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同人] 恰似故人来》 第1章 [bl同人] 《(历史同人)[汉唐]恰似故人来》作者:此间乐【完结+番外】 简介: 【自娱自乐,非史向,雷这点的就不要看了,请勿ky】 霍去病:伊稚斜?这不应当是我大汉花样民族舞团首席领班嘛?抓他来长安,起舞! 李世民:突厥未灭,无以家为! 吃瓜群众:#惊!秦王殿下与骠骑将军互相夺舍##这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cp: 小霍二凤纯友情向 李世民的cp目前不定,但秦王受是肯定的! 小霍的cp没想好,大概率会让他独自美丽,干啥,还不许人家一心忙事业了? 刘彻x卫青(确定) 最后再重申一次:非历史向,所以考据党退散! 立意:霍去病与李世民间歇性互穿 第1章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低泣,时而夹杂小声的呼唤,音色柔而怨,似乎是女人的声音。 观音婢?不,不像。高家家教甚严,观音婢自小跟在她兄长身边一起读史识字,见识广博非寻常女子可比。她温婉贤淑,遇事沉静,断不会只一味哭哭啼啼。 李世民钝木空白的思绪渐渐染上彩色,眼皮重似千斤,竭力想要抬起,眼前依旧一片昏暗,一时分不清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还是? 一个想法涌现,他说不出话,连哼一声都做不到,只能在心中自问——这是,死了吗? 将将二十年华,大军尚在长春宫,他将军务暂时交给屈突通老将军主持,自己只身率几名亲卫日夜兼程赶往长安只为替敬如叔父的刘文静求情。 后来怎么了? 任他跪在父皇面前如何恳求,历数自晋阳起兵以来刘文静所做之功绩,均徒劳无功。父皇已经铁了心要置刘文静于死地,看向他时的眼神森寒而冷漠,有不耐,有责怪,甚至还有他当时察觉不出的忌惮与隐藏甚深的妒忌。 他来时刘文静尚在牢中,面见父皇不到两个时辰,已有人禀报刘文静已经问斩。头颅入匣,问圣上是否要看。 他怔愣当场,张着嘴一个字都吐不出,如鲠在喉。唯有眼泪从发酸的眼眶中簌簌扑落而下。 “父皇!”他气急,心肺揪成一团,感觉周围空气渐渐稀薄。 你糊涂啊!此话最后生生吞进肚中。 李渊呵斥他叫小人蒙蔽了耳目,竟然抛下大军来为一个大逆不道之人讲情。讲到生气时更是直接扬手狠狠责打这他捧在掌心中宠惯孩子的背脊。 李世民伏在地上,泣如雨下。 当今世道,乱世未平,先自乱阵脚,斩杀有功之臣。何况这人有拥立之功,替李唐开疆拓土。如今身首异处,功名尽扫,落一身骂名。 那他呢?作为诸人眼中刘文静所代表势力背后的秦王,明日他是否也会被弃市于西街? 李世民紧紧揪住领口,双唇张开,呼吸逐渐急促。 李渊见他不肯起身,以为这二郎一心要和自己对着干,更加怒不可遏,直斥叫他立马滚出殿去! 过了半晌,依旧不见人行动,李渊倏地转身,正要呼喝侍卫将秦王架去殿外跪着好好反省,眼前所见惊得他瞳孔立缩。 只见李世民的身体越伏越低,几乎已呈蜷缩之态,耳边听得人呼吸渐促的艰难气音,李渊眉毛一跳,赶忙将人翻过来扶起。 果然,世民双目紧闭,额头见汗,双颊殷红,嘴唇发紫,显是气疾发作。 “二郎,二郎!”他顺着世民胸口,一边急唤宫人速传太医,孩子缩在他的怀中是那样痛苦无助,而他之前从无察觉,甚至依旧责打于他,致使他病情加重。 望着李世民那张与早逝妻子六分相似的面庞,李渊忽然惶恐万状。 此景与当初妻子在他怀中离世时何其相似,任他如何呼唤妻子也唤不回妻子远去的芳魂。 眼前世民的容颜与妻子的音容渐渐重叠,心中忧惧更深,叫他毛骨悚然,几欲呕出血来。 “世民,快睁开眼睛看看阿耶,阿耶不怪你了,阿耶不骂你了……” 李世民听不到李渊对他说了些什么话,意识远遁,脑中一片空白,胸腔窒息感犹在,心脏抽疼不止。他忍不住蜷起腿,借由改变身体姿势缓解不适,守在身边正哭泣的女子一惊,扑到榻前抓着被褥惊喜哭道:“去病……去病!你快醒醒,要吓死你老娘吗?” 蒙在眼前不退的黑暗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眼前一片昏黄,掀开一条眼缝,许久不曾接触的光亮刺激的他眼睛不自觉落出水来。漆黑的长睫颤抖着睁开,先是看到陌生的帐顶,然后偏过头就看到一陌生的中年美妇人哭得一双肿成胡桃的美目。 他捂住心口在美妇人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茫然的向四周环顾一圈,最后落在刚端药进屋的清俊男子身上。 “谁?谁啊?” 美妇人愣住了,端药的男子也愣住了一张俊颜。听闻外甥苏醒后露出的温润柔和的笑意僵在嘴角,惯掌兵器的稳定的手抖得药碗里的汤药半数洒在青色的广袖上。 “青弟!”愣了半晌的美妇人忽地嚎泣不止,将病榻上的人一把紧紧拥入怀中,就像护住自己鸡仔的母鸡那般,滚烫的泪从脸颊落入青年浓黑的发中。 “陛下把咱们的去病骂傻了!” “他不仅不认得我这个亲娘,连你这个从小养他的舅舅也不记得了……” 李世民:? 字拆开来我都明白,加一起怎么就听不懂了? …… 寂静的内室,宝鼎中飘出香雾渺渺。躺在床榻上的青年半张脸埋在柔软的被褥中,余下另一半皙白光洁的侧脸露在外边。隐约能见他蹙紧一双浓黑斜飞的剑眉,晶莹的汗粒颗颗涌现沾湿鬓角。 心头烧着一股无名火,青年不耐地啧了一声,头无意识左右摇了摇。 青年还未醒,意识尚在梦中的未央宫,本来是陪舅舅一起进宫去看望三姨母,茶还没喝完半盏就被陛下身边的王义公公叫走了说是皇帝有要事急召。 他心中诧异,直觉有诈。 可不怪他多疑,之前他进椒房殿时碰见卫长,这小丫头一见他就脸红,轻咬朱唇,欲言又止,最后跺脚就跑,搞得他一头雾水,以为卫长见了鬼。 三姨母故意让他去教据儿剑法,自己则拉着舅舅在一旁小声谈论些什么,两人间或看他一眼,令他更加莫名。 直到他到了清凉殿,皇帝口谕降下,要他尚卫长公主,做皇家的女婿。 卫长奇怪的反应,三姨母和舅舅的谈论,一切已经昭然若揭。 他不像其他人那样被从天而降的好事砸晕,欣喜若狂,反而心生反感。 为何要成家?难道当将军打匈奴就一定要先成家么?他一个人挺好的,干嘛非要找个女人看着他。 他一贯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从小到大除了舅舅,就数待在皇帝身边的时间最多。刘彻认他做天子门生,教他念书兵法,一并连那不受拘束任性妄为的性格也传给了他。 师徒二人的个性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刘彻曾对卫青言道,去病比他其他的所有皇子都要像他。 皇帝十分厌恶王太后在皇帝幼时为他许下的金屋藏娇的娃娃亲。作为亲传弟子的霍去病又怎么会甘心接受一桩早已安排好的政治婚姻。 于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又极为合乎情理的—— 他当庭拒婚。 刘彻没想到霍去病拒绝的如此干脆,大扫他的颜面。作为帝王的权威不容挑战,他一向宠溺这无法无天的小子,连这小混蛋马踏长安受卫青责罚时都要袒护他,此时他却不再如之前许多次那般纵容。 “孩儿还小,朕就喜欢他不受拘束的样子,像朕!”这句话并没有出口,取而代之的是:“反了你,出去塞外一趟把性子养野了?连朕的话也敢不听!” 霍去病撇头冷哼一声,摆明了宁折不弯。 刘彻见他一脸倔强,死不低头的态度,大为光火,袍袖一甩指着霍去病的鼻子大骂:“混账东西!是卫长长得不好看还是你的眼光太高了?做朕的女婿就这样为难你?!” “卫长很好,可臣就是不想成家!”他硬声回怼。 “你!”皇帝咬牙切齿,恨不得直接给他一窝心脚。“混账!混账!真该叫你舅舅看看,辛辛苦苦养出了个什么东西。” “跟舅舅没关系,陛下逼臣娶亲,就是没道理!”他笔直跪在地上,本来恭敬垂头承受皇帝的滔天怒火,一听皇帝责怪舅舅心里立马不高兴起来,仰头瞪着一双喷火的眸子直视面前的帝王。 “朕再问你一次,你娶不娶卫长?” “不娶!陛下要贬我还是要杀我随便吧,就算是做了孤魂野鬼,臣依旧是那句——不娶!” 皇帝终是没忍住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咆哮着叫他既然不愿尚主,那长平侯府也不用待了,立刻卷铺盖滚地远远的。 他站起身行礼,完了头也没回甩袖出了清凉殿,直奔宫门。 第2章 这师徒二人都是臭脾气,平时争锋相对,刘彻念在他是小孩子又经常爱逗他玩,总会让着他。遇到这种事两人僵着都不退步,卫青恰好又不在,无人调和,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既然你不愿尚主,那你也就别在你舅舅家待了,给朕滚!朕看你就是被卫青给宠坏了,才养成这样骄纵胡闹的个性!” 你胡说,跟舅舅没关系! 睡梦中的青年脸上汗水遍布,他喃喃呓语着咬牙握拳狠狠一捶床板,气得倒吸口气。 岂料这一口气呛得他不断大咳出声,怎么都止不住,最后竟将他生生从梦中咳醒。醒来只觉心肝脾肺都咳得移位般生疼。他摁住胸口,缓缓撑起身体,入目只见是装饰简朴却难掩精细的内室,暖色的幔帐,鎏金的宝鼎,漆金嵌玉的屏风,半开的窗户旁立着的白瓷花瓶插着精心修剪过的花枝。 这里不是他的卧房。 霍去病满心疑惑,低头一看身上穿着上好的丝质绸衫,就连手指的肤色也从健康的蜜色变成白皙。 他下意识张了张手,五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但总感觉哪里不对。 正在他疑惑时,紧闭的门轻轻开启,进来一华服女子,娴雅秀美,雍容端庄,穿着他从未见过的素色罗裙,手中托盘里盛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玉碗。 那女子温柔道:“夫君,你醒了?” 夫君?? 霍去病大惊,怎么就睡了一觉,醒来已经变成有妇之夫了?莫非是皇帝趁他昏过去时又逼着让另一个宗室女嫁给他?他昏过去得有几年? 霍去病一头雾水,神色怪异警惕地盯着女子,满脸的不可置信与荒谬。 自李世民面圣替刘文静求情遭李渊斥责以致气疾突发昏迷已近三天,他被送回西宫,期间李渊来探望过几回,可这被他伤害至深的儿子却始终昏迷不醒。 国事不可耽误,李渊每次坐不到半个时辰就得匆匆赶回两仪殿。作为妻子的长孙无忧衣不解带的彻夜照顾昏迷的丈夫。之前侍女来报说药已经熬好了,她亲自出去取了一趟,等回来就见李世民已醒,正坐在榻上看着自己的手出神,她惊喜出言唤了一声,得到世民莫名的一眼。 那眼神,长孙无忧心头一紧,像是看陌生人一般,世民看起来似乎是不认识她了,很明显的能看出她在叫他夫君时,他下意识的不解与抗拒。 “二哥?”长孙无忧换了称呼,无人回应。 李世民满脸寒霜,皱眉环顾四周,忽地掀被下床,也不穿鞋,径直朝门边走。 “你怎么了?”长孙无忧不解,但还是一把抓住他的手,得到丈夫不耐的回眸,他将手指从她的掌心中掰了出来,拉开门阔步而出。 霍去病认不得那个叫他夫君的女人,也搞不清楚自己所在何地。守在门外的侍卫衣甲奇怪,顾不得那么多,他直接劈手夺过一个侍卫的佩刀。那侍卫张口愣了半晌没说话,招呼其他人远远跟在他的身后。 这是什么鬼地方?到处都是长廊湖景,假山成群,身后有侍卫跟随,远远还能听见宫人尖细的声音在不断着急呼喊:“您的外袍!你的鞋!” 霍去病在这偌大的地方绕了不知几个圈,圆石硌脚,又许是病体未愈,未走多久就已是气喘吁吁,胸口痛得似要炸裂。 他一边抚着胸口,靠着一块假石坐下歇息,拄着佩刀冷静下来思索接下来该如何。 眼睛随意地瞄了眼旁边的水池,陌生的倒影叫他瞬间愣住。 长刀落地,他趴在池旁离水面更近了些,倒影中的人不可置信地摸着眼前那张近在咫尺的陌生容颜。 眉骨锋利,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其五官之精细俊美仿若天工雕刻。 这张脸,既有明显的汉人天生柔和精致的面相,旦瞧这肤色,又能看出他同时身具异族血统。 这不是他本来的样子。 再一听那急切的呼唤渐渐近了,霍去病终于听清前几个字—— “殿下,您的外袍!您的鞋!” 第2章 “哈?” 若不是胸口疼痛难忍,霍去病几乎要笑出来。上天到底是给他开了几个玩笑,突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连壳子都不是自己的。听那些人的称呼,他从汉朝将军一跃成了不知道什么朝代的皇子。如今正卧病在床,进气没有出气多,依他来看恐命不久矣。 不过他貌似也没资格嫌弃这幅壳子柔弱。如果他不是被陛下想要赶他出长平侯府气得怒发冲冠,以致突发心绞,痛到难忍倒地昏厥过去,估计是到不了这边的。这样说来,他们两人完全半斤八两,也不知这壳子的原主人灵魂还在否,亦或是同他一样变作了幽魂。 只是他这幽魂强占了别人的躯体,对现下一无所知,就连站起身都费劲。 霍去病急促喘着气,感觉空气稀薄,呼吸困难。他尚不知晓这具身体有家族遗传的气疾。本就在病中,加上他醒后赤足单衣绕行许久,汗湿衣衫,心情跌宕起伏,一时气疾之症猛然发作开。霍去病捂住胸口咬牙忍住疼痛,那咳嗽声压抑不住从喉间破碎而出,搞得他头晕眼花,下一刻如喝醉断片般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霍去病微微动了动手指,一双干燥温暖的大手覆了上来,来人见他眼帘颤动将要醒来,侧身坐在榻旁将他小心扶起倚靠在自己怀中,一手将锦被拉高,一手依旧紧紧握住他露在被面外的那只手,在他耳边温言轻唤:“二郎,二郎,阿耶来看你了。” 阿耶?是什么东西…… 霍去病只觉头疼欲裂,他不耐烦把手从那只大手中抽出,摁住额头难受地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眼。 熟悉的帐顶,熟悉的内室,之前那个称他为夫君的女人立在一旁,双手绞紧,两个眼圈红红的。他略略回头,扶着他坐起的是一看得出保养得宜。但年纪一定比他大上好几轮的年长男人。 “阿耶?”霍去病犹豫地开口,因气力不足,声音小的不仔细几乎听不见。 他本是疑惑阿耶是什么意思,谁知那人听了后忧愁皱起褶子的脸瞬间眉开眼笑,连声应道:“诶,诶,好好。乖孩子,你可叫耶耶心痛死了。”边说着边轻抚他的脸,极是疼爱,端的是一派父慈子孝。 侍立在旁的长孙无忧见霍去病转醒,喜极而泣道:“全仰赖父皇洪福齐天,夫君这才能醒过来,儿臣……儿臣……”她拭去眼泪,说不下去,唯有自己才能体会内心的激动。 这几日里世民病情反复,连记忆仿佛出现缺失,御医每次来看都只一味摇头叹息,她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偷偷备好毒药,看着榻上虚弱的丈夫,想到襁褓中幼小的孩儿,两边都无法舍弃,让她揪心万分,差点也要病倒了。 御医说若是秦王今次还不退烧醒转,那估计是凶多吉少。方今世民醒来,面色虽白如金纸,但已不见他呼吸困难,咳嗽不停,看来已是稳定下来。长孙无忧提心吊胆几日才略松了口气,柔弱的身体不堪潮水而来的积压多日的疲惫,在宫人的惊呼声中摇摇欲坠。 儿子刚醒,儿媳又累倒了,西宫这一家子瞬间没了主心骨,李渊顿时头痛不已。遂下令命宫女扶秦王妃去旁殿休息,接着召一直守在西宫的御医好好照料王妃,自己则守在世民身边,打算与儿子好好谈心。 宫人给霍去病身后塞了好几个软靠让他能够靠地更舒服。李渊接过宫人端来的汤药坐在床边看着他,这孩子自从刚才喊了他一声后就再没说话,沉默寡言木着一张俊脸,视线不知落在何处。 李渊哪会想到这具身体都换芯子了,以为李世民在和他闹别扭,心中愧疚愈盛。 秦王势力做大,影响愈来愈深,已经有朝臣向他提醒这样下去秦王迟早会威胁太子的地位,为了李唐江山的稳固,他不得不早早开始打压李世民的势力。 刘文静案发生后,他在要杀刘文静一事上犹豫良久。直到世民从长春宫赶来替刘文静求情才使他真正下定决心。原本只是想稍微冷待二郎,给个警告让他自己思量清楚,不曾料想居然会把这孩子伤到气疾复发的地步。 二郎一定对他这老父失望了,李渊叹息不已。 这孩子自小跟在他与发妻身边长大,对他极是亲近,便是后来大了也很爱粘着他。年初他命世民出镇长春宫,年轻的秦王接到诏令时泣涕涟涟,直言舍不得离开阿耶。李渊当时听得他语气软糯,拳拳一派赤城,心都快碎了。他亦不想还在阖家团圆的日子就将最宠的孩子派出去,只是家事怎能与国事比肩,二郎一向懂事,最后在他的劝说下才将将止住泪,依依不舍的由他亲自送出宫门去。 那时伤感却温馨,怎知不过几月后,父子俩竟相顾无言。 “二郎,胸口还疼吗?来,把药喝了就不疼了。”李渊找着话题,舀起一勺吹凉后递到霍去病唇边,道:“你小时候最怕喝药,都是阿耶阿娘喂你,你又调皮淘气不肯乖乖张嘴,阿耶和阿娘哄你哄得嘴皮都磨破了才肯喝一点,还提条件,一口药一颗糖山楂,也不怕酸了牙。”李渊回忆着往事,面前的孩子变作小小的玉团,撒丫子满屋子跑着躲避那双要捉住自己后颈的大手。 第3章 “药好苦,二郎不要吃药。”幼童烧得脸颊潮红,一张小脸满是泪水,既可怜又可爱。李渊与夫人二人追在后边弄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一把抱住幼童,孩子圆滚奶香的身体扭来扭去,得等他和夫人捧上肉嘟嘟的脸颊亲上一口才安静下来瘪嘴抽泣。 “阿耶阿娘让二郎吃药,是不是不喜欢二郎了?”稚子机灵,明白逃不过就开始眨着挂着泪珠的浓密长睫装可怜。总之就是不想吃,他与夫人气得哭笑不得,终是不忍心真的发怒,抱着幼童拍着背,许诺了等病好后一起出去看灯骑马才听话。 “你也太宠着二郎了。”李渊揉了揉酸痛的胳膊朝妻子抱怨,吃了药的孩子不肯离开父亲温暖的怀抱,李渊抱着他直到哄他睡着才将孩子轻轻抱回床上掖住被角。 窦夫人拿出手帕替他拭去额上细汗,闻言一捏他的胳膊嗔道:“夫君此话怎讲,为妻这不是夫唱妇随,跟夫君学的么。” 李渊拥住爱妻,在她飒丽明艳的脸上轻吻一记。 “吾妻口齿伶俐,吾不如也。” 夫妻二人相视而笑,执手立在树下真真是举案齐眉。忆及此,李渊勾唇浅笑,得到世民莫名瞧他一眼。他敛去笑容,关爱地看着眼前这与亡妻肖似的面容,眼中蓦地涌上无尽怀念与苦痛,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李渊道:“阿耶知你心里委屈,可阿耶身为皇帝,有些事阿耶也是身不由己啊。” 霍去病心道:可算明白了,原来阿耶就是老爹的意思啊。刚才李渊的一番话证实了他之前根据这些人的衣着谈话收集所推断的信息。 他现在是皇子,贵为秦王,似乎声誉不错,有一位贤淑的妻子和一位慈爱的父亲。 这位老父是当今皇帝,因为一些事跟这具身体的主人生了罅隙,又因为舍不得这具身体的主人才纡尊降贵前来探望,说着软话回忆往昔安抚受伤的儿子。 若是真的李世民在这里,听了李渊这番话,肯定会忍不住投入老父怀中饮泣,那受过的种种委屈和内心的不甘统统抛之脑后,仍旧是李渊的好儿子,大唐的好臣子。 可霍去病深受刘彻言传身教,皇帝会是个怎样的人,看他那天子师父就知道。 霸道又刻薄,多疑且寡恩。 为他解决藩王问题的主父偃都能眼都不眨一下说诛族就诛族,可见皇帝的话只可信三分,万不能全当真。 更何况,这老头还不止一个儿子。 霍去病心中冷笑,面上依旧无表情,听这老头儿又唤他二郎才微微张嘴,就着李渊的手将药一勺一勺喝下去。 身体最重要,要是养不好病,说不定稀里糊涂就要命丧此处,这种不划算的买卖,骠骑将军才不做。 李渊见李世民开始听话喝药了,便是话依旧很少,也能理解为病体未愈,精神不济。喝完药他继续陪儿子坐了一会儿聊些家常才在宫监的再三催促下起身回宫,言道明日再来探望。 霍去病长舒一口气,深感打河西走廊六天转战五王部落时都没应付李渊说话累。这老头儿同他说了许多这具身体小时候的事,讲到感动处还抡起衣袖拭泪,看得霍去病尴尬万分。他又不是本人那里会记得?除了点头,偶尔嗯一声,绞尽脑汁想出几句不露破绽的话回应,感觉当皇帝爹的儿子真累,恨不得立马跃窗而出,跑的越远越好。 他本来就是个不喜多言的性子,在家人面前还能多说上几句,遇到外人直接连半个字都不稀得多讲。因此世人皆传骠骑将军少言寡语,性格冷傲。 他是真不知道跟那些人有什么好聊的,脑满肠肥,目光短浅,遇事推脱,张嘴只会嚼舌胡言,纯属废物。 骠骑将军从不在废物身上浪费时间,还需要解释吗? 他一贯任性,就连刘彻都宠他,宠到他犟起来敢直接冲刘彻叫板。只是这李渊,面上关心慈爱深如瀚海,那慈爱却达不到眼底。该说果然是当了皇帝的人,面对亲儿也话中真假参半,虚实皆有。 他躺下用被子蒙住自己,计划等明日御医来诊脉时定要问清楚这病需要多久才好。人生地不熟的待在宫里不安全,他得想法子出宫去,先去那个什么长春宫落脚,再想办法回大汉。 第3章 正是夏末,天气依旧闷热,蝉鸣不止,河水湍湍。卫青立在清凉的水中仔细洗刷着一匹高大的青鬃骏马,那马低下头不停用头轻拱轻蹭卫青,时不时喷出响鼻,与卫青互动亲昵。 在离一人一马不远处的岸边,另有一匹浑身火红的乌孙名驹低头啃着地上的草,马尾轻甩,十分悠闲。 两匹名驹都取下了马鞍辔头,不染杂陈的光亮毛色在日光下反射琉璃般的色泽。马虽名贵,但毕竟不是人,一般贵族府中都有专门的骑奴照看马房的马,很少有人像卫青一般亲自上阵。 卫青将青鬃马全身上下洗刷干净,拍了拍马脖子放它上岸去转悠,自己则是将快要落下的衣袍下摆随意一卷塞进腰带别在腰后,去岸边放的包裹里拿出两个水囊,涉水向河中一块大石走去。 那大石椭圆底部常年被河水冲刷变得十分光滑,顶部则能容纳两三人小坐。日头渐斜,阳光已不像正午那样灼热,但依旧烤人。那大石上远远望去竟然还躺了一个人。不过将外氅脱了下来罩住头,既能遮住刺目的光线,还能容人在阳光下小憩。 躺在石上的年轻人睡得正沉,除了衣服包住的地方,露出来的双手都缩在白色外氅下躲阴。作为习武之人,一旦感知有人接近必会全神戒备,便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也是如此。可这睡着的年轻人非但没醒,连动都不动一下,呼吸均匀,如一只收敛爪牙的小豹那般憩在大石上,好梦正酣。 卫青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才一会儿不见就毫无防备睡着了,也不知该说是心大,还是仗着自己武艺好就肆无忌惮。 卫青道:“还未好全就敢在这样的太阳下边睡觉,这是仗着年轻体质好了,看来是药没喝够啊。”语中调侃之意甚浓,却也能听得出浓浓的关爱。 不愧是汉军最高统帅,观察敏锐,轻易就能抓到年轻人的要害。 他虽搞不清楚霍去病怎么突然害怕起喝药来。但对那几天哄外甥喝药比打一场漠南之战还艰难仍是记忆犹新。 李世民下意识浑身一个激灵。秦王殿下十六岁投军勤王,十八岁单骑救父,冲锋在前,撤退在后,骁勇过人。可即是如此,他也有忌惮的事,吃药便是。 幼时体弱,经常吃药,后来习武体质渐好,离药罐越来越远。母亲缠绵病榻时,他衣不解带日夜照顾,沉闷的药味萦绕整个屋子,开窗透气也散不开的苦郁味道。直到亲眼见母亲在阿耶怀中仙去,方才惊觉那股浓浓苦涩已经深入骨髓,就连滑过唇角的泪也是苦的。 他讨厌药味,只因痛苦的记忆不愿回想。醒来之后,首先闻到的依旧是药味,听到女人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如同跪在娘亲床榻前无助的他那般。 一听「喝药」二字,李世民腾地一下坐起身,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罩在头上的外氅拽下来,眼睛微眯,神智还未回笼,嘴里已经在说:“不,不喝药。”他连说了两声,往四周一顾,耳畔听到有人轻笑出声,方才回头看向卫青,微愣一下展颜露出一排雪白的牙,唤了一声:“舅舅。” 清朗的嗓音残留着睡醒后的丝丝沙哑,他接过卫青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口塞紧盖子,接着重新侧躺回大石上。 “回去了?” 卫青站在外甥身旁用广袖替他遮着太阳。 年轻人摇摇头,目光落到水面上,忽然叹了口气。 明明是他央着卫青一起来灞河跑马的,最后兴致不高的也是他,跑了几圈就牵马到河边跟着卫青把马浑身打理干净后就随便找了块石头躺上去闭目眼神。 卫青了解外甥的脾性,外人眼中少言不泄的骠骑将军,在他面前一直都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老爱缠着他,从小到大都是一个跟屁虫。现在这爱黏着舅舅的年轻人明明心思沉沉,却偏偏嘴上默然,卫青能想到许是跟外甥的病未好有关,但肯定绝不单纯。 之前看到的一卷霍去病手抄过的书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卫青微微蹙眉。 “有心事?”卫青道。他看到外甥撑住头的右手腕上缠着一圈细布,里面敷了捣碎的透骨草。这还是他亲手给外甥缠上去的,至于原因嘛—— “还在赌气?陛下也是关心则乱……” “陛下的关心就是来探病时两句说不到就先臭骂一顿。然后罚我这个大病未愈的人抄书了?”披着霍去病皮子的李世民嘟囔,十二分的委屈。 他指的是他根本不晓得霍去病之前居然跟未央宫那位同样不好伺候的主大吵特吵了一架,以至于刘彻过府探望时随口问他一句想清楚了要不要娶卫长,李世民直接下意识摇头。 史书上没有确切记载骠骑将军究竟成婚没有,刘彻的长女卫长公主他是知道的,会下嫁给平阳侯曹襄。不管是出于历史还是出于对霍去病自身,他都必须拒绝。 第4章 可这在刘彻眼中就是完全的,呵,这臭小子果然死不悔改。 刘彻本是想看他究竟还记得多少,方才故意提卫长的事。但一看李世民丝毫没有犹豫直接摇头拒绝。感觉帝王权威再一次被冒犯的独裁霸者在这个炎热的季节忍不住脾气化身暴龙将眼前这年轻人从上倒下喷了一顿犹不解气,还罚他抄论语孟子董仲舒那些啥啥啥学说各来一遍。 种类繁多,而且厚。 刘彻一向宠霍去病,虽宠,却也知这臭小子被他实在娇惯的厉害,脾气爆的连他也不怕。为了磨霍去病的性子,也为了惩罚,皇帝最常用的手段不是把爱徒叫过来骂个狗血淋头,而是罚他抄书。 霍去病喜动不喜静,叫他坐下来抄书纯属折磨。刘彻还叫身边的宦官王义将霍去病以前抄过的书保存下来时不时拿出来晾晒嘲笑一番,气得年轻人满脑门青筋乱跳。 便是李世民喜好书画,也经不住这种抄法,何况他一心想着怎么才能回去。 以霍去病的性子,绝不会乖乖受罚,定会闹腾一番才罢休。然而这次他什么都不说,默默罚抄,念在他尚在病中,刘彻准了他一月的假。卫青关心霍去病,除了上朝,日常放衙都是早早回府,方便照顾外甥。 李世民初来乍到的陌生不适感就在这大将军舅舅和风细雨无微不至的关怀下很快消失。 以前读史,李世民一直以为,像卫青这样的大将军一定只喜欢兵书宝剑骏马,接触后发现这位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一如史书中所载低调谦和,沉着内敛。且他爱好广泛,侍弄府中花草,给马厩里的马喂粮洗澡,时常给孩子们做小玩意儿,最重要的还有吃。 长平侯府中吃的玩意儿特别多,几乎顿顿不带重样。清爽可口的食物,绝佳的品相,加在一起惹得人不禁食指大动。几餐下来,醒来后发现自己来到汉朝而焦虑不已的秦王吃得眉开眼笑,心中那股漂泊无依的焦躁感顿时烟消云散。 而且在他发现自己吃的正餐点心都是卫青亲手所做,惊讶之余更对大将军好感猛增。 多好的舅舅啊,霍将军好福气! 他感慨着,心里泛起一股酸意,撇嘴笑了笑,唾弃自己的同时思念起隔着几百年的亲人。 阿耶……还有娘亲。 李世民眼眶一热,连忙撇头飞速眨着眼将眼眶湿意生生逼回去。 阿娘早逝,阿耶对他一向亲厚,可自从他的战功日渐显赫之后……兄弟与他逐渐离心。 他从长春宫兼程赶回长安,前往两仪殿途中先是遇到大哥和元吉,大哥尚且劝慰两句,肱股之臣下狱,他表现得无关痛痒,元吉眼中的幸灾乐祸就差写在脸上。 如今占据的这具身体的脊背宽阔光滑,紧实的肌肉每一丝纹理都饱含着力量。但李渊巴掌的力道打在脊背上的痛楚刻在灵魂之中般犹存,随他跨越数百年的光阴来到此处。父亲毫不留情的厉声斥责,那声失望叫李世民悲从中来。 眼见外甥神情愈发低落,卫青心下一痛,霍去病在他面前贯是神采飞扬,何曾这样愁眉不展。将心中那抹疑虑暂时抛之脑后,他从怀中掏出手帕替外甥擦去额上细汗,温声道:“要不再待一会儿,等回去舅舅给你做藕糖糕?” 卫青对霍去病爱胜亲子的关心让李世民心中酸楚难当。 他的母亲还在世时也会时不时为丈夫孩子洗手作羹汤。但毕竟是贵族家的女儿,手法生疏,味道也着实令人「终生难忘」。即使是他,每次到了品尝母亲做菜时也会想办法中途开溜。 世事无常,后来窦夫人离世,席间再无孩儿古灵精怪只想逃过母亲的特别加餐,也再无女子娇嗔,男子哭笑不得的讨饶。 李世民低低笑了一声,一缕发丝从额头垂下将他从甜蜜悲苦交加的回忆中抽离。他翻过身来双臂后置半撑起身仰头看向卫青,逆着光虽然看不太真切,不过都说外甥像舅,不说性情,单说外貌,霍去病与这位大将军的长相确有几分相似。 同样是额头饱满,下巴圆润,侧脸精致,棱角分明。不同之处在于卫青双眉走势趋平,给人一种温润平和之感。眼角微挑,本有一种自来的骄傲,但他眼神清澈沉静,包容如水,与他对视时无不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而霍去病则是一道上扬浓黑剑眉,一双璀璨丹凤星目。许是素来表情不多,又身为军旅中人。故而俊脸微微含煞,中和圆润的下颌与两颊梨涡所带的稚气,整个人如同一柄藏锋于鞘的利剑。 卫青苦日子出生,身上的棱棱角角早已被世故磨平,余在外面的只有温润和煦。 霍去病生于富贵,在刘彻和卫青的无尽宠溺下长大,养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故而虽然长得像卫青,性格却更像刘彻。 而这像刘彻的小霸王此刻怔怔盯着卫青瞧了半晌,忽然开口道:“舅舅,你待我真好。” 卫青听后哭笑不得,忍不住揉揉外甥的头,“你是我的外甥,我不待你好,我待谁好?” “不是……”他的外甥扯住他的衣袖,漆黑星目中泛着点点的光。 李世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我是说你待霍将军真好,哪像我,一回到长安那个金色宛如鸟笼的家里,面对的是兄弟的闲言猜忌,父亲的不信疏离。 第4章 武德二年三月,定杨可汗刘武周接受宋金刚的建议,联合突厥入侵山西。在刘文静被判处谋逆处死后不久,由齐王李元吉负责镇守的并州抵挡不住刘武周所部的进攻已到岌岌可危的地步。 李渊先后派遣将领救援并州皆不理想,朝中将军不少,真正能征善战可力挽狂澜的却没几人。 如今唯一有办法解决并州危机的只有秦王李世民,可他才因替刘文静求情触怒了李渊,又气疾复发病情反反复复,一直留在西宫养病不出。 更有小道传言,秦王因病导致记忆缺失,连父亲妻子都认不得了。这种情况下,谁还敢冒险派他上战场。 正是焦头烂额之际,老丞相裴寂主动请缨,李渊大喜,遂封他为晋州道行军总管,许他便宜行事,率军驰援晋阳。 裴寂主动请命,不是他真正心系并州战事,而是刘文静一案提醒了他。他虽为尚书右仆射,但到底是一介文人,晋阳起兵他是拥立功臣。但与刘文静此后一直效命军中不同,李渊称帝后他一直留守长安,再无军功。 如今天下未定,一切以军事为重,他靠能揣摩李渊心思,与李渊的私交甚好权倾朝野,话语权终是没有掌天下兵权的秦王稳固。 若是秦王再立战功的话,以他重情重义的性格,就算暂时没法为刘文静平反,私下也一定会派人调查刘文静之死到底是谁在大力推波助澜。 裴寂与刘文静素来不合,此案又是裴寂主审,矛头当然直指裴寂。 秦王现在不开口,不代表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咽的下这口气,只要他手中权力越来越大,不愁没有翻手就能搅动风雨的那天。 等到了那一天,安有裴寂好果子吃。 思及此裴寂一身冷汗,连夜写好奏本第二天上朝时借众大臣讨论并州战事的机会请求前往并州。 李渊任人唯亲,也不考虑裴寂一介文人到底适不适合领兵,还真信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的那句话,任裴寂为将。 结果可想而知,裴寂一路行军拖拖拉拉,军队达到介休直接被宋金刚的队伍打得大败,连累山西一片土地尽数丢失,最后跟着齐王李元吉一起逃回长安来。 朝中有人上奏劝皇帝处罚败军之将,李渊起先大怒,斥责裴寂并将他下狱,没过几天又把他放出来,更加优待。 至此大臣们也明白了皇帝绝对不会处罚这有杨修揣摩主君心思之能,却无杨修下场的裴寂。 朝中谈论的焦点此刻都放在是否丢弃并州这一途。 有主张放弃,有主张夺回的,一时僵持不下,就在这时有人提出,不如去问问秦王殿下的意见? 秦王大病一场后深居简出,偶有人会在秘书省遇见他。不过他每次都行色匆匆,一脸生人勿近。 明面上不提,但大臣们心里都跟明镜一样,秦王殿下什么都记不得了,他去秘书省翻遍近年来所藏的记事也想不起半点跟自己有关的,难怪心情越来越差。 事实真是大臣们想得那样么? 显然,不全是。 霍去病确实常去秘书省翻阅藏书卷宗。除了了解他现今所处到底是什么时代,当今天下几何,主要的是想寻找回去的方法。 他旁敲侧击,知道自己所处距离大汉几百年之后,正是陇西李氏刚刚代替了亡国的隋的唐。 当今天下大乱,李唐并未统一九州,当然这跟他关系不大。刘彻豪言要延续千万年的大汉几百年就亡了他也不甚在意。可就在他翻阅前朝史书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无论是史记还是汉书,他都看不到元狩二年他第二次出征河西以后的事,满篇全是白纸。起初以为是藏书有误的缘故,他派人去街上新买了两本回来,翻开依旧是到了河西之战后就一片空白。 第5章 霍去病不死心,把书拿给侍从,侍从捧着书一脸惶恐地回答明显心烦意乱的秦王殿下不知其中是否有深意的问题。 “你可看得到河西之战之后记载的事?” 侍从点头。 “那你读来我听听。” 侍从读了,传到霍去病耳朵里就是一连串的消音。很明显这是故意不让他知道刘彻一朝发生的事。 霍去病没法,挥手让侍从退下,自己待在书房里冥思苦想半天,最后只有一个解释—— 河西之战后的事他还没经过,所以他看不到。 什么玩意啊! 骠骑将军牙关咬得咯咯直响,一手拄着下巴坐在书桌手指不耐烦地敲着他眼中空白的书页。 “殿下,陛下宣您速去两仪殿。” 不过比起暂时回不去大汉,看不到历史记载的烦恼,最让霍去病糟心的还是面对李渊。 别再拉着本少爷回忆往昔了,我真不知道。霍去病痛苦地一抹脸,起身在宫人的引领下去到两仪殿。 “父皇。” 进入两仪殿,霍去病恭敬行礼,李渊从御座上下来,拉着霍去病左右打量,目露慈爱。 “不是早就说过,私下无人时叫朕耶耶。”说着揪了一下儿子挺翘的鼻尖,以往他一做这个动作李世民立时就会皱起俊脸怕痒笑出来,可今天,面前的二郎面无表情,波澜不惊,如罩寒霜。 李渊心疼儿子什么都不记得,这其中至少有一半还是他造成的,看着儿子的脸,尤觉对不起死去的妻子。 霍去病被李渊弄得想打喷嚏,抿嘴微微垂头止住,无奈道:“阿耶。” 李渊爱怜地拍着霍去病的肩,温言问道:“这几日胸口还疼吗?气疾可还有再犯?” “没有。” “无忧和承乾身体可好?” “他们很好。” 父子俩一问一答,两仪殿中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李渊咳嗽一声,说完私事该说正事了。 “刘武周率军侵吞并州,朝中大臣建议放弃并州有之,进言率兵夺回并州亦有之,此事阿耶想听听吾儿的看法。” 霍去病就算刚到这边不久,随便找个人问也知晓并州晋阳对李唐的重要性。 龙兴之地都还在考虑要还是不要,这皇帝和满朝大臣怕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霍去病差点忍不住翻白眼。 “阿耶,太原乃龙兴之地,若是拱手相让给刘武周,叫我朝以后如何再能出仁师征伐四方,一统天下?请父皇三思!” 李渊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借杀刘文静打压李世民,朝中无能统兵之人。事到如今又不得不重靠李世民,要他主动说出命李世民领兵讨伐刘武周着实为难,只能给个台阶让李世民自己下。 “哦,那吾儿你以为该如何?”李渊故意问。 “父皇只需派给孩儿一支精良骑兵,孩儿定能再将并州夺回来!” 定杨可汗刘武周?这狗才跟伙同匈奴的刘安那狗贼一路货色吧。突厥和匈奴?收拾这群狗才本少爷可最在行了。 “好!”李渊大喜抚掌,“为父有儿骁勇如此,甚是欣慰。阿耶知你病已大好,回去同妻儿道个别,就回长春宫率军东进吧。”说完他展开手臂,正准备迎接双肩颤抖情绪开始波动的李世民投入怀中饮泣,这孩子每次离开他临行前都会哭到不能自已,从小到大都没变过,李渊已经习惯了。 老父温暖的怀抱已经备好,就等孩儿了。可这一次,李渊愣住了。 李世民直接嘴上称是,行礼告退,步履轻快,似脱笼之鸟。 孩子终究会长大的。 老父亲李渊只能苦涩地安慰自己。 第5章 霍去病在出两仪殿回西宫的途中遇见一个人。 那人与他迎面而来,刚走到看清样貌的距离,霍去病旦觉眼睛突然一阵剧痛,不得不抬手捂住双眼停驻脚步顿了一下。 身后跟随的侍从宫人无不担忧地看向他,有大胆的急忙碎步上前恭敬问候是否要为殿下请御医。 霍去病低低嘶了一口气,抬手制止,使劲眨了眨眼才转过头与已经到面前的人对视。 果然,还是好丑。 不怪霍去病,他自小到大,不论家中所见还是宫中所见,不是俊男就是美女,连皇帝都忍不住夸赞卫家一家子的好相貌。 他的眼光早就被养刁了,到了这边,遇见年龄最大的李渊也能看得出此人年轻时定是十分英武。 谁知遇到眼前此人,落差之大让一向不拘小节的骠骑将军都受不住。 这被霍去病形容为丑得不忍直视的人正是李世民的嫡亲弟弟,齐王李元吉。 霍去病知道这具身体的主人上有一个亲大哥,下有两个弟弟,其中一个几年前因病早逝,而今就剩下这一个了。 李世民生得俊美昳丽,眉眼深邃,身姿高挑,英气勃勃。而李元吉则是臼头深目,鹰鼻尖嘴,身材瘦高,土容灰貌。 明明是亲兄弟,相貌却差了十万八千里还不止,连霍去病都觉得老天真是不公平。 他心里替李元吉惋惜,李元吉可不知道。齐王不好好在他的武德殿待着,顺着道在秦王回西宫的必经之路上「偶遇」秦王,当然肯定不单单是偶遇那样简单。 “二哥,好久不见。听闻你病了,弟弟没来及时探望,你可莫怪啊。”李元吉装作热情上前笑着道。 霍去病双手背负,背脊挺直,他淡淡看了李元吉一眼,言多必失,想不到要寒暄些什么,就点点头。 李元吉料不到以前还会与他客气一番的李世民如今装也不装,竟然斜眼看他,霎时恼怒。 好你个李世民,我亲自从并州跑回长安一趟就为了给刘文静添把火,你的谋士都死了一个了,你还能如此嚣张! 若是真的李世民在这,估计对李元吉的态度比霍去病的态度更差,李元吉确实从并州跑回长安,但可不止一趟。 第一次,他接到消息专门千里迢迢赶回来与太子联合裴寂一起对刘文静落井下石,害死功臣,使朝局动荡。 第二次,他更是直接丢了晋阳跟裴寂一起逃回来。 可怜数万唐军将士就在这两败军无能之将手下活活丧命,这要是让李世民知道了,一刀砍了他的心都有。 霍去病没空搭理李元吉,侧身与李元吉擦肩而过想走。李元吉直接伸手拦住他,道:“诶,二哥,别着急啊,弟弟还没和你说上两句话,怎么就想着走哇。”他拦住霍去病的手缓缓下移到霍去病腰间蹀躞带所挂的佩刀上。 李元吉将刀抽出来一点,再松手让刀顺着弧度滑归原位,嘴里称赞:“好刀,二哥这刀可真是柄宝刀,就是刀子太快太锋利,过刚易折,这不就断了么。” 他话中指的可不是霍去病腰间的佩刀,而是指刘文静。 李元吉就是故意用刘文静的死来刺激李世民。但他不知道此时的李世民是霍去病。霍去病虽然听说过刘文静死是怎么一回事,也感觉这当中确有蹊跷,明着打压意味甚浓。可他跟刘文静之间既无共事之谊,自然没有李世民心中那股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悲凉之感。 但是这句话落到这幅身体中依旧引起这具身体内心深处的不适,霍去病不免呼吸渐促,大感烦躁。 他一烦躁,脾气就上来了,偏偏李元吉没眼力见还一个劲拦着他想看他脸色究竟变换的有多精彩好看。 听着李元吉在那语言聒噪,霍去病闭眼复又睁开,语气不耐。 “你有病?”霍去病皱着眉道。 他直指李元吉故意找茬。 “你!”李元吉被霍去病一句话噎得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他常招惹李世民,小时候李世民受不住激将老是要跟他打架,一打架李元吉就能逮着机会去向李渊告他黑状。可以说李世民少时被李渊罚跪基本都是李元吉害得。 后来年岁渐长,李世民跟随李渊四处游宦,李元吉留在河东老家,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李元吉再故意挑衅李世民,李世民不是当做没看见,要不就直接无视,实在凑到眼前甩不开了也就狠狠瞪李元吉一眼,最后忍了。 李元吉见他这二哥不跟他吵了,深感无趣,大没面子。他一直嫉妒这个深得父母宠爱的哥哥。以往还能借由跟他打架博得父母的一点关注,而今李世民修得不动如山,连多一个眼神都不屑给他,这叫他可怎么忍得? 李元吉最厌恶的就是被人看不起,尤其是被同娘亲长得最像的二哥看不起。他相貌丑陋,因而刚出生就被亲娘所恶,甚至命人将他丢弃。他平生最恨的就是他被奶娘带去给亲生母亲请安时,母亲目光凉风般从他脸上掠过,她宁愿盯着窗外光秃秃的树干也不想见到自己这个亲生的儿子。 他犯了错,母亲不骂。 他做得好,母亲不夸。 不管他怎么做,亲娘就是连个眼神都不施舍给他。 二哥可以在母亲的怀里随意撒娇,母亲眼中的宠溺盛满到几乎快要溢出来。 第6章 她亲手喂二哥吃点心,亲手替他擦汗,教他读书习字,还亲手给他盖被子,做衣服。 可当李元吉每每忍不住靠近时,窦夫人就转过头去不理他,只有那个坐在母亲怀里的二哥微微歪着头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疑惑地看他。 他一定在想,这是谁?是他的哪个兄弟? 同样作为嫡子的李元吉,在唐国公府里就是这样不起眼,这样引人厌恶。 思绪从回忆中抽出,李元吉勃发的怒气蒸腾上头,他浑身颤抖,脸色变了又变。李世民不屑理他,但好歹念在是兄弟,从不会说重话。换做霍去病来了,哪会再给他面子,直接更没好气地问他是不是有病。 李元吉怒极反笑,他故意一把拉住霍去病的手亲近道:“诶,二哥,你好不容易回来,咱兄弟几个还没好好聚聚呐。再说了,嫂子一年半载见不到你一面,你这回来先是一场大病,病刚好就要去军中,不是冷落了嫂子叫她难堪嘛,嗯——”他嘴里流里流气,故意睨了霍去病一眼,神色轻佻,说到最后直接曲起手指在霍去病脸侧轻勾一记。 霍去病拳头捏的死紧,他双眉紧锁,怒意自眉间凝聚,逐渐蔓延到紧咬的牙关。李元吉得意忘形时,手指滑到他下颌就要钳住,下一瞬只听到李元吉惨叫出声。 “二哥,你、你干什么!放、放手!” 长得丑就算了,竟然出言不逊,还敢动手动脚,换做是在大汉看本少爷怎么收拾你这蠢货。 霍去病本就为自己看不了史书心情一直不佳,好不容易能离开皇宫,中途还被纠缠阻拦。刚好一肚子鬼火,这就送一个不怕死的上来。念在这是别人的壳子,他不想惹是生非,尽量压着自己的脾气。但李元吉的胆子越来越大,嘴上不把门,还得寸进尺手上揩油,这他就忍不了了。 你还叫我二哥?! 你叫我爹今天本少爷也揍定你了! 直接一手用力反捏住李元吉的手腕,那腕骨在他掌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霍去病颊边带笑,神色阴冷。 只听他忽地柔声道:“放手?好啊。” 言罢在李元吉挣扎最起劲的时候力道一松,李元吉一时收不住惯过来的力往后连退数步。等他好不容易刚要站稳,一只黑色锦靴上来就是一脚踹到李元吉肚子上将他当鞠球一样踢飞出去。 让你手贱!让你手贱! 霍去病潇洒一撩下摆,飞身跃到李元吉身边补上几脚。他出脚不重,但尽挑李元吉身上的软处下脚,踹的李元吉抱头鼠窜愣是还不了手。要不是能听到人声不住的叫唤,远远望去还真以为秦王殿下是在玩蹴鞠。 跟在齐王身边的侍从宫人发现齐王被打,赶上去护卫拉架的都被霍去病一脚一个踹到旁边叠罗汉。他们不敢动秦王,也不敢就眼睁睁看着齐王挨揍,慌慌张张去找外援请太子过来劝架。 太子刚好在两仪殿与皇帝议事,一听秦王和齐王当众打起来了,父子两个皆眼皮一跳,额角抽疼。 多少年没听过了,二郎和四郎打架。 “这是在干什么!” 等李渊和太子急急忙忙赶到时,哪里还有架在打,周围宫人哭哭啼啼跪了一片,李元吉缩在地上口中不住哎哟哎哟,霍去病好好地站在一旁,手背不停擦着脸侧,满脸阴郁。 李渊吩咐宫人赶快把李元吉扶回武德殿宣御医,转过身疾言厉色的对霍去病道:“你打你弟弟了?你为什么要打他!” “阿耶怎么不问他说了些什么话,又干了什么好事!”霍去病连刘彻吼他都不怕,更别说是李渊了,这世上他最怕的就是卫青,现在卫青不在,没人能制住他。 李渊没想到李世民会毫不客气地回嘴,以往都是这二郎倔强不肯松口,今次居然会直接反过来质问他。 “阿耶,三胡路上偶遇二哥就好心问他身体可安好,谁知二哥两句话说不到一处就打人,三胡也太冤枉了。”李元吉捂住脸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 他给李世民甩黑锅甩惯了,可谓得心应手,那副皱着脸委屈的模样虽难看,却让李渊心疼这儿子。 “二郎,阿耶给你辩驳的机会,讲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嘴上说让霍去病辩驳,实际上因李建成在旁边有意无意引导风向,心已经不自觉偏到李元吉身上了。 这要是李世民,恐怕真没脸说原因。但霍去病不同,他作为天子门生一直由刘彻亲自教导,卫青出征时他就被刘彻接到宫里住。皇宫是天下最富贵也是最肮脏的地方,他什么腌臜事没见过,当然毫无顾忌。 “哼,若是连出言轻薄兄长还举止无度也能称作是关心的话,那天下恐怕没有比这更奇怪的兄弟情了吧。”霍去病冷冷开口。 李渊一怔,脸上黑云密布。 李元吉丢了晋阳窝窝囊囊逃回来,他虽严厉训斥免去李元吉官职,但在李建成和一些朝臣劝说下不久就又给他官复原职了。不想这孽障不知闭门思过,偏偏要来招惹已经受命要领兵讨伐刘武周的李世民。李渊气得吹胡子瞪眼,多看李元吉一眼都嫌烦,直接一脚把李元吉踹得在原地滚一圈。 李渊骂道:“你个目无兄长的孽畜!”挥手命侍从赶快将李元吉弄走省得碍眼,接着对霍去病温言劝慰。 “三胡他贯是这样,你做兄长的别与他一般见识,阿耶罚他禁闭武德殿一月好好反省。你呢,回去西宫好生休息一晚,明日就启程去长春宫。我大唐的龙兴之地,就全靠二郎你了。” 霍去病暗自不屑。当亲爹的心都偏到天边去了,还有那个太子,一边强词夺理替李元吉开脱。仿佛这具身体的主人跟他不熟不是他亲弟弟似的。 天家父子兄弟情就这? 第6章 霍去病休沐一月,属于骠骑将军官署所属的一系列军务暂时转交给大将军官署。 卫青平日就公务繁忙,除了全军军务,兼总领內朝,前些日子挤出些时间陪着外甥,这几日改革新的马政提上內朝议程,他不得不再次埋首案牍中,整日早出晚归。 李世民平日无事,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该去哪溜达,便时常钻进卫青的书房研读兵书,顺便躲避府中下人端着药碗到处找他。 “我真的已经好了,你看。”李世民站在卫青面前脱下长袍一身短打,特地带上长剑随手舞了一套剑法,挽起袖子露出肌肉结实的胳膊,证明自己已经好到力能扛鼎。 他没想到,好说话的大将军在某些方面真的固执至极。还有宫里的那位,上次不还把他喷得一无是处么,这天天从宫里送补药来是个什么劲。霍去病这么一个大好青年,再被他们这样喂下去,没病也得吃出病来。 “真的?可舅舅见你脸色明显气血不足的样子,是不是又悄悄把药倒了!”卫青边说,俊眉倒竖。他一拍案几,李世民的眉头就向上耷拉一分。骠骑将军面相本就带着些稚气,再将锋锐从黑眸中刻意一收。一旦委屈,神情与小时候犯错卖乖别无二致。 卫青见他这样,哪还生得起气。不喝就不喝吧,少喝一顿还能怎地。臭小子是突然开窍捏住他的脾性了,软磨硬泡齐齐施展,大将军有些招架不住。 不过他也头痛不了多久,一个人的到来解决了这个问题,那就是卫青的生母,卫媪。 卫母年纪大了,想要清净,早已搬到别院不管府中事务已久。如果不是有下人替卫青去向她问安时一不小心说漏嘴把霍去病昏厥的事情告诉她,卫老夫人现在都在好好的颐养天年。 卫母大怒,外孙病了家里人都瞒着她,这是嫌弃她这老婆子不顶用还碍事是吗! 卫母怒气冲冲回府,进了院门就看到外孙蹲在他舅舅面前求着什么,卫青盯着霍去病沉着脸色不说话,霍去病当下更加着急。 卫母大喝道去病生病都要瞒着她这个老婆子,你还要怪罪你的亲外甥,有你这么当舅舅的? 平白无故被自己母亲一顿责问的卫青只有无奈苦笑,边拱手对卫母赔礼,边解释说是去病不肯吃药。 卫老夫人舍不得责骂外孙,一见霍去病消瘦了一圈的脸,泪水从眼中涌出来。 “你这是要心疼死外婆。”卫老夫人一拄拐杖,掩面而泣。 李世民受不了老夫人哭得如此伤心,求救的目光投向卫青,这一向对他最好的舅舅侧过身,广袖袖摆垂落轻晃,看天看树就是不看他。 李世民没办法,苦着脸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一见目的达到,卫老夫人立时喜形于色,将外孙拉到身边让他坐下,自己摸摸外孙的脸,仔细端详着他。 “以后不可如此任性,知道了?”卫母叮嘱。 “知道啦。”李世民心有不甘地嘟囔着。 卫青轻笑出声,上前来使劲揉揉外甥的头,道:“娘,去病懂事着呢。” “你小子刚才可不是这样说的。”卫母笑瞪卫青一眼,转而握住李世民的手慈爱道:“去病啊,你小时候身体就不好,虽然治好了,但你自己也得注意小心啊。”然后对卫青道:“可有打听过,还能找到那个大夫吗?” 第7章 卫青摇摇头。 卫母叹了口气,默默捏紧放在掌中的修长的手。 这两人说话落到李世民耳中就像在打哑谜一样。霍去病名为去病,可见这位名垂青史的大司马骠骑将军幼时确实身体不好。何况他年仅二十三岁就英年早逝,死因未有确切记载。 莫非! 李世民忆起几日前,小太子刘据奉皇后命出宫来探望表哥,实际上是他自己想来的。 李世民带着卫青的三个孩子和刘据一起上街去玩。几岁的孩童好奇心重,平日里听府中的下人们聊到长安柏梁台刚刚修建了一座神观,请来了一位神君。那神君相术奇高,只需见来者一面便能算出其此前经历,往后运势如何。 刘据也听过这个传闻,糯糯的道父皇也去见过那位神君。 李世民向来不信鬼神,听四个孩子童言童语说的神乎其神,置之一笑。但拗不过他们拉着他的衣袖抱住他的腰一个劲撒娇喊:“去病哥哥、去病哥哥。”就是要去。李世民便带着他们去了。 神观往来香客络绎不绝,香火鼎盛。但也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到柏梁神君。 李世民牵着四个孩子走进神观,四处随意观望,见到神像也不拜,就站在一旁抱臂守着跟着虔诚的香客有样学样的刘据他们。 “霍公子。”一个侍从模样的人恭敬地来到他身边低声道。 李世民侧身扫了他一眼。 “神君想请您可否入后堂一叙?” 李世民闻言眉毛轻轻一挑,脸上似笑非笑。他可记得清楚,传言骠骑将军误入柏梁台,柏梁台女神君因见骠骑将军容貌甚美,心下悦之,想与将军亲近,便危言耸听道骠骑将军缺少精气,需得神君以双修之法渡之方可消弭灾祸。骠骑将军大感被羞辱,严词拒绝后拂袖而去。几年后,骠骑将军果然如当初神君所预言的那般早亡,令人扼腕叹息。 虽然不知传言真假,但确有柏梁神君。李世民心中好奇,忖道不如去看看,也好知晓神君对骠骑将军说的究竟是不是那番话。 他挥手招来一直护卫在暗处的侯府亲卫,吩咐他们看顾好四个小孩,自己去去就回。 李世民跟随神君侍从来到后堂,侍从敲门,得到许可后缓缓推开两扇雕花木门,弯腰伸手请李世民入内。 甫一进屋,旦见一身披纱衣,肤白胜雪,云鬓高簪女人背对而立。房门在李世民身后悄然关闭,女人徐徐回身,半纱遮面,一双琉璃浅灰色的眸子稀世少见。 李世民一见神君面貌,当即了然。怪不得说得神乎其神,原来是胡人。 “妾身见过骠骑将军。”神君对李世民福身行礼。 李世民拱手回礼道:“哦,神君知道我会来?” “妾身早已算过,骠骑将军今日会到神观,特在此恭候。”柏梁神君言语空灵轻柔,身上轻纱无风自动,乍一见不似这凡尘中人。 “妾身斗胆请将军屈尊一见,一是仰慕将军风采,二是算得将军此身将有灾祸,特来告知消灾止祸之法。” 李世民点头,广袖轻摆垂在身后,意味深长道:“素闻神君精于相面,不如先替本将相一面如何?” 神君见李世民对灾祸二字并不在乎。反而提出请她相面,心中疑惑,却也答应。 李世民含笑望着她,神君靠近,微微仰头仔仔细细的用目光描摹眼前这张犹带稚气的俊俏容颜。 神君道:“将军两眼如炬,贵不可言。” 李世民道:“此话淮南逆贼刘安曾经也说过。” 神君道:“妾身一观将军面相,当官至极品,权倾天下。但……”她欲言又止。 李世民静静等她说完,神君微微眯眼,不自主抬手,葱削的指节顺着眼前人饱满光洁的额头下滑到上挑的眼角。 “将军隐有天日龙凤之姿,这……似乎不是将军的本相。”手指随着话语缓缓滑到下颌,落到喉结,最后停在李世民肩颈侧。 神君蹙起纤细的眉,神情疑惑不解,自觉对自己将要说出的话匪夷所思。 “这具身体里,似乎存在有两个人。如今的将军,到底还是之前的那个将军,亦或是……”她还未说完,就被人一把抓住手,那只手修长有力,掌心中带有长年使剑留下的厚厚的茧子。 “神君慎言。”李世民好心提醒她。言语温文,青年清朗的嗓音,隐隐含有兵刃交织碰撞般的惊寒。“神君刚刚的那句话,若是传出去,可是会连累本将掉脑袋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松,他放开神君的手。 柏梁神君蓦地一惊,也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稍稍顿住,抬起头继续观摩着霍去病的脸道:“将军气色不好,精气不足,这便是妾身所说的灾祸,若是不及时补充精气,恐将军……” “英年早亡是么?”李世民打断她的话,嗤笑道:“本将近日大病一场,气色不好实属正常。至于精气嘛,多谢神君费思,但我想,我暂时还不需要。” 神君有些搞不懂,她这解决之法还没说呢,怎么霍去病就一口回绝,毫无商量余地。 青年俊颜如神,又身为当朝显贵,实在让她心生神往。霍去病确实面生异象是因,但她想借机亲近也是事实。 便道:“将军何以这样笃定拒绝,难道就不怕祸到临头悔之晚矣?” 李世民推开门,刚要大步踏出,旋即转身,绣着银色祥云纹的漆黑广袖随着动作在空中摊开弧度。他并未戴冠,一头长发用发巾高束脑后,发尾扫到脸侧,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青年恍然化作一柄染血利剑,寒芒一闪而过。 “那神君说说,我几时会死。” 战场上历练下的杀伐果断的威压霎时弥漫,神君禁不住颤抖起来,一个人一听自己将要死去并不惊慌恐惧,甚至还问她,自己几时会死。 她似乎也被这股风所感染,当即斩钉截铁道:“不出三年,若是将军运气好,或可挨到二十七。” 李世民蓦地一笑,道:“多谢神君提点,且看看,三年之后我是否还能好好站在这同神君寒暄一二吧。” …… 思绪回转,李世民暗暗心惊,他悄悄拉开衣袖,一藐蜜色手腕上明显一圈泛白痕迹,握紧拳。 当时说的从容,事后回想,难道,霍将军突发昏厥,御医诊断的急怒攻心仅仅只为诱因?这具身体,有一直不曾叫人察觉的隐疾?李世民沉思。 见李世民从刚才就一直在出神,卫青忧心唤道:“去病?去病?” 李世民抬眼望着卫青,漆黑的眸色隐藏着复杂。大将军最是爱护霍将军,若是让他知道霍将军三年后就会突然亡故,只怕恨不能以身相替吧。 他无法去想,将霍去病视作眼珠的卫青面对外甥的死,将会作何想。元狩六年直到元封五年的那十一年的沉寂,已经隐隐约约透出失去外甥再不上战场后哀莫心死的悲切。 这可不行,先不说何时能回去大唐。正如柏梁神君所言,霍去病三年后就会病逝,这可了得。 将星陨落,大汉征伐匈奴的雄心就此绝断。 青年早夭,卫家从此蒙上挥不去的阴霾。 而且,若是他真回不去了,阿耶、无忧和承乾他们可怎么办?大唐怎么办? 李世民浑身颤抖起来,卫青见他脸色几经转变,最后一片惨白,正要开口,却见青年猛地扑过来把脸埋在他的双膝上,热泪浸透布料。 卫青不明白外甥究竟是怎么了,自他醒来后整个人就一直透着古怪。心里却依旧禁不住担忧:不会是药太苦了,受不住吧。应该给他准备蜜饯的。 “舅舅……”李世民哑声道:“您一定要看好去病,若是去病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您一定要带他回家啊。” 第7章 李世民到汉朝顶了霍去病的壳子已近半月。因为军务都交给了卫青,他乐得清闲。除了带着卫青的三个孩子和来小住的公孙贺的长子公孙敬声上街游玩,其余时间都专心埋首未央宫天禄阁中四处翻找典籍,连太史令和皇帝养的方士他都去拜访过,依旧没有任何有关于能回去大唐的有用线索。 对于骠骑将军这一突然反常的举动,众人初时感到诧异,等李世民多去几次后,众人也已经见怪不怪了。朝野上甚至传起了一阵骠骑将军大病一场后忽然顿悟,不想领兵想修仙的谣言。 这话传到皇帝耳朵里,把刘彻气得咬牙切齿,咆哮着再传这些谣言扰乱军心就通通滚去张汤的廷尉署大牢待着。暗骂道:以前朕要亲自教你兵法,你给朕扯一堆不拘古法的歪道理,现在倒认真起来了。还给朕搞这些! 这混小子就是故意气他,给他找不痛快。 不过念在太医大起胆子苦口婆心劝阻皇帝:陛下还是少说两句吧,冠军侯他如今受不得刺激。 刘彻只得生生忍住怒气。 所以皇帝将骠骑将军当亲儿子宠并不是空穴来风。 来自宫里的补药照旧天天送,皇帝还亲自下了一道旨意,哪样效果最好(难喝)给骠骑将军送哪样。 第8章 李世民喝得面目狰狞,不懂未央宫里的那位是抽哪门子的疯。适逢卫青巡视汉军,李世民一见能躲过宫里送药的宫人和卫母的哭泣,连声「舅舅舅」地喊,跟在卫青身后道他一定要去,他马上就去宫里销假。 卫青怎会不知道他突然积极心里打得是什么主意,摇着头无奈笑着答应了。毕竟是年轻人,老是闷着反而会出毛病。 卫青巡视到虎贲军营,虎贲军中层军官以上皆是烈士子弟,身怀家国血仇,在战场上各个骁勇善战。霍去病就是这支年轻健儿的统帅,他病中休沐,虎贲军上下由从骠侯赵破奴暂代统领。 “卑将见过大将军、骠骑将军。”赵破奴接到通报忙出来相迎。军营之中不行跪礼,他躬身一揖,抬起头。 赵破奴长了一张圆脸,眼睛也圆,明明是一副憨厚亲和的长相。只不过因为他幼时流落匈奴,身上难免染上那群蛮子的匪气。虎贲军中霍去病与赵破奴关系最为亲厚,赵破奴不仅是他的军司马,也是骠骑亲随之一。 他们当初在期门做郎官的时候就认识了,是打架打出来的交情。 赵破奴比霍去病大一岁,自恃骑□□湛,初时看不起年纪小,相貌俊俏并且是外戚的霍去病,觉得霍去病就是个矜骄吃不得苦的贵族小少爷。 霍去病可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你敢瞧不起我,那少爷一定揍得你满脸开花,还要用你最擅长的骑射来教训你。 于是就出现了赵破奴比赛骑射三场比试全输,与霍去病比角力不敌。反而被霍去病几下摔得瘫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自此之后赵破奴对霍去病心服口服,天天跟在霍去病身边鞍前马后,认霍去病为「头儿」。 “头儿,您可来了,军中的兄弟都担心死你了。我上次去看你时,你昏迷着,可把我吓坏了。要不是军中离不开,我差点就要去你院里打地铺了。”赵破奴凑到李世民身边道,晶亮的圆眼将李世民上下左右仔细扫了一遍,赞道:“头儿果然还是那么威武!” 李世民斜睨了他一眼,忍住嘴角的笑意,史书上可没说过,赵破奴这么会拍马屁。 赵破奴不仅拍霍去病马屁功力了得,也特会捧场凑热闹。他领着卫青李世民巡视军营各处,途径一处空地,见一群人正在那里高声喧哗吆喝着,不等卫青他们表态就连忙将人引过去。 人群分开两拨将中间的路让出来,卫青和李世民来到喧闹中心,几个骑士正围着一匹马交头接耳,神情严肃。 这匹马长得膘肥体壮,漆黑的毛色油光水亮,在阳光下泛着铜镜反射般的亮光,四肢健壮修长,十分高大。 这马没有上鞍,显是还未被驯服。李世民见了这匹马就走不动道了,径直上前抬手想要摸摸。那马一个响鼻喷出,缀着雪白的后蹄扬起就要踢李世民,被他一侧身险险避开。 嚯,真烈。 周围的人倒吸一口气,有军士劝道:“骠骑将军小心,这马是流星那匹汗血马所生的小马,比它娘性子还烈,到军中好几天了,已经踢伤摔伤不少骑士了。” “是么?” 李世民勾唇一笑,他骑术精湛,最爱烈马,坐骑白蹄乌就是由他亲手所驯。一听是烈马,当即来了兴趣,手一抬,也不管卫青作何反应,唤赵破奴道:“破奴。” 赵破奴一见他的动作,就明白骠骑将军是命他帮忙卸甲。替霍去病卸甲这事以前在期门时赵破奴已经熟练。因此不多话上前干脆利落帮李世民卸下身上顶盔铁甲,只剩一身汉军中常穿的窄袖红袍。 “舅舅?”李世民回身微微歪头望向卫青,眼神兴奋,璀璨若星。得到卫青微笑点头允许后,他接过一旁军士递来的马鞭和弓箭,健步来到离那跑远几步的黑马半丈的距离。 那黑马一感觉到有人靠近,连头都没回,扬起后蹄就踢,力道狠辣劲头精准。李世民提前卸去盔甲,虽然少了防护,但身体轻盈不少。右足发力一蹬,高高跳起跃上马背,随手将鞭子插在后腰,双腿紧紧夹住马腹,俯身伸手拽住黑马鬃毛,任黑马左踢右踏,前蹦后踢,扬起前蹄厉声嘶鸣,就是甩他不下。 黑马感觉到背后被人牢牢黏住,不羁的野性勃发,更加狂躁,扬开四蹄狂奔,尽挑有小丘沟壑的地方冲。 李世民咬紧牙,大腿发力夹得更紧,黑马吃痛,仰首长嘶一声,四蹄凌乱落地,奔跑的速度猛然加快。李世民感觉到黑马速度失控,料想这傲气的马定是有些慌了,控制不住要往一棵树上撞,但要避开那树显然已经很困难了。 情况万分紧急,李世民提气纵身,双腿一蹬马背飞跃而起,一手后搭取下一支长箭抵住马鞭搭弓,利箭瞬发,电光火石间,长箭携着马鞭死死射中树干,箭尖穿透树干用倒刺将马鞭牢牢卡在树干和倒刺的中间。黑马还要继续狂奔,李世民落回马背狠狠一扯马鬃,借由另一只手死命拽住马缰绳腰身一扭借力,一把将黑马的头扯过来,使之强行调转方向。 经此,黑马渐渐缓下来,不再发狂,李世民拍拍黑马脖子,轻夹马腹,不用他重新控制黑马,黑马已经带他往来时的方向回去。 黑马太烈,此前伤了数人,纵使骠骑将军英勇,众人依旧忍不住为他捏了一把汗。 旦见他骑着黑马右手提弓悠悠行过来,众人无不欢呼雀跃,喊道:“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李世民对他们扬扬手上的弓,刚刚射箭发力太大,最后弓弦受不住力道绷断。 他下马来将残弓抛给军士,接着亲手在欢呼声中给黑马套上缰绳马鞍,摸着黑马长长的鬃毛道:“我观你毛色黝黑,四蹄缀白,不如就叫乌云盖雪吧。” 命人将乌云盖雪牵回马房与霍去病原来的乌孙名驹作伴,李世民接过亲兵递上的巾帕擦着汗,继续和卫青巡视。 将全营的各个角落视察过一遍后,已到中午开饭时间。 军中伙夫的水平用一个字形容那就是「糙」。 食物切开扔进锅中撒上盐巴和其他作料一齐煮熟就算烹调完毕。 味道既不鲜美,遇到煮羊肉的时候,膻味还很重。但军中都是糙汉子,吃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反而觉得只要见了荤腥那就是人间美味。 霍去病可不一样,他长于富贵,不光眼光挑,连胃口也挑。他出征时刘彻还专门给他配了宫中的庖厨和几十车食物,就为了让骠骑将军吃得好,打仗才有力气。 在这一方面,卫青一向不赞同。他幼时被生父厌弃,经历飘零饥饿,对食物没有大的要求,能填饱肚子就行。对于霍去病的挑食,卫青回回生气,却也无可奈何。 霍去病最听他的话,唯独不听他要与士卒同锅吃饭,眼见军中开饭了,霍去病准会想办法带着赵破奴趁机开溜。卫青已经准备好等回府再教训这挑嘴的小混球,却没想到这小混球今次非但不跑了。反而乖乖把案几搬到卫青旁边要与他坐一起。 “去病?”卫青没说出口,只是以眼神询问外甥往日一见军中开饭就躲,今天怎么老老实实的。 李世民哪知他想说啥,蹙眉一脸疑问,挠了挠下巴沉思卫青刚刚看他那一眼到底是要表达什么意思。 亲卫将盛好的饭菜端上来,一盘烤得有些老的羊肉,两块大面饼,一碗羊杂汤。 李世民训完马早就饿了,用小刀切开羊肉,和着面饼就开吃,时不时喝口汤,半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昔日战场作战时他每每身先士卒,时常率领少数精锐大绕后突袭敌方。这种做法保证了骑兵优势能够发挥到最大,把握战机一举定乾坤。代价则是后方辎重补给常常跟不上,李世民与士兵们经常不得不以战养战,也遇到过不少无米可炊,饥肠辘辘的情况。 因此他对吃食倒不怎么挑,秉持着在战场上能吃饱的原则,有力气就行。 见他吃得认真,卫青不好多问,只是一边吃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自家外甥,一丝犹豫怀疑从漆黑的眸中一闪而过。 大将军一脸平静,骠骑将军默默吃饭,只剩陪同用餐的赵破奴嚼着烤羊肉两眼惊讶地瞪着快鼓出来,满脸匪夷所思。 头、头儿他居然不嫌弃军中伙食是猪食了!? 赵破奴眨眨眼,简直不可置信。 第8章 经过春夏两次大战,盘踞在河西走廊上的浑邪王和休屠王所部损失惨重,休屠王子甚至做了汉军的俘虏,连带着休屠部的祭天金人也成了战利品。 匈奴失去了河西走廊,犹如断了一臂。匈奴单于得知此事异常震怒,借口召浑邪王和休屠王回王庭述职,准备将二王处死。 提前收到风声的二王再三思量,决定向汉朝投降。 是夜,几个匈奴打扮的汉子趁着浓浓夜色渡过黄河,来到汉军大营前,还没走近就被岗哨发现,转眼被值守的士兵团团围住。 为首的匈奴人操着一口浓浓口音的汉话对士兵边说边比划,要见汉军的长官。 第9章 大行李息正率军在黄河边筑城,听到军士通报有几个匈奴人来到军营前说是有要事相商,心生疑惑,权衡之下命人将那几人带进来。 匈奴使者来了也不兜圈子,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递给李息。 李息狐疑,接过一看,大吃一惊。朝左右使眼色将匈奴使者带下去赠予食物和清水,并派人护送他们安全返回。接着立刻命人以匣装好羊皮信,快马去报长安。 虽已入秋,天气依旧酷热炎炎。皇帝移驾清凉殿处理政务。汉天子刘彻端坐于主殿中,面前案几上摊开一卷羊皮。殿外来报大将军到了,正在门口解剑准备入内,刘彻漆黑的双眸眸光一闪,嘴角不自觉上扬。 “看看。”一身红袍黑氅的帝王背对卫青负手而立,目光落在殿中张开的一副巨大的舆地图上。 河套、河西如今都在于大汉的版图之中,是他的领土。 卫青口中称「诺」拿起羊皮信一看,信上所书连一向沉稳不动声色的大将军都眉间凝满喜色。不过这愉悦没有持续多久,下一瞬,一抹忧虑浮上眉梢。 “浑邪休屠两部号称是十万众,我方不明真假,恐其中有诈,许是匈奴单于奸计,但……”卫青并未说完,刘彻转过身看了他一眼,示意其继续。 “若因担心其中有诈就不去受降,那匈奴就会以为我大汉势弱,难保他们不会再卷土重来。因此必须要有人去主持受降一系事宜。” “那仲卿以为,我朝内部,谁才是最适合前去受降的人选?”刘彻玩味地盯着卫青,故意问道。他缓缓走近卫青,锐利的黑眸紧紧锁住眼前温和内敛的将军。他揣摩着,想从卫青半垂的脸上捕捉到除沉静外一丝别的情绪。 可惜他失望了,卫青面上不起波澜,眼睫眨动的频率自然,连呼吸都没乱过。只听他用温润的嗓音缓缓地道:“臣自然是服从陛下的一切调度。” “哦?”刘彻故作好奇地挑眉,他离他的大将军更近了一些,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心跳声。“仲卿难道就没有一点自己的想法?”他循循善诱,已经打好了腹稿,等卫青说出那句话时他应该怎样温柔地回绝。广袖下干燥的掌心热起来,他想当这掌心随着他的劝慰搭在大将军肩头时,他的将军不会再滑的跟个泥鳅似的从他的掌心中脱出。 你是大将军,自然要坐镇军中,若是你去了河西,那朕的全线调度又该交给谁? 卫青已经久不上战场了,将军的价值存在于疆场之上,在厮杀搏命中。而如今卫青身上未着甲,不过被这身官服紫绶紧紧地束缚住,自由的灵魂困于这狭小的方寸之内。 刘彻比谁都清楚,这一场人与人心的仗,卫青想去。 所以他在等卫青的答案。 但是精明的皇帝这次失算了,大将军愈发恭谨地收敛表情,将清澈如泉的眼睛埋进看不见的阴影中。刘彻唯一能见到的只有他一丝不苟束在发冠里的青丝。 他等不到卫青的回答,即便卫青再次开口,也依旧会是那句:臣都听陛下的吩咐。 不争不抢,宠辱不惊,同椒房殿里的那位皇后一样,温顺的如同一只羔羊。 看着卫青无所求的样子,刘彻心里莫名一股怒气涌出。卫青明明就在眼前,可他就是能明显感觉到,卫青离他越来越远。 他是天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他的喜怒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被一个臣子所操控。甚至让他想要用军国大事来试探这个臣子的态度和真心。 殿内的氛围逐渐燥热起来,莫名让人心烦。 “仲卿,朕一直不解,你从十几岁就跟在朕的身边,是朕所信赖的肱骨之臣,你的姐姐更是大汉朝的皇后。可你为何总是对朕若即若离,不肯对朕讲心里话?”皇帝压低了声线,微眯着眼,面上似笑非笑,隐隐透出危险。 “陛下。”卫青开口,字句清晰,“臣本是草芥之人,幸得陛下知遇,今能位列朝堂之中。身为陛下的臣子,臣之真心是为陛下效死,除此之外,臣别无他想。” 本是极为诚恳的一番话,落到刘彻的耳朵里就变味了,期待会有不同的帝王再次落空,强压的怒火霎时间升腾而上。 刘彻重重冷哼一声。 “你现在左一个遵从朕的旨意,右一个愿为朕效死,除了这些就不会说别的了?”皇帝蓦地抬高音调,重如雷声,翻飞的广袖化作黑云。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窝火,语气变得咄咄逼人,“朕看你就是不想对朕讲真话!说话犹犹豫豫,半天崩不出一个字!当朕是洪水猛兽吗?朕有那么可怕吗?!” “陛下息怒。”卫青先被他吼得一愣,反应过来撂袍恭敬地俯跪在地。 “朕没怒!”刘彻一挥袍袖,拿起一卷竹简气急脱手直接砸到毫无防备的卫青的额上。 皇帝完全没注意,负手在殿中来回踱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朕看大将军如今是越来越爱惜自己的名声了!”他嗤道,停下来侧看卫青,凌厉幽深的眼神若淬毒利刃。 “当真是——其心可诛!” 卫青浑身一震,一股暖流涓涓而出,不顾额角剧痛,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 刘彻见他这样,更是火冒三丈,口不择言。 从刘彻斥责开始,卫青一直默默隐忍,承受天子的雷霆怒火。 刘彻希望卫青还能像在建章宫养马时那样,面对天子之威非但不惧,哭着直面劈头盖面落下的马鞭也要朝刘彻大吼。 “汉朝人不爱自己的马,不爱自己的女人,大汉朝没希望了!没希望了!” 瘦弱的少年抱住奄奄一息的军马绝望地泣不成声,出口的话却振聋发聩,震颤了年轻皇帝表面纨绔下深埋的那颗雄心。 刘彻还是那时的刘彻,但卫青,还是那时卫青么? 不,连刘彻都不是那时的刘彻了。 至少,那时的少年天子不会因为臣子顺从他就发怒。更不会,无法控制自己的猜忌,怀疑那个从建章宫就跟着他,随他一起走出来的玩伴,他的同袍……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如果卫青因战功卓著而骄狂自大,那皇帝反而安心。因为这种人通常都会有欲望,只要满足他,他就翻不起波浪。 正如卫青自己所言,他出生微贱,那心中的欲望应该只会更加的强烈。可他偏偏表现出无欲无求的模样,反而叫人捉摸不透他的内心。以史为鉴,帝王细思之下只觉无比胆寒。 卫青身为汉军的最高统帅,全军各处的重要将领都是跟随大将军征战,由他亲手培养出的嫡系。大将军振臂一呼,立时就会有无数人响应。 