《[红楼] 不二臣》 第1章 [bg同人] 《(红楼同人)[红楼]不二臣》作者:游渔犹愚【完结】 本书简介:越过簇拥着残雪的小道, 房门扣响 里面的孩子忙不迭奔过来 嘴里道:“姐姐,外面路还滑,没滑脚吧?” 于是黛玉偎着他坐下, 捧着一卷书细细读。 书里有山有水,细雨润物,惊雷也隆隆 再抬头 春夏替了秋冬 眼前人长得高高的个子 见她望来,抿起嘴,很温柔地笑 “刚下过雨,路且滑,你出门记得叫我啊。” —————————————— 1林言x林黛玉 2前期世俗意义姐弟,无血缘关系。解除社会亲缘关系之后才会发展另一条感情线。 3文中角色不完美,内容含大量私设,开挂多,考据党慎入。 4作者没文化请大家多多包涵^v^ 5慢热 作者专栏另有两篇预收,一篇西游(无cp)一篇红楼(bg),感兴趣的读者大人请去逛一逛 内容标签:红楼梦天作之合 朝堂 成长 正剧 主角视角林言林黛玉 其它:爱与被爱 一句话简介: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立意:尽人事 第1章 入贾府一对姐弟 半梦半醒间弹得一片花落,黛玉周身一震,还不及睁眼,便让一只小手牵住袖角。与那动作一并响起的声音清浅,好似怕黛玉仍在梦中,声音大了要惊吓去似的。 “姐姐,你梦里魇着?” “佛奴,你怎的上这儿来了……”黛玉心中一惊,不曾听见外面人声,便赶忙披一块毯子到来人身上。手上动作,嘴里又责怪:“不声不响跑了来,连件外裳也不穿。” 顺着她的动作,榻前影子立起——原是个站着并不比蹲着高多少的娃娃,面盘圆润,下巴却尖,眼中透出股羞怯劲儿来。那点黑漆漆的瞳仁承接着一点漏进来的光,黛玉瞧着心里发软,只将他揽住,轻声哄道:“可是乍离了父亲,心里想了?” “临来时,父亲嘱咐我照顾姐姐。”她这个样子,倒叫男孩红了脸去。身子一拧挣出来,抬手给黛玉掖掖被角,深色端正:“我是来看看姐姐是否安睡着。” “此时可安心?” 她不觉躺卧许久,只是一半梦着,一半又醒来,此时肩膀酸痛,方才不觉,这会正一点一滴攀爬上来。与黛玉一并坐着的男孩极乖巧,觉察出姐姐不适,便不再动作,只一心偎着她,叫她能够倚靠着。 “姐姐,你不舒服么?”他又问一句,身子却不动,这样子摆在这精致房屋,玉雪可爱的模样倒真映衬黛玉口中的乳名,像那侍奉佛祖的小小童子。可他心里还记挂着自己尘世的亲缘,见黛玉不说话,便扭转一边耳朵过来,说起些悄悄话:“姐姐?” “我无事,不过是梦里醒来,这时还糊涂。”外面有人声至,黛玉听见那边叫着‘林姑娘’,又唤‘林公子’,不觉怔愣一刹,想着自己总是与弟弟一道别父离家,到外祖家。正是此时,一旁的弟弟打个哈欠,黛玉于是望他一眼,心里却不怎么怕。 “姑娘正醒了?林哥儿可是早也盼着呢。”紫鹃听到里面应答,自己便带着雪雁进来,见姐弟俩坐在一处,由是笑开:“一听姑娘说疲倦,自个却也不玩了,巴巴回来守着呢。” “哎呦,这有什么值当与姐姐说的。”林言听这取笑,一时闹个脸红,只跳开去接紫鹃手里捧的一件外衫,又解释道:“前些日子赶路尽吃风,姐姐说倦,我当然要来看看。” 他说得正当,人也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可只端看这身量不比榻子高去哪里的样子,紫鹃瞧着,心里却是泛起笑音。只是黛玉还在一旁,当着姐姐总不好调侃弟弟,于是强压下嘴角,又跟黛玉道:“姑娘可要起身?方才老太太那边的人来了,说寻姑娘过去说说话。” 听见这话,黛玉便也不耽搁,只是那心头一抹昏沉还未尽去,略一动作又有形影交错的作用。此时太阳叫屋角隐去,透过半开的窗子可瞧见些紫絮般的浮云,影子生出爪牙,自瓶盏桌椅底下爬出来,风取道廊下,呜呜呀呀,直吹得那些影子更加张狂。林言之前并未歇息,这时也只需加一件外裳。他坐在不远处,两手在膝上摆放着,一双眼睛只随着黛玉动作。 “外面起风了,姐姐再多加一件吧。”他声音轻轻,带着些细软的味道,只一刹那便叫黛玉想起他们来时看到过的泠泠碧水,还有夕阳另一端的家乡。 林海林大人家的公子幼小,女儿却也不大。只凭着纤细看去比弟弟高些,二人年岁却也只不足一年的时光,赶巧一个年头一个年尾,倒显得俩人相差大些,真切做了姐弟的模样。荣国府几代勋贵,仆婢只道寻常。黛玉携着林言仔细走着,见一路上窥探的,只将目光扫略过去,见他们不再看,又牵紧林言往外祖母处去。 昔年荣国府小姐聘与前科探花,说是门当户对,夫妻和顺。可叹二人成亲数年膝下单薄,养大一个女儿便是黛玉,而那儿子却得祖先宠爱,早早侍奉去也。只可惜将父母遗留世间,一则别了孩儿心中悲痛,二来家中无有男丁,不知将来。若只是这般,原本还有些打算,可林夫人心系孩儿,竟也一病不起,林大人约莫也因此歇了子息心事,因着族中亦不繁茂,便索性将自生下便养在府上的一孤儿收作养子,与夫人一并受下礼节,取单名为‘言’,真切作了自己孩儿。 推翻说,林言也是亲口叫过父母。可到了荣国府,他总不是姑奶奶的亲生血脉。只是对着他,老祖宗也叫一声心肝,于是诸人只按耐心中评判,且看这一对姐弟将来。 这边走着,不多时便到了贾母处。老太太自看到这一双外孙便笑,招手唤他们近前来,一手搂着宝玉,一边又揽着黛玉二人。 贾母垂眸朝林言鼻尖处一点,温声说:“方听你二哥说到你心里记挂着姐姐,这当真是极好。可你姊弟俩到了这边,若有什么不痛快,一千一万个不许遮掩,只管说过来。”话到此,她又握住黛玉指尖,询问她有什么不适,也留神叮嘱紫鹃。 “原没什么事,只是困倦躲懒,没成想叫外祖母忧心。”黛玉回握住贾母,声音轻轻,面上也带出轻快的笑来。这副样子落在贾母眼中,又是欣慰又是叹。 “哪里竟是叫我忧心?你母亲那样心狠,我也只记得她是我最贴心的一个孩儿。”话语间隐约眼中含上泪去,可不待周围人忙着宽慰,贾母自己却又将眸中一点闪光隐没去:“只是好在她身后还有你二人,你们父亲既然放心交到这边,自然得要尽心教导照顾,哪里舍得你们受一点磨难。” 这样的话听得心里酸涩,黛玉偎在外祖母身边,与宝玉一并安慰着。林言也倾身靠过去,轻声说些在府中与宝玉一并玩耍的事叫外祖母开心。三个孩子一齐哄着,贾母心中好受些,拍拍黛玉道手,摸摸宝玉的脸,端正林言的衣襟时又想起一事,于是将林言拉进怀里来。 “你父亲博学多识,我有心想叫你多歇息些时日,却也不好拂了他的意思。眼看残冬将收,你二舅舅也与我说起,等到开春时候便叫你二哥伴着你一并去学里,表兄弟彼此也可说到一处去。” “开春便去?”冷不防听到其中还带着自己,宝玉不禁哀叹起来,自觉不幸。他的心思贾母门清,笑骂一句,又道:“你是个不省心的,跟着言儿对几句诗文,却是叫你父亲多知道些你的勤勉,日后也少教训你。” 老太太惯疼孙儿,这边揶揄宝玉一句,便又转向林言。林言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他仍旧偎在贾母怀里,心里思索着开临来时父亲嘱咐的事。 那会父亲初病愈,叫他到书房去,细细嘱咐他要去向旧日相熟的人家见礼。这些事他都认真做了,在别人家中也得几句夸赞。可留在林言心里的还有另一遭事:那会父亲还叫他安心读书,只是究竟在哪里读却没有说清。 是在京城,还是将来回家中去? 他心里隐隐期待着,眼睛隐在贾母衣衫的阴影中,心里却盈盈闪着父亲书房的灯烛。 有人牵住他的手腕,贾母也将林言松开,由着林言偎到黛玉身边去。 “眼瞅着春来早,将要收拾新屋予你们姐俩住,林哥儿这样离不得姐姐,哎,我可得记着叫你俩紧紧挨在一处。”王熙凤见此便笑,贾母闻言,也详作打骂:“做人家嫂子,哪有这般臊 人的?” “我可是一心想着他姐弟好,怎么老祖宗这样冤枉我,我不依!” “冤家。”贾母笑,全没有恼怒的样子:“那你说来,怎么才哄的住你个泼辣丫头。” “老祖宗的东西,只消看一眼,都是参加那蟠桃宴去。”王熙凤笑得花枝乱颤,臂膀一斜一扬,不见一丁点俗媚之气,宛如一尊宝瓶描星画月,衬得这间屋室也作瑶池一方。 第2章 “只请老祖宗心疼我,我有心做个好人,奈何手里头没什么好东西,只好求到老祖宗跟前儿来,赏我几块好料子,待到开春宝玉与林哥儿穿得我心意,也算我这不读书的沾沾文气儿。” “你啊你,这满屋子,有哪个伶俐过你去?”贾母笑着摇头,身子稍稍后仰:“你说的也是理,只是不光这两个小的要再裁新衣,这边坐着的姑娘们正是要打扮的时候,你也一并用心去。” 眼见王熙凤又要说什么,贾母含笑瞪她:“你这最大的功臣,自然也有你的好料子——我用不上那些鲜亮布匹,你便自己拿去。” 王熙凤于是不再说,又热热闹闹说些旁的事,哄贾母连笑不止,彻底忘了方才的一点伤心事。 这边还说着,外边天色也晚,外头人问膳,贾母便要几个小的挨在她身边一并吃些。林言是照例在姐姐身边坐下——他们来到荣国府已经有一段时日,陪伴外祖母用饭也是常有。府上的吃**细,没什么可多说,林言并不怎的饿,略吃些便只盛半盏鸡汤慢慢喝,待到黛玉用好,他便也不再吃了。 用罢饭,屋子里仍热闹闹说着,宝玉觉得无趣,跟贾母说几句讨巧话,便叫她老人家半笑半无奈地推了来,正与黛玉挨在一处。 “林妹妹可觉得好些?我下午本想去看看你,可听你睡着,就没进去。” “哪里有什么事,不过是困倦罢了。”黛玉拿帕子蘸一下唇角,又想起方才外祖母说到开春时去学里的事。 原本在家时,她与佛奴同是有一位贾姓先生教导,只后来母亲身子不见好,便也无暇顾及旁的,只与佛奴一并侍奉汤药。如今又听外祖母提到往家塾中去,心里记着,这时想问,却又知宝玉最不耐此事。 偏是宝玉先说起此事。 “好弟弟,这冬里许多好精致都收拾去,原想着开春带你各处玩耍,没成想竟落到上学里。别担心,过些日子我向老祖宗求一求,叫咱们能再松散些时日。” 林言听到这里,下巴略扬,他本就是柔软的样貌,如今叫屋里灯烛一应,更额外透出雪似的透润来。宝玉见此,更是欢喜至极。他正挨着林家姐弟坐着,说说笑笑,竟比那边还更热闹些。 这边三个的和睦正落在贾母眼中,她欲笑,可不知又想起什么,眼底升腾起一抹愁云,只当宝玉、黛玉、林言三人望过来时,便也云似的散去了。 第2章 上学去一对学童 转眼暖风来,春华开满眼。原来这般时候该去赏好景致,可这一次宝玉却没能与往日般求得贾母心软。到了时候府中人一通准备,正要将两个儿郎往学里送去。 贾家义塾并不遥远,其中司塾为贾代儒,说去也当得一句老儒。可宝玉只消想到又要去应付那些酸腐,整个人便怏怏不乐,镇日玩耍也觉得没趣。 林言面上倒看不出什么,只他愈发粘在黛玉身边,又叫紫鹃笑了好几次。 这些日子,他们实在也熟悉起来。知道这姐弟皆不是骄横的性子,这边照顾的仆婢倒也真心诚意相处着。眼见林言巴巴跟着姐姐或坐或站,一面笑着,一面也安慰。 “林哥儿莫忧心,往家塾里去的皆是知根底的人家,早前也跟那边知会过,若有什么不惯的只管说来,老太太可疼着您呢。” 这样的话,林言自然不会反驳。临来前,父亲也招他们姐弟说话,言明无续室之意,将他二人送去外家,一则是为了女儿将来不落个无人教养的名声,二来也是因着京城之地才子云集,有心为儿子拜一位师父。只是拜师之事不可轻易,林如海便只叫林言认真读书,旁的不必心急。 因此林言并不烦扰去贾家义塾读书之事,只是本心便是腼腆羞怯。他是自弟弟不在后才正式做了父亲母亲的孩子,平日所最亲近的便是黛玉,如今乍是离了,心头梗梗,才是真切带些不情愿来。 这会听着紫鹃说话,林言一一应下,黛玉却看出些他心事。却也只牵了弟弟坐到榻上,随意考几句诗文,却是令紫鹃略微称奇。 “这有什么打紧?当初还在家时,便是姑娘与哥儿一并开蒙读书的,惯是一道儿的。”雪雁在一旁低低笑着,抿抿嘴,又去给他二人奉茶去。 这边还说着,外头又起声音,紫鹃去瞧,原来是几个捧送衣服物什的丫头婆子。那丫头见紫鹃出来,忙笑着:“好姐姐,林哥儿可在么?” 原来是当时王熙凤说要新裁的衣裳制好,正眼见往学里去的日子将至,便与文书笔墨一起送来。 “老太太吩咐着,说林哥儿取用一应跟宝玉似的。” 东西送进来,黛玉与林言叫传了谢,又叫紫鹃拿点心果子与那几个丫头甜甜嘴。眼见她们走了,林言望一望衣裳,忽跟姐姐道:“待到日子,我也与宝二哥一并见外祖母去?” “你俩一道上学里,临走听亲长吩咐却没有分道两处的说法。”见林言没吭声,黛玉声音也放柔些,安慰道:“你不必忧心我,外祖母慈爱,哪里短过什么?至于你,小小人家到了家塾中仔细自己便是,即便有的什么传过话来也不费事,哪里需要忧心。” 口头宽慰着林言,心里想着贾宝玉不乐上学的怏怏,黛玉自叹一口气,旁的没有多说,只想着佛奴与宝玉一并去二舅舅那里,说不准还能叫二舅舅少训斥几声。又在心里默默列一张清单,仔细一应物什是否妥帖。 这块儿倒是黛玉与宝玉想在一处,是日一早,宝玉便来寻林言一并去见贾母。贾母自思量着自己那女儿,忧心宝玉林言分道说出去惹人伤心,是以宝玉与林言到贾母处时,正见贾母与二位舅母皆在。 林言感念外祖母此处心意,认认真真聆听叮嘱,声声都答了,过好一会子才与宝玉退出来,往书房去拜见贾政。 到时贾政正在书房中与些清客闲谈,见宝玉与林言过来请安,便与诸人道:“列位想来还不曾见过我这外甥,他的父亲便是前科探花,今领巡盐御史一职。我素日也听他念过书卷,却是我那不成器的小子空长了岁数。” 这时被抬起来作比较,林言心里颇觉尴尬,也觉宝玉不易。正好那些清客起身,他便岔开话题一一见过,得些夸奖,更赶着贾政又要开口训斥前道:“这次得舅舅话能一并上学去,只是之前不曾正经谢过,往后我们在学里多读些文章,作出些好诗篇来,还要请舅舅品评。” “表公子这话是正理。世兄家中的公子不俗,再过几年,还怕没得功名?”那些清客也不愿参与这父亲训斥儿子的倒霉事,好言好语说去,到底贾政没再揪着不放,又叮嘱几句,便叫他们别耽误时辰。 甫一跨出门去,林言便听宝玉松一口气。见林言看他,宝玉一面走着,一面道:“好弟弟,你别笑我愚笨,这般责备三五不时就有一次,可幸这回有你,倒叫我少听几句。” “二哥这是说什么,你平日作那些对子都好,你若是愚笨,我这顽石还活不活了。” “哎——”宝玉咧一下嘴,算是收了林言的宽慰。 底下人收拾车马出来,宽敞透亮,垫子都是新的,拉车的马儿身上没见一根杂毛,趾高气昂喷着鼻息,好像正赶趟下一个拉皇上。 “我是不知那些书有什么好读,只怕把好好的人都读坏了。”上了车,宝玉自觉没旁的人,忍不住跟林言埋怨:“即便读书,就在家里,咱们这些人一块读,却不好么?非得去那什么义塾。” 这些话,宝玉说得埋怨得,林言却接不得。于是他只好笑一笑,撩起车帘一角往外头道:“出来也好,二哥你看,那边还有叫卖糖偶的,等咱们得了空往那边逛逛,说不准还能淘买些有意思的玩意回去。” “你说的也是。”宝玉果然被他的话引去,两个人头挨头,就着一个 角往街上瞧,人声渐消竟还有些舍不得。 贾家义塾自然不在远离人烟的地方,一来路途遥远的子弟白担一笔车马费,二来叫旁人看去,也知他们贾家人丁兴旺,子孙上进。 车轮咕噜噜转动,马蹄磕下最后一点尘土,转眼到了义塾。 林言仔细环顾着,这会时辰还早,有人读书,也有人姗姗来迟,或干脆停下打量他们两个。 他终究只是个五岁的孩子,被送来读书,被许多人打量着,脸上难免带些薄红。宝玉却比他外向很多,得了照顾弟弟的嘱咐,又怜惜他的羞赧,很自觉便带着他进去了。 其实,贾政是惯知自己儿子脾性,要他去义塾不过叫他多些勤勉,并不指望他真的读出什么。至于林言这个外甥是自己妹婿,前科探花养出的儿子,有的章程,将来只怕要另请先生,这会与宝玉一并,多也是怕给外人添了说头。 且他颇信服‘孟母三迁’的典故,唯恐慈母败儿,有心叫他们俩浸在书塾,无事也多翻书。 可惜义塾中却不算‘三迁’之后的佳处。 贾代儒知晓林言父亲乃是前科探花,教授八股,自然将这功名当作首要。他并不管林言还是稚童,念念叨叨,自然要林言答之有物。幸好林言早在家中启蒙,应答说不上惊艳,却总没出过差错。贾代儒心里满意,口中更是唠叨些,总给林言闹个脸红。 第3章 义塾中并不只有苦心攻读的,寻常玩闹的浪荡子在其中也有,年岁没有长特别多,却已经知道什么烟啊曲啊的。眼见林言家世算得出众,有心结交,故作文雅,一时却也将林言与宝玉晃过去,以为是真心要做了伙伴去。 读书自然不比家中,吃食住行不算,可玩的便也只是朋友。 荣国府来的这两个年纪小,那些烟粉场地去不住,骰子骨牌也不熟,几个人初始还端着公子模样哄他们玩,可自己心性都不定,不自觉还是露出些不像样子的姿态。 推敲说来,这二个仍算稚童,那几个却也是丁零岁的时候,家中约束不住,索性送到义塾读书开蒙。之乎者也念不过几句,和年纪长些的混一处,那些玩耍的乐子却精通。 嘴巴甜,手段多,宝玉是叫他们哄住,林言却记挂着父亲姐姐的叮嘱,只见他们叫他舍了书卷出去淘气,心里不愿,又劝不住宝玉。 可这会正是要回去荣国府的时候,眼见日头推移,林言左等右等见不着宝玉,只好自己去寻。 这会跟在他身边的小厮也是贾母指的,府里人只觉得跟着表少爷算个好去处,底下的斗转不提,站到跟前的总是算得机灵的一个。只他总还偏向自家的少爷,这会见林言动身,一面跟着,一面道:“林哥儿是好性子,只恐怕是你宝兄弟是叫什么事绊住了,兴许一会就到了。” 林言嘴里嗯哈应着,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他和宝玉一起来义塾,开始时总在一处,后来那些人围上来,宝玉便总与他们一并了——当然,这也是因为叫他他不去,总是扫兴,不叫也好——林言这样反省着,却还是忍不住叹一口气。 远远看着一堆人围着,宝玉样子好认,一抬头就看到林言。跟那些少爷公子打了招呼,热热闹闹过来,嘴上说:“哎,是我忘了时候,叫你久等。” “二哥快走吧,眼见太阳都要落了。”林言没多说什么,和宝玉一并向外走。脚下的小径他走过许多次,可哪次都不似今天这样漫长。他嘴上说太阳要落下,心里却觉得日头滚烫,抛在身后的热闹的声音咕噜咕噜响着—— 义塾中没有比他更小的,林言和许多人都是点过头的交集,全不是像宝玉那般整日一起玩的程度。 这会回去...... 林言攥紧口袋里的一个小木雕...... 也许,他应当问问姐姐,自己是不是也能像宝玉一样? 第3章 考学问一对父子 义塾里学生也有松快的时候,又因为老人家想念孙子,二人在家的日子便无限延长。 宝玉自然是极高兴的,有得选,他一千一万个不愿往书塾去。而林言也松口气,那一日日在里头熬煮,他再长个十岁也支不住。 黛玉是极敏锐地觉察出她家佛奴不开心的。 这甚至不是因为看着下巴尖瘦几寸几克,最开始林言站到她跟前的时候,只一搭眼,她脸上的笑就顿住了。 “佛奴,怎么跟要哭似的?” 林言本来是笑着的,他早也盘算好,跟姐姐撒个娇,送个小木雕讨她开心,然后央她同意自己跟二哥一起玩去,不会跟父亲告状。可黛玉这么一句话一问,他自己却好像不受控制了,嘴巴压啊压,嘴角一提,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 “这是想姐姐了?”紫鹃忙着要哄,黛玉却叫她们下去,直把林言搂住。 分明她自己也小,甚至更清瘦些,可这会搂着林言,遮了大半天光,却真似话本子里的仙子,一口气吹下去,叶子作了舟,迎着滔天洪水就过去。 林言心里不那么难过了。 外面静悄悄的,只有一点沙沙的声音在风里响着,一点啾喳鸟雀的声音啼鸣一刻,很快又消失不见。林言回过神来,自个有些不好意思。一扭身从黛玉那里挣出来,嘴上嘀嘀咕咕,支支吾吾,说了木雕,说了想她。 “佛奴,你在那里过得不开心吗。” 这样的话问出来,林言又哽住了。他摇摇头,垂下头去,那副样子看得黛玉心里一叹——自己待在外祖母身边,尚且有烦闷的时候,佛奴这样小,直接去了生人堆里,不知有多么害怕。 “这不是错处,佛奴,你若不开心,便跟我说,我去禀了外祖母,咱们今后不再去了。” “可以吗,姐姐?可以不去吗?”林言的眼睛亮起,他的眼瞳本就大些,这会看去便如坠了星子。可很快那星子又落下去,他皱起眉,硬生生在稚嫩的脸上造就一个小坑:“姐姐别去说,万一外祖母还有舅舅生气怎么好?” 这样说着,他似乎又给自己积攒出一些勇气。 “而且从前父亲就告诉我,凡事需有恒心毅力,不能知难便返。” “你这会却是承认这是难处,可见在那里过的当真不快活。”黛玉轻轻叹气,顺手理顺佛奴的一点乱发,安抚道:“二舅舅要你们去,想来只是盼着你们多些读书的空当,少些玩闹,并非真要把你俩拘在义塾。且我在家中听外祖母说过好几次——说你俩年纪幼小,纵使读书,又何必急在此时。” “可是父亲说......”林言的耳尖叫火燎着似的,低下头去,偏还要偷眼看她。 “佛奴,父亲也说了,叫我们宽心为上。” 黛玉说完这一句后,外面的琐碎声音似也止息。只是人声又哄然起来,好像一瞬间又回到阳里。林言心里乐开花似的,挨着姐姐,跟她讲述自己在学里遇到的好玩事,又特地说起自己多次得了赞许。 转眼日头又至今。 林言走时曾在园子里见到根孱弱枝子,如今时间往前迈过一截,那地方便留给春来花藤开。黛玉告诉他原本那枝子长成,只是太强壮些,落了突兀,于是叫人拔去。 这时他们还不讲什么‘木秀于林’的道理,只是一面走着,一面议论那被拔除的东西原本要开出什么样子。可说着说着又有些可惜,因为枝子已经没了,再如何也是空架子。 那一点情绪来得缓缓,去得倒快。林言终于得了不用去到义塾的准信,心里高兴,倒叫贾母也笑了几分,说着:“怪道言儿镇日老成,如今看分明也是个孩子——这回是你二舅舅的错,生生将我的两个心肝挖了去,实在叫我伤心。” 黛玉和林言自然说不出责怪的话,而论以讨贾母高兴,自然是宝玉摘魁。他一见林言也不愿到义塾去,说话登时有了底气。至于这样草草结束的义塾课业,贾政心里不高兴,却也不能忤逆母亲。又见外甥也因此高兴,于是更不好作声,只得要他们许下每日家中课业,才算放心。 宝玉虽还有些埋怨,这会也只是偎进贾母怀中。林言更没所谓,只要不似那般离了姐姐,他怎么都是甘愿。于是这事儿暂且揭过,只有黛玉心里存下一个疑影儿,惦记着林言说的义塾中‘玩耍’的事,又记挂父亲念过的,关于佛奴读书的事。 这边想着,那边又听到贾母叫她,黛玉笑着,应着外祖母答,因着顾惜夫人小姐们的身子,此间一层层纱幔屏风挡着,风进不来,太阳却拐着弯入内,落在地上,弹在各人脸上,朦朦胧胧的,给各人都砌出一个人面像。可每个人又都是笑着的,笑脸映在琉璃盏上、映在珐琅瓶上,撞上珠帘,响得更加热闹——好像浮在空中的金笔字,闪烁着,环绕着。 林言不自觉抓住姐姐的手,怕握紧叫她疼,于是又去牵衣袖。然黛玉早料着他动作,口里应着外祖母,却已经在袖子底下紧紧将他握住。 几个孩子有的时间在家,贾母也不拘着他们,乐呵呵叫他们自己玩闹去,不必管她老人家。 于是林言又跟着姐姐站起来,走起来,绕过层层叠叠的珠帘纱幔屏风,绕过瓶盏上的笑脸,好像蒙了特赦,一抬眼,天是极空旷的蓝,也是有些残絮样的云,只是丝丝缕缕的,显得有些可怜。 “林妹妹,林弟。”又是一团笑声,芙蓉花似的一簇簇过来,黛玉与林言一起回头,正见三春并宝玉过来。见他二人停下,宝玉紧着步子上前:“你俩走得倒快,也不知前面是个什么好去处,竟把我们都忘了。” “好冤枉,方才同你说笑完,这会就落了埋怨。”黛玉眉角稍扬,那边宝玉便也扬起笑:“好妹妹,我好不容易回了来,正想着咱们一处,好好玩玩。” 又见林言还偎着黛玉站,宝玉又道:“义塾里闷得很,可得松快松快。” 这边说着,那边袭人也上前来,赶巧听见宝玉这样一句,抿抿嘴,想着宝玉今日课业尚未背过,可说出来恐怕又落下埋怨,于是只得把话折在舌尖。 黛玉倒是看清袭人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睫颤颤,只道:“我们倒也无甚要紧事,正想着回去作对子玩。” “那我们也去。”宝玉回头看看三春,又很高兴地扭回来:“对不上的,可得认罚才算。” 听他这样说,黛玉也没扫兴。一众人热热闹闹走着,芙蓉花又添几捧,顺着风一路向前。 第4章 宝玉乐意,他们索性便到他那儿玩。对对子无趣,可添上彩头便有了趣味,无论大小,赢了的总是得意些。 “言儿。”宝玉戳戳林言额头,声音委屈,脸上可是笑着的:“你喜欢我这儿的东西尽管拿去,做甚拿那些僵话句子作弄我。” “都是书里的,怎么就作弄你啦?”林言眉角跳一跳,看上去跟黛玉的动作如出一辙:“是你自个说的,对不出,就要认罚,可不兴耍赖的。” “我哪里耍赖——唉,我再出一个——” 年纪小小不饮酒,可花汁甜水喝着也算数。一旁的袭人紫鹃等看得高兴,却也惦记着不许他们多闹,免得误了晚上时候。宝玉还正在兴起着,不依不饶不服气,直待袭人无奈抬出他父亲才罢休。 可怕什么来什么,这边的快活气未散,那边却说政老爷使人来,问问二位公子的学问如何。 宝玉垮下脸,别别扭扭跟着林言一路走。 书房,总是书房——门口窗口的雕花都是合该千年灿烂的,可当它们搬到这里时,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却莫名其妙地枯萎了。贾政便在那里端坐着,书、纸、笔、书、纸,放得规矩,又显出经常翻阅品赏的样子。 宝玉自进来开始就是垂着头的,他心里想着,不知该不该盼望由林言先去应答考问——可是如果林言答得很好,轮到他时,父亲只会更加恼怒。晃着神,林言的声音却慢慢响起,他回的不是书上的句子,只是说着义塾的生活、说着那里的先生与学子。 “你们年纪小,切记不可被那些不上进的带坏了。”贾政说到这里皱一下眉,眉心刻出一道鞭子,凌空甩在地上。宝玉下意识向林言看去,他却没有看他,依旧笑着,很腼腆的样子。 “是,舅舅,我们省得。” 考校是次要,贾政总想着震一震两个小的,叫他们知道自己当时的话是做了真,不许他们仗着长辈疼爱懈怠躲懒。林言这边没什么好说,倒是宝玉临来时作对子记下的几个句子派上用场,规规矩矩答着,叫父亲透露出些许满意来。 只是他脸上欢喜挂不住,很快便隐没到胡子后,再瞧不见。 自贾政书房出来,宝玉是一副绝处逢生的姿态,回去路上搂着林言肩膀,怏怏的,嘴上说:“这话还多亏你,言儿,等回头我那里的好玩意,你喜欢的都拿去!” 他是彻底没了玩闹的兴致,林言也急着回到姐姐身边。他看出宝玉心里还不快活,却不能说长辈的不是,只好道:“反正不用再去义塾里,咱们总有的时间玩。” 见对面露出些笑模样,林言心里一松,二人岔路分别,转眼林言便站到黛玉跟前。 书房里的事细细说了,黛玉也知道舅舅的严苛,对着弟弟,她便笑一笑,心里总是为难。 舅舅应当是没有坏心,可两个人总是架在一起比较,佛奴又是更得笑脸。日子久了,难免令旁人生出责怪。 黛玉仔细听着林言说话,心思走得很远 鸟鸣声断,瑟瑟风又来。 第4章 闹游戏围坐桌旁 外头有什么吱呀吱呀响着,黛玉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捻过书卷一角,里面的沧海换了桑田,可她对面却还停在百年前的光景。黛玉掀起眼帘瞧一瞧,见那书上的将军还在说着以一当百的神气话。 “佛奴,若是倦了,就回去歇歇吧。” 一句话将林言牵回尘间,他眼皮儿颤一下,便又抿起嘴,极乖巧地笑起来。 “姐姐,我不困。” 这会正是春日里最好的时候,太阳温柔照耀着,风也和气,庭中院外花开出满捧满簇,启开窗户一隙,那股子香甜气便忙不迭钻进来,熏得丫头婆子昏昏欲睡,脚下打跌。黛玉见状也不愿她们强撑着,笑着叫她们下去松快,连带紫鹃雪雁也被推去补眠。 唯一赶不走的是林言,他见黛玉没有午睡的打算,自己也拾一卷书坐在对面,只是他读书不专心,恐怕夜里夫子要进梦中打手板。 “眼看着你这一页读下四五遍,再多几次,黄金屋也该垒起来。”黛玉嘴上这样说,抬起手腕,轻轻戳一戳林言指尖:“佛奴,你这几日怎么了?” 黛玉终究也是孩子,见林言支支吾吾不语,便知道他有了秘密。一面担心,一面又好奇,却也舍下书卷,更望着林言去。她眼珠透亮,似是经略水路时见过的碧水。可睫毛抬着看过来,却又作水后的一段山路,山后的天空带着苍白的颜色,是水上的浮冰,没由来叫林言心里一阵不安。 “佛奴,你若不愿说,我就不问了。”黛玉握一下林言的手,想收回去,却被他丢下书双手攥住。林言半个身子倾过来,只是嘴唇蠕动几下,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黛玉慢慢抽回手去,见林言又去磨捻书页一角,自己也垂下头,目光落在字里行间,兀自思索起来。 对于佛奴的想法,她自个早先便是有些猜测,这会见他这般,那些猜想却更加清晰。 早前,新一场春雨落下的时候,薛家太太带着一双子女住进荣国府的梨香院——年岁大的少爷叫薛蟠,平日乐得外出跑去,不怎的跟他们一处。另一位薛小姐倒好,为人和气,不多时便与他们熟了。 他们偶尔玩到宝钗那儿,薛姨妈是慈母样的心肠,对这些孩子从没有过严格的面相。可有的时候,看着她与自己的女儿说话,不单林言跑神,连黛玉也要悄悄发呆一下。 风一日日吹过,转眼间他们在荣国府也待下一段时光。浮光日暖替换夜里寒凉,父亲与友人交谈的话仍在耳旁。 父亲说,是他不愿续娶继室,又为着岳母思念,才将他们送到荣国府来的。 可那人又说,女儿送去荣国府是好,将来婚嫁不怕有人说嘴教养。却该把林言留在家里,拘在身边读书。儿女总不一样,自古便没有父亲尚在,却要岳家管教儿子的道理。 听得这话的时候,院子里也有什么吱呀吱呀响着。父亲与友人渐渐走远,黛玉悄悄坐在窗沿下,林言抱着她的肩膀,仍向着父亲消失的方向张望。 “姐姐,我一定跟你一起,不管去哪里。”林言说着,满眼都是郑重的样 子,可黛玉只是低低应一句。 那会黛玉心里乱糟糟的,她知道自己一定是要去外祖家里——可什么时候去,只她一个去?佛奴得留在家里?她又什么时候回来呢——这样杂乱的思绪围在心里,偏又无人解惑,恰如一只窄口瓶,水轻轻快快溜进去,再要倾斜出来时,却是‘啵咕’‘啵咕’。 只幸好父亲并没有给她问询的机会,虽不知父亲如何做下决定,可黛玉听到耳朵里的时候,便是佛奴与自己一并去外祖家。 说话时林如海仍笑着,可眉间隐约一道刻痕,似是冬日的枯柳,不容两个孩子细瞧就被残雪盖去。 林言在想家,想父亲,也许还想着门房养的那只花猫儿。可黛玉的心不知怎的一下子定住,她从未像现在一样清楚地明悟过来,自己与林言轻易回不去扬州。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对面林言重新捧起书。书页之后,他偷眼去看黛玉的神色。外面的声音恍惚中静止,他想自己也许令姐姐想起伤心事,心里便懊丧许多。 盏里的茶气丝丝缕缕,这会入口倒好。黛玉呡一口,抬眼见林言怏怏,有心宽抚,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恰在此时,外面隐隐传来笑声,细听去便是紫鹃、宝玉并宝钗三个。 “方才以为姑娘睡着,我还拦着他俩去,可巧见姑娘影子,这便进来了。”紫鹃说话时笑吟吟的,试试壶里茶温,又要去沏一壶新的来。宝玉见状,拦下她道:“这回来是邀林妹妹玩去,新茶许喝不上。” “那也得我们姑娘同你们去。”紫鹃哼笑,倒也止步,问询着朝黛玉看去。 “薛家哥哥淘回来些好玩意,林妹妹,咱们一起也瞧瞧新鲜去。” “这可是抬举,不算什么金贵的东西,只道解闷。”宝钗坐在一侧,微微勾一下唇角,笑道:“是我妈想着你们喜欢精巧的东西,这不,使唤我来请你二位。” “宝姐姐说这话我可不依,分明你自个缺个伴儿,却好像我占你的便宜去。”黛玉撑着下巴笑,眼睛一抬,天然一派淘气。 “哎!妹妹,这春天热燥,你们成日闷在屋里,人都要憋坏了,不如跟我们一起玩去。”宝玉见她这样,以为黛玉不想去,登时有些发急。 “哎——”宝钗却不急,她身子一动,坐到黛玉身旁,唇角眼波尽是笑意:“我请你,你去不去?” “算你诚心。” 两个姑娘笑闹一阵儿,宝钗便看向林言去:“林哥儿也瞧瞧去?” “你还是不晓得他的脾气,你把林妹妹哄走了,他说什么都要跟上去的。”宝玉笑起来,紫鹃见新茶无用,便紧着收拾出来出门的外衣。她回来时几个人不知正说着什么,林言依旧偎在黛玉身边,不做声,只是安静笑着。 第5章 “你们这是打什么哑迷?有的新鲜东西,可别忘了我去。”紫鹃笑盈盈给黛玉披上外衣,回首间黛玉扬起下巴,笑容更加清晰。 “丢不下谁去。” 这外面已经过了太阳最耀眼的时候,歇下脾气,温吞吞照着,将最后一点冷冰也捂化了。几个人说着笑着,又邀上三春,到梨香院中时薛姨妈已经等着。见着他们来倒笑话一句路上顽皮好闹,又一迭声叫他们进来坐着,吃些糖水甜果润润嘴巴。 东西是薛蟠带回来的,可他人却不在这里。林言进去时眼珠微微转动,问过好之后便不言语,只依着黛玉坐在一边。薛姨妈约莫因着自己的儿子生性外向,对着乖巧安顺的孩子难免多喜爱些。这会见他只是坐着,以为他拘束,当下搂着他姐弟,笑道:“好孩子,这时只痛快玩去,不必记挂什么虚礼。” “正是这个理。”说什么新鲜玩意不过是由头,宝玉好热闹,倒也不是一心奔着桌上的东西。这时听着薛姨妈笑,自己也抬起头来,冲着林言道:“你平素都好,只是年纪小小,却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当初学里叫你玩你也不去,实在可惜。” 林言听他说到学里事,又怪自己不与他出去,禁不住分辩道:“哪里是我不愿去?背不下书是先生罚我,我可不愿意。” “我还不晓得你?”宝玉听罢,搁下手里的玩意,跟黛玉笑道:“这个是学里有名,先生不绝口夸赞的好记性。不过几页书,分明早都背熟,那也不与我们出去,好好的一个人,生闷在屋里。” “玩个不乐,出去也没意思。我倒知道你辞舅舅去的时候得了嘱咐,是叫你当哥哥的看护弟弟,怎么这会你话里话外,却尽是自个快活去?”黛玉早在林言的话里猜出那几个公子少爷在义塾中‘玩’个什么,自己弟弟竟还想着与他们一处,这会见宝玉这样说,更觉得万万不能的。 “你俩一气,却是寻得我的错处,我说不过你。”宝玉哼哼笑两句,黛玉也不答,自垂下脸去,眼帘一遮,一层睫羽搭在脸上,透出几丝金黄的缝,精致灵巧,当是把阳光揉碎了,碾细了,再一点一点描摹上去。 宝玉不觉看痴了,怔愣了半响,见黛玉仍旧不理她,当下竟有几分委屈:“你这是嫌我不看顾言儿?生了我的气?林妹妹,好妹妹,你若是惦记,当下打来骂来我尽受着,可千万别疏远我去。” “谁生了你的气,谁疏远了你,你自己想左,凭甚赖人家多疑?”黛玉自觉肩上一热,晓得是林言又偎过来,见宝玉这样伏低做小,觉得没意思极了。因此只似是而非侃他一句,低头依旧玩着手里的连环。 宝玉见黛玉没说旁的,猜她没因此恼他,私心里愈发想哄她高兴,于是也不管不顾,跟黛玉道:“你还不知道我么?平素除了姊姊妹妹,我还不只疼着言儿一个兄弟!” 这话倒是没错,宝玉自小便惯与姊妹们玩闹,从前伴着大姐姐元春、探春,叔伯家的迎春、惜春,如今又来了黛玉并宝钗,真正是在姊妹丛里长起来的。 然而在世间长上几年,兄弟也排得上数,难为如今叫他想着的兄弟只林言一个。虽说归根结底是因着他姐姐,可叫旁人说起来,还是道这表少爷也是落了宝二爷的眼里,成了那特例啦。 这厢宝玉说得情深意切,恨不得捧心以见真诚。对面姐弟俩却是没来由的,同时顿住。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太阳将落。 第5章 拜先生父子母女 贾探春一进到院子里就听见赵姨娘嚎啕。 有机灵的婆子扯扯赵姨娘衣袖,赵姨娘也不理,眼珠不转动,嘴上却哭得更大声。 “姨娘这是做什么?”探春扯着嘴角强拉出一个笑,赵姨娘听见她出声,拿帕子盖住眼睛,气狠狠道:“我受了气,还不兴到自己姑娘院里哭一哭么!” “姨娘这是什么话,府里凤嫂子管着,太太也宽宏,姨娘受了委屈当跟她们讲明,与我说个什么道理?” “我算是看出来了,可怜我怀胎十月,却是给太太生了个倒错的丫头。”赵姨娘将帕子掷在地上,泪才真切流了两滴:“你满心巴着太太,老太太与太太愿意疼你,按说也是你的福气。可你不惦记我便是了,怎么也不惦记你兄弟?你既然得脸些,实在该拉拔自己兄弟,万没有紧着外人的道理。” 她的一番话还没说完,探春的面色就已上了层白浆,嘴唇哆嗦几下,眼眶里便蓄了水汽:“哪个是我不愿惦记,又怎么说我不惦记谁去?姨娘有话且讲清楚,没得我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一句话不知哪里戳了赵姨娘的点子,她恼火起来,嘴上愈发哭天抢地:“造孽呀,我辛苦生的个孩子,竟拿死不死的胁迫起我来了。好,你攀你的太太少爷,我与你兄弟就死去,再不盼望你什么。” 眼见越说越不像话,探春身子抖着,眼里的泪尽叫怒火烧干净。 “姨娘张口闭口我不惦记你,却该说说,我是惦记了谁去?” “我没福气,我儿也没福气——一没托生到太太肚子里得老太太喜欢,二来不如不要我这个姨娘,没得叫贵人捡了,却是爬到别人头上去!” “这是什么话?!”这些不光是探春吃惊,连院里也陡然安静。方才乱糟糟、闹哄哄的劝慰好像都落了空,只有赵姨娘先前丢在地上的手帕还遭风吹着,露出沾了尘土的花样。 这一下赵姨娘也静了,再没有方 才的嚣张气焰,低头拧眉,懊悔自己管不住舌头,怎么秃噜出这样的话来。 这时候,探春眼里心里的水汽恶气都不见,只是很平静想着赵姨娘的话。 她知道赵姨娘为什么说这个。 是呢,林言来了这儿,大家伙儿也愿意敬着,捧着。可是私底下,谁都知道林言不是亲外孙,他甚至不是一开始就养在名下的养子,而是姑奶奶快要不好了,才急匆匆拉到身边的孩子。 林大人或许有叫他承挑宗族的意思,可是如今又叫他随着林黛玉一起到了这里,说着严加教导,却至今也不曾督促他学问,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今林言纵然得了老太太喜欢,得了舅舅夸奖,得了夫子赞赏,可到底在众人心里存下一个疑影儿。 ——林言,他到底…… 赵姨娘不安的喘息叫探春回神,她的这个姨娘的心思也清楚了——林言与贾环一般大,一个众星捧月样,另一个却如一道影子,再加上府里人的碎语和撺掇,姨娘当然不忿。 想到这儿,探春咧咧嘴,拾起地上的帕子,又丢回赵姨娘怀里。 “再怎样人家都有个正经姓林的姐姐,姨娘争什么气?” 荣国府没有墙,人人都是耳聪目明,人人都是颖悟绝伦。这样的风声乍起,且很乖巧地不敢传进老祖宗的耳朵里。 贾母依旧爱惜这些儿孙,见着他们,也是充满疼爱的揶揄。 “这些皮猴子竟学好,从前三五不时就聚在一起闹一闹,这会听得却少些。” 底下人一齐笑开,各式各样的脸,嵌在同样华贵的瓶盏里。分明满屋奢华器皿,声音却空荡荡响着,急寻着一个缝儿就要钻出去。 日头隐秘地流转几日,许多双眼睛看着,嘴上计较着,看这事到底要怎样落地。 于是,捡着一个晴朗的日子,迎春惜春便结伴便到了探春那儿。见她闭着窗户,一个人闷坐,迎春偎到她近旁,叹道:“左右不是你的错处,你这样疏冷着又是何必?” 她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探春却梗着脖子,眼中隐约又上去泪意。 “我哪里不愿同他们好,只是话是我姨娘说出去的,传进他俩耳朵里还不知编排成什么样子,我是实在没脸,情愿做个冷心冷肺的,强如上人家跟前讨嫌去。” “这是什么话。”迎春与惜春对视一眼,晓得这是探春的伤心处,便不往这儿多提。 “我们是才从林妹妹那儿过来的,她实不曾怨你,还与我们说怕你与他们生了嫌隙,是以才不再去。” 听她这样讲,探春转过身,扯了帕子压在唇下,眼泪簌簌掉下来。迎春觉得似有转机,赶忙又道:“林哥儿也问起你,说他不日要离府去,探春姐姐却总闷在屋里,再不去,就真没什么一处相处的时机。” “离府?”探春还没来得及擦干眼泪,却叫这两个字眼惊一惊:“他离府做什么?要回扬州去?” “不是。”迎春摇头,隐约带上一点笑意:“这便是我俩来寻你的第二个因由——你这几日闷着,想来旁人也不愿拿相关的说给你听,恐怕你难受。可这实在是个喜事,没准你听了,伤心事就散了。” “是什么喜事?”迎春难得这样子,倒叫探春心里好奇。 “林哥儿将要拜先生,是位了不得的大儒。” 这方院的风渐渐止息住,叶子打着旋落地,溜溜达达,扣开另一扇窗,推着一股湿气进到室内。 第6章 紫鹃于是掩一下手里的单子,跟黛玉笑道:“姑娘,咱们把窗儿关了吧,别着了凉——姑娘?” “嗯,关了吧。”黛玉抬头,轻轻应着,心里却想也许该开着,冷一些,才叫人不容易犯了春困。 她心里惴惴,最开始的欢喜只存留极短的时间便褪去,一股莫名的忧虑笼罩她,曾经摆在心里的那只窄口瓶又叫人抬了出来,啵咕啵咕的淌不顺当。 “当真只带这些?”她问。 “是,斐先生说只带当季衣物就好,旁的笔墨纸砚并书卷一概不要。”林言笑着,像是要定黛玉的心。可黛玉却恍惚起来,眼前的笑和几日前重合。 她忽然想起一点旧事。 林言比黛玉小上一整岁,又比她血亲的弟弟略大些。洪灾里逃出来的,一场高热带走他的母亲,独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孩子。为他洗身的嬷嬷信奉面相的说法,偷偷跟一起的婆子念叨,说这孩子耳后有一枚赤红的胎记,忧心将来不听良言做了小人。又说他瞳仁太黑,暗沉沉的,恐怕要把心思都吞下去。 这些话是母亲告诉她的,说这个的时候母亲已经病得很重,可她依旧是笑着的,眼里闪烁着悲伤的颜色。 “玉儿,你知道那个嬷嬷最后怎么了么?” 黛玉摇头,贾敏的唇角落下来,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她那个面相极好的儿子沾了赌,要不到钱,将她打死了。” 仿佛说了什么带着不详的谶语,又好像意识到这样凄惨的事件会叫女儿惊惧。贾敏扯一下眼角,紧接着便是大颗眼泪坠下去。她病的重,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嘴巴仍动着,却不知道是在跟黛玉说话,还是在追问看不见的神明。 “我的女儿怎么办呢?我的女儿怎么办呢……” 她这样喃喃着重复两句,然后又扭转头来,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温柔地笑:“玉儿,你且回去吧,我累了。” 黛玉知道母亲并没有歇息,也知道那一夜母亲与父亲说了许久的话。第二天,佛奴就被领了来,磕头,叫了父亲母亲,真切做了‘林言’,成了她的‘弟弟’。 这个弟弟敬畏父亲,体贴母亲,唯独对着她时时带着快活的孩子气。黛玉曾问过他缘由,可林言只是嘟囔一句,黛玉没有听清,林言又忸怩着不肯说,任凭她追问至今。 林言拜师,实在是有些突然的。 春夏交替的时候,与林如海同年的斐大人补缺回京,虽说算不得升迁,可总是到了天子脚下。林言来时得了父亲嘱咐,按规矩给相熟的人家奉了拜贴,如今斐大人回京,他便也给斐府补上一份。 按理说,如此便也过去。可斐大人很热心,并不因着林言年幼有什么轻慢,反而加回一贴,邀林言去府上一叙。父亲的友人放下身段邀请,林言是为小辈,不能不去。可这一去,却发觉斐府不只有斐大人与他的妻儿,还要另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斐大人的父亲,从来闲云野鹤一般,恰好在这时来见见儿子孙子。 听说前科探花的儿子过来,略加考校,又听林言说并未入哪里的学塾,斐自山的胡子尖儿飘动一下,眼珠几乎刻在林言脸上。 “你这小孩有趣,算得上机灵。若不怕我老头子脾气坏,不如到我这儿来,也省得叫那些半吊子耽误去。” 斐自山年少时便是以才气闻名,后来青年时一举入仕,却看不惯官场倾轧,只一年便辞官而去,帝王三请也推拒。如今人至暮年,那身傲气未散,看着底下新鲜出炉的弟子,老先生的笑容带上些严师的‘恶意’。 林言惊讶地抬起头,实在没想到连父亲都说得几句指点也好的斐先生竟有收他当弟子的意思,他当然要高兴。 于是他笑着,答着斐先生的句子,又回去荣国府说与诸人听。贾赦念叨着“造化”,贾政更是眼睛发亮,将外甥拉到跟前,自肩颈到鞋尖,一寸一寸欣赏着。 “好孩子,好孩子......”他只来得及说这两句话,林言就被更热闹的一群牵过去。 “眼看着正经拜师,你父亲恐怕来不及。虽说那先生不计较,却也要叫你两个舅舅都去,也让人家知道我们的心意。”贾母拉着林言的手,脸上的纹痕都叫喜悦推开。她看一眼王熙凤,熙凤立刻会意,含笑道:“老太太放心,再怎么也不叫人笑话咱们言兄弟去。” 过分热闹的喜气叫人喘不过气,林言望着,心里却想分明一个时辰前,许多人心里还打着他是个假少爷的主意。可这话不当说,于是林言只是笑着,僵坐在贾母怀中,觉得极不适应。 一开始,天恍惚是谁拿笔落下一点胭脂红,掺多了水,见颜色浅淡便失了耐性,于是乱涂一气,直到把整个天幕染作紫粉。 提着灯的小丫头正问林言那大儒是如何满身才气,清脆 的声音一路上不停,连夜宿的鸟雀都以为到了黎明。 林言好性子应着,直到回了屋里,只余下他跟黛玉,那点子笑也不曾落去。 “佛奴,你去了斐先生那里,恐怕比义塾还不易回。” “我知道,姐姐。”林言偎着她坐下,眼里尽是笑盈盈的波纹。 黛玉看着,心里陡然跳错一拍——恰如早前一眼洞悉林言的伤心,她知道这不该的,佛奴总是腼腆又怕生,他连去义塾都是心里难过的。 可黛玉只得看着林言的笑,心顿顿痛着,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然而,林言却捧起她的手,漆黑的眼珠叫灯烛映着,几乎要把那点星子都吞进去。 “姐姐,我不怕的。”他放低声音,极认真的,嘴唇开合的样子与最初的记忆重叠。 “你在乎我难过,我才不难过了的。” 第6章 识新友秦陈二子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这一句词,黛玉存在心里念了两遍,一旁宝钗原正誊着对子,见她神思不属的样儿,遂搁下笔,笑道:“一面应了同我们玩来,一面又是跑神去,没得听不清下一对领了罚,我可不念第二声的。” “就这样点子发困,却叫你逮住,我只道是你眼神精伶。”黛玉抿嘴含笑,意欲将这个话头揭过,那厢宝玉原不做声,这会也昂起头来。 “妹妹是发困,我心里却存下个不快活的影儿——言兄弟一去大半月,两府相隔且不遥远,那先生怎么就不肯放人回来!” “你是吃醉了酒,怎么又忽然作了恼?”宝钗因他这话惊一惊,只得道:“咱们还是对对子去。” “好姐姐,这里且没外人,何必这样仔细?你也晓得,言弟头先拜了师父,府里人高兴得什么都忘却,不拘好的赖的,一并当个好处。”宝玉且将酒盅放下,袭人想拿开,可他又捏紧在手里:“圣贤书都说‘君子成人之美’,怎么咱们家这个,现下连家都回不得了?” “哪里是家都回不得?”袭人怕他再说,半强半抢地取过酒盅,见宝玉看过来,恐他发了痴性恼意,忙道:“眼见着白日里热起来,只许再多喝一盅,没得叫我们这些人被数落去。” 宝玉由她去,只是嘴里自嘀咕着:“我好赖是他兄弟,许久不见心里想着,难道不兴说么。” 可他也知道这件事有多让府中人得意,不好再提,只赚一盅酒。其余人因这一事也觉无趣,失了兴致,粗略对上几句,早早便也散去。 黛玉却叫他的话正经戳了心。 她回去时候日头尚早,紫鹃打湿帕子与她擦手,见她垂着眉眼,于是安慰道:“姑娘知道的,宝玉说话惯是那个样子。哥儿是机灵体贴的性子,那斐府的老先生定是喜欢个不住,又爱惜才气,才不肯放人。” “我便是知道,心里也实在记挂得很。”更多的心事不知如何与人开口,黛玉接了杯子净口,却觉得飘的一点茶叶子都像林言的侧脸。 她是想念的,林言必也是知道她的想念的。 黛玉将杯子里的那个‘林言’避开去,清茶沾舌,满口生涩。 此厢挂念,彼厢自是心里留个空缺来承。 林言自来到斐府便和斐自山住在一个院子——斐府边缘的位置,几间小房,里面大半都是堆书。 早早完成清晨的课业,做师父的也大方允他去玩,自己回去补眠。可先头说过,林言与师父住一个院子,师父在屋里睡,他怎么敢在外面玩。 索性一个人出去,倚在墙根底下,自己去看那些不为‘读书人’喜欢的书卷。 斐自山的藏书不止于科举的圣贤,神鬼精怪,游记奇谈均有涉猎,随意林言去看。这会林言翻过一个故事,黑字缭绕,故事精彩,却叫他自觉没意思起来。 靠着墙坐下,林言望着天。这会太阳还不照眼,温吞的淌着黄,把一旁胖嘟嘟的云彩也晕染一片。 这让林言想起从前总和姐姐玩的‘看物提诗’的游戏,一面想着,一面就把那滚滚而来的厚云看作几颗李子。 李子有什么诗篇?若是姐姐,一定随口就能说出来。可他总得在这里,至少,至少不能叫别人觉得他撑不起才是...... 第7章 不知道姐姐现在做什么呢? 林言这样想着的时候,一个李子从他的头顶落下来。 “你砸了人可怎么好?” “对不住,没砸着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来,林言抬头,在墙头看见一张笑着的脸。那张脸的主人见他看过来,笑嘻嘻的,伸手挥一挥,又扭头招呼另一个人上来。 另一位约莫不肯,林言没听见声音,只见墙头上的这个叹气又苦脸。可这样的情绪并没有留存太久,那孩子双臂一撑坐上来,他看去比林言年长几岁,一件枣红绸衫暗绣一排飞燕,却不知方才是哪里玩去,蹭出一道花汁痕,一长锁一般自肩颈到腰间。 他坐定,又跟林言道一句歉。 林言有点想笑,脚边还落着摔碎的李子。墙上的人望一眼,诚恳道:“这回是我失了礼数,既打过照面,回头便奉上帖子,正经与你拜会。” 他跟故事里的游侠儿似的,忽然冒出一颗头,又忽然一闪身下去。林言听着那边哎呦一声,心里一紧,忙问:“可是摔着了?” “没有,没有。”那边还含着笑,可说完这句后,那笑声就远了。 林言在墙下发一会呆,此时才后知后觉——原来斐府和邻家的府邸,便正隔着这一堵墙面? 对方言而有信,没等到林言忘了这件事便好端端奉上帖子。林言的师兄——斐茂——虽说他与林如海同年,可斐自山坚持,斐茂竟也笑呵呵应下这年纪小小的师弟。 他收了帖子,跟林言笑:“这是看你来了。” 林言只依稀知晓隔壁人家姓陈,见斐茂这般,自心下一松,追问道:“师兄与他们家熟么?” “我与陈大人曾同在翰林院中,还算有些交情。”斐茂自己的儿子长林言许多,在国子监读书,林言来时错过旬假,只与他匆匆见过一面。这时见林言愈发好奇,斐茂心肠一软,便道:“他来时当带上自己家的公子,你们年岁相仿,且挨得近,倒可做个朋友。” 斐茂是这样说的,可他正经见过那陈府人的时候,却是不大精妙的时机。 那会斐自山正与他讲着书上的句子,底下人小步踱过来,矮下身子,在窗沿下面道:“老爷,客来了,请您过去。” “不去。” 窗前的影子更低一些,赔着笑:“老爷,客人现正吃茶,您不能几次都......” “怎么,他们是朝堂的老爷,我说的就做不得数?”斐自山冷笑,将手里的书摆正:“你跟他说我病得起不来身,不便见客。” “老爷,人家说,还想见见小公子——” “我说又是做什么来了。”斐自山的胡子尖又开始飘动,他看一眼林言,又看窗沿底下的影子,哼哼笑,回头时又缓和起来:“言儿,他们话不必尽听,只有师父布置下的课业要仔细。” 这是应了,于是才有林言与陈谦时的见面。 他原以为那日爬上墙头的人是陈家的公子,如今见了方知他是墙下的孩子。斐自山脸上没什么表情,受了陈大人的礼,态度不很客气。 可陈大人说,这是‘名士风流’,转而又夸赞起他的徒弟。 林言猜,师父说得‘不必尽听’该是这个。 他开始觉得师父最开始不愿来到决定颇为明智。 林言是小辈,这时不大能加入这一场交谈,而幸好跟他一样只能安静听的还有一个人,于是也不算难捱——陈谦时也比林言长一两岁,可是身子过于瘦削,目量去反而是两个人一般高。他见林言看他,很客气地弯一下嘴角。 “另一个,被他的父亲罚了,说以后再来找你。” 林言只得点点头,他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 陈大人对师父或许有些太‘服气’。 但林言没有追问的机会,他刚刚从陈大人的话语里捕捉到另一个名字。 秦向涛 他猜这个就是那个丢了李子,又爬上墙头的孩子——林言这样想着,眼前恍惚飞过一排金红的燕子。 陈谦时在他耳边微微叹气,扭脸跟林言道:“向涛还要我千万不要告诉你,他要自个说给你听。” 这是什么说法呢?林言抿起嘴,他跟陈谦时,还有压根不在场的秦向涛,好像已经在上座者的几句交谈间有了可以随意往来的情谊。 日头要落下的时候,陈家父子告辞离去。林言跟着师兄送客,回书房去的路上,却觉得今天这一日好像是被上午读的神鬼故事魇去,恍恍惚惚的,偏又快得吓人。 他进了院子,师父却不在书房。斐自山站在院子当中,以审度的眼神望着这年纪小小的弟子。 “你来了这儿,有二十日了吧?” “是,师父,今天整满二十日。” 斐自山点点头,他好像是因着陈大人的拜访才想起来眼前的徒弟不是孤家寡人一个。这会见林言疑惑,他便捋捋胡须,刻意温和:“明儿便回去看看吧,只是功课还要习读。” “是,师父。”林言有些惊喜,方才路上的思绪尽数抛去,只余下将回去的欢喜。斐自山见他这般,皱着眉,嘀咕一句什么,到底没说出指责的话,只是自己回到书房去。 这一晚仿佛是织女管,林言半梦半醒到了天池,眼睁睁看着织女将一根又一根夜思纺作晨曦。 “只能一根一根的纺么?”他问。 “你这样急,是赶着到哪儿去?” “我去见姐姐去。”林言恨不得自己会些织功,替织女把夜晚纺了。他急得狠,又不好再催,猛一跺脚,身子便坠,惊醒才知眼前已是黎明。 压根没留心思索这是不是什么预示,林言一骨碌爬起来,直把时辰丢在身后,叫礼数绊一跤,一颗心才算歇息。 不行,不行......林言责备自己,怎么能又这样孩子气?不是发了愿,要一改从前的样子? 可他又实在欢喜,说不得,自己在院子里蹦跳两下,抚平衣摆上的褶痕,这才昂头出去。 林言在荣国府算得上是年岁小的,可也是这一次回去才真正是诸人都喜欢的样子。第二只脚还没落地,旁的东西便被般抬回去。林言只得三日空闲,想说没什么好搬的,却硬生生叫那些殷勤堵回去。 “言哥儿也别笑话我们,咱们这些也是沾沾读书人的文气儿。” 林言看不见说话的人的眼睛,只有牙齿,红舌并咽喉,黑洞洞敞露在太阳底下,钻出吉祥又喜气的话,好像那些细碎的言语是林言的梦境。 “哎,不当得什么。”他又笑起来,酸涩的心绪把眉眼压得很低。 他愈发急着去见姐姐了。 第7章 吃茶去留府时日 林言现读书有了个新的习惯,手里捏着一支笔,旁列一张纸,稍有迟疑困惑,就要在纸上誊抄。他每月只得三日假,并不敢闲着,每日仍要摘出许多时候闷在屋里,唯一的进益是能够把窗户打开,不至于只捞着看窗户上映个影子。 府里人都说,林哥儿自得了斐先生熏陶以后,整个人就大不一样。 黛玉却觉得,她家佛奴是有些改变,却万万不至于变了个人去。 绞断一截丝线,黛玉抬头瞧一眼窗外,细细凝神,听得外头的叶儿抖落一树虫鸣,回头又跟林言笑道:“一个时辰整。” “刚好落笔。”林言抬头,他的指头上原就蹭一些墨痕,这时不知怎么挪到脸上。紫鹃打了水过来与他擦拭,林言接过帕子,一面搓着墨水渍,一面低低与黛玉道:“姐姐,这样交与宝二哥便好?” 见姐姐点头,林言便也不吭气,将另一侧纸稿收好,心里陡然跃上一层极难挨的忧虑。 他那二舅舅不算是坏人,况且除了官家的事业,还要留着与清客些,平日与他们这些小辈不常见,便也少些近在眼前的为难。真正在林言这儿落了埋怨的还是些抬一贬一的比较——从前还少些,这几次回府,却竟总像是他把宝玉的好日子惊吓走了。 细细数来,他拜师已然过去一段时日。头一次得假回来时被二舅舅叫去书房,回头才知宝玉遭了斥责。如今窝在屋里借口读书,叫二舅舅知晓,竟又勾着想起儿子不成的伤心事。 被责备的满心委屈,遭夸赞的有苦难言,更何况林言记挂平日只姐姐一人在此,又因从前的风言风语存下疑心病,这时便冷不丁生起气来。 矮几上叠着刚写好的几页,被风吹了,林言垂下头捏在手里,在台面上磕整齐些。黛玉仍坐在他对面,也垂着头,两根指头间立着一方金柄小剪。她的指甲水润,修剪且仔细,些微弧度上膨出一点金边。林言定睛看一眼,才发觉那是外面透过来的太阳线。 林言知道姐姐是在绣一只香囊——她绣了多久?可别夜里绣,恐怕要把眼睛看伤。 正想着,黛玉却又抬头:“想什么呢,眉毛眼睛都皱在一处。” 林言哪知道他的神情叫剪子映个分明,闻言只得抿嘴,如实相告:“我担心宝二哥怨了我去,也怕那些丫鬟婆子计较,又说些不中听的。” 第8章 黛玉听了,心里又叹气,安抚的话无用,可若说这是子虚乌有,连她自个都不信。 不存心的偏向是比刻意的还要不得的事。 收拢了桌上的纸,林言拿指肚抹一下匀齐,搁进一旁匣子里。 “得了。”他说:“往后二哥若是来,随手翻翻,也不算我白白给人捉刀去。” 然世事就是这样淘气——心里记挂着的时候千万个不得,这会随口念叨一句,那边却有了感应。 宝玉打个喷嚏,袭人睨他一眼,却是好笑:“怎么的?与我们待着没劲,何不寻你的宝姐姐、林妹妹去?” “做什么寻林妹妹去,她们姊弟好容易一聚,我去扫什么兴?”宝玉一扯袖子罩在脸上,嘴里还嚷嚷着:“不去,不去。” “先前没个精神,这会听着林姑娘怎么又得意起来。混说的,也没哪个不许你去,你自己心里比较,难不成真要生分了?”袭人搁下针线,推一推宝玉肩膀:“你再不去,隔一日林哥儿便走,你再上林姑娘那儿说什么想不想的漂亮话,林姑娘只怕也不信。” “她信不信我,与你有什么相干?”宝玉听得这一句,却是一阵委屈并恼火,登时冷笑起来。 袭人不愿在此动他脾气,遂低顺眉眼,劝抚道:“好,好,与我没甚干系——只是林哥儿来,你几次都不去,没得叫人家心里存了疑影儿。” “林妹妹哪里与我计较这个。”宝玉这般说着,到底懒洋洋坐起,由着袭人与他穿衣。 这时候的天还正热着,宝玉盼着进屋躲凉,临进院儿时却正碰着黛玉并林言一起出来。他看看日头,又看看这二人,笑道:“还想与你们讨碗茶吃,谁知竟是不凑巧的时机——你们这是往哪儿去?” “凤姐儿那存了好茶叶,原想着到那该与你碰面,结果你竟是上这儿来了。”黛玉捏捏扇柄,反身又进去屋子:“现许你喝半盏,权当润喉,也不怕待会吃不进好东西。” “这又是取笑我,满庭满堂的,哪有赛过你这里?”宝玉一挨身跟着进去,余光见着林言也进来,便捧了半盏茶一气喝下,倒叫李嬷嬷又劝念一句肠胃。 “好嬷嬷,这日里热气重,这边只余一个便是,你别跟着了。”宝玉没抬头,因而未见李嬷嬷不尴不尬的脸色,且这会他正满心都陷进自己的心绪,更无暇理会这老嬷嬷的不忿。 宝玉心里实在难没有个想头。 他本就爱惜女儿洁净,嫌弃男儿污浊。早先林妹妹后头坠一个林言,他爱屋及乌,又因着林言样子可爱,因此也愿意多与他一道。 可现今这林言拜了凡尘里的师父,做了俗人眼里的‘榜样’,只怕他下一刻便投了功名,再不见自身灵气不说,没得还把林妹妹也一并带到坏处。 宝玉因听黛玉不一味劝导功名,素日便以她为知己。这时常见林言挨她挨得近,想说什么,自己竟先灰心。 他想着,林言自拜了那先生,无论在不在府里,提起来尽是夸赞的语句。有的长辈,旁的姊妹,底下也有丫鬟小厮捧着,何必自己多说一句?没得落了林妹妹眼里,疑心是他看林言不顺,真切与他生疏了,那才是千万个不情愿的事。又想着父亲的耳提面命,时时事事念着林言勤勉,自己若是又加议论,传到他人耳中,又是自己落不是。 心里打定主意,杯里茶也吃尽。宝玉抬头只笑笑,才与黛玉、林言一并出门。 到 了地方正见平儿打帘,王熙凤听见声音,便也叫自己的声量先出去迎贵客去。 “宝兄弟,我头先叫人找你,这许久不来的,我就猜着你是看你林妹妹去,如今一看正是。” 平儿将他们几个引到炕沿坐,宝钗并三春等皆在,却稀罕贾环今次也与他们一道赶围棋。 贾环比林言略小些,见了他们,闷声叫了哥哥姐姐,自己却要躲开。宝玉自是不觉有什么所谓,熙凤却喝住他道:“你躲什么去?在这儿尽是自家的兄弟姊妹,这样支支吾吾,躲躲藏藏,哪里不叫人笑话的?” 语毕又笑:“做爷们儿的,好端端的做什么窝丧气。你去,原本玩什么,现下依旧玩你的去!” 贾环诺诺应着,然宝玉已急着到那边姊妹中。他左右瞅瞅,唯见林言挨在黛玉身边,旁侧还有的空缺,自个又惧怕凤姐,便往林言那边坐去。 探春是发现这边,见林言依旧只笑,自己抿一抿嘴,到底是没法将从前旧事松散些。而林言心中却也觉得惊奇——且不是他妄自尊大,实在是平日各处少与贾环一并。按说这府中他俩年岁最近,可林言与他讲的话还不如惜春多。 林言有心与他交谈,可贾环不怎的答他。半字回一句,林言接不下话,慢慢也止了声音,只好小心观察其他,盼着能寻个新的开口,不叫这儿落了空地。可贾环却好似全无此意,只怂着肩膀,使胸膛做个窝,倒真合了凤姐先前的话,好端端一副丧气。 人家自有人家的父母教训,况且正经的哥哥姐姐在旁,他若多嘴,还恐怕又被人说是‘爬到头上去’——想到这儿,林言摸摸鼻子,再不吭气。 茶自然是好茶,只是还不至特特请来吃的地步。黛玉搁下杯子,晓得醉翁之意,便与凤姐笑道:“你这茶我吃着喜欢。” “难得你一句夸奖,回头叫人尽送你那儿去。哎,也怪我眼皮子浅些,寻摸出点东西,却在这正燥热的时候巴巴请你们过来。这会只管叫你们好吃好玩的,回头可别告我的状去。”熙凤笑得喜气洋洋,又招呼丫头拾出许多玩意。 黛玉因再没听见林言声音,这会便回身去跟他说话。可巧宝钗稍感倦怠,见她俩要说话,便叫贾环坐过去接着玩,自己与他换了位置。坐下也并不张扬什么,只自己捧一盏茶慢慢喝。 这房里有一只樱桃红的方口琉璃瓶,叫太阳光一照,赤艳艳便返到人脸上去。黛玉抬头瞧一瞧,跟宝钗道:“你往里来坐,这光晃着,仔细叫人眼疼。” 宝钗于是又往里侧一侧,见她姊弟俩一并扭脸看她,倒是笑,三个人于是也热热闹闹,寻些典故名句相互取笑答话。 宝玉原也玩着,这会见他三个又聊的开心,便也不管着什么,撒手要偎过去。黛玉看出他的意思,只笑道:“你正掷个骰子,数不出‘幺二三四五’,偷听我们说话做什么?” “你们说话不收音,不怨叫我听去——好弟弟,那话头先与我留一留,我想着一个典故,待会说与你们。” “二哥记得典故多,这时派出一件,还需我特意留话?”林言见他掷个五点,却笑道:“二哥赢了,可该讲给我们听。” 又是热闹一气,散了时热气正去。黛玉与林言一并走着,却问他:“从前不见你怎的做赶围棋的游戏,这是哪里练出的眼力?” “不是哪里练出的眼力,只是向涛告诉我一个窍门儿,我不玩,只当个话头说去。”林言唯恐姐姐觉得他虚度光阴,当即表明忠心。黛玉见他这样儿,单指戳一戳他的眉心,却道:“谁不准你玩去,我先与他不肯的。你平素我皆看到眼里,用功过头,没得读作一个呆子,我可不愿意你。” 林言早乐得跟黛玉分享新结识两个朋友,这会听得黛玉担心他,便嘿嘿笑起来:“姐姐别担心,向涛跟谦时来得勤,师父都懒得说我们哩。” 黛玉听他这样说,才稍微放下心。 “哎,咱们先回去。”她牵了林言,心里没来由又想起今吃的几杯茶,想起匣子里的书文,想起那只方口琉璃瓶。 第8章 躲清凉半耳虫鸣 街市如煮水般沸腾着,一个水泡破了,炸出一句吆喝。又一个水泡破了,打里面钻出一辆马车。 只是这马车是静的,马夫不吭声,把马鞭握在手里。马也不吭声,喘着鼻息,蹄子踏地,尘埃四起,把一笼烟送到另一笼烟里。 在这样的静谧中,唯有车轮咕噜噜滚动,给这无声的整体造就一点颠簸。车帘被显出波浪的纹样,隐隐约约能够看到人在窗口坐着,车厢上那枝枝桠桠的松纹竭力伸展,不细瞧却像是从那人身体里长出去。 尘土落下,侍从也下地,他的声音带着一股粗粝,好像是从戈漠的石头深处现钻出来的。 “老爷,到了。” “嗯。”这一声却像是风,戈漠里的风,呜呜隆隆,伴随着沙子和寒冷。 车上先踩下一只暗纹方靴,继而眼睛要向上很久才能看到腰际。此人好像是马车里倾斜出一座陡峭的山丘,约莫四五十上下,这期间的数值很模糊,好像四十整可以,五十九也说得过去。 说是五十九岁,是因着他穿一身熟褐领袍,典型的方脸,粗黑眉毛,眉梢眼角带着思虑过重的老态。那眼纹水波一般,叫他眼睛也柔和下来,只是中间的鼻子却是过分的高了,如一道石壁截断水源。 他进去府邸,越过其中仆婢,踩碎一地影子,无视枝叶乱弹。 第9章 “父亲。” 迎面走来一个青年,是同一个墨客写出的撇捺,只是皮相更整洁些。 于是五十九的人却露出四十岁的笑来。 “怎么只有你,你弟弟呢?” “向涛在舅舅家里。”青年也笑:“他找时表弟去了。” “是找时哥儿,还是找他那个斐府里的小兄弟?”秦将军哼一声,也不责怪长子替弟弟遮掩。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到书房,门关上,彻底隔绝外面的尘烟。 “你舅舅早就打算好,等时哥儿七岁生辰一过,就把他送到京塾进学。我看啊,也把你弟弟一并送去,也好约束一二。” “刚新交一个朋友就得读书去,向涛恐怕不愿意。” “管他愿不愿。”秦将军拍一下桌案,眼波却笑开:“他不愿也没办法,那林公子拜了斐自山,若回头一并上京塾,斐先生非得追过去砸了京塾的招牌。” 想到那老先生气急败坏的样子,秦大公子也咧嘴,好像看到极有趣的事件:“斐先生哪里肯。” “收年纪这样小的一个徒弟,不就是奔着收山去的?”秦将军皱着眉笑,末了发出一声似叹气的呢喃:“京塾算什么,国子监也只是中下选......” “父亲?” “没事,去看看你母亲妹妹去,你弟弟那边不用管,什么时候吃了闭门羹就知道厉害。” “小师叔不在。” 见底下两个木愣愣发呆,斐茂的长子以和父亲一样的好脾气重复道:“小师叔不在,祖父准他放假了。” “我都告诉过你他不在,你不信,硬要过来。”陈谦时跟斐公子道了谢,熬着喝过一盏茶,又和秦向涛一起逃回陈家宅。 可秦向涛的关注点可不在这边。 “你听着没,言弟是师叔的辈分,咱们仨这交情,不也得句师叔怎么行?” “你不会又要去斐府吧?”陈谦时端着茶盏的手抖一抖,好像已经看到秦向涛上斐府问‘师侄’的样子,在心里无限盼望林言赶紧回来。 “哪能啊,哪有一天去两回的?” ......那就是明天还有可能咯? 陈谦时静默,望着风在杯子里打旋,祈祷大表哥赶紧把这祖宗接走,自己宁愿被父亲盯着读书。 可惜这掺着盼望的风吹到荣国府总是迟了些。 暖风招摇,裹挟在花苞里的阳光猛地弹落在地上,被两个小伙伴牵挂的林言并没有打喷嚏。他只是叫一枚叶子砸了头,一听见姐姐叫他的名字,立刻就乐颠颠过去,徒留一片叶子无声润物。 如今林言在荣国府的时间少,一回来自然是一并热闹过才算数,此时一人孤零零才是稀罕。远远就看到黛玉过来,林言迎上去,眉眼舒展,难得带上些促狭的笑:“姐姐,这回总没我的错处?” 贾 政对儿子的过分指责终于触犯老母亲的霉头,怀里抱着她的心肝肝哭着,吓得满屋子人一并哄。林言那会还没到,听得动静,自己就先识趣躲开,也省得老祖宗心疼狠了把他也拉出来呲一呲,事后还受累记挂补偿。 果然呢,没过多久,就听说那边一迭声请政老爷过去。这会见黛玉过来,林言知道里面的申饬已经结束。 黛玉实在想摆出个肃穆模样,可看林言挤眉弄眼,终究是笑出声。她对二舅舅的行事烦恼已久,一则宝玉并非平庸,不该责难至此。二来便是牵扯林言,自家弟弟无辜落下他人埋怨,黛玉当然不乐。 思及此,黛玉以指掩唇,只道:“你先前留的那些书文总不算无用。” 于是林言也跟着笑起来,带着点知己知彼的无奈。牵了黛玉的手,两个人避开满地乱爬的阳光,慢悠悠走在树荫下,树上的蝉一起歇斯底里也留他们不住。 虫声终究只是虫声。 林言在这里待久了,热得过分,也习惯了耳边刺闹的虫鸣。可是黛玉过来,叫他,给他一个清醒,这会的虫鸣却比原先还要响亮——也许声音是一样的,只是听过那一声,这边就聒噪了。 林言半侧过脸,极快速地望一眼姐姐。 他总觉得姐姐应该是在一片安稳的帐子里,听见声音,才略微抬起头。 也许是因为他第一次见到的场景就是如此,只是那时候他不叫姐姐,而是叫小姐的。 那时她也正生着病,又忧虑母亲,听见声音才扭过脸来,眼圈依旧是红的。 “外面下雨了么?” 看他怔愣,黛玉很勉强地笑:“你的衣裳都湿了。” 湿了吗?没有吧——林言低头,只看到衣摆下部濡湿的水痕——他总以为浑身淋透才叫‘湿了’。 被收为养子才是很意外的事——嬷嬷告诉他要叫‘父亲’、‘母亲’、‘姐姐’,他把最后一个称呼放在心里磨捻很久,觉得非常稀奇。 他知晓自己已经有一个母亲,被好生安葬了。他当然也有一个父亲,虽然不知道他在哪里。可现在他又有了新的父亲和新的母亲,唯独姐姐是崭新的,唯一的。 父亲说,他们俩今后要相互扶持。 林言磕了头,叫祖先也知道这一代有他这一号人物。他偷偷看到姐姐的眼睛泛着水意,事后想想,也许那时她就已经预感到之后的不幸。 耳边有佛钟叮当,黛玉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林言回神,正看到黛玉眼睛里倒映着他的影子。 “姐姐,我没事。”他小声应着。 “可是热着了?也是你,就算一定躲着,也不晓得去凉荫里。”见林言闷着声笑,还拿手在她眼前搭个棚儿,黛玉一时好气又好笑,拧过身子道:“我不管你。” “不管我了?” “不管。” “真不管我吗?” “真不管。” “假的。” “假的。” 喉咙里溢出一声笑,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谁。 林言跟着黛玉回去,喝过几碗去暑气的凉汤。趴在矮几上,见黛玉拿指甲劈开蛛丝一样的绣线,忍不住嘀咕:“这样细的线,总是盯着怎么行。” 黛玉原想说不过偶尔解闷,哪里时时盯着,可因为林言方才实在难得淘气,有心想逗逗他,于是故意道:“就得这样赶着时候,不然冬里送个莲花出去,哪能叫人家知道心意?” “给谁非得难为出花样才知道心意,那我也不读书了,明儿就回斐府绣花去。” 黛玉牙齿碰一下,借着背过身生生吞下一场笑音。 “瞧你说的,给谁都不行?” “给谁都不行。” “给你也不行?” “给我就更不用了。”林言‘哎呀’一声,扶住黛玉肩膀:“姐姐,我在斐府里只看到师嫂绣这些,她跟我说的,一个花样下来眼睛就要看坏,你可千万不能啊。” 这话一听就是逗人玩的,也只能骗骗年纪小又没拿过针线的小孩。黛玉些微体悟到这其中趣味,但她也不愿继续逗林言,当即搁下针线,正色道:“好,我应了你。” “那就好。”林言满意地坐回去,还没坐稳,就看到姐姐并紫鹃、雪雁笑成一团。 林言没明白她们三个笑什么,可在这样的气氛里,他自己也慢慢笑起来。 就是这样的,林言在心里说。 姐姐就该是这样快活的,如果这样的快活是他引起来的,那他更没什么埋怨。 一场笑把热气扫空,晚上得了外祖母赏下的冰酪,黛玉只吃几匙便搁下,大半叫林言受用。见他这样,黛玉一时笑,一时又担心:“白日受了暑气,这会又贪凉,快不许吃。” 林言很是听话,乐呵呵笑着,无端叫黛玉想起自己刚认得他的时候,那会从没见过他这样开心。 这样多好呀。 黛玉抬手捻去林言脸上一点乱发,只觉心里那只装满忧愁的窄口瓶竟通畅起来,里面的水大半流远去。 “明儿又要去斐府里,东西可备齐?”她这样轻缓的声音若要宝玉听见,没准要闹说偏心。可黛玉才不在乎这个,她又抿着嘴,笑了。 “备齐了。”林言一歪头靠在掌心,眨着一双眼睛,睫毛称不上长,正好容得光照进去。 “姐姐。”他托住黛玉的手,笑起来,脸上单侧有一个梨窝:“我下次更早些回来找你。” 第9章 不逢春几度春秋 林言从斐府出来总是趁着最早的一段阳光,回去时长云遮掩,连太阳也隐约扯一层晨纱。实也不知是刻意送人间一段寒凉,还是天公饮茶觉得烫,撅着嘴吹出一段风来,掀起甜水摊子上颜色鲜艳的布帘,林言扭头去看的时候,那樱桃红已经褪色作水黄。 “东西你拿好,行动仔细些。按着早先拟的单子挨个对着送去便是,余的钱也随你使。只一样,再叫我知道你做些讨嫌的事,给我惹回一身计较,我就回了老太太将你赶出去。” 眼前人一迭声应是,林言又对一遍单子,抿抿嘴,终究没再说些什么。 此时他身边跟着往返的小厮已不是原本那个,自拜了师父以后,府上就计较起他在外的脸面。数落从前那个年纪太小不稳重,又道别个年纪太大没灵气。选来选去,现在跟着的是周瑞家的干亲,正正好好的中间样子,名字叫文喜。 第10章 弓着腰,耸着肩,抬着头,后方看去是一尊似模似样的笔架山。可是绕道前方一瞧,那眼眶里的两个墨水点叽叽噜噜转个不停,赶在在林言看过来前各自归位,眉毛眼睛鼻子嘴一并向下拱,显露出极恭敬的样子。 “得了,你回去吧。”林言眉毛都没动一下,末了心中不安,又叮嘱道:“我方才的话,尽都记下了?” “记下了,哎呦,我的好祖宗,活人还能绊死两次么!”文喜那一副五官又舒展起来,糖水铺子的香甜勾引,使得他笑容格外真心。 林言于是慢吞吞扯出一个笑,放柔声音,嘱咐他回去告诉府上应了他人邀请,又说好几时来寻,这才远远走开去。 然而他一背身,文喜的面色就变了,眼睛鼻子一条心,别别扭扭竖着,数着怀里的钱子儿,盘算着待会怎么在相好的那儿摸个香的去。 “还是得尽早把他撵了。” “我晓得,只是人是长辈亲口指的,我没用几日就换,说出去总是不好听。”林言与秦向涛并坐着,陈谦时在另一侧,听见他这样说,皱起眉来,瞧了秦向涛一眼。 桌上散着几卷书,伺候的书童都被赶出去。陈大人崇拜名儒名师,连带对林言也移情。见着他们三人交好,喜不自禁,满口叫他们常常‘切磋文笔’。 秦向涛捡了个大便宜,他家武将,从小不好书文,偏偏被父亲拘着。这会有了正经名头,三五不时就要来‘切磋’一下。 文喜当初也是叫他在外面碰上,看出端倪,忙不迭跟林言说了,这才使得林言正经当心。 可偏偏也正是这一处——林言暗地里叹口气,前儿是坏了事,由凤嫂子点着眼骂过,痛哭流涕认错处,再计较反倒留下个刻薄名。文喜也挂了心,总不是大的错处,叫人心里存着隔应,但骂也骂过,罚也罚了,现在是没法翻旧账去。 “体体面面的爷们儿,犯 不上跟奴才置气。言哥儿你放心,这小子你往后尽力去敲打,没人心疼去。“想起王熙凤的话,林言抬头看到秦向涛担忧的眼睛,终究是笑着摇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过几天跟我大哥去靶场,你们去不去?”秦向涛挨了表弟暗地里的一脚踢,但他没理会,也不肯感悟书上的妙句。把毛笔当神弓,大大咧咧比划一气:“到时候试试我新得的弓,可神气!” “我不去。”陈谦时说这话时咳嗽几声,眼瞧着脸上的血气又弱几分。虽说近日转换凉气,可这副样子,实在担心他冬日怎么再加衣。 “我也不能去,再过几天,我要回荣国府看我姐姐去。”林言说着,又转头跟陈谦时笑:‘到时候府里放风筝,我也给你放一只,去去病气。’ “我算是听出来了,这是蹭了人家林小姐的光——”秦向涛啧啧两声,拍拍陈谦时的肩膀,直把他拍得身子都歪下去。 得了黑脸,秦向涛依旧笑嘻嘻:“谦时,不怕,哥哥给你单放去。” 陈谦时没接他的话,秦向涛也不觉得尴尬,转而向林言道恼,又托他给转达符合礼节的问询。等他噼里啪啦话说完,陈谦时也止住咳嗽,唇瓣开合的动静极小,声音却正好能让人听到。 “入了秋,难免身子不适应。言哥儿,你回去时也留心。”他好像担心旁的话从嘴里漏出去,说一句话便抿一下嘴,最后将牙齿靠在一起,像一副整齐排列的窗棂,只是阳光透不进。 林言并没有在陈府待很久,拜过长辈之后,林言便返回到斐府中。他习惯走最临近师父那院子的小门,门侧种了一棵不结果子的树,林言来时树苗稀稀疏疏,如今已长成伞盖,撑到墙面。 可是他也长高了。 跟师父汇报课业的时候,林言悄悄比划一下——他现在拿书格再高一层的书已经不用垫脚。 斐自山没在意弟子的小动作,他吹着胡子读文章,渐渐的,笑音就漏出来许多。 “好。” 师父的夸奖从来难得,林言的笑容还没全然浮现,就听到斐自山问 “你那个随从今天来做什么?” “府上得了宁哥儿中举的喜讯,叫他再来加一份贺礼。”林言老老实实答着——斐宁是斐自山的长孙。 于是斐自山笑了:“言儿,你师父我当年是什么名次?” “您当年是状元。” “那现在有什么可贺的?” 师父不叫林言怕他,于是林言也不怕师父,他踩住脚下的一线光,不服气地道:“那也值得高兴,这难道不是喜事吗?” 徒弟顶嘴,斐自山没生气。相反,他看着林言,哈哈笑起来。 “是,确也是宁哥儿的喜事。” 竹帘引着几道格子掩在斐自山的脸上,林言因此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觉得师父皮相没动,那笑声是从喉喽里挤出去的。 “资质只是这样便止,之后得了官职,又得怎么熬呢......” 林言没听清师父的话,因他紧接着又被师父催促着把竹帘全部卷上去。书房透亮大半,林言眯一眯眼睛,方才的师父变成幻影,重新回来的又是他熟悉的,活泼的老顽童。 “听你师嫂说,你姐姐生了病?” “是。”提起这个,林言心里有些低落。想起自己写的单子,想起文喜,又开始怀疑自己准备的东西能不能及时送到姐姐那里。 他想回去,即使人不回去,东西也要给姐姐解闷,兴许心情好了,病也就好了。 窗外滴答滴答开始下雨,林言扭头,仿佛能顺着牵连起来的雨幕一路看到荣国府里。 “姑娘,下雨了,把窗儿关上吧。” “你把袍子拿来吧,我披着不碍事。”黛玉掩住唇,咽一口茶压下喉中痒意。扭脸见紫鹃欲言又止,于是笑道:“这屋子里一股子药气,可巧叫冲淡去。” “再冲淡,可就失了药性。”到底关了窗,紫鹃又拿袍子给黛玉细细披上,一边一角尽数拢好,闹得黛玉直笑:“裹紧些,裹紧些,你干脆把我搁了笼屉里才算数。” “我倒是想,没准蒸一蒸,姑娘病就没了,我也安心。”紫鹃撇撇嘴,又试一试水温。 “文喜还没回呢?” “没呢。”想到这个,紫鹃心里发恼。可不能在黛玉面前显出来,只恐叫她病中多思:“斐大人的公子中举是大喜事,哪里那么快回来。” 喉咙里的痒到底发散出去,黛玉咳个不停,叫紫鹃顺一顺,粉红的颜色便从骨子里钻出来,摊开去。 黛玉没再与紫鹃说这烦心的,只是自己兀自望着桌面出神。手里的青竹香囊绣了一半,该绣叶子的时候她却生了病。 林言是急着回来的,但黛玉不许。她从前身子就不好,一月病半月是常有的事,难道回回叫他来陪着? “病里养着,脾气就坏。从前且不是好说话的脾气,这会更跟个刀子似的。” “好端端的姑娘,犯不上跟奴才置气。” 耳边的话叫雨水打散了,黛玉又咳嗽两声,悄悄推开一点窗。紫鹃看到了,却只当没留意,背过身去理丝线,直把那件袍子又裹紧些。 于是黛玉放了心,扭脸看雨丝投砸下来,寂寂吊在窗沿上。倒悬一段景物,最后又支撑不住碎在地,连带把声音也砸破开。 “这是言哥儿指明要给姑娘的。” “问问他,旁的姊妹可都送了?” “送过了,哥儿千万个叮嘱我,哪里敢忘?”外面的声音带点嬉笑,被窗户挡着,看不清嬉笑者的面目。黛玉启开新得手的匣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堆小玩意,易碎的拿方巾仔细包裹。黛玉仿佛已经看到林言往里面摆东西时冥思苦想的样子,清晰的甚至看得清他半张嘴时露出的一点牙豁。 物品是小事,心意最难得。黛玉抿抿嘴,挂在窗上的水滴被风吹下去,绽开出一朵花,几丝溅在桌案上,恍惚是一个笑脸。 除了天公,这天下谁不是客居的呢? 黛玉摩挲这盒子的边角,心中想好歹自己还有个伴,不然这样的日子多难捱? 明明自己也不愿佛奴回来,可病着,看风打帘都觉得是他要进来。 这样的念头在舌头上兜一圈,黛玉思量着,等佛奴回来,这儿也能热闹些。 她是盼望着的,可等到林言真的回来,却并不是全然的笑脸。他端着那只匣子,水一样的眼睛,胸膛中却好像要炸出火来。 “姐姐,我还给你写了信呢。” 第10章 畏人言心中所谓 “听那老话说什么: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更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没有个不精灵的?” “你还替他说话?我看啊,就是文喜儿自己作死,拿了哥儿的赏钱就迷了眼。诶,不过是做弟弟的殷勤姐姐,若他机灵点,当时哪怕说个好听话呢,也不至于有今天这一遭。” “哪个敢说!人家现拜了好师父,再过几年,林家什么不是他的?” “还是文喜犯蠢,好生巴结着,将来少不得上林府做个管事什么的,还不随他支使去?” 第11章 “哎,文喜,你当时带的东西,到底有信没有?” “我哪敢动主子的东西呢!” 文喜蹲坐下身子,头顶黑青沉云密布,两颗墨水点砸在他眼眶里,叽叽咕咕转悠个不住。 那会是什么时候?也是下了雨?信叫他放丢了?文喜琢磨来琢磨去,只记得他相好的腕子是香的,头发是香的,连绣着小枝藤的被窝也是喷香扑鼻。 酒是甜的,嘴唇也是甜的,豆大的雨滴子砸下来,吃在嘴里也是甜滋滋的。 谁有功夫记得林言到底有没有在包裹里放信? 文喜心中打定主意,知道就算自己这时候落了地,之后也决计不能够在林言身边待下去。于是抱着膀子,抹着眼泪,哼哼唧唧道:“主子哪儿能犯错?千万个不是,不都是咱们奴才受着?林哥儿铁定是往里面放了信儿,叫我给弄丢了,他现就是把我拖出去打死,我也没二话说。” 旁的婆子汉子龇牙咧嘴,门牙上且贴着一片瓜子皮,黑生生湿漉漉,随着嘴唇翻飞,好像是吞了条虫子进去。 “要说啊,有没有信还是两回事——也就是林姑爷现在还在,你们信不信!” “咱们也就是随口这么一提,林姑娘那病歪歪的身子骨,又没别的兄弟,等姑爷不好了,谁知道林哥儿认不认咱们这门亲。” “要不说人家有福气,生来就走了大机运。” “别说了,没得传了老太太耳朵里,到时候把你们全都撵出去。” “你把我果子都啃一地,这会倒跟我装起菩萨来了!” “也不用到时候,这不眼看着,文喜就要被撵出去?” “还是言哥儿小气,正经的爷们儿也不怕丢人,跟个小子计较什么?” 当空一阵惊雷劈下,外面阴沉沉,里面亮堂堂。林言搁下茶盏,笑得十分和气。 “我读书去。” “我的儿,你难得回来就歇歇,即便要用功,也先把茶水点心吃好了才许去。” 糕点精致小巧,圆润展开几个瓣朵,好像是从盛这它们的那只圆碟上生长出来的,看过去活生生的,各有各的姿态,偏只能死在碟子上等着各人品。 林言依旧是笑着的,只是那笑容好像是道闪电带出来的,从睫毛滴下来,溶散开,落不尽眼里,只在一方面皮上游动起来。 “得外祖母怜爱。” 他的虚幻的笑脸正映在一只花瓶上——只有一半,另一半不知是叫上头的绣团掩盖,还是压根就没拓印在上面。只见得到半边下颚,得到半个笑,不细瞧还以为是花瓶自身破了一角——王夫人不知怎的,眉心猛然一跳。 黛玉病着,老太太挂心。她招了林言过去,可是牵着林言的手,一次又一次,不自觉便从他的学问带到她的身体。林言凝望着贾母泛着水意的眼睛,他总想如果母亲能活到这样的年岁,应当也是这样的眼睛。 他因此更加不愿伤老太太的心,只是温驯的,顺服地偎在贾母身侧,在各怀鬼胎的打量中真心侍奉一位外祖母。 林言出去的时候外面是已经不再下雨,可他一身苍青褂子,却像是乌云游动到凡尘。经过的小丫鬟们低声问着好——是怯弱,还是鄙夷,林言不在乎。他过一个月洞门的时候,正听见平儿的声音。 “言哥儿,可巧在这儿看到你?” “平儿姐姐。”林言回头时正笑,好像那笑容沾在他脸上,正等着别人叫他似的:“姐姐还等着我,我赶着看她去。” “你有心,林姑娘准能快快好起来的。” 林言听她这样说,面上倒真切两分,浮游的笑钻到面皮下面,从乌云的空隙里照耀出阳光来。 “嗯,老太太也挂念着,屋里仔细照顾,总比前些日子好些。” 他时常拿前一刻与后一刻比较,且疑心是没有放足时的风筝,才叫那东西久久不去。嘴里不肯带一个‘病’字,细细念叨着,新起的风把最后的尾音扫进丛里。 平儿与他一并走着,身边的男孩子高些,却还没有那么高。至少她侧头看去,还能望着一点发旋,扭着几股发丝向后梳齐,末端飘出一截发带,坠着一颗珠子,怎么都不肯真正飘摇开。 平儿认得出那发带是黛玉绣出来的。 “平儿姐姐这是上哪去?” 耳边的声音像是一块碾碎的糕点,声声带甜,这会冷不丁吹一口气,叫人打个喷嚏还不得埋怨。平儿将左手的的东西置换到右手去,笑着说:“不上哪儿,是早先老太太看言哥儿衣裳颜色沉,嘱咐我们给你裁几件鲜艳的。” 解释完,却发觉林言并没好奇。平儿拿指节在嘴角磕一下,又笑:“不过言哥儿在斐府是做了大辈分,这样的颜色正适宜,只是老太太疼你......” 林言依旧只是笑,平儿看着,心里淋淋滴下水去。她于是明白林言正等着她开口——不是问询新衣,是她真正的来意。 当日院子里的一场闹叫许多人听去。 ‘闹’?平儿在心里磨捻一下这个字眼,暗自思索:应当是‘闹’,那是体面的爷们儿,是正经的读书人,与一个犯了混的小子置气,都说是跌了份儿。 平儿这样想着,心里却实在没什么底气。 一开始他就不要打板子,也不叫人把文喜撵出去。跪了跟前,文喜痛哭流涕,林言好似坐化,只是说他的信。 他夹在匣子里的信,他要文喜去找他送给姐姐的信。 “我的好哥儿,我是真没见着——哎呦,我见着,我也不知上哪里找去......”文喜的墨水点子都要哭出去,林言把杯子搁在一边,温温柔柔,慢条斯理。 “我是不是早先便叮嘱你仔细?”林言咧开嘴,对着文喜只说这一句,然后就绝不要文喜再靠近。可是当他又一次看到跟前赔着笑的文喜时,他依旧是笑眯眯。 王熙凤因此叫平儿来探探,知晓哪怕只是长辈随意荐一嘴,说出去也是不能忤逆的旨意。犯了错的仆役可以离开身,做主子的却不能传出刻薄的名气。 林言的年纪叫他们情愿相信这是高抬低放的讯息。 可不是打小当少爷养的孩子参不透大家族的礼。 “哥儿,底下人嘴碎,转儿就叫人罚去。你瞧,老太太亲给你选的料子,正想给你过过眼睛。你且别怄气,再伤身——” 身边的人忽然停住,平儿一怔,扭脸望过去,却叫那双眼睛看得心一惊。 那双眼睛总是水一样柔软,可冬日里水会结冰。 “犯错挨罚是正理,不碍着苦主诉苦去。平儿姐姐,你也说是照顾我,也该叫他们体谅我心情。”林言望着她,又像是透过平儿看着许多人。冰层碎开,飘荡在水里,并没有温暖的情绪,反而尖锐锐亮着冰晶:“这料子精致,劳动老太太费心。等衣裳成了,我一定穿着到老太太跟前去——” “你这说客当得不称,满口没一句爱听。” 黛玉丢了帕子,扭过脸去,不再搭理宝玉。 “唉,我哪里是做说客来的,我肯定跟你一条心。”宝玉乐呵呵捡了帕子,讨好着往黛玉掌心塞去。 “你知道什么,就跟我一条心?” “我不管是什么,都跟你一条心。”宝玉见林妹妹收了帕子,心情大好,忙不迭表忠心。 林言进来时刚好听见这一句。 “二哥也来了。”他慢悠悠坐到一侧,抬手摸摸鬓角,眼波泛着腼腆的笑意。 “你怎么这样迟才回来?”黛玉见林言擦鬓角,便伸了帕子去擦那处的水汽:“这是上哪儿逍遥了,眼瞧着这边没下雨,你头发怎么湿淋淋?” “我回来时碰着平儿姐姐,略说一两句。约莫是站了树底下,头发才沾了湿。”林言努着嘴笑,脸侧的梨窝更明显些,叫他看起来难得带点淘气。宝玉这时也往这儿看,见黛玉擦得仔细,却笑道:“妹妹心细,我还没见着湿,就让你擦干净。” “你是瞧不见,只是风一呲,着了寒,是我跟言儿各疼一次。” “怎么各疼一次?” 黛玉正把水滴子擦干净,听见宝玉这样问,却想起他更早先一番说客行,冷笑道:“你那里不缺热心肠,可怜我这边只一个人疼着。风吹着他,也是砍着我去,与你实在也没干系。你满心求着和气,就快快离了这里,没得叫我们两个小心眼子的把你误了去。” “我与你说了,肯定向着你去,你不信我,做什么拿这样的话伤我的心?”宝玉一时发急,切切道:“那风吹了他,吹了你,难道吹不得我去?” “二哥,什么风不风的。姐姐且还病着,这窗户我且关了,没得真吹了风去。”林言一搭身阖上窗,整个人便挡在黛玉、宝玉之间。宝玉因他插话,一时失了气性,又见黛玉扭脸不搭理,心里难过,略说一说,便也离去。 “你迟许久,究竟说什么去?”黛玉拿帕子蘸一下眼角,回头正看到林言的眼睛。 黑漆漆,圆滚滚,映着黛玉整个人形,怕她无聊似的,连桌上摆件也收进去。 第12章 “我这回总是学着一桩事——” 手被牵紧,连帕子也被攥了去。黛玉略笑笑,拧一下腕子,手帕也有一半进到林言掌心。 府里再没听到类似文喜的声音。 第11章 宁踏错百转千回 外头小丫头有笑着过去,恍惚听着是作了恼。追追打打,一起闹着,跑远了,听不到了。 宝钗在此时后知后觉,回神跟薛姨妈笑道:“妈,我正吃着呢。” “哎,眼看你没什么动静。”薛姨妈并未纠缠此事,她思量着,半是 感慨,又半是忧虑的与宝钗道:“还是我方才说的,言哥儿恐怕不是坏心眼儿,只是到底年纪小,沉不住气。” “这岂不好,也算因祸得福。妈瞧瞧如今呢,再没哪个敢那般说嘴了。” “你说的也是,推说还是为了护着他姐姐,不然他在斐府住着,这儿的话耽搁他什么?”薛姨妈笑笑,旁的不远处蒙着一块绣着霁红的幔子,不辞辛苦投射过来,却作暗暗的紫色:“莫说他,就是你哥哥长到现在年纪,见着你这个妹子受了屈,也是千万个不肯的。” “我情盼着哥哥体谅我。”宝钗吃一口粥,只觉那些晶莹的米粒子正在五脏间做客。敲了心口不应,叫了脾脏没声,溜溜哒哒,沉甸甸往下坠着。 薛姨妈继续念着什么,宝钗却听不分明。好像那一层清冷的紫色把她和自己的妈妈隔开了,只留她一个人坐着,对着半碗汤羹。 那是沉不住气么? 宝钗暗暗想着——体体面面的爷们儿不能传出个刻薄的名头,体面的外祖府上也不容得欺负没有母亲的外孙。 都是怕着的,怕林言当真不管不顾,哭到老太太跟前,闹着回扬州去,叫所有人都吃挂落。 前些时候不还是巴望着林言顾惜脸面,可那会谁又知道他真的计较呢? 他们还真怕这个。 清清楚楚闹一闹,可比稀里糊涂使脾气,惩凶斗勇来得有用。 手里汤匙搅动,里面的东西明亮亮漆着一层。汤底清润,里面也分明,一是一,二是二,一是万万做不了二的。宝钗搅动着,她吃不进了,可她妈妈还看着,笑着,盼着女儿胃口好些。 于是宝钗又笑了,她舀起一匙,并不在乎里面是什么,小口喝尽。 四季一入秋,时间恍惚就变得快了。 黛玉拿前存的花仿古法做了笺子,小丫头闹做一处,指头染得且紫且粉且红。她院里从来是个人心僻静之所,早先一场风雨绕过,正留下这一片干地。 “姑娘,都晾齐了。” 她现如今身体好些,偏偏天气冷了,那些挡寒的衣裳更是脱不下去。外祖母高兴她走动,叫人与她制一件水红的绣着百花纹的披衣。可巧这时候制好,倒叫她在这开始寂寥的季节里做了繁景。 “这几张花纹样子整齐,收好了留着,之后再用去。” “知道啦,姑娘,我们肯定收收好,不然等言哥儿回来,怕他呲我们哩。” 直白的作弄,是无需声张的诚意。她们在这院儿里待了许久,知道一定有那封信,也知道林言不会单因为皱了纸笺发脾气。可又一定要闹着笑着,直待黛玉拿果子甜水‘笼络’了,才哄笑着,带着通红的指甲散开去。 “姑娘,这纸都是香的,你也留我一张呗?” “留着,留着,少不了你们去。”黛玉叫她们闹得笑着喘不过气,随手解了披衣的带子,揉着腕子躲到一边去:“亏得你们团结一心,原是惦记这个的。” “姑娘舍不得?”离她最近的小丫头听着,当下撒了手,身子一拧,下巴一扬,辫子甩出一道青星:“那我们不干了。” “你们都不干了,可巧叫我一人得好处去。”林言来得及时,正听见这‘义愤填膺’。他将书袋换一处放着,好歹缓上一口气,笑道:“不枉我一路赶着,正听见有我的好东西。” “你们瞧瞧,这是摘果子来的!” 于是林言做了祸首,遭几滴水点,才笑眯眯脱身到姐姐旁边去。小丫头们玩闹够了,又一齐忙着去,且放姊弟俩进屋说话,声音悄悄,留得他们言语。 染纸的水带点颜色,黛玉给他抹了,反在脸上显出抹红晕。却不知是汁水染的,还是一路赶得急。 “瞧你,也不知这儿有个什么神仙图景,我日日在这儿,又不会把屋子移开去。”话说完,黛玉见林言只是哼哼笑,当下装出一副恼相,斥道:“佛奴!” 可叫一声便破功,黛玉扭了身子,不肯叫林言得意。 但林言还不知道他姐姐么! 于是又扒拉黛玉肩膀,嘴里念叨斐府里学到的东西,摇着晃着揉着,恨不得把过去的大小事务尽说清。 “姐姐,你在这儿,你不看看我,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没什么可怜兮兮,反倒似池子里的小鱼。甩动着尾巴跃动出来,满池子都是涟漪。 黛玉转过脸,发觉林言脸上的红晕开疆拓土,立刻就明白不是染纸的痕迹。 “反正我就在这儿住着,天又冷下来,你快走几步,把风吃进肚子里。”黛玉说着,却是想到他从前的样子:“到时候,再怎么撒娇卖痴,我都不理你。” “姐姐,我知道——” 黛玉努努嘴,眼睛在桌子上点一下,林言立刻会意,伸出手来,叫黛玉知道他有认真加衣。 “眼看着,你身边也没个定性的照顾你。”黛玉自然不会给那讨嫌的说话,只是林言在斐府常住,老先生又不准他自带仆役。中间来往自有好处,怕的就是欺负林言年轻。 黛玉下巴搁在掌心,中间两指曲在唇上,另外几根就随意施展去。这件事在她心里转了许久,此时正是个不尴不尬的时刻,实在也不能请到长辈跟前去。 瞧见林言略忸怩的神色,黛玉心里好笑,抬手点点他的眉心。 “我哪里会责备你,做什么这样表情?” “我知道姐姐疼我。”林言腼腆一笑,黛玉的手指便下移,顺势点进他的梨窝里。 “只是你自个也该有个章程。”外面的纸笺都平展着晾晒开,在窗上投下齐整的影子,随风动着,影子便飘摇。林言看一眼,知道里面一定有留给他的。 “姐姐,其实我这边有了人选,这会回来正是要跟你说。你若是答应,我就定下了。” “有了人选?”黛玉闻言,心中纳罕:“这儿的?斐府的?” “都不是。”林言摇摇头,认真与黛玉讲述起当时情景。 一场风来,池子里还存着较早前的雨。斐自山不是一味将弟子拘在书房的先生,自然也不在意林言与秦向涛、陈谦时上外面去。 林言那时正站在一间书肆里,细雨蒙蒙,喝骂声传开,隔了老远也穿进耳朵里。 “怎么回事?”秦向涛好热闹,且身边有人跟着,并不怕误伤。且这斥骂声音愈发响亮,渐渐的,就跟哀吟分清。 林言还没过去就看到一个粗壮汉子高举手臂,那汉子见有人围着,一时打骂得更是起劲。 “痴懒夯货!要不是看你娘老子舍着一口吃食将你送来,我管你去哪边讨饭。如今竟学了偷鸡摸狗的勾当,一家子贱骨头!!” “我没拿——没有——”那孩子瘦巴巴滚在地上,哀哀叫着,这会却抬起头。脸上青紫条横,一望便知是抽出来的。 围观的心有不忍,劝道:“便是有个什么,也不需将他打做这般样子?他总是要给你干活,病了坏了,还不是要给汤药的。” “给汤给药?我呸!骨头里坏了的东西,一张破席子去山坡上等死去!” 围观有人把这事说清,听来是老板对不上账册的数目,疑心他手脚不干净。秦向涛爱好个侠客,这时候看不过去,高声道:“不过是几个钱,真要将人打死,你也说不清。” “小爷儿,您也别滥施好心。”老板拱一拱身子,拧出的凶相转眼间就变得客气:“这小子身契都在我手里,竟学了做这种事。可怜我给水给食供着他,东西也叫他学,竟敢做这样对不起我的事!” 秦向涛还欲争辩,却听陈谦时道:“向涛,你别——你没听么,身契在他手里,推说是他们家事,你就是这会管了,回头真打死,你也没主意。” 林言也道:“向涛,你别——” “怎的连你也拦着我?”秦向涛瞪大眼睛,到底收了口去,只道:“他不是说账目不清?咱们请人查查去,看看到底是谁的不是。” “你就是查了账册,他丢了脸,岂不是更生气?”林言扯一下秦向涛袖子:“他不是查账来的,他是出气来的。” “出气来的?” “嗯。”林言点点头:“真要查账自己院子后面罚了,何必拖来大街上打?大张旗鼓的,也不知道是警惕哪里。” “他底细都不知,你俩别逞一时的气。”陈谦时唯恐他俩真买个人回去,当即想拉着他俩赶紧离开。 第13章 “别急,我有个主 意。“林言拍拍他俩肩膀,轻咳一声,挤进人群里。 “老板,我看你这儿是卖胭脂的?” “正是。”老板见又出来个小公子,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笑道:“做得都是干净生意,最留不得吃里扒外的去。” “好,我定下了,且带着新时兴的东西到我家府上——这是当月的定金。”林言摸摸荷包,自觉还算有底气:“我叫他送去。” 老板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救星聚集,可端看林言一身装扮,立刻盘算着他家中多少姊妹,又该有多少需要胭脂水粉的丫头媳妇。见林言看过来,老板笑嘻嘻着满口答应:“得您照顾,我一定让这小子——一次不落的去。” “好小子,有你的。” 终于走出人群,秦向涛拍拍林言肩膀,一本正经地赞许着。可陈谦时依旧皱着眉,问林言道:“你没跟斐大人说起便许下这事,贸然叫斐夫人使恐怕不好。可若是送到荣国府,这一笔不小的脂粉银子,难道要你自己填补?” “我一开始就说带着时兴样品,又没说一定要买去。”林言笑,可这一次怎么瞧都带点狡黠:“看上就买上,看不上就不要,做主顾的不过是凭着自己心意采买。难不成他还要来质问我,凭甚不买他的东西?这天底下万没有这样不讲理的店家。” “偏还得按了约定,叫指定的人送去,谁叫我付了定金。” 话说到这,林言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他跟黛玉坐着,又带上独有的一份羞赧。 “我已见过他好几次,觉得是个坦诚的。想着若是将他买下,也不用从府里选人。”林言掏出几只给黛玉,清香的气息一下子扑了满鼻:“我且不大会挑,姐姐若是没有喜欢的,就随便散了去。” “你若打定主意,我也不拦你。”黛玉了然,遂道:“若有的什么短缺,只与我说,不要自己苦恼。另一样,你就是当自己救了人家去,平素也不愿以恩人自居。” “我晓得。”林言点头,认真把姐姐的话记到心里去。 第12章 笑花间忙里偷闲 “宝玉已经往学里去了?” “是,这会儿当已经到了。” “哼,这会倒装个样子。” 几层光影哆嗦着合在一起,贾政没留神听王夫人此时应了什么话。他的目光落在炕桌一角,瞥见一点霉绿的铜锈,正欲以此谈论些什么,临着光晃眼一瞧,才知是原本的颜色。 王夫人却因这脱口的一声抬起头——她正忙着,虽说不知在忙些什么,只是轻轻念着许多事——念着佛祖、念着老太太说什么。总之,绝不叫外人听见夫妻相对无话。临窗坐一夜,还要说这老爷太太竟不发困的么。 贾政叫王夫人这样一瞧,目光便落到磊齐的书籍,下巴抖动几下,才道:“过些日子,是宁国府太爷的寿辰。” “算算日子,是他的寿辰。” “该得把言哥儿也叫回来。” “是该把他叫回来。” 王夫人又开始轻轻念了,贾政便望着屋里的花卉,直到把藤枝看成一只吐着信子的长蛇。他起身拧眉念了句什么,王夫人没听清。她止了口,半抬头,也不在乎贾政已经走开去,满是关怀地向着老爷说现已入秋,万事保重。 夏日烤干春天的水汽,过到秋里,什么都加一层干涩。 宝玉临义塾廊下坐着,歪歪看去,只觉得满眼寂寥,心里就伤心许多。尤其秋日的天空,要么张牙舞爪详作热切,要么就是灰白的,暗沉沉的,给长冬铺路来了。 他心想也许自个该把林妹妹制的花笺也带来,可转念一想,那精致柔软的笺子该用来提一首好诗,留在这里回味才是浪费的。 正想着,一只手打背后勾过来,宝玉头也不抬,挽携了这只手,捉到腕子上,方回头笑道:“鲸卿,怎么你竟来作弄我?” 秦钟叫他捏了腕子,不恼亦不挣脱,只嘻嘻笑道:“正看见你对叶伤秋,想来拜读有得什么佳作。” “伤秋是有,佳作我却做不得。”宝玉嬉笑一声,紧着又叹气道:“天地偶得一灵气,我做得诗,却不肯把诗填进框子里。” 他的意思秦钟领会,见宝玉仍旧伤神,便携他至另一处坐。 “你心思,我们都晓得。只是春有春景,秋有秋影。快不要这般,咱们一处伴着,竟不好么。” “说得正是这个道理。”又是两道声音,宝玉与秦钟扭头一看,原是两个小学生相伴着过来。 香怜、玉爱隔远就看到他俩在这儿说什么体己话,起初不想着走近,直到见秦钟倾身,只道话已了结,这才往这边走了来。 这几个一入学便是八目留情,只道存在宝匣,彼此隔看泪眼,以心寄情。这会聚在一处,难免生出互爱。四目相对,有的是缠绵不尽的情意。 宝玉心中因此松散些,不再多烦恼前事,转而又道些旁的。 这义塾早先便来过,只那时且幼小,老太太疼惜,便给他挡了父亲去。这会儿却不行,从前一并来的表弟另拜先生,今只宝玉一人来了,只幸好依旧有他偏好的小意。 秦钟几个也听过林言名字,贾代儒因林言拜师斐自山一事,心中与有荣焉。颇自得自己与大儒教过同一学生,平日提起,言语间多有他早赞赏林言之意。秦钟等早知晓此为盐政家的公子,又与贾府有亲。此间恰好与宝玉相熟,对林言便也存下结交之心。 宝玉听他们又提及林言,心中不恼亦不喜,只无端端升腾出一股失落情绪。他自当因着林妹妹的缘故多照顾他许多,平素也不立意做个严苛的哥哥,只道俩人一处玩着便好,不愿生出嫌隙。 他心中自有一股痴意,越看林言,越觉他此时沉浸世俗,又加惋惜他粘林妹妹粘得紧,忧虑把自个的‘知己’也拐带到凡尘里。 而林言还不知他在他宝二哥这里罪名已定,判了醉心功名,只道某日榜上有名,就可退出去办了去。 斐府院角的竹子枯瘦,斐自山决心把这弄作斐府中的另一处‘斐府’,平常不轻易许仆从进来。如今弟子日渐长成,竟把撒扫的活儿也挪一部分给他去。 说是洒扫,看去更像是老先生不愿担上妨碍弟子读书,师尊不‘尊’的罪名,又心里孤单,等着这样一个时机坠忆往昔。 风扫落叶,竹子没什么掉落,这时也簌簌作响。林言把低垂的枝子拢到一处,满口答着文中典故。斐自山没揪着弟子的不是,心里生气,搭手把枝子拨开,恼道:“哪里这样多的亲故,今年他的生辰,明天他的冥寿。你今月半些时候往外面跑,剩下一半,还不肯分了读书。” 林言知道这是小老头闹性子,他背着身笑一笑,回头又是无辜:“师父一早准了我,答得对了就许我回去的。” 斐自山自然不是俗事不通,他心中也颇自得自己在人间的名声。转眼宁国府的寿辰,他的徒儿自小客居荣国府,这时候竟也算作撑得起事的哥儿。 心里想到此处,斐自山又扯扯胡子,心想自己竟然已经教导这徒儿足四年了。 背着老师父的哀怨,林言照例踩着最早的一段晨阳回去荣国府。此时清晨初见凉意,林言进去院子,心中立刻知道姐姐正等着。 黛玉正在炕上坐着,她昨日睡得早些,这会也不是干望着。桌上正摆着几簇时兴花卉,粗糙的根子早已修剪干净,拿在手里只剩下柔和紧簇的瓣朵。 心里想着,手里挑着,一枝花是珍珠的颜色,黛玉微抬起下巴轻嗅,将之交给紫鹃道:“我闻着倒像这个。” 林言自前一回说了脂粉店老板的暴行之后,回来便时常带些,旁的还好,只其中一盒香粉不落俗。黛玉心想他已决定将那时的孩子收容,再去那铺子心中且难受。正好闲来无事,只将花汁香饵细细磨捻,一试之下,却是一样花来百样香。 且制着,且等着。林言一进院子,黛玉就有了预知。眼瞧着他进来,仔细脱了外袍交给紫鹃,笑呵呵就往她这儿坐。 “这会可是得了许多歇息的日头。”黛玉这话看似取笑,其实也是端正着。往宁国府去从前只当是孩子气,如今贾母却说该正经贺一贺。只是贺的不是寿星,是眼瞅着就 要成人的言哥儿。 黛玉心里,其实是掺了笑的。 佛奴,她的弟弟么,看着老成,细数在人间且没走过十个年头。做了人家嘴里勤勉的哥儿,其实也还闹着要花要朵,偶时淘气,经常可乐。 前些时候制的花笺已经好了,林言一直没看到,这会见雪雁捧出来,知道这几张是特地留给自己的。 “姐姐,这几个花样子完整,还是你拿去写吧。” 黛玉因他这一句话倒是笑:“不过是几纸笺子,又不是再没有了。” “这几张,叫我怎么好用呢。”林言一定要在这种时候招摇一下,躲过黛玉往腮上轻拧的手,却没防住她戳他梨窝。脸上一痒,林言笑个不住,好半天才道:“姐姐,你若去做个将军,才该有百步穿杨的神功。” 第14章 “这是赖我了?”黛玉轻哼,衣袖翻飞时,几瓣花就飘到林言怀中。配着青的颜色,一路延展下来,好像是长藤又生长起来,离了枝头的花也有着落。 “你不生这个梨窝,我怎么戳得?” “我不长这个梨窝,你戳什么?”林言得意洋洋,自觉难得在姐姐面前占了上风。没料到黛玉眼睫一翘,眼神向旁侧抻一抻,那‘上风’却也甘心落败。 “好嘛,我只当你读书辛苦,费心思与你做些笺子给你,竟然碰也碰不得?”黛玉拿指节掩住唇间笑,故意道:“你看不上?那你还我。” “看得上,看得上。”林言立刻告饶,往桌子上一扑,不叫黛玉真把他的宝贝花笺拿走了。他一面笑,一面把黛玉的指头往脸上戳:“我大人有大量,不计较这个。” 他一这样说,黛玉又想起这家伙在旁人眼里竟也是要当家的哥儿。憋一场笑,只将他扫开去,叫他别弄撒了她的粉盒。 林言是个惯学习的孩子,哪怕斐府中师嫂所见不多,他也在文墨那儿讨得许多与此相关的技能。 文墨是他给那人取的,林言暗自观察许久,终究是把他带在身边听用。想到这儿,林言又记得给姐姐再讲述一遍前面事情的结果。 黛玉认真听着,心想林言既与文墨投缘,自己也算是放下一段烦恼。心里想着再提醒一句什么,转而见林言笑意盈盈,黛玉心里一软,只道她的弟弟也当比她想的能干。 哎,这可真奇怪。怎么她家佛奴一边活泼好闹,一面又日渐可靠起来。 外面太阳高升,阳光滚滚淌进来。炕桌上的花枝排放着,被生生渡出一排金边。这样平常的时刻,无形之中也变得可爱。林言捧了花汁子,他闻不太出跟哪个香粉贴切、乖乖巧巧不捣乱,倒又叫紫鹃笑说‘言哥儿就是粘着姐姐’。 这没什么好羞的,林言想,他喜欢跟着姐姐,这是多正常的事。 他喜欢这样的时间,虽然也不是不喜欢和师父,或是向涛他们一处,可是这样的时刻尤其、尤其喜欢。 淡色的花枝渐渐浸出汁液,忽然听到外面说宝二爷过来。 林言愣一愣,心想:不是说他上学去了么? 第13章 醋劲儿切问心声 宝玉一进来便瞧着黛玉并林言一齐扭脸儿看他,至炕沿坐下,笑问道:“妹妹这是在和什么花?” 黛玉因知他爱好这个,见他来坐,倒也将香粉花枝舍手给他。宝玉取了只小圆锤细细捣作花汁,娇红的颜色依稀攀上圆锤的描纹,倒叫原本瓷白的芍药花更像三分本尊。 “好妹妹,不是说好了等我回来再制?难不成你领了言哥儿帮衬,就看不上我的手艺?”宝玉轻轻压捻花瓣,粗粗几下,里面的液体便沥出来,缓慢地垂滴下去。黛玉听了,便笑道:“道你这一去‘蟾宫折桂’,不好分你心神。怎么如今回来,却反是埋怨起我了?” “哪里能够?”宝玉半抬头,齐眉勒着的依稀正是他们初来荣国府时的那二龙抢珠金抹额。林言且擒着一抹笑,只看到他,宝玉却是又觉得一段可惜。 宝玉见林言,并没什么不喜。有的没的,总有他林妹妹的面子在其中。若是往常,他再怎样也会与林言多说几句。可眼下他刚遭父亲几句数落,闷闷不乐之余,也没心思跟外人眼中的‘上进儿郎’谈风弄月。 林言虽不知宝玉何故不乐,只见他没有多说话的意思,便也只眼巴巴偎着姐姐,听着他俩说话,眼睛望着黛玉衣角的一处莲纹。 这份安静一只持续到宝玉将走,说一句‘下回言儿来找我’,另一个回‘我一定去’便做结。 叫紫鹃把东西收好,黛玉瞧着林言,纳罕道:“今儿怎么是‘惜字如金’?我短缺你茶水,这是替我节俭来的?” 抬头望一眼黛玉,仿若瞧着一枝白玉兰,呈出一段极温柔的姿态。许因着方才笑过,这只花便带上一些蕊里的红,拿方才的小圆锤沥出来,反到眼睛里,做了一卷烟雨山水的情景。林言看了半天,又别过脸去,低声道:“怎么宝二哥一来,姐姐就不睬我了......” 黛玉没料想他望去半天,到头来说出这样一句话。心里好笑,眼里的烟雨也氤氲开。 “那你倒是说说,我怎的不睬你?”黛玉扭身又上炕沿坐了,撑着胳膊,手举起一盏茶,却不喝,只虚虚抬到眉眼处。 此时黛玉背朝着阳,可曦光并不甘愿舍下她,微微泼洒一舀金粉,留了个金灿灿的,勾勒出的侧脸儿给他。 “你过来说说吧,且叫我知道你有什么冤枉,我听得了,任打任罚。” 林言在炕桌上撑着双臂,微微看过去,能看到半杯残茶——被摇着、晃着,茶叶兀自安稳,好像里面是杯中的桃花源,喝得进口的小世界。 “姐姐——”他叫一声,这回真切带出些孩子性的抱怨:“你,你这样,都不看我难过了?” “我若不看你难过,巴巴问你做什么?”黛玉搁下那‘桃花源’,单指往林言眉心一挑:“先治你一个——” 手头下的眼睛委屈起来,嘴抿成一个倒悬的弯月。眼珠倒漆黑得透亮,可微微动着,好像黛玉下一句出口,立刻就要有一场盛大的埋怨席卷而来。 “哎——”于是手指沿着鼻梁向下,顺势往林言鼻尖上一点。黛玉叫那一汪眼睛瞧着,好像一把小药锄轻轻敲。一下接一下,敲开了,就从里面生长出些怜爱来。 “你瞧你,这是做什么。”她垂了眼睛,山水图景收敛:“你这话真是叫我好冤枉,且叫旁的人看去,说我偏着你去。如今换到你嘴里,竟是我偏着旁的人。” 漆黑的眼珠儿转转,林言叫姐姐一摸,立时就没了委屈。此刻听姐姐这样讲,却哼哼道:“我且住不了几天,想跟姐姐说说话。谁不肯,叫他来找我。” 黛玉看去,只觉佛奴心事好猜。于是牵住他的手,笑道:“我这是给你立了个‘守擂’的招牌?” “你若不睬我,我上哪里守擂去?”林言心里的委屈此时一干二净,全忘了自个方才是怎样怏怏。他听出姐姐取笑,抿着嘴,红晕便飘上耳尖。 “原是我的差事,竟给你分了个辛苦受累的活儿。”黛玉掩住唇间笑,思量一下,又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你?前儿刮风,我都记得叫人嘱咐文墨给你多添件衣裳。” “那宝二哥呢?” “他那儿且不少人,我只着管你。” 林言听黛玉说先想着自己,心里偷偷笑过一阵,才仰起脸,得意道:“我也大了,哪里不知道加衣。” “那我今后再不管了。” “姐姐,你怎么——”林言在自己腿上擂一下,气道:“我不知道,你要记得!” 逗小孩是一件乐事,尤其对方是总不会真的生气,再尤其他在别人眼里竟是少年老成。 黛玉一点指甲点上唇间,好不容易才没溢出笑音,而旁的紫鹃、雪雁已经在暗暗揉着肚子。 忙里偷闲。 至少对于林言来说,让姐姐高兴和让父亲满意是同等重要的事,而且父亲远在千里之外,姐姐却是近在眼前。 风兜儿着转,林言接到师父过问功课的短笺,他的休假至末尾,正好便到了宁府排寿宴的一日。林言跟着邢夫人、王夫人等过去的时候,贾珍并尤氏已经接着,双方各见了礼,让了座,递了茶,道了恼,又说些关心家中亲眷的话。 林言是小辈,挨着宝玉坐在一侧。他留神见宝玉怔怔听着上方说话,眼睛恍恍惚惚没个落处,以为是身子 不适,便压低声音问道:“二哥,你要出去透气么?” 宝玉因他一声回神,却怏怏的只是摇头。他在顶头谈话里听得秦氏不好,想起自己从前来时见她姿容秀美、脾性温和,这会却害了苦痛,不由得心里悲凉。 且他更加另一桩心事,便是那时神游太虚所见,如今沉沉坠进凡间,生老病死苦,更添一份凄惶。 尤氏这时却问起他俩,招二人过去,亲亲热热夸奖一番。林言并宝玉声声答着,直到末了,又留饭不迭。 长辈请了上座,林言照旧与宝玉一侧。待到往小园中去的时候,他听宝玉要去看望秦氏,思量一下,便也告了长辈,一并去看望。 略略走过,进了厅屋。屋子光彩,人却是病容。好端端的人生如此瘦下去,林言看得难过,别过头来,却见宝玉瞅着一副《海棠春睡图》发怔。他且看不出华丽玄机,只见后来宝玉又落下泪来,便以为他也是见着病人心中感伤。听得王熙凤的劝告,又与宝玉、贾蓉一并走了。 林言在荣国府里待的时间并不算长,家中兄弟姊妹且说不上热络,对宁府就更是生疏。贾蓉与他说些面上的话,却也没因他年幼敷衍什么,眼见有人来请,林言并宝玉与他作别,二人一并往太太们那边去。 “二哥,你也别太难过,回头更请个好大夫,那病一准就没有了。” 第15章 宝玉侧头望林言一眼,嘴唇抖动几下,只道但愿。他与林言从前还有些话说,可是这会,一路走过来,不知怎的又想起父亲的责难。 他在学塾中很是经历一些‘磨难’,前有老儒喋喋不休,后面还有其他的事端—— 自那日他并秦钟,香怜玉爱互通心事,四人便更是亲近起来。这般要好却是遭人妒恨,没得一场大闹,却造就许多人不快。 宝玉很情愿护着秦钟等人,只是不知怎的,因着父亲偶时之语,他心里却也积攒些不畅快。 静默半响,林言说话的声音浅淡。宝玉暗想若不顾应他,没准就叫林妹妹伤心,因此也强打精神,随意交谈。 言谈本无贵贱,只有人心偏向难以释怀。宝玉与林言说着道着,不知怎的就谈到《古今人物通考》上面。 “二哥有空,可否把书借我一看?”林言听他谈起里面的句子,只笑笑,眼珠漆黑,滚珠一样落在一方寒潭之间。 “我恐怕拿闲书散书带坏了你,落下埋怨。”宝玉也笑,不知怎的,又叫林言恍惚看到一二龙抢珠的金额带。 他抿抿嘴,别下脸,嘴上应着,心里却不自在。 他总时不时想起初来时的光景,更对当时的‘颦颦’二字抵触起来。只是当时姐姐拦下,他便吞了这两个字细细嚼看。 名字名字,他以为该有极好的期许。颦颦二字不落俗套,可他心中却情愿用那些俗套的字眼。 做什么非要皱眉呢?假使一定要与本人有缘,他倒情愿姐姐去叫‘无病’、‘无灾’。 林言这样想着,心中与宝玉达成诡异的共识—— 他们俩,大约只能因为黛玉聊起来。 第14章 且问心无愧无悔 十月,酸梨成熟的时候,林言生了一场病。 最开始只是说话略有嗡隆,与师父读书时还没怎的。午歇起来,却连话都说不利落。 斐自山要他歇息,又叫大夫与他诊治。林言灌下一碗汤药,哑着嗓子问师父能不能在斐府里养病。 “那里不能呢?”斐自山抚着胡须,眉宇中落下一抹愁绪:“且将养着就是,师父这儿且不缺几碗汤药钱。” 秋老虎歇下,傍晚的天空、太阳、云,都是冷清的颜色,此刻临近日落,给院子里的枯竹刷上一层铜锈色——斐自山不记得林言什么时候又把那些松散的竹子整合,他这样的孩子总是更周到些,只是以师长的眼光看去,这样的孩子反而不是给人疼爱的。 一把火从枯竹上燃烧起来,一路烧到天边,复起势的红云撕扯着粉紫的另一半天空。另一边并不理睬这份争夺,沉默着,一角月,像是拿手指在窗户纸抠开一个孔。林言轻轻咳着,斐自山将一汪冷气吸进,他一望而知弟子的心思——病了,回到荣国府也还是病着,徒增爱惜的人的忧虑,不如不说。可是...... “你那个姐姐若是知道,决计要恼了你去。” “我没跟她说,也嘱咐文墨别说漏嘴去。”林言咧开嘴,脸颊上因着咳嗽窜上病红。斐自山见他如此,想着他姊弟相依,也有些了解。 “这般‘爱惜’?恐怕将来姑娘出阁,你可有得哭。” “我——”被师父取笑,林言一怔,联想起喜事的红绸,无端生出一层稀稀落落的难过,细细密密,好像有一双穿着掐金小靴正在心里轻轻走。 “我才不......不哭呢......” 这病来得温柔,去得乖顺。赶巧从前该回荣国府的时候,林言便已大安。他兴冲冲回去,脚还没进屋就听见小丫头说黛玉并宝玉出去玩了。 林言直起身,问道:“什么时候去的?往哪儿去的?” “有一会了,说是一并赏秋去。” “哦,哦。”手里一本书拿了七次,一件外褂还斜在脊背。收拢衣裳的小丫头等候半响,纳罕道:“言哥儿?你冷呐?” “没,我不冷。”林言快快脱了衣裳,小丫头还没接过,转眼又被林言穿回身上。 “哥儿,你戏弄我呢?” “我哪儿敢。”林言不好意思地笑,一面系着衣服上的扣带,一面道:“我姐姐往哪儿去了?我找他们去。” “不用找了。”挽个绳花未成便谢,林言询声望去,正好看到紫鹃打帘进来。声还没应,人就窜到门口,林言瞧见点衣角,笑起来:“姐姐回来了,宝二哥没跟你一起来么?” 黛玉没吭声,脚尖一扭,一道金边滑走掉,人已经上炕坐着了。 “外面起了风,这就回来了。”紫鹃给林言解了褂子,林言见黛玉心情不好,便以口型问道:“拌嘴啦?” 见紫鹃点头,林言便笑嘻嘻过去给姐姐捏肩。手动了没两下,黛玉便一手拍在他指尖。 “姐姐?” 这回黛玉是理睬他,回了头,冷冷笑着:“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忙人回来了。” “姐姐......” “叫谁呢?我可不敢攀扯你,误了你读书的时机,我就是万死也难辞。” “姐姐!”林言急了,睁大眼睛,胸脯连着两臂,抖得像秋里残叶:“你为什么说这种话,伤我的心?” “你又为什么瞒着我,伤我的心?”黛玉扯转自己半边身子,发上的几只花簪也跟着哆嗦,好似只待一场寒风就要狠狠跌落。黛玉望着林言,这一句后便不再说,只是眼圈慢慢慢慢红了,肩膀颤一下,眉心印下小坑。 “你前儿害了场病,是不是?” “是。”林言垂下头,嗫嚅着,手指捻着荷包上的穗——竹子的,姐姐绣的,一只月亮正在他手底下,细细照耀着。 黛玉见他认了,背过身去,过了半响,才道:“你不与我说,不许文墨告诉我,难道我会误了你么?” “姐姐怎么这样想?”林言急了,慌慌抬起脸,道:“我说怕姐姐担心,这才——” “我病着,你急着来看我。你病了,却生瞒着我,真是叫我心急都不可说。” “我知错......”林言又低头,黛玉见他这样,气道:“你别说,我不管你。” “我以后说,我以后句句说,姐姐,你别真恼了我。”林言捉住黛玉手臂轻轻晃,眼睛眨巴眨巴,无限可怜。 气他隐瞒,怜他病难,黛玉原存了许多话,这会见这双眼睛,却是一句也说不来。她看了林言半天,半响才道:“父亲说过,叫你我相互照顾,你怎么忘了呢。” “我以后时刻记住。”林言抿着嘴,可怜巴巴地笑着:“姐姐,你别真恼了我。” “这是姐俩拌嘴?快,叫宝玉去。”外头忽传一声,二人一怔,旋即黛玉就牵了林言出去。到了外间,正看到几个婆子笑嘻嘻。 “哪个说话?” “姐儿别生气, 您与宝玉三天两头拌嘴,不还是一道玩去。“那婆子显喝了酒,不是黛玉院里的人,想来是过来找相熟的过嘴瘾:“喜见着,就没什么长久脾气——哥儿,姑娘生气,还是得叫宝玉来劝劝哩” 那笑嘻嘻的婆子穿一身喜庆褂子,林言心里踩空一下,忽得想起师父的玩笑话。 黛玉本就被宝玉闹了一通,心里存了些火气,这时候见她们又将这话头拿到佛奴面前来说,面子上更是冷下三分。紫鹃察觉出姑娘不乐,有心想让几个婆子闭嘴,可她们平日里没遮拦惯了,这时上了头,嘴上愈发的不把门。 黛玉正想说话,却忽见林言上前几步,他从来是个腼腆的脾气,这时却面色阴沉:“原是捕风捉影的事,怎么也敢拿到面子上说嘴!” 旁人看来,表少爷总还不当事,笑得正欢的几个被他说的愣了一下,过了会才讪讪道:“林哥儿生什么气?不过是小的们玩笑罢了……” “什么玩笑?我姐姐没笑,你们拿我姐姐说事,哪里又是个玩笑了?”林言说着,手往桌上重重一拍:“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不然我便禀了外祖母去,也叫外祖母听听这玩笑!” 那婆子一时被落了面子,乘着酒兴,也不肯服气,恨声道:“哥儿也不必这般,您是主子,一声吩咐将我们这些人拖出去打死,我们也没旁的话!” 心里愈发气恼,林言盘算着措辞,正思量着,却听见身边黛玉冷笑:“倒真是一水的忠仆,知道不搅了外祖母的兴致。只你这话说的蹊跷,府里的大小仆从当是凤嫂子管着,你上来便让我弟弟打骂,也不知是高看了我林府,还是小瞧了荣国府。” 瞧那婆子脸色变了变,黛玉轻拍林言的手以示安抚。看佛奴湿漉漉亮晶晶的眼睛望过来,黛玉心里觉得可爱,面子上却一点风声不露。 底下的丫鬟婆子这时也不敢出头,鹌鹑似的立着,全没有方才闹人的底气。她们好像是才想起来,眼前这不是如他们从前那样的谈资。 见底下的不说话了,黛玉扭脸便叫她们下去,连个眼神都欠奉。可一转脸,又对上佛奴怯生生看过来,黛玉心里有点软,有点疼,索性移了位置,揽着林言偎在一处。 第16章 “不需惊慌,有我在呢。” 他的心事这时都写在脸上,黛玉捏捏林言的鼻尖,哄道:“今日还亏了你,若不是你说一句,恐怕我还不好出口那一句呢。” “姐姐,你如果能和我一起去斐先生府上就好了。那里仆人虽少,可清净,斐夫人也可以教你。”来之前,林海是这样跟儿子解释的:他去京里是求学,黛玉去京里也是求学。只是到了这儿,林言要去斐府,他姐姐去的是外祖家。一月相处极短时间,匆匆走了,留给下月反复思念。 “那怎么好?我与人家非亲非故,怎么好去府上叨扰?”黛玉想安抚住弟弟,可她显然低估了林言的难过。捏着黛玉袖子,林言声音极小,念着自己也知道的白梦:“若是能回家就好了。” 此时黛玉也是年岁尚小,听这样一句,黛玉心里又软得跟水似的,握着弟弟的手,压低声音道:“若是回了扬州,你就见不到斐先生,也见不到你的那些好友了。” “姐姐,我知道这些。”林言浅淡一笑,低声道:“我只是不想你被欺负。” “外祖母多疼我呢,谁敢欺负我?” 林言又不说话了,黛玉与他说笑一会,催着他去拜见长辈。扭脸嘱咐他外面风大,多加一件衣裳,却看到林言正目光灼灼望着自己。 “怎的了?” “姐姐,我一定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大官。”秋光明照,林言漆黑的眼珠也被点燃,晶莹剔透,好像拢了一湾星河。黛玉不自觉笑了,伸手碰住林言的面颊,她的眼睛对着他的眼睛,远黛青山与天海相接。 “你想做什么样的大官?”黛玉只笑,全不觉得佛奴庸俗,不觉得他醉心功名利禄。说她偏心也好,浅见也罢,她只是想,佛奴不会成为只一心追求功名钱财的浊流。 “很大很大,叫他们想到我,就不敢欺负你了。” 这话不知道怎么答,黛玉也不知道这样的大官有多大。只是这时他们都还是孩子,没有血缘的姐弟,缔造了最深切的联系,成了彼此的慰籍。 他们没有深究这话里的含义,这样的闲谈不会有史官留心,也不会有后人仔细推敲揣摩去。 但这是林言许下的第一个誓言。 以保护为始的欲念,再如何历尽艰辛,也不会沦为祸患。 第15章 渐入冬风从何来 寒风给深秋做了补色,黛玉朝窗外看到时候,只见到那青云做了极湿润的颜色,好像下一刻就要从紫黑色的天上滴下来。 “瞧着要下雨了,可得把窗户关上。若是淋着,可要受寒。”她扭着脸,音色带着股甜香,朦朦胧胧,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宝钗正在她对面坐着,听得这句喃喃,会心一笑,抬头道:“那云是打西边过来,若要下雨,还得等些时候。” 见黛玉回神看她,宝钗又笑:“你既担心受寒,就差人送伞,在这儿说话可没人听见。” “我陪你消遣时日,怎么连把伞都吝啬与我?”黛玉轻笑,又故作严肃姿态:“我若受了寒,病歪歪躺着,就等你给我端水端汤药来,你认不认?” 可巧薛姨妈这时进来,听得黛玉这句嗔怪,喜欢得不行。当下往她这儿坐下,揽着黛玉哄道:“这病字可不当说,我的儿,咱们这些全都得平平安安。” 见黛玉宝钗一齐笑起来,薛姨妈也笑,手便在黛玉小臂上拍啊拍:“莫说是一把伞,过会若是下了雨,你就睡在这,别趁着雨往回赶。” “妈,你这样说,她又得说‘若不是下雨,这儿哪有我的地儿’。”宝钗忍笑,叫黛玉隔着衣袖轻轻一捏。于是背过身去,肩膀也抖起来。黛玉扑住薛姨妈袖子,道:“姨妈,你瞧她。” “宝丫头,该打。”薛姨妈一面搂住黛玉,一面又佯装不悦,丢一块帕子给宝钗。屋里人皆咯咯笑起来,薛姨妈也眯了眼,摩弄黛玉面颊,笑道:“好孩子,你今儿不如就歇在这儿,我差人与你院里人说去。” “这可留不得。”宝钗将身上帕子拾起来,叠整齐:“她呀,还得回去送伞去。” 黛玉含笑瞪她一眼,薛姨妈留几次不得,只好由着黛玉作辞离去,又多叫一个小丫头掌灯。 眼见着人走了,薛姨妈不禁道:“你俩方才是打什么哑迷,这般时候,两个人偎着,睡着也舒坦。” 宝钗一时没吭声,只望着前面,好像还能透过层层叠叠的院墙看见那身青蓝外袍,飘飘摇摇着来,又转眼消失在夜色里。 “妈,我都说了,她还得给人送伞去。” 母女俩说些体己话,薛姨妈拿过宝钗叠好的帕子,轻轻按一下眼角,道:“你这几日才好些,总闷着,我也怕你难受。你林妹妹倒来看你,也是你二人投缘,心里烦了,便找人说说话去。” “不过是病了,心里想的多些,妈别担心我。”宝钗望一眼茶杯里的残茶,沉起沉浮,如世态繁杂——这世上谁没有二两苦难,说的多了无用,也不过徒增一段谈资罢了。 就跟前儿似的,风言风语起来,说怨不得那二位是姊弟俩。宝钗晓得是出了什么‘厉害事’,她心中有些羡慕,想着自己是万不能这样的。 “哥哥上哪儿去了?” “你哥哥是栓不上笼头的骡马,我哪里管得到他。”薛姨妈说起这个,心里又气又焦,按了眉心,只道:“情好咱们娘俩还能商量着,若只他一个,我——” 宝钗静静听着,暗暗的紫色又笼罩了她的妈妈。宝钗心里奇怪,原来这样的光不是投照在霁红的幔子产生的,只是很稀奇的,天然般存在着。 “宝丫头,你累着啦?”薛姨妈又絮絮说一会子话,没听见女儿答她。扭头看见宝钗怔怔望着半杯残茶,以为她仍是身子倦怠,赶忙催着她喝些热的,早早躺下。 脏腑暖着,被子里反而发冷。宝钗侧头看着外面飘忽的影子,竟一时分不清那是落叶还是云遮月造就的暗崖。 正是在黛玉进屋的时候,雨滴砸下。这时节少见这样短促的暴雨,紫鹃收好衣服,望着外面一堵墙似的雨幕,庆幸道:“幸好咱们回的快。” “你叫人走快些,给方才那个小丫头换一把打伞。”黛玉此时刚解了褂子,听见紫鹃这句感慨,便 也探出脸儿来看。 “唉,这就去。”紫鹃笑笑,嘱咐人做事。自己上去给黛玉解了头发,刚解了一根辫子,就见黛玉按住她的手,道:“这儿我自己来。” “言哥儿的心意,瞧见姑娘收好了,常戴着,只怕又要买上几十只回来。” “呸。”黛玉脸一红,将那金红的珠花收好——端端正正摆在中间,左边不搭,右边不搭,自成一家,偏偏得主人爱护,于是红着金着,更加得意了。 哪儿有人见她穿一双掐金的红靴子就以为偏好这个啦?料子好,颜色好,用了心意,这才更气竟然和哪个都不是最搭。 黛玉想着林言怎么和他的那两个好朋友抓耳挠腮地挑选,又或许还虚心请教前任行家,几番对比挑出这样一个,揣在斐府一个月,巴巴带回来给她。 唉,只气这珠花不识趣,再怎么也说不到送的人身上。 黛玉抬起手,将珠花摆的更端正了。 一阵风溜进来,紫鹃赶忙去关紧门扉。黛玉身子抖了一下,不禁道:“眼瞅着竟要入冬了。” “是啊,再过去几日,就是冬天了。”紫鹃在给黛玉梳头发,篦子一节一节在黛玉发间理着,带来一阵酥麻。黛玉摸摸自己的手臂,那里还没褪去方才的一股寒凉。 这个冬天过去,佛奴就整满九岁了。 这个念头猛然在她心里电了一下,继而便是雨,和外面一样的雨,越下越大,渐渐就累作一堵墙,上面提着字,竟是告诉她好些年都过去了。 黛玉默默算着,心想,是这样久的。他们五六岁时就来了外祖家,如今...... 原来竟已经过去这样久。 手指无意识点着,黛玉想起林言每月长留斐府,一月只有几次能见她。可她怎么不觉得生疏呢?她就是不觉得生疏——只是自己有了什么送过去,他得了什么,也时常记得带给她。 但谁也不差那点子东西,只是惦记着,惦记着,心里念着,距离就没那么远了。 黛玉换身衣服,躺在床上的时候还在想这件事——等到佛奴生辰,她要琢磨个有趣的东西给他。 雨还在下。 斐府书房的灯光仍然亮着,只是不是斐自山的小小居室,而是斐茂的书房——他父亲决心做家中的隐士,这大的书房便也舍了给他。这会并不独他一人,他的儿子斐宁也在,正读着手里的几份文章。 这儿的书也是斐自山的风格高高摞着,一直到顶板上。斐茂自己已经很多年不看这些,他的儿子且不常用这个书房。灯烛明灭,耸立着的书山将影子压在他们身上。 “难怪祖父喜欢他,换做是我,也一样觉得有望。”斐宁和他父亲是一脉的长相,据说随了早逝的斐老夫人,都是极端正慈和的面相。他也没有辜负这份血缘里的盼望,天生一副不计较的心肠。 第17章 名师慧徒,说出去是一段佳话,可于外人瞧斐家父子,约莫心底也多一份感慨出来。 老友嘱咐,见一见晚辈,却给自己见出一个师弟,给儿子见出一位师叔。顶好的事,只幸好他们不计较。 黑压压的影子依旧压在身上。 书房的光照不到这里,林言却睡得不太安稳,几次起身,却见窗户都是好好地阖上。他于是坐在床边胡思乱想起来,一会担心是不是太久没见姐姐想他,一会又怕是父亲有千里之外的神通,觉察他近日读书懈怠了。 可他不是故意的,林言的心里正快乐地掂着一桩事。他记得自己的生日——也许不是生日,只是那天父亲母亲将他和生母收容在府。他的生母没来得及告知他的生辰便走,于是那天便稀里糊涂做了他的生日。 外面的风呼哧呼哧乱响,林言几次想着,不知道这样的风会不会把姐姐的窗户吹开,会不会叫她着凉? 雨声渐渐止息,林言又想,这样湿漉漉、冷冰冰的时刻,姐姐可别去跟宝二哥看景,没得沾了风霜。 隔壁的师父梦里咳嗽一声,林言一翻身滚到床上。他拿被子遮住自己,喜滋滋想着不知道姐姐这次要送他个什么——长辈皆在,小的也不好大办生辰。但林言在黛玉这里得到了独一份的偏爱,于是所有的期待都只落在一个地方。 不是所有——林言弥补一样地想着——他也盼着外祖母的礼物、师父师兄的礼物、也盼着兄弟姊妹还有他的朋友的礼物。 好像真的有风钻进来了。 里衬原本是热的,叫林言一番折腾,现如今已经变得冰凉。林言卷做一团捂了一会,只觉得有一阵似有若无的寒风吹来,叫他脸上不知不觉热起来。 也该睡了...... 林言闭上眼睛,心里记挂着明早的课业,记挂着叫师父再给他多讲几篇文章,记挂着要把好的那几篇从师兄那儿讨回来,之后带回去,还放在姐姐那个匣子里。 外面的枯竹横立,叶子蜷缩着,地上的影子织作网。 哪儿有风呢? 第16章 消寒会一枕槐安 “言儿!” 忽听到有人喊,林言回头,正望见宝玉自另一条径上过来。看林言站住,宝玉便也加紧步子,欢欢喜喜迎上来。 “好弟弟,你平素也不来一趟,倒是叫我们这些做哥哥的想得紧。索性也是到了年节,就把那劳什子书丢开去,咱们几个好好热闹热闹。”宝玉虽可惜林言浸在功名,恐流俗与世间禄蠹。但此时这许久日子不见,甫一回来,就看到青衫锦衣的弟弟抱着一捧红梅立在雪中,脸都让寒风吹出红。 “没眼色的东西,没看这天冷着,怎么就让你家爷儿穿着这样少?冻着了可怎么好!”宝玉一面说着,一面就要脱下自己的外袍给林言披上。绳带还未解开,就让林言止下了。“二哥别恼,是我叫他们把衣裳拿回去的。你要骂,便骂我吧。”“你这话说得又是见外。”宝玉看他臂间还夹了几支梅花,登时笑道:“怨不得清少,踏雪寻梅的雅事,一身臃肿反倒是拖累了。” 闻听此话,林言只是笑着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话。 他瞧出宝玉是吃多了酒,这时眼睛微眯着,颊上半是笑容,对他也变得可亲。这会原不是林言放假的时候,可是天寒地冷,师父贪睡,却也准他回来窝冬。林言遂婉拒秦向涛和陈谦时的邀请,收拾了东西便往荣国府回。 “刚去给老太太请了安,现下正要去姐姐那边,宝二哥若是有旁的事,便不必记挂我,紧着去忙吧。” “哈,你是知道我的,天下头一号的闲人。”宝玉听林言说要去黛玉那里,心里也想去瞧瞧。可也知道姐弟俩许久未见,正是彼此思念,也不好去碍人眼睛。 林言见他脚步未动,便从怀里抽出一枝梅花,只道:“二哥,我这次回得急,没带什么有趣的玩意。旁的花叫凤嫂子接去,这会当到了你院里。现这花单送你,你瞧,上面的雪都没化呢。” 宝玉小心翼翼接了枝子,细细一瞧,果然见横枝瓣朵间栖着莹白冰晶。他拿指头仔细捏住,只道:“我这是沾了光的。” 听这句揶揄,林言腼腆笑着,又把怀里的花枝捧紧。宝玉挥挥手,催他赶紧过去,莫让林妹妹等焦心。 二人于是分道向两边而去。 檐角的些微冰柱已经让人敲打下去,这时只窃窃的,在紧顶上披一层白冰糖。林言过去的时候,黛玉正捧着卷书瞧,跟前摆一尊赭红蔓草纹花瓶,显然正等着他。 “姐姐好灵的消息,这就与我备上了。”林言笑嘻嘻挨蹭过去,将那些花枝放好,以便待会插摆之用。 “仔细照料你雅兴,竟不领情?”黛玉轻笑,随手取一截短枝:“今年冬天本就来得早,这会落雪,更是冷上上分。你回来的时候可好,没磕着碰了吧?” “姐姐不用担心,我仔细着呢。”林言撑过半边身子看黛玉剪花枝,白嫩的指尖穿梭在花枝之间,好像红梅的花苞里凭空钻出几朵正盛开的粉蕊心的白梅。 “今儿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说什么了?” “老太太嘱咐我在家里玩玩歇歇,读书要紧,却也别熬坏身子。带回来的花我也插老太太那边瓶儿里去了,旁的凤嫂子说她做主,待会给迎春姐姐她们送去。“林言说到这里,略微一顿:“我听着老太太多咳嗽几声,说只是着了风。” “昨儿还好好的,今早却不大爽利。请了大夫来瞧,也只说着了寒气,开了几副药。”黛玉说到外祖母的身体,手指略一梗顿,眼睛也低垂下去。 枝子上的雪融化开,蜿蜒着,在炕桌上造出一层水。雪还年轻着,却竟死了。 黛玉的指尖瑟缩一下,好像那冰冷的水正顺着指尖流淌到她的心里面去。 “姐姐。”林言觉察到这细微的抖动,他取布细细擦去桌上的水痕。末了又牵牵姐姐的袖子,查看是否浸了冷水。 “我该把雪碴子擦干净再带回来的。”他有些懊恼。 “踏雪寻梅,看得就是这二个,少了哪个总失去滋味。”黛玉擦了手,怕他担心,又笑道:“这么些枝子,你是从哪儿捡回来的?” “姐姐怎么知道是我捡回来的?” “好好的枝子你去折了,我可不信。” 林言因此弯了眉眼,桌上的花苞不开,原来是开到他的脸上。 “树是师父新移栽的,原本不怎的管,倒也顺顺当当接下花苞。可不知是不是今年天气蹊跷的缘故,花总不开。师父说是花枝太多,把树熬坏了,叫人剪些枝子下来。”林言帮着黛玉把花扶进瓶子里,单枝梅是雅,这样热闹的一捧进去倒是很稀奇:“我想着姐姐不是喜欢么,就跟师父说了声,把这些都带回来了。” “都是好好的花苞,丢了未免可惜。”黛玉见他层层花枝花苞后的脸,正笑着,眼珠亮盈盈,里面簇拥着几点红,好像是花苞绽开的样子。 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但只是这样对着望,竟然也能尝到分明的快乐。不由自主的,黛玉道眼睛里也含上笑意。 “咱们养养,兴许还能再开一期。” 贾母至冬时有些不适,又心疼孩子们,更唯恐他们过了病气,于是不许宝玉、黛玉几个常常过去。黛玉将此事紧紧牵在心里,好不容易等老太太好些,才终于稍稍放心。 他们一齐到贾母跟前去,病了几日,再得喜气,老太太欢喜的不行。搂了这个,问了那个,满屋子都是笑的声音。 宝玉正在此时道出消寒的主意。 老太太着实也想乐呵乐呵,只是顾念人数当是九的倍数,这会恐怕凑不齐。王熙凤看出贾母心事,笑盈盈道:“这正数九个,才是正正经经的‘九九归真’。” 贾母于是大笑,允了消寒会。又兴致勃勃做主,叫家里大的小的都来玩一玩。 唤了宝玉、黛玉,叫了三春、林言,差人上梨香院请宝姑娘。贾母抬手一指,道:“你个凤辣子,方才属你笑得声量高,你也去。” “老祖宗抬举——”王熙凤作出一副可怜兮兮,拧起眉,眼角坠着脱不开的笑意:“我都不识几个字,做不出,挨了罚,老祖宗可听着我哭去。” 贾母笑得更开心,大方包揽‘罚’与‘奖’,很是一派豪气。 “这还差一人。”宝玉笑与祖母道:“再一人是谁去?” “我去。”贾母弯了腰,在宝玉额前抚上一抚。道是揶揄,全是慈爱:“我莫非做不得诗去?” “做得,做得,只是老祖宗做了,咱们这些人再上哪领赏去?” 热热闹闹,满是欢喜。丫头婆子奉了水果甜浆,屋里热气上涨,果香也做了熏香。 贾母记挂黛玉脾胃弱,嘱咐她不可多食,见她笑着应了,这才开题。 消寒会的与‘九’相连,无论题诗作画,皆要与九相关。贾母在上面坐着,王熙凤开个头彩,说上一句,便笑道:“我这是抛砖引玉,只等你们作出好诗篇来。” 第18章 有这一暖场,底下也热闹起来。贾母听着迎春、探春作诗,又笑惜春道:“好好,准你取画材来。” 宝玉在这里开心坏了,兴致如飞,一连写上几篇。贾母叫周围人都看这诗篇,叫宝玉拿了个好彩头,又牵了黛玉过去,道:“我这两个玉儿都是出彩,这会一个得了,另一个怎么竟藏起来?” 王熙凤瞧着,乐得开怀:“我读不甚懂,只是见这天儿冷了,请老祖宗叫林丫头做首‘暖和’的来。” “你呀——”老太太笑眯了眼,伸手隔空点一点王熙凤的鼻尖。 “你当我给你做羹来的,与我几瓜几枣,就叫我给你作‘暖和’的来?”黛玉偎在贾母怀中,下巴一翘,便朝熙凤笑起来。 贾母在此时拿了黛玉诗篇,读着看着,心里也有些期待。方才几首都好,只是掺了雪气寒气,她也想看看‘暖和’诗篇。 可黛玉笔下也落雪,只是最后着一句‘留得待春来’。 读着诗作,与了奖赏,闹了惩罚。贾母看着或大或小的孩子,心想她或许真的老了,一场风寒竟害得这样厉害。 “老太太。”黛玉正在她耳边轻轻唤,看见那尚稚嫩的眉眼,贾母竟觉得无端端看到女儿。 她是真的老了,贾母这样想着,又把黛玉搂进怀里面。 外面的寒风不知怎么绕路进来,半热半凉,最叫人身体受害。贾母笑着叫大家伙喝些真切‘暖和’的,散了会,又嘱咐回去千万把窗户阖紧,没得贪赏景致受了寒。 这热热闹闹似是花团揉散开,黛玉临走时回头看一眼——丫头婆子围着,她的外祖母只是坐在那里还在读方才的诗篇。 那点寒冷的水又在她的心里淌开,只是这时流得更远。 “姐姐。”林言紧着牵住她的手,他的手是热的,刚捧过羹碗,一路热到黛玉心里去。 “姐姐,你不舒服么?” “我也不知怎的。”黛玉捂住心口,另一只手仍然紧紧牵住林言,好像这会又下起雪,他们会在这样的风雪里走散:“我......” 她不知怎的说不出,好像这是什么命里的谶言,只能她一人知晓,旁的人不能听见。 “姐姐——”林言安抚一样半扶住黛玉,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姐姐若心里不安等雪化了,咱们上庙里拜一拜。” 黛玉点点头,恍惚真的因为这一句觉得好些。 可他们没有等到雪化,只等到一场比往年更大,更寒冷的新雪。 打发去扬州的人带了信回来。 第17章 渡寒江千里归家 接了信,贾母独坐着静默半响。白霜生出爪牙,顺着窗棂爬上,给屋子里添上好一份寒凉。 王熙凤蹙着眉安抚,老太太好似听不见,一声不吭,只在最后叹一口气,吩咐道:“将他们俩叫过来吧。” 见要走,贾母又嘱咐:“若是午歇还未醒,就悄悄等一会。” 那人应下走远,贾母却竟忧虑起来。担心叫得急了惊吓走小孩子的魂魄,又暗悔自己该再嘱咐一句,即便他俩醒着也是要轻轻请来的。其实底下人机灵,这种体贴本不必提醒,可贾母却是心里发慌,想着,她们若是忘了呢? 等待像是夜漏中的水滴,牵出长长的银丝,生坠着,迟迟不肯滴下去。而当终于滴落下来的时候,却凉得叫人打一个激灵。 贾母看着两个孩子进来,眼睛便不觉湿润。她一手搂上一个,摩弄半响,才说:“你们父亲想念,正趁着年节,要接你们家去呢。” 林言原还带几分初睡醒的昏沉,见老太太眸中含泪本就下去三分,此时听她这样说,登时心跳如雷。 他正牵着的姐姐的手几乎在一刹那失去温度,冷冰冰、静悄悄,仿佛一尊白玉瓶,不需要多用力,就会变得粉碎。 林言紧紧牵住黛玉道手,控制着声量,可张了半天口,一个字都吐不出。贾母知道这两个都是聪明孩子,支支吾吾不言,才叫他们心里更慌张。有一只帕子正轻轻蘸去她脸上的泪水,贾母于是将黛玉的脸按在心口,轻声道:“冬里寒凉,难免害了病痛,你们回去也好生照顾。” 话音落,贾母不禁更紧地抱住黛玉,眼泪一颗颗垂滴下来,隐没在发间。林言接了帕子,细细为贾母擦拭。贾母见此,扶了黛玉起来,又跟林言道:“你也快快去了斐府,与你师父说去,别坏了礼数。” 林言应是,贾母又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抚平他的鬓角,仔细看着他的眉眼。 “好孩子,去,快去吧。” 他们不敢耽搁。 车子已经备好,林言进到斐自山房里的时候,小老头刚醒。他听见动静,用被子把头蒙住,存心跟弟子开个玩笑。 若是平常,林言 约莫会笑。可这一次,他走到斐自山跟前,还没说话,声音便哽咽了。 “师父,我父亲病了,叫我与姐姐回家去,您多保重。” 斐自山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胡子飘在半空。 “什么时候的事?” “刚得了信,不多会儿就走。”林言被师父搂起来,师父的手极重地按在他的后背上,林言听到师父叹气,可抬起脸又见到斐自山安抚似的笑容:“不当事,谁没个三灾六病。你们来到这里四五载没回去过,你们父亲也想呢。” 见林言点头,他又道:“不必怕,有时就给师父来信,记着?” 到了这时候,林言反倒不哭了。他抹抹眼睛,认真应下:“我晓得,师父。” 林言没有许多可带的东西,唯一记挂的除了禀告师父,便是与师兄师嫂、还有秦向涛、陈谦时作别。可陈谦时随他母亲去了外祖家,林言便匆匆写下条子,请斐茂交给他们。 他回去的时候,黛玉屋里大半已经收拾妥当。她那儿的东西本就存放有条理,这会也未曾乱了阵脚。 紫鹃清点着,宝玉站在一旁,不舍地往窗边瞧。黛玉便坐在那里,垂着眼睛,又恍惚是当时握在手里的冰冷模样。 林言心里一坠,三步做两步,上前去轻轻唤一声姐姐。 “都知会过了?” “是,俱都告诉了。”林言点头,他心里发乱,不知如何才能安抚黛玉,只好把师父说的话也告诉姐姐听。黛玉捏捏他的指尖,勉强撑出笑来:“那书信我看了,是父亲亲笔写的。” “现已吩咐人去备船,琏二哥哥陪着我们回去。” 林言还未应话,便听到宝玉无限不舍:“妹妹,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什么时候回来?还回来么?她现下不是正要回自己家去,见自己的父亲么?她不是正要‘回来’吗? 黛玉仰起脸,眼珠干涩。忽得一暖,扭头一看,林言还握着她的手。 辞了老祖宗,辞了舅舅舅母,辞了兄弟姊妹。扬州来的林姑娘和林公子冬日里来,又冬日里走。 飘摇的船,缀着帘布,散着几个侍候的婆子。林言在船头站着,无端有些恍惚。 他来的时候觉得船本身就极大,如今才知道大的原来是江河。眼前的水色都是曾经见过,当时心中惴惴,如今归去也不是无忧。 父亲呢?父亲说过,叫他与姐姐一并过来,叫他好好读书,叫他......天上的水雾落进眼睛里,林言安静得骇人。他开始觉得这片水面过于大,大得令人生气,直想质问天公,凭什么只把姐姐与他抛在这一方看不到边际的地方。 可他的心却很冷静地旋转着,怀揣着最可怕的预期,悲伤又不得不准备知晓那个结局。 水路又是出了几里。风吹皱了布帘,打里面探出一只手来,手的主人牵住林言的衣袖,声音和缓,动作轻柔:“佛奴,外头风紧了,你进来坐。” “姐姐,我不冷的。”林言嘴上这般说着,却到底老实回到舱中。里头帘子起了一个角,小窗将合未合,黛玉正巧坐在那光中,只是望着他:“你说不冷,待会寒着了,又是一番闹。” 这说着,她自己反是低咳几声。林言赶忙放下帘布,瞬息到了姐姐身前,扯过一件披风搭在她身上。 “姐姐可是吃着风了?要不,把窗儿关了吧。” “不当事。”黛玉捂一捂他的脸蛋,她的手和吹风许久的林言一样冰。黛玉牵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扭过头,又只是遥望一方水色。 “我问了掌舵的,他说行船稳当,这几日就能到扬州,姐姐——”林言很乖巧的偎着黛玉,又去看黛玉放在手边的书,随意翻开着,看去许久未曾动过。 窗儿开着,天是留白,水是湖绿,远方山影隐在浓郁的雾色中,模模糊糊,朦朦胧胧。 林言看过一页,偷眼去瞧姐姐。果然见她托腮凝眉,一副思索的样子。他想开口,想去宽慰姐姐,可沉默像是外面的雾色钻进来,一股木然将他们包裹。 钝痛许久的心,这时已经不觉得痛了。 “佛奴。” 黛玉的声音垂得很低,竟比外面的鸟鸣声还浅。林言看着她,她看着窗外,好像并没有叫他的小名儿似的。 第19章 于是林言默默伏低身子,额头抵着黛玉的膝盖,拿自己去暖她手的温度。 “我有时想,幸好是佛奴与我一道来的。”黛玉依旧望着外面,好像透过那雾气,她也能化作一道水汽直回扬州。她也没有看林言,只是悄悄的,耳语一样诉说着:“总有人与我一道的,若是叫我一个人回来......” 若是叫她一个人回来,徒劳望着水色,催着归舟。她的父母双亲已失一人,如今父亲也不好,黛玉心中那只许久没有出现的窄口的瓶又流进许多忧愁,倒不出。 若是只叫她一人回来...... 黛玉微微垂头,大约不会有第二人如佛奴一般拿自己去暖她的手。 “姐姐,等我们到了,我还想给父亲看我的文章。”林言的声音因为伏卧的动作有些沉闷,黛玉应着,手一下一下抚着林言的脊背。 她忽然又想起母亲。 佛奴这个名字是母亲取的,她跟黛玉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又说起他耳后的红色胎记与黑沉沉的眼眸。 “有个人伴着总是好的。” 那时候黛玉的亲弟弟还小,原本说要给他的佛奴却早早跟着黛玉做了学童。他们一并跟着先生读书,佛奴好似真切应了名姓,健健康康,连跑带跳,付出苦功,得了佛祖庇佑。 有个人伴着总是好的。 黛玉在心里念着母亲当时的话,紧紧握住林言的手。 寒冬的江水太冷,晨间的水汽太重,飘摇不散的浓雾好像要把人吞噬进远处的水墨图景中。 可手握得紧,他们便不会离散。 黛玉忽然懂得了母亲那时的担忧与安抚。 “姐姐......” 脸颊上无痕,眼睛且干涩,但林言偏偏直起身子,仔细擦拭黛玉的眼尾。黛玉觉得有些好笑,因为她并没有落泪,是林言在哭。 额头对着额头,他们的心在这时真切贴在一处。没有另一个时刻更叫黛玉知晓林言永远会在她一侧,也没有另一个时刻更叫林言知道在他充满离别的早年岁月,唯有黛玉会永远在他身边。 寒江飘摇,水波晃动,他们在船舱里静静拥着,那些冰冷依旧存在,却渐渐感知不到了。 他们抵达扬州时已经到了傍晚,曾经离别匆匆一瞥的景象,这时又晃动在眼前。但黛玉和林言已经没有时间感慨。 阔别许久,他们终于又一次偎在林如海身前。 那一年送子女登舟,林如海的眉心有一道枯柳一样的刻纹,只是未瞧清便被遮掩。而如今他自身便恍似一木枯枝,即便再下几场大雪,也无法掩盖那些裂纹。 “父亲......” 相依在一起,父亲的手和女儿的手一样冷。 屋里的炭火热烈地燃烧着,但三个人没有一个再说话,只有忽然有簌簌的声音传来。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 第18章 难抛却落一团圆 旧的新客,新的主家。荣国府的二爷拜过姑父,住进林府一处院落,确留下清净与久别的父亲与子女。 方下了雪,又落了雨,也不知他平日上哪去。 林如海已经没有心力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他见了孩子,脸色恍惚好些。可大夫依旧日日都来,那是宫里退下来的老太医,诊过脉,看着林言,又对林如海道:“大人家的公子年纪虽小,行事却稳当。” 林如海听了,微微点头,隐约带上点笑。他听着窗外的雨声,仿佛听着一段紧凑的弹词。滚珠样的词接二连三落下,听客高兴。然而‘啵’的一声,琴弦断了,声音却不能停,只得继续清唱下去。 雪还没凝固便叫雨水融化,外面的路泥泞,难走,院子里的花被残雪冻住。林言送老太医出去,至外间嘱咐人好生照顾。一抹惨白蛰疼他的眼睛,林言定一定神,往常的喧嚣似是被这场雨水浇 灭,滚滚红尘中只剩下了雨声。被雨水框住的寂寥,被雨水垂压的凄惶,从天上落下来的东西回不去天宫,他正看着人间。 屋里的父亲咳嗽一声,林言招小厮过来,嘱咐他带人把又存续起来的污雪再打扫干净。对方应是,林言又赶忙回到房中,想给林如海端水来,却见他摆摆手,指着桌上道:“那卷书,你师父教过你么。” 林言把水摆在父亲伸手便可得的地方,捧了书,立在林如海跟前,一字一句,细细背诵。 他的声音正处于间期,不似成人,又难说稚童。林如海喝着水,不时点头,偶尔提问一句,又让他续着背诵。 “你师父教得用心,你也学得刻苦。”他的脸上终于带出确切的笑容,望着林言,眼睛微微亮着什么:“今日来探病的人家都记下了么?” 父亲的眼睛,和姐姐的眼睛是很像的。但姐姐的眼睛,和父亲的眼睛不同。 林言答他记下了,然后便垂下头去。稚童时的记忆已经不甚清晰,他记得父亲腰上的一枚玉佩,记得他牵着自己往母亲房里走。记得母亲朝他伸来的手,记得衣袖上的纹路。 可母亲的脸他记不清,父亲的脸竟也在四五载中渐渐模糊。 有一双手伸过来,林言下意识握住,却见父亲正看着他,无奈的,惋惜着。 “你是个好孩子,将来该有些成就。”这句话似是一枚樱桃,吐出一个梗,更大的果实卡在喉中。林言跪在地上,额头触及林如海略凸出的膝骨——父亲原本不是这样瘦——林言酸涩地想着,他还记得父亲带他往母亲那里去的时候,步子很稳,见他跟不住,又牵着他慢慢走。 那只手现在也枯瘦,屋里炭火热烈,掌心却寒冷。这叫林言不自觉联想到师父院子里的瘦竹,他扫庭院的时候,那些竹子也在他的背上慢慢扫着。 他听到父亲叹气,那口气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 “玉儿呢?” “我来的时候,庄子上的管事来了,姐姐要晚些过来。”林言半垂着脖颈,并不把自身的重量压在父亲身上,也实在怕露出心里的伤忧:“眼看就要年节,府里人的赏钱已经分发下去,庄子上的东西也送了来......” 听林言絮絮说着这些日子来的事,林如海的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欣慰或忧愁——或许他情愿自己的孩儿再天真烂漫些,可他等不及时间了。 雨声在寂静中被搁置,林如海甚至似乎忘了自己还握着林言的手,只是半仰头,胡子像一缕白烟勉强从他的下颚溢散出。 “也过了许多时候,你且回去歇歇吧。” 林言于是扶林如海躺下,守在那儿,直到他呼吸平稳下来才到外间。叮嘱仆婢小心伺候着,他看一眼已经扫净的污雪,抬脚便往姐姐那儿走。 黛玉刚叫人送走管事,正想去父亲那里,正巧碰见林言进来,于是心里知道父亲已经歇下了。 外面依旧下着雨,湿淋淋敲在枝子上。分明是赠予人间的东西,这时却似乎要决心做个强盗,把心底最后的的暖也濡湿。 黛玉忽然想起留在荣国府的红梅,不知晓他们离开后,有没有人记得照料花苞开放——也许他们应该把它带上的,残枝花开是个好兆头,也许父亲见了也能好起来。 回过神时有人正仔细牵着她的手,黛玉不需回头也知道是林言。她想问今日太医说了什么,又想问今日父亲如何,可话在舌尖兜转半响,也只是道:“你是守着父亲睡下才走的?” “是,今日父亲精神不错,坐了许久,还考问我的课业。”林言没有多说太医的话,只是略略提过。一股彼此心知肚明的情绪在两个人的心底爬出来,外面的寒风把一点雨丝也扫进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 “外面下着,别是布衬捂了水汽。” “姑娘,都是新换的,干的呢。” 这一场雨淅淅沥沥,间隔不停。黛玉差人去问候贾琏,也道招待不周的歉意。那边人回话,说二爷有旧识过到扬州,不得不去,请姑娘哥儿不要介意。 “姐姐,时候也不早了,你也去歇歇吧。” 黛玉听他这样说,略动一动脖颈,牵连一阵凉飕飕的痛,才觉得膀子僵硬,自己已经在这里坐了许久。 林言细细给她揉着,黛玉按住他的手,道:“不多会父亲就要起了,到时候我去与父亲说会话。” 林言点头,他下午还要去完成师父的课业。老先生寄了信给林如海,林言不知道里面说了什么,只是那之后父亲便叫他下午不要过来,安心读书便是。 又稍坐一刻,黛玉便往林如海那边去。林言与她至院外分别,紧走几步,不知怎么扭回头去,仍然能看见她的背影。 朦朦胧胧的,明明他也在这里,可好像只她一个被抛在这样的境地。没有林言,他眼睁睁看着她向前走着——淡了、远了、散了...... 林言不自觉迈开腿追过去,急急叫一声姐姐,看见她略疑惑的眼睛,才如梦初醒般停下步子。 “你,我——请姐姐替我转告父亲,我回去读书,晚些再过去。” 第20章 眼前的人拿指压在唇上,眼睛却微微弯起,倒悬的月亮倾泻一腔笑意。 “瞧你,着急忙慌的,我又不会丢了去。快去吧,没得一会又下起雨。” 林言怔怔点头,他在原地站了许久,蓦地品尝到一丝血甜气。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咬着舌尖,此时已经留下一对牙印。 “哥儿,咱们走吧?”文墨担忧地看着林言,看着这个曾经将他救出于水火的小公子流露出不同于往常的茫然。 “嗯,走吧。”林言听到自己的声音,可他不记得自己张了嘴。 最后一次加的炭火也烧至灰白颜色的时候,林如海人来叫林言过去用饭,林言揉揉略干涩的眼睛,披上外袍便出去。 中午那会儿的姐姐的背影给他的心里存下一个可怕的影子,忍不住预想假使他俩分离,彼此当是怎样的境地。他又想起自己最初的名字——佛奴——母亲取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的叫法,但心里念着,每每都觉得安心,好像这是最久远的遗赠。 但现在会这样叫他的只有姐姐,天然的,两个人是世间最后的同盟。 怕父亲和姐姐久等,林言加快步子。来往的仆婢见着他,文文静静叫声好,又各自去做自己的事。 衣摆上的云纹飘荡起来,林言进到屋子里时,林如海正与黛玉笑着说话。见林言进来,便招招手,笑道:“竟还是一团孩子气。” 林言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样的气氛叫他刻意遗忘盘旋在心口的苦涩。 病中的人往往没什么胃口,但林如海顾念两个孩子,一下一下慢慢咀嚼,直到那二人略略停住,这才放下筷子。 他在心里盘算新年,庆幸至少此时已是冬季,叫他能捱过这一整年,看着黛玉与林言再添上一岁的时光。 下人撤了杯盏,奉了晚茶。三人说起年节,说起今日的趣事,过问林言的读书,又问黛玉今日理家的事。听黛玉说在荣国府的生活,说林言赶刁仆出去的得意,又听林言说与师父的相处,说与秦陈两位公子的友谊。 听着他们答话,林如海这时真切笑起来。他终于觉得自己可以安心,将来也有颜面再见亡妻。 那便等着年节吧,林如海心中想着,他确信自己的两个孩子有能力对待将来的风雨。 心里的郁气消散些,林如海的身体似乎又好上一层。他邀请友人来府中一叙,请他们也携公子小姐与自己的儿女交际。偶尔林言也会跟着父亲拜访他的同僚,名师弟子的风头在前,倒也能先得几句赞许。 那凄冷的冬雨终于止息,雪也没了踪迹。新年的喜气使得风也温暖许多,林如海因此也常陪伴儿女走在院中,不时讲一些只有父母亲才能说到笑语。遭女儿拿指节在掌心轻轻敲,做父亲的心里非常得意。 在这样的暖风里,他们终于等盼来除夕。 第19章 终归去扶灵回乡 “打发到苏州去的昭儿来了。” 熙凤这边正闹着,听了传话,便命人把昭儿唤进来。一见他进来,凤姐便问:“这时回来的,可得了什么嘱托?” 昭儿打千请安,回道:“回奶奶的话,是二爷叫我来传信儿:林姑老爷是二月廿二寅时没的。二爷说他将带着林姑娘并林哥儿一同送林姑老爷灵去苏州,大抵年底时回来。二爷打发小的来瞧瞧奶奶安好,又叫再预备些衣裳。” 凤姐听 到此,略一沉吟,并不多与昭儿说什么,派了赏,叫他下去歇歇。昭儿回复完也不敢耽搁,赶忙将要退下。 此时宝玉与秦钟同在王熙凤处,这时听得昭儿言语,宝玉不禁心急,见昭儿要走,便问道:“林妹妹如何了?” “林姑娘不知有多难过,这会忙乱,日日汤药也离不了口。” “她可说过几时回来?” “这——”昭儿一怔,忙回道:“二爷并未知会小的,单等老太太示下来的。” 宝玉闻言,讷讷半响,自语一般道:“可她就一个人......” “你也别太心焦,林哥儿也在,怎么就是一个人了?”秦钟虽知宝玉惯常遗漏林家哥儿,可这时却也不得不提上一提。宝玉依旧怔愣,隔了好一会,才道:“是啊......” 乍一听到此事,几人也再没心思玩闹。宝玉与秦钟不多时便离去,独留王熙凤一人忙碌繁杂事务,好不容易捱到晚上,才又叫昭儿过问情况。 “你们二爷这一路上可好?” “好,都好。二爷记挂着奶奶,也叫小的问奶奶好。” 王熙凤端了茶盏,不哼不哈的,直瞧得昭儿讪讪,才开口道:“你也仔细照顾着,有个什么不干不净的沾上你们二爷,我先扒了你的皮!” 满意地见昭儿满口应下,王熙凤又问道:“当时是个什么光景?” “林姑老爷生熬着过了除夕,之后便再起不能。直到二月十二的时候又精神些,陪着林姑娘过了生辰。”昭儿垂着头回话,王熙凤也把茶搁下,又听昭儿说:“之后人便渐渐不清醒了,在床上躺了几日,林姑娘和林哥儿不舍昼夜照顾着。” “嗯。”王熙凤应一声,又把杯子端拿在手里:“你们二爷总算是亲戚,在跟前儿......” “不止呢。”昭儿大着胆子瞧了王熙凤一眼:“林哥儿的师兄也来了。” “师兄?”这话着实叫王熙凤一愣,林言的师兄?那姓斐的大人?可并没听说他...... “不是斐大人,却是一位姓窦的先生。”昭儿声音弱弱的:“林哥儿自己也没见过,只那位先生拿了斐先生的手书,林哥儿看过才认下的。” 王熙凤一时不吱声了,她想起白日里宝玉的痴相,不禁想他林妹妹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这可‘有得瞧’了——一边是姻亲外祖,一边是父子师徒,林言那师父是专门给徒弟盯着来的。林家没有旁的亲戚,撕巴到最后,谁知道便宜了谁去? 牙根痒痒,王熙凤暗恨斐自山的手伸得太长。 荣国府的花烛并未吹香到扬州,一场寒气降下,年节的红绸变了白布。 来往吊唁的人家已走,夜幕低垂,月似纸钱的一块缺口。 蜡烛泣泪,黛玉颤了颤,她看清林言满脸的泪水,也看清自己的苍白。 她记得原先在荣国府时,有时候她打趣弟弟。说林言稍有点什么,就盼着说想回扬州去——因为父亲等在那里。 可他们终于回到扬州,却已经没有父亲了。 “姐姐,你还有我,我还有你——”林言觉得自己话都说不清了,他想安慰黛玉,可自己却先哭起来。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乱撞,又好像是生吞了一颗核桃果,喉管生疼。鼻端香灰缭绕,好像一把锁链将林言拷住。母亲走了,父亲走了,抱着的姐姐这样瘦弱,好像下一刻,她也跟云雾似的飞远去。 “佛奴……”在林言的注视中,黛玉慢慢冷静下来。眼前人的惶恐顺着拥抱传递到她心里,泪水无声砸落,叫林言心里一颤。他不自觉停下抽泣,望着黛玉,眼睛里带着自己都没有发觉的依赖和顺从。 “来往吊唁的人家,你可有好生记住……”一字字的嘱咐,脸上淌着泪河,黛玉声音在颤抖,该说的事却一点没有遗漏。林言还跪在她对面,身后父亲的牌位肃穆,黛玉的目光越过林言,落在那处,原本压抑的心绪决堤。 她哭得没有声音——是苍翠山林,幼鹿失亲的哀啼,稚嫩悲鸣引来虎啸,于是山林静止——这沉默比嚎啕更锥心。 “姐姐,我记得了,我记得了……”黛玉哭得浑身发颤,林言赶紧将她护在怀里。夜晚的灵堂太冷了,他不知怎的想起秦向涛曾用来吓唬他的鬼话。 父亲也是吗?他会化作魂灵,看着这灵堂上一双儿女相偎哭泣吗? 林言不知道,但他只是想,若是父亲看着,定不会满意自己这般不经事的样子。 他是要保护姐姐的。 姐姐只剩他了,他也只有姐姐了。 不知不觉的,两个人都止下哭声。 天空依旧垂得很低,闪烁的星光下,人间只剩下他们自己。 往苏州去的船早已备齐,黛玉生了病,林言便揽下许多繁杂事。林如海的故旧同僚对他观感不错,遇着什么,也肯明里暗里提点几句。林言一一谢过,记下。 他催人先去料理苏州的老宅,以免回去时处理不及。丧葬事宜有人帮衬,可到底事情繁乱,少不得自己多用心。 府中的仆婢——家生子带走,当初雇来的便发了钱散去。林如海在时对府中人且宽宏,多年侍奉的在灵前磕头礼谢,又对林言叹道 “哥儿,你跟姐儿两个人,今后可得保重。”话没说完,眼圈便红,林言的鼻尖也有些酸涩,他深吸一口气,只回:“安心便是。” 至于林如海原本的几房姬妾,林言也请过问她们的意思,那边回道愿意一并回苏州老宅。林言听罢,又嘱咐人打点,且接待来致意的人家,一通忙碌,直到戌时才息。 第21章 天在此时已经黑下去,林府散去一些人手,又提前吩咐走一些人手,这时只有一点影子在隐约晃动。 他在廊下站了一刻,又去寻贾琏——跟他商量之后的事,也为这几日的忙乱与不周表达歉意。 “哪里当得这一句?反倒是我这做哥哥的没能多帮衬。”贾琏说到这里,又看一眼林言。这个表弟叫斐自山教导几年,行事算得上稳当,可终究年纪还小些。想到老祖宗的嘱咐,贾琏定一定神,道:“莫忧心,不日咱们就往苏州去,待料理好后事,我还领你们回去。” “老太太记挂着你姐姐,你也得回去看顾学业不是?”贾琏心里思量着,想要再说些为林言着想的话。却见方才只是应声的林言沉默半响,抬起头来道:“老太太心疼姐姐与我,这些我俩尽是知晓。只是前儿师兄过来,也带了师父给我的书信,叫我留在原籍守丧。” 没给贾琏说话的功夫,林言抚平衣袍上的一道褶皱:“姐姐身子还未好,又兼心神动荡。舟车劳顿恐怕加重情况,路上医药且不利索,我想着还是等姐姐好些再说回去的事,你说这样可好?” 贾琏本就因为窦师兄的到来心里不自在,这时又听他说了师父的书信,不好再说叫林言回去的话。现下听得黛玉情况,一时更不能强求,只得干笑两声,道:“也罢,本就是担心你们受累,既如此,咱们就先往苏州去,之后的事往后再说。” 林言听罢,也陪着笑两声。二人又说些客气话,林言才借口天色离开。至于他离开以后,贾琏如何往荣国府回话,此时也不是林言所能左右。 他出来后便到了黛玉那里,隔着门帘儿闻得一股苦药气。林言略一顿,抬手在脸上抹出一个笑来,这才步子轻快着进去。 “心里不好受,何苦强撑着。你这般样子,才是真切叫我心里难过。”黛玉刚喝过药,紫鹃见林言来了,这时便捧着碗下去。黛玉伸手把林言招至榻前,勉强笑道:“都料理好了?” “是。”林言半伏在黛玉跟前,静默半响,又道:“姐姐不愿我强撑笑脸,自己怎么不算数呢?” “哼——”黛玉无奈,笑容却真切几分:“我此时是个闲人,自然笑得出来。” “姐姐快别说这种话。”林言弯下身,黛玉便就着姿势把他的脑袋搂住。手指间的耳廓带着冰凉,黛玉想了想,又问道:“你刚从你师兄那儿来的吗?” “不是,我是从琏二哥那里来的。”林言将他与贾琏的对话与黛玉细细说了,黛玉听得,半响无言,只一下下抚着林言的半缕垂发。 “窦师兄出去了,他没带什么小厮长随,旁的也不好多问,我想着等他回来了,再去与他说去。” “嗯,这样也好。”黛玉点头,她终究是病着,这时有些困倦。林言给她掖上被子,嘱咐紫鹃几句,自己却仍留在原处。 他看着姐姐,心里空荡荡的,石头打下去,连个水花都不得。 仪式毕,料理过此间事,往苏州去的船开了。 第20章 应守丧姑苏日夜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今日的课业已经完成,师兄——” “不是这个。”瘦高个子的男人嘿嘿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在林言眼前晃悠:“今天中午的豆腐菜,做得咸了些。” 林言一时梗住,他看着陌生的二师兄,只得道:“师兄若是吃不惯,直与厨房吩咐便是,千万别委屈自个。” 骨架大,脸方正,常穿赭色的衣裳,远远望去正像一块刷了酱油的煎豆腐。 师兄的名字叫窦止哀。 “怎么不说话,因不认得我?”他看林言在身后默默跟着,嘿然道:“也是,你又不认得我。” 何止不认得? 林言在心里说,他不仅不认得窦止哀,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过——无论是师父,还是大师兄,甚至斐府里爱开玩笑的厨子,压根没人提到过斐自山原来有两个徒弟。 斐茂严格来说不是斐自山的徒弟,林言叫他大师兄,大半是因为他是师父的儿子,斐自山从来没有让他叫过。 可偏偏窦止哀冒出来了,带着师父的亲笔信。里面字迹简短,斐自山只告诉林言窦止哀是他派来的。 六月的杨柳低垂,牵挂住日渐攀升的暑气,闲闲点着碧水。林言的衣摆被一阵微风吹起来,他沉默了很久,看向窦止哀:“师父叫我在苏州守丧。” “嗯。” “可——” “言哥儿,师兄给你一句劝,师父是打点好了才叫我来的。”窦止哀极缓慢地眨一下眼,他瞧着林言神色,眼睛的颜色被太阳光映得很浅。林言忽然疑心他应当有别的话要说,可窦止哀喉咙里滚动一下,那些未出口的话便也随着一口气吞咽下去。 他不同于林言所熟悉的任何一个成年的男子,姿态散漫,带着点与年龄不相符的淘气。可他的生活又是极清寡的,没有妻妾,也不好奢靡事。窦止哀来的那一天半身都是泥水,若不是林府的门房知趣,先过问称谓来意,换作旁的人家,少不得要把他当乞丐打出去。 窦止哀没具体说过他的年纪,林言自己观察着,觉得他的年岁应当与二舅舅差不过几许。窦止哀来的第一天便说不必费心,林言耳朵里听着,到底一应以礼对待。反是黛玉,听了窦止哀几句亦真亦假的抱怨,倒真撤下奴婢仆役,只留下书卷笔墨伺候。 窦止哀听说是黛玉的吩咐,静了半响,跟林言道:“此女子有大气度。” 耳边的风半是寒凉,半是暖意。林言见窦止哀的手在眼前晃一晃,上面满是茧子的痕迹。他又抬起头向窦止哀看去,唯在这张脸上看到满满的笑容。 “没旁的事,你歇歇去吧。”他开始做了个‘玩’的口型,又想起林言还在丧期。牙齿在舌头上夹一下,声音改道,全做了体贴之意。 林言点头,目送窦止哀走远,方朝着另一处去。 日头暖了,黛玉的身子却不见好。林言到时她正睡着,于是便挨着床坐在脚榻上,望着房顶出神。 他觉得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分离出两个人——一个算得上可靠,记着读书,记着与致意过的人家回谢,记着整理父亲留下的银钱地契,也记得请高明的大夫医治姐姐的身体。可另一个却很是呆笨,心里眼里空空荡荡,做一抹游魂,根本不存在于天地之间似的。 林言又回头去看黛玉搭在脸颊旁的手——手指、指甲、脸颊、嘴唇几乎是一个颜色。 他觉得自己的魂灵也跟姐姐一样生了病,假使他们真的将在世间失散,他也将跟着一命死去。 沉闷的悲伤像水一样从脚踝漫盖上来,叫林言生出溺水的错觉。他因此仰起脖颈,胸脯起伏着,吞咽着干燥的空气。可那水依旧涌上来,压在脾脏、压在心上,漫过他的咽喉,慢慢拢进鼻腔。 在水即将盖住他的眼睛的时候,一双手忽然从身后伸出来,抚住他的肩膀。 “等了多久,怎么不叫醒我呢?” 水一下消退下去,干净得好像从来不存在一样。 “是我叫紫鹃姐姐别作声的。”林言搓搓姐姐的手,试着给那上面添一点温度。他弯起嘴角,颊上又显露出那个梨窝:“姐姐难得睡得沉一些,我想叫你多睡会儿。” 黛玉也笑了,她牵着林言往榻上坐。抬手理顺他的一点乱发,又道:“怎么不开心了?” “我......”嗓子堵着,原来方才的水没有消失,是尽数涌到他身体里去了。林言不自觉有些狼狈,他挣扎一下,偏过头去:“师父叫我留在原籍守丧。” “我晓得,你不一早便告诉我了吗?”黛玉微微歪头,睡觉时解下的头发垂搭下来,细腻地扑洒在林言道手背上。 “可姐姐呢?你又要与琏二哥到荣国府去......” “谁跟你说我要回荣国府去?” “可我们当时离家不就是为了这个么?”林言仰起脸,但又掩饰心绪一样低垂下去:“当时不就是——” 为了世俗的礼仪,为了日后的婚姻——这些东西离散他们一次,现在又将带来第二场别离。师父只在信中说了叫林言守丧读书,旁的一句没有。至于师兄口中的‘安排好了’...... 林言是不愿意在此时拿这些事惹姐姐忧心,可贾琏近日催促,甚至说回去能请更妥帖的太医。他今年十岁,做了清流林家的继承人,但也只是继承人——伤仲永的例子太多,没人说大儒的弟子将来也能够成为大儒。 但那位名动天下的师父却几乎是他们唯一的倚仗。 现在,现在无论是林言还是黛玉,都还太小了。 黛玉在他耳边轻轻笑,压着一点咳嗽,抬手便捏在林言耳朵上:“谁跟你说我要回荣国府去的,嗯?” “可若是将来外人计较起来怎么办?” “计较什么?你也说是外人,和我有什么相干?想看轻我,也要我肯理睬他们才行。”黛玉说到这里,却又咳嗽起来。林言赶忙捧了水给她,黛玉没有接茶杯,却双手握住林言的手腕:“我才不在乎他们想的什么,佛奴,我还有你,你也还有我,林家的人又不是死绝了。” 第22章 喉咙中干涩,那汹涌的,曾经险些将他溺毙的水终于安歇下来,顺着眼眶滚动一刻,化作眼睛里却带着比往日更强硬的坚决。林言把水喂给黛玉喝,脸上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得柔和。 “既然这般打算了,我也给师父写信去说。”屋里氤氲开一些暖气,林言见姐姐的咳嗽止下,又摸摸她的指尖,觉得也没有那么冷了:“琏二哥问过我许多次,我都按师兄说的堵回去了。” 听林言提起窦止哀,黛玉又笑一下。她挺喜欢这位来得及时的先生,而听其他的小丫头说,这位先生对她们也是一应潇洒又和气的。 抬头看见林言正望着她,黛玉便牵了他的手,温声道:“再怎么,我这病一时半会也好不了,舟车劳顿加重,难道能叫琏二哥担这干系么?我自个的身子,当然是自己养着。” 不再听林言滴嘀咕咕的‘还是宁愿没有生病’或者‘再过几日就好了’的孩子话,黛玉在心里叹一口气。正巧紫鹃进来叫她喝药,于是便一面捧了碗,一面又继续跟林言商量着其余的安排。 父亲留下的东西尽都好好收着,贾琏并窦止哀双双要过目。一个来自母族,一个代表师父,在这一对姊弟失父丧母,亲族无人的境况下,这二位便是最势均力敌的看护。贾琏端得客气样子,窦止哀却也是笑脸温和。问起来,窦止哀只说:“林大人挂念子女,怎么不给我师父嘱托呢?只可惜我师父年事已高,这才叫我来的,且放心,一切都告诉我了。” 然而究竟告诉了什么,别人不好问,他也笑嘻嘻的一字不说。 这一月的课业是与秦向涛的书信一起到来的——两地路远,通信不便。秦 向涛原本将信寄去扬州,还没抵达便听说他们已经往苏州走,因此便迟了许多。 他登门拜见了斐先生,不知使了多少话术。总之,林言再翻看师父叫人送来的书的时候,已经有一封新的信夹在其中。 秦向涛跟林言道恼,又请他转告家里人的问候。末尾在信里得意洋洋,告诉林言说他跟谦时也得了一句没有名分的‘小师叔’。 林言当然把信跟姐姐分享了,那上面的字迹比从前端正许多,林言想向涛这次一定是好好坐在椅子上写的。 黛玉评:是个豪放派的词客。 得了姐姐的支持,又看到友人来书。林言心中多日连绵的阴雨终于放晴,他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思索着,决心以最妥帖的方式处理眼前的事务。 推说疾病是个好理由,但用的久了,难免叫长辈心忧。林言一封信写进斐府,之后的日子便在暖风和煦中悠悠。 直到又一段时间后,一队人来到林家,宣告着林黛玉与林言彻底留在苏州。 第21章 敛春秋日月沉浮 往苏州去的琏二爷将回来了。 宝玉冷不丁听晴雯说了这事,欢喜得手都不知往哪放。原端在手中的一盏甜酒泼洒出一半,晴雯叫他的反应吓一跳,一面抖擞沾到袖子上的残液,一面又数落:“你自个不稳当,怎么连累了我?瞧我这儿——你得赔我的——” 她的话且没说完,宝玉便从炕上蹦下来。一面搂了外衣往身上套,一面又道:“好,好,你自个挑去,那边喜欢哪个花样,裁个百来件,随你的。” “你干什么去?”晴雯不解,到底是替宝玉系上带子:“往日没见你跟琏二爷多么亲近,怎么这会听他一回来,竟高兴得不成样子了?” “我得找凤姐姐去,你——你记得把我从前收着的那些花笺香粉,还有旁的——全整理出来,我晚些时候用。”宝玉挣开晴雯的手,抬脚往外面去。晴雯怔愣一刻,急着追出去,却连个影儿也没留得。 “怪事。”她嘟囔一句,到底去收拾宝玉要的东西。 可急着到王熙凤那儿的宝玉却愣生生得一个晴天霹雳。 “林妹妹不回来?” “嗯。”王熙凤查着账册,不轻不重应一声。抬头见宝玉失魂落魄,一矮身跌在椅子上,不觉笑了:“你林妹妹在她自家,回来做什么?” “这是什么话,林妹妹当然得回来——她不回来,我,我......”宝玉说到这里,心中越发急躁,眼圈也一下子红了:“林妹妹不回来,我可怎么活?” “你这又是什么话,你林妹妹刚回去一年,你就扯说些活不活的,往日可只见你乐呵着。”王熙凤说到这儿,嘴角不自觉拧出一个笑:“知道你俩感情深厚,只是你姑父刚没了,你林妹妹怎么都得要守丧不是?” 宝玉怔怔抬起头,跟头一回听到这个说法似的。王熙凤见他这样,更加哼笑出声:“言哥儿的那个师父专程给他写了篇《诫弟子书》,要他安心守孝,静中读书,书中顿悟。又赞他徒儿小小年纪甘于寂寞,不骄不躁,让他这个师父颇为自得——那些个读书人,把这半篇书推崇得跟什么似的。” 见宝玉犹在发愣,王熙凤便低下头。又翻过一页册本,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林家的儿子守得丧,难道女儿就守不得?” 贾琏就是因此回来的,林家的儿女要守孝,他难道要跟着一起住上三年庐墓? 斐自山很赞赏弟子的行为,且不吝啬与相熟的人宣扬。他本就得读书人推崇,一个‘孝’字又极为正当。斐自山没管林黛玉,他只说自己的弟子如何体贴、如何事父极孝,丧父后又如何哀伤,更说起他小小年纪庐墓而居,值得鼓励,值得表扬。 ——可林言比林黛玉还要小上一岁,他于苏州守孝,荣国府难道能单将黛玉强接回来吗? 无论贾母沉默背后是否气得心里发慌,斐自山都大张旗鼓与人宣扬弟子的孝顺。老师父看小弟子,哪里都跟个宝贝一样,那篇《诫弟子书》中有多少斐自山的得意暂且不提,林言到底是因为这一篇走到人前,又因为守孝避世而理所当然地免去争端。 林言是势必要在苏州待足三年的,唯一可恨的是他将黛玉绑定。总不能真的是林家的儿子先以孝扬名,林家的女儿却要悄悄回外祖家。 两个人相差只一岁,传扬出去,荣宁二府都丢不得这个脸去。 可斐自山却好像没觉察这边不快,他甚至借着去世多年的亡妻的交情,请了几位曾在宫里的老嬷嬷,美其名曰‘恐怕小儿智薄,料理不好内宅主意’。 你既担心,何苦写那篇《诫弟子书》?你既写了书,怎么又顾念你徒儿且年幼? 邢夫人僵着脸笑,应和着斐夫人端庄贤淑的面貌。收下人家代替公爹传达的歉意,回头到家来还得看老祖宗沉默的眼睛。 贾母听到斐府那边问荣国府可要添置什么,说可以一并带到苏州的时候,面上皱纹挤在一处,看不出心中喜忧。 斐自山连皇上的脸面都不顾,贾母到底怕他给荣国府添上一个不洒脱的名声。 “言儿的师父肯替他筹谋,这是好事,你们怎么一个两个哭丧着脸去?”她抬起脸,依旧透着慈和,只是眼睛里闪着泪色:“只是要许多年,那两个孩子恐怕要辛苦。” 她一迭声叫人收拾出库房中的东西,又过问斐府那边情况。听说其中有几个曾经在宫里教导礼仪的嬷嬷,贾母怔一怔,良久才道:“言儿师父有心,他们既然来问,你们也紧快收拾着。与斐府的人员物什一并送去,莫要耽搁时候。” 她细细吩咐着,见诸人都应下,才稍稍后靠。扭脸见宝玉神色怏怏,贾母心中一疼,方才压下的伤怀又涌上来。她摸摸宝玉的面颊,低声道:“我的两个玉儿,这时近跟前的只一个......” 宝玉闻言,心中大悲。抱着老太太,同样忍不住哭声。 旁的人好不容易才堪堪劝慰住。 这满载两府人关怀的船历经不知几个日月,终于来的苏州。贾琏这时冲林言干巴巴笑着,只道:“我也算功成身退,没辜负老太太嘱咐。” 林言也笑,想与他说些客气的话,冷不丁却听贾琏耳语道:“林哥儿,你那个师兄可要在这儿常住?” 这时风早也暖和,林言却后脖颈猛地一寒。但他面色不变,黑漆漆的眼瞳动也不动。 “师兄也说他不日就要启程离开。” “那就好。”贾琏掸去林言肩上不知是否存在的灰土,笑着道:“这边毕竟还有你姐姐,他一个外男长居于此,传出去总是不好听。” 语罢,见林言只是点头,贾琏又道:“不过你自个也当心,莫要被人诓骗了去,那窦先生虽说......哎,我这是在浑说什么——言哥儿,你记得,老太太从来疼着你们,不会忍心你们受害。便是我们这些做哥哥的,没什么大本事,护一护自家弟妹总是能够的。” 林言依旧点头,脸上满满端得是认真的神色。贾琏见他听进去了,于是不再多说,且收拾置办妥当,随着来的那一班人回去了。 苏州的林府彻底剩下姊弟两个——窦止哀去了庙里住,只偶尔回来看看他们如何料理家业,也确保这小姐弟俩没叫人欺负了。 第23章 林言倒是对师兄住到寺庙里这件事颇觉讶异,盖因从前相处没见窦止哀流露出对佛法的兴趣和精通。一时之间,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师兄的神秘程度又增一程。 苏州老宅的仆婢不多,林如海的几房妾室也不是张扬的性格。她们自回来以后便幽居院中,并不短缺衣食银钱,林言也保证她们若有别的想头,自己也一定尽心为她们张罗。 只是终究还是寂静的,尤其是到了晚上的时刻。偌大的宅院封闭大半,俯瞰似一块藏青色的云锦,上面用更暗的颜色勾勒出屋角庭院和花园。凄惶的灯火只燃一半,像是火花飞溅上去的星点,只是这星点不会扩大,只是安静地亮着,直到天明时熄灭。 黛玉现正在一颗星星里面。 斐夫人听丈夫提到黛玉身体不好,这次送来的东西中竟有几个她自己绣的填了安神草药的香包。黛玉一只一只捧出来,在榻上排放好,看来看去,只觉得处 处针脚都精妙。 林言却恍惚想起昔年师嫂作弄他的话,这时见姐姐喜欢,不觉笑道:“从前姐姐和师嫂联合起来作弄我,诓我说这样的花样绣一个眼睛就坏掉。这时候是姐姐得了,可没我的错处了吧?” “竟是不知你几时这样小气的,嗯?”黛玉在他腮上玩笑似的一拧,牵着他的手点在香包上:“这其中难道没有你的?” “就是没有我的。” “我与斐夫人不曾得幸相见,你却是她丈夫的师弟。如今她且与我绣了香包,却不给你——”黛玉故意托腮,佯装惆怅之意:‘佛奴,你老实交代,这其中难道没有你的错处么?’ 他总是说不过姐姐的。 林言‘噗嗤’一声笑出来,告饶道:“我的错处,便是此时跟你耍嘴——姐姐饶了我吧。” 清甜的草药味在鼻尖一晃,一个素色香包被端放在林言掌心。这原本应当是介于蓝绿之间的颜色,此时被暖黄的灯烛一映,更是往嫩生生的绿色去了。 倒应和了此时——寒冬过去,万物复苏。从前的悲戚依旧在心里留下底色,可叫头顶的太阳照耀着,一切都在向前走了。 也往好处走了。 林言在心里更正这一句。 他现在知道师父‘安排好’什么了,短暂的惊讶之后,他也立刻便明晰自己往后应当做什么。 父亲是科举出身的探花,师父是年少扬名的才子——林言的将来有且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然而他并不惧怕,甚至隐隐为此激动起来。 这是一条虽然辛苦,却能足够保护姐姐,不辜负父亲嘱托的路。 这是一条虽然辛苦,但已经在宿命中推到他眼前的路。 原本温柔亮着的灯烛忽然闪烁,林言以为有风钻进来,想要微微挡住,却见蹦出一个烛花来,然后便燃得更热闹。 “这是个好兆头,对吧,姐姐?”他不自觉跟黛玉求证。 “嗯。”黛玉看一眼跃动的烛火后面,林言笑弯的眉眼,便也笑出声。 “是个好兆头。” 第22章 知新雨如此三年 昨儿下了一夜的雨,今早起来,路上半是泥泞。勤力的佃户挽着裤脚,留心着往前伸出耳朵。 入了春,这时依旧冷得骇人。新叶上披着一层泛白的水露,洋洋洒洒漏在佃户身上,这时依旧濡湿一片。前方人声近,佃农微弯起腰,低头露出极和顺的样子来。 “老爷,都好。” 被称为‘老爷’的人有些太过年轻了——烟蓝色的长褂,腰上只系一条素色腰带。佃农早觉得庄子上的管事是高壮的个子,如今一瞧竟比身边人要矮上半个脑袋,可另一位还是待长的年纪——佃农心里悄悄想着。 他有多大,十四?十五?听庄子里的人说他们家老爷是给父亲守了三年丧,刚来苏州时还是个孩子,承了家中田产竟也能稳当当守住,实不简单。 这般静悄悄打量的时候,林言正背着身与管事的说话。听见佃农声音方转过身来,脸上且笑得和气,见佃农衣着单薄,又吩咐人去取几件御寒的衣物来。 “这怎么,怎么要得。” “不过是几件旧衣,不妨事。”林言亲眼见着佃农将衣服穿上,眼神中便显露出些歉疚来:“说起此事也是你们无端受害,且放心回家去,必不会叫你们白白劳作一年。” 见佃农犹有些讷讷,林言又道:“你们也辛苦,请老伯回去与乡亲们说,今年的租子也减免些。” 这时候,对方脸上终于显露出真切的喜悦。林言又嘱咐人留心招待,万不可轻慢去。 佃农欢喜着离开,林言的脸上却下了冷色。他兀自翻着手上的册本,不说话,直到管事的腰塌下一节又一节。 “是小的没办利索......” “你也是好多年的管事,按说不该如此。”林言声音和气,慢条斯理。管事的听在耳中,却觉得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的不是册本,而是他的命根。 “下回,下回定不叫那些人再来——” ‘啪’—— 册本合上,林言依旧没有看管事,只是将账册卷在手中,一下轻一下重地叩着掌心。 “我说的是这回事吗?” 最后一下扣的不是掌心,而是管事的肩膀。林言竟又是笑着的样子,嘴里道:“老伯还当我不知事呢。” 背上生起一层白毛汗,管事的脸上汗津津,双脚双手也不知道往哪放。可他眼前的少年主家依旧笑眯眯的样子,嘴上仿佛在催他的命:“你这些年里应外合也不容易,给一双儿女挣下许多家业。有爹娘护着的孩子有福气,只是可惜了——” 不理会对面如何发颤,林言兀自道:“你是想自己揭发去,还是想我将家贼扭送进官府里。” “少爷......少爷,我是一时糊涂,并没有许多——” “我知道,你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年家里最险的时候你且留下,我自是感念你。”林言把账簿交给文墨拿着,瞳仁的颜色比上面的墨字还要深:“所以我才问,你是想自己去揭发,还是等我把你送进去。” “您这是不给我留活路了......” “我哪里不给你留活路?往日的好处你一句不提,即便此时,我也一没说将你娘老子赶出去,二没叫你媳妇子女把账偿清。你既没胆子,又怎么敢做人家内应?诓我家佃户,还指望我看不清?”林言听着他的话笑出声:“你怕这怕那,却竟不怕自己的主家。看来到底是心疼我,这是替我现杀鸡现儆猴来了。” 臂膀被反束在身后,管事被拉得后退又趔趄。他终于知道年轻的主人并没有顾念‘老臣’的心意,于是挣扎着,扑爬到林言三步外的地方,又被几个家丁扭住。 “少爷,少爷!我去揭发——我去与官府说——” 林言抻抻袖子,又去与文墨说话,管事只听到几个与此事无关的字眼,彻底明白自己没了机会。 “少爷......” “送过去吧,到时候官府怎么判,咱们就怎么办。”屋里亮着,独照不上林言的上半张脸,只看到一个略瘦的下巴,再往上便是寒潭亮着光点。 外面开始下雨了。 春雨皱了寒潭,管事的哀嚎声也越来越远。林言没再理会这档事,真切抛开似的,无事人一般另嘱咐着今后的安排。见另几个个管事战战兢兢,林言又不轻不重说些甜枣,直到周围松快些才带着文墨回去。 衣摆荡出水泼纹,曾经到胸膛的栏杆此时只到腰间。他早已不是孩童,世事将他磨砺作最合适的样子。雨水在世间雾蒙蒙披上一层白幕,院中的绿树早早开出花苞。 守孝三年,随着这场雨,他们在世俗眼中是“结束”那远离人烟的修行。可林言看一眼又昏沉起来的天色,想着家中的姐姐,心中层层泛上的皆是愁苦滋味。 天宫太高,地府太厚,他不知晓父亲母亲是脱胎转生,还是隐在云层之后看着他们。而林言竟也说不好自己如今到底算不算得叫父亲放心的,能承担门楣,看顾姐姐的儿子。 荣国府那边催得急,老太太想外孙女,又心疼他们姐弟俩年纪小小自己料理家事。黛玉回信,说林言今年就要下场考试,想得在原籍,于是荣国府那边便不催促,只又托人送来许多东西。 林言都记在心里。 守孝三年,不止林言与故友通信,黛玉也常与诸位姊妹传书。银两之事不便在字里行间提及,但黛玉捻一捻信纸,也约莫猜测出如今光景。 至于林言那边,秦向涛便没什么顾及。 这些年,京中并不安稳。 皇上似不满太上皇已久,偏偏老陛下龙威犹重,亦不满儿子的反骨,不时敲打几声。今上正是当年,有心自主,偏偏孝字压头。秦向涛的父亲兄长又去边疆镇守,家中只留下他与秦府老祖母,还有一个妹妹只有八九岁。陈谦时的来信少些,林言只知道他身体愈发多病,偏偏陈大人总强压他读书。 由荣国府到京城朝堂,千丝万缕在几个半大少年公子的书信往来间铺开。只是这时候,他们心里更多记挂的不过是林言寄来了什么,秦向涛和陈谦时又回复什么书。 第24章 临到院儿时雨便停了,林言哼哼笑两声,打开帘子一个小角,唯恐多进去许多风。 “隔老远都听着你的声儿。”黛玉这时精神很好,填一首新词,正与紫鹃、雪雁详说。这会林言进来,紫鹃笑:“阿弥陀 佛,姑娘可巧放过我们俩了。” 遭受含嗔带俏的一瞪,紫鹃解了林言的外袍,嘻嘻哈哈着和雪雁下去了。 “这会回来这样早?那老伯可好?” “还好,我与他说了准信,且减免税租,又给了衣服吃食才让他走。”林言偏着头看黛玉写的词,黛玉便也歪着身子由着他看。 “那管事的?” “送官府了,账册人证都齐,不怕他吐不干净。” “仆大欺主,只是谁能料想危险时留守,如今安稳了,他却有了不干净的想头。只以为是得些能瞒天过海的小利,却是......”黛玉叹一口气,林言也一时无声。隔了半响,又听到黛玉的声音轻轻响在耳边 “那一边呢?” 林言知道姐姐说的是和管事‘外合’的那一家,于是冷笑一声,只道:“管事做下这种事,终究是他们得利大头。如今事发,自然是怎么吃怎么吐。” “说的也是,他们这样的人,若是能明抢,哪里甘心细水长流。” 这般事即便处置,说来也是心中落寞。林言一呼一吸,又跟姐姐道:“老太太又传嘱咐来了?” “来了,嘱咐你顾惜自身,读书不必太过辛苦。” “怎么忽然说这个?” “二舅舅逼宝玉逼得紧。”黛玉只轻轻说一句,林言便懂了。想来又是二舅舅气宝二哥不读书,罚得狠将老太太惹恼了。 提起宝玉,林言心中不知怎么一阵别扭——他知道宝玉不喜欢仕途经济,可他今年正要下场,彻底做他眼中‘俗人’一流。 想到这儿,林言不自觉笑了。 “笑什么呢?” “想着我如今,竟也到参加考试的时候了。” “不过是下场一试,练练身手。无论结果如何,你自个放宽心就是。”黛玉将书卷合拢,又笑道:“窦师兄只怕也要来了。” “想来是——不过我把文章寄给先生看,先生却说这一次只是叫我验一验,不纸上谈兵罢了。”林言弯起唇角,梨窝里荡着腼腆的颜色。 斐先生本来想着亲自到苏州,可他到底年纪大了,竟在雨后卧病在床。连写许多书信不放心,终是遣闲云野鹤般的二师兄窦止哀又到扬州陪护。 窦止哀在后一年少到苏州,他晓得小师弟与小师弟的姐姐都不是懒软的性子,于是自去做他的浮云一朵。这会儿许是遭了师父责备,再见到林言,做师兄的脸上竟有些讪讪。 “你要我给你看看?嗐,我不读书许多年,怎么好越过师父指教你呢?”他这样说着,还是接过文章细细读。末了沉默几许,跟林言只道:“徒儿果真还是要从小教养的。” 这算是夸赞的意思?林言又问,他却不肯再说。 又一场雨落,转眼便到了考试的时候。 黛玉坐在车厢中眼见他进了考场,心中莫名想到:佛奴若是有了功名,是不是就要被叫‘老爷’了? 第23章 感清辞将返京师 “真要选他?” “为何不选?诸位大人且看过他的文章,难道该榜上无名不成?” “年岁到底小些。” “那又如何?古有甘罗十二岁拜相,以他的年岁,且称不上一句神童。” “年纪轻轻写得如此文章,他若称不上,我等不过朽木。” “陆大人何必如此曲解我的意思。”高坐的一位大人笑出声:“这些年,你我皆对他有所照拂。只是举贤不该避亲,唯才是举方显陛下圣明。更何况一场童试,林言排名不显,斐先生信么?” “我只怕那林言如此年轻便得盛名,误了本心,沉湎虚荣。” “此地界人杰地灵,熏得出年少才子,自然也陶冶得玲珑心胸。”那大人见陆姓大人似犹有话说,便双眼微低,专心研究起砚台上的花色。陆大人不得不知晓此事再无回转的可能,于是屏息不言,直到此会结束。 外面的天空蓝得像刻意烧出的蓝釉瓷,雕配浮云,说不清是不是吉祥的含义。 一场童试,林言正式得了进取功名的‘资格’。院试第一,当为案首。 消息传过来时,林言正跟姐姐说话。听了此事到底沉不住气,露出些骄傲的笑容。 “只怕你辛苦。”黛玉一指点在他颊上,轻笑半响,轻声道:“莫忘了,也该与你师父还有老太太那边写封信的。” “嗯。”林言摸摸自个的脸,好像那里还残留着指尖的温度。他的眼睛弯作一双新月,光束不依不饶地钻进去,点亮他的瞳孔:“我早打过腹稿,只是没成想是案首。” 他现如今的样子好似一只骄傲的鸽子,昂着头,张着翅膀,尾羽也抖擞。黛玉见他这样难免觉得好笑,想收回手将这骄傲的新生员轰走,却没成想反被林言握住。 “姐姐,我......”他似乎想说什么,撒个娇,卖个痴,脸上先一步露出从前的样子,可话到嘴边,耳朵红了,手也缩回去了:“姐姐,你好好歇歇,我写信去。” 黛玉一望便知他的小小心思,只是许久不见佛奴这样小孩子的姿态,实在想要逗弄一刻。又因心中夹杂一丝忧虑,直把玩闹权当作舒缓,也叫林言放松。 她掌心撑着下巴,眼珠往一侧看去,手边还缠绕把玩自个的一缕头发:“哎,现你榜上有名,跟我这白身说话,自然是不愿意了。” “姐姐——”林言知道姐姐在逗他,可他也乐得被姐姐逗弄,伸出两只手,掌心朝上:“那算我以下犯上,你打我板子吧。” “这可不敢,你这一回是奔着蟾宫折桂去的,我打伤了你,还怕你师父找我麻烦呢。”黛玉捏住林言的手腕,掩下心中说不清的酸涩情绪。 自父亲离开以后,佛奴便做了世人眼中的‘家主’。只是年轻的家主可以将家贼严加处置,却不能完全令外人信服。三年前,斐先生的《诫弟子书》令他们留在苏州,也将林言第一次推到世人眼中。如今为案首......黛玉不由一叹,她知道佛奴再也不能回头。 “姐姐,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佛奴,你高兴吗?” “我?”林言没想到姐姐会这样问,他自思量一刻,想着自己这会也算是开门红。师父算得上满意,即便尚未参加乡试,但有了这次名声,其他人也不会觉得林家‘无人’,更不必再谈‘伤仲永’,于是笑道:“我当然高兴了。” 黛玉没有应他,指尖一下一下点着林言的指肚。这双她从小就牵着的手现在已经长成适宜握笔的形状,几处突出是岁月磨合而出。林言望着姐姐,一时想不出她的静默。隔了一会,才听见黛玉声音轻柔如枝点水,柳拦风。 “我看你拿取东西时总要将腕子抻一下,想来是读书写字日久,手腕都疼。这会给你做几个腕带,不舒服了便叫人拿热水气腾一腾,在这边扣上就行。”黛玉说着,扭身给林言看她的绣——牙白的缎子上排着翠绿的竹,那扣儿正和了月亮的位置,包裹着也不突兀。 林言接过去,嘴巴一开一合,竟不知说些什么好。他只觉得面颊热热的,望着那腕带,眼前却浮现出云朵。 “姐姐——”他想说谢,又觉得谢字太轻。于是只把腕带戴上,又望着黛玉笑。 黛玉看着他笑,自己心里却不知怎么滋味。谈什么回头不回头,放在此时难免有无病呻吟的嫌疑,更何况父亲的嘱托也响在黛玉的耳朵里,世事浮沉之下若不做出实绩,他俩总归难以栖身。 只是心里到底是有所偏向,她总盼着在乎的人得他真心所喜,能够往他心中想着的地方走。 黛玉看着林言反复看着腕带,一副十分喜欢的样子,终于也露出笑容。 即便身世浮萍,也该他俩并蒂相依。 沉寂许久的苏州林家因为这一桩喜事彻底焕发活力,林言看着来往仆婢喜气洋洋的样子,知道他们顶把这列为守丧期满后的第一件大喜。他的脚步不由也轻快起来,自心底生出自豪的枝丫——他觉得这是自己没有辜负父亲嘱托的证明,也自 得自己终于长到能够保护姐姐的年纪。 这是他多年的欣喜,又是少年心性,脚下生风,文墨一面笑一面跟着他,道:“哥儿再这样走,才叫扶摇而上哩。” “哪里学来的怪话,几时变得这样油嘴滑舌?”林言对文墨别有一番信任,又因文墨素来稳重,这时听他调侃也是会心一笑。他并不觉得文墨这话不好,心底里更把这当作之后的目标。二人一路说着话,不多时便到了窦止哀所在的院子。 师兄又一次被师父吼到苏州,今天刚到。林言想着师兄居无定所,好奇师父怎么总能找到他去处?可无论是斐自山还是窦止哀都没有跟林言谈及往事的意图,窦止哀仍叫师父,可斐自山从未要林言叫他师兄。 第25章 林言的脚步在门外顿一下,他不知怎么想到自己的‘师侄’斐宁——想起他登榜之后,师父却竟说未得一甲,不必贺什么金榜题名。 原本那些喜气被这一件旧事绊了一跤,林言敲门进去,未料想却看到窦止哀沉甸甸的眼睛。 “师兄?”他疑惑叫一声,窦止哀目光沉沉地看过来,见到林言,面上的表情却是复杂。 外面的亮堂在这里折叠,窦止哀挨着桌子站,半边光明半边晦涩。听到林言叫他,整理一下衣襟,又打开窗户。 屋里的摆设几乎都在原处。 林言不知窦止哀怎么了,只好看着他走过来,看着他俯身细细观察自己的神色。 “师父给你的信里,可说叫你回京中。” “说了。”林言实话回答:“我已与姐姐商议,也往外祖家传书。” “哈!”窦止哀忽然发出一声怪笑,他背着手,在林言眼前来回踱步。不大的居所叫他走来,长得好似没有尽头。 “师兄。”林言又叫他一声。 “言儿,你听我的。”窦止哀止住步子,抬手揪着那一簇张狂的胡子,又不痛快似的狠狠搓磨自己的脸颊:“你听我说,等回去之后你还是读书,至于师父的话,师父的话你不必尽听。” “师兄,你不怕我回去把这话说给师父听么?”林言从没见过窦止哀这样,这个往日里总是嘻嘻哈哈的师兄像一只被网住的烈马,四蹄轮转却仍找不到出处。他有一丝惊慌,有一丝心疼,想开个玩笑把师兄稳住,却没成想叫窦止哀发怒。 “我是他眼里心里欺师灭祖的逆徒,我怕什么?!”窦止哀冲林言喊这一句,又如梦初醒似的怔愣。 林言也愣了,他一向以为师父是个老顽童,当是极喜欢生性洒脱又学富五车的师兄。而师兄谈到师父从来是笑脸,遵照师父的每一次嘱咐。林言实在无法料想其中背后的隐情。 窦止哀好像有点后悔,他抹抹脸,又按住林言的肩膀。 “言儿,你的年纪还太小,身后无人,早早入仕对你没有好处。” “师兄,今日早些时候,想侵吞我家田产的认了输。”林言忽然说起旁的事倒叫窦止哀一愣,他的胸脯一起一伏,双臂颤颤的,衣料上的暗纹似水波动。 他放在肩上的手被林言按住。 “我需要这些,师兄,空有虚名的白身做不了什么,若不能借着机会往前去,虚名只会成为桎梏。”林言把窦止哀的手放下去,眼睛里同样沉甸甸的。只是不同于窦止哀的郁气,那其中更多是思索后的决绝。 “我需要这么做,不论前路是什么。”他说:“我若停下或者回头——” 不能停下,不能回头,虎视眈眈的岂止一家,他并没有许多时间可以耽搁。 更何况这儿不止他一个。 他若被撕碎了,她只会骨头都不剩。 过去的事早就这样教他了。 窦止哀的两只手都垂在身侧,他就让两只手都垂着,肩膀被屋子里的沉默紧紧压住,头也仿佛折断了似的。折叠的光束被拆开,从容地洒在身上,可是他的心中却泛着异样的冷。 他见过这种眼睛,他很熟悉这种眼睛。 喉咙滚动一下,窦止哀扬起头,抬起手,手臂依旧颤颤,脸上却依旧是从前那般的嬉笑。 “你啊你,学这样聪明做什么?” 第24章 收尾巴都是学生 穿过过分方正的通路,淡色青石在转角处拐得突兀。秦向涛的脚步在此时生生打一个对折,才能正好避过园中方正的花簇。这方造景约莫想巧夺天工,奈何主人家喜好端肃。花底妆点着一些石头,该是自由生长的样子,偏偏摆放没‘错误’。 往前去的院子幽僻,适宜养病,也适宜读书——只是太安静些,秦向涛进去院子的时候,连伴随一路的鸟鸣声都止杀住。 “谦时,是我,单我一个。” 他在门口喊一声,不敲门就自个进去。陈谦时正站在桌子前面,好像习惯了他的举动。 “难为我父亲肯放你进来。” “我母亲来寻你母亲说话,有她们帮忙说话,自然不好拦我。” “我说呢。”陈谦时呼一口气,又展开去看桌上的图卷。 “姑父怎么又生气了?” “他没生气,只是羡慕。”陈谦时的声音像一缕烟,从他自己的药碗里升腾出来,溢着不可表述的苦。 “羡慕谁?”秦向涛一愣,旋即道:“言哥儿?” 陈谦时没说话,半侧脸和着外面院子里的花,花长得过分火热,使得他脸上也多了几分病态的红。 “这有什么可羡慕的,你比言哥儿年长,考得比他还早几年呢。”秦向涛皱眉,他正穿着一身暗红的虎纹对襟,这时皱起脸来,人也跟一团火似的。 “那又怎么样,又不是案首。等到明年乡试我跟言哥儿一并上考场,可还有得气生。” “谦时,你别这么说,这关言哥儿什么事,你恼他什么?” “我几时说我恼他了?”陈谦时转过头来,很惊奇的样子:“向涛,你别觉得自己跟他关系更好,我就算不得他朋友了。” “那你刚才——” “我是气我自己。”陈谦时咳嗽着,脸上的红更明显些:“言哥儿父亲走得早,家里只他跟他姐姐。他能读出成绩,我自然替他高兴的。” “方才的话,我也只跟你说。”他补充这一句,仍不放心似的盯着秦向涛瞧。 “我肯定不做那告密的小人。”秦向涛咧着嘴,笑哈哈的样子叫陈谦时的心也松快起来。 “言哥儿之后还在苏州么?” “不,他给我来信,说打算收拾在京的宅子。还问起你了,问你身体好些没有,怎么都不给他回信了?” “我没收到,不知叫哪儿给我截去了。”陈谦时眉毛且没动一下,也压根不担心林言会因此恼怒:“等他来了,我赔幅画给他,算了算了。” “你那一副画值什么,你又不盖戳儿。” “我们读书人的事,跟你这个武夫有什么干系?” “呦哼,这会又是‘你们’读书人了。” 陈谦时被秦向涛的表情逗笑,他揉一揉钝痛的胸口,方道:“你跟他回信了么?” “没呢,这不来问问你有什么想说的。”秦向涛没藏着,也跟陈谦时说起自己在回信中写的内容。 “你,你不该什么都跟言哥儿说。”陈谦时越听越皱眉,秦向涛却全不在乎:“那怎么了,这些事又瞒不住。” “总不一样,你是他朋友,那边是他外家。就算,就算真有什么不好的,你是这个态度,倒把他架在中间了。” “你也太小心了,退一万步讲,我也是给他提个醒不是?那府里二爷怎么早早回来了,你当言哥儿是个傻子呢!”秦向涛说到这里,窜下椅子,紧紧凑到陈谦时身边,把他吓了一跳:“说到这个,他那个师兄是什么来头?” “我哪里知道。” “你父亲那么崇拜斐先生,没跟你说过?”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你别乱打听。”陈谦时把秦向涛的脸推开,皱着眉道:“还有,你刚才说的话也别写在信里。万一流传出去,你叫言哥儿怎么做?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秦向涛扭过脸,不是很高兴地应下。他见陈谦时仍皱着眉,不由奇怪:“我答应不往里写了,你还气什么?” “我没气,我只是想着,言哥儿兴许用不上京里的屋舍。”陈谦时说着,又扭脸朝窗外看去。 院墙里的植景不过是应个心里的想头,满眼的红,燃得热烈,但惨白的墙面总是败兴。也许墙是温柔的白净,但这里太幽静,那颜色也就变 得冷清,使得墙下的红花终究延烧不到墙外去,那红色只好沿着墙角围烧着这方院落。 而无论秦向涛那时究竟答了什么,这一件事都是让陈谦时猜对了的。 林言派去报信问安的人还没回来,荣国府的信就传到苏州。里面满腹关怀,说已经收拾好他们从前住的院子,说老祖宗可盼着。 林言跟姐姐商量过后,终究不好驳长辈的好意,打算先往荣国府去小住。 “京里的房舍也收拾着,问起来只说是怕被看守的偷着赁出去就是了。”黛玉的嘱咐与林言心里的想法不谋而合,可他心里仍有些不甘愿,好像只有姐姐与他的环境就要彻底破碎了。 “这是怎么了,眉头锁得这样紧?”黛玉点点他的眉头,少见林言这样走神。林言叫这点温度唤醒,摸一摸眉心,按耐下自己的情绪。 “没怎么,我是想即便回京,师父也看不得我松懈。只姐姐在家总是冷清,陪着老太太去也好。”林言声音闷闷的,窝在黛玉手心,耷拉着眉眼,活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的小狗。尤其他眼珠漆黑,这时看去,更是带上几分可怜相。 只是黛玉没能欣赏这样的可爱样子太久,新鲜出炉的林案首又想起自己读书人的架子,弹起身,整理着领子袖口,嘴里又郑重道:“再则,迎春姐姐她们不都在么。” 第26章 没戳穿他那点小心思,黛玉笑盈盈的,伸手理顺他的后颈的衣领。葱白的领口折出一道痕迹,黛玉抚平去,又问道:“近日腕子还疼吗?” “不疼了。”林言想起来就要笑,黛玉也不知道他究竟喜的什么。见他这样,也只得捏捏他的耳垂,调侃道:“我难道没给过你旁的?怎么单就喜欢这个。” “姐姐给的,我当然都喜欢了。”林言依旧笑着,可究竟是为什么这样喜欢那腕带,却左躲右闪不肯说。 既打算回去京城,这边也要早早照料。幽居的几位姨娘想守在老宅,林言便留下充足的人手与她们使唤,又敲打管事,以防旧事重生。窦止哀并不打算回京,自从那日失神怔愣,他对林言便躲闪起来。一句问半句答,学问有回应,关于旁的一句不说。 林言也没想着追问,只是师兄的窥视太炽热,叫他不得不自己找去问。 “师兄,你不与我一同回京,可是还要在苏州么?” “我预备着再在这边待几年。”窦止哀别着脑袋,看天看云看花草,独独不看个子到他肩膀的小师弟。 “好,师兄若有什么事再给我来信,或者去找管事的,我都跟他们说过了。”林言态度很温和,窦止哀惊讶地看着他,许是没想到他就这样将前事掀过。 “好,师兄先谢谢你。”窦止哀挤眉弄眼,末了竟有些不甘心他这样全无好奇的坦诚:“你没别的想说的,想问的?” 林言摇摇头,见师兄的表情,又笑了。 “知道的太多,对如今的我没有好处。不如糊涂些,一门心思读书去,师父总不会害我的,而我......” 林言不再说话,窦止哀也懂得他的未尽之语。他沉默良久,半是感慨,半是叹息:“说的也是。” 林言抿一下嘴,又听窦止哀问道:“你们到了京城后的日子都安排好了?” “好了,屋舍还收拾着,老太太心里挂念,叫我们先去荣国府住着。”林言的笑容且没落下来:“这边有可信的人盯着,到了京城也不需由他人负担生活。师兄别担心了,我跟姐姐心里有数。” 窦止哀撇撇嘴,道:“我是怕你俩心思太重。” “这话怎么说?” 林言终于追问开,窦止哀却不答了。 还有一位长辈怀揣着与贾母不相上下的期盼。 老师父还在病中,哆嗦着手给林言亲笔写信,其中含蓄表达对弟子在这一场考试中的名次的肯定,又要他戒骄戒躁,不要堕了他这个师父的名声。 在信的末尾,老先生有些惆怅。他跟林言说自己年纪大了,这时生病又不知几时得好,精力大不如前,于是给林言安排了旁的去处。 国子监。 斐自山终于在疾病之下,捏着鼻子准许徒弟去自个看不上的,斐府以外的地方读书。 只是末尾又阴沉沉表示,林言还是要在旬假至少来一次斐府,由他这正儿八经的师父考核。 林言叫小老头最后仿佛恢复活力的字迹逗笑,又见国子监三字别扭,知道师父总是不那么大方,心甘情愿‘让’出徒弟的。 只是,原来师父竟病得这样吗?之前写信回信,分明还不是这样手抖。 他五岁就拜了斐自山当师父,几乎在斐府长起来,对师父有独特深厚的感情。他也并不是不把窦止哀的话当一回事,只是正如之前说的,现在想太多也没有用处。 抚平信纸的折痕,林言又细细复读。 国子监——他在心里重复这三个字——换个地方做学生。 第25章 新旧客再入贾府 “林妹妹要回来了?林妹妹要回来了!” 刚端上来的热茶还没支出烟来,一丝水汽叫人看到的时候,宝玉已经急步到了院子外。袭人紧忙去追几步,见他这着急忙慌的样子,不禁劝道:“这会还没见个船影儿,你连多的件衣裳都不穿,着了寒,可怎么跟林姑娘见去?” 宝玉自觉待袭人与别人不同,这时听见她说,便止下步子,接了外袍笑道:“我知道林妹妹这时还不来,我上她那儿院里看看去,有的什么缺的,赶好补上。” “老太太早吩咐人收拾了,你给补什么缺?” 宝玉听了这句揶揄只是笑,又往前走了几步,扭脸回头嘱咐:“你把我之前收的那些花枝子取出来——就是林妹妹刚走那会我拿回来的,可惜我手笨没养得花开,等林妹妹回来了,我还得跟她请罪去。” 袭人正给他系带子,听得这话,那绳儿却多绕一扣。宝玉没留意这个,还盼望着说:“也不知林妹妹这一路平安否。” 他人说一句平安,宝玉还不算放心。旁的事尽数放下,刮风也怨,落雨也怨,直恨不能禀告天公,叫这几日只一路顺风。 他这样生起一副呆相,却叫周围人很是笑话一场。都说“府里都料理得,你且等着林姑娘回来吧”。 这时候的天气有些尴尬,不似冬里彻底寻暖处,也不跟夏日般一门心思遮阴蔽。早上寒凉,午间便气恼何故多加一件外裳。从院子里出来,过去几道月洞门。眼前的园景涟漪一样展开,花是花,树是树,一场红分百色,看去也是错落有致,各有千秋。 而幸好不早不晚的时候舒服,宝玉往前走过朱红、桃红、粉红。深浅相交的树影像是悬在半空的碧湖,水流淌下来,到不了地上就被渐隐着太阳蒸干。他的影子也看不见,都被这过分热闹的景象遮住。可宝玉眼尖,一抬头便看到另一道人影在拐角处探出。 “二姐姐这是上哪去?” 他忽然出声,迎春却惊一跳。扭脸见着宝玉,肩膀一松,惊愕的唇角向上翘:“不妨事,不过出来走走。” “林妹妹要回来了,你知道么?”宝玉也不等迎春续说,便道:“好姐姐,我还得上那儿看着,这会就先去。” 迎春点点头,侧身让宝玉离开。她身边的司棋扭脸看看,回头又笑:“可算把林姑娘盼回来了。” 这一句话既是说宝玉,半也是揶揄她自家姑娘。迎春脸一红,只道:“快走吧,别叫三妹妹等急了。” 迎春人走在影子里,影子却叫光斜照出去,走在丛簇之间。这一条路不知怎么漫长起来,她不自觉也紧走几个步子,意识到自己急躁,便又慢下来。 摸摸脸儿,迎春才觉自己一路都是笑着的。 林妹妹离开多久了?她心里想着,脚步又快起来。 林妹妹的身子是一惯不好的,路途遥远,自己只等着就是,总会来的。她走得那会还是冬里,风冷冷刮着,这会天气暖些,路上也不需受冷。 影子穿过粉红、桃红、朱红,绕过碧湖一样的树影。迎春整个人叫太阳照着,也不觉得热,只是略微正一正袖口。 还有言哥儿呢,听说他考了好成 绩,他俩该多高兴呢! 几年过去,言哥儿该长高不少吧? 