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献身疯批弟弟后》 第1章 [古装迷情] 《被迫献身疯批弟弟后》作者:风之一漾【完结】 文案 (年下+微强取+雄竞+非常规火葬场) 六岁那年,父亲从江南带回个外室,外室又带着个父不详的小野种,从此薛窈夭多了个没血缘的弟弟,名叫江揽州。 父母感情就此破裂,以致薛窈夭恨透了江氏母子,逮着机会便要使唤家奴对其百般折辱,并将他母子二人磋磨半死,赶出薛家。 却不想后来摇身一变,江揽州成了大周皇嗣。 二十一岁这年,薛家门庭倾覆,成年男子尽皆斩首。 薛窈夭也从昔日的准太子妃,沦为阶下囚。 她被流放这天,恰逢江揽州携赫赫战功荣耀凯旋。 滂沱大雨中,男人长戟挑起她下颌:“求我,不介意考虑考虑,买下姐姐做个妾室。” 薛窈夭笑了,顶着满身尘泥,却如幼时那般趾高气扬:“你也配?” 。 一个月后,北境庆功宴上。 走投无路的少女在他面前双膝跪地,“求您救救薛家老幼。” 人前,她是自愿被献上的美人,来路不明。 人后,“不是瞧不起小野种,小杂碎,姐姐喘什么?”她的双手被他扼住举过头顶,脑袋朝床头上撞去,“喜欢吗。”他问。 “喜欢。”为给薛家人寻求庇佑,薛窈夭抛却仇恨,忘却自尊,一心只想征服江揽州。哪怕他为报复幼时屈辱,明白告诉她只是个玩物,她依旧会在每次事后圈上他脖子,“试试爱我,可以吗?” 江揽州:“乖,交易而已,别动心。” 。 来年春日,她被北狄奸细掳走,架在烽火台上。 以为必死无疑。 却见江揽州一身染血的战甲。 被弩箭穿胸而过,也要爬到她身边。 薛窈夭不懂:“既不爱,何必如此辛苦……” 恰逢太子傅廷渊携兵赶来,将她带走。 在她前未婚夫怀里,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后来他颠覆江山,血染皇城,以躯体为她筑起城墙,任由她肆意踩踏,只求她魂飞天外时,嘴里唤的不是他哥的名字。 “把心收回来,继续骗我。” “和从前一样,说你爱我。” #当执念与痛辱烧到最后,我爱她,比想象中更早#披荆斩棘,神魂相授#【翻身上位的偏执疯批strong哥x钓系。落魄甜妹】 1、正文从女主流放开始写,文风不古韵,偏大白话。 2、架空双c.感情流,出场21,年龄差半岁/年下/雄竞/微强取/火葬场,狗血甜虐口、酸涩口。 3、男二是太子,男女主幼时仇怨55开,男主偏执扭曲,嘴比下面硬,阴暗爬行+极端占有欲,女儿偏后期才会意识到自己心意(非完美人设,各有性格缺陷)文案供参考,具体内容以正文为准。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甜文 美强惨 暗恋 追爱火葬场 主角:薛窈夭,江揽州 ┃ 配角:傅廷渊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披荆斩棘,神魂相授。 立意:爱与自我 第1章 【应天承运,皇帝诏曰: 罪臣薛道仁勾结叛党,对外通敌,暗合尧亲王谋逆,致使朝纲紊乱,社稷动荡,其罪当诛。 然,朕念其曾戍卫西州屡建战功,不忍牵其九族,特降恩旨:薛家成年男子,一律科罪斩首;家中老幼妻眷,免入教坊司,免为披甲人为奴,仅流放北地充作劳役。望其在彼处思过自省,改过自新。 有司当严加押送,沿途不得迁延。 钦此。】 承德十九年。 天子脚下的神都天街,触目辉煌,锦绣无边。 可伴随这道圣旨,尖叫声、呵斥声、老幼哭泣声、混着官兵抄家奔走的细碎嘈杂,充斥着占据半条街的光鲜府邸。不过一夜之间,昔日门庭煊赫的镇国公府,败落得如被一场飓风卷过。 在此之前,薛窈夭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在二十一岁这年天翻地覆。 她生来貌美,众星捧月,三岁被封宁钊郡主,四岁与当朝太子定下娃娃亲,自幼千娇万宠,少时恣意顺遂,是京中人人提及都会羡慕的命好。 然而君恩如流水。 一朝镣铐加身,昔日荣华如幻梦尽碎。 “头先两个月,薛家不是还在忙着张罗喜事,只待宁钊郡主入主东宫,成为太子妃呢,怎地会转眼就……” “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薛老国公一生戎马西疆,子孙后代也个个人杰,怎地会老来糊涂,去勾结那劳什子叛党?” “那不是咱们该关心的事,还是快走吧,走吧。” 时值初夏,阳光透过枝叶绿荫,在已然贴了封识的薛府铜门上轻盈跃动。 伴随锁链急促的哐当之声。 另一处的刑部牢狱却昏暗到不见半分光点。 “来人,来人,来人啊……” 知道不会有人搭理,薛窈夭还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拍击栅门,“有老人和孩子高热了,请医师不行,给碗汤药行不行?给口水喝行不行?!” 好半晌。 “薛姑娘,您别喊了。” “不是小的们不近人情,实在是这节骨眼上,无人敢做任何逾矩之事。” 所谓节骨眼上。 指的是这日薛家成年男子问斩。 隐隐反应过来后,薛窈夭喉间一阵难捱的腥涩。 眩晕中扶着栅门缓了好久,才拖着沉重的枷锁,转身一步步朝黑暗中走去。 “没事,别怕,不哭,都会好起来的。” “会有人来救我们,一定会有的。” “再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嫂子那里还有水吗,先给瞳瞳和元凌,祖母偎着我……会好的,天很快就亮了。” 睡觉吧。 睡觉就不饥饿疼痛,不会口渴,不会闻到腐烂腥臭,更不会不受控制地去想象年迈的祖父,从文的大伯二伯,意气风发的哥哥,以及堂兄堂弟们人头落地时是什么样子。 也许一切只是场荒诞梦境。 “醒醒。” “醒醒啊。” “都起来拾掇拾掇,吃点东西该上路了!” 不知过去多久,有狱卒扯着嗓子喊话,将盛着馒头冷粥的碗筷撂在地上,薛窈夭这才陡然转醒。 待薛家老幼吃的吃,吐的吐,起身的起身,拾掇的拾掇,为首那狱卒的视线,最终落在一道纤窈身影上。 一朝从天之骄女沦为阶下囚,那身影的主人早褪去了华服首饰,珠钗粉黛,不再是从前光鲜亮丽的宁钊郡主,更不是上京城无数贵女艳羡的准太子妃。 作为罪臣的嫡亲孙女。 薛窈夭而今只着一身粗布囚衣。 紧绷了几日的不安恐惧下,她周身盈满疲态,神色有种虚妄的麻木,仿佛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薛姑娘。” 狱卒轻唤她,隐晦地塞给她一张纸条。 少女先是一怔,而后心脏猝然狂跳起来。 可惜不待她眸光亮起,狱卒又压着嗓子,在她耳边低语告知:“东宫如今被圣人下旨监禁,许多事情鞭长莫及。” 攥握于掌心的纸条,也不过一行极简单的字。 【对不起,窈窈。】 【给孤时间,一切保重。】 字迹苍劲有力,携着扑面而来的熟悉之感,正是她那竹马未婚夫,太子傅廷渊的字迹。 轰隆隆。 狱卒的催促声中,头顶有闷雷响过。 最终搀扶着薛老太太,薛窈夭跟在一大波女眷老幼后头,一步步朝狱外囚车走去。 路面分明结实如常,还蒸腾着夏日独有的暑气。跨过背阴与明亮的交界,人却仿佛置身于茫茫大海,举目窥不见哪怕一根浮木。 墙倒众人推,胡倒猢狲撒。 短短几日见识了人情冷暖,天潢贵胄的大周储君,自然也没理由和必要,为了她一个罪臣之女沾染罪孽,自毁前程。 人之常情罢了。 长风卷过树叶哗哗作响,京中很快下起了瓢泼大雨。 靠着已然闭合的囚车栅门,少女再次仰头:“老人受不住风雨,孩子也烧得几近昏厥,可否请大人通融通融,尽快找个地方安置一下?” 头顶雨水拍打伞面。 发出噼里啪啦的清晰水声。 被请求的衙役是个名叫曹顺的年轻人。 “抱歉,今日乃北境王凯旋之日,为免冲撞了那位殿下,玄武大道不可逗留。” “待出了京畿,小的会试试替姑娘转达大人。” 北境王? 分不出心思去细想那人是谁,也没勇气问一句薛家男丁如今境况,薛窈夭托着怀里气息孱弱的祖母,注意力渐渐被前方人潮吸引。 这日午后的玄武大道,被京中百姓围挤得水泄不通,辅道甚至停有不少彩帷香车,是极为少有的热闹阵仗。 第2章 随着官兵披甲开道,携后方几辆囚车辘辘驶过。 细碎人声如潮水涌来。 “那可是近日被圣上发落的薛家女眷,这是要被流放去哪里?” “谁知道啊。” 有人呸了一声:“晦气。” “我等在此夹道相迎,是想看那打了胜仗的少年王何等英姿,谁想看这些蓬头垢面的罪奴?” “这便是报应了,想那宁钊郡主从前在京中飞扬跋扈,不是准太子妃吗,冠绝京华的第一美人,如今倒是没瞧见她露露脸呢。” “美又如何?美貌若失去权势庇佑,那就不叫美貌,而是灾难,流放路上谁说得清楚?届时有她遭罪的时候……” 脚踝上的斑斑血迹被雨水冲刷,已然疼得麻木。 薛窈夭埋首于臂弯,听着混杂雨声的指指点点。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没有想象中强大。 登高跌重,披枷带锁。 失去亲人,门庭倾覆。 人言奚落都是轻的,如今已算不得什么。但此刻坐着囚车的婶娘、婶姨娘、亲嫂堂嫂、未出嫁的堂妹们,无一不是深闺绣户,养尊处优,个个享惯了荣华安稳。 往下是九个侄儿女,大的能背三字经,千字文,小的尚在襁褓中,以及一位年迈的祖母。 身后无枝可依,奴仆皆被遣散发卖。 这么一大群老幼妇孺,往后要如何生存下去? 思绪浑浑噩噩间,嘈杂人声渐渐远去。 囚车驶出玄武门后,入眼是京郊的官道贯穿原野,一路从脚下铺至天边。 得了曹顺答复,薛窈夭紧绷的神经疲到极致。 终是撑不住闭了眼睛。 。 “小姑,我怕……” 再有意识时,薛窈夭是被瞳瞳摇醒的。 第一时间,她听到了马蹄奔鸣之声。 似乎尚且遥远,还隔着一定距离,却惊得原野四下鸟雀纷飞,连地面都在隐隐颤动。 与此同时,官兵高泰良忽然急急勒马。 转头对身后一众役差喝道:“停下,速速靠边!” 原因无他。 此刻囚车队伍已行至京郊四十里外。 而远处那不知何时荡入视线的,森然黑压压的一片,滚滚如奔雷而至,绵延不见尽头,给人一种排山倒海的倾轧之感。 显然是军队,是铁骑。 铁骑皆罩头甲,以雷霆万钧之势冲破雨幕。 伴随泥泞四溅,打头的骏马呼啸而过。 瞥见空中那猎猎飞扬的旌旗图腾,有役差难掩激动地叫了一声:“果然是北境王凯旋!” “是啊,北境的徽纹图腾乃是苍鹰,从前只得耳闻,今日可算是亲眼见到了!” 在大周,苍鹰象征英勇与力量,更代表绝对的权威与掌控。 恰如传闻中的北境王。 “年纪轻轻,不过被圣人派去北地两年,就连破关外九座城池,还将狄人那劳什子大元帅给斩了头颅,听闻朔漠王庭折戟沉沙,老可汗跪求要来我大周签下降书呢!” “如此骁勇,不愧我大周儿郎楷——” 话未完。 猝然有马匹发出急促的嘶鸣之声。 众人一惊,齐刷刷回头望去,只见原本已瞧不见影的铁骑最前方,忽有人高举旌旗,那是下令军队停止前行的信号。 事发突然,后方绵延的马匹险险撞作一团。 此起彼伏的嘶鸣声响彻原野上空。 “这、这,怎么回事?” 这下不止役差和囚车里吓哭的幼童。为这阵仗所摄,薛窈夭也有一瞬茫然惊惧。 想到些什么,她不自觉屏住呼吸。 而后眼看滂沱雨幕中,那为首的铁骑不知为何调转马头,身后跟着几员大将,直朝她所在的囚车逼近过来。 少女开始本能的,身体下意识往后瑟缩。 可惜背后除了囚车栅门,并没任何余地给她躲藏逃离。 如此这般,一颗心渐渐悬到了嗓子眼。 薛窈夭很难形容那是种什么感觉。 役差们口中的北境王,她其实隐隐猜到了是谁。 但又并不十分确定。 一个多月前,北疆的捷报传至京中,承德帝龙颜大悦,曾在宫宴上公开谕众,说待那人归京之日,便是其受封王爵之日。 还说他若快马加鞭,正好能赶上太子大婚。 彼时沉溺于待嫁之喜,薛窈夭所有心思都在东宫,故而没怎么关注,也并不想去关注那个人。 此时此刻。 她心下祈祷着碰见谁都行,但千万别是…… “见、见过北境王?” 不顾地面泥泞,眼见那打头的铁骑已慢悠悠逼至近处,高泰良不及多想,赶忙连滚带爬地扑下来参拜见礼。 马儿还在吭哧吭哧喘气。 马上儿郎们个个英姿挺拔,气势摄人。许是为了遮挡风雨,他们尽皆戴着头甲面罩,看不到脸,却不掩周身肃杀之气。 尤其为首那人。 一袭金鳞玄甲,战帛当风,通身一派浑然天成的睥睨之气。 面罩后一双狭长凤眸沉而锐利,隐在淡淡阴影之下,如漆黑暗渊窥不见底。看人时那种冰冷的、审视事物般的眼神,只能让人联想到四个字,空无一物。 这样一双眼睛,即便没有视线交汇,高泰良也被摄得背脊发凉,止不住战战兢兢,“不知王爷您、您有何指教?” 无人回应。 高泰良纳闷。 殊不知对方的姚副将也很纳闷。 “大将军做何逗留?”姚副将不懂江揽州为何突然勒马,停下,调转马头。 更不懂他此刻为何二话不说,直接夺了他手中长戟,而后手腕翻转,朝着前方轻飘飘一挑。 这一挑。 囚车受不住力道,顷刻间盖落架散。 与之伴随的,车内少女被惊得浑身一抖,外面役差也齐刷刷跪了一地。 江揽州:“知道那人是谁吗,最前面,最美的那个。” 第2章 此言一出,道旁停驻的军队隐隐骚动。 男人嗓音落拓得很,三分懒散,低磁如泉下寒流相击,指的当然是薛窈夭。 囚车不大,用耐腐蚀的杉木制成。 单独一辆最多只能容纳五人。 此刻失去盖顶和护栏,五名老幼病弱尽皆暴露在雨幕之下。剩下的几辆囚车中,其他薛家女眷也个个如惊弓之鸟,大气都不敢出。 入眼是雪地一般,无垢的白。 白得令人想要肆意摧残,在上面添上浓墨重彩。 以及刺目的红,红得令人触目惊心。 那是少女莹白脚踝被镣铐磨损,在雨水中呈现的姿态。 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防备警惕的瑟缩之势。虽在瑟缩,却又本能将薛老太太、自己的亲嫂嫂、以及瞳瞳和元凌这对侄儿女护在身后。 江揽州的视线寸寸缕缕,一路往上。 最终手中长戟抵达,停顿,以一种十足轻佻的方式,挑起少女莹白的下颌,“好久不见。” 眯眼,视线在她面上肆无忌惮地逡巡。男人一双黑眸幽沉锐利,隐携三分恍惚,似要将她洞穿一个窟窿。 你是谁、想做什么这两句话,薛窈夭因紧张惊惧而翕张着唇,尚未来得及发出声音,便见他摘下头甲。 与之伴随的,少女神色骤变。 似很满意她此刻反应,江揽州很轻地撩了下唇,语气不温不火,“太子妃?嫂嫂?姐姐?” “该怎么称呼好呢。” 乍听之下,玩味恶劣又讥诮十足的语气。这语气陌生至极,姚副将和几位同僚面面相觑,尽皆摸不着头。 雨还在下。 没了面罩遮挡,薛窈夭眼中猝然倒映的,便是一张极为年轻的男子面庞,眉宇深挺,五官颌面利落清晰,由于太过深邃凌厉,乍看之下有种摄人心魄的视觉冲击。 英俊到令人移不开眼。 也足够任何女子见之心折,惊心动魄。 但要薛窈夭来形容,若是某天她遭遇变故,走投无路,求神无路,求佛无门。 那么她宁愿去求一个陌生人、街边乞丐、甚至一条狗,也绝不会低头去求眼前这个人——江揽州。 准确的说,他如今该是叫做傅揽州。 傅乃国姓。 在摇身一变成为大周皇嗣之前,江揽州随母姓江。 十五年前,便是他和江氏的出现,薛父性情大变。原本爱妻如命、举案齐眉、还承诺终生不纳妾的男人,突然某天带回一对母子,告诉薛窈夭的娘亲,打算纳江氏为妾,甚至不介意她带着个父不详的累赘。 得被迷到什么程度,才会甘愿替别人养儿子? 这对母子的到来,当年引发了不小风波。 最终致使薛母心灰意冷,缠绵病榻。 年仅六岁的小窈夭恨透了这对母子。 小小的女孩子,劝不动父亲,又因父亲说男人“三妻四妾”再寻常不过,于是将矛头对准了江氏母子。 第3章 作为薛老国公最疼爱的宝贝疙瘩,小窈夭可谓含着金汤匙出生,自幼奴仆成群,出门狗都得给她让路。 这样一个横着走路的小霸王,想要收拾一个半路入侵的外室和一个来路不明的小野种,法子自然多不胜数。 薛父能护一时,却总有不在京的时候。 是以不过两年,江氏被折磨得半死不活。江揽州更是像条狗,在被践踏折辱无数次后,随他母亲一起被驱出薛府。 要说谁恨谁更多一点? 恐怕比起她,江揽州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想怎样?”不顾长戟寒芒锋锐,冰冷渗人,薛窈夭一把将它别开,怒目而视时,身子都在隐隐颤抖。 落在旁人眼中,便是原本一朵神色木然的落魄娇花,似乎不堪半分摧折,却在看清他们大将军那张脸后,陡然燃起了活力生机。 “我想怎样,姐姐猜呢。” 额前发丝滴着雨水,男人玄甲早已湿透,唇角一抹极为邪肆的讥诮弧度,看似在笑,眉目却沉鸷森冷,眼底也殊无半分笑意。 囚车、囚服、押送官兵、老幼病弱。 这样的场景无需解释,必是一朝变故,薛家倾覆。 而她那个太子未婚夫,未能保得住她。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亲自出手,怎么就落魄成了这幅模样? 铁骑扬起尘泥,将士们不知所谓。 但见江揽州有意为难,尽皆蠢蠢欲动起来,七八个大男人坐下跨马,自发行成一个圈,仿佛猎手围困猎物,很快将这破败的囚车围了起来。 “姑娘别害怕嘛。” 常年戍卫北境的将士,自不比京中文人雅士,说话粗俗且露骨,“咱大将军又不吃人,怎地还红了眼呢?” “这细皮嫩肉的,穿个囚服都能俏成这样,得多少男人垂涎……” “流放路上可辛苦了。” “要不姑娘乖乖的,叫声揽州哥哥,今后跟了咱大将军吧?” 显然的,这群将士平日口无遮拦,江揽州本人也百无禁忌。 且这些话在他们看来,也不全是冒犯。 任你是天之骄女,王侯贵胄,京中从来不乏显赫门庭。功成名就时自然风光无限,一朝行差踏错,却不见得有人能重回顶峰。 女子被流放,尤其貌美的女子,下场不外乎两种。 一是被充作军妓。 二是服各种劳役。 若无权势庇佑、钱财打点,她们通常尚未抵达流放之地,便已在半途中枯萎凋零。 如此这般,跟着大将军可不是一条出路? 明媒正娶的皇妃肯定是不行,但做个大将军的通房、外室、小妾什么的,也能保一世安稳荣华,何乐而不为? 几句下来,有人越说越过分。 “多大啦?贵姓呢?可及笄了?嫁过人没有?” “啧,可惜了啊。” “这要是老子的女人,做梦都得笑——” 醒字尚未出口,说话的二人忽被长戟一扫,双双震得口吐鲜血,掉落马背。 众将一惊,只见出手的竟是他们的大将军,几人微觉意外,一时面面相觑,再不敢口无遮拦。 有人当即下马扶人,其余马匹则纷纷后退。 好半晌。 “求我。” 江揽州说:“我可以考虑考虑,买下姐姐做个妾室。” 至于薛家其他人,自幼像条狗的小野种,小杂碎,见惯了世态炎凉,在尘泥里摸爬滚打,自是没那份好心大发慈悲。 雨水早已湿透囚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男人高高在上,沉凛的枪戟,厚重的战甲,和他所携的,散发着野性的军队铁骑……原来没了权势庇护,在这些人面前,恐惧会那么如有实质,像是被人剥光了衣裳。 可到底曾是天之骄女,薛窈夭自幼骄傲不可一世,怎堪低下“高贵”的头颅,自尊也不允许她露出怯弱,尤其是在这人面前,她更还有一腔陈年旧恨无以消弭。 是以妾? 求他? 他算个什么东西? 将喉间那口腥涩强压下去,少女忽然也弯唇笑了。 指节拽紧囚服,忍受着周身不适和疼痛,忍受着从云端跌入泥沼的巨大落差,薛窈夭如幼时那般趾高气扬,“你也配?” 脆生生的三个字,蕴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自我。 在彼此划开天堑。 话音落时,头顶又一道闷雷响过,雨势却陡然转小了。 深挺的眉宇沉在雨雾之中,江揽州倏忽别开了脸,“很好。”他说。 “回京。” 这一声轻飘飘令下,黑压压的军队重新开拨。 来时如雷霆,去时渺如烟。 在她最狼狈的这天,他带着赫赫战功和无上荣耀,穿过京都玄武门,被夹道两侧的百姓热烈相迎。 后又在皇城专为他开设的洗尘宴上,被无数千金贵女瞩目,正式受封王爵。 而她则提着始终支撑她的那口气,怀揣着忐忑、迷惘、和傅廷渊给她的最后一丝希冀稻草,向着未来,向着北边。 彼时的落魄娇花,道理都懂。但到底未曾亲历过人间疾苦,总觉得人生不至于全然无望。 她也没有料到,未来仅仅不到一个月,她就会为了生存,为了护住薛家女眷,为了更好地活下去,而背叛今日的自己。 江揽州。 那时她眼泪大滴落下,哀求他说,救救我吧。 第3章 “窈窈。” 雨停了,囚车队伍渐渐驶出京畿。 薛老太太靠在孙女怀中,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嗬嗬气声,“方才那个人……他可是,可是……” “是他,祖母。” 薛窈夭没说那人名字,也无后话,祖孙俩却已然心照不宣。 薛老太太是认得江揽州的。 曾经五六岁的孩童,长大了脱胎换骨,光凭一张脸自是认不出来。但老太太记得当年被老三带回家中、最终又被驱出薛府的江氏母子,那令人印象深刻又整个儿阴恻恻的小孩,名字就叫江揽州。 后来天家凭空多出一位皇嗣,行三。 据说乃殷贵妃所出,只是生来体弱,被司天监批命活不过十五。此前一直养在适合他的风水之地,待年过十六,圣人才下旨将人接回京中,正式入皇家玉蝶。 当然了,这只是对外的一种体面说法。 若当真那般,江氏的存在该如何解释?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 彼时同样十六岁,薛窈夭入宫赴宴。在听说被接回的三皇子名叫“傅揽州”时,她心下已觉微妙,直到见到三皇子本人,在那张脸上看到过往江氏的影子,以及他左边眼尾一点朱砂小痣。 原来世事远比戏文话本还要狗血得多。 “薛家大小姐,镇国公府的宁钊郡主,也是你未来的嫂嫂。” 太子傅廷渊这般给江揽州介绍。 江揽州的身世,人生境遇,被赶出薛家后又流浪到哪里,经历过什么,薛窈夭没有半分兴趣。 她只清楚一点,彼此最好“不认识”。 否则他与江母曾在薛家的那些陈年旧事,若被有心之人翻出来捅到帝王面前,怎么想都不会是好事。 于是压下心底波涛汹涌,薛窈夭佯作初次见面般弯唇一笑,“问三殿下安好。” 这年十六岁的少女,颜如春花,明眸流盼,摇着团扇走路时,身后都似有烟霞环绕。 江揽州却是看都没看她一眼。 擦着她的肩膀没入夜色。 傅廷渊见状不明所以,但还是第一时间宽慰说,“三弟自幼流落在外,想必这些年吃了不少苦,难免性子怪癖些,窈窈别往心里去。” 回忆将人思绪拉扯,仿佛拽入梦里穿行。 薛窈夭眼前渐渐浮现一张脸。 傅廷渊的脸。 长眉薄唇,华袍玉冠,身形修长,清隽如鹤,只是随意站在那里,便能令周遭一切相形见绌。 相比之下,江揽州像毒蛇、利刃。分明尚未吐露獠牙,却已然令人深感压迫到喘不过气。 “那他先前……是什么意思?” 老太太问的,同样也是薛窈夭的困惑。 先前原野上那场铁骑风波,江揽州什么意思? 若是恶意,凭他如今的权势地位,无论是要羞辱她还是报复薛家,都易如反掌到堪比大象碾死蝼蚁。 而若是善意,薛窈夭并没感受到任何善意。 猜到老人家在忧惧什么,少女缩着腿,拧干裤腿上污脏泥水,又将役差那里要来的雨伞抵在前方,将老太太整个儿罩住。 嘴上宽慰说:“祖母安心,好歹……好歹孙女也曾和东宫有些交情,想必殿下会派人护着我们,说不定他的人已经行在路上,又或在前方哪个驿站等着我们呢。” 言下之意,不怕有人在流放途中落井下石。 话是这么说,薛窈夭心里却没底。 老太太浑身滚烫,又裹着濡湿的衣物。 第4章 能撑到现在还意识清明,显然已是极限了。 她忽然一阵剧烈咳嗽,浑浊的双眼流下泪水,“半截身子快入土了,老婆子如今才知天家寡恩,帝王无情,而东宫那位……若是靠得住,你祖父、薛家男丁,分明是被奸人构陷,何至于……” “别说话了。” 将头埋在老太太肩上,少女闭上酸涩的眼睛:“别说话了,祖母,歇一歇吧,歇一歇。” “等晚上到了驿站,孙女先前问过役差了,他说高大人同意给我们请个大夫,届时烘干衣裳吃些东西,好好睡一觉……都会好的。” 至于祖父勾结叛党,暗合尧亲王谋逆。 这里头的千丝万缕,真假是非。 人都死了,似乎一切都没了意义。 即便要沉冤昭雪,弄清真相,甚至复仇,该拿什么去博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幽州距京三千多里。 听闻途中会经过诸多荒芜之地,一路少不得翻山越岭,未来艰难险阻,一切意外尚未可知。 先活下去吧,薛窈夭。 。 皇城夜宴,鎏霄台。 最高处的浮生阁,人在其上放眼望去,可一览京师万家灯火。 江揽州靠坐于廊下交椅,闲闲把玩一支酒盏。 在失神。 直到有宫人和太监找来:“殿下,贵妃娘娘让奴传话,待夜宴结束,请您去昭阳宫小坐。” 原因无他。 东宫如今被薛家和尧亲王一党牵累,尚在监禁盘察之中,江揽州此番荣耀归京,自是成了四位成年皇子中,除太子以外,风头最盛的那个。 殷贵妃有意跟他培养“感情”,拉近距离。 这对半路母子,一个乃帝王宠妃,却失去生孕能力;一个乃帝王遗落民间的皇嗣,四年前认祖归宗时却已然丧母,孑然一身。 为在皇城这种权力漩涡中生存下去,双方算是互相依附,荣辱一体。早在两年前江揽州十八及冠,殷贵妃便已为他精心挑选过姿容、品性、家世门庭尽皆出众的世家贵女,打算给他做皇子妃。 “还小,急什么。”未曾接受过天家教养,也没有太师太傅引导,相比自幼长在宫中的皇子,江揽州野中带狂,桀骜不驯。 偏偏帝王心有亏欠,格外厚待他。 殷贵妃无法强人所难,婚事最终不了了之。 然而仅仅两年过去,他在北地名声大噪。 立下的战功比某些戎马半身的老将还要煊赫。 加之如今出落得更加龙章凤姿,俊美无俦,一现身鎏霄台,便引无数贵女瞩目。 先前封爵宴上,承德帝明言他不小了,该成婚了。 被*指的女方乃户部尚书家的千金,是殷贵妃老早就相看好的。 正常情况下,江揽州应该领旨谢恩。 即便有什么意见要求,也该待私下再提。 然而。 “抱歉,未来得及告知父皇母妃,儿臣北地辗转两年,不幸身患隐疾。若尚书千金不介意终身守活寡,那么谢了。” 就差没直接说,我有病,不举。 你确定要嫁? 整个鎏霄台陷入死寂。 蟠龙宝坐上的帝王面色黑得赛锅底,有心申饬几句,然而席间皇室宗亲、满朝文武和世家女眷都在看着。原本一脸娇羞的尚书千金,一时间也是神色变幻莫测。 江揽州则没兴致逗留,他直接起身离席,孤身一人上了浮生阁。 此时此刻。 “转告昭阳宫,本王累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这时一名劲装男子上了露台,“殿下。” 江揽州撩眼,也仅仅一眼,小太监连忙识趣地带着宫人退下。 劲装男子这才近身,迟疑道:“属下……有事相告。” 作为江揽州的随侍亲信,萧夙向来办事效率极高。 他带回的消息除薛家罪情,东宫现状,更还有—— “薛家老幼妻眷,流放之地乃北境幽州。” 北境幽州,九州之一。 属于他们的地盘。 江揽州:“与你何干,谁让你禀告这些?” 萧夙:“……” 是与他无关,但想起这日午后滂沱大雨,自家殿下在京郊原野时一反常态。萧夙还是硬着头皮,试探着问:“可需要属下派人暗中随行……护送她们?” 事情上,江揽州并未吩咐萧夙去查任何事。 更未交代过要他报备这些。 完全就是当时在场的几人私下商量着。 觉得这是察言观色之后的某种“体贴”。 却不想江揽州听罢后,又一次牵唇一哂,笑了。 眼前浮现的,是许多年前,小霸王的命令和薛府长辈的默许之下,母亲江氏是如何被摧折得生不如死。 那年冬天太冷了,檐角的冰棱子在晨光下闪闪发光,他跪在雪地里一遍遍哀求:“姐姐,姐姐,求求姐姐,准许大夫去给我阿娘看看病吧!求求你了,求求你……” 六岁半的江揽州,跪在七岁的薛窈夭脚下。 一遍遍磕头,把脑袋都磕红磕破了。 却只得她趾高气扬的一句:“凭什么,要不是你和你娘,我爹爹娘亲不会日日吵架,我娘更不会每晚都哭还病得起不了身,都怪你们!” 小霸王给出态度后,她身边奴仆个个同仇敌忾。 大的对他嘲讽奚落,说他阿娘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妄图攀扯富贵。小的则将他围成一团,嘻嘻哈哈,让他匍匐跪地,给他们轮流当马骑。 如此。 在时光的这头。 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穿透斑斓夜色,落在不为人知的岁月远方。 江揽州声线沁凉:“你从何看出,又凭什么认为,本王会想听到她任何消息,更甚至护着她们?” 萧夙:“......” 若是远在北境的另一位随侍玄伦在场,一定能就殿下此番的不对劲分析出个所以然来。 可惜玄伦不在。 萧夙估摸着弄巧成拙了,赶忙找补:“是属下思虑不周,做事莽撞,还望殿下宽宥,属下这就找个地方……面壁思过去。” 言罢摸摸鼻子,萧夙转身便走。 却不想没走两步。 “回来。” 修长指节抚过露台上一支延展的夏花,将其反手一折,江揽州再开口时,语气有些沉寂寂又轻飘飘的,“暗中派人随行,也不是不可。” “写本手札出来。” “记录薛窈夭是如何受苦受难,潦倒落魄,她每日吃穿用度,喜怒哀乐,哪里受伤,何处疼痛,掉过多少眼泪,可有被人欺辱虐待,务必事无巨细。” “名字就叫做,花孔雀受难手札。” 萧夙:“……” 眼看男人深挺的眉宇沉在阴影之中,面无表情把玩着手里花枝,将其一阵摆弄,又莫名揉碎掌心。 花瓣汁液顺着他疤痕狰狞的手腕滴落下来,藤蔓倒刺将他掌心扎出伤口,他却似浑然不觉,整个人游离于旁人无法触及之地,周身气势阴冷沉鸷,好像随时会碎掉,又好像随时能反手扼人咽喉。 说实话。 萧夙有点茫然,也有点震撼。 因他从未见自家主子,不像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战神,不像领携千军万马,令狄人谈之色变的大将军,更不像平日那个穆然冷峻、喜怒不形于色的成熟男人。 反倒像是个随时要阴暗爬行的......少年? 错觉吧。 萧夙不确定地问,“薛窈夭......是谁?” “可是殿下白日里说的,最前面,最美的那个?” 回应他的。 除了风声,只有静默。 就这般僵持片刻,萧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若这三千里流放途中,但凡发生任何意外,属下派去的人,是该……?” 将花枝残骸丢掉,男人起身,空乏的目光扫向远处煌煌灯火时,挺拔的身形凛凛孤湛,仿如夜色中一尊冰冷的邪神。 “无需相助,无需保驾护航,更不准暴露身份。” “保证她抵达幽州之前,人还活着,四肢健全,完完整整。” “至于薛家其他人,病痛不管,生死不论。” 第4章 一个月后。 江北桫州,岚水小镇。 戌时初,天才黑没多久,客栈的房门被人轻扣。 役差曹顺开门见山,压着声音道:“事到如今,属下冒昧,之前给薛姑娘提过的事情,您意下如何?” 听他这般问。 薛窈夭扶着门框,回头看了一眼。 房间里嫂子周氏手腕上缠着纱棉,形容枯槁,正在给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喂药,瞳瞳和元凌安安静静偎在旁边,皆是双目空洞,两眼无神。 “嫂嫂。” 甫一开口,少女声音轻得似风:“我出去一下,别担心,很快就回来。” 之后薛窈夭将门带上,“有查到什么线索吗?” 第5章 “天高地远,暗处势力不止一波,属下实在分身乏术。”曹顺分析道:“他们是奔着要人命来的,如今高大人也身重箭伤,再这样下去,咱们可能还会遭遇不止一场截杀。” “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薛窈夭扶着墙,突然附身干呕起来。呕了好半天胃里却空空如也,仅憋出一汪生理性泪水,盈满一双美丽而空洞的眸子。 恍惚间见她面容苍白如纸,曹顺突然很难将她与从前那个光鲜亮丽的宁钊郡主联系起来。 分明也才短短一个月...... 可日日夜夜,时时刻刻,薛窈夭从未觉得时间如此煎熬漫长。 起初离开京畿的头一个晚上,幸运的是身上携有足够钱财,官兵高泰良当真给她们请了大夫,看诊祖母和元凌的高热,以及其他女眷的各种不适。 不幸的是撞上了关瑜妙。 关瑜妙乃吏部侍郎家的千金,曾与薛窈夭有不小过节,她只做了一件事——不许役差们给薛家女眷下镣铐。 “才出京畿,便收受贿赂滥用职权,高大人这顶乌纱帽还要不要了?”面对京城世家女,尤其吏部主考核、升迁、罢免,高泰良为保饭碗,自知孰轻孰重。 关瑜妙嘴上说是回老家探亲,刚好同路,实则是一跟随监视,只为目睹薛窈夭落魄惨状。 整整五日下来,薛家老幼无论吃饭、赶路、睡觉、洗漱、上下楼梯,时时刻刻都镣铐加身。 细皮嫩肉外加日日夜夜磨损下来,薛家女眷出血的出血,流脓的流脓,没有纱棉药物,又是炎炎夏日,那场景薛窈夭不堪回首。 最终本就体弱的堂妹薛婉如倒在了路上。 一同倒下的还有一个年仅四岁的小侄儿,他娘一阵撕心哀嚎,当晚也跟着去了。 一连死了三个人,关瑜妙轻飘飘一句我也没料到会这样,突然就不再“顺路”了。 这之后,以为情况会好一些。 然而几日后的某个夜晚,客栈无故起火。 被人从睡梦中拽醒,薛窈夭才知一路上对她多有照拂的役差曹顺乃东宫死士。 “抱歉薛姑娘。” 彼时曹顺说:“主子如今被圣上疑心,太多双眼睛盯着看着,许多事情无法做得太过明显。” 曹顺当初得到的命令,是护送薛家人抵达幽州。 但若中途有变,保薛窈夭。 只保她一人。 曹顺还告知纵火之人很可能就在押送队伍里,背后是谁的势力尚不清楚,属于敌暗我明。纵然曹顺身手矫健又本领高强,却终究没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 最终薛家二房的婶娘和两位堂嫂死在了大火中,其余薛家女眷幼童少数被役差救下,大部分则是被一队商旅带出。 那队商旅薛窈夭并不认识。 只依稀记得囚车出京畿的第二日,他们就跟在后头了。 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薛窈夭对外界起不了多少好奇心。只期间偶得片刻喘息机会,她会对着天空或远山出神,然后发现那队商旅中的主心骨似是其中一男一女。 男子手持折扇,女子一身红衣。 两人皆身材高挑,一看就是练家子。 视线偶尔与那红衣女子撞上,薛窈夭会发现她刚好也在注视、或者说是观察自己,待她看回去,对方又会飞快移开目光。 折扇男子则时常揣着一卷羊皮手札,在上面写写画画,似在很认真地记录什么。 一路上,他们对囚车队伍从未伸出过援手,但也从未为难半分,薛窈夭下意识排除,认为他们不是傅廷渊的人。 但后来这场大火,他们却突然现身救人。 甚至起初时候,二人是直接奔薛窈夭的房间来的,见曹顺已将人带出,才转头去救其他女眷。 不幸死在火中的二房婶娘,姨娘,两位堂嫂,薛窈夭与她们关系不算太好,没有难过到流泪。 但这场家族变故延伸至后续的诸多琐碎,给人带来的持久性精神创伤,谁也无法真正幸免。 她们重新收拾着启程上路,因是戴罪之身,甚至无法为死去的薛家人收尸敛骨,置办棺椁。 偶尔看着窗外月亮,或盯着地上自己模糊的影子,薛窈夭会想,如果当初那场滂沱大雨,她能舍得下骄傲,放得下自尊,有没有可能...... 没有可能。 也没有当初了。 彼时的大周京都,距离她们已是千里之遥。 囚车队伍每经过一处州府城镇、关隘,途中那些觊觎薛窈夭美貌、或看上薛家其他女眷的各路官老爷、富商、浪荡公子、甚至蠢蠢欲动的山贼土匪,都还不足为惧。 可怕的是某个傍晚,囚车停在山谷中修整,薛窈夭背后掠过破风之声。 而她当时没被飞来的箭矢一箭穿心,得亏那队同样停下来修整的商旅,也就是那老在暗中观察她的红衣女子,于电光火石间甩出匕首将箭矢击偏了方向。 走到这一步。 即便身体还在苟延残喘,薛家人的精神也早就垮了,已经到了受不住任何风吹草动的地步。 薛老太太撑着口气,“都别舍不得,将身上所有财物全都清点出来。” 一部分交给高泰良,更多一部分则给那队商旅,意在寻求庇佑。 然而对方拒不接收。 到这里,薛窈夭发现除折扇男子和红衣女子,商队里的其他人皆是行踪不定,有时会落她们后头很远,有时又会出现在她们前方,且身上时常带有浓郁血腥气。 为探这波人的身份来头,她也曾试探着接近,但往往不待她开口搭讪,整个商队都呈回避状态。 后来穿越中州,进入江北巳水一带的山野密林,囚车队伍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连续遭遇了三场截杀。 每场截杀间隔不足一刻钟,且每支箭矢都是奔着薛窈夭的脑袋、心脏、腰腹。 三场箭雨,役差死了一半, 高泰良也身受重伤。 薛家老幼妇孺原本三十余人,转眼只剩一半。 薛窈夭这个“众矢之的”能在三场截杀中毫发无损,依旧是那队行止诡谲的商旅——混乱之中,他们竟个个身如鬼魅,尤其是那红衣女子,直接将她提溜进了他们的马车之中。 见她还要往外探头,红衣女子当即喝道:“个破差事真要命啊,要救谁你直说别往外扑我的个祖宗坐在里面不许出来!” 不知是外面的刀光剑影过于骇人,又或红衣女子的话过于奇怪,薛窈夭噼里啪啦喊了几声祖母嫂子瞳瞳元凌后,当真坐在马车里不再乱动。 狂跳的心脏,昏暗的光线。 薛窈夭晃眼在刀枪不入的马车内壁上,看到一抹似曾相识的徽纹图腾。 刹那间。 惊惧、讶异、困惑、窃喜,不一而足。 事后万籁俱寂,尸横遍野。 她一把抓住那红衣女子的手:“你是谁?你们究竟是谁?” 对方非但没给她答案。 反而回避得更厉害了。 就好像只有她的个人安危受到威胁,他们才会“从天而降”搭一把手。 为什么呢? 待意识再次清明,薛窈夭人已经在桫州岚水镇的客栈里了。 此时此刻。 “跟属下走吧,薛姑娘。” 曹顺语速极快也极低,“再这样下去,一个都活不了。至少让属下先将您送去安全之地,至于其他人......高大人会尽力照拂。” 事实却是护到现在,已经没有人能真正护得住薛家人了。 有风来,风里卷着不知名花香。 薛窈夭答非所问,“依你的眼力、见识,你觉得那队商旅可能是何来头?” 这个问题,曹顺当然也在私底下琢磨过无数次了,“不知,但属下猜测多半非是善类,之前那场大火,到后来这几场截杀,属下怀疑……” “不,应该不是。” 扶着墙,眼前又一次闪过车壁内看到的徽纹图腾。 薛窈夭:“我想证明一件事......” “成功的话,我们也许都能活下去,平安抵达幽州,失败的话也不会损失什么。” 最多被人当成疯子。 少女转过头:“我会离开,但不是跟你,曹顺,可以麻烦你帮我办件事吗,去转告那队商旅中的红衣女子,又或那时常抱着手札的折扇男子,你告诉他们我活不下去了,我要自戕。”? 曹顺瞠目结舌,“然后呢?” “然后......” 视线盯着月夜下的远方,薛窈夭:“他们应该,不,是一定会来找我。” 这关系着她能不能为自己,以及为薛家,求得一座靠山、后盾、援助。怎么说都行,怎么做都可。 。 大约半刻钟后,依旧是客栈廊道。 薛窈夭手握珠钗对准自己的脖子,开门见山道:“你们可是北境军中之人?” 红衣女子登时目眦欲裂:“有话好说,先把珠钗放下!” 第6章 看出对方神色紧张,薛窈夭心知自己多半赌对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脑海中转过许多念头,非但没听话将珠钗放下,反而又往自己脖子抵近了两分,“你们不仅是北境军中之人,更还是......江揽州的人?” 红衣女子:“......” “回答我,是也不是?” 手握马鞭,听自家殿下名字都被猜出来了,红衣女子满脑子都是萧夙当初交代过的,绝不可暴露身份。 为此他们扮作商旅,言辞间从未露出过半分破绽,全程也没交集过几句话。 所以这祖宗究竟是怎么猜到的? 一番对峙下来。 倒是折扇男子要冷静得多。 他看出薛窈夭并非真的想死,更像是穷途末路后的剑走偏锋,于是试探道:“姑娘想必是有所求,否则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不如放下珠钗,我们坐下来谈?” 折扇男子名叫穆川,和红衣女子穆言二人。 的确都是江揽州的人。 一个月前他们领下一桩差事——《花孔雀受难手札》,以及保证“花孔雀”抵达幽州之前完好无损,性命无忧。 当初京郊原野那场大雨,穆川和穆言都在场,亲眼目睹过江揽州一反常态的全部过程。 出于一种直觉,自家殿下对这位薛姑娘是善是恶不清楚,但必然有着某种特殊渊源?这也是为何穆言会一路观察薛窈夭,对这位曾经的准太子妃感到颇为好奇。 二人原打算奉命办事,绝不多管闲事。 可一路下来,眼看薛家老幼受苦受难,性命攸关时,他们在保薛窈夭的同时也顺带对她在意的亲人搭了把手。 可能正因这些举动被对方觉出端倪,才有此刻的“以死相逼”?不待穆言想清楚,灯影绰绰的客栈廊道。 忽然扑通一声—— 少女手中珠钗落地,双膝也跟着落地。 生平第一次,薛窈夭对着除长辈和天家之外的人行跪礼,她没有过多疑问或自我解析,只是直奔主题:“形势所迫,还望二位原谅我举止唐突......” 少女仰头,眼泪大滴落下。 穆言扶她她也不起身。 “事已至此,你们也看到了,有人想对我薛家赶尽杀绝,作为罪臣之后,普天之下已非我容身之所,我保不住自己,保不住家人,背后也已经没有任何依靠......” 猜到二人也是奉命办事,甚至猜到他们要保的可能和曹顺一样,仅仅是她一个人。 江揽州为何要派人保她? 眼下显然不是去想那些的时候。 薛窈夭只道:“求你们,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带我去见江揽州?” 第5章 情况比原本料想的还要糟糕。 曾经薛老国公在抵抗西戎时立下汗马功劳,从而被圣人仰赖器重,荣及后辈三代,连小窈夭都被封了郡主。 然而一朝门庭倾覆,少不得被仇家盯上、又或被敌对势力逮着机会斩草除根。 穆川和穆言对视一眼。 对于其他薛家人他们帮了是违背命令。 但见死不救,尤其是那几个薛家幼童,又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事已至此,倒不如将交涉权丢给抓住机会的“花孔雀”本人,让她自己去跟大将军周旋好了? 打定主意后。 穆川携十余名“商旅”继续留在客栈,以应对后续不确定变故,答应薛窈夭尽最大努力护卫薛家老幼。 穆言则褪下红衣,披上战袍。 亲自携薛窈夭和十二精骑跨马横疆,一路北上。 。 三千里流放之路,至桫州已过了三分之二。 剩下的三分之一,不拖家带口,不走指定的流放路线,其实已不算太远了。 奔腾的骏马穿越官道、戈壁、草原、森林、关隘、州府城镇。地平线上的风景是很美的,薛窈夭却没心思欣赏半分。 除夜里休息,其他时间马不停蹄。 五日很快过去。 越过黑水之畔,一个霞光绚烂的晴日傍晚,薛窈夭终于抵达北境王城——央都。 许是正值盛夏。 这里没有想象中“北境苦寒、哀草连天”。 视线里成群的山脉,连绵起伏,巍峨的城墙庄严肃穆,央都九州十八镇,中心处一尊标志性哨塔高耸入云。 “颠得很难受吧?” “你们京中女儿是娇,要不先去我府上休整一下?” 入城之后,穆言将马匹放慢速度。薛窈夭整个人都是瘫软的,若非后背靠着穆言的盔甲,她几乎要跌落下去。 没办法,为赶时间,这是她自己要求的。 大道两旁绿树成荫,空气干燥至极。薛窈夭看到有孩童在街头嬉闹,影子却模模糊糊又重重叠叠。 “不必休整,请直接带我去见江......你们殿下,北境王吧。” 听她这么说,穆言打了个响指,对身后一人低低耳语了几句,那人看了薛窈夭一眼,很快带着十一精骑直奔城东去了。 “殿下的府邸在城东,挨着护军府,如今新的牌匾该是挂上了!” 不待她接话,穆言又宽慰:“我哥留在桫州,薛姑娘大可放宽心,也不急于这一时不是,你确定要这副模样去见殿下?” 穆言这一提醒,薛窈夭才意识到,自己一身囚服早已破破烂烂,虽说不至于衣不蔽体,但也足够狼狈,流放路上条件有限,她也许久没有认认真真洗过澡。 这般近乎叫花子的模样,的确能令亲者痛、仇者快。 但此番薛窈夭想要的,不只是江揽州的痛快。 她还更想要怜悯。 以及...... “好,就听你的。” 被马匹颠得气若游丝,薛窈夭隐隐感觉大腿内侧也磨破了皮,传来的疼痛细碎钻心。 道谢之后,她想想又道:“可否请穆姑娘再帮我准备些干净衣物?” 至于答谢,得看往后有没有那个机会了。 “那是自然,好说好说。” 穆言拽着缰绳拐入另一条青石大道,顶着街头巷尾百姓们朝她挥手的热情,大大方方道:“待会儿到我府上,薛姑娘就先沐浴休整,吃些东西补充体力,咱们晚些时候再过去也没问题。” 话是这么说,穆言却满脑子都是差事办砸了,甚至还自作主张了一回,也没来得及给萧夙通风报信。 怎么办? 殿下那里该如何交代? 不行就只能和从前一样,拉玄伦出来顶上了。 ... 一个时辰后,暮色彻底西沉下去。 横跨央都的禹河两岸,万家灯火渐次亮起。 穆府后院,铜镜前。 穆言叉腰围着薛窈夭转了一圈,又转一圈,一时间瞠目结舌,欲言又止。满脑子搜刮一通,竟找不到任何精准的形容词。 因准备仓促,婢女临时去街头铺子弄来的女子行头,内里自不必说,外头却仅是一身素白色交领襦裙,广袖、束腰,料子也非常普通。 可就是这般普通又简单的装束,穿在薛窈夭身上。 不知是她脸蛋儿终于洗干净了,不再有流放路上的污脏和擦不尽的汗,又或她一头柔软墨发终于不再乱糟糟,而是披覆身后,以发带系尾,总之看上去...... 穆言觉得但凡她挑个眉头,笑一下,撒个娇,再甜甜叫她声姐姐什么的,她绝对能给她上天摘星星的程度。 “不愧是曾经的准太子妃,薛姑娘真美啊!” 话出口时,穆言才察觉不对。 赶忙话锋一转,“就是这脖子......你当时那珠钗真刺呢?都落印子了!” “还有这手腕脚踝,看看,都磨成什么样了,今后怕是得养挺长一段时间。走吧走吧,马车已在外面侯着了,路上再细说!” ... 大周北境,在高祖皇帝建朝时就与北狄多有摩擦,三朝更迭下来,护军府更换过不少统兵都督。 北狄未来侵犯时,北境将士主屯田练兵、修筑城防;北狄来犯时,则由统兵都督调拨手下大将,或亲自率军抵御。 直到两年前江揽州再返北境,他同意主力军固守城防,却也首次领兵出关,大胆深入北狄后方,断其粮草并与城中守军形成夹击,将敌强我弱的战况一转再转,一挫再挫。 “就是那边了。” 穆言指向远处那高耸入云的中心哨塔:“那座哨塔往北四十里,正在修筑长城,周边九座城池原都是狄人的,被殿下率军攻占后,如今乃我大周疆土。” 言语间,穆言与有荣焉。 也正因多了这九座城池,北境如今非但需要人戍卫、镇守,更还需要有人管理、发展。这份责任自然落到江揽州头上,皇帝将整个北境都封给他了。 至于北狄派使臣求和,要与大周签署停战协议、各种条款合约之类,那就是朝廷和礼部该忙的事情了。 恍恍然听着,马车不知不觉到了城东。 第7章 “对了。” 扶着马车门框,穆言回头道:“先前听人说,府上今夜举办庆功宴呢,多半是护军府那帮老将和央都官员为恭贺殿下在京受封王爵,你先在马车上等等,我下去探探情况再回来接你!” 薛窈夭点点头:“有劳穆姑娘,实在是麻烦你了。” 所谓探探情况,自是去找萧夙和玄伦交接。 穆言离开后。 马车停在府邸外的大道绿荫下。 周围不止一辆马车,更有不少彩帷华盖,汗血宝马,可想所谓“庆功宴”必然盛大热闹。 仿佛入了一个极为陌生又光怪陆离的新世界。 这片土地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空气也干燥得令人难以适应。 夜色中。 薛窈夭忐忑许久,还是忍不住撩起车帘一角。 入眼是身披甲胄的玄甲卫士,列阵般戍卫在府邸门口,往上是一方恢宏匾额,黑底金字,书写“北境王府”四个字,字迹苍劲有力,行云流水。 想来江揽州策马往返,走的道路也和她们不同,早已从京师返回央都了。 朱漆铜门的左右两侧,是巍峨耸立的麒麟石像,有旌旗在夜色中迎风飞扬。旌旗上的徽纹图腾——和薛窈夭曾遭遇截杀、被穆言拽进马车时在车壁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也正是凭借那抹徽纹图腾。 她才猜到穆川和穆言的背后势力可能是谁。 。 一墙之隔的府内。 北境王府西,澜台夜宴,灯火辉煌。 “大将军年少英武,智勇无双,若非大将军率军出关,撕开狄人口子,咱还不知得跟狄人鏖战多少年呢!” “狄人如今听到咱大将军名字,那就是老鼠见了猫!自从隗尔尧达那老东西被大将军斩落马背,整个隗尔氏也是后继无人了,几个儿子个个草包,来一个杀一个,什么监军小王爷?都是大将军戟下废物!” 谈及近两年北境战况,老将们个个满面红光。 有文官出言提醒:“别再一口一个大将军了,如今该唤大将军为北境王。” “这倒是,是是是……” “北境王好,北境王好哇!” “不愧天家圣人之子,吾等恭贺北境王受封之喜!” “自古英雄出少年,王爷年少风华,智勇无双,实乃我大周国之幸事,民之福祉。王爷总揽九州军政大权,又如此功绩彪炳,将来必然名垂青史!” 帷幕四悬的大殿之上,杯盏辉应,觥筹交错。 文臣武将们一片恭贺声中,江揽州着一袭玄色蟠龙纹刺金华袍,穿过墨池大道,在最上首的王座上落座。 他坐得懒散,一双大长腿随意岔开。 十五连盏灯的灯影之下,搭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蜿蜒,并不突兀,像山川脉络,彰显着力量。 “殿、殿下!” 这时忽有人冲进殿内,跪地呈报:“玄伦大人派小的传话,说是有将士为您献上美人!” ........................................................................... 第6章 一句“为您献上美人”。 传话之人话音刚落,整个大殿就隐隐骚动起来。 尤其家中有女待嫁的老头们,皆是心说谁这般没有规矩?他们还没给自家女儿牵线呢,就有人按捺不住了? 毫无意问,江揽州这样的“青年才俊”,正值适婚年龄,想攀附姻亲的人数不胜数。 但也人人都知道江揽州不近女色,有传言说他好男风,恐是断袖,又或他本身有点什么问题。 但更多人偏向于第二种,他在为已住在他府上的恩师之女守身如玉。 孟老将军临终前将女儿托付给他,江揽州答应会为之后半生的安危和荣辱负责。 许多人猜,孟氏女便该是未来的三皇子妃了。 是以两年多来,北境官员里多的是人想把女儿送去给他做妾,却都被以各种方式退回去了。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猜是哪位“将士”要献上美人,被献的“美人”又可能是何方神圣,也猜江揽州会如何应对。 “既如此。” 王座上的男人语气无波:“带上来,献舞一曲,给在场的诸位看个乐子。” 。 “哎!” 穆言抓抓脑袋,“要不这样吧,等庆功宴结束再说?” 毕竟,虽然这不是他们应该考虑的,但要一个曾经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女,去给满殿将士和宾客献舞,说好听点是抬举,说难听点就是侮辱。 一旁的萧夙摸摸鼻子,没发表任何意见。 玄伦则是第一次见薛窈夭,所谓“献上美人”便是他听罢萧夙和穆言的各种转述后,临时做出的安排和决定。 “若是薛姑娘不愿,扮作婢女也可,我可安排你去给殿下送酒。” 顿了顿,玄伦语气漫不经心,“又或待庆功宴结束之后,直接道出你身份名字……” “不!” 薛窈夭摇头,“直接道出我身份名字,他不见得会愿意见我。” 再说了。 正常情况下,的确可以等到庆功宴结束。 然而一个多月下来,日日夜夜绷着神经,那种提心吊胆和不知明天会遭遇什么的惶然不安,像一把钝重的刀子。 想到远在桫州病重的祖母,好像随时会倒下的嫂子,双眼无神且面黄肌瘦的瞳瞳和元凌,那些想对薛家赶尽杀绝之人是否又一次有所行动? 薛窈夭觉得自己等不了了。 一分一秒也不行。 “没关系。” 她撑着口气,“我会跳舞,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 薛窈夭是会跳舞的,但是她根本不打算跳舞。 “能不能快一点?” 北境王府依山傍水,占地面积极广,从东到西至少得走两刻钟以上。 亲自领路的玄伦回头看她一眼,“薛姑娘,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正经过一处水榭廊桥,薛窈夭提着裙摆,很轻又很快地笑了一声,“你没有经历我正在经历的苦难,当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察觉自己竟又如从前一般“目中无人”。 薛窈夭赶忙转了话锋,“对不起。请问还有多远?” ... 半刻钟后。 玄伦:“到了。” 澜台大殿灯火辉煌,风灯摇曳。 原本商定好的是一曲《朝阳赋》,玄伦作为江揽州的随侍、亲信、兼谋士,为给萧夙打补丁,也给擅自做主的穆言“将功补过”,他还体贴地安排了伴舞女子,以及临时召来的乐师。 然而。 才刚踏进大殿门槛。 不待玄伦说话,薛窈夭自顾一把摘了面纱。 在觥筹交错、庞大而不具体的嘈杂喧嚣*下,她几乎没怎么刻意去找——只瞬息顾盼,便对上上首王座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江揽州正在跟面前一位老将象征性走酒,余光中有白影晃过,他随意朝殿门一扫,手中酒盏刹那顿住。 少女一身素色白裙,裙裾在夜风中翩跹飞扬。 那一瞬间。 即便距离很远,隔着杯盏人潮,其实不大能看得清人的五官。但视线撞上的刹那,薛窈夭还是在江揽州眼中感受到一瞬短暂的错愕,清晰且如有实质。 她没有犹豫,当即提着裙摆朝他奔去。 “这、这就被献上的美人?” “美是真美啊!不是说要献舞么,怎么突然跑起来了?” “她这是跑到……殿下跟前去么?!” 脚下踩着地墁,顶着大殿两侧宾客席投来的各种目光,仿如夜色下翩跹的蝶翼,薛窈夭穿过墨池大道,踏上层层玉阶,在不知是谁吼出的“大胆”声中,一口气奔至王座面前。 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少女的裙摆沾染尘埃。 “江揽州……” 她不知何时已满脸的泪,仰头望他时,神色再没有从前那骄傲不可一世,“求您救救薛家老幼!” … 从她出现在殿门口的那一刻开始,江揽州突然明白,为何一惯稳重的玄伦会派人传话为他献上“美人”。 玄伦和萧夙最擅察言观色,一向最能揣度他的心思,且向来揣得八九不离十,否则也谈不上“亲信”或“心腹”二字。 可笑。 他们却凭什么都认为,他会对眼前这个女人抱有善意? 短暂的四目相望,耳边充斥着满殿哗然。显然所有人都被薛窈夭的突然出现,以及她奔至王座的举动惊了一跳。 一只手捻着酒盏,江揽州对那还有一箩筐话要说的老将摆了摆手,老将很有眼力见地退下去了。 他这才垂眸。 视线扫向跪在他脚下的女人。 无需问为什么,必然是穆川穆言那边出了问题,她才会出现在此。他视线在她面上逡巡。 瘦了。 比起京郊原野那场大雨。 第8章 她又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儿。 记忆里三年前的狩猎大赛,她肌肤吹弹可破,一颦一笑千娇百媚,周身丰腴而盈满少女**……那时她香汗淋漓,口中溢出呢喃,正在半山腰的亭子里跟傅廷渊接吻。 于王座上岿然不动,江揽州声线沁凉,“怎么救?” 许是眼中盈满泪水,薛窈夭看不清男人眉眼,一切都不甚清晰,像是在天旋地转。但仅有的理智又告诉她,这的确就是江揽州。 “求您庇佑薛家……” 她不受控制地,又往前膝行了两步,口中喘着气,伸手拽住他华袍的下摆,“求求你,江揽州,求求你!” “派人去桫州好不好?有人想对薛家赶尽杀绝,不止一方势力,他们有备而来无孔不入,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求你救救她们……” 明明从未刻意去记得,当然也没有刻意去忘记。 话出口时,眼前却还是不合时宜地闪过久远一幕。 六岁?还是七岁? 记不太清了。 那年冬天,京都连日大雪,住在偏院的江氏生病了,具体生的什么病,有多严重,薛窈夭不在意也不关心。 只记得后来,江揽州一把鼻涕一把泪。 跪在她院子里一遍遍哀求,“求求姐姐,求求姐姐,求求你,准许医师去看看我阿娘吧!求求你!” “阿娘快死了,姐姐,姐姐……” 有那么一瞬,薛窈夭觉得一切都不会好起来了。 或许她应该跟曹顺走的,那样的确也可以活下来,成为的却是什么?是薛家原本上百口人中的其中一个。 往后她会无名无姓,又或改头换面,永远不会再是薛窈夭了。真到了那个地步,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恍恍惚惚中,她开始给江揽州磕头。 求人自是该行叩拜之礼,这无可厚非。 然而身体才刚倾覆下去,一只大手抵在她额上。江揽州双腿微微岔开,附身,深挺的眉眼寸寸逼近。 近在咫尺时,薛窈夭看到他牵起嘴角。 跃动的灯影打在他脸上,照出一片几近乖戾的沉鸷之色,他忽然拽着她的襟领将她拉近,带得她身子匍匐在他两腿之间,是个不大体面的姿势。 而后掐着她下颌,迫使她仰头。 男人看她的目光,仿佛盯着这世上最憎恶之人。 他问她:“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救你?” “……” 是啊,凭什么。 凭什么觉得他会救她,又哪来的自信和勇气? “因为……” 因为那场滂沱大雨,他曾说求我,我可以考虑考虑,买下姐姐做个妾室。又或因为,穆川穆言一路随行,几度在她性命攸关之时挺身而出,至少在理清楚“江揽州的人在保护我”的那一刻,薛窈夭的确曾隐而微妙地以为—— “我以为,以为你对我......对我......” 江揽州:“什么?” 撑在他膝上的手,指节根根泛白,少女眼泪又一次落下,一滴滴坠落他袍摆之上。 说不出以为之后该说的话,毕竟那太羞耻了。 她尝试着委婉:“我愿意,愿意做你的、你的……” “妾。” 有风卷来,携着夏日独有的燥热,袭入人潮喁喁的澜台大殿,扬起少女鬓边发丝。 其中一缕搭在她湿润的眼睫上,睫羽之下,覆着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此刻眼尾泛红,眼底写的全都是求救。 寻常人的短短一个月,眨眼就过去了。 于薛窈夭来说,摧残的却不仅仅是身体,更还有心志和精神。也仅仅一个月,昔日光鲜的大小姐失去尊严、骄傲、一切张扬与明媚色彩。 这朵落魄娇花,此刻就跪在自己面前。 澜台大殿内置有冰鉴,其实算不得热,她额间却盈满细密汗珠,衣襟里更散出一种极淡的香气。 嗅着这抹香,江揽州眼前闪过的,是他阿娘江氏死去时的样子。 江氏死在他们被赶出薛家那年。 他左手缺了一根手指,被她的马车车轮生生碾碎。 右手手腕的陈年烫伤,疤痕狰狞,一直蜿蜒到虎口位置。外加身上诸多不可逆的细碎创伤,全都是拜眼前人所赐。 于是眸色沉凉空乏,江揽州又一次撩唇笑了,“你也配?” 与之伴随的。他修长指节寸寸下移,扼住她纤弱莹白的颈项。 是个只要稍一用力。 就能随时扼断她咽喉的姿势。 第7章 感受到扼在自己颈上的大手开始用力,薛窈夭一颗心瞬间凉了大半。 可事已至此,仿佛一场偏离预期的豪赌,她已经没有退路。 在江揽州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她窥见自己卑微的影子。他眸中森冷的漠然,狠戾,更仿佛锐利的刀锋挑在她肌肤上。 殿内充斥着无数私语嘈杂,类似“这女子是谁”、“王爷怎地会突然变了脸色”、“不是说要献舞吗”、“玄伦大人什么意思”…… 没有任何一句比“你也配”这三个字更具穿透力。 它何其熟悉,不正是她不久前曾对他说过的话吗。 视线胶在一起。脖子上力道还在不断收紧,薛窈夭眼眸渐渐猩红,不得不伸手去掰他的手,才能勉强得以呼吸。 “你不舍得……掐死我……的,对吗……” 忍受着死亡的威胁和恐惧,膝盖和双腿内侧的细碎疼痛,由身至心的自我冲击,薛窈夭唇瓣开合着,语声断断续续,不确定自己接下来还会说出多么无耻的话。 她曾经是东宫准太子妃,薛家大小姐,宁钊郡主。 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向眼前人低头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看出她眼中不甘,又猜到她可能误解了想什么。 江揽州看她泪水淌过花瓣一样美丽的唇,出口的话带着轻蔑之意,也瞬间将她思绪打乱,“原野那次,本王说要买下姐姐做妾,不是想救你。” “而是救下你之后,折磨,凌辱。” “死何其容易?” “而我想要的,是你生不如死,薛窈夭。” “你自作多情到什么地步,该不会以为,本王对你有那种意思?” “可能吗。” 他笑意收敛,眉眼沉在阴影里。 恰在此时,大殿上骤然响起琵琶乐声,乃是玄伦为平复宴上骚动,令乐师们提前就位。 江揽州却忽然抬手,又放下。 是个示意安静的姿势。 不合时宜,但确实有一瞬被臊得耳根发烫,面颊灼烧。应该懊恼的,可薛窈夭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懊恼的资格,她跨马横疆整整五日,一路北上来求他,自是提前做足了各种心理准备。 可此刻真正的羞辱来临,又或仅仅耻于自己的“自作多情”,薛窈夭到底扛不住他视线中的玩味、审视。 颤着睫羽垂下眸子,她盯着他腰间蟠龙纹看了片刻,拽他衣襟的指节一点点松了力度。 有那么一瞬,的确是想放弃了。 可是。 已经如此卑微,叫她怎甘心无功而返? “既然,既然……” “既然你想让我生不如死,那么我们……交易可以吗?” 翕张着唇,薛窈夭听见自己说:“你庇佑我的家人,而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你想看我受折磨是吗,我,我可以的,你也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江揽州,求你,求你给我一次机会……” 嘴上说着话,薛窈夭手也没闲着。 江揽州指节虽松了力度,却依旧扼在她颈上,她便索性试探着掰开他的手带其往下,一点点隔着夏日薄衫,触上某处特殊位置。 指节微僵,男人狭眸看她。眸色带着警告意味,且一瞬暗了好几个度。 早在十五年前,他们就已经相识了。 彼时的小郡主金枝堆雪,天上掉下来的玉娃娃似的,被一群孩童簇拥着奔走嬉闹;而他一身粗布麻衣,裤腿上沾满泥水,被衬得仿佛街边乞儿。 十五年后的今天,这对没血缘的姐弟,同样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泞。却仿佛被命运调换。 很奇怪。 薛家满门男丁斩首的那天,薛窈夭没哭。 后来薛家女眷流放,一路经历那么多心酸挫折,她也没哭,仅仅是求穆川穆言时,落了眼泪。 可此时此刻。 从双膝跪地的那一刻起,薛窈夭知道,她回不去了。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明明只是为亲人寻求庇佑而已。 她重复着:“求您给我机会……” 滚烫滚烫的,她的眼睛在下雨。 湿润,没有边界,江揽州不喜欢这种感觉。 偏她落泪的样子,比从前顺眼多了。 被她带着触上柔软的那只手,指节渐烫,江揽州本能抽离,薛窈夭却按着不让他离开。 之后视线缠在一起。 第9章 薛窈夭静默等待着,仿佛等待被宣判死刑的囚徒。 好半晌。 “可以。” 她听见江揽州说:“留在我身边,到我玩腻为止。” “愿意吗,姐姐。” 一个“玩”字,他是压着嗓子用气声说的,声线低磁冷凝,又隐含切骨恨意,仿佛只说给她一个人听。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稍稍别开脸,薛窈夭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也许是劫后余生,也许是知道这句话的背后,是祖母嫂子瞳瞳元凌以及其他薛家女眷的安稳,她大大松了口气。 广袖白衣和他的玄袍拓在一起,像朵铺开的花。 他深挺的眉宇越发模糊。 薛窈夭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一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像是急着表态,又像是漫漫流放路,早就将她逼至了某个临界点。 她突然起身,打算投怀送抱。身体却踉跄着不听使唤,要往下跌。 电光火石间,江揽州大手一捞,带得她恰好跌进他怀里。彼此肌肤隔着衣料意外相贴的那一刻,二人俱是一怔。 但这不够。 人与人之间,需要一种价值交换。无论情绪、美貌、**、功名财富、或家族资源。 可我什么也没有了,薛窈夭想。 她勉强平衡着身子,就势抬手圈上江揽州的脖子,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猝然撬开他唇舌。 刹那间,澜台夜宴满座哗然。 江揽州右手悬着的那支酒盏落地,发出极为清脆的碎裂之声。酒香霎时弥散开来。 他猝不及防周身一僵,有一瞬仓促的狼狈。 她很急。 肆无忌惮侵入他领地。 柔软到不可思议,又带着一种义无反顾和不留余地。 理智觉得这荒唐,不可思议,她怎么敢?! 江揽州下意识要将她推开。 然而唇瓣贴合时,只瞬息刹那,手腕便已背叛了他,圈着她的腰肢将她扣下。 像一种无需学习的本能,更仿佛有一根极细的牵丝之线,不知从哪里开始蔓延,待察觉之时,已然扩散至全身每一处角落。 江揽州不受控制的喉结滑动,明晰冷硬的下颌线条在灯影下明明灭灭,闭眼吞咽她侵入的柔软、湿润、和气息。 甚至没过片刻,他已然转守为攻。 煌煌灯火下,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 整场庆功宴渐渐陷入死寂。 站在蟠龙殿柱下的萧夙和玄伦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惊疑不定,觉得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但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满殿的文臣武将、以及他们所携的家属女眷,个顶个的瞠目结舌。就连后来的穆言,踏进殿门时也猝不及防地踉跄了一下。 但王座上那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并未持续多久,少女忽然间身体一坠,直往下滑。 失去意识前,她呼吸绵软,气若游丝,“答应了就不可以反悔,江揽州,现在就去好不好?” “桫州,祖母她们在桫……” 话未完,有如离线的风筝。 薛窈夭紧崩了月余的神经,强撑的所有意志力,在他唇舌不受控制地回应之中,突然间全数溃散。 ... 仿佛幻梦中惊醒。 江揽州有一瞬短暂怔然。 仿佛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他神色有些变幻莫测,眉宇隐现几分地狱修罗般的诡谲森然。 不少人猜测,此女胆大妄为,公然诱上。 接下来可能会是何种下场? 会不会死无全尸? 还是被斩下头颅? 却不想。 片刻静默,男人拧眉,将怀中姑娘打横抱起,在澜台无数双视线的瞩目之下,径直起身下了台阶,大步朝殿外走去。 萧夙和玄伦又对视一眼。 玄伦自发留下来善后,毕竟庆功宴才刚刚开始,如今主子总揽北境九州军政大权,比之以往的大将军更多了“人情世故”,必要的时候需得体面。 萧夙和穆言二人则紧跟其后追了出去。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来,江揽州语气沉沉撂下两个字:“医师。” “是,殿下!” 央都的夏夜并不潮热,比之南方略显干燥。 眼看少女柔软的裙裾在男人臂弯下飘荡,萧夙体贴地补问了一句:“不过医师人在东阁,属下该将人请至何处?” 北境王府原本是没有私人医师的,隔壁护军府倒是有不少军医。 但自从体弱多病的孟雪卿——也就是江揽州的恩师之女在东阁住下,府上这才有了专用医师十二个时辰随时待命。 江揽州脚下未停:“樾庭。” 得令之后,萧夙立马对身边人打个手势,安排下去了。 听到樾庭二字,穆言又忍不住看了萧夙一眼,满眼都是不可置信。同时又觉得,无论薛姑娘此番所求为何,想必殿下都会同意的吧? 毕竟刚刚的澜台大殿上…… 不错,大周朝民风开放,未婚男女拉拉小手,结伴出行,又或每年七夕节相约游园,产生一些肢体接触,都是正常的。 