是了是了,他当初可是只凭半块虎符就调动了朕的虎贲军,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做到的? 刘彻眸色晦暗不明地盯着低垂着头始终不发一语的卫青,一股极倦的疲惫猛然涌上心间。 若是卫青真的开口的话,他未必不会答应。便是早就做好打算,也难保他临时不会改主意。毕竟他是如此的—— “卫青,我要你发誓,以后不准欺骗我,也不许敷衍我。”年轻的帝王紧紧握住年轻的建章监的手蛮横道。 “诺,卫青发誓今生今世忠心于陛下,绝无半分欺骗,半点敷衍。” “不许叫陛下,叫刘彻。”年轻的帝王不满意。 “陛下……”年轻的建章监十分无奈,皇帝的名讳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叫的。 “听我的,重新说一遍。” “诺……”年轻的建章监拗不过年轻的帝王,只得再仔仔细细重复一遍。 呵。帝王苦笑。现在的卫青只怕连这件事都不愿回想了吧。他只会跪下请罪,道是当时年少无知。 凉风不知从何处吹进殿内,殿中人无论皇帝还是将军,都觉萧瑟。 “滚。”良久,刘彻冷冷吐出一句,闭上眼不想在看大将军一眼。 “微臣告退。”卫青沉静道。再次一丝不苟的行礼,然后一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的退出去。 刘彻长叹一口气,旋身往偏殿大踏步而去,仍是没注意到,刚刚卫青跪着的地方,有一小滩血迹。 …… 卫青快步走在回廊上,汗湿脊背,竹简尖端在帝王失控下重重砸在他的额头上,只听颅骨与竹简之间碰撞出一声不大的轻响,温热的血液瞬时而下。卫青半张脸都挂着血迹,又不方便去太医院,只能以袖掩额等回去府中再做处理。 大将军身份尊贵,皇帝早就有旨意命诸人见大将军都必须行跪拜之礼。宫人见他步履如飞,都隔得远远地向他行礼,不敢上前打扰。却也有人例外,那就是现下圣眷正浓的李夫人的亲哥哥,李延年。 协律都尉抱着琴正准备向皇帝陛下进献乐府新编的曲乐,中途与卫青相遇,他见卫青捂住半张脸,眼尖看到那广袖上还沾有血迹,又见卫青来时的方向正指向陛下所在的清凉殿。 隐约猜到怎么一回事。 “哟,大将军,瞧您这一脸血迹,可别冲撞了陛下呀。”李延年揶揄笑道。 第10章 他一向不忿卫青。他与妹妹出生为倡,卫青和卫子夫也是人奴之子,都是半斤八两,靠着帝王的宠幸爬上高位,凭什么他们就要比卫氏姐弟低一等。 明明都是以色侍人,李延年私下里无不怨毒的想。卫青就能从骑奴成为大将军,卫子夫能从歌姬变成皇后。 看着吧,他的弟弟李广利已经在期门军中,妹妹李嫣是后宫最得宠的妃子,总有一天,皇后和大将军位子都会是他们李家的。 卫青生性宽容温和,对别人的嘲讽从不在意,李延年的奚落飘到他耳旁就如一阵微风一吹就过。 大将军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协律都尉,径直向宫门而去,徒留李延年暗恨卫青高傲,心里暗暗发誓定要夺走属于卫家的一切。 卫青回府时天色已晚,他直接去了书房,吩咐仆人去打盆热水,拿干净的细布、伤药和一套衣物过来。李世民正巧刚从外边回来,一听仆人说侯爷回来了,兴冲冲的就准备去找卫青。途中遇到了端着热水拿着伤药的仆人往卫青书房走。李世民暖暖的笑意冷在嘴角,双眼微眯,若有所思。 “给我吧。”李世民直接伸手接过铜盆和伤药,大步来到卫青书房前。 “舅舅,我进来了。”他推门而入,入眼只见卫青正捧着一面铜镜,半边脸上全是未干透的血迹。 起初是惊讶,之后是了然,李世民连卫青的伤是怎么来的都没多问,因为他已经猜到。 卫青作为朝廷一等一的重臣,皇后的亲弟,太子的亲舅。就算是三公的丞相都要对他礼遇三分,还有谁能伤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未央宫的那位,当今大汉朝的天子——刘彻。 想通了其中关节,他就不会再多问,卫青也不会告诉他。毕竟卫青与皇帝之间的矛盾,不是他能插手的。 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卫青洗去血迹然后上药。作为外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陪在卫青身边。 他跪坐在卫青身前,双唇紧抿,一双剑眉微蹙,神情格外专注认真,上药的动作十足轻柔。 漆黑的星眸,平静的眼神中透出凡事了然于心的坦荡,一点也不似霍去病平时一见卫青身上发生一点小事就火急火燎的样子。 他与霍去病同样聪明,天纵英才,也跟霍去病一样有时候急躁任性。他比霍去病更加粘人,但他与霍去病最大的不同在于,霍去病见到卫青受伤,首先想的一定不是受伤的原因。而是立马提刀就要去砍了那个胆敢伤他舅舅的混蛋。 对此卫青即感动又忧心。 感动外甥知道疼人,忧心他有一天会不会因此做出傻事。 而今,他更是凭借这个更加笃定自己当初那堪称荒谬的猜想。 全然改变的字,说话的口气,对人对事的态度,他的神情。站在花园凉亭下写着体裁新颖的诗,闲时拨弄从来都没碰过的五弦。以及前一阵他趴在自己膝头突然说出的一段匪夷所思的话,就像是提前预知一般…… 唯一能解释的,他并不是记忆缺失。况且他从来都没有掩饰过,一件,他希望他们都能猜到的事。 思考良久,终于在李世民替他包扎好额角的伤口后,卫青低声道:“去病,你真的是去病么?” 第9章 长春宫。 霍去病已点好随他出征的军士,举目远眺,旌旗卷舒,军容齐整,各个昂首挺胸,士气高昂。 他一身玄甲黑袍,腰挎一柄黑鞘窄刃横刀,兜鍪上的红缨是唯一一抹亮色,整个人显得无比庄严肃穆。 导驾在前,鼓乐在后,皇幡随风鼓动,大部人马簇拥着玉辂缓缓而来,大唐天子驾临。 秦王此去一为夺回龙兴之地,二为剿灭刘武周势力。李渊分外看重,亲自主持出征祭礼,拉着霍去病的手将一半鱼符放到青年掌心中。 李渊语重心长道:“吾儿此去艰苦,战场风霜,当万事小心,阿耶在长安等你凯旋而归。”男人目光慈蔼,握住霍去病的手迟迟不愿松开,看得出他十分不舍。 虽然因为刘文静的案子,皇帝和秦王生了罅隙。但亲父子哪有隔夜仇,霍去病来后对李渊的态度恭敬中不免透出疏离冷淡,李渊能感觉到但都通通选择视而不见。只当小儿任性,毕竟是当父亲的责怪打骂他在先。二郎自小在他身边长大,受尽宠爱,又生性倔强,一时受不了闹闹脾气是应该的,李渊完全能够理解。 李渊喟叹一声,拍了拍儿子的肩,从怀中掏出一枚古朴淡雅,上刻螭虎纹的指环。 “这是你遗落在阿耶那的。看见它,阿耶就想起当初送你去讨伐薛氏父子。这些时日阿耶日日苦思,确实不该那样对你。出征在即,阿耶愿你连战连捷,扬我大唐国威。” 只一眼,霍去病诧异地瞪大了眼,手指不自觉轻颤两下。 他微微垂眸,神色复杂的从李渊手里接过指环。不用旁人介绍,他比谁都清楚这枚指环的来历。 指环材质为昆仑玉,晶莹圆润、纯洁无瑕,浑然一体,无丝毫裂纹。昆仑玉在汉朝时就已稀少到几乎只有古书上才找得见,更别说相隔几百年光阴的大唐了。 当初刘彻得到胡商献玉,大喜之下重赏胡商。这块玉皇帝并没有赏给后宫的任何一位妃子或是藩王。而是交给全国最好的玉匠耗费两年之久将之打造成一对玉佩和一个指环。 玉佩刘彻与卫青一人一只,指环则在霍去病十五岁生辰那日作为礼物赏给他,供他拉弓习剑时用。 这枚指环一直陪着他,训练、战时戴在手上,平时就用红绳穿成平安玦系在腰间。 霍去病不知道经过几百年,这枚指环是怎么辗转到李渊手中,再由李渊转赠给当时奉命讨伐西秦,第一次独立领兵的李世民。 这个指环,是如今连接他与大汉的唯一的信物。 霍去病不禁紧紧捏住指环。 李渊见他眼圈发红,紧抿薄唇似在强忍心中翻涌的情绪,忍不住大臂一伸将儿子揽进怀中安抚。 “好了,都多大的人了,底下将士们都看着呢还要哭鼻子。阿耶与你阿兄都等你回来,到时咱爷几个去终南山打猎,阿耶把珍兽园最好的鹞鸟赏给你。”他故意略去李元吉,就怕霍去病一听见那三字就膈应。 脸颊隔着兜鍪被皇帝用手掌轻轻压到宽厚的肩上,霍去病不知道是哪里让李渊误会了,差点被李渊熟练又笨拙的哄儿子技巧逗笑出来。 当他是小孩儿吗,又是出去打猎,又要给宠物的。 这皇帝老头有点好玩啊。 他眨了眨眼,心中所想虽是调侃,却也不免升起些许黯然。 皇帝老头偏心是偏心了点,不过他是真的很关爱自己的孩子。 这就是有父亲的滋味? 他想起奉命出征河西途中时,大军路过河东郡,他听从舅舅的话去寻自己的亲生父亲。 河东太守闻骠骑将军要寻父,连忙遣专人告知平阳县令将在平阳县衙任职的霍仲孺接到驿馆来。 霍去病初次见自己的生父,少见的有些举足无措,他张了张口还没出声。上了年纪的男人就先跪在他的面前恭恭敬敬见礼,口中称:“下官见过骠骑将军。” 霍去病试想过无数种与生身父亲相见的场景,唯独没有眼前这一种。 稍稍愣住,他微微勾唇,笑容涩然,心里念着卫青的话,撂袍跪在霍仲孺面前道:“去病不知道是大人的儿子,这么多年来没有在膝下尽孝。” 霍仲孺赶忙侧身避过,以袖捂脸,诚惶诚恐道:“将军快快请起,下官愧不敢当。” 霍仲孺对于见到这个已经贵为骠骑将军的儿子非但没有一丝欣喜,反而惊吓万状。卫少儿当初怀孕时,霍仲孺打心底是不想认下这个儿子的。要不是卫少儿强硬,一再逼迫,霍仲孺连族谱都不会让霍去病入。 而今这个儿子找上门来认他,他只觉恐惧。霍仲孺一小吏,何敢攀上皇亲国戚? 霍去病见霍仲孺面对他木讷不语,瑟瑟发抖的模样,心里明白,就算认回了父亲,他其实依旧没有父亲。遂起身挥手招来亲卫捧上金子,嘱咐平阳县令替他为霍仲孺置田产屋舍。 战事紧迫,他就要启程回军中,正准备离开时偶然一撇,发现屋外廊柱后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那少年神色沉静,面容俊逸,肤色白皙,轮廓长相与霍去病颇有几分相似。 看得出霍去病的疑惑,平阳县令瞧了眼少年继而殷勤的对霍去病道:“将军,那少年是霍大人的儿子,名叫霍光。” “霍光。”霍去病喃喃,朝霍光望去。 那少年与他对视后从廊柱后走出,步履平稳来到霍去病身前躬身行礼道:“兄长。” 是不是虚情假意,刻意迎奉,霍去病能感觉得到。 少年唤他兄长时,眼神清澈,不含一丝杂念。 霍仲孺不敢认他这个儿子,而他的儿子却敢认这个哥哥。 兄长……么。 第一次感觉这个称呼如此奇妙,奇妙到触动他心底那方柔软之处。 第11章 向来冷面的骠骑将军对少年点头笑了笑,从亲卫箭囊中取出一只箭折去箭尖交给霍光道:“拿好了,待我出征归来,哥哥带你去长安。” “您没有异议吧?父亲。”这是霍去病第一次喊霍仲孺父亲。霍仲孺迟疑,他当然不舍亲儿离开,正想婉拒,却见霍去病扭头看着他,一双星眸幽深,厉芒一闪而过。 青年语气平淡,相反那话似冰棱而下。 “就当您这十九年来欠我的吧。” 霍仲孺讪讪将话咽回去。 第10章 临近冬日,气温骤降,黄河水流减缓,已有结冰之兆。 并州如今除几座孤城之外,几乎全境沦陷。刘武周派兵牢牢把持各处能进入山西的要道,使远征而来的唐军无门可入。 霍去病命屈突通老将军暂代兵权,统领三万精兵跟随在后继续保持速度行进。自己则亲自带一名亲卫便装先行刺探军情。 打仗拼的就是兵精、军械、金、粟。但光靠这几点远不能打出一场胜仗。山川地理、天时地利、交通城池、风土人情种种缺一不可。作为统帅不仅需要稳定军心,使全军令行高效,还要将战前所有情报汇聚于心,让自己拥有绝对清醒,果决的判断力。然,只有这些仍是不够。战局千变万化,确保情报的及时与准确也是战胜的重要一环。 唐军此刻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天气愈发恶劣,后勤补给线太长,押运粮草困难。每过一日,局势对唐军就多不利一分。 无论是太平还是战时,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生意,有生意的地方同时也是情报流通交换最快速之地。霍去病当初还在期门军做郎官的时候曾跟着卫青去边关买马。别看汉匈之间关系自从马邑之围后形同水火。但商人都是无往不利,边关集市照开,生意照做。 他们还借由买马从匈奴商人口中得到了关于匈奴内部的一些消息,为日后出征对战局的把控提供不少便利。 因此即便军中将领再如何阻拦道是秦王尊贵,万不可亲自冒险去做本属于探子该做的事,他仍要执意前往。 霍去病与亲兵在一处路边茶肆小座休息,注意到茶肆角落里坐着一桌客商。原本无甚稀奇,不过霍去病发现那些人虽吃着茶,眼睛却状似不经意直往自己身上瞟。 那目光蠢蠢欲动,如恶狗见了荤腥。 霍去病故意咳嗽一声,亲兵接到他的示意,唤来小二询问前方道路如何。小二说此去路有两条,一条是官道,路途稍远。一条是密林,近便,但危险重重。 二人结了账,霍去病上马一拉缰绳朝密林方向去。多亏了秦王之前的情报工作做的好,让他足不出户就知道这条命可金贵了。觊觎他性命的人此前找不到机会动手,现在他刚好带兵出征,那些为财或是为了其他目的的人当然按耐不住,这不就自动上门了。 进入密林,林中雾气浓郁,最适合隐藏,亦适合杀人。 军中战马剽悍高大,极是显眼。既然是出来收集情报,必不能高调,因此早换了普通的马。霍去病与亲卫二人俱穿着一身圆领黑袍,腰挎横刀,亲卫背后还背着雕弓箭囊。 两人在林中拨马前行,不疾不徐。霍去病目视周围,四处皆烟雾缭缭,能见极差。空气冰冷,鼻间隐约闻到一股血腥气。两道飞扬剑眉一拧,霍去病当即伸手拉住亲卫的马缰绳连人带马扯到自己身后。 霍去病对亲卫道:“你离我远些。”随后警惕扫视前方,口中冷冷喝道:“滚出来。” 浓浓白雾之中,树木枯枝发出折断的轻响。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清晰可闻。几名身着黑色劲装的男人,从身形来看,似乎就是刚才那桌客商。他们不知道霍去病已经一眼认出他们,从头到脚包裹严实,自雾气中飞速袭来,其中四人手中高举一张铺着黑纱的大网,中途飞跃而起,黑网遮蔽密林笼罩下阴暗的天。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哈哈,秦王殿下,好好的王爷不当,偏要来抢探子的营生,我们可得感谢你。” “哦,你们知道是我?”霍去病端坐于马上面色不改,右手不动声色搭上腰间刀柄。 “从你离开长安的那一刻,我们就知道是你。毕竟您秦王殿下不管是活是死,都价值万金。” 这人说的很对,秦王的命价值万金。李世民灭西秦薛氏父子时一战成名,随后连战连捷,名扬天下。 世人皆知唐军由秦王统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因此各路势力皆心照不宣,欲夺天下,必先杀秦王。 当今天下余下几大割据势力悄悄向黑市放出悬赏,直指要秦王的命。对他人头的赏金越积越高,让不少只晓得干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十分眼馋。 唐军一直在招募新兵,有些人借此报名参军混入军中,想要趁机接近秦王并杀之。他们不知,自从秦王病了一场后,身边守卫愈发森严,连只虫子都飞不进去。 就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下,秦王主动给了他们机会,这个毛头小子居然敢只带一个亲兵脱离大军去侦察敌情。 混在军中的人迅速传递出消息,收到消息的这群人火速商议,在秦王可能经过的几处都布置好人手,就等着秦王落网。 “哦,军中果然有内奸。”霍去病点头,对于有人会杀他丝毫不感到惊讶。这群人的话恰好印证他刚脱离大军,就觉得背后一直有人跟踪不是错觉。 眼角余光瞥见刚被他一掌推出去的亲卫面色苍白,口中正焦急大喊。霍去病抬头目视空中将要落下的黑网,搭在刀柄上的手一转,长刀倏地出鞘,向前横扫,金针飞溅到闪着寒光的刀刃上瞬间弹落到地面。 也就在此时,霍去病扭头猛侧腰身,双眉结紧,他缓缓抬起戴着昆仑玉指环的手抚上颈侧,颈上出现一道血痕,所幸躲避及时只伤到表皮,流出的血沾到指环上。 那群人为了防止秦王脱逃,不止准备了大网,还有暗器。 沾了血的螭虎纹毫无预兆的光华一闪,霎时天地为之色变,黑网停在半空,飘过的雾气凝聚不散,周围景色尽皆停滞不动。 霍去病手提横刀,自己周围景色变得一片漆黑,只有一轮明月挂在身侧。月光苍白清冷,照亮了他被狂风鼓动的黑袍,他手中冰冷的刀,以及对面的人。 月光渐渐斜映着那人,高束的黑发,发尾被狂风吹着拂拍在半张俊美英挺的面容上。霍去病脸上讶然,不为其他,而是对面人的面孔他最为熟悉。 是他自己。 对面人见他挑眉惊讶的样子,扑哧笑出声来,初时声低,旦瞧霍去病眉头越皱越紧,面色阴沉。那人本就不是冰冷性子,憋得辛苦,抬手掩额朗声笑开。 霍去病咬牙,拳头越捏越紧,别看那人光笑,观察力倒十足惊人。他捂住笑得疼痛的肚腹,摆摆手道:“哈哈哈……将军莫怪,实在是瞧见我那副表情,觉得有趣,噗——”他抿住下唇,竭力忍住,吭哧一声,只见属于骠骑将军的脸笑得两眼弯弯,露出雪白的牙,素来冷面的年轻人如同骄阳一般耀眼,散发着温暖的光。 “你能不能别笑了,我看着真膈应。”霍去病终于忍不了对面人顶着自己的脸笑成那副模样。从刚刚的话里他听出,此人应该就是他如今这幅身体的原主人,大唐的秦王殿下。 李世民见对面自己的脸面似寒霜,冷漠肃然。一身黑衣裹着不羁与桀骜,深邃的眉眼在苍白月光的映衬下更显锋利。 他注意到霍去病手中出鞘的刀,微微一怔,随后笑问道:“将军遇上刺客了?” “比起刺客,杀手更贴切。”霍去病手腕一转,凌厉的目光随李世民的话从刀刃移到李世民身上,勾唇调侃道:“殿下的命可真值钱。” “嗯,得有好几万金吧。”李世民单手捏住下巴,若有所思回忆。“那些人都是脑子不行,活捉可比死了更值钱。”他嗤笑出声,见霍去病虽然横刀出鞘,但衣衫平整,不见一丝凌乱,摇头断言,“可惜他们是享不到这个福了。” “哦?”霍去病好奇。 李世民敛容正色道:“我信将军,亦信自己。”他说这话时整个人都神采奕奕,发着光一般明媚,语中是对自己的绝对自信。 似乎受到感召,霍去病眼中警惕渐消,紧皱的眉缓缓舒展开。他能感觉到,眼前人同自己一样骄傲。他们既存在于世俗,却不拘泥世俗。放眼望去,整个天下,能得他们真正另眼相待的不出几人。 而眼前的正属其中之一。 同样是因天资而傲于众人的自负,同样是对自身能力强大的自恃。 很少能遇见,明明此前不曾见过,不用言谈也能如此契合的人。 他们凝望着,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赞赏。 “百闻不如一见,今次得见将军真人,风采灼灼,在下心生感佩。”李世民叉手一礼道。 “殿下亦是英姿飒爽,年少英豪。”霍去病回礼。 第12章 两人对视一眼,感觉虽是夸着对方,但毕竟两人此刻还在对方的身体中,总有种自吹自擂的嫌疑。一见各自脸上同样露出尴尬微红的表情。顿时不约而同开怀大笑,爽朗的笑声在虚空之中传的很远。 霍去病先止住笑,关切问道:“我舅舅如何?” “霍将军放心,大将军一切都好,一顿能吃……”李世民顿住,在心里数了数。“三碗饭,两盘牛肉,两碟素菜。”说完不禁心生佩服,大将军胃口是真的好。 霍去病听后柔和了目光。卫青长了张斯文的脸,但饭量比之军中很多军士都大。一听舅舅每顿照样吃得多,肯定在他不在期间也没遇上什么麻烦事,霍去病长舒一口气,深埋在心中的焦虑霎时烟消云散。 “请问将军,我的家人近况如何?” 霍去病道:“他们也都安好,不过……”霍去病驻声。李世民不免心忧,难道有突来的变故? 霍去病脸色变得不是很好,他思考着合适的措辞。 “你那个四弟是不是属刺猬的?怎么那么讨人嫌。”他觉得还是不要把李元吉调戏兄长被他当鞠球打了一顿的事说出来的比较好。 一听是李元吉,李世民心下了然,一定是四弟又故意来挑衅找茬,估计是被骠骑将军给教育了。 “元吉惯是如此,还请将军勿怪。”嘴上虽是替李元吉告饶,但见他话锋一转,语带俏皮道:“其实我早就想揍他了,只是阿耶不许,多谢将军替我出气。” 霍去病抿唇,觉得秦王果然风趣。他就说嘛,李元吉那么欠揍,是个人都忍不下来。 两人寒暄完一番,转头观察起这个密布着浓黑雾气的虚空。半空中的明月明亮依旧,在这里仿佛没有时间的流失。 “话说回来,这是何处?”李世民走了一圈,除了月亮,没有任何标的物。 霍去病摇头,他没注意到昆仑玉指环沾血发光,印象中他刚看到兜头黑网,下一刻就已经到了此处。 李世民推测道:“我想既然我们两人都出现在这里,应该是要让我们相见吧。比如让你我二人知道一些消息,首先便是,你我并没有丧命,不过是互相替代活的好好的。” “这样来说,你我相见,恐怕不止是要知道我们还活着这样简单。”霍去病提到很重要的一点,“你不是我,我不是你。我们彼此并不熟悉,又无对方记忆。既然能够出现在同一处,看来是还有机会能够交换回去。” 李世民点头赞同。 “将军所言极是。便是暂时还换不回去,交换一下彼此记忆也是可行的,不然的话。”他撇嘴,脸上尽是一股无奈之色。“恐怕朝中又会有人说将军顿悟,要准备修仙呢。” 霍去病不语。所以你究竟是用我的身体做了什么叫旁人误会甚深的事。 两人互相挑了些必要了解的事情与对方细说,正在兴头时,两人身后都同时出现了漩涡似的通道。 意识到应该是离开此处的通道,交换一个眼神,两人心有灵犀错身一击掌,迈步向对方身后的通道走去。 “剩下的就拜托给你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李世民一睁眼,甫见自己所处雾气弥漫的密林之中,上有黑网将要罩下,杀手猖狂肆意的大笑喧嚣四周,已然势在必得。 李世民看到自己握在手中的刀。手腕一翻,长刀在手中翻飞出残影如花,待他双手持刀,提气自马背往上一跃而起。就在刀尖接触到黑网那一刹,迎风一斩。 密林浓郁的翠色中,能听见风声,能感受到雾中的湿气,闻到泥土的腥芳,以及清晰的人声惨叫。 黑网碎裂成数不清的片,纷纷飘到坠落在地捂住断臂的劲装杀手身上,雪落一般。 他们眼前的最后景象是秦王手中的那把窄刃长刀。漆黑的刀身,同色的刀柄,整把刀如浸浓墨。这就是跟随秦王一举灭掉西秦的名刀利刃,墨玄麟。 其他人见非但没擒住秦王,反而被他一击爆伤,心生恐惧,转身欲逃。 李世民直接对一旁亲兵张开手扬声道:“梁亢!” 亲兵得到指令,连忙取下背上弓箭抛给秦王。 李世民接过弓箭,轻身纵跃上树梢,半蹲挽弓,唇畔划过冷意,箭尖不偏不倚直指那伙人中刚才还在不停叫嚣的领头。 利箭瞬发,势如疾风,声至人倒,穿胸而过。 头领一死,其余人更加慌不择路,作鸟兽散,密林中回绕秦王意气风发的笑。 “喂,回去记得把赏金改改,本王可值百万金!” 第11章 李世民率五百骁骑登上魏宣武帝陵视察地形。远处青山苍苍,下方是一马平川的广阔平原。如此开阔之景,秦王胸中半点也无豪情万丈。反而斜飞的剑眉紧蹙,神情略带苦恼,目光虚游不知落在何处,能看得出他满腹心事。 “唉。”李世民暗暗叹息。 近来军中诸将与尉迟敬德不合着实令他头痛。 围困洛阳日久,王世充不好过,唐军同样不好过。 军中不断传出我军死耗将败的流言蜚语,就在此时寻相叛逃,归属尉迟敬德统领的那群旧部逃跑益多。之前他已经委婉规劝过尉迟让他约束好自己的部下,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多少。至少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效果的确不理想。不然屈突通、殷开山二位老将也不会冒着军法处置的危险,假传秦王教令擅自将尉迟敬德绑缚起来。 李世民外出回营后一听他们将尉迟敬德绑了,当即俊眉一拧,两眼冒火。平日他与诸将交谈都态度温和,丝毫不摆主帅的架子,这次却十分生气一抬手,果断打断屈突通的话,斥道:“胡闹!” 他下令为尉迟敬德开绑带到他的帅帐中,人带进来时依旧被捆得结结实实。李世民瞪了带尉迟敬德进来的两名军士一眼,冷声质问道:“叫你们给尉迟将军松绑,我的话你们听不明白?” 两个军士惭愧低头,他们心中同样觉得尉迟敬德贼心不死,恐对秦王不利,就故意没给尉迟敬德松绑。 军士低头不语,一直温和的秦王此刻动了真怒,厉声命他们退下,罚他们自去领二十军棍。 李世民舒了一口气,怒火稍歇,换上温和的面容。他看到尉迟敬德一脸的愤懑与不甘,知道这人已经在心中将他当作与那群猜忌他的人一路货色。 李世民抽出墨玄麟,长刀折射出的寒光从尉迟敬德脸上一闪而过。 后者闭上眼认命等死,只不过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不就是死嘛,早在宋金刚兵败,他带着部下投降时就已经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身为降将,入唐军来寸功未立,约束部将不力,以至他们通通叛变逃走,扰乱军心。他身为统领,自然有无法推卸的过失,受罚是早晚的事,人头落地不过是比预想时晚了半年多罢了。 可叹他骁勇一世,没有死在沙场上,最后居然要遭人猜忌是他心怀怨恨想要对秦王不利,落得蒙冤而死的下场,实在窝囊。 尉迟敬德梗直了脖子,就等秦王屠刀落下。心想就算是要死,也不能输了气势。 习武之人脚步声都轻,尉迟敬德没听到秦王是何时走到他的身后,只觉捆住双臂的绳子一松。秦王用佩刀割开了绳子,亲自替他将身上一截截断绳取下。 李世民用手十分有章法地捏着尉迟敬德的臂膀帮他活络血脉,道:“我知道你不会背叛我,你若是想走,又怎么会在寻相之后呢?”他抬起头来笑了笑,拍拍尉迟敬德的肩,转身走到帐口低声吩咐,不一会儿亲兵捧来一盘金子。 秦王端着金子来到尉迟敬德面前,道:大丈夫凭情感义气聚在一起,我希望你不要将这点小小的误会放在心上。我也不会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就枉杀忠良,这点你应该明白。共事一场,我没什么东西可以表达感谢的。如果你一定要走的话,就请将这些当做盘缠,也算是我对将军的一番情谊。”言罢把金子交托到尉迟敬德手上。 尉迟敬德瞳孔大震,未曾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身为秦王,贵为全军主帅,非但没有丝毫责怪于他。反而对他耐心解释,甚至大度地说若是他真的想走,他可以放他走,并且还赠金予他。 尉迟敬德托不住手中的金子,他迈不动步,两眼噙着感激的泪,扑通跪下将金子高举过头顶,道:“殿下!末将既已加入殿下麾下,岂有中途弃殿下而去的道理!此金重于千斤,末将无功不受,请殿下收回成命。” “尉迟将军。”李世民扶起尉迟敬德,眼里同样闪着泪。 “将军不负世民,世民亦定不负将军。” 两人携手走出帅帐。尉迟敬德将金子随手交给守在外边的秦王亲兵,留亲兵手捧木盘盯着里面一排排金光闪闪的东西不知该如何是好。 尉迟将军这意思,是要我替他收着?还是要还给秦王殿下的意思啊? 李世民虽当着众将的面说他信任尉迟敬德,但是众人偏见不是一时能消除掉的,为了缓和尉迟敬德与其他诸将的关系,李世民特意放了尉迟敬德几天假,允许他出营自由行动。 第13章 …… 尉迟将军是个耿直脾气,诸将都因误解而轻看他,他眼下虽然忍得住,可长此以往怎得了。要不将诸将私下招来开怀畅饮一番,将军们都是不拘小节的人,事情都谈开了,误会也就不存在了。李世民打定主意。刚刚回神,耳边听见隆隆铿锵马蹄声,举目望去便间一红袍黑甲的人手执马槊,胯、下一匹黑色骏马朝李世民狂飙而来。 那骏马奔跑速度极快,李世民匆忙之下未来得及挽弓,已被来人一槊逼近。李世民只能猛力一拽缰绳,身下名驹特勒骠知主人意思,马首一摆四蹄踏开,带李世民险险避开这一击。 李世民持弓挥开来人的第二击,大喝道:“来者何人!” “哼哼,你这小唐童,待你爷爷我将你擒下再告诉你名姓不迟!” 李世民脑子转得飞快,王世充手下将领,能有如此悍勇的,当属有「飞将」之称的单雄信莫属。 单雄信与秦王麾下的李世绩是结拜兄弟,李世民惜才,当初也曾去过书信想要将单雄信招纳入唐军。但单雄信对王世充死心塌地,秦王去信了无回音,招纳一事再无下文。 谁都料不到,双方第一次见面就是单雄信一心要取秦王性命,招招毫不留情。 李世民武功不弱,犹擅使弓箭,被单雄信近身后一时施展不开,周围护卫骑兵都被单雄信带来的骑兵冲散,他单骑被团团围困。 郑军围着秦王,时不时挥舞长刀从旁掠阵,不伤秦王,但足以令秦王分心应付。 单雄信与秦王斗了几十回合,发觉郑王口中轻蔑称谓的唐童秦王武功着实了得,他一时半会竟奈何不了李世民。 心念一转,恐有唐军脱逃回去求援,当下朝李世民面门虚晃一招,枪头一翻,光亮的枪头径直将日光折射进秦王眼中。 李世民双目被突然射来的亮光刺的灼痛,不由大叫一声,剧烈刺激下眼泪飞速涌出。 眼前白茫一片,李世民用力眨眼,视线仍旧不清,手上抵挡单雄信的招式一阻。当即被单雄信抓住破绽,长鞭一甩绞住李世民脖颈将他拖下马去。 “小唐童,跟我回洛阳城再哭鼻子去吧!”单雄信哈哈大笑,单手把李世民提到自己马上,率领骑兵向洛阳驰去。 离洛阳城约有四十里的地方有一条河,尉迟敬德心中郁闷,这几天都徘徊在此纾解心情。今日天光甚好,他在河中泅水,游了几圈上岸,刚想抓条鱼果腹,就感觉大地在震颤。军中之人对此极是熟悉,只有群马奔过才能造成这样大的响动。 附近有大量骑兵经过! 尉迟敬德矮下身猫着腰蹲到一树丛后边抬眼望去。果然是一队先头骑兵,军旗上写的是郑字。 领头的人正是单雄信,李世民被他用绳子牢牢捆住,趴在马上挣扎不停,两条长腿飞蹬几次差点把单雄信踹下马去。 单雄信道:“呸,小唐童性子像小豹子,够野啊。” 跟在后边的骑兵队伍中有人大声调笑道:“将军,把这小子交给郑王之前能让兄弟们先爽爽吗?我刚才见这小子细皮嫩肉的,长得也忒俊俏了点,兄弟们看得心都痒痒了。” 单雄信用指捏住李世民下巴将他朝下趴着的脸用力掰过来。李世民整个胸腹趴在马背上上下颠簸,折腾的七荤八素,快要将胃里的酸水都呕出来,脸色苍白如纸。 不过也正应了那句话,长得好看的人便是受难也是好看的。别看他一副快吐出来的模样,薄唇红艳润泽,沾着唾液水亮亮的,似荔枝般剔透,叫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 而那副清贵俊美的面容,挺直的鼻梁微翘的鼻尖挂着汗粒。深邃的双眼因难受而微眯,锐利夺人的眸子凝着未干的水汽,有几分神秘的朦胧,幽远的几乎将人魂魄都吸进去。 单雄信听后抬起大掌一巴掌用力拍在秦王屁股上,掌下浑圆两瓣挺翘而弹性十足。他故意道:「哦?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说着手下还用力捏了一把。 听到他的话,跟在后边骑兵们无不欢呼雀跃,已经有人在迫不及待环顾四周想要找个清净的地方待会好办事。 李世民瞪大眼,感觉到马速渐渐慢下来,他当然不会以为单雄信只是单纯要吓唬他。军中禁止赌博,也不许带官伎,士兵缺少娱乐,生活单调乏味。有些人憋狠了,忍不住难免对身边长得不错的同袍下手。李世民治军宽严并举,这种事在他的军中从未发生过。却不代表别的军中没有。 一听这些人欲折辱自己,一股巨大的耻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李世民俊脸青一阵红一阵,良好的教养让他骂不出脏话,气得快要呕出血来。 “单雄信!枉我敬你乃当世英豪,竟纵容手下军士做这等腌臜事,你还算什么顶天立地的汉子!” “秦王殿下,你这尖牙利嘴还是留着待会再叫吧,你喊的越起劲,我手下的那帮子兄弟才越有兴致。” 他作势要驻马把李世民抛给身后跃跃欲试的一众军士,后者借势猛跃想要一头撞到路边的树干上。 身为大唐的秦王,唐军统帅,不管是被俘进洛阳城里,还是在这里就遭受羞辱都是李世民无法忍受的。士可杀不可辱,他宁愿一死也绝不受任何侮辱! 尉迟敬德在树丛后面听着那群人说着下流的话,伸长脖子正想瞧瞧那个倒霉鬼是谁,听到那些人嘴里蹦出的「秦王、唐童、唐军」等字眼,定睛一见那倔强扬起脸的人不是李世民还是谁?立刻反应过来是秦王被他们抓了! 这群不要脸的混蛋! 尉迟敬德瞠目欲裂,怒发冲冠。来不及穿上衣服,光着膀子抓起马槊飞跨上马背,大吼一声,朝单雄信挑去。 单雄信刚眼疾手快一把捞住李世民,为了防止他再自尽正要敲晕他,只听一声暴吼,一肤黑如碳的高大人影乘马执槊飞速袭来。 这回换单雄信反应不及,被尉迟敬德一槊挑下马去,他喝着士兵速速牵另一匹马来,尉迟敬德趁机抽出秦王腰间佩刀割断捆住秦王的绳索。 李世民坐直身体揉揉手腕,抓住挂在马鞍上的弓箭挽弓,弓弦清响,为单雄信送马来的士兵应声而倒。 秦王满腔怒火,拉弓的力道大到弓上出现肉眼可见的裂纹,弓弦几乎绷断。 单雄信也是一方豪杰,立时上马同尉迟敬德战成一团。尉迟敬德勇猛剽悍,沙场历练出的身手出招狠辣,单雄信渐落入下风,兼之上前援助的士兵都被秦王神出鬼没的箭矢射倒一片,匆忙下只得呼喝身后余下骑兵速速遁走。 尉迟敬德直追的那群人连滚带爬跑没影才回马,到了秦王身边单膝跪在李世民面前道:“末将救驾来迟,请殿下赎罪。” 李世民摆摆手不在意道:“我正愁如何让众将相信尉迟将军你一片忠心,就承蒙你救我一命。将军快快请起,我要好好报答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方印信交给尉迟敬德道:“那群贼人尚未走远,此地不宜久留。将军持我私印,速调兵马来,咱们合伙杀那群贼子一个措手不及!”秦王狞笑,目露冷光,额角青筋直冒。“单雄信辱我至斯,吾必杀之!”坚硬的长弓在秦王掌下折成两段。 李世民目光落到尉迟敬德身上,见这高大的汉子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大裤衩,头发都是湿淋淋的。 胸中翻腾的怒气一滞,忍不住笑出声:“将军还是速将衣服穿上,别生病了。” 第12章 尉迟敬德携秦王印信收拢之前因单雄信偷袭而不小心冲散的骁骑。跟随来的特勒骠终于找到主人,仰首高声嘶鸣,高大的马身化为一道金色闪电,矫健的四蹄踏着飞扬的尘土疾速驰来。就在它快冲过秦王身边时,李世民伸臂用力一把拽住马缰绳旋身轻松跃上马背,特勒骠猛然回首,立起前蹄,威武地踢踏着训练有素的步伐带着秦王肃立在众军士面前。 秦王扫视一眼摩拳擦掌的队伍,沉着一声号令下,骑兵们顷刻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不消一刻已追上同王世充汇合的单雄信及其所部。 王世充见李世民尉迟敬德二人赶来,欲迎战。可他二人所带的这队骑兵人数虽不多,心里却都憋着一股气,士气正当高昂,在统帅的带领下冲入郑军中左劈右砍如入无人之境,剽悍无畏的雄姿震慑到郑军纷纷只敢哆嗦着握住手中的兵器,无一敢挺马靠近。 他二人随后配合带领大军赶来的屈突通包围了郑军,活捉了王世充的冠军大将军,俘虏六千盾牌长矛士兵。单雄信拼死护卫王世充杀出重围逃回洛阳。 李世民得胜率军回营,下令军中宴饮,秦王要为尉迟将军庆功。 尉迟敬德救下秦王,接着带领骑兵打了王世充一个措手不及,收获颇丰。唐军中本对他有些微词的秦琼、程知节等人对他刮目相看,都是一起在战场上厮杀的汉子,也没什么坏心肠,推杯换盏搭着肩开始称兄道弟。 程知节热情约定和尉迟敬德等打下洛阳城后定要比试一场,周围人听了一个劲起哄,还说要提前摆局下注。秦王最喜欢热闹,有赌局的地方定少不了他。一听二位将军要比试,当即抚掌叫好,直道他到时定要亲自到场为二人做见证。 第14章 尉迟敬德端着酒爵回头,目不转睛盯着端坐在中央,开怀大笑的青年。长期征战被日光晒成蜜色的脸上两片酡红,璨若星辰的漆黑双眸在酒意的熏染下凌厉不在,唯有醺醺朦胧。 众人皆知秦王素来不善饮酒,喝一点就上脸。因此在秦王首先举杯敬过尉迟敬德后,就没有任何一位将领前去劝酒。 而也正是这位不善饮酒的唐军主帅。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恐怕没人相信这个宽和的年轻人就是打败尉迟敬德两次,又放他两次的威名赫赫的秦王殿下。 彼时尉迟敬德和寻相刚在夏县与吕崇茂前后夹击打败了由永安王李孝基率领的唐军,正率部队原路赶回浍州。 唐军一向重视情报,他们回军消息很轻易就被唐军探子探到。李世民接到情报,迅速派遣殷开山和秦叔宝等人在美良川截击尉迟敬德。面对突然冒出的唐军,饶是尉迟敬德再英勇,手底下的军士们却一时乱了套,被唐军斩杀两千多人。 尉迟敬德挥舞马槊且战且退,带领余下人马沿另一条小道回退。中途遇见一放牛的牧人。说来也奇怪,那牧人一身粗布短打,见到道上奔过的大军丝毫没有惊慌,戴着斗笠翘着腿反坐在牛背上悠闲甩着手里的鞭子赶着黄牛换个地方继续吃草。 前方是岔路,后方是唐军追击。寻相唯恐这牧人多嘴将他们撤退的路线告诉唐军,挽弓想要将这牧人射杀。尉迟敬德伸手拦下,与牧人交谈几句,见牧人老实巴交就掏出一块碎银扔给他权当封口费。 那牧人接住碎银连声感谢,便是斗笠压得很低挡住大半张脸也能听得出他欣喜若狂。尉迟敬德带领军队继续撤退,那牧人伸长手臂朝他们挥了挥手道别。 “将军,您大意呀!”寻相骑马赶到尉迟敬德身边并辔急行,着急道:“哪有普通的放牛人面对大军不慌张逃跑反而优哉游哉的?那人如此沉着,一手就接住你扔过去的银子,显然是身怀武艺啊!” 尉迟敬德这才反应过来那人绝不是放牛人那样简单。 之后不久,李世民派人进攻蒲州,王行本不敌,遣人求援。尉迟敬德和寻相秘密带领精骑想要援救王行本,只可惜又被李世民当先一步。秦王率领三千骑兵步兵抄小道连夜奔袭赶赴安邑埋伏,截住尉迟敬德并将他打得大败。 尉迟敬德本已逃出,但寻相和其余部下还在唐军围困之下,他回马想要救人,正欲冲进唐军阵营中,恍然见唐军四处高举的火把下,跃动的火焰照亮从让道两旁的骑兵中打马出来的这支唐军的主将。 此将身形与那日所见的牧牛人有八、九分相似,火光映照下的一张凌厉俊颜,面色肃穆,乍看下仿若天神降世。 那人微微一笑,朗声道:“尉迟将军,咱们又见面了。” 尉迟敬德一扯缰绳,拉住胯、下不安,凌乱踏着步子的战马,遥望着那人不说话。 秦王…… 那周身的不凡气度,自信从容,一如传言般,绝非池中之物。 晨光缓缓从云层中穿透而出,尉迟敬德将端坐在马上的秦王记得很清楚。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开口。寻相趁暗从包围中逃出,催促他赶快走,尉迟敬德拨马时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秦王,李世民正抬手阻止持弓的骑士放箭。 “放他们走。”秦王道。 “殿下!” “不急。”秦王笑道:“尉迟将军迟早都会入我大唐旗下。” …… 牧牛人,自信毫不掩饰骄傲的秦王,以及此时这位因为一杯酒就醉得昏昏欲睡,目光惺忪的人到底哪一个才是秦王的真正面目呢? 尉迟敬德好奇。 也是因为这份好奇心的驱使下,他才敢借酒劲提出大胆无礼的要求—— 他不要一箱黄金的赏赐,只求今夜能与秦王同榻抵足而眠。 刚对他态度缓和的屈突通一听,眉头一皱就要厉声斥责他,秦王拦住屈突通,道:“好啊。” 李世民爽快答应,吩咐亲兵再去抱一床被褥放到他的帅帐中。 酒宴结束,两人在亲兵的搀扶下回到秦王帅帐,简单洗漱过后,李世民朝里,尉迟敬德朝外躺在行军榻上。 打仗劳神劳力,作为主帅,精神更是时刻紧绷。为保证精力充沛,李世民很早就养成了倒头就睡的习惯。尉迟敬德盯着帐门半晌,心中忐忑,实在忍不住翻身转过头,两眼不知为何猛瞪如铜铃。他以为秦王一定与他一样睡不着,谁知不过须臾,李世民呼吸绵长,显然已经睡得很熟,习武之人身边一点响动都能惊醒,他愣是没有一点反应。 这秦王就不怕他半夜起歹心刺杀他么?还真是对他无比放心啊。 尉迟敬德自嘲,心底渐渐涌起一股暖意。他一介降将,能得秦王如此信任,要说心中没有一丝触动,那是假的。 这大概就是他一直想要追随的明主吧。尉迟敬德感叹,渐渐地也阖上眼。 帐内两人安睡,浑然不觉其他将领此时正急得冒烟,已经绕了不知多少圈的秦琼、程知节等人焦虑的头发都快掉了。 殿下也真是的,就算是要表达信任也不用这样啊。要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黑炭头犯了王驾可怎么办?殿下的安危如何保证! 与他们一起没睡的还有李世勣。他没有程知节那样火烧眉毛,撂袍席地而坐,仰头夜观星象。忽见天上黑煞星犯紫微星,眼皮一跳,嚯地从地上弹跳起身,道:“不好,殿下有难!” 其余人一听,二话不说朝帅帐赶,不顾亲兵手按佩刀闯进帐中。 “秦王!” 焦急的呐喊此起彼伏,只下一瞬,气势汹汹的几人立刻傻眼。 黑煞星犯紫微星,半掀开的被褥,尉迟敬德一条黑黝黝的毛腿大喇喇地搭在秦王身上,两个人都在呼呼大睡。 程知节几人面面相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尉迟敬德感觉到投注在身上的视线,倏地睁开眼,厉声问闯进来的人怎么回事。就在这时李世民也被他们吵醒了,手肘半撑起上半身,秦王眯着迷蒙睡眼,低声嘟囔道:“何事半夜吵嚷?”小小打了个呵欠,歪着头,一副半梦半醒的状态。 听屈突通踟蹰着讲明,李世民听罢勾唇淡淡一笑,挥挥手示意几位将军快下去休息。不等他们退出帐去,自己捏住锦被身体往下一缩,盖住半张脸很快继续沉入梦乡。 尉迟敬德注视着好梦正酣,毫无防备的秦王无奈摇头。笑容中漫上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宠溺。此刻的秦王在他眼中就像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令人不由自主想要爱护。 他刚重新躺下,熟睡中的秦王翻了个身面对他,清冷的月光透过军帐上的窗洒进来,给帐内披上一片静谧的安详。 借着微弱的光线,能看到秦王挺直的鼻梁和浓密双睫下扇子一般的阴影。尉迟敬德忍不住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秦王的睫毛尖,随着呼吸颤动的睫毛搔得他的指肚痒痒的。 凌厉骄傲的青年此刻看起来温顺无害,真是哪家受尽宠爱的贵公子,而不是战场上勇猛矫健的秦王殿下。 这个年轻人真是奇妙,明明比他小十几岁,却能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温暖的热度,似天空的骄阳,给人光明,予人温暖和心安。 倘若他以后为天下之主,那世人该有多幸福。尉迟敬德如此感慨道。 …… 清晨鸟鸣,帐外渐起人声。 忍过半夜的浑身阴冷与刺骨的疼痛,霍去病好不容易能够安睡一会儿。被褥中本来冰冷一片,忽地他感觉到身旁一股热源,暖意源源不断涌来,舒服地他低低哼了一声,忍不住拿脸蹭了蹭。 然而被类似人的皮肤挨得痒痒的,他下意识抬手摸脸,心里觉得奇怪。 意识到身旁有人,昏沉的脑袋逐渐清醒。他在府中一个人睡,谁敢半夜爬上他的床?钝木的脑袋想到这腾地一个激灵直接坐起身,发现身上搭了很重的东西,一扯锦被发现是一条肌肉虬结的腿。转头一看,身边躺着一个肤黑如碳的男人。 素来冷静的骠骑将军少见的脑袋一片空白。 这惊吓程度丝毫不亚于当初醒来后发现自己壳子换了,时间还推到几百年之后。先不说这人他不认识,他昨晚明明没喝酒,怎么睡着了跑别人床上去了?? 霍去病用手胡乱一摸身上才发觉自己恐怕是跟李世民又互换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感觉怪不是滋味。 因为老刘家的优良传统,他对刘彻和自家舅舅之间的私情心知肚明。 骠骑将军很聪明,知道什么事能说,什么事就算知道也不能过问。虽然一向不在意,但穿过来发现李世民跟别人睡在一起让他依旧觉得尴尬万分。 骠骑将军一脸见鬼的表情,坐在床上环顾四周思量着把尉迟敬德的腿拿下去,自己好赶快下榻。 此时脑中响起了李世民的声音。他们最近才发现,只要两人互换,昆仑玉指环是可以把彼此想说的话传递到另一个人脑内的。 第15章 李世民见霍去病说话难得犹豫,联想到他和尉迟敬德同榻而眠,猜到骠骑将军可能误会了什么,遂笑着解释他是为了表示自己用人不疑,才欣然接受尉迟敬德同眠的请求。 霍去病嘴上嗯嗯应着,抬手捂住脸,心里暗道就算是他那个皇帝姨夫要表示对臣子的信任与他同榻而眠,骠骑将军也坚决不干! 这互换的时间简直害人不浅呐。 第13章 睡梦中的意识逐渐清醒,秦王正在纳闷今日帐外怎地如此安静。稍微晃动一下脑袋,在锦被下舒展身体,霎时只感觉到一股眩晕绕旋,无法抑制的呕吐冲动几乎冲破头顶。 咬紧牙关忍耐良久,李世民好不容易把这份不适压下去。不禁疑惑,莫非是醉酒未醒? 他对自己的酒量很了解,昨晚宴饮他敬过尉迟敬德一杯后就不再饮,便是当时昏沉,也断不会一直持续到现在。 强迫自己睁开眼,入眼是青灰色的床帐,不是在他的帅帐中。 疲惫充斥全身,仿佛整晚没有休息,头昏脑涨,连带反应都迟钝不少。 伸手往旁边一探,冰凉一片。看来尉迟将军已经起了,他应该能和其他将领好好相处了吧。秦王露出欣慰的笑,欲唤梁亢把水端进来以便他能净面醒神。但张口发觉自己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嗯? 李世民心中凝满疑问,察觉到周围静悄悄的,一点都不像是处在军营中。 身体奇怪的毫无气力,李世民奋力起身,好不容易撑着下床,手掌摁住额头随意抬眼一扫。 陌生的屋子,熟悉简单的摆设。 心念一转,猜到自己大概是又跟霍去病互换了,唯一不解就是这次互换的后遗症为何会如此巨大,竟会令他难受至斯。 他知道自己肯定是叫不来仆人的,骠骑将军不喜嘈杂,因此他的院中并没有安排值守。一切只有靠自己。 待他打着精神将自己上下整理完毕准备出去,不想手指刚刚触到房门,胸腔内一股绞痛毫无预兆袭来,令他不得不下意识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拼命死咬下唇才让自己不痛呼出声。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世民瞪大眸子,怔怔看到额头汇聚的汗水断线雨珠般不停往下滴落,地面很快形成一滩浅水洼。 这股无法抑制,更无法形容的疼痛足以让见惯生死,意志坚韧的秦王都实在忍不住想把自己紧紧蜷缩起来。 挺直的脊背在疼痛的折磨下变得近乎佝偻。秦王浑身冷汗直冒,只要他朝屋中铜镜看一眼,就能看见此刻脸色明显煞白的自己。 惨白到几近透明的薄唇上挂着牙齿咬破的猩红,伤口外翻有些狰狞。 李世民死死把住门框才勉强让自己不要倒下。呼吸越来越急促,视线忽明忽暗,心脏剧烈的绞痛之下,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具身体已经照着冥冥中的安排不知从何时开始出现问题。 与柏梁神君的预言有关么? 而此时,正是元狩三年的冬天。 …… 卫青近来一直整夜做着噩梦。零零碎碎的片段有如破碎羽毛般粘不成一块,那些画面只会让他从心底里产生不愿面对的恐惧。随着梦境的不断加深,他自身意识的抵触和心底深处涌起的悲凉混合交织,绝望的痛楚极为真实地刺穿颤抖的心,化作厄运降临到他身上。 他在梦中看到另一个自己,病容枯槁,在窗外涌进的冷风蚕食下咳嗽着,声音空洞,感觉他的肺就是一个破碎的风箱。 那个自己的手里紧紧捏着一枚散发微光圆润的指环,青色的,玉质通透,毫无一点瑕疵。 卫青广袖下的手指微微轻颤,他当然识得这枚指环。昆仑玉指环是去病的随身之物,玉中有魂,轻易不会取下。 应该一直留在外甥身边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他的手中,而他明显是一副风中残烛,哀莫心死的模样。 “去病……”那个自己沉痛地喃喃道,鲜血从嘴角溢出,从下颌滴落到指环上。 昆仑玉沾了血,光华隐秘地一闪而过。 眼前明暗陡转,灼目的白光刺激地他一时睁不开眼。等他再能看清时,便见自己穿着一身轻便长衫,正顶着太阳在葡萄架下摘葡萄。 卫青选的很仔细,挑最饱满晶莹的取下,每一颗都淘洗的干干净净。他刚从博望侯那里学会怎么晒葡萄干,想着多做一些好差人给在朔方戍边的外甥送去。 外人都说大将军对外甥比亲儿子还宠,可惜那臭小子只会任性妄为,闯下大祸让他的舅舅难堪伤心。 别人怎么说卫青管不了,悠悠众口不是光凭权势就能堵住的。皇帝亲口告诉他派去病去朔方只是为了让他暂避风头,等他安抚处理好李家的人就寻个由头把去病调回来。 外甥临行前吵着闹着要跟他一块睡,卫青还笑外甥都是骠骑将军万户侯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那小子眼珠一转,露出幼时撒娇耍赖的表情挨着最亲的舅舅低声呢喃道:“舅舅,去病宁愿永远不会长大。” 不长大就能一直待在舅舅的身边,做一个心无烦恼的稚子,不会离开他住了十几二十年的家,不会去往远方,不会…… 再也不回来。 他还固执地问卫青,要是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舅舅会来接他回家么? 会。卫青爱怜地摸着外甥的头,他垂眸凝视着身旁这个已经比他还要高大的青年。记忆回溯到十二年前,他的长子卫伉出生,霍去病不知听谁乱嚼舌根说舅舅有了亲儿子就不要他这个外甥了。伤着心的外甥一气之下牵着卫青给他买的小马驹离家出走,卫青急得寻了他一天一夜,差点把整个长安城都翻过来。最后他在渭水纷落的桃林边找到哭得一嗝一嗝的外甥,少年一见到他就扑到他怀里委屈地嚎啕大哭,呜呜咽咽道他会好好用功读书,舅舅别抛下他。 卫青又急又气,眼睛都红了。一听外甥哭得肝肠寸断,亦是心如刀割,焦急都化作满心的疼惜。听霍去病抽噎着讲清为何要离家出走的来龙去脉,哭笑不得道:“舅舅怎么会抛下你呢?你是舅舅最喜爱的孩子啊。” “是不是去病一直是孩子,舅舅就会一直在去病身边?”霍去病仰头大睁着漆黑晶亮的凤眸看着卫青认真道。 “说什么傻话,你总会长大的。”卫青给了霍去病一个脑瓜崩。 “那去病长大了,舅舅就不管去病了吗?”霍去病嘴角一撇,神情哀伤至极。 “怎么会呢。”卫青展臂把外甥圈进怀中,就像霍去病很小的时候那样。 那时卫家还是平阳侯府上的奴仆,刚从平阳回来的浑身是伤的少年紧紧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外甥,坐在马房外的干草堆上看着天空中飞翔的鸟。 “舅舅会保护去病,不管你去往何方,舅舅都能找到你,带你回来。” 小少年听后破涕为笑,一抹脸上泪痕,说他再也不会随便乱跑惹卫青伤心难过。 启程去朔方的那天早上,霍去病跪在卫青身前郑重道:“舅舅,去病走了,嬗儿和霍光就托付给舅舅您了。” 他话说得很奇怪,似有决绝,未等卫青开口询问,霍去病已经骑上乌孙名驹,头也不回离去。 碧青的天空少见的出现一只雪白的海东青,盘旋着,凄厉地尖啸着。 卫青放下装葡萄的滕篓,鬼使神差朝海东青伸出手臂。 海东青似乎明白他的意思,盘旋而下,收翅最后栖在他的手臂上,利爪深深嵌进肉中。一股剧痛袭来。 血液浸透了青色的广袖,往下蔓延,最后盛不住往院中的石砖上滴落。 卫青感觉这股疼痛并不来自手臂,而是心中。 一直以来压在心底的惶恐不安越演越烈,直至拦不住的洪水倾泻而出。他浑身不由自主哆嗦一下。伸出修长的手想要抚摸海东青的头,雪白点缀黑羽的海东青睁着两颗乌溜的眼珠注视着他。 明明是只畜牲,却十分通灵性。海东青歪歪脑袋,主动用头顶去蹭卫青的指腹。让卫青不由想起外甥小时候顽皮闯祸时,只要他一冷下脸,外甥就会乖乖过来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的手撒娇卖乖。 十足惹人怜爱,叫他好不容易硬起的心肠化成水,不忍心再责怪半分。 去病又闯祸了? 卫青脑海中不合时宜冒出这样一句。随即摇摇头,看来他是真的年纪大了,去病都已经是当爹的人了,早就不是需要在他的臂弯中躲避风雨的孩童了。 他用眼神安抚住看见他受伤惊叫的仆从,吩咐人去厨房拿两块生肉喂给这只海东青。 那只海东青拍拍翅膀,飞起来,利爪带起一片血腥。 海东青时常就歇在霍去病小院中的房檐上。 自从霍去病单独开府搬出去后,除了仆人日常打扫,这里已经少有人烟。 卫青每日喂海东青时只能在这里找到它,他养了海东青十来天,直到有一天海东青忽然不见踪影。他四处寻找,正要出府去寻的时候,听到有人哭着来报说…… 第16章 卫青记不得了,一直萦绕在心口的丝丝缕缕的疼痛终于忍不住勃发,带走了他全部的意识,周围变得漆黑寒冷,如坠深渊。 卫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清醒过来的。等到意识回拢时,已经身处在临时搭建的寒室门外。刘彻用力一把拉住他,帝王往日不辨喜怒的深沉双目含着热泪,沉痛地劝他不要去。 卫青第一次粗鲁无礼地甩开刘彻的手,快步走进寒室。 亲眼见到他最重要的孩子寂寞的被封在冰中。俊美略带稚气的面容苍白而僵硬。飞扬的剑眉和睫毛上都挂着冰霜,安静的闭着,永远也不会睁开。 卫青转了转头,俯下身,手指缓缓抚上外甥僵冷的俊颜,冰凌顺着手指直刺入心脏。 震颤的瞳孔,目光接触与霍去病一齐被封入寒冰中的佩剑,「不如归」。 呵,不如归。 他张了张口,里面尽是苦涩。刘彻紧跟他进来,昏暗的灯火下,只能看到重叠阴影下卫青半张不真切的面容,眉头紧蹙颤动着,空茫茫的黑眸沉寂,没有流泪,神情不悲不喜。仿佛他就是一座未完工的塑像,工匠并未赋予他喜怒哀乐的自由。只有透过他的眼,才能看到汹涌的,无尽的哀恸。 卫青有好几次想开口,声音却哽在喉间出不来。他抬起头看了眼黑压的屋顶,又低下头闭上眼,压抑多时的表情逐渐龟裂。 想到那只海东青,如梦初醒。是了,是了,原来是这样。 沉默了许久,他哑声反复道:“去病回来了,陛下,他回来了。” 霍去病之前也对卫青认真说过,就算舅舅不来接他,他自己也会回来,他是舅舅的牛皮糖,甩不掉的。 …… “去病!”卫青猛地睁开眼坐起身,急速喘着气。 后怕不停涌上心头,卫青分不清梦中所经历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假。 窗外漆黑一片,长平侯府尚沉浸在温馨静谧中。他睡不着,披衣而起,独自走到霍去病以前居住的小院中枯坐到天明。 早朝上朝时,他等着霍去病的车架一起去承明殿。青年骑着乌云盖雪,一见到他,冷若冰霜的脸上露出冬日骄阳一样灿烂的笑。 “舅舅。”霍去病下马,繁复厚重的朝服阻挡不了青年矫健的身姿,他几步来到卫青身前。 “舅舅是特地在等去病?” 卫青笑着点点头,只一眼已看出其中端倪。 大将军平和道:“是世民啊。” 李世民眨了眨眼,微微咬住下唇露出颊边两只梨涡,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果然还是瞒不过大将军。还请大将军保密,这次不知道多久能换回去呢。” 卫青点点头。观李世民面色不佳,联想到梦里所见。 “去病、世民、你,身体如何?”卫青换了几次称呼,犹豫着。 一听卫青这样问,李世民知道霍去病肯定是什么都没告诉卫青。骠骑将军一直掩饰的很好,出于这是霍去病自己的意愿,李世民思来想去最终决定暂时先不把早上发生的事告诉卫青。 他故意不看卫青,侧身遮住自己唇上咬出的伤口,捏住左侧衣袖盖住不正常泛白的手腕,神色十分泰然。 “肯定好啊,就是上朝的时间太早了,铁打的身体也经不住困呀。” 第14章 灵魂互换,跨越几百年的时间,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用着别人的皮囊生存下去,这种匪夷所思的经历从举步维艰到得心应手只需要多互换几次的经验。 离定下的出征漠北的时间只剩几个月,这次互换来得毫无预兆,李世民和霍去病事前都未来得及准备。 仓促之下,骠骑将军官署的军务堆成山。李世民毕竟不是霍去病,此前也一直是在养病,偶有几次互换时间也很短,他自己出于尊重一直自觉避免接触核心事务,因此对汉军的具体情况并不熟悉。见此,卫青再一次将重要的军务揽过来,丝毫不在意在别人眼中这种做法就是大将军专权,心胸狭窄连自己的外甥都不放过,也要一并打压。 不管其他营的将领怎么想,霍去病帐下的虎贲军里一片风平浪静。 他治军极严,手腕铁血,将令一出,令行禁止。不过他最是拿大将军的将令马首是瞻,虎贲军中都知道,只要是大将军的将令,骠骑将军一定尊崇,皇帝的诏令对他可能都没有大将军的将令有用。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卫青的崇敬,这导致虎贲军上下对卫青从无异议。 在他们看来,大将军的一切做法背后都是有理可循。对自己的外甥能有什么坏心思?人家舅甥两人关系亲着呢。 管那么多干嘛,当军人的,心中只要有听令二字就行了。 李世民对于连累卫青风评变差的事感到抱歉。卫青笑笑,用手捻起一块糕点塞进李世民听了那些人传过来的闲话,不高兴撅起的嘴里,道:“我都不在意,你就别多想了,好吃吗?舅舅再去做点。”看着外甥委屈苦恼的样子,总是会忘记此刻在自己面前的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霍去病。 李世民点头,他常年领兵在外,军中的伙食当然不比宫中。秦王就是不挑嘴也不是不知道食物的美味,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改善生活,可得抓紧时间多吃点。 皇帝赐给霍去病的冠军侯府修得特别气派,处处透露着他对这个门生的喜爱。府中有几个宫里特派来的庖厨,每日准备的膳食虽好,到底也只有李世民一个形单影只。霍光进了期门军做郎官,平日里都住在军中,冠军侯府里比之长平侯府中到底是少了人烟。 这个地方,跟它的主人一样贵气,同时也拥有与它主人身份迥然的寂寥。 李世民暂时搬回长平侯府小住,也用行动堵住了那些嘴碎的人再乱嚼舌根。 这日他去校场视察士兵训练的情况,马仆刚牵乌云盖雪来,纷白雪花从天空飘落而下,落在他的眼睫上,贴在鼻头化成水,更多的悠悠落在地上。 快要过年了啊。 汉承秦制,以往一年都是十个月,刘彻继位后下令改了历法,将一年分为十二个月,李世民略略算了日子,确实快到正月了。 武德二年正月,他奉李渊敕命出镇长春宫。 武德三年,领兵在外。 如今也是同样的日子,他身处异乡,与家人不得团圆,心里黯然,却不能表现出来。 到了军中,他在赵破奴和将官们的陪同下登上高台,一览下方操练的士卒。 正看得认真,脑海里倏地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有事同你商量。” 自从发现昆仑玉指环可以把彼此想说的话传递到对方那里后,他们确实间或有交流。但双方都不是闲来无事纯聊天的那种人。故而就算互换,只要非必要,就不会通话。霍去病话更少,平时都不会主动提起话题,他突然说有事要商量,那肯定是大事。 「嗯」李世民轻轻挑眉,下意识应道。赵破奴与将官们听到头儿嗯了一声,以为是士卒们练的阵型哪里不对,连忙下令挥旗重整,从头再来一遍。 霍去病平铺直叙:“那个什么夏王派使者来了,劝你和王世充罢兵言和,否则他就出兵来打。” “嗯?!”秦王略一皱眉。赵破奴与众将官见骠骑将军神情变得戏谑中带点奇妙,开始反思他们这次练兵到底是哪里没有领会到将军的将令,以致错得如此离谱。 “听闻夏军粮草充足,窦建德是吃多了么?”李世民似笑非笑道:“也不看看自己算个什么玩意儿,和我讲条件?”秦王真是被夏王逗笑了,他打王世充,关他窦建德屁事!不管好自己,反要凑上来,是嫌自己在秦王殿下这里存在感不强了,来提前找点存在感? 霍去病听他这样说,明白李世民的意思。 骠骑将军性格桀骜,不受拘束。若不是顶着秦王的壳子,换做是他自己,早都叫人把使者轰出去,哪给他机会让他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唾沫横飞,鼓吹夏军兵精将广。 眼见头儿时而冷哼,时而两眼危险的微眯,时而面露不屑,神态凛然高傲。赵破奴与将官们汗流浃背,有些看着五大三粗的汉子都快被骠骑将军身上冒出的威压给压得差点厥过去。不待骠骑将军开口,首先是在心里自我剖析深刻的将自己检讨了一遍,准备向骠骑将军真诚的认错,并且潜心请教操练士卒的要点。 李世民啧了一声,长久的沉默后,在紧张地快冒烟的赵破奴的注视下开了金口:“嗯,很好。”一抬下巴吩咐道:“就是这样,继续操练吧。” 赵破奴张口,两只圆眼呆愣迟钝地眨了眨。 不是,头儿,我都快被你吓傻了,你就说这个? …… 另一边,唐军主帐中。 秦王坐于上首,单手支颐,眉眼微沉,一副思虑入神的模样。 下列两旁的将军们屏气凝神都等他最终决定。 夏王使者口若悬河,见秦王听他说完后久久不语,以为秦王是真的忌惮夏军的势力,正准备再加把劲,把势态说得更严重点。 第17章 从开始就不发一语的秦王眼睫上下眨了眨。依旧用手撑着下颌,长腿换了姿势悠闲地搭在一起。两根修长的手指自桌上夹起展开的那封窦建德的亲笔信。 “来人。”霍去病随手把信轻飘飘丢给走进来的梁亢。 “拿去当柴禾烧了。” “秦王殿下你!”夏王使者说得口干舌燥,刚吞下一口唾沫润嗓,忽听秦王发话,满是褶子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一口气堵在喉咙出不来。 霍去病嗤笑一声,轻蔑地扫了使者一眼。“他窦建德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威胁本王?”此话一出,眼见秦王迟迟不给反应,不由捏了一把汗的众将哄堂大笑。 “把他带下去。”霍去病一指夏王使者。 守在帐外的士兵得令入内,麻溜地左右拎起使者的两条胳膊。 “使者大人是本王的贵客,请他在我军中多留几日,你们万不可怠慢,短了吃食。” 别看秦王殿下素来宽仁,从不摆架子,可他一旦傲起来,那张扬恣意就掩藏不住。 本就是天之骄子,不过是稍微收敛了气势,就以为豹子变成猫了。哪有这样的道理?秦王的獠牙可一直闪着寒光呐!现在不想搭理窦建德,不代表以后不会。夏王不趁机把自己的城池筑坚固点,沟壑挖深点,还大言不惭要来管王世充的闲事。唇亡齿寒,确实如此。等他吞下王世充,下一个不就得是窦建德了嘛。 扣押使者只是给窦建德提个醒,若是他自己再不知情识趣,秦王可不介意把他连着王世充一起一口吞了。 被士兵架出去关押的使者还要大声申辩,霍去病一皱眉,立刻有人心领神会上来用布头把使者嘴堵上。 霍去病从来都不是别人都骑到他头上耀武扬威了还能忍下去的主,手中的权利就是力量,自身的实力就是绝对的底气。骠骑将军讨厌麻烦,可唯独愿意在教训那些自命不凡的人身上费些心神。 打脸,谁不喜欢呢? 正如那句话所说,跟他谈条件,窦建德还不配。 解决了窦建德遣使来信的事,霍去病命亲卫不要跟随,也谢绝了围上来的诸位将军,自己一个人外出透气。 窦建德的使者提醒了他,唐军与王世充虽然还没有大规模开战,但离真正的决战之日已经可以预见的并不远了。 他想另一边距离定下出征漠北的日子也所剩不多。 他们虽然互相扮演,会有交流了解。可毕竟不是本人,彼此心中着眼的战役的谋篇布局都不一样。 霍去病心向大漠,要活捉匈奴单于,扬大汉国威。 李世民志在统一天下,驱逐突厥,还百姓一个安稳福祉。 他们都明白,自己是无法真正替对方做下任何决定。不是带兵打仗的问题,更不是怯战。 “这次得花多长时间才换得回来?虽然封狼居胥是将领的最高荣誉,不过,如果不是本人亲自去,不是自己人生的话,那又有什么意思。” 李世民对霍去病有提过,中间那句霍去病听到耳边依旧是一片消音,不过后边的那句他同样赞同。 不是自己的人生,再精彩也没劲,就算是外表不变,也不是本尊,是过客。 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不是他。 除了这事,霍去病仰头阖上眼帘长舒一气,眼下他担忧的还有一件事。 李世民不可能不清楚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所以刚刚才会隐晦地对他道:“霍将军,你瞒着大将军的事,他可能有察觉了。” 第15章 “此次出征,朕对你寄予厚望,你可以先于全军挑选深入力战敢死之士,战马、武器,只要是你看上的,朕都可以优先调拨给你。” 刘彻与李世民一起踏上复道,宫人低眉顺耳远远跟在两人后边。木质的地板上沾满飘过来的落雨,变得湿亮亮的,将丝质的华贵长袍衬的更加熠熠。 “谢陛下。”李世民抬手一礼,随口应下。“可是舅舅他是大将军,理应……”首先挑选将士。还没说完,就见笑容满面的刘彻瞬间垮下脸,略微回身淡淡扫了他一眼,不悦道:“你是离不开娘奶了?整天就知道卫青,朕是让你去打匈奴,不是让你跟卫青去踏青郊游。堂堂一军之将,做什么都要看大将军脸色,叫朕以后怎么放心把统领汉军的重任交给你。” “……”李世民惊讶刘彻能如此隐晦又极其坦率地告诉他日后会更加重用霍去病。看来史书中记载的汉武帝与大将军之间关系渐入冰封并不是单纯臆测。不管是不是出于卫青个人的意愿,卫家在朝中确实已经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庞然大物。太子、大将军、皇后、太仆……九卿中几乎人人与大将军交好,军中中层以上的军官大半数都是以前大将军的部将,就连如今身为冉冉将星的骠骑将军也是。 太子确实需要强大的外家作为支撑。可外家势力过于庞大就会对未来的新君造成阻碍,过往的历史已经多次印证。恐太子受外戚操纵掣肘,因此刘彻不得不走上当初的老路。就像他打压窦家那样,不断地冷待皇后,分割大将军的兵权,达到抑制卫氏的目的。 只是他终究真正狠不下心,分割卫青的兵权,捧起另一股势力。这股势力虽然姓霍,却跟卫家息息相关。 青年刚刚的反应惹得刘彻不高兴,其实是无形中又提醒了刘彻,霍去病虽然姓霍,但到底还是太子的表哥。他的心一定会向着卫家,向着太子。长远来看,卫霍结党,权倾朝野,是必然。 “臣明白了。”对于君臣离心,李世民唏嘘不已。他对此感触太深。如今他与身在长安太极宫中的阿耶不也已经开始无法避免的君臣离心了么。 功勋累积越多,声望越高,帝王的猜忌也就日重。就算是自己再三表态并无威胁皇权之意,但也无济于事。 人心隔着肚皮,看不透帝王心中究竟在作何想。帝王也看不透臣子恭敬的外表下真实是在有何打算。 大将军一定也很累吧,面对这样一位多疑寡恩的君主。卫青每次进宫回来都浑身满是疲惫,冷汗湿透衣衫,为了不让家人担心强作微笑。 李世民望向大步走在前方的刘彻,无声叹了口气。 “臭小子,又耍脾气了,还不跟上来!”刘彻看李世民慢吞吞走在后面,虽然面上神色未变,可皇帝实在太清楚徒弟的脾性了,听不得别人说卫青半句不好,一听就炸毛。 刘彻往日斥责霍去病时,常带上卫青,说他疏于管教,这小子立刻就会跳起来与刘彻争辩。现在长大了,脾气稍微收敛了些,也好不到哪去,照样是听到别人说他舅舅半个不字就发脾气。 哼。刘彻不禁笑了一声,他的确不喜霍去病这天大地大舅舅最大的风格,同时却也十分赞同。毕竟他也是那种听不得他人说卫青半个不好。皇帝向来双标,在这件事上,他更是双标至极。 小混球,性子也太像朕了。皇帝不止一次遗憾霍去病为什么不是他跟卫青的亲儿子,对霍去病愈发喜爱,心中因刚才的话升起的怒火渐渐消下去。 李世民三两步走到刘彻身旁,雪白的广袖轻抖,单手负在身后。 “陛下,这次可以由臣自己挑选熟悉的校尉,行吗?” 不管到时能不能换回去,该帮霍去病做的还是要先做到。 “就知道你小子会这么说。”刘彻一点都不惊讶,仿佛早已在预料之中。“朕早已下令,不给你配备任何裨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就临阵决断,独断专行吧。” 李世民低头称「诺」,旁人没有注意,就在他说完时,周围的时间似乎瞬间静止。等青年再抬起眼帘,漆黑的眸子较之前的飞扬更为凌厉寒冷,若一柄出鞘之剑。 “臣一定为陛下打出我大汉的威仪来!”霍去病正声,双目灼灼,神情激昂。 赵信投降匈奴后被匈奴单于封为自次王,因他在汉朝生活多年,对汉军十分熟悉,针对汉军的现状,他向伊稚斜提议将王庭迁徙到大漠以北。 隔着广袤的戈壁,茫茫的沙漠四处弥漫的都是死亡的威胁。 匈奴人以为这样就可以高枕无忧,但这是一个国家长达七十余年的世仇,他们低估了汉朝的决心和魄力。 元狩四年春天,天空东北出现异星。 皇帝道:“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遂诏命卫青、霍去病各率精兵五万骑分兵两路出征漠北。 出征的十万精骑中,每人都配备有用粟米饲养的膘肥体壮的战马。后方还有四万匹负责转运辎重的民马,数十万步兵民夫,肩挑背扛,将粮草源源不断运抵前线。 大军出发在即,原定霍去病所部自定襄出塞,长途奔袭,寻找匈奴单于主力进行正面对决。卫青则率部自代郡出塞,进攻匈奴王庭。其时,恰巧在边境抓到一名匈奴士兵,从他口中得知单于主力都在东边,刘彻思来想去,不顾临阵换将的忌讳,下令改由霍去病出代郡,而卫青出定襄。 第18章 自卫青率军奇袭高阙击破右贤王后,漠南再无王庭。因此大军此次出塞未遇到阻碍,十分顺利。直到横穿大漠后,从抓到的俘虏口中得知匈奴单于在卫青所部的方向,而霍去病前方即将遭遇的是匈奴的左贤王部。 卫青帐下士卒都是霍去病挑剩下的,当时大军已经出塞一千余里,再调换两军已经来不及。 面对厉兵秣马,以逸待劳的匈奴十万精骑,狂沙席卷遮蔽天空,铺天盖地的阴影下,汉军的将士们无不畏怯胆寒。但是身为主帅的卫青内心却十分平静。 他缓缓抽出佩剑仰观,这柄刘彻赠他,陪他征战四方的名剑,剑刃森寒,锋芒逼人。 卫青已经有预见,不论生死,这都将会是他此生的最后一战。 无论是马革裹尸,亦或是回去后解甲归田,甚至获罪被诛。他都不会让自己留遗憾。 …… 霍去病率军出塞两千余里,遇到匈奴左贤王部的顽强抵抗,他手下的将士皆是精挑细选的汉军精锐,力战深入之士。 四周皆是震天的厮杀呐喊声,眼中的天幕是一片血红,他抬臂一把抹去脸上厚重的血污,粘稠的鲜血挂在睫毛上,经受不住往下掉。 这不是他的血,是无数匈奴人的血。 霍去病避开当头劈下的弯刀,右手长剑顺势斩下,弯刀连着握刀的手被齐齐砍断,只听眼前匈奴人凄厉地痛叫。胯、下乌孙名驹猛地回身,带着他左手握住的长戟,一招利落捅穿惨叫中匈奴人的胸膛。 “舅舅。” 已经记不清接到军报前方是左贤王时自己的反应,在诸位校尉惴惴的视线中,漆黑的星眸平静幽深,只有深处灼发翻腾着澎湃的怒火。 同作为军人,他应该相信卫青。但作为外甥,他本能担忧自己最亲的舅舅。万般愤怒纠结化作来势汹汹的杀意。他控制不住自己挥舞兵器的手,脑海中只有血腥与杀戮。胸腔中那颗不羁跳动作痛的心需要不断的胜利来慰藉,巨大的忧虑需要淋漓的鲜血来抚平。 乌孙名驹飞扬着铁蹄,载着一身黑甲红袍的骠骑将军于匈奴军中纵横驰骋。士兵们见主帅不畏生死,身先士卒,勇猛搏杀,自身大受震撼,全军士气高涨,五万铁甲精骑呈锐不可当之势。 几场恶战下,霍去病所部以减员一万余士兵为代价,斩杀匈奴七万零四百四十三人。擒获匈奴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另有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 踏临狼居胥山,周身是漂浮的白雾,脚下是皑皑白雪。 他祭天却不拜天。 告知上苍,大汉武威旁畅,振动四极。 姑衍祭地。四海之内,皆为我汉家国土。 登临瀚海,握住马缰的手指冻得发僵。一望无际明镜一般的湖面,碧蓝澄净与天空一色。嘴中呼出的白气几乎在空中冷成冰花。 睫毛上不可避免挂上冰霜,他的脸在刺骨的寒风中蒙上一层冰壳。不化的表情,在斜照阳光映照下流露出一抹淡淡的温柔。 胸中的杀意和焦虑在此刻平静下来。黑甲红袍披上白雪,远远看去有种奇异的瑰丽。他弯下腰,手指捧起一捧雪来,缓缓仰头洒在自己的脸上。 清新入脾的空气,忽略胸中愈演愈烈的绵密刺痛,恍然一眼,他见到湖边枯树的遮挡下,凛风冻雪中倔强开放着一朵淡黄的小花,迈步靠近再靠近,伸指轻轻碰了碰。 “破奴,找个东西把它封起来,带回去。” 骠骑将军嘴角勾起一抹柔软的笑。我要给舅舅和陛下看看,这里的景。 漠北一战,大将军与骠骑将军两部,共歼匈奴九万余人。自此之后,匈奴远遁,汉朝边境终于安宁。 战报传回朝中,刘彻大喜过望,下诏增加霍去病食邑五千八百户,其部下封为列侯的多达四人,其余部将兵卒,受封赏升官者众多。 卫青所部因逃了单于,不益封。 刘彻又下诏增设大司马代太尉之职,冠于将军号上,卫青与霍去病同属大司马,令霍去病官阶和秩禄与卫青等同。 自此之后,骠骑将军日益显贵,风头一时无两,而大将军权势衰微,愈发低调。 第16章 卫青和霍去病班师回朝,在司马门等皇帝的圣旨宣读完毕,围绕的官员们还未散去,侯府的家仆焦急来报,卫母已到弥留之际。 她年事已高,身体一直都不康健,早在元狩三年伊始就断断续续缠绵病榻。今年开春受了风寒,病情来势汹汹,操劳了半辈子的瘦弱身体再也支持不住,从根基腐坏开。 