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错》 第1章 [古装迷情] 《阴阳错》作者:到姨怀里来【完结+番外】 文案: 十八年前,我娘诞下龙凤胎那日,一道士云游至此,指着我爹怀里的娃娃道: 「此子将来,青云直上,不可限量。」 我爹干瞪着眼,看看他,又看看我,掀开襁褓,片刻大怒,叫人把道士打了出去。 「你大爷的,这他娘的是我女儿!」 十八年后,我出嫁前夜,与兄长在祠堂相会。 我攥着大红盖头,他手握会元捷报,面面相觑。 我问:「换吗?」 他答:「换!」 天光一亮。 我登殿试堂,他嫁高门墙! 第1章 我叫谢泠,是工部侍郎谢松年的女儿。 我有位兄长,与我一胎双生,身形相差无几,长相如出一辙。 但兄长自幼温婉如玉,爱好琴棋书画;而我锋芒毕露,痴迷经史子集。 十岁那年。 我替兄长写了一篇策论,一众文生惊为天人。 兄长代我绣了一幅山海图,满京闺秀自愧弗如。 自此,谢家双子名动京城。 嗯……我俩反着动。 十八岁这年,我攥着大红盖头,跪在祠堂数更漏。 我爹让人锁死了门,骂骂咧咧。 「往日胡闹便罢,这回是三皇子亲自求的赐婚,圣旨已下。 「谢泠,明日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骂声停歇,三更天。 「砰——」 窗户被猛地推开,月色与白袍一同倾泻,那张与我无比相似的脸乍入眼帘,雌雄莫辨。 谢旻往内放了个小凳,慢吞吞翻窗而入。 我席地而坐,两指夹住大红盖头,晃了晃。 「谢望穹,哪儿惹的风流债?」 谢旻拿了个蒲团,跪坐下来,双手递出手中的会元捷报,音色温吞。 「倒是你,如此风光,明日殿试,叫我如何招架?」 玉版宣上朱砂批红鲜艳欲滴,我沉默片刻。 「这次……还换吗?」 他轻轻垂眸,缓缓拧住了盖头的一角。 「换。」 静默良久,我一骨碌爬起来,压低了声线。 「好妹妹,哥哥替你梳妆。」 第2章 铜漏滴到辰时三刻,御前太监抖开黄绢。 「古者重农抑商,今漕运四达,当何以衡?」 满殿响起窸窣的研墨声。 恍惚的瞬间,我仿佛听见了厚重宫墙外隐隐约约的喜乐声。 墨影晃动,我忽地又想起月前在通州码头所见: 漕船满载苏绣却无粮可载,脚夫蹲在空麻袋堆里啃冷馍。 刹那回神,我悬腕写下:【山海俱利。 【青州宜盐,荆扬善丝,非商不能通其有无。】 笔锋急转。 【西北旱田亩产不过三斗,若禁棉纺行商,则民失岁入。 【江南鱼米丰饶,然无商队运粮,遇灾则十室九空。】 …… 日昳时分,司礼监收卷的脚步声渐近。 我在文末勾出最后一句: 【譬如医者治痹,非独针石可解,须通血脉尔。】 忽有清风穿殿,将我案头一张草稿卷到御阶前。 目光追随而去,正见皇帝抬手阻了欲捡拾的太监,俯身细看那页写着「漕粮改折银」的残稿。 我心头一跳,胸腔忽地泛起了一阵燥热。 生平抱负,第一次上达天听,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谢旻……」 金花簪压冠刹那,皇帝将这个名字置于唇齿间,轻声琢磨。 我叫谢旻。 在大周,女子不能为官。 ——自此后,只能叫谢旻。 第3章 我成了御笔钦点的探花。 打马游街时,满楼红袖招。 粉帕翻飞间,一个沉甸甸的香囊砸进我怀里。 打开一瞧。 …… 哪个天杀的,在里头装块鸡蛋大小的石子,险些把我肋骨砸断! 抬眸找寻,阁楼上的女子众星拱月,对上我的目光,张扬一笑。 「平阳公主?」 状元郎陆明璋打马靠近,嬉笑道:「望穹兄,你容色如此出众,可得小心了。 「若当真叫公主瞧上了,明日翰林院都不必去了。」 我心下一沉,赶忙收回了视线。 大周皆知,满宫皇子皆惧天威,唯平阳公主得圣心独钟。 平阳公主今年十六,已是该婚配的年纪了,圣上恩宠,许她由心相看。 然礼制有明,驸马不可入仕。 陆明璋话落,两个侍女恰拦在了马前。 「谢大人,公主请您上楼喝茶。」 我头皮发麻,手一抖,香囊滚到了马蹄下。 求……求放过。 第4章 完了,我当真被平阳公主看上了! 她邀我喝茶,还说:「常听人言,大周才共一石,谢望穹独占八斗。 「怎不知,谢大人长得也如此俊俏?」 「啊?怎会如此!」我爹闻此大惊失色,又瞬间收敛。 「可是……这也并非一定是看上你了啊。」 啧。 我抓着他的手就往我手背上搭:「她还这么摸我了! 「对,这样,就是这样。」 我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女子! 「啊?怎会如此!」我爹再度大惊失色,又再度瞬间收敛。 「可是……望穹我儿,当驸马也挺好的。 「你打小志不在官场,从前大都是你妹妹陪你胡闹,你若不急流勇退,迟早得露马脚。」 …… 我深深叹了口气。 「爹,我是佩沚……」 由于我与兄长时常互换身份,自小只有我们同时站在我爹跟前,他才分得清谁是谁。 「啊?你是佩沚?!」我爹三度大惊失色,没再收敛。 「你是佩沚?!那三皇子府的是谁?!」 「我兄长。」 「你兄长?你兄长是谁?!」 话落,我爹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5章 谢旻归宁当日,我爹撂下了金尊玉贵的三皇子,将我们二人困于后院,要换回来。 他指着我们:「你回去嫁你的三皇子,他回来嫁他的平阳公主。 「此时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我张了张嘴:「爹,娶。」 他一跺脚:「那你娶你的三皇子,他嫁他的平阳公主!」 「……」 罢了~ 我爹话头转向谢旻:「你一个男子,嫁作人妇,瞒得了一时,难道还瞒得了一世?! 「你们二人所为,若东窗事发,整个谢家都将万劫不复!」 我和谢旻对视一眼,双双跪下。 「请爹将我们逐出宗族!」 我爹捂住胸口,白眼翻了几番,好险没再晕过去。 管不了了,管不了了! 他抖着手指我:「当初,我便不该带你去夷州! 「便不该带你见曹行知!」 我心头一抽,眼前忽地闪过了遍地横尸的惨状。 曹行知…… 夷州一别,我怨了他好多年。 第6章 建康二十一年,夷州流寇劫掠安置所妇孺百余人。 当时夷州的新任郡守,便是年方十八的新科探花——曹行知。 妇孺受劫掠,本有相救之机,但曹行知犯了一个大错。 致使再找到这些人时,只剩百余具不堪入目的尸首。 我死死咬着牙,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反复设想。 「倘若那满场官吏中,多一个女子,但凡多一个女子!会不会……」 「荒唐!」 我爹心绪难宁,撑住了桌案。 「自古旧制易改,都是数以万计的性命堆砌,你可知你所做的,不过是以卵击石!」 「以卵击石,碎骨粉身,尚能引虫蚁相帮! 」 我以儒生礼向他叩首。 「父亲,谢泠,虽死无悔。」 我爹终究没能达成所愿,他扶着额连连叹气。 「也罢……也罢! 「自今日起,我便只把脑袋系在裤腰上,随你们闹去!」 第7章 我与谢旻回到中堂时,三皇子正背着手来回踱步。 见了人来,他三步并两步走到谢旻跟前,要来扶他,却又在堪堪握住时克制地收回了手。 