但先前那一幕还是太刺激了,穆言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想必今夜但凡目睹之人,恐怕都得消化许久。 抵达樾庭,绕过麒麟雕像上了台阶。 江揽州似终于想起什么,头也不回地吩咐萧夙,“将本王手令交给穆言,让她去军中调拨精骑,至于要做什么,她自己清楚。” 被点名的穆言:“我不清楚!殿下,能不能具体一些?” 江揽州这才发现,穆言竟也跟了一路。 穆言属于得命就办事的类型,惯常不会多问什么,毕竟他们兄妹俩的命都是江揽州的。 但萧夙作为随侍,却需日常替主子分忧。他试探着提了一嘴:“殿下,罪臣与尧亲王谋逆一案,牵扯诸多。” 尧亲王乃当今圣人的同胞弟弟,罪臣则是指已被斩首的薛老国公,这是在提醒江揽州,要保怀中一个薛窈夭,易如反掌。 但要保薛家其他人,延伸的便是被圣人发落的“薛家”,人数越多风险越大。并非不可暗箱操作,怕就怕将来万一东窗事发,于他们来说绝无半分好处。 况且这位薛姑娘,她不仅是罪臣之后,更还是曾经与东宫有不少牵扯的准太子妃,殿下又刚好是太子的异母弟弟,这也是穆言为何会觉得“太刺激了”的原因之一。 樾庭极大,日常有暗影潜伏于各处,值夜的小厮丫鬟也不少。 眼见本该在澜台宴客的三殿下,此刻怀中抱着个女子,莫名出现在樾庭后院,也不知那女子是谁。 丫鬟小厮们个个惊异。 穿过附室,寝殿的雕花门扇被一脚踹开。 江揽州语气没什么耐心,“去桫州接应,有多少算多少,护至幽州,再来细报。” 提到接应,目的地又是幽州,穆言这下懂了。 萧夙欲言又止。 但也不再有任何异议。 ... 东阁的李医师一干人等到得很快。 一同闻风而至的,还有东阁的半个主人,孟雪卿。 只是她抵达樾庭后,萧夙语气恭敬却不容置喙:“抱歉,孟姑娘,殿下不喜人出入私人内院,还请您止步于此。” 顿了顿,“您身子弱,不易外出走动,属下这就派人送您回去?” 内院寝殿。 许是主人性情使然,殿中除一方巨大的床榻,一道龙飞凤舞的舆图屏风,博古架,一套墨色案几,再无其他多余事物。 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月光,入目满室静寂,甚至有些清冷寥落的空空荡荡。 薛窈夭被放在床上,裙摆随之铺开。 李医师隔着纱娟替她诊脉,好半晌,才缓缓说道:“殿下,这位姑娘脉象虚浮,细弱无力。” “此番陷入昏迷,乃元气亏损严重。多半是长时间忧思恐惧,心力劳损,又未及时得到将养......” “还好年轻啊,老身这就开出方子,待姑娘服食半月汤药,再每日辅以针灸,多食些滋补之物,往后少思少虑,多加休养,便可慢慢调养回来。” 靠在窗边,江揽州嗯了一声。 语气里没什么情绪起伏,“多久能醒。” “快则明日,慢则三五日。” 李医师起身,“老身这就安排下去,给姑娘熬煮汤药?” 李医师乃央都本地人,全名叫做李时邈,资历不如天家御医,但也是整个北境数一数二的杏林高手。他和他师弟二人自从被萧夙聘请,便携着他手底下几名学生、以及行医的行头,一直在东阁做事。 “你的人,留一人在东阁即可,其他的都来樾庭暂住,凡事跟辛嬷嬷交接,到她康复为止。”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此刻躺在床上的人。 言罢。 男人语气极淡,“出去。” 第8章 桫州远在央都的千里之外。 有穆川携“商旅”留在那边,穆言并不十分担心。 第10章 但考虑到薛姑娘一路上心急如焚,再代入她的处境遭遇,穆言在得到江揽州的首肯,以及萧夙转交的手令之后,还是第一时间去了军中调拨人手,连夜南下。 王府这边。 辛嬷嬷的督促下,李医师携医师班子下去拾掇药材、熬煮汤药,整个过程再快也需要一定时间。 澜台庆功宴在玄伦的安抚下,一切照常进行。 最静默的,莫过于樾庭寝殿。 失去意识的薛窈夭躺在床上,一头墨发披散下来,偶有夜风拂过,将殿中帷帐和她身上的素白色裙裾掀起涟漪。 涟漪之下,是敞露在外的莹白脚踝,肌肤如无垢的雪地,却被枷锁和镣铐留下痕迹。 她不知黑暗中有人靠着窗牖,就那么安安静静,一直盯着她看。 正是江揽州。 如练的月光倾泻下来,在他肩背上拓下阴影。 他既不靠近,也不出声。 只是那么沉寂寂地注视着她。 时光从当下,退回到少年时,再回到久远的孩童时期。 若非三年前傅廷渊的母后病逝,傅廷渊需得依矩守孝,那么此刻躺在他床上的女人,只怕早已是东宫太子妃。 他想起十六岁那年皇城宫道上重逢,彼时霞光绚烂,傅廷渊对他介绍说,这是你未来的嫂嫂。 那是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笑意。尤其面对傅廷渊时,她说话声音软糯糯的,像是在撒娇。 那副嘴脸实在刺眼,那个六岁的孩童拉拉他衣袖,说往后不想再见到她了。 于是他主动请缨,远走北境。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跪在自己脚下,如他幼时那般遍遍哀求。 她再也不会趾高气扬。 更不会看他时目中带着恨与鄙夷。 可畅快之余,先前淡淡酒意中,她袖衫留下的触感还残留在指节上。唇舌猝然探入他口中时,她腰肢在他掌中渐软,那滋味难以形容。 如有实质的,江揽州诡异地感觉自己被什么爽到了,连脊椎都在隐隐发麻。 偏偏眼前闪过的是她曾在京郊猎场的半山亭子里,跨坐在傅廷渊腿上,被吻得满面潮红,口中发出某种呻|吟。 自那时起,他对她的厌恶更加如有实质。 恨屋及乌,连傅廷渊也变得面目可憎。 此时此刻。 殿外风吹树冠,夏蝉于枝头聒噪,时而齐鸣,时而停歇。她衣襟散出来的清淡气息,混着窗外灌进来的不知名花香,余韵在他鼻间逗留,莫名地惹人烦乱。 在她眼里,他阿娘是为攀附荣华的狐媚子,他是小野种。 他们母子十恶不赦,出现在薛家便是罪孽。 那她如今的勾引,又算什么? 真的可以,为他做任何事么。 ... 时间过去很久,久到辛嬷嬷终于带着李医师等人返回。 “殿下?” 男人这才回过神来,嗯了一声:“交给你了,有劳嬷嬷。” 作为樾庭管事,辛嬷嬷当然有求必应。 但见江揽州转身离开,背影孤湛,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恕老奴冒昧,这位姑娘是……?” 知人身份,才能更好的慎重对待。 江揽州脚下一顿,没有回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凉薄疏冷,“待人醒后,嬷嬷自己问她。” 辛嬷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老奴定会好生照料姑娘。” 待男人身影消失在寝殿门口,辛嬷嬷回过头来,注意力这才全都放在薛窈夭身上,吩咐后头的小丫鬟道,“去拿软枕过来。” “要给昏迷的人喂汤药,是件需得细致的事。” 少女面色苍白如纸,整张脸几乎没有半点血色。 显然是虚弱至极,也疲惫至极。 辛嬷嬷小心将人搀扶起来靠在怀中,一口一口慢慢地喂。 待药喂完了,又用打湿的软帕给薛窈夭擦拭身子。 素色交领被小心剥开,帷帐内光线暗淡,入眼是裸露的雪肩,肌肤细腻如羊脂般白而细腻。 十指纤纤,身娇体软,相貌更挑不出半点瑕疵。辛嬷嬷见多识广,当即笃定这是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姑娘。 只是不知为何,姑娘身上竟有多处淤伤。 好比纤细的手腕、脚踝,再好比莹白颈项上的划痕,肩背和膝盖处的淤青,以及大腿内侧…… 辛嬷嬷几乎看傻了眼。 想到人是殿下亲自抱回来的——姑娘身份不确定,但必然和殿下有着不寻常的关系? 笃定这点后,辛嬷嬷不敢马虎半分,赶忙又回头吩咐小丫鬟们:“速速去李医师那边,再多要些药膏和纱棉过来!” … 樾庭前庭。 孟雪卿被一群婢女簇拥着,站在庭中广场上等待,盯着不远处的花圃出神。 先前东阁李医师被人请走时,有婢女来报:“孟姑娘,殿下带着个女子去了樾庭,是一路抱着走的!” 并将澜台大殿发生的事情也大致说了一遍。 彼时孟雪卿一双美眸渐渐瞪大,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 婢女:“是真的,满座宾客全都亲眼瞧见了……” “姑娘要是不信,召澜台值夜的丫鬟过来一问便知,奴婢说的都是真的,绝没有骗您!” “据说那女子是玄伦大人带来的,什么将士献上的美人,谁知竟胆大包天,直接奔向殿下的王座,先是跪着说了什么,后来直接就起身跌进殿下怀里,还当众强吻了殿下!” 指节一点点拽紧,孟雪卿深深吸了口气。 好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心说怎么可能呢。 殿下连圣人在京中为他亲点的世家贵女都拒绝了,怎可能会随随便便跟一“被献上的美人”拥吻,还将人抱去了樾庭? 毫无疑问。 江揽州是孟雪卿的春闺梦里人。 由于已故父亲的原因,孟雪卿很早就认识江揽州了,那时江揽州还是一无名小卒,无父无母,在北境军中摸爬滚打,被孟父一眼相中并收做义子。 后来他立下战功,崭露头角,又被回京述职的孟父带在身边。 之后摇身一变成了大周皇嗣。 再后来便是江揽州率军出关,深入北狄大后方,期间一次两军交战,孟父为护江揽州撤退,不幸被狄人的毒矢穿胸而过。 临终前,孟父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家中孤女。 邃将孟雪卿托付给了江揽州。 两年多来,她被江揽州照顾得极好,吃穿用度衣食住行,无一不是光鲜极致。知她体弱,他为她挑选了体贴细致的下人伺候,还访遍北境名医,东阁也因此多了十二个时辰随时待命的医师班子。 外头传言他不近女色,却会多次为她破例,他拒绝了一桩又一桩婚事,无非是府上已住了一位“未来的三皇子妃”。 就连府中下人,也几乎默认了孟雪卿便是这座府邸的未来女主人。 却不想。 一个多月前,江揽州受诏回京,临走前竟说要给她介绍一门亲事,男方乃京城世家公子,问她是否愿意随他一同入京相看。 那时孟雪卿才知,一切皆是她一厢情愿。 婚事她当然拒绝了,心下升起的念头,却是自己从前会不会太过矜持,以致于江揽州不知她心意? 那么,刚好七夕节快到了。 她已绣好了能表达心意的巾帕跟荷包。 却突然有人告诉她,府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孟雪卿想象不出江揽州怀中抱着个女子,与之在澜台拥吻,会是何等的刺眼又缠绵悱恻。 … 足靴踩踏青石地面,发出沉而厚重的闷响。 有婢女提醒:“殿下过来了。” 孟雪卿这才回神。 来人逆着光,一袭绯色曳撒,外罩玄袍,上刺暗金色蟠龙纹。一双狭长凤眸朝她淡淡扫来时,眸光漆黑、沉锐、深不见底。 即便已经见过无数次面了,视线与他撞上时,孟雪卿还是控制不住地心跳加速,面红耳热。 “怎么来了这里,你身子弱,不宜四处走动。” 这年二十一岁的江揽州,早已褪去了年少青涩,轮廓越发深邃冷刻,嗓音也低沉沉的,像是能透穿人的耳膜,直接敲到人心脏上去。 与他对视不过一秒,孟雪卿便招架不住垂下眼眸,“先前听婢女说,殿下这边出了些事,我见李医师走得急,担心殿下……便过来看看。” 顿了顿。 孟雪卿又忍不住仰头,“听闻殿下带了一位……美人回来,可是那位美人身子不适?” “府上医师皆是男子,有些事情可能不大方便,殿下可需要雪卿帮忙做些什么?” 听到“美人”二字。 江揽州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一个肆意妄为的女人罢了。有下人照看便是,不值得孟姑娘亲走一趟。” 一个肆意妄为的女人罢了。 若真如此,你为何会抱着她走了一路,还将人安置于樾庭? 第11章 提起她时,眉宇又为何有讥诮与黯色闪过? 后面这些话,孟雪卿当然不可能真问出口,她只是突然像被什么扎了一下,心口闷闷地疼痛起来。 捂着心口咳了两声,她尽力稳住神色,闲话般道:“那她……可是殿下的故人吗?” 示意一旁的丫鬟给孟雪卿罩上披帛。 江揽州语气无波:“嗯。” 言罢吩咐萧夙:“外面风大,派人用轿辇送孟姑娘回东阁。” 第9章 浑浑噩噩,模模糊糊。 薛窈夭昏迷期间做了许多场零零散散的梦。 梦里有小时候,那时娘亲还在,父亲也没有性情大变,哥哥给她扎了崭新的纸鸢。 春风拂过杨柳岸。 最终纸鸢在欢笑声中飞上蓝天。 梦里也有傅廷渊的身影,他们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他教她读书写字、走马吟诗,他会在她每年生辰那日为她刻上一只木雕娃娃,还会包下京中最好的酒楼,请戏班子为她唱上三天三夜。 最终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她终于得偿所愿嫁进东宫。 却不想新婚之夜画面一转。 祖父血淋淋的人头落在面前。 紧跟着还有大伯二伯的,父亲的,哥哥的,堂兄堂弟的…… 她吓到浑身颤抖喘不过气,拼命呼喊傅廷渊。 一次又一次,傅廷渊却不见踪影。 最终身下喜床也被血色染尽。 … 梦里很不安稳,以致于时常被梦魇得汗水淋漓,似有人在一遍遍替她擦汗,喂她喝下些什么。 薛窈夭很想醒过来,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 最终意识清明。 已是五日后的一个清晨。 入眼不是她所熟悉的灿灿帷纱,也不是流放路上那些客栈,而是纯粹的玄色……玄色帐顶。 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薛窈夭下意识呢喃了一声:“水……” 无人回应,她偏了偏脑袋,在窗牖透进来晨光下,依稀看到一个小丫鬟正支着下颌在打盹儿,面容十分陌生。 意识一点点回笼,记忆一点点苏醒。 昏迷之前,她正跟江揽州…… 舌吻。 那么眼下,自己应该是在北境王府?意识到这点之后,薛窈夭伸*手扯了扯小丫鬟的衣袖,力道很轻。 小丫鬟是轮流值夜并守在床边的其中一个,被扯衣袖醒过来时,对上床上少女一双雾濛濛的眼睛,登时一个激灵,险些打翻了手边碗盏。 “姑、姑娘醒了!” 不待薛窈夭接话,小丫鬟急慌慌起身朝外间跑去:“醒了醒了姑娘醒了!快去告诉辛嬷嬷,姑娘醒过来了!” … “五日了,整整五日啊。” “来,老奴这就扶着姑娘,您先喝口水润润喉……” 辛嬷嬷来到寝殿时,手里端着一方托盘,盘中放着一碗清晨才刚熬好的药膳,以及一碗热汤。 五日下来,薛窈夭便是靠这些药膳维持生机,也靠丫鬟们一遍遍为她擦洗身子,轮流守夜,才得以醒来时干净整洁,不至于满身濡湿。 温水过喉,一点点浸入胃里。 薛窈夭总算找回些活着的感觉。 许是看出她眼中疑惑,辛嬷嬷介绍道,“老奴乃樾庭管事,奉殿下之命照料和侍奉姑娘,这些小丫头都是府上最贴心的婢女,水清、水碧、花源、花香、还有阿寅……” 辛嬷嬷一个个指过去,给薛窈夭介绍。 片刻后。 少女点点头,礼貌性带了一丝极淡的笑意,“谢谢你们,这几日实在是麻烦了。” 丫鬟们:“不麻烦的,这都是奴婢们应该做的!” 坐在床边,拿巾帕给人擦了下嘴角,辛嬷嬷温声道:“姑娘安心,已有人去请医师过来了,待会儿就为您看诊把脉,老奴这就服侍您喝下药膳?” 药膳盛在白玉碗里,还在冒着腾腾热气。 所谓良药苦口,散发的气味当然也难闻至极。 薛窈夭自顾打量了一下四周环境,没多问什么,只是道:“谢谢嬷嬷,但我想先盥洗沐浴,可以吗?” … 樾庭内院有两处浴池。 一处在室内,一处在室外,皆是殿下专用。考虑到浴池这种东西具有某种私密性,辛嬷嬷不敢擅自做主,最终让下人们弄了浴桶过来。 水汽氤氲,没一会儿便在室内蒸腾起袅袅白雾。 少女雪肩以下没在水中,水面铺了浅浅一层禅客花瓣,片片晶莹娇嫩,散发着清浅香气。 再看一旁的墨玉案台,上面摆放着干净柔软的雪色亵衣,以及好几套备选衣物,月华锦、软烟罗、燕羽觞、方目纱、浮光锦……样样皆是极其珍贵的料子,一旁还有不少珠钗首饰,显然都是辛嬷嬷提前安排好的。 而辛嬷嬷的背后,是江揽州。 若是从前,薛窈夭会觉得这一切再寻常不过。 然而仅仅一个多月,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锦衣玉食又四体不勤的闲适生活,便好像离她很远了。 自己一个人穿好衣物,薛窈夭最终选定的是软烟罗,一条浅青色对襟齐腰襦裙,质地轻盈柔软,颜色也很适合夏日。 撩开帘子穿过屏风,已有丫鬟候在外面,语气恭恭敬敬:“近日天热,奴婢来帮姑娘绾发吧?” 轻轻点了下头,薛窈夭:“谢谢你。” “还是我来吧。”辛嬷嬷放下手头事情,将人领至殿中一处临时搬来的铜镜前,以眼神示意其他小丫鬟全都退下,这才开始用巾帕擦拭少女柔软的发。 在对方略微闪烁、又欲言又止的神色中察觉到什么。薛窈夭率先开口:“嬷嬷可是有什么话想问吗?” 辛嬷嬷诶了一声:“还是姑娘先问吧。” 彼此当然都有许多疑问。 薛窈夭想问这五日下来的一切,大到她的吃穿用度,小到方才沐浴时的刺玫香露,都是江揽州安排的吗?又觉这种问题约等于是明知故问。 也想问自己那日晕过去后,发生了些什么。 然而这座北境王府,处处皆是陌生,就算发生了什么,也好像与她没什么干系。 是以最终开口,薛窈夭问的是:“江揽州……他现在何处,我能见见他吗?” 江揽州。 辛嬷嬷是府上老人了,几乎从未听过有人直呼殿下全名,且是江揽州,而非傅揽州。 心念一转,猜到姑娘可能很早就与殿下相识了。 辛嬷嬷道:“殿下先前人在书房,但眼下恐怕已经不在府上了。” 准确的说五日下来,江揽州一直住在前庭书房。 起初他趴在书案上捱了两夜,萧夙跟玄伦看不下去了,吩咐下人去收拾内院东厢房,但置办床榻、起居事务等也需要一定时间。 期间两人搬了张墨榻进去,江揽州便直接在书房住下了。 白日在护军府走动,或批阅文书,或处理九州事务,也去军营和哨塔巡防,总之忙他自己的事。 晚上回到樾庭,江揽州便直接在书房睡下。 整整五日没到内院寝殿看上一眼,也对陷入昏迷的姑娘不闻不问。反倒是住在东阁的孟雪卿,期间派人来关切询问过两次。 先前小丫鬟去书房传话:“殿下,姑娘已经醒过来了。” 男人神色无波,仅淡淡嗯了一声,之后照常吃饭,饭后直接去了护军府。 辛嬷嬷如实道:“姑娘想见殿下,怕是得待午后或黄昏了。” 绾发之后,少女露出纤美莹白的颈项,颈上划痕也几乎散尽,被殿外晨光一照,整个人似披了一层金色面纱。 “对了。”辛嬷嬷想起一事,“萧夙大人说待姑娘醒后,让老奴转告您,说您之前请求殿下帮忙办的事情,殿下已派人执行去了,还望您安心。” 铜镜里。 薛窈夭睫羽轻颤,“好,我知道了。” 这才隐隐松了口气,全身心也跟着放松下来。 薛窈夭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安稳放松了。她琢磨着也许要不了多久,自己就能跟薛家人见面。 “老奴冒昧,姑娘贵姓?” 憋了整整五日,辛嬷嬷一直惦记着江揽州当初撂下的那句“待人醒后,嬷嬷自己问她”。 “我姓薛,嬷嬷呢?” “薛姑娘往后唤老奴辛嬷嬷便是。” 顿了顿,“老奴再冒昧,不知薛姑娘与殿下……?” 是何关系这四个字,辛嬷嬷并没直接道出口来,却都写在眼神里了。薛窈夭猜想,江揽州大概并未就她的身份给府上下人们做任何注解。 那么自己该如何回答? 对着镜中人,薛窈夭还是第一次生出一种不知该如何“放置”自己的奇异之感。 故人二字太笼统。 姐弟又仿佛某种痛楚,不适合搬上台面。 朋友呢?根本算不上。 那他们究竟该是什么关系? 第12章 想起那夜冲向王座的自己,跪在江揽州面前说过的那些话,以及后来以身体力行表过的态…… 薛窈夭对上镜中辛嬷嬷期待又探究的眼神,“我是你们殿下的……女人。” “……” 言罢她垂下眼睫:“我饿了,嬷嬷,可以用膳了吗。” 毫无疑问,一句我是你们殿下的女人,给辛嬷嬷听得直接愣住了。 这般恬不知耻又石破天惊的话,从前的薛窈夭骄傲不可一世,绝不可能从她嘴里说出来。是以话出口时,她自己也有一瞬怔然。 可事到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能跪在地上卑微求人,自然也不再在意名声、尊严、自我,这种填不饱肚子又百无一用的东西,如今活在这世上也不只是为自己活着,更还有祖母嫂子,和从小看着长大的瞳瞳元凌,那是她亲哥留下的孩子,也是薛家最后的血脉。 远水救不了近火。 薛窈夭等不到傅廷渊的“给我时间”了。 。 午后,炽烈的阳光将青石板晒得滚烫,檐下绿荫苍翠欲滴。偶有蝉鸣聒噪。 前庭书房。 “薛姑娘是这样回答的……” “她说,我是你们殿下的……女人。” 言罢,辛嬷嬷莫名有些臊得慌。 江揽州正解外袍的动作微顿,一旁的萧夙和玄伦也齐刷刷看向他们家主子。 辛嬷嬷又道:“薛姑娘还说,她想见见殿下。” 将外袍丢给萧夙,江揽州神色无波。 片刻静默。 他披了件常服外袍,这才淡声道了一句:“演武场,让她过来伺候。” 第10章 演武场地处王府东面,离府邸正门不远,圈了一片极辽阔的场地。 场内可排兵布阵,做临时集结,也可用于日常训练。 过去两年,只要不是身处战场。 江揽州几乎每日一有闲暇便会来此。 “具体怎么伺候,殿下没说……” 站在绿荫下,辛嬷嬷抬头望天,又扫了眼少女光洁的肌肤,“老奴瞧着这日头忒毒,薛姑娘要不就意思一下,去给殿下送盏茶水吧?” 送茶也算是伺候了。 辛嬷嬷年过四十,自是懂得察言观色。虽不知这姑娘与自家殿下究竟是何关系,但就二人之间的言辞态度,不难察觉出其中微妙暗流。 那句“我是你们殿下的女人”,殿下听罢后不置可否,没有反驳就约等于是默认。 将人当主子伺候准是没错的。 是以最终,辛嬷嬷并未真的让薛窈夭端茶倒水,而是亲自煮了茶,放进托盘里让水清端着,又让水碧给她撑伞。 “薛姑娘初来乍到,对王府不熟,阿寅在前头带路。” 可谓体贴又周到。 薛窈夭却受之,不能说是有愧。而是作为一个有所求者,要想维持某种平衡,就必然得有所付出。 况且这仅仅是开始,送茶水罢了。 “我自己来吧。” 少女伸手接过托盘:“多谢嬷嬷尽心照拂。” 。 比起南地京师,央都气候干燥。 薛窈夭并不知道自己昏迷期间,曾**得流过两次鼻血。 时值六月下旬,若是京中,人在外头多走几步就会香汗满身,空气里的热浪也是潮而窒闷。 但在央都,人在烈日下不会觉得有多热,更多的是晒。好在清晨沐浴之后,丫鬟们在她身上涂抹过湿润香露,此刻又有伞遮阳,薛窈夭并不觉得多么难受。 只是北境王府太大了。 高墙深池,翘角飞檐,处处恢宏雅致。 但整座府邸给人的感觉,有种说不出沉穆冷清。 抵达演武场,用了将近两刻钟。从一处蓬勃树荫下绕出,少女并未立刻上前,而是以手遮眉朝远处望去。 “怎么了吗?” 阿寅回头,水清水碧也都盯着她看。 演武场上,并没有江揽州的身影。而是一批正在集训的玄甲卫士,个个手持长弓,雕翎箭矢对准了烈日下一面高高的靶墙。 视线再转,薛窈夭看到一处背阴长亭。 亭中一把玫瑰圈椅,椅上靠坐着一道玄色身影。一旁侍立着两名男子,是她五日前曾见过面却不知其名的,萧夙和玄伦。 “没什么,带路吧。” 少女一身浮光灿灿,每走一步,柔软的织金裙裾如水纹曳动,在风里翩跹飞扬,距离长亭也越来越近。 萧夙和玄伦察觉动静,双双回头。 见她端着茶水,玄伦微微俯身,附在江揽州耳边说了什么。 男人听罢,却没有回头。 薛窈夭隐隐提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如此反复好几次,这才踏上长亭的阶梯。 有风拂过,将亭外延展的绿荫吹得簌簌作响,与之伴随的,明媚的光斑透过枝叶,在男人肩头轻盈跃动,勾勒出明晰利落的侧脸线条。 视线再往下,薛窈夭看到一枚隐隐反光的墨玉扳指,呈一种冷峻深沉的美,戴在江揽州的右手食指上。 依稀可见他手背青筋如山川脉络,蜿蜒而充满力量。 “殿下......” 将托盘放于石案,薛窈夭语气恭敬:“请您用茶。” 病后初愈,少女嗓音微沙。 言罢后稍稍退开两步,静默盯着脚下自己的影子。 手肘随意搭着,江揽州尽自岿然不动,视线一直在演武场上。 仿佛双目失明,双耳失聪。 他对身旁动静和存在的人视而不见。 萧夙和玄伦对视一眼,阿寅和水清水碧三人面面相觑。 气氛有一丝诡异的凝滞。 如此默然片刻,薛窈夭又上前两步,亲自将茶水盖子揭开,刮了两下茶叶,然后绕过石案递到江揽州面前,小心翼翼地重复一遍:“殿下,请您用茶。” 生平第一次,薛窈夭以茶伺候除长辈以外的人。 白玉茶盏中热气氤氲,似轻纱缥缈,悠悠漫出茶叶被泡发后特有的芬芳。 好半晌。 一只骨骼明晰的大手伸了过来。 从她手中取走茶盏,江揽州没有看她。 一手托着盏底,一手揭开盏盖,送至唇边浅浅呷了一口,男人语气极淡:“凉了,换。” “......” 若是凉了,就不会蒸腾出袅袅热气。 即便凉了,这炎炎夏日,喝口凉茶正消暑呢。 据五人所知,他们殿下于吃穿用度上从不讲究,过往也从不会在意茶水是热是凉这种小事,况且殿下也不差这一盏茶水。 除非,殿下是在故意为难人? “好的。” 被为难的少女点点头说,“那便请殿下在此稍候。” 能怎么办,当然是依言顺从,重新返回樾庭叫辛嬷嬷再次置炉煮水。 。 小半个时辰过去。 演武场上已经换了一批玄甲卫士。 江揽州亲自督察,没有要走的意思。 萧夙和玄伦静默候着,好在薛姑娘的茶水很快来了。 先前返回樾庭,薛窈夭原本打算拜托辛嬷嬷重煮一盏,但出于一种直觉,江揽州不是什么好应付之人。 为不白跑一趟,她带来的不是一盏茶。而是一整套煮茶用具——小风炉、碳火、刻有精美花纹的青铜铫、储于冰窖里的山泉水、各式茶叶、小水瓢、茶巾、扇子。 这么多东西,一个人当然拿不完也搬不动。 都是辛嬷嬷安排找来,并让丫鬟们一起带过来的。 不就是想为难她,给她下马威吗。 随便他要几分烫,茶水里要加什么东西,是冷是热,是苦是淡,难不到她。 “殿下,请用茶。” 没一会儿,少女递上的茶水是现煮的。 辛嬷嬷先前说,“殿下一般爱用八分烫的茶。” 所谓八分烫,薛窈夭观察不来。 全靠阿寅在一旁指点。 伸手接过,江揽州又浅浅呷了一口,“太烫,换。” 嗯。 并不意外。 少女抬眸看他一眼,恰逢江揽州也在看她。 二人视线一触即分。 先前说过了,央都的夏日并不闷热。但小火炉燃起来后,就还挺蒸人的。薛窈夭撩着裙裾蹲在一旁,手里拿着把蒲扇给炉子轻轻扇风,主打一个亲力亲为。 火苗轻舔铫底,水渐渐升温。 将适量茶叶放入其中,眼看它们在水中翻滚,舒展,水色慢慢变深,茶香也随之袅袅升起。 待阿寅点头示意可以了,薛窈夭这才起身。 风吹树叶沙沙作响。 阳光透过亭檐,照见她额头盈满的细密汗珠。 恰在这时,“嘶”地一声,少女飞快缩了下手。 “怎么了?” 阿寅最先反应过来,“可是烫着哪里了?” 眼看少女指尖雪嫩,做事又极为生涩,阿寅猜到她从前一定是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一类,于是主动提议,“要不姑娘去一旁歇着,让奴婢来吧?” 第13章 “没事。” 少女摇摇头:“一点小意外,没关系啦。” 江揽州什么心态,不难理解。 幼时他在薛家遭受了太多磋磨,譬如被管家的鞭子抽得皮开肉绽,譬如匍匐跪地,被她的仆童们轮流当做马骑。 彼时同样年幼的小郡主,隐隐觉得这样不对,不好。但仇怨已经结下了,小郡主自然也拉不下脸去为他解围,或说上半分好话。 而那些仆童之所以敢肆无忌惮地欺辱江揽州,无非是她这个薛家大小姐,薛老国公捧在掌心里的宝贝疙瘩,带头不待见“小野种”。 片刻后。 拂去额间汗水,薛窈夭又一次将一盏热茶递到江揽州面前,而后微微弓着身子,语气恭恭敬敬,重复之前说过不止一次的话:“殿下,请您用茶。” 男人指节修长,骨骼明晰,指腹在茶盏边缘摩挲了两下。 这回他说:“味道太浓了,换。” “......” 怎么办。 当然是又一次收回茶盏,转身回到小火炉旁,重复之前的全部流程。 三个丫鬟面面相觑,渐渐是真看不懂了。 ... 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 又过两刻钟,第四盏茶水递上时,薛窈夭神色已不如先前平和,她额角发丝被汗水打湿,脸颊也被小火炉蒸得红扑扑的。 且这一次,她就杵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风撩裙裾,鼓动她袖襕如蝶翼翻飞。空气里携着若有似无的少女幽香,就这般毫无预兆地钻进男人鼻腔。 送至唇边的茶盏微微一顿。 江揽州撩眼看她。 四目交汇的刹那,为他眼中所蕴的无边黑暗冲击,薛窈夭没由来的心口一震,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一次。 他什么也没说。 可被他那双漆黑冰冷的、审视事物般的眼眸注视,人就仿佛置身于常年阴冷,且烟雨濛濛的青苔雨林中,莫名有种暗无天日的潮湿之感。 有生之年。 薛窈夭还从未在任何人的注视之下。 生出过如此怪异的,想要逃离的退怯之感。 她尽量稳住自己,“这回是……太淡了吗?” “可需要现在就换?” 她尽量将语气端得温软耐心,不带任何攻击性。 江揽州却还是敏锐察觉到,她生气了。 以及。 在怕他。 五日未见,许是李医师医术精湛,又或她喝了太多滋补药膳,一张娇俏面容养出了丝丝红润,花瓣一样美丽的唇也开始有了血色。 江揽州嗯了一声,“是太淡了,你知道就好。” 这回他甚至不屑作态,连尝都没尝一口。 少女垂下眼睫,又一次语气平静地哦了一声。 转身时却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 好热啊,身上也开始出汗了。 先前被烫的那根指节,好像冒水泡了,一碰就会疼。 接下来又会是些什么理由呢? 太苦了? 太涩了? 水质不好? 茶盏不干净? 第一次伺候人就这么“失败”, 薛窈夭感觉自己的耐性正在极速流失。 不出所料。 接下来的几次,江揽州的理由和她设想的八九不离十。 莫非所谓的折磨、凌辱,已经开始了吗?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然渐渐偏西。 第九次。 薛窈夭感觉自己快绷不住了。 三个丫鬟和萧夙玄伦早已经不忍卒看,全都别开了脸。 薛窈夭则依旧双手捧茶,忍受着指尖疼痛,浑身燥热,又一次低眉弯腰,强颜欢笑又心如死灰地去到江揽州面前,“殿下,请您用茶。” 只是这次。 她低头往前递茶盏时,手不小心滑了一下。 “啊!” 伴随这一声“啊”,茶盏瞬息掉落,翻转。 茶水随之迸溅开来。 只短短瞬息,江揽州腰腹以下的位置被洇湿了大片。 第11章 事发突然。 江揽州本是随意坐着的,坐姿懒散,两条大长腿以一种十足嚣张的姿势往两边岔开,手肘则搭在椅背上,别提有多闲适惬意了。 被这一泼,他腰部以下衣袍登时湿了大片,湿的位置也相当微妙。 至于水温,薛窈夭控制得很好。 很烫,但又不至于将人烫伤的程度。 “抱、抱、抱歉......殿下!” 少女语气紧张,第一时间胡乱将茶盏捡起来丢开,又伸手用袖口去帮他擦拭衣袍上漫延的水渍,“我不是故意的,这、这太突然了......” “有烫伤到哪里吗?疼吗?痛吗?” “都怪我,殿下,是我太不小心了,怪我第一次给人奉茶没有经验,我真该死......” “是啊,你真该死。” 轻飘飘捉住她胡乱扒拉的那只手,锢在掌心,江揽州嗤笑一声,语气隐携了三分讥诮,“这下爽了?” “什么?” 少女仰头,眼神清澈无辜。 视线掠过她粉嫩指尖,看到那里冒起的小小水泡,江揽州抖了下身上衣袍,“薛窈夭,你没耐心。” “......” 睫羽轻颤了几下,她继续神色愧疚地软声道:“真不是故意的,殿下,怪我太不小心了。” “实在对不起。” “您大人大量,应该......不会,计较这种小事的吧?” 看戏的五人:“......” 江揽州:“你错了,本王非但计较,还睚眦必报。” 顿了顿。 松开掌心柔软,江揽州以折扇挑起她下颌。 注视她的眼睛,他眼底依旧没有任何温度,先是吩咐萧夙玄伦,让他们叫停演武场上不知已换了第几波的玄甲卫士。 而后眯眼,对她说:“将功补过,来我书房。” ... 离开演武场,前往樾庭书房的路上。薛窈夭被水清求碧、以及阿寅三人簇拥着关切,“殿下平日不是这样的......薛姑娘,你别难过,也别往心里去。” “是啊,殿下今日可能心情不好吧。” “薛姑娘手上烫伤严重吗?” “都起泡了,很疼吧。” “奴婢们待会儿就去请李医师给您处理一下......” 结伴走在一起,几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长长的。丫鬟们待薛窈夭如此友好热情,原因无他——心思跟辛嬷嬷差不多,都认为她很“特殊”。 譬如一来就强吻了他们殿下,却能完好无损地活下来,甚至被殿下安置在樾庭内院,这太稀奇了。 “没事,没关系......” “知道你们殿下不是故意的,一点小事啦。” “况且我脾气很好,人也很和善的,不会往心里去。” 面上温软无害,嘴上回应着丫鬟们,薛窈夭却满脑子都是江揽州学人翩翩公子玩扇子,自以为拿折扇挑她下颌很风流吗?呸。 转念一想,今后这样的日子怕是还很长,这就受不了,还跟人做什么“交易”? 所谓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想想薛家人如今处境,想想祖母嫂子和侄儿女们,都不需要任何人警告,薛窈夭便自己把自己给说服老实了。 别说煮茶烫手,便是将茶泼她一脸......也不是不能忍受。 原来人在逆境之下当真会有无限潜能。 。 暮色渐渐西沉,夕阳宛如一只光芒四射的大金橘子,将整个央都的巍峨城楼染成一片绚烂明红。 所谓将功补过。 薛窈夭抵达樾庭书房才懂了那是什么意思。 其实从演武场回到樾庭,江揽州身上被茶水打湿的地方已经干了。 但他还是下达命令:“过来,伺候本王更衣。” “......” “可以是可以。” 少女干巴巴站在门边,“但殿下知道的,我没有经验。” 是了。曾经高高在上又金枝玉叶的薛家大小姐,吃饭要人喂,穿衣要人哄,又怎会知道伺候人的流程呢。 无论奉茶还是替人更衣都手生得很。 身后房门忽然咔哒一声,不知是被萧夙还是玄伦带上,整个书房突然就有些暗沉沉的。西斜的日光泼在质地温润的檀木书案上,空气中仿佛撒有跳动的金粉。 一道绘制着大周江山图的巨大屏风,横在书房最中间的位置。 旁边立着一架木施,上面搭着待换的衣物。 站在木施旁的阴影里,江揽州已然自顾抬起双臂,语气里并无多少耐心,“过来,先解腰封。” 仿佛在警告她,别让他重复第二次。 “......” “好。” 并不想真的得罪人,薛窈夭赶忙听话去到他身边。 脚下踩踏着木质地板,发出细微轻响。待脚步停定之后,二人距离极近,近到可以嗅到彼此身上的气息。 第14章 没有犹豫,薛窈夭伸手,指尖触到他腰封位置。 江揽州的身形是很漂亮的。 肩宽、腰窄、腿长,比傅廷渊更高一些,浑身也更具压迫感和攻击性。五官则随了他娘江氏,艳得逼人,是她小时候绝不可能料到的程度。 “听闻你在辛嬷嬷那里,自称是本王的女人?” “......” 男人声线低磁沉净,吐息就在耳边。 薛窈夭解腰封的动作微顿。 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可这句话就这么直截了当地从当事人口中道出,薛窈夭反应过来后,还是有一瞬面红耳热,臊得想挖个地洞给自己埋了算了。 继续解腰封。 她支吾了一下,语气还算镇定,也没有抬头看他。 “是我说的,怎么了吗。” 一句怎么了吗,江揽州:“凭什么这般理直气壮。” “又凭什么觉得,本王会要你。” 将取下的腰封随手搭在书案上,男人身上衣袍霎时散开。时值盛夏他穿得不多,里面直接便是贴身的里衣。 薛窈夭心说,就凭五日前我吻你那晚,你回应了。 而且。 很激烈。 即便只图美貌、**,你也是招架不住的。对于自身外在条件,也许是起点太高,也许是自年少时开始就过于众星捧月,也习惯了京中太多少年郎初见她时,眼底那掩饰不住的惊艳、觊觎、或慕艾。 一定范围内,薛窈夭很爱自己,忠于自己,也有属于自己的自信。 只是这些话并不适合吐露出来。 于是她没有正面回答江揽州的问题,而是踮起脚尖,一点点将他玄袍剥离,并以一种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语气,再次向他臣服表态:“我会努力......让殿下要我的,好吗。” 话音落后,书房内很安静。 没有任何回应。 有那么一瞬,薛窈夭看着他衣袍上的花纹,有一丝丝难以言说的尴尬无措。 但走到今天这一步,她的心脏早已比从前强大太多。于是面不改色,“殿下打算换哪件外袍?” 下一秒,她的下颌不期然被一只手掐住,抬起。 毫无预兆。 江揽州倾身吻了下来。 。 这次是他率先撬开她唇舌。并不激烈,也不凶狠,却步步紧逼,将她逼得猝不及防又连连后退。 事发过于突然,薛窈夭心跳很快。 后腰险险撞上身后的书案边缘时,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江揽州左手垫在她腰后,隔开书案的棱沿并反握她腰肢。 右手,则以一种闲散的姿态撑在书案上。 就着这样一个姿势,薛窈夭被迫仰头,承受他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攻城掠池。 他吻得很深,黏腻细致,缠绵悱恻。以一种她感到陌生且无所适从的亲昵,给她以不可思议的柔软,像把温柔的刀子,在彼此过往十多年的仇怨中划下刻度。 明明我很讨厌你,你也恨死我了。 明明我们的母亲,在世道常俗、嫡庶尊卑、以及一个男人的个人意志下,谁也没有得到善终。 而我们这对曾经名义上的姐弟,却在长大之后,贴在一起做这种事...... 很奇怪,荒谬。 恍惚之间,薛窈夭觉得很不真实,偏又隐约听到一声轻轻的嗯,不受控制地从江揽州喉间溢出,似低吟,似愉悦。 彼此气息滚烫,唇舌勾缠,腰身隔着衣物贴在一起。江揽州身上淡淡的冷香铺天盖地,不知不觉间,薛窈夭的脑袋被他带得左右偏转,摆动,一下又一下地朝后仰倒。 被迫与他交换津液、心跳,同时也吞咽他的呼吸和味道。 更奇异的是,随着时间推移,她双腿渐软,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甚至抵在江揽州胸膛上的手,已然不自觉圈上他脖子。 过程有些令人眩晕的漫长。 偏偏她几乎喘不过气时,江揽州的吻戛然而止。 窗外有风起,吹得树叶哗哗作响,被他单手抱起来,放着坐在书案上,薛窈夭不明所以。 下一秒,一声轻轻的“嗤”。 江揽州的呼吸已从她颊边擦过,蛇信一般游至她耳根,“不是瞧不起小野种,小杂碎,姐姐喘什么?” “......” 只这一句话,圈在他颈上的双手一滞,薛窈夭身体也跟着随之一僵,突然就懂了什么叫做“玩物”。 所以就这样被戏耍了吗...... 似乎的确很小的时候,她气狠了,气急了,曾红着眼骂过他小野种不止一次,也不止一次发脾气让他和他娘速速滚出薛家。 而他至今记着这些。 距离太近了,热意漾在彼此的肢体之间。 不待她反应过来,也不待她接话。江揽州口中同样喘着气,又低低问了一句:“傅廷渊也曾这样吻过你,是不是。” “他吻你时,你也是这样回应的?” ................................................................................ 第12章 “......” 分明耳鬓厮磨,江揽州的声线意外低磁、性感、撩人。 薛窈夭却在听到傅廷渊的名字时,心口陡然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她下意识从书案上起身。 离开是不敢擅自离开的,但至少离他远一点儿才能保持理智清醒,不想双脚才刚沾地,就被他拽着手腕往回轻飘飘一拉,“这就想走了,本王准了吗。” 仅仅一句话。 明显可感江揽州的语气不如先前愉悦,甚至隐有森然之意。 将书案上的卷宗、杂物、朱笔通通扫落,他复又将她抱坐上去,腰身以一种极为霸道的方式横在她两腿之间,“怎么,被刺痛到了?” 强行掰回她的脸,迫使她又一次仰头与他对视,“回答本王,傅廷渊从前吻你时,你也是这样回应的?” “......” 就很莫名其妙。 薛窈夭:“这个问题很重要吗,还是对于殿下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殿下跟他有仇吗?” 她言辞尖锐,语气偏又端得极为轻柔且小心翼翼。 这下轮到江揽州微怔。 仿佛从什么状况之外陡然清醒,他错开她视线默了片刻,“那倒也不是,好奇罢了。” “更衣尚未结束,继续。” “……” 最后一缕夕阳也消失了。 视线复又停在她湿润红肿的唇瓣上,那里娇滴滴的唇珠才刚被他含在嘴里,尝过滋味。 但见她垂眸眨眼,仿佛想把未落得眼泪憋回去,江揽州有些讥诮地牵了下唇,“只是继续而已,还没脱完,哭什么?” “……” 事实上薛窈夭并没有哭,只是到底有些难受,她强迫自己抽离心绪不再*去想傅廷渊——那个伴她童年,陪她长大,让她情窦初开,也承载了她对夫君二字的所有幻想,却在她最需要被拯救之时告知她“给我时间”的太子殿下。 危难面前但求自保,她不是不能理解傅廷渊身在东宫的各种处境。 道理都懂,却还是会觉得好难过,好失望呢。 少时对于情爱的所有幻想,春闺梦里的所有情愫,几乎全都给了傅廷渊,而人之所以会感到痛苦,无非是高估了自己在他人心中地位,还期待对方会像个盖世英雄一般无条件救自己于水深火热。 事实和现实却并不会这样。 此时此刻。 江揽州说还没脱完,意思是…… “贴身的亵衣也要换吗?” 嘴上这般问,但这年的薛窈夭已经二十一岁,而非十一二岁的无知少女,隐隐懂了他什么意思。 很不可思议。 换作从前给她一万种光怪陆离且不合逻辑的假想,她也想象不出自己有生之年会有一天被江揽州吻得起了反应,更被他要求宽衣解带,还是全脱的那种。 先前演武场那盏茶水泼下去时,她并没料到会有这种程度的报应。 指尖触上他胸膛位置。 那里已经隐隐敞开了,依稀可见内里沟壑。 薛窈夭尽量平复自己,声音很轻地挣扎了一下,“你确定吗,江揽州?” 是认真的吗。 室内燃着淡淡的松木芬芳,窗外的檐角偶有飞鸟掠过,风里卷着不知名夏花的味道,一同带来的还有中心哨塔的暮鼓之声。 “不是说会努力?试试看。” 眸中映着他近在咫尺的深挺眉宇,和艳烈到近乎邪肆的五官,薛窈夭与他无声对峙片刻,当真继续了。 只是继续的过程中,又一次衣料摩挲,肌肤相触…… 也许是视觉冲击太过强烈太过直观,又或先前已有过一场小小的荒唐,薛窈夭止不住面颊发热。 她这人其实本身就比较“离经叛道”,少时也曾在私底下和小姐妹扎堆一起,翻阅过不少春|宫图,却从未如此刻这般觉得,一个男人的**竟然可以赏心悦目到这种程度。 第15章 随着雪色里衣半褪。 江揽州敞露的沟壑之下是肌理紧实的六块腹肌,既不夸张也不单薄,再往下是胯骨处危险的脉络线条,正随他呼吸沉沉而牵扯出某种起伏。 昏暗光线中,她还晃眼在他左腰下腹的位置瞥见了一抹月牙印记。深褐色的,是胎记吗? 不知道。 视线没再过多停留,为了分散注意力,也为给自己平复心绪,薛窈夭别开脸道:“祖母的事情......我是指薛家,听说殿下已派人前去接应了......谢谢你。” “大概什么时候,我能见到她们?” 就当是为报答恩情吧。 毕竟除一副凡胎**她也实在给不出什么了。 江揽州:“半月之内。” 甫一开口,他低磁的声线里多了暗哑,说话时没有看她,薛窈夭也没再与他有任何眼神接触。 将他上衣搁下,她视线盯着不远处静穆耸立、几乎占据着整个墙面的博古架,认真辨认上面整齐排列的各式书籍都有些什么。 四书五经、名家典籍、各地风物志、大周史、及历朝本纪、世家、列传等,应有尽有。 脑子和眼睛在这样辨认着,一双纤纤玉手则继续往下,然而不看,有时候就意味着找不到准确的位置。 于是她指节还没精准触碰到江揽州的亵裤边缘,便已先碰到了另一处隆起的地方。 下一秒。 她的手被捉住。 不知不觉间,外面天色已经彻底黑透了。握着她的那只大手掌心有薄薄的茧,许是黑暗将人的感官放大,薛窈夭感受到温热干燥,酥酥麻麻。 “谁准你碰的那里?” 耳边呼吸明显又比之前灼烫了不少。 江揽州声线哑得可怕,“你还想往下?” 不自觉屏住呼吸,薛窈夭愣了一下,随即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疑惑不解:“不是你自己要求的吗,殿下。” 让她宽衣解带,还全脱......不就是那种意思吗? 虽然她指节不小心触到某个地方,纯属意外,但他闷哼出声了,那里也明显撑出了某种可怕弧度,那她将错就错下去不正合他意吗?男人图的不也就那么点事吗? 否则之前他何必诱吻她呢。 江揽州:“我后悔了。” “什么?” 松开她的手,男人冷冷道了两个字:“出去。” 恰在此时,书房外响起脚步声和敲门声。 李医师扯着嗓子在外面喊道:“殿下,烫伤药膏和纱棉来了!” 廊下八角风灯轻曳,泼下一地柔软的光。萧夙和玄伦原本离得较远,正在小声讨论着什么,听见李医师的声音,玄伦及时过来阻止他再次敲门,“东西给我便是。” 李医师回头:“可是殿下哪里烫伤了?” 玄伦:“那倒不是。” 应该不是。 而是殿下现在有可能不大方便,但这也仅仅是猜测而已。 李医师看着玄伦眉目温润,斯斯文文,等了半天却没等到下文,便很尽职地补充说:“东西是可以交给您的,玄伦大人,但您会处理烫伤吗?” … 书房内。 门外动静响起时,黑暗中的两人俱是一怔。 仿佛彼此都不懂自己方才在和对方做什么,眼下理智回归,那奇异又恼人的暧昧散去,薛窈夭即刻从书案上轻跃下来整理自己身上裙裾。 江揽州则拧眉,转身。 抬手扯下搭在木施上的干净衣物,先是雪色亵衣,再是金丝滚边的缁色外袍,披在身上后合衣,束腰。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看着他的背影,薛窈夭满脑子还是先前那冷冰冰的“出去”。 她试探着问:“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人的内心能强大到什么程度?好比这句话,薛窈夭刻意说得有些委屈,仿佛傅廷渊已被她遗忘到九霄云外,她就那么将自己抽离出来以面对眼前现实。 今时不同往日,她清楚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不起这个人。 自顾整理袖口,江揽州并未回头看她,语气像久埋雪中的暗哑,牵扯出丝丝生硬:“你知道就好。” “......” “那殿下可以明说一下,我错在哪里了吗,我以后……会改的。” 肉眼可见的,男人背脊僵了一下。 无论幼年还是少年,那个张扬热烈又娇纵跋扈的薛家大小姐,人称京中花孔雀,的确面目可憎,让他曾经恨到夜半三更坐起来都想以意念将她隔空掐死的程度。 但记忆里的花孔雀,从未如此刻这般卑微。 江揽州语气依旧冷淡:“出去。” “......” 罢了。 深深吸了口气,薛窈夭依言转身朝门口走去。 不想没走两步。 身后忽又传来冷声命令:“回来,坐榻上去。”? 。 没过片刻,江揽州已然衣冠楚楚,书房的门被他打开。 他吩咐萧夙玄伦:“进去掌灯。” 隔着灯罩,被点燃的烛火散发出柔和光芒,很快将整个书房照亮。巨大的江山图屏风后依稀可见坐着个人,影影绰绰的,便是薛窈夭了。 萧夙看了李医师一眼,示意他过去。 反应过来的李医师绕过屏风,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所以是姑娘您......哪里烫伤了?” 先前隔门听到外面有人喊的那句烫伤药膏和纱棉来了,薛窈夭还以为是江揽州某个地方烫伤了,她寻思着那茶水的温度不至于? 此刻目光掠过李医师,薛窈夭看向靠在屏风上的江揽州。 恰逢他也在看她。 两人视线一触即分。 江揽州眸子里几无半点情绪。 她伸出手点点头道:“是的,是我烫伤了手,麻烦医师了。” 下午一遍遍煮茶端茶递茶,薛窈夭指节被烫到过不止一次,严重的地方起了小小水泡,不是很疼,可以忍受,但又确实无法忽视的那种。 静默。 李医师半蹲下来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只装有药膏的青色瓷瓶,一小块纱棉、一把剪刀、一根细长又尖锐的针。给薛窈夭看得直接愣住了。 “这水泡若待自消,得疼好几日呢,但若以针刺破涂上药膏再缠覆纱棉,能好得更快些。” “剪刀是用来剪纱棉用的。” “不是很疼,姑娘且忍耐一下?” 薛窈夭这才松了口气,点点头说:“我不怕疼的。” 怎么不怕呢。 曾经的薛家大小姐走路踢到门槛,都能包起一汪泪花儿对着门槛骂骂咧咧,马马虎虎学习闺中刺绣时不小心扎到了手,也要扑进祖母怀里嘤嘤半天。 但如今无论是被茶水烫到又或即将被针扎手。 都比不过流放路上的枷锁镣铐。 李医师先是将针尖没入药酒里浸了一下,之后取出来,隔着纱娟托起少女白皙的手。 薛窈夭指尖樱粉,嫩得几乎能掐出水来。 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李医师下针时嘴上乐呵呵道:“如何哇,姑娘今日醒来后可感觉身子好些了?” “好多了,多亏辛嬷嬷和丫鬟们悉心照料,也谢谢医师你。” 这倒是真的,许是睡了整整五日的缘故,虽然梦中不怎么安稳,精神上有些疲累,但醒来后薛窈夭的确感觉身子养回了不少元气。 “那就好。” 李医师絮絮叨叨:“姑娘可是有福之人哇,为给您调理身子,殿下命老身将整个医师班子都带来樾庭暂住,药材也吩咐务必用最好最珍贵的,还让老身务必研究出能祛姑娘脚踝伤痕且无副作用的——” “少说话。” 漠然无波的三个字,江揽州语气不容置喙。 已扎完针的李医师:“……” 李医师乖觉闭嘴,寻思着自家殿下从前也没有这般喜怒无常啊? 第13章 听李医师嘴里说的那些话,薛窈夭又一次抬眸看向江揽州,男人黑沉沉的眸光却已转向窗外。 接下来是涂抹药膏和缠覆纱棉。 整个过程很安静。 薛窈夭随意扫了下自己眼下坐着的这张墨榻,很宽很大,上面铺着冰丝软帛,角落里堆着一床叠好的凉被,仿佛有人曾在这张榻上睡觉。 她不由想起之前从丫鬟水清水碧那里打听到的...... “这间寝殿吗?” 水清如实道:“是殿下的寝殿呢。” “姑娘您没来之前,殿下一直住在这里,还从未有女子踏足过这间寝殿,奴婢们也从不被允许靠近,只有萧夙大人和玄伦大人能自由出入......” “您来之后殿下便每晚歇在书房,具体奴婢也不大清楚。” “不错,樾庭是府邸中心,也是殿下的居所。” 。 “谢谢你,江揽州。” 李医师离开后,薛窈夭起身去到男人面前。 谢的当然是自己心知肚明的一些东西。 第16章 在经历过家族倾覆,见识过人情冷暖后,薛窈夭不再像从前一样觉得别人待自己好都是理所当然。 如今得到的这份好,即便可能需要付出不确定代价,即便一如午后江揽州故意以茶水这种小事磋磨她,薛窈夭也还是存了一份感恩之心。 “你该不会以为,本王待你还算不错?” 依旧靠在屏风上,江揽州一双沉黑凤眸盯着窗外夜色,眸光却仿佛穿透夜色,去到了极为遥远且她触不到的地方。 “别自作多情了,薛窈夭。” 他语气莫名有几分萧索意味,“知道怎么摧毁一个人吗。” “在她最落魄时拉上一把,给她以美好假象,待她渐渐适应假象,再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届时看她不可置信,灰心绝望,痛断肝肠。” “如何,是不是很有趣?” “......” 原来如此。 她就说江揽州怎可能待她“好”呢,怎么想都觉得诡异,原来竟是如此“杀人诛心”又光明磊落的心理战役吗。 薛窈夭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即便如此,还是谢谢你。” “怎么谢?” 他身子挡在屏风前不让她离开,薛窈夭便仰头看他,有些讨好地问:“殿下想让我怎么谢?” 静默。 江揽州唇齿轻启,却好半晌都没再发出声音。最终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薛家剩下的女眷老幼共十五人,待他们抵达幽州,你有何打算?” 正常情况下,罪犯抵达流放之地,所谓的充作劳役—— 要么被当地官府派去农耕劳作,开垦荒地。 要么放牛养马,烧炭挖矿,修筑城墙、堡垒、烽火台。 要么在周边驿站跑腿刷马、搬运货物,或替当地的士兵官员们洗衣做饭、打扫、任由使唤。 无论哪一种皆是条件艰苦,劳心劳力。非但没有任何报酬,也得不到半分尊重,若是哪天不小心死了也就死了,不会受大周律法保护。 如此这般,通常只有男子能够坚持下来。女子在这种环境发挥不了多少价值,这也是为何许多罪臣一朝犯事,家中女眷通常没入教坊司,或被直接丢去军营里充当军妓。 普通犯事者尚有起复之可能,然而薛家被扣上的是谋逆之罪,满门男丁皆已斩首,未来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 世道也没给女子太多生存余地。 不允女子做官、参军、从政,即便从商也有诸多不便。 那么要想活下去或者说活得好,只能靠男人。 而非得靠一个男人才能生存下去。 自然得靠天底下最强的那个。 以权势地位和财富论强弱的话,天底下最强的是皇帝,往下是太子。一个致使她家破人亡,一个没有对她伸出援手。 江揽州呢? 他也是皇帝的儿子。 退一万步,即便自己将来能够侥幸征服他,他又真的能靠得住吗?会有可能为了她站在皇权的对立面吗?又或像他自己说的,待她适应之后再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没有回应,江揽州偏过头来看她,“怎么,很难回答?” 对上他沉黑视线,薛窈夭辨不出他半分喜怒,只觉得他明明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她也窥不见他内心任何真实想法。 于是她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觉出她犹疑,江揽州等了片刻,耐心渐失,“不想让薛家女眷当牛做马,不想你的小侄儿女受苦受难,是么?” 点头,薛窈夭目中有细碎光亮闪过。 江揽州问她:“那你应该怎么做?” 当然是征服你啊。 让你爱我无法自拔,心甘情愿被我利用,还舍不得将我推下什么狗屁万丈深渊,虽然成功的可能性......不确定。 脑子里这般设想着,薛窈夭嘴上却装不懂,试探性地答复说:“应该被殿下折磨、践踏、凌辱......让你看我生不如死,然后留在你身边,到你玩腻为止?” 这的确是他曾在澜台大殿上亲口说过的话。 却不想江揽州听罢嗤了一声,转身朝书房外走。 薛窈夭下意识绕过屏风追了出去。 “殿下......” 追出去后,在萧夙玄伦些许讶然的目光下,薛窈夭抬手想拦江揽州,后者脚下并不快,却轻而易举绕开了她。 期间辛嬷嬷来报:“殿下,东厨的晚膳已备好了!今晚可也在书——” 话未完,辛嬷嬷看到自家殿下沉着张脸,身后跟着位提着裙摆小跑的姑娘,正是薛窈夭。 上下台阶,穿过廊道。 脚下踩着青石路面、鹅卵石道、廊桥,最终途经一处盛放的刺玫花圃。 薛窈夭终于忍不住了,从后面轻拽他衣袖。 “好啦好啦,人家不知道该怎么做嘛,要不殿下你教教我?” 脚下一顿。 江揽州回头看她,神色依旧漠然冷峻,语气却明显携了点不可思议:“你在跟本王撒娇?” “......” 这都被你听出来了。 薛窈夭硬着头皮,很轻快又很做作地弯唇笑了一下,“是啊弟弟,姐姐撒娇的样子你喜欢吗?” 第14章 这日是个艳阳天。 央都的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色,纯净得像是被水洗过。 已是晌午了,薛窈夭依旧躺在床上。 殿中置有消暑的冰鉴,案台上摆着洗好的葡萄、林檎、甜瓜等,一旁还有花源花香正给她缓缓打扇。 这般待遇,若非头顶的帐顶的确是寡淡而沉穆的玄色,而非灿灿明纱,薛窈夭险些都要以为自己还在京中薛府了。 唯一不足的是空气中散发着淡淡药味,难闻且难喝。 辛嬷嬷已经第三次进来催促,“薛姑娘,您该喝药了。李医师特地交代过的,这药至少得喝上半月,对您身子好的。” “知道了,等下我会全都喝完的。” 顿了顿,少女盘腿坐起来,“你们殿下今晚会回来吗,若是回的话,大概什么时辰?” 辛嬷嬷将消暑的甜汤放在一旁,“这……老奴也不清楚,姑娘可是有事要找殿下?” “急的话老奴这就派人去找玄伦大人,再问问殿下人在何处?” 其实从前,江揽州连续几夜不归,直接在护军府住下也是常有的事。但薛姑娘昨晚没等到人回来,似乎有些失望? 辛嬷嬷不确定,对于两人的关系更是搞不清楚。 “那倒没有,不用特地去问,您先去忙吧,我再躺会儿便起床。” 辛嬷嬷依言离开,薛窈夭复又躺回床上,抱着怀里的软枕滚了一圈儿,又滚一圈儿,脑子里惦记和烦忧的,自是前日晚上江揽州对她说过的几句话。 … 彼时她那句“是啊弟弟,姐姐撒娇的样子你喜欢吗”,本是带着一点玩笑心思,想缓和气氛来着。 不懂江揽州为何会突然生气,还给她甩脸子,害她追了一路到后面才知道他是要去凉池沐浴。 总之如今的薛窈夭,对于江揽州这个北境王实在算不得了解。 当然从前也不了解。 抛开他六岁到薛家,八岁被赶出去,中间的确有将近两年时间。但别说彼此自幼相看两厌,就算有交集,一个人随着年岁增长,性情也是会发生很大变化的。 后来再相逢,两人都十六岁了。 中间八年,她既不知江揽州人在何处,也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后来基于傅廷渊得唤他一声三弟,而她又是傅廷渊的未婚妻,就在京中各种花宴、世家宴、皇家狩猎等场合下,跟江揽州打过几次照面。 每次都无疑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除去必要的礼节应付,绝不会多说一句话,甚至装作陌生人。 再就是他被天家派去战场,整整两年,薛窈夭偶尔听说他在北境战功显赫,声名如雷贯耳,但也从未主动去多了解什么。 是以这个男人,除幼时那些过节是真,其他方面都很陌生。 那晚她那句话出口之后,不懂江揽州为何变了脸色。他可以喊她姐姐,她唤他声弟弟怎么了? “要弟弟教你是么?” 他眸中有一瞬沉鸷闪过,几乎吓到薛窈夭了,“那么姐姐听好了,是你先来招惹的,半年时间够不够?” “想办法,消本王心头之恨。” “如果你够努力,让我爱上你……薛家人便如你所愿,你也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但是大小姐,别太心急了,做本王女人之前,先从丫鬟做起。”??? “凭什么?” 许是过于讶异又莫名其妙,薛窈夭脱口时语气相当不满,险险快要压不住本性。 江揽州却没再与她多说半句废话。 就那么被他晾在庭中,被他身上莫名的戾气冲击。少女下意识拽紧了拳头,发现自己挺久没有生过气了。 第17章 从前在京时,任谁见了她不是恭恭敬敬一声宁钊郡主,从来都是别人看她脸色而非她看别人脸色,即便傅廷渊也是自幼沉静温和,光风霁月,从不会对她说半分重话。 江揽州却明显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薛窈夭从未应付过这种人也根本捉摸不透。 是以当时愣在原地消化了好久。 自薛家变故,仿佛淋了一场大雨。当时身处雨中只有麻木,后来才日渐体会到那场大雨所携的潮湿渗透到日常琐碎的方方面面,那种创伤是持久绵长的。 一句“从丫鬟做起”,她竟下意识的想发脾气,也是第一次从那份绵密的潮湿中抽离出来,仿佛重新变得鲜活生动,哪怕只是短短瞬息。 但是江揽州。 凭什么让她做丫鬟?! 。 丫鬟就丫鬟吧,又不会少块肉。 问题是江揽州说了让她从丫鬟做起,却又并没真的让她换上丫鬟的服饰去伺候谁,或给她下派什么任务。 那她应该做些什么呢? 好半晌。 干了那碗又苦又臭的汤药,拿清水漱口,又啃了好久口甜瓜,薛窈夭这才起身下床。 踏着木屐去到窗边,望着窗外央都一碧如洗的蓝天,她轻轻伸手摘下自己颈上一根极细的银丝链子。 链子尾端系着一枚价值连城的孔雀蓝宝石,来自东境海外,属外邦贡品,美丽至极却有价无市。在流放路上走了一遭它还能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得亏押送队伍里有个曹顺。 也因为有这个人,薛窈夭一路上没做过粗活。 如今要将全部心思交付于另一个男人,这根银丝链子就不能再戴了,戴着它就像一直戴着“准太子妃”的记忆,她无法完全做到心无芥蒂。 然而握着这枚宝石链子,薛窈夭突然发现不知能将它收纳到何处。 入目的一切,所有,全属于江揽州。 罢了。 收拾好心绪,试着全身心放下过去。 想要征服一个男人,先从了解他开始吧。 花源答复说:“府上嘛,有近百名玄甲卫士,听闻都是殿下培养的暗影。萧夙大人和玄伦大人也住府上,以及殿下的老师庄先生,不过庄先生在外游历,难得回来一次。” “还有一对穆姓兄妹,乃殿下的亲兵团首领,大多时间也住府上,不过他们如今在外执行任务,往后回来姑娘就能见着了……” 待再见穆姓兄妹,也就意味着能再见到薛家人了。 算算日子,应该就这几天了。 花香接着道:“再就是东阁住了一位孟姑娘,乃殿下已故的恩师之女。姑娘昏迷的这几日,孟姑娘还曾派人来问过您安好。” “殿下待她很不错的,孟姑娘本身人也很好……” “殿下的母亲?这倒不清楚,奴婢们只知殿下乃当今贵妃娘娘所出……” “可是薛姑娘,您跟殿下又是什么关系呢?” “您会在这府上住多久?” “以后会离开吗?” “您祖家是哪里人呀?家中可有兄弟姐妹吗?” … 从丫鬟们口中打听江揽州、以及北境王府的情况,很简单。小丫头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似乎并未被特地交代过不许给她透露太多之类。 但她们热情之后,反过来问薛窈夭。 薛窈夭却有些沉默了。 。 护军府。 公案上的各类文书、卷宗、案档,堆积如山。 天已经快黑透了,但见江揽州放走了其他官员,自己却没有下值的意思。 萧夙便知,殿下今夜大概还要继续宿在这里。 于是将这日收到的各类消息整合,萧夙开始日常麻木地奏报:“公事三件,殿下。” “其一,狄人被攻占的洛水九城,目前为止,您下派的指定官员皆已过去驻点。但朝廷也下派了三人过来,其中两位乃这年春闱的二甲进士,另一位乃是被贬官至此。” 所谓北境苦寒,苦的是天高皇帝远,寒的则是每年冬日最冷的时候,北境几乎泼水成冰。 故而罪臣流放、官员贬谪,大都爱往这里送。 偏偏这里也是军事重地。 萧夙不理解,此前回京受封王爵,殿下明明可留在繁华京师,且他自幼长在南方,必然也更适应南方气候,却偏偏自请继续戍卫北境。 想来应该是迷恋兵权在握、独霸一方且没人太过管束的感觉。 也好。 男儿志存高远,不愧是他们殿下。 “其二,宫中来信,贵妃娘娘派了十余名宫人,及三名特殊医师过来,目前已从京师出发,同行的还有一位钟情于您的世家贵女,信上没说是谁。不过待他们慢车抵达,大概得两个月后了。” 这里的特殊医师,萧夙猜测可能是殿下曾在封爵宴上说自己身患隐疾,来给他治病的。 “其三,北狄使臣已在京中签署完停战协议,承诺十年内不再南下,且每年朝贡大周,还送了个质子过来。届时会从咱们这里过关。” “第四件,央都布政史再次递来帖子,邀您参加他小儿子的婚宴,八月中旬,这也算公事对吧?” 埋首于案前,江揽州头也不抬:“私事?” 萧夙继续麻木道:“私事其一,穆川穆言信上说,薛家老幼已过天山,大概五日内便能抵达幽州。” “其二,幽州知府那边派人传话,说今明两日抽不开身,无法亲自过来谒见殿下,说是为了接见什么人,估计对方来头不小。” 但这天底下,如今还有谁的来头能压过北境王? 啧了声,萧夙继续道:“至于殿下要的名册,那边说两日后知府大人会亲自过来递呈给您。” “派人去探他们接见之人,是否来自东宫。” “东宫?” 听闻东宫已在半月前解除监禁,而东宫的人若是快马加鞭赶来这鸟不拉屎的幽州…… 想到府上最近多出来的薛姑娘。 萧夙这回不用玄伦提醒也明白了,“是,殿下。” 江揽州又道:“路上截杀她的人何方势力,查得如何了?” “她?薛姑娘啊?”萧夙明知故问。 抬眸睨他一眼,江揽州逆着孤灯大殿,浑然天成一派上位者的压迫气息。 萧夙收起那点打趣心思,“在进行了,但时间太赶,目前暂还没传回任何消息。但有一件事……” 不死心地停顿下来,萧夙欲言又止。 江揽州没什么耐心:“扣半月月俸。” “那……那属下当真直说了?” “就是那什么,薛姑娘啊。” 半月月俸算什么,萧夙有些刻意地清了清嗓子,“就先前不久,夕阳西下,一天之中最美的时候,美丽的薛姑娘摇着团扇转悠至府邸门口,咱们府上的司阍跟门护都不认得她,但见她确实从府内出来,身边还跟着辛嬷嬷和几个婢女,就问她是谁,去哪儿,当时辛嬷嬷还没来得及说话,薛姑娘便自己介绍说,‘我是你们殿下的丫鬟啊,想他了,想坐这儿等他回家,可以吗?’” “然后就着府外大道的绿荫下,坐那儿啃凉瓜。” 估计是闲的。 好歹曾经是冠绝京华的准太子妃,怎地性子这般“活泼”呢?萧夙当时听着就觉得不修边幅,又觉得有点可爱。 依旧盯着公案文书,男人手中朱笔懒闲地搭着。 听罢转述后上半身稍稍后靠,“扣一年月俸。” 被一年吓到的萧夙:……!! “薛姑娘原话如何属下不知,但他们确实是这样转达的!就是想您了,殿下,薛姑娘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真的!” “嗯。” 手中朱笔一撂,江揽州起身:“取常服来,下值。” 第15章 北境王府,地处央都城东。 东临护军府,西临隔着一片园林的熙攘坊市,北临中心哨塔,朝南的这面对着禹河。 “咱们北地老百姓,就靠这四季不腐的禹河滋养......” 指着缓缓西流的河水,水清水碧介绍说,“再过几日便是七夕节了,届时若往城中闹市去,薛姑娘还能看到河上不少花船游行呢!” “不错,从前狄人的铁骑时不时就要骚扰边城,但城内百姓都习惯了,日子照常要过的,央都距离边城尚隔着三座州府,受的影响不是很大......” 置身于繁华京师的千里之外。 薛窈夭听丫鬟们细说一些北境当地的地貌环境、风土人情,倒也觉得新鲜。 只是身为戴罪之身,她今后大概率很难走出这座城池,毕竟要去任何地方都得有官府路引。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此时此刻,幻紫鎏金的晚霞消失,天幕渐渐被墨色染透。 “要不还是回去吧?” 辛嬷嬷劝道:“已经有人去禀告殿下了,姑娘身子尚未痊愈,何必亲自守在这里苦等?” 第18章 这你就不懂了。 苦等只是一种形式,一种态度罢了。 况且有凉瓜啃着,夜幕降下去后风里的热意也消散不少,薛窈夭望着禹河两岸渐亮的灯火,就还挺惬意的。 她要亲自恭迎某人回府——在他知道自己在等他之后,当真会选择回来的话。 既已做出姿态,怎可半途而废? 。 抱着一摞半人高的文书,萧夙紧跟着江揽州之后从护军府出来。 绕过两条巷子,转而踏入青石大道。 江揽州没走多久,漆黑凤眸狭了一下。 视线里,极为敞阔的青石大道,一直向西绵延到不见尽头。 远处府邸大门正对面的禹河岸边,有人被辛嬷嬷和几个丫鬟簇拥在碧梧树下,正言笑晏晏地说着什么。 “属下就说没骗殿下的吧!” 萧夙显然也看到薛窈夭了。 过往两年,北境王府还叫做“三皇子府”。 无论府内府外总给人感觉一潭死水,整座府邸的气场也和其主人一样沉寂寡漠,肃穆冰冷。 但自从这位薛姑娘出现开始…… 也许是她的到来过于突然,打得人措手不及,萧夙和玄伦就不说了,府上其他的丫鬟小厮、玄甲卫士、甚至守门的护卫跟司阍,无一不是被炸了池塘的死鱼一般,一夜之间褪去麻木,全都打了鸡血般活泛过来。 私底下一有机会,更是尽皆扎起堆来议论那晚的澜台夜宴—— “你们不在场是不知道,当时的澜台大殿一片死寂!估计好多人都以为那姑娘完了,如此大胆犯上还来历不明,指不定要被殿下如何发落!” “结果嘿,你们猜怎么着?” “别卖关子了!速速说下去......” “结果就是咱们殿下根本没有定力也根本经不起勾引,只愣了瞬息便将那姑娘揽腰扣下,嗐哟那场面,太臊了!” “老子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那么那什么的场面!