卫青将她从疗养的别院接回侯府细心照料,不久后皇帝下诏出征。 大军开赴漠北,长时间没有军报传回。长安城里不断传闻大军要跨越沙漠,无垠的黄沙到处都是吃人的暗坑,负责押运粮草的民夫士兵每日都死了不少。 她不懂军事,以为传回噩耗的是前线部队。因而更加日日提心吊胆,生怕亲儿和外孙遇上不测。接连发了几次噩梦,强撑着病体日夜为卫青和霍去病祈福,病重的身体耗到油尽灯枯。不过是凭一口气吊着,等到卫青和霍去病得知消息匆忙赶回府,枯瘦的手指在触碰到儿子和外孙手的那一霎,卫母终于心安地闭上眼。 “娘!” “外婆!” 这一刻,亲人的逝去冲散了凯旋而归的喜悦,侯府上空是隐晦的天色,暗沉沉的,高墙也挡不住撕心裂肺的恸哭。 卫母去世,卫青和霍去病作为朝廷重臣,按例服丧三十六日后进宫拜见皇帝。路上听到宫人都在小声议论皇帝近日召见了一个从齐国来的名叫少翁的人,此人精通神鬼之术,皇帝特召他为死去的王夫人招魂。 卫青对此没有任何情绪,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霍去病却是面色怪异,颊边浮现一丝冷笑。“这幅深情的模样也不知做给谁看。”骠骑将军骄傲自在惯了,向来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何况话中并未挑明指谁。 卫青当然听得懂外甥是在讽刺皇帝。宫里人多眼杂,他面上依旧是和善的笑,只是藏蓝的广袖挨得霍去病玄色绣银的广袖近了些,隔着柔软的衣料狠狠拧了外甥手臂一把,痛得霍去病龇牙咧嘴。 “去病,慎言。” 霍去病不甘地噘嘴,但还是依卫青的话压低声音道:“我就说说而已。” “说说也不行,平日怎么没见你那么多话。”卫青嘴唇不动,声音从牙缝里泄出来。“你如今身居高位,更要小心谨慎,万不可再如此骄纵任性。”卫青叹了口气,听外甥痛得嘶气,拉过霍去病的手撩起衣袖看有没有伤到。 “这?”他注意到外甥手腕向上延伸着一圈明显开始泛白的痕迹。霍去病不动声色收回手,晃了晃脑袋满不在乎道:“舅舅你不是不知道,大漠又热又晒。要不是打仗,我都恨不得打赤膊了。”手腕一转,张开骨节分明的五指凑近眼前好奇地瞧了瞧,下定结论:“这应该是没晒匀吧。” 明明知道外甥是在胡说八道,但身在宫里,眼线众多,卫青也不好多说。只能没好气地瞪了霍去病一眼,“有事一定要告诉舅舅,记住了?” 霍去病点点头,唯恐卫青还要再说教,赶忙转移话题。 “舅舅,咱们走快点吧,要是陛下等急了,他可又要大发龙威了。” 见外甥明亮的星眸露出求饶,卫青拗不过他,被他拉着在长廊上快步如风。等到宣室外,守在门前的宦者令王义差点被突然出现的二人吓了一跳。 “奴婢见过大将军、骠骑将军,二位将军请入内吧。” 卫青朝王义抱歉地拱拱手,霍去病轻振广袖眼角瞄了王义一眼没说话。王义悄悄抬袖擦擦脑门的汗,心想这霍将军有时真像小孩儿一样记仇。 以前霍去病跟在皇帝身边读书时,两个臭脾气经常动不动吵起来。刘彻舍不得真的体罚霍去病,就罚他去默书,王义就是奉命在旁边监视霍少爷不准乱跑偷懒的帮凶。霍去病那个时候年纪太小,被娇惯的欺软怕硬,刘彻一瞪眼霸王之气全开他就发憷,只能看这个躬身捧着书简的老太监不顺眼。没成想到大了,儿时记忆深刻,还是不顺眼。 卫青和霍去病进去宣室殿一会儿,霍去病就先独自一人出来,皱眉一脸如临大敌的在合上的殿门前站了一会儿。就在王义躬身赔笑不敢开口,只敢用眼神无声请教骠骑将军还有何吩咐时,霍去病终于迈动脚步朝宫门的方向而去,留下一句:“烦劳王公公替我转达舅舅一声,就说去病在宫门口等他。” 宣室殿内—— 皇帝好不容易把骠骑将军支开,当即快步从御案后走出,张开有力的臂膀抱住卫青在他颈间深嗅一记,喉间轻震,低沉磁性的话随之流出:“告诉朕,朕有多久没这样抱过你了。” “陛下……”箍住身体的力道蓦然加重,皇帝紧紧抱住他,给他一种要将他揉进身体里的错觉。 “仲卿可会怨朕?”皇帝突然问。 第19章 卫青疑惑地抬眸看向刘彻。皇帝英俊的脸庞,高深莫测的漆黑眸子没有一如往常习惯性地扫视着,嘴角露出温柔的笑,用手捏住卫青的下巴,拇指摩挲着将军在塞外晒成微黑的肌肤。 “瘦了,也黑了。”阴影下,皇帝蹙眉,毫不掩饰疼惜。“朕的仲卿在外出生入死,回来得不到任何封赏,你的心……”手指点到卫青心口,“就不怨么?” 卫青低头看着皇帝养尊处优修长的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问他怨吗?他其实一点波动也无。赏也好,不赏也罢,于他而言都无甚重要。只是苦了跟他一起从血海里蹚回来的部下们,因他之故也得不到封赏。 他已经是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汉军的最高统帅,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皇帝不封不赏才是对他的恩赐,不然的话,等着他的就真的只有末路这一条。 卫青道:“臣清楚,臣的一切都是陛下所赐,臣所能报答给陛下的,只有臣的一颗忠心。陛下的不封赏,是在保护臣。” 清润的嗓音,一字一句缓缓道来。雷厉风行的将军不知何时讲话变得这样斟字酌句,比那些文士说话还要不漏口风。刘彻不喜他这样面上柔顺,说着真心,却总是隔着一层纱,虚无缥缈仿佛九天之月。可他纠不出任何错,只得接了卫青的话道:“朕知道,仲卿是个厚道人,心中从无怨怼,无论朕做什么。” 他轻叹一口气,似乎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说给卫青听。 “所以朕命人找来齐国人少翁,为王夫人招魂。” 卫青狐疑地看了刘彻一眼,不明白话题怎么会突然转折到这里。难道他之前跟去病在宫廊上的话被人听到,这么快就传到皇帝耳朵里了?他脑内飞快思索着请罪替霍去病开拓的话。 却又听刘彻道:“招魂不过是个幌子,朕在天下人面前标榜情深,朕自己都不相信。”他不屑地嗤了声,与卫青稍微分开了点,平静地直视卫青的眼睛,体贴而深情地诉说着足以令怀中人瞳孔震颤的话。 “朕这样做只是为了,替朕自己与仲卿找一个好的借口。” “如今匈奴远遁,今后十几年也别想掀起风浪。卿自青年从军至今,为我大汉立下汗马功劳,也该是享享清福的时候了。”到这里时,卫青都能料想到皇帝会用这样的借口来名正言顺的收回他的兵权,只是他没料到—— “十几年来,你我聚少离多,去病已经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今后军中的重任就交给他,大将军就陪着朕去巡幸四方,看看你辛苦守卫的大汉疆土,看看朕治下的汉家盛世。你我朝夕相伴……” “陛下!”卫青怔愣着,几乎有些无措地打断皇帝的话。他身体发颤,对刘彻接下来要说的话真实感到恐惧。 逃避了十几年,终于还是到这天了。匈奴已破,皇帝不再需要他这个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如今需要的,只是一个合他心意的爱人。或许连爱人这个词都勉强,毕竟,他当初只是和姐姐一起被送给君王的玩物。这么久了,没想到头来回到原点,依旧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仲卿害怕做什么?朕盼这一天可是盼了十几年,卿这样忠心的臣子,难道不应该替朕感到高兴?”刘彻柔和了眼神,沉浸入骨子里的专横独行杀伐果断,此刻全化作对心爱之人的宠溺。他揽手将卫青再抱得紧一点,薄凉的唇贴着卫青的耳廓,移动到卫青剧烈颤动的睫毛。 “你待在朕的身边,哪里也不许去。下个月朕要去鼎湖宫,你骖乘伴驾,去病就不带了,朕给那臭小子安排个代天巡视的活,叫他不要来打扰我们。” 亲昵的耳边话,后宫的娘娘贵妇们盼都盼不来的恩宠,卫青反而避之不及。 他张着嘴,急促地呼吸,颤动的眼帘遮不住眼中的惊慌。刘彻很满意他这幅少见的表情,跟卫青还是建章宫的少年建章监时一样,每次单独面对皇帝,总是对皇帝的毛手毛脚错愕的如一只单纯的小鹿。 “陛下,臣恳请……” 知道怀中人会出口拒绝的话,刘彻果断以吻封口,不想听。他作为皇帝,坐拥天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唯独眼前的人,即便与他距离再近,近得没有缝,刘彻依然觉得抓不住他。所以他心里才会一直惶惶,隔一段时间就会找卫青谈一次真心,便是最后是失望,是激恼,他依旧不愿就此罢手。 卫青极力后仰着身体,双手抵住皇帝的肩想要推开,又不敢真的用力。两下僵持,咬合的牙关已经被刘彻灵活的舌撬开,与他的唇舌深深纠缠在一处。 “仲卿,不要推开朕。”皇帝呼出一口气,碾磨将军的唇不松口,身体前倾将这具高挑结实的躯体压在光滑的地面上。空旷的殿内,落地的错层铜灯上跳动的火焰照映着两人交叠在一处的身体,墙壁上人影晃动。 皇帝的手紧紧攥住将军的手,食指紧扣,他单手按着卫青的后脑,慢慢从卫青唇上移开,亲啄着下巴一路沿着脖颈向下。 感觉到刘彻的手在危险地挑动腰带,卫青终是忍不住,一把抓住皇帝的手,深吸口气抬高声调。 “陛下,这里是宣室!” 刘彻抬起头,瞳仁阴沉森寒。 他沉着声,语气平直淡漠,但卫青清楚地感觉到其中压抑的火焰。 “宣室怎么了?天下都是朕的!朕说可以就可以!” 卫青倒吸口气,睁大清润的双眼瞪着阴沉压抑的帝王,他紧咬住唇,重新恢复平静如水的面容此时写满不愿抗拒。 刘彻气急。拒绝、拒绝、你就只会推开朕,只会逃避!理智摇摇欲坠,那一瞬间,刘彻甚至想抽出天子剑抵住卫青咽喉,问他心中到底有没有在乎过他这个皇帝!他一定会回答一切忠于陛下,然后再说若是因为他的行为引起陛下的不满与误会,他的罪当诛,接着不用刘彻亲自动手,自己就能一扭脖子刎颈自戮。 刘彻恶狠狠地瞪着卫青,凶恶的如同一只饿了三天的猛兽,而卫青就是投入围场的羊。他张口狠狠咬住眼前凸起精致的锁骨,卫青痛得大叫一声。 他甩袖起身,背对卫青喘着粗气,许久,他开口,只问了他的大司马大将军一个奇怪的问题。 “仲卿可还记得,曾经对朕有何许诺?” 卫青沉默良久,轻声道:“陛下意指何为?”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将问题又原封不动推给刘彻,比背道而驰更加残忍。 刘彻僵硬扯着嘴角自嘲一笑,道「仲卿可真会说话。罢了,朕知道了,朕不问了。」末了疲惫地挥挥手,“下去吧。” 卫青恭敬行礼,就要告退,抬起头看到皇帝转过头看着他,锐利的黑眸中是迷茫和痛苦。脚下不由一顿,刘彻看到了,眼睛嚯地一亮,卫青慌张地垂眸,继续退了出去。没看到,皇帝眼中无法言说的失落和浮现的阴郁算计。 卫青接到王义的转达,理好与皇帝纠缠时扯乱的头发和凌乱的衣物,尽量平顺呼吸,抑制因皇帝刚才那番似甜蜜似威胁的话而狂跳不已的心。 霍去病等了很久也不见卫青,不用想也猜到卫青一定又被疑心病重还喜怒无常的皇帝给刁难了。 不耐烦地手掌拍着马鞭,听到身后传来轻巧的脚步身,转过身看到是卫青,露出笑。 “舅……舅。”声音低了下去,他微微颦眉,任卫青小心掩饰地再好,他也看到了。 藏蓝领口包裹的白色深衣领边一点点几乎察觉不到的血迹,以及有些红肿的嘴唇。 他和卫青分别时,卫青的脸上还有些微淡淡的红润,此时却是一片心神不宁的苍白。 霍去病眼神暗了暗,抿直薄唇,最后什么话也没说,他不想让自己的舅舅难堪。 “舅舅。”霍去病装作漫不经心地帮卫青牵过青鬃马,提议道:“咱们走回府吧,街上热闹,我想去看看。” 卫青奇怪一贯不屑逛街的外甥怎么突然心血来潮要去感受人间烟火了。不过他此时心乱如麻,跟霍去病一起走走也好,索性同意,两人牵着马走出宫门,一路向闹市行去。 第17章 斜阳晚照,银线精绣的鱼纹飞鸟的华贵丝袍在晚霞下泛着粼粼的光。 两人牵马并肩走在大街上,此处都是沿街叫卖的人。明明是看惯的风景,与卫青一起时所见之感却不一样。霍去病兴味十足地左瞧右看,时不时点评一句。此时若是有他的部下经过见到他,一定不敢相信这个跳脱的实际年龄大概只有八岁的大男孩就是他们寡言冷傲的骠骑将军。 “远着点儿,小心烫,小心烫啊。”伴着一声吆喝,摊位上的中年人揭开冒着热气的笼盖,一股米糕的清甜香气扑鼻而来。 霍去病目光闪闪,“舅舅,这个。”他一指蒸糕,“我要吃,给我买吧。” 卫青惊奇地拉住霍去病的衣袖让外甥原地转了一圈自己认真打量。“我记得你的俸禄不少啊,怎么,还要来吃舅舅的啊。”卫青笑问。 霍去病摇了摇头,皱皱鼻子煞有介事道:“不一样,我自己买的跟舅舅买的不一样。” 第20章 卫青叹口气,勾起一侧嘴角无奈地瞟了外甥一眼,走到摊位前掏出几枚五铢钱照霍去病说的买了米糕。 “拿去,喜欢吃哪种口味的自己挑。”卫青把油皮纸袋交给霍去病,后者先拿出一块给卫青,接着自己埋头在氤氲热气中用嘴叼出一块。 卫青侧头爱怜地凝视外甥,心想这小子是不是跟李世民学的,怎么越来越爱粘着他撒娇了。不过到底是自己的外甥,霍去病这性子怕是一大半都是被他惯出来的,也怪不到别人。 霍去病真如孩童般一个劲逗卫青开心,一路上要了不少吃食,抱在怀里腾不出手连马都交给卫青牵着了。 他嘴里嚼着粔籹,依旧不消停含含糊糊问卫青。 “舅舅你看,像不像我小时候你带我上街时的样子。” “我看你啊,比小时候还皮。”卫青故意嗔怪,浅笑着拿出手帕帮霍去病擦去沾到脸颊上的油。 他抬抬下巴指指前方在大街上玩闹的一群稚子。“不过你现在可不会那样了吧。” 霍去病顺着卫青意指的方向看去,俊脸顿时飞起尴尬的红霞,低头嘟囔,“这都多久了,你怎么还记得这么清啊。” 谁没个少不更事的时候,只不过霍去病比别人更神气罢了。他小时候在长安跟一群小伙伴在大街上玩蹴鞠,球砸下来打翻了别人的摊位,闹得人仰马翻,气得老板举着杆秤追了他们两条街。 别的小孩家里都非富即贵,逃回去就被家人保护起来。最后就霍去病一个最出名,谁不知道新贵卫家有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卫青在建章营和宫里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休沐回家还要给霍去病收拾烂摊子。他最是好说话,那些人专门等着他回来再找他告状。卫青拉着霍去病挨家挨户登门道歉,又赔钱又赔笑。 霍去病见舅舅为了自己这样低声下气对别人说好话,心中酸楚难当。在那些人面前他犟着脾气一言不发,憋到回府途中跟在卫青身后亦步亦趋,突然就委屈大哭说再也不在街上踢球了。 卫青见外甥终于知错,自己教育的目的也达到了,就把外甥抱起来摸着小孩儿柔嫩的脸温声安抚。 只是他没想到,给外甥治好了在大街上蹴鞠的毛病,后来霍去病进入期门军,踩热地皮后不久就带着一群同样爱玩爱闹的年轻小伙子一起去郊外马踏农田。 事情传到大将军耳朵里,叫他差点气出好歹,偏偏刘彻还护短,那一段时间卫青真不想理这脸厚的师徒二人。 “去病现在不会了。”霍去病道,他为此还挨了好脾气的卫青的打呢。 “你要还不听教,那舅舅可真被你气死了。” 霍去病闻言朝卫青看去,接触到对方眼中的促狭捉弄,两人都忍不住眉眼一弯,开怀出声。 等止住笑,霍去病问卫青可曾想过,要是不打匈奴了,他想干什么。 卫青一愣,随即唇角轻勾,隐隐约约有一抹淡淡的无奈。 他说他少时的心愿不过是吃饱穿暖,不被鞭挞罢了。后来能参军封侯,已属万幸。其实他没别的什么追求,对权势也不热衷。若是可以,他倒想舍了爵位,去做闲云野鹤。 “只是……”停顿一下,卫青想起未央宫里霸道专横的那位。这样的心愿,这辈子都不可能达成了。 霍去病听后默然无语。卫青眼中的忧郁惆怅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多想对卫青说卫氏一门的重担交给他来扛,舅舅不用再为了家人勉强自己。可是一想到自身的身体状况,嘴就像牢牢被浆糊粘住似的,张不了口,只有一片苦涩。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敢许下任何承诺,因为他清楚,自己恐怕时日无多。 空气一时在两人之间静默,霍去病不想就这么相对无言下去,脑内思索着别的话题。想着既然卫青已经知道他时常同李世民互换,就忖着要不给舅舅说说他在大唐的见闻。 卫青对霍去病在<a href=https:///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的经历很感兴趣,毕竟灵魂互换确实是件稀罕事。 两人找了间酒肆进雅间坐下,小厮很快端上酒菜,两人边喝酒边谈论。 通过霍去病口中,卫青得知霍去病换走时那个陪在他身边的人其实是大唐的皇子。不过他这个皇子当得实在憋屈,有个偏心老爹,还有糟心的兄弟。后方巨大的压力和前方洛阳焦灼的战事把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压得几乎喘不过气。 “所以啊,世人都羡慕天家好,我却不这么认为。有这兄弟,还不如没有呢。”霍去病嫌弃地一撇嘴,显然李建成和李元吉留给他的印象都不好。 “世人亦是未经身受,不知其苦。”卫青感叹。 “对了,舅舅,你不知道……”霍去病想起他翻看史书结果满纸空白的事,正要讲给卫青听,忽地眼前一花,一切变得模糊不清。 他下意识甩甩头,睁眼想再看清时,卫青焦急的呼声已经渐飘渐远。 霍去病环顾四周,他依旧是一身玄色绣银的常服,只不过这里哪里还是酒肆。 这布置,分明是李世民的帅帐。 前方桌案趴着一人,黑衣黑甲,一头乌发高束脑后,发尾凌乱披散。从胸腔不断发出气音,急促的呼吸中夹杂剧烈咳嗽。 他咳到近乎发呕,艰难摁在桌案上的手留下濡湿的掌印。 霍去病走近刚要伸手,那人身体猛地一怔,头仍旧趴着,动作利落反手抽出靠在桌旁的佩刀,漆黑刀柄伴随抽刀的动作在掌心中一旋,咳嗽着的人右手瞬间稳稳握住刀,墨玄麟刀尖笔直指向霍去病身后,厉声喝问:“谁?!” 第18章 “殿下?!”进帐的尉迟敬德一惊。 秦王之前吩咐军士,尉迟将军回营后命他即刻来帅帐见秦王,门口亲兵不用阻拦,无需通报,可以直接入内。 分辨出来人是尉迟敬德,李世民握刀的手立刻软下,长刀落地,脸更深地埋进左手臂弯中,咳得撕心裂肺。 尉迟敬德呆愣,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单膝跪在秦王面前,抬起手不知道该往哪放。见秦王实在喘地难受,担心他再趴在桌案上会更加呼吸不畅,情急之下只能口中说着殿下恕罪,一边抓住秦王双肩将他上半身直起来。 李世民脸色潮红,嘴唇泛紫,汗珠在光洁饱满的额头凝聚成水不断沿着两侧滑入鬓发,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起来。 尉迟敬德不知道秦王有气疾,见李世民这副模样,心里也明白情况不妙。迅速用手捏住秦王因疼痛而咬紧的牙关防止他痛极咬舌,转头对帐外高声喊道:“来人,叫军医!快叫军医来!” 嘴里不断呼唤着「殿下」二字,半昏半醒的李世民半躺在尉迟敬德怀中,随着尉迟敬德的动作头惯性撇向一边,本要呼出的气因咽喉一缩瞬间阻了气道,下一瞬咳嗽与带有血丝的口涎喷涌而出。 见尉迟敬德只顾不停用手抹去秦王脸上的汗,霍去病站在一旁也急了。 他与李世民第一次互换就被这气疾折磨的够呛,可谓印象深刻。此时军医未到,气疾来势汹汹,若再不给李世民顺气,他定会窒息。 然而霍去病除了李世民,碰不到帐中任何一物,只能干着急。 “卸甲呀,你给他卸甲。”霍去病的话没人能听见。他朝四周一顾,无任何工具可用,最后只能试探着抓住李世民的手装作不经意碰了一下李世民身上的黑甲。尉迟敬德一听盔甲响动,忽然开窍,两三下把秦王身上的盔甲卸下,一手枕在秦王脖颈下,一手绕过膝弯将他整个人抱起放在行军榻上。 手指搭上李世民所着黑袍的腰带,正要拉开雪白的深衣。 就在此时,替秦王端茶进来的亲卫刚刚掀开门帘,遥遥望见秦王阖眼虚弱地躺在行军榻上,尉迟将军好像正在解秦王的衣带,立时怒发冲冠,拔出长刀喝问尉迟敬德是趁秦王身体不适,想以下犯上么? 尉迟敬德懒得解释,嘴里粗声粗气问军医怎么还没来。 亲卫方才发现躺在榻上的秦王是气疾犯了。除了从喉间传出愈来愈响的齁声,整个人已近人事不知。 “殿下!” 茶水撒了一地,亲卫扑到李世民榻前,眼圈涨红。他抖着嘴唇摸摸李世民反常冰冷的手指,忽然想到—— “药,对了,有药的!” 随着亲卫的一声,尉迟敬德连忙在李世民身上上下摸索一遍,没有。 他一瞪眼,问亲卫:“药呢?” “殿下一贯不喜随身带药,平时都是放在帐中……”亲卫说着,翻找起来。 治疗气疾的药都是御医专门配制的,李世民仗着自己一身武艺,平日身体强健,加之讨厌吃药,也几乎用不着药。 他从来不拘小节,久而久之连身边亲卫都不知道他到底把药收在什么地方。 尉迟敬德咬牙啧了一声,他也想去帮忙。但是刚将李世民整个人放在榻上,青年便不断发出恐怖的似将要窒息的声音,身体神经性的抽搐,胸膛不断上抬。 尉迟敬德只能让李世民背靠自己支起上半身,隔着半敞的深衣顺着他的胸口,期望秦王能好受点。 第21章 药瓶找到的同时,梁亢也带着军医匆匆赶到。 军医一观秦王面色,“快快把药给秦王服下。”说罢从药箱里拿出金针袋,取出几根点火烤针。 药是找到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根本就喂不进去。 别看李世民昏迷着,可对药的抗拒已经深刻进他的骨子里,似乎有感觉到亲卫他们要给他喂药,他咬紧牙关不松口。 尉迟敬德焦急紧张地脸都要抽了,感觉让他在郑军中单骑杀个七进七出都没这么费力。 梁亢不敢真的用力掰开秦王的嘴,只得求助于本来就黑,此刻脸色更加难看的尉迟将军。 尉迟敬德狠狠心,不管那么多,伸手点了秦王的穴道要他动不了。 直接捏住秦王两颊将他的嘴捏开,接过药丸推进去,另一只手掌贴在秦王下巴轻轻往上一合,手指再一顺秦王喉结,那药丸不顾李世民的抗拒咕噜滚进肚中。 军医给秦王扎完金针,摸过脉象见秦王情况稳定下来后就出了帅帐去抓药。 尉迟敬德与梁亢一起替李世民把全身汗湿的衣物换了,简单擦洗过后扶住李世民把他轻轻放回榻上。 梁亢出去倒水,军医说气疾虽然暂时缓解了,但接下来秦王还会发热,需要小心看顾。身为将领,长时间待在主帅的帐中会惹人非议,尉迟敬德待不了多久,只能趁现在再看一眼昏睡中的秦王。 “还真像个孩子似的。”秦王怕吃药的事不小心又被多两个人知道了。 霍去病恍然大悟,就说舅舅怎么突然问他是不是害怕吃药,原来问题出在这。他盯着李世民看了一会,无奈地摇头。 尉迟敬德寸步不离守在秦王榻旁,手掌探了李世民渐起热意的额头。 炙热干燥的掌心鬼使神差往下轻柔挨过浓密的长睫。目光仔细描摹青年高高的眉骨,深邃的眼眶,挺直的鼻梁。立体英气的侧颜,下颌紧致流畅,棱角锐利,不染一丝风霜。 他明明如此年轻,胸中却有万千高谋远虑。 此时的秦王、豪放不羁的主帅、冲锋陷阵的勇士、牧牛人……你究竟还有几面,是我没见过的。尉迟敬德为自己居然能了解秦王这么多面而窃喜,同时也困惑这份窃喜的原由。心中最清晰明了的,是成为秦王的手下败将,成为他的部下,是上天的安排。 在艰难地牺牲掉一床锦被,喂李世民喝过一碗药后,一直紧闭双眼的李世民神识回转,逐渐转醒。 睁眼就看到站在床头目睹一切眼神有些复杂的霍去病,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 尉迟敬德以为李世民是在跟自己说话,满脑袋疑问。不是殿下您叫末将来的么?尉迟敬德眼神闪烁,看得出十分犹豫。 李世民反应过来,讪笑一声,“啊,是我糊涂了,多谢敬德悉心照顾。”他曲起手肘想坐起来,尉迟敬德忙制止他。 “殿下身体刚好一点,还是先好好休息吧。” 李世民明白自己这个时候犯了气疾传出去只会拖累全军上下惶恐不安,尤其是在这生死存亡的重要关头。 他点点头,不再强撑自己起身。眼帘微垂思索后道:“敬德,我叫你来我帐中本为玄甲军左右两部统帅之事,不过现在我这幅样子,此事且容后再议。我命你持我王教,转达屈突通老将军,命他暂管大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还有……”漆黑的眸子黯淡,说话都有些气力不济。但就此时,眼中迸射出利剑一样的光。 “看好齐王,若是有人跟着齐王挑事,立斩不赦!” 他说完,摁住胸口咳嗽一声,软下声气对尉迟敬德道:“你先下去吧。” “殿下……”尉迟敬德迟疑一顿,见秦王颤抖的眼睫虚虚阖眸,领命道:“末将晚些时候再来探望殿下。” 尉迟敬德走后,帐中只剩李世民和霍去病两个人。 与霍去病对视半晌,李世民不解开口,“这是怎么回事?尉迟将军他似乎看不见你。” “你……”他欲言又止,单手扒住榻沿撑起身体端详霍去病。当看到霍去病长袍下摆时,眼皮一跳。 “我试过了,除了你,其他的我都碰不到,而且……”霍去病垂眸,目光一指半透明的下半身。“正如你所见,还是这幅鬼样子。” “先别管这些,到底发生什么事,让你的气疾发的如此严重。” 李世民仰首长叹一声,心中郁结,有些话又不能对部将说,霍去病眼下就是最好的倾诉对象,让他可以一吐为快。 随后把突厥处罗可汗撕毁与唐的盟约,调集大军准备攻打大唐。 窦建德接到王世充几次求救,终于准备动身。 李世民自上次率军大败王世充两万精骑并顺势包围洛阳后,就计划好准备长期围困洛阳,耗死王世充。 但北境突变,令他不得不将围困策略转为攻城。然洛阳城城池坚固,守城武器精良,易守难攻。 唐军久攻不下,损失惨重。 此种复杂情况下,唐军随时可能遭受来自突厥、窦建德和王世充三面夹攻的危险,陷入腹背受敌之境。 唐军劳师远征,长期围困洛阳不破,军心日益低落。军中有人心生归意,不知是谁多嘴把前线战况报告给远在长安的李渊。如今李渊已经连下敕命要求李世民退兵还朝。 几月前李元吉带领后续部队抵达洛阳战场,名义上是李世民的部将,到底也是齐王。 众将讨论时,李元吉冠冕堂皇道我一切都是为二哥着想,字里行间无不表达退兵之意。有了齐王的支持,那些支持退兵的自晋阳起兵、李唐初立就一直在军中的刘弘基、屈突通等将领更有底气。 秦王力排众议,命封德彝持他亲笔信回长安面呈李渊,讲明当前利害。 封德彝前脚启程,李元吉后脚就来对他的二哥明嘲暗讽。 中心意思就是李世民该不会就是为了一己私欲笼络人心,才会昏了头听那群瓦岗定杨的降臣旧将的建议拿几万唐军将士的性命做一场豪赌吧。 “二哥,你可要想清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你现在是大唐的秦王殿下,再过几日真打起来,我军一旦被围,你可就是大唐的千古罪人啰。” “说完了么?”李世民闭眼,额角浮现青筋,深吸一口气。 “嗯?” “滚!” “什么?” “你若是还知道我是主帅,现在就给我滚!”他忍耐怒火低吼,以手背抵住嘴唇,眼角撇过去的余光凌厉的吓人。 李元吉满脸怒容,旦瞧李世民额上汗涔涔的样子,轻蔑一笑。 “那弟弟就看二哥的本事了。”说罢,哼笑而去。 斥走李元吉,李世民在书案前跪坐下来,头搭在手臂上难受地闭上眼。 霍去病听了来龙去脉,剑眉紧锁,战事胶着还内忧先起的确是行军时的大忌。尤其是听到李元吉在那多嘴聒噪,深觉上次下手还是轻了,让这混蛋吃不够教训。 “你觉得呢,是我一意孤行?”李世民问。 霍去病答非所问:“出征漠北时,沙漠里到处都是流沙暗坑,人马不小心陷进去就再也爬不上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流沙吞没。那个时候,谁都没那个时间胆怯去猜想大军可能会有全部陷在黄沙中全军覆没的可能,连匈奴的影都看不到呢。” 李世民会心一笑,接道:“是啊,也想不到后来会封狼居胥,登临瀚海吧。” 霍去病一听兴味意浓,半蹲下身,两双晶亮清澈的黑眸视线连在一处。只不过其中一双飞扬桀骜,一双深邃沉静。 “原来你那天说的……”他模仿消音的声音,“就是这句啊。” “怎么样,后世将军的最高荣誉是你开创的,开心吧。”李世民调侃道。 “那是,也不看看本将军可是堂堂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扬起唇角,广袖一振,端是一派意气风发,骄傲肆意。 “不过话说回来,你是怎么到这边来的,以前不都是咱俩互换的么。” “这我哪知道,我正跟舅舅喝酒呢,眼前一花就……”还没说完,霍去病的身影忽地闪动模糊起来,连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似有似无。 帐外传来军士高声急报:“秦王殿下,李世勣将军所部有紧急军情!” 话音落,霍去病的身影倏地自原地消失不见。 第19章 亲眼目睹霍去病在眼前消失不见,便是心知肯定跟昆仑玉指环脱不开干系,李世民依旧呆愣一瞬。反应过来眨眨眼,抬起右手对着戴在中指上的碧青指环低声轻唤霍去病。 意料之中无人应答。 这指环该灵的时候不灵,不该灵的时候尽捣乱! 霍去病曾经骂过,当时李世民还出言相劝,现在只觉霍将军说话还是委婉了。 他咳嗽一声,摁住干痒的嗓子叫帐外禀报的军士把信送进来。展开信纸那一瞬,秦王嘴角迅速勾起,呼吸间即恢复平静。 第22章 “你先下去吧。”秦王道。 待军士退出帅帐,立时掀被下榻,连鞋都来不及穿,两步跨到打开的舆地图前,上面那极狭隘的一处关隘,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武德四年二月三十日,郑州司兵沈悦秘密派人到左武侯大将军李世勣处请降,告知自己可以作为内应,替唐军夺取武牢关大开便利。 左卫将军王君廓由此趁机带兵夺取武牢关。 李世勣派人把军报快马加鞭送给秦王。李世民彼时正被气疾折磨的病骨支离,一见军报,喜不自胜,憔悴一扫而空,眉目满是喜色。 梁亢端着秦王的饭食进帐时,就见秦王仰头目不转睛盯着地图瞧。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白色深衣,连靴子都没穿,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指头都冻红了。 “殿下,您也太不爱惜自己了。”便是面对比自己地位高出九重天的秦王殿下,梁亢依旧忍不住出声责备。 军中士卒爱戴秦王,秦王有个小伤小病,纷纷恨不得能以身相替,见秦王对自身这样敷衍,心中又气又痛。 他重重把饭菜搁在桌案上,给秦王披上厚厚的绒裘,抱着摆在行军榻前的墨色锦靴蹲在秦王跟前。 李世民刚刚被他按住肩坐在胡凳上,耳廓红到透明。 身为主帅,因为这样的事被亲卫教训,着实有些害臊。不过心里也清楚梁亢完全是出于担心他,因此对梁亢的僭越之举并不生气。 梁亢手握干净的棉帕替秦王把脚擦干净,穿上袜子,套上锦靴。 李世民拿起竹筷拨了拨盘中饮食,清淡的菜色根本勾不起秦王的任何食欲。 李世民嘴角一撇,清澈的眼眸中有几分赌气和嫌弃。“这么清淡怎么吃?我要吃肉!” 梁亢闻言更低下头,认真给李世民套靴子,嘴角抬了又压,复又抑制不住上翘。 殿下的嘴不知道怎么就给养叼了,军中少有甜点,有时候伙房额外做了点心,他一边夸赞,一边隐切表达希望各位火头师傅能各抒所长,翻出花来。明明之前就是饭菜再难吃也不会说半个字的。 不过这样的殿下,才叫人终于意识到他们的主帅即使平日表现得再成熟稳重,私下里到底也只是个刚过弱冠的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灵动飞扬,有年轻人的青春火气。 梁亢掀开帘帐,低声叫另一人进来。那人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一碟秦王心心念念的——肉。 是兔肉,表面金黄,往外滋溜冒着油光,香气扑鼻,溢满帅帐。 李世民夹了一块入口,细细咀嚼品尝。肉质细嫩,撒上一点作料,味道十分鲜美。照顾到病人病中不喜油腻,这兔肉入口有油却不腻,足以见得烤这兔肉的人的技术炉火纯青。 李世民大快朵颐的间隙好奇问:“大冷天的兔子挺难找吧,伙房做的?” 梁亢道:“那群糙汉哪能弄出这个,是尉迟将军做的。” “敬德?”秦王惊讶。 “将军说殿下您病体未愈,需要好生调养,就去打了兔子剥皮烤了,他还说兔皮拿去给您做双手衣呢。” “尉迟将军能如此心细,难为他了。”李世民自叹换作是自己,他绝对想不到这些。他可是一打猎就能把什么都忘了。想到尉迟敬德黝黑魁梧的外表,还有他那颗与外表不符的细腻内心,心中无法言说的感动。 有这样的将领,何谈唐军不能上下一心。他之前还一直担心尉迟会跟其他人不合,今次来看是他过虑。 秦王的气疾来的快去的也快,处理完军务,李世民命梁亢转达除非再有紧急军情,暂时不见任何将领。自己躺在榻上满满睡上一觉,第二天醒来旦觉神情气爽,只是洗漱后盯着端上来的黑漆漆的药碗苦大仇深半晌,在梁亢毫不退缩的坚定目光下恨恨叹气,端起一大碗药咕咚下肚。 秦王急忙背过身假装看地图,实则苦得眉毛鼻子皱成一团,眼角不自觉溢出湿意。 梁亢在桌上放下两个果子默默退出帅帐,与守在帐前的亲卫对视一眼,都死死用手捂嘴憋住笑,差点呛着自己。 接到李世勣的军报后过了数日,窦建德那又送来一封信。 李世民在将佐的陪同下刚进行军帐,就见夏王的信端端正正摆在桌上,秦王上前,拿起信封看都没看直接扔给刚刚站定的杜如晦。 “克明,你来读读。” 李世民往后一扬披风,旋身坐下,单手支着额角,用指节轻轻揉着。 杜如晦得令拆开信封,抖开信纸,迅速浏览一遍,朗声一字不漏念完信里内容。 信上内容很简单,不外乎就是希望唐军能够退回潼关,把占领王世充的土地还给王世充,修复两国关系,不然他就真派兵来打。 “叫嚣了那么久还没来,他窦建德是属鸭子的吧,嘴这么硬。”李元吉不屑高声道。 李世民冷冷睨了他一眼,李元吉不敢看李世民寒光迸射的双瞳,讪讪闭嘴。 叫嚣退兵的是齐王,大言不惭的也是齐王。他自己不觉得自己此时就像个小丑,李世民作为他的兄长都替他臊得慌。 齐王勇猛有余,阴毒甚多,而且脸厚,毕竟是从小锻炼,乃看家之宝。 “窦建德自称英豪,却被名声所累。他想兴仁义之师,那好哇,这把火就如他所愿,点给他看!” 李世民冷笑,扫视分站两列的众将官,道:“对夏王的信,诸位可有高见?” 郭孝恪出列躬身道:王世充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窦建德竖仁义旗帜出兵助他,这是天意要让唐军将之两国尽数灭去。 记室薛收也道:王世充据东都而仓廪殷实,窦建德远道而来。若不提前抵抗,待郑夏两军合为一处,唐军到时面临的困境将是昔日不可比拟的。秦王应当分兵围困洛阳,增高壁垒,加深壕沟。而秦王则应率军赶赴武牢,秣兵厉马,只待窦建德兵马来,唐军以逸待劳,定能消灭窦建德军队,捉住郑夏二王。 李世民点头,未表态,目光移到另一侧脸上明显写着臣有话说的萧瑀、屈突通等人。 “萧大人,你认为如何?”秦王开口。 “殿下。”萧瑀出列恭敬道:“臣以为郭、薛二位大人所言不可。”接着将原因一一道来。 李世民颔首,下巴微微抬起,示意封德彝也说两句。 不过他没想到,之前奉命替秦王回长安面呈李渊不可退兵的封德彝也站在萧瑀和屈突通一边,支持退兵到新安。 真是个滑头。秦王心里没好气,脸上神情仍是轻描淡写,薄唇轻抿,两颊的肉微微嘟起。 两方争执不下的局面李世民早有预料,他心中亦早有决断。不过他一向不喜独断专行,或者说他只是不想表现得自己太过独断专行。 李世民深知,一个人的能力毕竟有限。倘若听不进多方意见,必会招致灾殃,前面亡国的隋炀帝就是个现成例子。 因此他时时多听兵将谋士看法。不过在军中,最需要的依旧是主帅能在紧要关头临机决断,独断专行的能力。而让自己令行有道,也是统兵的重要一环。 视线往下一扫已经争到脸红脖子粗的诸人,愈来愈高的吵嚷让李世民听得耳朵疼。 秦王喝道:“行了!” 众将立刻噤声,纷纷将希冀的目光投向秦王,等着这位年轻的主帅做最后决断。 李世民眉头上立,有些无奈,目光在萧瑀和郭孝恪二人脸上逡巡片刻,视线忽又投向站在右列中间的尉迟敬德。肤黑的汉子从开始就一言不发,默默注视秦王,信任与忠诚从胸怀溢到眼眸。 李世民轻轻扯了嘴角,表情一变,端庄严肃。 “王世充穷途末路,我军围困洛阳日久,他粮食吃尽,上下离心,不消数日,必会败亡。”秦王沉声道:“而窦建德,他刚刚打败孟海公,势头正盛但士卒疲惫。他既然要驰援王世充,大军必经武牢。我军占据武牢,就是扼住他的咽喉,窦建德一入武牢,就如瓮中之鳖,我军又有何惧之?” 听他一言,屈突通等人已经明白秦王的意思,正要再劝,李世民抬手制止他们,话锋陡转,语带锋利:“本帅意决,诸将不必再劝,若有再言退兵者,军法处置!” 话音落,凌厉的视线揽视众人,扬声开始发布军令。 将唐军分为两队,李世民亲率三千五百玄甲军向东奔赴武牢。剩下大军则由屈突通等人辅助齐王李元吉继续围困东都洛阳。 虽然意见不同,但唐军上下一心,凝聚力惊人。秦王军令一出,几万人的军队立时高效运转起来。 诸将领命逐一出帐,李世民特意让李元吉单独留下。 在军中面对杀伐果断的李世民,李元吉虽忍不住时常要去挑衅,但心里总会有些惶恐。 他警惕瞪着李世民,腹稿打了千遍,就等李世民开口。 谁知李世民走下来先整整他的盔甲,再替他理正披风系带,最后拍拍他的肩膀长叹一声,犹豫良久道:“元吉,把围困洛阳的重任交给你,其实我很担心……” 第23章 李元吉一听,怒从心起。他和李世民向来不对付,他心里也清楚李世民从来看不起他。但打脸都打到明面上来了,这叫他如何忍得了? 李元吉嗤笑,正要开口讽刺,便听李世民继续道:“我担心你的安危。” 李世民竟然会担心他的安全?没等李元吉作何反应,接下来的话直接令他目瞪口呆。 “你知道二哥脾气暴,有时候难免对你严厉些,请你莫要见怪。我们亲兄弟之间,相互体谅,哪会有隔夜仇。我此去武牢抵御窦建德,你领兵围困此处。虽有屈突通等人从旁协助,可你也定要多加小心谨慎。此战若能破窦建德,洛阳之困瞬解,这军功中必有你大大的一份。” 李元吉想不到李世民会对他说这些。他这二哥面对他都是又冷又傲,语气冷硬。今次能温柔和缓的与他讲这么多,饶是李元吉讨厌李世民甚深,也不由感觉受宠若惊。尤其是李世民本就是他们兄弟姊妹中长得最像窦夫人的。李元吉幼时孺慕窦夫人,却因相貌丑陋为亲娘所恶,心中执念可想而知。李世民认真地凝视他,关心爱护之情溢于言表,恍然间李元吉错觉是娘亲在担忧他。 心中一暖,胸中豪气干云。 李元吉一把握住李世民的手郑重其事保证:“二哥放心。弟弟必会把王世充那恶贼围个水泄不通。这偌大的洛阳城,别说是人了,就是只蚊子,弟弟也定叫它飞不出来!” 第20章 得到李元吉的保证,李世民知道齐王看来是不会趁着他出兵武牢时一心要跟他对着干了。毕竟是当初能丢下晋阳,带着妻儿逃回长安的「人才」,李世民可不信他这次就能老老实实听令。 正如当初霍去病料想的,李世民一听霍去病说李元吉把龙兴之地丢了,现在皇帝派秦王去收拾烂摊子,气得翻白眼,拿刀剁李元吉的心都有了。 此次事情重大,不容半点差池,只得他先退让,缓和跟李元吉的关系,并留下屈突通等人从旁辅助,实则看住李元吉,确保洛阳这边不会起火。 解决了最大不定因素,三千五百玄甲军很快集结完毕。当时刚刚正午,吃罢饭后,队伍出发,过北邙,取道巩县。 长孙无忌担忧道:“世民,咱们这样大摇大摆,是不是太张扬了?” “无忌哥不必多虑,王世充那老小子不敢出来,跟你打个赌,他连信都不敢给窦建德送。”李世民微微眯眼,弯起的眼眸藏不住狡黠,自信从容的样子如同一只匍匐大石上盛着阳光舔舐利爪的豹子。 说话间,秦王在马背上回身遥望站在洛阳城楼上的王世充,薄唇成一条直线,翘起嘴角。 就让王世充再安闲几日,早晚要让这老小子跪地求饶! 长孙无忌连连摆手,看向李世民的目光全是纵容。他可不敢跟秦王殿下打赌,谁不知道这小子运气天生爆好,赌运超强。连带影响他作战都敢次次冲锋在前,给他同族的几个年轻气盛的兄弟开了一个坏头。 秦王率军进入武牢,翌日,带领五百骁骑出武牢往城东二十多里处侦察窦建德军营。 “咱们来了没什么表示,不如给夏王送份礼。”秦王玩心大起,吩咐李世勣、程知节、秦叔宝等人带着几百人沿路埋伏路旁,最后只留他和连同尉迟敬德在内的四人一同接近窦建德大营。 “殿下!”剩下的骑兵被秦王的胆大吓得瞠目结舌,连脸色都变了。 秦叔宝等人已经分散各处待命,能劝说秦王的只剩尉迟敬德。两名骑兵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求救的眼神就差眼珠子粘在尉迟敬德身上了。 尉迟敬德同样觉得不妥,他自己还好。但秦王与他一起,还离窦建德大营这样近。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就是砍他尉迟敬德一万次也抵不了。 于是他轻咳一声,只来得及说出「殿下」二字,李世民直接斜了一眼过来,薄唇紧抿,略微不悦,那意思很明白—— 你也要阻止本帅?真叫我失望。 表情是这样,嘴上却傲然道:“吾执弓矢,公执槊相随,虽百万众若我何!” 眸光霎时一转,隐隐浮现几分忧色,凝视着尉迟敬德,无声道:“莫非是我错看你了?” 尉迟敬德要说的话噎住,执槊的手紧了又紧。为了不让秦王怀疑自己的眼光,尉迟将军决定陪秦王任性一把。 谁叫他是自己认定的明主呢,那不管生死都要随他,护他周全。 等离窦建德大营三里时,几人与夏军游兵遇上。 这几人骑着马,嘴里骂骂咧咧大冷天的太阳还能这样晃眼,心思根本就没在警戒上。 他们与李世民一行打了照面,只想是遇到一队面生的骑士,当中那个雄壮的汉子黑得跟碳似的,就这明显的模样还来当斥候?这是哪家的主帅脑壳开瓢有病吧。 正心中嘲笑着,旁边的人赶紧碰他,指着为首的李世民,小声新奇道:“嘿你看,好俊的小子,来当斥候也不怕把脸划花了!” “也许是想着别人能看他长得好看的份上放他一马呢。”那人语中冒着浓浓酸味,“脸又不能当饭吃,战场上刀子可不长眼睛!” 隔得有一段距离,李世民听不到那些人在嘀嘀咕咕交头接耳些什么,跟尉迟敬德对视一眼,都奇怪夏军怎么警备这样差,遇到生人都不问的。 终于,那群人催马上前,瞪着眼仔细打量李世民,时而冒出原来如此的呼声。 李世民以为他们认出自己来,得意洋洋下巴一抬正要出声,只听那些人高声嗤笑道:“毛头小子一个,奶味儿都没散呢,放他回去扑他爹娘怀里哭去吧。啊-哈哈哈——” 这句李世民听得清清楚楚,王世充因他年轻,在众人面前轻蔑称呼他唐童。这老小子现在还被唐军围在洛阳城里当缩头乌龟不敢出来。到了这,这群兵油子还敢以貌取人,要说怎么是来送死的呢。 李世民非但不怒,反而森森一笑,俊美容貌在阳光下披上一层光晕,连脸上细细的绒毛都染成金色。 他大喊一声:“我是秦王!” 那群人还在笑,刚听秦王二字还没反应过来,笑到一半为首的将领笑声忽然一嗝,身体直直从马上栽倒。 其他人鸡蛋噎住般张大嘴,笑声被那只飞来的羽箭撕碎,只有秦王端坐于马上,稍微移开执弓的手,笑容张扬,丝毫不掩戾气。 夏军的那群游兵被射死领头将领,慌张之下连声呼喊是李世民来啦! 夏军大营哨楼上,士兵看见外面的混乱,听见呼声,急忙报告。 不一会儿从夏军大营中冲出五六千骑兵追赶李世民一行。 “殿下小心!”尉迟敬德立马横槊挡在秦王马前如临大敌。其余两人直接脸色惨白,连句话都抖不出来。 李世民道:“你们先撤,不要回头,我与敬德为你们殿后。” 秦王军令如山,便是心中奇怪怎么当士卒的还要主帅和将军殿后,两名骑兵也没说什么,立时掉转马头往回撤。 李世民勒住马缰放慢马速仿佛闲庭信步,仔细观察后面的追兵,带追兵快追上他们时就弯弓放箭,箭箭命中要害。 “可惜没时间打猎。”李世民遗憾低声嘟囔一句。 尉迟敬德看了李世民一眼,手中马槊挥舞生风,嘴角凝住一撇淡淡的无奈和宠溺。 他没别的想法,殿下开心就好。 两人一直猫逗老鼠那样,先撤退假装自己示弱,等追兵追上立即瞅准时机将之捕杀。一连被射杀或是被马槊杀死十几号人,追兵不敢再上前,李世民便故意徘徊不前。 秦王就是个香饽饽,明知道有毒,但就是叫人忍不住想啃上一口。都等着捉住秦王拿他换赏,岂有放弃的道理? 就这样一路放饵引诱,直到把这群追兵引入提前设好的埋伏内。 一路上假作示弱的羊立时变成凶恶的猛兽,埋伏在路两旁的唐军狼崽子嗷嗷叫着冲出来对着追兵一顿砍瓜切菜,夏军旗帜歪倒在地上被马蹄踩踏,有些逃得快的跑了,有些把命永远留在这。 唐军斩首三百多级,顺道俘虏了窦建德手下的殷秋和石瓒。 秦王狠狠阴了窦建德一把,大喜而归,笑得合不拢嘴,露出一排雪白的牙。 他神采奕奕,眸光闪动更加亮得惊人。 “玄龄,你文采好,帮我给窦建德写封信去,就说我打王世充,关他屁事,叫他哪来回哪去,不然休怪本王不客气!”秦王挺翘的鼻尖高兴地几乎翘上天。本就相貌出众,耍起性子来非但不惹人厌恶,反让人觉得他十分可爱。 房玄龄嘴上应着,心里偷笑:这个殿下,说话虽然不客气,却着实生动。 信肯定不能照秦王原话这样写,得好好润色一番,不过听殿下说话,真是愉快。 秦王日常和他们打成一片,年龄比之他们都小很多。因为身为统帅,自要让自己表现得成熟稳重。可在场的臣子都喜欢看他偶尔掩藏不住的孩子气,朝气勃勃,骄阳一般耀眼。 第24章 “诶玄龄,你时常为我招揽人才,可知窦建德营中可有人能为我所用?”秦王的意思是到时候注意留那人一命。 房玄龄略略一忖,道:“启禀殿下,窦建德帐下有一个谋士名叫魏征,此人能言善辩,昔日是李密旧臣,后来随李密归唐,窦建德攻相州时他做了夏军俘虏,就投在窦建德帐下效命。” “啊!这是几姓家奴了?”有人不满。 李世民道:“话岂可这样说,生逢乱世想投明主是好事。若是学王伯当愚忠,世人也多是可惜甚多,少有人夸他忠心不二。” “听玄龄提起,我觉这个魏征的确有才。着人好好关注,两军交战,我军冲入窦建德营中,不能伤了他,这是军令。”顿了顿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夏王的使者可带上了?” “听您的吩咐,单独关在一个营帐里。” 秦王点头,对尉迟敬德道:“敬德,你随我来。”随后当先走出行军帐,尉迟敬德跟在身后,两人在营中漫步,看伙房挑水准备造饭,有些士卒则席地而坐用棉帕擦拭长刀马槊。 秦王随意道:“刚刚一战惊险,将军没受惊吧?” 尉迟敬德坦然一笑,“殿下知我性格,怎会呢。” “哈哈——”秦王朗声笑道:“敬德悍勇忠心,世民佩服。”一侧眉微挑,表情稍作揶揄,压低声音挨近尉迟敬德悄悄说:“不像他俩,脸都吓白了,回营时围着我,脸拉的老长,想说又不敢说,哈哈哈。”他就是个顽皮的孩子,借故在亲信的人面前毫无顾忌的炫耀夸赞自己,斜飞的眉宇,英气而飞扬。 尉迟敬德眼含笑意的偏过头注视秦王眨动的长睫,看他此刻的这份生动,这又是秦王新的一面。 笑够了,李世民吸了口气,转过脸认真端详尉迟敬德,若有所思点头。 “敬德,我要派给你个任务。” 尉迟敬德闻言叉手一礼躬身,一脸正色恭听。 “殿下请讲。” “等玄龄把信写好了,你替我送送夏王使者,这封信,要使者大人亲自交给夏王。”清朗的嗓音幽幽的,有些意味深长。 尉迟敬德身材魁梧,天生肤黑如炭,面带凶相。秦王命他亲自去送夏王使者,不用细想,尉迟敬德已知秦王意思。 是以在武牢关唐军大营前就有这一幕。身为玄甲军四统领之一的尉迟敬德亲自牵马给夏王使者,把使者吓得內衫湿透。 就在使者要接过马缰绳时,尉迟敬德蓦地收回手,挂上一副诚意满满的笑容道:“本将转达秦王意思,我唐军不远千里送使者大人归夏营,希望使者大人替秦王转达他并不愿同夏王起干戈的意愿。若是夏王明理,夏军退回属地,之前种种秦王都可以既往不咎。倘若夏军不退,那秦王也就只能忍痛挥师,我大军定会踏平河北!" 尉迟敬德自持笑容温和,可惜他一张黝黑铁面,就是笑着在夏军使者眼中也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加上那句踏平河北的话,使者听在耳里,根本没感受到任何诚意,只有分量十足的威胁。 这才是李世民的真正用意,再三通牒。如果窦建德还不知难而退,秦王一怒,到时可就再没那么好商量了。 第21章 夏军在武牢与唐军僵持一个多月,始终过不了武牢,途中双方交战过几场,夏军也都没有取得胜利。 窦建德的谋士凌敬给他出主意,建议窦建德围魏救赵,窦建德已经准备听从凌敬的建议。被围困在洛阳的王世充日日着急,不断派人来求援。王世充的手下也在暗地里向窦建德的部下行贿,致使凌敬的计划终不得成。 后来夏军的探子来报,唐军的粮草已尽,正准备在黄河以北放马,到时或可袭击武牢。 夏军以为机会终于来了,谁知这本就是李世民的计策。 小小一个反间计,诱得窦建德一鼓作气率军倾巢而出。十万的大军,绵延二十里,擂起战鼓,鼓声震天,场面十分宏大壮观。 唐军诸将惊慌,李世民命令人马按兵不动,自己带上几名亲卫登上高丘瞭望敌阵。 夏军数量虽多,然军纪涣散,军容不整。 李世民说且先晾着他们,同时与众将打赌,等时辰一过正午,唐军必能完克他们。 窦建德轻视唐军,派三百名骑兵到离唐军大营一里的地方挑衅。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不过李世民可不给他这个机会,派遣王君廓率领二百长枪兵跟夏军三百骑兵打得有来有回。 唐军顶住压力,面对敌人十万大军屏息凝神,静待时机。 夏军真以为唐军是怕了他们,毕竟以三千五对十万确实是个想都不敢想的天方夜谭。 轻视的后果就是王世充的侄子王琬骑着隋炀帝的青骢马在阵前耀武扬威。李世民对王琬身上的盔甲不感兴趣,视线就只盯着青骢马瞧,眼睛一眨不眨,里面尽是向往。 “那匹马真漂亮。”秦王感叹。 不愧是昔日帝王的坐骑,高大威猛,光亮的毛色青到几乎发黑,一尘不染。阳光下健壮的身姿,便是屈服于人,那高昂的马首也无法掩饰它的骄傲。 身旁的尉迟敬德听见,请求为秦王夺来青骢马。 李世民虽爱马,但他更分得清孰轻孰重,千里马常有而良将难求,对尉迟敬德的请求并不准。 “怎可为一马损失我一员猛将?” 尉迟敬德眼眶一热,胸中更是豪情万丈,满脑袋都是要为秦王夺来那匹青骢马。因此不听劝阻,大腿一夹马腹,带着高甑生、梁建方冲入敌阵。 三匹战马撒开四蹄飞奔,王琬只来得及看见扬起的尘土,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三人围住。 “你们干嘛?!”王琬大惊失色,正要高声呼叫护卫,尉迟敬德直接用槊柄把王琬挑下马去,梁建方一甩长绳,跟着把王琬捆个结结实实,高甑生直接抓住五花大绑的王琬后领将之扔到马背,尉迟敬德一边催马一边牵着青骢马往回走。 “殿下,您看!”尉迟敬德牵马到秦王跟前。 “胡闹!”李世民斥责,看表情却也没见生气。“以后你们三个再敢违抗我的命令,就贬你们去马房喂马。”刻意转冷的语气,相反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心寒,只会叫人感受到秦王真心实意的担忧与关心。 高甑生和梁建方笑着讨饶,尉迟敬德怔怔盯着秦王,直到李世民唤了他两声才回神。 李世民要他复述自己刚刚的话。尉迟敬德不好意思挠挠头,支吾不出一二三,幸亏肤色黑,别人看不到他脸红。李世民气得笑出来,瞪了他一眼,命他去黄河边把放在那的一千多匹马召回来。 “慢走啊马倌——” “等你回来啊马倌——” 将军们都纷纷打趣尉迟敬德,尉迟敬德回身朝他们挥挥铁铸的拳头。 “嘿,还不服气呢,秦王殿下你可要为兄弟们说句公道话。” “行啦,等这一战胜利,就让敬德用他那箱金子请咱们全军上下喝酒庆功。” 众人都被逗得前仰后合,而去黄河边召马的尉迟将军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凭战功得来的那箱秦王赏赐的金子,已经被秦王安排的明明白白。 …… 窦建德兵强马壮,唐军一直避其锋芒,不与之正面交锋。 从早晨到中午,一直保持精神高度紧张状态的夏军士卒饥饿疲惫交加。有些人直接在阵中坐下,有些人更甚,丢下兵械去河边喝水,士气已无开始时高昂。 秦王命宇文士及先带领三百骑兵绕过窦建德西边军阵向南奔驰。敌军想不到唐军这个时候会冲出来,顿时一片大乱。 李世民观此情形,知晓时机已到,恰时放在黄河边的战马也赶了回来。于是李世民亲自率领精骑出发,一路所向披靡。精粟喂养的战马冲阵极快,短短时间,玄甲军已将夏军阵型完全割裂,只见两军厮杀的阵地上马蹄踏出的尘土飞扬,遮蔽天日。 李世民率领史大柰、程知节、秦琼等人,命他们先卷起旌旗,待玄甲军冲到敌阵后再打开旗帜。此计与韩信率军攻灭赵国时,派人偷偷潜入敌营,把敌军军旗换成汉军军旗有异曲同工之妙。 夏军士兵一见唐军旌旗出现在自己身后,以为唐军已经抄了他们老窝,十万大军瞬间如堤坝崩塌,全线溃败。 此战唐军追出三十多里,斩杀三千多人,窦建德在逃命中落马,为杨武威、白士让所擒。 杨武威绑着窦建德用马驮着见秦王。昔日雄踞一方的夏王,而今跪在秦王脚下,已经是丧家之犬,阶下之囚。 坐在上首的李世民以手支颐,黑眸扫了眼灰头土脸的窦建德,良久轻叱一声,责道:“窦建德,你说你是不是自找的,本王打王世充,有你什么相干?竟然胆敢跑来妨碍本王!”大力一拍桌案,那扑面而来的威压气势吓得本就惊魂未定的窦建德浑身一抖,不过好歹也是做过一方枭雄的人,不至于直接被吓破胆。 第25章 窦建德垂下头,惭愧道:“要是我自己不来,恐怕还得劳烦殿下您长途跋涉。” 此话一出,怒意勃发的秦王率先绷不住扑哧笑出声,侍立在两侧的将佐无不哈哈大笑,皆小声谈论:没想到夏王脸皮如此之厚,真叫人叹服。 秦王抚掌,修长的手指揩去眼角笑出的泪。“你这人还挺幽默啊。”说罢吩咐帐外士兵把窦建德带下去,关入囚车。 窦建德被押下去后,士兵又带上一人,此人一身灰色布袍,无绳索缚身。因为秦王之前特意吩咐要关照此人,不得怠慢。 一身灰袍的中年书生以袖扫去身上灰尘,对秦王躬身叉手一礼,道:“罪臣见过秦王殿下。” 李世民身子稍稍探出一点,好奇道:“你就是魏征?” “正是。”书生低头从容应答。 “既然自称自己是臣,为何不肯抬头让本王看看真面目。” “臣是罪臣,自然不敢窥伺殿下容颜。” 本来只是一句恭谨的客气话,谁知秦王根本不吃这一套,真的就顺着魏征的话冷不伶仃道:“你的确有罪。” 周围将佐面面相觑。殿下不是才说过乱世中想投明主是可以理解的事,怎么这下就要兴师问罪了? 众将没疑惑多久,秦王很快道出原因。 “武德元年,就是你想替李密夺我尚书令之位。” 当时秦王在外征战,这件事他其实并不知晓,只是后来一次听右仆射裴寂提起,秦王一笑置之,但不碍他现在翻旧账。 “魏征当时既为李密谋士,自要为效忠的主公考虑。倘若殿下帐下的诸位将军谋士,得着殿下的赏赐却吃里扒外,那殿下岂不要心寒了。” “哼哼,你还挺会转移矛盾嘛,的确能言善辩。”李世民勾唇,故意表现出的阴鸷一扫而空。他起身走下来,到魏征身边,“抬起头来,本王好歹把你从夏军中救回来,先生是长得多不堪入目才不让本王看你。” 秦王相貌俊美,最有资格说这句话。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魏征也不好再低头。相貌是父母给的,要是他不抬头,让秦王觉得他丑的不能见人,岂不是叫父母都被人侮辱了去? 一直低头的书生终于在秦王的激将下抬起头来,与秦王面对面,两人瞳孔尽皆一缩,半晌说不出话。 “你……” 同时出声又同时止声。 饶是魏征见惯风浪,思维机敏,一时也犹豫该如何打破突来的尴尬。最后还是秦王颦起眉头,若有所思道:“先生,你我是否见过?”虽是问句,语气却是笃定万分。 既然秦王已经开口,魏征知道是瞒不住的,叹道:“罪臣没记错的话,大业十一年,我与殿下在山东见过。” 魏征当然记得,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翩翩白衣少年,腰挎横刀,高束一头乌发,发尾随着矫健的身姿在腰间跳跃晃悠着。 彼时魏征还是个穷道士,出生士族,却为寒门。 到处都是兵荒马乱,他逃难途中遇见狂风暴雨,只能在一家乡村小店歇脚。 乱世中,会点武功的不是参军就是落草为寇。 魏征半生运气不佳,遇到黑店,一屋子行人客商一时间全是待宰肥羊。 黑店伙计恶狠狠地呼喝在场的所有女人都自觉到客房去,有人不从,嘴巴被抽得鲜血直流。 魏征性格忠直,明明自己也是危在旦夕,依旧忍不住想出言斥责那群人。 他起身,与此同时,狂风吹开了店门。一双湿漉漉的牛皮靴踏进屋里,来人目睹眼前景象微微一怔,随即开口,音色清朗,略显稚嫩。 “店家为何门窗紧闭?”来人摘下斗笠,露出脸来,是个少年。 少年抖下斗笠上的水珠,一看扬刀的黑店伙计,蓦地笑道:“原是在下打搅店家办事了。” 蹲下的人见势想一把拉住少年,触手旦觉细腻温热,手指骨节分明。那人本是好意,没想到被少年直接轻巧抽开。 “公子少说两句吧。”那人只得小声劝道。 “不如先生来告知在下这是怎么一回事。”少年不听,转头一顾,一眼瞅见刚刚站起的魏征,径直朝魏征走来。 顺手解开滴水的蓑衣,行止间十分自如地抽出挎在腰间的横刀,视线不偏不移。魏征看不清少年是用何种手法轻而易举砍断举刀要扑来的伙计的手,又用怎样迅捷的步伐躲过喷溅出的血花。 他只来得及看见一双深邃的熠熠黑眸,亮晶晶的似乎盈着万千星子。少年阔步从容到他面前,容貌昳丽,肤色莹润,比常人都要白上许多,有几分异域的神秘风采。他正要出声,少年忽然竖起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唇,眼角余光警惕一瞥满嘴污言秽语从厨房走出的贼人,身体欺近魏征在他耳边飞速道:“先生还是先待在此处不要乱动,待我解决了那伙人再说。”手上用力按住魏征的肩让他藏好。 魏征亲眼见少年冲天的鹤一般纵身飞跃过瑟瑟发抖的人群,轻飘飘落到厨房门口。过了一会儿,从厨房传来锅碗打碎的声音,和着几声短促的人声惨叫。 有贼人慌不择路逃出,不停转头往身后看。店里燃烧的烛火立时熄灭,黑暗中一道雪白的刀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等魏征再看去时,少年手执横刀,刀刃刚刚从贼人胸中抽出,优雅地在贼人身上抹去刀身上淋淋鲜血,手腕一转利落收刀入鞘。 少年撇嘴转过身,嘴里嘟嘟囔囔着:“这也太弱了吧……”从腰上所系袋子中掏出火折点燃烛火。跨过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翻滚痛嚎的贼人,吓了面色苍白的众人一跳。 少年脸上挂起融融笑意,温声安慰众人,扶起腿软的老者,最后来到魏征面前俯身伸出手。 “先生,起来吧。” 魏征腿蹲麻了,站起时不稳差点摔倒,少年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眼眸弯弯的,英气的眉宇,十五六岁的年纪,尚未褪去稚嫩纯真的模样与刚才那不费吹灰之力击伤数人的冷酷侠士仿佛不是一个人。 “多谢公子相救,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在下日后定结草衔环相报。”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少年并不告知自己名姓,魏征见他穿着朴素。但一身贵气,定是哪家高门大户之后。 贵族一向好名,少有少年这样低调,不慕名利的。 既然少年不愿告知,魏征也不追问,两人以「先生」「公子」互称,与其他力壮男子一起把这伙贼人绑好托人送交官府,寻回财物,待风雨停,店中人各自离去。 少年古道热心,一路将魏征护送到安全的城镇才打马回转。 魏征牢牢记住那个纤尘不染的白色身影,暗自下定决心待他有一日功成名就,定要找到此人报答他昔日的大恩。 只是魏征没想到,他们再次相见竟会是在这样的境地下。 他已知秦王是什么样的人,此人虽为皇帝嫡子,但非长子。身为一军统帅,自然铁血专横。乱世之中,秦王是救世之星,但天下总会有太平之日,待天下安定那日,秦王就是威胁天下的毒囊。秦王之骁勇善战,今日能驰骋纵横天下,他日也定能卷起风波,扰百姓不得安宁。 难道,他魏征今生注定遇不上一个仁德之君? 先朝孝武皇帝时期,武帝派大军征伐匈奴,攘夷扩土,东南西北打了个遍。虽令四方臣服,却也因穷兵黩武,致使天下户口减半,百姓民不聊生。 秦王如今声势浩大,假使他日后得登大宝,那必会是又一个穷兵黩武之君,百姓岂有好日子过! 想到此,魏征心中痛极,在报恩与践行自己理想中的王道之间挣扎,一时竟是汗湿后背,神思恍惚。 李世民可不知道魏征短短时间考虑了这样多,他只想把魏征招揽入自己麾下。因此在他诚心发出邀请,即刻就被魏征当庭回绝后,李世民表情瞬间僵住。 秦王还未有任何表示,在场诸将已经怒目圆睁,纷纷摩拳擦掌想把这不识好歹的书生揍一顿替秦王出气。 李世民确实疑惑魏征为何不肯入他麾下。不过他也并不勉强,招来亲卫叮嘱单独给魏征置一个帐篷让他好生休息。 看了眼愤愤不平的众将,他摆摆手,要他们不许去为难魏征,接着话题转回,继续讨论回军洛阳后对阵王世充的问题。 第22章 秦王派人用囚车押解窦建德、王琬等人至洛阳城下。 王世充见之大惊,召集群臣商议。他本已强弩之末,唯一的出路就是等窦建德大军到,两军合二为一做殊死一搏。 然而秦王快他一步,武牢一役击破窦建德十万大军,夏军大部分重要官员连带夏王本人都做了唐军的俘虏。 王世充明白大势已去,只得采纳臣下的建议,穿白衣带领太子及百官到唐军军营前投降。 李世民端坐于马上,身后李字帅旗猎猎,他略微垂眼,似笑非笑扫视王世充一番。 王世充不敢抬头窥视秦王,只觉如芒刺骨,额角生汗。 第26章 “王、世、充。”秦王咬着音,一字一顿似笑非笑问道:“你不是总觉得我是个小孩儿,如今见了小孩儿,怎么这么恭敬了?” 秦王看似打趣,王世充可听得明白。他敢多次阵前侮辱秦王,不过是凭借洛阳富庶,军队强大。方今他既然是丧家之犬,秦王自然就能轻易把他揉圆搓扁。 他赶紧伏地叩头谢罪,那架势比当初对隋炀帝还要恭敬一万倍,李世民瞟了眼他弯曲的背,嘴角凝着一撇冷笑。 该说不愧是当初雁门勤王时没想着救杨广,光靠做假样子痛哭流涕哭出来一大片封赏的投机者。要论拍马屁的功夫,王世充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见秦王要下马,这老小子爬得比谁都快,恭顺地匍匐在秦王的战马旁甘愿当脚凳。 “好歹曾是一方之主,给自己留几分薄面吧。”李世民长腿一跨,直接跃过王世充下马,临走时不轻不重落下一句。 王世充一抹脑门的汗,知道秦王无意杀他。就算是被押解回长安受审,秦王也一定可以保住他的命。 王世充的命是留下了,可他手下曾经的猛将重臣却逃不掉。李世民命人详细列出人员名姓,一个都不许逃,通通在洛水岸边斩首。 其中第一个就是单雄信。 唐军众将不知道秦王和单雄信的过节,尉迟敬德可一清二楚。他拍了拍痛哭着请求秦王留单雄信一命的李世勣,微抬下巴意指强压怒气背过身进入内殿的秦王,沉声道:“茂公,别费力气了,你几时见过殿下如此怒火中烧?殿下此举自然有他的道理。听哥一句劝,趁着剩下的时间跟单雄信再说几句话吧。” 唐军进入洛阳,因秦王教令,士兵不许扰民抢掠,洛阳城内的秩序很快稳定下来。李世民接着命人把多余的军粮拿出来分给饥饿的百姓,安定民心,唐军上下开始专心处理善后事宜。 秦王一战擒双王的军报传回长安,朝野上下无不欣喜欢呼。 李渊的尹张二位妃子听说洛阳府库有很多隋朝皇室的珍宝,请求亲自去洛阳挑选,李渊应允。 尹张二妃一向与太子、齐王交好,到达洛阳后不先去见统帅秦王,反而先去见了齐王。 李元吉一听二妃来意,拍胸脯信誓旦旦说一定让二位娘娘挑到满意的物件。 二妃十分高兴,又去面见秦王,请他命人打开府库。未曾想秦王丝毫不给她们面子,直接回绝。 二妃在秦王处碰了一鼻子灰,转头去找齐王诉苦抱怨,言语间挑拨兄弟俩关系,暗嘲李元吉身为堂堂齐王,说话竟如此没有分量。听得李元吉脸黑成锅底,手掌差点把桌案的角给掰下来。 “二哥!”李元吉气势汹汹冲到李世民办公的阊阖门,质问李世民。“尹张二位娘娘千里迢迢从长安而来,她们就想进洛阳府库选些宝物,给亲戚谋个职位,你干嘛一副鬼见愁的样子拒绝她们?!” 李世民埋头书册,脸都没抬,淡淡道:“你没看到我发布的教令?” “看到了。” “那你还问我为什么?”李世民反问。 “可二位娘娘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她、她们……”李元吉一时还真说不出到底哪里不一样。 李世民不给他争辩的机会,接连问:“她们自己和亲戚可是我唐军浴血的将士?可是为我军出谋划策的谋士?可为我军擒郑夏二王出过一丝一毫的力?” “府库中所有珍宝已经造册上报朝廷了,私自把官位授给无贤德才能的人。若是传出去,叫我们以后如何再能激励将士拼死杀敌?!” 李元吉答不上来,舌头打结半晌才讷讷讲出一句:“可我都已经给她们保证过了,替她们求得宝物……” 李世民把书册放到一边,单手拄着下巴好笑地看向李元吉,道:“既然你已经答应她们了,自然不能违诺。洛阳一战你同样得到不少赏赐,解铃还须系铃人……” 李世民没有明说,但李元吉听明白他话中意思,这是要让齐王自己拔毛肉痛。 “你!”李元吉气得说不出话来,之前对李世民改观的那一丢丢好印象瞬间崩塌破灭。 果然,秦王殿下骨子里还是那个高傲冷硬、虚伪十足、精于算计的人! 可笑他竟然因为李世民对自己稍微一点点的好就昏头昏脑听人摆布。 李世民,你有种! 齐王愤怒一甩衣袖,把房门摔得震天响。李世民无奈,暗暗苦笑:凭李元吉这睚眦必报的性格,不知会有多嫉恨自己。 …… 齐王与秦王之间争吵的动静闹得不大也不小,唐军里一部分人知道,但因齐王暴虐,都不敢私下议论。 用膳时,向来好热闹健谈的秦王不发一语。李世民待近亲的部下极为坦诚,嬉笑怒骂从不掩饰。秦王府诸人都看得出秦王情绪不佳,席间纷纷以眼神示意谁先开口打破沉寂的氛围,都想上前又担心七嘴八舌搅扰秦王,一时犹豫不决。最后还是秦王的大舅哥长孙无忌耐心观察秦王面色良久,才小心翼翼道:“世民,咱们进驻洛阳后还没好好去街上看看,玄龄发现一处好地方,要不……去瞧瞧?” 秦王停箸,不答。 “世民?”感觉李世民在神游天外,长孙无忌轻咳一声。 李世民回神,眼睫快速眨动两下。“好地方?”他向房玄龄投去疑问的眼神,后者神秘一笑,举杯掩住下半张脸,将杯中酒饮尽。 几人把这件事隐瞒的连丝缝都透不出,甚至请求秦王乔装而行。 李世民蹙眉,还是依言摘下王冠,脱下锦袍。只着一身朴素的蓝衣,用发巾束起浓黑长发,一袭深色披风背身,腰佩名刀墨玄麟。与房玄龄、长孙无忌、杜如晦三人出了洛阳宫城。 房玄龄前方引路,在街上并不停留,一行人左拐右拐来到一处僻静的幽地。 李世民疑惑:“清虚观?”眼睛一瞥自动站到身后的三人,看来他们是早有预谋。 李唐奉老子李耳为祖,以道教为国教,不过李世民一向不信鬼神,自然对房玄龄他们诓他来道观有些不满。 房玄龄道:“殿下进去便是,殿下心中所惑,见了观主自会有解答。” 李世民何时见过房玄龄表现得这样神神叨叨的,心下不免生出几分好奇。他瞟了眼另外故作正经的两人,薄唇直抿,最后哼了一声,大步迈入院中。 穿过缭绕的香火烟雾,房檐上挂着的铜铃在秦王走近时忽然响动不止,不觉嘈杂,颇为悦耳。 “门外可是秦王殿下?” 苍老的声音悠然飘出,秦王入内,手心朝外捋顺披风,朝背对他坐在蒲团上的一身藏蓝道袍的老者一礼。 老者道:“老道,王知远。” “王先生。”李世民温雅道:“世民听闻先生能解我心中之惑,故而厚颜前来拜访。” “殿下言重。”王知远正坐在蒲团上,秦王对他施礼时,他侧身不敢受,以表对秦王的尊敬。他身上的道袍无风鼓起,花白的头发。非但不觉老朽不堪,反而给人一种仙风道骨之感。“殿下心中所惑老道的确可解,只是老道也要多嘴劝殿下一句,身先士卒是将军该干的事,殿下身份非比寻常,自当要倍加珍重。” “哦?”李世民剑眉一挑,斟酌一番道:“我李家男儿上战场来从无龟缩自保之意,请问先生此话……是何意?” 王知远微微一笑,叹息一声:“殿下是要为太平天子的人,若是出了事,当是普天百姓的损失,难道殿下就不该好生珍重么?” 李世民闻言怔住,双目不自觉圆睁,里面暗含波涛,心绪澎拜。 太平天子? 当今太子是大哥,但王知远却口称他为真正的太平天子。何为天子,不就是未来大唐的皇帝,天下的主人,他是嫡非长,却能为天下之主。 想娘亲当初对他提起,他出生时门外有双龙嬉戏,四岁时遇奇人看相,言他「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是否就意味着—— 李世民嘴角不自觉微勾,只一瞬便迅速复平,神情仿若从未有波澜。 “先生神机妙算,世民感佩,不知先生是否愿意入世做官,世民可在其中帮衬一二。” “老道胸无大志,唯愿守着这方道观继续清修。殿下若真想回报,不如日后多多为万民造福。” “自当谨记先生教诲。”李世民诚心低下头,朝王知远恭敬深揖一礼。眼角余光接触到身旁累累书架,上面放着一摞摞的不是南华经等道家经典,反而是医学著作。 李世民心念一动,问道:“早闻医道不分家,世民还有一惑,不知先生能否可解?” 王知远观星占卜时算得秦王身旁有一股迷雾,隐含不祥,听秦王有此一问,心中了然。 “殿下请讲。” “我有一好友,其人年纪与我差不多大小,平日素无异常,只是日日早上梦醒时胸中都疼痛万分。而每夜入睡,又身体阴冷,浑身刺骨疼痛,令人终夜不得安宁,几乎毁人神志。” 第27章 听秦王叙述,仿佛亲身经历,加之其人年龄与秦王相仿,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有怎样的病把人折磨至斯? 王知远确实曾在哪听过类似的病症,便问李世民那人是否也是从军,身体可有其他明显症状? 李世民只道此人确实从军,精骑擅射,武技卓绝。双手手腕有明显泛白痕迹,并且有不断往大臂延伸的趋势。 淡然自若的老者闻之蓦地睁开眼,起身失态地绕着李世民转了三圈仔细观察,确认他口中的那位朋友不是秦王本人时,长叹一口气,口中不断沉痛唏嘘:“天命如此呀,天命……” 李世民快步追到王知远跟前,紧张询问:“先生何故如此言?” 王知远沉吟,终是说出:“绝脉之体,注定早亡!” 什么?! 李世民双唇惊讶微张。 莫非霍去病英年早逝就是因为这个绝脉之体,到底何为绝脉?李世民捏紧拳。 秦王辞别王知远,快步走出清虚观朝洛阳宫方向急行而去,途中不忘吩咐:“玄龄,回去你挑一个嘴严可靠的人,要他专门去寻孙思邈,要快!一定要快!” “殿下?” 一直守在道观外的三人不知怎么秦王进去出来一趟变得十分焦急,似疯了般。 去寻孙思邈?难道是殿下有哪里不适?长孙无忌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发足追上去。要不是大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他就要扑上去抱住李世民把他里里外外检查个彻底。 长孙无忌在心里不停暗骂自己:我怎能这样糊涂!二郎对自身大咧惯了,可别给他拖成痼疾了。 第23章 当霍去病清楚地听到自己说的话传到耳朵里断断续续的时候,他就知道一定是昆仑玉指环又在作怪。 感觉到有人用外力想要扒开他的眼皮。身为军人本来的危机感迫使他立时睁开眼。悬着金针正准备下针的老大夫被霍去病吓了一跳,倒退一步,脸上的褶子惊骇地颤抖起来。 霍去病用手揉捏鼻梁坐起身。 这是酒肆的客房,卫青总是温和平静的双眼此刻眼白胀满鲜红的血丝。他憋着气不出声,手背在身后,修剪圆润的指甲用力刺入掌心,空气中飘出一股淡淡的腥味。 大将军惴惴不安了整整一个时辰,自从霍去病在与他喝酒说笑时忽然怔住,接着毫无预兆一头栽倒在桌上。酒爵中洒出的酒沾湿袍袖,一股没由来的惊惧瞬间袭上后背,卫青呲目欲裂,几乎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揽过霍去病瘫倒的身体一把将他背起,撞开雅间的门,近乎变了声调般的大声喊:“大夫!店家,快叫大夫!” 掌柜听到楼上有人急呼,忙与小厮上楼去,就见一藏蓝衣裳的先生背着另一更为年轻的玄衣公子跌跌撞撞冲出,那位先生初入酒肆时周身气度从容温和,哪像此刻这般近乎癫狂地呼唤求援。 掌柜叫小厮快去医馆寻大夫,自己快步领着那位先生到客房暂歇。 无论怎么唤外甥都没任何反应,刻意遗忘的那夜可怖噩梦却仿若梦魇不断侵袭他的脑海。眼前的霍去病躺在床上,虽闭着眼,可触手的皮肤是温暖的,活生生的。但卫青总觉得外甥的脸似乎罩上一层不化的冰霜。 卫青用力捏住外甥露在棉被外的手,把那只修长的手掌捏出道道分明的指印,足以看出力道之大,心情之焦急。 小厮带着背着药箱的老大夫急急忙忙赶来,就见卫青魔怔地守在霍去病的床旁,叫他几次都不应,最后还是小厮用力拉开卫青,他这才从无尽的漩涡惊悸中稍稍回神,目光紧锁在霍去病身上不肯离开半分。 大夫诊脉,抚着花白的胡须,眉头紧皱,脸上浮现疑惑。他回头看了眼紧张万分的卫青,确定这两人不是在捉弄他一个老人家,才道:“这位公子似乎只是……睡着了。” 这个结论令在场的所有人不禁面皮一抽。 确实,指下脉搏跳动平顺,呼吸均匀,根本就不是突发急症的样子。 卫青问大夫那为何霍去病会突然昏厥? 老大夫沉吟,先问了两人的亲属关系,平日是否经常往来,最后才解释说是跟霍去病很长一段时间睡眠不佳有关。