一颗心好像腾空,迎春朝探春院子里去,进门时唇上还弯着勾。探春、惜春瞧见了,相视一笑,倒也懂得她的意思。 老太太是为这事很是上心的,自得了报喜,便紧着人去把院子屋子收拾出来。其实哪里有收拾的必要,那处无论什么时候进去都捻不着灰尘。可老太太总是惦记——瓶要擦,盏要换,窗纱也觉褪了色,要人再裁新的来。阖府上下因为这一桩喜事又是一番忙转,只是这一次没人计较‘排场大’。听得府外人问起,都要说他们府上的表少爷院试亦得了头名,不多会就要来。 船未到,名又传。这方宣扬与斐自山的《诫弟子书》不相上下,只恨荣国府里竟没出个文曲秀才。 而在这样的盛大的欢迎中,迎春、探春、惜春姊妹三个所谈论的喜悦便像一只随波的花舟。携着风,避着石远走,不知被哪里的惜花人拾得。 “咱们且没那样阔绰,林姐姐也不是计较排场的。如今这般准备诗社,也是与姊妹们玩闹,叫她忘忘忧愁,去去烦恼罢了。” 迎春、惜春点头,也赞同探春的说法。只是彼此心里都流转着悠悠的水,时间便也在或明言或静默的期盼中流淌而过。 深夜观云,明儿将是一个好晴朗的天气。 宝玉此前因秦氏弃世失一大意,荣宁二府事皆系在一处,忙乱着,且管不上他的伤心。前夜未歇下时便嘱咐晴雯把衣裳挂饰好生搭配,躺下不久又梦里念叨:“这会也该来了。” “你这般念,还不许林姑娘停船歇一歇?”晴雯叫他闹一整晚,困极也喊不起来。撑着头与宝玉递水,听见宝玉讨好似的笑,又扭脸道:“不过这正新鲜的案首,我倒也想见一见。” 茶梗在喉头不上不下,宝玉‘咕嘟’一声把水团压下下去,使得喉咙眼并胸腔都疼得厉害。他这才想起自己只记得林妹妹,全然忘了还有个林弟弟也要一并来。 “是,叫咱们大伙都见见。”宝玉并不因此动恼生怨,细究起来这些年他父亲的耳提面命早已习惯。他一颗心只道林妹妹绝不劝他考那功名,林言如何,在他心中实在不相干。 第27章 乐呵呵喝半盏茶,宝玉又叫晴雯哄着睡下。只他这时还不安稳,没多会便要起一次,一迭声问‘这会什么时间’,气得晴雯大声叹。 天光好像是一块制香的小碾,半边月亮做了香块。磨着磨着,月色浅淡。只是刻意消磨人耐性,那些星子都加进去,慢条斯理,给人看出汗来才引得鱼肚白。 水面上行船和缓,这一次黛玉与林言的心境与前几次都不一般。当年别父入京满心都是茫然无奈,再回扬州又是凄惶悲哀,到了这一次重回荣国府,两个人望着沿途的碧水青山,彼此心中皆是安定。 熬过一场漫长的雨水,这江上的水雾也算不得寒凉。 进到城中,耳边先是杂乱,又是渐渐分明的吆喝。黛玉仰着脸,漫不经心向外面望着,新的视野取代旧日记忆里透过纱窗的瞧探。 她还记得那时林言还时常是依赖的样子,怕旁人说失了规矩,怕旁人数落教养。偎着她的手臂,牵着她的衣角,与她一起向窗外悄悄看。 “言哥儿,您朝那看呐?”随侍的是个瘦高个,年龄在三十岁之间。他见林言看过来,立刻捧出笑来:“当年您往义塾去的时候,咱们也走过这边。” “哦,当时跟着的是你么。” “是,那会儿哥儿年岁尚小,便已与旁人不同。如今一看,果然是有好造化的。” 眼前隐约飘散出一股烟雾,轿子抬得过分温柔。林言的眼睛从街口到街尾,每一处都开始散碎跌落,被新的记忆取代。 时时事事都不同。 他的心里忽然一松,昔年路途造就在他与姐姐身上的无助,现在已经尽数抹过。 但还不够。 林言的手攥紧又松开——他不止要来处,还要问去处 他做的还远远不够。 一样的停顿,不一样的迎候。耳边热闹地炸响些恭维话,林言笑眼听着,和气应声。 这会他又是他们口中的读书人物,清流公子,一等一的好脾性。 林言走在姐姐半步之后,看着黛玉扶着紫鹃的手,过去了垂花门,过去抄手游廊,当中的穿堂与记忆中一样,只是当地放着的插屏变了样色。又转过,越厅堂,穿过一片雕梁画栋,又一一听过各色鸟儿争唱。 “林姑娘、林哥儿到了。” 林言叫这一声唤醒,他一步过去,跟姐姐一并进去。 老太太等着,见到他俩,一手一个搂过来。说这个清减,又心疼另一个用功。 “老祖宗你瞧瞧,现咱们言哥儿可跟从前大不相同。果真是经了历练,一眼望去,也是撑得家里了。” 贾母听到这话笑眯了眼,原先的一点泪光也叫喜悦隐去。她摸摸林言的脸颊,又整理那本就没有褶皱的衣襟。 “你俩这段时日辛苦,可惜我也无用,帮不得你们许多。” 黛玉跟林言忙说不敢,黛玉捧住外祖母的手,一时也泪意盈盈。 “老太太说这话,是叫我再不敢见您来了。”眨一下眼,压住心中的酸涩。黛玉安抚着笑,跟贾母道:“即便没在老太太跟前,那边一茶一饭,哪里是没有老太太挂念的呢?” “姐姐说的是,您千万别那般说,叫我们心里不安稳。”林言也笑,应着道:“老太太特意嘱咐与我好砚台且常用,这回应试,当有您的首功。” “你们瞧瞧,言儿年岁见长,这时也学会哄我老婆子开心了。”贾母仰身,抚掌而笑。其余人都说着喜气洋洋的话,听得贾母的笑容再没落下。 玩笑过后,贾母又牵了林言的手,叮嘱道:“你这一回该好生礼谢你师父,还有你那位师兄,千万不可丢了分寸,叫人笑话去。” 林言点点头,温顺道:“老太太安心,师兄并未一并过来,在苏州时便请过。师父那边说不耐见人,叫我过几日再去侍奉。” 贾母听他说着后续,不时点头,最终只道:“你也大了,心里有章程。” 宝玉那边早等不及,好不容易等说完‘正事’,赶忙依过来跟黛玉说话。三春姊妹并宝钗等也过来,满房热闹未落地又升腾上去,直飞得人人脸上皆是喜气的红云。 说过话,又心疼路途辛苦。贾母催着他俩回去歇歇,于是又簇拥着往院里去。 地上不见落叶,恨不得树梢都擦净。林言环顾着这崭新的曾经的住处,心想自家的宅子大概一时用不及。 第26章 两不疑且看争端 雕花赤铜盆里空浮着几个瓣朵,一双手容进去才显露出水纹。豆紫的袖口仿佛携了雾色,朦朦胧胧,一跃而上到肩头,便见黛玉扭脸与姊妹们打趣。 “说是陪我来的,却竟合起伙来作弄气我。我这儿庙小,容不下你们几位尊佛,还是快快远了我去,我心里还清净呢。” “这才回来多久,你就腻味?以后可有得你烦了。”迎春抿着嘴笑,连带肩上的几个花骨朵也震颤着下来:“哎,我这儿还没抖落干净,可得给我掸掸。” “林姐姐回来了,二姐姐都活泼不少。怎么平日都不与我们玩笑的?”说话的姑娘名叫湘云,史家的大姑娘,从前便常来荣国府中。只是到底不算久住,加之黛玉与林言归苏州日久,彼此都生疏许多,近日来才又慢慢熟悉起来。 而湘云听迎春的那句,却也丢下手中的物什,跟黛玉道:“我们好心来陪你,你竟不领情。这下好了,我们可要耗在这里,存心烦你。” “我是怕了你去。”黛玉擦了手,又坐回炕上,没得见湘云隐约有怏怏之意,不禁奇怪:“你这是怎么了,我还没赶你,你怎么扭了脸儿?” “我好不容易过来,却怎么不见爱哥哥过来。”诸人早习惯她‘二’‘爱’乱念,这时听她委屈,黛玉便笑:“他正用功读书呢。” 这一句话倒叫大家伙都笑起来——都知道宝玉不甘不愿,偏偏又不敢不愿。贾政将外甥的成绩当作一大得意事,刚回来那日便请去书房好一番勉励。此情此景之下,宝玉实在不能如从前般肆意,老老实实背几页书,写几贴字,盼着能把父亲应付过去。 湘云也因此笑了,但只笑两声,又有些抱怨:“爱哥哥又不爱好此事,还不如跟我们玩来。” 可既然说到这儿,她又起了兴致。原依着宝钗坐,这时又撑着手臂问黛玉:“怎么也不见秀才公?” 一个念叨一喷嚏,林言连着打了三个,陈谦时 道:“你不会晚上睡觉踢被子了吧?” 怎么不能说我姐姐想我三次?林言撇撇嘴,又去写国子监的夫子布置下的功课。 他在院试中得头筹,在国子监中却不算最突出。国子监网罗天下俊秀,林言不是唯一的案首。 心无旁骛,下笔如飞。陈谦时看着他愈发充实的纸面,又看一眼自己的大片空白,实在笑不出。 “若不是与你熟悉,真想请你与我捉刀。” “与我熟怎么反倒不能?” “就是不能,请你代笔,无端矮你一层。” “那不熟的怎么就成?” “不熟的,我又不在乎。” “依我看,不熟的也不成。”林言道脑袋偏移一点,去看陈谦时卡顿的地方。指了几处不足,又抬头冲他扬眉。 陈谦时于是也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终究忍不住笑出声。 “你这次还去斐先生府上?” “师父还病着,我上回过去门都没进得。只想着这会去看看,将近日写的东西与师父看就是了。”林言苦笑,想着小老头不服老,怎么还不肯徒弟侍奉病痛?他又不许师兄师侄进去,那边想来只有一个老仆。 心里记挂,手也停住。陈谦时在他眼前晃一晃,林言回过神,又道:“我还回去荣国府。” “你家的宅子是彻底没用。” “也还好,打扫出来,正好请人修补几处屋漏。”林言温和笑着,掰着手指跟陈谦时道:“请的人手脚快,几时都可入住。” “只怕你外家是不放心的。” “老祖宗体恤。”林言笑着,止下这个话头:“而且我常在国子监与斐府,我姐姐即便入住也寂寞,不如和其他姊妹在一处,且能陪伴老太太。” 陈谦时会意,便也不再多说。只是有一件事在他心里盘旋一刻,又思量自己同辈人,不好轻易言说。 若是向涛——陈谦时心中腹诽,只怕那些话在舌头上留不下一眨眼的功夫。 也不知道言哥儿想没想过这个。 陈谦时看着林言又写过一页,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林言的额头 ——即便年岁尚小,他俩的八字也该被一些人惦记了...... 不出林言所想,这一次他依旧没进到师父房中。只是老师父隔着门板中气十足,几番指点之间俩个咳嗽也没有。林言放下的那口气还没吞回肚中,就被斐自山一迭声赶走。 “我也不知多读上几卷,便能镀金身不成?这些话她们说了,你是万万不可与我说,更况且是置气来呢?” 第28章 林言一进门就听见宝玉这句话,他嘴上依旧笑着,眉眼却平压下去。脱了外袍,挨在黛玉一侧,轻轻柔柔叫一句‘二哥’。 “你可算回来,我是再支不住。”宝玉这话是跟林言说的,只是指肚拍在桌上,眼睛却依旧往黛玉看着:“林妹妹,你好偏心。我且不曾分说一句,你怎么就误会我?” “这有什么好分辨的?你有你的宝姐姐、云妹妹,何故又巴巴跟我解释来?没得又落下我的不是,说我计较、小性儿,误了你的前程。” “好妹妹,你怎么这样想?论亲论理,咱们都更亲,哪有越得过去的?”宝玉托了黛玉的手,小心翼翼讨好着。眼见黛玉扭过脸来,更是笑着哄道:“你是自家人,有的什么好吃好玩的,不都算你一份?快别这样伤心,云妹妹口快,你别往心里去。” 黛玉的脸还没彻底扭转过来,听到这一句却又作了冷笑:“怪道你殷勤着过来了,原来是怕我跟你云妹妹置气。你且放心,我看云丫头是好,倒是你——我且不敢做你‘自家人’,赶明儿就回了老太太,还回自家。” 说到这儿,黛玉眼睫一颤,却是留下泪来。 林言原本就因为他俩斗嘴,自己怎么也插不进话去心里着急,这时候看见姐姐哭了,立时慌了手脚。曲着腿,半跪在炕上,手忙脚乱着与她蘸去眼泪。 “你且看着,我自有自家人,又不是......”黛玉握住林言的手,胸脯起伏几下,到底没忍住哭音,哽咽道:“又不是我自家无人,由着你们欺负去!” “妹妹——”宝玉哀叹一声,正欲再说,却听见林言的声音幽幽传来:“二哥,你且喝杯茶,歇歇口吧。” 抬眼一瞧,林言正半扶着黛玉肩膀。他的腿依旧曲在一旁,任由黛玉倚在身上。这样不舒服的姿势,他愣是动也不动,扎了根一样立在黛玉身侧,好像什么风波也无法撼动。觉察到宝玉的视线,林言的目光便也低垂下来。这本该是掺杂悲悯的姿态,然而他眼瞳漆黑深不见底,这会落在阴影中,却是恍惚一捧寒潭。 然而他一咧嘴,寒潭又照出波纹来,好像刚才的幽邃是错觉。 “二哥,这会天也晚,再晚些恐怕起了风,二哥回去别着寒。” 这一句话原是想他俩彼此静一静心,然而宝玉急着叫黛玉立时谅解,这时却竟恼了,冲林言道:“我与林妹妹说话,你不知前情,且不该这样照管。” “我不知前情,但知我姐姐。没个前情,我姐姐绝不会无端做恼,宝二哥只管叫我姐姐不往心里去,怎么不与我说说怎么开解前因的心结?” “我——”宝玉张口,一时说不得。偏又见林言话语悠悠,眼睛只专注跟黛玉看:“二哥,晚来风起,莫叫袭人姐姐她们担心了。” 林言这番话说来,实在叫宝玉又愣又恼,偏生看林妹妹在旁不好发作,只嘴上道:“你满是道理,我自说不过你去。只是我一心为着林妹妹,你不该疑我此心。” 林言的笑容顿一顿,他握住茶壶,茶液顺着壶嘴的藤花溢出,腾腾的水汽模糊他的面容。 “二哥为长,好些事还得赖二哥教我,哪里......当得那一句了?” 宝玉接了茶,因着林妹妹在旁,顺着话便也下来。旁人见此,当然撇开去说些趣事。黛玉拧着指甲,瞧一瞧天色,到底跟宝玉好声说过几句,才将依依不舍的宝玉送走。 “姐姐……姐姐,我方才说重了话——你别生气。”林言踟蹰一下,自己牵着黛玉的手,方才的沉稳悄悄破出缺口,讷讷中有些无措。 “你护着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生你的气?”黛玉为着弟弟的反应,心里好笑,想摸摸他的面颊,却忽然发现林言已经长得比自己要高了。 林言不说话了,只是自己攥紧姐姐的手。 “我怕我当着许多人落了宝二哥面子,底下人明着不提,暗地里说些不当听的。我一时生气,虽这样说了,到底不是我常在此听着,可姐姐你......”林言抿一下嘴,真切懊丧起来:“我今后一定更谨慎些。” 黑云过月,耳边寒风呼啸。黛玉听了林言低低一句,心里叹着,嘴上却不发一语,只是手指拢紧,牢牢将他牵在手心。 “佛奴,你记着,纵使言辞如刀,只要你不疑我,我不疑你,就不能真切伤了我去。而你若因此瞻前顾后,才是白白辱没了父亲和斐先生的教诲,真切叫我伤心。” 她认真说着,直直望向林言的眼睛。 “你我总是要一处的。” 第27章 梦中景晴天霹雳 随着门被打开,撒进来的一束阳光被空中的灰尘分作密匝匝的细碎的格子。昨日好似下了雨,空气粘稠,屋子散发着许久不见人的潮湿气息,直钻进肺腔里去。门合缝的地方有些发乌,林言伸手抹一下,便听到连接处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 他不知道怎么进了这院子,跨出屋子,外面一排翠竹,只是大半已经黑青,生出乌紫的斑色,这叫林言联想起师父院子里的‘枯竹’——只是那是师父精心保留的‘不周到’,而这里却是无可奈何的悲戚。 这是哪儿?怎么竟来到这里? 林言穿过几簇荒草,略走几步,却听到吹吹打打的声音。院外的树上没有一片叶子,挂的尽是红色的绸子。 这是有人结亲? 他又朝前走几步,终于看到几个人影。 “劳驾——”林言疾步过去,正见几个丫鬟模样的穿红着绿,手中捧着整整齐齐的白衣。 “劳驾,敢问府 上——” 他的疑惑还没问出口,却见那几个丫鬟转过脸来,眼睛弯着,嘴巴咧着,脸颊是红润的,嘴巴是红润的,唯有眼睛是黑洞洞的。 “我家主人今日大喜。” “你家主人是谁?” “我家主人今日大喜。” “你家主人在何处?” “我家主人今日大喜。” 她们捧着白衣,渐渐围靠过来。为首的一个忽然将白衣举过头顶,其余人也垂着头,眼睛、鼻子、嘴巴一应埋进阴影里。 “请主人更衣。” 在林言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的场景已经开始飞快移动。衣摆甩在身后,袖子兜起风,林言回头,那几个丫鬟依旧站在原地。 花——到处都是花——粉红、桃红、朱红,林言听到有人在笑,听到有人念诗,有人在嬉闹。满眼花海繁乱,林言一刻不敢停留,只循着本能向前跑去。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一句叹息在他跨出大门时响起,林言的身体比他的思维更先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声音。他立刻回身想要折返,却是整个人撞在闭合的门扉。 “开门——开门!”手掌拍在门上,殷红的,是花汁、是门本来的颜色,还是他自己的血?这些林言不在乎,他在一瞬间忘了刚才的恐惧,只是固执地撞着那过分坚实高大的门。 “姐姐......”他后退几步,想用自身的重量冲击开那隔绝他的大门。可是天光一显,他忽然看清府上的匾额 “太虚幻境......” 他是冲上去了,可却不知道门究竟有没有被撞开。林言茫然地睁开眼睛,文墨正晃着他的肩膀,见他醒了,皱着眉担忧道:“哥儿怎么睡到地上来了?方才好大一声——哎呦,下巴都磕着了,明儿怎么跟姑娘说起?” 这一声‘姑娘’叫林言回神,他一翻身爬起来,抓住文墨的手腕,急急问道:“我姐姐呢?” “姑娘当然好端端在屋里歇着呢。”文墨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指指外面的天空:“这才睡了一个半时辰,我去拿药膏给你抹抹。” 林言愣愣应了两声,略一动作,才发觉他贴身的衣裳都叫汗给浸透了。浅色的里衣叫汗水濡出一股冷色,倒真像是梦里的...... 桌上的火苗没动,林言身子却微微打颤。他起身去检查窗户,严丝合缝的,不知道风是从哪里刮过来的。 文墨拿了干净的衣裳与膏药,另一个小子端了热茶。林言挨着桌子坐下,任由文墨将药膏涂抹在下巴上。 “哥儿这一下磕得不轻,恐怕要过一段时日才能好。”文墨小心擦干那处血迹,晕染开膏药,杀得林言下巴发麻。他这时才彻底觉得自己已经从那梦中脱离,听见文墨问,却实在没有心力解释,便只好轻声答道:“我睡蒙了,这才叫被子拌一下。” 文墨点头,不再多问。只是仔细揉开那处瘀血,又照顾林言换上干爽的衣裳。 “哥儿再睡会。” 林言无声躺回床上,任由文墨吹熄灯烛。他直直望着头顶的床幔,那柔软的颜色在此时缠了黑雾。 他只睡了一个半时辰,却几乎溺死在梦中。 下巴的伤是在哪里磕到的,林言完全没有印象。去找姐姐吃早饭的时候,黛玉还对着镜子理妆。见着林言,她扭转身子过来,略蹙眉道:“下巴怎么磕着了?” 第29章 林言对着镜子照一照,那道缺口不红不痒,浅色的一道凹陷印在下巴正中尖,没他想的那样明显。 “我自己不当心,绊了一跤。”他含含糊糊说着,不自觉又想起梦里的那句诗——他不知道姐姐作过这样的句子,那个梦里的姐姐心中怀着怎样的悲戚也不能尽数知悉。 她逃出来了吗?他有没有冲开那扇门? 林言不自觉走神,忽觉肩上一沉。黛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前,她的头发只绾了一半,另一半垂着,披散在肩上,细绸子一样映着光辉。 这叫林言心里安定一些,而黛玉捧起他的脸颊,很担忧地细瞧那道伤口。 “叫你几遍却不应声,你心里有事,做什么瞒着我?” “姐姐,我已涂了膏药,没怎的要紧。”林言昂着下巴方便姐姐看,只是眼睛跃上房顶,心中劝解自己几句,方又笑起来:“姐姐,你再多看会,我都好了。” “讨嫌。”黛玉撒了手,又捏一把他的腮。只是眼睛里还坠着些忧虑,嘱咐林言道:“你有的什么心事,可不许这样捂着。” “不是什么要紧事。”林言催促姐姐回去接着理妆,自个站在一旁充当人形妆奁。眼见镜子里的姐姐又朝他看,林言扬起唇角,故作轻松道:“只是在国子监才子云集,我自觉不突出,晚上多熬一会,这才跌跤——姐姐放心,以后不会了。” 黛玉并不尽信他的话,只是这时不好细问,于是只得道:“你是一人伤了两人受累。” 林言闻言,只是笑得更快活些。这傻愣愣的样子倒真像他口中‘眼花遭绊倒’的影像,黛玉哼笑,又伸出手去检查有没有别处的伤。 林言在黛玉抬手的时候就把手伸出来了,他由着姐姐动作,心里甜滋滋像蜜糖。他挨得近,能闻到黛玉身上香粉的味道——此前黛玉用的且都是自家预备,然林言抽抽鼻子,却嗅到一股不同的花香。 “姐姐换喜好了?使人出去采买还方便吗?要不我叫文墨去——” “不过是个粉盒儿,哪里论说得上方不方便。”黛玉失笑,有禁不住将指尖点在鼻下:“这样明显么,你竟闻得出。” “这味道不张扬,正好清心静气,很好闻的。” “那就好,你宝二哥调的,你若喜欢,我就找几味贴合的给你缝个香包。” “话又说回来,一样的味道总也腻烦。姐姐别累着自个,等稍后我跟文墨去多找几味,姐姐也选选,看有没有更喜欢的。” 林言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可偏偏正像他说的——这味道清心静气,沁人心脾。他喘不上气,那香气就自己钻进鼻腔里去。 他心里又开始郁闷了,无可奈何的意识到比起长久不在姐姐身边的自己,宝二哥与姐姐相处玩闹的时间要多多了。 “这是怎么了,刚还好好的,这会就一副委屈相。”黛玉心里纳罕。 “谁叫我是个糊涂蛋,整天也不知忙些什么,姐姐平素常与他一处,亲近些也是应当的......” 这话说的味冲,十足一番幽怨。黛玉听了,噗嗤一声笑出来。抬手捏捏林言耳朵,半是逗弄半是调侃:“倒是林公子心胸宽阔,只是你既然知道,何苦还来埋怨我?” “姐姐——”声音拉长,林言的脸一下子红了透彻。他闪躲一下,移开眼睛,结结巴巴地嘟囔:“我在国子监,就想着来看你,好容易多说几句,可你怎么又跟我说宝二哥的事……” “这真是好大的冤枉,你问了我粉盒,我就应了粉盒的事,什么时候多提他了?且我还想着与你缝个香包,竟是落下埋怨,真是没良心。”黛玉嘴上说着,可看着林言脸颊瘦下来,又显着下巴上的伤。心里又实在记挂,因此不再逗他,只是关切道:“你前儿刚回来,我来不及问,怎么清减这么许多?读书辛苦,你千万别在心里苦着自个儿。” “我这是长高了。”听黛玉说起这个,林言立刻笑起来:“我那天与宝二哥站在一处,已经高他一截了。” “长个儿是好,回头叫人炖了汤给你补补。”黛玉说到此,又是一笑:“方才还使性子不叫我提宝玉的事,这回可是你自己比较起来的。” 她这样说,林言也不好意思起来。只是心里的一点小心思颇难以启齿,他便也只是抿着嘴笑,并不接黛玉这句话。黛玉也不过随口一说,算一算,她也许久没见到佛奴,他们俩苏州家中彼此陪伴、彼此安慰,这乍然分开,莫说林言,她自己也是时刻思念的。 黛玉的妆已经整好,林言瞧着,又被牵着去吃饭。他现下又是一副乖巧样子,巴巴坠在姐姐身后,看得紫鹃、雪雁直笑。 林言才不管这个,他的眼睛始终追着黛玉,只是同样的,那清香的粉气依旧围绕在他的鼻尖。 第28章 串珠连谁宽我心 清早光色浅淡,眼前似乎披一层 白。薛蟠宿醉方醒,头且疼得厉害。懒洋洋歪在榻上等人伺候,过一会子才挨得个身边的小厮进来。 “没眼色的东西,怎么是你?”他一脚踹在小厮脚踝,那小子一骨碌翻到一边,又跳着脚回来。 “大爷儿别恼。”那小子笑得一脑门汗,搓热手去与薛蟠揉着,嘴里道:“小的手脚粗笨,自然不如娘们儿轻快。只是今儿人叫姑娘带去了,爷儿忍忍,踹坏了小的,谁给您牵马扶鞍?” “叫姑娘带去了?”薛蟠重复一遍小厮嘴里的话,又看一眼外面,更是奇怪:“这么早,她们上哪儿去?” 可不待小厮回话,他又自语自答道:“还能怎么,姑娘家家的。” 语罢又‘哎呦’‘哎呦’着躺下,由着小厮给他消解宿醉的疲乏。 薛蟠到底不曾出门,实也不知这时的好处。他闭了门窗挡下的无趣光束,却照着宝钗携香菱一路过去,直到黛玉院子里,尚未进门便先听到一场笑。 “瞧着是我来晚了,你们先闹过一场。” “你们瞧这人,自个儿来得迟,却好像我们不等她似的。这会不跟你说什么事,先罚你一罚。”湘云脸上还挂着嬉闹后的红晕,也不知方才玩的什么。宝钗见大家伙儿都是笑模样,便也牵了香菱近前。 “先说好是陪林妹妹来的,她不兴说,倒是你先开口罚我,好没道理。” 黛玉离荣国府几年,湘云亦多与宝钗玩耍。这时见她过来,便微微转侧身子,令她能坐在近前。 香菱温温柔柔笑着,只挨着炕沿一边。黛玉见了,便笑道:“宝姐姐带了新客来,怎么好不妥善着招待。”于是请香菱过来,请她不要拘束,自在着玩。 “原在姨妈那儿见过几次,如今这会却不常来。且不必拘谨,只当还跟从前似的。”黛玉说到此,难免掩面微喘几声。只仰起脸又是笑的,吩咐紫鹃把那些有趣玩意摆上来:“可惜我病着,委屈着你们陪我,不好多松快松快。” “这是什么话,原不是你强逼我们过来。与你在屋里,我们还能躲个懒。” “难得听宝姐姐说这话。”湘云笑着,目光又移到桌上摆件:“这东西好巧,哪儿得的?” “言哥儿给的吧,你林姐姐这儿有的什么稀罕的,指定先是他。” “好像没与你们送似的。”黛玉笑一声,跟湘云道:“若是旁的就送了你,只这一样是他自个儿的,拿来与我解闷,我是舍不得赠你了。” “我可不夺人所好。”湘云拿在手里把玩两下,又搁回桌子上:“说来也怪,怎么我几回来,几回都没见着他——一个爷们,怎么比我这姑娘家还羞怯啦?” “他国子监里休假少,你下回挑准日子来,准能见着他。” “见着谁啊?” 谈一个没到,没谈到的却来。宝玉一进来见着好多人,一时并不惊奇,直朝着黛玉去。香菱微微一颔首,扭身坐到黛玉身后去了。 “怎么你一来就着急忙慌的?” 这样的天,宝玉脸上却挂一层薄汗。听见黛玉问他,不好意思接了帕子抹干净,又摸一摸襟口,笑道:“还是妹妹这儿热闹。” “爱哥哥藏了什么宝贝?”湘云眼尖,伸手向宝玉要来看。宝玉回身躲一下,他闪避得厉害,湘云便有些不快:“果真是宝贝,巴巴带过来,却不舍得给大伙儿瞧瞧。咱们还是快些走吧,别误了这献宝的来。” “有什么宝抵得上眼前这边?”黛玉这会胸闷得厉害,可眼见着要吵起嘴,只得掩住口,冲宝玉道:“你瞧你,还没坐下,就扰了我清净。我这边儿的缺座位,你后来的,吃一盏茶,下回再来。” 宝玉也自觉不妥,一矮身竟往脚踏上坐下,讨好笑道:“我不碍着你们玩。” 只是叫这一打岔,大家隐约失去兴致。由着多玩几下,太阳还斜挂着便说着要散开。宝玉挨挨蹭蹭站在最后,湘云回头瞥他一眼,微一冷笑,并不多说什么,便伴着宝钗、香菱一并走开。 黛玉这时却有些疲累,只是见宝玉眼睛亮晶晶的,到底不愿冷拂他的好意,撑着道:“你害得我这边儿冷清,怎么自己留下来?” 第30章 “林妹妹,你歇着,我等你醒了再与你细说。”宝玉自然瞧出黛玉病乏,急忙起身要去扶她。黛玉转一下身子,又要宝玉坐回去:“你急火火来,又不肯说,原来是要我满是心事睡去,倒很是替我着想。” 宝玉一列嘴,便不兜什么圈子,只在怀中珍重取出一只匣子,小心推到黛玉跟前,打开方知是一串鹡鸰香念珠。 “原来是要我鉴宝来的?” “什么鉴宝?”宝玉见黛玉不接他的话,又急又笑:“我这是焚香供了,特地来赠你。” “平日不见你爱好此物,想来不知是哪个臭男人送的。宝二爷请好收着吧,我才不要。” “好妹妹,这回可是我满心想着你的。”宝玉见黛玉将念珠丢回匣子,却是情急,好生收容了,方与她细讲秦氏丧仪时的事。 “北静王?” “嘘——你声音小些。”说这话的也是国子监的学生,母亲姓秦,与秦向涛算得上交好,与林言便也日渐熟悉。此时他见林言似有疑惑,自己也一时讪讪。 “也是,那会你人在苏州——你别多心,我是听说那日北静王特特见了你那个衔玉而生的表哥,这才想着过来问你一问。” “我是听过这么一回事,只是王爷宽宏亲切,旁的并没什么。” 那学生闻言,也了解他的意思。于是笑着点头,又跟他聊些功课书籍,过了一会才各自散去。 林言沿着一条窄路往住处走,此时天色也晚,正处于昏黄与淡紫之间。这边路上没什么人,方才的友人走掉之后,就更是一点人声也听不见。 在这样的氛围之下,林言的脚步声被放得很浅,而沿途归巢的鸟却是啼鸣交错,热闹非凡。有一只黑影在林言的头顶飞速略过——是蝙蝠,恍仿佛过于大了。是鸟雀,又没看到翅膀伸张。林言立在原地静静望着院子里被刷上一层铜粉的植景,不期然间黄昏消散,框在云间的一撇月影儿得到突显。院子里方才似蒙着一层黄紫的披挂,这时却像是洗脱了色,在一次又一次揉搓中黯淡下来。 他期盼,在荣国府中,姐姐看到的应当是热闹些的景象。 “哥儿,您——”文墨正在不远处等着,原本见他们说完话就想过来。只是见林言忽然停住,便也只好留在原地,直到林言又开始走动才凑近过来:“您没事吧?” “没事,只是一时想些杂事。”林言摇摇头,不自觉抚摸着下巴处的磕伤。那里缺失的一道肉已经渐渐长起,带来包含期待的痒。伤口结痂,看来却比当时更显眼些,暗红一条斜斜过来,边缘参差,像是一串不落的血点。 “府里都还好?” “都还好——老太太嘱咐带来些厚衣裳,问了您的伤,又叫我再添些祛疤的膏药。赦老爷还是跟往常一样,叫您顾惜身体。政老爷叫我上书房去,仔细问了您的课业、考试,又叫带来些新的书。” 林言点点头,下一句未开口,文墨便晓得他的意思。 “姑娘比之前好了不少,只是到底病着,易乏累,心里也不好受。” 林言没留意自己应这一声没有,他定定注视着彻底沉寂下去的天空,心里空落落的一阵难受。 “你跟姐姐说我这回考核答得——”他说着,却竟又卡壳。文墨立在林言一旁,补充道:“跟姑娘说了,说哥儿用功,这回答得极好,得了夫子夸奖。” “下回不必说我用功的事,姐姐病着,没得叫她担心我熬夜,自己又要不安。” 然文墨听了,却是流露出些苦笑来:“哥儿即便这般嘱咐了,姑娘也只会在心里觉得你勤勉,到底免不了挂念。” 林言闻言也笑,只是怎么看都不是高兴的味道。 “还是我太懈怠......” “哥儿快别这样说,论这学里同姿论辈,谁又比你更刻苦些?” 想来科举可不是按照年龄辈分排......林言这样想着,压下心中微妙的情绪,只是冲文墨摇摇头,要他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陈谦时病了,他跟林言住在一处,为着不吵他,林言索性与文墨停在外边交谈。 “宅子都收拾妥当了?” “都打扫干净了,只是里面只一个看门的,一个撒扫的,您要这会添人手么?” “这会先不,冒撞着添了,没得叫人以为我急着搬走,再惹老太太伤心。”话题说到这里,林言又忍不住想幸好姐姐是在荣国府里边——不然他不在,她又病着,一个人待着不知道多冷清。在荣国府里,不仅有其他姊姊妹妹陪着,还有宝二哥...... 林言道喉咙不自觉滚动一下,他晓得自己的姐姐与宝玉间产生些他插不进去的关系,只这是无可奈何的。姐姐有她自己的主意,又不是只雀儿猫儿,只容得她挨在自己一边。 这样想着,林言心里高兴一些——这样也好,只要姐姐高兴,他就没什么好说的。 至于宝二哥么...... 屋子里一串咳嗽打断了林言的思绪,他不再耽搁,又问文墨道:“宅子的那两个你考验过么?” “相处过了,看门的上了年纪,好多年前就在这儿。撒扫的那个说是他干儿子,脑子坏了,人又哑,这才带来帮衬。也不要月钱,只求一口饭就是了。” “即便如此,也该给他,日常撒扫毕竟不是轻易的差事。”林言点点头,又听见陈谦时在屋里咳嗽,于是再嘱咐文墨一句,自己便进去看陈谦时状况。 “怎么咳了许久也不见减轻?你不若告假回家仔细养养吧。”他给陈谦时倒水,只见对方脸上病态的红云。陈谦时没接他的话,却反问道:“那你姐姐病着,你日夜悬念,怎么不告假回去看她?” “我若是回去,她才更要担心呢。” “那你还来问我?咱们在这儿,除了读书,一层也是留府里一个想头不是?” 抬手落笔,山后一段留白。林言看陈谦时不时俯身低咳,又去给他添水,只是嘴上半是玩笑,半是担忧:“你这会还不老实,叫我伺候你,下回赠我画,也该落款了吧?” “我要是不成名家,落了款也是丢面子。”陈谦时到底也是累了,不多时又坐下:“都知道我病中不好用功,不趁这会多画两笔,往后哪儿有机会——哎,说起这个,你今儿怎么回来这样晚?” “霖阳兄跟我说话。”秦霖阳与秦向涛是远亲,陈谦时倒也认得他。因此并不多惊诧,也懒得问他俩究竟密谈了什么。 然而秦氏丧葬之时各家皆有路祭,秦、陈两家皆在京城,林言便也没有瞒他。 可陈谦时却不答话了。 “谦时?”他们相熟日久,日常交谈便也不多在乎几岁年龄相差。林言正写着字,许久没听见陈谦时说话。于是扭过头去,正对上陈谦时凝神望过来的样子。 “谦时?” “你这次旬假还直接回荣国府?” “不,师父病大好了,叫我过去问话。” “那就好。”陈谦时收拢画卷,林言想说那上面墨迹未干,可陈谦时根本没叫他能开口说话。 “却是要多耽搁你半日——”他垂头收拾了画具,林言看不清陈谦时的表情:“我父亲请你来我家。” 第29章 细琢磨投石问路 林言不是没去陈府登门拜访过。 自打与秦向涛、陈谦时相熟,他偶尔也会去府上拜见,各时节礼也从未遗漏——只是这一次,他心里记挂着陈谦时的话,记挂着那个‘请’字。 眼前的风打出一个旋儿,孤零零单一支,吹不动湿在地上的腐叶。那家糖水铺子似乎换了招牌,林言没看清,再想去看的时候,车子已经拐角过去。 斐府总是很安静。 斐茂父子还没回来,老仆引着林言去斐自山的院子。路旁的植景透着不近人情的味道,繁荣枯朽各有滋味,只一望而知是人手操持。 “师父这时还咳嗽吗?” “不咳嗽了,气色比从前还好许多,中午且能多进一碗饭。” 老仆细细答着林言的问题,在院子口止步 “哥儿进去吧。” 院子里的植物是另一层冷肃。 斐自山在里面极重地咳嗽一声。 屋里像是许久没开窗透气——药味、墨气、雨后潮湿——混杂在一起,在林言进来的那一刻达成诡异的平衡,没叫他打个喷嚏。 “师父也该去院子里晒晒太阳。” 林言把师父从书山纸海里挖出来,启开窗户,又整理好地上散乱的纸张。他只是几次没进门,不知道师父怎么把自己埋成这样。 “这次写得不错,倒比之前还精炼些——唯有这一段不好,你来,我再与你讲一遍。”斐自山在看林言今次带来的文章,他读着,眉头像个线团,时而拉紧,时而舒张。不知不觉织作一副图卷,把两个人都绘制在里面。 “请师父指教。” 之后的事林言很熟悉,讲书纠错,布置之后的课业。只是在斐自山讲课之前,他又禀告师父自己还有往陈府去,到底不好叫人家久等。 第31章 斐自山的眼睛从始至终没离开手里的纸页,隔了许久,才慢悠悠回道 “随你去玩。” 林言回来得早,这会往斐府去也不算晚。尤其两家只隔一墙,他登门时陈大人还在办公。 拜见过陈家夫人,得了几句夸奖,陈谦时又听了母亲吩咐,带林言去看他家府上新添的景观。只是陈谦时没有兄弟,年长的姊姊嫁了,年幼的妹妹养在后院。林言不好多留,便只跟他在外院闲谈。 “我还不知这是因着什么叫我过来?” “我父亲从来看好你,这会也不过想着许久没见你,心里颇想念。”陈谦时左手捏着右手手腕,两只手都垂在肚腹之前,一身墨绿,老神在在。这样子以他的年岁看应当有些老气,但因为陈谦时脸上还挂着病容,这样暗沉的颜色反而衬得他气色鲜艳。 “若是这样,怎么不叫向涛一起来?” “我父亲喜欢读书人,况且向涛他家——”陈谦时睁开眼,水也绿,他也绿,垂手而立,好像要流进池子里面。 “向涛怎么了?”林言不知怎么想起尽早看到的那个没吹起来的风旋儿。 “他没事,我就是想起来别的,一时卡壳。”陈谦时有些好笑,他摸摸自个的脸,忽然道:“你说之前秦霖阳问你北静王的事?” “和北静王有关?” “祖宗,就算在我家,话也别说得这么明目张胆。” 这会池边只他两个在,林言听他的回答,心中明白一半。他左右看看,把原本就低的声音更压低一些。 “所以为什么把我叫来?”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明白?”陈谦时斜着眼,冷笑着看林言:“无论是向涛跟我的父亲,又或者是你外祖家,都是蒙了谁的恩典?” 他见林言不答话了,口气又和缓起来。 “你知道的,我惯不爱理别人的闲事。可你,林大人去得早,你得为自家多打算。” “我晓得。” “我父亲看好你,他也多次跟秦大人说起你。”陈谦时说到这里,忽然又松松快快笑起来:“不过这一回,真的是我父亲惦记你,这才想要你过来。” 陈府的花园修剪得过分齐整,分不清春天、夏天。少了张扬与萧瑟,于是也失去秋天和冬天。陈谦时静静站在池边,跟四处景观融在一处,他擅画,自己爱画,如今也做了画卷中的一个景观。 “你瞧,我父亲爱好这个,这边都是他亲自指点修整的。” 陈府的家主爱好花木,从池边沿着路想外面看去,便是精心雕琢过的园景。这活计若是寻常花匠来做,指定要被主家结结实实打上一场。可轮到这儿,林言只能空望着方正的花床,一旁嶙峋怪石张牙舞爪,好像时刻要砸在他们两个身上一样。 “这还要怨你,上回跟我父亲说什么你师父院子里的‘枯竹不圆满’,我父亲好上心,特地在这儿也打个缺儿。”陈谦时既笑且咳,他领着林言往另一处走。陈大人身边的长随过来请他们往书房去,于是道又改向,池子边的几句话彼此都压在肚子里。 恰如陈谦时所说,陈大人好像真是一个慈和的长辈,惦记欣赏的后生,在此时特地叫来叙话。他过问林言的成绩,随声赞赏,也问他下巴上的伤痕。 “你们年轻人,磕着碰着好养。若是上了年纪,这样一道伤口且要疼个半载去。”他笑着,又细问二人在国子监 生活。夸奖指点,眼前的茶换了几壶,没留神已经到了午时。 陈大人留饭,林言并没有过多推辞。只是面对请他午歇后再走的好意,林言却含着歉意婉拒。见他坚持,陈家父子便没有再多说,只是陈谦时送林言出去,临分别时,陈谦时沉默半响,轻声叹息:“言哥儿,咱们这许多年朋友,我是盼着你好的。” “我知道。”林言点头,唇角流露出些笑意。 这时的太阳开始发出威吓,清早还带着寒凉,这会却照得人身上发痒。林言想着这会荣国府里也该在午歇,尤其姐姐身子刚好些,正是得多休息的时候。 “哥儿,咱们去哪?” “去老宅看看吧。”林家在京城的几间旧屋舍整理好了,可林言还一次都没去过。他对这个地方其实并没有许多好奇——扬州的宅子是家,苏州的宅子也是家,那里并没有他与家人的记忆,与他而言约莫只是一处栖身地。 可那儿将会是之后的家。 之后的,林府。 林言觉得自己的喉咙被粘住,日头照着,口津干涩,可他的心却是十二万分的清明。 他家中没有长辈,万事归根到底都要自家一拳一脚去打拼。荣国府里老太太舅舅关心,可从来没有把自家的烦心事丢给旁家烦恼的道理。师父名扬四海,可到底不入宦海。 姐姐,还有他自己,都需要搏一个立身地。 而此时的漩涡实在比他看到的更紧。 新君登基,或许正盼着清算。太上皇虽然禅位,却恩威犹在。尤其兵马大权仍死死握在太上皇手中,陈谦时的暗示林言听得明白。 若是清算...... 又过拐角,这一次林言看清,那糖水铺子确实换了招牌。 他忽然想起直到今天师父都放任他去陈府做客,也不阻他与秦、陈二人结交,这是不是说明师父也乐见? 林家在京城的宅子并不处于闹市,占地不算大,极中规中矩的一处宅院。林言看得出这里曾经是有人仔细打理过,时至今日还留着当年的旧痕迹。可到底许多年过去,几个老仆看守已是不容易,后来更是裁撤到只剩一个看门人,就不必再追求什么雅致景观。 “这段时间且辛苦你。”林言没在此时空许什么好处给看门老人,他叫文墨给了钱子儿,又道:“若有什么难处,你就使人来寻他。” “哥儿说这话是外道,我从前孤身一人,在这儿也有地栖身。”老头大概许久不与人说话,那些字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着,落在地上自己列队:“你还容得我这干儿,又给他月钱,我实在没什么难处了。” 林言听着他说话,又把视线放在那年轻人身上。 “你今年多大了?” “哥儿,他嗓子坏了。”看门老人有些惶恐,伸手在林言跟前挥一挥。林言笑起来,温声道:“我晓得,只是我以为他听得到,能比个手势给我呢。” “哥儿,他脑子也坏了。”看门老人在自己脑门儿上轻轻一捶:“捞上来血乎刺啦的,都说——说这恐怕要是个傻子了,不知算不算是神佛庇护活下来。” 老人嘴上说着,手里又给他系衣带,末了跟林言抱怨:“你瞧,啥细活都不会干,只幸好能做做粗活,不算哥儿养个闲汉。” 林言叫他的说法逗笑,只是这会一瞧,还是觉得只一个老人与一个病人在这儿不合适。待到出来,又跟文墨嘱咐让他再买些人放进去。 “也不必许多人,只叫去打扫内舍,修剪庭院便是。”林言说着,又想起方才老人不服老的姿态:“分担多了,还怕那老伯冤枉我嫌他老迈。” “那也没法子,老伯许多年都在这儿。若不是如今有个干儿子,只怕要把那里的屋瓦当孩儿。” “你比我方便些,平时且多辛苦跑一趟。” “哥儿这是什么话。”文墨嘿嘿笑着,见林言昏昏欲睡的样子,便收了声音,只道:“你歇歇,到了我保准给您叫起来。” 可林言并不需他唤,车厢一晃,他就自己转醒过来。眼前依旧是荣国府里熟悉的花草,石也木也,各有姿态。 “行啦,你也去歇歇,我去看我姐姐。” 他留下这一句就往前走,文墨在后面看着他,看着那一身烟蓝投进碧色花丛间。 第30章 酸不酸半是含酸 “我算是看出来了,我呢,偏没那得见秀才公的福气。笼统来几次,竟一次都没见着。” 姑娘们原是上院子里赏花扑蝶来的,正嬉戏时太阳高升,咕噜噜往外吐着火气。然不愿往屋里回,又计较炎热,于是纷纷嬉笑着向池边凉亭避一避热气。 湘云玩得颊上一层晶亮,这会一坐下,疲乏倒威逼上来。身子还正,手已垂落一边。她瞧一眼黛玉,见黛玉脸上微微的笑,却是不满。 “我这回可是听了你的话,特地打听他放假才过来。怎么你还笑我,我可不肯。” “这回怨不得你,可也怨不得我。”黛玉方才没动,这会坐在水边叫风一吹,却觉得一阵寒凉进到骨子里。紫鹃又给她紧一紧外衣,黛玉自己系着带子,笑道:“这回怨你‘爱哥哥’去,他将人叫走了,我可怎么带来见你?” “爱哥哥做什么去?” 宝玉最喜在姊妹间嬉戏,换作平常时候,早就巴巴过来。 可今日直到此时还未见,实在稀奇。 姑娘们玩得开心,被扑的蝴蝶也精疲力尽。在花蕊上歇一刻钟,见没人留意,于是悄悄抖着翅膀沿着小路飞远去。 第32章 只是斗转半响,蝴蝶发昏,瞧着一香喷喷的花在风中颤,便忙不迭落过去。 “二哥这回可算是得了趣。”林言眼看着蝴蝶落在宝玉的臂膀上,赶也赶不走的迷醉样子,禁不住笑出声。宝玉掸掸袖子,愣是没惊落这小生灵,于是两根指头捏着向外一抛,惋惜道:“可惜这会没空,不然正好带着给你姐姐看去。” 林言的嘴角还上挂着,后牙却不自觉往下牙上一磕。 然而宝玉对此一无所知,只还笑道:“你可别笑话我,回头传出去,我又得挨上些‘贪好脂粉’‘不上进’的数落。” “二哥这是什么话,我何曾漏过嘴了?” “哎,我的错,听凭你罚,只是请你千万别告我的状。”宝玉的脸上又赔起笑来——这很奇异,至少对林言来说是这样的:“你与你姐姐说一句,她要恼我许久的。” 很长一段时间中,林言在宝玉眼中都是他林妹妹的陪客。比贾环显眼些,但也只是那样了。尤其林言常在斐府,后来又添上国子监,彼此生疏着,自然谈不上亲切。 可这会他却竟拿出为人兄长的姿态,与最开始他俩一起往学里去又不同——林言走在宝玉身侧,道路两旁的植景渐渐看不分明,目光里只余下宝玉臂膀上的花纹。 贾宝玉现正把自个儿放在和姐姐一样的位置,以跟姐姐一样的态度来哄他呢! 这叫林言几乎恼火起来。 他懂什么?贾宝玉懂什么?他以为林言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略一哄劝就能丢开手去?他凭什么?就这样好像已经做了他的‘姐夫’,替他姐姐来‘管教’他? 笑!笑笑笑! 你知道我怎么跟姐姐相处啦?你管我跟我姐姐说什么呢?我跟我姐姐说什么,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啊? 林言的舌尖品尝到一点腥甜,他后知后觉自己的牙齿一直咬在两腮。那两处不幸的肉现已失去知觉,只徒劳地溢散出血丝,融化在唇齿之间。 最疼痛的时刻,林言已经被自己的心先一步烧灼到失去知觉。他后知后觉想到,或许其他人都喜见‘两个玉儿’。 可姐姐呢?姐姐...... 林言想到黛玉,心里更加酸涩了。 ——姐姐说他俩总要在一处,可跟姐姐在一处的并不只他一个...... 宝玉走得略前,并没看到林言骤变的霎那间。等他回头时,林言依旧是那副眉眼弯弯的样子,看不出跟平时有什么差别。 “佛奴,你怎么走得这样慢?我可还急着早早结束,不愿浪费这样的好天光。” 林言被忽然一句‘佛奴’叫愣住,还没回神,听着他后半句,心里却升起微妙的恶意与嫉妒。 早早结束?二舅舅是叫他们去考问功课,等到他问,不知你怎么‘早早结 束‘。 他被自己心里的这一句话吓了一跳。 怎么生出这样的念头?盼着二哥倒霉,自己这是多么恶劣?那些原本也不全是他的错,人心如此,又岂是一两个人能够左右? 他自己也是,长久不在姐姐身边,难道竟不许姐姐与旁人亲近了? 宝二哥也好,也好......姐姐熟悉,他也算会伏低做小...... 最重要的是,姐姐熟悉......姐姐约莫,乐意? 林言口中唾液都咽不下去,他在心里告罪,说自己不是想看二哥倒霉的。继而便加快步子,跟宝玉一起往贾政书房去。 这里好像许多年都没变过样子,只是被时间刷上一层更冷的颜色。 书房门口窗口的雕花未改,只是历经岁月,再怎样保养都变得苍老些。贾政也依旧在那里端坐着——书、纸、笔包围着,把他框在一个‘回’字里面。 二舅舅老了。 林言不得不留意到贾政胡子里的花白。 他身边有的是这样年纪的人——陈大人、秦将军,国子监的夫子甚至学子。 可贾政与他们不一样,他沉甸甸的,屋子里也昏沉。林言莫名想着这样的情景下该有一束阳光照耀下来,正如暗室中香炉里该飘出一缕烟。 这样的烟得在顶红的帐子前才看得分明——窗户打开,阳光透射进来,帐子变得苍白,烟也再看不见。 “叫人带去与你的书,可曾细细读过么?” “读了,幸得二舅舅赠书。”林言答着贾政的考问,看他捋着胡须满是赞叹,高排着的书架将背后映得泛出隐隐的红。 贾政很喜欢林言这个外甥。 勤勉,知礼,上进——读书用心。他好像是贾政给自己儿子的特写,被那些他喜欢的词生造出来。林言得案首的事传来时,贾政是真切的欢喜。命人奉了酒盏到太太房里,想着夫妻间对饮,为着这样的喜事大醉一番。 可王夫人还是那副样子——他夸奖,她就夸奖。他若评判,她也跟着来。 喝了几盅,贾政觉得不尽兴,心里且烦,于是又到赵姨娘那边。 可这会林言站在他跟前,贾政又把那点不知怎么盘绕过来的烦心事推开。听林言拿他给的书里的内容作答,喜得胡子底下的嘴角都扬起来。一时竟羡慕起故去的妹丈,怎么走得好运,捡到这样的苗子。 他在林言那里尽了兴,待到宝玉依旧严苛。林言在听着,不禁想也不应当是自己在心里许了坏的念想,这才叫二舅舅这般。 凭心论,宝玉学问尚可。只是不尽心科举事,于是算不得贾政眼中‘上进子弟’一流。 他们出来时日头已偏斜,宝玉并没怎么把数落放在心上。在院子里蔫头耷脑,出了小门,摸一把脸,笑容又攀上眼睫。 “佛奴,你姐姐这会应当回了屋里,咱们也过去看看。”宝玉招呼林言往前走,林言强笑一声,心里又升起些酸涩的不平。 他宁愿宝玉一直对他念着‘林妹妹’,自然而然把他排除在外。也不想宝玉口口声声说着‘你姐姐’,理所应当插足到他与姐姐之间。 这是怎样的心情,怎样的姿态?林言一直以为自己与姐姐一笔林姓,当是世间亲密无二。可原来......原来还有另一个身份,明明把他们隔开,他却无法指摘。 走至半路,有人来与宝玉说姨太太请姑娘们上她那儿吃茶。宝玉于是携了林言改道,径自往薛姨妈那儿去。 屋里还正亮着,机灵的丫头笑着将他俩迎进去,薛姨妈又一迭声地叫再添茶点。 林言谢过薛姨妈的好意,又跟各位姊姊妹妹问好,便往姐姐那边挨着坐下。 “你可是抱怨了两回,这会儿人来了,你怎么竟要跑了?” “谁说我抱怨了,谁说我要跑了?”湘云刚站起身,听黛玉这一句笑。脸不觉一红,嘴上道:“我整整衣裳,见文曲星可不好露怯呀。” “你就别笑话佛奴了,他脸嫩,你把他臊走了可怎么办?”出声的却是宝玉,他嘻嘻望过来,却不知自己引起些惊诧。 无论是迎春惜春,还是探春宝钗皆看他一眼。即便黛玉,心里也是纳罕。 “爱哥哥,你这会儿怎么忽然摆起哥哥的款儿?” “我哪里——”宝玉抬手摸摸下巴,刚才喝下去的玫瑰汁子还回荡在唇齿之间,在他脸上也熏陶出香甜。 “怪道你常与我问起他,我还奇怪呢。”黛玉拿手指掩住唇,眼睛在宝玉和林言身上打转。其中的探寻闪瞬即逝,看清林言眼底的不自在,于是道:“原来是存心窃了我的叫法,哼。” “怎么说我也是言儿的哥哥,兄弟之间哪有叫不出口的——佛奴,佛奴?言儿!” “哦,二哥,对不住。”林言的脸上浮现出真切的歉疚:“你不常这样叫我,方才又都在说着,我一时没留神,你可别怪我。” 宝玉哪有什么脾气,嘻嘻哈哈的,只得道:“算你俩是一家,我就将这称呼还还给你姐姐。” 这样的插曲好像并没有引来什么计较,迎春与黛玉交好,对着林言也能笑话几句。这时见他坐回去,又听他的一句答,登时笑道:“你们听,这会嫌咱们话多呢。” “迎春姐姐——” 林言是与宝玉不同的另一番和气,加之年纪又比她们都小些,迎春探春等也乐得多逗几句。眼看他如今也有了功名,说起话来依旧是从前一般,心中亲近,言语也少了顾及。 “好了,好了,知道你惦记与你姐姐说话。”宝钗听他们说一气话,本就高兴是高兴的氛围,这时更是不落笑脸去:“我家的点心这回是吃不得了,你心里另有滋味,上哪儿记挂这边的酸甜苦辣去?” “宝姐姐,你若是这样说,下回我便给你写一篇‘食味’,叫你知道我有多留心。” “好,好,我等着你的好文章。”宝钗笑得支不住,倚在桌子上,半扶着道:“白得你一篇文章,我心里过意不去,下回还请你们过来,咱们再玩去。” 此时日头也不早,几人又笑闹着纷纷散开。林言看着宝玉凑到姐姐身边,两个人说着,似又拌嘴几声。 第33章 他也偎到姐姐身边去,越过黛玉的肩膀,看对面笑的表情,压着心里的酸。 可黛玉却转过身来,背对着宝玉,冲林言道:“佛奴,咱们回去,再不睬他了。” 第31章 拢心尖另启窗台 枝头的叶子叫光映得发绿,绿得作假。 抖擞着风经掠,丛影后显出一个人影,把路过的小丫头吓得一‘嗨呀’。 定一定神,她又伸长脖颈往那边望。手上攀扯着同行人,窃窃道:“你瞧?” “有什么可瞧?”同行的丫头没什么兴致,眼皮一掀又一塌,胳膊挤着伙伴继续往前走着。 “宝二爷怎么一个人在那不声响?换作从前,哪次不是来笑上几句的?” “你管他呢?左不过是犯了痴性,别理他。” “怎么又犯了痴性啦?” “我又不是在他那儿伺候的。”一路走过来,匣子里的东西精巧,捧匣子的人却手酸——偏这玩意儿没提没把的,只能两手抬着,手腕发僵还得担心撒了主子的赏。没什么兴致的姑娘略走快几步,回头见伙伴还想着,于是嘴上也不耐烦起来:“还能怎么,挨了政老爷说,跟林姑娘吵嘴了......叫他犯痴发呆相的事儿多了去了,哪里桩桩件件都明白。咱们快走吧。” 见她皱眉,好奇心旺盛的一个也不再多吭气。笑意盈盈赶上来,和她一起捧着东西走远,身影也融入乱花丛间。 这花丛的归路正是黛玉的院落——两个姑娘到时,黛玉问了话,给了茶,好声好气请她们歇歇,看去并没有什么异样。于是她俩在凉荫里坐下,吃些糕饼,喝一碗解暑的凉茶。只是嘴巴耳朵眼睛并没有因此歇息,她们悄悄的,向那院儿里的小丫头打探。 可黛玉院儿里的人嘴巴紧,再是问,也只笑嘻嘻道:“我家姑娘请两个姐姐歇着,可没准了我们的假。好姐姐,我还急着干活儿去呐。” 外面的嬉笑没传进屋里,可当是怎样,黛玉心里门清儿。这会送来的都是每月惯例,多的一只匣子她也问过——各位姊妹都有,并不独她一份。 只是这个当口送来..... 。黛玉拨弄一下匣子里的珠花,懒怠点妆,只叫紫鹃好生收着便是。 她如今依旧吃住在荣国府,原请了老太太说自负衣食,老祖母只道她还养得起一双外孙。为着此事,林言每月便也留心多一份礼物与各位哥嫂姊妹,只怕外人说他们是等吃的来。 想到林言,黛玉心尖儿一颤。 她与宝玉确实生了别扭,只是这回与从前不同。 这场争执前因正发生在林言往国子监去的第二日,不过是往院子里去透气,不曾想竟听见李嬷嬷骂人。老乳母辈分大,小的丫头不敢呲牙,可挨骂挨得狠了,也得要她知道人人都是父母生养。 “我主意大?你主意大!不过仗着奶过几口,就当自己多金贵呐?” 远远碰见这种场面,黛玉不愿多掺和。尤其宝玉不在,前因不知,她何故空做恶人,又添一份谈资? 可是抬起的脚尖未落下,耳后便传来一声斥喝。 “你还当自己是副主子啊?还跟着伺候去——宝二爷都不睬你了,你自己想想将来林哥儿忍你呐?” “嘴上没牙的小蹄子,你这样说,你这样说是巴望着叫他纳你啦?” “我呸!”那年轻的声音里掺了哭腔,只是依旧死抓着李嬷嬷的痛处不放:“你还是先顾着自己吧,我可知道宝二爷要把你先赶出去呐!” 可李嬷嬷却因她的哭腔得了势,摇头晃脑,阴阳怪气:“我是仗着奶过几回,将来还要跟着养老去。等将来林哥儿做了官,难道他不跟自己姐姐姐夫来往么——小丫头,懂得什么?” 那之后的争执被风吹进耳朵,不能听得更加分明。地上一块凸起,带来脚踝一阵刺痛。黛玉眼睛慢慢沉落下来,她微侧过脸,紫鹃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过去问一句,吵作这样,实在难听。” 她的声音甚至比往日更轻,只是风吹过,没散开,反却攥得更紧。 那之后姊妹们邀她玩,她便只说身上乏累,要躲几日再去。 可这样的理由独独挡不得宝玉。 桌上散着几个花样,几块料子刚绞了,还未缝合,只能虚幻梦想着要被添上什么样的金丝银线。 宝玉细细问着,黛玉不愿听,偏偏宝玉是见了老太太过来的,此时也只得有一声没一声应着。 耳边是与往常一般的软话,黛玉心里却没有原先的暖意。她的心里盘旋着那日的阴云,那些词句像是筛过的碎碴,扎进皮肤看不见,可疼得厉害,还要起一些小疙瘩。 宝玉不喜仕途,这般年纪也无意科举。这些大家都晓得,黛玉也向来觉得人各有途,强求无用。 可她的佛奴呢?即便他将来赚得前程,难道就合该跟她们嘴里说得那样‘来往’么?他那些日夜的苦读,怎么就做了叫他们得意洋洋的谈资呢? 宝玉有这番心思吗?黛玉想是没有的。但是一想到自家佛奴当真因着她,这会就遭人惦念算计,心里就一团团的苦,一团团的辣。连着月月不断的粉扑口脂,想着佛奴身边的文墨说‘别的不说,就是日后姑爷也难有咱们少爷这般心思’。口里发涩,心上生酸,泪落如珠,滚滚砸下,吓得宝玉不知所措。 “林妹妹,你这是怎么了?是我说了不中听的话?” “哪里又是你的错,是我累得慌,心里憋着。你回去吧,我要歇着了。”黛玉扭过身子,拿帕子掩住唇,只是一股清逸香气轻敲鼻尖。 那还是佛奴带回来的呢。 这一回,他俩的‘别扭’闹了许久。一个怎么哄都不得,另一个又犯了旧病症。荣国府里诸人要么说气性,要么又打探是什么缘故,只是这一回谁也不说是为着什么吵嘴。 渐渐的竟叫老太太也知道了,嘴里说着‘两个玉儿不省心’,手上一边搂一个,嘱咐他们彼此和气。 于是各自又笑开,可是宝玉看着他林妹妹,不知怎么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分明。 黛玉开始‘躲’着他了。 用躲也不确切,素日黛玉也与诸位姊妹玩闹,从来没说要抛开哪个去。宝玉来,她也坐着。平时找她,亦是好声好气,是挑不出错处,只叫他自己心里难受得紧。 时间长了,宝玉也灰心。再怎么抛舍不开,也只能约了秦钟等出去,心底盼着他林妹妹早日消了那不知缘由的气。 这两个平时常在一处,乍然分离自然引得些言语。只是那些人的舌头从未有失宠的时候,不消多久又有新的‘趣事’传递。 府里的话绕不过梨香院,薛姨妈在丫头婆子那里听一耳朵,搁在心里盘念几个日夜,终究没忍住跟女儿倾吐。 “妈这是什么话,只不过一时生了口角,又不是要决裂去。”宝钗抄起剪子绞断一截里衬,针线翻飞,好像一只银蝶,再怎么也绕不开指尖:“妈妈也该约束她们,这样议论传扬出去,只怕惹是非。” “我也是心里惊奇,从前他俩也少不得拌嘴,只是没这回这样大的气性。”薛姨妈絮絮念着,见女儿全不上心,不禁道:“你们镇日在一处,竟没听说么?” “人家的事,我做什么多关心?”一根绣线崩断,宝钗抿一抿嘴,又取新的来:“妈催着我,不如去多管管哥哥,叫他也多打算些。” “我前世欠了你哥哥的,这辈子才叫他搓磨着。”薛姨妈叹口气,一时又笑:“只幸好他疼你这个妹妹,哪会儿回来不给你带新玩意?” 外面通亮,屋里却是笼一层青紫的颜色——宝钗时时疑心是那只绣着霁红的幔子作怪,可妈顶喜欢那个,说看着喜气。前一块旧了,好不容易更换,放上去的依旧是这样的颜色,也依旧映照出暗暗的紫。 但光偏能在这儿找到通路,挤在那些幔子之间,蛇一样蜿蜒着移过来,又攀上宝钗的膝头。宝钗不知是出了神,还是听住妈妈的话,她拿起剪刀,可又什么也没有剪就搁下。 耳边是妈妈细碎的念叨,绕不开她,也绕不开她的哥哥。然而宝钗知道即便她要妈妈去管哥哥,也只会得到如方才一般的回答。 可她的心里却扬起一阵悲哀的不平——管不住了,爷们儿要面,没个定性......林言比她的哥哥且还小上许多,尚晓得关照他姐姐,而她的哥哥却连发一场火的底气都不肯给她。 耳边又想起金啊玉啊的话,宝钗垂着头,到底拿剪刀把手里的东西绞断。她也没管妈妈哎呀哎呀可惜着,只是抬起头,笑道:“绣坏了便丢去,没什么可惜的。妈,林妹妹待会还要来吃茶,你叫那些丫头仔细着,莫又说了那些谣传假话。” 那幔子映出来的紫不知什么时候也攀上宝钗的面颊,可她的脸一转一笑,阳光照过来,那阴暗的影子便看不见了。 这府里的事藏不住,文墨细心打听,自然一五一十告诉给林言听。可林言这时却全然不像高兴的意思,他怔怔望一眼书卷,想姐姐这会当是极辛苦的心情。 第34章 他笃信姐姐绝不是别人口中‘闹别扭’、‘使性子’,更担忧是什么伤了她的心。 还有几日是旬假?这会的文章再写好一些,也叫师父少说几句。 不远处,陈谦时凉飕飕往他这里递一个眼神,林言不禁好笑自己的心思竟一时没遮掩。可对面的揶揄又叫他想起另一件事—— 谦时说,这次他家将来客人。 第32章 观前路引入旧梦 林言躺在地上。 疼 浑身的骨头好像拿磨碾过一样,做了灰粉,虚无地飘荡在他的四肢五脏。 疼得他无意识念叨起姐姐。 天上开始下雨了,砸在脸上。可林言看不到天空,他仰着脖梗,目之所及依旧是黑漆漆的屋檐。他忍着疼,自己站起来。 他记得这个地方。 林言又望一眼顶头的匾额,抬脚跨进那扇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的大门。 ——他还记得这个梦,梦里那些嬉笑,还有那些捧着白衣的丫鬟。 可他依旧没有迟疑地走进去,只盼着能找寻到当时最后听到的声音。 “姐姐?我是佛奴。”他兜转在花丛小径之间,可这一次的梦和上一次不同,这一次梦里死寂,花开放着,却不会在风中颤。 这一次无论是笑的,吟诗的,还是嬉戏的声音都静止了,甚至连多的人影都不见。 只有林言。 好像 他是这里唯一的活人。 这里不容他—— 这个念头无端自林言心中生出来,来得莫名其妙,好像是有谁在他耳后念叨。 这里不容他——欢笑时他死寂,死寂时他又做了这里唯一的生灵。 把他排除在外,好像存心要告诉他,此地嗔痴悲喜都与他没有关系。 本来就跟他没有关系,林言心里想着,他是因为听到姐姐的声音才会想要再次进到这里。 这一处所见与他所到过的任何一处都不同——承得光荣,也做得温情,精美得恰到好处。 “姐姐?”林言不自觉又叫一声。 每一道门都锁着,每一道门后都有声。林言是这样的豪园中没有拜贴的无礼之客,理所当然被主人家排斥着。 可有一扇门正开着——青竹翠翠,与前一个梦影不同,但林言认出这分明是他当时出来的院落。 有一个声音在他耳后说:“不及‘有凤来仪’多矣。” 那声音极短促,又轻,林言猛然回头,背后空落落无人。一阵长风刮过,百杆翠竹叹息,将林言弹出这一场梦境。 “佛奴?” 来不及分辨最后听到的声音又是谁,林言弹起上半身,一手擒住抚在脸上的手。直听到黛玉一声吃痛才回神,急急道:“姐姐,你没事吧,我弄疼你了?” “哪儿那么容易就疼了伤了?”黛玉轻笑,点一点林言的眉心:“正跟我说着事,竟忽然睡过去。可见累了,你上床上歇一会去吧。” “姐姐,我不累。” “还说不累,这样坐着就眯了眼睛——快去吧,旁的事以后再说。” “我真的不困。”林言抹一把脸,又环顾这周围,确定自己当真离开了那蹊跷的梦境。 因见他坚持,黛玉便也不再多说。自个倚在光里,脸颊被太阳映得几乎透明——春天寒热不定,夏天又燥闷,秋日里还没养好夏日清减,转眼一场风来,竟是要落雪。 这是他们出孝期以后的第一个冬天。 “姐姐,我方才说到哪儿了?” “刚说到秦将军回来。” 混乱的思绪被黛玉轻易扯回来,林言稍顿一刻,整理好措辞,继续与姐姐一一道来。 秦向涛的父亲打了胜仗,皇上开恩,准他们父子提前回京。陈谦时把林言带回去的时候秦将军也在府上做客——秦将军就是谦时口中的‘客’么? 跟前两个都是可亲的长辈,这些年对于林言各有教导。林言答着他们的问话,心里却始终围绕着一种微妙的复杂情绪。 “那位秦将军就是‘客’么?” 黛玉在几句言语之间便觉出不对,她的手指摩挲着杯沿,指甲的颜色比那只小盏更苍白。 林言极缓慢地摇头。 “秦将军身后侍立的人面生,虽高大......”林言抿一抿嘴,压低声音:“可我靠近的时候,隐约闻到一股香粉气。” “宫里来的。” “嗯。”林言点头:“除了宫里的公公,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男人身上会带这样遮都遮不住的浓香——秦将军可不是会带着外宠招摇过市的人。” 黛玉没吭声,只是一下下晃动着那只粉白小盏,她明白林言的意思——人是秦将军带来的,宫里的那位要评他斤两——可为什么是佛奴?即便他读书有些名堂,可未来不可预估,朝堂并不缺一个案首。 是因为他是斐先生的弟子?亦或者不过是秦、陈两家的长辈提携后生? 有宫里的来看,只说明那一位听见了也记住了。这会再怎样细究缘由都落了后程,不如琢磨将来去向。黛玉沉吟片刻,轻声问着,心里却先一步有了答案:“你心里怎么打算的?” “今上看重孝义之道,我为民,自然忠君护君,虽说......” 为防隔墙有耳,林言剩余的话便没有明说。可他知道姐姐一定懂得他的意思,而黛玉也却是与他想在一处。 不论是什么因由,皇上都怀了拉拢的意思。林言再怎样筹谋都要顺服于君,秦、陈两家的长辈就是来打先锋。他们大约确实也盼着林言与他们走在一处,不然也不会叫陈谦时先说‘有客’。 如今的朝堂大权依旧把持在太上皇手中,可那又如何,太上皇老了,总有一天山陵崩。而如今的皇帝约莫也不耐烦再被君父压制,在这时便急着补充新的种子。 一个年轻人,有名师而无父族,母族庞然却无物...... 黛玉微微一叹,对上弟弟的眼睛,也只得道:“对方既然没有明示身份,想来便是不愿声张的意思。你且不要往外说,没得传扬出去再给府上惹来祸事。” “姐姐,我晓得。”林言从不会在姐姐说话的时候显露出厌烦,他认真听着应着,握住她有点冰凉的手指,在掌心细细捂热。 此事终究不好多说,黛玉似无事般将话题引到别处,林言也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又说起在国子监里的趣事。 “再过一个半月便是你的生辰,按说该小贺一下,只是与二舅舅前后脚的,便不好多张扬。”黛玉伸手将林言的一缕散发捋到耳后,指甲轻轻点过他面颊的一点皮肤:“我与你其他姊姊妹妹也商量,就咱们在一处吃一吃,玩一玩,权当压一压你的岁数。” “只消咱们在一处,贺不贺的也没什么。”林言笑一笑,带上些狡黠的意味:“姐姐预备送我点什么?” “刚说得那样好听,这会又问我要东要西。”黛玉失笑,扬起手腕,落指却轻。点在林言的鼻尖上,只道:“少不了你的。” 林言想着他跟姐姐说话好像总是这样——纵使话题紧张也没有叫人心慌的时刻,好像笃定了世间风雨再大也吹不开他俩。这样的想法叫他打心底里高兴起来,可是一时想到宝二哥,一时又想到姐姐,飘扬的心又落下来。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黛玉又微低头去看林言带过来的文章,只是眼珠不时朝他看一眼,分明是等着。 “姐姐,我是好奇宝二哥的事......” 他问完这一句就紧忙低下头,黛玉却全无反应,依旧细细读着手中的词句。 “说得来便多说几句,说不开就不提。这不是什么大事,也没人欺负、敷衍我,你不必担心。” “那就好。” 更多的事林言不好意思细问,可这会得了姐姐的保证,便也暂且放心。可这一段对话却叫他的内心深处一个激灵,暗自想那句‘有凤来仪’,不正像宝二哥的声音? 宝玉早听闻林言回来的消息,可他近日还没与林妹妹和解,这时更不好打搅他们去,心里觉得没劲,又招罗着人来更衣,嘴上说:“我去看秦钟去。” 他与秦钟自在书塾中便是情好日密,一朝得趣,更是交好至骨头里。可惜这会秦钟身体不济,宝玉纵然收拾起书房,到底缺失一位陪客夜读。 不多时车马齐备,宝玉上车,沿途往外面看到时候,不禁又想着给他林妹妹淘些有趣的玩意。 来至门首,屋内且静,宝玉打帘叫一声‘鲸兄’方走至近前。秦钟此时面色添一重枯黄,见着宝玉,气色倒稍稍转好。 “你这时来,也叫我这里多一些活泛气儿。” “这是说什么,我还盼着你尽早大好,咱们还一并玩耍读书去。” 秦钟听了宝玉的话,愣笑半响,只眉宇间尽是悲苦之意。 “我听闻那林府的公子正在府上,倒是感念你这会还记挂我。” 都知道秦钟不知前因内情,可乍听秦钟说到林言,宝玉还是一阵失神。而秦钟患病日久,眼花头昏,一时也没觉察宝玉心情,只是叹息:“说来我对他也神往已久,不成想竟直到此时都没有幸结交一番。” 第35章 “这是什么大事?你宽心,待你再好些,我便与他说,咱们几个也好生聚一聚。” 宝玉握着秦钟的手,秦钟却想着智能儿。他自与智能儿绻缱缠绵,得了意趣。这会答宝玉问汤问药,不免心里又一阵恍惚,没留神,却说道:“我是颇有悔意,早该学那林相公,纵使不求头名,也不至于今日——” 话没说完,他自己又回魂,见宝玉不应声,颇自嘲道:“我病得发了昏。” 这之后他二人如何交谈暂且不提,转到林言那边,仍算着此时刚到十月,内心里倒很高兴自己又见长一岁。 总该一年有一年的长进。 他将那个怪梦的疑影儿丢开去,又跟姐姐商量起预备给舅舅的贺礼。 第33章 中靶心又见风起 “哥儿,今天还穿青的么?” “嗯。” “银白的那只扇坠子花样可好,现在正合用呢。” “嗯。” “姑娘给你的那个荷包上的珠儿不知怎么裂开了。” “怎么裂了?” “哥儿,我还当你没听我说话呢。”文墨笑一笑,专心去给外袍的带子打结。他打小在脂粉铺做工,挨打挨得多,生生也迁怒起一切香气。只是他家哥儿偶尔要倚仗他的鼻子嗅气,于是他想这样的经历也并非全无用处,一时也为此得意。 只是他绝不跟着涂抹脂粉,在荣国府里旁的小厮邀他去‘讨乐子’也不去,问起来,只说那气味叫他打喷嚏。 “是二小姐给的那只,我刚拿起来,就见那珠子起了裂,只是没碎开——那裂跟长在里面似的。” “那就放好,等我下次旬假回去的时候,再跟二姐姐告饶。”林言渐回忆起是怎样的荷包——白青的底,很仔细地绣着鹤纹。迎春与林言相交不算许多,可是因着黛玉的缘故也很愿意与他亲近。这会想着,林言不知怎么竟有些怀念在荣国府里,大家聚在一起说闹取笑的日子。 而文墨的声音还在继续。 “家里的宅子不住,可撒扫的已经投放进去。我上回去,还听着他们商量年节的事。”衣裳整理好,文墨还跟不放心一样,仔细抚平并不知是否存在的褶皱。 “到了年节,想来还是陪着老太太过。那边冷清,你到时候置办些东西,许他们松快松快。”林言直到一切都收拾好了才起身——苍青滚云纹箭袖,银冠攒珠,额间不系抹额。然黑发更衬得额头白净,向下直望见一双不见底的黑眸。林言于腰间且未悬挂过多,只按标志配着,细瞧去精致,一望而知是制作者花了心血,主人也爱惜爱用的。 “知道,老早也许他们到时多加一月赏钱。”文墨走在林言身侧慢一步的位置,二人到了外院,门外正有车等候。这时候,他又继续禀告这一月的新事:“苏州的孝敬也到了,已经按着从前的样式往荣国府送了。” 林言‘嗯’一声,正要上车,却听见文墨道:“看门的老伯想告假。” “告假?是病了,还是他要上哪儿去?” “说想回家给爹娘扫墓——他无儿无女的,心里也就这么个记挂。” “哎,前儿这边只他一个,想也是咱们耽误了他。”林言叹一口气,嘱咐道:“那你就去账上支些银钱,雇了车马好好送他回去。” “他家且不远呢,离这儿百里的长安县郊——老伯要强,还说从前都是走着来回。” “那也雇着车,总是年纪大了,天又冷清,舒服些也好。”林言说着,又想起一事:“他那个干儿子也跟着?” “他不去,傻得厉害,路上照顾不得。”文墨见林言上车,遂关了门,旁的不再多说。 这会天气冷些,按说是暖室读书的好时候。可是秦向涛好武,最爱行骑射之事。这会正逢他兄长回京,于是邀了其他好凑热闹的,又强叫林言与陈谦时过去。 美其名曰,君子六艺全具。 陈谦时抱怨得厉害,林言心里却隐约有许多期待。 他自知不擅武艺,可念着姐姐,为着叫自己长一长精神,却也有屏着一口气与秦向涛练习骑射。只他更惯常待在屋子里读书,纵然跑马养得力气大一些,弯弓射箭却无甚准头。 到场人多,林言且不露怯,心中犹想着寻出众的再讨教几句。 “你二位倒是叫我好等。”秦向涛许久没见林言,心里记挂得很。这会几步过来,又为他引荐另几位衣着华贵的公子。 林言依次见过淮安王世子、南安郡王之孙、定城侯之孙等人,又有旁的公子王孙过来,林言一一见过,心中的一些思绪慢慢落地。 他晓得那日秦将军身后的公公必是回禀了宫中那位,而那一位大约也对他的回答较满意,这才使得秦家主办了这会,又有许多公子王孙捧局。 眼睛微微一闪,林言明白在场的约莫都是皇上可心的新鲜种子。 只是他的这个朋友约莫还以为是他父亲开明,这时还乐呵呵着跟林言炫耀他新得的马匹。 秦向涛牵来的这匹与京城公子惯常所喜的高大不同,身子更矮些,眼神却忠实精灵。这马儿温驯,又或许是极通人性。林言未靠近,他便拿一副长脸去贴他的手臂。 “你俩倒是有缘分。”秦向涛哼笑出声。 “我还道是马随主人,这就闻着我这里放了好东西。”荷包里的方糖块原是林言预备给他自己的马匹,这会征得秦向涛同意,便也摸出来给他的马儿甜甜嘴。而友人喜欢新得的宝驹,秦向涛心里也是得意,昂首挺胸,又抚着那马的脖颈。 “这样的马匹京里不惯骑,但放了外面,再险的山路也走得上去。且耐力足,走上几天几夜也可以。” 围在一处的人中有晓得这样马儿的来历,说起其‘日行五百里’的好处,又有人评这样的马身虽小,蹄子却健朗,身子有力,实在是难得的良驹。夸了马匹,更少不得夸赞秦家父子的功勋。秦向涛很以他的父兄为傲,这时更是听得喜不自禁,嘴里偏还谦虚。 然而秦向涛脸上的笑还没落下去,却又听另一人道:“可惜京中没有山路险路,秦公子这宝贝是来了错处。” 这话说得扫兴,林言寻声看去,见正是方才识得的淮安王世子。秦向涛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只是他兄长这时过来,于是不尴不尬笑两声,告了罪。留他哥哥与其余人交谈,自己引着林言于陈谦时往下风处去。 这般避了人,林言也不跟秦向涛兜圈。只是想着这会都在一处,他们三个忽然脱离只怕不好,于是便要拉他回去。陈谦时也有此意,然而跟着多说几句,两个人各得秦向涛的白眼两枚。 “我是想着先与言弟说清,免得我自家好友误会我小心眼儿,亦或者着了别人的道儿。”秦向涛哼一声,转而向林言道:“我不曾议论什么,只是先告诉你——若是后来有谁给你难堪,一定来找我,我与你出气。” 林言看出秦向涛与那世子积怨颇深,更纳罕以秦向涛的性格竟如此计较此人,于是笑道:“这倒是稀奇,你从来洒脱,我还没见过你这样不看好什么。” 陈谦时扯扯秦向涛袖子,然秦向涛不理,愣是把袖子从陈谦时手里扯出来,冷笑着道:“这边是我自家地,且避了人。我也不怕有人听去,何况这些话也只与你们听。” 只是这一句话说完,却是声音更低,细细与林言道起往事 “他亲表姐的夫家姓傅,是当今内阁大学士家次子,成亲只一年,留下一个儿子便去了。” 秦向涛说到这里,冷笑连连:“那傅大人转而续娶我家一位远方姐姐做续弦,按说原跟他跟我都没什么大的干系,奈何先夫人留下的那个儿子不知怎么竟死了。有多嘴的说是我那姐姐又生次子,容不得先夫人的孩子,他竟也信,嘴上总说着什么鸠占鹊巢的话,由此怨了我家去。” “那位先公子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多年前了。”秦向涛那会也小,没什么深刻记忆,只是许多年遭针对记忆犹深:“他也不过是打个由头,若是再早几年,我父兄镇守的地方该是他——” “向涛。”眼见越说越没边际,林言与陈谦时同时出声。陈谦时更是顾不得什么,伸手捂了秦向涛的嘴:“越说越大胆,随意议论这些,莫不是想我跟言弟陪着你挨罚么?” 秦向涛也自知失言,讷讷几声,傻笑道:“天知地知,你我三人知。” 再多待下去恐怕惹人注意,秦向涛又领着他们出去。有人问起,陈谦时便道是他不耐风吹,强拉他俩躲懒去。正是时候那边比起弓箭,又添设彩头,于是更无人再注意这几刻隐秘。 这边场上弯弓搭箭,荣国府里却也有相似的游戏。屋子里热闹,不拘姑娘丫头,都是满脸笑意。 “好么,我这虚投几只,说是叫你们把好彩头都得了。”熙凤自觉今日手感不佳,这投壶的游戏空了几处,于是跟黛玉笑道:“倒难为你给我贺第一声。” 第36章 “你第一只中,我贺你‘有初’,待会么,还想再贺你‘有终’。” “这一句是为我开脱,也不怕余下几只都不中。”熙凤笑嘻嘻的,奈何最后还是落空。 “说不中,你还真不中。哎,怎么旁的没见你这样随着我。”黛玉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扭着垂发,详作叹息。 “我哪处没随着你,我屋里什么好的少缺了你,你是喜欢,我才阿弥陀佛。”熙凤往黛玉腮上一拧,又听旁的姊妹调侃,遂道:“我是叫你们欺负的软性子,这会子也只盼着你们玩的尽兴。” “你们听,这还说不得,一说就诉了委屈。”宝钗正坐黛玉身侧,听见熙凤的话,也笑开来:“待会别说我们不让你。” 熙凤听罢却笑,又张罗着叫其他人也快快投去。彩头且不拘大小,不多时人人脸上都是笑意。即便迎春木讷,惜春冷清,这会面上也显出些笑的红晕。 眼前嬉笑,外面却响着簌簌的声音。黛玉临窗看去,正望见枝头一弹,寒风乍起。 “且不怕。”熙凤还跟她笑着:“那风拐不进我这里。” 第34章 过生日谁怜我心 林言提笔动作不快,但利落,且绝不停顿。他没有那一气呵成的气魄,却好似每一个句子都经过日夜碾磨,顺理成章倾泻而出。温和的,也是执拗的,不回头的——纸页上一处涂改都没有。 紫鹃被他唬了一跳,她是进来才看到这里有个人的。林言的脊背近乎笔直,头又被遮住,只从影子看去几乎与桌子垂直。 他的侧影也是如出一辙的生硬,使人联想起栖在潭边的顽石——固执,坚定,缠着底部缠着晦涩的青藻——想要打磨雕琢他,约莫要花费几千年的光景。可是当紫鹃绕过来,看到光扑在他的脸上的时候,却又觉得那份冷硬转眼做了柔软的垂柳。 顺着风柔柔飘摇,得一句称赞,立刻又羞怯。 “你这是怎么了,一段时间没来,这就不认得了?”黛玉把绣了一半的花样递给雪雁,嘱咐她再取些丝线来。抬头见紫鹃似有怔愣,不觉笑出声:“说你一句,怎么不应我?” 紫鹃在此时回神,她搓一搓冻僵硬的手,跟黛玉笑:“姑娘,外面落雪了。” 而正在此时,林言的一篇文章也完了。 黛玉跟紫鹃说着外面的雪,说着方才的绣样,实在不知怎么有所知觉,林言腕子一停,她立刻便扭过头来。 “我新给你的腕带还好用么?” “好用,我在国子监常常都带着。” “手腕还总疼么?” “不怎么疼了,比以前好许多。” “扯谎,你写字儿我都盯着呢。” “姐姐,你跟紫鹃姐姐说话,怎么还留心看我写字呢?”林言弯起唇角,把新写的文章递到姐姐跟前。可是又不叫她看,只把黛玉的手牵过来。他还笑着,眉梢眼角带着刻意显摆的得意,只是并不叫人觉得讨厌,尤其落在黛玉眼里心里,竟觉得还能再‘骄矜’一些。 “我近来跟着向涛他们练习骑射,姐姐你瞧。”他把自己的手挤在黛玉掌心,使她能够瞧清手指间的几处过分细嫩的皮肉。那是练习过后的磨损,长出新的肉层,再练下去就会化作硬当当的茧子,真切叫人知道他的苦功。 可这会只是嫩肉,他也理所当然递到姐姐眼前,心知她会心疼,但也会为他骄傲的。 骑射武艺,肌肤的挫伤不过是最浅的一层。黛玉不会说什么叫他不要再练的话,自己实也不会把林言当孩子放纵。 可是这会,她托着林言的手,不知怎么有些发怔—— 他俩是时时牵着走的,可是直到这时候,黛玉才后知后觉般疑惑起佛奴的手什么时候大她这样多? 手掌宽,手指也长,于是看着并不累赘,反倒营造出纤瘦的错觉。黛玉的指尖不自觉在林言的掌心划拨,那只手不自觉蜷缩一下,可下一刻依旧乖巧地张开,任由她继续描摹。 许是常握笔的缘故,林言的手指有几处明显的凹肉。黛玉触一下那些小窝坑,林言就虚虚握住她的手。 “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要紧事。”黛玉回神,指尖依旧无意识地点着林言的手指头。 “你生日那会正在国子监,不好告假,你自个也该与同窗交际。姊姊妹妹们倒与我商量,说想提前给你贺一贺。”黛玉说到这里,倒真切地笑起来:“老太太难得也起了兴致,想与我们一起。” “怎么竟惊动老太太了?”林言也笑起来,眉头舒展,眼睛也是弯月的样子:“怎么都好,哪怕不为别的,大家一起热闹热闹也是好的。” 长辈皆在,林言也不愿大操大办。尤其不是正当日子,林言心里其实更愿意跟姐姐一处。 没人知道林言的生日究竟在什么时候。 抱着他逃难的母亲没留下话就去了,林府的下人把他养到二三岁。该到磕头拜父母亲的时候,母亲倒是过问了他是什么时候的生辰,那会带着他的嬷嬷答了十一月十二,他的生日也就定在十一月十二。 可那场洪灾是在夏的末尾,黛玉在心里算过,假使佛奴足月生,生辰也该在六七月间。 而林言全不在乎这个,既然他具体的生时不可细究,夏日冬日便也没甚差别。 有人追究生辰八字的吉凶,可林言自己都说不清时辰,于是也不会期待这冥冥中推演出来的祸福。 ——只当我生来就不为天命左右,合该做个异数,林言这样想着,心中没什么波动。 小辈长一岁,且不是整岁,又不逢礼节。兄弟姊妹们聚在一处,贾母也高兴,着人去找来小戏子,又拉林言近前,细细看他日渐长成的眉眼。 “你刚来时还总是羞怯的样子,如今看去,也是撑得家事的郎君。”贾母双眼含笑,看去满满都是感慨之意:“按说你也算当了家,这时原该好好庆一庆。” “哪里就要老太太这样说?我还时时听着老太太拿主意,自个却没觉得成了人。”林言半俯着身,偎在贾母膝头,又听她在耳边道:“今日你是寿星,有什么尽管提去。” “有老太太在这儿,我哪里还有不知足的?”林言的笑容没落下,一句话说来,又哄得老太太喜不自禁。 眼见又要年节,又加之贾政的生辰也将至。王熙凤那里忙着,这时却还记得遣平儿过来增一份礼。大家欢喜着说些玩笑话,又因林言从来和气,玩笑便也不多拘束,彼此都欢喜。 正催过林言不咬断吃一口长寿面,那边小戏子便也登台。贾母先点一出,林言是寿星,紧随其后。只是他平常不好听戏,点过一出《哪吒闹海》就止住。 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底下也热闹,这正是所有人都欢快的时刻。林言并不在意谁在他的生辰会上做了主角,桌子上摆着几只白玉瓶,里面是好酒,忘了谁撺掇说言哥儿年岁见长,实该壮壮酒气,免得将来叫同僚笑话了。隐约记得那时说话的人都是笑着的,所以他一气喝下去,一杯接着一杯。 可当黛玉又欲加一盏底的时候,手指却叫林言盖住。 “姐姐。” 他好像醉了,眼神却很晶莹。这会大家都在说笑,落在黛玉耳中却忽然沉静——她想起林言早些时候问她的问题,问她与紫鹃说话怎么还看着他写字。可林言呢?他应当是有了十足的醉意,怎么又记挂叫她不可多饮? 黛玉瞧着他,眼瞳中充满了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出的愉快的神色。她听到有小丫头嘀咕落雪,满心 都是眼前的场景。 玉瓶放在桌上,没发出一丁点声音,好像林言也不愿打破黛玉这一刻的开心——他不想姐姐多饮酒伤害身体,这样劝阻了,自己也立刻不再喝。 很难说这样的人是不是真的醉了。 林言还偎着姐姐坐,声音也轻轻的:“姐姐,你为什么不找他们玩了?” 黛玉笑了笑,道:“我就在这儿坐着,不行吗。” 林言听了这话,却撑着双手,把脸颊埋进掌心:“你是来陪我的?” “是。” 林言忽然陷入沉默,好似终于不撑酒力,就这样睡过去。可黛玉见着红晕攀上他的耳尖,不觉笑了,又去捏那一处红。 烫手。 给她的手上又沾了酒香,好像是白玉瓶里的葡萄红。 “这样的酒后劲太大。”林言的声音闷闷的,他的脸依旧埋在手掌中。 黛玉还含笑望着他,实在不知这样一个醉鬼有什么好看的。 又过了半晌,林言终于抬起头,他耳朵依旧红着,脸上却已经恢复到从前的白净:“姐姐,我有些困了。” “那咱们便禀了老太太,回去歇着便是。” “不,我想跟你再说会话,我明天又要走了。” 黛玉看着他的眼睛,那双过于黑的瞳仁映着她自己的面孔。她的心不由自主缩作一团,对方心甘情愿任由她做主,她却反倒盼着他能骄横。 第37章 偏袒是一件没有道理的事,心怀怜惜,动作也轻柔。 “我们回去,没什么的。” 这时闹得也晚,贾母亦觉疲惫。还不等黛玉去说,她便笑着与孙辈又说几句,叫他们自在玩闹,自去歇息。林言这时却又好端端站着,看不出方才不胜酒力的样子。而等黛玉带着他返回,那方才端正沉稳的架势一下子又泄气。 黛玉笑了,道:“怪道你在那边一副正经,到了我这儿却是十足的不客气。” 林言听了,哼哼笑出声。他散着酒热,难得身上却没酒气。自己解了外袍带子,又抬头跟黛玉道 “我可盼着将来遇到的尽是不好喝酒的同僚。” “这是真困了?还是往榻上歇着去。”黛玉见林言伸开手臂歪坐一旁,担心他散酒热着了寒,便催他正经睡觉去。 “姐姐,我还有话要说给你听。” 黛玉忍笑,屏住呼吸去听这人还有什么主意。可林言只是笑着,见黛玉挨得近,却又闭上眼睛。 “不过多喝几杯,怎么作弄我了?”黛玉捏住林言的鼻子,看他鼓着腮帮,又是好笑:“这是在我这儿闹腾起来了,真是可气。” 可这时林言却睁开眼睛,脸上带着十足的满意。 “你又不会把我赶出去。” 这当是林言今晚最灿烂的笑,黛玉一怔——她看着林言,捏着鼻尖的手转去抚平他的鬓角,指尖流淌出说不清的怜惜。 “你也累了许久了。”她又想起林言手指上的凹处。 可林言仍笑着,他的笑本来是灿烂的,可因为有人心疼,于是也掺了委屈。 黛玉的手指不自觉停留在林言耳垂,正捏着那枚红的胎记。 “我明天又到国子监去,姐姐,你仔细自个的身体。” “嗯,我定是时时想着你,惦记你。” 一抹红又爬上林言的脸颊,他又闭上眼睛,只是这一次把黛玉的手也盖上去。 两个人都不再讲话了。 第35章 问天寒不知天时 雪,极盛大的雪。 如鹅毛般遮天蔽日,几乎失去轻盈的姿态。 秦向涛总认为这样的雪该出现在一片荒原——遥遥走来一个同样一身白衣的神秘人,腰里别着一样东西。那东西可能是他的神兵利器,也可能不是,大侠不应该被人猜中心里的主意——神秘人应该是自雪中来,又往雪中去。直到化作一个墨点,地上甚至留不下一个脚印。 可惜,秦府的宅子恢宏大气,白雪盖了瓦檐,做将军的父兄看不上江湖侠气。 他在心里叹息,庆幸自己总算还有人可以一聚。 急公好义,义薄云天的侠士合该有一位体弱多病而足智多谋的友人,他的表弟谦时占了其一,余下一个位置叫林言得去。秦向涛想到这里,不觉咧嘴笑起来,他认为假使谦时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应当会发好一场脾气。 然而秦向涛总是很包容陈谦时的脾气,他晓得这个病人一年四季都有不适宜。 幸好现在他的智多星对骑射起了兴趣,秦向涛在门口停下,把嘴角的笑容隐没到心里。 “进来。” 秦将军在家也如在军营,他不喜欢懒散拘泥的性格,即便秦家的女儿也都是潇洒张扬的样子——秦向涛时时为此感到得意。 “我听妹妹说您着人找我几次?怎么不干脆叫我去。” “你出门与友人交际,我做什么赶着叫你?”秦将军搁下一份册报,他的长子也在一旁,很喜爱地看着年幼他许多的弟弟。 “你是跟言哥儿出去的?” “是,是为着他的生辰庆贺。” “我恍惚记着言哥儿的生辰不是这时候?” “是十一月里,母亲当时便添了礼——那会国子监也忙,他脱不开身。”秦向涛不知是想到什么,又咧开嘴笑。 秦将军点点头,并看不出什么情绪。他的目光又落在桌案上的册报,秦向涛伸长脖颈,却被哥哥叫住。 “时哥儿去了吗?” “他没有——”秦向涛看到父亲抬起头,亦盯着他看:“谦时又病了。” “这个天气苦着读书,本就不是身子骨硬朗的人,怎么不病?” 陈谦时的母亲是秦将军的亲姐姐。 秦向涛不说话了,他当然晓得姑父对谦时的严苛。只是到底是小辈,有的话父亲说得,他连应和都不得。 “时哥儿与言哥儿还好吗?” “当然好。”秦向涛愣一下,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问:“他俩同在国子监,相处的时间可比我多多了。” “要你读书,你又不去。” “您别恼我,只是往日去学里读书还使得,我实没之乎者也的心意,即便进到国子监也捧不回功名。” “那你将来从军,就捧得功勋?” “那是当然。”秦向涛昂起下巴,跟父亲笑着,终于在那张脸上看到一点笑意。 只是天还太冷了,那笑容总有几分僵硬。 秦向涛并没有留意这份僵硬。 白雪仍未停息,天地如寒兵利刃。秦向涛退出父亲的书房,看着灰白的半角天空,心里又浮现起那个幻影。 他很愿意用自己的脸填充那个白衣侠士,而这样的侠士应该在冬日里饮酒去。 秦家大公子正望着弟弟离开的背影,当那个影子消失的时候,他又回头向父亲看去。 “您何必这会跟涛儿说这些?” 他与秦向涛有着同一个母亲——家中的大妹妹入宫为妃,小妹妹又太过稚幼,他最亲近的便是这个弟弟。 “这不是没问下去么。”秦将军没有理会长子的不满意。 “林家那个哥儿我也见过许多次,是个好孩子,也聪明。只是......” “只是太藏着事儿。”秦将军漫不经心将册报放在一旁:“没了爹娘的孩子大多是这样:要么虚着张扬,要么实着谨慎。有父母的且不乏自己张罗着活,更何况他家只他一个男丁。” “他还有个名满天下的师父呢。”秦大公子笑了。 “你我父子,不必在此时打哑迷。言哥儿拜师斐自山是好事,你姑父羡慕得很。”秦将军拧一下眉心,也不知是跟儿子说话,还是在回答自己:“只是......山不辞土石则成其高,斐自山却是一座丘陵。” 这一场对话并不被烫热酒吃的秦向涛知晓,远在荣国府的林言就更无从知悉。 这方府邸正沉浸在难得的喜气里。 今日正是贾政的生辰,荣宁二府人齐聚。正是热闹的时候,忽 然听到有门吏急急忙忙来报,说有一位夏公公前来降旨。 那之后仿佛石头进到沸水里,没什么滋味,偏叽里咕噜沸腾起来,原定的喜气推到另一个层级。 荣国府大小姐贾元春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府中原聚着的此时已然入朝谢恩,四散几个小的,也各自聚在一起说着这件事。 林言照例与姐姐一并,他回头看一眼宝玉,见其神色愣愣,却有些惊奇这会他不来靠近。 “宝二哥有心事?” 宝玉的心事黛玉晓得,只是说起来没意思。见林言疑惑,黛玉便携了他往炕上坐了。 “他本心不觉这是一件好事,再则,我听闻他有一位友人染疾。”黛玉低头去看林言的手,那上面原本的嫩肉已经凝成软乎乎的茧子。 还得再磨破一次,再生成嫩肉,然后才会生成那一层坚硬。 黛玉心里软着,疼了一刹,又去按那几处粗糙的位置。 只是抬起头,林言还是笑着的样子。 “那姐姐呢?姐姐怎么看这件事?” “我不晓得这是不是一件好事,但我心里存下一个疑影儿,不知为何偏在此时封妃。”林言不会瞒着黛玉,黛玉也不会瞒着林言。她咬一下下唇,点着林言手掌的动作也停顿下来:“我只盼着是我多心。” “宁愿是多心,只是咱们想到一处了。”林言叹一口气,反手把姐姐的手牵去。 这应该是一件喜事,对于如今的荣宁二府而言——哪怕是对于过去的荣宁二府,元春姐姐封妃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大事。 可是将来呢? 外面的雪停了,却像是下在林言心里。 皇上愈发不满太上皇的桎梏,近来几次动作,想来不会令太上皇轻易放过。这场意外的封妃是谁的意思,是皇上当然好,可如果是太上皇呢? 外面簌簌响着,小丫头一面玩着雪,一面又把雪打扫到不挡路的位置。 白雪积久成冰,再除不易。可假如找准一块猛砸下去,再庞大的雪球也会分崩离析。 然后就可以慢慢清理。 可那个区域在哪里? 忽然封妃的元春姐姐和这个会不会有关系? 林言期望自己想多,可这样的事本不该发生在这个时机。 “宁愿是我想多,只是留一手总不会出错。” “你想怎么?” 第38章 “唉,我只是生气自己还太小些,不然早早入仕,这会也不用只听旁人说。”林言与秦向涛一并出去,当然也听他闲谈出许多事。秦向涛惯来健谈,这一次许久未见,更是拉着林言说个不停。林言又在脑海中过一遍已知的消息,见姐姐还看着他,抿一下嘴,低声道:“今上自入冬便龙体抱恙,只是依旧上朝去。” 黛玉点一下头,隐约明白林言的意思。 皇上病了,不肯放弃手中本就被压制着的权力。太上皇必然也懂得儿子的意思,可他掌权多年,不会因此生出舐犊之心。 眼见年关,这父子俩的交锋却上了明面。大姐姐在此时忽然封妃,实在说不出究竟。 自古祸福相依,可...... 黛玉没有说话,她也知这是府上难得的喜事。 喜悦是会说谎的,疼痛最能令人警醒。可人一但在喜悦身上受了疼痛,见到自己的血,就会害怕惊惶得失去分寸。 林言垂下头,低低叹息。 他忧虑这份喜悦背后藏着无法承受的痛苦,更担忧这份光荣背后藏着旁人看不出的险恶用心。 抬头见姐姐亦皱眉,林言想宽慰一二,说回头他向师父请教去。 可这时窗边北风嗡隆而起,林言的耳边不知为何却响起窦师兄的声音 师父的话你不必尽听 这句隐约掺杂着不详谶语的劝告只在林言心里盘桓一刻,紧接着,林言又笑起来 “姐姐,你别担心,之后我去问问师父,也跟陈大人、秦将军他们请教去。” 即便不向师父问询,他也没有更多更可靠的选择。 窗外的风隐约又止息,林言搓热自己的手,又把黛玉的指尖握在手里。天气冷下来,屋子里暖着,火焰升腾间也带来一些香气。 “说是清心静气。”黛玉安抚一样抚着林言的鬓角,外面打进来的光束苍白,却把她的脸映得和缓——她正看着林言,林言在外面时时想念着这样的注视。 “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说不准就是你我多心。天家意图不可揣测,推开旁的,这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事。” 就着他的动作,林言头一歪,脸颊就贴在黛玉掌心。 “我时常告诫自己不是什么凤凰,只愿脚踏实地,不敢想什么一飞冲天的好事——只是瞧着,这似是而非的事怎么常到我这里,总叫我猜来猜去——想安心读书可真不容易。” “你读书明理,自然晓得忠君的道理。却也不必太过强求,你我都在,还能回家去。”黛玉想收回手去,可林言却把她的手握得很紧。 “我发了誓的,姐姐。”林言看着她,说得很认真, “我今后一定会平步青云,那云端也有你一份。” 第36章 一小聚酒热茶凉 “我是算着你回的时候才热的酒,怎么这一次来得这样迟?” “临要走碰见兰儿,二舅舅又喊我回去,叫我也看看他的文章。”林言在台阶上跺跺脚,把粘在靴子上的雪碴子都抖落在地,不一会就湿作一摊阴影:“紫鹃姐姐,我姐姐可醒了吗?” “早就醒了,等你好一会子。”紫鹃揭开帘子衣角,笑看着林言钻进去。 “姐姐,好险你今儿没出去——”林言脱了袍子,又把周身暖热乎了,才往黛玉那边偎靠过去:“我来的时候还下着雪,这会雪虽停了,却实在是冷的。” “脸都冻红了。”黛玉在他脸颊上刮一下:“你自己不当心,文墨竟也不提醒你——待会我拿脸油给你抹抹,这样不当回事吹着,等破了皮,有你疼的。” 林言嘿嘿笑,又有些得意:“这可是个证明。”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往自己臂膀上一捶:“姐姐你瞧,是不是看上去结实些?” 黛玉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只是看着林言满脸郑重,于是也正色道:“是结实,且动静小点,别把我这儿震塌了。” 林言耳尖一热,他小声嘟囔着什么,又乖乖靠坐回去。黛玉凑近了细听,才听清他说的是‘你不夸奖我么’。 这又叫她轻轻笑起来,窗外的枝子颤抖几下,白雪洒落溶作一处,心里好笑有一只小刷子细细扫着。 “我若是旁人,约莫只说你勤勉刻苦。可你又是我的弟弟,我看着你这样,只担心你辛苦。”黛玉给林言斟一杯热酒,特意选的酒力不浓厚的,权且只作暖身之用:“是结实了,那些骑射事我不甚懂,纸上谈兵也懒怠显摆什么。只是你每月来,我每月看着,确实是进步许多。” 林言摸摸鼻子,自己把那杯酒端来喝下去。 “我在书上说以雪水酿酒,眼见这会雪大,不如收拢一瓮?” “你想收拢,我就替你存着,拿果子做引,来年此时恐怕也能叫你醉上一出。” “可惜人家酿酒的雪采自深山清泉边,京城繁华,且存不下许多雪。” “原来是往肚子里做蛔虫来的。”黛玉佯装恼意,抬头往林言那边一瞪。只是对上他的一双眼睛,自己却又笑又叹,食指曲起点在唇下,不自觉道:“这儿的雪可存不住。” 紫鹃、雪雁等早在他们说话时就退下去了,此间只他们两个,林言也就没什么大的顾忌。他与黛玉本就挨得近,这会说起话来更似气音。只是他音色本就清朗,即便是气音也不显得粘腻。 “我跟向涛打听过,他家不是有个在宫中为妃的姐姐么。”林言提醒着,黛玉便也想起这一件事。只点点头,继续听他说下去。 “向涛也觉得奇怪, 说这会且不到正经开选的时候。而我心中总是存个疑影,即便当今对元春姐姐有意,封嫔封妃都使得,何故又设一官职。” “古往今来,倒很有些先例。为了方便女官行走,给她们加封后宫位置。”刚喝过茶,黛玉唇上带着几点晶亮,她自己拿帕子蘸了,好像要把那点隐约的不安也擦拭去。 “是,是常有这样的先例。”林言顿一顿,垂下眼睛:“可姐姐也说,那是为了方便‘女官’行走。” 见黛玉看过来,林言索性一气说下去:“我心中的担忧便在于此——我怕其实重在‘官’,而府里看重的却是‘妃’。” 黛玉留心到林言并没有明说究竟是谁看重‘官’,二龙争锋,打个喷嚏也足够山崩地裂。也许林言心中也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意思,不然即便是个猜想,他也会跟黛玉商量。 可即便是这样横模两可的信息也足够叫黛玉心中一紧。 “你与舅舅他们提过了么?” “提过了。”说到这个,林言又有些无奈,只苦笑道:“只是我到底没有准信,说得多了恐怕惹人生气。对着二舅舅,我也只能变个说法,二舅舅会不会往心里去,我实不知悉。” 黛玉也预料到这个结果,对此并不感觉意外,只是道:“既如此,你便不要再说,等再往后我去跟老太太略提一提。” 林言‘嗯’一声,室内一时静寂。他俩都晓得荣宁二府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喜事,大小姐封妃代表着皇帝看重——哪怕表面上是如此——耀眼的荣光从来是世家大族迫切需要的东西,这证明他们不曾衰落,依旧处在权力中心。这样的话说得直白并不是一件好事,文章写得一针见血会得到夸奖,这样的事戳穿了却只会惹来非遗。 尤其他们是客居。 他的眼睛闪烁一下,抬头又把话题岔开去。 荣国府的姑娘们很体贴这姊弟俩许久不见的思念,约好等林言回来一并玩去,却也说叫他先歇一歇,下午再聚。因此黛玉与林言并不着急,他们截了方才的话头,又转而说起近来的新鲜事。 他们聊着天,细瞧着林言带回来的一些玩意。昂贵的节礼自有专门的人分送与府中各处,林言所挑拣的也不过是做兄弟的心意。 棋子墨块,并不多么昂贵,可自己的喜好得人惦记总是叫人高兴的。 晚上寒凉,且化雪时总是又冷上三分。黛玉跟林言趁着天好时出去,到了地方其余人倒先等着。见了他俩,迎春便笑:“还倒是雪深绊了你二位,正琢磨着叫人捞去。” “好姐姐,哪怕为了这几颗棋子儿,你也得救我一救啊。”黛玉一面笑着,一面依着坐过去。林言紧随其后,挨着姐姐坐下,又听迎春道:“说脱是言儿的心意,你倒是跟我邀功了。” “你不依?” “不依。” “哎,可怜我落到雪里竟没人理。”黛玉捏着帕子往眼角蘸去,嘴上做了哭音,眼睛却笑着往迎春看去。 环顾一周,却没见着宝玉。黛玉心里疑惑,只是到底没有开口去问,只叫人把东西送到他院子里。迎春惯来是木讷的性子,只是因着素来与黛玉交好,林言脾性又和气,于是很爱跟他俩多玩笑几句。 “言儿,你姐姐领了你的功,你也不分辨几句?” “你与他说什么,他肯定跟他姐姐一气。”探春听到这里,却也笑开:“叫他分辨,没得跟着他姐姐一块儿气你。” 第39章 这一番话叫惜春也笑起来,直说:“言二哥哥就是这样的脾气,听姐姐处置着,没准还正高兴。” 这一下子周围人全都笑起来,探春笑闹半响,又跟林言道:“你是替我赶趟来了,刚好上回你送的用完,这又给我送了新的。只是此墨价贵,我拿你当兄弟,你也该拿我当姊姊,今后可不要再送了。” “我正是拿你当姊姊,才惦记送好东西给你。”林言抿着嘴笑,脸上隐约又显现出那个梨窝:“且不是常常送的,你若是过意不去就写副字给我,将来做了名家,我也好当个宝贝传下去。” “那你是看得起我,我若给你写一副,可该斋戒沐浴。”探春被他的话逗笑,眼底荡着真切欢喜的波纹:“只是你一块接一块的,我全都写作墨字,说不准来生也能考得个状元去。” “瞧不准来生,今世三姐姐就有好气魄。” “我是一时等不迭,却道是还有个状元才正端坐脸儿跟前。”探春语气似调侃,林言却在其中听出郑重的意味:“我可盼着你登榜,那才当真是实实在在的喜事。” 林言一怔,探春却好像只是玩笑一句,又扭头说起旁的事。他于是跟姐姐彼此对视一眼,耳边听着风声忽紧。 “这几年的天气总好作怪。”惜春也朝外头看着,只是隔着窗,她瞧得不清明:“前年多风,今年又多雪,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林言听着,心里又隐约牵挂起旁的事。他刚收了苏州管家的书信,知道那边今年也冷得厉害,佃户过冬不易。 他算得上是宽容的主家,平日也肯为手下人用心。这时听得惜春的一句话,他却又想起一事。 “姐姐,我预备着往苏州的陆世伯那边写节礼拜贴,这会听得天冷的怪异,咱们不如也叫那边做些准备?” 他偎着黛玉小声说话,原本端方温润的公子,这时立刻便多了腼腆的气质。平日里旁的事黛玉自己也处理得,她也看过管家的禀告,晓得今年的年成并不好。 “按人口买些米粮预备着就好。”黛玉心中思量着,又跟林言嘱咐道:“叫文墨也预备些。” “嗯,我回头就跟他吩咐去。”林言点点头,想要再说,却听见迎春笑着道:“你们姊弟俩在屋里没说好,这会出来了,还吝啬跟我们聊聊?” “我可不敢跟你吝啬,你若因此厌了我,我可到你屋里天天哭去。”黛玉与林言也知晓这儿总不是商量事的时间,正好也借着迎春的调笑止下话头。 冬日的太阳升得再高也总是披洒着一层惨淡的颜色,然而大家伙的兴致都起来,叫着再邀熙凤、宝钗,又要人去看宝玉是否回来。吩咐着备上热热的酒,把冬日的寒伤都压制住。 林言被姐姐牵着往另一边去,他也笑起来,一时沉浸在这喜悦的氛围里。 一股酒香气从那只小盏里升出来的时候,外面寒风又起。 第37章 单枝雪散碎几声 “我是想你,才来找你。好姐姐,雪天路滑的,你就别生我的气了吧。”黛玉软语一句,捏着宝钗的袖子轻轻晃。宝钗本就是伪作恼意,这会叫她一闹,也绷不住笑。 她又扭过身来,携着一段冷香。黛玉拢了几个棋子儿给她,睫羽盛着雪似的颤啊颤,自底下流淌出许多灵巧出来。 “咱们两个结盟,不叫他们赢去,嗯?”黛玉的手指在宝钗的指甲上一点,真好像是结盟的文书上盖个戳儿。 林言眼看着,咧着嘴笑起来,跟她俩道:“这是奔着堵我来的?” “若不是你方才与宝玉支招,宝姐姐可是眼见就要赢了去。” “好冤枉,我不过问一句,谁知把宝二哥给点了。”他摸摸鼻子,又去看宝玉:“二哥,这回是我替你挡一次。” 宝玉也笑,只是看起来怏怏,和着外面的雪影透着说不出的惨淡。林言跟姐姐对视一样,心照不宣般继续玩着。 眼见着已经过去最落雪的时候,可是雪化三分寒,香碳却燃得比往日更热烈些。林言这一回没能挨着姐姐,他坐在宝玉身侧看着他掷骰子,撞在棋盘上发出‘卡拉卡拉’的声音,叫他联想起脚踩上雪下的冰层。 眼见年节,国子监也隐约变得松散——夫子依旧严苛,可布置 下的课业总是完成得比往常更快。斐先生依旧要林言常去府上回禀功课,他要弟子去国子监读书,心里却很看不上那里的先生,情愿事后一字一句指点。 但他又体谅这时该与亲人为伴,于是准许林言不必居住在他的小院。林言因此得到难得的松散时间——能够回家陪伴姐姐,也能探听到外面的声音。 陈谦时的咳嗽总是不见好,一路病到此时,人先瘦了一半。陈夫人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忧虑,求了陈大人接他回去养病,又叫秦向涛和林言常去看看。 林言并不常去陈府——说来好笑,陈府与斐府只有一墙之隔,可他更经常到的却是秦家的府邸。 陈谦时的院子永远处在深冬。 一切都被雪埋葬,雪层下又晃着新生的苗头。 他院里的仆婢也都是静寂的,见着这二位过来,行过礼,又引得他俩进去。 陈谦时的样子比预想的好很多。 他不叫人伺候,这会歪在榻上,斜斜倚着炕上的小桌。见着自己的两个朋友,不笑也不动,只是懒洋洋道:“你们这会来,我都要睡了。” “你睡你的,我俩坐坐就走。” “我还当你俩只顾着跑马,把我忘了呢。”陈谦时哼哼笑起来,把杯子茶盏一股脑推过去:“我这里没人伺候。” “我俩伺候你,成不成?”相识多年,林言和秦向涛早习惯了陈谦时这副样子。自顾自找了位置,倒了茶水,这样顺从,陈谦时反而觉得没意思。原本交叠的双腿垂放下来,笑嘻嘻跟林言道:“言哥儿,现在可拉几石的弓?” 林言一听这称呼就知道陈谦时要找事儿,自己端着茶盏微微笑。心里不想叫他得意,奈何秦向涛也笑起来,于是只好实话实说。 “我进益不多。” “进益不多?”陈谦时发出一声坏笑,开始无差别进攻:“向涛,你怎么搞的,哪里有你这样的师父?” “唉唉,怎么又说我?”秦向涛看戏不成被殃及,立刻明白不能给坏人好脸色。于是抬腿跨到榻上,反手把陈谦时扭住:“言弟镇日读书,练不出力气,怎么是我的过错?” “你可小心,斐先生就在隔壁。”陈谦时假惺惺笑着:“叫他听见你数落他徒弟,仔细他骂你。” “我还在呢,怎么就当着我的面编排我师父?”林言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面上却笑着——他们在斐自山跟前也是这样闹的。 “我可不敢。”陈谦时好不容易把秦向涛撕吧开,坐直身子,整平衣服上的褶皱:“你师父连国子监的夫子都敢骂,我怎么敢多说。” 这一句话说来,林言脸上的无奈却是真切起来。他无意识描摹炕桌侧面的纹路,眼睛渐渐低垂,不知想着什么。秦向涛和陈谦时也静了,过了好一会子,才听林言说:“谦时,我离了以后,没人寻你不是吧?” “我若说没有连坐是诓你,可是这不是你的错,我不在乎,你也不必往心里去。” “总是因为我的缘故。”林言叹一口气,漆黑的瞳孔又暗沉几分。 名士约莫总是倔强的,尤其斐自山成名太早,人至而立才经受第一遭挫折辞官。可那之后帝王三请,他虽未再入仕,名声却因此攀上又一高峰。 他的才学毋庸置疑,对于唯一的弟子也极为尽心。然而当林言去到国子监读书,夫子的教导难免与师父的理念有所差异。 斐自山不能容忍这一点,但他不羁惯了,时常忘记林言还在红尘里。 林言是他的弟子,自小如徒胜子,他不会轻言斐自山的不是。而陈谦时虽遭受连累,但他的父亲相当敬仰这位名士,于是最终也只得叹息一句。 “老先生越老越顽固。” 这个话题宛如被按进雪中溺死,三个人静默一刹,又不约而同地谈论起旁的事。 “说起来,当今允了省亲的事。” “省亲?”陈谦时一怔,又了然朝林言看去:“还未道喜你外祖家出了位娘娘。” 林言哼笑,权当听见这份恭贺。他还记挂着秦向涛的一句,于是又问道:“怎么忽然说起省亲的事?” “这回与往常不同——从前是往宫里跪拜,这会却是在家迎主子。” “可有准信儿?” “算是有了。” 秦向涛这样说,林言明白是十拿九稳的意思。 “若是建省亲别院恭迎......” “我家是不预备的。”秦向涛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大的波动:“我姐姐虽也在宫里,可我家的脸面多是父兄拼杀来的,不必再使劳动我姐姐。” 他说到这里却是顿一下:“可是言弟,你外祖家恐怕是要——” 第40章 林言从前没听得什么传闻,可是秦向涛说得十拿九稳,他心里明白至少荣国府的省亲别院是一定会建的。秦向涛见他沉默,刚想开口,却被陈谦时一肘撞在肋骨上,嘴巴张开又闭合。 这会陈谦时总是在病中,林言又还要往荣国府去,因此他与秦向涛并未停留太久。只是回去的路途比来时要沉默许多,临分别时,秦向涛跟林言道:“有难处便与我们兄弟说。” 林言点点头,谢过他的好意,目送秦向涛策马离开了。 修建别院,最先想着的当然是银钱。 他的手指不自觉点上眉心,脚下的一层冰迸裂开。 “想什么呢?这样入神?” 黛玉的声音叫林言回神,他抬起头,发觉宝钗和宝玉都正向他看着。外面刮着寒风,屋里却暖和得叫人发昏。他仰起脸,抿着嘴笑一声:“暖风醉人,这儿却也不差。” “这会也打搅宝姐姐许久,倒也该走了。” “你瞧你,说是想我,才来找我。这会言儿说一句困,你竟是立刻把我抛舍了。”宝钗笑着,又道:“外头还冷着,叫手炉再热一热,你俩再回去。” 黛玉笑眯眯着应下,这时屋里座位又是变化,原本黛玉与宝钗、林言与宝玉各坐在一处。这会不知怎的,分明也没什么人变动,林家的两个却又‘难舍难分’了。 宝玉还等着他林妹妹叫他——跟从前似的,不论干什么去,林妹妹总会叫他一句——可这会却不是。 他竟有些茫然起来,一时竟想不起怎么就跟林妹妹生分了。 她分明还是如往常般与姊妹笑闹,只是...... 耳边又是黛玉与宝钗轻声细气的言语,宝玉抬起头,隐约瞧见一绣着霁红的幔子透出紫色,笼着半角房屋,也框住黛玉的衣袖。可下一刻,林言揭开一角帘子,嘴上隐约说起外面又要下雪。更耀眼些的光透射过来,那些紫色的光晕好像是泅在布料上生出的水渍,这会捂到水里,立刻就不见了——洗去了。 黛玉站起身,还没忘了跟宝钗笑上几句。可她忘记叫宝玉了,她原就没想着跟他一道离去。只是冲着屋子里说话,跟许多人道:“我可要走了,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的。” “林姑娘这样说,下回我们可得坐实了的。” 过分热闹的声音把宝玉的心声压盖过,他愣愣看着黛玉,却觉得自己与她却像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烟雨。 雨丝把她的眉眼洗涤得更加清晰,可宝玉却不敢认定自己这时在她心中是什么痕迹。 许是阳光太密,又或者心音紊乱,眼睛也看不清。宝玉莫名觉得林言朝他看了一样,好像是笑的,又好像只是沉甸甸打量着他。只是当他再认真去瞧的时候却只看到一个过分生硬的侧影,那墨玉棋子一样的眼珠遮住大半,微垂着,很乖巧地望着身边的人。 林言没有理会宝玉此时的心绪,他心里且装载着太多事,正想着快快与姐姐说起。他接过两只手炉,将温度较热的一个递过去。 那只精美的绣帘被他揭开一半,那些暗暗的紫色便一点也看不到了。 第38章 此心间多加思量 “这省亲一事,说来是太上皇、皇太后的恩 德。体恤父母女儿久别之苦,这就允得有别宇之家迎候内廷鸾舆。消息传过来,家中但凡有位娘娘的都动了。“薛蟠说话时也与性情无二,手臂张罗开,跟母亲妹妹比划着:“我听说周家是已经动了工,修盖省亲别院呢。旁的又有吴贵妃的娘家,这会约莫也看好地方了。” 薛姨妈留神听着,宝钗却只管绣着帕子上的一块紫藤。薛蟠见妹妹好似没什么兴趣,心中老大不满意,更追着道:“这边也该预备着迎候了。” “实该迎着。”薛姨妈一时没留意女儿在做什么,她晓得这是自己姊妹家的喜事。由着儿子的话,便也点头:“我恍惚听着小丫头子们议论,说府上也在预备了。” “那不怎的?这可是好事、大事,独一份的喜事。”薛蟠评价着,去看妹妹时却依旧只见绣缝的侧影。 宝钗心里没什么想头——修别院、迎宫妃——粗粗漏漏六个字,不知是使进去多少银钱,那些银钱又从哪算。 耳边听着哥哥又说起别家如何如何热火朝天,宝钗抬眼瞧他,只是轻声道:“总也有未请迎驾的人家,哥哥说话还是仔细些,莫惹了人家讨厌。” “家里有娘娘的,哪个不曾请恳?”薛蟠哼哼笑着,并没有把妹妹的叮嘱放在心上:“只怕是哪家破落户,账上实在没银钱。” “秦大将军家就不曾恳请,哥哥说说,那也是破落户么?”宝钗忍一忍,只将那没绣好的帕子掷在桌上。 “秦大将军?”薛蟠把这个称呼在脑子里过了许多遍,好不容易才想起那家的小儿子是跟林家表弟相熟的一个。于是也不再恼妹妹不搭不理的样子,嘿嘿笑道:“言哥儿跟你说的?” “你自个只想凑热灶,那些不恳请的自然也不理——不是谁告诉我的,这般事只略一留心,就没有不知道的。”宝钗皱起眉头,将身子背过去,不再去看薛蟠。 “这是什么话,妹妹,哥哥又不是要害你的!”薛蟠见她这样子也有些不高兴了,他大喇喇坐下,跟宝钗道:“眼见他前有名师,后有功名,将来前程不可估量。你们平日不总在一处么,他难道不叫你声姐姐?” “这是叫我跟人家攀关系去了?”宝钗说完这一句,脸色一下子白了。她猛地转过身子,紧紧盯着自己的哥哥:“你,你把我当什么——” “宝丫头,你莫急。”薛姨妈眼见一双儿女要吵起来,赶忙牵住宝钗的手,将她搂进怀里,冲着薛蟠道:“没良心的孽障,你做哥哥的不思进取,怎么净想着叫妹妹投靠别人家的兄弟呢!” 感觉到怀中的女儿隐约安静下来,薛姨妈拢拢宝钗的鬓角,又低声道:“你哥哥没什么坏心,他也知道自个不是那般有志向的人物,因此才这样说。更何况言哥儿性子和气,姊姊弟弟间的,没什么的。” 宝钗的点头像是颤抖,但薛姨妈总因为这个动作放心,又把女儿扶起来,仔细擦拭她的额头。 “你平日总穿的太素,前儿你姨妈刚赠我几匹难得的好布料,你——” “别了,妈。”宝钗坐直身子,只是又把脸扭过去:“只管把那几块料子给我,我自有用处。” 深冬没有晚虫,但世家大族总是不忍受耳边寂寞,至此时也能听到鸟儿婉转啼鸣。该赏的雪景都留住,不该留存的残雪尽数扫除。只是这样过分刻意的造景叫人分不清明,林言今日还要回国子监去,拜别长辈,这时正要去跟姐姐辞行。他拐过院子一角,低声与文墨吩咐着,没留意又绕过几处景亭。 “他总是年纪大了,记得请个大夫好好诊治,开的房子只管抓去。”林言顿一顿,又补充道:“他那个干儿子不是脑子不清楚么,你吩咐些机灵的小子时时照料着老伯。” “都说过了,大夫也说那老爷子年纪大,身子却还好。”文墨照旧走在慢林言一步的地方,说到染了风寒的看门老伯,又笑道:“您别担心,他那个干儿子虽然傻,但却很孝顺。伺候起他爹来挺仔细,断水端药都明白着呢。” “那就好。”林言点头,眼见就要进院子,又跟文墨叮嘱道:“你这回去,再多约束着他们,不可胡乱打听,更不许跟外头人乱说一个字。” “唉,我明白,您放心。” 这会天还早,但黛玉晓得林言今日该走,自是早早起来等着与他再多说一会话。林言一进来就看见姐姐连头发都梳理整齐,人还没走近,身子就先低伏下去。 “姐姐,你实不必顾应我的时间。你身子刚好没多久,还是多多休息着。” “这就奇了,说得好像你一月里跟我辞别二三十次似的。”黛玉伸手理顺他的衣襟,不觉被他过分郑重的神情逗笑:“也不过早起这一次,换了平常,你早早来了我才烦你——这会你就当让让我,嗯?” 她很顺利地抚摸到林言的发顶,林言跟姐姐说话的时候惯常压低身子。他的侧影是与脾气完全相反的生硬,而正面的笑容又是与侧面不同的和顺——黛玉想大约是因为那个梨窝的原因,想要伸出手指去戳,半路却改道到了眼皮。 “这儿怎么肿了一块?” 林言避也不避,眼看着手指伸过来,却连眼睫都不曾颤抖一下。他任由姐姐在那一处轻轻揉着,脸上的梨窝更显眼了。 “可能是昨儿没睡好的缘故,过一会就好了。”林言见黛玉笑,索性闭上眼睛:“不然你吹口仙气儿,兴许立刻就好了。” “啐,讨嫌。读了许多事,却来作弄姐姐?”黛玉在他耳朵上一揪,自己先禁不住笑开:“快去吧,路上不必赶。” “我晓得。” “无论是乘车还是骑马,都行进慢些。” “我记住了,姐姐。” 第41章 “若是觉得冷,就再添几件衣裳。” “好。”林言郑重点头,全不觉这样散碎的叮嘱厌烦。每一声都点头,每一声都应承,末了还依依不舍的,只道:“姐姐,你又什么事,可千万告诉我。” “知道了,你且去吧。” “可千万告诉我。”林言不放心似的又叮嘱一句,才在紫鹃等人笑盈盈的注视中离开。 他在黛玉面前是一副乖巧顺和的样子,到了车上,那笑容却陡然落下来——倒不是什么表里不一,那梨窝填平,总是荡着温软水色的眼睛也只剩下黑沉——他也没什么冷漠或不快,只是不笑的样子就很容易叫人联想到寒潭边的石头,被泉水冲洗得圆滑晶莹,但只要离开那清透的山泉,立刻就会显露出本身的生硬和执拗来。 车子前行,林言似有所感。他不自觉拿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心里诡异地与宝玉的脸比较起来。 圣人降下恩德,薛蟠打听到的事情,林言自然也是一清二楚。至于荣国府的,他不仅知道,甚至还要参与其中。 园子是预备着从东起,借着东府里的花园转至北边,具体丈量多少尺寸林言只是略听一听,想也知道迎候内廷銮驾的园子不会往小了去。 叫林言参与却是另外一桩事。 花是景,树是景,人是景里的景。为了这一件事,荣宁二府商议着要往姑苏聘请教习,更要采买年岁合适、容貌精致的女孩子,兼置办各类物什等事。他们因想林家素与那边相熟,林言年纪虽小,平日处事却稳当,因此动了请他帮衬的念头。 林言被叫去时便料想过这一件事,只是他没有办法推辞——他的母亲是贤德妃的亲姑姑,这时也没叫他主理,只是好声好气请他打点一二,旁的自有贾蔷带人办理。 可事情从无在此截断的先例。 林言面上好声好气,一千个答,一万个应。他并不在意荣宁二府想借着相熟的人家办事,这是人之常情。可是却深深忌惮起他们绕开花销,只说叫他不必担心。 当年父亲弃世,林家的资产分分件件都有贾琏过目,这时他们刻意避而不提,反倒叫林言留心。 对面一碰到这个话头就跟见了蝎子,林言面上心里都笑,当真不主动提及。 一个说‘到底不好叫小辈费心’,一个答‘能力不及只请舅舅哥哥拿主意’。一边要‘读书人多加勤勉少坠金银’,一边又笑着应下,只说‘旁的自有师长多惦记’。 双方打上许久的哑 迷,愣是不好说林言到底听没听清他们话里的含义。 车厢在此时一顿,林言捏捏眉心,跟文墨道:“这是怎么了?” “刚有人惊马,哥儿,没撞着您吧?” “我没事。”林言撩开车帘向外看,却只看到一个纵马离去的背影。 “这是谁?” “听旁边人议论,仿佛是淮安王世子。” 淮安王世子? 林言一怔,又去看那个方向。只是天地苍苍一片白茫,原本四散开的人群又恢复走动,小贩又开始沿街叫嚷。 “这是真‘潇洒’啊。”文墨在耳边小声嘀咕一句,叫林言看了一眼,立刻不说话了。 是潇洒吗? 林言想着向涛跟此人的不对付,又想着在这太上皇与今上正争锋的时机,淮安王世子确实是‘潇洒’的得很。 只是这样的人,却也在今上属意的范围里吗? 第39章 细思量磨来磨去 远远的,山间升起一重白雾。窦止哀站在院子当中伸懒腰,对着犹自苍青的山林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身后传来悠悠一声:“这儿是道观,你记得么?” “我心中有佛。” “你心中有果,佛与上天,皆渡你不得。” 许是人烟稀少的缘故,山上的雪似乎化得更慢些。从道观往山下去的路窦止哀走得很熟,崎岖的山石未经人为雕琢,只看天然交错作了石阶。左脚踩中较宽的一块,右脚交错向下,直到离地面还有三四级的时候跳下去,头顶又传来一道人声。 “你时常这般,老了可就跳不动。” “等老了,我自会慢慢走。”窦止哀拍拍衣服,笑呵呵地跟顶上的人道:“你怎么出来了?”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窦止哀嘿嘿笑,跟友人挥挥手:“这回是真走了。” 他宁愿自己是走了——不只是离开这山间道观,也是离开苏州界内——原本与和尚辩经,跟道士打趣的日子多么快乐,结果师弟一封书来,窦止哀恨不得自己从没来过。 林言怎么知道他还在这里? 窦止哀悻悻想着,一路进到苏州城。 师弟的信与平时没什么大的差别:过问师兄安好,传达师父康健,提及自己学问上的长进与不足,又打趣几句闲云野鹤的生活叫人艳羡。 唯一一句是状似不经意的提及,是说他外祖家建省亲别院,府中兄长将携清客几人过来置办采买。 只是千里来书,从来没有说废话的功夫。 林府的管事早与窦止哀熟,见他过来,立刻吩咐小子们端茶奉水过来。 窦止哀叫他们别忙,只说自己路过来看看,稍后还要往庙里住。 他在山中住了许久,一时不知宫里又多一位娘娘。自己家师弟勉强说得上是一位‘表国舅’,只是如今看上去并不是什么荣光。 喝过一盏茶,窦止哀兀自思量着。 对于那些大家族来说,修建别院的地反倒是其次,冬日引夏泉,夏里携凉荫,雪层厚重枝上无花也不要紧,一朵一朵绢花系上去,外人见了也只会夸赞一句好巧思。 只是那一朵朵绢花里缝的不是丝线,而是实打实的金银。 一片茶叶粘在窦止哀的喉咙上,不上不下,痒得出奇——若是那边府上缺少银钱,难免不会惦记上林大人留下的东西。当年林大人弃世,抛舍下一双儿女。一个贾琏,一个他,林家有的什么他们心里门清。 其实也没什么,林如海为官清廉,多年下来并无过多遗赠与儿女。只是林家祖上到底曾袭过列侯,若说无甚积蓄想来也不会有人信。 自古没人会嫌弃银子烫手,尤其是急需银钱的当口,这打手指尖流淌过的钱财怎么不令人动心。 只是师弟既然信中依旧好言好语,想来那边还未等到开口的时机。 荣国府里尽是一派和煦,大小姐封妃的事扫除许久以来隐隐约约笼罩在府上的阴云。这一二三代且没出过什么太有出息的子侄,唯一一个功名有望的也不过是表亲。 但现如今,宫里的大小姐做了贤德妃,这似乎预示着他们仍然简在帝心。 枝头瑟瑟,穿着亮眼衣裳的大小丫头嬉笑着走过。天空上的云似乎消散开,只是没人留意到底下的太阳依旧混着惨白的雾色,他们只是笑着说好容易见了太阳,该把捂冷的东西拿出来晾一晾的。 在这样的一个天气里,动起来便停不下,最细微的风也会带来刺骨的冷。又或者不要活动,窝在屋子里,只是隔着一扇窗依旧可以听到外面的欢腾。 “我跟师兄也去了信,这会应当是收到了。”林言将一根花枝递过去,看着姐姐将花瓣点进那只小臼中细细碾着。白瓷样的臼壁上依稀可见淡紫的汁液,淋淋着滑落下去,自己便做了山水图。 林言忽然感到一阵无奈,顿顿的,沉默的无可奈何。好像是淅淅沥沥的雨水,下一整夜,把室内也濡得一片潮湿气息。 屋子里的人没有淋雨,但鼻端的湿气却不会散去。那股湿润好像直接过到林言的五脏六腑,叫他想起外面的湿润和泥泞,也叫他更加清楚自己总是没有淋雨。 读书时的笔墨,守丧时的问候。林言不是不知恩的人,老太太,两个舅舅,还有姊姊妹妹对姐姐和他的好,林言心里都记得。 他甚至与姐姐私底下商议了,假使府中真的周转不得,点数下的银钱并非不能供给省亲支用。 只是其余人隐隐约约的态度,叫林言心里的那股水慢慢溢满了。 耳边的欢喜作了无言的诗歌,是夜里写作,如今被拖到光下来读。林言说不清下一句是什么,更不好说之后该当如何。 假如他们真的动了心思...... 林言心里一顿——他们总是姐姐的血亲。 他心里竟又悄悄冒出些庆幸,心想幸好自己正在姐姐身侧。不然世间若是只有姐姐一人,她又当如何? 这时想着,有一只手搭在林言手腕上了。 “喏,你把这儿抹一抹。” 黛玉穿了身浅绿对襟小褂,腰间一条粉腰系,垂在腿边,随着她的动作晃动着。她扭脸看着林言似乎在神游,略微一叹,只把他的魂魄召回来。 “该怎么,就怎么,不必顾虑许多。” 瞧着林言瞳光闪闪看过来,黛玉唇角一抿,呵出一声笑来:“看我做什么,以为我要埋怨你不成?” 第42章 见林言又把头垂下去,黛玉撂下手里的东西,只拿帕子擦去指尖的一点花汁沫:“府中光景不如往常,动辄千百两银子下去不是长久的。佛奴,我知道你常在斐府,却记挂这边是我亲外祖,但你我二人相扶相伴至今,我是不愿你白白遭人惦记的。” 黛玉想的更深久一些,她晓得佛奴自小便几乎在斐府长大,与这边的情感算不上多么亲厚。这时迟疑,多也是她的缘故。但她是不愿做了彩头叫人打,更不许自己与佛奴空做冤大头。 假使当她俩是自家人,遇上周转不灵动大可过来商议取用。可若觉得他姊弟俩没了父亲母亲,守着家财随意供他们差遣,那就是许多年都没认得清他姊弟了。 黛玉这样想着,唇角抿出一抹笑,只是心里苦得发酸,滋滋涌上喉头。 她现在是有佛奴,若是这世间只她一人,他们可不见得能‘先礼’了。 没留神手仍搭在林言腕上,反手叫他牢牢攥住。林言担忧地望着姐姐,他晓得这并不是轻易出口的念头。老太太疼他,疼姐姐更甚于旁人许多。 这样想着,林言又去梳拢 黛玉的一辫头发,轻声道:“姐姐,你也别忧心太多,总还有我。” 林言听秦向涛说起过——周家是在家里动工,约莫也如荣宁二府一样,是推倒某一面墙展开延修。几日下来,他在心里粗略估算了花销——不算宽裕,但也不是不能够。 便只看府中人如何。 眸底闪过一道冷色,林言心中念着姐姐的话,知道有些事是决不能开先河的。 “好了,这样的事且不必时时捂在心里。你难得来,还是多与我说说你自个儿。”黛玉不喜欢见林言这样落寞,她捻着林言的耳垂,笑着,宽抚着。 林言当然不会叫她失望的。 “我在国子监里很好,先生很是夸赞我的文章,说今年我差不多便可下场一试身手了。”林言头一句便是报喜,见黛玉只看着自个笑,自己面上便有些发红:“只是姐姐,因着这一件事,我心里有个念头,想着与你商量商量。” “什么?直说就是,你我之间,哪里有什么可支吾的。” “姐姐,咱们家在京里的宅子早就收拾好了,咱们去那儿住,好不好?” 黛玉心中早就隐隐有所预期,只是听他这样快说起,终究是一怔。 “我是怕将来真的惹下什么踟蹰,冷言冷语听着,心里总是难受。更想着如今咱们也大了,总住在外祖这边也不是长久事。”看黛玉没有说话,林言声音又小了些:“我并没有旁的意思,只是......” “你说的,我原也是想过的。”黛玉伸手弹一下弟弟面颊,说话时却是不禁带上怅然:“当是方自苏州回来,我便动过这个念想。只是当时你我不过十二三的年纪,家中无长辈帮衬,一时便也舍了。如今你又说起,算一算,确也是时候了。” “那姐姐就是答应咯?”林言一听到这里,登时雀跃起来。他一翻身从榻上弹起来,欢快铺一张新纸,沾了墨,喜滋滋的写画起来。 “姐姐想住什么样的院子?偏西的?正东的?哦,我糊涂了,等什么时候,咱们一并看看去。” “佛奴。”看他这样欢喜,黛玉又是想笑,又是叹息,止下他的动作,点点他的眉心:“这事情还要先知会老太太知晓,总不能一声不响的,就自己置办了宅子屋子。” “姐姐说的是,那等晚些时候,咱们一并去。” 他这时却显现出快活的样子,仔细想来,佛奴之前不曾提及总归是顾及她一人孤寂。只是这会也确如他所说,若是招惹什么是非,他们早早离开也是便宜。 只是—— 黛玉又拿起那只小碾,细细磨着花汁。 若想搬走,一时半会恐怕不轻易。 第40章 风又起残冬依旧 “向涛,你瞧,这不是荣国府那位公子么?” 秦向涛依言看去,却只见着一个翻飞的袍角。他扭扭脸儿,哼笑着与陈谦时道:“你也与他相熟?我不妨碍你上去见礼。” “什么话。”陈谦时皱眉,咳喘着上了车:“我不过是奇怪,怎么在这儿碰着他。” “怎么,这地方陈大公子来得,人家贾公子来不得?” 陈谦时没理会秦向涛的阴阳怪气,跟随从道:“去看看他是哪家过来的。” 他们同乘一辆马车,这时停在边角,并不惹人注目。淡褐的车厢上坠着陈旧的松绿的帘子,好像一副放了太久的画卷,溢散着过分端肃的颜色。陈谦时并没有急着与秦向涛交谈,他只是咳着、喘着,红晕顺着脖颈攀爬上来,那颜色到了下巴就升不上去,只在脑门处勾画下几道凸起的青紫。 只是这一次,秦向涛却一声不吭,扭着脸往窗外看,直到方才派遣去的侍从回来回禀。 “哥儿,是秦家。” “哪个秦家?” 秦向涛听出陈谦时在咳嗽中丢出一个笑音。 “之前宁国府的少奶奶不幸,这边就是了。” “哦。”陈谦时自鼻子底下哼出一声,又听那侍从道:“只是方才小的隐约听说,这家的老爷也不在了。” “也是可怜。”陈谦时平静地点点头,吩咐车子不必再停留。 “倒是个好心肠的。”秦向涛从方才起便一直没说话,直到这会车子拐过弯儿来,才以极低的声音嘟囔一句。 “咳,我还当你打心里发誓再不睬我呢。” “我是生你的气,气你缘何这般见外。”秦向涛攥着拳头,捶在自个腿上:“好赖你与言弟同在国子监,怎么连这么一点小事都不愿担。” “怎么担?叫你去说他外祖家私问典当,预备着把他家的钱财翻一番儿?” “这说不得?” “我且问你怎么说?” “自然是实话实说。” “他未必没料想这一层。” “他若料想这一层,就更不会因为我说了大实话责怪我。”秦向涛说到这里,却是冷笑起来:“咱们三个相熟许多年,他可不是小气的性子。” “你是觉得我小气?” “对。” “好。”陈谦时这时也隐隐泛上火气,他把那只掀起来的旧松绿帘子摔下去,仍是压低声音,跟秦向涛道:“我问你,荣宁二府急着用钱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修那园子。” “那我再问你,修园子是要做什么?” “除了迎接宫里的娘娘,还能干什么?” “娘娘是谁封的?” “是——”秦向涛话到这里,忽然一怔。 “咱们都知道这册封来得蹊跷,你姐姐就是宫妃,更该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些。”陈谦时说到这里,声音放得更低:“你也说不出,我也说不出。林言那么聪明,却从没跟我们商量过这件事,不就是因为连他也说不清这背后像是谁的意思?” “他不说,摆明是叫我们不要掺和进来。你巴巴凑上去了,才是浪费他一番好心。” “我哪里......”叫陈谦时一通说,秦向涛的底气瞬间消散大半,只是嘴上仍哼哼唧唧道:“那银子总是他自家事......” “一点也不行。”陈谦时几乎想把这个表哥丢出去,他捂着嘴止住咳,脸上登时刷上一层淡粉色:“你家、我家,秉的是忠君之道。言弟是读书人,自然也是君君臣臣——明面上,那册封是今上的意思。但你可别忘了,修建省亲别院,可是明明白白的老圣人的意思——你冒冒然过去,可别害了言弟。” 他是一口气说出来的,强撑着讲完最后一个字,便彻底控制不住似的咳喘起来。车轮依旧咕噜噜转着,只是地上堆聚着雪泥,带不起一点尘气。 陈谦时见秦向涛彻底住嘴,口舌间却升起一股惭愧——林言当然有叫他们置身事外的好意,只是他自己也逃不开明哲保身的心思。荣宁二府想要逢迎新君,真切把册封一事当作今上的恩典。偏又不愿舍弃仍当权的旧主,依旧积极应和他的旨意。 而林言与秦、陈两家相熟,他若是真的掺和进去,不仅自个在皇上面前添上‘墙头草’的嫌疑,连看好他的人也要多一层不中听的计较——陈谦时只能盼着林言真的能把这件事按死在‘迎候宫妃,敬慕天颜’上,至少他自己能摘干净些。 可是又有人对他家的钱产动了心...... 陈谦时在心里叹气。 这一天林言回去得晚些,他的师父说徒弟年岁长了,不好再如小时候那般拘束着。林言自父亲去后渐掌家事,如此倒也方便行动。他到的这时候天还透着几许光亮,抖擞的几颗孤星闪烁在枝头。只是似乎畏惧残冬的余威,林言听到几声鸟的嘀咕——天上星落作地上灯。 正是晚饭的当口,林言本预备自己对付几口,不再叫长辈多担忧。只是小丫头倒是过来,跟他道:“赶巧姑娘们都陪着老太太呢,哥儿别叫人忙了。老太太听说您回来,叫您也一并去呢。” 第43章 也不知方才在热闹什么,林言进去的时候晚饭还没置办妥。贾母照例一手揽着宝玉,一手搂着黛玉,这时见林言进来,忙招手叫他过来偎着。 “我的儿,怎么手都冷?你身边的竟不知道暖个手炉?” “哪儿能呢,我这是赶着过来叫老太太心疼心疼。” 贾母听到他的话,笑得支不住。伸手牵了林言过来,正好与黛玉坐在一处。 林言笑眯眯的,只听贾母问王熙凤道:“往甄府的节礼都置办好了么?” “都好了,又逢着甄府老太爷冥寿,又多加一重。” “嗯。”贾母点头,她晓得熙凤办事利索,自掌管两 府事务便没人不称赞的。因此这时不再多问,又转而跟林言道:“那日你琏二哥来,我听他说起往苏州采买去是你帮衬了。” “不敢说帮衬,只是恭迎皇妃自是阖府上下的喜事,我既然与宝二哥一并做了兄弟,自然盼着尽一份心。” 贾母略微点头,又问道:“与你交好的那个秦公子,他家是什么主意?” “秦将军家并不预备迎候娘娘。” “竟不预备么?” “是。”林言笑一笑,道:“我与那边问起,说是家中人口常在边疆,担心怠慢娘娘。又因陛下仁心,奉行节俭,于是索性不预备了。” “原是如此。”熙凤听罢,却笑道:“可怜我年岁小,没见过许多大的世面。只是搁在耳朵里听着,也知道这迎驾一事半点委屈不得。若是办了,便千万叫天家展颜,不然办得不好,才叫人家笑说‘打肿脸充胖子’呢。” “你这丫头。”贾母见她逗趣,一时却也想起往事。林言的话在她的心里斗转一圈,却终究按耐下去。 盛大的宴席吃的不仅是一场热闹,更是不易得的时蔬、繁琐的技艺、推杯换盏的宾朋。越是世家大族越怕露怯,若叫旁人撕扯开一层布,才真是彻底退出洪流。 熙凤挨着老太太一声‘责怪’,当下‘哎呦哎呦’着不依不饶起来。等大家伙都笑够了,贾母才又跟林言道:“苏州那边,还得叫你多打点几分。” “老太太放心。”林言的眼睛弯起来,透着十二分的和煦:“我想着蔷儿往那边去,少不得要登门拜会。已提前去信与管事,叫他们也置办了登门的礼品,不需他再多费心。” “你们瞧,怨不得老太太多疼言哥儿,这样的心思我且顾不得,他竟想得了。” 熙凤这样夸奖,林言的眼睛闪烁几下,最终只点了半分灯光去。他晓得这般事不会敛声去做,做长辈的请他,他不好推拒,却也担心对方以此坏了他家的名声。 索性抢先置办一份,且请师兄多照管一二。 他们吃过晚饭,贾母听黛玉说起林言近来勤练骑射,更是留心叫他多吃几碗。林言笑着应承,待老太太转了心思才好搁下筷子。 今天晚上风不寒凉,月亮也亮,作了不周正的圆形,四周散发着白茫茫的光圈。林言眯起眼睛朝天上看了几眼,那光圈却也随着他的动作或小或大。 黛玉与他一并走着,林言方才的话她也听在心里,只是最后的结果她俩都晓得。 “这边寒露重,还是快快回屋里去。” “嗯。”林言应着,半边脸应着灯火,另外半张却叫黑云盖住。 乍然而起的寒风吹动黛玉的衣裳,林言索性把手伸过去,攥在掌心细细暖着。 “方才的汤有用,这会都不冷了。”黛玉心里坠着一样东西,那只窄口的瓶子,里面的忧愁溢出来,散的满地都是。 “……”林言微微侧头,见黛玉一脸担忧。他咧咧嘴,想呈上一个妥帖的笑来,可真切浮在脸上,却是别扭难看:“叫姐姐费心了……咱们这就回去。” “佛奴。”黛玉的声音近在耳旁,却又似乎响在很远的地方 “我是怕你冷呢。” 第41章 摆玉瓶投鼠无忌 小方格里齐整码着点心——酥脆嫩黄的壳子丝线样包裹着,中央点出一只花的形状,咬下去连个渣儿也不丢落。 “姑娘,我在府里也吃过些好东西,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呢。” “既是喜欢,这边一盒你们也分了去。”黛玉坐在廊下,见她拿帕子把一块点心裹起来,笑道:“这是做什么,且没人与你抢。” “姑娘别笑我。”那丫头年岁不大,一双眼睛像切过一半的月亮,上眼圆润,下边平实,时时都是一副正笑着的样子:“我预备回去带给我妈尝尝去。” “那便把那盒儿也带上吧,这外壳沾了湿就要软下去。”黛玉怔一下,旋即柔声道:“哎,再晚些还要做些,你拿新的回去便是。” 小丫头应下,笑嘻嘻着与她家姑娘卖几个娇,黄鹂一样偎在黛玉身边,叽叽喳喳说着些趣事。 又有风起,黛玉听见她嘀嘀咕咕抱怨天公不作美。好不容易出来太阳叫姑娘暖暖,这会又寒凉起来。 她咳嗽一声,到底笑了:“不妨事,你去吧,我回屋里歇一会子。” 只是几步路的也不愿着了寒凉,小丫头细细把绳带系紧,见黛玉笑,却是故作老成道:“姑娘别不当心,我听我妈说有的人只是脚脖子叫风呲一下,之后每到阴雨时候就要疼得厉害呢。” “好,劳动你。”黛玉听她念叨着,却是笑出声来。 “姑娘笑什么,您若是病了,等哥儿回来我们可怎么答呢!” “我可没听过他数落谁呢。” “姑娘看去,当然觉得哥儿是顶和顺的人。”小丫头掀开帘子,又笑着叫她赶紧到屋子里去:“不过也难怪,哥儿即便发火都是客客气气的。” 这几日紫鹃染了风寒,黛玉便强要她在屋里好好歇着,不许急着走动。所幸雪雁年纪也长大,院里的丫头婆子又知趣,几日过去也不碍着什么。 这会刚是午睡起来的当口,黛玉方才没睡,这时看着太阳把对面椅子上的烟灰色披挂熏染出温暖的橙红,竟不觉又泛起懒意。 黛玉自在手中托着一方帕子,犹如方才那小丫头的动作似的——包裹好,展开,又包裹好,再展开——她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心中想若是要给母亲带点心,那盒子合该再大些。里面也不应当只有一款糕点,之前的好布料还剩下零星几块,小是小一点,幸好花色是完整,还能够缝几个香包玩。 这样想着,黛玉把原本搭在腿上的毯子叠在一边。她倾歪了身子坐着,双腿交叠,上身缓缓倒靠在毯子上面。她的脸正偎在那毯子的凹坑处,好像正躺在什么人的腿上,毯子微密的绒毛蹭着黛玉的脸颊,她把自己的手盖上去,指隙间隐约有泪光浮现。 日子渐渐暖和起来,只风总不肯彻底停息。眼前的一小块区域映出外面花枝的影子,黛玉看着,没留神自己的睫毛上也盛着金色的光晕。 她忽然想起方才小丫头说的话,手指拧着一缕头发,心又慢慢飘远去。 什么叫‘发火都是客客气气’的呢? 这真的稀罕说法——黛玉在心里想着,着实记不清林言何时发过脾气——总不至于是许多年前那次,那会儿可是人人直说他‘性子小气’的。 怎么这会人人又都是赞扬的口气了呢? 黛玉垂下手,露出的眼睛是陶瓷的白,只是在中间最深的颜色上雕琢着人间的图卷。看不甚分明,忽明忽暗。 她一共提过三次搬离的事,一次与老太太,一次与凤嫂子,最后的一次笑着跟二舅母讲去,顶头依旧只有默不作声的佛祖。 老太太说府中养得起一双外孙,熙凤问是否有人惹着不快,要去撕了他们的去嘴。即使是到最后,也只听一句‘姊妹间拌嘴,说了气话,且莫要往心里去’。 黛玉慢慢坐直身子,拾了毯子又拢在腿上。她眼中的水汽消散些,原本盛着眼睫上的光晕点进眼睛里。 林言的眼睛也是闪闪的样子,只是盛的不是光晕,却是粼粼湖水的光影。 衣摆坠青蓝,听见有人叫他,林言便回过头来。他笑得很轻,是那种叫人讨厌不起来的客气。只是没人觉得疏离,竟本心想与他更相熟一些,做了友人,也能看看他皮相底下该有怎样一番真情实意。 这儿是一处闲庭,临着一望无际的湖水。因着风还寒凉,游人少些,却成了一群年纪相仿的公子常来的地方。 他道不知 春,他道春难老,他言一句‘飞鸟衔枝惊光影’,旁又接‘藤叶连天绊浮云’。 几个年轻公子聚在一处,说说笑笑。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秦向涛惯不喜书文,不乐听文绉绉的句子,又觉得枝啊藤啊的小针似的进了脑壳,除了疼痛没别的感受。眼下恰巧到了陈谦时,他还想着句子,秦向涛便咿咿呀呀叫唤开了。他越闹,陈谦时越想不出句子,此时不觉恼了。 “怎么方才言弟作诗你不动,单就闹我一个?” “我还不知道你,你才不好诗文,我这是帮你。”秦向涛说着,揽住陈谦时的肩膀,笑嘻嘻道:“没事,日后我做了将军,许你做谋主,不叫你帐下赋诗。” 第44章 “讨嫌!”陈谦时一时气,一时又止不住笑。 只是他俩笑过一阵,半响没听着林言说话,便一齐扭过头来。 “言哥儿,你有什么高见” “我?”林言未语先笑,瞧了陈谦时半响,道:“还是叫他先给我这画上盖个戳儿。” “俗!俗俗——”陈谦时伸出一根手指,在林言和秦向涛身上来回点着:“这叫‘大家风范’。” “嘁。”秦向涛见林言笑起来,自己也放下心。他总是把那日陈谦时的话听在心里,不敢跟林言说去,但到底搁在心里惦记着。 林言亦无意多说许多,一来省得带去什么不好多牵扯,二来那是他的外家,为人孙不好议论长辈。 至于其三...... 林言在心里微微叹气,他总要顾及这许多年来老太太对他与姐姐的好意。 他自小几乎是在斐府长起来,往荣国府那边看去便少了温软的情绪。那个老人看他或许带着评估斤两的意味,但对着姐姐却是极为上心。 只她到底是荣国府的老祖宗,再如何也要顾及贾府自身。 无论是黛玉还是林言都不会因此把过去的好意彻底抹杀去,然而恰是因此,处理起来便更费心神。 若是如当年苏州里应外合的刁奴欺主,林言大可以眼睛眨也不眨得把人扭送出去。可如今...... 错综复杂的问题背后往往藏着直白的动因,但是若想要一个稳妥的法子,便要更仔细剖析这背后的情绪。 他与姐姐遭人惦记不外乎因为林家无人——林言虽是男丁,可到底未入仕途,不过比白身好上些许。 而他们也吃准自己是他俩唯一的亲族,即便将银钱挪用,他也不一定肯将此事闹开。不然将来为官被参一句亲族不睦,受害的反倒是林言自己。 躺着伸手伸惯了,还以为时时事事都将顺心如意。想着捞着好处又不愿意付出后果,以为林言还是当年的小孩子。 古人真知灼见,早也说过挨了疼才能长记性。 林言轻笑,眼底闪过一道精光——老鼠要打,玉瓶他也要保下。 高处的风总是寒凉,然而林言温和的样子给另外几位公子留下不错的印象。林言知道他们都是‘保皇’的一派,也知道自己今日的言行很快就会传到各家大人的耳中。 他真诚与帮忙的秦向涛、陈谦时道谢,陈谦时没说什么,秦向涛却道:“不必谢我俩,凭你的才学,他们早晚也要伸手的。” 与友人作别,林言独自坐在车上。他的眼睛不时望着袖口的花纹,吉祥藤蔓的纹路和姐姐袖子上的一样。 林言的神情在这一瞬间变得柔软下来,他想起自己在更年幼的时候,在很多时刻,都是这样捻着姐姐的一角衣袖睡去的。 指尖还留着顺滑的触感,此刻分明是白日,林言却在车厢中看到朦朦胧胧的月光透射进泛着蓝色光辉的内室。他依稀想起自己为什么钟爱蓝衣——在无数个夜晚,他就是睡在这样的颜色里。耳边是轻浅的呼吸,那么令人安心。 林言记不起生母,养母的容颜也逐渐看不清。父亲的教诲时时响在耳中,但从始至终,他的眼前都只有姐姐一个人的样子。 思念、眷恋......这样的情感应该都是这样的,烟雾一样笼着周身,离得远了才看得清。 马车拐过街角的时候,林言跟文墨道:“等咱们等会儿再上东街去买些小玩意。” 他没有回荣国府,也没有去斐府找师父。车轮滚动,最终停留在依旧算不上热闹的林家宅院。 林言抬头看一眼匾额,他未有官职,这里且不能叫‘府’。 但很快...... 林言在心里发誓,这样的称呼不会再等待许久。 问了初病愈的老伯,他那个傻乎乎的干儿子愣愣看着林言,一句话也答不出。林言也不介意,端坐在正堂,喝着茶,静静等待着。 “哥儿,人带来了。” 第42章 暗流忙孤灯夜长 一个圆的灯的影子摇摇晃晃,在这样凄清的夜晚像是一只飘摇的船,映在墙上——跑不脱,丢不下,只好畏畏缩缩照着一点光亮,却又要被骂一句“残破玩意”。 灯上的描着一个花样子,隐约看去应当是梁祝,只是画片挡下一束光,于是被人为地撕扯开,没撕干净,只留下祝英台在上面啼哭。 然而提着灯的人始终看不清面容,叽拉着鞋子,骂骂咧咧往家走。 那束灯从粉刷得平整的外墙一路映到杂草丛,那一点光隐约扩大一些,叫人看到残破的门户。提着灯的人又骂一声,只是不敢把门踹开,轻轻挪着,怕损坏这唯一能遮风的物件。 “东西绣好了?” “好了。” “卖了几个钱?” “都在这儿了” “柴劈完了么?” “都劈了。” “你娘呢?” “刚喝了药,睡下了。” 那只灯被狠狠砸在桌子上,照亮手帕包裹着的一些个铜子儿,也照亮了方才提着灯的人的面容。那是个十足尖嘴猴腮的长相,两眼是铜板的窟窿,嘴巴又好像和整张脸犯冲,使劲往外撅着,细细数着铜子的数目。 他被光照亮了,却像是把屋里其余的光都强夺了。 “怎么这么少?!” “人家说,这回都收得少些……” “你是不是把钱吞了?” “没有……爹……我没有……” “没脸没皮的东西,你娘还等着钱救命呢!”他离得太近,还没动手,身上的酒气就先往阴影里的人身上揍了一拳,叫她哀哀作呕。 “嫌老子脏?嫌老子臭!我去你个**烂货,也不看看老子成天累死累活为什么!” “爹,爹,我不是成心的……我,我肚子疼。” “肚子疼?”那个男人忽然嘿嘿笑起来,他离得更近了,仔细去闻影子里的人的脖颈——光影分界,好像把他的脖子也割开似的。 “你说说,跟哪家的小哥们儿胡搞去了?肚子疼!” “没有……我没有……” 影子里的人话没说完,就被揪着头发拖到光底下——那是个很清秀的女人,年纪很轻,约莫二十岁的光景。 “爹……” “小浪蹄子,我家养你多久?!你男人才死了没几天,你就挨不住!”男人掐着那女子的头,狠狠晃动。只是没晃几下,他忽然又凑近了,伸出舌头在脖子舔上一口,鼻子发出‘咻咻’的抽气声:“不如便宜自家人……” 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外面忽然有人声。男人直起身子,笑着应,又提了灯往外走:“李哥,晚上路不好走,我给你照着啊。” “多麻烦你。” “哪儿的话,咱们认识多久,你说——” 那交谈声渐渐的远了,静了。女人垂着脸,整理着衣襟,她忽然发觉原本安睡着的婆婆的鼾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于是扭过脸,问道:“娘,你要喝水么?” 没人应她,那鼾声又响起来了。 这一夜的风恍惚格外冷。 冬日过,天亮得又早起来,只是清晨还是冷。守着的门房隐约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并不清晰,更像风吹过草丛。 他本就懒怠,许久不听见有人叩门,又想着这时不至于又客,于是偷偷睡 下,真切的敲门声竟也错过了。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荣国府,那么高的墙,一道杂色都没有。她公公交代要走后面的小门,可是小门竟也那么高,那么厚,那么恢宏。 敲门,没人应。喊,她又不敢。这就回去,一准挨打。于是只好在门前兜圈,手脚在渐渐变得僵硬。 她好容易看到有人过来,是个男人,她瑟缩一下,可是她又没有办法。讷讷地过去,又不知怎么开口。 但那个男人看到她,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了。 “姑娘,你来这儿是找谁?” “您……您是这儿的管事么?”她在心里背诵一遍公公的话,脸色青白地看着来人,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冷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男人没有立刻回答她,在她的眉毛上飞快扫了一眼:“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替我爹领工钱来的,他病了,原在您府上做了两三个月的事,月钱发了一次就……” 那个男人闻言,并没有漏出如她所想的轻蔑。却是弯出一个笑容,道:“原是如此。” 然后就是与和气的外表截然相反的,用力往那扇华丽的门上砸去。 原本咪觉的门房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话,可直到这会听到砸门才赶忙过来打开。见着男人,他一下把手里的热茶捧过去。 “哥,你好生暖暖手。” “不用了,我替我家哥儿提前往府上来信儿的。” “哎,哥儿从前就是体贴又孝顺。好哥哥,你跟着这样的主子,可是有福。” “别扯这些话了,你们也忙着。”文墨没接他的茶,也没心思与他兜圈。指指仍然站在门外的女人,跟门房道:“她是替她爹领工钱来的,你看看该叫她上哪里领去。” 第45章 “哎呦,我的哥哥诶,我们的月钱还没发得出,哪儿轮到他们了?” 文墨原本抬脚要走,听得门房这句抱怨,却是生生止住。 “你们的月钱也没发?这都什么时候了。” “谁说不是呢?”门房看着文墨,眼里半是羡慕半是苦涩:“内院的都还好,再怎么都有爷爷奶奶们照应着。平时有什么好的,也是他们先得——我们?哎,好一段时间了。” 文墨没说话,那门房又叹一口气,道:“你就好了,言哥儿身边第一得力的。” “这是什么话,咱们都是一样的。”文墨的眉毛都没耸动一下,只从怀里摸出几个热的肉饼:“行啦,你也累上一夜,我没带什么好东西,这些你垫着。” 门房嬉笑着接过,文墨又道:“边上那一个,你也带去给管事问问,给不给的,总该叫人家知道清楚些。” 见门房点头,文墨也不再多说什么。按照林言的吩咐,去跟各位回话去了。 与贾政回话是一件苦差事—— 文墨是照顾哥儿衣食住行的,那些书本上的学问他知道些,但并不能全然记得。偏偏贾政对林言寄予厚望,对国子监约莫也怀有念想。于是事无巨细,恨不能叫文墨把林言肚腹的文章一一背出,叫他比国子监的夫子先一步品赏。 只是文墨背不出,即使能背出来,他也做不出搜刮他家哥儿肚腹的事——贾政很失望,问到林言何时回来,得知今日下午回来,这才准文墨出去。 他来时天还蒙蒙着,从荣国府出来时太阳却已经高高升起来。文墨自来时路离开,还没出门,就看见清早那个女人仍然呆愣愣站在那个地方。见他的眼睛看过来,好像吃一惊似的,背过身去,她的影子投在墙上。 文墨站在门内一点冷荫里,暗处看明处,什么都清晰。他半侧过头,跟门房道:“你带她去了没?” “好哥哥,我哪儿不听你的话呢?”门房依旧笑嘻嘻的:“只是管事的不给,我能有什么法子。” 文墨闻言,没有再说话。他只抬头望了那个女人一眼,抬脚走了。 他这一走直到下午才回来,直到与林言在车上时还低声说着这件事:“大的还没怎么少给,小的却是已经拖欠许久——这会连招来做工的人的工钱都欠下了。” “嗯。”林言点点头,见离荣国府越来越近,只道:“你下回再碰上那位姑娘,多少给她个什么,回头我给你报了。” “哪儿能要哥儿再给钱?”文墨不太赞同地皱皱眉:“哥儿,你且别太好心。我是底下人出来的,你一旦发了好心,给了银钱,恐怕什么难缠的都过来了。” “倒也不要给银钱——她一个姑娘过来领工钱,就说明她家没有除了她爹以外的男丁。在墙根下站许久也不敢走,约莫是为着怕家里人打她。”林言说到这里,略微叹一口气:“哪怕是给一些吃食——总之不要叫她空着手回去——下回即便不是她,换了旁人,你也这样,记得了吗?” “记得了。”文墨点点头,可终究还是疑惑:“哥儿,这边亏损银子发不出钱,咱们何必趟这浑水?” “不必担心,我自有我的主意。”林言微微一笑,进到荣国府去。 二舅舅的考核于他也是一件苦差事—— 林言对于今年的秋闱其实没有太大的不安,他从来学得勤勉,中与不中都无愧于心。只是二舅舅太渴盼他一试既成,说着念着,叫林言也忍不住叹气。 好不容易逃出来,到了姐姐那里。还没进门便先听得笑音,林言也笑着进去,本打算多调侃几句,进去却发觉屋里摆放着许多东西—— “姐姐这是做什么?” 他来了,原本围着的小丫头们便笑着下去。林言坐到黛玉身侧,看着框子椅子上搭的些布匹。 “我预备着给各位姊妹缝制些应季的东西,只是东西多,我一个人绣得闷。”见林言只是笑,黛玉又捏捏他的脸颊:“少不了你的。” “只是这样?” “哼,看来文墨没少替你打听。”黛玉这样说着,脸上却划过一丝忧虑:“府里近日账上吃紧,单我院儿里没领到钱的就有几人。我若单着给她们发了,难免招人议论。凤嫂子管着家,这事叫她知道也是难堪的。” “那这些东西?” “不要紧。”黛玉随手拨弄一下桌上的一匹布料:“我说把库房里的布料拿出来整整,挑些好的给姊妹们做东西。都说好了,愿意陪着我绣的就来挑布匹。我只绣自己的,且不管她们怎么用——” 林言点头,又跟黛玉说了文墨遇到的事。 “我还当没延到外头去。”黛玉脸上的忧虑变作苦笑,她顿一顿,跟林言道:“自从开始修园子,银钱就流水一样花出去。没有进益,填补又缺……这样的情状还不知要延续多久。” “凤嫂子只怕心里也急。”林言轻声道。 黛玉没有立刻回答,但她脸上的神情,眼中的情绪都告诉林言姐姐明白他的意思。 “这样下去,府里定是会闹起来的。”黛玉的侧脸叫阳光框出一个亮的涂影,她的手搭在一块布料上,那冷淡的颜色,绣着繁琐的纹路。 若是卖出去,哪怕是旧布料也能有个好价钱。 林言这样想着,听到外面不知哪里又响起唱戏的声音。 第43章 观后续存石击鼠 “凤姐姐还说呢——我家那处宅子总是老旧无人,前一段时候下一些雨,竟是淋塌了几处。” 门帘掩得紧实,堂屋里却通明,几扇窗户不吝啬地劫掠来光,投落在地上又弹起。朦朦胧胧中爬上高高的架子,又跌下到桌子,照亮上面的紫檀匣子,里面的首饰被火燎着似的。 林言这回没挨到姐姐身边的位置——熙凤说新得了些好物什,请姊姊妹妹的过来选一选。又说林言是在外面行走的爷们儿,满看过好东西,叫他也过来掌掌眼。 ——宝玉是不需要请的。 林言低头呡一口茶,又抬头去看前面。穿裙着钗的姑娘中混进一个男儿郎,偏宝玉不觉得什么,还想拿着一只累丝嵌宝石的花簪往黛玉头上插戴。 “林妹妹,你试试这一支。你今儿穿的丁香色的衣裳,这样的可称你。” “这话说得,好像我现戴的这一只失了巧似的。”黛玉哼 一声,接了簪子,道:“你们也替我瞧瞧,是哪一只更好。” “花簪是好,只是姐姐今儿穿得巧妙,我瞧着还是那只青玉的衬得更好。”林言笑了一声,道:“就跟丹青画葡萄似的,笔尾拖一笔青绿反显得通透。” “你瞧,这回反是你落了俗套。” 累丝花簪又归到宝玉手上,黛玉扭过脸儿,依旧说笑。 “你们听听,林妹妹可没点着谁问,这林哥儿刚刚还与我说着话呢,一听他姐姐的声,魂儿立刻就飘过去了。”熙凤笑得支不住,扯过林言的袖子,道:“这真是好一对姐弟,这般舍不得。” “凤姐姐,你听我也叫你声凤姐姐的份儿上,就别笑话我了。”林言弯起眼睛,又端起茶盏,袖子便自然而然从熙凤手中脱离出来。 “好,我不笑你,还听你说。” 杯子里茶水平稳住涟漪,恢复到无波的状态。林言直到她笑的样子彻底平和下去,才在唇角挂出两撇笑来。 “说来还是我不知事,原本只想着将破漏的地方修整了便是。不曾想在这外面看着齐整,里面竟被虫蛀空。”林言腰间荷包上挂着的穗子凌凌闪着,他自己却一动未动:“库房还存着些当时从苏州带来的东西,还有些是师父给我的,我心里觉得淋了水不好。虽说不是不能暂且寻个空处暂摆着,可到底不是专门存放东西的地方。修缮又不知要多久,人多手杂的,总怕叫人趁乱摸了东西去。” 林言说到这里,看上去又带上些腼腆的样子:“因此想着与凤姐姐问问,看能不能与这儿暂放些时日。” “我的好人,你这是什么话。莫说家里空房无数,即便没有,我与你琏二哥撵出去,也给你腾地方存着。” “恐怕琏二哥要怨我——凤姐姐既答应,我稍后就吩咐人点了数目,一并送过来。等往后修缮妥当了,还来给凤姐姐做谢宴。” 熙凤闻言,也笑着应下。正这时听到前面一阵笑声,便起身,与她们道:“这是玩的什么?快叫我也闹一闹。” “你给出的好东西,怎么竟像自己没见过似的?” “我什么不先紧着你们?”熙凤笑,侧身坐在另一边:“这些玩意也是刚从库房里寻出来的,都是旧物,年纪只怕比你们中的几个还大些——只幸好样子还亮,没落了旧。你们遇着喜欢的,便随意挑拣着戴着玩去。” 话虽这样说,然无论是黛玉、宝钗还是三春皆是看过便放下。最后又是熙凤做主,强要她们各自择选一只,方才将几人放过。 三春原就是一并来的,这时也一并回去。黛玉与旁人笑过,却也不管别个,只与林言一并谢了熙凤的好茶水。宝钗站起身,一点点抚平衣服上想褶儿。她朝宝玉看了一眼,又扭过头去与熙凤客气几句,只见宝玉依旧兀自呆坐着才离开。 第46章 曦光下分离出不相干的光与影,地上的两道影子却挨得很近。高个子的半垂着头,纤瘦些的扭脸在他耳边说着。两个影子都是轻快的,其间映着衣料浮光的纹路。 到了屋里,黛玉便叫紫鹃收好新得的一只簪子。回头见林言已经解了袍子在窗边坐下,便跟他问道:“我方听你说起屋漏的事,怎么,倒得厉害么?” “不怎的厉害,只是我还想着趁这个机会正好将那边整整。”林言给姐姐倒了茶水,又解释道:“先前是想着急住进去,紧着补修。如今老太太留着咱们,一时半会是住不来了,就干脆彻底排查一番,将那些虫蛀的、裂缝的、倾斜的都修过。” 他说到这儿,又跟黛玉道:“姐姐,你预备什么时候去看看咱家的宅子么?” “我去做什么?人家补屋漏,不是添乱么。”黛玉故意这样与他笑说,林言也不怕,反回道:“这不是将来姐姐的府么,你吩咐修得好些,我才好读书。” “这会子又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了?” “哎?姐姐在屋里说话,我还伸长耳朵往外面听,不是分心么。” “这是赖上我了?”黛玉笑出声,林言脸上却郑重:“我是认真讲的,将来这宅子是姐姐与我同住,只我一人满意了怎么行?” “好,那就看你这勤读书的什么时候有空。” “我老早预备着呢。”林言嘿嘿笑起来,伏低身子,脑袋枕上黛玉膝头。 “你若答应,明天我就备车。” “这样快?”: “反正明儿就要文墨他们把东西拉来存放的。”林言的声音一时变得闷闷的,黛玉原抚着他鬓发的手也顿住,隔了半响,才继续梳动。 “嗯,你看着办就是。”她的声音一时也轻了。 屋里的光叫屋外的鹦鹉擒住,只是飞不得。空念一句‘年年负却花期’却记不住下文,只能没头没尾接一句‘金风玉露’。 那点光于是逃了鹦鹉的口,就着金风玉露上达天宫。圆滚滚一颗使天幕黯淡,星子隐约。不知几息的功夫,天公发觉错处,又把白昼聚拢。 林言在院子正当中站着,他随意翻着手里的册本,看着将送去荣国府的东西的目录。文墨照旧跟在他一侧,见他不言语,只好自己小声说:“哥儿,我都查验过了。” “你心里仔细,我当然没有不信的。”林言将册本交到文墨手上,他惦记的并不是目录里的贵重物,只是心里坠坠,喉头梗梗,他说不出清楚的感受,只好跟文墨一扬下巴:“叫人送过去吧。” 文墨接了册本,他是过目过里面的东西,也知道贾府一早就往典当的那边问过。这时见林言日有所思,自己嗫嚅半响,不禁问道:“哥儿之前不是怕闹开了叫姑娘伤心么……怎么这时……?” “闹什么?咱们不过是借几间空屋存放东西,等自家修好,还要取回来的。” “可若是……”文墨咬咬牙,终是不安。 “无妨,我早盘算好了。”林言摇摇头:“去吧,另外叫人把车门备好,今儿姐姐是要来的。” 文墨点点头,去跟院子外面另外的小子做嘱咐。林言扭头看着屋瓦几处明显的缺陷,眼里心里都是沉甸甸的。 文墨担忧的是那边借此机会将东西卖过,但这偏偏是林言最不忧虑的一件事。府里已经开始收拾旧物件卖出去,等彻底回不出银子,下一个就是他们了。与其到那时挨个不帮衬的数落,落了下乘。不如先一步送过去,谋而后动——假使真的如文墨担忧的一样,林言也留了后手。 屋子倒塌一角是真,他主动请托是真,将来讨要也是真。他在这其间没讲过一点假话,东西就放在那里,后果也是。取与不取,只看他们自己的选择。 若是真的动了…… 林言的脚步没有停顿,直直向着外面走去。 见了血,留了痛,才知道记住。 风在他上马的一瞬间和煦起来。 黛玉已许久没离过荣国府,这时出来,只听着外面的吆喝也觉得有意趣。她还没来过林家在京城的旧宅,这会见了,却是觉得处处都喜欢。 “我看倒不必很改,只把破损的修了,再将旧的换一批就是。”黛玉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似水似雪,一点点积漫上来。这处宅子即使如今修整过也看得出久无人住,不同于荣国府的雕梁画栋,却实实在在是一个彻底的归处。 黛玉走在地砖上转个圈,裙摆也柳枝样荡出温柔的波。林言忽然遗憾这会不是跟往常似的两人对坐,可是她走路带起一阵风,又使他想起她的指尖搭在腕子上的柔。 她不需要这时候回头,林言自己就能想到姐姐脸上应当是怎样的笑容——他很情愿看到姐姐能这样跑跳几下,即 使他这时只在她身后,但看着背影也能露出笑容。 冬天冷,夏天热,这时温度正好。 林言这时想着,私心竟抱怨天公,深恨这样的时候不能持久。 恍惚中黛玉回头——她耳边飞扬起几丝碎发,被太阳照着,作了金色,显出一半朦胧。 心底的快乐涌作一个气泡,不断膨胀着,直到最后涨破在心口。 林言被泡泡里的水淋了满头。 “姐姐!”他忽然很大声地喊了一句,加紧步子,匆匆走到黛玉身侧。 “我还给你修了一处书房,就在内院,我领你去看看吧。” 第44章 各家事请各思量 凉亭里,几个姑娘两两对坐着倚在临水的地方。前面一张圆的石桌,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只茶。只是解渴无用,却仿佛发挥了镇纸的作用,每一只杯子的底下都压着一张印了暗花纹的纸。 “你这段时间是好兴致。”宝钗一手撑着下颚,她惯来不穿繁琐的衣饰,可这时手肘支合,看去袖子上的花样反倒愈发茂盛:“前儿凤丫头还笑呢,说你只上你家老宅一趟,连带身子都好了许多。” “她竟这样笑我,好姐姐,你说说,可替我出过气了?”黛玉微微昂起下巴,一眼便看到宝钗发间戴着的一只掐丝红石金钗,认得是熙凤那日赠送的那支,更是笑道:“别是你吃了人家的茶,就不管我了。” “贫嘴贫舌,我不管你,可有的人管你。” “哦?那你说说,谁来管我的?” 宝钗眼珠儿一转,颊上又添许多笑来:“我要说了旁的,只怕言哥儿第一个不愿意我。” “宝姐姐这就错了。”可巧探春写罢一联,正好听见这话,于是也笑着道:“言哥儿那是由着他姐姐管他呢。” “再听话没有了。”惜春这时竟也加入进来。 “这就当着我的面儿编排起人了?”黛玉详作怒意,扔几颗瓜子打她们,没丢着,全被嘻嘻哈哈地躲开了。 “哪儿就是编排,明明夸奖得厉害。”宝钗侧一侧身子又坐正,压着调子笑道:“老爷们夸奖他勤勉学问,咱们不就只能夸奖他疼人体贴?” 话说这一句,却在无意之间点着了宝钗心中的隐痛——同样是失了父亲,同样是有得兄弟,林言懂得为姐姐谋算,她的哥哥却各处招惹是非,叫她这个妹妹来还人情债。 初来时的官司,到如今四处厮混越来越不像样子...... 没人愿意一直照应一个无休止的‘麻烦’,可妈不愿约束,她又能怎么办? 先是情分,之后便是知趣的体贴,再之后呢?再之后是什么...... 宝钗忽然觉得头上一热,摸过去,才发觉是那只金钗。 扭过脸,发觉黛玉正望着她。她眸子里的一点光好像是金钗的影子,只是光线一晃,又作水静静流淌,见她看过来,又作了笑意:“宝姐姐,临水吹来的风冷,你往我这边坐,咱俩挨一挨。” 眼底下的水动荡一刹,一条鲤鱼跃出来,尾巴‘啪’得打下一个水花。 水花溅在衣摆上,林言后撤一步,跺一下脚,把翻折过的衣角平整过来。 “哎,这可是个好兆头。”打头的一位小公子却回头,笑道:“鱼跃龙门,赶巧今年林公子乡试下场一试身手,当是再得头筹。” “借甄公子吉言。”林言笑了一声,待其余人又扭转头去往前走时,又笑了一下。 “怎么?”陈谦时与他略微落后些,见林言望着那甄家公子的背影半是皱眉,半是浅笑,不禁好奇:“你从前与他见过?” “今儿霖阳一把他带来,却是将我吓一跳。”林言一直知晓贾府有一家交好姓甄,听长辈闲谈,也知其中一位公子与府上的宝二爷同名,因此刚晓得秦霖阳要把这位难得进京的‘甄宝玉’到来时并不怎么惊讶。 可甫一见面,那一张脸却着实叫他惊一惊。 “也就是年岁小些,可也相似去九成九了。” “你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我竟也觉得确实有些相似。” “嗯?我还不知你什么时候见了我那二哥去?” 第47章 “倒也不是刻意去见的。”陈谦时一哂,隐去自己当然与秦向涛的谈话,将在秦家外面见到宝玉一事与林言讲了。 林言也知道宝玉素日有个交好的叫秦钟,早先只听说害了病,如今看竟还未好。只他终究与秦钟不熟,又知悉其中私密,于是只略附和着说些‘生老病死’的话,并未过多谈论。 “咦!还说你俩上哪儿去,原来是躲在后面说小话。” 前方有人唤,林言与陈谦时于是不再多说,一并往前面去了。 他们将去的地方别名‘空空’,时也空空,命也空空,禅意诗意都很浓。这会的高台少了早时候的清冷,只是人烟依旧少,穿过搭在潜水的浮石桥,向上登高台三面望湖。风景确实是好,‘空空’主人深谙富家子弟偏好风雅的意趣,下一番苦心将‘人杰’与‘地灵’相结合。 将用的膳食也费苦心,不是山海珍馐,却是乡野新奇,很能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林言坐在一侧,应着旁人的问。 甄家夫人是回来探望母亲的,老太太想念孙辈,便也要女儿带来心肝肉一样的外孙。甄宝玉说到这里时却有些可惜,跟林言道:“再往后想来我还要往荣国府叨扰去,还想见见你那位衔玉而生的表哥呢。” “却是不巧,我二哥赶巧去跪经,这几日不知能不能见着。”林言笑着,和气与他说话。 他是知晓甄府的夫人来是为了探望生病的母亲,她母家且没有风声传来,并未听闻老妇人生病。更何况若是侍疾,怎么一来便急着往各家下帖子去? 林言想着甄府老爷为金陵省体仁院总裁,将一些念头搁在肚子里转一圈,终是和着茶水咽下去。 他回到荣国府时正是午歇的时候,他想着姐姐许正在睡着,于是自己在外面解了袍子,蹑手蹑脚着进去。 屋子里熏着很安静的气息,林言绕过一道屏风,却见黛玉正在窗下坐着。 “姐姐?”林言心里一怔,旋即笑起来:“我还当你正睡着,不叫雪雁进来呢。” “原本是睡着,只是这会儿没了困劲儿,起来坐着。”黛玉晓得他今日做什么去,给他倒了茶,又四指前伸,掌心朝上,拨水一样游动。 林言会意,自觉拿出今日写的几个句子,只是还有些不好意思,道:“今儿有了意外之客,尽只顾着讲话了。” 见黛玉扭脸,露出好奇的神色,林言便将甄宝玉偶然加入一事如实告知。 “真是?” “当真——只是这会那位甄公子年纪还小,等再过几年五官都张开了,与宝二哥站在一处才是像个十成十。”林言一面说着,一面感叹:“世间竟有这般相似的二人。” “只是这尘世最不缺的便是稀罕事,谁知道这天底下会不会也有与你我二人一般长相的人?又是不是也做了姐弟了。” “哼,刚还说‘相似’,这会却是‘一般长相’了?”黛玉将纸放在案上,抬手要去戳林言的梨窝:“傻燕子还有二道纹,这世上哪有一模一样的人?” 她的手没戳中,林言却猛地背过身去,直过了半响才回头。 “这是怎么?” “没怎么,只是方才忽然身上一冷,欲呵个喷嚏出来却没呵出。”林言回过身,耳朵和鼻尖都有些红。黛玉眨一下眼睛,颔首道:“许是登了高台吃了风,待会叫人煮碗热汤,给你捂捂。” 林言觉察到姐姐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只作不知,低头去看散落的几页纸。 “姐姐别担心了,待会我与她们说去就是。” 这时黛玉却没怎么应声,直隔了几息,才道:“苏州的管事来传信儿,只说今年的收成果然不好。” “耽搁得多么?”林言原不敢去瞧姐姐神色,可他如今没有官职俸禄,又不愿白白依吃外祖,平素多用的除了旧日累计便是每年收束。这时听到黛玉谈及此事,便也怔怔抬头。 黛玉叹了一声。 “当时一瞧着不好,就去 信与那边说了。“林言说到此,不自觉点一下头:“除去人口数目,还额外买了些存着,这时候正当用。” “我晓得,只是不知府里怎么预备。”林言盘算着京中宅子修缮得慢一些,多存下即时可用的银钱。姐姐是不能省的,自己却无妨,于是又道:“这会苏州送来的孝敬正好到,我叫他们整理好了再送来。” “你且不必想着亏待自个,当别人是个瞎家雀,看不出你是什么心思么。”黛玉把茶杯推进林言掌心,半是嘲讽半是无奈:“至于这边,再怎么也不会短缺一口饭,又如何会惦念起稻谷呢。” 对着弟弟,黛玉的话音渐渐染上苦涩:“我哪里能劝?” “不劝还好,劝了还要遭人说:且不是正经主子,如何管理家事。即便将来......”黛玉自觉多言,只到此便收声。 “什么将来?”林言却竟一时没收住,阴沉下去的眼睛犹自记挂与姐姐的温和,可这样骤然变色着实叫黛玉一愣。 林言几乎在下一刻就懊悔起自己怎么这样沉不住气,可见姐姐面露担忧,他沉默一刹,终是道:“姐姐还拿我当小孩子呢......府里一说‘金玉良缘’,二又筹谋别的,姐姐还当我不知道么?” 见黛玉不语,林言又道:“我知道姐姐不愿我担忧,可我难道不是姐姐的弟弟吗,这样的事姐姐不说,我也不问。可既然说了,又凭甚要瞒着我?” 这个当口,林言却真切悲伤起来。他背过身去,声音压低,头也垂得很低,活像只被雨水打湿的小狗。 “姐姐......” 他这一刻的悲伤太满,直把黛玉心里的那支窄口瓶撞破。只是泪珠很圆润地包裹着裂口,没流血,却是闷闷堵在胸口。 黛玉又想起从前的不中听的言语,想起她的佛奴明明这样好,却做了些人眼中待评估的......她正是因此才不愿明说。 ——林言盼着她能无忧无虑,她又何尝不盼着林言少年意气久留? 黛玉的手指颤抖一下,她极不甘愿地择选出那个字眼,心中升起隆隆的恼火。 她在一瞬间又想起很多事——想起母亲,想起扬州苏州,想起此番带回来的东西,想起那令人无奈的筹谋...... “你不甘心委屈我,我又哪里肯叫你委屈的?”黛玉喃喃念着,在林言的目光中,她心底的一个主意落下枝头。 第45章 知赌局请找庄家 雪雁挎着一只竹编小篮,挨着小径一溜烟过去。她走得很仔细,挨着凉荫,又挑得平地。这时且不忙,人声响在很远的地方。可隐约的,雪雁听到追过来的声音——拍门一样,她听到时已经变得不耐烦。 可这时声音在,人却不见。雪雁停下脚步等了一会,才看见碧痕在一排花丛后绕过来。见她在原处站着,叫道:“雪雁,你脚步好快。” “碧痕姐姐,我这会刚拿了给我家姑娘的东西,心里赶,你别见怪。” 碧痕穿一件青套紫,不怕累一样,还坠着几个彩丝珞子。她的年轻是她的幸运,不然单看此时她与雪雁说话时的模样,并不难想象将来是怎样的刻薄——只是方才说到正好她年轻,于是这份隐约的不足便也作了她的一份特色。 她的眼睛是很圆的,但眼珠向下撇着,露出太多的眼白。雪雁笑眯眯的,好像自己觉得累了,将那只小篮垂进臂弯。 “好姐姐,你这会不去顾应宝二爷,怎么叫住我在这里闲谈?” “我可不是来玩。宝玉要弄些花啊枝啊的,放心不下旁人,叫我来采。”碧痕哼笑,恨不能把小篮上盖着的布料上每一片叶子纹脉都看清:“你这是刚过来?唷,我猜猜,又是你家哥儿给姐姐送东西了?” “哎。”雪雁笑一声,又道:“碧痕姐姐,我还得赶着将东西送到姑娘手里,这会先走了。” “我也正要走,咱俩搭伴儿。” 碧痕两手都抱在胸前,看着身侧的雪雁,一面走着,一面道:“我听说你家姑娘前儿开库房,里面的东西都赏人了?” “哪儿的话,是姑娘要做刺绣,嫌一个人烦,点人陪着。”雪雁把耳边的一缕头发撩过去,脸上还是笑眯眯的:“都是碎布料子,样色也旧。” “那也够大方的。”碧痕又哼一声,道:“咱们这样的人家,漏个石头出去,别人也当金子拿。” 雪雁听着,只是笑着应一声。她这样的反应没能令碧痕满意,她又压低声音,跟雪雁笑:“好妹妹,咱俩也认识这许久。我家二爷又跟你家姑娘好,你得了什么好东西,也让姐姐我开开眼啊。” “我要是有东西叫姐姐开眼就好了——唉,还说呢,前儿的碎布头子我都没得拿。” “真的?你家姑娘那么疼你。” “姑娘疼我,平素做新衣裳想着我,有好吃的记得我,我还要什么?” “傻丫头,你心里就没个想头?” “什么想头?”雪雁这下是真的糊涂了。 第48章 碧痕发出恨铁不成钢一样的‘嗐’的一声。 “别的人家的哥儿,屋里谁没个三丫四婢的?就你家哥儿,来来去去几年了,还是个进不来内院的文墨。” “我家哥儿平素都在国子监,即便配了丫鬟,难道要带了学里去么?”雪雁见碧痕不说话了,自己拢拢篮子上的布盖。可还没抬头,又听碧痕在耳边道:“那你们私底下没什么说头?” “那可没有,我只盼着我家姑娘哥儿健健康康,吉祥安泰。”雪雁笑着,眼睛都叫睫毛遮住了。她渐渐明白碧痕是打听什么来的,心里愈发期盼这条路不要太长,可碧痕显然没这个意思。 “也是咱俩感情好,这些话我也只与你说。我们这样的虽说只靠着主子,但平常也得为自己想想。你年纪小,不好在院里掌事,但万不可没个谋划。”碧痕不知是想到什么,隐隐的竟有几分义愤填膺。她狠狠把一条辫子往后一拨,道:“趁着年轻,主子喜欢多得些好处才是。” 雪雁只笑:“你也说我家姑娘大方。跟着这样大方的姑娘还要起谋划,我怕老天叫我没福气享。” “你这话又是不对了,刚不还说好料子么?你都没拿!外面的婆子拿这个坐庄,你不拿,可是白白损失好几个钱。”碧痕说着,低头却见雪雁直直望着自个。那样过于专注的眼神叫她吓一跳,但一个晃神,眼底下又是那副娇憨样子:“坐庄?那不是赌钱么?” “什么赌钱,不过是闹着玩罢了。”碧痕又把往后拨的辫子搂回来,只她眼尖,忽然拎起雪雁的一只袖子,连带里面的腕子也被吊起来:“你这镯子倒像个好东西,没个五两十两买不来。” “哪儿能呢?这还是我还在苏州时候买的,就在集上——只要这个数。”雪雁比个手势,碧痕却不信,只道:“不止!不止!” “好姐姐,你不信我也没法子。平白叫我戴上个贵镯子,我还谢你呢。” 她俩好不容易才在路口分开,雪雁看着碧痕走远,叹一口子,把袖子拨下来盖严手腕。 这时候云层过去,天上又出来一点太阳,追着雪雁一路回去,直到她进到房里——那太阳犹不满足,打窗口钻进来,空中绕着‘日照香炉生紫烟’的紫烟。 雪雁因为自己这样的联想笑了一声,把篮子里的东西仔细取出,小心搁在炕桌上。黛玉刚午歇起来,暂且懒怠梳妆,正领着紫鹃在榻上坐着,那上面有散着的纸页,书卷,还有闲闲散散摆着的小物件。 “方才进来时瘪着嘴,这时又笑起来。你来,我请你喝杯茶,吃块糕点。” “我方才回来,赶巧遇着宝二爷那里的碧痕姐姐。”雪雁跟自家姑娘没什么隐瞒,她自偎着过去,想一想,又扭身去整理那只小篮。 “怎么?她叫你伤心了?” “没呢,只是说了一路闲话,叫我听了心里不自在。” “她说什么了?”黛玉晓得雪雁心思轻,真要叫她说了‘不自 在‘,只怕不是什么好话。 “姑娘,我心里一路都惦记这个事儿。”雪雁早知道府里不少人惦记着林言,因此也不愿再说一遍引黛玉不痛快。她心里计较的恰好是碧痕含糊略过的那件事,心里思量一番,这才把自己听到的说来。 “赌钱?” “兴许还是大赌注,不然怎么还要‘庄家’呢?”但是玩耍,碧痕不必紧张。若是戏言,之后也不需要匆匆揭过。雪雁皱一皱眉,跟黛玉道:“她那个意思,也是说当时做的绣品值几个钱。” “可那料子都是姑娘给的,只咱们这儿的人有。若真流出去,难道咱们院儿里的也参与了?” 红木小炕桌平稳,边缘刻着腾云驾雾的装饰,云朵的尾巴托着一根纤白的手指。黛玉微微摇头,止下雪雁欲言又止的话,道:“不尽然如此——内院的小丫头总不方便出去,或是卖了外面的婆子,或是干脆是嫂嫂妈妈的拿去,给她们做了筹码——这些都是有的,先疑了自家人,没得叫人伤心。” 林言这回叫人送来的是一套人偶,看烧制的手法却不像是京城的东西,想来是托谁买的,又叫文墨送来给姐姐。黛玉将一位蓝袍的书生捧在手里,指肚一下一下摸索着瓷白透红的面颊,她自己的脸也叫这瓷的小物件点映亮着,眼底闪烁着细碎的光波。 雪雁见黛玉和紫鹃都不说话,自己也不知该当如何。颇沮丧坐着,手底下整着一只小小的梳妆盒。那里面没有多精致的首饰,只是整套的琉璃梳子,按照数字的齿牙从粗到细、从疏到密的顺序一排摆着——那也是言哥儿带回来的,只是送了之后又信了木香养人的说法,又依样打造一套檀木的。 仔细梳头长气血,雪雁挨在黛玉身后,拿着那几只梳子按顺序梳着。黛玉默默的,手里依旧托着那只瓷的小书生。 她晓得家里赌钱的厉害,这样的府邸聚赌更是要不得——往小了说,是大小婆妇男仆贪玩难免误事。往大了说,赌钱时起了争执,乃至怀下祸心——都是要不得的。 可即便这会知道又能与谁说?碧痕那话看去此事存在已久——凤嫂子知道吗?舅母她们是否清楚?里面有没有她们身边得脸的人?参与的究竟有多少? 万一她们都晓得,自己贸然过问去只怕叫她们尴尬。纵然不知晓,叫她一个客居的提了,说起来也跟数落主人家失职似的。 黛玉将小书生放回去,手指点上眉心 ——这样的事,总是无辜之人承担后果,没有公平可以讲的。 她们在府里住了这样久,这里下人的风气黛玉自然清楚。只院子里的婆子丫头都是长久伴着,曾经有好嚼舌的也叫黛玉寻了机会请走——她自然情愿自己院儿里的人无辜,可随意大开门户在哪都是祸患,更何况府里还有许多姑娘呢? “这事且不要声张,你们平素做活的时候,也跟她们仔细聊着。”那些绣品的去处黛玉不好过问,紫鹃、雪雁却没什么顾及。问清谁留着,谁卖了,卖给谁,再去查验,就晓得都是谁参与了。 再往后,她再去凤嫂子探口风,若是凤嫂子真不知悉才好,一旦觉察此事,能一鼓作气把这根子都拔了才最好。 黛玉在心里想着,不知怎么还是不安。 她却担忧这是什么不好的先兆。 第46章 两边事奇人初遇 “这几日病里发懒,没怎的出来,可怎么隐约听得吵嚷?” “唉,原是你二姐姐那儿的丫鬟,与几个婆子起了口舌争执——竟吵着你清净,真是该罚。” “哪儿有说这样话的,我问一句就要打,下次是不许我问了。” “问得,问得——你这张嘴唷,我是叫你逮着了。” 黛玉与熙凤笑过,又跟迎春道恼。迎春温温柔柔笑一句,只是方才听熙凤提起她时那闪瞬即逝的不自在还未全然散去。 熙凤却并未理会这个。 “说来也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宽宏,不与别家似的,使唤了几个男仆女婢就摆着架子要打要杀。底下人一个个的宠得跟太太小姐似的,有心的自然知机,只其中难免掺了糊涂的,却真把自己当半个主家。”熙凤说到这里,抬手饮茶。黛玉在一旁听着,只偶尔附和样点点头,并不曾多说话。 底下人聚赌的事因着一件不起眼的争执闹到迎春跟前,她不说话,探春却不会装聋作哑。这事出乎黛玉意料,虽说早发现也好拔除,但黛玉心中对此并不乐观。她拿帕子沾一下嘴角,借此垂下眼睛,目光落在脚下精致的地毯—— 月钱发不出——有的人缺钱,有的人好玩,缺钱的人想赢钱,好玩的人要赌伴。他们中许多都是府里的,不好出去挣些什么。这般看似有主人家负责衣食,可那些隐约的风气黛玉清楚,真的一个子儿都没有的日子很难办。 听熙凤的意思,这回却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想也是,省亲的园子还在修着,闹大了,长辈们最先不满。闹开了,又叫宫里的娘娘怎么办? 这一番处置的用意黛玉晓得,可她依旧觉得这是个极坏的开头。赌局的骰子不是一夜之间从手指头上长出来的,他们玩到庄家这个地步,即使这时歇下,往后还会露头。 吹又生。 映在窗户上的叶的影子弹动着,存心让人眼花。可他们又是紧密交叠的样子,即使不动,也令人疑心自己是犯困,眼睛都看不清楚。几个姑娘在熙凤这里没坐多久,因着她也忙碌,并不肯过多耽搁她,略喝盏茶便各自起身告辞。 熙凤还多与黛玉说话,因此她坠在极后面才离开。原以为出来时旁人当都走净了,却不曾想探春竟等着她。 黛玉也未多问话,笑着迎过去,两人伴着往一处去了。 这边落了清静,国子监却还热闹。几个年岁相仿的聚在一起,一个看去便是性情活泼些的正在说话。 “我前儿偶然得了李山人的真迹,赶巧旬假,你们也来赏玩一二?”那爽利的声音好像在各个角落都听得到,林言回头,正跟那人看了个对眼:“林弟!你也来!” 第49章 “他怎么来?人家师父要什么真迹没有,用得着你显摆?”这话说的不可谓客气,但林言听了,只是抿一下嘴,又笑吟吟道:“徐兄邀我,我当然愿去。只是这回实在对不住,我已经应了旁人,到了下回定以徐兄为先!” 那徐姓公子看去虽有些失落,但着实没有因此不快。见林言满脸歉疚,反宽慰道:“原是我突然相邀——好物不怕晚,待到下回再请你来。” 两边人互相拜一拜,林言转头往外赶。陈谦时正影子一样站在院子当中,这可真奇怪,晌午的太阳这样大,在他脸上却是阴影一片。 他听到脚步声近前才扭过头,看着林言,半是微笑半是感叹。 “你来国子监的时间还晚些,但喜欢你的人可多得厉害。” “这听起来好像是向涛会说的话。” “我说不得?” “说得,说得。”林言真心实意笑了一声,追在陈谦时身侧,和他一起出了院子。 “之前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我去信与我姐姐,我姐姐应了。” 这回轮到陈谦时笑了:“怎么,你姐姐不应,你也就不应了?” “那是当然。”林言还是笑的,眼神却很郑重:“既然是赏花宴,自然要玩得开心才是么。” “你怎么跟我装起糊涂来了?”陈谦时可不信林言不晓得这背后的意思,可一问出来,又想起他素日行事,心中一哂,嘴上道:“哎,是我糊涂了,还好你姐姐应了。” 林言的神情又恢复彻底的腼腆——说是腼腆 其实不很确切——他已经是这样大的儿郎,又生的温柔,因此纵使低垂着眉眼,叫人看去也是讨人喜欢的亲切。 只是这时那双眼睛却依旧是黑得不见底——令人看不出他在跑神的那种漆黑。 天像是一块苍青的布洗旧的颜色,恶毒地捂着水,不到时刻绝不肯轻易滴落下来。可偏偏又散着潮湿的气息,叫人知道很快就要下一场雨。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快,来得急,猝不及防才令人满意。林言不自觉望向天边,他的脑海里时时有这样的幻想——一道苍白撕裂这洗旧的布帛,抖擞下来的灰泥飞溅在他的脸上。 他的鼻端萦绕着湿漉漉的,腥臭的气息,好像真的有一团烂泥巴糊在脸上一样。 “言弟。”陈谦时回头,拍拍他的肩膀,为他这时的怔愣感到奇怪:“你跟我一起?” “你先去与向涛汇合吧。”林言回神,又跟陈谦时笑:“我这就去。” “好,你尽快。”陈谦时没细问林言要做什么,只略一点头,登车离开。 林言是刻意叫车夫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等他的,这会只带着文墨,顺着前方一条笔直的通路往外走——这时天空又作了死鱼一样的白色。 但路边的墙面总是端正又肃穆,不知沉淀几代学子的呢喃。林言无声地行走在这里,他远远看到一个不稳当的,但走得‘勤勉’的人的影子。 那是个算命的,道士打扮,头发却散乱,看去颇有江湖中人的派头。他的身形不稳,一条腿仿佛是坏的,每走一步都要把半边身子狠狠压塌下去,再用另一半身子拔出来。 人都是这样的,两条胳膊两条腿,因此面对同类的缺憾,即使素不相识也难免生出悲悯来。林言目不斜视,只将他当作普通过路人。文墨却反应大些,生怕这跛足人要强行乞讨来。 可这位道士却全不为自己的腿发愁,他一面走着,一面极大声地发出“哎嗬哟”、“哎嗬哟”的声音,竟像生怕别人看不到他的难堪。 两方人是相向而行,各在道路两侧。林言预备着出了这里就看到自家的马车,却不妨对面改道,直直朝着他跌撞着过来。 “哥儿。”文墨一直防着这个,他想挡在林言前面,结果那道人竟比文墨更快。 他捏住林言的手,笑嘻嘻道:“哥儿,我与你起个卦。” 林言笑了。 “道长,我出来得急,身上并未带什么银钱。” “我只看。” 这倒是有些稀奇。 林言拍拍文墨的肩膀,叫他不要这样紧张。 那道人还是笑嘻嘻的样子,说要起卦,却不与旁的道人一般。只一双手捏在林言手腕,眼睛对着他反复观看。 “怪哉!奇哉!妙哉!” 林言好脾气听着,并没急着追问怎么怪、怎么奇,怎么妙。只是眼睛朝旁一瞥,暗示文墨提早准备几个钱。 “你生在七月廿八。” 这个林言也不知道,但这道人这般肯定地把他的生日按在七月却让他心中纳罕。只是他本心不信命理推演,因此不愿多费口舌,只想快快离开。 “请道长与我算一算,我——” “唉——你莫管。”那道人大喇喇的,依旧捏着林言细看。 “幼小离亲而困苦,幸意志坚。至今日有浮沉不定之象,利去功空,陷落逆运、悲痛,或者病弱、遭难、废疾、甚而刑罚,有不测之凶厄。” “你这道人,说话好难听。我家公子好声好气与你说话,你怎的咒人呢!”文墨听不下去,伸手想把道人拨开。可这道人腿是跛的,手上功夫却厉害。文墨跟在林言身边没受过什么苦难,身体健壮,又学了几个把式,可竟一点也奈何不得。 林言止下文墨,另一只手接了银钱。他神色不变,将手往道人面前一伸,道:“多谢道长,我之后定会留心。” “留心无益,无意留心。”跛足道人没有接林言的钱,他抽回手,哈哈大笑着离开,在林言耳后唱着 “何人乱我心 里闾初识子虚公, 十四五载奇妙夜, 时论何需动师容。 何人乱我心 终日看书真我浊, 须臾揽辔知君空, 懒寄爹娘一封书。 何人乱我心 江山随处埋诗冢, 终归我 不知陇上春几何。” 那歌声忽然停了,林言回头,道路依旧深长,跛足道人停在不远处,似乎在对着他笑。 怪事…… 他心里想着,手指攥紧又松开。那不详的谶语在他心尖上只来得及生长出一个肉芽便被他自己拔出来,和着血一起扔在地下。 “今儿的事不许与旁人说,知道么?” “不过是个疯道人的疯话,本就不值当到处说,哥儿也别往心里去。”文墨怕林言因为刚才的话心里难受,林言晓得他的好意,安抚一样笑着,却又不自觉回头向后面看去。 那道人已经不见了。 第47章 扇坠子将碎未碎 且说先前林言得了一句谶语,听了一耳唱诗。他虽然并不在意这似是而非的预言,也并不似文墨担忧的那般露出半点沮丧。但文墨还跟不放心一样,支支吾吾半天,跟林言道:“哥儿,咱们要不还是上庙里拜拜吧。” “你安心,人生在世,谁没个三灾六病。他那歌儿里提到师父,想来留心过我——父亲母亲走得早,这稍一打听就知道,怎么就一定是他的神通了?”林言安抚过文墨,见他讷讷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跛脚道士的话水一样在心底划过,再怎么不经心到底会留下水痕—— 那道人说,他生在七月廿八。 七月么,这样他就只比姐姐小四五个月了。 只是这样想想,林言竟不知怎么有些开心。 唉……也是糊涂了,一个疯疯癫癫的道人的话怎么能信? 须臾间车帘随风荡出水波,林言到了与秦向涛、陈谦时说好的地方。他整整衣裳,跟迎面过来的笑面郎说一声便进到雅间去。 这一间雅间名叫‘玉泉观仙’,林言揭开窗户一角,心想应当叫‘玉泉观人间’。 酒楼是‘正店’,有让主家自得的独家酿造的好酒,三层高的酒楼也跟热闹的声量一样骄傲。说来也奇怪,‘玉泉观仙’正好在最高的一个位置,可林言临窗望去,却把树上的叶子看得格外清楚,看那各在枝头的叶子如一簇簇的浓绿的绣球花一样,小心翼翼弹动着。 这儿有风么?还是无风自动。林言把手探出去,袖子顺着他的动作摇摆。 吃喝且是小事,几人饮罢,又多谈些近日事件。林言是秦、陈两家看好的晚辈,这些日子早也被同圈人接纳,又因他素日所为有目共睹,由是其余人也大都乐得卖他一二情面,多多交好一些。 临分别时还不愿散,又笑着说要再去游湖,松快松快。林言笑着婉拒,又跟秦向涛、陈谦时作别。 “你这些日子可是忙得厉害。” “临近乡试,我自己心里也忐忑些,只想着多学多问,最起码叫自个心安。”林言笑着,双方又拜一拜,这才登车离开。 午后易发困,林言睫毛搭垂,眼睛却跟两颗黑玉棋子似的,嵌在眼眶里,不时转一转。文墨就在他旁边,见车子动起来,才低声跟林言道:“哥儿,刚有小子把落在家里的那扇坠子送来了。” 第50章 “刚送来的?” “是,一找到就送来了。” 林言点点头,眉眼垂得更低一些。 贾府的人动了。 只是去的不是熟面孔,当的也都是小物件。 这样却不好估量究竟是有心人试探,还是刁钻的偷偷倒卖。 ——却也没什么差别。 林言把那枚扇坠儿拢进袖子里,彻底把眼睛闭合。 他是一定要跟姐姐离开的,他俩决不能在荣国府久待。 林言撩开一角帘子,一只鸟擦着他的手飞掠过去,天空又作了那洗旧的布一样的灰暗。 “看着要下雨了。”他跟文墨说, 眼神没什么波动。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人心易变,他与姐姐终究只有彼此的。 林言到荣国府的时候不巧,正碰见老门房骂小门房。年纪轻轻的小门房背过身,嘴唇翕动,一点声音也不出——只是手臂吊在膀子上晃,手臂下方又垂着一只扫帚条子,也在晃。 “哥儿,扰着你耳朵。”老门房笑嘻嘻,又跟文墨也问好。单手指指小门房,不算老迈的脸皱成一团:“他眼里没活儿。” 可这样扫着还不如不动,说不准还没有这样飞扬的尘土。 林言这样想着,但最终也只好道:“你们当值向来仔细的。” 越往里面走,花的香气就更热烈些。林言远远看到一个影子,还不等他看清是谁,就听见那人叫他。 “言弟。” “琏二哥。” 林言笑一笑,不知怎么心底竟先一步响起贾琏接下来的话。 这回又许久不见你,可见读书辛苦,脸上都瘦。 “这回又许久不见你,可见读书辛苦,脸上都瘦。” 老太太前儿还念叨你呢。 “老太太前儿还念叨你呢。” 我们这些兄弟想你想得紧,你姊姊妹妹也该惦记着。 “我们这些兄弟想你想得紧,你姊姊妹妹也该惦记着。” 回声似的,林言抿着嘴笑。他想自己真是许久没回来,怎么琏二哥都不记得自己的话跟上回一样呢? “你待会还去斐府?” “是,师父这会当歇着,我便晚些再去。”林言正一正衣襟,跟贾琏问:“老太太这会也歇着么?我过去请安。” “按理是该歇着,听你凤嫂子说,老太太今天精神很好。” “那也好,我待会再去。”林言颔首,侧过身子道:“琏二哥,我不耽搁你忙。” “说什么耽搁不耽搁呢?可气我还有事,不然与你多吃几碗茶也是好的。”贾琏这样说着,到底与林言别过,领着身边侍奉的昂首往前,不多会就隐没在花丛间。 林言直到贾琏走远才抬脚,那只拢在袖子里的扇坠子不知怎么又变得冰冷起来。 黛玉也在睡,林言晓得姐姐坐卧的习惯,因此并不急着去那边。自己进了一间耳房等待。 荣国府里自然不会多吝啬一间屋舍给他,只是林言不愿待。他每每只在晚上歇息时才过去,好像这间耳房有什么奇妙,能叫他多心安。 屋里的摆设好像是姐姐那边的镜子照过来,只照了一半,另一半是按照林言的喜好来。 这样安静且熟悉的地方令林言的脑袋一点一点,他侧身倚靠在榻上的炕桌,放任自己浸在蜜罐一样的瞌睡之间。 可有人存心不叫他悠闲,‘何人乱我心’的歌又在耳边唱起来。这一回还掺着窸窸窣窣的笑,又有人念一句‘有凤来仪’。 林言的身子猛地晃一下,对面恰是黛玉惊讶又担忧的脸。 “我吓着你了?” “没有,姐姐,是我犯困没坐稳。”那一片萧条的景象还沉甸甸挂在眼前,林言眨一眨眼,把那些不详的阴影挥散。他忽然开始认真思考文墨的建议——也许该寻个时间上庙里拜一拜。 黛玉见林言似是吓着了,便牵着他坐好。浸湿帕子给他按按额角,又怕不够似的,细细擦着他的手指尖。 “许是最近累了,梦里也记挂着。”她的声音低缓且轻柔,林言听着,咕咕咚咚乱跳的心脏随着这声音也平息下来。 他有些不大甘愿提起那关于扇坠子的谜语,然而心知肚明非说不可,因为黛玉也并非没有预见。 她甚至更灵敏些,又没有看他,又依旧拿帕子擦着林言的指甲,可话里说来却像是天然知道林言在纠结什么一样。 “扇坠子找到了?” “嗯,今天才找到的。”林言很轻地应一声:“样子还完好,只是多了几道裂。” 外面的小丫头笑着,影子在窗上晃动,屋里一时没人应声。黛玉仿佛把林言的一双手当作什么天材地宝,细细照料过,才将帕子掷进水盆。 水盆飞溅出四散的水花,只晶莹一刹。 黛玉的肩膀一阵抬起,一阵又松懈下去。林言想弯下身子去看姐姐的神情,可他忍住了,而黛玉再抬起的脸颊上也没有泪滴。 “佛奴,我尽早便说了。你为我考量着,我也绝不肯叫你委屈。”黛玉轻轻呼一口气,说不出这是刚刚收拢的,还是久久压抑在心的:“这世上,哪儿有平白做了呆子由着人打的。” 林言一时不知道应当怎样安慰,从前不好的一个猜测应验,最不开心的就是姐姐。可黛玉早晓得林言迟疑的缘由,不等他说话,就将前些日子赌局买卖的事说了出来。 “竟不罚么?”林言一怔,他从来以为凤嫂子雷霆手段,不成想竟还有这样‘心慈手软’的时候。 “当然罚。只是月钱还没发,闹大了哭到老太太身边去,谁肯担着干系?”黛玉冷笑,道:“有的个赌局竟还好,叫那些钱子儿散一散,不至于人人都闷着、死着。” 林言忽然想起原来听文墨说到有人讨月钱的事,于是也道:“莫说府里人,修园子的工匠的工钱只怕也没发呢。” “那便是了。”黛玉的唇弯起来,可嘴角却不自觉向下弯。这样不真心的微笑令林言感到一阵疲累——是为他的姐姐感到疲累——太过聪明并不经常是一件好事,在大多时候,她往往只能看着。事情进展到这里之前,他们都或多或少做过委婉的建议。 只是林言是在府外,黛玉却在其间,更深刻地体会着其中的变迁。 林言第一次为姐姐的笑感到难过了。 但黛玉比他更坦然。 “你也不必过多忧虑,这世上万万没有把他人的错漏归咎到自己身上的。某人吃醉了酒,难道要你头痛?我是不肯的,你自己也少自找罪受。” 林言被黛玉的比喻逗笑,心中不禁也放开些。 “好,姐姐,你莫担忧,我懂得。” “懂得什么,眼底下的乌青这样重。”黛玉抬手轻揉林言眼下,知道他又读书很晚:“你熬夜读书,同屋的公子怎么办?” “我今后不会了。”林言摸摸鼻子,想自己若是说出是在屋外看的恐怕罪加一等,因此老老实实认错——饶是这样,还是遭一个白眼。 “下回可不给你按了。” “保准没有下次。” 嬉皮笑脸,可算把姐姐逗笑。林言松一口气,语调也轻快些。 “虽说这会聚赌的事按耐下去,可姐姐也多看顾院里——本身园子就修着,府里人多,我总是心里不安。” “这边院里没事,有事的是你二姐姐。”黛玉一叹:“你三姐姐是不愿叫你二姐姐白白吃亏,我的意思也是莫等火起再抬水来。” “可是二姐姐不愿。” “可是你二姐姐不愿。”黛玉无奈一笑,自语一样道:“她心里也不安,叫人气都发不来。” “罚也罚过,想来二姐姐是担心闹大,叫凤嫂子脸上不好看。” “话是这样的道理。”黛玉略皱一下眉头,心想若是就此放任,那些人恐怕能在迎春房里翻天,这事恐怕还没完。 可林言难得回来,纠结这样未定的事件无益,还惹得他多添一份忧愁。于是黛玉将话头隐下去,又说起受邀前去的赏花宴。 “这会儿也是沾了你的光。” “我只怕姐姐见了那些更多才的小姐之后,别嫌弃起我来。” “刚哄你一句,竟立刻在这里讨嫌。” 话没说完,黛玉且忍不住要笑。而林言也笑起来,他很得意,很理直气壮道:“我可不信你嫌我烦。” 嫌不嫌烦,往后可有的看。 黛玉想调侃这一句,可嘴角的笑再也落不下来。 第48章 讨玉瓶交不出来 “陈兄,言弟上哪儿去了?”先前请林言看画的徐姓公子转了一圈没找到人,扭头看见陈谦时正在不远处读书。陈谦时素日不与他们一处,为人又刻薄,可这会 儿没了法子,他只得挨蹭过去问一声。 “他的一位表哥来找他。”陈谦时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袖子笼盖住,没叫人发现那其实是一本棋谱。 “这时候来找?” 第51章 “说是读书,又不是坐牢来的,怎么不能出去了?” “陈兄,我都还没说什么,你就呛我一句——”徐公子皱一皱眉,但也没多说什么,悻悻道:“那等言弟回来了,你替我跟他说一声。” 语罢又忍不住感叹,说林言得惦记自有他的好处。 好处么? 陈谦时的手指划着书页边缘,心里漫不经心的——至少这一位来恐怕不单是惦记表弟的。 诚如他所想,林言此时并不是那般得了惦记的快活。贾琏二表哥忽然地来,说恐怕要出门去,只怕许久都不得见,这就提前跟他聚一聚。 无事不登三宝殿。林言面上揣着笑,以茶代酒,跟贾琏各做坐一边。 酒却比茶倒得还要勤快。 “干练固然好,但干练过分的女人,往往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样讨喜,也没有预想的那样可人疼。” 贾琏冷不丁的一句话叫林言怔住,他的筷子在半空停留一刹,正下端那道鳆鱼恍惚中失去应有的美味。 鳆鱼性坚,削作薄片投入鸡汤,又佐了豆腐,如此大火煨过才拆得开。林言不喜欢这样的做法,他只在一开始尝过一块,之后便只在一旁饮茶。 贾琏似乎是觉得方才的话失了妥当,亦或者想起他的这个表弟是‘乖顺勤勉’的读书人,还不知道女人的‘趣味’,聊了也没劲。于是也嘿嘿笑着,停下方才的话头,只劝林言再多吃一些。 “你下午还忙,我不好带你走太远。这寻常酒楼没什么稀罕的,你只尽量多吃些。”贾琏还是笑着,又说起当年与今时的感慨。 “当年送你们姊弟去扬州、苏州,那会你还是个子小小,人又羞怯。这时也长得这样丰神俊朗的样子,姑父姑姑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贾琏又饮半杯,看去没什么醉意。只泪光闪闪,仿佛这样的话触及了他自己的伤心事。 “哎,我糊涂了。这样高兴的时候,却竟说起这个。” “当年多有赖琏二哥照顾。”林言半垂下眼睛,厌憎这步入正题前哀悼他的父母的不诚。 有一种说法,是儿郎在读书启蒙的那一刻就有了自己的主意。贾府的子弟都读书,许多年都没有过正经功名,肚子里却着实累积下过多的主意。林言听着贾琏无边际的叹息,一声声应着,心里又想起贾家义塾的场景。 游戏玩闹,像是没有正事时的消遣。怕人说此家子弟‘好玩’‘无礼’‘顽劣’,于是好像宁愿把这样的淘气的小子们全部聚在义塾,求个眼不见。林言与荣宁二府的表兄弟们见得少,约莫只在各个节日才互相拜一拜。只是那几个表兄表弟各有各的‘妙处’,他见不着,却总有人叫他‘听见’。 他的目光又落在贾琏的嘴上,看着他唇齿开合,忽然觉得有些奇怪——荣国府的宅邸那样富丽堂皇,其中的子弟也各个精明漂亮,可是离开了那澄黄热闹的世界的光,他们仿佛就微妙地瘪下去。 即便是贾琏也一样——林言忽然又想起贾琏那句莫名其妙的感慨——太过干练的女人算不得漂亮,他是怎么发出这样的感想呢? 借着喝茶掩盖住唇角的冷笑,林言听着贾琏说话。他又想起荣国府里被摁下去,却还冒着隐隐光火的赌局,又想起那些不应该出现在典当处的东西。 他不知道‘过于干练’是什么标准,也不愿对自己不知道的事妄加评论。但依照他素日所闻所见,不做事的男人倒是如表面一般不讨喜。 林言喝着茶,很耐心地等待贾琏进入正题。 “言弟,我听你忽然说要再把原先库房中的物什再取回去?怎么,这就预备着搬离了,倒叫我们挺伤心。” “琏二哥说哪里话,本来当时就是我做事不周,央凤嫂子好歹空几间房与我存放东西——如今都修缮妥当了,怎么还好继续麻烦着?” “咱们虽说二姓,但实则一家,哪里有什么麻烦的。”贾琏笑起来,跟林言道:“你这般是要搬走的样子,恐怕惹得老太太暗地里伤心。” “老太太素日便疼爱姐姐与我,我自然记得,也不愿她老人家担心。”林言见贾琏眼底露出喜色,却话锋一转,道:“旁的还好,只是其中有一对玉瓶是老物件。那日与我师父说起,倒像是他老人家喜欢的样子,因此想孝敬一二。” “这是该当——”贾琏的肩膀脊背都笔挺,又直直向前探过来:“也不知是什么样子的玉瓶,竟叫老先生这般稀罕。” “这话说来,请二哥莫笑我——我也不好说是个什么物件,那日随口提起,我师父却说‘原是落了你家去’。”林言搁下杯盏,和气笑着:“我回头看了册子,也分不清师父究竟指的哪一对,便想着俱都带过去给他老人家评鉴。” 没等贾琏说话,林言又问道:“说来往苏州采买的何时回来,怎么还没听到信儿。” “他不比你,做事没什么章法。”贾琏好像忽然得了逃脱的数路一样,跟林言道:“你也知府中修园子忙乱,你凤嫂子只一人忙转,只怕还得叫你的礼数委屈几天。” 林言没应声,只是笑着点头。二人又含糊几句,这才分散。 “东西准拿不出来。”文墨直到贾琏等人走远才开口。 “自然拿不出来,前儿典当我不曾管,他们也想不到会忽然要其中一件。” “这要几时能再赎回来?” “怎么赎回来?即便这会儿都没发工匠工钱,若是手头还有流钱,再怎么也会把其中的玉瓶儿尽赎回来。”林言说到这儿,却是冷笑:“不至于跟这般似的巴巴来问我,这是生怕我听见什么风声,跟他们生分呢。” “做了这样的事,怎么还怕生分么。”文墨也冷笑起来:“看哥儿如今仍是白身,又怕哥儿往后真的平步青云——二老爷不理事,大老爷也不约束一二。” “一旦约束,银钱又从哪儿来?”林言眉目平淡,早也做好打算,因此并不觉得担忧:“他还‘不知道’呢,等真出了事,往旁人身上一推——说破天也是个‘不察’,小辈不好责怪长辈,谋算的名头可落不到他们身上。” “只是不知是谁担这干系。” “谁干练,谁来担。”他们二人声音低,这会午歇时候,路上更是无人:“凤嫂子再有胆识,但存寄一事是我请托,她到底不好一股脑全换了钱——真正拿主意,下决心的有别人。” “琏二爷?” “谁知道?一网撒下去,且辨不出谁是谋主。只是这许多年明里暗里问家财,也是时候叫他们吃点苦头。”林言的眉心弹动一下,那点轻蔑没来得及浮现就化作和煦的笑容:“府中聚赌,老太太是不知情的。正好趁着还没闹大打压一二,往后也能叫老太太少忧心些。” “哥儿是下了决心要趁着这个时候了?” “我再不愿也没法子。”话到这里,林言却静默。隔了半响,才道:“既然打定主意敲打,就不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我做了这些,自己还能回国子监读书,斐府也有我一间房——可我姐姐还在那,那些难听的话是少不了的,我决计不愿。” “是。”文墨闻言,也是一叹:“他们心里只怕积怨,对姑娘也是不好的。” 父系早丧,三服无亲,若不是必要,林言并不愿意和外祖一家留下矛盾。可他不能真的等到荣国府里的人把手伸到他与姐姐身上才动手——早先便说了,他仍是白身,没有官职俸禄,手中多是死钱。往日依靠除了庄子田地,便也只留着祖辈积累的老物件以防不测。 而荣国府的人替他们‘不担心’了。 喜滋滋把东西典当出去,却没想过遇着不测他们姊弟怎么办,荣国府是否又能给出银钱。 想着这些日子的种种,又想起方才的贾琏,林言的唇角沉沉坠下去。 “你打发人回家看看,看姐姐是否平安出去了。” “刚已经打发过了,算算时候,正好能赶上姑娘出门。” 贾母总舍不得外孙女在外留宿,哪怕那是刚刚修缮好的林家宅院。但是黛玉极喜欢那里,她从前也没到过这里,但自从去过一次,却觉得一草一木、一檐一瓦都亲切可爱。 这儿也着实热闹起来。 男仆四散,女婢填充,原本清清冷冷的旧宅在这时才彻底活过来。 这一回,她也是因着去赴陈府的赏花宴才顺路过来看一看。 在自家转一圈,开着珠粉繁花的绿藤看不厌。黛玉此时精神很好,估算着时间,又重新梳洗更衣,这才登车将离开。 只是临上车的时候,正看到一个眼熟的小子匆匆跑来。 “你去跟他说吧。”黛玉捏捏紫鹃的肩膀,笑道:“叫他家哥儿别分心惦念。” 第49章 观颜色花宴前后 经过垂花门,绕过一方穿堂。陈府的布局跟荣国府有几分像,只是到底不一样。 主人家过分喜静,黛玉一路过来,不止听不见一丝鸟鸣,竟连虫儿都没有声音。 第52章 林言在较早前就跟姐姐说过陈府事——陈家祖籍荆州,说出来也是望族,初始便是科举立身,很是出过些高官大员。只是陈谦时祖上不好诗文,兵法却精通。立下些功劳,得了天家青睐,由是这一支便在本家单拎出来,却是做了文家的武支。 如今这一位陈大人当真是本家出身,自幼立志科举,只是读了许多年没有功绩,武艺也荒废。家中原琢磨给他捐个官身,谁知过去而立,竟一举有了功名,之后也算顺风顺水。 不知是否因着自己‘大器晚成’,陈大人对独子谦时尤其严苛,如今逢在乡试,更盼着他做个‘一鸣惊人’。 黛玉看得出,林言并不赞同陈大人这一番做法,且正为他的友人担心。那位陈公子的画黛玉见过——正挂在林家的书房里,没有落款,但每一笔都是静悄悄的不羁。 而林言确实担心,几声咳嗽在他心底里过一遍,他定定神,才又跟黛玉说起邀她的几位陈家小姐。 他一个外男,并不好打听朋友家姊妹。然而陈谦时算得体谅他姊弟没有更亲近的长辈领着,他的母亲姊姊也不愿初来的林姑娘拘束,于是只叫他捡着可说的说一些。 林言一字不漏地转述过来,黛玉一一记在心间。 转眼佛奴的眉眼挥散。 初到人家,先奉礼节。陈家的老太君去的早,陈谦时又没有兄弟,府里当家的女主子便只有陈夫人一人。 桃花眼,柳叶眉,当家夫人们多爱敷厚粉,陈夫人却只取一半——颊上玉润的红与岁月刻痕一并显露,在她指间混若天然。 “说来也是我的罪过,你兄弟与我那冤家相熟,我却是做了不周到的,竟都不曾叫你小小人儿过来玩一玩。”陈夫人像是个豁达性格,满府的活泛气竟似在她一人身上。她牵了黛玉坐在一处,又去探她掌心的温度:“原说想办在月底,又恐怕那时热燥,身上不爽。于是点在这会,正好家里没有爷们儿,你们姊姊妹妹的的也好放心玩去。” 她说到这里,声音不觉低了:“细说开,我与你母亲也曾游戏。如今见了你,倒也了却我一桩心事。你在这里且不必拘束,只当我是个远房的姨母,刚从乌有之乡赎回来,往后且常走动。” “我见夫人,亦觉可亲。夫人既容得下我,往后叨扰,也望夫人不嫌我烦恼。”黛玉的手还叫陈夫人搂着——暖的,热的,温柔的叮嘱响在耳边,叫她有一刻恍惚。 ——一会出去玩勿要贪凉减衣服,遇着太阳躲到凉荫处,院子里的水冷又深要离远些。回来再到她这儿,风吹许久,要再给脸上手上润润水露。 这好像是母亲才会说的叮嘱,细细密密拥抱着,令人在离开时骤然一冷。 陈家的姑娘是按时令生的,一溜肩膀挨下来,眼望便知序齿长幼。黛玉笑吟吟与诸人分下见面礼,此时年龄最长,名唤净仪的便领头带着诸姊妹往外面院子里去了。 “你来的可巧,过会子我家二姐姐也来。” 与她们一并走的一个年岁更小些的姑娘听罢,亦是笑道:“是赶巧,过不多久二姐夫外任去,往后平白就见不着了——三姐姐,二姐姐这时回来,那时哥儿......” 她好像是一时口快说溜嘴,自己把话头隐去,又笑:“瞧我,忘了还不到旬假的时候呢。” “眼下就将到乡试,夫子盯着,时哥儿自己也是惦记的——抽不开身。”净仪这样说,眼底却有些不自在。黛玉不好细问,见一时冷场,便笑着圆场道:“哪儿有不想念自家兄弟的,只是赶在这时候,没法子罢了。等待日后你家兄弟折了蟾宫桂,还要请二小姐回来欢喜呢。” “便是得了林姑娘这句吉言。”净仪笑一笑,又有些感慨似的:“也莫说我家,无论是我父亲说来,还是往日里听着他人讲,都道你兄弟是个读书种子,这一回准是榜上有名的。” 偏还这样年轻,又拜了父亲敬仰的大儒做师父。 净仪想到自家,心里登时涌泛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一时竟有些好笑,可怜自己弟弟身边却有照着父亲心意生长的‘儿子’。 这微妙的情绪跟随在风里的苦药气一起吹来,黛玉朝那边看去,净仪却无觉,照旧挽了人往院子深处走。 阴影为她白的皮肤刷上一层淡绿,像是一块沉闷的,不通透的玉环。可因为五官实在漂亮,那玉环也得了精细的雕琢,变作可亲的样子。 “净仪姐姐的手还冷些,咱们便往光底下走走吧。” 那琥珀样的眼珠滚转下来,净仪摸摸黛玉的指尖,轻声笑着应了。 几个姑娘在院子里略坐一会,便有小丫头过来请,说是二小姐带着表小姐回来了,现已经到了太太房里。于是净仪又挽了黛玉,带着旁的妹妹往回走。 这时的陈府却比刚来时热闹些,带了小孩子的笑声,听得人心里一松快。 “你可仔细,别冲撞我的客。” 陈夫人还坐着,上半身却前倾,好像下一刻就要伸出手去接住那笑闹着兜圈的小小顽童。在她略微曲起的臂弯后正坐着另一位年轻的夫人——云鬓绾起,簪戴着一只攒云珠金步摇。身穿暗花缠丝罗纱裙,许是因着在母亲处自在,现正挽了袖口,露出一截腻白的腕子。她见着黛玉才将衣袖放下,仰起脸来问候客人。 她一望而知便是陈夫人的亲生女儿,在金黄的光照下,看起来好像是陈夫人把岁月度化。 骤然一声啼哭,黛玉与二小姐不约而同将头扭去,见那跑跳着的孩童跌跤,正被陈夫人哄着,教着问好。 二小姐夫家姓傅,这一门亲事还是陈府老太爷在的时候定下的。她看上去极喜欢黛玉,说过几句,便催促自己女儿去闹姨母们,自己反坐到黛玉身边去。 “言哥儿还小时候便来过这儿几次,那会我还未出阁,倒见过他几次。”傅夫人呶呶嘴,示意黛玉去看陈府的姊姊妹妹:“也是我凑了巧,那会我大姐姐已经出嫁,这时言哥儿又进不来内院——诸位姊妹里竟只有我见过这才子了。” 她半边面都被金光点亮,窗户投筛出别样的轮廓。几条阴影穿插,看去像是虎的须,衬得她的眼睛也闪着金。 太阳的影子投在茶杯里,一点点叫人喝下去。陈夫人苦留饭,陈府的姑娘约莫也难得游戏,十分不舍得黛玉离开。然而黛玉还要回荣国府去,只好跟她们别过——临分别的时候,陈夫人给她领子整紧,又拿梳子把鬓角理齐。 “好了,去吧。”她说话的口气好像黛玉不是要‘走’,而是要从陈府‘去’哪里。 手指拂过脸颊边的温度牵扯来酥酥麻麻的痒意。 马车略过街两边各家宅邸,林言先叫人在车帘布两边系上带重量的穗子——不怕风钻进来,想观景又掀得开——黛玉拨开几道穗子往外面看,寂静的桃源又回归尘世的府邸。 