你们不在是你们运气不好*,没那眼福......” 不止北境王府,私底下整个央都也因这起“风流韵事”而掀起热潮,各种揣测议论满天飞,编出来的版本一个比一个香艳,毕竟当时的庆功宴上几乎齐聚了央都所有宦官、本地豪绅、世家,以及跟了江揽州两年多的北境老将们。 只是哪怕给舌根子都揣测烂了,也无人猜到有关“美人”的半分来历。 ... 眼见不远处那抹颀长身影越来越近。 门口披甲执锐的守卫们齐刷刷颔首:“恭迎王爷。” 一言不发。 江揽州目不斜视地踏上台阶。 身后传来少女清凌凌又有些急促的声音:“殿下殿下,等等我!” ... 方才被辛嬷嬷扯了下袖子,薛窈夭回头望去,一眼便看到青石大道上的江揽州。 男人背负着月色而来,分明只是寻常走路,却给人一种莫名摄人的压迫之感。 战场硝烟,鲜血和杀戮,显然早将他打磨得冷硬无情,身上有着寻常人见之畏怯的睥睨气场。 薛窈夭笑眯眯朝他挥舞团扇。 结果就是连萧夙都被吸引了视线,还朝她这边礼貌性颔了下首,江揽州却仿佛双目失明,直接无视了她。 没办法。 提着裙摆穿过大道,薛窈夭赶忙小跑几步追了上去,踏上台阶时不忘对身后的辛嬷嬷道:“麻烦啦,去将我午后做的东西弄出来,待会儿我要亲自交给你们殿下!” 听到身后动静,江揽州步伐稍慢,却没有回头。 薛窈夭也不在意,紧跟着他踏进门槛。 忽略身后守卫们难以克制的兴奋和止不住喁喁私语,薛窈夭这人一旦调整好心态,就还挺活泼的,“本郡……本姑娘好歹是殿下亲封的丫鬟,对吧?” 追上去跟他排排走,少女语气轻快且一点不计前嫌:“殿下就这般无视人家?是不是太心狠了?” “不然呢。” 头顶传来的声线低磁沁凉,江揽州比她想象中还要傲慢:“知道自己是个丫鬟,难道要本王亲自请你入府?” 薛窈夭:“那倒不是,只是希望你看看我嘛。” 她有些殷切地侧着身子,边走边拿团扇给他扇风,仰头道:“毕竟我都等你一下午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 视线里,男人凸起的喉结和明晰流畅的下颌线条,随他步伐在夜影下明明灭灭。 江揽州目视前方没有看她,也没有接她话茬。 只是轻飘飘一抬手便夺了她手中团扇。 薛窈夭:“……” 小猫扑蝶般伸手夺了几次。 奈何江揽州太高,薛窈夭根本够不到,几番扑腾下来,一不小心就撞到他胸口,直接扑他怀里去了......就显得有那么点儿心机。 “本王让你等了吗。” 言下之意你自愿的,邀什么功。 反正已经撞他胸口了,薛窈夭索性在他怀里仰头,“那倒没有,是我自己想等嘛,心甘情愿可以吗?” 言罢朝他挑眉并眨了一下眼睛。 江揽州别开脸,一言不发地绕开了她。 “……” 并不在意,薛窈夭继续跟屁虫一样跟了上去,寻思着自己言辞间好像应该自称奴婢?但几度尝试张了张口,那两个字还是如鲠在喉道不出口。 夜色下并肩而行,江揽州步伐随性懒散。 园林大道两侧栽种着成片的白桦,枝叶在风中哗哗作响。再往前走是一面巨大的人工湖,湖上架着供人穿行的水榭廊桥。 走在廊桥上,视线掠过前方耸立的雕像。 江揽州:“想要什么,或想做什么,说来听听。” 指的当然是“等了一下午”这件事。 所以呢? 不是不理人吗?现在又要理了? “没什么想要的,也没什么想做的,单纯就是……想念殿下了。” “是么,有多想。” 经过麒麟雕像,江揽州往右。 正要往左的薛窈夭赶忙跟着他一起改变方向,“就……茶饭不思,辗转反侧,坐立难安,只想能尽快和殿下见上一面。” 这话于任何女子口中道出,都显得过分孟浪了。 薛窈夭却是个例外。 一来她自幼便不是什么内敛性子,想要什么开口便说,哪里不爽直接表达,大抵自幼被薛老国公过分宠溺,养出一副“张口就来”的活泼性子。 再者情话什么的,薛窈夭从前爱看话本,甜言蜜语实在是一学即会,信手拈来。从前她私底下也没少在傅廷渊面前“骚话连篇”,每每都将那一本正经又克己复礼的太子殿下撩得耳根潮红,满眼拉丝,想“教育”她两句却偏偏不舍,也每每拿她毫无办法。 如此千娇百媚的姑娘,很少有男人能招架得住。 此刻听着这句句茶饭不思、辗转反侧、坐立难安。 江揽州却只是极淡地哂了一下。 莫名地、不喜她油嘴滑舌,尤其是明显可感的违心。 “身为丫鬟觊觎主子,合适么?” “……” 真好笑,都礼尚往来的接过吻了,大家都是成年人,说这些有意思吗? 没意思也得陪着演,谁让她寄人篱下呢。 “我是个心思不正的丫鬟嘛,觊觎一下主子罢了,也不触犯大周律法不是?” “那么眼下已见到本王,你待如何?” “嗯......” 这回支吾了下,薛窈夭故作腼腆含蓄:“还、还在想呢,毕竟我现在心乱如麻,实在是......” “这些话——” 江揽州忽然冷嗤一声:“在傅廷渊那里说过多少次了?” “......” 薛窈夭:“殿下往后能不能别再提傅......” 话未完,两人已绕过麒麟雕像和一道影壁,正式进入樾庭范围。没走两步,却是双双脚下一顿。 台阶前,夜色下。 不远处侯着一名女子,似乎已等待许久,女子旁边还长身玉立着一名青年男子,是薛窈夭已然知晓名字的“玄伦大人”。 不待玄伦开口说话,那女子直接冲了过来,在江揽州面前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跟那晚澜台大殿上的薛窈夭如出一辙。 第16章 “殿下回来了……” 双膝跪地的女子仰头,视线在薛窈夭面上停留一瞬,却没敢直视一旁的江揽州。 只是低垂着脑袋,有些哀哀戚戚地哽咽说:“见过殿下,奴婢乃东阁的大丫鬟,凝冬。” “我家姑娘近两日不知为何频频梦魇,东阁却只剩下一位医师,给开了药方也不见好转。” “昨晚值夜,奴婢又听姑娘在梦中多次唤殿下名字,偶尔还唤孟老将军,奴婢便想着请您过去看看。偏偏姑娘醒来后说您公务繁忙,不便打扰。” “可奴婢想着……孟老将军已经离世,姑娘身边再无亲人,如今就只剩下殿下您了,于是奴婢斗胆背着姑娘来请殿下赏脸移步,去东阁坐坐吧?” 第19章 “奴婢已吩咐小厨房备下晚膳,殿下就当是抽空陪姑娘用个晚膳吧?” 噼里啪啦地说完后,凝冬抬手抹了把泪。 这般哀婉陈情,任谁听了都不免怜惜。 江揽州似乎也不例外,他眉宇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若是从前,辛嬷嬷对此绝不会过问插嘴,毕竟殿下如何决定那都是殿下自己的事。 但如今,伺候过薛窈夭十日左右,辛嬷嬷便是痴人傻子也瞧出殿下对薛姑娘更那什么……不好描述。 辛嬷嬷轻咳一声,语气有那么点儿阴阳怪气,“那可真是不巧了,樾庭也已备好晚膳,更还有薛姑娘亲手为殿下做的吃食呢,呵呵。” 凝冬:“……” 薛窈夭:“……” 辛嬷嬷这般说,多少有些替薛窈夭“争宠”的意味。 薛窈夭却寻思着自己初来乍到,应该“善解人意”一点,毕竟早先几日就听说那位孟姑娘体弱多病,梦魇的滋味不好受,正是需要人关怀的时候,自己那吃食改日再做也没关系,况且江揽州前两日还警告过她别太心急。 她正待表现得大度一点,又不失隐晦地失望…… 江揽州已然做出决定:“起来。” 他吩咐凝冬:“回去东阁伺候好你家姑娘,本王稍候便来。” 转而又吩咐玄伦:“调拨两名医师过去。” 玄伦点头应是,凝冬则喜极而泣:“奴婢这就回去通知姑娘!” 凝冬离开后,江揽州重新迈开步子。薛窈夭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打算翻过之前的话题,直接说另一件事。 却还没开口,便听男人语气淡淡:“丫鬟薛宁钊。” “啊?” 江揽州:“还是书房,伺候本王更衣。” 薛窈夭:“……” 不是,干什么突然叫她薛宁钊啊? 。 更衣的过程,薛窈夭隐隐的以为……可能又会发生点什么。 然而过程意外顺利。 江揽州此番没有任何为难他,也冷漠得出奇,一直盯着窗外盛放的木槿出神。 虽然但是。 这其实算不得好事。 理智知道江揽州即便心上有人,非常在意那位孟姑娘,那也不过人之常情——谁活了二十年还能没喜欢过谁,又谁没经历过情窦初开或年少慕艾。 食色性也罢了。 可薛窈夭又期盼着,江揽州心里有人的同时,能给她留个一席之地,让她能有以色侍人并换取生存价值的可能。 曾经少时,薛窈夭也曾幻想过戏文里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身为傅廷渊的未婚妻,祖母向来教导她的是如何贤良大度,如何做好一个正妻,毕竟傅廷渊身为大周太子,来日若无意外,后宫没有三千也有八百,这是无可避免之事,而她要做的是母仪天下。 是以幻想归幻想,薛窈夭早就默认了男人“三妻四妾”的确乃寻常之事。 如今面对的不是傅廷渊,而是江揽州。 她自然也不在意自己将来会是“三妻”还是“四妾”,有无名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取悦他就好。 故而低头系腰封期间,薛窈夭体贴问询:“冰丝酥酪,我亲手做的,殿下要尝尝再去东阁吗?” 所谓冰丝酥酪,一种用以消暑的甜品奶酪。 做法是将红豆蒸熟捣烂,混合糯米粉制成丸子,再加入花生、果脯、山楂,以及适量的冰丝或琉璃冰球,之后淋上煮过的米酒牛乳、少量蜂蜜,放入冰窖里冷藏。 成品往往冰冰凉凉,清爽可口。 过往二十年,薛家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因自己每年夏日都酷爱那东西消暑,便曾亲眼守着府上的老嬷嬷们做过不止一次。 此番也算是亲自上手,“初试牛刀”了。 “不必了。”头顶江揽州声线低沉沉的。 “……” “不必就不必吧,改日也行的。” 男人却又道:“无需改日,带上它,随本王一道前往东阁。”? “……不太好吧,若是孟姑娘也喜欢酥酪,殿下带过去与她分享便是,我就不过去了吧。” 女人敏锐的第六感告诉薛窈夭,自己过去大抵是不合适的。 江揽州垂眸看她:“贴身丫鬟,不想做了?” 。 东阁。 顾名思义,乃北境王府东边的一处院落。 院子里林木环绕,假山池鱼,流水潺潺。 闺阁内,得知江揽州当真答应过来,孟雪卿面上不显,心下却早就神思不属,甚至隐有些心潮澎湃。 丫鬟凝春站在铜镜前为她更衣、梳妆、打扮。 “无需太过华丽。” 孟雪卿柔声吩咐:“也无需胭脂粉黛,寻常些便好……”” “行吧。” 凝春点点头依言应是,但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替她打抱不平:“咱们东阁的医师班子向来只服侍姑娘您一人,如今可倒好,全都被派去了樾庭做事。” “樾庭是什么地方啊?” “尤其是樾庭内院,连姑娘您都不被允许踏足,殿下却将那人安置进去,奴婢还听闻她住的甚至都不是东西厢房,而是殿下他自己的寝殿呢!” 几日下来,即便已经认清事实 此刻听凝春又一次如此直白地抱怨出来,孟雪卿还是有些喘不过气,指节一点点钳进掌心。 凝春想不通:“真是的……也不知究竟什么来头,一来便闹出那般丑闻,一来就在澜台大殿上勾引殿下,真真是不要脸又浪荡极了!” “姑娘您也是,您就真的一点也不着急吗?未来的北境王妃本就是属于您的,殿下也曾答应过孟老将军必会许您下半身安危荣辱,可您自己却不上心,再这样下去,那正妃之位指不定就被那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狐媚子给抢了去了!” 怎么说。 比起已故的孟老将军,孟雪卿没能继承其豁达性情,反而随了她早逝的娘,性子含蓄内敛且不动声色,什么心思都从不写在脸上,而是惯于埋藏心底。 她心说自己何曾不着急呢? 怎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曾经孟雪卿其实也没多大野心,她固然钟情于江揽州,但也自知身份天差地别,尤其得知江揽州乃大周皇嗣,她一度以为自己再无机会。 然而孟老将军的临终托付,时近两年的特殊待遇,府上下人们的默认,以及外头那些传闻和流言……一点点将她的妄心堆叠。 到如今。 她竟也真就默认了自己才是未来的北境王妃。 不仅如此,孟雪卿私底下已经派人去调查薛窈夭的身份来历了。 然而嘴上她只是幽幽怅惘:“好了凝春,爱慕殿下是我自己的事,做再多也不过心甘情愿,但殿下心里喜爱谁,将来会娶谁做北境王妃,是他自己的自由……不是吗?” 凝春简直要气死了:“可是姑娘不争不抢,却不意味着别人和您一样高洁不争啊!” “你再这样坐以待毙,不就等于……” 话未完。 外间有丫鬟冲进来喜道:“姑娘姑娘,殿下到了!此刻正在厅堂里等你一道用膳呢!” … 心脏猝然狂跳起来,孟雪卿被凝冬和凝春二人搀扶着,一路上尽力平复心绪,却还是忍不住面红耳热。 不想抵达前院厅堂时,孟雪卿脚下陡然一滞。 风吹竹林沙沙作响,不止孟雪卿,丫鬟凝春凝冬,乃至此刻侍立在厅堂门口的一众婢女、嬷嬷们无一不是瞠目结舌。 灯火葳蕤的厅堂之中。 入眼是一套色泽温润的青龙木方形餐桌,以及两把相对而置的玫瑰圈椅。 餐桌上摆着各式珍馐美馔,尽皆热气腾腾。置于北面上首的那把椅子上,江揽州靠坐着,姿势懒散落拓。 灯影之下,他修长的指节骨骼明晰,根根分明,就那么随意搭在圈椅扶手上,手背青筋脉络蜿蜒,有种令人心乱如麻的力量之美。 墨玉扳指也在灯影下折射出粼粼冷辉。 这本来没什么。 刺目的是他怀中竟然坐着一位姑娘。 实打实的“美人在怀”,令人不可思议又触目惊心。 “美人”是背对着厅堂大门,跨坐在江揽州腿上的,着一袭浮光灿灿的浅黛色襦裙,裙裾像朵花儿一般在他腿上铺开。 她手里似端着什么东西,正以玉勺喂给对方。 男人低头含进嘴里,吞咽之时视线一直在她身上,分明眉宇冷淡,神色无波…… 可孟雪卿就是觉得,这样的江揽州,身上散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风流轻佻。 且他另一手还握着姑娘的盈盈腰肢,在轻轻摩挲着,仿似玩弄一般。 嘴上嗯道:“还要。” 孟雪卿看不到的角度,男人怀中的少女压着嗓子,有些恼怒地瞪着他道,“没听婢女们说,那位孟姑娘很快就要过来了吗!若是被她瞧见殿下此刻——” 第20章 “她已经到了。”江揽州说。 即便他并未朝厅堂外面看上一眼。 手中玉勺一顿,薛窈夭下意识就要起身。 却在起到一半时,复又被江揽州的大手扣了回去。 扣回去时,她手上玉勺直抵他胸膛而去,上面沾染的酥酪自也不小心蹭在了衣襟上面。 江揽州却并不在意这种小事。 他只是学着她方才那般,刻意压着嗓子,仿佛情人之间的喃喃絮语,在她耳边恶魔低语般道:“只有两把椅子,对面那把是孟姑娘的。” “让你坐本王腿上,已是格外厚待。” “之前不是说想我了,拒绝什么?” 言下之意,你不要不识好歹。 薛窈夭:“……” 不待她回应,江揽州又不容置喙地下达了另一命令,“衣袍上沾染的东西,明日你亲手洗了,嗯?” 指的当然是方才蹭上去的奶酪。 薛窈夭:“……” 已经沦落到要给主子洗衣服了…… 毫无疑问,江揽州的确是在将她当丫鬟婢女使用。 至于那什么格外厚待,可真是谢谢他了。 第17章 心思活络如薛窈夭,并不想在自己尚未将北境王府的地皮踩热之前,就得罪府上任何地位比她高的人,这对她绝无半分好处。 狗男人就不要给她拉仇恨了好吗。 是以最终,她还是从江揽州怀里挣扎出来,起身站在一旁,尽职尽责扮演她应该扮演的角色——丫鬟。 片刻后。 孟雪卿面无血色,有些摇摇欲坠地踏入厅堂门揽,薛窈夭放低姿态朝她行了个福身礼:“见过孟姑娘。” 四目相望,孟雪卿是个沉得住气的。 晃眼见薛窈夭身段纤长婀娜,身上穿着的料子是她即便认不出材质,叫不出名字,也能明显瞧出优越过她这位恩师之女的珍贵罕见。 原来江揽州并非如她想象中那般不近女色,不解风情,只是那份风情从未用在她身上罢了。 从前没有对比,孟雪卿还不觉得有什么。 此刻巨大的落差也带来巨大的心理冲击。 视线再往上,入眼朱唇皓齿,明眸流盼,对方一双秋水剪瞳般的桃花眼美得惊心动魄,是凝春凝冬私底下骂了好些次,此刻正面对上,都不得不承认这位“狐媚子”是真真惊艳的程度。 且“狐媚子”身上有着某种令人无法企及的特殊气质,仿佛她曾经高高在上,目下无尘,那是普通人家的姑娘绝不可能养得出来的骄矜。 “姓薛对吗,久仰姑娘大名。”孟雪卿面上带笑,堪堪维持住了应有的体面和风度。 薛窈夭点点头,回以浅笑。 孟雪卿又道:“听闻薛姑娘乃是殿下故人。凝春凝冬,去叫嬷嬷再搬张椅子过来,给薛姑娘看坐。” “不必了。” 弯唇笑了一下,薛窈夭解释:“我并非殿下的什么故人,不过一身份卑微的丫鬟罢了,陪殿下过来用膳而已。” 孟雪卿下意识看向坐在对面的江揽州。 在场所有丫鬟也尽皆心说什么丫鬟? 你那也叫丫鬟吗? 我们可也都是丫鬟啊? 怎么我们就不能坐殿下怀里喂他吃东西? 你这般谦虚自损是存心膈应我们顺带膈应孟姑娘是吗? 得了便宜还卖乖,真真是气死人了。 仿佛在应证众人心下所想,也仿佛在答复孟雪卿。 江揽州轻轻扯了下唇角,“嗯,未来的通房丫鬟。” 薛窈夭:“......” 满厅堂看向薛窈夭的丫鬟们:“......” 分明“惊天动地”的一句话,男人却语带讥诮,语气里不乏戏谑之意。 孟雪卿拿在手中的筷子一顿,面色瞬间又白了好几个度,“既如此,那便更应该给薛姑娘看坐了。” 江揽州:“她不愿看坐,无非是想继续‘美人在怀’。” 薛窈夭深吸口气:“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 要说可以说,私下里说嘛。 可恶。 最终薛窈夭仿佛“第三者”,还真就一同坐下用膳了。 只是全程,这顿晚饭吃得格外压抑。 期间江揽州主动开口,语气是薛窈夭不用细品,也能觉出一丝丝耐心和温柔的程度。 他道:“梦魇一事,本王听说了,已将李时邈调拨回来。” “你身子有何不适,他会尽心调养。” “往后有什么事情不必忍耐,也无需非得等到本王回府才报,派下人去找玄伦、萧夙、辛嬷嬷,他们三人皆会安排照应。” 就这几句话而已。 孟雪卿鼻子一酸,险些没忍住落下泪来。 也正因江揽州对她的这份不同于旁人的耐心和温柔,以致孟雪卿即便知道它的背后是父亲曾经的挡矢之恩,她还是会止不住的心动,沉沦。 “多谢殿下关心,雪卿知道了。” 凝冬递上巾帕,给孟雪卿拭泪。 孟雪卿似乎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凝冬作为东阁大丫鬟,显然是孟雪卿身边一等一的贴心人,她试探着代之开口:“此一番,殿下难得来东阁一趟,奴婢斗胆求殿下劝劝姑娘……” “已经大半个多月了,姑娘为刺绣一副巾帕荷包,以及一件秋日披氅,说是打算在七夕节那日赠予心仪的郎君,为此夜夜晚睡,给眼睛都快熬瞎了,奴婢每每劝她她也——” 说到这里,在孟雪卿红着脸的“制止”下。 凝冬很有眼力见地适时闭嘴。 薛窈夭默默听着,默默往嘴里塞了一只肉丸子,撑得两颊鼓鼓。 按她分析。 接下来江揽州应该说点什么。 譬如那巾帕、荷包、披氅是绣给谁的,那所谓心仪的郎君又指的是谁…… 自幼长在京中,薛窈夭见多了世面,也见过不少后宅女子花式争宠,不怪她一眼看穿什么或一听便猜到什么。 实在是孟雪卿饭间几次不经意看向江揽州时。 那眼神里的爱慕都快溢出来了。 江揽州本人呢。 一如江氏年轻时,不知那位承诺带她远走高飞,最终却消失无踪的恩客是谁一般。江揽州也自出生开始,便一直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 自有记忆以来,他便跟随母亲在江南一带四处流浪,江氏生得极为貌美,是以他小小年纪便有过好几任野“爹”。 但许是红颜薄命,江氏美则美矣却运气不好。 那些野爹们玩够之后无一不是将她狠心抛弃。 直到江揽州六岁这年,江氏意外结识了来自京城的薛三爷,也就是薛窈夭的父亲——非但没将她当做玩物,还承诺带她去京城,给一个妾室的名分,以保她后半生荣华安稳。 一入繁华京师,富贵迷人眼。小小的江揽州望着“镇国公府”四个字,仰视那恢宏气派的高大门庭,也曾感到过难以言说的渺小自卑。但他以为往后至少不用再过苦日子了,只要能有口饭吃,也没人敢再欺负阿娘,便是要他给人当牛做马也绝无二话。 事实是后来他的确被薛府的仆童们按在地上当马骑,却并未换来想要的安稳日子。 两年之后。 没了薛三爷的庇护,他们母子二人被驱出薛府。 背后的始作俑者,一副趾高气扬又“光明磊落”的样子,并不介意向他坦白真相:“就是本郡主冤枉的你们偷盗,那又如何?” “害我爹娘反目成仇,害我娘亲缠绵病榻,你们终于满意了吧,速速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又过半月,江氏病死庙宇。 跪在庙中破草席上,江揽州盯着已咽气的母亲看了许久,抬眸望向高堂上端坐的慈悲神佛。 这年八岁的他,心知世上唯一可依靠的亲人也已经离他而去,从起初的无声流泪,到后来哽咽到浑身发抖,他终是忍不住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到仿佛要流尽毕生泪水。 身无归途之人,他自己也不知道往后该流浪到哪里去,饿了就捡街头残羹冷炙,或与狗夺食。再大一点他去给一些店家做工打杂,结局却几度惨淡收场。 直到十一岁这年,他偶然被抓去充军。 在苦寒北境营地、白骨露野的战场,为了争个未来,江揽州小小年纪有如凶神恶煞,每每都不要命似的冲在最前锋。 后来被孟老将军察觉注意,日子这才渐渐好过一点。 这样一个人,于尘世摸爬滚打,在无数个想死又不甘心的夜里,一次次咬牙坚持活下去。 被命运摧折多了,他自是早就练就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凡事体察入微,洞若观火。会看不出虚情假意,又或看不懂一位姑娘对自己流泻的倾慕爱意么? 当然看得懂。 且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然而。 “竟有此事?” 不知是否错觉,薛窈夭在他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掺了些许刻意的讶然和欣慰。 第21章 “如此正好。” “知你眼光高,瞧不上寻常男子,本王原计划今年七夕在府上开设花宴,届时邀央都青年才俊,来供你相看挑选,要么带你去城中游园,看能否遇上个有缘之人。” 孟雪卿年过十八,按照大周常俗,正值嫁人之际。 “眼下看来,既然阿妹心有所属,本王便将计划取消。不过凡事有度,即便你想亲自制物赠予情郎,也别熬坏了身子,否则本王便该对不住孟老将军了。” 所谓许她后半生安危荣辱,孟雪卿早就知道江揽州并不打算自己以“身”相许。 可人有七情六欲,也总执着于自己真心向往并愿意追求的人、事、物。 就像江揽州不爱她,就不打算娶她一样。 孟雪卿也不愿嫁不爱的男子。 突然再无法吃下去任何东西,孟雪卿就那么对着满桌子饭菜失神,丫鬟凝冬也有些面色难看。 薛窈夭这个吃瓜的局外人…… 则有些意外。 原来江揽州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不讲道理”。 原来面对珍视之人,他既不刻薄冷漠,也不喜怒无常。只是自己没那么幸运,得不到孟姑娘这般待遇罢了。 毫无疑问。 江揽州拒绝孟雪卿了。 这份拒绝里还包含一份特殊的照顾,言语间既表达了自己无意于对方,好比那声阿妹。同时又很体贴地照顾和周全了对方颜面,让孟雪卿既感觉自己被人爱护,不至于太伤心难过,也不至于贸然表白心意而下不来台。 。 “不说话,是突然哑巴了?” 饭后离开东阁,回去樾庭的路上,江揽州语气并不冷硬,但也并无半分柔和就是了。 薛窈夭摆弄着手中团扇,仰头看他,看着看着打了个圈儿倒退着走,眼神在他眉宇逡巡,嘴上纳闷道:“端庄娴静,娇羞温柔,说话礼貌含蓄,做事分寸得体。” “如孟姑娘这般大家闺秀,相貌百里挑一,气质也婉约出众,在京中可是得招无数少年郎为之疯狂的。” “况且她还心心念念,就差将‘心悦你’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可是殿下,你为何不喜欢她?” 这晚月明风清,四下蝉鸣声声声入耳,却并不显得聒噪。 只是不知为何,她话音刚落,江揽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 是啊。 有的人明明很好,且对你满心欢喜,你却偏偏心如止水。 而有的人…… 玩物罢了。 十六岁那年翻身上位,江揽州做得最快也最狠的一件事——利用手中权势布下天罗地网,将曾经幼时、少时,但凡欺辱践踏过他或他阿娘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有心或无意,统统搜罗起来,以最残酷骇人的刑罚给予他们永生难忘的报复。 记仇记恨,睚眦必报。 江揽州自问绝非什么君子良人。 而目前唯一的漏网之鱼,又或说唯一一群漏网之鱼。 便是薛家。 意外的是不待他出手,她自己送上来了。 那么玩玩好了。 高贵的出身,美丽的容貌,自幼被无数人捧在掌心里疼爱娇惯,如此光鲜亮丽之人,却被她自幼瞧不起的小野种霸占,愚弄,玷。污,直至肮脏无比。 光是想想江揽州就止不住兴味至极。 于是薛瑶夭就像看活人变脸似的,肉眼可见男人面色阴冷沉鸷,到变幻莫测,再到稍稍缓和,最后变成了眉梢微挑,似乎心情不错? “……” 果然还是她见识太少了。 不知问题出在哪里,薛窈夭寻思着自己往后还是少说话为妙,也绝不要瞎起什么好奇心。 然而她不说话,江揽州却牵了下唇。 “薛宁钊。” 恰逢经过一处幽暗长亭,四下花木葳蕤,被月色和风灯泼得影影绰绰,亭子的左边摆着一张成色温润的朱漆美人靠。 一撩袍摆,江揽州仿佛是突然走累了,想停下来休息片刻,他一双大长腿随意岔开,“机会来了。” 机会来了? 什么东西。 身为“丫鬟”,薛窈夭知道主子停下,自己便也该跟着停下,但想起那日茶水风波,她心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于是昂了一声,她故作迷茫地拿团扇支颌,“什么机会?可是需要本丫鬟为您做些什么吗?英俊帅气又尊贵无比的北境王殿下?” 世人皆爱阿谀奉承,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薛窈夭说得特别顺口。 江揽州:“过来。” 分明未与她有任何眼神接触,但那勾唇一笑,好一个恣肆风华,艳烈无双,险些闪瞎了薛瑶夭狗眼。 偏偏笑过之后。 江揽州又好像有病似的。 他凝视着庭中花木,眼神有片刻失焦。 再开口时语气极淡,话里内容却令薛窈夭猝不及防。 他道:“坐上来,取悦本王。” 第18章 坐上来? 取悦本王? 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吗? 那一瞬的怔楞、迟疑和不确定,江揽州捕捉进眼底,却没有不耐烦,只是静默等待着。 直到视线被少女纤腰遮挡,腿上也有了重量。 “怎、怎么取悦?” 跨坐上去,薛窈夭有些讨好地圈上他脖子,带着点试探性的明知故问。 腰肢被他带着往前勾揽,直到鼻尖抵上他的鼻尖。 温热吐息落在她面颊肌肤上,江揽州狭眸,“你说呢。” 他掌心温热干燥,隔着薄薄的衣物,那种奇异的酥麻之感就像先前在东阁喂他吃酥酪时一样,仿如有什么牵丝的藤蔓在她皮肤下寸寸游走。 四下无人。 唯有蝉鸣夜影和星辰漫天。 这过分的亲昵令薛窈夭有些无所适从。 她其实有点想问,江揽州此刻揽她腰肢的左手,为何只有四根指节而没有小拇指?这件事她其实早就注意到了,只是每每想问都觉得彼此还没亲密到那种程度。 双手一点点移动,直到捧上他的脸,薛窈夭也不矫情什么,直接仰头啄吻上去。 下一秒。 江揽州别开了脸。 她的吻便只落在他唇边。 “……” “怎么了吗?”她问得小*心翼翼。 没有回应,但许是并未在他身上感受到任何不悦,薛窈夭试图将他的脸掰回来对着自己,奈何江揽州并不配合,她便只能偏着脑袋用唇去追逐,一遍又一遍。 后来终于追逐上了,江揽州也并不给她回应。 只是呼吸明显地变得重了一些。 所以所谓取悦,是指她单方面取悦他吗? 有过澜台大殿和书房的两次经验,薛窈夭不再觉得他的气息陌生。她仿佛小孩品尝糖果一般浅浅含住他的唇,轻轻摩挲着,一下,两下,三下。 江揽州耐心渐失。 最终他拧眉,扣着她的后脑勺往前一带,薛窈夭只来得及呜咽一声。 很湿润的吻。 没一会儿她就有些轻微眩晕,忍不住呢喃:“江揽州,你是不是……挺喜欢我的?” 至少身体上的某些反应骗不了人。 也许他的确憎恶自己,但身体是有一点喜欢她的? 江揽州不答。 只是唇舌忽然变得狠戾起来。 后来舌尖被咬痛,出了一点血,薛窈夭疼得眼泪掉下来,才知这人根本就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 她以为这个夜晚,自己会从女孩转变为女人。 可后来地点已从幽暗长亭变成了樾庭寝殿,她被他大手按着脸朝下,五官埋入软枕里,后又被他掐着脖子翻过来面朝他…… 莹白下颌、颈项、手腕、肩背、蝴蝶骨、全是他留下的各种痕迹,像是要在她身上打下烙印。 她肤色白腻,皮肤又薄,可想那些印子会有多触目惊心。 其实有那么几息,薛窈夭想放弃自己了。 心理上也早就放弃自己了。 “你要我吗?”她眼中水雾濛濛,无论姿势多么屈辱,也还是一次次主动迎合他。 要的话,她愿意给的。 她甚至主动去解他腰封、衣袍。 江揽州体温烫得烙人,额间渗满细密汗珠,声音也早就哑得可怕。 但黑暗中凝视她片刻,他眼底忽然空乏一片。 那种空乏就像燃烧之后陡然熄灭的暗火,令薛窈夭不明所以,不知所措,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之感,就像面对一截枯死的树,黑了的潭。 他的躯。体就在眼前,她却窥不见他内里灵魂哪怕一个边角。 他的眼神也一样令人捉摸不透,好像在看她,又好像透穿了她,看到的只有虚妄缥缈。 最终她的手被他从腰上剥离。 江揽州:“不要。” … 不要。 就意味着“交易”尚未达成。 第22章 黑暗中他起身离开,身上只着雪色中衣,高挑身影被窗外月色照出一种难言的孤湛、冷漠。 人是走了,外袍却落在她身上。 盖住了大腿肌肤,却盖不住热情之后被冷落和拒绝的狼狈。 躺在床上喘息着,薛窈夭盯着头顶被风撩动的玄色帷帐,好半晌才想起自己忘了问他一件重要的事——府上丫头们问她来历,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无法告诉她们自己来自繁华京都,镇国公府,来自不久前才被圣人发落并无情放逐的薛家。 在大周律法上面,她已经失去自由之身,除幽州以外的任何地方,她都无法再光明正大地做薛窈夭。 但人活着总得有一个身份。 隐姓埋名或重造户籍也好,随便编个假名字也罢,无论哪一种都需得权势地位来撕开口子。 她需要江揽州。 所以那点难言的委屈,算什么…… 又一次。 无需任何人劝说开解,薛窈夭便自己给自己哄好了。 。 两日后。 北境幽州。 城中一家普通的茶肆,二楼包厢内。 江揽州一袭玄袍金冠,墨发漆瞳,双手交握着靠在在一把红木交椅上。 他身侧侍立着萧夙,以及十余名身着劲装的玄甲卫士。 “该交代的……下官发誓,全都已经交代清楚了!” 幽州知府名叫张文德,是个年逾四十的矮胖男人。此刻跪在江揽州脚下,他已然战战兢兢抹了不知第几把冷汗。 为官十余载,张文德从未遇上过如此棘手之事。 他近日面临的,一边是快马加鞭连日赶至幽州的东宫亲卫,足有整整十二人,这些人手里持有当朝太子的手令。 一边是眼前这位,同样乃圣人之子。 还是战功赫赫且声名如雷贯耳的北境王。 任何一方他都得罪不起,可要细说他们为何而来,却叫张文德唏嘘不已。 曾经戍卫西州的薛老国公,听闻一朝勾结叛堂行谋逆之事,被圣人下旨抄家斩首,女眷老幼尽数流放幽州。 他不久前收到消息的同时也收到了流放人员名单。 作为地方知府,张文德的正经事务乃税收、治安、民生,但幽州特殊,他也需要负责流放至此的罪臣、罪奴们的名单核对、登记入册,以及后续诸多事务的安排、监管。 东宫那边还好说。 对方要的是对薛家人从轻安排,无需她们做苦力,又或说象征性做做便是,不可随意欺辱打骂,以及“薛窈夭”这个人,他们要求带走。 信息给的只有这么多,那名叫“薛窈夭”的女子跟东宫是何关系,会被带到哪里去,张文德即便好奇也不敢多问。 是以对江揽州吐露的也只有这么多。 “那么张大人,你打算如何做?” “……” 又一把冷汗下来,张文德没忍住咽了口唾沫。 头先两日他正因接待东宫亲卫而怠慢了眼前这位,没能按对方要求的及时去央都谒见,没料到这尊大佛会亲临幽州。 “敢问王爷的意思是……是……” “下官惶恐,也实在愚钝,还望王爷您明白示、示下。” 不提身份、权势、地位。 光就面前男人身上的肃杀之气,便压得人喘不过气。张文德几乎额头贴头,全程不敢抬眸与之对视半分。 “流放路上,意外频出,死伤在所难免。” 玩弄着指间墨玉扳指,江揽州语气淡而平直:“张大人明日与押送人员交接时,随意登记十来个活人便是。” “但薛窈夭这个人,她已经死在流放路上。明白吗。” “以及,明日抵达幽州的所有薛家人,本王尽数带走,一个不留。” 张文德:“……” 不敢问对方带走薛家人是为做何,但张文德听懂了江揽州言下之意。 这些年接应的流放罪臣不止一个,张文德其实经验不少——被流放的若是小喽啰,那自然该怎样怎样,但若来自京城又或背后有大靠山的,就需得灵活变通了。 无论是花钱要“罪奴”的命,还是花钱买“罪奴”的命,只要涉及人数不多,暗箱操作操作也就是了。 但此番罪臣本人已被斩首,流放过来的女眷就必然任人欺凌,遭遇什么都不为过。 偏偏插手进来的,两尊都是滔天大佛。 “那、那……东宫那边,下官又该如何交代啊?” 比起东宫,张文德其实已经偏向于江揽州了。前者固然开罪不起,但天高地远,来的也只是亲卫而非太子本人。 后者却实打实就坐在眼前。 且北境王此前携战功受封王爵,圣人已将北境九州作为封地划给了他。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但许是头一回面对如此巨大的双重压力,张文德还是止不住战战兢兢:“下官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襁褓小儿,实在是不敢轻易得……” “无妨。” 打断他,江揽州轻轻扯了下唇角。 “张大人若是为难,大可奏书一封上告朝廷,就说东宫太子私底下派亲卫抵达幽州,与罪臣女眷来往勾结,还逼迫你周旋其间。” “觉得这主意不错,就请张大人带个路,本王亲自去会会那十二东宫亲卫。” “但若张大人觉得不妥,人本王依旧带走,那十二亲卫你自己应付,嗯?” 。 晨昏交替,日月追逐。 不知不觉三天过去了。 许是真的公务太忙,整整三日下来,薛窈夭没在府上任何地方见到过江揽州。 辛嬷嬷给出的答复是:“不知道呢,许是殿下又在忙什么重要事情吧。” 这其实不算什么,以往边城跟北狄战火未歇时,殿下和萧夙玄伦、以及穆川穆言他们几个月瞧不见人影也是常有的事。 但于薛窈夭来说。 见不着人就意味着她想做点什么也无济于事,尤其薛家人目前暂无消息,她心下焦虑严重时,几乎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樾庭一干丫鬟婢女依旧待她恭恭敬敬,尤其心思细腻的辛嬷嬷,见她总是盯着某个地方出神很久,又猜不到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为能让她开心一点,辛嬷嬷特地派人在院中扎了秋千架子,每日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殿中也每日都更换鲜花,甚至请了央都的戏班子来。 这日午后。 又一次看到府上小厮们忙前忙后,在往樾庭内院的东厢房里搬东西,薛窈夭忍不住问:“那个房间是有谁要住进去吗?” 辛嬷嬷讶异:“自姑娘您来到府上,殿下便一直歇在书房,这东厢房自然是殿下往后自己住哇。” 总不可能一直住书房不是? 看出她疑惑,辛嬷嬷转而又有些暧昧地哎哟一声:“姑娘是有福之人哇,老奴还是头一次见殿下待一位女子如此珍重,如此亲厚呢!” 指的是江揽州将原来的寝殿让给她,以及离府之前交代过的一些事情。 但辛嬷嬷不大理解,两人都已经这样那样了,为何不干脆直接住在一起? 是了。 被她颈上细碎的吻痕误导,樾庭所有下人都下意识将她当做“未来的北境王妃”对待,薛窈夭自己却清楚不是那么回事。 那晚都难受成那样了,江揽州也不要她。 自己非但取悦不了他,还总好像会莫名其妙地惹他不高兴,猜不到他心里想法也把不准他喜怒哀乐,薛窈夭心下的安全感几乎为零。 … 第四日。 也就是七夕节的头天傍晚,江揽州终于回来了。 彼时天边惊雷乍响,大风卷起尘埃,哗啦啦的雨水从天而降。 薛窈夭夺过辛嬷嬷手中雨伞,“在府邸门口是吗?我亲自去接殿下!” 第19章 一场暴雨打得庭中花枝乱颤。 雨水顺着檐下沟渠汇成涓流。 车马停在府邸门外,江揽州望着被雨水激起浪花的禹河水面,负手等待着府内的玄伦出来撑伞。 却不想听到动静时,萧夙率先“啊”了一声。 “殿下,你看……” 江揽州回头。 透过两扇敞开的朱漆铜门,只见大雨滂沱的白桦大道上,少女一手撑着把伞,伞被大风吹得歪歪斜斜,一手抱着把伞,顺带还得提着裙摆,但其实裙摆早就被雨水打湿了大半。 就是这样一副狼狈样子。 她在雨幕中艰难踉跄着朝他奔来。 闪电撕裂墨色天幕。 轰隆隆的闷雷响彻央都上空。 江揽州恍觉周遭一切皆似幻梦,一切都好像不是真实的。 这些年他习惯了孤独。 不会有人如此刻这般急切地唤他:“殿下!” 尚且隔着一段距离,她便大声喊他了,嗓音脆生生的充满委屈,又似蕴着某种喜悦。 江揽州清楚那喜悦多半是装出来的。 第23章 因为有所求,所以她尽可能地讨好他。 即便那晚被他无情丢弃在殿中,她依旧能如此刻这般不计前嫌。 大风阻行,撑在手中的雨伞险些又被吹飞。 知道江揽州已经看到自己了,薛窈夭索性松手,连带抱着的那把伞也直接丢掉。 然后就那么一路冒雨狂奔至府邸门口。 像只受了什么天大委屈的兔子一般,少女一头扎进他怀里,“你这几天都到哪里去了……!” 不顾一众守卫、玄甲卫士、萧夙,以及追在她后面跑了一路的辛嬷嬷等人。 薛窈夭携满身雨水自顾死死抱着江揽州的腰,将脸贴着他胸膛哽咽出声:“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江揽州,你不在的这几日,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 “……” 任由她抱着,江揽州面不改色。 想说演得很好,下次别演了,姐姐。 然而有那么一瞬。 的确像是被柔软的兔子撞了胸膛。 被她一句“多想你”骗得心跳都陡然快了几分。 并没有回抱她,江揽州:“哭什么。” 在他怀里抽了两下,薛窈夭嘤嘤道:“我昨天、前天、还有大前天的晚上都做噩梦了呜呜呜……” 江揽州:“嗯。” “梦到什么了?”他问。 忘却那晚的不开心,薛窈夭继续抽抽搭搭:“梦到殿下不要我了!然后我一个人……” “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肚子好饿,身上好疼,穿得破破烂烂,周围全是坏人,他们全都欺负我,殿下路过的时候却冷眼旁观看都没看我一眼……” 眼观鼻鼻观心的众人:“……” “嗯。” 江揽州配合道:“然后呢。” “然后……” 编不出来了。 编不出来也没事,薛窈夭索性说了自己真实的噩梦:“然后画面一转,我梦见,梦见自己家破人亡,梦见祖父哥哥堂兄和堂弟他们……他们的脑袋,脑袋,全都掉下来了,血淋淋砸在……” 话到此处。 也许是自己的确做过这样的梦,又或这是她不曾亲自见过的某种真实。薛窈夭突然喉间一哽,不受控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那一瞬间。 心口似有一根极细的牵丝之线,突然间扯得江揽州哪里生疼。 一旁原本还在看戏的辛嬷嬷则讶异茫然,怎么感觉薛姑娘好像当真如她所说的那般,曾经历过家破人亡,否则她的哭声何至于那般肝肠寸断,叫人听着那么揪心呢? 附身,将人打横抱起。 江揽州吩咐萧夙,“撑伞。” 还好辛嬷嬷多带了几把伞,当即将其中一把递给萧夙。 。 一路朝樾庭走去。 江揽州步伐沉而稳健,目视前方。 心下却莫名烦躁、窒闷,是比打了败仗更令人难受的滋味。起码打了败仗可以卷土重来,一雪前耻将狄人头颅斩下,挂在城楼上晒成鞠球。 但她哭得那么伤心…… 真好笑,关他何事? 倒是很有兴致奚落几句,然而出口的却是:“想见薛家人吗。” 男人语气极淡:“明日城西庄子,穆言陪你去。” ……?! 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薛窈夭圈在他颈上双手陡然一紧,“当真吗?你说的是真的吗殿下,你发誓没有骗我?!” 许是她表现得太过急切、震惊、喜悦,仿佛在他怀中突然“诈尸”一般,还突然就收放自如地止了哭声和泪水。 江揽州眉宇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薛窈夭心脏依旧怦怦狂跳,“殿下的意思是薛家人已经抵达幽州了?不是,是已经不在幽州,而是被殿下你……被你接到央都,安排在了什么城西的庄子?” 是这个意思吗? 这是真实的吗? 静默,江揽州不答。 最终还是萧夙轻咳一声:“是的,薛姑娘。” 所以这几日他连日不曾回府,是在为这些事情奔走吗? 雨水拍打伞面,发出噼里啪啦的清晰水声,薛窈夭突然安静下来。 她凝视江揽州冷峻的眉眼,狭长的眸。 而后张了张唇,想说什么又觉得言语苍白。 伞下的空间狭窄幽闭,少女犹豫片刻,最终将他脖子圈得更紧了些,还将自己脑袋枕在他肩上极轻极轻地蹭了两下。 就是这轻轻的两下蹭触。 江揽州沉黑视线依旧落在远处虚空,脚下鞋履踩水,发出有如镜碎般的破碎之声。 心却仿佛被一片极柔的羽毛轻抚而过。 软软的。 是他不怎么熟悉的陌生滋味。 十多年的漫长岁月,显然已让那个满身污脏的小野种,长成了能撑一片天的成熟男子,而那个只会将他踩在脚下践踏的粉团子,如今也出落成了明媚娇艳的……玩物,会把他肩膀当做依靠、且他势在必得的玩物。 萧夙恍惚间看到自家殿下勾了下唇。 是种令他感到极为陌生的笑。 。 次日天刚微亮,薛窈夭睡不着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时,为她值夜的水清水碧、花源花香和阿寅等人,都还乱七八糟地趴在凳子、案台、床榻边缘等各种地方打盹儿睡觉。 许是心里终于踏实了,薛窈夭昨晚睡得特别安稳特别香,一觉饱饱的到天亮,醒来后特别兴奋,也特别想尽快和薛家人见上一面。 … 央都城西。 昨夜抵达并安顿下来后,得知今日就能见到薛窈夭,周氏和薛老太太也不顾舟车劳顿,一大早便起身,吃完早饭后就在庄子大门口等着侯着。 说不忐忑是假的。 能被安置在风景秀丽的山水别庄,而非在幽州做苦力…… 不止老太太和周氏,其他薛家人也大致猜到薛窈夭失踪的半个多月——原来并非撇下她们独自跑路,而是去给薛家人寻靠山去了。 “果然还是堂姐姐最有办法了,我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她竟能劳得动三殿下,三殿下可是出了名的……咳。” “你们印象中,堂姐姐从前和三殿下有过交集吗?” “没有吧,从前在京宫宴上,阿姐向来只跟太子殿下走得近些。” “那有没有可能是太子殿下为了阿姐,私下里特地拜托的三殿下?毕竟整个北境都……” “都把嘴给我闭上。” “流放路上走了一遭,还没给你们长够记性磨出品性?这些话也是你们能随意议论的?” 三个姑娘顿时垂下脑袋:“知道了,祖母。” 一夜暴雨后天气放晴。 差不多晌午时分,一辆豪华车架终于驶入众人视线。 … 再见面时,薛窈夭哭了。 所有活下来的薛家人也都哭了。 成日提心吊胆,到如今尘埃落定,劫后余生的安稳令薛家人几乎抱头哭成了一团。 一共十五人。 除去薛老太太、嫂子周氏、瞳瞳和元凌。 剩下的十一人有五个大人,六个孩子。 五个大人分别乃薛家大房的婶娘谢氏,姨娘赵氏,堂妹薛文清,薛慧茹,及二房的薛明珠。 剩下的六个孩子,二女四男,都唤薛窈夭堂姑。 整整一个多时辰的寒暄,众人才各自散去,薛老太太也才终于有机会跟薛窈夭单独说话。 别庄不算很大,但内里一应事物齐全。 假山池鱼,阶柳庭花,连伺候的下人都是现成的,甚至还有从外面聘来的好几位郎中大夫。 显然一切都有人提前安排打点,是连薛窈夭细品之下都觉得唏嘘的程度。 而这背后撑起这一切,且愿意背负这一切的那个人,以及那双翻云覆雨手……薛老太太还在幽州时便已经猜到了几分,但还是迫不及待想跟薛窈夭确认。 “……是那孩子吗?” 拉着她在罗汉榻上坐下,老太太问得隐晦。 桫州停留的那几日,莫名得到了同行“商旅”们很好的照顾,后来更是一路有贵人保驾护航,老太太的病情渐渐不那么严重,已经比薛窈夭离开时气色好了些。 当初走时怕薛家人顾虑、多问,薛窈夭没当面跟老太太和嫂子打招呼,只留了一封书信。 信上让她们安心,说一切顺利的话往后会再见面的。 彼时老太太已经猜到,她这向来有主意的孙女多半是背着她们去寻“活路”了。 “那孩子?祖母指的是?” 看着她的眼睛,老太太神色略有些复杂,好半晌才嗡动着唇:“江揽州,你如今可是已经……跟了他?” 第20章 话落。 少女面上有一瞬难堪之色闪过,脸蛋儿也跟着红了。老太太便心知自己猜对了。 “是我老婆子无能,才害你……陷得这般境地。” “他对你好吗?可有对你做什么过分之事?” 第24章 “譬如肆意羞辱、打骂、趁机报复之类……” 少女摇摇头:“没有的。” 到底曾经是正儿八经的世家门庭,老太太年轻时候也是高门贵女,自有做人的原则底线。 薛窈夭原本还担心祖母得知她“自甘堕落”,妄图以色侍人而换取生机,说不定感到失望难过,觉得她没有气节。 眼下松了口气。 “祖母安心,他待我……还不错的。” 先前初见面时,瞧着孙女一身轻衫华服,面色红润,坐的是双马并骑的彩帷香车,还有下人贴身服侍,气色也一改曾经流放路上的憔悴落寞。 老太太便已猜到,那人应该……待她还不错的。 此刻听薛窈夭亲口说出来,老太太心里到底踏实不少,也说了自己是如何猜到原委,“前日抵达幽州,在官府走了一遭,出来后祖母见过那孩子,还听那姓穆的商旅头子唤他殿下……” 指的自然是穆川穆言。 当时老太太着实感觉震惊讶异,再回想穆氏兄妹似乎很早就已经跟着他们了,一路上几次三番出手相助,又是好一阵“细思极恐”。 回过神后,老太太视线掠过少女莹白的颈项,细看之下不由得又是一怔,“你颈上这些印子……?” 薛窈夭:“……” 已经散了很多,且特地用粉黛做了遮挡,竟还能瞧出来吗? 见她眼神闪烁,有些尴尬地支吾了一下,老太太稍一思量,心下又是好一番五味陈杂。 有心想说些什么,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已经不大合适,能走到今日还四肢健全地活下来已是很不易了。 路上的见闻、琐碎、经历过的所有事情,该说的想说的都已经说了,也了解了自己这孙女如今处境。 照理该安心下来了。 可是…… “窈窈今后有什么打算?” 若薛家人并非戴罪之身,孙女又已经跟那孩子走到一起,那往后大可以堂堂正正做夫妻。 却偏偏身为戴罪之身,对方又是皇室中人…… 孙女就永远不可能光明正大嫁给他。 只能沦为他后宅见不得光的存在。 即便如此,薛老太太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想薛家一朝祸事,门庭倾覆,连她自己的娘家亲人,以及那些嫁进薛家的女眷亲属都对薛家避之不及,别说施以援手,没在背地里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活了大半辈子,大半辈子被人捧着奉着,说来老太太也是头一遭真切体会到人情冷暖,人心凉薄。 再往深了想,怕被牵连殃及祸事,到底也不过人之常情。向落罪之人伸出援手无异于拿家族荣辱和家中男人的前程去赌,换作谁都不会愿意。 也正因世人趋利避害,老太太反而更加不懂。 那人图什么呢? 身处高位,他不可能不清楚其中风险,以及万一将来哪天东窗事发所需要承受的代价。 “我不知道……” 起身去到窗边,薛窈夭抬眸望天,一夜暴雨后的央都天幕蓝得十分纯净,连一朵云也没有,“其实祖母忧心的事情,窈窈已经想过无数次了。” 更还想过江揽州一朝反悔,又或将来哪天腻了倦了不想再陪她“玩”下去了。 届时薛家人又该何去何从? “孙女不知具体应该怎么做,如何做,只能尽量满足他一切需求,尽可能的……用一颗真心,如果他要的话。” “就当是报答他对薛家人此番援手之恩。” “孙女也不会再计较幼时之事,甚至会努力的……去补偿自己幼时对他的不好,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够不计前嫌,发自内心地接纳我。” 至于名分,那种东西已是可望不可求了。 点点头,老太太又背过身子抹了把泪。 她这孙女从前满心满眼都是太子,如今却…… 罢了。 既然已经无法回头。 那便向前看也向前走吧。 。 和老太太聊完江揽州,又说了些今后瞳瞳和元凌该如何安排,是否要请先生教他们继续读书识字,又或干脆先这么过着…… 期间薛窈夭想起另一件事。 “对了祖母,押送队伍里有个名叫曹顺的役差,后来他也一路跟着吗?抵达幽州时他可曾见过江揽州?” 曹顺这个人,老太太并不知道他是东宫暗影。 但曹顺一路上对薛家人颇为照顾,老太太对他是有印象的。薛窈夭当初离开桫州时也给他留了书信,只是没告知他自己要去哪里。 “一路跟着呢。抵达幽州后他们跟官府做了交接,并未过多逗留,想来是忙着回京复命去了。至于期间那曹顺是否见过江揽州,祖母不甚清楚……他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的,只是有些遗憾,没能当面跟他道谢……” 往后也大概率不会再见面了。 。 从老太太房间里出来,已是傍晚时分。 想到这日是七夕节,薛窈夭突然有些懊恼,自己前几日见不到江揽州就光顾着焦虑烦躁了,竟没想过给他准备任何“礼物”。 身后忽有声音喊道:“阿姐。” 薛窈夭回头,入眼是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本该如朝阳明媚,然而流放路上走了一遭,已肉眼可见比从前瘦了一圈儿,气质也不复从前明快。 乃是二房的堂妹,薛明珠。 “怎么了吗?” “阿姐方便说话吗?”看了眼四下无人,薛明珠将她拉去一旁的亭子。 坐下后张了张口,薛明珠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 从前在京时,薛窈夭跟二房关系不怎么好,薛明珠却是个例外。 这位堂妹从小就喜欢黏着她,跟屁虫一样跟在她身后好些年,后来被她母亲逮着申饬了好几回,这才渐渐跟薛窈夭疏远了些。 “是这样的阿姐……我前日在幽州看到三殿下了!” 薛明珠不傻,幽州至央都的一路上江揽州一直都在,曾护了她们一路的穆川穆言竟原来也都是他的人。 加之他们言辞间提到“薛姑娘”,薛窈夭又在桫州时莫名失踪。 薛明珠便猜到阿姐背后那个人大概率便是江揽州了,她也清楚阿姐与江揽州之间那些陈年旧事,以及两人过往那极为短暂且不便道出口来的“姐弟”关系。 此刻在薛窈夭这里得到肯定答案。 薛明珠有片刻失神。 再开口时她问得小心翼翼,“那阿姐你、你是心甘情愿的吗?” “……” 薛窈夭:“无所谓心甘情愿,一种选择罢了。” 人只要活着就会不停面临选择,并在诸多选择之中尽量挑出最“优”的那个。 伸手捏捏她的脸,薛窈夭又道:“别担心啦,阿姐在那边挺好的,往后也会每日都过来看你们。” “可是、可是……” “可是阿姐心里真正爱的那个人……” 话未完,薛明珠及时收住,隐隐意识到如今再提傅廷渊已经不大合适。 于是她话锋一转,下了很大的决心,“我的意思是……如果阿姐你,你不是那么愿意的话,明珠、明珠愿意代你去北境王府,与那位三殿下周旋的!” “……” 支着下颌的手微微一顿,薛窈夭总算明白为何从方才话题还没开始时,薛明珠便眼神飘忽,面颊也隐隐泛红。 “你心悦江揽州?” 被这般无比精准地一语道破,薛明珠面颊肉眼可见地爆红起来。 薛窈夭:“……” 好吧。 原来如此。 其实喜欢江揽州并不是件多么令人意外的事。京中多的是大把听到他名字就脸红心跳的闺中女子,那些千金贵女们还曾私底下扎堆议论过“三殿下”不止一次。 薛窈夭印象最深的是三年前一次皇家狩猎。 那时江揽州尚未离京,有两名贵女为一睹他骑射风采,互相争抢更好的观赛席位,然后扭在一起打起来了。 也就薛窈夭跟江揽州有仇,那时还在心里吐槽那些姑娘都什么眼光,就那人也值得她们为之掐架? 眼下自己这堂妹竟也…… “这样吧,容我想想再给阿珠答复可好?” 按道理,女子都有占有欲。 没人会愿意跟别人分享自己的情郎、未婚夫、或夫君。 可江揽州不属于这三种身份的任何一种,又恰逢薛家人处境特殊,自己一人之力终究有限,那么多一个人……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万一江揽州哪天对她失去兴趣,又或她哪天不小心惹到了他,届时还有另一个人能得他喜爱,于薛家人来说也是多一份保障。 这么想着,薛窈夭觉得这事儿可行。 只是方式…… “再过两日吧。” “两日后阿姐会派人给你递话,届时你把阿姐的猫送来王府,期间我想想看怎么安排,如何?” 第25章 不错,此番流放路上除了人,还包含一只品相十分漂亮的三花猫——薛窈夭从前的爱宠,一路被瞳瞳和元凌轮流抱着。 许是她答应得过分干脆,薛明珠有些不可置信。 反应过来后又喜又羞,“明珠都听阿姐的!” 。 离开别庄,天已经擦黑了。 华盖香车和穆言都候在庄外。 见她出来,穆言开门见山:“走,薛姑娘,带你去个地方。” “哪儿?” “殿下先前派人过来传话,说送薛姑娘去城中花楼。” “花楼?” 猜到她可能误会了什么,穆言哈哈道:“不错,就是薛姑娘以为的那种销金窟,酒池肉林泥沙俱下。” “上车吧,今日特殊,晚了殿下可就被漂亮姑娘勾走啦!” 第21章 “到了,薛姑娘。” 小半个时辰后,穆言将马车勒停。 入眼是千灯夜市,高楼成片。灯河流淌,如星坠人间。街道上熙来攘往,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薛窈夭抬眼望去,在大街对面恢宏的楼招上看到“桃之夭夭”四个字。 “不是花楼,是酒楼啦。” 穆言解释说:“不过这酒楼规模很大,内里更是别有洞天,除了没有那方面的勾当,其他方面也快赶上花楼了。背后东家乃咱们殿下,厉害吧?这就进去?” 点点头,薛窈夭有片刻失神,也有几分久违的恍惚。 该不该说这也太巧了。 曾在京中时,薛窈夭名下也有一处风月场——名叫“灼灼其华”。内里涵盖了茶肆、酒楼、客栈、汤泉等不一而足。只不过一朝祸事,被天家连带薛家名下的其他产业一并抄了个干净。 “真是你们殿下开的吗?有多长时间啦?” 穆言:“不久,也就两年左右,从上一任东家那里直接收过来的,名字也是那时候改的。” 哦了一声,薛窈夭点点头没再多问什么。 不知不觉间,来到北境也有大半个多月了。 这还是薛窈夭头一次进到央都城中,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这座北境王城的繁华热闹。 这日七夕节,按照大周常俗,年轻人们通常会在这日相约游园,在花前月下互赠扇子、香囊、绣品等事物以示心意。若是女子相约,要么兰夜斗巧,月下拜织女,要么三五成群泛舟游湖,吟诗作画。 穆言在前方领路,走着走着脚下一顿,“怎么了,莫非薛姑娘从前没来过这种地方?” 想来京城乃天子脚下,一朝之都,那里规矩多,贵女们也格外恪守繁文缛节。 穆言以为薛窈夭是不适应这种“歪风邪气”的地方。 事实却是—— “穆姑娘,我能向你借点钱吗?” 穆言:“啊?” 薛窈夭当然不拘什么“歪风邪气”,她从前在京时由于好奇,还曾偷偷去过专为贵女开设的某种倌楼,只不过纯属参观就是了。 此刻走不动道,也不是不敢进入“桃之夭夭”,而是被街边眼花缭乱的各式小摊档给吸引住了。 与京城类似,这种特殊日子似乎无论任何地方,小摊贩们都爱往热闹的地方扎堆,卖卖胭脂粉黛和手工趣玩什么的。 但各地风土人情不同。 这里有挺多薛窈夭瞧着新奇的玩意儿。 “穆姑娘,你有情郎吗?”薛窈夭问得随意,手已经拉着穆言穿过人群。 不想穆言突然脸红:“情、情郎啊,没有呢!” 薛窈夭哦了一声,“那如果有的话,穆姑娘会在七夕这日送对方什么礼物呢?” 几句话间,两人已来到一处摊档面前。 薛窈夭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一张品相妖冶的狐首羽毛面具,几乎是一眼相中。 穆言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薛姑娘该不是想送殿下礼物?” “被你看出来啦。” 少女眨眨眼睛问她第二次,“所以穆姑娘,能给我借点钱吗?” “借钱当然没有问题。” 夺过她手中假面贴在她脸上试戴了一下,穆言突然福至心灵:“但我觉得吧,薛姑娘与其在这里给殿下挑选礼物,还不一定能挑着殿下满意的,倒不如把你自己扮作礼物,给殿下一个惊喜好了?” 不待薛窈夭答复,穆言感觉自己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就戴这张吧太好看了!我看了都心动,殿下看了肯定也喜欢得不得了!这才是七夕节的意义嘛,就是衣裳得换换,可这附近哪儿有衣阁衣坊呢,让我瞧瞧看啊……” 半刻钟后。 距离桃之夭夭不算太远的帛衣坊内,穆言以为自己已算女子里面够不拘小节的了,不成想,这来自繁华京师的薛姑娘非但没有那些贵女们的保守刻板,反而……是不是有点过分妖精了? 她挑选的是一套赤色软纱裙,就那点稀薄的布料,以及那若隐若现的轻薄透视感,穆言光是看着就面红耳赤。 “看不出来啊薛姑娘你、你还挺那什么!哈哈,哈哈哈哈……” 薛窈夭:“……” 在薛窈夭看来,其实还好吧。 大周朝民风开放,每每夏日天热,女子的襦裙露露锁骨,广袖半镂或半透明也是常有的事。 况且她也不是要穿在大街上供人围观。 而仅仅是穿给某个人看…… 作为此番薛家人安稳下来的一种……报答,回馈。 “既要戴上假面,扮成妖精,自然得大胆一些惊艳一些,不是吗?” 惊艳的确是很惊艳,穆言点点头道:“太惊艳了……就是那什么,薛姑娘可千万别告诉殿下是我借钱给你买的这身衣裳啊!” 转念一想,曾经的澜台大殿上薛姑娘都敢强吻殿下。 这套仅在私底下穿的情趣衣物似乎还真算不得什么。 … 进入桃之夭夭。 入眼是辽阔壮美的坊间夜色,一派纸醉金迷,风月无边。 穆言将薛窈夭送去指定地点,一处较为僻静的园林画舫。 画舫坐落于水滨之上,高三层,置有露台。 可观湖上演出,还可一览周遭夜景。 抵达之后,因着想给殿下“惊喜”,穆言只给薛窈夭送到了三层露台,然后没好气地问正在一旁眺望夜色的玄伦,“殿下在里头吗?” 指的是露台正对着的联排舫室。 玄伦不冷不热:“在的。” 言罢看向薛窈夭,玄伦不知她为何戴着假面,外头还罩着一袭长款披帛,给自己周身捂得严严实实。 但还是礼貌颔首:“薛姑娘。” 薛窈夭也朝他点点头,之后暗示穆言:“那你们……就先放心离开好了,殿下由我来伺候便是。” “可是……” 玄伦还要说些什么,然而不待他道出下文,便被穆言打了个“嘘”的手势并连拖带拽的拉走了。 这下整个露台只剩下薛窈夭一人。 她先是四下打量,再回头看向联排舫室,入眼是一扇虚掩的雕花门扇,门内隐有灯火透出,光影打在外面光洁的舫板上。 深深吸了口气,再慢慢呼出来。 薛窈夭小猫般踮起脚尖偷偷靠近。 抵达门扇时,她以最快又最轻盈的速度,一尾鱼儿似的溜了进去,并在第一时间回头将门合上。 室内很安静。 盯着门扇挑了下眉,薛窈夭小妖精似的,开始按自己提前设想的流程那般,抬手解自己身上披帛。 披帛本就系得简单,很快随她的动作滑落在地。 绰绰灯影下。 少女莹白的颈项、如玉的雪肩、漂亮的蝴蝶骨,几乎同一时间全都敞露在外,上面还有不少尚未彻底消褪的暧昧红痕。 往下是交叉的丝带,紧贴着身上婀娜曲线,蜿蜒并连接着下半身的赤色软纱裙。 那如水轻盈又如月华般浮光流动的软纱裙裾,虽说从腰际一路包裹并遮挡至脚踝位置,但大腿处却隐隐开了条岔口,若隐若现的软纱之下,岔口处露出的那点大腿肌肤饱满而光洁,晃眼间美得惊心动魄。 “啪——”地一声—— 似有什么东西打碎在地。 但整个桃之夭夭都处在一种庞大而不具体的嘈杂之下,还混杂着远方传来的丝竹管弦,薛窈夭便没怎么在意。 她先才在外面已经脱掉了鞋子,此刻赤着一双白皙玉足,自顾长腿一伸,手也抬起,对着门扇做了个起舞姿势。 软纱顺着玉臂轻扬,滑落堆叠。 少女微微侧首,顶着张妖娆面具弯唇一笑,“英俊帅气又尊贵无比的北境王殿下,想看本丫鬟为您舞上一曲吗?” 言罢才想起。 忘记叫穆言派人伴奏。 没有奏乐总不能寡跳不是,失策了,薛窈夭索性回头朝身后望去,想看看江揽州有没有被她吸引注意力。 却不想这一看。 风卷帷帐,满室皆寂。 隔着贴合得非常紧实的狐首羽毛假面,薛窈夭不仅看到了面色诡异的江揽州,更还看到了两名瞠目结舌的……身着官袍、手里拿着文书,似乎正在签属什么,且年均四十以上的老男人。 第26章 以及眼睛不知道该往哪放的萧夙。 刹那间。 薛窈夭满脑子只剩下两个字——救命! 第22章 救命也没用了。 薛窈夭突然庆幸这里不是京都,没什么彼此了解的熟人,否则她虽然还活着,但其实已经死了。 “社”死了。 “不好意思,我......走错房间了。” 颜面扫地,但还好有假面遮脸,少女刹那间蹲下身去,拾起地上的披帛转身便走。 砰地一声。 雕花门扇重新合上。 “......” 然后也不知是否错觉,萧夙好像听见他们家殿下深深吸了口气。 又过半晌。 “看见什么了?” 勉强回过神来的两名官员:“......美人?” 江揽州嗯了一声:“她身材好吗。” 两名官员齐刷刷点头:“好的,极好,堪称人间绝色!” 想那身段玲珑婀娜,衣袂飘飘,玉臂轻扬时柔若无骨,尚未舞起来便惊心动魄,真舞一曲还不得叫人神魂颠倒? 但见男人身后的萧夙在疯狂摇头,两名官员又赶忙试探着改口:“也、也不是多好?一般?” 摩挲着手上扳指,江揽州面不改色。 两名官员却不知为何,双双感觉背脊发凉,其中一人心思更活络一些,且求生欲极强:“其、其实......方才光线太暗了,下官什么也没看见,真的!” “我、我也什么都没看见!” “既如此。” 低垂着眼睫,江揽州仿佛一个突然不怎么开心的小孩,“眼睛可以不要了。” 。 出来露台后,薛窈夭心跳很快,胡乱将披帛裹在身上便朝楼下狂奔。 却在下到画舫二楼时,撞上了去而复返的玄伦和穆言。 穆言也感觉自己先前冲动了。 她给玄伦硬拽走时说你别管了,薛姑娘不过是想跟殿下共度七夕,顺带偷偷给殿下一个惊喜而已,你这种没有眼力见的就不要靠近打扰了。 没有眼力见的玄伦没问“惊喜”是什么。 但偷偷两个字令他直觉不太妙,“殿下还在跟两名临时过来的官员签署文书,薛姑娘这会儿进去恐怕不大......” 玄伦话未完,穆言脑补了些什么,当即朝画舫楼上冲去。 此时此刻,六目相望。 薛窈夭还算镇定:“那什么......殿下在忙,我先出去透透气啦。” 还好有假面遮挡,谁也看不见她烧红的脸。 穆言欲言又止:“我陪薛姑娘一起吧。” 薛窈夭:“不必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穆言:“可是桃之夭夭这么大,你也不识路啊。” 薛窈夭:“没事,反正这么大的人了,总不会走丢不是?” 仿佛身后有猛兽在追,薛窈夭出了画舫后一路胡乱跑着,大约小半刻钟后,才终于气喘吁吁地在一处回廊转角处停下。 追了她一路的穆言乃是习武之人,大气都不带喘一下的。 但见薛窈夭趴在围栏上喘气,一时半会儿恐怕不大愿意跟人交流,好在四下也没什么人,穆言索性丢给她一枚手令:“拿着这个,没人敢欺负你。我去找楼里侍者给薛姑娘倒杯水来,等着啊。” “好,好的,谢谢了。” 薛窈夭随手接过后看了一眼,是江揽州的手令。 背后刻有王爵玺印的那种。 可是...... 哎。 这都什么事儿啊。 其实也不能怪她不是,意外罢了,意外罢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会出这种意外啊。 好羞耻,扣了好半晌的脚指头,那种臊感都没能降下去。薛窈夭索性抬手摘了假面,飞快地以手作扇给自己扇风,想把脸上的温度降下去。 然后扇着扇着,身后忽有人经过。 那人看她一眼后怔了几秒,之后倒退回来和她排排站着,学她一样将手搭在阑干上,眺望远处湖光夜色,另一手也以手作扇给自己扇风。 哪里来的学人精? 薛窈夭莫名其妙,偏头瞪了他一眼。 是个陌生公子哥,估计是桃之夭夭的客人,对她笑道:“这位姑娘很热吗?” 他颇为风骚地往阑干上一靠,又将另一手的折扇“唰”地展开,“在下为你扇风可好?” 而后视线掠过她手腕上绑着的一朵腕花。 那腕花是之前进入桃之夭夭时,门口的侍者给发的,她跟穆言一人一朵,也没问戴着有什么用。 薛窈夭继续扇风没理他,并往旁边挪开了一点。 公子哥跟着凑近一点,但也保持着一定距离,没与她产生任何肢体接触,嘴上文质彬彬道:“在下姓闵,央都本地人,今年十九,家中从商,敢问姑娘贵姓?” 薛窈夭:“已有心上人了,勿扰。” 公子哥笑了一下,锲而不舍,“既已有心上人了,那姑娘为何还戴着腕花?” “想戴就戴,与你何干?” “呵呵,姑娘怕是不知道吧,今日七夕,戴着这......” 公子哥似乎脾气不错,耐心也好。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突然被人从背后提溜起领子,像提着只小鸡崽般朝后拖去。 察觉动静的薛窈夭一惊,也跟着回头看去。 只见公子哥已然下意识双手抱头,嘴里嗷嗷大叫着是谁,大胆,竟敢从背后偷袭小爷云云。只可惜他还没嗷完,脑袋就被一只大手抡着朝墙上撞了一下。 江揽州语气没什么耐心:“还搭讪吗。” 先前在画舫看不太清,此刻薛窈夭才见这日的江揽州身上穿的是一袭金镂降纱袍,玄色直裰,身形修长如鹤,恰到好处地撑起衣衫笔挺,冷冽的气质里多了一丝难言的矜贵。 英俊到令人移不开眼。 公子哥显然并不认得什么北境王。 但眼冒金星的同时,被男人周身气势所摄,他下意识脱口告饶:“不敢不敢不敢了!还请阁下高抬贵手手下留情啊啊啊错了错了......” 被放开之后,公子哥连滚带爬地落荒而逃。 薛窈夭则下意识重新戴上假面。 因她现在有点...... 不大好意思面对江揽州,需要点时间平复一下。 然而双手才刚将假面举到颊边,她戴腕花的那只手便被捉住,男人高大的身影笼罩过来。 覆在他的阴影之下,她下意识要往后退缩,腰却已经抵在阑干上退无可退,鼻腔里是他身上近在咫尺的松木冷香。 “薛窈夭。” 江揽州忽然冷笑着问她:“你从前也是这副做派?” “刺啦”一声轻响,被他捉住的那只手腕腕花脱落。 被他不怎么温柔地扯了下来。 他垂着眼睫,神色辨不出喜怒,只一手撑在阑干上,一手把玩那朵被扯下的花,“莫非傅廷渊从前没把你教好,竟准许你如今夜这般......浪荡?” 浪荡? 许是从未有人将这种不堪的词汇用在自己身上。 薛窈夭愣了一下,也很快反应过来他指的不是那陌生公子哥,而是她先前在画舫时的所作所为—— 入室便脱衣,说来的确有些浪荡过头。 可是...... “殿下若是不喜欢,我以后不浪......荡就是了,但往后别再提起傅廷渊了,可以吗。” “怎么,你忘不了他?”说这句话时,江揽州想起幽州那十二东宫亲卫。 “......” 深深吸了口气。 若是从前又或换个人,薛窈夭只怕早就炮语连珠说是啊,我就是忘不了他,你再多提几次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行了吧! 事实却是她既不敢跟江揽州发脾气,也不确定他究竟想听什么。 于是沉默。 好半晌。 江揽州掐着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掰回来,“已有心上人了,勿扰。” 