「岳父大人何事如此急性,难道是今日归宁礼不周?可有苛责于你?」 谢旻三言两语把他糊弄了过去,三皇子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我。 他与我客套了几句,姿态谦恭,这便急着带谢旻回去。 我不由得担忧,谢旻所处之地,比之我要凶险万分。 送至府门,谢旻拍拍我的手背,低声道: 「且安心,三殿下此时,正以为我另有所爱,错被强娶,未曾逼迫。 第2章 「你只管行你所愿之事,待时机成熟,我会设法脱身。 「眼下,平阳公主才是你该忧心的。」 平阳公主…… 我直觉棘手,公主殿下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她邀我游湖赏花,我推脱要忙公务。 她二话不说找上老皇帝,要给我批假。 偏偏皇帝这个浑老子,大手一挥,当真准了我几日休沐。 皇帝老儿哈哈直笑:「你且陪她玩几日吧!」 第8章 金口玉言,我便只能硬着头皮同她胡闹。 可她偏又是个不安分的! 游湖,我从船头撤到船尾,她便一路追至船尾,时不时来碰碰我的手。 船一颠簸,若非我拉一把,她还险些掉进了湖里。 赏花,我疾步走到人前,拉开距离,她恰以此为借口,牵住了我的衣袖。 我一个顿步,她便栽进了花丛里。 丫鬟嬷嬷们手忙脚乱,把她扶起时,她脑袋顶上多了枝牡丹,发丝被勾乱几缕,气鼓鼓地瞪我。 我当机立断跪下请罪。 怎知她得了什么趣,气着气着,突然「扑哧」笑出声。 娇声道:「谢望穹,你故意的。」 我心道不好,悄悄抬眼。 她叉着腰,薄寒日色自身后投下,映照艳绝牡丹,恰似骄阳。 我彻底把平阳公主惹恼了。 她放了话:「谢望穹,你且等着,本公主的驸马之位,非你莫属!」 我有苦难言,转头去骂我爹:「你不是说这法子管用吗?」 我爹大呼冤枉:「当年我就是这么做的,你娘说,她当时觉得我是个呆瓜,都嫌死我了!怎么会不管用呢!」 「? 「我娘?」 「对啊!」 「我娘?」 「对!」 「我……娘?」 「是的,而后你娘不服气,说倒要看看我究竟是何方妖孽,就嫁……」 我揪住他的嘴,止住了接下来的话。 「谢松年,不必再把脑袋拴裤腰带上了。 「咱爷俩去找块好地方,趁早把自个埋吧埋吧得了!」 …… 第9章 我果然得了皇帝召见。 到御书房时,平阳公主正在和皇帝撒娇。 「他确是贤才,但我泱泱大国,就偏偏缺了他谢旻一位贤才? 「您不是说,只有大周最有才智的男子,才配得上女儿吗!」 皇帝一脸为难:「谢旻,他,不同旁人。」 「一篇漕运改折银的空谈就不同旁人了?您要是喜欢,女儿能写出十篇!」 恰逢我见礼,平阳公主柳眉倒竖。 「谢望穹,你若自诩博学,不甘为驸马,那我且发三问! 「你若答得出,此事便作罢;你若答不出,便认了自己才学浅薄,折了你的身段入公主府。你敢不敢应?!」 我眉心一跳。 事已至此,唯有破釜沉舟。 脊背紧绷,我再度叩首:「请公主赐教。」 平阳公主扬起下颌,缓行两步,刹那正言厉色。 「其一,为何淮南道女子生育,百人中只有二三人身亡,而岭南道,十人中便有一二人死?」 「淮南富庶,接生备有止血白药、艾灸铜盆,而岭南贫瘠,产妇多用草木灰止血,易血崩身亡。」 我曾见十七产妇血浸棉被,丈夫在门外跪求神佛,全是徒劳。 「其二,寒冬时节,贫家无棉絮制衣保暖,常以何种方式御寒?」 「妇人会在中衣外缝制口袋,填入稻草干叶,既可储暖,亦不失灵活。」 我曾见农汉领口簌簌落絮,娘子举着银针封线,笑骂浑人。 「其三,曾有女医林氏编撰《妇问百疾》,其法胜于灵丹妙药,却鲜为人知,如何普及?」 「收录为官学典籍,编撰注疏,辅以实策,在太医院及各地学舍增为课业。」 我曾见…… 「那谢大人可知,此书被一众医官斥为淫技,林氏受问罪斩首!」 似愤恨似质问,掷地有声。 一阵风过,殿内只余枝叶「沙沙」声。 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到嘴边却成了无声叹息。 …… 我知道,我知道的。 林氏,林怀素。 官府焚书,衙役围门,她偷偷把手抄本塞进我怀里,嫣然一笑。 「此书,但存一册在世,总有重见天日之时,如此,便不枉小女子来一遭。」 我曾见…… 我曾见! ——这煌煌天恩,托举世间男子青云之志,却始终脚踩女子的脊梁! 第10章 我缓缓挺直脊背,抬眼上望。 「既如此,公主……为何发问?」 平阳公主脸色白了瞬间,一甩袖,又是一副刁蛮天真。 「父皇~谢大人好咄咄逼人,反倒问起我来了!」 皇帝假作严肃,说了她两句胡闹,却当真考量起了她的愿求。 「谢卿确实颇对平阳胃口,不若……」 「报——滑州八百里急奏!黄河决堤,三十七县受灾!」 皇帝面色急转,我惊站而起。 宫中急召朝议,平阳公主与皇帝耳语了两句,走时与我擦身。 眸光掠过,她忧色落入我眼底。 「愿谢大人此去,一帆风顺。」 黄河连日大雨,滑州段大堤溃决,近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朝中吵作一团。 「当开常平仓!」 「常平仓存粮不过杯水车薪,运粮方为重中之重!」 「国库漕船今春修缮渭桥征调半数,余下不足百艘,远不足解十万灾民之急!」 「臣有一策!」我跨步出列,「商贾之船可抵三千漕运! 「臣请开两淮盐引,凡运粮百石至灾区者,赐盐券一引!」 殿中哗然,户部侍郎急道:「盐铁乃国之命脉,岂能......」 「国之命脉乃是百姓!」 我攥紧笏板:「永徽六年冀州水患,正是太原王氏以商船运粮三十万石。 「救民于水火之道,焉谈墨守成规!」 话落,殿中寂然无声。 「轰隆」雷鸣声厚重,殿外顷刻间下起了雨,琉璃瓦上,尽是玉珠击盘的鼓声。 皇帝扯断了串珠,白玉自阶前滚落,脆响混在雨声里,滴溜转到了我脚边。 「谢旻听旨!」 我恭敬上前,皇帝猛地抽出内侍奉上的长剑,扔到我脚边。 长剑嗡鸣,剑身「如朕亲临」的铭文篆字泛银光,皇帝沉声:「赐尔尚方宝剑,行先斩后奏之权! 「领精兵五千,点六部官员作辅,即日赶赴滑州赈灾!」 第11章 着户部紧急筹集了一批粮草,由兵马押解同行。 再点了工部河渠使并精通水性的匠人数十位、太医院数十位医官,一路风雨兼程。 到滑州时,却碰上了意料之外的一个人。 曹行知。 据说他此次领巡查之职,回京复命,途经滑州。 是他首个发觉堤坝缺口,紧急疏散周遭民众,又疾速上报京城,这才将伤亡降至最低。 我到时,他正灰头土脸,混在河工里搬沙袋。 他身边跟着一位叫芸娘的女子,见朝廷增援,大喜。 芸娘从怀里掏出舆图示意我,手指桃花峡:「大人,此处河道宽浅,泥沙沉积致河床抬高。 「当筑缕堤束水,以水攻沙,效法潘季驯治河古法。」 一旁曹行知拧着眉摇摇头:「潘公之法需征民夫万众,如今流民四散,实难施行。」 我看了眼图纸上的村落分布,沉吟片刻。 「目前赈灾银粮颇为不足,如此,一概不放银,老弱幼童可接济粥食,余者以工代赈。 「灾民中必有熟知水性的艄公、善编柳筐的篾匠,女子亦可编织拦沙网。 「每日发放工钱粮米,既能安民,又能治河。」 芸娘眼神一亮:「好主意!那这法子可行!」 