黛玉的手不自觉抚摸上自己的鬓角,梳子齿牙的触感仿佛还留在那里。 回到荣国府时候还早,黛玉换了衣裳,又到贾母那里。依着问询回了在陈府的事,黛玉被外祖母搂进怀里,却反把衣服上的团花绣 纹看得过分清明。 这会她又被拢进光里了。 黛玉在心里默默念着,不知怎么的,原本打破的那只窄口瓶又在心里粘连起来,重新咕嘟咕嘟冒起忧虑。 若不是血脉至亲,她原本不会这样委屈。可恰是血脉至亲,才愈发想责问何至于此? 破碎又粘合的窄口瓶被一对看不清形影的玉瓶取代了,黛玉伏在贾母怀中,几次开口都被笑容顶替。 林言回来已经是几天后的事,院里的小丫头笑,说言哥儿回回都是踩着好时候来的。 然而林言并没能及时享受新鲜的点心。 “做工的工匠有些已经闹起来了。”这是叫其余人退下后,林言跟黛玉说的第一句。 做工的钱发不出,下人的月钱又拖欠——偏日日过手的都是千金难买的好料材,人心本就浮动,喝过几轮酒水,不满立刻便被点燃。 “这会暂且是安抚下去。” “左不过是给了银钱叫他们散了。”黛玉眼睛垂下去,慢慢琢磨着笔下墨字。她心里冷清,偏又带着无可奈何的恼怒:“旁的人一见闹了反有钱拿,原本不声响的,这会也不能安心下去。” “是这个样子。” 省亲别院修的是自家脸面,敬的是天家圣颜。银子流水一样花出去,进益却有限。精细的雕琢不是要人看见才算数,但一丝一毫都不可节约。手中活钱发散出去回不来,于是典当林家物什换些银钱,想着他家两个小的不婚不嫁遇不上大用处,谁知却碰上林言讨还。 玉瓶还没着落,又赶上收不到工钱的匠人闹乱。 “凤嫂子脸都瘦了一圈,偏琏二哥这会不知做什么去,已是许久未见。” 林言闻言,眼睛闪一闪,又想起贾琏口中的‘干练不干练’。 “我去跟老太太请安,看她面色倒好,想来还没叫这腌臜事扰了清静。”林言说这话不仅因为怕贾母担忧,也是怕贾母知道后选择按下此事——这会修园子迎的是贾府的娘娘,她自然要优先顾及贾府的颜面。即使她肯拿自己的私房将东西赎回来,对林言来说也算不上什么优解。 第53章 有一就有二,尝过甜头,下一回只是想着嘴里就泛酸。林言不指望什么醒悟回头,他只要在第一次就把试探的人的手打掉——流血,记疼,遭火燎过才晓得不要近靠火焰。 哪怕火焰里埋着他们想要的珍宝。 林言心里定住,又听黛玉道:“老太太早晚会知晓,只是趁着此时,也好把起了歪心思的点一点。” 她说的是迎春身边的事,那个寡言却温善的姐姐的影子在黛玉眼前一转,叫黛玉眼底心口都有点酸。迎春是不愿因此惩罚身边的婆子丫鬟,可那些人恰是吃准了她的脾气,下一回定是还要更过分些。 黛玉总不好越过她去发责难。 她与佛奴是不会一直在这里的,黛玉心中无比清楚这一点。她抬起脸,又去看林言,两相对视,在彼此的眼睛里看清彼此的脸。 这一月的末尾,府里忽然升起传言——早先聚赌有人昏了头,竟把早先言哥儿寄存在这儿的御赐之物拿去典卖。 第50章 计对计终将离府 夏日的天亮得早,尤其是荣国府里面,夜里燃得照明灯笼还没尽数灭去。远处蓝紫的冷色还残存,头顶便已经大亮——好像天公都畏惧这府里威势,诚心要打个清明亮。这样的一方碧蓝的天,白云沉甸甸叫人声坠着,人声也跟着低下去。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异样的气息,好像果子捂了太久,这时发酵的酸气。但这定然是错觉,毕竟谁敢叫老爷太太嗅闻到这样的气息。 熙凤刚漱口,就听到平儿说老太太身边的玻璃来请。她心里一个咯噔,将一口水舍下,急忙叫玻璃进来。 “怎么竟劳动姑娘?这会子,不知是老祖宗有什么吩咐?” “并没什么吩咐,是说言哥儿这回回来得早,难得。”玻璃笑着,并没接熙凤的眼神示意,只自含一口气,一溜烟接下去道:“哥儿待会还要往斐府去,老太太意思是许久没在一处了,都叫过去见一见。” “说得是,眼看着就到了考试的时候。言哥儿正忙,老祖宗满心疼着他,咱们自然没有不捧场的。”熙凤只觉肚腹里有什么翻涌起来,死咬着牙根,笑着更衣,匆匆便往贾母那边去了。 游廊、穿堂、正房大院——这些地方熙凤走过许多次,即便闭着眼睛也不会失了方向。可是这一回,她却觉得脚下的台阶摇摇晃晃,笼子里的花翅膀鸟儿猛地一叫,竟把她惊到。 “奶奶这是怎么了?”路上婆子嬉笑,换了平常,熙凤少不得要促狭几句。可是这回......可是这会...... 林言,那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说孩子应当不确切,他十岁冒头不就掌了家里事?只是宝玉比他还年长些,又从来是孩子脾气,这才总显得比他更小的林言还是孩子模样。 他应当就坐在那里,挨着老祖宗。偎着他的姐姐。笑吟吟的,好像个光面金童。面相那么和顺,眼睛?眼睛...... 一双漆黑的眼瞳猝不及防撞在熙凤正当口,她却一时想不起这是不是林言的一双眼睛——谁会注意这个?他打小都在府里来去匆匆,除了他姐姐,谁会记得他眼睛是黑是棕? 眼睛记不得,笑容却清晰得很。熙凤还记得他说话是多么和顺客气,也忘不掉这时是多么大的缺漏。 怎么就扯上御赐之物? 心底里一道声音告诉她,即便真的是御赐之物,当行也该看出来,并不需要这般心慌,可另一个声音又阴郁地响着,带着冷肃的劝告。 万一?万一? 眼前的帘儿被打开,熙凤笑起来。 “我来迟了,倒叫老祖宗久等。” 她好像是一只金赤的雀鸟,打着旋,笑着歌进来,哄得老祖宗哈哈笑。林言挨着贾母,偎着黛玉,彼此见过礼,眉宇间是他惯有的和善笑意。 他往屋子里看一圈,确定这会宝玉是不会来——哦,他忘了,宝二哥又跪经去了。 漆黑的眼睛挪向熙凤,林言喉咙深处泛出微妙的,令人不能轻易接受的可惜——贾琏行走在外,哪里没有门路得来正经银钱。偏将主意打上年幼弟妹的家产,这时眼看殃及自身才晓得其中厉害。如今琏二哥正‘忙’,两位舅母又是‘不知事’,这事恐怕只能叫凤嫂子一力背下来。 思及此,林言垂头默默冷笑。他掰着自己的一段指节,心想典当一事,凤嫂子倒也未必是‘情势所迫’。 于是那点隐约的可惜登时烟消云散。 这屋里好像小火炖一整晚的鸡汤,欢歌笑语油亮亮飘在上面,叫人拿勺子撇去,底下什么都看得见。 小丫头将茶盏端上来,贾母只令搁在一边,却又笑着与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却支使不得你们老爷?” 这一句话下来哪个人敢接,邢夫人、王夫人忙称不敢,又使人速速去叫贾赦、贾政二人前来。王熙凤吞了秤砣一样,饶是她惯会体会老祖宗用意,一时也说不清贾母究竟用意何在。 林言与黛玉对视一眼,且不知黛玉此时作何感想,林言却是心间千回百转,他这时想到另一种可能来—— 贾赦及贾政听说母亲召唤,自然忙不迭就要过来。拜在堂前还未请安,却听见贾母捂了脸去,竟是大哭起来。 “老太太这......这是何故?”贾政原听说老太太心里不乐,本就稀里糊涂,这时更是呆住。他下意识往正偎着老太太身边的林家姊弟安慰看去,可这一举动却似刚好惹怒贾母。 “没心肝的东西,你做舅舅的,到了这 份上怎么竟还支吾汝母?你盯着言儿瞧,莫不是还想叫他替你遮掩么?“贾母说到这里,更是捶胸痛哭:“你妹妹妹夫心狠,只撇下这两个心肝给我,你——你,你不想着帮衬,怎么还贪上外甥?” “您说这话,却叫儿子好糊涂。”贾政一时顾不得什么,直起身子道:“言哥儿从来勤勉,儿子喜欢且来不及,怎么竟叫老太太埋怨呢!” “你当我老了,耳朵也聋了不成?”贾母真似伤心狠了,也顾不得被吓着的其余人,点了迎春等人跟贾赦、贾政道:“你们说说,言儿存在这儿的东西,怎么竟叫人拿去当了?可怜他姊弟父母走得早,却也不是叫你们这般搓磨——你们既容不下我这一双外孙,我便带了他们走。” “老太太,老太太——怎么说起这样的话。”贾政还忙着安慰,贾赦却几步过去,跟贾母道:“老太太,这些日子,儿子尽可着修省亲别墅的忙碌——言哥儿何时存了东西,存了什么,儿子只听一耳朵,并未过目——当是我们失察,却叫言儿委屈着了。” 话说到这一步,再装聋作哑已是不可能。熙凤将帕子点在唇角,干涩得发疼。她抬起脸,强搭一个表情出来。 “老祖宗,这是我的错处——言哥儿信我,可我却错辜负他的嘱咐。”熙凤却也随着跪下,跟贾母讨情道:“这回是我的过失,还请老太太准我一个弥补,我先下便提人问去,定不叫他俩吃了这门暗亏。” “他俩与你们一般亲,且不是外面不正经打幌子来的。这般不周到治事我一时不知,他俩小人小面儿,岂不是一直委屈了去?”贾母由着黛玉给她擦去眼泪,又跟熙凤道:“待到查出来,无论是谁,有什么亲戚,什么干系,通通赶出去。” 熙凤自然没有不应的,贾母略喘息几声,又哀哀与两个儿子道:“这许久不知,原也是我老迈,只怕寒了他俩的心。只是做舅舅舅母,做哥哥嫂嫂的,怎么能不多疼爱几分——哪怕看在你俩早丧的妹妹的份上,也不该成聋做哑,万事不知。” 贾赦、贾政只顾着认错。黛玉并一众人且轻声安慰。贾母又喘几息,方一手一个将黛玉、林言搂去,扭头与林言道:“这一次尽是他们的过失,你心里莫急,我是不准谁欺负你俩去,这件事我记得了,定不会再叫你们受委屈。且去松快松快,稍后还叫他们跟你告罪去。” 熙凤听着贾母声音,才恍惚察觉怎么从最开始就没听见林言答话。她悄悄抬起头,想去看林言究竟是怎么个意思,但是林言侧着脸,从熙凤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眼睛上两团漆黑的影儿。 林言很惊奇地看着他的外祖母——他想过贾母可能会拿私房钱填补这份缺漏,也想过她会将此事按下,不损害彼此的名头——可他并没有料想贾母肯当着府中许多人的面将大小主子斥责,许诺补偿,又要他宽恕。 小辈宽恕长辈,孝道当头,他敢吗? 催促长辈银钱,省亲在即,他能吗? 哦,原来在他估量的时候,他的外祖母也打算借着这个由头,拔除府里积沉的毒瘤。 他当然不敢,也当然不能。一位从来温顺和气的晚辈不应该叫长辈这样操心,叫长辈这样担忧,实在是他的无奈、无能! 林言整理衣袍,在贾母跟前单跪下去。 “言儿本意只是想着孝敬师父,并没料到会引来这样大的风波。”除了贾母没人看得清他脸上的神情,但他传出来的声音是异样的轻柔:“老太太从来疼爱我与姐姐,舅舅舅母也对我极为照顾。府中嫂嫂,兄弟姊妹,大家彼此伴在一处,哪里有隔阂的时候。” 第54章 他说到这里叹一口气,好像很悲伤一样,把头重重垂下去:“老太太说什么赔礼道歉,实在是折言儿阳寿,这样的话听去,也实在叫我无颜再见老祖宗。” 贾母听出他话中的含义,正想阻断,却没能插空。 “老太太,如今我也大了,常住外祖家总是不好——家中宅院都收拾妥当,仆役备齐,请老太太勿要心忧。”林言说到这里,又补充一句:“言儿自知老太太想念,只是此事原是我请托,引出这样大的风波,又叫舅舅、嫂嫂接连受累——我实在是......” 他叹一口气,很顺当地叩下去:“请老祖宗允准。” 黛玉也站起身,跟在林言身边,缓缓叩拜下去。 屋里又是落针一样的静寂,方才的油水被人掐着灌下去,糊在嗓子里油腻腻的难受。熙凤的一块帕子几乎被她自己碾碎,直到那角凤凰花的瓣朵七零八落,贾母略显疲惫的声音才击撞在屋子里的琉璃盏、青瓷瓶、黄金碟上,又被顺和的帷幔兜住。 “你说的是,你们也大了,将来......”贾母略微梗住,她将目光放在黛玉脸上,眼睛里恍惚有水色:“只是将来也常来,你俩的院子只许叫你们住的。” 林言伏在贾母膝上,他听着姐姐轻柔的声音,摩挲他面颊的那只苍老而温厚的手,这时带上略微的试探打量。 怎么,我不是往日所想的温顺,就这般叫人惊讶么? 林言的背脊挺直,背后各式的打量刺在他身上——碎片一样,那些碎片原本是刻印着家族和睦的图案的花瓶——只是一方人打碎了,这会又要把碎片扎在另一方人的身上。 他在阴影中微笑起来,扬起手,袖子贴在黛玉身后。 老太太累了,叫人散了。这样离奇的指责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结局,在几句温柔的哀告中尘埃落定。 老太太原本预想的当是怎样? 他面红耳赤,从此再也不提? 林言心平气和地想着,至少确定贾母不会想看他断了科举。 只是如今再如何猜测都无用,他原本的计划没有派上用场,老太太的主意也没能成真。 倒给他机会与姐姐离开这里,算得上意外之喜。 至于他们走之后,谁来填这个空缺? 林言扬起唇角,脸上满是歉疚的笑意。他停在熙凤身边,这一回叫她看清那双黑漆漆的眼睛。 “凤嫂子,旁的东西还好。只是玉瓶我已应诺师父,若是问起来,我是不敢隐瞒的。” 他的声音和顺恭敬到极致。 第51章 问前程乡试在即 “有言道:‘结庐松竹之间,闲云封户;徙倚青林之下,花瓣沾衣1’,这样的天气,应当往郊外跑马,怎么被拘在这里?” “这样长一句,你背了多少时候?”陈谦时头也不抬,叫秦向涛当肩一捶也不恼,他俩人惯是如此相互奚落。只是笑闹过后,又一齐向林言看去。 “按理说你家乔迁,我们也该去贺一贺。只是晓得这会大约忙碌,反倒不好登门。”陈谦时的目光从桌上棋盘挪到林言的袖口,孔雀蓝的袖口没有一丝翻折,唯几几道褶皱倒像是湖面升起的水波。 “你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秦向涛素来快人快口,这会也不在乎陈谦时几道注视。自个挨了林言坐,又道:“这样也好,等往后省亲园子盖好——你们走了也没用。” “只是比我预想的还早些——再过不久我便要乡试,得要回到苏州原籍。独留我姐姐在这边,我不太放心。” 秦向涛与陈谦时对视一样,再开口时,秦向涛的声音就和缓些:“原不是我们有意打听,只是你晓得,荣国府里的门房惯会对外张嘴。他们这些下人平日里也有熟悉亲戚,有的没的,你总会受累。” “天下无不是的长辈。” “这回话却不是这样说。”秦向涛乐了,身子也跟着往前探:“我们听到的说法,却是荣国府里闹个脸红。” 此事再怎样说也怪责不到苦主,东西即便在那里放着,却也不能随意取用。尤其林大人早早弃世,留下这一双儿女,如今事关家财难免叫人联想颇多。 老太太应当没料到这个,林言在心里暗暗道,她最多只想着叫这一桩事暂且搁置,却没想到林言真的敢舍下这门亲戚——在他自己甚至没有官职的时候——而黛玉竟劝也不劝,姊弟俩就这样‘利索’地离府。 譬如林言不常在荣国府中,对其中人没有过多情绪。贾母对这一位外孙除了恰到其分的关怀与照顾,也实在难以付出更多爱护。 没有时间,没有机会,如今更是没了想头。 林言并不在乎这个,但他在乎姐姐。他们虽然搬离荣国府,但想来里面的言语不会因此断绝,母亲的血脉也不会只因着这一件事就抛舍。 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林言不愿被这种事绊住脚步。 陈府向来是安静的,但这时不知为什么‘科科嚓嚓’响着。陈谦时没有回头,倒是秦向涛仰起脸,问道:“这是什么动静。” “太太好佛,请了几个姑子在家。” “少来。”秦向涛笑了:“我可没听我父亲说过姑姑好佛。” 陈谦时先没吭声,把一枚白子掷回棋篓,隔了半响才回答,也不知道是不是解释来的:“我三姐姐定下亲事,近日身上却不好。” 林言和秦向涛都没听过这等事,只是往深了问便是人家家事,于是只好道:“原也该问候的。” 陈谦时却不在乎,只是摇头,跟林言道:“这一次的事,你师父怎么说?” “师父是想我安心读书,自然不肯我分心与外事。”林言上下牙齿磕碰一下,不知从何说起。然陈谦时懂得他话里的意思,他难得笑一声,知道林言大概被老师父明里暗里说教了。 “幸亏是你,换了旁人,斐先生只怕还不屑说呢。”陈谦时还在咳嗽,他几乎一年四季发着病症。在这一处林言有些令人惋惜的熟练,随时的体谅倒叫陈谦时沾光些。 他接了林言的递过来的水,却不喝,只是端在手里:“这一回乡试,我想来是去不得了。” 这一件事倒是早有预料——陈家祖籍荆州,陈谦时的身体本就不好,没得还没到就加重病痛,也是得不偿失。 有心宽慰,但陈谦时看得很开。 “也幸好不用与你一并应试,不然一个榜上有名,一个名落孙山,我还不知道要被比较成什么样子。”他把茶喝了,旋即又道:“你也不需太过担心,太太原还与我说过喜爱你姐姐,在我三姐姐出阁之前,少不得还要邀她多多到这儿来。” 陈府依旧‘科科嚓嚓’地响着,做了这从来寂静的府邸里持久的声音。林言因着陈谦时养病,便没有在陈府久留。 他回去时太阳刚至半空。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林言的师父正盼着他做古往今来世人最标榜的君子。林言初来时还是个小孩子,头一回入京,诚惶诚恐。原只是拜见父亲的友人,一转眼却做了大儒的弟子。他虽然稀里糊涂交了好运,却也晓得外头有多少双眼睛。 这世上的门户不是只要有男丁便可撑立门楣,贾母虽因着女儿的缘故多看顾些,但到底还是要自己立事才靠得稳。 林言临进门时又看一眼匾额,他已经下定决心把握时机,这一回乡试定要榜上有名。 至于旁的——林言心中一笑——荣国府的门楣太高,白身迈不进。 窗棂上挂了几只窗花,投身进阳光里,照在在漆红的桌上倒是盛开起来。那还是从前小丫头们剪的,黛玉见了喜欢,便没叫取下来。她看去没因着前事忧心,也毫不惦记不得谁的意思,惹了数落。跟前兑了乳红的奶茶,又有几碟子点心随意小丫头们吃喝。 这儿是很自在的,这儿的丫头婆子见林言还多,可这会全聚拢到姑娘身边去了。 一递一个眼神,话都没说,也不知怎么就知道要得哪本账册。 林言摸摸鼻子,挤开紫鹃雪雁,在她们隐隐的笑声里偎到姐姐跟前去了。 这儿全是按照自家喜好来的,林言看来看去,愈发觉得这里像他们在苏州的家——他因此觉得忧伤又高兴,因为苏州的家里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黛玉还跟大小管事的媳妇们说着今年支取,点明各事分工,她并不需要家中哪个爷们给她什么治家的底气——她自个就是这府邸的主人。 这几个媳妇中有林府家生子,从来晓得这姊弟俩的脾性。有她在其中,其余人自然不敢惦念他俩年幼,急着欺上瞒下去。黛玉也看中她们的稳当,因此不愿做个恶面,只笑着叫她们将点心拿去分吃。而紫鹃、雪雁也知这二人将离别,遂更了新茶后便也悄悄退出。 “姐姐好威风。”林言眨眨眼睛,不出意料叫黛玉当腮一拧。 “这是要走,就急着招惹我来?”黛玉把茶往林言跟前推一推,笑道:“我还当你要迟些回来呢。” 第55章 “谦时还病着,我跟向涛都没有久留。”林言把茶杯端在手里,窗棂分出的太阳的格也把他框在其中:“说到这个,我听谦时说陈三姐姐也病了,府里似请了姑子念经祈福。” “我上回去,她只有些气喘,脸色却还好——”黛玉皱一下眉,不禁担忧。 “谦时没多说,我也不好问,”那点太阳照在身上不算热燥,林言却觉得后脖颈毛得发痒:“我不日将往苏州去,姐姐平日若是一个人寂寞,倒是可以多去陈府。” 他没说荣国府的姊姊妹妹,黛玉有些预料。但她素来不肯为这样的人、事犯心伤,这会见林言刻意隐没,自己却主动挑明了。 “读了许多年书,现今看却是做了瞻前顾后的呆子。你只顾着周全,难道没料想万事有瑕,十全之美从来少见?这会闹了不慈不睦,按理也不是你暗室亏心在先,怎么自己竟领了不友爱的罪过?”黛玉见林言一口气把奶茶闷了,又气又笑,只把杯子夺过来:“你快不要糟蹋我的心血——从前都说你听我话,怎么这会竟像个空名儿?依我看,竟是个顽石样的脾气,我说过许多次,你只应着,回头又闷在心里惦记。” 林言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欲分辨说自己也是为姐姐着想,可回头又想姐姐从来没有这份想头,这般日思夜念也只空叫自个受累,不该强要谁去怜惜。黛玉见他支吾半天,耳尖红红,往下的话又咽回去,杯子里兑茶的奶乳滑滋滋甜进心里。 “我晓得你心思,谁因这事责备你,我头一个便是不依。这回是你我二人一并走的,你还不晓得我的心?那我才是要怪你。”黛玉抬手把林言的领口折平,那毛毛躁躁的痒意瞬间便消失。林言的眼睛在黑夜里转动一刹,再抬头时便恢复清明的笑意。 “我晓得。”他这一回才真是把所有‘只是’都按灭,外头太阳升高,框出的格子里的颜色亮得发金。 “原先还听管事媳妇说着,要赶着你往苏州去前去拜一拜,求个签。”黛玉又把杯子移到林言手里,这只淡粉的小瓷杯从来没有彻底离脱掌心,这会在林言手里,还带着另一人的温度。 “我若真去了,只怕还叫师父说我。”林言笑,黛玉也笑。 “也好,不然回头还得分神仙一份功绩。” “姐姐。”林言叫她这句说法逗笑:“这一句话,倒像是我一准折了蟾宫桂。” “我可不知道。”黛玉头一偏,自己笑了,于是又扭转回来:“我只预知得一件前事。” “什么?” “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准儿还在这里。” 第52章 好忘事回乡路上 “我忘了跟姐姐说眼见天热起来,晚上也不要贪凉减衣。” 林言冷不丁一句,说完又没声儿了,好像是文墨的错觉一样。但文墨很大声叹一口气,他头也不抬,想着姑娘再怎样都晓得增减衣物,何必哥儿操心? 更况且即便姑娘贪玩,紫鹃、雪雁两个也会惦记姑娘身体。 那一声叹息林言当然听到了,但他没理会,对着窗户望了半响,又道:“京里不会下雨了吧?” 文墨没法装聋作哑,他把几件衣裳收拾好,扭头跟林言道:“哥儿这是把姑娘当瓷娃娃了?” 还不等林言说话,文墨又道:“哥儿紧早睡吧,我是不晓得姑娘怎样,但你落了病,一准儿是我挨数落。” 屋里又静下去,只外面偶尔响起一两声虫鸣。文墨在陆地上睡得才安心,酣睡处还算绵软,他拿被子把自己裹好, 嘴角跟着露出笑容。 直到一旁的床榻发出‘咯吱’一声。 “院子里的早蝉都粘走了吗?” “粘走了,哥儿,你当时一说,就叫人粘走了。” 一旁的黑影慢慢又躺倒下去,文墨却反倒坐起身来。 “哥儿,你在船上可没这样多心。” “这不是一时想起来——行了,我不说了,你睡吧。” “您就安心吧,姑娘再怎么样都好好在京里待着,总比咱们路上颠簸要好。”文墨说到这儿,隐约又有点生气:“旁的不说,就当这时候,要是船上有姑娘家在,遭那一撞也得心里惊慌。” 床榻上的影子慢慢又坐直起来,一松一紧,应当是在叹气:“等回去了,可别多嘴跟说出去。” “我不说,姑娘也会知道。”文墨嘟囔一句,外面水声‘哗哗’响,又伴随着‘咕铃铃’‘咕铃铃’的声音。他侧耳细听,跟林言道:“是有人在捕鱼。” “晚上捕鱼?” “什么时候都有人捕鱼——有的鱼刁钻,非得晚上不可。”文墨呶呶嘴,眼睛往窗外去:“正拿东西引鱼呢。” “我还不知道你竟然知道这许多东西。”林言觉得稀奇,但文墨没有回答他,于是林言也不追问,只和他一起往窗外望去。 他们还没有到苏州,现在所在的地方也不是渡口——这儿是一片蜿蜒的边角村落,临着江河建造,像是麻绳上多出来的一根线头。 停在这儿实在迫于无奈,好好行船遭了撞,船头破了,只能立刻请人修整。 林言对于所谓‘开门红,满堂彩’没有过多执拗,但原定好的行程被耽搁,他心里到底不快。幸好对面的不是胡搅蛮缠之人,敢作敢当,行事算得上磊落。 “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修好——”文墨开始有些犯困了。 “修缮且急不得,不如现租一艘,咱们先往前走着。” 林言听到文墨嘟嘟囔囔的声音,慢慢的,那声音越来越轻,直到最后只留下‘咕铃铃’的引鱼声。 这里太小了,并没有供过路人歇脚的馆舍,林言等人给了钱请乡人挪出些空房屋,又额外付出些,不拘什么食物。 门外的妇人已经路过三次,每一次从门口经过都要掀一掀她挎着的那只篮子上盖的花布。此处人家就那么几处,什么消息都传得迅速——这样腼腆的生意人还在少数,最令林言坐立难安的是有人领了小孩子来,远远指着他,偏偏叫人听清一句‘秀才老爷’。 文墨见他家哥儿耳上飞红,自己偷偷笑一声,接了主家婶子端过来的碗筷。这家大一点的孩子已经跟着爹爹出去了,留下小一点的,等娘照顾好这投宿的客人后再走。他擒着手指看林言吃东西,扭头跟小伙伴说:“我都说这个哥哥身上的衣裳会动。” 林言还强作镇定,耳朵已经彻底做了虾子红。 “那加上这一个,我们这里就是住了两个漂亮哥哥了。” 筷子搁下,没发出一点声音。林言招手叫两个小孩过来,一人手心放了一枚铜子。 “请你们跟我说说,另一个哥哥现到哪儿投宿去了?” “住在最紧东边。”小孩子开始有些瑟缩,到了跟前就不敢叫哥哥。但或许因为林言态度很和气,说话又温柔,于是胆子略微大些:“我带着你过去。” “有劳。”林言给文墨递个眼神,文墨会意,起身一并往外走。 说是最紧东边,但也不过经过几个门户。林言走到半途,还没抖落些新奇的打量,身后不知不觉竟跟了一众闲来无事的小朋友。 这一处小村是多出来的线头,其中的通路就是线头上的毛刺。林言朝着前走,后头却忽然坠了一声。 “林兄弟。” 林言回头,正看到一群小孩子身后立了个俏面郎君。 “柳兄。”他笑了一下:“赶巧我要去寻你,竟在此碰上——你这是做什么去?” “我跟着来看秀才老爷。”柳湘莲大笑,见林言羞地连连摆手,方才止住:“你是来找我的,我也是来找你的。” “柳兄是为何事?” “昨儿撞了你家船,我再替我兄弟跟你赔不是。只是这会子往周边都问过,想要修好急不得,你的行程却不可耽搁。”柳湘莲一口气说下来,拱拱手道:“此事是我的不妥,但见你行事和善,心里实在愧疚——你别担心,我已着人租了一艘快船,我跟着你一起走,保准护送妥当——你寻我又是做什么的?” “柳兄把我的话说了,又叫我说什么?”林言呼一口气,一时有些好笑:“我却正是预备租一艘船先走,这会原要与你辞行。” “那不正好了,我与你一并去苏州。” 林言本和他并肩走着,说这话时正好回到渡口处,果然一艘小船早已备妥。他听得柳湘莲说到苏州,但见他性情好爽,便不隐瞒着试探什么。 “我并未与柳兄说过去处,不知柳兄是从哪里问得?” “并非我存心去问。”柳湘莲眸中闪过一丝满意,想来很看好这样不打哑迷的交流:“你不认得我,我却听说过你——我晓得你是斐公的弟子,也知道你家籍贯姑苏。” 说到这会,文墨已经招呼小子们把些随身物什搬上船了。柳湘莲是个侠客作风,来去都轻便,没有什么东西要收,于是仍同在渡口与林言说着。 他正说来却有些不好意思,双手往林言眼前一摆,歉疚道:“早知你为人如此,我也情愿早与你结交——我从前还以为你也是个钻营角色,这会见了,才知是我落了俗。” 第56章 这个‘也’字后面说法颇多,林言勉强笑一声,这会倒是真切庆幸自己跟姐姐离府。 只是不知道姐姐这会正做什么? 正所谓祸福相依,林言虽行程耽搁,却也结交一位豪侠样的朋友,算得上一桩幸事。然而粼粼河水照应着,不知有多少能返到京城。 黛玉刚搁下一卷书——家中人办事仔细,实不需她事必躬亲。远边天来一片乌云,黛玉看了半响,按耐住自昨晚便不定的心声,忽然道:“佛奴该进到淮河了。” “姑娘见天念着,那水上通路快比哥儿都熟。”桌上还摊开一张地图,黛玉的手指在一条通路上划过,心道怎么就这样长呢:“我看天边云堆起来了,也不知道河上风大不大,水路好走不好走。” “到了这时候,雨水总是多些。”紫鹃把东西都收拾好了,见黛玉还在往窗外看,抿嘴笑一笑,且不关实,只不叫进许多风:“姑娘不必担忧,咱们哥儿万事都心里有数。” 黛玉略一点头,又道:“这会倒是听不见晚上虫鸣。” “早蝉吵得很,姑娘夜里睡得浅——哥儿一早就叫人粘去了。” 紫鹃理着针线筐,手头发出细微的响动。黛玉在一旁安静一会,却又道:“这还是佛奴头一回自个走这样的远路。” “我的好姑娘,你这般说,还以为你比哥儿年长许多岁呢。”紫鹃自觉好笑,樱桃色的细丝从指甲上挑过,不多会就做了帕子上花蕊的红:“你这样惦念,回头瘦了,可是叫哥儿数落我。” “佛奴哪里就数落过你了?”黛玉脸一红,听出这句调侃。 “话说到这里了,姑娘,我可只听你叫过言哥儿‘佛奴’呢。”紫鹃当时也是跟着黛玉回到扬州,晓得林大人如何称呼这姊弟俩,推说‘佛奴’是乳名爱称,却没听做父亲的叫过。 这个称呼背后的缘由忽然被问起来,实在叫黛玉怔愣一刻。 佛奴、佛奴——这个名字是她取的,是她年幼时信了婆子嘴里:名字太贵的孩子养不长久,越稀罕越留不住。 她觉得‘奴’是不好听的字眼,而佛祖是那时候她能想到最尊贵的人物。 人人都有愿望,人人都会拜佛祖——若是做了佛祖座下的金童,想来往 后余生也能安稳无忧——这个称呼确实只有她叫的。 而如今,确也只有佛奴还留在她身边,这会仍惦记着早早打下夜里嘶鸣的早蝉。 “过了今天,他该能在楚州暂歇了。”黛玉喃喃念一句,地图还收拢着,下一处名称已经在唇齿间倾泻而出:“然后过宝应,顺着江,往润州走......” “紫鹃。” 紫鹃忽然听到姑娘叫她,自己便抬起头,可黛玉冲着窗外,手托着腮,仍望着已经推过来的黑云。 “我忘了跟他说夜里不许开窗了。” 第53章 到苏州备考时期 亲近的人家倒霉往往比疏远的人家值得更多的讨论,按照这个道理,越亲近的亲戚越该大声叹气。但是轮到自家,轮到自己,那‘倒霉’往往改称‘不幸’或者‘时运不济’。 薛蟠刚回来,很稀奇地跟妈妈妹妹道:“这就搬出去了?” 他惊叹的是老黄历,自己啧啧两声,还不如宝钗绣在帕子上的牡丹花得人心。 “你自个是不着家,这会怎么还问东问西?”薛姨妈撑着心口坐到女儿身边,又很忧心儿子这一个半月的胡乱交际:“叫你你不应,使人去找你,你又打回来——你这是存心叫我生气。” “这不顶好的,有妹妹贴心,妹妹总能体贴着你。”薛蟠不太在意,自己倒茶喝茶,又不死心一样问道:“真搬走了?说不回来了?” “谁说的准。”薛姨妈当时且不在,在跟前的哪个敢往外乱说。她姐姐是做了不张口的菩萨,管事的王熙凤更是直说是她办坏了事,叫不要多提羞她去。这时候听着儿子问,薛姨妈又有些可惜:“最可气你不在,不然往言儿那边劝和一句,哪里就闹得这般?” “我劝?我劝有什么用——他正经舅舅嫂嫂表兄弟都没拦住,我平日连他个衣角子都不见,我上赶着劝他做什么?”薛蟠在意的显然不是林家姊弟的去向,他的眼珠咕噜噜一转,又向着宝钗看去:“你们那些小姊妹玩闹,有没有说过这事?” “妈,你且管管哥哥,叫他不要乱打听。”宝钗头也不抬,她手里的针却不利落了。牡丹的茎生了骨刺,把针卡着,再戳不进去了。 “这怎么是乱打听?”薛蟠不太满意:“我不打听,外面难道没信儿?那可是说这是把人家父亲留下的东西吞了,这才逼得那姊弟俩没法子——出去。” “哥哥,你别胡乱讲,叫人听见怎么好?” “我胡乱讲?我胡乱讲——”薛蟠嘿嘿笑,末了却又啧啧感慨:“按说也是那林哥儿掺点小气——他现今又没什么用钱的地方,自家亲戚,使就使了,难道往后不回他手里?” 牡丹只开了一半,薛姨妈却好像忘了自己也有一张嘴巴。宝钗静了半响,发觉自己绣错一片花瓣。于是将半副帕子端在手里,很不想再去理睬薛蟠。 “妹妹,这也不是我胡乱讲,这边就有人说——说东西是林家的东西,但林言一个没血缘的表少爷,拿着林家的东西跟正经外祖家横,将来是要损阴德的。” “越说越不着调了,你敢把这话拿到外头说?” 眼见兄妹俩似要争吵起来,薛姨妈赶忙牵了宝钗的手,跟薛蟠道:“你本就没有你妹妹仔细,现如今更是糊涂,这样的话也随意拿来说嘴。言哥儿出去原也是该当——他年纪渐长,又会读书,总在外祖家住着......” 话说到这里,薛姨妈的声音渐渐隐没下去。宝钗的手还叫她牵着,但她心却是冷笑着,将后面的话补齐。 ——林言又不是惹祸的人,眼看着将来少不得要仰仗他去。他有师父,有良友,自己勤勉,又不是长到大的年岁还需要一门亲戚庇护。 想到这里,宝钗自己的心音也冷了。外面竟都传着......都传着,单是为了脸面也要明明白白把东西送回去,不然担子弯的少一些,都叫人家疑心荣国府克扣人家遗财,欺负林大人家孤零零一双儿女。 可是这又是极大的空缺——东墙本就是拆了西墙填补,如今北墙主人不甘愿,又要到哪里找一堵南墙填窟窿? 她周身一寒凉,猛地转身跟薛蟠问:“你最惯常吃醉酒,可别胡乱应承什么。” “我哪里这般不晓事,只这一点,还要仰赖妹子操心?”薛蟠摆摆手,跟宝钗道:“你宽心。” 宝钗将信将疑着应下,身子又扭坐回去。桌上有什么影儿子橙红红亮着,她一摸,才晓得是从前熙凤给的那只掐丝红石金钗。帕子上的针没收,她方才忘了,这会攥紧,手上冰凉着一疼。 她耳边听妈妈心疼的念叨伤口,自己只愣愣望着手指上的血珠。 桌上的茶正好喝,只是桌子脚正被薛蟠顶着晃。因此茶水面是残破的,往里面望去,这一盏小杯好像没有底似的。茶叶子埋藏,做了底的深邃,渐渐的有一艘快船突破涟漪,在碧绿的长河里开拓出来了。 “你倒是不含糊。”柳湘莲很有一番侠士的风采——坐船头,喝烈酒——但他不强要林言也喝,只要林言在一旁陪着喝杯茶,他就也挺高兴的。 林言一路上听惯了他唱上几句,这会冷不丁听到自己的事,面上也笑起来。 “怎么说?” “许多人是坐不惯这样的快船。” “终日读书久坐,难免不习惯这样赶路。” “却不是说这个。”柳湘莲很久才把一只小瓷瓶喝空,他许诺一定将林言安安全全护送回苏州,这一整段路途虽然喝酒,但从来没叫自己醉过:“有人跟我说这样着急忙慌地赶路,显小家子气,堕了名头。” “我倒是没听说过。” “那你现在知道了?” “现在知道了。” “你这样的读书人怎么想的,觉不觉得堕了名头?” 林言微微笑了,他把手里的书卷搁在一旁,很认真地道:“按着日子算,大家风范的船赶不及送我回去苏州。” 柳湘莲跟着笑起来,他把那只小酒瓶和林言的茶杯一碰:“等到了苏州,我还想请你舍我一个落脚处。” “好说。”苏州老宅人口不多,并不缺少一处房屋。林言虽说因为柳湘莲耽搁行程,但他没什么不满,相处下来也挺喜欢柳湘莲这个朋友。 “我回去考试,恐怕要招待不周。你今后行程若是不赶着,就多多等我些时候,等我考完了,再领你各处走一走。” “那我可得等你好些时候。”柳湘莲说到这里颇有些感慨:“我读书不成,谁料想这会竟结交个书生。” “那你可太看得起我。”林言不知怎么想起在那落脚的小村里听的几句‘秀才老爷’,他咳嗽一声,却将目光望向远处水色:“天下俊秀不知有多少,我在其中可排不上数。” 第57章 “何必早早自疑?我与你相识不过许久,且知道你刻苦。常言说天道酬勤,你怕什么,妄自菲薄算什么大丈夫?”林言忽然被柳湘莲当肩一捶,险些跌回舱里去。他禁不住笑起来,却不全然是因为那句宽慰,也是这样的动作叫他想起秦向涛,想起京城。 姐姐的影子是挥散不去的。 天光里,水色里——连读书时候都响着那一道声音。 他从未独自一人走过这样的远路,看着路上的好山水多次升起自己不擅丹青的可惜。 柳湘莲的最后一只小酒瓶喝空的时候,船也终于到了苏州。林言一下船就打发人往家里送信,紧早叫姐姐知道他平安到了,不要再日夜担忧。 苏州的老宅和最开始没什么两样,只是因着姑娘哥儿不在,又遣散许多奴仆,于是显得更冷清些。柳湘莲不在乎住处如何,他终日浪迹惯了,深山破庙也住过。比起苏州林家的宅院,倒是对忽然冒出的窦师兄更好奇些。 窦止哀评:师弟最喜欢拿我做噱头。 真的恼了就不会这样说,这样说了的师兄是非常大度的,林言笑眯眯过问师兄辛苦,传达各方问候。窦止哀看着他这副样子,哼哼笑道:“托你的福,这一段时日我可没少吃挂落。” “这话怎么说?”此处只师兄弟两个,林言关了门,似不解师兄抱怨什么。 “我可不知道你在京里干了什么,怎么先头来的那小子原本还说与你见一见,前些 日子忽然又赶着走了?” “师兄的消息好灵通。”林言这回是真的奇怪了,但想到师兄各处云游,交友无数,这样灵敏通达的耳朵却是有了解释:“我也是没法子。” “当初师父叫我来,不就是防着这个?”窦止哀叹一口气:“真以为做了唯一的男丁就立得住?这天底下可没多少稀罕事——你拖拖拉拉到这时,我还怕你是要做了散财童子去。” “师兄,你别觉得我年纪小——师父若真的惦记这些俗务,如今就不会因为此事数落我。”林言听到窦止哀这一句,却是静默一刻。他已经不是小孩子,隐隐的,他已经为步入仕途做了准备,也打好先锋:“我不存心试探你,但你若是愿意便告我,当时究竟是谁叫你来的,师父的信又是怎么一回事?” 当年的信林言一字一句都看过,确定是师父的笔迹。而以师父和师兄的态度来看,他们至少‘曾经’确实是师徒。 ——过去的窦止哀也是和如今的林言一样的,当代大儒斐自山的弟子。 这样的人物不入仕途甚至无人问津,本身就是一件怪事。 他这样坦诚的问出来,窦止哀并不觉得奇怪——他其实很欣赏林言这一方面的性格——该试探的时候懂得打机锋,但也不吝啬满腹真诚。这样的脾性叫窦止哀着实喜欢,但他并不打算在此时对林言全盘托出。 “我只能告诉你,我要来是告诉过师父的,那封信也确实是师父写给你的。”窦止哀叹了口气,他看着年龄几乎可以算作他儿子的师弟,在此刻彻底把林言的形象与当年小小的孩童剥离。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句话用在此处也可以。你只记得,师兄不会害你。” 第54章 两相映琉璃易碎 穿堂过巷的货郎很有招揽客人的手段,拎着一把破琴来回扯着,嘴里含含糊糊唱着些久远的故事——刻意不叫人听得很清晰,凑近了,先看清他身上背着的货箱。 货箱里的东西叮叮当当,西域的铜铃,西洋的玻璃串......厨房的赵嫂子跟凝儿说那些都是假的,一个小货郎弄不来这些东西。但凝儿很喜欢,她倚着门,一听到那把破琴响就跑出去了。 “姑娘,您拿好。”货郎不仅卖玩意,还兼卖些零嘴——这会正好是油炸的木槿花,凝儿很爱吃。 只是不太敢回去吃,倒不是主人家会数落,单是怕她妈妈骂她。 凝儿一面往嘴里塞着,一面想起她的妈妈发火——两个手都支张起来,连带前襟的花也盛开了——她妈妈总是把手扬得很高,落下来捏她的耳垂,说她‘吃不上好东西,厨房什么好的没她一嘴,偏爱往外面使钱。’ 凝儿‘嗤嗤’笑着,猫着腰又躲回院子里。 她当然知道货郎的玻璃串是假的——小姑娘步子轻,走过小径,花草叶子跟着摇头摆尾。四下无人,凝儿悄悄从领子里拽出一截小绳,小绳的末端系着一颗真的玻璃。 阳光透着这颗粉色的珠子穿透过来,凝儿看得痴了,想不清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的东西。 珠子是姑娘给的,凝儿看了很久,才恋恋不舍地收回去。 她长到十一岁,这回是第一次跟着爹妈离开苏州。她家里都是林府的家生子——林老爷故去,新的少爷没有官身,但家里人还是‘林府’、‘林府’地叫着。他们说这是早晚的事。 但这是来京城以前的事,少爷身边的文墨是个很严苛的性子,不许他们‘不规矩’......凝儿想到这里,踢开一颗小石子,但转眼又高兴起来。 她来了很久都没见过姑娘和少爷,但真是相处下来却觉得他们都很和气。尤其是姑娘,她现在戴的这颗珠子是姑娘的外祖家送的,拢共就那么一小盒儿,姑娘竟就眼睛都不眨地给了她。 凝儿隔着衣裳摸摸那颗玻璃珠,那圆滚滚的宝物正在滚动。 荣国府里的人可真不小心,这样美丽的东西也不仔细照顾。东西丢了,倒叫她捡着,送到姑娘跟前,姑娘还很惊奇。 “这都叫你拾得了,想来也是你的缘分。”那时候姑娘是笑着的,荣国府来的人却也是,只是那妇人的笑是拿泥巴拓上去的。现在天热,很快化开,滑腻腻在脸上流淌着。 “原就是说给姑娘解闷儿——串珠儿,赏人,丢着玩——姑娘怎么处置都使得。” “那你也是替我玩过了。”黛玉唇角拢着笑,眼睛却很冷清:“倒劳烦你辛苦一趟,只是为着这回乡试,我往佛前许了念头。这会去玩,怕佛祖菩萨以为我不诚心,还得请你和凤嫂子说清——雪雁,你使人跟着回去,苏州家里送的东西到了,正好一并过去分着。” “姑娘惦记,姑娘惦记。”那妇人还笑着应,眼睛却落在凝儿的手心,那枚漂亮又贵重的玻璃珠子在草地上落灰的时候没人注意,这会离了眼睛却得人心。 眼前出现一个院儿,院儿的门开着,凝儿羞答答进去,正跟雪雁撞个正着。她想甜滋滋喊一声‘雪雁姐姐’,没出声就自己捂住嘴,眼睛弯弯的,声音小小的:“姑娘正歇着呐?” “醒了,刚还问你,你自个进去吧。”雪雁仿佛是很高兴的样子,整张脸都似那颗粉色玻璃珠,被阳光照得很通透。 这不时不节的,怎么就高兴成这样? 凝儿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掀帘找她家姑娘去了。 “刚还听着你说话,还想着几时肯进来呢。”黛玉正坐在一张搭了毯子的椅子上,见凝儿进来,招手叫她过去。凝儿去了,正见她家姑娘将一只手帕包袱给她,打开来看,发觉是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几颗珠子。 “正收拾着,见这几个倒与你那一颗相配。回头叫你妈妈给你打个合适的络子,别戴在颈子上,不然跌了跤,扎在身上要多疼。” 凝儿很乖巧地应下,当时就把脖颈上玻璃珠取下来,一并包裹在手帕里。几颗珠子都是清清透透的样子,滚在一处,隐约映着黛玉的眼神。 荣国府里不是第一次送来东西,不像是随意送的玩意,倒像是为着那些不三不四的话的赔礼。 黛玉想着,嘴角便擒了一抹冷笑——他们这会也只敢借老太太的威势。 搬进搬出,其实没什么好说。可当一个算得勋贵大族,另一双却是清臣遗孤时,事情便陡然变得尴尬些。尤其其中掺着似是而非的钱财纠葛,那外面的评论却也两极,哪边都有人听不乐。 最开始出主意的人心里定然也存着很大一股郁气,可不是么,到手的钱财糊到墙上又叫抠出去,连带丢了面子,不知被笑过多少句。那些难听话指不定逛了多少圈,这会藏不住,飞到她的耳朵里,才羞羞怯怯送些不惹眼的小物件赔礼。 小气,损了阴德——这样的说法挨不着正理,倒像是现世阳间占不得便宜,才只好诅咒来生的福气。 赤口白舌安不得好心,粉饰太平倒是该著书立传去。 她近来身体好些,也常与人交际。平日多听一耳朵风评,倒也能知道些当今世事。高楼起,高楼落,这样的故事古往今来都不稀奇。可气楼里歌舞升平,华巢危卵,只在旦夕。 黛玉眸子仿佛含了水,心底泛上密密麻麻的苦意。饶是她再如何劝慰林言不要因此伤心,自己却难免暗自失意。她从年幼时来到京城便在荣国府,老太太疼爱,姊妹间友爱,如今这般情形,委实无法一夜间将从前温情忘尽。 心肠且不是硬铁石,又做不得书卷,一撕便忘尽。 第58章 人便是这点不好,爱时爱极,但若爱得不够,却比 真切的悲愁都难以释怀。 黛玉兀自在心里想了一刻,耳边窸窸窣窣,却见紫鹃进来,身后领着一个面相很精神的年轻媳妇。 “怎么这会来。” “哥儿临走前还叫我家那个留神当铺里,这会有了消息,便想着先告诉姑娘,请姑娘拿个主意。” “好,你喝杯茶,稳稳当当地说。” 那媳妇谢过黛玉,自己在一张矮凳上坐下:“姑娘,这会不是往里典当,是当铺往外使力气。” 黛玉点点头,太阳光一闪,眼前恍惚略过一个金影儿。 “来的不是哥儿叫盯着的铺子,我家那个本来没想理——可后来一打听,却知道那是薛家铺子的伙计。姑娘,薛家不正在荣国府住着么——他就赶紧叫我来说了。” 方才胸膛里的苦涩这会全然做了冰冷的气息,黛玉想笑,舌尖震颤,却连牙齿都发了涩。 这是盯不住她家,便往别家使力气? 有手有脚的人,不自个尽心尽力,怎么只想着拆东补西? 原是她这个闲人多操心! 可心里含了一股气,没彻底化作恼火,反而中途一转,成了另一层悲戚。 黛玉想到宝钗——她知道这定然是薛蟠犯的糊涂事,薛姨妈是否知情暂且不论,但宝钗想来不知悉。 她不知怎的将宝钗某一刻的容貌记得很清晰,那是在临水的亭子里,端正清雅的衣裳,银盘样的脸颊,脸颊边闪烁着水的倒影。 有一根金色的红宝石花钗戴在她发间,隔着旧日时光,蛰疼黛玉的眼睛。 桌上的志怪故事被风吹开,停在某一页上,雕梁画栋的辉煌转眼作了坟冢。黛玉的心忽然惊跳得厉害,好像在冥冥中听到什么不详的谶语。她的脸色在几个喘息间变得通红,咳嗽着,想叫慌忙着过来的紫鹃不要担心,可胸口沉甸甸闷着,实在令她不能轻易发出声音。 “无妨,把窗子打开些。”她这样嘶着声音,眼前昏花得厉害。 “莫与佛奴提起。” 这是黛玉那一日说的最后一句。 水漏垂滴的声音在深夜格外清晰。 “言弟,我虽不读书,但也知道这许久时间早该翻一页过去。”柳湘莲打个呵欠,看着林言如梦初醒般,不禁无奈:“你今儿下午怎么神思不属的,想是累得狠了?” “想来是。”林言这会身边除了柳湘莲再无旁人,他想含糊过去,可心里一顿一顿跳着,叫他急欲倾诉出去:“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晌午还好好的,下午时候忽然就心神不宁。” “莫不是那什么见字发晕的病症?读得太多,心里先累了。”柳湘莲见林言面色实在不好,一时也忧虑:“给你找个郎中大夫去?” 那水滴的声音搅得林言心慌,他在惶恐中忽然开始迷信鬼神的主意。 “柳兄,你说这该不会是什么警醒?”他这样问,自己却又驳斥:“子不语怪力乱神,想来我是累得狠了。万事都好好的,偏我——哎。” 他催着柳湘莲去休息,自己却几次都没能解下衣服上的盘扣。这会才过来的文墨看不过去,给他揭开,又有些担心。 “哥儿,你今天怎么了?” “家里可来了什么消息?” “咱们的信儿才送走没几日,哪里这么快唷。” 林言没再说话,他躺下身,明明到了热燥的时候,他却觉得周围冷得骇人。 他忽然有一种感觉,今夜他又会去到梦中的府邸。 第55章 观水色何方思绪 小孩子在河边放鞭炮,鞭炮尾巴‘滋溜溜’冒出一串白柳丝——凝儿觉得像倒悬的雨水,船夫说像喷出的酒花。船夫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说是酒花,别人也说是酒花。凝儿蹲在船头,扭头见一个小孩点燃起引线,又是一段‘滋溜溜’的白丝,冲着船飞过来。 凝儿吓了一跳,扭身跳回船舱里。周围的人笑成一团,凝儿回头看,那鞭炮已经跌进水里。 这是凝儿进京时的故事,她坐在黛玉跟前,绘声绘色讲述着自己的一段经历。 末了,她还跟黛玉道:“姑娘,我还是觉得那些白花花像雨,倒着下的。” “听你说的,我也觉得拿雨做比恰当些。”黛玉支着胳膊,手指便掩在唇上,只是笑是掩盖不住的,她见凝儿看着得意起来,又道:“却没见过哪边的酒花是直挺挺向上喷洒,况有一句‘玉轮江上雨丝丝’,细雨如丝,酒花可是‘点点星’。” “姑娘也这样想!我回头还跟我爹妈哥哥说去,叫他们再笑话我。”凝儿高兴起来,她很仔细去掖黛玉的衣角,学着妈妈照顾她的样子,很郑重地道:“刚好些,可不能见风。” “难为你想着,我看来看去,你是越发可靠了。”屋里哪来的风呢,但黛玉完全不吝啬夸奖。凝儿是很吃这一套,她拿从前的自己比一比,真觉得是越来越可靠,越来越能干了。 她整理一下自己桃蕊色的衣裳,学着紫鹃的样子把肩膀上的辫子撩一撩:“姑娘,原本我们那年中秋就要来的,可是哥儿留下吩咐,说‘过完中秋再来吧,路上也不要急’——我还跟我爷过了个整寿呢。” 外面的鸟很长得叫一声,凝儿看去有些惆怅。她原本撩到后面的辫子又垂到肩膀上,一朵小花坠在其间,中央是一只玻璃珠。 “我都忘了哥儿走了多久了。” “外头那束花,自他走了,又新添了五朵。” 庭院树梢簌簌响着,夏来暑热,蝉又叫得狠些。林言使人把早蝉粘去,这会又猖狂,黛玉留神听着反而觉得还热闹些。 她且不是离了一人就要生要死,悲春伤秋。 可...... 黛玉拿帕子沾一下脸颊——她心里想念了。 耳边是船桨拨动水的声音。 一下抬起白色的水花,一下又深深坠下去,带来一片浓郁的昏黑。一些绵软的植物被搅动,披在木头上,像是藤织的花,转眼作了衣裳的纹。 宝钗捧着一匹布,太端净,太素雅,像一杯苦茶,喝下去便开不了口。 “你姨妈赠的,说是到了新节气,该裁剪些新衣裳穿。”薛姨妈坐在女儿跟前,搭手按一下布料,看去却有些小心:“说你不爱些花儿朵儿的,特地把这样式的留了给你。” “妈。”宝钗急急叫一声,再往下却一字也说不出。她是卡了嘴,可一点昏紫的光映着,在薛姨妈的脸上映出条状的光影。宝钗看着,看那半边是她的妈妈,半边是紫檀木的佛。 藤枝从袖子上长出来,缠住了,把她拖进水里。宝钗好像被水淹住,她只是愣愣坐着,跟薛姨妈问:“都填进去了?” “还没呢——你哥哥说......”薛姨妈看着女儿,隔夜的茶忽然涌上来。她拧一下眉毛,半宽抚半责备道:“难道还回不来了么?” 难道还不回来吗?家里且不需大的花销,又是亲戚...... 如果真的是这样,林言搬走做什么呢?林言一个没了父族的人,做什么冒着跟外祖家断亲缘的风险也要走呢? 宝钗几乎冷笑起来——可她更清楚的知道,无论是妈还是哥哥,都不会...... 她不知为何想到久远的,曾经坐在父亲膝盖上读到的故事——渔夫为了丰收,为了行船的平稳,会绑一个女子献祭河神。 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一样花出去,融进水里,大约是回不来的。 丢进水里的人也是回不来的。 水淹上来了,那是曾经扑涌向林家姊弟的水,似乎,似乎......原来是这样冷的。 宝钗不自觉颤抖一下,她看向妈妈,看到她慈和的笑着,才觉得又暖和起来。 垂放在膝盖上的布匹叠在阴影里,搭在她的手腕上。 那些枝子是从水底钻出来的。 可外头还正热。 林言被水兜头淋了一身。 这当然不是真的冷水,乡试近在咫尺,谁敢拖累秀才公的身子。 柳湘莲当然知道林言羞赧于这个称呼,但他还是被林言难得的异想天开逗笑。 “你当训鸽子是撒豆子?想着这一会子就成,你不如把信扔水里,让水替你送回京。” 林言也不好意思,他把书翻过一页,笑道:“我也是......哎,你且别笑我。” “我不是笑话你,这世上有个牵挂难得。我孤零零一个,说是来去洒脱,可有的时候——”柳湘莲笑一笑,看去也有点子落寞。可他一抬眼,见林言马上就要张嘴说话了,立刻道:“我就当还赔了你的船,索性也应了等你乡试,不怕耽搁什么——你说信鸽,鸽子上哪儿找去?” 一只花翅膀从墙上窜下来,外面有人骂小孩‘做什么把它放出来’。柳湘莲回头看林言,直对上一张稍显腼腆的笑脸。 “鸽子在这儿。” “好你个林言。”柳湘莲笑得支不住:“人家说,不见兔子不撒鹰。你这是见着我了,特地替我消磨时间来了——你你你,你说说,我是那‘兔子’,还是‘鹰’?” 第59章 “我当你是朋友。”林言也觉得不好意思,他嫌弃水路旱路,天上没去过,却觉得该更快一点。 那小贩花嘴花舌,林言本来没细听,可他说:公子是读书人,难道不知道飞鸽传音讯,家里没人留心? 只这一句就把他拢住,文墨没拦住,这会还气得不行。 “好,我应你。给自己找个事情做,不当你府上的懒汉、闲人。”柳湘莲拍拍林言的肩膀,眼睛里带着十足的暖色:“前面还说,只当赔你家的船。” “那我家的船可太金贵些。”林言正色道:“我先谢过你。” “那可别,我且没训过什么鸽子,不敢真应你。”柳湘莲笑他的这个朋友恋家,但说心里话,还是很有些羡慕。说着笑着,却有些好奇叫林言惦念的姐姐是何许人。 林言拱拱手,很和气地笑。他又朝窗外看去,耳边漏了半耳蝉鸣。 第56章 疑云生梦不相容 黛玉趁着窗户望去,床下升起一笼紫烟。烟飘拢上去,顶上放开,底下作了尖锥锥的样子,好像垂拢在门上的紫藤花蔓。 她收回远望的眼睛,笑说只等着老太太午歇起来。 “林妹妹,你这一走,可真是好狠的心。” 黛玉没回头,仍还望着外面。她想起跟着林言的信一并寄回来的还有一卷画他自个画的——这若是叫陈谦时来评,大约会是好一番数落——可黛玉心里预先存了偏袒,过于浓重的墨色也觉是增添一分浑厚,直把天影牵到地上来。 现那画仿佛拓印在眼前现世间——浓烈的碧树红蕊,在这过分热的天气里堵在心间。 “我回自己家去,怎么就得了你的数落?”碧玉小盏通透,里头盛着明澈澈的果酒。黛玉捏一盏在手中,并没有喝,自己笑一笑,跟宝玉道:“这话说来,还以为这儿是什么去处,只许进不许出?” “你分明晓得我不是这样意思......林妹妹,好妹妹,底下人说话不中听,我一定回了老太太,叫把他们都赶出去。”宝玉绕到黛玉跟前,黛玉扭脸,他又转到另一边:“妹妹,好妹妹。你,你一走这许久的日子,我听说你病了还哭了许久,连个探望都不能够。” 他是怕得很了,他的友人秦钟缠绵病痛多日,听着说法像是要不好。秦钟他还能去看看,独身在林府的姑娘却容不得他亲往问候。这样的担忧叫他心里挠抓一样,日夜痒痛,闹个不休。 “老太太使身边人来看了,我还能说谎话不成?”黛玉听他说起那日病倒,心里却有些不自在。只是眉间一蹙,却叫宝玉误会,以为她作了恼火。 “我自不是疑心你的,好妹妹,我是担心你......”宝玉说到这里却静了一刻,他沮丧地坐下,黑黑红红的影子压倒下来,好像那只玫瑰红长流穗子靠枕上浸出的一片泪渍。 黛玉看着,却好像有谁拿着一只小锤子在她胸骨上敲出闷闷的声音。并不多么疼痛,但每一次都在心谷留下空茫的声音。 她想起那一次怪梦。 那日哄了凝儿,人忽然就倒下去。浑浑沌沌见紫鹃、雪雁将身子搬到床榻上,神识却在须臾间归了天外。 再醒来,却是孤身坐在一处房间。这样的梦境还太清明些,黛玉起身绕过屋子,只觉得此处好似下过雨,空气湿润、粘稠,不依不饶钻进鼻子里,闹得人心烦意乱。 这里应当少见人烟,屋子散发着缺少生人的潮湿气息,衬得屋子里昏暗——那湿润粘稠的气息又更清楚些。 黛玉想把门推开,可试一试,却像是外面拴着,里面打不开。窗户也封闭着,原本蒙的绿纱窗做旧,蒙着尘埃。她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很熟悉的步调,总是平平稳稳的足音。 是佛奴。 黛玉心里有些高兴,她想出声,又一下子止住。担心万一是什么野妖鬼怪摄了心声,存心伪装作可以信赖的人的模样诓骗她来。 正迟疑,门却打开。进来的果真是佛奴——真切是林言,不是什么鬼怪——黛玉一眼就可以认出来。 可他却像是看不见黛玉一样,在屋子里看了一圈,伸手抹一下门缝,也不知嗅闻什么,拧着眉却是做了个怪脸。他还仰着脑袋推门摆扇,连接处‘吱吱呀呀’的声音听得人牙齿发酸。 林言看起来也不晓得怎么进到这里,只是他来了,到底把门打开。黛玉顺着那处空旷看到外面一排子竹,只是一副无人照管的样子,泛着哀哀戚戚的紫色。就像,就像...... 好像方才窗子底下升起的一丛烟。 梦境不通,但见着了,心里却安定一些。黛玉跟着林言出去,看着他四处查看,只觉得自己凭空又多出一丝勇气来。 外面先是荒草,然而一整个荒废的园子后面却是一片繁荣模样,梦里的地界约莫是冬日里,树上叶子稀疏些。可枝头系满红绸,招摇的,飘荡着,像是被血染了的引魂幡。 黛玉被心中那不吉祥的联想惊动一刹,她更往前走上几步,试探着又叫一声佛奴,又去牵他的手。 牵了个空。 一只手往另一只手伸过去,穿透了,自己的指尖却被花刺钻出血孔。黛玉离林言很近,看到他鼻翼上细小的绒毛在这样的情境下披盖上一层青白的冷光。 他的眼珠动得很快,迅速地四下观察——步子且轻,极谨慎地观望着。 那些红绸子还在飘动,招引着,慢慢的,远方响起唢呐声。 林言看上去也听到了,他的下巴昂起,与黛玉一同向着那个方向看过去。 他走过去几步,黛玉的指尖忽然一阵剧痛。她不由低头看去,刚才一片死寂的伤口这时却冒出血珠。 好像一只殷红的串珠,被人掷到地上去了。 前方响起更多的脚步,黛玉抬起头,正望见几个捧着东西都丫鬟过来,朝着她的方向来的。那些丫鬟的衣裳大红大绿,可手里捧的衣服却白花花的,端在她们身前,看去更加清晰。衣裳在这样冷清的地方泛着瓷一样蓝色光晕,好像女人脸上上了妆又伤心,和着粉流下的泪滴。 林言却好像没在意,他几步过去,还客气地微行一礼。 “劳驾,敢问府上——” “我家主人今日大喜。”那些姑娘转过去——眼睛像是倒悬的弯月,黑漆漆的,多望一眼都要把人吸引过去。 “佛奴——佛奴——!”黛玉周身都冷下去,她叫着林言的名字,而林言依旧听不到她的声音。 “你家主人是谁?” “我家主人今日大喜。” 黛玉也到了林言跟前,可这样清晰恐怖的梦境不容她给上一个警醒。那些丫鬟渐渐围靠过来,黛玉紧紧攥住林言的手腕,看着他头发上不知何时沾上的晨露,心底一片清明。 “你家主人在何处?”林言无知无觉,好像当真是一个故事里的局外人。 “我家主人今日大喜。” 她们捧着白衣,眼睛看着黛玉。在两个人的注视下,她们把白衣举过头顶。 “请主人更衣。” 更遥远的地方响起听不清的歌谣,林言被这样的诡异惊到,立刻向外面跑去。可黛玉不知为何也一起动了,她好像作了书页翻动时吹动的一片花叶,像是一缕被裹挟的微风,被林言带着往大门的方向过去。 那听不清的歌谣仍然响在耳边。 花,到处都是花。黛玉看着那些花海,拥拥簇簇,几乎要扑到她的身上。花丛之后没有人烟,可声音却清晰。 迎春、探春、惜春、宝钗、湘云......还有许多黛玉来不及分辨的声音。 直到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黛玉周身一顿,‘砰’的一声,刚刚攥紧的手落了空,一道高门隔绝他们两个。但黛玉知道林言也听到那个声音,并且立刻就分辨出那个声音。 “开门——开门!”门在颤抖,但并不肯轻易打开。在那个梦的最后,黛玉只听到林言近乎凄厉的声音 “姐姐!!!” “妹妹,好妹妹,我求你了,你不在,我做什么都没劲。” 宝玉的声音还絮絮响在耳边,叫黛玉回神。阳光投在炕桌上,分出密匝匝的格子,金灿灿又甜蜜。 这叫黛玉有一刻恍惚,好像那温柔的格子里下一刻就会生出爪牙...... 她还回答着宝玉的话,声音轻微,眼前却还招摇着那些红的绸缎,在空中飞扬。 “老太太醒了,正叫姑娘过去说说话呢。”小丫头的声音又唤醒她第二次,黛玉仰起脸,笑着抚平膝盖处的一点褶皱。 “这会就过去。” 宝玉还跟着她,那水红的褂子,在那些更加红艳的映衬下,好像真的作了一道影子。 影子变得越来越小,又动着,经过几道古代矮墙,越过淌过去的四指宽的细流,透射到长着青苔的石头上。 饶是柳湘莲在外行走惯了,在这样湿滑的地方也难免忙乱,一不留神便给鞋边添一层浓绿。 第60章 “公子,对不住——”领着他的管事却像是很熟悉这一块的路途,回过身去又去搀扶柳湘莲。柳湘莲却有些不好意思——他本就是好奇,非要跟过来,这会看来原来是耽搁人家行程。 “公子,不妨事。您瞧,再绕过这一块,咱们就到了。” 林言家里的管事也有一副体贴的心肠,柳湘莲暗自思量着,远远就看到一处残破的房屋。 说是房屋已经不确切——原本应当覆盖屋顶的茅草一丝不剩,充作房梁的架子也只剩下焦黑的残枝——柳湘莲确信,他只是稍稍一碰,那黑炭自己就碎了。那一摊废墟前面坐了个枯瘦老头,花白胡子到胸口,整个人好像一颗干瘪的豆子,在这茂盛的林间中无动于衷,没有生根发芽的念头。 被竹栏杆包围的小院里还有几个农户在帮忙,他们看见管事,却都走过来跟他问好,也打听主家近况。听说林言在准备乡试,为首的一个,年纪大一些的连连点头,肯定道:“咱们家公子,从小就是会读书的。” 柳湘莲有点好笑,他晓得林言从小且不在苏州。可看着他们真诚的样子,他明白林言素日所为不需明说,心底更加高兴有这样的朋友。 那些农户跟管事的熟,因着这份熟稔,也并不避讳柳湘莲这个生人面孔。 “什么时候烧起来的?”管事问。 “谁知道呢,正是睡觉的时候,狗叫——大家都醒了,出来看见这里‘哗哗’,半边天都红。”农户想一会,跟管事说:“约莫是四更的时候。” “这几个子儿给你们,先在村里收拾个空屋。眼看又要下雨,几场雨淋下来,好人也死了......。” “您这是做什么,别的不多,空屋子还是有。”那农户执意不肯收,他瞥瞥那颗干瘪豆子,跟管事道:“这一准儿是少爷的好心,您劳驾回去也劝劝,这事管下去——没个时候!” “好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爷正要考试,别叫他在这时候分身,你说是不?” 林言显然是个很有分量的借口,柳湘莲发觉那些农户原本还有话说,但听到管事这一句,立刻就收了声。可他想起另一事,跟离他最近的农户问:“不是说这火是别人放的么?” “哪里会?这地方我们都不常来——他一个疯子,屋里又都是纸啊,木头的——想来自己点灯不留心,一个火星子就着了。”农户说到这里却像是有点嫌恶的样子:“公子心肠好,年节时候也惦记我们。他见了,扒拉了几块荒草,却说他这一块也是公子家的田地——其实哪里是,只是公子......不介意养这么一个疯子。” 他还要说下去,管事的却摇摇头,示意不必再提,吩咐几个家丁帮忙把干瘪豆子带到村子里去。那几个把干瘪豆子架起来,半托半请往外面带,经过柳湘莲身边的时候,他忽然停住脚步,恶狠狠朝最后说话的农户唾过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第57章 论决断乡试前后 “他们是一定会背后嚼舌,我也管不了别人的嘴,只盼着莫要气着我姐姐。”茶壶嘴里淌出淡金色的瀑布,林言之后的声音比瀑布更加冷冽:“到底不好断绝,老太太又在,说一句心里想念,难道还能不去么?” 窦止哀看着林言把一封信摆进匣子,一封接一封,全是来自京城的问候。他看上去愁眉苦脸的,自从那一日他被师弟‘挑出错处’,对上林言就总有几分心虚在。 ——也不算诓骗,只是话没说全 窦止哀在心里安慰自己,不知道该不该感谢林言到了这时候还肯相信他些。 不过他不信也没有办法,窦止哀总是帮他度过危难。林言若不信窦止哀,难道要信那些这会就急着谋划的? 豆大的烛光闪烁一刻,林言自己把灯芯挑了,叫火苗燃得更大些。 “明日便下场考试,你不早早歇着,难道还要苦读一夜?” “自然不是,只是师兄看上去有话要说,我这会睡了,你还要再捱一天。” “过分聪明的孩子没人爱。”窦止哀说这话半是责怪,半是怜悯。林言却不在意,挡下窦止哀探向酒瓶的手,不叫他夜里多饮:“那就要怪师兄没在我小时候就说这至理名言——现如今,我再藏拙,只怕后果比那方仲永还不如。” 窦止哀极短促地笑了一声,他晓得林言的意思:到了这时候,林言露怯,只怕等不到‘泯然众人’的时候。 而看着光影明灭中林言骤然垂下去的眉眼,窦止哀的心里响起另一个声音。 方仲永都还有个父亲呢。 外面的夜枭凶狠地叫起来,林言循着声音看去,被自己调亮的灯烛勾勒出完整的侧脸。窦止哀忽然意识到林言的年纪还很小,他还是一个年轻到可以做他的儿子的孩子。只是平日总表现得太过妥帖,叫人挑不出什么大错,于是总叫他忘记这一点。 窦止哀跟林言一般大的时候沉迷诗书与盛名,而林言却已经无可奈何的被雕琢了——在他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时候,做了被所有人期待的样子...... 有什么东西在窦止哀的舌尖上划过——苦涩的,掺杂着愧疚和恼火——他清楚他也是雕琢者之一。那些恍然好像茶叶梗留在舌根,叫人难受。而当他再开口时,说话还是那样吊儿郎当。 “我是怕说出来气着你,坏了明天考试的心情。” “师兄不说,难道我就不知道么?”林言把窦止哀那一刻的怜悯收入眼中,不知怎么,他并不觉得温暖或者委屈,反而是一种与人说不通的无奈。 现世事实如此,各人有各人的无可奈何。师兄孤身一人落得洒脱,林言不是,也全然没有这个意思。 他才不要做世外仙人,他只想跟姐姐两个人健健康康、长长久久相伴着。 坐看天边云起,收万卷红霞,这样的日子就很舒服了。 想到这儿,林言不自觉摸摸匣子里单独的一格。里面也是整整齐齐的信,林言数一数其中数目,自己咧着嘴笑。 窦止哀好赖比林言多吃几年盐,他一见林言这样笑,方才一点惆怅立刻就噎进喉咙里,把他自己气个倒仰。 “好了,行啦。你林公子肚量大,是我自己瞻前顾后,还叫你看了笑话。”窦止哀一面叹气一面摇头,只是过了半响,自己却也笑了。 “罢罢,罢。也是我着了相。” 桌上的那只蜡烛滚下一刻很大的蜡泪,珠子一样淌下来,归入底下的炽热红海。林言的影子刻印在墙上,好像他挥笔作画的习惯一样,过分的浓烈,可也看得确切。 窦止哀看到那个影子依旧在抚摸匣子里的家书,好像只有那些纸页才能带来叫他安心的慰藉。 “原本当出去的东西,现下已经赎回来。”窦止哀的声音很慢,屋檐上挂着一滴水,拉长又拉长,迟迟滴坠不下来。 “薛家填的缺?” “薛家填的缺。” 林言不说话了,墙上的影子定格。外面的枝叶簌簌想着,许久之后,才听得他一声叹息。 “他们现下还好,薛家的那个虽说不济事,可到底祖上有些累积。我与那薛老爷也算见过一面——只是可惜。”窦止哀没从师弟那里讨得酒水,只好退而求其次地端起茶盏。原本琥珀色茶液在这样的夜晚映着晦涩的影圈,窦止哀看也不看,将清列的茶水与影子一起喝下去。 “尺蚓穿堤,能漂一邑。我所忧虑,多也是其中人不思正途,却打些偏门左道的主意。”林言暗自叹一口气——那些人私底下埋怨,说他与姐姐且并未到用什么大钱的话也并非全错,若是与他、与姐姐商量,他们未必不愿帮衬修建省亲别院。 只是不能自挪自用,末了还要怪他戳破。 有些事是不能开先例的,尤其他俩幼失父母,说句无依无靠并不为过。 不,有依有靠——姐姐还有他,他也还有姐姐。 最后一口茶喝尽了,林言的脸依旧模模糊糊映在瓷杯的边缘。这只官窑青瓷水纹盏在昏黄的暖光下散发着过分固执的清列颜色,直把林言的脸也映出过分坚硬的轮廓。 林言嘴角弯一弯,抬头跟窦止哀道:“师兄,你早些睡吧,我明天就考试去呢。” 把修园子这样的事比作蚯蚓,那这样的‘邑’建造出来只怕要遮天。窦止哀在心中腹诽一句,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挥挥手,催促林言快快歇着去。 夜晚好像在这一刻才是真的到来,夜行的鸟儿安静立在枝叶间,草丛里的虫子却还无知无觉,‘滋滋哇哇’叫着不肯安歇。 忽然,鸟儿动了,飞掠过去虫声便不见。唯有草叶还在发颤,和着一缕晚风,从苏州吹到京城。 那颤啊颤的叶子也从紫铜渡化到披金,日月更迭,听过惊雷,才不甘不愿安静下来。 直到一对嫩粉的鞋子从旁边经过,才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姑娘,你起了?”凝儿打个呵欠,见雪雁从里面出来,自己便钻进去,往帘子后张望。她见黛玉坐在镜子前面梳妆,脸色泛着蛋壳样的青白。 第61章 “姑娘......”小丫头叫黛玉这样的脸色吓到了。 “不妨事,不过是昨儿睡得晚。”黛玉倒是笑笑,招手叫她过来。扶正她的辫子,手指划过那只玻璃珠花。 “你去厨房里跑一趟,叫他们把牛乳糕蒸的软和一些。”她的脸在镜子里映照得不确切,太分明的颜色和着过分白的脸孔,叫人看得难受起来:“那些果子不要放了,两相间,失了本味。” 凝儿很快活地接过这份差事,她妈妈是厨房的,从小就告诉她吃饱饭才能康健。姑娘还乐得吃喝,这叫她很安心,尤其自己的舌尖也弥漫上甜滋滋的奶香来。 小丫头跑了,黛玉又扭身坐回镜子前。紫鹃还拿着篦子一点点梳理,她安静半响,跟黛玉道:“姑娘,你还是顾及自个身子......” 只是紫鹃说完这一句却又不吭声了,黛玉觉察到穿梭在她发间的手一收又一抬。她知道紫鹃在叹息,顿一顿,手便在肩膀处交叠。 “我不过是当时难过,这会一夜过去,却是好受些。”黛玉在紫鹃手上轻轻拍,带着十足的安抚味道,那冰凉的手指也渐渐回暖。紫鹃还是欲言又止似的,黛玉自己挑选簪子插戴,回眸道:“我这会不哭了,你怎的还哭丧着脸?来,你替我掌掌眼,今儿的衣裳配哪根簪子好些。” “今儿的衣裳都还没拿过来,姑娘这会怎么急着簪戴?”紫鹃被黛玉的语气逗笑,她晓得这是黛玉不愿见她伤心,自己按一按眉心。苦笑道:“姑娘别忧心,我不过是,哎......” “虽说咱们哥儿平素不常往府里来,可凭着姑娘的福,我到底见到哥儿多些。”闷在舌头底下无用,不如说出来顺顺风气,自己心里还敞亮通透些:“我这会实在庆幸,幸亏姑娘跟老太太讨了我去,不然我还留在那儿,日日听着那些言语——” 紫鹃素来是个聪慧灵敏的人,这时却也露出哀愁。她还想着那日伴着姑娘在荣国府里听到那些下人议论——从前把哥儿夸的天上有地上无,如今一个不如意,竟立刻又嘴里诅咒,什么伤阴骘、毁家族的混账话都说出来了。更甚者,因惦记着薛家豪掷银钱,他们嘴上竟是实实在在踩起林家。 琏二奶奶治家,些末口耳事扰不得。只是这样的话流传不知多久,顶上的主子们心里不知怎么想呢。 真的不知道么? 有心约束,难道约束不得么? 紫鹃这样想着,更是为她家姑娘、哥儿难过。 “姑娘是知道的,我不是姑娘从扬州带来,是那会雪雁年纪还小,老太太就把我指来。只是这往后许多日子相处,我真心喜欢姑娘,姑娘也待我极好,有什么尽都想着我,这些我都念着。”紫鹃说到这,却把腕子往眼睛处掖。直把黛玉吓一跳,忙捏着帕子擦着哄着。 紫鹃见黛玉这样紧张自个,不禁又笑了。却又紧牵住黛玉的手,携她坐下,正色道:“姑娘,你且听我说。” “说句不规矩的话,姑老爷、姑奶奶去的早。我当日跟着姑娘扬州苏州都去到,晓得林氏亲族遍布,真要依靠却无可奈何。”紫鹃一口气说下来,并不给黛玉张口的时机:“只是昨日听见的话却叫我心惊——姑娘夜里没有睡好,我也是来回翻滚着,实在闭不合眼睛。” “我是这会才慢慢回过味儿来的,原本想着老太太疼爱姑娘,总会多为姑娘考虑。哥儿年纪总是小些,那些子大事,该当叫老太太定下拿主意。” “只是昨天晚上,我心里总惦记一事:换了旁的家里,按哥儿这个年岁早应该‘言爷’这般叫着,便如‘宝二爷’、‘环爷’似的,按理都该如此。只是咱们家里没个三代,哥儿又和气,且心里又念着老爷,才不许我们这样叫的。”黛玉几次要张口都没赶上紫鹃的话头,她说得太快,这样的话约莫在她心里徘徊整宿。 “可哥儿不许,我们却也不该忘了。姑娘,哥儿与姑娘一并姓林,且考得功名,都被笑了‘当日不该上门接济’的鬼话——姑娘是明白人,当晓得止损的道理。” “该下定决心了。” 第58章 中解元前倨后恭 水漏翻个倒仰,小丫头只觉眼前飞过一片叫水沾湿的衣角,转息便听到里面传出平儿的笑声。 “二爷回来了。” 贾琏这会回得却比从前早些,熙凤原正理妆,这会却很惊喜。忙叫平儿给她簪戴了,又亲奉了茶水给贾琏漱口,笑道:“唉唷,你是做了难能一见到仙家贵客。竟不早早使人来说,我也好扫灰除尘,备下琼浆招待则个。” 她是笑着,贾琏却没怎么接这取笑。敷衍着应承几句,便问道:“你前儿说林妹妹在这儿受了气,我那会醉着没记清——你现说说,当时是怎么回事。” “还能 怎么,底下人碎嘴子惯了,偏这会叫林妹妹听去。我当时不在跟前儿,虽说问了,但也不知有没有替嫂子妈妈隐瞒着——只是好像带了言哥儿的不好,这才叫妹妹恼了。“王熙凤暗自思忖贾琏为何忽然提及此事,然而见他面色如常,想来只是随口一问,便道:“林妹妹当日便发了话,之后还是跟姊姊妹妹玩着。即便是那起子晦气事,我听到之后立时也就罚了。并没传到太太、老太太耳朵里。” “林妹妹看去没什么不好?” “她自是上心言哥儿,到了跟我说话那会也没看出多的——那会她又是跟二妹妹在一处,你也知道二妹妹那个性子,问不出什么。林妹妹没多说什么,你晓得你这个妹妹素来身子薄弱些。她虽道晚了风紧,但也是略坐过以后才走的。” 熙凤心里不知怎么掠过一丝不安的影子,好像有什么东西将要制不住了。然而她仍笑着,把那点子忧虑按下去。只想着府里总有老太太在,他林家的再不满,难道还能不认外祖么! “那往后,林妹妹可有再来了?” “说是在家里等着言哥儿,她们姊弟俩可没分离这样久过,心里想着怪难受的。” 手里的茶分毫未动,贾琏眼睛里的东西兜兜转转,很快又流走。他仰起脸,跟熙凤道:“那些嚼舌头的都赶出去了?” “发了话,叫她们只去做些跑腿的粗活,不许再进内院来了。”熙凤见贾琏也笑着,便道:“眼见接娘娘的园子就要修起来,这会子实在不好裁撤人手。” 说到园子,王熙凤心里活络一些——府里人对林言升起不满便是因着他逼着叫归还典当的东西,又有薛大傻子的豪气做对比,两边风评自然有了偏向。但现在管不了这许多,宫里的娘娘等不得。一举一动都是天家的恩情,府上的荣誉,实在不容得节省。薛蟠倒是解了燃眉之急,且他惯好个好名儿,酒桌听几句赞扬吹捧便喜得什么都忘记。至于林言那边...... 方才说与贾琏的话倒也不全然是辩解,她确实不知道黛玉在那会子究竟听了什么话进耳朵,只是自己心里想想,也知道不会好听到哪里去。 到这时候,熙凤却莫名有些不自在。她按下没觉查时折起的一角帕子,一道折痕刻在上面,凤凰花自根枝处好像断了颈。 “二爷这是怕妹妹弟弟跟咱们生分了?哎,你镇日在外面行走,只怕是把他们想坏了。莫说你妹妹当日既发过话,往后便不会以此生事。单说言哥儿——林家几代列候,书香门第,养出来的公子难道会是那样肚量狭小的,真切与自家人生疏的么。” 贾琏虽问了听了,却实在也没太在意。他是听身边的小厮又说起这一回事,担心惊到老太太耳朵里连累自己,这才到熙凤处问一句。如今晓得王熙凤已经赶了人去外院,便也不欲再理会。他心里本就不把此事存在心里,尤其这会听熙凤一番说,自己也觉得是这样的道理。 “好了,你心里也别总计挂这样的事。”贾琏见熙凤眉间似有些郁郁,原本张扬若彩的眉眼这会淋了水似的,平添一份委屈,竟与往日不同起来。这叫他心里弥散开酥酥麻麻的痒意,更跟她偎近一些,哄道:“这回只是言哥儿小气,他家里没个长辈,竟也不识得规矩——只是委屈了你,我心里都记着呢。” 王熙凤听他说这软话,眼中一喜,却仍做小样,叹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哪里有跟人辩白的本事?本就不识几个字,偏生嘴巴又笨。做人家媳妇,哪里没有受委屈的?那会老太太一哭,言哥儿一哭一跪的......哎,好赖也是看着长起来的,心里还是不落忍。你不晓得那会样子,我这会想想,都还伤心。” 贾琏见她这样,更是怜惜得很。嘴上‘好人’‘贤妻’乱叫一通,直把熙凤逗笑,将他的手打下去。 “与你说正经事,我是怕言哥儿心里恼了我,以为我存心贪墨他家的钱去。”见贾琏直愣愣地瞅着自个,熙凤一时发笑,一时又生气:“二爷,我可是顾及你们姑表亲的兄弟。依我看,言哥儿这回准是榜上有名。” “有名没名,他也还年轻,往后还有顾及他的时候,此刻不必心急。”贾琏望一眼外面,只恨怎么天不见黑:“你是他的嫂子,是他长辈,难道还跟小辈的弟弟赔笑去?” 第62章 他牵了熙凤的手细细安抚,熙凤也看出他意思,颊上立时便飞起红晕。 美人着红,天然风流。贾琏看得心猿意马,直盼着拿了后羿神弓。 可正当他欲有所动作的时候,外面忽然传了人声。 “二爷,二爷!” 熙凤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立刻便离了这边。贾琏心里恼怒,本想着出去便给那叫人的瞧个厉害,谁知出来见了,却竟是贾政身边的人。 “你倒是难得过来,可是你们老爷有什么吩咐?” “是大喜事,我们老爷特地叫往府里各处传信。”那小厮喜气洋洋,拱拱手,下一句话如平地惊雷。 “林宅传喜讯,林言老爷榜上有名,乡试第一,高中解元!” 小厮见没留神贾琏似乎呆住,自己喃喃着感慨:“一早知道林老爷是会读书的好料材,只是那会还顾及他年轻。谁知有这般造化,果真应了那句老话‘英雄不问岁数’——二爷,我还得给我们老爷回禀去。” 他是走了,留贾琏一人呆怔,又茫茫然回去。 王熙凤自然也听到那些话,她脸上的红霞作了阴云,白里泛着苍青。 贾琏呆了一会,又把头撇下。桌子上那杯未动的茶水似破了的镜子,这会又匆匆粘连起来,歪歪扭扭,什么都映照不分明。他闷声思量半响,跟熙凤道 “你使人把那几个赶得远一些——往庄子上赶,别叫她们再撞了谁的眼。至于林妹妹那儿,二妹妹性子慢些,你叫三妹妹多邀着林妹妹来玩。大家姑表亲的,同在京里,不来往像什么样子。” “还有你言二爷。”他顿一顿,把头别过去:“我往后,往后自与他说,必不叫他多心。” 荣国府的惊雷在林家宅院却作了和风细雨,管事媳妇一口气说了,满屋都是暖洋洋的喜气。 “姑娘大喜,哥儿大喜,实实在在的解元公,十几岁的年纪,想来在咱们这一朝也是头一份了!”饶是紫鹃,这会子也欢喜得站不稳、坐不住。她手里攥紧帕子,又快速抖开去,只冲着黛玉道:“姑娘!姑娘!” 黛玉原本在榻上坐着,这会直了身子,跟那管事媳妇道:“他可还好?身子可还好?来传话的又说什么,你仔细与我说。” “好,都好。咱们爷儿才得了报喜,立刻就派遣那几个机灵的小子乘快船往京里来——斐府去过,也使人往荣国府那边去,秦府、陈府的老爷也都知道了。”管事媳妇欢喜的不得了,她十个指头两只手,来回摩挲,好像已经看到那写了林言名字的金榜了。 “姑娘,咱们这一次,是真的——”那上了年纪的管事媳妇的声音不自觉哽咽,她微微拍着自己胸脯,连着呼吸几次:“姑娘跟爷儿都可以安心了,咱们爷儿年纪轻轻就有了这等名声,将来的福气还大着呢!” “老爷、太太有知,也能安心了。” 那夹杂着哭音的欣喜好像玻璃盏里的滚珠,叮叮作响,听得人心头一颤。转眼又划过微凉,留下的光像水一样。 身边人欢喜的声音渐渐听不清了,黛玉撑着下巴,又往窗外看去,好像那极高的云海能承载着她的注视看到苏州—— 佛奴这会会不会已经在回城的路上? 他走的那会,她跟他说不要紧着赶路。趁着机会沿途玩一玩也好,无论是去是回都要顾及身体心绪。 可是...... 黛玉肩膀一松,很无奈地笑起来。 佛奴必定归心似箭,想来这时候早已经登上回京城的船。 “叫人往那边等候着,船一靠岸,就叫厨房炖上些好消化的饭菜。”黛玉只记挂水路颠簸,不知道林言是否能安稳三餐:“快,将他那儿的坐垫、席子、寝被都整理出来,莫要到时候不够绵软。” 丫头媳妇自应着,调侃着说有姑娘记着,那房里的东西是一点怠慢都不曾挨。黛玉也忍不住笑,她的双手 捧在脸上,想把飞扬的唇角压下来,结果‘镇压’不成,却是把自个指尖顶起来。 “只在这儿笑我?快去,快去。”她只得这样说,一整颗心里,全是那还在水上的船。 第59章 又归京贾府斐府 水嫩嫩的碧绿小菜一点菜梗不见,拿鸡汤煨的,没什么油腻,只有满口清甜。 林言跟黛玉说,他人在苏州,对这一道菜却很想念。 “这真是稀奇事,擅做这一道的厨子在苏州养老。你爱吃,合该是苏州更地道些。”黛玉久不见他,竟觉得处处都新鲜。这会对坐看一会,直到林言抬头,才搁一小碗细米清笋粥在跟前。 “姐姐近来觉得笋好吃些?” “话说在早先,你这回若是又叫人多采买笋子。回头落了李婶子埋怨,我可不替你说好儿的。”黛玉失笑,只是看着林言亮晶晶的眼睛,说话哪有半点责怪:“你怎么瘦了这么许多?” “姐姐这话问的,还以为我原先多肥胖呢?” “你自己不当心照顾自个,却来怪我记性不好了?” “哪儿能呢,姐姐,我真没瘦下来——不信,不信你问文墨。” “哼。”黛玉下巴一点,眼睫一遮一抬,笑着冲着林言道:“你俩惯是一气,我才不问。” “那可不好说,你说文墨听我的,那我可是早就吩咐了他,叫他千万听你的。” 晚饭稍歇,这会他们又从了家里的规矩。如父亲教导那般,饭后过一时再吃茶。外面的天色此时也懒怠下来,虫儿热得发昏。支支吾吾的声音听不分明,只是月亮似有人拿香点出来的孔,边缘带着发焦的金。 林言扭头往窗外看,跟黛玉道:“我虽说是回得早些,可也是因着东西早也打点好,这才使得路上不紧急——姐姐别担心了,你瞧,各处都康健着呢。” 他原本确实是想快船折返,然而柳湘莲劝告,说‘上回是事出有因,这会本就是刚卸下一份心事,回头路上疾行只怕对身子不好。’文墨把这句话记在心里,说什么也不答应林言的主意。 友人好意,林言不好推辞。于是又是许多日慢水,这才在日思夜想中回到家里。 柳湘莲并没有跟着林言一起回来,林言拗他不过,只好吩咐苏州的管事,即便他不在也好生招待柳公子。 这时正说着,茶也端上来。黛玉前些日子拿花果晾晒的,盛在玻璃杯子里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林言并不急着喝,他擎着那玻璃杯向里看着。杏子色的城邑里住着圆的扁的的住客。有几朵花瓣卷曲着,林言看不出是什么,只把脸凑得更近前了。 黛玉原就觉得这样有趣,又因为难得见他这样的举动,自己便也凑近前去,问道:“你在这里面得了什么至理名言,也让我听听。” 林言把杯子往光底下挪一些,笑道:“若说有什么老神仙指点迷津,却怕仙家凡间沧海桑田,等我听完指点出来,不就变了白胡子老头了?真跟那些故事里似的——” “哎!这样的话,往后不许说。” 一根指头作了急,直直盖到林言嘴上去。黛玉晓得自己反应大了,可她并不喜欢那样的类比:去往仙人住处,听了几耳真言,回首人间过百年。又若是,打开一个匣子,存放的青春岁月尽归还,一刹那廖廖枯朽,不如,不如...... “姐姐不叫我说,自己也别想了。喏,我摸着这木头桌案‘呸’三声,方才的话就不作数了。”林言另一手把黛玉的手指牵下来,又晃一晃手里的杯子,道:“你瞧,这里面跟一方小世界一般。” 果然呢,玻璃杯里茶液还满,这会又泡得更久,杏子落入黄昏,底下是红褐色的暗。切开的圆润的果子公平地铺在底端,只是不改柔和本色,盛托着漂浮的花瓣。有的花瓣正黏在玻璃上,虽是晒过的,可迎着光去看,还能见到一些纹路,又说它们从前如何盛开,这会又如何免于落进尘埃。 黄昏下是火烧云,云后便是披了影子的房檐。茶杯端在手里,不时晃动,林言看着看着,忽然见到一只眼睛透过两道杯壁,一座城池,就那样笑着朝他看过来。 他不知怎么想的,忽然收了手,将那片黄昏引到五脏间。 “果真是听了真言?我这样的肉体凡胎,竟是一点也不许见。”黛玉因他忽然的动作有些怔愣,自己慢慢坐回去,倒也捧着玻璃杯子细看。 只是自己这一杯却杂乱些,不如佛奴手里的那一只好玩。 外面忽然就落了雨水,在院子里乘凉的小丫头先是‘哎呦’一声,然后又笑起来。黛玉也笑起来,她欲打开窗户,然而林言快一点——将那窗抬出一个小口,叫风进来,雨却进不来。 “屋里搁了冰块,但到底不如这样舒服。”他回头跟黛玉笑,期望得到一样的看法。这样的想法令他的五官一下子柔和起来,这样殷切的神情让人生不出责怪。 更何况黛玉满心只有想念。 “‘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你刚走那会吩咐人提前粘了早蝉,这一个夏天,蝉鸣都少些。” 第63章 “那依姐姐看,是耳后清明,还是蝉去败了诗兴呢?” “非叫尽都去净,说来却不是夏天的样子。如今这会倒好——开窗听音,不耐烦了,闭上便也听不着了。” 那玻璃杯撤下,复又上了新茶。林言仔细看着黛玉的脸颊与手指,冷不丁道:“姐姐却是真瘦了。” “夏日闷燥,吃得太多倒觉得沉甸甸的。” 烛光下,林言的眼睛闪烁一刻。黛玉从来知道林言的眼瞳是极深的黑色,只是这会眼底点着光,却如黑玉燎火,通透且烧不裂的。 “老太太那边......” “老太太、舅舅他们得知你中解元公自是极欢喜,使人来与我说,说要在府上摆宴。”黛玉的指尖划过茶杯的边缘,她静默一刹,又道:“我先回说你舟车劳顿,沐浴过后再去拜见长辈,推迟一次。后来你师父广下请帖在前,便又推辞第二次。” “辛苦姐姐替我说辞。” “怎么会?你便是去了,也是听吹捧的。”黛玉原提了唇角冷笑,抬眼见到林言满脸关切,那笑容才和缓些:“不需担心我,索性咱们在自己家住着。我听着外头倒是起风,你把窗子再开一些,雨也是进不来的。” 她是这样说,林言也只是轻声应着。他又抬起窗户,倒是看到外面的一点雨丝被屋里的光照亮着,朦朦胧胧,橘黄的烟雾似的。 ——就是这样似有若无才叫人讨厌。 “眼看着,一会就要下起来了。”黛玉也向外面望,扭脸见林言闷声不动,只是望着自个,便推他的肩膀,笑道:“这下过一夜,想来明天又是晴好的天。你快去歇歇吧,明天还要去见你师父呢。” 这一夜的雨滴滴答答一整夜,待到天际将白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安歇下来。林言依旧早早起身,读过一会书,又陪着黛玉用了早饭。二人收拾妥当,便一同往斐府去。 黛玉不是第一次去斐府,但凭心而论,她从前去的次数不多,直到搬出荣国府才常常被邀去的——斐先生虽说是林言的师父,可斐家只一位夫人,连族亲小姐都没有。 斐夫人也许寂寞,又有看着林言长大的缘故。对上黛玉,却也跟看自家女儿似的。她是很和蔼亲切的性子,说起话来柔声细气,好像不论何时都不会皱眉头。 她带着黛玉刺绣弹琴,又教她治家的窍门。黛玉每每说起今日的快乐,她都笑着,这样说:“难为你小孩子家,净陪我这样枯坐。” 房里的丫鬟笑,说言哥儿算是府里的少爷,姑娘却是太太心上的小姐。 车轮子咕噜噜地转,绕过一家糖水铺子,那新的招牌又被岁月洗褪颜色,作了水黄,好像许多年都没有变过。 他二人早被 斐府算作自家,见着过来,赶忙迎着入内。黛玉将去斐夫人那边,林言却来不及跟斐师兄多说一句。 明抢似的,斐自山院子里的老仆目光如虎,直盯得斐茂身边的小厮张不开眼。 “待我回了师父的话,自去师兄那边。” 林言替他解围,便被半催半请着去了斐自山那边。 老头一早端坐在书案前,见了林言,上下拍拍他膀子,连说三个‘好’字。 “你如今也是声名在外,我那些云游的老友,近日都给我写信回来。”斐自山是真的得意,苍老的脸上沟壑堆积,把胡子都垫起来:“都说这十来岁的解元公世间少见,言儿,你当真争气,给师父挣脸!!” “师父教导有方,弟子场上自然得心应手。”林言很恭敬地要拜,斐自山却没给他这个机会。他动作很快,一时竟不像个古稀之年的老人:“言儿,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谈到这个,林言的神情更郑重一些。他思量半响,跟斐自山道:“师父,我想暂些一年,且不急着会试。” “不急着会试?”斐自山的神情一下子定格了。 “是。”这件事是林言仔细考虑过,且也与黛玉商量过的。这时候听师父问起,林言便不隐瞒:“我总归年轻,此番侥幸得了头名,即便会试、殿试也得了机运,入仕的年纪也还太小。” 林言自己算过,十五岁殿试得名固然光荣,可他家里无人,到了官场不一定周转得了。可以倚仗的师父不在官场,外祖家又算不得可栖——再有一点,若是他有了官职外任出去,姐姐可怎么办? 去处是繁华处还好,若是落了穷乡僻壤的地界,难道还能一样带上姐姐? 可把姐姐留在京城,他还不知要多久才能熬资历回来。 这番话在林言心里旋转一圈,他抬起头,正要跟师父解释,却对上一张怒气冲冲的脸。 “这话是窦止哀教给你的?” “不是。”林言一怔,赶忙解释道:“这与师兄没关系,是我自己想的——师父,我想着,我的年纪......” “言儿!”斐自山的脸好像丹青的色盘,一时黑如墨,一时冷如铁。他的胡子颤抖几下,好像耗费许多力气才能支撑他把接下来的话说下来:“你糊涂......只惦记那些顾虑,将来如何走得远?是,师父知道,你怕外任顾不得家里。只是言儿......” “言儿,你父亲不在了,师父也不年轻了。”斐自山颤一颤,好像凭空中又老上许多岁:“等到师父也死了,到时候谁还记得你是大儒的弟子?师父活着,多少都能看顾你,可如果师父死了,你那些长辈——” 他发出一声嗤笑,眉眼间又是斐自山的傲慢。 “我从你五、六岁的时候便教导你,你的才学,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只干枯的,因为上了年纪而总是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林言。 “言儿,你去下场一试便是,师父不会害你。” 第60章 贾府宴此香彼香 “瞧你出来便笑得勉强,方才没问,这会儿你说说,究竟是怎么了?” 斐先生高兴,但他看得上眼的朋友不多。此番斐府喜事,倒是斐茂的友人来得多些。他的友人自也各携家眷,黛玉有斐夫人带着,又结识几位夫人姑娘。 宴散归家,清风卷了车帘。波浪一样的纹路柔和风的燥热,林言照旧偎着姐姐坐,只是这会一言不发,不需猜测也知道他心绪不佳。 黛玉一路牵着他的手,并未多说。只是手指摩挲另一只手上的细纹,慢慢的,林言的眉梢也舒展开—— 泛着波澜的水又平了,团在一处,作了茶杯里的满月。 “姐姐晓得我师父性子......”林言苦笑,这会到了家里,对着姐姐便不需隐瞒什么。 斐自山从来对林言寄予厚望,如今他年纪轻轻高中解元,老师父自然满心喜乐。只是他的性子总不改倨傲,即便对着儿孙也多有苛刻。 “此番我徒儿高中,乃是几十年未有的喜事。”他一句话说来,倒叫宴上宾客默一默:你弟子做了解元公自然几十年未有,可若说高中,那斐茂、斐宁父子算什么? 到最后打圆场的还是斐茂,他举了杯子贺喜师弟,眉眼含笑,全无尴尬的神色。 林言极不喜欢这样的时刻。 莫说他打心眼儿里敬重斐茂,喜爱斐宁。即便当初在贾府他不与宝玉多相处,可二舅舅拿他来责备宝玉时,林言心里也是为宝玉不平的。 在场的都是精明人,可精明人不如斐自山名声重。斐茂一贯是体贴的主人,几轮话下来,方才短暂的静寂便无踪——唯独林言的胸口闷一捧凉酒。 黛玉听林言道明原委也一时静默,尤其林言说到他后续去找斐茂,反而被斐茂安慰的时候更是叹息一声。 “‘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斐先生年少便有才名,他的学问实在是好的。” 斐夫人那温柔到仿佛下一刻滴下水来的笑容在黛玉面前晃了一下,她不自觉摸摸心口,恍惚中周围都冷下一度。 林言把自己的手递过去,由着姐姐捏一捏。他又想起斐自山在书房里的话,于是跟黛玉道:“姐姐,我预备明年还是接着下场考试的。” “不是之前还说要隔一次再去?”黛玉的话一问出来,不必林言解答,自己便明白这定然是斐自山的意思。她还握着林言的手指,这会腕子一歪,便叩到他掌心里去:“你可把那些顾虑跟你师父说了么?” “说了。”林言不打算跟姐姐说那些‘死不死’的话白白叫她伤心,只是道:“原本想着年纪小,可是再过一年,年纪便不小了么?师父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宜早不宜迟的......” 黛玉倒是看出来林言并非全然信服斐自山的吩咐,只是这会还没想好理由如何说服他那难缠的老师父——又或者是这回斐先生是铁了心要林言下场了...... 这个念头在黛玉那儿盘旋一圈,若要她来说自然是要稳妥、稳妥再稳妥,可是身在其间,谁又知道向前一步是稳还是险? “佛奴,此事不好轻易决断,你也可私底下问问你斐师兄,窦师兄的意见。”黛玉见林言还拧着眉头不发话,便伸手把他的眉心抚平展:“不必担心我,也不必总想该不该——你愿入仕途,勤谨竭力我欢喜。你志在青山,闲云野鹤我亦喜。佛奴,我又不是瓷娃娃做的,哪里有一搭就碎了的?” 第64章 林言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可他说不出话,只把黛玉的手握得更紧了。 外面的树‘莎啦啦’、‘莎啦啦’地响,黛玉想着林言心中仍留担忧,索性便将窗户打开,引一段清风进来。 “所谓‘夏云宜树,秋云宜水’,这会到了秋天,夏日热燥却还留几分——你把杯里的茶喝了,就着外面树影,也不算辜负这天高云淡的景致了。” 林言晓得这层安慰的意思,饮酒一样把茶喝下。随即抬起杯子给黛玉瞧杯底,得一个半笑的白眼,自己竟笑得更开心了。 “实在讨嫌,哄你高兴,怎么还存心糟蹋我的好茶叶。”黛玉拿帕子丢他,林言动也不动,任由那帕子砸在肩上。 “哎呦——”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是来讹我的。”黛玉见他歪在那耍宝,自己也不禁笑。她不晓得自己现在是怎样的表情,但是林言看到了,他看着,整个人都变得静悄悄的。 两双眼睛就这样对望着。 “好了。”黛玉的声音也像那阵清风似的:“你去歇歇,养养精神,明儿还要去荣国府里呢。” “总推不过的。” “只当看看诸姊姊妹妹去。”黛玉说着,又推推他肩膀,笑道:“这一回,只怕要把从前欠下的好话都补上。” 确实说了许多好话,但在这一件事上,黛玉只猜中一半。 宴席连带宁国府里的人也来,他们紧着夸赞,却不止是把从前岁月里没说的好话翻出来 细嚼慢咽,还要把将来的喜气一并透支出来。似乎笃定林言将来还能有更大的造化,唯恐晚了、少了,待到他得道的时候少带他们升天。 林言也终于见到了修建好的省亲别院。 他们虽说在此事上有些不和,可林言高中解元,功名在身,仕途有望,于是也得到‘谅解’。贾府中人自然喜得与林言赏看着豪奢园邸,暂歇过后,便有贾琏在前,领着林言在其中观看。 山是雕琢,水是引波,一花一草,一叶一木出自人工,看去却天然造就,生机勃勃。林言一行人过了遮目的翠嶂,往后园中景致便豁然开朗。 花关曲折,尽处拢了浮云悠悠而过。羊肠小径幽深,团粉拥簇,自带几分‘兀自热闹’的活泼。玉堆的树干,珊瑚为枝。此时到了秋日,枝头难免落叶稀疏,然而各色丝绢缠了花样簪戴在枝头,远远望去竟比花开时候还要繁荣。 “这些花样且时时维护,必不叫娘娘的眼睛落了空处。”贾琏说到这里很是得意,林言听了,笑语夸奖,旁的便不再多说。 入山口,上书‘曲径通幽处’。过了明路,眼前清楚,林言与诸人在沁芳亭略观赏一阵,又向前走。谁知略一抬头,忽见粉垣,其中有翠竹遮映葱葱 林言心里忽然一动。 “琏二哥,这是何处?” 贾琏本就存了炫耀的意思,见林言好奇,当下便引着他近前去。他口中说着其中妙处奇处,没觉查林言一望到那匾额,脸色便凉下一层。 ‘有凤来仪’ 那匾额上写的是‘有凤来仪’! 寂静的花园、似曾听闻的嬉笑...... 上锁的院门,捧着白衣的丫鬟...... 林言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在一开始便觉得这院子熟悉。 他来过这个地方。 在梦里 他在这个园子未修缮妥当之前就来过这里! 还有,还有这个地方......姐姐的声音? 林言不自觉打个寒颤,贾琏却依旧惦记诉说这园子的新奇。 “......你二舅舅当时问‘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难为你宝二哥这回晓得张嘴,他说‘太板腐些,莫若’......” “莫若‘有凤来仪’。” “他便是这样说。”贾琏先是一怔,旋即笑道:“这回是你俩想到一处,回头可要与他再细细说去。” 有风来,林言只觉得背上汗津津泛着寒凉。他后知后觉往人堆里看去,独独不见宝玉。 人在茶也凉,宝玉顾不得贾政几番瞪视,跟贾母撒娇装弱,好歹不用再去园子里。 他最近过得实在不快——林妹妹走了,与他相好的秦钟病死,叫他难受得不行。这边还没调理好心绪,那边林言喜事降临,尤其父亲先是感慨又是叹息,对他一日比一日严厉...... 失意得意,两厢对比,林言的好事落在宝玉这里,难免是‘乐景衬哀情’。 他是装病躲懒,却也不肯好端端在屋里歇着。问过黛玉在何处,自己便一溜烟到了迎春那里。 三春皆在,宝钗亦在其中。探春见宝玉进来,便笑道:“方才还说你一准来,果然!” “这是拿我做赌了?三妹妹,你说说,你是押我来还是不来,我可替你赚了钱?” “你且莫拿这话羞我,你是‘说不得’。我们还没聊到第二句,你自个就打帘进来。” 宝玉听到这儿,见黛玉脸上无甚波动,心底便先沮丧起来。只是他实在高兴黛玉到来,自己兀自搭眉低眼一会,又巴巴偎到黛玉身边去。 “好妹妹,我从前送你的香还有没有?你还若喜欢,我再叫人给你取来。” “我说呢,前儿做了不给我们分,尽存着,原来是等林姐姐来。”惜春慢条斯理的,眼睛瞅向宝玉,身子却往黛玉那边歪。 “你的东西,我不好替你张罗。只是你不肯予人,这会又巴巴给我,竟好像先是我不愿分似的。”黛玉的手便没松过茶盏,宝玉不好握上去。这会听见惜春‘告状’,又听黛玉‘责怪’,登时急了,回首道:“素日里做了什么好的不与你们分了,这会不过一处,怎么就怪起我来?” “且无人怪你,说来也是笑你素来与林妹妹好的缘故。”宝钗倒来打圆场,黛玉朝她看去,先见一只红宝石掐丝金簪在发间闪烁。 她又想起现今那省亲别院的来历,细细瞧去,果然在宝钗眼底下看到粉遮盖不住的疲倦。 黛玉抿一抿嘴,心里升腾起曾经消散些的悲哀。 宝玉几乎在一瞬间便觉察了黛玉的低落,还以为真是自己的缘故叫她伤心。正想着过去安抚,却不妨听到外面丫头的嬉笑取闹声。 一个他这会绝对不想见到的人过来了。 第61章 几闲谈酒热茶凉 “你还说着,竟叫我想起来他小时候见着一只圆绒绒的蒲公英。一定要叫我一起吹,强把我拉去——结果那蒲公英早都叫风吹散了,可是将他气得不轻。” “唷,你这会说,可别羞着林解元。”探春笑一声,又朝林言看去:“只是这话说得晚了,面红耳赤的,难怪这样久都不吭声。” 屋里火热热的,丫鬟婆子涂了过分红润的口脂。人声走动,来往嬉笑,恍惚到了冬季,该有一方炉火,再温一碗热酒来喝。可现在仍在秋季,外面的太阳被一朵厚重的云遮住,给这样热闹的地方披一层灰暗的冷色。 刚才为了遮光,外面那些帘子全都掩盖着。直到这会屋里黯下来,帘子的影子斜着遮盖过来,人人都做了神龛里的过客——看不清眼睛,唯有嘴唇是笑着的。 林言听到探春说起他,仰起脸,也盛托出一个笑容来。他的心被‘有凤来仪’四个字搅得很乱,尤其其中有姐姐的声音,那掺着悲戚的句子林言几乎不敢回忆第二次。 又想起,这四个字是贾宝玉提议。 林言不由向宝玉那边看去。 贾府众人乐得见这林言这‘前途无量’的与自家公子姑娘和乐,听林言说要去探望,自然没有不答应的。林言一路追着姐姐过来,一进门就看到宝玉要往黛玉身边坐过去。 “宝二哥,这许久不见,琏二哥方还与我说起你。”林言像一只刁钻又狡猾的鱼,绕过水草,径自‘游’到黛玉身边。只是他这个人极端可恶,到了地方却不坐,垂着脸往这边看,好像还在问询宝玉。 ‘你坐不坐?你不来,我可就坐下了。’ 宝玉似乎在一瞬间读懂这样的意思,他愣了一刻,眼睁睁看着林言笑着,自己抚平衣摆上的褶痕坐下去。 而这一坐就再没给宝玉挨近的时机。 童年时候的趣事在这时被提及,林言没觉得羞闹,只是因为是姐姐说起,自己却也带一点怀念的意味。 他倒是不记得有吹蒲公英这一桩事,只是姐姐说了,那定然是有的。 “那会应当还在扬州的家里?” “是,那会还在扬州。” 黛玉看着他的笑脸,心里知道佛奴必定是不记得了——这也难怪,那会佛奴还太小了。照顾他的婆子曾经在母亲跟前说这个孩子经常望着某个方向,一坐便可以是一下午。又说他木得发昏,实在够不上公子...... 那个婆子——曾经预言了佛奴的面相与胎记的不吉祥,后来却被自己那面相极好的儿子打死。黛玉不自觉把帕子攥在手心里,眼前又浮现起林言过去的影子。 那个婆子是否料想过她眼里心里呆笨的孩子竟有了如今? 第65章 这样的旧事回想起来并不会觉得出 一口恶气,因为其中一人极悲惨地死去,而另外一个如今也只记得那婆子曾在他发高热时把他搂进怀里。 黛玉这样想着,扭过头去,眼睛只看到林言肩膀上绣的松纹。 外面的那朵过分庞大的云还未飘过,林言的脸颊泛着冷白色,却叫黛玉想起梦里的情景。 也许她是累了,才在这样欢喜的时刻想到许多叫人不安的旧事。 “姐姐?”林言凑过来,他的身子微微俯下,眼睛与黛玉平视,漆黑的瞳仁里只映着黛玉。 “不妨事,只是方才贪喝一盏,这会倒酒力逼人。” “既然倦了,咱们便早些回去。”林言如今愈发有了‘当家’的气势,只是叫黛玉看一眼,立即又温顺下去。 他们又随意闲聊一些时候,待贾母午歇起身,拜过贾母后便推辞离去。 “往后府里仍有你姊弟俩的住处,待到得空,便常来住着,只当多陪我老人。”贾母说话时一手搂一个,而林言想想自己梦中的诡异,笑得实在没有他预想的诚心。 黛玉、林言自在万般不舍留请中离开,只是还未走远便听得身后感慨‘解元气度’云云,实在叫人无奈。林言且不是中了解元才开始用功,但好像唯有解元林言才得府中众人喜爱。 关于过去的‘错处’一笔勾销,曾经那些关于‘小气’的议论也变成夸赞。 黛玉与林言对视,车轮滚滚,载着他们离这边越来越远。 “姐姐明日不是应了陈夫人的邀?” “嗯,陈三姐姐身子大好,陈夫人便要带着她们几个姊妹去还愿——又说那庙灵验,因此也愿意带上我。” “陈三姐姐身子好了?”林言整理衣袍的动作一顿,旋即笑道:“那我明儿见了谦时,还得向他贺喜。” 这时说着,林言又想起,不经意道:“我说今日去那省亲别院听着隐隐约约的声音听不清,却熟悉。这会说起,才想起是唱经的声音。” “你在陈府听的?” “嗯,那会陈三姐姐病着,陈府就请了许多尼姑在家里。”林言直起身子,慢悠悠道:“当时说自苏州带来的女孩子都来了,这会听着声音,想来道姑、尼姑也都到了。” “听着三妹妹的意思,那些女孩子在梨香院里教着。至于道姑、尼姑——似乎还有一位带发修行的未到。” “梨香院?”林言一怔,偎坐到黛玉身边,低声道:“那不是薛家正住着?” “薛姨妈并宝姐姐另往东北角一处僻静地,自开的门,她们出行也比往日更方便些。”黛玉自然知道林言在想什么,朝他这儿看一眼,只道:“我看宝姐姐面色,约莫已许久没睡好一个整觉了。” “我当时使人留心当铺,倒也认得一些掌柜。听闻薛家的生意都是薛老爷手下的老人在管......”林言说到这里便住了嘴,薛蟠为人粗枝大叶,又不知经济世事。此次薛家使钱财不知是怎么应的,但薛蟠既然答应,再怎样也不肯半途露怯,丢了颜面。 省亲别院修建起来,林言一去,更知晓其中是怎样金堆玉砌的存在。薛家这回使了大力,但后续—— “好了,这且不是你我可左右的事。虽说有所顾虑,但也不必时时存在心里,自己烦忧。”黛玉把林言翻折的领口整理好,见他好像回神似的紧急翻找什么,不觉纳罕:“这是怎么了?” “我那个玉佩不记得放到哪里去——” 黛玉闻言,却‘嗤嗤’笑了。手指点上林言梨窝,道:“你也是方才多饮几盏酒,这会糊涂了?你忘了,你早先打发文墨出去吩咐管事,临到我这儿时是陶安跟着,东西给他收着了。” “哦,对,我竟一时忘了他了。”林言这时回神,咧起嘴来又有几分羞赧——陶安就是看门老汉的那一个傻儿子,随了老爷子的姓,又因为大难不死,便得了一个‘安’字。 林言留意过他一些时候,见他虽行为迟缓,且不张口言语。但办事却很仔细,只要教过,一定拿着十二分谨慎去办。 他因此把陶安留在自己园中,一开始还是只做着洒扫的活计,这些日子才开始分给他旁的散差。 “你那玉佩我倒没见过,是谁赠的?” “姐姐怎么不想是我自个添的?” “我还不晓得你?”黛玉轻笑,指指林言眉心:“你这样说,我给你绣裁的香囊荷包可都不愿。” 林言见黛玉笑,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我刚回来时,不是跟姐姐说新结识一位柳公子?便是他给我的。” 光影悠悠,日月轮转。林言没跟黛玉细说路上撞船的事,但秦向涛却对这样的‘遇险’很是向往。他唯爱江湖话本,看多了‘不打不相识’的故事,却也把萍踪浪迹的柳湘莲当个人才。 “我从前听说此人眠花宿柳,向来喜欢不起来。”他说到这里嗞一下牙齿,鼻梁上一道划痕红得显眼:“结果这会听你说来,他倒也是个豪侠样的人物——言弟,等他回京必定邀你,你记得叫上我,我也跟他比划一二。” “还说什么比划一二。”陈谦时两手都拢在袖子里——这时还不至于冷到这个地步,林言和秦向涛只穿单层外袍,他却额外加一层,还要把领子竖起来:“到时候谁输谁赢,不都是言弟难办?” “切磋武功,点到为止——为着这种事生气,我倒看不上他。”秦向涛哼一声,又笑嘻嘻跟林言嘱咐:“你别忘了。” “忘不了,我临回来京城的时候,他便告诉我不久也要回京。”林言盯着秦向涛那道伤痕许久,这会终于憋不住,问道:“怎么伤着了?” “骑射演练,哪有不留痕的?我跟你说——” “你不必问他这个,他巴不得伤得多些,叫人人都知道秦将军带他往军营武场操练了。”陈谦时说这话好像嘲讽,但底子里掩盖不住笑。林言听了,也很为秦向涛高兴。他一直知道秦将军希望小儿子能在科举上有所建树,只是拖拖拉拉撕扯几年,现在终于还是顺了秦向涛的愿了。 “这样也好,世间路不止一条。你素喜此道,往后也好使力气去。”林言跟秦向涛说着,得他饱含喜悦的几下捶肩。龇牙咧嘴之际又想起姐姐应了陈夫人邀请的事,于是跟陈谦时道:“听说你姐姐身子好些?还未向你道贺。” 说起自家事,陈谦时歪一下脑袋,很简短地应着。他今年因病未曾下场,却难为心思纯净坦荡,并不为友人高中心生晦黯。 “这样也好,若是你我一同考试,一个高中解元,一个名落孙山。”陈谦时说到这儿,自己却呵呵笑起来:“只怕我父亲比现在还睡不着。” “我惯不是读书的料材,只是我父亲还看不开。如今只好望友成功,待日后你们一个封侯拜相,一个名震沙场时,可别忘了照拂我这老友一二。” 他说着笑着,一时又咳嗽起来。林言心里颇不是滋味,秦向涛连忙岔开话题道:“眼见着言弟正当热,却有人跟我说想再聚一聚——这个人,你们绝想不到。” “谁?”林言心里好奇,陈谦时好像也没听说过此事,这时也抬头看过来。 秦向涛的脸色喜一阵皱一阵,好像心里嫌弃,又大仇得报似的。 “那个和我家不对付的,淮安王世子。” 第62章 傅大人红枫丛丛 有人好游湖,有人爱山川。淮安王祖上军功立身封爵,如今到了世子一辈,倒又酷似祖先。 秦向涛自跟林言说了这事便不住嘀咕,叫林言提防那世子要使什么手段。林言虽不清楚他们两家矛盾更深一层的原因,可秦向涛是他的朋友,人心难免有偏。 那日他们一聚,林言回到家里,次日便有帖子过来。 帖子上的暗色枫纹慢慢透了红,林言再抬眼,京郊别院的枫林便落入眼中。 这一次,秦向涛没来,陈谦时又病。林言一个人 接下帖子应邀而来,有解元的名声在,身边倒也不落空。 “上回见过一次,之后竟没缘分再见了。” 林言记得淮安王世子口中的‘上回’是哪一回,那次向涛很得意新得的宝驹,还被淮安王世子呛了一句。这样的旧事可算不得有趣味,至少林言心中偏袒秦向涛,世子的‘不对付’自然不为他所喜。 只是面上依旧恭敬。 “世子忙碌,哪里好轻易叨扰。说来还要谢过世子,叫我得以一赏这红枫景致。” “这里的景致有什么好赏,不过圈起一处——真要看,还是漫山红遍才有意趣,林解元若是喜欢,不如下次一并往北边山林去。”淮安王世子笑一声,眼睛正落在林言的眉心。 “我知道你跟秦公子相熟,只是你如今半只脚入仕,同为今上臣子,还是彼此和睦为好。” “世子说得是。”林言的眼睛弯一下,只这份笑太轻巧,让人没有‘劝谏’成功的得意。淮安王世子眉头间打一个结,身边人拉扯一下他的衣服,才把那个结也扯开了。 第66章 “难得我做东,还请林解元不要拘束。” 淮安王世子不会单为赏枫安排一场宴席,林言自己留意今天到场的人家,发现有一些从前便认得,有一些却还是生面孔。他把这些人的头衔一一记在心里,回顾一遍,却发觉这些人家中大都是武将出身。 枫也看了,酒也喝了,淮安王世子笑林言不胜酒力,转眼叫人领他下去歇着。林言知道之后世子还有话要与他在无人处说,于是也不推辞,跟着那下人往客房去了。 文墨有些担心,他看向林言,只得到一个几不可察的摇头。 淮安王世子并没有让林言等待太久。 他个子不算高,站在林言跟前好像凭空削下一个肩膀。可脸却比林言长——过分的长,好像惨白的浆糊粘了对联还不够,一定要额外拖拽下的一道蜿蜒。鼻子高挺,嘴唇却薄,看上去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鹰隼。 而圆润的眼睛冲淡了这样的粗暴,但那双眼睛太柔,好像该从五官里单拎出来看。 世子这会倒很和气,他与林言相对着坐下。一个红杉坐着蓝垫,一个蓝衫坐着红垫,影影绰绰的晦暗在屋子里流转——世子的眼睛太大,藏不住谋算。 “我是不耐烦与人兜圈,我祖上兵马立身,我也说不来文绉绉的话。”他的眼中透露着一股微妙的神气,一对眼珠挂在树梢上,不牢靠,一有风就落下来。而当他再开口时,林言在他的口气里听出揣测,还有一些不解。 “我是想引荐你见一个人。” 他说到这里,被风吹落的眼珠又重新挂回树梢上去。 “敢问世子,欲引荐我见何人?”林言好像笑了,但他几乎是同一时间俯低身子。好像在行礼,但屋子里太暗,他的眼珠太黑,淮安王世子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想引荐你去见谁?”黛玉听他说到这里停下,久久不语。见林言只抬头朝她看,不知怎么自己也顿住,心里好像一片叶子的尖扫过来。 “傅大人。” “傅大人?” “对——就是内阁大学士家的傅大人。”林言点头,说来还有些无奈。若是换了旁人,既然引荐他也不会犹疑,可姓傅的不一样。 “斐先生若是知道......”黛玉了然,眼珠往下看,手指便抵在眉间。 如今世人说起斐自山,大都谈他当年辞官,帝王三请再不入仕途,却不提这斐先生为何辞官。林言小时候还问过师父,遭了一通数落,还是斐茂拗不过,偷偷告诉林言说他师父与老傅大人还有一段渊源——当然,绝不是晚逢知己相知相惜,甚至够不上分庭抗礼。年少成名的斐先生顺风顺水,唯独在宦海被老傅大人当头痛击。 做儿子的谈起父亲的旧事总是多一些谨慎,但对于林言,斐茂很坦诚。 潜台词:你也知你师父这个性子,怎么理得了账目清,又怎么受得了半点气? 黛玉与林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无奈的神情。 心尖尖上的爱徒拜访旧日政敌,疑似有另起山头的嫌疑。以斐先生那个性子,说不准就要一把火烧了书房,再将林言逐出师门。 林言明白这一点,那位傅大人一定也明白这一点,因此才不明白为什么要淮安王世子传信,甚至特地安排一场赏枫宴。 他可不觉得淮安王世子有想到这一层,甚至林言要告辞的时候,世子话里的意思都是暗暗的提醒,要林言不要不识抬举。 “这件事,你要与你师父说么?” “我......我再缓几日再与师父说。” “你师父还在为你没下决心去考试生气?” “他说师兄教坏了我,说当初就不该写信叫他带去扬州——给了师兄教歪理邪说的机会。”林言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只是我问师父到底为何与师兄生分,他却不说话了。” 当代宿儒斐自山的弟子,即便不考取功名,也不该这样寂寂无名——林言六岁拜师的时候便起了声名,窦止哀年近半百,学问又出众,这般被人讳莫如深实在难免令人起疑。 可他们偏偏又与他相处很久,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这一对老师徒都喜欢在这件事上装聋作哑,黛玉跟林言都没法子,只能暂时撇开去。 “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林言叹气,若不是有师父的前尘旧怨,他自然很乐意去见这位傅大人——现说的这个正是秦向涛从前提起的那一个——傅府的二老爷,那个娶了秦家远方小姐做续弦的那一位。 而且,他要说起的还有另一件事...... 黛玉正想着这件事,耳边一直响着‘咯——咯——’的声音。她朝林言看过去,正见他朝窗外望着,手里不断转着茶杯。 “你再磨着转下去,我这只青瓷杯就该作青瓷碗了。” 林言闻言停下动作,扭头看过来,脸上却没有笑的表情。 “这是怎么了,一并说来,咱们两个商量着,也好一起拿主意。” “姐姐......”林言沉吟半响,忽然道:“你可记得我之前与你说的,向涛他们家与淮安王府的‘旧怨’?” “记得,说淮安王世子认定是现如今的秦夫人害了先夫人的孩子。”黛玉见林言忽然提及此事,不知怎么眉心一跳,只觉往林言眼睛处看去,对上一对黑漆漆的眼珠。 “世子跟我说,那个孩子不是死了,是丢了。” 外面的风惊起,黛玉才回过神似的要去关窗,只是没拿住窗闩,还想再动时林言便伸出手来。 “姐姐,你别慌,我说这事是因为我不信他。” 黛玉朝林言看去,他如今比她高许多,这样的角度瞧不见他的神情,只有过分冷静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手被牵住,黛玉后知后觉自己的手在一瞬间去了温度。 林言有些愧疚。 “姐姐,我没想叫你惊慌的。”他握住黛玉的手,又觉得不够,两手搓一搓,紧紧把黛玉的手包裹住。一面暖着,一面又道:“我想着即便真是丢了,如今无凭无据的,怎么找上我来?大学士府上难道缺我一个解元不成?更何况我与淮安王世子算不上相熟,他怎么那样好心,这就替我寻祖寻宗?” 掌心里的手渐渐温热起来,林言松一口气,脑袋低下去,很亲昵的贴着黛玉的肩膀。 “姐姐——”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这样亲密的动作,怀里像是蹭进一只毛发顺滑的小狗。黛玉搂抱着他,嘴巴开合几次,最终都没有吭声。 她从没想过和佛奴离别的可能。 从三两岁到如今,他们从来没有真正离别过。 不过......若是佛奴的家人,若是他的家人...... “姐姐,你不要想着若是那家人一直想着我,就要我与他们见。”林言的声音自手臂间传来,懒洋洋的。 “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京城,怎么,中了解元就知道是我?”他‘嗤嗤’笑起来,伸手把黛玉抱住:“更何况,我是父亲 正经开祠堂告祭祖宗才入的林家的族谱——他们想认我也成,我是不介意再多几个弟兄。” “贫嘴贫舌。”黛玉被他最后那句说笑,方才的一丝凝滞转眼消失无踪。黛玉拿帕子打林言的肩膀,见他还笑嘻嘻的,只好抬手戳他的梨窝。 ——说的也是,如果真心相认,何必非要在此时说出?若是没有根据,又为何要世子传信?甚至若是后者,联系林言斐自山弟子的身份,难免他们有什么后手。 只是......她还想着在这孤零零世间,至少佛奴还能有一方亲故。 手又被握住,黛玉无奈一笑。 她忘了,只要他俩在一处,便没有谁是孤零零的。 “姐姐......”林言又抱过来,这一回是把脑袋放在颈窝。 他的手还在轻轻安抚着,一下一下,春日里的花在脊背上生长又滑落。 黛玉也回抱着他,四肢百骸充盈暖意。 窗户闭合,外面的风还肆虐着。 第63章 陌生人登门自荐 旁的暂且不提,却说省亲别院修缮妥当,尼姑戏子训教得宜以后,贾政便择日题本,得朱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贾妃省亲。 大小姐做了皇妃,皇妃归宁。贾府自得了准信儿便是上下人人喜不自胜,采买修整,竟比往常还忙碌些。 此事是难得有的大事喜事,贾母很是上心。每每熙凤上前请安伺候的时候,贾母都将这段时间的事宜一一问清。 “老祖宗放心,我且在这儿立下个‘军令状’,若是到时候叫娘娘不快,老祖宗便是赶了我,我也是没有二话讲的。” “凭你这张嘴。”贾母详怒,欲要笑时却又叹气:“你素日伶俐,办事仔细,我很放心——只有一样事情,这会总兜转在心里,叫我不大能轻易撇开去。” 她手里还揽着宝玉,说话的当口更是搂了他的肩膀,往自己怀里掖。 “按理说,也该将你林家的弟弟、妹妹叫来。” 第67章 王熙凤脸上的笑容连个嘴角都没变。 贾母默默叹一口气。 “我晓得那件事事叫你为难、伤心,只是我那狠心的女儿只留下这两个子女......如今竟不轻易上门来,我夜里梦着,却还是往日里我的玉儿枕在我膝头的样子。”贾母说到这里,却搂了宝玉的脸,语气里满是哽咽的声音。 宝玉忙去哄着,给老太太拭泪。可贾母将他的手攥在手心,又跟熙凤道:“你难免怕是生了嫌隙,可我看着言儿长起来,知晓他的性情——好生见了,彼此说开去,谁还能断了这样的血亲?” 她招手叫熙凤近前,熙凤乖顺地偎过去,只听贾母吩咐道:“他俩是自家弟弟妹妹,你是他们亲嫂子,难道还有躲一辈子的道理。” “老祖宗教训的是——”熙凤还笑着,心里却泛着浓浓的苦意——她是为何开罪林言?如今,如今怎么又是她一个人失礼? 可她略微抬头时却被吓了一跳,贾母低垂着眼睛,很慈和怅然地看着她——又或是那双眼睛越过她,正思念着曾经还偎在眼前的外孙女和外孙。 屋里是很暖和的颜色,橙的、红的,映在各人脸上就是各式各样的粉色。脸白净些,那粉色就淡;样子黑些,那粉色就深——只是在这样的屋子里,好像人人都顶着一张红脸。 “我方才的话,你记得了么?” “老祖宗放心,我记下了,回头就请他们去。”熙凤还没回神,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笑了。可是贾母看上去很满意,连带邢夫人、王夫人等也都是笑的。 还好,她应当是没出什么错处,熙凤心里这样暗暗想着。 贾母很快又笑起来,夸奖着宝玉,笑说近日姑娘们新的裁剪。说到最后,又谈到修建好的省亲别院。 “可惜这会不济,不然该再仔细装点些。”贾母又叹一声,问熙凤道:“原雇许多工匠,进出往来总不稳妥。如今既修建好,便只留下忠实牢靠的存用,旁的散过银钱,尽早叫他们离了这边,也免得府里有人借此生下是非。” “老祖宗放心,尽都办妥了。”熙凤还是那样笑着,眉眼张扬,笑吟吟回话时又是往日的神采。 时间已经到了初冬,可远远的园子里的树枝上缠绕着颜色显眼的各色绢花,一眼望去竟比屋子里还热闹些。有一只鸟飞窜进去,迷了眼睛,绕不出来——挣扎着,其余的绢花在枝头翻滚飞摇,迟迟不掉,又好像下一刻就要滚进尘埃里。 那鸟儿使一整棵树都抖得厉害,终于逃出来,往远空飞去。一朵绢花随着落地,没人留心,就这么叫掩埋住...... 有一双靴子走到树底下。 靛蓝的,二指厚的底。边上绣着银色的松木纹,盘着小腿向上,向上,便看到一双手托着一只耷拉着脑袋的鸟。 “也不知道这是谁家的。”林言仔细看一眼那只鸟——还算精神,没看到什么明显的伤痕。甚至林言伸手的时候,还能够恶狠狠地拧林言的指肚。 “只怕是谁家不小心——快进来,外面又起着风呢。”黛玉见林言抱着那只鸟进来,细瞧才看出是只浑身雪白的鹦鹉。那鹦鹉也不知道是打那边逃过来的,约莫是冻傻了,这会进了屋子竟立刻恢复几分神气。 “我看脚上也没有什么环,这倒不好寻主人。”黛玉给鹦鹉放下几颗瓜子,鹦鹉吃了,态度立刻和善起来。 “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 “佛奴,你听,这小家伙还会吟诗呢。”黛玉原只将鹦鹉在桌上放着,这会见他抖擞羽毛,昂首阔步。又听他张口念诗,竟不似寻常鸟儿学舌,却把音律平仄也讲得。由此心里喜爱,试着伸手将松子剥了给他吃,鹦鹉吃了,却更得意些。 “云千重,水千重,身在千重云水中。” 鹦鹉颇通人性,像是看得懂黛玉眼中喜爱。两边翅膀半张,头顶冠羽耸立,踢踏着脚步在桌上走动起来。 “萱草生堂阶,母且倚门望,不怕岁月迟,云日明松雪,西山进晚风......” “这鸟......尽都背乱了,只怕是贪吃松子,才这样卖力气。”林言伸手去摸,险些又遭一击。黛玉赶忙牵了他的手查看,见没受伤,便将林言的手丢开,笑道:“你还说嘴?这小东西只怕还听得懂呢。” “还是我把他抱进来的——姐姐,你仔细他刮了你去。” 鹦鹉扑棱棱乱飞,林言好不容易才把他抓住,拿手帕暂且裹住,又交给小丫头照顾。那鹦鹉也许也累了,这会安歇下来,不再生事。 “姐姐,我......”林言把衣服理平整些,刚坐下,想与姐姐说一会话,却见一个小丫头打帘进来。 “姑娘,外头有人求见。” “怎的这个时候?”黛玉一怔,跟那丫头问道:“你可问了,是谁家?” “不是谁家,只一个来的。”小丫头想一想,跟黛玉道:“她自个说是得了姑娘的恩惠,这会是来道谢的。” 林言问询的目光朝黛玉看去,黛玉眼睛眨动几下,方恍然道:“既然如此,倒不好不见,你好生将人请过来。” “姐姐,是什么人?” “前一段时日我伴着陈夫人上庙里还愿,回程时候在路上见着她倒在路上。”黛玉说到这儿,指节按在唇下,却有些不好意思:“原本因见她面黄肌瘦,便吩咐人领她用些吃食,又请了大夫——原想着等你回来与你说起,只是正好听你说了淮安王世子的事,竟是全抛到脑后了。” “姐姐既然未将她带进府里,她怎么找来的?” “她倒下的地方便在路当口,偶然见着也未可知。”黛玉摇摇头,又道:“她当时诉说是跟着父母逃难来的,只是如今父母皆已弃世。你若心里有疑惑,待会人来了,你问一问便是。” 正说着,外面人已经带进来。林言循声望去,先看到一 个怯弱的影子。 那是一个极单薄的女人,皮肤白皙到像个纸人。只是纸面叫泪水透尽,于是那白皙便泛着青灰。这时候天已经冷下来,她身上的衣服却还像是夏衣。 黛玉请她坐下,又使人奉上热茶。那升腾的热气好像把她的魂魄暖回来,她怔一怔,眼泪便‘簌簌’掉下来。 “后来使人去医馆问,说你已经走了——之后可还好些?” “是......多谢姑娘搭救......”女人垂着头,用两根指头把泪滴子夹走。林言没有吭声,只是默默观察着这位意料之外的客人——她说话时还有维扬一代的口音,但很轻浅,林言料定她一定已经在京城生活很久。 “我今日来,一是想谢过姑娘救命之恩。二是......”她年纪应当比林言和黛玉要大,约莫二十岁上下。可是说话时常磕碰,好像总是迟疑,不敢高声:“二是想......想自卖与府上。” “你若无有生计,府上倒还有些散活可以予你,并不一定要签下身契。”黛玉听到这里,眉头微微颤动一下。指节自唇下垂到炕桌上,安静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姑娘......我,我家中无人,实在——” “你若看得上我家,确可以在此做些活计。一食一饭不会短缺,亦有房屋给你。”黛玉话到此便住口,女人的脸很缓慢地扬起来,只是眼睛依旧钉死在地上。 “多些姑娘,多谢公子。” 几人又闲散聊几句,女人被引下去。林言一直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脚步声消失,才跟黛玉道:“姐姐为何把她留在府里?” “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 林言点点头,却听黛玉叹道:“我那日隔着帘子听她说话,只一句便听清维扬地界的乡音。再则咱们这边虽僻静,却并非荒无人烟之地,她明明白白倒在街上,难道旁的来往人家都是一副铁心肝么——想来是等着我们呢。” “姐姐既然也觉得疑惑,为何还要——” “我心里总存一个不安的影儿......且不知她是谁派来,只有一便有二,这一计不吃,难保不会有下一计。”黛玉拧一下眉心,林言抬手,在她额头两侧细细揉着。 “既如此,不如将她暂时安置在家里——且不叫她进内院,家里人并没有那样琐碎的唇舌,只管把她盯紧。看她要传扬什么,当真做了,我们也能准备后续。” “说的也是,只是这样却要辛苦姐姐。”林言的手都被黛玉握住,得了一个安抚的笑,自己的嘴角也缓缓弯起来。只是眉心还皱着,不住盘算这会会是谁把主意打到他的身上。 黛玉也留意这一点,她一下又一下抚着林言的手背。看他慢慢放松下来,心底却始终盘旋着说不出感觉—— 她总觉得,那女子该不是心机深沉的性子。 第64章 过新年又过一年 “怎么?你也要去拜娘娘了?” 树上的叶子大都落下了,未落的也干枯,挂着雪,随着风发出‘簌噜噜——’的响动。 秦向涛倒坐着,双肘交叠支在椅背上,看向林言的样子却实在不像在说一件值得夸耀的事 第68章 “老太太说娘娘往外面递信,说很是想见一见我与姐姐。” “谁叫咱们林公子出息,高中解元,光宗耀祖,宫里的娘娘只怕也面上有光。”秦向涛笑嘻嘻,他家也有在宫里的娘娘,甚至还是一位皇子的母亲——但他家不领省亲的事,如今看来反而乐得清闲。 只是笑着笑着,他又皱起脸。 “你方才说,日子是上元节?” “是。” “会试不是定在二月?你不愿去,干脆拿这个——” “向涛,你就别乱出馊主意。”陈谦时拧眉,在桌子底下踢了秦向涛一脚:“万一皇上知道了,难道还能夸奖么?” “那怎么了,我家压根不接省亲銮驾,皇上还夸呢。” “你也知道你家不接,这边园子都建好了,能一样吗?”陈谦时瞪了秦向涛一眼,又跟林言道:“你且安心,今上不是那般不明事理的。” 秦向涛还叽叽歪歪叫着,陈谦时烦了,扭脸跟他道:“你再胡乱说?幸好是跟我们,不然传扬出去,你叫娘娘怎么做,三殿下怎么做?” 提到宫里的姐姐和皇子外甥,秦向涛一瞬间坐直了,脸色细瞧还有点冷硬:“我记得了,谦时,你别说了。” 林言没吭声,只在这会才又如常说笑。他家没有亲近的为官长辈带领,原应当教导他的父亲缺席,最亲近的几个偏偏又教不得他。 这总令林言有些被动,行动起来也更加仔细。 “对了,你之前赴淮安王世子的约,怎么样?” “还好——”林言简单把当日赴约的人说了说,唯独有关于‘傅家’的事在舌尖盘旋一圈,又吞咽回去。 ——这怎么好说,难道说‘世子怀疑我是他的表兄弟’? 抱着他从洪灾流民里走出来的母亲还葬在扬州呢。 基于此,林言更怀疑淮安王世子有其他的用心,只是因着他父母未明,却拿此事来激一激。 想到这里,林言心里又多几分不快——淮安王世子一向拿这件事与向涛作对,这会又轻易用来做借口。这样看来,这位世子倒真不是值得深交的...... 秦向涛与陈谦时见林言久久沉默,不禁有些担心。叫上两声,林言回神,跟秦向涛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那世子真跟向涛说的似的......” 自觉英雄所见略同,秦向涛笑得很得意。 “还有呢?” 他们这三个朋友,一文,一武,陈谦时初见只觉并不出色,但其实他是三个人中最敏锐的一个。因此这时听到他追问,林言也不觉得奇怪,索性他并没有隐瞒的意思,坦诚道:“世子说,想把我引荐给傅大人。” “傅大人?” 饶是陈谦时,这时也不禁愣了,竟问出个傻问题:“傅老大人?” “不是,不然我这会恐怕正跪在师父书房门口请罪。” “啧啧,别管傅老大人还是傅小大人。你要是真的登门傅府,我肯定上谦时家里听你挨打。”秦向涛又开始笑嘻嘻了,只是没有笑多久,看看林言,又摇头叹气:“这小子是要害你啊。” 都知道斐自山跟姓傅的有前仇不对付,如今盯上这打小教养起来的儿徒弟,秦向涛疑心甚至等不到‘清理门户’,斐先生自己就会先气昏过去。 但事情还是要问清,问清才好跟父亲回禀。 “到底是哪个傅大人?” “二老爷。” “二老爷?”秦向涛撇嘴:“我觉得也可能是冲着我来的。” “自作多情。”陈谦时不屑。 没理会秦向涛又吱吱哇哇什么,陈谦时只跟林言说:“这件事你也不要急着动作,反正只是口头——一无名贴,二无请帖,你现只当那是个水泡子就是。” 见林言点头,陈谦时又叮嘱道:“我与向涛自会告诉家里,若是有旁的消息,一定告诉你。” 外面的雪还在下,屋子里流淌的尽是暖意。 “姐姐方说,这雪像什么?” 林言刚回来,听见黛玉正跟紫鹃、雪雁一起教那鹦鹉念诗。这鸟儿是好吃懒做的性子,剥个松子念一句,两颗松子念一对,若是剥三颗就不念了,只顾着吃。 “我看着,竟像兔子。” “兔子?”林言肩膀上的雪还没化开,凑近一瞧,边角绒扎扎的,确实像兔子的绒毛,满团可爱。 “那怎么好,我把人家玉兔热化了,等到中秋拿什么还回天宫?” “那便你自个拢着吧。” “我自个拢着?” “你自己得了,我看玉兔倒是不愿走。喏,钻进去了。” 林言低头一看,那落雪的地方如今已是更深的水色。于是把衣服给了小丫头,自己笑吟吟坐过去,黛玉就着姿势,往他指尖摸一 摸,甚是满意:“这回那手炉总是起了用处。” “我出门一次,姐姐叫人提醒我三回,想忘也忘不掉。” “你尽惹我,上回我不在,你自个一次就记得。偏我在时你就记不住,还要跟我委屈,说我不提醒你。”黛玉说着,手指搭在下巴处,看着林言竟轻轻笑起来,道:“怨不得我的炭火不红,原来是烧到你耳朵上。” “什么?什么?谁烧到了?”凝儿方才昏昏欲睡,这时候话听半句,一下子精神了。屋里人听到她这话都笑了,黛玉看小丫头回神来脸都红,便拢了她在炕上,笑道:“烧着他了,你瞧,他耳朵是不是红?” 凝儿看了一眼,拿黛玉的袖子遮住眼睛,不说话了。 黛玉一面由着她,一面又说起年节事。一月十五上荣国府恭候,但再往前年节却也是要好好过。 提前两个月给府里人加过月钱,又早早裁剪过新衣。黛玉理事自有章程,上下有度,近到年节不仅不忙碌,反而清闲起来。 “现下最难办的就是剪花、写字。”黛玉笑吟吟的,面前还摆着几张剪好的窗花纸。 “那我来写福字。”林言立刻知道自己的任务,很乖顺地听从家主的安排。 “好,叫哥儿来写,咱们也沾沾读书人的文气儿。”底下的丫鬟婆子还笑着,林言和黛玉也笑着。 他们在自家依旧没有改称呼,好像只要有‘姑娘’、‘哥儿’,便有‘太太’、‘老爷’。 林言移到桌子上,沾了墨水,写下一个样子标准的‘福’字。 “你今儿与你师父说了淮安王世子欲把你引荐给傅大人的事?” “说了——”林言顿一顿,又若无其事低下头写字:“我也传信给师兄了。” “也好,自己关着窗户闷头思量,便读不出集思广益的妙处。”黛玉微微点一下下巴,刹那的担忧在眸子里一闪而过。 屋外雪落声渐渐止息,屋子里的丫头婆子慢慢都下去了,踩在积雪上嘎吱响着。黛玉听着她们笑,说要赶紧扫了去,免得冻结实了使人滑倒。 “佛奴。” 林言停下笔,又坐回来了。 “今日凤嫂子使人来,我借口天冷咳嗽又犯,且推了。” “嗯......” “佛奴,年节只我们两个过,也是很热闹的。”黛玉顿一下,又道:“在苏州,不也只我们两个守岁么?” “是,那会师兄还给压岁钱。”林言笑起来:“只是也不算只咱们——紫鹃姐姐、雪雁,文墨,还有凝儿他们......” “说的是。”黛玉也笑了:“到时候点上灯笼,再放些炮竹——” 她的手被林言握住了,指肚上的是什么?握笔的茧子,还是骑射练出来的?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节似乎总是容易引起愁绪...... 黛玉握着林言的手,忽然想起那个怪梦。 那个梦里的,虚无的影子,那只穿透过去的手,近在咫尺却呼唤不得。 转眼便是新年时候。 林言与黛玉依次往各家拜年,斐先生的压岁钱向来是双份,这一回还送了黛玉一套老夫人府库里的棋具。黛玉猜是林言对傅大人回避的处理方式让斐先生很得意,小孩子气地压人一头。 荣国府里还和往常一样,被老太太搂在怀里念几句心肝肉。只是这回荣国府里忙着准备节后恭迎皇妃,对于留林家姊弟共度新年的话便少说几句。 这其中最失落的当属宝玉,只是这许多人盯着,尤其对上林言那黑漆漆的眼珠......他到底没能上去跟他林妹妹多说几句,只能依依不舍地叫她那日千万记得早些到。 林言对于宝玉其实没有过多看法,甚至从前还因为自己还得他遭受斥责有几分内疚。可是自从梦里得的那句‘有凤来仪’变作现实,他对上宝玉就忍不住多看几分。 莫非这世上真有鬼神奇异? 林言在心里深深怀疑着。 荣国府的年节没能好好过,但林宅却是很热闹的。 主家大方,不吝啬银钱,穿着新衣放鞭炮,衣服上燎了洞才被爹妈说。有年纪更小的被爹妈使唤过来讨吉利,围在林言跟前央着要在额头上写‘王’字,林言一面嘀咕这好像是端午的风俗,一面又给他们写了。 第69章 酒也是用的雄黄酒。 ‘王’字写完,转眼林言就被淹没在各种‘吉利话’中。 黛玉看着,笑个不停。林言奋力往这边走,把那些吉利话也引过来了。 “我看看——竟个个都写了,不枉费听许多次‘高中’。” “这时候拒绝,总觉得不好。”林言叫他们散了,做事大方的林哥儿偎在姐姐身边嘀嘀咕咕。 “好了——”黛玉牵着林言的手,院子里的炮竹燃起来,像是倒悬的雨,漫天金红。 “下回年节,这爆竹该再预备多一些。” 第65章 见皇妃游园听赏 “原你便是姑母家的哥儿,我于圣驾前,亦听圣上讲谈你事,到说是少年才子。” 元妃伸手,先是那腕子上的饰物冰冷,可之后林言也没觉出手掌温度来。 “臣,得幸上锡洪恩,不敢妄自称‘才’。今闻夸赞,不胜惶恐,往后定当谨记。恭谨勤勉,报效朝廷,不负圣恩。” 林言原与宝玉等一并侯在外面,听里面元妃传唤才来拜见。元妃方才眼中似有泪意收敛,见着宝玉,搂他在怀,话未说几句却又闪闪着落下来。 好容易止住,又叫林言近前。听见元妃说到皇上竟探及过他,林言心中不惊奇。只是这话自元妃口中说出来,又观察到旁人因此神色各异,却叫林言多想几分。 元妃亦是晶莹剔透玲珑心肠,见他宠辱不惊,不由暗暗点头。待听过林言谢恩,又将他拉近一些。 “果真是宿儒弟子,自有一番报效家国的风骨。” 她一双眼睛尽叫金红之物映照,端庄大气的样貌,这时看去不知为何竟有几分可怜。这是林言第一次见过这位荣国府的大小姐,满身皇家威仪,眼睛却好像是身子里的泪水收不住,满了,漫上来。 林言有一阵恍惚,心中渐渐也感受到一丝茫茫然的苦涩。 他是第一次见过这位大姐姐,但不是第一次说起。自封妃伊始,关于背后原因的揣测就绕不开娘娘去。 只是那时候元妃的样貌很虚幻,只在这一件事中作一个影子。 而如今...... 这会还元妃牵着他,她的那只手的温度和饰物融为一体,都是天家赐予的奢华,一样的尊贵,一样的不可近人。 恰在此时,尤氏、凤姐等来启请贵妃游幸,元妃于是起身,吩咐宝玉导引,又点林言在旁。 这省亲别院林言之前便来过一次,只是那是被‘有凤来仪’四字扰乱心神,这会与诸人走在园中,却连这连绵仆婢也做了园中一景。林言与宝玉皆在前,因林言来此不多,还是宝玉指引。一众人过了几处楼阁,观赏几处山水,元妃自是夸奖着,只是末了,又劝叹息道:“却是太豪奢些,往后还是不必如此。” 林言离得近,听得这句叹息,倒有些意外。 筵宴开,诸人又作陪。元妃起了兴致,又赐下新名。林言最在意的‘有凤来仪’赐名为‘潇湘馆’,他朝那字迹多看几眼,不知怎的又想起梦里的那句诗。 ‘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边正想着,元妃吩咐在旁的妹妹们各题一匾一诗,又叫宝玉为几处馆舍各赋诗。她吩咐妥当,唯独空了林言,这时又笑起来,跟林言道:“你的学问是经了各位宿儒考校,我只微才,不好乱加指点。又因宝玉自幼为我教引,如今权当考验他去,并非不知晓你的才学。” 林言岂会说二话,当下恭敬说着不敢。元妃只叫他不要如此拘礼,又道:“你不必如此自谦,十来岁的解元,世间少见。我忝颜居长,待会说不准倒要你一并来与我品评。” 这边话方说过,小太监就将各位姑娘的呈献上来。元妃一应看过,笑道:“到底薛、林二位妹妹额外不俗。” 林言自元妃说完便退下,贵妃没叫他写,他自个就顺着到了黛玉近旁。见她笔上墨迹已干,便笑道:“姐姐恐怕还不尽兴呢。” 黛玉含笑嗔他一眼,却不反驳。她先前还未逛过这园子,今日走马观花似的粗略见过,倒觉得是难得的景致,望之不俗。只是元妃那句‘ 太豪奢些‘也搁在她心里,又想起林言曾与她说起的太上皇与皇帝,还不知是怎样叹息。 两个人正低声说着,却见宝钗自宝玉那边过来。黛玉于是止下话头,笑道:“宝姐姐,你这是支了什么巧招儿救他,使得分明把你看作个神仙救星?” “你若说‘神仙’,现正穿着黄袍上座。你若说‘救星’,只怕还要等你了。”宝钗笑着,轻轻捏一下黛玉肩膀:“他慌得什么也记不住,从前读的书,现在连个‘绿蜡’都记不得。” 见林言与黛玉只笑,宝钗又跟黛玉悄声笑道:“你且去瞧瞧,再晚一刻,只怕什么‘赵钱孙李’都要秃噜出来了。” 黛玉听她这样说不禁好气,遂牵了林言,往宝玉那边过去。宝玉听见声音,抬眼见是他林妹妹来了,登时大喜。随后又见林言,那笑意一瞬间变得不太真心。林言的手指不自觉摩挲一下,有些尴尬,但只作不知。 方才宝钗说诗,黛玉来也是看诗来的。宝玉忙将写好的给了她看,姊弟俩头挨着,一并将现有的几首读过。 “依你看,现今哪一篇该当魁首?” 林言依序读过,听见黛玉问他,却觉得即便呈上去,只怕也叫元妃心里叹息。 诗是好诗,只是这要呈给皇帝。皇妃省亲,身边太监宫女无数,计较起来只有皇上一双眼睛。 元妃也是皇上的眼睛。 林言毫不怀疑今天的每一句话,每一处行程乃至各人反应都会叫皇帝知悉。 这省亲别院——大观园的豪奢程度绝对不会是皇上希望看到的,而元妃要写诗,看得也不仅仅是她弟弟的才思。 只是宝玉显然没想到这一点。 林言知道姐姐也看出来了,她的呼吸微妙地变换一刻,忽然与宝玉道:“你现已作三首,可只缺‘杏帘在望’了。” “好妹妹,我这会实在愚笨,竟连半个句子都想不得了。”若换了平常,宝玉少不得跟老太太撒娇逃过。哪怕座上是大姐姐元春,他也能买娇躲过。可那是元妃,要他作诗,他不能作不出来。 若换了平常...... 宝玉却又跟犯了呆性似的,捏着笔不动了。 黛玉方才已得一句,如今见他这般,又觉上方几道视线过来。于是跟宝玉道:“你且将已作三首誊抄,待你抄完,第四首也好了。” 宝玉自然听出他的意思,眉宇飞扬,妹妹菩萨叫个不停。 林言还在看他前面作的几首诗,有凤来仪中的一句‘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读罢,心里却留下悲伤的影子。 他还愣神,在心里反复默念这一首,忽然一个团子掷到宝玉跟前。林言回头,黛玉抿唇冲他笑着。 “这是累着了?”她的声音好像雨滴滑落一片花瓣的瓣朵。 一首‘杏帘在望’点为首,又是一番赐物喜乐,贾兰此时也随母在旁,元妃将琼酥金脍等赐与宝玉,贾兰、林言。 贾兰许久未见林言,这会却偎过来说话。他自幼得母亲教印,外祖又任国子监祭酒。这位姑表叔在国子监读书,又高中解元,他竟由此便觉林言比亲叔叔还要亲近。 “言叔。”他只离母亲几步,便叫李纨看住。只好回身与母亲禀告说到言叔那里,这才挪身过来。 “你方才没能一展才学,却是叫我觉得可惜了的。” “这有怎的,你二叔做的难道不好?” “言叔拿我当小辈子,搪塞我呢。”贾兰笑一声,尚稚嫩的脸上透着点从长辈那里学来的冷。现在还只是当泥浆似的糊在脸上,可等下几场雨,吹几阵风,恐怕就冻实在脸上了。 林言看着,恍惚觉得贾兰似乎长得太快些。 贾兰却没觉得怎的,自顾自道:“果真的皇家仪度,见之便叫人拜服。” “你若有心,等往后考个状元打马游街,只看你的状元红。” 这话是惯说的,但贾兰听来还是很高兴。然面上只透出些谦逊,笑道:“我还等着看言叔谱一段佳话呢。” 林言的嘴角扯一下,他有点好奇贾兰嘴里的‘佳话’是什么——不过佳话又假话,细说来反而没意思了。 这边正说着,顶上又许排演戏目。贾兰退回去,林言只坐在原处。戏目点了四出:《豪宴》、《乞巧》、《仙缘》、《离魂》。 林言眉毛不由得一跳,只觉得不仅宝玉那句诗叫人心里悲伤,现这几出戏目也叫人觉得不大妙。 台上做尽悲欢,台下笑语晏晏。杨贵妃与唐皇尽享荣华之时,只怕不曾料想马嵬坡的惨淡。又或许她料到了,只是她自己也是唐皇宴上的一道美景,后面残败也只是无可奈何,徒留美人花落的哀叹。 杨贵妃在台上唱,贾贵妃似乎是笑着的。 她赏了唱得得了她意的小戏子,撤下宴席,又四处游玩。这耗费许多金银时日的省亲别院只是皇妃脚下的一处景观,等她回到宫里,回禀了皇上,又只在几句之间。 第70章 自此消散无有声形。 林言心里陡然响起这样的声音,他抬起头,那扎在树梢上的绢花依旧明媚亮眼。 又不过多久,有太监来禀告赏赐之物一应备齐。诸位姑娘每人得新书、宝砚,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林言与宝玉亦同此,只额外又赐林言一镇纸,只作勉励之意。 园子里随行伺候,微末服侍之人也不曾忘记,杂役厨丁皆有赏赐,一时间人人欢喜,满口叩谢天恩。 元妃还牵着贾母与母亲,她的眉眼在灯下又显出明晰的笑意。 “只觉还跟从前般,待太太睡下,自己竟悄悄点了灯火起来玩。困倦时睡下,还觉得日头长得很,明早还要往老太太跟前凑趣去。” 元妃是丑正三刻走的。 第66章 问哥哥我香不香! 且说此番为了元妃归省,荣宁二府上下尽心竭力,每日战战兢兢打点省亲别院,心中早已倦怠。如今元妃回宫,那紧绷许久的心弦松弛,各个面上便有透出疲倦,偏又要收拾打点其中陈设摆用,直到三五日才完。 这样忙碌的时候,林言本不愿多打扰。奈何老太太又抬出皇妃,说待贵妃回奏归省之事后,恐怕另有吩咐,只将黛玉与林言又多留下来。 他们依旧住在从前的屋舍,老太太吩咐人时时清扫,上面的窗纱连块颜色都不落。外面的枝子纤细却繁杂,堆在一起,映在纱窗上便作了一个庞然大物。 林言跟姐姐举杯,只当作年茶饮下。他俩的影子也映在窗上,随心所欲地自在着,像是浓墨挥上去的。 只是这种闲暇没有享受许久,有小丫头们来,说东府珍大爷请过去看戏。宝二爷已经要去,老太太使人来叫林言,嘱咐他也松快松快去。 “只管回老太太,说我待会就去寻宝二哥。”林言笑得有几分无奈。 那日元妃赐下物什夸奖,又说他落入皇上眼睛。荣宁二府忧虑林言日后有更大的造化,不肯他日渐疏离,这些日子更是热络地不可思议。 从前的私语尽去了,只把林家的一对公子小姐捧到天上去。 但几日搭起的通天梯不稳当,林言绝不敢踩上去。 此间暂且放下,再说宝玉。他知林言与他一并,心里不大自在,于是又等了贾琏、薛蟠等人,一行人一并往东府去。 他静静瞧着,知道自有奉承解元的郎君,不需要自己殷勤。于是心安理得,不免又生呆心,只想着不知林妹妹这时在做什么。 一时竟有些懊悔——早知林言出来,他就该回了老太太说不舒服,留在府里寻林妹妹玩去。 却不知林言一直往他这里留心,见他隐隐长吁短叹着,步伐微迟,一下子就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宝二哥。”林言叫住他,抿着嘴,眼睛弯得像一双倒悬的弯月——他眼睛本就漆黑,这时眯着,更是一片浓雾一样,看得宝玉不自觉怔一怔。 偏偏林言的口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和气。 “二哥,你走得这样慢,待会且莫埋怨我们不等你。” “就来,就来......” 宝玉愣愣回了两句,又跟过去,在心里安慰自己看戏总还热闹些。 确实热闹,只是太热闹些...... 贵妃省亲的热闹还没散去,《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戏文又热热闹闹搬上来。偏偏人人都喜爱,更因为觉荣宁二府炙手可热,于是更加吹捧起来。 宝玉待着没意思,扭头一瞧,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饮酒作乐赏戏,更不顾及这边。自思量更绝佳的去处,于是便悄悄往外溜。 只是人还没进到外面,冷不防却见竖了一两个影子。宝玉吓了一跳,再细瞧,才知道原来是林言与文墨在树丛前交谈赏看。 他是不惯热闹出来,林言却也站在这边。宝玉这样瞧着,心中不禁升起些‘惺惺相惜’之感。 “言儿。”他往这边唤,林言抬头,也笑道:“宝二哥?你怎的也出来?” “里面龙争虎斗,我是个蠢物,看不出好孬来。” “宝二哥若是蠢物,那世间也该少有奇才。” 这时说着话,两人便并肩走着。宝玉因这会赶巧,便邀道:“既然你也不耐看那些戏,咱们不如上那边去——我知道那里有个小书房,内有一轴美人像,画得实有几分传神。你也一并去,也与我说道一二。” “我粗俗,不通丹青,若是说的不好,宝二哥可别笑我。” 宝玉听他这样说,却正色道:“咱们这般说着,你何必自谦?你那位姓陈的友人不是最擅丹青?你们交好,难道没解说过他的画作?” 林言倒没料到宝玉这般说,风飒飒吹在脸颊,走廊上淡色的遮帘漂浮,倒像是他挂在书房里的那些没有印章和署名的画卷。 “解读别人的画,说的却也还是自己的心......纵使叫他听了,也只笑我们俗人。”林言喃喃一句,宝玉没有听清。 他俩一面说一面走,没过一会便到了那处小书房。还未入内,先听见几声低吟。林言还领会这是什么动静,就见宝玉往里窥视。 “宝......”他一句称呼还没叫出来,宝玉就已经踹了门。 一男一女,衣衫不齐。林言面色一变,登时就把身子转过去。宝玉喝一声‘还不快走’,那丫头就急着脚步跑远,林言依旧背对着,只听见那隐隐约约的声音远去。 他这时才敢回身。 宝玉方才着急,只喊一声‘绝不说出去’,这会见林言还杵在原地,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个‘教化好的正人君子’。 “言弟,方才的事——” “宝二哥只管放心,这般事轻易说出去,恐怕要害一条性命,我岂会这般不小心。” 宝玉听他这句承诺,倒也立刻放心。林言这会才看清男人——不是宝玉身边的茗烟又是何人? 茗烟还笑着,一面拢衣裳,一面又跟宝玉讲解那丫头名姓。林言忍一忍,见主仆俩都笑,不禁道:“二哥问名字做什么,这会本是无端撞见,有心帮着瞒下,不如做个‘全不知’。” 宝玉还没回答,茗烟就笑嘻嘻回话:“言爷还不晓得我们爷儿么!一等一的会体贴人,即便知道名字又怎的,不消说将来那丫头还能因此得救命。” 林言见他不当事似的,可又不是自己人,发作不得,只好道:“你俩既然有情,何不告诉知道,正正经经娶回家去,总比这般偷摸着安心。” 茗烟仍只笑嘻嘻。 “言弟,你是不知。这女孩子生来便是流水一样,最是干净澄澈,宝珠一般珍惜。可若嫁了人,那珍珠便蒙尘,最是可惜了的。” 林言听得此论,一时沉默,半响才道:“那敢问二哥,方才若不是你我碰上,换了旁人——这‘珍珠’可能够等到蒙尘?” 说到这里,他又微微扫一眼茗烟:“茗烟是二哥跟前得力人,倒可怜那小丫头年岁都不叫人记清。这会在此私会,万一被撞见,随意宣扬出去,不正经要罚做个典型?” 茗烟还笑嘻嘻的,偏又极大声叹气:“那只怪小的没福气。” “你言爷说话,这么嬉皮笑脸做什么?”宝玉拿脚在茗烟小腿肚子上敲一下,又跟林言道:“好弟弟,你说的这事我倒没想着。” 林言还等着宝玉再说些今后一定管教严些的话,可宝玉只说了这一句,之后又跟茗烟说笑去。 “二哥,这般事还是当上心——今日只是赶巧撞见,谁知......”林言的声音渐渐消下去,他听到宝玉跟茗烟说戏目无趣,说城外风景。直到说到要去看看袭人,朝林言问询,林言才又开口道:“二哥去吧,我且是生客,何必在年节惹人家忙乱呢?” 宝玉于是不劝,高高兴兴跟林言作别,领着茗烟走了。 林言还站在原处,他不自觉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还不如留在院子里看那过分热闹的戏。 宝玉偷着出去玩耍,林言自己又领着文墨折返,终还是坐回去。此时贾琏、薛蟠等已玩乐昏昏,见着林言只笑,嚷嚷着叫他也来同乐。林言推脱酒力不济,他们便也不理会他这扫兴的恶人,自顾自玩闹许久,晚些才一并回去。 只这一日实在在林言心里留存下不大舒服的影儿。 二月便要乡试,他忙着往斐府与国子监。这会见着这样厮混荒唐事,心里自是琢磨这样的事不知还有多少,上头人不惯,底下人又乱作什么样子。 有心想速速离去,偏老太太身上有些不爽利,更愿意常常见到儿孙,一时间竟把黛玉与林言留住。 昏的,钝的,淡色的太阳如蜡痕,并不觉得明媚,只还沉甸甸压在胸腔。 林言原说要与黛玉一并把一卷残本整理出来,只不知什么时候竟渐渐睡去,再醒来,耳边是压低了的言语。 很熟悉的声音,林言一翻身滚坐起来。只是上半身还没支起,就被黛玉按下去。 “瞧你,这般急慌慌坐起来,当心头痛。”她一面说,一面又刮了宝玉一眼:“实在气人,我俩好生歇着,偏你来惹闲气。都不搭理你,你自个嘀嘀咕咕,实在惹人清净。” 第71章 “好妹妹,好弟弟,我这就悔过,你俩且别怨我了。”宝玉站起身,打辑作揖,伏低做小,后又笑嘻嘻靠过来。 “好妹妹,你袖子里拢的什么香?好奇异!” “这会时候,哪里来的香?约莫是柜子里熏的,沾染上了。” “不是,不是。”宝玉摇头,又要细闻这是什么气息。谁知袖子还没牵在手里,迎面一阵拳风,那指节正顶在他的鼻尖上。 再抬头便不是神仙样子的好妹妹,而是眼珠漆黑,皮笑肉不笑的林弟弟。 “二哥,我与姐姐是一般熏染,你替我辨一辨,我袖子里是个什么香气?” 第67章 参会试先中会元 “你心里担忧府中混乱,我是知晓。可当着老太太的面,你跟宝玉是怎么回事?” 纸上墨迹已干,林言却不肯将头抬起来——那日见了荣宁二府人私下厮混,毫无忌惮,于是便知这顶上人是怎样一番姿态。赶巧老太太身子见好,林言不肯耽搁,扭头便说自己要预备考试,家中无人看管。却无论这会怎么请留都不肯,第二日便与黛玉回到林宅。 预备考试是真,心中焦急也不假。林言拗不过姐姐追问,又不好意思开口,竟身子一耸,脸就埋进手掌间。 “姐姐,你别问了。”他的声音闷闷的传来,黛玉有几分好笑,又实在觉得奇怪。 “他惹着你了?” “姐姐......”林言的嘴巴开开合合,热气散进他自己的掌心。飞不出去,反叫他脸上火热。他想着 宝玉要拢姐姐袖子的样子,想着那什么‘香不香’的,原本鼓动的心脏忽然就静止了。 他是不能永远和姐姐一处的。 林言在此刻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姊弟的身份将他们永远栓在一起,中间一个结扣的是斩不断的关联,却也是迈不近的隔阂。 ‘女孩子生来便是流水一样,最是干净澄澈,宝珠一般珍惜。可若嫁了人,那珍珠便蒙尘’——宝玉的观点,林言并不认可。 纵使明珠蒙尘,可那也该是持珠人的错,守珠人的错,退一万步讲,也是匣子的错,遮帘的错...... 珍珠一直是珍珠,尘埃是外界生产,不是明珠自己披戴的。 可他还是被那一个‘嫁’字蛰了眼。 父亲跟贾先生说,是‘女无人依傍教育,子无力教训文书’,这才在当年令他们到荣国府来。 林言抬起头,他看着黛玉,曾经那些他以为消失了的水漫盖上来,已然淹没到鼻尖。 他其实想过很多事。 贾宝玉,府里一直传扬着的‘两个玉儿’自然听到他心里。又因为姐姐从前与他玩过,林言便也悄悄琢磨着——长得俊俏,也算会哄人。虽说他不喜仕途,可自己若能仕途顺遂,外人再怎样也会顾及他的。更何况,将来没了依仗,贾宝玉职位又低于自己,姐姐在荣国府怎样都不会受气。 这才是林言急着入仕的原因。 他比姐姐年幼,比之将来的姐夫更不知幼小几何。他须走得更快更高,才能成为让姐姐不弱于人的倚靠。 可现在...... 陌生的情绪在胸膛里鼓动,好像他的五脏庙中供奉一座看不见五官的邪神。还未显现出引诱他供奉的样子,却在这时就急着扰乱他心神。 “佛奴?”黛玉的声音里透着忧虑。 “我没事,姐姐。”林言嗫嚅一下,别过头去:“我只是想着底下人这般厮混不着边际,姐姐往后还是,还是......” “我自知晓,你安心。正巧这年节忙乱,歇下来身上实在疲累。再有寻我,我便说不适,并不再去。”黛玉抬手时,袖上淡紫的垂带飘忽,不经意落在林言膝上,好像也给他生造一个极美妙的幻影。 那险些溺死他的水就这样轻易沉下去。 林宅里的姊弟俩闭门谢客,荣国府却不是‘客’,而是‘亲戚’。各样式的问候不间断过来,在林言即将会试的时候尤为如此。 会试当天,黛玉和林言行事与往日无异。黛玉只惯例样问几句,更多是担心林言的手腕。 “你现在有时写字多会腕子都发僵,还以为我瞧不出呢。”她拿小手炉的热气给林言腾一腾,看他只是笑,不禁心疼道:“可惜不许把我做给你的腕带拿进去。” “拿进去了。”林言拍拍心口,还是笑眯眯的。 “油嘴滑舌。”黛玉瞪他一样,却是笑开了。 文墨对这样的事从来上心,别人处置不行,他一定要自己再看一次。林言早习惯他这样的仔细,正与答应说着话,忽然就见文墨板着脸进来。 若不是林言与黛玉晓得文墨是什么脾气,这会倒也看不出他在生气。 “怎么了?” “哥儿,姑娘——荣国府派来车来,说请哥儿乘他们车去。” 林言手里的杯子都没晃一下,文墨便接着说下去:“我与他们说自家已准备妥当,不敢劳动——谁知那赶车的竟跟我笑说,他们这荣国府的车子出来,其余人自当避让些,也是使哥儿方便些。” 京城之地,说话竟如此不知分寸,可见平日狷狂。黛玉眉心拧紧,微拢袖口,只道:“便说不好如此行事,只好辜负一番苦心。佛奴,你只管乘车自去,他若有什么不满,就‘请’进来与我说理。” 文墨正要领命,却听林言声音。 “姐姐,我在里面考试,你在外面若真要应付这种事,只怕我也不能安心。”他思量一会,暗自恼怒那边怎么如此傲慢行事——也不知是谁的主意! “你就跟他说,我还要去斐府,乘着荣国府的车子去是丢两家颜面,我是万万不能的。” 文墨点头,又见黛玉颔首,这才下去。 黛玉看着文墨的身影消失,不禁叹一口气。林言由着姐姐还牵着他手腕,低声道:“再等等,往后定叫他们不敢这般擅作主张......” 自小客居,又是从母的血亲。即便多事不合意,起纷争,到底难抛开去。 最可恨是乱中有真心,真情参假意。彼此纠缠,真切是白藕丝长,最是微小处叫人难以舍弃。 “你宽心便是,你师兄还说呢,等你回苏州收租子去。”黛玉笑一声,带了宽抚的意味:“我只怕你挨了‘臭号’去。” 林言也笑起来,他挥挥手,好像也把那些晦涩摆脱。 “我倒觉得,这回必定名在前列。” “哦?那便借你吉言。” 两个人说的话好像倒转过来,只是大家听了都笑,正是那一点不悦都散去。 科举事,放在哪里都是阖府忙碌的大事。可落到这边,林言去考了,从上到下却都是若无其事。 厨房的李婶子嗓门大,一如既往地嘟囔帮厨放了太多香蕈,又嫌弃雕花不美丽。凝儿也是一如既往,昂首挺胸带着人往小厅送茶水糕点,辫子上的粉玻璃珠几乎要甩到贾府来人的眼睛上去。 “我们姑娘请几位姐姐吃茶吃点心,不必拘束着。”她很认真办着黛玉嘱咐的事,学着紫鹃的口吻道:“我们爷儿还没回来呢,辛苦姐姐们自再歇歇。” “劳烦妹妹,倒是我们在这儿耽搁了,一会林姑娘歇好了,还劳动妹妹带我们谢去。”几个携礼带情来媳妇赔笑,暗骂林言会试结束不回来,怎么一股脑扎斐府去。只是眼看这位表少爷要有大造化,皇上那里也有名,于是也狠心伏低做小:“咱们哥儿最是有孝心。” 凝儿唇角咧一下,把她们的话连带神情一一刻在心里,一会就跟姑娘告状去。 什么人嘛......他们林家的宅子又不是一夜间从地里拔出来的,从前也没见这样走动热切,这是哥儿科举得名才记得路啦?还是外祖家呢,呸!拜高踩低...... 她心里恼着,那几个媳妇却也心中连连叫屈。老太太惦记外孙,一天问上许多次,要他们来传话宽抚,又请林姐儿林哥儿往大观园住去。 大观园,好气派的园子。宫里娘娘开恩,说不许封着,只叫姊妹兄弟都住进去。 可这样的好事,林姑娘却只是笑着谢过心意。 还有那林哥儿——一门心捧着那个师父,这不就跟府里远了么。 桌上的茶换过几次,几个媳妇见凝儿年纪轻,眼神上的商量就掩饰得疏懒些。不过许久,就有领头的那个媳妇跟凝儿笑道:“还劳动妹妹替我们问个话,就说——” “叫几位等着了——” 进来的是文墨,他在几人身上刮了几眼,一瞧凝儿的脸色,就知道这几个准不是什么好的。 “我们爷儿刚在斐先生那得了吩咐,这会忙,身上也累。老太太惯是体恤儿孙,我们爷儿也感念着。这时急着叫我跟几位姐姐说来。”文墨一口气说完,根本不给几个人问话的时机,只把林言说的话原模原样背出:“场上倒好,从前算得勤勉,参加此试见天下才子,也算增长见识。不敢许诺说名,只感念老祖宗与列位长辈惦记,日后定亲往拜谢。” 第72章 对方摆了这副架势,几人再不满没捞着好处,也只能堆着笑说些好话后离开。只是心里还盘算着这林家不懂事,回去定要跟奶奶们说去。 她们走了,凝儿便到文墨跟前,皱着眉毛道:“文管事,他们回去一定说哥儿不客气,你怎么不多嘱咐一句。” “你也看出那是搬弄口舌的,休说是我,即便哥儿来了,他们也敢秃噜出去。”文墨眼中愈冷,咬牙切齿道:“且等着瞧吧,也只是如今压咱们一头,等往后......” 荣国府是很热切参与进林言的科举之事,参加会试前一次,参加会试后一次,重要时机不错过,只是其他时候无声。林言自己思量,估摸着最后一次该是放榜的时候。 而荣国府也没有让林言这一句话落到空处,非常体贴地应验了。 “中了!我们爷儿中了!” 那看榜的喜到极处,几乎面容扭曲。旁的人听到这儿,便七嘴八舌沾好 运。那人也跟与有荣焉似的,高指榜上姓名,由着他们看去。 “不对啊。”人群中似有认得他的,讥笑道:“会元公姓林,你却是荣国府的,我见过你。” 人群先是一静,旋即有人打圆场道:“那不就是正经外家?” “是外家。”那人群里的声音哼哼笑,又道:“哎,小哥,你荣国府贪的人家的东西可赎回来了么?” 看榜的听到这里却被下了脸面,可一番寻找,哪里见方才的说话人。 人群之后,一辆车掀起的帘角也落下去。 林言看向秦向涛,秦向涛耸肩,样子很无辜。 “我就是不愿见这样的人太得意。” “我晓得,多谢你。”林言又看向那榜文——他的名字正高高写在那里。 会元......会元...... 林言念着这个称呼,以为自己笑了。 他早已吩咐人往各府传信。 会试之后便是殿试,殿试有名,他就正式有了官职。 十六岁的进士,待到那时,谁敢欺他年轻,谁敢欺他林家无人,谁敢...... 谁敢把他的姐姐当作个物什,随意搭来配去! 第68章 阴影至不详预感 “师兄?你怎么到京城来?” 林言刚从斐府回来就听到下人禀告,吩咐文墨去跟黛玉说上一声,自己便带着窦止哀往书房去。 “你既然来了,跟门房说一声便是,何必在外面吹风?” “会元公家的门槛太高,我一介白身迈不进。” 林言脚步一顿,扭脸跟窦止哀道:“师兄这是怨上我了?” “师兄也知我家没甚长辈,我不上去,难道再叫人拿捏三年么。”一阵风刮过,林言握住自己袖口,把满身风都兜住:“师兄——” “好了,我也知你没奈何。”窦止哀咧着嘴,‘嗤嗤’笑起来:“我不过说一句,你怎么就连珠似的往外冲?” “我惯知师兄如此,只是这个当口,怎么还拿这样的话揶揄我?”林言和窦止哀一前一后进到书房,那满室书纸堆得极高,乍一瞧跟斐自山的书房没什么不同。 “师父很高兴吧?” 茶壶嘴里冒出的瀑布阻断一刻,紧接着又若无其事倾泻而出。林言把杯子奉与师兄,听得这句问,想着师父师兄的关系,只说道:“这是今年新茶,师兄尝尝。” “看来你家来了不少新客。”窦止哀说话意有所指,也不在乎什么礼节,咕嘟咕嘟牛饮下去——喝酒似的。 “也算不得新客......”林言的嘴角抿一下。 “师父怎么说?”窦止哀没叫小师弟三言两语搪塞过,他放下杯子,目光炯炯望着,闪烁着幽潭潋滟的光波:“师父很高兴,是不是?” “师父自然是高兴......” “你这副样子,是怕我伤心难过?”窦止哀的声音里透着些不可思议,他猛然起身,左右绕着林言来回踱步,又俯身细看他的神情。直过了半响,才喃喃道:“林言,你让我觉得有些愧疚了。” 那声呢喃太轻,林言没听分明。 “师兄说什么?” “我说你,说你家的事,我确实不能只凭自己想的去。”窦止哀叹息,看上去倒多了些寂寥的意思:“你家几代列候,又有荣国府的外亲。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却要养着许多张嘴——再叫你拖几年没官身,确实也不行。”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自己能做主,总好过一聋二瞎地乱使力气。你能中解元、会元,旁人也看得出你能力。”他好像在跟林言说话,又好像在安慰自己。 林言一直觉得自己跟窦师兄相处极好的,但这时候,他却莫名觉得满身不自在。喉咙里干涩,他轻轻咳嗽一声,跟窦止哀道:“师兄,你几时到的京城?我叫人引你去歇息吧?” “不,我不在你家住。”窦止哀一顿,笑了:“我是特意等你从斐府回来才上门的。” “师兄——” “哎,你别作这等神情,你师兄我不在乎。我与斐先生做师徒的日子比你小子年纪还长——他若是知道我住在这儿,只怕也顾不得什么大儒的风骨,急着就叫家丁打上门来,省得我带坏他的爱徒。” 许多年来,这是林言头一次听窦止哀在谈及师父的时候用上这种口吻——不是那种故作轻松的调侃,而是真切带上冷漠。 哪怕他依旧认为自己是林言的师兄。 “你之后再往斐府去不要特意提我,但他若问起来,你也不必替我隐瞒什么。他若问我跟你说了什么,你就照实说。”窦止哀说到这儿,却还是带些无奈和怅然:“你不似我,你几乎是他养大的。要你替我瞒着,他看得出,你自个心里也难受。” 外面的风瑟瑟,分明是向着暖处走,林言却觉得陡然冷下去。浓云过,太阳被遮盖着,书房里陡然暗了一层。他跟窦止哀又喝过几盏茶,到了午饭时候,窦止哀不肯留。 “行了,你陪着你姐姐去吧。”他笑一声,没叫任何人送。深沉的褐色像是树的驱赶,只是树不会在路上行走,树有落脚处。 而林言甚至不知道他这个师兄又要去何处。 文墨在他耳边轻轻唤一声,林言回神,默默叹一口气:“走吧,到姐姐那边去。” 黛玉今日过得不太快乐。 林言因着怕姐姐等候他,吃得晚了,午后不舒服。因此一路急着过来,却是袖口兜满风,袍角也添几道折痕。 临进门,他一面理着衣服,一面想着怎么把今日事与姐姐说——先说师兄说的事,轻描淡写些,不能叫姐姐掖在心里想着。再说斐府里大师兄的嘱咐,请姐姐也帮忙留意着。最后着重说师父的夸奖,也叫姐姐乐呵乐呵。 可是他一进门就见黛玉歪在炕上,两手抚在额头两侧,眉心拧着。连他来了也没察觉,于是瞬间就把方才的话抛到脑后。 衣裳也不理了,夸奖也不说了,三步作两步,林言坐到黛玉身边,在外关穴处细细揉。 “你师兄走了?”黛玉这时后知后觉,手腕一转,反手在林言手腕。虚虚搭着,只感觉到似有若无的暖。 “是,只是不知道师兄稍后往何处落脚。”林言想着窦止哀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不自觉又叹气。 “有事来,无事去,倒把自己活得像个神仙,轻易不入世。”黛玉强笑一声,与林言对视。他俩都心知肚明,若是真的不入世,窦止哀就不会来到这里。 林言心中忽然冒出一个鬼影,想着师兄不说,自己凭什么不能叫人查去?总不能只许他窦止哀话里有话,不许林言窥探天机...... 可这时候,林言唯有苦笑。窦止哀料定他连一句假话都不愿对师父说,自然也拿捏准林言做不出私下调查他的事。 他的手还空出一只,在黛玉手腕上两寸处细细揉,直将那一处捂得发热,头上那细密的疼痛便也默默消隐。 “今日凤嫂子使人来,说上回宝姐姐生日,我们虽送了贺礼,可因着你考试并未前去。又说起都往大观园里搬得了,也给你我空了院子,想着姊妹间玩一玩去。” 林言闻言一怔,好像被人逮上一艘动荡的船,颠簸吵闹,晃得他几欲呕吐。他停了半响,才在虚空中寻到自己的声音。 “是哪间院子?” “宝玉挑的——我的是潇湘馆,又说你读书需静,便另寻了一处,只题名‘自在居’。” 自在,自在,不加词藻,反是返璞归真的祝愿。 可林言只在眼前看到生了黑斑的翠竹,还有缺了人气的屋舍——‘吱呀吱呀’的门闸腐朽声又响在耳边...... ‘以我见故,流驰生死,烦恼所驱,不得自在’。 那个梦里的地方—— 那个在虚无中慢慢坍塌的居所里—— 住的是他的姐姐! 都对上了:大观园、潇湘馆,乃至竹子,系在树梢上红得亮眼的绢花...... 那么,现在还有什么没有应验...... 第73章 林言的牙齿忽然一疼,他这才发现自己竟打着寒颤,上下牙齿都剧烈磕碰起来。原本是他牵着姐姐,这会却是黛玉拢着他的手,温度渐渐返回来。 “佛奴,佛奴......”黛玉被他这样子吓了一跳,握着他的手,急急呼唤两声,才见他找回神智:“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我只是心里觉得烦......姐姐,我们以后不住那边——” “好,好,我们不住那边。”黛玉捧住林言的脸,只觉得手掌间的肌肤冷得厉害。 ——好像她眼前的人本不存在。 黛玉的心里莫名打个突,这叫她自己也颤抖起来。 林言忽然张开手臂,紧紧将黛玉抱在怀里。黛玉先是一怔,旋即环住他的肩颈。而在黛玉看不到的地方,那双曾被说过于黑沉,恐怕把心思都吞下去的眼睛暗含汹涌,生造出一个漩涡,把平静的水面绞得粉碎。 但是黛玉的手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脊背,于是那漩涡挣扎着,怔愣着,慢慢又平复下去。 只是心间有人拿着刻刀,缓缓雕刻着那尊邪神的样貌。一下,两下......‘簌簌’的声音不曾间断,灰屑就渐渐积沉。 林言垂下头,脸便埋在黛玉颈窝。 “姐姐......”他极乖顺地将身子伏低,轻轻唤一声,然后便再没有声音。 黛玉仍旧一下下轻拍他的背脊。 翠竹,潇湘馆——大观园。 那些东西,黛玉第一次见到就认出来了,她知道这些曾经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曾将她囚住的屋舍真切做了分与她的居所,那幽静的翠竹也含带上似有似无的寒意。 是预知梦么?黛玉心中想着,而佛奴的反应实在叫她始料未及。 她又想起梦里握不住的手,还有握住以后又将他们分开的门。 黛玉想起那些捧着白衣向她走来的丫鬟,又想起林言最后凄厉的声音,只觉有一双手将她魂灵抽出,拧攥在掌心。 假若真的是什么预知的梦境,她也不会哭着等候。哪怕只在口舌,她也要那妖鬼邪仙知道她的脾气。 不自觉的,黛玉将林言拢地更紧。 第69章 变故生孤灯夜长 “你是犯了傻,他不说,你就当真不问啦?”秦向涛猛地擒住林言腕子,林言一时不察,半杯茶都泼洒在袖子上,湿淋淋贴着,先是热,之后就是永久的冰凉。可秦向涛没注意这个,他还抓着林言,颇为恨铁不成钢:“你就是总把人想的太好——你,万一他是存心诓你,你还巴巴喊他师兄呢!” “这真是稀奇,我只说师兄未在我家居住,怎么到你这儿,就揣摩着是他怀了祸心?”林言拿帕子抹去那些水渍,却有些不解。于是不急着挣开秦向涛,扭脸道:“从前不知你有这样的想头,那你说,我当如何?” “当然是使人盯着,看他与什么人往来。” “向涛!”陈谦时一皱眉,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秦向涛一脚:“这怎么行?若是没得什么,言弟和窦先生的情谊可就坏了。” “他这样满口话玄机,这样的当口只作哑迷,我看就没把言弟当师弟。”秦向涛挨了一脚,却是动也不动:“不过是仗着斐先生是文人,好个面儿,谁知道——” “秦向涛!我师兄为人如何,我自然比你知道得清,你这样说来,不如说我也与他一气!”林言没料到只是回答他们问师兄登门的事,到头来竟引来这样的话语。一时也恼火起来,头一回喊了秦向涛的大名。 “行了,是我失言,往后必不再说。”秦向涛一摆手,把一整杯茶喝个见底。陈谦时叹一口气,跟林言道:“他今日心情不好,你别见怪。” “怎么回事?” “之前我们不是说起北地的战事?原本秦将军答应此番向涛也去,谁知——”陈谦时顿一顿,声音压得更低:“皇上已经三日未临朝了。” 林言一怔,他并未听说什么辍朝的消息。只是略微一想,便也压低声音:“太上皇?” 陈谦时点点头,又禁不住叹气:“原本是要出征的,只是太上皇说不宜此时动兵......” 林言点点头,他忽然想起一事,道:“我听闻太上皇还是皇子时也曾亲征?” “是,那是太初三十年的时候。”秦向涛对这个熟悉,这时也回过生气,加入他们的话题:“那会太上皇还因为抗旨——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竟真的不顾及仁宗的皇令,为此还在北地守了三年才被准许回京。” 林言点头,还想再说什么,却见秦向涛眼睛一亮。 “咱们上东郊围场跑马去!”秦向涛‘嗨呀’一声,扯着二人袖子就要走。 “且别慌,我还得跟陈大人、秦将军告辞去。” 林言与秦向涛来了陈府,只是这一回秦将军也来了。三个年轻人一起来与父辈说起,轻易得了准许,又轻轻快快地走。 陈大人的目光一直追着林言的背影。 “怎么?自在家中看了许多年,这时竟然不认得了么?” “哎,你莫笑我。我见此子,实在心下生喜——他年少坎坷,然心性坚韧。我从前说他早晚位列公卿如今你瞧,亦不尽是抬举他的客气话。” “姐夫确实少有这般夸赞人的时候,便是涛哥儿这亲外甥,又几时听你说过这样的软话。” “说来不怕你笑话——若我能有子如此,我宁可替了九泉之下的林大人去。” 秦将军闻言,端着杯子的手顿住。 “何必羡慕他?时哥儿不过病了一回,来年下场,也给你挣个解元、会元回来。” 陈大人听到这里,眼皮掀一掀,胡子翘一翘。只是叹一口气,却是再也不吭声了。 有一只鸟自墙角下飞起,越过树层,向着遥远的天际飞去。只是飞到半途被白云遮挡,辨不清方向,于是又跌落下去。 “哎呦,怎么有只鸟儿落了地?” “刚林妹妹说不知是哪家鹦鹉到,怎么你也得了这殊荣?”嘻嘻闹闹的打趣声传来,迎春也不恼,俯身便要将那只鸟捧起来。 可那只鸟有自己的主意,在地上窝了半响。见迎春没有伤害它的意思,竟趁她不备便利箭一样又蹿飞起来,再一次朝着天空飞去。 “二姐姐,你仔细些——可别伤着。”探春急忙过来,见迎春无事,只怔怔往天边望,便也随着她一起望远去。 “呵,这小东西,情知道你心肠软,就这样张扬着爪子不领情。”探春笑一声,又牵着迎春还坐回亭子里。 “原就是天上的过客,兴许还是我唐突。”迎春先没有说话,只在坐稳了,才缓缓露出一个笑来。黛玉听着,倒是笑道:“二姐姐最是会替他人着想,只是幸好方才没伤着,不然我们可怎么心疼都不够。” “你这张嘴......”迎春还是笑,她不是会讲俏皮话的,只又给黛玉倒茶,道:“好,我只记着你们的好处。” 正说着,宝玉便匆匆赶过来。他一面走着,一面急道:“咱们就在一处,怎么林妹妹来了,你们都瞒着我?” “怎么瞒着你,你去书房答书,我们不好支使人叫你去。只好留人在院里候着,只等你一回去,就请你。”宝钗吩咐莺儿再续上新茶,亭子里舒服,外面且有好景致,一时半会倒不会散了去。 “好妹妹,你前儿不曾回来。宫里派来灯谜,人人都有赏赐。只是我这次来得急,没带着,你一会到我那,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拿去。” “这就是你的不是——你来迟了,我与林姐姐都赏看过了。”说话的是湘云,她挺高兴地在园子里玩一圈,这会见了宝玉,更是亲近。 “你管林姐姐有喜欢便拿去,爱哥哥,你可管不管我了?”湘云这样说着,又嗤嗤笑起来。见宝玉只笑不答,便恼道:“我才不争管你们的闲气!” “既然娘娘赏赐,自然好生收着,哪里有随意给了人的道理?”黛玉见湘云恼了,便忙着哄她。宝玉讷讷坐了旁边,还是禁不住去跟黛玉说话。 说天说地,说久不来心里多惦记。 黛玉确实已经许久没来荣国府。 中会元之后,姊弟俩只来过一次。之后往林宅递请帖的多些,倒没显得刻意。只是荣国府到底是外祖家,许久不来总是不好。因此在这一日,林言去了陈府,黛玉便来了这里。 她有一桩心事。 梦境中提前出现的潇湘馆真切做了她的居所,黛玉心中有种冥冥预感,似乎她有一段宿命在这里。 就在这里,绳结在这里,只有解开才能拂身去。 黛玉扭头,好像又看到那一排翠竹萧萧。 还有佛奴,她的佛奴也陷在那不详的梦境里。 荣国府里的厨子新做了点心,黛玉尝着倒好,正思量等回了家,也叫佛奴尝一尝。 只是那特意带回去的糕并没有到林言嘴里。 那一天,他是叫人抬回去的。 第74章 第70章 惊伤势祸兮祸兮 最先到林宅来的是窦止哀。 林家除了林言便只有黛玉一个女儿,不好在这样忙乱的地方出来。太医还在里面瞧着,秦向涛和陈谦时在另一边,便是窦止哀暂且理事。 好在林家的下人都认得他,对于他的嘱咐也照办。 “这是怎么回事?”窦止哀的额角突突跳个不停,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受了伤的好像要死了一般。他在心里狠狠啐一口,再看秦向涛和陈谦时就带起严厉来。 “他是替我挡了一下......”陈谦时整张脸都煞白,他说话时带着‘嗬嗬’的杂音,好像胸腔里的东西忍不住,正撕扯着他的声带。 窦止哀没有为难病人的爱好,他又朝秦向涛看去。秦向涛这时彻底忘了自己看窦止哀的不满,停下来回走动,气狠狠道:“都是——” 他顿一下,声音压低:“是淮安王世子。” 这一场意外的前因后果,渐渐在他和陈谦时的话语中拼凑出来。 他们约了去东郊跑马,到了才知并不止自己有这样的闲趣。南安郡王家、定城侯家并许多王孙子弟皆在,听得他们到了,倒很热情邀他们一起来。 淮安王世子也在。 林言原本因为他那日的‘引荐’心中不快,又因他似是而非的‘丢子’大为不满。他想离开,可秦向涛听世子夸耀得了神弓,胜负心起,却是强拉林言与陈谦时一起过去射靶。 林言没去,他跟陈谦时与另外几个公子站在一处。 他在那次邀请之后便留心过淮安王府——淮安王祖上随龙亲征,立下赫赫战功。只是这一代淮安王不济,不擅兵马事,在太上皇一朝便主动上交兵马,彻底做了闲王,太上皇那时便对他这一支多有纵容。 世子是淮安王而立之年才有的孩子,且是长子,自幼便被淮安王与王妃捧在手中,养成骄扬跋扈的性格。林言在打听的过程中听到一句‘慈母败儿’,晓得王妃极爱怜这个儿子。世子从前便惹出过些许祸端,只是王妃母家与太后同宗,几番哀求,竟从未叫世子落了处罚。 而世子也因此更加没有顾忌。 这件事叫秦向涛来说,他甚至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与世子在靶场上比试,世子前三箭未中,失了兴头,添了恼火,竟就下场去了。 而秦向涛那时状态极好,便想着把这一筒箭射满再去寻林言和陈谦时。 然后?然后...... 场外忽然吵了起来,再然后就是惊呼,说着见血了。 秦向涛抖了一下,脸上也下去一层颜色。他有些茫然地看向窦止哀,低声道:“窦先生......言弟的眼睛......” 窦止哀叹了口气,目光又移向床榻。 垂在床边的那只手从头到尾一动没动。 太医说是外伤,太医说还有得救——太医说未必会...... 林言躺在床上,眼睛敷了膏药,又拿布缠上。他什么也看不见,从受伤那会开始就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不应该的。 缠在他脸上的布是质地很轻柔的纱料,即便几层叠上也见得到光。有时他赖在姐姐身边午睡,姐姐就很喜欢在他眼上搭一条这样的帕子,担心醒来乍见明光不好。 光还是会投进来。 可他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了。 慢着......也许是因为现在已经是晚上,他们点的灯又不亮?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些期待。 阳光好像有人沾了金写下的一个墨字,最浓烈的一笔正落在林言探出来的脸上。 没有声音回答,是林言自己觉得暖了。 他又慢慢躺回去,很和气地跟太医说话。 太医会觉得惊讶么?受了这样的伤,却还是‘读书人’的风度。他是盐科林大人家的公子,是宿儒的弟子,是解元、会元...... 太医应当会惊讶吧,然后会觉得他没堕了父亲与师父的名声...... 窦止哀送了太医出去,回来时见林言唇齿挪动。凑近一听,才知道他说的是 “我之后还有殿试......” 太医是秦向涛直接拿自家牌子去请的,没过许久,荣国府里也紧着派人来,现在还未走。斐家父子都没来,只有斐茂贴身的长随过来,说斐先生一听到消息人就发了僵,现在斐府也正乱的一锅粥。 只是他又将斐府的令牌交给文墨,说是斐茂给的。 照在林言脸上的光渐渐冷了,他嘱咐文墨送他们出去,自己现今不好移动。秦向涛不愿走,可林言坚持着,他也只好一步三回头。 又有脚步声过来了,林言的鼻子开始发酸。 白日里的阳光只照在他脸上,冷酷地戳破他不切实的期望。夜晚的阳光拢在他身上,林言窝在黛玉手臂间,低声道 “姐姐,我看不见了......” 黛玉还拢着他,林言的手背上垂着她袖子上的纱。 林言在恍惚中升起一种错觉——这不是袖子上的纱带,而是一方纱帐。 眼前的一片漆黑里刻印出一个景象。 那时他们都还很小,他还没做父母的儿子。姐姐在帐子里,生着病。他的袍角叫雨水打湿了,怀里还抱着干干净净的盒子。 然后景象有些变化,他也进到帐子里。方才的盒子打开,里面摊着几本书——都是些杂记故事,姐姐正给他念着,忽然父亲母亲就揭开帘子,瞧他俩做什么,轻轻笑着。 帘子在回忆的视野中垂落,好像天狗把月亮吃净。帐子里又只留下他与姐姐,只是情景又变了,长大的姐姐搂着长大的他,一下一下,轻轻抚着他的背脊。 “我刚得了一本曲谱,调子有趣,等明天便弹给你听。” 外面有不知名的鸟儿咕啾,黛玉的声音与往日无二,只是一滴滚烫的泪滴在林言的眉心。 他的手准确无误地抚上黛玉的眼睛。 “太医说是外伤。” “嗯。”黛玉的手慢慢自林言的背脊游过来,把他一点绷得过紧的头发解开。她的声音仍未变,即便眼中已经蓄满水汽:“太医说你是走运,可巧鼻梁高些,倒替你挡下一击。只是弓弦锐利,这段时日好生养着便是。” “可是姐姐,殿试怎么办呢?” “那便叫皇上等着去,他若有福气,自然能在殿试上招个文曲星。” “姐姐——”林言面上平整的纱布都叫他的笑推皱了。 “这边上了膏药,且莫皱眼睛。”黛玉给他整一整,又苦恼一样叹气:“只是往后说不准就留个疤痕,我还得 给你寻祛疤的膏子去。” “到时候姐姐给我涂?” “想得倒好,至多舍一面镜子给你,你自个抹去——”黛玉见林言咧着嘴,摸摸索索去解外衣。自个便半侧身子,悄悄把眼里的水擦去。 她晓得佛奴性子,看去温软,其实最是要强。从前憋着一口气读书学文,如今一朝变故,最怕便是他心里那口气散去。 疼吗? 自然是疼的。 黛玉看着林言摸索着盘口,泪水又自眼睫滴下,好像夜雨落房檐,滴滴答答,湿淋淋一整夜。 “姐姐,我已经不疼了。” 真奇怪,她并未发出声音,佛奴怎么知道她在哭? “你今日累得狠了,且躺下歇歇。”黛玉扶林言躺下,紧牵着他的手,语调松快道:“明日的事,明日再提。” 林言却没有答话,纱布和他的脸白作一体。 他好像立刻就沉睡过去。 第71章 朝前看别开生面 “别忙了,我这会有要紧事,莫耽搁了。”宝玉一阵风样过来,没叫袭人给他解扣子,只在桌子柜子上翻东找西,手指间的闲趣玩意尽找出来。 “你这会儿又是怎么了?”袭人被宝玉一连番动作看得一怔,旋即笑道:“怎么从太太那儿回来,就急着不理人?” “快把我之前得的那个七珠串儿拿出来,我也带上。” “带去哪里?” “我去看林弟弟去。”宝玉见袭人没动,便催促着麝月赶紧。袭人回神,正也要过来,却听宝玉又道:“你使人去二妹妹、三妹妹、四妹妹那边,问问可有什么嘱咐,什么捎带。” 袭人应是,正要下去吩咐,却不妨被宝玉攥住手腕。 “再去兰哥儿那儿问问——他从前就喜欢林弟弟,这会林弟受伤,他心里肯定记挂得很。” 袭人又是点头,见宝玉没了旁的吩咐,这才下去嘱咐小丫头们办事去。 外面来禀告说车子已经备妥,老祖宗吩咐的东西也装上去。只是贾兰叫人来回,说今日还要去书房回复课业,不能与宝叔同去。宝玉于是叫茗烟好好捧着打包好的玩意,又把迎春等人的关切在心里默背一遍,这才与茗烟一道出去。 “宝爷,咱们怎么这会就急着上林宅去?” 宝玉走得快,茗烟却把弄坏了手里的东西,小碎步颠得有几分滑稽。他抬头只见宝玉的背影,不禁嘀咕道:“从前也没见您跟林爷儿这样亲近,况且,太太说......” 第75章 “你这是什么话?”宝玉闻言生了恼怒,步子却未停,只忍耐怒气跟茗烟道:“平日林弟在国子监,我俩见得少,说话自然少些——可落到你们嘴里,怎么就是我俩不亲近?他难道不是我兄弟?” “宝爷——” “再叫我听见二声,我不需回禀太太,直接就把你打发出去。”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爷儿,我只是觉得太太说得在理——这会林宅只怕正忙,咱们这会过去不是添乱么?”茗烟陪着笑,动作更加小心。 宝玉这时却不说话了,他自上了车,脸上便没有了笑模样。 府中老太太身体又不好了,听到林言受伤的噩耗,夜里又喝了汤药才睡下。听其他伺候的小子说,父亲书房的灯烛也燃了半宿,直到黎明时才熄...... 那林言呢?当时派过去的回话说太医看过,有的救,更多的却说不清。 宝玉是回来才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就要往林宅去,只是被劝住。说那边只怕早早歇下,他过去又要一番点灯更衣。 他于是怀揣一份焦急捱了一夜,早上刚到时候就急着跟老太太、太太请安,然后就往林府去。 林弟的伤势怎么样了?林妹妹又该多伤心? 外面不知打哪飘来一句‘瞎子!’,宝玉听得生气,只跟车夫道:“再快些,这儿烟尘忒大,叫人喘不上气!” 可是哪儿有烟尘呢? 茗烟大着胆子往外面瞥一眼,忽然宝玉便摔了车帘,一张脸都皱在水里。 “爷儿,我晓得您是担心兄弟。”茗烟声音更小了,细听还带点颤音——他跟在宝玉身边许多年,这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生气——只是正因为他在宝玉身边许多年,于是更加明白宝玉的脾气。 他当然会生气,只是那股气不会带上太多的尖刺。他生气也跟琉璃似的,阵仗大,却也不必特别害怕。 只要不打碎那琉璃盏,擦着哄着,就不会有碎片割破己身。 “只是,爷儿......咱们临来时候,我还听了呢......使得林爷儿受伤的是淮安王府的世子,咱们不知道那世子的脾气,爷儿还不知道么?”茗烟见宝玉没吭声,于是又道:“依我看,宝爷儿心疼兄弟,上林宅问一千声,却到底不能讨什么公道——不如咱们求求北静王去。” “北静王......”宝玉闻言,心中一喜:“这回竟是你指点迷津——也对,一贯王侯,北静王为人最是知礼侠义,咱们找他去。” 只是这时候,他又懊恼起来:“这会出来得急,早知该整理衣装,不然怎么好见王爷去。” “咱们出来得早,这会拐回去叫人递帖子,穿衣裳,快的下午就能去——等听了北静王意思,打探过淮安王府口风,再去跟林爷说,不是正定他们的心?” “好,好——” 宝玉兀自思索着措辞,没留神见茗烟松一口气。 他可怕担上撺掇主子的嫌疑,跟着宝玉日久,京中王侯子弟什么脾气他心里清楚——这会上门,只怕淮安王府误会,以为是荣国府给林家鸣不平。 到时候宝玉没什么事,他可是顶头倒霉。 去了北静王府就不同,到时候可没人责怪他茗大爷去! 方才被催促得咕噜噜卷起尘烟的马车又拐回去,依旧咕噜噜的,带起一段土尘。飘茫的一段白烟散尽,再入目便是一只老迈的手,那白烟正从她手里的杯子散去。 “是,只是言儿终还是半大孩子,如今伤了眼睛,心里总是惦记着。” “你们做舅母的,再如何上心都是应当。”贾母微微叹一口气,想着林言的伤势,又想着几个孩子的前程——秦陈二府看去都是要替林言出头的——他们也是累世贵勋,林言受害又是为了护着陈家的公子,他们愿意认下这个人情,贾母总归是松一口气。 只这口气是咽不下去的。 衣襟上血斑点点,连宫里的太医都不好说那眼睛保不保得住。林家无甚亲长,她的外孙女并整个林氏门楣皆指望着林言登科及第。他也确实是有造化的,可纵使少有才名,纵使家世清贵,纵使师出名门,朝廷却不需一个坏了眼睛的才子。 万一林言当真就此不中用了呢? 贾母皱着眉,手中杯盏去了温度也不知。 不止林府,贾府将来少不得也要指望这位表少爷。宝玉是个好孩子,可他不是入仕的种子,兰儿年幼,又没有林言的聪慧,更不知何时才能谋得一官半职。为人舅为人兄的倒是贪长几岁,可他们混迹日子还好,总归没有长久的本事。 唯林言出身清流又蒙受大儒教导,年纪轻轻便中了解元会元,说不定就有连中三元的福分。 可他若就此瞎了...... “言儿那边,你们也多看顾些。若有什么用的尽管送去,谁敢克扣嚼舌,一应打出去。”贾母说这话时有些灰心,太医含糊不定的 态度叫她难受,秦陈两家肯帮忙固然好,如今又叫淮安王府欠了人情——可那又怎样呢?义气不能吃一辈子,王爷世子的歉疚更不知能持续几时。 可如今再担心也是无用的,贾母心中念一句阿弥陀佛,祈佑林言快快转好。 这边贾母心头惴惴,林宅院子中却是难得的好晴天。 黛玉教年纪小的小丫头对对子,写得好了,就把条子系到园子里的竹子上去。风一吹,纸叶相撞,挨着墙角种下的竹排变作竹林。 “哥儿猜猜,这撞得哪一枝?” “这我可猜不出。” 林言的脸上还缠着白色的纱绢,他眼前的光亮灭了,但又有新的光明围拢在他身上。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 曾经谋求的仕途在此时做了不可预料的空想,最开始的时候,林言几乎被自己的手掐死。 父亲的期望,师父的期望,连带他自己的期望都落空了——太医几度欲言又止,眼前的漆黑变得粘稠,直盘算着怎样把他拉到最底下。 可他还活着 因为黛玉的期望,也因为他自己的新的期望—— “难不成那点子魂魄就系在眼珠子上?纵使真的看不到了,你还怕我丢下你么。”黛玉握着林言,将他的手附在自个脸上:“你若真这样想我,亦或觉得我不识家事,空做了云上的神仙,才是要伤我的心。” 林言抚摸着,黛玉的眼眶时时是热着的。他一面觉得难过,一面心底又因此生出新的、陌生的感想——有人赦了他的‘罪’,看着他的时候不再是‘父亲的儿子’、‘师父的弟子’、‘林氏的子孙’...... 林言,又或许不是林言,而是佛奴 眼盲让他对自己的感触降到最低,旁人落在他身上的眼神便无限放大。林言极温驯地坐在黛玉身边,听到她翻书,听到她给小丫头做‘一字师’,听研磨时细微的声响。 和从前所有时候的感受都不一样。 袖子上的带子被风吹起来,林言握在手里,不自觉攥紧。他从前一直想要保护地人把他很仔细地收拢起来——怜惜他的忧虑,爱护他的欢喜...... 一直以来世俗眼中‘保护者’与‘被保护者’的位置颠倒,年轻的会元公坐在林姑娘身边,一只手还仔细磨捻那条带子。他的脸上呈现出本真的笑容,阳光抚上他的脸颊。 是暖的——林言想。 风起,黛玉要牵着林言进屋去。他又作了从前的样子,唠唠叨叨的一个话匣子。 “淮安王府使人人来过几次,我想着,就暂且和解。” 黛玉哼了一声。 “姐姐,我晓得你心疼我——可是这事说开去也是意外,淮安王世子又不可能真切赔我一双眼睛。”这个时候,林言的脸上没有苦涩,只有深思熟虑后的认真:“若我的眼睛往后真的没了指望,这时留手,日后也叫他们欠个人情。” 黛玉没有吭声,可林言扶着她的肩膀,知道她很轻地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我也想了许多,人生在世,变故太多,不能只闷头在一条路上走。”林言轻声说着,又去牵黛玉的手。半空中接应到了,他很满足地笑起来:“更何况,我且不愿白白损伤自己的眼睛。” “你昨儿和文墨嘀嘀咕咕的,就是说这样的事?”黛玉压根不惧怕什么,她心底实也存着怜爱与怒火,更知晓林言处事稳妥,于是更不担心。 “这不是想惊喜一下么......等到——”林言的话只说了一半,忽然一个小丫头急急忙忙进来。 “姑娘,哥儿,文管事和那新来的素月吵起来了!” 第72章 连环计素月分辉 素月是谁? 林言先是一怔,旋即又想——新来的?新来的,那便应当是之前收容的那女子了。 只是她怎么会跟文墨起争执?先不说以文墨的性子不会轻易与人起纷争,单就那女子看去也时常沉静少言,不像是会和人吵嘴的。 黛玉在他的手背上轻拍一下,示意他在屋里等着便是。 “想来不过是府里的琐事,只是文墨发了脾气倒叫人奇怪——把文墨、素月都带过来吧。” 第76章 小丫头应是,领命而去。黛玉便捧了书册,继续跟林言对对子玩。 素月这个名字是新的,那会那女子怎么也不肯说自己的名字,只是翻来覆去念着说‘姑娘是再造父母,只请姑娘给取个名儿’。 “你若这样想,不如自己来看一看,哪个字合眼缘些。”黛玉那时正读书,招手叫她过来,将书卷捧到女人近前。 那女人没有翻书,只在这一页看过,指在一行字上,羞羞怯怯。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是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黛玉心中一动,又去看女人清瘦且瑟缩的样子——她识字,认得诗词,且赏得句子。 “姑娘,这两个字不好么?” “‘素月’二字极好,雅而不俗,清而不寒。你既选了这个名字,今后也愿你做了皎皎明月,万事称心才好。” “多谢姑娘......”素月的声音依旧轻且细小,但黛玉分明看到她在笑。 争执声近了,黛玉听到李嫂子正在拉架。心地善良的李嫂子很照顾一看就被欺负惯了的素月,这会见文墨与素月起争执,虽不知缘由,但还是上前拦着。 “文小哥,你跟着哥儿这样久,怎么半点气度都没学得?”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文墨,实在摸不着头脑他是为什么气得脸红脖子粗——总不能这两个之前有过一段情?李嫂子这样想着,心里直呼不可能。 “文小哥,你向来叫我家那个大哥,这会我也托大做你嫂子——咱们林家几代列候,书香门第,最是知礼的。你不肯跟我们说是为了什么,却也不能在这儿吵嘴。有的什么不好,还是等见了姑娘、哥儿——素月,你也不需怕。我们姑娘、哥儿都是顶好的人。你问心无愧,他们自然不会冤枉了你。” 文墨没吭声,自己掀帘进去。素月默了半响,捻着衣角,最终才在李嫂子的鼓励中进了屋子。 文墨一进门就跪下了,黛玉一愣,正要叫他起来,谁知素月进来一声不吭,也紧跟着跪下。 “这是怎么了?” 文墨直着上半身,他环顾屋子,确定屋里只有紫鹃、雪雁这两个姑娘亲信的。帘子被他狠狠拢上,窗户关着,半角晦暗照在他的脸颊,叫这总带着严苛的脸一下子显得狰狞起来。 “姑娘、哥儿,咱们都被这个人骗了!” ‘这个人’无疑指的素月,她抖一下,窝着身子,整个人都团缩起来。文墨看去仍有些气急败坏,他的手好像刚从膀子上长出来的笋,直尖尖冲着素月过去了。 “她根本不是什么逃难的!我见过她,我认得她,那时候咱们还在荣国府住着,她在府外面徘徊许久,是替她爹讨拖欠的工钱的!”文墨说罢,又狠狠刮了素月一眼:“当初哥儿好心,叫我再遇着你,一定给你点什么好回去——我给了,姑娘,我之后又碰到她。给了她吃食,还额外数了钱子儿给她......” 文墨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变得悲愤起来。 “那会她跟我说,她男人原来是在淮安王府当差的!!” 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好像自己撕扯自己的喉咙,每个字都带着血。 “淮安王府!!我怎么就没提前见一见这新来的?我怎么就白放着人进来了!!!” 他吼完这几声,忽然一阵干呕,然 后就趴在地上呜呜哭。 林言先还听着他这一口气不停的话,冷不防他就哭起来。想扶着,眼还看不见。伸着两只手摸摸索索去找,却连文墨的头顶都没找着。 “这哪里是你的错?人是我与佛奴准许进来的,你这样说,该当是我俩的错。你又不知,怎么是你的错?” “文墨,你听姑娘说了吗?擦擦吧,你这样不是更叫你家公子难过——快别哭了。”紫鹃接到黛玉的眼神,立刻便上前将文墨扶住。黛玉又叫雪雁倒茶,直到文墨那边没有声音了,才跟素月道 “素月,我也听你说一说。” 黛玉与林言都不奇怪素月‘有问题’,只是惊奇她竟然与淮安王府有旧。他们原本预备借素月引出背后之人,可是一段时间过去,她都很安分勤快地在外院做活。 他们原本很安静地等待着,谁知先等来的却是林言眼睛受伤,更未料想素月与淮安王府的关系。 这一句问询很轻,只是落在素月身上却像是把她的肩骨都压折。她的身子忽然大幅度颤抖起来,水滴下去,砸在地上四散开。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甚至哭的人都未出声。寂静得诡异,原本在外面‘簌簌’响着的纸与叶都听不见了。 “姑娘,哥儿......”素月的声音似喉咙里飘出的一段幽魂,她终于抬起头,怔怔望了黛玉半响,忽然扯开自己的领口。 林言看不见,文墨还趴在地上,耳边响起惊呼,文墨抬头,正看到一段红蜈蚣一样的伤口从露出来的一段脖颈爬到更深的地方。 “是我爹烫的。”素月笑了一下,又道:“不是我亲爹,我亲爹死了。那是我男人的爹,我男人也死了。” 她好像忽然失了力气,在地上坐下,很歉意地看着黛玉:“我......就像文管事说的那样——我骗了姑娘、哥儿,也骗了李嫂子,骗了凝儿,骗了很多人......” “我是,我是因为杀了人,才逃到这里——” “你杀了你——丈夫的父亲?”林言有注意到素月很不情愿把她世俗意义上的公爹称作父亲。 “是......”素月飞快地看了林言一眼,又低声道:“他想欺负我,把我压在桌子上......我不肯,只在桌子上摸了一盏灯,把他砸死了......” “灯?”林言眉头一皱:“灯只怕砸不死人。” “不是!能的!”素月急急分辨,反应过来自己驳斥的是谁,又讷讷低下头去:“那是我男人送我的,上面画了梁祝——说是府里赏给下人的,是玻璃的,很硬!” “然后呢?”黛玉问道。 “我......然后我就跑了,只是心里不放心便又回来。回来的时候远远就看到火光......我于是又跑了。” “是谁叫你跑的?” 素月被黛玉冷不丁一问,登时怔愣,旋即又摇头道:“没人。” “你说是用灯砸的——可夜里点灯,灯碎了必然引火,你怎会折返回才知道失火?若是白天砸的,失了火必然引人救火,怎么会一直耽搁到你远远就能看到火光呢?”黛玉一连串问下来,素月几次张口都不知怎么应答,直到最后才听黛玉道:“想来你是夜里砸的,当时并未点灯。有另一人在场,叫你跑了,火是那个人放的。” 素月的胸口剧烈起伏几下,不知不觉整个人委顿下去,苦笑道:“瞒不过姑娘。” “到了这时候,你竟还想着欺瞒。”茶盏搁在桌上,没有撒出来,却把素月烫到了。她沉默一会,才道:“我男人原本在淮安王府当差,不留神叫马踢死了。家里贫穷,公爹好酒好赌,婆母又病重......王府里的赵管事可怜我,就叫我时时绣些东西送到王府上,好歹有些补贴......” 素月说到这里,不觉哽咽了。 “那次是赵嫂子来找我,她听说我病了,就来看我——那会我正把我公爹打死,她就叫我赶快跑走,说不会跟官府说——只是等我回来时家里失火,我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她又偷偷把我带进城里来了。” 素月的脸垂得更低了,连带声音也低到尘埃里:“因为那种人被杀头,我不甘心!赵嫂子不能带我去王府,又要我暂时躲起来。她说我公爹婆母的命不值钱,我只要好好躲一段时日,就没人知道了。” 说这话的时候,素月的声音带着扭曲了的悲哀、庆幸和愧疚。 “所以你就找到我家。” “是......姑娘,我对不住你跟哥儿——我受过姑娘与哥儿的恩惠,知道你二位心善。我知道自己实在不该......”她叹了口气,仰起脸:“我原本想,等过一段时日,真切没什么风声就离开京城的。” “如今姑娘、哥儿都知道了,把我送到官府去吧......” 屋子里又一次陷入安静,林言的手指在桌子上无声息地点着。直过了很久,他才道:“你先回去做活吧,今天的事不要与任何人说。” “哥儿!”文墨是第一个不赞同的,只是林言一摆手,他就安静了。 紫鹃和雪雁见黛玉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扶了素月起来,无事般把她送走。 文墨也出去了,屋子里真切只剩下黛玉和林言两个。 “你也猜到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是不是?” “姐姐这样说,看来咱们想到一处了。”林言轻笑,声音透着十足的冷色:“只是我倒是觉得,这一回的戏码是‘计多必有失’。” “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林言很骄傲自己跟黛玉心有灵犀,快乐地张开手,等着黛玉把他牵住。 而黛玉也没叫他失望。 “人应当不是素月杀的,淮安王府再如何富庶,也不可能给每个下人分一盏玻璃灯——那样的假玻璃花灯脆得很,绝对砸不死人的。” 第77章 “你的意思是,是淮安王府——” “倒也不好说,万一是素月又说了慌呢?”掌心的温度叫人安心,林言笑眯眯地牵地更紧,认真许诺。 “我不包庇谁,但也绝不会叫人踩着我们家出风头。” 第73章 大理寺初探疑云 宝钗进来时正见薛姨妈与薛蟠在一处,她心中觉得稀奇,面上笑着,偎坐在母亲身边。 “哥哥今日怎么这样早回来?” 薛蟠早先因为许了帮衬修园子的事惹了妹妹伤心,如今家中铺子又缺少周转,见着宝钗,不自觉又矮上一些。 “妹妹这话说的,我又不是整日只知在外面胡来。”他有些讪讪,垂下脑袋,轻装作清点桌上的账目名单。 “怎么这会又把这些摆起来?我看孝敬老太太、姨妈,还有其他兄弟姊妹她们的已经送过去了,这会单截下一份是谁的?”宝钗明知故问,眼睛凉飕飕向哥哥看过去。 “宝丫头,你别急,是你哥哥在外面听了消息——”薛姨妈怕一双儿女又争吵起来,连忙握住宝钗的手,低声道:“你林弟弟家吃了官司......” “有这种事?”宝钗一愣,又觉无论黛玉或林言都不是不谨慎的性格,于是便又道:“这是在哪里打听到的?” “不需去哪里打听,大理寺直接上门去拿人了。”薛蟠因为妹妹的怀疑有些不忿,可他好不容易哄得妹妹理会他,实在不好再说什么惹宝钗生气。只是从前风光霁月的文人才子忽然落尽尘埃,从前多出风头,这会就多叫人惋惜。 薛蟠也是这样想的,他在心里磨捻一会,觉得要是自己做了林言的境地,说不准就直接哭死过去。 “有人亲眼见着,说林言也去了大理寺。” “那又怎么,又不是叫人‘锁拿’去的。你这样急火火地回来,连这一点节礼都要拦下,若是回头无事怎么好再见他们?”宝钗闻言,却是冷笑。打心底泛出些寒意,只是面对妈妈哥哥,并不好说得太过分。只道:“即便真有什么,难道老太太不管,难道他 师父不管么?” 薛姨妈听女儿这样说,立时便觉得有几分道理。刚听薛蟠急火火回来说是大理寺审查,直觉便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案,却忘了言哥儿可不是惹祸的性子。 想到这儿,她便朝薛蟠瞪一眼。责怪道:“只听得一耳消息便忙不迭乱说,没得传到你姨丈那儿,又惹得谁生气。” 薛蟠不服,想再分辨什么。宝钗却起身,自己接过薛蟠手里的名册点着数目。 “哥哥既然如此上心,不妨好好打听究竟是什么缘由。节礼都有数儿,咱们家还没到吝啬这些的地步——妈,那边府里现只林妹妹一人,待过几日我想到她那里陪一陪去。”宝钗一口气说完,又扭过脸跟薛姨妈道:“我跟云丫头说好了,一会还要去老太太那里。妈,这些节礼你待会就吩咐人送去吧。” 屋里的影子斜斜打在帘上,好像一笼紫烟升起,映在脸上泛出青灰。宝钗临出去时听见薛蟠嘟囔一句‘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她的手在袖子里攥紧,颤抖着,脚步不停地往外面走去。 她是不信林言会主动惹上官司在身,可心里念着那一句大理寺上门,却又奇怪是怎么凶恶的案情。 大理寺少卿傅正很头疼。 淮安王府的管事去官府报案,哭天抢地说他媳妇几日寻不见踪影。他自个说他媳妇去相熟人家后便两天没回来,使人去寻才发现那家已经烧得人亡屋毁。 过问村里人,知晓那是一家公婆媳妇三人,现已经由村里人凑了银钱薄棺下葬了。 去的人家死的干净,自己媳妇不见人影。管事哭哭啼啼地来,又哭哭啼啼地走。可走了没三日,管事又回来,说他媳妇给他托梦,自言埋在他人棺材里。 府衙的仵作起了疑心,请开馆验尸。一查却发觉那说埋了小媳妇的棺里是个生育过的妇人。 那家的媳妇去了哪里? 一下子死了三个,看去又是媳杀翁婆,案子到了大理寺几月没见着半点踪迹,直到几日却有人来禀告,说在林宅看到相似的身影。 林宅? 傅正看着跟前眼上缠着布的刚到束发之年的男子,一颗牙齿隐隐作痛。 林言是谁? 盐科林大人家的公子,荣国府的表少爷。 而更重要的是,他还是斐自山的徒弟。 斐自山又是谁? 与他父亲多少年不对付的顽固老头。 傅二爷默默的,尴尬地笑了,忽然有些庆幸林言这会看不见东西。 只是目光移到林言脸上,傅正又觉得有些惋惜。他也是做了父亲的人,他的长子若是活着,现在也该与林言同岁。少年俊彦遭此横祸实在是世间惨剧,而酿造这一出惨剧的人也算他的妻弟,又想起世子也与林言同岁,为人处世却大不相同。 这样想着,牙齿上的疼痛上移,傅正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钻进他的皮肉,半张脸都在鼓动。 若说有什么能刺激到斐先生,一个‘傅’字当之无愧。这会他的徒弟归到大理寺姓傅的手里,不知道又会引起斐先生怎样的不忿与怀疑。 而且这个案件其实和林家干系不大,傅正不明白林言为什么一定要掺和进来。 被带回来的女子不是林宅的家生子,她自己也说林家人并不知道犯案一事。这样一人担当是大家方便,可不知怎么,林言却不肯轻易结案。 “万望大人准我一语,此案实在听来生疑,一个弱女子,怎么连杀三人去?” “林公子宅心仁厚,只是案件不当以常理论。” “多谢大人赐教,言只不愿天子脚下,冤枉一人。” 这师徒俩一个比一个难缠......傅正呵呵笑,跟林言道:“公子多心,大理寺断案自有法例,公子也不必担心牵连自家。” “多谢大人。”林言眉毛都不动一下,他的眼睛被蒙着,却还是‘看’向傅正。 “我并非担心牵连,只是若此女子无罪,我不愿牺牲无辜者空保安宁。” 他这样一句话叫傅正心中一动,他思量半响,终究将林言一起带到大理寺。 疑犯暂且收押,她不发一语,碍着林言,倒也不好立刻动刑。傅正看着林言跟前的茶只喝了一口,自己叹一口气,道:“公子有话直说便是,大理寺繁忙,无暇与公子打哑迷。” 他在打量林言,林言也在‘观察’他。从那日听到素月说的话以后,林言就一直叫人留意打听淮安王府的动向。而傅府二老爷任大理寺少卿一事并不是需要特意打听的事,只是林言因为其与淮安王府的姻亲关系倒是多有留心。 还有一件,就是当然世子口中的‘引荐’。 傅正为什么想见他? 和光扑洒,总与凶案相联系的大理寺却并不似人们想的那般阴森。任大理寺少卿的傅正看去甚至称得上和蔼,只是林言留心过他的风评,知道傅正年轻时便有‘断案如神,嫉恶如仇’的夸奖。 他倒是很愿意赌一下,看现在的傅正是否真的如风评中那般仍然保有初心。 少年人的沉默叫傅正有些好笑,他看着年纪小小,却因为拜了那顽固老头而与他做了同辈的林言。他的整张脸都坠在阴影里,白色的纱绢与面颊融为一体,好像戴上一副没有眼睛的白瓷假面。他是想见林言,但这个节点实在太不巧妙些。 傅正的声音更和煦了。 “你是觉得,这一切都来得太巧合些?” 林言脸颊边的垂带晃动一下,他听到傅正语调里的笑意。 “傍晚探亲,鬼神托梦,心怀公义的仵作不畏世俗,毅然开棺验尸——”傅正说到这里,声音里又带了些讽刺:“前几个月没有踪迹,忽然就有人见着疑犯身影。如此,倒显得我大理寺尽是尸位素餐之辈。” 他站起身,官袍游动,像是携着流云。他扭头走到林言跟前,朝着皇宫的位置拱拱手道:“林言,我知你担忧我家与你师父的纠葛。但是我蒙朝廷信重几十年,在大理寺任职。从来谨记扶正清明,必不会冤枉一人。如若有违,人神共诛。” 跟一个年纪比自己小许多的人发这种毒誓可不多见,只是这一次,林言连垂带都不晃动了。 “傅大人刚才笑说托梦,我还以为大人并不信鬼神之语。”林言的声音轻一些,他也站着,进到光里,倒不像刚才戴了假面。 三言两语,素月所说便到了傅正耳中。他沉吟片刻,立刻便明白其中关窍。 “大人,大理寺二次验尸的结果可与官衙一致?” “是一致。”傅正笑一笑,顺着林言的思路下来:“若是死前被火焚烧,喉管中当有烟灰。可是那两位老人喉管肚腹皆净——假若那女子当真冤枉,倒是不好洗刷冤屈。” “第三位受害者呢?” “你说那管事的妻子?”傅正一怔,摇头道:“第一次验尸之后,便叫她家里人拉去收敛安葬。又因为她是王府中积年的老人,倒不好二次开棺。” 第78章 即便大理寺查案也不能? 林言抿一下嘴,知道傅大人或许也得暂时听上峰一句。 “你愿意替一个相识不多的丫鬟筹谋,倒叫我有些吃惊。”傅正看着林言思索,他忽然有些好奇,在这件事情上,这个年轻人能推动到哪一步。 故意使这场案件牵扯到林家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事,可是为什么是林家?素月说穿了是个做工的丫鬟,甚至不是签了死契,即使她真的杀了人,又能把林家怎么样? 可若不是素月,那连害三条性命又牵扯林家是为了什么?若心里冷淡些,这件事根本对他们造不成任何影响。 “不是筹谋,只是这世上没有什么人天生该死。” 过于平静的声音响在耳边,傅正抬头,林言脸上依旧只是那客气的笑。 罢了......至少在洗冤一事上,他跟林言在同一个阵营里。 林言还是没有吭声,他并没有说自己对淮安王府的怀疑。他现在要借助大理寺的力量,却不能保 证傅大人会大义灭亲。 只是幸好他算得疑犯主家,又是贡生,来往大理寺不会特别惹人起疑。 淮安王府对他的针对太奇怪了,林言甚至开始怀疑他的眼睛究竟是世子有意为之。 二人又说了几句,敲定下次拜访的时机。林言起身告辞,彻底走进那斜角的光里。 然而须臾间,一块红色的胎记在白绢与黑发间亮得扎眼。 傅正忽然一震。 第74章 见王妃二探疑云 窦止哀来的时候太医已经走了。 林言刚换了药,坐在椅子上,文墨正一圈一圈把那纱绢缠绕好。 “太医怎么说?” 不要人让坐,窦止哀在师弟这里很自在——林言也没见过他不自在的时候。 “没多说什么,只还是叫好生养着,轻易别见光。” 这就是不见好的意思—— 纱绢最好——质地细腻,又轻,覆盖在脸上像是落了一道影子。只是爱惜他的人只是这样的贫瘠的苍白也舍不得。窦止哀上次来的时候,那纱绢上绣着朱砂色的石榴花。这次来直凑近了,又见眼角有一只青鹤振翅欲飞。 他离得太近,林言几乎可以嗅闻到他衣襟上的熏香气。 “你是怎么想的?” “能好固然好,若是瞎了,这样目不能视的日子现在倒也开始习惯了。” “瞎了也无妨,瞎了师兄教你算卦象、做豆腐。”窦止哀哼哼着,大力在林言肩膀上拍三下。文墨很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好像责怪窦师兄这会不给师弟鼓劲,反而撺掇他泄力似的。 窦止哀只是笑。 “只是不知道师父怎么样了......自我受了伤,师父就病倒了。使人上斐府去问,也只说康复——不晓得是不是蒙我。”林言长长呼出一口气,眼角那只青鹤也一下一下飞动着。窦止哀的嘴唇上下磨捻几次,极迅速道:“师父身子已经好了,你不必担心。” 说完好像心里有愧一样,窦止哀歪在椅子上,不顾形象地啧啧剔牙齿。 “大师兄跟你说的?” 林言听见从鼻子里出来得一声‘哼’,脸上却露出真切的高兴。 “那就好,我这会一时去不得,也不知师父他......” “他忙着给你出气呢。”窦止哀叹了口气。 自古师徒如父子,弟子遭殃,师父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尤其斐自山气性大得出奇,这会自然不会轻易饶过去。 庭院里的竹子彻底枯死了,缺了孝顺的徒弟的照顾,他院子里的‘巧思’竟也接二连三衰败下去。 老先生有心病,他儿子孙子资质平平,最开始教养的大弟子又是分道扬镳。当年人人说窦止哀是状元材料,结果如今却几乎是生死不相往来的结局。 斐自山总疑心他人暗地里取笑他教不出好弟子,由此也恼了窦止哀去——父子师徒,当年若不是因着替林言撑腰,只怕已几十年不曾再见。 最小的弟子,且是关门弟子。斐自山倾尽自己所学,只盼着林言能做个出彩人物,顺一顺他心口憋闷几十年的郁气。 这一回摘魁,老先生说是谦虚,实则自己却大为得意,心里更盼望一出连中三元的佳话。 可就是这样一个宝贝徒弟,竟让淮安王府的纨绔伤了眼睛,眼见就要做一个瞎子! 斐自山怎么受得下这个气! 他的势力在乡野,可朝堂之上的文臣亦是读书人。斐自山知道自己不可能叫他们赔自己徒儿一双眼睛,却不介意利用自己大儒的身份为徒儿争取些歉意与怜惜。 上位者的怜惜。 给林言看诊的太医隐隐约约话里,便流露出皇帝过问此事的意思。 “我知道师父是为了我,是我不孝,累得师父这样的年纪还要替我操心奔波。” 林言除了这个却没有别的话,窦止哀心里觉得稀奇,笑道:“我以为你总会劝劝那顽固老头。” 他说的是林言原本与淮安王府和气解决的事,只是林言想到这次大理寺的事,不觉苦笑。 是他一厢情愿,人家分明是冲着他来的,哪里会好心‘赐予’他和解的机会? “若要我说,你不如回苏州去。”窦止哀抬手把林言脸上的纱绢整理得更平整些,手指划过那青鹤,只觉得几乎与绢布融为一体:“避开京城纷争,只管养伤去。” 他见林言张口欲语,便抢先在林言之前道:“我晓得你家情境——男儿长到十六七岁撑不得事,也只是叫外人分吃去。可你——” 他的话音在林言的平静中溺毙,隔了许久,他才发出一声笑。 “哎,算我着相,你还是顾着你的主意。” 杯子里淡褐的茶水像是黄昏,氤氲的水汽就是江上薄雾。人的影子映照在这里,像是提前到了冥河滩涂。窦止哀看着自己的倒影,一仰头尽数喝下去。 “你姐姐这会不在?” “不在。”林言摇头,又奇怪道:“师兄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若是你姐姐在,你哪有功夫跟我在这里喝茶话玄机?”窦止哀嘴上嘿嘿笑,只是仗着林言看不见,眼睛却垂得很低。 秦府的老夫人做寿,秦夫人惯例给林宅递了请帖。只是林言眼伤未愈不好出席,陈夫人便早早使人来传话,叫黛玉与她一并去。 她说感念林言替陈谦时挡了一下,心中愧疚,实在不知怎么弥补。 送东西来的陈府管事媳妇早也与黛玉通气,告诉黛玉今日的寿宴上淮安王妃也会出席。 “你也不必担心,王妃虽娇惯长子,为人却很和气。”陈夫人一手拢了黛玉,另一只手又竖起来,挡在两个人脸前说悄悄话:“这一回我带上了你七妹妹,若有什么不好,就叫她小人家来厅里叫你——你到时若觉应付不得,就听她说‘姐姐陪我看花去’,之后的事且有我。” 黛玉点点头,陈府的七姑娘露着甜甜的笑,直抱到黛玉腰上来。 “莫把你林姐姐的衣裳弄皱。”陈夫人笑一笑,叫丫鬟好生牵着七姑娘,自己领着黛玉并陈府另外几个出得来的姑娘进到内院里。 高座之上一位光华妇人,三十出头的年纪,一对金凤流钗熠熠生辉。她见陈夫人进来,便招手笑道:“正与人问起你。” 陈夫人领着几个姑娘过去,依次与王妃见礼。轮到黛玉的时候,王妃髻上金钗一闪,便抬手招黛玉上前去。 “好姑娘,我今日来得急,未带什么可心的见面礼。这一支簪子你且戴着玩去,我家有一个女孩比你小些,等过些时候,你俩倒可一处说说话去。”她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取下一只白牡丹纹镶红石戒指,细细与黛玉戴在手上。 “郡主今日怎么没来?” “染了风寒,只好在府里歇着。”其余人听到郡主生病,皆忙着与王妃道恼。唯黛玉依旧被淮安王妃牵在身前——她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那枚戒指一定在王妃手心捂了许久。这会摸上去不觉冰冷,连镶嵌的那颗红宝石上都满是王妃的温度。 因为林言的事,黛玉对王妃难免加一层思索。 此次秦老夫人寿宴并非整寿,只是淮安王府祖上亦掌兵符,与秦家素来亲近,因此也迎来王妃这一位贵客。 她看去是极喜爱林家的女孩子——拉着手细细端详,不住声地夸奖。 陈夫人默默看着,七姑娘想要与姐姐赏花的愿望终究没有成行。 宴席散了的时候,淮安王妃跟黛玉道:“方才听陈夫人夸奖你才气,我那女儿平日也好作些对子,待她好了,还请你到府里来。” 黛玉谢过,与陈家站在一处,看着那道身影渐渐走远了。 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陈夫人朝那边看了一眼,半是叹感慨,半是叹息:“虽说言儿......只是王妃施放好意,好孩子,你——” 人总要活着,一时意气当不了一辈子。陈夫人觉得斐自山傲慢又愚蠢,竟忙不迭替林言招惹淮安王世子去。 第79章 林言会活着,淮安王世子也会活着。世子往后会承袭王爵,那时候林言若是真的不好,他又要如何面对王爷的针对? 荣国府那边先不提,即便陈府秦府都念着林言的好,愿意照拂,难道能事无巨细一辈子? 陈夫人送黛玉登车,她的心底后知后觉样弥漫起怒气。 一切的谋算与期待都因为林言的‘目盲’而终止了,即使皇上过 问又如何? ——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对斐自山这个难缠人物的搪塞。 才子,公子,落到最后都归结为一个瞎子。 陈夫人想着曾经在院子里和儿子一起玩的孩子,那时候他的眼睛分明是两颗黑玉棋子。 那森森的怒意做了长久的怜惜,陈夫人叹了口气,也带着陈府的姑娘们告辞离去。 她的失意并不为黛玉知悉,她坐在车上,静静端详着那枚戒指。 这不是寻常预备赏人的饰品,黛玉仔细观察,看出这应当是积年的物件。 嫁妆...... 黛玉的心里忽然跳跃出一个词。 她曾经在母亲遗留下的东西里见过相似的饰品,那是当年京城闺阁女儿最喜的流行。 单只是释放好意便将自己的陪嫁送来,淮安王妃实在是好大的手笔,好诚恳的心...... 车帘荡出波浪样的纹,光线自浪底透射出来,映在黛玉面颊上忽明忽暗。 素月还被关押在大理寺,如今卡死的便是淮安王府不许二次检验亡人。黛玉听林言说起与傅正的对谈,知晓大理寺少卿也有他的不如意。 他们只好偷偷探寻目击之人——素月说那管事媳妇先带她进城,来回耽搁,她们来时已经火起,怎会在火熄灭后又在里面看到管事媳妇的尸身? 外面的小贩叫嚷着什么,黛玉掀开帘子一角朝外看去,却见是一溜仿玻璃花灯。 她心中一动,旋即命伴着赶车的小孩去买几个回来玩着。 那花灯虽是仿制,样子却精巧,上面画着八仙过海——倒骑毛驴的张果老与黛玉面面相觑,面上笑吟吟。 正如佛奴说的。 黛玉轻轻按一按花灯。 花灯是好,却实在是砸不死人。 第75章 母怜子三探疑云 淮安王妃的屋室蒙了淡色的纱窗,即便在白日也落作黄昏模样。廊下的一溜挂笼立着一溜鹦鹉,满口唱着诗——学不得句子里的深意,尽都背混了。 合晴进来时正见王妃在镜子前坐着,她‘咦’一声,加快步子过去,笑道:“王妃怎么醒来这样早?若要梳妆怎的不喊我,莫不是嫌我手艺过了时?” “你这张巧嘴——”王妃身子没动,只两颗眼珠在镜子里斜着转上去。合晴看着铜镜中王妃与自己的倒影,只觉得喉咙里被人闷了醋,涩得骇人。 “您又梦魇了?” 外面的天已经半亮,屋子里的烛火只剩下奄奄一息的残角。只是这最后的火苗倒比之前更旺烈,四射着,在镜子里携出七彩的光。王妃跟前的桌子四角都被没有杂色的忍冬纹花布紧紧缚着,里面填塞了软物,好像是过分忧虑的母亲担忧孩子跌倒,连这样微小的地方也替他记着。 可是淮安王府早就没有学步的孩子——淮安王二子一女,皆出自王妃腹中。早年世子倒有一位年龄相仿的兄弟,只那孩子没福气,离京避暑时便死在那里。 混沌的光与影使得王妃的面容也变得不清晰,她的一张脸禁得起最细密的探寻——白瓷样的脸,在这样暧昧的颜色里反而带了生气。那过分的白皙突显出发的乌黑,向后披着,只斜斜插戴一只素色簪子。 合晴垂下眼睛,她的手指在戒指匣子里飘动。只是原本最当中的位置空缺,她惊奇道:“老太太给您的那只怎么不见了?” “赠予林家的姑娘了。” 合晴闻言,叹一口气:“好,您是大方的性子。想来那林姑娘是个天仙样的人,才能叫您这样喜爱。” 王妃的唇角未动,人却笑了一声。她抚摸着自己的一根手指,好像那里还戴着一枚戒指,自言自语道:“可惜......” 屋外的一只鹦鹉念了一句‘慈母倚门情,游子行路苦’,王妃却如惊醒一般,单手抚上眼角。 “合晴,你说,我跟十六年前还像不像?” “王妃芳华永驻。”合晴低声说着,拿起篦子为王妃梳头:“以我看去,您这会与刚嫁与王爷时也没什么两样。” 镜子里的瓷人动了,她还未点唇,看去却如上了漆的人偶。两边唇角慢慢提上来,眼睛也弯起。 王妃好像忽然想起什么,扭头跟合晴吩咐道:“叫人提前把那道鸡丝粥煮上,煮得久一些——世子昨日来了,很爱喝。” 她又变作慈爱的母亲。 今天是殿试的日子,天光好得出奇。只是有几家里神色怏怏,其中以荣国府为最。 若不是那飞来横祸,林言该是入殿觐见的首位。 秦向涛与陈谦时担心林言心里郁闷,早早约好来陪他。只是好不容易等他到书房来,却见着一个比往日还轻快的影子。 “你俩来得正好,我师兄教我一个数术的窍门——只当游戏,猜着还挺有趣。” 秦向涛和陈谦时都愣住,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好,我俩小瞧了你。”陈谦时见林言这般,却是松一口气:“我还想着怎么宽慰你,谁知你倒是最豁达的一个。” 林言笑着,随手将那几枚闹着玩的钱币搁在桌子上。 “我刚出来的时候,倒也碰见一个跛脚道士。你若是忽然对这样的东西起了兴致,我下回就留住他,你俩比试比试。” 陈谦时嗤笑:“这有什么好比试的?” 林言却没当这玩笑,他愣了一下,问道:“什么跛脚道士?怎么到你家那边去?” “谁知道呢?也许是谁家请来做法。”秦向涛没想到林言会追问起这个,他呆了一会,道:“我那会要找谦时去——只开头听见什么‘何人乱我心’、‘江山’什么的——我没听完就走了。” 他回忆着说完,才问道:“怎么了?” “没怎的......”林言顿一下:“我之前在国子监外面,倒也碰见那么一个胡咧咧的跛脚道人。” “这倒是巧。”秦向涛嘴上说着巧,看上去却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催促林言抛下钱币,算一算他今天靶场上的准头。 旧色钱币随意抛洒,四散开,像是无意间挥毫落下的旧墨痕。 秦向涛与陈谦时从林家告辞的时候,淮安王妃吩咐多熬煮的鸡丝粥也上了桌。 世子一勺勺吃着,王妃就那样不错眼地看着。 “你昨日又是吃酒,等你父王回来,只怕又要生气。说起这个,今日他便回来,你记得把拖欠下的课业补上,记得么?” “记得了,母妃。” 世子在王妃面前变作一只鸽子,一旦母亲伸手抚弄他的脸颈,他就立刻把半个身子探过来,由着王妃动作。 “快坐好些,竟是这么个没规矩的样子,怨不得你父王生气。”王妃皱一下眉,很责怪道:“这样歪着吃,肚肠都要缠住。” 世子‘嗤嗤’笑起来,他停下勺子,又跟王妃道:“母妃,你怎么把我院里的福儿捎带走了?” “孽障,你竟还端到跟前问我——你自个险些欺负了人家女孩子,我不将那孩子带着,难道由着你胡来么?” 世子还是嘻嘻笑,嘴上又说着‘知子莫若母’。 “我晓得你什么心思,只是你现正商议亲事,何必在此时惹得人家不快呢?”王妃看了他一眼,又道:“再则,你也明知福儿的娘......你若还有些孝心,就该体谅着。” 世子的面色变了一下,他擦了手,漱过口。起身步到王妃身后,细细揉着母亲的肩膀,声音姿态都放得很低:“我晓得那管事媳妇是母妃陪嫁......母妃,我今后再不会了。” 王妃没有接他这一句,只将他的手拂下来。数落他整晚醉酒胡来,又催着他吃粥。 世子脸上的笑是从王妃院里出来后很久才落下的。 他嘱咐身边的小子把昨日带回来的礼物分别送去弟弟妹妹房中,那小子领命去了,屋里便只剩下他亲信的几个小厮伺候。 世子个子不高,脑袋却长。这会斜斜歪在榻上,像是庙里倒下的卧像。他身边最得脸的一个也不敢吭声,直到外面鸟声都落了,才听见世子的声音。 “大理寺还缠着呢?” “是,傅大人......刚正不阿。” “刚正不阿——”世子又笑起来,先前还低,很快就像是碎了的瓷器。 “如此不通情理!!” 他一翻身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步,像是一个漂浮不定的鬼影。 “那女人还关在大理寺?” “是。” “林言呢?” “那林家的仆役嘴巴倒紧,不怎么好打听。” “没用的东西。”世子的衣袍甩出‘咧咧’的声音,屋子里通明透亮,他的一双眼睛却黑得吓人。 第80章 “世子......即便咱们——”那亲信忍不住要劝慰几句,世子的眼神却飞刀一样刮过来。 “漏到母妃跟前,我生刮了你。” 他的眼神厉,声音却平静。亲信忽然觉得自己的里衣发冷,这会湿透了,黏糊糊贴在脊背上。 “可惜我被禁足......”世子看去有些懊恼,他背着人,脸全然埋在阴影里。 “林家透不进,荣国府却是现成的。” “是。”亲信会意,正要离去,却听到世子刻意低缓了的声音。 “千万记得,决不能叫母妃知悉。” 淮安王府的后门走出一个不起眼的小子,送了街角铺子看柜子的小姑子一盒花膏子。小姑子的嫂嫂溜着门缝看,没过多久,他男人就粗声粗气来赶人。 那不起眼的小子笑嘻嘻,跑开去。男人回头看着媳妇妹妹,又往荣国府送东西去。 “今日是您老人家受累——” 断枝上的蚂蚁就那么爬,即便能偶尔借着叶子隐藏,可枝子就那么长,叶子也总能揪下。 不止有一双眼睛盯着这段木。 林言和黛玉一起听着探寻来的消息,对于淮安王府悄悄到荣国府打听却不觉得惊讶。 假使淮安王府真的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要害林言,荣国府也不会参与——至少不会在林言还‘有用’的时候。 可是淮安王府这样紧咬着,却叫林言有些好奇。 “那灯咱们试验了,绝做不了杀人的凶器。另外即便素月伤了她公公,那卧病的婆母又是何人动手?”林言说着,黛玉代笔,间或说着自己的思索。 “依我看,兴许有‘灯下黑’的嫌疑。最开始的仵作不一定无辜,他若存心作伪,大理寺兴许也会瞒过。” 仵作不是多么轻易的职业,彼此大多熟悉,也知晓彼此的深浅。假使前人伪造,后人粗心,倒很有瞒天过海的可能。 “我倒是没想到这个......”林言的手在桌上不自觉磨捻,好像是写字的动作。 “看来还是要请傅大人再次验尸。” “嗯。”林言点头,又忍不住叹气:“若是能再次检验那管事媳妇的尸身,兴许能发现更多。” 黛玉手中的笔一顿,她又想起那只戒指,还有最细微处也温柔的温度。 她忽然想起王妃还说等郡主身子好了,便邀她到王府的事。 只是不好说是客气,还是真心实意? 这个念头在黛玉心里一转便消散了,她继续斟酌语句,和林言一起写下给傅正的文书。 这会他们都没想到,淮安王府的请帖会来的这样迅速。 第76章 隐云端四探疑云 城门将要闭合的时候,柳湘莲回到了京城。 这是一个很不凑巧的时机,熟悉林言的人都晓得,他在这个时候必定跟黛玉一起。 这时候已经吃过饭,屋里的灯很澄明。火苗在描了画的灯罩子里跃动,又水一样淌下,把满室温馨流动到炕上坐卧的二人身上。 林言平躺着,纱绢已经解开,眼睛的位置带着熟褐色的药膏,给屋里混进三分草药气。他一定要摆一个不舒服的姿势,曲着腿,直着上半身,好将脑袋抵在黛玉膝盖上,要睡不睡。 现在正到一句文章中的闲笔,黛玉还说着,一只手轻轻抚着林言的头发面颊。她看着掌下这张温柔又安然的面孔,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情绪,好像这会躺在她身边的不是她的弟弟佛奴,而是与他生了同一张脸到了另一个人。 黛玉的动作因此停顿一刹,一时竟不好意思继续下去。可在她手底下的人很是敏感。林言扬起下巴,带来一丁点阴影——他原本很安心地蜷缩在黛玉身边,蜷缩在那点光里——此刻他的眼睛仍闭着,眉毛却微微皱起,这令他看上去无辜些,因为那些药膏又显得可怜兮兮。 “怎么了?” “柳公子既来了,你便赶紧过去。天要黑了,叫文墨再把灯芯挑亮些,好照明。” “我原想等你说完再去。”林言坐起身,任由黛玉将纱绢给他缠绕上。 “这会过来,说不好就有什么要事。”黛玉在林言脑后打上一个漂亮的绳结,垂下来的绢带上绣着吉祥云纹,满腔爱惜无声倾泻。 “快去吧,路上别太急。”一句话两个意思,黛玉自己没忍住,抿着嘴笑。林言却没笑,转过身,很认真道:“我一定走得仔细。” 柳湘莲早就跟林言说过,等他回京一定来林家宅子拜访。他素性洒脱,林言倒也不愿他顾忌什么节礼。 一路到了书房,听到跟前声音。林言本想调侃一两句,谁知还不曾开口,就听见柳湘莲说:“文墨,你先出去,我与你家公子有要紧事说。” 林言在文墨小臂上轻轻拍一下,文墨便退出门去。柳湘莲靠在窗边听了一阵,确定外面无人,才凑到林言跟前。 “这是怎么了?这副样子,还以为我家埋了邻国的细作。” “不是邻国,只怕也差不多。”柳湘莲扶着林言坐下,见他隐约露出凝重神色,又看他面上纱绢,不禁长长叹一口气:“你有些猜测,倒叫我放心些。” 柳湘莲是一路疾行又绕远回京的。 “那日你自苏州回京,我寻思你曾经说起的扬州风光,心中向往,便由水路朝扬州走。一路上且吃且玩,耽搁不少——只是幸好我在扬州有一位旧友,到了便在那边借宿。”柳湘莲几句说完前情,又道:“我当时想你离扬州许久,说不准就有些想念,便有心在那里暂留——只是安顿下,却发觉有人在查探你家旧事。” “我家旧事?”林言眉心忽然一跳。 “嗯,我那友人家中有几个仆从曾在你家做工,知晓我认得你以后,对我倒很亲近。其中一个,还领我去看你家旧宅。”柳湘莲说到这里,声音便有些懊恼:“只可惜我去得太晚,没查出他们是哪里的人手就让他们走脱了。” “我想他们一次查的没够,说不准就有第二次。于是便在扬州留守。只是没过许久,就听闻你伤了眼睛,我那时一直没见有人,又担忧你的伤势,就想着先回京来看你——谁知还没收拾行囊,就有第二支队伍露头。” “那两伙人不是一处?” “不是。”柳湘莲这一次却很肯定:“若是上一回的有这一次精明,我也不会觉得他们还 会回来了。” “你晓得,我爱好结交些绿林豪客,因此也请他们留心打听着。这一伙办事没有痕迹,我心里担心他们怀揣歹意,就在他们撤离时悄悄坠在队伍身后。”柳湘莲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可惜我技艺不精,还不知道早早就被他们觉察。白白被拖着绕了许久的路不说,人也跟丢了。” “若是这样,倒幸好他们未起什么杀心。不然若是你受了牵连,叫我怎么有——” “哎!你我朋友,我不爱听这种话。”柳湘莲止住林言的话头,又道:“不过你说的也是,若那批人马真动了歹意,在人烟稀少处便好了结我,不必又花时间拖着我绕路。只是我当时心里乱了,还疑心有人坠在我身后——自己又绕一回,即便这会也是借着天黑才回来的。” “我还不知你受了这番苦,刚刚还当你寻常来见我的——对不住。” “又说这个,林会元,你忒不洒脱。”柳湘莲哈哈一笑,又近林言跟前道:“你的眼睛怎么说?” “太医只说养着。” “养着也好。”柳湘莲也听出这话后的含义,眼神黯淡一刻,转瞬又轻快道:“都说‘否极泰来’,你往后还有大福气。” “那便借柳兄吉言。”林言没觉得怎么,这样许久,他已经开始习惯眼前的黑暗,甚至听太医叹息也没什么波动。 愿意与他一处的不会因为他缺了一双眼睛就离去, 而为了一双眼睛就离去的,即使他此刻健全,将来也会因为旁的事远走。 二者都不必刻意挽留。 “只是我好奇,你回京这些日子,是叫哪里的晦气缠住?” “此事说来话长......”林言无奈,便又跟柳湘莲就近说起素月的案情。 “竟有这等事?!”柳湘莲听到素月身上带伤便已经义愤填膺,待林言说到她拿灯砸了不慈的公公,又说之后种种蹊跷之处,更是道:“那般不守伦理,只知强占的混账玩意,就算真的打杀了又能怎的?此女子看去柔弱,却如此烈性,倒也是一位英雄。只可惜叫人害了,蒙受这等不白之冤,实在不能够。言弟,此事我不知还好,既然知道,便不能做个看客!” 他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可是没走几个来回,柳湘莲又停下,跟林言问道:“只是淮安王府又是什么缘由?我虽为那女子不平,可即便是叫我说,也说不出打杀那女子与你家有什么瓜葛。” “你问我,却不知连我也是没有头绪。现在只好使人暗中寻找是否有人目睹,到了这个地步,宁可先将素月救出。” 第81章 “你若信我,就叫我去查查。” “我自然是信你,只是此事诡谲,我总担心——” “只说前一句就好,我只当你答应了。”柳湘莲在林言肩上重重一拍,习武之人的两个巴掌,直将林言钉在椅子上。 “今夜先在你家睡上一夜,之后又什么消息,我再悄悄给你说——” 林言是非常守礼的性格,时刻记得父亲与师父的教导,从来没有违逆的时候。可是他身边的友人却尽是豪放不羁,不屑规矩的。 柳湘莲做了去无踪的江湖侠客,林言担忧他被自己连累,更不敢主动找他。加之此时,他还有旁的事要担忧。 黛玉今日便去淮安王府赏花去了。 淮安王府的恪静郡主是被父母宠溺着长大的女孩子,娇俏灵动,恍似一只小鹿——万事不知,稍有不如意便要奔向思想的山林——在这样的情境下,她的性格竟腼腆柔静,就更惹得人怜爱几分。 “你今日来,我还想再替我兄长与你家做个歉意。” 王妃自去更衣,亭子里只留了黛玉与恪静。恪静微微探了身子,圆润的眼睛里带着真切的小心翼翼。她只说了这一句,却并非敷衍。小姑娘终究面嫩,更心知肚明无论如何都还不了另一人的前程。 好似下了什么决心,恪静试探着牵住黛玉的手,低声道:“你若不恼我,我也愿意叫你声姐姐——我兄长做了错事,无论如何都推脱不了罪责。从今往后若有帮得上的,你只管说。即便没有我,也有我母妃呢。” 恪静说这话时又不自觉带了女儿态的娇憨,自本心信任着自己的母亲。她的生活过得多么快乐,府里的哥哥弟弟尽是一母同出,可就是这样,兄长的张狂伤人才更令她难过。 黛玉无意为难一个豆蔻之年的女孩子,她也看出恪静心中的失落。世子是她完美无缺的梦境里的真实,偏偏狰狞又残酷。 目光游移上恪静发上的刚刚时兴起来的珠花,黛玉知道世子对于妹妹是很爱护的。 狰狞又残酷,偏偏是理不断的手足,错不开的相伴日久。 环佩叮当,王妃又回到亭子里。她见女儿在黛玉身边说话,便很温柔地笑。 “林姑娘往后也好多多来,我只消看到,心里都觉得好。”她看到黛玉正戴着她送的那只戒指,望了半响,忽然很歉疚道:“这样子的戒指,如今年纪轻的女孩子戴的却少。当时我思虑得不周到,若是不好搭配,姑娘不戴也无妨。” 只是一只戒指,再如何不好搭配,敛住也就是了,何必这样说呢? 黛玉的眸子闪动一下,收拢王妃这一刻的神情。 那样温柔的笑,偏偏像是尺子度量,带着岁月凝刻的僵硬。 第77章 探消息渐知端倪 宝玉不说话,只望着黛玉,眼泪滚珠样落下来,打湿一片衣衫。 黛玉叫他这样不错眼地盯望着,心中有些不自在。可是刚来到,不好立刻便走,只好略侧过身子,目光滑向不远处的窄口琉璃瓶。 “你遭了这样惊吓,还是快快躺下歇息。”黛玉顿一顿,又笑道:“且说‘经逢大难,必有后福’,不妨收拾衣装,预备着迎接往后的好事。” “阿弥陀佛,林妹妹,我心里想的好处也就是现在了。”宝玉手臂一撑,整个人便翻滚着从床榻上坐起来。 林言因为眼伤足不出户,荣国府近日却也遭逢一难。 先是宝玉白日遭瘟,忽然不知人事,口内胡言。又有熙凤魂灵失主,持一把钢刀随意劈砍。府中忙乱,请了大夫巫医皆不见好,只得暂且使人看护。 尽是亲戚,黛玉那会自然也来探视。只是一来林言尚未痊愈,林家离不得人。二来黛玉自个体弱,贾母已因宝玉之事撕心裂肺,更不肯外孙女也在这里久捱。于是黛玉留至日落告辞,往后每日还打发人来瞧探。 这样的病症来得蹊跷,宝玉与熙凤一日日不见好,眼看竟已备了棺材。 “说来也奇怪,听老太太说,是来了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拿了我项上宝玉,一摸一剔,再给我戴上,到了晚上竟就好了——你说奇不奇,林妹妹?” 黛玉那日使人守候时便晓得此次亏得一僧一道有灵异,这会正想细问,又听宝玉叹道:“我早还想去见你跟言弟——只那僧人道人说,还要养上三十三日,因此才又推迟。” 宝玉说到这里,眼睫不自觉颤一刻。黛玉见着了,心里却只觉得没意思,偏宝玉还继续说着。 “只是这回好了也就罢了,若我就这么死了,没见着你一眼,只怕进到棺材都闭不上眼睛。” “又在这里胡诌乱说,叫老太太听着了,岂不是要害她伤心?”黛玉皱一下眉,彻底将身子扭开去。 “好妹妹,这是我心里话——好,好嘛,我不说了,你别气呀?”宝玉套上靴子下地,从左绕到右,又自右向左作揖。宝玉鞋底像是抹了油,任黛玉怎么都绕不开去。 “你林妹妹难得来一次,怎么又叫你惹着了?快俯首认错,叫你妹妹饶了你去。”熙凤经了这一场闹,自觉失了颜面,平日却是更加说一不二,只恐怕人家暗地里不服。这会声音热火着进来,身边更有三春并宝钗。 “说谁谁到,刚还思量着去瞧你。”黛玉见着她们便站起身,倒比方才还自在些。 姊妹间也是许久不见,几人坐在一处说笑开。熙凤又问林言情况,听黛玉说着,不由叹道:“也不必担忧,咱们林爷儿是个有后福的,过不了多久又是一双清明眼。” 黛玉笑着接了话,又替林言道谢。只是她心里仍记挂那很有神通的一僧一道,想要细问时却又叫熙凤岔开。 “我怎么听说,大理寺那件事还没个了结?你勿要怪我打听,实在是心疼你俩年纪小小立户,若是遇着麻烦,且不要自己强作谋算。”熙凤说到这儿,却是笑一声:“听来是个丫鬟的事,怎么能连累自家。你兄弟眼睛还受着累,这样颠东跑西,怎么能够呢?” “好嫂子,你这一通话说下来,叫我不知怎么接。”黛玉捧着茶盏笑,熙凤见她这般也笑:“天可怜见,什么时候我竟也说得过口齿伶俐的林姑娘了?” “我吃了你的茶,这会念着你的好处,你就胀起来?” “好妹妹,你吃了我家茶,怎么不来给我家做媳妇啊?”熙凤说到这里,便连着周边人都笑起来。只是过了半响,却没听见黛玉声音,扭脸去看,却见一张模糊在水底下的笑脸。 “你这个人说话好奇怪,请我吃茶,又这样取笑我。莫不是要我一汪泪淌出来,迭了山泉水,才好换你的好茶叶?” 黛玉若作了恼性,熙凤自然有二话说。可偏偏这样悠悠笑着,真切把这当个笑话才叫她心中一顿。 从小就伴在一处玩,怎么这时候越来越...... 只是还没等熙凤想明白,就听见黛玉与迎春等讲些俏皮话,又很好奇地问着那一僧一道人。 她不自觉朝宝玉看去,却只见那得了灵性的宝玉隐约露出一块,正幽幽打量人世间。 林言听到一声奇异的声响,好像是水滴在水里,水里偏巧埋了一颗石头。 咕嘟、咕嘟——只有两声,然后就停了。 “怎么了?”柳湘莲见他忽而转头,自己面色也变化。可是凝神听了片刻,却只听到鸟声、风声、院中枝叶摩擦声。 “言弟,你这是怎么了?” “柳兄,我怎么听到水声......” “水声?”柳湘莲又扬起头,这一次他停了更久,也更糊涂:“我却是没有听着。” “许是秋来叶落,我误听了。”林言按一下额头,今天的纱绢是他自己系的,难免有些不周正。他不住拿手理着,好像这根绣着青竹的纱绢带子能够把他的心一整个拘束住—— 有一只小鼓‘啵咕’、‘啵咕’地敲,拿了鼓槌的是林言自己。完全没有怜惜的意思,伴随着每一句砸下去,叫他心神不宁。 林言害怕极了黛玉往荣国府里去。 他厌憎那个诡异的梦境,厌憎那个成了真的园子,更厌憎自己不能与她一起去。 眼睛?因为眼睛...... 曾经勉强顺服下去的心又不甘愿起来,林言定住神,仰起脸,听柳湘莲继续说着。 柳湘莲很认得些人物——下九流难免叫人看不起,却不知他们中也有义气豪侠,急智谋士。柳湘莲那日答应林言帮忙寻访,至今不过一月有余竟就有了消息。 其余的倒还好,唯有一件事叫柳湘莲留心。存在心里,寻着机会便赶来给林言报信。 “说那混账从前还因要不来钱打媳骂妻,可几个月前却忽然红光满面的。不仅把之前拖欠的酒钱结清,在赌桌上还使了阔绰手笔。”柳湘莲说到这里,眉头凝出一个结:“与他一起赌的那些倒好奇他是在哪里发了财,谁知那混账竟洋洋得意,说‘发财的日子还在后面’。” “几个月前?” 第82章 “这个时间倒奇异——只说我这边,是我还在扬州那会。” “若是这般,兴许此事原是冲着那人去——素月之事,不过是将计就计,栽赃嫁祸三条性命。” “莫不是谋财?” “不像,若只是谋财,何必大费周章又在这时闹大?前几个月里,可没有人往大理寺报信去。” “说的也是,只是可惜不知那钱财的来路,不然——” 柳湘莲面上透出些沮丧,林言也不禁暗自叹息。能知道素月的公公发财的原因最好,若他真的是因为此事招惹来杀身之祸,背后之人因此连杀三人,连偶然前去的管事媳妇都不放过,想来不是一般的秘密。 只是这样的话,随着素月的公公的死,这条线就不好查下去...... “柳兄,劳烦你替我谢过那些好汉。往后若有幸,我一定自去感谢。这个你拿着,只当我与他们的一点心意,请吃几口酒罢了。” 柳湘莲没有推辞,他看了林言半响,知道林言不愿意再叫他探查下去。他晓得林言的好意,只是许多年的豪情侠义不准他这会躲藏,更加上这样的奇事也激起柳湘莲的好奇心。 只是他不是莽撞的人,不愿叫其他朋友白白落入险地,又不愿叫林言替他担心。于是之前端起杯子,以茶代酒,跟林言道:“你放心,只是往后若有什么,且不要自己担风险去。这一回,先叫大理寺的大人们忙去。” 大理寺那边一直请傅大人帮忙拖延—— 明面上证据确凿,不孝的儿媳杀害翁婆,又害死一直帮助她的贵人。只是那日经黛玉信里提醒,傅正亲眼盯着仵作再验尸身,竟真的想出原先进了的一处错误胡同...... 疑犯口供只认说砸了公公,却否认伤了另外两个。而此家婆婆肚腹中无有烟灰,显然也是火起之前便死了。 此处与口供存疑,自然便可再加思度决断,因此素月之事便延至今。 而还有另一件事,傅正暂时并未与他人告知 在素月公公的头骨中,有一个极细微的孔洞几乎将他贯穿。 藏在素月所做的伤口中,其深度绝不是一盏灯可以造成,却真切做了此人死因。 以此物杀人,角度又精准,绝不是寻常人可以做到...... 林言并不晓得他家周围多了几个生疏面孔,他现在正等着黛玉回家里。 院子里的竹子沙沙作响,林言摸一摸茶壶,确定是正好可以入口的温度。 黛玉进来时便是一副老神在在的闲景。 鹦鹉闲闲念着诗,桌上摆着两盏茶。炕上坐着的那个看起来淡然自然,结果膝盖上的褶皱深得像刻上去的。 都不晓得这姿势摆了多久。 黛玉心里好笑,在荣国府里的那点不舒服散得一干二净。 茶温正好入口,不多不少,也没泼洒桌上的书。 黛玉想说起听来的一僧一道,只是忽然的,耳边又想起熙凤那句玩笑话。 真的是玩笑话—— 茶水入口,温热的,一路暖到底。 第78章 寒冬至一前一后 日头一进到冬天,恍惚中就短了一截。府中自有裁剪预备新的冬衣,只是小丫头好玩好闹,很乐得给自己缝个花样子。 从前的一些布料都收集出来了——不拘新的旧的,尽都由着挑拣——荷包、香囊......不过是求个热闹罢了。 黛玉还只在廊下坐着,紫鹃、雪雁在一侧,另一边是她的奶娘王嬷嬷。王嬷嬷本是当年留在苏州的,她丈夫去的早,眼前只有一个独养女儿。女儿远嫁,她一个人孤单,赶巧林言当初考试回到苏州,她便又跟了过来。 “说来也巧,我那女儿的夫家离京城还近一些。”王嬷嬷正逢着一只布老虎,她女儿今年刚与她添了一个外孙,昨日才吃喜酒回来:“我那女儿、女婿还请我谢过姑娘与二爷。” “原不是多么金贵的东西,倒是我要感念——借光沾了这新生的喜气。” 说到孙辈,王嬷嬷的眼睛笑得都看不见。只是过了一会,她又不自觉叹一口气,道:“姑娘也莫怪我多嘴......只是话赶话到了这儿。眼见着女孩儿就到了年龄,哪里有不出嫁的?姑娘自个不好张罗,还是得去求求老太太,好歹有个成算。” “荣国府里的姊妹且没有此意,我急着过去,不是叫人笑话么?”黛玉晓得王嬷嬷的好意,因此只是顺着她的意思,将话扭转回去。只是不知道王嬷嬷把这件心事咀嚼几个夜晚,这会开了话头,竟一时收不回来。 “我也知道荣国府的小姐们都还没有商议亲事,可咱们家——老爷、太太走得早,如今二爷又......” “嬷嬷是犯了秋乏,这人一困,可就老容易念念叨叨。”雪雁硬凑过来,捏着王嬷嬷的肩膀轻轻摇:“你先前还说呢,把姑娘二爷都当自己孩子一样。若是姑娘出嫁,只留下二爷,他得要多伤心啊?” “他怎么伤心?姑娘若寻了好归处,二爷不该是最高兴的一个?”王嬷嬷笑雪雁,只觉得小丫头不动人情理法。可她心里的事又被这样的问话岔开,继续念着:“二爷的眼睛怎么也不见好啊?不如,咱们再去庙里拜一拜吧——” 有风吹过,传到耳朵里说不清是风穿过树层草丛,还是小丫头的细碎的呢喃混杂。黛玉的手里还捧着书卷,只是里面游湖赏景的诗人已经在湖中心停留许久,迟迟上不到岸边。 若是嫁人...... 湖心的诗人终于念过一句诗,离岸的船也终于到了终点。 为她着想的自然千好万好,善意的惦念也没有地方应当被指责。 只是她不愿。 她并不想要与佛奴分开。 “姑娘,二爷今天忽然出去是做什么?”王嬷嬷终于绣好了布老虎的一只眼睛,她被雪雁缠得忘了一开始的话题,又想起今天刚来到院子,就听到文墨出门吩咐车马去。 “没怎么,今日身体好些,到斐府去了。”黛玉若无其事,声音依旧平静。只是书里诗人心绪不佳,吟的句子也悲戚。 悲情衬忧虑,黛玉索性抛舍开,不做声地在带子上缝着一只凌霄花。 林言确实是到斐府去的——斐自山自林言眼伤之后便失了几分心气,整个人看去都老迈许多岁。看着曾经最骄傲的弟子变成现在的样子,斐自山心里苦痛一阵阵,可许久不见,说出去又有违师徒情深。 进了斐府,跨进院门,有风刮过却没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林言想师父院子里的植物大约都已经死了——师父不擅长整理花草,偏偏又不肯叫旁人指点照应。 林言在的时候还好,如今几个月不理会,那些生灵竟也像预知主人心事,就这样迅速地枯死过去。 鼻端嗅不到草香,连泥土的气息都没有。林言一进去就叫一股墨气冲了鼻子,他试探着朝一个方向行礼,低低唤了声师父。 斐自山看着林言的背影,长长呼出一口气。 “太医怎么说?” “太医只说要继续养着。” 脚步从身后传过来,林言意识到自己摆错了方向。只好摸摸鼻子,把身子转过去。 一片衣袍擦着他的手臂略过,他的师父越过他,应当是坐回到从前常坐的位置上了。 “今后有什么打算?” “暂且现将眼睛养好。” “若是养不好呢?”斐自山忽然发出一声怪笑,有几本书扑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光,衬得其他地方更黑。他看着跟前长身鹤立却瞎了眼睛的徒儿,平生第一次天不眷他的无力:“我若早知今日......” “师父,即便真的养不好,我也只是瞎了一双眼睛。” “瞎了眼睛,你还怎么——”斐自山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停顿了许久,才气狠狠道:“又是窦止哀教的?” “不是,师父——”林言无奈,正想跟师父说清,却被斐自山打断了。 “我不与你兜圈,你虽在家中养病,但想来也听闻了这次的事。”斐自山说到这里,全然没有提及大事的忧患意识,反而拔高了嗓门,轻易说出叫历代读书人都能脊背一凉的两个字。 “舞弊!” 林言沉默了,他自然知道这件事,甚至自己隐约也被猜疑。原因无他,盖因此次获罪的陆大人与他家交往甚密,当年林言得案首,陆大人正是考官之一。 而陆大人初入仕途时斐自山还在官场,二人有些交情,这又给林言增加一层嫌疑。 虽说之后林言连中解元、会元,可他的年龄太轻,轻易压过苦读多年的文人本身就不可思议。如今事情出一个可攻讦的缺口,自会有人大做文章——偏偏林言伤了眼睛,一时竟不能自证。 斐自山听林言说到这里,几乎勃然大怒。 “你自个方才还说‘只是瞎了眼睛’,怎么这会又好像满肚子才学都从脸上那两个窟窿里流出去?”老先生一跃而起,在林言跟前来回踱步:“他们不信,尽管叫他们考去!我斐自山教出来得徒弟尽是真才实学,绝不屑什么下作主意!” 第83章 “我自然愿意说,只是旁人不愿听。”林言到这会都没跟师父说起淮安王府的事,即便旁的不提,一个‘傅’字也足够师父大动肝火乃至失去理智。至于这一回事,对方显然是要趁他病,要他命,即便没瞎,也还是要头疼一回。 还是等事情了结再说吧。 锦上添花,雪中送炭。林言早先年纪轻轻连中二元,很是过了一段鲜衣怒马,众人环绕的日子。如今一朝作空,他并没觉得什么落差,反而庆幸看清许多人面目。 他摸一摸脸上的绢布——如今天也冷了,早早有人惦记纱绢寒凉,替换了锦布给他。 带子系在脑后,被风吹长,在空中荡出水的波纹。紧随着一声鸟鸣,水滴落下,在半空便做了小冰锥。 王妃被这点寒凉蛰了手,她慢慢把指尖收拢回去,默不作声地看着鹦鹉洗身。 “母妃,您何必又叫赵嬷嬷不安稳?”淮安王世子侍立在一侧,不大情愿地看着母亲:“当初厚葬是咱们王府的意思,这会再挖出来,不是叫父王生气么?” “你这会倒很惦记你父王的心情。”王妃招手叫世子近前,由上到下,由前到后,将他的脸颈仔仔细细摸索一遍,最后停在他的后脖颈:“只是她原本就是跟着我来的,一日不了结,我就一日记挂得很。” “母妃心慈,嬷嬷若是知道,一定领会得到母妃的心意。” “我只盼着她不要怨怪我变好——如今人已经没了,与其厚葬,不如早早寻觅凶嫌归案,才真切使她安息。” “这样的腌臜事,母妃且别总是惦记在心里。”世子知道这一定是母亲从姓傅的那边听来的,表姐虽已经故去,但姻亲总算是缔结成功,因此王妃与傅家的关系一直很和睦。只是他心中有鬼,不敢明白表露出来,只好另寻角度:“再过不久还要去给外祖父贺寿,儿子只是想,还是不要在这时沾染这种事情为好。母妃,这回有我领着昀儿去,也叫他见见我的那些朋友。” “还未准你出门,这会竟就已经自己做主。”王妃虽这样说着,言语行为却全然没有责怪的意思,这使得世子心中一松。只是王妃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叫他眉心一跳,几乎绷不住脸上温顺的笑容。 “那位林公子......” “母妃说谁?” “你这孩子,伤了人家的眼睛,这会竟连人家的姓氏都记不得了?”王妃停在世子脖颈上的手又开始摩弄,只是这一回,她自己脸上的笑落下来了:“斐先生生了大气,你外祖父自然觉得没有颜面。你这回去了,便记着收声,莫要再惹是非了。” “母妃原来是担心这个。” “不然怎么?” “没怎么,没怎么。我只是怪自己不孝,白白叫母妃为我操心许多。”世子心中一松,又笑嘻嘻的。 而王妃脸上的笑也重新衡量回脸颊上。 两只虫子飞扰,被教导的鹦鹉没有忘记本能。只是两只虫子左右一齐飞舞,一时应付不过。 世子见母亲对此皱眉,当下便拿手把虫子扇去。见王妃又笑,他自己的心愈发轻松。 “母妃,儿子待到父王回来再来请安。”他说到这里一顿,又嘱咐道:“大理寺那边,母妃且别操心了。” “知道了,你自个自在去吧。” 王妃依旧立在廊下,她看着世子远走,那两只虫子又飞舞回来。一前一后地来,也一前一后地被鹦鹉吃了。 在冬季的开头,搁置许久的案子忽然有了移动,淮安王终于同意大理寺再查验被安葬的尸身。 第79章 新秘密变得贪心 林言有个秘密。 日月更迭,心间的庙宇供奉一尊没有五官的神明。每一个夜晚,都有一把小刃在那神像的脸上雕琢。 簌簌——簌簌—— 碎屑掉落下来,在林言的心里堆积,又被另一人的声音吹散去。 在每一声低语,在每一回抚弄,在每一次相扶相依。 高座的神明渐渐显露真实的容貌,拿着刻刀的人是林言自己。 每一次雕琢,都叫他长久地注视一千次。 林言有个新的秘密。 有人把那日王嬷嬷与黛玉的话当笑话与林言说 了,他安静听着,却不知自己除了微笑还能如何。 阻拦吗?那是不对的——一个‘合格’的,‘好’的弟弟应当真切祝福姐姐的姻缘,甚至更主动去寻觅一个可以托付姐姐终身的‘姐夫’。 林言听着别人笑,他也只能笑着。握在他手里的刻刀反转着向他自己割去,而他除了笑没有另外的办法。 除非她真的喜欢,真的喜欢—— 陆大人下狱不久,陈谦时就登门来。这一回他没有叫上秦向涛,只身前来,见林言神情自若,他自己却也松一口气。 “你倒是沉得住气。” “沉不住气也没有办法。”林言咧一下嘴角,为最近惊涛骇浪般的生活很是无奈。 陈谦时目光定定在林言脸上看了许久,直到林言因他的沉默皱眉,才低声道:“幸好你这次未参加殿试。” “此次点出的前三甲皆是圣人门生——当然,普天之下,你我读书人皆是圣人子民——只是......”陈谦时顿住,几乎叹息一般道:“只是太上皇是不肯放权的,陆大人一事,也不过是龙威依旧在,二龙相争盎及池鱼。” “你鲜少把话说得这样明晰。” “皇上龙体欠佳,你我为人臣子,自然要为君主分忧——只是你是我的朋友,眼见着又将离了这无底险地,遭受牵连,我怎么不担心?”陈谦时来时已经打好腹稿,这会也一口气说下去:“按理来说,这回应当牵扯不到你。只是有心人作梗,又拿你做靶子。我心里有一段怀疑,还请你不要责怪——淮安王世子顽劣,却不是胸无沟壑的无能之辈。这些年许多人都摇摆在今上与太上皇之间,多少人家遭贬遭斥,唯独这门王爵还安稳些。” “假若你近来的遭遇尽是淮安王府使得手段,这般仓促又接连,背后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缘由,才叫他们忙乱作这般。”陈谦时说到这里,眸子里的狠厉一闪而逝:“若是相安无事也就罢了,如今逼到绝境,由不得瞻前顾后。索性也不要顾惜什么,直追着这一件事探查去......林言,你听到我说什么了么?” “听到了,我只是想,这一番无妄之灾,兴许不是淮安王府使力,单是世子看我不顺眼。” “这话是什么意思?”陈谦时疑惑,却只听到风从耳后刮过去。 有人给林言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成了他的新的秘密。 十几年前,淮安王的王妃与妾室先后有孕。因着是王爷年近而立才有的喜事,又为着夏日避暑,王爷便请了太后恩准,携这一妃一妾往老王爷所修建的避暑别苑养胎,只待生产后再回来。 可谁知临近王妃生产,七月中却闹了洪灾。王妃受了惊吓,那妾室也因此早产,生下一个死胎。 王爷本就忙乱,也顾不得一个这样一个孩子,只叫就地安葬,说留在这里陪伴祖先。 那与林言又有怎样的关系呢? 那别苑在扬州之边。 眼前的人声音停下,林言觉察到有一道视线正扣在他的肩上、脸上,最后停在他蒙了布的眼睛上。 对方既然直接在他出了斐府就找过来,想来是特意调查过——柳兄当时提到的是他们么?一前一后,他们是哪一伙? 王爷的儿子么?说起来倒很是唬人,若有了这一层身份,倒是直接奔着跟世子打擂台去。只是这一切当真么?当年他身上并没有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洪灾里流落的孩子有许多,怎么知道那个孩子一定活着,又怎么就确定一定是他呢? 更何况,抱着他走出洪灾的人还葬在扬州。 出现在这个当口,却是巧合得有些刻意。要么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要么这背后之人也遇到了不得不把计划提前的难题。 好像看出林言的顾虑,对面人的声音更加和煦。 “公子勿要多心,我家主人很快就会与公子见面。” 说完这一句,这一次的谈话便止息。双方各自归去,只是有一个新的秘密被他在心里搁置,辗转反侧,渐渐变作不可说的恶念,与残存的理智紧紧纠缠在一起。 如果......如果......如果他不再是姐姐的弟弟...... 林言不信佛祖,可不知是从哪个晚上开始,他发现自己已经将整本赎罪的佛经背清。 冬季寒凉,抖擞衣装。大理寺那边传来消息,因着淮安王府忽然同意二次验尸,倒找出管事媳妇身上的不寻常。傅正没有把这里面的细闻告知林言,他只是叫人传来很简短的消息。 真正的疑犯还没有找到,素月因为伤了人,还需要关押一些时日,只是到底不需冤杀一条性命。 这样看去,倒也契合林言的半副初衷,只是不知世子在家中是否大发雷霆,更无法知晓他这般行事的原因。 第84章 但林言自己显然已经被牵扯进王府旧事,眼前风波暂歇,舞弊也只是没有证据的传闻,人为与他连结,根本站不住脚跟。 再有就是...... 冬日里的太阳颜色浅淡,只是照在脸上却不觉得耀眼。这一日二人闲来无事对坐,黛玉因着担心林言眼睛,便只叫他坐好,自己择一卷书念给他听。 这也是他俩一些游戏,书铺开,不拘哪里的句子,一人念来一人猜,间或加一些自作的词句,猜中有奖,猜错也要认栽。 林言读书是极刻苦的,眼不能视物,读进肚子里的文章却是拋不开。与黛玉做伴,他心中悄悄欢喜,东一句西一句的答着,只在黛玉作词时顿住。 “听来却有东坡先生的风采。” “我可不敢得这般夸赞。”黛玉笑,望着林言两眼中间的一道白色刻痕,那笑便又惨了辛苦的味道。她怕窗下漏的光刺激了伤,正要把窗儿合上些,却听林言道:“别急着关窗,这时候曦光难得,别因着我误了好天光。” “佛奴?”黛玉听他这样说却是一怔,一时惊一时喜,想问林言是否得见光亮,又怕问得急惹得两方伤心。林言似知觉她心意,摸摸索索探过手去,牵住黛玉指尖,温声道:“前段时日眼前昏黑,这几日倒隐约能见着些光亮。只是怕情状反复,故不曾告知。” 两人手握在一起,他现在已经不常戴那锦布条带。黛玉轻轻抚摸两眼间弓弦划出的伤害,心中愈恼火,嘴上愈轻柔:“我只怕你心中积郁——” “这段时日,我想了许多。”林言宽慰似地扯扯黛玉衣袖,,面上一惯的乖巧模样:“虽说人不该说这些丧气话,可我早先便想过,若真的就此目盲,也得要早做打算。” “向涛与谦时素来与我交好,入仕与否并不损害我们情谊。更何况陈世叔为人肃直,他既说承我情便不会食言。”林言说到此顿住,黛玉心知他所想,便接下他的话,轻叹道:“至于淮安王府那方......” “嗯。”林言点头,语调中流露出些许嘲讽:“原本想着虽无善因,却也愿意结个善果,谁知不过一厢情愿。只是这样一来还看得清些——世子既凭空针对,即便我们不应声,他也不会轻易放弃。” 那个告诉他一段旧事的人口中的主子是谁暂且不知,这件事在林言舌尖徘徊一阵,又缓缓沉落到心底。 ——他终究没有把这件事全然告诉给黛玉。 回顾从前许多年,林言从来没有做过太对不起良心的事。 他 并非没有过谋划,但这些谋划从来不是他自主萌发,多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应对。 唯独这一件,唯独这一件是出自他内心深处,是为了他自己的。 ——我只做这一件错事。 父亲是书香之家的探花郎,师父更是名满天下的宿儒。林言时刻谨记他们的教诲,自然晓得天理法理。 这件事一旦下定决心便不能回头,辜负父母恩德,也违背师父的教导养育。 做弟弟的,怎么能对自己的姐姐起旁的心思? ——我只做这一件错事。 林言在心里说。 他不甘心什么都没有做过就放弃,不甘心自己就这样做了某个人的姻亲。当然,除非姐姐自己非常愿意,不然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叫她顺应世俗,空做了谁嘴里的‘鱼眼睛’。 做一辈子姐弟当然很好,那是无论如何都分隔不开的亲缘情。 但他变得贪心。 手掌上有很柔软的温度,林言庆幸自己习惯了日常闭着眼睛。不然此时眼眶发热,说不准就要因为一点臆想落下眼泪。 他的手也渐渐收紧,那个人说‘主人很快就要见面’的话又响在心底,和父亲、师父、师兄的话交织,和许多人的话融合在一起,最后变成林言自己的声音。 假如,他不再是林言...... 第80章 见光明河伯送魂 各式请帖的到来比林言开始能看到天光的速度还要快。 他一颗一颗剥着果仁,果壳在手边码作一座山丘。黛玉渐渐放下手里的请帖,不自觉望向林言。他两眼之间的一道伤痕原本是比皮肤还要苍白的颜色,只是太细嫩些,被太阳照耀过后像是漆了一层浅木色,如今反而比周边肤色显眼。 像是两汪水之间搭起的桥梁。 黛玉还没有回神的时候,手便已经伸了过去。 “怎么了?”林言看上去是想要避开,但又在下一刻忍住。黛玉的手没有停在他的伤口,却也没有落空。林言在黛玉的手指底下望过来,两只眼睛被一点阴影笼罩住,流动着,闪躲着。 “没怎么。”黛玉没觉得什么,即便林言意外地一闪,她也只当是先前意外一伤,叫他心里留下恐惧的痕影。于是竟更起一些怜惜,轻声道:“我只是看着这些人家的帖子,估摸着先后了。” “最先紧要的一张帖子,就是淮安王府的。”黛玉将那张帖子推过去,指着那上头的文字道:“喏,世子倒是想与你‘交好’了。” 林言没注意这个,他觉得自己方才一躲像是做了个鬼,对面却是大慈大爱的佛。尤其叫那双怀着爱惜的眼睛一望,他便更觉得自己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心事要烙在冥府文册,只等将来与阎王细数今生过错。 ‘我又不妨碍谁的事,只是在自己心里念着。若是哪方神明看不惯,就现在来索我。’ 林言在心里想着,胆子却隐约大起来,接过邀贴细细读一遍,笑道:“幸好我还在会试里考个功名出来,不然即便真的废了双眼睛,于旁人看,也不过是可惜了的倒霉罢了。” 他这话倒是没错,朝廷总要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虽说当初只说‘意外’,但淮安王世子也是近些日子才解了禁足——这仍是他所受的责罚里最轻的一项。 不过以他的心思,若真的自由出入,不知还要引起多大的风波。 林言垂下眼睛,错过了黛玉看过来的目光。 黛玉想起了一件颇久远的事。 林言说幸好他在会试里考了功名,可黛玉却想起当日窦止哀叫林言不要今年下场。结合陈谦时过来时说的话,假使今年的科举真的做了皇上与太上皇博弈的棋盘,那窦先生说这些又是出于什么立场呢? 无所不知的百晓生,还是......运筹帷幄的张子房? 剥出来的果仁堆在一只小碟子里,林言轻轻推到二人中间。 “淮安王府是一定要去,只是旁的又太多些,难免劳累了......”林言皱眉,他心中升起一些微妙的,‘不识门庭冷落之疾苦’的不满——若是他能再厉害些,这会他们便不用劳累自己。想去就去,不愿去,即便推拒也不需计较许多。 “秦府、陈府也都递了帖子。只是他们两家没帖子的日子来往得还更多些,说来三姐姐就要出嫁,这回去聚一聚,想来之后就见得少了。” 林言听到黛玉谈到陈府三姑娘,不由想起荣国府里的迎春。 “说起来,二姐姐并不比陈三姐姐小多少。” “是不差许多。”黛玉拧着眉头笑了两声,叹道:“若说起这个,没帖子的又要比有帖子的排得还要靠前呢。” 林言也笑了——淮安王府靠前是宗室颜面,大家都要顾及他们邀约的时间。没帖子的两家一是斐府,父子师徒,自去拜见。二便是荣国府,割不断的亲缘,舍不开的血脉。 待会还要各自回帖子,林言带了几封在意的回去细看。黛玉没拦着,只叫他不许再多用眼睛,即便要看也等过会子歇一歇。林言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理正衣摆褶皱,又几声轻轻嘟囔,叫她记得吃几颗果仁。 他们已经在京城渡过一个又一个冬天。 书房的园子已经撒扫好,枝头刚冒出一点新芽。春寒料峭,冷风一吹,透着与秋日不一样的顽强。 林言在书房并不要人时时伺候笔墨,他在师父那里自己读写惯了,真要人侍立在旁反而不自在。 文墨知道他这一习惯,自送了茶水之后便去忙活旁的事,很不与林言客气。仔细掰开说,林言其实并不喜欢国子监的氛围——因为师父,也因为他自己——写出来的文章被人追着比较品评,无形中便给他留下‘不能逊色’的话柄。 但在书房?书房里很自在,黛玉养在这里的水仙花至今都开得很肥。 有些微的声音敲打门,林言先以为是外面风紧,又细听才知确实有人在敲门。 “谁?” “陶安。” 看门老伯的干儿子至今还在林言院子里做着洒扫的活计,林言对此并不奇怪,自己去打开门,笑道:“你若累了,自己便去歇歇,不必知会我。” 陶安是个样子很修长的男人——但约莫是曾经伤了头的缘故,他的神情看去时常透着呆愣与木讷。 林言以为他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于是指一指院外,又道:“你去睡吧。” 陶安仍旧不说话,他好像变成一个立地的陶俑,眼睛的地方是一个凹坑。林言被这样直勾勾的注视看得有些心里发毛,他侧后的一只手离门闩只有很短的距离,心里胡思乱想千万别是什么暴起伤人。 第85章 “哥儿......”陶安的声音好像是从肺泡里挤出来的,林言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却见这从来‘痴傻’的人伏低身子,低声道:“我有事想与哥儿说清。” 哑巴说话,石头开花。陶安不是哑巴,但这许多年了,林家上下人人都当他是个傻子,又怜惜他的伤势,大家伙都很照顾他。 结果现在...... 林言下意识想给来客倒茶,却又想起这个家伙不是‘客’,而是诓骗他们许久的‘贼’,心里就一阵恼火。索性回身坐到椅子上,冷声道:“说说吧。” 陶安慢悠悠眨一下眼睛——林言不知道他具体多大,但总比自 己的年龄大一些——他却也不怕,见林言面色不好,自己慢慢走到桌案跟前,还是那副木讷的样子。 “哥儿,我原是长安县人士,家父曾任......长安守备。” 林言自他开口便转过身来,听他说完,心中不知怎么升起些不详的预感。可他并不愿把这份不安表露出来,只是试探似的问道:“你与我说这个,可是因为忆起前尘,想我吩咐人送你归家么?” 陶安定定看着林言半响,却道:“哥儿这样问我,就是知道我一定不是为了这个了。” “我与你无冤无仇——” “我知道哥儿与姑娘都是好人......”陶安嗫嚅一下,却是跪下身去:“哥儿,我不是诚心蒙骗你们的。” “我自被义父救起,确实遗忘前尘。但后来日久,又仰赖哥儿请大夫医治,神智就慢慢回归。” “那你——”陶安的脸被阴影笼盖,好像林言心里的不安落作现实。 “我自家中,原本与张氏女定下婚事。谁知奸人作梗,强娶我妻。我妻不愿,被逼得投缳自尽......”陶安说到这里,声音不觉哽咽。修长的身子抖擞着,好像是山顶被风吹歪的树梢。可这一段树被惊雷击打焚烧,燃着久久不熄的天火,在这时到了林言面前。 “我不愿使她黄泉独行,遂投河——只是不知是哪方神明怜我,知我有恨未雪,叫我不要在那时死去。”陶俑长出眼睛,死的孔洞里钻出活的火:“我自忆起前尘,也曾悄悄回去过长安县......只是家中约莫以为我死在河底,已然为我操持丧仪。待到如今,我亦无意归家——” 他这样说着,头一顿一顿地抬起,两只眼睛只看向林言。两片嘴唇蠕动,说出了林言不愿听却在隐约中早有了预想的句子。 “事情是一云姓节度使吩咐,只我探听得知,这背后却是荣国府琏二爷的意!” 砰—— 林言以为是他砸碎了杯子,可是抬头环顾,一切都好端端摆在那里。只有陶安跪在原地,仰着脸,灼灼看着林言的心。 “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你既然在我家多年,就该知道我家与荣国府的关系。” “我不知道哥儿会帮我......”陶安苦笑着:“我只是想,哥儿连素月的性命都会顾惜,即便不会帮我,也不会害我性命。” 嘴里的唾液都变作酸涩的味道,林言站起身,往窗前走了几步。又回头跟陶安道:“你先起来吧。” “这件事,你还与谁说过?” “再没旁人。”陶安站起身,头却歪着垂下去,从这个角度,林言能看到他头上那一处不长头发的疤痕。那疤痕好像一条毒蛇盘踞,肉眼可见的将要束缚陶安余后的生命。 甚至......陶安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我也没告诉义父......我怕知道的多了,将来牵连他去。”陶安没有留意到林言的神情,他的眼中闪烁着愧疚,为那个搭救自己也真心把一个‘傻子’当作孩子的寂寞老人。 “我知道了。”束缚了陶安的蛇现在也到了林言头上,蛇身收拢,头骨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你先回去,不要叫旁人看出异样。”林言的声音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很紧。 “我自己也前途未卜,不敢说将来如何为你申诉。但我跟你保证,只要你说的是真,那么我林言活着一日,就一日记着你的冤屈。” 第81章 入王府雨后无晴 淮安王府的祖上是随龙保龙的功绩,几十年来,凡走过南疆的都听过铁甲军的威名。只是这一份威名随着第一任淮安王的暴毙生出裂痕,时光荏苒,稀释的不只有那一捧英雄血。 从今再往上数六十年,六十年前的世子比父亲差些,可再活六十年,又比他的世子好些。 若单是声色犬马,一个积年的豪族是不会早早衰败的。 王爵也是这般。 只是几十年来不掌兵权,却非说这一门王爵在兵卒间多有威望——这多奇怪! 昨夜淋淋漓漓雨水漏了一夜,存心濡湿地面。到了第二日,新生的太阳发了神威,林言出门的时候地上已经被催干。 可淮安王府的主人太喜欢自然,地上砖石料材不存水,这一片小径却吞不下水汽,边上横枝亦犹在。 “大哥呢?”沈昭昀是淮安王府的二公子,今年才十一。他的袍子上正被刮蹭满片水渍,这会不大高兴,便跟一旁的小子道:“不是说邀了林公子,眼见着人就要到了。” “世子昨儿叫人送了几次酒。”跟着他的小子自然不会指责世子宿醉未醒,可沈昭昀晓得兄长的德行,心中大为不满。只是素日里母亲便多偏袒,又说子不言亲长之过,于是只好自己忍耐下来。 “你再去请一请,若还不来,就先引林公子到湖中凉亭来。”沈昭昀其实早就想见一见林言,他自己有心在文科有一番作为,自然打心里仰慕年纪轻轻的二元。 只是—— 背对着其他人,沈昭昀的脸色有些难看——只是他兄长却伤了林公子的眼,幸好没什么大的妨碍,不然真的瞎了,他有什么脸面再跟人家结交去? 这会的天光又变得热烈,不似昨夜好像永远见不到放晴的模样。这让沈昭昀心里好受一些,一边嘱咐人备齐招待,一边又盘算能不能叫林言带着去见一见那名满天下的斐先生。 这副样子,倒叫林言说不清自己是受到了热烈的欢迎,还是该数落王府招待不周。 世子仍然酒醉未醒。 淮安王府的二公子是颇为跳脱的性情,他比林言小上一些,但每一句话都没叫彼此落空。从最初相见过的院口到湖心亭,二公子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休。 这种经历很奇妙,在林言过去的生活里,大多数时候他才是年龄更小的那个角色。即便是贾兰......林言想起他还是‘瞎子’的时候,登门探望的唯独没有这一位小公子。 没什么责怪,只是想着他小时候那样亲近自己,难免失望些。 眼前的景致与荣国府有几分相似,林言看着却莫名别扭起来。他的思绪拐弯到陶安说的话里,吩咐去调查当年事的人还没回来——一个声音在耳边忖度不一定句句属实,另一个声音又苦笑说不一定那里人做不出来。 沈昭昀跟林言谈君子六艺,一板一眼的倒挺像国子监先生的口气。王妃一定对这个儿子的课业很严格,一言一句,一行一动都拿尺子衡量才安心。 他与世子都是王妃的孩子。 这样性情迥异的两个人却是兄弟,世间事还真是辩白不清。 隐隐约约的,林言看到湖心亭的桌子上摆了棋盘,又有人上了点心茶水过来。沈昭昀铁了心要效仿古人风雅,这会也不怕水面寒凉。 “还劳你久等,我兄长这会不适,刚叫了太医。”临进到亭子里的时候,一个小子在沈昭昀的耳边低声说了什么,二公子的神情显露一刻恼怒,但很快又按耐下去。 “身子不适总是无奈,公子不必介怀。” 帖子是世子写的,只是不知当日那人说的‘主子’会不会在此时前来。林言与沈昭昀下棋聊天,思绪却不尽在棋盘——林言觉得有些奇怪——且不论下帖邀他究竟是不是世子本意,现在自己已经来了,以世子的从前行为来看,都不会这样迟迟不见。 沈昭昀看去却也有些不安。 终究年龄小些,再怎么早熟,那些焦急都会泄露出来。林言对这位二公子的印象不错,因此一路和他说着,没有表现一点被怠慢的不满。 眼前绣着祥云纹路的衣裳忽然一震,林言所执的黑子正做了一个新的活眼。 “母妃,您怎么来了?” 淮安王妃出现在此实在意外,林言不动声色,只和沈昭昀一并起身请安。 “快坐下,且不必多礼。” 王妃 看去是很和气的人,林言在黛玉那里知道那枚温暖的戒指。但他也晓得王妃惯来疼爱世子,因此一时竟说不清王妃来意。 “你俩正玩着,倒怪我叫你们拘束了。”王妃这样说着,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自个望一眼棋局,却跟小儿子笑道:“只这一盘,你都该输了三次了。” “林公子让我。”沈昭昀也是笑,并没有因这‘不尽全力’生出恼火。 第86章 “按理说,早该请你到府里来。只是之前念着你的眼睛刚好些不久,并不忍得再对付礼节。”王妃在林言一侧坐下,一副长辈的样子,很温和地问着他脸上的伤口。 “说来也是我管教不严,才叫你受害。” “不过是意外,如今也已大好,王妃不必自怪。”林言屏住呼吸,王妃正瞧着他的伤,也因此直直望着他的眼——他觉得很不自在。 王妃只待了很短暂的时间,而世子直到午时都没有出现。 林言此行自然不是奔着跟世子‘和解’来的,可如今他真的想见的正主没有声音,假的正主却也不见。心里觉得没趣,正欲告辞,却听到王妃传话留饭。这应当是一次客气,但不知怎么,林言竟鬼使神差地答应,好像冥冥之中他一定要留下。 雨水濡湿天幕,无可奈何滴落下来。王府客房中寂静,只有呼吸声——一个人,两个人...... “不知王妃来此......” “公子不必多心。”王妃微笑着,她见林言身上衣衫齐整,并不是丫鬟所说的‘客房暂歇’,样子就更高兴一些:“我知道林公子是聪明人。” 这一句话实在应当是满意的赞许,可林言心虚,只觉得戳到痛处。嘴巴微微抿起,到了此时,林言也不故作骄矜,平静道:“那个人所说的旧事,是王妃授意告知林言。” “是,但不全是。”王妃这时倒是很洒脱,她应当把尾巴处理得很好,完全不担心有人撞破:“你该猜到,一个妾室的儿子,且不是长子,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威胁。除非——” 外面的雨声更重,无形中就给王妃的脸上披上一层哀戚。可她依旧笑着,喃喃道:“我的孩子出生的时候,我可没有听到雨声。” 林言没有说话,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波动,背上却爬上一层冷汗。 “为什么是我?” “因为先前找到的不是宿儒的弟子,也不是连中二元的才子。”王妃轻轻笑起来,好像泥人镶面,眼底满是死寂:“你应当记得,你还有一位母亲葬在扬州,是不是?” 林言依旧没有答话,王妃却陡然转变了语气。 “世子很难缠吧?”她笑着,慢慢踱步到林言跟前:“只是因为一点虚无缥缈的猜忌,就可以连杀几人,又对你下死手——幸好啊,幸好他不小心伤了你的眼,害得自己被禁足,反倒错过动手的良机了。” “连杀几人......”林言想起素月,一时顾不得礼数,猛然向王妃看去,只得到一个含笑的点头。 “他去扬州查你,不知怎么竟叫一个瓦匠知道消息。养在身边十几年都是没用的孩子,还不如十岁出头的昭昀。”王妃叹着,笑着,若无其事道:“大理寺那件事,那个姑娘也是幸运。他怕瓦匠把此事告知家人,一开始就是为了灭门去。那个姑娘逃过一劫,倒是可惜我府里那个......她是好心,也不知情。只是世子害怕糊涂了,只怕她跟我通信。” 王妃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叹息。 “至于你——”王妃看去有些歉疚:“往大理寺的报信是我吩咐人去的,这件事也不瞒着你。我总要为自己的人讨个公道——另外还有,我很想见见你。” 林言一开始就知道素月的案子牵连不到自家,从前还为世子为何这般感到奇怪。如今知道是王妃所为,反而一切都说的通。只是王妃那句‘想见见’叫他怔愣,旋即眼前就闪现出傅正的面容。 “傅大人......” 王妃点一下头。 到了这时候,林言反而更加冷静。他垂头思索半响,轻声道:“王妃想要如何?” “我方才问你,世子很难缠,是不是?”王妃脸上仍挂着笑,好像一尊白瓷像,所有的红晕都是漆上去:“可是昭昀的性子很好,是不是。” 这句话里的暗示不可谓不惊悚,林言心头停跳一刻,直过了半响,才道 “王妃,您该知道,纵使我不是父亲母亲亲生,可也不一定就是王妃的孩子。王妃为何相信,我就不会为王爵动心?”林言顿一下,轻声道:“更何况府上大公子已是世子,王妃此举......” “若只有恪静一个郡主,那我自然会为女儿留下一个疼她的哥哥。可我还有一个小儿子,便不只有那一个选择。”王妃笑着,踱步到林言身后。林言没有回头,却觉身后目光如炬,烧灼他的背脊,带着他看不透的焦急与笃定。 见林言迟迟不答,王妃又转换语气,到了林言跟前,轻轻捧住他的面颊。 “我不能等了......”她的眼眶有些红,声音却不曾颤抖:“王府要给他相看亲事,以世子的名头再诓骗一个女孩——那本该是我孩儿的婚事——论嫡论长论贤都不到他,可他偏偏叫阴谋诡计推来,蚕食属于我儿子的人生。” “我知道我的孩子回不来的,可我是他的母亲,我总要为他讨回一个公道,哪怕那孩子自己都不知晓......” 她的声音像是昨夜的雨,没有声音,只有好像没有尽头般的潮湿。林言心头弥漫开一些同情,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两个母亲——一个抱着他自流民中走出蹚得一条生路,一个又收养他,叫他启蒙读书。他其实与母亲相处不多,即便是父亲也早早抛下他远走。可这时看着王妃,林言的心却猛得一沉,真切怜悯起这丧子的悲戚。 他的这一神情被王妃收在眼底,她微微喘息,肩膀些微抖动,说话却又是如往常的温和平静:“这件事,世子早就知晓。我不能赌一颗失散太久的心,我所依靠唯有幼子——至于林公子方才所问......” “以你的心性,这应当不是你真的关心的问题——不如说,你竟然留下来等着,这才叫我很惊奇。毕竟这是一件险事,而你完全可以靠才学取得功名。” 王妃好像笑了,林言看不清。她的手指很小心地拂过他两眼间的伤痕,叫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第82章 错中错将错就错 林言很想问一问关于王妃的事,可是话到舌尖,又觉得难以启齿。此刻站立在傅正跟前,说上几个来回,绕不开的还是素月的事。 也只能是素月的事。 傅正送走林言,静默半响,转身往内室去。 他站在屏风之外,低声与王妃问安。 “他走了?” “走了。”傅正望着屏风后的身影,神情复杂:“只是王妃,下官有一事不解。” “大人但说无妨。” “王妃曾告诉我,当年离散的大公子耳后有一枚印玺一样的红胎记。” “正是。” “那么......”傅正的喉咙不自觉滚动,林言耳后的胎记闪烁在眼前,像是火一样烧灼他的眼睛:“大公子似乎并不知情?” 屏风后的影子没有动,直过了许久,傅正才听到王妃的声音。 “傅大人,假如你的长子现在归家,你会怎么办呢?” “这......” “你的夫人与后生的公子,他们应该怎么办呢?又或者说,你要怎么办呢?失散多年的孩子和......养在身边的孩子,相比较之下总是不同的。等日后知晓真相,生了怨怼反而坏事——这样就很好,他不会想为什么自己不能做世子,也不会认为自己的母亲不爱他。”王妃轻轻笑着,她的影子好像被钉死在素雅的屏风上,从头到尾都没有挪动过位置:“你情我愿的,就这样很好。他被教养得很好,你已经知道了。” 傅正想起林言素日所为,倒是颇赞同王妃的看法。 “只是亲子在眼前却不相认,王妃——” “这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也没有别的父母在世。”王妃之后的声音仿佛是叹息,只倾吐给自己听:“你情我愿的交易,待到日后不好,他狠一狠心还能把我舍了去——真做了血缘母子,前后为难,他只怕要把自己怄死呢。” “真是个好孩子......林家的人一定很疼爱他......” 王妃的声音很低,傅正没有听清。 他狐疑问询一句,王妃回神,无事一般应着。 “这一件事不要告诉给言儿。”王妃说到这里,却显露出落寞:“我是贪了心,百年后自有阎罗过问我的罪孽。但今生我与他没有教养的情分,如今也不需要他背上这一段亲缘的债。” 大理寺外阳光依旧,王妃与贴身女婢出了大理寺。只是登上马车时,她又忍不住问道:“合晴,我跟十七年前还像不像?” “王妃,芳华永驻。”这一句不变的恭维总能叫王妃高兴,她敛住衣衫,又笑道:“你再去收拾些年轻姑娘喜欢的东西,等往后多多请林姑娘来府里。” 她有些絮絮叨叨的,飞扬眉眼,声音却低垂。 “下回叫小厨房少放些银耳,我见他不是很爱吃。” 不可说的秘密,积累下去不一定总会如酒香醇。 林言从前派去长安县打听的人回来了——虽说是许多年前的旧事,可痴男烈女从来是不过时的谈资。 那位云姓的节度使如今已经不在长安县,可是有记忆的老人酒后失言,说确实是得了他的信。 第87章 他们当然没有见到贾琏,只知道似乎是他跟前的得脸的人来办的。 大观园里的花树茂密依旧,春来冬去,却都与这一片园景没有干系,只是驻守繁华富贵之乡。 他们也是很体贴的——林言养伤时候给他清静,如今来了,转眼又哄作上宾。 这一回有了好听的由头,为着探春的生辰,府里很是热闹一回。 “只将这一回的礼数记下,等我及笄,也不过在这上面再添一寸。” “待你及笄,自有老太太疼你,可不需你操心了。” 探春听见宝钗这样说,先没吭声,只闷头喝着茶水。直到半盏下去,才笑道:“我只是不知,我的生日是这样大的喜事。宝姐姐,林姐姐好不容易来了,你就别只捉着我玩笑吧?” “你是今日里的寿星,我们不捧着你,还捧着谁去?”宝钗抿嘴,略笑一声,却也因此朝黛玉看去。 “可是累了?怎么今日这样话少?”她微微侧坐,两人一时挨得极近,隔着衣衫,黛玉却觉她的膝骨都是冷的,不觉升起几分担心。 “方才闹上一阵,这会不觉竟盹着了。”黛玉只是笑着,又见着宝钗眼下的疲累,便关切道:“宝姐姐这是怎么了?昨儿魂游瑶池,这会觉得凡尘乏味?” “你这张嘴。”宝钗嗔她一眼,抬手将眸子掩住,再松开依旧是如往昔的端方大气。 “我家没个熬夜苦读的学子,连灯也吹得早些。” “宝姐姐可别哄我。”黛玉由着宝钗嬉闹,又听她道:“只是言兄弟的眼睛才好些,你也时时提醒着。这会最要不得便是憋一口气,用眼过了反而伤害。” “我晓得,日日都数着时辰给他说。” 宝钗听黛玉这样说,又笑着叹一口气:“世人总说‘长幼有序’,幸好言兄弟是通情理的,你这姐姐的话可是有威信。” 她这一句话隐约透出些沮丧,黛玉因这话头却也想到薛蟠,便也懂了这一刻的仿徨。 “明年会试,还要下场么?” “且看看吧,如今刚能见天光不过许久,到那时不知能不能长久读写文书。”黛玉只把话说得横模两可,不愿在此事上多谈。正巧是湘云与宝玉前后脚进来,林言走在他们略后一步。 “这位才是稀客。”湘云有些兴高采烈的,只是约莫来时跟宝玉闹了别扭。这会见了宝姐姐,便不再睬他,只钻过去与宝钗偎着坐。 “我是怕了你,一来就挤走了我——好好好,这方尊位让给你这个菩萨,我上别处去。”黛玉说笑着,移步到林言身侧。 “你这个人,我是热火火的好心肠,特地给你搬梯子下坡——你一准想挨着言爱哥坐去——快谢谢我。”湘云冲黛玉做了个鬼脸,惹得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林言却笑得有些勉强。 陶安说的事他还没跟黛玉提起,一方面前事未明,他心中难免存些侥幸。二来母家血亲,突兀告知也没主意,反而白白乱了心。 只是这样的事堆在心底,从前看过的树梢红绢花仿佛真的做了血染的招魂幡,闹得心里七上八下,实在做不出真切的高兴。 可是其余人还不知他这份心情,探春听了湘云的咬舌,笑道:“好嘛,咱们这一屋子里,可有两个‘爱哥哥’了。” 这一句话又招惹来满屋子的笑声,是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过于拥挤的花蕾。花苞开合、膨起、涨破,在屋子里热热闹闹响着。 林言觉得自己在做梦,周身就这样到了冬日——屋子里门窗都闭着,香炉热烈,花碳熏的屋子里尽是一团一团的暖意,顺着鼻子钻进来,咽不下去。 可等他回神时,眼前还是春天的样子。春日一天比一天深,盘在窗户上的花影一日比一日沉。这早先的春天的期待,反而渐渐被人忘记。 手里被推进一杯温茶,林言看着黛玉仍与探春交谈,那一声声的,心却不自觉便放宽。 他与黛玉直到贾母午歇起来才走。 虽说荣国府里一直苦留,可林宅和荣国府并不挨近,到了夜里总还是要走,到时反而更加冷清。 “留给你俩的园子,你们可是一次都没住过呢。”宝玉很恋恋不舍,这一回他还没有与黛玉多说会话,眼瞅着林妹妹就要归家。他很难过地把林妹妹的‘家’和自己的‘家’分离开,怅然若失地想着他俩从前在府里时时一处的日子。 这样的分离比当初林妹妹回去扬州、苏州还要难捱——那一会是山高路远,遥隔万里天音难传。这会离得近些,反而比从前还难得一见。 他兀自哀伤着,却不知他口中的潇湘馆叫对面两个人心里都打个突。 林言不喜欢宿命的说法。 甚至称得上厌恶。 他自觉自己是没有来处的人,所谓八字推演与他没有一点关系——好的,坏的,都是云里雾里,他自己都不晓得是不是算得精准。 淮安王府,前程,还有那梦里的园子,只撇除他在外的声音......却好像把他与黛玉隔离,恶狠狠推拒出去。 他并不能忍受这样的结局,假使真的有什么世人所不知的天命,真要落到最可怖的结局,他也不情愿做个书里的看客,至结局只存活他一人撰写旁人生平事迹。 而他还有自己的故事要演唱——这是不能够的,他的故事里缺了一人,就再也写不下去半个字。 林言揣着一方心事,黛玉不是看不出。他的情绪是自己生造的文字,如今正吐露到细雨蒙蒙的一篇。 黛玉既然解读到,便不会令这样的雨水缠绵太久。两个人出门,总有一方会记得带伞——只是时机要当心。 “你这些日子是怎么了,心绪不宁的。” 心虚时常使得手冷,而手冷的时候,温暖也作了炙热的温度。林言看着黛玉的眼睛,他想这样的感觉很熟悉。 并不怎么好受,那时他们还在扬州。父亲离去,吊唁止息,寂静的灵堂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而现在,那牌位上的是过去的自己。 他会答应王妃,会冒险做下这样的错事。他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拒绝,但早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心里就埋下这一段应承的伏笔。 心里的邪神像有了更清晰的面孔,那过分漆黑的眼睛正似笑非笑地审度着林言。 “我 ......最近得知一些事情,隐约与荣国府里有关系——” 林言扭过脸,整张脸都被外面的春光点亮。他两眼间的伤痕疤色又一次褪去,因为黛玉日日与他涂抹祛疤的药膏,这一次总算不是一段木纹。 黛玉被林言口中的事牵住心神,她拧着眉心细细思索起往事,却忽视了近在眼前的眼睛里的波纹。很快的那些波纹散开,荡漾在里面的只有温柔的亲昵。 “这件事且继续查着,若说那会的时候,我估量当是当年宁国府里治丧的时间。”黛玉叹一口气,又想起林言这一段时间来的不安宁。于是一指点上他的眉心,责怪道:“将这样的事埋在心里许久,难怪一日日都要瘦下去——今后千万不许瞒着我。” “我知错了。”林言小心翼翼,将黛玉的手按在掌心。说是那样说的,认的错却不知是哪一桩事。 只是将错就错,肉眼可见的,他还要一路‘错’下去。 第83章 将筹措山雨欲来 薛姨妈忧心送出的礼物不周,催着薛蟠上外头去整罗些用心思的贴合礼数,孝敬姨家长辈。然而薛蟠昨个浑天胡地一整日,这时被母亲早早叫来,脸膛都困倦作酱紫色。 “你屋里人莫非没提醒着?该你糊涂,一会呕了,不需回去我请什么大夫。这一天天的日子过去,你不当只惦记跟那些哥儿爷儿的玩闹做耍,实在也该留心些,叫你姨丈兄弟晓得你的好处。”薛姨妈的脸色还被那晦暗的紫色映照着,看去反而比她的儿子面色还不好些。她见薛蟠只是歪斜斜仰在一边,原要作恼,忽又想起亡夫,于是话到舌尖又和缓了:“我是不愿狠催你,但你总该自个念着自己妹妹么。” 薛蟠的脑壳做了瑶池仙家宴请的排场,只可惜这会正是宴会结束之后,神仙吃过的东西也是冷饭残羹。他听薛姨妈呜呜咽咽一长串,直在最后才勉强支棱起精神,拍着胸膛跟母亲妹妹保证。 “妈当我这样没有成算?我早就打定主意,这段时日就跟着铺子里的老人学生意去。”拍着胸膛,脑袋却跟着嗡嗡作响,鼓得生疼。薛蟠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还没站起,就被这股头疼劲压倒下去。 嘴里犯了馋虫,昨日没挨着的暖香软玉还存香在手指间。薛蟠心里生出一个想头,只是妈妈妹妹都在一旁,他便只暂时按耐住,提挺胸膛,说下自己都记不住的保证。 薛姨妈是太盼着儿子学好,这会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怕念叨多了,反逆了他的性子,再多惹什么祸。 不省心的儿子走了,省心的女儿还在眼前。薛姨妈叹一口气,扶着炕桌在宝钗对面坐下,喃喃念叨着这几日不知怎么又冷了。 第88章 说到冷,就想到布匹,说到布匹,又记起从前送予林家的节礼。外头院里的枝子上落了只鸟,树的影子映照在窗户上一晃一颤,只把人看得心都起伏起来。 “倒幸好你当时没叫你哥哥吓唬住。” 宝钗晓得薛姨妈说的是当时大理寺的事,她手里正绣着一块巾子,这会留神听母亲说话,不自觉便紧紧攥在掌心。 “妈还说呢......之后也该说说哥哥,别听得一耳朵风声就云里雨里的乱说。” “你也晓得,你哥哥就是那样一个性子——”薛姨妈叹气,很欣慰地看着女儿。她眼中这穿着蜜合色衣裳的女孩子好像做了剥开的橘子,连白色的丝络都被贴心地除去,呈现在人前的只是最可心的果肉。 “言儿倒是实在是有造化的。”薛姨妈这时说到林言还有些不可置信:“我之前从你姨母那里听的,说是......连太医看着都叹气,是真的伤了眼肉——可这会养上一段时日,谁知竟真的好了呢?” 她说到这儿又有些庆幸了。 “幸好是好了,若是言儿真看不见了,单你林妹妹一个,他俩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宝钗也笑着,应着,只是手里的巾子叫一层薄汗沾了,拿在手里忽然就冷下一层。薛姨妈没觉察到女儿把手松开了,她还停留在方才的话题。 “也幸好你还常往那边走动,不然真听你哥哥胡诌——就那么冷了,现在可多难看呢?” 宝钗脸上的笑容从薛姨妈坐下就没有变过,听着母亲一连串说下来,心底密密麻麻弥漫的都是辛苦的滋味。 她又低下头去,那巾子正在膝上显现出潋滟流波。她也觉得冷呢,可妈妈还在耳边说别的。 冷不防的,又听到薛姨妈念着,问黛玉现今怎么这样少来荣国府,难道真是因为这段时日的事生了嫌隙么...... “刚才还叫妈说说哥哥,叫他不要这样胡乱念想着,怎么妈这会也是这样呢?”宝钗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是叫薛姨妈安心的神色,她顿一顿,笑道:“林妹妹近来常被淮安王妃邀着,正忙呢,等过些日子就来得多了。” “淮安王妃?”薛姨妈一怔,她并不曾在王夫人或贾母那里知道这个,因此好奇女儿是怎么知情的:“你怎么知道的?” “昨儿云丫头与我一起睡,她跟我说的。”宝钗又低下头去,还绣着那一块巾子:“她常往南安王府那边走动。” “......说得也是。”薛姨妈声音低了,喃喃着。她又朝宝钗看去,好像这会才发觉女儿身上的颜色太浅素些。 ——可是宝丫头惯来不爱什么花儿朵儿的...... 她在心底这样说。 淮安王府最近发生几件不大不小的事。 首先一件便是不知哪里来的野狗惊着淮安王府山路上的车队,说是有车子翻了。不过幸好那些车上的都是长久在庵里吃斋念佛的老妾,淮安王不太记得,因此也没发生‘哀伤毁身’的事。 只是恍惚听到有人受伤不太吉利,又因为王妃还在一旁,不好不念一声‘阿弥陀佛’。 王妃却很上心这一件事,嘱咐叫人好生照顾,又说要惩罚失职的车夫。之后若有所思似的,想跟来回禀的管事细问,却听到淮安王一声咳。 “王爷,正当年的洞庭君山茶,王爷尝尝么?”室内是很温厚的颜色,木色米色,经光线一照,照出金色的波。王妃收回视线,叫管事先下去做事,又亲自给淮安王倒茶。 淮安王的心思却不在茶,敷衍着喝上一口,又跟王妃继续说方才的事。 “王妃近来怎么对林家的姑娘上心了?” “王爷怎么忽然好奇这个——只是之前在秦府里见过,是个好孩子,心里挺喜欢的。”王妃还品着那新茶,白瓷的杯子在她的脸上映出一圈光环,更显得她也跟瓷人似的。 她不是淮安王的原配,她是淮安王年近而立时才娶的继妻。夫妻俩相差整十五岁,因此淮安王这会看去,小十五岁的妻子还是透着不知事的样子。 淮安王嗬嗬笑起来,透着把人看穿的得意。 “你可少夸奖谁家的女孩。”他又把杯子端在手里,方才不理会的洞庭君山茶直到这会才飘出茶香。有一个念头从心底钻出来,淮安王又朝王妃看去,脸上带点促狭的意思:“你是不是看上那女孩儿了,想叫她给咱们辉儿做媳妇?” “王爷这是什么话?传扬出去,人家姑娘还做不做人?!” “我就随口一说——好了,算本王失言,王妃大人有大量,别恼了?”一盏茶喝净,淮安王也没理会王妃的‘大量’有没有抵达。他心里还是得意,想着女人就是这样,一旦涉及到儿子,就什么天仙都不配了。 “我不愿叫世子带累林姑娘清誉,这样的话,王爷今后不要再说!” 淮安王哼哼哈哈应着,他不过一句调侃玩笑,压根不把这当一回事。眼前的杯子里自己续上茶水,他乐呵呵的,忽然又道:“那林公子是个怎么样的?” “连中二元,难道不好么?” “是好,可惜是斐先生的徒弟。”淮安王嘟囔着,又是叹息:“可惜咱们恪静年龄小了点......” “王爷这回来,是预备着把世子郡主都卖了么?” “什么卖不卖的——”淮安王很责备地看一眼妻子,低声道:“皇上昨日在书房呕血了。” 陡然风紧,王妃刻意流露出惊异。她也压低声音,问道:“皇上的病,还没好吗?” 淮安王的手指压在王妃唇上,他摇摇头,拿气音道:“气得。” 气得?谁气得——这天底下,还有能给皇上气受? 王妃垂下眼睛,继续听淮安王念叨着。 “斐自山当年可是被傅行清挤兑走的,傅行清是谁,太上皇几十年的近臣。”他说到这里,见王妃迟迟不语,又懊悔自己跟一个妇道人家说什么。 “你多照顾个小姑娘没什么,她爹也是太上皇选出来的。可那家小子有点不一样,万一——”淮安王指指天空:“咱们也得提防着。” 王妃点头,淮安王于是放下心。十几年夫妻,他晓得王妃做事仔细周到,只又简短嘱咐几句,就悠悠去寻自己的乐子。 桌上的茶还逸散着香气。 “合晴,你去把那罐陈茶收拾 出来,给世子送去。他口味不同,偏好这口旧茶气。“王妃的两只眼睛都弯起来,眯着,好像里面只有黑眼睛:“他近日做了一件叫我大开眼界的事,你把茶送去,安安他的心神,免得他不安稳,再瘦了。” 心神不宁总消瘦人的皮肉,梦中惊醒也很容易叫人死去......只是太早地死去是不能够的...... 合晴忽然听到一声古怪的笑,好像是憋在喉咙里太久,最终化作一根刺,在这时流下脓血才能发出声音。 可当她回过头时,那里坐着的只有端庄和善的王妃。 “另一些新茶你也收拾着,下回林姑娘来了,也请她尝一尝,若是喜欢就叫她带回去。” 王妃的声音彻底地和缓了,她垂下眼睛,冷瓷样的面颊被阳光照着,这时也沾上鲜活的气息。 斐先生......他一定很严厉。 第84章 等会试去烧丹炉 凝儿很兴高采烈地报告一个消息,说廊下的鹦鹉也学了她的句子。 “是哪一句?” “是‘给我,我去’!”凝儿得意地接了黛玉手里的条子,快活着蹦跳着,往各个管事媳妇那里传信去。 黛玉叫她逗笑了。 这几日没有客人,穿搭形容就少了约束——她今日穿了一件葡萄紫的长襟褂子,颜色颇沉,按理说有几分老气。可黛玉在上面兴了巧思,拿浅色锦带绣上去,边角立着,倒好像有蝴蝶落在肩头,立时便冲散那些‘沉稳’的气息。 随着她笑,那‘蝴蝶’也震颤着翅膀。呼扇呼扇,在林言心里狠狠萃了口蜜。 “愣神做什么?还是说你是生了醋劲,怪那鹦鹉怎么没学来你的句子?” “什么醋——”林言方才神游,一回魂就听见这么两个字。耳尖泛上一点红,回过神来,还跟没事人似的道:“它还是我捧回来的呢。” “是你捧回来的,可你时常不在,现在却要责怪它与你不熟?” “这是嫌我不着家么?好吧,往后我还是多在家里,也叫它多听听我的句子。” 这样的对话好像不太应当发生在一对姐弟之间,可是话赶话到了这里,黛玉这时才觉得有哪处似乎不太对的,但她一时却说不出。 抬眼去看林言,林言就在对面坐着。他两眼间的伤痕已经很淡了,还能看出来,却把那一双眼珠衬得更加漆黑。这一双眼睛好像是拿黑玉雕的棋子,被太阳照耀,在底端隐约透出些金色。 黛玉在不经意间探过身去,那点光色在她的眼前放大。里面碎金闪烁,直到里面透出些疑惑,黛玉才回神自己似乎看了许久。 手指背微微抚上面颊,夏日临近,她觉得自己的脸颊因此有些发热。 第89章 “屋里有些闷着,把窗子打开吧。”黛玉不知自己说这句话时心里想的什么,只是一丝风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却更清晰地叫她觉到面颊上的热。 “今日的茶好像和昨天不同。” 黛玉不知道林言是不是觉出古怪,但话题岔开,她莫名便是松一口气,好像再说下去就是两个人犯错。这会心下一松,黛玉便笑道:“你的舌头倒灵,今儿换了新茶叶,你尝尝,还喜欢么?” “吃着倒好,茶气清甜,尝着也甘醇——只是刚一入口便知香醇,后味不至,却觉得空落落的。”林言听黛玉说换了新茶,又喝一次,细细品着:“我还是喜欢,原本常喝的。” “茶是我前些日子往淮安王府去的时候,王妃赠予的洞庭君山。这会想着留你品一品,谁知你竟不喜欢呢。”黛玉唤着雪雁,叫她再把原先惯常喝的端上来。 斐自山好饮浓茶烈酒,林言在斐府一应随着师父,喝茶也不追那一口清甜。可到了自己家里,总有人惦记茶浓伤了脾胃,又责怪过饮夜里睡不安。 熟悉的茶香逸上鼻尖,林言端起茶盏,却垂眸遮住眸子里的一声叹。 淮安王妃时时带着林家姑娘算不得一件坏事——林家父母早亡,近些年与外祖家来往也算不得经常。而今在各家夫人面前,有一位王妃将黛玉照料着,又有秦、陈、斐几位夫人背书,加之出身书香之族,对将来倒很有些好处。 若单只是这样,林言只会乐见于此,多也只是在乎黛玉愿不愿意与其中人交际,会不会觉得疲惫无趣。 可王妃...... 林言的手不自觉停在唇边。 他原本就不喜世子对秦向涛的针对,后来更是厌憎他没来由的敌意。可真要把他从世子的位置上拉下来,相与密谋的又是世子惯来孝顺的母亲,林言心里又觉得他可怜起来。 可是林言如今已经不是瞻前顾后的稚子,他答应王妃不仅为了自己的心思,更因为几次暗地交锋,尤其眼睛受伤一事之后,他跟世子之间早就是不能轻易善了的关系。 总不能日后他还没有入朝为官,朝堂就先有个淮安王跟他针锋相对。 如今有一个机会能叫他把这个日后隐患除去,林言不会轻易放弃。 可是淮安王妃...... 林言有些摸不透她究竟想做什么。 把现在的世子拉下来——这是他们共同的目的——可除了他应下这件事以外,王妃之后的所作所为却好像生怕把他牵扯进去。甚至很多更隐秘的消息,是王妃使人来给他报信。 她一面把林言排除在计划之外,一面又完全不在意林言留下她的把柄。 还是说是师父宿儒的名声这般有用,随便是谁都觉得林言是不屑用把柄威胁他人的正人君子? 原本正好入口的茶水有些凉了,但喝下去,剩下的部分仍然透着温度。熟悉的香气唤回跑偏的神智,林言下意识朝对面望,他想看的人也正看着他。 “这时怎么了,我还以为这杯子里藏了仙家的乾坤袋。一直盯着你,只怕你一不留神就被收了。” “那也不怕,到时候我把乾坤袋子戳个孔,还回来找你。” “凡尘仙界沧海桑田,等你回来,我说不准都成老婆婆,你都认不出我了。”黛玉说到这里,不知怎么有些怅然。 “那也怪我,怎么不早些把那袋子戳破呢。” 理所当然的样子有些招笑,黛玉的指节还抵在唇上,可也没绷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好。”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把四时春风都笼络了:“你若是因此被那仙家逮着,罚去烧那丹炉,我就给你沏茶去。” “那还要带几块帕子,离丹炉太近,恐怕脸都要熏花呢。” “再在上面绣上白鹤——” 白鹤长寿。 正所谓好事多磨,年少成名却无甚引导的孩子反而过得辛苦。林言年少时候读书有了才名,之后陡然遇冷,再如今却颇有些‘历尽千帆’的感慨。 他是直到这会才真切知道其中好处。 原来也是被人追捧,尤其刚中了会元之后,其余人自然把他吹得天上有地上无。只是那会年纪总是小的,再多的事却不好跟他说。 可这会却又有些不同—— 人是一年一个样子,昨天还是小孩,今天就作了做得了主的郎君。尤其林言的眼睛好起来,外出宴会人人都见过,原本按耐下去的心思在这个时候又变得活泛。 眼看着明年又到了会试的时候。 这会没了那伤,难道还要缺席殿试不成? 才子少年在哪个皇帝那里都是好听的名头,当年林言得案首,苏州的官员便把他的名次年岁当政绩一般。这会眼看又要考试,人人都等着看他会不会再得一个头名,又或者创下‘一门双探花’的佳话? 斐先生是不要什么佳话的,他一门心思都是叫弟子拨得头筹。林言这一回受伤又痊愈叫他心气一落一抬,在见到徒儿站在跟前反倒不敢像之前那么逼迫。 他好像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太过苍老,而他的这个小徒弟的年龄当他的重孙都使得。 原本枯死在院子里的植物已经被拔走,林言伤愈后第一次登门,那里只剩下光秃秃的土。 后来多了几株没见过的植物。 听斐茂说,是斐宁外任那地方的,说带回来给祖父赏玩。 斐自山答应了。 和最开始刻意营造的歪树苦竹不同,现在的院子热闹许多。 “笑什么?”斐自山朝林言瞪了一眼,不太自在地在窗边坐下。那副样子,却好像这个屋舍不是他的‘仙居’,林言做了主,他自己才是外来客。 “师父总算让旁人帮着侍弄花草了。”林言笑着,目光又落向那咕噜噜的圆润的花团:“一个人打理整个院子,我可累呢。” “万事事后说,当时不提,现在还埋怨师父了。”小老头嘟嘟囔囔的,原本固执的顽石竟然有些柔和。 “宁儿孝顺,我比不过。” “你给师父考个状元回来,他们父子俩加一起都比不过。”斐自山哼一声,又忍不住自己念叨:“尽力就好,自己身子要紧。” 可念一句,他又觉得不甘心似的,追加道:“一定是状元,你是我斐自山教导的徒弟,比他们谁差了!” 斐自山现喝的茶也是黛玉制的,老先生虽说执拗又顽固,在某些方面却作了可爱的‘学究’。第一次偶然尝了觉得好,但要讨人家的东西,也认认真真写下长贴,完全不觉得徒弟的姐姐合该孝顺自个。 黛玉收下帖子笑过几次,按着方子,问着大夫,隐隐约约倒把他一些不大优良的癖好给改了。 林言坐在师父的书房里喝着熟悉的茶,一时间觉得自在极了。 等会跟师父说一声,把那几卷孤本带回去—— 他兀自想着,没留神斐自山看过来时有点愧疚。 从前不觉得怎样,一听徒弟要瞎却觉得天塌一样。如今转好,看着两眼间的一道疤,斐自山不知怎么说,只隐约有点懊悔自己太催着林言参加考试。 好像那会不参加,之后就万事无忧似的! 他心里有点别扭,好像这样就矮了姓窦的逆徒一头。可看着林言乐呵呵的傻样,看着这个真的是从五六岁教养起的徒弟,斐自山的心却变得犹豫了。 即便不参加考试,他这个师父都还没死,跟着做学问难道不行么? 当然是不行的——他的家世,他的心思......桩桩件件都在告诉斐自山,现在谁都回不了头。 时光依旧悠悠,会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第85章 再折桂二中会元 两度会元公,春秋一丈夫。 陈大人回府后书房没进,衣裳也没换,径自就到了夫人处。屋里有俩人正在说话,窗下几只鸟儿凝神听着,叫陈大人着急进去的动作吓得扑棱棱。 屋里坐着陈府的夫人并几位小姐,刚出嫁没过许久的三小姐正伏在太太膝上,在哭。 她身边围着几个妹妹,这时侯都有些凄凉似的,只是听出父亲的脚步,又一齐笑起来。陈夫人被围在正当中,在一众姑娘的映衬下,她好像一捧被架起来的火。随着丈夫入内,她的目光微微扬起来,因为坐在帘子下面,眼白显得有些突出。 陈大人冷不防见到,步子一顿,但很快他就顾不得这个,跟各个女儿笑一声,便道:“你猜怎么着?言儿这回又是头名。” 陈家三姑娘净仪在父亲进屋的一刻便起身,这会默默地站在陈夫人一侧。她只低低问了父亲好,但陈大人太高兴了,没留意到这失意的孤影。 “那孩子知礼,方才就打发人来禀告了,刚送走不久呢。”陈夫人声音不高,却好像也很欢喜似的:“我刚还跟姑娘们说,什么时候将他们姊弟俩请来,咱们也一起贺一贺。” 陈大人听了夫人的话却很赞同,连连点头,好像雨打在一颗莲蓬上,没一会又垂头。 第90章 “可惜——”陈大人一张嘴,陈夫人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去年加了恩科,陈谦时回乡参加考试,结果人到半途就病得起不来身。陈大人心里懊恼,可又不能真的死了儿子,于是只好又把人接回京城治着。 打小玩起来的三个小的——秦家的打定主意随军从征,林言更不必多说,唯独谦时事事不在人前,看去就落了下成。 陈大人自己小时候就不出挑,如今儿子也是这样,他心里难免生了新的失落。 陈夫人可没理会这个,她微微仰了身子,一手牵住净仪,安抚似的轻轻拍着。 做父亲的好像这会才看到三女儿,他有些稀奇,问道:“回来看你太太姊妹的?” “是。”净仪面上已经看不出一丁点泪意,笑着,脸颊红扑扑的,却衬得下面的肌肤更苍白,苍白得几乎发绿了。 陈大人对这样孝顺的女儿很满意,又叮嘱些‘夫妻恩爱’、‘亲族和睦’的话,就自己往书房去了。 与父亲的失意不同,陈谦时有自己的洒脱。他甚至还开着林言玩笑,饮罢薄酒,冲林言道:“这回可不敢邀你去什么山林马场,你这些日子就好生待在家里迎殿试,不要轻易出去,阿弥陀佛。” “你这样的口气混说,我还怕佛祖以为咱们心不诚。”秦向涛笑骂,但扭过头来,又跟林言道:“不过前番苦难皆已受过,如今你这样做了两次会元的,也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只等着几月后殿试了。”陈谦时有些醉意,脸上带着红。他迷蒙着眼睛瞧着天空,冷不丁道:“再过不久,你这儿就该称‘林府’了。” “哪里有这样快?”林言失笑,这会却全然没有从前多腼腆,云淡风轻,坦然自若。他这一回下场也有打别人嘴脸的意思,既然头一回拿脏水泼他,就看看敢不敢再泼第二次。只是即便想动手,也得问问把他选出来的考官应不应声。 多年苦读今朝中,实力如此,完全没在怕的。 “怎么就快了,我还说慢呢。若是你当年——”陈谦时抿一下嘴,有些懊恼自己这会怎么嘴上不把门了。但眼见着好友得了前程,今后终于真切能自家做主,他又是实在高兴:“且不提前事,这几年你身上也没少了风波,又有那么个师父。皇上那里多少听过......这一回殿试,你是探花起底,跑不了的。” “怎么说?” “一门双探花,说出去多好听呢。”秦向涛笑嘻嘻接话,又道:“更何况,咱们林哥儿生得也俊俏不是么!” “你喝多了酒,还是跟军中豪杰学多话头,这会来取笑我?”林言嘴上调侃,笑容却一刻也没落。 “我说真的——我家老祖宗前些日子还说呢——说可惜我妹妹年纪太小,不然许配到你家,知根知底,为人上进又俊俏和气,再好没有。” “这话可不好当玩笑说。”林言摇摇头,神情端正。 “我 那妹妹才十岁,你要是真顺着我的话下来,我才不管你之后有没有探花的福气,这会就揍你了。“秦向涛还是笑,只是过了一会,又认真道:“只是你确实该做些准备了。” “准备什么?” “婚配啊。”秦向涛看起来比林言还觉得莫名其妙:“我跟谦时早到了年龄——等往后以字相称的时候,婚事都要定下来——只不过我是不肯,谦时是身子骨病弱,唯独你是家里没个长辈张罗的。” “那我也不肯,不要人张罗。” “咱们什么交情,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正经事,你别害羞。” “我是不肯,不要提了。” 陈谦时见林言竟然皱眉,忽然道:“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忽然遭这么一问,林言一愣,风一吹,脸颊好像被火燎着。 “当真有?是谁家的姑娘?”秦向涛并陈谦时见他这般,一时也起了好奇心。 “言弟,你若有心,也可与我们说说。”陈谦时咳一声,继续道:“知晓是哪家的姑娘,向涛与我也能跟家里人打听一二。不消说家风门庭,我们家中亦是有姊妹的,或许还能知晓那姑娘的品性。” 陈谦时知晓好友家中没什么靠得住的亲长,唯一名扬四海的老师却也是顽石样的脾气,最不与人相通。如今听林言有此意,他却也当真将这事记上心来,更是劝道:“你勿要怨我多言,只是如今正是乱着,你眼看是多少人等着捉的贵婿,万不可在此事上糊涂。” “你们是打心里记挂我,我又怎么会责怪。”林言笑,却也不好多说自己的心思,只得含糊道:“那姑娘品性我自知晓,才学品貌,皆是一等一的好。” “那好,你心中惯是有成算,我们便不多问。”秦向涛笑嘻嘻,拍拍林言肩膀:“你家那老夫子若是不愿开口——我父亲,还有谦时他爹,可都乐意替你做媒。” 看林言只笑不答,秦向涛半是调侃半是劝告:“你心怡那顶好的姑娘,别人自然也是上心,如今年纪也到了,不早早争一争,叫别人先娶了可怎么好?” 知道好友好心,林言却做不得解释。听秦向涛这般话,心里头酸涩,不禁想到若姐姐成婚,自己说不准还得背着她上花轿呢。 那可怎么办呢?又能怎么办呢?他现在是预备着争一个资格,可若是败了,就连现在的位置都没有了。 抬眼撞见对面两个问询的眼神,林言叹一口气,笑得有些无奈。 “那只当我没福气罢。” 这一场交谈因为这样的叹息沾染上落寞,虽然林言很快又把话题岔开去,但他的心还是忍不住飘远了。 殿试......其实比起殿试,他心里更记挂另外一件事。 淮安王妃。 她曾经问他是想把事情做在殿试前,还是殿试后。 自然是殿试后,林言当时完全没有一刻犹豫。 王妃好像早已预料到一样,声音很低,温和道:“也好,这样也能给你师父一个交代。” 认祖归宗,便要更名改姓。顶着林家子中榜不辜负的是父亲,和师父又有什么干系呢? 可是王妃好像很不愿意这样说,刻意略过,这倒叫林言心里生出些轻蔑了。 只是这样的情绪很快就被他自己反省过,他是自己答应这一件事,他自己当然也错。 明知故犯,更是错上加错。 耳边的风鼓动,心间的邪神嘻嘻笑,嘲弄讥讽他根本不会回头,却又在这时觉得愧疚。 送走二位友人,林言还往黛玉那里去。他一路上走得很慢,又想自己只饮过一杯,应当不会有什么闹人的酒气。 可黛玉却是很有兴致,待林言进来,还舍一只小芭蕉叶杯子给他。 “这一口倒轻,只是我怎么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存的了?” “前些年与斐夫人一并酿的,埋在院子里,这会才起出来的。” “那我可是赶上第一口了?” 虽说是自家酿造,可酒到底不好多喝。尤其黛玉身子犹弱,才呡一口便将杯子端在指间。这会见林言探过来,脸上带着点得意的样子,有心逗一逗他,便道:“我自己酿的,自然是自己喝第一口。” “那第二口,有没有轮到我?” “若第一口尝着不好,第二口也不给你喝。” 林言笑起来,他的两只眼睛都眯起来,这样的笑在一个渐渐长成的青年身上,很难再说是孩子气或者腼腆的。可黛玉是看人加了偏袒,只觉得好玩可爱。 她的眸子在没有留意的时候变得更加和缓,眼底荡着水波,轻易就把一切错处都包容了。 林言不是第一天做了宿儒的弟子,甚至不是第一次做了会元。各家递来的帖子愈发热切,倒显得真切交好的几家变得冷淡。 幸好斐自山吃过几次亏以后,又不知道得了谁的指点。板着一张脸把林言拘在家里准备殿试,倒叫他少应付些人情往来。 他自然也对弟子满怀期待。 只是面对师父闪烁着的眼睛,林言耳朵里听着殿试,思绪却向殿试以后的事飘远。 向涛说,傅府的那位大公子确实是办过丧事的,那么世子当初那句‘走失’或许只是个幌子。可他为什么要扯这样的幌子——林言自己已经是林家的孩子,他的身世早就随着洪灾掩埋。 王妃的那个孩子也许恰好和林言一样流落在那场洪灾里,但林言觉得不一定是自己——就像王妃说的,恰好他是宿儒的弟子,科举摘魁的才子。有些分量,才能把多年的世子拉下来。 这是一场很冒险的交易,但成果不坏——林言得到令人满意的身份,王妃也终于能把自己满意的推上去,讨厌的拉下来。 他这会倒有闲心想王妃的长子,莫说他是个假的,即便真的回来,那世子的位置想来也会到二公子那边。 虽说王妃与他论事时的失子之痛不似作假,但事关王爵,任谁都会选择自己亲自养大的一个。 师父这里不知怎么也摆上洞庭君山茶,林言喝了一口。 第91章 还是清甜,也还是后味不至,使得心里空落落的。 第86章 拜佛祖连中三元 斐自山在寺里求了个签。 与他同去的老友笑话,说年轻时也是说过‘何云天厚,神佛自薄’的轻狂句子,到了年老时候反而迷信起寺庙和尚的‘上中下’签。 但他又很理解似的,想着斐自山的弟子该要到了殿试的时候,人又年轻,做师父的只怕心中也不安稳,才想在这玄之又玄的地方给徒儿拜个前程。 和尚问斐自山求的什么。 斐自山说,求的平安。 老先生一怔。 他没见着那签文的内容,只是好像不是很好的句子。斐自山恨恨掷在脚下,望了半响,又自个捡起来握进袖子深处。 因着惦记两个老人家年事已高,这一回是斐宁伴着他们过来——他自今年回来京城,外放几年,沉稳了许多。 斐宁原本被祖父赶着出去大殿,这会回来见似乎签文求妥。他和他的父亲是一样的温柔脾气,完全不介意祖父第一次迷信神佛为的是小他许多的师叔。这会自己却也好奇签文内容,可是走近了,两个老先生都是手里空空。 他的疑惑有些显眼,斐自山哼一声,不屑道:“我是人老犯了糊涂,神佛无用,事在人为,有些东西本就不该求!” 斐宁有些好笑,想着祖父既然来了,怎么还是这样的性格?他对着大殿上的佛像合手而拜,跟不知有没有舍下神识来此的佛祖罗汉认错。 斐自山又哼一声,催着孙儿快走,他自己和老友坠在身后。 只是临出门的时候,他又转过身子,双手合十,冲着那尊宝相拜了三拜。 他的老朋友笑出声。 “你如今可是一转性子,我与你结识已到这个岁数,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 “我是怕那神佛小气,不来找我,倒找到我那徒儿身上去了。”那签文还攥在手里,好像一抹甩不掉的脏污,随着汗水被浸在他掌中。斐自山顿一顿,又道:“只是若真是神佛设的劫数,求遍神佛也无用。” “那签上写了什么,叫你这老顽固都耷丧着脸了?”老先生也知道林言之前伤了眼睛的事,胡须飘动,宽慰道:“古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这徒弟年少坎坷,前些时候也算伤筋动骨,这些劫数都已渡过,往后一应坦途。” “那句子往后呢?你个老糊涂也到了吃书忘字的时候?”斐自山阴阳怪气的。 “你个老东西,我好心安慰,你还非在这种地方和我比试么。”老先生笑起来,长须飘飘,倒像个仙家样子:“你还能眼看着你徒儿没饭吃,没钱使?” 两个年纪加起来快二百岁的老头子非要赏山景,这会挨在一处,笑得跟鸭子似的。斐宁被祖父赶着走在前头引路,几次回头,都觉得无可奈何。 祖父啊祖父,你也说山路不好走,倒是让人扶一扶! 悬着一颗心,好不容易到了登车处。斐宁想扶两位老先生上车,却见祖父忽然回头。 斐自山没听清孙子在耳边说的什么,他扭头,远远的还能看到寺庙的屋脊。 他求签时忘了叮嘱,也不知佛祖知不知道他前后有两个徒弟的。 有的地方神佛无用,有的地方神佛有大用处。 早在林言殿试之前,荣国府老太太就说原先在佛祖跟前许愿,这就开始吃斋素还愿。而为了显得孝顺与虔诚,贾赦、贾政自然也要随和母亲。旁人自然不消多说,沐浴除尘,很是恭敬。 这天底下没有长辈为晚辈茹素的道理,黛玉与林言又去过几次府中。只是老太太不应,说这是她自家的愿望,不借儿孙寿福。 贾母这样说,黛玉与林言自不好再劝。只是为着林言一个小辈,叫府中许多人茹素总显得不好,黛玉因此便借由佛家戒律做劝,好歹劝着老太太受用些补充,又说自己也留在府里暂住。 这一句话没提前知会林言,好像凌空一鞭甩在脸上。他一时顾不得什么,伸手牵住黛玉衣袖,还没说话,就听到宝玉的欢喜音一迭声地传来。 林言的心情一下子更差了。 他一定不肯黛玉住到潇湘馆中,却说请她移步到自在居中暂住。宝玉有些不大乐意,说潇湘馆环境清幽,位置又极好,自在居太僻静些。这话旋即被林言一句‘殿试心安’堵住,但宝玉太高兴林妹妹住下,这时也不理他,只热热闹闹说再往自在居里添什么摆设。 临要告辞,贾母便要将黛玉留住。只是黛玉声音轻轻柔柔,说这会没交代家中,回头林言准备殿试不好忙碌,这才和林言一起登车回府。 “这是怎么了,脸跟叫猫挠了似的。” “你明知,你——”林言声音大了一刻又自己收住,他这副样子实在不是发火,因此黛玉全然没有被吓住。 车帘被风吹开,太阳的金压不住烟青的黯。这是一个他再年长十岁穿去都显得有些过分老成的颜色,可他好像从小就喜欢这样的衣裳...... 他没有恼怒,甚至像受了很大的委屈。两眼因为她的打量慢慢低垂下去,应当是在反省自己怎么忽然这样大声嚷嚷了。 一位少有才名,眼见又有锦绣前程的公子,怎么叫黛玉看去却时时掺着怜惜呢? “我知晓。”黛玉伸手,把方才从林言发冠里挣出来的一丝乱发抚平了。但紧接着,她也并没有收回手去,掌心覆在林言面颊上,一时竟不好分说那是太阳照得,还是林言的脸烫着她了,还是他的脸是叫她捂热的。 “斐夫人告诉我,隐约有几家夫人明里暗里地与她过问婚事了——你的,我的,都有人打听问询着。”黛玉的声音很平静,流水一样划过林言的耳朵。他忽然觉得自己从前遮遮掩掩的样子甚是好笑——他不在家中说,难道旁人也不说,难道她就不晓得? “那为什么非要在荣国府住,这儿的名声又不——” “又不好?”黛玉笑了,林言的脸色讪讪,苦恼地别过脸去。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只是一家婚事,不是另一家可以做主。即便担着亲长的名头,到底还是不能不顾我的意思。”黛玉也垂下眼睛,目光落在林言垂在膝盖上的,因为常年执笔而有些突出的指骨:“......况且我不尽是为了这个。” “那是为了什么?”林言的声音几乎哀求着:“你是为了陶安的事?还是担忧什么别的——我一定会在殿试上取得名次,之后授下官职,一切就和今朝不同了,我——” 温热的指肚覆在唇上,林言有一刹那恍惚。他想起幼时启蒙犯错,她就总是这样给他纠错。 眼睛里没有不满和失望,唯独在她面前,他的错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眼前的这双眼睛和记忆里不同,眼前这双闪在迷雾之后。 “那是为了什么......”林言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这是师父或父亲都不喜欢的,但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于是林言就放任了。 “这一应事,只是不理会难道就罢休了么?宁可我这会过去,直把这高门大户得罪了,往后就真切只管理自家事了。”一道光斜着刺过来,林言下意识眯起眼睛,因此没有立刻看清黛玉之后的神情。而黛玉也没叫他看清楚,把帘布坠住,又拿手给他搭一个眼棚,之后便不再吭声。 林言知道黛玉说的是事实,且一旦黛玉做下决定,便不是能够轻易扭转的。于是林言只好连声嘱咐不要住进潇湘馆,同时在心里预备着若是黛玉问起怎么回话。可黛玉没问,只是点头应下。 他是直到看着那些东西搬进自在居才放下一点点心的。 虽还是不得不到这园子里,可自在居总比潇湘馆好些。也算是单开的门户,来往派了林家的人看守,要做什么也自由。 林言一路都在安慰自己,可真的回到只有自己一人的林宅还是忍不住失落。 这样没出息的...... 他在心里数落自己,窝在从前是两个人对坐的炕上读书。 殿试......殿试之后,淮安王妃就要开始行动。 在外人眼中,失落在外的王府长子回归,往后他就不能再顶着林家的名头。 他还是与林氏亲厚,但再也不是林言了。 手里的书化作一股漩涡,每一个字符都有自己的念头。林言读不进去,却是好笑能令他安心的人走开,竟把他的清静也带走了。 对面缺了一个空,他心里想念了。 殿试的日子愈发临近,各家的声音也渐渐止息。林言的身上无形背了许多注目,许多人都在观望着。 看林家能不能凭着这‘一门双探花’重振门楣,或这青年俊才能不能作一出‘二中会元、连中三元’的美谈。 斐自山已经不跟林言说考试的任何话题,淮安王妃也悄悄送来寓意高中的礼物。 唯独黛玉,她只给林言写过一张条子,上面也只要他记得把房里的书拿出来晾晒着。 第92章 林言很小心地把这张字条收进荷包,带着这张条子一起往殿上走。 他生出一个有趣的念头——好像他自己也是黛玉的一本书,且是由她参与执笔的。 好书不怕无人读。 殿试上的事,林言隐约有些不记得了。皇宫的门槛太高,稍不留意就要跌在地上。身后的人抖如糠酸,林言却不知怎么,完全没有将要觐见这世上最尊贵的人的紧张。 也许是他的紧张被人过多地分担了——斐府、荣国府、淮安王府、陈府、秦府...... 这一天有太多人坐卧不安了。 “如何?” 斐自山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他僵硬地歪在椅子上,看着姗姗来迟的孙子,只觉嘴巴都要张不开了。 斐宁从来没见过他的祖父这样,觉得有些好笑。而现在有一个现成的,绝佳的,绝对不会叫祖父生气的借口—— 林家,当这一门户渐渐沉落的时候,这一家的公子殿上策论出众,今上大喜,当庭点为状元,授职翰林院修撰。 第87章 新为官傅说前事 “上回见你还是师兄,这会再聚,倒是做了草民了。” 平民做了官,原本的门槛该拔高一度。林言本来不愿太过大张旗鼓,可是窦止哀问他,说他不修,排在他下面的榜眼、探花还修不修? 于是林府也开始翻修。 林言这一段时日是大出风头。 不 说十几岁的状元郎世间少有,单就连中三元的底气就值得人谈论许久。前不久打马游街,因着太过年轻甚至把真正漂亮的探花都盖过。 可不是么...... 窦止哀哼笑出声——家世清白、品貌出众,眼见又给自己挣来锦绣前程——这样的郎君满天下也挑不出几个,更何况是尚未婚配的。 虽说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但窦止哀心里还是很期望这个小师弟前程似锦,平安无虞。 那老父亲般的欣慰没瞒着,林言看在眼中,心里半是感慨,半是好笑。 “师兄之前还叫我不要下场呢。” “此一时,彼一时。那会劝你你不听,这会劝不劝的,你不还是要下场的?”窦止哀摇摇手里的折扇盖在脸上,调整一下姿势,眼看着倒是他才是‘大人’。 林言没做声,殿试之后,许多人都问殿试情形。林言答得含糊,却不是敷衍什么。 ——他真的不记得许多。 殿上策论答得流畅,人人说他是因此得了皇上喜欢——但其实,那声赞赏是太上皇说的。 皇上一整场殿试下来都没说几声,即便是对答也只是笼统问话又哼哈应着。虽没出什么错,但在这种选聘官员的场合,无功无过本身就是不应该的。 林言知道体恤病人虚弱,想着即便是皇上病了也是一样的。可第一次见到的,日后将要效忠的君王是这样,年轻的心还是忍不住泛起失落。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苦读十几年,谁不想跟个唐宗宋祖一样的英武君主呢!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林言想左,他总觉得太上皇夸奖他的时候,皇上的声音也跟着冷了一刻。 只是后来又跟无事发生似的,好像一切都是林言自己的错觉。 他心里正想着,冷不防有个果核丢在跟前的石桌。好悬没落在杯盖上,林言把杯子端住,抬头就见窦止哀嬉皮笑脸的样子。 “做官的感觉怎么样,言儿?咱们一门师徒三个,现在你的官是最大的。”窦止哀问这句话是全然逗弄,他想着小孩儿长大,但心底只怕还时时挂着腼腆。这样本性太柔的孩子一开始到官场上总会过得辛苦,不提他还有个得罪了许多人的师父,说不准只是日日叫‘大人’就足够他面红耳赤了。 可这一次窦止哀想错了,林言认真地思量半响,扭头道:“师兄,我觉得挺好的。” “我是做了官以后才确定,有些事根本就是可以不做,有些事原本可以做得更多的。”林言没有留意窦止哀的静默,他的脸上挂着一种很奇异的‘恍然大悟’。 “从前时常有人告诉我,说总要不得不做些事才能不堕祖宗的颜面,护着府上的尊荣。又说有的只是一句话的事,并不会妨害什么......”眼前的树冠被风吹动,几片叶子飘远,树根还在原处。林言看着窦止哀,一字一句道:“可是我中举、做官,也是重振门楣。但这些都是我自己挣来的,从没让别人替我无可奈何。” “现在也是的,我虽是初入官场,位卑言轻。可在百姓看来,我竟然已经是‘大人’了。”林言垂下头,忽然觉得有些酸涩:“我从前救下文墨,需要耍些心思才能不给各自府上惹风波。如今再遇到那样的情况,我只叫他们住手,他们竟真的住手,根本不需要我解释什么。” 林言说着,摸摸自己的胸口。 “我从前想要为官不过是希望自家不要被人欺负,可现在我却想,今后再也不要有被欺负的了。” 他这一段话说下来,才发觉窦止哀许久都没吭声。林言疑惑朝那边看去,只见窦止哀还维持方才的动作,直到他看过来,才微微扭转一下头。 “师兄?”林言有些不解。 “没什么,你能这样想,实在难得。”窦止哀咳嗽一声,把茶水一饮而尽:“师父这回怎么说。” “师父自然是高兴的。”林言觉察到一丝怪异,但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于是也顺着窦止哀的问题说下来:“师兄,师父还去寺庙里求签了。” “他?师父?求签?”窦止哀笑得跟鸭子似的。 “真的——师父还说果然不该信什么神佛,说他跟佛祖问徒弟,解出来的签文不好,结果我不还是中了状元么。” “啧啧啧,罪大恶极,因你之过,我佛的金身又要晚塑。”窦止哀说着,想到林言的小名就叫佛奴,不禁笑道:“该说你家早有先见之明,叫你佛前侍奉,这会不让顽固师父连累了。” “师兄这样说,却看得出是师父教的,一脉相承不信神佛。” 林言本是调侃,谁知窦止哀却端正神色。 “我信的。” 授职只是一眨眼的宣读,所处境况却是大有不同。这句话不止对林言,对黛玉也是一样的。 从前说是盐科林老爷家的姑娘——林老爷已经弃世。 现在说是翰林院林大人的姐姐——林大人却还活着。 好像早有准备一样,林言前一日叫人往荣国府请姑娘回府。第二日从翰林院回来,黛玉已经在屋里坐着逗那只只晓得吃果的鹦鹉了。 “怎么这么快?”林言有些惊异,拿松子堵住鹦鹉讨好的诗文,自己却开始说个不停。 “我还担心昨日吩咐晚了,今日着急,正说叫人去荣国府呢。” “东西放得齐整,来往方便。且东西要搬上车,人就不能先走?”黛玉也是很久没见林言,心里想念,这会详作委屈:“原来林大人吩咐的宽敞马车不是给我坐,实在是我自作多情了。” “既想逗我,就把脸上的笑收一收。”林言也没绷住,没留神的时候先听到自己的笑声。 “我要与你说正事呢。” “你是想问,怎么这回这样轻易就叫我走脱了?”那得不到松果的鹦鹉‘吱吱’叫着,被雪雁拎到外面晒着去了。黛玉直到她们出去才将窗子合上,见林言还眼巴巴望着,呼一口气,道:“人家正等着两相争的好戏码——可那台子搭好,却没有好戏文,这不就没意思了?” 荣国府里年轻又为官的子弟实在是不多。 虽说有个义塾,可这些年也没出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林言在里面读了一两个月,这会反倒成了‘其中’的翘楚。只是这样的话也就关起门来说说,传到外面,正经师父不来砸门,先叫听众笑掉牙齿了。 可无论怎么说,这状元姓林,是荣国府的外孙,这是撇不开的。 那林姑娘呢? 荣国府里的下人颇欢欣鼓舞,说林姑娘打小就在府里住,和这边姑娘们一应吃住。最是情意甚笃,青梅竹马的戏目。 姊姊妹妹间同吃同玩,当得一句情意甚笃,可青梅竹马又是什么说头? 正说话的笑而不语,黛玉问:“这是什么说头?” 王熙凤没料想不见闺阁女儿面红,却是叫这一问愣住。见满室眼睛隐约望来,只好作往常玩笑的样子。 “怎么怎么?我家的家世、品貌——哪一个委屈你了?” “哪一个都是我高攀,只是不晓得你这样强扯月老红丝,是要给我配哪一个呢?我可不敢强攀扯,还想着,将来的该是怎样的仙子人物?”黛玉也是当玩笑似的,宝玉正当中坐,明眼人都晓得熙凤想‘牵’哪一个。然黛玉这样明知故问,再上赶着说,反倒堕了身份似的。 王熙凤从前便因贾母之故多看黛玉几分,后又因她说话机巧更是喜爱起来。可这会黛玉这样,却好像是当面拂了她的颜面,心里禁不住也存了恼性。 第93章 只是恼性之外又兼几分明晰——任凭老太太还想着两个玉儿的好事,这边这个想来是不愿意的。 这样想着,她的余光扎向宝钗,却后知后觉那原本时时戴在宝钗发间的红宝石钗子已经许久不见了。 其余姊妹也听出二人话中意思,她们不吭声,唯独宝玉是呆愣愣的。他虽自幼就是得人喜欢,但伏低做小也是常有。唯独这头一回为着他林妹妹栽秧,宝玉摸摸胸口,觉得这时比往日任何时候都难受。 林言这边听着黛玉慢悠悠说着那会的情形,眼睛越来越亮。 这话一准会叫二舅母知道,再往后二舅母即便不会明面上阻拦贾母,但多少也会暗地劝着老太太的。 而更令他高兴的是这是黛玉真正的表明态度——从前多少顾念往日的情分,这会却是真正说了,与宝玉间绝没有什么喜事可说。 跟荣国府说,也 跟林言说。 他恨不得跳到地下原地蹦三蹦,但手抬起来,只是很矜持地把袖口抚平整。林大人抿着嘴,扬起下巴,好像很不在乎似的道:“他们若是能听进去就好了。” 黛玉假装没看到他的袖口被攥得发皱,这会尽力抚平也如投石进湖。 她并不为林言这样的情绪烦恼,叫她自己想想,竟也觉得分离出去是不情愿的。 若是能一辈子只有她跟佛奴两个就好了。 这个念头在她心里闪瞬即逝,快得来不及细想。 “好了,不说这些闹人的——你在翰林院如何?之前不在一处,倒不好细细问你了。” “我是新来的晚辈,平日自然做的多些。只是幸好不是那些冗杂事,每日看去倒也学了许多。” 林言跟黛玉说着翰林院中的日常,又将自己新近的感想与她说。只是临近末尾,林言忽然道:“还有一事......今日,我在翰林院中遇到傅大人了。” “大理寺的傅大人?” “跟师父不对付的傅大人。” 黛玉闻言一怔,奇道:“他来找你的?” “不全是。”林言顿一顿道:“他来翰林院有事,走时正巧见着我,就来与我交谈几句。” “他问我当时娘娘呈上的诗文,其中宝二哥那几首是不是我写的。” 记忆里和师父苍老得不相上下的面孔又现在眼前,只是比起师父,傅行清的脸上带着几乎没在斐自山脸上见过的沉稳。 “最后一首《杏帘在望》却与前篇不同,老夫却不信竟在几言之间触类旁通。”老傅大人笑着,眼睛却很精明:“林大人这也是做了捉刀客?” 林言那会说不清傅行清的来意,只好答道:“林言微才,天下出众文章不知凡几,难道只有林言一人写就?” 老傅大人点点头,却是真切的,宽和地笑了,样子宛如在看自家小辈。 “汝父博学,其子也不曾逊色。只是现在才知,林府的姑娘也这般才思灵巧。” 第88章 小阁楼远观他处 林宅来了一位稀客。 说是稀客也算不太上,只是这非节非时,宝姑娘怎么登门了? 宝钗过来的时候正是午歇起来不久,黛玉在后院里看着人收拾一处小阁楼。松松快快建在花草一边的高脚小屋,从前也没什么人住,只简单修整过,黛玉现在有心那这儿作个书屋。 启窗去看,正面着碧色的池塘,里面的荷花开得正盛。 黛玉刚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雪雁劝她,说这样的地方天热易生虫。 “那就用细网纱在窗子上多罩一层,屋檐下面再多垂些驱虫的草药,屋里闻着也不觉得冲。”林言顺着黛玉的愿望思考着。 “还说呢,这样边角的小楼,走上去都觉得晕乎。” “想来是高窄不通畅,回头再领工匠过来,给里面多开几扇窗户。” 雪雁还想再说什么,紫鹃笑着扯住她:“别说了,你又驳不过哥儿。” 林言也回神,不好意思地发觉自己做了‘一句一反驳’的讨人嫌了。 但最终这个地方还是做了书屋,楼梯又拓宽之后,雪雁看去倒比黛玉还喜欢这可爱的小楼。 黛玉听到人说宝姑娘来了便领着紫鹃、雪雁往回走,到屋里时,宝钗已经由人引进来坐着,跟前也摆了点心茶水侍奉着。 “宝姐姐来了,竟不许我先准备着。瞧我这着急忙慌的样子,你只先玩着,不必拘束什么。” 黛玉方才自己也拿着花锄动了土,裙摆上没留神随上些湿痕。这会自去把衣裳换了,半响没听见宝钗说话,再出来却见她还是一开始的姿势一动没动。 “宝姐姐?”黛玉早就想着以宝钗的性格,这样不提前知会就过来实在不像她的。可见她只是这样静静坐着,心中还是免不得一沉,连带着声音都轻了:“宝姐姐,你累了......” 宝钗原在黛玉坐在对面时便扬出笑脸,可听到她后面一句,却是眉心拧紧,好像绣了花的巾子叫人攥了太久,这会隐隐就要滴下水来。 只是捂了经年的水反而不能一时间立刻拧攥出来,弥散在空气里,一阵阵的潮湿,倒把看客的眼眶也熏得红了些。 宝钗使人来叩门的时候,其实是很有些懊悔的。 便如黛玉想的,她不是‘不请自来’样的人,这样的行事实在是昏了头脑,乱了心神才做得出来。可她又实在没什么法子,也没了别的去处——妈妈、哥哥、姨母......即便是其他姊妹也都是在园子里,她逃不出来。 回过神的时候,身子已经在车厢里晃着。莺儿在一旁不敢吱声,宝钗摸摸自己的脸颊,挑开车帘一角往外看。 很是热闹,有年纪很小的孩子在叫卖采摘下的莲花,莲藕也要来了,只是往年那样长的终究不易得到。荷花已经开了,自家下人的新衣却还未置办妥当。今年的料子比往年更贵,往年的珠子粉环不必更换,倒很可以清点些旧存放出来...... 典当的市价几何?那一闪而过进了眼睛的钗子算不得好成色,即便典当了,主人不心疼,掌柜的也压着货价呢! 宝钗跟莺儿说嫌阳光刺眼,便拿手将眼睛盖住。她怕自己哭了,眼泪浸在帕子上叫莺儿见到,又担心只拿手遮着擦不了水痕。 可直到莺儿怯生生叫她,她才发觉自己的眼睛依旧干涩。 “姑娘,这就近就是林府......” 林府?林府...... 宝钗从前也来过许多次林家,可这一回却仿佛压根不记得这边的路。她又揭开车帘一角,这时许多人应当还在午歇,一整个街巷都是安静的——宝钗吩咐车夫停住。 她不说话,只是在车厢中静坐。莺儿也不敢说话,不时把眼珠藏在眼皮底下去看她家姑娘。 一切都安静极了,只有车夫好像吞不下去的几声叹咳。 车夫叹到第一百零八次的时候,宝钗说:“去叩门吧。” 这一回的林府做了改动——说的也是,年轻的主人新得了官职,少不得便要翻修。 宝钗听引路的小丫头俏生生说着正在后院修着的小阁楼,神思却慢慢飘远,很快就听不得小丫头在说什么了。 再回过神的时候,她的手便已经叫黛玉牵住了。 对面的手有些热,带着外面的太阳的温度。颜色明艳的衣裳衬得肤色更白,看去却比从前的样子健康许多。宝钗忽然想起小丫头口中那建在角落里的阁楼,耳边黛玉又问一声,宝钗笑一笑,轻声道:“外面太阳太照,林妹妹,你叫我在这儿躲一会子就好了。” 林言今日在翰林院中多留许久——皇上忽然吩咐要修前朝史书,连他在内的许多官员便忙碌起来。林言初出茅庐,年纪在其中又是最轻,因此少不得多担些繁杂事务。 但他还记挂着家里的事,去找相熟的太医讨了驱虫偏方才回到家中。 一回来就兴冲冲要往黛玉那里走,可还没到内院就听小子说薛家姑娘来了。 林言立刻顿住脚步,叫人去跟姑娘说一声,拐脚就去了书房里。 薛家姐姐怎么来了? 林言心里有些奇怪,又听黛玉那边来回话,说宝姑娘要在府里小宿。 他在桌前坐下,望着外面的太阳已经渐渐被一笔浓云吞没。 薛家姐姐这会过来,是为了什么呢? 宝钗不立时答话,黛玉便也没追着问她。那发间的红宝石钗子许久没见,黛玉晓得那原是熙凤当初整理出来赠予她们姊妹的,然只有宝钗是经常戴着。 这一回连贾妃赐下的手串也在她的手腕上消失了。 她实在也不需多说,黛玉晓得宝钗是为什么出来。 “宝姐姐,你若有兴致,不如与我一并去瞧瞧后院的小阁楼?” 坦白来说,林言对宝钗来府并不怎么欢迎。 在荣国府里还能含糊说一个亲戚,到了外面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轻易见过不好,传扬出去,倒显得他家轻狂了。 这样的避忌是其一,另一件就是,林言实在不肯与薛蟠有什么干系,哪怕一点都不能。 第94章 这就涉及到另一件事—— 柳湘莲当时回京,直等着素月案情分明也未走。素月总是先前隐瞒,林府里不好留着。然柳湘莲感慨素月一个弱女子不甘受辱,便说叫素月到他家宅中做些粗活。 后来又有林言殿试折桂的好事,柳湘莲喝着友人的庆酒正高兴,一时也不惦记那些侠客行事。 然而这一留就留出了祸。 京城子弟有许多羡慕他这仗剑天下的洒脱,柳湘莲虽不好读书,却很会结交朋友。三五不时就有人邀请,柳湘莲不大拘束是谁,一应过去做客。 薛蟠就是那会遇上的。 “你把他打了?” “我大好男儿,怎么就叫他认作兔爷媚客?!那会只想着这时不打,再往后都要空生恼火!”柳湘莲说到此犹愤愤,可随即又禁不住叹气,道:“只是我酒醒之后却生了悔意,想着竟就这般没有留手。我虽可往外去,但你是我的朋友,若是那些人寻不到我,却找你的干系,不是我连累你么。” “柳兄,你多虑了,这满京城难道你只有我一个朋友?再者他有错在先,还敢拿我见官么?”林言说着,却是摇摇头:“一来他们理亏,二来即便真找我,只怕也不是为着讨说法的。” “我倒是还没醒酒。”柳湘莲怔一怔,也听出林言话里的意思:“说不准这一顿好打还做了他们的投名状呢。” “我从前在荣国府中,也与薛家其他人见过。说来也是几代积累,不知怎么就养出这样的人物。柳兄,说来也是你倒霉,幸好也没受什么伤害,只当这一回是舒活筋骨。”林言安抚着柳湘莲,以茶代酒,又给柳湘莲斟上。 “哼,正是几代下来,才够养出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家伙。”柳湘莲心中的火气却还没去除,思量着林言方才无心一句话,不由得生出一些旁的主意。 那姓薛的在这儿都这样轻狂,在籍贯之地还了得? “柳兄?”林言半天没见柳湘莲动,只有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 “无事,只是我还是预备出门躲躲。旁人若真与你问起,你就说我浪迹无踪,没个三五年不回来了!” 薛家的人是几日后才来接他们大姑娘的,只是比起迎姑娘,他们得到的吩咐却更像是跟林府的人多多熟络。 他们走时,赶巧临池的小阁楼书屋收拾装扮好了。 “宝姐姐这会倒是难得久住。”林言沿着楼梯上去,设下的台阶有他一脚宽,姑娘家走着自然更加稳固。 宝钗在府里时常与黛玉在此,林言反而是修整好以后第一次来这里坐。 他说话时带点委屈的抱怨,黛玉扬起下巴,叫他看自己留心设置给他的一处。 “这怎么好怪我,我还是头一回过来。” “且没人怪着你,倒是前儿还和宝姐姐说要谢谢你呢。”黛玉见林言偎在一旁,言语中又有些低落:“难得见宝姐姐那个样子的,瞧着叫我心里也难过。” 薛家是一些理不清的事,但林言并没有哪怕一次质疑黛玉的决定。这甚至不是因情而生的偏袒,更因为在过去的许多年中,林言清楚黛玉并不是被束缚住的糊涂。 林府从来是他俩的事,而不是林大人的一言堂。 但薛家想来不是这样。 “薛家的铺子赔了好的一笔,原本就为着修园子投入许多钱去。这会前的还没回本,后的亏空又跟上——偏生还是那做哥哥的自己遭蒙骗,这会还没回过劲,嚷嚷着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呢。” “这是把生意当投骰子了?” “只怕比那还不如,寻常做赌,好赖还要靠前面赢些留住人气。这边这个,却是奔着吃净吃空。” “那现在呢?” “说是前不久,薛大爷在外面得罪了人,叫人打了。这会歪在家里还没懂得事情缘由,刚一好些,又说要去把本钱挣回来。” “那宝姐姐......” 黛玉叹一口气,轻轻摇头:“宝姐姐若能劝还好,只是没劝住又叫她哥哥恼了,竟以为妹妹奚落,嘴上就更难听了。” 自家人攮刀子才疼,更何况现下新衣未制成,原本的料子已经薄旧。 有时用,弃时无,好时做个宝物,不好了竟连陪衬还不如......她薛宝钗也是个人呢! 然宝钗更悲戚是做哥哥分明知道她的痛处,却轻易就作了取笑奚落。她是伤心得狠了,竟顾不得什么,只想着能出去喘一口气。可真的出去了,这辆车尽情由她做主,一时也不知该去何处。 ——那就只管往前走。 黛玉的眼睫慢慢垂下,她的跟前放着许多本账目。其中字迹陌生,并不是黛玉写下的。 林言没有做声,他慢慢踱步到桌前,和黛玉一起看着那些账目——包括那些不归属林家的账目。 第89章 一石落千层浪起 荣国府的来旺儿最近有些心神不宁的。 与他对坐的一个见他频频回头。不禁嬉笑道:“难不成是招惹了哪家小娘子,这会恐怕叫她家男人打了?” “呸!呸呸!混说什么!不说一个两个,就是八个十个来了,我眼睛也不闭一下的。”来旺儿狠狠啐一口在地上,不愿在这话头落下风。可正欲继续喝酒,却陡然觉得后脖颈一冷,下意识又扭头去瞧,只见酒馆外面的街道热闹依旧。 怪事...... 来旺儿不是第一次为荣国府二奶奶办事,他自觉是小厮里头一份的得力人,平日在外也颇有‘大管事’的派头。 话是主子吩咐,做下人的自然倚仗主子的威风。来旺儿传递消息收取票子轻车熟路,可从没觉得银子烫手。这会子出了酒馆,他不经意又回头,没什么异样,只有方才跟他说话的精瘦男人很谄媚地笑着,见他没动,小跑着上前来。 “来大爷,您若是倦了,我给您雇辆车,送您走。” 他的两边唇角几乎笑上眉梢,话尾一个字拖得很长,更显得一张嘴狭长又兼黑洞洞。来旺儿冷不丁被吓一跳,醒过一度酒,丢了颜面似的,有些恼羞成怒。故作不在意地一甩衣袖,矜傲道:“我自个散着酒,不然浑身酒气,怎么好到主子跟前听吩咐?” 那精瘦男人还点头哈腰陪着笑,跑前溜后,直送着来旺儿拐过巷口在停住脚步。只是当来旺儿的身影彻底消失,那过分讨好的笑容就落下,两边唇角走了另一个极端,嫌恶地搭垂下来。 “哼!” 来旺儿自然是不知道这一切的,他身上的酒气在跨进二门的一刻消失无踪。在外面那么威风的来大爷合耸肩膀,脑袋低到肩膀下头。 荣国府的气氛在这几日有些微妙。 薛家在荣国府中算是单门立户,出进多也是是他们自家管束。平常日子少不得寻亲问友,又或者拜访生意上的故旧——这些荣国府里上下都知道,从来也很体贴这一门亲戚的。 只是这一回有些不同。 在薛大姑娘忽然上林府住了一段时候之后。 按说从前,姨太太的女儿比姑太太的女儿好相处。可是到了这会,怎么想都是林大人的姐姐比薛霸王的妹妹更有远福。 那边林姑娘没有与宝二爷结姻缘的意思,此厢失落未散尽。怎么这会,眼见着林二爷又叫薛家的惦记上了? 荣国府里的大小仆役在这时却是‘同仇敌忾’,论以亲缘世故,比当世宿儒斐自山还要行为考究。 林二爷是姑太太的儿子,当然跟他们荣国府更亲一重——这是其一。 林家家世清白,书礼之家最重气度,那薛大傻子又怎么够得上跟翰林院的大人说——这是其二。 再则有三——所谓亲上加亲,林大人若有意喜上加喜,难道他们贾家没有好姑娘,非得叫你薛家上去么! 吃亏了,这是吃了大亏了! 连撒扫园子的小子说起这事,都要咬紧牙龈,几乎啃出血来。 薛姨妈说到这个是有些责怪女儿的。 “按说你从前找你林妹妹玩去且没什么,怎么竟就住在人家——你哥哥也是,想叫他迎你回来,又出去耍个没够,拖到今天还不知在外面做什么呢......” 薛宝钗朝着窗户坐,线筐摆在一旁,上面的那块巾子已经换了颜色。她直到母亲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才平静道:“后续正经补了帖子,只当我在人家家里做客。林府的男子又不说厮混,我怕什么。” “宝丫头,你这是心里窝了火。”薛姨妈叹一口气,坐到女儿身侧。她伸手欲牵住宝钗的手,却觉得那皮肉冷得她一瑟缩。只是就这样缩回去很是尴尬,薛姨妈便两手合握着宝钗一只手,盼着能把这一处捂热。 “我晓得你哥哥那会说话不中听,当时便狠狠骂了他。宝丫头,你当时脱身走了,不知道你哥哥醒悟过来有多么懊悔,急着就出去找你呢。” 宝钗依旧没有回头,她的半张脸在黯色,半张脸又叫晨光点着。她心里涌动着从来不知悉的念头——好像是别人念叨的,可怎么是在她自己的骨血里破土而出? 第95章 薛姨妈只觉得女儿的手越来越冷,她担忧着去掰宝钗的肩膀,谁知宝钗却自己扭了头。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些奇异的颜色,脸上却是与平常无二的笑容。 “妈,那块紫色的帘幕衬得屋里发旧,瞧着就不好。我前些日子看好一块水青的,寻个日子便换了吧。” “三千两?” “虽说时间隔了许久,可那人是第一次办这档子事,因此记得——是三千两。” 林言安静听着回禀,屋里被映照得通明透亮,却使边角的阴影更加明晰。 “倒跟那账目对得上。”他喃喃着,见眼前那长相、身材都‘正正好’的男人还立在原处,便温声道:“这段时日叫你打听这些旧事,实在也是辛苦得很。稍后叫文墨领着,你去拿些辛苦银子,只当给家里添些酒食衣物。” “哪里担得大人这样客气,当时若不是大人......我一家老小哪里还有活路,早也被吃净了。”男人神色愈发恭肃,林言见状也不多说,只依旧叫文墨领男人下去。 他自己却是直接往黛玉那边去。 “单说陶安的那一件事,现在已经查清楚了。”林言叫紫鹃、雪雁等都出去,自己坐在黛玉对面,长长呼出一口气:“人员、经过、文书都有,现在那金额也跟账目上的一样。” 黛玉点点头,神色上看不出喜怒。 该高兴的,这一份冤屈正要昭雪。可做下这种事的人曾经也与她取笑饮茶,赏雪弄戏,心中的愤怒便更上一层楼。 火燃尽,露出灰凄的木。 “那么多异样,现在正对了一处。”黛玉声音浅淡,听来却叫林言心中一梗。他与荣国府里的兄弟姊妹相处都不算多,更何况是并无什么亲戚关系的薛家了。 对于薛宝钗,他也只是偶尔随着黛玉处见上一次。等到年岁渐长,自觉避嫌,这些年看到的次数一个指头都数得上,说话就更没有。 薛家大姑娘真的可信吗......薛家毕竟还在荣国府里住。 黛玉见林言没有吭声,便知晓他心中存在迟疑。 “我从前在荣国府的时候常与三妹妹一并与凤嫂子帮忙去,如今我离开,二府事务又多,且那边还有大姐儿要照顾,少不得要宝姐姐帮衬些。” 而宝钗又是王夫人的外甥女,有着这样一层关系,王夫人只怕也是乐见的。 林言‘嗯’一声,心中也顺着这个思路下去——少不得帮衬,自然也难免露出不同。素日风评中,薛家姑娘又是个难得的能干人物,叫她察觉端倪也是情理之中。且那来旺儿还在忙活,这许多年下来,只怕心中骄横,早就不怎的小心掩藏了。 更何况黛玉愿意相信,林言虽与薛宝钗接触不多,但还是信任黛玉的判断的。 黛玉也不是单凭着当年在荣国府里的交情就妄下决断,初见那些账目,连她心底也惊诧一刻。然经此,她也晓得宝钗是当真下了决心了。 那府中光景是越来越不见光了...... 儿时的屏风还描着山水,记忆里慈和的外祖母将人揽在膝头。可屏风拦不住风,山水也只做了假借的笔法,尚且不如水路中的一次回眸。 黛玉闭上眼睛,手指攥住袖口。 个子小小的孩童够不到桌面,只见到边角冒出的精致锦盒。幻想着里面的物什长大,长得高了,才看到台面上的虫。 有一点温度近前,然后覆盖住,慢慢把袖口的褶皱抚平整。黛玉睁开眼睛,道:“只是宝姐姐在这边住了一段时候,那府里想来又要升起一番嚼舌。” 林言冷哼,他倒也想过这一层。因此在薛家姑娘来做客时,自己还出去避了些时候。这样的作为不需要担心传扬起什么风波,但相对的,只怕也提醒荣国府里另一桩‘喜事’还有‘盼头’。 可能么?当然不可能,只是人家还是愿意一试,万一呢? 林言这样想着,却生不出一丝嘲讽,先庆幸自己昔日用功,早早携家离了这处。旋即又忆起从前与各姊妹的相处,想着这世事可恶,有主见的不由自己做主,性子柔的又逢不慈父兄。 黛玉似也与他有相似的心思,同为女子,更加感同身受。 休说什么诗书才气,妇巧功德,吞在泥池中,各个都陷落。一只花弹落枝头,一整根花枝都要颤抖。 观花人亦见得颤抖。 只是有人惊叹花雨如瀑,有人急着扶枝当空。 论不上什么好坏,冷暖自知罢了。 林言打心里不大信任这门‘外家’,一直提防着不叫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然而这两个门户在这一处有了诡异的默契。便有人提议说‘言二爷忙碌,姑娘在家中只怕寂寞,该叫姊妹们偶尔也常去玩着’。 荣国府里是暗搓搓起了心思,可变故来得比他们预想的更迅速。 秋天降临的时候,有个丫鬟自称从前在淮安王府中侍奉侧夫人,被那侧夫人以家人威胁调换子嗣。如今多年过去,自己心中仍留着旧日愧悔,夙夜难寐,因此才来击鼓。 为显示决心,那丫鬟留下血书,一头碰死在石阶上。 第90章 戏中戏戏里戏外 京城最近新兴起一出戏,演的是恶妾逼害贤王妃。在王爷跟前拈酸吃醋不满足,更起了心思,要把自己儿子推上世子之位。 十几年间无人知晓,直到梦里放金榜,老神仙告诉王妃将有亲子叩问京城门。 眼前正唱一句‘十几年空空凄声问,不知何处安放我儿的魂’,台上的角儿声声啼血,台下的看客却忍不住笑嘻嘻。 如今世子是谁已明晰,可那流落在外的大公子又是何人? 翰林院里正好有一位四登金榜的林大人! 有人当笑话,有人去探查。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觉这林大人出身水患洪灾——年龄、来处——一点一滴竟都对应得上。 林府静悄悄的,斐夫人自说许愿吃斋,早早将林姑娘接去陪伴读经。林大人每日当值,神情自若,并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真被追问,他也只说自己从来被父亲收养教导,襁褓之中,前生之事如何晓得。 “想来是哪里的看客存心取乐,古往今来,话本上的状元可比芝麻还多——赚个好听的罢了。” 他是反应平淡,淮安王府中却不是这样想的。 王妃病了。 好像是一鸟惊,群鸟飞,越来越多当年随着去避暑的说,当年事很有些奇异。 更有的,竟然是当年接生的稳婆冒出来,自认当年确实收了那妾室的钱子儿了。 世子摔了杯子,王妃登时就晕了。 “恪静,你真信么?信我不是母亲生的,信我不是你大哥?”侍疾的当口,世子紧紧攥着妹妹的手,惹来 一声痛呼才知道自己握得太紧了。他收了手,眼睛却依旧死死盯着恪静,好像非得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母妃还好吗?母妃怎么说?母妃信了么?” 这样的哥哥有些可怕,恪静的手疼得有些发痒,她仰起脸看着世子——那张脸涨红涨紫,皮肤底下好像有蚯蚓在悄悄爬着。 “母妃好些了。”恪静只能这样说,可是世子并不满足,继续追问着:“她问起我了么?” “问了。”恪静没说王妃究竟问了什么,她静默半响,只先安慰哥哥:“大哥,你何必这般呢?事情还没查清楚,说不准就是假的。” “什么‘说不准’?这就是假的!!”世子先是怒气冲冲,看到妹妹困惑的脸,才勉强把声音压住。他的喉咙里发出压抑着的‘咕噜噜’的声音,好像某种兽类,马上就要控制不住了...... 恪静被自己这样的联想吓了一跳。 还没回神,又听世子呢喃道:“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收手......林言,现在很得意吧......” “大哥,这事与林大人又有什么干系呢?”恪静从小被父兄宠爱着长大,饶是方才世子声音大,却不会真心害怕自己的哥哥。她笑一声,只当世子被这样的事把心神搅乱,更安慰道:“哥哥不妨找他说说,你俩一并把这背后嚼舌的揪出来不正好么——当时状元游街我也看过,那林大人年纪轻轻,又给自己挣来前程。十几岁的状元,插脚王爵还嫌俗气呢。” 恪静没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好,却不知这样的话反而戳中世子心底的痛处。他回过神来就见妹妹已经被他一声暴喝吓呆住,小小人家木愣愣站着——她可从没被谁吼过。 “恪静,妹妹,你别生气,别害怕......”世子低声细气,一迭声哄着:“我是这些日子被烦得很了,没想着——” “我知道......”恪静的声音却也跟着小了,她望一望周遭,却觉得眼前花草都在嗡嗡隆隆响着。 世子知道自己把妹妹吓着了,好言好语一路护送着到了王妃院中。他其实很想进去看看,可是父王说暂且不要刺激了母妃...... 他在离院子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住脚步,看着那最自在不过的院子,在这时竟有些瑟缩。 第96章 母妃信吗?他不知道——不许他探望是父王说的,母妃从没说过,只要母妃不说,他的心里就还怀着一份期望。 恪静的衣角在视野中消失,世子脸上的笑也落下去,拧化作另一股狠厉。 怎么还有那么多人该死!! 恪静的步子是离开世子身边才真正轻快起来的,许多年来,她的这位哥哥从来都是桀骜的性格,但对她跟弟弟却是全然的好哥哥。 如果大哥真的不是大哥? 远远的,母妃养在廊下的鹦鹉又在吟‘慈母倚门望’的诗,恪静心中乱糟糟的,扶着丫鬟的手在没扭了脚。 有一个诡异的念头随着鹦鹉的声音一起升起来。 ——怎么哥哥的口气,却像他早知道似的...... 不过这次恪静也没见到母亲,合晴姑姑正在放门外,说母妃现在已经歇下,叫她今日不必过来了。 她很想跟母亲问一问哥哥的事,也想打探一下母亲现在的想法。可合晴这样说,恪静也只好走了。 合晴是直到郡主走远才返回到屋子里的。 正‘歇息’着的王妃在镜前安坐,长发披身,直到合晴走到身后才有了动作。 “合晴,你说,我跟十八年前还像不像?” 合晴叹了口气,低声道:“王妃芳华永驻。” 这一回,王妃却不说话了。她对着铜镜里瓷人一样的脸孔,指尖猛地一动,空气被割破,一根白了的头发躺在她手中。 “现在,是不是更像了。” 合晴看着眼前着一幕:镜子里的是王妃,镜子外是她家姑娘的肉身。被不知名的术法保存,在过于漫长的岁月里,无可避免的腐坏着...... “是。”镜子里映着她的唇,带着最规矩的笑。可是镜子之外,合晴的眼睛蓄满水。最终,她只是叹一口气,拿起篦子把王妃的头发梳得更柔顺。 “府里有什么消息传过来么?” “有......那边使人传话过来,说有这种事,老大人、老夫人都伤心——老大人现在且脱不开身,且顾惜王妃病体,只好过几日,再令老夫人来探望您。” 王妃的两片唇都飞扬起来,在不那么清晰的镜子里显得像是一道裂痕。 “好啊,只是为人子女,叫长辈辛苦实在不该。”她的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亢奋,直听得合晴的手指都冷下去:“你再叫人吩咐过去,说我已预备过去请老夫人的安,叫他们安心。” 眼前光影昏晦,菩萨的画像低垂着眼眉。王妃这边放着计时的水漏,在这时也不停歇地漏下去。 水滴下来的声音还是太吵闹些。 斐夫人许了长愿,然她的儿媳有孕在身,不能不吃荤食。又因说黛玉是师弟的姐姐,说来也是一门亲,便下帖子请她过来陪着读经。 院里的丫鬟在洒扫洗尘,泼洒的水声在小屋子里也听得清。 “叫你这样的年轻姑娘陪我在佛室,总还是连累得寂寞冷清。” 黛玉闻言,便搁下刚抄录完的一卷经文。她知道斐夫人替她躲清净的好意,因此也与斐夫人一并跪在蒲团上,把那墨字仍新的经卷供奉过去。 “哪里是寂寞清净,别人不许我来,我还不肯呢。” 斐夫人叹气一样笑着,她侧过身,轻柔地抚弄着黛玉的脸颊。 “当时想着会有许多人打听,我一时也顾不得什么,便知想着先与你们知会。”斐夫人也是很温柔的性情,只是府中公公为大,满府严苛,很是压抑她一颗慈母心。 后来言儿来了,只是他上头师父紧盯,斐夫人也无处施展一腔温情。 好不容易盼来黛玉。 看年龄,是女儿。可师弟的姐姐,却又是她的妹妹——理所应当的亲近。 斐夫人给黛玉揉着手腕,她见黛玉抿着嘴,笑道:“言儿也是这一处疼,是不是?” 紧接着,没等黛玉如何回答,斐夫人又道:“你师兄师侄那两个,也是。” 这样的称呼当然是浑叫的,可是恰如斐自山从来没有阻止林言把斐茂当成大师兄,一直以来不承认但也不反对。 “老太爷是教了儿子觉得不好,后来又收了窦先生。”手腕那一处已经揉得生热,这是第一次有人说起斐自山和窦止哀的往事,黛玉听着,斐夫人一时也回忆得入神了。 “那会太上皇还在位——只是你现在看窦先生挺洒脱?我听你师兄说,他年轻那会可轴呢。”斐夫人拍拍黛玉的手背,继续回忆着:“只是老太爷喜欢,他那会常说这个徒弟最像他了......即便是现在,那么疼言儿,可再没说过徒弟像他了。” 并不担心升起什么不好的比较,斐夫人很放心黛玉和林言的品行,只是回忆着,不自觉在黛玉肩上抚弄。 “就是后来,不知怎么就不认了。窦先生说什么不再考试,老太爷也说从今往后再没他这个徒弟——真想不通,分明那之前不久,他俩还去看接圣驾的热闹呢。” 佛前的蜡烛一晃,斐夫人惊醒似的,不好意思地笑着:“瞧我,竟一时出了神——这二位一个比一个倔,咱们不理睬——眼见就要到深秋,你还要安排府上 的事。你若不嫌忙乱,索性我们两府这一回便一处置办,且宁儿媳妇现今身子重,你在这里陪着也能帮我的忙。” 黛玉领会斐夫人的好意,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只是她还记挂着林言,有心再写封信给他,叫他也不需担忧。 正想着,听斐夫人轻声叹息。 “也不知道言儿心里怎么想的。” 没有根据的事,话本子一样的波折,任谁听了,都先觉得不能当真吧。 可黛玉却鬼使神差一样,喃喃自语。 “谁知道呢......” 第91章 凄声问如鬼如魅 “林大人,辛苦辛苦。” 林言合上文册,与跟前几位大人见礼。年轻的脸孔上一如往昔的平和文雅,看不出是否因着近日风波受累。 皇上下令编写前朝历史,近来又逢皇太后圣寿。赶在这个当口人人都忙碌,桌案上的墨几乎没有干的时候。 几位大人有心打探一下林言的态度,但对着这样年轻的同僚,他们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淮安王府那边看去有大的震动——原本只当是个玩笑,坐等着老王爷震怒。可谁能料想那边关起门户,眼看着竟收了嘲讽! 外面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但淮安王请立世子多年,出了这种丑事怎么都不可能轻易收声。 更有人往深一层揣测——那翰林院的林大人从前不就是让淮安王世子伤了眼睛?莫非是世子早知此事,正想着借机毁了长公子,彻底绝了归家路? 人们最喜欢看这等似真似假,爱恨纠缠的风波。尤其又涉及皇家秘闻,一搬演出来就抓住许多人都眼睛。 京城的权贵们也很爱听,只是他们一面悄悄‘欣赏’,一面又觉得狐疑。 即便换子是真,那淮安王府怎么就放任这消息满京传扬出去? 淮安王当然不肯。 几代王爵,他要脸得很。 可这消息好像被鬼揣在身上,无论他怎么训斥防备,那新的证据都会静悄悄撺上话本,白白叫他淮安王府做了许多人的谈资! 这个紧要关头,王妃又生病——淮安王去看她,只见从来端庄贤淑的妻子沉默寡言,心里也难受得很。 可他又不能责怪病中的王妃,任是谁知道自己养育近二十年的儿子不是亲生,而亲生的儿子当时就被抱走处置都不能平静。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淮安王打算用‘当年那孩子就死了’搪塞过去,但他其实当年就没确认过那个孩子生死,因此心里很是发虚。而且那个老稳婆言之凿凿,说长公子耳后有一枚红胎记! 红胎记,世子的耳朵后面当然没什么红胎记。 一道道证据接连过来,傅正也说林言的耳后确实有一枚红胎记。 这样的巧合几乎让淮安王怀疑是林言做局,但是转念一想,傅正为人刚正不会说谎,有他去调查后认了胎记的说法,就说明当年换子之事属实。 再说林言——这样眼见就有大前程的臣子,做什么惦念这空壳子王爵位? 淮安王把自己看得很清——没什么能力,兵权也被收回。只凭着祖上的名声勉强存一份尊荣,名字好听罢了。林言但凡仕途上有些抱负,都不会想要掺和这事。 林府这些时间的安静让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但与之一起生出来的却是另一个梦一样的念头—— 这个连中三元,未及弱冠的‘林大人’,难道真是他的儿子? 祖坟青烟团个团儿,这会砸到脸上来!天可怜见,他沈家几代都是掌兵权,谁知这会竟出了个状元? 淮安王没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已经完全顺着‘林言是他儿子’展开,他的神情有些呆滞,不知是不是神游去问祖先此事凶吉。只是占卜的铜板没落下,王妃的咳嗽声就把淮安王惊醒。 第97章 白瓷因病更白一寸,王妃额头还缠着重色的额带,眼看着竟是一点血色都不存。她刚把药喝下去,这会垂着眼睛,只望着自己的手指发怔。 当年生产遇上洪灾,王爷本就因此对王妃满怀怜惜。他想王妃也是如此,才会在这许多年中对世子百般宠爱。 可现在...... 王爷一时竟开始庆幸,幸好林言还活着,若当年那孩子真的死了,现今消息冒出来,他的王妃只怕也要跟着过去。 “好了,我知道你难过。这样的事,谁也不曾料想,你也不要自责。只幸好这许多年,辉儿都体贴孝顺,在你膝下都是一样的。”淮安王抚着王妃的头发,轻声安慰着:“那林......林大人我也见过,是个丰神俊朗的好儿郎,他现今有这样大的造化,你该高兴啊。” “王爷......竟是真的吗?世子不是我儿,我儿是——”王妃握住淮安王的手,眼泪簌簌落下来,砸在被子上,把水红的花浸染作血一样的深色。 “傅正为人你也知道。他都这样说,想来......”淮安王看着王妃手上的伤,满心都是怜惜,将她搂在怀里,低声道:“等再过一段时间,把这些事彻底查清楚,咱们就把他请来,叫恪静、昭昀也都认一认。” “王爷要把林大人认回来么?”王妃的眼泪粘湿淮安王的肩膀,他听到这个疑问,却开始觉得别扭:“他毕竟是先林大人过到宗谱里的孩子......这事还需从长计议。” 王妃点点头,想要忍住眼泪,却越哭越凶。 “我,我只要想到他这些年不在我身边......就,就忍不住想他吃了多少苦......” “他能吃什么苦?好歹也是荣国府的外孙,难道谁还能给他罪受?”淮安王好言好语劝一阵,见王妃仍哭得止不住,自己觉得烦了。于是借口还要找傅正,嘱咐合晴照顾好王妃后就溜。 淮安王却不知道,他前脚跨出院子,后脚王妃眼里的泪就停下了。 几颗泪珠挂在脸上,好像被封冻住。王妃死死盯着淮安王消失的方向,在温暖的内室作了冷的鬼魅。 合晴好像完全看不到差别一样,换下方才被眼泪浸湿的帕子,又仔细给王妃揉额头。 王妃‘咯咯咯’地笑了。 “你听到他说什么了,他说——‘从长计议’。”王妃笑得止不住,她喘息着,紧紧攥住合晴的手:“你跟府里说,是时候把阮氏放出来了。” “王妃......”合晴想要劝阻,可王妃并不听她的话,只是冷笑:“没关系,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们不帮也要帮的。” 最近一段时间,礼部的白大人看林言的眼神不太对。 因着典礼,翰林院修撰和礼部交流更紧密些,这位白大人就时常在林言露面时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其他人倒是觉得很合理——白大人是淮安王妃的父亲,如今却是后生变血亲,疼了许多年的世子不是亲外孙。 同僚的想法不加隐藏,白大人只好苦笑——若只是这样,他心中应当不会怀有恐惧。 文案交接过,林言与各位大人回礼后就离开。白大人直到林言走远才抬起头,面对身边人的调侃,他敷衍着,忍不住又想起王妃回府那一天。 他不是今日才知道世子不是他的外孙的。 他知道这件事已经十八年了。 那一年,王妃刚从避暑之地回来没过多久,产后的身子还没养好就悄悄回到府中。她告诉父母,说她的昭辉被人调换了,她没有得用的人手去找那个孩子,又不能找王爷,只得回家求父亲帮忙做主。 那时候,白大人答应了。 白家已经败落,却还有世家的皮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然也不会忙不迭地把唯一的女儿嫁与年长十几岁的淮安王为继室。如今眼见孙辈要做长子,白大人当然要帮忙找的。 可他心里又知道不可能找回来。 先不说洪灾中一个襁褓婴儿如何存活,只说那时淮安王无子,即便知道眼前这个是妾室所出又能如何?只怕连名声上的便宜都让旁人占了! 于是白大人告诉女儿先不要声张,把如今的孩子当作亲生的教养。 他是在命人寻找的,可是后来有 望振兴家族的长子次子接连离世,女儿跟前那个顺风顺水做了世子,他也就慢慢把这件事遗忘。 反正都是养在女儿名下,他自己也有嫡子庶子,不也没什么差别? 十几年,即便是养个畜牲都有感情,何况是个孩子呢! 白大人这样想着,他已经没有心力为一个注定死了的孩子费心,他的女儿也就渐渐不问了。 京里忽然生出风波的时候白大人很惊慌,他急着要夫人去探望王妃,心想世子之位一定要稳固,千万查清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子是谁指使的。 可是王妃先来了,她笑吟吟的,告诉他们说。 “是我做的。” “证人是我找的,消息是我传的,如今的局面是我一手促成。老太爷,我今儿回来,是要你与老太太一起,跟别人说这个外孙你们认了。” “你糊涂......”老太太看着女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老太太,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眼前的王妃端庄依旧,她的指甲上已经褪了染出的红,但镯子佩环仍然有条不紊地响着。她仰起脸,看着已经苍老了的父亲母亲,有些感慨似的喟叹。 “你们瞧,瞧我和十八年前还像不像?和我刚怀上昭辉的时候?” 眼前是两张不解的面孔,王妃抚着自己的头发,冰冷滑腻得像毒蛇。 她的发髻间有一根玉钗,老夫人认得出,那仍是女儿当年出阁的陪嫁。 记忆有一刻松动,那一天,她的女儿就是戴着这样的一只钗子,含羞带怯地告诉她说自己有了第一个孩子。 “老太爷,我和十八年前还像不像?”没有听到回答,王妃依旧端庄和气。她侧着脸,微笑着。 “你和老太太,都叫我忍耐,不要大动干戈......但谁知道你们竟然真的忍下去?” “老太太,我和十八年前还像不像?”王妃又问一次,可这一回,她不要母亲回答,自言自语般道:“已经不像了,已经过去十八年了,我离第一次见到昭辉的那一天已经越来越远了......” 有一瞬间,老夫人以为女儿哭了,就好像当年她带着这个秘密回来,然后被父亲告诫时一样。 而白大人依旧恨铁不成钢。 “你糊涂——若林言就是当年的孩子,空缺十余年,如何能与你一条心?更何况......你如何确定林言就是当年那个孩子?” “他不是。”王妃没有在乎父亲的怒斥,她甚至笑一声,看向白大人:“就像您说的,当年那个孩子既然丢了,就一定回不来了,我已经忘了他了。” “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老太爷这样生气做什么,世子倒下,昭昀便能上位,难道不好么?” 眼前的笑容像是一个裂口,里面混沌地滚动着看不清的愁怨。白大人浑身一震,他看着自己的女儿,第一次生出恐惧的情绪。 “王妃想要如何?王妃......确定能叫二公子登位?” “我不确定。”指甲的碎裂声在此时尤为清晰,但王妃没有理会断裂的指甲,也没有理会还在流血的指头。 “我只要阮氏和她的儿子去死。”她伸出手,殷红的指尖指着自己:“所以,我还要你们帮我。” “过不了许久会有人把证人送来,她一直被人追杀,保下她可是好辛苦。”王妃笑着,从座位上站起来,滴在地上的血不如唇上的胭脂红:“女儿这就走了,你们留步。” 第92章 登府门满眼乱局 “还有什么嘱咐么?” “淮安王府使人来说,叫我去府上一见。” 橘子上的丝络都剥净了,暖呼呼的橙红分开盛在小盏里,透着过分水润的晶莹。黛玉的手扣在桌沿处,背对着窗,影子垂在藏青的绣帘上,叫那白鹤窃窃收起翅膀。 “确定了吗?”黛玉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响在很遥远的地方,空空茫茫,山顶的佛寺在这时才生出回响。 “应当是。”林言顿一下,低声道:“王府的人说,已经审讯了当年动手的稳婆——她说那个孩子耳朵后面有一枚红胎记,傅大人说和我耳朵后面那个的位置一样。” “也是左耳?”黛玉自己问完,自己却笑了,笑自己在这时竟还怀着妄想——淮安王府已经上门,已经换了一回孩子,难道还能认一个假的回去吗? “这是好事。”她扭过脸,目光却越过林言的肩膀,落在他身后的花团簇拥的瓷瓶。 “这是好事,如今阵仗起来,想暗地里动手的已经失去先机。我也见过淮安王妃,是位很慈和的母亲——”黛玉的声音渐渐低了,她有些分不清自己话里的意思。朦朦胧胧的幻境中,粘稠的水淹没,她在一片‘咕噜噜’的水泡里扎破自己的声音。 第98章 “你要回家了,是不是......” “我只有一个家——以前在扬州、在苏州,现在在京城。”林言的眉眼也垂落下去,他应承这一件事,为了自己的私欲,却把父亲母亲为他造就的过去抛舍。如今连累黛玉这样难过,林言咬着牙根,但那晦涩的气息还是溢散出来——从眼睛,从侧影,从黛玉曾经看在心底的每一处。 许久没有听到黛玉的声音,林言有些担忧,他想牵住黛玉的手,却不妨被她先攥住衣袖。 黛玉的声音有些艰难,显然这一段话在她心里藏了许久——在每一个深夜细细咀嚼,令她辗转反侧。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一个谎言需要太多谎言填补,林言看到黛玉道眼神有一刻闪躲,知晓这只是某一时忽如其来的思索,并没有确切的证据。 现在最好的方法是把自己装扮作无辜的那一个,只要瞒过去,他就还是那个没有瑕疵的,文雅的,乖顺的林言。 只要蒙骗她...... “是,我早知道。我去赴淮安王世子邀约的那一天,王妃就找到了我。” 黛玉仿佛被那捧花烫到,她收回视线,眼神扎在林言坠青的领口。 愤怒,失望?或是别的什么。 有一瞬间,黛玉愤恨自己竟这样了解眼前的这个人,她竟然立刻就晓得他绝对不是为了什么认祖归宗! 而到了这个时候,黛玉发觉自己竟依然攥着林言的袖口。 她收拢指尖,林言反手握住,然她挣一挣,林言立刻就松开了。 两双手各自归位,黛玉搭眼一瞧,那袖沿处还露着她绣的腕带呢。 “你究竟想做什么......”再出口的声音却带着颤抖,彼此都心知肚明。 林言没有回答,他只将脖子压低去,端得是一副引颈受戮的架势。他的小名被黛玉取作‘佛奴’,凡尘玩笑,却好似在说眼前这个才当真是他自家的佛主。 外面传来紫鹃略带担忧的叩门,黛玉扭头望着那只欲飞的白鹤。 “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有。”林言还垂着头,似存心不让她看清此刻脸上的神情。 “深秋橘子寒凉,你若要吃,也记得暖一暖再入口。” 黛玉一怔,自心底弥漫上酸涩。眼眶发热,她不自觉扭过脸去,没觉察林言的视线和贪恋地在她的眼角点了一刻。 “再有就是,你若因此烦闷,就写信骂我,别存在心里了。” 今年的冬天来得太早,柿子还没有红过最后一轮,外面竟已经冷了。 黛玉把脸转回来,正好看到林言的衣角消失在屏风之后。 她不知怎么的,却忽然想起与方才谈论的话题相比过于安宁的事。 ——若按他们自家惯例,佛奴的生辰就要到了。 林言当然没有接到责骂他的信,过往来的只有安排府内事务的文书。换季的新衣在比以往更早的时候穿在身上——姑娘吩咐说今年冷得早,早早叫人上门裁制冬衣。 手指划过衣襟上的平安纹,林言仰起脸,淮安王府的匾额分隔现今与往昔。 这一场‘认亲’比预想的更不平静。 世子的面色极阴沉,然而当听到淮安王吩咐把当年那妾室带上来的时候,那阴沉便作了呆滞,更显露几分狰狞。 被带上来的妇人神情空洞,委顿在地上发不出一点声音。然而也没有人需要她说话,认罪状纸上的手印表明这一切都已经经过查证。 “也见见吧,这是你的生身母亲。”淮安王的声音很平静。 淮安世子完全呆住了,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父王母妃,看看被押着的阮氏,又看看林言,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胡说! 我怎么可能不是母妃的孩子?母妃,我怎么可能不是你的孩子!他们骗你,他们胡说!” 淮安王妃别过脸去,咬着帕子只是抽泣,并不做声。倒是淮安王看他这般张惶,皱起眉头,斥责道:“看看你如今什么样子!” “父王……这竟是真的么——”恪静郡主转而向淮安王问询,却只见自己父亲摔声道一句家门不幸,贱妇作乱。自己的大哥瘫坐在地上,拽着母亲裙摆哭求…… 还有林言——他垂着头,恭敬而沉默的站在厅中。身如修竹,锦袍裹身,分明不是气息张扬的,可就这般看着,却容不得一丝忽视。 恪静郡主艰难的挪开眼去。 那会状元打马游街,多少人都见着了。常言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不足弱冠的状元,可当真是世间少有。 年少英才。 可如今,英才真切成了被抱错的王兄。 想到这里,恪静郡主竟有些可怜他——以他的才学,这身份反倒成了桎梏了。 她这份可怜并不为林言所觉,而恪静郡主也并不知道,这位前途似锦的年轻臣子的志向,并不仅在于庙堂。 垂着眼眸,林言听着耳边泣音,心中泛着说不清的滋味。 他自是早早启蒙,读书的年月几乎与他自己的年岁相同。可就是这般自诩知礼,却对自己的姐姐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林言知道,自己该知恩的。父亲母亲救了他的性命,他该铭刻五脏,承挑宗族。那会子,他最不可说的心思也不过是一生不娶,将来抱养姐姐的孩子记在名下而已。 他本活该守着这见不得光的情谊过一辈子,可王妃来找他时,他心动了。 曾经阻碍自己的理由破了一孔,林言在父母牌位前诵着佛经。可是午夜梦回,不可说的念头纠缠在他身上,直勒得他泪流满面。 人人都能娶姐姐,只有林言不行。 可,他若不再是林言呢? 他对自己,对黛玉说的千百万个理由,都盖不过没有出口的一句野望。 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个能让他娶林黛玉的身份。 “我只做这一件错事。”林言在心里说着,彻底断绝所有的后路。 厅上哭嚎声更大了,淮安世子扑在王妃身上,王爷一掌将他挥开。 “你若还有些孝心,就不要在此时刺你母亲的心!” 林言看着王爷将世子挥开,王妃想拦,可动作不至,又收了回去。只软倒在一双儿女怀中,落泪的模样倒比之前真情切意。 养育多年,她对“假”儿子不一定没有真情。更何况淮安世子虽说顽劣爱闹,不学无术,对自己的母亲却是孝顺又服帖。 若不是涉及爵位,王妃兴许不会来找林言。 林言这样想着,心里有什么东西弥漫开。 “父王为何只听那一面之词?!儿子就算不是母妃亲生,可难道不是父王的孩儿吗?那林言——流落在外,谁又知他混的是哪里的血!”世子是被刺激了,口不择言,忘了林言排除这些也还是殿上有名的状元。他承父林如海是大家都知道的,就算最后林言做不成亲王世子,可他依旧是林家人,林如海之后掌林府事务的子孙。 而淮安王更晓得林言虽与皇上挨近,但殿上一篇策论却叫太上皇很满意这样年轻又实干的青年,做不成宗亲,只怕也是一对忘年的君臣。 这样想着,淮安王又偷眼去看垂着头的儿郎——看不清神色,背脊却直。这般模样不见颓丧,反是另一副温雅的气质。 这般抢了人家承继宗族的儿子,淮安王心里其实不太自在。他不长于诗书,对文人多是慕而远之的态度,如今天上掉下来一个状元儿子,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愧疚。 可皇家已然过问此事,无论前尘如何,在这之后,林言都是流落在外的,是淮安王府痛失的血脉。 世子也是他的骨肉,虽不济,可也是长在眼前。如今乍见林言,他说亲近不好,疏远却也不该。尤其王妃让这换子之事刺激得失了魂魄,这时候,他也不愿忤逆皇上的意思。 只是......林言师承斐自山,那脾气桀骜的一窝师徒养出来的小师弟,真的会如皇上的愿么? 跟前哭声更响,淮安王忙乱着,却不知林言的思绪已经飘远。 他好像做了这世间惨剧的局外人,被王妃招到近前,搂在怀中,那双臂收紧,好像生怕他一眨眼就要消失不见。 眼前芙蓉海棠的刺绣被放得太大,反而看不分明。林言安静伏在王妃怀里,心里却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今年的生辰,他俩还能在一起过吗? 第93章 定声音黑龙渐显 “我刚来时正听着他们说庄子上送了东西来,想着稍后就有来请你拿主意。”贾琏把衣裳随意丢予丫鬟,搓着手,抬眼跟王熙凤一笑:“这外面竟一下子冷下来。” “跟着你的这样没眼色的?不晓得给你备个手炉暖着。”熙凤见他搓手,便急急捧茶过来:“你也是,即便忙,怎么也不叫人来说?我好歹使人给你送个去。” “不过一点事,爷们儿家的,难道还能让这点子风吹倒了?”贾琏的眼睛里几不可察地划过一丝尴尬,他接了熙凤的茶,借着这动作把那点心虚掩藏过去。 第99章 “正跟你说着,近来府里不大平静,你多费心,莫叫老太太那边烦了。” “你这一回来竟就派任务,倒是实实在在的‘清客相公’。”熙凤笑,又因这几天贾琏时常忙碌,心里想着,于是又应下来道:“你只管放心,我但凡能做到十二分,就不会十分了应付。” 贾琏闻言,也堆起笑脸。回身拢住熙凤,见红云上颊,更是小意逢迎着。 “你是我们这一屋的王母娘娘,我不仰赖你,还仰赖谁去?” 贾琏又是一通乱喊,却把熙凤哄得心花怒放。她嗔怪贾琏一眼,却不吱声,只任由他继续说着。 “只是这些日子忙碌,却也隐约听着府里起了别的话头——薛家妹妹那边实在谣传得难听些——薛大傻子还在呢,真叫他不管不顾了,咱们也麻烦。”贾琏说到这儿,想起大观园树上的红绢花。王熙凤的衣裳也是烈艳艳的颜色,跟那绢花似的,满枝都是热闹豪气。 他兀自磨捻着,王熙凤却忽然笑道:“那是你婶母的外甥女,难道就不是我的表姊妹了?” “好人,一万个惊雷霹下来,我也没有这样的意思。”贾琏还笑嘻嘻的,又道:“你姊妹俩倒是日渐友好,我上回听着,你还把薛家妹妹请去?” “按说是不好麻烦人家帮衬,只你也知道,三妹妹心里有事,我一个忙碌着——”王熙凤的话到此便止,话锋一转,又道:“若林妹妹在倒好,即便不连累她身子,我与她说话倒也挺高兴的。” 贾琏哼笑,没怎的吱声。 王熙凤却没轻易叫他敷衍过去,当即便追问道:“你倒记挂着薛家妹妹,那你林妹妹呢?” 贾琏到这时也没了糊弄的心,撒开手,扑扫着自己的衣袍,回头冷笑道:“你问我,难道我还能闯进人家斐府里,叫人家破了大愿望不成?” “我哪里有这个意思,这屋里只你一个行走在外的爷们,我空做个聋子,哪有不担心的?”王熙凤见 贾琏这就恼了,自己的眼圈也不自觉滚烫。贾琏见她这般,皱一皱眉,回头却又是哄着。 “你记挂着,我难道就尽忘了?只是这一回事非同小可,不是咱们该掺和的。” “我是隐约听着,言兄弟是上那淮安王府去了?” “他去了又怎的,平常我俩且没什么交集。王妃在病中,这会正是忙乱的时候,我上去打探不是蛰眼么!” “我只是心里有个念头——这事既然属实,那言哥儿才该是长子,那世子......” “你把心搁肚子里——世子还在呢!你以为裁撤衣裳呢?且又没说什么归祖,将来什么还不好说。”贾琏的话似一盆冷水,兜头浇灭熙凤正狂喜着跳动的一颗心。 “这府里你也约束着,往后若是言弟还愿意往来是好事,若是不愿意,咱们家也不是非扒着他一人亲近。”贾琏这样说着,却还是忍不住遐想起来——他当年可是送着林言、黛玉回扬州呢! 若是做了将来王爷的表兄弟...... 这一份幻想并未外露,‘将来王爷’的兄弟如何暂且不提,‘现在王爷’的女儿却满怀心事。 恪静正在后院亭中刺绣,只是针脚杂乱,一如心绪没有理顺的尽头。 她年纪渐渐也要到了,父王母妃已商量着要相看人家。母妃想叫她嫁与相熟武将家的公子,父王却说不该在这时惹眼。 惹眼什么呢?皇上日理万机,小女孩的婚事竟也看在眼里。恪静郡主自小让父母仔细养着,所谓相熟的公子,也不过是他们约着哥哥打马,与她远不是什么青梅竹马的情谊。 她心里却还藏着话本里的桥段,不然也不会那日特特出府看状元游街。贴身丫鬟笑言才子佳人,她一面知晓皇上绝不肯将一个状元郎舍下与王府,一面又禁不住幻想些绯事——真要说,她那时候也没看清林言面容——只是觉得马上人身姿极好,又有才名加成。 可现下又出了这样的事。 沈昭辉荒唐又莽撞,对母亲对弟妹却是孝子贤兄的派头。加之王府只这一位郡主,他对这妹妹便更是宠溺纵容居多。恪静不愿对他摆什么脸色,可因着母亲,又始终无法全无芥蒂。 但林言又是怎么想的呢? 一不留神,针刺了指尖。恪静皱皱眉,索性将绣品丢开去。 便是真的换子,二哥也是父王亲自请封,得一个世子之位且说得过,只是终究不公...... “姐姐——” 真切叫她回神的是自己小弟,恪静顿一顿,叫他坐下,看他喜气洋洋的不禁气闷。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怎么还是一副不上心的样子?” “我怎的不上心啦?如今遗落的哥哥找回来,这是喜事。大哥大红袍上身,更是天大的喜事。” 她的小弟今年不过十多岁,懂些事,夫子夸奖。这几日听多周围人对‘状元兄长’的吹捧,心里竟也与有荣焉的得意——可不是么,这头这个是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才华横溢,师出名门。另一个给府里惹下一堆事,从前便不满,此时心中立时便有偏向。 看他这个样子,恪静又气又笑。末了捶一下他肩膀,叹一声:“人家再怎样才学,也是斐先生的功劳,你又得意什么?我听说你这时候与二哥吵嘴,惹得母妃好伤心。如今这事还没个决议,你不要乱声张,叫父王母妃为难,也叫二哥生了嫌隙。” “姐姐好不公平,当年若不是换了孩子,大哥哥才该是在母亲身边教养,他前儿还叫二哥拿弓伤了眼睛,那会一声不吭的,多可怜?若不是当年事,他怎么会吃这种苦?”沈昭昀满脸不认同。 “是,这事自然是二哥理亏......”恪静听说过那时候情景,弓弦锐利,血流了满脸。偏二哥从来都是骄横的性子,林言又还未得陛下青睐——母亲与她说时很是哭了一场,说那时林言脸上伤势未愈,且不知能不能保住一双眼睛,却还得云淡风轻,防备着将来不幸,留下一条退路。阿昀说的不错,若他顺风顺水成了世子,哪里有这般委曲求全的时刻? 恪静知道这事是沈昭辉的错,也知道那姨娘是用心歹毒。沈昭辉享了好些年的福,林言却险些死在洪流中。这事说不开去的,是父亲的苦叹,母亲的心结,至于恪静自己,也绝说不出什么原谅宽宥。 可她却又时时想起二哥的脸孔,跪在母亲院子里哭得那样凶。那时恪静就倚在母亲身边,光影昏暗,母亲整张脸都埋在阴影中。 那时候的母亲叫她害怕,昏暗中唯有一双眼睛接着外头清明——她不明白,从来柔善的母亲怎么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这样堪称‘凶狠’的神情? 恪静心中隐隐感觉到,她的母亲正陷落在一种极致的狂喜中。 可二哥哭着扑过来时,她又那么悲伤,那么温柔…… 父亲的态度,母亲的态度,连带外出与好友小聚时那些窥探的眼睛耳朵,叫这初初长成的姑娘心里乱麻一样,不知如何兼顾。 耳边小弟还在絮絮说着,恪静的眼前却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大哥归家,林姑娘要怎么办呢? 而父王至今没有提起认祖一事,母妃的期望真的能够成真么? 恪静近些日子看不到母亲,王妃病得厉害,满京都说她被这样的惨剧摄去二魂一魄。他们可怜着这样的慈母,惋惜着本该享受皇家尊荣的郎君,放大他从前的辛苦,却也暗中等待这大公子与二世子如何争斗。 毕竟,世子不算出色,倒是流落在外的长子很为王府挣得光荣。 状元世子,呵,这样的称呼......该把好戏做足。 淮安王府做了戏台子,宗室尊严如摆设,宫里的皇上不高兴,更不想自己当初便看好的臣子进到淮安王府——这样摇摆不定,又隐隐还记挂太上皇余威的王爵,实在不值得重用。 可当他暗地点拨的时候,从来声说声听的淮安王却只是汗流浃背,囫囵话来回说。 而回到王府,他也只跟王妃说‘连皇上也说,没必要一定叫林言更名改姓。’ 淮安王心里明白,最难办是林大人夫妇都死了。死人不会说话,死者为大,抢人家入族谱的儿子是叫天下人看笑话,也是打那些碎嘴子文人的嘴巴。他当然也想自个跟林言说,叫林言识趣推拒,别让他做了这坏人遭人骂。可若真这样做了,他的王妃绝不会放过他。 算一算,他们做夫妻也有二十年。而王妃从来和顺,淮安王没想过她还有那般顽固的一面。 求着要把儿子认回来,他不听她求,她便一日日的哭,连哭声也不理,她竟借着入宫请安一路求到太后跟前去。 被训斥也不怕,她好似就铁了心要把林言的名字写进自家,告诉全天下人先前那个不是她亲生。 这般丢人的事……转眼昭辉也要议亲,好歹多年养育,怎么半点不明事理呢? 淮安王一面暗恨,一面又不敢把事情说死——世人都说林言殿上策论得皇上青睐,可他们这些人却晓得,林言那个状元其实是太上皇点的。 第100章 他还要等那不肯放权的老龙传出声音来呢。 外界的风雨避不开深宫,更何况龙王神威在,耳观六路犹清明。 殿内寂静,只有偶尔棋子点上棋盘的‘咔哒’声。 “淮安王妃这一病,竟像是病得要死了。”太上皇冷笑,他一目知悉换 子的‘误会’,只是好奇淮安王妃到底是何时发觉亲子遭人顶替。淮安王是个傻的,这许多年来还算乖顺,他不介意再叫他家的爵位袭一袭。 ——正好不必给那只会惹事的纨绔好处。 手边又落下一子,傅行清却皱眉。 “陛下,林言还年轻,又有些才干,只做空头闲王岂不是……” “闲王能吏,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这权利朕收得,自然也给得。”催着他继续,太上皇满意地看着傅行清把白子落入自己早也想好的地方,抬手落手,黑龙包裹日月,皇帝的声音又缓缓响起,饶有兴致似的。 “更何况,朕看那林言并无意什么世子的位置。” “这一应事只是对不住林卿,可亡者的孝道要尽,却也不应气死还在世的亲生母亲。一腔慈母心肠落到空处多么可怜,且叫林言回去吧,大不了将来他的儿子再入到林家去。” “与王爷是一脉血缘,也能堵了世人的嘴。” 太上皇呵呵笑,日月尽落,黑龙依旧震慑全局。 第94章 自巍峨无风自动 “王爷,恭喜恭喜。” 眼前几位老宗亲的脸上带着貌似纯然的喜气洋洋,淮安王上牙贴紧下牙堂,任凭腮帮子上青筋隆起,却也不能说人家是要看笑话。 十几年不养育不知悉的儿子回来,天赐一个状元在家里,这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可涉及王爵,这事就有的理论了。 林言不是不好,恰恰是太好了,才显得这样论贤论长论嫡处处占先的不当世子很不公平。 可是到手的世子之位,谁舍得拱手于人? 这许多年下来又不是只有林言在吃饭,世子也不是完全不理事的。 老宗亲龇着牙花笑着,淮安王说不出不好,也只能哼哼哈哈敷衍。可背上一道凉风袭来,回过脸去,肃穆如山的秦将军正在跟其他同僚说话,并没有往这边看。 也怪他这一段时间心烦意乱,光天白日的,就这么疑神疑鬼起来...... 淮安王一面应付,一面又继续在心里长吁短叹。 而在他身后,原本正说话的秦将军止下话头,眼睛又朝着这边看过来。 深秋的太阳还明黄,艳焦焦贴在天上,天空反而荡着水一样。秦府的书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沉闷的气息,秦向涛扣了三次门,屏住呼吸许久才听到父亲的声音。 父亲在,大哥也在。秦向涛请过安,垂着头站在原地不动了。 秦将军没有理会他,依旧跟长子说着最近的事。秦向涛在其中捕捉几次林言的名字,勉强按耐良久,终是为友人不平。 “这一件事林言也受害,怎么就能冤枉在他身上呢?” “没有谁说要责备他——只是眼下这样的情形,他要回去是错,不回去也是错,最大的错处就是陷在这事情里面。”秦将军叹了口气,身子后仰,额角鼓鼓地跳动起来:“现在看着,你这位友人是要认祖归宗去了。” 这是好事,这当然是好事。林言也是秦将军眼看着长大的孩子,知晓他的勤勉辛苦,如今多了生身父母爱护当然是好事。 可这反而使他到一个不得不抉择的境地。 秦将军沉沉闭上眼睛。 秦家自然以当今圣上为先,淮安王府却还记着旧主的恩荣。虽说现在的王爷不掌兵权,可世子却与武将家交往甚密。皇上的身体在前几年忽然坏得厉害,如今更是被太上皇压住一头。 当初殿试,林言入了太上皇的眼,皇上却也喜欢得很。且林言一开始是秦府保举,在皇上眼中天然就是倾向自己的朝臣。 可若是林言真的回到淮安王府,更甚者做了淮安王府的世子,那情况就不同了。 林大人当然可以自家做主,但淮安王世子呢? 秦将军的眼睛慢慢落下来,周身又弥漫起御书房的冰冷。 林言知道他们这边太多事了。 “再过几日,你太太要去宫里给娘娘请安。正巧殿下生日要到了,也该预先贺一贺。” 父亲略显迟疑的声音叫秦向涛在心里打一个突,他抬起头,定定看着秦将军,轻声道:“林言不是那样的人。” 秦大公子在弟弟的肩膀上轻轻推一下,然而刚刚取了字的青年已经不是稚童,不会再被兄长轻易撼动。 他认真地看着父亲,一字一顿道:“他绝不是那般墙头草一样的人,只要他认定追随明主,回不回王府都是一样的。” “我当然愿意信他。”秦将军睁开眼,看着颇不服气的此子,想要再说什么,却终是缓缓一叹。 秦将军心中沉闷,手指搭在桌沿扣得发白。 太上皇和皇上都不会给予选择的机会,林言走哪条路,应对的都是另一条路的死。 如果他真的改变心意? 那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真要到了那个当口,又怎么狠得下心来? 秦府笼罩着一层沉云,淮安王府的欢喜却也算不上真切。王妃还在病中,宫里却已传来消息,说皇上很惊喜归家的侄子是这样的贤才,正逢节礼,有心把认亲的仪式搬到宫里举办。 淮安王听着旨意,冷汗涔涔顺着脊骨滑落。 林言却很镇定,与传话的太监寒暄,又照例封赏红包银钱。 那公公很喜欢他这样上道,因着这份识趣,也乐得提点一二。淮安王看着林言的背影,在这个时刻忽然生出一些‘老有所依’的感慨。 林言却是情绪平和,对于期期艾艾的淮安王,并没有流露什么孺慕情怀。 淮安王府的立场是他近些时候才理清的事——怪只怪他年轻,世事经验浅薄。只因为淮安王世子多与忠君的一派往来,几次聚宴又都在,就想当然以为淮安王府也是不喜太上皇控劝,是偏向今上的一脉。 但若时间重来,林言也不好说自己会放弃这个机会。毕竟除了此时,倒也没有什么事件能给他捏个新的身份出来。这个时候,他与王妃一开始说好的把二公子推上世子之位倒是一件好事。 林言自觉还算清醒,但身在其间,难免被迷雾遮掩。这会的安然自若,其实还是黛玉点拨出来。 想到黛玉,林言的心又紧缩起来。 那日之后,他依旧时时去探望黛玉。黛玉面上没什么不同,忽略那一天的变色,这会却又恢复旧日神态。 林言已经坦白自己早知晓此事,之后就更加不隐瞒。 斐府有院落是特地准备给他们的,林言看着黛玉坐在对面,心中一阵窃喜与茫然。 “若是这样说,就是淮安王妃早有此心。”黛玉的眼睛看着林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在这会才真的是‘长大’了。她想着林言说仪式便在月底,心中有些别扭,却也说不上是伤怀:“你这些日子相处着,觉得淮安王早先对此事有觉察么?” “淮安王是不知情的,二公子与郡主也不知——只淮安王妃知晓世子被调换一事。”林言想了想,复道:“想来是当时苦于自己亲子下落不明,淮安王无子,未必愿意处置被调换的世子。” “若是这样,这一回世子之位是一定要换人了。”黛玉点头,心中更明白一些。淮安王妃从前极宠爱淮安王世子,大约也是存了养废的心思。前一段时间姬妾换子的丑事刚传出来,淮安王妃立刻就称病,自己干净,也得了许多同情。 “嗯。”林言喉结滚动一下,他探近黛玉,声音压低:“王妃她还有一个儿子,嫡出次子,教养得很得体。她或许是确定自己的亲子真的找不回了,才下定决心扯我上去。” “这是什么意思?”黛玉一怔:“那稳婆不是说长公子耳后有胎记?” “人都是王妃找的,她是先摸过我耳后的胎记,才把稳婆带过去——真公子耳后有没有胎记,又有谁说的清?”林言面上没有什么波动,他已经十八岁,又是各取所需,并不会因着这样的事沮丧或颓废,只是按着自己的分析说下去。 “那之后要怎样呢?” “之后?之后还是叫他们自家打算。”林言笑吟吟的,想要黛玉不要担心。 他现在还是林言,还是她的弟弟,黛玉看着,眉心不自觉拧紧。 “佛奴,我是问你。”黛玉知道此时已经没有扭转的余地,可是心里却还是潮水一样一阵阵的忧虑:“我曾听人说过,皇上这些年为了安抚老淮安王在军中的旧部,给了淮安王许多逾矩的宠信,本就无形中为他树敌。如今又有王妃,她若想对付世子,那些暗处的也不 会放过这个好时机。” “可你呢?你又要如何自处?” “我——”林言心里惭愧,这时却依旧温驯的伏低身子。他自己已经做好了冒险的准备,可是连累黛玉一起担心实在没有借口脱罪。 第101章 “罢了,你也别忧心,如今总归已是正经官身。更何况,你又是被斐先生教养长大的,纵使如今阴差阳错成了淮安王的儿子,在外人眼中,未必就归属在淮安王府的阵营里。”黛玉叹息,见林言眼下发青,知道他这些日子也睡不安稳。林言不说话,她便继续按着自己的想法剖析,然而说着说着,林言的眼睛却愈发亮起。 “淮安王,他这样祖上军功赫赫,此辈却平庸的王爷正是选边站的时候——如今太上皇势大,陛下身子又不好,膝下有几个皇子,他怕要有皇太孙,还是跟着太上皇颜面走。如今顺水推舟认下我,倒是不必把别的路堵死过去。” “毕竟我是被父亲在流民中捡回来的,这个身份实在有太多可以说。”林言的整张脸都焕发出新的光彩,困扰他许久的心事如今就这样轻易化解——为着跟太上皇争锋,皇上先拉拢武将提拔秦家,为此不惜叫淮安王府主动交权。 龙位自古系着天命,忠君几乎刻在天下读书人的骨子里。 可这不代表皇上就可以明目张胆地重武轻文。 ——文人多心,有什么比一个流落在外却高中状元的宗室子更能安抚文人? 更何况抚养他长大的是清流之家的林如海。 黛玉听他说着,自己亦觉得如此。见林言放下一段心事,脸上又扬起笑容,不自觉也目光柔和下去。 但她紧接下来的话却叫林言皱起眉。 “过几天,我还要往大观园去。”黛玉没有给林言发问的机会,杯中茶液苦涩,她微微吹气,兀自道:“二舅舅生辰要到了,斐夫人许的愿望又要大成,我总不能一直躲着不过去。” 耳边连呼吸声都止下,黛玉没有看林言,她知道林言一定不会继续阻止。 他们太过了解彼此。 就好像黛玉瞬间便知道林言不是为了‘认祖归宗’一样,林言也明白,黛玉已经有她自己的决断,不可轻易扭转。 耳边呼隆隆似有风起,林言不自觉一悚,莫名想起旧日梦境中那招魂幡一样的红绢。 “起风了,你回去的时候,记得再加一件外袍。”黛玉好像也听到这个声音,她扭过头,启开原本闭合的窗户。 可庭院里枝叶静止,从来无风。 第95章 终归家认祖归宗 香糕软,衬得苦茶甜。林、秦两个各自有了事业,独留陈谦时一个做那闲人在野。他倒也没什么嫉妒的心,自己到了茶馆,听一段说书故事还乐得自在。 此时陈府里也忙乱,他自己出来躲清净,身边只跟着个使唤惯了的小子。于是便也不拘束什么,坐在大堂一角,静静看着茶楼之外。 晨雾未隐,却有歌来。 这会说书的先生正在歇嗓,听到声音,连个眼皮都懒得抬,只依旧垂头擦着那三弦琴。 陈谦时却把这声音听进去,看着那迷雾后面一撇一拐的影子,竟站起身追出来。 “爷儿,您做什么去?”随身的小子一怔,赶忙跟在陈谦时身后。陈谦时却不知怎么,不答话,出了门只左右查看。 那歌声依旧响在耳边。 “何人乱我心 终日看书真我浊, 须臾揽辔知君空, 懒寄爹娘一封书。 何人乱我心 里闾初识子虚公, 十四五载奇妙夜, 时论何需动师容。 何人乱我心 江山随处埋诗冢, 终归我 不知陇上春几何。” 听清楚唱词,陈谦时又是一怔。‘何人乱我心’的调子他听过,秦向涛说的,连那一句‘江山’都对上了。 他当时见到的也是这个人么? 眼前正迷乱,冷不防的,肩膀处被人一拍。陈谦时受到惊吓,后撤几步,正看到一个道士模样的人笑嘻嘻看过来。 “你——”见着本尊容颜,陈谦时却有些惊疑不定似的。上下打量着,那道人也不恼,仍旧一撇一拐朝他过来。 “道长,何故吓唬我呢。”陈谦时敛住心神,脸上挂出似有若无的客气笑脸。那跛脚道人却不见外,依旧眯缝着眼睛,倒把陈谦时周身看过一圈。 “我吓你?你唬我——这样许久,却只你一个听我词言。” “道长若有指教,且不必打什么哑迷。我读书不经心,解不开道长的谶语。” “好好好,你不解,却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谶语,不是疯话的唻?”跛脚道人高声笑,末了又道:“解我这词不需考什么状元,前番送人无人听,这会赠予你,也请你闲来无事念一念。” 那道人说完又笑,陈谦时想再问,然而光束骤然收紧,把人眼勒住。 再睁开眼睛时雾气已然消散,原本空旷冷清的街道渐渐热闹喧嚣,只是来往人中哪里还有个跛脚道人在? 林言‘认祖归宗’的仪式恰好也在今天。 这是好事,但也是一件丑事。宫里虽怜贤惜才,但总不好大张旗鼓地跟天下人说王爷的儿子被人调换,十几年不知真身,流落在外。 因此这时借着典礼事宜,只把几位有资历的宗亲请来,稍后再让小辈的见一见。 林言身上还穿着官袍——幸好他先在朝为官,不然这会一个白身,站在世子跟前倒还尴尬些。 皇上有些激动过分,他的脸透着病中的红白——红与白都不均匀,又因为总是咳嗽,只听声音竟显得比太上皇还老迈。 太上皇饶有兴致地看着皇上发表感言,又笑着看他催促林言礼叩父母,敬拜祖先。 新名上了皇家玉牒,姓氏改林为沈,更名一事上却是‘网开一面’。 王妃静静看着林言,莫名觉得他是松了口气。 无论之前如何纠结,这会白捡一个状元儿子,淮安王都是喜笑颜开。世子如何假着一张笑脸,这会依旧不得不上前去,压着骨头叫一声王兄。 林言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对世子发难,依旧和气的样子,任谁看到也挑不出错来。 而王妃还是静静看着,她觉得周遭的声音响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连近在咫尺的夫君子女都显得不真切——太奇怪了,她在梦里见了无数次的脸,怎么在这一刻忽然陌生起来? “母妃?” 林言原本被淮安王搂在怀中,这时直起身,却觉察到王妃的茫然。他那副和气的脸有些碎裂,连他自己都没有留意,便已经触碰到王妃冰冷的指尖。 “您累了么?” 周围又有几声孩子孝顺的夸赞,王妃静默半响,反手攥住林言的手腕。 皇上开恩,准许这一家回府团圆。又因为王妃身体不适,淮安王爱惜夫人,便把家宴定在稍后的时间。 王妃想留林言在身边说话,淮安王很体贴地替林言答应下来。恪静与昭昀没什么不满,而世子再如何不甘愿,也不得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王妃额头上仍是重色的额带,她依在炕上,挥退下人,只留林言坐到对面。 “如今到了这时,可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她的声音柔,说的话却生硬。林言点头,平静道:“我若后悔,现在也不会坐在王妃面前。” “说来也是,当时你说不愿更名,我还以为你心里又不愿。” “我自襁褓时便为林大人所救,教养于膝下,承他姓,全我名。阖府上下,一应厚待于我,读书武艺,无所不精心。”林言说到这里,微微叹一口气:“更改姓氏,是我私欲。再抛本名......” 王妃的眼睛慢慢低垂下去,她听不到自己又说了什么,只听到林言回答的声音。 “王妃不也是么?若不是心中记得长公子,此时也不必与我为谋。” 他不觉得自己是长公子?哦 ......他不认为自己是长公子。也是了,她的孩儿早在当年便丢了的。她亲身养的唯有幼子,也只有他应当做淮安王世子,真心与她一道。 林言,沈言。 他是状元才子,是清流公子,独独不是她的儿子。 做她的儿子也没什么好的…… “你能如此想,于我也是一件幸事。” “王妃不必担心,我既应了王妃,便不会多贪图世子的位置。将来到了时机,自会与圣上推举二公子。且说这许多年,王妃为世子扫尾许多。想来也知晓他留下的痕迹,应当不需与我多说。” “言儿既然猜到,便该知道谨言慎行的道理。”王妃呡一口茶水,清苦的气息自舌尖弥漫开。她又听到自己的声音,心里却仍盘旋着林言方才的话语。 没有人知道……连她最贴心的侍女都不晓得,她日日在佛前诵经祈福,头一个永远是那个丢了的孩子的名字。 从前那个‘昭辉’,她向来是只叫乳名。王爷笑她慈母,却不知那孩子直是她心头大恨。 昭辉,她的昭辉。她日日夜夜,千辛万苦方才盼来的孩儿,她累极时看一眼襁褓,那小小软软,正牵着她发丝酣睡的孩子…… 她想念他,深爱他,却也在如今抛下他。 第102章 也许真切是母子连心,王妃只一眼就认定林言便是当年被换了的孩儿。她只消看着他的眉眼,便能想到他幼时长相,他不曾见过她,知晓她,可他孩童至青年的模样,她通通都在梦里见到过。 林夫人疼爱他吗?她也有自己的孩子,会打心里爱她的昭辉吗?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质问林大人家呢?她如今是迎回自己的孩儿,却要将他推开去了。 她是把人家的孩儿抢回来填自己的空的。 王妃深吸一口气,脸上又是不变的端庄笑面。她抚一抚鬓边的绒花,只是打量着林言。 “到底是清流之家教养,这爵位竟也如过眼云烟——言儿既然坦荡,母亲便不与你兜圈。言儿想要什么补偿?只要母亲做得到,你尽管开口提来。” 林言没有立时答话,他依旧半垂着头,脸颊映着窗格的形状,框出一点温柔的棱角,看得王妃出神。他一望而去便是极乖巧的孩子,与“沈昭辉”的顽劣截然相反——他从前过的怎样的生活呢?林大人与夫人早早弃世,当年他那样小小的孩子,怎么撑着一口气,学作今时的金榜才子呢? 你吃了多少苦,背地里听了多少戏弄,那些拜高踩低的给你受过多少气?你冷吗?饿吗?夜半读书,有人记得与你温一碗热汤吗?寒来暑往,身上的香囊荷包有人记着给你换吗? 他总是位会读书的公子,便是客居也得主家看重。可王妃望着他的眉眼,只觉得他流落在外满身凄苦。该养在她身边的孩子温良疏离,眼皮子底下的仇人却心宽体胖。这叫她心头生出一重新的怨憎,话出口时也带了母亲的哀伤。 “你爱好笔砚吗?还是谁的丹青?” 那哀伤叫林言有些意外,他抬起头,第一次与王妃真切对上。女人的脸上是他看不懂的情绪,却一瞬间叫他的心里也怜悯起来——怜悯王妃,怜悯王妃那个丢了的孩子。 “这本就是我该做的事,并不需要什么补偿。”不自觉的,林言的话竟也温软下来。他说得很慢,好像是孩童第一次念起“人之初”的样子。而看着王妃,林言顿了一刻,忽然撩开衣摆跪了下去。 “这是何故?” “我并不需什么补偿,但仍有一个请求——”避开王妃如梦初醒似的茫然,林言垂下眼睛,一字一顿道:“若有一日我生变故,恳请王妃照拂林家小姐。” “我自己也喜欢那孩子,若是可为,我自替你看顾于她。”王妃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应下:“你放宽心便是。” “谢过——谢过王妃。” 眼前的身影站起来,挺拔、文雅。这修竹一样的孩子问她还有没有别的吩咐,王妃却忽然觉得害怕。 “并没有旁的事,你退下吧。” 林言自觉谈妥,随即起身告退。王妃点一下头,怔望着那道影子离去。 “昭辉——”她不受控制地唤一句,明知不会有人应。 第96章 再对坐今时往日 淮安王梦呓似的嘟囔一句,怀里的美妾立刻便体贴地为他按揉额角。那细嫩手指搭在脸上一刻,便被淮安王搂在怀里,喜欢个不住。 “如今大公子归府,王爷也能放下一段心事。”妾室的声音娇柔,她年岁也不甚大,说话却带着故作成熟的味道,这也是‘鹦鹉学舌’般的趣事。 淮安王‘呵呵’笑了两声,将身边的娇人儿一股脑往怀里塞,眼睛却睁开了。 “是啊,王妃也高兴。” “奴婢昨日去跟王妃请安,王妃看着好多了。” “嗯,你懂事——近来府里也忙碌,你能体贴王妃,便也是体贴本王的意思。”淮安王囫囵应着,怀中人又钻出一个脑袋,俏生生望着他,眼波似水。 府里的老人私下议论,说这位正得宠的妾室像一个人。 像谁呢? 这位小妾垂下眼皮,刻意做出柔弱无依的样子,于是淮安王想起来了。 他们说像年轻时候的阮氏。 可阮氏年轻时候是什么样子,淮安王早就不记得了。只有眼前的年轻女子模仿前人的样子有趣,讨人喜欢得很。 这会时辰尚早,昨夜又闹得晚了,他还觉得有些困倦,这时便又将眼皮盖上。 只是心里还有一个愤愤不平的念头—— 以林言的资质,流落在外都能考上状元。若是这些年一直养在自己身边,淮安王府的声望也该更上一截! 屋里又陷入沉寂,院外的鸟儿却已经先一步到了黎明天。 王妃的院子里早早亮起,她领着几个心腹查看礼单,隔了半响,又嘱咐道:“合晴,你将这新的单子给言儿送去。他的师父,还叫他自己过过眼。” 合晴应了一声,王妃又叫住她。 “你问一问他那院子里伺候着的,昨儿他屋里的灯是及时熄的,屋里的用具动了几个——若是一丝都没动的,便撤换掉,尽可着他用了的那些再置办。” 合晴又应一声,脚步还没调转,王妃又道:“他若起身了,你便自己跟他说。若是没起,你就把东西给他身边那个叫文墨的。” 这一句说完,合晴便没动,只等着王妃下一句吩咐。王妃看出她这般意思,瞪了半天眼睛,最终缓缓吐出一口气。 “没别的了,你去吧。” 合晴拿着礼单往外走,但她脚步很慢。果然,还没走到那绣着文竹的幕帘,王妃的声音又窃窃在耳后响起。 “你再问一问他,说这儿备了早膳,今日另外三个都不来,问问他过不过来。” 合晴的鼻子不觉有些发酸,可她没回头,声音还掺着笑。 “诶,一定把王妃的意思带到。” 云下人家无数,若说其余几家喜中掺忧,荣国府中便是陷在极大的满足。 这一份满足甚至吹开盘旋许久的龌龊,竟使每个人都相亲相爱,好像从前那些嫌隙尽属虚幻。 “早说言兄弟有造化,谁知竟是龙孙凤子,果然在幼时便与寻常人不同。” “还叫言兄弟?之后若是再拜见,可要叫——” “要说见过——” 想说着,却卡了壳。林言从前是林家子侄,如今却做了王爷的儿子,虽说半路归家,可世子的位置怎样还不好说,林言实在有一争的可能。 若真是世子...... 若真是世子! 黛玉坐在贾母跟前,看着眼前的欢腾,只觉是冰冷的火烧到指肚。 自林言与她说了王妃来寻的事,黛玉便料想了这一遭。旁人满口‘前途’、‘远福’,黛玉却也要说一说。 不是因为什么前途,只是因为林言自己——今上孱弱,太上皇权重,臣子分靠,还有诸位青涩皇子的暗里相争。这时候回了皇家,还顶着这样大的名头,黛玉觉得不是好事。可现今无法扭转,她只能期望林言能远了那漩涡。 她只愿林言安好,不要什么富贵王权。但却有人很愿意要林言做世子,竟是要冲锋陷阵去,眼看去却比她这个相依为命的还诚挚些。 黛玉冷眼瞧着,只觉隔着一层白网纱,跟前的人影一个个都模糊起来。 “林妹妹,你上回去斐府,可跟他遇上了?” 熙凤的声音又响,黛玉回神,仰起脸道:“他如今归了 王府,与我不是一家,再要见,不就成了会外男么?凤嫂子可要好好说——” 那边又嬉笑几句‘失言’,只是很快的,又谈起十几年情分拋不开。 贾母的手忽然盖在黛玉手上,黛玉这时才发觉自己周身竟已冷下来。 其实,在斐府那日,她与佛奴是见过的。只是话语间谈起的东西,实在与他们所期待的天差地别。 十几年生活,说一句相依为命并不为过。如今弟弟转眼去了别家,黛玉说不难过只怕佛祖都要咋舌。 而难过之外,却又有一层新的惶恐——为林言不曾明说的理由——黛玉不曾细思,她宁可林言是为了找生身父母。 斐夫人心疼黛玉,又因为斐宁的夫人生产,便说她与黛玉年龄更近,更有的话说。便以此为借口,常常将黛玉请去府上小住。 而斐府,总是林言的师父家。 斐夫人问黛玉要不要跟林言说话,黛玉应了。 在斐府还自在些,黛玉进去的时候,林言已经在那熟悉的小院里等着。 那时她脸上一定不是什么好看的表情,不然林言脸上怎么是这样紧张的神色? 他扭了下头,可很快又转过来,脸上依然是惯有的柔软的样子。 “我——” 林言声音更轻,不期然的,带点小心翼翼。黛玉的心似被网格框住,绳子勒紧,沥出带着棱角的血肉——她在心里把称呼改过——不是言儿了...... “我并没有!改我的名字......” “太上皇、皇上宽宏。”冥冥中,林言好像觉察到黛玉的这一处介意。他的手捏着衣角,小孩子气的动作落在黛玉眼中,无端又是一层隐痛。 “皇上想给我赐名,但我还是想用林大人给我的名字。太上皇就说,只改姓氏,名儿就不变了。” 第103章 那声林大人又轻又快,后面的话却又软又缓,好像是刻意拉长,叫人不在意他换了称呼。 他自己应当也是不习惯的,虽然相处日少,但在林言心里实在唯有林如海一个父亲。 但……两相争,终究是私心占了上风。 他有些狼狈地扭过头去,手指却在黛玉的手腕上虚虚成环。黛玉忽然觉得愤恨,为自己此时先看到的竟还是他手上磨损后又新生出来的茧子...... 黛玉没错过那声林大人,她无意识的‘嗯’了一声,眸子便一点点低下去。他找到了自己的父母,那声大人,好像真是说他们再不跟从前相同了。 其实这些日子,许多人都明里暗里说过这些。他们说以林言与自己十几年的情分,他身份越高,自己也能越好......他们那样笑着,庆幸着,没有人意识到,‘林言’在那一刻彻底地不存在了。 那个游离在世间的皮囊换了称呼,他们过去十几年的生活作了绝笔的书。 黛玉望着指尖,鼻头忍不住泛起酸意。 他长大了,他有了自己的考量,有了自己的天地。他不再是那个受了委屈,便偎在她身边倾诉的孩子。 他长高了,生得俊俏,为人谦和。如果他一直是自己的弟弟,林黛玉会很高兴地看着的。可他不是了,不再是了...... 黛玉抬头,正撞见林言稍显落寞的侧脸。这个一直以弟弟的身份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在她不曾留心的时候长成了一颗松柏,心却作了天边的月。他们挨得太近了,他的手还和她握着,他好像也没觉得自己是要避嫌的。 旁的人不愿他避嫌,他大约也不觉得自己要避嫌。 恍恍惚惚的,黛玉忽然想起 他已经许久没有叫过自己姐姐了。 ——他的心思并不难猜 手中的温度骤然抽离,林言一怔,看着黛玉起身,踱步到另一边。 他有些不解,下意识想跟过去,却被那皱起的眉眼钉在原处。 寒风握拳,一击打在脑门。林言几乎僵在原地,半天发不出声音。 他从来没有被这样的眼神注视过......过去的岁月中,他从来没有这样惶急过。 他让他最爱的人失望了? 他让唯一会原谅他不足的人觉得他做错了。 可黛玉看着他,觉得那冷风也兜头朝着她过来了。 ——你看,你不肯叫‘姐姐’,却也不能叫‘黛玉’。如今把自己作践到这样的地步,丢了前生,将来又要如何自处?你可理得清? 佛奴,你将来要怎么办呢...... 一双颤抖的手把她的脸颊捧起来,慌乱着,却还记得折起帕子蘸去她的眼泪。 “是我的错,你别为此伤身——” 黛玉因听他这般说,却推开,也别过头去。 “我倒情愿急病的,来去都干净,不叫那些事扰心。没得仰在榻上,外头人却已知不过几日光景。更何况眼下人还没走,却已经是个死的。” “即便再怎么气恼,也不该拿这样的话赌咒自己。”林言的声音不自觉大了,可黛玉的下一句话,却又把他拍在冷地里。 “你应记得,不过几月前,你与我还是一家姓氏。” 那声音轻轻,是从前与他笑话读诗的语调,沾了水,一点一点流淌进林言心里,叫他周身冰冷,连带声音都低下去。 他在父母牌位前念罢三千遍经文,写下的悔过不知凡几。可如今到了人前,听黛玉一句算不上严苛的询问,他心中却陡然生出冰冷的死寂。 “你责我,骂我,说只当我是弟弟,要我今后不要再有那般心思——你的话我尽听。” 他直愣愣站在黛玉跟前,眉眼垂着,浑身都是水汽。 “你只说一句不许,今后我就再不烦你。” 他又笑起来,却好像让黛玉看到许多年之前——那个还没有成为林家人的孩子,袍子上沾了水,被她亲手牵过来歇雨。 “不是林言,我也还能做佛奴,是不是?” 黛玉望着他,心中没来由生出酸涩的怜悯。她自觉佛奴样样好,可怎么就遭了这样的命途?而林言就站在那里,听凭一句吩咐——黛玉知道他会听,可就是知晓,她反不敢开口,只恐一个字出来,就叫他魂灵死去。 