他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指的是谁?” 你心上那人是谁,这不明知故问吗。然而不待她答复,江揽州更多的问题朝她劈头盖脸砸下来。 “假如这次薛家变故,傅廷渊也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假如他也派人远赴北境,打算救你于水深火热。” “那么薛窈夭。” “本王跟他,你选谁?” 很久以前了,大概薛窈夭才十二三岁的时候。 薛老太太便不止一次教过她:“窈窈啊,听人说话不止得听表面,更重要的是你得去想想这人为何会这样说,他话里话外诉求是什么,背后用意又是什么。” 如此这般,面对先前那公子哥时,对方一番自我介绍又问她贵姓,薛窈夭便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对方意图何在。 当然这属于最浅显的层面。 可是面对眼前这个男人,江揽州。对上他那双黑沉沉的,冰冷、空乏、仿佛眼底寸草不生,又仿佛暗渊般窥不见底的审视目光,薛窈夭觉得自己似乎无法说谎。 第27章 不是不敢,而是会被看穿。 偏偏理智和直觉又告诉她你必须说谎,何况这只个是假设性问题,说实话对她绝无半分好处。 于是。 “选你。” 薛窈夭几乎没有半点犹豫:“我选你,江揽州。” 头顶八角风灯轻轻摇曳,泼下一地柔软的光,仿佛给二人身上镀了一层淡淡金影。 江揽州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只是唇上挂着抹讥诮,“本王不想听人说谎。” “……” 果然吗。 那要如何回答才是正确? 薛窈夭突然觉得男人这种东西有时候是真的好莫名其妙好难伺候也好难取悦啊。 但凡换位思考一下,都能猜到她会选傅廷渊吧。 青梅竹马的娃娃亲,从幼时到年少,即便只比互相陪伴的岁月和交集的次数,二者也完全没有可比性…… 若是傅廷渊当初给她的是安稳后盾,而非一句“给我时间”,薛窈夭必然选择傅廷渊,那样也不会有后来这些事,她也根本不会走投无路到跪地求他。 偏偏这的确只是一种假设。 江揽州并非不是个聪明人,既问了又何要拆穿她说谎,觉得这样很好玩吗?还是说他想要自己对他绝对诚实? “殿下想听真话……还是好听的话?” 仿佛她这句话才最好笑,“你说呢。” “江揽州……” 试试诚实一次吧。就像自己这日对祖母说过的那般,尽量以一颗真心……如果他要的话。 握着他的手抚上自己脸颊,在他隐有些猝不及防的怔然中,薛窈夭看着他的眼睛,神色少有的珍重又认真,“如果你想听实话,我心里从前的确装着傅廷渊,毕竟他从小就是我的未婚夫。” “可是。” “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我想爱你的,江揽州。” “假如这次薛家变故,傅廷渊也能给我想要的一切。” “假如他也派人远赴北境,打算救我于水深火热。” “我会选他。” “但事实是他没有来,是你救了我……” “所以无论现在还是未来,我都选你。” 薛窈夭不知道的是,傅廷渊来了。 在东宫解除监禁的第一时间,他的亲卫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最终先押送队伍两日便抵达幽州。 或许做得不够好,却是傅廷渊在自我处境下能做到的某种极限了。 她不知道这些,江揽州却清清楚楚。 甚至亲自去会过那些亲卫。 … 天幕月色皎皎,庞大的嘈杂混着乐声,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静默对峙时,江揽州眼底似有一瞬纯粹的迷惘,仿佛这短短半个多月,他自己也没想好要如何放置她这个“入侵者”。 但此时此刻。 在她一句句坦诚之下。 他目中冰冷、空乏、沉鸷、审视,一切压抑于自我的真实情绪,都仿佛破开了一丝丝细碎裂缝。 “所以江揽州,你也可以试试……爱我吗?” 趁他失神,她无所谓得寸进尺,又不动声色地朝他逼近了两步,以一种彼此腰身一触即可贴合,但又并未真正贴上的距离,薛窈夭踮起脚尖:“其实我不想做殿下的丫鬟,或是通房丫鬟……” “比起这二者,我更想做你的心上人。” “做你每日清晨、黄昏、黎明、午夜,每每想起都会觉得人生圆满的心上人。做你开心时候陪你一起快活,难过时候陪你一起哭泣,疲惫时候陪你一起躺在我们的床上,家里,以及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会将你丢下的……心肝宝贝,好吗?” “殿下?” 既已垫起脚尖,她微微仰头在他颊边落下轻柔一吻。 似风,整个世界都恍惚安静下来。 许是她口中情话过于动听,江揽州有一瞬极短暂的空白之状。 那些在心里为她竖起的倒刺、城防、壁垒。那些将她抵御在外的坚实禁区,不过几句甜言蜜语…… “可惜了,薛窈夭。” 他低着头,眯眼看她,将她从自己身前扯开一点,手掌沿着她温润滑腻的脸颊缓缓往下,最后停在她下颌处,托起她的脸庞,“本王忘不了幼时屈辱,而你也不必过分认真,你我之间左右不过一场风月,一场游戏罢了。” “游戏规则、玩法、何时结束,本王说了算。 “你没有资格提出任何要求,也不具备任何主动权,明白吗。” 独自一个人走了太远的路,世人之恶意,命运之愚弄,早锤炼出一颗无法撼动的冷硬之心。 江揽州看着她的眼睛,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这人生来贫瘠,命如草芥,卑劣肮脏,满身孽欲,并非你想象中的君子良人,幼时挨过的打,受过的伤,全都渗在骨血里,你想爱我?不如本王替你纠正一下,为了薛家人,你想征服我。” “可以,凡事皆有代价,做好受伤失望和徒劳无功的准备。” “因为无论过去,现在,未来。” “我永远不会爱你。 “至于心上人,想都别想。” 换个人听了这番话,只怕当场就被打击到了,薛窈夭却只是很短暂地怔了一下,“知道了,殿下。” “但我若偏要飞蛾扑火,你奈……” “茶水来啦!”两人身后不远处的楼道口上,忽有脚步声噔噔踩踏着木质地板,待拐过楼道转角,穆言脚下一顿:“殿下也在啊?” “是这样,掌柜的已给殿下备好了晚膳,先前问我在哪吃呢,殿下是打算到楼下厅堂还是……” 江揽州:“送去画舫。” “好的!” 穆言点点头后又看向薛窈夭:“薛姑娘可缓过来了?还需要喝水吗?” 薛窈夭:“要的。” 好歹穆言跑了一趟,此刻手里端着个托盘。 薛窈夭擦着男人的肩膀去到她面前,“谢谢穆姑娘。” “客气什么。” 穆言也不知怎么回事,心情有些雀跃。 待薛窈夭喝过茶后她压着嗓子悄悄说:“先前我在楼下听掌柜的说,今晚桃之夭夭会有一场盛大焰火,往年都没有呢!据说还是殿下亲自安排的,也许是为庆七夕给大家热闹热闹,时间定在亥时初,待会儿薛姑娘记得和殿下一起看啊!” “对了还有,你们那艘画舫如果开到园林湖畔的东边位置,视野会更好的!” “……” 曾经流放路上,穆言一袭红衣外加手里时常转着把匕首,薛窈夭还觉得她又飒又神秘,如今看来却是可爱极了。 她点点头笑眯眯说:“好的穆姑娘,我记住了,你也记得准时看啊。” 再回头时,江揽州似已等得不耐烦了。 薛窈夭赶忙跟穆言挥挥手,“回见啦。” 之后追了几步追上去,薛窈夭放慢步子跟他排排走。 江揽州一言不发,觉不出是个什么心情,状态。 实打实的喜怒不形于色,跟个千年王八一样难伺候。想起他先前对她的那番无情打脸,以及那句“我永远不会爱你”—— 罢了。 薛窈夭并不气馁。 走着走着她重新戴上假面,又将手令跟团扇换了一边,改用右手拿着。 然后用空出来的左手,试探性地,轻轻地。 去触江揽州的右手。 落在前方脚下的影子,就那么暗戳戳又不动声色地贴过来了。感受到掌心有柔软侵入,江揽州指节微僵。 但他最终也没拒绝,薛窈夭便渐渐将他手握得更实了一些。 然后就这样…… 两人第一次牵上了小手。 谁说的她没有主动权?这不就主动上了吗。 仿佛寻常情人那般,牵着手走了好半晌,都拐入楼下了,江揽州才后知后觉般问她一句:“做什么。” 他声线低沉沉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薛窈夭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这还用问吗,飞蛾扑火,行了吧!” 行了吧。 带着点敢怒不敢言,和有脾气不敢发的委屈巴巴。 这这么一句话而已,竟比先前那一大堆甜言蜜语加起来都要真实且生动得多。 以致于江揽州听罢,很轻地笑了一声。 薛窈夭惊呆了。 细数过往短短半个多月,江揽州并非从未笑过,但他大多时候都是嗤笑、哂笑、讥诮、嘲讽的笑,且笑意从来不达眼底。 但就刚刚那一瞬,他的笑声竟能明显听出来心情不错? 好难得啊,狗男人。 “有人说过殿下笑起来很好看吗?” 薛窈夭莫名有点激动,压着嘴角拿眼睛偷瞄他,还不忘矫揉造作拿手捂脸:“糟糕,笑到本丫鬟心窝子里去了!今天晚上肯定要睡不着觉了!” “……” 江揽州五官极其深邃冷刻,眉宇蕴着一股天然的煞气,美则美矣,却是一种极具侵略感的美,让人觉得攻击性太强,很不好亲近。 第28章 偏偏这样一个人笑起来时…… 尤其他翘起一边唇角,眉梢微挑,轻易就能挑出一种半是风流半是嚣张的落拓之感,是京中世家公子中极其少见的一种类型。 而今薛家人的事情尘埃落定,就像一块大石终于不再悬于空中,薛窈夭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明朗下来,是她自己也不曾察觉到的久违的放松。 是以嘴上夸着人,她手也没闲着,捂脸的同时又故意露出假面后一只眼睛,一副被他迷得七荤八素的样子。 江揽州反而一下子敛了笑意。 薛窈夭:“……” 不死心,她又继续偏着脑袋去观察他表情。 男人拧眉,“好好走路。” 她偏不好好走路,还将他肩膀掰过来对着自己,“再笑一次好不啦?我还想看。” “……” 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热情过头”的话,小时候是没有,长大了是没人敢。 被她闹腾得不得不停下脚步,江揽州视线掠过远处夜影,突然觉得自己从前从不了薛窈夭。 无论幼时或年少,他看到的只有娇纵任性,飞扬跋扈,目中无人,却不想她私底下……竟有如此一面。 千娇百媚,活色生香。 从前见不到,无非是他从不在她的“可见范围”。 而今…… “怎么了吗?又、又不高兴了?” 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又为什么突然不看她? 试探性地踮起脚尖去揽他脖子,薛窈夭重复之前那不算过分的要求:“再笑一次好不好,殿下?你不笑的话……我、我就冒昧亲你了?” 垂眸。 眸中倒映着一张狐首假面,假面与她五官紧密贴合,唯余鼻翼之下的肌肤敞露在外。 以及那双犹似花朵吐蕊的唇,唇瓣轻轻开合着,吐气如兰,唇珠娇艳欲滴。 本就没几分耐心的江揽州,莫名被纠缠得心烦意燥,索性扯了下唇角,“可以,换个地方。” “啊?” 就这一声啊,薛窈夭身体猝然腾空起来。 “……” 是嫌她不好好走路还拦他去路,所以干脆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来走吗。 也行,她顺势乖乖圈上他脖子。 穿过廊道,前往水滨画舫的一路上遇见了不少人。 有月下同行且满面娇羞的年轻男女,三五成群走酒的公子哥,摇着团扇看花灯的闺中姐妹,以及月下听琴的闲散之人。 都是桃之夭夭的客人,在这种特殊日子无疑是特别热闹的。 薛窈夭有点好奇:“殿下,你让穆言将我送来这里,是想跟我一起共度七夕对吗。” 这次江揽州答复得很快,“你只是个丫鬟。” 薛窈夭哦了一声,“是可以被殿下抱在怀里的那种丫鬟……吗。” “不说话?” “那就默认是想跟我共度七夕了。” “我今日去了城西庄子,殿下知道的。” “那里山好水好,院中花草树木也很漂亮,下人们都特别体贴,给祖母她们看病养身子的大夫也不错……所以我能代表薛家人,再次认认真真跟殿下说一声谢谢吗。” “谢谢你安排好一切,也谢谢你——” 话未完。 萧夙和玄伦齐刷刷颔首:“殿下。” 江揽州:“都退下去。” 进入画舫,踏过舫板,上楼。 三层的联排舫室,其中未亮灯的一个房间,门扇被江揽州一脚踹开。 之后薛窈夭被放了下来,脚刚沾地,男人反手合门,她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把扯下了身上披帛。 舫室内没有点灯。 相贴的身体便也没有方向,很快将桌椅一类的东西带得摩擦地面,发出闷响。 假面被摘掉的瞬间,薛窈夭的唇被堵住。 江揽州的吻带着一种令人陌生的狠戾,似疾风骤雨,激烈、压抑、又疯狂。 退无可退时,薛窈夭后背撞上博古架,架上物什散落一地,书本典籍、金银玉器、瓷盏摆件、琉璃花樽、一应物什坠地后发出细碎声响。 不似之前在樾庭书房,江揽州不给她半点呼吸的余地,而是毫无保留地侵入掠夺,霸道且强硬。 薛窈夭渐渐喘不上气。 口中呜咽的同时,察觉大腿被抬了起来,她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黑暗中贴着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好像在迅速灼烧。 烧到双腿发软时。 江揽州哑声问她:“用身体谢我,愿意吗?” 第23章 江揽州想知道,她一次又一次的谢谢,有多大诚意,又能为之做到什么地步。 清晨、黄昏、黎明、午夜...... 每一次想起都会觉得人生圆满的心上人? 她凭什么觉得自己会为她心折? 黑暗中。 薛窈夭喘息着气抱住他脖子:“......好。” 他用的是商量语气,她却知道自己没资格拒绝。 。 片刻后。 热意翻涌,密不透风地将人包裹起来。 薛窈夭胸膛起伏着,呼吸渐渐被全部夺走,才发现之前跟穆言借钱在桃之夭夭附近一处衣坊里临时挑选的赤色软纱裙,原来那么不禁撕。 被上方阴影笼罩,陷入柔软床榻的那一刻。 即便理智清晰,事到临头了...... 薛窈夭还是有一瞬难言的恍惚,心说怎么就走到了如今这般田地。 “张开。” 江揽州声线低哑,仅仅两个字而已。 薛窈夭不得不将腿打开。 从前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除去自己曾经好奇了解过的,更还有宫中女医嬷嬷们亲自教导,以及家中奶娘私底下叮嘱过的一些常识——十八岁那年,若非先皇后溘然离世,她所学的那些“房中术”,是会在东宫和傅廷渊完成的。 然而也许,命运吧。 借着舫室楹窗透进来的一点月光,薛窈夭视线掠过男人苍白冷冽的下颌线条,再往上,他的眉眼沉在阴影里。 明明光线黯淡,其实不大能看清什么。 可与他对视,薛窈夭就是直觉自己此刻耳廓滚烫,脸也被烧得通红的模样,全都被江揽州收入眼底。 这样的对视令她如坠入火海,连呼出的气息都是热的,隔着雪色中衣,她能感受到他强有力的心跳,*以及臀被他掌心托起时的感觉。 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但曾经那个目下无尘的天之骄女,的确没料到有生之年会以这样的方式...... 江揽州。 脑海中闪过许多年前的暮春时节,夕阳在她裙角撒下金斑,簇拥她扑蝴蝶的孩子们个个殷切。 七岁的江揽州路过后院花圃时,绷着小脸面无表情地抓了一只,然后在她面前摊开手。 却没把握好力度,掌心蝴蝶被他捏死了,爆出的浆黏在手上,本就厌恶他的薛窈夭瞬间来了气。 小郡主生气,那江揽州这个小野种自然又得遭一次殃,以为她不知道吗,他这般讨好不就是想跟他娘永远留在薛家并站稳脚跟? 偶尔时候,薛窈夭觉得有个野弟弟其实也不是很难接受,彼时她小小年纪,内心深处真正无法接受也无法理解的——是父亲为何会在短时间内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仿佛被江氏勾走了整条魂去,从此对她娘亲不闻不问。 那种因为外来者的“入侵”,父母之间的情感发生巨变,曾令小郡主觉得无比伤心又无可奈何。 从此她见到更多的是娘亲郁郁寡欢到逐渐缠绵病榻。 于是除折磨江氏,更还有细密的鞭子切肤入骨,打在小江揽州初初成长的脊梁上。 皮开肉绽的滋味让人忘记尊严,与牲口一般无二。 被赶出薛家那年,江揽州八岁,他在风中仰头,盯着高墙上的雨幕。雨水将他身上血污冲淡,疼得他止不住地喘息龃龉,看她的目光有多恨呢? 是她即便年幼也本能感到毛骨悚然的地步。 此时此刻,她不由得闭上眼睛任他摆弄。 往事在心间游走,一时也很难说得清究竟是何滋味。 “睁开眼睛,看着本王。” “......” 思维再次聚拢时,男人湿淋淋的手指已从她腿根处滑过。 腰被他另一手从背后托起,薛窈夭尚在喘着气,就突然被激得猛地朝后仰去。 “......等等!” 也偏偏是这种时候,她突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情。 “可不可以......改日,改日行吗。” “明日也可以的,我突然有些......不大舒服......” 黑暗中。 江揽州背脊一僵。 她双腿被拉着环住的地方......坚韧劲瘦、挺拔如松,仿佛内蓄力量,随时都能爆发出惊人的破坏力,也令她感到格外恐惧。 还是那句话,薛窈夭没吃过猪肉,但到底在后宅中长大,好歹还有亲嫂党嫂以及嫁出去的好几位堂姐们,她们后那些常识她还是知晓的。 第29章 就是那什么...... 会怀孕啊。 据说不一定会一击即中,但是万一呢。 换个人沦落到这般境地,可能会巴不得意外怀上个孩子,以此来捆住江揽州,从而完成自我和薛家人的生存交易。 可至少目前为止,薛窈夭觉得并不合适。 孩子不该沦为工具,有了孩子就更多了牵绊,说不定某些时候还会反过来束缚或绊住自己。再者身为戴罪之身,她的孩子也多半会和她一样沦为他后宅中见不得光的存在。 又或哪天她被江揽州厌弃驱逐,孩子便也得跟着她受苦遭罪。是以不到万不得已,薛窈夭不想冒那个险,也不打算利用那把双刃剑。 听闻“避子汤”一类的东西分事前跟事后两种,她却一样也没来得及找薛家人提前准备,是她疏忽了。 但这种事情,她也直觉最好不要让江揽州本人知道。 “......很疼?” 芙蓉月纱金丝帐中,握在她腰上的手掌烫得灼人,指缝中泄出的肌肤莹白柔腻,江揽州呼吸很重,小腹在黑暗中绷得极紧,停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地方。 汗水一滴滴砸落下来,显然已是某种极限了。 有些羞赧全身袒露在一个男人面前的感觉,薛窈夭别开脸道:“不是疼......就是,总之......改日行吗......” 不是疼。 那是什么?临时后悔了? 江揽州显然有他自己的一套辨断和认知。 他默然片刻,唇线慢慢绷紧,眼中也隐有了冷意,“你没有后悔的资格,薛窈夭。” “但你足够幸运,本王不喜强迫他人。” “如你所愿。” 他收手,起身,离开。 也就这短短几息间,薛窈夭自己后悔了。 毕竟好不容易才哄得他有那么一点点愉悦,出尔反尔似乎比没有开始还要糟糕,侥幸些想,哪有那么容易一击即中? 于是她一把拽住他手腕,“我没有觉得自己被强迫,江揽州......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愿意的,你别不高兴,也别离开好吗……” 退离的动作一顿。 江揽州又一次与她对视。 她的脸一半在暗,一半被窗外的灯影和月光照出莹润光泽,柔软墨发散落他指尖,唇才刚被他含过,挽留他时身子直接贴了上来,携着幽香的体热将他灼烧。 “后悔又变卦,谁教你这样折磨人的......” “故意的是不是?” 即便已经极限了,江揽州竟也并未失控。 并且由于察觉到自己急不可耐,却被她临时反悔又“戏耍”,他扯了下唇角,“可是本王后悔了。” 假如换作其他任何女子,江揽州都未必会有被“戏耍”的错觉,但眼前这个人从小就坏到了骨子里。 从小就予他痛辱、鄙夷、创伤。 于是薛窈夭才刚贴上去试图挽留,就不知为何被他无情扯开。而后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睨视她片刻,江揽州忽然冷笑着问:“曾经险些就要披上嫁衣入主东宫的准太子妃,房中术一定修习过吧。” “又或不待成婚,便已跟傅廷渊深入交流过了?” “不愿意,无妨。” “本王可以不碰你。” “但你总得有所表示,嗯?” 伴随这句句讥诮,她的下颌被他大手掐着抬起,控在掌中肆意揉捏,姿势也渐渐变成了跪坐仰头。 这一仰头,除对上他一双幽邃深杳的漆黑凤眸,更还有近在咫尺的,不知何时出现的...... 薛窈夭瞬间被吓得往后瑟缩。 将她的神色和反应收入眼底,江揽州眸光很静,像破晓时分的天幕,蕴着点难以言说的诡秘莫测。 就这般无声对峙片刻。 他哑声命令:“含住它。” 。 被羞辱这种情绪。 其实对于薛窈夭来说非常陌生。 因为从小到大,她可能无意间羞辱过不少旁人,却绝没有人敢光明正大地羞辱她。 以致于当真正的羞辱来临,她甚至有些迟钝。 又或说经历过家破人亡、暗矢截杀等精神创伤,这种不痛不痒的羞辱对她来说已经没什么杀伤力。 女子出嫁前的确会修习房中术,具体是些什么不便详说,而江揽州要求的...... 薛窈夭深深吸了口气。 除了被吓到,以及本能羞涩,她竟下意识松了口气。 因为用嘴的话至少不会有受孕风险,至少先把眼前混过去再说,后边就有机会准备避孕之物了。 于是接下来很快。 轮到江揽州神色愕然。 他以为她会感到恶心,不可置信,无法接受,说不定当场就会翻脸。而这一时兴起的卑劣试探,若能看到她愤恨不甘却又不得不压抑隐忍的屈辱模样,也不啻为一种意外之喜。 然而她没说话,没拒绝。 只是依言张开嘴,红着脸缓缓凑近。 除最初的短暂惊愕,她睫羽轻颤,像是准备品尝什么美味之物……在他的紧绷之下越来越近。 柔软唇瓣触上的那一刹那。 尚未被包住,江揽州身子便不受控制地战栗了一下,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而后他大手飞快抵住她额头,咬牙命令她:“停下。” 薛窈夭:“......” 少女不解,仰头看他:“怎么了吗?” 若此刻舫室内亮着灯火,薛窈夭就能看到江揽州跟她一样“人面桃花相映红”。 无论身子还是脸,都已染上了极为骇人的潮红之色。 偏偏室内没有点灯,彼此除了能在黑暗中对视,勉强看清彼此的轮廓,便看不到更多细节了。 薛窈夭心说还没开始呢,叫她停下是什么意思? 她才刚刚吻上去…… 他就好像难以忍受地抖了一下。 是很排斥也并非真心想跟她亲近吗? 额头被抵开的结果,就是她想去含也够不到距离,以为他又要再次变脸,或提出什么新的要求,不想江揽州忽然退开紧绷的身子,并迅速抓起一旁散落的衣袍,起身、下地,期间还因为步子太快太急而撞到了房中桌椅。 意识到他要离开,薛窈夭瞬间急了。 已经失败第二次了…… 为什么? 头一次他将她独自丢在樾庭寝殿,这回她的确有没准备妥当的地方,可他提出要求她不也乖乖从了吗? 即便心有抵触,她也克制住了没表现出半分不愿。 他却怎么又后悔了? 许是实在拿不出其他“交易”之物。 薛家人此番能在城西庄子安顿下来,薛窈夭就像收到货物却还没给出钱财的买家一样,生怕卖家突然后悔了可怎么办,而且还是一个明显阴晴不定又喜怒无常的“卖家”。 于是刹那转念之后。 她有些急切地朝他背影喊了一句:“江揽州……” 男人脚下一顿。 手刚好搭着舫室的门扇,是个推门就要离去的姿势。 “干嘛又丢下我?” 没能察觉他的狼狈,少女声音里携着点不自觉的委屈和埋怨,下意识诘问他道:“都已经这样那样了……还要我怎样?你是不是不行?” 第24章 你是不是不行。 只这一句话,江揽州背脊一僵,猛地回过头来看她。 换个人,可能真的不行。 但此番薛窈夭嘴里的“不行”并非是说他真的不行,而是多少带了点儿“激将”之意。 毕竟从前她虽没亲眼见过男子的……那什么。但先前江揽州的那什么一出现就给她吓了一跳,显然是没有问题的,而她真正无法接受的——是自己难道对他没有那方面的吸引力吗? 那她今后还怎么以色侍人,又怎么将生存“交易”继续下去? 薛窈夭不允许自己再失败了。 故而出此下策。 但她显然也没料到,男人……你在哪里激他都好说,但千万别在某些方面激他。好比她自己接下来承受的,便是一场令人刻骨铭心又死去活来的“血泪”教训。 江揽州如她预想中一样,去而复返。 重复返回来时。 没有亲吻,也没有半点温存。 她的双腿直接被他的大手拉着一拽。 而后没过几息,身子被上方热意笼罩,薛窈夭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忽然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撑开了,撑破了,撑裂了。 一声惊呼,她不受控制地抖起来。 尚未准备好怎么迎接,双手便已被他扼住举过头顶,脑袋也被力道带得朝床头上撞去。 本以为会被撞得“咚”的一声,然而电光火石间,江揽州又飞快将软枕垫在她脑后,止了预想中的疼痛袭来,但他另一处却不那么温柔。 “知道什么叫不行吗?薛窈夭。” 空出来的那只大手握住她的腰,江揽州眸色沉得可怕,携满身山雨欲来的气势,不留余地地将她倾轧。 第30章 像被一把利刃挑开身上最脆弱娇嫩的皮肉。 少女指节陡然抓紧了柔软被褥,整张脸扭曲成痛苦之色。 “喜欢吗。”他问。 直到被撑到最深处承受不住。 男人终于肯停下来施舍她一点适应时间。 “喜、喜欢……” 是谁告诉她那种事不怎么疼的,还说是什么人间极乐? 骗鬼的吧! 什么狗血话本,什么过来人的经验,嫂嫂和堂姐们从前也都是骗她的吧! 好疼。 就像在人原本完好的身体上撕开一道口子,又往里面填充庞大之物,伤口内的肉本来就紧,又是初次接受异物……怎么可能不疼呢,尤其还是心绪紧张的情况下。 可恶。 更恨他了,恨死他了! 。 但好像慢慢的…… 勉强…… 在可承受范围? 至少比起曾经披枷带锁,被镣铐磨损脚踝跟手腕,以及在马背上被穆言带着驰骋而磨伤大腿内侧时要好多了,可以忍受,但又偏偏有另一种更难以言说的难受。 感受到她身子紧绷至极,腿在也止不住地抖。 江揽州于黑暗中拧眉,凝视她片刻。 忽然开始轻轻吻她。 很轻很轻也很温柔的吻,像羽毛,落在许多地方。 发丝,眉眼,鼻尖,颈窝。 最后连掌心和手腕内侧也被他的吻带起阵阵颤栗,薛窈夭这才逐渐放松下来。 她想象自己是一滩水,水因柔软而包容万物,才不会感觉到自己被“攻击”和“受伤”。 就这样过去没多久,视线慢慢地开始摇晃起来。 她也好像真就渐渐变成了一滩水。 还是一摊有点奇怪,且不自觉想要吸附点什么的水。 “我好难受,江揽州……” “我讨厌你,我恨你……” 她不觉呜呜埋怨,一次次拽紧他身上中衣。 渐渐的嫌不够,指节在他背上划出道道痕迹。 紧密无隙的贴合一次又一次窜起的酥麻之感直冲尾椎,薛窈夭不自觉痛苦拧眉、闭眼。也许是感慨命运摧折,也许是遗憾令她从女孩转变为女人的那个人,不是傅廷渊。 不知不觉间。 她竟呜呜抽噎起来,还是完全无法自控的那种。 后来的景象在薛窈夭脑子里有些模糊。两人的影子透过月纱,模模糊糊如皮影戏一般映在本就黑暗的雕花墙上,伴随着越发紊乱的呼吸,她整个心神也跟着渐渐散碎下来。 有绵密水声在响,外面起风了。 。 昔日盛气凌人的大小姐,对他肆意践踏欺辱的大小姐,从不会正眼看他的大小姐,而今违心臣服,被迫取悦,一次次仰头吞咽他的呼吸和味道,明知是场交易…… 江揽州还是意外爽到头皮发麻。 也意外喜欢她眼尾泛红,睫羽被泪水打湿,双手插入他发丝里,偶尔还要颤抖着咬他。 哭声也着渐渐变成他喜欢的调子。 “究竟是愉悦,还是难受……” 这次尚未得到答复,江揽州便止不住重重嗯了一声,“薛窈夭……” 察觉她呼吸不过来,又不自觉挺起腰肢。 有那么片刻瞬息,江揽州忘了自己是谁,她是谁,只觉有生之年从未与另一个人,如此紧密相连地纠缠在一起。 好像连灵魂都被什么攥裹住了。 他止不住大手侵入她指节,与她十指相扣,遍遍摩挲着压入被中。 后又带着她的手抵上自己心脏位置,“摸摸它。” … 摸摸它。 江揽州的声音是极其好听的。 声线低磁干净,如日光下的冰棱相击,极为性感且极具辨识度。 此刻却哑得不像话。 那里跳得格外激烈,好似被千军万马踩踏而过。 在那绵密又陌生的快感之中,薛窈夭仿佛置身于烈焰融炉,掌心覆着他心脏位置时,有一瞬虚妄又奇异的酸软之感。 形容不来…… 更感觉自己置身于一艘摇曳的小舟。 她依言轻轻抚摸着它,仿佛将他的心脏攥在掌中肆意揉捏,一遍又一遍。直到江揽州喉间不可抑制地发出某种声音,挺拔的鼻梁擦过她耳根,在她颈上咬了一口又一口。 时而轻轻的,似幼兽发狠。 时而下口绵软,又似带着千钧重量,万般恨意。 被这般强烈又怪异的感官持续刺激着,薛窈夭几乎屏不住呼吸。 到后来。 埋首她颈窝。 江揽州声线颤得不成调子:“说你爱我,薛窈夭。” 神思飞出天外,不知飘去了哪里,薛窈夭仿佛听见有人在耳边低喃,“叫声……揽州哥哥,好不好……” 她不知道自己叫是没叫。 只听得断断絮语:“嗯,说你喜欢,薛窈夭……” “薛窈夭。” “薛窈夭。” “薛窈夭……” 无数声“薛窈夭”后,他颤抖着将她缠覆溺毙,“我也恨你……好恨好恨,从小就恨……” 。 砰地一声巨大闷响。 绚烂的焰火在桃之夭夭上空炸开。 伴随着四下人潮欢呼,炫目的光华霎时照彻夜空,几乎铺满了整片天幕。 这日七夕佳节,华袍玉冠的青年们携美于月下,可算等到这一刻的良辰美景,纷纷沸腾起来。 水榭之上的演出还在继续,不时有花船游行而过,年轻男女们在其上推杯换盏言,好不快活恣意。 与之相反的,静谧的园林画舫。 除去彼此的呼吸,舫室内安安静静,一切喧哗只隐约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空气中有种特殊的味道。 她的,他的,混合在一起,旖旎潮湿且将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江揽州眼中泛有浅浅血丝,眸色是一种旁人见识不到也绝对不想不出来的潮湿潋滟。 他很静,静默注视着怀中已累得睡过去的少女。 指节带着滚烫温度,一点点轻抚她泛着香汗的额头、眉眼、鼻尖、唇…… 寸寸缕缕,极慢而悄无声息。 室内仍是昏暗的。 像月夜下的小孩,在最阴暗幽闭而不被打扰的地方,他一遍遍描摹独属于自己的特殊爱物。眼中时而晦暗,时而泛着绮丽光泽,时而噙笑,时而又隐隐沉郁。 一共三次。 一起战栗。 到恢复过来,再一次又一次推送至最深处。 年轻的身体像被什么点燃,灼烧,烧成灰烬,又死灰复燃。 直到此刻,江揽州也没离开。 紧密相连的感觉,有种错觉般的安宁,像回到了灵魂深处的故乡,奇异又令人神魂颠倒,也由身至心将横在彼此间的什么东西,堪堪摧开了一丝裂缝。 以为初为人夫的滋味,不外如是了。 直到半醒半梦间,薛窈夭似想翻身,他难得体贴她累,终于肯放过了她。 他起身将芙蓉月纱帐拉开一点,顺便下地掌灯。 合上中衣时,复又显得那么衣冠楚楚,打算待她休息够了,再唤她醒来沐浴,晚膳。 然而重新回到她身边时,少女身下…… 借着月色和一盏幽幽灯火,赫然照见一抹刺目而湿润的艳丽绯色。 所谓初夜,落红,是一种基本常识。 江揽州愣住了。 时光仿佛变得很慢。 想起之前她说“等等”时,他其实隐约感受到过一抹障碍,可惜后来他太快太狠,竟错失了……身为她第一个,也是她唯一一个男人的某种觉知。 心口似有万千只蚂蚁啃噬围剿。 怔了好半晌,江揽州再次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去,轻轻含住她的唇。 少女唇瓣柔嫩软糯,微有些红肿,含在嘴里时有心悸的感觉,上面还沾有他的味道。再往里去,唇齿间,口腔中,舌尖上,他的味道无处不在。 “薛窈夭……” 他再次握住她的手,隔着皮肉抚上自己心脏位置,有些战栗地低喃:“我们成亲了。” “你是我的。” “我一个人的。” “好不可思议,对吗。” “别醒来,永远不要知道,我其实……” “子澜。” 半醒半梦间,少女这般很轻地呢喃了一声。 第25章 隐隐再醒来时,薛窈夭不知时辰几何,恍然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只觉窗帷被风撩起时,外面的墨色天幕似比之前敞亮了些。 嗯。 桃之夭夭,水滨画舫。 但画舫好像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而是在湖心中央? “饿不饿?”耳边声线低哑。 涣散的意识渐渐回归,薛窈夭唔了一声,只觉周身酸软酥麻,像被一只恶鬼吸干了阳气,又或抽走了骨头,整个人和一滩烂泥没什么区别。 她下意识伸手推他,“不要了……” 第31章 “什么?” 少女气若游丝,眼尾还蕴着未散的余红,“不要了……会死的,改日行吗。” 鼻间溢出一声短促轻笑,江揽州嗯了一声,“是问你肚子饿不饿?”他指节在她颊边抚过,“起来沐浴吃点东西,还是再睡会儿?” “……” 这莫名的温柔……是怎么回事,有点不习惯呢。 大约大半个时辰前,掌柜的送来了晚膳。彼时玄伦交接后送上楼来,隐隐听到舫室内的动静,不由得脚下一顿。 心说不近女色果然只是某种错觉,身患隐疾也不过某种托辞。还好央都距京遥远,否则还不知道皇城得如何炸开了锅,也还好天高皇帝远,他们殿下才能只手遮天。 后来那膳食是江揽州自己出去端的。 萧夙和玄伦看他的眼神无不微妙,又透着某种了然。按照二人猜想,殿下此番该是餍足愉悦才对。 然而江揽州出来之时,眉宇却不怎么舒展。 只心不在焉道了一句:“明日护军府,一切公务暂缓。” “让穆言去备一套干净衣物来。” 此时此刻。 薛窈夭当然还想继续躺着,太累了,之前消耗了太多体力,她甚至想直接睡到天明。但身下黏糊糊又湿哒哒的,的确不怎么舒服。 “……先沐浴吧。” 少女别开脸,有些不好意思跟他对视。 眸光再次从那团不可忽视的绯色上掠过,江揽州将人用衣物裹起来,打横抱走。 身体腾空,又一次近距离嗅到他身上气息。 明知是场各取所需的特殊交易,可一旦有了肌肤之亲,那种莫名充盈在彼此之间的亲昵之感,又一次令薛窈夭有些无措。 先前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人在哪里,在做什么,只觉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沾染上了他的气息,那种紧密相连又密不可分的感觉,竟让她意外有些心驰神荡,甚至觉得……好快乐。 现下清醒过来,既感到羞耻,又觉得好不真实。 “还满意吗?” “什么?”她微微仰头,恰逢江揽州也在看她。 烛光描摹他深挺眉宇,阴影如山峦般幢幢。 两人视线撞在一起,转瞬又错开。 鞋履踩踏木质楼梯,发出细微的沉沉闷响,薛窈夭攀着他肩头柔软锦衣,没过片刻便被他抱着下到了舫室二楼。 入眼四面镂空,层层垂荡的绡纱随风轻曳,浴池里的温水蒸腾着袅袅白雾,江揽州转过一道屏风,声线莫名淡了几分,“先前床上,还满意吗。” “……” 听清他说的什么,视线掠过他凸起的喉结,想到那里先前还吞咽过她的津液,发出过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即便脸皮后如薛窈夭,也还是又一次烧红了脸,“还……行吧。” 伴随这声还行吧,她被轻轻放下。 双脚沾地的那一刻,有些站立不稳。 好在江揽州大手一抄,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你不满意?” 这一靠,发软的双腿有了支撑,她腰肢下意识贴了过去,不想又一次被什么顶住了。 “……没有。” 她赶忙表态:“很满意的!” “殿下不只是还行,是很……很厉害……” 听她这般夸赞,江揽州又嗯了一声,眸色却晦暗不明:“那么下次,别在本王身下唤子澜二字。” “……” 子澜。 傅廷渊十八岁及冠那年,天家给他选的表字。 薛窈夭心口霎时一跳。并不知自己先前睡过去时,期间曾迷迷糊糊唤过一声“子澜”。 此时此刻,对上他一双如沉夜暗渊般的浓黑眼眸。 “好,我……我记住了。” 不怪她隐隐紧张,实在是这世道上的男人通常都很奇怪、霸道、又专横。好比她自己的父亲,曾经明明被江氏勾了魂去,但她娘亲顾氏提出和离,薛父却并不同意。 以此类推,男人都有某种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即便他心里那个人不是你,但只要与你发生过某种关系,那你最好一生为他守住忠贞,也最好不要在床上唤其他男人的名字,否则他们那可怜的“尊严”受到摩擦,吃亏的便是你了。 “那……殿下的表字是什么?” 或是彼此才刚云雨过不久,江揽州身上并无戾气,但他语气里显携了警告意味,她便转而问他的表字是什么。 腰封解开,落地,江揽州只着一身雪色亵衣,带着她从屏风后绕出,一步步下到浴池。 “本王无字。” 其实是有的,十八岁及冠那年,皇帝同样也给他赐了字——延赫,傅延赫。只是京师以外的任何地方,江揽州都从未用过那个名字。 感受着温水没过腿部,浸过腰肢。 薛窈夭又试探着问了一句,“那殿下当年……为何会突然就成了皇嗣?” 一个男人愿意接纳一个女人会有何特征,或许因人而异。但薛窈夭知道自己若愿意接纳一个男人,又或说愿意在对方面前敞开心扉,那她就会愿意与之分享过往。 江揽州靠在浴池壁上,却是半晌无话。 盯着前方缥缈的水雾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忽然拉过她的手,朝自己身下探去。? 好在最终。 她的指尖只是停在他左腰下腹的某个位置。 “因为这里,有赤色胎记。” “据说相同的位置,傅廷渊也有,姐姐可知是何形状?” 薛窈夭:“……” 看来他们之间是永远跳不开傅廷渊三个字了。 莫非他的身份是根据胎记来的? 可这种位置何其隐蔽? 薛窈夭并不知道,六年前的北境营地,士兵们扎堆风沙帐下。 “快年底了,听闻京师举办了三年一度的京郊演武,届时参与者会有外邦使臣、在京军士、各地都司兵、以及部分西州军将,据说连薛晁阳都特地赶了回去,可想排场之大!” 有个别新兵好奇:“薛晁阳是谁?” “还能是谁?如今的西州少将,薛老国公的嫡亲孙子,宁钊郡主的亲哥哥,太子殿下的未来大舅子!” “那孟老将军此番回京述职,岂不是也得参与其中,不知会带上谁去撑咱们北境门面?” “这还用说,其他人不知道,但江小都慰是没跑了!” 江小都尉,指的是这年刚十六岁的江揽州。 “可江小都慰此前负伤,怕是回京了也无法……” 大家伙在营地讨论,殊不知另一处。 “不行。”孟老将军一口回绝:“你重伤在身,好好在北境养着。”以为少年人是急心功名,孟老将军转而又补充:“此前战功,义父自会替你向朝廷奏捷……” 眺望南边远山,少年默然片刻,却是忽然忧郁哀伤起来:“据说我那素未谋面的父亲……可能是京官。” 这的确是江氏生前曾说过的原话。 只是许多年过去了,江揽州早就对父亲二字视为无稽,彼时提起也不过借口,意在要孟老将军心软。 孟老将军一怔,果然同意了。 然而入京后,少年却仿佛已将那“京官爹”抛之脑后,没有任何“孩儿寻爹”的动向,反倒是演武当天,于赛场万众瞩目之下,少年人狂妄自请,对垒上了风头最盛的薛晁阳,并且势如破竹,一战成名。 人潮哗然,御坐上帝王由此侧目。 也正因当年那一侧目,銮铃在风中撞响,透过十二旒冠冕垂下的淡淡阴影,江揽州与龙椅上的帝王对上了视线。 以为接下来,自己将要迎接的会是声名、荣耀。 少年时期的江揽州,骨子里渴望权力,但凡逮着任何机会都会卯足了全身力气向上攀爬。 却不想事后,他被天家带去太医院走了一遭。 取血、扒下衣物。 直到在他左腰下腹处精准找到一枚月牙印记。 命运就此天翻地覆。 虽意外,结局却比预想中“好”。 … 当年那场演武盛事,不少贵女和命妇都在场。 偏偏向来最爱热闹,且任何热闹都不会缺席的薛窈夭,那几日恰好不幸感染风寒。 待事后听闻竟有人在骑射、排布布阵、及领兵班演等赛事上赢了自家兄长,她没穿罗袜就直接从床上跳起来嗷道:“谁啊谁啊谁啊?” “能一举打败咱们西州少将,必然是个神通广大的旷世奇才,本郡主现在就要去给他撒花鼓掌!” 这年还在病中的少女,垫脚叉腰,眉飞色舞,幸灾乐祸得就差没在满屋子嗷嗷鬼叫。正常情况下,薛晁阳必然又要跟妹妹打上好一番嘴仗,把自己吹上天,再把对手贬得一无是处。然而这一次,薛晁阳意外安静,眉间甚至隐有愁容。 少女见状敛了笑意,靠在碧纱橱上,“生气啦?真生气啦?” “好啦好啦,本郡主心里,哥哥永远天下第一!” 第32章 “不过那人究竟谁啊?” 眼看妹妹满眼好奇,薛晁阳想起那人相貌年岁,后又得知其名,几度犹豫下,只含糊道了句:“三……皇子。” “啊?你说傅应谨那个病秧子?他怎么可能与你对垒还赢了?!骗人是小狗,信不信本郡主现在就去找嫂子告状!” 薛晁阳笑了笑,却是欲言又止。 最终只摸摸妹妹脑袋,“近日没事的话……暂时,少入宫。” … 没人知道当年的江揽州,为何执意入京,又为何有伤在身,还要公然挑衅薛晁阳。 薛窈夭也不知江揽州的身份是如何被皇室知晓、验证。 更不知江氏年轻时又为何曾孤儿寡母流浪在外。 而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命运也早就偏离轨迹。 薛窈夭有心想问其中细节,尤其是江氏如今是否还活着,但见身边男人神色寂寂,她终是没敢轻易开口。想来即便还活着,天家也必然容不下风尘女子,否则何至于对外说江揽州乃殷贵妃所出——掩人耳目罢了。 那么江揽州跟皇帝,又当真如传闻中那般父慈子孝吗?对于自己身世和命运捉弄,他又可曾觉得伤心难过吗? 隔着微漾的水面,少女垂眸往下看去。 那里的确有一抹赤色,她曾在樾庭书房时便已见过。 “别人身上的……我不知道,但殿下身上的,是月牙形状。” 薛窈夭听见自己说:“这样的印记,很美……” 因距离太近,她说话时微微别了开脸,感觉到江揽州呼吸微滞,也忍住了没去看他表情。 唯指尖有些讨好地触上那“月牙”。 心里想的却是天家寡恩,帝王无情。祖父和哥哥不过才平定了西州战事不到一年,便迎来灭门祸事,一同覆灭的还有宗室尧亲*王。 有生之年可能沉冤昭雪? 又或可能利用江揽州,向龙椅上的帝王复仇? 思绪尚在发散。 手又一次被握住,而后寸寸缕缕,一路往下。 最终停在某个令人心悸的隐秘之地。 “薛窈夭……” “嗯?” 默然几息,江揽州再开口时,声线隐携了几不可察的艰涩之意:“有感觉到吗?” “什么?” “它在代替夫君,说喜欢你。” 同样没有看她,江揽州声线沉寂寂又轻飘飘的,像风,像梦呓。 然而一声“夫君”,给薛窈夭听得睫羽轻颤。 像是春日的蝴蝶陡然被雨水打湿翅膀。 她心跳莫名漏了一怕。 第26章 北境王府,东阁。 七夕夜月色皎皎,即便孟雪卿没有出府,也能隐隐听见外头的繁华热闹,以及焰火在天幕炸开时的发出噼啪闷响。 “姑娘别难过了,殿下便是和那薛姑娘在一处,也不代表……” 凝春话未完,凝冬打帘进来,塞给孟雪卿一封手书,“这手书是……那人私底下递给奴婢的,说是查到那狐媚子的身份来历了,还特地交代看过之后得尽快烧掉,姑娘看看?” 孟雪卿这才回过神来。 手书尚且散发初干的墨香气息,显然是临时写的。 待看清其上内容,孟雪卿一双美眸渐渐瞪大,手边茶盏也跟着打翻在地。 。 次日清晨,晨光透纱而入。薛窈夭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心下惦记的第一件事——避子汤。 昨夜的后来,浴池,用膳,江揽州都并未再对她做什么过分之事。但彼此第一次同塌而眠。 辛嬷嬷亲自更换的被褥,轻薄柔软而充满阳光的味道,少女身子才刚从被子里拱出来一点,身后男人便大手一伸,轻飘飘将她捞了回去。 在他怀里,她顿时显得小只而手无缚鸡之力。 薛窈夭:“……” 即便只是这么一揽,之后江揽州再无其他动作,感官却随着彼此身体的微动而渐渐苏醒,凉被之下持续升温。 显然的。 两人从前都不曾有过这般经历。 彼此也都习惯了一个人睡,一个人起。 薛窈夭以往每每晨起,会有丫鬟为她打帘更衣,伺候盥洗。江揽州每每醒来,面对的则也许是街头、山洞、破庙、或战场,到后来才是宫人、萧夙、或玄伦。 这些年为了生存,爬得太过艰辛,后来得到的权力超出预期,又因太过讽刺而难以平衡那个内外自我,江揽州便想若是没有所谓皇室血脉,自己能走多远。 于是用了两年时间,打到狄人缴械求和。 两年多来,他从未如此刻这般停下来享受安稳,一点点感受时光从指缝中静默流逝,而不觉得虚度光阴。 更从未有过“家”的感觉,如今也是一样。 只是一夜之间,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大相同了。 他想要多一天温存,即便仅仅是让她陪在他身边。 怀中人却呢喃:“殿下,我想去一趟城西庄子。” 樾庭的水清水碧,花源花香,阿寅,辛嬷嬷,甚至穆言,她们都是江揽州的人。这意味着某些事情她不便找她们去办,薛窈夭打算去找嫂子周氏,看看“避子汤”的事情该怎么操作最好。 江揽州:“改日再去。” 腰身最敏感的地方被他指节掠过,漾起一层层涟漪般的酥麻之感。薛窈夭下意识绷紧了小腹,也不自觉提着口气。 “……是这样,祖母还病着,我昨日也答应过瞳瞳和元凌,说今日会过去看看他们……” “让我去吧,好不好?” “殿下?” 好半晌。 身子贴得更近了些,江揽州眼睛依旧是闭着的,呼吸沉沉落在她耳边:“辛嬷嬷备了药膳,给你的。” “喝过之后,本王陪你一起去。” … 所谓药膳,薛窈夭原以为是指她之前已经喝了半个多月的,结果除此之外还多了一碗熬得稀巴烂的红豆粥。 粥里不止有红豆,更还有红枣、桂圆、枸杞,以及一些不认识也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红枣能补中益气,养血安神,桂圆可补益心脾,枸杞则滋肝补肾,都有助于女子气血呢!” “薛姑娘别嫌麻烦,乖乖喝了吧,慢慢喝就是,这可是殿下亲自吩咐老奴熬的。” 为此,辛嬷嬷天还没亮就起来做事了,“而且这粥还能帮助人恢复体力!”看少女一副走路得扶墙的模样,辛嬷嬷不自觉带着一脸暧昧的笑,觉得这很合适。 “……好的,有劳嬷嬷。” 拿起调羹尝了一点儿,心说这不就是男女行房事之后惯常喝的那种吗,从前在京薛府时,薛窈夭不止一次见嫂子周氏喝过,心说江揽州懂的还挺多? “殿下也喝这个吗?” 视线从她颈上掠过,辛嬷嬷老脸略有些发烫,“这粥殿下原只吩咐了煮给姑娘,但老奴擅自做主,也给殿下备了一碗,就是不知殿下喝没喝了。” 捧着白玉碗盏,薛窈夭哦了一声:“能请嬷嬷再帮个忙吗,帮我准备一套干净衣物,最好是带有立领……” 能遮住自己颈上印子。 遮掉它们,就仿佛能遮住江揽州残留她体内的气息、味道、痕迹。那些即便沐浴,也好像短时间内洗不去的暧昧旖旎。 … 马车摇摇晃晃。 在晌午时分赶到了城西庄子。 还好江揽州说的陪她一起,并不包括进入庄内。 如今的北境王愿意面对她,却不见得有更多耐心纡尊降贵,愿意用来面对薛家其他人。薛窈夭便趁此机会尽快找到了嫂子周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中想法、及未来打算全都告诉她。 周氏全名叫做周岚,原是个大美人,流放路上捱了一遭,如今整个人清瘦下来,颜色淡去,穿得也极为朴素。 拉着薛窈夭在碧纱橱的隔间坐下。 眼看少女粉面桃腮,娇艳明媚,梳着朝云鬓,一身牡丹纹闪缎半袖,内覆软烟罗织金裙裳,通身如从前在京时一样华贵,莹白颈项却多了粉黛和立领也遮不住的细碎红痕。 “……实在是太难为你了,窈窈。” 周岚眼眶泛红,神态语气与当初的薛老太太几无二致。 她们都清楚她为薛家人牺牲了什么,尊严、名节、骄傲、自我,即便这些东西已经不再重要,可对比从前那个宁钊郡主,周氏还是忍不住唏嘘喟叹,心疼得不得了。 “在嫂子面前,窈窈若是想哭,就哭出来吧。” “这里没有外人,你不必有任何顾忌……” “……” “好嫂嫂,我真不是来找你哭的,我也并不想哭,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委屈,我现在最想要的……就是方才跟你说的那什么,避子汤。” “总之事情是昨晚发生的,我今日才喝能有用吗?” 说到正事,周氏倒也不再继续伤感,“避子汤里,的确是有一种可事后再喝也没问题,但具体时效嫂嫂也不十分清楚。” 第33章 从前嫁到薛家,周氏先诞下了女儿薛瞳,再是儿子薛元凌,之后夫妻俩再行房事便每次都喝避子汤。 但那东西,嬷嬷们准备的大都是事前喝的。 “窈窈也别太心急,要不嫂子这就亲自外出一趟,去附近找个医馆问问,再帮你买下你需要的东西可好?” 那么问题又来了。 薛家人初来北境,才刚安顿下来,显然对整个央都都很陌生。庄子位于西郊,要找医馆怕是得再往城中走一些。 二来流放路上几乎耗光了所有钱财,即便一些贴身之物可用来救急,但如今这状况……薛家人约等于是以戴罪之身寄人篱下,她们但凡外出便意味着抛头露面,这是否合适?是否会带来什么麻烦?又是否需要提前跟江揽州打声招呼? 再者出行需要马车,走路当然也可以,但少不得需要有人带路。而无论是需要人带路,又或请庄子里的下人帮忙去办任何事,都涉及到人。庄内无论丫鬟、小厮、嬷嬷、医师,往上追溯必然都是江揽州的人……尤其庄内已有现成的医师,她们再去外面找大夫就不那么合适。 这般分析下来,薛窈夭突然就有些后悔,昨晚还是不该太心急的。 可事到如今,后悔并不能解决问题。 “这样,待会儿我陪嫂嫂外出逛街,若是庄内有人问起,就说是出去置办些女子需用到的贴身之物,也不要任何人跟着,然后咱们自己去找找看哪里有医馆好了!” 周岚想了想:“若窈窈坚持不想让那位殿下知晓,这的确是最稳妥的法子。” 言罢。 周岚脑海中莫名闪过不算久远的一幕。 京郊原野那场滂沱大雨,那位三殿下手握长戟挑开囚车,看向她这小姑子的眼神……周岚不知如何形容。 那眼神的确没有半分善意,乍看之下叫她这个局外人都感到压迫恐惧,更别说当时直面对方的薛窈夭了。 但周岚又总觉得那人眼底不止有恨与恶意。 更好像还有点其他什么东西。 人有很多面,世人的情感何其复杂,许多时候并非非黑即白。是以出于某些方面的顾虑,周岚还是没忍住多说了几句,“窈窈可曾想过,万一那位殿下愿意你怀上他的孩子,而你却背着他喝避子汤……” “他不知晓便罢,但若将来哪天他知晓了,怕是会与你生出嫌隙?窈窈当真想好了吗?真的不要再与他商量一下?” “再者是药三分毒,生过孩子的女人倒无所谓,可你还这么年轻,万一被那东西伤了底子……将来要再想怀上可如何是好?” 周岚说的,不无道理。 但薛窈夭默了片刻,还是坚持道:“这些问题窈窈都已经细致想过了……” 与江揽州商量是否要喝避子汤,无非两种结果。 他不让她喝,那她所要面临的未来便会生出太多不确定因素。还是那句话,薛窈夭觉得还不是时候。 要么江揽州同意她喝,但保不准会觉得她没有“诚意”,当即就能生出嫌隙来。 从前在京薛府时,薛窈夭是见过府上女人生孩子的,她们流血、受伤、肚皮被撑得巨大,惨叫声隔着房门都撕心裂肺,更还有难产或大出血直接丧命的。 她便偶尔也会生出一些“荒唐”想法。 值得吗? 得有多爱一个男人,才会甘愿拿命去给他生孩子? 就算生了孩子,好比她娘亲,最终不也被父亲辜负了吗。 所以拿孩子捆住男人,算了吧,若非心甘情愿,至少她自己是做不到的。这般交换过意见后,周岚也能理解她的某些考量,最终姑嫂二人达成一致,当即便收拾着出发了。 出去庄子,入眼是道旁旱柳树下停驻的一辆马车。 双马并架,车身宽敞。 外罩旌旗,内附图腾。 与穆言之前的彩帷香车不同,这辆马车外形沉穆、质朴、甚至不怎么起眼,但内里车壁却采用了特殊材质,薛窈夭之前来时坐过,据说刀枪不入。 “嫂子先在这里等等,我去跟殿下知会一声。” 穿过大道,薛窈夭先是跟萧夙打了声招呼。 之后踩着踏凳进入车内。 男人头也未抬,“结束了?” 这日未去护军府,江揽州仅着一袭普通常服。 都说男要俏一身孝,周身玄色时,江揽州满身压迫,肃穆摄人。而今他一袭素淡白袍,勾勒出宽肩窄腰,束高髻,手肘支着窗沿时眉眼低垂着,神情很淡,手里拿着一册书卷在看。 这样一幕,闲适中透着点与他本身气质背道而驰的乖巧安静,又莫名有那么点儿……谪仙一般,仿佛独立于周遭俗世之外的不惹尘埃,晃眼间漂亮得不似真人。 “还没有……” 去到他身边坐下,薛窈夭试探着道:“殿下若是不愿去庄子里坐坐,要不先回北境王府好了?是这样……我跟嫂嫂想出去采购些女儿家用的贴身之物,有男子在场不大方便,但是呢……” “嗯?” “但是我没有钱……殿下,我还欠穆言的钱。”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江揽州懂的话就该有所表示,毕竟都已经发生过那种关系了。她故作难为情地扭扭捏捏,“好怀念从前出行有车马,钱财花不完的日子啊。” “如今的我却身无分文。” “世上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吗……” 听她撒娇,江揽州视线依旧在书册上面,每个字都能看懂,却渐渐不知连起来是为何意。 并不喜欢这种被分走心神的感觉。 理智告诉他,不过一夜风流,彼此的关系不会有任何改变。一如她半醒半梦间惦记“子澜”,而他也不过一个正常男人,面对美色难以抗拒,也没必要抗拒罢了。 然而出口的却是:“回府之后,本王让辛嬷嬷安排,日后由你来执掌中馈,府上金银钱财随意取用。” “再有名下田地、山庄、各处宅邸、酒楼、铺肆、王爵食禄,都由你来负责打理,嗯?” 薛窈夭:“……” 好开心啊。 曾经作为世家贵女,她自是被教导过如何执掌中馈,这也都是女儿家待字闺中时需要修习的基本技能。 但如今……光打理有什么用呢? 那些资产又不属于她,即便江揽州想送她产业,薛窈夭这三个字也承接不起。 于是。 “谢谢殿下,只要金银钱财可随意取用就很好了,我已经很满足啦。至于殿下名下产业,我没有那个能力也管不好的。” 言下之意有钱花就可以了,衣食无忧就行了。 况且她也不敢要得太多。 不想江揽州忽然撩眼,一双沉黑凤眸凝视她片刻,语气微冷:“你一心所求,便只有这些?” 这不明知故问吗。 从前薛窈夭看不起黄白之物,认为那东西俗气又普通,因为拥有太多,所以从未觉得它如何珍贵。 后来流放路上走了一遭,才知普通人存活于世,为何得为碎银几两终日奔波。 钱财乃安身立命之本,当然第一重要了。 嘴上却讨巧卖乖:“怎可能只有这些?” “我想求的,更还有这里……” 隔着衣袍,她指尖触上他心房位置,仰头看他时,恰逢江揽州也在看她。 有风卷过,携明媚的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打在车壁上,也勾勒出他明晰利落的颌面线条。 风是干燥的,混着央都七月不具体的草木气息。 就这般静默对峙片刻,薛窈夭一张白皙脸蛋儿不自觉染上淡淡粉霞,透出些瑰丽红润。 将她的手捉住,拿开。 江揽州撩唇,鼻间溢出一声短促讥诮:“你想得倒美。” “……” 行吧。 薛窈夭懂了。 即便有过肌肤之亲,也仅仅是有过肌肤之亲。 在江揽州心里,她的分量不会有任何变化。 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嘛。 少女笑眯眯仰头:“人生已经很苦了,不想得美一点,怎么对得起……”话未完,腰上多了只大手,她被江揽州带着跨坐在他腿上,身体霎时间朝后仰倒。 接下来很快,车厢内发出浅浅的啄吻之声。 从起初的唇瓣贴合,到唇珠被他含进嘴里。 再到齿关被撬开。 他的气息探入进来。 薛窈夭竟有些难以自抑地呻。吟了一声。 这不能怪她,要怪就怪彼此的身体昨夜才刚紧密相连过,显然都还处在特殊敏感期,她双手下意识圈上他脖子,不过片刻就被吻得周身酥软。 江揽州则像是故意逗弄她一般,边吻边以大手握着她腰肢,一点点往上轻抚她背脊。 抚得她身子轻颤,不自觉起了某种反应。 他才愉悦地发出细碎“嗯”声。 是和傅廷渊接吻时完全不同的滋味。 第34章 从前被傅廷渊亲吻,薛窈夭会有种被捧在掌心的柔软之感,心口酥酥麻麻,也会为之着迷恍惚; 但跟江揽州接吻,却很奇怪,她竟满脑子都想着跟他上床,这太羞耻了…… 好在没一会儿,江揽州放开了她,且有些刻意地避开与她眼神接触。 “速去速回,本王静候。” 他声线低哑,没说要去庄子里坐坐,也没说要回北境王府,只吩咐萧夙重新安排了一辆马车过来,又让人备了面额巨大的银票给她。 之后重新拿起卷册,男人面不改色。 仿佛先前和她贴在一起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没有目送她下马车,也没说要萧夙或其他任何人跟着,只配了一位寻常马夫。 太好了。 薛窈夭赶忙拉着周岚开溜。 第27章 马车进入城西市区后,薛窈夭携着周岚一起下车。 又转头对那面生的车夫道:“辛苦啦,晚些时候我们买好了东西,就回来找你可好?” 言下之意你不用陪同跟着。 车夫是个面相普通的年轻人,着便装常服。 但只要稍微细致打量,还是能看出是个练家子。 他犹豫片刻,“好的,薛姑娘。” 知她姓薛,必然是江揽州比较信任的亲信? 果然,男子很快掏出一枚手令:“还请姑娘带上它,但凡遇到任何事情,有它会比较方便。” 接过手令后薛窈夭看了一眼。 和穆言曾给她的那个一模一样。 … 置办贴身之物没花多少时间。 也是这一路上,周岚感慨说:“那位三殿下瞧着冷心冷面,却不想是个难得少有的贴心人……” 又或说被江揽州安排办事的人足够贴心,庄内所谓的一应事务齐全,全到了包含女子日常所需的任何事物,精细到月事布这种程度。 薛窈夭听得有些咋舌。 “……或许是受命之人足够细心。” 周岚也这样认为,“那窈窈,你说他们这样安排,是否是不愿我们过多外出?” 这其实也很好理解。 虽说央都王城乃至整个北境九州,可能都没人认识薛家女眷,就算不幸撞上曾经认识的人,也不用太过忧惧,毕竟天底下多的是面容相似之人。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人认出她们并将消息带回京城,那么薛家本该沦为“罪奴”并存在于幽州的女眷们该是何种下场? 而若有人查到江揽州头上,届时又该是何种风波? 此番带嫂子外出,薛窈夭其实也有试探这方面的意思,但先前江揽州并无任何表示,也没告知她不许外出之类。 “这样好了,我们多买些帷帽吧。” “往后尽量少在外面走动,若是非得外出就戴上帷帽面纱一类,也算一种有备无患。” 聊说期间,两人很快找到了一家普通医馆。 掌柜的是个中年女人,左边鼻梁上生了一颗大大的黑痣。 听周岚提出需求后,她看了两人一眼,最终视线落在了薛窈夭身上,仿佛瞧出什么似的,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有的,姑娘。” “只是避子汤一物内含麝香、水银、蚕故纸、苦丁、红花等。性寒凉,极伤身。药效房事前三日、后三日的都有,敢问姑娘需要哪种,量多少?” “也有药丸制的便于携带,随时可服,只是比汤药更为伤身。” 为防万一,薛窈夭进入医馆时就已戴上了面纱,只露一双漂亮眼睛来,手令也被她藏进了周岚挎着的包袱里。 同样为掩人耳目,也为周岚不过分担心。 薛窈夭没要药丸,而是斟酌道:“事前事后的汤药,先各来一副就好。” 更多的得周岚私底下再来采买,否则多了不便携带,回去时被瞧出什么就不好了。 一切都很顺利。 回到城西庄子后,按照医馆掌柜嘱咐过的,周岚避开了庄内下人,亲自给薛窈夭熬了人生中第一碗避子汤。 即苦又涩,气味还格外难闻。 拿清水漱口,啃了好几口事先备好的甜瓜,又吃了两块味道酸甜的糯米楂蒸糕,薛窈夭这才稍稍缓过来些。 “最好也不要让祖母和其他薛家人知道,好吗?” 这种事本就隐秘,薛窈夭自己也嫌麻烦,不想再跟人解释太多。 周岚点点头道了声好。 心知江揽州已经等了她一整个下午,“那我就先回去了,祖母还得麻烦嫂嫂费心照顾,我改日再过来看你们。” 将她耳边发丝别了一下,周岚欲言又止,“放心去吧。” 起身出去,穿过白墙黛瓦,行经绿荫掩映的抄手游廊,再越过一道月洞门,恰逢瞳瞳元凌和其他几个薛家孩子都蹲在前院一颗树下,在看蚂蚁搬家。 为散身上那点稀薄的药味,少女摇着团扇过去凑了热闹。 最先发现她是抱着小猫的薛瞳:“小姑……是小姑,小姑回来啦!” 接着树下的孩子们纷纷回头。 院中很快“小姑、堂姑、姑姑姑姑”成一片。 暮色已然渐渐西沉,夕阳在青石板上泼下缕缕光辉。晚风曳动裙裾,将少女身上的袖衫鼓成了蝶翼模样。 她笑得开怀,打开身上以鹿皮和苏绣缝制的小挎包,从里面掏出一把下午在集市上采买的糖果,据说是央都本地特色,不知味道如何呢? 给孩子们分发之后,薛窈夭也给自己拆了一粒,塞进嘴里时酸酸甜甜,口感与京中寻常糖果有些不同,味道却是相似的甜美。 “好甜的糖啊,好久没有吃过糖果了……” “上次问娘亲,娘亲说以后都不会再有糖果吃了。” “还是小姑最好啦!” “你那颗是什么味道?” “好像比饴糖乳糖和松子糖还好吃呢!也比爹爹从前买的糖人和酥酪好吃!以后也每天都能吃到吗?小姑……” “小姑小姑,你眼睛怎么湿啦?” “你不要哭,元凌剩下的这颗也给小姑吃……” “堂姑堂姑,你陪我们玩捉迷藏吧!” “不要捉迷藏了,姑姑带我们投壶吧,我好久没有玩过投壶了!” “姑姑姑姑……” 好半晌,摸摸孩子们的脑袋,薛窈夭起身,面上依旧挂着笑意,“下次吧,姑姑今日……有点累呢。” 这倒是真的,昨晚那事儿之后,本来今日该好好休息的。 江揽州也是那个意思。 但她心下惦记着避子汤,这一下午折腾下来就还真挺累的。 瞳瞳见她无意间扶了下腰,赶忙懂事又体贴地道:“小姑等着,我马上去给你搬椅子过来,元凌你跟我一起去!” “猫给姑姑。” … 如此没一会儿,大约一刻钟后。 已在马车上等了一下午的江揽州,再次看了眼外面天色,实在等不下去,便携萧夙不动声色地进入庄内,没让任何下人通报。 庄内山清水秀,夏末的翠色与初秋的橙红交错。 一路走到底。 踏入仪门后,不期然撞见的这样一幕。 花木葳蕤的庭院之中,七八个孩童一起围着一把躺椅。 最大的约摸六七岁了,最小的刚能走路,还容易打跌的那种。 “……姑姑之前都去了哪里啊?” 瞳瞳委屈扒在椅边:“我问娘亲,娘亲说你去了很远的地方,我问曾祖母,曾祖母也这样说,那个很远的地方,就是爹爹和祖父还有曾祖父他们也在的地方吗?” 躺在椅子上,全身心放松下来。 薛窈夭一手遮眉闭着眼睛,另一手懒洋洋搭在椅边,被瞳瞳和元凌争相抱着,怀中蜷着只漂亮又温顺的三花猫。 “对啊,那时候,去了很远的地方。” “但不是你们爹爹和祖父……他们,在更远的地方呢。” “那个地方是哪里呀?” “比西州还远吗?” 轻喃了一声,薛窈夭嗯道:“是啊,很远很远,比西州还远,在海外呢,是个很美的地方,那里有无数奇珍异宝,也有数不尽的美味糖果,等你们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之后……他们就会带着糖果回来咯。” “那我们现在住的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小姑为什么不和我们住在一起?” “你今晚也要离开吗?” “唔……” 依旧闭着眼睛,薛窈夭睫羽轻颤,声音却温温柔柔的:“我们现在住的这里,也是个很好的地方,小姑没和你们住在一起,是因为……得回去陪你们的姑父呢。今晚也要离开的。” “姑父?” 瞳瞳简直惊呆了:“我们什么时候有了姑父的?” “是太子殿下吗?” 有稍稍大一点的孩子脱口道:“堂姑什么时候和太子殿下成亲啦?” “不要叫太子殿下,我们不能目无尊长,应该叫堂姑父的。”有孩子纠正说。 第35章 瞳瞳和元凌一起抱着薛窈夭的手,摇摇道:“那小姑,你之前去的很远的地方就是东宫吗?” 就是东宫吗,怎么可能呢。 “不是呢。” 少女声音轻得似风:“你们的姑父……不在东宫,也不是太子。” 元凌“啊”了一声,“那是一个新的姑父吗,他对小姑也像太子殿下那样好吗?他叫什么名字?他在哪里呀?” 这一次。 风撩裙摆,庭中花木簌簌作响。 她们的小姑很久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小姑不说话,他们便都乖乖围着,乖乖等着。直到大房的一个孩子突然轻轻“啊”了一声。 一众孩子纷纷抬头,朝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不远处,庭院的影壁之后,准确的说是影壁侧边,靠着一个十分高挑的人影,穿的是一身白衣,很高很高,正抱着手臂静静看着他们这边。 暮色将黑未黑,呈一种暗调的蓝。 加之尚且隔着一段距离,能看得清人形却看不清五官,孩子们齐刷刷不出声了。 仿佛被什么无形的气势所摄,大家面面相觑,竟都莫名地感到有些害怕。 然而更可怕的是,他们本来就已经很害怕了,那人影还突然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几乎是统一又默契的,一共八个孩子,有六个都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最小的那个一屁股跌在地上,本来想哭的,但又莫名不敢哭。 唯有瞳瞳和元凌还死死抱着薛窈夭的手。 “小、小姑……” 元凌比瞳瞳更小些,声音有些发颤:“我害怕,小姑,好像有坏人来了,你快起来……” 瞳瞳也再次摇她的手:“小姑,小姑你快睁开眼睛……” 然而薛窈夭真的太累了。 这一躺,她整个儿瘫软下来,仿佛被椅子黏住了似的,真的非常懒得动了,也不想睁开眼睛。 但听到“坏人”二字,她又多少有些心酸。 曾经那漫漫流放路,她这个早已及笄三年的大人都留下过不小阴影,无论**或精神,何况孩子们呢。彼时的火灾、刺杀、箭雨,每一次苦难,他们小小年纪却都看在眼里,更曾看到亲人们相继离世,何其残忍。 于是反手摸了摸两个孩子,握住他们的小手,薛窈夭很轻地笑了一下,软绵绵又极为耐心地宽慰说:“没有坏人了,这里很安全的,以后也永远都不会有坏人再来伤害我们了,相信小姑,好吗。” “乖乖的,让小姑再躺会儿……” 如此。 孩子们真就乖乖的不出声了。 不是听话,而是被吓的。 随着那高大的身影越来越近,瞳瞳很想撒腿就跑。 可小姑还躺在这里,她不能丢下小姑。并且仰着小脑袋瓜努力去看时,瞳瞳依稀觉得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指的当然是幽州到央都的一路,孩子们其实是见过江揽州的。 但见过归见过,还是太害怕了。 瞳瞳心脏砰砰狂跳,一只手依旧拽着小姑,还在不停地摇晃小姑试图让她起来,另一手则把发颤的弟弟护在身后,“你、你、你……是谁?” 怯怯的女孩童音,含着真实的恐惧。 与之伴随的,最小的那个孩子已经完全绷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同一时间,那高大的身影在他们小姑面前站定。 听见哭声,他有些不耐烦地拧了下眉,“我是谁,你们猜。” 这下轮到薛窈夭毛骨悚然,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第28章 “喵呜~” 晚风拂过时,小猫也似察觉到什么,隐隐不安地从薛窈夭怀中跃了下去。 一句“我是谁,你们猜”。 语气极淡,听不出半分柔和善意。 并且也不待孩子们真的去猜,江揽州便已附身抄手,将瘫在躺椅上的姑娘打横抱了起来。 之后他转身,没有丝毫逗留之意。 薛窈夭呢,方才听到他声音时就已经吓得睁开了眼睛,被抄时也下意识伸手圈住他脖子。 察觉他要走,她不及多想,刚要开口说些什么,脚下的瞳瞳和元凌一下子急了。 姐弟两双双扑上来,一把抱住江揽州的腿,撕心裂肺地大声嗷叫道:“小姑、小姑……你要把小姑带到哪里去!” “你放下小姑!” “娘!娘!小姑坏人,有坏人抱小姑哇呜呜呜……” 又惊又惧又怕,元凌急得一下子哭了,其他几个孩子也乱七八糟地喊着“娘啊、曾祖母啊、堂姑哇”。 