卫青既然是霍去病的舅舅,做长辈的自然要时刻关怀。他可以先开一副安神的方子,再给霍去病施针确保万一。 就在老大夫刚准备下针的时候,霍去病就醒了。 一见是大夫,霍去病下意识一惊,警惕地看向屋内的其他人,尤其在乎卫青的反应。发现卫青应该还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体情况才稍稍放下心来,下床三言两语把其他人请出去,关上门转身见卫青一个人坐在桌旁用考究的目光观察他。 “舅舅。” 霍去病有些底气不足。 “去病,你肯定有事瞒着舅舅。”卫青性格温和,泰山崩塌都能面不改色,只有这个外甥让他十足牵挂,甚至能令他大动肝火。 霍去病已经长大成人,卫青自然不可能再像他小时候那样管教他。问霍去病话,他又顾左右而言他,故意半天不着重点,着实气人。 “舅舅,我哪有事瞒着你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怕你生气了。”冷漠桀骜的骠骑将军孩子似的耷拉着头,眼睛虚虚飘向他处,声音越说越小。 “那刚刚大夫说你晚上睡不好是怎么回事?” “嬗儿半夜总是哭闹不停,三个奶娘都不顶用,只要我这个爹。我大半宿都得抱着他,当然睡不好。”霍去病本来心虚垂下头,一听卫青的话眼珠立马骨碌一转,抬头面不改色就把锅推给自己将将四个月的幼子身上。 不怪他张嘴乱编瞎话,实在是这话确实说得通。 霍去病还在襁褓时也是个爱闹腾的主,白天呼呼大睡,到了晚上就吵夜。卫少儿那时被霍仲孺那个渣滓欺骗抛弃,心情郁郁,加之脾气火爆,根本守不住霍去病。 卫家其他人身上的活都很重,卫青还有两个弟弟年纪也都还小需要照顾。全家只有刚从平阳县逃回来的卫青能够照顾霍去病。因此卫青小小年纪就开始又当爹又当娘,他当然清楚照顾孩子的辛苦。 卫青点头,姑且相信霍去病的说辞。但还有一件事他可不会让霍去病轻易就能糊弄过去。 “那你突然昏倒总不会是太困了吧?”他竖起眉,严肃的样子只有霍去病第一次跟随他上战场,却不懂规矩当着诸将的面一个劲喊他「舅舅舅」时见过。 “是指环。”既然卫青已经知道,霍去病也没想隐瞒。“它把我带去唐朝那边了,不过应该是传送不稳定,我在那边没待多久,晃眼就又回来了。” “你去了唐朝?”卫青思忖,“可你的身体在这边,刚刚就像是完全昏死过去一般。” 霍去病取下缠绕红绳挂在腰间当平安玦的碧青指环道:“看来它不仅能导致我和李世民互换,还能将魂灵抽出来。那边的人除了李世民都看不见我,我也碰不到除他之外的人和物,完全就是……幽魂一般。”他想起自己半透明的下摆有些气闷。因为这个情况,他眼睁睁看李世民困于病痛却无法施以援手。 想不清为何昆仑玉会把他传到那边去,不会只是因为李世民突发气疾他去提醒尉迟敬德那样简单吧。 回想来,这一切,就像是有人在做一个假设,一个不仅是互换的假设。那个假设甚至想要把不属于那个时代的人或者物,以昆仑玉指环为媒介,让之能够在那个时代真实存在。 “舅舅。”霍去病隐约察觉到,“我很奇怪,这个指环为何会有这样的神力?” 它又为何—— 要不断介入我和李世民各自的人生? …… 好生感谢过店家热心后,霍去病和卫青各自准备回府。北阙甲第是重臣贵族的聚集地,其中最豪华的两座府宅当属娶了皇帝的姐姐后,由平阳公主府和长平侯府合并扩建后的府邸和冠军侯府。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皇帝有意还是无意,冠军侯府离长平侯很远,遥遥相隔。 卫青不厌其烦叮嘱霍去病不要犟着牛脾气,要实在忙不过来,奶娘不够用就请平阳公主再帮他找几个,可不要再出现今天这种情况,他年纪大了受不了。 霍去病嘟囔着舅舅总说自己老了,明明只比我大十一岁,一见卫青扬手作打,一缩脖子牵过乌孙名驹骑上挥着手说他回去了一溜烟消失在街口。 卫青拿霍去病没办法,只能目送他远去,自己骑上马慢悠悠回府。 刚下马将缰绳递给恭候的马仆,就听家仆急忙来报说是郎中令来了,已在花厅等候多时,看面色,似是来者不善。 第24章 元狩五年四月,天子御驾前往鼎湖宫,大司马大将军卫青骖乘。 出发前六日,天子亲自下诏,命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代天巡视长安周边郡县。 自元狩四年汉匈决战之后,汉朝进入休战期,朝廷的精力从战时逐渐转移到恢复国内民生经济上。 第28章 霍去病自河西之战后进入內朝,刘彻对他甚为倚重,短短几年在內朝已经是居于卫青之下的二号人物。 有些文官总觉得骠骑将军军功起家,武技见长,对政务一道肯定不会像打仗那样游刃有余。不过那些儒生大概是忘了这位霍将军是当今皇帝的高徒,自小跟在皇帝身边学习文韬武略。他人极聪明,虽然性格冷傲不喜言谈,处理政务倒是井井有条,同大将军一样已颇具一代名臣风范。 皇帝令霍去病接诏即行,若不是诏书明确要求霍去病务必体察清楚所经各处的吏治民情,霍去病会以为皇帝此举就是故意支开他。 骠骑将军带领骠骑亲随与官署下几名官员出长安城当日,第二道诏命随之而下,皇帝起驾去鼎湖,时间上完美的撇开了霍去病。 四月春风拂面,夹杂芬芳初开的香气,隐隐透着一股未散的寒意。 天子的銮驾舒适,公孙贺担任太仆多年,驾车技术日渐精进,路上偶有坑洼,銮驾都能平稳通过。清脆悦耳的銮铃声入耳,刘彻放下看了一半的书简,幽幽的漆黑眼眸,目光落在安静跪坐于侧,眼观鼻,鼻观心的大将军身上。 叫他骖乘,他就真老老实实坐着,跟块木头似的。要是朕不说话,他也不会主动从嘴里迸半个字出来。 刘彻故意清嗓咳嗽一声,卫青闻声抬眸看向刘彻一眼,见刘彻有些不悦地盯着他,收回视线默默垂下眼帘。将军的脊背挺得笔直,裹着天青色的丝袍,显得单薄,乌发一丝不苟束进发冠内,衣服上的褶皱都折着安分,叫人挑不出半分错。 刘彻淡淡道:“大将军就没什么想说的?” 卫青朝刘彻恭敬一拜,慢条斯理回答:“启禀陛下,没有。” “那朕看你上车时动作有些迟缓,身上有伤吧。”卫青不说,刘彻可一清二楚,他放在长平侯府的暗线几天前来报,李敢到侯府闹事,并且一剑刺伤了卫青。伤口很深,几乎贯穿左肩,要不是卫青身手不凡,躲得极快,那剑当时就要刺进心脏。 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谋刺大将军都是死罪。然而卫青非但没有怪罪李敢,反替他隐瞒实情,少有的严厉要求府中上下封口,为此还和待他如亲弟的平阳公主吵了一架。 漠北决战后,大将军的部下为了封赏都转投骠骑将军门下,朝中风言风语,嘲笑大将军失势有之,亦有笑话骠骑将军是舅舅家养不熟的白眼狼,眼馋这么久,终于忍不住要踩着舅舅的骨头上位。 因为李敢是骠骑将军的部下,这件事从头到尾把霍去病瞒得最严实,一直到他领命出去巡视都毫不知情。 刘彻知道卫青心中的考量。他的大将军实诚敦厚,便是刘彻早有密诏要卫青大战不能重用李广在前,卫青也一直觉得李广失途延误军机最后拔剑自刎,是他这个大将军作为统帅的责任,跟皇帝的密诏毫无关系。 他以一己之躯拦下所有的攻讦,维护皇帝的清誉。又为了不使外甥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更是主动退让,交出手中的兵权,让自己在朝中的存在感一降再降,甚至秘密把如此重大的刺杀之事都瞒下来。 只是刘彻不满,他们在一起二十余年,他不止一次亲口告诉过卫青,要卫青时时依靠他,而不是事事瞒着他。 什么时候,他们从无话不谈变成如今的相对无言?刘彻不想正视,他现在的期许,所做的一切或许都只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 卫青对他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情场老手的君王为此多有着恼。 卫青温声道:“小伤,陛下。”终是不肯说出受伤原因。他不说刘彻就无法去追究。在卫青府上插暗线的事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但刘彻并不想直接明面上承认,这是他们彼此给对方留下的余地颜面。 况且,年初丞相李蔡才因为侵占皇陵畏罪自杀,李家短时间一连死了一位将军,一个列侯丞相。曾经显赫的门庭如今凋零,李家人人自危。人言可畏,于情于理刘彻短时间都不会再动李家分毫。 卫青心里正是有这层顾虑,他不想刘彻为难,所以选择一声不吭。他不说,刘彻也只能遂其心愿,让暗线把消息烂在肚里,不许传扬出去。 天子初到鼎湖宫前两日还神采奕奕,与随行群臣游猎垂钓,徜徉于山水。只是一日午后,天子一箭射得一只麋鹿,笑看卫士将猎物抬近,忽然被日光晃目。顿时天旋地转,大叫一声身体后仰就要从马上栽落,幸亏大将军在侧扶住他。 自那时起皇帝就无端患上重病,御医想尽办法,金针药石皆无大用,皇帝每日清醒时间日少,昏沉日多。 刘彻病重,身边一直有近侍陪伴随时待命。但刘彻清醒时命卫青在他身侧随侍,其他官员都不清楚皇帝这样做的打算。 感觉到自己的精力一日不如一日,刘彻脾气更加暴躁,他不许卫青离开他目能所及之处,一刻见不到就大发雷霆,命宫人必须把大将军寻来。 刘彻病得两眼昏花无法过问政事,一些不用皇帝立即决断的政务目前都由卫青及其他几位朝中重臣代劳。卫青本就有伤在身,操劳政事的同时又要细心照顾刘彻,夜不能寐,不出几日,丰神俊朗的大将军变得憔悴不堪,脸色惨白如金纸,比病中的皇帝好不到哪去。 “仲卿。”生病的人情绪脆弱敏感,刘彻惯是喜怒无常,就算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费劲,他也要握住卫青的手腕,头固执的枕在卫青的膝上。 “朕头疼欲裂,你陪在朕身边,朕好受点。”刘彻登上帝位多年,属于帝王的威严与骄傲在他身上浑然天成。即便目前衰弱到极点,吐出的每一个字依旧能震撼乾坤,彰显他与生俱来的霸道。 刘彻的相貌非常英俊,那双遗传自景帝几乎一样的眼睛时刻深沉而捉摸不透。他从不会轻易叫任何人看清他眼中的情绪。可现在,他就那样凝视卫青,黑眸失去神采变成蒙上灰霾的琉璃,弥漫一股近乎死寂的气息。 “仲卿,你看看朕……是否大限将至?”帝王每说一个字都要积蓄很久的力量,断断续续讲完,饱满的额上刚刚擦完的汗不停外冒。 “陛下吉人天相,万不可说丧气话。”卫青微凉的指尖轻轻揉平刘彻蹙紧的眉心,用棉帕拭去汗水,抬起刘彻的头想要下榻去把药端来。 刘彻捉住他的手指,让修长带有厚茧的手掌贴紧自己的脸。“让王义去,你就待在朕的身边,朕一刻都离不了你。” 帝王意气风发的脸庞只剩灰败,面对刘彻的任性,卫青心中五味杂陈。 对于刘彻,卫青从前全身心的信任过,依赖过。只是他的感情向来内敛,隐藏的太好,好到让刘彻患得患失,乃至因此怀疑卫青心里到底有没有在乎他。 军权过盛自古就与强大的王权不能相容。刘彻的独裁专制让他不容许有任何人威胁到自己,便是最重视亲近的人也不行。 在亲眼见识过势力盘根错节的窦家灭族,血染长街,田蚡疯癫,族诛主父偃后……卫青不得不仔细考虑他和刘彻之间复杂的关系。 刘彻淋漓尽致的展现自己的冷酷,让世人都知晓,皇帝其实是个冷心薄面的无情人。卫家的势力在刘彻的有意扶持和卫青越来越高的军功下,从曾经皇帝信赖的新贵变成另一支庞然大物。这只由帝王亲手培养的巨兽,而今刺痛了帝王的眼。 主父偃曾在酒后对卫青由衷言道:皇帝对臣子的信任不会长久,他只需要对他有用而不会威胁到他的人。 卫青听得心惊肉跳,面对刘彻时,对天子问他的每一句话都要仔细斟酌,用心琢磨,愈发谦恭低调,谨小慎微。 他已经不是上林苑的那个单纯少年,身后庞大的家族重担压在他的肩上。皇后和太子在宫中的处境艰难,姐姐不止一次对他担忧提过自从其他几个儿子相继出生后,皇帝对椒房殿这边不像从前那样上心了。刘据的太子之位要想稳固,除去她在后宫克己守规不惹刘彻生厌,还得依赖外家。 “青弟啊,陛下他信任你,姐姐和据儿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了。”卫子夫紧握住他的手,那双与他一模一样的清眸含泪,盈盈楚楚,泣不成声。他内心的苦闷,却无人能说,只能不断压在心头。 姐姐一定是知道他和刘彻的关系的,所以才会对他说这番话。他不想承认的,是掩藏在皇帝慧眼识珠美谈下的谎言。 谁会一眼看出一个才刚满十二岁的奴隶少年有大将之相。不过是骗人的罢了,姐弟一同入宫,赠予平阳公主的千金就是可笑真相的最好佐证。 这件事别人不知道,卫青可清楚,这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官位越做越大,手中的权利越来越重,直至功高盖主,封无可封。 为了不招致帝王的厌恶,卫青愈加逃避刘彻的正视。他万般无奈的做法无形中导致他与刘彻之间关系生疏,君臣不得不离心。也许纯正的君臣关系才是两人最好的相处之道,这么多年来刘彻表现出的对他更多的是上林苑少年天子的执念,时间总会抚平不甘,冲淡一切。 第29章 卫青以为自己已经能平静的面对刘彻,尽好作为臣子的本分,为他开疆拓土,守好大汉江山。他甚至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因为威胁到皇权被刘彻赐死。可他未曾考虑过,刘彻可能会先他一步面临死亡。 这一刻,处变不惊的大将军终于认清,自己并不像自己所想象的那般淡然处之。 刘彻虚阖着眼,有气无力道:「仲卿,还记得在上林苑时,你曾答应过我什么」终归是不甘心。 “陛下。”卫青撇开头不愿让刘彻看到自己发酸胀红的眼眶。他艰难张口,极力维持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嘴里像是含了黄连,沙哑着嗓子一字一句说出自己铭记一生的誓言。 “卫青发誓今生今世忠心于陛下,绝无半分欺骗,半点敷衍。” “不是陛下……是刘彻。”刘彻翘起唇角,“你这不坦率的家伙……之前对朕说忘记了…果然是在骗朕…朕……”话音未落,捏住卫青手指的手一松,沉沉昏睡过去。 卫青紧紧揽住刘彻的肩,身躯无法抑制地颤动,血色自左肩上崩出,在天青色的布料上氤氲成花。 热泪一颗一颗自浓密的睫毛滴落在刘彻紧闭的眼上,顺着帝王的眼角滑下。 昏睡中,刘彻断断续续都在做着同一个梦。 五柞宫里,他看到一个黑氅红袍的老人,鹤发鸡皮,独坐于殿中。他就站在老人面前,老人却看不见他。 刘彻吸了口气,举目四望,宫室宽阔之大,寒气侵体,那人老眼浑浊,耳朵嗡背,手里依旧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直到老人嘶哑着缓缓念出「仲卿」二字,刘彻顿时只感茫然孤独瞬间漫上躯体。 似乎是与老人共情,刘彻与老人别无二致慌乱的在吹拂飘扬的轻纱幔帐中拖着天子剑穿梭。与其说是在寻找何人,不如说是在躲避。 他在躲避寂寞孤独的追逐,攥在手中的玉佩匆忙脱手摔得粉碎,只有一个碧青的指环咕噜噜滚落到老人脚边。 老人佝偻着背,艰难地弯腰拾起,看到螭虎纹路里暗藏干透很多年的暗红血迹,瞳孔瞬间紧缩。 这枚指环的两任主人心中深埋的挣扎与痛苦交织在一起,巨大的黑影如海浪倾泻,袭上老者干枯的身躯。恍然间,老人见到病入膏肓的年轻人用枯瘦无力的手指轻抚海东青的羽翼,最后扬手放海东青飞回自由的天空,自己的身体却随着凄厉的鹰啸,轰然倒入尘埃。 而另一个,老人此生最牵挂的人,遭受来自老人无尽的猜嫌冷落,无法走出最爱孩子过早离世的伤痛阴影,与悔恨自责为伴。 若不是心中还守着永远陪着帝王的承诺,衰败的身体也不用苦苦支撑十一年。弥留之际,他望向东方,是皇帝前往封禅的方向,鲜血不停从口中湍湍溢出浸满指环,凝成又一个化不开的执念。 老人怔愣住,懊悔苦楚卷过布满沟壑纵横的苍老容颜。骄傲了一生的老人蜷拳捂住双眼,隆然跪倒在冰冷的地面,身躯在苦海中起伏,喉头似乎哽住石块,喃呢出的每一个字都在泣血。 “仲卿!仲卿!朕悔了,朕悔了啊……我不该疑你,不该怨你,不该逼死子夫和据儿。这么多年来,你都不曾入我梦中相见,定是恨极我凉薄。我知错了,知错了……这条路太孤独,你就入我梦中,让我再见你一面吧……” 形若癫狂的老人令刘彻遍体生寒,他转身欲走,老人伏在地上的脸蓦地抬起,阴气森寒的恶狠狠盯着刘彻。 “都是你!都是你疑心甚重,才使我铸成大错,是你惹恼了仲卿,他才会生我的气不来与我相会!是你!”老人哆嗦着起身,张着骷髅似的手指朝刘彻激动地扑上来。刘彻接连后退数步,眼睁睁看老人的手指穿过他的胸膛,一头扎进身体中。 “啊——”刘彻惊恐万状,大吼一声掀被而起,伴随来的无止境眩晕让他重新摔回床上。 他摸索身侧冰凉的被褥,想知道卫青在哪,胸膛剧烈起伏,喉头咯咯响着说不出一句话。若是此刻有人在旁,定能看到他脸上笼罩着一层垂死的黑气。 王义端着厨房熬煮的药粥轻手轻脚关上殿门,听见床板捶击的咚咚声,连忙小步上前轻声呼唤:“陛下、陛下。” 刘彻气息奄奄道:“朕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陛下。” “卫青在何处?” “大将军还在和丞相大人与御史大夫等人处理政事,应该再等一会儿才会过来。” “扶朕起来。” 刘彻在王义搀扶下半坐起身强打精神,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吩咐:“你把武强侯叫过来,大将军若中途到了,让他在殿外等候。” 丞相武强侯庄青翟奉命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抬袖抡去额头的汗,怀抱皇帝口述的诏命回到臣子官署,命红翎卫士加急送出去。 皇帝急诏在外代天巡视的大司马骠骑将军到鼎湖宫,那意思,似有托孤之意。 第25章 王义公公被精神忽好忽坏的刘彻骂得满头包,出来就扑通跪在卫青跟前哭求大将军快进去劝劝陛下吧。 卫青入寝殿内,皇帝正倚床独坐望向窗外。见卫青来了,刘彻朝他招招手,卫青上前跪在榻前就要拜下,刘彻挥手叫他免了那些虚礼,吃力的让卫青离他近一些。 “仲卿,快来看。” 卫青无法,只能侧身坐在榻上,顺着刘彻意指的方向看去,是一支桃花,于晨露中盛放,花色艳丽,娇媚脱俗。 大将军颊边露出柔软的笑,想起从长安启程时,侯府属于霍去病的那方小院里的桃花还是含着骨朵,现在应该也开了。 去病奉旨在外,沿途不知道可有赏过花。 刘彻见卫青淡笑,轻声问:“仲卿喜欢桃花?”他与卫青相处二十多年,清楚卫青的喜好,卫青对风雅不感兴趣,侍弄府中花草也是为了修身养性,他本身更喜欢宝剑骏马。 卫青摇摇头,柔声道:“是去病喜欢,臣对桃花就多了几分亲近。” “倒是忘了那小子。”刘彻蓦然大悟,“他小时候为了缠你给他做甜心糕,还赖着朕坐在朕的肩上摘花,这你不知道吧。” 卫青当然不知道,他到时正见一大一小两人脱下外氅兜着花瓣,满头满脸全是花粉绿叶。 “朕已下诏命去病前来,你舅甥两人很快就能团聚,朕有话要留给你二人。”卫青觉得刘彻有一搭没一搭说的话尽管和缓,细听下却像在别离。微微张嘴想打断,刘彻摇头制止,接着道:“朕做了一个梦,看到朕要死了。” 皇帝敬重鬼神,信方士炼丹,想要长命百岁,继续自己的千秋霸业,最忌讳说死字。 可如今,他亲口提到自己的死。 “梦里的朕说了很多含糊不清的话,朕也不甚明白。朕只是在想,倘若朕死了,据儿还小,这江山交给他,他扛得住吗?”幽暗的目光转到卫青脸上,气力不济,却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测。 他言语中提到太子,以及对太子继位后处境的顾虑,不曾明说,卫青也听得明白,皇帝是在担心强臣弱主,刘据恐怕会成为第二个被外戚夺权操纵的惠帝刘盈。 卫青低垂眼帘,眼睫半遮清亮的眼眸,自始至终温和柔顺。跟在刘彻身边二十余年,皇帝继位之初几年处处受外戚掣肘,他明白,为了防止外戚专权,皇帝想要他这个权倾朝野的大司马大将军的命。 会怨怼吗?不,不会。他从不怨刘彻,相反十分感激。把一个骑奴提拔到做上将军,便是最后依旧会死于皇权的屠刀下,史书上也定会有他卫青一笔。何况,这二十多年来,刘彻待他与整个卫氏都很好。 刘彻既然肯对他挑明,就代表不会给他安上任何莫须有的罪名,会让他体面的去,也会因他的识时务而留卫氏满门一命。 刘彻对卫青讲了很多心里话,对太子仁弱恐压不住群臣的忧虑,母家强悍的担忧。 皇后和大将军正值盛年,作为太子表哥的霍去病军权在握,刘彻一旦薨了,这刘家天下转瞬就能换个姓。 他话说的越发平缓和顺,卫青听得就越是心惊胆寒。 原来不仅是只要他的命,还有姐姐和去病! 皇帝的意思,难道是要将姐姐和去病一同赐死么? 卫青不可置信,身体自发深深地伏拜而下,思量着自己将要说的每一个字,真切恳求,“陛下,太子年幼,有皇后在可安后宫大局。去病年轻,何况他有安、邦定国之才,日后鞍前马后总能用得上的,望陛下三思!” 刘彻见他紧张得仿佛一只炸毛的猫,料到他会这样说,低咳一声,庄重的表情遽然融化,笑得好似一个恶作剧得逞的顽劣孩童。他牵过卫青的手包入自己冰凉的掌心,用指肚剐蹭卫青掌中的厚茧故作惊诧道:“卿就不为自己考虑考虑?” 只见卫青依旧恭敬跪伏,过了良久,刘彻一声长叹。 “起来罢。”手指缓缓松开卫青,顿了顿道:“像仲卿这样敦厚忠实的人,少了。朕之一朝能有你这样的臣子,是朕之幸。” 第30章 帝王挺直脊背正襟危坐,尽量让自己失了气力的声音充满威严,“听好朕接下来的话,卿当谨记。” “朕死后,秘不发丧,红翎传信各诸侯国相密切监视诸侯王一举一动,若有异动者,不问真假,即刻下狱。有闹事者,就地格杀!太子刘据承继朕的大统,念其年幼,命你与霍去病、庄青翟、张汤四人共同辅政。遇大事,朝议商讨,由你决断。仲卿,你要保护好据儿,替朕守好这汉家天下!” “陛下!”一连串诏命惊雷炸响在耳畔,震耳欲聋。卫青不顾礼仪抬头深望君颜,见刘彻对他笑容温文,温柔缱绻,黑眸中的高深莫测已寻不见,唯有真挚与万千不舍。 “朕对你的最后一道诏命,便是朕入殓时,要你剪发一束放入朕的棺椁中。朕的茂陵不立皇后墓,于朕帝陵东北二里处,是朕为你选好的位子,你百年之后当长眠于此,陪伴朕。去病的位子朕也看好了,朕一直将他当做我俩的孩儿,朕自然舍不下他。朕要你时时的思念朕,这颗心要装着朕,不许再给别人。不许给姐姐,也不许只想着你的宝贝外甥。” “陛下……”卫青嘴唇惊诧微启,唇齿打颤。刘彻以为卫青是对陪葬在东北角有异议,挥袖果决道:“这是朕的遗诏,卿当谨遵诏命。” “陛下!”卫青大力摇摇头,那神情仿佛又回到了上林苑时,他还是那个天真懵懂的少年建章监。卫青红着眼望向刘彻,单手捂住因情绪跌宕起伏而崩裂的左肩伤口,澄澈如泉的眸子涌出晶莹的泪,语带哽咽道:“卫青愿随陛下而去!” 他自请殉葬?! 刘彻瞪大双眼,无法再维持庄严的表象。 “你、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怎能如此!”刘彻抖着手指,双目赤红,几乎低吼出声。 卫青,你是吃定朕了么,叫朕连走都走不安心。你不是怕朕么?不肯把心交给朕么?你要随朕去,你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刘彻喘着粗气瞪着卫青,卫青亦是无比坚定迎着他刻意转为冷峻的目光。君臣两人对视良久,具是强忍悲痛。不知是谁先行动,漆黑与天青色的广袖纠缠不分,刘彻低头亲吻怀中人沾泪苦涩的唇瓣,枯槁的手指抚摸卫青的脸颊,牢牢记下每一分触感,代替卫青的手帮他捂住伤口,感受彼此的呼吸心跳,最后目光再次相碰,相拥而泣。 “你这个傻子,讲这话做什么!你是存心想让朕伤心,狡猾的家伙,你叫朕怎么忍心对你放手,叫我如何抛下你!”嘴唇嗡颤着贴在卫青耳廓边苦涩呢喃。 窗外微风拂动枝丫,花瓣纷纷如絮,零落一池春水。飞叶携花飘落入窗,划过帝王轻抚将军眉梢的指尖,静谧地垂落在将军乌黑的发间。 …… 雨后的回廊上,有几人行色匆匆,领头者一身玄衣,袖摆描着华贵的玄鸟云纹,随着迈开的步履,袍袖翻飞如云。 往来的宫人互相暗示,尽皆快速退到长廊两旁朝玄衣的年轻人恭敬行礼。有些宫人悄悄抬眼,视线一直追逐年轻人俊美飒爽的侧颜,既希冀年轻人的目光能有一丝垂怜给他们,又希望年轻人永远也不要注意到他们。 纵使皇帝的诏命尚未发出,身处鼎湖宫的人都已是心照不宣。这位奉命而来的年轻将军即将会成为手握帝国权力核心的人物之一。 他会比现在的位置更近一步,达到凡人无法企及的高度,愈加高不可攀。 王义推开寝殿的门,领在年轻人身前一路小跑,到躺在龙榻上虚弱的帝王身边低声禀报:“陛下,骠骑将军到了。” 年轻人挺拔高大的身影随后从乱舞的轻纱幔帐后出现,撂袍拜下,口称参见。 布料摩擦响动了好一会儿,皇帝掀开疲惫的眼帘吐出一口浊气,在王义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拍拍榻沿示意骠骑将军到跟前来。 霍去病起身上前来到刘彻身旁,复又恭顺跪下,一双星眸认认真真看着面色蜡黄的帝王。 刘彻端详霍去病半晌,见他斜飞的剑眉少见的凝着惨淡愁云,觉得这小子表情变得着实有趣,不由开怀,只是久病未愈,失了力气。 皇帝调侃骠骑将军小混球一个,难得见他脸上有除去桀骜之外的表情。不然还以为除了卫青外,天底下不会再有别的能让骠骑将军上心的事。 霍去病抬手执礼,沉声道:“臣是陛下的臣子,忧陛下之所忧是臣作为臣子的本分。” 此话落到皇帝耳朵里,旦觉惊奇,刘彻笑骂他:“什么时候学得你舅舅那般滑溜。” “舅舅才不是,臣多谢陛下大度不计,是臣自己惭愧以前多有任性。”霍去病立刻出言维护卫青。 果然只是面子改了,里子依旧是那个张狂的长安小霸王,刘彻感慨。他想霍去病如果像他其他儿子一样乖得跟个鹌鹑似的,他也不会对霍去病另眼相看。就算他是卫青的外甥,天生的将才。 霍去病是大汉最锋利的尖刀,这柄利刃在他的无边纵容和娇宠下尽情绽放属于天之骄子的辉光。 在刘彻所描的宏图中,最闪耀的那颗将星当属霍去病,他要继续重用霍去病,用这柄出鞘之剑为他扫平四方,可现在……他已经没那么多时间了。 皇帝怅然,时间于他而言宝贵,还有很多事需要交代。他问骠骑将军,可知急召他来所为何事。 霍去病略一思忖,随即回答:“知道啊,陛下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召臣嘱咐身后之事。”他说得直白巧妙,用了「陛下觉得」四字,刘彻忽略了这四字。虽然霍去病口中所说的确是事实,可刘彻听得心里依旧不得劲。好好的话到他嘴里总能变了味儿,这小子是不是性子太张扬,太口无遮拦了,天生就是专门来气他的。 “臭小子就不会好好说话了!”刘彻瞪了霍去病一眼。 霍去病无辜歪头,耀似星辰的凤眸灼灼,眉间的愁云渐渐扫去,充满日常与皇帝对垒的气势。他耐心解释道:“可陛下其实就喜欢臣这样不是么?若是连臣都像他们那样对陛下小心翼翼,陛下面对的一切不都是假的了?” 他一贯是真性情,刘彻重病,周围的人都如履薄冰的伺候着,让刘彻内心更加焦躁不安,似乎可以数清自己还剩多少时日。只有霍去病,照样用平日的态度与他交谈,这无形中给皇帝一种安抚错觉,自己并不是将死之人。 刘彻对这番话很受用,不忘夸赞:“哈哈,你小子确实够肆意妄为,像朕!”笑完后,眸中笑意倏地一隐,变得极为严肃。 “不过你的性子是得改改,再这样下去,怎么能担负朕交托给你的重任。” 霍去病闻言正坐,在刘彻严厉地注视下肃穆了一张脸,他知道,刘彻将要开始说正事。 “大司马骠骑将军,朕死后,卫青与你共同辅佐太子治理朝政。卫青主掌内政,你主掌军事,为我大汉守疆拓土的重任,朕交予你。朝中若有想要挑拨离间太子与辅政大臣间的关系,乱我朝局者,朕赐你生杀予夺之权,必要时可先斩后奏!”目光犀利一扫霍去病,观他反应。 霍去病听后不发一语,直到刘彻说要赐他生杀予夺之权时乍然抬头,神情复杂地盯着皇帝好一会儿才犹疑道:“陛下,您知道臣素来任性,您难道就不担心交给臣手中的权力太大,反而会不利么。” “那就看你自己如何去选,若是你真有二心,你舅舅都饶不了你!” “可臣也不想要这样的烫手山芋呀。”霍去病为难。 “你把朕赐予你的权力当做麻烦?”刘彻几乎怀疑是自己病重精力不济听错了。这小子都这时候了偏偏这样不识相? “太子作为未来的储君当由陛下以身作责亲自教导才是,陛下春秋鼎盛,岂能轻言生死。姨父,您难道就不想知道去病怎么还敢老神在在同你说话么?” 霍去病叹了口气,突然的一席话叫刘彻有些反应不过来。一时间寝宫里寂静,只能听见铜漏滴答的声音。 “什么意思?”微微一愣,刘彻问。 狡黠弯起的唇角一咧露出雪白的牙,霍去病曲指拿指节揉揉额角,讲明来龙去脉道:“臣在来鼎湖宫的路上遇到游水发根,他对臣言上郡有一群巫师生病时会有神鬼附体,到时可请神君前来救治陛下的病。舅舅已经派人将他们安置在甘泉宫了。臣观陛下已无灰败之相,想是病情好转,臣请陛下保重龙体,勿要自暴自弃。” 刘彻的病来势汹汹却的确有救,卫青当时得到消息非常匆忙未来得及禀报,只有霍去病代为转达。 这个消息极大的激起了刘彻求生的欲望,险些快要喝不进汤药的皇帝心情大好下又多喝了点,病体果然渐好。 等病情稍缓,刘彻即起驾前往甘泉宫,在那里他自言得到神君的帮助身体好转,不多久就康复如初。 经过这一次事,皇帝与大将军跌入冰点的关系融化,表达过彼此的真心,就不愿再戴上伤人的假面。 刘彻继续在属于他的疆土上挥洒热情,彰显自己的雄才大略。有他的大将军陪伴,帝王比之以往更为意气风发,只是一年之后,发生了一件令他们都始料未及的事。 第31章 第26章 霍去病不知道从哪得知的消息,李敢上卫青府上闹事还刺伤了卫青,气得当时拔剑就要去砍李敢,还是赵破奴死命抱住他的腰把他紧紧拖住才作罢。 霍去病进宫请刘彻裁夺此事。刘彻知道卫青压下这件事就是不想追究,他自然尊重卫青意愿,告诫霍去病听他舅舅的话,不许胡乱生事,等这阵风过去他会随便挑个错把李敢贬到边郡去。 末了仍不放心,深知霍去病的臭脾气。嘴上答应,指不定心里在盘算别的。命王义给卫青传话要他这些日子盯着点儿霍去病。 卫青借口想霍嬗了,要霍去病带霍嬗回府上小住,实则是看住霍去病不许他去找李敢挑事。 霍去病表现一切如常,似乎真听进皇帝和舅舅的话。除了上朝,回衙署办公,就是待在长平侯府乖乖跟在卫青身边转悠。 当然明里暗里挤兑李敢是免不了的,搞得李敢下朝见着骠骑将军都只敢绕道走。 就在刘彻和卫青都以为他收敛脾性松了口气,岂料一年之后,霍去病在宫里主持的上林苑狩猎上直接一箭将李敢射杀。 当时在场的还有其他的侍卫臣子,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瞒都瞒不住。 刘彻听到侍卫禀报,头脑瞬间轰鸣,手指颤巍巍摸上呈上来的羽箭,箭杆上鲜明的霍字如一块巨石锤击脑后,震得他半晌说不出话。 夕阳斜卧山峦,繁茂枝叶遮蔽天光,枝头跳跃的啾啾瓦雀似乎也感受到突来的沉寂,扑扑翅膀隐入林间。 刘彻扶额,四方天旋地转,赤金乌履连连后退两步。 “陛下!”王义伸手想要扶住皇帝,被挥袖挡开。 审视一圈跪倒一片的官员,都深埋着头颤抖不止,不敢让皇帝看到自己的表情。 一边是九卿之一的郎中令,名门之后。一边是璀璨熠熠,风头正盛的帝国将星。如何抉择,成为令刘彻举步维艰的难题。 广袖下的手指一根根曲起,咯吱作响,接着紧握成拳。额头青筋凸起,沉默将气氛压抑作寒冰,只听刘彻叹了一声,无不惋惜道:“传旨,关内侯尽心为朕驱赶猎物,一时不察,竟被……一只鹿给挑死了!厚葬李敢,重抚李家,下去罢。” 随侍的內朝官员待要说话,刘彻冷冷一扫,官员识相闭嘴,领命而退。 刘彻深吸一气,挥手命守卫的侍卫尽数退下。待看不见人影,蓦地转身急行数步绕回,瞥一眼跪在地上喘着粗气不发一语的霍去病,再也抑制不住暴跳如雷,抬脚狠狠踹上霍去病心窝,把人踹翻在地。 霍去病闭眼睁开,汗水不停流入眼眶涩得眼睛生疼,忍住胸腔一阵翻涌的剧痛,强撑身体继续跪正。见他倔强,刘彻气得眼都在喷火,折断羽箭忍不住去抽霍去病的背,狠狠甩了青年几耳光。 刘彻咆哮:“你是有意在难为朕是吧!故意让朕难堪是吧!朕叫你忍着忍着,指望你做撑天的顶梁,你就如此心胸狭隘不成器!” 霍去病毫不在乎,寒着脸与刘彻对吼,直言李敢意图行刺大将军,就该死! 他丝毫不掩饰眸中的森然恨意,就是再让他做一次选择,他依旧会杀李敢!百次!千次!万次! 刘彻猝然后退两步,被霍去病眼中的恨意惊到。他一直以为这孩子性子不受拘束,任性桀骜,但会有度。 霍去病也一直表现得极有分寸,便是说话大胆,行事张扬,却是照着刘彻心意成长,叫皇帝愈加欣慰,爱如亲子。 平阳公主曾断言皇帝虽厌恶江湖游侠,其实他自己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精神游侠,无羁无绊,天马行空。 霍去病与他一样,放纵不羁,自由自在。皇帝宠他,透过他看到的是另一个自己。 他觉得霍去病一辈子都会按照他给他规划好的行事。却不想青年是只自由的鹰,只不过先前是青年自愿套上枷锁,把绳子的另一头交给皇帝和最亲的舅舅,为了他们,做一只锁住翅膀的鸟。 可他有一日突然抛开压抑本性的枷锁,对所要做的事不再充满顾虑,是什么理由让他选择这样近乎自毁的方式也要达成目的? 刘彻不知,霍去病也不会解释,他想要的就是激怒刘彻,通过皇帝的手为这起相互复仇的惨剧添上最后一笔。 无上权力,青史留名,霍去病通通不在乎,他要的业已达到。 拜别刘彻,等拜见卫青一面,他就没有遗憾了。 皇帝遣他去朔方,他去。可皇帝终究放不下宠了十几年的孩子,没有剥夺他的官阶,给自己提前埋下另一个难解之局。 三子为王。 霍去病暗想书房案几上他事先写好的奏疏。留在长安也好,去朔方也罢,他唯一要带上的只有这卷费劲心力凝成的文字。 什么舅舅家的白眼狼,你们这群有眼无珠的蠢货,睁大狗眼仔细看着,本少爷可是卫家的孩子! …… 武德四年七月初九。 天朗气清,金光穿透云层,朱雀大街青石洁净,道路两旁人头攒动。 铿锵的马蹄自远处隆隆而来,好似天边擂响战鼓。 百姓翘首以盼,屏息凝神,喉头咽下不自主上涌的唾沫,掩饰心中激越昂扬的情绪。 “来了!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一浪高过一浪。 黄金甲胄折射璀璨的明光,端坐于战马上的年轻将军身披日耀,俊美清贵。薄唇噙住一抹极淡的微笑,明眸轻扫两侧,不动声色,浩气凛然。 大唐秦王殿下率东征之师凯旋而归,身后二十五员战将及麾下数以万计的大军昂首挺胸踏上国都街道,接受四面八方的欢呼赞叹。 李渊携百官立于阙楼之上,亲自迎接秦王归朝。 双手背负于身后,皇帝挺直脊背,老练锐利的目光直射秦王。 年轻的秦王感受到一道犀利的深炯目光,仰首与阙楼上的父亲对视,嘴角下意识上扬,自信满溢。 李渊微眯双眼,如此热烈的气氛下,后背竟生起一股凉意,令他心下难安。 二郎还这样年轻,短短几年里,已经为大唐打下大半江山。 作为一个父亲,他应该高兴,甚至欣喜若狂。但作为皇帝,执掌天下,他又不得不忧虑,巨大的狂喜下是多少看不见的暗潮涌动。 二郎的功绩越来越盛,要如何奖赏于他才能匹配他的战功? “秦王功高,王教所到之处,百姓皆听王教而不尊陛下敕命。他虽无储君之名,权力声望均已超过储君,长此以往,天下只知秦王而不知太子,更不知陛下,我大唐危矣。” 裴寂的劝说与太子的欲言又止在热闹非凡中不停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 李渊内心苦痛,都是亲生骨肉,叫他如何狠下心肠冷待。何况二郎为国家征战四方,淌过无数刀山血海才有大唐今日疆土,如此大功若是打压不封,又叫天下人如何看待? 孩子,你给阿耶出了难题,倒叫阿耶如何去解? 司马门前,身披黄金甲的秦王勒马而下,扬起身后紫金披风,单膝跪于李渊面前,执礼道:“参见陛下。” 李渊面上喜悦,心似刀割,庄重又不失慈父爱怜地伸手托在秦王双臂下,“吾儿远征不易,大胜而归,创我朝不朽之功业,起来罢。” 扶起李世民,温热的大手慈爱地抹去儿子光洁额头上凝着的一层薄汗,点头不住赞赏。 “好!好样儿的!” “阿耶!” 秦王双膝一曲跪在皇帝身前,头脸深埋在皇帝肚腹上,热泪浸透明黄柔软的衣料。 “儿臣幸不辱命,能有今日之功业全仰仗父皇的鼎力支持。儿臣、儿臣好想阿耶……” 双肩颤动,一见亲人的喜悦使他忍不住热泪盈眶。从擒住郑夏二王开始,李世民就在心中不断地猜想,父亲会不会因有他这个儿子而引以为傲? “好啦好啦,还有公卿大臣看着呢,你看你又哭了,要阿耶像小时候一样哄你是吧。”李渊微微弯腰,曲指一刮秦王挺直的鼻梁,逗得秦王破涕为笑。 他让秦王重新上马,李世民依言乖乖重回马背,垂眸疑惑看向李渊,下一瞬双眸立时圆睁。 “父、父皇……”秦王声音发颤,难以置信,松开缰绳就要滑下马来。 李渊止住他,自己亲自执起缰绳,大声对群臣宣布:“朕要亲自为秦王牵马执缰,以彰他的不世之功!” 庞大的队伍在皇帝的带领下缓缓转向太庙,坚硬的马蹄踏在青石板上也踏响在李渊心头。他面颊抽动,阴霾在精明的双眼下隐藏到几不可见。 宠极而衰,是他一力将自己的亲儿推上权力巅峰。现在,为了平衡,他又要不得不亲手悄无声息的剥夺他的骄傲荣光。 孩子,原谅父亲,阿耶可以给你所能给你的一切,可为了大唐的千秋万世,唯独不能让你如愿的—— 是明堂上的皇位。 第27章 秦王率大军凯旋而归,由皇帝亲自牵马执缰,献俘获的王世充、窦建德及隋皇室的车驾、御物等战利品于太庙。 第32章 李渊为了表彰李世民的功绩,下令要为其专门建造一座别宫,取名「弘义宫」,由专人负责绘制宫殿图纸,择时择地修建。 秦王一战擒双王,至此声望达到极盛。对于该如何加封于他成为朝廷自皇帝而下,群臣头痛万分的难题。 对秦王封赏的圣旨迟迟不下,未免有心人议论,李渊为此专门设宴安抚李世民一番,言道此事需要再仔细斟酌讨论,二郎切莫多想。 李世民对此倒一点也不着急,李渊的意思他明白,封是肯定要封的,就是怎么封还没想好。老父亲都拉下脸来宽慰他,他自然不会表露出任何觉得被怠慢的不悦。 为了表示自己并无任何不满,李世民趁机向李渊请求休沐,能够随意离开长安。 他贵为亲王,如今时局复杂多变,一举一动都在人的眼皮底下。何况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极其隐蔽,若是被有心人看到拿去做文章,他自己的处境就会十分不利。 秦王可不会傻到将把柄往自己的政敌手上送,因此必须先得到皇帝的支持。 李渊以为李世民离京是想出去打猎,他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清楚,脾性虽然不像他,爱好倒是随他,尤好打猎。 于是满口答应,还问李世民要不要新进贡的鹞鸟,老父亲可以割爱赐给他两只。 李世民闻言,一双澄澈的俊眸熠熠,笑眯眯的离席,跪坐到李渊脚旁执樽为父皇添酒。 见他乖巧的讨好,李渊暂时放下心中对儿子功高的芥蒂,大手揉揉李世民的头,笑呵呵的听儿子嘟哝他都这么大了,怎么父皇还当他是小孩子。 “嗯,前些日子当着众大臣的面向父皇撒娇的是哪个大人家呀,快快快请他进来,朕要好好瞧瞧鲜。”李渊故作惊诧,抬头往殿外望了望,似乎这样就能找出话中所说的人。 秦王羞赧,抬袖遮脸,顺便瞪了捂嘴偷笑的李渊身边的宫监一眼。 殿中笑声连绵,传到殿外与天上明月为伴。如此温馨的父子相处之夜,对于武德年间常年征战在外的李世民而言,已然弥足珍贵。 收到房玄龄派出去寻孙思邈的人传回的消息,李世民明面上领长孙无忌、高士廉、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离京前往九嵕山,中途秘密改道五台山。 孙思邈远游归来遇到携王知远亲笔信特地来寻的秦王属下。信中未提及来人身份,来人也对身份避而不谈。但言辞恳切,请求老先生多留在五台山时日,他家公子定会亲自登门拜访。 孙思邈医者仁心,这样的人亲自上门,家中定是有人重疾缠身,加之对他礼遇有加,于情于理孙思邈都只能暂停远游,等候那人口中的贵人上门。 李世民来时风尘仆仆,日头毒辣,登山耗了几个时辰浑身是汗。因此特地请药庐的童子指明水井,打了一盆清水简单擦洗,换上一身干净衣袍,整理上下后才入内拜访。 孙思邈已经听童子讲过来者是一年轻公子,简朴的衣着难掩一身雍容贵气。 当时贵族都好熏香,那公子进门时,衣袍上附着的香气扑面而来,闻之旦觉不似平常香腻,反而清新淡雅。 公子举止有礼,言辞谦和文雅,孙思邈对人印象颇佳。只是当他问公子可有带病人来时,公子便支支吾吾言语不详,偏偏对病情描述十分清晰,仿佛是亲身经历。 看病讲究望闻问切,孙思邈连病人都见不到,光凭听说怎么治,听到公子再三推辞,老先生不免有些生气,挥袖就要送客。 公子连忙起身,朝老先生恭敬一礼,轻咬下唇踌躇良久后,请童子关闭药庐房门,屋内只余他与孙思邈二人。 公子开口缓缓将来龙去脉道来,孙思邈初时惊讶不信。直到公子自手中取下信物才不得不信。 这种情况太过志怪,实在闻所未闻,难怪公子起初不肯说实情。 日落西山,碎星高挂夜空,药庐秉上烛火,随公子而来的其他几个人在小院里转了无数圈后摇头各自散去。 直到第二天一早,药庐的竹门开了,公子与精神矍铄的老者相携而出,一夜未睡,脸上并无半点疲倦,相反神采奕奕,好似松了口气。 孙思邈请公子去侧屋休息稍待,自己与童子钻入药房中,半日后捧出一个严严实实的包裹并一叠药方。 “药与药方都在这,事在人为,此病只能维持,无法根治。那位公子的身体何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公子接过包袱,将药方封入信封贴身揣好,身后跟随的一中年先生立刻奉上一袋黄金。 公子执礼道:“晚辈在此谢过先生,情况紧急唯恐耽误,日后晚辈定将报答先生大恩。” 孙思邈辞谢黄金,童子在一旁噘嘴,他瞪了童子一眼。公子会心一笑,道老先生乃世外高人,黄白之物定然入不得眼。但请先生一定要收下诊金,以全他的这份心意,先生也好去造福周遭乡邻。 他已经这样说,孙思邈亦不好推辞,只得让童子收下。 公子再三感谢后携几名随从下山离去,挺拔的背影渐渐隐没至青松翠柏后。 孙思邈捋须赞叹,这样的俊杰,定非池中之物。举手投足的从容与天性中饱含的悲悯,让他浑身的凌厉锋芒都能化作柔软。 且他身为贵族,丝毫不盛气凌人,虽并未告知名姓,但在这乱世之中能有这等人物存在,当真是一大幸事。 李世民求得治霍去病绝脉之体的药与药方而归,激动的半宿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时不时抬手看看昆仑玉指环,检查指环有无发光,他好能跟霍去病互换,最好霍去病能像上次一样直接神识被投过来。 一直到晨光熹微,他才终于忍不住浓浓倦意睡去,感觉到身边袭袭凉风,被冷醒才睁开眼。透过朦胧的视线,映入眼帘的是苍白的清月和弥漫浓黑雾气的无止尽虚空。 这个场景,似乎在哪见过。 李世民撑臂半坐,呼啸的风凌乱长发。他用手遮眼半眯双眸,透过指间空隙,遥见白月中倏然出现一道黑影,那身影渐近,仿佛踏月而来。 一身鹤鹊暗云纹长袍,外罩嵌银黑氅,发丝入冠紧束。因下颌圆润而显得略有些稚气的俊美容颜毫无血色,上挑的星眸眼角含煞,却充满无法掩盖的倦怠。 他低低咳嗽着,抬手摁住胸口,饱满的额头热汗直下,薄唇轻勾,淡淡道:“真没想到你我还能在此处相见。” 李世民皱了皱眉盯着霍去病,没被他带偏。 “你脸色怎地这样差?” 霍去病微微撇头,哼笑自嘲,“没什么,只是没睡好罢了。” “你能骗得过大将军,骗不了我。心口又疼了吧,你是绝脉之体,为何不早告知我!”李世民神情严肃,语气多有责怪。 “哦?你已经知道了,那我也没别的好说的。”苦苦隐瞒许久的事终是被人戳穿,霍去病若无其事道:“既然我们还能在这里相见,也不枉相识一场,临别之际,就对你道一声珍重吧。” “喂,你什么意思?!”察觉到霍去病整个人透出古怪,再看他明显一副决绝的模样,傻子都猜得到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那边,不会是元狩六年了吧……” “你又从书上看到了?”霍去病不答反问。 “你杀了李敢?”李世民不确定。 “别提那名字,我听着恶心。”这话倒答得快。 “哈……”李世民一怔,直接气笑了开。他握紧手中的指环,饱含怒气道:“这混账指环坏我大事!只要是你没经历过的,即便我说再多次到你耳中也是消音,这无法避免……”他顿了顿,切齿继续道:“可你也太急躁了,怎能如此冲动行事!你身为堂堂大司马骠骑将军,手握实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愁对付不了一个李敢!为何、为何要……”李世民不解。 “用不着你说教我!”霍去病握拳忍耐良久,终是忍不住转头红着眼大吼一声,“我比谁都知道!权力再大有什么用,也敌不过从娘胎里带出的病!我就快死了!若是不在死前杀了李敢,我死不瞑目!” “所以你就公然射杀李敢,让皇帝贬你去朔方,自己躲着等死。”李世民冷冷看着他,嘲讽道。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活不了多久,你趁早滚回你自己的身体去,免得我眼一闭牵连到你。”霍去病眼中浮现一抹讽刺,不在乎摆摆手。 长袍大氅无生气贴住被绝脉耗损太多的身体,身姿依旧高挑。但已不似初见时那样筋骨强健,瘦削的背脊昭示这具身体已经濒临极限。 见他对自身毫不在乎,云淡风轻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李世民气极,拳头一捏再捏,当即呛声,“霍小鹞,你一脸惨兮兮的来见我,偏偏嘴还比鸭子硬,你是故意来膈应我的是吧。” 霍去病一听,俊眉倒竖,当他闲吗专门来同他道别?还不是昆仑玉指环作怪,他眼一花就到了此处,竟然还被李世民反将一军。 第33章 “李二凤你是不是找抽?”霍去病蹙眉寒声道。 “哟呵,你觉得你这幅身体打得赢我?”李世民扭扭手腕,眼神轻蔑打量病体消瘦的霍去病。 “你!”霍去病深吸一口气。 两人不约而同朝对方走去,彼此之间隔半丈距离。他们身高相仿,直视对方的眼睛,目光化作尖刀恨不得立刻戳死对面的人。 “哼!”同时重重哼了一声,翘起薄唇冷笑。 单手右臂狠撞在一处,骨头生疼,转动拳头,戾气十足盯住彼此。他二人都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沙场拼杀下来的经验和武技都不输对方。况且都正是年轻气盛,性子骄傲,哪里容得下别人举拳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当然将对方视作挑衅。互相推搡着没过几下就立刻打做一团,初时拳脚还有章法可循,一会儿就开始满地翻滚小孩打架。抡起老拳狠捶对方身上软处,怒吼声一个比一个还大,中间夹杂「他娘的你放屁!」「你他娘的才放屁」之类的粗鄙之语。 得亏卫青和李渊不在现场,不然一个两个都得受罚挨训。 起初两人还秉持做人留一线,打人不打脸的原则,随着拳脚相交,也不知是谁先砸了谁,往后拳头全往脸上招呼。 眼角嘴角全部挂彩,直到两人直接一拳打上对方鼻梁,然后迅速撤开跌坐在地,深弯下腰捂住自己的鼻子,痛得眼泪都快飚出来。 “不打了!不打了!”李世民嘶着气,确认自己没有流鼻血才放开手,抹着疼出的泪道。 霍去病默默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迹,翻身而起伸手把李世民也拉起来。 “痛快!虽然相处不多,但我认定你是我的朋友。能交你这个朋友,我此生已无憾。”霍去病闭眼粲然一笑,胸中畅快。 就在他话落时,两人身后同时出现漩涡样的通道。 霍去病转身,抬步准备离开时微微偏头,余光再看一眼李世民,低声道:“谢谢。”不要再为我操心了,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吧。 时空的漩涡在他接近时高速旋转起来,似乎只要他一踏进去,连接两端的通道就会立刻崩塌。 霍去病头也不回,正要踏入,后颈突来一阵剧痛,他没来得及看清身后袭击他的人,直接昏过去。 李世民接住他倒下的身体,往自己那边的通道一丢,拍拍手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可真够狠,大将军那么宠你,你还瞒着他,你要真死了,叫他如何活下去。亏你骠骑将军聪明一世,也笨的可以,等我找人治好你的病,再让大将军好好教训你这个死倔的臭小子。”言罢迈入本在霍去病身后的时空漩涡。 意识被抽离前,李世民回忆着孙思邈的话。 此病无法根治,好好调养活到花甲之年肯定没问题。事到如今唯尽力而为,他冒险而行。若不成功命都可能丢在大汉,可他不想放弃,即便几率只有一层,他也要抓住。 自怨自艾有什么用?这漫天神佛,若真怜悯世人,就不该冷眼看霍去病这样的不世人物孤独而去。 武帝一朝,要是少了骠骑将军该多无趣。 既然鬼神不听人的祈愿,那便不求鬼神,只求自己。 不信天命,逆天而为,胜天半子,何其快哉! 第28章 听见屋外清脆鸟鸣,李世民缓缓睁眼,自己正站在书房里,案几上摊开的是重新修改好的奏疏,竹简墨迹未干,鼻间犹能闻到墨香。 他走近拿起一看,“大司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果然是请立三子为王。 看来他早有准备,瞒着大将军做了这么多事。个死小子,你这样只会让你舅舅更加自责揪心你知不知道! 教养再好也忍不住腹诽。他把奏疏暂时收起来,命家仆速速拿来一卷绢帛,摊开溶墨奋笔疾书。 李世民提前把孙思邈的药方和研制的医治方法全部默记心中,就是担心他虽然过来,但那一包东西带不过来。 字写到一半,家仆就前来询问皇帝规定的时间到了,将军是否要启程。 李世民用手捂住嘴,不停咳嗽着吩咐仆人等候,握笔无力的手好不容易写完最后几个字,将绢帛叠好放入怀中。 去朔方并不是由霍去病自行出发,为了堵悠悠众口,刘彻派了北军前来,名义上是护送骠骑将军前往朔方,实则是流放。 走正门一定会被拦住问询,可他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立在院中,闭眼回忆长平侯府的方位,李世民提气纵身轻巧跃上屋顶,接连几个起落消失在晨雾中。 长平侯府中,卫青一身朝服经过花园正准备进宫。耳尖听到瓦片踩动的轻响,回头只见一片黑影如雁还巢,衣袍鼓动,自房顶跃下,足尖轻点盛放的花枝,再在半空一个腾跃最后轻飘飘踩在地上。 “大将军!” “去病,你不是要去朔方么,怎么正门不走专走房顶?”卫青温柔笑意刚浮现嘴角,敏锐察觉自家外甥不对劲。 去病在家中可从不会称他为大将军,而且他此刻气息不稳尤显焦急的模样,明显是有话要说。 皇帝贬霍去病去朔方的消息当天卫青就已经得知。他因左肩伤势反复,当日并未参加狩猎。霍去病杀了李敢被贬谪朔方的事经由皇帝特派的使者登门传回府中。卫青听后摁住跳疼的伤口连连后退几步,幸得家仆在后面撑住才不至摔倒。 卫青气极也痛极,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霍去病将自身逼上绝路,卫青本就因那个噩梦格外关注霍去病平日一举一动,可霍去病实在将他瞒的太好了,总有理由搪塞,表面几乎看不出半分毛病。 霍去病幼时身体不好他是知道的,看了许多大夫只说孩子体弱,大一点自然就会好。从未有人诊出过霍去病其实是绝脉之体,是以卫青一直不知道岔子是出在这。 他以为是霍去病去朔方后遇上了事,正准备进宫请求皇帝让他以巡视边塞城防的名义陪霍去病一道去朔方。 可是外甥居然提前来找他。 李世民汗如雨下,已近神志不清,他死死捂住几乎爆裂开的心脏,身形不稳道:“大将军,请你…快…快去见陛下……不能、不能去朔方…救霍、霍……” 李世民显然低估了这具身体的惨烈程度,刚刚运气从屋顶赶路接连纵跃过来,经脉针扎一样疼痛,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现在连站立都勉强。 他断断续续想把事情讲明,手刚伸到怀中想拿出默写在绢帛上的药方来。喉头一腥,咳嗽冲破桎梏,李世民似乎可以看到自己如倾塌的城墙般轰然跪倒下去,徒留站在面前的卫青双眸震惊圆睁,满身满脸全是他刚刚从口中无法抑制喷出的鲜血。 …… 刘彻昨夜歇在飞瑶殿李夫人处,早上起来正陪着李夫人用早膳,外面小黄门着急忙慌来报,大将军正跪在殿外请见。 飞瑶殿外正飘着雨,四月天气回暖,下雨时依旧冷意绵绵。 卫青一向守规矩,进后宫也只会去卫皇后的椒房殿,是什么逼得他要在一个后妃的宫殿外跪候? 刘彻啧了一声扔下筷子,抛开一旁噘嘴故意使性子撒娇的李夫人,由宫人打着伞快步走到殿门前。 连绵细雨中,卫青的身影在天地间显得何其渺小,紫金的朝服已经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将军挺拔瘦削的身形。 他肩上还有伤呢! 刘彻心疼,不顾宫人的劝阻,抢过一把雨伞大步迈入雨中,道:“卫青,你这是要干什么!” 低垂着头的大将军闻言抬头,雨水迅速淋湿他冷到青白的脸,刘彻这才看清卫青的朝服上衣是一大片暗红的血渍,他的脖子上也溅着血。 刘彻握伞的手指发颤,嘴唇嗡合着说不出话,就见卫青凄惨一笑,朝他深深伏拜下去,额头触碰汇聚细流的地面沉重道:“臣恳请陛下收回派去病戍边朔方的诏命。” 他是要用自己的性命来要挟朕?虽然知道以卫青的性格做不出这样的事,但刘彻依旧禁不住怀疑。 然后他亲耳听到—— 卫青手掌抹了一把脖子上混着雨水的血,手指神经质的颤抖着张开在刘彻面前。 他哽咽着:“这是去病吐出的血,他快不行了……” 刘彻脑袋「轰」得一响,记不清自己是怎样下意识地一把拉起卫青就往宫外赶,身后跟随的宫人举着伞面面相觑,半天反应不过来。 “还愣着干嘛,快追啊!”老太监王义一跺脚,骂了年轻宫人们一句脑子不灵光,提着衣袍下摆赶忙追上。 “陛下、陛下!雨天路滑,您小心脚下啊!”王义公公年纪大了还淋着雨着急地边跑边喊,自己都没注意一个趔趄差点摔一跤。 “叫所有御医都到长平侯府去!快啊!”皇帝挥袖转身,对跟上来的宫人们大声咆哮着,那声穿破了云层,恰时天边隐隐约约传来沉闷的暗响,似乎能听到上天的哀嚎。 第34章 长平侯府属于霍去病的那方小院,宫里太医院的所有御医都聚集在此,忙进忙出。每一个人都神色凝重,不热的天也能汗流浃背,轮换着给骠骑将军诊脉过无数次,依旧得不出统一的结论。 “不知道是什么病啊,脉搏跳动平稳,不像是病。” “也不像中毒啊。” “骠骑将军手腕往上泛白,这病前所未见呀。” 御医们小声议论着,刘彻抱臂站在院中盯着他们,见他们这么长时间都理不出头绪,真恨不得把他们统统砍头。 之前派人去把冠军侯府的仆人全部拿下,问他们骠骑将军身体有恙为何隐瞒不报?得到回答是将军从不准仆人进入寝卧,也从未见过他吃药。骠骑将军平素并未有异常表现,因而府中上下也不知道他身患重病。 刘彻又派人去虎贲军营里问赵破奴等一众骠骑亲随,得到回答仍是不知。 霍去病把所有人都瞒得太好了,抓不出一点破绽。要不是李世民关键时刻跟他换过来,等真去朔方就只剩回天乏术。 透过打开的窗户,卫青捂住疼痛的左肩,望着床榻上昏迷中也痛得紧皱双眉浑身流汗的外甥,他心如刀绞。 后怕一股脑儿袭上后心,若不是李世民。若不是他来了的话,卫青就真的会被一直蒙在鼓里,稀里糊涂的面对外甥的死讯。 明明已经有噩梦昭示了呀! 卫青恨不能以己身代霍去病受过,他这辈子没信过鬼神。但此刻若有人能救他的孩子,叫他信什么都可以! 头锤凿一般疼,手指用力抠进肩上伤口中,鲜血浸染指尖,企图以疼痛让自己清醒,卫青一手扒住窗沿,死死抿住唇。 “仲卿……”刘彻到他身边,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从窗沿扒开,藏在广袖下裹入掌中紧握。 两人的手都汗湿冰凉。 “别着急,朕已经派御史大夫张汤领廷尉署去查线索,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他们推测霍去病一定知道自己的病。但他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太医院既然没有他问诊的记录,估计就在长安附近的医馆中。 定是有人诊出了他的病,他才能这样把所有人瞒着。 长安下辖新丰县中的一座不起眼的医馆内,正在指导学徒抓药的淳于大夫被突然闯进来的一群人吓了一跳。 为首的中年男人自称是廷尉署的人,问他有没有医治过一位年轻病人,年龄在二十多岁左右,话不多但相貌出挑。 淳于大夫以前是赵王王宫中的医官,后来年纪大了就告老还乡回到新丰开了座医馆。他擅治脏腑类疾病,医治的年轻病人很多,话少的也多。但要说相貌出众到见之难忘的只有一位。 “那位公子从未告知过老朽名姓,也只会隔几月来一次,这一年来就再没见过。”淳于大夫道。 “就是那位没错了。” 中年人点头,朝淳于大夫施了一礼,恳切道:“劳烦老先生随我们走一趟,有位病人需要您看看。” 淳于大夫进入气派的长平侯府,左拐右拐进入一方小院,刚进屋就认出躺在床上。即使在昏迷中也忍不住痛嘶的年轻人。 “原来是骠骑将军。” 骠骑将军威名远扬,见过他的人除了朝中和军中人,寻常百姓并不多。 他重重叹了口气,手指按在李世民手腕上道:“骠骑将军是绝脉之体,如今损耗过重,恐怕……” “慢着!老先生,您说去病是绝脉之体?”卫青打断他,不解绝脉是什么意思。 “人体有十二正经,男子为阳,女子为阴。一般人体内经脉都是通的,也有人生下来经脉就不通,是为绝脉,这种病可是百年都难得一见,老朽也只是在古籍上偶然见过。”淳于大夫解释,“骠骑将军武艺卓绝,正是因绝脉的缘故,让他在武学上的天赋远超常人。只是同样也会损害身体致使负担加剧。绝脉之人一般活不过二十七岁,将军连年征战在外,故而现在已经是病入膏肓。” 卫青听后怔愣在原地,竟是如此…… 去病。目光呆愣愣转到霍去病脸上,卫青眼眶酸胀。 已经没救了么? “可还有救?”一旁静听的刘彻艰涩开口问。 一屋子的大夫集体沉默。 以目前来看,绝脉之体,无药可医。 就在这时,躺在榻上的李世民呻、吟着醒来,他无助的张开五指想要把手探出被外而不得,只能虚弱地唤着:“舅舅……舅舅……” 嘴里哼出气音,小的几乎听不到。 卫青一眼发现他醒来,立刻俯身侧耳贴在他嘴边听他说:“衣服里……咳……有药方……拿去、拿去……救霍…将军……” 言罢继续昏睡过去。 给他换下的衣服就搭在双肩平梁衣架上,卫青踉跄着奔到衣架前摸索着拿出放在夹层中的绢帛,抖开,上面是写成未久的属于李世民的粹美秀杰的汉隶。 金针的施针方法,如何疏通经脉,用药几何,病体保养等通通详细载于其上。 向来坚韧的大将军泪湿眼眶,失而复得的情绪翻涌着叫他用力咬住唇才能忍下将要冲出口的仰天嘶吼。 霍去病的佩剑名为「不如归」,这次,他不会再走了。 第29章 秦王出游九嵕山打猎是私人行程,因此并未住在公家的驿馆,而是下榻客栈。 他一路上把包裹守得严严实实的,随行的房玄龄等人好奇却求不得解。 秦王对部下向来坦诚以待,唯有这件事,从一众部下发现苗头开始就捂得密不透风。 长孙无忌回长安初时找秦王妃旁敲侧击,秦王妃也不明所以。不过闲聊中提到武德二年秦王从长春宫回长安面圣,与皇帝发生冲突结果突发气疾,不得不在长安养病几月,记不得很多人,连性格都变了不少。 还有件事大家多少都知道点,就是不敢多加议论。 那就是秦王和齐王当着许多人的面在宫里打架的事。 虽然是单方面的殴打,但是以李世民的脾性,李元吉就是再作死惹怒他,也断不会被揍得那样惨。 秦王大病失忆是几个亲近的部下都知道的,尉迟敬德后来加入秦王麾下,所以不清楚之前的事。 不过他也曾感觉到古怪。 之前他斗胆请求与秦王同榻而眠,李世民欣然同意,结果第二天早上一睁眼差点从榻上摔下去。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沉稳的年轻人眼里露出少有的慌乱,长发凌乱披散,侧着头遮住半张脸让人看不出他的表情。 尉迟敬德就那样看着秦王,等过一会儿见李世民忽青忽赤的脸色终于不再变幻,秦王对他笑了笑,眸中掠过尴尬。 “尉迟…将军……本王失礼……”尉迟敬德当时就觉得很奇怪,因为秦王在他们面前从不会以本王自称。但他是臣属,自然没资格管秦王的闲事,现在回想起来倒是觉得,恐怕那个时候秦王的失忆症应该还没好。 几人在秦王回房休息后聚在一起好好商量一番,长孙无忌无心一句:“殿下的朋友不会就是他自己吧。” 李世民对自身的不重视大家都有目共睹。两日不眠不休,一日八战,三日不解甲。作战永远冲在最前面,深入险境,每每留下断后,让部下先走。 这样的主帅最能凝聚人心,也最能叫人心疼。因为他的心中第一位永远不会是自己。 他连犯气疾都瞒着,还是后来病情好转后,其他人通过梁亢口中得知是他气疾突发。 是以现在怀疑他口中的「朋友」是他自己其实不无道理。 几人越讨论越心揪,眼见月上枝头,这个时辰去打扰殿下休息不好。因此几人决定第二日早晨要跪谏秦王。 霍去病猛地惊醒后,睁眼发现自己在陌生的房间里。木帐床前竖起屏风,旁边的衣架整齐搭着浅色外袍及蹀躞带。 墨玄麟架在刀架上,漆黑的刀鞘上面錽金的花纹和装饰的各色宝石在屋外照进的旭日下反射斑斓的光。 他知道自己是跟李世民互换了,而且这次并不是指环的安排,是李世民故意的。 白痴!霍去病咬牙切齿暗骂,他知不知道这样做会有多危险! 胸中闷着一口气不舒畅,他大力一掌拍向桌面,桌脚受不住这样大的力登时折断一截。霍去病匆忙收回手,手指掩住薄唇,眼睛眨了眨。 李二凤贵为秦王挺有钱的,赔个桌子应该赔得起。霍去病放下断掉的桌腿,假装不知道自己是罪魁祸首。 他整理好衣裳,系好墨玄麟,拉开房门刚准备出去,惊讶见门外站着五位年轻年长,胖瘦不一的汉子。 人他都认得,就是一时搞不清楚这是哪出戏。 “殿下!殿下身系大唐百姓安危,西宫阖府上下亦是事事都需仰仗殿下。诸位将士敬爱殿下如自家亲人,若殿下有疾却再三隐瞒,这是寒了大家的心啊!”房玄龄当先半跪,痛心疾首。 作为秦王时霍去病与房玄龄相处时间不少。印象中房先生足智多谋,能言善辩,博览经史,文采璨然。 第35章 李世民多次向他请教书中之理,他对霍去病也帮助良多。霍去病眼光高,能入他眼的世上没几人,房玄龄确实满腹才华,若是在汉朝当是丞相的不二之选。 而就是这个联合长孙无忌与王知远等人一手策划了「秦王当为太平天子」的房先生。如今舍弃了他的机辩,跪地用最朴实的话劝谏他此生效忠的秦王殿下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万不可将情况再隐瞒臣属。 这话没头没脑的霍去病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心里一直唤着李世民想问明情况,然而对面无人应答。 他深知自己的身体状况,李世民此时恐怕凶多吉少,因而心中更加焦急。 苦于不能表现出来,手握成拳在袍袖下不住颤抖,霍去病面上不动声色,眼神变了几变。 “诸位快快请起。”霍去病上前扶起几人,学着李世民平日的语气温和道:“如今休战,我整日悠闲,身体又怎会有事呢?” 他想来想去把话头重新抛给那几个皱着眉显然对秦王一番敷衍说辞不满意的臣子。 “世民,自从你从清虚观回来,我们见你面色凝重,又听你说要寻孙思邈。当时我问你身体可有不舒服,你避而不答。方今找到孙思邈了,你还是一句话都不提,妹妹和大伙都很担心你。”长孙无忌作为李世民的大舅子,有些话只有他说才最方便。他顿了顿,有些纠结道:“你口中的朋友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霍去病:“……” 长久的沉默。 霍去病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脑子里乱哄哄的。 原来李世民不是一时兴起,好管闲事。从洛阳到长安,不,也许还没到洛阳伊始他心里就在盘算如何解决这件事。 一个人,本来与他的命运轨迹是两条不相交的线,只因昆仑玉指环阴差阳错让彼此产生交集。 霍去病一直不明白为何要让他二人互换,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李世民去救他的命么? 是呀,他可是几百年之后的人,早知我的结局,明明知道这一换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可他依旧义无反顾。 放在床头的一大包药,李世民那么讨厌药味的人就小心翼翼的守着浓浓的药味入睡,宝贝的跟什么似的,就算再坚硬的心肠也会被触动柔软。 真是个,心里只顾着别人的傻子。 霍去病眼眶微热,贯是冷硬的神情倏地柔和,唇角不自觉微翘。 除了舅舅和陛下,能让他情绪波动的人和事很少。似乎生来就少牵挂,这样走时才能走得干脆。 只不过,遇上了这个几百年后的人,那人用满心的热情要让霍去病同这个世界重新续上弦,初心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那句—— 武帝一朝若是没有了骠骑将军,那该多无趣。 见秦王殿下突然仰起头,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长孙无忌几人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戳破了秦王的心思,不免更加紧张。一时担心秦王的身体,一时又觉得自己说话太过,应该再委婉一些,顾及到好面子的殿下。 霍去病吐出一口气,背过身摆摆手道:“我无事。” “我真的没事,劳烦诸位为我担忧,是我之过。”霍去病无奈,一个谎言只能接着用另一个谎言去掩盖。而如果事实半真半假的话,往往最不容易被猜透,是以他选择澄清一半,“不过那个人,的确是我的至交好友。” 也许世人这一生都不会知道真相,但能得一交心好友,实乃人生一大快事。 他还待要说些什么,肚子不适时宜作响。房玄龄几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后循声望向霍去病,眼中不自觉凝满笑意。 只见秦王面皮一热,手抚上肚腹,踌躇良久腼腆道:“早膳可有准备好?我饿了……” 他都这样找台阶下,其他人也再不好多说些什么。秦王年纪本就比他们都小,再不依不饶下去都快有以大欺小的嫌疑了。何况刚刚还苦劝秦王以身体为重,可不能为了劝谏不让别人吃饭。 “有!有!”尉迟敬德当先爽朗出声,一见秦王眉头皱的死紧气闷瞪他一眼,连忙止住,憋笑道:“您不是常念叨末将上次烤得兔肉好吃么,末将刚好就烤了一只,殿下尝尝?” 霍去病点头,逃避似的在尉迟敬德的引路下疾步而行。内心暗自埋怨李世民是怎么御下的?怎么一个两个都不怕秦王之威。 这种仿佛被一众长辈捉住丢脸瞬间的感觉真是奇怪,好似被捉住了命运的后颈皮。 第30章 为了掩人耳目,霍去病按照李世民的原定计划在九嵕山多留了十日才启程返回长安。 皇子按例成年都要出宫开府,但李渊宠爱几个嫡子,特许他们都留在宫里居住。这也就造成了几个兄弟时常低头不见抬头见。 回西宫的路上,霍去病遇见李元吉,照霍去病的话来讲就是这丑货还是那副挨打的蠢样。便是因之前被披着李世民壳子的霍去病好一顿修理。如今不敢随便动手动脚了,可李元吉心里一直记恨李世民在洛阳时那番驳他面子的话,时刻想着要找回自己的威风。 这可不,机会来了。 “二哥。”他堆起满脸的笑,嘴上亲热关心极了。“听闻你出长安去打猎,可是心里有事闷着?咱们都是兄弟,有什么难关过不去的怎么也不给弟弟讲,弟弟也好帮兄长分忧解难不是。哦-二哥不会是——”李元吉嘴角轻蔑上撇,短眉一挑,不怀好意看向霍去病:“觉得阿耶迟迟不赏你,心里有怨气吧。” “梁亢,你可看见有老鸹飞过?”霍去病闻言眼睫低垂遮住眸中轻视,神色未变,侧身问跟在身后的梁亢。 “回禀殿下,没有。”梁亢一本正经。 “奇怪了,怎地本王听得耳旁如此聒噪。”霍去病大为不解。 对付李元吉霍去病可太有办法了,这种人就是不能给他一丁点颜色。不然他就跟喝酒似的越喝越上头,都忘记自己有几斤几两。 唐军围困洛阳时,李元吉添油加醋刺激李世民使他突发气疾,霍去病早就一直想找机会再打李元吉一顿。只是碍于秦王颜面,他心里也明白李世民现下处境比之以往愈发不妙,李元吉是条疯狗,可不能真把他惹急了。 然霍去病也不是忍气吞声的那种人,君子动口不动手,霍少爷平时不喜多言,阴阳怪气起来却有自己的一套。 此刻已经归西的李敢深有体会,那一年被骠骑将军有理有据找茬的日子的确很难受。 李元吉当然搞不清楚,经过洛阳一战后对他忍耐性大大提高的二哥脾气突然又暴躁开,给他一种回到两年前的错觉。 当时就因为他的几句话外加动作挑衅,二哥直接就炸了,把他当球踢不说,还少见的在李渊面前告状,害他被禁足一月,连李建成也责怪他鲁莽活该。 经过那次之后李世民基本没再对他说过重话。就算他行事跋扈也只当做视而不见。 他后来还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又去找李世民寻衅滋事,第二天就听闻秦王殿下犯了气疾的消息。 李元吉在自己帐中乐得不行,清楚那是李世民自己不注意,不过犯气疾一定也有他齐王的一份功劳。自此更加觉得只要不谈及正事,这个二哥就是只纸老虎。 李元吉得意忘形,谁知今天纸老虎一转性成了真老虎,让他刚想摸摸虎须就被明嘲暗讽一顿。 李元吉面红耳赤,话在口中拐了千百个弯,最后只能把这口气吞下。看霍去病抬高下颌垂眼看人的模样,李元吉觉得自己再多说一句大概又会被揍。他虽孔武勇猛,到底打不过这个精于骑射武艺同样冠绝的二哥。 打赢了还好,打输了更丢人。 霍去病瞟了李元吉一眼,好整以暇道:“四弟还有何事?要是没要事,为兄可就回府了。” 李元吉双拳紧握,嘴角抽搐,“不好打扰二哥,弟弟告辞。”心中暗恨霍去病嚣张。不过也别高兴的太早,借刀杀人的先例古往今来实在太多。李世民心高气傲,平日不屑结交讨好李渊后宫的娘娘们,那这次就让他在女人上栽个跟头! 李元吉与太子素来与尹张二位娘娘交好。李世民在洛阳宫城里拒绝尹张二妃的所有要求,已经得罪二妃。回长安不久后按功劳把一块地划给了淮安王李神通,谁知张婕妤的父亲也刚好看上这块地。 秦王教令比皇帝的敕令先到一步,李神通坚决不肯遵敕令把地让给张婕妤的父亲,这笔账自然又被记在对这事一无所知的李世民头上。 尹张二妃恨秦王恨得嚼穿龈血,李元吉故意私下在二妃面前诉苦,新仇旧恨相加,惹得二妃当即表示要为齐王殿下讨公道。 枕头风在李渊耳边一吹,霍去病莫名其妙就被皇帝叫去呵斥一顿。 他垂头听训,心里冷笑不止。 这老头儿慈爱也是他,凉薄也是他。爱护了数十年的亲生儿子短短两三年竟已当不得两个贱婢珍贵,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李渊忌惮李世民功绩,心里对这个优秀过分的儿子日益不满,尹张二妃的枕头风不过是正巧顺着他心中真实所想。 第36章 皇帝见霍去病站在阶下低头不语,觉得这儿子仗着功高,恭敬只浮于表面,愈加目中无人。顿时大感裴寂当初的担心果然是先见之明。因此更加生气,拍案叱退这个逆子,哀叹家门不幸。 “这个孩子长期领兵在外,受一群书生腐儒教唆,已经不是朕原来的那个儿子了。” 李渊这话霍去病自然不知。他一直觉得这一家子关系奇特,亲情有之却莫名掺杂许多纠葛利益。 而李渊,作为皇帝,无法很好的处理儿子们的关系,更是时刻受小人挑唆,甚至猜忌于国有功的亲儿。 莫非当皇帝的疑心病都这样重? 霍去病摇了摇头,至少他那个刻薄寡恩的姨夫对自家人是真的护短,这点李渊没法比。 李渊的斥责就如同耳旁拂过的风,霍去病不会去在意。他担心的是李世民的安危,昆仑玉指环始终没有带回那方的音信,见过不少大场面的骠骑将军也不禁整日愁眉苦脸。 与他一起发愁的还有朝中大臣们。当初押解王世充、窦建德回长安,李世民便进言窦建德是仁主,大唐要彰显自己的宽容,万万不可杀此人。 李渊不听劝谏,执意将窦建德斩首。 夏王的死讯传回河北,刚刚安定不久的河北重燃战火。窦建德旧部刘黑闼举兵反叛,发誓要为夏王报仇。 这小股势力唐廷内部并不重视,放纵至今日,刘黑闼所部几乎恢复昔日夏王的全部旧土,实力不容小觑。 不断有消息经由各种渠道传到西宫,秦王麾下不少将领皆私下讨论,唯秦王面有忧色,依旧泰然处之。 秦王妃见夫君整日独处发愁,思来想去没什么好办法,只能趁霍去病在池边纳凉之际一手拉着李承乾,一手抱着李泰去宽慰丈夫。 “二哥。”长孙无忧轻唤一声,霍去病回身,见是秦王妃,面无表情的俊脸挤出温柔笑意,他自然不可能以夫妻相处之道去对待秦王妃,他又不是真的李世民。 顺手接过长孙无忧怀中的李泰轻声道:“池边风凉,可有多穿一些?别着凉了。” 长孙无忧温柔笑着,柔声道:“不碍事,妾身哪有那么柔弱。”葱削玉指拢拢乌黑的鬓发,用手在李承乾背后轻推一下,示意他上前。 “阿耶,承乾有话想对阿耶说。”李承乾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懵懂望着自己的父亲。 