她又掏出一张黄纸交给我:「我幼时随父亲学过,束水冲沙法需配合月相,这是我测算的疏浚日程。」 曹行知仍旧面有忧色:「办法倒是好办法,只怕民心涣散。 「朝廷兵马已至却要令其服劳役,若有居心叵测者闹事……」 仿佛印证他的话,后方兵马起了一阵骚动。 「有流民在哄抢粮草!」 我们急急围过去。 官兵肉身已难相抗,手搭在刀柄上,正要有所动作,曹行知却脸色一白。 「不可伤人!」 他拉住我的袖口,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眼眸刹那通红:「谢大人,百姓何辜!」 我对上他的视线,瞬间明白。 当年夷州断决如流的曹行知已然不见。 如今的他,过分惧怕行差踏错,反倒成了优柔寡断。 第3章 眼见骚动愈演愈烈,我扯了几回都没能将袖子从他手中扯出,急得给了他一巴掌。 「曹行知,你清醒一点!软弱和仁慈不同! 「赦一而害众,是无能之举!」 曹行知被打蒙了,手心一松,我三两步冲上粮车。 抽出腰间宝剑,我认准人群中反复怂恿之人,抬手便是一刀。 「众将听令!」鲜血溅在面上,我提着剑立于高处,「哄抢粮草者,立斩!」 一众精兵应声拔剑,无不复诵。 「哄抢粮草者,立斩!」 声如洪钟,响彻云霄,霎时震住了失智的流民。 第12章 以工代赈之法初见成效。 我们焚膏继晷,忙得脚不沾地。 芸娘是个有真才实学的,筑堤收河之事处处妥帖。 她每日困于河堤,丈量搬沙观月无不亲力亲为,我却有担忧。 既将此事交由她办,那便得有主事人的模样,成日混于劳力,全局恐生差误。 她却眸子晶亮,绽开一笑:「大人,我是女子,大周并无女子暂执官权的先例。 「我若只知发号施令,恐难服众。」 河边的阵风将她的发丝与衣摆扬起,她唇角抿着一丝意气风发,扬声。 「但我就是要他们服我!就是要让他们亲眼瞧瞧我的本事!」 我怔住,只刹那间,窥见了这满身泥泞的女子躯壳下——傲骨嶙嶙。 曹行知貌似被我一巴掌打醒了,行事终于多了分果决。 但筑堤河工日益增多,粮草、银两便愈显捉襟见肘。 「盐商运来的粮食尚能顶些时日,只是国库空虚,这银两,户部那几位一推再推。 「一旦发不出工钱,只怕流民暴动,前功尽弃。」 为了省钱,曹行知邀我夜谈都只舍得点一盏油灯。 昏黄烛火跃动,我们对案而坐,我一抬眼,便将他鬓上几丝白发收入眼底。 一时哽住。 若没记错,他年方二十四。 说来也巧,他是建康二十一年的探花,而我是建康二十七年的探花。 当年夷州一见,没承想我俩会有一日,顶着同一盏油灯商谈国事。 我们之间,仿佛是冥冥中注定的纠葛。 他眼底有青色,说一句,便以拳抵唇咳两声。 良久静默后,我俩同时道出两个字。 「募捐。」 曹行知迅速执笔点墨:「我这便写封折子上呈陛下。」 我握住他的笔杆,止住他的动作。 未落的笔在信笺上洇开一滴墨。 摇摇头,我伸出两指将信纸挪到跟前,拿过笔。 「想直接从那些老家伙口袋里讨银两,怕是太难。 「此事,该由后宅入手。」 奏折改为家书,目的地从皇宫大内改为三皇子府。 我落笔——佩沚,展信安。 …… 家书写完,交由曹行知过目。 他扫视一遍,眸光落在我执笔的腕口,突兀地滚了下喉结。 第13章 信笺发出,石沉大海。 朝廷拨的赈灾银逐渐见底,与此同时,暴雨不期而至。 筑堤收河本是以沙土填之,若逢暴雨冲刷,只怕两月辛劳功亏一篑。 我急找芸娘商议对策,却惊闻她带了人冒雨去加固缕堤。 我冲到河岸时,正见芸娘站在河堤沉放埽工。 暴雨阻拦了我的呼声,我费力地攀上堤岸。 恰逢芸娘脚下一滑,手上猛地一沉,整个人往河里栽去! 我飞扑而去,拽住了她的衣袖,双手下攀,扣住了她的手腕。 「快来人啊!来人!」 呼声在湍急的水声和暴雨中显得微弱无力。 芸娘喘着气,看清是我,急切地交代后事。 「大人,堤防建造、河道断面控制、月堤格堤减水坝排布及日后维护所需的工役章程,全数写在我枕下的《河防述要》里。 「按此方,则黄河之患十之八九可解。 「多谢大人!能葬于此处,也算我夙愿得偿,堤上湿滑,且放手吧!」 身体在逐渐下滑,见她存了死志,我反将她握得更紧。 眼前恍惚间又闪过了无数人的音容笑貌。 回过神,芸娘的镇静在我的执拗下溃堤,她几乎哽咽。 「谢大人,放手吧,芸娘此身微末,即便活着,百年之后也无人知我是谁。 「您有大好前程,不值得,快放手啊!」 凭什么…… 凭什么这些人非要以扑火之姿壮烈又决绝地去死! 凭什么他人可以万古长青,她们便只能昙花一现! 雨水打乱发束,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我抬起脚,狠狠将脚尖扎入泥中,奋力向上扯。 「活下来!芸娘!活下来! 「谢某在此作保!只要你活下来,我必定,为你在史书上争一个留名! 「百年,千年,万年,永世流芳!」 芸娘不可置信地望着我,怔愣片刻,忽地攒出了力气,五指一把扣在了我手肘上。 向上攀! 身体逐渐下滑,我将另一只脚尖扎入土里。 在芸娘双手扣住我臂膀时,憋住一口气,猛地一提,带着她滚落在岸上。 一只胳膊脱臼了,无力地摊在泥沙里。 但我们迎着大雨,相视一眼,忽地双双笑出了声。 活下来了。 真好。 第14章 和芸娘回到府衙,医官替我掰正了胳膊,却听闻曹行知病倒了。 我着急去看,却被满脸惊慌的医官拦住。 「是瘟疫!此疾凶险,曹大人凶多吉少!」 我心头一震。 天灾之后即疫病横行,我早有预料,因而特着医官随行。 尸首掩埋,石灰消毒,控制水源,焚烧艾草、苍术、菖蒲等驱虫避秽,处处小心。 怎么会…… 或许早有预兆,自我到滑州起,他的咳疾便未好过。 我心底蓦地泛起一阵酸楚。 说实话,我怨过曹行知,但我从未想过,他会死。 思酌间,我三步并作两步,突破阻拦冲到了曹行知房门口。 伸手推门,却在即将触及时猛地顿住。 束河尚未完工,库中银两已空,疫病来势汹汹。 ——必须有主持大局之人,我不能倒下。 五指蜷回,咬着牙僵了片刻,我猛地转身。 接过医官所奉面巾戴上,我迅速安排应对之策。 「我即刻修书上呈,众将士以府衙为中心盘查灾民,有症状者一律圈入安济坊隔离。 「张贴告示,招录民间医者驰援,不论男女。 「连夜筛出骑兵千人,前往相邻州郡募集草药。」 「众医官,十日为期,必要试出有用的方子来!」 曹行知仿佛一个爆发点,他一倒下,疫病便突兀地传播开。 好在控制及时,安济坊按重症轻症将患者分区隔离起来。 只是仍有漏网之鱼,五日过后,军中有百人出现了症状。 滑州恍如一根绷到极致的弦,只消一处失衡,便会顷刻崩断。 「大人,银两,银两空了!」 「大人,滑州疫病,盐商不敢再运粮过来,粮仓也撑不了多久了!」 数千工人等着工钱,十万灾民嗷嗷待哺,疫病伤患危在旦夕,朝廷无动于衷。 我扶着额,只觉头疼欲裂。 第15章 我蒙着面走到曹行知房门外,撕心裂肺的咳嗽隔着门扉传来。 虚弱的声音问:「是谢大人吗?」 我沉默片刻:「是我。」 屋里静了良久,久到我想再度张口,却被突如其来的二字打断。 「抱歉。」 他说抱歉,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是当下让我独自面对如此乱局,觉得难安,还是在回应我当年痛哭流涕的质问。 