可说一时之间,院子里几乎乱成一片。 脚下怼上来两个小东西,江揽州倒也没再继续往前走,只是不大理解,“本王看起来,很像坏人?” 薛窈夭:“……” 你说呢。 一时间不知该安慰哪个,薛窈夭没回答他的问题,转而偏着脑袋轻声道:“先放我下来吧,殿下。你什么时候来的?” 虽在问他,但她此刻的关注点全都在吱哇乱叫的一地孩子身上。江揽州拧眉,就非但没放她下去,反而大手还在她腰上意味不明地掐了了一下。 不痛,但很痒。 薛窈夭险些没忍住哼叫出声来。 这关键时刻,瞳瞳不是所有孩子里年岁最大的那个,却竟是最冷静也最勇敢的那个。 她仰着扎着双丫髻的小脑袋瓜,都看不到人,嘴上却在噼里啪啦地放着狠话:“你、你……你这个坏人快把小姑放下,否则,否则,否则我姑父会叫人把你抓起来!送去大牢里流放!” 童言无忌,许多事情的概念,在他们那里还比较模糊,只隐隐约约知晓个大概。 乍听之下却尽是心酸。 江揽州耐心耗尽,依旧要走,偏偏两个孩子死不撒手,大有跟他“同归于尽”的架势。 最终鼻间冷嗤一声,男人语气不温不火:“想让你们小姑下来?” 俩孩子齐刷刷大叫:“想!” 江揽州:“叫声姑父来听,本王可以考虑一下。” 薛窈夭:“……” 一*个称谓,也仅仅二字罢了。 她自己先前谈起时,孩子们缠着多问,都好像没什么。但此刻这二字从江揽州唇齿里吐出……或是它的含义过分露骨,又或彼此的身份带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禁忌,就像不该暴于天光之下的隐秘,很快就会被懵懂的孩童们窥破,从而延伸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耻之感,竟令薛窈夭有些面热。 这一面热,她下意识将头埋进他颈窝。 察觉她这细微的反应和动作,江揽州面不改色。 只是覆在衣冠之下的左边胸膛,那颗寻常跳动的冷硬之心,忽又像是缠上了一根极细极细的牵丝之线。 那滋味奇异又酥软,非他本人不能体会。 孩子们当然也不傻,听到这么一句,外加小姑好像没有挣扎? 元凌还在嘤嘤抽泣,瞳瞳却隐隐反应过来什么。 她率先松了点力度,但也没完全放开江揽州的腿。 然后小声的,仰着小脑袋瓜试探着唤了一声:“姑、姑父?” 两团孩子,大的跪着小的站着,都在膝盖那蹭。怀里还抱着一个,江揽州自是看不清俩孩子此刻模样,只觉得他们声音太小。 “唤的什么,听不见。” 俩孩子闻言对视一眼,双双深吸口气,“姑父!” 无比响亮的两声“姑父”,撕心裂肺又充满哀求,给其他几个孩子都震慑住了。 孩子们纷纷望向江揽州,心说这就是他们那个新的……堂姑父吗?好可怕。 不知不觉间,天幕又堪堪黑了一点,江揽州依旧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唯有圈着他脖子的薛窈夭,察觉他声线不再像先前那般冷硬,他“嗯”了一声:“再来一次。” “……” 这下不止瞳瞳和元凌,其他几个六神无主的孩子也纷纷跟风:“姑父!” 霎时间,不算特别整齐,整个庭院都响彻着“姑父姑父”,意外的干脆也特别响亮。 鼻息里轻哼了一声,江揽州这才稍稍满意了些。 脑子里也不再是他们先前说的什么“东宫”、“太子殿下”云云。 他问她:“想留下吗?” 这个问题出人意料,薛窈夭愣了一下:“真的……可以留下?” “你想的话,就留一晚。” “那殿下呢?” 片刻静默,仗着天黑视物不清,孩子们也都瞧不真切,江揽州就这样抱着她,忽地将额头抵近,漆黑眼眸近在咫尺、并和她对视时,眼底仿佛凝成了一汪吸人的暗渊。 接着他以自己的鼻尖,在她鼻尖上轻轻蹭了一下,“想我留下吗。” 这句话他是压着嗓子用气息说的。 和她的呼吸若有似无地缠在一起。 太亲昵也太暧昧了,薛窈夭几乎有些怔然住了。 在他挺拔的鼻梁蹭得更近之前,她仓皇别开脸道:“想的!” 第36章 怕孩子们听见,她这声“想的”也轻得似风,堪比夜色撩人。 江揽州:“所以呢,姑父不在东宫,不是太子,那他在何处?叫什么?嗯?” “……” 原来他那时候就已经来了,也都听到了吗。 偏偏还要明知故问。 薛窈夭有些羞赧地瞪他一眼,而后同样趁着暮色黑透,学他方才那样子,以鼻尖在他喉结上轻轻蹭了一下。 明显可感的,江揽州呼吸一滞。 她再次压着声音:“既已为人姑父,克制一点好吗,别带坏他们。” 江揽州:。 风撩裙裾,夜影簌簌。 他们于暮色中彼此凝视,眼中都似有暗火灼烧,烧在最隐秘的地方,就好像真的……夫妻一样。 不可思议也虚妄极了。 。 夜晚有种冷峻深沉的美。 比起北境王府,城西庄子依山傍水,加之地处郊外,比其他地方更为清净。 饭后亥时,薛窈夭无所事事,就那么静静躺在树下纳凉,望着天幕月明星稀,听着耳边孩子们奔走嬉闹,觉得时光都好似慢了下来。 已经很久了,以为那种安宁踏实之感再也不会回来了,此刻拥着怀里的猫,薛窈夭却恍觉人生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绝望。 好比此刻,一切安稳,真好啊。 “阿姐……” 是薛明珠的声音。 薛明珠手里端着托盘,从月洞门后绕出,盘中放着一盏茶水和诸多切好的甜瓜,她招呼孩子们道,“一人一块,不许多抢啊!” 待孩子们嘻闹着啃过甜瓜,耳边再次清净时,薛明珠已然和薛窈夭躺在一起。 “阿姐……” 知道她有话说,薛窈夭嗯了一声,“怎么啦。” 薛明珠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呢,自是先前暮色时分——彼时听到孩子们的哭声和那齐刷刷又响亮的“姑父姑父”,薛家女眷和庄内下人们都纷纷赶来前院。 随着院中灯火渐亮,不止八个懵懂孩子,其他薛家人甫一见到江揽州,也是个顶个的惶恐惊惧,无所适从。 知道些过往的,一如薛老太太和大房婶娘,不知该如何“放置”这位三殿下。不知过往的,则为这人天潢贵胄的身份、权势、地位、以及周身气势所摄,加之她们戴罪之身,寄人篱下,又猜到薛窈夭与之关系扑所迷离…… 总之别说正眼瞧了。 便是给江揽州参拜见礼,女眷们也大都束手束脚。 所有人里,唯有薛明珠红着脸上前几步,行了个极为标准的福身礼,“小女子薛明珠,见过北境王殿下。” 换作其他人,多少会做做面子功夫。 然而江揽州却似对薛家人没有半分耐性,连最基本的礼仪也不肯施舍。他只接过萧夙送来的文书、卷册一类,随口吩咐道:“让人去收拾一间厢房出来。” 竟是直接无视了薛家所有人,包括薛明珠。 彼时薛窈夭正蹲在地上哄哭唧唧的元凌,见状不免有些忐忑尴尬。正待说些什么,又听萧夙报了一句:“殿下,先前东阁来人传话,说孟姑娘问您几时回府,她有急事求见。” 指的是孟雪卿。 “今夜不归,明日再说。”撂下这么简单一句,江揽州不再逗留,只告诉薛窈夭,让她饭后去找阁楼他。 一顿晚饭。 是他留给她与薛家人相处的时间。 。 到此刻,薛窈夭却还并未去找他。 一来是想再多独处片刻,毕竟这种闲适实在难得也实在久违,二来某些方面……她有些害怕江揽州,觉得自己需要休息两天,更怕自己架不住他半点诱惑。 很奇怪。 过往二十年,她心下早有“夫君”二字的全部解读,那就是傅廷渊本身。可如今短短半个多月,江揽州……至少在身体上带给她的某些觉知、体验,竟已超过了从前与傅廷渊的总和。 好比七夕那夜,身体仿佛打开了某扇奇妙之门。 之后江揽州但凡再靠近她,触碰她,薛窈夭就…… 深深吸了口气。 “想说什么吗?”她问薛明珠。 躺椅不大,躺一个人相当宽松,两个人却有些微挤。薛明珠闷闷开口:“想说……先前阿姐也看到了,明珠给三殿下见礼,可殿下却看都没看我一眼。” 分明只是件很小的事,薛明珠声音却委委屈屈。 薛窈夭有点想笑。 然而自己曾经情窦初开,不也被傅廷渊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或动作就影响整日心绪吗。 “阿珠喜欢他什么?” 红着脸摸摸鼻子,薛明珠:“不知道……反正就、就那年皇家狩猎,第一次见到三殿下就觉得呼吸好困难,心口扑通扑通的跳得可快,还时时都想看到他……阿姐你,你笑我……” 薛窈夭的确在笑,却并非嘲笑。 而是笑薛明珠这种少女娇憨,自己也曾有过。 “那你是喜欢他的外表?性情?声名?还是其他什么?” 薛明珠想了想,依旧摇头:“不知道……毕竟我从前都没和殿下说过一句话。” “那当年回去之后,你为何没跟家中长辈表态?” 若是表态,彼时薛家如日中天,以薛家二房嫡女的身份,薛明珠未必没有机会嫁给江揽州。 但话出口时,薛窈夭反应过来,所谓皇家狩猎指的应该是三年前那次,那时薛明珠还不满十五,还太小了。 大周男儿十八及冠,女子也十八及笄,男女订亲说亲通常在十六七岁,要么就是娃娃亲。 “阿姐知道的,我那时候还……不好意思跟爹娘表态,想着再过一年半载,至少待十五岁生辰之后,谁知……” 待薛明珠十五岁生辰到来,江揽州已然远赴北境。 听到这里,薛窈夭沉默下来。 她没说话,薛明珠便猜不到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到底年纪小些,她忍不住又问,“那阿姐上回说的,让我送你的小猫去北境王府,如今还……还送吗?”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薛明珠转而又补充:“如果阿姐介意……明珠也、也可以不送的……” 扪心自问,介意吗。 薛窈夭想了想,还是那句话——薛家人的处境,和孩子们的未来更重要。再则她无法跟心上人有个结局,薛明珠却还有机会,至少让她去试试,有何不可呢。 “阿珠可知我之前离开桫州,去找他是为了什么?” 这个薛明珠不是傻子,自然猜得到的。 于是薛窈夭也不待她答复,自顾轻声说下去,“既然知道,你就应该知晓阿姐不会介意,非但不介意,甚至还希望你能博得他喜爱,并且尽可能的……虏获他的心。” “而阿姐要求的只有一点。” “无论你将来得到什么,拥有什么,能走多远……你都得以自己最大的能力护住薛家人,尤其是几个孩子,能做到吗?” 微微侧眸,看向薛窈夭。 月色下树影婆娑,轻轻摇曳。 薛明珠不期然看到阿姐双目空空,就那么望着天幕,一双桃花眼美得惊心动魄,眼中却没有灵魂似的…… 很奇怪的感觉。 薛明珠点点头说:“我答应阿姐,可以做到的。” 那么。 片刻沉默后。 薛窈夭声音很轻:“去给殿下送盏茶吧。” “送去之后你能做些什么,做到哪一步……你自己决定就好。若他并不排斥,那么明日你和小猫就都跟着阿姐,我们一起去北境王府。” 。 夜凉如水,夜影安澜。 庄子东边有一处临水阁楼。 亥时之后用过晚膳,江揽州看着手下公文,忽觉索然无味。 他撂笔靠在椅背上,从怀里掏出一枚珠钗。 珠钗有些陈旧了,既不华丽也不雍容,却是江氏留给他的唯一想念。 临终前,那个衰败的破庙,江氏将它拔下来。 “若是将来,阿州有幸遇到心爱的女子,将这珠钗送给她吧。是娘不好,半身蹉跎也没能给你挣个好前程,是娘害你从一出生开始,就在受苦……” 声音越来越弱,江氏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珠钗递到八岁的小江揽州手里。 “但若将来走投无路,阿州活不下去了,拿它去换口吃的也没关系,终是阿娘对不住你,是阿娘对不住你……” 后来孑然一身,的确曾走投无路,也曾一次又一次的活不下去。 可没有任何一次,江揽州舍得将它卖掉。 靠在椅背上,他指节从眉心划下。 不由又想起六岁那年,在繁华京师的镇国公府,初见小郡主时,她头顶花冠,被一群衣着雍容的妇人和孩子们簇拥在人群中间,像只开屏的小孔雀,整个人艳光四射。 小小的江揽州,自幼穿着打补丁的衣裳,三岁开始便混迹于街头,自是从未见过那般光鲜亮丽的同龄小女孩。 第37章 仿佛不是同一个世间的人。 又仿佛流浪的乞丐苦行千里,忽然窥见了世上最璀璨的那朵温室娇花,这年小小的江揽州魔怔一般,几乎移不开眼。 他被吸引住了。 有一点喜欢,有一点嫉妒,更还有难以言说的向往之情,巨大的落差令他不自觉低头,看向自己污脏裤腿,觉得自己像是阴沟里的杂草,而她是九天明月。 这份情绪到后来,又渐渐演变为愤怒、痛恨、憎恶,最严重时,小江揽州咬牙切齿猩红了眼,恨不能一拳将她揍哭,像曾在街头揍其他小孩一样。更恨不能她直接死掉,消失,永远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却不想后来,后来,再后来。 十三岁那年,某个落雪的清晨从营地醒来,江揽州发现自己声音变了,变得低沉、糙哑,一如他新竹拔节般不断抽条的身高,与之伴随的还有诸多生理变化。 他们说那是毛头小子长成为真正男人的象征。 江揽州并不在意。 直到某天夜里,他做了场梦,梦醒后亵裤濡湿。 彼时盯着漆黑帐顶,耳边是杂乱鼾声,塞北衰草寒烟,风雪呼啸,不时吹着破烂军帐而发出簌簌声响。 少年人目光发直,眼底充血,发誓她下回再敢入梦,再敢那样……对他,他必以手中战戟将她贯穿。 那种恨意深切入骨。 毕竟他娘江氏病重,是她下令不许府上医师看诊。 以致于后来被赶出薛家,江氏不到半月便病死破庙。 此时此刻。 握着这珠钗,像握着少时一颗藏于暗处晦涩又滚烫的心。握着跨不过的痛辱,抵不住欢愉,在爱与恨之间反复拉扯、浇烧。 万籁俱寂的夜。 窗外是摇晃的青葱树影,江揽州静默等待着。 俊美无俦的一张脸被烛光照出乖戾之色。 心说这枚珠钗,这辈子送给任何女子,也绝不可能送给她—— 不仅如此,今夜一定折磨她。 必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却不想最终等来的,并不是她。 第29章 “抱歉。” 近卫语气公事公办,毫不留情:“殿下无需姑娘奉茶,请回吧。” 夜色下,端着盛茶的托盘,薛明珠怔愣在楼道口上。 没想到自己会连上阁楼露面机会都没有。 错过这次,下次又得是什么时候? 满脑子都是那句“你能做些什么,做到哪一步,你自己决定就好。若他并不排斥,那么明日你和小猫就都跟着阿姐一起去北境王府。” 薛明珠当然不甘心轻易放弃。 然而脑瓜子转了半天,她也没想到什么好的借口或法子,最终只得试着道:“能不能、能不能请大人再帮忙通传一次,就说这茶水……是我阿姐亲自吩咐,让我务必要给殿下送过来的。” “你阿姐?” 近卫名叫郝达,乃是江揽州麾下的暗卫头子,统领整个王府的玄甲卫士,白日里担任“车夫”送薛窈夭和周岚进城的那个人就是他。 “你是指薛姑娘?生有一双桃花眼,且此前住在北境王府的薛姑娘?” 薛明珠:“不错,那就是我阿姐,麻烦您了可以吗?” “行,姑娘稍候。” 片刻后。 郝达从阁楼里出来,对薛明珠打了个“请”的手势。 。 阁楼共有三层,江揽州人在二层。 穿过朱漆廊道进入阁内后,跨过门槛,薛明珠心如擂鼓,将脑袋埋得极低:“殿、殿下……请您用茶。” “为何不是她亲自送来?”埋首于案前,男人语气无波。 薛明珠“啊”了一声,微微抬眸。入眼是灯影之下,男人眉目沉而冷锐,五官颌面利落清晰,英俊到令人移不开眼,也叫人不敢长久逼视。 这是有生之年,薛明珠第一次距离心上人如此之近,脑子里恍恍然成了一团浆糊,连呼吸都有些不稳。 江揽州没什么耐心地重复一遍:“为何不是她亲自送来?” 回过神后,薛明珠脱口道:“阿姐不空。” “不空?” 手下朱笔一顿,江揽州悬腕撩眼,上半身稍稍后靠。 视线撞上的刹那,只一眼,被男人眼中冰冷的审视所摄,薛明珠下意识后退两步,只觉一股强大而无法言说的压迫之感,直压得她呼吸困难喘不过气。 “不说实话,可以。” 江揽州言简意赅:“出去。” 轻飘飘的两个字,薛明珠一怔,直接扑通一声给人跪下了。 “实话就是阿珠仰慕殿下!” 或是机会难得,人反而会变得特别勇敢,又或仅仅是面对眼前这个男人,任何谎言都会无处遁形。 薛明珠涨红着脸,又一次脱口坦白道:“阿珠仰慕殿下,三年前就已经仰慕殿下了!” “此番来给殿下送茶,是想、想、想以后能有机会伺候在殿下身边,还望殿下不嫌弃阿珠笨拙莽撞!”心跳快要蹦出嗓子眼,薛明珠嘴上说着话,脑袋却几乎要埋进胸口里。 江揽州:“仰慕堂姐夫,有背人伦。下不为例,出去。” 薛明珠:? 深深吸了口气,薛明珠盯着膝下地板,脑瓜子隐隐反应过来——殿下的意思是,她此番是背着阿姐来的? 不是的。 她赶忙解释:“真的是阿姐让我来的,殿下!” “阿姐她,她知晓我仰慕殿下……而且阿姐说了她并不介意,我真的没有背叛阿姐,真的!求殿下垂怜,阿珠只是想留在您身边伺候……” 静默。 明显可感的,周遭空气有一瞬凝滞。 仿佛整座阁楼都在刹那间陷入冰冷死寂,那种摄人的压迫感也比之前更盛,仿佛要将人倾轧成碎片渣什。 薛明珠不懂,自己明明说了实话…… 为何殿下却反而…… 怎么办,接下来该说什么,做什么?显然高估了自己,不知不觉间,薛明珠手里端着的托盘开始随着她身子不停颤抖。 “除此之外,你仰慕本王一事,她还说过什么。” 脑子里混沌一片,薛明珠咽了下因紧张而干涩的喉咙:“阿姐还说、还说希望阿珠能博得殿下喜爱,并且尽可能的……虏获殿下的心!” “不过阿珠自知卑微,没资格赢得殿下青睐,阿珠要的不多,只求往后能日日侍奉殿下和见到殿下,哪怕只远远一眼就很满、满足了!” 不知不觉,盛夏已过。 七夕之后的央都,夜晚已渐渐有了凉意。 此刻跪在地上,薛明珠额间却不自觉渗出细密汗珠。 按道理,殿下就算不喜欢她,应该也不至于会杀她的程度,其次就算被拒绝也不该是感到恐惧,可薛明珠不知为何,的的确确感到了一种毛骨悚然的害怕…… 就在她实在是扛不住了,想要落荒而逃时,头顶忽有笑声传来。 江揽州笑了。 低低的一声,笑得胸膛都在隐隐颤抖。 薛明珠不明所以又心神恍惚,忍不住抬眼望去时,看到的是男人手里正把玩着一只不起眼的陈旧珠钗。 跳动的灯影打在他脸上,照出几分萧索冷戾,晃眼间煞得近似妖鬼而非真人。 并且从头到尾,他似乎都没看过她一眼。 “若本王同意,她是否还打算带你入北境王府?” 窗外有风起。 凝视着指间珠钗,江揽州自问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只是某个幽暗夜地,寸草不生的荒芜原野,在少时便埋下一颗隐秘的种子,如一根尖锐之刺长在心上,他想拔掉却屡次失败。 好在那颗种子未得任何浇灌,自然从未生根发芽。 可那晚桃之夭夭,她说“我想爱你”。后来将他包裹,缠覆,为他痉挛到挺起腰肢,直到混合的水液湿了大片床榻,再到猝然窥见那抹艳丽绯色。 那颗种子有多疯狂呢? 它竟是直接跳过了生根发芽,长出藤蔓,仅仅一夜之间,便仿佛吸饱了过往缺失的所有养分,在他心间绽出苞蕾。 包蕾之下,是他都感到羞赧的花。 它背叛了他,在为她开花。 多可恨呢,他甚至无法抑制它生长。 可此刻,许是本就茎身不稳,内里也没什么养分支撑,它抖着花苞摇摇欲坠,突然就将自己全部缩回了地底深处。 薛明珠不知自己已经被套过话了。 也早就丧失了思考能力。 她只讶异道:“殿下怎知、怎知阿姐是这般打算的?难道阿姐她、她之前就已经与您说过了吗?” 静默。 男人面上笑意消失,很久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恍恍然间,薛明珠仿佛看到一尊失了情感和温度邪神。 江揽州的认知里。 世间情爱是绝对占有,不被分享,从一而终。 哪怕有一丁点喜欢,也不容他人侵犯。 第38章 那是绝对禁区。 可她嘴上说得那么动听,却愿意将他分享给自己的堂妹。 。 回去之后,薛明珠踩着庄内鹅卵石道,脚下轻飘飘的,有种诡异的“劫后余生”之感,也有满腔细密的期待和欢喜,满脑子更是只剩一句话。 那就是被赶走之前,江揽州亲口说的那句—— “很好。” “明日起,来王府伺候。” 这意味着阿姐成功了,她自己的愿望也达成了。 。 夜更深了。 薛明珠离开后没一会儿,萧夙回来复命,“已经吩咐下去了,殿下。” “王妃的服制由辛嬷嬷参考绘本,联络央都品质最好的帛衣坊定制,府上下人也均已通知到位,明日会恭迎王妃回府。至于玺印,属下已派人去联络公孙先生,只是殿下,这玺印怕是……” 大周但凡受封王爵者,皆有御赐的玺印。 尤其是皇室中人,其正妻“王妃”也有玺印,由天家册封、颁发、赐下,乃是一种身份和权力的象征。 殿下身为北境王,手里自是有他自己的玺印。 但他的王妃的玺印若非天家御赐,私造也可。 但由于王妃乃罪臣之后,恐怕玺印能作用的范围最好只在北境九州。 至于婚礼,无法八抬大轿,三书六礼,十里红妆,更入不了皇家玉蝶。 除非王妃能洗掉戴罪之身,又或以某种特殊的方式摇身一变,成为与“薛窈夭”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个人。 但与此相关的打算,江揽州又并未示下。 萧夙便只得斟酌着询问:“要不属下明日就去查九州户籍,给王妃挑选几个合适的“身份”,最终由殿下定夺?” 江揽州:“不必了。” 萧夙:? 萧夙抬眸望去,只见自家殿下眉宇冷潇,唇无血色,身上隐有森然戾气。 跟了江揽州时近六年,从他还是个军中小将,萧夙便已经认识他了。这人年少老成,说一不二,大多时候都过于沉默寡言。 在寻常儿郎最是意气风发、最该飞扬炽烈的年岁,他却给人感觉过于沉穆,也过于萧索酷冷。 后来一朝被天家认回,更是喜怒不形于色,萧夙自诩对其性情不算了如指掌,但也多少还是能揣度一些。 然而仅仅不到三个月,殿下“喜怒无常”的次数已然超过了过往六年的总和。 且每一次都与那位薛姑娘有关。 这次又是怎么了? 七夕那晚不还好好的,二人明显已有了夫妻之实。 萧夙:“那……” “除王妃服制,其他一切暂缓。” 言罢起身,江揽州径直出了阁楼:“回护军府。” 萧夙:?? 说好的今夜不归呢??? 。 “临时有事,回护军府了?” 留下来的郝达毕恭毕敬:“是的,王……薛姑娘。” 薛窈夭点点头,满脑子还是薛明珠先前传达的喜悦,她听罢之后没有多问,也不想知道太多细节。 心说这世上男人果然大都无法拒绝美色,何况是亲自送上门的。 见她隐有些失神,郝达又补了一句:“抱歉。” “啊?” 少女抬眸,摇着团扇轻笑了一下:“这有什么好抱歉的,殿下总揽九州事务,当然是正事要紧,没关系啦。” 次日带着小猫和薛明珠,薛窈夭再次回到北境王府,已是傍晚时分。天边绚烂的火烧云美得如火如荼,将青石大道染成了明艳橘色。 却不想等待她的。 是一场毫无预兆的惊心动魄。 第30章 三花猫生着漂亮异瞳。 是薛窈夭及笄那年得到的生辰礼物。 待马车停定后,她将它抱下来,紧跟着下来的是薛明珠。 恰逢碧梧大道不远处。 江揽州正携着萧夙从隔壁护军府出来。 “那是……三殿下?”初来乍到,薛明珠还未来得及打量北境王府的巍峨门庭,见江揽州负手而来,眼睛霎时移不开了。 薛窈夭也停车马车旁等候。 回想昨夜城西庄子的黑暗中,彼此亲昵蹭着对方,加之又在桃之夭夭有过肌肤之亲,薛窈夭以为江揽州待她……不说有多好,但至少不该是此刻这般冷漠? 眼看男人从面前经过,却对她视若无睹。 薛窈夭扬起的笑意僵在脸上。 萧夙欲言又止,对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薛窈夭下意识抬脚跟了上去,“殿下。” 踏入府邸大门时,她在背后轻唤他。 江揽州脚下未停。 就这样一路沉默地穿过白桦大道,过廊桥,再绕过静穆耸立的麒麟雕像和巍峨影壁,便是樾庭了。 入眼是猝不及防又黑压压的一大片人。 “老奴携王府四院三阁、及各房所有下人,恭迎北境王妃回府!” 辛嬷嬷带头跪下后,早就候在樾庭广场上的所有人皆是齐刷刷跪下行拜礼:“奴婢们恭迎王妃回府!” 霎时间,萧夙瞠目结舌。 转头对上的是江揽州一双沉黑凤眸,因昨夜没休息好,这双眼睛此刻还泛着浅浅血丝,隐有几分冷戾之意。 差事显然是出问题了。 昨夜回护军府后,萧夙的确有遵循江揽州的“一切暂缓”,派人传达下去这日不必集结,也取消了恭迎王妃回府的仪式。 但这份传达因用了“集结”二字,最终只传达到了府上百名玄甲卫士那里,辛嬷嬷却没收到任何通知,故而才有了此刻这般阵仗。 薛窈夭整个人迷惘的。 一时也不知所谓的“北境王妃”……她左右看看,又回头对上薛明珠同样茫然的神情,心说指的是自己?有这种可能吗? 直到辛嬷嬷起身来到她面前,一脸喜色道:“王妃回来了!东厨已备好晚膳,戏班子也均已就位,就等着您和殿下回来呢,老奴这就安排下去?” 轻轻啊了一声。 薛窈夭下意识看向江揽州。 却只看到男人颀长背影,携着几分她不懂的冷淡和疏离。 “殿下,这是怎……” 话未完,也不待她靠近,江揽州已然重新迈开步子。 薛窈夭:? 摸着良心说,薛窈夭自幼娇纵任性,脾气谈不上“柔情似水”,耐心也非常有限。这睡过之后就翻脸不认人的喜怒无常,显然已经无声扎到她了。 她耐着性子追了两步,刚准备开口“兴师问罪”。 江揽州忽又脚下一顿。 这一顿。 薛窈夭一脑袋撞他背上去,又赶忙捂着额头退开两步。 然后不待她反应过来,一声猝不及防的“殿下!” 很清亮的声音,携着浓浓的关切和忧惧:“殿下,薛姑娘身为罪臣之后,其祖父镇国公勾结叛党,对外通敌,暗合乱臣贼子行谋逆之事,已被圣人下旨抄家斩首!” “薛姑娘本也该在幽州服流放之役……这样一个人,断断不可为北境王妃,还请殿下为自己前程着想,万万不可行差踏错啊!” 这番话信息量过大,几息之间砸得满庭皆寂。 连江揽州和萧夙都有一瞬短促讶异。 薛瑶夭则因过于猝不及防,双手一个不稳,小猫从她怀里跌了下去,还好猫本身反应敏捷,并未摔伤,只是轻盈落在她脚边。 她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 越过萧夙后打眼一看,只见跪在地上阻拦江揽州并当众揭发她身份之人,赫然便是下人们口中“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东阁女主人,孟雪卿。 她如何知道的这些? 负手而立,江揽州并未质问孟雪卿什么。 仅语气极淡地道了一句:“但凡泄露半个字的,斩。” 这话无疑是在警告此刻跪在樾庭的所有人,同时也等于承认了孟雪卿所言是真。言罢并不逗留,江揽州又一次迈开步子,显然没什么兴致听下去。 孟雪卿却一反常态,霎时又当众膝行了几步。 当着所有人的面,她一把拽住江揽州的衣袍下摆,“雪卿入王府时日已久,受殿下照拂优待之恩,向来不干扰殿下任何事情……” “可唯独这一次,恕雪卿冒犯,求殿下让雪卿把话说完可好?!” 因情绪过于激动,孟雪卿满头珠翠打得噼啪作响,仰头时早已经泪流满面。 至于此刻在场的其他人。 樾庭所有丫鬟、小厮、嬷嬷,包括已然自发起身的玄伦、穆川、穆言,所有人视线齐刷刷聚在薛窈夭一人身上。 眼看她面上一点点失去血色,就那么干巴巴站在那里,双手拽着薄如蝉翼的袖衫,仿佛受惊的鸟儿无枝可依。 就连搞不清楚状况的薛明珠也有些惊惶无措。 江揽州衣袂当风。 夕阳的余晖在他肩头泼下刺目光影,薛窈夭看不到他此刻神情,也辨不出他喜怒哀乐。 第39章 但他不置可否。 显然是允许孟雪卿继续说下去了。 辛嬷嬷视线落在少女身上,突然就明白了此前不久她在府邸门口迎接殿下那次,为何会说着噩梦突然就嚎啕大哭…… 原来竟当真经历过家破人亡? 此时此刻。 得了默许的孟雪卿声音陡然又拔高了几分,在晚风中字字泣血:“殿下天潢贵胄,乃圣人第三子,年轻轻轻受封王爵,身上又战功显赫,还得圣人格外青睐器重……何要为了一个薛姑娘自毁前程?” “雪卿知殿下向来行事必有考量,可世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薛家所犯并非寻常之罪,而是足以株连九族的谋逆之罪,万一将来哪天圣人知晓殿下与罪臣之女牵扯不清,届时殿下的前程更甚或性命……雪卿求您万万三思!” “再者……” “再者薛姑娘从前乃东宫准太子妃,和太子殿下自幼青梅竹马,雪卿从前虽未亲眼见过‘宁钊郡主’,但远在北境也听闻过不少太子和未来太子妃之间的传奇佳话,他们二人自幼订下婚约,幼时一起出游,少时一起读书……可想他们感情之深!” “雪卿不知薛姑娘从前与殿下有何渊源,可殿下难道就没想过吗,她以戴罪之身找上您……或许的确是走投无路才想要寻求庇佑,可她这么做也分明只是在利用您,且从未考虑过您的身份处境和前程安危啊!” “她难道就从没想过,自己的接近会将殿下置*于何种境地?轻则卷入是非,重则陪她一起万劫不复……她心里没有您,她迟早会害了您啊殿下!” 这些事情,原本跟孟雪卿八竿子打不着。 且她从未去过京都,根本不可能知道得这么多。 然而一封手书及时为她解答了全部。 孟雪卿起初并未自乱阵脚,她打算私底下找到江揽州,与其分析其中厉害并进行劝说。 然而昨晚一直等到深夜,也没等到江揽州回府,只等来下人传话:“殿下今夜不归,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同时得知的消息更还有——北境王府的所有人,明日于樾庭恭迎北境王妃回府。 至此,孟雪卿彻底绷不住了。 她不懂为什么。 分明也才半个多月,为何薛窈夭这个外来者,只用了半个多月就能完成她堆叠几年也达不成的愿望。 向来引以为傲的沉静柔韧和理智坍塌,压抑的嫉妒也达到巅峰。对于薛窈夭本身,谈不上多恨。 可世上无辜之人何其之多,她本身没错,但危及到她的利益处境,更抢了她原本可能得到的身份地位和宠爱殊荣,那她便是罪大恶极。 故而孟雪卿不打算私底下劝说江揽州了。 能在两年内平定北境,殿下的头脑手腕可见一斑,必然比她考量得更加深远透彻。 也正因如此,孟雪卿嫉妒到发狂。 她猜到自己可能根本劝不动,于是干脆将时机场跟合选在了此刻—— 恭迎“王妃”的此刻。 她要让所有人知道,薛窈夭的存在只会后患无穷。 她不信萧夙和玄伦也能眼睁睁看着殿下行差踏错。 更不信府上其他人往后还能待一个罪臣之女一如从前。 即便达不到目的。 孟雪卿也要在他们之间埋下一根刺。 是以痛诉至此,她含泪叩首在地:“求殿下万万顾念自己……让薛姑娘回她该回的地方去吧!” 该回的地方? 自然便是幽州了。 听到“镇国公府”、“罪臣之后”,本就已经够惊悚了,没想到后来更还有宁钊郡主?曾经的准太子妃? 理清这里头的厉害关系,除萧夙玄伦和穆川穆言,所有人心下皆是惊涛骇浪。 连一旁的辛嬷嬷也怔愣住了。 她想过很多种薛姑娘与殿下之间可能存在的“渊缘”,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 东宫准太子妃,那不就是殿下曾经的准嫂? 这…… 所有人噤若寒蝉,没人敢在此刻去窥江揽州面色。 但所有人都在偷偷抬眼去觑薛窈夭。 暮色之下。 远处的五脊殿大开大合,飞檐斗拱上有飞鸟掠过。 近处晚风鼓动袖衫,也扬起少女身上柔软裙裾。 她双目不聚神采。 就那么两眼空空地站在那里,没说话,也没表态。 只是面色惨白如纸,仿如风雨来临之前,崖边上一朵摇摇欲坠的花。 第31章 事情不出也出了。 辛嬷嬷原想自发遣退樾庭所有下人,但下人们不听也听了,还听了这么多。 江揽州依旧穆立在风中,视线沉在渐黑的夜色里。 辛嬷嬷一时把不准事态走向,便也没自作主张,只是差人去搬了把椅子过来。 片刻后。 在交椅上落坐,江揽州双腿随意岔开,伸手接过辛嬷嬷递来的茶盏,“王妃可有话说。” 这声“王妃”点的是谁,再清楚不过。 男人语气里并无任何狭昵意味,有的只是一种森然的冷漠。 薛窈夭回过神来,睫羽轻颤。 压下先前随孟雪卿越往下说而越发滋长的忐忑恐惧,心说江揽州……他没有很生气吗? 问她可有话说,是在给她狡辩的机会吗? 换作从前,有人敢这般置她于风险之境,薛窈夭早就亲自跟人撕起来了。 可今时不同往日,孟雪卿敢当众揭露她身份,显然不怕得罪她,就“恩师之女”这一身份,便是她身后最大倚仗。 而她薛窈夭呢? 除了那虚无缥缈的肉。体关系,她有什么? “我……” 甫一张口。 顶着樾庭无数双视线瞩目,薛窈夭其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孟雪卿分析得有多精准呢,可说句句是真,句句掐准了她的命脉和七寸。她也不确定江揽州会想听些什么。 深深吸了口气,却半晌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但见小妖“喵”了两声,轻蹭江揽州袍摆,男人大手一捞,将之提起来控在掌中。薛窈夭心念微转,下意识上前几步,试探着将手搭在江揽州靠坐的椅背边缘,然后又试探性地清了清嗓子,开始硬着头皮跟孟雪卿周旋起来。 “虽然、虽然你说的都是真的,不错,我乃罪臣之后,接近殿下的确是想寻求庇佑。” “但寻求庇佑有错吗?” “绝境之中,谁不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殿下本可以拒绝的,但是他没有……” “如此这般,孟姑娘难道就没有想过其中原因?” “有没有一种可能……殿下自年少时起,便对我情根深种,私底下也早就爱我无法自拔,所以才舍不得拒绝我呢?” “而我能有勇气找上他,有没有可能我自己也自年少时起,便对他存有某种特殊心思,否则我为何不去找旁人,却偏偏要找殿下?” “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二人心有彼此,两情相悦?” 无人察觉她说话时,江揽州在小猫柔软毛发上摩挲的大手,指节微僵,尤其听到那句“自年少时起……” 薛窈夭当然是临时瞎编的。 既得了“狡辩”机会,她当然得跟江揽州统一战线并维护彼此的面子。 孟雪卿肉眼可见的瞠目结舌。 跪在她身旁的凝冬也是一脸不可置信——这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如此腹诽的同时,凝冬又难免不去想……有没有可能狐媚子说的是真的?毕竟她们谁也不知殿下少时在京那几年,是否当真与这狐媚有过什么特殊“过往”。 … 无视孟雪卿和凝冬主仆俩探究的眼神,薛窈夭没怎么关注她们,只试探着用手指头碰了下江揽州的肩背。 在一个旁人看不到的角度,轻轻戳了一下,两下,三下。 嗯。 没被排斥。 少女渐渐松了口气。 心说事情可能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严重? 毕竟她过去是何身份,江揽州又不是一无所知,哪里用得着旁人在这里特地揭发? 这么想着,薛窈夭胆子渐渐大起来,再开口时嗓音也比先前松快了几分,“没关系,你们看不出来也没事,倒是本郡……我能看出来孟姑娘一片好心,是在设身处地地为殿下着想,既如此,有关我身份一事往后就别再提了,也万万不可张扬和泄露出去。” “毕竟你们的身家性命、前途、安稳与否,皆与殿下息息相关,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是将来哪天东窗事发,也是孟姑娘此番埋下隐患,你若能守口如瓶自是最好,但若守不住秘密,便是陷殿下于不忠不义和危险境地,也辜负了殿下这些年对你的优待和照拂之恩,你良心过得去吗?” 樾庭原本还紧张的众人:“……” 孟雪卿:“……” 一头珠翠在夜风中来回颤动,孟雪卿简直不敢相信这倒打一耙的诡辩之言…… 第40章 她怎可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怎么到头来还成了她的不是?! 静默对峙的几息,孟雪卿眼眶渐红,忍不住看向一言不发的江揽州。 薛窈夭继续道:“你曾经听闻的那些传言,有亲眼见到过吗?若是没有,你如何就笃定我与太子殿下感情深厚?” “有没有可能我心悦的从来不是太子,与之娃娃亲也不过家中长辈做主,并不能代表我自己的心意。” “还是说孟姑娘你这般激动,是因你在府上待得太久,又向来得殿下青睐垂怜,便以为自己可僭越做主,要亲自教殿下做事,甚至连他的王妃是谁也要干预?” “你这般行事,是在藐视殿下的心智头脑和决断能力吗?” “还是你认为殿下不具备思辨能力,没有你聪明、深谋远虑,更做不得自己的主?” “……” “……” “……” 静默。 若非四下风声簌簌,整个樾庭几乎落针可闻。 所有人张口结舌,万万没料到他们的“北境王妃”看似温软,却原来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孟雪卿被堵得哑口无言。 尤其那句你是在藐视殿下的心智和决断能力吗。 成功将话题的重心带偏。 以致于孟雪卿下意识急道:“不是那样的,殿下,雪卿绝没有藐视您的意思!您听我解释……” 暮色下。 江揽州手里把玩着猫,周身气势依旧叫人辨不出喜怒。 听着孟雪卿苍白无力的自我辩护,薛窈夭懒得去看她眼泪如何吧嗒吧嗒的掉,只趁此空隙慢慢地、不动声色地从椅背后面绕到了前面。 然后又试着试着地,将小猫从男人掌心里取出,对上他一双沉而透不进底的漆黑凤眸,顶着这双眼睛透出的漠然审视和摄人压迫,少女硬扯出一丝讨好笑意,然后唯唯诺诺又跃跃欲试地…… 慢且小心翼翼地坐他大腿上去了。 霎时间。 柔软的云锦织金裙轻盈铺开。 和男人的玄袍在夜风中纠缠跃动。 携着少女幽香体热,以及贴上去的柔软触感,在江揽州拧眉的那一刹那,薛窈夭已然弯起眼睛,得逞并肆无忌惮地圈上他脖子。 反应过来这是一出慢动作般的“美人在怀”,樾庭所有人的眼睛霎时不知该往哪放,本来在听孟雪卿说话的人也都被这“动静”给吸走了注意力。 有些面浅的小丫鬟们登时烧红了脸。 小厮嬷嬷们也个顶个的眼神闪烁,想看不敢看,忍又忍不住,之前他们就听闻薛姑娘曾在澜台大殿上勾引他们殿下,但毕竟没有亲眼见过,大家还有些不大相信…… 眼下是不信也信了。 如此巧言善辩,大胆孟浪,这也就算了,还一颦一笑千娇百媚,举手投足活色生香,这谁顶得住? 就这妖精般的女子。 孟姑娘还真真“打”不过啊。 好比此刻。 孟姑娘解释的话都还没说完,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对手”不知不觉就“偷袭”到他们殿下怀里去了。 霎时间,孟雪卿一双美眸瞪大,眼底燃起的缕缕暗火,恨不能在薛窈夭身上烧穿一个窟窿。 偏偏少女没骨头似的,非但亲昵偎在江揽州怀里,还有些刻意地偏头看她,并坏坏地扬着下颌朝她笑了一下:“孟姑娘怎么不说话了,是已经向殿下解释完了吗?” 纤美的小腿晃在风里,少女脸蛋儿贴着男人胸膛,一副“恃宠而骄”又“小人得志”的模样。 孟雪卿瞬间连声音都抖起来了:“你——!” “我?” “我怎么了?” “我这人很好说话的,但还是想委婉提醒一下孟姑娘,你能不能别拿手指着我,这样很不礼貌的。” “而且我现在已是北境王妃,是你们殿下捧在掌心里的心肝宝贝,你往后能不能对我恭敬一些?” “……” 两眼一黑。 孟雪险些没一口气直接厥过去。 凝冬也快气死了,气得恨不能满地乱爬,也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薛窈夭贱人,不要脸的狐狸精,长得漂亮嘴皮子利索还又贱又会勾引人,怎么不快点去死! 樾庭所有人的表情也越发五彩缤纷。 起初看薛窈夭面色惨白,一副柔柔弱弱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穆言还准备帮腔来着,此刻却莫名有些热血沸腾,忍不住摩拳擦掌恨不能立马就去军营里找个人大干一架。 穆川抱臂回想流放路上,薛姑娘好像不是这个样子? 玄伦眉梢挑了起来。 萧夙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辛嬷嬷则下意识看向了江揽州。 男人依旧靠坐着,单手支额,没有回抱怀里的姑娘。 但也大有一副任其所为的闲散落拓,甚至还抽空呷了口茶,神色依旧漠然冷峻,却不似先前那般阴鸷沉郁。 其实先前还在府邸门外时。 薛窈夭就已经察觉到江揽州不高兴了。 知道江揽州不高兴,但不知他为何不高兴,虽然感觉他现在依旧不高兴,但是他没有将她从怀里推开,她就觉得问题不大,所以险些浪得起飞。 好在理智还在,考虑到分寸体面,薛窈夭到底也没敢太过“折辱”江揽州的恩师之女,只狐假虎威了那么几句,她便转而收敛起来,“人与人交往,讲求个互相尊重对吗?” “此前我从未得罪过孟姑娘,不知你为何要这般待我,但看你也是一心为殿下着想,此事就翻篇了好吗?” “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是希望以后能跟孟姑娘好好相处的。若能处得愉快,我也不介意往后为你花一份心思,和殿下一起照拂你,包括为你留意好的青年才俊,世家门庭,让你后半生能得个好归宿,一生安稳荣华,衣食无忧。” “即便你未能觅得心仪之人,又或不想嫁人,殿下也会待你和从前一样,你不会有任何损失,明白吗?” 先前江揽州一句“王妃可有话说”。 显然给了她一个身份和可发挥空间。 虽然莫名其妙就被王妃了有点不习惯,但天大地大江揽州最大,薛窈夭唯一能做的就是告知孟雪卿,自己的存在并不会对她带来任何威胁,希望她往后别再搞事了。 毕竟这场风波表面是冲她来的。 但追根究底,孟雪卿图什么呢? 江揽州。 她搞不定江揽州,所以搞她。 就像她幼时搞不定父亲,母亲又软弱无能,她便将矛头对准了江氏母子。 虽然二者有本质上的不同。 但世事还真有那么点儿奇妙的怪循环…… 换个人,为了暂时安抚许对方,更为了体现贤良大度,说不定会以“正妃”的立场许对方个妾室什么的,那大家以后就是“好姐妹”了。 但孟雪卿不行。 曾经东阁那顿晚饭,江揽州明显对她并无男女之意,故而薛窈夭没往那方面引,甚至还有趁机掐断她妄念之意。 却不想孟雪卿远比她想象中要执拗得多。 “薛姑娘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你以为一时蒙蔽了殿下双眼,便可替雪卿做主什么了吗?” 指甲钳进掌心里,孟雪卿杏眼含泪,恨不能即刻将薛窈夭从江揽州的怀里扯出来,并将她按在地上狠狠扇上几百个大耳刮子。 她怎可那般高高在上? 凭什么呢? 连王府的地皮都没踩热,凭什么在她面前这般趾高气扬,还对她的后半生指手画脚,给她留意什么青年才俊?她难过看不出她心悦的只有殿下吗! “雪卿后半生是否安稳荣华,衣食无忧,哪里轮得上你来操心?” “你与殿下尚未行过大婚之礼,真把自己当王妃了?” “你身为戴罪之身,殿下却乃皇室中人,你们永远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在一起,即便在一起了……名不正言不顺,你早晚会拖死殿下的!” 话到这里。 饶是一向好脾气的辛嬷嬷也变了脸色。 若是孟雪卿有名有份,是他们殿下的妻子或妾室,辛嬷嬷还能理解她此番失态。然而说好听点是恩师之女,说难听点就是一寄人篱下的孤女,殿下碍于情面对她照拂有加,她却仗着那点恩情肆意挥霍,得寸进尺。 薛窈夭也忍不住深吸口气。 有心想与之撕破脸皮,然而孟雪卿口中所言,听在江揽州耳中…… 薛窈夭不敢想。 只得尽量压着脾气,耐着性子温声回道:“你错了,我并非想为你做主什么,若非看在殿下的面子上,你以为——” 话未完。 有茶盏被搁置案台而发出轻微细响。 动静极小,但众人还是齐刷刷侧目相望。 暮色下,江揽州五官艳煞,眉目却森冷,半张脸沉在阴影之中,声线极淡却不容置喙。 他只道了一句话:“既已跪着了,予王妃见礼肃拜,叫一声嫂子来听。” 第41章 话落时。 风卷树梢,满庭皆寂。 薛窈夭讶异抬眸,恰逢天幕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光影明灭于男人苍白冷硬的下颌线条。 那一瞬间,她心弦微漾,竟觉江揽州仿如她命中神祇。 多年以后。 如果有人问薛窈夭,你是如何爱上江揽州的? 彼时谈不上爱,但少女不自觉心动之初,的确是从他拯救她的数个瞬间开始的。好比曾经澜太大殿,他回应了她的求救;好比薛家人被安置于城西庄子;再好此时此刻—— 只是江揽州。 这个半生风雪的男人。 远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好征服。 他救她很容易。 但她“救”他,却花了好长好长好长好长的时间。 与之相反的,此刻跪在众人视线里的孟雪卿陡然一怔。 江揽州是在给谁下达命令,再明显不过,也是伴随这句话,孟雪卿倏忽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此番言行有多失控。 她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唇。 不知是心绪过于震荡,还是遭受的刺激太大,她仿佛突然被人抽干了力气,原本跪立的身子一下子跌坐在地。 第32章 人的气场有时候极为玄妙,分明看不见,摸不着,却能令旁人感到如有实质。 好比此刻。 江揽州都替她说话了。 但仰头看他时,薛窈夭还是察出他心绪依旧不佳? “向王妃见礼肃拜,叫一声嫂子,孟姑娘可需老奴再为您重复一遍?” 毫无疑问,辛嬷嬷已经忍了很久了。 眼见孟雪卿不可置信地望着殿下,眼泪扑簌簌掉,却呆愣在原地不肯张口,辛嬷嬷便也不客气了。 “老奴印象里,孟姑娘向来温婉娴静,知书达礼。” “殿下平日待您不薄,你此番既在樾庭,就该知晓今日是什么日子,大家都在恭迎王妃回府,你却挑着这个点发作起来,说好听点是您僭越,说难听些......倒叫老奴瞧不清孟姑娘是何居心了。” “王妃既已为王妃,从此便是与殿下夫妇一体,孟姑娘即便为殿下着想,也别忘了这北境王府是谁当家做主。” “是啊,这样不太好吧。” 有小丫鬟们跟着附和:“王妃初来乍到,也没碍着东阁什么,孟姑娘也太不留情面了。” “何止是不留情面,已经是不知好歹了好吗,怎地就非得挑在这样的日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呢?而且王妃的私事和身家背景,她怎地会了解得那般清楚?还让王妃回什么该回的地方,那不就是去流放之地做苦役并任人欺凌?” “王妃貌美,去那种地方得是什么下场?” “即便罪臣之后,可王妃本人又没做错什么,不至于沦落到那种地步吧......” “是啊,孟姑娘也太心狠了些,何至于此?” 几息下来。 眼看风向一边倒。 不止孟雪卿脸色发白,扶着她的凝冬也止不住战战兢兢,“殿下亲口下命了,姑娘……来日方长啊,您就先委屈一下自己,听话叫一声王妃嫂子吧......” 不知不觉间,已入夜了。 天色昏暗如泼墨,府内错落的殿阁楼宇间亮起点点灯火,先前被辛嬷嬷派去各处掌灯的小丫鬟们也全都返回来了,见此情状不免喁喁私语。 顶着这些喁喁私语,及无数双或诧异、或鄙夷的目光审视,仿佛曾经光鲜亮丽且被奉在高位之人,陡然被比自己下贱的奴婢们扒光了衣物尽情观摩,孟雪卿背脊起了层层薄汗,不自觉捂着心口艰难喘气...... 然而这回。 即便她整个人摇摇欲坠,好似下一秒就要晕倒过去,江揽州也并未再像从前那般,即刻吩咐人送她回去。 孟雪卿咬牙垂泪,便知自己已经输了。 最终两眼一闭,又一行清泪滚落下来,“雪卿,雪卿见过王妃......嫂子。” 所谓肃拜礼,乃是大周一种规仪礼制。 主要用于拜见地位尊贵如“王妃”者。 郑重行礼时,即便是世家千金、高门命妇,也得双膝跪地,两手掌地,低头但无需额头点地。 但孟雪卿这一拜。 姿势僵硬,语气一听就知心不甘、情不愿。 薛窈夭压根儿不稀罕这声王妃嫂子,也根本没打算应她。而是委委屈屈转过头,直接将脑袋埋进江揽州胸膛。 一副不理人还要人哄才会好的样子。 被柔软的姑娘轻蹭胸膛,还是那只曾经最目中无人的傲慢花孔雀,这感觉于江揽州来说显然极致陌生。 搭在圈椅上的大手指节微动。 最终还是没有抱她。 江揽州只漠然令下:“萧夙,将人送回东阁,医师随行。” “除去值夜之人,所有人退出樾庭。” “玄伦留下。” 至此。 事情算是告一段落。 薛窈夭也明显觉出,即便江揽州对孟雪卿没有男女之意,却还是很在意这个“妹妹”的。 还好自己先前没有太过分...... 没一会儿,府上下人们各归其位,各就各位。 直到孟雪卿也被萧夙安排的人扶上轿辇,抬着远去,薛窈夭还依旧偎在江揽州怀里,埋他胸膛上的脑袋也没有抬起来的意思。 她不懂。 是自己又做错什么了吗。 孟雪卿尚未搞事之前,他的冷漠和疏离便已经扎到她了...... 以及“王妃”是怎么回事? 江揽州认真的吗? 先前听孟雪卿挑那般激烈控诉,后又听她各种“扭转”事实,他全程无话是怎么个态度?此刻心里又可能在想些什么? 好烦。 男人心海底针,根本捉摸不透。 好在这场风波里,江揽州到底给她留了点面子,最终也站在她这边,那她就轻易原谅他好了。 只要他肯抱一下她,说一两句好话。 她就立刻不生气了。 这么想着,薛窈夭又在他怀里拱了两下。 却不想。 男人再开口时,只道了简短两个字,“下去。” 薛窈夭:“......” 所以呢。 究竟在不爽什么? 或是先前被揭发时过于惊惧,心神也过于紧绷,薛窈夭自己都没察觉,她其实隐隐期待江揽州能哄她两句。 至少抱一下吧。 好歹她守了二十年的处子之身,都被他无情破了,那晚动情时,还让她叫什么揽州哥哥,后又自称夫君...... 却怎么可以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呢? 心下烦极了。 嘴上却依旧温软乖巧:“殿下怎么了,你今天不开心吗?” 从他怀里仰头,她故作才察觉他心情不好的样子。 反正已经当众美人在怀了,薛窈夭也不介意此刻还有个玄伦和薛明珠在场,就非但没有听话下去,反而追根究底地压着声音,“昨晚不是还很好吗,瞳瞳和元凌的姑父?请问你今日......为何待他们的小姑这般冷漠?” “不理人哦?” “看我一眼......好不好?” 即便没有任何眼神接触,可彼此的身子贴在一起。 错觉般感觉到江揽州呼吸不畅。 少女又语气闷闷地、试探着唤了声:“夫君?” 一声夫君,又轻又软。 江揽州指节微蜷,眸色一瞬暗了好几个度。 饶是如此,压在扶手上的指节几乎泛白,他也忍不住了没有抱她。 樾庭地灯微光的映照下,他转而面朝一旁的玄伦,“善后,可知该查些什么?” 所谓善后,玄伦只跟江揽州对了个眼神,便知主子指的是孟雪卿揭露他们王妃身份一事。 其中还包括查近卫或玄甲卫士里的叛徒——薛窈夭的身份来历及其中细节,除穆川穆言、萧夙和玄伦本人,其他知情者便只有府上极少数的近卫和玄甲卫士。 必是其中有人跟东阁搭上了线。 这个人得查出来,江揽州没有明说,玄伦却已然心神领会,“殿下放心,属下会尽快查清始末。” 至此。 玄伦也退下去了。 偌大的樾庭广场,便只剩下薛明珠。 她初来乍到,没人认识她,也没人管她。先前手足无措地观看了一场令堂姐置身于危险境地的风波,薛明珠有心帮忙,又怕自己说错话反而添乱,便没吱声。 此刻风波结束,她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或到哪里去,便只那么干巴巴站着,怀里抱着薛窈夭的猫。 直到江揽州再次开口:“伺候更衣。” 仅仅四个字,语气一如既往的漠然无波。 怀中少女登时来了精神:“好啊!还是书房吗?现在就去?” 其实薛窈夭更想去寝殿。 伺候他更衣,最好能伺候到床上去。 或是这人的性情太难琢磨,而她也实在没什么其他的手段能够取悦他,加之此番孟雪卿那不留余地的控诉,细想之下她真怕江揽州突然反悔,不要她了。 第42章 是以此时此刻。 薛窈夭很想跟他云雨一场。 虽然耻于承认,但某扇门打开之后,她的身子的确发生了某种微妙变化。 很想和他再次尝试...... 且为了尝试,她这日返回王府前还特地寻着机会去了一趟上回的医馆,要的是极为小巧且便于携带的避孕药丸。 以及路过城中一家书肆时,她特地避开薛明珠,挑了几本或露骨或晦涩的避火图,外加一些央都本地风物志,话本之类。 喜欢江揽州在床上时的各种样子。 而非此刻这般,漠然拒她于千里之外。 娇滴滴的嗓音就在耳边,撩人的吐息带着某种暗示。 雪嫩指尖更在他颈上若有似无地轻轻划过。 江揽州被划得背脊僵硬,狭眸之时,小腹也不自觉寸寸绷紧,却始终压抑着不给她任何回应。 怀中姑娘倒也不急。 心里幻想着书房也行,还想试试不同的姿势,不同的场地,让他在后面,下面,浴池,水里,佛堂,野外......光是想想就心潮澎湃,薛窈夭渐渐脸都红了,呼吸也有点热热的,忍不住想往他怀里贴得更深。 却不想。 江揽州再开口时,“薛明珠,伺候更衣。” “......” 只这一句话,少女指节倏忽顿住。 眼中欲望熄灭的同时,仿佛陡然被人泼了瓢冷水,从头凉到脚,连一颗温软心脏都不自觉往下坠了几分。 这下无需他命令“下去”。 她已然识趣松手。 从他怀里起身,退到一旁,被一种自取其辱的狼狈淹没,薛窈夭脑子里的各种幻想戛然而止。 夜风拂面而过,眸中映着这年央都七月的斑斓夜色,她用眼神示意呆愣一旁的薛明珠——听话,去吧。 比起不合时宜地贪恋美色,显然顾全大局才是初衷。好比这日孟雪卿带来的生存危机,以及置身于其中时的忐忑、心惊、恐惧....... 薛窈夭真的不想再体验第二次了。 第33章 靠在紫檀木麟纹交椅上,整理被她弄乱的衣袍,江揽州重新变得衣冠整束。 由于丫鬟小厮们早就各归其位。 此刻偌大的前庭只剩下三人一猫。 这晚月色皎皎,余光瞥见她接过薛明珠怀里的猫,低垂着眼睫站在一旁,略显得有些落寞。 江揽州狭眸盯着远处夜影,“让你堂妹伺候本王更衣,王妃不愿?” 其实还不大怎么适应“王妃”的薛窈夭:“怎么会呢,没有的事......” 盯着地上自己模糊的影子,薛窈夭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明珠自幼心灵手巧,做事也体贴细致,还满心满眼都是殿下。” “有她代为伺候殿下,我很......放心的。” 祖母老早就教导过她,女子要想在后宅中站稳脚跟,最该学会的就是贤良大度——在外给男人面子,在内给男人自由,尤其是那方面的自由。 昨晚薛明珠去阁楼送茶,带回的原话是“殿下同意了,让明珠明日开始便入王府伺候”,此刻江揽州又点了她的名...... 这是好事。 突如其来的“王妃”头衔,已是意外之喜了。 薛窈夭自知不该在这种时候扫“夫君”兴致。 这么想着,先前狼狈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是么,王妃变了很多。” 变了很多? 什么意思? 这话薛窈夭是真没听懂。 抬眼望去时,只见江揽州已然整理好袖口,淡色薄唇牵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讥诮弧度,“幼时替母争宠,王妃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而今自己长大了为人妻室,倒学会大度起来。” “......” 不得不说,江揽州很会阴阳人。 然而事关彼此晦涩的往事,他为何会毫无预兆地提起?是对她幼时行止记恨在心,耿耿于怀,并一时兴起......打算跟她翻翻旧账吗? 可先前已经有过一场风波。 薛窈夭不想再有第二场了。 她不想话题扯得太深,于是只囫囵回了一句:“是吗,人随着年岁渐长,不都会比幼时......更懂事的吗。” 话音刚落,江揽州撩眼看她。 二人视线甫一撞上,彼此的理解并不相同,眼底却皆有一瞬短促的痛色闪过。 “懂事”二字,不难理解。 她推翻了幼时的自己,仿佛在向他说——对不起。 但其实人人皆有自己的立场,所谓落子无悔,即便时光倒退回去,薛窈夭觉得以自己幼时的心智,多半也还是会为了母亲,做出诸多同样伤害江氏母子的事。 她不想回头。 也不想批判当年那个年幼的自己。 但在当下的此刻,毫无疑问,她误解了江揽州的意思,在惶恐,以及无条件向他低头。 觉出这层意思后,江揽州没由来的一阵胸口窒闷。 错开她目光,盯着前方虚空看了好半晌。 他才又开口问她,“于王妃来说,为人妻室,何为懂事?” “……” 近年来战场磨砺,江揽州在北地独掌乾坤,随着岁月增长,他周身气质与威势愈盛。十六岁那年宫道重逢时还能隐约窥见的些许青涩,如今已全然消失了。 如此这般,摄于他那无形的压迫,薛窈夭仿佛在接受某种审判。 隐隐紧张的同时,小心翼翼斟酌道: “为人妻室者,懂事意味着……应该温柔恭顺,善解人意,贤良大度,体贴丈夫。” “凡事以夫君为上,在外面面俱到,不得给夫家丢脸;在*内孝顺公婆,友爱妯娌,不得狭隘、善妒、争风吃醋,也不该像我……娘亲,生前那般……容不下妾室,埋怨丈夫,作茧自缚……” 以致于心神郁结,成日以泪洗面。 并逐渐缠绵病榻,郁郁而终。 甚至临终前,顾氏都还是放不下,想不通,过不去,怨恨薛三爷违背誓言,偏偏手里又还死死握着一枚蝴蝶玉佩——那是他们年轻时候,彼此立誓并交换心意的定情信物。 少时情爱如火,一触燎原。顾氏记得丈夫爱自己时是何模样,故而后来时过境迁,眼看丈夫爱上一个外室,且不顾薛家长辈反对也要将人迎回府中,哪怕对方是个风尘女子,还带着个父不详的小孩……那份巨大的落差才会令顾氏一直停在原地,走不出来。 后来灵堂上,小窈夭扒着棺椁嚎啕大哭。 并将薛三爷曾送她的项佩手镯、长命锁、金箔小房子、十二生肖抑人娃娃等…… 一切来自于父亲的“爱”,全都砸了个粉碎稀巴烂。 又过半月,拆开娘亲单独留给她的一封遗书。 上面写着: 【吾女窈窈,愿汝长成,姻缘顺遂。若弗能如此,则宜执权柄、居高位、享荣华,心莫尽付于一夫,可托于万物焉。】 彼时年幼,薛窈夭哪里懂得其中含义。 后来年岁再大些,能理解了,却总觉得自己会是例外,毕竟她的太子未婚夫,从来都对她有求必应。 身为太子,终有一日要承继大统,君临天下,傅廷渊的身子自是不属她一人,但人年少时,谁不向往弱水三千,他只取你一瓢?只要他的心是完整的,便也是美好。 直到这年薛家祸事,门庭倾覆。 她在狱中盼着东宫消息,一根根咬着自己的手指头,从天黑等到天亮,最终只等来“给我时间”四个字。 才终于理解,娘亲留下的遗书是为何意。 好在最痛苦的时刻已经过去,命运和苦难催折人心,却也将人的心越撑越大。 好比此刻,嘴上说着话,委婉道着歉,诚恳表着态…… 薛窈夭没掉眼泪。 也没觉得自己有多难过。 往事暗沉,娘亲已逝,她却还得继续往前走。 直到簌簌夜风,带着若有似无的气闷,再次将江揽州的声音送入她耳中:“你错了,薛窈夭……” 伴随这句话,少女回过神来。 抬眸望去时,恰逢月色下,江揽州也在静默注视着她。视线撞上时,他眼底情绪晦暗莫测。 唯一可辨的,是那抹痛色依旧未能彻底散去。它并不强烈,甚至缥缈到有些难以捕捉,却令薛窈夭感到熟悉、深刻、如有实质。 那份痛是什么,她能猜到;而她在痛什么,他同样也能猜到。否则彼此也不会自幼仇恨对方。 “我错了?” “那正确的答案……是什么?” ——是世上唯有不爱你的丈夫,才会希望妻子面面俱到,事事周全,处处懂事。而那套约定俗成并延伸千年的夫妻纲常、后宅规则,最初不也是人定的? 反之,希望你做真实的自己。 可以有喜怒哀乐,也可以任性不乖。 但这年的江揽州,并未对她诚实,也没对自己诚实。并不承认也不相信恨的背后,底色会是完全相反的一面。 第43章 于是好半晌,就那么静默相望。 斑斓夜色下,彼此眼中都清晰映着对方的影子。 皮囊下的心脏于幼时有过相似的破碎。 偏偏那份破碎也都直接或间接来源于对方。 “没有答案。” “既然王妃深谙如何为人妻室,那便与你堂妹一道,一起伺候本王。”? 薛窈夭不理解,但薛窈夭大受震撼。 霎时间连猫都忘记抚了。 那点浅浅的哀伤也被冲得稀碎。 “不合适吧?” 她下意识拒绝:“我去看看辛嬷嬷的晚膳可备好了,这样殿下更衣结束就可以直接用膳了!” 话音刚落,江揽州已然从交椅上起身,高大的身影笼罩过来时,轻飘飘夺了她怀中小猫,“也许本王此番更衣,得更至少一个时辰,王妃确定不去?” 至少一个时辰…… 那她去做什么呢,去看他和薛明珠更衣更到床上去吗? 品出这层意味后,视线掠过他身上玄色直裰,看着其上纹理繁复的银色松鹤纹,腰束嵌玉盘纹锦带……心知它们将会被薛明珠一一剥下,像她曾经替他宽衣解带时一样,薛窈夭别开脸道:“不去。” “为何不去?” “去了才能让本王见识一下,王妃究竟有多懂事,又有多贤良大度,嗯?” 一手控猫,一手将她的脸掰过来。 看她拧着眉头两颊鼓鼓,一副不爽还给他甩脸子的模样,江揽州眯眼凝视她片刻,满腔郁气不知为何就散了一点,“在家从夫,非去不可。” “……” 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去就去,殿下别后悔就行!” 同时被两个女人伺候?美不死他。 莫非这人是有什么怪癖吗? 奈何寄人篱下,强权压人,一句在家从夫,并不敢轻易惹怒这位“夫君”的薛窈夭即便不情不愿,最终也还是不得不携着薛明珠一起去了。 。 樾庭内院的正殿如今归薛窈夭住。 那间据说江揽州以后会住的东厢房也修整完毕了。 但此番更衣地点依旧是书房。 薛明珠初来乍到,显然对王府的环境和人事都非常陌生,她小心翼翼跟着薛窈夭,一路上心口怦怦直跳,穿行于肃穆辉煌的高墙深院,四下玉砌雕栏,飞檐斗拱。 不时有值夜的丫鬟或小斯低头颔首,唤一声“王爷”或“殿下”。 抵达书房后,薛窈夭去到窗前。 看着窗外树影被风吹动,她随意往书案前的圈椅上一坐,然后背对着他们自顾玩猫。 江揽州取下木施上的常服,也不说话。 薛明珠就很不知所措。 束手束脚地站在门口,视线掠过房中嵌入壁内的联排书架,浩如烟海的各式书籍,墙上海晏河清的大周江山壁画,及案台上摆置的鎏金博山炉…… 莫名觉出一股肃穆威压,薛明珠有些迈不开脚。 再看气氛怪异的两人。 她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多余,还有点尴尬。 就这般安静了片刻。 江揽州:“进来,把门合上。” 回过神后,薛明珠心口一跳,乖乖将质感厚重的雕花门扇轻轻合上,再转身时,莫名觉得室内的气氛好像更诡异了? 她阿姐突然不玩猫了,而是玩起了一支朱笔,弄出些细碎动静来,还在书案上胡乱翻找着什么。 男人黑沉沉的视线落在她阿姐身上,再次淡声下命:“薛明珠,过来。” “……” 轻轻“啊”了一声,薛明珠拽着裙裾的双手微微出汗,犹豫几息后很听话地迈开步子。 然而即便没有刻意去观察,薛明珠也能清楚感觉到,江揽州从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他只是静穆靠在屏风上,凝视她阿姐背影时那料峭的眉宇,深杳的眸光,似笑非笑的神色,落在薛明珠眼中好不撩人。 仿似九天皎月近在咫尺。 偏又给人一种远在天边的遥不可及。 如此这般,薛明珠步伐有些凝滞,走了几步后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步子一拐去了薛窈夭身边。 轻拍了一下少女肩背,薛明珠附身下来,极小声地道:“阿姐,殿下要更衣了,我们……一起过去吧?” 为何要一起。 自是对于薛明珠来说,仰慕江揽州是一种事实。 畏惧这个男人身上强大的气场也是一种事实。 薛窈夭:“你自己去吧。” 可怜兮兮地拽她衣袖,薛明珠压着嗓子,“可是阿姐,我怕……求求你了。” 薛窈夭同样压着嗓子:“殿下不喜畏怯之人。” 只这一句话。 薛明珠心知自己再唯唯诺诺,恐怕难讨殿下欢心,于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又一次朝江揽州的方向去了,却明显可感男人身上气场莫名沉了几分。 继续坐在书案前,薛窈夭没有目的地胡乱翻找。 并非真的想找出点什么,而仅仅是想弄出些动静来,免得室内太过安静压抑……她不想听到江揽州的任何声音,譬如他私底下是如何跟薛明珠相处、对话,又或他万一突然发情,像曾经吻她那样把薛明珠抱起来吻,更甚或…… “等等!” 少女突然一下子站起身来。 被这动静惊了一跳,薛明珠步子一顿。 靠在屏风上的江揽州眸光微闪,灯影在他一张俊美冷刻的脸上拓下阴影,他眉梢很轻地挑了一下,“怎么了,王妃?” 怎么了…… 自是此番江揽州若是跟薛明珠吻了、睡了,那么自己今后必然不愿再跟他同房,会觉得……脏。 这样的念头令薛窈夭下意识想要反悔。 也突然不想再给薛明珠任何机会。 然而念头转过的瞬间,心下同时也有个声音在警告:忘了自己的顾全大局吗,忘了薛家人如今处境吗,还是忘了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寻常之事? 也就有过一次肌肤之亲,竟想要独自霸占江揽州的美色,怎会有如此妄念?难道还能要求他为自己守身如玉从一而终不成? 醒醒啊。 即便身为储君的傅廷渊,东宫里也被塞有侧妃、良娣。 放弃那个“自我”吧,人不能既要又要。 于是。 “没、没怎么……” 几息念头转过后,少女笑眯眯找补:“就是突然想到殿下先前说过的一起伺候,而我怎能独自坐在这里偷懒……明珠,你先帮殿下解开腰封,我来给殿下挑选常服。” 嘴上说着话,薛窈夭人也没闲着。 已然一边指挥堂妹,一边去到了木施跟前。 而这期间,薛窈夭心不在焉没怎么注意。薛明珠却明显察觉男人眸色沉得可怕,陡然比先前更骇人了。 本就龙章凤姿,威严天成。 这份“沉”压下来,薛明珠几乎又要打起摆子。 偏偏江揽州冷笑着道:“无妨,薛明珠一人伺候即可。” “过来,现在。” “本王不想重复第二次。” 薛明珠:“……” 搭在常服上的指节微滞,薛窈夭哦了一声,乖乖退回去。退回书案时恰逢小猫撒欢,将案上本就乱七八糟的物什蹬落下来,还不小打翻了一方砚台。 “啊”了一声,薛窈夭赶忙将小家伙捉住,并蹲下身去捡那些掉落在地的书本卷册。 却不想捡着捡着,手上动作一顿,不期然触到了一本羊皮手札,似曾相识的感觉令她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灯影下赭色的封皮,墨色字迹。 封面上书:【花孔雀受难手札】 盯着这几个字,仿佛第六感应,薛窈夭脑子里莫名闪过曾经流放路上,那个手持折扇,时常拿着本手札写写画画,仿佛在认真记录什么的穆川。 太像了。 于是没忍住,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她下意识将手札翻开,伴随着柔软羊皮在指下发出的细微轻响,入目是一行端正秀气的小楷字迹。 上书: 【花孔雀者,薛窈夭也。今晨兴时目无神采,眼下乌青,观之殊为落寞。想是驿站膳食粗粝,弗合其味,未啖几口,便作呕吐状,然无所出,唯掩膺而泪含双眸,状极落魄焉。】 落款是承德九年,五月廿七。 彼时京中初夏,薛窈夭记得自己踏上囚车的那日,乃是廿六,一场暴雨将她连身带心齐齐淹没。 也就是说暴雨之后的第二天,由穆川穆言领携的那队“商旅”便已经跟着薛家人了? 那时她甚至都没注意到他们。 而是好几天后才有心思观察四周。 指尖不自觉微微颤抖,薛窈夭又忍不住往后翻了两页,期间也没心思留意身后动静。 【五月廿八,流放队伍逢京城贵女相难,花孔雀薛窈夭不得解镣铐,后为镣铐所缚,乃至脚踝红肿,甚者皮破血渗,痛剧而几不能行。】 第44章 【其未尝有怨语,目含恨意,然徒呼奈何,虽未啼出声,然屡暗自拭泪,形容支离,令人观之恻然。 彼甚落魄,诚可怜也。 穆言尝欲援手,然忆殿下之令,终强抑之。】 短短两段记载。 于整本手札来说显然不过冰山一角。 所以江揽州派人视奸她一路,就为了让穆川写下了这本手札吗? 不。 不是这样的。 至少穆川和穆言都曾救过她和薛家人。 “啪”地一下将手札合上。 理智上清楚自己早就失去了愤怒资格,也大概能猜到江揽州是何心态,他自幼恨她入骨,大概很想看她受苦受难,潦倒落魄。 可是情感上,薛窈夭很难接受这种种记录。 一如将自己此生最狼狈的一面撕开,供如今身处高位的他在暗地里观摩欣赏,于他可能是一种快慰,于她却无异于一种精神侮辱。 可能穆川刚回北境之时,这本手札便已到了江揽州手上,其实算下来也没多久,说不定他都还没来得及看又或根本没看完…… 可是。 这种感觉好难受。 难受得薛窈夭有一瞬短暂的眩晕,她忽然猛地起身,不想再待在这个书房,也不想和江揽州共处一室。 却不想转身的刹那。 男人赫然就站在她面前。 第34章 江揽州是何时来到她身后的,不知道。 发现她已经发现手札,并打开在看,他并未出声阻止。显然不怕她知道,肆无忌惮且有恃无恐。 “让开。” 甫一开口,薛窈夭发现自己声音都哑了。 看她眼底泛着浅浅血丝,一旁的薛明珠不明所以,但也霎时愣住了,不确定地唤了声:“阿姐?” 薛窈夭现在没心思理她,只耐着性子重复一遍:“让开。” “这就受不了了?” 