霍去病捏捏小胖墩李泰肉肉的脸,蹲下身弯起眼问李承乾:“承乾有什么话要说与阿耶听?” 李承乾重重点头,短短的手指轻轻摁住霍去病松不下的眉头,奶声奶气道:“阿耶,先生说人不能常常皱眉,会不开心的。阿耶不开心,承乾也不会开心,承乾不开心就没法用功读书,不用功读书,阿耶就会生气,阿耶生气就会打承乾屁股,承乾不要被打屁股。” 霍去病被他童言童语给逗笑了,忍不住揉揉李承乾的头道:“你这小子,从哪学的歪理,你这是在开解阿耶还是在担心你自己的屁股开花呀?”他看着李承乾,想到自己的儿子霍嬗,那边没有回音,他也不知道还在襁褓中的霍嬗的近况如何。 李承乾认真想了想,扑到霍去病怀中,双臂抱紧他的脖子道:“都有,承乾不想阿耶不开心,也不想屁股开花。” “好好好,那承乾和青雀陪阿耶解闷,阿耶自然就开心了。”霍去病抬眼与笑意盈盈的秦王妃对视,露齿一笑。心中深刻的忧虑经过小孩的这么一搅和确实轻松不少。 他拍着孩子的背,视线落到一池碧水上,几尾锦鲤在水下悠然的画圈游着。 希望一切都好吧。 …… 霍去病到唐朝已过一个多月,日前不断有军报传回长安,唐军以多于汉东军数倍的兵力对阵刘黑闼,结果竟是被刘黑闼打得大败。 罗艺在大败高雅贤后被刘黑闼在藁城击败,连薛氏兄弟都做了刘黑闼的俘虏,他二人虽然后来逃回来,却被刘黑闼剪了头发羞辱。 自此之后唐军颓靡,刘黑闼军势浩瀚,势不可挡。 朝中已经有人请求皇帝派秦王领兵讨伐刘黑闼。李渊担心李世民领兵只会日渐功高,几番思索后将奏本暂时压下,置之不理。 与此同时,霍去病终于同李世民取得联系。 汉朝那边,李世民昏迷两月有余,期间历经数次凶险,在孙思邈的药方和太医院一众御医及淳于大夫的不懈努力下,病情逐渐好转。虽说不能完全康复,至少已无性命之忧。 卫青对他悉心照顾,知道他是李世民并非霍去病,大礼感谢他高义舍生救自己的外甥,把那些对外甥瞒得他好苦的气恼暂且按下不表。 可刘彻不知道眼前这个徒弟皮囊下不是本尊,抖着手指来回几句「臭小子、小混球、混蛋」反复念叨,听了医嘱又不能随便说重话,最后狠狠抛下一句——“等你好了朕再慢慢治你的欺君之罪!” 嘴上是这样说,赏赐给侯府的药材一点也没少给,以天子之尊更是接二连三过府探望。 有大臣看不过接连上奏好几次,言之凿凿道这样只会给后世起不小的坏头,不能如此恩宠于本就势大的外戚。 刘彻表面赞同爱卿说得好,一转身就忘。 他当亲儿子宠到大的孩子,他的天才将星,他就乐意宠着。这些个腐儒呆鸡,有闲功夫参这参那,朝中那么多事还没解决怎么不见他们尽心尽力。 李世民当初一心想救霍去病,根本就没考虑过人生病是要吃药的这回事。 昏迷中还不觉得,醒来后坐在床上看着一大碗黑漆漆的汤药,病人要少见风,连窗户都只开了一扇,浓浓的药味勾起秦王殿下不好的回忆,偏偏不能明说。 他的抵触显而易见写在脸上,为了霍去病的身体不得不强迫自己一碗碗咬牙硬灌下去。到他跟霍去病联系上时,第一时间大吐苦水,说现在三餐食不下咽,大将军做的点心再好吃也压不住嘴里的药味,霍去病这次可亏欠他大发了。 说着说着就要干呕,吓得伺候的仆人忙不迭放下手里的活又要去请待命侯府中的御医。 “因为你,他们都快成惊弓之鸟了。”李世民叹息,随后幸灾乐祸道:“你就等着回来挨训吧,看大将军这次怎么收拾你哈哈哈。” “你幼不幼稚。”霍去病挑挑眉,躺在美人榻上换了个姿势。若是有外人在,就能见秦王殿下冷如寒霜的脸眉目舒展,嘴角隐隐蕴着一抹浅浅的笑。 “骠骑将军,您幼稚起来也不遑多让,在下愧不敢当。” 霍去病啧了一声,侧头看向远处高高的宫墙,那个方向是皇帝日常议事时的两仪殿。 他略一思忖,还是没有告诉李世民李渊猜忌他的事。他猜李世民一定也感觉到了,不过是面上装作不知罢了。人家父子之间的事哪轮得到他一个外人掺和,有些话通过他口中说出,不像是为李世民着想,反倒像是挑拨人家父子关系。 霍去病不愿沾这趟浑水,他也清楚,自己不能代替李世民做任何选择。 他此刻在想,他和李世民什么时候能再换回来。 似乎昆仑玉指环听到他的祁愿,就在几日后的一个议完事后的下午,霍去病刚从尚书省出来,身形一顿,抬眼时骠骑将军已换作秦王。 两日后大朝,李渊下诏,因秦王李世民功勋卓著,前代王朝所有官爵均不能与之相称。故而特设天策上将一职封予秦王,位在诸王公之上。另,加封秦王为司徒、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增加食邑两万户。 秦王位高权重,天策上将可开天策府,自行任命官员,相当于又一个朝廷。兼任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相当于国家的一半国土都在他一人手中,可谓真正意义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太子都不能与之匹敌。 树大招风,风必摧之。已经不是一人两人眼红秦王至高无上的地位,太子对此忧惧更甚。 裴寂不断进言,另有不少大臣欲言又止。一个好好封赏为李世民招来无数流言蜚语,李渊也不胜其烦。 他能如何?看着已经把野心写在眼中的二儿子,他又该如何是好? 阙楼下,身着明光铠的二郎抬头看他那一眼,他从那双坚定澄澈的眼眸中只看见志在天下! 于公,为了国家的稳定,总不能真的有功不赏,有过重罚吧! 于私,世人只知秦王而不知皇帝,难道真要叫他和太子乖乖让位给二郎? 不!绝对不! 他只能是朕的儿子,只能是朕的臣子。 李渊咬紧牙,冷汗森森。只要喂饱二郎的胃口就好,用权力塞满他,让他不要再妄图觊觎这个宝座,这个他永远得不到的皇位。 众人不知皇帝此举深意,只以为皇帝一味偏心秦王。正当几个站在太子一边的臣子要联名上书之际,愈来愈紧迫的河北局势让朝中的风雨欲来戛然而止。 河北全境丢失,派出去的大军损失惨重,朝廷不得不引起重视。 第37章 武德四年十二月,皇帝命令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率军征讨刘黑闼。 大军行进一半,某日扎营后有军士急急来报,说是一位自称秦王故人的人到营门求见秦王。 “故人?” 莫非是长安派来的人? 李世民狐疑地吩咐军士将那人请进来。 来人身形高挑挺拔,发巾整齐束着一头黑亮乌发,一身朴素衣着掩不住天生富贵。他看起来与李世民差不多年纪,浓黑上扬的剑眉,挺直的鼻梁,圆润的下颌给意气飞扬的俊颜增添几分天生稚气。明亮的星眸微微上挑,眼角含煞,似利器藏锋,凛然不可侵犯。 “是你!”李世民惊喜道。蓦地从书案后起身,顶着其他人好奇的眼光快步走下来到来人面前上下打量。 有温度的身体,周围人也看得见他,听得见他说话。 “你?”有些话不好明讲,李世民只能眼神示意。 “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就只能来投奔你了。”明白李世民在疑惑什么,霍去病耸耸肩,笑问:“秦王殿下,军中可还有多余的位子给我留一个?” 第31章 霍去病初来乍到,对于唐军众人而言仿若突然冒出。郑夏政权已灭,黑市中秦王人头的赏金依旧高挂。只因秦王之前与亲卫前去侦察时遇到被人买凶刺杀的事,是故对于目前来历不明只知名姓的霍去病,诸将怀疑尤甚。 尉迟敬德一见秦王对这个刚来的人如此亲密无间,觉着有些不舒坦。他与秦王能有今日的关系也是靠在战场上勇猛搏杀,战场下细心关怀一点一滴加深得来的,怎么不知道从哪跑来个小子只凭两句话就能一下夺走秦王所有的目光。 为人豪迈的尉迟将军颇有些想不通,对霍去病叉手一礼挑起一边眉故意问:“在下想请教霍鹞公子是哪里人士?” 霍去病眼帘微抬,闲神定气道:“并州人士。” 原来与殿下是发小么? 尉迟敬德想好的话一时说不出口了。 李世民少年时随李渊游宦,李渊在并州担任晋阳留守,那时李世民结识霍鹞也说得过去。 可这话落在长孙无忌的耳朵里就不对劲了,他与李世民是年少好友,李世民结交过哪些人他都一清二楚,可他从未听说过有霍鹞这一号人物存在。 李世民瞥到长孙无忌若有所思的神情,料想再僵在这一定会漏洞百出,当即出声岔开话题:“霍鹞乃我的至交,如今既然到我唐军,自然要以礼相待。”他心里清楚当着所有部将的面对霍去病毫不设防是很遭人异言的,尤其此刻军中还有李元吉在。 是以他并未给霍去病安排任何官职,只让他以义士的身份留在秦王帐下。 他的这份安排还有二层考虑。霍去病本就是天生绝脉之体,孙思邈的药与治疗方法只能起到延缓调养,并不能完全治愈绝脉之症。 霍去病现今以姑且称之为聚灵体的方式存在,能让人看到,听到,触及到。即便表现的与常人无异,也不可掉以轻心。骠骑将军带兵的能力秦王当然一万分的相信,封狼居胥可是武将的最高荣誉。可是李世民仍旧担心如果霍去病与他们一同上战场。要是因作战影响到聚灵体,进而影响尚在调养中的身体,不小心出了岔子,估计就算是孙思邈也救不回来,到时李世民该如何对卫青交代? 霍去病到唐军的第一天,李世民就把军中所有的军医都召来挨个给霍去病把脉。连伙房也架起小炉,作为秦王帐下第一亲卫的梁亢身上又多了一项职责,那便是熬药给秦王帅帐送去。 梁亢知道这药其实是给殿下的那位神秘发小霍公子喝的,但别人不知道啊。 所属秦王的谋士部将们头发都急白了几根,等围住李世民又准备跪谏的时候,霍公子适时出面解围,大家都闻到他身上浓郁到化不开的药味,当下明白那药是给这位霍公子的。 作为秦王西宫臣属的其他将军谋士们,包括一开始挑霍去病刺的尉迟敬德都对霍去病没什么排斥的想法。既然是秦王殿下的朋友,那自然就是他们的朋友。 然而另有一些人心里不这么想。 他们都好不容易才得到随秦王出征的机会,中途插进来一个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白丁,不光以秦王发小的身份自居,还整天冷着个脸。要是哪天他随便说几句话,不用上马打仗就能把功劳分走,这谁受得了? 于是愈发觉得霍去病碍眼,埋怨他年纪轻轻一个病秧子,不好好在家中待着跑来军中凑什么热闹,这里可不是他这种公子哥来玩的地方。 这类人还算有脑子,知晓分寸,只个别私下抱怨,酸话都没有传到李世民和霍去病耳中。秦王和骠骑将军都是不拘小节的人,还有很多的事等着他们筹谋去做,也没这许多闲工夫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唐军一路行军抵达获嘉,驻扎在相州的刘黑闼一听斥候来报唐军到了,果断放弃相州率军向后撤回洺州。李世民顺势收回相州,大军在洺水边扎营,进逼刘黑闼。 洺水城人李去惑心向唐军,他提前在洺水城留下内应,翻越城墙到唐营投诚。李世民派王君廓率一千五百名骑兵赶赴洺水,唐军占据洺水城。 刘黑闼得知洺水城已归附唐军,怒不可遏,率军回师猛攻洺水。李世民虽然已派秦叔宝将他打败过一次,刘黑闼依旧不放弃,进攻洺水势头不退返进。 汉东军逐渐逼近洺水城下,刘黑闼命人填埋洺水城四周的水域,同时修筑甬道,日以继夜攻城。 天色浑然,天气恶劣,增援极其艰难,李世民担心王君廓兵少守不住洺水,三次亲自带兵想要支援王君廓而不得,情况紧急下召集将佐商议救援王君廓的事。 李世勣当先道:若是刘黑闼的甬道已经修道洺水城下了,那洺水必定会失守。 其他将领纷纷附议。 李世民颦眉,“难道就没有别的可行办法了?”便是心里比谁都清楚,但他不愿就此眼睁睁看着一员猛将丧命。 “洺水四周多水域,即便刘黑闼命人填埋,骑兵依旧施展不开。他既然用上投石车,必然是不攻下洺水不罢休。如今天下暴雪,无法及时增援,不如趁刘黑闼注意力全部在洺水的间隙,派军与罗艺一齐袭扰刘黑闼后方。天时对我方不利,对汉东军同样不利,抄他后路,叫他两头自顾不暇。”霍去病也赞同李世勣的话,同时提出新的看法。 此话一出,众将有些惊讶。这霍公子平日不大爱说话,军事会议会参加但不会随便插嘴,他突然讲这一通,别是胡说吧。 除了李世民没人知道霍去病的真实身份,他的话自然不会被将佐们听进。话题僵持之际,罗士信主动请缨要代替王君廓守城。 霍去病本要出言反对,见其他将领都点头赞同,只能把话咽回去。李世民准备用旗语告知王君廓作战计划,霍去病找到他,道:“换个人进去也是在以卵击石,此计荒唐不可行。”洺水城陷落已成定局,与其再陷一人进去,不如另寻出路。 “这就是配备了副将的后果,我虽为秦王,有时候也不得不采纳手下将领们的意见。况且,就这样轻易放弃一员战将,别的将领也会因此心寒,于我军军心无益。”李世民莫可奈何,眺望着远处的洺水城,愁绪满怀。“唯愿罗将军能如他所言守住洺水,等我军增援抵达。” 王君廓接到李世民传递给他的消息,集合部下拼死奋战突围与罗士信互换守城。 刘黑闼猛攻洺水城,时连日降暴雪,唐军增援一直无法进入洺水城。八天后,罗士信战至力竭被俘,面对刘黑闼威逼利诱,他始终言语不屈,最后殉国。 李世民接到罗士信被杀的消息,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尉迟敬德大吃一惊疾步上前想抱住秦王,只是站在旁边的霍去病行动更快,眼疾手快接住倒下的李世民。 军医给李世民施了针,言道秦王殿下是累日疲劳,加之急火攻心才突然晕厥,给他喝两帖去心火的汤药就好了。 秦王麾下的人都守在秦王帅帐不愿离开,过了一会儿李世民陡然醒转,翻身而起,蓦地怔住,攥住被面的手缓缓紧握成拳,仰头长叹一声,泪水扑簌落下,泣不成声道:“都是我的过失,才致罗将军身陨。罗将军忠勇,绝不能再让他死后在敌军受辱。玄龄,你速速代我写封信给刘黑闼,让他把罗将军遗体交还于我,我愿用重金相赎。”话音一顿,忽然俯身趴在榻沿「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诸将大惊,“殿下!”焦急的呼唤声此起彼伏。有人当时跳起来,有人立马跑出去叫军医。 尉迟敬德见霍去病寸步不离守在秦王身边,更是第一时间下意识伸手去接住秦王口中喷出的血,小心揽住秦王瘫软下的身体抚他胸口顺气。 他心里亦是五味杂陈。上一次秦王有疾,陪在秦王身边的人是他,这一次就冒出另外一个人。 尉迟敬德明白霍鹞与秦王是发小,关系好是必然的,可就是觉得心里有股吃面食放多醋的感觉。他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一个大男人突然变得患得患失,不像个爷们儿。眼白不自觉充血,尉迟敬德连续瞟了霍去病好几眼,有那么几瞬,他真想上前去把霍去病拉开,换自己陪在殿下身边。 第38章 看着靠在一起,仿若彼此影子的二人。尉迟敬德觉得自己要待不下去了,遂低声道要去看看军医来没来,握了握拳,黯然转身出了帅帐。 李世民下唇沾着血,头歪在霍去病颈窝不停咳嗽。 “喂,你冷静一点,别让气疾犯了。”拍拍李世民的脸,霍去病满头大汗。 气疾这病在冬日不常发作,但李世民是个性情中人,性烈敏感,情绪波动太大也会诱发气疾。 霍去病当初第一次与李世民互换时,宫里的御医当着他的面说得清清楚楚,苦口婆心劝秦王殿下要克制情绪,不要大喜大悲,可惜正主不知,就算听了也改不了。 无奈只得捧住李世民的脸,捏开他的牙关不许他咳得闭气,眼见汗珠一颗颗从李世民额头往下滚,霍去病转头提高声音道:“梁亢!拿药来!” 忙前忙后的梁亢经过之前的那次教训,把装药丸的瓶子收到他和秦王都知道的地方,这次不用翻箱倒柜很快就找出来。 霍去病喂李世民吃下药丸后军医匆匆赶到,他把位子让给军医替秦王诊治,自己随其他将领一起遵照军医的吩咐先退出帅帐,站在外面一言不发,漆黑的眸子隔着呼出的白雾,深沉地望向远处皑皑白雪。 “霍公子。”见他一人独自站在一旁,长孙无忌上前深揖一礼,温文尔雅道:“适才多谢霍公子两次仗义搭救,世民太叫人操心了,在下替他先谢过霍公子。” “小事一桩,长孙大人不用言谢。”霍去病谦辞,末了叹了口气:“是他救我在先,我如今所做的,不及他为我所做之万一。”说着面上浮上一抹淡淡的微笑,转瞬即逝。他对长孙无忌道:“在下有一拙见,望长孙大人参详。请长孙大人告知大家不用过于担忧,殿下他应该休息一晚便好。这件事还是甚少人知道为好,罗士信将军殉国,我军大受打击,目前以稳定我军内部情势为上。” “霍公子过谦,此言甚好,事不宜迟,无忌这就前去将诸一事务安排妥当。劳烦公子代在下转告殿下,请他放心休息。” 长孙无忌离开,接着又传来一阵脚步声,霍去病回头,就见高大魁伟的尉迟将军站在帅帐门口徘徊不前。 梁亢捧着秦王换下的沾血的衣物掀帘出来,当头与尉迟敬德打了个照面,问道:“殿下醒着,将军可是有事要见殿下?” 尉迟敬德一愣,转头扫了霍去病一眼,摇摇头只说让秦王好生休息,他就不打扰了。 霍去病被他那一眼瞧的莫名其妙,不禁纳闷,他是抢了尉迟敬德东西么? 第32章 梁亢抱着一大叠文书进来,挠头一脸莫名,嘴里小声念着:“奇怪了……” “嘀嘀咕咕什么呐?”正与霍去病一起商量作战策略的秦王抬头瞄了他一眼。 梁亢赶紧把文书放到书案上,狗腿的给秦王和霍公子添上热茶,道:“回殿下,卑职刚刚过来时遇到尉迟将军,本以为他是有要事要禀报殿下,卑职就说先替他通报,谁知刚到门前尉迟将军转身就回去了,也不知咋地了……” 李世民与霍去病对视一眼,尉迟敬德这几日表现确实古怪,别说梁亢,就连十分忙碌的李世民也明显注意到。他放下舆图起身道:“我去看看,若是尉迟将军有难处,也应该立马帮他解决才是。” 霍去病随他一起出了帐,却没有跟他一起去。 天寒日暮,朔风凛冽,低矮的衰草结着莹白的冰霜。独自在营中走了一会儿,就见刚才兴致勃勃而去的李世民沮丧而归。霍去病单手背负看着李世民等他开口,听见他「唉」了一声,摆摆手回到帅帐。 显而易见,一心要去为尉迟将军排忧解难的好统帅秦王殿下吃了来自属下的闭门羹。 他的确见到了尉迟敬德,豪爽的汉子坐在铺着兽皮的胡床上,手里用干净的棉布擦拭心爱的马槊,视线通过掀开的帐帘神游天外。 他肤色黑,秦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从略有疲惫的眼中看到一丝忧郁。 注意到一道修长的人影投在地面,其人随后而来。尉迟敬德先是一愣,然后连忙起身参见,退到一旁恭听李世民说话,嘴里只一味应着。他以往与李世民交谈时目光总是直勾勾落在李世民身上,今次连多看一眼都不见。 李世民还要再说,直接就被尉迟敬德委婉打断,表示要去查看他手下的那群兵有无在偷懒耍滑。 秦王治军宽严并举,麾下玄甲军四大统领治军与他一般,士兵皆军容肃整,堪称楷模。尉迟敬德这样说,摆明是借口。 我是被送客了?李世民浓密的睫毛呆呆眨了眨,骄阳般的笑容霎时僵在脸上,见尉迟敬德低头恭敬执礼,说不出半分斥责的话。 罢了,既然尉迟将军不愿详谈,我也不便勉强。 秦王自己把自己送到门口,临走转身深深看了尉迟敬德一眼,叹着气离开。 “坚壁不出确实耗神,尉迟将军此种状态情有可原。”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指回到帐中,李世民分析。“虽然状态不佳,但丝毫没有影响军中上下,尉迟将军不愧为我唐军一员不可多得的虎将。”转念一想,又大感欣慰。 霍去病差点被他自说自话逗笑出来,开作战会议时李世民沉着冷静,私下里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大大咧咧爱笑爱闹。 竟然还有主帅帮着部下费尽心思找理由,他还是第一次见。 这几日里霍去病也与尉迟敬德见过几面,只要他与秦王同时出现,举目一览,肤色显眼的黑炭头一定不在。但只要仔细寻找,总能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那个彷徨高大的男人。 男人的眼神习惯性的落在李世民身上,默默关注着。要不是霍去病见多了,肯定察觉不到。 他一时特想看李世民反应,因而调侃道:“我觉着吧,尉迟将军这状态倒有些像我三姨父神神叨叨的时候。”说完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刚喝一口,下一瞬只听「噗」的一声,还没咽下的茶尽数喷了出去。 李世民何等精明的人物,霍去病表达得如此隐晦。鉴于老刘家的光荣传统广为人知,到他耳里一听就明白了。秦王心领神会,重新坐回书案拿起一册文书翻开,出口的话语不惊人誓不休。 “你指的是尉迟将军恋慕我的事?”话音落一掌拍起手旁堆叠的文书,纷飞的纸张挡住喷溅来的茶水,视线下撇瞧了眼纸上被水渍浸染的字,李世民皱皱眉。 “军中取水不容易,您老悠着点。”他道。 霍去病咳了半天,好不容易止住,手背抹过嘴角,不可置信道:“你连这个都清楚?!” “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啊。”李世民笑着摇摇头,把溅上茶水的纸张一股脑儿收拾进霍去病怀里。 “你弄的,你负责擦干净。” “你既然知道干嘛还跟没事人一样?”霍去病大感兴趣,李世民想要转移话题,可他根本不上套。 李世民无奈摊手,“阿鹞啊,我是军队的主帅只管军事,又不管别人的私事,敬德喜欢谁,我也管不着啊。”话锋一转,“再说了,我身为秦王、天策上将、身长八尺、相貌堂堂,喜欢我,不丢人。”说到兴起,抱臂扬起下巴吹嘘自己,鼻子都快翘上天。 霍去病白了他一眼,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悔自己接他话茬,收拾文书起身欲走,“您慢慢吹,我先出去。” “别别别。”李世民赶忙扯住他的衣袖,“我不说了还不成嘛。”他收起刚才故意装出的吊儿郎当,单手撑住下巴,愁眉紧锁。 “事实正如你所见,如今正值我朝统一关键,我无暇顾及儿女私情。况且尉迟将军早年丧妻一直没有续弦,家中只有老仆和一儿一女。我想他定是一个人过久了,错把对我的同袍之谊当做是情。”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桌案,转过头征求霍去病的意见。“可我也不忍他伤心,要不你看这样如何,我把女儿嫁给他儿子,不就一举两得了。” 霍去病:“……”他能说什么,他发现皇家的人爱给人拉亲说媒应该是共性。而且你女儿襄城还小吧,你这当爹的这么着急给她找婆家,也太早了点。 寒风透过帐帘的缝隙吹拂进内,拂弄从发冠中调皮跑出的几缕松散黑发,见霍去病面无表情迟迟不发一语,不用想也知道他是被自己给惊到了。李世民伸长手臂攀住霍去病的肩,笑嘻嘻道:“算了,此事容后再议,为今之计最紧要的还是激刘黑闼忍不住找我军决战。程名振在他后面把他的军粮毁得七七八八,汉东军的粮食撑不了多久,决战之日不远矣。”言罢,漆黑的眸子射出一道精光,颊边漾起一丝冷笑。“兵者,诡道也。刘黑闼自诩深谙兵法,可知心急求战乃用兵大忌,给他挖个坑,就看他敢不敢往里跳。” …… 唐军与汉东军相持六十余日,汉东军粮草匮乏。李世勣带领部下神出鬼没,时不时要捅刘黑闼一刀,前一阵他手下的潘毛还直接一枪捅死了高雅贤。刘黑闼求战不得又失大将,气得当即发了疯,率军趁夜偷袭李世勣军营。 第39章 夜深人静,除了军中打更的与巡视军营的士兵,其他人均已沉入梦乡。 刘黑闼大军来得突然,李世勣所部仓惶之下应战不及,几乎就快全军覆没。混乱之中,李世勣帐下一个副将趁乱摸黑遁走,向秦王驻军营地驰去。 寂静的营中突起喧闹,李世民披衣起身,帐外守卫的亲卫急忙进来点亮灯烛。 李世民手持墨玄麟,刚刚掀开帘帐—— “殿下!殿下!”浑身染血的副将摆脱左右军士的搀扶,跌跌撞撞跪倒在李世民身前。 “刘黑闼趁夜偷袭我部,李世勣将军被围,我军损失惨重啊!”副将一头重重嗑在地上,语带哭腔。 李世民双目圆睁,事发突然,来不及通知霍去病和尉迟敬德及诸位下属。他吩咐亲卫把副将带去治伤,自己回帐披甲,携听到吵嚷而来的李道宗一起领一队人去救李世勣。 远处的青山在夜色下晕成一大片连绵的墨迹,不见雄浑的气势,只有数不清的萧条孤寂。大雪纷飞,铁甲冷硬,李世民用冻得几乎快没知觉的手指粗鲁抹去睫毛上凝着的寒霜,拽住缰绳的手指拉紧,高举右手对身后跟随的一队人马打了手势。 随着军士呼喝,一身黑衣黑甲的骑兵队伍在秦王的带领下直冲入在李世勣营中大肆屠杀的汉东军包围圈里。被围正中的李世勣躲避敌军马槊刺过来的间隙,恍然得见火把映照下秦王俊美英气的脸,爱笑的年轻人此时一脸肃杀,手持墨玄麟左右挥砍,鲜血溅进他的眼眸,顺着眼角流下,阴影下衬得他宛如地狱恶鬼。 李世勣惊诧:“殿下!” “我掩护,你快走!”李世民冲他喊。 “什么?”李世勣怀疑自己错听。 “婆婆妈妈的费那么多话,叫你快走!”说话间后仰躲过迎面来的一记横扫,反手用墨玄麟用力抽了李世勣坐骑一下。 战马吃痛,扬开四蹄踢翻围住李世勣的士兵,趁此刻包围圈出现空隙,带着李世勣飞速从空隙突围。 李世勣成功脱险,李世民与李道宗本想随后经同一空隙冲出,不料被后续赶来的敌军团团围住。 两人困于马上左冲右突,敌军见他们人少,不断缩小包围,意图困住战马,使他们束手就擒。 危急万分之际,北边忽然又传来喊杀声,当先一骑直接飞马而起,坚硬的马蹄踏碎敌军戴着兜鍪的头骨猛地跃入阵中,右手利剑,左手马槊。 剑尖所到之处皆是一片血雨腥风,马槊格挡,手臂一抡,槊尖挑起一人将之用力贯于地面。 人声的惨叫盖不过兵器划破刺穿人体时发出的声响,霍去病一甩长剑,剑身淋漓的鲜血溅在靠近他的每一个人的身上、脸上。 他回头得见李世民,两人皆身着同样的黑甲,脸上同样染满血腥。 “李二凤,你这性子能不能改改!”霍去病脸色铁青,任谁半夜被吵醒,出门就听到说秦王只带了略阳公李道宗和一队骑兵去救被大批人围困的李世勣也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身为主帅,每次都以身犯险,都没想过要是他有个好歹,这几万人的队伍瞬间群龙无首怎么办?怕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喂,你还说我,你自己冲进来又是怎么回事?不要命啦!”李世民比他还生气,嘴里朝挡住视线的敌军吼着「滚开别碍事」直接一刀劈掉这倒霉将领的半边膀子。 “我……”霍去病嘴皮动了动找不出说词,刚刚还在骂李世民以身犯险,他自己其实也不遑多让。 两人上阵杀敌从来都是身先士卒,没人比他们冲得更快。尉迟敬德带领后续人马杀到时,就看见这两个人一边替对方挡住四面八方刺来的刀枪,一边怒目互怼。 头都别裤腰带上了还有闲心斗嘴皮子,该说是年少轻狂呢,还是真不怕死呢。 厚道的尉迟将军咽下一路上随霍去病奔袭而来的万分惊讶,不愧是秦王殿下的发小,果然真人不露相。 以为是个离不开药罐的病秧子,结果令他们大吃一惊,其人的骑术射术包括武艺具是十分了得。 来到唐军中的霍鹞公子一直充当谋士角色。直到半个时辰前,当他们接到消息说是秦王先行去救援李世勣时,霍鹞公子脱口而出「混蛋」二字,转身回帐。不消片刻身披甲胄而出,脚踩牛皮军靴,腰佩三尺宝剑。 “霍公子。”亲卫梁亢怔怔。 “尉迟将军,麻烦你速速点齐一队人马,我们一同去救秦王。”霍去病毫不赘述,他手中没有兵权。因而当机立断叫尉迟敬德调所部士兵。自己拿过舆图上下一扫,嘴角轻勾已然成竹在胸。 尉迟敬德并不介意他一介白丁反来命令自己,利落点齐兵马集合在大营门口,士兵们执着火把,尉迟敬德与霍去病一起翻身上马。就在坐上马背的那一刻,霍鹞周身气质瞬变。 他本就给人一股藏锋利刃之感,只是连日身上浓郁的药味冲淡了他斜飞凤眸眼角隐含的煞气。只因秦王的话,没有人深究霍鹞究竟是什么来头。而今藏锋的利刃出鞘,光华现世,暗沉沉的黑眸,镇定自若的神色,杀伐果断的气势,尉迟敬德鼻间猝然闻到的,是与他们这些常年征战沙场的将领们别无一二的兵戈腥气。 霍去病冷道:“走吧。”胯、下战马当先冲出如利箭离弦。 这道风景,应该再配上一面霍字旌旗。 当时不少在场的军士不禁这样想。 尉迟敬德命令骑兵清扫临近包围圈边缘所有敌军,手中马槊挥舞生风奋力冲出一道缺口,转身望见厮杀混战中的两个青年已经气喘吁吁,在溃塌蚁穴般汹涌扑来的人流中渐渐力不可支。 尉迟敬德果断调转马头大喝一声,战马沿途踩倒一片冲到二人身前。 持续熄灭的火把,昏暗的光线恍惚只能见到人影轮廓,尉迟敬德一眼捕捉到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的一束冷光,寒光森森的箭头笔直对着的—— 是秦王。 “殿下小心!” 来不及多想,箭尖没入血肉中,尉迟敬德闷哼一声,霎时只觉右胸上剧痛侵袭到脖颈,疼到麻木。 “敬德!”李世民接住尉迟敬德剧痛下差点摔下马的身体,手指颤巍巍抚上伤口处,那支原本射向他的长箭因为尉迟敬德的舍命一挡,李世民毫发无伤。 霍去病勃然大怒,一把取下身后铁弓,直接弯弓对着刚才箭飞来的方向用力一拉,清脆的弦音随着箭尖洞穿人头骨的闷响,战马昂首嘶鸣此起彼伏。 在霍去病的掩护下,李世民扶着尉迟敬德与李道宗等人一同冲出重围,马背颠簸,为了不使伤口再流更多的血,李世民狠心一把折断突出的箭杆,撕下衣襟替尉迟敬德先裹住伤口。 沾血湿漉黏腻的手指不停拍着尉迟敬德徐徐大雪下冻僵发青的脸,昏暗中李世民看不到他脸色,透过触摸干裂的嘴唇能感知到尉迟敬德糟糕的状况。 “殿下。”忠勇豪迈的汉子何曾有这样低沉虚弱的时候,每说出一个字肺上都撕裂一般疼。 “别说话,咱们马上就到军营了。”李世民不断探着他的鼻息,温热柔软的掌心贴着他的嘴。 尉迟敬德笑了笑,靠在李世民身上听话不再开口。 秦王扶着受伤的尉迟将军回来,并且亲自在旁边守着军医为尉迟将军剔箭治伤。此种殊荣别人十年都盼不到一回,也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赏赐。可中箭的人却甘之如饴,他感觉得到,秦王摸着他脸不停与他说话,为他取暖时发自内心深处的担忧与一丝恐惧。 想到这尉迟敬德不由咧嘴笑出声,只不过才笑了两声就被进来探望他的秦王气鼓鼓瞪上一眼。 “别笑了,伤口笑裂了胡军医可不给缝。”李世民摆手示意跟随的亲卫下去,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药瓶摆在尉迟敬德床头,见尉迟敬德一直咧嘴笑着有点憨,以为他是伤口发炎烧糊涂了。 秦王自从把尉迟敬德搬回来,只简单卸了甲,就目不转睛盯着军医忙前忙后,时不时询问尉迟将军此伤可有性命之忧。 尉迟敬德又一次救他,他自当亲自感谢,可还没等他开口…… 也许是伤口太疼使人失了理智,也许是这几日惶惶压抑太久。尉迟敬德一时心潮澎湃,忍不住攥住秦王手指轻声道:“卑将是高兴,因为殿下心中,有我。” 李世民那只被他攥住的手一顿,目光转而凝视尉迟敬德,深邃的眼眸沉静,看不出何种情绪。 末了他翘起的薄唇,唇角掠过极简的笑意,不动声色抽出手指替尉迟敬德盖好棉被,温言转移话题道:“将军要尽快好起来,洺水一战,我军可不能没有你。” 第33章 刘黑闼的汉东军粮草辎重已经耗尽,士气渐渐颓靡。 李世民推测的没错,刘黑闼又疯又狂,以此人的耐心,加上到嘴边的秦王都能飞了的刺激,洺水对岸的汉东军这几日加紧调兵,意图与唐军在洺水边决战。 第40章 李世民想起在军报上看到刘黑闼背水为阵打败李神通,跟霍去病一合计,决定派人去洺水上游堵住河水,只待时机决开堤坝,教教刘黑闼什么叫水淹七军。 “多损呐。”霍去病睨了眼蔑笑着的李世民。 杀人诛心,别看李世民平日为人仁爱宽和,他对待敌人则是冬日凛风,地道的冷酷无情。 李神通在秦王帐下屡立战功,自己带兵就能被少于自己数倍的人打得丢盔弃甲,秦王觉得丢不起那人,只能自己亲自出马去找回面子。 经过上次夜救秦王那一出,霍鹞公子的威名在唐军上下迅速传开,有不少军士大着胆子来向他请教射术,更有人想要与他比试骑射。 霍去病直接拒绝,只道:“你赢不了我。”转身潇洒而去,修长挺直的身形看起来像一只清新俊逸的黑鹤,对背后一众议论云云漠不关心。 “别是吹牛的吧。” “哪有啊,我听老朱他说,就那晚上啊,霍公子持剑挥槊唰唰几下就砍翻一片,所到之处一捧血雨过去,脖子上就剩碗大的疤了。” “这也太凶残了。”说话的人搓了搓发凉的手臂,望向越走越远的霍公子,“我就纳闷霍公子一身武艺,殿下怎么就不给他个将军当当。” 这是普通军士的疑问,更是其他将军们的疑问。都以为秦王此举是别有深意,实则李世民真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顾及霍去病的身体。 况且那晚之后的第二日,他在与霍去病一同用饭时忽见霍去病的手时而实体,时而半透明,之后更是出现有时候连东西都碰不到的情况。 意识到昆仑玉指环可能又要开始将人换回去,为了避免出现不必要的麻烦,还是白丁之身比较妥当。 武德五年三月二十六日,刘黑闼率领两万步兵骑兵渡过洺水,面对唐军营寨背水列阵。秦王李世民亲自率领玄甲军冲击刘黑闼的骑兵,将之尽数歼灭。失去骑兵护卫的汉东军步兵在唐军战马坚硬的铁蹄下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哀嚎着被马蹄活活踩踏至死。 两军从中午一直战到黄昏,刘黑闼兵力损失过半,再无法坚持下去,部将王小胡劝说刘黑闼丢下军队先逃。于是两人带着小队人马趁着战场混乱逃走。 汉东军其他将士不知主帅逃命,仍旧殊死抵抗,谁都没有注意将才还与之缠斗不休的唐军正逐渐往岸上撤离,也未曾注意脚下的洺水比以往浅了不止一点。 李世民观察敌阵,挥旗示意点起烽火,勒马在洺水上游的霍去病见到升起的烽烟,当即下令士兵决开蓄水的堤坝。 汹涌的洺水自上游奔腾而下,留在河道中未来得及逃离的汉东军不明情况,耳边只听隆隆巨响,转眼水流已将所有人统统淹没,数千条性命瞬间消失在滚滚洪流之中。 汉东军士气垮塌,方才发现主帅不知什么时候已丢下大军独自逃命,余下军队溃败如山倒,一万多人被唐军斩杀。 洺水一役,秦王率军摧毁汉东军几乎全部有生力量,刘黑闼与范愿等二百人逃入突厥境内,大唐再次平定整个山东。 平定刘黑闼叛乱后,李世民乘胜带兵准备从河北出发攻打徐圆朗。这个墙头草秦王早就看他不爽,几次投诚几次叛唐。若不让他晓得唐军厉害,还真让他觉得唐廷就是客栈,他徐圆朗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秦王正要挥师进军时,恰逢李渊急召他回长安,敕令中并未写明是何原因。 皇命不可违,李世民只得将军队暂时交给李元吉统领。霍去病与他同行,两人领着几名亲随轻装简行,日夜兼程赶往长安,驿马都累死了好几匹。 他们料想李渊一定是有急事召见,出人意料的,李世民没来得及洗去一身风尘匆忙进宫面见李渊,没多久就回来并且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霍去病以为他遇到大麻烦,耐不住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李世民长叹一声,将李渊与他的对话尽数托出。霍去病起先挑眉惊讶,到后来也同李世民一般满脸无语。 “他就只是问你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点头。 “上表不是更方便?让主帅远离前线,几个意思?” 摇头。 霍去病见李世民久久不语,神色低落。最终还是忍不住道:“你这个爹怕是有毒吧……” 李世民侧头默默看了他一眼,透亮的黑眸沉沉尽是郁闷。虽然霍去病吐槽的是他的亲爹,但李世民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理由,毕竟他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要说是担心儿子安危,干嘛不一同召回同在前线的李元吉?李渊年轻时也是打过仗的,应该最清楚战机转瞬即逝。专门下旨把大军主帅从前线召回,路途遥远前后花费这样长的时间,恐怕不止是关心前线战况,更是担心秦王再立军功,威胁皇权吧。 削减秦王在军中的影响力,间接扶持齐王上位,再将兵权逐渐转移给东宫,如此既减缓秦王与太子齐王之间的势力冲突,同时又敲打了秦王,好一个平衡之道。 只是徐圆朗未平,皇帝还必须用上秦王这把最锋利的尖刀,拖延的时间已经够久,听李世民陈述完如何攻打徐圆朗后,李渊没理由再留儿子在长安,只能派他返回前线。 霍去病维持实体的时间越来越短,为了不让这件事被别人知晓,他已经长时间待在自己的帐中不出现。除了每日探望的秦王,别人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 秦王下令不要去搅扰霍公子,无人敢不听从秦王的命令,只是心里愈加好奇。 这天,秦王殿下与霍公子一起出营骑马,河岸边浅草青青,细沙平铺鞋底。战马悠闲在斜柳下踏水,两人临岸并肩而立望向远处田垄,缭缭吹起的炊烟。 “我辈为之努力的,不正是为了百姓安定么。”李世民负手感叹。身侧霍去病的身体已经开始模糊不清。他轻声道:“你要回去了?” 霍去病笑了笑,道:“该醒了,若是再不醒的话,怕是他们就提前把我埋茂陵去。” “说什么傻话。”李世民莞尔,一拳轻轻锤了霍去病肩膀一下,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再会。” 此话一出两人神情都有些古怪,确实,以他们这种情形,再会的确不是什么好事。十有八九是因为对方又遇上麻烦了。 以霍去病的性格,他以往一定会说「再也不见」。可现在,他说不出这样的话。 眼前人的是在跨越时空后最了解他的人,奇妙的经历,铸就了他们不一样的缘分。 “有缘再聚吧。”最后他拍了拍李世民肩,盯着已经快化为全透明的手臂低声道:“我走啦,你照顾好自己,注意长安那边。” 李世民点头,嘴里「嗯」了一声。 那一日外出,最后只有秦王殿下一人归来。 秦王道:“霍鹞家中有急事,已经先行返回了。” 来去皆匆匆,神秘的霍鹞公子就如原野上一阵肆意的风吹拂过唐营,能够感受到他带来的改变,须臾却又不留任何痕迹,好似世上从来就没这个人出现过。 自从皇帝上次急召秦王回长安后,对秦王府的打压已经从暗地里逐渐转至明面。 皇帝先是借弘义宫修建好的名义下令秦王府上下乔迁新居,从皇宫内院搬到长安郊外,名义是恩宠,实则人人皆知其中深意。 后来又过三月,刘黑闼借势突厥再次起兵,李渊遂任命齐王李元吉为领军大将征讨刘黑闼。 太子东宫中允王珪、太子洗马魏征亦劝太子李建成趁此机会向皇帝主动请求领兵,以建立自己的功勋,巩固自己地位。李建成深以为然,遂向李渊主动请战前往平叛。李渊欣然应允,任命他为陕东道大行台及山东道行军元帅,率军与李元吉一道讨伐刘黑闼。 而之前一直领兵在外,备受瞩目的秦王,这次却榜上无名。李渊下敕美名其曰是秦王常年征战,当是好好修养,陪在父皇身边,为父皇尽孝分忧。但朝中的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天,恐怕是开始变了。 第34章 夜风骤起,吹散薄薄的云层,露出灿烂繁盛的星河点缀夜幕。 灯火通明的宫殿,秦王自高高的宫阶上疾步冲下,将身后小跑跟出的长孙无忌远远甩在身后,一心只想离开这个地方。 燕乐萦梁,宴会上皇帝和两位妃子与其他宗亲其乐融融的景象,他猛然发现自己根本就插不进去,明明他也是他的儿子啊,怎么如今倒像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 无法释怀父皇刚刚看他那一眼的眼神。那端着酒樽的手瞬间顿住,雪花斑白的胡须下嘴唇动了动。尤其是眼里的震怒,在接触到他的脸时飞速掠过一抹心虚。随即涌上的是勾起痛苦回忆那般铺天盖地而来的无法掩饰的嫌恶。 李世民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会惹得阿耶如此疏离他。 秦王失宠导致一时之间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冒出来踩秦王府的人两脚。前些日子杜如晦只是骑马经过尹妃父亲的宅院门前就被一群恶奴强行拽下马来打断了手指。他正准备求见李渊为自己的部下评理,不曾想尹妃恶人先告状,诬陷他纵容下属欺压百姓。 第41章 这样荒唐可笑的话阿耶竟然也信,不分青红皂白召他进宫劈头盖脸将他斥责一顿。 部下被打伤,自己还被泼脏水,李世民气到眼前发昏,抬头直视李渊据理力争,得到李渊拍案大喝:“逆子无礼!谁允许你直视君颜的!” “父皇……” “好,朕看朕现在是管教不了你,你给朕出去!”扬袖直指殿门。李渊胸膛起伏,红眼像头发怒的狮子。这还是那位宽厚的慈父,还是亲口说一家人在一起仅以家人之礼,不用太过在乎君臣之礼的人吗? 那一声怒喝穿过漆红雕花的殿门远远传到殿外,连等在殿外悄悄附耳偷听的尹妃也吓了一跳。看不出平素耐性十足的老头子能凶成这样,还是对自己最宠爱的儿子。 李世民袍袖下的手指掐进掌心,瞟见李渊按在御案镇纸上的手。他敢肯定,若是自己再多说半个字,那块镇纸一定会不由分说砸破他的额头。 我究竟还要怎样做,您才能对我满意?此时的李世民真想不顾一切问李渊。作为人子,与亲身父亲产生隔阂是他努力避免,也最不想看到的。可是事态依旧朝着他最绝望的那一方发展,他终于想起一直想要忽略。然而却死死压在心底挥之不去的阴影。 刘文静之死。 原来这一切早在武德二年就已经有预兆。只不过当初太多的事情牵绊他,让他无暇顾及。虽然他早就清楚察觉,也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自我逃避。 “儿臣……告退。”简短的四个字几乎是从钝痛的喉咙里哽出来的,李世民倔强强迫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以往只要他有一丝情绪低落,坐在上面那位都能敏锐觉察,倍加关心,现在怕是连多看他一眼都嫌烦。 退出两仪殿时,眼角余光捕捉到抬袖掩口的尹妃,女人眼中看笑话的得意毫不虚掩,连把这件事跟自己撇开干系的假装都不屑做。 毕竟在她眼里,高傲不可一世的秦王已经日薄西山,不复从前威盛了。 回到弘义宫,他吩咐管事从库房里挑最好的药材送到杜如晦府上。 谢绝所有人邀约拜访,一人反锁在书房中翻着幼时阿娘教他写诗的诗集闷着。 “收敛?我为何要收敛?玄衫下摆猎猎的骠骑将军嗤笑,“军功越高君王只会越猜忌,与其让他觉得我手握兵权,包藏祸心,最后砍我全家上下,不如就明摆做给他看,我就是这样嚣张跋扈,不服来战!舅舅就是为了一家老小太谨小慎微,所以才总是被老头子欺负。我吃不了那亏,受不了那气,老头子觉得我目无尊长。尽管将我下狱,反正少爷我就是不改!” 且不论霍去病私下把正值盛年的刘彻喊老头子这一任性之举。年轻人在一起总是有许多共同话题,从骑兵战术到战场地形,还能对着吹牛皮。 讨伐刘黑闼时,李世民与霍去病偶然一次聊到刘彻与卫青的关系,好奇他们是不是真的到了史书上记载的冰点,毕竟卫青被刘彻用竹简砸破过头。刘彻虽然脾气不好,到底有帝王涵养,不至于对自己的肱骨之臣下狠手。 霍去病跳脚,原来他回去发现舅舅额头上的浅痕是这样来的,气得牙关咬得咯咯直响,直骂臭老头子脾气坏得很。顺带鄙夷李世民这种史官个人臆测胡乱编写的也信,不过也提到卫青与刘彻之间确实关系复杂。 骠骑将军对大将军向来是言听计从,他相貌随大将军,处世之道却跟卫青完全南辕北辙。正如他话中所言,把自己放透了,别人反而看不出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将张扬骄傲作为自己的铠甲,既不失自己本性,也不叫他人真的看透。 苦叹自己始终达不到霍去病那样洒脱。毕竟霍去病面临过生死,很多东西看得比那些比他多活几十年的人还通透。 或许他真的应该学着放下,接受父亲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父亲的事实。人心是会变的,他自己都会变,不能要求别人一成不变。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父子俩应该会就这样疏远着但相安无事下去,一道突来的敕命再次打破平静。 身为皇子进宫侍奉皇帝宴饮本就无可厚非,错就错在李渊的刻意冷落让秦王身边显得孤寂冷清。 李世民就坐在李渊左手下方,极近的位置,宴会开始到现在皇帝的目光都没有停留在他身上哪怕一瞬,更别提作为一位父亲,本能应该关心自己的孩子。 没有,什么也没有。 皇帝与自己的爱妃说说笑笑,听着宗亲们天花乱坠的恭维,大笑着抚着胡须满脸欣慰。只有奉命而来的秦王格格不入,他听着自己的阿耶温言关心其他人,而这个儿子,在他眼中就是空气。 既然厌恶,又何必叫他来给他难堪? 若是阿娘在的话…… 太穆皇后因病早逝,十几年过去,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已经站在权力巅峰,揽顾苍生。而昔日的飒丽红颜,已经化作泥下枯骨。 阿娘……孩儿,好想您啊…… 妃子的娇笑刺耳无比,更刺得那颗思念逝去娘亲的心隐隐作痛。喉间压抑不住悲啼,李渊耳尖听到从秦王坐席上传来泣声,不高兴看过去,责问:“为你大哥和四弟开的庆功宴,你哭什么哭。” “回父皇,儿臣……儿臣是只是触景生情,想阿娘了……”言罢抬脸,湿红的眼眶噙满热泪凝视李渊,漆黑深邃的眸中悲戚沉沉。 李渊见之不由倒吸一口气,二郎是他与妻子所生的所有子女中长得最像妻子的。妻子亡故,他悲痛万分,最喜爱的二郎甚至因此也大病一场。他日夜守在二郎的病榻旁握住他还未长开的小手,眼神描摹那张六分像妻子的脸,已不能再接受倘若二郎也离他而去该如何面对。 曾经,他是如此欣慰能有这样一个优秀过分的儿子,让他既能睹人思人,也能不断激励自身,为了孩子,为了身后偌大的李家,冒死也必须拼上一把。 到现在,天下入怀,当他再看见这张熟悉的俊颜,心中波动的不再是安慰,反是厌烦。 似乎是在不断提醒他,猜忌自己的孩子,他错得有多离谱。 呵,他是皇帝,怎会有错! 定是这二郎觉得亲爹对他不公,又知道自己长得像亲娘,故意借此机会到亲爹面前来卖惨。 当着宗亲的面博一个孝顺贤王的名声,为得就是拉拢人心,蒙蔽圣听,好让李渊心软不把兵权收回去。 狂妄! 思及此,在李渊眼中来看,李世民此刻一言一行都是在故意示弱实则别有用心。 他好深的心机,竟然胆子大到算计到自己父亲头上。 李渊沉下脸来不说话,冷眼瞧着自己的二儿子。 陪在李渊身旁的尹张二妃一听秦王思念太穆皇后,试图用父子亲情拉回李渊。李渊耳根子软,再叫秦王这样作色示弱,难保李渊不变卦。眼珠一转当即扯住皇帝的袖子梨花带雨哭诉开。 李渊眼中只有美人,哪有儿子,忙对妃子柔声安慰,对秦王一脸不耐。 李世民再也待不下去,起身告退,转身冲出殿去,两行泪如雨而下,拼命咬住下唇才让自己不嚎泣出声。 困惑、无奈、委屈交织在心头化作利刃,一刀一刀将他割得体无完肤。 脚下生风,听不见长孙无忌焦急的呼唤,无视在宫门处等候的为他驾车的秦王府车骑将军侯君集,李世民奔出宫门,一头扎进宵禁里漆黑寂静的街市之中。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纵然是堂堂秦王殿下,大晚上到街上乱逛,被巡视的守卫撞见免不得也会被盘问。 “世民,你别乱跑了,咱们手上没有陛下签的文书,要是被守卫撞见就说不清了。”长孙无忌好不容易追上他,汗湿后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就让他们打我好了,抓我到牢里去,把我一抹到底,也称了他们的心!”李世民气道,这话一说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报复的快感。 他在报复谁?最后也只能惩罚自己。 长孙无忌被他吓得半死,慌忙上手捂住秦王金口。 “我的殿下啊,您小声点,隔墙有耳呀。” “无忌哥。”李世民摇着头,后退几步颓唐靠在墙边,也不管墙里有没有人家。“我过得太憋屈了,身上担了那么多虚名,表面风光无限,实际上什么都没有。连亲生父亲都不要我了,我还有什么念头……”还未说完,蹲下身脸埋进抱紧的臂弯中痛哭失声。 长孙无忌心疼,自从平定刘黑闼叛乱回长安后,他看得出世民一直都只做强颜欢笑,为了秦王府一众强撑自己,天知道他在他们都不知的地方受了多少委屈。 长孙无忌一把拉起李世民,伸臂将之搂进怀中紧拥住,摸着李世民的头轻轻拍着他的背好生安抚:“好二郎,无忌哥陪着你呢,还有无忧和承乾青雀他们。府上那样多兄弟,哪一个不是心里向着你,切莫说这些丧气话。” “听话,咱们先回去,回去也开个宴会,敞开吃喝,定比那地方热闹百倍。” 第42章 长孙无忌嘴里哄孩子似的不停安慰,搂着哭得噎声挪不动步的李世民扶他慢吞吞上了王府马车,自己随后跟上。 与负责赶车的侯君集互相看了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幽幽怒火,胸中义愤填膺。 他们的殿下,自己捧着疼着还来不及呢,竟叫宫里那群鼠辈随便欺辱了去。秦王府一众幕僚本就只向秦王不向皇帝,今此一次,只会让秦王府更加齐心。 第35章 武德六年对于整个秦王府来说都是难熬的一年,这一年大小战事依旧不断,战场上却没有秦王府活跃的身影。 那次宫宴后没过几日,李世民被派往并州加强并州边线对突厥的防御。刚到并州没多久,就听闻有消息称:淮南道行台仆射辅公祏叛唐。 李世民接到长安来的敕令,李渊任命他为江州道行军元帅,似乎是想让他领兵去平叛。 可不久后,皇帝那边又改命赵郡王李孝恭和岭南道大使李靖领兵,与怀州总管黄君汉、齐州总管李世勣一起讨伐辅公祏。 秦王遂一直留在并州。 江淮那边打得轰轰烈烈,秦王在并州率领部下每日训练士卒,登城查看防御工事。 唐朝和突厥的冲突通过一系列和谈暂时达成和解,突厥大军退回突厥境内。 边境安定后已没有多停留的理由。紧接着一纸敕令又急召秦王率军返回长安。只是李渊想不到,雷厉风行的二儿子这次回军速度缓慢,令他不得不再三催促,甚至亲自跑到华阴去等。对李世民表面乖顺,暗里不听他的敕命十分恼火。 “朕看他就是脑后反骨冒,这逆子,简直气死朕了!”李渊背着手在殿内气急败坏踱步,当着裴寂的面大骂李世民。 裴寂躬身低头,口称陛下息怒,苍老面皮微微抽动极力忍住笑。李渊对李世民的忌惮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换做几年前,李渊才不会在乎李世民回军快慢的问题,现在只因这点事便大动肝火,怀疑秦王别有用心。 看来不用他费心含沙射影,秦王自己就能把自己推进火坑。 这也不怪李渊多想,李世民的确是故意的。他是借这件事试探李渊对他是否还存有父子之情。人心都是肉长的,李渊一再冷待他,叫他怎能不心寒。况且,他放在宫内的眼线递出消息,李渊已经起了废除他王爵的心思。若非陈叔达一力劝阻,他李世民恐怕早就是一缕枉死的幽魂了。 哈……哈哈。骨肉亲情都敌不过权力欲望的侵蚀。在他们眼中,秦王只是一个觊觎皇位的狂徒罢了。 李世民放下笔,案上摊开墨迹未干的是他新写的关于在并州增设屯田的奏章。这道奏疏递上去,皇帝会不会采纳他不知道。但身为臣子,纵使处境艰难也依旧要恪守臣子的职责。不知他的这份真心李渊能否体会到。 只怕又只是他的一次自欺欺人罢了,终是狠不下这颗心。 李世民立在窗边,望着对面房檐下结成的冰晶,院中絮絮下落的飘雪,忧色凝滞眉心,长叹一声。 这时书房外侍卫禀报:尉迟将军求见。 秦王在花厅接见尉迟敬德。黑肤的汉子一见秦王,咧嘴笑开,笑容真挚,呼出的白气挡住他的脸也挡不住那份浓烈的热情。 尉迟敬德一身便服,声如洪钟,愉快道:“终南覆雪,正是赏雪的好时节,卑将斗胆请殿下一起外出赏雪。” 秦王这一年来所受的打击冷落,秦王府上下都看在眼里,所有人无不满腔义愤。可他们位卑言轻,尚且需要秦王的庇佑,何时才能真正扬眉吐气。 亲眼见神采飞扬的秦王殿下日渐消沉,众人心疼,绞尽脑汁想要减轻秦王忧思。 为此李承乾和李泰小小年纪每日连文章都多背了两篇,只为阿耶来看他们时心中能多几分宽慰。 李世民的长女襄城跟着她阿娘学绣香囊,里面装着混有安神香的花瓣,踮脚递到李世民面前,奶声奶气的说希望阿耶开开心心的,不要整天皱着眉。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秦王的一份心意,李世民无不感动。 身边有这样的一群人,就算宫里再冷漠窒息,又怎会真的击垮他呢? 知道他们一心为自己着想,李世民对来自属下的邀约照单全收。点头应下尉迟敬德的邀请,与他一道策马出了弘义宫。 终南山距长安六十余里,晚上得在那边找地方过夜,见尉迟敬德马鞍上挂了几个鼓囊囊的包袱,显是有备而来。 面对秦王的随口一问,尉迟敬德挠挠后脑勺笑笑。只说带齐工具作料给殿下烤兔子,接着道在终南山看到有雪狐出没,运气好还能打一只。狐狸肉大家都没吃过,但狐皮是好东西。 秦王身形颀长矫健,一袭雪色冬袍裹身丝毫不显迟钝臃肿。长安雪下得这样大,高高的衣领挡不住刺骨寒风。常年在战场上拼杀的人身体都有暗疾,李世民身体底子不好,这些年下来作息不规律让他的肠胃饱受折磨,到了冬天更是畏寒。要是有雪狐皮的话正好可以给他做个围脖保暖。 李世民仔细听尉迟敬德说完,半晌没开口说话。尉迟敬德对他的感情不知从何时起已不再掩饰,一记直球抛过来,叫他措手不及怔愣当场。 这叫他如何再找借口尉迟对他只是错把同袍之谊当深情。 他一直保持不回应也不拒绝的态度,就是想让尉迟敬德知难而退。饶是旁人,心心念念这么久没有回应早该泄气了,尉迟敬德却浑然不觉,依旧笨拙的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秦王的好。 世上竟然会有这种不求回报的情感? 李世民看向尉迟敬德凝视他时总是饱含温情的眼,瞬间逃避似的移开目光。 于公,他对尉迟同样将心比心,赤诚以待,当然能做到当初承诺的绝不相负。然就感情这方面,可不是简简单单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 “多事。”李世民侧头咬唇低声说着,急忙扬鞭当先出了城门。 尉迟敬德打马跟在他后边,嘿嘿笑着也不多言。 殿下嘴里虽在抱怨,鼓起的双颊却染上两抹淡淡的红霞。局促躲闪的眼神藏不住羞恼,不像是生气,倒像是特别不好意思。这是不是在说明,他其实对这些挺受用? …… 脚踏厚雪,洋洒落雪掩埋脚印,竹枝撑不住雪重,在铮铮弦音中轻折。 尉迟敬德循声而去,青年身披绒裘坐在梅树下拨弄丝弦。 雪花纷纷,青年乌黑的发上盛着雪,往下看去,连睫毛尖都凝着霜花。他的脸好似覆了一层冰霜,神色未动,细细的指尖翻飞奏着怀中的琵琶,双眼直直望向远处。 昨日到了终南山脚下,秦王在客店里看到一把五弦琵琶,花了点钱买下。早上尉迟敬德醒后发现秦王已经出门,琵琶也不见了。心念一动,上山侧耳仔细听着音,果然找到了秦王。 尉迟敬德道:“殿下的琵琶声中有锵锵峥嵘音。” 李世民笑问:“敬德也喜音律?” “卑将只是一介武夫,不过是幼时隔壁的教书先生喜音律,周围的小孩子也跟着懂了些。”尉迟敬德把护在袖下冒着热气的手炉小心放进秦王怀中,粗糙大手轻轻扫去青年发丝上的积雪,单膝跪地替他拢好将才弹琵琶而微散开的绒裘。 随着动作,枝头盛开的梅花暗香与李世民身上衣料的熏香扑鼻而来,氤氲着让他神思有些恍恍惚惚,就连手中的动作都悄悄慢下来。等终于整理好后,从怀里拿出油纸包,里边放着几块各色点心。 “殿下不该未用早膳就独自上山。” 李世民接过糕点咬了一口,“敬德,你可真像老妈子。” 尉迟敬德郑重道:“是卑将邀请殿下出来赏雪,要是殿下因此染恙,卑将万死难恕。” 这方面李世民一向拗不过下属,谁叫他比他们年纪都小上许多,私下相处时那些人总会不自觉以保护的姿态关心他,担心他太过大条,心细的提前为他打理好一切。 “好啦好啦,我下次不会了。”李世民摆手示意尉迟敬德赶紧打住,好不容易有份难得清净,他才不要被念叨。 糕点隔着油纸,拿在掌中温热,从落脚处到半山有一段距离,可想而知糕点揣进怀里时有多烫。 李世民心里有些愧疚,知道因为自己的任性,尉迟敬德又受累了。 “没烫着吧?” 尉迟敬德摇头,见秦王歉疚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子温暖如初阳。他略微一怔,心念微动鬼使神差抬手抚上李世民冷风吹拂下散了温度的脸庞。 掌心因激动和紧张变得滚烫,尉迟轻声道:“不烫,我皮糙肉厚的,哪怕这些。” 李世民倏地睁圆眼,他想不到,尉迟敬德会突然如此大胆。 见到秦王惊诧的神情,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看自己的手摸在哪里,尉迟敬德瞬间如遭雷击般抽回手,随即跪地额头紧贴地面请罪,“卑将适才冒犯殿下,请殿下责罚。” 第43章 “敬德……”李世民喃喃,怀中的琵琶随着话音侧歪到一旁。他低低叹了口气,起身单手拉起尉迟敬德。 “起来,我没怪你。” “殿下?” “咳。”李世民尴尬咳了一声,话中带着几分不自然,“只是你还是要注意一点,只有你我二人还好。若是还有他人在场,看你怎么解释。” “殿下不怪卑将以下犯上?”尉迟敬德悄悄抬眼观察李世民脸色,发现他冷得有些发白的脸漫上薄晕,更多的是有些不知所措的羞赧。 见多了战场上从容镇定,战场下飞扬活波的秦王,他羞窘的样子的确少有。更何况尉迟敬德短短不到两天的时间居然见过两回。 他在秦王心里的位置已经稍许有些不同了吧,就算殿下极力掩饰,细枝末梢的不禁流露是连殿下自己都无法察觉的。 正是这样的细节,才会让尉迟敬德一次次沉溺下去,明知道不会有结果,也依旧不愿抽身。 纵然他们之间的身份天差地别,他心里也非常清楚,与李世民之间或许没有可能。李世民觉察不到他的心意,亦或许即使知晓也不愿回应。 可他甘愿为了秦王,奉上自己全部的忠诚。在秦王府面临巨大的倾轧下,让自己化作最锋利的矛,最坚固的盾,为他披荆斩棘,劈波斩浪。 秦王有平天下之志,治天下之能。虽然他在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多方推动下,对那个位子依旧没表现出特别强烈的愿望。 但是,正如他人心照不宣的,秦王目前只不过是囿于礼法。假以时日,他必会挣脱束缚,翱翔九天之上,俯瞰芸芸众生。 第36章 于终南山逗留两日,李世民与尉迟敬德一道返回长安,踏着开市的更鼓,马蹄哒哒敲响青色的石板。 路旁商户迅速,明明刚开市不久,街上业已沸沸扬扬,两人需要小心调整马头的方向才能避开路过的大型货物,不至于被挂倒。 这就是乱世之下,少有被战乱影响的,繁华与安逸并存的长安。 用手推开挡住视线的灯笼,尉迟敬德轻夹马腹追上前方悠闲坐在马背上感受热闹市井的秦王,笑问道:“听说津溪楼新出了茶点,殿下可要去尝尝?” “好哇。”李世民点头,想到津溪楼方位,直起腰身望着长长街道上一望无际的攒动人流,径直翻身下马,自己牵马缓缓而行。 穿过人流,来到津溪楼下,把缰绳递给等待的小厮,吩咐给两匹马喂最好的草料,之后撂袍一前一后上楼,选了个靠窗的座,要了一壶新茶,几碟招牌茶点。 津溪楼的茶好,不过这楼远近闻名的不是茶叶,而是茶点。听说后厨负责制作茶点的是茶楼主人的妹妹,从未在人前露过脸,手艺倒是无可否认的一绝。 茶点清新软糯,面皮细腻,入口存有些许冰凉。但不至于凉到难受,反在这寒冷的冬日生出一股奇异之感,上瘾般叫人不禁想要多吃几块。 茶水清香入脾,咽下茶点再饮一口香茶,瞬间只觉神思清明通透,耳畔听着风吹雪中的琼枝玉树,宛若月下听雪。 这座茶楼的茶与点心合起来就是一首诗,时节不同,诗也不同。曾有人玩笑问店主为登楼的客人们准备了多少首「诗」。店主莞尔,答曰只要客人心中诗无穷,那津溪楼的「诗」自然也是无穷无尽的。 只因那「诗」其实就在客人自己心中。 李世民捻着青瓷小杯,支颐倾听楼下琴师弹奏清亮的曲调,双眸轻阖,神情极是放松。 对坐的尉迟敬德见了,放茶壶的动作下意识都变得小心轻缓,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打着手势示意小厮不要再领旁人进入这方地界搅扰了清净。 小二点头,小声招呼几人轻手轻脚抬来两扇屏风将这方地隔开,只剩尉迟敬德眼神发亮,认真注视着仿若小憩,呼吸绵缓的秦王。 “你一直盯着我作甚?”李世民忽然开口,依旧闭着眼,远离战场日光曝晒而逐渐转白的脸上似笑非笑。 “臣……”躁红忽地蹿上脸,尉迟敬德张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就是单纯想看,看着喜欢。他总不能就直接把真实想法说出来,就算殿下依旧会原谅他。但他并不想再无端给殿下平添困扰。 正在他结舌之际,李世民「嗯」了一声,掀开眼帘,侧身头探出窗外看去,路上人仰马翻,接着匆忙跑出一身青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 李世民蹙眉,“魏征?”他与魏征交际不多,因着少时的那番经历,以及魏征当庭拒绝他的招揽,他对此人印象深刻。 此人正是魏征,也不知是惹了什么仇家。身为太子洗马竟然在大街上被人拿刀追杀。魏征虽不会武,到底是在乱世中活下来的人,左躲右闪一次次躲过迎面劈下的刀刃,身上衣服破了几个大口子却神奇的没有受伤。 街上拥挤更突遇刺杀,魏征行动再灵活也受限。就在退无可退之时,眼前一花,一道白影掠过,双脚离地的同时身体腾空,接下来就是脑门被撞的无比清晰的痛。 捂着被撞得天旋地转的额头,魏征脚下不稳,昏沉间听到青年清朗的嗓音,含着歉疚,笑意盈盈。 “适才情况紧急未来得及注意窗框,撞着了先生,抱歉抱歉。” 李世民嘴上说着不好意思,促狭的笑意表明其实他就是故意的。救魏征只是一时兴起,他可没忘记魏征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他,转头就投奔东宫的事。 就像是孩子被抢了心爱的玩具,明明他才是最先认识魏征的,而且还救过他,怎么人才偏让大哥捡了便宜,秦王殿下想想都觉得糟心。 魏征听声音觉着熟悉,捂着头,抬袖擦了擦痛得泪水迷蒙的眼,抬头只见一张神采奕奕的俊颜张扬夺去周围所有的光彩映入眼中。 英姿勃发,满身贵气。云层浑厚挡住日光,青年身穿雪白冬袍却丝毫不显清冷疏离,反而整个人都洋溢着温暖。 “下官见过秦王殿下,多谢殿下救命之恩。”脑门痛楚未消,恪守礼仪的魏征依旧整整衣袍躬身行礼。 “先生不必多礼。” 见魏征痛成那副模样,李世民暗忖是不是自己下手太没分寸了。就算是小小出口恶气,也不能直接把人给撞傻了。 正要高声吩咐小厮找些伤药来,楼下解决完杀手的尉迟敬德两步跃上楼来。 “殿下,您……”见李世民扶着魏征坐下,尉迟敬德噤声,他嘴角抽了抽,从鼻子重重喷出一气。 这书生不是没受伤嘛,装柔弱让殿下扶着他,多大脸啊。尉迟将军两眼嫌弃。 “敬德,帮我给魏先生找些伤药来,他撞着头了。”李世民言语温和,一脸痛惜,当然他不会说是自己使的坏。 尉迟敬德深深睨了魏征一眼,领命转身下楼。 李世民扶魏征在位子上坐好,翻开茶杯给他倒上一杯。 “先生这是摊上事了,为何被人当街追杀?” 按理说魏征身为太子近臣,身为朝廷的官员,怎会被人在大街上追着砍。 魏征沉默。 李世民想到自己曾在密林被一群杀手刺杀过,道:“不会先生的人头也价值不菲,被黑市悬赏了?” 他不过随口一问,魏征沉默半晌,点点头。 果然是被黑市张榜悬赏了。 李世民被悬赏有理有据。身为大唐秦王,身系国之命脉,就算郑夏两大割据势力已灭,突厥和梁师都依旧想要他的命。 而悬赏魏征的理由说来复杂,其实也简单。他几次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劝降数州,安抚百姓流民,稳定地方局势。乱世虽乱,同时也是一些人发迹的好时机,他凭白断人财路,不遭人恨才怪。 杀不了领兵平定叛乱的太子、齐王,他们身边的谋士可以杀掉泄愤,即使行动不顺也可以恫吓他人。 何况朝廷官员被刺杀,一时抓不到幕后黑手,凭皇帝几个儿子间水火不容的关系,挑起唐廷内部的纷争,大把人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因此杀掉一个魏征,一本万利。 不用魏征明说,李世民转念已想通其中关窍,对魏征亦生出同情之心。若不是他今日恰好遇上及时出手,估计魏征凶多吉少。 只是他能救魏征一次两次,两人毕竟不是同路人,自然不会次次都能赶到,魏征也不能回府后就躲着不出门。 太子东宫有长林军,不过都是些流氓走狗,乌合之众上不得台面。 秦王府文臣武将齐备,铁桶一般,为今之际的最好办法就是他转投秦王麾下,接受秦王府的庇佑。 李世民委婉表达自己想要再次招揽魏征的想法,觉得自己这次态度也足够真诚。 谁知忍过这阵痛的魏征,脑门上还留着未消退的红印,正襟危坐,神情严肃,看了李世民片刻,摇头道:“殿下好意下官心领,请容许下官拒绝。” “魏征!”两次三番被驳了面子,李世民不是没脾气,一掌拍上桌案震翻茶水。 第44章 秦王眉心紧拧,两眼微眯危险盯着魏征,良久嗤笑一声道:“先生先是李密旧部,后来随他一起投唐,被窦建德俘虏又成为他的谋士。难道先生现在要对本王讲一臣不侍二主了?” 目光一扫,轻蔑瞟向魏征,就想看他能翻出什么花来。 魏征起身,恭敬执礼。 “殿下息怒,下官自认不做忠臣,要做良臣。” “哦?有何区别。” “正如殿下所言,下官先后效力过数人,绝无资格谈忠心二字。只是臣心存王道,此生心愿乃是辅佐正统之君开创盛世。承蒙殿下青眼,两次屈尊招揽,但秦王府非臣去处,望殿下见谅。” “正统之君?开创盛世?哼,你好大的口气。”李世民敏锐捕捉到字眼,魏征方才说的正统二字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你的意思是本王是西贝货?”这话明听着是一句气话,可魏征要是哪句话答不对,就会成为诽谤秦王的铁证。就算他是太子的近臣,少不得也要吃点苦头。 “殿下威震四方,战功卓著,岂能用西贝货三字自轻自贱。”魏征摇头不住叹气,本是要给他扣帽子,被他话锋一转曲解成秦王自己嘲讽自己。李世民一时无语,拳头咯吱作响。 “殿下身份尊贵,贵为亲王之首,文武百官之首。纵使如此,殿下也与下官一样是一介臣子,岂可忘记丹墀之上还有九重天威的天子。天子之下,还有国之储君太子。富贵荣华犹如东去之水,殿下聪颖,理当明白下官所言。” 魏征说的隐晦又直白,秦王救过他两次,他理当报答,也自会有报答的方法。但所谓报答不是违背本心成为秦王府的一员。 理由他已经解释的很清楚—— 秦王非正统。 听完魏征的话后,李世民陷入沉思,拿药回来的尉迟敬德站在屏风外将魏征刚才的那番话听得一清二楚,越听越气,铁拳攥紧好几次想冲进去一拳揍趴魏征。 好个不要脸的羊鼻子,秦王才救过你,你转过来就讽刺秦王不过亲王之尊比不上你家太子,当真是其心可诛! 他猛地推开屏风,大步进来,喝道:“魏征大胆,竟敢对秦王殿下无礼!” “敬德。”李世民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再瞥一眼坚定不屈的书生,摇头作罢。 “先生主动说明原由,也算是为本王解惑。既然先生不愿,那本王也不便勉强。”起身走到窗前,挺拔的背影在风中萧索。 “敬德,你替我送魏先生去官府报官,顺带送他安全回府。” “殿下……”尉迟不忿。 “快去。”李世民微微侧头,音色冷淡。 尉迟敬德无法,只得领命与魏征一起退下。李世民望向楼下熙攘人群,眸色平静幽深。 魏征的话确实扎人难听,不过反倒提醒了他,他如今只是秦王,不是正统,如魏征那般的臣子自然不会归心于他。 父皇初登基时曾言要立他为太子,但他当时为了国祚稳定,又念在父子兄弟亲情的份上,不想要父皇难堪,遂坚辞拒绝。现在回想,是他当时面皮太薄矫情了。 自古君王,能者居之,他既然能打下这天下,为何就坐不得? 难道仅仅就因他是次子,不是那什么狗屁正统,注定就得不到那个位子? 搭在窗沿上的手指蓦地用力扣住木料,李世民神情变幻莫测,最后与闪烁的眸光一道化作一片冷漠。 哼,当真可笑。 第37章 耳畔是漆器碰撞的清响和小声不绝的交谈,熟悉的失重眩晕过后,霍去病知道自己已经回来了。 在唐朝时他就有想过,等他回去汉朝,该如何面对卫青与刘彻。 舅舅待他胜过亲子,而他,竟然想瞒着舅舅,射杀李敢借皇帝之手把自己贬谪到边关,一个人静静等死。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当他的死讯传回长安时卫青会作何反应。 五内俱焚?肝肠寸断? 不,舅舅一定会生气的,因为他没得到舅舅的同意就自己死掉了。舅舅一定会气他的任性妄为,甚至可能发这么多年来最大的火,连招魂幡都不给他竖一支,要赶他出家门。 可他是舅舅的孩子啊,如果回不到舅舅的身边,哪里还是他的家呢? 霍去病迷惘了,这份迷惘到后来在他原本凝聚的灵体开始出现时隐时现的情况时愈加严重。 在他们眼中,霍鹞公子依旧是那样的潇洒桀骜,可当他回到自己帐中,整夜整夜被噩梦缠绕,心底升起巨大空洞和畏惧。 他在梦里见到过另一个自己,了无生气的躺在寒冰之中,身旁是与他一起被冰封的佩剑,容色僵冷苍白。 舅舅就站在他身侧,剧烈颤抖的手指艰难抚上他的脸,多停留一会儿连指尖都结起不化的冰棱,再无法动弹分毫。 舅舅眼神无波,神情一丝哀伤也无。直到最后陛下轻声唤他一句,他的表情才猝然碎裂开。 原来哀伤到极致的人是流不出哪怕半点眼泪的,那些热泪早就与血融合,一一往肚里流。 纵使表面万般冷静,可一言一行无不透露出他不肯面对现实的执拗。即使心里已经清楚外甥永远也不可能回来,但他却一直重复着。 “去病回来了,陛下,他回来了。”一声声仿若泣血的低吟,梦魇般萦绕不去。 霍去病猛地惊醒,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一件多么蠢的事。他自认感情不像李世民那样敏感激烈,很少有事能激起他过大的情绪,更不喜流泪。可能是与李世民相处久了,自己也不小心染上他的哭包性子。蜷在行军榻上一想到自己最后任性到自私的举动给卫青造成无法弥补的阴影,还有卫青最后那困寂的十一年就心痛如绞。他被无形阻在门外无法靠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卫青嘴角不断溢出鲜血沾满昆仑玉指环,懊悔充斥全身,让霍去病只能死死咬住手腕才能抑制住不让自己悲嚎出声。 “舅舅……舅舅……” 霍去病不停念着,没有察觉到他在流泪,不知道在汉朝那边他自己的身体在不停涌出泪。 一连昏迷了半年多,就在御医和淳于大夫的「睡着」一论已经无法再安抚刘彻和卫青时,他终于醒了。 比猜想的提前把他埋进茂陵的情况好一点,刘彻已经病急乱投医准备要带着卫青和昏迷的他一起去泰山求神。 霍去病眼珠转了转,目之所及的陈设是他在长平侯府住了十几年的屋子。嗓子干哑的说不出半个字,他张了张口,最后只有嘴唇裂开,连气音都哼不出,隐约尝到喉间的血腥味。 躺了太久的身体暂时动不了,还是周围负责看顾的仆人发现霍少爷醒了。 尚在宫里处理內朝事务的卫青接到平阳公主命人送来的消息,手中竹简霎时落地,做事一丝不苟的他来不及请假回府,与匆匆而来的皇帝刚好碰在一起。 霍去病斜倚在软靠上,盯着窗外桃枝抽出的嫩绿出神,院外远远飘来一阵喧闹,凌乱脚步踏进,他刚刚转头,就看到喜形于色的两人。 站在高处的人总会被外界神化,与众生的距离越拉越远。在众多朝臣眼中,帝王垂旒后的神情一直都是高深莫测,居高临下俯视他天威下的臣民,拿捏人心。而作为离帝王最近的大将军,温润谦和,淡漠沉静到仿佛再大的事都不会令他生出第二种情绪。 只有关乎霍去病,这个他们从小看到大的年轻人,他们的情绪才能如此波动。与那些市井之人一般喜怒哀乐全部显现在脸上,成为一个普通人,会因为最爱孩子的不听话而揪心,会为了他终于醒来而高兴。 “臭小子、臭小子……你个混球,把朕蒙在鼓里。你胆大包天!你欺君!你……真是气死朕了。”刘彻不住絮叨,在房里来回踱步,皱眉看了面色苍白虚弱的霍去病好几次,最后一甩广袖,单手捂住半张脸长舒一气道:“算了,醒了就好,以后有的是时间收拾你个欺上瞒下的小混蛋。” 霍去病想笑,天子师父一如既往对他骂骂咧咧。不过他克制脾气吃瘪的样子霍去病真爱看,高兴地想鼓掌。苦于此时不仅是手指,连面部的肌肉都不受他控制,只能把大笑盛在眼睛里。 哈哈哈舅舅,你看老头子胡子都吹起来了。霍去病无声跃动笑意,下意识朝卫青看去。 接触到沉着脸的卫青,霍去病心里立时咯噔一下,连脖子都缩了缩。 比起刘彻的外露,除却刚才见到霍去病的喜悦,卫青的表情更为严肃。 他观察霍去病良久,最后只是用手仔细为外甥掖好被子,幽幽叹着气转身出门。 霍去病不明所以,要不是身体动不了他一定下床追出去。 刘彻透过窗户望见卫青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后,瞟了眼纠结却努力半天哼不出半个字的霍去病,心中了然。 露出看好戏的表情,嘱咐侯府家仆照顾好骠骑将军,漆黑广袖悠悠轻晃,临走时幸灾乐祸朝霍去病比着口型:小混蛋,看你舅舅怎么治你。 