「曹行知,你有什么资格当这个父母官?! 「你的无知害死了百余人!你不配……你根本不配!」 那时我才十二,最是少不更事时,当初的深恶痛疾到如今,竟只剩些隐约余味。 我记得那时,夷州地处偏远,朝廷难以管辖。 属地尽是官贼相通、率兽食人的乱象。 建康二十一年,一对母女一路躲避追杀,流亡至京,夜叩登闻鼓。 一击。 「民女要告——夷州良田三千顷,种出来的稻米不够喂官仓老鼠!」 二击。 「民女要告——黑云十八寨的刀,砍人颈子比割麦还利索。」 三击。 「民女要告——当朝天子高坐明堂,竟不知龙椅之下,垫着百姓的头盖骨!」 夷州水深火热就此昭示于众。 百姓群情激奋,朝廷火速派兵镇压,拨银遣官,安置民众。 第4章 曹行知便是那时去的夷州。 而我爹得工部调令,督造难民所,捎上了我。 第16章 动乱很快被平息,然而谁也没有料到,贼寇记恨那母女所为,一直在暗中蛰伏。 朝廷兵马走了没几日,贼寇便掳走了安置地大半妇孺,挑衅示威。 事发时,曹行知当机立断,追召回朝兵马,同时调夷州驻守先行查探。 一路借遗落的衣布朱钗并车马行迹,追至剑南,一无所获。 后来方知,那是贼寇故布的迷障。 最后还是一卖货女郎,认出了地面沾红的草木灰,是女子缝在月事带中之物,才确认贼寇逃窜方向。 可是晚了……晚了! 那对母女,曾经千里跋涉未肯认命,找到时却被高高吊起,血肉滴落满地。 事发之后,曹行知被问罪,一堆官员替他开辩,贼寇狡诈,不知者不罪。 是啊,他应对迅速,怪在不知,情有可原。 毕竟男人,即便是寒门所出,谁又会屈膝折腰,去了解小小女子的月事带呢? 除了我一腔愤恨,几乎没人真的怪他。 这些年,曹行知兢兢业业,朝堂内外无不称颂。 可他如今却拖着病体,向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说抱歉。 真是荒唐……荒唐至极! 第17章 我问他:「曹行知,你想死吗?」 医官试出个配方,虽不能药到病除,但可延缓症状。 灾民服用皆有效,唯独曹行知,服用后反倒更严重了些。 医官拐着弯告诉我,曹大人没活着的念头。 我问蒙了他,静默持续了将近半刻钟。 曹行知猛地咳了几声。 「谢……大人,我只是,有些疲倦。」 「别死。」 「……什么?」 我鼻头一酸:「我说别死,曹行知。」 世上犯错的人千千万万,大家都觍着脸过活,为什么你却想死? 没等到曹行知的回答,下属的惊呼搅乱了沉寂:「大人!」 我收敛泪意,又开始一个头两个大:「又怎么了?」 「您妹妹来了!」 「我哪来的妹……等等,你说什么?」 下属眼珠子直发光:「您妹妹,带着钱来了!好多好多!」 我匆匆赶到府衙外,看见蒙着脸的谢旻,还有她身旁衣着低调的三皇子。 以及身后数十辆板车拉着的箱子。 缓缓把心落回了肚子里。 我一拍腿,立马瘪起了嘴往前冲。 「你这天杀的,怎么才来!」 第18章 谢旻的出现犹如神兵天降,瞬间解了当下危机。 他没着急走,加入了救治疫病的行列中。 三皇子担忧他,他只淡淡地说:「妾身略通岐黄之术。」 只有我知道,他这略通,一如当年他刺绣千金难求,他依旧有脸淡然道:「在下略通女工。」 谢旻,他在这些于他而言的「旁门左道」上,有着惊人的天赋。 明明顶着同一张脸。 他往那一站是救苦救难的神女,我往那一杵就是鱼肉百姓的狗官。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在救助伤患时,谢旻一甩众医官,反倒和一位招录的民间女医姜问荆志趣相投。 他们一同研制出了一道药方,并经过多次试验改良,于治疗疫病有奇效。 我大喜过望,吩咐有病没病至少人手三碗。 轻症连喂三日,重症一月左右。 曹行知也渐渐好起来。 病没好时,谢旻替曹行知诊治,三皇子就整日阴沉着脸盯着他。 我满头疑惑,暗地里问曹行知。 「你什么时候把李昭给得罪了?」 病体初愈的曹行知苍白着脸,绞尽脑汁,最后还是摇摇头。 「我与三殿下,交集甚少,难道……」 「难道什么?」 「难道他同你一样,讨厌我。」 「……」 歇着吧,大傻蛋! 第19章 曹行知病好了,三皇子又开始冷着脸盯着那医女姜问荆。 我扒拉谢旻,万分不解:「什么情况?你家殿下有眼疾?」 谢旻忍俊不禁,无奈地摊摊手:「拈酸吃醋,男女他都照样,这人肚量不大。」 我大为震惊。 「这连小肚鸡肠都算不上了,这算微肚蚂蚁肠!」 人夫都这么可怕吗? 谢旻到滑州没多久,一大批商船运粮随之而至,解了灾区粮草之危。 领头的是个叫裴令容的女子。 令人惊奇的是,她声称自己并不是东家。 「民女只是听闻滑州疫病,无人送粮,于是牵了个线。」 她说各商行都想要盐引,却畏惧疫病。 于是她找了江淮商行的东家,以其为首牵头,游说各商行替其运粮,条件是盐引抽利一成。 「以此,各商行无需承担风险,却能从中图利,皆大欢喜。」 而江淮商行则有此重利相诱,且由她替东家冒险,东家愿为富贵一搏。 我们几人听罢,无不啧啧称奇。 手无寸铁的平民女子,凭空为滑州聚了三十万石粮食。 这种人要是在户部,何愁国库不丰盈。 听了夸奖,裴令容连连摆手。 「唉,一般厉害,一般厉害啦!」 我闻言扶额。 得,又是个和我爹如出一辙的骚包。 第20章 在滑州待了大半年,滑州灾祸终于彻底解决。 我和曹行知回京复命,朝堂回禀,我们对于此次的功臣如数家珍。 皇帝大手一挥,把我提到了户部,对于那些女子却只言金银赏赐。 我的心在内侍宣赏中缓缓沉下来。 西北天际压着铅灰云层,像冻僵的鱼鳞层层堆叠。 去时是开春,眼下已入冬了。 金水桥上,状元郎陆明璋拍住我。 「望穹兄,升了官发了财,怎么还一脸不快活?」 我摆摆手,心里盘算事儿,不想理他,却突然听见桥下惊呼。 定睛一瞧,一位女子在水里扑腾,眼见着要溺下去。 我当即翻过桥栏,被陆明璋一把拉住。 「你疯了!你看看那是谁!平阳公主!」 我定睛一瞧,水中女子沉沉浮浮,那张脸确是平阳公主无疑。 她似是从游船上跌下,可公主落湖,那船帷深深,竟再无半点动静。 陆明璋自然也看出了不对:「她从前那般纠缠你,说不准是有意诈你! 「若你们二人有了肌肤之亲,你不想娶也得娶了!」 第21章 一堆下朝的官员途经此处,神情各异,甚至窃窃私语,却无一人有相救的打算。 驸马不可入仕,与前程比,公主也难敌。 陆明璋还拽着我喋喋不休:「你不是志在造福百姓吗?要为了她一个,放弃你的万千黎民?!」 我一把把袖子从他手里抽出,冷然道:「若一人都救不了,谈何救万民?」 况且只有我知道,世上女子,谁会平白无故拿命去搏无情人的姻缘呢。 我跳下金水河,向着平阳公主游去。 湖中冷意刺骨,我水性不错,却也险些没抵住她下意识的拖拽。 费力把平阳公主带上岸时,我们形容都很狼狈。 平阳公主脸冻得发白,看清我时,瞪大了眼,唇都隐隐发颤。 「谢旻,你……」 我被呛了几口水,还在蹲着拼命咳嗽。 侍女提着大氅姗姗来迟,惊呼着来扶她。 她却一把扯过了大氅,罩在了我肩上。 金乌从厚重的云层冒了点头,漏下一缕光。 袍上鲜红的牡丹花,随着她的动作,在日光下开了遍地。 平阳公主裹住另一件大氅,由人扶着站了起来。 