高大的身影将她挡在书案前进退不得,江揽州语气一如既往的凉薄疏冷,“本王将你留你在身边,是何目的,王妃是已经忘了,还是从未记得?” 只这一句话。 不算久远的记忆翻涌上来。 曾经澜台大殿,江揽州是提醒并纠正过她的:“有没有可能本王说要买下姐姐做妾,不是想救你。” “而是救下你之后折磨凌辱。” “死何其容易?” “而我想要的是你生不如死,薛窈夭,你自作多情到什么地步,该不会以为本王对你有那种意思?可能吗。” 此时此刻,这番话仿佛有了具象和实质。 所以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在与虎谋皮,也明知猛虎凶恶,绝非表现出来的那般良善,却为何仅仅被撕下一点小小的皮肉,就觉得疼…… 江揽州更仿佛能洞穿她心绪似的,“难受就哭出来?” 将她欲推开他的那只手锢住。 他冷冰冰下达命令:“出去。” 这声“出去”并未指名道姓,但嗅到二人之间突如其来的暗潮汹涌,薛明珠难得识趣地聪明了一回,慌忙退出时不忘将书房的门也带上。 门扇合上的刹那,薛窈夭再也忍不住了,“叫你让开听不见吗,我什么时候难受了又凭什么要哭?!” 下一秒。 她的脖子被猛地掐着抵上书案,手也被他轻松擒住。 分明没怎么用力,却竟如精钢铁箍一般,锢得她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锁喉。 一个极为屈辱的姿势。 曾经她初来北境跪求他那晚,他也曾这般掐过她脖子。只是这回,男人面色沉郁,眼中似有无边浪涛翻涌,却偏偏静默无声。 就这般漠然凝视她片刻,看她眼中渐渐盈满水雾,潋滟得好像整个人都湿漉漉,江揽州忽又将她往自己怀里摁去。? 有病吗。 情绪正在头上,薛窈夭本能挣扎起来,并下意识拳打脚踢。 这种感觉有多难受呢,换作从前她随口一声令下,便有家丁护卫出现,如江揽州这样的人……别说对她动手动脚,便是连接近她的机会都没有。 可如今。 失去权势、地位,孤身一人面对一个男人,竟原来这么无助。 彼此力气悬殊太大,江揽州肩宽腿长,又是习武之人,她的花拳绣脚便堪比小兔子对上恶狼。 单方面拉扯期间,砚台再次被带得打翻在地,墨汁四溅。 理智在叫她快快停下,不可以。 然而“向一个人无条件低头并无时无刻不小心翼翼生怕哪里得罪了他”的情绪压抑太久,面对他的短短半个多月,她像带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面具,面具压下了她的本性、骄傲、自尊,加之傍晚被孟雪卿搞得心惊胆战,情绪过于紧绷又大起大落……在他强行将她抱上书案的刹那,她下意识一口咬在他肩上。 挣脱不开强硬桎梏,想要离开书房去平复心绪和喘口气的机会也没有。 于是这一咬。 仿佛失控的幼兽发狠,薛窈夭用尽了全身所有力气。 一声闷哼。 江揽州猝不及防。 疼痛的感觉并不陌生,从小到大,他受过不少皮肉之痛,战场上刀枪剑戟也曾在身上各处留下痕迹。 但少有疼痛会渗穿皮肉,往心脏上蔓延。 周身一僵的同时,男人眸色微滞,大手下意识要将她扯开。就她这样单薄的身板,他一只手便能要她性命,无论是扼断咽喉还是将她骨头捏碎。 却不想触及之时。 察觉她身体在抖。 他的手背叛了他,转而改为抚上她背脊。 然后就那么安安静静的,江揽州闭上眼睛,一声不吭,任由她咬。 恍觉这短短几日发生的种种,竟是片刻天堂、片刻地狱。 外面起风了。 绷紧着下颚,他忽然也很想咬她,想要她也疼,看看能否长出心肝来。 但疼的同时,又隐有另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异滋味。 “你想怎样呢,薛窈夭。” 再开口时,男人声线里携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彼时薛窈夭还无法理解的涩意和兴奋,他问她:“这么难过,是动心了吗。” 是动心了吗。 所以才这般愤怒,生气,被一本已然变味的手札刺激到原形毕露,还第一次向他伸出爪牙,露出她原本并不柔软的真实一面。 江揽州从不相信他的这位姐姐,会心甘情愿向他低下高贵的头颅——那么骄傲又耀眼的天之骄女,怎甘心屈服一个自幼瞧不上的小野种,小杂碎? 即便虚与委蛇也这样没有耐心。 虚妄点想,是动心了吗?哪怕一点点?所以才会被他过往的行止牵扯情绪而无法保持理智,连那点假意的温驯都装不下去了? 仅这一句话。 肩头压抑的呜咽声戛然而止。 也是直至此刻,薛窈夭才发现自己的姿势——双腿被他撑到两边,她被他抱着拥在怀里,在咬他。 松口时嘴里已有淡淡血腥味,入眼是一排深深牙印,隔着雪色中衣,江揽州肩头已有缕缕血色渗出,正一点点浸透衣衫而呈现出无比刺目的绯色。 眸中映着那绯色,薛窈夭霎时愣住了。 为何会突然情绪失控? 与其说什么动心,倒不如说是当某种事实赤裸裸地摆在眼前,像一块遮羞布被陡然撕下——出于爱自己而生出的那点自我怜悯,唏嘘,以及骨子里残存的,仅剩的,尚未彻底死去的那一点点骄傲自尊,它们堆叠起来冲击到她。没人会愿意曾经见证过自己有多风光、有多受人追捧之人,亲眼看到自己跌落泥泞,狼狈挣扎,尤其江揽州这种从谷底爬至顶峰,和她人生路径完全相反的人。 加之那本手札令她再次想起流放路上的辛酸苦楚,日日煎心,那种面对天家皇权和变故的命运,无能为力,只能像蝼蚁一般被摁在地上肆意踩踏…… 它们带来的创伤和阴影难以痊愈。 即便薛窈夭自问性情已算挺乐观的了。 再有先前更衣风波,诸多情绪混杂一起,竟令她头一次没能忍住,在江揽州眼皮子底下……破防了。 破防就算了,还给人肩膀咬出血了。 “对不起,殿下……” “疼吗?” 两句都是废话,但又不能不问。 撑着书案,大手依旧在她背脊上轻轻抚着,江揽州眸光与窗外夜色融为一体,却似越过山川湖海,去到了不为人知的远方。 天子脚下的神都天街,触目辉煌,锦绣无边,繁华如梦,也富贵至极。夕阳下花圃里的刺玫、飞在天上的纸鸢、她头顶花冠、随手丢掉的彩色发带、芭蕉枝叶上雨珠滑落、大雪纷飞、到梧桐枝叶抽出新绿、荷塘的芙蕖开了又谢…… 那些久远而零碎的童年记忆,像书页一般篇篇翻过脑海,有他的恨与痛辱,也有他幼时对美好的全部认知。 夜色像水一样将人淹没,最终压抑满腔心绪,江揽州只牵起唇角哂了一下,“你说呢。” 第45章 “我现在就去找李医师拿药物和纱……” “现在急了?” 打断她,男人冷嗤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先前发狠时,也没见王妃口下留情,这么虚伪吗。” “疼又如何,不疼又如何,反正也没人心疼。” “先回答本王问题。” “什么?” “是动心了吗?” “……” 被问得一阵心悸,有这种可能吗。 薛窈夭试图拷问自己。 答案是,不知道。 先前那阵心绪冲击人时来得极快,去得也快,她还来不及去想太多,眼下理智回归,心下惦记的唯有补救。 而最好的补救办法…… 顺着他心意吧,毕竟除了无能狂怒,她好像并不能怎样也不敢怎样。 试想一个自幼对自己满怀恨意之人,长大后的某天突然动心,无法自控地爱上自己……自己爱不爱她另说,光就她动心这件事就已经爽死了好吗。 故而为挽救“过错”,也为事态不继续恶化下去。 少女眼泪滴滴坠下,仿佛突然被拆穿进而意识到什么,“怎么……可能呢,江揽州。” “我不会对你动心,也不要对你动心……” 江揽州听到的应该就是我动心了,我真的动心了。 但我才不会承认。 言罢想起这年遭际,都不需要刻意去演。 薛窈夭眼泪便不要钱似的砸落下来。 明显可感的,男人身子越来越僵。 他突然将她放开了一点,细细地打量。 灯影之下。 猝不及防被打量的薛窈夭:“……” 江揽州眸光很静。 漆黑、沉锐、深不见底。 那种几乎要洞穿人心的静默审视,又来了。 隐隐感觉自己有点扛不大住,毕竟嘴上能“博弈”,眼睛作为一个人的“灵”之所聚却很难骗人。 于是几息后,仿佛无法承受他的直视,招架不住他的眼神,又或耻于被他窥破心意,少女别开脸,神色中含着点的怔然、恼羞、不可置信,和“我怎么会对他动心”的自我冲击。 显得格外真实,格外像一个“真正”的薛窈夭。 这样的大小姐才是他所“熟悉”的大小姐,这样的“口是心非”也远比甜言蜜语更加动人。 于是江揽州再次将她的脸掰回来,迫使她与他对视。 “别骗我,薛窈夭。” “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表白。” 他用的是“我”而非“本王”,薛窈夭便大致笃定,这该死的派人视奸她还拿小本本记下的变态狗男人,他似乎真的相信了她,且真的被爽到了? 那。 让他爽吧。 “不可能……江揽州,便是对天下任何男子动心,我也绝不要对你动心,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恨你……” 用的是“不要”而非“不会”。 嘴上在否认,脑子里却在拼命回味与他云雨时的感觉,进而“不自觉”就绯红了脸。 心机如薛窈夭,当然知道脸红等于“出卖”自己。 这年的她已非什么纯洁少女,知道某些时候该怎么“哄骗”男人。 如此这般。 大手撑着书案,将她圈在自己的领地。 江揽州看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 仿佛有什么东西千回百转,无边暗涌,又似空无一物,什么也捕捉不到,唯有缕缕暗火灼烧,似要将周遭一切焚尽。 却偏偏静默无声。 一如被幽暗处盘踞的毒蛇缠缚溺毙,阴冷、潮湿、黏腻…… 从小到大,从未有男人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她。 薛窈夭渐渐连眼泪都忘记掉了。 转而不知怎么地,招架不住,也很想逃避这样的注视。 江揽州却并不给她逃避的机会,他下颌绷得极紧,似有些气闷地咬牙,“对我动心很可耻吗。” “从小就恨我……” “也好。” “恨我却不得不屈服于我,记住这种滋味,这是你应得的报应。” “像我恨你一样,这很公平。” 话是这么说,却不知为何,男人看她的眼神依旧压迫沉鸷,却又诡异地噙了点笑,指腹一点点摩挲她眼尾泪痕,“叫声夫君来听,本王去把手札烧掉,成交?” 只这一句话。 薛窈夭又一次怔住了。 十四岁那年,她跟京中同龄贵女们比赛打马球输了,后来花宴上作诗也没拿到第一,本来并不怎么难过,但傅廷渊过来安慰一哄,她就特别想哭。 一哭,傅廷渊便也是这样为她轻轻拭泪。 那个青涩温润却偏偏端得少年老成的太子殿下,说了好多“窈窈不哭”、“娱乐而已”、“孤觉得你最厉害了”之类的话。 与此刻类似,有种克制又宠溺的温柔。 所以江揽州…… 是在哄她吗? 这错觉般的片刻柔情,与想象中那个本会“报复”她的男人背道而驰,竟令她又一次……对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夫、夫君……” 我可能还是太好色了。 薛窈夭难受的想。 幼时分道扬镳,这些年守着各自的日升月落,彼此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线,却偏偏于这年越轨交合。一声“夫君”,视线再次缠在一起,只刹那便似有暗火燎原。 “以后除了床上,和本王身下,都别哭了。”? “为什么?” 错开她视线,男人修长指节无意识划过她莹白颈项,“除非你想让本王心疼,嗯?” “……” 要命了,入戏之后的江揽州…… 他会心疼自己? 怎么可能呢。 像过家家的小孩,在无人之地偷演“夫妇”戏码,感觉哪里怪怪的。但先前隐约被他眼中情绪烫到,薛窈夭又有一瞬诡异错觉,伴随着一个极为荒诞的念头—— 江揽州…… 他该不会其实爱慕我吧? 可这并不符合逻辑,更像是又在给她“以美好假象”。总之很不适应,少女下意识又要往后瑟缩。 江揽州却在她耳边低声警告:“还有。” “什么?” “以后看着本王,眼神收敛一点。” “……” 意识到他指的什么,少女耳根登时又烧了起来。 嘴上却并不承认,“收敛……什么?听不懂。” “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 伴随这句话。 她腰肢在他指节下轻微战栗。 听得他语气沉寂又压抑:“不收敛,本王会以为你在邀请。” “是邀请吗?” 她似乎挺喜欢他这幅皮相,躯。体,江揽州凡事敏锐,洞若观火,如何能一点察觉不到? 薛窈夭登时不说话了。 她无数次安慰自己,食色性也,凭什么天底下的男子皆好女色,女子就不能好男色了?而且他老是散发着勾引她的气质,她想……有错吗。 谁让他那晚给她尝过滋味,她惦记上了不很正常? 唯一没料到的是,竟然被他瞧出来了? 所以自己看他时究竟是个什么眼神? 想象不出来,薛窈夭只觉自己脚指头都要蜷起来了,正扭扭捏捏的恨不能抓耳挠腮,男人忽又低下头来,大手握着她的后脑勺轻轻一带。 下一秒。 书房中烛影明灭。 他的唇落在她眼睫之上,轻得像风。 少女呼吸微滞。 后来回想,若把人生比作一颗需要慢慢品味的糖果,那么江揽州便是提前将糖果拆开,全部送进她嘴里,在她尚且年轻时,让她尝到“情爱”一事最极致的全部滋味。 让她往后一生,对其他糖果再也提不起兴致。 恍惚间看到他喉结滚动。 接下来没过几息,他的唇伴随着轻微喘息,从她眼睫一路往下,擦过她鼻尖,若有似无的,落向她的唇。 隔着一触即能贴上的距离,他不动了。 “吻我,薛窈夭。” 风卷帷帐,空气是北地独有的干燥,混着他近在咫尺的气息,让人莫名口干舌燥,忍不住想要吞咽些什么。 显然的。 彼此谁都没料到这晚几番波折下来,竟会是这么个结局。 眼神无意撞上时,竟都含着点些微闪烁的赧然之意。又被灯影拓得明明灭灭,瞧不真切。 唯有气息缠在一起,唇瓣一触即合。 合上便开始失控…… 后来与他分离的岁月,偶尔望着天边。 薛窈夭会忍不住回想人在央都的那些日子,她曾经一度以为,是自己在穷尽所能地勾引江揽州。 事实却是。 她一直在被江揽州引诱。 诱她沉沦、堕落、一点点陷入他的爱欲囚牢和绝对禁区。 第35章 亥时初。 樾庭灯火通明。 第46章 饭桌上摆着珍馐美馔,热气腾腾。 戏班子在庭中临时搭建的戏台上演着薛窈夭随口点的「木兰从军」,辛嬷嬷携着水清水碧,花源花香,以及阿寅等人侍立在不远处的廊下,皆是忍不住偷偷抬眼去觑薛窈夭。 心说他们的王妃竟曾是金枝玉叶,跟殿下之间的关系…… 叫人不知该如何评说。 也绝不敢随意评说就是了。 傍晚时分孟姑娘那番“揭发”可谓真真凶险,好在殿下有心相护,也好在天高皇帝远,只要消息不走漏至京中,二人的确可相安无事。 再看此刻。 她们的王妃正闷头吃东西,神色却好像有些…… 过分羞赧了? 辛嬷嬷印象中,这还是薛窈夭第一次面上出现了小女儿的娇羞情态,说娇羞不大准确,但少女面上红霞的确持续了很长时间。 坐她旁边的江揽州,才刚沐浴过,眉宇同样含着几分不同寻常的异样之色。是少有的放松、闲适、惬意,冷刻的眉宇舒展开来,一惯摄人的压迫也褪去不少。 察觉到什么,薛窈夭吞下嘴里的蜜汁酱丸子,压着气息小声道:“明珠正看着我们,周围也全都是下人,殿下……” 请你注意场合。 江揽州“嗯”了一声。 嗯是嗯了,然而隔着锦绣桌*帛,男人的手还是轻轻划过她大腿,进而捉住她的手,“牵手而已,怕什么。” “……” 薛窈夭没说话,继续埋头吃东西。 眼前闪过的,却全是先前书房中发生的事—— 彼时他一句“吻我,薛窈夭”,仿佛天雷勾地火,她迫不及待圈上他脖子,却不想手腕掠过的是他肩头濡湿。 她怔了一下,目及之处血色凝结。 “我们先去处理伤口,好吗?”咬的时候没觉得如何,只顾自己爽了,彼时再看到那抹血色,薛窈夭陡然失了风月之心。 江揽州却是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状态,“无妨,让它痛得久一点。” “为何?” 他不答,只将案上更多的杂物书本、卷宗典籍一类的东西通通扫落在地。 她便继续问他:“为何要痛得久一点,江揽州,会留疤的……” “那又如何。” “我会……觉得难受,求你了。” 却不想这话之后,江揽州反而更“愉悦”了。 是愉悦吗? 她不确定。 只觉得他的吻越发灼烫而铺天盖地。 … 后来,小猫“喵呜”地扯着少女垂荡的裙裾,不知自己的主人正被热意包裹,呼吸困难。 “要吗。” 颈上有他墨玉扳指不时划过的冰凉温度,江揽州眼中水雾泛潮,是情欲过盛的潋滟之色。 她被抱着,抵在那道巨大的大周江山图屏风之上。 “江揽州……” 他太知道怎么让她欲罢不能。 每一次亲吻都在探寻她身上的敏感之处,薛窈夭一边难受地沉沦着,一边又清晰意识到,江揽州也在试图征服她。 像一场摆在明面上的博弈,彼此心知肚明。 她是为了薛家人、前路、生存。 他呢? 双眼迷离,思绪纷杂间,人不知怎地就到了屏风后的墨榻上,“疼吗?” “什么?” “还疼吗,那里?” 托着她的腰,江揽州哑声:“听闻女子的初夜,会很疼。” “那晚是夫君过分了,还疼吗?” “……” 自己让他去处理伤口,他不听,却反过来问她还疼吗,本来已经不怎么疼了,可夫君二字伴随他低磁的声线落入耳中,感受到他那错觉般的疼爱、亲昵、欢喜、柔情、以及难以抑制的情动。 薛窈夭恍惚之间,竟真觉得哪里在疼似的。 一种细碎温吞、难以捕捉,却又好像真实存在的疼。可具体疼在哪里,她一时也分辨不清。 当下的此刻,人无法预料未来,她便任由自己的身体先精神和灵魂一步,喜欢并迷恋上他。 “知道会……殿下还这般勾唔……我……” 眼尾泛红,气若游丝,仿佛一朵正为他盛放的花。 江揽州咬着她莹白的下颌寸寸往下。 没给她半分拒绝余地。 从前在这书房中时,薛窈夭初来乍到,又心有惶恐,并没怎么细致地观察过四周环境和陈设摆件。 眼下放松下来,将所有繁杂心绪抛之脑后,太舒服了,她不自觉仰着脖子,被刺激得偏着脑袋,一头柔软墨发也早已披散开来。 以为江揽州又会像那晚那般,她已做好迎接他的准备。然而青瓷灯槃的连枝灯影下——墨榻的侧对方向,少女视线倏忽撞进一面巨大且嵌入墙壁内的……并非铜镜,却与铜镜类似,能将室内大半景象都映照出来。 尤其彼时书房中除了彼此呼吸,窗外偶有风过,却仿佛隔着什么似的透不进来。 周遭一切都是静止的。 如此一来。 静中动着的事物就显得尤为惹眼。 好比“铜镜”里起伏的腰肢,被抬起的莹白滑腻而饱满的大腿,与深色墨榻形成了鲜明对比。 以及。 “不要,江揽州……” “不可以!” 意识到什么时,薛窈夭几乎整个人都要抖起来,手则慌乱往下去抓男人的头发,“别这样……” 别这样。 怎么可以……去吻那里。 可是。 可是。 挣扎和不要,最后都渐渐变成了呜呜咽咽,支离破碎又溃不成军。 。 此时此刻。 夜风徐徐拂面,薛窈夭还满脑子都是“铜镜”里的晦暗、湿热、缠绵、吞咽。 以及江揽州对她做过荒唐之事。 曾经的宁钊郡主,满京城贵女每每提及,谁不道一句“不修边幅”、“离经叛道”,然而比起江揽州,薛窈夭感觉自己简直被衬成了纯洁无瑕的“小白花”,却偏偏那种体验…… 仿佛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来回穿梭。 堪称另一种意义上的“生不如死”。 她不明白。 江揽州怎么可以做到那种地步? 后来意识再次清明,她发现自己被他抱在怀里,是趴在他身上的。黑暗中江揽州一言不发,眼神似一团寂寂幽火,又蕴着点难以言说的诡秘莫测。 以为他是在等她“礼尚往来”。 于是即便有点无法接受,觉得那太靡浪、堕落,她还是摩挲着往后退去。 “殿下……” 像那晚桃之夭夭一样。 她忍着羞耻,跪在他两腿之间,仰头看他。 江揽州也在看她,眸光很深,眸色暗得近乎渗人。她又试探着唤了声:“夫君……” 而后附身,她张开了唇。 却不想江揽州的手,又一次抵在她额头上,不准她为他做同样的事。 “不必了,脏。” 将她拉着拽了回去,江揽州瞌目闭眼,似只想单纯与她躺一会儿。她却又一次瞥见他肩头血色,忍不住再次提醒:“那现在可以去处理伤口了吗?” 复又睁开眼睛,对上她视线,江揽州似有些意外。 不想去解读他那眼神带给她的奇怪感觉,薛窈夭也懒得再征求他意见,自顾摩挲着下榻:“我去找辛嬷嬷让李医师拿纱……” 话未完。 她起身时一个腿软,复又跌了回去。 “……” 像撞上一堵坚硬的墙,她捂着脑袋趴他胸膛上时,江揽州面上没笑,但那隐隐翘起的一边唇角,和下意识挑起的眉梢,薛窈夭登时一恼,本能伸手去捂他眼睛。 江揽州却“嗯”了一声,“别闹。” 一个翻身将她压下,他呼吸很重,出口话却是:“躺着休息,等我回来”。 留下这么一句,他起身离开。去了樾庭后院的露天浴池,将自己整个沉入凉水之中。 这完全在薛窈夭的意料之外。 事后很久她才反应过来,江揽州似是体谅她在桃之夭夭那晚初夜……怕她还疼,受不住,所以只用唇舌满足了她,他自己却生生忍下了? 躲在另一侧的楹窗后偷偷看他,很安静地看着,彼时露天浴池旁的竹林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池中水是常年流动的不腐止水,据辛嬷嬷曾经所说,水源乃附近山泉引流,故而常年干净澄澈且冰冰凉凉。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薛窈夭看了许久。 久到江揽州从水中起身,月光洒落他肩头,他靠在池边的石案旁出神,一身雪色中衣全然湿透,身影说不出的凛凛孤湛。 他在想什么呢? 冷吗? 她也不自觉跟着失神期间,江揽州仿佛察觉到什么似的,忽然偏头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薛窈夭陡然一惊,当即便在楹窗前蹲下身去…… 可恶。 为什么竟是下意识想躲。 第47章 江揽州,该不会已经发现她在偷看他了吧…… 偷看人沐浴,好羞耻的说,像个被抓包的小偷似的,少女半蹲着身子移了两步,而后撑起发软的双腿,重新躺回墨榻上发起了呆。 她想不通。 即便是要反向“征服”或“攻心”于她,江揽州也不至于……那么豁得出去吧。 人的身体和心,是可以完全被切割和分开的吗? 按道理也按本性,薛窈夭骨子里其实讨厌江揽州这样的存在……幼时见过她趾高气扬,少时见过她众星捧月,却突然越过她翻身上位,又在她最落魄狼狈时给予“施舍”。 面对这样一个人,落差感会粉碎所有。 偏偏江揽州的吻,那么烫,烙在她最隐秘之处。 让她不由想起年少时, 自己的初吻失去得极为荒唐…… 。 “戏曲喜欢吗。” 见她依旧神思不属,江揽州这般问了一句。 回过神来,薛窈夭依旧有点羞于与他对视,“喜……欢的。”事实她连戏子们的唱词都听不大清楚。 摩挲她温软指节,男人声线微懒:“要不要换?” “换什么?” “换成北境王三入赤水,生擒北狄皇室监军,俘虏北狄太子‘兢’。” “又或者……” 男人单手支额,面上虽然没笑,眸子里却是噙了笑的,与以往沉郁不同,此刻他眉梢轻挑的模样,莫名携了一丝丝风流炽烈的少年气,并含蓄又委婉地孔雀开屏:“换成北境王攻破旦曳,将北狄大将隗尔尧达斩落马下。” 类似的事迹还有很多,早就在北境九州风靡开来,还被当地人编写成戏曲、话本、演武。 彼时薛窈夭并不知道江揽州在北境军中威望之高,又有多受北地老百姓欢迎——几乎到了传奇的地步。 止了狄人铁骑南下,战火绵延,迫使狄人缴械求和并签下降书。 是足以被载入史册的丰功伟绩。 也正因大周有江揽州、以及薛窈夭祖父那样百年难遇的率兵奇才,他们以血肉之躯筑起城防,大周百姓才得以安居乐业,京师也才能歌舞升平繁花吐艳。 可最终祖父的下场却是…… “想看。” 难得江揽州状态不错,看她的眼神还有点…… 薛窈夭形容不来。 并且看着看着,他还很自然地伸手,以温热指腹给她唇边沾染的汤汁轻轻擦拭了一下。 “……” 一定是天气太热了。 要么就是先前书房中的事情太羞耻了。 就算都不是,那也只能怪江揽州长得太好看了。 美色误人。 可恶。 不要一直盯着她看啊。 她索性将手抽出来,拿玉勺舀了点自己面前的莲子汤递到他唇边,盯着他的喉结道:“北境王英勇睿智,风华无双,得之为……窈窈之幸运。” “但是不许看我了,喝汤。” 这是她第一次自称窈窈,脸蛋儿还红扑扑的。 江揽州嗯了一声,甜甜的汤羹吞咽下去,视线再次掠过她颈上红痕。从未想过有生之年,会有一天,那只头顶花冠的小孔雀会完完整整属于自己。 除了心——他最不屑,最难捉摸,也最如一团幽火而明灭不定的东西。 察觉他眼神越发深杳,薛窈夭终于受不了了,又一次抬手去捂他眼睛。 却在捂到一半时,被他轻飘飘捉住了。 这一捉住,骨子里那点不服输的秉性都被勾出来了,她索性反握他手,在他手背上飞快亲了一下。 只这一下。 江揽州眸光微怔,整个人凝滞住了。 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亲他手背,他的手甚至僵在了半空中。亲完后薛窈夭自己居然还有点害羞,也不给他喂汤了,继续埋头吃东西。 彼时樾庭风吹夜影,飞鸟掠过,杯盏辉映,唱词婉转。 江揽州却有一瞬极短暂的心如擂鼓。 那种心跳陡然加速的感觉,像少时春风拂柳,踏马看花,是和床上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滋味。 恰在此时。 萧夙急匆匆进入樾庭,踏上台阶后颔首禀告:“殿下,京中密函,两份都是八百里加急!” 嗯了一声,江揽州语气无波:“念。” 视线掠过薛窈夭,以及桌案对面神思恍惚的薛明珠,萧夙依言拆开密函的火漆。 雪白的宣纸被抽展出来。 看到其上对于江揽州的称呼,萧夙心下一惊,本已张开的嘴也下意识闭上,视线扫向密函的末尾,那里没有署名,却果然有一方鲜红玺印。 东宫太子,傅廷渊的玺印。 第36章 次日下雨了。 北境的秋日极为短暂。 这年的秋雨也和往年一样,淅淅沥沥,凉意入骨。 东阁内院,凝冬急匆匆撩开帘子:“不好了姑娘,那人……据说已被萧夙大人揪出来,斩首了!” 跪在地上,凝冬几乎要哭出来:“还有,殿下禁令下来,说是往后若无通报,不允姑娘您……再擅自靠近或踏入樾庭。” 还好被凝春扶住,孟雪卿才没有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一夜无眠,她眼下乌青,不敢置信道:“那人……你是指杨臻?他被殿下处决了?!” 杨臻——孟雪卿的青梅竹马,少时便心悦于她。 曾在孟老将军手下,杨臻也立下过不小战功,只是后来为守护孟雪卿,他入了江揽州麾下,后又在机缘巧合下被萧夙看中,编为了玄甲卫士里一个分支小头领。 孟雪卿几度拒绝他,这人便也还算安分,从不过多纠缠。 此前孟雪卿调查薛窈夭的身份来历。 私下里找的便是杨臻。 示意凝春去门外把风,又确定伺候的小丫鬟全都被打发得远远的,凝冬这才回屋小声道:“姑娘宽心,不是杨臻,而是杨郎君派来给咱们传递手书之人……可惜了。” 杨臻藏得够好,侥幸逃脱一劫。 即便如此,也足够令人胆战心惊。 孟雪卿本以为昨日傍晚她揭发薛窈夭身份之后,江揽州会亲自“审”她,届时单独相处,她说不定还能有机会周旋。至于后果,她清楚自己即便做错了什么,殿下也会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予她宽宥,却不想这一试探,一条人命直接没了。 仿佛一种含蓄的警告。 外加……往后若无通报,不允她靠近或踏入樾庭。 可那薛窈夭却能住在樾庭。 还摇身一变成了北境王妃。 望着檐下雨丝,孟雪卿眼泪已经流得太多,哭不出来。 偎在榻上好半晌,她才双眼无神地喃喃道:“她当真就那般轻而易举……便做了殿下的妻子?” 想起昨日众目睽睽,那狐媚子当众坐他们殿下腿上,言辞间“嚣张”至极,凝冬同样恨得牙痒痒,偏又无可奈何,“不过是个见不得光入不了皇家玉蝶且有名无实的王妃罢了!那般浪荡地以色侍人,能长久几时?待殿下早晚厌弃了她,届时她无枝可依,便不过一任人欺凌的罪臣之女,怕是连个奴婢或青楼妓子都不如!” 发完狠后呸了一声,凝冬又宽慰:“姑娘吃些东西吧,您已经一夜未进食了!” 怕孟雪卿受凉风寒,凝冬及时去把窗户关上。 那雨丝便如根根细碎的绵针一般打在窗纸上。 孟雪卿掩着巾帕咳嗽道:“你们说,若是那远在京师的东宫太子,得知自己曾经的未婚妻,背地里勾引并献身咱们殿下……会如何?” 凝冬登时背脊发凉。 “此事恐风险太大,万一牵连到殿下该如何是好?即便姑娘有什么打算……不如再等等吧,至少等殿下待您态度再缓和一些?” 一旁的凝春也忍不住附和:“再说姑娘,恕奴婢冒昧……即便没有那薛窈夭,姑娘要想做皇妃,恐怕过得了殿下那关,也未必能过天家、以及殿下的母妃贵妃娘娘那关,不如咱们就退而求其次,谋求着往后能有机会……做个妾吧?” 听着听着,孟雪卿又一次趴在榻头闭了眼睛。 说不后悔是假的。 若非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若非从前误以为江揽州与自己两情两悦,加之府上又无其他女子,孟雪卿不曾感受到任何危机……她也不会太过矜持,以致于错过了可能上位的最佳时机。 。 与东阁的萧索不同,樾庭内院弥漫着欢声笑语。 “下雨了呢。” “是啊,下雨了,王妃午后可要煮茶听雨?” 听闻京中贵女都爱风雅。尚且年少时,大都在闺中读书识字、修习女红,或与闺中姐妹相约下棋、打马吊、赏花听雨、郊外出游、踏青行香一类。 婚后则每日晨昏定省,孝顺公婆,日日请安敬茶,以及尽早为夫家诞下子嗣。但北境王府没有殿下的任何长辈,王妃倒可以乐得清闲自在。 第48章 这点薛窈夭自己也明白。 昨日孟雪卿一事,江揽州既站在她这边,她便也没多过问后续,照常过自己的日子。 “王妃快别玩了,小心受凉!” “还得麻烦您配合,让老奴为您量量身吧。” “量身?” 少女将猫放下,又收回支出窗外接檐下雨珠的那只手,抖了抖掌心水珠,“干嘛要量身?” 辛嬷嬷:“已是入秋了,央都不比南地京师,早晚温差大,老奴也是奉王爷之命,得提前为王妃赶做些合身衣物。” 从前江揽州为皇三子,大家都习惯了唤其“殿下”。 而今受封王爵,又有了王妃,辛嬷嬷便教下人们都改口称其为“王爷”。 除此之外,这日不止有量做衣物的缝人来到王府,更还有央都本地的,包括但不限于桃之夭夭的掌柜,都特地前来拜见薛窈夭这位新的“背后东家”。 排场之大。 仿佛她真的已是北境王妃。 这之后,辛嬷嬷又特别认真地与她交接王府事务。 “王爷如今既是亲王,也是北地藩王,朝廷会定期发放俸银,外加九州田赋、户税、地租,名下庄园的产出,农田、果园、牧场……以及圣人下来的各种赏赐,不止北境,京师也有……” 不提田产宅地,光就那数不尽的金银珠宝、珍器古玩便写了足足十多页,薛窈夭大致翻了下,心知任何一件挑出来都足够普通人花销大半辈子。 这庞大的财富,江揽州无疑和她祖父一样,都是赫赫战功换来的。或许还有帝王的一点亏欠和偏爱? 辛嬷嬷继续道:“再就是殿下除揽九州军政大权,更还身兼北境统兵都督、央都王城都指挥使、正二品辅国将军,这些官职都会有相应俸禄。” 高高的一摞又一摞账册账本,还有各式相关人员名单。 薛窈夭埋首于案前,感觉自己快被淹没了。 悉数事物交代下来,辛嬷嬷还打算带她去参观库房、园林、马场、绣房、花草房、匠房、藏书阁、宴厅等地,薛窈夭却感觉自己来不起了,连摆手道:“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转而又问:“从前府上事物,都是嬷嬷你在打理吗?” “老奴只负责极少的一部分,大都是玄伦大人在打理呢。” 玄伦。 薛窈夭对这个人印象挺深的。 不骄不躁,从容斯文,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乱了方寸。 想起这个人,她不免又想起昨晚—— 彼时萧夙来报京中密函,之后正犹豫着要不要遵命念读,玄伦便似察觉到什么,直接开口道了一句:“殿下,密函所传之信息恐不宜张扬,不如您亲自查阅?” 敏锐如薛窈夭,已然意识到两种可能。 要么玄伦在防备她,不信任她,这倒也在情理之中。要么就是所谓“京中密函”,其上可能有什么内容他们不想让她听到或知晓。 所以会是什么? 以致于八百里加急? 江揽州查阅之后又为何神色隐变? 此时此刻,压下那些不该有的心绪,薛窈夭转而闲话道:“殿下平日会过问这些事吗?” “殿下可忙了,尤其狄人签下停战合约后,九州百废待兴,殿下初登王爵政事繁忙,还常有拜访者叨扰,只怕是想过问也分不出心思。” 说到这里,辛嬷嬷拿笑眼瞧她,“喜得上天有眼,恰好让王妃在这最合适的时候来到王爷身边,不正好为王爷分忧?” 执掌中馈乃是女子身份地位的象征。 也是世俗传统延伸千年后,男人能给到女子仅有的一点权力和保障,受朝廷律法保护。 然而她和江揽州情况特殊,这些事情其实没有必要。 但转念一想,薛窈夭最终出口的是:“嬷嬷跟了殿下有多久了?你觉得殿下他……喜欢我吗?”? 辛嬷嬷被问得愣了一下。 不懂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王妃为何会明知故问还问得这般没有自信? “王妃与王爷……老奴不清楚你二人之间有何过往。”但昨晚孟雪卿那番揭发,只要不是傻子,就必然能猜到二人是有“故事”的。 视线掠过远处中心哨塔,辛嬷嬷叹息一声:“但摸着良心说,老奴觉得王爷是个极好之人。” “极好之人?” “是啊,老奴认识王爷已有六年了。” 辛嬷嬷笑着道:“我年轻时被父母卖去青楼,后又辗转嫁了个边城的商人为妾,年过三十后终于怀上孩子,孩子却一出生便带有痼疾。” “遇见王爷那年,边城战火纷飞,我那打算南下的商人郎君为不受拖累,将我母子二人抛弃路边。” “……” 把玩朱笔的手微微一顿。 薛窈夭抬眸:“是殿……王爷救了你们?” 眼中隐有水光闪过,辛嬷嬷别开脸道:“王爷见我母子二人流落街头,又遭歹人为难,便出手搭救并给安置了住处。可惜我儿苦命,不到半年便先去了,我便从此跟着王爷……发誓无论后半生如何,都要誓死效忠和报答王爷。” “没曾想王爷十六岁那年,摇身一变成了皇嗣。老奴也是那时才知王爷此前乃是“孤儿”,没爹没娘的孩子,成长之路必然艰辛,当年救下我母子二人,也极可能是物伤其类,这样一个人……显然有所缺憾,也极重感情。且老奴看得出来,王爷是真真喜爱王妃呢。” “事已至此,还请王妃安下心来吧,恕老奴僭越……” 想起孟雪卿那番激烈控诉,辛嬷嬷当时为护江揽州颜面,自是极力维护薛窈夭。 事后深想。 却不免和孟雪卿生出同样的忧惧来。 比起这位“宁钊郡主”,她们家王爷才更像是那个冒险在崖边上探路之人,为了救她,几乎把前程和未来都搭进去了。 这还不算喜欢吗? 又细细打量了少女片刻,辛嬷嬷郑重请求:“王妃既已选择了王爷,便请您从此忘记前尘,忘记东宫,不求您对王爷掏心掏肺,但求您往后万莫要伤他负他。” 薛窈夭:“……” 站在时光的这头冷静回望,当年幼时的自己做出的某些选择和决定,似乎影响到了江揽州的命运? 没爹没娘的孤儿? 物伤其类? 那么是否意味着,至少六年前,江氏便已经…… 辛嬷嬷还在絮絮叨叨,说的都是江揽州的各种好,薛窈夭却渐渐听不太具体什么。 她只脑海中再次闪过夫妻二字——世上除血脉亲缘之外,最亲密也最紧密的联系,它意味着彼此相伴一生,白头到头。 可以他们之间的微妙过往。 会存在那样的可能吗? “知道了嬷嬷,执掌中馈的事情慢慢来吧,若非得做点什么……” 少女收敛心绪,提笔列了张单子:“先按我要求置办这些,另外能不能拜托嬷嬷寻着机会了,请玄伦帮忙给薛家孩子们请个先生?” 辛嬷嬷:“这没问题,不过王爷还特地交代了另一件事,命老奴务必要亲自转告王妃。” “什么?” 折腾了一下午,辛嬷嬷也似等不及了。 她先是出了寝殿,而后站在内院的廊下拍了下手。 没一会儿,候在院中的水清水碧、花源花香、阿寅等人,便携诸多小丫鬟鱼贯而入,往寝殿隔壁的附室里送了不少东西。 薛窈夭起身,踏着木屐探头。 入眼是数十匹绫、罗、绸、缎,皆为最艳丽夺目的绯色,质地柔软,光华灿灿,放下后几乎占据了附室衣橱旁的整面案台。 再就是崭新的鎏金绣架,以及整齐排列的十来只丝帛锦奁。锦奁内又分别置有金银丝线、各式彩色丝线、印花、绒花、绣花针、绣绷、剪刀、剪纸花样、炭笔、龙凤呈祥图、珠子、珠花、红蓝宝石、翡翠、凤羽、贝壳、云母片…… 薛窈夭:? 抬眸,对上一屋子丫鬟们或羞赧或暧昧的眼神。 少女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辛嬷嬷也很快笑起来:“是这样,王爷担心王妃闲来无事,恐多思多虑,特命老奴备来这诸多事物,要求您务必亲自动手,每一针一线都亲力亲为,亲自给自己绣一身霞帔呢!” 霞帔。 嫁衣。 呆愣了好半晌,薛窈夭伸手扶墙:“可是我……我没怎么学过女红。” 事实是学过的。 但是不精,动不动就得扎手的那种。 辛嬷嬷:“没关系,老奴已奉王爷之命,请了央都最好的绣娘入住府中。” 薛窈夭深吸口气:“……不可以直接让绣娘完成吗?” 辛嬷嬷:“不可以。” “而且王爷还说了,王妃最好在半年之内完成,除非您不想做王爷的新娘,也不想嫁给他。” “……” 可恶。 是生怕她日子过得太闲太舒适太惬意了吗? 第49章 她才刚闲下来一天而已啊! 明知彼此身份敏感,这辈子都不可能穿上嫁衣,就非得折腾她呢?谁想嫁给他又谁想做他的新娘了! 不知为何。 脑海中又一次闪过“铜镜”里的画面,少女略有些失神。 想起曾经李医师说过的话、府上下人们待她的态度、到薛家人被安置于城西庄子、七夕夜声声战栗、王妃头衔、孟雪卿事件有惊无险、再到墨榻上那场“生不如死”,以及此刻所谓的嫁衣……桩桩件件都在薛窈夭意料之外。 若非清楚这一切皆是他口中游戏…… 薛窈夭简直都要以为江揽州爱上她了。 就好像这年突然有个人跨马横枪,在肆无忌惮往她心口上闯,也没问过她同不同意,愿不愿意。 “王妃您……脸怎么红了?” “脸红了?有吗?” “不信您照照看,这里有镜子呢!” 薛窈夭:“……” 烦死了。 。 护军府。 这日行藩地军机政议。 政议堂正殿青砖铺地,蟠龙抱柱,一派肃穆森严。 一帮身着官袍的央都文武官员,分左右两侧穆立于大殿之中。 “北狄侵扰我大周多年,如今虽已签下合约,然而狄人狼子野心,又素来阴狠狡诈,下官以为北地应和从前一样厉兵秣马,以便随时应战狄寇反水……” “再有为防细作与城内百姓往来,下官认为边城绝不可与狄人互通商贸!该是加强城防,修筑堡垒,务必要划清楚河汉界!” “孙大人所言甚是,然而北地战火多年,下官以为民生才是关键,只要城门吏和相关人员尽职检阅通关文牒、贸易文书、督察入境者身份及所携货物,再设立指定榷场,互通商贸有何不可?如今战事停歇,从前南下的本地百姓多有回迁,互通商贸必有益于九州兴盛!” 话音刚落。 又有官员站出来道:“王爷,下官以为除九州以外,此前纳入我大周版图的骆水九城也不可荒废,不若调派一批军士扎营骆水,既便于屯垦戍边,也能安地方流民……” “王爷,此前骆水的狄人百姓不肯出关,更有少数者与我大周女子缔结夫妇,妇人腹中还怀有孩子,这一类人又是否要强行驱逐?” “王爷,您荣登王爵乃我大周百姓之福,眼下年关已不算太远,臣下建议该抽时间行大型祭典和狩猎活动!” “王爷,璃山一带地貌特殊,入冬后恐有雪灾,下官建议应该提前向朝廷筹备物资。” “王爷,骆水往西植被丰茂,更有草原环绕,此前乃狄人游牧之地,下官以为那些缴获的战马可迁去放养……” 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大到军政,小到民生。 各有见解,各有看法。 王座上的男人单手支额,默默听着,黑沉沉的视线却落在手边的舆图之上。 其上不止有已被占领的骆水九城,更连整个北狄疆土都被圈进了大周范围,只是这个愿望短时间内难以实现,只能待来日时机成熟再行吞并。 倒是已占领的骆水西境,听闻不止有草原,更还有千里漠土,浩瀚雪山,及沙漠之海。 那样的尘世美景,她见了可会欢喜? 直到快傍晚时,雨停了,天幕放晴,更有绚烂霞光破云而出。官员们这才止了争讨,各自递上各自的政见奏章,而后拜别王座,退离下值。 江揽州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 将奏章悉数查阅后。 他默了片刻,打开公案上摆置的两封密函——昨晚收到的八百里加急。 其中一封来自于京中锦衣卫指挥使,带来的消息是东宫太子为圣人压力和年岁所致,自解除监禁后,便由礼部主持着,在京郊行宫选妃。 最终选定的新的太子妃,乃吏部尚书孙志修之女,孙影汐。婚事已定,婚期在议。 以及东宫太子失去镇国公这一助力,约等于失去了西州兵权支持,而今被意在夺嫡的四、五皇子及对立党派落井下石,隐有四面楚歌之势,承德帝知情后大行申饬,以及一些朝廷最新动向。 另一封则乃傅廷渊亲笔。 内容谨慎委婉——要他这个北境王拔冗走一趟幽州,照拂薛家女眷,以及他的“嫂子”薛窈夭。 看着澄心堂纸上“嫂”之一字。 江揽州笑了。 自身难保,却还惦记着她。 想来。 的确相爱。 自幼青梅竹马,幼时一起读书,少时一起出游…… 唇边哂了一抹讥诮弧度,男人很是配合地提笔回了封信。 【兄长安泰,三弟必善加眷顾嫂夫人。诸事皆亲历,无论巨细,定不使兄有所憾。】 【至若东宫十二亲卫,弟亦将密遣人通联。】 落笔,端看片刻,男人指尖在宣纸上轻弹了两下,又觉得哪里都不大满意。 脑海中又一次闪过七夕那夜,她答复他说——假如这次薛家变故,傅廷渊也能给我想要的一切。假如他也派人远赴北境,打算救我于水深火热。 我会选他。 会选他。 选他。 盯着墨迹默然片刻,纸张被揉碎掌中。 再提笔时,江揽州笔走龙蛇,上书: 【兄,嫂恋吾矣,吾甚烦恼。】 【兄若不信,可亲临北境验之。】 第37章 密函封缄,由萧夙亲自安排人返送回京,并呈递至东宫。 也是伴随这封密函的送出。 命运的齿轮开始无声转动。 。 “这是做什么呢?成何体统……” 心知王妃没什么架子,但那也是王妃自己不愿端出架子,小丫鬟们即便有意亲近,也不该失了尊卑分寸。 是以眼见水清调侃“王妃怎么脸红了”,水碧竟想拉着人去照镜子*,辛嬷嬷赶忙制止。又宽慰说:“王妃安心,王爷虽有命,却不是要王妃即刻开工,来日方长呢。” “再者有绣娘协助,半年时间足够的。” 看了眼外面天色,辛嬷嬷转而又道:“算算时间,王爷这会子也该下值了,王妃要不先……” 话未完。 忽有小丫鬟打帘来报:“王妃,南苑的薛姑娘找。” 指的是薛明珠。 昨晚辛嬷嬷得知其身份后,亲自给安排了南苑的上等厢房,离樾庭极近,却不在樾庭范围内。 鉴于江揽州不喜无关之人踏足内院,薛窈夭便也没自作主张放薛明珠进来,而是亲自起身去了前庭。 绕过垂花门,恰逢中心哨塔响起了暮鼓之声。 意味着又一个夜晚即将降临。 “阿姐……” 提着裙摆迎上前来,薛明珠瞥了眼辛嬷嬷和一众婢女,颇有些难为情地将薛窈夭拉到一旁:“天快黑了,阿姐要去迎殿下回府吗?明珠能跟你一起去吗?” 薛窈夭:“……” 分明也就不久之前,薛窈夭还信誓旦旦说自己不介意,谁料一朝有了肌肤之亲,尤其有过书房里那场荒唐之后,便似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偏偏是她自己亲口答应的。 再者江揽州对此并无异议,甚至还点名让她伺候更衣,虽然那场更衣并未继续下去——但至少证明他对薛明珠的存在并不抗拒。 “这样好了,我在樾庭等着,你亲自去府邸门口迎接殿下吧。” 得了准许,薛明珠肉眼可见的雀跃起来,“明珠遵命!” 言罢迫不及待地提着裙摆便下了台阶。 辛嬷嬷见状,回头与同样讶异的五个小丫鬟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薛窈夭则把玩着手里团扇,一边在花架下懒散踱步,用扇沿轻敲着枝叶上未落得雨珠,一边在心里默念: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辛嬷嬷自顾琢磨了片刻,忍不住将少女拉到一旁,“恕老奴直言,千防万防家贼难防,王妃便是再信任自家姊妹……也得防着姊妹心术不正!” 初来乍到,哪有开口便要求和堂姐一起去迎接堂姐夫的?王妃准了不说,竟还给了二人独处机会。辛嬷嬷愣是琢磨半天也没搞懂这是怎么个意思。 “没事。” 垂着眼睫,少女轻轻踢着地上尚未彻底蒸发的雨水水渍,“只要殿下喜欢,我都能接受的,没关系……” 说句不好听的,京中高门大户的女子出嫁,通常都会带上一两个通房丫头,以便婚后自己不便时,能有人帮忙笼络住夫君。 如今她身边早已没有心腹丫头,是以堂妹也没关系,何况彼此本就属于情况极特殊的一类。 辛嬷嬷却更加不理解了:“可要老奴看来,殿下并不喜……” 话未完。 雨后霞光绚烂的天穹暮色下。 巍峨影壁后绕出一道高挑身影。 男人一袭刺金纹玄色蟒袍,头戴玉冠,脚踩靴履,显然才在军机处召见过央都文武官员。 第50章 这还是第一次,薛窈夭见江揽州身着较为正式的官袍,他身段高挑修长,撑得衣衫笔挺,加之本就生得龙章凤姿,行走顾盼间一派威严天成的睥睨之气——虽未自幼长在皇家,却不知何时已有了皇家上位者的姿貌气宇。 尤其此刻逆着霞光,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持着把未开的折扇,脚下迈着四方步,每走一步都沉稳有力,仿佛踩在天地之间,夕阳也随他步伐在肩头拓下缕缕碎光。 这样一幕,竟令薛窈夭看得有几分晃神。 她忍不住朝他迎上去道,“殿下回来啦。” 少女笑眯眯伸出双手,直接将他拦腰抱住,而后仰头,“今晚是先更衣还是用膳?” 这一仰头,距离极近了,薛窈夭才发现江揽州面色不虞,也没有低头看她。 “怎么了吗?” 薛窈夭哪里知道,自己才甫一靠近,甚至只是抱着他的腰,江揽州便有了反应。他自己也没料到,尝过情爱的身体会对她敏感到如此地步。 下一秒。 他将她环在腰间的双手扯离下来。 “往后若是想讨好本王,亲力亲为,而非假手于他人。” “什么?” 江揽州没答,只漠然道了一句:“无需再跟着,向你堂姐汇报差事进度。” 话是对身后薛明珠说的,脸子是甩给薛窈夭看的。 言罢江揽州并不逗留。 直接领着萧夙朝内院东厢房的方向去了。 全程下来彼此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眼神交流。 薛窈夭:? 少女怔在原地,莫名其妙。 其实昨日先有孟雪卿风波,后有薛明珠“更衣”事件,再到花孔雀受难手札,以及后来发生的事…… 她以为彼此的关系已然更近一步。 然而萧夙呈递的两封“八百里加急”,薛窈夭不知其上内容。 但的确是查阅过密函之后。 江揽州待她的态度复又冷淡下来。 “可是遇上了什么棘手之事?” 彼时她虽好奇,却并无打探之意,只是象征性关切了那么一句。 江揽州却收起密函,“与你无关。” “……” 分明前一秒还眼中噙笑,下一秒就冷若冰霜。 莫非密函带来的并非什么好消息,以致于江揽州一时心情不好?可以理解。然而晚膳结束后,她本以为彼此会同床共枕,结果江揽州去了内院东厢房,意思很明显——分房睡。 眼下。 他显然又不高兴了…… 薛窈夭自幼善于找出问题并解决问题,于是她也没立刻追着江揽州死缠烂打,而是自己琢磨起来。 “先前殿下有问你什么吗,你是如何回答的?” 薛明珠被问得一愣。 如实道:“先前府邸门口,殿下问我‘又是你阿姐派你来的?,明珠答’是‘。” “就这样?” 薛明珠乖巧点头。 少女哦了一声,又在花架下踱了几步,“那你明日不用再去迎接殿下了,我亲自去,你也不用与我一起。” 听她这么说,一旁的辛嬷嬷露出欣慰笑意。 薛明珠则有些意外地“啊”了一声。 “好,明珠都听阿姐的。” 嘴上乖巧应答,薛明珠心下却并不平衡,明明都是薛家女儿,她不懂为何阿姐自出生起就格外得祖父青睐,幼时与太子定下娃娃亲,少时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而今落魄了竟还能得三殿下喜爱垂怜……自己却在哪里都像个透明人。 薛窈夭呢,以为自己找准了“结症”,心情略有些复杂——江揽州似乎对薛明珠没多少兴趣,这意味着那份以防万一的“备用”计划可能行不大通。 不过就因她派薛明珠去迎他,自己没去,江揽州便生气了? 这也太小气了。 不行。 直觉告诉她应该不止这件事。 薛窈夭打算去问个究竟。 于是也没再管薛明珠和其他人,少女亲自找去了樾庭书房。萧夙却将她拦在门外:“抱歉,还请王妃自用晚膳,王爷今夜……公务繁忙。” 公务繁忙? 行吧,虽然但是,总不能耽误人正事不是? 少女最终听话退下去了。 却没想到第二日。 第三日。 第四日。 别看就这短短几日而已,晨昏交替,黎明追逐黄昏,不知不觉间,廊下的枫叶都渐渐红了。 江揽州还是各种理由避她不见。 若这也是“游戏”的一环,意在先给她尝过甜头,再予她冷落回避,让她困惑不解,焦躁不安,怀疑自我,以催折她心志…… 那么恭喜江揽州,他赢了。 直到第五个傍晚,也和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降临,薛窈夭感觉自己受不了了。 正憋着一口气无处发作,偏偏萧夙忽然来报:“王爷今夜与王妃共用晚膳,麻烦辛嬷嬷提前去安排东厨准备。” 而后毕恭毕敬地转向薛窈夭。 少女一袭轻衫华服,梳着朝云髻,本来平日里千娇百媚,神采飞扬,整个儿俏得任谁见了都要心肝打颤。 然而此刻,她被辛嬷嬷和一群小丫鬟簇拥在廊下的美人榻上,面前支着鎏金绣架,正在几名绣娘的指导协作下,一脸幽怨地绣着什么…… 萧夙不确定那是什么。 只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怨气扑面而来。 仿佛王妃不是在绣什么东西,而是在扎小人。 如此这般,萧夙小心翼翼:“王妃,王爷快下值了。” 意思是你该亲自去府邸门口恭迎王爷了。 伴随这句话。 薛窈夭一下子绷不住了。 人的骨子里都有得寸进尺的秉性,从前未与江揽州有夫妻之实,她还能忍受自己是个“玩物”,而今得了王妃头衔,又隐隐被宠爱过似的,谁还能忍受再被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于是深吸口气。 少女抄起手边的软枕就往地上狠狠一砸:“谁爱去谁去!” 是了。 这年她“寄人篱下”,也的确是这场交易里的“下位者”,可她难道就没有半点脾气的吗? 从前虽为傅廷渊的未婚妻,但薛窈夭并未真正做过人妇,不知京中其他女子的夫君,婚后是否也像江揽州这般阴晴不定、琢磨不透、喜怒无常? 说他待她不好吧,偏偏如今她锦衣玉食,想要的东西流水一般件件送入;尤其最近城西庄子里多了教书先生,她每每回去都能听到孩子们朗朗诵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理智让她生不出半分埋怨,甚至说江揽州是她的救赎也不为过。 可是情绪上。 薛窈夭无法忍受这样的“婚后生活”。 并非受不得半点委屈,而是不能一直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受下去。 … 于是。 护军府。 萧夙少有的扭捏,语气讪讪回禀说:“王爷,王妃她……好像生气了。” 男人搁下千里镜,又把玩手边一只崭新的墨盒,“嗯,说来听听。” 萧夙:“……” 又扭捏了片刻,萧夙硬着头皮委婉措辞:“王妃她……似乎不便与您共用晚膳。” 不便? 男人起身,自行从蟠龙木施上取下披氅披在身上,“原话,别让本王重复第二次。” 言罢踏过殿门,江揽州下了汉白玉阶。 萧夙连忙跟上去道:“王妃说您这种恶、恶毒的男人,不配与她一道共用晚膳……” “除非您亲自去求她,并阐述自己是如何恶劣,又究竟哪里得罪了她……她便勉强考虑一下是否要与您重修旧好。” 话落时。 江揽州脚下一顿。 萧夙心说完了,一时也不知自己要完了,还是王妃可能要完了。毕竟他们的王爷,是那种狠起来一声不吭,直接连夜屠城,还敢当着两军阵前,将狄人大元帅的头颅挂在城楼上晒成鞠球的一类极端疯批。 更曾在审问军中细作时,前一秒还在夸对方行事周密,下一秒就温文尔雅地抓起对方头颅,轻飘飘往下一掼,直接给人脑袋掼成了一摊烂泥。 这样一个人,对女子的耐心能有几分? 萧夙不确定。 好半晌。 萧夙忍不住抬眸望去。 只见暮色下,自家王爷眉梢微挑,神色依旧穆然冷峻,嘴角却勾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不是。 您被王妃骂了啊,怎么还愉悦上了……? 第38章 樾庭。 夜凉如水,灯火通明。 “老奴已经请过不止一次了,可王妃她……似乎心绪不佳呢,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八角琉璃风灯下。 男人身上携着淡淡潮气,显然才刚沐浴过,着一袭靛青色松鹤纹锦袍,外罩玄色披氅,衬得身姿越发挺拔,晃眼瞧着比从前更加摄人,也越发喜怒不形于色。 第51章 “将膳食送来寝殿,遣退内院所有下人。” “另外转告玄伦,玄甲卫士及各处暗影,往后全部撤至樾庭外围。” 辛嬷嬷诶了一声:“老奴这就去办!” 离开时候,辛嬷嬷将院中所有值夜的小丫鬟全都带下去了,四下很快岑寂下来。 这日才下过雨,风里有微微湿润的草木气息。 摩挲着指间墨玉扳指,江揽州负手而立。 狭长凤眸沉在阴影之中,他并未立刻进入殿内。 一墙之隔。 躺在床上将被子蒙过头的薛窈夭,隐约听到殿外有细微说话声,猜到可能是江揽州来了,心下一时也忐忑得不得了。 傍晚在萧夙面前摔过的软枕,放过的狠话,什么恶毒的男人不配与我共用晚膳,除非他来求我云云……几乎都是下意识的行为。 事后冷静下来,却隐隐不安。 历经过重大变故,这年的薛窈夭无疑挺难过的,像是内心分裂出两个人,一个本能想做自我,想像从前一样恣肆随性;一个却又顾念着薛家女眷和孩子们的安稳,不得不努力去压抑那个真实自我,以求在江揽州那里“乖巧听话懂事温顺”,故而常陷入矛盾。 又因并不真正了解江揽州。 也不确定此番“耍性子”会迎来何种后果。 听到有沉沉脚步声响时,少女下意识屏住呼吸。 殿内并不敞亮,仅一盏琉璃小灯将四下照得影影绰绰。 江揽州穿过附室踏入殿中,却是眸色微滞。 入目纱幔垂地,层层叠叠,珠玉美人榻、丝绒孔鸟屏风、狐毛软垫、梨花木梳妆台、成套衣橱;角落里多了常青绿植,生机勃勃,素来寡淡的玄色帷帐和窗帷也都换了,是他不大适应的灿灿明纱,一派繁花堆锦,温香无边。 比之从前那空荡荡的殿宇,分明也才过去没多久,它变得不再寂寥。自幼开始,江揽州没有家,后来江氏离世,他一度不知自己为何而活,更想象不出有家的感觉是何滋味。 可此刻,那张原本属于他的床榻,月纱床帐中明显可见微微拱起的一团。 有妻子,便算有家了吗。 不知道。 偏偏也是这个人,致使他八岁那年失去世上唯一亲人,也失去“家”,哪怕时至今日,江揽州依旧记得那五脏六腑都在抽痛的滋味,肝肠寸断,镂骨铭肌。 … 锦被之下,薛窈夭忐忑不安,一度想要起身、出声。 但因为某些原因,还是生生忍住了。 她先是听到有脚步声逼近过来,而后衣料摩挲,似有披氅一类的东西被随手解下,丢在一边。 之后没过片刻,床榻陡然下陷了两分。 同时锦被中多了只手,墨玉扳指的冰凉温度刺得她一个激灵。 下一秒。 熟悉的冷香侵入鼻腔,男人高大的身影已然倾覆下来。 “殿呜……” 只刹那瞬息,她的唇被咬住,腰被抄起。 江揽州膝盖以一种近乎嚣张的方式抵进她双腿之间。猝不及防,她双手下意识撑住他胸膛,却架不住唇舌被他瞬息撬开。 说不出话来,双手被他压着扣入。 仿佛要努力去攥取周围空气,才能勉强得以呼吸。 彼时夜色太浓,殿中又光线昏暗,男人神情如罩面纱,薛窈夭即便睁着眼睛也看不真切。 急促紊乱的呼吸之下。 渐渐周身只剩下酥麻、眩晕、战栗。 直到身子彻底柔软下来,江揽州这才舍得给她片刻喘息机会,“恶毒的男人,不配与王妃共用晚膳,要本王求你,是么?” 低磁的声线落入耳中,江揽州散开的雪色中衣里隐现沟壑,正随他呼吸沉沉起伏。 甫一被放过,大口大口喘着气,薛窈夭瞬间拳头都捏紧了。 怎么能一上来就吻她?她还在生气的啊! 被他这么一吻,这个气还要怎么生得下去! 竖着眉头恶狠狠瞪他,少女不知自己此刻披头散发,唇瓣微肿,胸前的丰腴隔着薄衫不断起伏,一副想发脾气又不大敢的样子,落在江揽州眼中有多靡艳又有多活色生香。 以及,有多可恨。 她只努力找回理智,一脸幽怨地豁出去了:“是!” “要你求我,否则……” “否则?” 黯淡灯影下,男人深挺的眉宇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神色辨不出喜怒。 也正因辨不出喜怒。 薛窈夭感觉自己正在飞速变怂。 可几日下来,她是真真被莫名其妙地冷落够了。 更讨厌那种因为自身处境,不得不去猜想他究竟怎么了,心里在想什么,又为何对她忽冷忽热,时远时近,飘忽不定。 人不能永远在一段关系里原地踏步,甚至退步。 故而即便冒险,薛窈夭此番也打定主意要试探江揽州底线,以及对她的容忍程度。 于是硬着头皮,“否则……否则我以后就再也不给你亲了,也不给你抱,更不给你睡!” “……” “哦?” 似觉这话没什么威慑力,近在咫尺的眉梢挑了一下,“本王难道不会用强吗。”? “你敢用强……?我难道不会反抗吗!” “你越反抗,本王越兴奋。” “你——!!!” 人不能,至少不能连嘴仗都打不赢。 依旧被他压在身下,顶着那黑沉沉的眸光倾轧,少女深吸口气,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真发脾气,转而在心下磨牙但面上委屈巴巴,“殿下又不是禽兽,而是身份尊贵的大周皇嗣,怎可能做出那种无耻之事,对吧?” 江揽州:“或许我是。” “什么?” “禽兽,要试试吗?” 又一次深深吸了口气,薛窈夭感觉自己快被气死了,但又不敢彻底爆发,索性直接躺平闭眼,“可是我这里不欢迎禽兽,殿下识趣的话,请您离开。” 静默。 片刻后,江揽州似乎耐心耗尽,直接对她下达了四个字的命令:“起来用膳。” “……” 复又睁开眼睛,薛窈夭默数三秒,“可以,求我。” 已经都这样了,她要将底线坚持到底。 正要起身的江男人动作一顿,“看来往后,本王不能太过宠爱王妃。” 言下之意。 是指她“恃宠而骄”了? 隐隐解读出这层意味,薛窈夭瞬间更来气了。 “宠爱?” 少女当即别开脸“呵”了一声:“那还真真是大开眼界呢!” “臣妾此前从未见过哪家夫君宠爱妻子,是需要时抱着就吻,不要时丢在一边,见面时一脸冷酷,平日里话不多说,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却日日形同陌路,甚至连晚上睡觉都不会同塌而眠,这算哪门子宠爱?” “臣妾也从未见过哪家夫君,前一秒还在跟妻子眉来眼去,下一秒就转头去应付下属,应付完了也不搭理妻子,就将她晾在一边,让她自己去猜他为何突然不高兴了,不高兴了又为何不说缘由,问就是与你无关,政务繁忙,今夜不空……” “这便是殿下所谓宠爱?” “还是在那位夫君眼里,他的妻子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如果很贱,那让她永远当个贱人好了。又何要大费周章许她什么‘妻子’的身份,‘王妃’的头衔,看似将她捧得高高在上,下一秒又让她跌落谷底,让她日日焦虑,夜夜不安,连为何会这样的原因都不知道......是在训狗吗?” “江揽州,看她失落,怀疑自我,再像先前那样吻上一通以示安慰,周而复始。她就会变得忠诚,患得患失,给一点好处就心满意足。” “这就是你所谓宠爱?” 一口气控诉完毕,少女第一次自称臣妾,语气已尽量压得平和,胸口却在止不住地起起伏伏。 显然憋了好一肚子委屈怨火。 并且由于控诉得太过真情实感,薛窈夭眼睛都红了。若他从一开始就足够恶劣,她或许不至于“患得患失”,偏偏他展露过情动和柔软一面,那份善变和落差就变得难以忍受。 想自己从小到大被人捧着哄着,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啊? 是以此刻发泄完后。 少女直接一个翻身背对着他,再次将被子拉过来蒙过头顶,给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仿佛在说我也是有脾气的,才不会向你无底线低头! 江揽州:“……” 毫无疑问。 活了二十一年,历经过颠沛流离,被人欺辱践踏过,与人凶神恶煞过,少时营中历练,战场上节节攀升,后又被命运推手,在权柄之下报复起人来心狠手辣,对待敌人更是不留余地。 这样一个人,应付过很多场面,却显然没应付过眼下这种场面。 若要薛窈夭来形容。 江揽州此刻大概有点不知所措。 第52章 这年彼此“再续前缘”,于她来说是走投无路后不得已的选择。于江揽州来说却是初尝情爱。 食髓知味,又是最血气方刚的年纪,桃之夭夭后她的身体打开了某扇奇妙之门,却不知江揽州对此的感受是她的五倍十倍甚至更多。 但作为“掌舵”之人,初心是想报复她。 却在诸多细微的转念和刹那,竟想要和她共度余生,那无疑是对江氏和命运,以及幼时痛辱的背叛。 又或彼时年轻气盛,总觉得来日方长,不想在某些事情上表现得过分“沉溺”,从而丢失“尊严”,更不想泄露少时那颗隐秘的种子。 而唯一自持的办法,是不见她。 与其说是冷落,倒不如说是这年的江揽州还无法平衡那个内外自我,从而带给她的情绪反扑。 却没料到在她这里,有着全然不同的另一种解读。 句句下来,仿佛当真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妻子在责怨丈夫。 这样的薛窈夭,鲜活到令人炫目。 几息下来,江揽州甚至被逼出了些许狼狈。 也是这句句诘问下来。 那些压抑的、计较的,堆叠心上的无名妒火,被一次次推给她堂妹时的气闷恼恨,自她来到北境后而滋生的喜怒哀乐,连同幼时恨她的习惯,都隐隐凝聚不起来。 偏偏理智还在。 … 起风了,外面又下雨了。 蒙着被子忐忑等待,薛窈夭在心里默默数数,心说快哄我啊,怎么没动静了,莫非这招不管用吗? 还是又生气了? 本意是想“和好”,以及试探对方底线,更想知道他为何冷落自己,到这一步,薛窈夭已经无法半途而废或推翻重来。 可是。 没动静。 好难熬。 过度焦虑时,薛窈夭会习惯性咬自己的手指甲,正感觉这场气可能不适合再生不下去了,要不算了吧,身后床榻忽又下陷了几分。 “夫妻是该同塌而眠,天经地义。” “但本王无法保证同塌之后,不会失控。” “王妃可想好了,确定要尝试?” 与之伴随的,江揽州没给她任何反应机会,话落的同时,已然将侧躺着背对他的她按压于身下。 猝不及防。 脸被力道带得埋入软枕里。 身子趴在床上,是个隐隐屈辱的姿势。薛窈夭正想回头,寝衣已被大手剥下,热吻落在她肩头,带着莫名狠厉,激得她瞬间战栗起来。 心知她唯一喜欢的,只有他这幅皮囊、躯。体。 理智告诉江揽州,以她幼年和少时的娇纵性情,自己但凡予她多一点宠爱,她若如有实质地感受到了,往后必然要得寸进尺,甚至多半会骑他头上去。 然而身体已然屈从于本能,欺近,抵达,破入。 “让它代本王求你,满意了?” 。 风将廊下的八角宫灯吹得飘来摆去。 在汉白玉阶上泼下绰绰光影。 复又落下的秋雨淅淅沥沥,为了雨水不落进膳食里面,辛嬷嬷亲自端着一方大大的托盘,又让水清水碧各自端了汤羹、果酿、热茶,以及王妃爱吃的零嘴小食。 花源花香则一左一右,为托盘里的食物撑伞。 一行人于夜色中穿行于朱漆廊道,最终抵达王妃所在的寝殿,踏过层层玉阶,却是齐刷刷脚下一顿。 原因无他。 此刻殿内隐隐泄出的少女呜咽、啜泣…… 几人对视一眼,无不刹那间面红耳赤。 就连辛嬷嬷听到那属于男人在某些时刻才会发出的沉沉喘息,也不经臊得老脸一红,当即轻咳一声并压着嗓子:“还都愣着做什么,赶紧退下去了......先将膳食送去花厅。” 点点头。 几人乖巧应是。 一路上,水清忍不住跟一旁的水碧喁喁私语:“会不会最多再有十个月,咱们王府便会有小世子降生?” 水碧登时烧红了脸:“说什么呢,也不嫌害臊!” “这有什么好害臊的?王爷和王妃皆是姿仪出众,惊为天人,我都不敢想象届时小世子降生得多好看啊!” 前头的花源花香也忍不住回头,“万一是个女儿呢?长大了必然和王妃一样貌美,你们说王爷会更喜欢小世子还是小郡主?” 辛嬷嬷轻咳一声:“说的什么话,王爷和王妃乃是有福之人,将来必然儿女双全。无论儿子还是女儿,只要是王爷骨肉,王爷都必然一样疼爱喜爱。” “嬷嬷说的是!” “到时候咱们府上可就热闹了……” 。 寝殿内。 悬垂的芙蓉月纱层层叠叠,摇摇曳曳。 秋夜的凉风携寒意透窗而入,锦被之下却在持续升温。 “……所以你……冷落我,就仅仅是因为……不想失控……吗?” 薛窈夭不懂。 她先前明明说了那么多,江揽州却只抓住了一句“同塌而眠”,这便是他给她的回应吗? 转念一想,也可以理解,就像她也耻于承认……自己的身体对他有多敏感,已经到了先前他第一次吻她之时,她便不自觉想要张开腿的程度。 但仅仅因为这一点,就一连回避她好几天? 直觉告诉她不止是这样。 江揽州心里一定还有其他事情,且是不愿说出口的。 会是什么呢? 换个人,管他心里九曲十八弯,薛窈夭最多一句关我屁事。可是江揽州不同,这年他“救”了她,像一缕蕴着黑暗的天光注入生命。 所以无论出于什么心思,她都愿意去探索他的喜怒哀乐,去触碰那个一直藏起来,不愿真正对她敞开心扉的江揽州…… “这种时候,也要分心吗。” 阴影覆盖下,分明视物不清,江揽州却还是敏锐察觉到她在走神,于是话出口时,本能也在更加不留余地攥夺她的全部注意力。 那种持续战栗,持续被激到无处可逃的感觉。 薛窈夭难受得哭出声来。 偏偏后来她快要魂飞天外时,江揽州陡然停下,将她翻过来面对着他,他眸色沉得仿如黑洞暗渊,“在想什么?” 滚烫汗水滴落下来。 他指腹寸寸碾过她莹白颈项。 “回答本王,你在想谁。”又或这种时候,将他幻想成了谁。 “想你……” 睫羽湿透,胸口也在不住地起伏。 承受他莫名戾气,少女伸手抚上他脸颊:“想你为何……不开心,却要闷在心里,不告诉我。” “想你那么近,又好像很远……” “远到我时常会觉得……触不到你……” “想你一定很讨厌我,所以才……将我避在你的世界之外,即便我尝试敲门,你在门后无动于衷……江揽州,告诉我,这样的你……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第39章 声声软语,有泪落下。 缥缈月纱为彼此隔出一方天地,在这仅剩呼吸的静谧之夜,世间小得好像只剩下二人。 听她嘴里说出的话,感受到那错觉般的片刻柔软。 心像被人攥握于掌中,轰地一声从高处坠下。 就好像…… 她只是随意招招手,问他为何不开心。 他的心便好像不再属于自己,非但在胸腔里跳出激烈强音,更还突然就想将自己碎成一片一片,掰给她看。 告诉她这里痛,这里痛,这里也痛…… 但这样的脆弱,对于自幼尚失安全感,又或从未体验过安全感的人来说,显然太难了。 于是黑暗中。 江揽州只是与她静默相望。 汗水滴滴坠下,从她颊边淌过,像人洇湿的眼泪。 “若本王不是江揽州,而是傅廷渊……” 对上他漆黑双眼,在他眼底看到化不开的幽冷沉鸷,薛窈夭听见他说,“你是否还会愿意,将自己的堂妹,送来本王身边?” 显然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给她的答案乍听之下,风马牛不相及,还很莫名其妙。 但这一次,薛窈夭先是睫羽轻颤,而后没过几息,心下似有什么千丝万缕的错乱结绳,忽然间自行解开、分散、排布。 也是这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她好像忽然就抓住了什么东西——自己一直在试图捕捉,却总缥缈无痕的那样东西。 与之伴随的。 少女眼中眸光渐亮,似坠了冉冉星辰。 她同样也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不自觉弯起眼睛,红着脸贴上去时,以一种近乎笃定的语气,在他耳边轻声呢喃:“江揽州,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怕失控。 傅廷渊。 薛明珠。 三者看似毫无联系。 但只要稍一转念,不难捕捉它背后的弦外之音。 又或潜意识里,薛窈夭心下其实早有猜想。 第53章 只是一直不敢相信,江揽州可能对她...... 前者是喜爱她身体,却耻于承认,和她如出一辙。