第45章 臭老头,你欺人太甚!霍去病怒目而视,剑眉死结,只能自己生闷气。 一见卫青刚才的表情霍去病心里就暗叫不好,之后几天更是明显感觉到卫青是在有意避开他。 他躺了半年多,长时间没动,暂时无法正常行走,只能借助拐杖。 骠骑将军自己就如他打仗时的战术那般行动迅捷,还拄着拐就已经试图健步如飞。尤其是追在卫青屁股后面的时候,一身白衣的青年真恨不得扔下拐杖跳着去。可是这副打磨的没有一根毛刺的拐杖是卫青为了他走路方便亲手做的,他根本舍不得扔。 “舅舅,舅舅。” 人未到声先至,路过的仆人知道霍少爷又锲而不舍的来缠大将军了,纷纷绕道以免殃及池鱼,心里数着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几回了? 卫青坐在花园的葡萄藤架下给卫不疑削木剑,霍去病拄着拐磨蹭到他身边伸长脖子故作好奇问。 “舅舅,这是给我做的吗?” 卫青侧了个身,没说话,手里削木头的刀下手重了点。 霍去病撇了撇嘴,毫不气馁,继续扭到卫青跟前。 “舅舅,您就跟去病说说话吧。” 卫青瞄了他一眼,沉默着,手里的动作也没停下。 “舅舅……”霍去病没法了,把拐杖放在一旁,自己一屁股墩坐在卫青身边,就挨着卫青的腿,舅舅离他远点,他就蹭过去,总之就是甩不掉。 霍去病内心惶恐不安,感觉卫青这么久不理他一定是在找理由要赶他出侯府,一想到要回到城另一头那个虽然堂皇却冰冷到没有一丝人味的府邸,他浑身都在抗拒。 舅舅不理他,肯定是不想要他了,心里更加难过,捂住胸口张口喘着气,落寞的星眸中满是凄惶。 “你做什么?还嫌自己没躺够么!”卫青见他这样激动,终是不忍心,扔下木剑小刀扶他到阴凉处坐下,抬袖擦着他脑门的汗。 感受到卫青手掌的温度,霍去病安心下来,他闭上眼,睫毛与此刻的心情一样翘起舒缓的弧度,他笑道:“嘿嘿,舅舅你终于肯关心我了。”无心插柳,他没忘卫青最疼他,平常有个小伤小病都能心疼不已,何况是现在。 “我什么时候不关心你了,是你这个翅膀硬了的小混蛋不关心我这个老人家。”把拐杖靠在一旁,卫青娴熟的给霍去病按摩腿,帮助他循环血络。 “晾你几天你也知道着急了,可有体会到瞒着我和陛下那么久,怎么问你也不肯说实情的感受了?”别看卫青面上风轻云淡,发颤的手指昭示他同样心有余悸。 差一点,他就永远失去他的孩子了。 霍去病羞惭低下头,咬住唇不说话。 见霍去病缄默,卫青上手把他深埋的脸抬起来,正色道:“去病,舅舅能理解你,舅舅也希望你能理解被隐瞒的滋味有多难受。舅舅不是怪你,也不是想让你心疼。”抬手捏了捏外甥的脸,像他小时候那般,宠溺的,蕴含无尽爱怜。 “这半年多来,我日日忧心,怕你再也醒不过来。嬗儿跑来问我爹爹为什么还在睡,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他。要不是世民及时出现,现在我又该怎么告诉嬗儿,他的爹爹……”卫青哽声,撇开脸抬头望着廊檐,过了很久,吐出一口气。 “好在已经都过去了,可你要记住,我们是一家子。所有的苦,所有的痛我们都可以一起扛,你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儿,就不能瞒着家人,这是对爱你的人不负责,懂吗?”卫青语重心长,以指拭去霍去病脸上的泪,笑着打趣:“你几岁了,舅舅说你几句就哭。” 霍去病一听呜咽的更加厉害,用手擦着泪,极力想要找回自己的颜面。“我,我倒希望我只有三岁……呜呜……”肩膀泄气的垮下,发现泪水不受控制越擦越多,干脆放弃把头埋在卫青颈窝抽泣。 卫青抱着他,以一个绝对保护者的姿态,天上下起了雨,他抬起青色的广袖盖住霍去病后背,为他挡去风雨。 “舅舅。”哭了一会儿,霍去病抽抽搭搭开口,他小心翼翼扯住卫青的衣角,闷闷道:“去病知错了,以后再也不瞒着舅舅了。” 卫青曲指一敲霍去病额头,“你要还敢,我可真罚你了。”他忽然惊喜地拍拍霍去病的背示意外甥赶紧抬头。 一场春雨来得快去的也快,阳光透过云层洒下,在天边挂起一道七彩虹霞,映在舅甥两人相似的眼中,让漆黑的眸子染上琉璃色,温馨又明媚。 第38章 刘彻有意征伐南越,从元狩三年伊始就下令在上林苑修建昆明池。如今昆明池接近完工,召卫青和霍去病随他一同前去视察。 登上楼船,遥望湖面微波荡漾,刘彻手掌太阿,长风吹奏广袖在风中翻飞,胸臆开阔,豪气云天。他的目光,他的呼吸,在触及到一草一木时灼灼燃烧起旺盛的求知欲,在张骞描述的辽阔的国土之外更广阔的地带,他急切的想要去探寻,那里的所有人事物,与大汉的究竟有何不同。 刘彻面向一望无边的湖面,道:“朕要我天汉武威远扬,去病,朕对你寄予厚望。”胸腔中跳动一颗威服四海的雄心,作为君主的他不会一直在原地停止不前。而身为他的臣子也必将随他一同去击破风浪。 为他驱逐匈奴建立不世之功的双璧具在,帝王宏伟的版图如今有了新的目标。他意气风发,告诉他手中锋芒毕露的利刃,大汉的大司马骠骑将军,他会继续授他无上的权力,让他享尽厮杀的荣耀,而霍去病需要带给他的,只有胜利。 刘彻站在胜利的高处已经太久太久,那个地方常人所不能及,他所望见的已不仅仅是大汉,而是遥远之地,超越了大汉的疆界,只要他的剑所指之处,都要将之变为汉土。 他站得太高,看得太远,是以他忘了,世上终有人力所不能及之处。 站在他身后的两位大司马相顾一眼,尽皆默然。直到三人先后步入殿内,卫青当先跪下请罪。 “陛下。”这一声饱含万千愁绪与无奈,刘彻不会再派他上战场他知道,可是为了外甥,他不得不忤逆君王的意志。 “陛下有征服天下的雄心,卫青不才,愿做军中一无名小卒,尽自己一份薄力。” 刘彻不悦,他记得自己早就对卫青说过,今后的岁月就交给霍去病这些年轻小辈,他们自然要在一起过自己该过的日子,巡游四方,享尽天伦。 “大将军乃我朝肱骨,自是要总揽大局,你要是去做无名小卒,那骠骑将军不就只得回家奶孩子去。”说罢瞟了霍去病一眼,察觉这混小子的表情怎么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刘彻不知道最看好的爱将,他的骠骑将军,已不能再肆意的在疆场上挥洒自己的热血。战场的恶劣与苦寒侵蚀了他先天绝脉的身体,这具身体表面体魄康健,内里都是经过修补的千疮百孔。 他再无法,成为帝王手中最锋利的剑了。 霍去病撩起衣衫下摆双膝跪地,深伏下身,一连串动作流畅恭敬,在刘彻眼中极尽臣子之道,一晃眼还以为是第二个卫青。 霍去病缄口不言,只听卫青哽声为难道:“陛下,去病他……淳于先生说,他的身体已经无法再领兵了。” “你说什么?!”刘彻倏地转身,怀疑自己错听。最喜爱的孩子好不容易救回来,指望他再为大汉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结果突然告诉他,霍去病无法领兵?!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他是朕的骠骑将军,要做我汉家的撑天之柱,你告诉朕,他没法上战场了?”刘彻一时不信,以为卫青敷衍自己,怒极反笑,蹲下身猛地欺近卫青面前,黑沉沉的龙目却死死盯着一旁的霍去病。 “去病的绝脉之症无法根治,若是疲于征战,他会死……”卫青的手轻轻按上刘彻颤抖的手,捏住帝王汗涔涔的掌心。 只一句就让帝王狂躁的心顷刻间冷静下来。若是疲于征战,去病会死,刘彻的目光不禁一寸寸往上打量。青年腰背笔挺,玄衫覆体,同色外氅,仍是自有一派洒脱自如,只是那张天生略带稚容的俊颜,两颊不似从前圆润,薄唇泛白,大病一场后瘦到颧骨都高凸出来。 是了,他怎能忘记,去病的命是多少大夫夜以继日好不容易抢回来的。 他是自己宏图伟业中最锋利的尖刀。但现在要保住这把刀子不被折断,就只能弃之不用,这无异于是让帝王自断一臂。 刘彻抽开自己的手,木着脸缓缓站起身,疲惫挥挥手道:“起来吧。”他转过身,“你们都先回去罢,朕要仔细考虑这件事,好好考虑。” 卫青和霍去病迟疑一瞬,见刘彻挥袖背过身去,只得一起躬身告退。 在把事情告诉刘彻之前,他们已经私下商讨过无数次,这番话虽然简单,但霍去病极大可能会因此丢掉官职。刘彻用人从来都是抱柴积薪,后来者居之,一柄不能用的武器,就算再年轻锋利又有什么用。 第46章 也许霍去病连个清闲侯爷都当不成。 卫青问霍去病,他会不会不甘,真刀真枪在战场上拼杀下得来的功勋,转眼就成过眼云烟。他还那样年轻,那样有才华,真就能够耐得住寂寞,从此再不上战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谁叫我自己的身体不争气呢。”霍去病淡笑,喟叹:“舅舅你不是常说我等从军就是为了驱逐匈奴,保家卫国嘛。如今匈奴远遁,就是我从此不上战场于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损失。” “我之所愿,不过是我大汉不会被袭扰,百姓能安居乐业。”说着垂下眼帘,一片细密的阴影呈在眼下,很好的掩饰住漆黑的眼眸中飞速闪过的一丝痛楚。“舅舅应该还记得我提过的洛阳之战吧。一将功成万骨枯,您虽不曾亲眼所见,应该也能想象得到,世民他击败王世充,打开洛阳城门时只见饿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户口十不存一。我自认见惯生死,听他提及时也会心中不忍。” “去病之前一心以为我的价值在战场上,可当去到那边我才发觉。若是一直打仗,国家海内虚耗,百姓生活困苦,这不是我从军的初衷。”粲然一笑,霍去病抬头,轻抚自己的佩剑,此刻眼里翻涌过无数种难舍的情感,洋洋洒洒,最后都在一声长长的叹息中归于平静。 他抽出饮血无数的「不如归」一展此剑风华,唰地归鞘,将之置于葡萄架下。 “之前汲黯说希望舅舅马放南山,我还忿忿不平,现在想来,这把剑也该藏锋了。”他转过脸认真凝视愕然不已的卫青,一字一句无比郑重:“去病愿与舅舅一同解甲归田。” 第39章 “等等,你亲耳听到卫青说霍去病上不了战场了?”阉人特有的尖细嗓音因信息的不确定,不自觉抬高音调而显得尤为刮耳。 说话的人眼波风流,色若晓花,只是肌肤似病态苍白,眉间一股阴狠,虽不减妖娆,却平添了几分刻薄。 “是是。”另一人连连点头,“陛下的脸色也很差,听他二人讲完就先叫他们退下了。” 李延年捏紧琴弦,任细韧的琴弦在发狠的力道下绷断割破手指。“哈,看来这是天要助我李家扬名。卫青被陛下收了虎符,现在霍去病也要倒了。陛下志在四方,他二人已经派不上用场,是到了我李家显贵的时候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骠骑将军不上战场的消息传的很快,情理之中掀起一阵风风雨雨。一个打不了仗的将军,相当于整个生涯都毁了,偏偏他还很年轻,只要有他在,其他的将领注定攀不上高位。骠骑亲随无不痛心,赵破奴和高不识几个汉子更是跑到大将军府上找霍去病哭,把霍去病烦得不行。 “头儿,你不上战场,我们可怎么办。”赵破奴的一双圆眼肿成一条缝,霍去病递给他一条面巾,嫌弃道:“我说你个大男人哪哭得这么惨,我不领着你们,你们就不会打仗了?” “头儿,你不是总说我们几个笨嘛,你要是不去了,我们就真没脑子了。”高不识是匈奴人,归附大汉几年汉话是利索了,就是有时候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时常闹笑话。 明明是要想夸霍去病是全军的主心骨加智囊,到高不识嘴里就变成除了骠骑将军其他人全员傻蛋,这话骠骑将军爱听,赵破奴越听越觉得怪。“诶,高不识,我说你刚刚是不是在故意内涵哥们儿几个啊。” 高不识挠挠头,他又哪里说错话了? 霍去病抱臂歪头看自己的两个部下干瞪眼,用手抠抠耳朵。“你们一直跟着我,该学的也学得差不多了。要是不自己出去练练,怎么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要想着为帅,不要总想着为将。”霍去病敲了敲赵破奴的圆脑袋,“快给本将滚回军营训练,要是待会大将军回府看到,你们想要让我一起跟着被罚是吧。”把赵破奴和高不识都赶回军营,霍去病站在花园的葡萄藤架下望天,对自己有一天也能说出这样类似传承的话有些发笑。 还真是挺新鲜的。 他提起木桶准备去打水浇卫青种的花花草草,昆明池一叙,刘彻下令让他休沐半月,本就没事干的骠骑将军是彻底闲下来了。 霍去病休沐在家,流言在朝堂上传的更快,连刘彻准备罢他的官都有。有些看不惯卫霍独大的官员都翘首以盼诏书下发的那一天,更多的是在猜想卫青是不是因此要重掌兵权,还是皇帝要培养新的将领。 现在军中的中、高级将领都是大将军和骠骑将军的亲信,选谁也跟这两人扯不开干系。 刘彻用人,首要的就是那人倚仗的是皇帝,而不是背后错综复杂的某一方势力。要挑一个跟卫霍没有一点关系的新将领,谈何容易。 李延年瞅准机会,在一次李家家宴后让弟弟李广利在刘彻面前混了脸熟。 李广利在期门军做郎官,骑射水平不错,身材孔武高大,一眼看上去确实有些将军的样。 刘彻迷信自己的眼光,既然卫青和霍去病都是他从外戚中发掘培养出来的,何尝塑造不了第三个能够领兵的将军。 不过当了二十多年皇帝,深知君主不论每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动作也能影响朝堂风向,他当然不会不加实测随意变动朝廷的任命。 刘彻搂着怀中乖顺如小鹿的李夫人,亲自夹了菜放到爱妃碗中。 “这样,上林苑秋猎,你若是能拔得头筹,我就把骠骑将军的虎贲军交给你统帅。”他话说得随意,落到在场的李家人耳中无疑是天大的喜讯。 李延年和李广利二人匍匐在刘彻身前磕头谢恩,无人看见,刘彻深色的眼底浮现一抹玩味的笑,转瞬即逝。 …… 天子喜欢狩猎,自从刘彻登基后,每一年的秋猎都格外隆重。想当初霍去病获封嫖姚校尉,就是因他自十三岁起在秋猎中每一次都能拔得头筹,刘彻就许诺他如果他连得三次就让他随卫青出征。 霍去病鼓足一口气连中三年,刘彻天子一诺自然不会反悔,从此开启了骠骑将军战神降世的神话。 也就是从他开始,在秋猎中名列前茅的人会得到皇帝的赏识已成为惯例。 刘彻让李广利在秋猎中展示自己,目的是让他自己给自己挣个名正言顺。 李广利的骑射水平确实不错,在大将军伴驾不参加,骠骑将军没兴趣参加的情况下获得猎物的数量居众人最多。 但他猎到的都是些麋鹿野雉,块头不见得大。正想看看能不能遇上大家伙,突见草丛猛烈晃动,眨眼看到一只豪猪,正欲挽弓瞄准放箭,那畜生警觉,跑得飞快。李广利催马跟上,绕过大半个树林没找到豪猪的影子,倒是看见不远处一匹显眼高大的火红乌孙名驹,马背上坐着一人身穿秋色外氅,似乎是骠骑将军。 李广利也不知是脑子突然犯了什么混,瞅见霍去病前方出现一只麋鹿,右手不受控制从箭囊抽出一支箭折去箭头,悄悄瞄准那只麋鹿。 箭翎擦着霍去病的袖子就要射向那头鹿,谁知霍去病头也没回,单手一把抓住箭杆甩袖硬生生把箭捏断两节。他立时回头,从额上散落下一缕黑发,割裂了冷若冰霜的脸,透过树叶缝隙照射下的阳光不减炙烈,可他整个人都往外丝丝冒着冷气。 “刚刚就是你放的箭?”霍去病扔下断箭,语气平静,没有半点波澜。 “骠骑将军见谅,卑将是为了射杀猎物,不知将军在前方,卑将惭愧。”李广利回过神来心里也慌,但他不想在霍去病面前落下风,嘴上说着请罪,神情却一点也不像,勉强挑起一边嘴角故意装作志得意满。 什么天生将星大司马骠骑将军,不过是个上不了战场的废人罢了。李广利安慰自己,越想越有底气。他的姐姐是皇帝最喜爱的宠妃,哪是霍去病那个失宠的皇后姨母,失势的大将军舅舅比得了的。飞瑶宫家宴时刘彻的态度也很明确,过不了多久,就连霍去病自己的兵权也快被收回去。 他卫家一家已是风中残烛,拿什么跟正值盛宠的李家斗。李广利甩甩手腕满不在乎,对听到动静过来查看的侍卫说快去看刚刚那一箭伤到骠骑将军没有。 昨年是霍去病一箭射杀李敢,今年是李广利差点误伤霍去病。侍卫一听都是心惊胆战,又见李广利完全不在乎的样子,不禁心里都在骂这是哪来的不怕死的蠢材。 霍去病不明白怎么自己老是遇到蠢货,李元吉是,李广利也是,不愧同是姓李的,果然都是一路货色。 舔了舔干燥的唇,霍去病叹了口气,手按在腰上的佩剑上只听乌孙名驹仰首一声马嘶,铿锵的马蹄声立响,下一瞬李广利视线铺天盖地一片火红,天悬地转只看得清乌孙名驹两条高扬的前蹄,等感觉到后背剧痛时自己已经四脚朝天躺在坐骑下。 那一摔让他摔得眼冒金星,李广利刚想起身,一只纹锦黑色翘头屡毫不留情一脚踩上他胸口,直接将他踩趴在地,鞋尖用力碾了碾,霍去病悠闲地挥挥衣袖抽出佩剑,闪着寒光的剑刃贴着李广利的耳朵插入地面。 第47章 霍去病笑问:“意图行刺大司马可是死罪,你有几个脑袋?” 李广利反应过来,确实,他的初衷是要猎鹿,但霍去病当时就在前方也是事实。李广利因为被踩住胸口呼吸不畅说不出,喉头咯咯作响。 霍去病俯下身拍拍李广利涨红抽搐的脸。“以为我不知道最近的传言是谁搞的鬼。你想要我手上的虎贲军,想要皇上给你做主,啧啧……”放下脚,反手拽住李广利领子,单手将他整个人提起来,两眼阴冷微眯,火气森森。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到本将面前耀武扬威!”拳头攥起正想一拳把李广利鼻子给他打凹进去,戴在手上的昆仑玉指环忽地红光闪烁,霍去病剑眉一蹙,手指一松,嫌恶一脚踹开李广利。 “滚!” 他唤了一旁转身看天当做没看见刚才发生一切的侍卫一声,让他把乌孙名驹牵住,自己走进树林中,确定周围没人看见,把指环抵在唇边道:“喂,李二凤,你是不是又出事了?喂?” 对面无人回应,霍去病方才忆起,只要他和李世民不互换,两人是无法通过指环对话的。 他取下指环对着日光端详许久,碧青螭虎纹清晰光滑,刻痕里暗藏血色。迟迟等不来转换时空的眩晕,霍去病愈发心神不宁,不由捶上一旁树干,思忖那边到底发生什么事。 霍去病一连几日眉头紧皱,卫青一早看出来,特地问他怎么回事,霍去病告诉他指环的异象,言语中无不透露对李世民的忡忡担心。 可他身在汉朝,再担忧也无济于事,正好宫里来人宣他和卫青进宫,两人重新换上朝服进宫,却不是去商议政事的宣室,而是清凉殿。 湖面的凉亭之上,刘彻靠着凭几观看掠过水面的白鹭,李夫人给他喂着桑葚,李延年跪坐在一旁抚琴,只有李广利一脸戚戚之色。 哟,这是要兴师问罪啊。 霍去病轻蔑一笑,与卫青一同向刘彻行礼,卫青见这阵仗感觉气氛异样,以眼神询问他是不是又惹祸了。 霍去病耸了耸眉,满脸无辜。 刘彻道:“去病,听说你把李广利打了。” 霍去病微微抿唇,随着刘彻的话目光冷冷直射李广利,后者吓得缩了缩脖子。 他道:“确实想揍他,这不是没找着机会动手嘛,可惜反倒给别人告状的机会了。” 刘彻挑眉,听出霍去病话里有话,故意训斥道:“你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什么人也敢打,以后谁都不敢惹你骠骑将军了是吧。” “陛下既然觉得是臣不对,那您想罚就罚吧。”霍去病直起腰,斜着眼刀狠狠刮着李广利,多余辩解的话都不想说,支起了逆鳞。 卫青看得着急,对外甥突然爆发的火气感到奇怪。外甥在刘彻面前有时候确实会没大没小。但他很分得清场合,绝不会在这种还有其他人在的情况下直接这样顶撞刘彻。 嘿,胆子真大,没说两句就开始耍少爷脾气跟他胡搅蛮缠。刘彻瞪了坐立不安的卫青一眼让他就老实坐着看好。笑了一声,转过头来打量胆大包天的骠骑将军,也没立即大怒呼喝侍卫把骠骑将军拖下去,他对李延年刚刚告的状不敢兴趣,也不想浪费时间听双方解释原由,只是慵懒道:“去病,朕就只问你一句,你觉得自己有没有错?” 霍去病哼笑一声,当即回答:“没错。” “好!”刘彻抚掌,抬抬下巴,候在门口的王义招呼侍卫上来手脚利索的将李延年和李广利一齐拖下去。 李夫人大惊失色,急忙跪下向刘彻请罪,刘彻温言安抚爱妃,让宫人扶李夫人回飞瑶宫,温言叮嘱虽已入秋但最近天气依旧十分炎热就不要随意出来走动了。 李夫人在离开凉亭的那一刻无助回头,眼中只瞧见皇帝招呼大将军不要那么拘束,顺带伸手用力拧了把骠骑将军的脸,笑着叱骂道:“看你嘴噘得能挂油瓶似的,以为朕不向着你是吧,没良心的小东西。” 此刻李夫人才明白,刘彻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表露过他的态度,卫霍两家背后的支撑不是已经被冷落多时的的皇后,正是皇帝自己。 他们都想错了,所以才会走这一步险棋,最后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髆儿。李夫人惶恐起来,她的髆儿怎么办? “陛下!”她顿住,想要冲破宫人的阻挠去见那个昔日对她温柔的男人。“陛下!娴儿知错了,陛下……”这朵倾国倾城的娇花被宫人架住双臂,无情骤然森冷的飞瑶宫中。 第40章 元鼎二年,乐府总管李延年因在天子面前嚼舌根而下狱,他的弟弟李广利从期门军中除名,而他们的依仗,曾经宠冠后宫的李夫人也失宠,夜夜笙歌的飞瑶宫自此成为冷宫。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快得还没来得及引起巨大的波澜,就已经淹没在宫墙深院中,无声无息的像极了以往无数次涌起又被压下的深宫暗流。 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才清楚,李家招致帝王的厌恶,全是因他们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李延年受尽牢狱之灾,刘彻到底给李夫人留了一份薄面,看在她的份上没有要她两个哥哥的命,只是命已经成为奉车都尉的霍光传诏,叮嘱李延年管好他的舌头。 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一朝尽毁,原本漂亮的乐官形容似鬼,李延年近乎癫狂的在阴暗的牢中咆哮着他的妹妹才是刘彻的家人,他的外甥才是刘彻的亲儿,等刘髆长大,他们李家还能东山再起。 霍光站在打开的牢门前,少年体型抽长,官服平整,笔挺的背脊似青松,低调凛然彰显他同样出身于培养出无数将领的期门军中。 听了李延年的话,谦恭守礼的奉车都尉难得露出鄙夷的神情,看着只敢躲在阴暗角落的前乐府总管如同看着一块腐肉。霍光确实不太能理解,被权力逼成的疯子为何还要做着痴心妄想的美梦。 要是别人,一定会被李延年刚才说的话唬住,的确,刘髆是李家最后的倚仗。 可他们都忽略了一点,刘髆现在还太小了,连事都不知的年纪,就是一张任人涂抹的白纸。 何况他的母家得罪的人可是天子。 “刘髆?那得看看他以后还认不认得你李家了。”这句话从温文尔雅的霍光嘴里说出叫人莫名胆寒。 刘髆已经由刘彻下旨交由卫皇后抚养,孩子还小,未来还很长。 年轻的奉车都尉轻描淡写扔下一记惊雷,“李大总管,你难道就没好生想过,李夫人为什么会受宠吗?” 李延年噤声,瞬间怔愣住。 霍光冷笑,转身出了牢房,不出他所料,牢里远远传出崩溃的嘶喊。 霍光的这些话都是皇帝授意他说的,刘彻答应李夫人饶她弟兄一命,可没答应过怎么个绕法。要论冷酷无情,刘彻才是翘楚,就连有名的酷吏张汤也比不过他之万一。 宫里私下一直有个讳莫如深的辛秘,说是李夫人长得像年轻时的卫皇后,而卫皇后与大将军是一母的亲姐弟,一个温婉,一个温润。 刘彻好美色,他的那点爱好众所周知。卫青容貌清新俊美,从少年时就跟在刘彻身边,两人关系密切,时常惹人遐想。只不过这么多年来两人一直恪守君臣之道,没有任何逾矩之处,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得不到实证也就渐渐消散。 李延年一直在宫里,听到的真假流言更多,当然清楚那些冠冕堂皇的君君臣臣都是骗人的。 不过他错想了许多,以为卫青也是以色侍人,同他一样是上不得台面的佞幸。他永远也想不到,卫青在刘彻心中真正的地位。 刘邦尚且能杀掉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韩信,同淮阴侯一样也功高震主的卫青为什么能活的好好的?除却他自己的稳重低调,懂得进退,更重要的是天子的态度。 而天子是一个叫人从头到尾都猜不透的人。是以李延年始终无法接受,皇家上元节宫宴时,皇帝与大将军、骠骑将军一同而来,三人走在一起,皇帝威严,大将军谦和,骠骑将军不羁,远看上去像极了普通的一家三口。 得到霍光「好心」点醒的李延年哭笑。 原来,原来他们三人才是真正的一家子。 …… 朝堂之上,出征南越的将领已经定下,出人意料的名单上既没有大将军也没有骠骑将军。但皇帝对军权是否还要继续留在骠骑将军手上没有任何明示,只说杀鸡焉用牛刀。 李延年之前布置的那番传言危害确实大,上朝廷下到郡国都知道,霍去病前后病了很久,已经上不了战场。然而期盼骠骑将军失势的人从头到尾都没等到从皇帝说出口中想要的字眼,反把自己急得食不下咽。 御史大夫张汤蒙冤,上疏自辩后拔剑自刎,刘彻下令处死了丞相府的三位长吏,丞相庄青翟随后也被迫自杀。 三公之中的丞相和御史大夫之位相继高悬,刘彻并没有立刻任命新人选,目光反而在霍去病与另两位官员身上徘徊,大有让骠骑将军身兼数职的打算。 第48章 大司马骠骑将军的官职本就位在三公,霍去病也在內朝之中。丞相的权力虽然基本转移到內朝,但到底还是丞相。再让他成为名义上的百官之首或者是去监察百官,先不论他资历够不够,合不合适,这天大的荣宠要是真的下来这还了得! 众臣惊骇不已,无数双眼睛聚焦到大殿上默不作声的两位将军身上。 天下都快被卫氏一家遮完了,虽然骠骑将军姓霍,但经过李敢那件事,谁还敢说他不是和卫氏一条心。 对于群臣议论,刘彻充耳不闻,处在风暴中心的霍去病更不会在意。 他从十七岁初上战场身后随之而来的话题就没消停过,也习惯了不管自己愿不愿意,依旧会被动处于舆论的漩涡。 既然有人有意见那就来扳倒他,扳不倒他,就识相点别凑他跟前来碍眼。 骠骑将军虽身居高位,但对于那些想要跟他拉帮结派的官员仍是半个多余的笑脸也没有。他我行我素惯了,皇帝非但不震怒相反非常欣赏,弄得有些想学为官之道的年轻官员犯了难,摸不清皇帝究竟喜欢什么样的臣子。 大将军谦恭,皇帝赞不绝口。骠骑将军骄傲,皇帝也十分青睐。两个位极人臣的模板都这样极端,他们这些普通人根本学不来。 不管学不学的来,是不是羡慕,作为议论中心的霍去病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內朝大大小小所有要呈到刘彻面前的要务都需要他和卫青完整过目筛选一遍,讨论出方案再转给刘彻,霍去病忙得像个陀螺。幸好卫青疼惜他替他分担了诸多事。 皇帝准备让他身兼御史大夫的小道消息更是听得他耳朵都起茧子了,其中不乏有好事者来明里暗里探他口风,令霍去病不胜其烦。 风言风语传了半个多月,刘彻终于任命了新的丞相和御史大夫,不是霍去病,群臣才终于松了口气,消停下来。 霍去病实在受不了每天跟那些刀笔吏升上来的官员耍嘴皮子斗智斗勇,感觉自己头发都忙掉了一撮,终于被他逮住机会趁刘彻不注意把他和卫青的假都告了,说什么都要缠着卫青一起去渭水看桃花。 两人骑马并辔而行,卫青同样忙碌,却比自家外甥从容的多。霍去病偷偷看了眼卫青,泄气揉揉自己酸疼的手腕,更加佩服卫青主掌內朝这么多年是怎么能一天分出时间把所有事都处理的有条不紊,还能回家抽时间管教他的。 两人在河边下马,霍去病从行囊里拿出小刀作料,还有厨房大清早洗剥干净包在油纸里的兔子。 他一边回想卫青以前是怎么做的,跑到河边搬来几块石头,刚放下汗都没来得及擦又跑进树林里捡柴。 卫青本要帮他,被他按着坐在树下喝茶休息,霍去病信誓旦旦保证一定把所有准备都做好,舅舅只管养精蓄锐等着待会儿烤兔子。 “哦,原来你这么殷勤是嘴馋了呀。”卫青打趣他,“怎么不自己学着做?” “我这不是下厨等于下毒嘛,舅舅要是愿意吃的话,去病也不介意小露一手。”霍去病挽起袖子跃跃欲试,卫青见他当真,急忙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扯得离刚生好的火堆远一点。胃里猛然抽疼一下,全身心都写着不情愿,外甥的手艺他见识过。就算他再宠霍去病也绝对说不出一个违背良心的「好」字。 把霍去病赶到一边去待着,卫青娴熟的把腌好的兔子架在火上慢慢翻转。金黄的兔肉在火苗炙烤下外焦里嫩,撒上一点胡麻,光闻着香味都叫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霍去病的眼睛亮晶晶,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双手交握在胸,满脸期待盯着泛着油光的兔肉,喉结不住上下滑动。 “舅舅,我要吃兔腿,你先给我扯一个……呗。”话音刚落,红黑交叠的广袖映入眼帘,不客气地扯下两条肥兔腿,来人嚼着肉,翘起油漉漉的嘴角得意洋洋。 霍去病捏起拳,常年习武他当然知道来了人。只不过没料到此人如此赖皮,一点也不顾帝王风范。 他转身,抬头怒瞪刘彻,后者挑眉挑衅看他一眼,挥挥袖子让他一边去。 “两位大司马一同告假,朕还以为发生了大事,原来是在这里偷懒。”刘彻接过卫青递来的手巾擦擦手,挑了个舒服姿势坐下。似笑非笑的脸,压着怒意的黑眸,隐隐昭示他火大,十分火大。 这舅甥两人光明正大跑出长安城不告诉他,还是他心血来潮想找卫青一起去上林苑钓鱼,吩咐王义去把卫青喊来,王义匆匆去,苦着脸归,一问才知道大将军跟着骠骑将军大清早就出城了。 居然把他排除在外?! 刘彻一摔竹简在心里把霍去病从头到尾骂了一百八十遍,气得胡子都立起来,还得不停安慰自己。 能怎么办?都是自己宠的,自己造的孽。 “给朕备马!”天子叉着腰朝王义吼。 可怜的王义公公老胳膊老腿,气还没喘平又得急急忙忙传旨给刘彻准备御马,招呼羽林军侍卫保护刘彻的路上安全。 都是你干的好事啊,霍祖宗。终于追上刘彻的王义差点累得原地去世,忍不住瞪了霍去病一眼。 霍去病不甘示弱,一肚子气不能朝厚脸皮加入,破坏他和舅舅温馨郊游的皇帝撒,只能退而求其次用鼻子对王义哼了一声。 “舅舅——”霍去病拖长了音,只想把卫青自然而然转移到刘彻身上的目光夺过来,却被刚刚晃眼看到的从上游漂来的一团靛青色物体所吸引。 什么东西? 守在暗处的侍卫注意到,有几人抽出佩剑靠近查看,河边忽然喧闹起来。 刘彻不耐烦努嘴,“怎么这么吵,去病你去看看。”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依言起身去看,却听侍卫高声叫道:“是个人,好像还活着!” 他快步走近,侍卫刚把捞上来的人平放在岸上,几下把那人喝进去的水全部按出来。 霍去病眉峰一皱,拨开挡住视线的侍卫,定睛一看。 与唇上干涸的斑斑血迹相较的是比常人更为白皙的肤色,锋利且深邃的眉眼,这面相,这轮廓。 李世民?! 第41章 周身发寒,昏睡过去前明明还在寝榻之上,现在却感觉自己似乎被包裹在水里。 腹部仍旧隐隐作痛,李世民虚弱无比,连多余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意识恍惚只记得自己在东宫夜宴上不胜酒力醉过去,然后就是吐了很多的血,染红了车架,被搀扶着从弘义宫的正门一直到寝卧,无不浸染鲜血。 他没想到大哥和四弟已经等不及,明目张胆就要下狠手,这或许就是他的报应,为了谋图太子之位,也因为心中郁结不解,默许杜淹设下毒计引大哥入圈套。 一切的起因都在武德七年,李建成和李元吉视他为眼中钉他都知道,不过身为同胞兄弟,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 李元吉性情暴烈急躁,李世明虽已遭李渊冷落多时,一步一步削去兵权。但实际上仍旧是文武百官之首,亲王之首,秦王不除,他一日都不得安睡。 遂与李建成密谋要在李世民随李渊来他武德殿作客之际派杀手刺杀李世民。 李建臣生性仁爱,又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就算李世民被刺杀不小心死在齐王府上,也与太子并无任何瓜葛。可他是李世民的嫡亲兄长,曾经也与这个小他十岁的二弟亲密无间,叫他怎么忍心真的下手? 心中犹豫,连忙制止了刺客行动,一次大好机会就这么错过。李元吉恼怒,少有的在李建成面前发火道:“我这是为了太子哥哥着想,李世民死在我的府上,对我有什么好处!” “看吧,凭李世民的脾性,就算他自己现在隐忍不发,也一定会找机会挟私报复!” 李建成方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妇人之仁竟然犯下大错,惶惶然只能心存侥幸也许二郎并不知武德殿曾埋伏有刺客要取他性命。 不过是世上并不存有那样多的侥幸,秦王手眼通天,纵使当时不知,之后也会知道。 一时心凉,又气闷李建成与李元吉居然如此狠毒。这件事过去没多久,李渊敕命李世民与李元吉随他一同前往仁智宫避暑,太子留京监国。 皇驾出发没几日,长孙无忌安排在东宫的细作传来消息称齐王临行前太子嘱咐他趁机图谋李世民,他已下定决心除掉这个心腹大患,绝不再心慈手软。与之同来的还有第二个消息:太子命郎将朱焕和校尉桥公山赠盔甲给庆州都督杨文干。 “岂有此理!”写满小字的字条在掌中捏得粉碎,李世民怒气冲冲,额角青筋直跳。“我一再忍让,他们却不知好歹再三图我性命,当我真是泥做的任他们拿捏么!”站起身来负手来回快走几步,李世民忽地顿住,仰首深吸一气,转过身来俊美的面容挂着一丝阴冷。 “既然这样,不如给个教训。玄龄,替我把杜淹找来,我与他有要事相商。” 随后的事情便是众所周知的朱焕与桥公山因害怕私运盔甲的事情败露,惶恐不安下前往仁智宫告发太子谋反。 第49章 李渊听闻后大怒,当庭摔了杯盏,怒斥李建成大逆不道。 适时李世民正陪在李渊身边侍奉,他面上惊讶,漆黑清透的眸中却无悲无喜,只冷眼瞧着李渊大发雷霆。本来连句劝慰的话都不想多说,但此刻若不发声反倒惹人生疑,转念之间想好说词,言辞恳切请父皇不要伤心难过,他想其中定有误会,不如召大哥前来问个明白。 李渊当时正在气头上,听从李世民的意见以别的事情的名义传召李建成前往仁智宫。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当着李渊的面落井下石非高明手段,李渊和李建成就照着早就扑好的路一步一步迈入陷阱。 真正威胁李建成太子之位可不是私赠盔甲这件事,杜淹计谋的真正目的是要逼反杨文干,进而坐实太子想要谋反的罪名。 李建成面对大怒的李渊无法辩解,只能一味死命叩头,几乎要把自己撞死。李渊看在眼中有些不忍,但依旧怒气难消,下令将李建成关在帐篷里,只给他麦饭充饥。 “二郎,你大哥只承认私赠盔甲,并不承认谋反,你觉得此事何解?” 深夜,皇帝的寝宫中仍旧灯火通明,李渊与李世民具是正襟危坐,李渊揉着眉心,李世民为父亲倒上一盏温茶,思忖片刻后为难道:“二郎是父皇的臣子,自然一切以父皇安危为己任,光听一面之词父皇实难辨真假,不如派使者去询问杨文干了解实情,父皇可再定夺。” 计划进行的很顺利,杜淹早已买通奉命去询问的司农卿宇文颖,杨文干是太子死党,一听宇文颖述说太子近况,当即起兵造反。 杨文干造反,李建成百口莫辩,他请求面见李渊呈述实情,李渊拒而不见。 战火烧得很快,很快就到了地方军无法抵挡的地步。李渊左右为难,思前想后最后只能诏命李世民商议此事,命令他率军平叛,并承诺事情了结后将改立他为太子。 不管李渊说的真假,李世民还是率领天策府众将前去平叛,叛乱很快平定。可是等他回朝之后,李渊对立他为太子之事只字不提。反而处罚了东宫的王珪、韦挺和秦王府的参军杜淹来平息此事。 “陛下怎能如此对你!咱们在战场上流血流汗,就是为了殿下您能成为太子。如今陛下和稀泥和过去了,叫府中上下如何自处?”程知节心疼一脸苍白倦容的李世民,气得胸中一阵火烧。 他们的殿下,他们的殿下……受这样多的委屈难道还不够吗!老天究竟还要怎样折磨他! 李世民忍着头痛,过了许久吐出一口气轻声道:“此事修要再提,诸将也不必气恼。我们与东宫已经明面结仇,大家从今往后要愈加低调行事,切不可让东宫抓到漏洞,来寻晦气。好了,都散了吧。”接着吩咐长孙无忌替他赠送给将要被流放的杜淹三百两黄金,以示秦王殿下不忘他的功劳。 “殿下。”李世民要返回书房,尉迟敬德守在殿门外跟上他,“殿下可是不舒服,卑将请御医来为殿下看看。” “不过是天气闷热,不碍事。”李世民疲惫道,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尉迟敬德的手刚触碰到他时一抖,然后抽了开微微扯开一点领口通风。 “我热得有些烦,你替我吩咐下去,若无要紧事暂时不要来打扰。”说罢快步进入书房所处的院落,尉迟敬德停在院门外,盯着秦王背影直到他转过假山看不见。 “殿下……”尉迟敬德叹了口气。秦王的苦苦挣扎他们这些人都看在眼里,可没有一个人能替他开解。李渊的出尔反尔对秦王打击甚大,此事传出去也会让秦王沦为笑柄。 这偌大的朝廷谁人不知道,只有在出现要紧事时皇帝才会想起他那个能干的二儿子,而每当李世民立功归来,李渊只会猜忌日盛。 ……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李世民摸索着前进,他面对无边的黑暗心中没有恐惧,只有无限的悲凉。 前方突然照射下一束暗淡的光,他后知后觉僵硬抬头,努力凝清视线。只看见一个穿着精致生得玉雪可爱的孩童蹲在地上哭泣,而一个人正在慢慢接近那孩童,大掌轻轻抚上孩童稚嫩的肩膀。 李世民认得那个孩子,那是小时候的他,而那只手掌的主人正是与他离心多时的父亲。 这个李渊比现在的李渊年轻很多,正直壮年,他抚着孩子的肩膀一把将之抱在怀中用胡子亲昵地扎着孩童幼嫩的脸,痒得孩子破涕为笑,嘴里极近疼惜宠爱地说着:“二郎不哭,阿耶接你回家,回家一起去找阿娘。” “阿耶!”李世民跄踉上前几步,伸长手臂想要抓住抱着幼时的他准备离开的男人,哽咽不成声,他哭求着:“二郎在这里,二郎在这里……” 男人嫌恶的避开他的手,一脸陌生警惕地盯着他,语气冷漠:“阁下是谁?” “我……”李世民结结巴巴,“我是世民啊。”他的手指剧烈颤抖着,喉间像是被人用力扼住,吐不出字也喘不过气。 “世民?”男人上下打量他一眼,摇摇头,紧了紧怀中抱住的安静孩童道:“世民最听阿耶的话,也不会陷害他的哥哥,你……”他的目光锋利如刀,“满肚子的阴谋算计,你不是我的儿子!” “不!”李世民霎时惊恐,他被男人一把推开,身后不知何时变作万丈深渊,脚步不稳当即踩空栽了下去,只来得及使劲抓在凸起的岩石上。他仰起头无助地看向站在崖边的李渊,突然发现李渊怀中幼时的自己正在如瓷器破碎般张开一道道肉眼可见的裂纹。 “阿耶,救我……救救二郎……”李世民呼吸不过来,腹中突如其来一股剧烈绞痛,抓住岩石的手指发酸,他乞求着李渊救他,可李渊始终不肯对他施以援手。 汗珠流进眼眶,涩得双眼酸胀无比,李世民看了眼无尽深渊的脚下,复又抬头,发现李渊的身后出现了李建成和李元吉,以及裴寂、尹张二妃等许许多多的人。 这些人都在盼着他倒台,都在盼着他去死! 李世民嘴唇翕合着露出惨笑,最后问:“阿耶,您也想要二郎去死是吗?” 李渊没有答话,只是无动于衷看着。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李世民喃呢着点点头,手指立松。 高挑的身躯犹如残枯的落叶直坠下去,他沉沦进渊底,寒透彻骨的冰水吞没了他,将他拉入永夜的黑暗中。 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吧,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带走了他全部的知觉,甚至快要忘记自己是谁。 额头传来一阵温热,紧闭眼帘照射进一阵昏黄,有人在呼唤他回来,那道声音温柔,沁润了他魂灵,就像额头上的温度,回暖了他整个身体。 李世民极不情愿的睁开双眼,第一眼看见的是卫青担忧的双眸,以及霍去病紧皱眉头凝重的神情。 “舅舅……”李世民哽咽着,泪水不自觉顺着眼角汩汩而下。 “唉。”卫青应了一声,满心满眼都是心疼。 他亲耳听到李世民在昏迷中痛苦地求救,令他不自主想起自己的外甥,他们两个都是那样年轻。同样的天之骄子,也同样叫人忍不住疼惜。 就算这是他第一次见李世民的本来面目,他也分得清这个年轻人就是当初陪伴他为他排忧解难的那位。 他们对彼此的称呼如此熟稔,就好似从来都没分别过,隔了几百年,比那唐廷的深宫里,多了许多温情。 第42章 霍去病站在榻边瞅瞅舅舅,再瞧瞧在卫青怀中委屈饮泣的李世民,抿了抿唇。 二十多年被惯坏的霸道性子,他小时候都能把跟他抢舅舅的公孙敬声揍一顿,半点不客气说得卫长公主大哭。可想而知在他心中舅舅只是他一个人的舅舅,谁抢他揍谁。 刚刚一听李世民自然而然喊卫青舅舅,又泪流不止,他觉得不爽的同时又觉得李二凤这家伙实在可怜。看样子是被他那边的老爹兄弟欺负得惨了。 看他面目苍白无血色,干裂的嘴唇上还有些未消退的乌紫,霍去病不忍。 压下要把李世民从卫青怀里挖出来的冲动,抱臂皱眉道:“你怎就混成这幅模样,发生什么事了。” 卫青用指擦着李世民脸上的泪痕,听到外甥粗声粗气讲话,知道他的霸道又犯了,抽空瞪了外甥一眼。 李世民哭得浑身大汗,此时低头抽着气,努力平复情绪,手摁住腹部有气无力道:“我中了鸩毒。” “弘义宫出了内奸?怎会突然中毒?”霍去病拧眉。 从来都只有秦王给别人安插细作的份,乍一听到铜墙铁壁的秦王府进贼还下毒,霍去病真有些惊奇。 不过很快他就没那心情了。冲天的怒火让他拳头捏得咯吱作响,觉得自己当初看人的眼光真是奇差,竟然能认为李渊和李建成只是脑子可能有点问题。但不至于荒唐,现在想来,真是猪油蒙了眼。 李渊对李世民本就不满,之前他听信朝中的庸才之言想要烧毁长安,重新择地建都。如果不是李世民极力劝阻,李渊最后迫于无奈,这从汉来建造的几朝都城可就真付之一炬。 第50章 虽然听到自己为例出现在李世民的谏言中感觉有些脸红尴尬,但足以可见当时情况危急。 这些人只顾着维护自己的利益,何曾真正关注国家百姓安危。 李渊既然能够晋阳起兵建立一朝,想也不是庸碌无能之辈,怎地就越老越糊涂! 霍去病与卫青对视,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无法理解的惊诧,谁都想象不到,一群掌握国家命脉的人会赞同这样荒谬的建议。 而更让他们觉得匪夷所思的还在后面。 一味的偏见只会在一件件事情的积压下愈演愈劣。一位父亲,要凉薄冷漠到何种地步才能对自己的儿子产生这样的厌恶。 李建成以李世民善于骑射的名头故意交给李世民一匹胡马意欲害他性命。若不是李世民自小驯马经验老道,立时从马上跃下,恐怕就命丧当场,成了马蹄下的一滩肉泥。 他心中燃起一股火气,既然是胡马,就偏要驯给那作为腌臜的两人看。跟在一旁的宇文士及看秦王驯马心惊胆战,抡起衣袖擦了擦额上冒出的汗。李世民余光见他一脸后怕,回过头来安抚道:“人的生死自有天命,这畜生伤不了我。” 李建成唯恐李世民以此事去向李渊告状,便与李元吉私下提前与尹妃通信,尹妃在李渊面前扭曲李世民话中之意,对李渊说秦王大言不惭,道是上天授命于他,要他成为天下共主,怎会白白送死。 李渊一拍圈椅扶手,叫来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三人当面对质。 李元吉明明听过李世民原话,面对李渊却道自己并未听见。 李渊听信他们的片面之词,觉得这个二郎实在越来越放肆,将之狠狠责骂一顿。 李世民屈膝跪地,面对父亲的指责心如死灰,自己摘下王冠和腰间玉带请求李渊将他下狱,派人查证他是否真说过此话。 李渊怒气不息,气极反笑,连说几个好字,吩咐左右侍卫将秦王拖下去交由大理寺查办。结果还未走出猎场,朝中就快马传来急报称突厥扰边。 “不想是老对手阴差阳错救我一回。父皇前一刻还骂我大逆不道,后一刻就和缓唤我二郎……可我已感觉不到父亲对我一丝一毫的情谊。在他眼里,我大概就是战时一件最趁手的兵器吧。”叹了口气,微垂的眼睫遮住落寞和无奈。 李世民用计使突厥退兵,本该赏赐,李渊有意忽略。东宫和齐王的手下有人专门造谣说秦王与突利可汗结为兄弟可不只是一时的缓兵之计。李渊听到耳中虽不信,心里却有些发憷,只是面上压下不表,李世民亦闭口不言。 李世民原意是不想因为一些无中生有的事与李渊再起冲突,可惜事与愿违,李渊对他耐心耗尽,私下派人监视弘义宫,只等抓到确实的把柄,一举收回李世民手中所有的权力废掉他的秦王之位。 太子和齐王一见机会到了,更是按捺不住,邀李世民前往东宫宴饮。 他们兄弟之间的恶劣关系已经众人皆知,这个时候请李世民去喝酒,不用想也知道准没好事。 李世民进入东宫时碰巧遇见东宫的宫人似乎正忙碌的将已经装进酒壶中的酒全部撤换掉。而魏征沉着脸快步走出,应该是刚面见过太子,估计不欢而散。他深深看了眼李世民,莫名叹息一声。 因为这情形和魏征古怪的言行,李世民暗暗留了心眼,席间不曾对面前的饭菜动过筷,以袖掩杯把喝进去的酒都吐了出来,之后装醉借口提前离席。 这已是极险境地的最好应对之策,可没想到酒中没毒,毒是提前涂在他所用酒具的杯沿上。而这毒如此厉害,只接触一点就透过皮肤渗入体内,令他腹中绞痛,在秦王府的侍卫搀扶着刚上马车就开始连连吐血。 所幸中毒没有深入脏腑,加之一直吐血已经将体内的毒吐的差不多,才保住了命。 李渊前来探望他,不问缘由,只对左右吩咐秦王不擅饮酒,要太子以后不要再请他去喝酒了。 李世民躺在榻上,泪水滴落瓷枕。没错,他的确不擅饮酒,但也没到喝一口酒就弄成这样的地步。他知道李渊不愿追究,他无话可说。认清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地位,要说争过太子,已经是痴人说梦。 好在唯一让他有些安慰的,是李渊尚念在父子情分上答应要将他分封到洛阳去,从此东西分治。 “父皇、父皇……”李世民半撑起身,手指攥住李渊的龙袍衣袖,泣不成声道:“儿臣不舍离开父皇……” 李渊拍拍李世民的手,语重心长道:“天下都是一家,长安离洛阳不远,父皇要是想念你就可动身去看你,你不用悲伤烦恼。”他摸了摸儿子惨白如纸的脸,“走吧,走吧。” 李世民垂头,咬紧牙关不再说话。罢了罢了,等父皇百年之后,他照样有机会再夺皇位。 李渊走时悄悄撤走了监视弘义宫的人。秦王要去洛阳的消息传出,秦王府诸人都很高兴。然而这高兴不到两天,李渊回宫后没多久就又反悔了。反而下令将秦王手下更多的部将调走,大有要在短时间之内将秦王府彻底瓦解的趋势。 李世民病体未愈,听闻程知节、秦琼等人被外调,尉迟敬德被陷害入狱,房玄龄及杜如晦遭勒令禁止与秦王府往来。 他强撑精神,亲自上表为尉迟敬德求情,期间咯血数次,纸张上全是褐红斑点。等李渊见到奏表心软下令释放尉迟敬德时,李世民未来得及见尉迟敬德一面便昏死过去。 中毒后接连几桩棘手祸事令他心力交瘁,惶惶然又见到年轻的李渊和幼年时的自己。那昔日亲密无间的父子亲情与现下自己的处境一对比,世事大变,自然心生凄苦,数不尽的辛酸。 许是探听到李世民内心的真意,昆仑玉指环将他带到他此时最想去的地方。 在那里,他才能躲避一切,才能抛下肩上的责任,毫无保留展现自己的脆弱,暂时放下骄傲和倔强。 “什么狗屁!”霍去病中途几次想发火,最后终于忍不住骂出声。 “他觉得自己很高尚吗?他就是个屁!”顾不得考虑当着李世民的面骂他亲爹亲兄弟是否不妥,霍去病憋屈的只想一吐为快。“就这样你还能忍下去,李二凤,他们敢这么嚣张,就是吃定你心慈手软!”扬袖挥开卫青抓住他肩膀的手,霍去病蹲在榻前紧盯着李世民的眼,认真道:“二凤,你还没明白吗?真正要你命的不是你那两个糟心兄弟……”他沉下音来,话中染上几分可怖的阴森,“是你的亲爹!” 李世民瞬间猫被抓住尾巴般浑身肉眼可见的颤抖起来,双拳用力捏紧棉被,他抑制不住悲吼出声:“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能怎么办!他是我父亲啊!生我养我的父亲啊!” 霍去病一把握住李世民手腕,冷冷的道:“甘愿被束缚,把自己放在砧板上,那你不如自己把头割下来给他们,也省得他们动手。” 李世民圆睁双眼。 “你是这样的人吗?”霍去病问,他步步紧逼,“你是这样的人吗?” 卫青眼见霍去病说话越来越离谱,怒喝:“霍去病!” “去病,你惹你舅舅生气啦?”屋外传来慵懒的声音,随着玉饰碰撞发出轻响,红袍黑氅的帝王步入屋子。 卫青和霍去病见圣驾当即跪下参见,刘彻打量着两跪一坐神色各异的三人,锐利的目光最终锁定在愣住的李世民身上。 刘彻微微勾起唇角,除了小时候的霍去病,这还是他第二次遇到见圣不跪的。 “你叫李世民?”刘彻问。 “回陛下,是。”李世民艰难移下床榻站定,朝刘彻揖了一礼。 还真的不知道跪,有趣。刘彻眯眼,大感兴味,“哪里人士?” “在下是陇西人士” “哦?”刘彻瞟了眼霍去病,似笑非笑道:“同故去的李老将军同出一地,去病不是跟姓李的不对付么,什么时候交了李姓的朋友?” 霍去病蹙眉,觉得刘彻话里有话,大概是又要怪罪他欺君,刚准备回答,就听李世民立即接过话道:“陛下,在下也久仰李老将军的威名,只是在下与飞将军同姓各宗,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呀。” 刘彻哈哈大笑,意味深长道:“去病,你的这位朋友跟你一般歪理多。嗯,有点意思。” 第43章 溪山清秀,一团艳色火红与鸦色覆雪并辔行来。 薄甲红袍的青年望向河面飞掠的水鸟与清澈溪流中畅洋的鱼,突然道:“你准备多久回去?” 另一与他同样穿着的青年止住颊边笑意,茫然飞速闪过,下马来走到河边挑挑拣拣捏住一颗圆石,手臂往河面一抡,只听几声清脆的响,石子在河面上弹跳几下,在将要飞跃到河对岸时失了全部气力,咕咚沉入河底。 李世民随意以袖扫扫地面席地而坐,仰头观望天上时浓时淡变换不停的云,许久才道:“我不知道。” 听到霍去病「啧」了一声,他无奈勾起笑。 第51章 “你又不是不清楚这玩意儿古里古怪的,我真不清楚。”说罢举起右手,透出淡红的指尖捏着碧青的指环,与霍去病腰间缠绕红绳的指环一模一样,安安静静的不见诡异的红光闪烁,仿佛是一件失了灵气的死物。 要不是李世民来了这边,这两只指环永远不会存在同一时空,因为它们本来就是同一只。指环上的螭虎纹路里沾着无法洗去的血,有霍去病的、卫青的、刘彻的、后来还沾上了李世民的。 霍去病皱眉,没再说,下马沉默地站在李世民身侧。 他道:“陛下最近格外关注你。” “只要陛下不要真的差人去查那个巨贾李家,咱们就安全了,善意的谎言,不算欺君吧。”李世民挠了挠脸颊,两边眉头上蹙。 霍去病笑了一笑,“我倒不关心的这个,只是你现在不跑,以后跑起来却有些麻烦。” “哦?” “陛下要把所有都掌控在自己手中,他是不会允许有超出他允许之外的人还是物出现。” 两人的视线逐渐从水天交汇在一起,彼此都心照不宣刚刚霍去病那句话的意思。 李世民嘟囔道:“听你这么说,他可真是霸道。” 以骠骑将军这冷傲的性子,他从来不会浪费时间去结交一个自称出身商贾之家的人。况且这个人还莫名差点淹死在河里。 凭空冒出的一样,看似寻常,细致末梢却处处透着神秘。 刘彻一定会派人去查,李世民当日为了应付他编的谎言只等派出去的人回来就会立时被揭穿。 李世民倒不担心自己会有生命危险,他刚从鬼门关爬回来,于生于死早已看淡,唯一顾虑的只剩霍去病和卫青。 李世民皱眉道:“要不我先去其他地方避避?” “大可不必,越是这样不就越说明心里发虚么。”霍去病无聊学李世民一道往河里扔着石子拔着石缝里的草。 “以不变应万变吧。”扔下手里的狗尾巴草,想了想转了话题。“这地方我记得小时候跟舅舅来过,他给我摘过一种果子,味道挺不错的。”似乎还在记仇李世民一过来就跟他抢舅舅,霍去病越说越沾沾自喜。“现在陛下把这块林子划进了上林苑,便宜你了,带你去尝尝鲜。” “喂喂,别说得跟什么似的,不就是个果子吗,我挥手就能种一林,就你会嘚瑟。”李世民不甘示弱。 这两人只要在一块就喜欢相互炫耀,大吹牛皮,谁也不服谁,有时候听得卫青都头大。李世民嘴里虽然嚷嚷不满,手上却老实接过霍去病抛来的木棍,两人把马留在河边饮水休息,一左一右用木棍打着齐膝的草往树林深处走。 茂密的枝叶遮蔽天光,不知走了多久,双脚疲惫隐隐作痛。李世民擦了额头的汗,对四处张望查看的霍去病喊道:“你是不是记错那果子长什么样啊,你厨艺那么差,记不清楚不丢人!” “烦死了,就你话多,先闭嘴行不行!”霍去病气急败坏抖抖衣袖。 他们已经找过很多棵结果的树,但那些果子黄的红的绿的都要不酸,要不苦的吓人,一点都没霍去病说的那味。 李世民第一次吃霍去病信誓旦旦摘的果子,苦的差点原地挖坑把自己埋了,至此之后绝不再试第2回 。遭遇搭档无情嫌弃的只有霍去病一个人自己摘了先尝,又酸又涩,骠骑将军脸上表情比此前二十多年人生都多,李世民一旁看得拍腿笑得直打嗝。 “哈哈哈活该。”李世民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接着郁闷自己就不该跟霍去病一起突然嘴馋。饿了回去找舅舅吃糕点多好,何必自己亲自到山林中体验山中野人的辛苦呢。 两人都伸长脖子摸索着,不知不觉后背撞在一起,刚要回头,忽然双双顿住。 “你听见什么声儿了没有?”李世民以气音小声道。 霍去病「嗯」了一声。 两人同时朝一个方向望去,先是闻到一股动物皮毛上成年累月的腥气,幽深的方向闪过一道精光,重重的步子咚咚而来。伴随着一声野兽的嚎叫,两人同时衣袖一振,足下猛力一蹬,霎时向后掠出数丈。 只见一庞然大物从黑影中奔出,双掌捂住圆盘大的脸,爪牙尖利如勾,隔得远也能敏锐闻到蜂蜜香甜的气味,是一只壮硕的黑熊! 二人当下了然,这只熊应是去偷蜂蜜被群蜂螫得满脸包,此刻正疼痛难忍狂奔发疯。黑熊的嗅觉和听觉超绝,闻到人味又听见草木晃动,剧痛下性情暴烈无比。当即张开五指尖利的巨爪,魁梧雄壮的身躯朝倒霉撞上它的霍去病与李世民二人扑去。 霍去病和李世民本就是进森林找东西的,乌孙名驹和乌云盖雪都留在河边,两人的打猎装备也挂在马鞍上。除了一人手里一根木棒,就只有一双握紧的拳头。 这黑熊身上腥气浓烈,定是在山中少有敌手。看样子也伤过很多之前进山打猎的猎户。 畜生机敏,以为这穿着薄甲红袍的两个人与那些猎户一样外强中干,凶猛地扑过去被人飞速躲开后就在原地绕圈,假装要走远,实则是在等霍去病和李世民松懈时立时乘其不备再扑上去咬断他们的喉咙。 “这畜生挺聪明的,跑是跑不了,看它壮成这幅模样,不知道伤过多少人,要不咱为民除害吧。”李世民扭扭胳膊道。 霍去病赞同,“听说陛下年轻时曾徒手搏熊,看小爷今天也来试试。”说试试其实就是句谦虚之词,霍去病府上养了一头乖顺的跟条狗似的的狼。那狼是霍去病出征时遇上的,当时还是只狼崽子,与狼群走散后饿了两天,冒死到大军扎营的地方在营外僻静处徘徊,等待一个有缘人好让他包餐一顿。 可惜这狼崽子第一个遇上的就是当时亲自寻营的骠骑将军,接着就被骠骑将军饱以一顿老拳,一颗犬齿都给打断半截。 霍去病见狼崽半吐舌头委顿蜷缩在地,两爪捂脸呜呜咽咽的确实有些可怜。遂让赵破奴给它拿了两块生肉,又吩咐军中兽医给它治伤。狼崽子被骠骑将军打怕了,又觉得跟着将军有肉吃。于是就跟个尾巴一样天天绕着霍去病打转,怎么赶都赶不走。最后恐它出去再伤人,霍去病就收养了它,成了宠物兼亲卫之一。 寻常人遇到黑熊都会跑,要不就是躺地装死,别看黑熊身体笨重,一般人没有耐力根本跑不过它。躺地装死以为能逃过一劫,岂知这样才是直接把自己送进熊口。 与黑熊对峙,如果逃不掉,一定要正面对抗。 刘彻和卫青接到侍卫来报说听到有黑熊袭击人,一队人护着刘彻先后赶到时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两个身材高挑的青年你来我往,左右铁拳把黑熊打得满嘴鲜血直流,自己也在不停甩手说手好痛好痛,一边哼哼唧唧叫痛一边继续跃起一脚踢中黑熊要害处。 见这两人气喘吁吁依旧兴致勃勃,撕了被黑熊扯成布条的衣袖愈战愈勇,其他人都快被吓得魂飞天外。 “兄、兄长……”霍光一向冷静,也清楚自家兄长的能耐。但看到熊掌有三个人头那样大,对比之下霍去病和李世民身形都显得渺小的可怜,不禁狠狠憋住一口气。 刘彻额上青筋暴跳,一声暴喝:“混蛋,还不给朕退开!” 话落四周弓箭手就位,对着黑熊又不敢放箭,生怕失了准头射到与黑熊缠斗到一处的骠骑将军和李公子。 见打得正起劲的两人充耳不闻,刘彻一甩广袖,气急败坏道:“卫青,还不快把你外甥和李世民都给朕叫回来!” 卫青不似他们那般一时又惊又急,掌心仍旧捏紧不停出汗。若是霍去病和李世民手里有武器在他倒不担心。但偏偏两人都是赤手空拳,此刻更是汗如雨下,长时间的搏斗已经显露疲态。 霍去病也看到他们了,一个腾身在空中翻了一转,落地朝卫青挥挥手喊道:“舅舅,看外甥给你打件熊皮做冬衣,李二凤你下手有点分寸,别把熊皮弄坏了。” 原来两人花了这么长时间就是在想怎么把黑熊弄死的同时还能不破坏皮毛。 刘彻终于忍不住了,怒吼他们两个混球要是再不滚回来,他就让侍卫连他们两个一起射成筛子! 霍去病撇撇嘴,与李世民对视一眼,两人身形立时快如鬼魅,围在周围的侍卫其中一人腰间少了佩剑,另一人还维持着挽弓的姿势,只是手里的弓箭都眨眼间消失不见了。 转眼只看见霍去病旋身一剑自下插穿黑熊咽喉。与此同时一只羽箭精准从黑熊极小的右眼射入直接洞穿整个头骨,可见射箭之人力道之大,势头之精准。 “叫我小心,你把熊皮插个这么大个口子还怎么用。”李世民为自己叫屈。 霍去病揉揉心口,没好气道:“怪我干啥,怪陛下去!” 两人瞪眼怒视彼此,拽着黑熊两只手掌把熊拖到刘彻面前,霍去病跪下参加,李世民迟疑一瞬与之前一样对刘彻揖了一礼。 刘彻隐忍不发,瞟了两人一眼,道:“你二人不许骑马,跑步回建章宫,不省心的东西。” 第52章 霍去病与李世民低下头,不忘朝对方挤眉弄眼,责怪都是对方逞能才害得被罚。 他们内斗的起劲,只有卫青注意到刘彻离开前回头若有所思看了李世民一眼。 卫青叹了口气,一股忧虑油然而生。 …… 卫青的手艺好到上至天子,下到汉军中的普通士兵只要尝过都纷纷赞不绝口。 霍去病和李世民被卫青养叼了嘴,找回在河边的马,顶着众人戏谑的目光硬着头皮跑步回建章宫后全身大汗。好在卫青提前吩咐亲卫给他们烧好热水,等换洗出来刚好看到卫青坐在火堆旁烤熊掌,油滋滋的滴下的油珠落进火堆中炸的火堆噼啪作响。 他二人探头过去,都离卫青极近,目不转睛盯住熊掌蠢蠢欲动,坐在上首喝酒的刘彻连咳了几声一声都没听见。 “霍去病!李世民!” 被点名的两个幼稚馋货一个激灵,转身面对天子站的笔直。 刘彻忍不住笑骂他二人上辈子一定是饿死投的生。 骠骑将军自元狩六年后就不再上战场,今次得见骠骑与同伴徒手搏熊,刘彻心下感慨万千,与其他将军吹嘘一番后一时兴起,当即命二人舞剑助兴。 李世民皱眉,他身为秦王,除了李渊已经很久没人命令过他了。 感觉自己就跟被人耍的猴子似的,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不引起多疑的刘彻生疑,他瞧了瞧身旁同样垂头目露不满的霍去病,最后两人都认命接过军士递过来的剑,深吸一气,手挽剑花,互揖一礼。 在场所有的将军都对骠骑将军的剑术赞叹不绝,他的那位李姓朋友亦是武艺卓群,只有卫青猜到了刘彻此举的真正用意。 即便刘彻面上不露,但心中确实耿耿于怀,他最为看中的骠骑将军无法再上战场,扬大汉国威。 而其他的那些将领,更是连骠骑将军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至于大将军,刘彻一言既出,打定主意就算折翅也要把卫青留在自己身边。 他想要推出去的,无法再为他所用。他终身不愿放手的,因自己的私心再也不会放任出去驰骋疆场。 苦恼过这几年,直到今日,一次偶然他又发现了新的惊喜。 此人几年前就出现在霍去病身边,刘彻确定他一定还帮霍去病抄过书。霍去病的字狂狷不羁像他本人,绝不会突然就改了风格。犹记那字矫若惊龙,浑然天成,肯定不是霍去病那臭小子写的。 而且未见其人先闻其名,救了霍去病命的那个无名氏,应该也是他吧。 刘彻指尖敲敲案几,坐正身形,对下边收剑擦汗的李世民敛容正色说看他骑射不错,问他可有破敌从军之意? 面对皇帝的亲自招揽,李世民方才感觉到当初魏征面对他招揽时的窘迫。 李世民一愣,捏住汗巾的手指似乎在抽筋,向卫青投去求助的目光,得到后者摇头,呆呆回首只盯着刘彻下巴微微躬身执礼汗颜道:“承蒙陛下错爱……”顿了一下十分为难道:“可草民志不在此呀。” 他那煞有介事的装傻浑噩模样差点把一旁的霍去病逗乐了,只能抿唇竭力忍住笑,余光忽然瞥见腰间作平安玦的指环倏地极快闪过一阵光华。 第44章 刘彻没想过李世民会拒绝的如此干脆,一时说不出话,眼见气氛逐渐尴尬。作为天子也不好因为这点事就发火,只好暂时作罢,挥袖让他退下去。 李世民和霍去病回到卫青身边坐下,动作整齐划一用手指揩去额上冒出的汗松了口气。 不过心里怎么也无法安定,觉得就这样轻易放过不是这位天子的风格,总觉得他还有后招。李世民悄悄扯了扯卫青的袖子,小声道:“舅舅,救我。” 卫青无奈,端起酒杯掩口,不动声色扫了坐在上首的刘彻一眼,微微侧脸对李世民小声道:“等明日回府商量。” 这件事可大可小,最担心的就是因为李世民来历不明,身上有太多疑点,而他与当朝的两位大司马都交情甚笃。经历了那样多风风雨雨,刘彻当然相信卫青的忠心不二。但作为帝王,他本能的放不下戒心。 而李世民的相貌偏不似纯正的中原人。纵使他自称父族是汉人,他自己也是汉人,刘彻问他要不要参军并且准备许他官职。除了见他真的颇有长干,更是存了试探。 结果这小子装傻充楞,四两拨千斤宁愿自己被人笑话也不接话茬,硬生生把话题中止,让刘彻一时无法追究。 正待皇帝在未央宫里准备找个更好的由头命人去再探虚实,长平侯府上也不像往日般宁静。 知道刘彻绝不会善罢甘休,卫青、霍去病、李世民三人正在书房商议对策,李世民坐下端着茶杯刚刚吹上一口热气,看到自己的手掌变得半透明,他猛地抬头,“舅舅,不对劲。”几乎是下意识去喊卫青。 霍去病和李世民身上所戴的指环同时红光大作,不妙之感顿生,站着的舅甥两人暗道不好,同时上前,只听李世民强作镇定的声线泄露一丝慌张,喃声道:“我不能就这么回去,我这样走了,若是陛下怪罪,舅舅你和阿鹞……”怎么办。话音未落,只得见人的身形忽明忽现,手中茶盏落地,瞬息间已经消失不见。 霍去病抓过去只抓了个空,一掌拍上案几,仰头看向卫青,难色浮上脸庞,双双拧眉。 …… 自从秦王去东宫赴宴中毒吐血后,弘义宫连着十几天一直闭门谢客,外人以为是秦王身体还没好,实则更糟。不知为何秦王忽然沉睡不醒,唯恐太子和齐王知道趁机生事,此事一直瞒得严严实实。由秦王妃出面一力做主,连宫里的御医都不敢请,只能去请长安城中嘴严的大夫悄悄入弘义宫诊治。 岂料大夫诊治之后只说秦王殿□□内余毒已清,目前身体虚弱,恐是精力不济才会一直沉睡不醒。 就这般提心吊胆十几日,程知节奉敕命前往康州任刺史的途中接到秦王昏迷的消息,扔下一封辞官信,沿途假扮逃难的农民返回长安,悄悄进入弘义宫与尉迟敬德一道守卫府中安全。 秦王寝卧房门紧闭,秦王手下仅剩还未调离的僚属急得团团直转。 有人道:“这样下去不行,殿下一直未醒,难道咱们就这样坐以待毙?” 其他人附和道:“是啊,咱们不能眼睁睁看殿下被那群混账害死呀!” 长孙无忌捂着头,面色苍白,神情憔悴,“诸位担忧我岂会不知,可殿下他昏迷不醒,王府诸人如今调离的调离,被贬的被贬。若是没有殿下首肯,你我光有想法,也无权行事呀。” 他话一出众人沉默,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不是束手无策,是手中没权。 正待诸人气愤时,寝卧之内传来一阵惊叫。随即嘈杂声不绝于耳,一宫女推门而出对守在院中的人惊喜道:“殿下醒了!殿下醒了!” 卧房寝榻之上,长孙无忧小心扶起李世民,后者半坐起身,脸色青白,胸膛起伏不定,漆黑的双瞳无法掩饰惊惧。他是直接从床上弹坐起来的,嘴里胡言乱语,极像是被魇住了。 长孙无忧安抚他好久才渐渐平静下来,半眯着眼仰靠在床头虚弱问:“这是在何处,唔……现在什么日子?” “二哥在自己家呢。”长孙无忧喜极而泣,咬咬唇忍住颤音,“二哥已经睡了半月有余了。” “半月?”李世民着急下床,还未站稳脑中一片天旋地转袭来,“那敬德可安全了?对了,咬金和叔宝呢?” “回来了,都回来了。”长孙无忧扶住她,泪珠滚滚,心疼道:“二哥身体未好,咱先躺下,有事慢慢说。” 李世民摇摇头,一脸哀色,“我躺不下,他们都是因为我,就连……”就连卫青和霍去病都可能因为他忽然消失而遭受无端猜忌和牵连。猛地顿住,这件事不能说。后退几步,他弯下腰不停大咳着,咳着咳着就开始呕苦水,整个人湿透,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 房中混乱,房外也突发惊呼,有人不顾阻拦冲进来,惊魂未定。 “殿下!”那人怆然跪地,指着门外的天道:“太白星出现在正南方午位!” “什么!” 李世民瞪大眼,抖着手叫人扶起他,跌跌撞撞走到门边往天上一望。 太白昼见,预示将有兵戈要起,是天下更王,国家大乱的征兆。 “殿下!”呼喊声此起彼伏,所有的人的目光一下全部聚集到李世民身上,他们不懂天象。但大体都知道太白经天可不是什么吉兆,一定会有人就此大作文章。 李世民一一看过他们每一个人,那些人都不再说话,只是急切地盯着他,全神贯注的紧盯他。他们的心里都潜藏一只凶兽,叫嚣着,期盼着,热烈的想要将他推上去。 李世民的心咚咚直跳,手指攥紧胸前的衣衫,他大口喘着气。 过了一会儿,李世民道:“诸位都先回去。” “殿下!”众人不可置信。 第53章 一旁长孙无忧看不下去,上前解难道:“诸位先生、将军,殿下他刚醒不久,身子虚弱,此事一时半会儿没有头绪,不如先让殿下休息,养精蓄锐再同诸位商议此事。” 王妃的话不无道理,众人道请殿下好好休息,便先退了出去。 李世民回到寝卧,握住长孙无忧的手六神无主道:“无忧,我脑子好乱,我不知道……我觉得我就像没魂儿一样什么事也做不了,是我辜负了他们,我……” 长孙无忧以指抵住他的唇不让他再说,将李世民拥进自己的怀中轻轻摸着他的头柔声安慰,“二哥给自己压力太大了,什么也不要想,好好睡一觉吧,睡上一觉等醒来没准就发现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李世民点点头,呜咽着在长孙无忧怀中闭眼睡过去。 翌日,王府正厅。 李世民坐于上首与诸人议事,刚开始不久就有人来报,安排在宫里的眼线传来消息,说是齐王以天象为借口请求皇帝下敕杀掉秦王,而这一次,皇帝并没有明确反对,只说师出无名没有借口定秦王的罪,恐无法服众。 长孙无忌、高士廉、尉迟敬德、程知节、侯君集等人怒斥李元吉阴险歹毒,劝说李世民诛杀太子和齐王。 高士廉跪下,一头磕在地面,焦急道:“殿下,危急关头,殿下不可再犹豫了啊!” “舅舅你先起来。”李世民起身连忙走下来,伸臂要扶起高士廉,后者膝盖退了一步避开秦王搀扶。“请殿下做决定!” 他话刚落,其他几人接连跪下,都说请秦王下决定。 李世民看着跪在眼前的一排人,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他太乱了,脑子一会儿是宫里的人都想杀他,一会儿是卫青和霍去病。 他们怎么样了?明明知道担忧于事无补,可他就是忍不住,这种状态完全影响了他的判断,忍无可忍,李世民毫无预兆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 众人听见耳光脆响,惊讶抬头只见秦王一侧脸颊红红的,他人红着眼喘着粗气,生怕秦王还是下不了决心想要以苦肉计逼他们退步,高士廉咬咬后槽牙心一横道:“若是殿下还犹豫不决的话,请容许臣离开秦王府,我不忍就在这任太子和齐王宰割!” “舅舅!” “请殿下三思!”高士廉长拜不起。 李世民瞪着眼,颤抖着手强硬把跪在地上的人一个一个拉起来,他满手是汗,抓住他们的衣袖时布料瞬间沾湿。 秦王凄然道:“你们先去偏厅稍坐,再给我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我答复你们,行吗?”与他们亲如兄弟的殿下如今近乎是以恳求的语气请他们不要再逼迫,众人心疼至极,亦知不可再退。 高士廉等人去往偏厅,李世民独自到书房,刚关上门就听见有人敲门。 “谁?” “殿下,是我。” 是尉迟敬德。 “不是让你在偏厅等候,你跟来做什么!”李世民心中火起,觉得他们实在咄咄逼人,粗鲁拉开门,呵斥尉迟敬德。 尉迟敬德当即跪下,叉手执礼道:“卑将来向殿下请辞!” 李世民愣住,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眨了眨,“你再说一遍。” “卑将来向殿下请辞!” “你混账!” 李世民转身一脚把就近书框里的书全部踹翻在地。 “你说要为我效命,要一直陪着我!你食言!你!你骗我。”他歇斯底里,把手边能碰到的东西都砸了,压抑这么久,终于给他一个机会能够发泄心中怨气怒火。 “那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的同胞兄弟,如此丑事你们都逼我去做!你们将我至于何地!难道就不能等他们先下手再举仁义之旗讨伐他们?!” 尉迟敬德冷笑:“殿下一再忍耐他们可换来的是什么?殿下中毒几乎丢了半条命,他们现在要杀你,殿下也要乖乖洗净脖子等着他们来宰吗!” 李世民噤声,脸部抽搐。 “若是以常人来看,谁愿意舍得去死!诸位同僚愿意为了殿下性命甘赴险境,就算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可殿下却再三犹豫,火烧眉毛都安然不动,殿下将自己看得这样轻贱,试问怎么对得起拥护殿下的诸位同僚,战场上死去的兄弟们。殿下若是不肯举事,敬德唯有逃生荒野!” 李世民蹙眉,喉头难受说不出话,他噎了很久才断断续续道:“敬德,你真的要弃我于不顾?” 他这一番话被所有人抛弃的孩子般孤苦无依,肝肠寸断。尉迟敬德心痛如绞,魁梧刚毅的汉子眼含热泪,站起身大胆将秦王抖如筛糠的身躯紧搂入怀中,哽声道:“世民,你知我为了你就算是搭上我的性命也甘愿,可我不能就这么白白任人宰割。若要我真这样窝囊的死,我情愿离开你,你我不复相见。” “不。”李世民闭上眼,泣如雨下,他固执道:“你不要走,我不会放你走。” 尉迟敬德低头吻去他脸上的泪,厚厚滚烫的嘴唇贴紧李世民震颤阖上的眼帘道:“秦王殿下杀伐果断,绝不会被眼前所束缚,我知道你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我愿意等你决定。” “秦王殿下杀伐果断,绝不会被眼前所束缚。” “甘愿被束缚,把自己放在砧板上,那你不如自己把头割下来给他们,也省得他们动手。” 这两句话虽然不同,意境却何其相似,他们从一开始就看得比他都清楚,是他一直囿于世俗成见,困于自己的心魔,一味自怨自艾,哀叹命运不公才造成今日骑虎难下的局面。 是啊,不是打定主意这天下要为他所有嘛,怎能停止不前。怎能浪费自己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辜负真正待自己如家人的一众僚属的祈愿。 李世民止住泣音,轻轻推开尉迟敬德,让他为自己打盆水来他要整装净面。 长孙无忌等人在偏厅等了一个多时辰,正想如果二郎还不听劝,那他也只能狠心以离开再逼迫,却见秦王面上镇静,意气风发大步而来,身后跟着的是半途消失的尉迟敬德。 “殿下。”众人参见。 李世民微笑道:“诸位不必拘礼。”他撩袍旋身坐于主位,目光扫过众人,黑眸深如古井,乍见叫人经不住不寒而栗。 “无忌,你去请玄龄和克明到府,就说本王与他们有要事相商。”接着转头对侯君集道:“君集,你轻身功夫最好,替我给李靖、李世勣二位将军送个口信,本王要分别邀他二人京郊赏景,切记,要神不知鬼不觉。” 再对高士廉道:“舅舅,你身为皇亲出入宫禁不会引起怀疑,请你找个可靠的人替我传话给云麾将军敬君弘,要他先按兵不动,听我命令行事。” 李世民拍手,“诸位各司其职要小心谨慎,敌暗我明,诸位一定要记住,沉住气。” 第45章 长孙无忌去请房玄龄和杜如晦到弘义宫议事,过了许久都不见回来。有人开始不耐的走来走去。尉迟敬德站在下首注视秦王,眼见他修长的手指支在脸侧渐渐捏紧。尉迟想把这只手夺过握在手中,心里却明白这是什么场合,按下心中冲动转移注意力朝外看,就见惊才绝艳的大才子垂头丧气,跟只被戳漏气的河豚一样,一个人灰溜溜的回来。 长孙无忌看了眼着急等他回话的秦王,面露难色道:“玄龄和克明说他们是奉陛下敕书不许再事奉殿下。如果他们私下来谒见您,肯定会获罪杀头,他们不敢受您的王教!” 