云过日,暖色的装潢披上冰冷的色彩,当时的冷火也烧灼到这边。 黛玉背过身去,以指掩唇,眉目低垂,抖落一室静寂。 第97章 暂分离将往北地 听说林言将去外地巡查时,黛玉一怔,忧虑之余却也松下一口气。 荣国府里很是失落,过些日子将要赶上节礼,他们满心预备与这新近归家的公子叙叙旧日情谊。 可林言得了皇上吩咐,离开翰林院,却跟着几位有名望的大人去‘探查民情’。 这并不奇怪,他虽说是考上来的状元,但宗亲就是宗亲。皇上对他另有期许,不必非要在翰林院里熬资历。 林言也有心回避,他为着这一件 事筹谋许多,可唯独在黛玉身上不曾使下一点力气。 ——她若肯,皆大欢喜。若不肯,那也是他命里没这个福气。 殿前接了圣旨,林言在心中思索皇上在此时将他指去北阆的用意。而等他知晓秦向涛也在这一队伍里,惊喜的同时,也怀上另一重沉思。 北阆,他对于这个地方所能想到的出了是与外族通商的必经之路以外,就是这里是太上皇当年曾经亲征驻守的地方。 “想什么呢?”秦向涛在外面还知道避嫌,先前没能一处说话,这会也压着声音。但他很高兴林言能和自己一处去,也觉得这是皇上依旧信任林言的证明。 “济舟——” 济舟是秦向涛的字,陈谦时的字是‘敬行’。这下三个人里面一眼就看出年幼的成了林言,说着说着,林言竟有些羡慕。 “我若要称字,可得再等两年了。” “一年。”秦向涛一哂,掰着指头跟林言算:“此时已经到了年尾,也算是十九。你生辰不是改了七月?那及冠礼还能再早一些。” 他又开始不着调说着散漫的事,叫林言和他一起去陈府跟陈谦时告别。林言一声声应着,心中却千般念头回转。 对,他的生辰改在七月。 王妃说,长公子是七月廿八的生辰。 他眼前恍惚浮现起一个一撇一拐的身影——那道人竟把这个说中了...... 会是巧合吗?真的......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若说北阆,我也是神往已久。说句不规矩的话——当年太上皇还是皇子的时候,拒旨不遵也要把那里守住,实在是魄力非凡。”秦向涛说到这里又是感慨:“虽说之后被罚驻边塞三年不许归京,但你看,现在北阆......” 前方秦将军的眼神忽然扫过来,秦向涛赶忙噤声。跟林言道别,便往父亲那边过去。 到了淮安王府——林言还是不适应用‘回’这个字眼,他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客随主便’的意味。 但府里人对这位公子很有好感,但因为这样的好感会惹来世子那边许多的暴虐,他们不得不隐藏起来。 世子正处在一种极端的情绪里。 一方面,他疯狂抹除曾经针对过林言的证据,似乎一心一意要做一个体贴的兄弟。另一方面,他又不自觉展示自己这些年的所得,极力向林言印证血缘并不能代表一切。 可他甚至不是相斗的蛐蛐,他是那个蛐蛐罐。 徒劳的想把自己变成和母妃一样的,这一场悲剧里的困兽,已经不在乎身上究竟是谁的血。 犯下这一切阮氏被囚禁在王府——她是这一事件的主谋,但也归淮安王府所有。因此当淮安王向皇上这样请求的时候,皇上同意了。 而这也随了王妃暗地里的期望。 点胭脂,上唇妆。她的气色比过去都更好,在听到阮氏回魂的时候,连儿子被派去那寒冷的地界的不满都散去些。 “我记得太后娘娘去年赏了一块好皮子,你叫人赶着去制一件大氅,等言儿出去时好穿着。”她端详着镜子里的脸,发髻之上簪着金玉花蕊,将她的脸衬得更年轻一些。 ——还是很像当年的。 王妃这样想着,笑起来带着些不加掩饰的恶劣。 阮氏是忽然病的,晚膳还照常吃,后半夜却喘不上气。幸好王妃早吩咐大夫在府里守着,只可惜那怪症太毒,即便全力医治,也只能缓下今晨一刻时间。 太可怕了......想来是咽喉骤紧,掐着脖子也呼不进一丝半点。 她的脸会鼓起来,涨成紫红色吗?那双漂亮含丝的眼睛里,是不是也该含一汪鲜血? 王妃临跨出门时都是笑的,可簪子射出针一样,再看过去,她又满脸都是哀婉。 王爷懒怠看旧人衰败,那院子里的人也没想到王妃会来,而王妃不介意她们是否在心中觉得自己是炫耀来的。她叫周围人下去,只留下心腹之人在旁。 第104章 阮氏在下,王妃在上。可她高高在上地望着阮氏,心里却没有一丁点大仇得报的畅快。 思绪有一刻停滞,王妃知道这是最后了。 “这些年,你过得舒心吧?”她一步步走来,自问自答:“你知道你的儿子在王府享福,知道他生活顺遂,知道他得封世子。” “可我的儿子呢?我每晚都梦到他,我每晚都听到他在我耳边说话,这些年我看着我的一双儿女,总会想着我的那个被你害了的孩子,想他大概会长得更高些。” “下雨了,我怕他无屋瓦遮挡。天寒了,我怕他无厚衣裹身。我盼着自己早死,去阴曹问我孩儿的去处,可又怕自己死得太早,将来他寻到归家路却见不到母亲。” “你知道你的儿子,你听不到却见得到。而我,我日日夜夜听到我那可怜的孩子的声音,可求遍满天神佛,都不知道他究竟活在何处。”王妃停在阮氏身前,慢慢的,柔柔地笑起来:“你既然也有一个孩子,就该知道落在孩子身上的委屈,于母亲总是无可比拟的痛楚。” 阮氏还仰在榻上,面色灰白。直过了半响,她才颤抖着发出声音来。 “你早就知道......” “是啊,我早就知道。”王妃在榻前坐下,很温柔地为阮氏掖着被角。她笑着,而当阮氏想要张嘴咬她的时候,王妃却又早有准备似的,拿帕子勾住她的唇齿。 她‘咯咯咯’笑起来。 帕子一抽,那张灰白的脸涨红涨紫,眼睛里怨恨泣血。 “你是不是很恨我?恨我为什么知道,恨我为什么早就知道?”王妃轻轻理顺阮氏的头发,擦拭她眼睛流出的血:“是不是在想,我这样阴毒的人不该这样走运呢?” “可是你下到阴曹就会知道,害了你性命的这口毒药,不是我下给你的。” 那双无力的眼睛忽然放大,阮氏不可置信地看着王妃,喃喃道:“......不会......不会......” “很惊讶,是不是?我也很惊讶——我只是敷衍他,说我难过得很。可到了晚上,我就听到你病重的消息。”王妃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太可惜了,我压根不需要这些。我本来希望你能活得更久一点,亲眼看着我接下来要做的事。” “你机关算尽来得好前程会被一个个收回去,你该知道的,他本来就算不得贤才——世子之位只是开始,我是想将这些年来的痛苦一字一句叫你听清,可又实在不愿留下节外生枝的祸患。”王妃看着阮氏惊恐的样子,面上却带了羞怯的骄傲:“你瞧瞧,我的孩子回来了。他被清贵之家收养,师承当代大儒。他天资极好,连中三元,连皇上都赞他是少年英才,前途不可限量。” “若你没动那龌龊心思,我不会刁难他什么。可你害了我的孩子,那我便只能跟你保证——你心心念念想让他拥有的一切,只是十几年黄粱一梦而已,你的孽种,只会落到比你如今还不如的下场。” “不过你现在还当他是你的儿子么?”王妃轻轻擦拭阮氏干枯的额头,帕子发出‘滋啦滋啦’的摩擦声:“应该是吧,毕竟他跟你一样,随了母亲的狠心......” 嘶哑的声音穿透十八层地狱,王妃好像受了惊吓,跌跌撞撞自门里出来,还未站稳就被世子扶住。 她茫然的,恍惚着唤了声世子的乳名,好像没看到那双骤然湿润的眼睛。 阮氏还在嘶声喊着什么,活人听不清。 “母妃......” 耳边的声音似乎叫她回魂,王妃又扭头看一眼那屋子,平静地看着世子。 “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吧。她总是你的生身母亲,即便做下错事,为的也是你的前程。” “母妃,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看那罪妇!我,我是担心您......” 世子并未收声,他越 过合晴,扶着王妃向院子外面走去。 屋子里已经没有了阮氏的声音。 阮氏就这样死了,林言听到消息的时候不禁一怔。 他甚至来不及感到一丝局外人的惆怅,眼前便浮现出王妃某一刻的悲哀。 ‘你爱好笔砚吗?还是谁的丹青?’ 不知为何,此刻记忆中映在王妃眼中的水光,竟比亲眼看着的时候还清楚些。 王妃应当不会高兴吧,即便当年的始作俑者就这样死了,她的儿子也终究回不来。 他总归和大公子同年......若是过去,能不能叫王妃觉得安慰一些? 廊下的鹦鹉还念着旧日诗篇,王妃听见下人说大公子过来,方才搪塞世子的疲倦立刻消散。她一迭声叫人进来,看上去比林言想的好上许多。 甚至显得有些亢奋过头。 林言依言坐下,杯中茶叶品类在这些日子里已经被暗地里更换四次。 他从没说过不喜哪个,却也没表露出任何喜爱。 客随主便。 “这一次虽说意料之外,可正好把计划提前。”王妃仔细看着林言喝了几口就放下杯子,不觉流露出些许失落来。但她很快就把这一刹那的心思遮掩过去,笑吟吟的,说的话却含着冰尖。 “正好你将离了京城,这边发生什么,也不会把你牵扯过去。” 林言闻言,心中一紧。他的嘴微弱地开合几下,最终也没有问王妃将要如何,只是道:“只要王妃记得应允林言之事,待到王妃需要,林言自当从命。” “好,我记得,你也要记得答应我的事。”王妃的眼睛弯起来,漆黑的,瓷人碎了一面。 第98章 至北地风雪围城 北阆,北阆—— 桌上摊着一张地图,她数着林言此刻应当到了何处,有又用指尖在上面按了十四次,才终于指到林言将要去往的北地。 还不算远,快马加鞭,年节前赶得回来。 却也太远,天威难测,他总是要辛苦些。 嘀嗒——嘀嗒—— 所谓水滴石穿,她现在已经习惯这样的声音响在耳畔。 佛奴的心思好猜,惊诧之余,少不得有些责怪。可这责怪之语千千万,唯独‘隐瞒’一事,由黛玉说来心怀不安。 她也有所隐瞒,假使这般行径当真是罪过,那她也该跟佛奴俯首认错才是。 黛玉的手肘还支在那地图上,院子里的青竹葱郁,这时又彼此征伐起来。 她做了一个梦。 是一个过于漫长,过于可怖,横跨了许多时间的梦魇...... 梦里的园景随着四季轮转,若说有什么相同—— 那便是梦里的佛奴从来听不到她的言语,空做了游离在梦里的一段呓语,凡人解不开。 可是这样离奇荒诞的梦境中是否真的有神仙? 外面的雨经过一刻喘息,这会歇好了,又由风裹挟着张狂起来。黛玉原本吃罢晚饭便要走的,可这一场冷雨来得突然,贾母便说叫黛玉留宿,不必冒着这样的寒气在夜里折返。 就好像...... 就好像这场雨刻意将她耽搁下来。 紫鹃进来催黛玉赶紧上床歇着去,黛玉依言褪了衣衫。她躺在床榻上,外面凄风冷雨,声音把屋里也笼罩上湿淋淋的一片。 今晚应当又会进到那样的梦中—— 黛玉想着,默默地闭上眼睛。 风声乍起,林言的双眼挣开。 与他同室的秦向涛发出黏黏糊糊的嘟囔,翻了个身,继续抱着被子打鼾。林言悄悄坐起来,他没有开窗,只是站在窗子前。然而仅是如此,北地的寒冷还是刁滑地透过一点看不见的空隙钻进来。 客栈院子里的火把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却无损眼前的明亮,反而更晃眼一些。林言凝神细瞧,才发觉在他们睡觉的时候,外面竟然已经积了一层雪。 ——若是拿瓶子封了口,快马送回京城,能不能叫她第一个见到雪天? 两手不自觉搓一搓,林言哈出一口热气,仍凝神听着外面呼啸的风雪。 都说瑞雪兆丰年,却不知他们将往北地时遇到的这一场雪,是好还是歹? 他在这一行队伍里的身份很奇怪。 假如他只是林言,六品官员的身份反而好安排。但因为做了王爷的儿子,隐约着地位便拔高一些,偏生资历又浅。 好在林言并不是掐尖拔高的性子,自觉靠后,倒叫他们放心些。 再往前就是北阆城,他们来不及赶到驿站,只好在沿途的小店暂歇。 只是因着这场雪,却不知道能不能在明天之前赶到城中...... 身后又传来似有若无的梦话,呼啸的寒风在这一刻也忽然消散,可方才惊醒时隆隆如擂鼓的心跳还未停歇。 林言自小生在南方,长大的地方又是繁华的京城。纵然念过几句‘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的诗句,到底也不曾受过极寒苦冷的苦楚。 在正式抵达北阆之前,他从没有想到书上所说的‘通商必经之地’竟是这样一片孤苦的土地。 天太冷,人的表情似乎也被冻住——要么笑,要么木,被风吹实了皮肉,要更换也要费好一番功夫。 第105章 唯独不时被眼皮温暖的眼珠灵动,见着队伍里有几位过分年轻的大人,新奇地望过来,又赶在被注意前挪开。 “怪不得咱们一路上连一点花草都没见,敢情全都种在这儿了。”秦向涛在林言耳边嘀咕一句,被秦将军瞪了,颇不服气地别开眼。 林言朝秦将军笑一笑——看着这严苛的长辈继续与人寒暄,林言抿起嘴,却也只是为了不落下‘冷淡’的埋怨。 北阆的馆驿太温暖,熏得人醉,碳上犹有花开。 可那天夜里的雪并不是北阆的第一场雪。 林言是直到他们真正进城的时候才觉察到这一次的来意,也隐约知晓他与秦向涛应当是用来遮掩的幌子。 他的目光朝北阆城的主官看去,想着他们进来时已是晌午,可沿途门户十家有七家不见炊烟。 北阆的雪又下起来。 最令林言记忆的雪是在荣国府——那样柔软的雪,给本就豪丽的园景披上更华美的软毛斗篷。 但北阆的雪不一样。 太大了,是凌迟出来的云的皮肉,一齐从天上被抖落下来。 林言说想去外面逛一逛。 北阆的将军姓方,晓得他是新归家的淮安王的长子,嘴里便念叨起他自己以前也是老淮安王的部将,对着林言更是亲切起来。 但林言并不晓得老淮安王旧日的人脉,只得客客气气应了,又谢过他吩咐兵卒领他到外面的体贴。 “不过是在外面走走,且不遥远,实不需特地安排。”林言这样推辞,方将军便也不坚持。又跟秦将军和领事的大人禀告过,林言和秦向涛便到了驿馆外。 “可算出来了。” 离了父亲的眼睛,秦向涛一下子活泼起来。林言和他一起走着,想着驿馆里的香炉花碳,又看着门槛上呆坐的老人,喉管含了一口冰,心中也堵起来。 “老人家,您这儿卖的是热茶?” 秦向涛见林言忽然去跟那木讷老者搭话,一时不解,但还是跟着他过去了。 长嘴的茶壶使了个花,店小二把金柄搭在肩上,茶液便顺着他伸展开的手臂,细溜溜到了壶嘴处。 只是公子哥儿们见惯了更新奇的把式,对此只笑两声,又去听小戏拿手的曲调。 冷不防的,有人在宝玉肩膀上一拍。他一回头便笑,原是柳湘莲在这时过来。 “今日是凑巧,刚才不见,怎么这会又到了席上?” “我是浑天胡地的懒客,不比你这金尊玉贵的公子灵巧。”柳湘莲笑一声,指指门外。宝玉会意,也没惊动旁人,便和柳湘莲一道出去了。 “好兄弟,既然来了,不进去便罢,怎么还走远去呢?” “你不知我?”柳湘莲原在前面带路,这会见四处无人,索性便止了。闻听宝玉问询,便冷笑道:“因你姨表兄上座,我只怕污了席面。” 宝玉因知他俩嫌隙 缘由,自觉失言。见柳湘莲不乐,一时也不替薛蟠开解分辨。只随着柳湘莲站定,道:“好好好,我不说这个——前儿我叫茗烟上鲸卿坟前清扫,他回来却说一丝杂草也无,我便知道是你回来,这会可算得一见。” 柳湘莲听他说起秦钟,忆及这早亡的友人,一时眸色也黯。 “我这会回京,先是清扫他坟前。原预备再访问言兄弟,可惜他去了北阆,不知几时才回来。” 宝玉听柳湘莲说起林言,又想起林妹妹,却也是一番惋叹。 “好端端的人,却牵扯进这样污浊事里,可怜,可怜。”他有些回忆起林言的样貌,只是停留在还年幼的当口,唇红齿白,抱着红梅踏雪而来。可一转眼,大好儿郎涉世,少不得些谋算。 “只消说,好歹寻得此身来处,也算幸事一件。” 柳湘莲颇赞同地点头,他也不看好林言牵扯进这王府的争端。 他原本预备三五载再回京,这时急着赶来,最主要便是知道些不寻常的动向。 他上一次回来是告诉林言有人在扬州那边探查他,这一回来,却也是为着类似的警告。 可林言偏偏去了北阆,这会想来已经到了那边地界。 他心里装着不安,只又跟宝玉聊上几句便告辞离开。 没有人甘心放弃到手的世子之位,更何况林言真的威胁到世子的地位,而世子那样的人什么干不出来?柳湘莲不知道当初的两队人马分别来自何处,但从现在的情形来看,至少可以确信其中一支是淮安王世子的手眼。 柳湘莲的步子停在离林府不远的地方,他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林言的姐姐。 宝玉那边是没有打探出什么门路,柳湘莲也决计不会把这样的消息透露更多给荣宁二府。 那么淮安王妃...... 他沉吟半响,终究朝与林府相反的方向走去。 ——半路归家的儿子,谁知王妃站在哪一边? ——至于林姑娘,此事凶险,即便知晓也是徒惹忧虑罢了。 更何况...... 柳湘莲回头,此时天色渐晚,林府里的灯点起来,把外面的街道也照得温暖。 他呼一口气,带着一团白烟。 若是林言知道他穿传达过这样叫人提心吊胆的事,只怕还有得怪罪呢! 当初调查素月之事的时候,林言曾将柳湘莲引荐给傅正。柳湘莲先前倒将此事知会于他,只是许久不闻动作,一时才急了眼。 北阆地远,算算时间,那边也该下雪。信路都不通畅,若真是里面有什么计较,林言可怎么办?当然要早早防着些! 但柳湘莲很快就没时间记挂这件事了,他甚至有些恍惚,觉得这一危机解决得太奇妙一些—— 冬月的第一天,鸣冤鼓响。淮安王世子从前的所作所为如热水崩进火中,在本就年节忙碌的朝堂炸开一片。 第99章 南北行不南则北 若是林言此时在京,就会发现世子所为比他已知的还要多,还要早,还要肆无忌惮。 勋贵之家并不惧怕出现平庸的子辈,却恐怖那子孙不甘平庸,从来多思,且不惮狠辣行事。 这一应事是打出来的铁水,看似静默地洒在地上,实则时刻预备着给触碰到的人烫个满身狼狈。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庶民会死,王子幽禁到死,也是死。 前番虽说太上皇欲借由淮安王安抚军中旧部,可毕竟淮安王不止现今世子一个儿子。皇上跃跃欲试,太上皇却也再没有过问,看去就要拿此事立个威信。 但做父母的,总还是不肯令自己的孩子落个幽禁终生的结局。 淮安王这样想着,却不知怎么心中一阵尖刺疼痛,他回头看去,正见王妃念罢一句佛号。 午后日暖,然淮安王妃目色幽幽,好似真的被这个一直养在身边的孩子伤透了心。 “去南疆吧......明日我便带你入宫请罪。恳请皇上,准许你戴罪立功——”淮安王说着,沉沉叹一口气。背过身子,并不再给世子半分言语。 “父王勿急,此事未必没有回旋的余地......”沈昭辉双目赤红,他晓得这是现今最好的方法,却更恨是哪里人存下这样的事——其中许多连他自己也不记得,可那人竟桩桩件件都禀过,存心蛰伏多年,就在这儿等着他呢! 没关系,他每一件事都扫尾,每一件事都不会留下什么确凿的证据! 且他不能走,尤其不能在这个时候走。如果他在这时候走了,等林言回来...... 而王妃的声音却在这时追着过来。 “便听你父王的,去南疆——” 世子扑通一声跪倒在王妃身前,话还未出口,面上就让泪糊了满脸。方才与父亲还有得争论,这会听到母亲也要他去,竟真的觉得委屈起来:“母妃,母妃——纵使孩儿不是母妃亲生,可孩儿长在母妃膝下十几年,母亲当真就舍得孩儿在南疆那样凶险的地方送了命去吗?” “你若还当我是你的母亲,便听话去了南疆。”淮安王妃说到这里,却也落了泪。她俯下身子,小心摸摸世子的面颊:“听话,去挣些功劳,你是宗室子弟,哪里真去受累?去到那边,做出些功绩,很快你就能回京城来——” “母妃,您也知南疆凶险,孩儿自知愚笨,去了那边哪里还有命在。”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流露出压抑不住的凶狠:“更何况那边是秦家把持,秦向涛和林……,和我向来不睦,我去了,他怎会不抓住这时机?” “你糊涂!”王妃哪里会不懂得他的意思,这时她住了手,很伤心似的看着自己养大的儿子:“你疑心言儿害你?你的姨娘自他还在襁褓中时便想要了他命去,而你却是生下来便承了世子的封号,在我身边金尊玉贵。你这些年太不成器,送你去南疆历练,是你父王与我的主意,与言儿并无干系。” 世子不说话了,却仍执拗地不肯应承这个声音。他总是被宠着长大的,这会也只顾着怨恨林言,只记得自己也是王府血脉,却没看到王妃拭泪时冰冷的眼。她的手攥紧又松开,承受不住似的,软倒在侍女身上。 第106章 “是我无能,将你养作这般模样。言儿先头姓林,后师承斐先生,他再是出众,我也领不得恭赏。却是你不成事,这些年也荒唐,现下更是做出这般糊涂的事来。” “母妃,我……”世子见王妃如此,心上猛一大跳,他总归心疼宠爱自己多年的母亲,见她这般,方才的一点子怨愤俱都吞回肚里。 耳边盘旋着两个声音——一个不甘不愿,一个却又劝告他说去南疆是现下最好的主意——可还没等他把理智听清,有一双温暖的手从他的耳朵后面生长出来,覆盖在他的面颊上,仔细梳理他凌乱的发丝。 “你与我说一句准话——”捧着他的脸的人好像很伤心,但眼睛里又怀着希冀:“那些事......当真是你做的吗?还有福儿她母亲的事......” “不是!”这声音是从哪传来的?没有经过任何一刻思索,急切的,恐惧地从喉咙里钻出来。 世子顿了顿,他的脸在此时做了被捏坏的泥人面皮。颤巍巍挤出一个笑脸,投进炉灶,从此再也没有转机。 “我没有,母妃。”他把脸颊贴在王妃的掌心,眼睛慢慢垂下去,声音却带着刻意扬起的调子:“我没有做过那些恶事,您把我养大,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会令您失望的......” “若你当真无辜,便不去南疆......” 王妃抬起头,很哀伤地看着丈夫。淮安王气恼王妃在这时竟然又软了心肠,登时摔了杯盏,恨声道:“你不去瞧瞧,这孽障——”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世子好像在这时忽然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打断淮安王的话,冷笑一声,没有看父亲,却也没有看王妃。他只是垂着手,两手搁在膝盖上,袍子好像是血从他的掌心流出来染了第二次——绣着盘枝纹的华服原本不应当是这样森冷的颜色。 紧接着,他就被母妃抱住。就像从前的每一次、每一次一样,即使林言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是林言总会回来—— 母妃还不知道他曾经对林言做的事。 也不知道他很早就派人到扬州调查林言的出身。 但只要林言活着,就会提醒旁人他们二人错了位。 淮安王府的子辈不需要第四个人。 在王妃的臂弯里,世子的眼睛闪烁一下。 林言去了北阆......那样的地方,发生什么都不稀奇.. .... “父王,母妃。我没有做过那些,也不会到南疆待罪......” 对,不必非要去南疆,事情还可以有别的转机。 淮安王妃总是舍不得自己亲自养大的孩子,淮安王咬死要将世子送去南疆历练,王妃却很相信他的清白似的,一天几次催促着大理寺。 傅正又一次站在熟悉的屏风后面,只是这一次,屏风后面不再是死寂的影。 “那些东西......当真不是王妃送来的?” “自然不是。” 傅正狐疑地看一眼王妃,心中并不真的信——除了王妃,他想不出还有谁能仔细收集出这样细密又漫长的信息。 他一直晓得世子不是良善人,却不知他是这样的宁杀不放的狠辣。想着看过的东西,再说话时,他的声音便带上冷肃。 “原是如此,只是王妃这些年仔细养育,竟也不知世子为人?” “在那稳婆出现,说出调换一事之前,我又怎么知道世子不是我的孩子?”这样的谎言并没有引起王妃声音的波动,她甚至冷笑一声,反问道:“你宁可责备一个后院妇人,也不自问大理寺的大人们?” 傅正略一皱眉,实在无法忽略心中的古怪。可是王妃无意继续这个话题,只以一种不悲不喜的调子道:“王爷意欲将世子送往南疆历练。” “王妃的意思呢?” “南疆太危险,离京城也太远。可是他到了那里,反而可以活下来。” 屏风上四季不变的花刻印着傅正的疑惑,他以为王妃想要世子伏法,最好借此把他从世子的位置上撸下来。可如今看,她还是对自己养大的孩子心软? 可王妃想的完全不是这样一回事,在大理寺的傅大人少见地心中感慨的时候,她想的还是自己的手眼还伸不到南疆那边。 若是世子在那边又起谋算,或者这一件事又生事端? 而且......言儿还在北阆没回来——现在的那个蠢孩子,一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她自己已经在这件事上吃了好大的亏,可不愿意再给自己的孩子留下隐患。 想到这儿,王妃发出一声庆幸的叹息——幸好世子自己不肯去南疆,倒省下她许多忌惮。 而这叹息却使得傅正想起淮安王府里那罪妾的新丧,他沉吟半响,沉声道:“对,他到了那里,即便日后不是世子,也可以保得一条命在。” 王妃闻言,点点头,转而又问到北阆。只是被傅正搪塞过去,于是不怎的多留就告辞离开。 她有点遗憾不能找傅正打听更多关于北阆的事,这样不仅可以安自己的心,也能叫林府的姑娘高兴高兴。 说到这个—— 王妃想着许久未见黛玉,儿子请她照拂,她自己也乐意。托大做个亲近的长辈,正赶着年节,也好邀她来府上一叙。 北风紧,王妃拢着衣衫坐进车子,不禁想她当时叫人送去的大氅,有没有在这时给她的孩子裹身? 太后赏的皮子确实是好,但温暖的却不止林言一人。 秦向涛身上挂满冰晶,眼睫毛上生着绒刺样的冰棱。 “谁,谁知道这儿的人......这么排外?”他虽是练家子,但在这样寒凉的地方被兜头浇过,一时也冻的不轻。 林言把大氅给他罩上,两个人疾步往车里赶。只是临行时林言往后瞧,却见着刚才还看不到的地方隐约露着几个过分矮瘦是身影。 “你,你,还有你,留在这儿,查查是谁往我身上泼水。”秦向涛不肯让自己吃亏,林言听着他的吩咐,却也没有阻止。 只是当他说完了,林言又补充一句。 “若是找到,不可私自处罚,先与济舟跟我禀明。” 第100章 识雨雪仙家凡景 “最不惮愁离恨苦,最可叹锦绣花容 最是痴情男女痴无数,又道是海誓山盟空借运数 ......” 眼前仙子几人,衣诀翩然地来,各自描金点目,簪月怀星。各自灵采奕奕,欢喜笑颜。一行人移步过来,见黛玉独坐亭中读卷,却推搡着警幻仙姑,似笑似怨。 “这不是原属‘薄命司’里的册子,怎么叫妹妹借了出来?” 警幻闻言,却也不做什么解释,只瞧黛玉如今看住的一页,却和着耳际的调子轻叹 “最可怜凡尘遮了此生眼,纵解罢仙音也枉然。” 她见黛玉犹无言,便引了众仙子各自坐下,自己偎在黛玉一侧,一并去瞧那一卷。 “离恨天上不求仙缘,不解尘缘。你只读这册,可见心里还惦记那人世里的贵客卿家?” 黛玉还未答话,旁一位青衣仙姑却笑道:“这些个册卷上,女儿家的姓名且记不迭,实没有笔墨再与那王侯将相立书作传。” 眼底下的文字浮动,却也应和着警幻仙姑方才所说之语——‘凡尘遮了此生眼’,这字里行间的,饶是黛玉再怎样灵秀,一时却也解不切。 仿佛看出她这一刻的失神,警幻仙姑又笑了。 “言词各在心间,说不准是你解得切,还是我解得切。” 她随手一挥,原搁在黛玉膝上的册子却像镜子碎裂,眨眼间便消失不见,想来又是归回‘薄命司’中。 “事外之人偎不近,读不通,听不见,望不得。司中人当远离,不可沾。” 那根手指在黛玉眉心一点,一股子困倦袭来。黛玉挣扎着撕开一点睡眼,只听到似有若无的喟叹。 “最可恨命里无因,留果作苦,彼处青竹残。” 寂寂的调子似金虫振翅,模糊不清,又连绵不断。 黛玉已然醒来,她听着外面廊下的那只白鹦鹉又念起记混了的诗篇,却直到紫鹃进来才睁开眼。 “我以为姑娘还睡着。”紫鹃蹑手蹑脚地过来,半途见黛玉披衣坐起,便笑着,偎坐在榻边。 “今儿那鹦鹉也不知发什么淘气性子,瓜子果仁不吃,只一路念着‘林下春晴风渐和,高崖残雪已无多’——这听上去当是哥儿教的,只是从前没听那鹦鹉念过。”紫鹃一面给黛玉理妆,一面又自个絮絮念道:“说来也是命数作巧,谁知这鹦鹉竟原是淮安王妃养着的呢?这会......这会哥儿认得生身父母,王妃叫姑娘继续养着,想来也是——” 紫鹃有些说不下去了。 这一次淮安王府是迎回自己走失的公子,却也是带走了林家原本要继嗣的独子——淮安王不只有一个儿子,林府现今却实实在在只有这一个男丁。 好不容易......哥儿过了科举,有了官职,原本以为一切都当往好了去,结果...... 第107章 可是姑娘要怎么办呢? 原本便不在贾府里多住,相处少些,情感难免不至。若是将姑娘的婚姻大事交付出去,紫鹃自己却也说不出放心......固有的情分是在,可林大人的姐姐,又是长公子的什么人呢? 紫鹃手下不停,心思却跑得很远。 糊涂议论一桩婚事,又或赔着笑脸扯高枝——这样的事姑娘决计不肯,她原就是这样不为瓦全的性子。 可再回头,那有交情的却也没几人——宝二爷算得一个,可那只是小时候的玩耍几年,如今这样看来,不光姑娘不一定允准,那府里边也说不清是怎样的信儿。 这样看来,反倒是言哥儿挨得近,看得清,脾气相貌品行,桩桩件件都门清。 更可笑此人摇身一变做了宗室子,连法理上的亲缘都指摘不得了。 紫鹃想到这里,带点苦涩,又不自觉叹气。 她晓得纵使林言归了王府,可这会也是淮安王府对林家理亏,姑娘不会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这些日子来王妃屡屡相邀,与旁人说起时也把自己放在姑母姨母一般的位置。 可再往后呢? 外面的鹦鹉又开始念诗,和方才出自同一首诗篇。 ‘忽向山中怀旧侣,几从洞口梦烟萝’。 黛玉忽然偏一下头,紫鹃手中的簪子便落空。她如梦初醒似的瞧着姑娘,却见黛玉难得带些促狭的淘气。 “这一会不言语,只等着瞧你是不是要把我头上扎个花篮子出来。” 紫鹃闻言,低头一看,却也被自己逗笑。 她方才想得出神,没留神竟把辫子编作一边一个样式,将上手的簪子也是‘活泼淘气’。 “你心里有事,从前可没见你这般过。” 紫鹃想把黛玉的辫子解开重新编拢在一起,黛玉却将她的手握住,仰着头,就顶着那样有些滑稽的发型望着紫鹃笑。 “我今日没旁的事,少说有一整个白天可以分你。” 紫鹃鼻子一酸,她半扭过脸,却立刻被黛玉攥住指尖。 无处安放的忧虑与委 屈在这时便一起拥过来。 黛玉见此,赶忙站起身,仔细捏着紫鹃的肩膀,轻声细气,好歹把她的声音呼回来。 “这是怎的了?” “姑娘......我只忧心你的将来——” 黛玉闻言,睫毛闪烁,偏那廊下的鹦鹉又叫起来。 她在心里念起一个名字,耳边又想起太虚幻境中的曲子。 林言,林言...... 黛玉念着这个似乎已经消散的,被人遗忘的名字。 又恨,又怨,又悲哀。 偏偏十几年间,他俩谁都放不开。 一个至今徘徊,另一个更是‘得意’——抛舍前生,对自个却没了安排。 佛奴,你将来怎么办?又叫我怎么办? 紫鹃说完便有些懊悔,见黛玉久久不答,以为自己戳中痛处,一时更是伤心。黛玉回神,想要安抚着,却被紫鹃按着坐下。那花篮样的编发散开,紫鹃的脸在铜镜之外。 “我不过一时想得扭左了心,姑娘别烦。”她强自笑着,腔调中却还有些震颤。 “再怎么,这会王妃看顾着姑娘,想来也是言哥儿做过什么委托。我刚还想呢,姑娘也渐渐大了,有王妃领着,将来怎么也不难办。”紫鹃说着,却好像是极力在酸果脯里品出一点甜:“若是好了,叫王妃也认姑娘做个女儿——” 可是淮安王府也乱。 紫鹃没有把这一句话说出来,她想起最近闹得满城风雨的事,又低下头去与黛玉插戴。 京城的风是掺了刀子,吹不到北阆,可北阆的风自有自己的一番厉害。 林言等人到来之后才真切下一场大雪,几十年未有,这会还自天上兜头撒着残片。 秦向涛抱着手炉——他在京城时总是嚷嚷习武之人不惧严寒,这会却也实在知道北地的厉害。 “这怎么说,我家世代守的都是南边。” 林言无奈地摇摇头,眼前几个小不点正是叫秦向涛知道的北地的‘厉害’。 “小孩,你们往我身上泼水做什么?我招惹你们了?” 为首的一个孩子大些,却也不过到了林言腰际。他被这一屋子的‘大人’吓住,但看一眼身后更幼小的,瑟缩的孩子,还是强撑着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我还没说要把你怎么,你就当自己要‘英雄’啦?”秦向涛和林言过来的时候都没想到‘罪魁祸首’会是这样小的孩子,刚见着个影就没得发火,反倒觉得好笑,有心逗弄起来。 林言却很认真地观察几个孩子的神色,又叫其余人退至外间。 “好了,现下可与我们说,是为着什么泼水?” 虽说小儿调皮,可林言他们几个一望而知便身份不同,这回又是可着脑袋倒的,怎么看也不是单纯顽劣。 林言这边软了嗓子,秦向涛便自觉扮那黑脸汉。他绕着几个小孩子转一圈,故意俯低身子,恶狠狠道:“不说?不说拿你们去见官!” “你们不是官?” 为首的那个孩子却没有被吓住,他听着秦向涛的话怔愣着,却是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来。 林言与秦向涛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都流露出些惊讶。 ——他们就是为了泼‘官’? “原来还是群小滑头——我俩是不是官,与你们有什么干系。你还未答我,究竟是为着什么泼我水的?”秦向涛语气未变,眼睛却仔细扫视着几个孩子,试图从中发现点不一样的。 “我们不是想泼你,只是你说话声音大,觉得你的官职更高些。” ——不仅要泼‘官’,还要泼职位高的官? 林言思索着,秦向涛却有些郁闷。 “声音大就是大官?你们这群小孩,这回真是走了眼——大公子,这回的灾可是我替你挨——大公子?” 林言被秦向涛两个肘击打在肋骨处,眼前一群小孩眼里已经含上泪意,听了秦向涛刚才的话,也眼巴巴地望过来。 “你说怎么办?”秦向涛哼哼着,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林言。 “你是苦主,怎么叫我做决定,随你吧。” “既如此——”秦向涛的眼睛在他们身上扫视,哼笑道:“那你们规规矩矩给我认个错,给我那马儿擦擦雪。我就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们计较这大冷天泼我一身的糟心事。” 他的话还没落下,却听到几声肠鸣一起响起来。 “也到了晌午。”秦向涛嘟囔一句,看向林言。 林言会意,摸出几个铜子交与那些小孩:“这样吧,你们帮这位公子的马除除雪,这钱就给你们买点吃的玩的,之后我们也不拿你们见官。” 可几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为首那一个,却把林言的手推回来。 “大人,现在在北阆城,吃的有钱也买不来。” 第101章 未解因渐有风来 秦将军的儿子忽然带了几个小孩子回到驿馆中。 有人问起,得到的答复便说这几个是叫他兜头遭一泼的元凶,也不刁难小孩,只叫他们跑跑腿权当赔罪了。 其余人听来只是笑,说这几个也是因祸得福。若因此入了公子的眼,带回京城,总好过在这北地吃风受冻。 秦将军却不放心,嘱咐儿子不要贪玩误事。然林言在一旁帮着秦向涛说话,秦将军素知林言的性子,想着应当会劝着儿子,于是也不再多说。 倒是北阆的那位方将军欲言又止几次,看着二人笑呵呵的样子,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得了,别人给我浇了个透彻,你还要管着他们吃喝。”秦向涛看着人都走了,啧啧叹气,眼睛却直往林言这边瞅。 林言却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问道:“那方将军,你熟悉么?” “不大熟。”秦向涛收了笑容,凝神思量一下才摇头:“他是太上皇时候的老人,跟我家素来没什么交流——你若问我,还不如问淮安王来得快些——他不是说自己原先是先王爷的旧部?” “你也知这会信路都封了,我纵使想,那信也寄不出。” “说的也是,我虽说从前便知这边寒冷,但真要自己受过,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辛苦。”秦向涛叹一口气,道:“那方将军在这儿守许多年,倒真是了不得。” 林言点头,又听秦向涛道:“原本还说快马加鞭,除夕前回得到京城——这会看去,待到明年开春能回去都是阿弥陀佛。” “谁知道呢。”林言心中一动,想着这这趟行程三瞒四瞒,就是不跟他们明说的此事目的,又道:“万一过不许久咱们就冒雪启程?” “那可了不得,你是读书人的‘以为然’,这儿的雪可不是随随便便劈开就走。”秦向涛自己分明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暴雪封路,可说起来却好像很有经验似的,一时滔滔不绝。 林言笑着听着,却没料到秦向涛的话头跳脱,忽然就问道另一处。 第108章 “说起来,淮安王妃待你好吗?” “这有什么不好的——你那日还穿了我的大氅,难道不够暖和么?” “话不是这样说的。”秦向涛摇摇头,外面雪光太亮,给他脸上罩了层的冷白光:“只是她作为母亲,对你好吗?” “挺好的。” 可这样简短的回答显然引起秦向涛的许多联想。 他静默一会,低声道:“你总是半路归家,年幼时不曾养在膝下。王妃留心 与你备上厚实暖衣,想来心中也是很惦记你的——你真要难过,就只当自己是多个继母,也别太失望了。” 幸好陈谦时不在,如果陈谦时在,听到秦向涛这样说,肯定会狠狠踹他一脚。 林言这样想着,不欲继续这个话题——他和王妃各取所需的关系,哪里好随意评判一位辛苦许多年的母亲,又怎么好要求她如对待亲生孩子一样对待自己? 更何况,王妃如今种种,已是非常体恤,林言自然记得。 可秦向涛的话却还是钻进他的耳朵里。 “如今这样,你还是该按照自己的心意,若事事随着他们处置,那从前种种不是白费了么?” “这话怎么说?”秦向涛向来是有话直说,这会的话却像是打哑迷。林言下意识追问着,却见秦向涛别过头去,岔开话题去说收留的那些小孩子。 “你预备带他们回京?” “即便不带回去,也至少给他们找个容身之地等到天暖和的时候。”林言没有继续纠缠,只把方才的一丝异样存在心里。他想到那几个一团幼小的孩子,又是一阵叹息:“毕竟即便想送走,他们家中也无人。” “这北阆还说什么要塞,结果城里面的慈幼局都是这般名存实亡。”秦向涛想起这件事也是不忿:“城中都是这般,那些更偏远的地方还不知是什么样子!” 林言一时不知道该答什么,他知道秦将军一定告诉秦向涛一些事,却也知道按照秦向涛方才的态度,绝对不会在这时告诉他。因此他只等秦向涛平复下来,才起身到窗边把窗户打开。 在林言的印象里,街上的雪堆积,雪停过后遭人踩踏,总是免不了脏污——北阆的雪却不一样——旧的脏污未显,新的雪层掩埋,那些脚印也尽数冰封。 可总是除不掉的。 只是现在看不到。 皇上叫他们来到这里的原因,和‘买不到的粮食’有关吗? 好像有什么在黑暗里闪烁,是一个火点,只有久经岁月,生了老茧的手才能准确抓住。林言站在窗前,望着外面不知何时又落下的雪,室内一时静默无声。 唯有炉火连着燃烧着。 淮安王妃近日里鲜少邀请黛玉到淮安王府。 世子一事风波未息,她静静观察,并不愿刺激得他急红眼睛。 但全然不顾也是不可能。 言儿当日放着血亲的外家不顾,宁可把这当作一份正经请求,就足够王妃知道他对于荣国府是什么态度。 失了孩子的母亲与失了母亲的孩子,王妃看着黛玉,便很有些l怜惜在其中。 有怜故生爱护,有惜而生珍视。 “这一对坠子你收了,待会就往林府里送去。”王妃将一副耳坠拿在手里端详片刻,交与合晴道:“颜色倒好,只是叫我戴来太俏,给恪静又不显巧——正好上回去邓夫人那处时,见林姑娘穿了身妃色的长襟,若拿这一副配着也算坠子得用。” 合晴应一声,人还没转过腰,又听王妃道:“这一次赏雪,林姑娘可应了邀?” “应了——自王妃当时带着去一次,之后各家夫人总也忘不掉林姑娘。” “还是那孩子讨巧。”王妃笑一声,又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若是自个没本事,旁人的一点提带又算得了什么?” 合晴抿嘴笑,王妃也不再吭声。院外的雪下了一整夜便停,难为邓夫人还收拾出好雪景,办了这赏雪消寒的宴席。 王妃自己也有女儿,比黛玉少不到几年光景。这会郡主恪静已然有了议亲的意思,林府的姑娘却还未定,这叫王妃少不得搁在心里。 淮安王府劫了人家承挑宗族的儿子,便也有人旁敲侧击。见淮安王妃这般喜爱林府姑娘,更是揣测是否有认个干女儿的喜事。 王妃哪声都没应,只是似是而非着,叫旁人不需轻举妄动,更不要觉得林府当真只剩下一个孤女。 她是丢了孩子才晓得立起,自觉闺中天真烂漫是一场蠢事,苦熬心肝走过十几年光阴,那些主意早就是信手捏来。 只她心中一直存了一个疑虑—— 言儿不要权位,单说拉下现今世子又不像他的性子。可他好些年辛苦都是平稳渡过,如今这样,为的什么,王妃一时却也不好妄下定论。 且她的儿去了北阆,天寒地冻的,王妃只要想起来就担心,一时也惦记不起旁的事。 她挺想去赴邓夫人的赏雪宴,但这会淮安王府乱作一团,一个合格的妻子与母亲不能不在府里。 刻意撕扯下来的耳饰还残留这血迹,在苍白的耳垂上,碎纹一样的血丝看得更清晰。王妃皱一下眉,在眉心的粉层上留下哀婉的刻印,然后便起身匆匆往前厅而去。 她的衣裳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头发还算齐整,但看起来更像是正要歇息的时候听到消息。 淮安王怒极的眼里看不到王妃耳垂上的伤口,世子却一下子止住声音。 而做父亲的余怒未息,恶狠狠的,附庸风雅的折扇这时砸得作了弓一样的弯曲。 这会倒能看出武事立身的家学......只是没想到声色犬马多年的淮安王还有这样大的力气。 世子看着王妃一步步走近,他不再闪躲,任由父亲打在身上,存心叫王妃看到,又等她护住自己。 王妃怎么好叫他失望呢?这样贴心的孩子...... 但她并没有实在抱住仍跪在地上的世子,只伸出手虚虚护一下又收回,正好能露出折断了的指甲。 世子一下子歪倒在她的阴影里。 “王爷这是做什么。”王妃的声音很平静。 “你问这孽障。”王爷丢开手里的折扇,胸脯起伏,好像纸扎的黄胖灯笼漏了气,还逞强鼓起,到头来仍只留下被撑皱了的皮。 世子在这时仍垂头不语,淮安王冷笑一声,却也不做什么解释——也许觉得到了这时候,也没有给王妃解释什么的必要。 “你当真不愿去南疆,我便不逼迫你。”他说到这里,骤然和缓了声音。细密地研磨着调子,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和气:“只若真到了万不得已,为父也不能叫你污了淮安王府的门楣。” 世子的脑袋猛地甩起,力度之大,好像要趁这一次把自个的脖颈翻折过去。他的脑袋本就很长而窄,因而脖子显得有些过分的短,王妃很新奇地看着这样的动作,几乎要忍不住笑起来。 但她没有办法笑,因为世子已经朝她这边哀恳地望过来。 他的嘴巴一开一合,可最终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好像小孩子会玩的布艺玩具,因为嘴巴太大、太黑,才显得像是把脑袋和脖子割裂开去。 王妃被这样奇异的联想绊住,她望着世子的脸,又开始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第102章 少应声浓云惨淡 这会的天似乎是时刻预备着下雪的,屋檐紧挨的地方一应的灰白,云也是灰白的样色,看不真切。 可这样惨淡的颜色底下,消寒会的布置却极尽人间色彩——单从这一回看,却像是凡人终于胜了苍天。 恪静郡主裹紧白狐皮披风,内衬是樱桃色,更衬得女儿娇艳。她和其他几家的姑娘说罢几句话,更相熟的几个又没来。正是百无聊赖,寒暄应对的时候,却见黛玉往这边过来。 “林姐姐。”恪静的年纪推说不算稚幼,但被父母兄长过分宠爱,于是难免的,说话时便 带着不管不顾地娇憨。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想到这样的缘由,心尖不由得一痛,连带着语气也低落下去。 可话已经出口,黛玉也循声望过来。 恪静赶忙又收敛这一刻的恍惚,扬起笑脸,又牵着黛玉过来。两个人偎坐,其余人便也知趣地不靠近过来。 恪静一向得意,得意于自己一家是独一份的和睦。 父王不拘小节,母妃温柔贤淑,兄长爱护手足,弟弟聪敏灵秀。 但又一瞬间,一切都在隐约中改变了。 在‘真正的’大哥回来之后。 恪静不会否认林言的优秀——她心知即便自己的小弟长起来,也不一定能够取得如他一般的成就。 而父王...... 恪静曾经以为他对大哥归家感观复杂,至少因为世子之位,这处处出挑的长子很显然会令他头疼。可父王却太得意白捡一个状元儿子,他更多地谈起的还是淮安王这个封号过去的光荣。恪静从来不晓得好玩好闹的父王,原来是这样惦记祖辈的勋功,并时常为自己的平庸跌足。 第109章 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父亲眼里的光,和二哥眼里的光是不一样的。 恪静不受控制地想到在最开始的时候,在她还以为这是一桩戏谈的时候,二哥脱口而出的那一句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收手’。 这一句话被每一个夜晚一层层冰封。 耳边是温柔的呼唤,恪静的鼻尖不由得一酸。她很喜欢林家的这位姐姐,母妃只嘱咐她多多与黛玉一道,她自己也只情愿做这一件事。 二哥的案子层层叠叠,她不敢问父王,却也知道二哥不会坦诚相告——至于母亲?母亲...... 恪静不知道母妃究竟在想什么。 这府里好像只有她的小弟昭昀是天然快乐,恪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常年在学里,又借着过分优秀的大哥白得许多吹捧的缘故。 恪静的心思,黛玉多多少少猜出一些。可她知晓的一些尚不好言说,更何况是不明缘由的王府内事。 因此便只好哄着恪静去瞧花与戏,却一时没有觉察到恪静的眼神仍容留在她今日的耳坠上。 恪静认得这一副,原本应当在母妃那里,想来是母妃不知什么时候赠予林姐姐。她并不觉得嫉妒,却难免有些好奇。 林言并没有在王府住上多久就去了北阆,可即便他在王府的时候,对于血缘手足也并称不上亲近。但恪静留心打听过,在陈家的姐姐那里,她晓得大哥对林姐姐是很顺服的脾气。 她并没有见识过是怎样的‘顺服’,可文人傲性,男子主大。早早当家的大哥却是‘顺服’于在恪静眼中并不‘强悍’的林姐姐这边,实在令她觉得惊奇。 这样想着,一时也不再惦记刚才的失意。借着周围人正乐得赏听热闹戏文,恪静便嘀嘀咕咕跟黛玉探寻起林言的过去。 至于黛玉——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刻意回避了跟佛奴有关的话题。除非旁人说起,否则绝不与人提及。 但这样的回避总不能长久,刻意冰封的东西也容易消融。 一开始是恪静问,黛玉答。可说着说着,却好像是黛玉止不住,整个人浸在回忆里。 即便当年佛奴回原籍考试,遥隔千里,她也没觉得二人竟是这样远离。 越过热闹的戏场,黛玉的目光不自觉往北方望去。 视线作了飞鸟,轻易越过惨淡的天野,直直朝着更洁白的地方飞去。 林言若有所觉,抬起头朝天边望,引来文墨不解的问询。 “我好像听到有人叫我。” “爷儿,谁在这儿呼喝你的名讳?这个时候......”文墨笑一声,又呼出一团白气。他嘟囔着透够了气,该把窗户关上才好。林言点点头,心里又记挂起远在京城的黛玉。 她过得怎么样呢?在自己的心思被知觉之后,因着来到北阆的差事,却像是一场逃避。 炉火热腾腾熏上来,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温柔抚摸着他的脸颊。只撩拨一下,又很快消散。 林言叹一口气,重新蘸了墨,依旧写着自己的信——他晓得这会大雪封路,但他还是要写的,等回到京城的时候全部带回去。 ——京城也该下雪了,他原本预想能够在除夕前赶回去,如今看却真跟向涛说的那样机会渺茫。 这一行打的旗号是‘探查民情’,但真到了这会,查探却不能自作主意。 先前林言与秦向涛无意得知城中存粮告急,然不知怎么,城中主官忽然更加小心,连带秦将军都暗地里嘱咐他们少些出去。 林言隐约知觉一些不妙,但他为官资历尚浅,一时也不晓得其中精妙。而到了这个时刻,他竟格外希望不在宦海,但油滑如狐的窦师兄能够来到。 而门却也在这一刻被叩响了。 大晚上的,谁这会来到? 定然不是向涛,如若是他,还没敲门就先喊了。 林言的笔顿住,他跟文墨对视一样,拿另一卷书把信纸盖住,这才叫文墨过去开门。 文墨也很仔细,他往门口过去的时候便在观望,却没瞧见什么影子,半开一条门缝,只看到漆黑的走廊上躺着一块灰扑扑的东西。 文墨定睛一瞧,才看清是一封书信。 “哥儿,是一封信。”文墨把信摸进来,薄薄的,信封上也是清清白白,不见来处。 林言狐疑地接过来,就着方才自己写信的烛光,仔细端详着这意料之外的东西。 信封是很粗糙的质地,倒符合北阆豪迈不羁的风俗。但比起这个,遮掩身份的意味太重,林言便不再试图在信封信纸上寻找踪迹,转而专心去读上面的墨字。 文墨很熟悉林言——此刻林言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表情,只还是平和的,仿佛手里的纸张不是意外,而是友人寄来的最普通不过的东西。 可就是因为他没有什么表情,文墨才觉得这里面一定写了叫哥儿觉得惊讶的东西。 他颤颤巍巍叫一声,林言却不答。他的眼珠在信纸上飞速扫过三次,确定没有一字瞧错,也确定将内容尽数记住以后,便立刻引燃一角信纸,直接丢进脚边的炭炉里。 “哥儿......”文墨的嘴唇颤抖一下,林言望着贪婪舔舐的火舌半响,只道:“先睡吧,以后再说。” “唉。”于是文墨不再追问,安静整理了床铺,若无其事似的催林言更衣。 文墨自己也歇在这里,吹熄屋里的烛火,眼前只剩下漆黑——被雪映射着,却还是另一重漆黑。 他屏住呼吸,外面响着积雪沉重,压着木梁的声音。 “我们很快就能回京城去。” 文墨闭着眼睛,外面摇摇欲坠的积雪终于随着林言的这一句话砸落下去。 林言的嗓子里好像含着一颗圆润的玉——堵着,梗着,没有糖的甜味,又因为太过贵重而不好轻易轻易吞咽下去。 文墨已经睡着了,他听到些细微的打鼾的声音。 一呼一吸,叫他的思绪也如潮汐。 他们所居住的屋子靠里,前后走廊狭长,不能够轻易地远离。文墨去开门的前后都没有听到跑动的声音,想来送信的人也是练家子,才能这样轻盈又迅速地隐匿。 训养的家丁仆役?这当然有可能。 但林言的心里还是将目光落在北阆的方将军。 淮安王府换子一事说不上是什么惊破天的秘闻,但实在也不是一件小事。因此来到北阆的第一天,林言并不意外这里的主官与将军知晓此事。 可只有方将军一眼在年龄相差无几的几人中认出他。 林言虽说觉得惊讶,但并没有特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当是将军消息灵通更加灵通仔细。 而今晚的这一封信却狠狠讥笑了他的天真,叫他忍不住更多疑地思考每一处细密。 ——他见过自己的画像?还是有谁特别详细地描述了五官的模样? 如果是这样,那是谁,又为什么要这样? 林言微微别过头,炉子里隐约可以看到橙红的裂痕。割破了漆黑与寒冷,留下的却是另一层冷清。 他慢慢闭上眼睛,火焰烧掉墨字,也把墨字烙印在心里。 至少一件事可以确定—— 他们很快就可以回京。 至于回京之后...... 林言的喉结不自觉滚动一下,他想起之前与秦向涛的闲聊话题。 方将军是老淮安王的旧部,也是太上皇在位时就守在北阆的老臣。 外面的寒风呼喝,在窗户上打下团团块块的阴影。未止息许久的风雪又开始施展威 严,好像上苍发恼,说凡人永远战胜不了天公。 第103章 两处难年纪尚轻 林言太年轻了。 这是斐自山的那些老友们在提及他的小徒弟的时候常常说到的一句感慨。 ——他六岁拜师,如今也过去十四载,说来漫长。又经逢一次乡试,两场会试,殿上头名得入官海。然而回首一看,竟还不到取字的年岁。 “说来也快,到了明年正好满岁,也是到了取字的的时候。”斐自山捋着胡须,相当得意弟子的年少才高,实实在在的与有荣焉。年少成名,当代宿儒,斐自山从小的时候便不知晓谦虚二字的写法,却偏要在这一件事情上装腔作势,摆出一副顺其自然的淡定姿态。 他的老友们嗤嗤嘲笑,不含恶意的揶揄。斐自山哼一声,并不接应他们的取笑。 林言去北阆前还来斐府拜别师父,在他走后,斐自山就催促儿子孙子去打听北阆是个什么情况。晓得那边风雪赶急,弟子可能要在来年才能回京,心里还有些空落落的想得慌。 “常往那边去的行商说,虽说这时候风雪大,但赶一赶还是回得来的。” “他赶什么?弱不禁巴的,又不是秦家那一趟的武夫!”老先生吹胡子瞪眼,难得理会世俗。他看一眼侍奉在旁的儿子,又望一眼垂首低眉的儿媳,思量半响,道:“那林家的小女,你们过问几句。若是她愿意,倒也可以在年时邀来府上一起守岁。” 第110章 斐夫人很高兴地应下这一句,斐自山却有些羞恼似的,别过头不再搭理。 对于淮安王府与林言的关系,他其实是有些别扭的。 林言长到六岁就长居斐府,亲长少见,父亲更是远离。斐自山再如何是一位严苛的师父,对于幼小的孩子也难免存下怜惜——更何况这是他的徒弟,更何况他的徒弟聪明。 一点点的,把一个囫囵个念着之乎者也的稚童教养到出口成章、言之有物,斐自山在林言身上付出的心血不需多记。 师父师父,先是师,日子长了,就作了父。 林言的家里人少,斐自山理所当然就把这个孩子连带他的姐姐一并纳入自己的范畴里。 而后来林大人弃世,在斐自山心里,他的徒儿几乎只剩下他这一门亲戚。 可偏偏淮安王府的又找上门来,他们却是比林大人更甚的,他弟子真正的血亲。 更改姓氏,可改不了师徒关系。但斐自山就是心里不满意,觉得这忽然冒出来的蠢物凭甚压自己一头去! 这样想着,心中不爽。耳边又听老问起取字的事,斐自山哼哼哈哈,没好气地应道:“哪里就一定是我来取?我是师父不假,人家亲爹也还活着呢!” 过来送新茶的小丫鬟眼观鼻,鼻观心。替换过茶水,又安静退下去。 斐老先生这一段孩子气的不服在斐府的另外几人中间不是秘密。 斐宁的夫人之前生产,这会刚好出月子。斐夫人寂寞太久,对儿媳更如女儿般疼惜。斐宁的性情极似他的父亲,同一脉的温吞和气,而他的妻子段小夫人却与婆母不同,天生一派的明媚爽利。 “说起取字,小姑婆的生辰不也近了?” 林言是斐茂的师弟,黛玉因此成了斐夫人的姊妹辈,在段小夫人跟前便也做不成妹妹。不过段小夫人全不在意这一点称呼与年岁,笑吟吟地把这辈分称呼叫作娇俏的亲昵。 斐夫人这时的动作却是微微一顿。 斐大人有事并不怎的瞒着她,也不觉得内院夫人无知。因此她比旁人知道得多些,晓得先林大人早前曾与夫君在信中议过两个孩子的字。 但那很无奈,做父亲的拟了一堆美好的字眼与一双儿女,然后在临终时全部遮掩过去,只把这份殊荣全权交与儿子的师长、女儿的夫君。 但他们是否会如他一样把这当作需要反复斟酌的大事,林如海不知道。于是只能在还活着的时候更加紧迫地鞭策没有血缘的儿子,期盼他能够长成这样的人世间的一棵巨木,至少足够叫两个人庇荫。 拟下的两份字不只是他交托的权利,也是在一些无可奈何的时候,最后为孩子谋求一份怜惜。 斐夫人垂下眼睛,茶盏的一个边角里映着黛玉与段小夫人说话的影子。 方才儿媳的一句笑语,倒叫她又一次惦念起黛玉的婚事。 斐夫人曾想将目光往自己的娘家看去,那边的年轻一代都是知根知底。可越是与黛玉亲近,便越晓得她的婚事不可由一份‘安稳’搪塞过去。 时人总认为婚姻求为归宿,斐夫人也盼望黛玉有一份尘世的幸福——既要品行端良,又要才华横溢,五官不好落俗,但最要紧是心性能够体恤。 这样的条条框框罗列出来,眼前先冒出一个最合适的人影,合适到这会连旧日亲缘都不必顾及。 茶液下落,如今已映不得黛玉。斐夫人抬头,看到黛玉正笑着与段小夫人一并哄着那爱娇的小儿,心中划过一段不安的流云。 她是受过林言的请托,知道他即便归了淮安王府,也决计不会舍下黛玉。 若是—— 可是...... 耳边是小孙子咿咿呀呀的童语,斐夫人没有继续想下去,自己也偎坐过去,拿着拨浪鼓逗弄那在母亲怀中甜甜笑着的孩子。 北阆是另一番天地。 此地常年严寒,对于应对积雪自有自己的招数。今年虽说是许多年不见的大雪,但在这里生活惯了的人们还是如往年般将堆积在来往路途的雪清理干净。 “这才是泼水成冰。” 秦向涛看着地上那将茶叶子也冻实的液体,薄薄的一层,上面爬着蛛网般的白色裂隙。 裂隙又被二次冰封,秦向涛拿脚尖捻开,听着足下发出噼啪碎裂的声音。 “你近来话都少了许多。”秦向涛抬头,见林言捧着茶杯看他消磨时间,咧一咧嘴,却很理解道:“这样冷的地方,玩又没处去,正经事也轮不到咱们,实在是没意思。” 杯子里的茶在这过分冷的地方冒着过分白的气,氤氲茶气飘渺,却也遮住林言的眼睛。 他顿了一刻,笑道:“你我总归年轻。” 是,他总归是太年轻。 耳边,秦向涛又嘀嘀咕咕地抱怨着,林言只望着手中出神——刚才还满副热闹,这时已经很迅速地冷下去。 林言读过许多书,其中不乏江湖义士,又有柳湘莲这个真正的豪侠样的朋友做榜样。因此不论平日里再怎么文雅和气,到底也拋不开那点子张扬心性,在文事上拨得头筹不满足,实在也盼望如古文或话本里的清流官员一般,扶一方清明,振朗朗乾坤。 这一回奉了皇上的旨意,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又探得城内缺粮的秘事,林言总以为自己应当做更多事——不管是尸素其位的官员,还是为富不仁的奸商...... 但是现实却不像他所料想的那般——既没有扶危济困,也没有四面伏击。 他、秦向涛,还有另外几位年龄差不去几岁的年轻子弟一样,不过是到这里长一次资历。等之后回到京城,叫别人夸奖几句‘辛苦’,再赞叹几句‘年轻有为’。 至于他们在这里做过什么? 杯子里的茶彻底冷下去,但茶壶里的也已经冷了。秦向涛‘啧’一声,叫身边伺候的再去换茶。林言便拦住他的动作,摇头道:“这外面也太冷,咱们还是回屋里暖着去。” “也好。”秦向涛体贴读书人的身子骨,摆手叫人快快回屋子里瞧温暖去。 “这桌上东西没动,你们分吃了就是。”林言站起身理着大氅,看着几个小子欢喜着把点心 端撤下去,心里却有些莫名的歉疚。 茶壶中的热茶都冷了,那些糕点还不知多么冷硬。等他们吃的时候,纵使再温再泡,又哪里是原本的滋味? 其中一个小子正是当初‘泼水案’里为首的那个,他们几个无父无母的,林言便请馆驿帮衬留他们做些活计。总也是灵巧的手脚,这会又缺人伺候来客,馆驿里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他叹一口气,脸前浮起团花样的白雾。只是北阆的天太寒冷,没彻底成型就沉甸甸地坠落下去。 秦向涛在这样的地方也不改潇洒本性,又或者他心里那豪爽侠客正应该拿这样的大雪作景。林言听着他说话,不时应答,见他枣红的袍子在四面荒白中甩出火一样的痕路,几度欲言又止住。 信。 那夜的无名信件成了他新的沉重。 没有‘见字如晤’,也没有‘君展信安’,那封信直白的,用一种近乎荒唐的态度告诉林言,告诉他这一次秦将军等人来到北阆的目的。 ——军权。 淮安王府从属太上皇,而属于淮安王府的军权已经归属今上。但往北还有北阆,这里便是太上皇当年抗旨也要守住的地方。 常年寒冷的地方,心就变换得少。这里晓勇的将军,依旧记得这里曾经的光荣,却在有意无意间忘了此时已经改换年号。 这是不能够的。 受制太多的陛下已经不能忍受尖刺再多一重。 那封信告诉林言,再过不久,北阆就会换一位将军守城。 此将功成百将枯,遂向万岁求恩荣。却笑阶上心作冷,宁舍朝臣不舍功。 这是极大不敬的指责,偏偏也是端到林言跟前的,最坦率的一个。 林言烧了不曾署名的原纸,不肯令人在他这里做手脚,但纸上的内容却在心里烙刻。 这一行中,排得上数的武将只有秦将军一个。 是挑拨离间么? 有一双手在这时伸到林言的衣领处——秦向涛抱怨林言又不是练了金钟罩,怎么走着走着大氅都散开了。 领带抽束的声音如凛凛的风,打在下巴上,冷的疼。 大氅又一次把林言包裹住,温暖回路。秦向涛的袍子也依旧划出潇洒的弧度,他跟林言说着自己崇敬的古今人物。 但这时的风太冷,林言一时改变不了神情。 是挑拨离间吧......毕竟那也只是纸上的句子,毕竟没有什么凭证。 第104章 回京城却应谶语 二十四桥明月夜。 这里不是扬州,甚至从来苦冷。但没来由的,林言忽然想起这一句。 战事的疮疤仍留在北阆的城墙,此处边地的部族擅刀,更擅长雪夜疾行、速攻。 方将军很骄傲地与一众儿郎展示几乎将他的脖颈截断的一道伤口——那伤口狰狞到让他仍然活着这件事变得少了庆幸,反而有几分恐怖。 第111章 林言听到有谁龇着牙齿抽气,但方将军好像完全不在意自己引起的惊叹。 大抵在他看来,这样的伤口既不代表战火纷飞的过去,也不代表报答君恩的荣光。 这只是一道伤口,一道任何一个将军都可能存在的伤口。 秦向涛向来崇拜这样的豪侠勇士,他的眼睛追着方将军,却也在不经意间朝自己的父亲那边扫过去,只是几乎没有落到实处就弹开眼睛。林言就站在他不远处,自然看出来他这份不自然。于是理所当然的,他立刻联想到那纸上的内容。 秦将军依旧是如山般肃穆,但是在这凄寒的地界,白雪衬得黑土更冷。他那一身玄铁甲在雪光里显得凛冽刺目,眼睛被沉甸甸压在粗黑的眉毛下面,觉察到林言的一点注视,微微侧过眼珠。 林言却好像和从前一样,是长辈面前乖巧的子侄——弯起眼睛微微摇头,好像在说这里果然还是太冷。 秦将军怔一怔,但还是僵硬着脸,回给林言一个笑容。 北阆家家户户都立着太上皇的长生牌位,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正是当年阵亡将士的祭祠。方将军很虔诚地敬香礼拜,秦将军同为武将,这时看去也有动容。 林言如今却也得一个宗亲的位置,在这一场祭礼中位置靠前。此地堂上没有神明,没有佛主,正堂之后是处决战俘的刑场,那里的雪存不住,露出的土带着红。 他看着香烟在空中升腾,灰白缭绕,像是一只囚鸟的雏形。 这是否是不吉祥的寓意? 林言半垂眼睑,悄悄去观望诸人神情,可那香灰刁滑,独独只烧他一人。 就好像是那封信,信誓旦旦的,没有凭证还叫他在意。 信上写着,叫他不必急着知会秦将军此地缺粮的事,说秦将军早就知晓此事,也知道罪魁祸首是谁——这反而是其中最不重要的事。 自会有人来担这干系,但此人只是沦落的政敌。 林言只需要看着,看事态的发展究竟是不是这样一回事。 林言只需要看着,看最后究竟是谁人得利。 那戏谑的口吻却不知是否有恶意,随着纸页烧灼,现在想来也只是茫然地叹息。 林言等待着,观望着,有些时刻,他几乎希望秦将军能如话本里一般‘先斩后奏’。 雪一直在下,但回京城的路途只有薄薄的雪层,夹杂在土粒之间。 秦将军应当写好了密报,而林言的这一经历确实只是为增长资历,为将来升官调职背书。林言期望秦向涛能说点什么,以他的性情,在这时应该说一句‘白来一趟’或‘我还指望能多见见北地的精兵良将’。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目不斜视地坠在父亲身后,连座下马匹的扬蹄都渐渐统一。 临行的时候,林言终究没有忍住,在无人时请方将军留步。 信上的内容并不隐晦,叫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政敌’说的是谁。 但林言不愿相信之后的发展会如同那墨字般—— “将军,北地天寒,您多加小心。” 方将军却并不意外林言与他搭话,目光炯炯,苍老的面容告诉林言他真的在北阆驻守许多年。 “本将无愧于心。” 回到京城,行功论赏,林言自觉没做过什么,多少有些受之有愧。 但这一点隐秘的心思没能叫他细思,更忙乱的,关于淮安王世子的事一股脑地砸在他这里。 ——荒唐糊涂的世子,罚了。 ——半路归家的公子,赏了。 人人心里揣测说:眼见又要是年节,淮安王府这阴差阳错的二位公子,会不会就要各归其位?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世子是一定保不住自己的位置,但新的世子也不会是林言。 淮安王妃这儿的茶有些熟悉,林言多喝几口,立刻就觉到来历。抬眼对上王妃满含期待的眼睛,林言沉吟片刻,笑道:“劳王妃挂心。” “不过是叫你们小辈增长见识去的,这一趟却叫你去这样远。”王妃说来却有几分埋怨,见林言喝了茶,又庆幸自己先前在林姑娘那里讨了茶方子。 “回来的时候下了雪,可不容易。” “说来还好,自有人打马在前,路上不算难走。” “那也远呢。” 鹦鹉哑着嗓子叫着诗,‘游子行路苦’地反复唠叨个不休。王妃怔愣着笑一下,有几分恍惚似的。 “您不舒服么?” 她这样的神情落在林言眼中,少不得要关切几句。可王妃却并不给林言这个机会,一迭声的,跟他讲述这段时日的筹谋。 “总要将他拘在京城。”王妃触一下鬓角的绒花,唇上勾出甜蜜的笑意:“你父王还念着父子情,不好真叫他被关进去。只是他还怀着不安分的心思,打算把后备的证据都抹了——你这次回来,行事也要更加小心。” 王妃说到这里,那 点笑容隐去,转而化作一丝含了嘲讽的杀意。 “他不是会善罢甘休的性子,再往后只怕有矛头对着你。” 林言预料到这个,世子既然能为了似是而非的事对他存下赶尽杀绝的心思,如今噩梦成真,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这样的人竟然真心孝顺母亲,爱护弟妹——人心果然是琢磨不清。 他有些感慨,王妃却很怕他存下怜悯的心思。见他这时不答话,手指紧紧扣在杯壁。 “你可不要对他留手,若不除去,将来留下的后患可不止你自己要担。” “我知晓您的意思,当初既然下了决心,如今便不会——” “那就好。”王妃打断林言的话,自顾自道:“他连自己的生母都杀得,你千万不要以为他还有什么良心。” “什么?”林言僵住,阮氏死时正是他将要去北阆的时候,那会忙乱,只知道她是急症而去——最多最多,他也只以为是王妃难耐旧怨,终于动手——结果竟然是世子? “喏,好不容易才把那一口气留到早上。”淮安王妃这会却真切叹一口气:“为他的一辈子筹谋又怎样,自己没什么助力,这会还不是叫自己的儿子这样干净地杀死了?” 见林言默默无言,王妃又笑,半嘲半讽:“但凡阮氏于他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用处,他都不会这样干净利落地动手——你信吗?你信不信?” 室内只余下香碳燃烧的声音,劈啪作响,在金白色的炉盆里刻画出橙红的裂痕。这样的裂痕很像林言在北阆城中看到的——但二者不一样——一个是世间少见的人伦惨剧,另一个还留在他的惴惴不安中,至今没有落地。 “现在不好多说,一会恪静、昭昀都要过来——你稍后还过来我院里,我另外晓得他的一些事,之后能仔细说给你听。”王妃好像自觉多语,安静一刻,很快就回到了之前的话题。 林言应一声,又听见王妃慢悠悠的声音继续响起。 “你之前没在府里住多久,这一段时日,我留心买了几个灵巧的女孩子——识字,会念几句诗,虽不是多么机智,但多少跟你有得话说。” 这话题跳转太快,林言喝茶的动作顿住,还没回神,脸上先带了哭笑不得的意思。 “王妃不必替我招呼此事。” “哪里不必?我是你的母亲。”王妃的唇角勾出另一抹笑,和刚才有些不同,带着点戏谑的意思:“你从前亲近的都是师父师兄类的长辈,他们不理内院事,不晓得替你张罗。至于你,你自己也是茫茫然、想当然的心性——但你现在回来了,也早就到了定亲的年纪。这会有了父王母妃做主,院里有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王妃不必如此。”林言脸上的神情扫掠着淡去,他也不曾羞闹,仍然是和缓的语气:“此时还有正事没有了结,我的婚事并不敢劳烦您费心思。” “我不费心思,只是近来听许多夫人问起林姑娘的事,少不得要想着你。” “这话是什么意思?”林言语调未变,但有一份红从后脖颈蔓延到耳朵上,一时说不准是生气还是别的。 而王妃仍怀揣一抹隐秘的微笑,点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王妃,我待会还要往斐府拜年,这时不好多叨扰。” “嗯,你去吧。把那袄子穿上,这儿的炉火热,出去见汗怕你着凉。” 炭炉里的火被走路间带起的风撩拨闪烁,王妃还眼望着林言离开的方向,合晴却忍不住低声道:“您真要往公子院里放人?” “哼。”王妃哼笑,一把扯下额带丢在一旁:“你也呆了?哪儿有临过年出来买卖的人牙子。” “那傻小子......” 这样的叹息自然没有落在林言的耳朵里,他确实是赶着到斐府拜年去。只是除了孝顺师父,另外还因为斐府是少有的,他与黛玉都能随意过来的地儿。 斐茂听了师弟的请求,虽说答应了,但少见地带了些迟疑。 林言觉到这份迟疑,联想到王妃话里的意思,一时更加着急,急盼着快快到说好的日子。 第112章 可另一件事在这时恶劣的,比他的期盼更先落地。 北阆城传来消息,方将军战败了。 第105章 自问心本非明主 “玉儿,你若不愿,我便叫他师兄自己与他回了去。只是若是心里还惦记,你实在可以去看一眼言儿。”斐夫人的容颜隔了记忆的重影,使忧虑看得更清。她的眉心竖起一道针纹,有些疑惑,又有些可惜。 “老爷说,还从没见过言儿那个样子。” 依旧是上一次的斐家院落,临近年节,门轴仔细保养,这会已经不会发出‘卡吱——吱——’的声音。 黛玉自觉进去的动作轻缓,可当她绕过屏风的时候,林言已经仰着脸,在那里等着她进来。 又或许他一直是这样仰着脸,但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发出‘卡吱’声的是他自己的骨头。 黛玉眼睫一颤。 “紫鹃,你先下去——我与你家公子有话说。” 这里没有外人,因此不会有人挑剔称呼。而林言显然为那一句‘你家公子’感到高兴,他慢慢笑起来,却又很快垂头去倒水。 “我在王妃那里喝过与家里一样的茶,想来是王妃跟你讨了方子。” “方子是旧方子,人却已经是新样子。只是幸好,口味不曾改换,不然讨要千百个方子都是没用的......”黛玉在林言对面坐下,可另一侧的人却被模糊成一副写意画——黑的分明,白的也清晰。 “佛奴,你为什么有白头发了......” 斜在耳后,乍一瞧像是太阳照射下的诡计,却明目张胆地扎刺了黛玉的眼睛。于是过往的指责暂且搁置,她只满心想着她的佛奴分明还这样年轻。 “发生什么事了?” 黛玉已经很久没有牵过林言的手,这一次握住,却觉得上面隐约多了新的伤口。仰过来一瞧,只见掌心一排圆弧样的飞雁,和着掌纹的江波构作一卷江山社稷图。 ——但是林言不擅丹青,拿血肉做笔墨实在太浪费了。 林言一步步靠近,黛玉也容着他过来,任由他将双手环抱,额头抵在她的膝骨。 可他的第一句仍然是 “你怎么瘦了?” 黛玉此刻连半句调侃责怪也说不出,只是扣住他的脸颊,坠在林言掌心的伤口也叫她觉得疼痛。 林言却好像没有体察这份感同身受,他仰起头,脸上仍挂着笑容,声音却带着北阆的寒风。 “北阆的方将军战败了,秦将军前去,眼见着又要胜了。”他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好像不记得其他的字眼该怎样发声。林言的脸上浮现起一丝困惑,而这样的情绪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直白地出现过。 秦将军?黛玉喉间一紧——林言私底下提起更多是叫‘世伯’,可现在却换了这样疏远的称呼? “有人给了我一封信,信上说,皇上这一次点人去北阆,是为了收回方将军的兵权的——方将军是太上皇的人,这会战败,正好回京问责。”林言说到这里,却忽然笑出声,他握住黛玉的手,耳后的白发更加刺目。 “我以为是挑拨离间的......”他喃喃着,把脸埋在掌心。 “可是竟然真的发生了......桩桩件件都对上了......” 他絮絮地,把这段时间的事说给黛玉听。 为君者铲除本代的不忠,更换自己属意的将领,南北兵权尽归于手。 这是一次利落的筹谋,埋伏如松,行动如雷,几乎不给另一边一刻缓松。 可北阆不是一座无人居住的空城。 那里有人居住,林言还喝过茶铺里的热茶,茶里带着苦姜的辛辣和艰涩。 “为什么偏偏要借由一场战争?” 明明这不是唯一的计策。 北阆地远,那里的难道就不是今上的子民么? 方将军知道这件事吗...... 林言望着自己的手,两处掌心被他自己的指甲抠出几乎完全对称的伤口。 他自己是知道的......却只把那当作挑拨。 他知道,但是没有明说...... 眼前忽然陷入一重暗色,林言回神,发觉是黛玉将他抱紧了。 有一颗眼泪擦着他的额头落下,落在他的眼睑处,看起来好像是他自己哭的。 “我效忠的根本不是什么明主......” 林言和秦向涛、陈谦时认识太久了。而无论是特意还是顺带,他都已经在未入朝堂的 时候受过宫里那一位的检阅。甚至他其余的朋友,他之后所做的其他事......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有太多太多关联了。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林言的父亲是这样做的,林言的师父也是这样教导他的——而林言也从来没有怀疑过。 没有谁说过,如果林言所面对的这一位不是心目中的英明君主该当如何? 杀伐果决为雄主,优柔寡断才值得数落。也许在将来,北阆一场变故将作为某一段中兴的注脚。是今上在太上皇余威下忍辱负重,积蓄力量的明证,是事从权急的无可奈何。 林言从前在翰林院任职,史书如何着笔他最清楚不过。而现在,他自己也做了其中的一份凭证,也许正有人盼着这状元之才能写下一篇辞藻华丽的骈文来歌功颂德。 但北阆的祭祠里的香还有林言供奉的三颗。 轮到林言落笔了,可一段香灰掉下来,烫了他的手。 有一阵冰冷的轻柔在脸颊处反复摩挲,那是黛玉的手,但黛玉的手并不冰冷,是林言的脸在不自然地烧灼着。 两地路远,即便当时说了,又能改变什么? 他这一刻的心思太过外露,黛玉自乍然听闻的静默中回神,也经尝到他未出口的,更多的苦涩。 但两个人都自怨自艾的,像什么! 铜炉中的炭火也分裂着橙红的伤口,黛玉随意将香料撒过去,才知道这样的裂痕也不是想象中那般难以愈合。 林言不妨被黛玉扯了袖子,身子便顺着黛玉的力道坐在她身侧。来不及说什么,脸颊先被一双手捧住。 “你既然把这件事与我说,想来是自己已经反复琢磨过许久。前事无可奈何,但如今事已至此,自己的主还是做得的——我只问你一句,你可下定决心了?” 林言点了头,黛玉便当真不再问了。可她这样轻易撇开去,林言却反而觉得更加困惑。 黛玉见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更是叹息了。 “若是叫你明知此事前因,今后还做个忠心贯日的臣子,你难道就能够么?” 这确实是一句真话,只是明着说来,倒显得林言瞻前顾后了。 “不必担心我。”黛玉的声音放轻些,抬手抚上林言的几丝白发:“佛奴,人生一世,问心无愧便是。” 林言的眼睛骤然一热,黛玉却仿佛觉得自己这样好像轻易原谅他的一些计策似的,于是又扭过脸去。 但方才的温热还留在她掌中。 “不必把他人的大因大果背在自己身上,念得多了,怕是要折寿!” 林言来的时候面色凝沉,走的时候却像和缓了神色。斐茂看去有些好奇,但人家姊弟俩的事,他是不会仔细过问的。 只是跟夫人说小话的时候,还是免不了取笑一番这一二个看着长起来的孩子。 “要说安慰言儿,还得是你那妹妹呢。” 斐大人说这话是玩笑语气,但斐夫人听了,手中的动作却不禁停顿住。 她心底隐约爬上一些微妙的异样,一侧灯烛越短,那阴影便越沉重。 林言这一回登门斐府没多久,在离除夕很近的时候,斐府却来了一位久违的客人。 斐茂听说窦止哀登门时愣了一下,听到他父亲竟然叫窦止哀到书房去的时候更是整个人都惊住。 难道真是老来心慈?父亲见着重孙,对前尘旧怨也能够一笔宽恕? 斐茂的惴惴不安中夹杂着些许庆幸,他跟窦止哀年岁相仿,对这一对师徒决裂感触颇多。他虽然不知道缘由,但如今父亲肯正眼瞧人,单是缓和些关系也是好的。 可是书房中的气氛却不是他期待的那般‘冰释前嫌’,数九寒冬,却把寒冷催得更坚固。 斐自山太好读书,泼茶怕污了自己的书稿,砚台又是不可多得的珍奇。老先生踱着步子转三圈,最终竟是举着拳头,狠狠朝窦止哀脸上砸过去。 窦止哀没倒,反而是斐自山气喘吁吁地坐回去。 “师父莫要动气了。”老师父拳头硬,窦止哀脸上挂了彩,看上去却还挺乐呵。他乖巧地给师父倒茶,嗅着倒出来的香气,笑了声:“师父倒很喜欢林家的姑娘了?” “窦先生说错了,你是运筹帷幄,哪里会有我这样的乡野里的先生。”斐自山的气一时喘不匀,但他不肯露怯,仍旧恶狠狠看着窦止哀。 “你害我徒儿做什么?他才多大?” “不小了,师父,咱们决裂的时候,我也不比他这会大几岁呢。”窦止哀笑着,给老师父顺气。 第113章 “你,你——”斐自山想甩开窦止哀的手,可到了半途,不知怎么又攥在手中。老先生一辈子没干过低眉顺眼的事,这会坐着说话,看起来也跟要打徒弟手板似的。 “言儿是你师弟......” “师父,就是因为他是我的师弟,我才要让他变个选择。”窦止哀一撩衣袍,在斐自山面前跪下去。 “今上非明主,您一早就知道。如今又何必怄气,蒙蔽言儿的第二个选择?” 第106章 窦师兄有何区别 二月里是黛玉的生辰,窦止哀自思度与林家姊弟的关系,在这时也真心实意奉上一份贺礼。 林府里此时只一个女儿,窦止哀进不去。淮安王府门槛太高,窦止哀不愿去。林言使人来问,说要不再麻烦大师兄去。 大师兄说的当然是斐茂,然窦止哀摸摸脸上的伤处,只得哼哼笑。 “我怕把咱们的老师父气撅过去。” 他的脸上添了一大团淤伤,那一日谈不合拢,正事没有进益,却叫斐先生破了惯例。可怜敬慕他的大人孝敬的那一块好砚台,砸得分裂了还被骂一句不如石头硬。 这一团‘花花绿绿’很显眼,那墨层没作诗文,却侵染进他的皮肉——既红又青且紫还黑,林言乍一瞧,自己的脑门也闷闷作痛。 “知道你这些日子忙碌,本想早几日请喝茶的。”窦止哀顺着林言的目光摸上脑门,咧着嘴‘哎呦哎呦’:“只是叫师父那几下子砸过来,头疼半宿,找老大夫扎了几回针才好些。” 但窦止哀脸皮厚,脑门也是钢筋铁骨。寻常人被那么一砸少说要躺上一段时日,偏他睡了几觉之后还有闲心喝酒。 这也算一种天赋。 “师父这几年到底是老了,这会可没他年轻时打手板的力道重。”窦止哀的眼睛弯成两条缝,他还是好穿酱色的衣裳,这会看去更像一块被撒了青花调料的酱豆腐。 “唉......你应当没怎么被打过——你小的的那会他念着你小,等把你养大了,老师父怎么舍得?”窦止哀 仍是笑,半天没见林言应声,自己的声音也不觉落了。 “怎么,这就怨上师兄了?”窦止哀咧一下嘴,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手帕布。翻着手指揭开,里面躺着一只二指宽的翡翠玉镯。 近几年玉料落俗,眼前这样好的成色,平常勋贵且不好轻易寻得。 “既然是生辰礼,便无所谓物价贵贱。只是不是自家置办,送出来是否是心不诚?” “哼——”窦止哀听林言这样说,却竟没绷住。一口茶咳出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小师弟,道:“以物换物,用不着真金白银。你只看师兄我身无长物,见个宝物便以为我是借花献佛——如此武断,怎么好说我心不诚?” 对面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好像又见旧日扬州的小小孩童。这时候整张脸延展长开,唯有那一双眼睛还像棋盘格里的黑玉棋子。 窦止哀的心不自觉软下来,连带声音也少了取笑。 “收了吧,这东西没进皇家的库,旁人就算起疑也说不出什么。” 林言依旧没动,他垂下眼睛,看着那玉镯子上映着两个人的轮廓——离他近,他的样子就映照得清晰。离窦止哀远,他的面孔和身体都被很滑稽得拉长了。 “拿着吧,又不是送你的。” “她也不收。” 窦止哀一怔,旋即无奈地笑了:“你还真是......跟往常一样,什么都跟你那个姐姐说。” 这一会,他又皱起眉头,再跟林言说话的时候就有些责怪了。 “你何必呢?姑娘家家的,你说了又能怎么?” “我若明知却不说,才真叫她做个‘睁眼的瞎子’呢。”林言扭过头,轻声道:“却是我没什么慧根,许多事都醒悟得太晚了。” “你若是没有慧根,科举上排在你下面的学子恐怕要怄死的。”窦止哀气势弱下来,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那吊儿郎当的师兄,才真正是一个和林言的父辈一般的人。 “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并不早,还是听大师兄说,师父把你打了的时候才真正确定的。” 林言说到这儿,却有些自嘲。 “我第一次会试的时候,你叫我不要下场——我虽还是去了,但后来受了眼伤无缘殿试,前三甲另有其人。后来生了舞弊一事,虽有有心人试图拖我下水,但我到底没有继续参试,这才逃过一劫。” “而舞弊一案的爆发是从陆大人下狱开始,你知道他和我有书信往来——你知道他会牵扯进去。” 这一处茶楼偏僻,雅间更是静谧。窗前坠着竹子的挂帘,外面落着一只似乎冻傻了的鸟,不知怎么在这样的寒冷中活下来的。 “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件事,所以才不要我去参加考试。” “是啊,你总是我的小师弟......”窦止哀拨弄一只落空的小盏,在叮咚作响中笑出声。 “除了这个呢?没有别的想问我的了?” “除了太上皇,皇上还能忌惮何人呢?” “哼哼......”窦止哀的手指勾进小盏,转着圈,看那白瓷在半空中斗转。 “今上登基日短,朝堂之上,许多事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忠心无错,但你也经过北阆一事,应当晓得他不是爱民如子的君主。” “你怎么还敢跟我提到北阆呢?” 子肖父,徒类师——林言和斐自山的神态完全不同,但这一句问询还是和师父的责问重合了。 对,林言的这一句甚至称不上‘责问’。 明明他俩的句子一字不差呢。 窦止哀不自觉摸上自己额头的伤口,师弟的指责不痛不痒,索性让师父在脑海里再骂一通。 “你怎么还敢跟我提到北阆呢?”墨汁散落,斐自山也不再心疼他的书稿,自在一旁气喘呼呼。砚台已经分裂,没有彻底断开,但总也不能继续充任‘助手’。 斐自山那会变成一个过分自疑的老头,他警惕着问,却好像宁愿是这样的:“你是为了报复我么?” 但没有等到窦止哀回答,他又很快地柔软下来,像那方上好的砚台,一次折损,之后就再也不能恢复如初。 “你分明知晓你师弟的性子,你......你还拿这样的事设计——你!” 是啊,窦止哀就是知道,才会在这会仍然没事人一样出现在林言面前。 “方将军知道。”窦止哀看着对面那双漆黑的眼睛,里面褪去从前的犹疑温吞,南方的水去了北地,逃不开寒风速封。 “这是一桩以退为进的计谋,方将军自会等到秦将军去救。他的本事我清楚,北阆城中不会有事。” “那么,那些兵卒呢?他们也不会有事吗?” 窦止哀没想到林言会问这个,他抿一下嘴,只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那你们又有什么区别?” “自然有。”窦止哀又笑了:“一方进攻,一方防守。彼处若不主动,此方自然不会做下如此险恶筹谋。” “你自己也是这么长起来的,应该知道——十全十美的谋划是不存在的。”他的手指抬起,沾着桌上一点茶水,点在林言的眉心处。 “一方争,一方守,彼方争罢,此方休,不恋战,不追究。” “这是你要跟我说的?”林言看着窦止哀起身,那送不出的生辰礼又被收回去了。但窦止哀没停住,他摇摇摆摆,留在屋里的句子却是钉在桌子上的。 “你当时殿上的策论,太上皇还挺喜欢的。” 林言不是只读四书五经,乡野杂谈、巧工技术多少都晓得。他自己也在田间地头走过,不会自诩高才,到了泥土地便自觉埋没。因此当接到去工部的调令的时候,林言并没有什么不满。 虽说他这样的去工部,位置还是有些尴尬的。 太年轻——眼看上去就知道没什么实干的经验,却怕又没有甘于苦守的耐性。 但林言实在是给工部的大人们惊喜了。 林言的家在扬州苏州,自己也是洪流里出来的,因此对水利工程有些研究。 他刚过来的时候只被安排些闲事,甚至因着一道宗亲的身份,却好像是‘享清福’来的。 若是换了从前,林言约莫会默不作声先顾好手头事,只等将来叫旁人后知后觉他的才能。 但现在他转了性子,有条不紊处理过闲杂事务,转眼又跟主事的大人打过招呼,翻出未动工的死卷改动。 实干经验是少,但胜在脑子活泛,不拘一格,反而在无可奈何中淌出一条活路。 有人说,该藏锋守拙。 但林言如今才懊悔——从前对白占一个宗亲位置还有歉疚,可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王妃都不觉得什么,他也不必心思太重。 担了这层风险,自然也该拿取好处。他虽年轻,其余大人因此多少还是不敢敷衍搪塞。 且林言并不仗着这个争功,反而自作小辈,倒叫一些原本计较过他的大人心里惭愧。 第114章 进到户部且不足一个月,林言就与另外几位大人一起整理了京郊的好大一片荒芜,正好能收容流民来耕种。 林言念辈分也是今上的子侄,工部尚书报功,少不得特意把他拉出来提一提。 皇上看去是高兴,对着工部尚书也多有勉励。只是他心中作何感想不得明说,毕竟叫林言去工部并不是他的意思。 工部是好,林言性子沉稳,也合适待在那里。 但现在这个当口,吏部、户部、兵部才真是需要新鲜血脉的地方。 皇上想到这里,眼神一冷,又不禁计较起至今不松权柄的父亲。 只是一连串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展开手帕,点点梅花覆盖绣娘的手艺。 也许......他应当给林言点准信?淮安王府的爵位,想来是足够动人心。 林言虽不是武将,但安抚文人,也许反而是歪打正着? 又或许可以叫秦家再多下些力气。 皇上又咳嗽几声,跟随身的大太监吩咐道。 “前些日子秦妃就身子不好,想来家中父母也惦记——你便去传朕的意思,说朕额外准他们入宫陪侍。” 第107章 忧水患疯癫老者 “沈大人,哎呦,这回又是您来?可是辛苦了......” 户部侍郎一出门就见着一道影子,心里暗叫‘倒霉’,但想回头也回不去。 年轻有为,秉性温厚,这样的人若是在自己这里当然是好运。但如果是哪里的老混头派过来的,那可就是‘倒霉催’。 “邓大人,您今日气色倒好。”林言笑吟吟的,做足了晚辈的架子。但邓侍郎可不敢在淮安王的儿子面前做长辈——尤其,这小子还不知道有没有做世子的福分。 心里的主意来回转,但人都到了,不能在外面干瞪眼。邓侍郎面上堆着笑,把林言带回厅堂里面。 户部的其他人正在办差,有几个抬起头,见到林言,立刻把脑袋甩在卷宗文书后面。 “我倒是做了讨人嫌的了......” 林言脸上还乐呵呵的,邓侍郎看一眼,心里猛地打个突—— “这也难怪,恨不能一日三次地过来,到底给诸位大人添麻烦。” 眼前过分年轻的脸上浮现起叫邓侍郎心底发毛的遗憾,他想起户部尚书跟他的抱怨,又看着林言真诚的双眼,干脆狠一狠心,把林言引到另一边。 “沈大人,你我同在朝为官——你又是名儒弟子,该更能体谅我等的难处。”他说到这,不由得深深一叹:“眼见着天就要转暖,这会确实是防备凌汛的时候。你说检查堤坝,自有地方府衙安排。但你说大修大整......” 邓侍郎两手一摊:“户部实在支不开。” “前还有北阆的战事,眼见着又要预备圣上千秋。修整水利从来都是大工程,不是一句话便能决断的。况且这十八、九年,我朝再没出过大的水患。” 巧不巧,十八、九年前恰好是林言那一次——邓侍郎自悔失言,但林言并没在意,反而道:“可今年也是十几年未遇的严寒,积雪且多,又遇乍暖,真要遇上汛期可怎么办?” “这就不是你我要操心的事,自有其他有才能的大人去测算。这事至今没放上来议论,就是没有大修的必要。且你只说扬州一带,传出去,不是显得自己为官偏心么。”邓侍郎见林言不是‘油盐不进’,不禁松一口气,压低声音道:“我与先林大人也曾同朝为官,说这话并不为倚仗资历,只是你年轻,该晓得多做多错的道理——叫你只到户部支银子,就是说这银子支不下来。” 这话说完,邓侍郎却有点不敢看林言。他想这年轻人如此挂心水利水患,应当也有感伤自家身世的成分在。如今被迎头泼了一瓢,不知心里作何感想。 但林言脸上没露出一点失落,他甚至没有一刻静默,只道:“多谢大人指点,那我这次便告辞了。” 心里划过一丝‘这样就走了’的不切实感,也没留意林言说的是‘这次’,邓侍郎看着林言的背影,只顾着庆幸今日不必面对这尊大佛。 眼前刮过来一簇残败了的花——今年暖得太早,骗得花开,这会一点冷风吹过就熬不住,早早枯败下来。 但又怎么能责怪花兴高采烈地请人观赏,只能怨北风顽劣,不知珍惜偏偏要催促花开。 林言朝身后望一望,户部的门衙厅堂里这样热闹,但只跨出一道门槛,立刻就寂静下来。 邓侍郎方才说的话,林言在其他大人那里早也三三两两地听过几遍。 林言确实挂心水利,又担心今年的异样天气。但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也只如邓大人所说的那样,打算要各地官府更谨慎检查堤坝而已。 但有一个不速之客到京城来。 “什么疯老汉?” 黛玉茫然一刻,一时想不起管事媳妇说的是谁。那媳妇咧咧嘴,看上去有些愤愤,又无奈:“就是从前那个......扒了几处荒地就说也是咱们林府的那一位——当时哥儿心好,不跟他计较,后来他那草屋被火烧了,还是咱们府里给他寻的村里住处。” “哦,那他来京城做什么,你们可问了?”黛玉记起来这一位,又想着苏州、京城间隔不短,也不知他是怎么过来。 “问了,他不说,还说要哥儿去见他。”管事媳妇说到这儿,面上更是不满:“跟他好声好气,说大人现不在这儿住,又说给他些吃喝换洗的送他回去——结果这人不要,坐在地上就嚷嚷什么‘水淹’、‘水淹’——门房怕惹事,就先把他拉扯着看管起来。现就来问姑娘的意思,看之后怎么办。” “惹来谁瞧着了么?” “应当没有,他一出声,咱们就立刻把他搀进来了。” 管事媳妇只差把‘人心不足蛇吞象’几个字写在脸上,黛玉思量一会,暗道若真是个纯然疯癫人,也不能够这样准确找到京城的林府。因此笔下一转,墨字流出。 “这一封带去,还是与从前一般处置,叫文墨拿着——至于见不见,只叫他自个拿主意吧。” 那管事媳妇应了,只在心中道姑娘写了这信,哥儿再怎么都会去问一问了。 “姑娘,那人怎么安置?” “先留在外院吧,老人家一路来此也非易事,你叫人先照顾一二,再叫大夫给看一看。”黛玉说到这儿,又嘱咐道:“莫要过于声张。” “哎。”管事媳妇听过吩咐,又说些叫黛玉顾惜身体的话,这才离去。 而与她料想的一般,林言看了黛玉手书,心中便明白是怎么个意思。他也与黛玉有同一份疑惑——真是个疯癫的,怎么千里迢迢找到京城来? 可要见又怎么安排?淮安王府不行,林言信不过——但总不能又把这一个也往师父府里带。 解了林言燃眉之急的是柳湘莲。 他惯是来去无踪,这一段时候不知怎么,却耐着性子窝在京城。听林言打趣,便说他自个犯懒。 他甚至还训养着林言当时委托的那些鸽子,只是几年过去个个是鸽中健将,想来可以圆满迎合传信的初衷。 不过......现在真正的主人柳湘莲只怕舍不得他的这些宝贝飞多远。 林言呡一口茶,看着柳湘莲得意地唤着一只花褐羽毛的‘将军’鸽,听着那‘将军’,却有些不自然。 其实若是劳烦友人,秦向涛和陈谦时比柳湘莲更加合适,林言与他们相识也更久一些。但因为北阆城的事,又听窦止哀说的,林言自己辗转反侧,对于这已经明了立场的朋友一时也是无奈。 就此决裂?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若无其事? 可林言既不能一切以今上为圭臬,挨得近了,只怕还叫他们为难。 这时候倒显出柳湘莲这样闲云侠士的好处,听了林言的请拖,当即便道:“林府里只林姑娘一个,到底不方便。你既然信我,索性便把那老人家请到我这儿来,我家人口不多,传不出什么闲话,一食一饭也不为难。” 林言自然多加感谢,柳湘莲却话锋一转。 “不过,你说是千里来此的老人家,难道是当日我在你苏州府中留住,屋子遭火烧了的那一位?” “正是。” 柳家亦是老宅,柳湘莲不为官,屋舍便也少了修缮。虽不是破败,但主人不久住,难免显得寂寞些。一道风替林言吹开浮在杯子上的茶叶,许久没听见柳湘莲声音,林言有些奇怪。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若是为难,我再做别的打算。” “倒不是为难,只是那会我凑趣,也与你家管事一并去了他那边——你可记得?” “记得。” “便是那会,我听那些农户说他那屋里尽是纸和木头,临了又听他骂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便想着应当不是纯然的疯客。”柳湘莲说到此,禁不住又叹气:“那之后,我还想着再寻访一些。只是他自个也是整日不见人影,一时有人说见他在河堤,一时又不在,我也只好走了。” 第115章 “那倒是更要见见了。” 林言听到‘河堤’,联系到老人在林府说的‘水淹’,没来由的心中一空。 安排了值得信任的住处,老人家也不怎么顽固。那时候日子还冷,老人穿着厚棉衣,身子又瘦,却像是一根枯木上长了一圈绒毛苔藓似的。 “你现在在工部?” 林言还没坐下,那老人就寒恻恻出声。 “是。” “若是早些年,我说不准还能是你的上峰。” 林言闻言,倒有些意外。而老人似乎就是要林言惊讶,见他如此,嘿嘿笑出声。 “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 “老朽姓吴,此时已不是官身,当不得一句尊称。”他说得洒脱,可脸上横生的皱纹拉扯,眉间纹路重,想来几十年间的愁闷也如年轮般一圈圈叠加、存固。 ” 二十年前,我为水利通判,在任扬州一带。” 林言的眼睛缓缓低垂下去。 他记挂开年水事,在工部也记得查阅各处工事与患处。可听到这个敏感的时间,他还是忍不住喉间滚动。 “那年我知会上峰检修,上峰应允,谁知却是各层剥削,到最后也只含糊搪塞。后来决堤,反一股脑推作我监察不严,测算失误!”吴先生愤懑,那截枯木几乎在正当中烧裂了。 “我因此丢官,我那上峰倒是借着我的图事后抢修,步步高升......”吴先生说到这,却反而没什么不平,只是幽幽叹一口气。 “这些年,我每每在那一带徘徊,只怕再出当年之事。赖在你家,说来也是惭愧——一则是自保,二来也是......你这孩子太好欺负。” “但这些年,我也知道你性情,因此才敢到京城找你——我若跟当地说水患,只怕他们将我当个疯子打出去。单是写信,又说不清楚。”吴先生说到这里,端正神色,一时晃神,隐约又现几分对于自己才能的傲慢。 “我当年那图纸只是权宜之计,如今近二十年过去,已经不保无忧。” 第108章 将启程未雨绸缪 “扬州?” 屋里亮堂,西洋琉璃摆件‘叮叮’响着,彩样画片在里面投射着橙色蓝色的光。 ‘菩萨’来自异邦,淮安王世子心里就少了敬畏。他的手指在这处光影里蜷曲着,正扣在天使的眼睛上,那白胖的孩子却在笑话他似的——世子这一段时日瘦得厉害,即便再怎么有心做出‘无愧于心’,日夜的折磨还是消磨他的脾脏。而随着那些问责显露,他更多想到的却不是自保,而是再拖一人入河,人也由此熬得跟水鬼一样。 那一声问询好像是从喉骨间挤出来的,底下人顿一顿,不敢立刻吭声。 “母妃知道吗?” “知道。”那人迟疑一下,又把脑袋卡在肩膀处:“王妃还问,怎么刚从北边回来,这转眼又要往南里去......” 琉璃摆件不转了,世子的手指卡住一截齿轴。他若有所思,又很理解自己的母亲一样,笑道:“母妃总是这样,对着谁出远门——都是这样。” “你也寻出些东西......罢了,我自己去吧,上次忙着没好好送行,这次总要进尽一尽兄弟的本分——” “世子。”他手底下的人见他起身,急促地叫了一声。 “怎么?” “大公子他,这时候并不在府里......” 日子彻底暖下来,冬日的严寒再也不见。从前催开又早败的花被花匠更换,园子里依旧是拥簇热闹的景象。 淮安王世子觉得不忿——他生长二十年的家,在林言这儿好像变作一个可有可无的落脚点。而更令他难受的是他俩同日出生,现今府里却满是好奇林言及冠时会由谁来取字,又取个什么字。 王妃是一如既往般静默的温和,她是真切抚养世子近二十年,因此外界也少了对她的苛责。世子伏在母亲身前,想着林言又要走,心里高兴又期待,只是一点也不敢表露。 温热的手掌停留在他的后脖颈,再向前,就要掐死了。 “母妃,大哥这一回,可真是做了得重用的近臣了。” 他很谨慎地择选着自己的用词,却不知王妃对他的任何一句话都戒备。 手下的这颗头颅直到此时还怀着不安分的思想,王妃漫不经心地抚弄,随时预备要将他打落。 快了——大理寺那边已经查得露头,只等一个恰当的时刻。 耳边听着不诚心的夸赞,王妃心里却也有额外的不满。 虽说这个当口紧查水患是常有的事,可这边眼看着就要动手,言儿怎么又自请去扬州监督? 圣上的旨意已经下来,王妃再如何不愿也无奈。既忧心儿子再去远地,又计较起水患危险,平白添上三重惦念。 而第三件惦念,便是前些日子的那次试探。 对自己的姐姐动心说是荒唐,可想到二者并无血缘,又是相依为命一般长起来,林言的心思便不是那样难以理解。 而王妃已然寻回自己的儿子,对此也不排斥,反而当真预备筹谋,就这么明着跟林言摊开来。 “你如今是声名鹊起,年轻有为,那林小姐与你有多年的情分,旁人再如何也不会难为她去。反倒是你,既然有心,不若紧着办了。”王妃这话却没有藏私,变故不可预期,他俩的年纪又都到了,再拖下去说不好是谁更难办。 “我并无意强娶,此事也请王妃慎言。”林言杯子里的茶,仍是他爱喝的。王妃知道他喜欢什么,之后便没有再更换。只是此时,他这样子倒叫王妃好奇。 “若你无心,当年大可不应王府事,只专心做你的状元郎。可你应了,掺合进这样的大事,我只当你势在必得。” “我如何,从来都不在我一人之意。” “她若许了旁人,你便甘心做个好弟弟,背人上花轿?” “是。” “日后子女绕膝,夫妻情深,你可就是人家口里的舅舅表亲。” 林言顿一下,一时不知怎样接话。王妃见此,暗自叹一口气,温声道:“你若真心,我愿意替你谋划一二。那个孩子我也喜欢,此时没有什么私欲,你不必担心。” “多谢王妃,只是不必。我近来繁忙,还请王妃勿要再作主张。”林言抬头,正色道:“另请王妃还记得从前应诺,若是有什么不妥,千万看顾于林家姑娘。” 他近来确实繁忙。 林言不会因为几句言语就轻信水患大事,一面在工部里预备,一面又请傅正帮忙翻查当年案宗。 当年的水灾牵连甚广,吴先生是因此事获罪免职,调查起来倒也容易。 傅正乍听林言问起还有些惊讶,可是这些年他与林言也多了交情,因此不计较予他便利。 “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你刚从北阆回来,怎么又请命巡查去了?”傅正对淮安王妃的一些所为心存忌惮,但对于林言,联系自己的长子,却也高兴他能够寻祖归宗。 林言想傅大人是不晓得他与王妃的交易,因此听傅正念叨,只偶尔回几个囫囵句子,手头仍专心看着当年的卷宗。 当年那一带的主官姓甄啊...... 林言想起那位与宝玉生的一模一样的甄宝玉,暗想也不知是不是一笔写下来的‘甄’字。 傅正没留意林言走神,只还继续着方才的话题。 “王妃虽说是听了稳婆的话才知晓胎记,查得换子。可见如今这般惦记你,倒叫人多感慨几句。 林言听着前面的句子还没什么大的反应,只轻飘飘应声声。他知道稳婆出现的时机,虽说王妃并没有叫他多插手这件事,但想来也借他耳后的胎记再加一层佐证...... 看来王妃对傅大人说的话是半真半假,只是原以为傅大人早与王妃结盟,如今看来却也是半路来的关系。 可是傅正后面一句感慨却叫林言动作一顿,一丝违和萦绕在心。 “若不是王妃告诉我胎记位置,我又偶然见到你,说不得你现在还是林家的子弟。” ——王妃若是事后才拿他的胎记做文章,那亲眼见他之前,又怎么会跟傅正提起胎记的位置? 手里的卷宗看过,其中只有一人姓吴,林言看得很仔细。 只是读罢这份旧案,他也没有急着离去。 “大人,当年那稳婆,如今是不是还关押在牢里?” 若说淮安王世子给过林言什么好处,那就是教会林言不要只顾着一条路闷头前进。那会眼睛瞎着,心却是前所未有的明澈。 为官不好经商,但还不准有些田庄铺子么? 林言很早在留心当铺时就知道生意场的情形,想着自己今后要为官,使人打点更是千百万的谨慎。这份谨慎做了好铺垫,这些年很是培养些得用的人手——尤其林言结识柳 湘莲以后,又知道三教九流中的厉害,更是将此间作一件正事,如今很容易便能听些消息,寻得些便利。 连带国子监里也是这般。 第116章 林言当年在国子监中人缘就不错,同窗中许多都已经步入官场,到了现今,也很乐意多与他往来。斐自山脾气不好,但他的徒弟却是一等一的和气。国子监中有老先生犯别扭,可到底不好指责一张笑脸,又受用这份客气尊敬,大多也卖他几分薄面。 且文人少不得一些傲性,心里看中,就不介意他究竟姓‘林’还是‘沈’。 嘱咐自己的人手,也额外叮嘱陶安。林言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期待筹谋无用,虽然这样的话只是想想都带着矫揉造作的味道。 按理说这会正好大展拳脚,为主谋划。但林言先遭一冷,这会也不肯立刻改抱别家。 且时局敏感,正好蛰伏以待后来。 林言唯独不放心的便是荣国府里。 淮安王妃是提醒了他,他俩的事——黛玉和林言自己心知肚明,外人可与此不相干。落在他们眼中,少不得就是林姑娘未嫁,长公子未娶。 这是两件好事,也是两处为难。 只是林言真切只给自己挣一个位置,成不成的,只要黛玉一句首肯。如今不知黛玉心中作何想法,但知道她至少无意于宝玉,于是便先紧着防备一二。 算一算,贾府的大小姐封妃也很有一段时间。 淮安王妃仍时常进宫里陪伴太后,虽有心打探,可深宫寂静,这位贾妃是缄默中的缄默。自己是花,却生做了影子一样,也是惹人怜叹的。 尤其......皇上身子向来不好,只怕将来也指望不上什么一子半女。 王妃那隐晦的神情还未散,朱红的宫门已在眼前打开。 林言做了皇帝的子侄,来往皇宫内外便更方便些。他这一段时日做了‘惫懒’的臣子,皇上繁忙,也不多与他闲谈。 照例说些场面话,叙些关怀。因为最近看林言隐约与这边疏远,于是又加上真心诚意的提点试探。 林言声声应,早晓得在皇上忙着和太上皇周旋,已经没有心力在这场不知是否会到来的危机里给他帮助,甚至隐约有些责怪林言怎么在这样的当口离开京城。 林言领悟到这层意思,后牙磕绊一下,只把头埋得更低——高位上的皇帝看不到他的眼睛。 不愿赌,也不能赌。 京城里的宗亲不熟悉扬州,但林言是从扬州来的京城。那里是他们的家,那里的路他们也曾走过。 更何况还有黎民百姓,十九年前的水灾够辛苦,不需要再多加一层惨痛。 因此即便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能不寻求真切的稳妥。 皇上许了林言去,但说到底算不上支持,心底也并不信真切就会河堤崩。他对这个半路冒出来的侄儿有别的用处,尤其最近傅正对于世子的彻查接近尾声,皇上还盼着林言能在其中发挥作用。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再多说什么。 林言早在北阆一事中知觉自己的天真,这会也不觉得失落。自御书房中出来,看着这四角天空,想原来住在这里的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么? 御书房的地砖生硬漆冷,隔着几层衣衫也怼痛了膝骨。 回程时为他引路的似乎换了一人,林言没声张,在一路冷清中到了宫门外更僻静的无人处。 “大人,此物您或许有用。” 又一人出来,奉上一个一臂长的匣子。攀金龙纹趴在黑漆木,桀骜中带着肃杀的气息。 它在林言的眼前被包裹起来,像是最平庸的一样物品,即将跟着林言离开京城。 第109章 沉舟侧不安心绪 贾政的书房中新添一副墨宝,乃是一位已搁笔多年的大家再书。贾政从来爱惜这笔力孤傲刚劲,又因是侄子孝敬,于是更添一份自得。 “赶巧得了,想着您爱好风雅,因此特意送来品赏。”贾琏恭恭敬敬立在一侧,贾政还赏着那墨宝,闻言难得笑一回侄儿。 “就这样巧了?” “是侄儿我愚钝,瞒不住您慧眼。”贾琏故作为难,强笑道:“只是因着眼见三妹妹生辰,二妹妹又将得夫婿,便是旁的妹妹也日渐大了。那日是老太太提起,我便有心想请林妹妹来——便是大公子,不也有儿时的情分......” “这可不好胡乱攀扯去。”贾政再不问俗务,这会也晓得贾琏的来意。从前他与林言同在工部,旁人见着,自然觉得他们该更熟络。 同僚对林言评价倒好,贾政自己思量,想着多因他本身不算无能,平时也不倚仗王府声势。这种情况下他再提旧日情分却好像存心攀扯什么,落了长辈的风骨。贾政不肯,且说实在的,他与林言的相处也实在不似贾琏期待的那般密切。 尤其他此时又改放江西粮道,今次不过回来探亲。赶在这个当口巴巴凑过去,落在别人嘴里恐怕又落下乘。 贾琏也晓得这般,只是他一时也没别的地方找去。林黛玉离了荣国府,他们跟林言的关系便更不紧密。空叫这尊贵人疏离实在可气,然而改换当年,谁又预见他有这样大的奇遇? 他们家也有宫里的皇妃,若是得宜,求一道赐婚也生喜气。可惜贾妃却眼见着有心要把宝玉与薛家的姑娘凑一起! ——不是说薛姑娘有什么不好,只是这些年在一旁看着,薛家的产业早已经...... 一层一层皮剥落,繁茂树剩个半死白芯。再拖上个呆霸王做舅兄,说出来可算不得福气。 贾琏这样想着,全不记得其中也有他自家的手笔。恍惚中见那墨字做了勒绳,漂浮着逼迫过来。他因此倒抽一口凉气,头骨开裂一样疼着。可再定睛一看,那虚浮的墨字又寂寂蛰伏回纸页里。 想来是近日事情赶急,这白日里也发了梦魇。 贾琏颇不自在地将这一幻觉丢开,又专心思量怎么再与淮安王府多攀交关系。 这会头疼的并不只有贾琏。 年年开春都要河道收紧,当地府衙上心,朝廷为表重视,也会派遣官员各地查询。每一年的接待都是大阵仗,尤其扬州富庶,少不得付出些孝敬。 今年来扬州一带的却是熟悉人,昔年盐科林老爷家的公子,如今却换了王爷家的门庭。 但山头拜过不好倾倒,这位公子虽已改姓,但眼见着就是对这边有感情。 负责接待的官员喜不自禁又为难,想着得什么意趣才能叫这来历惊奇的大人满意。 他们这里尚且算是美好的烦恼,但也有人家中是全然忧虑。 吴先生这一次当然要一起去,可因为此事还涉及些官场倾轧,林言担心有人警惕,早早便使快船送他先行。治水也如作文,各人有各人的术路,林言本欲遮掩一二,吴先生倒是看得很开。 “他们若担心我这‘鬼’叫门,你拿不拿那图纸,他们都是心里不安。” 但作古的鬼和原处起尸可不一样。 林言问过吴先生当年茅屋起火是不是意外,吴先生笑了一声,说火从天上来。 他应了吴先生的笑,待他走后才另外作旁的安排。胸襟坦荡自然好,但也不能赤手空拳,白白被人算计——尤其手中有玄铁,就这样还叫人杀了,一时也说不得怜惜。 林言出京前安排好一切,但唯独黛玉那里,他这一回竟没去。 他唯一寄去的是回淮安王府后才额外置办的房契与田产等事务的凭据。 船在水面上稳重地挪动,杯中茶水似一面向四方倾倒的假水镜,没有涟漪,又映照不出活人的形影。林言打开屋里的窗透气,正看到一艘小舟作了水里的白肚鱼。贴着大船的船身,灵活地在波纹里穿行。 舟......济舟,镜子里浮现的是多年的友人,只是与往日不同,这时却是沉甸甸的心 绪。 秦向涛不是林言去拜访的,他是自己递了帖子来到淮安王府中。 “你近来太忙,我与谦时聚过几次,唯独叫不出你。”秦向涛的眼睛定定注视着林言,他依旧好穿颜色热烈的衣袍,这会却坠着晦涩的暗。 他从来不适合试探。 林言的心也一点点坠落下去。 “我只问你一句,你还记不记得旧日的友谊?” “我记得。” 长风过,淮安王府微妙的静谧凝滞。不久之前,秦向涛还挂心王妃对林言如何,可在此时,林言在他眼中恍惚已经做了半个敌。 秦家是有一位皇子的,而太上皇必不会属意。 秦向涛不觉得林言做了墙头草,恰是作为朋友,他比敏锐的父兄更早地觉察到林言的变化,也知晓变化的原因——但他仍然存下侥幸。 “我记得——”林言别过头,北阆的雪还凝固在眼睫上,他为友人这时候的好意感到酸涩——秦向涛疑心,但并没有告知父亲。所以皇上才没有更多怀疑,甚至在此事上允许林言主理。 他还存着叫林言回来效力的心,是秦向涛无形间为他推迟一场危机。 “那你何必……”记忆里,秦向涛的笑从来没有这样勉强过。但他还是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第117章 小节吗?向涛不爱读书,这个句子用得不太确切。至少......那北阆的将士与百姓,不应当这样被迫成为大事业中的‘小节’。 船体遭了一处磕碰,林言回神。那艘小舟倾翻在岸边,船夫湿着衣裳立在一旁,觉察到注视,于是定定朝着林言看过来。 林言想起那一天只听秦向涛说话,却忘了问秦向涛还记不记得他自己的志愿——驰骋沙场,庇护百姓,自安一方天。 每个人自有自己的路要走,结识十几年,一朝分别,到底留下不甘。偏今上多病,太上皇老迈,说不上谁是保家立身的正途。林言不好给出什么忠告谏言,秦向涛也劝不得他转念,彼此最后都是默默然。 这一场侧翻没留得大船的驻留,破开的水波把小舟推得更远。 但林言的思绪还被牵扯在其间。 水在下,梦里却在眼前。又或许那不是梦境,而是一份不详的预告。 漫天的水压倒,任从前屋舍巷道,这会通通不见。 空留茫茫一片。 不早不晚,偏偏在将启程时铺开来。 曾经梦里的园景落作现实的大观园,假使这一次也当应验,那么他不管付出什么,都要把堤坝保下来。 渐幽邃的目光落在一裹着清布的匣子上,船再一磕碰,便到了扬州的地界。 只是巡查在水,下了船,却是地上的珍馐把前路遮掩。 第110章 听谶语或死或生 眼下还只是开春,一场雨落却带着酷暑里的粘腻。衣裳昨日洗净,这会未干,反又把布料里面的香气逼出来——吊在一起,像是一排没收拾的鬼。 莺儿嗅一嗅自己的手腕,末了才知觉这香是从她家姑娘身上溢散出来的。隐秘地从袖口里钻出来,藤蔓般缠着手臂向上盘旋。细致修齐的鬓角勾勒出半边侧脸,依旧是端方大气,这时却像是从后面的灰调子的墙里挖出来的青白。 “姑娘......”她怯怯念一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不敢与姑娘说话。可她又想起另一番叮嘱,狠下心,还是低声道:“咱们今天还要去林府吗?” 宝钗原本一直没什么表情,听到这儿,却露了笑脸出来。 “做什么不去?也递了拜贴,人家早先便预备迎接——这会轻易食言,不是又加一层难堪?也叫人家白白忙乱。” “可是......” “妈一贯的好心眼,虽那般说着,但真往林府里去也不会拦。且我又不是什么尊贵人,缺了我,难道哥哥那玩闹的桌子就起不开?”宝钗的步子先快又慢,脱离屋檐的一层阴影,青白里便透出点红晕。可她又笑着,把那点活泛气遮掩着揉散:“走吧,别叫人家等着。” 莺儿于是不再说话,侍奉着宝钗上去马车。一路上遇着什么打量且不吭声,再不复先前的顽泼姿态。 宝钗也未言语,直到车子前行,眼中才隐隐露出几分灰黯来。 赌桌上有三者不少——庄家、赌客和筹码。庄家心黑,赌客心大,唯独筹码不得趣,被强扯着上了牌桌还遭人笑话。 这许多年的节俭,没什么花儿朵儿的照样不能给哥哥多添上几盏彩头。反而是那些泥人偶、九连环、玲珑球类的小玩意,在这时却做了对她的指摘。 不过她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她的哥哥手气不佳,她身边的婆子倒是有能耐,能做庄家收别人家的筹码...... 风把车帘布打起来,外面的街上有个瞎子在给人算命。他那招牌布幡动也不动,原来这只是车行驶时带起来的风。 宝钗忽然期望能听到其中的一字半句,哪怕是‘将有后福’这种用惯了的吉利话。 林府花园里的书房修建好后便常用,现今府中只有黛玉一个姑娘做主,她的客人便可以摆脱‘闲话’的用词,‘书房’也不单是男人商谈正事的别称。 但林黛玉的书房是早就修缮好的,并不是林言走了才启用。 只是这一日,书房的主人却时时发怔。 外面的窗便对着池,池面风来,吹动桌上摊开的书。 书页上墨字聚拢,各生爪牙,撕扯着将人拖入更早的幻境中。 黛玉不是第一次进到太虚幻境—— 前面的一二次梦,混沌黯淡,像是志怪奇谈中的鬼屋。里面的盛景落作现实中的省亲别院,其中的渐渐隐没的嬉笑还留在耳中。 林言是事外人,游离客。 这件事再也不是黛玉的揣测,而是明讲的警醒。 ‘事外之人偎不近,读不通,听不见,望不得’——这是说林言,因此他虽误入,却见不得其中任何一人的面,只得一处死的宅院。 而后一句‘司中人当远离,不可沾’,黛玉当时不知机,解不切。却真是凡尘遮掩,后知后觉到下阕。 ‘最可恨命里无因,留果作苦,彼处青竹残’——说的便是他们的这段尘缘。 那梦里的馆舍囚了她的身形,也要驱赶事外人离开。可黛玉当时不解,林言此时不愿。 原本读过的册子乱了形,那几首词也不停轮转。警幻仙姑蹙眉看着,只道金钗也动了他念。 她似觉无奈,抬眼又向黛玉看来。 眼前的仙家离远,耳边的调子却未停歇。 “子虚公,归子虚 揽辔死,揽辔生 求得水云身自在,封王拜相也虚名。” 叮—— 不知何处惊鸟铃响,未见有没有震落飞鸟,却实在叫黛玉心中一拧。然而她面上没有异样,只吩咐着依旧将客人引到书房。 书翻过,读得多么熟稔,这时却怕错。 仙家不打诳语,却好打哑迷。揽辔的典故不多,却也有那么两个...... 一个是袁盎揽辔,劝谏君王。 一个是范滂揽辔,治乱清邦。 可是哪个死,哪个生? 远方的惊鸟铃频频作响。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最初知晓林言归了淮安王府,既恼他就这般舍下前生,又叹他全将后路交托。三分怒气三分怜,隐下四分,从未与他人讲说。 可似乎连黛玉自己也不晓得这四分隐没,直把三分作六分,变作十二分不可再日日相伴的失落。 另得一相伴人,黛玉竟没有想过。 她也从未想过,若是他二人就真切在世间做了生死的诀别...... 这是不能够的,他们在一起相伴着已经二十年。黛玉长几个月,涵盖的不只有林言一人的命途。 他在襁褓中便来了林府,值此今生,林黛玉对林言的喜爱和期待,总是要更久几 个月的。 繁乱的惊鸟铃的声音不知何时止息,黛玉听到雪雁说薛姑娘来了,方将桌上的书合住。 ...... “沈大人,这孤本可不好得。” 确实不好得,相传原本流失,连师父的书房里都只是传世的抄录。眼前这一册残本上盖着古久的印章,纸页如手绢般柔。 “赵大人有心,只是无功不受禄。” 俸禄?贿赂! 却怕朝廷原本拨下的用于检修堤坝的钱款也有一部分落作这半册书。 林言将书推回去,眼前的官员笑容却更甚,又开始说些门生故旧。 倒是庆幸师父脾气太差,又不曾广收门徒,不然这会林言又要多几个‘也算是’的师弟师兄。 但林言并没有许多时间再与人话玄机。 “赵大人为一方父母官,当知民生艰苦。水患之事从来紧要,在此时冰河开动,更该再检查修整一重。” “沈大人实在为难下官了——”笑脸变了苦脸,赵大人长长叹息一声,好像有些责怪林言年轻,还是不懂得官场上的规则。 “大人说‘检查’,春风未至的时候便已经检修。又有专门的大人评估,并没有决堤的可能——下官不敢自称贤能,但为官一方,怎么不知维护百姓?”他一面说着,一面摇头,墙上的影子像枯瘦老头倒个儿,驼起的脊背却在腰处。 “大人说要‘修整’,自然也是有备无患的好意。但是......但是,账上实在......” 林言几乎绷不住发笑,又恨这些人竟真的拿他当愣头青糊弄。莫说他提前看过户部对此的拨款,单说这些年来这一代的富庶——按照图纸加固整座堤坝完全足够。 全然的加固,再修建其他引洪的水沟。吴先生来到后又到堤坝上看过,他告诉林言现如今的‘固堤’只是草率应付。而林言早也派人到上游看过,回禀说那里的冰河很快就要完全解冻。 眼前的这些人不过是心存侥幸,又因府衙不会被淹住而有恃无恐。 拨下来银钱是近几个月的事,他们即便贪墨了去,也不会在这个当口立刻取用。 他们还需要渡过凌汛的时机,借着‘固堤’做个昂贵的假账目。 但还剩余下多少时间并不好预估...... 可能是一场风来,可能是一阵雨后。连吴先生在这一代流连几十年都说不准到底什么时候会有异动,只能说‘旦夕间’。 第118章 林言正想着,忽然听到那官员有些犹豫的声音。 “沈大人,下官有一事......” 眼睛看过去,赵大人不自觉一抖。他一向觉得这年轻人眼珠太黑,在这地方更不见个光口。 只是到底年长,不愿意在年轻人跟前露怯。赵大人咳嗽一声,笑道:“大人这次拿出来的工图倒是稳妥,果真是连中三元的人物。” 他能看出来吴先生的画图,林言将此人更记一重,知道他大约也是当年相关人物。 吴先生的存在不是秘密,只是这些年没被杀了灭口,倒是幸好他装疯卖傻许多年,后来到苏州又被林言收留。 冥冥之中。 宽容一个疯癫无礼的老头,却将要挽救二十年后的又一场洪流。 他竟然已经在这人间走过二十年了。 林言有一刹那的怔愣。 二十年前,他被一场洪灾送到扬州。 二十年后,他又因为预言的洪灾回来。 他们赌千万分之九的可能,林言要千万分之一的稳妥。 眼前肥硕的官员还说着似是而非的提点,堆着笑的白胖的脸上扑出一股油腻的暖风。 外面的风倒冷,只是水一样,又像是梦里排山倒海而来到洪流。 这里存下太多太多的东西,他的前生,他的父母,他此生唯一的爱与私欲全都在这里与他连结。 他曾经许下承诺,说要做‘只要想到林言,就不敢欺负林黛玉’的大官。 他全都记得。 他会阻止这场二十年后的洪灾。 窗外的风似水一层层拍过来,林言微微垂下眼睛,听着自己隆隆的心声。 他会回去。 他会回到京城。 继续做她的弟弟,或者得到一份殊荣。 这些都没有关系,他们还会有很长的将来,很长的一生。 孤勇不畏死,留得青史书。 他还要回去见她。 他要活。 第111章 惊雷落一家之难 “陛下安泰。” 这一声太怪异——因为说话的是君,安泰的人却禅位。只是棋局纠缠,执棋的一个病,一个老,说不清谁占便宜。 皇上‘哼哼’笑起来。 “儿臣懵懂,还需父皇指点迷津。” “所谓帝王,一旦服软,再往后可就惯落下乘。”太上皇并不理会皇上的手指间还捏着一颗棋子,只自顾自把下到一半的棋局推开:“这一点上,你不如你四哥。” “那却是可惜,父皇这样的夸奖,四哥活着的时候只怕是没听过的。” “他还有些心气,在尘埃落定后犹有不甘之心。这一份勇气值得赞许,却不该起分立之意。”太上皇神情未变,并不理会儿子话里的阴阳怪气。他甚至探过身子,仔细观察皇上的眼睛:“不过,这也是你的好处。” 外面的光影未变,皇上的脸上却一阵青白红黄的交接。他的喉间仍留着旧咳,这会不肯示弱,胸腔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秦将军是位晓勇的将领,这会却也被迷了心。只是你不该连北地也用他,即便成功,将来尾大不掉也是耗损你的心气。” 太上皇似乎已经习惯了皇上的病弱,这正是他口中皇上的‘好处’。一个体弱多病的皇帝即便登基也无力夺权,他需要更久远的时间培养令自己得意的储君,并为那储君择选恰当的辅臣。 但是很显然,最文弱的儿子也会被冠冕迷住眼睛。 幸好他还要别的人选...... 棋盘的格子里,最后落下的一枚黑玉棋子流转着室外的光辉。太上皇看了一眼,在心中计算着可能的成败。 他沉思太久,没留意到皇上的眼中划过一丝怨毒。对面的人又咳嗽起来,脊柱顿颤,上身几乎也顺应着一节一节坍塌下去。 “劳父皇关心——只是再如何功高,臣子依旧只是臣子。” “一面用,一面又轻视?”太上皇笑一声,难得郑重地看向皇帝:“这世上动人心的不只有钱帛权位。” “儿臣受教。” 皇上显然没有听懂太上皇话里的意思,漫不经心应和一句,又挪过方才推开的棋局。太上皇也没有继续点拨的好意——虽说‘仁不从政’,但对方阵营里的新鲜种子因为一句‘不仁’而离实在有趣——现下只看那小子有没有‘当断则断’的勇气。 安然自若地看着对岸一派茫然无知,这是独属于上位者的乐趣。而如果有贤臣弃暗投明,那更是喜上加喜。 连中三元的才子,更难得性子踏实。唯一可惜的是林言年轻,与自己做不成一世的明君贤臣。 太上皇也没有把握说林言一定会拐到自己的这一边,但因为这次请旨南下,倒也给了他一个机会...... 宫里不存在啼鸣不够悦耳的鸟雀, 更何况此厢对坐的两人是世间数一数二的尊贵。皇上看着无从下手的黑龙堵路,一声叹息后,一枚白子被攥在掌心。 “傅大人呈上来的奏章,父皇看过吗?” 太上皇点点头,皇上却不死心似的,追问道:“老太妃新丧,这时便罚,怕是寒了老臣的心?” “奇也怪哉。”太上皇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他掀起眼皮,上下打量着皇帝:“你登基时短,却很会体谅‘老’臣。” “父皇——”皇上有些气急败坏似的,胸膛剧烈起伏一下,又长久地停歇下去。而太上皇并不理会他的心绪,反而若有所思似的道:“卖官鬻爵、私藏罪帐、亏空公款——工部的几次申请批不下银钱,河堤修不得,世家的儿孙倒披红挂彩。” 皇上原还只定定看着太上皇,冷不丁听到‘河堤’一词,不禁顿住。 林言南下,为的正是河堤之事——可是父皇怎么单提起此事? 对面催促落子,白子降,那黑玉棋子盘踞而成的黑龙却在皇上眼中作了新的漩涡,安静地就要将他也拖拽进去,偏又被白子点睛,沉沉凝望着棋盘之外。 车马水路,不知哪个更迅速。但人心却似生了翅膀,忽然之间周遭内外都有了新的猜嫌——只好笑因是林言拿出吴先生的工图,便有人疑心他使计来诈,修堤是假,实则为到这边搜罗消息,再把他们一网打尽。 原本修整堤坝的事便不顺利,如今又牵扯上这样的罪状。林言一时分辩不得,更气恼竟真有人秉承着‘宁可信其有’,在他面前做尽三不知的样子。 气恼之余,林言也觉奇怪。他不是第一日抵达,也不是第一次显现与吴先生的关联——可怎么忽然之间就生出这样的波澜? 这是京城中出了风波?还是不知觉间要有风来? 可是京城中的留手暂且没有动向,若是出了大事,即便他们慢了,邸报也该传来。 且冷眼见着那些人震颤,更像是地动前鼠蚁胆寒。 林言对这一应事只作不知,只暗中使人催促京中继续深探。 他们是在这忽然间急乱阵脚,草木皆兵,又不肯担一丁点风险——这又与在修堤上的态度截然相反,林言在一旁看着,齿冷之余,更决心一定阻止水患成灾。 愿意相助的官员自然也有,只是每个节点又有各自不通的症结。若当真只求迅速,在这时转向太上皇求援确实是一剂良方。但这不是非左即右的时机,窦师兄虽说半是做保,可一旦转向,曾经的利处顷刻间便成了错处。 而且他不在京城,可能代他受过的是谁,林言再清楚不过。 若是时间还长,他会慢慢脱离皇上的手眼——投向太上皇或者干脆做个孤臣,但他总在那里,一些苦头总还说得过去。 但吴先生的消息连带那不吉祥的梦境打断了这一切的筹谋,林言只能暂且搁置原本的谋划,先来到这里。 若是真的到了那一刻...... 林言的手攥紧又松开,曾经指甲抠下的月牙般的伤痕还留着浅浅的白。 那缕白做了握不住的飞烟,香炉里升腾起,又被池面来风吹散。 黛玉临窗静望池面,那窗前拢的细网纱是林言生的巧思——半拂着窗子过去,不遮掩外面景观,屋内也不见飞虫蝇蚤惹人心烦。 只是望着那飘摇着的纱网,本来宁静的心湖却乱。 这一年的冬天太短暂,花开得早,却说不上是顶好的兆头。如今几枝残败,即便旁人有心相救也拗不过时令节气,终是要自己定心。 过往与姊妹间的相处还存在心里,又记着初来京城,被外祖母拢在膝上只觉可亲。可这样的美好也只如这初春里被诈开的百花,盛烈过一阵后便无可奈何地委顿下去,只面对这寒凉战战兢兢。 他们仍然常叫她回去。 只是其中多少分意思是因为想念,黛玉心中只余下冷清。 佛奴能带来极大的助力。 在所有人眼中,林言归了王府,对她、对荣宁二府都是想也想不到的好事。 于是便推着想要更高一层的富贵,可想让佛奴做世子的人并不顾惜他的性命。他们只是幻想假若广厦将倾有神助,只盼着一朝危难,高头大马便带来赦免的旨意。 第119章 从南边回来的人又带来隐隐波动的消息。黛玉挂心林言,更怕那不详的谶语。 揽辔,是死是生,她还没能揭开这份迷因。 可现今也不能叫她枯坐解谜——这些日子,淮安王妃仍时常邀她到王府里去。只是与从前温和的看顾不同,这样的时候,她却带了全然的提点之心。 黛玉知道,王妃定然看出佛奴的心思,不然不会这样仔细周全地与她指点当今。 这也是一份好处,映照在凡人身上的话语总要在凡间才能理清头绪。 可黛玉有时听着王妃说话,却总是禁不住望见那白瓷样的脸庞上也嵌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只是她本就肤白,那眼睛黑得便显得很合理。 林言与母亲相处的时间太少,他并不全然知晓母子间相对该是怎样的心情。但黛玉早慧,天公不仁,虽只舍与她六年光景,她仍然能了解一位母亲的心。 在黛玉面前,林言极少隐瞒心绪。因此黛玉知道他与王妃更像是合谋者的情谊。可是这些时候他去北地,又南下,讨茶方备暖衣,王妃又像极了一位失而复得的母亲。 她矛盾亦不解,但在这一刻,恰是王妃过分的不掺杂私欲,才叫黛玉意识到无论是她还是佛奴,在这世上徘徊二十年后,留下的依旧只是他们自己。 这似乎应当高兴,看似离去的人依旧与她最亲近。可这一刻念头落地,黛玉感受到的唯有伤心。 她便是要将佛奴的一份也一并疼过去。 好吧,等他回来,等他平安回来—— 黛玉在心里默默念着,只道纵然仙家定了命数,世间也还流传着人定胜天的传奇。 天翁这时不作聋,不知是否对这一份念头一笑而过,催促雷公往凡间降下一道惊雷震慑。 但不知这一道惊雷是否劈开人间腐木,林言却终于知晓前些日子里那些人隐约胆战的原因。 一夜之间,甄家获罪,累世之家转眼间四分五裂。 第112章 漫谈心何人渡苦 “可是姨母身子不舒坦?”宝钗动作一顿,与那婆子笑道:“每日辛苦劳神,这会乏了,实在也该好好歇歇。” “我的好姑娘诶——”这婆子眼睛过大,像是乡里庙中草草塑造的跟随小侍。有心做个精明干练的扮相,但心中懒怠,看去反而不精神。她还不如眼睛小点,得几分老鼠样的精明。也好过这会故作谨慎,更叫人看出她存心卖弄自己有多么灵通的消息。 宝钗在荣国府日久,对这里丫鬟婆子的性子门清。但这会不动声色,只道:“这几日少见你到这边来,莺儿上回还说心里惦记。” “姑娘您不嫌弃,下回还上您那儿讨茶吃。”婆子‘哼哼嗤嗤’笑起来,旋即将声音压得更低。 “是宁府那边奶奶身边的丫头说的——甄家落了罪,这会已经抄没家私,要押进京治罪来了。” “原是如此,既然有旁的客,那这会到上房去实在是添忙乱了。”宝钗有意不接那婆子的话,那婆子果然禁不住激将,急急道:“姑娘还不知道呢,是甄家的几个婆妇过来,急里急慌的,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无关什么,想来都是担心。”宝钗将此事存在心里,又笑道:“劳你提早告诉我,不然我凑到跟前只怕还惹烦厌。你原先也时常各处交好,到我院里,想来即便我不在,你也能自己领茶去。” “怨不得都说宝姑娘为人和气大方——”婆子听到这里,更是喜笑颜开,连连赞道:“不知将来落到哪府里得您的福气。” 宝钗原没什么,听到后面一句却不禁一僵硬。又与婆子闲懒说上几句,方折返回自己房里。 “你往林府里去,只说这几日得闲,又要去扰林妹妹清净。” 莺儿不敢不应,可多看几眼宝钗,还是忍不住道:“姑娘,现今在贾府里——” “随他们说去。”宝钗背对着,只将眼睛钉在那晦暗的紫的幕帘上。她已然厌倦了这样的色彩,更悲哀妈妈每年换相同的料子,再听人家说‘不张扬’的单薄称赞。她们家住在这里已经几年年,听着传着各位姑娘可能的婚配,她却是空做了吊起的衣衫。 妈妈盼望亲上加亲,哥哥还要荣府救急。那贾宝玉闹着说只情愿林妹妹,府里人也自觉见过探花的女儿,状元的姐姐——更希望借此攀扯恐怕要做王爷的姻亲。 车轮滚起尘埃,街边算命的瞎子也看不见踪迹。宝钗攥紧手掌,直把袖口的团枝拧作水纹。 她是听不得神仙口谕,却也不甘心就这样在‘后福’之前被拖进泥潭里! 黛玉没想到宝钗会这样快就再次过来。 从前在荣国府里,人人多夸奖她端庄得体,处事大气。可在这一处书房中,宝钗却做了诚实的伤叹。 黛玉自觉与宝钗有些相处,但因后离了贾府中,那一点时间便不至交心深谈的程度。然冷不防瞧了泪眼,看去却是比素日的笑颜还要真切。又同为女儿家,更知晓彼此困苦,本心 不是石头心肠,哪有不好生接待的呢? “你是来得巧,这壶茶正等着你,直待你来了才正好喝。” 宝钗闻言亦笑,在另一侧榻上坐了,也一并去往窗外的水池。 “只你不嫌我来得多,又占了你这书房的位置罢了。” “索性这儿现就我一人,权当与你匀一份清静的地儿。” “你也晓得我那处不清静呢?”宝钗笑起来,手里端着的茶盏竟有些洒泼。她很小心地拿帕子蘸去水渍,正色道:“甄家被抄了,你知道么?” 黛玉早得了消息,之后底下铺子里的人也悄悄说着甄家的一些东西恐怕要在外面流露。宝钗这会提起甄家,她心中一动,道:“莫非——” “嗯。”帕子的一角湿了,晕染成更深的杏子色。宝钗倒意外黛玉竟知道甄家获罪一事,只是转念一想,心说她在外面,林言又不避讳,只怕消息还更灵通些。 “是贾府的婆子私底下计较,说甄家来了人——”她说到这里幽幽一叹,颇自嘲道:“我家做些物什上的买卖,我能想到的也不过是这档子事。” “哎,好好说着,做什么又自薄自叹?照你这般说,我家也不过是识几个字的,是连这一层都想不得了。” 宝钗听出黛玉宽抚之意,她从来是要稳妥、要顾应人的,这会听得软语安抚却是鼻尖狠狠一酸。 “原先在府中,只道你是个多心人。只恨这时离得远了,说得反多,才觉是七窍玲珑的心肝。” “人家好心宽慰你,偏你说话还要刺一句——下次不许上我家来。” 宝钗禁不住笑一声,方才的自伤之意尽数散去。 而也是她这一语,叫黛玉知晓甄家家私的去处——只是贾府中...... 她这般思量着,又听宝钗道。 “前些日子的胡闹事,你......”宝钗虽张了口,真要说起那会抄检却拾不得用词。她虽在那日后便离了大观园,与母亲又回贾府中原先的处所——可这样的风波中,到底没谁能真切独善其身。 一汪水流葬花魂,一场风来却是要尽数从枝头打落下去。 这是丑事,按说该捂眼束口遮耳,旁人不说不看不闻。但荣府里的下人并没有这样的自觉,黛玉人在外面,但凡说起都是一层叹息。她自晓得那其中是怎样的光景,可只为外孙女,这许多年下来都劝不得,偎不近,使人不禁疑心世事当真有天定。 而宝钗那时正在大观园中,黛玉虽不知具体情形,现在由宝钗自家讲来,更多只觉是添一层悲愤。 “我不好自己说话,顶上还有妈妈哥哥做主意。原说你出了那边,边上又有个能干的兄弟,将来倒好自己决断。”宝钗这会说着还笑,只是紧接着又皱起眉头道:“你也知道我哥哥不牢靠,那边瞧着他往后也没有什么主意,自然也半歇了心思——可你,林妹妹,府里这样的情形,纵使我不说私底下的盼望,你也该知道些。” 她见黛玉没说话,轻声道:“公子他现今不在门庭,推说去淮安王府也不是正经的亲戚。林妹妹,你勿要怪我,只是老太太那边......你还是自己早做打算。” 宝钗难得说这样的话,黛玉只觉脸上叫冷风扑来,立时晓得贾府中只怕又生出新的琐碎言语。 眼见着对上一双含了水的瞳眸,宝钗喉间一梗,别过脸,复又扭转过来强笑道:“你不必这样看我,我也是存了自己的心思。” “好歹与沈大人相处些时日,算是晓得他的为人。如今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能到外面走动的又担不得风雨。我那哥哥不说也罢,但总也舍不下母亲。”宝钗一口气说到这里,眼眸垂下,再抬起时却是映了水意:“从前咱们说的,我还记得,也应了。只盼着有一天若真遭了灾厄,你能在沈大人跟前多美言几句。” 她很不愿意见到黛玉心存谢意,盖因知晓自己能做的也不过如此——她决不会为此事再有多的动作,再往后只单凭他人劳动。 第120章 废几句口舌便得来好名声,又为将来寻一个还算可信的承诺。这是顶好的买卖,若换作往日她只作幸事。 但到了这会,她见林言时时事事顾应他与黛玉二人的后路,而黛玉也不肯只生受安稳的富贵,心中却一波又一波泛起艳羡来。 人生难得拼舍己身,明哲保身多,情深义重薄。 指尖一暖,原是叫黛玉拢住。宝钗朝她这边看去,却见她脸上亦是郑重。 “君子论迹,宝姐姐,你是好心告诉我,我多谢你。可你劝了旁人,怎么不肯劝一劝自己呢?” 那一双眼睛好像把她的恐惧看透,原说多病的身子有挣破的勇气,现下反倒是她不敢迈出额外的任何一步—— 手被蛰疼了似的,宝钗的衣袖在半空中甩出一个弧度。黛玉于是没有再说,只是自己也跟着弥漫上酸楚。 宝钗又略坐过才走,黛玉却还有自己的谜题。只是盘算着方才的事,却忽然想起梦中仙姑那一句‘金钗也动了他念’。 金钗,金钗——若在名姓来看,钗之一字便是应着宝姐姐。 想着手边那些背诵来到账目,黛玉将指节抵在唇下,暗道这自然是‘他念’。 荣国府中还是一样的热闹欢喜。 前一阵甄家获罪,细说起难免生出些战战兢兢的怜悯。只是贾母顶不愿见这脸上的丧气,此时外孙女不在,更觉得冷清起来。 按说熙凤是最会顾应老人家心情,然这会她又作病,不得不将这份体贴的名声拱手于人。不拘束寻什么作宴的由头,只在自家摆着,为的不过是叫老祖宗高兴。 薛姨妈在这时倒叹息些人老常寂寞的话,然宝钗只是低头绣着帕子,并不怎的吭气。在女儿这里是冷遇,薛姨妈便也不好再啧声,但一字不提又很不安心,于是又道:“宝丫头,你自小便有大主意,我只怕委屈了你去。” 她这话情真,宝钗晓得,由是更加难过起来。 有大主意如何,妈又不听......又说是她,即便被多番夸了,却连身边的婆子都没有很好地约束住。 可是 眼前浮现起一个书房的幻影。 这句话在肚肠里转了一回,说出口的却是另外一句。 “妈,哥哥的那边怎么得了?” 第113章 听消息意外讯息 甄家的家私有果真一部分到贾府里去了。 林言又拾起搁在一旁的邸报,心 里还存着方才的信。 他从看到甄家获罪的消息便想到他们不会没有动作,又因为贾府与甄家惯是交好,心中早也有了猜测。 可甄家之事不会就此终结—— 林言眸色一冷,如此雷霆不像是皇上的手笔。只是太上皇这般行事,却似乎看准他将要转投阵营。 只按着对方的数路下去只会进入死局,他得跳出这圈子,才能印证自己的道理,保全周遭的人。 水珠顺着叶子的脉络滴下来,砸散在地上,没多久便汇作一个水洼,先做了石板缝隙中蚂蚁的灾厄。 可造就这一切的却是一份诚心的礼物,苔草编织的麦白色篮子里盛着深深浅浅的菜蔬,携着这礼物过来的老伯为了使之看起来新鲜,在赶路的途中仍然一次又一次用水擦拭着。 那篮子里的菜还在滴水,老伯原本正与门房闲话,见林言出来,赶忙住口,讷讷过来。 “老伯可是遇到难处?”林言对这张面孔还有些印象,知道他是自家的佃户。但他现在所在的地方不在苏州,甚至不在扬州——只是在这周遭勘查水道——这时候忽然见老人找来,心里奇怪,更担心是为着什么不得了的事由。 听他问,老人便张口解释。只是话语缠绕,林言听了一会,才知道他是送家里小子上酒楼做工,因着往日受林家照顾,听闻他在这里,便想送些东西以示谢意。 “东西不贵重,只是叫公子小姐尝个新鲜。” “多谢老伯。” 文墨本想纠正老人的称呼,林言摇摇头,将他止下了。 他没有推辞这份远道而来的好意,也没说要使银钱买货。只是叫人拿来热茶面饼给老人充饥,又拿些铜板叫他雇车。 “回乡路远,不忍劳动老伯。”面对老人的眼神,林言笑得和气。 二人又说过几句,老人便告辞离开。望着稍显佝偻的身影,文墨悄悄凑到林言耳边,低声道:“公子便是给了铜子儿,那老伯想来也舍不得雇车。” “那由他存着,将来买只鸡鸭也不错。” 一位父亲刚为他的儿子谋了新的前程,一段新的生活也许就要在这里展开。这样的故事在河堤下的每一个角落,眼前又有熙熙攘攘。林言看着人潮半响,扭头与文墨道:“待会见了这边的商帮后,你再叫府衙把各乡长老请来堂上。” 希望不能只寄托在‘说一不二’的官大人身上,不知何时到来的水患是悬在头上的闸刀,一旦落下,眼前的一切都将彻底葬送。林言越走越快,他已经把各处的府衙安排好,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把下游的百姓先疏散开。 待会商帮的人到来之后也是一样,假使水发,当地的官员不过免职调离,即便死罪也改变不了已成的汪洋——但此处到底是为商者长期经营的地方。 他们不会轻易放弃,天然就更容易被林言拉进同一个阵营中。 可疏散终究只是中下选。 一只匣子的影子无端闪入,好像绝径中显露的仙家法宝,熠熠生辉诱惑着疲累的问道者,却不知打开之后是否要供奉寿数...... 一只白脚猫从屋檐跃下,身上拖动着一块浓黑的乌云。淮安王世子看着这灵巧的生命安享暖风,便与身边人斥道:“怎么叫这样的畜生溜到花园里。” 洒扫的下人无端挨了骂,低着脑袋静听,却还隐隐有些对方即将倒霉,怎么还这样骄横的怨恨。 好像报复似的,小厮直到世子骂完了,才回道:“自不敢叫那些野猫扰了王妃、郡主去......只是那猫——是王妃新养起来的,小的也不好驱离。” “胡说!”世子神情一滞,旋即恼道:“我怎么不知晓此事?!” 底下人自然回说不敢欺瞒,可世子这段时日里满心杂乱,更觉得底下人切切察察,一准是取笑他。 他的胸膛起伏一下,嘴巴好似一弯上峨眉月。又向上走好久的路途,才能再见一双阴沉的眼。 淹进墨水的石头滴下的水也浑黑,他身边得用的几人都已被关进牢里,傅正绝不会为着情面遮掩。 而这一次又与从前不同,即便母妃想要到太后身边求情,他的罪责也不会因此减半—— 对,母妃也是无奈。此事事关重大,即便她有此心也不敢轻易动作。 猫又一次自草丛中漫步出来,金黄的眼瞳定定注视着世子。他有一刹那的晃神,不明白母妃养惯了鹦鹉,是什么时候养了这狸奴? 她也许是太伤心了,自己毕竟这许多年都是养在她身边...... 自从林言回来,一切都和往常不同。那人好像生来就是来妨碍他的道路,眼见着又要抢夺他的位置。 世子的位置,母亲身边的位置...... 即便自己要失去,也不会让林言好过! 踩踏着草叶的声音响起,世子以为是那猫咪做耍,心里厌烦。 “又做什么乱?!还不把这东西带远——” “二哥——” 踩着草叶的倒不是狸奴,而是来寻狸奴的恪静郡主。她本要问怎么这时候还容许多乱草杂叶在地上,疑心洒扫的小子不专注。 可还没近前就听到哥哥一声暴喝,她怔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要怎样再出声。 世子也没想到来的是妹妹,狸奴受了惊吓,‘嘶’一声后窜去另一处。而恪静这会也不好捉猫儿来玩耍,依旧愣愣看着走近前来的二哥。 “怎么这样早回来?不是随母妃去赴宴?” “原没什么大事,略坐坐便回来了。”恪静从前知道二哥生性好强,但自从大哥回来后,他便是禁不住的暴虐。她也是被父母亲宠爱着长起,再是乖巧也有自己脾气。这会无端被吼一句,到底不高兴。 “二哥好威风,母妃的身子还不舒服,你怎么只在自家逞凶斗狠呢?” “好妹妹,方才没留意是你,哥哥并不是成心——” “二哥且去忙吧,这小猫儿不晓事,我这就将它抱离了,不妨碍你的正事。” 世子的的神情不怎样好看,他眼睁睁看着恪静抱走了那猫。回眸见那洒扫的小厮还在原处,登时一脚踹上他膝骨。 “愣着看什么?” 林言远在南方,他还不知自己就这样无辜再加一层憎恨。 但幸好他本就是事事思索的性子,这会更恨不得把一事做八方打算。 其中淮安王世子的不安稳占上乘,但林言既然早知晓世子性情极端,出京之前便特地针对他布置许多。最挂心的黛玉已经请拖的王妃额外看顾,若是对着他来的,林言就更不怕了。 第121章 且京中自有人惦念他。 阵风来,摇落花雨。只在空中得几声惊叹,一旦落地便回不去天宫。 黛玉委婉拒着邓夫人做媒的好意,又应下共去佛寺进香的邀请,直待外面风停,才终于从夫人们的热切中得了歇息。这一回宴上见了熟悉的人——陈府的三姑娘净仪,这时已经做了另一家的夫人。 她自产子后便少出门,在一侧坐着,脸上挂着刻意被胭脂点上的欢喜。这红晕在旁人那儿还得一句‘面若桃蕊’,但黛玉熟悉她,只心疼她脂粉下面的白皙泛着幽幽的绿。 “三姐姐。” 净仪见着黛玉也高兴,面皮底下浮现起真切的笑意。邓大人是她丈夫的上峰,这回邓夫人摆宴邀请,她不能不过来作陪。 但在这里见到黛玉,又听这仍如从前般的亲昵称呼,她是打心眼里高兴。 “我也是许久不见你。”她握住黛玉的手,指尖到手掌都是冰冷的。 “姐姐看去却是清减许多......”黛玉反捧住净仪的一双手,孩子般地呵出一口热气。末了又半抬起眼睛朝净仪看来,用自己的指肚轻轻揉,似乎要把自己掌上的暖渡过去。 净仪果然被逗笑,她按住黛玉的手,示意她不必担心。 高兴凝在眼睛里藏不住,这样的场景实在叫她想起还在家中的时候——大姐姐、二姐姐皆已出嫁,她带着妹妹们玩乐——那时觉得父亲在的时候乌云罩顶,这会回味,倒也品出其中甘甜滋味。 “我还好,前些日子没心力招待——你送来的东西我都收着,你那小外甥也记着你的心。” “说得这般好听,我送了补品是想叫你滋补,怎么这会看去,你竟是全不知我的心意。” 黛玉佯装不满,净仪笑一声,又道:“那你下回过来喝茶,再叫你那小外甥替我谢谢你。” “这一份礼我还给得出,姐姐,你好歹尝一尝我的心意。” 净仪应下,黛玉方才转说起旁的事。 陈三姑娘的夫君也是陈大人敲定,榜下捉的贵婿,十分得老大人的心。黛玉曾在陈府的姑娘们那里听过这个姐夫的为人,后来还跟林言确定——知道他现今在户部,正在那位邓大人手下。为人方正,然而过分冷直,难免受些排挤。幸好自己不算无能,倒也不会轻易被人寻了差错。 净仪跟黛玉感慨几句,又因知晓林言与自己弟弟交好,难免提到几句。 “也不知怎么,谦时那个性子,却与我家老爷相处得还可以。” 陈谦时在府里府外都是一个样子,又因为父亲严苛,对于自己的姊妹们便从没有放肆玩闹的亲昵。而陈大人喜欢读书人,最喜欢年轻的才俊,净仪的夫婿便是这样择选,陈谦时的友好似乎便不显得稀奇。 黛玉与林言的友人到底没什么接触,听净仪说着些相处,不时答应,听她说夫君的体贴,间或调侃些文史野趣。 “揽辔?”净仪并没觉得这是什么 要紧,只因这词想起另一桩趣事,因此说与黛玉听。 “说来我弟弟曾与我家老爷说他遇过一个疯跛道人,在那里得了一首乱词,还背了给老爷听。” 第114章 定主意当下决断 手头一只漆匣子,拿金叶描了一段古时仁君治水的历史。原本鎏彩的枝叶紧紧将匣盖扣紧,里面盛的是慰问臣子辛苦的赏赐。但这会向后仰口,却把彩描出来的人手所指向的堤坝也打了个缺。 “沈大人——” 眼前的青年依旧衣衫艳烈,望去满是豪直气派。周遭人知晓这二人交情,言谈间赞一句情谊,可林言耳中听着,心一寸寸沉到谷底。 “秦大人。” 年长的官员调侃少年长成,这时也晓得不作小儿姿态。林言与秦向涛对视一眼——一方如箭锐利逼问,一方如水平稳幽深。 监察,监察来监察的监督官员。 可这样的两方人只是坐在一处不说话,落在别人眼中好像也套了层和睦的皮。 林言还好,秦向涛却十足的别扭。他的脚底陷在一处湿泥中,把一侧料子浸得像猪肝样的紫色,这时正歪着叫擦蹭。 这是林言不久前才学得的新的联想,他看着秦向涛垂头蹭着那块湿泥,轻声道:“不妨等回去再收拾,这会擦下来再包湿,干了之后反不好清理。” “你倒是学了新的诀窍......”秦向涛嘟囔一声,但也不再动作。他看着林言回到岸堤,踩过来留下不一的泥印,林言的靴子被泥巴包裹,一时间连外相都改变。 和林言不同,秦向涛并不是这一回的主事人,因此林言径自到了另一位积年资历的宗亲跟前。彼此见礼,又仔细说着堤坝上的情形。 “若叫下游的百姓走开,即便只是暂时安置也非易事。”长须飘飘,这宗亲年岁不大,气派却是十足的尊贵威严。他听林言说过假想决堤后的安置,沉思半响,却笑道:“只是若不曾决堤,劳民伤财,却不知谁来担这干系。” “此间堤坝至今已二十年,想来早已不似当年坚固。今年本就气候有异,这会修缮,一来可保下游黎民,二来也再加稳一道河堤,三来雇佣民夫,正好叫百姓再得些工钱,岂不是一举三得的好事?” 林言眼见着旁的官员笑,暗地里咬牙,知晓他们发笑的缘由却还是不得不说出来。 钱财。 “我托大为你的族叔,知晓你师承大儒,自己也才高八斗。”宗亲大人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声,分明言不由衷,却还要做一副关切的真情:“只是你到底年纪小些,经历不足。有一番为民谋福的心自然是好,但也要看清前路。这些年诸位大人连连勘测,今年也说没有决堤的可能。” 他见林言不语,又道:“假使不曾决堤,你做了这许多,不是等着叫人弹劾么?” 这却说不好是因为‘做了许多才不决堤’,还是‘不决堤反而白白做了许多’。 这时候被皇上派来的自然不是酒囊饭袋,虽不知皇上为什么忽然对他疑心,但现今正等着看林言会不会坐不住,拿出什么证据逼迫修整。 甄家获罪,当年的水患决堤便与甄姓的官员有关。但这一场倾覆不是皇上的主意,他正要试探林言是否会拿出这里官员贪赃的罪证,再为太上皇的胜利添一把柴。 皇上要验证林言是否仍然忠心地归属自己一派,即便他可能只在这一件事上有相左的意见—— 不需要踏实肯干的进取之臣,只要俯首帖耳的忠诚无二。 眼下这一队人已经来到这里,京城中又有什么在等待? 林言静默半响,避开宗亲大人的试探。 “晚辈受教。” 皇上的担心并没有错,林言并不是如他预想的俯首听命。但他也猜错了,因为林言还没有拿到能够证明贪赃的关键证据。 他有另一样东西,却比其他任何事都能证明他已经不是只专心与今上的臣子...... “大人,已经撑不了太久了。” 吴先生的声音像是踩中散碎在地上的冬里枯枝,一行来视察的朝廷命官们却如装饰珊瑚树上的枝丫,赤红外包裹一层剔透的水晶。在日光月下各有风采,但落在河堤之上,远远望去也只是一行黑的撇捺。 字没有写完,长风吹远。从堤坝脚下攀爬,直望见另一侧的水潮。一捧接一捧扑打着堤坝,像是顽童摇着插进泥土的摆件,随着时间流逝愈加松散。 香饼碾碎,细碎的粉末往天边旋转飘散,重新回作花的瓣朵,新制的香块。紫鹃不解地看着黛玉,不明白姑娘怎么忽然急着要送出加急的信件。 “姑娘这是怎么了?您上斐府去,如之前般一并送过去不是方便?”紫鹃以为黛玉是太挂心林言,亦或做了什么噩梦心中不安。见她只疾笔写着字条,不禁劝道:“即便这会就吩咐,日头也晚了,真送出城去也要明天。” “晚一刻都不成,紫鹃——你叫我们自己的人现在求令牌,快马送去,一刻都耽搁不得!” 黛玉从邓府匆匆告辞后便急着回来,她在净仪那里听一段话,细问却觉那跛脚道人的奇怪。 他应当也与自己有一段凡尘,更早的时候,却要将她从家中化了去。只是父母不舍,这才叫她在人世走到今天。 至于就近的,应当便是宝玉的一场灾难—— ‘何人乱我心 终日看书真我浊, 须臾揽辔知君空, 懒寄爹娘一封书。’ 生路在出不在返,纵使回头,恐怕也寻不得生路! 知君空,知君空,佛奴一定摄入什么事件,引来君王的猜疑或不满。 而既然配一个‘空’字,想来佛奴心中也有了决断了。 这不止是一场治水,也涉及宦海阴私,甚至更尊贵的两个人都在博弈,这一次的‘不稳定’却是佛奴。 黛玉何其聪慧,立刻便知佛奴走了条极险的路,也知晓他为何踌躇。 可黛玉会责怪他吗? 第122章 自然不会。 黛玉为林言的选择感到骄傲,无论他是否怀有私心,黛玉都为他感到骄傲。 她的佛奴,她的林言——真切印证了儿时的承诺,即便入仕也不曾改换初心,做了此世间的冷眼旁观。 他的宿命也在天家册页做了结,只是黛玉在此时做了一切线索的交叠,勘破谜面。 若她不认得佛奴,这些事便与她没有关联。 若她未见梦里的谶语,‘揽辔’一词也只是寻常典故。 若她不认得陈府姑娘,跛道人的乱词也不会在此时再现。 冥冥中叫她催促,令林言狠下一个决断。 惊鸟铃响,黛玉回头,见一只鸽子落在窗边。 “这似乎是柳公子训得,从前还常追着咱们公子玩。”紫鹃声音掺着纳罕,欲将鸽子引去,却被黛玉阻拦。 天意吗? 花色翅膀划破天,越过闭合的城门,朝着一个方向飞远。 月亮在期盼中缺又圆,林言今日刚在河堤上应付了大小官员,这会坐在房中,对着一只漆黑攀金龙的长匣细看。 “咕咕——咕——” 他打开匣子时正有鸟儿扑打窗棂,打开窗户却见是柳湘莲的那只‘将军鸽’。 这一次不是友人玩笑传书,鸽子的腿筒中存着熟悉的字迹,只是这回却把焦急融在点横之间。 ‘将军鸽’扑棱着疲惫的翅膀,一根底层绒羽飘进匣子,顷刻间断成两半。 太上皇给林言的长匣里装了一把没有剑鞘的长剑。 第115章 紧修堤此心彼心 当那把剑真正拿出来的时候,秦向涛莫名心中一松。 他站在人群之外,细碎的眼神交锋几乎将他淹没。 可分明没有人看他——更有‘资历’的大人们忙着试探此事的吉凶,又或盘算这一变动带给他们自身的祸福。 甚至连林言的目光也只是落在那寒凛凛的剑刃上,并没有分心与这旧日的朋友。 无暇顾及,又或是知晓在这个当口说得再多也无用。 这是一条非左即右的路。 剑刃在空中轻颤,并不是睥睨沙场的上古神兵,却实实在在折下在场官员的脊骨。 如朕亲临,先斩后奏。 太上皇给出这一份逾矩的权利,却没有给林言相应的承诺。 他只是高高在上地等待,等待林言使用这份权利以后无可奈何地归属入他的阵营中。 即便林言不肯也没关系——在之后皇上不可能再对他委以重任,如果再失去太上皇的一份助力,他在朝堂中就真的做了靶子了。 剑鸣击空,好像有谁在隐秘地笑着。 “以工图为准修整堤坝,雇佣民夫日夜赶工——不可拖延,不可敷衍,诸位大人各司其职不可懈怠。”林言捧着那把剑,眼睛从剑锋边缘露出来。拍打在河堤上的水波呼号,给这样的眼神增添一份不可违背的威严。 “修整进度自有专人负责,一旦查出不妥......”林言侧一下身子,冬里枯枝一样的吴先生的身影在他一旁露出来。 “斩。” “沈大人——” 此时竟没人怀疑林言这样的文人究竟敢不敢斩下谁的脑袋,这个字一经他口吐出来,那位宗亲立刻便坐不住了。 以他的身份,他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压制同样是宗亲的林言。可对方这会拿出一把尚方宝剑,却是叫他的处境尴尬起来。 而且......皇上并没有说过他给了林言这项恩荣,现今林言手里的这一把是从谁那里来的已经再明显不过。 这样想着,他的目光不禁朝秦向涛看去。可这众所周知与林言多年友谊的年轻人却隐没在人堆里,并没有跟之前一般来到近前。 修,当然可以修,只是银子...... 肉眼可见的,有人疼得直抽抽。 林言可不管这个。 开弓没有回头箭,宝剑无鞘,自然也没有给他遮掩的机会。明晃晃拿出来验明正身,至于各人心中如何猜测,都要等河堤修整以后再说。 只是......黛玉是怎么知道他这里的纠结,又在这个当口送了那及时雨的字条来? 林言有些担忧是京中有了不得了的动向,又或者是什么危害已经侵袭到她身边。可不论是他留在京中的人手还是往回京城的打探,这时候都没有向他禀告有什么异样出现。 而此时修整的工程也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 林言在早先便已经疏通了各地府衙与商帮,又请来乡中长老细细商谈。修整堤坝的材料已经堆积妥当,就连做工的名单也已经编撰妥帖。 此时一声令下,人员整合,历时二十年的堤坝又迎来大的修改。 吴先生忙碌得过分。 这时的时间已经有些拖延,他又在图纸上进行了二次、三次的整改,极力避免上游破冰的河流趁着这里的松懈引来更大的灾难。 而林言也很配合他的工作,小老头在河堤上上蹿下跳的时候,林言腰间就别着那把剑跟着他巡视。 白天,夜晚。 烈日,雨天。 河堤上的民夫按时更换轮班,但每一班都晓得河堤上会站一个穿苍青衣裳的沈大人。 甚至吴先生因为过度兴奋而卧床的日子里,林言都还在。 他看着那二十年前的堤坝在眼前整改,好像看到二十年前的宿命的分岔点。 又看着二十年后的,同样的灾难被改变。 被他们两个,被很多人一起改变—— 民夫唱着号子推着石柱,林言在另一侧帮他们一起把推车推上堤岸。他的掌心被蹭出青白,那粉末好像钻进皮肤,给他本就白皙的掌心烙上一层青灰。 而民夫们已然习惯这一切,回头笑着道谢,又推着车,唱着号子走远。 快了...... 林言看着图纸上用来分隔水流的渠道落作眼前的现实。 就快了—— 有人私底下说,若是一点水患都没有就显现不出情势的紧急,一切安然无恙,也不能证明林言的力挽狂澜。 可这样却是林言心中最好的结局。 最好一切无恙,最好让此地将来的百姓想不起今年可能有一场水患。 再不是——‘上次还是二十年前’。 ‘将军鸽’送来的字条上撇捺仓促,这不是黛玉从前的写字习惯,但林言把条子捧在手中,却完全感知了黛玉的心绪。 他已经得到了最得意的夸赞。 无论前路如何,至少在这一刻,他最重要的人懂得他的决定,甚至比他更明白他的犹疑。 如果她现在就在他身边,看到他那会犹豫不决的样子,一定会笑出来吧。 然后,可能,会把手伸过来,温柔的掌心覆在他的颊边。 河堤上的风太冷,当然,也可能是林言的耳朵热了起来。 文墨投来狐疑的眼神,林言咳嗽一声,又把目光投向日渐成型的新堤坝。 “昨日阴雨,再使人向上游测探,看过河道涨幅后另作打算。” 恪静郡主近来有些小麻烦。 她的父王是一贯不管事,母妃这时也一直‘久病未安’——虽说仍时常撑着身子交际,可私底下,母妃的状态实在奇怪。 二哥眼见着就是要不好了。 恪静很冷静地认识到这一点,她明白在二哥拒绝请罪远赴南疆之后的现在,罪状累积,幽禁终生都已经是二哥最好的安排。 可新的证据还在堆叠。 恪静不喜欢有人跟打探此事,可最经常跟她打探外面风闻的却恰恰是她的母妃。淮安王妃太挂心淮安王府的风评,尤其挂心年轻一代对此事的看法——这似乎是很正常的事,如果不是恪静观察到母妃极力忍耐的笑脸。 “母妃,大哥也未曾婚配,如今二哥又遇着这等事,将来——” “你小姑娘家的,上面有大哥,下面有弟弟,且还有父王母妃在,琢磨婚配事做什么?”王妃说起这个,好像心情更好了:“再说,你大哥自有他的好处,喜欢的人自然看得见。” 她几乎有些沾沾自喜了。 傅正最是严苛公正,不枉费自己多年来精心保存那些罪证。皇上不满淮安王府倾向太上皇已久,等到一切了结,不怕他还要把世子庇护下来...... 至于言儿,虽说目前他还在南地没有回来。可京里的都说并没有水患的可能,他那里应当也没有什么危险。这一次想来也是一次镀资历的行程,等他回来自有皇上的封赏,却正好能和新立世子的时机对在一处。 王妃完全不担心林言会借机把世子的位置‘贪’下来,虽说相处日短,但她已经幻想了这个孩子二十年,并在想见的一刻就印证自己的观点。 不过恪静说的也是,言儿也大了,该预备婚嫁之事。他喜欢林家的姑娘,自己也喜欢,等他回来再问一问,若是两个孩子都有意,那就赶紧定下来。 王妃沉浸在自己过分美好的遐想里,一时没留意女儿越来越疑惑的打量。 第123章 且乐极生悲, 物极必反。 王妃今日这样高兴,可就在五日之后,京中忽然有消息疯传。 南方水患。 第116章 波涛下暗流击石 封江想,他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天了。 一夜风暖雨热,搭在身上的寝被落在地上,贴身的衣裳被汗水浸湿。 他睁开眼睛缓神片刻,旋即像被摸了翅膀的鸟一样扑腾着,和被子一起跌在地上。 “什么时辰了?!” 他跳着脚套上靴子,一抬眼对上长随诧异的目光。但来不及多说什么,封江披上外袍,急急向着堤坝的方向跑。 “大人——大人!”长随的声音被他丢落在后方。 这一夜暖和的不正常,上游的冰河只怕彻底不受控,这会已经冲到他们这个地方—— 车轮卷不起湿润的泥土,沉甸甸的车重复地压在车辙上。封江远远看到自己的上峰正在前方,他赶紧下车,追着上峰一起去往河堤上。 靴子左扭右扭,湿泥扣在鞋帮上。可是在新修成的堤坝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两个人双双停下脚步。 “二位大人尽管放心,此处无恙。” 何止无恙,原本看旧了的堤坝仿佛在一夜之间拔高,好像一个枯朽佝偻的人忽然痊愈,直起膝盖挺起胸膛。 封江呆呆地望着,他看到河堤边缘不时激起的潮波,不甘又无奈地只能竖起散碎爪牙。又有藤蔓样的水渠各自缠绕、各自分流,在泥土地上做了银白的锁链,驯服了这水中的凶兽。 在河堤下面有一只支起的营帐,边角处干涸的泥土露出本色,显然这一晚都没有移动地方。 ——沈大人在这里守了整晚?这一夜雨落,人在府衙都忧心决堤,更何况堤坝之下...... 封江后知后觉朝林言看去,这穿着苍青衣袍的年轻的大人正笑,负手与他们道:“一切无恙。” 越来越多忧心堤坝的人赶来,那新修的堤坝沉默着,决然地伸展开臂膀,挡住了身后的洪水,垂头静望着堤坝下过于渺小的人潮。 他们也都听到了林言的那一句‘无恙’。 直到此时,直到真切看到这咆哮着却被阻拦的洪水,他们才真正相信刚刚与一场灾殃擦肩而过。 惊叹、庆幸、欢呼又或者是啜泣——林言把这些声音抛在身后,安静看着那辛苦修建出来的堤坝,心中却是一片空白,只余满身疲累。 活下来了。 他在那不吉祥的梦谶下逃出生天。 这一带也摆脱预言中的水患。 而且—— 林言扭头,看向更遥远的天边。 他们将要走得更远。 一旁的官员暗自庆幸堤坝修建,不然真的洪水冲击,罢的可不止一个人的官,连带对身家性命都有危害。这时候林言又显得可爱起来,从前觉得这年轻人冥顽不灵、固执己见,这会却怎么看怎么亲切。 林言余光瞥见他们投递过来的笑脸,心中一哂,面上也真诚地笑起来。 只是和他们的暗自庆幸不同,林言这边是阎王点卯,数着回京后又有几人要遭灾。 账目—— 那朝廷下来的修堤银钱可不止有今年。 既然已经用了那把剑,拖拖拉拉只会使自己立在险滩。太上皇自然不算是实诚君子,但至少在大多数时候,他比今上更顾惜治下的百姓。 给出尚方宝剑也是他个人的一次赌局。 给出却没有明说,太上皇也不能确定林言一定会按照他的心意使用这份权力。 但他还是给了,试探也好,威胁也罢,他确实在这个紧要关头帮了林言一把。 既然这样...... 清俊的脸上浮现起更加真诚的笑意,有几人背后没来由的一悚,可看着林言一如往常与诸人客气寒暄,又只得安慰自己想得太多。 秦向涛也在这里,他安静地注视着林言的侧脸,在他看过来之前又移开,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发青发白。 治水有功,至此也算林言的大功一件。可旁的地方并没有这般幸运,今年古怪的气候不止威胁扬州一带,却只有这里有最恰当的图纸避免灾害。甚至因为这里分流最多,旁的地区的灾害也少些。 吴先生积郁半生,如今终于见到自己的设计挽救灾难。他欢喜得好像一夜之间年轻二十岁,在听说林言接了任命要去他地辅助治灾的时候,更是忙不迭地收拾包裹跟上。 林言还有些内疚,自觉自己占了太大的声名,而这次堤坝修建靠的是吴先生的图纸——可吴先生却拒绝他向朝廷申请再次彻查当年一案的问询。 “我已在此半生流离,只是见着你,却好像是冥冥中的缘分。”他笑了一声,几十年装疯卖傻苟活,在河堤之上才见当年风采:“我因此事罢官,你因此事离散,兜兜转转二十年,我看着你,却好像这积年岁月活过来。” “不必再替我申冤诉苦,当年主理之人未必不知我无辜。我并未在当年丢了性命,已经是幸事一件。”他说到这里,眉宇又耸立起来:“但你还要建更多的堤坝,阻拦更多的水患,没必要在一件陈旧事上磋磨时间。” “只是这道堤坝建成,却叫我知道你不应当为官。”吴先生嘟囔着,忽然拐向另一个话题。 “你不曾成亲,但可有心仪之人了?” “嗯?先生问这个做什么?”林言失笑,不明白吴先生的心思怎么跳得这样快。 “我是孑然一身,罢官也就罢了,你若之后养家,可还要留一份朝廷的俸禄在。”他‘嗤嗤’笑着,又把自己的担忧推翻:“哦,我忘了,你有个王爷爹王妃娘,官不官的,也没太大相干。” 这一句似乎是调侃的言语叫林言静默一刹,吴先生抬头,看到的还是一张和煦笑脸。 “走吧,接下来还要走半天。” 林言还记得临行前给京城去信,讲述了扬州一代无忧,又说明自己将要去往何地,约莫几时回来。 黛玉拿着信纸反复读了三四遍,一时欢喜,一时又蹙眉,手眼忙得不可开交。紫鹃和雪雁在一旁看着,两个人脸上也是春意暖暖。 “可算有心赏花开,咱们院里的花可是郁闷许久。”雪雁笑嘻嘻说着,得来黛玉一个眼神,自己笑一声,又去逗弄鹦鹉。 “赏花开,赏花开——”鹦鹉扑棱着翅膀和‘将军鸽’打架,这在此事中立下一件大功劳的宝贝彻底得了三方喜爱。它自己也把自己当个贵客,三五不时过来做耍,把鹦鹉愁得整日吟诗学话争宠,不知算不算大功第二件。 剥好的果仁进了小碗,由着它们自己争抢分吃。雪雁拍拍手,跟黛玉道:“公子这次回来,想来又该有一次封赏。” “或许......”黛玉的神情落寞一刹,又很好地被掩盖过去。她现在已知晓佛奴陷入一种怎样的境地。此时既高兴他挽救一场灾害,又担忧这样的‘功劳’会在京城上层中掀起怎样的波澜。 而恪静郡主也是在这之后忽然登门。 南方确实生了水患,随着噩耗一起传来的还有给各路官员治罪的消息—— 但是,这其中并没有佛奴啊?他甚至在其中立下功劳,怎么会谣传是他犯错? 看着眼前的姑娘心神不宁,饶是黛玉也有一刻思路打结。 “郡主,沈大人所巡之地灾害已解,不知‘错’从何来?”甚至他那边的堤坝因为处置得当,现在又临危受命去往真正发生水患的地方辅助赈灾。 “可是大哥他——”恪静一愣,旋即整张脸都涨红起来。 她这样的反应让黛玉更觉得奇怪——以佛奴的稳妥性情,绝不会忘了往淮安王府寄去信件,按理说郡主不该不知他那里灾难已解,现下正在别的地方治灾。 除非......这‘谣言’是基于旁的低语流传开。 黛玉心中一紧,面上却不显,只请恪静再尝尝自配的花茶。 恪静并没有告诉母亲她要来见谁。 她说要出去拜访好友,母亲便叫她自去,只提醒不要妄言近日事端。 事端? 一如既往温暖的房舍,母亲在其中却像是亲眼目睹一场灾害。南地水患的消息初来时一片混乱,又因为大哥的声名,便有人说就是扬州一带。母亲因此悲恸惊惶几日,转眼信来却并没有全然展颜。 黛玉见恪静神色变换,心中立刻知晓至少恪静郡主并不知道佛奴用了尚方宝剑。 当时在场的官员避讳,不会胡乱传播此事,而来往堤坝的民夫也不一定明白沈大人腰间那一把剑的厉害。 治水的胜利浩浩荡荡,真正决定的一刻却只在极少数人之间流传。 不过以恪静郡主的样子来看,淮安王府或许也不是一心挨着太上皇站。 想在两边博得好处,却又不愿承担两边风险。淮安王一边偎着太上皇,另一边照样乖乖交了兵权。曾经由历任淮安王驻守的南疆现在归了秦家,至于北地,现在还没稳下将领,却先把方将军押回京城来。 第124章 黛玉与恪静闲散聊着,禁不住想起王妃对她的一些提醒。 ——王妃并不像是没有成算的,可是郡主这般,只怕她在其中也有自己的心思在。 是不是为着在今上或太上皇之间选边暂且不知,但现在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佛奴动用尚方宝剑,也一定打乱了王妃的什么谋划。 若是这般,将来若真有今上为难,倒不好确定佛奴的母亲便一定无害...... 黛玉眸色一黯,抿一抿嘴,顺着恪静岔开说到‘不妄言’的话题。 再怎样惴惴不安,也要先等佛奴回来。 第117章 不闻音两处争锋 “我近来高兴得很——” 斐宁正逗着咕噜噜吐奶泡的女儿,忽然听到妻子这样说,便抬起头,笑着道:“怎么?还有什么更大的喜事我没知道?” “是因为老太爷。”段夫人眨眨眼睛,抬手将女儿的襁褓裹得更紧:“太太前天才悄悄跟我说的,说咱们大姐儿出生那天,老太爷悄悄哭了。” “唔?”斐宁嘴巴还嘬着,发出‘啧啧’的声音逗女儿高兴。这会听着妻子说话声音没停,女儿还不知是否展颜,妻子却实在笑眯了眼。 “你怎么不觉得惊讶?”段夫人撇撇嘴,有些不满丈夫的平静反应。 “倒也没有......”斐宁摸摸鼻子,不知道怎么该和夫人说自己出生那会,祖父也双眼含泪嚷嚷着‘后继有人’。 只是当他发现孙子和儿子一样材质平平之后,立刻就歇了心思。 段夫人也跟着斐宁的神情想起这一档子事——斐夫人喜欢寻儿媳说话,丈夫小时候的事她比斐宁知道的还清。这会没留意,似乎触及到斐宁的一段伤心事,段夫人捏捏斐宁的耳垂肩膀,又一起去逗弄不知什么时候定定看着他俩的小女儿。 “看着大姐儿,我还是想起小师叔的身世。”段夫人有些唏嘘似的,食指被女儿攥住,便很轻柔地摇晃着:“若是我的孩子没见过就丢了,一定恨不得把那背后捣鬼的生吞下去。王妃也是个可怜人,听说她身子现在还没好......” 她说到这里,又跟斐宁道:“说起来,淮安王府似乎有意议亲。” “议亲?”斐宁一怔,追问道:“是小师叔?” “不知道,似乎是淮安王酒后说的,但那家的夫人动了心思,便来我这里打听——看是小师叔,还是世子。” “若是小师叔,按照年龄排序也该议亲事。可若是世子......”斐宁这样好脾气的人,脸上也泛上沉云:“那可真是昧了良心!” 世子的案子已经到了后程,眼见着就不能再尊称一声世子。这时候含糊不清的叫人家误会,欢天喜地把女儿嫁进来,之后是陪着幽禁还是流放? 他想到这里更是生气,更知道世子还跟林言有一双眼睛的旧怨。这会又见这等不义之事,更是看不上其中为人。 “他们这样蒙骗,带累的还是小师叔的名声。等他回来,我一定与他说起此事。”斐宁想了想,又补充道:“这一回非得叫他们彻底歇了那些不干净的心思。” 从前王府中只有两位公子的时候,淮安王府都那样积极地张罗议亲之事。如今又添上一个林言,反倒连带郡主的事都没了声音。再加上现今世子要吃挂落,眼见着状元公又要袭上世子的名。 各方眼睛都看着呢! 啪—— 一颗白棋掉在棋盘上,原本应该落子的地方被几滴血占据。太上皇看了皇上一眼,挥挥手叫宫人去叫太医。 皇上把人叫回来,但宫人又战战兢兢朝太上皇看去。 “陛下既不肯,何必拂了他的意?”这一回,太上皇的脸上没有笑意。他定定注视着棋盘格子上的血滴,好像那是什么会蛰疼人的东西。 “何必跟父皇赌气?” 皇上喉间一窒,旋即更深一层的恼怒升起——这一场反转已成他的败局,可落在太上皇眼中竟是赌气?!这样难得和缓的语调比从前的阴沉还叫人生气! “尚方宝剑非朕所赐,没有旨意,沈言擅用,焉有不罚之理?” “难道前朝的丹书铁券就兑现不得?至于旁的,朕已额外发了密旨,算不得擅自。”太上皇没有抬头,搭垂的眼皮底下,一双眼睛依旧锐利:“更何况,诸位大人已经认了那把剑的名分。” 是的,那堤坝上的官员受了林言的威胁,也就是认可了这把剑的权威——即使他们心知肚明这并非今上赐予,可在那样的关头,他们都默认了太上皇依旧具有凌驾于皇帝之上的权力。 这是最令皇上不舒服的事,他已经不肯去想如果不是这把剑,林言大概说服不了堤坝修建,南地要死伤许多人。 他只是沉甸甸地憎恶这不忠诚的臣子,更不满太上皇这样堂而皇之把他这里的臣子撬过去。 这样柔软又怯懦的阴郁曾经是他的优点,至少在当年,他是凭借这一点赢过任何时候都敢一争的皇兄。可当真正知晓坐在皇位上是怎样的好处的时候,这样的优点就变成旧疾,软绵绵攀附着他手中本就不牢固的权柄。 有舍有得,他付出赚取他人效忠,自然也有人会在这里得到什么。 可是林言不同,皇上甚至想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这样抉择了。 他的叔伯故友竟全都不要了么? 太上皇手中有元老效忠,可他毕竟已经老了。拥立皇储是常事,却没见有谁是往回择选的。 桌上的棋盘换了新的,旧的棋局被推翻,现在又要从第一子开始落了。 可太上皇好像存心逗孩子玩一样,嘬着嘴,按照上一次的术路把局面铺展开。 他太傲慢了。 皇上低下头,眼中划过太上皇未曾留意的怨。 林言回来的那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封赏。 例行公事一般,原本的功劳因为一把剑变得暧昧不清。这听来有些好笑,但高台之上也是凡人,一模一样的小肚鸡肠。 林言完全不意外皇上会震怒,他在下定决心的一刻已经做好准备。但端看这会貌似风平浪静的样子,他还真不确定将来会怎样。 只能更加小心。 他这会是生出些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旁观心态,又有些庆幸自己离了林家,皇上即便对他不满,也不会对旧臣女儿有什么为难。 这般话若是叫黛玉听到约莫会令她生气,因此这个想法只在林言心中转了一刻,很快就自我反省,将其抛舍开。 就像从前很多次说起的那样,他们总要在一处的。无论是风是雨,他们总要一起面对,若是只单独他逞强做英雄...... 想起许多回还是靠着黛玉开解,即便这时,他也是冥冥中在她的话语中坐下决断。 若只单独他逞强,那英雄也做不来。 这会局势敏感,林言不好去谁府上,与黛玉自然也不得见。但幸好‘将军鸽’也熟悉了往淮安王府来的路,扑扇扑扇翅膀,在两边府 邸各自盘旋。 等到此事告一段落...... 林言抚着手边的奏折,太上皇显然想要借机铲除一批皇上的势力,倒不一定是要治理贪官。 但是没关系,他们在林言这里有优先权。 诚如他所想,太上皇确实盘算借此事做些文章。至于林言的心思,他猜到一些,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他也不愿给新得的人才难堪。 只是这一回太上皇失算。 他眼中病弱又阴郁的儿子,在这时忽然发难。 第118章 击破水瓷人瓷面 怪不得今年的冬天短暂,原是把那半段冷当礼物赠了春,这会又把礼盒启开。 黛玉的指缝间漏出散碎的食饵,水池里的红鲤鱼雀跃着,相互推搡着跃出水面,把对方撞开,自己却也没吃到什么饵。 “言儿可曾告诉过你太上皇的事?” 一捧大的食团砸向原处,方才拥挤在栏杆底下的鱼立刻又争抢着游向新的‘战利品’。黛玉朝淮安王妃的方向看去,王妃却撑着下巴目光放远那位合晴姑姑正拿帕子擦拭指尖。 觉察到黛玉看过来,王妃便收回视线。她那过分白的脸上这会被风吹出一点红晕,但亭子里阴凉,看上去更像是假瓷人顶着两个红脸蛋。 “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叫下人们不必过来——这里只有你和我,合晴也算。”她故作淘气地眨眨眼睛,双眼也是漆上去的黑:“恪静去了她外祖那里,要到傍晚才回来。” “并不曾......”黛玉看着那双眼睛,声音不自觉变得缓慢。 粗略瞧去,王妃的眼睛跟林言很像,一样的漆黑,像是一汪看不见底的潭。但仔细看,这两双眼睛却是截然相反——林言的眼睛像鸽子,像追着咬帕子的小狗,像晒在太阳光下的黑玉棋子——在师长面前温和,在外人面前沉稳,在黛玉跟前的时候更是柔顺。 但王妃不同。 黛玉的脊背没来由钻进一丝凉风。 ——王妃的眼睛像刚才投喂的鲤鱼,黑的,只是黑的,沉甸甸地藏在水草下面。 第125章 即使跃出水面的时候会折射出金圈。 可是跃出水面的时候会折射出金圈...... 风生出手指,一点一点攥住手腕。黛玉并不是自己递送拜贴来到淮安王府,她是在皇上忽然发难之后才被淮安王妃邀请来。 “言儿现在也做了值得被人弹劾的官员。”王妃的声音带着笑意,她好像真的为此感到欣喜,捻开一点梅花样的点心,蘸在唇齿间细细品尝起来。 不遭人妒恨是庸才,林言当然不是庸才,但如果以这个标准来解释他这些年来遭遇的一切,黛玉还宁愿他做个蠢才。 况且这怎样都不算一件应当感到高兴的事——黛玉的眼睛在王妃衣摆上扫略一刻,旋即又低下头把杯子里的茶叶吹开。 王妃的喉咙里咳出一声笑,然后就看到眼前的姑娘隐隐蹙起一点眉心。 这倒是很好,她的儿子喜欢的姑娘也这样心疼他。可姑娘很好,儿子现在却令她感到不满。 被皇上派遣去‘监督’巡查水道的官员的官员很圆满地完成了他们的使命,至少以现在来看,他们确实在某种程度上给林言带来一些麻烦。 最严重的一些来自秦家。 就好像林言知道秦家许多事一样,秦家也一样知道他。过去的无话不谈在这一刻化作利箭,曾经期待三人彼此以字称呼,现在却是各自远远走开。 林言用了太上皇的剑,秦向涛的姐姐在皇上宫里面。陈家自有立足的法则,这会倒庆幸陈大人一心仰慕贤能才子,在仕途上钻营得少些。 陈谦时是秦向涛的表兄弟,但也和林言偶尔小聚。他是做了两个人之间唯一的联系,虽说从没谁跟陈谦时问过对方的状况。 即使是在林言被弹劾的现在。 黛玉想起自己听来的事,想着佛奴,目光下垂,却见刚才远去的红鲤鱼又游回来。 只是这一次没有鱼食投喂,它们聚拢在扶栏底下,一张张嘴一开一合,在水里说着听不懂的话——因为听不懂,于是也不好分辨是哀告、怨怼还是其他。 王妃却没有在这一场发生在友人间的灾难上停留太久——她筹谋把世子扯下来已经过去太久,如今好不容易看到多年忍耐见到成果,谁知却是刚寻回的儿子挡在前面。 ——皇上虽说受了兵权,但还是不满淮安王府不忘旧主。尤其世子与秦家不很和睦,疑似不服,落在皇上眼中更是罪加一等。因为这个,最开始的王妃并不担心更换世子受阻,专心收拢证据,只待一朝圣旨落下便叫那孽种认罪伏诛。 但现在言儿投了太上皇,他是更名正言顺的‘世子’,皇上不会放任一门王爵彻底倒戈向皇父。 林言还年轻,又有才名傍身,皇上不会冒一点风险。 王妃知道林言会拒绝,但皇上可不知道,他会把一切风险扼杀在发生之前。 一片残叶被吹落在水上,打乱了王妃投在水上的影子。黛玉于是看不清王妃此刻的神情,因此更不好说她会为林言被弹劾这件事留心几分。王妃甚至没有追问黛玉,好像她说不知太上皇的事就是真的不知。这个话头就这样被轻易揭略过去。 但桌子上摆的茶却还是王妃从黛玉那里讨的方子,那位合晴姑姑说知道大公子喜欢就没有换过。 茶杯里的果肉泡得胀了,这会慢悠悠坠落,隐没在杯底。 冷不丁的,王妃的声音又响起。 “在想什么?”她的声音还掺着慢悠悠的笑意,扶栏下的鱼好像察觉到什么,更加奋力地拍打水面。王妃水里的影子因此变得更加残破,她也低头看过去,扭一下头,好像不知晓那是自己的倒影一般。 傍晚回来的不只有恪静郡主,林言也是这个时候回来。 只是和气地陪着妹妹走过一段路程,到了王妃面前,他的笑容却浅淡一些。 王妃面色不显,温声哄走女儿,又叫林言坐近一些。 “您今日为何将林姑娘邀来?”林言这时却没有兜圈,直截了当地问出来。 “我心里想念,因此邀请她来府上说话。”王妃依旧笑着,还是招手,叫林言近前。 “您不必这般......”林言叹一口气,他还记得王妃的计划,也知道现在的局面让她受到阻碍。只是那个当口没有别的选择,林言只能再次保证:“您放心,我既然答应,便绝不会食言。” “我不是担心这个。”王妃的声音忽然冷下去,林言从没有听过王妃这个样子,在此时一怔,抬头就对上另一双黑漆漆的眼。 “你既然这样担心林姑娘,怎么还把这样危险的事告诉她呢?” 林言的眉毛弹动一下,为王妃这时的直白感到奇怪。他想说这是他们两人的事,但王妃方才的冷好像幻影。没等林言说话,她又勾起唇角,柔声道:“我只是心中有个猜测,因此感到担忧——” “世子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位置,虽说他从前也不是多么忠心。但你现在得罪了皇上,你说他会不会倒向今上那边?” 第119章 守转攻攻守之势 淮安王府的小公子沈昭昀今天才回来府上。 母妃院子里的花是随着节令更换的——永远要盛开着,永远要拥簇的——沈昭辉想不起这院子里什么时候有过空缺,好像每一次回来,这里都是热热闹闹的颜色。 他不自觉站在当中看了一会,正打理花草的婢女正对着红艳艳的花,脸颈却透出焦兮兮的黄。她听见响动声回头,看到小公子,赶紧扬出讨巧的笑。 花丛正好到腰际,但这样簇拥下的人却不快活。沈昭昀抿起嘴,跟迎出来得合晴道:“姑姑,母妃还在歇息吗?” “知道公子今日回来,一直盼着呢——”合晴笑一声,掀开帘子叫沈昭昀进去,自有里面的丫鬟再接迎。可是帘布掉下去的一刹那,沈昭昀还是清楚地听到合晴与那打理花草的女婢说话。 “莫要哭了,世子从 来是这样的性子,王妃也晓得你的委屈......” 层层叠叠的山水帘落下,把隐约响起来的啜泣也一起拦在山后。沈昭昀绕进房里,正看到母妃坐在榻上,跟前摆着他爱吃爱喝的,正笑吟吟地招手叫他过去。 他平常并不在府中,旁人常笑说是长子顽劣,淮安王府里才这样严加约束次子,狠心教育。但现在长子已经不是长子,连带沈昭昀的序齿也降下一位。不过他没有什么不满,几步偎到母妃身边,任由她抚弄脸颊与鬓发。 不过这样母子间的温馨并没有持续很久,王妃还没劝小儿子再喝口茶水,就听见他急不可耐地关心起大哥的消息。 “你倒是很信服他。”王妃整理好沈昭昀的衣领,幼子伏在她膝上,她能看到一对柔软圆润的耳朵。只是昭昀的耳后白皙,并没有如言儿一般的红胎记。 “大哥师承斐先生,自己又有连中三元的才能——学里的大家都很敬佩。”沈昭昀抬起头,看上去却是独得一份的骄傲:“再说前些日子治水,大哥他救了多少黎民性命?” 王妃没有吭声,她依旧抚弄着沈昭昀的脸颈,手指却捻磨着他耳后的位置。 “莫要轻易议论此事,尤其在这样的当口......你自己在外面,更加要留心,不要被别人捉了话柄,寻到错处。” “母妃,我又不是二哥,哪里会那样容易跟人生出争执来?” 沈昭昀的鼻子皱一下,看上去还是个小孩样子。他一贯对世子淡淡,无论他是大哥还是二哥。 王妃早知道这个,本身就预备着更换世子一事,她也不想沈昭昀对这个哥哥产生什么不舍。 因此听到这样的话,她也只是轻轻拧一下沈昭昀的耳朵,又嘱咐一句‘说话要当心’。 可是眼前的影子更清,昭昀的眼睛像他的父亲,她眼前那对眼珠却棋子般漆黑。 那天她说起世子可能会倒向今上那边,林言的反应超出王妃的预料。 “这样也好。”缓慢升起的茶烟把本就白皙的面庞勾勒得像一个幻影,但与之相对的,那双眼睛也在水雾后显得更加清晰。 “我已经厌倦了这样只能‘兵来将挡’的日子。” 窗外忽然一声响动,鹦鹉惊慌地啼叫,女婢发出‘呿’、‘呿’的呼唤声。王妃的喉咙像是被什么粘粘一下,她压一下舌根,只觉得林言去一趟南地,再回来却变化太大些。 林言不觉得怎样,杯盖刮着浮沫,曲起的手指上印着几道正在愈合的红的伤口。 那是在堤岸上留下的?王妃暗自想着,心中却是一梗。 “这话怎么说?” “假使真的那样,反而更好办些——世子并不干净,先不说皇上愿不愿意接纳这样一个麻烦,单说即便如您忧虑的那般,世子本身就会变成皇上的隐患。” 王妃这儿的装饰本该尽是暖洋洋的色彩,但不知怎么又时常被遮挡住光线,因此看起来时常铺一层青蓝的影子在暖色的家具上面。这影子像是从王妃身上投过来的,她看着林言,好像从方才开始就没有眨过眼。 第126章 一只猫钻过帘布的空隙,迈着骄矜的步子朝这边走来。林言坐得高些,只能看见它背上的长绒,猫的尾巴高高扬起,越向上的毛便越长,像是刻意举着的一面旗。 屋里来了不太熟悉的生人——林言感到有软乎乎的在他的脚踝间绕来绕去,只是这样的嗅探只有一息。那猫跳上炕沿,拿脑袋顶蹭王妃的手腕。 “您怎么忽然养了猫?”林言记得家中还有落难的鹦鹉,他以为王妃更喜欢鸟雀。 “猫母没熬过冬,它那些兄弟姊妹也只余下一个。恪静听它在院子里叫得凄惨,心里不落忍。原本是小丫头们逗着玩的,只是这猫儿精明会讨好人,也就这样养起来。”盘在王妃膝盖上的猫探身在桌子上,隔着一点距离去触碰林言垂在炕桌旁的袖摆。王妃看着猫咪动作,忽然道:“你想要怎么办?” “皇上对我心生不满,原因不外乎是我用了太上皇赐下的宝剑,却转头‘威胁’了他属下的宗亲官员。但我自己现如今也有一个宗亲的身份,即使他不满,但我问心无愧,不怕他查出什么。” “你该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边可还有你相识多年的旧友。” “皇上若是真的想在我身上安上些罪证,为着避嫌,要调查的便不会是傅大人。可即便有别的官员来查,我入仕日短,参与的公务不多,又哪里有错处给他们寻?”那猫儿不耐烦,跳到桌子上,一双眼睛炯炯望着林言。林言笑了一声,伸手到猫的鼻端给它嗅闻。 “唯二能做文章的一是南下,其二便是我北上去北阆之时。南下时最大的错处便是用了尚方宝剑,但水患得解,太上皇也不会任由皇上借此事折损他的威信。” “那北阆呢?” “我在那里唯一做的,就是查城中缺粮一事。”林言有一瞬间的停顿,他呼出一口气,继续道:“和秦家的公子一起。” “那这里面可有太多事可以做。” 林言点头,他的脸上却露出一些笑意,看起来并不为这件事感到担忧,甚至有些跃跃欲试。王妃只觉得那股奇怪的心绪加重,但她没有追问,只是听林言继续说下去。 林言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我知晓您辛苦隐忍多年,不会令您在此事前功尽弃。”他抚摸那只猫咪,像是王妃此刻抚弄沈昭昀的脸颈。 “但今后若是无事,您还是不要随意将林姑娘邀来府上。”他缓慢地说着,形影渐渐消散,眼前又是昭昀担忧的眼睛。 “威胁和保护,您应当分得清。” 这一回治水却遭弹劾,试水的也不过是些似是而非,可大可小的过错。但是理清头绪之后,林言更不会被这样的事影响心情。 他的师父惯是狂放心性,师兄也不认为他多登门是什么累赘。但林言总不好令他们也落到这样的注视中,于是近来反而去得更少些。 斐自山对此颇有怨言,毕竟他为着这个小徒弟,可是捏着鼻子容忍窦止哀登门和斐茂重叙友谊。 他甚至想不起来儿子什么时候和那逆徒有了友谊! 眼看到了他的寿辰,斐自山的徒弟自然不能缺席。且林言又几乎是师父养起来的,师徒之外还多一层类似父子的关系。这一回被师父叫去,他也打算跟师兄知会些之后的主意。 而今天黛玉也被斐夫人邀来府里。 段小夫人刚生产完不久,斐夫人不忍过度劳累她。可她自己的年龄也大了,精神不济,便寻黛玉过来帮衬。 三个人一起忙活着也算有趣,既分担了那些繁琐事,又能彼此启个话题。 斐夫人从前还教过黛玉料理事务的窍门,段小夫人也习惯了这位‘小姑婆’,两个人谁都不觉得黛玉不该管理斐府事。 摆宴请客,斐自山朋友不多,但斐茂的同僚并其他敬慕宿儒的都会登门贺寿。这会段小夫人被叫去看女儿,黛玉在一旁细细点着名册,却忽然听见斐夫人道:“今日大公子也来府上了。” 笔下未停,黛玉只笑。斐夫人看她一眼,又道:“你跟大 公子......” 她这时的语气有些低,黛玉朝她看去,正见斐夫人叹一口气。 “玉儿,你惯来是聪明的,我不信你不知他的心。只是他有心,你可有意?”没等到黛玉回答,斐夫人便道:“你若没有这层意思,今后我便替你挡着些。这里不比王府尊贵,但总还算他的师门。你不必担心,也不要落了糊涂,踏错了去。” 斐夫人说到这里又是一叹,搁下手中的册录,坐到黛玉身边去。 “你俩自小相依为命,自然感情深厚,再没旁人可以相比——只是眼下情势复杂,我总是担心......” 她抬起手想要梳理黛玉的头发,可落下之后却捧起黛玉的脸颊。 “但你是有主见的,若真的想好了,今后我也算你的娘家人。”斐夫人说到这里又笑了,枯燥的岁月漫长,留下的依旧是一个温和又善良的女人。 “老先生不管内院事,我还爱护得了你们。你若是想见,要与他说清,我便还是跟从前那般安排。” 黛玉闻言,不觉眼眶一热,她捧住斐夫人的手,看着那双温柔的眼睛。可还不等她点头,‘从前那般’的侍人便过来请安问候。 “罢了,许也是我白白担心。”斐夫人在黛玉腮上捏一下,轻声叫她过去。 她看着黛玉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思量半响,在名册上又删去几行字。 第120章 见真心彼此声音 人一旦上了年纪便开始畏寒,早春的时节尤其如此——也许因为那样刁钻的凉意总执拗地往骨头里钻拧,使人轻易联想起奈何桥下洗髓的河流。 贾母房中仍燃着炭火,顶上铺着水果,一应燃烧便使屋子里弥散开果香。贾府里的姑娘这会皆在老太太跟前,说笑逗趣,却各人都隐约是小心姿态。 老太太心里不大安乐,自觉是长子不将老母放在眼中,不事先与她知会一声便要为女儿择婿。不过幸好迎春不是她放在心意上的孙女,但因着这一桩提醒,又有另一重烦忧提上心间。 两个玉儿。 宝玉早已到了年岁,但在世家间的交结却落了尴尬的位置——属意的无此心,有意攀扯的却又落不到眼睛里去。偏宝玉自小就是痴心性子,不如意又犯了呆病,木直直倒在床上,她只看一眼都是窝心的疼。 而黛玉—— 自己狠心的女儿早早离了人世,留下这一点骨血,如今却也彼此冷落了。贾母想到这一件事的时候竟有些糊涂起来,不明白黛玉怎么就轻易便疏远这边去。 收养的假子另换门庭,但说出去却是另外的好事。洪流中的孤儿竟是宗室子,即便沈言不是在荣国府里长大,那名分上的情面都抛舍不开。 贾母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沈言’这个名字,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安心。 黛玉也到了年纪。 她这样年岁的女孩,大多该早早做了婚配。虽说留几年也无妨,可女孩大了,身边又没有爹娘,若是上心不够,难免令人揣测是怠慢了外孙女。 可对象又是谁呢?贾母并不甘心把黛玉轻易嫁到别家去。 驼色的窗格闪耀着金的色彩,最平凡不过的东西这会也清新可爱。 黛玉坐在炕上撑着下巴,看着林言在眼前来回转圈。这有些稀奇,又有些好笑,因为林言走得太快,转身也太快——衣摆随着动作飘扬,像是胡女跳舞时旋作伞一样的裙摆。 咚——咚——咚! 胡女脚下踩的是鼓,此刻响在房里的却是林言自己的心声。 他不知是转够了还是转晕了,摇摇摆摆扑到炕桌上。他笑得过分,黛玉已经看不到他的眼睛。 “真的吗?真的啊?是真的!” 黛玉拿帕子压在下巴上,别过脸去,只做一个叫他快坐下的手势。 可林言这会完全糊涂了脑袋,看清黛玉的示意,却直接挨着炕桌坐在一掌宽的边缘。 “你这人,实在分不得好赖!”黛玉有些无奈,但看林言整张眼睛都亮起一重色彩,眼神便不自觉柔软下来。 可心底又怀着几分羞赧,那半副帕子盖在下颚,脸颊上的红像是从帕子上的两生花上窜起来。 “姐姐,你现在还气么?”林言好像蒙了大赦,有记忆以来好像还没做过这样外露的高兴——即便是功名渐成的时候,他也只更多在心中发誓今后不会再轻易受人左右。但他也知道自己一声不吭谋了新的身份,对不起父亲母亲,也叫黛玉在很长一段时间心里煎熬着。早也想认错,只是事实既成,他回不了头,黛玉也不是那只看王爵便觉终身有靠的。 想到这里,林言不禁抿起嘴,那样子竟有些叫黛玉想起来他小时候的腼腆样子了。 “你这会又晓得叫我姐姐?”黛玉听他自个提及,伸出手在林言跟前的桌上敲一敲。斐夫人为他们安排了更幽静的院落,这斐府中人更少,倒也不必非常顾及什么。 第127章 斐夫人却是提醒她一句——生死在前,自己却也另生心。从前佛奴在跟前,日日得见。后来他去了王府,纵然心里恼着,却也知道他安全。可是梦里一段谶言,又知洪水真的险些应验。这一念之间的生死交界仿佛勘破时的劫难,叫黛玉恍惚之后明晰——至少今生,她心中不愿与佛奴分开。 姐弟也好,旁的也罢。他们已经在一起走过太久太久,像是互相书写的书卷,生命留在对方的字里行间。 心念定下,黛玉就不再纠结。她却自有一番直率,一心一意,绝不拖延。 林言知道她的性情,因此才在听明她话里的意思时高兴到跳起来。 “姐姐,姐姐——”他心里有点别样的计较,从前不叫‘姐姐’是因为存下爱慕,不愿提醒自己二者的亲缘。可这会又别扭起旁的,比较从前宝玉惯说的‘好妹妹’,心说自己怎么就不能叫‘姐姐’? 他一声叠一声地唤着,直把黛玉听得不好意思起来。只是手掌刚在林言脸前晃一下叫他住嘴,这人却还昏着脑袋,顺杆向上,把脑袋扣在她掌心里面。 “姐姐......”这会应该说什么?说‘我会对你好’或者什么一生一世的誓言?林言从来一心一意对着黛玉,黛玉知道这个,因此只在他说‘我回来了’的时候红了眼睛。 林言直起身子,他脸上还挂着激动过后的薄红。可他并没有在此时便急着商定婚事,而是思量半响,直到那点薄红尽数褪下去。 “姐姐,我可能得等一等才能入赘回去。” 黛玉没纠结他的用词,但为他话里的‘等一等’心里一紧。 “为着弹劾事?” “不全是。”林言摇摇头,依旧坐在一掌宽的炕沿上,两个人的膝盖抵在一起:“姐姐如今给我个准信,我心里实在高兴。只是现在时局不明,我总要把事情了结了,才能叫咱们日后都安心。” 见黛玉张口欲语,林言又赶忙声明。 “并非我不愿与姐姐同舟共济——只是此刻连我自己也不知后续,姐姐做个事外人,兴许还能知道些局外的声音。” 黛玉面上的怔愣消散些,她叹一口气,大概也猜到林言担忧的是哪件事。 恰恰是相识太久,交情太深,一起做过的事那么多,这时才想不出对方究竟会在哪边发力。 以林言对秦向涛的了解,他即便恼了自己转向太上皇,也绝对不屑于用暗地里栽赃的主意。但是他到底是秦家的公子,姐姐外甥都在宫里,他不可能违背皇帝的心意。 那位皇子应当行三——皇上身体不大好,膝下子嗣中年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几岁。 说到这件事,两个人的神情都更谨慎些。 “我之前想过,最有可能做文章的便是北阆一行。那里战败与缺粮的罪行现在都被安在方将军身上,但方将军是太上皇身边的老人。即便皇上有心把我与方将军身上的案子关联,太上皇为着不使部下寒心,再怎样也不会置之不理。”林言说到这个很自信,他裂开嘴笑一下:“姐姐,我不要坐以待毙。只等着旁人来救,之后只会落到更无助的境地。太上皇没有给我回旋的余地,但我还要跟他证明我的‘价值’。” 这样轻描淡写论述‘价值’的样子叫黛玉有些心疼,林言注意到她闪烁着的眼睛,安抚似的笑着,又伸手握住她的手。 “这一场风险我躲不过,摇首乞怜也寻不到生机。更何况我已经决心冒这一个风险,最好能借此为你我二人挣一个更好的前景。”林言一把攥住黛玉的手,温暖融化在两个人的手中,分不清是谁的:“ 但若是拖累你,我是死也不愿的。” “姐姐若是想留在京城,便是此处的铺子房屋与金银——斐夫人想来很愿意照顾姐姐,淮安王妃虽说心思深,但她答应了的事,也一定会放在心里。”林言说到这里一顿,手上的力气一重,随即又怕黛玉疼了似的更松下几分:“若是想走——我在苏州、扬州都另外置办了宅子、田地,也留有银钱……父母亲留下的东西都在那里,够姐姐留用了。姐姐且说思家,夜半梦回得父母嘱言,就回扬州去,总之不要再回荣国府里。” 林言的声音响着,黛玉的心里却苦涩更深。她伸手拂过林言的鬓角,眼睛里是化不开的疼惜。 “姐姐——”林言笑着,在这样温柔的触碰下,他准备的余下的话半句都说不出口。他知道自己在一个险地,却不甘心再也见不到她去。 曾经林言庆幸自己是林家的义子,却也怨自己是林家的义子。神仙样子的姐姐是他的水中月,镜中花。遥不可及,偏偏近在咫尺。他从不敢让人知道他的心思,怕的不是自己,而是有人借由这个重伤她。 姐姐,姐姐。 一声声,一声声。从小到大,他学步是她带着的,他学话是她教的。她生在花朝节,他生在洪流间。 “姐姐……” 他总会回来,回到她的身边。 第121章 猫与鸟自保自救 茶楼似世外的一方仙境,只是神仙高坐云端,茶楼里的听客却止不住要去说书先生的故事里探寻外事——这使得茶楼永远坐落在尘世,茶楼里的也还是凡人。 “说起来,那‘子归’的一出戏怎么没了下文?” “你老兄不问世事,竟不知大人归了王府,自己也做了治水的能臣?” “非也,非也——”最先开口的一个老神在在,有心卖弄自己的‘慧眼如炬’,偏生又惧怕惹上口头的麻烦官司。于是真引起他人好奇反住口,由不得旁人不给他再续一壶茶水。 说书先生又咿咿呀呀地念唱起来,但这一次没有听众喝彩。周围人要么竖着耳朵听高见,要么便疑心此人是否还知道些内情。这般情形显然满足了那人的虚荣,于是他拿盖刮着杯盏,面上又做出唏嘘的神情。 “诸君难道未见——那长公子纵使回了王府,世子之位也未换人?” “嗳——” 只他希望引出一段感慨,旁人的反应却不甚如愿。过了良久,只听旁观一位笑道:“老兄是想着下段忘上段,难道不知那世子已经吃了挂落?所谓一朝升贬,时机又哪里能够叫我等来猜?” 这样明着的嘲讽叫人脸上挂不住,刚想说什么,正见说书先生的醒木一拍。这一声却叫众人回神,各自缄默,只有桌上的茶余烟飘远。 那茶香越升越高,自大堂到了茶楼的雅间。陈谦时每逢春天便要犯咳疾,这一年春天来得早,他的咳嗽也比往年剧烈。 连喝两杯压不住,他身边的小子忙着给他止咳,可看着他隐约好转,却还是忍不住道:“爷儿,您何必跟老爷赌气?太太夹在当中,不还是要您——” “何必多说?”陈谦时往肚里吞进一团气,凉冰冰的,险些又把嗓子里的痒意引出来。舌根磨捻着上颚,那丝不适却像有谁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用指甲的最上端挠着他的咽喉。 他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自己父亲的平庸。 陈大人虽也出身世族,但他名声不显,在这个当口却是逃过一劫——陈、秦两家有亲,但是这份普通落在一些人眼中便是无能——陈谦时并不觉得自己被看轻,只是父亲还怀着不甘愿罢了。 陈家唯一的儿子多病,至今也只是考取秀才——这样的成绩和他早早随着父兄入到军中的表兄,又或者近来立下治水大功的老友作比较,实在要说一句平庸。陈大人不甘心,可他自己也算不上有什么仕途上的才能,这会无论是逼着儿子上进还是与女婿打听,在陈谦时眼中都是昏了头的主意。 要陈谦时来说,现今最好的办法就是明哲保身。陈家与秦家有亲,陈大人仰慕斐先生,看好林言又不是秘密。这样两边都沾着干系的可不是样样左右逢源,一个不好先被拿来做样子的就是他们。 可惜父亲这些年没受过‘不出众’以外的波折,反倒存下许多‘不得施展’的郁气。 后院是母亲统治的女儿国,只是那权柄并不稳固,每一个姊妹都是同一只花上的瓣朵,每一位出嫁都是于母亲而言的一次凋零,直到最后只剩下她一个光秃秃的蕊芯。 那花园中并没有陈谦时的位置,他与自己的姊妹也向来没什么话多说。从前与秦向涛交好,现在也好,只是因为林言的事,三个人都有些说不清的别扭便是了。 可是这别扭却不是出自本心——陈谦时太了解秦向涛,知道他还怀揣着不可救药的‘侠客’梦。陈谦时知道这一点,林言与秦向涛更投缘,自然也知道秦向涛心里也不会多赞同皇帝的决定。 可是他的家族在江湖之外的朝堂,他毕竟不可能舍下父母兄姐。 林言或许也明白这一点,言语中便从未流露过对此的怨憎。 反而是秦向涛时时对林言过分冷静的样子感到不满。 或许他宁可林言怒不可遏,也好过这般轻易放过,只专注于一个敌手。 第128章 这一份来旧友的复杂思索并没有叫林言多留步,他近日实在高兴地过分,面上极力端正沉稳,脚步却像是乘着风。 可惜这份快乐并不能感染府中的每一个,至少落在世子眼中,林言只是活着就是一桩罪过。 他是藏在河底的长满苔藓的石头,稍不留意就要偷偷松动。林言虽然已经打定主意不会令他再有后手,但平日里还是尽量避免进一步刺激他的可能。 但有一件事躲不开,且不能简单应对后便溜走。 王妃一直都把林言和黛玉的事装在心里,虽说前面被儿子‘威胁’了,但这会隐约见着进展,她便也打心里觉得高兴。只是她母子二人的互动时常被世子放在心里细细咀嚼,品甘蔗一样,只是没有甜味,渣子却会把嘴巴割破。 幻想中的血腥真切到了唇齿,世子咂摸一下嘴巴,用新茶把泛出来的血冲散。但他很快又计较起这茶似乎是林言喜欢的样式。 王妃是很爱与孩子说话的,这时更愿意跟失而复得的长子多说。只是那些话题一层一层堆叠上来。世子垂着头,借着杯子的边缘望着,里面的红枣成了异兽,棕红的茶液作了不吉祥的天空。 他听着母妃在问林言扬州与苏州,那些屋子、窗子、集市,连最普通的巷口也不舍得放过——她忍不住,总想借着儿子的口在旧日岁月里走一走,即便自己做了没有五官的飘忽穿行在记忆里的鬼物。 “我都忘了,大哥在苏州生活很多年。等什么时候咱们去了,还能叫大哥也充当一回‘东道主’。”沈昭昀自那日回王府后便没有再去学里,还没叫世子把新的思索理清楚,眼前的一句便先叫他心里厌憎。 可昭昀当真是无心一句,恪静不自觉向世子刮去一眼。 现下已经过了春分,天气反而又转冷。世子攥紧那杯子,可含着母亲心血的茶却比料峭春寒更冷。他随着林言的讲述听到许多,读书人句论向来不错,林言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说话也跟自带一番独特。 可那些优美的形容并没有令世子爱上扬州、苏州,那其中的美景作了耳旁风,只有林言的形影被按在眼中。 褫夺世子之位已是定局,但他是自己不肯去南疆,落到这个局面也没什么好说。 可是林言不能再多取代他的位置,一点点都不。 昭昀很信服新归来的大哥,林言对他的印象也很不错。因此这会虽然尴尬,但还是不吝啬解答他的疑惑。 王妃更喜欢见到亲生的儿女和睦,只是她的欣慰落在世子眼中,又是一重新的隐痛。 林言和气的面容生了爪牙,得赞一句‘公子如玉’的五官也狰狞 如鬼人偶。世子缓缓呼出一口气,将手里的茶一气灌下去,笑着也加入到话题中。 他仍然要证明自己在母妃心中仍有分量,因此尽可能还是偎到王妃身侧。他的动作有些着急,却也因此忽略了林言对他的揣度。 ——王妃说世子一定不会甘心让位,林言却觉得不见得。 他若真的打算死守此位,当初便不会明知去南疆是唯一的生路而否决。可是一个本心不在权位的人却比贪恋权位的人更难对付,至少以目前来看,世子对林言的怨恨是从各方面堆积起来的。 他很爱护王妃,哪怕已经知晓那不是他的生母。 联系到此人甚至能够做出杀害生母的事,林言看着世子与昭昀说话,眼中划过更深的防备。 ——王妃还说世子可能会向皇帝倒戈,这一点林言认为是一定的。 皇帝身子不好,他属下的大臣拥护他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更下一代的皇嗣。今上自己应当也知道这一点,但林言不觉得他会对此无动于衷。 鉴于世子总是犯下不可轻易宽恕的罪责,皇上应当不愿意轻易担下这份坏名声。 但孤注一掷和物尽其用,这样的两个人联合又会发生什么? 林言微微眯起眼睛,他依旧看着世子很温驯地与王妃说话,半个身子俯下,整个人像是落在王妃手里的白鸽——但王妃现在可是喜欢上养猫了呢。 茶水半凉,同一份方子,伴随的心意却不大相同。林言看着泡涨了的果肉沉落,忽然好奇自己在王妃心中算什么。 是半路拾来的猫,还是许多年如一日养在廊下的鹦鹉? 他虽然在王妃跟前说了不愿再只‘兵来将挡’,但心底却比口头更有十三分谨慎。他将要冒险不止为了渡过现在的危机,还要给自己和黛玉搏一个更安稳的将来。 太上皇也利用他许久,现如今叫他收一收利息也不算吃亏。 林言想到这里,几不可察地勾动一下唇角。 再怎么,他也算太上皇的侄孙么。又为他开罪皇帝,自家的事,怎么称得上算计呢? 世子还在跟王妃说话,忽然地脊背一悚。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只对上一双和母妃极相似的漆黑的眼眸。 第122章 先一步沧海之间 越是冷清的时候便越爱好热闹,似乎只要有锣鼓喧天的排场响到天边,即便把戏文里的唱词淹没也不大值当计较。曾经显赫的人家更不喜欢冷清,哪怕门可罗雀,那‘雀’也应当是最会学舌的花羽鸟。 甄家抄家,方将军下狱——但这都是别人家的祸事,在自家只有排演下一出戏目是正经事——黛玉还偎坐在诸姊妹之间,听着那些说笑嬉闹,却愈发觉得像是梦里的花园,眼前又是只有她看得到的凄凉,出自她口的声音旁人听不见。 她不情愿想起这样不详的诡异,但在天家册子里见过的景象确实发生在大观园。 台上的《哪吒闹海》刚刚落幕,割下骨血归还父母仍斩不断世间尘缘。手腕一圈温度似茶水泼过后被风吹干,黛玉安静听着外祖母的嘱咐,不时应着,只是每一句话都是彼此在兜圈。 林言被弹劾本身并没有大的干系,但这件事发生在他动用尚方宝剑之后便很值得揣摩。上一代帝王与下一代储君,现今这一位皇上是夹在其中的一次喘息,只是这口气吊得太长,叫人存了希冀又不敢掉以轻心——怕他现在就死,也怕他将来死得太晚,怠慢时间。 然而只要今上还坐在皇位上,即便再怎样龙体孱弱,所有的筹谋也绕不开他去。 风似乎也看轻这里泛了旧的挂帘,大大咧咧扭着步子进来,也听一耳朵还没散去的新鲜。可惜这样热闹的场景只是一锅水顶上沸腾,里面的东西煮不开,即使捞出来也还夹着生。 黛玉不知怎么会在此时想起凝儿关于这样的事的抱怨,但只能在灶台边的小丫头的话不能被掌勺的听在耳朵里面。 眼底下好像被水绊住,黛玉眨一下眼睛,光影更清晰一些,耳边还有外祖母的轻叹。 “按说不该多问大公子,只是在眼前长过许多年,又跟你那狠心的母亲有过一段母子缘分......”贾母说到此是真的心绪不佳,人一旦老下就惧怕冬天,即便今年冬天轻易过来,可自开春以来就觉得有一口气堵在胸膛。 老太太疼孙辈,最爱的一个更是天上掉下来的凤凰蛋。可抚育时光短暂,不留神时身边的雏儿也该独当一面。 不良不莠,世家豪族说最不怕这个,几处田产足够荣华一生。可若是真的如此,就不会还有光前裕后的佳话流传赞叹。 上一个被这样传扬称赞的正是林言,拜得名师,又从几场科举事中头名杀出来。那时多少人说林家祖上积德,收养的儿子也有这样的造化。即便转眼一出子归戏码,说是更改姓氏,但难道这将来的王爷还能不认林家? 将来的王爷,这几个字眼足够把所有龌龊掩盖,也足够许诺更安稳的将来。 林言的婚事自有淮安王府操持,但黛玉还要外家留心谈婚论嫁...... 淮安王妃的照顾尚且带着连带的喜爱,斐家对林家姑娘的喜爱也不曾遮掩,这些落在贾母眼中都做不得数——毕竟现坐在这儿的就是黛玉最后的血亲。 除非天皇老子降旨,不然还有哪里的门户比他们更有资格操持林府孤女的将来? 心里这样想着,话语中捎带的嘱咐意味便更重。黛玉仍听着外祖母的话,眼前却不自觉浮现起第一回 来到贾府的时候——只是岁月太远,是隔了水的幻影,在波光潋滟中看不大真切。 一场戏过,黛玉照例婉拒留饭。她天然般畏惧那梦里出现的潇湘馆,好像真能把她囚禁住,魂灵与佛奴相隔阴阳,再也见不得彼此的面。可贾母还有些不满足,她也知道外孙女并不曾真切应下她的话,却也不好多催促,恐多说了反惹得烦厌。 二人又絮絮说一些,黛玉捧住外祖母双手,劝慰她保重自身。贾母便也反握住,抚一抚黛玉的脸颊,轻声道:“林丫头,你且多回来看看。” 有很多次,林言都觉得王妃说话像是轻飘飘呵在玻璃盏上的白水汽——先在底下勾勒个什么图案,再呵一口,然后才能瞧出真正的形影。 “粮饷?” 第129章 王妃的脸色有些晦涩,很困惑般朝林言看来。 “可即便方将军身上落了贪污粮饷的罪责,又怎么会扯到你身上?”王妃听着外面的鹦鹉嘀嘀咕咕念诗,有些头疼似的,一手撑着额角,一手朝林言看来:“即便你去了北阆,可到底不曾做过什么——即便在那之前也入仕日短,所谓‘做多错多’,你做的少,错处自然也难寻。” “‘少做’难寻的是错处,‘空白’里却是等着人填补。”林言的食指捻着腰间香囊的穗带。在空白许久之后,用旧了的香囊终于得以休憩,有同一人的关怀再续上来。他不介意与王妃解释,却也在心里好奇王妃心底的一团白水汽下究竟盖着怎样的图案。 王妃觉得林言的眼神有些不同,他在从南地回来以后就变得有些奇怪——那样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很多次出现在王妃的梦里,可是每一次都不是向她看来。 