身子发颤,却依旧傲气十足:「你与本宫,有了肌肤之亲……」 「谢大人。」 平阳公主微微抬颌,冷着脸盯住那河上死寂的游船: 「本宫只问你一次。 「倘若本宫原谅你过去所有推拒和欺瞒,你可愿入公主府?」 我微微蹙眉,乍然闻言,觉得她这问话模糊不清。 第22章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隐约间能听见毫不避讳的议论。 「平阳公主这也太狠了,得不到谢探花就使阴招。」 「如此自轻自贱之举,简直有辱皇家颜面!」 「谢旻也是可怜,心在仕途,却几次三番被她纠缠。」 刺耳的话接连不断。 沉默片刻,我向公主端正地行了个礼。 「微臣笃信,此事并非公主有意为之。」 平阳公主冷笑一声:「何以见得?」 「臣少时初闻平阳之名,始觉惊艳。 第5章 「典籍有载,唐平阳公主,隋末组建『娘子军』,助父起兵建唐,征战关中,镇守娘子关。 「公主逝世后,高祖为其打破礼制,以军礼葬之。 「陛下为公主拟此封号,意指公主不输平阳之名,公主又怎会是拘于情爱、不择手段之人?」 平阳公主的眸光垂下,惊诧动容,或又包含了更多复杂意味。 良久后,她笑了笑,一甩袖,转身而去。 「谢旻,本宫不嫁你了!」 家仆团团将我围住,搀扶起来。 我盯住平阳公主远去的背影,她脊背挺直,袍上的牡丹依旧灿如骄阳。 我转眼看向那艘游船,一阵疾风扬起帷幔,二皇子身边围着重重内侍,好整以暇地在那里品茶。 对上目光,我暗暗低头,却发觉宽袍之下,襟口略略鼓起。 我摸上胸口,这才发觉束胸带不知何时被扯松了。 刹那浑身血凉。 我忽地想起公主方才的问话。 「倘若本宫原谅你过去所有推拒和欺瞒,你可愿入公主府?」 入……公主府? 第23章 三公主那似是而非的一句话,叫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去了一趟三皇子府,将此事告知谢旻,方知他也陷入难关。 「三殿下几次三番言语试探,似乎开始疑心我的身份。 「他……」 谢旻垂眸,罕见袒露脆弱。 「佩沚,他爱慕的人,是你。」 我心头一惊,自责刹那铺天盖地。 我早该知道的,他顶着我的身份,必然步履维艰。 我拿走谢旻的人生,却犹觉他是长兄,下意识觉得他无所不能。 屋外天色彻底暗下来,不多时,「簌簌」下起了大雪。 我们相对无言。 又是一次抉择。 虽然谢旻未开口,但我察觉得出,他当真遇上了难以抵挡的难处。 他好似……随时会崩溃。 我猜得出——他与李昭有夫妻之名,却要处处设计,推脱夫妻之实。 如今李昭疑心他身份,更是险之又险。 只犹豫片刻,我起身扣上门扉,将大雪隔于屋外。 挪来屏风,脱下外衫。 「我先稳住三皇子,过段时日再借机提出和离。 「至少,先让他认清我是女子……」 此话一落,屋内落针可闻。 「佩沚……」 「哥哥。」我顿了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第24章 种种举措,无不离经叛道。 谢旻何其聪敏,迟迟不和离,何尝不是顾念我的退路。 若休于三皇子,「谢泠」这个名字,便将永远与弃妇挂钩。 他为成全我委屈至此,可我所行之事,并非一朝一夕可成。 他不能久处于此,我也不能困在这里。 我轻声道:「我总要为自己惹下的祸负责。」 门扉一开,阴阳回归。 仆从举伞相迎,谢旻步入雪中,看了眼三皇子府。 他眼角染了霜意,微微泛红,最终无言离去。 三皇子兴冲冲地进门。 「夫人,冬日宜食羊肉,我着人准备了暖锅。 「谢大人来访,正好邀上他一道……」 他肩头落了雪,看见我时僵了僵。 「谢旻……走了?」 第25章 我原以为,谢旻在三皇子府过得不错。 如今看来,大错特错! 三皇子此人,尤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在外是伉俪情深,在内是冷眼相待。 嘘寒问暖,他冷漠疏离;投怀送抱,他避我如鬼魅蛇蝎。 这与谢旻跟我交代的,可谓天差地别! 本想尽早在他面前袒露个女子身份,却偏偏叫他把路堵死了。 这样式,别说夫人是个男子,夫人是只猪,他也指不定察觉不了。 三皇子的态度,让我生平第一次对谢旻产生了怀疑。 难道从前是碍于体面粉饰太平? 我银牙咬碎,难怪他委屈成那般。 我竟不知,他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不过正好,我本意便是夫妻反目,劳燕分飞。 于是三皇子再一次夜宿书房时,我带着一沓画像强闯而入。 「妾身嫁入三皇子府近一年,一无所出,汗颜无地。 「特为殿下另择佳人,还请殿下掌眼。」 三皇子捏着茶盏,垂眸看了画像良久。 灯影灿灿,大雪无声。 他将手中茶盏猛掷在地,音色沉沉。 「换回来。」 我颦眉:「嗯?」 三皇子抬眼,眸中尽是冷意。 「本王说,把他换回来。」 第26章 回到谢府时,我仍在发蒙。 我爹老泪纵横:「我可怜的儿~三殿下没把你怎么样吧?」 我讷讷地摇头:「爹,我说呢,三皇子为何急成那般,偏把婚期定在殿试那日。」 我爹不解:「为何?」 我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人家,就是冲你儿子来的。」 这人,小看他了。 发觉谢家儿女身份互换,笃定我会去殿试,闷声干大事儿,名正言顺地娶了个男媳妇儿回家。 他娶的是谢家女儿谢泠。 天下人无可指摘,反倒要祝他们百年好合。 高,真是高。 想起谢旻回去时唇角压着的笑意,我才恍悟他的为难是哪般。 哎,我真是没脑子! 也罢也罢,这回,真的能当一辈子谢旻了。 我爹捏着他的小胡子,恍然大悟。 「难怪,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我还以为他是过于担忧你。」 我爹一脸麻烦:「唉,我老谢家的香火,真的要断在这里了。」 他转身就走,步履匆匆。 「不行不行,我得给祖宗们多烧点钱存着,省得以后没子孙给我烧。」 第27章 我升任户部尚书之时,皇帝终于将我改了无数次的「漕粮改折银」策案拿到了明面上商谈。 将原本应缴纳的漕粮按市价折算为白银征收。 「一可减漕运成本及仓储费用,二可避免运输耗羡及官吏盘剥。 「三可提高百姓缴税灵活性,四可便于朝中调配……」 列数此策利弊,皇帝力排众议,着我主持变法。 我领着许芸娘、裴令容一众花费三年,由地方试行推往各地,总算将此法落地。 论功行赏,我终于有底气为众人请官。 「女子?」 「是女子,这几位女子身怀大才,也曾在滑州赈灾案中助臣成事。」 皇帝眯着眼想了很久,终于想起了这些人是谁,还未发言,便有人先道了一句荒唐。 「我朝律例,女子不可为官,谢大人可是要违背祖制?!」 「律法新旧更替,今日漕粮改折银是新法,那男女同科也可为新法。」 「荒唐!」 殿内沉水香袅袅升起。 我转身面向百官,掀袍盘膝而坐,象牙笏板横放在膝上。 「诸位大人既说荒唐,那我今日便好好跟大人们论一论,何为荒唐!」 第28章 兵部侍郎首当其冲:「妇人岂知军国大事!」 「永嘉元年,荀灌娘十三岁突围搬救兵;崇祯三年,秦良玉白杆兵大破张献忠! 