李世民一掌拍向扶手起身走下来,负手来回踱了数步。秦王当为太平天子,是他们与王知远串通好激他夺位之心,他几次三番欲打消念头,也是他们一力劝阻,将他一步一步推上进退两难的处境。如今他下定决心举事,可他们却奉那什么狗屁敕令不肯前来。 李世民眼角通红,黑眸含煞,他越想越气,转头恶狠狠地盯着尉迟敬德,直接用力拽下腰间的墨玄麟交给他道:“房玄龄和杜如晦也要背叛我吗!” 他瞪圆了眼,如同一只发怒的豹子,竖起了全身的毛,“敬德,我命你与无忌再去查看情况。如果他们还没有前来的意思,就用这把刀斩下他们的头颅,带回来见我。” 尉迟敬德领命,回首对众人兴奋咧开嘴。 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一起到房杜二人府上,话不多说,先出示这柄跟随秦王打下大半江山的佩刀,沉声道:“殿下已经决定采取行动,先生最好赶紧前往王府共商大计。若是抗命,在下定会砍下二位的头。” 房玄龄与杜如晦二人遭遇威胁非但不气,反而捋须大笑。 房玄龄道:“克明兄,看来你我二人是清闲不成了。” 杜如晦道:“玄龄兄,清闲时间有的是,咱们现在还是先干正事要紧。” 于是房玄龄与杜如晦扮做道士,与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二人分道隐秘进入弘义宫。 等四人在正厅集合,其他谋士将军也已经到达,秦王正侧头听一个侍卫报告,微微颔首,侍卫领命跑出去不一会儿又匆匆带回一个人。 第54章 来人令众人大惊,有两位武将更是差点当场拔刀,李世民抬手制止他们。 “不得无礼,他是自家兄弟。”李世民一拍来人肩膀,正是东宫率更丞王晊。 王晊朝众人施了一礼,并不拖沓,当即进入正题禀报:“陛下将殿下身边诸将悉数调拨给齐王,他们已经密谋在昆明池为齐王饯行的那天,让刺客埋伏在您的帐中将您杀死,对外宣称您是突发疾病暴亡。而诸如秦、程、段、尉迟等几位将军,他们会在出塞后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们就地坑杀,永绝后患!” 王晊说完,再朝李世民恭敬一礼,为免出来太久引起怀疑,转身快步离开弘义宫。 等王晊走后,有人再也按捺不住。 “哈,太子和齐王好歹毒的心,为了私利,连国家大义也不顾!殿下,请让属下去砍了这二人的狗头!” 程知节怒不可遏,抓起板斧就要往外冲。 “给我回来。”李世民扬声,弯起的嘴角凝着一抹笑。别看程咬金肥肥胖胖,看起来十分憨厚,一个能够丢下辞官信跑回来的人,可谓是外表粗野,实则心思细腻。他这幅做派不仅是做给秦王看的,更是为了激起大家的斗志。 李世民知道他的用意,在他快要跑没影时才出声把他喊回来。 李世民沉痛道:“我对大哥四弟一再忍让,他们若只针对我,我尚且还能忍受,可屠刀已经落到诸位兄弟头上,更威胁了国境安全,我实在忍无可忍。诚如大家所言,虞舜是圣人,他在父兄施小计时能够忍受,遭到生命威胁时便选择逃走。我不会再一味愚忠,也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 众人听他一言,精神大振,悉数跪下,大声道:“我等愿誓死追随殿下!” “好。”李世民抚掌,命人取来龟甲要为这场行动的前程卜算凶吉。 正巧此时同为秦王幕僚的张公瑾从外面赶回来,一看到众人围坐一团,房玄龄正在摇龟甲,直接将龟甲抢过来用力扔在地上,恨声道:“占卜是为了解决疑难杂事,殿下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还需要占卜什么!难道结果是大凶就不采取行动吗?” 李世民笑开,白牙森寒,腥红的舌尖一抹上齿似要割破流出血来。 “说的好!大吉如何?大凶又怎么样!干,干他娘的!” 此话极大振奋人心,众人连夜商议对策,将事情一一吩咐下去,每人领命执行。 侯君集带来消息,李靖和李世勣都答应私下见秦王一面。李世民与众位僚属熬了一个通宵,丝毫不显疲累,进后院换了一身衣服后在尉迟敬德和长孙无忌的陪同下一同前往京郊。 他们一路行来十分隐秘,无人见他们行踪。李世民先去见了李靖,这位大气晚成的将军扮做一位渔翁在河边垂钓。 李靖开门见山道:“公子遣人说想与在下见上一面,不知公子所为何事?” 李世民温和出声:“兄长。” “公子万金之躯,真是折煞在下了。”李靖放下鱼竿不肯与李世民对视,也不敢受李世民这一礼。 “兄长与我同出陇西李氏,算起来也是同姓同宗。您年长世民数岁,世民称您为兄长是应该的。”秦王殿下生得俊美无双,当他真诚与人交谈时,那锋利精致的眉骨在不笑时自带的矜贵疏离就会化作和煦,给人如沐春风之感。便是对他心有芥蒂的人也会由衷赞一句秦王果然是当世俊才,更会不由心生敬仰。 李靖执礼的手出汗,他知道自己即将面对选择的难题,若是一步踏错,后果不堪设想。可他既然能够接下秦王的邀请独自来赴约,他也知自己始终欺瞒不了自己。终是要面对,不过早晚问题,与其挂在心间脑心挠肺日夜不宁,不如快刀斩麻,直接给个痛快。 李靖终于抬头直视李世民道:“公子不用兜圈子,直说便是。” 李世民露齿一笑,继而俊眉紧蹙,面容染上淡淡的哀伤。 “世民有一事不解,想求教兄长。我大哥和四弟要害我性命,连父亲也不管我了,世民退无可退,想请兄长帮忙指点一二。” 李靖假装沉吟,其实心里早已打好腹稿。片刻后他道:“此事是公子的家事,我身为外人不便参与,在下近来染恙,正想在家中休息一段时日。” 李世民点头,他已经明白李靖的意思,便道:“那便先谢过兄长,等事情了结,世民再登门探望。” 言罢告辞,正要离去,李靖喊住他道:“若是公子真遇上难事,在下亦会鼎力相助。” 李世民舒展了眉目,他背对李靖道:“如此,多谢。” 此后李世民去见了同样乔装的李世勣,以相同的问题抛给这位深受皇帝信赖的臣子,得到的是与李靖一致的保持中立的态度。 回去的路上,尉迟敬德问李世民他二人可愿相助,李世民说他们都选择中立,更是大为感叹:“李靖和李世勣都是忠臣啊。” 见完想见的人后,根据事先定下的计划,一切安排都在有条不紊进行,唯一的难题就是怎样才能把太子和齐王从他们宫中引出来,还能叫他们毫无防备。 秦王府上下苦恼不已,只有李世民一个人悠闲,他看着天色,只说了一个字—— 等。 他们是猎人,太子和齐王包括皇帝都是猎物,他们要等这些人尽数落入陷阱再一把收网,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武德九年六月初三,太白星再次在白天出现在正南方午位,当朝太史令傅奕焦头烂额,他定眼看着纸上写下的演算出的天象,踟蹰良久,最后将之封于信函中密奏给李渊。 上书写道:“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 李渊震怒,手中这张轻薄的白纸重逾千斤,令他几握不住。花白的胡须胡乱颤动,面颊抽搐,一时涨成可怖的朱色。李渊眼睛鼓鼓,血丝通红,他环视了殿内一圈,招手示意侍立在旁的宦者令汪敬过来。 “传朕敕令,命李世民这逆子即刻进宫来见朕!快,快去!”最后这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汪敬是李渊登基称帝后就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太监,还是头一次见李渊如此失态,意识在事态严重性,立刻携皇帝口谕去往弘义宫。 李世民刚与众人商议完,其余人还未各自回去,侍卫紧急来报宫里来人了。 大晚上的宫里突然来人,一般都不是好事。李世民微眯双眼,示意众人先暂时隐蔽,他自去正厅接见皇帝的使者。 汪敬已经等候多时,他虽然表面平静,但衣袖下发汗的手指捏得直打滑。他焦急万分,每过一会儿就要朝秦王来的必经之路上瞅两眼,就盼那位殿下赶快出现。 “汪公公。”李世民笑容满面朝汪敬拱了拱手。 “殿下,陛下急召您进宫呢,快随奴婢走吧。”汪敬不敢受秦王的礼,躬身避开,迈着碎步快速贴到李世民身侧道:“奴婢观陛下面色不善,殿下可要多留几个心眼儿啊。”说完捂住嘴,耷拉眼皮的小眼闪着精光瞄向四周一瞧,接着道:“太史令向陛下密奏天象之事,具体的奴婢不清楚,殿下万万要小心呀。” 李世民微微颔首,心中惊讶为何汪敬会对他透露这些,背在身后的手不停给躲在暗处的侍卫打着手势,面上不动声色请道:“那就依规矩,劳烦汪公公为小王带路。” 宫中无人知道,秦王的眼线已经安插到皇帝身边,就连秦王本人也不知。只因汪敬隐藏极深,平时不与秦王有任何接触,是以就连后宫的尹张二妃都以为汪敬是忠于李渊的。 汪敬的确忠于李渊,但他更忠于秦王。甚至于这次李渊急召李世民可能要发难,也是汪敬自己愿意冒性命之危透露给李世民好让他早做准备。 汪敬还是前隋皇宫尚食局里一名不起眼的太监时,曾得到当时随李渊入京述职的李二公子的搭救解围。 汪敬没读过多少书,却也知忠义二字,暗自发誓以后一定要报答那位小公子的恩情。 他摸爬滚打爬到宦者令的位置,眼见李世民被父兄无情打压而无法伸出援手,忍耐至今,他终于有机会报李世民当日的大恩。 两仪殿前,李世民驻足于长长的宫阶之下,望着他曾经雀跃着登过的这一层层清扫干净的汉白玉石阶,心下怅然。那是为了见坐于殿中的那个人,自己崇拜敬仰的父亲。他把自己所有的忠诚和最灿烂盛放的年华都献给了这位高居庙堂的天子,奉献给他一手建立的王朝。是他将自己捧到万人之上,亦是他,要狠心将自己摔入谷底。 李世民情绪复杂,以往翻涌的苦涩此刻全然不见,面对前往的未知,他变得像个旁观的陌生人。 汪敬见李世民站在那迟迟不抬步,便小声催促道:“殿下,您别让陛下等急了。” 李世民眨了眨眼,转过脸来对汪敬露出温和的笑。他弯着眼,精致的眉目在月色下柔和了兵器般的冷厉,清澈的黑瞳似乎腻了蜜在里边。 汪敬恍然以为自己又见着了当时才七八岁的小公子。他那个时候小小的,是个雪嫩嫩的团子,从墙上威风凛凛跳下来挡在缩在地上的汪敬身前,童音稚嫩,却能气势全开将那群势利眼宫人喝退。蹲下身拉住汪敬粗糙的手,掏出娘亲为他绣的帕子仔细擦着汪敬脸上混成一团的血和眼泪,眨着大眼认真告诉汪敬不要害怕,坏人都被他吓跑了。 第55章 如今侠义心肠的小公子已经长大,是个俊挺非常,英气勃勃的青年,成为名震天下的秦王,为万名谋福祉。他不止救了汪敬,还救了无数的人。 汪敬忍不住抬袖拭泪,得到秦王疑惑的眼神,“王公公,你怎么哭了?” “奴婢这双老眼受不得夜风,不碍事不碍事。” “小王认识一个治眼疾的大夫,明日我把那位大夫请来为汪公公诊治。” 汪敬感激涕零,又恐时间耽误太久,连声感谢后请秦王进入殿内。 两仪殿内灯火通明,李渊背对李世民负手而立,他还穿着龙袍,虽已年过六旬,但身形挺拔,精神矍铄,不见丝毫老态。 李世民走进几步跪下参见,李渊未转身,只冷淡道:“秦王来了。” 李世民一听父亲这样称呼自己,果然印证汪敬说的话。他目光斜撇,敏锐感知到殿中除了他与李渊再无第三人,而李渊对他偏是这幅态度。 李世民收回目光,镇定自若道:“不知父皇深夜召儿臣前来所谓何事。” 李渊冷笑,他这个二儿子不愧是面对十万敌军还是任何攻讦暗箭都能化险为夷的能人。的确如元吉所言城府深厚,太会装傻。 只可惜他的野心太大了,大到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 李渊没说话,袍袖一扫,置于桌面的密奏轻飘飘飞到秦王面前。李世民双手接过,一目十行,双眉紧拧,薄唇轻勾浮现一抹讽刺。 太白金星出现在秦地分野,秦王就要拥有天下,那可真是承太史令吉言了。 李渊回过身瞟了李世民一眼,见他脸色不对,以为戳中要害,“你自己解释清楚吧。” 李世民暗暗运气压住脸上血色,跪伏地面,悲戚的上蹙剑眉,眼眶含泪,瞳孔震颤,嘴唇发抖万分惊惧道:“父皇,儿臣不知啊……” “天象说你想要谋反你还想抵赖!”李渊一下怒不可遏,冲下来指着李世民骂道:“你个逆子,你贪心有余,为父对你一再容忍,可你不知感恩,不懂沉淀,仍旧飞扬跋扈,还想要篡权夺位!你!你好大的胆子!”说罢挥袖甩了儿子两巴掌,李世民就势滚倒在地,硬生生挨下盛怒中的李渊几个窝心脚。 他爬起来跪在李渊面前将头嗑在地上咚咚直响,动作之大,让束发王冠上的玉簪都为之摔成两半。王冠落下,他发髻凌乱,几缕额发搭在汗湿的额头上,形容十分狼狈凄惨。 李世民见李渊还不停手,知道再示弱,李渊的气也不可能消,反而会坏他大事。便一把抓住李渊手掌,抬头眼中不断涌出泪,委屈泣道:“父皇,儿臣真的不知父皇如此生气,您叫儿臣解释,儿臣都不知事情从何而起,也不想欺瞒父皇,叫儿臣怎么解释!” 他全身颤栗,连李渊都能感觉他身体的每一丝肌肉都浸着恐惧。见他仰头对着自己,那与逝去妻子极为相似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水洗过的眸子晶亮而哀伤,甚至有着对生父的畏惧。 李渊心痛,他发现自己真的已经记不清爱妻长什么样子,再看一眼眼前的孩子,好像有些想起来她的五官轮廓,再拼凑一些碎片,只能在脑海中看见妻子凝望自己满含失望的眼。 这是她疼爱的儿子,是他夫妇俩的心肝,她临终时都舍不下的牵挂。然就在此时此刻,这个孩子害怕他,怕到浑身发颤。 “二郎……”李渊声音发涩,他微微俯下身就着被李世民拉住的那只手使劲,“你先起来。” “父皇,儿臣不敢起来。儿臣自知惹恼父皇,有些话只有跪着才能说。”他甚至开始激动的要爬去寻李渊的佩刀,嘴里念叨着:“父皇还是拿上刀吧,只要听着觉得心中有一丝不痛快,就可以立刻斩杀儿臣。” 李渊呲目欲裂,欲痛斥他还要故作疯癫,却见他脸上交叠的巴掌印,当下哑火沉默,反手紧拉住李世民不许他去寻刀。 李世民看在眼里,半藏在灯火阴影下的眼冷漠阴鸷。 李渊见李世民不再去找刀,自然放开他,站在他面前看他换了跪资,垂着那颗建成和元吉言语中永不肯低下半分的高傲头颅,显得愈发谦卑恭敬。 “父皇,儿臣有要事启奏。” 李渊本就耳根子软,被李世民刚刚那么一搅和,天象预兆带来的出离愤怒以及对妻子的愧疚盘旋交织着令他脑中混乱,使他说出一个后来悔青肠子的字。 “讲。” “儿臣要告太子与齐王淫、乱后宫!” 李渊险些背过气去,他后退两步,俯身压低声音问:“竟有此事?!” 李世民道:“宫里人多多少少都知道,只不过大家都怕父皇生气,因此瞒着父皇。” “混账!混账!” 李渊哆嗦着手骂着,转念一想有些蹊跷,宫禁森严,太子和齐王位高权重身边也不缺美女,怎么偏偏不知足要去招惹皇帝的后宫。 “你不会是想脱罪故意编出来的谎话糊弄朕吧。”李渊危险地瞪着李世民。 李世民惨淡笑了笑,苍白薄唇干裂泛着血迹,他哽咽了许久,终是忍不住热泪,未干的脸立时唰地两道。 “此事重大,儿臣不敢胡言乱语。儿臣之前就不明白,我从来没有对不起哥哥和弟弟的地方,可他们却一次一次打算杀我,似乎是要为王世充和窦建德报仇那般。我就要含冤而死,不能再侍奉父皇,我的魂魄即便到了地府见到王世充那群贼子,也会感到羞耻。” 李渊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沉思片刻,托着李世民手肘将他扶起,亲自为他捡起王冠交托到他手中。 “朕知道了,此事重大,需要诸位大臣一起参详,你先回去,明早朕召你与建成、元吉前来商议此事。” 李世民应声执礼,躬身面对李渊退到殿门转身而出。 雕镂的红漆殿门,绢帛铺的窗纱遮住殿内的灯火。 汪敬候在门外,见秦王走来,面沉如水,衣袂无风自动。 “汪公公,借你手一用。” 汪敬不明所以伸出手去,掌中接触到温润,是王冠。 他立刻抬头,见秦王一边用手随意挽着不知为何松开的乌发,一边微微侧头用极轻的声音不经意问他。 “陛下待会儿要歇在后宫还是长霜殿?” 汪敬躬着腰双手将王冠举过头顶,道:“长霜殿。” 李世民含笑,戴好王冠,走下高高的宫阶,他这一路行去会经过临湖殿,一片树林,今晚值宿玄武门的守将常何会照惯例检查他自由出入宫门的皇帝手敕。 李世民仰观夜幕,感叹:“许久未见过宫中的夜了,原来是这样的暗。” 第46章 秦王披星而去,戴月而归。一小队人马悄无声息来到玄武门楼下,负责值宿玄武门的守将常何借着昏暗的火光看到为首的那人扬起头,黑色的兜帽滑落,漆黑璀璨的眸子淬了火,凌厉非常直射进常何眼中,令他下意识就对两侧的军士喊道:“快去开门!” “殿下。”常何下了城楼单膝跪在李世民马下,“一切安排就绪,就等殿下发令了。” 李世民「嗯」了一声,“太子和齐王若是问你,想必你知道该怎么答。” “殿下放心,末将一定让这俩奸贼当那什么里的王八,保管进得来出不去。”常何大老粗一个,不会文绉绉的那一套,李世民紧蹙的眉被他抓耳挠腮都没说明白的词逗得松开了些,放缓声音道:“你也要保护自己,要是事情有变,记得第一时间把你自己摘出去,听到了么?” “殿下放心,末将门儿清着。” 参与这场谋划多时行动的每一个人都清楚,这一步踏出去便是没有退路的险棋。要么是拨开云雾,要么就是万劫不复。 李世民领着一小队人快速由玄武门进入禁宫,此前借助敬君弘的势力已经提前把八百府兵安排进宫隐藏。而他身边如今带着的只有尉迟敬德和自己仅剩的七十名亲卫。 李渊在汪敬伺候下躺上龙榻不久,半梦半醒之际隐约听见长霜殿外传来吵嚷,宦者令汪敬尖声道:“来者何人!” 此后忽然没了声响。 李渊心一惊,冷汗袭上后背,睡意立时散了大半。当下火速掀被,轻手轻脚下床把置在刀架上的刀握在手中,兵器的冰冷沉重给了胸腔中咚咚直跳的那颗心丝丝慰藉,从嗓子眼稍微往下放了些。 侧耳凝神听了许久也不见其他动静,李渊稍稍松口气,刚以为是汪敬大惊小怪,暗想明日一定要罚这不稳重的老货,却听殿门开了,那声在极静的夜中清晰刺耳,仿若推开了两扇朽木。然后是坚硬的牛皮靴踩在地砖上嗑动的声响,一步一步,慢慢的,铁甲碰撞声也随之而来。 “谁!”李渊把刀横放在大腿上,喝问一句。 来人并没有立时回答,而是等了有一会儿,殿门重新闭合,带起一阵凉风,在这炎热的夏季透出一股彻骨的寒。 “父皇。”清朗的嗓音,在灯火灭了大半的空旷寝宫里显得幽幽的,那声音还在继续,“父皇,宫里进了贼子,儿臣特地前来护驾。” 第56章 “护驾有金吾卫,你来做什么!”来人是李渊此刻最不想见的,他脸皮直抽,一把握紧了刀,利刃从刀鞘中悄悄滑出一小节。 “金吾卫?父皇指的可是倒在殿外的那群庸才?”声音轻嗤,铁甲碰撞继续规律轻响,一片黑影愈来愈近,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撩开夜风中飞舞的纱幔,露出一张关心意切的脸来。 “儿臣不放心,还是亲自到御前护驾来的好。” 秦王全身披挂玄甲,腰间悬挂随他征战四方的名刀墨玄麟,刀鞘上装饰的青金石与宝石反射出光,在殿中所盛珍贵奇玩上映照出一道长长而犀利的光斑。 诡异的时间以及不合时宜的场合,李渊一个字也不信李世民的话。一个念头猛地敲响在脑后,都到这地步李渊要是再不明所以就妄为一国之君了。这个二儿子嘴上冠冕堂皇,干得却是天底下最大逆不道的事。 “你、你要谋反!”李渊大惊,从龙榻上跳起来,长刀连着刀鞘划过地面「刺啦」一声,“你好大胆子!”愤怒充斥脑海,摧毁理智,李渊慌张的第一时间没有喊出护驾。当然,就算他喊了有没有人来护驾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急促喘着粗气,闷热蒸腾热汗直流,父子俩手中都握着刀,四目相对。 不同的是李渊双目赤红,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似要实体化将李世民吞噬。而李世民则一脸闲神定气,双眸平静淡然。 换做以前,李渊斥责李世民一句都能令李世民伤心不已,今次再听,竟觉得那声与在耳边袭扰的蚊蚋差不多。 “父皇已经骂过我无数此了,多亏父皇磨炼儿臣,儿臣现在的胆子可不止大了一点,甚至大到——”李世民缓缓走近李渊,连刀都没出鞘,不知道他用了何种手法,手腕翻转轻而易举就夺下了李渊手上那把出鞘一半的刀。 “连父皇的兵器也敢夺。”弯了眼眸欣赏刚夺来的刀。 “你告建成和元吉淫、乱后宫,就是为了给你自己谋反争取时间!”事已至此,李渊反而想通一直搞不明白的李世民为何会密告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其中关窍。 刀鞘镶嵌珠宝,刀身长而直,刃薄而锋利,是一把好刀,可惜光是好看,用起来容易卷刃也容易断。李世民仔细打量手里这把天子佩刀,李渊出口的话让他很不高兴,上挑的嘴角下撇,薄唇抿成刻薄的线,飞扬的剑眉瞬间拧起,视线从刀移到李渊身上,从进殿来就未变的神色染上从未在李渊面前表现过的狰狞愤懑。 李世民怒斥:“什么谋反谋反!都说了是护驾,您难道听不明白吗!”蓦然提高的声音不见丝毫沉稳,更在激动情绪的糅合下失了调,显出少见的歇斯底里。 李渊没想到他会突然失态,更没想过儿子敢当着老子的面发火,一时被吓住。 李世民怒气勃发,话似被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是,无论我说什么,您永远只会往最不堪的地方想,好像就我不是你亲儿子似的。你猜忌我,任由太子齐王污蔑我,想要杀我时可有想过今日!” 他说话这般尖刻,完全不留情面,李渊被戳中心事窘迫的同样大吼反驳,“朕从未想过杀你!” “从未?”李世民鼻翼翕张,露出怪笑,随即听到最好笑的笑话般大笑出声。他一把将李渊的佩刀拄在地上,力道之大崩碎了坚硬的砖,一字一句回忆念道:“秦王有平定天下之功,而他犯罪的事实并不确凿,何以用来当做借口?父皇说过的就是这句吧。” 一字不差,连语气都学了十成十。李渊心惊肉跳,目光飘向一旁,他当初对李元吉说这话时周边并无旁人,这句话是怎么传到李世民耳朵里的? 做了这么多年皇帝依旧会有不知所措的时候,李渊吞吞吐吐,思前想后又恍然大悟,“你这个乱臣贼子,原来是蓄谋已久……”在朕身旁安插细作。话没说话就被李世民粗鲁打断,“父皇又错了,儿臣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要不是我处处小心谨慎,恐怕现在骨头都化成灰了吧。” 说着咧开嘴,银齿森森,猩红的舌尖滴血般随着薄唇开合若隐若现。“我如今也不过是为了自保,保我阖府上下性命,保我李唐国祚不断。” “国祚?你意图谋朝篡位还敢言国祚二字,朕要是当初知道你是这等无耻之徒,就该将你诛之而后快!” “把我诛了,谁来为您打天下呢?是对您言听计从的太子哥哥,还是把晋阳丢下带着妻儿窝窝囊囊逃回来的元吉弟弟?”李世民发笑,得意瞟了李渊一眼。“我这个儿子为您当牛做马,战场上风里来雨里去,尸山血海里淌过不知道多少回。反而不得您心了,还真有些可怜呢。”叹了口气,眉宇挂上忧愁,“连那些屁本事没有,只要会说几句漂亮话恭维您,假仁假义举义旗来投奔的人,您都能轻而易举许以高位。而我和手下的将士们,血染征袍,好不容易得胜回来还要被你贬斥猜忌,当做无用的棋子安排给李元吉许他随意诛杀。就连我视如眼珠的谋士都能被你后宫里的无耻贱妇亲族欺辱,活生生被打断手指。”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侧过脸来,恶狠狠瞪着向李渊,他责问:“父皇,儿臣被鸩酒夺去半条命,您轻描淡写一句我不胜酒力就揭过此事。许我去洛阳,又恐我作乱,夜里下诏,天明就反悔!我也是您的嫡亲儿子啊,怎么连个外人也不如。我一直想不明白,现在也不明白,但是我学聪明了,不明白就不想,把这个难题交给父皇,让您来想想,儿臣洗耳恭听。”他正身施了一礼,抬头直射而来的目光像毒蛇,身后仿佛有一头包裹黑雾的凶兽。 凶兽在张着血盆大口舔舐獠牙,还在发出可怖的怒吼,震得李渊内脏都在发痛,他两股发软,瞠目结舌,喉头「咯咯」直响被李世民一通怒怼噎得头脑发晕说不出话。李渊双眼圆瞪,哑了嗓音,想要叫李世民滚,就见这穷凶极恶的逆子朝外面喊了一声,一队同样身披玄甲的士兵肃穆走进,后边跟着的还有一瘸一拐脸肿了半边的宦者令汪敬。 原来汪敬突然没声是这样来的。 “贼人入宫作乱,你们护送陛下去海池,没有我的教令船不许靠岸。汪公公还不快扶着陛下,夜风凉,给陛下多披件衣衫。”李世民把挂在衣架上的龙袍扔给汪敬,顺手把李渊的那把佩刀系在腰上,紧紧手腕上的护甲。 汪敬瘸着腿奔来跪在李渊脚旁,眼泪鼻涕一大把伸出抖个不停的手扶住穿着明黄寝衣的李渊,被秦王的亲卫强行赶上海船。 亲卫下船,艄公撑杆离岸,李渊见势命令艄公靠岸,艄公压低斗笠恍若未闻。未过多久,接到李渊敕命提前进宫在门下省等候的裴寂等人被驱赶着上船来,几人面面向觎,一齐望向委顿在坐榻上的皇帝,最后都是一声长叹。 …… 李世民密告李建成和李元吉的事被当时来送宵夜,在两仪殿外偷听的张婕妤听得一清二楚,她赶忙派人传话到东宫。 李建成找来李元吉商议,李元吉一听就觉得其中有诈,劝李建成不要进宫面圣,应该托病不朝,先整兵观察形式。李建成却不赞同,他上次被诬陷谋反也是亲自去李渊跟前面呈冤情才得信任脱罪,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依旧是他和李元吉亲自进宫去李渊跟前呈述事实。况且玄武门守将常何是他手下的人。要是事有不妙,他们也能立刻撤退。 李元吉劝不动他,心中也存了侥幸,两人便只带了一小队侍卫骑马向玄武门而去,对禁宫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待两人进入玄武门经过临湖殿,此时乃是破晓前夕,夜色最黑,临湖殿旁的小树林漆黑一片,影影绰绰似乎埋伏有人。 周围安静非常,气氛诡谲夹杂着令人不安的肃杀,李元吉顿时心觉不好,连忙唤李建成快快勒转马头回撤,一声呼唤及时出现,高昂而清朗,似笑非笑。 “二位这是要去哪儿?” 来者正是李世民,背脊挺直信马由缰而来,全身披挂,面沉无波。 他那模样比战场上面对敌人还冷酷千倍,李元吉看到李世民的第一眼就一把扯过背上的弓对准李世民,可惜太过慌张,手指颤抖一连拉了三次都没把弓拉满。 李世民随手接住李元吉射过来歪歪斜斜力道不足的弓箭,不耐的「啧」了一声。 李建成清楚李世民的暴脾气,被人这样用箭对着焉能不气,这两人剑拔弩张,李建成夹在中间进退两难,正要叫李元吉快把箭放下,就看到李世民从马鞍侧拿起那把特质的雕弓,就着李元吉射过去的那只箭挽弓搭箭,箭尖直指—— 李建成以为李世民要杀李元吉,大惊失色之下刚想出声劝他手下留情,下一瞬箭尖直飞没入眉心,李建成只来得及看到自己眼前绽开一蓬血雨…… 李元吉亲眼目睹李建成被李世民一箭射穿头骨摔下马去气绝身亡,惊慌大叫着回马要逃,随后被李世民身后冒出的亲卫射伤,他捂住伤口拨马奔入树林,李世民在后面追赶。 第57章 刚刚亲手射杀李建成,昆仑玉指环勾住弓弦松开的那声清响犹在耳际。李世民心脏狂跳,瞬乱的呼吸和一股脑涌上的欣喜哀惧搅乱心绪,几乎要让他呕出来。 他动手了,终于做了生平最不耻的事,亲手结果了自己胞兄的性命。那一箭,简单的就跟与霍去病合力搏熊一样,箭尖携雷霆之势洞穿头骨,溅起和着脑浆的血花。 如同夺走畜生一样轻易夺走一个人的命。 李世民心乱如麻,拿弓的手还在神经质的发颤,看到李元吉逃命他想也不想当先追上去,却因为心绪难平导致肩甲被树林中乱张的枝丫挂住,胯、下坐骑奔跑速度极快,他来不及勒马直接被带倒在地,沉重的玄甲砸在身上令他眼冒金星,竟然一时起不来身。 李元吉边逃边往后看,汗水扎着眼,他眼疾看到李世民坠下马,心中大喜,当时也不顾逃命要紧,径直调转马头准备把李世民这狠毒贼子给弄死。 李元吉跳下马,衣袖浸透了血往下滴,血水甩在李世民脸上,他半跪下来用膝盖碾着李世民拿弓的那只手腕,逼迫李世民松开弓,自己把上面的弓弦一把扯下。 “啧啧啧,二哥起不来了吧。” 李元吉的脸几乎是贴在李世民脸上,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幸灾乐祸道:“你杀了大哥,现在是报应让我杀了你。”果断将弓弦缠上眼前修长的脖颈,正正肩咳了一声,复又道:“你现在求我,我可能就放过你。哈哈哈哦-我忘了你被勒得说不出话了。”说话间手中力道不减,眼见李世民的脸因急速缺氧越涨越红,李元吉心中欢快,待要使出最后一分力,耳边忽听一声暴喝:“休伤秦王!李元吉,纳命来!” 尉迟敬德挥舞马槊一槊刺上,李元吉早前与尉迟敬德比武被夺槊数次,自此对尉迟敬德充满畏惧,最后一分力都没来得及使就起身慌不择路逃命,他跑步哪有尉迟敬德骑马来得快,只消一瞬一只箭飞来直直射中他后心再穿过前胸,李元吉两眼一翻扑倒在地一命呜呼。 李世民咳嗽着被亲卫搀扶起来,尉迟敬德回转下马,提着弓快步到他身前就要跪倒请罪,李世民拉住他急道:“别拘那些虚礼,李建成的尸首呢?” “拖着呢。”尉迟敬德挥手,两个亲卫抬来眉心上有个巨大血洞的尸体。 李建成睁着眼,犹带着生命最后时刻的不敢置信。 李世民抽出李渊的佩刀狠心一斩,接连砍下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头交给尉迟敬德。 两颗人头还在往下淋淋滴血,闭不上的眼阴森森直视提着他俩的李世民,李世民满脸血污,表情更为厉色恐怖,他道:“把这个拿给东宫和齐王府的人看,问他们还想替谁卖命。” 尉迟敬德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回来回禀东宫和齐王府的人马一见人头就四下溃逃,秦王府的危机已解。 李世民抹一把脸上沾上的血,非但没有抹尽,一张脸反而横横竖竖全是血痕。他也不在意,略一思忖就对身旁的亲卫吩咐:“你传我教令,命侯君集和张亮速速领人赶往东宫和武德殿把太子和齐王的家眷都扣起来,还有我那十个侄儿,即刻格杀,尸体和人要对上号,我让无忌跟着你们亲自清点。” 尉迟敬德听了一愣,当下出声:“殿下……” 李世民打断他的话,瞥了他一眼,冷道:“斩草要除根。” 他与尉迟敬德一同前往海池,走了一半停下脚步,把刚才斩过李建成和李元吉人头的李渊的刀取下来交给尉迟敬德,“你去见陛下,就说是去为他担任警卫,让他看到你身上的血,这把刀也务必要亲自交到他手上。”最后这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往外蹦,似乎还嫌不够,看了看尉迟的脸,手上摸摸尉迟甲胄上的血再涂到他脸上。 “去吧。” 尉迟敬德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到李世民立在原地,晨曦破云只照亮他那一双眺望海池冷漠入骨髓的眼。他胸口一闷,不忍见秦王如此神情,立刻回转单臂狠狠抱了李世民一下,咬着他的耳朵低声叮嘱:“等我回来。” 李世民沉默点头。 李渊在船上坐立不安,这些能言善辩的大臣们一个个都成了鹌鹑,此时没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 他叫裴寂,裴寂弓腰缩背。叫萧瑀,萧瑀只一味叹息。 其他人具是摇头,仿佛所有人都在对他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是皇帝,如今却成了囚徒,被自己的亲儿子困在这个海池中央,没有秦王王教下不得船。 若是李世民想,他可以将这群人活活困死在这里。 李渊心中冒出无数可怖的想法,不知何时起,他一点也看不懂这个儿子。根本看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到了现在李渊还没有意识到,是他的所作所为将李世民越推越远,是他一再玩平衡才造成今天这幅不可收拾的局面。 艄公忽然摇起了桨缓缓靠岸,待船上的众人纷纷探头外看,有两个跑得快的想下船,转眼就遭持戟的侍卫拦下。 那两人不知见了什么惊恐的一步一步退后,最后跌坐在地,尉迟敬德携刀持槊跨过他们进来,正对着被护在正中央的李渊道:“宫中有贼子作乱,秦王殿下命我前来担任陛下的警卫。” 李渊吞了口唾沫,故作震惊问:“作乱的人是谁?” “太子和齐王作乱。”尉迟敬德目光如电,盯着李渊,奉上染血的佩刀,“秦王起兵诛杀了他们,陛下无需担心。” 李渊怔愣,有些不敢碰刀鞘上全是血的刀,见尉迟敬德一直捧着不放,明显逼他去接,受制于人的李渊不得不接,他拉开刀鞘一看,两眼刺痛,眼皮直跳,只因刀刃上也是洗不尽的斑斑血迹。 要是让李渊知道李世民就是用这把刀亲手割下了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头,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 猛地合上刀,李渊转过脸对身旁的几位同样吓得肝胆俱裂的大臣道:“不曾想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诸位爱卿以为当下之计该如何处之呢?” 萧瑀和陈叔达在太子齐王和秦王相争中本就偏向秦王,自然要为秦王说话。而和他们在一起的宇文士及更是一个铁杆秦王党,结果可想而知。 最后李渊明知不可也依旧只能亲自下敕命所有军队都听秦王节制,命令所有还在与秦王府兵马交战的军队立刻罢手。 做了这一些,尉迟敬德又对他道秦王自知惹恼了父亲,不敢前来相见,还请陛下传召秦王前来解除误会。 李渊心中冷笑,好一副装模做样,狠心贼毫不掩饰自己的狼子野心,现在又要逼他这老父一起演父慈子孝的戏码蒙骗众人。 李渊不答,陈叔达靠近李渊扯了李渊衣袖,目光直指尉迟敬德手中闪着寒光的马槊。 他是皇帝,也是阶下之囚,要是不依尉迟敬德所言,下场可想而知。 被杀的太子和齐王就是活生生的血例。 一想到自己两个儿子被杀,李渊两眼发黑,只能强撑摆手命宫人去传召秦王前来。 李世民接到诏令没有立即前去,而是回了以前住的西宫重新换了身衣袍才在宫人的带领下去见李渊。 甫一进入,船舱里开始弥漫着衣料熏香也压不下的浓烈血腥气。李渊歪在圈椅中,憔悴的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其余大臣都退了两步不敢直视秦王。 李世民跪下来膝行到李渊脚旁,他怯生生地伸出手扯扯李渊龙袍下摆,低低抽泣起来。 “父皇。”声音闷闷含着哭腔,同李渊几个时辰前见到的嚣张贼子与临湖殿前狠厉的秦王好似两个人。 不动神色将下摆从李世民手上抽出,李渊干巴巴开口:“这些日子以来,我差点出现曾母误听曾参杀人而丢开织具逃走的疑惑。” 李世民仰头看向他,黑眸水亮亮的,倏地低下头再抬起来,瘪着嘴悲喜交加。他哀嚎着扑到李渊怀中恸哭,眼泪打湿了李渊胸前的龙袍,李渊两手搭在扶手上,始终没有放上李世民的背。 李世民哭着说请罪的话,李渊心里听得一阵发寒,这是他的儿子,是他的儿子…… 他除了李世民外已经没有别的嫡子了,这皇位,兜来转去终究还是要传给这逆子的。李渊垂下眼看着李世民的侧脸,若早知这般,不如当初就照那相士的预言把太子之位给他……也省得这许多冤孽。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太子齐王作乱,秦王举兵将之诛杀,同日安陆王李承道、梁郡王李承业等太子与齐王的子嗣相继被杀,皇帝李渊无奈,下令诸事皆听秦王。 他身边的宦者令汪敬亦被秦王要了过去,长霜殿前,秦王为了不让汪敬事后被李渊怀疑追究,特意使了巧劲亲自踹了他一脚,把他踹得当即走不稳路。 汪敬在自己的卧房躺着养伤,透过半开的窗户望向那一方狭小的天,他活了几十年,亲眼见王朝迭代,手足相残。 秦王杀伐果断,只是谁也没料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为这场兄弟父子之争划上休止。 第58章 卧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进来一大夫打扮的中年人,那人施了一礼道:“汪大人,我是奉秦王殿下王教来为你医治眼疾的。” 这一日,秦王做了许多大事,心头依旧记挂着这件不起眼的小事。 正是如此,天命才属于他。 第47章 李世民将李渊迎回两仪殿,亲手奉上热茶,李渊接过呷了一口称赞,挤出的笑容僵硬无力。这两父子的互动在不知情人眼中看到就是父子情重回的感人场面,只是此刻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内情。 随行的几个大臣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言,心里门清这样子多半是做给他们看的,看看他们到底有几分忠心,是忠于陛下,还是忠于秦王。 长孙无忌匆匆而来,细看鞋边还沾着血渍,同样一身不散的血腥味。他在李世民身边耳语几句,期间古怪地看了坐在龙椅上的李渊一眼。 两个嫡子一昔之间都被杀了,凶手就在眼前偏偏还奈何不得。李渊怒火焦心,手脚发颤,忽然反应过来这狠心贼既然能弑兄逼父,难保不会对兄弟的子嗣斩尽杀绝。连忙派人欲将自己那十个苦命的孙儿保护起来。他发布这些敕命时李世民都在当场,看在眼里,却完全没有任何要阻挠的意思,气定神闲,只一心一意侍奉父皇。 派去的人很快回来,鞋边同样沾上血,脸色苍白,惊恐万状,嘴角还挂着来不及擦干的口涎,显然刚吐过不久。 那人不敢看向秦王,径直奔到李渊面前跪下磕头,颤声禀报东宫和武德殿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十位皇孙均已命丧刀下。 李渊惊叫一声,从龙椅上猛地站起再跌坐,捶着扶手老泪纵横。 怪不得这狠心贼子见他派人去保护皇孙非但不加阻拦。反而无动于衷听之任之,原来早已下手。 长孙无忌来就是报告给他这件事! 李渊往后仰倒,气得差点厥过去。李世民快步上前想伸手扶住他,被他一把推开。李渊年轻时武艺不赖,当了皇帝后虽然惫懒了些,但功夫底子仍在,他一用劲,李世民一时不察竟被他推得连退几步,接着还盛着半碗茶汤的玉盏直冲他面门掷来,被他轻松躲过,连片衣角都没沾湿。 “父皇。”明知道李渊为何情绪激动,李世民面上仍做恍然不知。 “滚!” 李渊指着殿门呵斥,末了半倒在龙椅上,抚胸顺气咳嗽不停。李世民知道今天已经气得父皇够狠了,他心中的怨气也抵消不少,便躬身执礼恭敬告退。他刚刚退出去,殿内就一连串惊呼,有个宫人急吼吼奔出来向太医院方向而去。 李渊急怒攻心,李世民心中虽怨父亲对他不公,到底心软,又觉得自己委实做得过分,担心自己再进殿去探望恐火上浇油,因此等在殿外。 在皇帝没看到的地方,秦王府对太子和齐王残余势力的清剿仍在继续,东宫和武德殿到处都飞溅着血肉,秦王府兵的刀都砍得卷刃了。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清扫,是一场明晃晃的屠杀!提心吊胆了几年,秦王府人都憋屈坏了,他们杀红了眼,东宫和齐王府的人都该死! 两仪殿中气氛压抑,殿外亦是人员来往匆匆。李世民陆续接到敬君弘和中郎将吕世衡战死的消息,心中悲痛难当,难掩眼泪。一旁宫人见了低头绞手无一人敢上前递去手帕。宫内消息传得极快,他们多多少少听说了这短短几个时辰发生了何事,都有些惧怕这位往日温和宽容的殿下了。 秦王毫不掩饰他对于忠于自己的部下的哀惋痛惜,同样也不吝啬向世人展示他对于敌人的冷酷无情。 几年来的被打压与主动示弱,叫很多人都错以为他被磨了爪子拔了牙,似乎大家都忘了,他也是战场上纵横驰骋,统领千军万马的铁血将领。 为将为帅者,天生与刀光剑影分不开,他是紫薇星降世,也是贪狼破军。 听命负责去节制军队的尉迟敬德中途得知情况,实在看不下去这场牵连甚广的杀戮,亦不忍李世民因此坏了一身清誉,来劝李世民道:“如今两个元凶已经伏诛,若是继续牵连他们的党羽,这不是殿下所要谋求的天下安定啊!” 李世民闻言怔怔看向他,沉默不语,见尉迟敬德跪下再次恳求,方才恢复理智,缓缓收敛起他凶暴的一面。“你起来罢。”他抬手扶起尉迟敬德,与几年前那次一样将自己的私印交给他,告诉他携自己王教去,命秦王府人即刻停止对太子齐王余党的清剿。 尉迟敬德高兴领命而去,裴寂等人自两仪殿鱼贯而出,后面跟着御医,看到负手站在廊檐下未走的秦王殿下,与身后一众大臣狐疑一眼后纷纷上前见礼。 裴寂亲眼见过秦王的狠辣心肠后吓得有些浑身发抖。他之前辅助太子时可没少明里暗里给秦王使绊子,秦王殿下好会记恨,新许这会儿正在思量怎么收拾他。 李渊刚被李世民气病了,任谁听到自己的十个皇孙一个不留也差点吐出血来。李世民倒面不改色温言细致问御医李渊病情如何。御医道李渊身体没有大碍,就是一时急怒攻心。李世民点头,准御医先离开,该叫这些人见识的也见识过了,事情结束,他还是那个温文宽仁,谦和有礼的秦王。 “连累诸位受惊,本王在这先行赔不是。”李世民微微执了一礼,挺直的背脊,不肯低下半分的脖颈,紫色的王服与华贵的王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更衬得他气宇轩昂,丰神俊朗。垂下的眼睫遮住漆黑明亮如寒星的眼眸,出口的话不再像之前长霜殿与李渊对峙那般裹着刀子咄咄逼人,柔和的一时让人心惊胆战。 众人躬身不敢受,李世民微微一笑,道:“父皇突发疾病,本王担忧,只是苦于政务繁忙,还望诸位替我转达儿臣明日再来探望他。今日诸多变故,本王亦希望诸位能用心「开解」父皇,莫让他老人家多想,于身体无益。” 此话诚恳,全然不提他适才是如何大逆不道。若放在从前,朝臣知道秦王在外带兵打仗久了,是个不喜欢绕弯的直肠子,绝不会管这话会不会有第二层意思。只是现在,没人敢拍胸脯保证此话是否话里有话。 众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有封德彝眼珠转了转,已想明白其中关窍。 他多精的一个人啊,能在太子和秦王中间左右逢源,博得两方信任还不露任何马脚的,自然本事了得。他惯会猜人心思,一见李世民瞟向殿门时目光凉嗖嗖的,对李世民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他一清二楚,当即成竹在胸上前迎奉道:“殿下放心,臣等一定会尽力「劝导」陛下早下决定。” 李世民赞许点头,扫视众人一眼,凛凛走下宫阶离开两仪殿,留下的几位大臣看向封德彝问道:“封大人将才这话是何意啊?” 封德彝同宇文士及对视一眼神秘一笑,只叹:“如今国无储君,于江山社稷百害无利呀。” …… 武德九年六月初七,皇帝李渊立秦王李世民为皇太子,并下诏说从即日起,军队与国家所有事务不论大小,悉交由太子处置决定后再报他知。 李世民举家从长安城郊的弘义宫搬到东宫,并将东宫改名为显德殿,以李渊名义下敕封秦王府诸僚属官职,开始理政。 李世民一向爱才,几日前还在与他手下持刀搏杀的前太子党冯立等人从藏身之地出来后他一概不追究这些人的罪过,反而许以官位,人尽其用。 只是还有一人是扎在他心中的一根刺,他救过此人几命,对人很是敬重。但每回面对那人都能被驳得灰头土脸,哑口无言。 就是那个不知好歹的魏征! 玄武门一事结束后,前太子和齐王党羽四下逃窜,李世民唯恐魏征也跑了。当即下令派人看住魏征,就地软禁府上不许他走动。 等他当上太子一切尘埃落定,想起这个倔脾气的羊鼻公,便吩咐房玄龄与尉迟敬德众文武官分立两旁,他要亲自审问魏征。 魏征在那日被禁家中后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到来,他被绑缚上殿,昂着首正气凛然。 “犯官魏征拜见太子殿下,请殿下恕犯官手脚不便,无法行礼。” “魏征!”李世民正坐上首斜眼看他,冷笑道:“你这声拜见太子,拜的是我还是李建成那个罪人?” “殿下明知故问,犯官自然拜的是殿下。” “哦?你这人可真是有趣,前主才死,后脚就拜新主,先生的脸皮,怕是比城墙拐弯还要厚上几分。”言罢看了看左右文武官,众人知道他是故意戏弄魏征,都嘲笑出声。 哪知魏征面不改色,视线看了看手捧纸笔的褚亮,开口道:“魏征一介犯官自然不敢反驳殿下所言,只是魏征不免多句嘴,史官在侧殿下还是悠着点,以免后人看到今日此篇,会认为殿下尖酸利牙,心胸狭隘。” “你!”李世民捏紧拳,脸颊涨红,他一拍桌案,喝道:“放肆!”心知魏征倔驴脾气,与他胡搅蛮缠自己讨不到半点便宜,反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59章 便喝问:“你昔日事李建成,期间多起阴谋诡计皆由你而起。说,你为何挑拨我兄弟二人,害我与兄弟手足相残!” 魏征一听笑了,这新太子有点好玩,明明就是他自己政变杀了兄弟,现在还要来怪他这一小小官吏挑唆。试问他魏征就是胆子本事再大,也大不过他李世民去。 因而轻蔑瞧了李世民一眼,举止如常道:“如果前太子早听我一言,恐怕也就没有这场祸事了。” 是,他的确曾谏言李建成杀掉李世民。但也十分不耻他们竟然会选择宫宴下毒这等明显又低劣的手段,因此愤而离开。李世民当时肯定是见他面色有异才起了提防之心,是他命不该绝。 “你难道就不怕我下令杀了你?” “魏征曾对殿下说过,魏征要做良臣而非忠臣,殿下尽可要了魏征命去,魏征还要先谢过殿下,让魏征能够青史留名。” “他倒头头是道。”李世民气闷,瞪了魏征一眼。他本就无意杀魏征,不过是试探他罢了。见魏征不像一些人吓得两股战战一味表忠心,反而不卑不亢,毫无畏惧。 他爱惜魏征才华,当下散了脸上怒容,松开紧皱的眉头,起身走下来亲手解开绑缚魏征的绳索。 “先生之勇世民感佩,世民素来敬重先生才能,想要任先生为我东宫詹事主簿,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魏征此生心愿就是推行王道,辅佐君主成就一番帝业,实话来说,谁当太子对他而言都一样,因而答应为李世民办事。 李世民再得一人才,心中畅快,吩咐汪敬让后厨多准备饮食,他要与众臣一同用晚膳。 此后两月有余,李世民接连颁下政令,将宫中鹰犬放生,免去各地进贡,裁撤冗官,整肃法令,朝廷一派欣欣向荣。 新太子一心扑在政事上,已有皇帝之实却无皇帝之名。裴寂一直惴惴不安,李世民不动他更是把他架在火上烤,为了将功补过,便与封德彝等人商量日夜劝说李渊。终于在六月十六这日,李渊亲敕要给自己加上太上皇的尊号,欲禅位给太子李世民。 武德九年八月初八,李渊亲自颁布制书,将皇位正式传给太子李世民。此举与九年前隋恭帝让位给他如出一辙,说是让位,实则都是被逼的,令人不禁感叹风水轮流转。 李世民再三推辞,李渊坚决不肯答应。三请三让后,当月初九,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即皇帝位,大赦天下,翌年改元「贞观」,从此开启华夏大地政治清明、经济文化繁荣,瑰丽绚烂的恢弘盛世局面。 正文完 第48章 贞观元年六月,天子坐朝理政,面色不佳,暮气沉沉。 魏征在下方口若悬河,李世民在上首以手支额昏昏欲睡。 “陛下?陛下!”魏征提高了音调,李世民睁眼,强打精神摁住额角,尴尬道:“嗯,玄成说得不错,不错,但朕……”侧头握拳掩口小小打了一个呵欠,眼角泌出泪道:“容朕思量后再议。” 陛下刚刚根本就没听他在说什么吧,魏征不满。见李世民挥手要退朝,起身欲劝谏李世民身为君王不可留恋后宫以至精神疲惫无心理政。却见李世民躲他似的步履飞快,一下连衣角也看不见。 魏征逮不到人,见其余平时爱惯着皇帝的大臣们也是各个眉头紧锁如临大敌。的确,李世民这几日实在太过反常。不论是朝议还是私下议事尽皆状态不佳,一国之君怎可如此懈怠! 魏征看不下去了,便朝众臣施了一礼道:“诸位同僚,依在下看,陛下这样不可。” 房玄龄点头,李世民勤政爱民,手下官员自然纷纷效仿,他身为中书令更要遵圣意以国家大事为重。君王怠政他看在眼里,痛心万分,大业未成怎能不居安思危,这次打定主意也要同魏征一起劝谏皇帝。 一见有中书令和尚书左丞带头,其余朝臣也说要加入,魏征观察良久,趁机拦住在尚食局和显德殿两头跑的宦者令汪敬。他平日严肃,不苟言笑,忽然笑脸对人把汪敬吓得浑身一抖,老太监惴惴不安退后两步,颤着声道:“魏大人有事要吩咐老奴尽管开口,可别吓老奴呀。” “汪公公莫慌,臣只是有件事想找汪公公打听一二。”说着往四周瞧了瞧压低声音道:“陛下最近常去何处,是不是偷偷跑出去打猎,还是流连后宫?” 汪敬点头,若有所思刚要开口,一想一个臣子打探君王私下行踪作甚,因而警惕道:“魏大人僭越了吧,陛下行踪其实尔等能随意知晓的。” 魏征安抚道:“汪公公莫急,臣并无别的意思,只是观陛下近来精神状态不佳,我与众同僚具是忧心不已。陛下肩负苍生社稷,若是耽于玩乐,那就是不顾百姓安危。若是流连后宫,那是昏君作为……”他还没说完,汪敬气愤打断他,争辩道:“胡说!陛下并没有偷偷打猎,也很久没去过后宫了。” 魏征莞尔,点头,看着捂嘴抬手抽自己的嘴巴子的汪敬,循循善诱:“汪公公既然都已经说了,也不怕再多说点。陛下身为天子,若事事欺瞒臣子,便是置江山于不顾。汪公公一味袒护陛下就是私心甚重,影响了天下苍生,百姓安乐,这个罪汪公公怕是担不起呀。”说罢侧身悄悄指了指隐藏在殿侧只探出几双精明眼睛的大臣们。 汪敬被魏征这么一唬,满头满脸的汗,他其实也十分担心李世民,只是他一介小小宦官怎敢劝谏君王。既然魏征不怕触霉头,那就顺水推舟送一个小小人情给他。 汪敬拉着魏征来到僻静处,先是抬头向四周一望,见没有人偷听,接着对魏征小声道:“此时蹊跷,还请众位大人私下探查,切莫惊扰圣驾。”得到魏征保证,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陛下啊,一直做噩梦!” 太极宫地势低矮,一到夏季就闷热潮湿,加之经常下雨,即便有烛火照耀,殿内依旧阴森。 白日不觉得,到了夜晚就寒气瘆人。李世民近日夜半常听砖石草木抛投之响,惊醒时见帐外纱帐在风中飞舞凌乱,而那穿堂呼啸来的夜风更是如泣如诉,隐隐还能听见幽幽人声。 李世民惊惧,摸着枕旁的昆仑玉指环稍稍安心了些,又突然想起他和那人已经一年多没互换过,根本无法对话。恍眼似乎又见指环渗出血,耳边泣声忽远忽近,差点把指环扔出去,大惊之中掀被下榻,握住墨玄鳞在殿内寻找。 “谁?出来!休要装神弄鬼!”无人回应。 侧殿值守的宫人听到寝宫里的动静,赶忙来到近前,李世民坐在寝榻上擦擦额上的汗,细听又没有那些声音,镇定心神半晌后呼出一口气让宫人退下。 李世民以为是自己出现幻听,想到再过几个时辰还有大朝,他将墨玄麟至于枕旁接着睡,没想到接下来就是噩梦连连,一会儿是李建成和李元吉两个无头鬼来找他索命,一会儿又是无数恶鬼在他耳边惊叫厉笑。 他实在被噩梦吓得不轻,偏又动不了身醒不过来,寝被全被汗打湿,临到要起身洗漱准备上朝时,汪敬立于床帐外怎么唤他都不应,最后还是轻轻将他推醒。 李世民惊坐起来,趴在床沿发呕,头痛欲裂,汪敬大惊失色吓得要传御医也被他出声阻止。 自此几日,夜夜如此。饶是身体再强健也禁不住这般惊吓,胃口变差吃不下东西,眼见日渐消瘦。长孙无忧也急,趁李世民白日小憩时悄悄请御医过来,脉搏如常也瞧不出所以然,开了安神的方子也不顶用。 汪敬说着落下泪来,哭道:“老奴看着心疼啊,陛下还强撑着,嘱咐皇后娘娘和老奴不要说出去,平白让大臣们担心。” 魏征默然,陛下这脾气又刚又倔,从来不肯轻易服软。要不是他问,真不知道他还要死撑多久。 谢过汪敬后与其他大臣汇合,一起商议如何解决,期间有人恍然大悟以拳拄掌「哦」了一声,在所有人目光都投注到他身上方觉自己失态,顾不得许多,招呼大家靠近点极小声道:“诸位别忘了,现在可是六月。”他意有所指。 在场的人都听懂了,那件事是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 一听李建成和李元吉都死透了还要来搅扰陛下安宁,武将们当即暴跳如雷,秦琼站出来道:“我平生杀人如摧枯,积尸如蝼蚁,任他鬼怪来了见我也胆寒!臣请求能与敬德兄一起披甲持械为陛下宿卫。” 在没有更好选择的情况,秦琼所言也不是为一个办法。李世民明令汪敬不许把他夜夜不能安睡的事传扬出去,现在这件事朝臣们都知道了,为了保汪敬不受惩罚,他们最后决定先斩后奏。 于是等入夜后,李世民精神不济睡得很早,想着能多睡会就睡会,不能一直这样犟着,迟早会影响朝政。 汪敬轻手轻脚退出寝殿,让小太监引秦琼和尉迟敬德二位将军前来。 二人身着戎装在小太监的引路下大步而来。一人手持金锏,一人手持铁鞭,手握长、枪分立左右站立在寝殿门前宿卫。 第60章 李世民难得一夜好梦,不过因为睡得太早,他半夜就醒了。月光透过绢纱罩住的窗框洒进,轻舞的纱幔在月色下成了银色白绦。他探手摸到枕边的指环,将之捏在手中下床,就穿着一身杏黄的寝衣走向殿门,想去外面透透气。 殿门从里打开,李世民出门看到尉迟敬德就守在门外,披挂戎装,左手长、枪,右手钢鞭。两人四目相对,都睁大眼一时无言,还是秦琼见皇帝出现放下金锏单膝跪地。 “参见陛下。” 李世民抬手示意跪着的二人起身,好奇问:“两位将军何以半夜不睡,到朕的寝殿门前来做什么?” 秦琼道:“臣听闻殿下被魑魅鬼怪搅扰,特与尉迟将军一同前来为陛下值宿。陛下放心,有我二人在此,任何宵小鬼怪都休想吵扰陛下清静。” 将军一席话正气凌然,虎目不怒自威,那眼神穿透人心,任何鬼怪化人在他们眼中都将无所遁形。李世民心中一暖,本不愿因这点事就惹得朝上朝下紧张,没想到他们还是知道了,为了不让他忧心,还悄悄前来宿卫,是准备当无名英雄么。感叹着摇摇头,并没有追究他们手持武器不经皇帝首肯就自作主张在寝殿前的罪。 “两位都是忠臣,辛苦了。”说着指了指两位将军眼下淡淡的乌青。熬了半宿夜,尉迟敬德面黑如炭还不怎么看得出来,秦琼脸上可就很明显了。李世民打趣道:“二位忠心可比日月,朕甚是欣慰。只是到底是血肉之躯,一两日还好,要是再多几日,朕担心你们身体会受不了。” 尉迟敬德一听李世民这话是要让他们离开的意思,抢先道:“陛下,我们没事。” “诶,你们都是朕的好兄弟,你们不在意自己,朕可是会心疼。”李世民想了想,“这样吧,朕明日命阎立本为你二位画像,悬于寝殿门上,鬼怪见了同样不敢入内。从今日起,你二人就是我大唐的门神了。” 得皇帝钦点自然高兴,秦琼忙不迭跪下谢恩,只是尉迟敬德脸上有些纠结。李世民敏锐察觉到他心情低落,便让宫人先带秦琼去宫中为值夜的官员所设置的官署休息,单独留下尉迟敬德将他带进自己的寝殿坐下问他。 “朕看你有心事。” 尉迟敬德摇头。 “尉迟将军瞒不过朕,你应该知道,朕的感觉一向敏锐。” 尉迟敬德一听李世民喊他尉迟将军这样生疏的称呼。除了最开始他加入唐军时,彼时还是秦王的李世民这样称呼过他,后来二人有了过命的交情,李世民一直都是称呼他的字。 他还是这样精明,一点事也瞒不过他。 尉迟敬德一咬牙,跪下道:“既然陛下要臣说,那臣就说了。”顿了顿,嗨了一声气闷道:“蒙陛下信赖,臣得到的已经够多。臣本不该奢求,只是初闻陛下受鬼怪搅扰,秦将军邀臣一同为陛下宿卫,臣心中却有一丝窃喜,自那件事以来臣一直未与陛下在私下见过,想着能为陛下宿卫,即便见不到也能寥慰一二。而今陛下借口担心臣的身体要支走臣,臣……臣辜负圣恩,实在高兴不起来。”说完一撇头,梗着脖子不再言。 李世民见他一脸郁郁,起初还纳闷自己莫非好心办坏事,听尉迟敬德讲完,神情变了又变,最后气笑出来。 这位将军把对他的感情已经摆在明面上。虽然不求回应,但也着实令他烦恼。 喜欢上皇帝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何况两人一个是臣子一个是君主。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就有性命之威。尉迟将军虽然外表粗犷,心思却细腻。然而「情」之一字实在燎人,他自己明明清楚,却越陷越深。不,倒也不是越陷越深,只是面对君主对魏征那个酸儒都比对他上心,将军有些吃味罢了。 “敬德。”李世民长叹一气,起身背对尉迟敬德轻声道:“以前还在做父皇的臣子时我就一直在想,为何古来君王建立功业后都要杀功臣,虞世南对我说,是因为那些功臣之前都与君王关系亲密,而一旦成为君臣,他们之间就会有不可逾越的鸿沟。臣子还念着君王的好,但君王却变了。处在不同的位置,他们看到的东西也不一样。有些事是碰不得的,一旦碰了,最后食恶果的一定不是君王,而是臣子。” “开始我觉得这话简直谬论,后来因为父皇,我稍微明白了点。登基以来,我一直尽力保全你们这些功臣,只是对于你,我一直心有愧疚。” 李世民刚刚那番话确实冷漠,正如他不久前所言。就算是将军也是血肉之躯,怎会不被他的话语伤到。 尉迟敬德低下头,不太明亮的烛火下黝黑的肤色看不出将才的神情变换,当听到李世民居然主动说对他心怀歉疚,尉迟敬德有些惊讶。张了张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怔愣道:“陛下何出此言?” “那时的我还太年轻,为自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而自傲。你对我的喜欢,我认为是理所应当。若我当初不那么骄傲,不那么贪婪,不因父皇对我的苛责而转而向你们汲取温度,如今也不会是此种局面。”李世民蹲下身认真盯着尉迟敬德,把自己的手放进尉迟敬德的手中。这只手上布满长年使用马槊留下的老茧,粗糙生硬,却很温暖,带给他许多心安。 他低眉自嘲笑出声,毫不避讳道:“我故意避开你,也是怕朝里那些人精们看出你我还有别的关系。我想做千古明君,不想百年之后就因为这些事被后人拿去做谈资。” “可……”尉迟敬德喃呢,浓眉紧蹙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臣从不求陛下回应,唯求能够一直守护在陛下身边。” “就是因为你从来不要我的回应,我才会愈发觉得有愧于你。你救过我数次,我许以富贵荣华,而你对我的好,我又拿什么来回报?”李世民反问他,把这个一直困扰他的难题交给尉迟敬德,期望能从他口中得出答案。 尉迟敬德沉默,当然有答案,只是这个答案与他最初承诺的相悖。他并不想让李世民有任何压力。 “你看,你也说服不了自己的心。”李世民拍拍尉迟敬德胸口,低低笑起来,“我知道你其实有答案,但这个答案你永远也不会告诉我。所以只有我自己选。我的第一次选择,你不接受,那就唯有第二种可能。” 他沉默了许久,望着窗外的月,眼底波纹流转,明明暗暗,再转过来看向目光习惯性落在他身上的将军,那深眸后面所藏的太多情绪,无人能猜透。 原来他方才所讲的话是这个意思,尉迟默念。他知道这位军功起家的年轻皇帝既然说过会保全功臣,就不会真的要杀他们。而解决这种事往往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外调,眼不见自然就迎刃而解。 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感觉尘埃落定的尉迟敬德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平静。寻常人都会为自己真心付出没有回报而怨恨,但他却没有一丝类似的情绪。 许是源于这份清醒,他向来磊落,喜欢就是喜欢,从不屑掩饰。要是喜欢的那个人觉得他的这份感情是种麻烦,那他也不会多做纠缠不放之举。 这一眼便是永别,或许这一生他都不会再回到长安来。于是他跪伏下身去,刚要开口,一股力道强硬将他拉起来,人体的温度投入怀中,烫暖了冰冷的甲胄,耳边听着另一人融融呼吸,连对方的心跳也清晰可闻。 “你不会要辞官吧,我不许你辞官。”李世民强硬抱住他。年轻的皇帝就是个幼稚的坏小子,故意话说一半想看看这爱吃味的将军会作何反应。 结果一看尉迟敬德想通似的跪下向他磕头,他瞬间慌了。 眼前这位将军既然能够说出如果再不下决心夺权那他即便不忍也会离开的话,难保此刻不会来上一句为了不让陛下为难,所以臣决定辞官不干了回老家。 这一慌就稀里糊涂把主动权在各有想法的情况下交出去,李世民主动道:“这些日子我连做噩梦,建成和元吉……还有那些死于我手下的冤魂都追着我,他们都叫嚣要将我拖入地狱。就在我苦于挣扎之际,是你救了我。”他头搭在尉迟敬德颈窝处蹭了蹭,一只手缓缓抚上尉迟敬德的脸,手指顽皮的划着圈搅着将军浓密的胡须。 他无奈道:“不管是现实还是梦里,你都救过我。你如此强硬要在我的生命中留下痕迹,这样叫我如何真的狠心辜负你一腔情谊,而且我也发现,我放不开你。” 尉迟敬德瞪大了眼,怀疑自己刚才出现幻听,陛下说他……他放不开我。 不等他回话,李世民起身从一个盒子中摸出一块玉佩塞到他手里,“从即日起,你我朝堂之上仍是君臣,你护我大唐河山,私下里你要是想见我……”止声,偏过头去过了一会儿有些羞赧道:“就把这个玉佩交给汪敬,我会让他在长安置一座私宅,你我可在此处相会。” 尉迟敬德缓缓将被握在皇帝手里的手抽了出来,动作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李世民眨眨眼以为他是要拒绝,想想自己好不容易拉下脸表明心意,竟然被拒绝了?!他果然想辞官! 第61章 僵硬着身体由着尉迟敬德一点点将他推开,俊眉紧拧刚要发怒,一双大掌及时捧住他的脸,下一瞬,滚烫的嘴唇覆了上来辗转碾磨,撬开牙关,两舌紧密的缠绵在一处。 轻薄的纱幔落下,盖住两人,吹进殿内的风声不再可怖,就连不知何时飞起的雨丝都带上一丝甜腻的意味。 第49章 皇帝派去调查的人回来了,确实有巨贾李家,这家前些年为大军出征漠北捐赠不少军费。作为回报,朝廷也给这家宗族里的几人封了闲职,职位不高,但已经足够他们光耀门楣。 不过这个李家却不是出自陇西,而且他们一族里并没有一个叫李世民的青年。 看来确实,除了那张脸,剩下的从头到脚都写满可疑。 刘彻让王义传召卫青和霍去病带李世民进宫面圣,几人很快进宫,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没有李世民。 卫青和霍去病跪拜参见后刘彻并未立即叫他二人起身,冷不伶仃地问:“人呐?”广袖一摆,写满密报的竹简扫到一言不发的舅甥二人面前。 遇到这种事卫青一直是把自己挡在霍去病前面,这卷烫手的竹简也是他首先去接。大致看过后,大将军面色未改,工工整整卷好竹简再放于地上,执礼道:“陛下,人不在了。” “哼,好一个人不在了!”刘彻冷斥一声,怒气腾腾回身,“在两位大司马眼皮子底下不见了,他是得有多好的功夫?恐怕是二位爱卿故意放跑的吧!怎么,就这么怕朕把他怎么了?嗯?!”盛怒中天子眯起了眼,矛头对准因他刚刚一番话开始咬后槽牙的霍去病。 “骠骑将军好威风啊,朕看你是这几年闲过头了,什么来历不明的人都敢结交,你是仗着朕宠你就愈加放肆了是吧!” “陛下,不关去病,是臣……”卫青急忙出声,刘彻的无端猜忌他已经习惯了,可霍去病向来受宠,刘彻也从来不曾真的猜忌于他,今次这番话听了,以霍去病那宁折不弯的火爆脾气,他担心他倔起来跟刘彻硬碰硬。 不等卫青说完,刘彻转过身一指卫青,怒气更加压不住,他怒喝:“你闭嘴!” “整天就知道担心你外甥,他到外面去结交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你不管,还要替他瞒着。”顿了顿,拉长音调似恍然大悟,森冷的语气压得更低,“哦——朕说得不对,朕看你跟李世民交情甚笃,你外甥这么听你的话,倘若他其实是奉你之命……”刘彻并没有继续往下讲,而是意识到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一个都愿意为自己殉葬的人怎么会生出二心呢,可就是拦不住理智在怒火下蒸发,出口忍不住伤人。 没等卫青答话,霍去病冷冷道:“不关舅舅的事。”他俯拜下身去,“都与臣一人有关,是臣自己结交李世民,也是臣单独放走他的。” “去病!” “舅舅不必多言,陛下要降罪,就怪去病一人便是,不要牵连他人。” “哼,扯到你舅舅,你认罪倒爽快。”刘彻止不住冷笑,霍去病可是脾气上来谁也不给面子的人,现在多的话一句不提,乖乖认罚,怎么看都古怪。刘彻旋身回到御案后坐下,一双眼埋进阴影里,目光打量着下方垂首收敛一身傲气的骠骑将军。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结交他,又为什么要放他走。” “我与他有几面之缘,他帮过我,我自然愿意与他结交。我放走他,只是不想他加入汉军,再立功勋夺了我的位置。” 刘彻立刻哼笑出声,拍了拍掌手指捋捋唇上气翘起来的胡子。“好好好,这几年来本事没学多少,那些奸佞谎话说起来倒一套一套。你以为朕就那么好骗?霍去病,你从小到大任性妄为,朕惯着你,不跟你计较。可你未免也太看轻朕,朕知道你不在乎官职爵位,用这个借口来蒙蔽朕,你还太嫩了点。” “既然陛下不相信臣说的话,那臣自然也没必要多说。”霍去病大大方方承认他是在编瞎话,也清楚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根本瞒不过精明的刘彻。 他这样做的唯一目的就是把皇帝的火气全部吸引到自己身上,这样卫青就可以是被迫为他隐瞒,就算到时候真出了事,也能把卫青干干净净摘出来。 冒着火气的目光刮着跪在下方的舅甥二人。他俩都拼命要把罪往自己身上揽,可就是没一个人愿意主动说真话。刘彻生气就是因为这,属于他们舅甥之间的秘密,却没有他这个天子驻足的余地,他不许!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朕可以先恕你们无罪。” 刘彻摆了摆手,放缓了神情,命王义拿来两个软垫让他们坐。 卫青和霍去病对视一眼,谢过恩典,刘彻生性多疑,要他轻易绕过触了他逆鳞的人着实少见。可虽然不怪罪,看架势一定要了解清楚真相。其实这事也没什么好瞒的,之前瞒着刘彻,只因霍去病与李世民常常互换,那时匈奴未平,国内还有虎视眈眈别有异心的诸侯王。要是被这群宵小知道,定会对大局不利。后来是事情告一段落没必要把这种说出来没几个人会信的怪力乱神之事讲出来吓唬人。李世民这次回去后若是事情顺利,以后大概也没有互换的必要。如今大汉威仪扩土也不需要大将军和骠骑将军亲自出马。既然刘彻想知道真相,也不妨告诉他。 得到卫青首肯后,霍去病挺直背坐正,向刘彻施了一礼当先开口道:“陛下,一切皆由您赐予臣的昆仑玉指环而起。” 刘彻挑眉,他却不知还跟自己有关。不过他当然知道霍去病的那枚昆仑玉指环,他之前做过的一个噩梦,也有这枚昆仑玉指环出现。那是他不愿回想的,卫青在他的冷落怨恨中离世,而霍去病……他当作亲儿疼爱的混球竟会英年暴亡。 盖在漆黑广袖下的手指蓦地攥紧,压下刻于魂灵深处不愿面对的烦躁与悲伤,抬抬下巴示意霍去病继续说下去。 然后便是一段匪夷所思的经历,那些日子立于朝堂之上的骠骑将军并不是真的骠骑将军,而是李世民。 原来霍去病能活下来,全因这枚指环,同样也因为李世民。 “是他四处求访后世的名医救臣的性命。但这枚指环十分不稳定,那段时日我长时间昏睡也是因它。”霍去病扯下当做平安玦的指环,以指捏在手中端详,悠远的眼神中充满怀念。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还有没有被他那个偏心老爹和糟心兄弟欺负。霍去病暗想。 刘彻视线落到霍去病指尖上缠满红绳的指环上,良久喟叹:“未曾想后世会有如此义士,甘冒性命之危救你。”说着目光流露赞许,“你小子眼光不错,确实交了个不错朋友。”末了再添上一句:“可惜如此人才不能为朕所用。” 纵使两位将军不再出征,皇帝还是那个雄心四海的皇帝。 两位将军听后暗暗摇头,陛下好战的本性是改不了了。拥有宏图大志的君主是臣民之幸,但一代人到底有一代人的责任,不能一步跨太远,会跟不上的。 好在刘彻也只是感慨。“好了,此事就告一段落,你们不许提,朕也不再追究。”这句话算是给这段不大不小的插曲一个结尾。刘彻见卫青紧蹙的眉终于松开,霍去病这小子眉目间凌然的傲气又张扬的回来,立时又开始头疼。这小子就是被他跟卫青平时保护的太好了才养成这副暴脾气,受不得委屈,遇到误会也不屑解释,这么利的刀子,真担心哪天他自己就能割伤自己。 这脾性还得压压。刘彻思忖,看一眼迎着他目光无所畏惧的混小子,略略一想,怪笑吩咐王义去太学找一位五经博士去天禄阁找几摞书来,让骠骑将军好好抄一抄,修身养性。 小祖宗又开始瞪他了,可怜的老太监王义哀叹自己实在倒霉,霍去病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是学不会冤有头债有主哇。他赶紧背过身去躲着霍去病飞来的眼刀躬身退出殿,他要找太学里最博学的博士,定要给霍去病多准备点书。 霍去病目瞪口呆,谁会料到事情的最后会是这样。陛下还嫌弃他脾气差,让他跟李世民学学什么叫沉稳。他龇牙越听越不对劲,要说脾气坏,眼前这位君王可最没资格说别人了。而且李世民脾气哪里好了,那家伙的暴脾气也不遑多让吧。 可惜无人听他的无声呐喊,骠骑将军为自己换来一顿抄,也算是把当初李世民替他抄的那些书还回去了。 此事也确如刘彻所言,除了他们三人,不再传扬。之后几年昆仑玉一如死物再无任何动静。后来一次刘彻巡游途中,负责护卫銮驾的霍去病手上所佩指环忽然流光溢彩,同行的其他侍卫好奇悄悄伸头去看,嘴里啧啧赞叹骠骑将军有个好宝物。 车里听到动静的刘彻撩开车帘,一眼见到霍去病把指环取下收进怀中,转头与身侧的卫青耳语几句,下令队伍加快行进速度到达附近行宫驻扎休息。 到行宫安顿好后,刘彻召霍去病与卫青前来,指环闪耀光芒,不像以往诡异的红,非但不歇反而愈来愈刺眼。 第62章 刘彻当初就好奇这么个小物件怎会有如此大威能,刚拿过来还未仔细瞧上一眼,忽觉有一股强大的外力在拉扯他。只来得及看见卫青一把紧紧握住他的手嘴唇开合说着什么,随后就是霍去病死死攥住卫青高喊道:“陛下、舅舅小心!”那股外力太强,瞬间将三人都硬生生扯了出去,在漆黑的虚空中如坠漩涡般盘旋,然后就头脑昏沉,人事不知了。 第50章 新皇登基不到一月,突厥与新皇新任命的泾州道行军总管尉迟敬德交战,突厥大败,被斩首一千多级,俟斤阿史德乌没啜被唐军所俘。 突厥颉利可汗的大军已经逼近渭水便桥北岸,这些世代游牧的人对中原土地不感兴趣,能吸引他们的只有城市中数不尽的财宝。为了试探唐廷内部的情况,颉利派遣亲信执失思力拜见新皇。 大殿之上,执失思力面对大唐新君和众臣大肆宣扬突厥兵力强大,李世民端坐于宝座,朝服长袖下的拳头捏得死紧。他笑了笑,微扬起下颌,态度强硬轻蔑,似是并不在意执失思力言语中透出的挑衅威胁。 李世民斥道:“朕曾与你们的可汗结兄弟之谊,当面缔结盟约,前后馈赠给你们金银布帛不计其数。你们不思恩惠,竟然公然背弃盟约,引兵深入。你们虽是蛮夷,但也有人心,居然还有脸在朕面前自夸强盛,今日朕便要先杀了你!”话落,呼喝进殿外侍卫架住执失思力两腋,要将之拖下殿去斩首。 执失思力扭头一观左右怒目圆睁的侍卫,看明白这位年轻的新皇帝可没老皇帝脾气好,这架势是要来真的。因而两腿发软,高声乞求李世民饶他一命。 李世民不耐烦挥手示意侍卫将之赶紧拖下,萧瑀和封德彝趁机上前劝阻皇帝下令,直言将这蛮夷打发回去就好。 李世民看了手中执笏满脑门是汗的两位拥立有功的臣子,看来他们是真怕自己一怒把执失思力杀了。既然朝臣们都当真,那他的目的也达到了。大唐和突厥之间必有一战,但如今天下初定,民生凋敝,并不是再动兵戈的最好时机。即使现在胸中怒气如烈火般灼烧,也只能暂时忍耐。 李世民不悦看了他们一眼,不赞同道:“倘若朕现在放这贼子回去,那群蛮夷会认为朕怕了他们。到时候就会更加盛气凌人,把我国领土当做他们的草原来去自如了。”说着话音又一转,装作忍痛道:“但两位爱卿的话也不得不考虑。也罢,先将那贼子囚禁在门下省,等朕与他们可汗会晤有了结果,再行定夺。” 李世民在高士廉、房玄龄等六人陪同下亲自骑马来到渭水边上。望着熟悉的渭水,可惜那片桃林在几百年的时境变迁中已经消失不见了,河对岸的只剩那群喂不饱的豺狼虎豹。 李世民凝了心神,不等九译官转达,直接用突厥语同颉利可汗对话,责备他不受承诺背弃盟约。当然,说这些都是为了拖延时间,言语上的胜利并不能真正讨得半点便宜,真正的实力还要靠各自的军队强大。 颉利推说是听闻兄弟国发生内乱,他特意来看看突利的好兄弟小、秦王是否安好,要用大军来为小、秦王撑场面。 李世民嗤笑,身下战马跟着喷了一个响鼻,好似在跟着主人一起嘲笑这群蛮夷大汉。李世民卷了马鞭一指在颉利身旁不敢直视他的突利,放缓声音道:“哦-这样说来你是来我大唐作客的啊。” 这话是对突利说的,但突利侧过头去不答。颉利很爽快应和,他没想过小、秦王会这么容易相信。不过他高兴太早了,就在他刚刚说完,李世民立即变了脸色,俊眉紧拧,那不笑时脸上天生的矜贵疏离成了利刃削成的凌厉。尤其那双眼,明明跳跃火焰,却又深又黑,莫名叫人毛骨悚然。 “哼,既然是来做客,那你知不知道,没得到主人邀请就自己上门——便是贼。”那个「贼」字音咬得极重,挺拔的身躯微微前倾带来无形压迫。“而且,朕现在是大唐的天子,不是你口中的小、秦王,冒犯天子就是与我整个大唐为敌,尔等真敢试试?”