这一回确实朝着她看,只是里面的情绪叫她看不穿。 那一瞬间的复杂好像是错觉,王妃再看林言握住那枚崭新的香囊,脸上的笑容又浮现出来。 “我在当时并不曾存下这时的心思,在北阆的事都由旁的大人操持。只是偏生查粮一事我确实插手,真真假假,以此做文章倒叫人一时不好争辩清白。”想到那几个在北阆泼了向涛一身水的孩子,林言的眸色不禁一黯——他不知道那几个孩子现在如何,而当时还要照顾他们的向涛也理解了灾难的根源。 最令林言不满的是北阆一战本不必失败。 方将军的小败成就之后的胜利,在太上皇与皇上的博弈中,这场战事对他们而言都只是弃车保帅。 太上皇一定还有后手,他不会这样轻易把追随自己多年的将领这样轻易地抛开。而林言正决定以此入手,借着太上皇的‘东风’给这件事一个了断。 同一个阴谋用不了两次,只要这一次脱身,从前种种就不能再轻易威胁到他,他也能借着治水的大功彻底立在朝堂—— “不可!”王妃将杯子放在炕桌,她膝头的猫咪似受了什么惊吓,跳到地上又冲着她‘嘶哈’两声。她却没有留意这宠儿的不快,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林言。 “我知道你有成算,但这实在是一件险招。与虎谋皮,你并不能确保自己是以身入局,还是根本做了另一场弃车保帅中的卒子。”王妃一口气说下来,没憋着,却像真正缓过气一样,继续道:“你我早就商议好,等到世子一事结案,便由你辞了诏书,将昭昀推上前台——你答应了我,怎么能够在此时食言?” “我并不曾食言,现在事实如此,这件事却是横在更换世子之位之前。只要世子一天还有用,皇上就一天舍不得把他换下来。”林言说到这儿,头却偏垂一些:“再则,即便我这次不幸,世子也不会继续在位置上久待——昭昀依旧会是世子,甚至不需要我推辞。” 王妃还坐在林言跟前,她没有说话,但脖颈上的筋骨过分突显出来。林言的手在半空中一次伸缩,最终落在王妃垂在桌上的袖摆。 “您不必担心,此事虽然冒险,但我不会无的放矢,还另外准备了脱身的法子,我......” “你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再多与我说反而危险。索性从前种种我也不曾帮过你什么,便如此吧,你只说这会需要我做什么——还是顾应林家姑娘?”王妃好像有点气急败坏,只是看了林言两眼又不知怎么被轻易挥散开。 她的声音在瞬间和缓下来,好像很歉疚方才的恼火一般。 “你是担心这风波殃及林家?莫要担心,我会留心安排,必要时也会接林姑娘过来——” “这一次有些不同。”林言收回手,王妃直到这时才注意到他方才正握着她的袖子,一时懊恼,却不得不继续听林言的托付。 “皇上要拔太上皇势力,太上皇也不会善罢甘休。但最重要的秦家不好动手,最轻易的敲打就是那些没有出众子弟为官,本身又一团凌乱的世族。”林言皱起眉,他对于荣国府的感情好坏参半,坏的居多,但在这个时候却还是有种白茫茫的失落与慨叹。 任是多少代积累的勋贵,在凡尘浪涛间仍不过沧海一粟,甚至抵不过王权下的一场谋算。 那么他呢?说有家族,却也不过双打独斗。一路走来的科举路多么辛苦,但将来史书中至多也不过‘言,中三元而拔’的短句一笔带过。 他自己尚不肯这样听凭权柄摆布,又怎么能叫黛玉与他一起生受一生? 恋惜权柄还好,若想安稳无忧,顶上总还有更位高权重的人物。 王妃不曾察觉林言这时倒感慨,她思索一下林言话里的意思,了然道:“你是担心荣、宁二府......” 用‘担心’形容却也不大准确,王妃也知林言对那边的感情并不怎么深厚。好像被这样的想法取悦到一样,王妃的唇角勾一下,又和颜悦色起来。 “好,你不必担心了。我知道时机,你只管小心自个。”她又端起茶盏,恐怕自己唇角弯得太过:“不过,你还是跟林姑娘说一声——将来若有喜事,你那份聘礼还要我操持呢。” “是。”林言只应一声。 他早就说过了。 第123章 将入场若论心思 窦止哀现有了新的兴趣——窝在客栈大堂最角落的地方听书,来往客众,面前摆一碟瓜子就可以消磨一天光景。 但这一天,即便是这样简单的乐趣也被他的师弟‘剥夺’了。 窦止哀进房门时被自己的脚拌了一下,他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再回头朝室内望,那不速之客正坐在桌子一旁,见他进来便跟自觉吩咐那个叫文墨的。 “你上外间守着,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就来告诉我。” 那小子应一声,方方正正的脸上是方方正正的规矩。他跟窦止哀行礼后就出去,窦止哀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牙酸。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其实更想知道林言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不过是再开一间房罢了,不费事。”林言把带来的点心匣子打开,示意师兄不要拘束。 匣子的每一格里都是不同样式的果子,窦止哀捻一下,细腻的粉霜扑在指肚。他是小瞧了这个师弟,现在看来从前的‘来去无踪’反而要感谢师弟的不追究。 “我想请师兄帮我个忙。”林言开门见山,把窦止哀听一乐。 “叫我帮忙?难得,我还记着你不收我那镯子的仇呢。” “现在师兄都能进到斐府,师父都不介意了,我还介意什么?” “你这小子——”窦止哀哂笑,倒不为林言的话发火,反而因为自己先算计他一重多有愧疚。 这愧疚心一上来,原本装腔作势的样子就散了。一口点心下肚,清甜的滋味更把接下来的调侃堵住。 “你不会想让我替你给太上皇禀告吧?” “师兄料事如神。” “我若真的料事如神,这会就不会在回房时被你逮住了。”窦止哀长长呼出一口气,眉宇好歹耸出一点笑来。 “你是怎么想的?” 林言从前觉得窦师兄不考科举不入仕途,说来应当是闲云野鹤般的人物。结果现在才知道人不可貌相,他对太上皇竟是这般忠心耿耿——这应当也是他与师父决裂的根源所在,但林言此时已经无意过多探究。现下师兄与太上皇的联系反倒成了他的便利,至少在此时给他的声音一个更稳妥的途径上达天听、 可以对王妃说的话不能原模原样告诉师兄,林言更换措辞,又跟窦止哀重新说了自己的打算。 “从前看不出,你竟还是这般豁得出去的性子?” “师兄既然这样说,我就当你答应了?” “你先别慌。”窦止哀一摆手,扯扯嘴角:“若是师父知道,只怕要真把我打出去了。” “师兄——” “罢了罢了,我是不说也要说的。”窦止哀蹙眉思索半响,又问道:“你真的下定决心?这可是一桩险事——一个不好,恐怕要到监牢里走一遭。” “但若是一切顺利......”但若是一切顺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也能彻底不再受这份桎梏。 他是要借这股东风,但单从师兄的态度来看,太上皇应当也不排斥跟他‘合作’。 一对师兄弟一拍即合,窦止哀怀着复杂心绪去跟他的明主效力。林言也就此折返,隐匿踪迹后到斐府去。 斐宁的大女儿近来生病,段小夫人忧心女儿,自己也刚从月子里出来,故府里事难免抛舍些。所幸黛玉早也帮着料理过,这会一口一个‘小姑婆’又被请来长住,倒在无形中隔了荣国府的几次邀请。 现在是一个颇敏感的当口,斐夫人暗自盘算着——荣国府的姑娘开始议亲,这事在她们这些夫人间并不是什么秘密,自然也有人愿意偎靠这世代豪族。 她因为黛玉的缘故多听几句,隐约知他们家的二姑娘似乎与孙家一位议亲——斐夫人不熟悉那孙家的公子,但看着荣国府处事,却难免忧心是把女儿家的生死荣辱一股脑交给将来夫婿。 第130章 人家自己的女儿,斐夫人不好多说什么。但黛玉也算是她带着长起,是千万个不肯叫黛玉的终身大事掺一丁点算计。 人是怕比的,这时候连林言的样子也变得讨喜——斐夫人挺不好意告诉黛玉,她刚回过味来林言心思的时候很生他的气。 耳边弄弦调音,小小的斐姑娘还在病中,一团绵软,但已经可以瞧见将来拨弦的样子。段小夫人怀里抱着女儿,黛玉坐在琴后,拨弄音调逗那孩子高兴。 斐姑娘颇有曾祖风采,但实在比斐自山体贴许多。黛玉 弹了一段曲子,伸出手去,她便握住黛玉的手指甜甜笑,也不计较最后几个音符不是惯常爱听的音。 小孩子的掌心温暖干燥,像单独采下的花瓣包裹指尖。黛玉脸上的笑也浸在这样的温暖里,随着瓣朵的脉络游走在周身。 斐夫人看着黛玉笑着逗弄小孙女,自己的心也不禁一松。 这样的两个孩子,他们的事也应当会有个好结局。 斐先生的院子里再不复当年生造清凄的景象。 现今院子里移栽过来两棵树——都已生长成伞盖的模样,但因为是半路插足,在稍旧色的庭院里便带着出格的庞大。斐先生虽说没拒绝儿孙辈增设院内景观,但还是秉承他一贯的恶声恶气——‘即便新栽树苗,我老头子也等不到长成这样’。 老树在此时也生了新叶子,早先被春寒一冻,这会反失了该有的生机。林言从师父书房里出来的时候有一片叶子落下,正好停在林言所捧持的孤本上。 书是师父借的,但却是为了转交黛玉。斐自山气恼两个徒弟,但他一个在野之人也没有别的法子。有心再与几个老朋友通通书信,面上还要生出一副严苛样子。 只是在林言告辞之前,他又把林言叫住。 “你现在也寻得生身父母,倒也该提早安置好你那姐姐。”斐自山不大习惯过问事务,这会谈及竟有些不知怎么开口。但黛玉这段时间在斐府长住,他便也有机会见识一番探花女儿的深浅。一时觉得其灵巧机敏比徒儿还要胜上三分,竟显得林言依旧拘泥些。 只是这话要留到以后再打击徒弟,斐先生哼一声以展示‘言尽于此’,挥挥手叫林言赶紧离开。 不过这样看,师父家中倒很愿意照顾姐姐婚事。 林言自师父院子里出来,对黛玉的优秀却是感同身受般的得意。 师父的书房太偏,林言到那院子时便总是较黛玉晚些。不过黛玉并不介意等待,他们好像又恢复到更久以前的日子,刨除身份,一应相处与原先没有分别。 林言进去时先把书放在桌上,接着便解开荷包,小心地将几颗造型精致的果子倒在桌上。 这果子是同僚家乡的特产,被他一只花盆带到京城。在初春的时候好不容易发芽,尚不见花,竟先结下果来。 同僚截了几只带枝子的给林言,他精心保养两整晚,这会带到黛玉眼前的时候还带着刚采下来的清香。 又跟从前似的...... 黛玉望着那几颗赤红的小果子,好像看到某人赤诚的心尖尖。但微笑过后,却又是抑制不住的忧虑弥漫在心间。 “你跟窦先生说过了?” “嗯,师兄也应了——依我看,太上皇还要抓我把柄,恐怕正乐得我找上门去。”林言笑一声,他实在等了这一刻很久。正如之前与淮安王妃说的,他自以为力争上游,但实则是随着世事流波到了今天。命如浮萍的日子不好过,现在既然有一个机会,自然情愿搏一个执桨的资格。 “快了。” 斐府离陈府太近,这时好像又能听见那边的声音。黛玉屏息一刻,想起秦家至今还没有什么动作。 快了..... 她在心里慢慢应着。 每一次拖延都是对双方的不利,随着方将军案子的继续,也是时候该有新的‘案情’,而太上皇也需要一个恰当的机会反击。 现在正是最适合林言入场的时机。 黛玉慢慢思量着,抬头看去,正对上那双漆黑眼睛里流淌着的安抚之意。 “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他这样的话说过很多次,黛玉每一次都认真听。 ——她也会尽一切令他平安,平安回到她的身边来。 第124章 世间缘只道寻常 秦家的老太爷故去已经有近五十年的光景,可即便他能活得久一些,倒也不见得能够振起如今的光荣。 他也是将军,只是那会还不能因为缀一个秦字而显得威武。秦家固然能称一句世代的官宦之家,但到底不似荣国府富贵显赫,也不如陈家茂盛清贵。 现今的秦将军三十多岁的时候才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他的大女儿也是那时候进到宫中为妃。秦向涛对大姐姐并没有什么记忆,他只听大哥或母亲说起,知道她从来体恤亲长,爱护兄弟。又格外贤淑知礼,因此得了帝王的欣赏。 他的妹妹便更小,生下来就作了秦府的独女。 秦老太君为了亡夫冥寿操心,这一段日子便睡得不大安稳。已经懂事的妹妹长久伴在老祖母身侧,而秦向涛也是现今秦家子辈中唯一的闲人。 ——他与林言不同,林言归了王府,宗室子弟自有他自己晋升的标准。而秦向涛在这时落了清闲,他还没有觐见笔下的荣幸,但倒也不全是资历尚浅的缘故。 秦将军和秦大公子都晓得他的性格,自他口中得了消息,旁的再不肯与他多说。 是怕折损他心气,也怕他捱不过去与林言说。 桌上的钟咕咕唧唧响着,秦老太太搂着小孙女,叫秦向涛多说说外面的新鲜事。她是在早年丧夫后带着两个儿子长大,如今长子有望,昔年的辛苦一时做不得数——可她自觉若大张旗鼓地享受儿孙福却好像背着亡夫犯错,于是此间一切富贵皆归咎为儿孙孝顺太过。 她不大理会外事,只一心在内宅中受用迟来的安稳。这样提起来的话题像是埋进白粥里的配菜,等捞起来再想入口已经冷透了。 “这些天怎么没听你提起那位王府的大公子?”老太太并不晓得两家现今的境况,却还记挂着林言有了王爷与王妃的生身父母,更知道他至今未有婚配,一时将孙女搂得更紧些。 “近来忙,他见不着人,我也不怎么得空。” “哼——”小儿子大孙子,这在秦府里却是调了个。给秦老太太挣来如今尊荣的是长子,长久伴在身边的是小孙子。老太太虽不满秦向涛这样回答,但这一声里全没有责备的意思。 “你也该帮衬着......”她嘟囔一声,并不忍心放过这样的‘近水楼台’。 秦向涛不吭声听着,鞋跟一下一下敲着炕沿而没有发出声音——秦老太太没有留意孙子的动作,只有她怀里的秦二姑娘低头看了一眼。 帮衬什么,秦向涛心里清楚。左不过是小妹这几年年纪更大些,林言又没有个成婚的风声,这才叫人重复搁在心里惦念。可说来也是的,他自己现也议亲事,怎么林言还没个声响呢? 他又不是没有心仪的人,这样拖延着,无论哪家的姑娘都该嫁了...... 秦向涛垂着头,可地毯花纹攀缠着,竟在一刻缓神中围绕作林言的脸。 那会他们三个正互相调侃,林言说 ‘那只当我没福气吧’。 那会这样低微,现在看来,他才不是那般不争不抢的世外神仙。 秦向涛忿忿着,但不觉又不屑起来——好像找出一样林言的错处,就显得自己没那么难堪。 秦老太爷若是活到现在,也是和斐先生不相上下的年纪。只是两人活着的时候境况截然相反,到了 今年寿宴上也是一个冥途一个阳间。 斐自山并不喜欢做寿,他总说没有那么多人够资格登上他的门槛。又对应付宾朋很不热心,总是要早早退开。 因此斐家从前多是小宴,只有整寿时候才顶着老太爷的脾气稍微规整一些。 但今年的情形有些不对,早在两个月前,斐自山就嘱咐儿子今年要大办。 斐茂觉得奇怪,但他太习惯听从父亲的吩咐,于是也只是原模原样把话传给夫人知晓。斐夫人松一口气——他们这一位老太爷担着太显眼的名声,小小办寿反而为难。 正好黛玉近来都被留在斐府上,斐夫人操心她将来恐怕到王府中去,由是更仔细伴着她整理这些——这都是母亲该言传身教给女儿,只可惜林夫人早逝,没来得及多知会女儿一些。 斐夫人跟黛玉嘱托着寿宴的事,又心酸她竟没法子为生身父母多操持。 只是更叫她担心的还是淮安王府——王妃固然看去是喜欢黛玉,但对别家姑娘的喜欢和对儿媳的喜欢总是不同。言儿是失而复得的长子,王妃只怕怎么疼爱都不够,对他的妻子怕是要多挑剔些。 斐夫人不愿赌咒几十年后的林言是多么体贴的夫君,也不愿借调将来的幸福,只宁可现在自己多跟黛玉说一些。 第131章 不过,兴许在林言心中也是这样的想法。 置办铺子田产一个人忙不来,其中许多事,斐茂这个大师兄也多帮衬一些。他偶尔会跟斐夫人发出一些感慨,斐夫人便也知道那些东西究竟握在谁的手里面。 思及此,心下稍安。斐夫人正预备与黛玉再准备些给同龄的姑娘的礼品,却听见外面有人来递话。 “太太,老太爷请林姑娘过去书房。” 这插曲叫二人一怔,斐夫人下意识整理黛玉鬓发,又拂过她方才写字时微挽起的袖口。 “去吧。”她这样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可到底没有多说,只道:“不必怕,按自己的心意来。” 黛玉听林言说过很多次师父的书房,知道那里曾经蜷曲的苦竹,也知道现今有了新的景物。可虽说她在斐府久住,这回却也实在是她第一次自己来到,仰头见如伞盖的大树簌簌出声,像是旧日孩童吟诵。 斐自山严苛,却也实在一板一眼的——恰如旧日讨茶方子要递送帖子,这会引路的仆从也认认真真贯彻老太爷口中的那一个‘请’字。而他也已经太老,老到已经没人会记挂男女大防的事。 但到了院子里,斐自山还是已经等在院中,神情恭敬肃穆的男女仆婢各列作一字排开——虽然这样的肃穆好像是被人狠狠警告过才有的怏怏。 黛玉来的时候正巧解围,斐自山稍稍住口,有几人向这边递来感激的眼眸。 黛玉觉得紫鹃扶着她的手不自觉收紧,于是不着痕迹晃一晃紫鹃的袖子,恭敬叫一声斐先生。 户部近来忙得过火,盖因林言在工部时便时常出入,与这里也牵扯许多。户部中隐约埋怨之余却也瑟缩,暗叹当年多么要好的才俊几人,如今也要形同陌路。 刑部的案子本不会叫无关之人尽数知晓,但大家同在朝为官,又多有姻亲旧故。北阆城的方将军吃了败仗,这会便有证言说是他贪吃军饷,克扣口粮,这才叫北阆的将士无从抵抗。又有说他行此事是因早与北地蛮族有联系,原本预备趁乱逃往异国。 方将军没有妻儿,半生都在北阆。这般似是而非,反而叫旁观者也疑心起他是否真的做过这样的勾当。 而林言的名字也出现在他那些文册中,似乎做了互相勾结的同党。 只是缘由却不是叛国,单是贪款一项。林言在北阆的行动没有瞒着秦向涛,这会翻出来的真假掺半,反而不好轻易剖析真相。又有在南地被威胁的官员心怀怨恨,有心叫他多摔上一脚。 这会倒没人说林言入仕日短,只道动了心思便有法子贪赃。 而林言是宗亲,是宿儒弟子,自己也有连中三元的名气。这一应事自然报给皇帝知晓,然皇上一句‘秉公办理’,便叫那些大人们知晓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 皇上在桌案后冷下面孔,却说不清是不满臣子令他失望,还是嘲讽林言择木不当。 而在这风暴的中心,林言不动不响,垂着头聆听吩咐,神情印在宣政殿漆黑的地砖上——那双眼睛也深沉,叫皇上看不到真相。 上钩了...... 两方都在心中说。 此事涉及国本,皇上说不可轻易决断,因此将林言留在关押宗亲之处。 只是看着那年轻人步履稳健,他心中还是划过不安的异样。 ——林言为何完全不慌张...... 他当然不慌张。 门庭落锁的时候,没人留意到林言身边并不是总是跟在他身边的文墨,而是一张同样方正但细瞧又太木讷的面孔。 铁链的声音嘎吱作响,林言抬头,看着一只鸟飞过,自己的目光也随着飞向真正惦记的地方。 他早与黛玉说明,也安慰她不要忧虑。但在真正落实的此时,反而是他的心先不安稳,先在心里想念了。 现在想来只觉临别时的话有些琐碎,不知道她再想起来会不会无聊。 鸟雀啼鸣嘹亮,贯穿了宫墙与府墙。 黛玉坐在窗边,听着外面的动静,将手指贴上心口,目光又在桌上的信。 这一封信笔力遒劲,带着不被天地拘束的傲慢,又因为内容的小心而显得别扭几分。 那一天她被斐先生叫去,老先生不说话,只把一封信给她,叫她慎重思考,又嘱咐不必急着答复,也不必一定答应他。 那信纸折叠很长,但只有一行字。 他问黛玉愿不愿在此生多一道师徒的缘分。 第125章 几方心唯一同盟 “你那个师弟,这一回倒是叫朕不能不刮目相看了。” 追随多年,窦止哀自问还能揣摩出一点太上皇的心思。可这一回他有点糊涂,不大能分清这里面的褒贬。 笼子里的金翅雀突兀叫一声,太上皇转一下眼珠,他身侧的大太监便躬身将鸟笼撤下,然后再没进殿内来。太上皇许久没听到窦止哀出声,扭头见他仍望着缭绕的香烟发怔。 “窦先生,想要拔除沉疴毒瘤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你甘于无名几十载,更该懂得其中的牺牲。”太上皇居高位惯了,尤其喜欢打量人。可对着牺牲颇多的追随者,又难免怀有几分怜悯。 “你是上了年纪,当年与你师父政见不和时,也未见你这般懊恼的样子。” 窦止哀听来哂笑,紧接着又坠下一口气:“若是师父知道师弟是跟我商量的,只怕是真要把我打出去了。” 太上皇只喝茶,并没有戳穿他那装聋作哑的庆幸。 斐自山为官时正是太上皇在位的时期,他因为与傅行清的矛盾而愤然辞官的事也是发生在那时。 最给斐自山故事里添彩的‘帝王三请’中的帝王就坐在窦止哀眼前,只是对着斐自山的徒弟,太上皇也没把自己在其中的考量表现太过。 ——那不是个可控的臣子。 太傲性,太天真,容不得驳斥,这许多年又顺风顺水。只是因为对方的学识不能不给个功名,但只见他梗着脖子不肯认错的样子,太上皇就知道斐自山做不成得心意的能臣。 对方自己辞官倒给了太上皇机会——三请三辞,全了斐自山的清高,也显示朝廷纳贤的诚心。更重要的是,所谓事不过三,再之后斐自山即便想要入仕,也得看舍不舍得下累积半生的清名。 而斐自山也确实如太上皇所愿一辈子在野,终其一生做他的狷狂名士。先不说仰慕斐自山的人是多,但到了朝堂之上又不是同一阵营。只看斐家高门寥落,唯一的儿子至今五品,就知道太上皇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可偏偏斐自山的两个弟子都是异数——只是一个忠心一片,另 一个却还有待商榷。 “林言他——” 太上皇这一声叫窦止哀回神,他想起自己老师父的样子,遮掩似的笑出声,也遮掩着把脸上的怔愣挥散。 “我师弟年纪轻,倒不为固有的事例拘束——”窦止哀想说些什么,譬如林言关键时刻狠得下心肠,又或者将来朝堂还需要这栋梁。可太上皇显然正早已料到他要在这时求情,却很得意自己仍然牢牢捏着臣子的各方思量。 “你宽心,林言也算朕的侄孙,于情于理,可为时朕自然护着他。” 更何况他对林言还有别的用处,怎么舍得他在这里早早死去。 只是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那年轻人也该在幽禁中好生反思,莫要觉得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中...... 朝堂上已经许久没见到沈大人的面,暂时只说是留在宫中商议政事,但因为前面的案子,不需要多加揣测便能联系到是怎样一回事,只是还有一层脸面不戳穿。 此乃几家忧愁几家喜,世子看着窗上刚换的青蓝纱,不禁想是不是什么冥冥中的好征兆,也许自己早该换上新的纱窗。 他的案子虽早,但到底还没有定罪,为着宗亲的颜面只圈禁府中留人看守。但林言这一件事牵扯甚广,这一回只怕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有没有贪赃?世子才不介意——早知道有这样好的机会在后,他就不那么早地把自己暴露出来,还惹得母妃失望。 想起王妃,世子的样子端正一些。吩咐人去传达自己给母妃的安抚之意,面上也全是担忧的神色。 王妃这两年实在流年不利,先是养育多年的子嗣非亲生,这会又是这样横行来的祸事。因此她这时称病难得不叫人觉得躲藏,反而还要多唏嘘几分。 养病时的屋子似乎总当是暗沉的,帘布合拢,光线只在边角里透进来,倒不如不要了。 那只娇养的猫咪玩得高兴,刚热过的汤药转眼间被刚吐花苞的枝子喝下。王妃头上仍有额带,白瓷的脸上只少了平日里过于红的粉,这样看来正是十足的病色。 她叫合晴出去应付前来传递担忧的仆婢,自己未见人,思索的却也是和世子一样的事。 林言虽事先说过冒险,可那时她思量着再怎样都会有些缓冲,又觉得太上皇不会当真放任今上‘围剿’他那边的人才。 第132章 可如今林言被留在宫中之后许久,王妃暗地里瞧着,太上皇那边都没有什么动静传来。 是时机不到,还是根本赌错了...... 王妃那时便说不过问林言此事,一来是笃信太上皇不会置之不理,另一面也是担忧事情超出掌控,尾大不掉。傅正那边的案子至今未决,她首先要解决的便是现今世子之位上的那一个,她最开始的目的也正是这一个。 至于言儿...... 手指攥紧,只是指甲叫被子隔着,并没有在掌心留下月牙般的伤痕。 “你去跟老太爷他们递个消息——”她看着进来的合晴,眸中划过一抹痛色:“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跟言儿的事牵扯。” 在世子的狂喜,王妃的沉默中,没有人留意到淮安王府的大公子的书房中少了些关键的东西。 黛玉看着文墨,桌前摆着大小印信并文书。 ……王妃不会救佛奴,弃车保帅,她不会令自己和小儿子涉险。 哪怕佛奴是她亏欠的长子,但……到底走失了许多年。 黛玉沉默地坐着,文墨满脸都是泪和汗。他心里发急,却也不敢扰了姑娘的思绪。 “文墨,你来说,外头的消息传到哪里了?” 见姑娘终于开了口,文墨心里没由来一松,噼里啪啦,大街小巷的传闻连带官衙门人的口信通通听进黛玉耳朵里。 “公子他定是什么都跟姑娘说清了,我嘴笨,不敢随便揣测什么——可是公子的为人,姑娘定是清楚,怎么可能去做那贪官污吏的勾当!如今却非要被泼上这样的脏水......”文墨的整张脸都皱在一处,这么多年跟着林言,对于官场上的事多少也知道一些。公子的考量他理不清细处,但一准将每一句吩咐记住。然而这平地炸雷似的弹劾不提,证据都没落地,怎么人就先就关押了? “原本公子还说等着太上皇,可现在许多时日过去,却连半点动静都没有——连窦先生都不知去向。” 而且林言所在之处是专门用来关押宗室的地方,想请拖打点都做不到,只能在一边干着急。 方正也有方正的好处,文墨见这消息刚出来王妃就称病,心里便清楚淮安王府是不会替公子张罗什么了。因此立刻收拾了公子的印信离开王府,一头扎进林府,只凭公子一句‘若有意外,便叫姑娘做主’行事。 听完文墨的话,黛玉沉吟半响:窦先生与太上皇有干系她知晓,又见这会连窦先生也不见了,就明白背后有太上皇授意。 而太上皇又能想什么? 黛玉心中冷笑—— 左不过就是在高位上坐久了,以为自己就是世间操持宿命的神佛。见对方应了自己心意不满足,还要再推波助澜,非把那高高的枝头打落! 若是心里胆怯,这会顺着心意来便是了。只是恰如得陇望蜀,太上皇显然不会只此便满足,更不会只因为一件事便将佛奴当个忠臣看顾。 只是已然见过真仙家,帝王在此也落俗。 黛玉呼出一口气,朝文墨招招手。 打从她与佛奴商定好此事开始,就不是为了坐以待毙的。 第126章 见异心两处人家 荣国府的老太太疼爱三个孙女,自姑娘们年幼时便放在跟前养着。只是一个月前有人笑,说‘今后可只有两个姑娘了’,一个月后又换了说法,道‘老太太从来把三个姑娘搁在心尖尖上疼着,只怕舍不得出嫁’。 迎春这几日出来玩得倒多些。 刚说议亲那会,老太太不满意儿子不与她商议。迎春挨在跟前,笑意盈盈不该,可若搭垂眉眼又显得十分可疑。索性关在屋子里——宁可被说是木懒性子,了不起调笑几句女儿怕羞,也好过叫人左右瞧着闷着气去。可独自一人待着,仔细思索,又说不出自己犯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过错,只到头来仍是自己捱着。 这样的心真怪! 迎春咳嗽一声,想把刚才升起来的心绪压低下去。可她从前是多‘沉得住气’的一人,这会却绷不住似的,跟探春道:“眼瞅着也是好些日子不见,再不许林妹妹过来,咱们悄悄的去竟也不行。” 探春、惜春都很稀罕地望着她,好像要参悟这具看旧了的迎春的皮囊底下,这些类似‘埋怨’的话是打哪里钻出来的。迎春被妹妹们瞧得有些脸热,自己把指肚捏在耳垂上,原以为冰凉凉的耳坠子却是真切烫了手指。 可迎春没收回手,她依旧维持这样的姿势,坐在微妙的一侧,低声道:“到底只林妹妹一人,可有得要怎么操心呢。” “二姐姐,你也知咱们吃住都在府里。要用马车,去哪里交际,也不尽是一吩咐便有,总要给太太嫂嫂知悉。”探春说到这儿抿一抿嘴,她禁不住又想起原本都说着的迎春的亲事。 赦老爷似乎没跟许多人知会过这样的事,只消息一说出来,就定了是一位姓孙的公子。探春仔细留心过,听说那公子似乎也曾投拜在贾府门下,只听赦老爷说来,是本就‘承了贾府恩惠’,其人又英武不凡,将来眼见要有‘更大造化’,这才忍心将女儿舍与他。 前一句不知,后一句不应,只见前面大张旗鼓,后面林言那边有动便把跟脚绊住,就实在看不出那孙公子有什么‘英武不凡’,只满府都是投机取巧的假威风罢了。 这般想着,婚事延迟反倒是一件好事。 探春兀自思度,又听惜春道:“莫说咱们这不好出门,宝二哥这能在外面走动的,不也没得个准信能登林府的门?” “这又是玩笑话了,林府里现只林姐姐一人,他过去不是上赶着惹人说么。”话虽这般说,但探春也晓得惜春的意思。 去不去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去又是另一回事。宝玉自然一千一万个惦记着他的林妹妹,府里也也知道他这副痴性,因此更下力气看死了,绝不叫他称这份心。 老太太伤心得厉害,宝玉这样呆呆木木的样子属实是凿她的心。可沈言被关明眼见着是牵扯进更顶上人的争斗,林府里没有别的男丁不怕牵连,怀里这个却还是她搁在眼睛里长大的宝贝肉。 她当然也疼惜自己的外孙女,那毕竟是女儿来世间一遭留下的唯一一点骨血,她比爱那林府的千里驹还要爱惜黛玉。可沈 言牵扯进这争斗中已成定局,她的外孙女是无论如何也舍不下他去。 老太太对这一点心知肚明,更清楚宝玉肚子里装了一副怎样的痴心。于是狠下心肠,无论宝玉如何哀求,都不许他轻易出门。 这时候,迎春婚事上的波折倒也成了另一边的好事。宝玉从来不喜此事,觉得女儿家出嫁便做了鱼眼睛,这样的半章残局反而称了他的心。 哄着他跟二姐姐‘贺喜’,‘除晦气’。宝玉也实在当这是一件好事,端端正正请了迎春并其余姊妹开诗社办宴会,看着诸人高兴,也不好再总提起林妹妹。 但心里又十足可惜,想着林妹妹若是在园子里,和大家一起作乐吟诗,就真切能把俗世里的腌臜抛开,只凭一腔悲喜。 探春低低呵出一口气,不敢大叹,转头又说起别的新奇。只是林府里的事被迎春惦记,于她却也不时翻涌在心里。 ——这一段时日,倒也没听说薛家再登门去。 薛家对外静悄悄,有了上一回大理寺的例子,薛蟠学乖,也不敢大声嚷嚷。只是心底里还是有自己的‘猜想’,私底下依旧跟母亲妹妹嘀咕。 这屋子里会投射出紫色的帘布已经撤换下来,宝姑娘对着这一方挂帘许久,原本也没觉出不喜欢这种花样。但她那日非缠着薛姨妈换了,替换一副青花的上去,薛姨妈不大喜欢,但也依着女儿去了。 可宝钗看上去也不像是钟爱这一款式。 只是这会不是纠结帘布花样的时候,薛姨妈坐在炕上,凝神向外听着,好像窗户底下有人,正等着她说出什么机要秘闻。 只是晃在窗户上的两道影子不在外面,而在屋里,薛姨妈被两道影子相击的动作惊了一跳。她急切间扭头,不知道一双儿女刚才说些什么,方才的动作也不过是薛蟠要妹妹再给他倒茶。 “满屋子使唤不得,偏叫我给你斟茶倒水么?”宝钗没缝褂子也没绣花,支着手肘往这边看半响,又吩咐另一侧的丫头给薛蟠斟茶。可薛蟠这些日子觉得妹妹跟自己不亲,又心虚自己犯糊涂亏银钱,有心借着斟茶给彼此一个台阶下——这会宝钗不接这一茬,叫他心里隐隐恼着,倒好的茶水猛然搁下。 宝钗没吭声,薛姨妈却心疼热茶烫了儿子的手指。可他心里也气恼儿子的不着调,一面叫薛蟠擦手,一面又数落:“你这样使气是作给谁看?这里坐的哪一个不是你的骨血至亲,你气哼哼的,不如上外面去忙活,做些正事还叫我操心少些。” 薛蟠刚才一磕杯子就有些后悔,但母亲这会说着,却把心底的那股子不忿诱出来。 宝钗一直在旁边坐着,腿上搭了一块重色的毯子,乍一却跟被她更换的那一块很像,似是而非的紫现今也映在她的半边面孔上。 第133章 可是只见窗一开,那晦涩的紫作了蓝,宝钗按一下自己的下巴,扭过脸去,叫自己处在一个远的位置,只听着妈妈和哥哥说话。 “你说,大公子这一回怎么得了呢?”薛姨妈声音喃喃着,宝钗说不好是不是在跟自己问话。还没等她决定好是否要答,就听见哥哥不忿的声音。 “妈对他操什么心?他自有他的亲爹娘,即便这会在宫里也是好吃好喝供着,哪里用得着咱们上心?”薛蟠磨磨蹭蹭地擦干净手指,只是指缝中间却跟擦不干净似的发粘。他随意把帕子丢进小丫头手里,很信服自己的话:“他现在是皇上的侄儿,又不是跟早些年的,单一个孤零零。” 薛姨妈对他的话却不乐意听,重重叹一口气,把薛蟠接下来的话压下去。她原本希望可靠的女儿对此发出一些评议,但宝钗只扭着头往窗上瞧,她的影子离得窗户太近,薛姨妈坐得远,反而看不太清晰。 再之后的一声气应当是叹给她听,但宝钗没来由觉得有些好笑,只依旧望着自己的影。 大家都在观望,说不清谁更清白。宗亲的身份固然是一辈子,但也更加靠近漩涡的中心。林言若是运气好,能在这一桩事里全身而退自然好,但若是不行,那离他近的人也是紧随其后的不幸。 她的哥哥玩过太多骰子,叫宝钗不喜爱任何的赌局。她也不情愿再为任何人冒险,只求一切是水到渠成的安稳。 但荣国府显然不再是可靠的归宿,而林府那边...... 宝钗的肩膀一阵沉落,那一对姊弟答应了的事,应当也不会因为姓氏的更该而废弃。 那也是她的机会,原本是等待时机,可现在看却不能轻易落地。 荣国府保持旁观的样子,却叫她有‘雪中送炭’的机会。她还是愿意再加一把劲,然后等着黛玉和林言寻到最微末的生机。 这依旧不是赌局,她笃信那二人还有别的主意。 第127章 欲落子不入困局 近日里,黛玉书房中的香用得很勤。 窗前依旧拢着纱网,如今时节渐暖,飞虫更多起来。细格子纱网透着一层水青,被底下的池子照着,又带着游动着的金。 防虫照例只拉起一半,另一半搭垂,任由风把它折叠。黛玉的影子却不在窗前桌案,只映在书架旁,翻着些林言在北阆期间经手的册案并前后的邸报。 林言惯来对黛玉不设防,这一回被圈住,在外面的事便也交与黛玉全权负责。索性往日人手,故旧往来黛玉都熟悉,这会自是轻车熟路——又因为顾及林言处境,更是有十二分的上心。 书架是紧紧钉在墙壁上的——当时修整这小楼的时候,林言计较这屋子不是立在地上,即便仔细修缮过也忧心不稳。可黛玉只道万事皆平常,瞻前顾后辜负好景好意,依旧将这里设作书房。 林言于是便也没有再说什么,楼梯加宽,书架也要钉在墙上......这书房中现只有黛玉一人,可目之所及的地方处处都有林言的影子和心意。 黛玉又垂下眼睛,林言把每一份邸报都按着顺序排放好,此刻她手中的一份正是甄家被抄的一期。 他们早打了盘算,最开始不痛不痒的弹劾反而像是障眼法。强行将林言与北阆被贪墨的军饷联系虽说有得文章可作,但若是真切想要将这意气风发中的年轻功臣打落,却还有一样更稳妥的法子。 ——甄家放进贾府中的家私便是现成的漏洞,原是在更早时候就埋伏进去,做了两遍人都能利用的‘良机’。 邸报上那一行行字像是蚌壳微开的口,黑漆漆的一道道缝,打开后不知是腐肉还是珍珠。黛玉的脸在阴影中,脊背却还带着暖的温度。她背对着窗户静默良久,幽幽叹一口气,却仿佛把暗沉沉的影子也吹散了。 站得远了,窗口便只露出方方正正的天空。只是这时候看得全了恐怕显得空旷,在细微处知觉,反惹得人生出更多思绪。黛玉慢慢踱着步子,看那云如撕扯开又没尽断的锦帕,中间隔着牵连的垂丝,把一整片天空也勒出不一致的格。 紫鹃原在外间,一门心思都是记挂着房里的姑娘。黛玉刚启一个音节便被她听住,连忙进去,面上还是如往日般的笑模样。 可这般强自做出的若无其事更加惹人心伤,黛玉抚一下紫鹃手肘处的褶皱,对上那双眼睛,宽抚般笑着。 这真切一笑却把紫鹃的眼圈蹿红,她一时收不住声音里的哽咽,背过身将手遮在脸上。黛玉眼睛略微睁大些,当即拉着紫鹃坐下。 “眼前还有得打理,这会便急着哭,等将来一切大安,可不是要把你那喜极而泣的泪珠儿都用尽?” “姑娘这会还说笑,我实在是心里发急。”紫鹃面上好一些,抹去眼尾的红,说话也少了颤音。可她心中仍在惴惴,反握住黛玉的手腕,又道:“具体凶险,我一时支吾不得。可见姑娘每日里这般,却也实在不甚安稳。从前 看着咱们公子经历那大小的事——可从没跟这会一样......” 手掌覆了指骨,指肚又暖了手背处。紫鹃只觉姑娘一下下拍着,却把丢失的温度捉回来了。 她有一刹那的恍惚,那刚来到荣国府时一举一动都要端着一颗心的女孩子,这会已经能轻易料理这般‘要事’了。 黛玉见紫鹃样子刚好些,一时也不紧着与她立即嘱咐什么,只跟她聊说前面薛家送了节礼来,这会也要按礼数回赠过去。 然话语中却把具体物件却做了细分。 薛家那些节礼中显然惨了宝钗的问询之意,黛玉理解得,却并没有立刻答应。按说多一人多份力总是好,可也有人多眼杂的说法——那边少不得要敷衍薛蟠这样的人,一个不留神泄露消息,反而是招惹祸事。 “姑娘,并不是我凡事愿往坏了想......可是公子这回尚不知前景如何,若真的脱不开身,姑娘预备怎么办呢?”紫鹃翻来覆去忧虑的仍是这一件事,黛玉如今跟荣国府那边并不紧密,老太太也没明着表露相关的心意。那边紧要的是公子爷们儿,紫鹃这里第一位的自然是黛玉。 淮安王府都不管公子,对于姑娘也难说有什么更多的爱惜。至于斐府里...... 紫鹃想起和善宽厚的斐夫人和那脾气很坏的老先生,心中稍微一松,只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到黛玉答她的前语。 “我与佛奴早也说好了——这事即便真脱不开也不至于丢了性命,大不了他就学斐先生再做一回‘愤而辞官’,我俩就一起回苏州去。到那时候,只看紫鹃姑娘愿不愿跟我俩回去。”黛玉原不情愿说出来,只怕冥冥中有哪里的神仙应了这句,真叫佛奴无可奈何带着这脏污。 可是真说出去反而并没有预想中那般憋闷,常言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这会却当真给人些底气。自家尚且不是被打个措手不及,凭什么先预言说是另一方能够先庆贺功绩? 黛玉在心里给自己鼓劲,紫鹃却显然更专注其中一句。 “姑娘?你们......一起?” 近处的光晕看不清,紫鹃楞了半响,黛玉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是惊讶何事。 这难得的茫然也被紫鹃觉察,她怔怔笑一下,彻底把那沉甸甸堵在心口的烦恼丢出去。 “罢了罢了,姑娘和公子总是在一处,我从前就该另外知悉。” 这一方安抚过紫鹃,另一边也给了宝钗回信。之后黛玉也没有干坐着等消息,使人四处留心,却唯独嘱咐去打听窦先生去向的人收手。 窦止哀既然有心躲着,打探过多恐怕还触犯太上皇的霉头。黛玉与林言原也预想了现今的局势——太上皇想等两败俱伤再施以恩惠,赚取臣子感激涕零——他们一早说好,若真是这般发展就将太上皇拉入局。只是这是在老虎脸上撩须子,伸手可以,脸却不能轻易显露。 对方要打哑迷,他们就陪着话禅机。不然这会乖了,之后稍微蹦跳就是逾矩的讨嫌弃。 林言计划此事时却少了从前的谨慎,那般有恃无恐的样子也叫黛玉好奇。但正如佛奴所说,他总是宗亲,再怎样也不会伤筋动骨,只是不愿空受这污蔑,又想争一争将来安稳的权利。 只靠捏造的罪状经不起查询,这真假参半中的‘真’来自何处,黛玉心中也如明镜。 秦向涛。 那个林言自幼相识,交好十几年的友人,在这一事件中送上唯一真实的证据。顾及背后家族是真,心知肚明林言会因此落入更深一重险境也是真。 但他又是佛奴口中的‘豪侠’样的人—— 黛玉的唇角咧一下,又嘱咐一定仔细准备给秦府老太爷冥寿时的致意。 已经故去的人只需受用宴席,但仍活着的人还有阳间的事要操心。 “姑娘,您这般岂不是太冒险些......” “这一回,我还信一次佛奴看人的眼睛。”黛玉笑一下,安慰道:“我不止答应佛奴,现在也跟你再做一次保证——绝不把自己与身边人置于险地。” 第134章 “去吧,莫忧心,那日斐夫人也与我一起往寺里去。” 第128章 险落子险处逢生 秦家往寺庙去的时候已经是冥寿的后半程。 水陆道场,迎请高僧拜忏——秦将军要与父亲禀报近些年的辛苦功劳,而秦老夫人总梦见亡夫哭诉寒冷,因此额外惦记在佛前供奉厚衣,又要对曾经在佛前的许念还愿。 秦老太爷在世时是什么样的性子已经不被人知悉,作为父亲早亡,作为夫君又隔绝几十年时光,如今只留下好印象。 而作为祖父的印象更是生疏——秦家的子辈中没有一人曾经与祖父相处过,所得的记忆也只是沉浸在祖母、父亲或叔叔的语焉不详中。 但冥寿的场合依然盛大,秦二爷不比兄长在朝廷上得用,便很费心操持这道场。 陈夫人是秦氏女,这一场合中自然不能缺席。只是她身边并没有带着哪个女儿,连陈谦时也在她口中‘病得起不来床’。 秦老夫人不满见不到外孙或外孙女,但在这样的场合并不好大声说话,免得惹人说嘴秦家规矩。不过陈夫人在闺阁中便是得心意的女儿,哄着劝着,不多时老太太便跟着陈夫人的话到了别处去。 秦将军只跟妹妹过问几句外甥身体,之后再没多说一句。 长辈要忙,秦向涛也不是原本当不得事的稚童。只是他帮着父兄叔叔叔固然忙碌,却也有时间去寻许久不见的姑母。但真切坐在一处却只有别扭——陈夫人从来是温柔和善的姑母,可这会却平白叫人隔着一层。 秦家有自己的立场,陈家也有陈家的。他们固然不似林言般与太上皇紧密,但也算不上真切与今上同谋。秦家如今眼见着是铁心要随着皇上走,但陈家却没有宫里的女儿外孙要搏前程。 两府姻亲,也说得上一荣俱荣。但陈夫人心知唯一的儿子体弱,夫君也只是普通。强挣来上游的富贵享受不了多久,即便当时吸引来更多高门将女儿们娶走,待到将来陈府不支,出嫁的女儿也难撑。 秦向涛没有看到陈谦时,怔愣之余也竟松一口气。连他自己都被这骤然一松惊住,直愣了一刻才跟姑母问候。 陈夫人依旧是笑吟吟的样子——她问了秦向涛的辛苦,赞赏他现在也是理得事的郎君。除此之外却如她的兄长一般,再不多说什么。手头的花纹折叠三次,安静听着母亲的嘱咐。 祖母、姑母与妹妹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伴着连绵的佛号,仿佛一切都响在很远的地方。秦向涛不合时宜地想起从前陈家的某个姑娘身子不舒服,林言还跟陈谦时问过陈家的诵经声,那时候只他没听见昼夜不息的祈念,这一次却只有他一个人听到。 光影在水蓝的壶上被分隔了,看去那样平整圆润的壶身,存一块白光上去却被剪成一条条细碎的丝。秦向涛待得很不自在,祖母笑话他说‘日渐大了,已经不耐烦听妇人家说话’。 但父亲身边的小厮解救了他。 老太爷的冥寿也是秦府的颜面,少不得要邀请些交好的人家,而秦府的公子也不能不去见礼。秦向涛几乎是立刻蹿起身来,同祖母与姑母告辞,紧接着便跟着那小厮往外走。 只是临出门时却听到陈夫人不掺杂什么情绪的声音。 “我进来的时候还碰见斐府的车,应当是斐夫人过来......咱们这会忽然换了场应当是跟斐府撞上了,一会也该去见过——” 这句话在他心里留了个影,却比眼前拜会的大人的脸还要深刻。 斐夫人把外面的声音听得很清楚。 她侧坐在厢房窗前,许久也没动弹一下。黛玉挨在她身后,轻轻给她捏着肩。 “原本宁儿媳妇也要来——只是大姐儿近来闹觉,她夜里困,我就没准她。”斐夫人好像有心把现今的烦恼的抛开,絮絮说着些琐事叫黛玉开怀。 可现今最不放心的便是她,黛玉手下更轻柔些。 “我是心里不安。”斐夫人叹一口气,又将黛玉的手按在肩头:“我知道你担忧言儿,可秦家已经做下此事,看去便已经是断了情分,还怎么肯帮忙呢?” “再则......”斐夫人顿一顿,还是将自己心里的疑惑问出来:“你即便要问询那秦公子,又怎么认定他能说实话呢?” 她思索良久理不出头绪,却不知黛玉本心并不是为着在秦家的公子的口中得知什么——这不过是一场‘礼尚往来’,秦府拿旧日背刺,如今也不过求仁得仁了。 只是开口欲要跟斐夫人解释,却听外面人传话道:“太太,那秦府的公子要过来了。” 从前因着林言的关系,秦向涛与陈谦时两个也常常来到斐府。斐夫人此时听秦向涛的名字,却不禁是眼圈 发热,心头滴落水珠。然她还记挂着黛玉与林言的事,当即握住黛玉的手。 “你当真不要我陪着?” “假托斐府之行来此已是过意不去,姐姐莫忧,我心中有数。”黛玉安抚着,不叫斐夫人在场,也是担忧将来有变要连坐什么干戈。斐夫人见她坚持,便道:“我就在后面,你若有事,我也听得出。” 秦向涛进来时先看到一座屏风,屏风后有两个影子,看去却都不是斐夫人。他心中的念头盘旋一刻,静静叹过,便与自己身边一个道:“你去老爷身边,说我待会还要去老太太那里。” 那小厮迟疑一下,叫了声爷儿,旋即被秦向涛摇头止住。 他于是不再说什么,默默退下,而秦向涛又吩咐另一个在门外等候。 这厢房里像是被灌进一汪绸面的湖,油光光的水面,把人的呼吸都拢住。秦向涛屏息等着斐夫人出来会说什么,却不曾想那声音就在屏风之隔后。 “我想请秦公子帮我去个信儿。” 黛玉开门见山又胆大包天,叫秦向涛猛吃了一惊。他狐疑的打量穿过木板,好像这样就能看清这女子的面目。只是几乎不需要思索,他便直觉般知晓这屏风后就是林言的那个姐姐,愣愣对着门板半响,才开口道:“林姑娘这是何意,我与林府素无交集,为何还来找我?” “不是我来找你,而是公子你愿意见我。” 黛玉垂下头,碧色流苏映着点点冷光,秦向涛沉默下来,他独自来到这里,又知晓斐府与林府亲厚,自然也怀疑来此的不止斐夫人一个。 只是这样的心思被轻易戳穿却令他有些难堪,不知道该不该感慨这位林姑娘也是世间难得的机敏灵秀。 ......只是胆子太大些。 一个丫鬟绕过屏风,她把信放在桌上,平平无奇的信纸,盛托着秦向涛看不透的底气。 秦向涛忽然笑了,他神色复杂,没有去拿信纸,只是站起身来。 “我是闲客,来此是为了跟斐夫人问安。林姑娘不必盼着我什么——沈大人宗室子弟,即便此时一时不妥,将来一定否极泰来。” “可若是他倒了,北阆的将士就真的枉死了。” “你在浑说什么?!”此言一出,秦向涛面色一变。他清楚林言有多信赖他这个姐姐……也许,林言真的告诉了她什么? “秦公子,我就坐在这里,林府除我以外,便只剩几个老仆。若有谁额外除了我去,细究起来不会有人有能力追究。” 女子好像在暗示更尊贵的人物,但她的声音那样平静,又完全清楚对面的人最正确的选择是让她闭嘴。可秦向涛朝屏风看去,只见她安然自若,甚至屏风上的流苏影子都未动。 心里好像弥漫开什么无法捕捉的雾,秦向涛缓缓坐回椅子上,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秦公子……若是旁的,我不会来寻你,但你知道的,他绝不能带着贪污的名声。” 屏风后女子的声调依旧没有什么波动,秦向涛却好像被烫着了似的,浑身一抖。等他回过神时,那信竟已经被他抓在手里——他清楚的,他清楚林言是怀着理想步入仕途,他清楚林言没有贪过什么军饷家私。他们从小就伴在一处,他从来知道林言是怎样的性格,甚至如今的局面也是林言一定会做出的选择——他清楚的……他清楚的…… 他更清楚林言如今这个处境的缘由! “林姑娘就这样信得过我?”干涩的声音没什么威胁力,对面的人似乎也是这样认为,她轻轻笑了一下,抬起手,在秦向涛捏住信的时候,屏风后的影子有了更清晰的形容。 秦向涛似乎被那个影子恍了一下,不曾想能说出那般话的人竟是这般纤弱。他想着方才她的表现,却是敬佩与狼狈共生。 “我至今虽不曾有幸得见公子面,却早已对公子的侠气有所耳闻。” 这应当是于他这般怀揣侠客梦的公子的一句十足赞美,但秦向涛咧一下嘴,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真心的笑容。 秦向涛走得时候还带着怔愣,黛玉只在心中盼着他的性子和佛奴形容的一般没有变过。 斐夫人在这时也说不出别的什么,她从内室出来,当即坐在黛玉身边,眸子里是掩盖不住的担忧。 第135章 “你就这样放心秦公子?”她扭头看看秦向涛离开的方向,不知道今天的事究竟是错是对。 “这毕竟事关今上……” “事关佛奴,我不会轻易决断,姐姐莫要担忧。”此间少有外人,黛玉却也担心有人偷声,因此并不多解释,只是心里默默盘算之后的事。 ——她自然不可能拿佛奴的性命去赌,哪怕对方是佛奴自小相识的好友。 她给秦向涛的信里未盖印信,又不是佛奴笔迹。就算秦向涛反悔,想在这上面做什么文章,也得有的放矢才行。 而他若真的把这封信当作新的罪状呈上,那更是再好不过。 堵不如疏,与其拼命摆脱在北阆真切参与的事,不如在这险境里趟一条出路。 更何况...... 黛玉笑一下,太上皇舍得下未见心迹的臣子,但绝对舍不下追随许多年的旧部。 第129章 雀与蝉推波助澜 橙红的太阳被叫声喇嗓子的猫催促下来,现今正是侍卫轮值的当口。 林言在里面过得还算清闲——不需早起上朝,至今的情形也都在掌握中。他不是这圈禁宗亲的地方里唯一的住户,但明眼人都晓得他不会在这里关押一辈子,因此很愿意在必要时候给他些方便。 今上铁了心要叫林言吃些苦头,但又不屑做那克扣衣食笔墨的小事。他现今全副心力都定在彻底拔除太上皇在北阆的势力,预备一鼓作气把从南到北的军权握在手中。 但太上皇是否会真的放弃追随多年的旧部?皇上偶尔不安地琢磨着这个念头,然而此时一往无前的通畅前路叫他顾不得踟蹰,打定主意要以快取胜。 从来捏在手心里的儿子不被准许拥抱成功,更何况太上皇还要回护自己的老臣,不能叫追随者寒了心。可对面突飞猛进的进程出乎意料,秦家尤其是得了窍门一般,只是又很仔细地不让皇上觉得他们也觊觎北地的权柄。 ——他的布局不会出错,秦家也不会忽然生了奇谋。可林言一直在宫里,那日他认了自己的计 策,也默认太上皇可以知悉他在宫内的一切举动。 且在林言身边伺候的人的回报中,林言从来没有一次试图传递什么,好像甘愿配合太上皇,无论他自己在其中是‘车’还是‘卒’。 可宫外又有谁会替他深入此事? 他的师父师兄?窦止哀不可能,斐自山又做不出这样的筹谋。荣宁二府惧怕牵连还来不及,淮安王更是十足的蠢货。 但除此之外,还有谁愿意在这个当口替他冒险呢? 太上皇百思不得其解,却也不愿轻易放过。 他没见过斐自山的书房,但由徒弟到师父,只看到林言,约莫也晓得斐自山那里是怎样‘笙歌鼎沸’的光景。 这样的形容带了高高在上的挑剔,林言这一处的桌台并不杂乱,只是太多些——与他被看押的境况不大相符。 但林言也没有办法,他身边是太上皇的人,料理自己家事不愿落在监视的眼睛里,默书又显得无趣。幸好从前在工部的图纸还记得些,这时多描画几笔,等到出去时也不算虚度光阴。 从前被教着忠君,知晓明主竟可把子民舍弃,一夜之间就丧心。可吃亏见长,这会自己作了‘被舍弃’,看着默不作声的太上皇却有许多坦然的底气。 其实林言心中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他只暗下决心千万把话说死在自己这里,无论如何都不要叫太上皇联想到黛玉那里。 幸好太上皇的傲慢不需要林言担心。 他在林言行礼后便坐下,没有叫林言起身,却也没有什么斥责。只是目光犹如实质,五指并拢按在林言的肩头,说不清是勉励还是要把他的脊梁折在手上。 “你倒是沉得住气。” 这显然不是褒奖,但也算不上是掺杂恼意。非要说来却是如同孩子顽劣,得不到可心意的回应便怄气。虚幻中的五指落在实处,太上皇拍拍林言的肩膀叫他起身,打量他的时候看起来显露出些稀奇。 这稀奇却不恼人,至少叫林言感受来,却觉得自己终于有了在明面上谈论‘棋局外’的资格。而他的感觉也没有出错,太上皇没有在林言脸上看到一丁点惶恐,便颇有些挫败似的道:“你可知方将军现今的处境?” “略有猜测。”林言没有把话说定,很小心地揣摩着太上皇的心意。他在这里待了许久没等到太上皇动作,这会一来就说起方将军,看来黛玉在外面已经依照原本的计划筹备...... 可太上皇显然为此很是烦心,林言在心中思度,却好奇黛玉究竟用了什么法子。 事有缓急,林言虽推测了大致动向,但细微处还要有随机应变的机智。这一回他是放心把身家性命都交付在黛玉手中,是好是歹都不掺杂犹豫。 而黛玉全然没有辜负这份信任,两个人先后承接,仿佛本就是一体的思绪。连带戏耍一把‘运筹帷幄’的太上皇,叫他焦头烂额之余想不到现下推动这一切是他不放在眼中的小女子。 “你在北阆应当也见过方将军,按你来说,他的为人如何?” “统兵有方,驻守北阆多年,属实是难得的将才。”林言并非是只说好听话与太上皇,这段日子里的静寂给了他许多回溯思索的机会,离开北阆时方将军的那一句‘无愧于心’便时常萦绕在耳朵里。 他自然也是忠心耿耿的将领,却不知他究竟知不知道如今身陷囹吾的命运。 林言的喉咙哽住,一时不知该怎样继续说下去。可是窦师兄从当年回扬州治丧时便照应他们姊弟,这时候不依然将他这个师弟也设计进去? “你听来很是为他惋惜。”太上皇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至今仍说着‘方将军’,林言便知他心中仍有后续。 “方将军驻守苦寒之地几十载,如今一朝战败,难免叫人痛惜。” “痛惜声名?” “微臣愚钝,只是想方将军应当不愿叫万千枯骨成就另一次军侯功名。” “你在指责朕。” “微臣不敢。”林言这样说着,头却慢悠悠抬起。漆黑的眼睛落在太上皇眼中,像是他捏不住的黑玉棋子,指尖打滑落在棋盘上,冥冥中给将来预示结局。 “但微臣实在不敢认同在北阆的主意。” 太上皇咳出一句笑音。 饶恕这样大胆的言行似乎不符合太上皇平日里的表现,但太上皇有另外的考量,打心里觉得林言这一份不同于斐自山的固执很合意。 甚至比以前更合太上皇的心意。 “后生可畏。”他笑着,这样说了一句。 “那依你之见,方将军是绝做不出贪墨军饷的事?” “是。”林言没听到粮食的事,因而猜出太上皇是要在这一层大做文章。抬眼见太上皇似乎怀揣着一份期待,于是思量片刻,将自己在北阆查实的事告知与太上皇。 太上皇听着点头,反问道:“那依你之见,秦家在其中是什么位置?” 究竟是谁急火火推动有了答案,林言咬一下舌尖,沉声道:“皇上不会让秦家再掌一份兵权,秦家至今也没有另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将军。只是北阆地远,得用的也不过是方将军的几十年经营,推说不知朝中有几人能用。” “哪怕是你那个友人?”太上皇存下些戏谑,林言却不接这个话,平静道:“我不擅兵事,却也知道至少该打一场胜仗才能评判是否为真才实干的将帅。” 这样一板一眼的答话很无趣,太上皇撇撇嘴,却也叹着认可了林言的话, “还是太急躁些,纵使现今强忍着咽下,最后还是要呕出来。”他垂下眼睛,好像有些事不关己的恶意:“或者把肚肠撑破开。” “那你呢?你在在此地闭门,可有参悟自救的妙招?” “微臣自知不是因罪关押,若要出去,想来也不会是因为得证清白。” “呵——”太上皇这回是真的笑了,他招呼林言坐下,自己也正身在林言对面。 “朕倒是有个法子,只看林大人愿不愿捱一场牢狱之灾。” 茶盏在地上裂开,碎得太厉害,像是冬日里的冰晶,清扫去也扎人眼睛。 秦向涛在房里翻找着,他身边的小子迟疑着靠近,还没说话就被他一拳砸倒在地上。 “信呢?” “二爷——”那小子嗫嚅着,迟迟不敢说什么,可他的沉默已经告诉了秦向涛答案。 “是父亲还是大哥?”这个问题如今已经没有意义,秦向涛甩开手里的衣领,颓然坐在一堆碎片旁边。 他为了躲避,自请在家中陪伴老太太,父亲也准了他的意思,又不许消息流到内院里来。 而秦向涛自己也特意不过问此事,直到今日发现那林姑娘给的信消失不见,再去打听才知道外面局势竟已更该。 “......是将军知道二爷你去跟斐夫人请安,问了我们几个,又到这房里来。”那小子也跪在秦向涛跟前,哭丧着脸:“我实在不敢瞒着将军。” 第136章 他说着,又偷眼去看秦向涛的脸色:“再则......二爷,我晓得你是顾及与沈大人的旧日友情,可若那信有什么不得了的干系,咱们府里要怎么办?” “且将军嘱咐了,说二爷您有话便去与他说......” “闭嘴。”秦向涛垂下手,指尖一阵刺痛,原来是纤丝样的瓷扎进指甲里面。可他却觉不到痛一样,呆呆看着红珠子争先恐后冒出来。 那信不像林言的笔迹,秦向涛在迟疑间徘徊。 他不送是怕真,怕一封到北阆的信真就把林言推进死路。 可他却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思将信留下来。 现如今信已经被父亲知晓,他却又有了新的恐惧,惧怕那信是假,是有意为之,叫秦家做了后有黄雀的螳螂。 有一瞬间,他竟希望那封信真的是林言的罪状...... 更长久的,他希望是自己做了被捕的蝉。 第130章 计中人却道心意 演武场树立一根二丈多高的旗,赤红描青成老虎的图样,正中央黑笔写一个大大的秦字。 旌旗飘展,底下的兵士排演也如浪涛。秦将军便是那紧挨着的山崖,只是浪一层层拍上去,外人看去也觉得一层一层冷。 平常官吏无事不会到此,然这一趟的一位封姓大人却是秦将军的熟人,更是几乎要做儿女亲家的人物。 可是这一回他太客气些,偏还叫人挑不出错。 秦将军依照往常说着听着,余光在封大人跟前刮过却又无可奈何。 文人相惜...... ——冷肃料峭的山崖这时被浸得土石发黑。 百姓爱幺儿,秦将军自己经受艰难的少年青年时刻,如今长子在南疆驻守,私心便颇放纵次子那不羁的洒脱。他眼中的秦向涛自有 千万好处,再怎样也轮不到外人挑剔。 可秦向涛却似乎被当下横截一段心气,再不复从前多敞亮性情。 做父亲的这样想着,目光便朝儿子看去。 秦向涛也知道封大人恐怕要做他的老泰山,可家中已有一座积威甚重,无论如何都不愿再加一堵。且他心中还怀着说不清的愤慨艰涩,此时见封大人的疏离样子,却觉得有一股报复似的轻松。 年轻人压不住心性,年长许多的封大人一眼就看得出。他从前颇看好这门亲事,也因为秦向涛在年轻一辈中风评不错。 然而现在沈大人的事已经超出寻常‘贪赃’的范畴,对这一事的态度也是对今上或太上皇的投诚。 封家还没有准备好彻底与皇上捆绑,尤其今上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而现在的几位皇子...... 封大人隐在另外几位大人身后,最终还是不愿在此时露头结亲,白白惹下烦忧。 他家有当时同在治水的子侄,知晓那会是怎样的光景。沈大人手中的尚方宝剑做不得伪造,现今连皇上都不好在此挑剔林言僭越。 今上因此生出恼怒,但太上皇给了林言这份权利,也不像是今后便放任自流。 虽然眼下没有举动,但贸然认下皇上的成功,焉知不会惹了太上皇震怒? 封大人也是历经两朝的臣子,知道太上皇当年在位时便不是‘好相与’的君主。 皇上要‘乘胜追击’,却不知太上皇是不是‘请君入瓮’。 天家爱长子,今上虽然在当年没听过几声哥哥,但现今却实在是太上皇还活着的儿子里排行靠前的。这份喜爱兜兜转转好多年没落下来,被岁月搅弄成浆糊,藏在金笔字后蜿蜒着流出——干枯发硬了。 淮安王世子定罪的一日正好是在林言答应太上皇‘苦肉计’的第二天。 他早前一直被圈禁关押在王府中,虽出不去,但衣食无忧。如今理事的大人站在跟前,宣读褫夺世子之位,流放南疆的旨意,跪在地上的人却没有表露出从前的暴虐反复。 他平静叩首,拜谢皇恩浩荡,说着改过自新的空话,好像过去困兽般的挣扎全然不在。 王妃跪在淮安王身侧,直到所有人都起身,依旧待在原处未动。 二公子直到这时才显露出一些愧疚。 他想扶母妃起来,可恪静比他更近,昭昀起身时也更迅速。 王妃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放到更辽远的天空。 “母妃......”二公子低低唤一声,却不知母妃这会应当叫他什么。 乳名?母妃总说他已经长大了。 世子?他现在也不是世子了...... 他忽然很希望母妃能叫他‘昭辉’,可王妃回头,只张了下口,继而便是更长久的沉默。 王妃说乏累,王爷也忙得焦头烂额。他吩咐儿女陪伴母亲,可王妃离了这边,却也将恪静与昭昀赶走,甚至连合晴都不被准许留在内室中。 她偎在榻上,眼珠干涩,影子却把靠枕上粉的花枝打作深红。 皇上传来褫夺封号的旨意,没有明说第二份册封却留下催促。 若是按照常理,这时候正好能换上更加名正言顺的长子,可王妃原本的目的却是由幼子得位的。 可若是这么不管不顾的......林言呢? 王妃刻意在心中变了称呼。 原本在宫里,这时却真切下狱。她不知道这在不在林言的考量之内,却也不肯拿这个问题去问黛玉。 若是还好......若不是......世子之位能给林言救急么? 一瞬间魂灵又离开躯壳,王妃忽然想起更久远的时候。 那时候还在避暑的别苑——她不是一眨眼便丢了孩子的,她的孩子,是在她怀中安睡过才叫人偷去的。 那个孩子,棕黑的眉,还未睁眼,翘红的小嘴儿,润润地睡在她身边。 被诊出有孕时王爷是极高兴的,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更是王府中第一次有这等喜事。人人说孕中辛苦,可她一点不觉。 那个孩子极乖巧地体谅着她,没令她受过什么磨累。 他出生时也是很乖巧的。 她的这个孩子好像天生就有一副不叫母亲操心的心肠。 王妃抱着他,细细看他的每一寸。孩子的耳后有一块小小的胎记,像是一枚印玺。也许那只是普通的形状,但她看来看去,只觉一切光辉的事由与前程都与自己的孩子相称。 她怀着最甜蜜的渴盼睡去,可却是被哭声惊醒。 被她抱在怀里的孩子耳后干净,只听说后脚有孕的妾室早产,生下一个死婴。 她要去看那个孩子,可王爷说他们要即刻起身。灾洪将至,那个死去的孩子已经被下人抱走处置。 灾洪要来了,她抱着别人的儿子逃走,而自己的孩子,她可怜的孩儿就这样被留在一片泥泞里。 王妃甚至哭不出—— 是身后的路那么长,又生了灾殃,她那小小的孩子,将来要怎么回到母亲身边来? 王妃掀开车帘向后看,那边天色阴沉乌云密布,几道白光已亮在天边。从前在家时,哥哥很爱说些鬼话吓她,那时她一句不敢听,哥哥一张口,她就要走开。 可这时候,王妃直盯着那黑青的天,祈盼无论哪方神佛妖鬼,只要保得她孩儿一条性命,叫她下九诏狱也甘愿。 她的心不是在那一刻永久地失落的。 可是那年,她一个人回到王府里,那偌大的府邸豪华依旧。她是不重要的人,她是一个圈套,她的孩子也受了她的牵累。 她的后路与归宿都靠不住。 王妃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做下第一件事的。 收了银钱的奴婢在院子里啼哭,她也在哭,说你怎可偷主家的东西,辜负我的信重,还是快快赶出。 然后那奴婢就死了,不肯离府,头朝上自溺在井中。 一个,两个,三个…… 劝诱,胁迫,逼杀…… 她摸着自己的胸口,数着自己该下地狱第几层。 可是快要轮到那个妾室的时候,她停下了。她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想着决不能叫这母子二人轻易地死了。 一年,两年,三年……大公子会说话了,会跑跳了,启蒙了…… 她的孩子也该会说话了,会跑跳了,启蒙了…… 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这些年她伤害了,放弃了那么多人,却在今天轮到她自己想了那么久的孩子了。 可言儿是不能做世子的。 他是林家的孩子,即便寻回也不能真切与自己一处。 她的兄长们万事不成,母家却要由她这个外嫁女增光荣。 而她自己,也需要一个更倾向自己的孩子来保证将来无忧。 林言很好,若叫他承袭王爵,将来恪静、昭昀还有她也会过得不错。 可当必要的时候,无论如果他都会倾向林家,倾倒向林家的姑娘的。 即便他自己也在选择中。 连他自己在必要时候都是可以舍弃的,更何况是她这个离散了许多年的母亲。 甚至她在他眼中还只是‘同盟’,并不是生身之母。 第137章 而且,而且在这个关头为林言请封,不正是要跟皇上作对么? 即便是王爷也是绝不肯轻易动作的。 王妃把手指横在齿间,混沌中不觉有什么钻心的痛。她一遍遍在心里讲述自己许多年的布置,下定决心绝不在此空亏一篑。 她是要对不起言儿的,但言儿自己也说过,这一事里他性命无忧! 她在这一份冰冷的心意中睁大眼睛,一遍又一遍捶打自己的胸口。 愿赌服输......无论是言儿还是她,都会愿赌服输。 过分体贴的孩子总是要吃更多的苦,这件事没有公平可讲,一切都圈定在冥冥之中。 可上天也会在冥冥中补救。 有人在宿命之初离散,却也有人始终牵着他,责备天公给予的每一处坎坷。 这 也是没有公平可以讲的,但这本来就是不需要讲求公平的。 林言下狱的消息被刻意宣扬,他传不出去消息,黛玉也知晓随机应变。 她熟悉林言的性情,也信任他的能力,自己思度便觉是‘苦肉计’的成分居多。明白佛奴应当是与太上皇达成某种联系,现下就要等候一个发难的时机了。 可由爱而生忧虑,却要准备十二分上策、十二分中策,再勉强推十二分下策垫底。 林府临池的书房里静心宁神的香料用得更勤,黛玉的猜测没错,林言确实算得上安全。 但她的准备也没有白费—— 皇上终于发现太上皇在等待怎样的时机。 第131章 转祸患借机行事 北阆的第二次兵败来得猝不及防。 蛮族为了过冬搅扰边地,但春来时大多息声,安心调养牲畜。再有聚集也多是秋里,借着兵强马壮时劫掠。 这仿佛是某种与周边的‘默契’,而这一回北阆却做了特殊。传来的军情是节节败退,再这样下去只怕北阆一带都要丢。 可现今朝中最熟悉北阆地界的将军进了牢狱,后来驻守的将军似乎又不大能服众。 皇上原本思量边地异族也在与方将军的那场战争中折损许多人手,之后调养生息,这时不会轻易来攻。因此使下这个计谋,还预备即便秋来进犯,也足够自己信重的将军的功劳再加一重。 只是事已至此,现实容不得再笔书写,如今还有谁能顶上去呢? 秦将军不可能,但若是又‘饶恕’方将军,不仅自己在这一场争斗中认输,连带之后都要落下风。 可是朝臣争争嚷嚷,无论如何都不敢让国土缺损在自己手中。 朝堂吵嚷,牢狱却做了桃源,足够叫人宣泄一番未酬的壮志。 林言独得一个‘雅间’,但并没有缺席在这战败的消息中。 只是和太上皇相对而坐的时候,他很想问这一场战败是否也在太上皇的计划中。 太上皇似乎先一步看出他的犹豫,;连眉毛都不动一动:“林大人,你该知道谨言慎行的道理。” 他这时阴恻恻,紧接着又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思,看着林言,拖长强调。 “淮安王府似乎要为三公子请封。” 林言早与王妃做过约定,在这时并不怎么惊愕。可是林言的平静显然不是太上皇喜欢的反应,他搭着眼皮看过去,来回也没在这张年轻的脸上看到一点愤恼或哀恨。他有些惊奇,直觉任何一个孩子都不会对抛舍自己的父母亲无动于衷。 哪怕是他自己的孩子......太上皇在心中默默说,他是明知道这一点的。 而林言无意惹得太上皇在此事上多思,很快岔开话题。 今上改变计划的原因不外乎兵败,原本与太上皇约好的苦肉计只走了半程。但皇上比他们预想的还要急躁些,贪功冒进,在此时陷得深了,轻易脱不了战败的漩涡。 但以林言对今上的认识,知晓他绝不会轻易承认这场失败,只怕要把危机转嫁出去...... 林言想到这里心头一滞——今上暂时不知如何,反正太上皇是不会轻易放弃这个机会,不然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想来朝中已经升起叫方将军‘戴罪立功’的呼声,而太上皇来到这里应当也不止是为了给林言传达这两个坏消息。 “你觉得现今的几位皇孙中,有哪一个资质卓越些?” 林言一怔,抬眼见阴影把太上皇脸上的沟壑镀得更重。 “年纪太小,还看不出?”太上皇‘呵呵’笑起来,旋即又郑重了颜色:“但并不能是秦家一系,是不是?” 他这会看去像是要提点晚辈的宽宏长辈,慈和中透着些淳淳善诱的味道,好像很盼望这晚辈能够说出些超出他这个年龄的见识。 而那双漆黑的眼睛在这漆黑的环境里亮着,闪烁着,林言未语,太上皇却知道林言能够懂得。 “我已经太老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莫名带着骄傲:“幸好孙辈中可选的很多。” 前半生在一众兄弟中杀出重围登基,几十年来大权在握。如今虽已将皇位禅让与儿子,但仍牢牢攥紧权柄,甚至打得‘正统’频频败落。 但秦家已经被宫里的皇子栓住了,林言看着太上皇,在心里默默补充。 “秦家不会放弃拥立三皇子,三代而兴,任谁都舍不得轻易放弃。”太上皇笑起来,谈话间却也把今上越过去——这个儿子的病弱正是被他选择的原因。 “他们的年纪都还太小些。”太上皇又重复一遍,声音扒在牢房的墙壁,耕耘出记录时间的刻痕。苍老的君王在这时又显露出青年时的意气风发,那时的雄心在此时也没随着老迈褪去:“但即便朕长到这样的年纪,也没有把这江山治理到真正的海晏河清。” 子辈的心性已成定局,孙辈的年纪却太小,还有教养的余地。现在的皇帝孱弱,只怕与太上皇之间也是前后脚的离去——这却成了太上皇眼中的,皇上的另一个优点。 太上皇已经剥夺了子辈行使皇权的权利,如今又要在孙辈上继续他的心愿,而林言也在这一刻明白了自己在太上皇眼中的位置...... 连中三元,才学能够服众。 出身宗室,能够参与皇家内务。 更遑论林言又向太上皇展露出足够令他喜欢的特征——能力,心性,甚至在必要时刻的狡猾。 太上皇虽然还没想明白是谁在外面替林言推动,叫自己在观望时便不得不下水保住方将军,又间接护住林言在宫里的安稳。 但现在他已经不纠结此事。 那人显然与林言一心,既如此,勉强也算林言的好处。 虽说此人时机把控得恰到好处,不能为己所用有些可惜,但收服林言,那般人物也不会落到旁人手中。 太上皇在自己的遐想中走了岔路,没有留意到林言的眼睛渐渐隐没在监牢的暗色中。 “林大人,你倒是很快就能脱困了。” 林言身形未动,他墙上的影子更加规正。太上皇言语中的暗示他听得,只要自己听话,将来还有更大的前程。 那双如鹰隼般的眼睛还看着他,只是到底过去几十年,不如当初锐利,也就没有看出这水后的冷。 “是。”林言的声音击打在墙壁上,只有一声,没有回声。 宫里的贾妃娘娘病了。 老太太这时也病着,挣扎一晚,最后也只能叫王夫人进宫去。 王夫人回来时眼圈仍滚着红,可在老祖宗跟前,还是强镇定道:“娘娘精神尚好,只是一时着了寒凉,咳得狠些——且十分记挂老太太,嘱咐我千万叫老太太爱惜身体,莫要多心多思。” 贾母亦是强忍泪意,声音含悲带泣,一迭声吩咐王夫人好生照应府里。 王夫人应下,却面上牵连出些迟疑。贾母见她这般,又叹一句:“还叫我莫要多思,可你们这个样子,却叫我怎么舍得开手去?” “老太太......”王夫人还支吾着,可贾母责怪似的看来,却叫她不 敢不下定决心:“实在是娘娘问起......宝玉的婚事......” 贾母病中吸气略沉重些,但这时却一点也听不清。她的目光被不远处一只铜金香炉定住。烟雾缭绕里,她恍惚看到更久远的过去——那时候偎在膝头的孩子仍都是孩子,再往后又有她自己几十年的富贵。 她从前很愿意回忆这些光华笼盖的岁月,可如今却把现世凸显得这样冷清。 贾母不愿看,但又不得不看。在那团绕出来的凝神香中,孙辈们长大,子辈们变老,而她自己更是老到不能更老...... “老太太,宝丫头是个好的——” 王夫人的声音比那团香还不清晰,贾母皱起眉,耳边的声音粘稠,似年糕咬不断却把牙齿粘住。 “——也是知根底的,人又端庄贤淑......”王夫人说得越多,声音反而更加含糊。 “二丫头的事还没有着落,他做弟弟的又怎么好先张罗?你是糊涂了。” 贾母说着,存心不去看儿媳妇脸色。她的目光挤过窗隙,直到落在院子里才觉得方才通路太窄,这会眼珠生疼。 第138章 她院子这一棵树今年生芽太晚,往年此时如盖,今年却孤枝零落。 也该叫孩子们来热闹热闹的...... 第132章 另起事拒绝拜师 风将树上不牢靠的瓣朵吹落,层层叠叠在地上,像是满地生出一张张樱桃小口。这于花树而言的悲戚作了贵妇人眼中的景物,只不知她们是否记得自己年少时也曾怜惜花雨原是另一番陨落。 这家的二姑娘,那家的娇女郎,姊姊妹妹,小姑姨母,无数不同姓名的女子在此时被‘一视同仁’,都作为未嫁女出现在几人口中。这样的谈论辨不清来源,也毫无方向,随时随地开口,伴着外面的落花升作另一番笑。 娇红的颜色彻底把地面割裂了。 王妃近来一直推脱心绪不佳,在外面的时间便少。只幸好恪静也大了,有她自己的手帕交,倒不怕女儿无聊。 而她自己也有旧年的闺阁好友,许多年延续着,在这时便约着一并请她出来赏景,权当散心解乏。 上年纪的人总是畏寒,王妃现在也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但心底里却觉得自己已经在短短几日中更迅速地衰老。那心绪不佳却不是全然的托词——言儿还在牢狱里,府中却已决定为昭昀请封世子之位。 这是好事,也一直是王妃自己的祈愿。她深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在最开始就不许自己动另外的心思。 可随着事情推进,昭昀离世子的位置愈发挨近,她心里反而升起姗姗来迟的悔意...... 眼睫搭一下,抬一下,似乎盼着把满心郁气扫走。王妃漫不经心地听着另几位夫人说话,却忽然在其中听得熟悉的称呼。 “——那边拖着,却像是要把林府姑娘的婚事也捏在手里一样。” “那本就是林姑娘的外家,过去问了,得几个笑脸,咱们又能多说什么?”接话的一位杏衣夫人看起来尤其不高兴,王妃晓得她曾动过替儿子求娶黛玉的念头——一开始荣国府推说些的没的令她存下芥蒂,后来想请王妃在其中说几句好话。可那会王妃已经留意到林言的心思,便也只安慰道外家自是惦记独身一人的外孙女。 那夫人因此起了埋怨的兴致,但顾及王妃在旁,便只好抿着两抹红,将茶杯掩在嘴唇处。 可王妃却没有叫这话题轻易揭过的意思,她微微前倾身子,和气道:“我这几日躲懒,外面的事尽都漏了——只是刚不是说荣国府,怎么又牵扯着林府的姑娘了?” “娘娘考我们呢,那可怜的孩子没了父母,婚事可不是叫外家拿在手中?”杏衣夫人叹一口气,看去却还有些忿忿似的:“只是眼见着到了这样的年纪,再拖延下去,可不是要把好好的姑娘带累老了么?” 她急火火一句说完,才回神王府里大公子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因此小心去瞧王妃脸色,可王妃只很认同般点头,一并拧眉道:“这确实是不好,还得早筹谋。” 杏衣夫人见王妃没计较她支吾这件事,登时松一口气,自己方才那勉强按耐的失落也抬起来,更有底气继续说。 “王妃勿怪我多心挤兑什么——只怕是那荣国府里还想扒着大公子,有心要把好姑娘留给自家呢!” “咦?”另一侧的紫衣夫人在这时出声,颇诧异道:“可我听闻,那边商量着的是他们二夫人姊妹家的姑娘呢?” “还有这般话传出来?” “吁,人家自己铺子里传出来的。这事情还没落地,有的人就以大舅哥的名头自居了。” 淮安王妃对自己计划外的人不大关心,只在这会听一耳是那姑娘的兄弟。她眼见话题又要偏移到不成器的兄弟子侄,便赶忙在下一位夫人接话前道:“既已经有了‘舅兄’,怎么又牵扯着林姑娘呢?我知荣国府现今二位公子未婚配,这是要许给两家么?” “哪里能够呢?”杏衣夫人的脸上裂出一个笑来,点着头,像是为了令自己的话显得更加可信:“他们家那个衔玉而生的公子可是太有名气,倒是另一位公子没听过什么,想来不是留心栽培的。” “我从前就听说呢,想来是有亲上加亲的主意。” “哦。”淮安王妃心里一梗,面上却笑着:“那母亲家的姊妹,难道就算不上亲上加亲?” “母亲家的姊妹,可没个可靠的兄弟。”杏衣夫人仍是笑,可眉毛掐着山根,怎么也不是不在意的样子。 谈论到了这里,大家却不约而同想起淮安王府里那位失而复得的大公子现今还在牢狱。所谓刑不上士大夫,大公子却有宗亲与状元的双重底气。 只是淮安王府里却要在此时给三公子请封世子之位,不得不叫人多想是他们得了什么消息。 现今几位夫人来此,一是为了陪伴王妃散心,二来也是为着试探此事。 王妃也明白她们的心思,知道各自的难处便不怎么责怪。可事情的真相并不好说开,她便也只挑拣些说得过的借口搪塞过去。 而现今心中还添了别的郁气—— 言儿性命无虞,但旁的苦难只怕是经受定了。她总还希望林言将来顺心,也早就预备为他准备此事。 可若是荣国府真的起了叫黛玉和他们府上公子结姻缘的主意,那边是外祖家,外人只怕少了插手的时机。 斐府的夫人固然喜欢黛玉,可有师徒之名的到底是斐自山和林言,林言在礼法上归了王府,斐府又比不上荣国府权势...... 但若是淮安王府说...... 王妃按一按眉心,暗道该先将黛玉接来府里,至少不要叫她空做了孝道底下的人质。 而话题中的黛玉现在却正在斐府中。 斐自山静默着,目光似笔墨划出,在书房里留下深沉浓厚的颜色。可他又有些不死心,追问道:“你当真决定了?” “是。”黛玉垂下眼睛,这仿佛示弱般的样子却是垂枝点水,只在湖面留下惊撼他人的波纹。 “你可知有多少人想做我斐自山的弟子。”小老头有点拉不下脸,他收前两个徒弟的时候可没过问过他们意思,哪个不是直接拍板定下来的? 唯独此时黛玉一个姑娘家,谨慎仔细,谁知竟遭了拒绝。 “斐先生若情愿与我谈诗论稿,实不必劳心费力,再许一段师徒缘分。”黛玉眉眼弯弯,手里还捏着笔杆。但她也体会到斐自山一番呵护的好意,遂又道:“我晓得您的苦心,只是拜师一事劳动甚众,多给府上添了杂乱,才叫我与佛奴更加过意不去。” 斐自山一噎,他也晓得自己在朝堂没什么势力,在野还因为性子频频得罪人。这会到了年老多加事端,反而不知如何处置。 ——教了弟子一辈子,临了反而叫小徒自己披挂上阵。 老先生这一番沮丧太显眼,黛玉看着,岔开话仍说着方才的孤本,却怎么也不松口说拜师的事。被再次追问,也只道:“我被佛奴叫姐姐久了,这会做他的师妹,可是叫他太得意。” 斐自山被黛玉这句话逗笑,却也知此事没有回旋的余地。他私心很爱黛玉才气,几番评比之下只叹此时才知探花有女如此。又可惜此世不为男儿身,考不得功名去。 他一辈子都是富有盛名的才子,行到老迈也不自觉以世间的常理品评周身——无论是他自己还是他的徒弟,如今到头来都是做了世人眼中的‘尺子’,得了标准却也脱不开身。 无论是斐自山狂傲,窦止哀洒脱,细推敲谁也没有自决其身的勇气。 黛玉见斐自山没有再追问,不禁松了一口气。老先生初心是好,只还是带着不自知的品评揣摩。 弟子与诗友不同,真要做了徒弟,如今便不会笑 吟吟跟黛玉坐在这里。 任谁来说拜当代宿儒为师都是几世修来的好运,尤其到了斐自山这个年纪,黛玉若是正式拜师便是真真切切的关门弟子,独得第二份荣誉加身。 这样耀眼的光晕无关乎男女,只凭斐自山一个名字便足够引得许多人前仆后继。黛玉也曾在这样的光华里眩晕几息,可离得近了,反而先看清光底下更深的影。 南方总是更湿润些,还在苏州的时候,她时常靠在窗前观雨。那一层层水叠加着淋下去,不能扑湿整个墙面,却能在上面留下近似影子的水痕——只是这样的‘影’会随着时间褪去,被太阳剥夺踪迹,真正的影却永远随着光一起。 阻碍了试探,也给影子底下的人的脸上铺上永久的一层灰青。 在这许多年的生活里,已经有太多例证教导他们不要把希望放在第三人身上——无论是谁。 林言依旧习惯字里行间中有黛玉的笔记,黛玉在书房中也习惯了那林言安排的纱网飘扬的样子。 那就是很完美无缺的样子。 手中的笔杆上似乎存了一道坑,黛玉摩挲一下,却很像是指甲的弧度,只是太宽些——留下这痕迹的应当是男子。 不是佛奴,若是佛奴,这指甲痕迹还要稍窄一些。 第139章 抬头见斐自山心事重重,黛玉想他应当还在担心林言现今的处境,一时便也将这一刻的指甲印抛开。 ——严苛是真,品评是真,但许多年的关怀教养更是真。 这个世界上没有完人。 “您不必担忧佛奴。”黛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叫宿儒想不清的笃定。 “他再不出来,只怕还有许多人要不忍心。” 第133章 正当时蓄势待发 薛家现今除了格外得人喜欢的姑娘以外之外,似乎再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几家铺子——到底还是由先薛老爷手下的老人管理。 一众伙计——说去更像薛大爷吃喝玩乐的噱头。 也许这些年他还是有做过一些值得称道的事,但这份悔改并不持久,也难以使别人开心,于是更招不来什么议论,于是被悄悄议论着的还是薛家姑娘的事。 可话题中的薛姑娘安静地过分——天黑时睡下,睡醒便去寻旁的姑娘游戏,又或在自己屋里刺绣。眼见着是要把一年四季合在一日,风声雨声都难以淋到耳朵眼里,甚至母亲兄弟的声音也都是叶子打在窗棂,只一声便息。 她这样也会引来一点旁人的恻隐之心,可只在极短暂的时间里——有人叹‘好姑娘就这般被兄弟卖了’,就有人说‘成婚嫁娶是古今常理’。 于是话题就成了另一番争执,中心也不再是薛宝钗。 她至今都很安静,倚在炕上绣着一块手帕,对面薛姨妈在哭,小丫头止不住劝着。 “宝丫头,我晓得你心中有怨气。只是你千万别憋气在心里,千怪万怪,便只怪你无能的母亲。”薛姨妈抖着声音说到这里,眼泪便一股股落下来。手帕擦不迭,索性缠绕在手指,攥在掌心。 薛蟠不在这里,他现今也不能够在这里。若是搁了往常,宝钗少不得要争辩几句。可这会儿她只是平静,这样一口气幽魂一样飘荡在空气里,反倒叫薛姨妈更加不称心。 儿子的旧事被发出来,女儿插手不得,她心中更加没了主意。亡夫家的族亲不可靠,可姐姐这边的又怎么会愿意平白担上干系? 薛姨妈其实心中明白老太太更喜欢黛玉,即便那不是她女儿的骨血,府里也有的是人惦念黛玉与淮安王府大公子的一段亲。 儿子是不能撒手不管的,至于女儿—— 幸好姐姐,还有宫里的娘娘爱惜宝钗…… 薛姨妈想到这里,又泪盈盈朝宝钗看去。 可宝钗依旧没有回应。只是似是而非地朝妈妈这边看来,点一下头,说不清是应承还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又或者只留下躯空空的壳,正等着装另一副魂灵进去。 如今朝中人人观望,诸位科举上来的才子探讨着家国天下的大事,却唯独避开北阆,在一些特殊的时刻做了聋子瞎子。 皇上一朝打鹰不成反做了傻子,心里憋着气,要说不愿再把到手的东西还回去,偏太上皇那边还持着高位上的道义。 谁肯担下史书上割地的名声?那边的蛮子正是要借着这个内斗的当口趁火打劫,由不得皇上有更多迟疑。 方将军在北阆驻守几十年,朝中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即便前番吃了‘败仗’,但皇上心知肚明这‘败仗’怎样得来,却后知后觉才担心太上皇反过来大做文章。 他手中还有沈言这一颗卒子,可淮安王府已经越过沈言为三公子请封,太上皇也一直没有要干涉的意思,皇上有些说不准林言在太上皇心中分量几何。 皇上暗自想着,既高兴沈言今后没有袭爵位的可能,又生气淮安王府此举削减了这筹码的份量...... ——这却是吃了消息不灵通的亏,他不晓得太上皇已经悄悄与林言见过几次。 今上没做过太子,甚至没怎么参与当年争储的风波。最初被父皇拉上台前还有些窃喜,这些年却知道自己不过做了过度的桥梁,现今正是过河拆桥的时候。 怎么会不怨恨? 前胸与后胸相撞击,直把腔子里也咳出血腥气。皇上将贴身内侍挥开,硬生生把喉咙里的一口血又吞咽回去,咽喉被这口血团挤出一声近似叹息的声音。 皇上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间当铺,每一样东西都有归期。他诚心实意地怜悯着自己,又在心中下定决心。 典当有活有死,无奸不商是很早就流传下来的话语。 老弱病残,他父子俩占了三样,接下来只看谁熬得过谁去! 有一个是一个,即便他自己不行,最后也不能是父皇太得意! 林府向来是位置僻静的宅子,府里的人手不多,也没有锣鼓切切察察响个没止境。 黛玉在弹琴,心里响的却是擂鼓一样的声音,一时不查乱了几个音,索性便起身往桌案前去。可她在书桌边坐下,仍然不时回过头去望,好像每一处细微的响动都像雪雁抬脚前的声音。 窗外面一切都空着,天幕空茫,底下的池子也映不出别的东西——一只鸽子‘咕咕’叫起来,黛玉将些身子略探出去看,把身后的紫鹃惊一跳,赶紧过去扯住黛玉袖子。 那只鸽子并不是‘将军’。 黛玉拍拍紫鹃的手,二人又重新坐回去。 黛玉此时正在等待一份回音。 朝堂上的呼声是为着不丢疆让土,太上皇高高在上等待皇帝服软,可皇上但凡能够多在乎疆土百姓一些,这时也不会犹豫不决,舍不得将到手的北阆交回到太上皇手中。 林言在这场争斗中付出连带的牺牲——皇上技高一筹,他的处境不必言说。若是太上皇胜,细说也不过是施舍下姗姗来迟的弥补。 林言年轻,又是文臣,在这一事里两人都把他低估。 他在监视下确实难以传出什么风声,但外面还有黛玉呢——太上皇和皇上不是都不愿意叫自己的名声朝堂乡野落了下乘?那正好,就让乡野给一个声音! “姑娘,毕竟是这样的远路,哪里那样轻易就来回消息?”紫鹃将黛玉这些日子来的惦记都看在眼里,早也想劝慰,可连她自己都不自觉发了急。方才心里想着事,一抬眼见黛玉挨在窗前,迷迷糊糊还以为她要跌下去。 可这会坐下也没有觉得多么安稳。 书房向阳,窗又开得大。这小楼整个照耀在太阳底下,恍惚间也整个披上一层细密的纱,风捻着便发出唰唰的声响。 而外面的风更是久久吹动,几乎记不得止息的时刻。 荣国府里老太太近两年便总不舒服,更经常使人来叫黛玉过去——黛玉与紫鹃心中都知晓其中的一些心思——可那到底是亲外祖母,一再回绝又怎么说得过去? 但若是时时前去...... 紫鹃心里划过些冷冰冰的念想,老太太身体越发的不好,想来不舍得宝玉在她过身后停三年再娶。且府里一众姑娘的年纪也渐渐大了,府上没出什么可撑的爷们,姑娘们就没有陪着耽搁的底气。 紫鹃从前是荣国府出来的,可这会看着反而更觉得冷心。一面说公子离了林家,已然算不得林家的男丁,做不了林家人的主意。一面却又要扯着姑娘,心知肚明那公子绝抛舍不开这边去。这样的行事无声彰显着荣国府是林家姑娘最合理合法的看护,连带着要把其余动心的人家都摁死下去。 ——甚至顾不得会不会带累姑娘。 紫鹃想到这里更是生气——无论是有心要成‘两个玉儿’的好事,还是单只贪心要占一份与公子的情谊。藏三避四的,这些花花肠子都掖在肚里,除老太太一再将姑娘叫到跟前陪着外,竟就没有别的声音。这般似是而非的,难道要外面再传与薛家似的话,也说林府这边要与宝二爷的婚配? 好好的姑娘,都被爷们给连带坏了! 紫鹃心里有气,可并不愿在此时给黛玉再添一层心事。昨日刚从荣国府里回来,兴许过不了几日又要有人淌着泪过来,念着老太太的名号叫姑娘再去。 她虽不言语,但这份哀愁还是被黛玉感受到。可眼下她连朝堂上的政斗都小小插上一手,却对这婚娶之事无可奈何——黛玉垂一下眼睛,收敛心神,当务之急的先是佛奴的事,佛奴脱身便是她自己脱身的时机。 紫鹃并不知贾母曾隐秘地与黛玉说起,这件事至今也只坠在她自己的心口。 自六岁来了京城,黛玉第一夜就睡在外祖母的碧纱橱中,岁月忽悠悠地过去,外祖母却在一夜间忘记她已经长大,再不是当年只弱弱哭泣的孩童。 “好孩子,你离了这边,又要上哪里去呢?” “你母亲心狠,你父亲也竟忍心,只叫你一人在世上——我不顾念你,又顾念谁呢?” “玉儿,那府里就你一人,你搬来住着,和你那些姊姊妹妹一处玩闹着,不正是让我放心?” “玉儿......” “玉儿......” 外祖母还带着病容,手紧紧攥着黛玉的手腕,一寸寸的暖,也有一寸寸的寒凉钻进骨头里去。 第140章 这每一句听来都是挂念,都是担心,可每一句也都在最凄惨的地方割黛玉的心。 贾母喝罢汤药,便有些昏沉着要睡去。她仰起脸,显露出方才隐没在阴影里的岁月刻痕。方才的话好像做不得数,又好像在这清醒混沌的交界处,她才露出本心。 “玉儿,你的手怎么这样冷......叫丫头给你偎个手炉暖暖去,不可贪凉减衣......” 旋即那身子猛地一抖,黛玉连忙扶着她,贾母便也将手更紧地缠在黛玉腕子处。 这时贾母抖落瞌睡,想起方才的话题。叹一口气,又说起若是黛玉过来是多么热闹,她一人又多么冷清—— 噔噔噔——噔噔噔—— 这小楼好像被雪雁跺得跳起舞,舞步也将黛玉的回忆踏皱。 她扭过脸,正对上雪雁欢喜的样子,那双眼弯得连眼白都不见了。 “姑娘,成了!”她喜得藏不住声音 “柳公子先使人快马来回,说封大人早已经把那边的乡绅长老联系好,说他们原本筹备要给公子送个惊喜,这会是跟咱们和一处去了!”她说着说着,直接蹦跳到黛玉跟前。 “姑娘,柳公子明日就携宝进京!” 第134章 万民伞有始无终 北阆东市集的街上有一栋高楼,不记得是哪一朝建造,但到今天都是北阆城最辉煌的建筑。 这楼好像从一开始就应当是存在于北地——放在京城显得灰扑扑,放在雪地里,却是青墙赤瓦,好看得不行。 高楼也有院墙,但很矮,越过五彩斑斓的琉璃瓦望进院子,便是扫除得干干净净的场院。墙根下摆着一溜烟的花——在北阆活不下,被冰封作艳尸,仍摆在那里,默默告诉北阆的孩子在北地外还有什么样的景物。 但北地很大,大到令人生不出更多对外面的向往。 有老人说,高楼的旁边原本有一个大的深坑,每年夏天都坑害死些人畜,也每年冬天都被雪填住、冻住。高楼的主人原本在坑里扎了些木条填充,但没挨过一个长冬就裂开,依旧每年夏天坑害死几个人畜。 但因为北地的冬天太长,夏天太短,深坑的威力有限,且北阆的官员轻易不上这边来,便也没人再说修缮。 只偶尔有受害的人家扔些木石进去,过一个冬天再裂开。 后来方清辉来了。 深坑也不见了。 虽然他也不常走这边。 那时候还有人会叫他的名字,几十年后,世间留给他的称呼便只有方将军。 北阆的方将军。 北阆真大啊——天、山、冰湖、看不尽的羊群、听不厌的马鸣......一切都那么辽远...... 啪嚓—— 方清辉睁开眼睛,一只带着白条纹的黑蜘蛛正在结网,在牢狱的一角圈起一个光圈。被人不小心带倒的瓦罐挺着肚子滚过来,撞破了蜘蛛的网,那白纹在方清辉的眼前一闪就不见。 又有一张白胖的脸闪在方清辉眼前。 “将军,恭喜——” 一句恭喜,监牢换作的皇城,逼仄换作另一种逼仄。方清辉沐浴更衣面见圣上,鼻尖还围绕着牢狱里的潮湿水汽。 “皇恩浩荡,您可是走了大运。”引路的公公有心与方将军卖个好,可这北地来的将军吹了几十年冷风,脸色坠着一片白霜,把情绪都冻在脸上的沟壑里。他看不出方将军在想些什么,却也不能在这会收起堆叠的笑容。 意料之外的,方将军没有沉默很久。 “皇恩浩荡,只是我是打了败仗的罪臣,不知是什么样的大运叫我碰上。” 他在腰间摩挲一下,两指磨捻,暗示了个十成十。引路公公看出一会有得油水拿,登时眼睛一亮,又因这事都传开了,便也不遮遮掩掩。 “您可知治水的沈大人?” 方清辉也看过邸报,知道林言治水的功绩。他在牢里就听说那小子也受了番牵累,却没想到这会得救也是因为他...... “知道,年少有为,实在是朝廷的福气。”方清辉听着那引路公公笑,又听他说些将星之类的恭维话,并不阻止,直到那公公自己尽兴。 “等将军出宫,只怕能听得更尽兴——奴才在这儿卖卖丑,得个优先与将军说的福气。”引路公公笑眯眯,脸上的福气聚在一起。 “贵人圣明,治下自是清官廉臣如云。从前报上的万民伞不少,可这一船来的却是稀罕事。”引路公公自己也有些感慨,感觉竟像话本子里的桥段。 他絮絮说着,方清辉一直没有回声。他隐约猜到自己之后的境况,那公公的声音激不起他的什么情绪,眼里心里都是白茫茫的颜色——太上皇陛下又是怎样的主意?这样是陛下的意思么? 海晏河清,山河永固,这是他几十年来的坚守,到头来也被自己割舍,成了话本子里的一段文书。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没什么话说—— 但从那时候开始,就再也没有颜面回到那天高地厚的北境。 话本子里的戏码不能全部作数,若是皇上没被催动,万民伞雨点子一样滴下来也是没有用处。 黛玉在听说林言由宫中转到牢狱就在准备,她自己出不去京城,幸好柳湘莲来去惯了,也一直在为林言的处境担忧。 他从淮安王府的态度也知道不会为林言多筹谋什么,反而是林府里频频暗中请他,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南地。 林言当初去治水,在河 堤上守了那样久。一把尚方宝剑逼着新堤坝建成——如今的灾殃未尝不是因此而起,但当时若是拖延,不知有多少百姓的姓名要被堤坝后面的怪物吞进肚中。 那之后林言被急命去其他地段辅助,万民伞没有当即治得,索性便几个堤坝下的州县合计,要一起送个大花头。 可紧接着又是一番忙乱,这些万民伞就暂被当地按下不动,不敢贸然送出,免得惹出什么风声。 可是各地有各地的豪客,也有秉持正心的官员。 柳湘莲离去时见到一位姓封的大人,在旁人口中得知此事是他极力促成。 这却与黛玉的祈愿不谋而合。 驻守北地几十年的将军一朝战败便前情不顾,治水得当的大人又出了罪名投入牢中。 做戏做足,皇上要林言吃些苦头,自然不会让他显得无辜。又吃准林言入仕时短,没有牢固的根基可用。 但坏也坏在林言入仕时短,那些证据骗骗局外人还好,一旦涉事便知疑点颇多。 只是涉事便有立场,反而更不好轻易开口为林言分辨了。 皇上要北阆的兵权,又挑不出他属下得用的将领。即便这会强令秦将军顶上也为时已晚,更遑论南疆又有异动。秦将军自然要到他更熟悉的战场,哪里能够浪费在北地? 至于太上皇,更是要稳坐钓鱼台,坐看皇上自己乖乖把吃进去的好处吐出。 两个人都惦记自己在日后史书上的名声,偏偏这会声势浩大的把两个人都架在当中。 太上皇在宫里仍是笑,但傅行清熟悉这位,知道他完全不是表面上那么轻松。 但说恼怒也不像,这位自视甚高的帝王已经决心要另扯一番忘年君臣的佳话,倒也不在意林言把自己的心思掺杂在其中。 只是在林言身后,继续为他操持这一切的人究竟是谁,太上皇真的好奇了。 前番说过,古今万民伞不知凡几,哪里每一把都这样能够左右顶上人的主意? 万民伞还没到手,便有人知奏报已达天听。甚至在更早的时候就惦记拿这件事逼着松口——还持着不怠慢功臣的名声。 外面已然把这事如功德般传颂,朝廷难道能说其人是个贼偷? 方清辉是因此被更推一把出了泥坑,皇上推脱不得‘戴功立罪’的请愿,更不能在此时派出林言‘贪赃’的铁证。 看去是太上皇沾光,可细说来他在这件事没卖着林言几分好,说不准还叫这人记下三分仇。原本打算叫林言吃点别处苦头,再施以援手,明晰谁才是对他真正有好处的君主。 可原定好的计策里意外扎堆——北阆战败没想到,这万民伞更是不该出现在这个当口。 罢罢罢,年轻人胆子大,他这个老顽固既然站在山顶上看笑话,就怨不得有谁朝他扔泥巴。 雪中送炭已经赶不上,再叫那第三人额外使计倒逼帝王,岂不是显得他很没用? 到时候栓不得年轻的臣子,还真切落下见死不救的名声。 傅行清听见太上皇笑,头垂得更低,心却在五脏间来回不安地窜动。 ——这个意思,是要把沈言放出来? 可原本打算用诬告臣子的事把皇上那边的人扯下来,难道要在这个即将出征的时机动手? 老臣肩膀上的些微颤动并不隐蔽,太上皇在林言的事情上失策很多次,在这会找回自信,觉得自己依旧把臣子的心思捏在手中。 “何必我们出手,给林言些机会,难道他就会放过害他的元凶?” 第141章 皇上说着,眸子隐在暗处——像是北阆的那座高楼,在雪地里耀眼,在京城搁了许多年就暗沉如墨。 这样也好,就让他看看作为宗室的沈言是否真的能担负起日后的嘱咐。 这坏人总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做。 第135章 灼日出当行则行 隐士的生活有些太‘美好’了——一连几十天的不问世事的日子,把一切心事都说给墙面听。潮湿的角落,聒噪的硕鼠,百无聊赖的看守......如今又多了一张皮笑肉不笑的尊贵面容。 林言出来的时候还有些不适应。 他当然没有真的被囚禁在暗色里,但一双监视的眼睛长在后脖颈的感觉还是让人不愿承受第二次。他虽早先做过揣测,可细微处难以预料,因此并不能尽知黛玉在外面的举动。 但从这会他所见到的太上皇与皇上的态度来看,黛玉都是安全的,这叫林言着实长舒一口气。 如今先不说原本打算最后施恩的太上皇心中如何,皇上只怕是要大动肝火。林言垂着头,不去看那僵死的笑容。 何止大怒。 方清辉要急奔北阆,皇上掩饰自己在其中的过错已经焦头烂额。秦将军现下也要往南去,一时间又失了最得力的一个臂膀。 偏偏太上皇那边又在这本就忙乱的时机添一把柴火...... 强压着给沈言定罪当然可以,但皇上如果真的这么干了,这会沈大人就不会这样轻易地出来了。 甚至给了‘安抚’,明白着说他这个皇帝犯错。 太上皇本有能力叫林言脱身,却非要借这个机会叫年轻人吃苦头。这会自己急火火地又做出‘锦上添花’的事,接手过万民伞的后续,倒不像他素来表现出的一步十谋。 然而林言已经觉得足够可以,至少太上皇不会因为他的‘不服管教’而彻底将他按死在牢狱中。高位上的人总是这样自信,越是位高权重,越是觉得万事都掌控在手中。 哪怕高位遮挡,连下面的台阶都不清楚。 林言微微勾一下唇角,安静听着皇上与太上皇的‘宽抚安慰’。声声应下,又听得那句‘准他暂休几日,调养好心绪再回来朝中’。 这样也好,他现下还有别的事情做—— 阔别许久的淮安王府,这里在经历一场意外之后又回归只有一位世子、一位郡主与一位公子的搭配。底下人窃窃私语,他们原本以为世子应当归属为这位很和善的大公子,却没料到是落在小公子头上。 自己身陷囹吾,弟弟却在这个当口提了身份。再怎样好性,这回只怕也要离心了——只是不知王爷、王妃是怎么想的。 淮安王不想在那个当口惹怒皇上,又不想太上皇以为他投了皇上那边。索性不管他人嘲笑劝阻,真的舍了长子另立稚儿。 可如今林言回来他也觉得没脸,借着公务躲在外面,只叫王妃安抚,有什么不满也劝慰一番。 再有不好,他再回来做一番严父,安慰自己这世上总没有儿子敢跟老子顶撞。 可淮安王这一次的以己度人很失败。 归来的大公子看上去不像是进了牢房,而是在什么山好水好的地方回来。依旧温柔和气,完全不似想象中的强颜欢笑。 但背对着各种试探的眼睛,看着那座沉默的,披着日暮般色彩的院落,林言的肩膀还是不自觉一松。 屋里也是这般暖的色彩,太阳隔了窗进来便作了午睡时的温度——好像这会不该站着,该窝在榻上,窝在母亲的臂弯中,任手指一遍又一遍梳理过鬓角。 总之,不该是一个坐,一个站,离得不远,却隔着厚重而无形的幕帘。 “这会解困,又得了休息时间,不如尽早将婚事落实。”王妃面色平静,她心头那翻浮的浓烈情绪在这时团作石头,在听到林言回来的消息的那一刻碾作石粉,把五脏沥得血肉模糊。 “荣国府那边一直把着,不如此时赶紧定下,免得到时候不好插手。”王妃说着,声音竟变得急促:“你若愿意,我就去求皇太后的懿旨。你放心,我是探过口风的。名正言顺,那边也没什么好说。” 林言应一声,他早先与黛玉商议过此事,原本就要把这件事紧着办妥。可这会由王妃说来却令他心中升起些难言的情绪,昔日只是同盟,这会却把前情回扣。 ——将去往南地的时候,他因为傅正的话对王妃生疑。继而见了那涉事的稳婆,倒知道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王妃的长子的耳后也有一枚胎记。 她不是见过林言之后才拿胎记做文章,而是一开始就有这样一回事。 什么样的胎记? 赤红的,印玺一样的形状,暗暗隐在耳朵后面,直到这时才见了光明。 可王妃从没说过此事,她有意模糊林言,叫他以为并没有这样一回事。少叫他参与,也尽可能隔绝一切可能令他产生联想的事。 若是无关紧要,又何必刻意伪装? 当年去扬州探查的两支队伍——一方是前世子,另一方是谁,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她早就知道...... 可却还是刻意模糊林言所得的信息,叫他以为自己与她真切只有一层密谋的关系。 茶壶嘴里倾出金色的泉,壶身上覆着白皙的指,那手的主人有一双漆黑的眼。王妃看着,忽然觉得堵得慌。宁愿林言冲她发火,甚至憎恨——但不要这样平静。 金色的泉水枯竭,林言为王妃斟好一杯茶。 而王妃望着那杯茶,好像里面有一股漩涡要把她吃进去。她静默一刹,道:“这回,是我对不起你。” “借着事由,落下小公子的世子之位,如此果决,该是应当的。如今说什么歉疚,实也叫我承受不住——且此番境况也是我自己的主意,您更不必将干系揽到自己身上。” “不,不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有一把小锤子在王妃喉咙上敲一下,叫她不得不止住。 可在她这样说的时候,林言却抬起头看她。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这样看她,年轻俊秀的面庞泛着柔软的笑,湿漉漉的,像是林间鹿,细细嗅着如今一点尾香。 “如果您要说的是这件事——母妃。” 太阳不再移动,飞鸟落空。厚重的云层抬起脚,若无其事地遮住一切光束。 王妃忽然觉得耳边的声音都止息——也许,也许她已经死在这二十年中的某一天,如今只是被执念留下的一抹魂灵。牵着那无可奈何的前尘旧怨,执拗地不肯轮回转生。 眼前已经长成的青年人叫一声‘母妃’,好像一把刀子割开鬼的画皮。 王妃忽然身子一震,急急扭转过去,捂着脸,低声道:“不是......不是......” “我不是你的母亲......” 王妃听到林言笑了,他没有动,依旧站在不近不远的位置,可声音依旧那样温和。 “我的第一位母亲......我不知晓她是谁,可是她救了我,抱着我从洪流中走出,于我有再生的恩惠。” “我的第二位母亲,就是林夫人。她收我为子,教导我启蒙读书,对我与家里兄弟从来没有区别。” “而现在,我也知道了——我的生母一直记得我,一直想找到我。”林言说到这里,扬起眼睛,平静地看着王妃:“这样就够了,其余人并不能做得更好、更多了。” “已经快二十年了......”他依旧仰着脸,声音如雾般淋在耳朵里:“您看,我已经平安长大了。” “恪静与昭昀都是好孩子,我很喜欢他们。”他顿一下,在王妃的怔愣中跪下身去。 “我离开苏州已经太久,正是此番事已了结,便要去告慰父母,也叫他们宽心。”林言的眉毛抖动一刹,那笑容落下,却没有变成悲哀的情绪。他只是叹一口气,缓缓叩拜下去。 “王妃,您多保重,林言不孝。” 时间开始流动了,这世上从来没有芳华永驻的传奇。王妃恍惚着抚摸自己的眼角,看着林言,‘嗤嗤’笑起来。 “十九年六月又十三天......” 王妃坐在那里,从林言叫出那句‘母妃’开始就没有动过。 “……你是什么时候有的这般想法?”她的声音落地,平板无波,林言并未抬头,只是恭敬道:“无论在什么时候,如今都不重要了。” 对,无论是什么时候,如今都已经没了分别。 “我做了对不住你的事,也无颜面再要你叫我母亲。喜爱林家姑娘的也是我自己,并没有你请拖的原因……”王妃轻轻念着,眼睛直落在林言的手上。那读书人的手添了许多疮疤,她不曾替他上药,此时也无法再牵住他。 “待你成婚,总还是要自王府出去。那些聘礼算作此事谢礼,亦是我与你的歉意,请你不要推辞。”王妃忽然想起什么,急切道:“也快要到了你的及冠礼,你等及冠礼之后再去苏州,好不好?行不行?” “您不必着急,我自是要等到及冠礼之后再回去。”林言将茶杯推移过去,颇有些安抚的意思。只是和王妃说话时,又带上与王妃初见时的和气。 第142章 “只是还有另一事想请王妃帮忙。” 他似乎一跃而过身世的真相,没有一字苛责。可他的声音越温和,王妃自己心上的罪责就越没有赦免的可能。 “是为了林姑娘?” “是。”他低下头,夕阳在他脸上扑了红。 “若是可为,想请王妃帮忙。到时回苏州,还想与林姑娘一起走。” 那是他们共同的家,这京城富丽堂皇的王府于他才是暂住。 王妃听出他话外的意思,唇角勾一下,看上去与林言更像。只是光影分隔,林言脸上还带着过分柔软温和的红晕,王妃却在阴影中真切做了一具瓷人。 你回来了,我们相认了,却也在这一刻真正的,永久地离散了...... 是她贪了心,假如当初合盘托出,如今也许不是这样的结局…… 这是报应——既想亲儿在旁,又担心他因得不到世子之位心生怨怼。 她当年发愿只是保得她孩儿一条性命,如今业已达成,至于旁的,她不该贪求。 她本不该贪求...... 干枯的魂灵在躯壳里碰撞,四处发着‘砰砰’的回声。 “你放心,我明日就进宫觐见太后。” 第136章 另开辟存真慎之 林言忽然觉得一阵牙痛。 又或者不是牙,而是脸颊、耳朵亦或是脑袋上的某处随着欢喜乱窜,一不留神撞在牙齿上,在他最快活的时候来了场兵马交接。 “这是怎么了?”黛玉见他刚笑起来就‘嘶嘶’抽气,便将他覆在脸上的手拿下来细看——以为是牢狱里留下什么不得了的暗伤。 “没事,没事,我是高兴坏了。” 王妃约莫存了弥补的歉疚,一举一动都带了过分的仔细。林言因此不自在,但无论怎么他都很感激王妃不顾王爷别扭的劝阻,到宫里去请皇太后的旨意。皇上现正为到手又丢失兵权恼火,不知会不会对这场请旨存下芥蒂——但即便有,想来也是不屑的冷笑——盖因这场求旨不掺杂一点权谋筹划,满满都是私心。 皇上怎么想,荣国府怎么想,这些事林言都已经没有余力顾及。现今整颗心都浸泡在蜜罐里,只这一刻就叫浓稠的糖水密封,再过几千年都还亮晶晶。 前情,中间的波折——这些只能在他脑海里艰难地徘徊一下,很快就会带着整个人奔向现今的喜事。 那一封赐婚的圣旨,简直比从前所有的赐封都叫他高兴。 林言忽然站起来,在黛玉跟前转了一圈,然后又抿着嘴,不吭声,满眼都是笑地坐回去。 “怎么这会看来,竟是依旧没什么长进?”说是责怪,可幸福实在把人闹成一辆车子,晃悠悠着,本身就引得人都昏昏欲睡。况且外头金灿灿又温暖的光照耀着,布也热、桌也热——倒显得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是‘平常’了。 这时候该有怎样的心思?羞赧?忐忑?黛玉不太知悉,却觉得总不该是一派安宁气息。她已经太习惯和佛奴在一处,这会子也只像是走丢的人又回了故地。 可心底里又实在松一口气,这一生是说定了两个人就这么走下去。 “荣国府那边没给什么为难吧?”林言一直留意着那边的动向,偏是没什么声音才叫人担心。疑心是私底下与黛玉说了什么,这会问起来免不了要皱眉。 黛玉闻言只叹一口气,半是无奈道:“能有什么为难,不是要紧着捉住你这王公贵族里的‘高枝子’?” 荣国府是为着这出乎意料的赐婚慌张过的,可从他们那边看来,叫黛玉许给林言却是比自家聘娶更划算的主意。 当初一心将黛玉留在府中,一来是为了老祖宗心意,二来也是因为不肯断了与林言的联系。豪门世家自不肯做了打秋风的‘穷’亲戚,更遑论林言离了林家,与他们便连最后的情谊也不好多提。 可眼下却是更好的机遇——林言是半路养过来的儿子,不知道照拂能持续几时。但黛玉身上可是正正经经有他们姑奶奶的血,是斩也斩不断的血亲。 这一水的心思自己调理好,不是苦恼丢了媳妇, 而是欣喜绑上王府的姻亲。黛玉还没听得什么‘长辈嘱咐’,那边的安置就自己登上林府的门。 只是荣国府浩浩荡荡的丫鬟仆妇这会扑了空。 斐夫人自得知淮安王妃有赐婚的意思,便提早将迎候圣旨的章程与黛玉一字一句讲清。后来又担心林家无人,前脚圣旨宣读,后脚就将黛玉接来府里。 这会斐自山的‘凶名’倒很有用处,又让人觉得相当可信。 黛玉没做斐先生的徒弟,却也躲了那教育出‘天下第一女才子’的用心。斐自山这会只当她是某家会读书的姑娘,那些‘雄心壮志’便搁置不提。儿子支支吾吾跟他说了斐夫人的担心,老先生便破罐破摔,对外声张‘混不吝’的心意。 说所谓师徒父子,他小徒弟与林府有缘,他这个师父许多年也是见着两个小的长起,斐府怎么不算林姑娘的亲? 见荣国府犹有话说,老先生也嘀嘀咕咕。 “你府中这会不忙乱着,分出心思筹备婚事岂不费心?” 他好像话里有话似的,来做说客的心里便猛打个突,一时便也泄了气。 这好像抢孩子一样的行径自然没有道理,偏斐自山这会也学会伏低做小,捏着鼻子道:“贵府里当然是一心为着外孙女,只请也可怜可怜我家也是一般的苦心,且不是将姑娘藏起来,你家老祖宗也不是见不到外孙女去......” 前一句话戳了心底痒处,赶巧淮安王府里送来予林姑娘的东西到斐府,眼见着‘王爷亲家’认了这件事,那心里七上八下的贾府族人便顺着杆下来,只道多劳斐府费心,又说还请早些送姑娘回府里去。 斐自山难得给个好脸色,笑呵呵应着。 ——早早送回府里去?这当然可以,林家的姑娘,当然要从林府里嫁出去。 眼下已经将到七月,婚事定在林言及冠礼之后。届时取字成家立业,他这最小的徒儿也已彻底成人。 斐自山有些感慨,送走来人,起身从书架隐蔽处摸出一本旧书,书里端端正正夹着一封信。 信里写了两份字——斐自山原本打算以师父的身份给徒弟取字,又想着收了林家的姑娘为徒,便也在她出阁时取个正经字。 再收一位资质出众的女徒没了指望,身边倒还有个小徒。可这会,斐自山手中的两张泛黄的纸页顺着时间流淌到今天,未被书虫啃咬,却纤薄如蝴蝶的翅翼。 信的末尾署了一个名字,只是不知当年提笔时用了多少笔墨,才在这时候仍然墨字如新。 林海。 去芜存真,出言必慎。留给两个孩子的祝愿,隔绝许多年时光,终究要落到命里去。 他可能真的上了年纪......斐自山暗自想着,一滴水浇灭胸腔中沉甸甸泛起的苦意。 老先生彻底不顾脸面一回,却真切把林姑娘留在斐府里。然而他自己可心的徒儿却做了赶不走的猫崽子,三五不时就打着看望师父的名号回来一次。 斐自山没觉得‘回来’一词有什么不对,但很不满林言这般沉不住气。只是小儿女家的事情,满府里只他这一位老先生看不过去。 可今日却是早过了林言往常会来的时辰。 皇上为这一场婚事存下嘲讽,真正大吃一惊的却是太上皇。他本以为林言是有什么位极人臣的野心,这会看去却是只要共沐白雪的痴人。他俩也彻底看清林言不能彻底有个确切的阵营,可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便是林言心里的‘真’。 为了不扰乱‘规矩’,一对父子难得在这一事上有了共识。只是在外任的意思宣扬出去之前,太上皇还是将林言招进宫里。 这段时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太上皇也咳得狠。他贴身的内侍在林言身后把门关上,一片昏暗中,林言拜了声万岁。 太上皇笑起来,紧接着便是一声叹息。 “所谓万岁,不过是骗人的罢了。”皇上咳嗽一声,招手叫他过来:“林爱卿——” 他总是叫林爱卿,哪怕林言一早就改林为沈。 “如何?这莫不是得你心意的称呼?”太上皇看着那年轻却缄默的脸,满脸的‘计策’都堆在一起。 “你是个聪明人,可惜朕的孩子们却不够争气——有能者心思太重,心思轻的又无能,都不是朕看好的储君。可是朕已经老了,眼睛花了,再搭不起十石的弓,昔年马上驰骋,如今只剩下赏的份儿。”太上皇轻轻叹息:“朕忙忙碌碌一辈子,自问算得一句勤政。可这江山却算不得海晏河清,到了垂暮之年,更找不出合格的储君——唯这江山依旧是万万年的光景。” “前些年,朕未尝没想过还政于君。可你也看到了,他自有自己的痴聋主意。所以,朕招你来——”看着林言,太上皇忽然大笑:“若你是朕的儿子,只怕朕最看不上的就是你——儿女情长,堪为一介情痴!当真糊涂!” 第143章 然紧接着,他的声音又和缓下来。 “可你不是朕的儿子,你是朕的臣子——既有才能,又父母族人无依,更兼一副柔软心肠。只可惜生得太晚,与朕做不成一世君臣。”仿佛呓语似的,太上皇的声音降得更低:“但朕的孙辈可以,四皇子聪慧,是朕最看好的一个。” 林言没有说话,他知道太上皇下定了哪一种决心。 他的政治愿望将在孙辈身上再一次续命。 而林言就是太上皇择选好的匠人。 有一封早已写好的圣旨落在林言身前,系紧的绸带仿佛扣住某些人的命门。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朕?又或者没什么请托想求朕?” 林言思索一下,只道:“在北阆城,您已经给过答案。” 当年抗旨也要守住北阆的皇子,在今时反用那北地做了筹码。 人心会变,即便这时答应,将来之事又如何应承? 太上皇一怔,哈哈大笑,地动山摇。 “好啊,好啊。林爱卿回答甚合心意,既然如此,朕再告诉你一件事。” “为君者,大多不会喜欢比自己更聪明的臣子。那般仁君是少数,可惜无论是朕还是旁人,都不在其列。” 林言抬头,一只砚台抛来,墨黑染了朝服,皇帝的面孔和声音具隐没在光中。 “走吧,到时候带着你新婚夫人一起。朕相信以你的能力,知道应该在何时动用这道圣旨。” 林言的心沉沉地坠下去,他不需要看那明黄也知里面的文字——请杀,圈禁,无论是哪一个,都会确保将来登基的一定是太上皇属意的人选。 这封旨意如今到了林言这里,待到将来还会奉与新君。 新君会遵从遗命,而林言会彻底与过去割席。 不,不是林言,是沈言。 皇帝便是皇帝,再如何赏识他,先搬出来的身份也还是皇帝。 世子臣子都不要紧,太上皇是铁了心要林言去补他的缺漏,成就一对仁君贤臣。是了,将来的新君得一肱骨,而林言在此之后便要做那忠臣纯臣孤臣。 要见林言的不只有太上皇,御书房透亮通明,皇上的面容却比太上皇还要昏黑。他兴致缺缺地在林言身上扫一眼,落在那显眼的墨渍上,却显得精神几分。 “你自小长在苏州,这会去南地,想来也叫你满意。”他开门见山,声音从气管里钻出来,在半路上漏气。 “沈爱卿,父皇他并不似你想的那般心狠。”皇帝喃喃说着,自个却笑起来:“但对于儿子,他却实在是个狠心的父亲。” “朕不如父皇,才智平平,身子也不行,但朕的皇子却年幼,需要老师教育。” “他总不舍得能臣落了鸟尽弓藏的下场……”皇帝做梦似的说出这句话。 “那宫殿里,父皇与你说了什么?他有没有告诉你,无论是我还是皇兄都不是他属意的储君?他看不上我们,便要从孙子养起——你是他属意的贤臣,他是要他的贤臣培养出明君,所以才把我这半死的人拖上台前,不在乎是不是折损我寿命!!” 早知如此,不如一辈子做那碰不得权 柄的闲王......总不至于今日,要靠着一口不甘吊着两个人的命。 “沈言。”他长长叹一口气:“你读过许多书,当知道自古做了帝师的臣子,大多都难得善终。” “你能走多远?朕会看着你——”他说到这里,声音里又掺杂上恶意:“你那可怜的好心,总有一天会把你拖到更深的泥淖里。” 林言徐徐叩拜,并不应答。他心中确实曾因那谶语瑟缩一刹,可在更早的时候,便有人在他耳边许过同舟共济。 他实在算不得贤臣,如今甚至论不到忠心。他的满腔心血都用在另外一人身上,如今所为,反倒应当是那人多年心思映衬。 他之所爱以柔目对四季,他便也追在她身后,做了这世间的不二臣。 得要这世间好些,再好些——要春来燕闹,要秋云飘摇,要家家户户存硕果,要建书上的桃花源...... 林言这样想着,抬起头,仿佛全不在意那仿佛是诅咒一般的话,甚至唇角也带出笑。 “陛下,万望您保重龙体。您若无旁的吩咐,微臣便退下了。” 他很和缓地笑着 “臣还想早些回家。” 第137章 礼仪成来日方长 成亲的日子是早就测算的,林言起先不大肯——计较放在八月日头太热,又说到了九月秋老虎生威。眼见着是不满自己降生的不是时候,不前不后,倒是把寒热都领去。 也不知是不是这样的原因,他眉心钻出个火疙瘩,叫同僚取笑‘何故将有喜事又做了童子去?’。 可林言顾不得这许多调侃,他现只要一听到‘喜事’二字就觉得有股气从心口迸发,整个人站得愈发笔直。 只是他又好像害了什么心病似的,担心眉心的疙瘩消不下去,到了好时候拿不出个好看的面皮。又忧虑这一段筹备日子里生什么波折,每日都要把礼单核对一遍才好睡下。 王爷只道:儿大不中留。 前半生做林家的儿子,后半生做林府的女婿。所谓女婿如半子,看他长子那个殷勤热切的样子,只怕比亲养的儿子还多半个。 这倒不像王府娶媳,而是沈言入赘到林家去。 如今事后想想,这长子固然没有因为世子之位起什么嫌隙,但之后想也不会如别家一般做那亲密无间的孝子慈亲。淮安王长叹一口气,只能反复安慰自己有得有失,世间哪里来的十足好事? 手边的茶许久未动,淮安王眼光一扫,自有伶俐的侍人过来更迭茶水。不过那侍人使错了力气,一口未动的冷茶顶着杯盖窜出来些,沿途顺着一排手指淋下,又使地上花纹的颜色更深。 那样的暗沉只是晃一下,女孩嘻嘻笑笑着躲开,晨光在屋里划出空当,使那‘暗沉’露出‘活泼’的本相。 这张地毯是打理库房时收拾出来的,枝枝纹纹的小缠花样子淘气,颜色也喜庆。地毯太得凝儿的心,不留心踩一脚都要吸气。 “这样子,不如把你这一双脚垫到毯子下面去。”雪雁在一旁,原要做个严肃样子,偏生自己也绷不住,看着凝儿挤眉,自己就眯着眼笑。 “都说是姑娘‘出嫁’,咱们这样布置着,倒像把公子娶回来似的。” “越说越没边,仔细人家嘀咕你。”紫鹃在雪雁腮上拧一下,留下一簇花汁红,又拿帕子给雪雁抹去。 只是这取笑也不像是玩笑—— 成亲那日自然是到淮安王府,只是公子外任的意思已经下了,过不多久就要往南去。黛玉跟她们通过气,这外任是为了‘将来’积累能服人政绩,并不会离京许久,一有异动就要回。 至于那‘异动’是什么? 紫鹃抿抿嘴,正巧凝儿又说起旁的事,便借着话头把心里的一抹不安压过去。 “我今儿回来,见斐府那边的姐姐过来,是又要送什么东西?” “嗯,是斐夫人那边送来嘱咐的。”雪雁说起这个又要笑:“这会好了,斐夫人这次也是操持了女儿家婚事了。” “你这张嘴,前番不知竟是这样的?”黛玉拿眼波在雪雁肩膀上一瞧,自己又道:“另外是说姐姐那边的子侄也过来帮衬。” 这话倒叫屋子里另几人一静。 若说帮衬,荣国府这外家自然当仁不让。可打从赐婚意思出来,荣国府的金凤凰就生了病,使人前去问候,回来只说人木心木,白天夜里嗯嗯嘤嘤,净说些糊涂话。 紫鹃在荣国府更久,也更知道宝二爷性情。心知宝玉这是叫黛玉的婚事刺激狠了,那糊涂话想来也不能给外面人听。 这样不来也好,外人眼中的体面总比不上自己的舒坦,且斐府里已经是十足的娘家做派—— 廊下鹦鹉又叫,似乎已经彻底以往那萱草、游子的诗篇,只钻水梳洗,几声啼鸣见衔来几寸时光。这样闲在廊下听来的诗篇却比从前记得熟,黛玉听见那鹦鹉嘀嘀咕咕念着‘碧草含情杏花喜,上林莺啭游丝起。’,自己笑,凝儿也笑嘻嘻去喂那鹦鹉松子去。 斐夫人只在自己妹妹出嫁时帮衬过母家,至今已是几十年前的旧事。这会轮到黛玉,却真切是自己女儿出嫁般‘如临大敌’,每一寸有每一寸的精细,只恐人家把黛玉看轻了去。 她从前不是好打听的性子,这会却也多与母家姑嫂问询。探听淮安王府的消息,又一遍遍确认那王妃做婆母算不算得意。 “你这是太急,太急。”她嫂子好笑,却也愿意体谅这一份心意。 “王妃如何不好说,但将来的林府姑爷,难道不是在你斐府里长起?眼瞧着又要外任,回来升官——受不了气。” 斐夫人也知自己是关心则乱,听了嫂嫂打趣,自己也笑眯眼睛——斐府是林言的师门,这一回却完全没提过这个徒弟。斐自山事事想挣个先头,这一回便说林言那边自有淮安王府劳心,他这个老家伙是跟文臣一气。 第144章 这不加掩饰的偏袒倒也叫那些看热闹的一口气反憋回喉咙里,尤其淮安王府那边从头至尾笑意吟吟,最想看的兄弟倪墙也没有声音。 “说来这回的贺礼却多了,这几户人家原本跟咱们也没什么交集。”紫鹃把这些事一一数过,自己声音也稳当起来。黛玉拿一支细笔描画叶子,听紫鹃音调变化,指节按在自个唇下,连带着把紫鹃姑娘最后的忐忑也一并按下去。 这多出来的贺礼也不算全然的得意事,太上皇的意思明晰,他那边的官员自然不会没有表示。林言做了宗亲,在那并不能确定的将来里又被推到不会得位,却可以得利的‘红火位置’。 代换太上皇的位置,难免觉得这事太‘美妙’—— 年纪轻,却是宗亲,自有资格过问皇家内务。 承名师,师父在野,朝堂上的党派没有同门。 有看顾新君的资格,没有取而代之的能力。那一卷圣旨应当不只在佛奴手里,以太上皇的为人,想也知道会存下后招,应对不时之需。 不过,这也没关系。 收集来的瓣朵捻出花汁,嫩红色的,喜气而不扎眼。又拿云母石碾碎,掺杂进去,勾勒出来便是波光粼粼的藤枝。黛玉将那柬帖举在光下,看着那些平平无奇的底纹上铺满星河。 事在人为,日子还长,生来在世只求应和本心。 成婚那一天是少有的‘夏里凉’,一只红盖头罩过,却把几日来的酷热也遮盖,实在不辜负测算的吉日。 林言眉心的火疙瘩在前一日奇迹般消下去,连个痕迹都不存。王妃捧着他的脑袋左右细瞧,见那白皙的额头也觉得稀奇。 漆黑的眼睛变得清澈,寒潭做了自家后院的小池。王妃直觉林言又要说成后的住处,便赶在他之前道:“你成婚后不久就要往南地外任,好歹在府上暂时歇脚——等之后回京,你要赘到哪边,我不管你。” 她是这样说着,眼睛、声音、动作却都和缓下来。不舍地抚摸一下儿子的耳朵,捻着在梦里看过千千万次的胎记。 ——从人家家里夺来的独一无二,如今还不是要还回去? “您?” 她静默太久,林言掺杂些疑惑的声音便攀爬上耳际。有时王妃却恨他为何被养作这样的心性,对着自己这样狠心的母亲也是平和的口气。 不如是怨气。 这般平和比上不足,只叫她自个回味,越来越失意。 王妃听过他与身边人说话,谈起母亲叫得柔软又眷恋,只是不是对她。那弃世的林夫人扶养他一二三载,在他的记忆中便真切成了他的娘亲。可王妃却没有办法责备什么,她是对不起这个孩子的,他清减许多,对她却仍然没有委屈与怨怼。 他或许是觉得不值当,不应该。无意得她温情,便也少了细软的情绪。 或许这样也好...... 王妃的手指划过林言的脸颊,身边人笑语晏晏说着迎娶新妇,旧日梦境中连眼睛都不会睁的婴儿便要赴新的黎明。 前番的龌龊好像都不复存在,这满府里本就被林言一人的喜悦充盈,只稍微多一点祝贺便要满溢。王妃说不清自己现今的情绪,可看着手中的这张面容,却仿佛也被感染一般,真切地笑起来。 “如此便好,是不是?” “得偿所愿。” “那便去吧。”王妃的手指离开林言的面颊,她坐在仆婢拥簇中,看着那身着喜袍的儿郎向外走去。 满眼红绸,满屋都是红的影,而外面的光太盛,伸出手来把那道身影接过去—— 直到再也看不清。 这一回是真正的锣鼓喧天,沿途满街撒下喜糖喜钱。诸人皆知这一回迎亲的是前科的状元,文气稀奇一同欢喜鼓舞,把一片热闹宣扬得更远。 这之前,甚至上马之前,林言的心神都很清朗,这会却提前喝醉了一般。 马儿走着,一声声蹄子叩响,也使他整颗心颠荡得厉害。那颗凡心生了手,揉一揉肝脾,又捏一捏肺腑,把整个人摇得晕乎乎辨不清前尘。 前些日子的筹备时短,真正长的却是现在迎娶的路。 林言望着前方,听着周遭声响,不知晓自己的笑不出声就已经十分吵闹。 红绸绿影,宾朋交错。这是淮安王府里久违的喜事,亦有宗亲兄弟过来帮忙挡酒。林言应酬着,心中却没什么实感。眼前的一切都做了假象,整个人都要飞到后院,那挑开盖头的金杆儿却是要把他自己的恍惚敲开,自那道缝隙里生长出最真切的心意来。 黛玉坐在榻上,眼前的人身上没有酒气,样子却跟喝醉了似的。林言叫紫鹃雪雁领着人下去,自己牵着黛玉坐在镜前,一点点卸下沉重的妆。 “累吗?” “还好。” 提前嘱咐了冷暖饥饿,黛玉抚一下脖颈,这一日的喜悦在这一刻才真正热闹起来。 一枚枚,一只只,林言依次卸下簪饰不算,又在黛玉头上松松绾了一个偏垂的发髻。撒开手,叫同样辛苦一天的头发喘一口气,又不会坠下去不舒坦。 “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一手?”黛玉觉得稀奇,便偏了身子与林言笑:“这‘藏拙’可是太深了些。” “我是临时抱佛脚。”林言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两手搭在黛玉肩上,望着铜镜中两人的影像在同一边。 “我跟文墨学的......”也是在他头上练的。 仿佛看到那张方正的脸上坠了发髻,细瞧去眼睛里还带点幽怨。黛玉忍笑,低声道:“你这做公子的,回头可要好生弥补人家。” “记下了。”林言俯下身,想凑近去看黛玉的眼睛,自己反而先乐起来。 他们两个太熟悉,太熟悉,到了这时候全然没有羞赧,反而另外起了兴致,把地图搬来畅想之后到南地去的日子。 夏虫便是这点好,唱着笑着,直到叫来一场洗尽铅尘的雨,自己便也倦怠息声,不再吵闹。 屋里没有叫熏香,是额外设置的鲜花塑造满室香,随着细密的雨弥散开来,攀上发梢,又悄悄沾到枕席上。 第138章 忽见雨熟人陌客 恪静邀黛玉往京郊北的寺庙中去,说眼前暑夏苦热,那寺庙的后山林荫也正好避暑赏玩。 “好嫂嫂,眼见你就要跟大哥离京外任,再往后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得见。”恪静对林言有些别扭,便趁着这会他不在,转与黛玉央求起来。两手揪着黛玉袖子摆一摆,娇俏面容上生做出几分可怜来:“也叫上大哥一起——你们俩,再加上我跟昭昀,好不好?” 黛玉抿抿嘴,为这小鸽子般的样子逗笑。她将恪静的一朵珠花整理一下,又道:“那等他回来,我再与他商量,看看他那会得不得空。” “哥哥敬着嫂嫂,怎么会不肯呢?”恪静想撒娇,却见黛玉正色道:“各人可有各人的心意,一星半点都怠慢不得。” 这话却有些出乎恪静的意料,她总以为这二人相识太久,尤其林言素来对黛玉声说声听似的,这样一件小事只等黛玉应了就算成。抬眼见黛玉神色不是有意推脱,恪静便也起身,笑道:“难怪大哥不怎么与我们亲近了。” “这是吃味了?” “算不上。”恪静一笑,依旧挨着黛玉坐。只是这会神情端正,看起来反而比撒娇时还小上许多。 “我与大哥相认尚不过足两年,说要吃味,倒不至于的。”恪静这话里没掺杂什么情绪,拨弄着一只空的小盏,眼底流淌着玻璃盏上的青色:“只是一母同胞,我心里也实不愿意与他疏远。” 她与林言的眼睛也是很像的。 恪静没察觉黛玉骤然和缓下的眼神,兀自道:“我不诓骗你,其实这才是我第三次进这个院落——前面一次是母妃吩咐人收拾出来,再一次就是大哥住进来后。” 她说到这里,却好像听到戏文唱错。自己弯着眼睛,唇角却是向下撇着。 “第一回 我想啊,这院子里是母妃的贵客。可第二次大哥住进来,却好像那贵客还没来呢。” 短暂的清凉并未令人遗忘夏日应当有的酷热,窗前垂挂的卷帘原是水色,这会也如被晒化一般,在热浪中沉默地搭垂着,几乎一整日也不见有动弹。 恪静好像被光晃着,手遮住眼睛偏过头,看起来又像正在观察屋里的摆设。 她并不知道应当怎样与林言相处——父亲得了优秀的长子,母亲迎回走失的儿子,小弟仰慕这状元之才不是秘密——好像是二哥走后,他们都在林言身上得到更好的替代了。 母妃向来催促他们与大哥多亲近,可恪静怎么看,都觉得林言是个隔着玻璃的人物。 别人说温和,他确实温和。 别人说知礼,他确实知礼。 他的为人便是如此,但他做他们大哥的样子,恪静没有见过,甚至想象不出那张只是笑着的脸上携带出教导弟妹的严肃。 每一个镶嵌上去的都是好字眼,手底下的玻璃总也捂不热。 第145章 可在这儿,她窥探到了玻璃后的样子。心底划过模模糊糊的期待,心想那总是一母同胞的哥哥。 “那桌案我看过两次,前面一直空着,可现今我不论什么时候看去,都觉得人才出去不久似的。”她的眼睛慢慢扭转回来,望着黛玉,那流淌在眼底的青色依旧在闪烁。 “嫂嫂,劳烦你到时候与大哥商议着,看什么时候得空,咱们几个也出去玩一玩。”她说到这里,却有些羞赧地弯起眼睛:“也‘数落数落’大哥,他回来许久,还从来没有跟我们一起出门过呢。” “好。”这一回黛玉却应下,手指轻轻拂过恪静的脸颊,好像把那没来得及掉下来的眼泪也一并擦去了。 “他应当会答应的。” ‘应当’一词太谦虚,林言回来的时候袍角上粘了生刺的小果子。忙着择取时就一口答应,摘完了才想起来问黛玉怎么忽然想到寺庙里去。 “是恪静来说的——她,还有昭昀,只咱们四个一起。”那翠绿的壳子下面绽开些隐约 的花,不知怎么被林言携带过来,连袖口也不例外。黛玉一面给他捻着,一面道:“你不是骑马来回,人家驮着你——说,有没有刺着好马儿?” “招认——我把向着马的一侧都摘了。”林言把一只已经开出花的举到黛玉跟前,笑嘻嘻的:“我是想着你这几日没出门,特意带回来给你。” “你这个人......”黛玉失笑,又轻轻把那壳子捏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开花的缘故,那尖刺看着骇人,摸起来却是软的。她的指尖磨捻几息,轻声道:“我单问你,是不是真愿意去。” 林言点点头,却一时笨拙了口舌。他跟王妃说的喜爱这一对弟妹并不是假话,只是他们都大了,实在没有孩童时候养出来的嬉笑亲昵。 黛玉知晓这个,如今更知王妃在其中的位置。二十年的失落却像饮茶前先吞了空气,堵在喉头,清香酸涩都不至于。 这也是她不劝解林言,也不在王府中人面前代理林言意见的原因。 这会见他点头,黛玉也就放了心。 总不许他委屈自己。 为了不赶太阳升起后的燥热,次日里王府早早便预备了马车。 只是一众人刚到寺庙,天上便乌云覆盖烈日,连带眼前的屋檐也昏暗一度。 “这时候风雨都急,想来过不了许久便要下雨。”昭昀本是随口一说,但仿佛是映衬他的话似的,没多久,一道闪电自云端斜劈下来,紧接着便被千万‘梨花针’打落。 那一簇闪电贴着墙面坠地,伴着擂鼓,惊得恪静往黛玉身后躲一躲。 林言回头看一眼,叫住昭昀,便要护着他们往厢房去。可那惊雷闪电却颇有自觉,知道自己吓着人,收敛声势,只卯足劲作雨跌落。 暴雨在长廊外包一层壳,林言在外,继而黛玉,年纪更小的两个都在里侧。 雨幕搬来竹林清香,越过寺庙的矮墙,便能看到外面隐约的翠色。沈昭昀已经许久没来过这边,探着身子往廊外瞧,见那庭中翠竹洗炼如玉,天空云团如写意,不禁道:“这样好的景色,可惜雨后少人上山,只咱们一家欣赏了。” “可是这雨眼见一时半会停不下,纵使停了,山路也淋得泥塘一样,咱们怎么回去?”恪静担忧着,眼睛不自觉便往林言与黛玉那里去。 “无妨,今日咱们就在寺里住下,明日再回程也妥当。”林言说着,沈昭昀眼睛一亮,声音却还有些忸怩。 “那不会耽搁大哥的事么?” “......兄弟姊妹间,说什么耽搁,实在是见外了。”林言别过脸,黛玉看着那姊弟俩瞬间雀跃起来的样子,悄悄捏一下林言的手指。 林言没有回头,轻咳一声,道:“雨后少有人上山,但说不准还有过路人躲雨。你们若要出去,切记不可独自一人。若是有什么异样,千万吩咐人来寻我们。” 见他俩应了,林言与黛玉又送他们到各处,这才放心回到自己房里。 过路人躲雨本是为了岔开话题,一路上颠簸也疲乏,两个人都安心歇一气。只是这边刚醒,耳边雨声未息,那边却见紫鹃进来,神情有些奇异。 “这是怎的了?” “姑娘,公子。”紫鹃眨一下眼睛,不知是不是在惊讶林言一语成真的功力。 “是薛姑娘路过此地,过来避雨。” 第139章 雨留客天雨留人 京郊小寺的厢房中挂了一幅画卷,勾的不是梅兰竹菊,也不是飞雁山川。那单是一盆蓬草——无题诗,无落款,该下印信的地方落一个墨点,粗略看去真如蓬草把纸页顶破开。 “那边京郊原还有我家一处田产,想着今日去看看。”宝钗朝北边一望,目光粘在厢房的窗棂上。隔着厢房的窗,隔着窗外的雨,雨后还有寺庙的墙,墙后又是泥泞的山路——无论是她还是黛玉都看不到薛家的那处田产。 黛玉听得那个‘原’字,宝钗也收回视线,轻笑道:“到了明日,就不是我家的了。” 她说这话时自依着一重抑扬顿挫,挺一挺脊背,下巴又朝窗户处扬起。可自己做了一出没有锣鼓的戏目,外面的雨听起来也不再是雨,而是不合心意的调子,错位一个节拍,之后就再也连贯不起来。 另一双手慢慢将她握住,宝钗没有回头。 此时房中只她们二人,黛玉便与宝钗对坐,一时间只有外面的雨喋喋不休,反复念着世间繁杂。 先开口的依旧是宝钗。 “再过一段时间,你就要随着去南地。按说许多年的情谊,合该摆宴送送你才是。”她依旧没有回头,声音里也没什么波动。可外面的雨更紧密起来,伴着又生的惊雷闪电,连带着厢房中都暗下去。 “夫人,可要把灯点上?” 紫鹃的声音低低响在房门之外。 “说要出去观赏寺院,这会看来就一直等在外间。”黛玉眉眼展开,晃一晃宝钗的手指,轻声道:“宝姐姐,你若觉得暗,咱们便把灯点起来。” “不必,这样也好。我到了雨小些便走,不耽搁你们许多时间。” “宝姐姐?” 耳边的声音仿佛是潺潺而过是清泉,把生满苔藓的石头也打磨得漂亮可看。甚至融合了雨——那些喧嚣的声音融进水中,在这时也渐渐低缓下来。 那低缓的声音一团团将宝钗包裹,她另一只手摸着炕桌上的木纹,一圈又一圈,细碎的裂痕也在指下清晰可辨。 “按说应该摆宴请一请你们二人,前番凤丫头还说这事——只是不赶好,她病了,宫里的娘娘也不见好......” 宝钗说这话的时候却转过身来,没抽出手,只是眼睛紧紧定在黛玉身上。期望黛玉能主动说些什么,自己的嘴唇蠕动几次,那口郁气含在舌下,鼓舞着一颗本就焦灼着的心。 在她到来之前,他们应当聊些什么?南地,淮越——她特意在寻书去看,书上说那里是一片荒芜的,没有得到足够开化的土地。 一整颗心都在说那里不是什么好去处,哪怕只有几年,也足够叫人难捱的。更何况这一对的从小就没受过衣食上的缺憾,到那地界还有得辛苦经受。 可又有一个声音窃窃响着,埋伏在肺腑的夹层,旁观着臆想中二人的幻影,自己也想象起到淮越的日子。 像一枚干瘪的果子,失了色泽却仍引诱着更干渴的内心。 “林妹妹。”宝钗反握住黛玉的手指,渐渐用了力气,唇角渐渐扬起来。 “林妹妹,你听我说......”她起了话头,却也自己低落。不知是为着什么顾忌,宝钗笑一下,转而去说那挂着的蓬草画卷。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渐渐凋零,雾一样腾在空中。林言为避嫌自己出来,又担心她们说了什么,因此并没有走很远。 这一间寺庙不甚宏伟,说出来更像是赏景途中落下一个稍大的佛龛。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兜兜转转,没有撑伞,细密的雨给最外层的头发铺一层水珠,一颗颗支棱在外面。 “大哥?” 草丛后面响起稍诧 异的声音,林言寻声望去,先见一只跳跃这的珠冠,又见到沈昭昀那张笑呵呵的脸。 “你这是凡尘日子过惯,这会先与自己另筑草庐?”林言失笑,和沈昭昀的贴身侍从一左一右扶他出来。沈昭昀任由扑打衣袍上的雨水草枝,亦笑道:“幸好只是大哥在,不然只怕这会的数落已经挨上来。” 他裤脚上沾了几颗带刺的小果,自己捻起来,呈在掌心端详。 “这是苍耳?细瞧却又不很像——大哥认得么?” 林言摇摇头,目光越过沈昭昀。方才沈昭昀站立处的草植依旧支张,只是更多的刺壳已经在这场雨后落下,委顿在泥土中。 他没有细究过这植物的名字用途,但已经见过许多次,最近的一次正是在大理寺中。 答应了陶安的事,林言从来没有一刻忘记。只是从前没有能力,后来自己又频频陷入忙乱之地,耽搁至今心中有愧。幸好知晓傅正为人,倒可以安心请他留心陶安与京城林府里的安危。 第146章 林言神色如常地与沈昭昀闲谈,眼见天色将晚,欲打发人回去问询,正巧碰上雪雁过来。 他想问薛宝钗如何,雪雁知晓,没等林言开口便笑道:“方才寺里的师父来说,斋饭已备妥,请世子、公子过去。” “既如此,昭昀,你去寻恪静,我去你嫂嫂那边。” 林言说着,沈昭昀便应下,带着侍从自去另一边。 “薛姑娘现在何处?” “薛姑娘走了。” “走了?”林言一怔,不解地望一眼还能隐约瞧见的蒙蒙细雨:“虽说这会雨小些,可路上滑,眼见又要天黑,怎么这样急着回去呢?” “夫人也是这么劝。”雪雁摇摇头,看起来也有几分无奈:“可薛姑娘说早先应了母亲的话: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回去。路上遇雨已是耽搁,无论如何都不好再久待。” 林言没料想是这样的理由,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正好一簇灯影缓缓游来,原来是黛玉带着紫鹃从另一边过来。林言于是不再纠结此事,牵了黛玉,二人一并去用斋饭。 吃过晚饭,这一日的雨才彻底止息。虽也损害些山中漫步的兴致,但寺里僧人道晚间可见流萤,恪静与昭昀不甘一整日都憋在房中,有这机会哪里肯错过。于是便一左一右‘挟持’林言并黛玉,四人于寺庙后院,竹林之前,伴着漫天星河坐看萤火虫飞舞。 恪静、昭昀鲜少这般与林言相处,又有黛玉在其中,倒不似从前那般仅只客气生疏。再加上身边没了父母管辖,笑笑闹闹,一时竟赏玩许久,直到月挂梢头才意犹未尽般回到房中。 雨后是难得清凉时刻,林言启开窗户,见一只落单的萤火虫贴着飞过。宛如一根燃了的香,先是红,继而便托着长长的香灰尾巴消失不见了。 “也不知宝姐姐这会到了何处。”黛玉傍晚时留宝钗不得,欲使人一路看顾。只是人还没跟出去多久,就被薛家的强令回来,说这般实在不好看。 “你若担心,咱们就再叫人提灯沿途去看。若是没见着人,想来便是安稳过去。若是有什么不好,也能及时帮衬些。”林言招呼人过来吩咐,那人领命而去,林言这才坐回黛玉身边。 “也不必太忧心,薛姑娘那边自有随行的小厮马夫看护。”林言停顿一下,忽道:“只是不知这回,薛大爷还接不接妹妹。” 黛玉忽然听林言说到薛蟠,原本欲拿经卷的动作停下,起身往林言这边过来。 窗户关上,窗前的人影也渐渐朦胧。林言跟着黛玉坐回去,墨色的瞳仁在暖光照应下也显得通明。 “你知道他身上现今的案子么?” “听过几耳朵。”林言素来与薛蟠没什么交集,这几耳风闻还是柳湘莲说与他听的。 柳湘莲自第一回 被薛蟠当兔爷调戏就不大乐意,后来晓得他行的些欺男霸女之事,便也歇了和解交好的心。这一回赶在林言离京前一聚,顺带将此事知会与他听。只是薛蟠从前便是如此不着边际,林言并没有很放在心上。 此时黛玉主动提及,联想今日偶然遇见的薛宝钗,林言心里一动。 “薛姑娘是为着这事?” “嗯,”黛玉想起今日见到的宝钗的样子,脂粉盖不住的苍白,那只又簪戴上的红石簪子好像把最后一点血色也吸干:“北边有一处薛家的田产,为了打点用途,却也已经变卖出去。宝姐姐便是心里念着,今日来看看,没成想遇到大雨,却和我们在这里碰见。” “当初薛姑娘也帮我们留意过那些账目,咱们也帮着安置过她家商铺。只是呆霸王实在忒霸道些,人说堵不如疏,他这一‘疏’便是洪流,纵使要堵也不容易。” 当初宝钗时常到林府来,其中一事便是留意到当初林言摆脱帮修大观园时的布置,有心请林言多看顾薛家的铺面。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法子,薛家大爷不晓事,姑娘却又轻易挨不着边。多年的掌柜伙计有自己的心思,林言并黛玉明里暗里帮着拦过许多,可后来薛蟠‘痛改前非’,说要学着做生意,他们便不好再多插手,如今看...... “若是能狠一狠心,倒不会至今日这样难办。” “说的轻易,纵使宝姐姐狠得下心肠,薛姨妈也难对他多加管束。若是可为,只怕早训教得君子一般,哪里会如今天这个样子?” “那她对女儿的管束可太‘用心’些。”林言想起雪雁说起,薛宝钗是为着应了母亲的话才冒着泥泞下山,不禁冷笑。 黛玉心中也觉得不好,更酸涩宝钗这般是有几分自伤式的怄气在。见林言冷笑,她便道:“你可知宝姐姐今日是乘哪里的车来?” “你既然问我,就一定不是薛家。”林言眼睛瞪大些:“是荣国府的?宝二哥他......” 黛玉点头。 林言这时将几分冷笑尽数收去,烛火悦动,二人的影子印在墙上,随着火苗晃动低语。 若不知情,这一场婚事便也无关好坏。可偏偏知晓其中各人情状,这一时刻却也只能任由影子倾诉,任由火苗把这一段缄默缭断。 “你可知我心中想到何事?” 眼前一对黑眸闪烁,黛玉唇瓣微抿,直言道:“我想到陶安。” 林言站起身。 “这是做什么?以为我是你师父,一不如意就要打你手板?”黛玉叹一口气,牵着林言又坐回去:“我知道,你不愿我为此伤心——却也是的,宫里娘娘不见好,外祖母又从冬里便......” “只是当初人家的灾殃是真,既然答应,如今我又怎么能强要人家为此忍耐?”跟前烛火一跳,却不是喜事来到。黛玉索性拿剪子把灯芯绞了,叫那红苗跳跃得更旺。 “你将陶安安置到傅大人那边?” 林言点头,黛玉知他一定筹备妥当,在此便不多加追问。 “可若要讨个公道,即便傅大人帮忙,说不准也不过是如今日薛蟠般使银钱打点,你预备怎么办?” 这话叫人听来打寒,林言喉咙滚动,正要说些什么,却见紫鹃叩门进来。 “夫人,公子,宝姑娘那边车子遭了磕碰,现下还要多留一晚。” 第140章 终离京船往南去 “你近来往你哥哥嫂嫂那边去的多些。”淮安王妃原本只想打趣女儿,一句话说来却按耐不住好奇,遂追问道:“是出了什么我不晓得的事,叫你们这般亲近起来?” “母妃不总要我与昭昀多与大哥与嫂嫂相处?怎的这时候亲近了,又生出这种疑心?”恪静失笑,伏在母亲身上替她捏肩,越过王妃的肩膀,恪静瞧见母妃手中正拿着一张礼单。 “可惜大哥、嫂嫂将往南边去,这回离了京城,还不知道要几时才能回来。” “总忘不掉你。”王妃知道些内情,想着今上那身子骨,不禁暗道一句‘只怕就在这几年’。 说起来,贾姓的那位娘娘,听说也不大好了...... 这样的事万万不能对女儿说,对着恪静,王妃依旧是往常那温柔慈和的笑容,将这爱娇的女儿搂到怀里来。 “父王与母妃特地替昭昀告假,不就是要我们趁着大哥还没走的时候多亲近些?”恪静笑着说着,自己却不禁先惋惜起来:“只是这会离京的日子近了,大哥反而更忙。我刚从嫂嫂那边过来,说大哥清早便离府,这会都还没回来。” “他现今在朝中得用,之前又在工部忙活——”王妃下意识说一句,搭眼便对上女儿稍显调侃的样子,登时明白恪静是故意哄她的。 心里一软,又有些酸。王妃微微晃一晃脑袋,依旧去看手中的礼单。 “母妃?” 恪静也依在母亲怀中看。 “你大哥南下路上经过苏州——先林大人与夫人都 在那边,他少不得要去拜见。“也许那个抱着他从洪流里走出来的恩人也在,王妃依稀记得林言说起过相关的事,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也不很甘愿把那位夫人也当作言儿的母亲,每一位‘母亲’的出现,都显得她这个生母对孩子的舍弃更加难堪。 但她再不愿意也没有办法,她的儿子是如此轻易地抽身离开。一磕一跪成全几十年思念,偏偏是她自己先松手,无论如何都指摘不得。 恪静没有留意到母妃出神,她浏览着礼单上的内容,不禁道:“母妃,只按礼数置办么?” 她迟疑着,又有些犹豫:“不再厚上一重么?先林大人不是照顾大哥许多年?” “只按礼数置办就好,规规矩矩的。”王妃回神,一下一下抚着女儿的鬓角。 “我是担忧大张旗鼓,显得是要给抚养你大哥长大的父母示威……” 恪静的唇齿开合几次,最终也只道:“大哥不是那般会多想的人。” “我知道,我是担心旁人传闻。”王妃又抚弄一下恪静的鬓发,为她能这样想感到高兴。 屋内的香炉勾勒山纹,些微升起的香烟作云,飘移之间,底下黄的山脉便被缓慢搂抱住,颜色也变得更深。 第147章 一些风踱着步子进来,那些山脉却也没能恢复成清晨或晌午时金澄澄的样子。外面的太阳已经无力填补这一份空缺的鲜艳,黛玉听到林言的声音,他在跟小丫头嘱咐把门敞开,把门帘合严实些,免得又叫许多夏日里胆肥的虫子没头没脑地闯进屋子里来。 直到坐到黛玉跟前,他好像都在想着虫子的事。一气喝下特意放凉的茶水,林言说起淮越。 “一路上熏虫的香包草药也得多准备些,淮越总是湿热,虫子该更多。”杯子空了,手指还摩挲杯沿。林言见黛玉要拿茶壶,摇摇头,笑道:“那边的房舍也收拾好了,咱们住在府衙那边,家具什么都已齐全。” “先按照管理准备便是,我听说那边虫大又凶悍,想来不惧怕这会的熏香,怕是要另外跟当地人请教。” 因着要在苏州停留,黛玉与林言便商议好,能提前运送的尽早送出,使人提前安置,到了他们启程的日子轻装就走。 扬州,苏州...... 这两处地界现今也在多年时光后模糊,一并被称作‘父母亲在的地方’。而今自那里来的孩子回望,即便只是停留极少时光,父母在的地方也是令人安心的巢。 黛玉把‘存真’二字托在心里,细细念过,又跟林言问起他今日出去的事。 “你跟傅大人通气了?” “嗯——”林言的样子有些怪异,他难得支吾一下,挨到黛玉身边,低声道:“薛姑娘那边——” “宝姐姐当初替我们看过凤嫂子那的账目,猜到咱们这边有事也不稀奇,倒不一定是额外打听。” “只是薛姑娘是心里怀了气,这样子下的决策,我总怕没有准性。” “是怀了气,可我看着,就是因为这口气,才下了狠心。”黛玉的睫毛不自觉弹动两次,眼前又闪过一个湿漉漉的幻影。 那日寺庙中,宝钗终究被那一场止息的雨带累。更换下浸湿的衣裳钗环,宝钗的脸在橙黄的烛光中泛着白青。黛玉请借寺里的厨房,叫宝钗身边人煮些驱寒的热汤。只是一杯茶到宝钗身边,她反而先擒住黛玉的手臂。 蓬草下的欲言又止按耐不住,像是那个没有解释的黑墨点,顶替落款的位置,叫一整副画卷都解释不清。 “林妹妹,我知道大公子那边有个府里的把柄。” 灯烛的火苗在宝钗眼底下燃成两个小锥子,亮得骇人,却也几乎要贯穿她自己的眼睛。黛玉在她说话的同一时刻明白她的意思,缠在腕子上的手渐渐生出温度,黛玉的目光顺着腕子向上,见宝钗是怔愣着的笑模样。 “......门当户对” 她的声音响着,好像外面的雨下在厢房中。潮湿且不间断,细细密密地把山林缝出蜈蚣样的痕迹。 一直响着,响着...... 薛宝钗在夏日的黎明前便回去了。 黛玉收敛心神,嘱咐道:“这事不好评论,傅大人是要按章法行事,却不知宝姐姐是有什么打算。再加上陶安留在京中,若是真出什么事,也要提防有人在他这边下手。” “我跟傅大人提过这些,他也答应我多留心,只是至今也没什么异样——又不知道薛姑娘究竟是要做什么,也不好平白声张。你安心,我也跟咱们留在京城的人手预先嘱咐,不论怎么,总不至于手足无措。”林言安慰着,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在淮安王妃那里听到的事。 贾妃似乎病得更重了。 做了皇妃便要体恤圣意,只是龙威甚重,惦念在心上也十分辛苦,若不是出于本人的意愿,便要更加辛苦一重。荣国府宝二爷和薛家姑娘的事不加遮掩,隐约听着也有她促成的意思。林言只在大观园里见过这位皇妃娘娘一次,天恩浩荡之下,个人的脾性便不分明。 他又想起那个豪奢的园子,想起那个不吉祥的梦境,想起那花团簇拥下空无一人的冷清。 预言非说是预言,便是因为现今还没有落作现实。 热闹都在墙外,宝钗自离了大观园,便仍与母亲住在旧处。 热闹在墙外,吵闹却在眼前。 小丫头埋怨老婆子的苦茶浸湿她的新褂子,老婆子数落小丫头不该把新褂子招摇出去。那惹了祸又遭了灾殃的褂子垂挂在风里,像是一具悬挂太久无人收敛,因而又死一次的吊尸。 莺儿小声说要把她们都打出去,宝钗摇摇头,想她们当着她便这样吵,自己也实在很没威信。 “吵嘴罢了,听一耳还觉得热闹。”她依旧绣着缝着,记不清是今年的第多少件物什。 “过几日还更热闹呢。”莺儿见宝钗没生气,自己也放下悬着的心。小心翼翼说着自己在荣国府那边听来的事,言语间便谈到送行。 “总是外家,怎么能不来呢?”宝钗咧一下嘴,轻声道:“见见也好,之后就去得远了。” 手里的针是那日的雨凝固,黛玉的声音比记忆里她自己的声音还要模糊不清。 她说了什么?想来是叫她珍惜自己,又或是旁的劝解......是好意,可薛宝钗已经听不清。 指尖一痛,宝钗低头,想起黛玉第一眼见她便说她清瘦。 妈妈哥哥离得近,可他们看不清。 现成的把柄已经出来,凭什么不能叫她拿捏一番? 至于之后...... 宝钗继续缝绣,桌子上投着红石簪子上的血红。 那血红晃动,变成树梢上不褪色的红绢花,继续在空中舞动招摇着。 送行,道别,这是荣宁二府许久没有过的热闹,只是新夫妻看起来多了些客气。 南下的船推动碧波,水纹颤动,京城越来越远了。 第141章 到淮越一日见闻 车厢作了摇篮,看顾的婢子不大用心,将这小摇篮晃得像上了遇风的海船。 黛玉朦胧间听到有人说话,她的额角正抵在林言右肩下最柔软的一处皮肉,腰身也被紧紧护住。 ——他现在的姿势有些奇异,身子没动,脖颈却伸得很长。对着窗外的侍从的问询呵出回应,打车厢里飘出一段烟一样的声音。 “你带人去砍些木头,先把路铺上再说。” 黛玉的一缕头发跌下去,林言伸手挡住车窗透进来的半寸光。行程上的疲惫在一场小憩中稍缓,只是淮越路上的颠荡又增添新的酸疼。 “姐姐,你醒了吗?” 这一声也跟呵气一般,热腾腾地拢在耳朵上。这一声也不像叫醒,反而如再度哄睡一般。林言不知黛玉是真的醒了,还是因为这忽然的停顿不适。依旧身子不动,伸长脖颈去瞧黛玉的睡颜。 他是赶巧对上一双从朦胧里返了清明的眼睛。 “还不舒服吗?”这样紧张兮兮的样子又跟从前似的,黛玉抚一下额头,按耐住些许酸疼,笑道:“没有,只是这段路实在颠簸得厉害。” 他们过了水路,又行山川。这会倒幸好轻装而行,不然一路上只怕要耽搁更久。 但只是这样也足够辛苦,离淮越愈近,空气便愈加湿热——京城这会该秋老虎肆虐,这边却是大张旗鼓,强把酷暑截留,连夏日多雨都继续应验。 “你方才吩咐的什么?路上怎么了?”黛玉不知道林言保持一个姿势多久,但她半梦半醒的,周身都是温热包裹。这会捏捏林言肩膀手腕,余光见束起的车帘外面一排排遮天蔽日的高树,底下却暴露着网一样的根系。 “这地方前些时候应当下过雨,前面的桥垮下来了。”林言反握住黛玉的手,眉毛微微拧动一下:“这儿是淮越边界处,可能是刚损毁的,竟还没人来修。” “也不见淮越的官员来迎接?” “嗯,前一任州牧是受了连带的罪责才走——不知道府衙那边怎么样。”林言见黛玉微微舒展开筋骨,便道:“我们下去看看?这边风物与原来去过的地方都不同,喘喘气,伸展伸展也好。” “也好,来之前只在书上草率看过淮越风貌,现下真到了这边,就是切实的‘行万里路’了。” 黛玉轻笑,林言便也展开眉眼。紫鹃启开车门,林言先下去,继而便扶着黛玉越过一块起伏不定的土石台面。 前方确有一处断桥,桥下面却不是河川。黛玉踩在边缘瞧一眼,那没有水的泥沟的宽度正恰当叫一个人躺在里面。林言就站在她旁边,衣袍遮掩下正紧紧牵着她的手腕。 前一会吩咐去找木材的人回来,几个人搬抬着些粗壮木枝,一层一叠覆盖,在被浸湿又阴干的地方激起飞扬的尘埃。 林言牵着黛玉避开,黛玉依言随着他到另一处,见其余人忙着铺路,便跟林言耳语道:“你瞧,这地上连动物的足印都存下,竟连一个人的脚印也不见。” “确实奇怪,按说咱们一行人走得也算出入的主道,这会桥断了,莫说官府没派人修缮,竟然连百姓间铺设的也没看见。”林言又朝桥对面看一眼,那一重重绿树替代京城惯见的屋舍,只是单从现在看,淮越实在算不得尘世外的桃源:“若真要辩解,那淮越的居民与外界的联系实在太少些......” 第148章 可真有什么,他又没在邸报上看见,也没听说有什么特殊的传闻...... 林言皱眉,摆手挥开欺生的虫蝇,正巧那边勉强凑出一座整桥,便与黛玉又回到车上,继续往淮越赶去。 到了地方,总会知道是什么情状—— 窗外树木奔忙,林言暗自思量着,忽然又听黛玉道:“这儿前番叫暴雨冲坏了路,沟壑都在,却竟是没存下一点水来。” “我听师父说,这边许多年前开出铁矿,但毕竟存量有限,当地人还是靠耕种谋生——这会无水又炎热,今年的收成只怕......”林言一句话还没说完,车厢忽然一顿。黛玉一直被林言揽着,只些微摇晃一下。林言却没这样好运,他正巧要掀开车帘往外看,没留神撞在窗框上,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我瞧瞧,别捂着。”黛玉一下子坐直身子,捧着林言的脸细看。他额头上这会还没什么显示,黛玉摸一摸,暗道等到了府衙要冷敷一番。 疼痛只是一刻,林言显然很受用这样的关怀。唇角微微勾起,又要做个可靠的姿态。林言在黛玉的注视下轻咳一声,扭过头去问外面的侍从,好像刚从一瞬间是黛玉会错意。 “怎么了?” “大人,是淮越那边的人来了。” 这时已经远远离开方才的边界,到了这会来迎接虽然不算错处,但总不是惯常迎接的礼节。林言与黛玉对视一眼,下车去见淮越的官员。 壮实——这是林言见到为首官员的第一印象。 来者姓杨,淮越的治中。过分结实的身材使他看起来像个武官,可一旦开口说话,又是个实实在在的文人样子。 他们额外牵来一匹马,与林言一行带来的马匹不同,这马腿更长,肚子也更高。林言想这应当是准备给他的,便嘱咐文墨回去跟黛玉说一声,自己翻身上马。 这马的毛也薄,凑得近了,林言几乎可以看清底下的血脉。 马是驯服好的,温顺地蹭一蹭林言的手背。得了一颗甜嘴的糖块,很惊喜地惦着步子往前——一骑上来就知道当地马种的好处。 “杨大人,我刚到淮越边境时见桥梁垮塌,之后还劳派遣些工匠,不然此地百姓商人出入也不大方便。”这一张嘴似乎有问罪的意思,但林言这会却占了年轻的好处,又笑吟吟的,倒不会令人生出恶感。 那杨大人似乎也是这样想的,听林言说起此事,须子飘动一下,应道:“这本是下官早该办妥之事,竟再劳烦大人指点。” 一座桥梁已经能看出淮越许多弊病,但道路上不是仔细询问的地方,林言点点头,又见来迎接的几位大人身上还挂些湿润的土。 “我初到此地,虽为上峰,但风土人情不熟,还要多仰赖诸位大人帮衬。”林言骑在马上,转动腰身与周围几位大人拱手。那几位看起来倒不像善谈之人,拱手回礼,道几句惯用的场面话后便不再多说。 再开口的依旧是杨大人。 “大人不必如此,原是我们礼数不周。”杨治中见林言的目光在自己袍子上的湿泥处弹一下,略微苦笑,但也不遮掩什么。 “原本预备早早来迎候,只是还未动身,又闻得山石坍塌,不能不去看顾一耳。” “现下情况如何?” “前些日子暴雨冲刷,土层不稳罢了,当地百姓也已安置妥当。”杨治中笑一声,若有所指道:“那山上已不剩什么山石,因而受灾不重。” 淮越前一任的州牧是吃了挂落而走,这会大小事宜便有治中等顶上。杨治中此举令林言心生敬意,只是听他话里的意思,却不禁心头一梗。 他只知淮越曾有矿产,因此虽知偏远,却不觉是什么过分荒芜的去处。现在 想想,那矿脉已是旧事,曾经的香饽饽也风干发硬。 原本他们离淮越主城已不远,林言与杨治中等说着当地事宜,不多会就见到了铜绿样的古城。 这儿当年应当确实风光过——城墙称得上巍峨,只是现今墙砖中生出绿色。 林言设想过淮越过分的人烟稀少,可真入到城中才觉得想错。 前番日子的大雨影响颇多,如今水干枯,临街的楼上却仍晾着衣裳。林言顺着墙面上的几道水纹看过去,见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趴在窗框上,呆呆看着林言一行人过来。 林言朝他笑一笑,那孩子便被身后的大人拉扯到影子里去了。 “其实,这会也算承了大人您的情谊。”杨治中忽然这样说,林言不解,收回目光爬过他城墙一样的脸庞,落在那双炯炯的眼瞳上。 “淮越上游的水系也与扬州一代相连,大人当时主持修堤,却也叫这边免于受灾。” “我并没见到过淮越水患的奏报。” “是,淮越每逢雨季,便提前将水引到当年留下的矿坑中,因此上报的少些。”杨治中不意外林言的疑惑,上报的少,穿到皇上耳朵里的就更没有多少声音。 淮越的天是很晴朗的天,这会将晚,也是转眼间铺开橘与红的云彩。杨治中请林言等人先在府衙歇息,林言却摇摇头,道:“趁着天光还在,我稍后看看淮越一带的地图,你给我指认些是哪里的地方受灾。另外,我来时没见到大些的水源,今年的收成,也劳管事的大人报与我一些。” 这却叫杨治中有些意外—— 他知晓些林言的事,打心里期待他是做实事的官员。一方州牧不是没有实权,但这样被榨干的地方,好像也只能在来往官员的资历上加上辛苦几年。 杨治中对林言存过疑虑,心说即便他甘心吃几年苦头,也怕那好不容易找回儿子的王爷王妃不忍他来。 可林言来了,看起来也特地对淮越做过了解。 “是,请您在府衙稍作休。晚些时候,卑职便将相关文册呈与大人详看。” 天上橘红的云被织女摘采,纺织作紫色的布匹,又绣上星子的花面。林言与黛玉进到府衙中的住处,这里显然被特意提前清扫过,但还是显现出许久不见人烟的生疏。 日子渐晚,黛玉只粗略与过来的仆婢说过,便叫她们也去歇息。又因记挂林言晚上还要与淮越的大人们商谈,用过晚饭后,黛玉便催着林言眯一会,她会留意时间。 天上的星星落进人间,寒芒不见,温柔地跳动在手指间。 黛玉给灯罩上蒙一层纸,屋子里也见了傍晚时天上的色彩。 如在云端。 黛玉仰起脸,细细呼吸着这异地的气息,院子里的虫不怕生地叫着唱着。 林言动一下,手依旧紧紧握着黛玉的指尖。 第142章 思前路畔生芷草 “爹爹今天回来得好早。” 杨治中家的三个儿女早习惯了父亲这几日的晚归,他最大的女儿今年不过八九岁,却很沉稳地应对着弟妹的疑惑。 “前些日子州牧大人初上任,自然有许多事情忙——这会熟了,回来得便也早了。”杨大姑娘哄着两个小的睡下,并没有将自己心中划过的一道疑影表现出来。 今天确实太早了..... 榻上响起轻微的鼾声,大姑娘嘱咐奶嬷嬷与丫鬟仔细照料,自己单携一个小丫鬟,捧了食盒往父亲的书房走。 杨府不大,但装潢很精良。与惯常见到的‘回’式宅院不同,杨家的宅子很长,是一个‘窄’字形的构造。屋顶上盖了琉璃瓦,一层叠一层的,把经略的阳光截留下,下面的走廊倒是灰暗一层。 屋子顺着走廊排列,一整座宅院都在沉默中等待。小小的姑娘衬得走廊更宽绰,影子像落叶般在黑漆的地面上飘零而过。 到了父亲书房外,大姑娘先问外面的小厮父亲现今所在——知道他仍在书房中,未歇息,也未用饭,这才叫人进去传话。 “芷儿,你这会怎么不歇午去?”杨治中见到女儿,见她手中捧的食盒,眸子里便闪过些愧疚亏欠。 “我想着爹爹还没用饭,就过来盯着爹爹用餐。”杨芷笑一笑,将碗碟在桌上一一摆好,又催着父亲过来。 “再则,我也许久没跟爹爹说话,心里十分想念。” 杨治中拿着筷子的手一顿。 碗中的梗米掺了当地特有的鲜菇,一场雨后多少折磨,这些东西却咕噜噜不间断地冒头。杨治中看看女儿,外面划过的光在杨芷的眉眼见烙下琉璃瓦的痕。 “你外祖家来信,说很情愿将你姊弟三人接到金陵去。” 他见女儿没吭声,又道:“你可知这回来任上的沈大人?他也是母亲早逝,小小年纪便去了京中外祖家。这才能拜闻名天下的师父,更有后来连中三元的大气运。” 杨芷没接话,杨治中便也住口,依旧食不知味地吃着简餐。 梗米沥在牙齿间时,杨治中听见女儿道:“可我们三个若是走了,这边不是只剩下父亲一人?” 听得女儿隐约有松动的意思,杨治中心中一喜,赶紧道:“好孩子,你不必惦记为父如何——到了金陵,到了你外祖家——与你那些表姊妹兄弟一处,有你舅舅舅母疼着教着,我也能放下心来,不算辜负你母亲。” 第149章 可杨芷又不接话了,她抿着嘴,只道:“爹爹安稳些吃吧,莫要怀揣着许多心事了。” 今日许多大人的午饭都用得晚了,坐在府衙的饭堂,出去一上午衣裳就做旧。林言还想与他们问一问此地商会的事,匆匆吃几筷子,便回了住处换衣裳。 那住处几日间便多了人气,被安排来到婆子丫头也知悉住家不严苛的性情,很乐意陪着夫人聊聊淮越的家常。 这会林言回来,原本围在黛玉身边的几个便偷笑着退下,把空间留给这忽然忙碌起来的夫妻二人。 “我今日去矿坑那里看了。”林言不要人帮忙,单自己与黛玉一处。一面换着衣裳,一面跟黛玉说着今日的见闻。 “......好大的坑,当着我们面就塌了,杨治中没留神跌下去,我便先着人把他送回来,叫他记得请个大夫看看。”林言拎起袍角给黛玉看,青蓝的颜色变得灰扑扑,摸着却没有一点泥土。 “那土都坏了,扑在衣服上抖抖就掉,里面一点水都存不住。”林言举起手,跟黛玉做了个攥紧的姿势:“这么大的泥土块,轻轻一捏,立刻就碎成粉一样。” “我今日也跟当地人问起,她们说原本这儿的土不是这般的。”黛玉随手拿起林言刚换下来的外袍,见那针脚处还是勾了几颗土粒。她捻在指尖揉搓几下,寥寥几颗便粗糙地磨着指肚的肌肤:“咱们来时见的那些根系,早几十年都是深深埋在土里。后来支炸出来,连带林子也小了许多。” “庄稼种不齐,按说这会也到了茂盛的时候,那杆子只有手指般粗细。”林言在苏州时常去家中佃户的田埂上,对时令作物的生长倒不是纸上谈兵。他实在想做个令人安心的笑脸,可淮越的实际压着,看起来还是忧心忡忡。 “账上一望就是没钱,我原想去那边看看有什么可往外通商——”林言这会已经换上衣裳,整整齐齐不像州牧,倒多了些宗亲扮相:“只是那山上实在不能再继续开采。” “今年淮越地里无着,他们不上山,只怕生计更难些。”黛玉听当地姑娘说了今年情状,便劝道:“即便要禁,也不好即刻实行。” “我记下了。”林言应声,牵一下黛玉的手腕。估摸着时候不早,又嘱咐黛玉仔细当地啃血肉的蚊虫,这才放心离开。 外面的斑鸠叫一声,上峰不在,府衙的饭堂也热闹起来。 说着今日所见,说着往年旧案,只是话语间总避不开林言。 淮越算不得一个‘好去处’,在此的官员大都能走则走,常在的不过寥寥几人。 而这几人中又只有杨治中是正儿八经的外乡人。 “他这回也算幸运。” “说的是,叫沈大人拉那一下,总不至于跌进最底下去。” “也幸亏沈大人年纪轻,底盘稳。不然换了咱们这几个老家伙,叫那样一带,两个人都要摔下去。” “谁知道底下都空得那样厉害了?咱们上年过去,那坑还不是那样——” “有的人私下再开垦......”这会说话的大人很谨慎地挑选用词,在他旁侧的一位笑一声,冷道:“地里长不出庄稼,不然能怎么办?” “你明知我不是这般意思。”他叹一口气,又道:“我倒盼着这沈大人有什么呼风唤雨的本事,一点头,雨滴子下来,地上的庄稼也生出来。” 他这话惹得周围一圈大人都苦笑不迭,只是笑过了,心底下又隐约冒出些期待。 林言并没有年轻官员身上常有的脾气——心里有章程,却落不到实处,见不到成效再大发雷霆,只能叫他们这些人难办。王爷府的儿子不知道能待多久,他们可还有得任期在这边。 一开始,管账簿的大人很担忧林言会不管不顾先发指令,但当一页页账目翻过,桌案后的沈大人道一句‘辛苦’,旁的却不多说。 “说明日要见那些商户?” “嗯。”方才冷笑的一个梗声,低低道:“我猜是要通商,可又想着,咱们这边,这会哪里有什么珍奇可卖。” “那便不是咱们能知觉的事,到时候就知是个什么情况。” 几人围在一起低声说着,听外面人传话说州牧问候,连忙就着碗扒几口,抹抹嘴便往外面赶。行动间带起另一场尘烟,这会不知悉,甩在身后,落在地上,不经意间也滋养几株植物。 杨芷牵着妹妹在园子里看花。 杨家三个孩子,最小的一个姑娘三岁。午歇起来闹觉,奶嬷嬷哄不住,杨芷便哄着,许诺之后叫厨房给她做甜羹吃。 “大姐姐。”她的弟弟原本在另一边玩球,这会静默坐着,侧着耳朵往外面听:“你听,好像有人来?” 小妹妹不哭了,杨芷便也随着弟弟所指留意一墙之隔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真奇怪,杨家从来少有客人,她也提早嘱咐下人这会不必过来。 紧闭的内院门被打开,先钻进二指宽的光,然后就一整片扑洒开。开门的婆子有些忐忑似的,叫道:“大姑娘,是州牧那边使人过来。” “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是好事——”那婆子咧着嘴笑:“是说老爷今日辛苦,叫人送些东西过来。” 杨芷一怔,将小妹交给嬷嬷。 见面礼是平常,那怎么这会又道起辛苦?可那来传话的婆子没领会杨芷这时的疑惑,兀自高兴道:“州牧夫人听说咱们府上还有公子姑娘三人,便也随了礼物过来——老爷正等着姑娘过去呢。” “现在人还在么?” “不在,好像是州牧那边还有旁的吩咐,略坐坐就走了。” 杨芷点点头,不再多问,带了弟妹便去寻父亲。 杨治中刚把人送走,对年纪小自己许多的上峰的关怀十分汗颜。派来送东西的小哥客客气气,过问着大夫的诊断,好声好气道回去能给沈大人答话。 而压根没有请大夫的治中大人忽然觉得后腰一阵阵的疼,那礼物里治跌打损伤的药膏瓶子上好像能映照出林言的一张笑脸。 巴掌大的小瓶儿水嫩嫩的绿,上峰的脸是晃影,女儿的脸却就在眼前。 杨治中抬起头,对儿女们笑道:“去看看与你们的好东西。” 一双弟妹雀跃着跑来,杨芷也被他们扯着来到桌前,只是一双眼睛盯着父亲手里的小瓶儿。 “你瞧,人家州牧的夫人也是被外祖家教养,事事件件都周到。”做父亲的老脸一红,把那伤油拢在袖子里。咳嗽一声,又提起先前的话题。可耳边还有儿女嬉笑,想到别离,他自己也说不出更多的话。 “芷儿,你也去看个喜欢的,都是京城那边来的,在淮越少见。” “知道了,爹爹。”杨芷嘴上应着,站在弟妹身后看着他们玩。一桌子东西不多贵重,避开贿赂的嫌疑,却没少应有的用心。 杨芷心不在焉地调和着弟妹的些微争抢,心思却在这一刻飘得很远。 ——若要拜会人家该递上拜贴,只是不知州牧夫人会不会见她这样年岁的小孩? 第143章 识沃土寻见生机 天边只透出一点蒙蒙的亮,云彩底下藏匿些早霞的光。林言昨日歇下之前将发冠衣裳搁在一处,这会悄悄起身,捧起衣服便要往外间去。 他连栖在窗外的虫都没有惊动,身后却传来掀开被子的声音。 “姐姐,你怎么醒这样早?太热了?” 这会并不是当值的时候,只是林言想着自己初来乍到,想要尽快把淮越从前的案卷文册看个大概,也好对之后的安排另起章程。这时见黛玉起身有些奇怪,回过身来,看去有些担忧。 “没有,是我自己也要起来了。”黛玉见两个人都没有继续歇息的意思,便唤人进来把灯点起。林言就近在凳子上坐下,换着衣裳,见黛玉坐在铜镜前梳妆,不禁好奇道:“怎么了?什么事要这样早安排?” “没什么大事,是今日家中要有客人。”黛玉微笑着,暂且卖个关子。林言心中没有合适的人选,但因为黛玉笑了,自己便也绽出一个笑来。 “好,若有什么事,你就遣人到府衙里来跟我说——我一上午都在那边,下午跟长史他们一并到边郊看一看。”林言思索着,补充道:“晚上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不用等我了。” 黛玉应一声,正巧早饭备上来。两个人一并说着,一并往外走,屋子外的鸟鸣也热闹起来。 淮越很热,清早时也是如此。太阳在这里反而像个出气口,这会没升出来,憋一夜的热气就更令人难捱。 “你今日还不见那些商户?” “不见,晾晾他们也好。”林言夹一道小青菜——白绿的叶子,怪模怪样,滋味却很清甜。他直到这口咽下去,才‘不怀好意’般跟黛玉笑:“头一回见面推三阻四,这会又忙不迭凑过来卖好?我若轻易接下,岂不是显得太好欺负些?” “怪不得找到我这边约见的越发多了。”黛玉哼笑,又给林言补一筷子菜。 第150章 被挖空的淮越已经没有当年的铁石,偌大的矿坑里现今填补的是遗留的野心。这些商户在当年积累了不少财富,在淮越这一片无人留心的地方做了土皇帝。 历代官员的升降他们很熟悉,林言也不是唯一来此的宗亲。这样年轻的人总怀有些天真气性,因此当林言第一次找到他们的时候,没人觉得有什么危机。 一说要就哭穷,强要就敷衍,问就说给了,纵使要惩治也不算出师有名。 府衙的长史等人已经熟悉了地头蛇的嘴脸,他们中也有出身在此,沾亲带故,见识过许多‘默契’,更知道这背地里打的什么主意。 ——无奈之余也有些好奇,不知道新上任的州牧要如何处理这样的官商关系。 为首的富商姓张,满脸和气,和气生财,这一位更是和气中的翘楚。说起话来含秋带水,好像林言瞪一眼就立刻跪拜在地。 林言观察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观察他——这一位的名声不算小,接二连三的,但总归是个读书人。秀才遇到兵说不清道理,他们连兵都不是,他们只是做点小买卖的生意人,哈哈! 对面这一张脸上满是做小伏低,林言也没有多客气。道了现今淮越作物不济,恐怕今年冬天不容易过去。愿意由官府出面出借粮食,打过欠条,先齐心协力把冬里过去。 张老板预料说官府要借钱,却没想到林言说的是粮食的事。 冬日都要多久以后,这会天还热着呢......府衙的粮仓也不好了?没听说啊? 肚里肠子打结,几人对视一眼,依旧按照之前商议好的打哈哈。 第一次商议不出什么结果,这是惯例。 不说要三顾茅庐,也不要程门立雪。但至少要第二次再漏些好处,彼此心知肚明,之后才能继续深谈。 那会林言好声好气把人送走,无论是商户还是官员都以为林言明白这层意思,可谁知他压根没知会什么人,直接写信给隔壁州借粮去。 这叫不少人麻了手脚,想要试探这新州牧是什么意思,但林言根本就不见。 吃罢早饭,林言绕到黛玉身后。脑袋在黛玉肩膀处停留一刻,低声道:“我出去了。” “嗯,仔细安全,时刻叫文墨跟着些。”黛玉转身替他整理一下 袖口,拍拍他肩膀,眼见着林言走远。 太阳渐渐地升起来,地上人的汗已经流得足够多,这会反而觉得凉爽。他们所居住的园子外面有一个小花园——花园边角被悄悄种下许多不惹眼的菜蔬。 头一位住在这里的夫人不会留神看细处,吩咐收拾的管事也不觉得他们敢违命。那些菜就窃窃长在最边角的地方,直到黛玉过来,‘咦’一声,才知觉这府里面竟就有能够叫作物生长的土。 跟着她的婆子怯生生的,说找小丫头来把这些一并铲除。黛玉和那碧绿的叶子对视半响,摇头笑道:“先来后到,本来也是人家先长起,我是后来的,那里好叫它们给我腾空?” “这里原是谁侍弄的?看起来实在很用心思。” “是我们一起收拾的。”原本都没吭声的丫鬟婆子这时一齐高兴起来,七嘴八舌中,黛玉便也知悉上一位州牧的情形。 淮越算不上富庶的任地,分给州牧的府邸还是当年光辉时建造。几十年过去,早已不是时兴的样子,甚至称不上古朴肃穆,只能在那些还没有褪色的描画里窥见当年是何等恢宏的官邸。 上一任州牧说他们家信奉佛祖,没要府里人劳动,租下当地富商距离寺庙更近的华园。现今黛玉所在的小花园便只有会客时才启用,总是官家的宅院,再怎么陈旧也不是寻常人能够踏进来。 这般话说起来好像没有尽头,黛玉好耐性地听着,又想着还没到约定的时候。便在一个喘气的当口叫人备了茶水,一起到阴凉处细说。 杨芷在看到这府邸外墙的时候就后悔了。 听着嬷嬷说的从前母亲如何,依照惯例准备些见面的礼物,差不多的东西捧在手上,由一个小孩子送出来却似乎少了郑重。车轮滚动的声音在这时消减,车厢里她自己的心跳声却越来越重。 ——父亲没说什么,帖子已经递出去了,州牧夫人也愿意见的。 这是意料之外,当时惊喜,现在杨芷却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这样认为。 父亲说,这一位州牧大人和以往的都不同。 和以往的都不同,那从前母亲所做的,在这一位州牧夫人跟前还能不能用? 杨芷心烦意乱地想着,被一位样子很干练的嬷嬷引进去。约莫觉察她的忐忑,那一望便知是当地人的婆子笑呵呵的。 “姑娘莫怕,你多相处,就知道我们家夫人是顶顶好气性的。” 一行人穿过长廊——这里的长廊和杨芷家中那个很像,可是又很不一样。 杨芷用余光在外面的绿影上搭一下,很快便收敛回来,只敢暗暗想着。 说不清究竟哪里不同,只是......好像更亮。 这一路上心烦意乱,杨芷忘了想,假使这一位州牧夫人和从前的一样,又怎么会见一个小姑娘。 脚把杨芷带到了地方,眼前的丫鬟婆子都是笑模样。打头的一个姑娘年纪轻,面容白净,想来是夫人从京里带来的身边人。 “夫人,杨姑娘到了。”那姑娘全不当杨芷是小孩子,简直比嬷嬷描述的更加客气有礼,大家规矩。 “快请进来。” 帘子后面的那个声音也是出乎意料的温和,杨芷深吸一口气,跟着那姑娘走进去。 “请夫人安——前番日子,幸得大人与夫人照料,家父伤势已好了许多......” 门帘掀起又落下,最晚的一层露水顺着叶脉滴落,在不起眼的地方滋养着虫蚁的国。 林言回来的时候,月亮已经睡过一觉,翻身扯过云彩披盖,一整个夜空都朦朦胧胧——揉揉眼睛,那朦胧的好像是困极了的眼瞳。 外间有守夜的丫头在打盹,更往里还能看出隐约的灯烛。林言担心是黛玉在等待中睡熟,于是依旧放轻了手脚,踮着步子进去。那门帘上的山只借机滚一块石子到半空,没来得及落到水里,又被山上的仙人收回原处。 可黛玉并没有睡着,她面对着门,撑着手看一盆植物。见到林言进来,便也下去到他身边,借着帘子的缝隙见到那睡熟的小丫头,笑一声,将她叫醒,道:“去睡吧,今夜不必值守。” 扭头又牵着林言回去,只道:“这般看来今日是去的更远了,实在辛苦。” 林言直到外间小丫头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远去,才跟黛玉担忧道:“姐姐,你也别太心软了——咱们在这边毕竟是人生地不熟。” “我晓得。”黛玉朝林言眨眨眼睛,招手叫他来看桌上的植物:“我这会是‘拿人手短’呢。” 林言不解,但仍很顺从地挨过去。桌上那一盆植物茂盛,叶子拳头大,绿得像盖了层墨。这一根杆子上便有七八片叶子,林言数着,看到泥土时,眼睛瞪的更大了。 烛火微黄,却不损这土油滋滋的黑亮。林言伸手捏一捏那叶子,好像有一股力量正在叶子里面狠狠捶打他的手指,叫他这个外乡人看个好样的。 “这,这这......”林言宝贝一样对待这盆植物,看向黛玉的眼睛里闪着光:“姐姐,这土是怎么回事?” “咱们都是灯下黑呢。”黛玉早预想过林言看到会是多么高兴的样子,可真到了这时候,想到他这几日来这样辛苦,反而先觉得酸涩起来。 她一只手伸出去,林言也伸过来。可那眼前的模糊还没散去,错了位,黛玉的小指就勾在林言的虎口处。 黛玉一笑,另几根手指扣在林言的手腕。 她不卖什么关子,事无巨细将今日的发现告诉林言。听到求而不得的沃土原来藏了散碎几块在官邸中,林言笑起来,双手抱着黛玉一只手,不住声道:“这可是太好了,姐姐,还好你心细,不然还不知要再头疼多久!” 他的手有些过于凉,显然回来之前特意洗过手。想着林言今日不知又去哪里看土,黛玉一时为他高兴,又一时又把心疼更加几重。 “这是好事,只是还有一事头疼。”黛玉捏捏林言的手腕,继续道:“我今日问了,可那是府里人一并照顾——今日是她,明日又换人,一起说来,还不知道是怎么生的这肥沃。” 黛玉把这件事想了许久,虽高兴,却也拋不开连带之忧。 “再则,那只是府里的边角。若要叫淮越遍地都肥沃,只怕......” “那没关系,只要知道淮越能养出这样的沃土,就有用。” 林言高兴得过分,这会忍不住把黛玉横抱起来,在屋子当中连转几个圈。黛玉下意识揪住林言肩膀处的衣裳,听着他漏出来的笑音,自己的心也跃进云端似的。 “也叫人少洗几件脏衣服。”她的声音轻轻细细,呼出的热气也扑进林言的耳朵。 第151章 “嗯,嗯!”林言傻笑,抱着黛玉坐下。见她看过来,禁不住又笑出声。 “这会好像在打什么坏主意似的。”黛玉嗔怪瞧一眼,但一直任林言抱着没动。 “过几日就知道了......只是,那些商户的妻子该找你找的更凶,也是时候见一见,透些风声。”林言笑嘻嘻,黛玉会意,自己也笑出声。 “好,这出双簧戏,我也很想听。若是自己来,便更有意思了。”黛玉点头,眉眼愈发舒展:“正巧之前是以身体不适推脱,然今日已经见了杨府的姑娘,再见别家,也不算刻意。” “正是如此。”对着那盆植物左看右看,听到黛玉说起杨府姑娘,更是笑了开:“原来是杨姑娘登门,我说今日杨治中怎么更加客气呢。” 还不止呢...... 黛玉被林言紧紧抱着,抬起手,揉揉他的后脑壳。 这位杨府的小姑娘,只怕还有大惊喜给他们呢。 第144章 张告示拿捏舌头 张家二奶奶一抬眼就望见帘子旁摆的一盏花,含着柔黄的花苞,要放不放的。吐着厚舌头一样的苍绿叶子,口水滴滴答答往下淌。 她定一定心,欲给自己些勇气,亦或问丈夫道几句宽慰。可一打开帘门,一见那实木色的衣裳,她原本鼓起的一口气立刻就堵塞到底。 “爹,您怎么 这会来了。” 张老板向儿媳妇招了招手,见她低眉顺眼站到儿子身后,心里就不大满意——当年媒人说的晴朗爽利,这会看是一年赛一年小气。 可他还有正事要吩咐,不打算在此时叫儿媳妇慌心。因此眼见着她站住,张老板笑道:“你来得正巧,我正要着人去叫你——按说你俩年纪还小,外面事,博儿有我带着,学生意是没办法的。但在自己院里,又总想把你当女儿爱惜,不舍得你劳累。” 张二奶奶低声应声,张老板道:“你从来孝顺乖巧,这样就很好。我前面跟你们妈妈说过,怕你嫌没怎么叫你管过家里事,心里委屈。”他直到听儿媳说一句‘不委屈’才满意,继续又道:“只是现在看来,也是我们两个老家伙赶不上时候,不知道趁赶着年轻的道理,实在是不应当的。” 儿子儿媳一并说着不敢,张老板没多往心里去,只是很大声地继续叹气。 “你们可知道新上任的州牧有多年轻?”没等对面两个小的接话,张老板继续道:“王爷的儿子......好福气,他那个夫人也年轻——” 张氏儿媳隐约懂得公公的意思,可她的丈夫还有得糊涂似的。她便仍不吭声,不好叫公公觉得媳妇比儿子聪明。 “——你们母亲上了年纪,精神不济。博儿媳妇年纪轻,能和州牧夫人说一块去。”张老板见儿子儿媳还木愣愣的,索性开门见山道:“另外几家的老板都说好了,他们儿媳妇一起办个赏景的宴席——你们母亲上了年纪,不好过去——博儿媳妇,你到时候可精灵些,别叫人看了笑话。” 他正说话,眼珠也跟着咕噜噜打转。好像外面那盆肥厚的舌头舔过,转动间带起粘腻的声音。 做儿媳妇的顿一下,温声应是。 叫张老板说,新来的沈州牧太受不住气。 夏里借冬粮,多么稀奇!他们摸不清术路,不敢立刻答应,合情合理! 可是这般直接写信向别地借粮,他这个州牧不怕丢面子,他们可是心里发紧。 ——这是为着什么原因? 先不管什么原因,这州牧显然急要粮食,他们便得囤着,等到将来得用,这骄横的大人还不是要来说情? 张老板气哼哼的,又跟儿子与儿媳妇多嘱咐几句,这才放心离去。 太阳越升越高,渐渐变作蛰人的黄。可过了一会,被窗上的格子筛一筛,投在里面桌上,却成为明亮的长方格子,一点飘忽的灰尘也不见。 林言在此时挣开一点眼缝,一时认不得这是午后还是黄昏。在这个难得空闲出来的日子,过于甜美的午觉把现世衬得不大真实。 他的手‘建立’在黛玉身上——约莫是睡熟了还记挂天热的缘故,林言并没有真的环抱住她——只是侧着身子,手掌撑在床沿,叫手臂与床榻间形成一个‘口’字。 她就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安睡着,床幔筛去大半的光,但还是有一点。投在黛玉脸上,被睫毛遮挡出一点扇子样的形状。 扇子上描的什么?是山?是水?还是近日见到的淮越? 没等林言看清,那两把小扇子便止不住地抖擞起来,黛玉没忍住,笑了。 “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林言的手臂落下去,脑袋也埋进黛玉的颈窝,说话声音闷闷的。 “你既然醒了,逗我做什么......我还想多跟你说说话呢。” “多热——”呼出的气扑在脖颈上,热的却是脸颊和耳朵。黛玉轻咳一声笑出声来,推推林言的肩膀:“快起来,这样多闷啊?” 林言收回手,两个人也不起身,就那般并排躺着。这屋子里的光彩还是分不清午后或傍晚,但外面应当有一片浓云过,屋子里都清凉一度。 “我听说那些商户夫人置办了什么,可有请到你这里?” “当然请了。”嗔怪对方明知故问,见到那点子促狭,黛玉也弯了眼眸:“自有人赴宴,却不是我。” “那边下了大力气,只怕也没想过你会拒绝。” “怎么?你是想我答应了——这可不好,坏了沈大人的筹谋。” “姐姐——”林言没按耐住这句调侃,又把身子侧过来,下巴抵在黛玉肩膀的位置:“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想着,那位领头的张老板有个儿媳妇,那一位还是可以见见的。” 黛玉平常在府里又不是只赏花吃茶,这边有名望的人家,早在当地丫鬟婆子嘴里听了一整个周。当地商户以为林言是为了过冬存粮,其实这只是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却被这个太光明正大的理由遮掩过。 ——矿坑。 几十年开采给淮越留下难以愈合的疮疤,但为着谋生,在今年作物不济的时候,总有人铤而走险,要在这里谋些见不得光的生路。 越难便越要挖掘,越挖掘便越难。 许多官员出身当地,不忍百姓受过,睁一眼闭一眼。无形中却放任到今日,从没有严法禁止。艰苦的日子被隐瞒,越收越紧,渐渐拧作一个死结。 就这些日子考察的情形来看,淮越已经等不到慢慢打开这个结口。林言要拿一把剪刀,把那个已经解不开的结在当中截断。 断则重生,总比现在要好一些。 可若是严法禁止,当地人又靠什么吃呢? 林言看过府衙的账目,淮越穷,粮仓的存续也只够过冬。前些日子患处刚要了一匹赈灾,等林言来了,是不好再次请奏的。 黛玉发现的那捧土却给了林言很大的底气。 “我今日刚跟诸位大人谈妥,今日就发招募民夫的告示,总要先把那些矿坑填住。”林言想着来淮越时看到的参天大树,知道淮越不是长不出作物的气候。土地被破坏了,但只要慢慢拔除那些旧疾,总能再现当年的繁荣。 他这会凑在黛玉跟前说话,像是两个人还小的时候,说那些小孩子对未来的梦。 “先填上,再种树。这儿的土存不下水,就先把活水引来,至少能够先用——”林言仔细跟黛玉说着他心里的想法,黛玉听着,不时点头。只在林言说到民夫时道:“你打算用粮食抵账?” “嗯。”林言对这个问题也有些无可奈何的意思,淮越账上没钱,他刚来,又不好直接对当地富户发难,因此才这般‘迂回’。 不过,这也是现在,等往后...... 林言在心里冷笑,继续跟黛玉道:“我前几日上那边看过,这矿坑已是险路,又犯了法,只是没人追究才到今天。但凡能在别处吃饭的,犯不着在这样的地方谋生。” “这边百姓也是为了粮食吃饭,这会先把粮仓里的当工钱每日抵发——按人头来,我算了,也足够对付到冬。”最后一个字却落了腔调,林言的下巴在黛玉肩上蹭一蹭,低声道:“只是难免会有人在做工时偷着采石,人多,看不住。” “那你在这件事上,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暂时只好这样,一开始就严格,怕心里存了怨气,将来不好约束。”林言说着,后知后觉黛玉有主意。于是息声,也不说话,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她。 黛玉被这样望着,抵挡不住,也就不卖关子逗他。 “你刚才说,是要按人头给粮食,是不是?” “是。” “既如此,想来来应征的便多。淮越与咱们那边不大相同,当年采矿开山,折损许多男丁。这边女子多在外谋生,不怕什么抛头露面的。”黛玉说着,两个人慢慢都坐起身来,神情也更加郑重。 “你方才说下告示,想来是默认都是男子来应。但到时候,说不准是许多拖家携口来的呢。既然这般,便不妨将人头数按门户分开,合 第152章 几家一个队伍,再叫人挨个管理,另把紧密的血亲错开。” 黛玉说着,林言已经要去换衣裳。见他这样急着去加吩咐,黛玉好笑地将他扯住。 “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我听着——”林言已经把外袍拿在手上,这会挨着床坐下,扭过脸来继续听黛玉说。 “至于每家呢,便另外划分做工的份量——做的多了便有好处——只要一心赶工,自然没精力偷眼寻什么矿石了。” 她越说,林言的眼睛就越亮。等到黛玉说完,不禁拍手道:“正是这个道理,姐姐,等事情了结,该先算你一个首功。” “油嘴滑舌的。”黛玉被他那双晶亮眼睛看得有点耳热,拍一下林言的肩膀,道:“方才那么急,这会怎么停了?” “我是怕走得急,再错过什么提点了。”林言嘿嘿笑着,换了衣裳,又俯下身来:“那我先出去了。” “没留你。”耳朵上的热到了脸颊,黛玉偏过脸,催着罪魁祸首快快走。 告示是赶在申时发出来的,正好是午后人最多的时候。 热闹喧嚣的人潮中,每一句话都是在讨论这新州牧发出的第一份告示。 “拿粮食抵,可行么?” “我觉得有谱——我听说,州牧都跟别的州借粮去了。” “这话听谁说的?” “管是谁说的,文人不都好个面子,这样放低身段,我看行。” “再不济试一试......不然到时候官府开工,咱们再去......也没用。” “这儿不是说了,当日工粮当日结。就算第二日不来了,也绝对不追究。” “这倒是可以试试——” “试试么,又不折损什么。” 记名的府吏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这会被林言再三提醒过,脸上是和形象截然不同的太和气的笑容。他好声好气答着围观百姓的问题,记着名字,说着开工时到何处,没留意人群外有些试探的眼睛。 张老板几个听到告示的内容,一下子坐不住了。 自古商为末,但官商勾结也是确有其说。这会林言直接越过他们办事,往后还怎么套交情呢? 可是要说在这会服软,之后还不是叫那年轻人拿捏死了! “也是年轻人,气头盛。好好说说,咱们又不是不给......”另一个说话讪讪,他家牵头办了那宴席,结果除了真要见的州牧夫人都到了。 就算开头要给巴掌,这会也该轮到甜枣了。 “慌什么,即便这会去借粮,那仓里也熬不过冬!”张老板这会也端不出和善的笑脸,整个人像是受潮的泥佛,滴滴答答挂着相:“还说什么‘做得多有奖’,到时候那些贱骨头卯着劲干,我倒要看看他拿什么兑现。” “那咱们......” “咱们还是跟从前那般——先囤着,等冬来再出手。”张老板阴恻恻笑着,哼道:“咱们这些老兄弟在淮越这么多年,可是做不得假!” 张老板不信林言敢和他们死磕,瞧他绕过他们向隔壁州求援,就想着他是气盛,但还没到多么难缠的地步。 这样想着,宴席被拒绝的不满也消解。送走惴惴不安的老哥弟几个,张老板哼着小曲往后面走。 可走着走着,却迎面见一个小厮过来。 “慌里慌张的,像什么样子,呿!” “老爷,回帖来了。”那小厮来不及擦拭脸上的口水,急火火道。 “什么回帖?” “州牧夫人的回帖——单给咱们二奶奶一个!” 第145章 一收网八方来财 杨治中职位不低,但自他夫人辞世,杨家便也有一二年被各家夫人‘忘记’。 自有夫人惦记着与先夫人的情谊,私底下常常照顾杨芷姊弟三人——只是杨芷的年纪太小,总还太小...... 晨阳斜照,杨芷椅在窗户底下,周嬷嬷正在给她绾头发。那是杨芷的母亲留下的心腹人,先夫人辞世后也没有离开,依旧留在杨府里照顾这三个孩子。 她总说:“长姐如母”。 杨芷拨弄着桌上的一只素色珠花,她今日起得太早。小妹妹离不得她,这会正盘在她膝盖上,仍睡着。 脚尖提起,杨芷颠荡两下腿,觉得小妹真是在长大,又重了。 今年秋,小妹整满三岁,她也有九岁了。 眼前的那只素色珠花被周嬷嬷拿起来,她偎在杨芷耳边,轻声道:“前两年二姑娘身体不好,这会养得胖了些,路上也安心。” “爹爹还没说要我们去呢。” “老爷怎么会没这个想头?虽说现在州牧夫人多喜爱你,但总不是长久的事。”周嬷嬷的手指拂过杨芷的后脖颈,冰冷的触感激得她一瑟缩。可周嬷嬷并没有发觉杨芷这时的不自在,她仔细把珠花簪戴到合适的位置,更压低声音道:“老爷往后续娶,约莫也是当地的门户。到时候姑娘三个......总还是亲外祖好上许多。” 没等杨芷吱声,周嬷嬷兀自道:“到了金陵,到了老太爷府上——姑娘们有得环配穿戴,又得个有教育的名声,将来好出嫁。哥儿呢,也能拜好师父,不至于在这穷苦地方跟着捱。” 顶上的声音一道连一道压下来,直到怀里的妹妹偏一下脑袋。若是从前,杨芷大约会暗地里松口气,借机摇头示意周嬷嬷不要再说。 但这一回,她只是扭了脸,平静道:“弟弟若要走,便叫他走。金陵学堂有他的好处,又不收我一个女学生。” “我不走,我就在淮越,哪里也不去。” 这个清晨不只有杨芷在忙碌。 张家二爷的媳妇,人称博二奶奶的,落在任一人的口里都很‘乖’。她从前也跟官家夫人见过,跟着大嫂,并不需要事事出头。这在从前是她的好处,但当张家大爷一病死了之后,就显得很不中看。 掠动的车帘做了碧波荡漾的湖,博二奶奶隐在帘后,像溺在水底的鬼在朝外看。她隐约望见官邸飞扬起来的屋角,心里窃窃想着那新来的州牧夫人是否也跟上一任那般‘讲规矩’呢。 她也曾来过州牧的官邸,但叫她意外的是这会再见竟没什么大的改变。新上任的官员大多想除一除前任的‘晦气’,尤其当前任的离开的原因并不光彩。 但现今这位显然不计较这样的事,博二奶奶跟着引路婆子往前走,不自觉观察起周遭景观。 是因为自忖宗亲,无论如何都受不得害。还是因为心中本不迷信官场风水,坤上巽下只作笑谈? 她抿抿嘴,实在很期望是后一个原因,但她也知道,大多数人都是‘宁可信其有’的。 应下她帖子的夫人并没有给出下马威的意图,这一路上丫鬟婆子只有笑颜,没有提点——可是实际上,单这位夫人答应见她这件事就足够叫博二奶奶觉得很意外,可能是因为她的公公在淮越冒尖,可能...... 眼前的门帘子水一样荡开,屋子里的温度太舒适,一瞬间叫她觉得自己是刚从水底挣出来。 那年轻的林夫人轻轻唤了声什么,应当是她自己写在帖子上的称呼,这会听来却不清晰,生疏得奇怪。 黛玉请博二奶奶坐下,请她喝茶,跟她漫无边际地聊着天。对面女子的声音是如她写下的文字般轻缓细致,眉眼看去像拓印下的仕女图。但时时低着头,看去下巴太尖,说不清究竟是什么脸型。 她的肩膀上从始至终架着一杆无形的秤。 “原说早先该应承好意,奈何身子不大争气。” “哪里的话,淮越湿热。夫人千里迢迢来到这边,一开始难免不适应。”博二奶奶半抬起脸,不知怎么,下巴仍是收着,看起来十分谦逊:“倒是我们,前些日子还自己责怪,说不该这样急火火地邀请,该再 多准备好些,也叫夫人习惯当地。赶巧正苦恼的时候,夫人就体贴,没叫我们为难。” 这谈话不避讳谁,启开着窗户,博二奶奶窥见外面玛瑙蓝的天上擦过一段残云——短、直,刺扎扎的,没什么遮掩反叫她不自在。 黛玉也顺着她的目光朝外面看,淮越一带多雨又闷热,每下一场,都很迅速地闷干。目之所及的墙面总都是淡淡的黄,不均匀,天然是一片写意的流派。他们居室的院子里种着一棵积年的槐树,在这入秋的时节也不吝啬情义,以至于绿得有些吵闹。 那一片片叶子映着淡黄,倒显着几分肃穆,总之不像张家的那些肥厚舌头。博二奶奶看得有些出神,忽然,叶子在树梢也看到她,招招手,转眼就敲窗来了。 博二奶奶被惊一跳,忙不迭收回视线,却见林夫人依旧笑着,拿一把小剪子修着盆里的绿植。 她又被这植物勾了眼睛。 “夫人这花好精巧,似不常见到。”她说得很谨慎,略伏低身子,试图看出些花苞。 “我不擅花艺,在这会不过是随意剪两下子,附庸风雅罢了。”黛玉笑一笑,将那盆转个圈。是展示自己‘不擅此道’,却也叫博二夫人看清这作物长得多么好。 第153章 对面这位张家的少奶奶竟这样迅速分辨出菜蔬与花草,却叫黛玉惊讶几分——这样更好...... “原是我们老爷抱回来的,只说是个宝物。我想着应当是你们淮越的特产,便这样养着。正好今日你来,还请与我辩一辩,叫我知道这是个什么?”黛玉‘抱怨’着,时刻注意着博二奶奶的神情。果然,一听是林言带回来的,对面女子的眼珠颤动几下,但再仰起脸时,还是如方才一般的轻缓的笑。 “大人与夫人情深,这样的一棵,可不容易种呢。”她分明很专注去看那盆作物,却表现得像在捻袖口上看不到的线头。黛玉见她这般,略沉吟一刻,依旧万事不知般‘抱怨’着。 “多么不容易种?我养了好些时候,都没见开花呢......唉,要说是个不开花的,看株草也只当是为着我家老爷高兴了。” “夫人勿急,现在是花期过了,您多养养,没准来年就见着了。”博二奶奶有点担心林夫人真的就此不上心,顾不得收着下巴,抬起头却对上一双清澈含笑的眼眸。 呼吸没来由一梗,博二奶奶又将下巴收住。觉得这位林夫人奇怪,可抬起头来,她依旧无事般说着不大不小的琐碎事,方才那抹笑好像是错觉。 心再也没有办法保持平稳,博二奶奶又跟黛玉聊过一会,场面客气转过一周。见对方面有‘倦怠’,便立刻知趣地告辞离去。 这一趟回去的时候,她却不是溺在水底下,而是浮在水面上,看着太阳一起一伏。 只是太阳却把张老板这泥佛炙烤得更挂相。 “你没看错?” “没有,爹,我是看过许多次才敢确认的。”博二奶奶依旧垂着头,站在丈夫身后,这一份阴影遮挡她的身形,也挡住她唇角的一抹笑容:“且林夫人也说,是沈大人拿去的,应当......” 应当不会有错。 儿媳妇的未尽之语被张老板听清,一时也叫他的步子挪得更快了。 那是真的庄稼作物,给人吃的,叶子底下是黑油油的土! 在哪里?没听说官府有开荒啊?前些时候的告示是招揽过民夫,可现都在旧矿坑那里热火朝天地干着,哪里有余力再去开垦荒地呢? 可博儿媳妇也不会扯这样的谎啊! 脚底下的地砖几乎钻出窟窿,张老板心里越来越气。那股火噌楞楞往上蹿着,兜头浇一瓢,化作水汽反而烫了他自己。 这可怎么好! 不论那庄稼怎么来,在哪里,都已经实实在在种出来。 甚至可能已经多到能被那沈大人拿去哄夫人高兴...... 热水汽从嗓子眼里窜出来,烫得张老板一汪泪。 怪不得,怪不得这沈大人绕过他们,宁可跟隔壁州求援借粮都不跟他们通气——原来人家有这样的底气! 眼瞅着熬过这一冬天,来年粮食填补上来。他们这些现在囤了粮食的,不是上赶着提醒沈大人他们今年有多不明事理么...... 不行,不能这么耗下去。民不与官斗,真要不好,沈大人拍屁股就走,给他王爷爹皇上爷的挤兑几句,他们可受不来! 张家的宅院忽然间又热闹起来,各家的老板急急忙忙地来,心神不宁地走。这一锅的沸水丢进些珍藏的好参仙菇,肉痛,却也巴望着滋补。 张老板再请托到府衙去的时候,面上依旧是那太有财气的笑容。可是林言这时的笑容却不是前番以为的气盛,照旧笑眯眯的,却把他每一句话都堵死住。 道一句‘大人您辛苦’,这边回‘读了圣贤书自为百姓谋福’。赞赏‘年轻有为’,对面笑一句‘哪里,还得赖各位大人帮扶’。 咬咬牙说‘我们也存了些粮食,不忍见挨饿受苦’,可桌案后的大人笔下一停,抬头还是笑:“无妨,官府够用。” “张老板上回说的话,本官回去琢磨许久。纵使账上短缺,但你们经商赚钱也不容易,本官实在不该那般轻易开口。”林言装模作样叹一句,哪怕底下那一位恨不能揪着他的领子吼——现在给你,你怎么不用! 尽力把笑憋住,装得善解人意,林言刻意留下一个话头。 而张老板也没辜负他的期望。 “大人这话就是见外了,草民家在淮越至今已六代。大人安地置民,人人称赞,草民佩服。”张老板是急了,这会抓住个尾巴就赶上,势必先要把这不管不顾的年轻人安抚住。索性话已经到了这份上,张老板也不介意更坦诚:“但请沈大人明示,有何处能叫草民效力。” “张老板大气。”林言咧起嘴,颊上的梨窝却没显露:“如今事事好转,却还有一处令本官烦忧。” 烦忧?有烦忧好啊,有烦忧他们就能钻空! 张老板热切的目光追着林言,见他走到地图前站定。 那身影静默良久,在某一处停住。 “本官考察许久,觉得这里还差个学塾。” 第146章 补山齐哪里有坑 淮越自然也有自己的府学书馆,这会再建是另外选址,惹得许多人瞩目。倒不是因为选在多么好的位置,只是建造的缘由太奇怪些。 杨治中看着另一批民工忙活,对着样子殷切的各路富商,有没有的还是要堆出些笑脸。 这一番修建并没有经过讨论,是州牧大人做了一言堂。可这些日子相处,这些同僚也知道点他的脾气,大着胆子生出些埋怨,偏沈大人还和气笑着。 为什么建造书塾呢? 杨治中有点想叹气,但当着许多人的面不好表露出来。让那些扣扣搜搜的商户那点钱出来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明明可以修路、搭桥、开荒——更可以跟外地买些粮食存着,不至于只叫那些商户囤积米粮...... 那会沈大人说什么来着。 “书中自有黄金屋。” 对对,书中自有黄金屋...... 杨治中吓了一跳,见林言过来,赶紧拱手见礼。林言挥挥手止住他的动作,他今日除文墨外只带了一个不惹眼的府吏,并没有多惊动谁,几个人便站在场外看着荒地中新竖立起的几根梁柱。 烟尘飘洒,林言轻咳一声,目光从那些梁柱落到一望便知不是淮越当地人的民夫。 张老板等人也想效仿林言的告示,可显然他们六七代积累的信用不如到任不足两个月的林言管用。 “大人......”杨治中的声音伴着一股烟呛进林言耳朵,林言有些无奈地看向期期艾艾的杨大人,温和道:“看来治中有事想问我,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去矿山那边,回头再到府衙说吧。” “......是。”上峰如此说,做下属的哪有拒绝的道理。杨治中依依不舍看一眼身后那些梁柱,精致粗壮,落在他这里全是粮食,粮食,粮食! 施工具体事宜自有另外的大人监察,但与学堂那边不同。林言一行人刚到矿坑那边,立刻就有当值的见到他们,过来引路。杨治中有些惊异地看着那粗壮的府吏,那府吏觉察到杨治中的惊讶,笑道:“大人勿怪,这边总有人当值,防着有人再偷偷溜进来......” 天黑不入场,下雨不入场,身体不适?惦记人头口粮强撑?不好意思,但凡发觉,当日该有的工粮也不发放。 想多干些还不准么? 没等升起些怨声载道,官府供应的一食一茶便很好地温柔了诸人的口舌。 尤其当得知这饭与茶是州牧自掏腰包以后,从前观望着没报名的百姓也开始后悔了。 这曾经满是矿坑的山也跟杨治中记忆里大不一样。 他悄悄拿脚踩一踩,咦?不再跟从前般一脚踏出一个窝坑,这么短的一段时间,土竟然实了那么多?! 林言但笑不语,看着杨治中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拿手捻那已经可以搓成泥土蛋的‘矿山分部’。 诚如黛玉所说,这填坑队伍里几乎全都是携家带口来的。不只有男女,甚至不分老幼。上了年纪的老人精神奕奕,自有当仁不让的气魄。至于年纪小的,因为来到就算人头分粮,偶尔跑跳嬉闹也就被爹娘轻易放过。 只是玩闹间撞到州牧身上,那也是实在有些不好意思的。 一家老小过来告罪,林言照旧好脾气笑着。他把那跌在地上的孩子扶起来,轻轻拍去他身上的土。 “不要在这里这样快地跑动。”杨治中觉得这调子有点耳熟,有点像他自己哄孩子。只是年轻州牧给人的观感显然比他这样的粗糙汉子好上许多,至少被扶起来的小子没跟他家孩子小时候那样看到他的胡子就哭。 “大人,我知错。”生得像一棵小胡萝卜的孩子显然被大人教过,这会被林言看着,腼腆地笑:“会碍着别人的。” “不全是,这里矿坑这样多,你胡乱跑,就算不撞到我,也有可能跌跤的。” 孩子的父母因为官大人的亲和有些惶恐,未被完整雕琢的孩子却不这样觉得。他见林言还伸着手,觉得这是位可以亲近的大人,于是拉住林言的袖子,又指着他家分得的矿坑。 第154章 “大人你瞧,我家已经填了这样多。” 他身后的爹娘几乎想要扑上来把孩子扯开,杨治中看得有点好笑,又觉得林言有点‘坏’。他抱起那孩子站在矿坑一侧,声音温柔而清亮。 “嗯,很不错——看起来,今天就可以填平了。” “那我家明日再填新的矿坑?” “对,明日会有新的矿坑。你知道还有多少个矿坑么?” 小孩子一梗,说不清数,只好学着家里长辈的样子摇头:“不多了。” “对,不多了,这座山已经要补齐了。”林言勾起唇角,看着忽然哭丧起来的小孩:“以后上山不怕跌跤了,不高兴吗?” “高兴......”孩子有点支吾,他还记得这些年的矿坑是爹娘嘴里会吃人的怪物。这应该是一件好事,可是想到没了矿坑就没有茶和饭,他心里又舍不得了,于是摇摇头。 他越过林言的肩膀看到爹娘张牙舞爪,会错了意,扭头跟林言道:“大人,我家还能到学塾填坑吗?” “你知道在建学塾?” “知道。”孩子又有点支吾了,他瘪瘪嘴,小声在林言耳朵旁边道:“大人还管学塾的坑吗?” “学塾是读书的地方,学塾没有坑。”林言看着小孩失落的样子,忽然道:“你想去学塾么?” 意料之外的,孩子摇摇头,很诚实道:“我想去填坑。” “可这世上没有许多坑可填,这要怎么办唷......” 这位很温和的大人也垂下眉眼,小孩子有些内疚,连忙道:“去学塾也可以,不填坑也行。” “那你知道去学塾可以做什么吗?” 跟前这样一双漆黑的眼睛,小孩并不觉得怕,反而觉得很漂亮——像爹在矿里捡到的黑石头,在火把底下一闪一闪,第二天就换来吃的粮食,做衣服的布。 他听着林言问,忽然灵光一现般答道:“去学塾,去学塾可以当州牧。” 杨治中没说话,只是袍子下的手狠狠掐住自己的大腿,那孩子的父母看起来已经睡着了。 可林言非常认真,甚至认真地有些严肃。 “去学塾不一定能当州牧,只是可能。”他轻声道:“但是去学塾,识了字,你至少可以在下次看到填坑的告示时第一个报名。” 孩子有些懵懂,林言把他放下,任由那做爹娘的把他往后扯。 朝一路跟着的府吏示意一眼,新的告示在当时就宣读出来。 这是黛玉的‘补策’。 几家一队伍,按进度奖励的方法是她提出来的,也自觉要负责到底。 第一封告示出来的第二日,黛玉听林言说起填坑是怎样的热火朝天,就跟林言商议了这层隐忧。 “这会矿坑多,有奖励,大家劲头足。可等到之后坑洞少了,哪怕为着多吃几餐饭,也少不得有人会存心拖慢进度。” “这也好办。”林言听黛玉说过,却笑道:“毕竟淮越不止有‘坑’。” 场上的铜锣敲一下,众人停下手里的动作,安心听着新告示宣读。等到听说官府愿意‘’借‘给各家田地的时候,人群先是寂静,继而便是一阵接一阵的喧哗声。 “大家静一静,听沈大人说!” 沈大人三个字现在极有威信,百姓一时顾不得什么,热切地盯着林言,盼着他能说出更多好处。 林言就地踏一步,平静道:“大家也知道这处荒山不丰,肥沃土地的法子,诸位应当比本官更清楚。这田地依旧按人口划分,各家自行开垦。稍后便由官府拟订具体,淮越全境皆是如此实行。” 他刻意停顿一下,见周围人的眼睛越来越炽热,便也不负众望道:“前两年,这土地中生长的作物,不算在税收中。” “大人——沈大人——” 人群爆发的欢呼几乎把刚要补好的矿山再踏破,杨治中却大惊失色。他见林言转身要走,这时也顾不得自己最开始的忧虑,急急追上去道:“大人,如此轻易免除税收,可怎么与朝廷交代呢!” “淮越的税又不是第一年收不够数。”林言笑了一下,倒不像责怪这些官员不靠谱。 “且只是免去这山上的作物,他们还有原本的田地,又不是全然免除。” 这一句话把杨治中堵住,他喉咙滚动几下,最终只无奈道:“可若上面怪罪下来......” “上面若怪罪下来,就把我再押回京里去。说不准流放,我还又回淮越了。” 杨治中愣一下,旋即笑出声。 “当初一见,不知大人原是如此心性。”他叹息着,却真正放下一颗心。转而又调侃起方才的事,笑道:“方才那小子,我还以为大人会勉励他也中三元,也做州牧。” “小孩子是不懂,杨大人年长我许多,怎么也装作不懂了?”林言摇头,看向远处,目光却有点冷:“我做州牧,可不尽是我连中三元的缘故。” 杨治中又一愣。 然而林言却扭过头来,依旧温和地笑,方才的冷好像是骤然亮起的太阳造成的错误。 “真要说,我可是连中了四元呢。” 第147章 诉忧虑另辟蹊径 新的告示发下来——不只有划分土地的意思,还有在旁的地方修桥铺路。前番没有报名的人家本就因为土地只分给参与填坑的门户心热眼烫,这会见新的招募出来,且待遇一致,立刻忙不迭地把名字报上名录。 这事是主城先推行,继而蔓延到底下郡县。 主城有 林言盯着,执行的官员怕自己做了新官上任后的火料,自然不敢阳奉阴违。但下面的情形更加复杂,又少了顶头的压力,具体施行起来还不知是什么样子。 林言打算亲自去看一看,最好抓住些‘靶子’,能叫他那一点骑射功夫不白练。 “照这般说,之后可有得远路走。”黛玉不意外林言有这个想法,这一番出去不仅是‘验外’,也是‘查内’。纵使离开也留下暗处的眼睛,看看上峰离开后有谁会心生怜悯,又念起乡里乡亲的旧情。 想到至今还想要打探消息,知道他后续要做什么的商户,林言冷哼一声。 “这也没法子,不过路远,倒方便我隐匿行踪。若是人还没到,前面的城就开始欢迎,我也用不着查访了。”林言说着,却又叹气:“只是路上耽搁,咱们要好久不见。” 一旁不知是紫鹃还是雪雁笑了一声,林言没理会,兀自道:“等我走了,我不在,你千万要想着我啊。” 黛玉听着雪雁笑,耳朵一时有点热。见林言还嘟嘟囔囔,抬手在他脸上轻轻拧一下:“这话听起来怪不吉利,快不许说。” “那我换个说法。”林言脸一歪,正扣在黛玉的掌心。他脸上分明没有大的波动,可脸颊上的梨窝就那么涌现出来了。黛玉的拇指微动,正好点上那个梨窝。 “可是我不在,就是会一直想着你啊。” 这下连紫鹃也笑了,黛玉朝她俩瞧一眼,完全没有威吓的效果,反而惹来更快乐的笑声——并一二句调侃——‘夫人害羞’。 “你打小还常在斐府,怎么这会就这样离不得人呢。” “就是因为小时候在一起的时间少,这会能在一处的日子就怎么看都不够。”林言因斐府想到师父,梨窝被黛玉‘扣留’,说话有些模糊:“说起来,打我从牢里出来以后,师父有时候看我的眼神总透着股古怪——还数落起我小时候的课业了。” 老先生因为收不到徒弟闹别扭,这样引起的数落还有黛玉的缘故。但黛玉是第一次听林言说起此事,当即气恼道:“竟这般?真是师父做派,自己不快,却好随便计较起弟子来。” 林言早习惯师父的脾气,挨几句说没什么,可引得黛玉不快却不是他的意图。总是在黛玉这里赚一份偏袒,自个快活一会,绕到黛玉身后给她捏捏肩。 黛玉扬起下巴,眼波在林言下巴颏上轻轻一拍。 两个人又絮絮说着之后的事,林言的手停下,黛玉后仰,顺势靠在林言的肩膀上。 他们对主城里的商户行了一招半真半假,种出的粮食是真,只是没有他们想的那样多。但这些富商心里藏了鬼,唯恐淮越好起来,人人吃得起饭,衬托不出他们施粥的仁德。 “这消息还不到外露的时候,我这回隐匿行踪,不好时时传信回来,你一人在府里仔细照顾自己......”林言一说起这事就停不下口,黛玉也没阻拦,只是有时会好奇他怎么会冒出这许多新的担忧,每回都不重复。上面的一颗脑袋落在肩上,林言的声音离得很近。黛玉一想到这样的声音要隔上一段时间才能再听到,自己的嘴角却也向下撇着。 “我在这边万事都安好,倒是你,你也说了,这边人生地不熟的。轻装简初不带什么人,你只注意自个,不必多担忧我。” 林言觉察到黛玉这时的不快乐,便也别过话题,转而说起旁的。他的脸和黛玉挨得极近,这会看她被外面一层光映着,却像脸颊周围锁了层金边似的。 第155章 她就这样微微垂着脸,半侧着,在林言的眼睛里拓印得十分清楚。林言没留意自己的声音什么时候停了,只觉得空气恍惚中变得稀薄。 黛玉却接了他的话,说预测的天气,数点林言出去这一趟要带什么。 “也不用许多,我不好离开府衙很久。”林言找回自己的口舌,这句话却不知是说给黛玉,还是安慰他自己用的。 赶巧这会小丫头过来更换茶水,林言初上任忙碌,她们见沈大人的次数反而不如府外的多。这会见林言难得在此,又听他正跟黛玉说着新发的招募告示,便笑道:“这一回更热闹呢,好些人恨不能有个分身的法子,一个人去两处。” 林言也想听听主城里百姓对这段日子来政令的看法,便没叫她下去,听这小姑娘继续说。 但小姑娘的声音却停了,她望着桌上那盆庄稼,眼睛睁着,看上去跟做着什么美梦一样。 作物的叶子若有所觉般晃一晃,姑娘便也转醒。她腼腆地摸一下自己的脸颊,得到一个矮凳,挨着黛玉坐下。 “我家哥哥嫂嫂,还有我弟弟又都去报名了。”她坐得低,黛玉和林言能看到她的头顶簪着一朵蓝色的花。 应当是别人给她簪戴的,位置很不合时宜,甚至在簪戴间弄乱了头发,又很心虚地戳回去。这朵蓝花正在二人眼底下蹦跳,摇头摆尾,绽着紫红的花心。 “路修好就好多,我原来回家,每回都走得脚痛。走得好几年,还是忍不住跌跤呢。”她欢喜地说着,说起桥,说起路,说起田地,又说起正建着学塾的荒地。 “我看书塾那边也还在招人。”林言问。 “是。”姑娘脸上的笑容落下一些,一侧唇角往里收束,又‘啵’得放出来:“但是大家伙仍是愿意跟着大人您。” 天上的太阳偏移一个角度,那花也变得蔫蔫的。林言的目光在那紫红上停留一刻,又问道:“你弟弟多大了?” “回大人,七岁。” “读过书吗?” “没有。” “等书塾建成,倒也可以去试试。” 那姑娘笑着‘唔’了一声,却不知究竟是不是答应的意思。 “我前番到书塾那边看过,那边的工钱给得倒是大方。”林言又说到这个,但姑娘垂着头,好像完全没有听懂林言的暗示。 黛玉微微摇头,林言会意,便不再多说。 外面的声音响起些动静,不多时有人进来传话,说府衙的大人们请州牧过去。矮凳上姑娘的肩膀猛地一松,怕林言察觉,遮遮掩掩地拨弄手里的空茶壶。 林言起身离开,身后又响起些轻巧的安抚与笑声。 杨治中等人是为了已填补好的矿山划分来寻林言的。 得到土地是好事,但也会引来纷争。按说这样的安排不必州牧亲力亲为,但他们显然只把这做一个借口,另还有事想要林言给个解释。 装糊涂是个好主意,林言若无其事地安排着手头的事,好像完全没注意另几位大人几度探身,欲言又止。 他毕竟总给人一个聪明印象,这时装傻就显得更加可恶。更多的目光聚集在杨治中身上,他胡子颤动几下,没顶住同僚们的‘胁迫’。 “大人......” “嗯?”眼前的州牧还是笑吟吟的。 “这,学塾渐渐也有了形状。只是大人既然建造,又预备何时招收学生?” “不是还没全建好么?” “是。”杨治中硬着头皮,继续道:“只是若等到建造好再张罗,一时收不齐,难道就这样空着么。” 文册搭在桌子上,沈大人的脊背挺得很板正。他有这样的优点,倾听他人说话时总显得十分专注,对说话之人也十分看重。 “嗯,那若是这时招收学生,又能招来什么样的呢?” 杨治中没料到这句反问,一时也顿住。 “大人,您这般的文曲星般的人物,总是少数。” 座下一句吹捧,林言没动,眼睛还望着杨治中。 其实林言并不全然信任淮越府衙的人,心知他们中许多都与当地沾亲带故。如杨治中般全然的外乡人是少数,他对这一位是存了期望的。 “这......早早开始,也能叫学子们有些准备。再晚了,恐怕正好与明年的应试错过......” “不是还有淮越州的书馆么?” 这哪里能一样呢? 下面的大人们一时竟全笑了。 都知道这一座学塾是州牧沈大人主持修建,只怕少不得多多亲往督促学生。沈大人何许人也,师承当代宿儒,更是年纪轻轻连中三元!在他修建的书塾就读,粗略说去还能勉强算个大儒的徒孙呢。 若是被看在眼里更了不得...... 而即便混个几年也没错,认识些人,对将来有好处。 林言把坐下的心思收到眼中,只道:“先建好再说。” “大人......” “还有什么顾虑。”林言将文册放在桌案上,啪嗒一声,却恍惚敲在诸人心上。 “方才所说我也有所考虑,但书塾建成也要到明年,最快也不过擦上春闱的边角。这样短的时日,与其另置馆舍,不如在一处安稳读书,诸位的 意思呢?“林言说到这儿,又提起唇角:“诸位也是经过场的,到了场上,且不会计较读在哪方学馆。姓名一遮,又怎知是谁坐下的学生呢?” “当然,本官年轻,有没有考虑周到的地方,还望不吝赐教。” 这会却无人接他的笑,最终,杨治中拱手道:“是下官多心,大人勿怪。” 林言颔首,见他们这般来,又这般走。自己没动,仍坐在桌案后,直到有一个身影再折返。 “治中还有何事。” “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呢?” 他这会不再遮掩,林言便也站起身。杨治中这会不知听同僚们说了些什么,脸上倒不似方才那般心事重重。 “这是将本官设的学堂也当作名利场?” “实不相瞒,大人,这学塾乃是豪商建设,少不得要随和他们些。” “这倒好笑,难不成淮越的富商能捐出个状元?” “不是状元,是情面。” 杨治中低着头,看着地面上也随了淮越漆黑矿山的地砖。他不知自己将半副希望寄托在林言身上究竟对不对,这一位固然是背后有靠山,但他—— 厅堂中陷入沉寂,杨治中的呼吸像是芯里塞了布的铜钟,每敲打一次都伴着沉闷。 “大人。”杨治中抬起头,平静道:“您毕竟会离开。” “卑职知道,您不会一直留任淮越,但这里的商族一直都在。”他的声音哽住,样子恍惚更苍老些:“您在这里,他们还有得忌惮。但您走了,这会的好处......” “本官好奇很久,纵使淮越艰苦,但这里的官员为何如此忌惮商户。” “大人以为,那些私自再开的矿是由谁收的呢?” 果然如此。 杨治中眼见着林言笑起来,他的眼睛也随着林言唇角的弧度越瞪越大。似乎不明白在听到这样茫然的前景以后,沈大人为何还能笑出来。 一只手抚上他的肩膀,斐先生在教弟子读书的时候,一定没懈怠了手头功夫。 杨治中恍恍惚惚地想着,而沈大人说起话来依旧那样和气。 “是啊,本官不会在这里留任许久。” “所以是不怕开罪谁的。” 静默中,杨治中却也笑了。没有声音,肩膀却抖动地厉害。 林言见此,眉毛高高扬起。 ——这老大人原来也在考验他呢! 第148章 多给粮土厚根深 一只甲虫在桌案上来回爬过三次,杨治中面前的文册一字未动。他的同僚也在他跟前路过三次,直到第四次,终于忍不住过来问候。 “你也有懈怠的时候?少见。” “近来夜里总睡不踏实。” “这又是为着什么事头疼?”那位大人一笑,凑近后又压低声道:“沈大人不是给了定神针了么。” “不是这件事——”杨治中揉揉脑壳,还没诉说心中苦恼,就被另一位老友抢了话头。 “为人父母的,最挂心当然是儿女事了。” 后接话的大人虽是调笑,但相识多年,也知道杨治中的辛苦。这会搁下手头事务,更近身来,疑惑道:“只你老兄不是早预备要将府上公子小姐送到金陵?那边外祖家不也盼着,这时又忧愁什么?” “若是能送,我自然不会烦忧。”杨治中的一口气重重砸在桌子上:“只是你们也知道,我那两个小孩子,黏着姐姐——而我家那大姑娘,说什么都不肯走!” 单是女儿不肯都还好些,做父亲的狠一狠心,不顾女儿如何哀求,只把人送上车去就是...... 但若是能叫他强塞,这会也不至于这般为难。 把亲爹愁得眉毛胡子一起掉的杨姑娘现在正在州牧官邸中,人果真是会亲昵同类的动物——杨芷原本不觉得新的州牧夫人怎么,可当听父亲说她也年幼丧母,被父亲送到外祖家以后,竟就先一步觉得她是可以亲近的了。 第156章 而第一次的相见更佐证了她的想法,自那以后,不常见人的州牧夫人给外界打了个缺口,杨府的大姑娘登门最多。 然而今日,她虽仍偎着黛玉坐,样子却有些闪躲。 窗外漏进来些‘咦咦啊啊’的唱腔,里面的词是淮越方言,黛玉听不很懂,只捡着些‘天’、‘神女’、‘花’这般的话,知道唱的还是跟昨天一样——但调子怎么又变了? 偶尔有人叫那婆子收声,免得惊扰客人。那婆子记住一会,没多会又忘了,依旧唱着,坐在院子里做些针线活。 这歌总是不连贯。 桌上的点心还是京城中吃惯了的样式,杨芷喜欢,黛玉便没有再更换。府上的婆子议论过杨治中府上的公子姑娘,说小小年纪失去母亲多么可怜,又说不知道杨治中会娶什么样的继夫人。 杨治中没说过一定不娶,落在旁人眼中就是一定会娶。可黛玉看着对面女孩的发顶,忽然想若是那位杨大人要娶,如今也不会这边担忧儿女往外祖家去的事。 杨芷的脑袋一直垂着,和她从前灵动活泼的样子区别很大。黛玉端起茶盏呡一口,见小姑娘还是专心品鉴那一块已经吃了很久的点心,不禁笑道:“这是怕我也做了你父亲的说客?” “这却不是......不全是。”杨芷的那块糕点只塌下一只角,上面的粉花纹丝未变。她自个静默一会,听着窗外的唱词,直到确定那婆子彻底遗忘这一回事才开口。 “我只是怕自己狠不下心,别人再略一说说,就......” 她这会又不吭声,眼角垂下,是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常有的撒娇样子,这会做来却无端有几分可怜相。 面前栽了庄稼的花盆上雕着铁线莲——黛玉问府里婆子要一只花盆,那婆子便精心择选一个描了花,样子又茂盛的给她——这花盆约莫不是淮越当地制作,淮越没有这种花,当地的工匠想来也不会特意描画。 黛玉慢慢将身子伏低,透过越发茂盛的枝叶,看着叶芽后另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 “等过会子就要把它移到院子里,一直在花盆里养着,再不移开,根就扎不深,养不大。” 更细嫩的指头触在叶子上,叶子颤抖,花苞点头,好像芯子正蒙在瓣朵里‘呜呜’哭。 “夫人,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走。” “你第一次来见我,就跟我说过,不想离开淮越。”黛玉伸手抚一下杨芷的鬓角,那稚嫩的脸颊有些冰凉,声音却强作大人模样。 “是,我不想走,可我还有弟弟妹妹呢。”杨芷坐直身子,朝向黛玉,眼睛却没有落在任何一个方向:“我已经失了母亲教养两年,再拖延,即便妹妹之后去了金陵,也要多遭一层嫌弃的。” “而弟弟去金陵,能得更好的师父。即便是金陵外祖家的族学,想来也比淮越的好上许多。”杨芷想了想,又记起父亲惯常用的说辞,道:“沈大人也是到了京里,才拜了天下闻名的斐先生的呀。” 她说完才觉失言,缩一下下巴,怯怯朝黛玉看来。 “这话不假。”黛玉的手还停留在杨芷的面颊,她为这小女孩的话有几分恍惚,心说怎么这样的缘由几十年都不曾更换。可那无措与茫然又真切叠在她面前,叫她想起许多年前的扬州,那一日离岸的垂柳也是这样摇摆。 “可若是再叫择选,却无论是我还是沈大人,都不舍得离开扬州。”这一句话伴着旧时乡音脱口,这句话曾许多次出现在黛玉与林言的谈话中。 ——半嬉闹的,半认真的,他们总是这样说。 若是能预知将来,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走。 早知最后仍是他们二人在一处,就不该被那些话绊住,该一直留在扬州,留在父亲身边...... 世人说沈大人是去了京城才拜下大儒,这话不假,但他掌心上手板落下的印痕比常年提笔的痕迹更重。 斐先生当然是爱护徒弟的师父,林言今日的成绩拋不开他的辛苦。 有舍有得,有得有舍,只看心里哪一方更重。 杨芷怔怔望着黛玉,不知为何更加想哭。 停留在颊边的温度漫上眼底,指肚温柔地将水滴收拢。 “我不想离开父亲,离开淮越——可我不走,我弟弟妹妹也不肯走,我怕她们被我耽搁......” “你妹妹暂不好说,但你弟弟只晚你一年生。这里面的干系,他未必就是懵懂。”帕子被温水浸润,蘸去小姑娘脸上的泪珠,黛玉忽然想起林言修建的书塾。 “你若惦记此事,不妨将你妹妹也带来府中。我虽当不上‘教导’,但在州牧府中,想来也少叫人说嘴了。” “那若是夫人您当年留下,又会怎么做呢?”其实杨芷心中已有关于去留的定论,只是芽根不牢,还未深扎土中,自己也随和了外界的风。 她的目光又落到桌上的作物,对面的声音如垂枝点水。恍惚间,杨芷看到那作物参天,枝叶更茂盛。 淮越再是近南总也入了秋,渐渐的,日子也往冷处走。 修建学塾的商户拉不来本地的民夫,虽也在外乡招募些队伍,但日子久了,总是为花销肉痛。 他们也学着林言的告示张榜,为着‘和睦’乡邻,也愿意供应些每日餐食茶饮。可当地人避着,商户们本身又要对外乡民夫付一份住宿的费用,那些餐食便一日比一日敷衍了。 为着这一份争端,为着不大适应的气候,外乡的民夫与商户也惹起些风波。 州牧夫人终于‘身体好些’,淮越的邓别驾的夫人面对回帖还有些怔愣。黛玉却若无其事般,只夸赞敬慕着其余大人的勤勉与辛苦。 “这怎么好叫沈大人一力操心呢?”这位上了年纪的夫人笑着,姿态很郑重:“夫人快不必如此说,实在叫我们心中惭愧了。” 黛玉虽只接了邓府夫人的邀贴,但这会邓府中还有其他夫人做陪客。诸人见黛玉身子纤细,暗想她之前说身子不适倒不全然是推脱。不过当林夫人真正来到,听她说州牧对邓别驾捐粮的事大加赞赏,其余夫人便知道州牧府的意思了。 府衙负责的是淮越当地的民夫,这些民夫的待遇越好,便越引起外乡的不满,那些商户便也更难做。 这会叫其余官员也加入供应似乎显得针对之意更重,但......谁叫现在这位州牧的作风有些‘神出鬼没’呢? 众位夫人一面说笑着,一面在心中忖度。 她们随着各自夫君留在淮越,自问也知晓许多官员的作风——可沈大人却与他们大不相同,看上去是个温和的读书人派头,行事却全没有术路可以摸索。 甚至连他的夫人也是...... 她们现今也说笑许久,林夫人一贯应和,却愣是没流露出除了供应口粮外的半点风声。 这些夫人中,以邓府夫人为首,家中丈夫与杨治中一气,自然乐见其成。另一派却落入林言最开始的担忧,在这时想打探消息不得,反而被套了许多话去,心里着实难受。 好不容易捱过这一场并不轻松的‘赏花宴’,黛玉笑着与几位夫人作别,得到邓府夫人一边心照不宣的笑容。 州牧先出手,余下的官员自然要做随从。主城做出表率,再下面的郡县紧跟着也遵从。因此无论一些人究竟愿不愿意,在看到其余同僚也供给粮仓后,也只能捏着鼻子‘随波逐流’。 黛玉在心中松一口气,暗道却比她想象的要轻松。 淮越的存粮经林言计算过,按人头也只勉强够到冬。而这些工事又起了奖励制度,淮越原本存下的粮食便不大够用。林言自掏腰包补上一些,也能舍得下脸面去跟朝廷再哭穷。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是一个考察府衙从属的好时候。 为官清廉拿不出多余?这没什么,黛玉曾考虑过这一点,与林言商议后,也做了不叫他们为难的预防。 反正,他们只看有谁正扣着淮越的嗓子眼在商户那边吞吐好处。 这一段日子,淮越好像整个州都活了。 杨芷坐在车里,这一处不是官道,但车轮滚过的地方已不似从前坎坷。 身子往前倾晃一下,杨芷听到些喧哗。她拉开车帘一角向外张望,正见铺路的民夫排队领着今日的工粮。 近来爹爹回府得更晚,但看起来更高兴些。偶尔喝点小酒,还跟她与弟弟揶揄几下早就不爽的几个同僚做派,又说他们现在可过得辛苦。 唇角不自觉勾出一个弧度,杨芷继续朝外看。 一个孩子连带爹娘的那份都拿在手里,颠着小短腿跑跳。他的母亲张着手,叫他慢些,仔细莫泼洒来之不易的粮食。 可她自己应当也高兴坏了,和家里男人一起走在孩子身后,唱起杨芷曾在州牧府里也听到过的歌。 “天上神女来,拾星当花簪。 行在山川看一看,采花持作冠。 持花上南山,山上飘炊烟。 炊烟蒸山川,川上清泉干。 第157章 拋花落作山泉水,空手归九天。 回到天宫拨云看,星落山满川。” 第149章 拆关卡已至深秋 近来,淮越上下的官员或是咬牙切齿,或是啧啧称奇,最终总说出一句语气不同但字句相同的感慨。 “沈大人怎么跟个‘鬼’似的。” 前番说私访查探,这一个‘私’字就做了十成十。离得近的官员觉得沈大人难得出访,去的一定是更远的地方。离得远的又觉得路上颠簸,那沈大人一个文弱读书人,不一定这样快抵达。两方都心存侥幸,觉得不一定落到自家—— 然后双双吃挂落。 也是他们倒霉...... 邓别驾坐在主城府衙,大笔一挥写下惩罚,一时之间神清气爽。 这些人土皇帝坐久,真以为万事万物都随着他们心意来?虽然不知道沈大人怎么做到在一天中到两个地方,但私设关卡征收过路税,撞到沈大人弓弦上,倒霉的反正不是自己人。 这样想着,他心里觉得出一口恶气,愈发不介意叫这迟来的新官火燃得更旺。 空白文册被墨字填满,转眼间下面郡县里多了几个空缺。邓别驾乐呵呵回想着来当值时那平坦大路,外面吱吱呀呀的鸟鸣也变得婉转悦耳。那赤颈黑羽的鸟不知从前遭人嫌弃,兀自伸长脖子,扯着嗓子大叫。 嘶哑的声音钻进紧闭的窗户,林言略微挪动一下身子,腰部半边被铁附着,好像下一刻就要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动。 “让您不要使这种法子,这之后可怎么走呢!”文墨没好气儿地把茶端来,林言自觉有愧,但并不后悔,只好道:“这成效不很好?你瞧瞧现今此处,咱们没漏声,那些不当有的行径也止了。” “是止下。”另一道声音插入,柳湘莲扶着窗框站起,掀开一道缝隙瞧客栈下面的街市。他说话有些指责的意思,可见街上几张笑脸,一时又说不出。 “还不如叫你我二人不要这么巧的偶遇,我这样时时出门的人尚且累得够呛,更何况是你。” “偶不偶遇,我都要快马疾行。既然不能在外面待太久,便总要想法子把威吓升到最大。” “可这般也只是一时——勿怪我说话不中听,只是你出来私访,即便捉不得行踪,但州牧离府总是有风声。” “这无妨,现下只叫他们晓得法令如山,本官也不会计较远路。”林言侧耳听着外面的热闹,看上去并不为柳湘莲的话感到苦恼。淮越沉疴旧疾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拔除,他也没抱着出来一次便叫那群人洗心革面的幻想:“只要有所忌惮,之后就容易了。” 劝导比不上威吓奏效,先叫他们知道害怕,惴惴不安的时候最容易使出昏招。 上报的奏疏已经有了回应,林言特意求了最重的一档。恰如他当时与杨治中说的‘不怕得罪谁’,这一点其他官员也渐渐清楚。明眼人皆知沈大人不会在淮越久待,但没想到他会这般大刀阔斧,不管不顾——但成效总是好的。 “我倒没料想你会到淮越来。” “京里正乱着,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反倒是淮越有你沈大人修桥铺路,来往的商路都通畅许多。”柳湘莲掰动一下酸痛的肩颈,扭脸又去看外面街巷的喧闹声。 林言却因为他的话一顿。 京里的消息自有人向他传递,无论是他自己留下的人手还是淮安王妃,都不会叫他缺漏一处京城的风云。 傅大人敲准时机,以陶安的冤屈做了破门砖。累世积年的豪族不是那样轻易动摇,可傅正动手,正说明顶上头也要降下雷霆。林言这般想着,那边柳湘莲半天没听到他吭声,扭过头来,冷不丁道:“陈府那位公子,似没有参与今年的秋闱。” 谦时? “是病了,还是因为别的?” “更多的不知,只听别人传的是因为病了。” 林言将离京时,陈谦时曾来送他。那时候其人神态正好,看去竟比从前还好上许多。这会听柳湘莲嘴里的陈府回话,林言把念头琢磨一圈,明白这应当只是托词。 他一时焦心,一时又松一口气,盖因知晓入仕从不是陈谦时的追求。 “你之后是如何打算?” “我预备在此游赏一番。”柳湘莲见林言点头,又笑道:“你今后再有政令推行,我也好给你做个民间的‘眼线’。” 林言前一日快马疾驰,这会歇过一夜半日,总算整理好形容,端着上峰的架势过问当地政事。 前面罚得狠,过后的官员不知这‘瘟神’什么时候会游到自己地界。再不敢心存侥幸,老老实实管束,这会还有得可看。 只是再一次出现在与上一地相距甚远的地方,林言是彻底坐实了话里的那个‘鬼’。 惩罚自然要有赏衬托,林言观察这里一日半,见当地人面貌便知此处官员算得上勤勉踏实的一派,自然也不吝啬上报功劳。 几家欢喜几家愁,无论这会流传在个人口耳中的是什么名声,出门一段时间的沈大人都要回府了。 然这一次再踏入淮越主城的边界,却与一开始大不一样。 沿途的树看上去要奋发着长起来,虽然错过时令,但还是钻出来许多红棕色的叶梢。一圈圈地团在树冠上,像树长出动物的毛。这会到了落叶的时候,轮子底下的路却干净得出奇。替他们赶车的老伯说,现今但凡有的什么,都被人捡去沤地了。 “这样也好——老伯,你家中这回可分得地了?” “这倒没有。”赶车老人说到这里,却没有一丁点遗憾的神色。他曲着一条腿,把烟枪在车轴上磕几下,笑道:“但我儿子儿媳,还有孙子,都已经去紧东边填路。等我送完这一趟,还要去跟他们帮忙嘞。” 他把旧烟灰抖落后又填起一管烟,可自个说起来的时候,又好像把那已经燃起来的烟叶子遗忘。 “那边的荒地也叫人收拾呢。”他握着缰绳,眼睛恋恋不舍地注视着东方。 “等那边收拾好,我家也能得一块地呢......”马车驶过一条坡道,老伯没动,甚至追着某一个方向扭头——林言想他一定太熟悉自己家负责的那一块地方。 “是啊,照上回的势头,想来很快就能填上。” “我们保准比他们还快些。”赶车老伯嘿嘿笑着,发出驱马的声音。马在平摊柔软的土路上跑得更快,蹄子扬起后出现的也不是大片尘埃。路上留下车辙和马蹄的印痕交错,如阡陌,如鱼塘,伴着鸡鸣狗吠,在老伯的笑声中作了另一方村落。 林言只请老伯在能看到主城城墙的时候停下,他带着文墨站在路边,跟老伯挥手后,目送他往东边去。唇角的笑一直没有没落下,扭脸见到那熟悉的恢宏城墙,林言跟文墨招手叫他跟上。 “大人这会不觉得腰酸腿疼了?”文墨也跟着林言结结实实颠簸一段时候,这会还没缓过劲,见林言自进到城中愈发轻快,不禁揶揄。 “我只嫌还慢些。”林言却没理会这调侃,真情实感地叹一口气。到了城中不好疾行,纵使仍有车马,但速度反而比方才更慢。 不过还算有好处。 林言想起方才那老伯,自己的下巴又扬得高些。 秋日是与春不相上下的五彩斑斓,再深看才觉凋零萧索。而到了淮越这温湿的地方,越是秋深,竟越是喧腾。 时时总说细看秋景独得一份寂寞,黛玉不觉。横看成岭侧成峰,她这般品赏,却把抖擞落下的叶子也当作给厚土的礼物。 步到秋日,她不觉枯燥。周围嬉笑,也从来都是热闹。 只是独独少了她的那一个,这快乐便也有了无可奈何的空缺。 阵风来,树上叶子又落几片,在半空中划过一道耀武扬威的弧痕,然后便以一副十足谦逊的姿态落下,被小丫头拿脚尖推到花丛底下。黛玉坐在廊下看着,眼波里的水仿佛也被这场风吹动,泛起细细的涟漪,一圈又一圈...... “夫人——你猜是谁回来了!” 这哑迷不得章法,不光是因为来传话的声音太过惊喜,更因为话音还没落下,‘谜底’就已经自己冲进来。 披在花丛上面的几片叶子又被裹挟出来,小丫头跳着脚,一面笑,一面又拿脚尖把叶子推回去。 “我回来了!可有想我——唉,这样真好,我还怕回来见你,又要瘦削一些。” “呿。”黛玉原见到他心里就高兴,这会眼见小丫头笑,自个又脸红一些。提起林言一点腮肉,带着他往里面走:“一回来就一迭声地说,你出去一趟,倒是更会胡说了。” “真的——”林言拉长了调子,脚下不停,和黛玉一并去到里间。 “身上怎么还粘了草叶子?” “我后半段弃了马匹,搭了一位老伯的车,和那山上的果子一起回来。”林言从袖子摸出三两个红黄的果子,刚采下不久的,断了的茎杆中心还带着青白:“喏,你瞧,这还是他给我尝鲜的。” 第158章 黛玉接了果子,小丫头端水过来就退下。林言自己挽了袖子,一面洗手,一面又跟黛玉说着这一路上的见闻。 黛玉早在听说他一日间赶去两个地方就皱过眉头,只是心知这是不得已的法子,已然在心里疼过。这会见他平平安安回来,样子也还好,便不揪着再度说。 “我见着屋里好像添了点摆设?你把杨府的姑娘接过来住了?” “倒不是接过来住,只是小姑娘姊妹两个都讨喜,我很愿意叫她们常过来玩一玩。”黛玉想到杨芷姊妹二人,不觉笑了:“她们可不肯留宿呢。” 林言见她这般笑,立刻就明白那姊妹是多么聪敏灵秀,登时放心许多。见黛玉还朝他看,心里仍不能彻底放平,又追问道:“这段时间,没别人叫你为难吧?” “为难我的是没有。”黛玉看上去话里有话,她朝紫鹃、雪雁示意一下,那二人会意,便各自在门内门外守着。 “这是......” “说来也是机缘凑巧。”黛玉的眼睛微垂一下,很快又抬起,眉宇间带起些思索。 “我也得了一份官商勾结的罪书。” 第150章 查虫害催见虫斗 张家的二爷其实是按个文人样子栽培的。 他生母不是原配,却也不是现任——顶上头的大哥,早早丧母,得了父亲爱惜,手把手带着学生意。后面一个弟弟,幺子,又还有母亲,父亲念着继妻的情面,总不能太忽视他去。 于是轮到张二爷,便是‘瞧着他自己还学出些文气’。 那都是大哥还活着时候的事,现在也只是大哥死了,弟弟又没长大的时候的事。曾经的不加教导在他如今的木讷之前做了理所当然,父亲时时叹气,说‘也就是三儿年纪还太小’。 于是张二这会似乎掌了事,但时好时坏的,并不平稳。 不过张二当然也有他的好处,读过太漫长的书,多写几个字,这会外人看着就格外有用处。 “忆湘、忆湘——” 他无论是写文章还是做别的都有个坏习惯,自己一笔写过,并不肯看第二次。但他的妻子是位极富有耐心与包容的女子,也认得几个字,于是便做了他那些文章的‘监督’。外人给出的一点相关称赞,张二也不吝啬分一半予他的妻。 这是个坏习惯,也是他的坏脾气。张二奶奶不能当着她丈夫的面更改任何字句,她自己也不想看到虚浮在水底下那些扭曲如海草的痕迹。于是只将纸页端在手里,很虔诚似的停顿一会,说:“二爷的文章是一篇胜过一篇。” 张二因此感到得意,于是便刻意不在这一处流连,专心问起妻子的进益。 “你近来也见过州牧夫人了?” “只是伴着郑夫人见过几次。”张二奶奶说着,意有所指般道:“州牧夫人身子不大好,连官家夫人见得都少,更何况是我们商户。” “唉!”张二比应该叹气的声量更拔高三倍地叹气,叫个眼盲人听去,还以为是朝廷打了败仗,这会正要割城让地。叫个耳盲人看他神情,又疑心是家里遭逢大不幸。 “若是当初跟州牧再要好些,现在做事也更容易了。”张二奶奶很仔细地把那文章‘丢’在一个不叫人觉得敷衍的位置,继续道:“那还是宗亲呢,多些交情,没准儿咱们也能做个皇商......” “哪里是这样轻易的事。”张二有些取笑妻子的异想天开,又满足于她的天真市侩。方才的话在他心里拨弄下半点涟漪,很快又被另一张粉白的胖脸取代。 “好了,你这会出去,也记得去拜见母亲娘家的人——别叫人数落了规矩。” 从前大哥出去做事也就罢了,现今弟弟都还没长大成人,怎么就叫他们先欠下人情了?张二奶奶背过身,暗地里拧一下眉毛,回过头来又是温顺柔软的样子。 “嗯,记得了。” 树上的叶子已经有些干枯,却至今扒着枝头不肯落下。一阵风来,发出十分酥脆的咔嚓声。 林言今日回来得更晚些——他这一次出访成效显著,政令推行轻易,却也更忙碌些。同时他并不肯做自己家庭的旁观者,不愿做那个‘忙碌的老爷’,而很高兴自己也投进热闹的交谈里,并不介意自己也做一段谈话。 只是淮越的丫鬟婆子对他总是生疏,言行便不大自如。好在黛玉很会体谅人心意,见她们拘束,便也不强要热闹,只叫她们自在去忙。 林言因为自己制造出的一段尴尬,冲黛玉做了个憨态十足的笑表情。 “手伸出来吧。” “怎么看出来的?”林言笑一笑,老老实实把手伸到黛玉跟前,他的手腕处正有个核桃般大的疙瘩:“我已在府衙那边涂了药,褪了红,只是这会还没消。” “你抻袖子把手放桌子底下,我怎么看不出来——这是在哪里叮这样一下?”黛玉见这一口份量十足,不禁蹙眉:“淮越的虫蝇,实在是贪吃得可怕。” “就在东边林道。”林言叹一口气,看黛玉为他涂第二次药,自己也有些发愁:“那边树多,现今又引去水道。淮越的百姓原本还涂些当地的偏方在身上,那时候这虫子还有惧怕。如今一段时间过去,它们也是越发好了胃口,寻常药草竟奈何不得。” 他已经去过几次,没回回到府衙都涂药,回家时便也消去。谁知过去几天,那药效便是一日**地奈何不得虫蝇。 “那民夫可怎么办?”黛玉想到那边日日都有人在,涂药间隙,又朝林言看来。 “府吏可以轮班值守,民夫却劝不动。前番许诺多劳多得,这会叫他们少劳作,反而遭受埋怨。暂时只好联系商户,由官府收购些药材叫民夫取用......”林言这一段时间的额外加班正是为这一件事,如今也到了深秋,这里的蚊虫却全无蛰伏之意,每日得意洋洋,生怕别人不晓得它们在这一代的兵马。 林言这手腕上的一个疙瘩是好运,同行的官员里,被咬上四五个的亦不在少数。 且他们也只偶尔去一次,于那边是蚊虫是‘加餐’,‘主食’仍然是日日都去的民夫。 “还有的,只每日早晨叫孩子来点卯,晚上走时再记一次名——这虽是钻空子,但想着哪怕叫一个孩子少挨几口,也就当作不知了。”林言一想起那些半大孩子细瘦的胳膊腿上也肿着核桃样的疙瘩,心里就一阵沉甸甸的堵得慌。又知道他们是辛苦太久,存了‘多一日好一日’的心,由是更说不出半句指责。 水绿的膏药在手腕上揉搓着化开,更深的忧虑却在二人心头堆叠。黛玉与林言皆知要紧的不是每日多劳少劳,而是...... 因蚊虫升起的疾病。 官府自然可以直接将百姓驱离,可好不容易换来的信任赚不来第二次。那些见过沈大人强硬样子的官员商户,再见他在当地百姓面前的样子,一晚上就把牙咬碎了。 “你之后预备怎么?” “这几日夜里都叫人燃了火把围杀,飞蛾向火,这边也差不多。”膏药渐渐没了痕迹,林言苦笑:“若是蝗虫都还好,这边有治蝗的先例,这会深耕荒土正好把虫巢破了。没奈何这些虫子群大个小,又从林子里来的,若要翻山可是项大劳动。” 黛玉没吭声,只听着林言继续说。 “我是想,既然简单放置驱虫草药无用,不妨直接种植——挖掘得深,也能破些虫巢,待到将来更是一笔收入。” 话到此,黛玉便已了然他这会的烦忧。林言话里显然已经有了解决的法子,这会还没解决,只能是方法之外又出纰漏。 “有人把消息透出去了,且不是张老板那边。” “这都能想到?”林言不意外黛玉能想到这个,但没料到她直接连张老板都排除了。听黛玉这般笃定,林言有些不解,连忙牵住黛玉的手腕,好奇道:“姐姐,请你与我解惑,你为何这般认定就不是张家了?淮越一带,论起商户,他们家可是领头。若要说官商勾结,他们可是‘匪首’。” “就是因为这个。”黛玉被他探过来的小狗样子逗笑,轻咳一声,正经答道:“树大招风,他们前番在你这儿没讨得好处,更怕在你心里记个坏名声。现今主持修建学塾且忙不过来,只怕不敢在这会露头与府衙的人多牵扯。” “且我悄悄听过,修缮学塾是他们领头,出了好大一笔银子。若要再掺和种草药,只怕就要周转不得。”黛玉说到这儿,又扶着林言的手腕,看那好像没多大变化的疙瘩。那疙瘩依旧核桃样地隆在手腕上,和其他地方的皮肤一个颜色,却恶狠狠扎着人眼睛。 “你这会还没发令,想来也是还没查出是哪个官员往外面透消息了?” “是。”林言反手握住黛玉,指肚细细摩挲黛玉的掌心。他停顿一会,方道:“这件事说来是‘提名头,卖人情’,到底我最后不一定择选那一户。可淮越已经吃够了这一处的苦头,我不能在此时开一个草草放过的先例,免得往后叫他们又存下侥幸。” 第159章 一只脚悬 空足够久也会失了恐惧,非得要跌一回头破血流,下一次才知晓害怕,知道确实有跌跤的可能。 “这般轻飘飘一次提名,混在人堆里,反而不好查了。”黛玉会意,自己却也陷进思绪中。 窗外的鸟叫得有些闹人,嘶哑着嗓子,好像下一秒就要掉下树梢。林言并没有催促黛玉,他俩一并坐着,他看着黛玉的侧脸,心里涌现起一股奇异的感触。 他们的喜忧是一体,彻彻底底在一起了。 只是这般想着,前头的难题自己偃旗息鼓,手腕上的疙瘩也不再隐隐灼烧。 “你那边若不好下手,不如叫我从商户那边来看。”黛玉忽然出声,把林言的思绪牵连回来。他一瞬间想起黛玉所指何人,不禁奇道:“姐姐,你这般信得过张家那个了?” “算不上,只是,她既然引着我知道些张家的腌臜事,心里肯定也是有些不一般的想头。”黛玉在心里定下一个主意,抬头见林言好奇的样子,伸出一根指头在他的脑门上轻轻一敲。 “只看窝里反,最先受不住,蹦出来的那个,就是‘鬼’了。” 第151章 受不住初见成效 晨光乍晓,一抹淡色波光投入珠帘。林言起身,正见黛玉敛妆,不觉想起元稹的一句诗:“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诗中说‘慵未起’,可你确却是起得太早些。”黛玉这时正好簪戴去最后一只珠花,雪雁退下,她便又到了林言近旁。林言伴着这样一声轻笑起床,更衣时眼见外面天色,不禁道:“现下这天亮得是一日比一日迟了,只幸好淮越这边深秋时也不觉寒冷,不然又是另一番难捱。” 他这边说着,衣服发冠已经利落地穿戴好。黛玉给他调整一下,又听林言问:“今日虽说又要见那几位夫人,可怎么起得这样早?” “这回的由头是上寺里敬香,总是要早些,才能见‘虔诚’么。”黛玉撒开手,脸一扭,鼻尖点上渐亮起又透进来的晨阳,给那一整个轮廓都镀上一层金圈光。 “总是辛苦些。”林言了然,又道:“早些去也好,现下天黑得也早,早去早回,路上也心安。” 黛玉应一声,又多嘱咐林言几句,转眼日头已升到树梢。 自道路修建,又加盖许多屋舍,外地的商队知晓淮越州牧实心为建设,也愿意来这边碰碰运气。随商队一起的马夫爱一手弹唱,二胡哩哩啦啦响着,不大成调,但也足够吸引淮越的孩童凑个热闹。 琴杆推过来又拉过去,琴弦也仍在纠结腔调。外地的商队似乎做了‘新奇’二字的代表,被准许不去挖土开地的孩子们便乐得围在一起听些趣事。而那只商队也有讨好当地人的意图,更请了善谈的小子,轻易便做了一时的‘孩子头’。 只是再看街对面,张老板的一张脸便很不好看了。 “你这是管的个什么?”他白一眼儿子,很失望似的一甩衣袖。手腕没留神撞在桌角,疼得脊背分层颤抖。偏还不愿在儿子面前丢了颜面,于是更加倍数落起最微末的不足之处。 其实是不是不足之处还要另外说——生意场上,哪有一定的得失呢? 被一起数落的小伙计看去唯唯诺诺,心里却止不住埋怨二爷实在太软弱。这会点头如磕头,即便将来有好处也得不到褒奖,却但凡一点错处都落头上,连带他们也跟着挨数落...... 张老板发泄一通,也不去想儿子或者店里伙计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的怒火甚至对那外来的商队都是迁怒,心知这偶尔才来的队伍成不了气候。 最叫他坐卧不安的是他自己后院着火。 张家发迹是上数七代的事,老一辈人投了官府,借着采矿狠发一笔财富。如今到了他手里,不说再进一层,至少也不能叫一个毛头小子捏松捏小了。 他怀着这样的心思,前面一时没吃准新州牧的脾气,后头也拉的下脸做小伏低。可现今州牧刚给他个好脸,却显然有人要踩着他的脑袋往上走! 张老板自诩有些‘英雄义气’,对顺服他的那些商户很有‘领头’风范。新州牧来时的观察是他领先,新修书塾讨好州牧也是他张家出了大头——可显而易见的,有人见着州牧对他存点不满,就想要借此压住他张家来了! 做草药生意?这在淮越很多。即使不专于此,这会殷勤地出些银子,也能在沈大人跟前得个好脸色。 有了好脸色,叫州牧立个心向朝堂的典型,给些便利,顺势压过他家一头——这就是趁张家病,要张家命! 可要是叫他这会自己去做? 作为掌家人,张老板太知道修书塾是个拖累了。 一开始还没怎的,只是越是修建,越是尾大不掉......偏偏还存了讨好州牧的意图,这会反停不下来。 最可恨那州牧原来吃软不吃硬,前面表现得像个硬骨头,这会见到‘温柔小意’,反而把身子都酥倒了。 张老板怀着憎恨,嘴里对着儿子也没落下数落,他在心里又把可能的人数又过了个遍,只觉喉咙里都要攥出血来。张家在此立业总有自己的门路,尤其怀着称王称霸的意图,旁边商户便做了‘臣子’,这会臣子有异动,做‘王’的怎么没有一点知觉呢? 想借着沈州牧的东风把张家压倒? 张老板暗地里‘呸’一声,粉白的脸好似面团过夜,阴沉沉压着绿色。 ——也看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又一阵诵经声如波涛浩荡,礼佛的香客们退出大殿,黛玉便借口透气登上淮越安慈寺的高楼。寺庙在山上,不理尘俗。可赶巧不远处便是上一任州牧夫人礼佛的华园,黛玉站在楼上朝下望,且能见那华园飞扬的屋角,又暗自惊叹淮越贫苦,竟有这样辉煌的寺庙隐在山林间。 邓夫人似乎觉察到黛玉的心思,又或者只是为了些许提醒。这会偶遇般近前,敛住衣衫步到黛玉跟前,笑道:“夫人正看那院子?” “我前番还听说这边热闹,只是今日看来,倒不像有什么人常住。”黛玉收回视线,倒不意外邓夫人这时过来。邓夫人在淮越已有二十几载,听闻此句,倒实在有些感慨。 “爱好热闹的人走了,热闹自然也散。夫人不爱好这个,来得少——若是早早知觉这辉煌寺庙,想来此时就更热闹些。”邓夫人显然对前一任夫人计较颇多,嘴角微微松动一刹,再看向黛玉时便郑重许多。 家中为官的老爷得了沈大人的定神针,他们的夫人也得了林夫人的准信。无论是有心趁此时机拔除淮越旧疾,还是借着有能的大人叫仕途更上一层楼,这时候都以他俩为风向,自觉将那些‘勾结’斩断,不肯叫他们牵连自己一丝一毫。 之前敲打那些商户,也叫那些往常不喜钻营的官员出一口恶气。可这一回沈大人约莫急着治理东地山林的虫害,也就不计较一点顺带的关系。 于是不止 商户开始‘柔情蜜意’,甚至一些心大的官员也会意秋波,又觉沈大人不会在淮越留任几年。 高楼风紧,邓夫人转一下自己腕子上的镯子,轻声道:“夫人若是之后也将此地当个去处,日后这边也会再热闹起来。” “寺庙清净,总不是应当热闹的地方。”黛玉听懂邓夫人话里的意思,也顺着她的哑迷叫她安心。不出意料见邓夫人松一口气,原本有些紧绷的神态又松快几许。 “却是我多心,夫人勿怪。”邓夫人是实实在在放下心来,她盼着沈大人能扫出些位置,不只是因为她的夫君仕途顺遂,也是因为他们在淮越多年,他乡已如故乡。 “夫人好心,怎会责怪?”黛玉不愿见邓夫人忧虑。轻巧几句,便也叫她安下心来。只是心中安稳,邓夫人却也怀上另一番纳罕。 “夫人登楼,只是为了透气?” “不尽是。”对面年轻的夫人弯了眉眼,瞳孔中闪烁过几道影子。脚步声自身后传来,邓夫人回头,正见另一个年轻媳妇过来。 真正欲登高楼的另有其人,且盼着有股清风把浮尘吹远。 第152章 收新衣缝缝补补 “照这样说,那柳府夫人来找你,也只是为了探听我究竟属意谁家?” “嗯。”黛玉拿帕子蘸一下唇角,继而缠绕手指,驻留在下巴上。她若有所思般履着绣在一角的柳枝,良久方道:“这会打探却很谨慎,一说起可能的名姓,无论听到是谁都只笑过——一句也不应的。” 这般不算意外,林言此前对那些隐约的苗头很是发作几次。即便心存侥幸,却也不敢叫上峰捉住确实的把柄。因此林言对此并不意外,也谈不上什么失落。 况且他们在这时候跳出来,本身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另外还有一点收获。” 捏着一页书的手指撒开,方才还作了宝物的孤本纸页这会白蝴蝶一般跌飞回前一篇章节。林言半个身子探过小桌子,双手握住黛玉一只手,带着点黏黏糊糊的埋怨:“姐姐,你怎么好在这时逗我呢?” 第160章 “谁逗你了,我正经想着呢。”黛玉另一只手还攥着帕子,这会轻轻一抽,搭到了林言手背:“先说这一件——为官不好与民经商争利——与柳府有干系的,按亲缘来说是柳大人远房的舅兄。咱们先设想的是张老板按耐不住脾气,替咱们把藏在人堆里的‘鬼’逼出来。如今似乎确实跳出来,可若是柳府的,张老板怎么敢这般大胆的?” 一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二来‘士农工商’,寻常商户见了官总还是要矮一层。 这会看来,却是第一句先应验了。 黛玉叹了口气,林言轻声道:“有得缺口总比没有好些,往后我再多留意柳大人那边。” 他的眼前转着圈略过张老板那张泥佛般的脸,心说他并不像有多大顾忌的人。而若是没的顾忌,只能说他身后还有更大的靠山不被他们知悉。 ——再则,那背后的靠山收铁矿石做什么,他从前也没听说过相关的风闻啊...... 这边正想着,袖口被人牵动几次。林言把这个疑惑存下,朝黛玉那边看去,笑容比抬头的动作更先一步生长开。 “我还有事要与你商议。” 林言没吭声,只是身子更往前探,耳朵也凑得更近。 “我听当地姑娘说,淮越常年困苦于蚊虫,自有一套防范的衣衫?” “嗯。”林言应一声,他在东边林地也见过,这会听黛玉提起,便道:“是有这样的衣服,我一开始到那边去时也穿了。只是这会的蚊虫还在垂死挣扎,衣服竟一时防不住。” 他说着,又补充道:“且这衣服防起来是把整个人都笼罩住,耕种时常有人嫌弃不便利。穿的人少,也不大耐用——去林子里采药时用的多些。” “我想着,不妨把有这般技艺的手艺人整编作一处。这会赶制一批精致的,由外来的商队往外贩卖。” “可......”林言一怔,方想说外地不至于有淮越这般的虫害。可眼见一缕细风吹来,黛玉衣肘处停留的两只丝网蝴蝶便也随风振翅,一下子恍然大悟。 不一定非要为着防治虫害呀。 淮越从前因来往商队而繁荣,这会也因为商业上的垄断吃了大苦头。这轻飘飘的防虫纱网因‘无用’而被略过——也确实,当地几乎人人都会制作,外地又少有这般需求,又有多少人会苦心经营这样粗糙的格子纱衣?即便有心,又有多少能如官府般和这些地头蛇相抗衡? 而这样的格子却恰好叫现在的他们钻过去—— “姐姐——”林言的手从一开始就没松开黛玉,这会一迭声叫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喜悦:“还好......” 还好黛玉心细,还好她认真为此劳心——淮越至今几十载,自有官员劳苦,却少有人另辟蹊径,从这似乎‘无用’的寻常衣料入手。然而黛玉的提议却另辟蹊径,绕过盘踞的商户,叫‘灯下黑’的诸人看到另一条法子。 林言这会正高兴着,却听黛玉忧心忡忡道:“只是若要整合实在要消耗一笔银钱,官府中可还可用?” “多少还是能挪出一部分,先把前账补上。”淮越府衙里也没什么钱,又要惦记着日常的支出。现今光是收集纱衣便是一笔款项,黛玉有些发愁,林言却咧起嘴笑,有些得意,又有些腼腆似的。 “剩下一部分,我还能先拿自己的风评打欠条的。” “若能这般,那就再好不过。”黛玉闻言,松一口气,又道:“实在不行,咱们还能自掏腰包,总不至于叫她们劳心劳力还要吃白条子。” “还不至于叫自家缩减衣食的地步。”林言的拇指也缠上那绣着柳枝的帕子,他自己没发觉,只隔着这一层细细揉着黛玉的手:“等明日,我再跟杨治中他们多商议些。” “唉。”黛玉因林言的动作心上一软,只道怎么到了这会还脱不开从前的模样。她轻咳一声,引来林言的注视,便道:“我请咱们院里的几个丫头织来看过,若是有心,也能编制些新奇花样。我想着,这事实在是有得做。若是成了,待到将来也能做一门谋生的手段。” “如果能就此拓开商路,又能补上后续,之后的事就更容易了。”林言更紧地握一下黛玉的手,轻声道:“再往后,还要姐姐多劳心了。” “开头难,有劳沈大人舍得下身段。”黛玉抿一下嘴,抽出帕子,手又抚上林言的面颊。 “还是太清减些......” 事实证明,沈大人在这一方面的信誉相当有说服力,他前面几个月的勤勉也没有做无用功。 府衙的每一条告示都会惹来一阵讨论,而渐平坦的道路和划分的田地更做了有力的佐证。林言之前的政令效果现摆放在那里,倒没人信口开河说官府诓骗苦命人工钱。 虽也有个别人对官府‘赊账’有些议论,然而念着前头一笔工钱很能给即将到来的冬日添上几块布,便也催着亲朋好友中有此技艺的去试一试身手。 收了更好,没收也不算吃亏。 日头也随着这丝格编织一缕缕地成了形状,框住些日夜,却没断了丝丝缕缕的念想。 张二奶奶现在不大痛快。 做生意没有从不吃亏的,偏张老板受不得半点气。这会在生意场上出上一番风头,落到官大人眼里又是一番计较——他是舒畅了心情,事后却点旁人去说和。 婆母推说自己年纪大,去了反而不好。大嫂寡居,不点名就是要张二奶奶自己露头。 然而柳府的老太太惯是敬上鄙下的性情,张二奶奶见过几次,得了些刺便不肯多上跟前凑趣,这会自己主动拜见更是不肯。 “忆湘,你去,别叫父亲母亲为难。”可她丈夫好像还很高兴,以为终于得了父亲的器重,又或者急着给自己的什么‘错误’做出弥补:“你们年纪近,也有得话说。” 张二奶奶很想反呛一句,说婆母的年纪才是最近的。但她不能,于是那笑容便铸在她脸上。掠过水波日影,在这时迎上柳府的茶香。 “夫人抬举......”她一瞬间柔了眼睛,做足谦逊的姿态。仿佛柳府老夫人上一句不是含着针刺的‘提点’,她身侧儿媳脸上也不是看戏般的淡笑。 “却不是什么抬举——你难得来,是稀客。”老夫人年纪也不老,细说去,比张二奶奶的婆母还要年轻几岁。但她诚心要做个太够资格的长辈,放缓了语调,说话喝茶跟捻佛珠一般。 伶俐的丫头奉上茶点,柳府的大太太笑着请张二奶奶多用些。 “没什么稀罕的,只怕你在家中见惯了好吃好玩的,勿要见怪——” 甜腻的糕点抿在嘴里也苦涩,张二奶奶明知道这一趟谈不上什么‘和解’,却只好空坐在那里等着人口舌针刺几句来出气。 来之前公爹嘱咐她机灵些,说点好话、软话——可有什么好话软话,抵得上人家损失的真金白银? 张二奶奶心中嗤笑,面上依旧死水一般。 柳府打上几记口舌拳,对上她这样一望便知是被推出来挡灾的也觉得无奈。尤其这张脸全然是逆来顺受的样子,即便要数落也后劲不足,更觉得没意思起来。 直到隐约听着上头有了送客的意思,张二奶奶转眼变得‘机灵’,顺畅接下话头,下一刻已经从柳府里出来。 “奶奶,咱们这会就要回去么?”她贴身的丫头有些担忧,暗道这还没停留多久就回去,只怕又要挨些数落。 “不急。”张二奶奶也知道这个,却只歪在车厢里,一手撑着脸颊:“咱们先去看看铺子,等再过上半个时辰再回。” “可若是耽搁久了......” “没关系。”车帘鞭子一样抽下来,流动的光波使张二奶奶的声音隐 没在水底下一般。 “总有错处给他们寻,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分别。” 气泡从溺者的口里脱出来,含着未尽之语,便更饱满圆润,破裂时也溅起更大的水纹。 往自家铺子去的路,张二奶奶原本已经很熟悉。可这一回却跟翻山越岭似的,不太平稳——车轮下的路平坦,是她耳边响过太多热闹欢喜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在此时也刺着她的耳朵,贴身丫鬟望来,不说话,白白叫张二奶奶再生一场气。 可她已经熟悉不把火气扬出来的感觉,自己静默一会,转而把车帘挑起。 “咦?” 她口中不期然发出一声问询。 那在布行作采买样子的,似乎是州牧府里的人? 第153章 编珠花一颗一碰 “大人,夫人......”系着桃红花丝珠子的丫头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一副请帖样子的物什。见房中杨家姊弟三人,一时却不知该不该呈报名姓。 “姐姐的头花好精巧,看得人心里羡慕。只是这屋里暗,我想上太阳底下赏一赏,姐姐可方便?”杨芷一无所觉般牵着妹妹,眼睛只望着那抹桃红。一旁她的弟弟杨俨也搁下笔,瞅一眼林言,抬脚就要往姐姐身边去。 第161章 “唉,你急什么——你姐姐已写完一副好字,你这手头的功夫却还欠火候。”林言与黛玉对视一眼,拦下杨俨,方道:“拿过来吧。” “是。”小丫头端着帖子上前,正要退下,黛玉却叫住她道:“正好,前些日子的编绳与珠子都还有余留,你去拿来吧。” 那桃红的花近在眼前,细瞧开得更热烈些。黛玉垂下眼眸,又把杨芷姊妹俩牵回来。 “不是什么珍奇的玩意——前儿编着玩的头花,你俩若是喜欢,自己也随意编些样子玩玩,不必羡慕谁家。” “......多谢夫人。”杨芷垂下头,眼角脸颊都有些红。她的妹妹终究年纪幼小,只晓得跟随姐姐。这会见杨芷坐定,自己便一手扶着姐姐的膝盖,等到看到小丫头端上来的颜色各异的彩珠与精巧的编绳,更是只顾得拍手嬉笑。 黛玉见杨芷照料妹妹,便随手将请帖拿起细看。抬眼见林言投来问询的注视,黛玉摇摇头,轻笑道:“是张家的。” 她一说张家,林言便想起那位张二奶奶。不自觉皱一下眉,见黛玉全无隐瞒的意思,索性道:“这会子,他们奉拜贴来做什么?” “还是为着前儿的事,说书塾修建也已过半。知道州牧事务繁忙,便遣妻子来拜见。” 按说寻常商户不至于如此轻易向一州之长的府上递奉拜贴,可张家在此不是一句‘地头蛇’可以概括,乃是‘淮越少张遮天网,便劳动张家织机忙’。 张家固然不多理会织机生意,但过去许多年间,历代州牧都要留他几分颜面,如今此番行径便也理所应当。 “哦?这回不是那张二之妻?” “她应当会来,只是这一回更紧要的主客是那位张老板的妻子。” 林言点点头,不禁心中思索张老板又像叫他妻子儿媳打听什么消息。而正在这时,杨俨却忽然道:“我听父亲说,那位张老板的妻子出身南疆官宦之家。” “南疆?官宦?”林言一怔,暗道这淮越与南疆虽不算远,但也不是动辄便可通婚的关系。只是不知道张老板的岳家在什么官职,他怎么没听说过...... “我没细听很清楚,那一日是邓世伯来家里......父亲要我去跟邓世伯背文章,喝醉了,我才听着的。”杨俨见林言似乎对此有兴趣,更加不肯放过自己‘知道’的时机:“那位老大人似乎早已去世多年,家中也没什么子侄。张老板当初是为了他的托付,才娶那位老大人的女儿。” “照这么说来,这张老板还有几分‘义气’。”林言这话并听不出什么褒贬,垂眸看到杨俨还怔怔望着他,却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见他停笔不前,便俯下身,继续指点他临摹字帖。 咯噔—— 随着浓墨落下,一颗珠子也从编绳尾端掉下来,落在膝盖上,又顺着垂下的裙角滑落在地。杨二姑娘‘哎呦’一声,爬下姐姐的膝盖,忙着去捡边角那颗珠子。 黛玉本想把她再抱回来,却见杨芷摇头。于是会意,身子探前,只听杨芷压低声音道:“夫人,以我猜测,其实现今张家的生意,许多都是他们家二爷的媳妇管理。” “你如何做这般猜测?” 杨芷别过脸,见妹妹还在找珠子,这才又转过脸来,声音更轻一重:“我姊妹日渐大了,家中嬷嬷便很爱与人闲话。我亦听过她与人编排,说张家的二爷是个腐木一般的性子,却还连累了他媳妇。” “要这样说,她却实在有才能。” “夫人,我也是猜测。”杨芷这会似有些不好意思,脸颊上的红更明显些。这时杨二姑娘拾得珠子,又举着手央姐姐抱起。杨芷好像被催促,又好像在转瞬间下定某种决心。 “那会我母亲已经不太好,她告诉我,留给我姊妹的几间嫁妆铺子,暗地里委托了张二奶奶打理。这些年该有所沉浮,可予我们姊妹的银钱,从来没有短缺。” 若是在沉浮中稳赚不赔便说明她能力,若是明知有损却拿自己银钱与这失了母亲的姊妹,更见此人之心。 哪怕是惦记与杨府先夫人的旧情,也足够说明她心底的宽仁。 黛玉认真记下此事,见对面杨芷一面抱着妹妹串珠,一面又不安地往过来,便郑重点头。 一颗红润润的珠子系上绳头,一落到底,和其余安稳躺在绳结上的珠子碰在一处。 这一声甚至比杨芷说话的声音还要大些,房屋另一侧桌案前的两个一并扭头看来,杨俨的手上还举着临好了的字。 “你们写完了?”黛玉也察觉这响动,抬头见他俩一并过来,便 招手道:“成效如何啊?” “平公字体骨力道健,若想写得成型,还要练上许多年。”杨俨有些不好意思,扭头望一眼林言,又道:“沈大人的字实在好看。” “他提笔多少年,你又提笔多少年?”黛玉失笑,叫杨俨不要拘束,自在吃茶用些糕点。 林言在黛玉一侧坐下,见对面姊弟三人和乐融融,自己的眉梢眼角不由更柔软些。而杨俨还是偶尔偷眼看他,林言见此,又问道:“你虽要临我这里的《平公士林贴》,可我见你的字有广昌公的样子,你在家练的广昌公的字?” “是。”杨俨有些忸怩,坐在姐姐身后,本来半个身子都被掩住,这会却挣着膀子探出来:“可我觉得平公的字更好些......” “广昌公的字不拘束什么,倒也适合你这个年纪的练。”林言笑了一声,又一次把话题岔过去。 天色将晚时,杨芷便要带着弟妹起身告辞。任由黛玉留饭几次,小姑娘都绷着小脸念叨规矩客气。于是黛玉只好叫她们多带些京城厨子的好手艺,这才准这三人离去。 杨芷告辞在一个正合适的当口—— 欲燃炊烟,先数得柴。州牧府的厨子忙着数柴火,等吃饭的人们就得到一段空闲。 先前的珠子编绳又一次被撤换下去,小客人已走,林言和黛玉却还坐在同一边。 “我见你方才还有后话似的?” “哪一句?” “看来不止一句。”黛玉瞧了林言一样,抬手将窗子合上:“先说张老板那边吧。” “他的事倒也没什么额外好说。”林言肩膀略微放松些,轻声道:“只是你也晓得,王府的二公子现就在南疆,我心里总存个不吉祥的影子。” “他去至今不足一年,张老板的妻子却是前事。”黛玉下意识想碰林言两眼间的旧伤,手没抬上去,半途搭在胸膛。她轻轻理一下林言的襟口,自己却也不自觉锁住眉头:“只也是——一想到那个人,心里都堵得慌。” “我再额外派人去那边看看。”林言咧一下嘴,襟口两侧的云纹正对齐,他便握住黛玉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我另外还想着,这回张老板是为着什么事来——咱们在这儿也许久,那一位可一直假拖‘老迈’没有正经相见。” 黛玉想着那个借口也觉得好笑,前番欲做长辈样子,这会又拖着儿媳来见。要说黛玉跟张二奶奶见得还多些,真到了相见那日,只怕跟这‘长辈’也没什么好话可说。 林言见黛玉只笑,忍不住俯身跟她离得更近些。 “姐姐,你真要应下这拜贴?” “怎么?”黛玉挑眉看她:“你不想早些知道他们背后打的什么算盘?” “想。”林言先老老实实一点头,旋即更坦诚道:“但我还想晾着他们,叫他们再急躁些。” “我发觉你自来了这边,倒生了些怪坏点子出来。”黛玉看去有些稀奇,伸手捏住林言鼻尖。 林言笑出声,只是鼻子被黛玉捏着,说话怪腔怪调。 “这约莫是境地不同,心态也变?” “呿。”黛玉也笑起来,收回手,单指在林言腕子上一敲:“不许把自己这点‘坏’怪罪到人家淮越这边来。” “没怪,没怪——”林言捉着黛玉袖子晃两下,黛玉也不再逗弄,自个把话题又引回先前。 “其实我也不晓得那位张二爷的妻子会不会来。” “怎么?”林言还没看那拜贴,这会讶异道:“没写在帖子上么?那依我看,张家若自诩知道些礼数,就不会另外带人过来。” “不好说。”黛玉又拿起桌上的拜贴,将今日杨芷与她说的事转述给林言,最后才道:“假若当真如此,这位便很不一般......至少,张家绝不知道她在做这些。” “我是听说过——张老板的长子倒是个经商的好手,只是天不假年,多年前一病死了。”林言顿一下,又道:“张老板总归年纪也大了,几乎做了曾祖父的人,现今帮衬他的就是那张二。” “都说那位张二爷心不算坏,可为人迂腐,粗略看去不知他怎么把生意做起来。可总归没出过大的岔子,张老板便也不大多过问。”林言说到此,却是冷笑:“对外说是精力不济,大半交与子孙辈照管。” “那张老板现今忙得什么呢?” “便是这些年私自开采收归的铁矿。”林言压低声音,附在黛玉耳边道:“我自开头便表现出不配合的态度,现今又填了矿山,这勾当便紧着停下来。可这般却也叫幕后人难查,我不好说现今府衙有谁是那边的手眼,只是若要矿石,便总是可疑一些。” 第162章 “你可暗中往京里禀告?” “嗯,我自他们放松些警惕便往太上皇那边去过密信。”林言点一下头,看去却有些不解:“只是莫说降下什么旨意,怎的就连回信都不见。” “若这般,就还是维持原样,总不好大张旗鼓的来。” “也只好这般,不然若要那边狗急跳墙,淮越是担当不来。”林言叹一口气,余光瞥见方才装珠子编绳的匣子,便伸手拿了过来。 “这些是制衣剩下的?” “嗯,好歹做了一匹精良的出来。等彻底完工,便要由官府与那些商队商议去了。”黛玉也摸一下编绳,柔软而冰凉,如花蕊般绽放在指尖。 “若是咱们淮越的商户有所为,能够齐心协力。即便有什么私心,只要不坏了大事,没准我真能当作看不见。”林言开着玩笑,小心把珠子编绳收拢回匣子,淡青滚珠映着一点赤霞的颜色,自己也作了一颗火烧云。 黛玉没吭声,她正被林言两只手臂圈着,看着那只手在眼前捡拾起珠子,又把拜贴放在另一边—— 不知怎的,她心里涌起些别样的期待。 第154章 见异样山路商路 张老板现今第三位妻子段氏的年龄正停在一个很恰当的时机——要做长辈足够大,要做晚辈又显得小。 她在张家仍然如在娘家般坐卧,张老板时常对外面人叹气,说娶了官大人的女儿就是这样不好,却也不得不时时随和着些。 这越随和,架子排场就越大。等到张家三爷出生也没有收敛,任谁都还要说一句‘书礼之家’的气度,再矜傲也怨不得她。 张二奶奶伴在这位婆母身侧走着,心里暗暗打着计较。 谦和,有礼,声音和气......她嫁进张家这许多年,还是第一次在这继婆婆脸上看到如此频繁的笑脸。 可计较过了,她又有些幸灾乐祸,想到曾听闻的州牧夫人的父亲乃是探花,这‘小书礼’见‘大书礼’,不知哪个更正经些。 不过那林夫人倒不见多么矜傲,反倒是......咳咳,是地小庙大。 侧前方似有一道目光斜扎过来,张二奶奶一直垂着头,这会抬起脸露出个怯懦又温顺的笑来。 来之前她便得了段氏敲打,说原没打算带她来,这会不加禀告却携了旁人,哪怕是自家媳妇也坏了礼数规矩。 “到那时,儿媳便先与林夫人认错,定不叫母亲为难。” 那乖巧的声音还响在耳边,张二奶奶的笑愈发和顺。做婆母的没看出什么错处,递来一个提醒的眼波,旋即便领着张二奶奶进到屋舍里面。 林夫人并未对这半路加入的客人表达什么不满,双方笑着见礼。今年新茶呈上,氤氲的香气中,双方都不急着进入正题。 黛玉刮去茶叶,在茶盏边缘观察着这位新客的面貌——标准的鹅蛋脸,上了点年纪也足够漂亮。只是瞧着段氏偶尔漏给她的儿媳妇的眼神,怎么看都当不上慈和的形容。 心底对此人如何有了些知晓,黛玉搁下杯子,笑道:“今儿是顶好的天气,人不出去难免懒闷,倒幸好你们来 陪我。” “夫人如此,难道还缺个解闷的人?”段氏一开口就是做惯了长辈的腔调,她自己约莫也觉得口气太冲,直把一声呵斥样的声音笑到嗓子外面,才真正软和了口气:“今日得见夫人,才知什么是气度。” 新客总有些‘特权’,黛玉笑一笑,只道:“这般说,只怕你媳妇要受委屈。” “小门小户,当不得夫人如此赞许......”张二奶奶今日的样子与之前截然相反,羞羞怯怯,好像是头回跟随母亲拜见远房亲戚的小姑娘。可婆母终究不是母亲,张二奶奶也不是年纪幼小的姑娘,她们三人交谈越久,斜上方丢给她的针刺一样的目光就越发遮掩不住。 “多蠢呀......”张二奶奶在心中想,这样轻易就展现不好看的神色,以为这位林夫人年轻,还和其余人一般敬着‘小书礼’么? 正在这时,有小丫头掀帘进来,说老爷派了人来叫夫人帮忙取东西,小厮现正等着。 “这却是我的不周到,二位稍后片刻。”黛玉很歉疚似的笑笑,嘱咐丫鬟们好生照料,自己便也往外去。 需要讨好的人不在,张二奶奶侧着眼珠去看她的婆婆,果然见那墙腻子刷上去的笑现在被刮掉一层,整个都显得薄了许多。然而毕竟当着许多州牧府下人的面,段氏并不好显露更多严苛,丢过来一个眼神,张二奶奶接了,立刻领悟到那未尽之语。 “空来几次,也没见把州牧夫人哄得多么高兴呢。” ——那公爹可是一开始就把州牧得罪了呀。 张二奶奶抿起嘴,更柔顺地融化了眼波。 过不许久,黛玉便折返。这二人虽好奇州牧要什么,但毕竟不好打听,只以此将预备好的吹捧端到台前来。 “夫人勿怪,我们也在淮越许久,如今一见沈州牧,实在觉得将来有望。”刮下来的腻子又重新粉刷上去,只是在方才的一段冷落中风干,那笑看上去都和之前不连贯。 “大人与夫人实在辛苦,我们也帮衬不上多少,万事还要仰赖州牧了。” “正是如此。”段氏接了儿媳的话,继续道:“眼瞧着,州牧准许我们建造的书塾也将完工。等往后多出些文人才子,也叫我们商户人家多沾沾文气。” “修建书塾之事,老爷也与我提过。这般功在千秋的好事,实在该算张家的一大功劳。” 这话像是给了个安抚,眼见着,段氏的笑便真切几分。 “劳累州牧大人还记得......实在不敢当,且不是我们一家供给,怎好居于首位呢。” 并未说要叫张家居于首位,这般理所当然的态度,也实在看出过往行事如何。然而黛玉并没有过多表示,顺着段氏的话下来,声音如水一般把一条绳子浸湿——绳子颜色深了,却迟迟滴不下水来。 段氏一时说不准这位林夫人是本性天真烂漫听不出话外音,还是压根就是溜着人兜圈。她这些年自己也经手些事,太习惯看轻他人,单见着眼前那年轻的皮相,又觉得林夫人不至于这般‘老练’。 只是到底在心里存下疑虑,再开口时便谨慎许多。 “夫人莫要笑话,只是这一回来,也是再给先前怠慢赔不是......之后若还有用得到的,还望夫人不要客气。” “这话是如何讲得?”黛玉好像实实在在吃了一惊,段氏见她反应不似作伪,却一时更迷糊起来。 ——难道是沈大人过分爱惜妻子,各种辛苦拉扯一件也未与她说明?又或者这位夫人当初确实病中,那闭门不见也不是故意推辞? 抬眼见林夫人姿容纤细,不知怎么,段氏心里竟悄悄倾向这个可能几分。 可‘被过分爱惜’的林夫人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段氏心中的波动,她轻笑着,好似不经意般道:“不过说到书塾既已建成,那之后的山路,老爷似乎也已经有了安排。” 雪雁正要添茶,段氏却没留意似的,忽然把茶杯端在手里。虽说那茶水是正好入口的温度,不曾烫伤,可到底湿了一半衣衫。 黛玉连忙携着雪雁过来赔礼道歉,段氏脸上笑着,反口又说自己蛰蛰蝎蝎,夫人莫怪莫怪。 “本是我房里人的过错,劳烦不嫌弃,还请叫我弥补些。只请搭一件外衫,不然衣凉贴身,风吹也要受害。”黛玉说得诚恳,见段氏还有些迟疑,又道:“你来做客人却这般回去,我可怎么与张老板交代?” “母亲......”张二奶奶怯生生站起,段氏睨她一眼,转头对黛玉又是低声:“多谢夫人好意,那我便不推辞了。” 她说完欲随小丫头往另一侧的厢房里去换衣裳,见张二奶奶还要跟着,略一皱眉,只道:“不必过来,你且陪夫人再说一说话。” 她携带自己的丫鬟下去,这会房中便没了第三人的手眼。张二奶奶还背诵着早已想好的措辞,忽然听前方一声轻唤。 “许老板。” 许忆湘没动,直到第二声,才反应过来这是对她的呼唤。 她有些局促,却也心知机不可失。 “夫人,我知晓您想借着织网制衣单开一条商路。您若是放心,请将此事也舍与我一些。”她离得近些,声音更低。黛玉也顺下她的动作,好似是许忆湘请她细看首饰,她便也随和着交谈这一根玉簪。 “你要知道,这一事不是随意许诺。”黛玉瞧一眼门口——她不需要提醒许忆湘这门生意不可能再给张家,单看许忆湘避开段氏,就知道她自己有主意。 “是,我知晓。”许忆湘抿抿嘴,沉声道:“最迟三日后,定让大人与夫人见到我的诚意。” “若到那时可为,我自然会与你联系。”黛玉点点头,坐回身去。 “夫人爱好玉簪?” 一个‘系’字还没正经落地,门外便传来声响。段氏入内见黛玉闲坐说着玉石首饰,她的儿媳依旧是温吞的笑脸,心道自己方才太紧张些。 第163章 ——也怪州牧夫人,无事做什么提那书塾后面的山? 这件事还是要问的,段氏先谢过黛玉吩咐人准备的衣衫,自己坐下,却没有就此告辞的意思。 “夫人方才说起书塾后的山路......”她样子有些急切,内里却是披了急切假面的谋算:“若要填路,还请夫人再惦记我们些。” “这一段时日来,我们实在心中惭愧——空置点子钱财,却不知怎的帮衬乡里——只幸好这会州牧大人做主,叫我们也算做些正经事。” 她表现得纯然像生怕再得罪沈州牧,句句绕开山路,句句又围拢着山路。 “张家有此义举,我自然会禀告老爷。”黛玉也笑,好像正好解决府衙钱财短缺一般的笑。 段氏来此‘打探’出府衙欲将目光转向书塾后山路,临别时难免有些心事重重。黛玉只当她今日疲惫,又为泼洒的茶水表达愧疚,这才送她们离开。 而今日之事也一件不差的被林言知晓。 “怪不得张家对书塾那样上心——”林言摸摸下巴,从前的一些疑惑得了解释:“即便当初有心在我跟前刷些好颜面,但一力主持还是太为难些,也不如召集其余商户一起使力建设划算。” “这会看,问题正出自书塾后。”黛玉想了想,又不解道:“可若是那后面藏了什么,怎么当初建设时不避开些?你去那边查看,也一向没见什么阻拦。” “也许他们自诩完备,不怕这忽然到访的查看。”林言冷笑,可面向黛玉时,又转眼柔软起来:“这会着急,怕也是因为更深入还有暂且没有处理的东西。” “你预备如何?” “先派人日夜盯着。”林言眉心不自觉跳动抽痛,他拿指肚按下,又道:“不过张家如此,那张二的妻子却似乎并不与他们一气,你说她说的‘诚意’......” “张家背后的事,她只怕并不知情。”黛玉接了林言的手指替他揉着,轻声道:“会被这样遮掩的事总不会往小了去,若是她有心捅破,不至于一定说最迟在三日后。” “说的也是。” 眉心的抽痛渐渐止息,林言握住黛玉的手,仍是抵在额头。 第155章 学塾成另有用处 文圣人的画像挂上厅堂中央,夕光斜照,淮越的新学塾终于建成。 “给帮衬学塾修建的商户刻印功绩石碑吧。”林言侧过脸,一笔金灿灿的光束擦过他的脸颊而去,令他的半张脸都埋在冷色下。他的唇角依旧是抿起的、上扬的,叫人挑不出错的温和——但一双黑漆漆的眼仁像两个没有底的冷洞窟,就那么直直望着近前。 这目光没有看谁,但杨治中莫名身上一悚,他旋即垂下头,恭敬道:“是,大人。” 他虽应着,但心底多少有些不甘愿。而那些出了力的商户们显然也听到这一句吩咐,这时已然热热闹闹围过来拜谢。 一间学塾,将有的功德碑,六代七代压榨 乡邻的富户,好像在这一刻成了全然的好人。 明窗、画像、木头的雕梁看起来很是有几分金碧辉煌。张老板讨好着走过来,口中说请州牧赏脸题名,又说请州牧留下墨宝书单,叫他们也能才买些书卷填补学塾书架上的空缺。 “这不必急,关于学塾的先生与学生,本官还要与诸位大人再商谈。”林言还笑着,年轻俊秀的面皮因为这一段时日的操劳有些疲倦。反倒是张老板似乎不为世事所苦,越发心宽体胖起来。 还要再谈? 张老板一怔,不知道这背后还有什么事要兜圈。书塾已经建好——不买书,不买笔墨纸砚,不找先生不招学生,还有什么再谈的必要? 书塾修建完工的日子比预计的提前不少,在段氏知道官府将修建学塾山路后更是发了狠地赶工,不过对外的说法是体谅外地民夫想要回家过年的辛苦。 林言只当信了这一面的说辞,对于张老板的疑惑也不做解释,又客气几句后便携其余府衙的官员返回。 “大人方才不应声也好。”邓别驾很会自我排解,他们一行人回到官府中的时候,他已经又一次笑起来。这会凑在林言跟前,悄声道:“只是大人做什么主动提那修碑的事,又叫他们得意几天。” “这是惯有的规矩,我不提,他们也会旁敲侧击。不如直接说了,好图个清净。”林言来此几月,不能说摸清所有一州所有官员的底细,但在这主城官府之中,也是挑选出一些可用的官员。 杨治中和邓别驾都在其列,正好这二人职位不低,单独留下也不会惹来更多争端。 “是这个道理,只是好好的学塾安上他们的名字,心里总觉得不舒坦......”邓别驾皱起眉,又嘀咕道:“虽说是他们出了银子,可若不是这些年那些狼狈祸害,哪里会叫他们称霸逞凶的?” “这也无妨,待到将来,那石碑留存好坏也不是我们操心。”林言笑了一声,杨治中和邓别驾晓得这年轻人又生什么新主意,可待到近前,又猜不出什么可能。 “大人的意思是......” “石碑刻名还是小事,他们总是出了银子,想存个名声也算不得过分。”林言把一份册案拿到台前,字迹满满当当,条屡分明,端到邓别驾鼻子底下的时候还有几处新近的删改。 “工匠?” “是啊,既然名为‘学塾’,所学倒也不一定是圣贤书。”新挂起的文圣人大画像在记忆里瞄了林言一眼,他咳嗽一声,继续道:“我打算招募各行各业之首,在学塾中分批次授业。便宛如市井中的师父与学徒,只是这一回由官府来管。设批次,置准则,也不许做师父的再随意责打徒弟——当然,对于来授课的工匠,都由官府出面给出报偿。而在学塾中的弟子,不收束脩,但学成之后要先为官府做事三年。” “当然,具体的,还要召集诸位大人再做细谈。” 林言一口气说下来,杨治中和邓别驾先面面相觑,又一齐低头去看那册案。看完之后对视良久,又齐刷刷扭头看向林言。 “大人......”邓别驾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艰难,他两边嘴角都提起来,唇珠却粘在下唇上,笑容尤其古怪。 “邓大人有什么顾虑?这会只有杨大人与我,但说无妨——” “这......大人——”再开口的是杨治中,他又和邓别驾对视一眼,这才朝林言看去:“下官觉得大人的本心极好,只是真正推行,只怕——” “难。”林言帮他补上那个字眼,对面二人点头,林言也叹了口气。 其实他没有想到学塾修建完成的日子会这样提前,虽说彻底拿捏死后山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但也叫他的计划不得不做出些更该。 “二位大人的顾虑,我也考虑过——只是如今淮越的能工巧匠多已被商户收拢,稍微小些的铺面独木难支,最后少不得把手艺奉给商户——只是正因如此,才不能放任他们继续把持,甚至自诩救主,吹嘘赏工匠一口饭吃。”林言又把册案推过去些,继续道:“实不相瞒,原本我打算在明年推行此事,只是学塾修建的日子提前太快。” “那,恕下官多嘴,不知大人原本打算在此期间做些什么?”邓别驾与宗室也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他如此敏锐,林言也不觉得奇怪。索性他已经确信这两个人都信得过,这时便也没打断。 “二位大人应该知道矿脉被私自开采的事。” “这,确实是我们官府的无能。”邓别驾与杨治中不同,他不为谋事,也不想升迁。当年是因为受了牵连才来此,如今在淮越多年却品出许多好滋味来。 林言知道这一位家境不俗,对于谋生的辛苦感触少,但心着实不坏。更知道许多官员也是出于这般心情,不忍多加管束,想着不过是人要吃饭。 昔年任职的州牧多与商户相互致意,独木难支的不只有杨、邓二位官员。 “那,二位大人可探查过收受矿石的人。” “不就是张老板?” “是他。” “大人是查清楚别的什么?” “不敢说查清。”林言站起身,背过手,在桌子前来回踱步几次,直把这一方阴影搅得破碎才停下。 “只是这般私自处置总于法不合,既然百姓已经有了别的谋生的法子,便不愿继续放任。”林言终究没有在此时说出他对铁矿去向用途的担忧,太上皇没有对此事表态便已经是个不寻常的信号。这二位大人,尤其是邓别驾还有在京城的家人,林言信得过他们,却不能保证他们的族人也是如此。 邓别驾和杨治中也知道这个道理,虽直觉有些东西被略过,但还是被那过分‘紧密’的文册夺去心神。 “若是此事可行,实在也不失为一桩好事。”杨治中说着好事却皱眉,显然对前景的忧虑更深:“新的工匠学成,不仅可以败一败那些商户的气焰,也能叫寻常人家的孩子有生计事。” “大人打算如何开始?”邓别驾较之杨治中便少了些拘谨,见林言已然拿出提议,便想着他一定也有点成了型的主意。 第164章 他的问题这也是杨治中的疑惑,两个人又一次齐刷刷看来,林言笑笑,只道:“我确实有个主意,但二位大人勿怪,还需在此卖个关子。” 无论杨治中与邓别驾怎样好奇,林言都笑眯眯不搭理。沈大人在府衙里做足‘运筹帷幄’的架子,回到家中,却还是忍不住心虚。 今日已经是许忆湘所说的‘三日’中的第二日,他一进房中便朝紫鹃、雪雁各笑一次——二人知道这是‘赶人’的意思,也不拆穿,只带着换下的衣衫下去。 “你把她们赶跑了,谁来陪我解闷呢?” “你跟她们在一起的时间,可比我多多了。”林言佯作不满,嘴一撇,眉毛几乎跳回京城去。 “好啦,瞧你。”黛玉本想捏捏他的腮肉,可林言已然学坏,这会把梨窝端呈上来——果然,那手指便点在里面:“今日那学塾就正是修建好了,你去看了,觉得可还入得了眼?” “我见着那屋舍,便知道为何张家的钱有些周转不开。” “哼。”黛玉轻笑,眸底的光水润润地流转映照:“你把那事与那几位大人说了么?” “说了。”林言跟黛玉说起杨治中和邓别驾当时的反应,话到最后,又有些担忧:“姐姐,我并非不信你看好的人。只是这毕竟已经第二日,那位若是有心,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漏出来呢?” “若是现成的,自然不会再苦心搜集。”黛玉给林言倒上茶,声音清列如泉飞流直下,激荡在山林间,偏偏又足够和缓。 “那就是把柄。”林言没接茶,只是将黛玉的手握在手中。淮越也渐渐往冬日走,他们没在这地方度过过冬天,林言对黛玉的身体 总是担忧一些。 他不愿黛玉多为此心里堵着,便开玩笑道:“若是哪家官哪家商勾结的名册,莫说三分商路,一整个我都给了她。” “贪心。”黛玉笑,却也理解林言的意思。她的手仍被林言握着,热腾腾的温度从他的身上过到她的身上,一如往常般的,近在眼前的淮越的冬天便也没有那么陌生。 她虽笑,可笑过之后,又正色道:“她现今仍在张家,再怎么也要为将来考虑些。可是,若是张老板背后的事曝光,她倒是有可能借着这般事求个脱身。” 这确实很有可能,林言在心中暗想。淮越当年本就是以矿脉发达,张老板祖上也因此立身。他至今都敢私自收受,除了一直和官府的人勾连外,也有些‘灯下黑’的侥幸。 这样想着,林言忽然对张老板的事情更加好奇。 若现在张家的大半生意真的是二爷二奶奶管,那张老板经手的是多么了不得的‘买卖’呢? 院子里的几声嬉笑没有模糊林言的思绪,黛玉的手鱼儿般在掌心颤动几下,却把林言拉回现世。 “只再等一日——若是那一边不如意,便还按照你之前的设想来。” “话是这样说。”林言轻笑,转而把黛玉的手牵得更紧:“你心里一定觉得,那边的不会不如意。” “那你觉得,我想错了么?” “没有。”林言摇摇头,脸颊的笑印得更深。 第156章 不意外意外造访 许多年不知生死的乡民忽然求告到官府,状告柳府中人欺男霸女,又哭诉纵容妻舅夺了他赖以生存的营生。一行行清泪滴滴似血,口中几道哀嚎,便是父死母亡兄嫂姊侄不知去处。 来告的时间却巧,正是府衙闭门,众官归家的时候,为首的沈大人脸色黑得简直不敢细瞧。 这件事是旁观者传扬,一来二去,满城都知晓柳大人与妻舅官商勾结,迫害得一家老小只剩下一口...... “这可算得是第一个正经撞到沈大人跟前来的了——”身上暖,腹中满,淮越人也有了探听的兴致,更急着想看新州牧上任的三把火有没有延续烧到这个冬天。 眼瞧着天公舍下寒气,官大人的一把火正好取暖! “我看有戏。”捧着碗的汉子笑嘻嘻,低头见自家孩子玩着桌子上的米粒,登时斥道:“才吃几天饱饭,就这样子发浑?” 他把那几粒米捻进嘴里,催着那淘气的小子下桌自己玩耍。他捧着碗,扭着头,直到见儿子与摊主的孩子玩在一处,这才扭过头来,继续与对面人说话。 这摊子露天,火炉水汽一起蒸腾,虽也算不得寒冷,但此时尤其客满——好就好在,这边离府衙不近,不会叫憋一肚子气的官爷看见心烦。又不算太远,略伸一伸脖子就能看见大门开没开。 只是摊主还在忙着售卖,白汽缭绕,对面人的神情便不太明显。 “怎么这样确信?这会将年关,大抵都不想多生事端。” “你是外乡人,不知道我们这位沈大人的脾气。”那汉子一面说,一面吃。这会又笑,半颗米飞出来,他就赶忙瘪起嘴,把那一大口整个吞下去。 他好像一定要对面那生客信服,又好像自己已经因此狠狠出一口恶气。 “一定会有个说法,等着瞧就行。” 太阳在今日忠实地顺从世人的心意,自己敛了衣衫披盖,抬眼望去只是阴恻恻的白。这白,确实是告诉人们现是白天,可投进房间里的光暗得叫人窝火,不得不燃起几只蜡烛——蜡烛光也很吝啬,看着这一点点火苗,竟让人生出怎么这样‘歹毒’的感慨。 房子里有声,声音来自窗外。风呜呜凄凄,雕花的窗棂本就吱吱作响,这会更容得邪风钻进屋里来。 奇怪,好像是在耳边尖叫——只有左耳。 邓别驾忍不住歪一下脑袋,有什么东西在他耳朵里聒噪得厉害。 哦,是柳大人,他从被押来堂上就哀告悲愤不止,口口声声遭人诬陷。可是,还是很奇怪,这会无论是谁都没留心他说了什么,所有人都在等着沈大人发言。 沈大人也可能是现在唯一在听姓柳的在说什么的人。 “这事着实蹊跷......”在蜡烛都要被这冷寂掐灭的时候,林言终于开口,可他的声音和其余人猜测的截然相反——忧心忡忡却全无怒意,甚至称得上和缓。 “是啊,大人,下官实在冤枉——定然是那刁......是有人恶意指使,前来陷害!”柳大人心中一喜,他是晓得这沈大人寻访期间做出的事的,实在怕他不管不顾先把事情奏报上去。这会听着口头并不强硬,立刻觉得还有回旋的余地,赶紧又补充道:“大人,下官惯不通俗务,愚笨蠢拙,实在惭愧。请大人准我归家,严加询问家人,若是真有其事,必定拿祸首来与大人请罪!” 他还想说‘若是没有,恳请大人严惩幕后之人’,可还没等再张嘴,样子很和缓的沈大人已然先声夺人。 “此事本官自有打算——来人,先请柳大人到牢里去。” “大人——”这时另外几位手脚不大干净的官员也有些惊惶,柳大人的心情更是上坡下坡般跌宕起伏。只他还怀着些不服气的期望,高声叫道:“大人,此事并无确凿证据,若是就此把下官收押,不是寒了诸位同僚的心嘛!”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林言站起身,挥挥手,方才听了命令的衙役得了准信,一齐上前把柳大人制住。 见着眼前青白交替的脸,林言看起来却更加痛心无辜:“此番状告传扬太远,不妥善处置恐怕于官府、朝廷名声皆不利。将柳大人暂且关押实为无奈之举,大人放心,待之后查证青白,本官定脱袍卸冠登门赔罪,定不叫你白白受这番灾殃!” 话到最后,林言甚至有几分慷慨激昂。 “这段时日以来,你随本官操劳东部林地,劳苦功高,我都看在眼里。如今飞来横祸,实在是......”他说到这里,更是很不满似的,冷哼道:“却不知是否有谁当真做了搜刮民膏民脂,欺压乡里的勾当,这会丢了假象,来折淮越的臂膀。” 他这话说得严重,其余在场的官员自然要表明立场。口中说着绝无二心,更是不能够再给柳大人求情。 狱卒押着人走了,故意声势大些,叫门外的看守将此事‘不经意’传扬。而厅堂中仍是憋闷,林言环顾一圈,轻笑道:“诸位安心,本官定会还事情一个真相——苦主要补偿,祸首也不能轻易放过。” 他做了许诺,旁人便也没了再开口的余地。又是一番无所谓的表明忠心,林言听得耳朵起茧,却也只能耐着脾气等到散场。 他当然会补偿受害之人,但柳大人显然不在其列。 张二之妻许氏显然是有备而来,她算准时机叫那人跟自己撞上, 必定也有十足的把握给柳家定罪。 只是......若那人一贯是许氏保护,她的心意,倒是不能再用从前的态度考量。 这会已经跟原本要回家的时候相距太远,又正逢午歇,外面安静得厉害,方才喧嚣的风也要午觉。 还没有尘埃落定,却好像已经具备风平浪静式的安宁。 林言攥一下自己的袖口,不知怎么,有几个瞬间他竟想起京城的荣国府,想起贾琏和他的妻子王熙凤。 第165章 ——暂时还没有什么消息过来,他去信问陶安安危,陶安对案子有所顾虑没有多说,却也说保证自身无恙,请姑娘、公子放心些。 他还是习惯叫‘姑娘’、‘公子’,林言也不大纠正。他自己对这并没有许多计较,反觉得只是个称呼——而无论称呼如何变化,旁人也都要认,认如今说起林府,想起的依旧是他们两个。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她。 马车停稳,林言进去的时候,府邸中也极安静。男仆女婢在这时大多也去歇息,林言想着黛玉应当也睡下,便打算先到书房去。 可他一进到院子里就知道里面有人。 不是,不是——院子里没有‘看守’,他并不能通过有哪个贴身人侍立猜出里面是谁。他也没有听见声音,没有看到形影。 只是‘感觉’。 这时候太阳却竟姗姗来迟地暖起来,顺着领口钻进去,弥补一样把周身都温暖。 林言笑着推开门,为自己的‘感觉’得意起来。 “我还想你会不会正午睡,这才打算自己先到书房来。” “那叫你说,这样究竟还算不算心有灵犀了?”黛玉在那张大红木方桌前抬头——现在书房是他们两个用。 “当然算!”林言声音大些,旋即又有些不好意思。想到刚进来时黛玉正写着什么,便问道:“这段时间正忙,你怎么不多歇一会?” “还说我?你自个恐怕是晌午饭都没吃,有没有叫人去厨房说做些什么?”第一批成衣已经制好,外来的商队也已经启程离去。黛玉这会着实不忙,更惦记的还是林言这边的事。 “还没。”林言老老实实答着,又牵住黛玉的手,不叫她这会去叫人:“姐姐,我不饿——你还没答我问的话呢。” “就算不饿,当吃时也该垫垫肚子。”黛玉嗔他一眼,还是启开窗户,嘱咐文墨去给厨房说一声。 “不用很麻烦,只叫他们随意煮碗面就行。”林言跟文墨加一句,又扭头跟黛玉道:“姐姐,我晚上在家吃。” “沈大人不去查那柳家的证据?” “这不回家等证据来了么。”林言咧嘴笑,又越过黛玉的肩膀去看桌子上的东西:“许氏把东西送过来了?” “越长大越不容易逗。”黛玉半真半假抱怨一句,把自己方才整理好的依照顺序交到林言手里:“你看看,我已经看过,新旧都有,确实可信。” “她庇护这些人,这几年也不容易——就是可惜......”可惜这样一个有谋划的人却陷在张家这个泥潭里。 林言看着手里的东西,忽然想起黛玉之前所说的,若是张家那见不得人的事能够查清,对许氏说不准是个脱身的良机。 “等之后我再叫府衙的人再查一次,心中有底,想来柳家那边更是瞒不过去。”林言哼笑,跟黛玉说起今日府衙中的事:“他还口口声声说要把祸首押来见我呢。” “不确实‘押’来了?这一时刻倒是很‘讲诚信’。”黛玉亦是冷笑,对这般行径相当鄙夷。可冷笑之后,她又皱起眉,轻声道:“京城那边,怎的一直没传来动静?” “陶安既然说确保自身无恙,母妃那边又没有别的声音,咱们也不用太过担心。”林言抬手抚上黛玉的肩膀,一下一下轻拍,温热的温度透过衣衫传递至心。 “我之前也是这般想,只是......唉,总还是叫人惦记。” 自来到淮越,那欺压之事的阴狠刁钻着实令人再长一番见识。对于从前事,更能加上另一重眼光评判。黛玉打心里盼着陶安沉冤昭雪,更盼着旁的苦主泉下有知,也能松一口气。 院外的脚步声响起,黛玉收拢思绪,跟林言笑道:“许是你的面来了,还是先吃饭,过会也能歇一歇。” 林言应一声,正巧文墨也在这时叩门进来。 他的手里确实端着一碗面,只是神情略微有些古怪。 “大人、夫人,窦先生来了。” 第157章 窦止哀远去归来 “师弟,你最近......过得还好不?” 林言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 “别不理人啊,我可是一路看着过来的——这淮越现今有了大变化——你!费心不少啊!” 林言又把手放回被子里。 “你知道外面百姓说什么?都等着你沈大人主持公道呢。” 林言又把手伸出来。 “师兄也不逼问你,你给我透个信......” 这一次,他刚揭开一点被子边缘,黛玉的声音就悠悠响起。 “这样折腾一晚上,到天明都别想攒出些暖和气。” “姐姐,我吵着你了?” “这倒没有,我自己也没睡沉,在想事。” “想什么?” “想你怎么这样不高兴。”黛玉呼一口气,翻过身来,借着外面漏进来的皎白月光看林言的眼睛:“在想你师兄的事?” “......嗯。” 正在林言点头的时候,一片白紫的云遮掩过来,使他的面色看起来有些暗。可他的眼睛依旧各自亮着一个光点,坠在分别的漆黑的天幕里,两颗‘孤星’都不孤单。黛玉伸手握住他的手指,一处伤痕已经在痊愈,这会摸去是滑溜溜的新肉。 “这个是当时在东边林子里磕的,这一块是叫那狠毒的虫子咬的......”黛玉在心里耐心地数着,直到听到林言开口。 “今上病了。” “今上一向龙体欠安,又有许多烦心事堵着,难怪。”黛玉仍揉着那一块细腻的新肉,好像还能摸出虫子的齿痕。 “窦先生千里迢迢来这里,不会只为了跟你说这一件事吧?不过也没准,说不定啊,他真是来找你喝茶的。”黛玉没有抬头,说话是调侃,声音却很郑重,好像就是那么一回事一样。林言笑起来,黛玉冰凉的发丝垂在他的手背,绸缎一般轻轻包裹住他的思绪,准许他有一个‘不急于一时’的环境,好好思索今日之事。 “师兄说,师父彻底把他‘逐出师门’了。” “可你还是叫着师兄呢。”黛玉没有留情面。 “我不是死心塌地追随太上皇的臣子,归根究底,窦先生总还是想着那边多些。”林言说这话时却是真切的笑意,人各有志,窦止哀以太上皇的意愿为前提,而林言只盼着今生今世得偿所愿,问心无愧。 “斐先生可不会这样想。”黛玉撒开手,外面的云过去,却好像还有所残留,把原本好好的月色晕染开,再到屋子里也模糊。 “做师父的么,总是盼着门下弟子和睦。” 林言耸耸肩,唇齿挪动间倦鸟离巢,寂静做了嬉闹,方才一段月白染红,火烧云的霞景如马奔驰在天空。 “你给师兄我透个信,张家那一户,你查到什么地步了?” 天又变得惨白,云便是白里发着乌青,好像隔空被谁打了一拳,又不肯露怯般遮遮掩掩。府里的下人是得了吩咐,端过新茶便远远走开,连文墨也没留在房里面。 可窦止哀似乎并不看好师弟的这一番谨慎,他背着手站在桌边,努着嘴逗那只傲慢的白鹦鹉。 “你们怎么把它也带了来。” 上一句问话没有听见林言的回应,窦止哀不生气,逗着鹦鹉说话,又发出新的问题来。 “熟客带来的。” 熟客说的 是柳湘莲训养的那只‘将军’鸽,他追着主人到了淮越,不知怎么竟把京城的白鹦鹉伙伴也拐带过来。 白鹦鹉不说话,斜着眼睛打量这陌生的访客。送到嘴边的瓜子不吃,听窦止哀念了句诗前提,自己却闭着眼睛道:“无功不受禄。” “呦呵——”窦止哀嘎嘎笑,拊掌道:“师弟,你莫不是因为这小东西太通人性,才把他挂到书房里面来吧?” 当然不是。 但林言没吱声,他坐在桌案后,家居常服也穿出州牧的架势。 “......不错,不错,很有长进......”窦止哀眯起眼,这一回却很真诚地笑了。 这一处官邸历经几次翻修,上一任州牧的好巧思原模原样呈现在此处。上好的木料作为梁柱支棱,最细微的地方也看得到精细雕刻。飘在空气中的尘埃像是过了筛的金粒子,是足金,但呛人也是真的。 窦止哀隔空抓了一把,笑道:“这里的灰尘可比从前少许多。” “师兄从前来过淮越?” “你不答我的问,却有疑惑要我解释,我好像很吃亏啊——”窦止哀又笑起来,但是没有第二道声音应和,这笑声就显得尤其突兀。 鸟儿抖擞着翅膀,些许羽粉跟着抖落。窦止哀后退几步,忽然道:“不过你那声‘师兄’有点犯错——这一回,我是当真被赶出斐府了。” “不只是师父,这回还加上了大师兄。”他说着,眼前好像又浮现起自己老好人的朋友不擅长发怒的神情——那别扭的怒火叠加在眼前更年轻的面容上,顷刻间化作水一般的静默。 第166章 “你也不表示表示?”窦止哀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我可是因为你才受了这样的祸。” “非要说来,也是师父与大师兄心疼我,我还能埋怨他们么?”林言冷笑,站起身到窦止哀跟前:“反倒是你,依旧开口叫着师父、师兄,看来心中并不甘愿。” “许久不见,怎么忽然额外长了牙齿?”窦止哀依旧笑嘻嘻的,作势要掰开林言的嘴细瞧。可林言依旧不为所动,他见逗弄没有效果,才终于收敛起这吊儿郎当的神色。 “师父不曾正经做过官,大师兄又不是会观察别人心意的官员。他们不解我,但你,林言,你该懂我在做什么。” “我倒是好奇,太上皇究竟许了你什么。” “他没许我什么,只是你也知道,我既不似师父般家学深厚,也不似你这般出身清流,半路又做了王侯——我也有凡人的愿景呢。”窦止哀轻笑,抬手拍拍林言的肩膀:“我见你新建学塾,怎么,是预备培养民间学子,还是......打算招揽工匠再开工?” 窦止哀年纪渐长,身子竟似乎比从前矮上一些。林言垂眸看他一眼,略微点头。 “我就说你不会放着现成的书馆不用——这样也好,清了淮越的蛀虫,那边也能更公正地招收学生。” “我现今答了你一问,你也该答我一问。”林言没被他敷衍过去,只依旧盯着窦止哀,不叫他再插科打诨:“你来这里,是太上皇的意思吗?” “算是。” “怎么说?” “怎么,师兄我没跟你说过?”窦止哀又笑嘻嘻起来,不见外地给自己倒茶喝:“你师兄我啊,就是出身淮越,只是年轻时到处跑商去了。” 他笑着,他的模样和当年出现在扬州的窦师兄已经是两个人。林言没来由吸一口凉气,再呼出去,好像把看不见的水吹皱。 “窦先生是淮越人?”不仅是当时的林言,这时黛玉听起也是吃惊万分。他们在此地生活已久,对淮越的乡音已经熟悉。可窦先生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再正经不过的官话,莫说淮越,甚至听不出一点额外的口音。 “他说‘离家多年,乡音已改’。”其实窦止哀还评了一句大惊小怪,但林言现在的心情仍然十分复杂,这会就没说出来。 “虽说斐先生他本就避讳此事,我们知道的不多,可这一回当真是意料之外......”黛玉闻言,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正是这会这会睡意尽去,她定定心神,又问道:“那窦先生还说什么了?只告诉你今上病了?” “零零碎碎没正形,只是他来了,我就只当太上皇挂心这边——挂心张家那宗买卖。”林言皱眉,低声跟黛玉道:“只怕比我们想的还不一般。” 黛玉听到窦止哀来便隐约有此猜测,这会听林言也有这样的预感,更是有些担忧。二人对视,彼此都不愿往最坏的地方想下去。 “师兄还夸你来着。” “夸我?”黛玉挑眉,略有些好奇:“平白无故的,怎么提到我了?” “他说这政令里面肯定不止我一人的主意。”林言这会一扫方才情绪,整个人都挺直腰杆得意起来,对黛玉得到的赞赏感同身受般高兴自豪。 窦师兄还算了解林言的性情,夸一句勤勉,又要补一句革新不足。而他亦识得黛玉,因此看出来也不奇怪。 但黛玉听窦止哀挑剔林言,一时有些不高兴,直等林言欢欢喜喜跟她说完窦止哀如何夸赞,才冷笑道:“他这会倒是会说好听句子,可惜你在牢里那会连个影子都不见。” 这样的话当然是一时的脾气,黛玉自叹一口气,知道总不好强求外人去。 “其实不止是他——”林言把被子拉高一些,两个人头对着头,暖暖和和地说着悄悄话。 “好像是傅大人跟师兄问起来的。” “哦,是当初那个看出我替写诗的老傅大人?” “是他。” “唉,我只盼着他不要在太上皇跟前替我正名才好。”黛玉故意发出一声长叹。 “这恐怕难。”林言听出这一波三折的叹息中玩闹意思更多,便也顺着黛玉笑道:“这可稀奇,多少人求着在贵人跟前挂个名字,你就不稀罕。” “你也说了,谁不愿在贵人跟前挂名呢?只是我啊,还得惦记着你这边——免得什么时候又受了害,你见不着我,我见不着你的——我可不愿。” “我也不愿。” “你要是愿意,我就不愿意你的。”黛玉最后一句没忍住笑意,整个音都颤起来。她将脸一埋,正在肩膀的位置,林言便也缩一缩脖子,下巴落在蓬起的发顶。 有些痒,有些麻,月色更低,两个人又迷迷糊糊起来。 “剩下的商路便给了她吧。”黛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困倦。 “嗯,反正她给的证据也清楚,等借机把这一边都拔除,再处置柳家也方便......”林言一下下轻抚着黛玉的背脊,自己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窗外的夜鸟最后鸣叫一声,万籁俱寂,整个世界都在他们的梦里。 第158章 将赴宴铜镜不明 许忆湘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影子,铜镜仿佛浸了油脂,一点也看不分明。她拿一根簪子在发髻上比划一下,忽然咧嘴——照不清她,更后面些的张二爷的样子却很清明。 “别误了跟母亲请安的时辰。”张二声音很清朗,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叫人忍不住想现在这位段氏一定是今天给金山,明日奉彩绢,这才笼络了已成人的继子,使他如亲儿子般孝顺体贴。 “二爷,你这会不去么?” “我?我这会正要去看铺子里的声音。你知道,原本柳府那边的药材还等着料理。”张二声音小一些,人也预备着要往外去。一只脚抬起来,没迈出去就脚尖打旋,回头又跟许忆湘嘱咐道:“不要迟了。” “这会就去。”镜子里模模糊糊的影子晃动一下,直到张二的身形消失,才有一只簪子重重跌回匣子里。 叫许忆湘心烦的是另外一件事——她听过那位沈大人治水的名声,想到他应当不是尸位素餐之辈,这才敢冒险用保存许久的证据与他们做一笔买卖。 可证据收了,那柳大人按传说的也关押了,偏应了她所求之事还没个消息...... 心里烦,耳边丫鬟又催,许忆湘叹一口气,整理衣衫往段氏那边过去。 张家是淮越的首富,按说庭院奢华,怎样走都看不厌倦。但许忆湘从来觉得这走廊太长,厅堂太窄,把人死死框住,像个字—— 而直到眼前的小丫头掀开帘子请二奶奶进去的时候,许忆湘才想起那是个什么字。 是个‘囚’字。 这好像是什么谶语一样的念头,针一般斜扎进许忆湘的脑海。她垂下头,仰起脸时又是一如往常般被驯服的笑脸。 “母亲,大嫂,我来迟了,你们别见怪——” 张家大奶奶穿的衣裳比做婆母的还要显年纪些,她看到许忆湘进来,看着许忆湘笑,看着许忆湘跟段氏请安,一直看到许忆湘坐下,把茶杯端起来,才道:“刚还与妈说起——现二弟管的生意是越发好起来,这里面也有你操持的苦劳。等你下回过生,是要 好好庆贺一下的。” “父亲母亲疼我,大嫂也如我亲姊妹般,我若还有更多指望,只怕天翁都不愿我呢。”许忆湘笑着回话,大奶奶抿一下嘴,垂下头去再不发言。 “你来的确实巧。” 段氏没有看大奶奶几眼,自张家大爷去世以后,她整个人一夜间气短。不复先前掐尖争先的脾气不说,自己倒先把自己怠慢起来。 见她这般略过大嫂跟自己说话,许忆湘悄悄看一眼大奶奶,嘴里的苦茶一气钻进心间。 “你听过柳府的事了吧。”段氏的心情却很好,一口茶品出千般滋味。之前所受的刁难被狠狠舒畅,连带着多事的沈大人都变得顺眼。 “是,昨日听二爷说了。” “你们父亲也说‘天道好轮回’,咱们家自问对那一户的生意多加照顾,谁知竟是喂了豺狼,实在令人寒心。”段氏看去似乎有感风寒,这会放下杯子,侧过脸,拿帕子按在鼻子底下,隔了许久才转回来:“这段时间事情忙,我身上不好,博儿媳妇,还是要你多费心。” “为父亲母亲分忧是儿媳分内事,母亲快不要如此说。”许忆湘知道段氏一定还有旁的吩咐,因此依旧垂着头,做出一副任凭差遣的姿态。 段氏当然被她这副样子取悦,满意地点点头,声音难得温和起来。 “我近日来身上就不爽快,偏又接了郑府的邀贴——赶着花谢前再赏一簇,也都是年轻夫人,博儿媳妇,你这段日子忙,便歇着去玩玩。”段氏说到此,眼角骤然一坠:“听闻林夫人也去,你到了那里,要记得好生拜见林夫人。” “是,到时有什么好玩的,也一点带回来,只请母亲、嫂嫂不要笑话才好。”许忆湘把脸埋低,十足是宠辱不惊的样子。段氏看她这样子,点点头,之前一点自己去不得的不满也消解些。 第167章 只是她不知道,在下方那被驯服的羊羔的胸膛里,一颗心正扑通扑通乱抖,几乎把风中残存的晚花都比下去几分喧嚣。 淮越总是炎热些,纵使冬里也不必如在京城般裹紧冬衣。这边的花凋谢也晚,如今还满满在枝头,给这边的夫人们更多一个理由聚宴赏看。 黛玉从前没来到过这样的南方,看着这样的一场热闹景象,心里实在高兴。更欢喜的是远去的商队已经传来些好消息,虽不多,但正好补上林言赊下的‘面子钱’——而这给了当地人更多期待——碗里的酒肉,身上的新衣,脸上笑着,手里结绳的动作更快。 这一段日子有许多人高兴——黛玉、林言,淮越的百姓。自觉出一口恶气的张老板,再有就是竟然将林夫人请来的郑府夫人。 新州牧上任也有四个月,竟才四个月,竟已经四个月。这一段日子恍恍惚惚的,多少官员安逸惯了又吃挂落,原本看了好几十年的坑洞疮疤这会也一个个填满。 沈大人是个琢磨不到心意的上峰,林夫人也是一位轻易讨好不得的夫人。至少直到今天,除了邓府夫人,就只有郑府夫人把她请来。 这自然引来一些额外的奉承,郑大人为官不显,这会却也连带着风光一些。其余人羡慕之余难免奇怪,奇怪这郑府里有什么稀奇,竟能叫林夫人应下帖子来。 郑府的男女主人皆是笑而不语,做足的玄妙姿态。可是他们自己心里也没底——怎么林夫人这一次答应过来? 不过也没关系,郑大人为官不显的另一样好处是不会额外使心思敛财。在这个当口,夫妻俩都有身正不怕影子歪的坦然。 而黛玉的选择也正是基于这一点。 屋里的铜镜前胭脂盒子打开,淮越的婆子说镜子若是太明亮地照人,那人就会生病。黛玉会在这铜镜前理妆绾发,林言也会在镜前正冠合衣——只是自从那婆子说过以后,时不时的,他俩都说镜子不要太明。 “别晃着她。” “别晃着他。” 日子久了,铜镜增一分朦胧,对于理妆正冠却没有一丁点妨碍。 “这样?” “沈大人描眉功夫见长。” “你瞧我呢?” “嗯......今日换得这水蓝带子倒衬得精神——下回再要这颜色裁身衣裳。” “若要说这个,我还等着咱们淮越的好衣裳。” “到时候先给淮越开商拓路去,你身为州牧,怎么先‘吃回扣’呢?”黛玉调侃一句,择选一副耳坠戴上。林言闻言只笑,伸手帮她扶起一点鬓角。 “你这一去,也能叫许氏安心了。” “这中间还要看你的,只盼着不要浪费她一番苦心才好。” 她抬起脸,对上另一副含笑的眼眸。 两个人都笑了。 第159章 盼新芽话里有话 人人都在笑。 得体的打趣,框在格子里的笑。一句句言语都是钩子,一句落下,另一个又抬起新的话题—— 许忆湘挨不到林夫人身边,更寻不到与她秘语的时机。 也许也不应急在这个时候,她暗暗想,也暗暗急。旁的夫人道喜新商路的成功,许忆湘一心只想着那些外乡人也赚得够多了。 林夫人的眼睛看过来了。 许忆湘屏住呼吸,身子下意识向前探去。 她寻了什么借口脱身?许忆湘没太留意,但无论是什么缘由,只要她发出不愿叫人打扰的暗示,自然没有人会那样不识趣。 那么她呢?她这时过去,会不会显得‘不识趣’呢? 商路,柳府,丈夫的脸在眼前闪烁一下,很快又是大嫂欲言又止的样子。 许忆湘暗地里咬牙,对着主人家又是温和柔顺的张家二儿媳。 淮越的院子总显得长,走廊贴着院子,又窄,走在上面好像只凭一口气吊着——到最后是死是生看个人的福气。许忆湘带着自己的那一个丫头慢慢走,她先还有些犹豫,可当看到走廊尽头那个更加放慢脚步的影子后,立刻就明白自己不是‘不识趣’之流。 “夫人,好巧——”许忆湘紧着步子,没事人般说笑着今日的宴席。她心里怀着其他的盘算,只道不能只这州牧与夫人作壁上观,由着她们这些人在底下团团转。 拿人手短——她用上这一个词,又觉得不大确切。 “我瞧着你今儿没怎么说话,是不舒坦,还是没见着好花样?” “瞧夫人说的,在人家府上做客,哪有挑剔的道理。”许忆湘心中一喜,知道黛玉正直入正题。于是更加收敛心神,只等着黛玉把话说到她唯一关心的问题。 “哦——那就是今日没什么说话的兴致?只方才说到新引进来的玩意,你家商铺也该有的,当是早见过了。” “见到没什么,可惜端在柜子里,由不得自己赏玩,还不如不见呢。” “这话确实说到心坎里。”黛玉笑了,看向许忆 湘的眼神更多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商人的直觉叫她想要后退一步,但同时也有另一个声音叫嚣着,要她一定抓住这个‘投诚’的机会。 “......夫人若是喜欢赏花,不如下回我做东,也请夫人赏光一次?张家不敢居高,但还有些小物件可品赏......” “近来忙碌,恐怕扫了兴致。”黛玉见许忆湘有些失望,却话锋一转道:“不过夫人若是也爱花,我这里除了现有的,还有些额外新种子可分与夫人——长得快,看起来也烈艳。” 前一声带来的欣喜还没落地,后一声便好似响在远方的钟,飘摇又模糊,分不清佛家魔家。 “夫人勿怪,我手拙,从前也自己试过。那时依照淮越的土,上好的种子却也开不出花......”许忆湘喃喃念叨一句,没听到林夫人答话。 她这会忽然觉得自己这句话不太合时宜—— 因为淮越的坑渐渐填平,脚下也已经不是当年的土地...... 长风刮过,并不使人瑟缩,反而远远携带来另一股新生的香气。黛玉见许忆湘怔愣,便笑着道:“起风了,咱们也先回去吧。” 对面的人点一下头,那清风经过二人,携着新的气息,头也不回地向更远的地方飞去,转眼又是几度月落日升。 树梢乱摇,几片不牢靠的叶子被抖落在地。转眼一根耙子把这些落叶一起沤进肥里,高高大大的男人抬眼远望,看着一上午的劳动心里十分满意。 最开始分得的土地已经变得肥沃,一手摸下去,虽不说能攥出油花,但总也不再是一把散土。 种子已经埋下去,来年一定有好收成。 粗壮的汉子爱惜地摸着自己的一块土地,动作轻柔得堪比抚摸自家的幺儿。他出神地盯着那还没扎芽的厚土,又想见它们快快长大,又嘱咐它们要猫一冬,别轻易冻坏了叶芽。 粗糙的手来回在田埂一处挪动,巴掌大的地方真切被磨做幺儿细嫩的脸蛋。 越来越像,越来越近,怎么连他家幺儿的声音也一并响起来了? 那汉子回身望去,正看到自家幺儿一蹦一跳着过来,他媳妇远远跟在后面——左臂挎着篮筐,右手前伸,叫那淘气的孩子跑慢些。 “你们怎么这会过来?”汉子迎接几步过去,一手接过篮子,一手又抓住那活泼好动的顽童:“爹怎么跟你说的?你娘这几天织格子手累,你要多帮着点。” 那孩子嘟囔着说了什么,做爹的没听清。他媳妇却抬手把篮子上的罩布揭开,很得意地道:“咱们孩子今儿去帮着插苗,还得了州牧的几个钱子儿呢!” “插苗?”汉子一愣,又去看小孩。孩子嘴一撇,脸一扭,身子绕到母亲身后,再也不叫父亲碰。 可他的眼睛还盯着篮子——盯着那碗香喷喷、油滋滋的肉。 “怎么忽然......”那汉子本想说怎么今日忽然买肉,但想着过去家里人辛苦,这会终于见着好苗头,狠狠心也没什么不得。 他低头扒着饭,没碰那碗肉,妇人觉察到他这心思,抿着嘴笑,夹一块大的到他碗中。 “你们娘俩刚说‘插苗’,怎么回事?”那汉子没动肉,等着油脂更多浸润到饭里头。他摸一把幺儿的脑袋,又好奇起方才没说完的事。 “这时令,上哪插苗去?插的什么苗?” “药苗,就在东边。”妇人摇摇头,倒起了额外的兴致,专心跟丈夫说起今日的见闻—— 那是稍早些时候,街道通畅,空气也敞亮。可那柳家舅兄的铺子外面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单把那一处的气揉皱成团。 掌柜几乎把牙根咬出血,见那搬出来的一箱箱原屯好了准备大发横财的药材,心里更多一阵凄凉。可对上官府中衙役的脸,他左袖打右袖,张嘴还是一连串的喜庆俏皮话。 “都在这儿了吧。”衙役绷着脸,心里却止不住地笑。见着掌柜那像是炸粥过夜的油饼一般的脸,心里解气,由不得更推崇起州牧来。 第168章 ——他们早该这般。 衙役在心里狠狠唾弃,指挥大家伙继续搬。 弃车保帅,大失其财,柳府里联系不到牢狱中的老爷,眼见沈大人真的正儿八经查起这些年的案子,心里的慌张涨潮一样。 府里人一合计,说沈大人不正为着东边土里种什么为难么,咱们做个孝顺样子——正所谓,拿人手短。 一心捞人的柳府人显然忘了,他们囤积的这一批东西也不是正经买卖。 一箱又一箱药苗搬上车,掌柜的肉眼看,心里却觉得车轮都有半尺陷在土里面。 大亏耗啊...... 眼在哭,嘴在笑的对上眼在笑,嘴上感慨的,注定只能眼睁睁看着原本打算用来打发横财的货物悠然远去,心里哀哭不止。 而到了东边,那边的州牧大人就表里如一许多,眼在笑,嘴在笑,心里更是大为欣慰,止不住地夸。 夸的当然是药苗的好,柳大人的案子越查越清,林言没心思给他在这会做面子。 “虽说晚了些,可幸好淮越气候在此,冬日也不忌惮长苗芽。” 刚运来的草药苗被很快分发下去,淮越的百姓都熟悉当地特殊的药材,如何种植根本不需要有谁指点。 仿佛已经看到田里生了作物,作物又给当地人换来饱暖的将来,林言唇角的笑压不下去,瞬间打落的痴肥的虫子也变得顺眼起来。 再容许你们喧嚣几天。 林言看着地上的虫尸,眼神几乎称得上和蔼。 第160章 预防备杨家小事 杨芷生在淮越,已经很习惯这里的冬天。她透过窗沿捻起一片还湿润的叶子,那上面的冰冷激得她打一寒颤。 “姐姐?”杨俨抬起头,不安亦不解。 “没事,只是听说东边那边刚栽下药苗,这会也渐渐冷下来,我怕......”一不留神说多,杨芷咬一下自己左侧的腮肉。只是抬起头来却发觉弟弟正直直盯着自己,手下还未写完的字帖上已经晕开一个大大的墨团。 “俨儿?”杨芷看着还能看清的几个字,不自觉皱眉道:“你最近搜罗了些好多平公的字......从前临广昌公的字不是很好么?” “姐姐觉得平公的字不合适么?”杨俨素来是乖巧的孩子,这一次却没有直接回答姐姐的问题。他低头看一眼已经被废弃的字,懊恼地将这无用的废物揉成一团。 纸团砸在地毯上没有声响,只滚过几道阴影,最终反而又落到姐姐眼前。 她拾起纸团展开,本就不利落的横撇竖捺本如水纹,却被人为地揉作顽石一般。 “倒没什么不合适的......”杨芷喉间哽住,她的睫毛颤抖几下,好似辩解般道:“只是沈大人不也说了——你这时候练广昌公的字会更好些?” 白粉墙,红窗格,杨芷的屋子是当年母亲还在时的摆设,这几年她都舍不得更改。可是这会外面的阴影一点点生长过来,锋利的边角转换,好像不熟练的厨子,犹豫着要怎样把案板上的鱼肉切割开。 杨芷没有见过未经处理的鱼肉,她所能想到的只有白瓷残片,碎裂处被阴影填满。而杨俨也在这一声之后垂下头,不做声地又铺上新的宣纸。 落笔的第一个字依旧是不熟练的平公字体。 “俨儿!” 贴身嬷嬷的声音还响在院子里,笑着,说着。 “俨儿,你是不是......”杨芷看着弟弟的发旋,心一狠道:“你这样效仿沈大人,不会是想拜沈大人为师吧?” 她这声的情绪外露,杨俨颊上一红,羞赧之余竟有气恼。 “姐姐,你这样质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喜欢的平公字体,不能么?!”他声音拔高,继而又恐怕被人听到,捏着耳朵强压下来。 这便是承认了...... 杨芷一时说不清自己应当有怎样的感受——弟弟上进她自然欢喜,只是,只是若她直觉便知道弟弟目的不纯呢? “这,这不是挺好么,姐姐。”杨俨把写废的一张拿开,再新启的一张却落不下字去。于是索性搁下笔,认真道:“若是能成为沈大人的弟子,可比去金陵的学堂要好上许多。” “沈大人还不到收徒弟的年纪呢。”杨芷咧一下嘴,低声道:“再则,现今淮越里许多事都要他操劳,怎么还有余心教导弟子?” “可是沈大人修建学堂——不,即便是名义上得几分教导的情谊,之后也能轻易许多。”他掰掰手指,认真道:“将来去到京城——” “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杨俨的话被打断,他抿抿嘴,没有再去看他的姐姐。杨芷见他 这般,又探身拾起那废弃的纸,刻意整改的字体比原先更潦草十二分。 “没有谁这样教我......”杨俨把那张纸夺过来,又揉皱了丢在一边:“只是姐姐,你不会真的想一辈子待在淮越吧?” ‘你弟弟只比你小一年,这里面的干系,他未必就懵懂’。 这话是林夫人当初劝解她的话,这会从心里钻出来,却如方才的寒水般叫她周身一颤。 “可沈大人也说,你练广昌公的字更合适些......”边角锋利的阴影盖过来,杨芷此时只得这般一遍遍地念。 太阳在烧灼中越变越小,杨治中回来的时间不早不晚。他沿着自家长廊向前,看着昏暗被夕阳点得半边着火——这会院子里倒静,他暗暗想——看来今天二丫头没又黏着她姐姐在外面玩。 他没有急着去见三个孩子,先安心在书房把今日事整理一番。再出来时太阳偏西,墙沿披红挂彩,好像砖瓦生出新的枝丫,也像...... 像正生长着的药苗。 最后一抹霞光先在杨治中的脸上圈出太得意的笑脸。 冬天的太阳总是落得快,炫目的光彩虽只一刹那,但到底留下不复从前寒冷透彻的夜晚。晚饭上桌时外面已经一片漆黑,杨治中看着孩子们过来,笑一笑,又皱眉头,奇怪长子长女今天怎么没走在同一边。 政务上的事按说不跟孩子们讲,可杨芷常去州牧府,得了夫人喜欢,偶尔还反过来跟父亲多说一些。只是杨芷今日寡言,杨治中奇怪,不由问道:“芷儿,若是身上不舒服,就叫大夫来看一看。” 杨芷已经习惯操持杨府事,与父亲说话时,便不怎的敬畏胆怯。她盯着桌上餐食半响,尤其多看一眼弟弟只吃一口的饭。 “父亲,我看近日总是多寒露,担心东边......” “这种不是你小孩子家该关心的事。”杨治中失笑,嘴上说着‘小孩子’,却还是为着自己高兴,又因为这边只他们一家四口,便忍不住多谈几句。 “不必担心,沈大人分发药苗前特地跟许多踏实的老农取经,这样一点寒露耽搁不了什么。”他这般说着,嘴角的弧度遮掩不住,连着胡子都飞起来:“等到真正冬天反而好——到时候旁的地方都断,反倒是咱们淮越能多少长出些粮食来。” 这话说不出是怅然还是释怀,杨治中在淮越多年,看过太多缺衣少粮的冬天。 “沈大人心思这样细,只怕日常要更忙吧?” “何止——”杨治中刚想说什么,却忽然想起沈大人今日临别时的吩咐,暗道自己上了年纪管不住嘴,咬一下左侧腮肉,嘱咐儿女安心用饭。 ——原本想借父亲之口敲打弟弟几句,可仔细想想,更多事总不好更多透露。杨芷无意识叹一口气,依照父亲的话沉默用餐。 一口饭吞下去,沉甸甸。 不管是有人教唆,还是弟弟自己起了这样的心思,杨芷都不打算放任下去。 若是与父亲直说...... 眼前的烛火影子跳跃,杨治中把沈大人嘱咐‘紧盯南地’的疑惑压盖,只满意地看着孩子们的和睦。而杨芷看着弟弟特意分过来的她爱吃的东西,原本就堵在胸口的饭更似铁块。 也许......也许反而可以和林夫人商量些? 第161章 钩织成网织作网 惯常说起冬天,便先想到大地作了冬雪的驿站,寒风又做了驿站的小官。而淮越的驿站惯是花房,真正的人间小官喝一口茶水,望着天边一道裂口样的黑云发怔。 冬天给淮越的改变大约只是白昼变得短,黑夜变得更加深远。 年纪大些的那个舒舒服服伸个懒腰,看年纪小的那个紧张兮兮望着南边,笑道:“怕什么?州牧让咱们盯着南边,也不过是因为南边蛮族进犯——那边现今是秦家守着,秦家的将士素来英勇。” “万一呢?”年纪轻的小官头一次当值,他扶一把额头的帽子,嘟囔道:“虽说咱们不是边境的将士,可万一有什么异动——” 紧接着,他声音高亢些:“我就是拼死也不会投降与蛮人!” “孩子心气。”老官笑岔了气,捂着下腹哎呦哎呦一通,半响才道:“怎么这会这样紧张呢?” “我是觉得......沈大人这段时间做的事都有来有去,他叫我们留心这边,一定是因为有什么顾虑吧?” 第169章 “那也不见得——你可知,再往南的边境已经百年没被蛮族打进来过。” “秦家这样厉害啊?” “倒也不总是秦家。”老官在小官那里得到了些‘先知’的优越,他又吸溜一口茶水,笑道:“再往前数几十年,镇守的可是沈大人的亲族——这会他又来这边,说来还该上那边拜拜祖宗。” “林府?”小官只听人闲话时听过沈大人的来处,一知半解的。 “你听闲话还打瞌睡?自然是淮安王府。”老官在小官头上敲一下,揶揄道:“若是亲族,沈大人怎么姓沈呢?” “我看不见得......”小官嘟囔着不服气,老官急着显摆自己的老资历,不欲在此事多辩驳——反正这州牧心底里姓林还是姓沈都跟他们没多大关系。 “说到淮安王还在那会,咱们淮越也繁荣。”老官说起过往,原本显摆的样子却黯淡起来:“后来老一辈死了,接下来的一代不如一代,也不再镇守南边。不过这一代倒出了个沈大人,虽说是文职,但总比没有强。” “那时我也小,比你这会还小许多——只记得一车又一车矿石从各处拉过来,走得都是咱们现在看的这条路。” “走咱们这边?不去京城啊?” “人家官老爷要黑石头干什么?”老官取笑小官天真,摇头叹息道:“又不是银矿——那些铁疙瘩,是要变成战车上的铁刺,御敌的铁剑,将军的铁甲呢。” “将军的铁甲也是咱们这边的石头造的啊?” 老官笑了笑,不再吱声。天边的寒星黯淡下去,他已经听见了预示着回家睡觉的脚步。 那星子只在要下值的人看来变得黯淡,对于那些已经忙碌起来的人来说,这会还亮得扎眼。 淮越自失了大半矿脉后便成了大多数商队的最后一站,之后也没有几支折返。可这一回样子精干的车夫挥着鞭子赶着日程,城门刚打开就一头扎进财路。 商队的管事进了某家店铺,跟掌柜的比了几个手势,那白胖的掌柜会意,避开零星几人,带着那人往后院走。 “这可是专程为您留的,之前有人出这个数。”掌柜的挤弄眉眼,商队管事知道这是加价的意思。只是现在好货有价无市,件件手织出来,京里的王妃娘娘领头——虽说肯定存了给儿子争脸的心,但谁不愿得独一份呢? 淮越官府的那批已经空了,也只能走这边‘不光明正大’的路。 管事付了钱,隐约有些肉疼。 出自同一批织女的料子到手,管事拿手轻轻触碰,柔软华美的样子瞬间叠换金银无数,叫他颤痛的心肝好受些许。 “老哥,您可别随意往外面说,淮越多不知道呢。这若是传出去,您晓得,之后生意不好做。”白胖掌柜又是挤眉弄眼,笑意吟吟:“您下回来,我给您这个数。” “好说,好说,大家发财。”管事会意,遮遮掩掩地又提些常见货物,这才出了店铺。 他自然不会往外说——一来知道的人越少,他们家发的财就越多。二来这家铺子能背着那难缠州牧弄来这样的货,背后的老板肯定不是简单人物。 心情好,身上就热。管事回到自家队伍,听着那些奉承恭维,摘下帽子,头顶都见了汗珠。 淮越热。 他点上一只烟管,嗑一磕,故作严厉道:“咱们在关城门之前出去,赶着年节再赚一笔,大家买酒买肉!” 底下人欢呼,管事的脸上也露出些笑容。他又嗑一磕烟管,眼睛朝方才那铺子的方 向望去—— 不知这铺子的老板有什么能耐,竟硬是把生意做出来了。可他对淮越这边也算熟,知道这边的张老板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他怎么甘心忍下的? 张老板当然不甘心,但他急着查一圈,也没想到经营铺子的人就在他家中。 这是吃了灯下黑的苦,但‘罪魁祸首’许忆湘全无内疚之情,反而在背地里偷笑出声。 这是她跟黛玉商议好的。 官府不能占经商的大头,但也不能如从前般对当地商户放任自流。 名声官府要,钱财却不能由官府把控。 林言与黛玉计划这一条商路,但他俩心知肚明,林言不可能一直留任在淮越,谁知之后的州牧会不会摇身一变成了‘张大人’呢? 最紧要便是与外商路通。 林言第一件事便是填地修路,更平坦的道路也确实引来更多商队——带来非淮越的货物,也带走了淮越的礼物。 但淮越的生意也不能全然依靠外商拿捏,人在此地,不能总求着外处。 许忆湘有能力,但这些能力并不足以支撑他们对她更长久的信任。此次是黛玉与她认识更多,愿意给她机会,林言便信任黛玉的决定。 而许忆湘也没有辜负这份重任。 张老板气恨身后起火,威逼利诱却没找出那铺子的幕后主人——他不觉得是沈州牧的亲族,那小子在他眼里是个顽固过分的人物。 可他也不敢逼迫太紧,怕当真与沈州牧有什么干系,平白断了好不容易修来的和睦。 近来学塾的功绩石碑已经建成,张老板看着,自己心里也有点酸涩的感慨。 约莫人到老了总想着积福,张老板想着那石碑的样子,抹抹眼角,想着自己年纪大,心肠也软下来了。 若是年轻那会...... 他有些惆怅的望着天空,想吟诵些悲愁的诗句,奈何一个字都想不出。天空和云都是惨白的颜色,衬得风都是灰寂寂的调子,一整个都归拢到混沌中。 这时候好像连鸟都感到困惑,伸着脖子瞧,讨论张老板背不出诗文就算了,那边说是学堂,怎么也听不到半点声? 张老板胸前的一口气忽然就顺了。 若是年轻那会,他可不会轻易把这沈大人饶过去。但是年纪大了,便体会到资历老的好处。 你沈大人要请工匠做先生?滑稽,滑稽。礼贤下士又如何?没人搭理! 人吃饱后很容易想起马与犬,但吃得太饱睡去,自然也听就不到牲畜的哀鸣。鸡鸭牛羊宰一宰便可死去,马却要驮货、拉扯、行远路,狗也要看门、守物、叼猎物。 这两种轻易死去舍不得,猛踹一脚,却更不敢自己跑远了。 张老板嗤嗤哈哈的得意笑声好像传到林言的耳朵里,黛玉看着林言难得的黑脸,暗道有的人只怕是要狠狠吃一番大苦头。 林言给出的条件优厚,而工匠们除了纸上的利益,也对那一声‘先生’感到心动。 他们拒绝的理由不外乎同一个——知道沈州牧总会走,这会答应,之后不又要落到张老板手中? 林言也知道这个,甚至这一步也是他与黛玉商议过后的障眼法。可是当真的见到张老板的得意与工匠的瑟缩,他心里还是升起一股怒火。 “且叫他得意几天。”林言哼一声,歪头靠在黛玉肩上,轻声道:“你不知他那时的脸色,我现在可是知道‘土皇帝’一词是怎么出来的了。” “这会头扬得多高,之后磕得就要多低。”黛玉看着林言,摸一摸他眼底的一点青,冷道:“不过,之后准不叫他继续横行下去就是了。” “我现在反而更怕南边那里有动静,现在总是仓促,若是再起战事,一时倒不好周转了。”学塾是商量好的,南边的战事却是异数。林言生气张老板的嚣张态度,对南边却是打心底的忌惮。 这边惯常进犯的时间要么赶在初冬日前,要么在晚冬去后。现在已在冬,但也不能保证全然无忧...... “你若还有顾虑,不妨找窦先生商议。”黛玉点点林言的脑壳,轻声道:“他不是淮越人么。” “恐怕是要这样。”林言自己觉得有点不自在,但想到为了淮越百姓,他自己的别扭便也不那样重要了。 “沈大人劳苦功高。”黛玉捧起林言的脸颊,把他的腮帮挤在一处。林言笑出声,声音也嗡嗡隆隆。 “你不也是,我看那新的布料,也有你的设计在其中。” “你看出来了?” “我当然......姐姐,你的针脚我可熟,我也是一点点看着你进步呢......” “慢说一句又叫你得意起来?我可是记得,你小时候还哭着叫我不要绣,怕我坏了眼睛呢。” “我怎么不记得自己有哭?”林言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岔开话题:“现在也不必多费心,那格子更小,也废眼睛呢。” 一时说不清是掌心的温度还是脸颊的温度,林言只觉得耳尖接触到的空气冷飕飕。他直起身,轻咳一声,正色道:“况且,等到织女授艺,群策群力,大家都能轻松些。” “这话是正理。”黛玉听到此也高兴起来,一双眼睛弯起,唇角也勾了弧度:“只是张老板只怕又要气一场。” “他若是高兴,我还不干了。” 林言哼一声,俯下身,又乖乖落回黛玉手掌中。 第162章 第170章 有话说师兄师弟 看起来新学塾的修建是下了力气,揣着手站在门外,漏出来的最边角的飞檐都万分好看。真的万分好看——张家虽揣着心思,但却不肯在财力上露怯。新学塾一律的白墙青瓦,每一只窗户都蒙着白乎乎的窗花纸。样子很是规整,好像下一刻就要迎状元一样。 只是说到这个,厅堂里挂的文圣人大画像看上去却撇了嘴,有些尴尬。 台阶高,台阶后的门也恢宏。沿着宽敞的青石板路往里走,拐过文圣人画像,里面规规整整的房舍更是漂亮得不像话。淮越的女人们看着前边的帘子是半掩半卷的,衬得里面白光璀璨,更勾得人往里边看去。 “真好看。”人堆里冒出一个叹息样的声音,几只发髻上的布绢花也活过来似的颤一颤。她们许多人半辈子也没摸过学学塾的门,甚至连她们的丈夫也不知道学塾里长什么样。一双双粗糙的手织出精美的纱网,最开始只不过想给家里减免一笔花销,谁知现在竟因此‘一步成师’呢? 有人嗤嗤笑起来,好像做梦一般呢喃着—— “真好看......” 一开始没人将这征令当真,可林夫人却很认真地,跟她们说外面多么喜欢那些纱绢,说她们为淮越立下了功绩。 张老板的人的‘功绩’刻在石碑上,她们的功绩融在淮越里。 “但想着他们的名儿,凭什么......”不记得是谁,忿忿地念着心中的不平。而林夫人依旧笑得和煦,她说了一句秘语。 她说石碑也可以倒下去。 眼前半掩半卷的帘子越来越近,打头的一个女人样子很熟悉。曾经她带着孩子,与丈夫坐在田边一起吃一碗肉,这会却踩着学塾的地,眼见着就要教导别人去。 她摸摸自己的心口,每一次跳动都像打格子时引出的绳结般结实。 一只格子一个结,紧实的绳结却汇作轻盈飘渺的纱衣。女人有些担心帘子后面站着一位官大人——虽说来迎她们的姑娘说,这里今天只有林夫人在。 她屏住呼吸,第一个进了屋子—— 竹编帘子打在门上,脆生生弹开,发出积年累月的干枯声音。同样是方方正正的屋子,窦止哀这边却是昏暗、逼仄些。 他抬头,样子难得有些愣神。 “你怎么来了?” “担心师兄缺衣少食,来给师兄带些酒饭。”林言没叫文墨跟着,只自己拎着食盒进来。 “来者是客。”窦止哀笑一声,说话却很不甘心似的。 “你怎么找到我的住处的?” “师兄大度,留下许多线索。”林言拿出一只窄口瓷瓶,窦止哀期待地看着他倾倒的动作—— “怎么是茶呢!” “我稍后还有公务,师兄多担待。”林言咧着嘴笑,却是叫窦止哀气闷。 “你也是学了坏处——不过能查到我,也算是你的能耐了。”他说到这,自个又笑了:“不过你来这边任职时候不久,威望倒很够用。” “师兄客气,那几个月的牢狱,也不是白待的。”林言话里有话,额外刺了窦止哀一句。窦止哀想到一开始是自己把林言‘卖’给太上皇,不自在地捻捻胡子,把脑袋撇开,但嘴上还硬着:“你还不谢我?不然随着现在那个一条路走到黑,站错了队,看你怎么看顾林家呢。” 林言眉毛一挑,冷声道:“生死之际我亦有感触,师兄还是别自贴金了吧。” 窦止哀不说话了,而林言到底不是来翻旧账的。他把点心匣子也一起拿出来,苏州样式,是窦止哀在林府住着那会常吃的。 老师兄本就有愧的心更加瑟缩。 “......这指定不是你自个的心思。”他挣扎出这一句,以示自己抵抗到最后了。 林言咧咧嘴,对黛玉轻易把老师兄拿捏住有些得瑟。 “师兄吃吧,咱们师兄弟的,也难得这样对坐闲谈了。” “真的是闲谈?” 点心一个接一个塞下去,难得窦止哀口齿还清楚。他把最后一口吞下去,传进林言耳朵里好大一声‘咕嘟’。 眼前的茶水斟上,窦止哀端着杯子却没喝。那一口点心整个吞下去,喉咙里好像被人掐着似的堵得疼。只是被人掐出来的疼是外界来,现下的疼却是他自己造出来的。 “若谈正事,也要等师兄酒足饭饱以后。” “你又没给我带酒。”窦止哀永远在挑剔这样完全无关的小事,但也永远不在乎这样的小事。他最终喝了林言带来的茶,甚至这茶都是当年一般的泡制手法。 “师兄,淮越现在正往好处走吧?”林言的声音软和下来,方才分毫不让的尖刺收敛,一瞬间又回到当年苏州。半大少年温温柔柔,谦逊顺和地听师父师兄的嘱咐。 不过更听姐姐的话就是了。 窦止哀啧一声,只觉得孩子越大越不讨喜。但他又不得不承认林言此时的能力,淮越变得越来越好了。 他的故土...... 窦止哀望一眼窗外,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这样清朗的冬日晴空。 “我倒是往那边看过,路也铺齐,田也种得。等到再过几月,还能再收一回吃食呢。”他下巴上的胡须跟着铺开一个扇子样的形状,飘飘悠悠都是主人心里的轻快。 “师兄看得哪边,东边?” 然而林言却太不识趣,窦止哀嘴一搭,再一次确信师弟长大后实在不讨喜。 “师兄果然是遵照太上皇的意思来的......”林言叹了口气,他大概猜出那边有什么,可是见到窦止哀,还是不死心地追问一句:“与我难道就没有一句嘱咐么?” 年轻的面容经历一番辛苦,这会看去瘦下许多。眉宇眼神经历世事磋磨,可一双眼眸仍坠着寒星,顽固地不叫其彻底坠入漆黑天幕。 窦止哀的喉咙滚动一下,方才噎压的疼痛回归,他不知道自己这时的神情算不算得上‘怜悯’。 “没有,言儿,你只要一贯按照自己心中的道走下去......便是了。” 窄口瓶渐渐空了,茶水冷下以后更多几分苦涩。窦止哀在对面嘟囔冷茶对老人家不宜,林言没吭声,出声叫文墨把煮茶的炉子抬进来。 这回窦止哀实在摸不着头脑了。 “你想问的,我是决计不能说。你带来的是茶,这会也灌不出真言——”他叹一口气,又开始往嘴里塞点心:“师弟啊,你不会真的来寻我谈天的吧?” “也算是。”林言看着窦止哀把最后一块点心塞进去,早有准备般在方才的食盒里拿出一盒新的。新茶新点心摆在桌上,掩耳盗铃般当方才的时间不存在一样。 “师兄出身淮越,而我资历尚浅,所能仰仗的自然只有师兄你了。” “我看你不是样样筹备得当么?” “多知道些总没坏处。”林言身子后仰,好像真是单纯闲聊。他的目光钻过窗口的缝隙,看着外面荒凉,忽然道:“师兄在淮越时,镇守南边的应当还是淮安王吧?” “也是最后了。”窦止哀眉心跳跃一下,有些了然林言想问什么:“那会,老淮安王不济,他的子嗣更没有继续的能力。” “兵权是那时候交给秦将军的?” “不全是,确切说,是秦妃入宫有了子嗣以后,秦家才正式做了‘南秦’。”窦止哀打开窗户,顺着这边崎岖蜿蜒的小道,隐约的白烟与南部边地一同升起来。 “就如同多年前说起南疆,想起的先是淮安王府一般?” “那时候,淮安王府的威望可比秦家大许多。只是威望越大,兵权在握,便更容易受人忌惮了。”窦止哀耸肩,把茶底喝干:“若是这般说,淮安王府反而幸运。之后的子孙皆是野心有余能力不足的货色,倒也躲过寻错处清算的危险。” “不过那一任淮安王离去时,也封了淮越的矿脉,太上皇那时在位,为何没有管束呢?” “若是管束,恐怕你师兄我就一辈子在这里做货郎了。” 这一声叹息叫林言心中一顿,他抬起头来,对上依旧是吊儿郎当的笑脸。 “以师兄的才智,一直留在这里,我现今就不用因为那些商户烦心了。” “哦?你这般看得起我?”窦止哀笑嘻嘻的:“我还以为,你心底里很埋怨我。” “是挺埋怨。”林言却没笑,甚至称得上郑重:“师兄,你方才说起我的‘道’,可我看你的‘道’才是真的从没变过。” 寒风乍起,吹来却不寂寞。草香四面八方飞来,令当地人恍惚这里半年之前竟还是尘土纷飞的萧瑟。 窦止哀的胡子又变作扇子样,他的肩膀耸动,眼角的笑纹越来越深。 “幸好啊,师弟,幸好你总归是‘林言’的。”他的食指挪动一下,在一直摞起来的书堆下面,扯出来一张写满了的纸。 他把纸递过去,心道虽说不能辜负陛下的嘱托,但作为窦止哀,还是有话跟林言说的。 幸好是林言,若是看着长大的师弟真的身心都归了淮安王府,他心里还觉得怪恶心的...... 第171章 第163章 山比山车到山前 张二在父亲那里听说母亲正烦着,没好打听什么事,回来嘱咐许忆湘多去坐坐。 “也好解解闷,你平日在家又没事做。父亲这会也心烦着,我们做晚辈的,还是要体贴些。”张二说得很认真,好像许忆湘平日确实没事做,又好像她去段氏屋里坐坐真就能把人开解了:“对了,昨儿我叫你誊抄的东西放哪了?我这会去铺子里,正好交给管事的。” “已经叫他拿走了。”许忆湘侧身坐在铜镜前,亮澄澄的镜面里只映着张二的脸。他看去有几分别扭,正一正衣襟,数落道:“这像什么话?” “那会正好父亲出门,使人过来问——”许忆湘刻意放慢语调,果不其然见张二点头。 “原是如此。” 她勾一勾唇角,拿来外衣照顾张二穿上。直到张二走远,那抹笑也没落下,依旧牢牢擒在唇角。 段氏这会烦不烦不好说,但是张老板倒是一定没有为眼前心烦。 他听说那学塾竟把那一伙织纱的‘请’去做先生,没听完伙计传话就先大笑三声。 看来沈州牧也是没什么好法子了——张老板捻着胡子,得意洋洋——这边的工匠 不敢违背他的意思,即使在前面的田间地头受了州牧好处,这会也不敢先出头漏声。 织女授课更是可笑——这淮越里,哪家没有个擅织的姑娘媳妇?即便官府想靠纱绢另开一条商路,但张老板经商多年,也看出这前面打出名头靠的是州牧的面子,纱绢的好坏反而次要。 再则,即使这会真叫他们培养出来点气候,能出外商售的也是少数。被落下的未必没有借此谋生的心思,他只要跟在后面把另外的纱绢收拢起来...... 想到这里,张老板哼哼笑出声。 沈大人最好再加把劲,淮越的纱绢越出名,他跟在后面就能捡吃更肥的现成肉。最好把淮越的纱绢经营得跟蜀锦、湘绣那般——张老板想着想着,嘴角在脸颊上堆出两座山峰。 两座山,一山更比一山高,林言把淮越这边的矿坑遗害填平,但还有淮越固有的山林要修整。 纱绢的主意是黛玉提出,此时学塾的管理也大半是黛玉做主。这倒是‘民建’的好处,学塾是张老板等商户集资修建,官府虽说要管,但也不好太拂了张老板这地头蛇的面子。 张老板等着看林言吃瘪,也不介意叫里面的‘笑话’继续演。但府衙中却还端着为官的架子——前面要招教书先生收学生,林言不肯。这会征集工匠,又没人来。 府衙里难免生出些埋怨。 林言回府时正听说夫人也才回来,于是没去书房,径自往黛玉那边去。他进去时黛玉刚换了衣裳,一抬脸见林言进来,笑道:“这倒是前后脚的了。” 府衙里存续的无奈这会消散些,林言在黛玉对面坐下,想笑一笑,但最后还是没忍住,长长一声叹。 紫鹃、雪雁先后出去。黛玉心知即便他们自有规划,拖延那些不解的问询也总是辛苦些。 “可惜不能把窦先生给的那名册给他们看,不然,总也能清净些。” “不止不能,这会还得藏着掖着。”林言皱眉,半年不长,他只能慢慢打探淮越这边人际往来,远不及窦止哀给的名册清楚。上面的名字有的已经划去,有的还带着墨香,不难想到这几十年来,窦止哀都一直留意着淮越的动向。 这也是太上皇的意思吗?林言捻一下手指,那柔软纸张的触感还留在指肚,他暗道跟那些已经确定是蛀虫的共事实在心烦眼烦。 ——只是这会不是‘清理门户’的时候。 “你这会又信了你师兄了?” “不尽信,只是倒也能给我自己的猜测做个佐证,也叫我多留心原本没声息的暗处。”林言的眉毛压下来,眼里的深潭跟着打皱:“只是姐姐,我本来想他所谓‘不能说’的,应当是这些名册的。” “结果却把名册直接给了你。”黛玉听出林言的意思——名单是重要的东西,窦止哀能给出来,背后必然有太上皇的首肯。可是真给出来,反而没有预想的那般重要了。 如果连这样上奏出去便会振动许多干系的名册都不重要,那么藏在窦止哀未尽之语后面的‘考验’就显得非常可疑。 太上皇是个愿意培养晚辈的人,但同时他疑心病重,首先要确保林言的忠心依旧是自己一脉。 即使他给了那封圣旨...... 可林言已经接下来,也‘认命’自己之后恐怕要做个孤臣纯臣。那么,太上皇究竟要怎样的表现,才能确定林言‘绝对忠诚’? 黛玉心知划过一抹不详的阴影,旧日的,已经许久没想起的‘乱我心’又响起在耳中。 最先的一节已经印证,那之后的...... “王妃那边,并没有来信说什么异变。师兄说话虽道一藏三,但我们又不倚仗他行事,也不怕被牵着鼻子走。”林言不知道黛玉心中想着怎样的歌,他见黛玉面中掺忧,以为她太挂心此事,于是出言安慰着。 这会日头略正中,屋里影子少些,满室都是亮澄澄。林言环顾自家卧房一周,嘴上提到王妃,不知怎么又想起淮安王府中的住处。 林言其实没在那里住很久,这会几乎记不起那屋子更多的模样,仿佛真的只是暂时驻足的客栈。而如今那‘客栈’也失了住户,算起来打点些物什往南至今也正式有半年。 那会黛玉听着林言的担忧,安慰他说天高地阔,说不准另换天地反好些。 那会,他们对于那封暂时动不得的圣旨也有交谈。戏言说索性将旨意私藏,到时候再随机应变。但彼此都知这是笑谈,那时黛玉轻咳一声,正色道:“便是将圣旨收住又有什么法子?太上皇总会将此事告知旁的亲信,届时你不依照行事,现成的罪名都不必新君费心。” 黛玉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没半点惧色,只是握住林言的手,面容如水,平和不生波澜。 “只消你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 “那就够了。” 回忆的镜子折了太阳光线,幸好镜面不亮堂,没有蛰疼谁的眼,反而跟被挠了痒一样,想起来都忍不住笑起来。那时握着他的手的人如今仍在眼前,眸色晶亮,样子也愈发康健。 林言不自觉松一口气,手指溜溜哒哒,又将黛玉牵紧些。 “总不至于是想叫我把二公子斩草除根吧......”林言自己想来像笑话,说出来却觉得太上皇可能还真想治一治‘优柔寡断’:“他戴罪立功的地方就在南边。” “那也太浪费些,他可不见得比圣旨矜贵。”黛玉揣摩着太上皇的心思,只道这老人家实在叫人心烦。 做什么呢,认认真真替他治理淮越,这会还得想什么似是而非的考验。 “总把各处都留意些......”叫未知的事绊死才冤枉,黛玉撇撇嘴,亦不愿林言因为这种事积郁在心间。 “罢了,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喏,你这会不正烦着府衙里大人们的催问?”黛玉见林言探过身,想起许忆湘递来的消息,自己也渐渐笑开。 “叫张老板晓得些厉害,也叫那些大人知道,学塾不止因为‘先生’才厉害。” 第164章 双设计彼此在岸 地上的坑填一半,天上的星似乎也填补起来。只是看来叫人觉得奇怪,暗道星君合该不惧凡人,怎么这会才想着出来? 但今年的冬天总是好过些。 家门前的小河沟里没了**叫,小孩子蹲在院子里,一点点把捡来的细柴禾堆好。干冷的木枝攥在小手里显得也大,小孩子没觉得这活计枯燥,心里还惦记爹爹许诺的肉和糖。 他家的桌脚断了一边,他长到矮的那边一般高。可记忆里的夜好像也没多大不同,就这样一夜一夜过去,直到今年。 邻家的哥哥说,新州牧是位很和气的大人,他还说新州牧还问他要不要去学塾进学。 小孩子拿这些话问父亲,父亲笑,就在那时候许了他的糖,许了姐姐的头花,许了哥哥的新衣裳。 “日子是好过起来了。”他听到父亲这样说,却也听到父亲跟母亲叹气,说当工钱发的粮食越来越不像样。 他们这样说着,样子却不像数落。小孩子不懂得,只依旧蹲在院子里,一点点掰着要用的柴禾。 梦一样快活的夏秋很快就走,冬天就来了,踌躇不定,不知是否要如往年般肆虐。可淮越的秋天和冬天并没有很大分别,非要说什么,也不过是过不好年生出的遗憾。 从打禾子开始盼新年,数着日子等着肉和糕点。 等到哪天娘亲早起拿出一个没有豁口的小碗,新年就要到来。 小孩子回头看一眼,他知道碗放在哪里,只是隔着门板,现在还看不见。 这会正是冬月,讲究的人家,往往在这时便要着手张罗新鲜的年节物什——而再高一层的,便是等着人送来了。 第172章 不过张老板这时心情太好,旁观之余,也升起些自叹自赏的善心,叹着气说新州牧总归年轻,没有成算。 “你瞧瞧那些粮米,唉,怎么好发给人吃呢?“他仰在椅子上,不远处的金翅长尾鸟正把谷子甩出来:“拿出去,这样脏......” 张老板眼珠一滚,机灵的下人立刻就把鸟挪到听得见响又不碍眼的地方。 “我父亲还在时便常说,越是年轻得意的,便越要由着自个的性子来。”段氏约莫真的有心事,这会刻薄人也锁着眉头,不见开解:“这会前后不接,想来也不好办。” 张老板呵呵笑两声,想起自己之前在别地屯粮的先见之明,更是高兴。 “那会还怕那小子真生出什么事端......嗨,年纪大了,叫这样岁数的唬了去。” “也不好说,他从前有治水的功绩,那下游的城池多少欠些人情。真开口要粮食,多多少少都能有些。”段氏若有所思,素白的脸上映着铜香炉的黄绿,宛如刷了白漆又褪色的人像,透过斑驳还能隐约瞧见旧日风采。 她跟张老板年纪相差不小,做得祖孙,做得父女,这会又做了夫妻。偏张老板很信服她似的,听段氏说到这个,原本吧嗒吧嗒的声音消失不见。 “淮越多大呢!就算筹到些,也不见得能过个全乎年,到时候,他大人的名声......” “你可别忘了,他京城里还有个王爷做亲爹。”段氏默了默,冷不丁道:“那二公子怎么样了?” “他还想着回京去呢。”张老板嗤嗤笑起来。 “我不知那沈大人究竟怎样,但我见过他夫人——那林夫人也是跟他一个府里长起来,两个人应当差不太大。”段氏思忖的时候不自觉绕起鬓角的头发,挣断一根,她好像没有感觉一样,继续道:“都是好读书的,没下过地。” “那就更好办了。”张老板脸颊上的两座山峰又隆起来:“你也不用担心,眼见到了冬天——难道其他地方就不吃粮食?他沈大人是有些名气,但也没到了叫人家不顾自己人的地步。” 他说着说着,自己又得意起来:“更何况,我与另外几家之前已经把能屯来的余粮收得差不多。其余地方即使有心,也不见得有力。” 想到一开始还怕粮食砸在手里,张老板自然也把这一场虚惊怪罪到林言头上。不过那时有多憋屈,这会就有多得意。这会他已然忘了鸟甩谷子的事,一迭声道:“只听声有什么意思!” 于是经了点风的鸟又回到屋里,带着几分不戳不动的瑟缩劲。 段氏似乎顶烦这声音,可见张老板高兴,她也就没多说什么。她的思绪好像还停在淮安王府,端着杯茶半响没动,连带着张老板也仔细起来。 “你是有别的顾虑?” “我是觉得,不当就那么停了。” “年轻气盛,自然不肯轻易服软。”张老板先前探身子,听了段氏的话又后仰,软作一块绵软的白糖糕——蒸得过分绵软,这会好像要从椅子流淌到地上:“他做了这些事,不一定能请来朝廷赈灾。原本用来过冬的粮食见底,求不到别处,就得想想哪里还有余粮。” 段氏脸上的铜绿让渡到张老板脸上,白糖糕上生出霉斑,质地也如隔夜。那张脸上列出一派紧咬的牙齿,偏张老板仍笑着。 “只是他不懂得见好就收的规矩,柳家投诚,却还是没了后路。只往后瞧吧,看还敢跟他一路!” 淮越的冬日筹备与别地不同,府里的丫鬟婆子早早准备,连带着黛玉跟林言也乔瞧个稀罕。 学塾当前的教学还算顺畅,张老板想看林言吃瘪,于是放任不管。府衙那边又因为这时也招不来学生先生,索性凭着州牧折腾。 商路的名头暂且打出去,但之后却不好只拿存量做招牌。当地的女子都会织纱,稍加整合,便能有一批熟练的织女。 当地富商大户只将工匠看得紧,对这人人都会的‘雕虫小技’便不多在意,倒叫黛玉在其中寻得一个喘息的时机。 “只是,张老板约莫还想着借着这股东风也同发一笔财。”林言摇头,那心思不难理解,但细思还是觉得厌烦。 “那也要看许老板愿不愿意。”黛玉唇角擒一抹冷笑,有些庆幸许忆湘在其中的天时地利人和,更庆幸她心里不服张家的管。如今的纱绢暂时只许忆湘一家管束,即便没有从前龌龊,也不见得甘心放在明面由各家分吃。 “张老板有什么动静,她那里都先知道一手,到今天都没露馅。”林言并不愿再扶持一个‘张老板’,但这会双方互有便利,也远远谈不上什么猜忌。而黛玉虽说不欲为人心做保,但这段时间看来,难免为许忆湘多说些。 “现在学塾出来的东西也有她收着,不论怎样,这会总是真心些。” 林言点点头,总归信任黛玉的判断。 窗外的丫鬟婆子忙着修剪花枝,嘴上嬉笑着要把府里装点得更漂亮些。黛玉和林言这会都有些出神,他俩正坐在一处,都扭着头看窗外。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叫人觉得厌烦——是风吹树叶,衣料摩挲,人生低语,花枝交错。 凡尘人间在一方小院,听着看着,心中的一丝烦躁也松快起来。 “杨府的大姑娘说过她的事,你记得么?” 林言点点头,知道黛玉说的是许忆湘帮衬杨芷的事。他也知道黛玉的意思,细说来又有点委屈道:“姐姐,你将我当什么人了?我怎么会做那过河拆桥的事——” “我是想着,这会猜来防去恐怕反而拘束手脚,哪里有猜忌你的意思?”这回换黛玉摇林言的袖子,然而从小到大都非常好哄的林大人的委屈只有一口茶的时间。 “我知道,姐姐。”他的声音又低下来,仔细听着,又掺上点看好戏的意思。 柳府的事正要判,张老板这会约莫也等戏目登场......林言弯一下唇角,想着府里的存粮。 正好,他也等着隔岸的火烧过来...... 第165章 晚灯明几封书信 林言今天回来得晚些,提前叫人回来跟黛玉说不必留灯。回来时现在外间换了衣裳,只是上床时,又不留神弄出些窸窸窣窣的响动。他这时还没习惯眼前的暗景,伏低身子细瞧,正迎着一只手捧上脸颊。 那只手却灵巧,轻易触到颊上,指节弹动一下,留下一点温热细腻的柔和感觉。 林言的声音轻,只当黛玉还睡着般,摸索着把害得他弄出声响的‘罪魁祸首’拿在手里。只是想挪开黛玉的手指又不舍得用力气,索性蹲在地上,一点点磨蹭着那好像信纸一样的东西。 渐渐的,眼睛适应了这暗景,林言抬头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不禁道:“怎么睡着了还惦记事情,仔细醒来头疼。” 这轻轻巧巧闹一闹,黛玉坐起身,林言便拿了搭在一旁的外衣给她穿。一重温度搭在肩头,黛玉眼神往林言身上一搭,赶在他开口之前道:“我都醒着有一会了。” “我一进来醒的?” “不是,刚才只迷瞪着。你来之前,我还听着院子里的鸟儿叫呢。”黛玉轻笑,见林言此时并无困倦之意,索性下地又把灯点起。林言还没有看黛玉手里拿的东西,只是定定注视着黛玉唇角的弧度,声音竟比方才还轻。 “姐姐,你有心事。” 新燃起的蜡烛已经是个尾巴,黛玉接了林言晚归的信,却也不要紫鹃或雪雁陪着,只自己一盏孤灯等在屋里。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灯熄,只是记得耳边时常有鸟鸣。直到方才一阵轻巧的声响,若不是一直留神,黛玉想自己不一定知道林言回来的时辰。 他身上的外袍落了,只穿着月白的里衣。淮越冬日也算不得严寒,因此身子不显累赘,由月光度化到烛火,半梦半醒中惦记的人也慢慢叠化作眼前的实影。 只是他还皱着眉,担忧着念叨,说她怎么睡得这样晚,若要看书信,怎么不额外增几只灯烛照明。 “只顾着说我,你自己不也是这样晚归?”黛玉抬手梳理一下林言垂落的头发,他的发冠也一并摘在外间,这会还留着拘束一天的痕迹。那凸起的折发在黛玉手底下一点点抚平,林言低头方便黛玉动作,眼睛便顺势落到黛玉另一只手拿着的书信。 确实是书信,几张纸叠在一起,橙黄的烛光下隐约透出写满的墨字。 “姐姐,你还没答我的话呢。”黛玉弄得他有些痒,林言不自觉偏了脑袋,蹭一蹭黛玉的掌心。可他还没被‘敷衍’过去,抬手指一指那信件:“是荣国府的信?” “你知道?” “我看着背面透过一个‘贾’字。” “我还当你早得了信。” “我若是早知道,怎么会不告诉你?”林言晓得这是一句调侃,却也顺着这句话笑着说下去:“算好消息么?” “不晓得。” “是坏消息?” “也不晓得。” 半副灯烛总归昏暗,使得墙上的影子也闪烁得厉害,灯芯越短,屋里又暗下一层,朱红漆面的摆件也黑沉起来。林言接过黛玉手中的信,一目 第173章 十行看过,却不知该对那婚讯做什么言语。 这婚事来得意料之中,却也是意料之外的晚。 倒也无怪黛玉说‘不晓得’——谁又能说清此事是好是歹? 陶安也有信来。 突然冒出的旧事暂且瞒着,稍微露出些消息,却把府里的王熙凤惊个不休。她心底里早已忘了那随手的事,更没想到多年后还有没溺死的旧日鬼爬出来索命。 只她心中虽慌张,却也不肯将其看作伤筋动骨的凶险。暗地里吞下一口血沫子,好歹将外放的收回,只专心看是谁跟她过不去。 她倒不晓得陶安和林言的关系,直以为是生死簿遗漏名姓,责怪神仙疏懒,这会还连累她去。 而宝钗在其中的位置不沾不靠,没惹得注意,却有心在其中搏一个周全。 “呆霸王倒不辜负这名号,勉强应了‘傻人傻福’的一句。”林言咧一下嘴,那笑看上去是十二分的冷清。 “有心斥责说依附其上蚕食骨血,又说对妹妹还有得体贴说,叫她舍不开去......”黛玉心中有这样一个预感,那灯影闪烁,却好像也看到昔年旧园。姊妹在一处说笑嬉闹,情景犹在昨天。冷香丸的气息隐约飘摇,还不及回忆,转眼又叫窗外一阵风驱散。 “明日可能会更冷些。”林言又到窗边去看,蒙得严实的窗户透不进来风雨。但那一道道‘吱呜呜呜’的声音不绝,隐约听着好像顺和林言方才的话滴下雨点。 “薛蟠的案子似乎了结,但傅大人想来不会就此结案。” 薛家大爷似乎一如既往地交了好运,而原在千里之外的林言与黛玉听着异乡夜晚的冷雨,‘嗞’的一声,原本便所剩无几的灯芯燃尽,屋子里又暗下来,两个人都心都是一沉。 这会连方才的月光都不见,黛玉静默半响,摸索着握住林言的手,止下他又要添灯的动作。 外面越暗,屋里反而映照得亮堂起来。风依旧扣着嗓子嘶嚎哀泣,屋里还存着些暖意。林言将黛玉的衣裳拢紧,他自个反倒火气很旺盛似的,没叫黛玉把衣裳拿来。 “先过来歇歇吧。”黛玉握一下林言的手指,热腾腾的,心安一些,却还是叫他去榻上——总不能叫别人的事给自己害出伤寒。 黛玉先过去,林言便把她的外衣叠好放在一边。不多会自己也偎靠在一边,身上的温度过度过去,从手指暖到心尖。 “姐姐——”林言环住黛玉,摸摸索索,把被子拉高一些:“你叫我歇着,自己怎么记挂得厉害?连睡觉都念着,是还有什么忧虑么?” 夜里一声似笑似叹,曾经梦里仙境看过的册子点在含在唇齿,折在舌尖。黛玉见轻易说不得仙家秘语,不知怎的,又记挂起那‘乱我心’的歌词来。 “我说不清,只是,心里难免惦念。” “我们离开京城之前已经跟薛姑娘说过利害,也许诺若有难处,我们也愿意帮衬些。如今自己抉择,实在也说不得什么。”林言的眼睛半合,声音越发轻浅:“她晓得些地方,咱们没收到信,想来是没想与我们多关联。” 更何况,宝钗总是舍不下她的母亲兄长。薛蟠的案子原本并不被贾府看重,只凭着一门亲戚帮衬些。而今忽然蒙受赦免,身上头发汗毛都没少一根,就林言信里看来,那呆霸王还额外胖些。 ——这未尝不是宝钗的一场‘胜利’,只是不晓得今后如何。 黛玉亦是明白这层干系,信上的每一个字句她都读过,思绪念头恍惚也随着这一场雨,深深展扬出根脉。 而她自个心里还游离着旁的影子,想要问林言今天为何回得这样晚,但见他露出些疲惫之色,便将疑问吞下,只将他额前散落的头发抚到耳朵后面。 “这一场雨下起来,那边的苗儿指定要再窜高一截。” 林言没吭声,但二人偎得太近,黛玉已然见到他缓缓扬起的笑脸。 于是黛玉也闭上眼睛,外面的雨依稀变得柔和,风也不再嚎哭嘶喊。 第166章 渐知烟后事几何 药材生得算快,且在这样当口,更有人愿意沿着新修的路途过来采买。淮越冬日的虫子少些,还张狂的也惧怕了广大的药田。不再有手掌般大虫子钻进衣服啃咬皮肉,种下药材的百姓也好歹拿到些辛苦钱。 边地的药商来时林言也在,主城尤其是他看顾的领域,一点似是而非的亏损都不肯经受。而他担下这‘不通融’的名声,却也叫种田人的笑脸多一些。 “怎么这会又采买这样多的药材?”林言见他们收获颇丰,心中倒多几分猜疑——淮越这边种的药苗多是止血化淤治损伤,清心利气去蛇虫毒害。往年没有例子给林言做依据,只是他自己想着,暗自怪道这冬天不加伤寒药,却从哪里来得这样的伤害? 他招来管事的问话,那管事天生一副生财的和气脸,又因听过林言名声,更将口气放软些。 “大人取笑,我们这些人呐,也想过个丰收年。” “这时候还在外面奔波,实在也是辛苦。”林言这会倒是相当和气,叫他身后的淮越商户看得瞪眼睛。可他没有‘安抚’一二的打算,说说笑笑,几乎叫对面人以为那严苛的风评是道听途说给这沈大人遗落的伤害。 可他也依稀晓得些沈大人的事,没经过手不知仔细深浅,由是更不敢敷衍。 “只请你仔细检查药材,若是不好,不必在意本府,一并消减去便是。只是若是好的,还望辛苦传个好名声,来年还请到淮越这边。” 林言拉拢人的时候是如春风在怀,三言两语,叫对面这老练管事也有些飘飘然。管事的笑脸更多诚恳,样子也更加恭敬,拱手道:“大人说哪里话,我们这边来去,还有领的大人的情在。” 他说的是林言之前把私设的拦路关卡取缔的事,那会外边的商队就已经把淮越新州 牧的名声传遍。 只是这会亲眼见过,管事还是忍不住惊讶他年纪轻,又因为他做下的事多加几分敬佩感慨。 这一队商是南疆那边来,也是许久以来阵仗最大的一个。林言余光看一眼淮越当地的商户,忽然便要‘借一步说话’。 这会没人敢跟上前,一直站在他后面的那个也不敢。只是林言行走间,他支棱着耳朵听,还是依稀听见‘外地的粮食’这样几个字眼。而林言好像自觉声音不够低,说完之后抬头看一眼,之后的声音便更加听不真切。 ——这却跟张老板想的一样...... 那‘入选’监督队伍的商户自然跟张老板一气,这会听林言果真有采买外地粮食的打算,不禁庆幸自己当初也跟着张老板屯粮,又琢磨之后怎么跟着发财。这时候淮越当地的商户也来了一些,只是不见了事事热心肠的张老板。前番张老板生怕林言使下什么强硬的命令,早早就借口亡母托梦,发素斋愿望关闭府门。临关门时就择了几个人选,专门叫跟他一气又不惹眼的来。 林言在淮越的百姓广有信誉,对上淮越的商户却很‘失败’。前面柳家事发,按说孝敬了钱财便该放过些,可谁知这州牧大人转眼上报,连句场面话都不讲,冷脸看着那边一锅端。 这边种的药苗还是柳家那边的,州牧是不讲理也不留情面。 那商户心里嘀咕着,全然忘了柳家的药苗也不清白。只见着柳家受害,却忘了没有火星子存着,再大的风也难烧起来。 这自然是林言有意而为之,只是风吹树梢动,鸣虫见叶摇而不知风,再怎样嘶鸣也无关痛痒。 外边也算不得粮食丰厚,林言听着外地商队那边说的情况,倒没觉得多么失望。面上依旧客客气气说着应着,这样心绪不形于色,却隐约叫那商队更高看一些。 他直把人往复杂处猜,也不会存心想看谁吃瘪。这会见林言不声不响,却暗地里期待他能使出什么新招数来。 这儿的张老板是地头蛇,他们随便路过也不得不随和着些。然而沈州牧来得不久,拆除的路途关卡却实实在在叫他们省下不少孝敬钱。 一来二去,他想叫自家生意也往淮越延伸,林言也愿意叫淮越的商路更宽敞些。 两边都说着场面话,但因为同样的目的,语气中的真诚倒多,面子上的寒暄也听得耳热心软。 这边给的价格公道,林言也不愿一直盯着,叫人平白生出不得信任的委屈来。且他还有旁的事情要做,这会又略说几句,便跟着匆匆赶来的杨治中离开。 两个人都闭着嘴,直到回了府衙,退了下人,林言才道:“有消息了?” “不出大人所料,那里面果真是私自冶铁的料材。”杨治中见林言仍注视着他,喉咙滚动,艰难道:“也如大人猜测一般,里面还有存下钢刀盔甲等物的遗痕在......” 这一句话好似耗尽了杨治中半边力气,他没敢继续深思下去,一时间只情愿依照上峰的指示办。 只是凭着最后一口气,他恍恍惚惚地看着林言的脸,低声道:“大人,此事如何上报......” 第174章 “你暂且不要叫人传出风声,之后留心那边动向,不要被相关人物觉察——尤其是张老板。”林言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他看着杨治中面色变化不定,终究安慰道:“杨大人不必担心,若有干系,自有我一力承担。” 杨治中知道这话是宽慰,但林言愿意做这担保,又因为他从来不说空话,还是打心里松一口气。他低声应是,几息之间收敛惊惶,再抬头又是淮越府衙中忠实可靠的杨治中。 林言却没料到杨治中真的不加追问,惊讶之余也有感激在。私自收些矿石还能睁一眼闭一眼,但加上学塾后山里的痕迹,此事就不能轻易论断。林言此时确认张老板做下这样的事,却不好说背后的靠山究竟多稳固,叫他敢冒下这样的风险。 而窦止哀来此决不是为了消解乡愁,太上皇又一次隐匿身形,林言偏偏不叫他如愿。 心如擂鼓,这段时日的憋闷叫水汽消解,却也使得草枝叶面更加一层白霜。这又是一次不得了的‘考验’,但林言心中却敢断言,这是最后一次。 这是最后一次,太上皇会确定林言会按照他的心意来。 可他怎么确定林言会陷在抉择里面? 杨治中告退离开,林言也没再叫人进来。淮越这一期已经过了种粮食的好年,这会凭着药苗有了钱,换得衣裳,粮食却还是难办。他自己绕着桌子转一圈,又取出窦止哀给的名册——他还要再薅出些过冬的粮食来。 风在窗上砸一拳,没砸开,却叫林言抬起头,在骤然的安静怔愣起来。 蒙白的窗纸上划过旋转着的叶子的影,却叫他在这样短的距离里思念起官邸——思念那个屋子,思念屋子里面隐隐的香炉,思念那飘烟拂过纸页。 更思念纸页还捏在谁的手里面。 第167章 添音讯慢说噩讯 窦止哀吃了点酒,隐约见着地上些许车辙印,两脚立刻作了趔趄样,跌跌撞撞回了自家暂居的小房。 房门口停了一辆马车,车夫把帽子盖在脸上。两手都抱在胸前,一起一伏,不知睡了多久。 耳边仿佛响起煮茶的小炉炸起枇杷声,窦止哀对着门板咧咧嘴,打算天地为床铺,就此在院子当中做那车夫的伙伴。 然而一个声音在他身后不远处悠悠响起,窦止哀回头,他自己的脚印旁边又加了两丛。 “师兄,我不是来扰你清净的。”林言音色没什么起伏,对于窦止哀明显自欺欺人的举动也不多加评述。他掸一掸衣袖上的草叶子,又叫文墨叫起睡熟了的车夫。 “只请师兄忙里传信——南边恐有异动。” 他说完这一句便走,冬里天色本就透着灰青些,这边层层叠叠的树梢叶层剥削,直把那道远去的影子也剥得瘦骨伶仃。 可林言是乘着车走的,此刻站在院子当中的只有窦止哀一人。 淮越的霜再加一重的时候,京城里的斐府赠来礼物。 斐先生年纪越发大,也更加惦记起在外的小徒。斐宁在心中与林言跟黛玉说笑,叹气自己没赶上祖父心软的好时候,他外放那会可没得过这种惦念的殊荣。 而信的末尾又更换笔墨,黛玉认出那是斐宁的妻子所写,几段句子说小女儿见长,言语活泼,问起来竟还惦记着有个小时候时常抱着她的小姨婆。 那可真是隔了太久。 窦止哀还愣神的时候,林言已经解了满身霜,轻轻柔柔坐在黛玉身侧,两个人对着同一封书信继续读。 黛玉说来此事却有些难过,细说开不仅错过斐家小姑娘的成长,眼见就要把恪静的定亲事也错过。 “咱们再列个单子,恪静惯来体贴,却也不想叫她心里再难过。”林言对于一双弟妹倒很有好感,他当时与王妃所说的喜爱也是出自本心。这时见黛玉略有失神,便捻起那张信纸,又看一遍,轻声道:“这家公子也曾我一并在国子监待过——人有些过分活泼,心眼却不坏。” “只不知怎么这时忽然就定下了。”黛玉已然铺了纸张列礼物,听见林言小声嘀咕,不禁道:“前面王妃还说,想将恪静多留在身边几年呢。” 这话在林言心里敲下一个钉子,黛玉自己说完,手中的笔也陡然一定。只是他们二人都没什么言语,甚至不需对视,只是几个呼吸间,就有另一重思索弥漫在两人周身。 “那纱绢还存着——择选些好的,咱们自家买下,也添到礼单上去。”那纱绢轻软,绣缝到衣衫外面,冬日里穿也不加臃肿,因此很得夫人姑娘们喜爱。恪静自己信中也说了喜爱,黛玉岔开话题继续写着,说到此也露出笑模样,道:“这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呢。” “这不是很好?恪静、咱们并织女,三边都高兴。”林言又把下巴挨到黛玉肩膀处,怕耽搁她写字,便只虚虚浮在那里。温热的气息中带着些外面的草叶子的香,黛玉嗅一嗅,轻声道:“你可跟你师兄说了?” “说了,只说觉得南边有异动。”林言抿抿嘴,下巴处细腻的痒停止。黛玉搁下笔,扭脸朝这边看来,眸子里是不加掩饰的担忧。 林言于是没有掩藏自己的心思,轻声道:“师兄知道的比我多许多,我这会也不过是借师兄的嘴向太上皇表个态度。” “你叫人往南边盯着,那边的蛮族......” “大概是,今年雨水少,那边又不擅耕种——”林言说到这里却皱起眉,按说若是缺少粮食过冬,最迟晚秋时候就该出手,怎么一直延迟到这时候? “那南边来的商队采买药材,要么止血、要么止毒,我拿他们那边的单子看过,确像是军中该预备的。”林言说到这里轻轻嗤笑一声,听来却不像是取笑,反而更多几分忧心忡忡。 “正当准备,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劳烦商队呢?”黛玉一语道破林言心中隐忧,最不可说的忧虑悬在心头,只觉得喉头都堵着一口气,吞不下又吐不出。 “你担心......”黛玉以口无声做一个‘秦’字,林言点点头,又不知道在安慰谁一般道:“秦家在京城的男子皆有官职,非令不可随意出京,没事的。” 这时候的天色真切昏暗下去,白日里强漆上一层白浆,这会劳累一日,好像活人吊着脸。天边的月亮坠上来,金澄澄,又像是疲惫的脸上还戴着一副金玉耳环。 勉强多增加点好气色。 “学塾那边还顺畅吧?” “顺畅,来学的女孩子还更多些。”黛玉说到这个,隐约又有些高兴。这许多事都是她听府里婆子丫头说的——如今这边的纱绢做出些名堂,学塾不收束脩,只要学成后的三年。淮越的女孩子们大都会这一门手艺,如今见有得谋生,自然愿意再精进一重。 张老板想跟在后面得利是打错了算盘,以为总能收些‘落榜’的,叫自己做个好人,却错估了织女们的技艺,也低估了她们的辛苦。 “等到来年,把前面的存货也一并售出。有许老板打头挡着,她们也好在后面受些好处。”黛玉说着便笑起来,她捻一捻已经绣作香囊的纱绢样品,对这一计划的远景很有信心。 以小到大,而后便是淮越各地生花,至少在这一处行当,不必如之前般被张老板等人把持住。 而张老板也不会得意太久。 那漆白的天空彻底掉下颜色,只有一轮满月还是金澄澄地悬挂当空。紫鹃近前燃起长灯烛,火苗圆润,好像天边的圆月落在手掌边。 林言拿起剪刀将灯芯剪去,那球样的火芽便窜高,将屋里也照得金澄澄。 不似圆月,却也有了照耀的作用。 灯影下,林言映在墙上的影子板正过分,好像处处都是拿刀子砍过。又好像他本身也作了一把长剑,眼见就要剑指长空。 可火苗摇晃一下,另一道影子微动。展臂之间仿佛花绽开瓣朵,万物都诞生在蕊芯中。 那剑一般的影子在一息间也炼得轻柔,林言垂下脑袋,安静听着黛玉说着今后的安排,一时应着,一时又讲一些自己的主意。 若只是这般倒也顶好,长久在淮越,看着山填平,地养成,万物复苏于冬。 黛玉这般想着,不自觉靠在林言肩头。 若是没有那些暗处的眼睛,暗处的手...... 天上的月被摘取到屋子里,再向外看去,乌云如手掌般撕扯着天幕。那一双黑手干枯细瘦,仿佛是久病之人不甘的眼眸,在床账深处也刻着怨毒。 淮越与京城遥隔千里,他们接收京里来信并不频繁。前不久刚收了荣国府的书信,却不料想立刻便有新的消息传到耳中。 宫里的贾妃,薨逝。 第168章 京城事两处灯烛 微光挪到梨黄的木椅上,只一束,方方正正地砍过来,把细绒绸的罩衣分割得有些斑驳。但那斑驳中还带着彩的光圈,一层套一层,目光追着看过去,便见一旁桌子上摆着一只西洋长筒镜。 彩的光圈是因这长筒镜来的,恪静慢慢挪动步子,拿起镜子,自己也坐倒在那梨黄木椅上。 第175章 最微小的事物也因这长筒镜放大了,恪静一手端着,另一手转着,头一回为自己的屋子感到陌生。 她在镜里看到一副敛衣欲飞的仙子像,那是前面大哥与嫂嫂送回来的——那时候他们还不晓得她议亲的事,信里说见她旧时着装,特意选了这样的花样,只盼着她喜欢些。 恪静高兴自己被他们惦记,转头就催促着做成衣裳穿上身。 再之后...... 嬷嬷掀帘进来,说王妃请郡主过去。恪静应一声,把长筒镜搁在原处,只是太阳已经偏斜,这时也见不得那彩色的光影。 母亲安慰她,说那家公子从前与大哥是国子监里多年的同窗,家世也干净。母亲又说,那公子的人品,她与父王都是找大哥问询过,是位爽直大气的公子。 可那时候,大哥是否知道他的小妹将聘给那公子? 这个问题细想来没趣,问了也没劲,恪静的睫毛颤一颤,将这句不知由何而来的委屈咽回肚子里。 母亲廊下依旧养着一排的白鹦鹉,猫咪被训养得乖觉,对着头顶的一丛白毛全无兴趣,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前足。这会见恪静到了,起了兴致,挨挨蹭蹭地跟着她一起进屋。 这感觉绵软,恪静有些想笑。可这被宠溺的团绒这会却没得到温柔的许可。恪静进去,只见母亲依旧端坐,在这前景莫测的时候看上去依旧平静慈和。恪静知道自己的这一场婚事已经是好的结果,她所有的委屈归根究底不过是茫然罢了。 小儿女的心事在这时候反而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不过,母亲倒是也说那家门庭简单,给不了什么气受......恪静暗暗想着,思绪不自觉飘远了。 王妃一直在等着女儿,这会见恪静进来,便赶紧招她过去。由着女儿偎在膝上,一下接一下抚着她的鬓发,眼瞳深处亦有微光闪烁。 “宫里的娘娘薨逝,按说那是你嫂嫂的姐姐,你大哥那边该是有所表示的。却又正赶着你的事,唉,也是叫他们难办了。” “大哥与嫂嫂定然是记挂着......只是淮越那样远,又怎么好轻易来去的?”恪静有些不明白母亲为何担忧,她侧过脸,由下而上只看到母亲的下颚,看不到母亲的眼眸。 这会道时辰也糊涂,光是黄澄澄的温吞颜色,当是午后,却又近黄昏般使人轻易盹着。 恪静在母亲怀里发怔,而王妃只笑,点点女儿的额头。 “你大哥又不是抛家舍业去淮越的,京里还有他的人在,自然也晓得礼数。”王妃说来又有些叹气,抚着女儿,喃喃道:“若不是娘娘薨逝,倒真想多留你几年呢。” “母亲?”恪静有些不解母亲为何忽然说起这个,她拽拽王妃的袖子,暗道那虽是皇妃,但她又不必因此守几年国丧。 王妃被这一拽扯回神,她扬起笑脸,遗落的光束重新攀附回面颊,使落在恪静眼中的笑的唇角也看不分明了。 这时候的光总是短暂的,母亲的面容在模糊里也渐渐清晰起来。而后降临的是漫长的冬夜,林言寄来的信里说淮越冬日也暖,京城中的红灯笼虽暖不起严寒,但淮越来的礼物却用心得可爱。 秦府中也挂着灯笼,秦府的二姑娘拎着一只描了八仙过海的花灯细玩耍,头顶的灯笼却照不暖地面。 秦向涛看着妹妹,无端觉得冷起来。 祖母越发上了年纪,父亲和叔叔便更不肯叫外面的琐事烦扰她。老太太心里一日日回味的还是许多年前的旧趣闻——她晓得林言去了淮越,却还以为他是自家孙子的好伙伴。 “原本该和他说说的......”她这会又惦念了淮安王府的郡主,始终忘不了亲上加亲的好处。 “你这做母亲的也少成算,向涛比林大人年岁还长些,如今也已经成家立业。”老夫人记得林言如今的身世,只是嘴上总也改不过来。倒幸好她不见外客,自家里嘴瓢几句,也怨怪不上礼数的周不周全。 “前面说商议商议,怎么也不见有后闻?咱们向涛千好万好,难道就择选不出一个称得上的好女孩?”老太太总怕自己时日无多,将来到地下,多一个儿孙成家也是她的功劳。这会絮絮叨叨,自己又坐起来,一双眼睛望着不远处的红烛灯笼,却不知道她正说着的孙子就在眼前。 秦向涛心里发酸,他知道母亲这时的难办。便扶住祖母的手,低声道:“这会正是朝廷用人的时候,此时成婚,孙儿可不愿。” “你跟你父亲一样,心里有成算——唉,只他也太忙碌些,这许久的时候,却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老太太别烦,赶明孙儿也挣回军功,不给秦家丢脸。” 孙儿一句话便叫老太太又高兴起来,她眯着眼睛,不再疑惑应当在灯笼那边的孙儿怎么转眼到了近前,也不再埋怨长子怎么忙得家都回不来。 这样的笑容却叫秦向涛心里的酸涩更重,仿佛被水浸湿的灯烛强行燃起必要携带一股灰烟。他看着祖母的笑,心里发苦,不期然还带着几分艳羡。 若是这般无知无觉也是顶好。 母亲的眼睛落在他的脊背,妹妹的笑声隔得很遥远。秦向涛把心里的旧事隐没,他的母亲其实很催着他定下一门亲事——说皇上日渐不好,将来风雨颇多,早早定下总是稳妥...... 也给秦家再多一份助力。 这一句话,他的父母亲都没有明说,但秦向涛已经在心里听到过。宫里的贾妃薨逝,秦府的娘娘膝下却还有一位皇子。 而皇上如今...... 祖母的手抚上他的脖颈,暖的,却叫秦向涛打个寒颤——他这时才醒悟到,原来冷的是他自个。 如果林言在他的环境,他会怎样做? 又或者是谦时,谦时又会怎样呢? 林言自归了太上皇一系,两家便不再怎样来往。而有着亲戚关系的陈府却也匿声,不敢用唯一的子嗣赌个掺和。 他知道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林言,但这时才后知后觉想到,陈谦时也许久没露面了。 谦时去哪了?又病了? 秦向涛有些心不在焉,这边答着祖母的问询,那边还留神听到妹妹的灯笼忽然灭了,发出一声委屈的惊呼。 是风吹的? 他回头看去,听到下人来报,说将军忽然回来了。 第169章 风雨近静待后时 杨治中在府衙还一切如常,与交好的几个谈笑风生,到了不熟悉的人面前又是十足的忠厚人面相。有几位——原想借着柳家事打探些的心里有计较——说沈大人来此最信重的就是杨治中。却为难这闷嘴的靠上这样一个上峰,怎么对着他们这些几十年的老交情又突然矜持起来? 底下人心里也有数——杨治中家里人口简单,利害关系不多,自然叫沈大人用得轻松。而他家那几个小的又勾起他府上年幼丧母的旧伤心,倒也无怪跟杨治中多亲厚。 只是难免心焦眼红又忌妒。 杨治中好像对个别同僚的心思全然无知,他跟另几位大人道了辛苦,自个转着往沈州牧那边走。 也是做父亲的人了,细说怎么会被小辈吓住。可等杨治中余光见到人影退下,知道这屋里又只剩下他跟沈大人时,还是禁不住屏气,一颗心拳拳砸着胸口的骨头。林言方才已经忙过一阵,这会好不容易得了喘气的当口。他端坐着,手里正端着一盏茶,喉咙慢悠悠地滑动。 杨治中是为禀告消息来的,这消息也是沈大人叫他查的。他始终惦记着林言的担保,再说起话来却腰杆挺直,好像林言的空口就是什么一言九鼎的保证。 他家没什么值得惦记的,勉强说起,老小四口人,叫人家在心里兜转几圈也不妨事。一旁桌子上还有热茶,林言叫他随意坐下,却并不急着问询南边的消息。 可杨治中太惦记此事,他也把茶杯端在手里,舌根压一下,问道:“大人,您可收到什么京里来得消息?” “京城路远,哪里这样方便。”这并非林言的搪塞,他是最不愿意在这时候做个睁眼的瞎子。京里贾妃在此时薨逝已经是意料之外,他甚至不敢说此事和南边有多大的联系。 但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就是荣国府那边定然不能在这片风波里浪平船稳。 “大人勿怪,我也是发了急。”杨治中叹气,他知道林言惯是脚踏实地。尤其如今学塾走上正轨,商路开辟,张老板眼馋却愣是插不进手去以后,更知道林言心里有缜密主意。可这一回并不是淮越一地事,细说来许多年过去,淮越没人发觉异样,等到将来恐怕都要落下一个失察的罪名。 林言正想着心事,这会见杨治中追问,便道:“杨大人,你也知此事厉害。南边的蛮族虎视眈眈,不可随意敷衍。可若是提前声张,难免又叫百姓惶急。如今眼见就是年节,又如何动得民间心气?” “大人如此话,下官自然也知悉......”杨治中手里的茶泼洒出一些,他便把杯子搁下,暗暗袖起手,袖口便带上冰凉的湿意:“可是若南地边城不在,淮越就成了直面蛮族的城池,到那时候——” 第176章 “便是此事,轻易说去,又有几人能信?蛮族多年打不过来,百年来边城坚如磐石,莫说我,平平叫大人听去,难道就会立刻着急?”林言说到此,语调陡然一沉:“且正当紧的南地边城都未上报,你我报去,难道是明说那边失职?” 林言不好跟杨治中说太上皇的事,若不是一个人办不成所有事,他也不想把其他人牵扯进来。府衙里其他人说的不错,林言这样重用杨治中,其中便有他家利害简单,与岳家也不算亲密的原因。 而且,此事与旁人说都有泄密的可能,唯独对杨治中是一次立功的良机。 蒙白的窗户上面,没来由映了一朵花的虚影——一颤一颤的,也不知是正随着风招摇,还是压根就撑不住落下去。 贾妃的事是一个前兆,京城的皇宫一定发生了什么。林言双手交叠盖在眉骨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彻底融入阴影。 窦师兄是什么时候来的淮越? 心里揣着千百疑虑,但杨治中还在眼前。林言因为自己的隐瞒对他有些愧疚,这时更不愿叫他更多劳心。 “大人,下官如今唯有这一事不明——您分明预测南边异动,如今虽说还平静,可万一之后暴起战事,被打个措手不及,岂不是要落下失责的罪名?”杨治中盯着林言,他一点也瞧不出那阴影里的情绪:“即便不叫百姓知道,但府衙中总要早做打算。” “淮越人困兵疲,即便准备,难道还能置办新的兵马甲衣?” 林言一句话叫杨治中哽住,他晓得如今叫百姓过个饱暖的年节已经是幸事,实在拿不出额外的钱整顿州兵。而林言这时又放软语气,他猜出一些太上皇在这件事里的主意,虽不好跟杨治中明说,却也郑重道:“大人不必担心,上头自然也知道淮越的情况,若我没有猜错,只怕有一队精兵正往这边过来。” “大人?”杨治中一惊又一喜,好像画靶射箭,又好像他本心也期待如此。这时候还没什么凭证,他却已经不自觉往林言的观点上靠过去。 这也不是忽悠人,林言对自己的推测几乎十拿九稳。只是林言仍然在心里叹气,暗道管束自己的命官莫非是打了瞌睡,不然怎么在自己的命书上留下这样多的昏黑? 这一段时间还偶尔下雨,冬里水汽也算充足,坠在屋檐上,雨粒子像倒悬的星。这星好像也偷听秘语,但太沉重,于是撑不住跌碎在地。 但这样的的星时刻跟着他们,不止听那不可声张的秘闻,也听彼此的低语。 黛玉、林言都对淮越有特殊的感情。 苏州、扬州是家。京城也是,只是住得最久,也留下最多苦痛。而遥远的淮越没人识得,褪下身上的壳,一门心思做事反而好受。 院里在冬天,花却宛如开在春日。黛玉莫名担忧这是透支了春时的气力,但转念一想,道总有人一年四季都是好兴头。 这会不在屋子里,两人并排在后院里走着。当初立了大功的菜蔬还留在那里,骄傲地与花草分享同样的光束。黛玉没说话,她的眼睛却不自觉随着林言飘飞起来的发带移动,飘飘忽忽的好像儿时记忆中帐子的边角。忽然探来一只手,佛奴就这么进来了。 黛玉已经许久没叫过‘佛奴’这个乳名,盖因只觉不再靠神佛保佑。 那帐子里的手和伸进帐子里的手都在摸索,而今还紧紧牵在一处。 雨又下起来了。 “若是顺利,咱们推测的精兵过几日也该到了。”林言撑起伞——他出来时见着一朵黑云过来,就提早拿了伞在手中。这会把伞布展开,眼前的花却更鲜艳起来。 雨也不算大,打在伞布上,好像是伞的呼吸声。 “你说领兵的是谁呢?” “秦将军对南地熟,今上想来不会放手。再有一位是太上皇的人,我虽也认得几个,但这会却不好评说——可能是方将军。”林言顿一顿,低声道:“若是来,一定是方将军。” 他自得了点太上皇的信重,那一系的官员就把他当个后起之秀。又因为林言的特殊身份,在太上皇那边得信任的更是猜测出林言的作用。 这也算个好处,林言自己身后亲族不靠,这会倒也算凭空多了许多‘交好’的同僚。 黛玉见林言说得笃定,点一点头。可她又见林言的嘴唇第三次挪动,却到底没有发出声。 伞的喘息大了,风也起,林言抬眼看看雨幕,轻声道:“咱们回去吧,不在这里吹风。” 黛玉应一声,握着的手掌心暖,手背接触的空气却好像在一瞬间过度到冬。 她有些体会到林言刚才没有说出口的名字,那个名字也渐渐在她的心里浮现更清晰的形容。 更年轻,相识也更久。 第170章 见旧友途径淮越 秦向涛曾经来过淮越,一次,又或是两次——那时人人都说秦家人是英雄。 他骑在马上,身子不晃,晃得是马。这宝驹也已经不是当年跟林言炫耀过的那个,而是更新的,更适宜在南地活跃的马种。 秦向涛想起从前那宝贝,想起那时迸溅的血,口齿中霎时冷了许多。 可他当时并不在近前,没见过弓弦是怎么崩了林言的眼。但在他的臆想中确实是血花四溅,在之后许久夜晚的梦里逼问秦向涛。 可听到的是他父亲的声音。 “他,还不如就那时瞎了。” 是,林言不如就那时候瞎了,瞎了他们还不至于走到今天。 前方的马发出一声嘶鸣,秦向涛知道那是父亲那边的声音——方将军的马和它的主人一样乐得清净,好像所有情绪都还冻在北阆的风雪里。 想到北阆,秦向涛不自觉打个寒噤。 秦向涛听过许多淮越的新闻。 变了,变得繁荣,好像一个死了多年的种子又冒出苗芽。这有一大部分是沈大人的功劳,虽然上报的功绩中并没有多少他自己的名字。可淮越来的人已经很尊敬地称赞他,花费许多口舌笔墨讲述他是怎么打压贪婪的官商,又是怎么整治贫瘠的田地。 秦向涛还记得当年他们是多么推崇秦家的将士,而今他们已经忘了淮越与战地只隔着一片城池。 沈大人......这个称呼太陌生,秦向涛总是忘记。 他**的马是第一次走这片土地,对一切都感到非常新奇。越近淮越,冬日反而躲避,沿途花草叫秦向涛不知怎么想起那个曾经在寺庙里见到的女子。 她曾经给他一封信,但无论最开始打的什么注意,这封信最终都在他手底下漏出去,也最终成就了林言当初的一个罪名。 腰背直在马上,几根头发散在眼睛里,细密的刀子割着,眼睛却闭也不闭,分不清祈愿瞎了的究竟是谁。秦向涛看到前方遥远的虚影,不自觉想起送父亲和他出来的母亲。 她的鬓角一定在一夜间更加白了,那只红宝石金簪在黑发上映不出那样斑驳的痕迹。 前方停了,秦向涛也跟着勒马。虚影有了实体,原来不是错觉,而是淮越的官员来迎。 秦向涛松一口气,末了又有些好笑——林言自在主城,即便迎接也不会到这里。 可他又心知肚明,此处离主城甚近。 父亲应当回头看了他一眼,但秦向涛没知觉。他头朝前看着,自己却不知正看着什么。只是茫茫然地和当地官员寒暄过,跟着父亲朝前—— 直到自己也变作身后人眼里的,遥远的虚影...... 林言在军队抵达淮越前便接到消息,早早安排好沿途接待的礼数,一切都井然有序。 他跟方将军有‘旧’,在外人眼中,与秦家父子更是亲近。于是到达淮越主城之前,便有人提议歇息,暂缓前面疾行的劳累。 方将军惯是沉默,秦向涛暗自思忖,道他老人家总归上了年纪。这一趟出来不过是太上皇有心叫他‘将功折罪’,多年的臣子,总不好在最后还背个骂名。 皇上是体恤这份心意,还是无力再把方将军踢出去,只好捏着鼻子卖出这个人情?秦向涛没有细想这个问题,只知道这边还是他父亲拿主意。 于是当听到那个提议的时候,他直觉便朝前方看去。 秦将军也扭过头,看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身后的精兵。 他们也确实该休息,歇在此,还能看看林言在这里兴起什么新章程...... 秦将军沉吟片刻,应了这番提议。 城里没有许多位置,便在城外安营。州牧亲来接待,说说笑笑,看不出彼此有过嫌隙。 “方将军,秦将军——一路辛苦,今次以茶代酒,请几位还往城中歇息。” “沈大人客气。”说这话的是方将军,他多打量林言几眼,却道只是一段时间未见,这风貌便与从前大不一样。 想到自己追随的君主有了可意的臣子,老将军心中宽慰,而另一边的秦家父子却也存着相似而又相反的心思。 他是一州的长官,是挽救这片土地的‘救星’。在这里,唯有二位将军算与他平起平坐。秦向涛在其中些微,唯一称道的只有年少的友谊。可凭着那点旧日友情,又有人来恭维说青年才俊。 第177章 世人都爱看一文一武惺惺相惜,年岁相仿,夸奖哪个都不会有失公允。 林言道过辛苦,暗地里,方将军朝他颤一颤胡须。他于是立刻领会这位老将军的意思,安置在书房密格中的旨意隔了距离还炙烤着一颗心。 可他又确实如见到尘埃落定般松一口气,最担心的事坐实,他反倒不必再担忧节外生枝。 “这边也为将士们略备心意,行军路远,还请不要推辞。”林言面上仍是笑意,他此刻不论前事旧怨,只对着将往边地的兵卒们存着十足的敬意。可偏偏是这样一句,却叫秦将军又怀上额外的警惕。 南地是秦将军‘发家’的地方,他次次过来,次次都经过淮越,知晓这里的贫瘠。而此情此景下,林言眨眼便能准备出这些东西...... 眼前的年轻人比记忆里拔高了个子,这叫秦将军有些恍惚——他嘴里说着宁可瞎了的人,其实在他的记忆一直是在斐府读书的孩子的影子。 可下一刻这样的恍惚就散了,日渐成人的影子中间裂开一道缝隙,从里面钻出一个过分周到的年轻人。 是过分的周到。 到了淮越,一路上都是如此。 林言在这边不足一年,上下的管辖却稳得令人心惊。 难怪圣上叹气,白白放走这样的人,任是谁都会觉得可惜。 而秦将军是武将,战场上容不下过多的惜才之心,不可为己用便是原罪。 方将军资历更老,秦将军虽说明面上主事,但心里一直存着忌惮。他清楚太上皇不会甘愿只叫老臣得个名声,怕林言在这边得了额外的吩咐。可皇上催得也急,秦家已经没有更多时间准备。 余光看到儿子怔愣,同样年轻的面庞,这时候看去却如提前催熟的涩果,叫做父亲的升起更加复杂的心绪。 “畏畏缩缩的,想什么样子?没见沈大人正等在那里?” 林言听着这过分熟悉的轻斥,一如而是在秦府的院子。可他这时已经不是当初只 等着伙伴出来的孩子,林言仍笑着,只是目光却在秦将军那里。 他看上去依旧是催促儿子与朋友交际,豪爽一词几乎等同于武将,却不该来形容眼前的秦将军。 林言看着秦向涛走近,秦向涛也看着那个近前却看不清晰的友人。 “济舟与我是旧识,快不要称什么沈大人,只叫我慎之便是。” 还未行礼便被扶起,二人相对好像是上辈子的场景。秦向涛听着林言的字,打心里生出陌生 ——但这本该是他早就叫熟了的称呼才对。 第171章 琉璃碎抄贾府一 七彩玻璃叶塑的琉璃盘在地上碎了个干净,还没人收拾,切开一段光束回到人面上。 青苍苍一缕光,映着宝钗的半张脸——灰而木,木而紧,整个人似木壳包裹一层,再撬开便吐出骨头舍利。 屋里尽是静寂,这时候虫子的足音也吵闹过分。莺儿一声叹息炸在耳中,宝钗抬头,轻声道:“这时候才灰心,可不是时机。” “姑娘......”莺儿见姑娘说话,偎近她身侧,想到宝钗是彻底陷在这里,更是泪意盈盈。 “这今后的日子,可还怎么过啊......” 这时候才灰心,总也不是时机。宝钗那话是跟莺儿说的,何尝不是告诫自己。她依旧木着脸,自语一般道:“只承幸事不承恶,世间没有这样的规矩。” 莺儿听宝钗都说出这般话,越发悲从中来,将脸埋在帕子里,哭得发不出声音。 “还不至于到了这般——”宝钗惯是要安慰身边人,可说厌倦的句子到了舌尖,这会却无论如何都滚不出去。零星几个字眼生出手脚,撑在牙齿上,下死力气般叫她泛起恶心。 “姑娘、姑娘——”莺儿这会也顾不得悲戚,赶紧扶住宝钗,原本就六神无主,这会更是说不出一个整句子。薛宝钗晓得她这副性子,也不作声,绷着胸脯缓和几口气,又拾起自己的声音。 “总还有北静王......北静王......”若要治罪,这府上随手能扯出四五百罪名。更何况宝钗自己也拿暗处事情设计,这时候更是对将来的厉害心知肚明。 可她料算到今日,不是为了和这府里一同去到绝境! 然而眼前又一阵阵发着昏黑,曾经叫她占了上风的东西,曾经让她几句言语便叫熙凤讷言的东西,这会眼看也要把她牵扯进去。 还有哥哥——这边事发,那里又怎么可能安稳? 又是碎裂声...... 薛宝钗身子一僵,抬眼见莺儿望来的眼中尽是惊惧与忧虑。她于是明白这碎裂是现世听不到的声音,掌心好似被什么割开,宝钗低头一看,发觉是自己把帕子攥得太紧,这时已经水津津发着冷意。 “宝二奶奶——” 外面拖长的声音又叫宝钗打个寒噤,她听出这是王夫人那边的人,水津津的冷从掌心那条缝一路钻到心底。而来传话的小丫头还不知道自己这一声叫她怎样恐惧,进来了,行过礼,满脸都是悲愁劲。 “二奶奶,太太叫您。”她说着,似乎又升起新的辛酸,低低啜泣一声才道:“琏二奶奶那边起不来身,老太太那边又忙碌得紧,还请您过去帮衬着些。” “知道了,你快去跟太太说,说我这会就过去。” 荣国府中粗略看去还是与从前一样的光景。 只是沿途原本看厌倦的红花凋谢不补,再往前走,又发觉屏风上的游仙竟少了一只眼睛。 却好像是合一目而笑,细说如今贾氏子孙要么收监在牢,在外的也大损心气钱财,累世贵勋恐怕再不复往昔。 分明眼见就是年节,分明从前是花团锦簇的盛景! 宝钗欲捏紧手指,扎得疼了,又怕留下痕迹叫老太太觉出端倪。 贾母还不多知悉。 大老爷收押,家产封禁。如今虽说有得归还,贾政无事,但这般情境下,任是谁也说不出转危为安的话。 王熙凤已然病倒几日,面色如金纸。而贾母亦昏厥数次,只因这段时日见次子无恙,宝玉与宝钗又常伴身边,这才多几分宽慰。 今日宝钗到时,宝玉已然在贾母旁陪侍。这次却见贾兰亦在,尚且稚嫩的面庞经了前面风霜,倒多几分可倚仗的沉稳。他见宝钗进来,赶忙起身叫人,宝钗便只道都是来老太太这边做耍,实不必端着许多规矩。 贾母这一段时日着实损伤一段心气,梦中还怀念从前孩子们嬉笑打趣的样子。这时听宝钗这般说,更是连声叫贾兰再坐下,又牵着宝钗到近前。 “宝丫头,难为屋里还有你这样一个人。”老太太虽不知更多,但也多看几十年的世事。她晓得这会府中忙碌,宝钗是新的宝二奶奶,这当口难免身心俱疲。 往后就好,等兰儿长大,又或宝玉承了功名...... 贾母心底还存着希冀,再看宝钗,便不自觉多了许多勉励。 宝钗看着听着,却只得端笑而已。 而贾兰一直静静看着他们。 这一日的陪伴格外漫长,即便是宝玉能在祖母跟前做几分从前姿态,但间隙中还是难**露出失意。然‘幸好’贾母这时总归身体不济,早早吃了汤药便要睡去。 贾兰是跟着宝玉出来的,宝钗正叫院里的小丫头把残雪扫扫,莫折了光多打扰老太太歇息。 “二叔何不请沈大人救急?” 这压低的声音原本不该有第三人听清,然宝钗这一刻忽然清明耳目,她回头看去,正看到贾兰坠在昏暗廊下里的一双漆黑眼睛。 如白昼见阴森。 贾府遭查,荣国府的大老爷下狱。这事发得突然,传到淮安王府中,不止王妃,连带淮安王也吃了一惊,背上骤发一层白汗。 彼时他们正细看千里迢迢从淮越来京的孝敬,制作精良的木匣子还端在手里,还没来得及捂热,就先被传度到三分冷意。 “王爷......”淮安王妃在淮安王爷面前从来是柔弱妇人的样子,这会也满腹惊惶般朝他看去:“那边遭事,会不会牵扯到——” “能有什么牵扯?”淮安王还没理清头绪,但听得一声问,直觉便要驳斥妇人的天真。南边来的果干还没吃进嘴里,反上来的酸气已经叫他连唾液都吞不进去。 “言儿夫妇两个都在淮越,他跟那边也难有什么旧亲!” 可这般说着,他自己也不能尽信。宫里的贾妃娘娘刚刚弃世,依照皇上惯来的样子,不应当在此时对付皇妃的血亲。 是宫里出了什么事?还是太上皇那边又有了他不知道的动静? 正心神大动的时候,淮安王陡然想起今上已经接连辍朝数日。 “此事言儿那边早知道不好,稍后便叫恪静与昭昀过来,无论如何不能在咱们府中传出什么似是而非的谣言。” 淮安王说到这里的时候犹有些气息不稳,他一时庆幸林言被指派去千里之外的淮越,一时又愤恨这走丢又归来的孩子平白给他牵引上这样一门麻烦亲戚。 第178章 又一次...... 王妃垂眸应是,面上还是那担忧而哀伤的样子。她知道淮安王又一次做了鸣金收兵的决定,就像一开始上交的兵符,又好像这许多年错位的孩子。 她已经许久没有想起二公子,但淮越离南地太近,这一份忧虑一但被唤醒,立刻便成了卡在喉咙里的果子。 而如今贾府的事好像一个先兆,还没有还朝的皇帝更是做了不吉祥的影子。 凭着言儿在太上皇那里的位置,在这一件事中注定无法置身事外。 廊下鹦鹉叫,淮安王要去亲近的宗亲那里道恼,兼打探些他这闲王所不知道的秘闻。于是王妃依言服侍淮安王更衣,屋里的桌上还摆着礼物,其中有一些是原本要送到贾府的东西。 那礼物册子规规矩矩摆放,王妃却好像被蛰一下。只是她静默良久,最终还是把那礼册端在手 里。 若是此事无后患,这礼物自然还是要送出去。 可至今的罪名只够贾府的大老爷下狱,如今的平稳好像是挥刀前的喘息,耳边呼隆隆的都是刀刃携起的风音。 她自己是知晓消息灵通的好处,这会必不肯叫孩子再吃了暗亏。明面上答应淮安王的主意,暗地里一封密信出—— 却与另一支队伍碰在一处。 第172章 公堂上抄贾府二 林言收到一封信。 不是谁的忧虑,也不是哪家盼着救急。 信上字句了了,看去却有尘埃将落定的宽慰。 陶安...... 那是在秦将军率领的队伍到达淮越的几天前,单薄的纸张却几乎沉重到托不在手里。 邸报上多了贾府的事,一行行字迹似是旧闻,又掺着新的血腥。彼此勾结缠绕,进了水的漩涡,隐约浮现的像是旧时在皇宫中看到的那双苍老眼睛。 混浊的瞳孔里又藏着新的漩涡,翻滚着,渐渐流淌出血泪,铺满一地。 王熙凤惊叫着坐起。 可陷在现世又是一番惊惶,盖因屋里地上的毯子,比梦里见到的还像血漫盖一地。 “奶奶,您怎么这时就起,才歇了不足一息......” 进来的小丫鬟不是用惯了的,王熙凤便有些厌烦,只不好多表现,更因为实在没了表现得力气。 “平儿呢?”她慢慢依靠在床头,任由那小丫鬟洗了帕子给她擦汗。 “平儿姐姐?刚斩了呀。”温热的手帕按在额头,王熙凤却周身坠入冰窟。她不可置信地攥着那小丫头的手,一迭声道:“我把你这个胡咧咧的小蹄子——” “奶奶生什么气?”帕子贴在脸上,小丫头还是笑着。她扭过身子,端来刚才给熙凤洗帕子的水盆。 “您瞧,平儿姐姐不正在这里?” “啊!啊——” “奶奶醒醒,奶奶醒醒。奶奶,您是魇着了——” 熙凤听见平儿的声音,和梦里一样的温度搭在额角,叫她更加打起哆嗦。来不及睁眼,先摸摸索索把平儿的手攥紧,王熙凤睁开眼睛,见着平儿满面担忧,两行泪就不间断地淌下去。 “奶奶......”平儿心里一酸,将王熙凤搂住,轻声道:“您是吓着了,喝完热汤药,我给您擦擦再睡。” “不睡了,不睡了......”王熙凤平一平气,看一眼外面天色,喃喃道:“二爷还没回?” “回了,正跟二老爷议事。”平儿笑一笑,扭身又去绞手里的帕子。 王熙凤多熟悉平儿,眉毛搭抬几寸都晓得她肚里转得什么主意。这会见着平儿背影,分明什么都没说,她却悚然一惊。 “外面是什么声音?” “奶奶,哪有什么声音。您还是快歇着——” 平儿这话却说不下去,越来越紧的脚步声近了,还没洗好的帕子跌回水盆,溅起一片水花,正打湿刚进来的婆妇的鞋子。 “奶奶,二老爷那边请您过去。”她这会还低顺眉眼,却只一句便叫王熙凤的心跌在泥地里:“厅堂里还有大人在,奶奶还只穿戴精神些。” ‘精神’的孔雀翎披衣上身,脂粉却着实遮不住眼底下的青黑。王熙凤发狠扑了厚粉,却只叫原本金纸样的脸色苍白如死人。平儿这时仍伴着她走在府中长廊,轻一下重一下的足音扰得王熙凤又笑又皱眉。 她想取笑平儿这会怎么露怯,抬起手却发觉自己的指尖已经把最后的血色抖落下去。 却不知那边厅堂里也是沉闷气氛。 查抄的阴云未散,大理寺的又上门。大理寺卿傅正和贾政道恼,旋即一句话就把他打进尘埃里。 “政老辛苦,原是知晓不该这时多添烦恼,只是有人状告你大房里二爷——竟还收了银钱,以至逼死了人!” 贾琏见竟牵扯进大理寺时已经冰冷了手脚,听着傅正说到受人贿赂逼死良人,却仿佛得了什么求生法门似的,行几步上前,急道:“绝无此事——即便,即便有,也绝不是我知悉!” 这一句就定了谁背了罪,贾政皱着眉,犹豫道:“傅大人劳累,只我那侄儿媳妇还在病里,恐怕——” “政老还是想仔细。”傅正脸上没什么变化,他家与荣国府这边不亲密,摊开来甚至没什么值得攀扯的关系。扭脸见贾政还犹豫,傅正又低下几分声音:“我是收了状子才来,这会可都盯着贵府里。” “即便家人无辜,这边对峙一番,是好是歹也见个分明——若是无辜自有冤屈洗刷,若是确有其事,如今这般不就又扣上不尊律法的罪名?” 他这样说着,贾政还怔愣,贾琏便已经催着去叫人去。 王熙凤到了,傅正先看到那依旧称得上公府身份的华衣。然而想到自己已经知道的东西,他的眼睛暗沉一刹,面上还是与方才一样的光景。 “政老,您若没旁的嘱咐,便请府上二爷二奶奶辛苦一次。” 这年节还没到,一层叠一层的冷霜已经逼催过去。 当王熙凤真正站在公堂上的时候,那颗从起来便一直焦躁的心反而冷下去。 傅正审的不是新闻,而是早便烂在河底的旧事。 什么守备公子与张氏姑娘?王熙凤好不容易才挖出一点记忆,这会听着堂上喋喋不休,贾琏还在耳边吸气,心里更涌现出一片莫名。 这是他们哪家出来的不死的鬼,阴沟里盘踞几年,这会又钻出来咬她的腿? 算他倒霉,以为见荣国府遭查就能借题发挥? “大人,他们有委屈,我却也有冤枉要诉清!”王熙凤在这时又带上病气,她是知道那二人自尽,这会哪怕还有原告也有恃无恐,自觉拿不出更多证据。 “我家虽不是豪横强族,但每日每月进益也不胜举。此人口口声声说道逼杀二人性命,这却实在不通。” 无视了那边的怒意,王熙凤更叹一声。 “你即便心中有恨,却也不该在清正匾额下多加我的罪责。你自说是自尽,却怎么赖在我身?莫不是那二人姻缘无路,这才又共赴黄泉验真情?” 傅正在堂上不语,陶安在一旁恨比水深。他几乎把贾琏与王熙凤的脸刻印在眼睛里,更知道这时竟没人想到他就是当初投河的守备公子。 没关系,没关系,那账册、印信、人员往来,公子当初便已经查清。 快了,就快了,只叫她再得意几时—— 喉咙收紧,是水堵塞进去,还是绳子勒住脖颈。陶安已经无力分辨,他已经被心底的水钻得喉咙冒出血气。 “你既然说到姻缘,便是早知晓那二人有亲?”傅正声音平板,王熙凤却一怔。傅正没有管她这时情绪,兀自道:“只你高门大户,又怎么对那边亲缘这样关心?” “我只道逼杀,你又怎么知道他二人皆是自尽?” 梦里的血又漫盖过来,王熙凤被这忽然的一问打岔,正要辩驳,却见傅正拿出几样熟悉东西。 那些东西高高在案上,她看不清,只心底还存着希冀,暗道人死证消,傅正也没多有理。 可傅正下一句话便叫她跌进谷底。 “公子,请你去认一认,这是不是你所说收了银钱,强迫你未婚妻自尽之人?” 另一侧的水鬼影子靠近,王熙凤茫然看去。 漆黑的,漆黑的。 早该死去的人的狂喜逼近,他手里正捧着王熙凤方才看不清的东西。 “您的信,您的印,您当年找过的那些人,个个都画押认罪。”陶安的声音很轻柔,仿佛满腔恨意都被驯服:“您不在的时候,府上已经搜出那些放高利钱的账册。您错漏了厉害——那才是真正要审的东西。” 绝不叫你逃了去! 第173章 被关押贾府事三 一、二、三—— 淮安王妃难得愣着脸算日子,嘀咕若是顺当,这会那信件也该到了言儿手里。 她是有些不寻常了,这样的心 绪说不清楚,在这样的时刻,她忽然格外思念淮越的小两口了。 第179章 想他们回来的那种想,念他们何时回到那种念。 外面闹腾得厉害,这边府里却还一派平静。眼前望着茶烟袅袅,耳朵里还想着底下人的回禀。 王妃跟傅正熟悉,当年找孩子就是他多多帮助。只是临了被王妃设计一挂,幸好他没往这边想,二人还是客客气气的交情。 荣国府的大爷的事推脱不掉,如今见着儿子儿媳也是一脑门官司。这般放下高利钱,轻说革去官职上缴银钱便能拾个呼伦身,但似乎这边的苦主还有旧的冤屈没出掉心中怒火呢。 她在心里盘算着,一时又有些奇怪。暗道闻说那大房媳妇是个精明强干的人才,怎么到了这个当口,却连一点尾巴都扫不迭? 王妃这边奇怪,王熙凤却也在暗暗叫苦。她哪里是存心不扫去尾巴,实在是连她自己都不晓得这尾巴是在哪里被他们捏住的。 她自从知觉有人作对便开始藏匿,却不知怎么偏偏是那告状的存了这样了不得的东西? 呈到堂前的东西陌生也熟悉,王熙凤眼前一阵连一阵发着昏黑,好像梦里的血又铺盖过来。 而傅正还没有立刻开口的打算。 他的目光点在贾琏与王熙凤身上,沉甸甸地压着他们的肩膀,可只是一个喘息的空当,那目光又落在陶安身上。 大理寺接管的是陶安的状纸,其余的罪责皆可算‘意外之喜’。可偏偏是陶安的这一件事没法正名,毕竟他当年未死,死了的金哥也是自己了断性命。 那目光所在的肩膀忽然一松,牙白的衣裳好像把公堂撕裂一处缺口。陶安还看着跟前的二位贵主,他笑着,却真像是水里爬出来的鬼物。 见着那四只眼珠里的惊惶与怨愤,陶安的心却渐渐归落平静。 ——公子与他说过,想要以命偿命是难办。倘若是叫他们付出代价,却要让自身做外部的缺口,在最深处钻他们的心。 陶安答应了,所以他不计较荣国府的势大,安静守在林府的宅院,等待着林言所说的‘时机’。 林言离京时带他去了大理寺,亲口跟傅正讲明了他的身世与冤屈,也担保拿出的证据件件是真。 这件事是当日便说定的,只是陶安有些不明白,公子是怎么断定花团锦簇的公府会在这一段时间倒毙? 是倒毙。 陶安摸摸自己额角的伤口,不自觉咧嘴。其实他至今说话都算不得爽利,今日堂上寥寥几句是多年口舌打磨,连同那些罪证,连同许多个昼夜一起压在匣子里。 那四只满怀气愤的眼睛还瞪着他,陶安只无所谓地笑,而傅正也已经收回他的目光。 只要这三千两银子坐实,后面的事,大理寺就有更深的理由查下去。此番查抄不是太上皇的手笔,傅正势必不能叫皇上的一方势力钻深,至少不能让他们太轻易地拿到想要的东西。 头上的匾额是‘明镜高悬’,匾额下的官员单名一个正字。然而傅正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手里的东西,心中却只有一段叹息。 便似秦家与今上,傅家与太上皇也捆绑得太深。 “好精明的算盘,好轻易地银钱。本官为官多年,却不知竟有白花花的银子可这样得来。” 这一言是敲定了罪,贾琏身子一抖,怨毒的目光便朝王熙凤脸上啐去。 “贵府祖上的功劳,辛苦挣来的颜面,如今当真是——”傅正的手攥紧,好像彻底牵住一段阴谋的尾巴,即便想要再隐匿于暗处也甩脱不去:“钟鸣鼎食之家,却怎与民这般争强要利?身上披着孔雀翎,腰上坠着和田玉。这些物什莫不是血肉采买,你们品赏也安心?罢罢罢,拉下去,自有律法处置公平。” 惊闻一声嚎哭,分不清是来自堂上还是堂外。 傅正不在意谁府上的下人惊惶,也不计较是哪家又新得了消息。他的父亲仍是可以时时进宫去跟太上皇道恼的老臣,这一段时间来,他二位的棋局由晌午延长到黄昏。 而那哭嚎却把王熙凤打个激灵,她听不清傅正在说什么,也听不清贾琏在说什么。眼前的一线光透过朱色门打进来,使得窗格子在地上织作臆想中的牢房。漆红的光也投在她的手上,这一回却真像梦里的血漫改上来。 她的颤抖不觉停了,脑子里也只白茫茫一片。被府衙的卒役领下去的时候,却有巧姐的声音响在耳旁。 ——若真的这样不得了,她的女儿可怎么办呢...... 荣国府的下人是一路哭嚎着回去的。 这一事还没叫老太太知道——只跟她说凤辣子还仰在床上,琏二又还在外奔走,因此这府上只贾母一人还算安稳将养。 贾政早在这边等候得急慌,原本预备要跟去,却听着一句‘连二老爷都走,这府上再生事,又有哪个好作主张?’于是只好守在府中,这会听回禀说人回来了,原本一喜,没见着人就听见哭声,更是一慌。 “爷爷莫急,先听把话说了不迟。”贾兰这会是个可靠样子,他一句话也叫贾政定一定神。眼睛从贾兰发旋上过去,可进来的人的回禀却叫他几乎跌倒下去。 “作孽啊,作孽啊!”贾政老泪纵横,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铁证下的罪状:“他二人......我眼觉他二人能干稳重,却怎么又惹下这样泼天的祸事!” 哭一声,又扯住那下人细问:“你二爷与二奶奶,当真已被收押?” “是真,是真。”那小子也是哭泣不迭,自觉还没享过主子给的福分,眼见就要被拖累,更是悲从中来,哭得更大声了。 这边几个都在淌泪,贾兰在旁劝着贾政,好不容易才叫他缓住心神。 “爷爷,您千万保重身子。”他抿抿嘴,眼睛放得更低。千百个主意在肚里打转,最终出来的还只有一个请。 “您忘了,咱们不还给表姑母那边去信?” 第174章 谈信事重置席位 林言接连收到两封信。 一封是用惯了的样式,一眼便知是王妃投寄。另一封倒是‘稀客’,林言拆开后看了三次,还是觉得这口吻不似只贾政一人。 他暗自思忖以宝玉性情,这会应恐怕没有赶着给他来信的主意。可凭着王妃信中的意思看,贾琏这会顾不得头尾,更没有耐性磋磨词句—— “那便是珠大哥那边那位了。”林言一哂,将信往黛玉那边交付过去。 “你说兰哥儿。”黛玉也接了信,看着上面问询的意思,不觉皱眉。 贾珠身后便只这一个孩儿,在府中自然也是独一份的金贵。他似乎也从了父亲般是安心读书的性情,那时黛玉和林言对他都算得上亲近。而贾兰也是一应孩子样,说话做事有得主张,让人看去惊喜。他似乎尤其喜欢林言,每逢林言从斐府回来,他都乐得近前说些,还曾被取笑说兰哥儿着实黏着这个表叔。 可那已经是前事。 尤其当林府里种种不顺,这从来敬仰‘宿儒弟子’的孩子安冷淡高坐,林言嘴上不说,心里难免多几分叹息。 黛玉也记得这回事,更因如今这一封信生出些不喜。 她正欲开口,却赶巧这会凝儿进来——她乐得四处瞧瞧看看,因此央了黛玉千万把她也带到淮越来。她好似天生便跟这边有缘,从前是个稚气丫头,到了这里却在半年间身子抽条,转眼就高挑起来。只偶尔黛玉看她,还恍惚见到之前那咋咋呼呼的孩子姿态。 凝儿还戴着那粉珠子,这会跟着淮越的婆子学了织纱,又给珠子打了新的丝带。这会系在发上,粗黑的辫子也因此轻盈起 来。 黛玉看着看着,心情大好。嘱咐凝儿自去玩耍,不必在这边,再转眼语气便松快下来。 “淮越路远,这舍近求远的求助当真奇怪。” “说的是,只是我记得荣国府里不是和北静王亲密,怎么这会又不怕麻烦?” “那便是还有北静王插不得手的地方了?”黛玉心知也存这一份疑惑,于是又拿起王妃的那一封信细看:“陶安那边......” “他未肯表明正身,等时机到了,把人惊骇掉三股魂魄,好歹出一口心里的怨。”林言的眉头跟着黛玉的话锁起来:“这许多年,守备家的长子早都祭奠过几轮,他怕回去多生事端——即便要回,也要这边办妥了再说。” “我前还说你预备怎样安置陶安,原来是交给傅大人管。”黛玉幽幽叹一口气,白鹦鹉飞下来,落在桌子上,安心梳理羽毛,抖得漆红面的小桌上落雪。 一片热闹的红景就这样被不起眼的散碎羽毛掩盖。 鹦鹉踏着步子踩到林言手腕上,尖勾的指甲在皮肉上点出小坑。林言不觉得怎么痛,黛玉搭一块帕子在他手腕,那鹦鹉便也顺从地站上去。 “这样好吗?” “确实没什么感觉了。” “谁与你说鹦鹉了?”黛玉见他理直气壮的,弯一下嘴角,转眼又掩去了:“傅大人,傅家,总是太上皇那边的人——这样交与他......” 第180章 “姐姐,你别担心,我与陶安留了后手,即便有意外,他自己也能保身。” 鹦鹉又开始理羽毛,偶尔理理林言衣服的边角。林言被飘起的散碎羽毛弄得鼻子发痒,他皱一下鼻尖,又越过鹦鹉的翅膀去看黛玉。 “况且现在看荣国府那边的情况,傅大人只怕是最不愿意出意外的人。” “他想插手,替太上皇插手。” 林言点点头,接口道:“宫里的娘娘新丧,皇上再如何也该在朝臣面前做出惦念旧情的模样。这会忽然拿旧时贵勋家开刀,宫里的情况只怕不好。” “哪里是突然呢?”黛玉忽然道,她的嘴角浮现起一抹冷笑:“最开始的时候,不是还有隐约的针对冲着荣国府府上么?” 只是那会是王熙凤那边的事,却没有很当心,知直觉以为皇上会惦记那样细微的勾当。 “你说,究竟是怎样的事,叫北静王都不好多开口,却以为能在你这里谋一份生机?” 她说的是问句,神色却透着笃定。 窗上蒙着白,白里却框着南地的天。好像一块长方形的彩玻璃,重重叠叠的山是玻璃在里面碎裂。 花花绿绿,多么好看,只是等到端在手里细瞧,那便是遭了道——啪啦——碎在手里,一股股红就冒出来,落在地上,滋养着肉眼看不到的成算。 “荣国府不敢。” “但是皇上要。”林言面前的一杯茶打开,鹦鹉走下手腕,又在茶杯前自照身形。他掸去衣袖上的褶皱,苍青的底色上排着横枝缠绕的暗纹,在光下溢散出红的紫的光晕。 林言眯一眯眼睛,将王妃的那一封收起,荣国府的那一封依旧摆在桌上。 “来不及,即使有心也来不及。” 黛玉默然,心知林言说的是实情。 荣国府以为是自家遭了设计,以为是政敌钻营出的诡计,时运不济天道不公,却没想到是一招抽筋洗髓的主意。 当年梦里的大观园,树上缠的红绢花如幡旗,如今看来倒真像是冥冥中的设计。 烈火烹油一样的盛景被那个园子捧到至高处,之后便也由那些幡旗来引自家的魂。 皇上已经迫不及待。 莫说家产充公,却要看昔年甄府获罪,不也有物什到贾府里? 只要稍微运作,就有一笔现成的打点前路。傅正便是因此才上心,他需得插足这一场设计,以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盯着——有一个裂口,之后再敲钉子就容易。 林言忽然想到窦止哀,父亲刚走的时候,窦止哀也是那样突兀地出现,又以‘局外人’一般堂而皇之地全程照顾林言与黛玉二人,从始至终没叫贾琏在林府资产上多得意。 而现在也是和当初差不多的情形,却好笑太上皇的计策是‘旧瓶装新’。 只是这一次‘无依靠’的是公府,‘琏二爷’成了今上,‘窦止哀’的席位被傅正顶替。 鹦鹉突兀地叫一声,洁白的羽毛好像披了层金。王妃从前喜欢鹦鹉学舌,从择选开始便尽是漂亮翎羽,只一眼望去便知金贵华丽。 手指盖上杯盏,林言怕鹦鹉贪嘴喝坏肠胃。然而鹦鹉不解他的好意,气哼哼用嘴巴在他的指缝间挖掘。 林言这时并无意感知,他仍看着那漂亮的长尾,那一翘一翘的尾巴惹得他出神。 这会已经事到半程,傅正的插手到底晚来一步。今上如今得意,而那些已经得手的‘资产’,这会是否又到了他预想中的位置? 黛玉见林言一直望着某个方向,便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如今天色暗下,层层叠叠的山更加像是玻璃上的裂纹。好端端的彩玻璃,这会无端便多了狰狞的意味。 远远的,民家的炊烟升起,更使那界限变得模糊不清。 那个方向......黛玉若有所思。 秦家的军队在那里留有足迹。 第175章 姐弟俩杨府小话 杨俨一直发着怔,外面响着搅扰的人声,这在惯来安静的杨府里非常陌生。院里的两棵树好像也不习惯这样的热闹,勉强洗刷一树叶子,使眼色清明。又因为木讷,那清新的颜色里好像透着捂干的沉闷。 一只小核桃投到他的桌子上,又听嬷嬷急道:“二姑娘,怎么能搅哥哥温书?” “没事,叫她来吧,我现在没在看了。”杨俨说完,后知觉姐姐也一定一起过来,于是便讷讷不再吭声。 杨芷在杨府中的威信很重,在她彻底否决去金陵的话之后,更是显出几分做主的架势。而她也确实来了杨俨这里,溜到弟弟桌边,见他案头的字帖又换回广昌公。 “父亲着人回来说的,他因事离了主城,这几日都不回了。”她的声音柔软得有些刻意,却也缓和些杨俨的尴尬。 “父亲又是去问粮了?” “约莫是。”杨芷没把话说死,她自然知道粮食的短缺是大事。尤其前面好好按时按量发放,这会主城里都跟不上,旁的地方难免生出些风波。 杨治中是一贯为这件事忙碌,但特意为此出去...... 杨芷沉默片刻,想着沈大人当初既然这样做了,应当预料过粮食见底的窘迫,不该没有防备的。 可她的弟弟却垂头丧气坐在椅子上,手里的笔只随意搭在砚台——这会正滚下来,在桌上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驻足’。 “这是做什么?” 杨府的大姑娘,眼见着得了州牧夫妇的喜欢,从来爱念叨的嬷嬷也不太敢支吾她。杨芷见弟 弟面色不好,便叫嬷嬷丫头抱着妹妹出去看彩霞,只自己挨在杨俨跟前。 原本她脑子里还想着前面闹别扭的事,这会却一点郁闷都生不出来了。 “......我本以为,沈大人一定会有新主张。”杨俨头还低着,在他姐姐眼里只露出一点发旋。 “这是什么话?沈大人在这里为官,成效如何咱们都看得到——你瞧那矿坑、书塾、田埂,哪里少了他的功劳?”杨芷说着,心中又有些连带的得意:“还有林夫人,她多好,现在学塾里都是她照管。咱们府里都去了人,回来个顶个的夸奖,还有那商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杨俨挠摸摸耳朵,杨芷这才看到他耳尖有些红了。 联想到之前那样贴铁了心的临沈大人一样的字迹,这会自己又不吭声地换回来,杨芷心里灵光一现,陡然就生了气。 “你莫不是觉得,这会缺粮,是府衙里筹措不当?” “我,我,我也没有这样的意思。”