「隋开皇九年,谯国夫人冼氏持隋文帝所赐犀杖,平岭南王仲宣之乱! 「大人如今却道,妇人不知军国大事?」 老翰林紧随其后:「女子岂能治学!」 「永元四年,班昭续成《汉书》八表及天文志。若说女子不能治学,太史公的绝笔何以流传? 「前秦建元十七年,宋氏传周官礼于燕魏,苻坚命百二十生徒执弟子礼。诸君读的《周礼》,敢说不是女子所授?!」 我爹一言不发 ,工部尚书倒是霍然出列:「匠作需体力,女子岂能及!」 「好大的口气!大业三年宇文恺造洛阳城,实际测绘皆由女匠陆青完成。 「许芸娘仿改潘公束水攻沙法治河,惠及黄河沿岸,如今滑州水患将过三年,大人便忘了是谁筑的堤了?!」 太常寺卿「嘶」声:「吟风弄月之才,怎堪治国大用?」 「绍兴十二年,李清照进献《金石录》助朝廷厘定礼器,今日太常寺用的祭器规制,仍有七成依她考据之法。 「太常寺诸位恐得先把这身官袍脱了,再来讥讽这所谓的『吟风弄月之才』!」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阴阳有序乃天道!谢大人可是要乱乾坤纲常?」 静默片刻,我缓缓起身,掸掸衣袍。 「诸公口口声声阴阳之道,却不知孤阳不生,独阴不长。 「今日阻我者,非为礼法祖制,实惧女子掌了印把子,便再难将她们困在后宅!」 第6章 「你!」 皇帝面露动容,一直冷眼旁观的二皇子缓缓出列,向着上座一礼。 「父皇,儿臣以为,谢大人所言极是。 「昔年吕后临朝,轻徭薄赋,武周时期女子可着男装入仕。可见,治国之才,原不分男女。」 第29章 见皇帝脸色数变,我心头一沉,冷冷地扫了眼二皇子。 这臭狐狸,明面上附和,实则借吕武临朝敲打皇帝。 「二殿下此话何解?」突然一道不卑不亢的男声传出。 我抬眼,正见曹行知出列:「在下官听来倒是明褒暗贬,借吕武之祸言事。」 二皇子冷哼一声,甩了下袖子,显然没料到有人敢如此直白拆穿。 曹行知脊骨笔挺立于殿前,声音清朗,如金石相击。 「汉高祖斩蛇起义,明太祖草莽称帝,哪一个不是乱世枭雄? 「可史书盛赞文景之治、永乐盛世时,可有人揪着『造反』二字不放? 「唐太宗玄武门弑兄,不妨碍贞观之治海晏河清。可见盛世兴衰,祸福从来不在男女,而在人心!」 二皇子面色铁青:「你这是强词夺理!」 曹行知淡然:「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即便增设女科,入朝为官者无不是臣。 「殿下以吕武临朝相激,难不成是讽刺陛下无能?」 「曹行知!你!」 二皇子赶忙跪伏请罪:「父皇,儿臣绝无此意!」 曹行知转向御阶,重重叩首:「建康二十一年,夷州黑云寨之祸,臣寝不安席。 「朝中男儿于女子之道,终究难以彻解,夷州案见微知著,案情千万,又有多少百姓因此蒙冤丧命。 「臣与谢大人同奏,恳请陛下增设女科,准许女子入朝为官!」 「儿臣附议。」 三皇子玄色蟒袍掠过朱红宫柱,他手持玉圭跪在曹行知身侧。 「滑州水患时儿臣亲眼所见,许芸娘治河之策青出于蓝,裴令容于商贾之道不逊户部老吏,姜问荆医术更是甚至胜于医官。 「若因女子身份埋没此等大才,实乃大周之憾!」 我打眼瞧他,略略讶异,倒没料到我这「妹夫」竟肯帮我。 第30章 我爹磨磨蹭蹭地挪出来:「臣附议。」 有人打头,朝臣中竟有不少大臣都出列附议。 「儿臣附议!」 平阳公主提着绯红宫装昂首步入大殿,金步摇在晨曦中「簌簌」生辉。 牡丹在我身旁驻足,平阳公主将发丝钗环掷地,扬声。 「若说女子不堪大用,便叫儿臣做这大周第一个女学生! 「请父皇许儿臣与皇兄贡生同入国子监,秋闱殿试,自见分晓!」 我偏头,悄悄看了她一眼,身姿笔挺。 转而扫视跪了满地的大小官员,我忽然想起了当初那句:「你可愿入公主府?」 这些人里,或许绝大部分同我一样,得公主殿下屈尊相邀,拜服于风骨之下。 我又不自觉回顾起初见时,她扬声道:「常听人言,大周才共一石,谢望穹独占八斗。」 莫名地多品出了点不服气的意味。 原来并非一见倾心,而是她心有鸿鹄,不甘于人下。 我无声失笑。 皇帝握着龙椅的手紧了又紧,目光掠过跪了半殿的臣子,最终停留在平阳公主身上。 …… 建康三十一年,皇帝明旨增设女科,许女子入国子监习六艺。 散朝后,我追上昂首阔步的平阳公主,向她深深行了一礼。 「下官曾以小人心度君子腹,来日必亲自登门,向公主殿下请罪。」 平阳公主哼笑了一声。 「谢大人,本宫可没同你说笑。 「你若当下反悔,要当驸马,也为时未晚。」 我脊背一僵,赶忙又行了一礼。 「下官想起,还有政务未理,告辞。」 第31章 恩旨颁布后,天下女子蜂拥而至。 朝堂一时多出了不少女官。 许芸娘入了工部,裴令容领了户部职,姜问荆则进了太医院。 连平阳公主,都领了崇文馆学士。 弹指三年,我升任太子太傅,成为本朝年间最年轻的一品官。 是日散朝,大雪初霁,我撑起伞,曹行知替我拂去官帽上的落霜。 我调笑:「令堂昨日又给我下了帖,请我参加兰亭宴,估摸又有意帮我相看。 「曹大人,京城近来起了谣言,说你我有断袖之癖,大人在外,还是得注意举止。」 噢,还有人说我爹造孽。 女儿生不出孩子,儿子讨不着媳妇儿。 当年追着我跑的皇太女孩子都生了,我还是孤寡寡人。 我爹儿女双全,断子绝孙。 好在李昭还算硬气,从旁支过继了个孩子入府,堵住了围绕谢旻的闲言。 至于我嘛……怕是有心无力。 曹行知抿出笑,又淡下。 「如今朝中女官骈兴错出?,常闻令妹才识过人,不知可有科考之意?」 我眉心一跳,突然涌现出莫名的直觉。 「舍妹志不在此。」 曹行知似不死心,目光落在我撑伞的腕口。 「抑或是,如今河清海晏,谢大人可有辞官游历山河之愿?」 我脚步顿住,僵了片刻,目光随之落在我袒露的腕口。 锦绣之下,皓腕似雪。 但谢旻在此处,有一颗痣。 他有,而我无。 何时……他是何时知道的? 是当年滑州,抑或是更早的夷州? 第32章 我默叹了口气,淡淡地笑了笑:「诸葛先生言报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谢旻此身微末,绵力薄材,更当效仿先贤。」 曹行知没再说话,我抬眸,端详起他的脸。 他瞧着还很年轻,丰神俊朗,一身正气。 但眉宇总凝着淡淡愁意。 我拍了拍他的臂膀。 「曹行知,你也快老了,别再磋磨自己了。 「若是不想做官了,我倒不介意金屋藏娇,替我谢家续个香火。」 曹行知一愣,无声笑开:「你倒是一如初见。」 雪不知什么时候又下了起来。 我把伞交给了曹行知,独自走进大雪里。 宫门外,裴令容指挥商队往朱墙内运财宝。 下属在旁吹捧:「不愧是裴尚书!短短三年,国库丰盈至此,当真厉害!」 裴令容咧嘴一笑,摆摆手。 「一般厉害,一般厉害啦。」 一堆工部的新员,赶着去许芸娘那里听河图讲解。 「听闻此次许大人要亲自带人去豫州筑堤。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一定要好好表现!」 太医院的医官又在抱怨姜掌院严厉,转头便见姜问荆站在身后。 她目光淡淡一扫,众人当即吓得面色惨白。 