后二者却极可能,是对她有着某种特殊情愫,才可能滋生出的……独占欲。 然而一句“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像是被陡然撕开什么,江揽州猝不及防。 又被她忽然贴上来的热情激得闷哼一声,险些溃不成军。 即便如此,被她包裹的战栗之下,他仍是咬紧了牙关,又一次提醒并纠正她道:“本王说过,永远不会爱你。” 无论过去,现在,未来。 我永远不会爱你。 昔日的话犹在耳边,少女却固执地问,“那你可以……试试,改变主意吗?” “可以试试,爱我吗?” 更还想说,从今往后,窈窈不会再把夫君推给任何人。不过是怕一己之力抓不住你。 可是江揽州,他像个天生的“掌舵者”,更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山岳,且一早就提醒过她,她没有提出要求的资格,更不具备任何主动权。 一如此刻。 “乖,交易而已,别动心。”再次将她覆下,像是要在她灵魂中打下烙印,他没给她任何缠着他追问的机会。 招架不住时,索性将一切抛之脑后。 薛窈夭任由自己和他一起沉沦。 后来渐渐地。 外面风声渐歇,雨也停了。 眼前似有缤纷色彩,如涟漪一般圈圈扩散,圈圈炸开。 心下有个声音说,他曾经提醒过你,要做好受伤失望和徒劳无功的准备。 所以不爱,没关系,她往*后不问就是了。 他像把锋锐利刃,刚强到近乎自折。 那便她化作软水,便不会觉得受伤。 但既是交易,又都迷恋彼此的肉。体。 那么…… 不该问的,因为不重要。可神思不知飞去何处时,薛窈夭还是听见自己泣不成声,“我是你,第一个……女人吗。” 埋首她颈窝,蹙眉咬她,江揽州仿佛随时都能死去。 与之伴随的,她的名字从他嘴里声声念出。 或是终于得到发泄,他再开口时,给了她最诚实的答案:“我们是彼此唯一。” 唯一。 仿佛世间最动人的情话。 也是第一次,二人缠在一起密不可分,彼此皆心有怨恼,盘根错节,却恨不能融为一体,脑海中更都默契地闪过十六岁那年。 元宵节,花灯会。 在京都城南一艘巨大的画舫上。 太子傅廷渊,四皇子傅应谨,五皇子傅呈恭,以及亲王之下的几位郡王、郡主都在,薛窈夭也在。 大家一起玩一个游戏,以布蒙着眼睛,去抓游戏约定的“对”的人。 少女在甲板上转了三圈,而后摸索着,不知怎地就摸到了他,“殿下,是你吗?” 这年的这声殿下,当然不是三殿下,而是太子殿下。 四下笑声纷杂,头顶不时有斑斓焰火炸开,江揽州坐在阑干上,冷嗤着嗯了一声,而后勾着她腰间衣带往前一拉。 伴随这轻轻一拉,他附身欺近。 以一个旁人看不清的角度,在她唇上啄吻了一下。 就这瞬息而已,薛窈夭满面飞霞,尚未揭开蒙眼的面纱,便羞得一头扎进他怀里:“殿下你……可恶,讨厌!” 周遭一下子“嗐”了起来。 十六岁的薛窈夭心驰神荡,嘴上娇嗔着,迫不及待扯下蒙纱,雀跃仰头,然后笑容僵在脸上。 初吻。 本该是给傅廷渊初吻。 旁人可能因为灯火暗淡,瞧不真切,可她自己方才却感受得清清楚楚。 彼时本就恨恶江揽州的她,瞬间恨得更加如有实质。 他竟然……吻了她? 怎会发生如此荒谬又狗胆包天之事?! 气得几乎要哭出来,少女当即就抄起手边的杯盏砸在他身上,酒水混着杯盏一起,泼了他一脸一身。 坐在阑干上垂眸睨她,江揽州却是在笑。 像个天生的坏种,他眼角眉梢尽是恶劣。 可恨这年他翻身上位,已是皇嗣,她心有顾忌,无法太光明正大地撕他。 她气得直接哭了。 看她哭了,他偏还哈哈大笑,手肘撑在画舫的舫栏上,他笑得肩膀和胸膛都在颤抖。薛窈夭登时张牙舞爪地朝他扑去,恨不能跟他同归于尽。 偏偏花拳绣腿,巴掌还没扇下去就被他捉住,“敢动手,信不信我告诉我哥,你亲我。”? 什么叫她亲他?明明就是…… “你不要脸!” “那又如何。” “你无耻下流!” “你知道就好。” “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本郡主道歉!” “你也配?” 一口气哽在喉咙里,这年的薛窈夭突然就哭得好大声。 最终还是傅廷渊及时赶来,事情才勉强得以平息。 “窈窈,孤在这里。” “好了,这是三弟。” “男女授受不亲,无论有何不满,往后都不可再这样扑……” 话未完。 少女忽然转头吻上傅廷渊。 当着他的面,她踮起脚尖,仿佛要洗去他方才留在她唇上的片刻耻辱,转而失控地亲吻她的未婚夫。 激烈到甲板上其他几人赶过来时。 都止不住发出尖叫,纷纷起哄。 这年端方持重又克己复礼的太子殿下,显然猝不及防。他先是怔然,而后无师自通地轻揽少女腰肢,将人揽入自己氅衣里,这才瞌目闭眼,红着脸青涩又情动地给出回应…… 这样一幕。 距离江揽州不过三步之遥。 。 此时此刻。 十六岁到二十一岁,隔着悠悠近两千个日日夜夜,他冲破年岁与时光,一次又一次在她身上挞伐。 人最奇妙的地方在于思想、记忆,它不受控制,不被约束。故而每次回忆过去,江揽州都仿佛再次回到那年元宵的甲板。 即便被泼一脸的水,鼻梁也被她丢来的杯盏砸出血印。 他还是想笑。 换句话说,每当他回忆那场游戏,就等于见她一面,并吻她一次。 只是千万次下来,无论哪一次。 最终闪回的,都是她和傅廷渊在月下拥吻的画面。 “薛窈夭……” 声线暗哑,断断续续。 到后来,江揽州仿佛被邪神附体。 语气里蕴着前所未有的极致兴味、愉悦,也蕴着化不开的绵疼苦涩,更还有薛窈夭无法理解的……隐隐疯魔。 “曾经……我想死去,死在战场,被敌人的弩箭贯穿心脏,或头颅。那样就可以……去见阿娘。” “八岁那年,就想死了,知道我有多恨你吗。” “知道我多想杀了你,和傅廷渊吗。” “你从来高高在上,目下无尘,自幼看我的眼神,像看这世间最卑贱的杂草,欺辱我,践踏我,驱逐我,不要我……” “可塞北的冬天,真的好冷。” “一个人走路,也好寂寞……薛窈夭。” “你有家。” “而我没有......” “下地狱之前,记得还我一个。” 前所未有的脆弱情态,伴随狠戾而不留余地的持续掠夺,有滚烫液体坠下,不知泪水还是汗水,灼得她阵阵心悸,忍不住伸手抱他。 太多繁杂心绪,想要理清,却不知该从何下手。 一时也分不清。 这人究竟有多恨她,又究竟想要什么。 她只下意识呢喃,“别说那样的……谶语……” 别说死在战场。 也不要被弩箭贯穿心脏。 不吉利的话,听着怎么都不会让人舒服。 “但是现在,本王又不想死了……” 薛窈夭:“……” 咬住她的唇,江揽州嗓音森然,低哑冷冽,像在宣誓,又像是在隐隐约约地向她表白:“我要未来,江山,你。” “身体和心,全部所有。” “就算会死,也要死在你身上,薛窈夭。” 爱我。 或者杀死我。 彼时的北境王妃,并未料到未来某天。 自己会当真被逼着去做那种选择。 而她这晚见识到的,不过江揽州内里疯魔的冰山一角。 。 予他“失控”的结果。 就是接下来将近三天,薛窈夭躺在床上下不来地。 灼流一遍遍涌入深处的感觉,令她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死过不止一次,偶尔对镜自窥,还会被自己身上骇人的红痕、及眼角眉梢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媚态吓到。 可恨床帏之间疯够了,江揽州白日里衣冠楚楚。 依旧端得仿似九天皎月,不容侵犯,不可攀折。 唯有私下里。 譬如喂她喝汤药时。 第54章 她嫌苦拒绝,他会半是威胁半是警告地温声诱哄,“当真不喝,非得要本王用嘴来喂?” 是了。 白日里他又变得“正常”多了,虽然依旧冷硬霸道。 但至少不会再说些奇奇怪怪又吓人的话。 “......” 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薛窈夭不懂一个人的身上,怎么能同时兼具温柔、嚣张、下流。偏偏那近乎邪肆的冷峻眉眼,似笑非笑时,眸底总如一汪深不可测的无底暗渊,稍不留神就会被吸入进去。 “小的时候,也没看出来殿下长大之后,会这般......” “什么?” 少女哼了一声,别开脸不说话了。 “幼时也没看出,姐姐长大后......嗯?” 嗯的什么,不言而喻。 彼时阳光透纱而入,将两人的影子打在殿壁上。 抛开各自的盘根错节,日子美好得不像真的。 江揽州显然心思极重,且是极难撬开嘴的那种。 即便特殊时刻泄露的那点,也不足以薛窈夭窥见他内里底色。 且有些问题,譬如什么多想杀了她和傅廷渊,再譬如想要江山……其背后含义,薛窈夭不敢深想。 一番试探下来,她甚至有些害怕。 比起触碰他的心,她似乎更想要平静生活,安安稳稳。 索性不再“激”他或追根究底,只先这么安稳过着。 ... 身体上的契合亲密,当然也引发了不少变化。 好比那场“疯魔”后,江揽州当真开始与她同塌而眠,也是真正“同居”后,薛窈夭才发现这人从前的日子有多粗糙寡淡。 在府邸时,江揽州的日常除去演武,书房公务,偶尔接见官员或重要拜客,便只剩下沐浴,外加回寝殿睡觉。并且每晚睡前,他不会看看话本,饮饮香露......也没人陪他说说小话。 但是渐渐的。 男人在公案前翻阅文书,身后的美人榻上会多出个人。 薛窈夭也不打扰他,就窝在榻上看自己的话本,偶尔看到好笑处时,会忍不住发出嗤嗤笑声,然后捶着软枕在榻上打滚。 每每这种时候,江揽州尽自岿然不动,似丝毫不被影响,手下公文却会开始变得索然无味。 期间一次看到“鬼娘子”,她吓得半夜噩梦。 江揽州不准她往后再看此类话本。 不准就算了,他还亲自将那些话本子搜罗出来挨个查阅。 然后一不小心就翻到了一本...... 春。宫。 “说出来殿下可能不信,这真不是我买的。” 他的王妃将脸埋进软枕里,狡辩说,“是书肆的掌柜......附赠的,我还没来得及看呢,也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说得像真的一样。 江揽州嗯了一声,配合信了。 然后学她的样子,也将半边脸埋进软枕。 而后黑沉沉的眼睛注视着她,“既没来得及看,不如一起研读探讨?” “探讨”完后,彼此再度约定往后无论是谁心中有任何不快,都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冷落或回避对方,也不能闷在心里不说。 当然了。 某些话题堪比禁忌,彼此都默契的没再深入提及。 如此下来,至少表面上相安无事。 薛窈夭度过了一段堪称美好的岁月。 江揽州依旧很忙,但每日下值的时间越来越早。 她一旦有空,会戴上帷帽面纱去城西庄子和薛家人待在一起。 风卷落叶翻飞,打着旋儿飘落湖中。 渐渐遥望远山时,曾经苍翠的青山变得红橙相间,那是独属于季节交替的美丽颜色。 这日晴空万里,消失了好几天的玄伦忽然出现。 恭敬呈递给薛窈夭一样东西:“这是王爷送给王妃的。” 少女伸手接过,是只精致的墨盒。 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枚素色珠钗。 平平无奇,甚至像是陈旧之物,被重新打磨后才变得光泽盈润——惹眼的是珠钗的钗头,镶嵌着一枚极其绚烂的绯色明珠。 似明珠又似宝石,晶莹剔透,会发光似的。 在阳光下美得惊心动魄。 “殿下送我的?为何要送我这个?”将它举起来细细打量,薛窈夭辨不出具体材质,只直觉它应该价值不菲。 玄伦想起近日护军府、央都军机处、或衙门等地,自家王爷每每与官员们商议政务,竟都会频频走神。 尤其官员们议着议着,王座上的男人偶尔会发出一声轻笑...... 本就生得龙章凤姿,那笑自是极其惹眼,风华无双。 但于官员们来说,突然发笑这件事太诡异了。 以为王爷笑里藏刀,接下来可能要刀人了,起初时候,大家心里连遗书内容都想好了。 却不想北境王只是云淡风轻:“继续。” 后来官员们私底下开始风传:“完了,这是被勾了魂去!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诸位同僚可还记得曾经的澜台庆功宴,那来路不明的女子......是如何不成体统!” “王爷颈上那明晃晃的......多半就是那妖女弄出来的!” “频频走神,还压不住嘴角,太可怕了……” “到底还是太年轻了,王爷多半已坠入爱河,你们听听看他下值时都问的些什么,问咱们平日是如何跟家中夫人相处,问咱们夫人是如何爱......爱丈夫的,还真是牙酸,老身反正是说不出口的!” 没有父亲,娘亲早逝,江揽州从未见过“夫妻恩爱”的具体模样,也想象不出那应该是什么样子。 可惜即便万事难不倒的玄伦,也给不出什么有用见解。 收敛心续,玄伦语气平和:“为何要送这个,王妃不如待王爷回府,自行问他?” 奇异的是到了晚上,珠钗上的“明珠”竟然会变颜色,从火焰般的绯色变成璀璨荧蓝,饶是从小见多了奇珍异宝的薛窈夭,也不得不感叹它很特别。 这日江揽州下值回府,见少女已将它戴在头上。 他静默靠在垂花廊下,在暮色和晚风中凝视她许久。 久到她终于给小猫洗完了澡,抬眸时险些吓了一跳,“殿下?” 男人玄袍金冠,墨发漆瞳。 抱臂靠在一处不动时,仿佛一尊静穆的神祇。 放下小猫,少女笑眯眯提着裙摆小跑过去,像往常一样将人拦腰抱住。 “喜欢吗。” “喜欢!”他的王妃弯起眼睛,抬手摸摸自己脑袋:“好美啊,它是什么?” 江揽州也觉得它美。 否则当初不会夺下来珍藏。 嘴上却道:“寻常事物罢了,你喜欢就随便戴戴。” 彼时的薛窈夭并不知道,宝石价值连城,乃是江揽州曾经亲自虏获的战利品,以及珠钗本身——携着他幼时惊艳、少年慕艾、心之所向、欲望之初。 所有难以出口的话,全在上面。 可江揽州其实并不会“爱”人。 薛窈夭也从未料想到,待来年春暖花开。 这枚珠钗会最以诛心之势,将他的心意碎成齑粉。 一个仰头,一个低头。 一个圈上对方的脖子,一个揽着对方腰肢。 他们又接吻了。 每每相拥热吻,被他抱在怀里“软磨硬泡”,薛窈夭都恍觉自己……好像触上了情爱一角,是很甜蜜柔软的滋味,她喜欢江揽州身上气息,也越发迷恋他带给她的奇妙悸动。 直到八月中旬,是个艳阳天。 央都布政使的小儿子举行婚宴,排场颇大。 作为北境王,江揽州已被提前邀请过两次。 薛窈夭陪同随行,却不期然在宴上遇见了一位京中故人。 第40章 沉檀雕花,壁镂金银,香盈满殿。 缕缕天光透窗而入,薄纱掩映的铜镜里倒映着二人影子,乍看仿佛贴在一起。 “那种场合,我真能去吗?” 婚宴上人多眼杂,薛窈夭始终记得自己是戴罪之身。 注意力全都在她额间,江揽州单手握她腰肢。 只淡声道了两个字:“无妨。” 视线中。 少女额间花钿已然完成,是最绚烂明艳的赤色。握着花钿笔的那只手搭着榻沿,江揽州这才稍稍后靠,眯眼,一双狭长凤眸里映着她此刻模样。 朱唇皓齿,明眸流盼,曾在流放路上耗损的元气都养回来了,手腕和脚踝的枷锁痕迹也在渐渐消失。 起初时候,本还担心她身子受不太住,但许是辛嬷嬷隔三差五的滋补汤送得够勤,他的王妃非但未见半分虚弱,反而越发丰腴而光彩照人。 身上独属于他的气息,更是无处不在。 “在外,不许离本王太远,凡有任何事情,让穆言随侍。” “也不许与外男过多接触。” 说这两句话时,江揽州声线低磁,尾音上扬。 眼底是噙了笑的,偏又懒散落拓得很。 第55章 随着接触的时间越来越多,薛窈夭发现只要不聊任何敏感话题,外加床上主动些,江揽州这人还意外挺好相处的。 “知道了,夫君大人,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下去。” “啊?” “再不下去……” 后面的话,江揽州没说。 但察觉他眼底隐有异色,跨坐他腿上的少女连忙起身,转而背对着他,“那还请殿下快快出去,本王妃现在就要唤人进来更衣了。” 片刻后。 嗯了一声,男人从榻上起身,高大的身影从背后笼罩过来,气息也随之逼近,将她压在梳妆台前。 一手撑着案台,一手拨开她如瀑垂落的柔软墨发。 他附身低头,在她颈间落下极轻一吻:“你很迷人,薛窈夭。” 又来了。 怎么不撩死她算了。 。 自幼在繁华京师长大,薛窈夭无疑是喜爱热闹的。 时至今日,除城西庄子,桃之夭夭,她还没怎么去过央都其他地方。 江揽州看出她快闷坏了,故而这日出门得早。两人先是沿着禹河岸边散步,由于皆气质出众,惊为天人,一路上引来不少百姓频频侧目。 江揽州从来不用左手牵她。 但这次薛窈夭主动去牵他左手。 起初时候,触到他残缺之处——江揽州明显可感的指节微僵,下意识要抽离出去。 薛窈夭不知他曾经历过什么。 但能想象人失去一根手指,得多疼…… 于是她并不退缩,反而轻轻地,将他握得更紧更实。 就这样过去片刻,江揽州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这才与她指节相扣。 随行的萧夙、穆言二人,以及王府的车架慢悠悠跟在后头。市井烟火皆在耳畔,街道上车马辘辘,百姓们遥遥相望,私语惊叹,偶尔风起时,会有梧桐枝叶打着旋儿飞落河中。 彼时身处其中,只道是寻常。 古往今来,人们认为黄昏乃昼夜交替及阴阳调和的最好时候,若男女借助这份天时地利拜堂成亲,婚后便会幸福美满。 抵达城南章府时,恰好霞光漫天。 央都布政使年逾四十,老早就派人在府邸门外列队相迎,待江揽州撩开车帘,他第一时间冲过来拱手相迎:“下官恭迎北境王!” 四下齐刷刷一片:“恭迎王爷。” 章大人半躬着身子,脸上堆满笑意,但也颇有分寸,并不显得过分谄媚:“犬子今日能得王爷亲临证婚,乃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还请王……” 话未完,章大人忽地一愣。 只见江揽州伸着一只手,指节修长,骨骼明晰。 没过片刻,车帘撩开,一只纤美莹白的手搭在上面,被男人握着轻轻一带。 “这、这位可是,北境王妃?” 这声北境王妃,江揽州神色无波,只唇角勾了一抹极浅弧度,“久候了,还请章大人带路。” 。 大周国土之内,布政使乃地方三品大员。 故而这日章家小儿子成婚,章府齐聚了央都大半的官吏、世家、本地豪绅。红毯从府内铺到府外,四下人声喧杂,鞭炮和唢呐声齐鸣交响,的确是难得的热闹场合。 被牵着手步入仪门,薛窈夭没有四下张望,人潮却有一瞬短暂的静寂,随即喁喁私语声弥散开来。 “那是……北境王?” “能请来北境王为坐上宾客,章家这回可是有脸面了!” “北境王身边那女子……?” 不怪有人纳闷,毕竟从未听说过北境王娶妻成婚。 倒是曾经有幸随夫君赴过澜台夜宴,且对薛窈夭尚有印象的极少部分世家女眷,纷纷目露讶异之色。 “她身上穿的,可是王妃制服?” “大周有制,普通女子不得着孔鸟、凤凰、牡丹等图案,便是边缘绣纹也不得。可那姑娘被北境王牵着手……身上绣的是金翅凤鸟?” 其实这件事,薛窈夭自己也觉不妥。 但江揽州执意要她这么穿。 换个人私藏罪臣之女,只怕会将她囿于后宅,轻易不得抛头露面。但是江揽州,这人骨子里显然嚣张至极。 他非但予她自由,万众瞩目。 也是后来薛窈夭才知,他更还在拿她“钓鱼”。 “有点远呢,乍看像是了。” “听闻这世上除皇后娘娘,便只尊贵如东宫太子妃,又或皇室亲王的正妻王妃,才可穿这三类绣纹。” “无论如何,北境王既将她这般招摇地带出来,那她便是货真价实的王妃。就是这身份,你们可有人知晓她是哪家贵女?” “看那颜色气度,不像普通女子,倒像是皇城里娇养出来的郡主公主似的……” 丰盈的脸颊,清透的肤光,外加本身明眸皓齿,尤其额间那一点赤色花钿,衬得她整个人光彩夺目,仿如一朵含苞盛放的绚烂刺玫。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也不外如是了……” 自幼习惯了众星捧月,薛窈夭并无半分拘谨,只是此番场合,“殿下,还是该戴面纱的,今日的主角是新娘啊。” 美不是她的错,但这种特殊日子,若抢了新娘风头,便多少有点不厚道了。 人生地不熟,江揽州未让她独自一人去女宾席位,而是一路带着她,在章大人亲自安排的上首席位落座。 待章大人退下去了,他这才懒声接她先前话茬,“或许宾客们瞩目的并不是你,而是你夫君。” 语气极淡,却透着十足的嚣张和理所当然。 “……” “殿下这么臭美的?” “要说臭美……”沉而锐利的视线掠过府中人潮,几乎几息之间,江揽州便将所有陌生面孔收入眼底,嘴上不忘闲话他的王妃:“是谁自幼开始,但凡出门得将项佩珠宝挂满一身,扮得像只花孔雀,偷抹家中长辈胭脂,给嘴涂得像吃过死人,裙子只穿流光灿灿的,绣鞋上必得有鲜花游鱼,飞鸟蝴蝶,诸此如类……” “还爱头顶花冠,被人簇拥着夸“郡主真美”,嗯?” “……” “……” “……” “人家现在已经不爱那些了!” “所以在殿下心里,我从小就是只……花孔雀?” 幼时品味清奇,薛窈夭热衷一切花里胡哨的东西,最最臭美时,她会头顶花冠,对着铜镜扮演戏曲里的“戏子”,只因觉得那些唱戏之人特别好看。 而江揽州竟然知道,还全都记得? 那本花孔雀受难手札……是这么个意思?? 没有转头看她,男人靠在椅背上狭眸眯眼,“行了,无需有任何心理负担。” “章家既再三邀请本王,那么担待王妃之貌美,是他们应该做的。若觉你抢了新娘风头,那是他们不识好歹。” 薛窈夭:“……” 婚礼流程走完后,晚宴正式开始。 只是没吃几口东西,宾客中便有一道视线格外持久,已经到了令薛窈夭感到不大舒服的程度。 待她抬眼望去,新郎被簇拥在席间走酒,四下人影晃动,有似曾相识的面孔一闪而过。 然而想要用心去找,却偏偏找不出什么。 如此。 敏锐如江揽州,又怎可能察觉不到有人在窥视他们? 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敏锐觉知,远非常人可比。 一旁的萧夙见自家殿下打了个手势,当即雷厉风行地于私下找到章布政使,要了这日赴宴的人员名单,并安排了数只“眼睛”将章府内外各处盯死,同时传令北境王府的玄色卫士随时待命。 这短暂的小插曲,薛窈夭并不知道。 后来吃饱喝足,她想去更衣。 指小解。 本想给江揽州打声招呼,但他身为北地藩王,这种场合下少不得被各路官员围着敬酒、应酬。 薛窈夭索性自己去找穆言。 。 穆言抱着把剑,二人一路上有说有笑。 不料经过一处长廊时,转角处灯火黯淡,薛窈夭被一个冒冒失失的女子撞了一下。 “对、对……对不住,这位贵人!” 那女子赶忙相扶并连声道歉。 穆言皱眉不悦:“你谁啊?走路不看道的?” 女子登时紧张:“不、不是故意的,实在对不住。” “没事……” 薛窈夭回头安抚穆言。 话音刚落,她的手被握着捏了一下。 这一捏不轻不重,薛窈夭下意识皱眉,但还是对那女子道了一句:“没关系,你下次小心点儿。” 若她没猜错的话,方才那瞬息刹那,女子给她手中塞了一方小小的纸条。那感觉太熟悉了,曾在京中牢狱,她不止一次被人这样塞过纸条,每次都胆战心惊又惶然忐忑。 又走了一会儿。 在章府婢女的带领之下,二人终于抵达后院净室。 第56章 “要麻烦穆姑娘稍候片刻了。” 穆言抱手:“小意思。” 进入净室,薛窈夭摊开掌心。 黯淡灯影下,她将那叠成小小方块的纸条拆开。 其上书写:东、澜二字。 以及一行小字:【还请贵人寻着机会,独处片刻,某有重要事情相见一叙。】 下意识的,薛窈夭深吸口气——东宫。子澜。 傅廷渊人在央都? 甚至在这场婚宴上? 不。 不可能。 已经很久了,薛窈夭没有此刻这般心如擂鼓。 第41章 不应该。 傅廷渊若在央都,大概率会直接现身。 而非称呼她为“贵人”。 纸条上的“某”,以及“东、澜”二字……莫非是傅廷渊手底下的人? 这般想着,薛窈夭竟是下意识松了口气。 心知那位“某”应该就在暗处,而她在明,从净室出来后,她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四周。 曾经流放路上遭遇过好几场截杀,薛窈夭即便再怎么心大也还是略有防备,是以并未支开穆言独处,而是带着穆言若无其事地穿过廊道,迈进了一处朱漆长亭。 “坐坐好吗?” 见,还是不见。 还是第一次,对于一件极简单的事,薛窈夭心生迟疑。 曾经那场门庭变故,从抄家的圣旨下来,到薛家女眷老幼踏上囚车,一切都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她和傅廷渊没来得及通气,没机会见面,后来更没有告别,像一场挂在心头的酸楚憾事,未曾落幕怎么都不会甘心。 在亭中落座,穆言看似放松,实则已进入高度警戒状态。 原因无他,已察觉到有人的目光落向亭子。 没过片刻。 视线中出现一名青年男子。 男子相貌端方,清隽儒雅,着七品官袍,外罩素衫。 穆言的审视之下,他手持折扇迈入长亭,行了个极为谦卑的拱手礼:“宁钊郡主,别来无恙。” 一声宁钊郡主,薛窈夭回过神来,抬眸看他。 青年斯文有礼:“在下林泽栖,乃承德七年的二甲进士,郡主可能不大记得我,但在下曾受郡主和……” 视线掠过穆言,林泽栖显然是个聪明人,“在下曾受郡主恩惠,才得以顺利赴考,而今他乡遇故,在下略备薄礼还赠恩情,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盯着这人的脸看了片刻,薛窈夭对“林泽栖”这个名字没有印象。 却隐隐想起了自己曾在哪里见过他。 三年前了,这人入京赴考,因是寒门出生,为人又过于刚正刻板,曾被一众考生排挤刁难,险些在大街上动起手来。 恰逢她和傅廷渊同乘马车经过,出言解围。 所以,他无疑是傅廷渊的人。 然而不待她开口,穆言态度强硬:“无需借一步,有什么话当面直说。” “……” 跟林泽栖对视片刻,薛窈夭很轻地点了下头。 林泽栖心知机会难得,斟酌片刻后娓娓道来:“两个多月前,在下被朝廷下派至北境边城,任旦曳知府。出发前听闻薛家变故,深感悲戚。可惜在下人微言轻,唯一能报答郡主的……辰璃、宝欢,二人被发卖之后,在下曾偶得机会……” “你见过她们?!” 听到二人名字,薛窈夭下意识站起身来。 林泽栖见状,没忍心告诉薛窈夭,宝欢还在,但辰璃已被有心之人折磨至死。 默了片刻,林泽栖点头:“宝欢姑娘目前正居旦曳,在下此前曾亲自到过幽州……” 可惜并未找到薛家人,还被幽州知府拒绝会面。 曾经护军府,萧夙给江揽州报备的“朝廷下派了三人至北境,其中两位乃这年春闱的二甲进士,另一位乃是被贬官至此。” 被“贬”的正是林泽栖。 由东宫一派势力在背后操作,林泽栖当属自愿。 花重金买下被发卖的宝欢和安置辰璃尸骨,同样也是傅廷渊的手笔。 然而此刻,面前的宁钊郡主穿的是王妃制服。 且这晚赴宴,她是被北境王牵着手带进来的。 世事难料,这里头显然已生出诸多变故。 背后原委恐怕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林泽栖也心知不便多问,唯一能做的只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顾忌到穆言在旁盯着看着,林泽栖全程没提傅廷渊,也没转交那封怀揣了多日的——应该亲手转交给宁钊郡主的太子手书。 他不提,薛窈夭脑袋瓜却转得极快。 “抱歉,穆姑娘,我有话要单独与他聊说片刻,还请给我一点时间。” “我认识他的,请你放心。” 言罢少女已起身迈出长亭,朝灯火黯淡处走。 穆言:“……” 对于薛窈夭,平日相处起来,穆言只觉得她温软娇俏,惹人喜爱。不想此刻态度强硬起来,身上自有一份普通女子没有的威严气度,竟叫人无法拒绝。 于是穆言只得在远处观望,确保她在自己的视线范围。 如此。 薛窈夭很快和林泽栖交流上了。 这一交流,她除了解辰璃和宝欢的情况,更也意识到自己从前误解了傅廷渊。 “太子殿下从未放弃过郡主。” “自东宫解除监禁,殿下已在暗中调查谋逆案背后原委,也派人暗中为薛家男丁敛了尸骨,后又八百里加急,让在下务必要亲自找到郡主,并转告郡主……” “便是舍弃储君之位,殿下也会查清事情真相始末,为薛家人沉冤昭雪。” 言罢,林泽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手令。 大周帝王被视为真龙天子,无论服饰或日常所用器具皆印五爪金龙,象征至高无上的皇权。太子作为储君,地位仅次于皇帝,多用四爪龙纹。 此刻林泽栖手中令牌,背后镌刻的正是四爪龙纹。 身为褚君,傅廷渊当然无法亲临一些场合,这种时候他的手令即可代表他本人,行一切褚君之权。包括但不限于处理一些紧急政务,如调配军队、物资、人事任免…… 这样的手令无人敢造假,持有者也必是太子亲信。 当然了,若所办之事违背圣意,它的威力自会打些折扣,也需承担相应风险。 “在下曾带着它,亲自找去幽州……” 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正常情况下,便是封疆大吏见此一物,也得参拜叩首。可这样一样*东西,却没能撬开一个小小知府的嘴。 “殿下还曾派过十二东宫亲卫,提前抵达幽州,却不知为何,那些亲卫了无音讯……” 仿佛凭空消失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也正因如此,林泽栖才会收到东宫后来的“八百里加急”——要他寻着机会了,务必走一趟央都王城,亲自确认宁钊郡主的下落。 话到此处,再看薛窈夭身上服饰。 林泽栖即便不去多想,也不免觉出一丝异样。 太子殿下素来光风霁月,肃雍持重,与三位皇弟也素来和睦。薛家出事后,按理说要照拂宁钊郡主,太子最该找上的是北境王才对,何况流放之地本在北境。 可最初时候,太子却似从未考虑过那条路子。 而是在幽州传不回消息,再派去的亲卫也石沉大海,他才暗中密函加急,转而要林泽栖亲自确认,字里行间更似已经笃定,宁钊郡主一定在央都王城。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隐隐的,林泽栖觉出了背后意味,似乎从一开始,太子就并不想郡主和北境王产生交集。 且林泽栖并不知道,在他收到密函后没多久,北境王也收到了照拂“嫂子”的密函。 “那消失的十二亲卫,原是要接应郡主南下榕城,榕城乃郡主母亲的故乡,对吗?” “殿下的人已在那边安顿好一切。” “只可惜……” 显然这背后有双更大的遮天之手,将一切扰乱,屏蔽。 事到如今,林泽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尤其如今的东宫,势不如前,太子既想给薛家沉冤,又要应付各方势力落井下石,还被圣人盯得极紧,可谓四面楚歌。 “郡主可否要书信一封,告知殿下您如今处境,又或说些什么,以安殿下牵挂之心?” 这话不难理解。 林泽栖身为傅廷渊暗线,此番又在婚宴上见到她本人,他完全可以私底下联络东宫。但因并不清楚她身上的“王妃制服”是自愿穿上的还是被迫,林泽栖在委婉地征求她意见,并给了她选择机会。 一时之间,薛窈夭却是心乱如麻。 如果傅廷渊的人曾来到过北境,且不止一波,却为何连她的面都没能见着,她自己更从未得到过任何消息。 诸多心绪在脑海中闪转而过。 猜到了某种可能,少女不由深深吸了口气。 第57章 北境是谁的地盘,显而易见。 又是什么人强大到能够只手遮天,连东宫太子的亲卫都渗透不过来。 下意识望了眼四周,视线里除去远处亭中抱臂观望的穆言、偶尔经过的醉醺醺的宾客、以及在章府后院值夜的丫鬟小厮,大都离得较远。 即便如此,薛窈夭还是下意识将林泽栖拉到更偏僻的藤花架下。 该怎么形容呢…… 就好像这年的薛窈夭突然落水,有两个人都在同时救她,其中一人救她是为报复,且因占地优势而将另一人推开、压挡。 她看不到另一人的身影,又因再不抓住点什么就会溺死,便不得不先抓住眼前人,且是自愿去抓。 偏偏上岸之后,另一人的身影浮现出来。 这时候的是非对错,恩怨黑白……该要如何去申辩。怪那个强势霸道的人?可他实实在在救了她,即便动机和初心不纯。 忽视另一人的努力?可另一人也确实在救她,即便手不够长,被人阻隔并占了先机。 而她自己,也一点都不无辜。 往深了追溯,这世上其实没有一个人该为另一个人的人生负责,但人又不得不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负责。 这里面若再掺杂个人情感,该怎么去理呢…… “我如今……你也看到了,林公子。” “我好像,没办法再回头了……” “但可否请你,暂时先替我保密好吗,别将这件事告诉太子。” 别告诉他。 我跟了江揽州。 至于原因,或是少时的记忆太过美好,彼此曾交付的都是赤子之心,她不想傅廷渊知道她的不堪;又或她害怕傅廷渊知道后万一再派人找来北境,对上江揽州,会发生什么?薛窈夭不敢想。 再者除去东宫、北境这二方势力,上头还有皇权压着,她抛开那点儿女私情,百转千回后,细细琢磨之下,竟更多的都是惶恐。 “我唯一能做的,或许可以书信一封……” “然后,我该去何处找你?” 觉出她的意思,林泽栖当即从怀中掏出纸笔,“在下有随身携带。” 书信这件事,当然可以往后再书。 但彼此皆心知肚明,北境王府戒备森严,彼此也都身份敏感,若无绝对合适的正当理由,他们往后是不便、也多半没机会再见面的。 想起江揽州那句“不可与外男过多接触”。 薛窈夭没再犹豫。 微微转身背对着穆言的方向,少女一手托着由书册垫着的雪白宣纸,一手握着小支羊毫,落笔之时,千言万语涌上心头,竟是还没开始就红了眼眶。 我本来已经快习惯了,睡前不会再去想你。 不会再幻想自己成为太子妃,住在东宫会是什么样子。 我身边没有木雕娃娃,今年没有,明年也不会再有。我已经决定错过你,像错过从前笃定的一种人生。 偏偏你的消息来了。 想对你说谢谢,想听你最后唤声窈窈,还想说,不必为我再费心了。 可是下笔,哪一句都写不出来,哪一句都觉得很痛,哪一句都改变不了既成事实。就像要将过去十多年的习惯和依赖全都推翻、背弃、抽离,即便下定决心不再回头,也还是觉得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处处遗憾。 就这样过去好半晌。 风吹藤叶,发出细碎又绵密的簌簌声响。 久到等在亭子里的穆言都开始隐隐不安。 久到玄甲卫士悄无声息地将后院包围,久到早就埋伏于各处的暗影皆心神紧绷。 薛窈夭这才毫无所觉地收起毫笔,将宣纸折合起来并夹入书册,“麻烦你了,林公子。” 接过书册,见少女对着花圃出神,林泽栖想起初见那年,那个顾盼间神采飞扬、耀目到令所有少年郎都见之心折的宁钊郡主,彼时是多么无忧无虑。 再对比她这年遭际,林泽栖不免也为之感到心酸,心口更泛起浅浅的,不该有也没资格存在的丝丝怜悯。 “郡主若是方便,可否收下这个?” “有它在手,往后若遇棘手之事,它或许能帮您一二。”林泽栖递给她的,是太子手令。 一枚手令,意味着至少皇权之下,一些特殊或不得已的情况,她可拿它做一些事情,背后由傅廷渊兜底。 觉出这层意味,少女下意识伸出手去。 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见此一幕,林泽栖觉出些什么,忍不住又极为隐晦地多关切了一嘴:“那人……他待郡主可好?” 话落。 不期然一声低低的轻嗤,“本王待她可好,知府大人可要亲自观摩?” 声线极淡,声如鬼魅,轻得似风。 却只刹那间。 二人俱是周身一僵,齐刷刷回头朝身后望去。 第42章 月色下。 江揽州一袭玄色披氅,抱臂靠在藤花架下,距离二人仅有几步之遥。 “殿、殿下……你怎么来了。” 老实说,与外男……不算私会,薛窈夭本不该觉得紧张。 可她并不知道江揽州何时来的。 竟悄无声息到一旁的林泽栖也没能发现。 若此刻站在这里的是傅廷渊,她大概率会大大方方讲明原委,可是面对江揽州,她下意识滋生的不是安全,而更多的是忐忑、恐惧。 她能确定傅廷渊凡遇任何事情,不会失控;相比之下江揽州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她并不确定他接下来会是何种反应。 一如此刻。 “本王来得不巧了,恰逢王妃过分专注,心神沉溺。”淡色薄唇勾起一抹弧度,男人笑意却不达眼底。 “下官,林泽栖,乃郡主旧识,见过北境王。”行着拱手礼,林泽栖低眸颔首,不卑不亢。 江揽州视他为无物。 只是看着薛窈夭,很静默地看着,“王妃可有话说?” 视线掠过不远处的穆言,穆言身边不知何时多了萧夙,以及黑压压的玄甲卫士。 少女不自觉提着口气,好在面上堪堪稳住了。 “这位……林公子,她帮我救了辰璃宝欢,二人是自幼服侍我长大的贴身丫鬟,我正跟他商量何时去接她们。” “嗯。” “刚好再过两日,本王要去边城巡防。” “旦曳是么?一起去?” 听到旦曳二字,薛窈夭一颗心霎时狂跳起来,他听了多少? 若是知道自己此番被暗影监视,薛窈夭不会选择与林泽栖会面,可正因不知,她抱了侥幸心理。 不待她答复,江揽州转而又问:“他为何要帮你救人。” 分明语气极淡,甚至称得上平和。可此刻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薛窈夭,无一不感受到一股无形摄人的强大压迫。 仿如山岳厚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又仿如利刃展露锋芒,下一秒就会击穿人心。 “因我曾经帮助过他,所以他礼尚往来,帮我救人。” 又一声嗯,江揽州话题转得飞快:“方才写了什么。” 这一问。 少女却是睫羽轻颤,指节不自觉拽紧袖衫。 “可以……私下再说吗。” 人可以有隐私,有不愿展露的一面,但在江揽州这里,薛窈夭不确定是否被允许。小心翼翼的感觉并不好受,说来这也是来到北境后才养成的新的习惯。 见月影之下,她原本面色粉若桃花,此刻却隐隐泛白,头上珠钗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江揽州默然片刻,没说可以不可以,只是朝她伸出手:“过来。” 一声“过来”,看到那只上覆扳指、骨节明晰的手,便是这只手,曾多次揽过她腰肢,也曾在无数夜晚以最亲密的方式,给过她极致愉悦。 隐隐松了口气,薛窈夭听话朝他走了几步。 然而一口气尚未松完。 她听得江揽州淡声吩咐:“萧夙,搜身。”? 意识到所谓搜身,是要搜林泽栖的身。 少女当即朝后退开几步,“殿下……此人再怎么说,也是我曾在京中的旧识友人,不要这样对他好吗?” 见她神色警惕,不可置信,还下意识张开双手将林泽栖护在身后。 江揽州偏头,别开了脸。 默然片刻,他很轻地牵了下唇。 睫羽在眼睑处投下阴影,薛窈夭辨不清他眼底情绪,只听得他语气轻飘飘的:“抱歉,不能。” 只这一句话。 林泽栖也不如先前镇定。 “素闻北境王年少英武,智勇无双,得圣人青睐厚爱,也得大周百姓崇尚爱戴……私底下命人搜身,是否不大体面?” “况且他人府上,以宾客之身份为难其他宾客,传出去怕是恐损王爷英明。” “嗯,分析得很有道理。” 男人语气无波:“萧夙。” 这回萧夙再无半点犹豫,一个手势下去,几名玄甲卫士即刻上前将林泽栖架住。 第58章 “是我的错,求求殿下别为难他好吗,有什么话我们私底下呃——” 话未完。 手腕被拉着轻轻一拽,团扇也被带得掉落在地,“不过搜身罢了,王妃求人就这般没有底线?” 这晚月明风清,男人眼底却深不可测。 有些好笑地问她,“他有何处值得你求?” 被他锢着手腕挣脱不开,薛窈夭看不到身后画面,却能听到身后动静,“什么叫不过搜身罢了?他惹你了吗?还是他做错什么了?你何至于要这般羞辱他?!” “羞辱?” “若这点羞辱都受不了,还做什么牵线之人?既敢将手伸到本王面前,他该是已做好手被折下的准备。” “乖一点,别挣扎。” “否则他要面临的,不仅仅是搜身。” 最后一句话,无疑于赤裸裸的威胁。 薛窈夭头上珠翠尚在晃动,人却已经停止挣扎,伴随一阵难以言喻的心神窒息。 也是第一次,她清晰意识到到江揽州真正冷酷无情且不容忤逆的一面,以及处事之上……与她的不同之处。 身后林泽栖绷着一张脸。 作为读书人,他骨子里自有骄傲风骨,对于这样的人,搜身的确是种冒犯羞辱。 然而即便憋得满面涨红,额头青筋根根浮现,林泽栖也并未失态,更没发出任何求救之声。 没过片刻。 萧夙将搜来的东西悉数报备:“一封秘函,一本书册,一支羊毫,一枚……东宫手令。” “少量银票,婚宴邀请函,嗯……还有一枚素色玉佩,就这些了。” 江揽州:“密函和书册留下,人押去禁阁。” 所谓禁阁。 不在北境王府,但挨在府邸东边。 薛窈夭曾在辛嬷嬷向她介绍府上格局,并于闲暇时带她参观期间,远远在楼台上望见过一眼。 据说那里是江揽州审讯和处决“犯人”之地。 对象不限于细作、叛贼、刺客,无论任何人,进去都能被撬得开嘴。其铜门上通房顶,有青面獠牙的铜兽坐镇,如同禁地之门。光是看着就能想象里面可能发出的哀嚎惨叫。 “我错了,江揽州……” “我以后再也不敢背着你私会外男,他只是传话而已,只是传话而已……他没有做错什么,你放过他吧,放过他吧……” 嘴上说着话,少女下意识要双膝落地。 并非没有骨气,也并非多么在乎林泽栖,而是她没办法承受因为自己而牵连到旁人受刑更甚或危及性命。 “在你眼里,本王是全然不讲道理之人?” 察觉她身体下坠,揽着她的大手微僵,江揽州当然不会准许他的王妃,为了这么个东西在他面前下跪,“薛窈夭,本王是你夫君。” 握着她因恐惧而不断变得冰冷的手。 男人似很轻地笑了一下,“你怕我?” “是,我怕你……” “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怕吗?” 在他怀里,薛窈夭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身子在隐隐发抖。 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怕吗,伴随这句话,江揽州眼底一闪而过的隐隐不安,转瞬消失在睫羽之下。 “林泽栖对你说了不少,是么。” 即便潜伏于四下的暗影,尚未来得及报备二人对话,江揽州也大致能猜到,东宫的人会告知她哪些真相。 此番利用他的王妃“钓鱼”,并不包括让她知道太多。理智不想,偏又忍不住试探,想看她得知他的真实面目,能接受多少? 是以并未阻止她与林泽栖会面。 “既害怕,便是知晓了本王是如何卑劣、下作……” “薛窈夭,求这样一个人,不觉得很可笑吗。” “本王嘴上可答应你,放过他。” “但是背地里,随时可取他性命。” 身子被他抱着圈在怀里,男人手掌宽大有力,指骨修长,熟悉的气息将她包裹,薛窈夭承认自己贪恋他偶尔展露的片刻柔情,可心神上却并不理解,甚至感到喘不过气:“为什么,江揽州……” “视他人性命如草芥,让你觉得很有成就感吗?” “还是手握权柄,你已经习惯了生杀予夺?” 知道她在仰头看他,江揽州没有低头。 也许是怕在她眼中看到失望,又或鄙夷。 他只是盯着远处夜影,语气沉寂寂又轻飘飘的,“在你找上本王的那一日,就该知晓自己选择不只是一个人,更还有他的立场,阵营。” “在你踏入北境王府那一刻起,北境和朝廷、东宫,已然对立。” “薛窈夭,替林泽栖求情,便是背弃你的夫君。” “如此。” “还要求吗?” “你越求,本王越想杀他了,该如何是好?” 话落的同时,有风卷来。 男人的披氅将她裹覆,薛窈夭却是僵在原地,周身血液都似要凝固起来。 江揽州的话,不难理解。 甚至某些方面,它是一种正确。 也正因如此,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朝她倾轧而来。 四下也随之岑寂一片。 先前听到王妃在求人,萧夙略有迟疑。玄甲卫士会意后也没立刻执行命令,而是只将林泽栖押在原地。 身为文士,林泽栖身形单薄,被押得弯了脊梁,心知那被收走的书册里夹着郡主才刚写过的亲笔手书,密函里更还有太子殿下的亲笔密信。 显然都要不回了。 眼见少女被男人强行锢在怀里,身体微微颤抖着,嘴上在替他求情,此刻更还被逼着做选择…… 他心下不由生出一丝莫大悲戚。 显然的。 北境王待她并不好。 林泽栖几乎可以想象,宁钊郡主生来貌美,北境王定是觊觎她美貌,从而以强权虏获、胁迫。 “恃强凌弱,乘人之危,皆非君子所为。” “郡主这年历经门庭变故,家破人亡,已是身心皆受重创……她已经很可怜了。” “王爷既唤她一声王妃,何不加以善待?” “她本可去到安稳之地,而王爷您是如何得到她的,您心知——” “肚明”二字尚未出口,被萧夙抬脚一踹,林泽栖登时扑通一声,双膝落地。 薛窈夭猛地转身,下意识绷紧了身子。 想说林公子你误会了,想让他快快闭嘴别说了。 却是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江揽州道了一句,“让他说。” 双手撑地,被人放开后,林泽栖口中喘气,自顾咬牙,眸子里却无半点惧意,“落在王爷手里,下官认了。” “但人在做事,天在看着,多行不义必自毙,望您能永远只手遮天,否则终有一日,不属于王爷的,终究会离王爷远去。” “至少太子殿下,永远不会逼着郡主去做这种选择。” 肉眼可见的。 江揽州面色寸寸冷了下去。 尤其那句不属于王爷的,终究会离王爷远去。 “王妃也这样认为,是么?” 灯火幽微的章府后花园,暗影们依旧潜伏于各处,尽职尽责,已经现身的玄甲卫士们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敢乱看什么。 穆言和萧夙对视一眼,却都隐隐察觉到江揽州状态不对。 深深吸了口气,再慢慢呼出来。 薛窈夭眼睛闭了又睁开,“是,傅廷渊永远不会逼我去做这种选择。” “江揽州……” “你认为我替林泽栖求情,便是背弃于你。 “可你自己又有多高尚?又可曾考虑过旁人感受?” 蹲下身去捡地上的团扇,少女背影单薄成小小一团,“就这一次,放过他好吗。” “我向你保证,往后再不会与东宫有任何牵扯……” 话音刚落。 有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章布政使带着一众家仆急匆匆赶来现场:“发、发生何事了?王爷?” 瞥了眼被押跪在地的林泽栖,章布政使诚惶诚恐地抹了把汗:“可是这人哪里得、得罪了王爷?” 回头,转身。 入眼是男人一袭缎绣暗纹蟒袍,金丝滚边,外罩玄色披氅,衬得身姿挺拔修长,一派浑然天成的睥睨之气。 为这气势所摄,章布政使还没发话,家仆们便默契且齐刷刷地跪了一地,有的人甚至连手上灯笼都掉下去了。 男人拧眉,语气无波:“他乡遇故,寒暄几句罢了。回头本王会遣人来给章大人赔个不是。” 指的自是此番小小风波,叨扰了人家府上婚宴。 言罢后,接过萧夙递来的密函、书册。 江揽州云淡风轻地下达命令:“押回禁阁,待命。” 伴随这句话,薛窈夭慢吞吞从地上站起身来。 耳边是玄甲卫士们齐刷刷撤退下去的整齐脚步。 林泽栖也在她眼皮子底下被萧夙押走。 第59章 而后没过几息,忽有大氅披在她身上。 与之伴随的,腰上多了只手。 寻常时候,掌下如握一捧温软的雪,少女腰肢玲珑有致,弱柳扶风般不堪摧折,此刻却绷得极紧。 “很晚了,王妃。” 男人的胸膛从背后贴了过来,气息也随之逼近。 像被阴冷的毒蛇爬上背脊,尤其颈上皮肤掠过什么时,那柔软湿润的触感带起战栗,薛窈夭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然后听得江揽州声线低磁,仿佛暧昧絮语,“换个地方,告诉本王,傅廷渊究竟哪里好。” “竟能让本王的王妃,身体在一处,心却在另一处。” “顺便念念,你给他写了什么。” 第43章 如果薛窈夭从小就没有被人爱过、疼过、呵护过,也没见识过傅廷渊的宽厚温和,她也许不会对江揽州的强势霸道产生抵触。 与林泽栖会面,是有不妥。 可远不至于强行搜身、将人押走,后续又会遭遇什么? 她自以为以色换取了生机,殊不知江揽州也在背后断了她其他生路。而她即便再傻,也意识到自己此番被暗影监视,否则江揽州不会出现得那么突兀,还要逼她念念自己写了什么…… 再假设薛窈夭是个合格且无心的妖精。 她应该凡事以江揽州为上,并斩断一切自我。 只需将一声声“夫君”唤得百转柔肠,并随时躺平自己任他享用。 可也正是“夫君”二字,让她曾在无数个心悸的瞬息,对他生出不该有的期待,偏偏他也无数次提醒过她,她只是个玩物。 诸多心绪倾轧下来,思绪渐渐变得混沌。 “不说是吗。” 甫一开口,男人声线并无戾气,身上那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却令她感觉自己好像残魂溺水,无法呼吸。 她不说话,江揽州便躬身前倾,自顾拿起案台上的书册,无比精准地取出她先前夹在里面的那张宣纸。 窸窸窣窣的动静落入耳中。 换作傅廷渊,她可以有秘密,自由,选择。 但是江揽州,显然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薛窈夭索性抱着软枕闭上眼睛。 … 【子澜,窈窈在幽州,一切安好。】 【请君勿念,请君安心,请君保重。】 【若是有缘,来日再见。】 就这简单的三行字而已。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江揽州以为自己可心如止水。 可她隐瞒了她人在何处,跟了谁。 视线停在“来日再见”四个字时。 他眸色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黯下去。 好像又一次掉入黑沉沉的海水里,上方有光,却隔着绵密海藻,照不到他身上。 窈窈。 她的亲人、长辈、未婚夫,都这般唤她。 意味着宠溺亲近,和旁人触不到的距离。 即便他也很想这样唤她,却从未真正唤出口过。 三声“请君”,里面饱含的珍视柔情、甚至崇拜,像无法跨越的年岁与时光,傅廷渊从小就赢了。 他们皆是天之娇子,生长于相似的环境,有着彼此相当的门庭,学识,气度。 也是直至这一刻,江揽州才发现嫉妒这种情绪,它不止有戾气、恨恶、鄙夷,或强迫自己视而不见。 它更可能延展为极简单的,难过。 灯影极暗,仅马车车盖下悬的一盏风灯,不时摇曳进细碎光亮。借着这点光亮,男人又自顾拆开那封密函。 上书: 【门庭之变故,始料未及,吾限于困缚,毕生之憾,若非生于帝王家,必与君同生死;】 【旦顾全大局,尚有未来可期,待来日登高续缘;君永远,吾之唯一。】 【吾心匪石,不可转也。】 【三餐好,安入眠,与君同梦,日日念妻。】 落款的日子,已一个多月前了。 “你们很相爱,对吗。”相似的牵挂,相似的顾念,相似的期许。傅廷渊所谓顾全大局,无非是坐上龙椅,再将她捞回身边。只要她尚且活在这世上,只要他有朝一日荣登大位,他们就会重逢,相爱,白头到老。 不待她答复,男人自说自话:“在本王眼皮子底下,书信往来。” “期待与东宫再续前缘……” 话落时,他很轻的笑了一下,而后静默的间隙,忐忑得薛窈夭忍不住睁开眼睛。 风卷车帘翻飞,窗外是央都不断倒退的夜影。 车厢内空间很大,置有案台、壁柜、茶水、卧榻。 她的对面。 江揽州低着头,眉眼沉在阴影里。 她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却听得他问:“得知傅廷渊在查谋逆案背后真相始末,意图为薛家沉冤昭雪,王妃很感动是么?” 撩了下唇,他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讥诮:“这样的事情,本王一样可为你做,只是那毫无意义,薛窈夭。” “什么叫做毫无意义?” 从上了马车开始,紧绷压抑到此刻,薛窈夭终是忍不住了。 “我祖父一生戎马西僵,战功赫赫,本该是名垂青史,满身荣光,却在功成身退时被奸人构陷通敌叛国。” “江揽州,你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吗。” “被满门斩首的不是你,家破人亡的不是你,你是可以冷眼旁观,站着说话不腰疼……却没资格说傅廷渊做的事情毫无意义!” “又或者,你其实很得意是吗?” “你本就恨死了薛家人,如今翻身上位,手握权柄,终于可以压迫我了……” “林泽栖说得没错,你不就是恃强凌弱,乘人之危吗!” “最初是我主动找上你不错,可是后来呢,你阻断东宫与我之间的联系,而我为了庇佑薛家人,又找不到更好的靠山,就只能永远屈服于你,从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断向你低头,亲近,示好,忍受你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被你的暗影监视,被你的权势恐吓,更不能有一点点属于自己的隐私秘密……” 皇权之下的戴罪之身,让她一介女流无法在这世道上正常生存,反之,以色换取庇佑就能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也是时至今日,薛窈夭才深有感触地意识到,一个人若是需要完全依附另一个人而活,那无疑是件悲哀之事。 似乎没料到短短两句,会惹得她反应这么大。 江揽州撩眼看她。 视线撞上,薛窈夭却是微怔。 她好像在江揽州身上,感受到一瞬短促的……难过,如有实质,却快到令人无法捕捉。 也不待她捕捉,男人再次垂下眼睫。 “本王指的毫无意义,是即便能为薛家翻案,沉冤昭雪,也不会改变什么。” “死去的薛家男丁不会再回来。” “再者,知道什么是皇权至上吗。” “帝王永远无错,即便错了,也不可能认错,只会抛出更多证据,直到错误成为事实为止。” “若本王告诉王妃,构陷薛家的不是旁人,幕后始作俑者,正是龙椅上的那位,你待如何?” 薛家并非百年世家,而是兴盛于薛道仁。 薛道仁年轻时因战功被先帝封候,其长女也就是薛窈夭的唯一姑母,傅廷渊的生母,心悦并嫁给了当时的晋王——也就是如今的承德帝,傅尤。 傅尤乃宫女所出,本是储位之争的边缘人物。 但仰赖于薛家兵权,他最终厚积薄发,登上帝位,后为平衡各方势力,也为掣肘当时盛极一时姚、白二氏、残余太子堂,傅尤封了薛道仁为镇国公,人称国丈大人,更还许了嫡子傅廷渊和薛窈夭的娃娃亲。 薛家一时间可谓荣极登顶。 但俗话说爬得越高,跌得越重,薛道仁为免来日祸事,自觉让三个儿子都改从文而非习武,唯一例外的便是孙子辈的薛晁阳。 即便如此,西州战乱彻底平息后不到一年。 薛家还是遭了祸事,一同覆灭的还有宗室尧亲王。 薛窈夭身为闺中女子,不懂朝堂风云诡谲,帝王之术,却也曾隐隐怀疑过,薛家是否为皇权之下的一枚棋子。 当年祖父因姑母而扶持承德帝,那么承德帝彻底稳固龙椅、利用完薛家剩余价值、且武将里也不乏后起之秀,那么傅尤又是否会恐养虎为患,担心外戚势力过大,又或薛晁阳起来之后,像薛道仁当年扶持他那样,扶持太子傅廷渊并超过他的可控范畴? 太子太子。 古往今来的皇帝唯恐太子碌碌无为,又恐太子势力过大,既要太子熟悉朝政,又不允太子私下里结交大臣。 薛家的覆灭既削弱了太子,又铲除了心腹大患,还一举端了一直不怎么安分的尧亲王。 一箭三雕。 “王妃又是否知晓,你祖父犯了何种忌讳?” 说忌讳不大准确,但那确实也是其中原因之一。 众所周知,大周高祖皇帝于马背上打的天下。 第60章 但自建朝以来,西戎和北狄之患一直未曾断过。 二者皆气候恶劣,物质匮乏,大周却幅员辽阔,地大物博,资源富庶。 是以常惹两地觊觎骚扰,虎视眈眈。 西戎和北狄一样,皆与大周鏖战多年,双方相持不下,各有胜负。然而此前西州军却在阗山一役中,大败西戎十万大军,致使对方至少未来二十年都得修生养息。 但鲜少有人知道,西州军是“违”皇命出关的。 江揽州知道,也是因他手里有锦衣卫的人。 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战机一旦延误、错失,便是失不再来。 虽说按照大周祖制,出关前的将领都得“象征性”请命于帝王,承德帝也“象征性”给了保守答案,要西州军以守为主。 可西州距京城千里,待皇命抵达,西州已然打了胜仗。这本来没什么,君臣本都是象征性走个流程,偏偏这次薛道仁和帝王没有默契,一方要出关,一方给的“守”。 西州军非但“违”了皇命,还打了胜仗。 仿佛一个无形的大耳刮子,以无比微妙的方式扇在了帝王脸上。 古往今来的帝王,龙椅上坐得越久,随着年龄增长,大都越发独断专横,不容违逆,也越发的心眼子小起来——俗称多疑。 再者史上藩镇乱世,大都是武将做大。 既要人家为你卖命,又怕人家干掉你。 一点小事就耿耿于怀,且从未停止过忌惮。 如此。 只要傅尤一日坐在龙椅上。 薛家要沉冤昭雪?不可能的事。 “王妃想洗掉戴罪之身,与其惦记东宫为薛家翻案,何不赌上一把。” “赌你夫君来日登基,朝代更迭。” “届时想做一切,岂非易如反掌?” 许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地,将夺嫡篡位说得如此云淡风轻,薛窈夭怔了好久。 二人自幼生长环境不同,显然对权力*的认知大相径庭。 即便恨死了皇权,她内心深处也残存敬畏,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就像傅廷渊一样,他们首先想到的都是将错误掰正,而非去推翻那个犯错之人。 江揽州却似野草,自幼野蛮生长,享受皇权带来的权力荣耀,骨子里却对皇权并无半分敬畏。 至于爹? 显然的,他没把那皇帝爹放在眼里。 这晚发生的事,出现的人,得知的真相、信息,无疑件件冲击心神。少女翕张着唇,太多话想说,反而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出口仅有一句:“……那将来,若当真如你所说的那般,你会杀了……傅廷渊吗。” “当然。” “先杀林泽栖,让王妃提前适应一下,如何?” “又或者,想听他近况吗。” “什么?” 垂着眼睫,将所有情绪压覆其中,江揽州摩挲着茶盏的盏沿,语气依旧很淡:“傅廷渊订婚了,在京郊行宫,新的太子妃,吏部尚书之女,孙影汐。” “他拜托本王,好好照拂你。” “不如王妃再书一封,亲口告知他,本王是如何照拂的你?” 话音刚落。 恰逢外头吁地一声,马车抵达北境王府。 男人再次撩眼看她,少女依旧缩在车榻的最角落,全程避他如洪水猛兽,那被他养得日渐丰腴的胸口,也在止不住地起起伏伏,显然心绪不稳。 “很难接受是吗,曾经的情郎有了新欢。” 又或者,新欢孙影汐,乃是她从前在京时的好姐妹。 “要不要现在做。爱,放松一下?” 伴随这句话,马车停定。 他的王妃却似身后有猛兽在追,看也没看他一眼,当即扔下软枕,率先提着裙跳下了马车。 她跑得急,不理会身后动静,一口气踏过府邸大门,穿过白桦大道,上廊桥,绕过麒麟影壁,最终踏上樾庭的台阶,这才停下来大口喘气。 偏偏也是这时候,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彼时薛窈夭自己也没料到,这件事会致使她第一次崩溃失控,动手打人,歇斯底里,甚至和江揽州撕破脸皮。 而那滋生于少女心间不为人知的,正在萌芽的爱情,也被这场风波寸寸碾碎,散成齑粉。 第44章 薛家是被帝王算计,即便曾经有此猜测,但真被江揽州道出口来,那种心神冲击还是不小。 傅廷渊订婚了,孙影汐,她少时的闺中姐妹。 像过去认知的美好全被粉碎。 江揽州切断她所有退路,意在夺嫡,将来必然要杀傅廷渊,且准备先杀林泽栖给她......适应? 能适应吗? 自幼花团锦簇,薛窈夭离血腥和杀戮极远,心知江揽州所谓的来日登基,的确比期待傅廷渊那条路子更加可靠,但方法可靠,人可靠吗? ——待她渐渐适应美好,再于她毫无防备之下,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届时看她不可置信,灰心绝望,痛断肝肠。 如何,是不是很有趣? 昔日的话犹在耳边,或是从一开始,彼此就都各有所图。 他要美色。 她要庇佑。 中间还隔着彼此幼时仇怨。 事到如今,薛窈夭悲哀地发现,与其说自己讨厌江揽州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倒不如说是内心深处,她从未有过真正的安全感。 床帏最愉悦时,他也在提醒她不要动心。 偏又说她的身体和心,他全部都要。 究竟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 彼此自幼相识,可这年交集,满打满算也不过两个多月,如何去推翻过去二十年对他的全部认知。全身心信任并依赖于江揽州,又是否正中他下怀,而后被他玩够了抛弃? 她又凭什么要相信他说的一切? 太多不确定,以致于薛窈夭像在大雾中走路。 一如江揽州始终介意傅廷渊,不信她能放得下过去。 这年的薛窈夭也不信江揽州可能爱她。 利益纠葛下,彼此都不信任对方。 也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试探,求证。 过去已经无法更改,未来...... 或许不合时宜,但薛窈夭如今最想求证的,的确是江揽州除去皮。肉美色,究竟有没有可能爱她。 自己又是否,大概,也许,好像,比他更先动心了? 先前马车上,他说的那句“要不要做。爱,放松一下”,明知她心绪不好,他竟想着那种事情。而她非但没感到抗拒,觉得他禽兽不如,反而还很想同意,想被他拥抱亲吻,被他抚慰,这样那样......太可怕了。 人怎么能在心绪一团糟时,还好色成那个样子? 是以诸多心绪倾轧下来,薛窈夭当时提着裙子,几乎是飞奔而逃。 此时此刻,一口气还没能彻底缓过来。 “不好了阿姐,出事了!” 彼时的樾庭广场,灯火通明。 最先冲她喊话的是战战兢兢的薛明珠,随后辛嬷嬷也携着一众婢女迎上前来:“王爷王妃可算是回——” 话未完。 众人只见他们的王妃撑着膝盖不住地喘气,面色隐隐发白,却在王爷靠近她时,下意识将那朝自己伸来的大手拂开。 “......” 跟了一路的萧夙和穆言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意识到情况不对,一众婢女也纷纷噤若寒蝉。 辛嬷嬷忍不住抬眼望去。 只见灯影月色下,江揽州明显在压抑什么,周身被一股难以言说的阴郁笼罩。 来不及多问什么,辛嬷嬷吩咐水清水碧:“快去奉盏热茶过来!” 言罢又自顾上前去扶薛窈夭,手忙脚乱地给人轻抚背脊,待给少女一口气勉强抚顺过来,这才小心翼翼开口道:“王妃这是......怎么了?” 不待人答复,男人沉声打断道:“发生何事。” 显然的,必是府上出了什么事。 薛明珠和辛嬷嬷等人才会提前候在樾庭广场。 “是这样,东阁出事了。” “王妃的猫,不知为何突然发狂,抓伤了孟姑娘,还将孟姑娘养的诸多珍贵药草药花全都毁了,李医师眼下正为孟姑娘处理伤口,只是……” 不知为何,仿似心电感应,薛窈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只是什么?” 迟疑片刻,辛嬷嬷如实道来:“只是王妃您……您的猫,事发后,被东阁的婢女失手摔断了腿……” “断腿之后,猫许是疼得厉害,不知蹿去了何处……” 眼下大家正四处寻找。 因都看得出来,王妃平日爱极了那只猫。 只是辛嬷嬷话未完,薛窈夭忽觉一阵天旋地转。 她甚至没来得及去问,自己的猫为何会去到东阁? 又为何会突然发狂? “东阁是么,带路,现在立刻马上……” 少女声线并不急躁,也不尖利,可在场所有人皆能察觉到王妃心绪不稳,甚至隐有失控之势。 第61章 话落的同时,她似再等不及,下意识便提着裙摆,转身朝东阁的方向奔去。 有如月色下翩跹的蝶翼,少女一边跑着,裙裾在风里翻飞,一边伸手去拆自己满头珠翠,因这日参加章府婚宴,她被打扮得极为繁琐累赘。 它们耽误她的速度。 她便将它们胡乱拔下来丢掉,包括胸前的璎珞项佩、手腕上的脂玉镯子、鬓边的金丝绒花、以及江揽州赠她的那只焰绯色宝石珠钗,全都扔了一地。 可也就在她要扔掉那枚宝石珠钗的瞬间。 她的手被人捉住。 下一秒,身体陡然腾空起来。 她被江揽州从背后打横抱起,“薛窈夭,可以发脾气,但别践踏你夫君。” 强有力的心跳。 好似可遮风挡雨的坚实臂膀。 一口气哽在喉咙里,无暇去解读他话中含义, 少女只刹那间溃不成军。 身体更先理智一步抱住他脖子,“我的猫……” “我的猫……它很乖,它不会无故抓伤人!” “孟雪卿,一定是孟雪卿……” “她欺负我,她怎么可以又欺负我……” 快四年了。 从她十八岁及笄那年开始,三花猫便已来到她身边,从不到巴掌大的小小一只,四肢软绵绵的,小爪子粉粉嫩嫩,发出的叫声细微孱弱,到被她悉心呵护着渐渐长大。 它陪伴了她将近四年,也陪着瞳瞳和元凌长大。 向来温顺粘人又乖巧,却被人摔断了腿? 猫向来反应敏捷,倒着扔下去都能自己翻过来轻盈落地,却被人摔断了腿?那得是多狠又多重的力道? 薛窈夭无法想象,小家伙得有多疼…… 先前本就压抑太久,此刻喉间一哽,眼泪再也忍不住地大滴坠下。 不懂为什么,这年她要那经历那么多痛苦。 已经失去了很多,为什么连她的小猫也不放过。 她的眼睛在下雨,湿润的温度并不陌生。 只是有生之年,江揽州从未料到自己会嫉妒一只猫。 也没料到她但凡示弱,所有压抑的怒火,爱怨痴妄,皆在这一刻被暂时切断。 脚下步伐沉而稳健,江揽州生得高挑,一双腿修长有力,刻意加快速度时,并不比她跑起来慢。 嘴更好像有它自己的想法,一开口便在代替他哄她,“它不会有事,薛窈夭。” “夫君在,怕什么。” 。 大约一刻钟后。 东阁。 院门被江揽州一脚踹开。 院子里灯火通明,孟雪卿靠在廊下的美人榻上,正被一群婢女簇拥着,李医师恰好已为她被猫抓伤的手腕包扎好伤口,正在收拾东西。 见王爷抵达现场,身后还跟了一大波人。 凝冬心说王爷到底还是在意自家姑娘的。 这回总要给狐媚子狠狠一击。 原因无他。 前些日子孟雪卿曾主动示好薛窈夭,话里话外暗示自己想有个名分,想唤她王妃姐姐而非王妃嫂子。 薛窈夭拒绝了,问她为何不直接去找江揽州,找她有什么用,她又不会什么巫蛊邪术,还能让江揽州突然爱上她不成? 且末了时候,薛窈夭也没客气,话说得比上次被揭发身份时更加直白干脆:“殿下对你没那意思,孟姑娘,往后别来找我,找我没用,与其嫁给不爱你的男人做妾,何不寻个两情相悦的郎君做正妻主母?” 这话确实不留情面也并不好听。 可面对一个对自己心怀恶意之人,谁又能给出什么好脸色? 却不想这番态度,被孟雪卿理解成了嚣张傲慢,目中无人,不留余地,甚至羞辱。 心知薛窈夭为罪臣之女,没与江揽州正式行过大婚之礼,一切都不作数,故而孟雪卿从未死心。 此时此刻。 即便眼见狐媚子被王爷抱在怀里,凝冬想到些什么,也还是忍不住满心雀跃,等看好戏,偏偏面上端得泪眼婆娑,好似自家主子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王爷终于回来了……” “奴婢凝冬,见过王爷,王妃。” 在凝冬凝春二人的带领下。 院中丫鬟婆子们都跟着齐刷刷跪地行礼。 孟雪卿身为此番“受害人”,也勉强撑着身子从榻上起身,含泪福身道:“雪卿见过殿下,见过王妃……嫂子。” 话音刚落,凝冬开始抹泪控诉:“我家姑娘自幼体弱,院中那些药草药花,都是王爷从前亲自命人栽种的……” “我家姑娘向来悉心呵护,养得比自己还娇,谁知这晚院中忽然蹿出来只小畜生,一来便撒泼打滚,龇牙咧嘴,将那些药花药草全都毁了!” “想着那些都是王爷心意,我家姑娘心急如焚,上前去捉小猫,谁知那小畜生突然发狂,竟将姑娘手腕抓出了道道——” “我的猫在哪里?” 不待凝冬控诉完毕,薛窈夭已从江揽州怀里挣脱下来,直接小跑过去,“我的猫在哪里?你们把它怎么样了?说啊!它在哪里!” 对上少女泪痕未干的脸,一双桃花眼湿漉漉的,睫羽被泪水打湿,显然才刚哭过,然而眸底却似有烈焰灼灼,燃烧的恨意呼之欲出。 凝冬被吓了一跳,显然猝不及防。 还未来得及回话,又被身后的孟雪卿咳嗽着叫停:“凝冬,不可对王妃无礼。” 风吹树影哗哗作响,灯笼翻飞,院子里乱糟糟的。 萧夙和穆言已自发遣人去各处找猫,他们都是习武之人,五感比常人敏锐,都帮着一起找;辛嬷嬷在吩咐丫鬟婆子们置炉煮水,又让人去搬椅子和软榻过来给王爷和王妃看坐。 李医师在向江揽州解释,说孟雪卿被猫抓伤的手腕不算严重,但也需要养一段日子,还得悉心呵护才不会留疤云云。 这般报备也无过错,毕竟从前谁都知道,王爷身边无妻无妾,唯一一位恩师之女被照料得十分周到。 然而这回王爷尚未听完,便径直朝王妃走去,将少女从地上拉起,带去了一旁的美人靠上坐着。 事已至此。 