杨俨抬头,见姐姐好像指责似的,自己性子却也起来:“只是这会连旧时存量都用尽,那些商户霸着满满的粮仓不放,那样得意猖狂,沈大人怎么连句话都没!” 孩子敬仰父亲,却也容易向往与父亲截然不同的长辈。林言年轻,单一的面相与官职组合都足够叫人生出羡慕,更何况他还携着宿儒弟子、连中三元这样的种种盛名。 杨俨一出生就在淮越,他的父亲不是广袖善舞的官员,杨府便总是冷清。 他也不解父亲为何总不能调任升迁,有时候,大多数时候,他其实想要和姐姐妹妹一起去金陵。 没人要求孩子一定要继承父辈的志向,尤其杨治中的志向在许多年都只是缓慢移动。杨俨年幼,甚至说不出那移动究竟是前进还是倒退。 可他最终选择和姐姐一起留在这里,不只是因为不愿意与姊妹分开,也因为新州牧的到来叫他存下新的希冀。 如果沈大人可以。 又或者,他杨俨也交了好运? 曾经杨芷暗示般的问询叫杨俨面上蹿红,可他不好反驳,因为他确实有讨好沈大人的意思。暗地里自己幻想,如果自己成了他的弟子? 可在这样一个焕发生机的冬天,他的希冀却不似之前般翩翩欲飞,反而栖息在窗棂观望着。 沈大人做得这样多,难道最后也奈何不了这里的商户?又或者,他只是不肯低人一头,其实不在乎后续? 这一份由盛名惹来的憧憬来得快,去得迟疑。 杨芷竟笑出声。 “这样短的时候,你怎么就担得上失望二字了?”她摇摇头,却好像真的失望,俯身拾起地上的毛笔。 那上面的墨已干,硬扎扎的,做了依靠在一起的相似而不同的两片黑柳叶。 杨芷自问自己最开始求见林夫人也不是毫无目的,她想要借着相仿的身世请得夫人怜惜,好不到金陵外祖家去。可之后,当她们真切相处了,她便不肯叫这情谊里掺杂一分一毫的不仔细。 而她的弟弟却存下估量,杨芷知道自己前面有感觉,可不肯承认,不肯证明自己的弟弟一直央自己带他到州牧府是为了攀扯交情去。 现在杨俨自己认了,实在是叫杨芷的耳朵脸颊也蹿上红。 “我不敢赌说旁的,但这一段日子里,亲眼见了沈大人与林夫人做的事,你就该知道他们万不是那样不负责的人。”杨芷咬一下舌尖,又道:“你觉得商户跋扈,便该记得他们在这里横行多久,也是在沈大人来了之后才晓得吃瘪的滋味。” 第181章 杨俨张嘴要说什么,杨芷又把他的话堵回去:“你怕是觉得沈大人乃是宗亲,一张令牌一把剑就能砍脑袋——你是,你是话本子看多了!” 对面弟弟的脸变作一朵喇叭花,中间红,慢慢白,直到脸颊耳朵,又是串色一样红一大片。杨芷别开脸,不去看弟弟神情如何。她是这样说的,可自己也存着不安。杨治中参管粮食,只日常只字片语,杨芷也知道淮越的存量确实撑不过冬天。 可朝廷的赈灾却也没批下来。 连外面都生出新的说法,说沈大人是开罪了皇帝,这才被指到这样贫苦的地方受罪。现今京里的王爷已经打好招呼,等来年开春,他皇亲国戚的还是回京里论功行赏,哪里管之后怎样办? 有人信,有人不信,但听得多了,那阴恻恻的影子还是生出触须,沿着血肉钻到骨头里面。 杨芷不愿这样想,她信沈大人与林夫人一定早做好打算。她甚至认为父亲这次离开,目的也不是单纯的‘问粮’。 可她也惧怕,怕是自家多想,怕沈大人当真开春后走了,淮越归于混乱,父亲又动了送她们到金陵的念头。 到那时候,又能去哪里找一个能叫父亲打消注意的林夫人呢? 杨芷的胸口起伏几次,杨俨有些担忧地看过来。杨芷这会却恢复之前的沉稳,拍拍弟弟手背,平静道:“既然担心,索性便去问个清楚,求个心安。” 恰如在林夫人不见外客时,杨芷便敢大着胆子递上拜帖。这会心里存下忧虑,她也不愿遮掩,更相信林夫人不会敷衍。 而且...... 杨芷摸摸平复下去的心口,皮肉下的心跳跃得过分剧烈。 淮越是她的家,她也愿意尽一份力气在家里面。 第176章 求保证长烟起 杨芷进到院中的时候有些后悔。 她在弟弟面前下了保证,无论如何会去跟林夫人问个清楚。虽说弟弟嘟囔府衙的事怎么多知会夫人,但杨芷想夫人一定会知道的。 也一定不愿瞒她。 可万一当真的什么秘事,她不就叫林夫人为难了么? 一片叶子委顿在地上,尖翘翘着两边,一整个又蜷缩。杨芷已经见惯了淮越的冬天,可这个院子,却直到这会才进到秋冬。 廊下啄羽的鹦鹉也见惯了杨芷,瞧见她,伸展开翅膀,举起一只脚,一下一下‘点着头’。 鹦鹉叫,黛玉便知道杨芷进来了。此时桌上摆着新织的花样,杨芷进去时,看到里面的花团却比外面还要热闹。 “夫人。”她没带弟弟妹妹,自己进来,却没跟从前一般坐在老位置上。 黛玉知她要来时未觉奇怪,小姑娘总喜欢往这边来。只是这会见她不吭声,晓得她心里有事,便也不和她兜圈。 “小小的人儿心事重,快坐吧,有什么事叫我答,我只管听吩咐了。” 她不端架子的言谈是杨芷愈加亲近的原因,这会又听到熟悉的语气,却是鼻子一酸,只作势要把脸埋在织纱样子上。 还不等黛玉出言安慰,杨芷又弹坐起来。她唯恐脏污了纱样,看着这好不容易打开商路的东西,爱惜又爱惜地交到黛玉手上。 “夫人......”她嗫嚅几下,低声道:“救急的粮食,还没到么?”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黛玉伸手摸摸她的鬓角:“你是在外面听到什么风声了?” 小姑娘心思细腻,越是三缄其口,越要叫她多想。如今杨芷这样默认,黛玉略微叹气,只想却是他们无能,这会还要叫孩子操心。 想归想,她嘴上也没卡壳。 “你心里别慌,此时还不是粮绝的时候。”她看杨芷抬头,眼底下泪吟盈盈的,更是生出些怜爱:“当初虽说出了那样的公告,可若真的不管不顾把粮食用尽,府衙里其他大人可不愿呢。” “可这会不是已经发不出粮了么?”杨芷一怔。 “是那些民夫跟你说的?”黛玉一笑,眸子里却带上点冷色——对着外面那些‘有心人’:“这会外面‘发不出粮’的话这般多,可不见得个个都是是领粮食的。” “那您早听着了?”杨芷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摸摸发烫的脸颊,低声道:“夫人,我知道不偏信偏听的道理,只是......” “我知道你的好意,也晓得你忧心。”黛玉整理一下杨芷被压皱了的衣袖,心里却为她有这份心感到高兴。可关更多的秘 密毕竟不好叫她知道,黛玉又牵了杨芷的手,跟她保证道:“你若不信,就亲眼去粮仓里看看。哪儿虽说是旧粮,但绝不至于叫冬天过不去。” 淮越的田地有得耕耘的时候已经过了种粮食的时令,虽说选了成长更快的药植与独一份的纱织,可赚回来的钱却不能叫粮食转移。 尤其之前所生水患还有余威,林言当时力主修堤,保下下游百姓,可旁道引水到底是牺牲了些田地。 今年南地州郡大都要借积存的粮食过冬,就近的借调不来,京里又迟迟没有声音。 算来算去,淮越今年填坑修路,还叫山上可食增多些许。 虽说到底不能长久,但只瞧眼下情形,想来也不会持续下去。 黛玉按下心中忧虑,却听到杨芷的声音。 “我信......”杨芷的脸更红了,她仰起头,正色道:“夫人既然不怕我见,不怕我问,想来果然是我多心。” “你有这样的想法,细说来实在是难得。”黛玉一句夸奖还没落地,转眼就被杨芷十分不好意思地岔开话题。 “夫人既然早听得,为什么还放任这样的消息?”杨芷这会是真的不懂,她只想着三人成虎,说的多了,万一真的升起大风云? “你怎知我们就放任啦?”黛玉眨眨眼睛,睫毛好似携出一段泉水泠泠。 有心要坏事的人物不需细想便知,张老板暗地里布下口舌,却不知上午传下吩咐,把柄下午就送到州牧手上。 许忆湘心里是真的恨了。 张二管的是张家在明面上的生意,他心里没成算,许忆湘却精明。她知道公公私底下还有主意,从前憋着不说,一来是怕叫州牧连带她也处置,二来也想叫自己从中得利。 可那是听到黛玉的暗示之前。 如今情势艰险,南地的战事未明,林言不想又叫张老板在里面搅混水,索性便透露点似是而非的消息给许忆湘。 她聪明,虽有些算不得好的主意,但归根究底不愿赔上谁的身家性命。 现今在外行走的是张二,出主意的是许忆湘。张家若是出了意外,他们决计脱不了干系。 这时刻,张老板的隐瞒就显得恶毒许多,由不得许忆湘不气。 嘴巴微微一撇,黛玉不好跟杨芷说起。见小姑娘眼神晶亮暗带好奇,也只好再揉揉她脸颈。 “别担心,这会做下恶行都有记,回头一个不落,定不叫他们得意。”她说着,又补充道:“粮食的事也不必压在心里,很快就会有转机。” “这样就好。”杨芷脸上的红云褪下,她皱皱鼻子,因为这样的保证彻底放下心。 只是这一回却是认定了两件事——一件是粮食,另一件便是......父亲这会出门,果真不是为了‘问粮’去。 林言回来的时候,杨芷已经告辞离去。织纱样子得了一轮品鉴,现下又等来第二回 。 一块一块认真看过,林言一面惊奇绣工,一面又感叹织女们的仔细。 “上一回就引得一番追捧,这样快又来第二批——” “之前幸好王妃帮忙,但总归还是要淮越的织纱自己出去。”黛玉举起织纱在光下细看——这会天暗下,屋里又点起灯烛,细腻的纱织一半青叠一半橙,流光溢彩,上面的蝴蝶振翅欲飞。 那蝴蝶勾勒之后是林言模糊的脸,看不清晰,但足以知道他的神情。 “出事了?” “南地那边的消息。”林言摩挲一下指头,看着黛玉放下纱织。她的脸也在阴影上叠着澄明,一双眼睛忽闪,里面的蝴蝶也闪着翅翼。 “战事?” “战事。” 第177章 慢行事纸上用心 古老的城墙角攀着墨绿的腾,空气中弥漫树脂的香。秦向涛从前盼着能和哥哥一样在南地驻守,又祈愿和父亲一样在此地立下军功——可南地和他预想的大不一样,他几乎立刻开始怀念京城,怀念贾家里的祖母、母亲、妹妹。 方将军停在了与他们一城之隔的地方,父亲说这样更好,秦向涛没有细想。他不习惯这里的冬天,沉闷,偶尔的冷,将前面流过汗的皮肤吹得干裂。哥哥给他此地惯用的油膏,秦向涛试了,但已经裂开的纹路还是张着嘴,边角死去的白皮肉做了伤口的牙。 父亲和哥哥已经习惯,已经接受,秦向涛还没有。 南地又近淮越,那边的风闻在这里也不稀奇。 这边的长官为示欢迎举办宴席,席上有姑娘斟酒,都是十五六的年纪,羞羞怯怯。姑娘身上的衣裳缝着各色的纱网,阵风吹来,似杨柳飘摇欲醉。 第182章 “少将军。”这边长官举杯,秦向涛连忙赔罪。而长官见他方才望着身边的女侍出身,却笑道:“这身新奇衣裳还是淮越里沈大人的好意。” 秦向涛知道这个,他还知道那学塾是林夫人管理。只是此时长官有意卖弄,他作陪,居小,自然声说声听。 “按说沈大人也是年少有为。” 今上看重南地,州牧也是他们自己人。这会说话不算藏着掖着,长官晃一下杯中酒,又笑道:“到底年轻,有得一股拼劲。” “我听闻淮越缺粮?” “有此事,秦将军的消息倒很灵。”长官与秦将军相识多年,这会听他问询,更是笑道:“他前还给我来信问及此事。” 侍奉的下人早在长官开口时就退下,此时席上只有秦家父子并长官四人。秦向涛原就想着淮越的事,这时更加留神细听。 “我这边到底要顾及治下百姓。”长官呼一口气,将酒水一饮而尽:“倒是帮衬不上什么,实在有几分对不住。” 他说着对不住,脸上的神情却尤其尽兴。秦将军却没多说什么,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冷肃的面庞如嶙峋陡崖。秦向涛看看长官,又看看父亲,最终还是垂下头,只看着杯子里荡起的水纹。 “总还要防备之后的战事。” 那时,秦将军是用这句话为宴席作结,而秦向涛也没有想到会那样快应验。 几乎只是眨眼间,复起的硝烟就烧灼到天边。 南地蛮族时时进犯,边城防备得宜,淮越也习惯了准备。大概章程不需林言设计,只是因着这一回内因的不同,却不得不多加几分仔细。 杨治中是和开战的消息一起回来的,明面上老老实实交了粮食记案,底下已经把各郡情形摸清。 “辛苦杨大人。”林言说话时,端端正正做了个揖。杨治中连言不敢承受,林言却执意。 “此事不可透露与人又不好放任,杨大人信任我,跟着担惊受怕许久,实在叫我心中惭愧。” 杨治中听到这里,颇觉受用,只是因着忠厚本性使然,又不禁泛起羞窘。 然而有人记挂辛苦总是好的,前番奔波的辛苦这会也消散些许。 “之后大人也好多休息几日,陪陪家中儿女。” 林言还记着那日杨芷来府上的事,黛玉很熟悉那小姑娘,说若是她自个,即便心中有疑问也不会赶着到府上问询,想来有人催动她心意。思来想去,杨大姑娘不像被外人撺掇的性子,那么可能的人选便是杨家小弟。 杨俨第一回 来府里便透着点讨好的意思,只是那会离得远,黛玉不知,林言也不想拿坏心思揣度小孩子。 细说来倒是有些理解杨俨——黛玉与林言的情形与杨家很像——而林言此时更是在杨俨眼中做了‘榜样’,这小孩子也是读书,自然也向往交一番好运,拜入名师门下,未出世就先得一盛名。 只是林言当初被斐自山收为弟子不只是交好运,也是因为他在斐府的论答得了师父欣赏,这才有心收为弟子培养。 这样想着,反而更不愿责怪。林言捻一下袖口,正色道:“等到事情安稳些,再抽出精力整顿淮越的学馆——广聘名师,清除杂事,也好叫学子安心。” 杨治中一怔,旋即想起家中的小儿子,由是缓和面色,应下这一句提议。 可很快他心中又泛起愁云,可见林言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心却是当真缓缓落回肚子里。 也许是因为林言这几个月做下的事成效显著,也许是这位年轻的沈大人总在许多地方使出意想不到的主意。杨治中把几句话在心底盘转良久,到底没有说出口,只是作揖、告辞、离去。 他知道自家女儿心思重,又与林夫人亲近。于是立刻理解了林言的话外之音,这会急着快快回府里安抚三个儿女。 眼前的门开了又闭,边缘的空隙射出冷森森的白意。只是行到半途被堆叠的册案截断,或新或旧的册文如山,细看才知都是淮越这些年预备对南蛮的。 林言晓得自己的短处。 他是有些读书的天分,但对于战事却称不上熟悉。只因为从前有秦向涛这样一个朋友,又加上师父想教出一个‘万全人才’才看过几卷兵法,旁的不过是晓得些历史上的胜败品评。 这样的一知半解对战事无意,相反还会引来麻烦。可只看今上与太上皇的又一场交锋到了南地,林言不可能一点也不在意。 眼前划过一个将军形影,林言对秦将军素来怀有敬意。朝廷上的争斗是一回事,如今对外,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战火烧到这边的百姓。 可......秦将军是否也是这般? 能在北阆借对外战败扳倒自家将军的皇帝,怎么想也不会忌惮再把同样的把戏撤换到南地。 那么方将军呢? 方将军没有和秦家一起到前线,想来其中也有太上皇授意。 可若是自己想在其中占据主动,就不能一味依靠他人。 林言正沉思,前方忽然白光乍现,只一刹那,却把屋里照得通透清明。 他手里拿着一卷混进去的账目,记的是这一段时间来各个商队的来处与去处。 第178章 虎狼药不复当年 寒风乍起,冬日的晨阳姗姗来迟地步到皇宫的甬道。青白的地砖由蓝紫渡了金橙,只是这会实在寒冷,那点暖也只能惨兮兮蛰伏。 不伦不类的,叫人看了发笑。 唯独太上皇身边的大太监李公公觉得这地砖烫脚,他守在寝室外面,已经不年轻的身形看去一如旧时得用。他这样年纪的太监要么死在宫里,要么死在宫外,比他年轻的也已经到了外面置办的宅子里享福。 而他还在这里,伺候着雄心不老的主君。 他侍奉的主子看的是九州三界,惦记的是至高无上的权柄。身边的太监心里有怎样的遗憾不被知悉,只道他已然赏赐宅子与田地。 没什么好不满的,李公公想,他在这样一个位置,出宫的那天就是死期。 不如老死在这里,说出去还能播一个忠仆的美名。 虽说还是矮了一层——但谁叫他们是才子,是将军。 另一个弯着腰的影子进来,李公公懒洋洋地看着他的徒弟。那白净面相的小太监冲着师父露出一个甜滋滋的笑,旋即又怕打扰里面的贵人,拿气音道:“师父,消息传回来——南边动了。” “没人留意到你?” “没,师父,都收拾得干净。” “好孩子,等这事一了结,师父替你请赏。”李公公拢一拢徒弟被风吹得有些皱的衣襟,又嘱咐道:“你待会送药过来,多露露脸,叫陛下习惯使唤你。” “唉。”小太监乖巧应下,帘幕后面传来隐约的咳音,他仰起脸看过去,白净的脸被那明黄的颜色映得好像生了病。 “行了,快去吧。”李公公轻轻拍一下徒弟肩膀,脚趾头早已和脑袋是两个朝向。 他脸上的笑容在帘子掀起来的那一刻便落下。 “陛下。” 太上皇早已经醒了,只是一直望着头顶的玄龙发怔。这会见李公公进来,回神道:“朕又咳嗽地厉害了?” “没呢,只是奴才心里惦记。”李公公扶太上皇起来,又笑道:“这一回的药当真管用,陛下现今只咳嗽那一点点的声儿。” “你这老货,倒是会说好话给朕听。” 人老发稀疏,梳头显得很没意思。太上皇懒怠自照,只任由李公公给他戴上发冠:“有没有新消息啊?” “有,哎呦,奴才该死,一听着陛下咳嗽,就什么都忘了——”李公公对着铜镜,便没自作聪明观察皇帝脸色。他只是跪得更低,恭敬道:“南边传了消息,陛下料事如神。” “起来说话吧,你老了,朕的耳朵也背,劳劳累累还叫朕听不清,没意思。”太上皇挥挥手,起身却见一个苍白拘谨的身影。他几乎以为是谁进了寝宫,再细瞧才知是铜镜里的自己——他的皮囊没有发皱,看去却好像是高大的骨头上蒙了过小的皮。 “陛下?”李公公的声音一如既往,太上皇呼一口气,扭头又撞进自己在水盆里的倒影。 太上皇今晨尤其沉默。 李公公在太上皇还是皇子时就在他身边伺候,算起来也是和太上皇差不多的年纪——这是大不敬的念头,李公公从没深思过——只把它当作追忆往昔的勾子,嘴唇尝到一点,就迫不及待地跌坠下去。 他知道自己侍奉的主子从来很有雄心,从皇子时就有远大的智慧。当年在北阆抗旨守城,被君父责罚,却也在民间拔高了声威。 那时候,李公公是和还是王妃的先皇后一起在王府里。他一面恐惧,一面又因为主子的行为将腰杆挺直了几分。 他的主子和别的那些只知道争权夺位的不一样,他的主子心里是真的有他的子民。 李公公还记得主子当年从北阆回来后偏爱吃硬肉。 第183章 又是一阵咳嗽,旧日的回忆叠作此时桌上的膳食,细腻到不需咀嚼就能吞进肚中。 太上皇只吃了几口便住口,他摆摆手,另有机灵地小太监将残羹撤换。窗前摆着前些日子的棋局,傅大人这几日不曾入宫,太上皇也懒得动。 可他仍然坐在棋局前,望着一黑一白两条龙。 “皇上今日怎么样了?” “还没醒,太医那边......药性大的也不敢用。” “他怎么撑得过?”太上皇不轻不重评价一句,捻起一颗黑子拢在掌心。 他自己的药也端过来了。 太上皇记得这小太监,他也理解李公公想让徒弟露脸的辛苦,甚至颇为这份苦心动容。这确也是的,李公公也老了,若他没了,谁能这样体贴周到的服侍呢? 最可靠的不就是手提帮带,一脉相承? 黑漆漆的汤药里也有他的倒影,只是看起来更加年轻。这叫太上皇一时心情好起来,自觉喝了汤药,又还有许多年光景。 “你还记不记得?”他自己端了药碗,不觉得这续命的汤汁酸苦:“当年,人人都以为朕活不成——” 这屋里又只有李公公在听,他垂着头,将一切话语夹在皮肤上的褶皱。 “可恨朕当年心慈手软,叫他们得手,空做了养尊处优的太上皇。”他说到此,又冷笑起来:“只是又哪里会事事如意,如今这个眼见要死,朕却还活得好好的。” “这些年清算,也算叫他们心惊胆战半生......”太上皇咧嘴,将剩下的话连带黑漆漆的药汁一起灌到肠肚。 “陛下神通。” 李公公口中只有恭维,看去样子也木讷。但这份安稳叫人能够安心使用,太上皇也就不计较什么。 “除了那边的动静,还有别的么?” “您是说......窦先生?”李公公顿一顿,更俯身道:“窦先生从来公允。” “他看顾林府那小子几年,真能狠下心去,朕才要担心呢。”太上皇哼笑起来,却把桌上的棋子也震得窸窸窣窣乱动。 淮安王府也时常打听着——贪心、愚蠢——现在这一个是个有点眼光的闲王,只是想借着儿子的东风再把权争回来未免天真。这些年受尽安稳的好处,不损皮毛就要得位得利,世上毕竟没有这样的好事。 还在南边的那个也是一样,不是林言,是更往南的那个。 ——以为回了‘故地’就能万事顺心?真有个什么,他的项上头颅最先就要被拿去祭旗! 太上皇连嘲讽都懒怠做,只是抬手撑住下巴觉得隔应,这时才想起刚刚握在手心里的那枚黑棋。 “也该动了......” 他的脸落在眼眸一样大的黑玉棋子里,乍一瞧比方才映在药汁里的样子还年轻,只是细看才知并不清晰。 ......不妨催上一催。 第179章 得时机将计就计 黛玉展开一方手帕,细数边缘处被花汁染上的痕迹。晕染开的淡色紫粉层层叠叠,好像写意画中异色的山水。 这是织女们新启的巧思,她们说落败下的花尽数落在泥泞未免可惜,于是拿花汁染了,再为织出的纱绢增加一道工序。 蝴蝶张开翅膀,蔷薇有了纹路。点在帕子上的试样有些粗糙,难免彼此交错,却反倒生出新的花型。 “这件事之后再跟他她们提一提,两相融合,或许还能更美呢——”黛玉这样想着,微微捻住底下的轻柔,指肚似乎也因此更红。 原本淮越土地贫瘠,许多个冬天都没有这样繁荣的花景。而这一回,那些出来瞧新鲜的花也不似前番悻悻跌落灰尘,即便花期在冬凋落,也在织品上留下万世万代的美丽。 这时太阳直照,看来却被窗纸沥去锐意。窗前另一人的影子因此不多分明,黑纱般轻飘飘搭在黛玉手背——像她仔细经营的淮越纱路,不同的存在,但也是另一番用心。 帕子顺着原本的痕迹折叠回去,黛玉直到林言终于放下手中的那封邸报,才轻声道:“纱绢的商路出了点问题,你听得什么动静了么?” “战事开启,南地也没什么打扮的心思。”林言仍皱着眉,将邸报推到黛玉眼前:“只是北边......还需得操些心。” 邸报上记的是荣宁二府的罪事,桩桩件件没有可以‘操作’的余地。几项罪名重如石,细说来却不过是压垮危楼的一棵草稞子,如今的每一句都在意料之内。 “政老爷那边......倒还好些。” 这话说得也艰难,所谓的‘好’也不过是比大房好些。这时 候却幸好贾兰年幼,宝玉又惯爱体贴女儿,至少明面上没什么可以网罗的罪责。 只是当年封妃,贾府便归了今上,鼓足气要做皇妃母家,播一份本朝的恩荣。而如今皇妃薨逝,这根基不再稳当的大族便在这新的争斗中首当其冲。 太上皇即便禅位也要把持朝政,他因为今上病弱才强行推他登位,皇上的报复心思在这些年也愈发显露。 若真的只是报复还好,怕就怕皇上恨得发了疯。 眼前的光一闪,林言又想起还未离京时的御书房。彼时皇上就已经是病体强撑,他那番怨毒的话不多掩饰,亦恨林言向太上皇投诚。 “窦先生可有什么表示?”黛玉没对这件事多做什么评价,她垂下眼睛,如折叠方才的帕子一样将邸报折过。那帕子上染的是花汁,是淮越将来的另一条出路。而这此时手下的却是新生的旧闻,是多年的雾霭深重。 她忽又想起杨芷——小姑娘那样坚决要留在淮越——而当年,假如她与他也留在扬州,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这样的假设当然不可能发生,可黛玉这样想着,雾气上的贾府却渐渐散了,连旧时的回忆也模糊不清。 强光照射,水雾存不住。 “他自然什么都不会跟我多说,只凭着贵人的意思记述我是否可用罢了。”白花花的地砖在此时更是使人‘不忍细看’,前任州牧对宅子的翻修狠下苦工,这会倒是叫林言得了享受。只是他看着那闪着碎光的方砖,心里却想若是当初把府里能卖的卖一卖,能不能叫朝廷因为‘丢不下’这个脸‘,反而更快把赈灾粮食送过来呢? 他一时被自己的想法逗笑,摇摇头,转眼对上黛玉关切的神色。 “姐姐莫要担心我伤怀,我早想开了,各为其主罢了。” 秦将军效忠今上,窦先生为太上皇尽心,林言不择其一,为的不过是他自己心中的一颗主心——他这样想着,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黛玉。 “虽说也知道无可奈何——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眼见这边的纱绢得一些出路,又遭了这样的不好,实在心里气得慌。”黛玉有些郁闷,单手托住脸颊。眼望着手里看颜色的帕子,只觉得万般可爱,万般可怜。 “打仗缺钱,没叫他们借机在淮越拔毛,我已经松一口气了。” “说来是这个道理,可怎么叫人心服。”黛玉皱一皱眉,又冷笑:“不过眼见硝烟已起,那二位也不需这个吧。” 这话说得刺人,可就是属实才生了尖刺。林言笑着点头,真心实意认可这句评语——今上显然已经不计较是不是‘服众’,而太上皇从来不觉得自己‘不服众’。单从这边来说,这一对倒原本应是很谈得来的一对父子。 “许老板那边怎么样了?她除了说商路,另外还说了什么?” “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张老板那边。” “哪能——”林言眯起眼睛,黑洞洞的瞳孔越发幽邃:“我可求着他们开粮仓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倒是好笑他们屯粮得意洋洋,还不知是你等着得好处。” “什么叫我等着,姐姐冤枉我。”林言笑得更开心了,眼见着张老板为首的往泥坑里越陷越深,他还是很愿意‘搭救’一下无辜的粮食的。 “他们若是不参与这样的勾当,怎么会叫我抓住把柄呢?”他是真的知道的地头蛇的厉害——当时查了柳府,富余的粮食很是填充淮越的粮库。更别说这边商户做大,他们囤积米粮,更是没有止境与底线。 ——多劳多得。 林言这会的笑也夹上冷色。 这是一场久远的计谋,从他最开始发出以粮代钱的公告时就已经成形。他仔细想过商户的脾气,更知道在他最初的‘强硬’之后,他们不会放过一点拿捏他的时机。 看似草率的用粮,一切‘不美满’都被年轻的皮相无言解答。张老板急着在自家粮仓堆积如山,取笑如今给粮抠门小气,却不知自己已经帮林言完成了将各地粮食搜罗来的任务。 谁说淮越没粮食?府衙的粮仓空了,商户的存量不还充足的么? 他们等着饥荒时抬出高价,轻易篡夺去这半年来辛苦赚得的工钱。而林言也正等着这个时机,等到他们顺着自己心中的贪欲与侥幸犯下大罪,拿今日为过往做出补偿。 甚至在一开始,假如他们收起尾巴,不要干扰林言的计划,这会都还能和和气气的商量。 第184章 只是他们宁愿受张老板指使,也不认为他这新州牧能长久...... 又或者不是张老板指使,而是因为他们自家也有一样的主意,这会不过是选个声音最壮的出来罢了。 谨小慎微的,秉理守法的——这样的商户虽在张老板治下微小,但此事之后,反倒能阴差阳错走了好运。 正好许老板忙着纱绢商路,而他们分散,想来也不会再出一个‘张’。 到时候,百姓就有了充足的粮食...... 眼前白光似雪,祭奠阵亡将士的香又缭绕。林言的手指收紧,攥得白—— 太上皇和皇上的争斗又到了战场,战火烧不到京城,而他无论如何都要保下这个‘北阆’。 第180章 起筹备以小博大 卧房外间的桌子掉了一处漆,从他们搬进来时就光秃秃扎出这块内里。只是这一处地方秃得隐蔽,是黛玉第一次过来,被剐蹭了衣裳上的丝。 “看来前一任的主人走得实在着急。”黛玉想拿手摸一下那处隐蔽,林言先一步把她的手捉回去:“万一有什么带刺的边角,划伤了可怎么行?” 那时候天还燥热,他们从外面过来,林言的脸上带着不耐异地的红晕。黛玉拿帕子按一下他颊边的汗:“好吧,我们先在这里谢歇歇,等修整好心绪,再把这里修补齐。” 她之后似乎把这件事忘记,又或者淮越的花草总是茂盛,一处桌台的缺损似乎也算不得憾事。 林言不在,他早早便去了府衙,黛玉刚刚收了许忆湘新的来信,这会一个人在外间坐着描绘新式花样,也算得一段自得其乐的时光。 她正是在这样的情景下想起桌角下那处破损,按着记忆弯下腰,却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叫人补上。 只是那人不是技艺纯熟的工匠,颜色努力涂,却到底粗糙。 黛玉伸手摸过去却笑,只道打磨尖锐处却是很费一番苦心。 ——他是什么时候补的?明明是自个在这里更久,怎么一丁点都不记得? 这时候的眼光实在柔和,轻轻荡着波,在寒冬也带着春的温和——此时的黛玉与林言两个人好像陷入一种很奇怪的境地——诚然是为了淮越尽心尽力,但叫外人评判却显得太过自满。即便如今事情虽已过半程,但这样早早规划起尘埃落定后的美事,实在也叫旁人觉得不可思议。 可黛玉没什么表示,她就这样抚摸着那被打磨过、涂过蜡,几乎已经不能成为‘缺损’的损伤,盘算着春天才知道的主意。 外面却有歌声笑着过来,是天地养育的嗓音,没有挨过师父的板子。黛玉凭声音辨认出凝儿,不觉收了手,在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带上笑颜。 州牧官邸的男仆女婢在这半年里总是十分开心。 他们不是签下死契,只是在没有主子的时候闲散在府里办事,有主子的时候受主子带来的仆从训斥。前一任州出身大家,自定下说不得的规矩。而后来沈州牧到,听着多么年轻,多么顺风顺水,还以为同样是难伺候的主子。 可到了才知,沈大人常常在外,久在府中的夫人更是好相处的。 “看上去是不知道怎么相处。”有婆子私底下笑嘻嘻:“但捧出颗心,也绝不会在夫人那里冷了去!” 歌声在临近院子的时候停了,黛玉直起身来时正好和凝儿对上。她手里捧着叠得整齐的纱绢样子,黛玉一眼便觉出是调配了新的染剂。 “唱得好听,看来是多了什么喜事?”黛玉似带点促狭,和凝儿一起折返回桌前。 “夫人你瞧,这回尤其漂亮,只看着都高兴——”凝儿这时仍飞扬着她的辫子,还是孩子气,看得紫鹃掩唇直笑。 跟前信匣子里犹摆着异客书信,太上皇显露出一点对林言的试探与重视,他属下的官员自然也乐得多与这个后生问候。黛玉这边也收了些夫人道恼,其中一些在京城中便多有交流。 现今拿来的料子是预想中的色彩,黛玉一一看过,嘱咐凝儿记下与学塾那边的话以后,便转头问起外面的风闻。 学塾中的织女都是淮越的女儿,百姓里发生过什么都绕不开她们的口舌,便也能够顺势传到黛玉的耳中。 “您要问商路,倒还是有些担心。”凝儿眉毛跳跳,眼睛弯弯:“但您要说粮食的事,现在可是再没人信那起子谣言了!” 她说话这会有些咬牙切齿的劲儿,前番听那些龌龊揣测,只恨不能撕扯着他们耳朵,叫他们看看府衙中的辛苦。但细说又没什么法子,因为粮食确实一日不如一日。叫林言自己说,也是‘治下的百姓受了委屈,远不是官员的一句辛苦可以补偿’。 信匣子最上面的一封来自许忆湘,黛玉已经看过,知道那些散碎的商户已经收到来自府衙的暗示,正憋着一口气要一起把住这个能够叫地头蛇吃苦头的良机。 而张老板又忙着惦记他的那些去向暧昧的铁矿,暂时还没有足够的精力去教训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 手指撩拨过信的封口,远处的天空传来一声鸟鸣。黛玉向窗外望去,正见到一只巨大的鸟展翅,掠过屋角想着南方飞去。 殷红的翅羽不知是鸟的得意还是光的诡计,只是大鸟振翅频低,转眼又栖息在府衙庭院中的树梢。 林言似有所觉,同样朝外望去。 “大人?”身后以杨治中为首,几位大人都隐约透露些忧虑。 一扇窗隔绝外面鸟儿的打量,林言转身,影子压在窗上,那使人心烦意乱的啼鸣也在一瞬间显得无关紧要。 “此时的情况,我也与诸位大人讲明。其中利害,应当不需我这晚辈后生再多解释。”林言越过人群,他桌上仍积压着厚厚的册案。杨治中在这样沉闷的气氛下却生出开玩笑一样的念头——好像从沈大人来了淮越,他桌上就一直对着许多册文。 “大人——”邓大人这会却做不出乐天的样子,他家固然不在皇上与太上皇之间战队,可他家族在京城,自己与妻儿在淮越,无论是什么前景都足够叫他夜不安寝。 然而眼前的年轻人显然涉足更深,他站在更深的漩涡里,看过来到却是胜券在握的样子。 邓大人的一句疑问哽在喉头,几乎下意识认定他已经有了两全的主意。 “此次请诸位大人来商议,便是为了不叫我朝土地沦陷于战事。”无论对外,还是对内——这句话,林言没有讲出来。太上皇的考验只针对他一人,没必要使更多人在那边添上一个‘知道太多’的把柄。 “郑大人,你按着这边的名单,带队进到南地犒劳军队。遇到名单上的人,便仔细留意他们的动静,必要时也好动摇其心。” “李大人,这里是这些日子以来来淮越的大小商队。如今来往频繁,打探消息轻易,你留意好他们采买物什,整理作册,便能知道那边更细的光景。” “徐大人,你照旧带兵,令牌拿去——一但发现不妥,不需回禀,即刻用兵,切记以守住边城为重。” “封大人,此时忽然封锁未免打草惊蛇,但那些商户的所囤积的粮食绝不能偷运出去,还得你多加留心周旋。” 林言一个个说着,被点名的便正色应下。一道道令牌交接,头顶的愁云却也一道道散去。直到最后,在场之人皆人受命而去。 “大人早便料到今日?”杨大人最熟悉主城,林言便指派与他主城的事物。此时他落在同僚们身后,目光落在林言的肩膀,忽然有一股英雄壮气紧跟着生出。 他挺直腰背走出,心中已有定论,便没有追着林言要一个答案。 桌上的文册仍高,外面的巨鸟却不知何处。林言随手拿起边境的地图,心中暗道自己请托柳湘莲的事也该有回声。 正思量着,窗台咕咕。林言打开窗户,正见那只将军鸽举着带着信桶的脚。 鸽子的嘴里,叼着一根殷红泣血的长羽。 第181章 张家事惧则生变 淮越时常少见鸽子。 连年贫弱的土地消杀几成住民,额外的水食由剩下的人与生灵均分。人这边的争端不必赘述,但动物那边却是不计较天敌与否的平等。 平等地争强,平等地受用。 总的来说,淮越养大鸟,无论什么鸟都生得比外地同族庞大。而那些机灵小巧的往往美丽,往往罕见,也往往价格不菲,鸽子这样常见的显然不在被看见的名单中。 因此当窦止哀在屋檐上看到那只鸽子的时候,很轻易就知道这也是一位外来户。 除了他的师弟,他一时也想不出另外的可能。 只是这生着翅膀的生灵是怎么到了他的陋屋?是因为曾见着它的主人来过几次,还是单纯天生一段通透? 手袖在背后,掌心攥着的信已经发皱。简短的字迹阅后即焚,只是这会却被房檐上的鸽子‘挡住路’。 你若当真有灵性,这会就该夺了我手中的信,快快叫你的主人知道呢...... 第185章 窦止哀冲鸽子招手,鸽子看他一眼,振翅飞走,转眼融入到云层中。 天边照旧是冬里黯淡的云色,如今的淮越正等待拥抱近在咫尺的年节。谣言里‘见了底’的粮 仓至今仍向外吐货,在中间一段紧巴巴之后,陡然又变得大方,也叫谣言更没人信了。 而张老板也迎来了迟到的窝火。 “这是怎么回事?我把家里生意交与你管,结果你又是怎么对祖宗辛苦赚来的产业?!”他嗓门大,眉心间涌动的却是不安。原本舒展的白面挤皱在一起,一团青黑,像是糕点上生的霉斑。 张二唯唯诺诺,半点不敢开口言语。而张老板身后的妻子不发一语,脸色真切做了病一般大苍白。 “你,你先出去——好好想想,怎么对得起我与你母亲......” 眼前的木头愣子三棒子打不出一句回应,张老板气到极致,却只觉胸口漏了一段气。他赶走张二,自己在原地打三个转,直到被段氏叫停。 “你急什么?” “我怎么不急?!你怎么不急?” 对面一双眼睛在恍惚中化作白条鱼一样,每一道闪光都是鱼的鱼鳞。这样冰冷的苍白不会叫人错以为是泪滴,反而是已经被拖着沉到水里去——在水底,在激即将溺死的时候回光返照,这样才看得清鱼鳞——像是长在身上的牙齿。 之后神识消解,那鱼就要把肉身啃食殆尽。 张老板不自觉后退一步,可这一步却好像把段氏激怒。她实在是位年轻的妻子,张老板享福许多年之后,才惊觉他的继室脸上的狰狞和厉意。 “你想去找沈州牧告饶?”段氏一贯是不好说话的性情,这份刁难落在儿媳妇身上怎样厉害,张老板心里门清。可这时候只单单一句指到他自己身上,立刻就啃开他的皮,转眼钻到肉里去。 “你真的想去找沈州牧告饶?”她抿起嘴,眉眼垂得更低:“你犯什么傻性?你以为这会跪倒在官大人的堂前,磕头认错,又或者把家产捧着交上,那沈大人就肯饶你的性命?” 张老板没吭声,段氏立时便笑。她斜着眼睛看着共同生养一个孩子的丈夫,犹如看着一滩没有骨头的粘腻的肉。而张老板还自诩家主,被小自己许多的妻子拿这样的眼神看待,立刻便心中盛怒,连原本挂在嘴边的,说段氏‘出身官家,脾气大,规矩多’的得意话也再劝不了他。 “你将我害到这样地步,还有脸在这里说风凉话?”他喘一口气,并没有就此住口的打算:“你可知这事一但败露,整个张家就都完了!你不为我想,也不为你的孩子着想——毒妇!毒妇!!” “我将你害到这样地步?”段氏站起身,几步到张老板跟前:“你做下这腌臜营生的时候,我才刚回走路——我将你害到这个地步?” 房里一时没有交谈,只有呼哧呼哧粗气盘旋在耳中。腾腾的心音叫张老板知觉,原来段氏也怕得很了。 这样想着,两个人竟都渐渐平复。 “当年封山封矿,张家的生意占不到首位,自然不能只等着人家讲我吃了。”张老板垂下眼睛,白面上的霉斑扩大,只看一眼都叫嘴里发紧,几欲作呕。 “矿石是你收,东西是你打,连马队都是你派的——”段氏冷笑,许多年心存侥幸,以此结交南地大族,好处利处受用,这会再说无奈未免太可笑。可她自己也不肯就这样丢了性命,因此讥讽收去,转而又是一派体恤:“把柄叫人家捏住,事到如今,也只能......” “那沈言呢?”张老板这会口不择言,深切痛恨起这年纪小他许多的州牧:“那伙人这会忽然装模作样起来,听了咱们的话也敢不认错,定然是得了他撑腰了!” “只是怎么偏偏是这个当口?他为什么在这会忽然对着咱们这边发难了?” 除了最开始隐约的试探,更多时候,以张家为首的商户和府衙是真真切切的井水不犯河水。 张家不在林言设计的商路上使绊子,官府也没对张家至今垄断工匠的行为多加指责,只老老实实养着一堆女工。 而在当作工钱分发的粮食确实紧巴巴之后,张老板等人却是叫人发出些似是而非的议论,但为的也不过是叫自家囤的东西好卖罢了。 且直到那会,官府也是没什么表示,更没听说有谁探查的。 没有先兆,直到这个敏感而暧昧的时机...... 张老板担惊受怕,却甚至不能确定林言到底有没有拿捏住他私底下的生意。 若是没有,这会把他诈出来不就自投罗网去送死? 可若是抓住了,他不立刻动手,却好像戏弄人一样轻推慢进...... 不行,不管是什么缘由,他都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我记得你还有一位姨母寡居在南地?” 段氏因张老板忽然道问询一怔,旋即便领会他的意思。 “确实,听闻她老人家病得不轻,眼看年节,只怕她心觉冷清,咱们实在也该去探望一二。 “那就把三小子也带上,他也大了,该去正经拜拜长辈。” 二人说完又对视,段氏不做声出去准备。 只是出院子时,她却生出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紧的恐慌。 身边的丫鬟跟着她不解回头,正见一只缺了尾羽的大鸟停在墙头—— 残存的长羽垂落,血一样沿着白墙滑落。 第182章 驱虫咬香以止祸 “这会淮越的东西——实在是周到得紧。”桌上的算盘劈啪作响,管账的手指如飞。他一面记账一面算,抽空还摸摸自己的长胡须,末了笑眯眯跟掌柜的道:“您瞧,今年省下这个数儿。” “正赶着这会多加买卖。”省钱还得好处,掌柜的也尤其高兴。他斜眼看看外面街道,暗自思忖这会南地街上的巡逻官兵怎么一日赛一日多。 不是打仗?怎么不守城去? 倒叫他们这些做小买卖的为难。 “这会生什么气?”账房和掌柜是多年的老兄弟,这会见掌柜摸鼻子,立刻就知道他要打什么喷嚏:“你还怕出不去?咱们这是正经买卖,民生根本。不过是因为打仗严谨些,又不是头一回,做什么丧气?” 淮越今年迎来新州牧,不好说怎么整治,但各行各业也都带了活气。那年轻州牧这会愿意吃亏要名声,东西不差,价格却低——连最叫行路商人们头疼的拦路钱都打下去,叫他们乐得给沈州牧面子的同时,也不必非得绕过淮越去远地。赶着先头多做做淮越生意,等以后真的起来,还能叫那沈大人领他们一个情。 账房看着册子上的数目很高兴,近在咫尺的硝烟扫不了他的兴。他在这里见过王爷的尾巴,也历经秦家父子的战役,从来没见过哪一次真的威胁到南地。 这是边城,守城的将军都是万里挑一,个个都是万夫不当的好汉。 “赶着新年,咱们再走这一趟,给来年开个好意头。”掌柜也知道这个道理,不怀好意地跟老伙计挤挤眼睛,对即将再赚一笔封金感到高兴。 “唉,我听说你采买药材那会,也见着那州牧了?” “见着了,你这会没去多可气——那大人,嚯,年轻,气派——说话还和善,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掌柜这般说,脸上却满满都是回味,显然十分受用这份客气。 “你这老小子——”账房知道他的性子,这会绷不住笑。曲起指头在柜子上敲一敲,比划一下:“你可别忘了事儿。” “知道,知道。”管账的点头,说来却又有些忧虑:“这会营里用的药材多,都悄悄的......你说,这次打仗是不是太要紧?” “三小子不是说了吗?秦少将军领兵,打得那些南蛮子屁滚尿流的——” “那怎么要这么多药?”掌柜的伏低身子,轻声道:“我还听说,粮食也紧着收呢......” “你做梦似的胡乱猜,说多了仔细自个脑袋。”账房白他一眼,又道:“你也知道,三小子最爱吹牛皮,他说爬到城墙上看了,没准就是窝在墙根底下打一瞌睡。” 眼见掌柜的又有话说,账房眼眼珠子都要瞪到房梁上去。 “成啦,成啦,我这就走了。”掌柜的不在老朋友这里招人嫌,整整衣裳,又穿上毛褂子:“我把小幺留在这儿......” “你放心,我保准替你看紧了少掌柜。”说到看着长大的小侄子,账房一直跟掌柜抬杠的嘴却多了笑意:“你放心。” 知晓老友靠谱,掌柜的学着江湖人的做派拱手作揖。随后又跟门口的儿子多嘱咐几句,这才安心带着商队往淮越去。 这一队行商如一管清烟,曲折蜿蜒着,由最南到稍北的南边。期间被守城盘查刁难,打个结,但最终还是要继续飘远。 青白的长烟缭绕飘散开,其上是五彩斑斓的纱绢。 淮越多虫,所用颜料又是草植调染。未免路途辛苦,纱绢成形后便要多加一道工序避免虫害。这件事也是织女们自己摸索——这许多日子以来,淮越人也认清这书塾不只是州牧垫政绩的玩笑,于是便有越来越多人愿意投奔到主城来。 第186章 ——有人是为了学艺,有人说惦记府衙许诺的银钱,也有人单纯是为了逃难...... 黛玉站在廊下,她的手腕与指尖都沾着染料残汁。院子里的织女嘻嘻闹闹,只凭笑声也叫枯燥的活计变作玩笑。如今学塾中没有‘工匠’,只她们一众织女——学织、织纱、染色,再到如今的熏香。 “夫人。”有年纪小小的女孩子跑到台阶下,牵着黛玉的手跟她说话:“我们的商道还好吗?” 她应当是听了大人的话,说到‘商队’一词时带着生疏的得意。黛玉捏着她的手仔细看,确定小姑娘刚才玩香没有被烫着,这才道:“我们的商道当然很好很好。” 孩子的母亲还在忙,终于把捣乱的小姑娘赶开,见她偎到林夫人跟前,更加放心地继续忙。 ——忙完这最后一批,之后就只等着新年了。 这会,她跟黛玉的心里冒着同一个念头。小姑娘挨在黛玉身边倒很乖巧,听黛玉回答说‘很好很好’,立刻笑开,旋即又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可是我听说,人家都不要了——” “怎么会呢?”黛玉索性将小姑娘揽在怀里,孩子都脑袋正贴着她的腰。毛茸茸的一颗脑袋蹭着她的手腕,从黛玉视角看去,一时没洗去桃红色像是给小姑娘簪了朵花。 不如再把年节的礼物添上几样。 黛玉心里想着,轻轻摩挲着怀中孩子的脸颊。 “你看,我们的纱绢这样漂亮,这样精巧,怎么会没有人喜欢,没有人要?”怀里的小脑袋仰起来,黛玉看着那对圆滚滚的眼睛,禁不住笑:“这根本说不通啊,是不是?” 这一套理论轻易说服了小姑娘,她重重点头,窝在黛玉怀里,专注地盯着在院子挂成一排的纱绢——年节的新衣裳、糕点和糖。 “夫人,大人过来了。”身后的雪雁靠近,附耳低语。黛玉点头,逗弄小姑娘高兴,又跟织女们嘱咐过才离开院子。 林言没有进来,他在马车上直等到黛玉出现。只是下巴都被车窗隔出一道红痕的州牧大人实在难以用望眼欲穿概括,他见黛玉出来,眼睛一亮,赶在黛玉靠近之前就已经把车门打开。 黛玉揉一揉林言的下巴,自个思量,晓得他一定是在车窗处看了很久,后知后觉意识到留了痕印才赶紧抬起来。 “......下回你就先回府去,不必非得等着我呀。” “等着你叫我高兴,你难道想见我不高兴么?” “作怪。”黛玉失笑,继续揉着他的下巴,说话又带着意味不明的感叹:“说起来,你只在学塾建成时转了一圈,之后再来要么是门外,进来也只是外馆——府衙里其他人也是如此,这般约束,想来也叫你费了心。” “只消里馆清净,再怎样费心都是值当。且这大半是你的功劳,若是淮越的纱绢没出什么成效,即便有我约束一句,他们也有十句反驳来回应的。”下巴处的的印子慢慢长回来,之后还有一道红横在其间。 “说到成效——” “到了。”林言会意,唇角的笑更是飞扬起来:“比我们预想得更快。” “就看他们,能不能把这消息广散开。” 第183章 心神动蚁窝窥堤 高鼻子的千户虎背熊腰,今年在秦将军麾下已经满十个年头。只是从五年前便留守在京,这回也是他阔别许久再归南城。 ‘阔别’一词是他们私底下的调侃,兼具聊以**的酸楚——临近新年,一家老小都在家中,而自己远在边境,对着那不知怎么又在这时冲锋的蛮族。 山峰一样的鼻子被削去一整块皮肉,远远看去好像山顶的位置被天雷磨平。但这样的伤口在随军多年的兵卒眼中已是幸事,因此高鼻子的千户不大在意,只专注看着手里的信封。 “老高,你这是怎么?”他的同僚疑惑上前,见他手中的东西却是一松:“家里寄来的?” “嗯,信是我家小小子写的,他今年入了学塾,你看——”纸上的字迹稚嫩飘忽,但不难想象执笔者的专注。高鼻子原本是要跟刚过来的宽脸颊千户解释,可一句话没说完,又沉到自己的思绪中。 “你啊,你,也老大不小的,怎么还粘媳妇儿女呢?”宽脸颊原想拿着一句揶揄打岔,然抬眼又见城池中升起的炊烟。一行行白烟与自家多么相似,他们家中的亲人也该正热火朝天地预备年节。 这时机似乎格外催发思乡思亲的情绪,尤其他们面对的是不知明日如何的战火硝烟。只这样想着,宽脸颊的声音也不觉弱下来。 这陡然的寂静像是战场上的拒马,没到近前就已经喉咙发紧。 高鼻子勉强笑一声,朗声道:“还说我?你自个不也是!” “我们还不一样,你知道,我可好多年都没回去过家里。” “说来也是......算起来,你在这边的时间可是比我多两番......” 两个人说到这里,相视一笑,旋即都是叹气。 而随着声叹息,不远处又想起一阵喧嚣。高鼻子和宽脸颊早已习惯这样不松懈的演武,双双扭过头去,脸上的神情再没有什么波动。 “将军也是辛苦,这会父子三人都在阵前,府上只剩下老夫人、夫人和姑娘了。”宽脸颊又露出些笑意。 “咱们也算和将军‘同甘共苦’了。” 他们出身同郡,在这行伍间也算得同乡之情。平时就亲近,在军中摸爬滚打更是情谊深厚。这时两个人相互捶打调侃着往前,准备去监督清点今日刚到的一批药材与冬衣。 直到拐过一个弯道,却见一个暗沉的影子椅在角落,歪着脖子望着主帅营帐。此处再是温暖也在冬天,寒风乍起,鼻子上的伤口泛起木讷迟疑的疼。高鼻子看着那个影子,看着他倚剑而立,却没来由联想到大旱之年的农夫。 不吉,不吉利...... 随着心里惴惴不安的低语,他们双方靠得越来越近。 那个人靠背的地方紧上面插了一根金紫红的帅旗,这会没风,垂下来,几乎和他枣红的武装融为一体——怪事,明明是烈艳的颜色,可这会看来却跟个影子似的黯淡。 高鼻子想搓搓鼻子,碰着那处伤,不禁‘哎呦’一声。这一声也惊扰了那道‘影子’,他扭过脸,正见着高鼻子和宽脸颊走过来问候。 “少将军。” 正儿八经的少将军应当是早早立下战功的大公子,但平日里,这一句也是他们对秦二爷的称呼。原本是没什么,只是这会听得称呼,秦二爷却是肉眼可见地一抖。 撕拉一声,金紫红的帅旗飞扬,一个秦字扭曲着在风中鼓动——旗面招摇的声音太大,两个人都没听清他是否应声。 秦向涛眼看着他们走开,自己却依旧站在那颜色烈艳的帅旗下。头顶的声音极 近嘶嚎,说不清是风声灌耳,还是帅旗将要撕裂。 他实在不喜欢这个地方,说来也怪,父亲与兄长建功立业的南城是他从小就向往的地方。可当真的到了这里,甚至成了‘少将军’,他却只想回到京城,与祖母、母亲和妹妹偎在一处。 南城一百年没有下过雪,他梦想中一袭白衣走在雪野的大侠走不到南边。 有人在喊他——父亲?大哥?还是他们身边的部将?秦向涛绷着脸,拖着脚步朝前,头顶的帅旗还在嘶喊。 他这时心神不宁,不知道早走远的两个千户也在猜测他这时的情绪。乍起的寒风好像也把他们身上的颜色刮掉一层,两个人暂时未觉,只疑惑地说谈论着明显情绪不对的少将军。 “总不会是怕了战事?” “哪里能?人不是常说‘虎父无犬子’?”宽脸颊对秦将军崇敬至极,对着他的儿子也是独一份的恭敬。这会只听高鼻子半句调侃都不高兴,大力拍拍老伙伴的肩膀,叫他收回这样不恭敬的揣测。 高鼻子也知道宽脸颊的意思,自己拍拍嘴巴认错,之后便息了交谈的声音。 军队驻地,少不得要依靠当地的行商。秦将军驻扎南地多年,自然和当地联系紧密。供应药材与衣物的都是多年熟人,高鼻子没怎么见过他们,宽脸颊却和他们很熟悉。 彼此打过招呼相互见过,招呼早已经等候在此的兵卒继续轻点、整理、搬运物什。宽脸颊看着相熟的领队,发觉这从来口齿伶俐的生意人这会都是一样的怏怏。 “这是怎么了?”他扯着嘴笑,没有落下打趣:“我听说你们赶着年节去一趟淮越?累着了?还是那边人刁难呢?” 他想起曾听过这些人的牢骚,又笑道:“那张老板还不老实呐?要我说,你是我们南城这边的,怎么能叫那边欺负了。” 不说还好,一提到‘张老板’,几个领队的脸却愈发难看起来。 和气生财,做生意的人们太知道这个道理。再抬头依旧是和气笑脸,然宽脸颊与他们相识多年,哪里不知道这一刹那的停滞。 “真是那个张老板?我听说淮越的新州牧有一手,还以为能把他的势头压下去。”正好闲散兵卒都退下,宽脸颊收起笑脸,照例闲话,言语间带出些试探的意思。 第187章 “新州牧倒确实如传闻般有些手段。”其中一个领队笑着,两手都背到身后去。 “倒是咱们南城成了稀罕地,那张老板在淮越混不下去,恐怕要来咱们这里享福哩。” 第184章 剜心伤北阆南言 “往南的商路不顺,反而便利了向北的商队。” 鸽子在桌上啄谷,橘红的嘴巴碰到台面,磕出哒哒响声。黛玉曲起一根手指,鸽子误判,错看自己的倒影,轻轻敲打几下,又不满地跳来跳去。 “喏——”黛玉将谷食扫拢在一处,将军鸽不再发怒,这才凝神继续与林言说:“前面还观望,这会生战事,反倒催得紧了。” “怕是一面盼着南边打仗,给好不容易运回去的纱绢多镀一层噱头。一面又盘算着叫咱们自己服软,不好在这个当口多加开口要价格。”林言哼笑,眼底的一点青黑像是黑湖上的两弯倒悬月。 “许老板很熟悉这套路,总没叫淮越吃亏。”黛玉摇摇头,这一段时间,他们相聚总是近傍晚时候。此时用过晚饭,黛玉散下的垂发随着她的动作飘落下肩头。 没有吃亏总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但窗外的风隐隐约约生长,驱赶牛羊一样驱赶来更厚重的云层,屋里也镀到青黑,天空看起来将要下雪。 但淮越百年没下过雪,林言所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在北阆。 北阆...... 面前的那只蜡烛变得越来越细,红蜡褪去作木褐,跳动的火苗也缩小了,变作一点点的橙红——飘出一条烟丝,有一只沧桑有力的手正持着它,似乎要举到他跟前来...... 林言没有动,可他的手却真实落下温度。细腻的温和不同于刀子样的风割雪打,也没有燃长又折落的香灰掉在手背。 “你在想北阆,还是在想方将军呢?” “姐姐......”林言垂下眼睛,看着正覆在自己掌心的手——中间三指落在掌心,小指曲在他的手指间,看不到的木枝隐在手背下——林言悄悄抬一下腕子,不愿在无知觉地时候压了她的指肚。 他认真看着黛玉的手,攥紧了,又松开,又攥紧——再抬头时带着一点疑惑。 “为什么,你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呢?”他的唇角扬起,眼底的乌青隐约地消散些。 这可真的是个解不开的谜团,他在外面的时候,可是许多人都说他‘难猜’呢。 可这样的疑惑中又带着显而易见的得意,无声地张扬着他们有多么熟悉,多么亲密。 “拿这话问我,是想听什么‘心有灵犀’,‘心意相通’的好字眼呢?”黛玉伸出另一只手,想戳戳他的脑门。但临到脸颊又变换位置,转而去抚摸他眼底熬出来的痕迹:“你说吧,我现学了说给你听。” “就不能叫我得意一会么——” “要真得意,我自然叫你得意,乐得看你得意。”黛玉还摸着他的眼尾,指肚扫过眉毛,又落到他的鬓发里去:“只这显然是个心事,我可不乐意叫这样的烦心事时时绊着你。” 她说到此,又顿一顿:“早早了结,修心也是世间一理。” “我只是在想,方将军知不知道那件事。”这一次,林言沉默的时间比往常更久。他仍握着黛玉的手,只是垂眸看去的时候,不会再幻想到北阆祭祀阵亡将士的香。他的拇指不自觉地摩挲,眼睛望着黛玉,跳动的火苗波动开他眼底的水色:“我离开北阆的时候,他跟我说‘无愧于心’。” 如果他真的无愧于心,那么他一定不知道自己追随的君主如何把镇守多年的北阆做了可以利用的弃子。不知道他麾下的将士,他守护的百姓,原本的牺牲本都不必发生。他最大的愧悔便是战败,一切的悲愤都在牢狱中对着墙面说清。 可他......他来到淮越时,与林言见过的那一次,他实在苍老得太迅速。 甚至在林言离京时,他都还与北阆的老将军相差无几。 他没有和秦将军一起到阵前,林言因此确信他仍听命于太上皇,留在一城池以外的地方按兵不动——可如果方将军知道,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到这个地方? 他认同太上皇的‘道’吗?他也认为,为了那个‘海晏河清’,一切牺牲都可以原谅? 林言不知道,他是被母亲抱着从灾民里走出来的,他不愿意再看到任何一场洪水。 外面彻底暗下去,院子里的小丫头不畏寒,还乐得玩凝儿带来的兔子灯。她们的嬉笑模模糊糊传进来,凝儿在说‘下雪’,另一个说‘从爷爷那时候就没见过雪了’。 黛玉安静地听着林言的絮语,他从小拜斐自山为师,说话做事都带着那严苛固执的老先生的影子。这样没有章程的语序实在难见,她听着,觉得自己的心恍惚变成隔夜的雪,按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冰裂声。 只是还握着她的那只手也温热,雪渐渐化去,一颗心又显露出原本的模样。 “无论他怎么想,在这时都来了南地。”黛玉和林言一起望着桌上的灯烛,鸽子把脑袋埋在翅膀下,挨着黛玉的手腕睡熟:“就像窦先生。” 就像那个在他们最凄惶的时候出现的师兄,他几次把林言算计进太上皇的谋划,却也在一些时候极力要把他护住。阴晴反复,说不清他心中哪一个份量更重。着实伤了心,却也着实气恼不到极致。 又比如这时......比如鸽子曾在何处悠游,又带来什么新的消息...... 黛玉的手动一下,鸽子醒来,发出不满的咕咕声。黛玉于是又拿帕子给它做巢,叫这‘大功臣’安稳睡下,才继续与林言说。 “只好说人人都是凡夫俗子,千般可怜,万般无奈,轮不到局外人评说心思了。” 是非对错无需他人论,只是午夜梦回,最严苛的判官却是自己的心。 一个北阆在前,方将军离开镇守几十年的‘故土’。而今换到南地,一州之隔就是窦止哀的家乡淮越。 “这总是于我们有利。”外面的嬉笑渐消,林言的声音却加了笑:“我们总是不愿战火烧到自家的,如今得了新的消息,实在是雪中送炭。” 黛玉还看着他,听他笑,自己的眉眼也松下来。她自个也在笑,声音里难得带一点狡黠。 “再有便是......好生犒劳柳公子的友人了。” 第185章 指尖处残血未净 滚沸的锅子里煮着红白肉,一个兼一个油泡子叠上去,破了,肉味便顺着迸溅的汁水溢出。 秦向涛听到身后的人吸气,那短促的一声也掺杂这愉悦的期待——等着今晚的庆功。 这是他所参与的第一场完整的胜仗,只是前面跟在大哥身后,后面混在军伍中,斩杀的敌人并不比最普通的兵卒更多。 ——这不 是他期待的情形,不是他期待的战场,更不是他期待的‘英雄’。 他听兵士议论说他们那里的人会念咒下巫,当时嗤之以鼻,这时却疑心所言非假。秦向涛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连带习武生出的茧子都被洗泡得像是锅里煮的白肉。他伸开五指,见不到记忆中的粘稠,觉得是那血早已狡猾地攥紧他的皮肉,这会正在皮下某处鼓动。 大哥叫他的心别想岔了路,那时候他可能问了念咒的事?没容得秦向涛仔细回想,另一边又传来一阵欢呼。 “淮越州牧闻听此战告捷,特意嘱咐人送了东西......” 秦向涛听到这个地名的时候只觉得陌生,他抬起头朝那边张望,却也因此错过了身侧一个高鼻子千户略微改变的神情。 又有一人拍他的肩膀,两个影子压在秦向涛自己的影子上,秦向涛知道是他的父亲和大哥。 淮越与南城间隔并不遥远,一同犒赏也是两地的默契。林言派人送东西的举动并不突兀,但因为他自己的身份,秦家父子三人总怀着不一样的意思。秦向涛跟着父兄,看着当地长官跟着淮越的特使,听着那特使满口官话,却好像又觉到手上裹满粘稠的血腥。 “......仰赖诸将士戮力同心,荡平贼寇,保境安民。今此薄物,不敢屈说敬意,略表寸心......” 特使的嘴像是拿面团捏的,撕开、压合、撕开、压合,只是一直重复这样的动作。他嘴里黑漆漆的,看不见牙齿,眯眼笑的样子不似一个活物。 风吹在擂鼓上,无形的锤敲出‘咚’的一声。秦向涛的眼前忽然亮起,原本形容模糊的特使分明面容慈和——甚至掺杂点慈悲的意思——秦向涛听到他说此地将士也有出身淮越,正许诺府衙中定会好生安置他们的亲人。 有人动容,有人动怒。父亲脸上满是感激,但秦向涛瞧得出他心中窝火。 长风还在咚咚击鼓,无战事的时候也平地起一番士气。淮越长官这一番话在兵卒们听来没什么空架子,在淮越出身的兵卒那里更是切切实实的好意。他们自己也收到家中来信,知道自新州牧来到,自家生活也好过许多。甚至他们姊妹妻女中也有投了夫人的学塾,顺着开商道的东风得了一番丰收。 第188章 于是他们更加热闹地谈论起来,谈论淮越的变化,谈起那位年轻的长官,谈起他送来的东西将为今晚的庆功作怎样的妆点。 “礼单尽在此,也请大人使人亲往过目。”特使笑呵呵看着兵卒欢喜,言语间滴水不漏,没给留下一点可以做文章的把柄:“如今敌寇仍在,万事万物都需谨慎,入口之物更是要千万当心。因此请大人、将军不吝啬人手,确保无恙,下官也算不辱使命。” “劳大人多心,只是路途辛苦来此,自古又有一同劳军的惯例。此次再加检验,岂不是自家人怀疑自家人?”长官笑着,看去实在是豪爽大气的性子,叫人生不出多余的猜忌。 可特使也是笑,他眯起的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只有漆黑,再出口的显然是此时不在场的那个人的意思。 “大人还是多加检验为好,若有差池,你我又如何担得起干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低,仔细着没有搅扰其余士兵庆祝胜利的喜意。长官和秦将军绷着脸指出两三个人跟着淮越的人去清点物什——一个长脸的从秦向涛面前过经过,紧接着又是一个高鼻子和一个宽脸颊。 这特使显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从营地到营帐,每一句都有始有终,没有一点把柄可以下手。当地的长官也气闷,好不容易到了主帅营帐,愣是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小话。而秦将军还因为那‘威胁’暗自恼火,心底深处也有不知他预备如何的忧虑。至于他的儿子,秦向涛满眼都是那个淮越来的特使,可特使正撩开门帘向外张望,一番暗流涌动的口舌交锋之后,特使看着外围的兵卒却没了笑容。 他可能并没有注意到这会站在身边的是谁,只是喃喃地念着,端正和善的脸上笼罩着愁。 “本该阖家团圆的时候,怎么能够打仗呢......” 咚—— 风停了,不知是哪里来得擂鼓声。 “是啊,怎么能打仗呢......” 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处,沉甸甸的,手指扣住他的锁骨。秦向涛听见大哥吩咐他也去监督清点淮越之物,他没有辩驳,恭敬应是后便出了主帅营帐。外面的兵卒仍在庆祝,为打了胜仗高兴,为打了胜仗后还活下来的人高兴—— 本该阖家团圆的时候—— 特使的声音被兵卒的欢呼托举起来,比笑声更大,比寒风更冷。秦向涛独自一人往前走,他攥紧拳头,想着他的祖母、母亲和妹妹都在京城。 手上猛地一痛,秦向涛又一次抬起手。他原本以为一定洗净了的手原来还残存着血,隐藏在他的指甲缝里,不知怎么逃脱的。 这些日子,他就是用这样的手吃、喝、睡的? 肚腹中翻山倒海,秦向涛绷着脸继续朝前走。可他好像已经吃到了过分腻人的肥肉,喉咙里的东西压不住。 姐姐......他还有姐姐和外甥在宫中。 而皇上就要死了...... 大哥叫他的心不要想岔了路,可那难道是他一个人的祖母、母亲和妹妹么? 地上的东西叫他恍惚以为南地下雪,抬起头又庆幸自己是一个人过来的,少了父兄的盘问总是松快许多。 长风又起,远处擂鼓。秦向涛有些懊恼自己胡思乱想,路上耽搁,这会恐怕‘监督’不了什么。到了地方,果然人数了了,细瞧除了堆积的劳军之物,就只剩一个高鼻子,一个宽脸颊了。 “咦?” 高鼻子把宽脸颊摔倒在地上,隐隐约约,嘴巴一开一合,好像在说—— “这是叫我们跟着白白送死么!” 第186章 防冬害及时止损 临近傍晚总是变得安静,各家都预备饭食。一行行白烟升起,冷风扑面,寒热交替中叫方将军看到北阆的城池。 城墙上放着饼和汤,那原本是方将军的副将送来的,他刚把这些东西放下的时候,方将军还能听得到街上嬉闹的声音。而此时街上玩闹的孩子消失,讨生活的人也回去——他们总有一张凳子可以坐,即使歪斜或坡脚,但总是将安宁端得很稳。 南城的街巷就这样安静下去,但这寂静不是了无意趣。归巢的三只倦鸟映在汤面上泛着的油花里,圈套中困着一只威武的虫子。 方将军曲起左手手指,拿惯了刀斧,适应风霜的粗壮手指做不出精细的活计。他想要将虫子捻出来放生,可再张开拇指与食指时,那分食一碗汤的生灵连一具全尸都没能留存。 再往前去就是直面战场的南地,只是那边刚取得一场小胜,这时应该也沉浸在庆功的喜气里。 方将军端起汤碗,冷腻 的汤汁顺着喉管缓慢流下,好像未挤净水的湿纱黏贴在肠胃...... 若是在北阆,一阵风来就把水凝作冰—— 该有一把长刀把冰凌砍破。 方将军右手拇指一动,腰间长刀飞出一指。继而又好像‘做贼心虚’,他捏住白刃,又觉得南城的冬风还是太暖和些。 该有一把长刀把冰凌砍破! 就好像他修补北阆那几代都没人填补的深坑一样—— 夜色平等地铺盖天幕,漫长的风刮过几座城池。与南地的城池相比,淮越还浸在年节将至的欢腾中。今年是难得的好日子,赚了些钱,买得了肉与新衣。前面的粮食虽短缺些许,但现今也渐渐补齐。真正耕种的农夫对此是真正的慷慨与宽仁,晚饭时加一杯佐餐酒,笑呵呵的,戏言‘之前又不是没饿过肚子’。 这份宽容反倒叫人生出十足的惭愧。 白鬃马在路旁停了许久,林言站起身来,衣袍上挂满了草屑和虫尸。他正与府衙的官员在城郊视察良田,杨大人又一次跌跤,只是这次不大走运,却把州牧也带倒。 杨大人急急起身,想把上峰扶起来,结果发现林言正就地趴好看根苗。 “我听那边的老农说,自药田具备规模以后,这边的虫害也不见了。”林言扑打着衣裳,翻飞的碎屑在半空下了场灰绿红黄的雨,在冬天也做出秋日般的万紫千红:“来年应是更好的收成,这下也能安心些。” 袍子总也拍不净,林言皱着眉有些苦恼,想着穿成这样回去,一准叫黛玉知道他跌了跤。他直起身,瞧一眼天色,庆幸提早跟姐姐说不必等他了。心里划过一点想念,林言转而拍拍杨治中的肩。 “杨大人,之后还是稍加健体才好。” “大人取笑。”杨治中老脸一红,手背到身后,悄悄按一下自己的腰。 “看来这边无恙,灌溉与水渠都好,耕具修护也恰当。”林言对庄稼是门外汉,只见当地农夫的仔细呵护,便只说些自己帮得上的忙。叮嘱负责此事的官吏端正态度,不可疏忽乡民嘱咐。末了又提醒另做准备,防备冷冬。 “这边可有几十年没有真寒风过。”杨治中笑一声,又嘀咕道:“不过另作准备也好,都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 他念叨着挡风篱笆草木灰,林言这会却似急着回去,难得打断杨治中的话。 “你多安排些人手,叫人连夜装上。” 杨治中一怔,若有所思道:“是,下官知道,这就加紧人手,必不叫那冷气扰了好不容易长起来的苗。” 白鬃马扬蹄踏步,空等了许久的宝驹终于能撒欢跑起。幸好林言也急着回去,不计较路上颠簸,倒叫白鬃马跑得很尽兴。 只是下车时却变成装了签的神卦匣,摇来摇去,转眼倾倒出一个‘上上签’。 “这是在田间跌了一跤,回来还被马儿拽着跑?” ‘上上签’的签文没维持一刻玄妙,转眼就在桌子前做了可怜兮兮的模样。林言已经洗过手,这会摊开手掌叫黛玉检查伤口,沾了草屑的衣裳更换,象牙白的常服在屋里变作暖黄。 “跌了一跤,倒叫我发觉些不一样的。”一根纤细的手指描着掌心的纹路,林言眨一下眼睛,轻轻牵住黛玉的手:“张老板那边群虫失首,我想着,我们得加紧把他们除了。” “你看到的和他们有关。” “在已经长成苗芽上动手脚,不用官府网罗罪名,只要把这一条放出去,就够那些人吃苦头了。” “在苗上动手脚?”黛玉一怔,旋即脸色便沉下去:“他们倒是很‘有胆色’。” “何止呢?”林言另一只手点一滴茶水,就着灯烛在桌上描画:“这样小小的一道口子,根就断了一半。看上去不死,但也长不成。” “更没奈何淮越从前贫瘠,一时生长不足,也发觉不到异样。” “嗯。”林言点头,灯在底下照着,更给脸上额外另加几道阴影:“这恶行没定处,好大的田地,不知几株遭了毒手。平日只料理都辛苦,又怎么有精神细看各自芽根?” “能发觉总比稀里糊涂的好。”黛玉安慰道:“他们若要动手必定在夜里,但夜里又出不去城。白日在周遭太惹人注目,因此人数想来不出一只手。” 她说到此,语气一转,又冷笑道:“在近傍晚出城不归,又要赶着早晨躲藏好。若是单一块的作物长不好,势必瞒不过熟悉作物的农户。苗要单株,趁着夜色动手,又不能叫作物倒戈,这可是个‘大工程’呢。” 第189章 “只是今日恐怕要走个空。”林言捏捏黛玉的指尖,身后无形的尾巴摇啊摇:“我借着防备冬害,叫杨治中加紧人手修篱。他既领会我的意思,想来这工程也会‘如期完工’。” “那就再好不过。”黛玉扬眉,暗道这家伙原来早有了预备,却可气这会跟她央可怜来了。 心中想着,手就捏在脸上。林言瘪瘪嘴,告饶道:“我这不是想叫姐姐再安一安我的心么——” “算啦,这事算你仔细,记你一功。”黛玉失笑,拿指背拍拍林言的脸颊:“只是过后还需知会受害农户,总不至于叫他们防了天灾,却害人祸。还有你,你自己也多小心,没得跌一跤......”却叫我担心。 “这是当然。”脸上不疼,但是随着手指轻轻弹过,却暖烘烘的发热。林言捧住黛玉的手覆在颊上,轻声笑:“也算是报了我跌一跤的仇‘。” 第187章 牌桌上不能小气 铺了钩金面的桌案折着白天的冷光,最孱弱的病人也叫这金贵气应衬得多加二十年寿数。赶在年节之前,各方都过来拜见,稍加哽咽着说一说年前生意上的不如意,转眼又喜气洋洋请来年‘手下留情’。 来者是客,是客就要招待,就要游戏。许忆湘在短短几日间更换两副叶子牌,洗牌的时候环佩叮当,转眼又送出去许多给小辈的见面礼。她的夫君这会又犯了读书太多的脾气,责怪这满室满道的铜臭脏污了门庭。可他毕竟还怀着做主的得意,与人说话时时也带了一夜之间降生的底气。 张家的大奶奶寡居,她自觉与这热闹的氛围不适应,且心里怀着控诉世道不公的悲愤,由此更加不肯多见这庆贺的世人,推说疾病不便出门。而原来做主人的张家老爷又得了不详的信,说段氏的姨母卧病多时,恐怕要不好,传信来想见见唯一在世的外甥女与外孙。 收了信便往南去——没人挑得出错,因为更往南的地方正打仗。唯一引起的揣测也不过是那姨奶奶难道给外甥女留了稀罕宝物,这才惹得张老板这样的人都肯冒着风险赶在新年时候去? 这样隐约的问询也小心翼翼迈到现今给张家做主的二房跟前,但张二只顾着高兴自己终于真正得了父亲‘器重’,有了‘监国’的能力。而许忆湘对这背后缘由心知肚明,她心里虽怀着恨,但为着她自己好,还是记着林夫人的建议,并没有在这时挑明。 口中只说‘父亲母亲孝心,我们晚辈,只有叹服的份’。 也幸好她从前落在别人眼中就是个唯唯诺诺,声说声听的性子。外人在她那里问不出什么,暗道还不如再来两把叶子牌来得实际。 外面的冷光依旧由钩勾金桌巾折射,照耀在人面上,又额外添一层腻白的粉。而一只只镯子、一对对金钗、一副副耳环也争抢着光芒四射,红的绿的五颜六色,又给白腻子上加了唱戏一样的描纹。 而许忆湘脸上的妆容不浓不淡,显得她二爷媳妇的身份,又不会叫寡居的嫂嫂心里闹得慌。唯独两颊涂得颜色不衬她,没叫气色看去多好,反而叫擦住的一块乌青隐约被对比出来。 许忆湘左手边的一个年轻媳妇原本正立在婆母身后看牌,随时侍奉着婆母喜欢。只是老太太爱打牌,不必她多照顾,于是闲时便不自觉将眼光放在许忆湘身上。她的眼神在许忆湘嘴角处停了片刻,没说什么,只拿手轻轻整理一下婆母右肩处的褶皱。 “婶婶如今是佳儿佳媳在畔,难得来一回,可得多坐一会。”许忆湘似乎对这短暂的交流一无所知,她笑,一边嘴提得过分高,好像预料浅力气提不起来似的。她看着一直站着的年轻媳妇,更是笑道:“妹妹也乖巧,不怪婶婶喜爱。” “你说乖巧?这是叫她骗啦。她啊——现今家里两个皮猴子——一个是她,一个还是她家的。”被许忆湘叫婶婶的人也是慈爱样子,拍拍儿媳的手,轻声叫她也坐下。这一份关怀似乎触动到了许忆湘,她忽得眨一下眼,嘴角那边提得更高。 这后面有什么,不用明说,各家也都看得出来。只是人家夫妻自己屋里事,她们也是这样过来的,一股子惋惜,又或看好戏——无论是什么心情,这会都还只看着桌上的牌局,不对别人家事表现出一丁点留心。 黑脸白脸,红脸蓝脸——许忆湘半垂着脸掷出一张牌,直白又绚烂的光华更使她的妆面望去发假。但受招待的客人没谁觉得她无礼,有几个比她更年长些的,甚至怀着自己‘已经熬出来’的庆幸,惋惜着这仍旧受磋磨的妇人。而许忆湘却还无所觉一样,她捏着牌,似乎在犹豫之后出哪张,这张脸禁得起细密的打量,她熟悉这样探究她有没有自己心思的打量,也向来知道如何妥帖地掩藏。 “大家今日都让我呢。”最后一张牌放下去的时候,这一场的结局也一眼望到底。许忆湘好像见到了难得的高兴事,欢喜着拿到一开始设立的彩头。而其余人也已经不需要借这几份俗物确认自己在新年的运气,便不在意是主家拿了主家的彩头,只是带着隐藏起来的怜悯应和着。 笑过吃过,客要强走,主家要挽留。一言一句都是客气,即使临分别的时候不算真诚。各家车子驶离,扬起的尘土几乎使得张家的大门黯淡一层。 多可怕,这家的奢华好像是拿人气填充,这会客人离了,一整个竟就沉闷下去,过分妆点的屋舍也情调全无。许忆湘这样想着,送走了最后一位贵客,又带着亲近的丫鬟折返。 主仆二人走在一个狭小的甬道上,再往前便是二房的居处。此时天光不算明朗,不算昏暗,正 正好好能看出院里早早点了灯。许忆湘看着灯,一面知道是二爷‘躲清净’回来了,一面心底冷笑,知道他是一向看着弟弟那边灯燃得早,酸涩父亲的偏爱。这会自家‘做主’,就忙不迭给自己也早早点上,实在是很会‘弥补’自己的。 越走近了,橙红下仍有半壁墙坠在阴影中,原本不算黯淡的颜色也被应衬得黑下几度。而另外被照着的半边也斑驳,凸凹不平,像是凭空撕裂了什么,这会正咕咕冒血呢。 唇角隐隐作痛,舌头上又品尝到腥气...... 许忆湘望一眼屋角,安慰自己暂且忍耐,又低眉顺眼地进到屋子里去了。 张二爷果然在房中高坐,这会似乎在跟小丫头说笑着什么。他见妻子进来,只招招手叫她过来斟酒——他这一回实在是扬眉吐气。 从前外面的生意明面上是他照管,但还是少不得老爷子留下的伙计‘操心’。屡屡占不得‘要职’,更挫败了他那颗敏感纤细的心。 不过他自诩读书人,做生意不精值得原谅。父亲为尊,随意的批评也是理所应当。 而他的妻子却应该和他一样——他是读书人的时候该像个大家闺秀,现今他掌家,她也该跟着他做出掌家夫人的排场。 早上灰心丧气的样子就很不像话! 张二爷看着许忆湘端起酒壶,对他这时喝酒一声不敢多劝阻。心里得意,又惋惜她到底做不了贤内助,连解语花都算不得出众。 酒意上头,心里早忘记从前是谁给他‘誊抄主意’,只觉得一言一句都是出自自己手中。 “明天家中是谁过来?吵吵闹闹,别叫外面看了笑话。”张二嘟囔一句,又要说起他明天要和那些‘文人雅士’探讨前方战事。 “夫君安心,明日家中已准备妥当。夫君若是高兴,也可邀了几位友人来家中小聚。我不在,你们也能多松快松快呢。”许忆湘这会抬起脸,轻轻柔柔地笑。 “哦,哦?”张二有些迷糊,他迟钝地反应一会,才理清许忆湘这话什么意思:“你不在,你上哪去?” “今年受几位官家夫人照顾,赶在年节时,也要去拜见谢过。” “哦......礼数如此,你多留心安排便是。”张二点头,又饮下一杯酒:“别小家子气,叫外面看了笑话。” “知道了。” 酒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夜色终至,许忆湘看着眼前烂醉的‘浮尸’,眼睛里闪过不加掩饰的嫌恶。 可她到底还是笑了,招来方才与张二调笑的丫头,嘱咐她好生侍奉。 “明儿州牧夫人也会去。”她卸下耳坠子,轻轻捏住自己发烫的耳朵:“可得听夫君的,不能小家子气,叫人笑话了......” 第188章 接玉珠厢房净面 邓府夫人在淮越已经住了很久,性子活泛,所在之处在最刁钻的角落也留着满满的人声。这一回她领头,说来是夫人们在年前‘最后一次’敬香礼佛,可无论谁提起,都是‘虔诚在心’,佛祖大度,不会计较几根香,几盏灯。 别的地方如何,许忆湘不知道。但在淮越,尤其是主城这一块地方,这里的寺庙可是在百姓吃饱了的时候‘**’了。 真是受了大罪...... 她跟在官家夫人们后面,再往后是不如张家的商户媳妇。许忆湘在后面这队里领了头,但这算不得什么殊荣——反而显得她苦心钻营,要融入官夫人的行列而不得。更可气仿佛多么心高气傲,忘恩负义看不上商户似的。 第190章 上香、礼佛、叩头,在心里反复念诵愿望。许忆湘心里没什么特殊的感想,反倒是几位夫人投来的自以为掩饰极好的怜悯让她心底腻得慌。 坏消息传得比预想的更快,许忆湘安静感受一下周围若有若无的怜惜——佛光好像把勉强擦住的乌青映照出来。 “可怜,可怜......”不知是谁在这样低语,在极欢喜的年节时刻,一个可怜人总是突兀得让人心慌。而她又不至于过得太惨,能够很好地安抚住旁人无处安放的心伤,叫人生出‘恰到好处’的满意,更不吝啬地赋予怜惜和善良。 好像人人都变作供奉在佛前的灯油,许忆湘的眼睛在每个人身上都被烫一下。她知道现今许多人都去厢房‘歇息’,因此不奇怪这会大殿中的人减少得不像话。可她不确定林夫人是否也与某位夫人在厢房商谈要事,她还有求于州牧夫妇,不仅是生路,更想借着他们给自己的前程挣个保障,此时绝无意消磨其中一人的耐心。 ——不知林夫人心中有何感想,若是她也存了怜悯,于她许忆湘可是好事一桩。 张二还不知道妻子几只粉扑就叫他丢了面子,但他丢了面子,许忆湘就自觉得了里子,那些刺人的眼光也可以忽略不计。荆刺好拔,无非是要点耐心。可顶上头沉甸甸压着,有心开花结果也无力。 各家常用的厢房在何处仿佛是广而周知的秘密,许忆湘这会更加庆幸自己从前表现得一副怯懦样子,这会不交际也没人觉得稀奇。 她携了婢女走在暗处,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到了林夫人的厢房外面,细细聆听,里面也没什么别的声音—— 只有脚步声近—— 许忆湘往后仰一下身子,开门的是常在林夫人身边的,名叫雪雁的女婢。这年纪轻轻的姑娘见她,脸上的笑容一点没变,好像她变了什么私交密友,这会早早就约了饮茶。 “夫人已备好茶点,正等着您呐。” 许忆湘觉得自己的喉咙处攀爬出一只手,推着她的舌头,让她住口,却又急于在口舌上占上风。没来由的,她自己竟也生出一股优越——几乎可以预想到林夫人正安稳高坐,等着她上门求告。又暗道这被千疼万爱的夫人从来顺风顺水,看得见事,不知道疼! 唇角的笑扬起,伤口处恍惚刺了钢针,许忆湘借着雪雁掀开的门帘进去。欲要做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姿态,却见桌上摆着一应是照料伤口的药物。 “夫人这是做什么?”她有些愣,奔腾的江水一刹那干涸,里面的鱼打着挺蹦跳,只知道嘴巴一开一合。 “快坐下吧,把脸擦擦,涂过药,别总叫脂粉刺着疼——我们今日恐怕要在这里留许久呢。”黛玉刚才正看着厢房里的佛经,这会许忆湘进来,就把书卷合上。她朝着水盆呶呶嘴,轻声道:“你我也算相熟,这会褪妆也算不得失礼数。” 许忆湘这才留意桌上不仅是药,还有些她没见过的瓶罐小盒,凑近了也是不熟悉的香气。 她透过这些小罐去看对面的人,恍惚中却有一口气缓缓松弛下去。对面的人,眼波似水,周边的睫羽做了岸畔柳枝,风一吹,那叶子就轻轻柔柔地擦过脸颊、肩颈、手背...... 许忆湘自己的丫头已经把她脸上的脂粉尽数擦去, 比脂粉更苍白的脸上,一处青紫的伤触目惊心。她面前的水盆里映着的自己,看着那处伤口,却想着已经较前几日变得浅些。 药擦子滴在脸上,先是一热,继而是冰凉的舒适,紧接着一股不刺鼻的药气溢散满整间厢房。 黛玉没有对这道伤口多说什么,也没有如许忆湘想象的那般露出怜悯。她只是安静地揉着那处伤,直到药膏化开,由清白钻进皮肤。 “这一瓶你拿去用吧。” 许忆湘提起嘴角,却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刺痛。可这反倒使她的笑容落下,那盏药瓶搁在桌子中央,许忆湘没动,只定定望着黛玉。 “多谢夫人,此药奇效......” “不必谢我,药毕竟不是我制的,这会也是借花献佛。”黛玉的眼睫颤一颤,目光缓缓落在许忆湘唇角的伤口。 “这是个快法子,只是你太受苦。苦肉计总是行不通,今后的商路,你势必不能独占的。” 没有评说值不值得,也不掩饰自己知晓她的图谋。但恰是这份坦然叫许忆湘笑起来,她摸一摸还有些粘腻的药膏,有些不甘心地道:“谁不想过得更好呢?” “我并不觉得你会变成第二个张老板。”黛玉将那只小瓶子放得离许忆湘更近些,许忆湘也看着她,一双眼睛直勾勾的,颤动着,像是滚到桌角的玻璃珠。 “但淮越不能只有一棵树汲水,我初来到的时候看到那样多高大的树,待到走的时候,总要更茂盛些才是。” “夫人是来唱红脸的?” “没有在唱红脸,也没有谁要唱白脸。只是这里必定不会再有从前的局面——除去头一只恶虎,不是要引来第二只恶虎替代。”黛玉轻轻叹一口气,抬起脸,她的眼睛对着许忆湘的眼睛,湖水没有遮掩。 “我听说过你对杨家姑娘的照顾,我信你不会变成第二只恶虎。正因如此,我不愿你被当作恶虎冤杀,叫这许多年的辛苦白白经受,你原该在这之后过上更好的生活,这是你应得的。” 许忆湘没想到黛玉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听出其中真情意切,反而一时更无法承受。最熟悉的可怜样子做不出,唯唯诺诺也伪装不住。黛玉准备的一盆水洗去面上妆容,又取一药把伤口遮盖住,她对着她的只能是自己的脸了。黛玉话中的意思她听得明白,本身也没有硬碰硬的打算。只是一番权衡利弊下,叫嚷得最大的反而是黛玉方才的轻浅声音—— 她这些年的辛苦?她应过的好生活? 她竟然这样说?她竟然这样认为的? 许忆湘低头静默良久,再抬头,却又有些不服输似的,脸上带着鲜少外露的自负。 “夫人这话,未免太小瞧我。”她顿一顿,扭过脸:“只请问夫人,那学塾可容得上我插手?这会‘恶虎’不在,底下的工匠正缺个松快的缺口。” 滚落在桌角的玻璃珠将要碎在地上,半途被一双手接住,恰巧在光下,便能折出更完整的光荣。 第189章 抓黑手先行离间 行路商人的马铃铛飘飘悠悠着远去,晨起的白雾奇怪,丝丝缕缕,鹅毛一样一朵一朵飘落下来。等到回神的时候,已经在眼前盖了一片。 但这样一点雾气妨碍不了百姓视察自己良田的热情,携妻带子,一大家子兴冲冲往城郊去。 只是今天,事情好像不太一样。 粗看八九个,离得近了,才看出是绑着的两个彪形大汉并三个瘦矮个。另一边人更多些——府衙的官吏,衙门的捕头——两边人一字排开,一边臊眉耷眼,一边怒气冲冲,粗略看去,很神似话本子里常说的邪不压正。 “这是怎么?”老李头上了年纪,脚程慢,他们一家来得最晚,这会看着左邻右舍一个个义愤填膺,更是摸不着头脑了:“这是大人们来抓贼的?” “比贼更该死!”被他抓住的是住在隔壁的小年轻,这会压不住脾气,狠狠啐一口唾沫。他应当很气愤不能把这口唾沫吐到那一排罪人脸上,这会砸在地上,好明显一个窝坑。 “年轻,火气大——”老李头哼一声,打算好好跟后生说说。却见小年轻回身看来,眼睛鼻子都红彤彤。 “老叔!你知道么?这几个是坏咱们粮食来的——好生生的秧苗,根都叫他们祸祸了!” 老李头挥舞着拐棍就朝那一排人过去了。 这个早晨,分得田地的百姓过得都心里憋闷。坏消息顺着雾气传开,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压在心里几乎沥出血来。有心趴在地上看看是哪些可怜秧子遭人祸,可找到找不到都得不到舒坦。 有人在自家田里找到一两棵,心里怏怏,害怕还有更细微的没察觉。 有人翻查一上午没收获,却也放不下重石头,只怕哪天地里死上一大片,那石头就砸到他头顶上来。 这一股不安只发酵一上午就变作滔天怒火,烂菜叶也舍不得砸人,田地里的小石头就有了用处,三五不时就照着一排‘稻草人’的脑袋上来。 留在这里看管的捕快很‘不像话’,石头扔到犯人头上只知道看天,砸到自己脚上倒哎呦哎呦半天。 “小孩,过来!”为首那个凶神恶煞,但准头不大行的小孩子不怕,笑嘻嘻过来,叫一声舅舅,就让那捕快的脸松软一些。 “赶紧回家去,你爹妈哥哥都回了,只你在这儿玩。” “我没玩。”小孩瘪瘪嘴,又看一眼头都不敢抬的那一排。眉毛皱起,恶狠狠的样子不吓人,反而十足是一块捏好的包子褶:“我是来审犯人的。” “去,去去——这些人自有我们来审,你赶紧回家吃饭。” 咕噜噜的声音响起,分不清是大人还是小孩。小孩子在舅舅手里塞一块糖——今年家里收成好,最‘吝啬’的孩子这时也大方起来。做舅舅的捏着糖,心里一软,更催着小孩离开。 第191章 “你回去跟你爹妈说,不用把这损了的秧子当心病。”捕快抿抿嘴,冷眼在犯人脖颈处一刮:“州牧说了,这会受了害,回头要翻十倍补回来!” 这话语中恶狠狠的落在前面五个人的耳朵里都是一抖,他们都手被绑在身后,腰上系着不间断的铁链。五个人此时无论高矮胖瘦,都一视同仁,被粗链子锁的脸色涨红。 “怎么办?”最边上一个络腮胡子大汉低声问旁边的瘦矮个,他们现在高低错开,步子都迈不连贯。对面一众官爷的眼珠子冒火,尤其是自家田地也在这里的几个杂役,几乎要用眼睛把他们都皮肉都扯下来。 被问到的不敢说话,一滴水顺着杂乱的头发落下来——这样的天怎么会热,可他这会站在这里一上午,实打实一身冷汗。 再叫风一吹,不需审判,老天已经判了冰刑。 而他的同伴仍在轻声追问,瘦矮个绷不住,颤抖着声音,也不知道是宽慰同伴,还是一直在心里安慰自己的。 “咱们是拿钱办事,说脱了也是没奈何。我听说那大人精明,要打杀的肯定是给咱们钱的。” 杨治中是来这里‘看热闹’的。 他其实没有理清林言的棋局,只知道无论黑子白子,在他那里都有自己的道理。昨日州牧大人接了官邸里的信,对着一众烦心事也展开眉头。 “好了,最后一道打通了。”他扬扬字条,没有给杨治中看到意思。只是字条燃起,他老大人却舍不得收手似的,直到将要烧到手的时候才轻轻放进火盆。 见杨治中还愣神,林言又催促:“之前叫你加紧人手,这会可能动身?” “一直等大人吩咐,盯他们几个晚上了。”杨治中回神,咬牙切齿地笑:“只要大人一声‘捉’,这几个地痞流氓可一个都逃不脱。” 他这样的老实人鲜少这样外露情绪,林言轻笑,拍拍他的肩膀,只说:“等这边事情了结,回头算你一个大功。” “大人许诺的大功现今兑现,却实在叫下官劳心劳力又劳神。”杨治中苦笑,说来有多年读书,终于有真切为民请命的 得意与欢喜。但夜色深沉,杨治中觉得自己好像走在夜里的河滩上搜寻,手里拿着芦苇杆扫荡,没找到遗失之物,反而惊起一片水鸭子。 但他又埋怨不起来,因为乱飞的水鸭子带起漫天飞雪,散碎的羽毛落下,他丢失的东西正静静躺在那里。 “何必这样灰心?我所为也不过是多知道些不可说之事,若论心意——我不诚实,你却信我,反而是我不如大人你。” “怎么这样说——”杨治中被这一句坦诚说得有些不自在,而林言却依旧郑重,一字一句都是出自本心。 “话就是如此,大人实在不必谦虚。我来到这里,做了诸位的上峰,说到底终究是占了出身的便宜。即便这会所为许多,但我另有所图,大人想来也心知肚明。”林言说到这里,原本印刻出一道刻纹的眉心舒缓开,眼中的潭水却更深,荡着意料之外的叹息:“可你们依旧依从我的主意,事事配合,为的也不过是淮越......” “大人,大人快不要这样说,这些皆是本分——”杨治中这会深恨自己的蠢笨舌头,眼见这失落,却连一点宽慰也做不得。 “我知是本分,但只做本分的人,在淮越更是难得。”林言无意叫这忠厚的大人为难,他收拢一腔慨叹,仍定定注视着杨大人:“我许诺为诸位请功,并非是收买人心,亦或叫你们抛家舍命——只是诸位明知我有所隐瞒,却仍处处信我,实在叫我惭愧许多。所谓请功,只权且补偿诸位所冒风险万中之一罢了。” “大人啊......”杨治中这会却笑出声,他的胡子被灯照作橘红,飘飘忽忽又像雾:“你这样说,可叫我更‘怕’对面是怎么个凶险了。” 他这样说,可依旧听着林言的嘱咐。这年轻人连同他手底下的棋局都被隐在雾气里,杨治中看不懂,却笃信林言不会放任淮越陷入险地。 他也听说过北阆的。 昨晚的雾,今早的雾,在冬日里依旧灿烂的阳光底下消失无踪。 杨治中看着依旧被捆绑的凡人,目光划过不细瞧根本看不出差错的田地。 ——当年,淮越也是这样,在一片繁荣中慢慢走向死处。 “大人,这会将他们押回去深审?”在这里出气一上午的小吏神清气爽,笑呵呵听着杨治中怎样吩咐。 “不,先关到牢里去。”杨治中的眼睛在这五人脸上一一点过,扭头笑眯眯道:“商户挂心前面战事,后头修整。捐了一笔款子救急,大人高兴,这会没时间再见这些讨嫌的。” “也是活该,拿了钱,以为是买酒,谁知道是买命的呢?” 第190章 戏老鼠即将收束 张老板突然离了淮越,留下的商户倒也为谁暂且主大升起一些争锋。但现如今,这些争锋通通退后,一溜烟都化作如何消解州牧的恼怒。 没想到州牧怎么这样早发觉异样,更没奈何是人赃俱获,商户们不知道审问的结果如何,拿了钱也打探不出。但拿脚底板想也知道,州牧无论如何都要借此事严惩。叫那刁钻的家伙用来,只怕还要借题发挥呢! 怎么会这样早发觉?但凡能撑到粮收时候事发,田里没有粮,嘴巴没饭吃,州牧再动怒也没奈何,还是要倚仗他们这些商户的粮库。 再往后,州牧便不能跟他们端架子了。 原本预想的美好落空,他们来不及恨得牙根痒,就被铺天盖地的忧虑铺住。 被抓了的五人在东郊晾一上午,回来时也是一路拴着游街示众。大街小巷都是对毁秧苗一事的声讨,不知是哪里的倒霉东西就把话题引到他们这些人身上了。 参与此事的战战兢兢,若是官府里大发雷霆反而好,怕的就是这会都不声不响不动——是在审,还是已经审完?这会府衙里想必正缺粮缺钱,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要不要这会先端着票子过去,好歹把自己撇干净? 底下的争论口干舌燥,桌上的茶盏一滴未动,只随着拍案击桌的动作荡起阵阵波。 而即便平和,浅褐的茶液也是不明朗的月。几乎只一个喘息,圆月做了初升的晨阳,淡金的晨阳又落回到茶杯中。 摇摇晃晃,飘飘荡荡,茶叶作了小舟,又一眨眼,太阳少了半盅。 “该来了。”黛玉放下茶杯,看着眼前一簇簇长起的秧苗,又想起东郊田地里遭了毁坏的,心里一阵阵的生气。 “该来了。”林言也点头,食指敲着石桌,指肚还沾着一道残墨。 “我都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觉得高兴了。”黛玉偏过一点头,太阳正把她的发梢撩着,黑色也照耀得发金——发梢是垂弯的,又像天要明朗时的弦月。轻巧的柔和,叫人看一眼便知道马上捱到黎明,笑容发出来,心里也有点奔头。 她撒开手,见林言还望着她,便道:“单说他们做了这种事,是应和了一早的筹谋。可他们自己坐下,一点不顾同州,又实在不能轻易容忍了。” “都是好好的苗子,无端受害,本就是飞来横祸。”林言想起这事也是心疼,他已经叫州下各地的官府也仔细探查,收上来结果,更知道淮越的商户是如何坐大了。 “现今朝廷又批不下来粮食,这样的情况下,若是真叫他们一批批把秧苗坏了,地里收成大减,又没抓到典型,说不准成全他们都希望。”林言连那些人的语气都预料好了,学起来惟妙惟肖:“‘大人,我们做些小生意糊口,价高也是没奈何’。” “若是他们,恐怕还得再‘可怜’些。”黛玉戳戳林言的脑门:“单听言语,可就成了官府欺压良民了。” “知道他们的本性,用起来就更不觉得惭愧了。”林言没动,柔软的指肚按在脑门,连带把锁起的眉心也压平:“不过,他们屯粮确实多——除了这次囤的,还有往年的陈粮没有出手。等到后面收拢,不光是能解了淮越的困境,兴许还有富余支援别地。” “却可恨这许多年都是哄抬粮价,宁可烂在仓里,也不愿......”黛玉一句话没说完,却已经不自觉叹气。淮越的田地几乎都被采矿的毁坏,仅有的耕种几乎连自家温饱都不能满足。 尤其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田地,那些没法自家耕种又买不起粮食的人,要么上山下河,要么等着朝廷赈济。 可赈济也不一定落到实处,林言前任的州牧已经用过一次赈济机会,不知道淮越的百姓吃了几次粮食,只知道革职抄家的时候抄出稀罕的翠珠。 林言来到这里以后,第一件事便是填坑还田。但多年毁伤不是一朝一夕可以修复,最优先选了不过分挑剔生长又能换来商机的本土药苗,第二是种了粮食缓和肥土。 淮越的商户,张老板等人以为林言要拼着这一次自给自足,却不知他一开始就把目光放在他们身后的粮库。 若是良商,自然好声好气好言语,宁可自己吃点亏,也一定把他们安抚住。 第192章 可若是良商,淮越也不会变得这样辛苦。 把持商路,插手官府,沆瀣一气——在林言第一次请奏免官的名单里,几乎每一个都是亲朋故旧。 由是林言也失了结交之心,只打定主意,索性做一回‘铁石心肠’,直接给淮越换血。 他们当初拼命屯粮却是林言与黛玉商议后的放任的结果——这些商户刁滑,收拢商品自有自己的门路。以官府去跟外地粮商收粮不一定能经得住他们的后手,但同为商人,张老板正合适做一个先锋。 能收来尽量多,尽量好。他们做了,反而省去官府操心。 至于之后...... “牢里的那几个怎样了?” “严加看管呢,只偶尔漏点风声。前头还算安静,这几日也开始嚷嚷了。”淡金的瀑布从壶嘴处倾泻,透亮的水柱之后,林言的嘴被折成微笑的弧度:“刚跟杨大人去书,无论那些商户明里暗里怎样拜见,一个都不许接受,只叫他们急去。” “都说寻常市井打手蛮横,却不知他们也存一个‘义’字。而这些人下作卑鄙,拿了银钱,不管什么事都敢下手,才是真正的地痞、无赖。”林言一口气说到此,更是冷哼:“也只有他们会对本乡的良田下手,这许多年想来已经用得顺手。既然如此,在他们身上查出什么都不稀奇。” “你跟他们透露那些商户服软的消息,他们自然也觉得是要被抛弃了。这样的人,也难有什么忠诚,从他们那里开了口子,那些下黑手的更无从抵赖了。”黛玉这时候才觉得心里的气松一些,面上也露出些笑容:“倒也好,正巧缺个好由头,把这些心思坏的全拆干净了。” 林言点头,却又有些欲言又止。这会说到商户,他看着黛玉的笑,忍不住想起与她相熟的许忆湘。 “许老板打算如何?这些人说脱了是为商不义,张家可是......” “她有自己的章 程,即刻就能成行。“黛玉仍笑,她端起茶盏,热腾腾的茶气使她的眉眼有些朦胧:“你先将这一次的祸首查住,她那里便可脱身了。” 第191章 文武合预知死期 林言听黛玉说许忆湘有她自己的主意,虽不再追问,但心底还是生出些好奇。 张家的祸患一但事发,就不是一家一姓的纠葛,许忆湘若是想保全自己,总要尽快脱身才是。 可在林言看来,许忆湘和张家捆绑太深,实在不能轻易撇清关系。 不过不容得林言更多猜想,南城方将军的密函就打断了他的思绪,而主动上门的窦止哀更把原本在他脑海中盘旋的主意按耐住。 几十年前的淮越究竟是什么样,也许天上也悬挂着和今天一样的太阳和月亮。年轻的人没见过飞沙走石的光景,不知道那会淮越的日月比他初来时所见到的还要昏黄。今天的人隔着岁月,干瘪的颜色尚有朦胧强作解释。可在当年走过来的人却晓得凄冷,再怎样回味也只觉如收笔时沉下的墨点,晕染得一塌糊涂,白白毁坏一副好字。 因为见识过好天光,再要回到当年的样子,总也是舍不得。 “有人正盯着我。” 这是窦止哀跟林言说的第一句话。 傍晚的斜阳黯淡,遭枯竹过滤后,又被半开的窗一分为二,林言是第一次‘被邀请’到窦止哀的房舍中。他垂眼看了一看,分明是暖色的霞光,这时却给他的手镀上一层青白的色彩。 “是我自己找上门来就不妨碍?” “陛下于你总有几分偏袒。” 林言在听到窦止哀第一句时都没有什么表示,听到这一句却险些喷茶。窦止哀见此发笑,探身问道:“你不信?” “即便我想信,过往种种也叫我不敢认下来。” “那你便看看师兄我——”窦止哀摇摇头:“太上皇年纪大了,也顾念起亲缘血脉,即使你跟他隔了二三代。” 林言没声响,只怪这两年仍忙着改朝换代,更奇怪却是前朝换今代。太上皇霸权多年,膝下子嗣圈禁无数,死了的也不稀奇。即便今上登基,叫今日看来却是不幸居多。这时候再说太上皇顾念血亲,实在也叫人听来发笑。 只是窦止哀的样子看起来太认真,林言不耐烦纠缠于这个话题,反问道:“师兄说有人盯着你,你追随太上皇多年,依旧不能叫他放心,还要我自己找来。他对你这样多年的忠臣都怀了警惕,更何况是我这样半路出家的。” “话也不能这样说,毕竟,陛下已经老了。” 房中又冷下一度,炉子上咕噜噜热着酒。林言面前的杯子已经彻底冷下去,而窦止哀已经喝过不止一盅。 叫客人这样不尽兴实在失了礼数,可窦止哀在林言跟前也从来没讲过什么礼仪。他兀自又饮下一杯,没有看林言,只平静道:“最迟不过年后。” 冬风乍起,枯竹瑟瑟摇摆,彼此击打间如泣如诉。寒意折了脖子砍进屋里,吹皱袖摆,更使二人的脸色晦涩难明。 “这是宫里的消息,还是你自己的揣测?” “我可能隐瞒,但从没蒙骗过你,是不是。” 对面的一张面孔也作了几十年前的月亮,半边罩在影子里,是窄而扁的下弦月。低沉着船一样捱在阴影旁,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沉到底,而不规则的边缘又在某一时刻代换作淮越的矮房——这又叫人恍惚生出一点笑,好像过不多久,就能在里面听到人声嬉嚷的热闹。 怎么舍得放开?怎么舍得叫前代的月亮又照耀到今朝? “我以为你对太上皇忠心耿耿,毕竟,你当年宁愿和师父决裂,也要追随太上皇的愿望。” “我与你不一样,你是师父养大的。自然情谊深厚,真切是师徒父子,他的不好,你即便心知肚明也不能轻易抽身。”窦止哀手一扬,窗户开得更大,风却反而收敛,伏低做小着栖在近旁:“可于我而言,师父一辈子都没来过淮越,太上皇至少驻扎过北阆。” “我是真的高兴——” 这一句莫名其妙,林言回神看他,窦止哀却仍然望着窗外:“当年的淮越是什么样子,现在的淮越是什么样子。我曾经做过许多设计,我替陛下收整那样多的秘闻,可我很多年都没有回到过这里,只好说这里还和很多年前一样——在你们来之前。” “改变真是一件难也难,容易也容易的事。”窦止哀终于收回目光,沉甸甸的,犹如实质砸在林言肩上。外面的光在这时又发改变——又绿,又橙,又金黄,许多年没人照管的竹子在这时又有了复苏的幻象。 任何事都要有牺牲,为了最后的宏伟的愿望,为了他自己心中依稀的图景,窦止哀舍下宿儒门徒的名声,舍下唾手可得的功名。心甘情愿把自己埋没在江山的黄土,忠心耿耿的,一辈子追随着那个抗旨也要收住边城的皇子亲王。 可他当年守下的地方却成了最先的牺牲,这一回反而是他,即便牺牲北阆也不愿让今上获得一场惨胜。 窦止哀难得糊涂,他想不通这究竟是不是‘总会有’的牺牲。 淮越是他的故乡,太上皇要他来,于是他来了。窦止哀没有听过北阆的寒风,但他见识过淮越的风沙。这里的每一处都不是空想,都是他曾经走过的地方。 他真的舍得么?舍得把自己的家乡也置于险境? 缔造这份改变的功臣之一正坐在他的对面,窦止哀却觉得他的声音似乎也同阳光一般经了层层遮掩,散碎不清。 “师兄是担心淮越会变成下一个北阆?” “不,北阆当时事发突然,而淮越这时额外有方将军镇守,绝不会发生如北阆一般的惨象。且盯着我的眼睛也在盯着南方,太上皇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无论是我,还是你。”无论心中如何波澜万丈,窦止哀面上都没有一点波澜,他耸耸肩,笑道:“我是来盯着你的,太上皇要看你会不会为了旧友徇私的同时,也要看我会不会对师弟网开一面。” “早有预料的事,师兄若是想拿这种事做人情,未免想得太简单些。”林言没接这句话,暗想窦止哀总不会真的只是来告诉自己皇上要不行了这件事。 “小混账......这难道不是惊天的秘闻么......”窦止哀嘟囔,酒盅空了,却也没有满上再饮。随手丢开,看着它滚落下去,那可怜的器皿就这样轻易碎在地上。他看着林言把半副残杯捡起来,碎了的瓷片也拿手帕收好拢在一旁。刹那间,窦止哀的面貌因为外面的霞光柔和片刻,又因为自身脸上的沟壑而使得柔和也像是假象:“唉,只是我这回是彻底被逐出师门,等你来年回京,还得请你替我给师父赔个不是呢。” “师兄若心怀不舍,还是自己去赔不是更显诚心。”林言顿一顿,又道:“即便师父不见,大师兄也会欢迎你再到府上。” “哪有这么容易哦......”窦止哀失笑,举起那只残杯,锐利的边缘给他的指肚割出一道口子。针尖样的血珠冒出来,又被他的另一只手指捻去。他把那只手连同杯子一起笼进袖子里,林言没有注意。 第193章 “那方将军的密函也是你的意思。” “你既然问出来了,想来就怀着笃定,我的回答是什么,又哪里有那样要紧。” “总还是需要确切一句......说不好,你答了,我今后真能在师父那里给你求求情。”林言这 话听来像调侃,样子却极为认真。窦止哀说得不错,他被斐自山教养长大,太熟悉这老先生的性子。可就是因为太知道师父的性子,才能确定他终究舍不下这个开山弟子。 窦止哀长呼一口气,他朝窗外看去,林言的声音又响起。 “师兄不必担心,我这次来带足了人手,房前屋后,太上皇的眼睛递不过来——你说的,他总是上了年纪”林言端坐着,看着他同样上了年纪的师兄:“方将军也和你通过气?” 窦止哀点一下头,林言了然,明白这一文一武的二人都已经起了别的心思。 太上皇谁也信不过,他虽然交给林言一封‘遗诏’,但不需细想也能知道还有别的后手。他选择林言的原因也没有什么过分复杂的根底——状元、宗亲,能够插手皇家内务,能力资质也不会让旁人生下嫌隙。 他已经上了年纪,而林言恰巧是个能被道义约束的‘好’人。 然而此刻,在他眼中该相互制衡的三个人却有‘另辟蹊径’的打算。 说太上皇咎由自取?这似乎不太恰当,至少他们并担不上一个‘叛’字,只是不愿让南地和淮越重蹈北阆的覆辙。 ——无论是因为怎样的缘由,怎样的‘大计’。 方将军怕旧梦重提,窦止哀是怀着‘私心’。 不管他们如何,总归是对林言有利。 时间耽搁几许,林言无意在此处久留。外面的眼睛暂时被林言的人挡住,但待的久了,难免惹起某人的疑心病。 他知道窦止哀的住处,太上皇也知道林言会去找他师兄——也许恰如窦止哀所说,他对于林言存了些血缘晚辈的偏袒,在他这里的眼睛还松些。 不过也仅此而已,不足够让他真的放任林言。 所幸林言只肯尽心黎民社稷,不愿把自己真的放在贵人们的争斗中。 知道一个人死去的时间是一件不能够深究的事,林言明白早早知晓确实能给他迎来许多先机。 他站起身,作揖告辞。抬臂之间看到窦止哀的神色——原本橙红的光隐去,一切又归于青白的惨光中。 有林言看不懂的东西正在窦止哀的脸上游走。 第192章 巧连信难相闻问 天光隐约着透出来,分散的云瓣拆开光,又好像蟹壳底下溢出的黄芯。 打碎了,失去原本的鲜味。 外面早传来隐约的叫卖声音,按说张家的丫鬟婆妇也该起身服侍——然此时院中安静,即便卧房外间也是寂寂无声。 直到瓶盏碎裂声响起—— 廊下的婆子半抬起脸,侧耳听一会,又把脸埋进臂弯。守夜的丫鬟倒是动了几步,只是还没到内间就被出来的婢子拦下。 “没事,没事——去打水来,给奶奶洗脸......” 话且未说完,却又‘噔噔噔’疾步跑出来。张家二奶奶从来的绵软的性情,但这般披头散发、惊恐张惶的样子也着实难见。 底气, 她侧身撑在桌上,扭过头,望着追出来的张二。 “我,我,我要去报官——” 这样的时刻,张二却是衣衫齐整,鬓发竖起,没有一丝杂乱。他绕路过来,看着被许忆湘撞歪的屏风皱眉。见着她这会瑟缩的样子,又怕沾染上什么似的,两手攥住自己的衣襟,别过头去,自顾自地调整衣带。 “你这是发什么癔症?胡乱说话,没得把自家也扯下台。”他说这话却没什么底气,又一贯适应清高的做派。眼见小丫头捧了水盆,遂拿湿帕子去擦脖颈的抓痕,猛一疼,又生起气来:“外面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怎么能信?你这样自乱阵脚似的,才要惹来无端猜疑!” 张二没听见许忆湘吭声,以为她已经服软。随意吩咐丫鬟好生侍奉,闲来无事就出门赏景,少想些稀里糊涂的东西。 徒惹人笑话—— 这是张二抛下的最后一句。 房中其他怯生生的大小丫鬟都叫许忆湘的贴身丫鬟赶出去,房中只剩下这主仆二人。丫鬟另置一盆水,细细敷在许忆湘的脸颊上,声音又有些哽咽着:“待会叫厨房煮几个鸡蛋,给奶奶滚滚伤......” “这几掌几拳,挨得很值,轻易去除反而失了用处。你去吧,这事既然已经通了信,便不能再拖延下去。”许忆湘脸上酸麻,每说一句话都好像要扩大嘴里的裂口。然而越是疼痛她越是笑,想着张二没什么本事还要强行插手生意,那些亏空只叫他自己头疼去——惹人笑话! 许忆湘止下丫鬟擦拭的手,又从自己袖口里抽出一条雪纱手帕,指尖用力,把手腕上的青紫扩得更大。 伤斑交错,天公无语,蟹壳青的沉云拨弄开,乍亮起,却像是夜色从天上移至地下。 走街串巷的货郎不计较脚力,市集上的大商铺却静谧过分。只是这份静谧不似从前般矜持,却好像是空手剥核桃,这是有残壳刺到指甲里。偏偏核桃是偷来的,这会疼得狠也苦着脸不敢露出声音。 然而更刺痛的却不是臆想中核桃的残壳,而是真实存在的眼睛。从前他们跟着张老板作威作福,仰仗张老板背后的关系风光无垠。这会张老板走了,百足蜈蚣失了脑袋,依旧歪歪扭扭地往前爬,不知前方是沟是坎,连引以为豪的毒牙也没能存续。 若是从前,他们还为着张老板不在时谁来‘领兵’暗自针对——可那时蜈蚣毕竟没有真的失去脑袋。 而眼下南地战事,张老板却在此时离开淮越,官府至今还没处置 被抓的恶徒本就令他们惴惴,而另外的声音更打破‘和谐的争斗’,使余留商户的不安达到了新的层级。 张老板私收铁矿是为叛贼供应,这时携妻带子逃离,是把他们一并当了弃子。 当初张老板走得急,也并未知会许多人。可却有许多人煞有其事说在途中遇见他们的车队,说除了他们三人的车,还额外带了许多金银。 “车轮把路都压下去。” 人人都说得斩钉截铁,指着地面,好像那里正印着几道纷乱凹陷的车轮印。然而几句言语没在路上显形,却实打实把张老板的‘追随者’隔应得不轻。 尤其......张家的生意恰好也在这会有些银钱周转不灵。 张家的房舍年年修缮,往年披银,今日戴金。富贵几十年的土皇帝不必藏拙,尤其张老板的性子,更乐意叫所有人都知道他家的如意。这原本大方迎客的豪宅此刻却学会谦虚,那些与他相熟的人家找不到张老板的去向,寻到暂时掌家的二爷却也只得来支支吾吾的回应——但直来直去反把这原本不被瞧得上的二爷惹恼,稍加几句置疑,就要反问‘我这个亲儿子不还在这里?!’ 嘴上都是赔不是,脸上也是谦卑恭敬。张二自以为能打消些猜忌,等父亲回来还能领些功绩,却不知越是这样,越叫人心里的底一去再去。 说不清、道不尽的憋气,压得人**,勉强吸气却满肺都是烟壳,再看一眼当空,便有灰尘要扎进眼睛里。 淮越的牢房便是这样的气氛。 许多年的老建房,又在地下,朝着墙呼出一口气,反过来的还是百年前的潮气。新州牧上任,主城中的地痞流氓被打个措手不及,小偷小摸的也不能借着给老大‘孝敬’逃避惩处,一时间牢房倒成了热闹之地。 五个共犯也‘亲亲密密’挤在一起,只可惜位置刁钻,没有金蝉脱壳的便利。 “那几个也是怕得很了。” 正是晚饭的当口,狱卒给犯人发了食物,自己也坐回去吃喝。他们都桌子离那五人很近,淡黄的烛火跳跃,稍微探一探脑袋就能看到吃肉喝水的身影。 他们的声音也没有什么遮蔽。 “之前那样张狂,和官爷们也称兄道弟的......这会却是——哈哈——你看到没?” “我听陈三说的,哎呦,啧啧,真怕回头还要讨这会丢了的面子。” “他们敢?” 应当是水碗砸在桌子上,另一个狱卒笑哈哈地调侃收拾,又指责对方贪长岁数还是沉不住气。 “不过大人也是难为......咱们这儿经了许多改造,也难怪大人轻易——” “嘘——” “这会又知道小心?” 两个声音相互揭短,迟迟说不到正题,却叫挤在监牢一角听动静的五人汗津津。 “银子供奉上来,等之后粮食也捐出来——到时候叫那几个顶了罪,挨得着那些富贵人什么?咱们也能得个清净。” 夹着好菜,大吃大嚼的声音听不出城府心机。漏在地上的影子专心吃喝,挤在一起的五人却是把饼子卡在喉咙里,强使唾沫也压不下去。 “大哥,二哥,这可怎么办?” 第194章 石子一样的饼块挤进肚里,喉咙被粗粝的边角割得生疼。而这样的时刻,这样细微的不适不值一提,牢里五人显然已经被这样的‘意外消息’乱了心绪。那大哥、二哥对视一眼,正要开口,偏偏外面又有交谈声起。 “只那五个?” “你还嫌不够啊?” “我是想着,依照沈大人那性子,不应当就这样帮着揭过去。” “那又怎么?你当他们都打手还少吗?那些人做的脏事不少,也不怕没有依据。”接话的那个狱卒哼笑,影子跃动,看上去心情大好:“再不济,叫那些一向横行乡里的再咬出些流氓——他们轻易动不得,那些打下手的总能除一批。” 他说到这里,又‘呸’一声:“再叫他们得意一阵。” “得啦,得啦,把那些无赖打杀些,咱们街上也干净。” 又是一阵劝吃劝喝的声音,这下牢里彻底没了声音。 “咱们就这样被拱出去?不过也是听吩咐办事,怎么就——” “当初就不该接这样的生意......” “他们那样人,怎么可能顾及咱们的性命?” “只怕是拿咱们哥几个当了投名状,那姓张的都跑了,剩下的,还不是要听命那个沈大人了!” “嘘——嘘——” 最外面的一个顺着监牢的栏杆滑下去,他一倒,原本在他身上借力的几个也跟着跌下去。年纪最轻的一个早被吓得六神无主,这会想着外面交谈中的‘打杀’,没忍住,眼泪滴滴答答往外流。 “这可怎么办?咱们不会真的要被杀头,要被那大人当样子示众了吧?” 可这会却没有谁来宽慰,他那几个哥哥也是沉默。沈大人在这边留下的从来的顽固又不留情的印象,杀一儆百实在是最不值一提的招数。 年纪最小的那个哭得说不出声,又怕外面的狱卒,又怕跟前的大哥,肩膀缩在一处,腔子压着,哭声听起来像呕吐。 做大哥的本来就心烦意乱,听着这样的声音,更是一口气闷在怀里。渐渐的,额外的抽噎压不下去,也忽然心一横,道:“死也得拖几个下去!” 牢中似有风起,隐约的潮湿霉气似也淡去。这股气息顺着狭长的走到扑向地面,接触到太阳,不吉祥的气息彻底消散。 裹挟着街边甜香扑向更广阔的街道,一辆并不惹眼的马车隐在府衙近旁。黛玉和紫鹃安静坐在车里,紫鹃撩开窗帘朝外看,黛玉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背。 “一定会来的。” “唉,就叫他们做好准备便是。”紫鹃叹一口气,朝守在一旁的粗壮仆妇和车夫递一个眼神。 她虽不怀疑黛玉的决定,却还是疑惑许老板好歹是富商妻子,要怎么才算‘逃’到官府来。 直到不远处烟尘起,大呼小叫的惊呼惊动这边车与人。黛玉一时顾不得什么,眼见着马车疾驰,许忆湘却从侧面打开门—— “叫车停下!” 只幸好黛玉这会带来的是马夫中的熟手,那张家的车夫也顾及这边还有官府的门。 眼见另一辆马车横在不远处,他不得不勒马停下,而许忆湘更抓紧这个时机,她带着贴身的丫鬟跌下来,直接扑进黛玉带来的婆子怀里,恰好不叫张家的人近身。 她的脸还朝着黛玉,声音特意喊得很清晰。 “夫人——夫人救命!” 第193章 待花开只待捷报 街角的半仙开了一卦,说张老板财官失衡,为忌无制。是命里注定的追权逐利,不顾规矩伦理。 这半仙三天前还因为拖欠了酒钱被人吵嚷,这会却好像得了真神点引,摇头摆旗,竟说出些叫人不得不信的判词。 ——当然,更因为听去的人心里早有自己的揣度,于是鬼话也顺应成真。 小丫头把外面的话学给黛玉的时候,许忆湘也在一旁听。 她一贯知道前任州牧修的宅子是刻意经过布置的,自己也来过几次,却直到这会才能安安稳稳坐卧些许。 清一色的红木桌椅,坐榻上的丝枕柔软,一指按上去,立刻又有余料补上那一指的凹坑。身子歪靠,一整个陷进去,由不得人不贪恋享受。前面摆着暖炉,桌上摊着最后一批的纱绢——许忆湘歇了一家独大的心思,这会却能真切品鉴起纱绢的好处来。 “再往南开着战事,要说往北找销路,可北边的新衣制得,这会再售卖,恐怕也讨不到更多好处。不如把这批存下,等开春,赶着第一样给夫人姑娘们瞧好花处。”她说着,却又有些迟疑,尤其听小丫头说完那命理的判定,一时竟也对自己的前程存下些灰心:“唉,只是到时候还不知要有什么时兴。” “总不好一辈子只用一样料子,商家生意有好有坏,你见识的多,合该比我想得清。”黛玉觉她情绪不好,于是叫小丫头们都下去歇息。又想到林言跟她说的,窦师兄说的‘年后之期’,晓得要尽快把事情了断才是上策,于是道:“所幸你之后也不需再回张家,若是不好回娘家,便只管在这里住下,安心找之后落脚的房舍。” “我是怕扰了夫人和大人的雅兴。”许忆湘勉强笑着,自言自语般道:“不过这会那边应该也闹起来了,等我回去,以他那个性子,休书怕早也准备好了......” “我把你带回来,之后的事必不会叫你再使什么苦肉计。”黛玉忽然递来一块热腾腾的手帕,贴在脸上,许忆湘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角冰凉。她接了帕子,抬眼时有些刺痛,又见黛玉半是怜惜,半是诚恳的目光,再开口反踌躇起来。 “夫人?你这话是——” “你连跳下马车都不怕,怎么还要回去受委屈,接一封休书,好像是自己犯了错一样?”黛玉的睫毛颤一颤,忽闪着垂下来。尖俏处接了光,这会看去仿佛淌着水,叫人看去讷讷,心里发酸。她端详着桌子另一侧的那只手,白皙柔美,却也盖着横横格格的窗棂图案的阴影。 “你是在官府前 面被我带走,又是十足受了委屈的样子,这一件事,自有官府给你一个明白。张二再有什么不满,就叫他对着律法发去。“黛玉说到这里,弯起眼睛。说到底,大义灭亲总比休弃合乎实情,许忆湘之前所为已经为今天做好铺垫,由是更不显稀奇。而又因为她不打算离开淮越,黛玉便情愿她少一分受罪,更无意叫她之后白担一份恶名。 许忆湘也领悟到黛玉话语中的意思,她的腰一刹那软下来,整个人彻底陷进柔软的靠枕里,好像连绷紧的发髻都得到难得的喘息。而等到她把这口气彻底喘出去,黛玉的声音又响起。 “你那位寡居的大嫂......” “她有自己保命的护符。”许忆湘没料想黛玉还会顾念一个素无交际的人,一时怔愣,一时又有些感念。她顿了顿,别过脸:“她的亡夫倒还算有些良心,临死写了放妻书给她——只是她的娘家不要外嫁女,我那公爹又愿意叫她守节,说出去还能得个好名,于是一直这样过着。” “其实这样的名声,于我们并没有什么益处。公爹不见得高看她多少,只她自个把自个困死过去,整个人如木头似的......”许忆湘说到这里,忽然道:“不过,若是叫她也告一状,兴许可以把张家打得更低——我刚嫁过去时,家里的生意是大哥掌的,她对那些也熟悉——只是后来心气坏了,整个人都提不起劲。” “假若当真如此,兴许能知道张老板那边人更早的罪状。”这倒是意料之外,只不知那一位大奶奶,这会能不能腾出另一股心力。黛玉看着许忆湘眼中泛光,一时也不说旁的,只叫雪雁将水盆端来,看着那已经冷透的帕子缓缓又浸在温水里。 原本透亮些的纹路又一次被水浸湿深沉,浅色的晨阳被晕染作黄昏。府衙近日给了烛火铺子很大便宜,一根根蜡烛日夜不息。 林言回来的时候正踩着月亮的尾巴,高悬的皎洁把一整个庭院浸在水里。庭院中含羞的花苞蓝得发白,随着林言过去,又频频点着头,引他去看眼前房屋中露出来的暖意。 廊下的小丫头捂着嘴偷偷笑,掀开门帘,林言照例把沾了冷风的外袍留在外间。屋里燃着火炭,噼里啪啦间掀开一股果香清气,叫沾染许久笔墨文书气息的鼻子一下子松散下来。 “今天怎么这样晚用饭?”林言进去的时候正赶上一小餐,他登时懊恼自己在府衙吃下,这会却也不说,坐在黛玉对面,自己携一副碗筷。黛玉只见他中指指节微红,就知他今日不知写过多少文册。遂请紫鹃端来驱寒的热汤,黛玉安心用饭,一段摇曳的暖灯在无言间流淌开。 两个人无所谓什么食不言,但林言只看着黛玉吃饭,声音就忍不住放轻些。他不愿拿今日的事搅扰用饭的兴致,于是只闲说些趣事好事,直到黛玉用罢饭,擦手净口,才将话题引到新闻上来。 “咬出不少,用杨大人的话说,是把手伸到耗子窝里,以为只抓住一根尾巴,提起来才知是一大串。” 第195章 “他们心一横,也算是那伙使绊子的遭了反噬——”黛玉想起大街小巷里那些命理传言,轻哼一声道:“我瞧着,命里犯了财星官星失衡无忌的,倒不止姓张的一个。” “少点贪心,这会不至于走到这般。”林言总也不是极端的性情,他也知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淮越从前以商扬名,若要强求处处良商才是纸上谈兵。张老板那一伙太过分,又跟改朝换代的事有暧昧不清的联系。而另外有一些说不上干净,但相互制衡也有自己的席位。 恰如之前粮食告急,有了共同的‘敌人’,他们也投递合作的消息,纵使肉痛,却还是愿意帮忙度过一段缺粮的危机。 而林言也给他们些恰当的回报,并不一味叫谁吃亏受累。生拉硬拽,倒也在张老板等人一次次预测‘告急’中撑到今天。 且之后就要有更充裕的存量供应。 林言的眼珠微微滚动,这一场纷争是祸事,却也在冥冥中给了淮越另一个机会。 一切都恰到好处,叫他自己回味也啧啧称奇。 “许老板那边,还得要府衙去做个了结。” “嗯,她那会阵仗也大,早也传开——那张二是一层诗书礼的皮,受不得这样的打量,闹到这一步,脱身就变得容易。” 林言小心拨弄另一侧瓶盏,那里的花苞晚开,这会寒冷,反热热闹闹结出好些骨朵来。屋里暖和熏着,分不清黑夜白天,这花便也不受拘束,一侧收敛,另一侧已经急不可耐张扬出蕊芯。 黛玉也随着林言的动作也看向那花苞,捻起一片垂叶,开放的那一侧花瓣垂在她的掌心呢喃。 现在的事情与这样的温暖好似无关,但寒夜之后,这样的花该更多更多开起来。 “总之那边先咬出来,经了细查,把尤其不干净的治理,之后的散户就好收拾了。”林言的声音透过花层传来,油绿的叶面被灯烛点上金边:“特意嘱咐要绕过张家,一方受害,最大的祸首却安稳。‘替罪羊’的事得了证实,张二又变应不来——先叫他们的后院火烧着,咱们等一等,也做一回渔翁,看着他们犯难。” “这一回的‘利处’,可是太值当前面的辛苦。”黛玉听出其中按耐不住的得意,不需绕过花层叶面,也能看到是怎样一张希求表扬的笑脸。她把手饶过去,立刻便有一只牵上来——早就抬着等着一般。 可黛玉心中仍有顾虑,她望着叶片花瓣,眼睛却被那上面流动的金红点燃:“张老板那边——” “我已经给方将军传了信,一但踏足那边地界,立刻就把一整队都押下来,觉不叫消息外传。”林言捧着黛玉的手腕,觉得有些发冷,索性将两只手都暖上去:“算算消息,这几天也该有消息传来。” “只辛苦柳公子的那些朋友,隔得这样遥远,却是哪一边的消息都没落下,务必叫他们听得明白。” “到这一边事情告一段落,还得请柳兄在其中周转,好生酬谢他们一番。”林言也有同感,他捧着的手回暖,正在他掌心敲敲点点。脑袋绕过桌上的花瓶,林言看到黛玉的脸上带点嗔怪——这会实在捂得太紧实些。 林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黛玉却也没抽回手,只是虚虚搭在林言的手腕。 “先把张家的事散在淮越,处置了淮越的硬牙,再反传到南城——那边的商户这段时间常来淮越,消息只怕还更灵敏些。不过前面散的消息也该生根发芽,那边的大人们想来也正为难。”林言哼笑,胜券在握般:“他们从前觉得我们初来乍到,消息不灵通。这会合该叫他们吃吃苦头,知道真正的消息不灵是哪般。” 室内无风,枝丫瓣朵却慢慢舒展。圆润的剪影在墙上茂盛,待到春来,就能真正开在天 地间。 第194章 纷纷乱力有不逮 一片天是灰蒙蒙的布,往下看很久,才终于见着工笔描出来的陋屋。这样漫长的视野太过辛苦,但好在只塌着下巴看上半刻,就能看到一队人灰头土脸着过来。 衣裳?那当然是新的,赶在年节前新制,预备要去老伙伴那边炫耀。但现在见不到老伙计——连本该回来的人都不见。 少当家搓搓手,半热的风也跟刀子似的隔得疼,脚边的火把蹦出几个火星,听见人声,没看清是谁就干嘛拿脚踩灭。 “幺儿,幺儿,莫慌张咯。”苍老的,疲惫的声音叫少当家的心放松,他急急朝账房身后看去,却依旧只见出发时的五六个。 “我爹还没回来么?” “那边的路全堵死啦。”其中一个大声叹气,被老账房一瞪,讷讷不敢再出声。可少当家的脸已经在他说完那句话的时候白下去,没跟天幕融作一色,全要仰赖他这会又红又青的眼窝。 “叔......” 老朋友的儿子还眼巴巴看着,老账房自个也叹气,又懊悔做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离开南地,去做最后一笔买卖。 ——可他们这样真切做小本买卖的,比不上大户,更算不得豪族,哪里有叫他们选择的当口。 “先回城里去。”这会抛家舍业惹人猜疑,他们这会所在恰是方将军所在的南城。一队人停在城门不远处,看着这时进出的百姓,却苦笑竟什么消息都不能进出。 “淮越那边快要杀空了......”先前被责备的那个男人这是又忍不住,顶着少当家更加苍白的脸色,他喉间一梗,赶忙补充道:“只不过都是跟那个张老板有关系的——” 这还不如不补充! 这下子,其余人的脸色也跟着阴沉下去。 都说那姓张的哄着人掺和进不得了的事,这会已经逃走,似乎就朝着南地去。这样的风言风语这些日子听了无数,没人真切见着这携带妻儿财宝逃来的富商,反而是紧跟着犯事的淮越商户下狱有了确切的人证。 一言蔽之——杀也杀了,收也收了,淮越全州今年都能过个暖冬。 越过他们,又有几队人马过来。对方脸色也不见多好,见到账房这一边,知道是同行,勉强抬个笑脸,旁的话却也没有力气说。他们这些人都是小队伍,更大的商户亦或官员自有他们都阵营,成王败寇的,前面吃了好处,之后无话可说——而他们,这会稀里糊涂,最怕之后不清不楚地跟着做了白骨。 多冤枉! 南地更湿润些,高树擎天,树干上铺满苔藓,这会也透着新鲜。又高又直的巨树倒插天空,从地下仰头,正把自己的视线圈出一个圈。 老账房的声音好像是从这个圈里钻出来。 “少当家,你带着三儿这几个等在这。”被叫‘三儿’的汉子张口要辩驳,被老账房一巴掌拍在背上:“你们几个年轻,脚程快,又机灵。就在这里等着信儿,省得往后麻烦。” “叔,你们干什么去?” “我回南地。”老账房胡子都结作一团,难为他手指梳理却没彻底打乱:“这会情况不明,当家的又没回来——我回去,看着能不能多少把咱们家小接出来些。” 他上了年纪,但早些年早把这边人头跑惯。些微小事有几分面子,有他出面确实最妥帖。于是无论是少当家还是三儿等人,这时虽忧虑,却也没哭着喊着不肯,只是把身上盘缠干粮都往老账房身上揣。 “傻唷......”老账房摆摆手,眉毛眼睛都笑开:“你们把钱给我,之后等在这喝风吃土去?” “客店的掌柜也是老相识,早说好这会赊账,我还许诺之后把欠账翻番。”少当家只要过此次劫难,多花销银钱也不惦念。他把那些盘缠一股脑塞到老账房的包袱里,低声道:“叔,路上要周转孝敬的还多,这会去钱庄也惹眼遭惦记。你拿着,我还带了玉佩来,实在不行,把它当了,总能撑到你们回来。” “败家唉——”老账房想数落,可看着自己看大的孩子,多的指责也说不出:“你们在这儿,自个仔细点,别添乱,别瞎称英雄好汉。” “唉。”留下的几个年纪小的应下,老账房这才带着年长的几个离开。 一行行人影也融入进城的潮,留下的几人没急着跟上,回头看去,却连那工笔勾勒的陋屋也不见,入目只有莽莽黄烟。 这样一副图卷若是在京城,富贵之地亦或水墨之地,总有文人墨客愿意做出良诗良篇来称颂黄烟烈马与悬日,又要感念将军辛苦,士卒多劳,最终夹上许多报答君王,建功立业的豪迈情感。 单说是催促心绪的豪景,前段时间的胜仗也催发壮迈。但秦将军显然悟不到其中所思所感,一门心只是把那混账消息压下来。 审不出,压不住,他不合时宜地联想到北阆的白雪,这些四处散播的消息竟就像是天上飘下来。 冻死在地上,使力气砸开,碎在地上也有痕迹。再一看自个,虎口都跟着渗出血来。 秦家好歹在此经营多年,似是而非的消息当然动不了根脉。这边的官员商户也经过几代扶持,再怎样都已经死死绑在同一艘船。 第196章 可这样的消息动摇军心,实在是叫秦将军父子都大为光火,处置一批说闲话的,却不敢说还有多少把疑问与动摇藏在心里面。 这些年,此地兵卒大都是周边出身,倒给了秦家更多的便利与安全......只是消息怎么会在这时传开? 秦将军当然不觉得自己是乱臣贼子,他有正统皇帝的敕令,真正不尊皇命的另有人在! 可即便心中怀着这样的笃定,面对这一片不知暗处深浅的巢湖,秦将军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林言到淮越任职先头看是要叫他在苦地方受累,可这时候看,却反而像太上皇一派顺势而为。反倒是他们当初以为高枕无忧,放松警惕,却忘了淮越也是北上的道路之一...... 他那小儿子显然还记得旧日友情,这一段时间频频失态—— 此时外面昏黄已散,那一段奇异的天象消失不见,这会又褪作见惯了的青白。人影遮住帐门边角的白光,犹犹豫豫割去一角,帐子里乍明乍暗,亲兵退下,秦将军还在回味那句求见。 有吵嚷声,其中一个正是让秦将军心烦的小儿子。这声音在营帐外止息,再进来的除了秦家兄弟二人,还有一个却当真是‘许久不见’。 “世子。” 南地的高树最不稀罕,却怪道沈朝晖也在这里拔高一截。他本就是过分长的脸,这会却好像和脖子一边宽,整个人竖条条站在那里,叫旁人看了也说不出‘清减’的寒暄。 林言想来无意额外插手刁难,但这一位显然还怀着旧日的仇怨。秦将军这般想着,没说话,只在自己也无意的时候惦念起旧日叔侄情,替林言流露出些轻蔑。 但这份情绪较之小儿子显然微不足道,秦将军呵斥了秦向涛,又转向沈朝晖道:“早闻世子在南疆,却不知怎么忽然到了南地来?” 有意无意,秦将军又道:“这边开战,刀剑无眼,世子若是有个好歹,本将只怕无法跟王爷王妃交代。” “这时候说‘世子’?大可不必。”沈朝晖咬住后牙,他下颚的边角因此过分突出来。但他也确实因为秦将军提到的‘王爷、王妃’眼神一软,这不当是什么好兆头,因为紧接着,他再看过来的眼神比方才还森冷些。 “我知道你们有什么打算。”他开门见山,也不需要秦将军多试探:“皇上传我密令,我正是因此而来。” “当真如此?”秦将军蹙眉,暗道事出有因,不然不至于招揽这样的...... 这样的?可若是要对付林言,这前世子沈朝晖确实是一枚好棋子——他到底还是宗亲,又是同父的兄弟。 “你若不信,我便拿密令展示与你。”沈朝晖脸上没什么表情,自己也化作南地的密林。只是那双眼睛却与过去大不一样,森冷粘腻,说话也像毒舌吐信。 他说要证明,便真的拿出证明。浑不在意的样子不像得到什么重任,反而愈发像是要不计后果地给谁致命一击,以至于皇上的指令也是陪衬。 秦将军看过密令,点头示意自己已然知悉,只是却因为沈朝晖的态度,暗自在心里提高一层警惕。 “你预备如何?” 沈朝晖没有急着回答,阴恻恻地回头朝秦向涛看去。这副样子又激起秦向涛的一番火气,只是父亲哥哥在旁,他只好按耐着,勉强道:“你难道是怕我通风报信?” “谁知道呢?”沈朝晖不知是用哪里笑的——鼻子耳朵胸腔喉咙,那声音反正不像是从嘴里发出来的。 这样的声音叫秦向涛觉得自己好像也披上一层苔藓,他皱起脸,强忍着不适道:“这边是我父兄,你若猜疑,我出去便是。” “那你就听着——”还是那不知道怎么发出来的笑,沈朝晖几乎把自己变成一座安葬仇恨的碑,碑面上刻着林言的名姓。这份恩怨如今更殃及秦向涛,这不速之客恶心够了‘林言的旧友’,终于慢条斯理说起自己的用处。 越是听,秦向涛的脸色就越难看。 “我好歹也遵从太上皇一段时间,只可惜不如林言能干。既然这样,我总也要为自己考虑,另择明主,也给自己挣些好日子回来。”后半句不论几层假意的,前半句的怨毒却是真上加真。淮安王从前便在太上皇一朝交了兵权,他府上的世子遵从太上皇再正常不过。 这甚至是早期他看不顺眼秦向涛的根源。 至于现在...... “林言不会真的依照太上皇的命令行事,甚至他那个师兄,他们两个这会都有抗命的嫌疑。”沈朝晖瞥一眼秦向涛,其中的警告不言自明。秦将军却也因为他的话皱起眉,过了半响,在秦向涛的注视中,秦将军的眉毛慢慢舒展开。 “过不许久,皇上就会招我回京。”沈朝晖慢悠悠的声音更叫秦向涛的拳头攥作一团,可沈朝晖还没有息声的打算:“那个姓方的将军如何,暂且说不清楚,但是把水搅混,不怕他那边溅不上泥点......” “我回去时还要经过淮越,倒很难得跟他再见一面。”沈朝晖扭头,目光扎在秦向涛的拳头上,反而凑得更近些:“你呢?少将军,你有没有口信要跟老朋友带?” 第195章 当如此四通八达 吵嚷着,无论怎么不肯放松。张二从来自诩体面公正,这会被抓着衣襟,挣脱不开又开不了口。 他一张脸如猪肝般紫红,强退几步想回到车上逃走,又被人强扯回来要‘公正’。 淮越张老板的‘贴心人’好像被无形中笼进一个箩筐,那笑眯眯的沈大人端起来,一挥一扬,尽数跌死在地上,成全了来年肥沃的土壤。 但方才怎么说?这些都是张老板的贴心人,怎么张老板这边却没什么损伤? 逃走的暂且不知,留下的大小铺子照常经营,张二爷依旧端着文人架子四处晃荡。 这光景下,他‘愤而休妻’都像是一层金蝉脱壳的伎俩。 即便官府正名也是叫人将信将疑,这会被扯住的张二欲哭无泪,只好嚷嚷他是真的遭了不贤之妻的灾殃。 只是灾殃大小? 张二说不清,他是真不会理帐,这许多年都觉得文人不该沾铜臭,算盘噼啪不该玷污一身清亮皮囊——至于那些赞许还是他该当,夫唱妇随就是这样的说法。 只是如今,这‘妇’却扯着他跌了大伤。 不太聪明的脑袋在这会隐约回过味,暗自懊悔不该急着把许忆湘赶出去,只怕父亲回来又要训斥他。可许忆湘没有回她娘家,不知怎么却被州牧夫人接纳,这一段时间都住在州牧官邸——旁的不好说,只一些从前不显山露水的铺子忽然起了大阵仗。 张家把持的那些工匠也忘恩负义。 张二这样想着,领子已经被揪得变了形。他想整理而不得,更深恨这伙人的市侩粗鄙。可不容他流露更多轻视,刺啦一声,扯破的襟口反叫他先做了众人眼前的笑柄。 这叫什么事? 那些不通晓文墨的听不懂他的解释,仿佛说多错多,连带自家那些工匠的不老实都成了有远见。 张二被从地上半扶半搀着起来,嘟囔着叫人去端茶来,去一去眼前这几位的火。他仍觉得冤枉,打心底觉得自家根底干净,这会属实是无妄之灾。 这份自觉冤屈乃是搅动白水的一匙糖底,不是招待客人用的,却叫后一个用碗误会了甜味,自觉脸上得了光。于是连心也安稳下来,以为自己仍是座上宾,不怕主人家逐客,还能冷眼看着门外人嚷嚷。 真切把糖块化在白水里,一小盏也作了肥水,慢慢挪动着影和光。许忆湘瞧着一小碗糖水发怔,手颤抖着,恐惧与茫然一应被填补。 她就这样,她和大嫂就这样把证据交付...... 那之后,张家要落个什么下场呢? 许忆湘不自觉打个寒噤,好像有谁憋着一口冷气在她耳后打个喷嚏。但她脸上又带着十足的庆幸——喷嚏打出来,之后便不会叫鼻子发痒,时时惦记。 这样的喷嚏打出来,先是庆幸,继而是为难,再稍后时刻,搅动碗里的甜水,心里却生出无限期待。 她做张家二房奶奶已经太久,顺应了怯懦依从的假面,成全了丈夫骨子里的难堪。一二三四五年,年年相同,再往后的日子也没什么分别。 他们会死,他们都会死。手打的巴掌和嘴打的巴掌样样记得,他们的报应是她引过来,她是报了自己的仇怨。 一颗眼泪被粘稠的糖水包裹,许忆湘俯下身,肩膀一耸一耸,像是哭喊,离得近了,却又听到细微的笑。 一件衣裳披上,把后颈、臂膀都遮盖。轻柔的动作好像唯恐搅扰她,许忆湘知道是谁,她的笑声低垂,捧着的糖水变得稀薄起来。 拢着她的人声音也轻,许忆湘的笑溢出喉咙——想着这个人比她小不知道多少个春秋。 帕子沾在眼角,许忆湘缓了半刻,反跟黛玉道:“我听说府中有紧急事,索性东西也交上去,走不脱的总也走不脱,夫人不必太顾念我。” 第197章 黛玉的手微微顿住。 自入冬,淮越已经有一阵子没下过雪。每日里的阴沉天色唬人,拿别地的经验推算总是吃亏。只幸好这边水汽也足,闹不到旱,没给本就艰苦的土地再增添一副灾名。 但林言却如见灾星。 皇上急招的秘告越过他,被召回京城的人却显然还惦记到他跟前转悠。林言与沈朝晖从来论不上亲密,后来直接成仇,这会自然不会觉得此人怀揣什么好心。 但皇上就是赦了他的罪,顶着兄弟的名分,林言不好不开门,叫人急传消息回京中告知王妃,迎‘客’也只道最好能旁敲侧击出些音讯。 客厅前的台阶上印着些泥土痕迹,似乎里面的不速之客很焦急能见到他。林言的目光在每一处都只有半副鞋印的台面上停留一刹,掸掸衣裳,直接便往里去。 锦衣夜行很无趣,终于回京,这会过来炫耀也不稀奇。只是林言到底是挤了他的位置,面对沈朝晖,他问一声好,旁的回复一应仔细。 “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转告父亲母亲?” 沈朝晖的样子却是出乎意料的和煦,只论态度,他又好像顺服这位‘兄长’,还孺慕家中的双亲。这般情状倒叫林言的淡漠显得无礼,然林言从不会叫假面子蒙混过去。 他不多吭声,沈朝晖也不恼。他喝着茶,没说自己在南疆如何,反而一直说着京城家里。 “不知小妹这时生活怎样。”他说着,眼睛还看着林言:“我记得她 的夫君曾与你同窗,想来也是如玉君子,品貌非常?” “父亲母妃择选,我不在身前,更多的也不曾知悉。”林言昂起下巴,看着这几乎已经抛之脑后的旧日威胁。手中茶盏渐渐冷却,没有添新,客人也无意挑剔:“你回到家中,却正好多照顾他们。” 这话却像说进沈朝晖的心坎里,他笑了一下,站起身。 “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转告给府里?” 这一应交谈的话,半数也存在黛玉耳中。林言送走沈朝晖,回到书房时,黛玉已经先他一步。影子飘在万重花上,见他过来,挥着手,原略沉重的影又作了飞鸟一般轻。 桌上摊开铺平一张地图,她伸展手臂,开合手指,把淮越周围的几处州都捺过。 “你叫人跟上前了么?”她轻声问。 “嗯,不远不近,坠在后面。”林言站在黛玉身侧,不知怎么响起旧日有两队人手去扬州打探。而这会风水轮流,他也训出一队精锐,在这时返去探查另一个人的去处。 “若是直回京城还好,若是还与另外几个与秦将军联系的州多接触......”林言的手指顺着地图上的几处线路游移:“之前借着开商路,那边都已经打通,即便他们联合,其他效忠太上皇的州也不会放任对头得益处。” “不能这样空等着。”黛玉是晓得太上皇的些许主意,她的眼睛还望着几处地名,眉毛不自觉团在一处:“索性已经把张老板捉住,不如紧着收拾,免得叫那个回京,反手打个措手不及。” 她说到这里,眼中却恍惚有火落定。 “依我猜,他怕是要回去告状的。” 这个字眼在黛玉舌尖斟酌过才跳出,告状先要有错,她实不觉想要一方土地免于内乱的战火是什么错处。可在上位者看来,林言有了自己的思量就是错。 尤其太上皇与皇上都‘前科累累’。 尤其是太上皇——他对林言付出些‘倚重’,若是知道林言在外面没遵照他的意思做,即便在这个当口,也不好说他会做出什么决策。 不过他传话本就瞒一瞒二的,派来盯梢的眼睛大多不知具体命令,只是如实记下行踪处事,是否合乎要求还是由太上皇定夺。 窦止哀就是钻了这个空,但假若太上皇真发了火,积年的追随者只怕还惹来更大的火。联想到他之前说给林言的,今上命不久矣的暗示,这会把另一个麻烦召回去,说不准都打算鱼死网破。 眼见着就是年节了,真要动起手,可不在乎会不会触新年的霉头。 几个主意斗转着在心里跳跃,又盘算着过去放下的暗桩。林言与黛玉两边念头一对照,不谋而合。 眼神相碰,彼此的心意便已知悉。 沈朝晖疾驰跑马,想要占得先机。然而甚至不等他离开淮越,身后的网已经张开,这许多日夜的准备收束,更多讯息顺着打通的大地脉络流往各地。 惶惶的张家众人被秘密送回,方将军训练的兵卒在南地也如北境冷硬。窦止哀早做了这方面的防备,接了林言密信,额外写上五六封急告,由着他身边的眼睛送到太上皇的桌案上去。 而林言也急书几封,催促着往各地交好的大人们那边去。 淮越太紧南,而再往北有一处堤坝,当年修建不易,却实实在在免去许多灾询。 而今看来,它抵挡的不只有当时的洪水,直至今日还惦念旧时昼夜都在河堤上的人。 从淮越疾驰回京要多久?林言说不清。 他只知晓,等到沈朝晖回到京城时,面对的不只有前方的眼睛。 第196章 风波紧一年枯荣 闲云歇晌,被接连几阵风吹个倒仰。沈朝晖看着弟弟心里发梗,不气恼沈昭昀现今做了世子,却恼他怎么好像跟淮越那个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昭昀心里也别扭。 皇帝病中辍朝许久,忽然说沈朝晖立下大功,赦免前罪,就这样召回京城。若说是父亲心里不舍儿子多受苦,四处活动打点,寻些由头把他领回来还好,可皇帝嘴里的‘大功’又是怎么? 大哥不在,姐姐也出嫁。如今王府只沈昭昀一个孩子,被父母从书院叫回来,隔了许久还发着木。 他跟这个二哥从前就没什么话好说,之后那些扫兴事更叫他难以与之多亲和。这一回赦免又召见措手不及,即便是血亲的弟弟,心里也是疑虑更多。 沈昭昀不说话,沈朝晖也不吭声。他和这个弟弟打小就是这样,这会隔了一层,对这份尴尬也就视若无睹。他拿杯盖一下下刮着茶面,看着外面游移的光束,冷不丁道:“母亲应当也起身了吧?” 他跑死几匹马,昼夜不停回京。回来时沐浴更衣入宫面圣,稳当坐下的今天已经是三日之后。 不知怎样精算风浪,沈昭昀只依稀听交好的朋友提起,说似乎正往南另外调兵。 父王也不说到底怎样,只推脱他年纪幼小,不许他随便议论消息。 这会顾念前提,沈昭昀冷不防听他问起母亲,登时答道:“若按往常,是该午歇起。” 他答了,沈昭昀却未起身。依旧拿杯盖刮着浮沫,眼睛隐在暗地。 林言竟然真的敢做出阳奉阴违的事。 沈昭昀觉得稀奇,又认定这是天意。他不耐烦说什么为民为心,只知道林言犯下贵人眼中的大错,又有把柄捏在他手里。合该谢林言从前跟自己敌对,前罪已罚,之后万没有再判的道理。思及回来后听说到贾府遭查,积年豪族这会只落几个孤零零,他一面笑,一面又代换到林言身上,暗觉这也该是那个人的宿命。 上下牙一磕碰,下颚边角隆起,突在他一顺而下的脸颈上十分骇人。沈朝晖看着弟弟欲言又止,咳出几声笑,放下一口没喝的茶水。 “我去看看母亲。” 京城的冬比南疆更冷,沈朝晖还有些不适应。加了过分厚的袍子穿在身上,露外面的手仍带着日夜握着缰绳的痕迹。他仍记得自己当初要走时母亲的脸色,那么苍白,那么疲惫——而林言注定不如自己贴心。 他这样想着,记忆里的院子更近。沈朝晖有些恍惚,觉得曾经属于自己的一切从来都没有远离——这会要算计母亲亲生的孩子? 他迟来的觉得懊悔,却更懊悔当初不该急着动手,把林言引进母亲眼睛里。 王妃午时未睡,从来只借口躲个清净。但这一次却昏睡深沉,不是特意堵来访者的嘴。 淮越送来的问候已经制成新衣,她拿这纱裹在身上,好像又看到两个孩子的身影。 言儿并没有这样的细心,也许是因为他的生命中几乎未有过母亲,于是并不知道对母亲应当是另一种体贴的主意。王妃晓得这当是黛玉的心意,京城的回礼去得也勤,假如他们在淮越过得开心,一辈子不回来也可以。 但不是人人都怀着这样的心。 自前世子被召回来,王妃又作了几回上宾。风雨飘摇的时候两个儿子得重用,说来谁也没她有福气。娘家人也怀着额外的心意,过问着路上辛苦的二外孙,王妃只觉辛苦将养几年的魂魄离了体,听着鸟鸣猫叫,脑袋一阵阵发昏,耳朵里净是织机。 卡啦啦——卡啦啦—— 从早到晚,从月缺到月圆。 有声音在念‘慈母倚门望’,王妃知道那不是鸟的声音。她的言儿已经回来,那些鹦鹉也随之退化了人给的声音,只专心自己的鸟鸣。 第198章 她知道那个声音是谁,但王妃没动,只听着婢女道:“王妃昨日累得很了,这会一时还歇不过气。” “母亲怎样?是出了什么事?”那声音还急切,浑不觉自己就是病根之一。他或许还盼着,盼着王妃是为了给他奔走,由此落下疾病。 眼睛掩在纱底下,细密的花样模糊眼睛,叫她空看许多年的怨憎不分明。 淮安王这会不在,即便他在也左右不了政局。王妃不曾将门外那个视为子 嗣,但却还怀着养育二十年的通灵。 歇不过气,是这样......王妃想着婢女方才的话,不自觉点一下脑袋:面见太上皇,实在是一件耗费心神动事...... 王妃得了保证,她不怕太上皇动林言性命。但她怕前世子怀着恶心,存了不留后路的打算,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就要同归于尽。 前罪已罚?真的这般笃定罚净? 王妃坐起身,唤人进来服侍梳洗,又将纱绢按着最开始的纹路折叠整齐。 ——她手里还有前世子泯灭人伦的证据。 门外的人仍不厌烦地叫鹦鹉说话,花羽的鸟儿做了哑巴,把脑袋埋进翅膀里。尾尖融进天空浓云,再降下时,黑褐的枯枝宛如一段工笔。 从脚下的宫道朝前走,有一棵太上皇登基那年忽然活泛起来的老树。见着这棵树,便知已经离太上皇的寝宫很近——他禅位后将寝宫移居在此,是为清净,也因为老树复生实在吉利。 而今冬日,这棵树也与世间种种一样干瘪,似乎迎来早该得到的死寂。 这真是不吉利的念头—— 傅行清的影子在横枝下掠过,他走得不快,一来宫道疾行不合规矩,二来他自己也已经老去。当朝臣子觐见上代君王总存下嫌疑,但看如今今上的情况,他反倒得了喘息的时机。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君不惜臣,臣不敬君,父不怜子,子不慕父。 袍角有刹那停顿,傅行清看着依旧看过无数次的冬日宫道,默然这原本不是一开始的愿景。 他们总都老去,胜者不外乎时间光阴。 太上皇的日子比枯枝热闹些。 他对文人字画从没什么偏爱,傅行清进去时,却正见太上皇面朝半面山川。他叩拜问安,字还没说完,就被太上皇招呼着过去。 “子厚,你来。”他指着那副画卷,笑道:“你猜这是谁进献?” 傅行清思量着猜测几个名姓,太上皇每一个都摇头,直到这多年的老臣露出些无奈,才洋洋笑着说出答案。 “淮安王府。” “王妃?”傅行清却把这个猜出来。 “看来你早在你儿子那里听说了。”太上皇吩咐人赐座上茶,半副光镀在脸上,恍惚间又叫傅行清看到当年甘心追随的明主。 他沉默一刹,恭敬道:“王妃......是为了前世子来?” “你也叫前世子,是不是?”太上皇捻一颗棋子,他没有邀请傅行清一起,只一下一下敲打棋盘:“她是为了杀沈朝晖来的。” 傅行清的眼睛上的褶皮登时展开。 “你也惊讶?”太上皇笑呵呵道:“我跟她说:我上了年纪,没有那么多时间给她周旋。她若是想保下她的儿子,就不要让我自己猜。” 他不等傅行清回应,又道:“她竟不藏私,不怕王府难堪,也不怕朕给现在的世子留下隐患。” “人总是会变,上了年纪,也容易心软。” “何必借他人来讽朕?”太上皇的胡子一摆一摆,瘦薄的胸膛看不出当年领兵的姿态。可他当年确实怀着一腔豪情收拢人才无数,许多年又许多年,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割舍不开。 人心易变,到老时忏悔,未免傲慢。可傅行清自觉没资格支吾,他也是老了老了,忠心耿耿许多年,至今还不如一个晚辈后生看得开。 在几十年间把朝堂派系搅得这样乱,只怕还有个烂摊子给后人收验。 “只是确实,人心易变。淮安王妃前年为了把世子位置给小儿子,心心念念的长子也割舍得开——不过朕也没道理在这边数落,朕是和各个儿子都结下仇怨。”夹在手中的那枚棋子掉在棋盘之外,被光点亮的黑棋在暗色桌几上也显眼。太上皇定定注视着那颗棋子良久,忽然道:“朕今日叫你来,是为了额外给你一封遗诏。你晓得朕的错,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拿出来。” 他看着自己多年的老臣,面色半明半暗,方才精神矍铄,这会却竟隐约透出枯败。 “君臣皆可换,唯这江山还是万万年。”他看着傅行清,勉强又提起笑来,声音似叹:“南边还在打仗,他治的淮越反还像个桃源。” 这话不假。 南地消息频来,淮越的新闻也跟着传扬开。那里的变化比林言预想得还要惹眼,这半年的政绩经行商学子传扬,眼看就评出今年第一个‘上上’来。 满眼繁华,前程光荣。这一位年轻大人的将来一眼可见,只一句位高权重不足以形容。 而在这一片赞誉中,沈朝晖的上奏就显得尤其突兀。 他的用心值得怀疑,都晓得王府换子是怎样一桩丑事。而沈朝晖自己约莫也晓得,反口认下自己心怀不忿,刻意搜罗,由此找出许多罪证。 罪证! 私通边将,不服君上。太上皇势大,但他终究已经禅位,体弱多病的那个就是唯一正统。 边将姓方,曾在北阆,细数在当年便双双获罪,蒙受皇恩却还在此时不改本性。 沈朝晖的声音越来越大,不顾父亲的脸色,只愿在朝堂众目之下给林言定一个谋反的死罪。 林言的罪状,他来奏报。大义灭亲,功过相抵。即便淮安王府从今往后彻底编在外层,于被废的前世子也没有太多妨碍。 一片缄默中,皇帝一脉的臣子跃跃欲试,可这时却有另一道声音传来—— “臣傅正,有本启奏。” 第197章 且回京棋盘之外 去时仍在夏景,归来时已近春来。往京城的路比淮越更冷,沿途树木似撑屋的梁柱,求稳而不要支天高悬。 但心里预存的前路却与此截然相反。 山陵崩,却如窦止哀所说,只堪堪捱过新年。 车帘边隙的光一级一级叠过来,怀中人挪动一下,林言低头,原本虚虚抬着的手挪动位置,把变换位置的太阳光遮掩。 “我们到哪里了?” “眼见就能进京。” 林言张开手臂,黛玉起身。长久在车厢难免酸麻,这会手臂失力,不得不倚靠回原处。林言仍环着黛玉,又拿手垫在脸边,省得她撞到颠荡的车厢上面。 “幸好早做了准备,这会急召,淮越也没什么麻烦。”黛玉声音很轻,一声声都是掩不住的疲倦。 “只是路上辛苦......”林言原想说该他疾行回京,叫黛玉在后面暂歇暂缓。可先不论独留黛玉他心中不安,只看黛玉脾性,就绝不会愿意他单打独斗。 外面沿途有隐约的声音,谈的是开春时的农耕。 今上已然死去。 外面的声音未断,时兴的纱绢花样也漏在耳中。 太上皇却竟还早一个时辰。 小孩子已经在玩闹间笑出来了。 掌心触到一点温度,林言回神。 天公实在谱写太荒唐的命数,二龙相争空留皇座从来是亡国前兆。可换一视角来看,却也不过是时间死了两个人罢了。 仅此而已,不过如此。 傅行清在信里告诉林言:太上皇是在梦中长逝,太医说是因为当年北阆留下的隐疾。 只是暗自猜测,大约还是太上皇稍胜一筹,因为现今朝中拿出的遗诏是立四皇子为君——虽说南地秦将军也搬出三皇子继位的诏书。 有另外的大人争论,说四皇子年幼,绝无被立为储君的可能。另有几只队伍打出‘君有危’的旗帜,以秦将军的为主骨。 林言这样想着,不自觉抚摸放在身侧的长匣。那里面也放着一封圣旨,搬出去兴许就能把另一派彻底抹除。 傅大人急召他回京,或许也有一部分缘由是为了这封诏书。 可即便动用又怎样?这般争斗,前朝新代也不会有新奇讲究。 为了四皇子,这时候正好把遗诏拿出。待到那时朝中自然有适当的罪证配合,可若是边疆的秦将军知道...... 林言握着黛玉的手,扣在匣子上的指骨泛着僵白。 ——若是秦将军晓得三皇子有恙,他又怎么肯护佑边境? 尤其眼见开春,又到了南地蛮族虎视眈眈的时候。 “那封圣旨不能动。” 这声音是从另一侧传来,林言垂头,半角微光点亮黛玉的瞳孔。她没有看向林言,只定定望着前路。车帘垂落,又变作瑟瑟竹林,昂首挺胸,在圆月下对着寒云。 天彻底黑沉下去,浓云未散,层层堆叠,京城高楼都融散在这夜色里。北风卷起尘土,把最后痴缠在枯枝上的叶子截留,似剜下一块血肉。那已经落尽叶子的树影萧索,无论在王府还是深宫,都是一应的干瘪,作了梦里纠缠的鬼物。 第199章 林言甚至来不及更衣沐浴,如今皇宫甚至没有‘接受觐见’的新君。 “九岁?” “三皇子年岁也只跟昭昀似的。”王妃留黛玉在房里,对外只说这是她们娘俩的事。如今淮安王府更是静寂,不止因为林言回归,也因为另外一人的死去。 “可惜。”王妃笑着,怀里的猫咪咕噜噜抓咬着她的腰系。 “您说二公子?” “太上皇临终帮我做了件好事。”王妃一迭声叫黛玉垫补肚子,念叨淮越遥远,这样赶来只怕几天都歇不过气。她提到太上皇却令黛玉惊异,静默半响,还是问起至今拢在王府上空的沉云。 “王妃应了太上皇的什么事?” “对,我答应了。我答应用上淮安王原本在军中的威望,这些年的旧部还没有忘记旧事。”王妃的言语不似往昔,她似乎太欢喜要把自己的事告示黛玉。她的身影在黛玉眼中放大,那一张苍白的脸,退了簪饰,耳上已经很久没有耳坠的印痕。 宛如闪电划破当空,黛玉看着王妃的侧颈,低声道:“那王爷......” “他自然知道了,可他已经拦不住。”王妃嗤嗤笑起来:“若是你们回来再早些,还能见着恪静呢。她回来劝和,被我催回家里去了。” 这一场笑如雪落,窸窸窣窣,躯壳里尽是空洞。王妃笑了许久,没有听到黛玉应声,再抬眼只见一双闪着担忧的瞳眸。 也许还有心疼?王妃别开眼睛——她不原笃定。 “你别担心,这王府本就只有一副空壳,即便将来昭昀继位,他无意武事,这旧恩也没什么用途。且当年的老人渐渐都要死去,再不用,之后就没有机会了,现在还能叫太上皇多个应承。”王妃仍侧转着头,眼底忽明忽暗,一段蜡泪流出,激得灯烛刺啦一声。 “王爷生气,也不尽是因为他的二儿子死了,多还是因为我这多年‘贤淑’的王妃竟断了他左右逢源的后路。”王妃低笑,指一指窗外,叫黛玉去听没睡觉的鹦鹉啼鸣:“我只可惜不能叫他的罪状大白天下,临到死都占着我儿的名姓。” 王妃拢紧衣袖,慢慢说着,墙面上的影子比她自己更重。 傅正拿出的是王妃给的旧年罪证,是当年没有交出去的后手。 阮氏暴毙,其中有二公子的影子,亲子杀母,哪怕阮氏现今只为妾室也于礼法不容。 而沈朝晖大约真的忘了自己做过这件事,又或者在他看来,坐实他身份的阮氏,只是三番四次不得铲除的顽石 对,三番四次。 在阮氏回到王府之前,还有一次王府的马车在山道失控。 淮安王在殿上听着傅正娓娓道来,好不容易才在记忆里扒出相关的话——王妃好像提到过,但那些皆不是受宠的妃妾,于是是意外还是人为他都懒得追究。 却没想到是亲子下手。 他朝沈朝晖看去,那人却镇定自若。一双眼睛望着傅正,后齿研磨,冷冷笑出声。 “无稽之谈,只凭几句旧事就想栽赃陷害于我?” “栽赃?”傅正的眼皮掀一下,在沈朝晖的冷眼中打破了他过去的二十年岁月。 “此事是王妃亲告,微臣知事关重大,故暂且未多禀告。”他一步踏上前,却惊讶当真如王妃所说,只消说是她告罪,之后的事反轻易了。 看着沈朝晖的脸色,傅正自己的心却也一寸寸冷下去——到底积年母子,王妃竟真的舍得? 可若换作他呢?假若他自己那个丢了的孩子回来,他又会怎么做? 于他而言,府里的孩子却都是亲生。 “若真如傅大人所说,二公子所言,实在难以令人信服。”另属太上皇的臣子并没有松懈,出列恭敬道:“亲缘人伦礼法皆不顾,又怎知忠君几何?” “正是如此,此事还需另派官员查证。可即便为真,嘉奖这般人,如何彰显朝廷孝悌清明?” “即便是真,也不一定就做了沈大人的罪证。他在淮越的实绩人人见得,” “正是这个道理,且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那一日的朝堂究竟何等混乱,王妃并没有在淮安王回府后的暴怒里听得太清。她只晓得太上皇轻易叫这一场大义灭亲变成不孝不悌,再之后是怎样的混乱,皇上又是怎么忽然仰倒下去,已经跟她没有太多干系。 皇帝的卒子被太上皇除去,寻常的审判要不了宗亲的命。王妃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只听说他在监牢中暴毙。 亲手杀死自己母亲的孩子,最后被自己以为的母亲杀死。若要说个好听的由头,那便是告慰这些年被他害了的性命。 而若是坦诚来说,那就是王妃十分高兴。 黛玉的唇挪动几下,对着那一道灰寂的影子呼出一口气,额外再没有话语。 林言出宫时夜色已深,见过新君,又受了新晋太后的嘱咐。太后自己没有儿子,叫生母早逝的四皇子为帝,抚养君王,对她和她的家族还有好处,由是更没张口认下关乎三皇子的遗诏。 先帝应当也有这个预料,这时并没有委托自己的皇后。 他不过是借着秦家的野心,拼着一口力气与太上皇争斗。 天上星光黯淡,脚下灯光却足。九岁的君王小也不小,坐在高椅上,不时还要看傅大人的神色。 太上皇给他的那封圣旨,林言压根就没有拿出。傅大人却没急着追问,只一应嘱咐提醒近日朝政,又要林言早早准备—— 可究竟准备什么,他却没有明说。只叫林言谨言慎行,今时不同往日。 眼底的灯火停驻,林言的马车之外又是一辆马车。引他出来的小太监躬身,叫了声王爷,林言安静看着淮安王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扫略。 父子分坐,在这久别重逢的时刻太生疏。可真切坐在一起,林言也只是看着车内绣纹,神情疏然冷漠。 这是不是错觉,这个儿子在外面的名声一向是好脾气的。 淮安王迟疑片刻,张口时又见林言笑着望过来了。 “你这次入宫,陛下说了什么。” “只说知晓我忠心朝廷,外面的风闻,陛下是不信的。君恩似海,臣下唯有敬服。” “你我父子,何必瞒我?” “陛下当真只说这些。”林言肩膀微落,淮安王问皇上,他就只答皇上说的:“父王若不信,却可与旁人求证。” 这一句话等于没说,淮安王干笑,暗骂怪不得是外祖遭査都不吭气的。 “父王若是有心政局,不妨把府上的尾巴收了。及时补损,也省得之后大理寺麻烦。”林言的脸在夜色里发着青紫的隐光,淮安王一阵瑟缩,又听他声音平静道:“听闻二弟亡故,父王节哀。” “还不是为你死的......”淮安王被他一句呛声,这是冷笑道:“只你往后位极人臣,怨不得不做世子,这破落王府实在配不上你的。” “父王息怒。”林言整一整衣袖,仿佛淮安王是那个不晓事理的孩童。他这样的态度叫淮安王更加窝火,偏偏十分恭敬,捉不得什么错处。 可是,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从来都没有变过。即使嘴里叫着父王母妃,可也从来没真的认下父母。 想到王妃,淮安王嗤嗤笑起来,心道那毒妇也有她的报应。 “只你回来,却还跟尘埃落定似的。”他想要钓出林言手里有没有太上皇的遗命,他不信太上皇当真只让林言回京受赏来。可林言连太上皇的试探都不遵循,更何况这无缘无份的父子之间。 “父王听孩儿一句,若有心重振门楣,不妨多爱护妹妹弟弟些。” “你对他们倒是很喜欢。”心思被戳穿,淮安王带了父亲特权般的恼火。遥见府上灯火,他想到王妃,下车时却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意,道:“只可惜,你还是与你母亲少了二十年情分,十足伤彼此的心。” “父王不必担心,即便王府无力,待儿子分府另居,也不计较尊养母亲。只是还望父王千万听儿子一句劝告,在这个当口,若是旧日事发,朝廷不只有儿子一只笔。”林言声音沉缓,听不出过多情绪:“索性弟弟还未继位,母亲为女眷,众怒也淋不到头顶。” “你!”淮安王回头怒喝,声音未出,却尽卡在嗓子里。 林言还坐在原本的位置,上身隐去,规整的朝服像长了眼睛,点点白月像是獠牙般袭上淮安王的脖颈。 这当真是心虚使然的臆想,林言根本没有看向他名义上的父亲。 他只是望着另一侧空旷的车厢,想着明日就搬回林府去。 还有淮越...... 假使只求权 位,早该十几个月前便做了王爷王妃的孝顺儿子。但他已在她面前求得分明,即便是当初的皇上与太上皇也不能改变他的本心。 一方杀一方立,一方升起一方息。假使不跳出棋盘,即便执棋者已死也不过是一颗棋子。 即便在指间捏出些温度,落到点上仍会渐渐冷去。 第200章 林言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没有理会外面的王爷如何惊疑。 他没有放下对淮越的布置,如今只盼事情能如他预料的一般前进。 第198章 朝南望全都不要 桌上燃着一只红烛,风掠过贴着八仙过海的窗,发出凄怆的呜呜声。柳叶样的火芽摇曳,一行又一行残泪滚落。母亲坐在床边,眉眼低垂,像是普渡众生的菩萨。她的膝盖上搭着一块绣帕,外面有一个男人在哭。 为人母的,一声猫叫都怕惊扰了孩子的梦。母亲抬起眼睛,探过身要来掖他的被角,她伸出手—— 那只手的指节粗,指甲缝里是洗不掉的脏污。没等秦向涛回神,那凝固的脏污好像淋了水,又滴滴答答漏到床榻...... 那不是脏污......是血...... 那只手也不是母亲的手。 窗外的男人依旧在哭。 秦向涛睁开眼睛——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眼皮粘连在一处,撕开都要废许多力气。秦向涛这一段时间心神不宁,他的父兄放心不下,这时他与他的大哥歇在一起。 侧前方不远处的桌上有半根蜡烛,拖着长长的尾巴,堆积的蜡油比它自己还厚。这火芽也如柳叶,照亮一卷文册,柳叶渐渐低垂...... 秦向涛摸一把脸,寝被缠住他的脚踝,他没留意,下床时竟被绊个趔趄,向前踏了两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外面寂静,寂静得不可思议。 他的大哥不在,连账外的亲兵都一并带了过去。 秦向涛走到桌边,望着眼底跳动的火苗,才发觉里面的灯芯都已燃尽。 他吹熄了灯,却发觉营帐内已经不需灯火照明。 青紫的光挤进来,营帐内的一切都显得那样冷清,秦向涛借着微光看向桌上的文册——那不是他读惯了的文字。 营帐门啪嗒一声弹开,秦小将军披着一身晨露进来。他见弟弟起了,样子一怔,又见他手里的东西,便加紧几步上前。 “还疼吗?”他没管弟弟在看什么,只抬手摸摸秦向涛的左脸。他这边的脸比右边略大,肿着,叫他这会好像歪着嘴笑。 秦向涛躲开哥哥的手,手里还捏着那些陌生字迹。 “这是南蛮话。” “你在将士们跟前丢了面子,受了委屈。但你也要知道,父亲也是心疼你。”秦小将军没责怪弟弟的躲避,只从他手里抽出那份文书。他绕过秦向涛走到桌前,文书背在身后,漫不经心似的捻着被吹熄的蜡烛。 “哥!你这里怎么有南蛮的书信?!” “嘘!” 门外的亲兵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联合影子,四道身形都做了哑巴。秦小将军抬头,手指敲敲桌台:“向涛,你也不是第一天在这军营里。” “哥,这南蛮人怎么——” “这还不是要谢你那个好兄弟?”这几页如有千斤重,秦小将军轻飘飘的一声仿佛是替父亲扇了个耳光。 秦向涛的眼睛死死盯着南蛮书信,秦小将军没理会,兀自道:“半途毁了该往这里用的铁石,积存的粮食运不来,连伤药都被他们笼去——他斩了张家的一众人,搭边的一个都没放下去。” 秦向涛提起一口气,他的大哥却仿佛能预料到他要说什么似的,转眼就把他的话堵回去。 “向涛,你是秦家的人。现在不是念旧情义的时候,即使是十几年的交情。”他越过桌台,肩膀对肩膀,声音压得很低:“一但咱们败落,祖母、母亲还有妹妹,你想过她们没有?” ——可把她们抛在京城的不就是他们? 秦向涛一声不吭,他的鼻子忽然透不过气。喉管里呼哧呼哧想着,转眼连唾沫都泌不出来。他恍惚又见到梦里的红蜡烛,母亲脸上的担忧作了不详的谶语。 “可那边已经立了皇帝......” “乱臣贼子,太上皇再如何势大也已经退位,先帝意旨,三皇子就是切切实实的新君。”秦小将军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连声响都被改变几许:“况且他们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根底。” “这会挣扎,不过是怕三殿下上位后清算,给自家生机——他们跟咱们做的事一样的事,不过一个在边疆,一个走运占了京城重地的先机。”秦小将军冷笑,抬手拍住弟弟的肩膀。而秦向涛垂着头,只把梦中的蜡烛臆想作实景。 “只可恨叫姓方的那老匹夫——” 这好像是不允许秦向涛知道的事,秦小将军只启个头就憋回去,转而道:“只要真龙归位,你就是皇帝的舅舅,我们秦家,也能彻底除去往日晦气!” 秦家在南地经营多年,在林言到淮越之前,这一代都被他们囊括在势力范围之内。但林言在淮越的种种作为太肆无忌惮,全不顾人情世故脸面,有意无意,不仅断了他们隐秘的支援,更在他们往北的道路中截断出一个相当大的空缺。 但这并不代表秦家就要服软,那只是道路之一,而秦家在先帝的支持下,也不只淮越一处支援。 即便方将军做了南城的一颗钉子,也是包裹在一堆钉子里面。 只是...... 秦小将军看一眼弟弟的脸,终究没有继续说什么。 父亲与他最大的忧虑,反而是此刻远在京城的林言...... 臆想中的蜡烛越烧越短,渐渐的,就与今日在兄长桌台上看到的那只蜡烛重叠。堆积的蜡泪软去,似堆叠的死肉,在眼前又淌出许多眼泪来。 柳叶变成玉兰花瓣,渐渐又变圆团,所有人的面孔又变得模糊起来。 水盆看月,人端起来,月亮摇散,又在茶杯里重聚回来。 黛玉拿帕子擦去指尖墨渍,听林言说起今日进宫。 九岁的皇子,早年丧母,再怎样都不会是白糖一块。无论是太上皇告诫,还是其余人叮嘱,眼前这位年轻却显然被委以重任的堂兄都被他视为自己的助力与倚仗。但若脱开来看,却也实在指责不得。 他已经被推到台上,假使最后是三皇子登基,曾经被称为‘皇帝’的弟弟是怎样下场不必他人多提及。 “佛奴,你心焦了。”黛玉已经很久没有叫起这个称呼,林言先一怔,旋即却竟热了眼睛。 他确实心焦,人总难免甩脱怜悯。怜悯皇帝似乎太奇异,但林言心知这位小皇帝若是下台,无论他在冥府记载的寿数几旬,但在阳间,九年之后的事都已经记不上去。 那小皇帝甚至来 不及培养自己的班底,裹挟他到今天的仍是太上皇的遗赠。 没有见过他的时候,他是先帝的第四子。 而今...... 林言虚虚抬一下手,跟黛玉道:“姐姐,他只有这么高,我......” “我知道的。” 这段时日,不仅林言常常进宫,连黛玉都几次被邀到宫中去。她与新太后没有许多交情,这会却实在做了可心的姊妹——她们也许猜测太上皇会留下什么,而那个被嘱咐的对象太明显。 凝儿的笑声响在窗外,在这时无拘无束得有些太‘嚣张’。但她们总算回了熟悉的宅子,这样松快也无可指摘。 父母在而分家似乎不太可爱,但淮安王府这烂摊子事出来,沈大人及时抽身反而成了上上选。 黛玉抚摸着林府书房中的桌台,暗道这里的一点一滴都是她与佛奴建造起来。 她忽然有种错觉,太上皇临终似把腐木毁坏,又等着谁再催得死树花开。 又或者......是移栽一棵新苗过来...... 她一时想得出神,直到林言第二声轻唤才抬起头来。指甲在下巴磕出一轮弯月,林言伸出手,轻轻揉着那处凹,低声道:“我只是发现,现今两边的结果都不愿看。” 他隔开南地为了淮越,那片已经受了太多苛责的土地在几十年间都被南地的秦家亲卫军视为后花园——药材、铁矿、粮食等等,混乱的淮越成了最恰当的周转地——在林言到那里之前。 届时傅行清一派与秦将军一派争锋,最先牺牲的反而要是淮越。林言不肯,跟方将军里应外合。但现在那一颗钉子卡死在喉间,他们并不是全然同路。 南地往北的路半数被方将军堵死,其余地方总归是下下之选。 但‘隔开’与‘困死’,最终的结果却是天差地别。 “傅大人这边,约莫是存了‘逼反’的主意。”黛玉移过眼睛,在火尖上撩拨。她的心一如跳跃的烛火,然一段话说来依旧平稳,甚至称得上柔和。半面光撩拨着些垂发,细密晒过的思绪如飞鸟在墙上留下的一剪侧影,携着一卷天光隐匿在云层后面:“当真滑稽,不在朝堂的那个却是真切的正统——傅大人就是太清楚这个,只要‘逼反’,正统也是叛国贼党。” “但成效也显而易见。”林言略微扬起脸,他转过头,好像空中正飘着蒙蒙细雨般半阖着眼睛:“即便还有别的通路,方将军也不会让他们轻易得到。” “姐姐,我不想让淮越沦为牺牲地,也不想那些边境的将士被变成叛军。我也......”林言的手腕忽然被温柔牵住,细腻的温度却似灼人——他的手太冷,袖子好像被人牵住。 第201章 不知道是谁教的,小皇帝牵着他叫了一声先生。那样小的一个孩子,被无数人的欲念裹挟到人前,什么都没做过,却要承担最后失败的恶果 死去。 但秦将军也不会甘心舍弃一个有秦家血脉的皇子登基。 “一由外,二由内。”黛玉轻轻晃一下林言的手:“皇帝在京城,但南地也有另外一个人。” “方将军?”林言这次没回过神。 “不是。”黛玉摇摇头,又轻轻捏一下林言指上的茧子。 “秦向涛。” 外面的风渐大,呜呜咽咽的,似吹紧的哨子到最后岔了嗓子,随着最后一段烛焰落下来。中军大帐好似一叶舟,应当在风里海里摇摆,这时却又被凝固的蜡泪按死在灯台。 秦将军见长子不时往外面看,将叠好的纸页摊开。 “安排着在门口看紧。” “是。”秦小将军点头,却又迟疑道:“可是父亲,向涛的话不无道理,我们是守边的将士,难道真跟那些南蛮子合谋?” “谁说要跟他们合谋?”秦将军冷笑。 “未开化之辈,有把子力气,放纵他们延续到今天已是天恩浩荡,有什么资格与我们‘合谋’?”他舒展开肩膀,整个人往后仰靠:“这会倒不似之前只用蛮抢,也惦记起额外的好处来。” 眼见朝中内乱,惯常进犯的异族也异想天开。 以为秦家是要自立为王。 以为秦家要自立为王...... 陡崖一样的秦将军闭上眼,不知怎的,嘴角竟弯出笑来。 第199章 咬死处泥鳅豆腐 风扯得紧,似乎把春里的杨絮柳絮也一并赊来。那飘飘扬扬的东西似云似雪,全无柔软姿态,尘沙一样四处飘飞,割着行路人的脸。 年轻少当家的左右两边都是高墙,他走在中间——从顶上头看,却是高墙不见,是他走在一条黑漆漆的泥鳅上边。 只他一个人。 方将军看死了南地与外界的通路,反而淮越因为沈大人的关系松快一些。 而他的父亲与叔伯们...... 天空中飘飞的东西越来越多,并不很冷,但少当家还是牙齿咯咯哒哒打着颤。他把脖子和手脚都往衣服里塞,显出一副畏缩的样子,对着巷子深处的几个兵士更是低垂眉眼。 “二位大哥,还没什么消息么?” “你这又是何苦哪?”他这样一缩,样子看上去更小。两个同样偷偷摸摸过来的兵士难免动了恻隐之心,其中一个抬一下手腕,想要把少当家的帽子扶正些,但没彻底抬起又落下,只余下一声叹。 “我也知道清楚你救人心切,但缩城锁边是将军的命令......”两个兵士对视一眼,另一个又为难地看向少当家:“而且,而且只是叫他们一并通路采买,不会有性命妨碍。” 扯谎! 少当家在缩在暗地里的眼珠子都充出血来。 要真的没有性命妨碍,何必在这会用个‘救’字?! 他们自家明明也清楚...... 那奇异的东西越落越多,盖在帽子上,恍惚是年轻的人也到了暮年。但稚嫩的皮相敏感,那割出来的疼痛确切。 “二位大哥。”少当家抬起脸:“您二位能不能把我也引荐到那边,我跟着叔伯走过那边路,也熟悉。” 随着这一句话,落在手里的是一个小布包。两个兵士互相看一眼,其中一个接过来,又顺着缝隙伸手进去捻一捻。 “你这小子,这又是何苦来?” 脚下的泥鳅滑得很远,钻进前方一片混白的豆腐块。锅油热起,不多时就成就一道残酷的菜。 年轻人腰背歪斜着挺起来,却也有腰杆弯得更低些。 “沈大人,可是有什么旁的吩咐?” “不是,只是听见那边有鸟叫。”林言面色不变,那引路的太监也不太敢多言。 他却不是怕林言。 从没见过这样风吹就倒的皇帝,好像是御花园里没栽培的花秧子,盛开,又颤巍巍瑟缩在风里面。太皇太后是彻底闭在佛堂,不问世事。但太后已经迟到皇帝之母的好处,如何肯在这时让利给三皇子那边?三皇子可有正经的生母,正经的外家,她即便占一个嫡母的名号,将来也讨不得什么额外的好处。 这个时候,隐隐冒出头的却不是年资更老的皇叔舅伯,而是无论摆在哪里都显得年轻到突兀的半路归家的堂兄。 想到这,那太监的样子更加恭敬。 “回大人的话,那些鸟原都是先帝爷吩咐养在院子里的。”他躬着身,林言看不清他的神色:“先帝常说屋里憋闷,就叫放些鸟啊雀啊的养着。有时身上舒坦,就临在窗前听个响动。这会皇上还没发话挪了,就仍留在那边的院儿。” 林言并不在意先帝的爱好,他‘嗯’一声,却好像被什么惹了魂似的朝另一个方向望。 在极目所见之处,有一棵异常高大的老树。虬枝盘曲,细看却有每一根枝子都直挺挺地来去。 这一棵树太黑,太沉。明明长在地上,困在墙里,明明在眼中这样遥远,却仿佛要把整个天空扒下来。 也实在太可笑了,因为这样一棵朝天只张着爪牙的庞然 大物现在已经死去。 “我记得,那是先太上皇的寝宫。” “是。”引路太监也顺着林言的话说下去,也绕不开那样一棵在登基时‘复活’,又在山陵崩时骤然死去的灵异。 死的树与活的鸟,树形和鸟鸣纠缠得模糊不清。太监还在耳边絮絮说着通灵和天命,林言没再回头,无论是树还是鸟都离得太远,他的影子如黑龙掠过两边。 要见林言的不是皇帝,而是被委以重任的傅行清。单看摆设,御书房还没换了主人。林言进去时只见九岁的新君,没来得及行礼,就已经被一迭声叫到前面去。 “堂兄——” 托孤重臣傅大人不在,反而是小皇帝背书一样念出一大串寒暄。他好像当真因为血缘而觉得亲切,又或者是被人教了话,以为林言也是他的靠山。 眼里的怯怯不似作伪,林言静默一刹,慢慢在小皇帝面前蹲下来。 ——让一个孩子等着活或者等着死,实在是一件太残酷的事。 “陛下,傅大人此刻在何处?” “他之后过来。”小皇帝还牵着林言的袖子,听他问到傅大人,却竟冲着林言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他结识林言并不比傅大人更多,却显然付出更多的信赖,因为他的名声——宿儒的弟子,清流的养子——让他信任林言的并不是今日的血缘。 坠在袖子上的手尚稚嫩,但隐约也见骑射临字所来的印痕。林言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跳动一下,他抬起脸,看着那张紧张而又含着期待的笑脸。 “今日早朝,那几位大人也是太忧心边关战事,堂兄,你不要太责怪。”皇帝瞥一眼林言,手心泌出的汗少一些。林言仍‘蹲’在他面前,比坐在椅子上的皇帝略低一些,但也并不是十足的臣子姿态。不合规矩?也许,但这显然把亲缘放在心上的样子却令皇帝觉得安全。 总还是要沈氏的人来护沈家的江山。 想到这里,皇帝俯下身子,凑到林言耳朵旁边:“堂兄,傅大人想叫你答应动淮越的府兵,还有把往南地的粮商队伍扣下来。” ——看来傅大人就在能听到他们谈话的地方。 林言看着小皇帝,看着他鼻唇翕动,透着显而易见的紧张。 淮越那边还记得林言的嘱咐,那里还没派去新的州牧,邓大人、杨大人顶着压力,至今没彻底把南地困死。 秦将军说要‘感谢’林言,他确实应该感谢林言。在这个当口,在方将军的巧妙安排之下,淮越反而成了秦家亲卫军唯一的粮食来源。 在天下人面前演一出戏,军粮源源不断,却到不了边关,逼着‘正统’造反——林言抬头,看着脸上咬着笑的皇帝——正统已在,他仍旧不愿‘逼反’。 一由外,二由内——黛玉口中在‘外’的秦向涛暂且不论,在‘内’的皇帝却就在眼前。 “陛下。”林言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声音极尽平缓,不叫皇帝感到不安:“您有什么打算?” 傅大人显然在林言之前已经跟皇帝说过其中利害,耳边的呼吸更沉重起来。 皇上会怎样想?他已经是皇帝,要怎样选择原不需问询。 是‘傅大人想’,还是‘皇帝也想’? “三哥会死吗?”林言默默等待,但皇帝的反问令他感到意外。 “您问三殿下?”先帝留下的几位皇子都太小,秦家想要推举的三皇子甚至也没到封王的年岁。林言看着皇帝,皱起眉,忽然为自己方才的怀疑感到抱歉。 “嗯。”皇帝朝某个方向瞥一眼,又低头到林言耳朵旁边:“如果......三哥会死吗?” 一封从未启开的遗旨横在林言眼前,那上面的内容大约也关联了三皇子的性命。但林言没打算在这时明说,黛玉的声音又一次响在心里面。 第202章 皇上在京城。 “陛下。”林言这会却是臣子的样子,他恭敬地垂下头,皇帝再看不清他的脸:“您若有意,臣下自当为您分忧。” 他的声音仍旧很低,确定不会叫‘很快就来’的傅大人听见。但小皇帝却很惶恐,他跳下椅子,追着凑到林言跟前。 “不是,不是,我没想三哥有事的。”他朝那个方向看的动作越来越显眼,几乎掩饰不得什么,鼻翼也抽动起来:“堂兄,你想想办法,皇爷爷说,你不会叫真的乱起来。” 留下一整个烂摊子的人却在临死的时候给了信赖,不是给傅行清,而是给林言?被‘试探’太多次的林言几乎下意识认定这是又一次,或者说最后的试探,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太上皇直到这会还在算。 却也让他算着了。 不仅是要林言止下争端,也是洗刷‘主少国疑’的猜嫌。 “陛下,如果您真的有此意,明日早朝,还请您不要太顾及傅大人。我会与傅大人谈妥相应章程,陛下只需给出臣下态度。”林言极力压抑住心中的狂喜,即便皇帝年幼,但只有他松口,傅行清再怎样都会顾及皇上的颜面。 只要不把南地困死—— “我知道了,我——”小皇帝重重点头,他还要再说什么,却忽然有更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沉重,快慢不一,是个老人家的脚步。 是傅行清! 林言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和皇帝一齐转头,那沉稳的老大人头一回这样趔趄着进来。 “陛下,沈大人——”他一点也不奇怪林言也在,在进门的一刹那爆发出与方才截然相反的敏捷。 “南地军报!”他站定,却不知怎么,在林言看过来的时候眼神躲闪。 “陛下,方将军来报,秦家与南蛮异族联合,一齐往南城打来。” 第200章 牵乌云事在人为 “秦家不会通敌叛国,至少不会在还没有山穷水尽的这个时候反。” 京城的林府太久没有主人赏看,一花一木都长得太热烈。直到主人归来也刹不住车,满园早春景色,应衬得那些消息格外不中听。 黛玉一早便将林府上下打点过,消息一个字也漏不出去,即便有探查的舌头伸过来也没落得好处。 但满京城大小官员惶然,连跟秦家一派的都变了脸色。 但林言依旧跟傅行清说:“而且,秦家的女眷还在京城。” “他怎样说?” 外面的风渐渐有减去威势的兆头,只可惜吹得枝头花抖落,不见前番茂盛,只把花丛也削得跟鹌鹑似的。黛玉将窗户拢住,往屋里窥探的光束便减弱许多。但此时乍然发热的太阳太不识好歹,白扎扎刺着人的眼睛。 “傅大人说,重要的不是秦家怎样想的。” 秦家‘反叛’,秦家的外孙如何独善其身?连带同一派的官员都不好再跟随声势,即便争论哪个是真君也只能收敛声音。 傅行清的意思已经很清楚,无论秦家究竟有没有‘反’,至少在这一刻,他们都罪名是要坐实的。 “傅大人说,现在还有一个立下拥立之功的机会。”一朵乌云盖下来,白光开始发青,黑漆漆的眼睛坠着森森寒意,林言的脸色也水凝出来的一般。 “圣旨。”黛玉与他两个人的声音一起响起,但紧接着,两个人又都别过脸。 “皇上又是怎样想的呢?”黛玉听林言说起皇帝的态度,知道他还想要让兄哥哥平安。傅大人这一番做法应当不是出自皇帝之口,更大的可能是他还惦记着先太上皇的那些盘算。 “我下午再入宫。”林言的一片心几乎作了晦暗的天幕,这样只差一步的意外叫他心中十分不舒服。只在晦暗的暮色中犹有几颗星星点点,往下挥洒,渐渐又作了淮越的地图:“我已经往那边传了急信,现在这样的情况,当初也作了些后手。” 他这样说着,安慰着黛玉,安慰着自己,却仍掩盖不住心谷里隆隆响彻的不安。 “说开了,皇上年幼,他的用处现在还不能明显。”黛玉握住林言的手指,掌心处实在凉得厉害。她略微皱起眉头,却不是因为这会心里烦乱,正相反,她确信过往的安排不会落到空处,却只道冥冥中又与那道人的唱词相连。 “这会知晓‘内’的心意,还有‘外’处的心意没有显现。”掌心的手的温度渐渐回暖,黛玉的话好像在林言的心上斜了一把伞。这把伞上堆了尘埃,抖落开,伞尖轻盈着向下,两个人都肩膀靠在一边。 京城与南地太遥远,端坐京城也看不到前线的事态。他们所能做的唯有等待,等着好的消息传回来。 “向涛这几日还是不大出屋子?”南地比京城热的更快,秦向涛却仿佛得了热风寒,这一段时间不常出现,隐约的,却叫秦家父子松一口气。 “回将军,只稍早时候来说‘要早早睡下,不吃晚饭’,之后就再没出来。” 秦向涛的心思容易猜,他们也怕真下决心时秦向涛反成妨碍。可到底舍不得把他丢给当地长官,生怕不如意就做了祭旗的‘先头’。放在营帐中,即便惹来些闲言碎语,但至少心里踏实些。 反不反?当然不反,秦家是先帝重臣,皇子外家,名正言顺,为何要反?但他也知道傅行清那派的心思,所以把淮越圈下,力求时机成熟时不受制挟。 可林言把淮越截断。 可方将军如梗在咽。 南地掐住行商的家眷,他们往淮越走,还能够带军需物资回来,不至于酿造血腥。方将军大约看林言脸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秦将军不敢笃信那老匹夫多么心疼边关。 秦小将军这一段时间忙得昼夜颠倒,病中的秦向涛反而因为不添乱而显得十分体贴。 停在帐篷外面,晚风还冽冽发寒。帐篷的孔隙间没有灯光亮起,秦小将军直直望着那一条缝,不知怎的眼前发懵,那一道窄宽窄的漆黑生出獠牙,马上就要撕咬回来。 “南蛮野族,不与相谋。”无论秦将军是否动过称王的心,到底是说和不来。尤其南蛮提出的条件苛刻,即便父亲狠心,秦小将军也要阻拦。 可那一声不屑的评价却应了今时的险。 谈不拢,又瞅着内乱。惯于劫掠的南蛮族联合大小部落,借着这个时机一齐扑上来。 他的手不自觉在后腰的衣服上摩擦,血的滚烫和风的冷混在一起,叫骨子里撕咬出一股凉寒。 怪不得方将军要死守在前他们一个的城池。 不仅是在必要时截断,更看准两面夹击的空当,等秦家亲卫军耗光,他再捡一个现成的‘力挽狂澜’。 即便被参一句支援不及也没关系,那老人家早十年就该乞骸骨,若不是当时太上皇顽固,哪里会在这里碍眼。 守在营帐门口的亲卫见小将军来回踱步,却垂下头去,没敢看心目中英雄的脸。 营地中的大小火把已经燃烧起来,不知是不是秦小将军的错觉,他恍惚觉得有些不善的视线也随着四处迸溅的火星一起烫过来。几处光晕围拢,打出一个看不见的死结,而站在中央的秦小将军正看着弟弟一片漆黑的营帐,不知道自己的脚下连影子都已经消失不见。 他清楚弟弟心里埋怨,埋怨他们不说清就把他带来,埋怨他们把祖母、母亲和妹妹留在京中...... 最敬仰的父亲、哥哥褪下将军的银盔,和京城里长胡子滑臣撕破脸。 可他却又心里愤愤不平,暗想世间有谁不一般。 即使是林言,说不准也在京里偷笑,说不准把他们困死还是他的谋算! 一股火冒出来,秦小将军往前猛踏一步,激起一片尘埃。他刻意叫帐篷里的秦向涛听见声音,咳嗽一声,将营帐门甩开。 里面漆黑一片,外面透出来到一点光亮,叫秦小将军看到弟弟歪在床上的背影。 “向涛。”他的声音放轻一些,慢慢踱到他身边:“不吃晚饭怎么得了,即便不舒坦,也不要闹这种小孩子的伎俩。” 他的手向秦向涛那边伸,以为摸到了,却过分的扁。 营帐中的烛火亮起,秦小将军的脸色却比方才还晦暗。 在他的守下,几件惯常穿的衣袍里撑着几只锈箭。 ‘再没出来’的秦向涛消失不见。 晚间的风又紧俏起来,吹亮一账灯烛,很快又吹灭,仿佛无事发生一般。 一匹淮越特产的马来到南城与南地的交接,以老马识途的特性跑去又回来。 窦止哀站在城门外,见到人影,招招手,示意秦向涛过来。 他的眉毛皱起,唇角却笑,暗自稀罕秦向涛真的会来。 近到火把下,秦向涛看清了窦止哀。 “是你?” “小将军以为是谁?”窦止哀眼睛瞪地更大,不敢相信秦向涛不知道对方是谁就过来。 “我以为是淮越的官员。”秦向涛认得窦止哀,他见过这张脸。他知道这是林言的师兄,即便嘴上疑惑,心却是更安稳地放下来。 第203章 “你不清楚究竟是谁就敢来?” “窦先生,这时候就不要猜来猜去的吧。”秦向涛翻出皱皱巴巴的信纸,伸到窦止哀脸前面:“这是林言的字迹,他说的,淮越还能给边境一半支援。” “跟我来,方将军正等着你。”窦止哀把秦向涛领到隐蔽处,再往前,却见那年轻人不动,只腰间的刀露半寸出来:“怎么?后知后觉,要带我去跟你的父帅请功劳?” “他既然动淮越的粮草,就一定有淮越的官员过来——我要先见淮越的人!” “何必这样固执?”窦止哀哼笑,他拍拍自己的胸脯:“非得是官?” “非得是官!” 对面的小子没听懂暗示,窦止哀一咧嘴,但在这个当口实在说不出取笑。反而是火光应衬年轻人的脸,刚正坚定,一如许多年前。 可惜,可怜。 他师弟做足了九十九的打算,剩下的一分,老天还是太有能耐。 “也罢,但你自个想想,淮越的官员怎么会在这时过来?你们秦家现在担一个通敌的名声,淮越怎么敢明着给粮给兵马,还不是悄摸着来?” 秦向涛的眼睛闪烁两下,没人开口,耳中却传来不知谁冒出来的低微的泣音。那一声被压抑着,扭曲在渐渐亮起的光里面。 “秦家没有通敌,我父亲兄弟,我秦家的将士没有......” 年轻的失望太沉重,窦止哀忽然觉得喘不过气。他并没怎么跟秦向涛打过照面,但这一刻,他理解林言为什么执着于这些。 纠结于胜败,实在需要坐得太高太远。他们这些凡人身在其间,以为左右棋盘,但看着卒子亡落,要么沦落为鬼—— 要么此后余生辗转反侧,心有亏欠。 问心无愧,实在是太难太难。 “过来吧,秦二公子。”窦止哀把秦向涛的刀按回去,举着火把指一下前方的暗门。 “你放心,方将军和我,还有林言,都不愿秦家沾上那冤枉的猜嫌。” 第201章 少年老三把火冷 “父亲,南边会不会打过来?” 杨府的小姑娘又长一岁,说话比从前利落,也不会如之前般只会学姐姐哥哥的舌。她偎在杨治中膝盖上,手里还玩着自己的生辰贺礼,脸上的笑落不下。 “怎么会打过来?”杨治中手里还拿着邸报,瞥见大女儿探头探脑往邸报上望,一时好笑,晓得这句问估计也是被大女儿‘撺掇’的:“小小的人儿,也惦记起国事来了,甚好,甚好。” 听到父亲用这种调子说话,杨芷就知道这仗一定不会殃及淮越。她听许忆湘说起旧年里淮越的惨状,心里害怕,又暗自想这回该‘幸免于难’了吧? “芷儿。”杨治中笑呵呵的,惯来疲惫的脸都焕发出几年前的荣光,他有些得意,偏要藏着掖着什么,只好自个乐一会,又道:“也算是给咱们淮越出口恶气啦!” 是谁出哪里的恶气,前一个是林言,第二个便是秦家军。这许多年秦家把淮越当自家后院,尸骨埋得,身上的银甲钢盔闪闪发亮,还有源源不断的粮草自四方汇聚。 叫杨治中他们几个老伙伴私底下笑话,只道是秦家自作自受。 不想脏污了自家驻军的地方,就对着临州死命糟蹋么? 搂一下即将滑下去的小女儿,杨治中脸上一对长尾巴的鱼久久游弋,只是鱼身细长,似临到老了又复还青年壮志。 杨芷看着父亲笑得眼睛都不见,自己也笑起来,心里却更好奇现今府衙里是什么模样。 京里的花都开了,淮越的府衙更是一派锦绣。当初沈大人许诺的功劳近在眼前,又加上南地淮越的前愁旧怨,整个府衙一通忙。 邓大人更是尤其勤恳,他暗自庆幸自己一早投了林言的好。当初躲事来了这艰苦地方,原想辞官告老也只如此,谁知这把岁数又 有了升官的指望。 淮越的各处都看死,冶铁的地方拆了,通风报信的商户斩了,堆积如山的粮草一早进了淮越百姓的肚子——秦将军不满,就叫他从南地飞过来吧! 邓大人撑着额头笑,笑着笑着,眉间又把手推高。他想起那战事,那笑里也掺了无可奈何的味道。 南地已经无可奈何,哪怕只少一个地方遭殃也好。 邓大人家族久在京城,也有自己的灵通消息,知晓林言在新君跟前又得托付,由此更愿意在淮越尽力,叫林言在京城也多顾念自己的好处。此刻他收到扣了林言印信的密函,虽心里嘀咕为何要往南城运粮,但还是愿意按照吩咐办。 至于那信函......邓大人望着白纸黑字良久,还是放在蜡烛苗上点燃。 他不留林言的把柄,也信林言的为人,信林言不会在将来给他留隐患。 去信几日,东西到南城又几日。秦向涛站在方将军跟前的时候,一应需要已经准备齐全。 京里的消息,他也在窦止哀那里听说。这会木着一张脸,后脑勺凉飕飕。 南城的驻军与南地不同,屋舍总比帐篷挡风。但这会秦向涛坐着,身后的窗户严丝合缝,他却总疑心有风漏进来。可离得近,又疑虑怎么传来喊打喊杀声。 说秦家通敌,这怎么可能?!他们连粮食都要断了还在御敌,凭什么受这样的罪名?! 可滔天怒意过后,他骨子里又钻出一道冷——好像一根寒针过早钻进脉络,这会被唤醒,顺着骨血游走。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寒针走到哪了。 衣袋里已经空了,林言的信被窦止哀烧成灰烬,这护犊子的样子反倒令秦向涛心里一松。 ——至少说明,他们是认真的,冒了风险的。 粮食兵马援兵,在后方都有,秦家却真的要被困死。 方将军是不是比在北阆时更苍老,秦向涛看不出来。当初在北阆,秦向涛跟方将军只打过几个照面,没什么忘年交的情义,反而因为现如今的局势无端矮上许多。而方将军也无意叫他评判什么,一双眼睛冷冽,在紧南的地方也刮着北地的风。 这一阵风更冷,连后脑勺的寒冷都不值得顾。 “你们说吧,我都答应。”秦向涛仍木着脸,扯谎出来的热伤风好像应验。混沌的脑海里夹了一首莫名的唱词,应当在哪里听过,当时没记,这时又从骨头里冒出来。 何人乱我心 江山随处埋诗冢, 终归我 不知陇上春几何。 记住了,听到了,又在这一刻摇散。方将军的声音在唱词中缩小,又在渐清明的脑海中放大。 秦向涛接过方将军手里的令牌,忽然道:“我祖母,还有母亲妹妹怎样了?” “你母亲妹妹还安好。”方将军说这一句便止,他看着眼前的年轻的小将军,完全不怀疑他可能立下怎样的功勋。这样的人,如果一开始在他们一派,约莫会得到更好的待遇......可惜! 房间后面的窗户被猛烈吹开,冷风蹊跷地绕过秦向涛衣角,劈头盖脸朝方将军的脸上盖。 小将军未经这冷风,但他的肩膀已经过早地塌下来。 方将军和窦止哀的声音接连不断,编织在脑海,像母亲手里绣花的线。缠缠绕绕,最后只余下一个还算完整的图案。 “林言离开淮越时留了东西,原本就是为了支援前线,但我俩总归还是站在先太上皇一边。”两个人的声音,分不清谁,秦向涛只任由这声音响在耳边。 许诺的物资很值得回味,天光做了镜子,和秦向涛的脸一起发青。他踏过那道门槛,仿佛刚才是在志怪小说中的鬼市兜转一圈——得了金银财宝,却不知自己付出什么,甚至不知付出的东西售价几如何。 又值不值? 可惜林言的信被烧了,可惜他忘了把这件事跟父亲哥哥说,不然存下林言的把柄,之后未尝没有翻盘的可能。 天光云影渐渐透亮,再不和秦向涛一道,他看着手里的令牌,忽然笑。 可他若存了那样的心思,这会都令牌只怕也拿不到。 至少,至少秦家不用担一个通敌的名声—— 第202章 新先生原该亲近 “你要说文史笔墨,不嫌弃我年轻,我还好与大人喝杯茶。但若说起武事,我是彻彻底底的外行,连一句‘纸上谈兵’也不敢当。” 林言对每一人都是这样讲,但太多人只管自己谈笑。他们绝不信林言在南地的战事中没有设计,就像他们不信林言手里没有太上皇留下的密诏。 后一个,确有其事,但林言不会动用,有也和没有一样。而前一个,林言实在冤枉,他在淮越留下布置不假,但方将军和秦将军二人斗法,林言一个兵书都只堪堪翻过的人,又去哪里给他们下套? 朝中的傅行清也不是吃素的。 不过幸好,他在京城,林言也在京城,遥远的南地对二人都很公平,甚至林言还占些便宜。 眼角瞥见一丁点朱紫的光,悼旧主在前,贺新君热烈,前面的白幡还没落灰,转眼大赦天下的消息就开始传扬。 第204章 但新皇上恭敬且孝顺,敬仰着祖父,也孺慕着父皇。旧超纲三年不改,年号也继续替先帝守丧。 桌上小皇帝轻轻‘哎呦’一声,林言紧几步过去,看着桌上的书正讲到相当‘含沙射影’的一章。正赶巧,小皇帝也仰头望,两只眼睛对上,林言咧一下嘴,俯身轻声道:“陛下,读书需专心。” 斐自山嘱咐徒弟即便不是师徒,平日也要有个先生的样。但林言暗道自己自小挨手板,拿师父那一套对皇上实在是闹得慌。由是走向另一条为师之道,落在四皇子眼中,就是和傅大人所说不同,但和传闻中一样的和气。 这也算误打误撞投了新君的好——四皇子,现今皇上,在朝中势力最浅,却一举摘下大桃。只不像话本子里推举出年轻贤王,这一派势力广大,却还有先太上皇的牙咬在紧顶上。他年纪小,但一登上皇位就立刻长大。固然不好立刻统领朝堂,可到底是一位君王,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心把船舵交给效忠先人的元老。 立下不俗的政绩,掺和朝政名正言顺。有血缘的堂兄,再怎样提拔都不算过分。小皇帝的眼睛越过书沿,悄悄在林言脸上观察——傅行清说皇祖父愿意叫林言辅佐监国,那他和沈大人多些人情往来也很恰当。 他不太确定林言是不是就在自己一边。 照傅大人这几日的态度来看,这个人显然不是秦将军那边,在傅大人这边却也算不上‘忠贞’。此刻在自己眼前确实叫人新生信赖,可也不敢说没藏别的心眼吧? ——他不想三哥有 什么事,却也没到甘愿禅让。 书页后面偷窥着的样子太显眼,林言站在桌子前,他的耳朵六息没听到书页抖动,就知道皇上又出神。回头正对上一对各半只的眼,和气的林大人又一次绕到桌边来。他半垂下头,看着小皇帝忙忙碌碌遮掩。无意叫陛下尴尬,却将手移到皇帝忙中按住的一个字前。 “陛下,这个字读‘硁’,音同‘吭’,所谓‘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林言的声音很轻,细听去甚至掺了笑意:“您该启蒙时读过《论语》,怎么离了句子,这时就不认得了呢?” “只看字,朕竟不记得了。”皇帝抬起头,他坐着,林言站,这身份分明的位置却也叫他渐渐看不清林言的脸。只是林言很快又俯下身,在他开始感到困惑之前,把叫眼睛睁不开白光挡住。 “我——”他又软和了语气,把原本遮掩的书摊开。但沈大人似乎比起孝敬皇帝更在乎他带来的书,见书页在不经意时被折叠,脸上露出显然的心疼来。 “陛下。”他把折角的地方抚平整,端在手里,使幼帝速通史实的书册倒叫这连中三元的太惦念。再回过头,脸上竟比方才更带出点鲜活的人气来:“陛下且安心看一遍......” 他的嘴巴抿一抿,好像心里知道不该说,肚子里的话却在舌尖上打架,真刀真枪要从唇齿间拼杀出来。 小皇帝一瞬间福至心灵,正襟危坐,一口气道:“这般糟蹋好书实在不该,只是这卷书原先没见过,这样出众,不当寂寂无名,想来是大堂兄特意编撰?” “确实如此。”一口气把沈大人的话顺下去,那打架的句子被皇帝先点名,偃旗息鼓,沈大人显而易见地骄傲起来。他挺直腰背,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端在身前:“陛下见笑,微臣才学尚浅,此书编撰,还有夫人主览。” 一句‘堂兄费心’还没说出去,真能搞好关系的方法已经端到前台。小皇帝眨眨眼,却觉得林言比方才还可亲些。 “那便是堂兄和堂嫂辛苦。”他又接过林言手里的书,好像是客气话,自己看着,却好像真的从字里行间摸出温度来。 母妃早逝,父皇也去。做太后的嫡母对他很好,但无论皇位上坐的是谁,她都一样会对皇帝好,最好给后人谱写一段慈母孝子的佳话。 还有傅大人他们...... 皇上是想顺着这本书说下去的,最好能在林言跟前表表心意,把这年轻出众的官员宗亲拉拢得友好些,对自己将来也好。 可这时摸着手里的书,听林言极力公正地讲述这书如何编排。他的话音传到小皇帝耳朵里好像做了翘尾巴的小狗,再怎么嘴角下压,也蹦蹦跳跳绕着屋子打转。 唉,分明还是挺直了腰,一只手背后,一只手端在身前,身上的朝服连个褶皱都没有。 眼睛咕噜噜打转,傅行清一早就跟皇上透过林家两个的底。这会亲眼见着听着,却脱离了傅大人的评语,也脱离了单一和气的笑面。 堂兄堂嫂嘛,年龄相差大一点也是同辈,合该更亲密些。 林言轻咳一声,打算再过问一声陛下的课业,却不妨被皇帝牵住袖子。他疑惑低下头,对上那双比方才亮上许多的眼,正要说什么,却听到外面人通传。 “陛下,南地有战报传来。” 第203章 应如意次等君子 阵前已经在点验兵马,秦将军的小儿子却做了逃兵。一场风寒倒了将军府的公子,没见养好病随父兄出征,反而一股烟似的钻进地里消失无踪。 秦将军说抓回来就以正军法,私心却竟盼望秦向涛干脆逃回京城去——即便当了秦家的逃兵,回到京城也算‘弃暗投明’,至少不必担忧他在这里丢了性命。 而他的长子还站在他肩膀后,秦将军微微转动眼珠过去,看着长子年轻俊朗的皮囊,不知怎么又想起已经亡故的老迈的母亲。 而秦小将军还不知道这件事。 他拄着刀柄,眉心刻印下太深的皱痕。打过几场胜仗的青年将军算得有威信,可在这时,他的‘威吓’却甚至压不住隐约躁动的闲兵。掌心干燥,身上也不曾出什么白毛汗,秦家父子依旧点验兵马粮草,确保无误。他们背影如山,台下的兵卒如夜晚的鸦群—— 只一颗石子砸过去,就呼啦啦遮天蔽日,长空白月再看不见。 一只黑鸟从黎明时起飞,熬过几场寒风,落到傍晚的人家,又被烛火映得翅羽斑斓。 这一只鸟抢着吃鹦鹉碟子里的干果,而鹦鹉却也难得安稳气息在窗台,只眨着一对眼睛朝外出神。 没有干扰的声音,直到一声茶壶倾倒的水声,黑鸟才恍然窗前有三个人。 却也不怕,扑棱着翅膀在廊下乱飞,这才恼了大方的鹦鹉,追出去教他尊重他人门庭。 “姐姐,喝杯茶吧,到这会都没有声音,想来不会那样轻易了结去。” “我是怕鸽子不熟来皇宫的路,错了位置,又往林府去。” “姐姐难道没嘱咐凝儿,府里有消息,也赶紧来宫里?” “说了。”黛玉拖着下巴,手肘支在桌上。这间宫室曾是林言居住——更早些时候,太上皇还在的时候,他是被‘囚’在这里的宗亲。 “也许该换间屋子,兴许这里不是什么好意头。”林言嘀咕一句,倒惹来黛玉一声笑音。 她与他已经相处这样久,知道他不迷信命理。如今所得不敢说自家拼搏,但一路的苦楚也算得到报酬。这时这样突兀的一句,却似戏里作戏,反扣前景,又扭作一出大轴戏。 “不好的意头?” 多的话不必说,只一句反问就听得里面的调侃。林言这些日子熬着,又累,这时又困,想借着一个玩笑靠到黛玉身上得个喘息,却冷不防听到另一个声音。 “堂兄,堂嫂,快马还没送来消息?” 小孩子吃不住夜,偏偏心里还装着事。他身上还穿着寝衣,身后太监诚惶诚恐,见林言回头,连忙赔笑。 “还不是好兆头?当时住一个朝臣,这会可住了皇上呢。”黛玉低声,虽伴着轻笑,听来却不尽是轻松。而林言眸光一滞,却也不多言,只起身将小皇帝迎来。 “陛下即便忧心,却也该披一件衣裳才是。”他朝太监使个眼色,那太监便把手中的外衣搭到皇帝肩上。小皇帝没有纠缠这个,他推着林言的手臂,也坐到正等着消息的两个人当中。 林言占了皇帝相识日久的便宜,黛玉却也因为那新书得到亲昵。这时候到外面教训新客的鹦鹉回来,又安静栖在桌上,那黑羽的鸟儿已经在夜色里不见。 小皇帝仍困倦,又高兴这二人不一味把他当个孩童看。捂着嘴打哈欠,肩膀歪在黛玉手边,小声道:“堂嫂,傅大人说今日准有消息传来。” “只是到时候,傅大人进宫找皇上,只怕要扑个空。” “那又怎么。”小孩嘿嘿一笑,从怀里翻出一个物件:“我连玉玺都抱着睡。” 林言与黛玉对视,齐齐失笑,却也着实为小皇帝的态度感到一阵心安。 也算占了宗亲的好处,留宿皇宫不突兀,只是还在傅府里等消息的老先生要辛苦一番...... 又或者,这也是那老大人乐见? 黛玉心中冷不防划过这样的念头,她看向林言,那张脸上还呈着很能安抚人的笑——安抚小皇帝,林言个子毕竟高些,他的一双眼睛,这时只有黛玉可见。 第205章 而林言也看着黛玉这边。 “秦将军真的会战败吗?”小皇帝还心怀不安,他摸着玉玺,此刻脸上的神情不似父皇,却也与他的皇祖父无关:“父皇说,秦将军父子都是百年一遇的将才......” “再是将才,也不能独木成林。南蛮各个部落积蓄日久,苦一个冬天,憋着一股劲......”林言语气微顿,伸手梳理鹦鹉的羽毛,垂落的声音不像是解释给皇帝听到言词:“又赶上朝廷内斗,军粮克扣。依我看,他们恐怕先还与秦将军去信拉拢,拉拢不成才猛地打起来。” 黛玉别过脸,眉眼如水,默默流淌出一串无奈。 而小皇帝还似懂非懂:“所以,秦将军因为忠心,反而要败?” “对。”林言的喉结略微滚动,另一侧的手端在膝盖,指节发力,这时泛着青白。可他的声音依旧和缓,柔软,仿佛屋里有人困倦,声音稍大都要让他惊过来。 睡前听得故事总是记得清楚些。 “陛下,一但有消息传来,请陛下千万落下扣印,不要真叫不惜性命拼杀的将士稀里糊涂做了反贼。”秦家立意皇位,在怎样争端逃不过成王败寇的局面,可秦家麾下兵卒无数,又牵扯进许多良民,林言无论如何也不肯他们沦落做皇权更迭的陪葬。他一句话说完,紧接着又要开口,却别小皇帝打断。 “我知道,一定赶在傅大人过来之前。”小皇帝还笑嘻嘻的,他又摸一摸怀里的玉玺,忽然道:“堂兄,你之前在书房跟我说‘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言必信,行必果’自然是褒奖,可当时给我讲书的先生,若是真切做了‘硁硁之愚’,那便是次一等的君子了。” “我自然愚钝。” 外面的黑夜里传来‘咕咕’声,‘蓄谋已久’的鸽子却比飞马还迅捷。那白底的飞鸟穿越暗夜云层,携了半尺风云,翅膀上寒露未干。 窦止哀向来仔细,这时却来不及做更多遮掩。信桶里的字条拆开,一共三句,此时展开,几乎怀疑是上一人掌心的温度未干。 一句:秦家战败。 一句:南蛮战败。 这是约定好的信号,此刻三颗脑袋对在一起,小皇帝已经把早已准备好的圣旨铺开。 可是林言和黛玉都没动,那张字条上还有第三句。 秦向涛战死,尸埋南蛮。 第204章 波澜止尘埃落定 傅行清说,只当他最后从一次先主的规矩。 没人深夜求见皇帝,林言预想中的先太上皇肃清他的遗诏也没有现身。傅行清在尘埃落定后才姗姗来迟到宫中,满面红光的样子,倒比熬了一宿的林言还精神几分。 朝廷上紧绷一段时间乍然松弛,青天白日里也像喝了安神的汤药。只是其中的许多腥风疑似错觉,三皇子最大的靠山秦家倒下,其余人也失了‘抗争’的期望。 总是这样一回事,铁杆升官,墙头草撂倒,看不 顺眼的不能要,只是这一回,皇上身边值得倚重的臣子换了年轻皮囊。 先太上皇自己为武,傅行清占个文字。先帝本身文弱,秦将军就是百年难遇的将星。 而这回皇上年幼,身边是中过四元的文曲,只不知道将来是否还有御驾亲征的佳话借着青史流传下去。 傅行清没有乞骸骨,他这样的年纪,他这样的身份,老死在任上还是家乡都没有区别。而心底还存了些庆幸,暗道儿子傅正和林言有交情,自家不至于在这一代便在朝堂里息声。 林言没有动用太上皇留给他的遗旨,傅行清反因此动了另一道册封—— 那是一封代行皇命的册命。 而这会站在御书房,傅行清的脸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小皇帝松一口气,他并不希望忠于先太上皇的人太近皇权,而林言是比年长的宗亲更合适的身份。 他跟宗室不亲,却是宗室出身。 御花园的梨花开放,培育出的看花雨的品种,些微风起,便纷纷扬扬盖满半空。但这样的花雨落不到地上,不知道去哪,只是为了不让贵人跌跤,早早就着人清扫去。 近臣,几乎是权臣。林言没料想太上皇竟这样大方,想要怀疑那份居心,却被傅行清拆了哑迷。 “他总不舍得能臣落了鸟尽弓藏的下场。” 林言一怔,不是为了傅行清说这话时眼底的笑,而是因为这句话,当年御书房中,先帝也说了和傅行清一样的话。 只是那个时候,先帝脸上不似这样长辈的神情。那恶意太显露,像迫不及待要插进命运里的刀子。 ——你读过许多书,当知道自古做了帝师的臣子,大多都难得善终。 ——你那可怜的好心,总有一天会把你拖到更深的泥淖里。 他现在的回答和当初一样,只幸好先帝文弱,即便动了刀斧卡在喉间,也并要不了性命。 林言看着眼前年迈的老臣,忽然一笑,心中想着全然是另外一回事。 “现今正有许多人盯着你。”傅行清摸不清头绪,不知道林言笑意背后藏了什么谜。但皇帝如今更信赖这位堂兄,傅行清虽早有预料,这时却也免不了叹一口气:“你手里那一封......” “我在下定决心时便已经毁去。”林言没有看傅行清,侧过头去看宫道尽头的庭院。两个人都声音低弱,引路的太监更不敢近前细听。 于是傅行清不大担心,他呵呵笑两声,只道:“那沈大人在老头子我弃世之前,可不要伤了我傅家根基。” “怎么,我若是动了,傅大人还要向皇上检举?”林言轻笑,他依旧没有回头,侧面的脸看去似蒙了一层雨水,又作了南方朦胧的山峦。他的声音也隐在雨幕之后,沉静,却止了傅行清的笑脸:“一辈子效忠先太上皇,临到老了,又记起自家来?” 傅行清抚摸胡须的手顿住,他看着林言,眼前飘来几颗白——这里没有梨花树,不知道这些白花瓣是从哪里飞来。 林言垂下眼睛,捻起肩上几片,拿出手帕包裹,他的声音也变得寡淡。 “傅家若被动摇根基,仔细想来也只能是今日留下的祸患。而我没动那圣旨,反才叫我做了皇上眼前的堂兄。”他说完这句话才扭头,似笑非笑,看得傅行清心中一寒:“傅大人,今上年幼,但不笨拙。您不是最后一次从先主的规矩,您,从今往后,就是先主的规矩。” 更多的梨花瓣飞来,林言走下台阶。傅行清在他身后发出一声叹,喃喃道祖宗的规矩总要被改。林言没有回头,他走在宫道一边,青石板路半侧温暖半侧寒,被琉璃瓦折来的散碎光影像是迟来的纸钱。 头顶传来细碎的脚步,林言抬头,见一只花白的猫儿踩着琉璃瓦,嘴角沾血,举着爪子细细舔。再往前又是先帝喜欢的院子,那院子里的鸟鸣还能听见。 “这是哪里来的猫,就由着它吃?” “回大人......这,是陛下喜欢,说团绒可爱。”引路太监躬一躬身,笑道:“之后定叫人把它们小嘴擦干净,不叫陛下看见。” 那猫咪看到林言,竖起尾巴,跳下墙来。绕着林言的衣袍打转,不时用爪子勾腰间晃着的玉环。又一阵风来,吹来梨花花瓣。猫咪舍了玉环,追着花瓣跑远,林言看着那不远处毛茸茸的影子,知道不是所有的猫咪都如淮安王妃王妃怀里的那只一般。 “之后知会内务府的人,把先帝院子里的那些移到百鸟园。”林言现在代行皇权,吩咐这样的小事太亲切。因此那小太监也开始笑,也打趣起宫里的新鲜事,说太上皇那棵吉祥树也要移到帝室陵园。 林言听小太监说着,温和应着,始终走在宫道朝阳的半边。 树死去,鸟移开,蹭着的猫儿柔软,如今也追着花瓣离开。踏出皇宫的一刹那,林言回头,他走来的甬道半明半暗,只是在他踏出的那一刻,身后的光袒露大半。 是否还暖和一些? 不远处的马车里掀开一角车帘,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庞叫林言心里一软。他的鼻尖忽然开始发酸,上了马车,不在乎紫鹃也在,只把脸埋进黛玉手里面。 “等回家以后,你还要记得还凝儿一个描画的灯笼。”凡间事务晦暗,黛玉的声音仿佛把那些不知去向的梨花瓣吹来。 “那可怎么好?姐姐,你知道的,我不擅长丹青描画——你帮我——” “少来,你自个用的,愿赌服输,不兴找捉刀代笔的。” “一笔也不行?” “一笔都不行。” “好吧。”林言身子后仰,做出真诚的苦恼来:“那可怎么办?到时候大家都知道,代行皇权的沈大人,画的画简直不堪入目。” “那就是世间绝版,还风光些。” 一段话说来,三个人都笑。车外云霞似火,往南还有半泼白。这一辆车轻轻摇晃,宛如回到母亲的臂弯,最后的天光把时间的影子拖长,落在马车上,却仿佛是一条纱绢。 第206章 “我们以后回扬州去。” “嗯,我们以后回扬州去。” 天边夜色上来,重色淡去,晕染开。云星扑彩,渐渐的,做了故乡,做了当年。 也作了尘埃落定的江山。 世间热闹,也如轮回一般。 “——正是诸人无望之时,忽见城下劫杀出一队人马,玄甲赤马,为首一白袍将领勇猛无匹,冲入敌营,只三五个回合,便杀灭一片蛮兵。”说书先生讲到此,捋捋胡须,惋惜叹道:“奈何城中无有支撑,那蛮子又有后援至,那一队人马纵然英勇,却也陷入其中泥泞……” “那之后呢?之后怎样了?”白袍将军的境遇勾得听客胆战,见说书先生停了,纷纷追问。 “那白袍将军苦苦支撑,几骑孤兵,竟撑到援军来救。只是苦战多时,体力不支,有人于城上见那将军中箭——” “正是此时,只听那将军仰天长喝,继而便冲入敌军,至战末也不见其身,不知生死。” “诸人听他所说:“我秦家未反,南地将士,但为国死,但为国死!”,如此连呼三声,方知竟是秦家之后——” “秦家之后?那个秦家?” “正是。” “我倒是知道,那大人还替秦小将军请封,好像陛下允了。”说这话的锦袍公子思索一下,又补充道:“似乎是将他家这一支特特赦免,还追封为勇毅将军。” 茶馆雅间,黛玉微微一叹。秦向涛父兄皆已战死,京城只留下他的母亲与一个妹妹居住在昔日秦府:“他那般人,封将封侯,恐怕皆非其意。” “济舟为人爽直,赤胆侠心,我替他报丧,也算全了我们多年情谊。” 黛玉闻言,心中更是难过。她知晓林言所说之意:秦向涛死了,他的故友林大人亲自为他报丧,追封已下,往后世间就再也没有秦向涛此人了。 绝了后日清算,却也再无重见天日的可能。 哪怕他逃出生天,这世上也再没有秦向涛了。 春风叩击窗台,二人似有所感。朝远方望去,春景摇曳,天幕之下人烟如山川。 山川息谷,僻静的城郊道路上,陈谦时站在车马前。 “我听人说,林夫人在打点家中物什,似是要回扬州去。” “你不想见见慎之吗?” “不见了。”带着斗笠的男人手指不受控制似的蜷曲着,他低头望一眼,忽然轻笑:“他们好不容易得到清闲,我有什么颜面再去见。” “我只是……有些后悔罢了……” 陈谦时听他这样说,皱起眉头,却终究没有反驳。 那人也没有再说话,只是虚空做一个拔剑的动作。 ——毕竟他已经死了。 死了,他依旧是好友记忆里那个果敢英勇的少将军,他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他们心里定格。夫妻夜话,与子女闲谈,他们会说到他,说到他当年是多么侠气无双的一个人物…… 说起当年的故事。 说起一切还没有开始的当年。 他朝原处看远,黛玉和林言却把远望的视线收回来。 “走吧。”林言搁下茶盏,朝黛玉眨眨眼:“好不容易得假,回家看看,等春天过去,还得给皇上编书作传。” “这可是个苦差事——” “倒是不用跟之前似的,替人代笔作诗篇。” “醋性。”黛玉脸一红,轻轻在林言肩上垂一下。 花香还盛,再踏上船,只是这一次,再不复当年寒冽。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