她语调平淡:「明日加增《妇问百科》考校。」 众人连连点头,她人一走,顿时哀号成一片。 而平阳公主—— 她策马穿过朱雀大街,斗篷下卷着盛放的牡丹。 晨钟撞破云霄,她路过我,勒马停下,笑得意气风发。 微微倾身,她朝我伸手。 「谢大人,雪路难行,我捎你一程啊。」 ? (正文完) 番外【谢旻】 第1章 喜烛爆出第九朵灯花时,房门「吱呀」开合。 我攥着拳,凤仙花染的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 来人摇摇晃晃,却依旧三两步踱到了跟前,一把拽过了我的腕口。 大红宽袖坠到手肘,烛火摇曳中,是一截琴描墨染出的莹润藕臂。 盖头之下,能瞧见骨节分明的五指,紧扣血肉,描摹出纤长的指痕。 怔愣片刻,来人陡然松手,含糊笑了一声。 喜秤挑开盖头时,我出一层薄汗。 晚间听人来报,谢泠高中探花。 她终于踏上了一直想走的路,既如此,我不能给她的仕途添任何意外。? 来不及端详面容,在那人身体软绵绵扑下来之前,我伸手抵住他的胸膛。 音色从容:「三殿下,君命无二,妾身不得不从。 「——但嫁你,实非我所愿。」 第2章 计策比意料中顺利,三皇子歇了同房的念头,跌跌撞撞地离开。 但其实……也没那么顺利。 三更天,屋门被霍然推开。 三皇子步子凌乱冲近,拽着我一遍遍问。 「你说你另有所爱,那在你心里的是谁? 他眼眸通红:「告诉我,在你心里的是谁?」 这架势,仿佛我不切实说出个名号来,他断不会罢休。 可这么多年,我顶着谢泠身份,为免惹人说亲,全然不与外男交际。 第7章 担得起钦慕二字的,能有谁呢? 蓦然一愣,我忽而想起自家妹妹常挂在嘴边的人。 倏而抬眸,我淡淡启唇。 「左都御史,曹行知,曹大人。」? 李昭愣住,随即踉跄退了两步,凄然一笑。 「是他……原来是他,他确实好。」 大周君臣上下,提及曹行知,无不道一句「好官」。 痛色跃然在李昭眉眼。 「我搅断了你们的姻缘。」 第3章 李昭信了我的说辞。 虽常围在我身边转,却克己复礼,不曾越雷池半步。 只是每每无意触及目光,便会发觉,他一直身后看着我。 我好绣工,他便四处搜罗稀罕料子。 我喜书画,他便奔走求来名家真迹。 今日多听了一耳丫鬟谈论梨园新戏,隔日戏班子便进了府。 他好似总比我更快一步知晓自己的心意,无声又妥帖地置办好一切。 时而我整理账目到夜深,他便与我隔案对坐,处理政务。 只要顿笔抬眼,便能瞧见暖黄烛火下他沉静的眉眼。 从前混迹于女眷中间,常听人道三皇子貌赛潘安,并未有多大感触。 如今才发觉,他的确生得好看。 鼻梁挺直,在脸侧映出阴影。 只要灯火一晃,便能瞧见他浓密眼睫下闪烁的眸光,如星辰乍现。 只是他神色间时常流露出的无奈和落寞,总惹得人心焦。 他诚心至此,饶是我非女子,也难免心怀不忍。 不过我们如此,倒还真有了几分夫妇相敬如宾的意味。 如果能一直这般,倒也…… 我被自己这念头吓了一跳,摇了摇头,无声发笑。 当真是……痴心妄想。 第4章 八月间,谢泠来信。 她肯来求我,滑州之急可见一斑。 我用指尖摩挲信纸,仿佛能触到她运笔时的焦灼。 着人清点私库,我伏案执笔。 「现已入夏,正是办消暑茶会的好时候。」 既是茶会,也是义卖会。 那些后宅夫人们,似乎对我的绣品字画十分青睐。 再根据各家夫人喜好,罗列出珠宝玉器、珍稀草药。 不愁她们不动心。 烛火在柬帖上跃动,倏而被人影笼罩。 李昭目光落在我未及收起的信笺上,神情莫测。 「谢大人遇上了难处?」 我搁笔,不动声色地将信纸敛回。 谢泠每每称我佩沚,总会在「沚」字上少落点水。 「滑州赈灾银不足,她请我设法……」 「曹行知也在。」 我噎了噎,不太懂他所言何意。 「是,曹大人心系百姓,自请留驻滑州赈灾。」 李昭冷笑了一声:「他倒是风光霁月。」 他搁下手上的燕窝,将我拉到一旁落座,自己则拿起了笔。 「喝完尽早歇下,请帖我来写。 「后日茶会,我给你撑场。」 李昭音色清润,软得仿佛要融化在烛火里。 我抬眼,恰对上他灼灼目色。 刹那间,我听见自己陡然加快的心跳。 第5章 茶会这日,三皇子府水榭飘满香云纱。 我跪坐主位烹茶,戏台上正演着我亲手谱的一出水患戏。 在座女眷无不掩面拭泪。 戏曲终了,义卖伊始。 「听闻三皇妃擅琴。」被李昭请来的平阳公主把玩着翡翠珠串,骤然发难。 「今日义卖,何不抚琴助兴?」 满座贵妇窃笑,我垂眸望着案上焦尾琴。 灾款牵系人命,若能筹银,何拘于身份、脸面。 「铮——」 宫商乍破,琴声裹着黄河怒涛拍岸而来,腕上玉镯随琴音震颤欲碎。 曲终时,满座惊艳。 李昭拍掌打破余音:「此曲当值万金!」 贵妇们面面相觑,平阳突然起身,伸手抚上焦尾琴弦。 「不骄不躁,风骨卓绝。 「此琴万两,本宫买了!」 水榭霎时死寂,独独婢女手执墨色帖,笔下不停。 各家贵妇偷偷瞧着,封面之上,赫然写着「功德帖」三个大字。 我看向李昭,正见他定定地瞧着我,眉眼带笑。 我心头一震,刹那恍然。 平阳公主,看似是刁难,实则是压场。 婢女停笔,小厮接过功德帖,大声唱和。 「平阳公主捐善银一万两~」 我起身,亲自下席,向平阳公主行了一礼,转而对各府女眷道: 「我家殿下闻滑州百姓困苦,夙夜难寐。 「今逢义卖,殿下愿携功德帖向今上求恩旨,将此名单张贴于谯楼,供天下百姓瞻仰称颂。」 后宅交际,是官场的另一面。 比金银珠宝更重要的,是自家大人的脸面。 涉及民心,为妻者,便不可能叫夫君落于人后。 攀比之风已起。 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叫价里,我下意识看向身旁李昭。 正被他逮住目光。 他笑意盈盈,突然握住我的手,温热气息拂过耳畔。 「你方才说……我家殿下?」 寻常之言经他口中一过,便增了无数旖旎暗昧。 我喉头蓦地一紧。 第6章 义卖收获颇丰。 酉时三刻,李昭踩着碎雨回府,官袍下摆沾着泥点。 我正在翻看功德簿,加紧做最后一次核算。 忽觉湿冷袭近,抬头正撞进李昭泛红的眼底。 「听下人说,你要亲自押送银两去往滑州。」 我点头:「大灾之后恐有疫病,近日多雨,更易生霍乱,我不放心。」 我略通医理,或许可以帮上忙。 李昭夺过我手中账册,指节泛白。 「你要为曹行知做到这般地步?」 我怔了怔。 没想到我所作所为,在他眼里,竟多是为了曹行知。 可曹行知分明是我的「心上人」,此时若说没有,更是欲盖弥彰。 我望着他,一时没能说出话。 李昭只轻蹙着眉瞧我,眉眼间的痛意便足令人心悸。 他胸膛起伏剧烈,突然倾身,将我困在圈椅中。 那只握惯刀剑的手抚上我后颈,力道大得生疼。 仿佛忍耐到极致,骤然爆发。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你是我的夫人,我不许!」 刹那温热覆盖,唇齿相抵,是凶悍又杂乱无章的吻。 我蒙住,任他撬开齿关,长驱直入。 心口的撞击如鼓声清晰。 五指伸展在李昭襟口,我意图推拒,却轻颤着,怎么也生不出力气。 第7章 或许尝到了甜头,抑或是心虚。 李昭心绪平复,准我亲赴滑州。 只是,他要一道。 我到时,谢泠恰是弹尽粮绝之时。 