随着他的话音,一排排遮蔽旷野的旌旗和一望无际的玄甲出现,唐朝皇帝身后是数万唐军精锐。 昔日大唐秦王的玄甲军举世闻名,而今这批精锐整齐列阵在已为皇帝的主帅身后,各个身背长弓,手持马槊,腰挎战刀,战马彪悍,气势雄浑,威盛直逼天际。 李世民以马鞭拍掌,笑着问颉利:“需不需要再走近看看?” 颉利见唐军气盛,派出去先行试探的执失思力又没有回来,再见李世民面上轻松无畏,显是有备而来,不禁脸上闪过一丝怀疑。这瞬间的情绪波动被李世民捕捉到,他勾唇,抬手示意身后大军准备,陪在他身边的九译官和其他人听他命令后退,留他独自一人面对颉利。 萧瑀担心他轻敌,勒住李世民的坐骑迟迟不肯离开,李世民安抚他,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萧瑀心中仍旧担忧,但不想因自己坏了陛下大计,只得同样退回军阵中。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颉利主动派使者前来求和,李世民假意思忖,最后点头允许,与颉利约定在当月三十日与颉利在渭水便桥上斩白马重新订立盟约,突厥终于率兵马退回草原。 登基以来的最大危机得以暂时解决,代价是要给突厥大量的金银财物。朝中文臣松了口气,有些武将私底下气不过,明明大唐军队兵强马壮,怎么做了皇帝的天策上将反而当起了缩头乌龟。 面对他们的不满,李世民听闻并没有生气,只是通过萧瑀的口中和召集这群将领再讨论这次事,期间挑明自己的真实想法。 “朕刚即位,国内尚未安定,百姓常年遭受战火已经不堪重负,我们可以与突厥打这一仗。但代价是本就不稳的根基可能因此重伤。朕不忍百姓再受苦难,也不想突厥明面与我们结下仇怨,整饬军队对我们存有极大防备。朕要让他们骄矜自大,放松警备,等我们恢复元气再一举击破之。如今给他们财物不过是权宜之计,将先取之,必先予之,诸位可明白了?” 憋了一肚子气的武将们顿时恍然大悟,纷纷离席向李世民敬酒,无不拜服。 此时是武德九年,离李靖率军大破突厥活捉颉利献于天子驾前还有将近四年的时间。 …… 这阵眩晕霍去病已经无比熟悉,就算现在睁眼发现自己又占了李世民的身体他也不会露出半点惊讶。 耳边听见一阵咳嗽,是卫青的声音。他睁眼一看,自己身处一片树林之中。卫青半坐起身以袖掩口轻咳不止,在他身边还有悠悠转醒的汉家天子。几个人身上还沾着湿润的枯枝,春日的低温透过不厚的衣衫浸得人身体有些发冷。 卫青不顾自己身体不适先把刘彻扶起来,将自己的外氅脱下给天子披上,肩上随后搭上一件还带着人体温度的外氅,侧头一看是霍去病的。 “舅舅与陛下快些起来,我们得赶快去找人。”霍去病警惕打量周围。 这句话没头没脑,卫青脸色青白,这两年他的身体已经不大好,刘彻醒的比他慢,状态却比他好很多。心疼揽住卫青削瘦的身躯,又把外氅脱下来搭到卫青肩头。 “你别逞强,老老实实穿着。”声音低低的一如既往霸道,抬头一观周围,明明是在行宫室内,转眼就到了树林,而且看霍去病反应,他似乎知道这是哪。 “去病,这是何处?” “长安城郊。”霍去病回答,顿了下继续道:“但不是我们熟知的那个长安,是几百年后的长安,唐朝的都城。” 闻言,刘彻与卫青双双睁大眼。 霍去病拿出昆仑玉指环,碧青剔透不含一丝瑕疵的指环安安静静躺在掌心中,刚才大作的光华仿佛是三人的幻觉。 “我不知道这次它竟然将我们一同带了过来,这边不太平,我们得赶紧去找李世民。”已经几年不与李世民见面,霍去病上次离开这边时到处还在打仗,许多人为了生计落草为寇,就连长安周围的治安也不见得好。 他一看日头发现时间不早,入夜有宵禁。要是乱跑遇到匪徒或是被巡夜的士兵发现可就糟糕了。这可是几百年后,大汉的皇帝和将军身份可不顶用,没准还会被当做得了失心疯关进大牢。 虽然没去过,但霍去病隐约记得弘义宫所在方位,走到官道上向路边歇脚的茶摊摊主询问弘义宫怎么去。 摊主先是奇怪看了一眼,旦见来的三位具是相貌出挑,气质不凡,不像是坏人。又见他三人衣着单薄,在这湿润的春风中有些瑟瑟。特别是被那位玄衫高大的先生所搀扶的一身青衫,外表温润俊秀的先生,面如金纸,咳嗽不停。摊主不忍,为他三人倒了三碗热乎的茶汤。霍去病一摸身上,他长于富贵,出门有亲兵跟随,自己从来不带银钱。刘彻身为天子更不会。卫青少时穷困,身上会备些银钱,不过这次伴驾骖乘,吃住用具都是宫里出,用不到钱,他恰好也没带。 摊主见面前黑衣的俊美青年抬头目露尴尬,不在意笑笑:“三位喝吧,不用给钱。” 第63章 霍去病谢过,喝了一口,还是向摊主打听弘义宫。摊主摇摇头道:“不知公子与两位先生从何处来?长安城里都知道弘义宫如今是太上皇的居所,三位是要去求见太上皇?” “啊?!”霍去病不由惊呼,李渊成了太上皇,那新皇帝是谁??他转头看向卫青,目露些许恐慌,握惯兵器的手端着茶碗都在微微发颤。 “老、老丈。”他镇定心神赶忙道:“我们几年前去西域行商,最近才回转,不知当今年号几何?” 摊主是个好人,他们那模样确实表现得啥都不知道,看来的确是出去太久了。 “现在是贞观四年,当今的天子就是昔日的秦王殿下。” 一句话让跳到嗓子眼的心重新落回肚中,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霍去病哈哈笑出声,回过头道:“舅舅你听见了吗,当今的皇帝是秦王。” 卫青亦是高兴颔首,唯独不太了解李世民真正身份的刘彻皱眉,这舅甥俩在打什么哑谜呢。 谢过摊主后,三人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入长安,先找一家客舍下榻。 长安的达官贵人都聚集在几个坊中,朝堂政治清明,臣子也都磊落。因此很容易就能打听到那些官员具体家住何地。 既然是指环将他们带来此处,应该还是和李世民有关,只是他如今在皇城之中,要与他相见没有往日那样容易。霍去病略一想,心中有了计较,他对这里最熟,安顿好卫青和刘彻后自己独自出门,循着问到的路线左转右转来到长孙无忌的府邸,把指环交给管事请他转递给长孙大人。 长孙无忌是当今皇后的嫡亲兄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攀上关系的。管事一瞧来人长身玉立,器宇不凡,一袭黑衣虽朴素但用料却十分考究。况且他还拿出一枚十分贵重的玉指环。管事不敢怠慢,躬身将他请进正厅喝茶稍坐,转头派家仆把东西送到还没放衙回府的长孙无忌手上。 长孙无忌仔细端详这枚指环,眼皮立时一跳,这东西怎么跟世民手上的那枚如此相像,几乎是一模一样。又听家仆说是登门的客人给的,转念一想世民也没出宫啊。况且家里人都认得他,怎么还会用指环来表明身份。 长孙无忌越想越糊涂,当下便拜别同僚赶紧回府,走到院中遥见厅中负手站着一人。 那人听闻脚步声回头,一双熠熠黑眸眼角上挑微微含煞,与几年前相比多了面容几分成熟,周身气质依旧凛然,整个人都像是一柄锋利的剑。 那人微笑,看到长孙无忌时些微一愣,心中暗道:哇,这吃得也太好了。随即抬手对长孙无忌施了一礼,意气风发,犹似少年。 “长孙大人,许久不见。” “霍公子?!” 第51章 当初霍去病的突然出现和离去始终是个谜。那段时间,唐军中的将士都能看出来他与李世民关系亲密。但在秦王府最艰难的那几年,有些对他印象深刻的曾想过去找他,却始终未曾听说他一星半点的消息。 而李世民的反应更为模糊,他的这个「发小」才思敏捷兼具不凡武艺,李世民那次夜救李勣结果反被围,后来还是霍去病和尉迟敬德率军把他和李道宗救了出来。随同的一行人都亲眼见得霍去病纵马挥剑进退自如,那冷峻的眼神,杀伐果断气势,这哪是个乡野小民能有的,分明就是个久经沙场,能征善战的大将。 秦王向来惜才,断不会让一个人才就这样白白溜掉,魏征拒绝他的招揽转而投奔息王可让他不爽了很久。在遇到霍鹞件事上就轻飘飘让人走了,并且如此突然,理由也有些牵强,摆明不想多谈。 时至今日,突然离去的人又再次出现,依旧是要找李世民,那模样也不像是来投奔的,真要形容的话,霍鹞明面上不提,言语中无不透露他其实很想了解李世民近况,似乎很担心他。 长孙无忌摁下一肚子疑惑同霍去病简单交流一会儿,问清楚他现在落脚何处后派家仆送人回去。然后自己赶在宫门落钥前进宫面圣。 李世民刚在立政殿与长孙无忧和孩子们一起用完晚膳,回到甘露殿在宫人伺候下更衣,准备写写诗消食。刚写了一句,外殿的宫人快步来报长孙大人求见。李世民稍稍挑眉,脑中迅速筛过一遍今日政务,确定并无大事,也许是突发急事,便命宫人速速宣人进殿。 天气不热,从甘露殿门口进入内殿不长的路程愣是给长孙无忌走出一脑门的汗。 李世民忍不住扑哧笑大舅哥日渐富态的脸被热得皱成包子,抿住不停上翘的唇角从袖中拿出手帕递给他,调侃道:“无忌哥可来得有些晚了,我与无忧已经用过晚膳了。” 长孙无忌先是点头,随后反应过来,谁要来找你蹭饭啊,这二郎真是……忍不住要去点他额头,手伸到半路意识到不妥硬生生转手换了方向去接递来的手帕。以前两人都是布衣少年,李世民调皮拿他打趣,长孙无忌还能与他打闹嬉笑着回嘴。现在对方是皇帝,虽然依旧是亲人好友,但作为臣子说话却不得不开始讲究分寸,何况此刻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长孙无忌边擦汗边道:“霍鹞公子到长安了。” 李世民笑愣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微微皱眉问:“谁?” “霍鹞。”长孙无忌重复一遍,手帕遮住上半边眼,好奇瞅瞅李世民。 李世民先是嘿了一声,眨眨眼有些不信,旦见长孙无忌神情认真不似玩笑。他点头,转身习惯性摩挲戴在指上的昆仑玉指环,喃喃自语:“他过来这边,不会出事了吧,会不会受伤了……” 你们两个都巴不得对方不好是吧?长孙无忌越听越糊涂,本以为李世民会高兴,怎么反倒担心上了,又是出事又是受伤的,他们发小之间的感情真是恐怖如斯。抖了抖手臂上起的鸡皮疙瘩,感觉自己应该是想岔了,迅速拢回神智,清嗓提醒李世民别胡思乱想的太离谱,及时补充道:“臣观霍鹞公子英姿勃发,气色很好,一点也不像受过伤的样子。” “这样啊。”李世民松了口气,手指捏捏袖口,忽然眼睛一亮,“那我要去见他,现在就去。” 以前的秦王如今的皇帝行动力极强,想到就做,说一不二。长孙无忌措手不及连忙拉住他的衣袖阻止,“时间不早了,霍公子远途劳顿,不如让他们先休息。何况陛下您要是这时候出宫去,明早宫里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 他说得不无道理,比兵器更锋利的是人言。即便是皇帝也不免会被卷进流言蜚语中,李世民已经尝过一回。他登基之初国家连遭天灾,渐渐有人传都是因为他玄武门起兵诛杀兄弟的报应,为此还有人写了一个天子入冥记的话本在民间流传。此事传到朝廷,大臣们气得大骂,李世民倒不甚在意,他深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纵然是皇帝也管不到别人说话,不如就随他们去。何况……天降大灾,是因帝王不修德行,上天当降责于他,不要祸及他的子民。由此可见舆论之厉害,不管是真是假,总归对皇帝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李世民闻言一愣。是啊,别人还可以不管,但若是传到魏征耳朵里,保不准又是长篇大论的进谏,从尧舜说到隋炀。这位一心辅助他成为圣明之君的臣子为人正直却死板的可以,光是想想在两仪殿干坐上几个时辰还得频频点头赞同就发晕。李世民后背汗都冒出来了,他不惧谣言,只是不想被老魏念叨,摇摇头,当即打消马上出宫去找霍去病的念头。 不过他可不会就此罢休,负手在寝殿内踱几步,视线飘然落在杳杳升起香雾的宝鼎上。“要不这样。”年轻的皇帝回身一抚掌,腰间的玉组佩碰撞发出悦耳的清响,漂亮深邃的眼睛弯起漾出一丝小得意。“明日没有大朝,我正好有时间出宫去,至于要来见我的大臣们,嗯…我写个手敕……”想了想继续道:“就说我身体忽染小恙,需要静养几日,有事上奏,不用面呈。”说罢来到桌前把写了一半的诗抽出放到一旁,提笔在纸上龙飞凤舞一阵。 长孙无忌接过李世民亲写的那封手敕,大致一览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手敕上并未直说其意,而是先忆往昔,再思今朝,接着委婉表达自己染恙身体不舒服,希望臣子们能体谅一二,这几天没什么大事就不要来打搅他。 长孙无忌低头憋住笑,肩膀一颤一颤。臣子们又不是洪水猛兽要活活吃了他,不就是想悠闲几天吗,干嘛把自己形容的弱不禁风如此可怜。再瞧李世民认真问他还有哪里需要润色的,无奈看了他一眼,摇头。 要不是知道真相,他恐怕真会被手敕唬住,免不得要担心一番。但此刻的他唯一的想法是一国之君竟如孩童一般要编借口出宫去。转念思及之前李世民要去骊山温泉都要被大臣劝谏许久,当了皇帝比不当皇帝时还被各种管束没自由,不由生出一阵疼惜。 那厢李世民才懒得管大舅哥心里转了几个弯,只道:“我让汪敬持我手敕去尚书省。明早玄武门一开我就偷偷溜出去。对了,阿鹞他下榻何处?无忌哥你可不能先跟阿鹞说啊,这小子嚣张的很,知道我去找他,肯定又会装模作样,这可不行,我不允许。” 第64章 眼见皇帝已经兴奋开始规划行程,长孙无忌淡笑,瞒着朝臣纵容皇帝偷溜出宫,不晓得又会有多少人说自己这个外戚仗着受宠与权势煽动陛下呢。 也罢,看二郎那高兴的模样,他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去扫他的兴啊。 …… 长孙无忌起初还纳闷这两人明明号称是发小怎么李世民还让他先不要跟霍鹞联系。等第二日来到客舍,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朋友就是要无时无刻不打击你,拆你的台,随时挖坑就为了看你出丑然后在旁边捧腹大笑你是个傻逼的。 要说李世民一进门就称呼那位卫姓的先生为舅舅,并且对那位刘姓的先生十分尊敬着实叫人惊奇,那后来走在大街上他和霍鹞两人偏要比对方多喊一声舅舅完全就像是在小孩赌气。 起因很简单,几年不见好不容易见面当然要照两人心照不宣的惯例开始互吹功绩。李世民抱臂仰首鼻子翘得老高就等好友来句崇拜的夸赞,谁成想反而被嘲也不知谁当初哭包一个打湿了舅舅的衣。 “喂,这还有人呐,给我留点面子。”李世民一瞧长孙无忌忍笑忍到面部扭曲,连忙凑近霍去病跟前伸手使劲一扯他的衣袖。霍去病故作不解瞄向他,亦是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那你在舅舅面前幸灾乐祸告我糗事时怎么不想想如今,我的形象都被你毁完了。” “那你就挟私报复,亏你堂堂将军也忒记仇了。”李世民不满。 “你个皇帝不思低调,还拐着弯叫人夸你,真是脸皮厚如城墙。”霍去病不甘。 “彼此彼此。” “哪里哪里。” 他两人越凑越近,几乎贴在一起,刚一说完就瞪着对方气喘吁吁谁也不服气。长孙无忌是真搞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状况,站在一旁想从中调和又犹豫不敢开口。卫青倒是见多识广,气定神闲坐在桌前喝着茶看他俩打嘴仗,刘彻坐在卫青身旁摸着胡子大感兴趣。 他是了解霍去病的个性,这臭小子平常在外人面前连句多余的话都不屑说,亲人面前也爱摆张臭脸,多说几个字都嫌烦,也只有在他和卫青跟前能见到他露出其他表情。 这几年随着年岁增长,霍去病愈发沉稳,内里肯定改不了张扬桀骜,至少面子上有像他舅舅发展的趋势。谁知与李世民一见面话还没说满三句就开始互相吹牛,彼此攻击,极没营养。刘彻与李世民接触不多,却看得清楚这是一个聪敏擅辩的人。当初可以不惧天威直接拒绝他委以官职,看似胆大妄为,实则是个心如止水,心思通透的明白人。不论他面对刘彻时半句真话也无,至少当时随口遍的瞎话还真有迹可循,唬得其他朝臣不敢不信。 就这两个威名在外的家伙,一个当将军,一个听霍去病介绍说已经当上皇帝,凑一起还能幼稚到大概实际年龄不超过三岁,简直是稀奇。 霍去病和李世民争吵当然是闹着玩的,一言一语都能时不时勾起对以往的回忆,他们瞪着瞪着就哈哈大笑开,张开双臂拥抱着确定对方真的过得好好的。没有出事受伤,也没有遭遇任何不幸。 他们三人既然来了大唐,李世民理所当然要一尽地主之谊。 此时的长安城已经比汉时的长安大了不少,往来风景大为不同。现在的长安比武德年间还要繁华,刚刚开市就已是熙熙攘攘,骑马走得都比人慢,他们试了很多次终于得不得选择下马步行。 这一段时间街市上比之以往更加热闹,只因李靖率军攻灭东突厥,见识到大唐军队的强盛以及大唐的繁荣后,更多各国的商人纷至沓来,带来无尽的新鲜货品,琳琅满目摆满长桌,令人目不暇接。 邀请他们登上长安有名的津溪楼品尝茶点,这家茶楼在楼主兄妹二人的辛勤经营下已经在洛阳开起了分行。那位在后厨负责制作点心的妹妹手艺经过几年修炼已臻至化境,近日又有新品问世,每位来此品茶的客人都能免费品尝一份,皆为庆祝灭掉东突厥,活捉可汗的举国之喜。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表达喜悦。 那楼外干净的街道,与此相隔的几百年前,也有这样一群同样生活在长安的子民,在街上翘首仰盼着出征军队的胜利回归。欣喜的目光注视在疆场上挥洒热血保家卫国,驱逐匈奴的将士们身上,不断欢呼着,雀跃着。 “他们称自己是唐人,也是汉人。”李世民目光灼灼转向霍去病三人,突然道。 要说最为感慨的当属刘彻,作为皇帝,自然是希望自己的王朝千秋万代。可是一朝醒来,发现时间变了,国号也变了,怎会没有惆怅?但此时同样作为天子的李世民却对他说,他们称自己是唐人,也是汉人。 那是刘彻的王朝所留下的盛世记号,一个伟大的名族从以他的国号作为永恒的名字。 原本还在气大汉是亡在哪个王八羔子手里的刘彻释怀了,朝代会兴亡更替。但他的不朽基业,璀璨的文化和思想会一直传承下去,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方式的延续。 想到这刘彻看了李世民一眼,后者正笑眯眯地望着窗外攒动的人群,感百姓之喜。无论是这话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这话确实有慰藉到刘彻。毕竟作为皇帝,他们都同样希望国家强大,民族兴旺。 第52章 吃过茶点,饮过香茶,李世民知道,比起长安的繁华市井。对于远道而来的三人而言,后世的军队和武器装备应该是他们最感兴趣的。 霍去病在唐军中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大唐骑兵之盛着实令人惊叹。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位极具慧眼,能力出色的主帅。这句话可一定不能让李世民听见,不然估计他要骄傲到把这话写下来裱上去。 他回到汉朝后也对卫青提过装备精良的唐军,根据见闻对汉军提出不少改良意见。不得不说汉军的日益强盛骠骑将军功不可没。 同样也是自那时起卫青便对唐军一直很好奇,百闻不如一见,有机会自然要去亲眼看看。 于是作为大唐的皇帝陛下,他悄悄摆手示意想要阻止的长孙无忌不要多言,自己亲自带他们前去唐军的军营。 大唐玄甲军举世闻名,昔日玄甲军中层以上的军官在李世民登基后都被派到各地去任都督、刺史等要职,玄甲军四大主将更是身领守卫皇城的重任。 李世民本就是借由身体不适悄悄出宫,此时大张旗鼓去禁军驻地非但不妥,而且主将照规制一定会受责罚。是以他写了手敕让长孙无忌先行去疏通关节,然后再低调进人。 刘彻鼻子喷出气,看不惯他小心翼翼的模样,“你这皇帝当得忒不自在,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李世民笑了笑,摇头不语。这位大汉天子是没见识过唐朝这群文武官员们的厉害。要是让他们知道皇帝私下带人大摇大摆去参观军营,把唐军为何如此勇猛精锐露了个底朝天,保准明早就要被他们的奏章和唾沫星子给吞没了。 长孙无忌去得快也回得快,不过他一脸苦哈哈的样子,身后跟着一人大步流星,不用走进就能认出,是尉迟敬德。 “参见陛下。”肤黑如碳的将军躬身叉手行礼。 李世民抬手示意他平身的手指有点僵,朝着长孙无忌抬了抬下巴,以眼神询问怎么把尉迟敬德喊来了? 长孙无忌朝尉迟敬德努努嘴,摊手表示陛下计划是美好的,现实却很残酷。李世民装病的事已经在长孙无忌意外遇到尉迟敬德后被拆穿。作为李世民最忠心的臣子,尉迟敬德当然要前来见驾。 早上一进宫就听闻皇帝身体抱恙,又提前写了手敕不许众人来探望,尉迟敬德有心想见李世民一面,也因关心但不忍打扰他休息而作罢。他来此地本意是来看陇右军马场新送来的一批军马,结果半途遇到长孙无忌。这位仁兄也是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他一个文官平时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今次突然出现肯定有隐情。追问之下才知,是陛下来了,而且活蹦乱跳的,还有心情跟霍鹞公子斗嘴。 听到「霍鹞」二字尉迟敬德立马敛眉凝神,英雄惜英雄,当初与他一起救李世民,尉迟敬德很清楚霍鹞武艺如何了得。若不是他突然离开,尉迟可以肯定当今朝中重臣武官中绝对会有霍鹞的一席之地,况且他与李世民那样亲密。 不得不说,霍鹞是他与陛下之间关系存在的最大不定因素,陛下对霍鹞的感情远盛对普通朋友,更似兄弟。 还有昆仑玉指环,陛下几乎从不离身,时不时还要拿出来看看对着出神,一想到同样的指环霍鹞也有一枚,尉迟将军心里就咕咚泛酸。 尉迟敬德同霍去病问好后注意到他身旁还有两位面生的先生。简单朴素的圆领袍掩不住周身贵气,同为军人,似乎天生就有感应,而另一位先生,鹰目凌厉,气势强大,不怒自威。 尉迟敬德不禁出口道:“这两位是?” “刘先生是阿鹞的姨父,卫先生是阿鹞的舅舅。”李世民快速接过话头简单介绍,尉迟敬德一听着两个姓,与先前第一次见到刘彻和卫青时长孙无忌的反应一模一样。 第65章 刘卫霍,这姓氏,这亲属关系,要不是时间隔了几百年,任谁都会觉得这就是汉武陛下与他的两位大司马在世。 或许是巧合。尉迟敬德没有多想,他的注意力大部分集中在李世民身上,细细地打量他全身上下每一处。 红润的面色,飞扬的神采,陛下一直都在笑,眼里装满愉悦,就快要溢出来。 若是以尉迟敬德的脾性,他一定会忍不住问李世民为何要无故说那些话叫他担心,可见到李世民高兴的样子,所有的急切和焦虑都在无形中化成了水,谁不想见到李世民高兴呢,他是最希望的那一个。 所以默默咽下嘴边的话,侧身让出道主动将一行人引了进去。 李世民经过他身边时,他伸出手去握握年轻的皇帝盖在袍袖下的手,几年的相处他时不时有这些大胆的举动,李世民起初还不习惯,后来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翘了嘴角,手腕一转悄悄反捏了一下尉迟敬德的手指,随后抽出,那缓慢的动作颇有些依依不舍的意味。 尉迟敬德低头嘿笑一声,抬头正经跟在他们身后听他们几个认真讨论喂养军马的饲料。卫先生对养马这一块见解深厚丝毫不必当今养马世家张家的家主差。而刘姓先生更是与陛下自然而然谈论起治国之道,两人有时虽各执己见却能相谈甚欢,并不断催生出新的想法。 尉迟敬德见惯许多大场面,也觉此刻眼前所见的这幅画面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既视感。仿佛是几个人是在透过什么对话,与同有此感的长孙无忌交流了一个眼神,都看出对方眼中的震惊,深感霍鹞的亲人都可谓藏龙卧虎。 这一日他们走遍了禁卫军营,还去了长安的牧马苑和负责制造武器装备的少府监。 初见皇帝,牧马苑和少府监的官员们都吓得一时不知该继续手里未完的活还是应该先参见陛下。 李世民反应很快,向他们摆手示意不要声张,继续各做各的事,转身与其他人继续参观着,嘴里说着不管是步兵还是骑兵都应该配备最好的装备才能最大程度的降低伤亡。而且如果将步兵与骑兵全部培养成能自由转换的话,那就能更灵活的面对战场上各种突发情况。 霍去病、卫青、刘彻听后深以为然,点头赞同。 所以除了尉迟将军和长孙大人,那剩下的三个人到底是谁啊?!看着陛下热情到恨不得把家底都要掏出来给他们看的模样,少府监丞额上挂着汗,思量着要不要劝陛下可别说了,给他们留点底吧。 正在踟蹰之际,留在太极宫里为皇帝打掩护的宦者令汪敬派小太监传话过来,颉利可汗已经押送至长安,大臣们已经在尚书省等候,请陛下速速回宫。 小太监的声音不大,在场的人却都听得清楚,这是喜事,喜事呀!灭了□□他们已经高兴了一回,现在这突厥蛮子的首领被活捉来要在李唐的宗庙前认输归顺,可不是更喜的事情么。 于是也不在少府监久留,李世民当即下令回宫,途中不忘吩咐小太监传他敕令给汪敬,命他速速收拾一间清净的宫室出来供霍去病三人居住。 既然已经把颉利抓回来,长安城明日就要举行隆重的献俘仪式,李世民问霍去病想不想仔细瞧瞧突厥人和匈奴人长得像不像,他好给他安排个绝佳的观赏位置。 霍去病睨了他一眼,看他笑眯的眼就知道这家伙又嘚瑟上了。不过这次就好心顺了李世民的意,勉强承认他很厉害行了吧。骠骑将军只求庆功宴上可千万别再拿他和卫青做例子了。虽然是夸赞,但在当事人耳中,真的还挺害臊的。 第53章 翌日,皇帝下诏,押突厥首领颉利去太庙告慰先祖,召全长安的百姓前来顺天门前观礼,场面人山人海,极为隆重。 李世民今日身着冕服,头戴冕冠,十二串彩色玉珠垂下遮住他的脸。 过来几日,霍去病直到此刻才终于真实体会到这位与他一起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好友已经是一位皇帝了,那双清澈深邃的眼睛被藏在垂珠后,明动的面庞隔着串珠蓦地高深莫测起来。 “我走啦。”年轻的皇帝抬起胳膊,厚重的衣袖压到他惯挽强弓的手臂发酸。稍稍歪了歪头,他用手背撩开挡脸的串珠,见霍去病半晌不说话,嬉笑一声:“怎么了,不会等会要见很多人,你胆怯了吧。”说罢用指头一捅霍去病胳膊。 霍去病闭眼哼笑,“你当了皇帝怎么话还这么多,不是要给我看突厥人长得像不像匈奴人,还不快前面带路。” 周围伺候的宫人们低头默默听着,忍不住悄悄抬眼去看正在互相打趣挑衅的两人,暗自惊讶这与陛下说话的人究竟是何种身份。不仅能够登上顺天门,还能对陛下这般无礼,陛下竟然一点都不生气。 原本卫青和刘彻也受李世民邀请一起上顺天门。但卫青素来低调,不喜自己立于众目睽睽之下。刘彻爱张扬,不过主角不是自己,他当然也没什么兴趣。心里只盘算有一天一定还要再派一只大军去漠北的那头去把逃遁的匈奴单于抓回来让之趴在自己脚下乞降,遂欣然与卫青一同隐于人群中观看,置身于高涨的氛围,别有一番感触。 不管相隔了几百年,胜利带来的骄傲和喜悦是永恒不变的。在百姓激昂的欢呼声中,颉利在金吾卫的押送下跪在顺天门楼下,朱红的殿门朝两侧开启,天子携文武重臣而出。 颉利与这位大唐的第二位君主是老交情了,十几年前还在突厥时,他就见过当时还是太原公子的皇帝。 明明是替父来谈判,求突厥能提供兵马照应,面对强刃环伺,讥讽嘲笑,少年不卑不亢,愣是把单方面求助变成双方互惠互利,既达成目的,又替自己的父亲保存颜面。 那时颉利就觉得此少年日后定会成为突厥的心头之患,正要动手尽早除去时,少年却抢先一步与突利交上朋友,在突利的掩护下安全离开突厥,颉利因此失掉了除去少年的大好机会。 等所有人都意识到少年是个大麻烦时,那个时候他已经是名震天下的秦王,敢以区区几人面对突厥的数万大军,于狂风骤雨中设计让颉利与突利相互猜忌最后不得不撤兵。他是一个人,更像一座突厥永远也翻不过去的高山。 如今颉利跪在山脚下,仰头看着当时的少年,他已经不止是一座山,更是一位无法触及的神明。 天空本是阴天,密布乌云就在此刻褪去,无数耀眼金晖洒下,五彩玉珠反射着阳光,颉利看不到大唐皇帝的脸,只能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冰冷中透射出翻滚搅动了四年的炙焰。大唐的皇帝朗声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随着沉稳的声线有节奏的停顿,好似一句句话都成了巨石自天上降下砸到他的身上,颉利不得不将身体卑微恭敬的匍匐到更低,与地上的尘埃为伴。 “颉利,陛下说饶过你的命,还不赶快谢恩。”负责转译的九译官最后道。 颉利瞪大眼,盯着地上不知为何会渐渐聚集的水洼,昔日草原荒漠的雄主在被俘多日后,第一次痛哭出声。 这一刻,他终于清晰认识到自己坐拥雄兵却为何在短短几年后就遭至灭国。 “谢陛下。”一个清楚自己失败的男人已经没有多余力气来说更多谢罪的话,他以突厥的最高礼节向李世民深施一礼,手脚发软的在太仆寺官员的陪同下去往太仆寺。就在离开时,颉利抬头看了一眼城楼上的大唐皇帝,皇帝身边有一个身着玄衣的人自后面走来,一句他听不懂的话隐隐约约传来—— “看来也没什么特别,不过他俯首臣称的样子倒让我想起浑邪王,那老小子把自己缩成虾米,生怕脑袋掉了,那模样真挺滑稽的。” …… 顺天门那鼎沸的人声远远传到了长安城郊的弘义宫,这座原本修给李世民居住,以达到使他远离太极宫目的的宫室,目前已经改名为大安宫成为太上皇李渊的居所。 玄武门之变后,李渊面上隐忍不提,然两个嫡子和十个皇孙具命丧于秦王手下,他自己也被迫退位,是以那之后与李世民关系疏远如陌路。今次李渊听闻颉利被抓到长安以告太庙,许多年前的回忆霎时涌上心头。 这群蛮子贪得无厌,拿走府库不少财务,消停不了几日依旧要侵扰大唐边境,李渊恨之入骨,可为了一统天下,他不得不向突厥称臣议和,保障边境不乱。如今,在李世民的领导下突厥被一举剿灭,从此北方边境无忧,李渊感慨万千,不禁叹道:“当年汉高祖被围白登七日,最后要靠陈平贿赂匈奴阏氏才能逃脱,此种大仇直到死去都不能报。而我儿消灭了突厥,看来我是托付得人,已经没什么可忧虑的。”他长叹一气,这几年天灾不断,国内相反一次都没乱过,反而国力愈加强盛。李世民已经以他的实际行动向这位偏心的父亲证明,让他为天下之主才是对的,那些往日的仇怨再记得清楚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将心头的刺扎得越深,双方都被伤得鲜血淋漓罢了。 第66章 李渊对身旁的小太监道:“朕准备在凌烟阁摆下酒宴庆贺,你替朕去请皇帝参加。” 这一句话虽然平平无奇,无形中却表明太上皇已经放下仇怨,愿意与皇帝再续父子之情。 小太监进宫后经由通传指引在兽苑外见到宦者令汪敬,此时李世民与霍去病三人在里头挑选狩猎要用鹞鹰。房玄龄才进去不久,正跟着边看边同李世民商议朝臣们都想知道对这群归附的突厥人是放他们回到原住地,使之从此成为大唐的屏障,还是将之内迁至中原。 李世民略一忖度道:“此事需得大朝时与各位大臣好好商讨。不过你先转达我的意思,学隋文帝那套教训一顿再把人放回去下旨立为可汗可不行。我既然愿意留颉利一命,他就别想着还能当蛮子首领,朕欲封他做都督,他要遵纪守法,学着做我大唐的子民。” 房玄龄称是,准备告退回去尚书省,汪敬领着李渊派来的小太监前来道:“陛下,太上皇在凌烟阁设宴,邀请您与诸位王公命妇、朝中大臣们一起参加呢。” 李世民乍一听愣住,瞪圆的眼渐渐发烫,这几年他与李渊关系面上不表,其实一直都不太好。长孙无忧每日代他去向李渊请安,对李渊说了不少李世民的好话,可李渊一直对这个二郎避而不谈。现在既然能主动邀请他参加宴会,说明是要原谅他了。思及此李世民瘪嘴,眉头因难受蹙起,似哭似笑。 一旁的霍去病可不知道李世民和自己的老父亲的关系变成这般糟糕,还奇怪他怎么突然变了脸色,刚要开口询问,就听李世民应声道:“朕知道了,你替朕转达父皇,儿子到时亲自去接他老人家。”使了个眼色给汪敬,后者心领神会掏出一大块银子递给小太监。 汪敬道:“陛下高兴,赏你的。” 小太监被白花花的银子晃花了眼,没想到简简单单跑个腿就能得这么大一笔赏赐,忙不迭跪下连声说了几句舒心的漂亮话告退。 李世民微笑着对房玄龄道:“如此盛事岂能少了克明,玄龄你替我去请……”话说到一般突然没了下文。他怔怔盯着房玄龄,少顷双肩开始颤动,强忍的眼泪毫无预兆打湿脸庞,李世民哽咽道:“我忘了,我忘了……克明他已经……”他再也说不下去,泪水一颗颗从下颌滴落沾湿赭黄色的衣襟。 他哭得伤心,房玄龄忍不住跟着垂泪。刘彻和卫青本在观赏鹞鹰,听到哭声回头,见到起先还在正常谈事的君臣突然哭到不能自已,便朝霍去病投去目光无声问他刚刚发生何事。 霍去病耸肩,见此情景心里却明白为何只见房玄龄不见杜如晦。他微微沉吟,从袖中拿出手帕走到李世民前面,细心替他拭去眼下泪珠,道:“天气渐暖,你有气疾,就不要大喜大悲了。” 李世民泣道:“我知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玄龄和克明尽心辅佐于我,这样的盛景克明却无缘得见,我觉得遗憾,无法抑制自己的悲伤。” 霍去病揽住他的肩安慰地拍了拍,想出一个主意:“不如这样,你命人将缴获来的颉利的佩刀呈于杜先生灵位前,用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李世民也觉得这个想法合适,抽泣着点点头思考派去的合适人选,就听霍去病道:“就让我去吧,杜先生生前时亦助我良多,我也想去敬两炷香聊表谢意。” …… 霍去病从杜府回来以后换了衣服同刘彻卫青与李世民一起赴宴。李世民特命汪敬为他三人专门挑选了清净之地安排席位,既能尽情观赏歌舞还能不被旁人打扰。 宗亲大臣们隐隐听说陛下最近一直和三个身份神秘的人待在一块,大为好奇,其中一位原属秦王府的臣子直起身向霍去病所在的方位眺望一眼,认出那是霍公子。 见着熟人他们本欲上前敬酒,但看陛下安排的位子就是在告诉他们不要前去打扰,便只得作罢,就地与身旁同僚攀谈起来。 这场宴会的主办者是太上皇,主角是陛下,而另一位主角当是以三千精骑大破突厥,风头一时无两的李靖。 李世民不善饮酒大家都知道,先敬李渊一杯说过场面话后,接着端起酒杯来到李靖席位前温声道:“兄长。” 李靖一听皇帝这样称呼他霎时有些惶恐,急忙离席端起酒杯道:“陛下,臣不敢。” “兄长不必过谦,你率军深入敌境,克复定襄,威振北狄,替我大唐解除北境忧患,堪称立不世之功,此功古往今来只有卫霍能与你相匹,我当敬你一杯。”说完爽快一饮而尽,以袖遮面转头朝着霍去病那方调皮地眯上一只眼略略略吐了吐舌头。 霍去病捂脸不想看李世民得意洋洋。一旁的舅舅已经不小心喷出酒,脸羞到赤红。他那个自从来到这边就喜好上看好戏的姨父更是哈哈大笑。 霍去病当然清楚李世民是故意的,引经据典把他和舅舅的功绩都数了一遍。虽然目的是要用来夸李靖,但骠骑将军听别人对他的履历如数家珍还是很不适应,就跟舅舅以前爱笑话他小时候跟个猴儿般整天惹是生非那样不自在。他这一生所有的尴尬时刻大部分都来自李世民,知道这人爱玩爱闹,还偏偏对这人一丁点办法也无。 与他甥舅二人一样感受还有立下大功的李靖。李靖生性沉厚不喜张扬,明白李世民对他大加褒扬是为了表彰他,彰显帝王看重。但在这样盛大的宴会中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让他颇有些局促,不由老脸一红只能借由喝酒掩饰。 李世民待臣子一向亲切,对比自己年龄大的重臣自然十分敬重,几乎都不会在他们面前自称朕,态度平和如对亲人。李渊在上首看这一幕君臣和谐,儿子与大臣互动其乐融融,亦是忍不住乐开怀,酒过三巡,趁兴让宫人拿来琵琶,抱在怀里亲自弹奏。 李世民耳听弦音抡响,思绪飞回到以前,幼时双亲亭中合奏,他就抱着鞠球和着乐声在院中飞奔跑跳,或是手持木剑仗剑起舞。 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李世民垂眸黯然,他想起了自己的娘亲。 抬眸再望沉浸于琴声,望向他眼中重新凝满慈爱的父亲,心念一动。唐人的宴会上,主人起舞,同时也可邀请宾客们与他一同跳舞。李世民放下酒杯,不由分说拉起李靖的手来到霍去病这边,笑着伸手真诚邀请道:“姨父舅舅阿鹞,今夜良辰美景甚好,不如一起跳舞如何?” 第54章 凌烟阁的酒宴一直到夜半方才散席,群臣醉醉醺醺,其中有一位大臣喝了太多酒,席间吃了不少上火的东西,回去就开始流鼻血怎么都止不住。 家仆半夜敲开大夫的门躲着巡城守卫拽到家里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止住。第二日实在虚弱难起就向宫里告假在家休息两日,等他痊愈回到官署,刚进门就见同僚们都在急急忙忙收拾文书装箱,似是要外出。 这位大臣道:“这……张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张大人回头一看是告假两日的鲁大人,手头一边利落地分类着要尽快处理的文书,一边给可放一段日子的文书盖上棉布防尘。 “陛下要去鱼龙川狩猎,召了一大批臣子随行,有些公务耽误不得,就只能先带上了。” “啊?!”鲁大人一听天子要去狩猎的地方头都大了。那地方山势险峻,河流湍急,以陛下那爱冒险的个性,可得把随行的臣子担心的够呛。而且朝中不是还有一位最看不惯陛下玩闹的魏征么,这位大人说话也不灵了? “这个……”鲁大人犹豫问道:“魏大人难道就没有劝阻陛下?” “嗨。”不说还好,一说刚才还慢条斯理的张大人叹了口气,把鲁大人拉到角落低声道:“仁兄你可不知哇,魏大人刚准备进谏就被陛下噎回去了。陛下说是太上皇他老人家授意陛下去猎鹿的,你听听,老子叫儿子去打头鹿回来,当儿子的能不听话吗。魏大人总不能逼着陛下违逆父亲的意思吧,魏大人心里门儿清陛下是故意的,当时就生气了,结果陛下让魏大人跟着一起去,还不晓得从哪听说魏大人酿了很多酒,让他多带几坛给大家品尝呢。这不——”张大人一指屋中几个书箱,“三省的几位大人们几乎都跟去了,可不就得把这些公文带上一起走么。” …… 鱼龙川水深如渊,以出五色鱼而得名,当地百姓称之为灵物,因此不敢去捕捞。相传此川由两股水流汇聚而成,其中一源出自小陇山。小陇山山势崎岖险峻,多山林,是个狩猎的好去处。 薄雾缭绕青山,清晨下过一场小雨,林间水汽深重,树叶滑落的雨滴在半空将被枝叶缝隙割碎的日光折射成五色明霞。马蹄踏过松软的泥土,鼻间嗅到一股草木的芬芳,四月气温微寒,在此山中树林间更甚,一粒飞扬的水珠沾上睫毛,可主人并不在意。 许久没有尽情射猎,连甲胄的重量都要忘了,摸摸挂在马鞍侧特质的雕弓,几乎都要怀念地落下泪来。 以往李世民只要一有出宫狩猎的意向就会被群臣劝谏,这也不行那也不让,打个兔子都要被念叨,就连尉迟敬德和长孙无忌也站在大臣那边说话,当个皇帝着实郁闷。忍不住向霍去病卫青吐苦水,还被惯在臣子面前行霸道,几乎没人敢忤逆的刘彻嘲笑忒没出息。 第67章 这次好不容易以太上皇的名义出宫狩猎,惹得魏征劝谏不成到现在都不肯理他,李世民真要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 满朝的大臣都落在后边,就刘彻与李世民并辔而行。他也是皇帝没道理换了地方就得屈居人后。何况李世民与霍去病一样称他为姨父,他当然就是李世民的长辈。这位长辈才不管后面那许多人的议论,我行我素的打着马鞭,与李世民聊着他的宏伟版图。 刘彻原是想了解他那一朝之后的事。但李世民的回答到他耳边都成了消音。刚开始还觉奇怪,经过李世民的解释,刘彻明白只要是自己没经历过的。就算是把史书摆在他面前也看不到,别人说的话到耳边也会自动被抹除,一切都像是为了历史进程不被人为改变。 “其实已经算改了吧。”李世民往后看了眼一身玄衣陪在卫青身侧意气风发的霍去病,“毕竟阿鹞还活着。” 刘彻长舒一口气,感叹道:“若不是你,去病就真被我发配去朔方……”讲到这喉头微哽有些说不下去,“你救了他,于我与仲卿有恩,谢谢。” 李世民抿嘴笑了笑,“言重了,阿鹞也一语点醒了我,如果不是他和我那群旧部的话,我现在恐怕已做孤魂野鬼多时了。” “那时见你搏熊勇武,知你非凡俗之辈,本想授你大将之衔,谁知你竟然跑了。我当时异常恼怒,偏生仲卿与去病迟迟不肯讲明。要不是来了这边知晓真相,大概我心里一直都会有根刺吧。” 见刘彻如此直白明说,以前作为秦王的李世民或许觉得帝王无端猜忌简直荒唐,当了皇帝后他却能感同身受。 多疑是天生伴随着帝王,李世民已经可以算作是皇帝中的异类,贯不喜猜忌他人,也秉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依旧不免会有错解他意,别有用心挑拨他与臣子之间关系的小人,更何况是刘彻。 这位历史上出了名的独、裁专、制,霸道多疑的君主。以他的用人习惯,功高震主的卫青和霍去病能活到现在足以得见二人在他心中的分量,可他依旧免不了要多心。 总有无数人想看卫霍两家倒台,暗中捣鬼的人时时不少,这让李世民不觉想到再过十几年后的那场弥天大祸。 霍去病如今活着,也不知道会不会被牵连进那场祸事中。李世民沉吟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委婉提醒道:“您对舅舅和阿鹞的关怀,世民亦感同身受,只是希望您当心身边佞臣。久居高位,难免会挡了一些人的道,人言可畏,说得人多了,也许就信了,信了,就错了。” 刘彻瞟了他一眼,唇边似笑非笑,听出他话里有话。 作为后世之人李世民一定是知道一些事,只不过客观原因下他无法讲明。 刘彻点头道:“我记住了。” 他二人聊了好一会儿,忽然发觉身后人声渐消,回头一看原来所有人都定睛看着他们。 爱八卦是天生的,无论男女老幼,官员亦或白丁。很多人都在好奇猜测刘彻身份,再看看另外两位。毕竟三人都被安排住在宫里,总不会跟陛下是那种关系吧,听称呼好像是亲戚?可也没听说过这三位呀。 气氛一时诡异的静谧。 李世民微微挑眉,想着这群臣子们恐怕又要私下拐着弯来打听,想借口实在麻烦,何况面对的还是一群人精。 与其苦恼如何解释,不如用最直接的办法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 打定主意拨马回到卫青身旁,他大大方方说道:刘彻刚刚即兴做了一首赋,舅舅没听见实乃生平遗憾,姨父与舅舅关系这样好,不如劝姨父再吟一次,他也好让褚遂良记录下来流传后世。 刘彻一听就知道自己被李世民坑了。不过他作为汉室中最好读书并且文学修养极高的帝王,即兴作赋当然不在话下。 李世民为他打着节拍,听完后由衷称赞此赋意境开阔,气势雄浑。可比汉时的司马相如所作的上林赋好上千百倍。 汉时赋最为兴盛,此赋确实做得好,细品遗有汉风。 大臣们纷纷夸赞,刘彻捋须自得。期间又有人起哄,不如陛下也来作诗一首。 众臣皆知李世民喜好书法文学,打仗时也不忘挑灯写诗。这一行人里文学大家很多,大家都会品鉴,若陛下不作诗一首,属实浪费。 李世民一观在人群中不发一言的魏征,刚刚说了那么多话,这位最常接他话茬的臣子都还不理他,真是个犟脾气。 李世民在心里撇嘴,脸上笑意融融,先唤一声「玄成」然后温言道他今晨隔了老远都能闻见魏征带来自酿酒的酒香,那不如就把这首诗送给他如何? 皇帝都这样给自己找台阶了,魏征秉性耿直却非不识时务,叉手一礼先谢圣恩,凝神洗耳恭听。 皇帝吟着诗慢慢拨马到他跟前,深邃的眼眸亮亮,盈满笑意看向他时恍若十几年前在乡村小店里出手救他的稚嫩纯真的侠义少年。 魏征深受触动,刚要开口,就见面前的皇帝神色倏地一凛,拉住魏征的缰绳勒马反手拔出腰间墨玄麟几乎是贴着魏征的幞头一斩,魏征感觉到有腥臭的液体喷出,接着什么东西落到他肩上。 “不长眼的畜生险些伤我爱卿性命。”李世民冷道,垂手用力将刀贯穿落在泥地的蛇头上,伸手捻起掉在魏征肩上的蛇尸扔下。 “陛下。”魏征稍微愣了愣,反应过来霎时热泪盈眶,感动万分。 这是李世民第三次救他。 李世民用手帕简单替魏征擦去脸侧溅上的血迹,又接过侍卫递来的墨玄麟重新还刀入鞘,途中不忘打趣道:“玄成虽是文士,但也得学点防身之技。诸如此类畜生不巧遇上,若是避不开就只能正面相抗,你不会武实在吃亏,要不要拜我为师?” 他见魏征眼神下瞟左右不定似是要推辞,当然不给魏征开口的机会。他一个皇帝老是被臣子「欺负」,可不得找个机会整回去。 思及此几乎要放声大笑,见魏征想好说词叉手正要行礼,李世民状似无意把手搭在魏征的手上用力按下去,诚心实意道:“玄成放心,我这个师父教徒不收钱的。” 第55章 鱼龙川狩猎一行诸人都过得十分愉快,包括魏征被李世民救了后都没再说煞风景的话。 不过有人欢喜有人忧,同去的正版舅舅——从蜀地回京述职的高士廉很受伤。他听着李世民一个劲称呼那位卫先生为舅舅,起初还以为是不认识的皇亲,后来发现陛下只是跟着他的那位「发小」叫的。这让隔壁高舅舅都酸了,二郎对他时怎么没把「舅舅」这俩字硬生生扭出十八个音来。难道分别这几年他二人的关系生疏了?可二郎不是这样的人呀。 高士廉陷入自我怀疑。 好在这份怀疑没有持续多久,霍鹞与那位卫先生和刘先生突然要告辞离去,道是在长安待得够久,见李世民无恙,他们心下无忧也是时候该启程了。 这段时日与他们熟识的一些官员问他们将要去往何处,他们道这次不去行商,改游历全国,看看皇帝治下的山水人家。 至于是哪个皇帝,就只有自己才知道了。 他们启程的那日,李世民摒开了所有人独自去送他们,回来时眼圈通红,满脸不舍。 “陛下,您要是想他们,可以随时再邀请他们来长安啊。”高士廉酸归酸,劝还是要劝的。 李世民摇摇头,鼻子眼睛难受地皱成一团,死死捏住失去了灵气的指环闭目泣道:“不,他们不会再来了。” “?”高士廉为难,李世民的这句话着实令他一头雾水。 什么叫不会再来了?他的这份疑惑皇帝外甥不会给他解答。而他另一个亲外甥长孙无忌也没空顾得上听他细说。 长孙无忌正忙着观察随行的颉利、突利那几人。这些人在狩猎中的表现,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都在他和房玄龄等人的关注之下,这场狩猎也决定了朝廷对这些人最后归属的决断。 李世民为表不疑,让颉利跟在他身旁与他一道逐鹿追兔,颉利在他身边挽弓时,其他臣子都暗暗捏了一把汗,生怕那闪着寒光的箭尖即刻就调转对准他们的陛下。不过顺天门那一次颉利已经彻底失去了雄心,见李世民毫无防备把后背留给他,心中只有万千感激。 他和突利并四方夷族首领一起配合李世民捉住了一只白鹿。 从古至今白鹿出现都被视作祥瑞,李世民虽不信这些,但依旧命人将白鹿好生喂养等返回长安献给李渊。 颉利的表现让李世民很满意,他问颉利是要做灵州都督还是虢州刺史,虢州靠山獐子麋鹿等数不胜数,颉利闲暇时可以射猎娱乐,要不就封他做虢州刺史吧。 他这话说的真心,可颉利才归顺不久还不清楚这位皇帝的脾性。在他的印象中,这位大唐的天子剽悍勇猛又机智过人,几次把他和突利耍得团团转,这让他去做虢州刺史,还让他射猎自娱,不会是在试探他吧。 第68章 颉利汗湿后背,不多想就下马顿首推辞不去。 李世民还纳闷,这么好的地方怎么还不愿去了,莫非这前突厥可汗其实不喜欢狩猎?竟会有人不喜狩猎??李世民大感失望。 回到长安后,李世民向李渊进献白鹿,李渊大喜,遂在未央宫设宴大宴群臣。 此次宴会比凌烟阁那次更为隆重,受邀者不仅有宗室大臣们、四方夷族首领、南蛮酋长,更有颉利、突利等一众突厥人。 秦王破阵乐声震百里,雄浑激昂,观者皆热泪盈眶,合着时而婉转时而高昂的曲调仿佛又回到那个峥嵘挥洒热血的时期。 震天的鼓点划破长空,李渊执杯,酒意熏陶下心情激越,在破阵乐演完后,他一指满头是汗坐立不安的颉利,笑道:“听说胡人善跳胡旋舞,颉利,你即为胡人,表演一支给朕看看此话真不真。” 颉利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离席,推辞不肯。李渊哪会放过他,当初迫于形势,他登基后不得不向突厥称臣,此种耻辱不是一两日可以洗刷干净的。 颉利一看李渊那边行不通,便把目光移向李世民,谁知这位皇帝也笑盈盈地注视着他,深邃闪动的眸光无不在无声威胁,还不快跳! 颉利无法,只得在欢快的乐声下手脚僵硬跳起舞来。众人看得津津有味,由以那位南蛮酋长冯智戴笑的最大声,他这一笑就引起李渊的注意,先前还在嗤笑颉利出丑,此时换他笑不出来了,只因太上皇命他即兴赋诗,而那位坐在上首的皇帝则单手支颐,兴致勃勃。 命颉利跳舞,又命冯智戴赋诗,此种快事人生能得几回。李渊笑道:“汉朝时胡、越都是我华夏一族的大敌,现在成了一家人,这是自古以来都没有的事!” 李世民适时为李渊添酒应和着父皇,“能有今日盛景,孩儿不敢居功尊大,这都是父皇您细心教导我的结果。” 李渊听后更加高兴,酒喝完一杯接一杯,直到喝得酒气上头昏昏欲睡。李世民命宫人扶太上皇去偏殿更衣稍事休息,少顷他要亲自送太上皇回大安宫。 送走李渊,群臣更加放得开,有起身赋诗有之,喝醉到手舞足蹈有之。四方夷族首领一直不敢多喝,只因他们此番前来大唐不仅仅为朝见,还有别的目的。可怜他们刚到驿站屁股还没坐热就被邀请与皇帝一同去鱼龙川狩猎,前后几天稀里糊涂一点正事没干。 眼下这场景极好,隆重不失欢快,适合他们来作锦上添花,便端着酒杯来到宴会中央,面向李世民而跪虔诚磕头。 “嗯,卿等这是何意?” 就在刚刚四方夷族首领跪下时,热闹的宴会瞬间雅雀无声,李世民这句话音调不高,在大殿中依旧清晰可闻。 四方夷族首领将酒杯举上头顶道:“尊敬的陛下。” “我们在此代表各夷族首领,敬奉陛下为天可汗!请陛下做我们共同的主人。” “……”李世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放下酒杯扫视下方群臣一眼,见宗室与文武大臣们都震惊到目瞪口呆,他微微一笑,和颜悦色问道:“我已经是大唐的天子了,还要做可汗的事吗?” 此话一出,惊到下巴差点掉地的突利最先反应过来,赶忙离席跪于天子脚下,高呼万岁。 有了他这一带头,醉得再狠的文武大臣也明白是什么事了,欣喜顿时盖过醉意,纷纷起身对李世民跪下齐呼万岁。 山呼海啸皆是民意,李世民点头,既然文武大臣和四方夷族首领的盛情,那他如何会拒? “那好吧。从今以后,给各族首领的玺书中加盖天可汗印,我大唐兼容并包,从此汉胡一家,共襄盛世!” 第56章 天子南巡归京并未直接返回未央宫而是先驾临长平侯府。临到时銮驾车速愈来愈慢,直至停驻。隔着厚重的车帘,皇帝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到了?” “到了。”宦官苏文看到侯府门前的景象倒吸一口气小心翼翼禀报。 刘彻听出了话音中的不寻常,皱眉向前亲自撩开车帘一望。 进进出出的人,罩着白纱的灯笼在风中飘摇,门上悬挂的白幡冰冷又灼目。 已是知天命之年的皇帝深深拧眉跳下马车,苏文急忙上前要搀扶,被他扬袖一把挥开。 仲卿呢? 羽林军粗鲁赶开人留出中间的道,刘彻快步赶往后院。 灵幔白幡,到处都是凄色,嚎哭低泣盘旋不去,刘彻怒喝:“都给朕闭嘴!”他抬脚将一侯府的家仆踹翻在地,那家仆呜咽着缩成一团,感觉不到那一脚的疼痛,只趴在地上嚎哭不止。 终于来到内院,刘彻长眉舒展,一反刚才的烦躁,堂堂天子放缓了脚步,步履轻轻的,生怕打扰到谁。直到他踏进室内,皮肤因扑面而来的寒气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刘彻对眼前的灵堂视若无睹,张口只温柔地低声唤道:“仲卿,朕回来了。” 无人应答,唯有白烛燃烧火星炸开的响声。 “爹爹,您小心脚下。”清越的少年音突兀响起,刘彻回身,就见身披麻衣重孝的俊逸少年仔细搀扶着一人缓步而来,少年是霍嬗,被他所扶的是霍去病。 几月不见,刘彻发现霍去病整个人像是从内里垮了一般,明明正值壮年,挺直的背却在咳嗽中佝偻似枯树,那双夺人的星眸眼皮肿胀紫红,面色苍白,枯槁如鬼。而霍嬗亦是双目红肿,在看到刘彻时有一瞬的慌张后跪下参见,面颊上的泪痕黏腻,扑簌下两道热泪再添一层悲戚。 见到霍嬗时刘彻第一反应以为是见到了少年时的霍去病,后来看清是霍嬗,忽然想到原来霍嬗已经十五岁了,到了当年霍去病进入期门军的年纪。不过去病那小子可不爱哭,就爱与他作对闹腾,而且他的眼睛从不会如霍嬗这般恭顺。那小子的眼睛里时刻淬着火,意气飞扬,也会可爱撒娇,对了,那小子最爱向他舅舅撒娇。 那,霍去病的舅舅呢? 刘彻笑着朝霍去病招手,单手从广袖中拿出一个檀木盒子,上面雕着花,古朴精致。 “去病,你快来看朕给你舅舅带回的仙丹。神君已经托梦告诉朕,只要吃了这枚仙丹,仲卿的病就会立马好。对,就如当年朕在鼎湖那样,朕还派人去修缮甘泉宫,等仲卿的病好点就带他过去疗养……”皇帝絮絮叨叨的,此刻就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布上道道皱纹的脸挂着难看的笑,强硬让自己扯开嘴角。 “陛下。”霍嬗看不下去,泣道:“陛下,舅公他……”霍去病瞪了他一眼轻轻摇头,低声让霍嬗先退下,继而抬首看着刘彻道:“陛下,去看看吧。”他的臂弯里整齐搭着卫青的朝服,上前两步,将朝服递到刘彻面前。 “您是皇帝,这件朝服,还是您为舅舅盖上吧。” 刘彻的笑僵在嘴角,他颤抖伸出手,突然将朝服狠狠拍落在地,他大声呵斥:“混账!仲卿他活得好好的,你们搞这些乱七八糟东西做什么?!你舅舅呢?叫他出来见朕!不不不,他身体不好,朕去见他,朕去见他……” 刘彻转过身,不等霍去病带路径直转过灵堂再往内室走。刺骨寒气扑面而来,眉毛眼睫都快冻在一处,霍去病缓缓弯腰捡起朝服拍掉沾上的灰尘,依旧是整齐叠好搭在臂弯里,跟着刘彻后脚进入内室。 这个时间天气不热,甚至有些微寒。但内室一反常态放满大块的寒冰,床榻之上安静躺着一人,正是刘彻进府之后一直在寻找的卫青。 “嘿,去病,你看你舅舅也贪睡。”刘彻笑了笑,弯腰抖着手指轻轻碰碰卫青僵硬灰白的脸,无血色的唇。他想要碰碰卫青的眼睛,却被浓密冻僵的睫毛扎疼了指腹。 “仲卿,朕求来了仙丹,去病的指环果然好用,朕似乎看见它在发光,朕好像还听到李世民那小子说话,他请来了那个神医,也说你会好。对了,朕还向神君求来仙丹。”皇帝宝贝似的打开木盒盖子捏起圆润的丹丸。“只有这一颗,朕不吃了,留给你。”他把丹丸放到卫青嘴角,期待这温柔和顺的人能像往常那样张开嘴,凝着无奈包容的淡笑听他的话做他希望做的事。 但这次,这一向听话的人忤逆了他的意思。 褐色的丹丸很快冻成冰块,仿佛重量也增加了几倍。刘彻捏不住那颗仙丹,丹丸随着手指松开滚落入角落,来不及去寻,刘彻慌张地将耳朵覆在卫青的胸口上,没有熟悉有力的心跳,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刘彻勃然大怒,甩袖命令霍去病,道:“去病,快将你舅舅唤醒,朕有话讲!” 霍去病见他状若癫狂,与几天前的自己别无二致。那时他跪在卫青的病榻前,用力握住舅舅的手赌气说若是舅舅不在了,去病也要随舅舅去。而舅舅用尽最后的力气如同小时候那般温柔地看着他,没有责怪他胡乱说话,嘴角噙着笑,不见遗憾。 他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小时候卫青每次出门都会亲亲他的脸,对他温暖道:“去病,舅舅走啦。” 第69章 而这一次,舅舅什么也没说,只把那块陛下当初赐给他的玉佩交给他。 对了,舅舅的目光一直望向窗外,很远很远。 他是在看向哪?霍去病从未觉得他的舅舅有如此刻这般难懂。 或许有倾注了他青春热血的广漠草原,或许……有他深爱的那个人。 霍去病垂下眼,从怀中拿出沾上体温的玉佩,与陛下腰间的玉佩一模一样,不过是分了左右。 “陛下,舅舅临走时一直把这个捏在手里。”他把玉佩连着折叠整齐的朝服一起放下,转身咳着出了内室,重新跪在灵堂前,抬头望着漆黑灵位上他看了千百次已经快要不认识的字,耳边听到从内室发出的悲痛欲绝的嘶吼,霍去病闭上眼。 舅舅你放心,去病一定会保护好卫家。 元封五年,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去世,上悲痛,罢朝五日,诏令卫青陪葬茂陵,取「有功安民,秉德遵业」之意上谥号为「烈」,起冢像庐山。 …… 卫青去世后,没有了强大的支撑,明眼人都能看出皇帝对卫家的漠视。不见皇后,不满太子仁弱。甚至就连他最看重的臣子骠骑将军也一并受到冷待。 证据就是大将军位空出,不少人揣测最有可能接任大将军的是霍去病。然而大将军位一直空悬,朝堂之上,张扬不驯的骠骑将军也变得像昔日大将军那般内敛低调。 霍去病因身体之故已经二十余年不上战场,汉军中好多年轻的军士只听过骠骑将军的赫赫威名与传说事迹,鲜有见到真人。 许多人都等着看好戏,皇帝这样的态度,卫霍两家看来离败落不远。出人意料的,这么多年过去,霍去病依旧在大司马骠骑将军之位上屹立不倒。 几年前匈奴卷土重来袭扰边境,一面令人闻风丧胆的鲜红霍字帅旗再次打出,领头的是一位年轻的将军,与霍去病长相颇有几分相似,只是眼睛不像他锋利如刀,天生含煞。 是霍嬗。 他继承了来自父亲的军事天赋,一战成名,官拜车骑将军,封安平侯。后来霍嬗自请镇守边郡,他的妻子也不是寻常的柔弱女子,当时还怀着五个月身孕,不顾劝阻硬是牵着稚子提着剑执意跟随丈夫一起前往边塞苦寒之地。 此事长安的百姓都知道,有些人闲言碎语说霍去病冷漠。当年待他如亲子的亲娘舅去了,送葬时都没见他流露一丝伤痛。现在儿子儿媳带着孙儿去边塞,他也不多说半句不舍。同自家的亲戚也不常走动,真真正正做了没心没肺的无情人。 这些话传得有些远,议论的人多了,渐渐有许多人当真。只有高坐明堂的皇帝明白,他这个徒弟只不过是在藏锋罢了。 卫青逝世后,霍去病那火爆桀骜的性子仿佛一夜之间被磨平了棱角,对待同僚谦和有礼,朝会议事常常一声不吭。 卫青走之前到底对霍去病说了些什么,能让这人变化如此之大,这些永远是个迷。其实卫青什么也没说,是霍去病自己想透了。若是任性妄为,自己是放纵自由了,就算刘彻对他容忍,他自己也不在乎,身后的卫家又该如何? 刘彻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同妻儿都不亲近,更何况是别人。卫青就是太懂他,才会在两人已经心意相通的情况下仍与他恪守君臣之礼。这是两人最舒适的界限,给彼此都留有回旋的余地,也让刘彻永远都真正无法抓住,以至于用一生去怀念。 刘彻很喜欢霍去病,将他当做亲生儿子一样看待。不仅是因为他最年轻气盛的时候蹦出这么一个对他脾性的天才将星,更因为霍去病的性格属实像极了镜中的他。谁会不欣赏另一个自己呢?刘彻也不例外。 何况这小子遗传了卫家人的好相貌,细微之处很像卫青,尤其是眼睛。不过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闪着曜焰,刘彻最喜爱他毫不畏惧的直视自己,比太子刘据的恭敬得体更得他欢心。 然而,这天生富贵的小子什么时候也变了,那双眼睛变得深如古潭,沉静无波。 霍去病行事越发像卫青,越在不停地提醒刘彻,卫青已去多时,他身边的人都变了。 当时卫青停灵日期已快超过帝王停灵的日限,最后在朝臣的苦劝哀求下刘彻才不情不愿将之葬入茂陵。而那座大家都以为会是给皇后准备的陪葬墓最后葬着他,更是叫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传言是真的。 流言蜚语传了几十年,终于在其中一位已经不在世后才得到实证,这叫后宫里的那位该如何自处。 对此卫子夫倒是看得开。身在后宫的她比谁都看得清看得透,她明白弟弟是为了她和据儿,只是最后,他应该也对那人有情吧。 去病应该也明白。卫子夫轻轻抿着茶,看了眼平静的外甥。霍去病向来护短,流言的主角之一是他舅舅,霍去病指不定要怒成什么样,可他丝毫不见发怒,甚至连句相关的话都没提,只是进宫来看她这个被拘在深宫的姨母,认真而郑重的道:“去病以后就是姨母和据儿的依靠。” 他自己明明才从鬼门关回来,卫青的死令他情绪大动险些旧病复发,身体一下坏极了。 继承淳于大夫衣钵的高大夫,以及宫里的御医连续几日昼夜不眠,根据那位李姓公子留下的方子好不容易才将他救回来,也不敢信口保证骠骑将军能不能活到之前说的花甲之年。 这舅甥俩为了她母子二人苦苦撑着,她又怎忍心再让他们为难。总不过是在宫中愈发谨小慎微,多少年都是这样过来,卫家人骨子里的温顺让她习惯接受。 就这样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鬓边的青丝染上霜色,庐山冢上的草木郁郁葱葱。 征和元年,接替公孙贺的担任太仆的公孙敬声挪用北军军费一千九百万钱的事情败露后被捕下狱。因李世民提醒过霍去病要格外注意公孙敬声,直言这人以后会惹出大麻烦。这些年霍去病一直派人暗中盯着这位被父母宠成纨绔的表弟,谁知还是让这憨货惹出乱子。 救儿心切的丞相公孙贺根本不听霍去病劝阻,执意求刘彻给他机会,让他抓到朱安世以将功折罪。 公孙贺此人才干平平,跟着卫青时屡有建树,自己独当一面就显得十分平庸,打仗时看得出来,于朝堂上更是。 果不其然,他抓回朱安世后,这嚣张一时的阳陵大侠大笑道:“丞相一家将有祸事将近。”接着便上书告发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通奸,且在銮驾前往甘泉宫的驰道上埋巫蛊诅咒天子。 刘彻年纪越大,脾气越发古怪。尤其有过去往后世的那段奇妙经历,使他认定世上存在有活死人肉白骨的丹药。于是他迷信方士炼丹,期望能让卫青死而复生,与他一起共享永生。 巫蛊一出立时就在长安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刘彻怒不可遏,是谁要阻挡他与仲卿团圆?杀!把他们都杀了! 天子一怒,代价是公孙贺父子死在狱中,公孙一族被族诛,石板上血迹十几日不干,与公孙家乃是姻亲的卫家缄默。 不是他们不愿出手,而是卫家也自身难保。平阳公主逝世,卫家与皇帝的联系自此决断,卫伉身无要职,说不上话。 为今之计只有去求霍去病和霍嬗。霍嬗远在边关帮不上忙,而待他亲厚的去病表哥却逼他安分守己。 卫伉瞪着眼不相信这是霍去病能说出的话,怔怔道:“兄长……” 霍去病背对着他,本来挺拔如松的身躯在旧疾折磨下形销骨立,从始至终都未再看他一眼。 公孙家被族诛四个月后,这股余火终于烧到卫家人身上。有些埋怨霍去病见死不救的卫家人终于明白,为何霍去病要让他们安分守己。 只因若是他们自己将自己牵扯进去。不仅卫氏,就连宫里的皇后和太子也全完了。 征和二年闰四月,阳石公主、诸邑公主以及长平侯卫伉因受巫蛊之案牵连被下狱。霍光来告诉霍去病时,霍去病早有预料,放下手中霍嬗寄来的信,望着屋中剑架上的佩剑「不如归」,命家仆为他穿上朝服。 皇帝一听骠骑将军求见还觉得稀罕,上次霍去病主动请见还是他与平阳公主一起来为卫伉请求承袭卫青的长平侯爵位。是以他知道,霍去病这次来一定有事,不出意外应该是为阳石、诸邑和卫伉三人求情。 刘彻已经下定决心要赐死这三人,妨碍他与仲卿的,至亲亦可杀! 只是当他见到霍去病时依旧愣了一下,原来这小子也老了,头发星星点点的白,脸上磨不去的是岁月的刻痕。刘彻忽然想到自己已然全白的发,有些恍惚,去拿棋子的手长了老人斑还在不自觉发颤,他也老了。 “坐吧。”刘彻并没有让霍去病陪他下棋。像霍去病这种兵家天生就是出色的棋手,年轻时刘彻就下不过他。即便拿出帝王气势威胁,霍去病都不肯学别的臣子放水。他可不怕赢了皇帝触怒圣颜,他的一生里就没有输这个字。唯有一次他下棋输了,就是替卫伉求袭爵的那次。 第70章 “说吧,找朕所谓何事?”师徒俩都不是爱兜圈子的人,刘彻问,霍去病答。 霍去病道:“臣昨夜梦见舅舅,梦里舅舅有些古怪,臣百思不解,就只能来打扰陛下,求陛下为臣解惑。” “哦?”刘彻挑眉,霍去病从不会主动提及卫青,今次突然开口,让他不由提起兴趣,又夹杂些嫉妒。卫青果然偏心,这些年都不入他梦中与他相会,托个梦还去找霍去病,无视他与当初不遵诺言离他永去一样可恶。 刘彻压下心中不满,不动声色问:“如何古怪,你且细说听听。” 霍去病停顿片刻,道:“舅舅把小时候给臣做的木剑收走了,责备臣不照顾弟弟妹妹。这些年臣照拂全家上下,自认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舅舅为何怨臣,臣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 刘彻放棋子的动作未停,棋盘上白子被他围吃一片,他不管霍去病讲得如何玄乎,其实只有一句是要传递给他的,就是那句「不照顾弟弟妹妹」。 也许是知道恳求盛怒的刘彻放过那三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唯一能打动铁石心肠的皇帝使他心软的也只有卫青,霍去病就用了这个办法。 打量着已经顿首下去的霍去病,将军伏得很低,极尽卑微恭敬。他本是天之骄子,为了家人,甘愿放下身段骄傲。 为何一个两个都要以这样的理由,这样的姿态来面对他,只为能为别人求得宽恕。就连霍去病也学着当初卫青那样小心翼翼斟酌。作为帝王,看着另一个自己分道扬镳。难道他就真的只能当独尊的孤家寡人? 刘彻默然不语。良久后他扔下棋子道:“朕知道了,你去传朕的旨意,将阳石诸邑卫伉三人从牢里放出,改为软禁,没有朕的旨意,永不得离开软禁之所半步。” 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和卫伉虽被褫夺封号软禁,好歹保住了性命。太子刘据试探父皇可有意向看在亲生骨肉的份上将两位姐姐放出,谁知被刘彻好一顿责骂。 刘彻日渐精力不济,一日小憩时梦见被数千兵士手持棍棒击打,惊醒后喘不过气,大病一场。 江充担心他年老体衰恐不久于人世,他以前当绣衣使者时得罪不少王公贵族,其中就有太子刘据。担心刘彻驾崩后刘据继位自己小命不保,就骗刘彻说这病是有人用巫蛊作祟。 刘彻将信将疑,便命江充为使者全权负责调查巫蛊案。 江充的目的在于置刘据于死地,冤死全国数万人不过是为了让刘彻彻底相信真有人用巫蛊咒他。只要他谁都不信,江充在太子宫里掘出木偶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江充手拿着刻有皇帝生辰八字的可怖木偶,丧着脸对刘据大喊道:“太子殿下好狠毒的心!” 刘据大惊,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宫里何时埋了木偶,一时间百口莫辩,眼睁睁看江充携木偶率人离去,正在此时闻讯而来的霍去病赶到。 骠骑将军来者不善的阴沉模样让江充吓破了胆,他下意识拔腿要逃,耳边只听得鲜血喷溅,他们来时的那条路溅着满地血,霍去病将刺穿江充咽喉的剑收起,甩袖厉声道:“来人!把韩说那奸贼给我抓起来,若是他敢反抗,就地格杀!” 刘据上前,惊魂未定道:“表哥,此番何意?” 霍去病凝望着他,平静道:“太子你不反抗,还等着被他们杀么?” 刘据瞪大双眼,如遭雷击。 此时又有人来报,丞相刘屈氂已经被控制住,只是逃了皇帝身边派来的宦官苏文。 霍去病眯起眼,当即下令派快马去追捕苏文,又让刘据以赤色符节去调集军队以防长安城内产生哗变,而他,则要亲自去向刘彻请罪。 他最后对刘据道:“若是陛下追究,太子尽可说是臣胁迫你,只是希望你能替子侯和子孟洗脱罪名,让他们不要受我连累。” 刘据答应定竭尽所能保全霍嬗和霍光。他亲自去北军调兵,但护北军使者任安接受符节后却闭门不出,刘据别无他法,当时霍去病并未离开长安,知道消息后去往北军对任安道:“昔日诸将领为了军功皆转投于我门下,只有你任安不为所动。我敬佩你的义气,不想如今你明知太子要被奸人所害,仍不为所动,你的所做为所,真对得起当初的那份义气么?” 任安羞愧难当,当即下拜道北军全军听候太子节调。 苏文好不容易躲过层层追捕赶到甘泉宫禀报太子聚众谋反,骠骑将军首当其冲。 刘彻惊愕大怒,下令銮驾返今,行至半路遇到一人一马。 马上端坐的人分外熟识。玄衣袖摆上用银线描绘祥云跃鱼。鞘中的佩剑是大将军收复河朔时,从匈奴那里缴获的宝刀添西域来的精砂,由皇帝亲命匠作少府重新锻造而成,剑名「不如归」的当世名剑。此剑取名当日还被皇帝取笑是离不开娘奶,老想着家。 若是金日磾在此,一定能忆起坐在马背上的人神情与当日俘虏他的人表情一模一样,飞扬着意气,无畏无惧,视世人皆如无物。 “霍去病!”刘彻一把扯开车帘呵斥:“你竟敢造反!” 护卫銮驾的侍卫下意识拔出兵刃,齐齐对准那位大汉帝国的最高统帅。 “陛下的身边有奸佞,臣不得已,望陛下恕罪。” 霍去病下马,佩剑藏锋于鞘中,没露出一星半点的寒光。他顶着无数刀刃箭尖,来到銮驾前跪下道:“恳请陛下准许臣面呈冤情!”说罢扬起脸,那副倔强的样子,令刘彻以为似乎回到了上林苑。霍去病一箭射杀李敢的那时,霍去病也是这样看着他。 此时李世民曾经对他说的话在脑海中回响:“久居高位,难免会挡了一些人的道,人言可畏,说得人多了,也许就信了,信了,就错了。” 刘彻沉默半晌,道:“你起来,朕允许你面呈冤情。” 霍去病道:“陛下不如先把苏文扣起来,这狗才跑得太快,也许待会就追不上了。” 刘彻冷笑,抬抬下巴依霍去病所言命侍卫将不停喊冤的苏文扣押。 霍去病入銮驾内与刘彻面谈,不一会儿即出,这一次他不是反贼,而是身兼护卫皇帝安全返今的要职。 刘彻见他雷厉果断,英姿不减当年,问他这么多年是不是在装病,霍去病咽下涌到嘴边的血腥,忍着胸口炸开的疼痛淡笑道:“我的病您比我更清楚,我纵是要想瞒您也瞒不过吧。” 他卸下肩上的重担,恢复从前的乖张,刘彻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勾勾唇角,“别人都说你收敛羽翼也成了怂包,现在来看你果然没变过。”他摆摆手望向窗外,“起驾吧。” 一场一触即发的动乱就在这师徒两人的三言两语中平息,无人知道他们那日究竟谈了些什么。 押回长安的苏文先是被打入廷尉署大牢,没过几日就被皇帝下令烧死。丞相刘屈氂、按道侯韩说在狱中畏罪自尽,到此还不算完,皇帝的后宫中,恩宠正盛的钩弋夫人被打入掖庭狱,她为自己的未来设想好了一切,唯独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样死去。 “陛下。”被宫人拖下去前,美人脱下头上玉簪伏在地上,眉目盈着水光,乞求皇帝看在皇子年幼的份上饶恕他。 刘彻走下,弯腰执起她颊边的一缕发,那股让他魂牵梦萦的草木香已经淡的闻不见了。 “弋儿,你真觉得朕是信了你手握勾玉以为神降就宠爱于你?”皇帝笑容凉薄,他轻轻叹了一声,“你终究不是他。” 皇帝的一生拥有过很多女人,最后留下的,也只有他早已厌弃的卫皇后。 刘弗陵年纪小小就被封了王,本要让他去就封,是刘据怜弟弟年幼,恳求父皇等皇弟长大些再让他去封地。 刘彻沉默打量他这个心地仁善的儿子,明明流着皇家的血,骨子里却更像他的母族。罢了,他对外扩土几十年,若是后辈也像他这样好战,恐怕会重蹈亡秦的覆辙。 是谁说的,一代人有一代人该做之事,未尽之业,不如就留给子孙后世,看他们如何搅弄风云。 征和三年二月,皇帝前往五柞宫疗养,几日后病重。 霍去病依诏到达五柞宫,空旷的大殿内,刘彻背倚软靠坐在榻上,凝视着两枚一模一样的玉佩,脸色灰白,精神却很好。 “去病来了,坐吧。”他朝霍去病招招手。固执了一辈子的皇帝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平和下来,语气和蔼,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慈祥。 “朕这几日梦见了仲卿,他还是老样子,对朕一点都坦率。”说着笑着摇摇头,“朕这几日老想着年轻时候的事,那时候和仲卿在上林苑彻夜射猎,你还是个小娃娃,累极了也不肯回建章宫,就在侍卫怀中打瞌睡……”他说了许多,讲着讲着声音渐渐低下来,直到最后阖上眼…… 征和三年二月十四日,皇帝在五柞宫驾崩,遗体由大司马骠骑将军亲自护送运到未央宫前殿入殓,取「威强睿德」之意上谥号为「武」,尊称孝武皇帝,庙号「世宗」。 第71章 十五日,太子刘据在孝武皇帝灵前即皇帝位,尊母后卫子夫为太后,任表哥霍去病为大将军,表弟霍光为丞相,封博陆侯,侄儿霍嬗接任骠骑将军之位由边郡调任京中掌管北军。 霍去病接到任命诏书后推辞不受大将军之位,同日上书辞去身上大司马、內朝首辅之职,闭门在府,不问世事。 翌年九月,冠军侯霍去病逝世,新皇哀痛,取「并武广地」之意上谥号为「景桓」,遵照孝武皇帝遗诏,将其陪葬茂陵,起冢像祁连山,以表其克敌服远、扩充疆土的功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