人前她老成持重,调拨银钱处处稳妥。 下属一走,她眼眶蓦然通红。 「兄长,曹行知快死了,你救救他!」 我给曹行知诊治,她便远远地站着。 目光停驻,眉心总散不开。 好在疫病一起,许多民间医者纷纷来助。 有位叫姜问荆的女医者,用药剑走偏锋,却尤其准狠。 朝廷医官对她颇有不满,斥责她罔顾人命。 她面色冷淡:「诸位平日治多了王公贵族,怕是忘了,这是疫病。 「多拖一日,便要多死上百人。 「你们既说稳妥至上,这些时日,怎么没见治好了谁。」 她仿佛超脱了世间俗情,病患死于眼前犹漠然置之。 然而她房中烛火总是通宵未歇,手账上一味味药修改抹去。 我深夜叩门,对上她血丝满布的眸子,微微抿唇。 「姜大夫,我列了十数个方子,不知是否可行,能否邀你相商?」 姜问荆二话不说撤开了身:「夫人快请进。」 我与姜问荆联手尝试,终于有了成效。 曹行知这些时日自告奋勇试药,吐了几回血。 瞧见远远候着的谢泠,还是从鬼门关掉回了头。 李昭自来滑州后,总不高兴,但协助救治,安抚民心,事事不落。 只每每在晚间要向我讨补偿。 「瞧见你那般担心曹行知,我心中不快。」 「那个姜问荆,从来都冷着脸,怎么独独对你笑?」 「谢大人总要你去瞧曹行知,到底是何用意!」 …… 我没闲心应付,草草在他唇上印上一吻,他便能消停几日。 滑州灾情有惊无险。 回京后,李昭举止愈发放肆。 挽手搂抱是寻常,亲昵更是食髓知味。 第8章 我清晰察觉自己的底线被他一次次触碰试探,不断推进。 最危急之时,李昭托着我的后颈拥吻,另一只手却倏而由我下颌滑落颈间。 带过喉结,他眸光微动,轻声带笑。 「夫人仰着头时,这处,倒是与男子相似。」 昏沉刹那清醒,我陡然将他推开,急急低头遮掩。 我真是疯了,亲昵成了习惯,反倒理所当然起来。 竟不知不觉,任他胡闹至此。 似是察觉到我的抵触,李昭鲜见没有追讨。 「夫人可是有事瞒我?」 我心惊肉跳,扫了李昭一眼。 正见他眸光潋滟,垂落在我唇上,舌尖抵齿,似在回味。 胸腔一震。 我从未想过,男子动情之态,竟也能艳绝如斯。 我好似生了不该有的贪心,直觉危险。 喉口滚动,我哑着嗓。 「妾身曾闻,你我婚约乃是殿下亲自求来的。 「我似乎从未问过殿下,是何时倾心?」 李昭抿着笑欺近,牵过我的手拢在掌心摩挲。 「前年花朝节,我曾见过你。 「彼时你鹤立于雪中,在满树红绸下伸手折梅。 「霜白广袖滑落半截,露出缠着菩提串的伶仃腕骨,我就在你身后。」 我心头猛地一颤,忽地脸色惨白。 我以为李昭求娶,至少钦慕的,是女子装束的我。 可前年花朝节,我与谢泠一同出游,分明着的是男装…… 偏偏,是鲜见的身份回置。 那串菩提,本戴在我腕上。 恰叫佩沚瞧见了,缠着要看。 「我瞧同砚前些时日戴了个,倒确实添了几分风雅气。」 她眼疾手快地把串子夺去戴上,咬字戏谑。 「好妹妹,这串子借哥哥戴几日,我定要搓搓那厮的锐气!」 李昭犹在追忆。 「后来我四处打听,方知你是谢家人。 「没承想,竟在春日宴上又碰上了你,其后种种,便是我刻意……」 错了……错了。 我闭了闭眼,只觉喉头哽着,不上不下。 那功成名就,这举案齐眉,于我而言,竟没有一处是真的。 第8章 子时更声已响,我仍在案前账目,忽听门外传来碎瓷声。 门扉骤开,李昭倚上门框。 他眼尾泛着薄红,喉结滚动时带出酒气:「夫人近日总躲着我。」 我指尖一颤,墨迹在账册上洇开。 起身欲退,却被李昭按住肩头。 烛火将两道影子揉成一团。 「殿下醉了。」我偏头避开灼热气息,「妾身去煮醒酒汤。」 「是不是那日我说,你肖似男子,你生气了?」 李昭突然扣住我的右腕,又一手钳起我的下颚,细细打量。 「你们兄妹二人,乍看之下,确实毫无分别,但……」 他倏而低头,在我喉间落下一吻。 「我爱重的,只是你。」 麻意窜向脏腑,我后颈瞬间沁出冷汗。 李昭抽手,将我的发簪扯下半截,青丝如瀑垂落腰际。 五指探入发根,他单手扣在我脑后,吻上朱唇。 「我可以等你爱我。」 喘息间隙,李昭轻声呢喃。 「但求你别躲我。」 …… 不能……不能再等了。 他求娶的是谢家小姐,嫁过来的却是谢家大郎。 这对李昭,何其不公。 他热烈至此,我已无力招架。 谢泠到三皇子府,言说她许被公主撞破了身份。 屋外大雪纷飞,她说换回来。 是该换回来了。 这场幻梦,也该结束了。 第9章 我本以为,自己离开了三皇子府,会觉得松快。 但我心口堵着,几乎喘不过气。 最欢欣的莫过于我爹,犹在没心没肺地安慰。 「别太担心,你妹妹说很快便会回来。 「到时候咱们一家团聚,任旁人怎么说!爹养你们一辈子!」 他两指捏着自己的胡子,上下薅动,咂着嘴盘算。 「若是能怀个孩子回来就好了, 咱们老谢家,不就正好有后了吗!」 旁人听来荒唐的灵光一闪, 他却拍着手, 直呼「好主意」。 薅动胡子的手愈发快, 他喜笑颜开:「不愧是本官, 真是大智大勇!」 玩笑之言,我却觉心口钝痛,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将他往外推去,他便着急忙慌地掏出袖口的物件塞进我怀里。 「别恼别恼, 玉春楼新出的胭脂, 爹排了好久队呢。」 屋门一扣,溺水的窒息感分外熬人。 我攥紧胭脂,忽地坠下泪来。 我是个异类。 身为男子, 却成日涂脂抹粉, 混迹于女眷之中。 身为男子,却……却也会对男子心动。 李昭和谢泠,现下会在做什么? 他也会用各种语调唤她夫人吗? 会借口酒醉, 把她圈在怀里细细地吻吗? 会……一遍遍向她重复:他爱重她吗? 我闭上眼, 眉心如何也松不下来。 人在否决了所有出路, 最无能为力时,反而会对自己更坦诚。 我知道。 ——我心悦李昭。 我觉得自己要疯了。 第10章 佩沚回来得突然。 被李昭按在马车软垫上时, 我依旧在恍惚。 从未想过, 我有朝一日, 会身着男装被李昭逮回去。 骂声停歇,三更天。 「真我」马车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檀香。 李昭一手拽住我的腕口,拇指重重碾过我腕上的红痣。 吻倾压而来, 力道之大, 似在泄愤。 半晌下落于我喉结, 犬齿磨得人发颤。 马车颠簸出一声闷哼,带着暖意的手刹那滑入了衣襟之下。 细碎的喘息停落在三皇子府门口。 我被大氅裹抱着, 直奔卧房。 李昭将我圈压在榻上, 摩挲我腕口红痣, 眉眼尽是压抑的戾气。 「前年花朝节, 你在雪中折梅, 我记得你的红痣。」 重重一吻后, 他喘息:「去岁春日宴,你身着女装,坐于女眷中央烹茶,我认出是你。 「我, 我倾慕你已久,你心里……」 「我心里有你。」我脱口而出, 眼见着他的戾气凝滞,进而瞬间消散。 然而怔愣片刻,他怒意却汹涌而起。 李昭猛地扯开我凌乱的衣袍。 雪色跃然而出。 他咬牙切齿地压下:「此事作罢,但不告而别, 该罚!」 四更天, 烛火发出「啪嗒」一声爆响,搅乱了喘息和呜咽。 床帏上的人影,仍旧分合纠缠。 失神中, 我伸出手,指尖描摹他的眉眼。 我是个异类,他也是。 真好。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