再心急猫也不会凭空出现。 接过辛嬷嬷亲自奉上的热茶,江揽州将茶盏送至少女唇边,怀中人却拧眉别开了脸,显然心绪已糟糕到连口茶水都喝不下去。 指节微顿,江揽州淡声吩咐,“就近东阁,去煮安神汤来。” “是,老奴这就去办!” 闭上酸涩的眼,不自觉偎进江揽州怀里。 被他的心跳和呼吸包裹,又被他大手持续不断的轻抚背脊,渐渐的,薛窈夭心神稳了一点,但也分不出多余心思去想其他事情,只求小猫还好好活着,能被尽快找到和救治。 却也是在这等待期间。 孟雪卿被凝冬搀扶着,像月夜下的鬼影,慢吞吞朝他们二人的方向走来。 换作寻常,薛窈夭必要当场审判并理清楚前因后果,向孟雪卿讨要公道。 可她这日心绪太累了。 只等小猫,其他一切都可以容后再说。 却不想孟雪卿走近之时,先是拿巾帕拭泪,而后毫无预兆地朝她下跪:“王妃……嫂子,是雪卿对不住您。” “此番意外事发突然,雪卿自己也始料未及。” “听闻那只猫,乃是王妃及笄那年,太子殿下亲赠您的生辰贺礼,被您如珍如宝地养在身边,即使流放路上也没舍得让它挨饿受苦,如今却被东阁的下人失手摔伤,还不见踪影,雪卿自知罪孽深重,甘受——” 话未完。 原本偎在江揽州怀中的少女先是愣住, 而后陡然站起身来。 一句“太子殿下亲赠您的生辰贺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都不需要刻意去审,孟雪卿的用意昭然若揭。 效果很好不是吗。 几句下来,就能让江揽州圈在她腰上的大手渐渐僵滞,她甚至能猜到孟雪卿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殿下,王妃她不是真心爱您,她只是在利用您。 她心里装的一直都是太子。 求您万万顾念自己。 驱逐她吧。 可笑,她和江揽州互相仇恨也好,彼此利用也罢,交易能够达成,谁不是心甘情愿各有所图?就算打得头破血流,那也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用得着她孟雪卿一次提醒不够还来提醒第二次吗。 她对小猫的态度,即是对傅廷渊念念不忘。 猜到孟雪卿必会以此大做文章,而江揽州又是否会当真上套? 不知道。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心绪极度混乱下,薛窈夭索性强迫自己压下一切,只自顾回头朝院中望去。 顶着一张惨白的脸,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颤抖。 视线扫过不远处的琉璃风灯,看到薛明珠和水清水碧站在一起,少女二话不说迈开步子,走近时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 第62章 清脆响亮。 这一巴掌带着十成怒气,扇得薛明珠猝不及防,脚下踉跄着朝后一连趔趄了好几步,回头时捂着脸震惊不已:“阿姐你——?” 不待薛明珠诘问。 少女又径直回身朝跪在地上的孟雪卿走去。 快要抵达时,在凝冬隐隐愕然的注视之下,薛窈夭提着裙摆,抬腿便是一脚踹在孟雪卿身上。 霎时间。 整个东阁齐刷刷一片倒抽凉气声。 伴随着尖叫和惊呼声四起。 少女的确花拳绣腿,但那是跟男人相比,在女子面前,尤其孟雪卿这种柔柔弱弱的,薛窈夭这一脚下去力道不轻,直接将人踹得整个上半身朝后仰倒。 砰的一声。 孟雪卿脑袋撞上凝冬,满头珠翠噼啪作响。 不顾四下吱哇乱叫和呼声连天。 也不顾自己此刻在江揽州眼中是如何失态,事后又将承受怎样的代价,兔子急了也红眼,何况她薛窈夭是个活生生的人。 少女蹲下身去,一把揪住孟雪卿的领子。 抬手又是一记响亮的巴掌,直扇得孟雪卿目眩耳鸣,眼冒金星。 只这短短几息,原本还想护孟雪卿的凝冬被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手忙脚乱地朝后爬去。 “我不还手,我退让忍耐。” “我不深究,我不计较......” “你们便都得寸进尺,在背后联起手来......以为本郡主没有脑子,好算计,且好欺负是吗?!” 第45章 夜风卷过,地上的枯叶满院翻飞。 孟雪卿显然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从小到大,她从未被人如此简单粗暴地打过。 也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自己会被人如此对待。 胸口挨了狠狠一踹,她霎时间痛得面目扭曲,一口气还没喘得过来,又被薛窈夭一把揪着领子,一记清脆响亮的巴掌,伴随耻辱与火辣辣的疼痛,扇得她整个人心神俱碎,一时甚至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此时此刻。 但凡置身东阁的丫鬟婆子,无一不是瞠目结舌,心惊**,个别胆小的直接就扑通一声当场跪地。 就连江揽州也有那么一瞬,漆黑凤眸里闪过一丝意外之色。 “你怎么能这么坏啊?孟雪卿?” “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是掘你祖坟了还是杀你爹娘毁你清白了!” “你自己搞不定男人那是你自己无能,自己没本事,全都是你自己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拿我的小猫开刀?!” “你这恶毒的女人蛇蝎心肠的坏女人你还我小猫!” 掐着孟雪卿的脖子,少女眼眸在灯影下越发猩红,像头发怒的小豹子,伴随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大滴落下。 若是先前,难过归难过,心痛归心痛。但也有那么一瞬转念,薛窈夭想过会不会真是小猫出了问题,意外失控并伤到了孟雪卿。 可伴随那句“太子殿下赠您的生辰贺礼”...... 敢情这是场苦肉计。 伤了她自己,拿她的小猫作引,就为了引出太子傅廷渊......而关于小猫的过去,薛窈夭从未对北境王府的任何人提过,唯一知它来历的,只有薛明珠。 背后原委不难猜想。 要么薛明珠平日装傻充愣,却在背地里背刺于她。 要么薛明珠蠢得可怕,被人利用并套了话...... 真相究竟如何,已经不再重要。 单方面的撕扯还在继续,凝冬直吓得肝胆俱裂。 眼看孟雪卿被掐得满面涨红,努力想要挣脱,却不是狐媚子的对手,凝冬终是忍不住连滚带爬地冲去江揽州脚下。 “王爷,王爷,王妃她、她......” “求您救救姑娘、您救救姑娘啊!” 事发突然,所有人始料未及。 偏偏王爷只是静穆坐在那里,仿似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没人能揣度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是以谁也不敢擅自上前去“拉架”或“劝架”。 这感觉就像火烧眉毛,在场所有人却都冷眼旁观,凝冬自幼跟着孟雪卿,终是忍不住痛哭流涕,“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失手摔伤了猫,求王爷您救救姑娘......您救救姑娘啊!” “王妃要打要杀,让她都冲奴婢来吧!” “姑娘可是您的恩师之女啊王爷!” “您从前最疼姑娘了,您明明最疼姑娘了!” “孟老将军临终前,亲自将姑娘托付给您,从前您走投无路,也是孟老将军给您衣食住行,一手提拔的您,王爷、王爷,奴婢求求您......求您快快让王妃住手吧!” 或是事态过分失控,凝冬言辞间放肆到把恩情都搬出来了,直吓得东阁伺候孟雪卿的丫鬟婆子们个个战栗。 辛嬷嬷火急火燎地赶回现场时,陡然撞见这么乱糟糟的一幕,也是惊恐万状,险些没打翻手中碗盏。 也是看到辛嬷嬷返回来了,手里端着一方托盘。 江揽州这才淡声发话,“水清水碧,花源花香。” “去扶王妃回榻上坐着,伺候安神汤。” 话落时,抬起戴有墨玉扳指的那只手,男人指节明晰,骨骼修长,对着夜色虚空打了个极轻的手势。 与之伴随的,四下忽然窸窸窣窣。 不知从何处冒出一队森然黑压压的玄甲暗影,踩着几乎没有半点声音的步子,鬼魅一般现身出来。 “凝冬,杖杀。” 男人语气极淡,声线一如既往地漠然无波。 却令所有人霎时间肝胆一颤。 这下轮到孟雪卿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一把将薛窈夭掀开,而后连滚带爬地冲去江揽州脚下。 可惜才刚靠近就被暗影阻隔,没让她拽到男人的衣袍下摆,“殿下,殿下不要,求您不要,不要杀凝冬......” “是雪卿不好,都是雪卿不好!” 再也顾不得仪态体面,孟雪卿顶着一张被巴掌扇得红肿的脸,以及被按在地上时沾染的满身灰土,眼泪扑簌簌掉:“雪卿身边已经没有亲人了,殿下,求您绕过凝冬,您饶过凝冬吧!不过一只猫而已,它只是失踪了,只是失踪了而已……殿下难道都不要问问前因后果,就这般直接给人定罪了吗?” 明明此番东阁出事,她才是“受害者”。 正常情况下,殿下难道不是该关心她手腕伤势,以及那些药花药草?又或先问问事情经过再做定夺? 孟雪卿显然没料到,那个从前向来待她与旁人不同的江揽州,此番竟然会二话不说,直接下命杖杀凝冬。 退一万步,就算凝冬真给那猫摔死了。 一只猫而已,怎可拿人命去抵?! ... 拧眉,指节从眉心划下。 薛窈夭能想通的前因后果,江揽州又如何能拼凑不出。 微微躬身,前倾,男人手肘搭在膝盖上。 手背青筋虬扎蜿蜒,如山川脉络内蓄力量,墨玉扳指在冷月下折射出着粼粼冷光。 “机会只有一次,孟雪卿。” 在凝冬被暗影捂嘴并带走的挣扎拖行声中,江揽州声线平直,语气无波:“交代始末,本王只听真话。” “否则待暗影寻到蛛丝马迹。” “东阁与你,一个不留。” ... 夜影绰绰,四下风声渐歇。 辛嬷嬷让丫鬟们临时搬来的美人榻上,薛窈夭被水清水碧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才刚坐下,便见暗影们将凝冬架着朝院外拖行。 这日她身上穿的王妃制服,质地柔软如海藻轻盈,上刺暗金色凤鸟图纹,花源花香正给她整理方才打人时弄乱的裙裾和下摆沾染的尘土,辛嬷嬷尽量挡着她视线,拿玉勺舀起安神汤药,“秋夜寒凉,王妃喝口热汤暖暖胃吧。” 几人无比细致的安抚之下,少女胸口渐渐不再起伏。 许是一场撕打下来耗费了不少精力,她心头怒火跟郁气散了些许,但心下牵挂小猫,一时间也分不出太多心思去关注其他。 期间抬眼望去时,只见江揽州深挺流畅的侧脸线条,被风灯勾勒出冷刻弧度,只是随意坐在那里,身后便好似有千军万马列阵。 摄于这份强大的威压,孟雪卿没能撑住几息。 一句东阁与你,一个不留。 与从前那份“偏爱”相比,无疑显得过分诛心。 许是亲眼看着凝冬被拖下去了,她浑身颤抖着,心下没由来地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莫大悲戚,这份悲戚无处可泄,又夹杂着爱而不得的愁怨不甘,以致于即便本能恐惧,孟雪卿也还是忍不住抬眸与江揽州对上视线。 这一对视,男人眼底窥不见半分温度。 看她的眼神,几乎可用空无一物来形容。 如此这般,理智在挣扎, 嘴上却已下意识脱口:“是雪卿错了,殿下......” “王妃的猫,乃是被药物刺激,才会.......” 才会之后的话尚未出口。 第63章 四下喁喁声骤起。 丫鬟婆子们忍不住交头接耳,想不通素来品性高洁又温婉良善的孟姑娘,如何会做出这种事情?头回当众揭发王妃身份,让王妃难堪,还可说她是忧心王爷前程,而今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心知她是为了什么的薛窈夭,拽紧袖衫的指节根根泛白,好艰难才忍住了不要再次失态。 “是雪卿一时糊涂,被嫉恨蒙了心,才会犯下如此大错,一切皆因雪卿对殿下......” “仰慕”二字哽在喉咙里,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话到这个地步,就像世人所谓的久爱生怨,怨而生痴,痴而生恨,孟雪卿语气里竟是明显可感的不甘愤然,也是第一次生出勇气质问江揽州:“雪卿对您是何心思,殿下难道就当真一点也看不出来吗?” “还是您早就看出来了,却故意视而不见?” “就算您看不出来,心里眼里都容不下雪卿,可在雪卿心里,殿下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你本该值得世上最好的女子,可如今却被一罪臣之女蒙蔽双眼,雪卿实在是替您感到不值啊殿下......” 接下来的话。 和薛窈夭预想中如出一辙。 曾经光鲜亮丽的东阁孟小姐,被府上下人们捧着奉着,显然早习惯了居高临下,不自觉矜贵起来。 而这晚她先是被人按在地上撕打,又被院中下人们围观指摘。像是又一次被扒光了鲜亮衣锦,身边最亲近的婢女也难逃一死,向来“偏爱”她的殿下听她认错告白,表明心意,却是全程无话,神色漠然,一声不吭...... 这样的忽视显然令她难受至极。 外加顶着院中无数双视线瞩目,孟雪卿几乎是当场破防,“雪卿爱慕殿下多年,要的不多,不过是想做个侧室罢了,可王妃却连这点机会也不肯给,雪卿回敬她一次怎么了?” “雪卿满心满眼都是殿下,殿下却视而不见,而她什么都不用做,甚至心里还装着前未婚夫,却能轻易赢得殿下喜爱,究竟为什么?明明是雪卿在先的啊!” “雪卿八年前就认识殿下了......” “可笑殿下凡事敏锐,洞若观火,却被人迷惑至此,您难道看不出来,王妃她待您没有半分真心?” “不过一只猫罢了,她却如此失控,殿下还不明白吗,她爱的不是你,从来不是你......” “留着心上人亲赠的猫,殿下以为她在意的是猫?” “实则是抱着那只猫,就能睹物思人,点点滴滴,十多年的漫长岁月,多少个日日夜夜,她怎可能像她嘴上说的那般,与殿下两情相悦?” “她和太子,比雪卿和殿下相识的岁月还更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非她这年走投无路,怎可能会找上殿下?” “说来也是人之常情,若雪卿心有所属,却被现实逼迫无奈,不得不委身于一个不爱的男人,定然也会像王妃嫂子那般,守着猫以全相思之苦......” “看雪卿爱而不得,殿下觉得我可怜吗。” “很可怜吧?” “连身边最亲近的婢女都护不住......” “可是盲目护着王妃的殿下,看起来何尝不是和雪卿一样可怜!” ... 江揽州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毫无波澜地听下去,不过内心深处,从一开始早就清楚的事实罢了。 真要论起来,他能比孟雪卿分析得更加透彻、精准。毕竟孟雪卿打听到的、又或推测的这些,江揽州幼时便知,少时更曾亲眼目睹。 他的心早就长满荆棘。 孟雪卿不过是将刺扎得更深,让他再痛一次而已。 可随着孟雪卿越往下说,越发口无遮拦,尤其最后那句“何尝不是和雪卿一样可怜”,言下之意实在微妙。 不止江揽州。 整个东阁都刹那间陷入死寂。 就连已经放弃挣扎,有些破罐子破摔的薛窈夭,一颗心也不自觉再次提了起来。 孟雪卿全程都在表达一个重点——猫,代表她从未忘记傅廷渊。 她心里没有江揽州,有也是装的。 不过是为庇佑薛家人。 前者她尚能反驳,后者却的确就是他们之间的某种事实,至少最开始确实如此,以致于薛窈夭想要开口反驳,都一时间找不到合理措辞。 心神惶惶下,她只看到江揽州低眸转着手上扳指,那双被阴影覆盖的眼睫之下,谁也窥不见内里情绪。 摄于这份沉默压抑,又怕添乱,有心想为薛窈夭辩解几句的水清水碧、花源花香和阿寅等人,无一不是和在场其他人一样屏住呼吸。 最终还是辛嬷嬷忐忑地打破沉寂。 “王爷,孟姑娘一番话乍听煞有介事,可恕老奴多嘴,她此番居心叵测,本就是蓄意利用王妃的小猫离间您和王妃之间的夫妻情谊......” “短短两个多月,老奴与王妃不算多熟,却能感受到王妃性情坦率......” 本想说一只猫而已,如何就能代表王妃不爱王爷,且对东宫念念不忘?但摸着良心......感情这种事,还真真是古往今来谁也说不清楚,谁也道不透彻。 又因对二人之间的过去不甚了解,辛嬷嬷说着说着,竟有些底气不足,转而回头去看薛窈夭,“王妃说句话吧?” “......” 好像是该说点什么。 可究竟能说什么。 若没有先前那场撕打,薛窈夭或许会像上次被揭发身份时一样,尽可能为自己辩白几分。 可人说话做事,无一不耗费心神精力。 从傍晚在章府,到林泽栖出现,后面各种折腾下来,薛窈夭早就心神疲倦了,再者同样的“花言巧语”能用一次,再用第二次还会有效吗? 她的过去江揽州并非一无所知。 她和傅廷渊的过往也无法抹除*,她更曾多次表过态度,说难听点,这种事全看江揽州自己怎么看待。 孟雪卿此番都不算揭发,最多只能算是“提醒”。 故而比起解释、辩驳,薛窈夭唯恐越描越黑。 她更担心江揽州作为一个男人,男人无疑都爱面子,爱不爱你是另一回事,但他给了你名分......加之章府林泽栖的风波尚未解决,这般情况下,他是否能经得起挑拨? 他会如何处理这件事? 又是否会迁怒到她身上? 不知道,不确定。 于是就那么木然地坐着,少女翕张着唇,恰逢男人微微侧眸,不偏不倚,四目相望。 有风卷过。 扬起彼此身上衣袂翻飞。 灯影月色下,江揽州玄袍金冠,墨发漆瞳,五官深邃冷刻,一如既往英俊到令人心折,只是那双狭长凤眸,不知何时染上了层层薄雾,仿佛凛冬将至,又仿佛无尽黑暗糅杂在他眼中,再灼烈的阳光也透不进去。 而那黑暗之后,蕴的依旧是薛窈夭读不懂的情绪。 唯有他身上那份摄人压迫,伴随着头顶冷月被乌云遮住,如有实质地将她淹没。 “王妃可还好?”冰凉指节被辛嬷嬷握住,薛窈夭回神来。 “快给王爷解释几句,表个态吧?” 仿佛干着急的老妈子,辛嬷嬷焦灼得恨不能原地打转。 可是表态,究竟要怎么表。 翕张着花瓣一样美丽的唇,少女脑海中闪过诸多措辞,好像哪一种都不甚完美,彼此本就没有信任,关系还从一开始就剪不断理还乱,江揽州又究竟是怎么个态度? 不待她琢磨出来。 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时,江揽州很轻地挽唇笑了一下。 那一笑极为突兀,也极为耀眼夺目。 说不出是个什么意味。 他本身气质沉穆,五官却偏妖艳飒烈,院中下人们猝不及防,半是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半是被他笑得毛骨悚然。 就连薛窈夭也不由感到背脊发凉。 对了,小猫。 就算小猫不是傅廷渊送的,而是个陌生人送的,养了将近四年,她也不会准许任何人伤害,即便小猫不是傅廷渊送的,她也一样会为之与孟雪卿撕破脸皮。 思绪混乱中,好不容易抓住这个重点。 仿佛抓住了一点希望的曙光。 然而不待她开口。 “过来。” 悬腕撩袖,江揽州忽然上半身朝前倾去。 无比熟悉的唤人方式,唤的却不是薛窈夭。 少女睫羽轻颤,同院中乌泱泱的下人一样,猜不到此刻的王爷在想些什么,准备说什么,做什么,更没有人能揣度他半点心绪。 孟雪卿被唤得一愣,意识到江揽州当真唤的自己,她神情有些恍惚,不知接下来即将面临什么。 但被暗影松开后。 她还是第一时间听话起身,摇摇欲坠地走了过去。 男人又轻道,“跪下来。” “......” 灯火葳蕤,四下死寂。 凛凛风声中,待孟雪卿跪下之后,众人不自觉屏息凝神,不期然听到这样一句话。 第64章 “本王明日便休了那个女人,将她逐去幽州,改让雪卿做王妃,可好?” 只这一句话。 仿佛惊雷乍起一池波澜,所有人都霎时懵了。 且说这句话时。 男人修长明晰的指节,已然挑起了孟雪卿的下颌。 那样一个姿势。 是薛窈夭只在私底下才会见到的,江揽州唯独对她才会有的......暧昧轻佻。 青石地板上,冷月泼下一地银霜。 孟雪卿的裙裾层层铺开,仿如盛放的瑰丽花朵,以一种绝对卑微臣服的姿态,她仰望着面前挑起她下颌的男人。 一句本王休了那个女人,改让雪卿做王妃。 显然没料到事情会突然转折到如此地步。 孟雪卿心下震惊不已。 她原本已做好被责罚的准备,更沉浸于凝冬被杖杀的悲愤之中,整个人在恍惚和疯魔的边缘来回游走,也在等看薛窈夭此番要如何辩驳...... 然而此刻。 像是梦里穿行,有生之年第一次,她与心上人产生了肢体接触,那种来自男人指腹而延伸的,一如藤蔓爬行般酥酥麻麻的奇异滋味,近乎一瞬便夺走了她全部注意力。 脑海中一片空白的同时。 孟雪卿本能地感到羞赧、战栗...... 仿佛突然置身于一场盛大绮梦,她开口说话时,声音都是颤抖的,“殿下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 目光在孟雪卿面上逡巡,江揽州眉梢微挑,指节寸寸往下,若有似无地划女子纤美莹白的颈项。 “既心悦本王,为何从前不早些表明心意?” “若是表明心意,本王早就许你名分,何至于像如今这般,被一个罪臣之女蒙蔽双眼,迷惑心神,沉溺其中而不自知。” “也多亏雪卿善意提醒,本王尚能清醒过来。” “而一个欺骗、愚弄、利用本王,却不识好歹,身在本王身边,心却系于东宫......若雪卿是本王的王妃,觉得那女人该如何处置?” 听到这里,什么心神疲倦、不知如何辩驳、纠结措辞、被挑拨的愤怒、没有信任的感伤...... 统统都显得不那么重要。 薛窈夭再也维持不了镇定,有些惶然地从榻上起身,一张脸近乎煞白,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她比谁任何人清楚,自己如今拥有的一切,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甚至辛嬷嬷和府上下人们待她的恭敬态度,全都是江揽州给的。 而他若一朝不愿再给,什么“王妃”的头衔,都是虚的,她会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没有。 也正因太过清楚,以致于一直以来,薛窈夭总焦虑不安,哪怕得到了一些看似光鲜的“宠爱”,也始终没有安全感。 此时此刻,她更显然没料到,江揽州竟然这么快…… 就已经玩腻她了吗。 铺天盖地的恐惧,如潮水一般倾轧而来,薛窈夭忽然有些喘不过气,几乎是用尽了全部心力,才勉强克制住了自己不要颤栗。 并且有那么短短一瞬。 许是秋夜的凉风太过刺骨,卷进人的鼻腔时,带起一股极致难耐的酸涩之感,难受得薛窈夭几乎想掉眼泪。 原来以旁观者的视角。 江揽州是那么的......风流落拓。 他曾经进入过她身体的指节,无数次抚摸并揽过她腰肢的手,此刻摩挲着孟雪卿的下颌,后者面颊如天边云霞,一双杏眼泛起迷离水光,整个人似春泥瘫软,醺醺欲醉。 这样一幕落在薛窈夭眼中。 竟是莫名的香艳色。情,刺眼得她几乎受不了。 而此刻置身院中的其他人,也全都是懵的,无人知晓这是怎么了,王爷究竟是在玩怎么一出,就连心下一直笃定江揽州很爱薛窈夭的辛嬷嬷,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殿下觉得......她应该如何处置?” “雪卿决定便好,如何?” 对于周遭动静,江揽州置若罔闻,仿佛整个人沉浸于孟雪卿的温香软语,眼中再容不下任何事物。 这样的专注,这样的距离,以及那双幽沉深邃又迷离的眼,如同一汪勾魂摄魄的绮丽暗渊,足以夺走天下任何女子的心。 若孟雪卿此刻足够清醒,便会意识到哪里不对。 可她少时至今的春闺梦里,场场皆是江揽州,是以幸福来得太突然,她心神过分激荡之下,不禁又一次落下泪水。 这一落泪,脑海中再次闪过凝冬被拖走时的画面,一时间既恨又悲,好艰难才稳住了心神。 “不如就如殿下所说,将她......逐去幽州吧?” 没有女子会想在心爱的男人面前,表现得过分恶毒,是以孟雪卿即便恨死了薛窈夭,也还是有意识的显得良善。 男人却似很轻地笑了一下,“会不会太便宜她了,毕竟雪卿的婢女,可是因她而死,嗯?” “说,说的也是......” “不过王妃嫂子......她,无法与心仪的情郎相守,说来也......怪可怜的,偏偏可怜之人,也最可恨,可恨她享受殿下宠爱,却对殿下不忠,不如......也杖杀好了?” “或赐一杯毒酒,免她受那皮肉之苦吧......” 话落。 四下乌泱泱的,以辛嬷嬷为首,尤其是樾庭过来的丫鬟婢女们,齐刷刷跪了一地。 江揽州语气云淡风轻:“好,就听雪卿的。” 得了这句话,孟雪卿面上娇羞赧然,心下却近乎沸腾起来,可怜的凝冬,她总算没有白白枉死。 微微转过脸,夜影之下,孟雪卿像是喝醉酒的人,眸中绽出奇异光彩,视线无比轻盈地掠过薛窈夭,将她这位王妃嫂子此刻的怔忡、绝望,通通收入眼底,一览无余。 而后轻轻弯唇,孟雪卿笑了。 一时间心下说不出的酣畅,快意,欢喜,如梦如醉,糅杂着情动的赧然...... 下一秒。 有风卷过,薛窈夭瞳孔猝然放大。 那抹笑意,倏忽消失了。 伴随着颈骨碎裂的声音,孟雪卿那张如花似玉,且尚且带有巴掌印的脸,在薛窈夭眼中一点点扭曲,一点点失真......最后连同整颗脑袋,都软软地瘫了下来,垂在江揽州青筋凸起的手背之上。 仿佛断线的人偶一般,整个人轻飘飘滑落在地。 第46章 ... ... ... 所以,孟雪卿。 是被江揽州活生生掐死了吗。 意识到这件事真真实实的发生了。 不止薛窈夭,置身于东阁的所有人皆是脑子里“嗡”地一声,只觉头皮有如水波涟漪般圈圈扩散,圈圈炸开。 周身血液顷刻间冲至颅顶,以致于四肢发麻,呼吸困难,视线恍惚。 薛窈夭恨不能立刻昏死过去,或抱头尖叫。 遗憾的是除了大口呼吸,少女几乎失去了所有行动能力。 冷静。 冷静。 冷静。 不就亲眼看到杀人了吗。 那什么凝冬不也被拖下去杖杀了吗。 可短时间内经历的心神冲击过于密集,过于跌宕起伏,被各式各样的心绪裹覆,薛窈夭真的已经极限了。 想要害她的孟雪卿死了。 应该感到快意的。 可是好害怕啊。 铺天盖地的恐惧令她下意识联想到未来某天,待江揽州玩够了,她是否也会像孟雪卿这般,无声无息地死在他手里。 少女面容惨白如纸,原本美丽的朱唇血色全无,她浑身颤抖不止,裙裾在风里缱绻,好似夜色中开在崖壁上一朵摇摇欲坠的花。 将此景收入眼底。 江揽州心上窒闷分毫未消。 “处理了。”指的当然是孟雪卿的尸体。 男人语气极淡,“无关之人,退出去。扶王妃坐下,斟热茶过来。” 年轻时候,辛嬷嬷历经战乱,亲眼见过狄寇残杀大周百姓,女子被强辱,男子被刀枪剑戟挑开皮肉,见过的血腥之事多了去了,因此还算镇定。 不过先前她也险些以为王爷会当真休了王妃,将她逐去幽州,颇有些惊魂未定。 吩咐婢女们下去煮茶,辛嬷嬷捡起落在地上的披氅,又将少女带回榻上去坐着。 下人们得了命令,纷纷作鸟兽散去,或各就各位,或像往常一样轮流值夜。 江揽州洗手去了,暗影们忙着清理现场...... 薛窈夭惊魂未定地坐在美人榻上, 被水清水碧握着手,又被花源花香和阿寅簇拥着。 几个不经事的小丫头自然也吓傻了,无一不是面容惨白,哆哆嗦嗦,纷纷偎着薛窈夭缩成一团,仿佛风雨中几只瑟瑟发抖的可怜鸟儿。 辛嬷嬷见状不免有些好笑,又忍不住叹了口气,“王妃可是吓着了?” 自然。 少女有些木然地点点头。 心绪很乱,理智也早就飞去了天边。 不知自己是险险度过了难关,还是有更大的暴风雨等在后面? 第65章 目前为止。 从撕孟雪卿开始,她还没来得及与江揽州说过一句话,也是时至今日,她才堪堪见识到江揽州异于常人的可怕一面。 他很疯,疯得诡谲又渗人。 上一秒她还以为自己会被杖杀,或赐毒酒,也没时间去感伤江揽州看似迷恋她美色肉。体,却转眼便对孟雪卿起了兴致? 也没来得及去平复先前那些更加激烈曲折的各种心绪。 江揽州却在下一秒给她表演杀人。 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澜台夜宴,甚至更糟,至少那时她还没对江揽州生出任何情愫,也没做过任何努力,而今……举目四望,黑漆漆的幽冷长夜,薛窈夭看什么都觉得冰冷渗人。 却听辛嬷嬷忽然柔声宽慰,“王爷很爱王妃呢。”? 为少女拢上暖暖的披氅,想到她自幼长在繁华京师,所见必是花团锦簇,光明美好。 辛嬷嬷尽量放轻了声音,“王妃冰雪聪明,不妨冷静下来,稍一细想便不会再害怕了。” “王爷先前说的那些话,老奴算是明白过来了,王爷是在试探孟姑娘是否可留呢,结果孟姑娘非但没有半分悔过之意,反而句句恨透了王妃,王爷想必这才要杀了她,以绝后患。” “王爷深谋远虑,是在为王妃今后的安危考虑,曾经战场上摸爬滚打,王爷见过的形色之人比咱们多了去了,他必是自有考量。” “且王爷虽然面冷,却素来稳重,不会无缘无故杀人的。” 说到心里,辛嬷嬷又忍不住摇头叹息,“这孟姑娘也是,原来多好的日子,却不知珍视,非得一头扎进死胡同里。所谓恩情恩情,再大的恩情也不经瞎耗,王爷又岂是她能无底线挑衅之人......” ... 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对于孟雪卿,薛窈夭当然生不出任何怜悯之心,但她先前想的是从今往后,要么自己离开王府,换个地方住,要么请求江揽州将孟雪卿弄走,自己再也不要与她同在一个屋檐下。 却没料到,江揽州直接“一劳永逸”。 毫无疑问。 她的夫君这次依旧站在她这边。 被偏爱的感觉没人会不喜欢,可这份“偏爱”同样也伴随着巨大恐惧,对于江揽州这个人本身的恐惧。 “至于王爷为何要当着诸多下人的面......” “老奴猜测是为以儆效尤,给府上下人们敲个警钟,免得往后还要有人欲行不诡,试图伤害王妃。” 越听,薛窈夭却越是不懂。 “嬷嬷......” 甫一开口,少女声音哑得厉害。 她一双桃花眼中尚有水光,抬眼望着辛嬷嬷时,好似新生的婴儿初次面世般茫然不解,也是第一次生出一种如有实质的困惑,“爱......究竟是什么样的?” 好比辛嬷嬷说,王爷很爱王妃呢。 是爱吗? “爱”会令人感到恐惧不安吗? 好像在不同的人那里,爱是不一样的。 而她前半生显然没接触过江揽州这一类人。 原有的认知里,薛窈夭以为爱是尊重,呵护,理解,慈悲...... 而今。 辛嬷嬷被问得一愣,笑嗔道,“王妃可是把老奴问傻了!” “这感情之事,如何说得清楚,爱是什么样的......王妃与其问老奴,倒不如亲自跟王爷探讨一番呢!” 话到这里,脑海中莫名闪过曾经去樾庭寝殿送晚膳时,不经意听到的那些动静,辛嬷嬷眼神闪烁,一张老脸都忍不住红了,毕竟这么大岁数,她还是头一次被人问这么害臊的问题,可真是难为她了。 压下那些歪心思,辛嬷嬷转而又道:“好了好了,不害怕了。” 拍拍少女手背,“待会儿王爷回来,有什么话好好说,都会好的。”指的自是孟雪卿先前那番指摘,王妃必然还是得给王爷表个态度,毕竟这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的妻子惦记旁人。 点点头,薛窈夭乖巧应是。 心下却又隐隐不安,总觉得事情不会多么轻易揭过。 好在被安抚一通,心绪到底比先前放松了不少。 “对了,小猫......” 东阁占地不小,前庭后院,外带假山池鱼、水榭、花园,萧夙和穆言还没回来,意味着小猫还没找到。 她正待起身,打算自己也亲自去寻。 江揽州回来了。 男人身形颀长挺拔,穆然穿行于夜色之中,仿如一尊移动的山岳,自带浑然天成的压迫之感。 走近之时,他一言不发。 只随手将一旁的圈椅提起,又放下,放在美人榻的正对面,距离薛窈夭不到三步距离。 而后一撩袍摆,江揽州坐了上去。 虽然,但是...... 一屁股跌在美人榻上,理智在叫她不要害怕,可身体的本能却又忍不住朝后瑟缩了一点。 奈何美人榻本身不大,并没太多空间给她瑟缩。 原本偎在她身边水清水碧、花源花香、阿寅五人,如同老鼠见了猫,纷纷战战兢兢又手忙脚乱地起身退开,且都默契地朝薛窈夭身后躲去,仿佛她是什么安全盾牌。 最终还是辛嬷嬷打了个手势,五人这才魂不附体地退下去了。 也是她们都退下之后,没一会儿,偌大的院中仅剩二人。 风声渐歇,万籁俱寂。 最静默时,好像连呼吸和心跳都震耳欲聋。 男人就坐在她面前。 时值深秋,子夜的迷雾在他背后弥散开来。 薛窈夭却是第一次没敢抬眼看他,只下意识屏住呼吸,唇上没什么血色,漂亮的睫羽更像被雨水打湿的蝴蝶翅膀,不住地轻轻颤抖着。 这样的她,显然在怕他。 怕到江揽州呼吸之间,竟觉得哪里在隐隐刺痛。 脑海中不由想起三年前的一幕。 彼时京郊,皇家秋猎。 满山的枫叶灿灿,美得如火如荼。 宁钊郡主穿着漂亮裙子,带着她的辰璃宝欢,坐在小马扎上,于夕阳下支着下颌,在天池湖畔的栈道台上举杆钓鱼。 期间有位一直仰慕傅廷渊的贵女,“不慎”跌入湖中,恰逢世家儿郎们从猎场出来,恰好经过那处枫林栈道台,那贵女便大喊太子殿下救命。 为免肢体接触,但又不能见死不救,傅廷渊最终用鱼竿将那贵女拉了起来,出水之后,那贵女却是心有不甘,转头又指着薛窈夭,说自己是被宁钊郡主恶意推下去的。 彼时江揽州也在。 他抱臂靠在栈道栏杆上,冷眼旁观,等看好戏。 却不想少女听罢指摘后没哭没闹,二话不说就伸出双手,当着一众世家子的面,竟真将那贵女一把推下了湖。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少女拍拍手笑眯眯说:“好啦,这下是真推她了,不是被诬赖啦!” 她不为自己解释辩驳,而是选择将“罪名”坐实。 傅廷渊见状没有半分责备,反而宠溺又无奈地摇摇头,再次将手中鱼竿递了出去。 这样一只小霸王,显然早被人宠得无法无天。 所谓娇纵跋扈的名声,也大都是这么来的。 却也因为那份鲜活生动,她耀眼得近乎炫目。 而今她家破人亡,身后无依。 此时此刻。 更满心满眼都是恐惧。 江揽州曾厌恶那份被傅廷渊宠出来的“嚣张跋扈”。 且不想与傅廷渊有任何相似之处。 但当她真的怕自己怕到这个地步, 应该感到快意的。 却不想。 疼。 丝丝缕缕,有如牵丝的藤蔓搅入心口,拉扯出如有实质的细碎疼痛。内心更好像分裂出两个人,一个想要被她抚慰,也想她愉悦,大不了做到她唤他夫君求饶为止;一个在坚守底线,以及内心深处那个幽暗自我。 “没什么话要说吗,王妃。” 甫一开口,依旧是低磁干净的声线,清悦好听到拨人心弦,偏又隐蕴凉意,并不比令人窒息的沉默好受多少。 少女抬眸,四目相望。 “有的……” 对上那漆黑凤眸,试图在里面找寻辛嬷嬷所谓的“王爷很爱王妃呢”。 却只窥见一片漆黑,混沌。 像在大雾中走路,薛窈夭听见自己说,“首先,谢谢殿下为我做主,也谢谢你依旧站在我这边。其次,那只猫……名叫暖暖,即便不是傅廷渊送给我的,我也会爱它疼它,它陪了我将近四年,殿下会懂的吧?你也一定知道孟雪卿是在刻意挑拨,但这并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对吗?” 嘴上说着话,少女试探着伸出手去。 小心翼翼去碰男人的脸颊,“殿下心里,其实……是爱我的,对吗?” 话音刚落。 有阵阵脚步声传来。 薛窈夭抬眸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月洞门下,萧夙和穆言终于带着一帮玄色卫士返回来了。 第66章 “找到了找到了!” “来医师!医师在哪?!” 穆言嗓门大,人未到声先至,语气竟是急得不得了。 原因无他,小猫被人摔断了腿,可能是因剧痛难忍又格外恐惧,不知怎地就一路蹿去了东阁后院,还掉湖水里去了。 穆言找到它时,小家伙全身毛发湿透,浑身都在发抖,却一直在试图努力爬上岸边,却因后腿无法使力,发出极为虚弱的惨叫呜咽。 小心翼翼给它捞出水后,穆言和萧夙大致检查了下,猫没有明显外伤,但嘴有血渍,可能被摔出了内伤,腿也断在内里,都吊着了...... 穆言心疼坏了,也气得几乎当场红眼,无法想象得是多大的力气与恶意,能对这么一只小家伙下手如此之重,也不知府上的医师能否救治,猫又能否活得下来。 可谓心急如焚。 薛窈夭下意识站起身来。 待看清萧夙手里捧着的一团,湿漉漉的还在滴水,伴随着孱弱呜咽,她二话不说就要迎上前去。 却不想才刚迈开步子,手腕被人从身后拽住。 同一时间,萧夙是跑着过来的,本来都已经快跑近了,却在看到江揽州手势之后,陡然停住了脚下步子。 与之伴随的,“让它消失。” 云淡风轻的四个字,男人吐字冰冷,声线沁凉。 薛窈夭霎时间浑身一震,而后猛地回头,“什么意思?” “让它消失?” “殿下难道......要杀了它吗?” 不。 不会的。 可也真就这四个字而已,那份原本已稍稍褪去的恐惧之感,又一次铺天盖地倾轧回来,脑海中闪过孟雪卿先前颈骨碎裂,整颗头颅都软软瘫软下来的可怖画面......薛窈夭不禁又一次心惊胆战,头皮发麻。 江揽州能面无表情地杀人,那一只猫呢? 答案很快有了。 “让它消失。”男人语气无波地重复一遍。 穆言之前并不在场,不知这猫意味着什么,一时间也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萧夙一把拉住,“先离开。” 一些特殊时候,北境王府经过特殊训练的玄甲卫士、暗影死士、包括萧夙玄伦,穆川穆言等人,都需要意会江揽州的意思。 尤其一些特殊手势。 好比江揽州方才那个手势,外加“让它消失”四个字。 萧夙得到的信息便是:猫死活不论,他们可以私底下救治,也可以放任不管,但它已经不被允许存在于北境王府。 并且此时此刻,殿下似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故而萧夙直接将穆言拽下去了。 二人当然都想救猫,先救了再说,往后它的去处也不难安排,却不想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不具体的拉扯动静。 穆言回头看了一眼,见王妃竟是陡然红了眼睛,泪水也又一次夺眶而出,让人见之生怜又于心不忍。 王妃似乎想过来追猫? 不确定。 但无论穆言还是萧夙,再如何恭敬薛窈夭。 也只会永远以江揽州这个真正的主子唯命是从。 二人当即加快脚步离开。 却不想快要经过月洞门时,啪地一个巴掌声,实在过于清脆响亮,给萧夙和穆言以及十几名玄甲卫都惊得脚下一顿,忍不住齐刷刷回头朝身后望去。 这一望。 视线透穿子夜迷雾。 所有人皆是瞳孔骤缩。 不可置信到几乎惊掉了下巴。 他们的王妃,似因挣脱不开被王爷桎梏的手腕,情急之下,竟是直接反手......给了王爷一巴掌?! 意识到这件事真真实实的发生了。 萧夙和穆言皆是心神巨震,肝胆俱裂。 任是给他们一百个胆子幻想,也没人会想到这年的这天,这晚,这普天之下会有一个人,竟敢一巴掌扇在他们殿下脸上。 先不说什么夫君为上,就他们殿下的尊贵身份。 放眼整个大周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敢对其如此忤逆,不敬。 与之伴随的。 少女一袭金碧色凤鸟裙裾,身上还披着王爷的氅衣,却是瞬息间被男人反手一拽,而后掐着脖子压入了美人榻里。 接下来的画面。 没人敢看,也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那一巴掌实在冲击人心,穆言整个人瞠目结舌。 心口也在止不住地砰砰狂跳。 萧夙又拉了她一把。 并压着嗓子吩咐愣住原地的玄甲卫士们:“都速速退下。” 第47章 巴掌下去的时候,啪地一声,薛窈夭自己也惊到了。 情急之下......她竟然动手打了江揽州。 可是猫,她的小猫…… 死亡。 意味着永久分离。 曾经娘亲离世,痛断肝肠,这年薛家男丁也被尽数斩首,尊荣、体面、骄傲,曾经拥有的一切皆化齑粉。她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坦然接受任何变故、分离。 却不想也正因失去太多,她无法再承受……失去一只猫。 那是她为数不多的,还能留在身边的温意美好。 被江揽州掐着脖子压入榻里时,她也有一瞬转念,想着这浮华人世,人各有命,薛家活下来的那些女眷孩子,包括祖母,嫂子,甚至瞳瞳元凌,大家都有自己的命运,是死是活是好是坏……她无法一人抗下,也无法承担他们的未来。 可是。 可是。 人活在世上,只要还有情感牵绊,就不存在真正的自由。 “你还我小猫……” “猫,我的……猫……” 衣物被撕裂,唇舌被咬住,膝盖被分开。 不待她说出几句完整的话,男人已将她狠戾贯穿。 “本王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像她曾经诘问他那样,江揽州问她,自己是什么很贱的人吗。贱到一个巴掌,碾碎他作为男人的全部自尊,贱到因自幼吃不饱饭,少时与狗夺食,无法理解他的王妃这样的天之骄女,对于一只猫的情感……并如孟雪卿所说那般,理解成了她对傅廷渊念念不忘。 曾经亲眼见过他们之间,一个无底线包容,一个无条件依赖…… 就像那年枫林栈道台,她看傅廷渊的眼神,傲娇得不得了,却是笃定了傅廷渊绝不会信那贵女诬赖,才会跋扈恣睢到将人推下水去。 那样的信赖,没人教过江揽州......要怎么去得到,前半生的匮乏也让他不知如何正确给予。 好像这世上功名,财富,权力,荣耀。 一切皆可通过努力去掠夺。 唯有她的心。 像雾里握不住的飞花,他既不屑,又想拥有。 这年她若不曾找上他,江揽州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在未来某天,不顾伦理道德也将她摘下来践踏凌辱,以报幼时仇怨。 可她偏偏找上了他。 一朝尝过,食髓知味,反而嫉妒到发狂。 “不是说从今往后,不会再与东宫有任何牵扯......” 月夜之下,少女肌肤欺霜赛雪,双手被他扼住举过头顶,柔软如层层海藻的裙裾散开,滑落,那种被深入破开的感觉,并不陌生,伴随着恨意浇烧,恨不能从未认识过他,偏偏本能习惯了对他敞开大门,心绪激烈冲击下,薛窈夭非但没感受到半分预想中的痛苦、抗拒,反而被他卸下伪装的狠戾激起前所未有的别样快感。 又好像有个声音在说, 可以。 随意。 谁怕谁,你要真够有种,不如连我一起杀了也行。 “那么,就从这只猫开始……” “薛窈夭……” 指节纠缠,扣合,紧密无隙,被她身体的本能刺激到闷哼出声,江揽州又一次战栗着在她耳边警告,纠正,“你该迷恋的……是江揽州,而非傅廷渊。” 这晚她去见林泽栖,手书里三声请君所蕴的期待,猫所代表的含义,像是跨不过的魔障。 “守着猫,以全相思之苦,你拿本王当什么?” 像是要在她身体里打下烙印,男人眼底泛起猩红血丝,眸色混沌,痛楚,又邪肆。 “心在东宫,身子却在向本王臣服,薛窈夭……” “身体比你诚实多了。” “你有感觉,不是吗。” “若傅廷渊见你如此模样,知你在本王身下是如何婉转,沉溺,你猜他是否还要你那颗廉价的心……” 生理眼泪颗颗从眼角滑下,又一次,薛窈夭怀疑江揽州听不懂人话,她已经说过无论小猫来自何处,她都会在乎,这人却自有一套他认定的事实…… 既如此。 她先前是脑子有病才会向他解释。 少女喘着气,将他包抄,愉悦和疼痛来回撕扯,嘴上却第一次对他生出叛逆:“有感觉,又如何......” “能证明什么?” “换作任何男人,我都会......有感觉......” 第67章 “傅廷渊比你好千倍万倍,他才不会因我走投无路,委身于你......而轻视我,更永远不会......这样对我!” “不错......” “一颗廉价的......心,既不屑......” “那么江揽州,往后这颗心给路边的狗,也不会……给你!” “我也永远……不会爱你……” “永远不要,爱你这样可怕的人……” 分明近在咫尺,却又一次,好似隔着万水千山。 她眼中水雾弥漫,看他的眼神,隐又生出与幼的相似的鄙夷,几乎几息之间,江揽州心口滞涩,难以呼吸,仿佛置身于地狱和人间的分野。 像熄灭的火焰,骤停的风雨,平息的海浪…… 偏又翻涌着屈辱、情潮、征服欲。 理智在脑海中叫嚣,要让她付出代价。 可知而不避,欲而不止,人就是会感*到痛苦,这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 毫无疑问,这年的江揽州是个矛盾的人。 一次试探,一败涂地。 最终抱着她,男人战栗着蹙眉,闭眼,灵魂似被抛出天外,心口却疼得像被千刀万剐。 前段时间。 她还抱着他脖子:“夫君,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夫君,你今日白天想我吗?” “夫君,你对我越来越好啦。” “夫君,今晚让我在上面,好吗?” 这晚的薛窈夭,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置身于浩瀚宇宙、洪荒,意识飘去了一片纯白之境,眼中除了满世界的白,再无任何其他事物。 她不知为何,有点空落落的难过。 漫无目的又浑浑噩噩地向前走着,走着,走着。 然后看到一个小男孩,孤身一人蹲在地上。 这满世界的白,就只有他们二人。 她不自觉朝他走去。 待离得近了,才发现小男孩满身污脏,穿得破破烂烂,正盯着脚下一抔黄土,土里长着一株不知名小花。 可惜黄土贫瘠,浇灌它的只有眼泪,花株明显营养不良,非但扎根不稳,还没有根须,甚至也没有任何枝桠藤叶。 小男孩在哭。 一边落泪,一边将小花连根拔起,又像后悔了似的,将它埋回去,如此反复很多次,薛窈夭看不下去了。 她下意识蹲在他身边,拍拍他的背,“你为何哭得这么伤心?为何要把小花拔掉,又种回去?” “你不喜欢它吗。” 小男孩的第一反应,是趴下去用身子将花挡住。 。 两日后。 城西庄子,大风吹卷落叶纷飞,是个绵绵阴雨天。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时值晌午。 孩子们正被先生盯着背书,周岚搀扶着老太太在廊下坐着,听着。 忽有下人来报:“夫人,老夫人,北境王来了!” 只这一句话。 周岚和老太太皆是一惊。 昨日薛明珠突然回了庄子,顶着脸上红肿的巴掌印,一回来便捂脸痛哭,问她发生何事她也不说,众人已是提心吊胆,不知她是否在北境王府受了什么委屈。 眼下一句北境王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惊疑不定。 事到如今,薛家早已没有“当家做主”的男人。老太太日渐体弱,即便有医师调养身子,却也因年岁过大,精神和身体早在变故中垮了。 周岚不得不成为城西庄子的“主人。” 但当她去到庄子门口迎接时,却意外极了。 三殿下。 那位印象中行事不羁,声名如雷贯耳的北境王,周岚曾听人这样描述过他——此人年纪轻轻,惯来嚣张至极,偏偏行事极有分寸,何事可做,何事不可做,底线在哪里,如何擦边压线,他都把握得太过精准,未曾给人留下过任何把柄。 非但如此,他手里反而握有不少朝臣的把柄,却捏在手里从不发作,直叫人提心吊胆,不知他哪天一个心情不好,抖落出来,就必有人会栽在他手里。 此番他陡然现身。 依旧是长眉薄唇,华袍玉冠,只是随意站在那里,便令周遭一切相形见绌。 然而伞下阴影中,男人眼下却不知为何,隐有乌青之色,好似近日都没睡好,一边深挺俊美的颌面,更好像隐有巴掌红痕? 周岚心神巨震,下意识望向那悬挂旌旗的双骑车架...... 却没有她的小姑子薛窈夭,像往常一样提裙下来。 “薛瞳,薛元凌,带出来。”男人声线平直,语气无波。 周岚惶恐极了:“为、为何?” 萧夙迟疑片刻,代为解释道:“夫人安心,此番王爷要去边城巡防,打算带上两个孩子。” 周岚:? 为何? 为何要带上两个孩子? 不待薛岚多问,男人言简意赅,“带出来,现在。” 萧夙想解释,大概是王妃心情不好,王爷束手无策,打算让两个孩子活跃气氛?缓解矛盾? 不确定。 是以萧夙没敢说得太多,只让周岚安心便是。 “......” 没一会儿,瞳瞳和元凌甫被带出,陡然看到江揽州,皆是面面相觑,双双瑟缩。 他们的这位......姑父,和太子殿下很不一样。 太子殿下如沐春风,永远都是眼角噙笑,从前每次到国公府看他们,都会带着糖果礼物。 而这位新的姑父,总让人觉得好可怕呢。 但再可怕也是姑父,瞳瞳拉着元凌,最终和娘亲告别,被迫无奈地上了马车。 上车之后,发现车厢内竟然有一只小狗。 很小很小,雪绒绒的,似乎才刚断奶。 看到它,俩孩子都不约而同的想起暖暖。 他们的姑父面无表情,“喜欢它吗。” 瞳瞳元凌:“......” “喜、喜欢的......” 男人嗯了一声,“这是你们买的小狗,要送给你们小姑,记住了吗。”? 瞳瞳不解,但乖巧:“哦。” 元凌也哦:“那......小、小姑在哪?” 江揽州:“下去试衣。”? 北境不比南地京师,气候温暖湿润,一旦过了秋日,要不了多久便会大雪纷飞。此番边城巡防,要经雪原、戈壁、漠土,途经九州十八镇,若是快马加鞭,十日内便能跑通,但若带上女人孩子,便少不得最好的马车,衣食住行,吃穿用度,样样都得无比精细。 孩子入冬要穿的衣物,自是也不可马虎。 萧夙愁死了。 他没带过孩子,不知小孩子喜欢什么衣物,每件衣物又该怎么穿,试衣时还得亲自去帮他们解裤子,完了穿上看合不合身,再加之前城西庄子本就备好的入冬衣物,好比小鹿皮靴、虎头帽、兔绒手衣、小氅衣等,这才算是勉强过关。 “我小姑呢?” 瞳瞳抱着萧夙的脖子,不止一次追问道,“我小姑怎么没来?” 要老命了。 孩子软软的小手,圈着他脖子。 萧夙囫囵道,“午后出发,能见着的……” 。 京师,皇城殿宇高耸。 辰华殿内,错金博山炉内飘出缕缕烟云。 入秋之后,帝王染上风寒,加上四五皇子不知被谁挑拨,做出诸多不成气的事,殷贵妃正在殿中侍疾。 傅廷渊撩袍行跪礼,“求父皇应准儿臣,亲自前往江北湑州。” 湑州贪腐案,牵涉颇广。 但傅廷渊要的,并非亲自前往湑州,而是有机会出京,离京。 第48章 辰璃死了,但宝欢人在旦曳。 所以这次边城巡防,即便江揽州没有要求,薛窈夭自己也会跟着。 出发的这天下着小雨,午后雨停了。 窗外有不知名飞鸟掠过,偏殿和附室传来辛嬷嬷和丫鬟们收拾行装的声音。仅仅一夜之间,东阁死了两个人,林泽栖据说昨日被从禁阁放出,已经提前回旦曳去了。 又发了会儿呆,薛窈夭撑着手肘从床上起身。 不想才刚坐起,身下一股异样暖流。 月信来了。 腰很酸,腿也软。 近两日夜里,江揽显然没让她好过。 东阁的风波并不意味着“交易”结束。 薛窈夭也自知自己离不开他,是以予取予求。 想到些什么,她抓起手边的外袍披在身上,赤脚下地,踩着虚浮的步子去到梳妆台前。 上锁的屉匣被打开,入眼是一条极细的银丝链子,尾端系着孔雀蓝宝石。视线掠过它,脑海中再次闪过“傅廷渊订婚了,太子妃孙影汐”,薛窈夭以为自己会感到痛苦难当。 却不想事后问心,除了遗憾是真,这枚蓝宝石于她的意义……竟好像已经离她很远,不是那么重要了。 像错过的年华和旧日时光。 第68章 追不回来,也没必要再去留恋。 视线移开,继续翻找,少女最终在角落里找出一只墨色锦盒。 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枚避孕药丸,塞进嘴里。 之后端起案台上的茶水。 恰逢辛嬷嬷踏入殿中,“王妃……可是在找什么?” “可需要老奴帮忙?” 月纱帐后,少女回过头来,辛嬷嬷只见她墨发披散,身上披着王爷的寝衣,略长,到大腿位置,恰好将上半身的曼妙和丰盈包住,但露在外面的莹白大腿,依稀可见细碎吻痕,令她看起来像朵被风雨摧折过的落魄娇花,娇而妖媚,又隐隐散发着“为人妇”才有的靡艳气息。 以及。 一点点可怜。 “没什么。”咽下药丸,少女声线略有些沙哑,回头将屉匣合上,语气轻飘飘的,“口渴而已。我来月信了,嬷嬷。” “能麻烦你帮我准备月事布吗。” 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辛嬷嬷哎哟一声,赶忙去将透风的楹窗关上,“来月信了还光着腿,怎地如此不爱惜身子?隔夜的凉水更不能喝!” “这可真是……受凉了可如何是好?” 虽然,王妃那晚打了王爷一巴掌,事后知情的辛嬷嬷感觉天都要塌了,心中不是没对薛窈夭生出过埋怨,觉得女子在家从夫,这天底下哪有女子像她这样大逆不道? 然而王爷本人都没说什么。 自是没人敢乱嚼舌根和多管闲事。 将人推搡着撵回榻上坐着,用毛毯将那敞露的大腿盖住,辛嬷嬷吆喝外头的水清水碧进来为王妃盥洗更衣,嘴上各种唠叨着,心下又不免纳闷。 王爷身强体健,血气方刚。 王妃虽在流放路上亏损了元气,但后来山珍海味,各式汤补,又有医师药膳调养,身子该是没有问题。 可至今,竟然没有身孕。 有心想问一两嘴,但近日孟雪卿引发的那档子事,王爷和王妃闹了隔阂,彼此正“相敬如冰”,谁也不搭理谁。 于是收拾妥帖后。 辛嬷嬷想着来日方长,路上有机会了再问。 。 离开央都,前往边城。 一共七辆马车,四辆坐人,三辆载物。 辛嬷嬷自是随同而行,另外还有阿寅、水清水碧、李医师、及医师班子挑出来的两名得力副手。 玄伦照旧留在央都,替江揽州打理各种事务,不限于接见外客、监察官员、军机,收集并处理一些来自京师的最新消息、情报等,穆川作为亲兵团首领,不知被派到哪里执行任务去了。 同行的穆言、萧夙、两队玄甲卫士,及江揽州本人,则都骑马。 马匹皆罩头甲,威风飒飒。 为首的那辆马车双马并骑,上罩旌旗,内覆图腾,后缀车厢比一般马车要宽阔得多,华盖下悬八只金色铜铃,其上浮雕孔鸟、兔子、喜鹊、游鱼、青蛙、麋鹿、蝴蝶、狐狸等八种不同的动物。 这些小玩意儿是谁曾系上去的,不难猜想。 瞳瞳和元凌此番便是在这辆马车里,双双蹲在地上逗玩小狗,直到车壁的门扇被人推开,姐弟俩这才仰头:“小姑!” 踩着踏凳上了马车,甫见两个孩子竟在里面,薛窈夭肉眼可见的愣了一下,“怎么你们……在这里?” 元凌老实:“姑父到庄子接的我们。” 瞳瞳也点头。 而后抱起小狗,“喏,这是送给小姑的狗狗,姑父说它还没有名字。” 车门闭合,解开披帛在榻上落座,雪绒绒的一团被瞳瞳放在她腿上,哼哼唧唧,还不待薛窈夭伸手去接,它便主动伸着小脑袋瓜,粉嫩嫩的小舌头在她指尖轻轻舔嗅,恰逢车外传来萧夙一声令下:“出发。” 风将车帘掀起一角。 叮铃叮铃,铜铃在风中撞出轻响。 薛窈夭默然片刻,转头朝车外望去。 视线里身形挺拔的男人跨坐马上,衣袂当风,背影显得凛凛孤湛。 一只新的小狗,并不能代替她失去的猫,无法弥补什么,更无法驱散失去猫而留下的伤痛缺憾。 偏偏小狗,不是冰冷物件。 它有生命,温度,触之柔软,且同样独一无二。 薛窈夭不傻,大概猜到了它来自于谁。 仿佛在逼她剥离“过去”,而接受他给的“新生”。 一如江揽州这个人本身,疯魔到可以当着她的面杀人,却也偏偏是为了她;残酷到可以让她的小猫从此消失,偏又在事后给她一只狗……让她既无法发自内心地感激,也做不到真正恨他,更分不清他爱与恨的界线。 而无论是江揽州本身,还是他给的“美好”。 都像糖里掺了砒霜。 愉悦伴疼痛,疼痛又隐蕴晦涩情愫,令薛窈夭难以理解,也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去接受适应。 “名字……” 最终在俩孩子的热情催促声中,“就叫……安乐吧。” 没有灾祸。 平安喜乐。 。 这趟边城之行,走得并不快。 走走停停,每晚住驿站最好的客房,或沿途最好的酒楼、客栈。 北境无疑是江揽州的大本营,之前听辛嬷嬷说,早有人提前出发清理“路障”,故而不存在安全隐患,也无人敢轻易造次。 一路向北,走官道,不到傍晚车队便出了央都城门,视线里渐渐由繁华市井变为朦胧远山。 车轮与车轴材质特殊,外圈包了皮革软料,车内又有不少软垫,软枕,及用来躺下坐卧的软榻,是以姑侄三人没感觉到任何颠簸或难受,比起曾经流放之路,简直就像是专程外出观光游历。 起初几日。 因月信在身,小腹隐痛,情绪也无法短时间抽离出来,薛窈夭整个人没什么精神,和江揽州依旧“相敬如冰”,晚上各睡各的,几乎没有任何言语或眼神交流。即便有什么事情,也是辛嬷嬷和两个孩子,又或穆言和萧夙在其中代为传话。 但随着越往北上,一路风光实在美轮美奂。 从前听人说,山川草木最能治愈人心,置身其中,什么烦恼都会变得渺小。 渐渐的。 少女开始忍不住趴在车沿上往外探头。 经过一段黄沙漫天的州城之后,入眼是绵延山脉,不如南地秀丽婉约,却自有一派雄浑巍峨,山顶被雪色覆盖,山间又被五彩斑斓的林叶装点得如诗如画。 薛窈夭险些没能忍住,想下去跑马。 但在江揽州视线扫过来时,她还是下意识别开了脸。 看得穆言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偷偷告诉她什么。 但想起王爷特地交代过,谁也不许再提那只猫。 穆言终究不敢多事。 又过几日。 穿过一段戈壁,温度明显可感的冷了许多,辛嬷嬷开始为她披上狐裘,然而景色却更美了。 视线里一望无垠的广袤原野,夕阳在地平线上绽出光芒,万丈余晖将远处的州府城镇都笼罩成一片炫目金红,眼看就要缓缓沉坠,这下不止薛窈夭,两个孩子也险险坐不住了。 “可以……停车一会儿吗。” 王妃发话,担任车夫的郝达自是不敢不停。 待车队和马匹全都停定,辛嬷嬷下来搀扶,少女踩着踏凳,又回头去牵两个孩子。 瞳瞳抱着“小安乐”,元凌则撒欢似的对着夕阳哇哇大叫。 薛窈夭也朝远方落日望去,以手遮眉。 快被这景致美得心都醉了。 “王妃可算是愿意下来了,这北境不如京师繁华,风光却还不错吧?” 岂止不错。 对于北境本地人来说,也许司空见惯。 但看瞳瞳和元凌的反应就知道了。 点点头,薛窈夭下意识提出要求,“好想跑马啊,嬷嬷,你会骑马吗。”言下之意,要麻烦你代我传话。 “老奴哪里会骑马,王妃月信可过完了?” 后半句话,辛嬷嬷刻意压低了嗓子。 少女点头,察觉有黑沉沉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却依旧不愿去看那视线来源。 见她眉宇间神采飞扬,偏又隐隐鼓着脸颊,显然是被宠出来的大小姐脾气,骨子里傲得不得了。 偏偏王爷也整日冰冷着脸,跟在比谁更倔似的。 想着小夫妻俩闹别扭也快大半月了,辛嬷嬷思忖片刻,清了清嗓子,在薛窈夭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回头朝江揽州的方向大声吆喝,“王爷啊,王妃让老奴代为传话,说她想让您亲自带她跑马!” “但她害羞,想要您哄,还不好意思自己开口呢!” 薛窈夭:???!!! 少女登时转头看向辛嬷嬷,整个人都震惊了。 明明平日里那么老实的一个嬷嬷? 与之伴随的,车队里的人纷纷对视。 虽然都很想忍,却都忍不住发出各种笑声。 尤其穆言笑得最大声。 第69章 并豪迈地指挥玄甲卫士,“兄弟们,今晚落脚彩水,就在前方不到十里了,咱们也来跑马?” “说好了啊,谁输了今夜请酒!” 觉出穆言用意,辛嬷嬷当即给七辆马车的车夫狂使眼色,车夫们紧跟玄甲卫队,仿佛后头有猛兽在追。 几乎不待薛窈夭怎么反应过来。 原本乌泱泱的一大队人马就在她面前绝尘而去。 四下很快便只剩下江揽州,萧夙。 以及一脸茫然的瞳瞳和元凌。 “乖瞳瞳,小元凌……” 萧夙快被自己激起鸡皮疙瘩了,笑得像个人牙子,翻身下马后飞速从兜里掏出糖果,“想不想骑马?体验飞一样的感觉?” 当然想啊。 俩孩子登时眼冒星星。 毫不费力地将他们提溜上马,又用氅衣将两小只裹住,萧夙一夹马腹,也像身后有猛兽在追似的,“元凌抓紧姐姐,坐稳了啊!小狗也要抱好。” 目送他们的远去薛窈夭:“……” 愣在原地。 即便没有回头。 薛窈夭也清楚自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第49章 很久以前了,薛窈夭跟薛晁阳、或小姐妹吵架,事后谁也不搭理谁。若是有旁人在场,尚且自在,但若只剩下彼此,那种气氛就很难不诡异。 从前她也跟傅廷渊闹过别扭,却从不会冷战。 太子殿下会自己给自己找台阶,还擅长向她递来台阶。 但是江揽州...... 他显然不同于以上任何一种。 还是那句话,抛开一切恩怨情仇,交易当然还在继续。 猫没有了,薛家人却还在仰仗于他,是以内心深处,薛窈夭清楚自己该适可而止。 大不了像从前一样再低头就是了,低着低着就习惯了,少女正待转身,不期然被人从身后圈住腰肢。 隔着氅衣。 半个多月没有肢体碰触,薛窈夭自己也没料到,在他靠近的那一瞬间,异样的酥麻感游遍她全身每一寸皮肤。 她尚未来得及说话,脸颊便已被大手托住。 江揽州冰冷的唇压了下来。 唇瓣贴合的瞬间,彼此皆感战栗。 是个什么姿势呢。 她身子依旧朝着前方夕阳,腰肢被他控在掌中。 脑袋却被他带得朝后偏仰,轻易被撬开了贝齿。 视线迷离间,她能清晰看到夕阳余晖在他挺拔的鼻梁上拓下光影,那绮丽的色泽耀眼到近乎炫目。 江揽州是闭着眼睛的,呼吸极重。 广袤原野无任何遮挡,以致于朔风呼啦啦的吹。 那刺骨凉意伴随他身上温度。 薛窈夭犹如置身于冰火两重天。 “殿下......” 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将她身子转过来面朝自己,江揽州继续纠缠,吞咽,津液在彼此唇舌交融,带着一如既往的强势霸道,发出令人耳赤的湿润声响。 脑袋被他带得不时地左右偏转,一下又一下朝后仰去,又被他大手扣着不得脱离。 放射的霞光将贴在一起的影子拉长。 夕阳如同即将燃尽的火焰,在这瑰丽画卷中缓缓沉坠。 也许是氛围与以往不同,也许是大半月的时间冲淡了太多心绪,整个世界都好像在天旋地转,所有理智皆被燃成灰烬,只剩下本能的渴望、回应。 最终。 薛窈夭双腿发软,心跳激烈得半晌缓不下来,本想倚靠他。 却不想江揽州反而靠在她肩上,喘着气。 不知是气闷还是讥讽,“终于......拽够了吗,大小姐。” “......” 好好一张嘴,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了。 还不如只用来接吻。 被靠得几乎站立不住,少女胸膛也在频频起伏,隔着大半月的暗暗较劲,喘着气回敬他道,“终于舍得......来出卖色相,以求原谅吗。” “你不就吃这套?” “谁吃这套了,要不是因为......” “想我吗。” 很轻哑的三个字,声线穿透耳膜,像是要敲到她心脏上去。 薛窈夭被问得猝不及防。 也是这一问,所有气焰都好像瞬息熄灭了大半,不怎么燃得起来。曾经夜夜同塌,又对彼此的身子着魔上瘾,薛窈夭轻易便听出他语气中的“求和”之意。 是以也没解释自己是被辛嬷嬷“坑”了。 转而不自觉放柔了声音,“殿下......想我了?” 埋首她颈窝喘了片刻,江揽州不置可否,只与她贴得极紧。待找回些力气,他一言不发地将她抱上马背,自己也跟着翻身上马。 掣风,一匹通身乌黑的高头大马,远观威武神骏,离得近了才发现马的脖子、侧腹皆有刀伤。 之前在王府参观马厩,薛窈夭曾粗略见过它一面,辛嬷嬷说它曾随江揽州出征、入战场、凯旋,且只认江揽州一人,旁人别说骑它了,便是靠近都可能被踢得老远,当时介绍掣风时,辛嬷嬷还特地让她保持了距离。 “它不是脾气不好吗?” 为了转移注意力,少女试探地摸了下鞍褥前的毛发,“它好像并不排斥我?” 一手握缰绳,另一手将他的王妃圈进自己氅衣里,“它认气味。” 认气味? “是我身上有什么特殊气味吗?” 短短半个多月,江揽州每每闭眼,人还好像置身于东阁那场子夜迷雾,满脑子都是傅廷渊比你好千倍万倍,换作任何男人都会有感觉云云...... 那一巴掌更令他好像回到幼时。 一败涂地之中,唯有一件事绝对真实,“你身上,有本王的味道。” “由内而外,无处不在。” “......” 凭着这点,痛辱与愉悦交合翻涌,堪堪平衡。 脸皮厚如薛窈夭,反应过来他指的什么,一下子又变得红扑扑的。以为接下来话题会奇奇怪怪,结果江揽州意外的没有深入,转而语气有些轻飘飘的,“这样的落日,很美是吗。” “没有流云,雾霭,也没有任何遮挡。” “像世界的尽头......” 曾经少时,这样的景致江揽州看过很多。 有时是躺在营地的山头,有时是站在呼啸的帐下,耳边多是兵戈之声。 初看时惊艳,后来渐觉百无聊赖,寡淡,又寂寥。 日升月落,不过是年岁渐长,想要的从未拥有。 怀中人被他身上莫名的萧索感染,轻点头道:“很美。” “只是可惜,很快就要消失了。” 伴随这句话,掣风渐渐奔腾起来。 起初是小跑,后来速度越来越快,以致于耳边风声呼啸,薛窈夭微微俯身,双手抓在鞍桥上,后背贴着男人胸膛,能清晰感受到马的肌肉在身下有规律地收缩舒张,以及身后传来的有力心跳。 像是追逐时光,追逐注定西沉的落日。 万丈红光终是彻底消失于地平线上。 世界却并不寂寥,抬头可见月明星稀,偶有飞鸟掠过,像天幕游过的小小黑点。 有人陪他观落日,度年华,同枕榻,是迄今为止,往前追索,江揽州无法想象的虚妄幻梦。 “安乐。” “有什么特殊寓意吗。” 马匹速度渐渐慢下来。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小狗,薛窈夭默然片刻,如实答复道,“平安喜乐。” “也希望殿下......” 话未完,隐隐有马蹄声奔鸣而来。 薛窈夭并非习武之人,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江揽州却是瞬息狭眸。 几乎条件反射的,男人从坐下抽出长弓。 “怎么了?” 弓又放下,江揽州声音很轻,“没事。”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北境王府的玄甲卫士。 勒马后,“王爷,玄伦大人派属下呈递,京中最新情报。” 这样的场景,薛窈夭半月内已见过不下两次了。 即便江揽州不在央都,但有什么事情或消息需要传达,玄伦也会派人快马加鞭追上来交接。 和从前一样。 他没当着她的面拆开密函,她便也识趣地没有过问。 。 在薛窈夭后来的记忆里。 彩水这场小小的跑马插曲,无疑令她和江揽州的关系破冰。 至少其他人眼中,小夫妻俩已然“重修旧好”。 作为北境十八镇之一,彩水不比之前途经的州府繁华,但这晚落脚的客栈挨着草场,倒也别有一番风情意趣。 远在马背上,便见簇簇篝火照亮夜空。 篝火的四周,穆言在张牙舞爪地扮演老鹰,萧夙扮演鸡妈妈,身后缀着瞳瞳和元凌两只小鸡,辛嬷嬷和水清水碧等人一边说笑,一边在一旁的铁架上烤肉。 一看便知是整队人马皆已安顿下来。 远远闻着食物香气,以及奔走嬉闹的欢声笑语,无论江揽州还是薛窈夭,皆有些失神。 第70章 客栈老板是个中年女人,身材微胖,得知前些日子花重金包下整座客栈的贵人今晚便到,她老早便指挥伙计们在门前扫洒。 暮色西沉时,只见官道上来了一队人马。 打头的男子一身劲装,其上绣金丝暗纹,腰间佩刀,满身的肃杀之气。 便是萧夙了。 光这一位,老板娘瞧着就不由紧张。 此刻真正的主子到了。 那一身玄色大氅的年轻男人,生了一双狭长凤眸,五官艳飒,眉目却森冷,令人联想到厚重山岳、静穆的古树、未出鞘的利刃。 老板娘几乎当场就被摄得定在楼道口上。 待薛窈夭牵着瞳瞳和元凌走得极近了,老板娘这才回过神来,脱口道:“贵人年纪轻轻,不想都有两个孩子了。” “儿女双全,真真是好福气啊!” “这位是您夫君吧?” “奴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真是对神仙璧人呐!”与之伴随的,老板娘赶忙让道请他们上楼。 几句下来,虽有误会,却都是极好听也极体面的话,薛窈夭下意识看向江揽州。 恰逢男人也在看她,眸底深处隐有异样色彩。 果不其然,晚膳后薛窈夭正准备沐浴更衣,江揽州拉住了她,“再等等。” 没一会儿,房门被人轻扣,是辛嬷嬷带着李医师过来了。 江揽州率先伸出手,主动让李医师把脉。 而后轮到薛窈夭。 猜到是为了什么,少女面上不显,心神却隐隐紧绷。 毕竟她才刚跟江揽州“和好”没多久。 片刻后。 李医师收起纱娟,如实道:“王爷,您和王妃皆身子无恙,身康体健。” 这也证实了,无论避子汤还是避孕药丸,光凭把脉不一定能把得出来。 “不过那种事,说到底也看缘分,老身下去会开个温和的方子,事后王妃每日喝下滋补调养,王爷可多辛劳一些,或许不久的将来便得喜讯。” 江揽州很淡地牵了下唇,“是么,有劳了。” 待二人退下,房门重新合上,男人手肘支额,侧过脸来凝视她片刻,“王妃在紧张什么?” “莫非有什么心事,瞒着本王?” 很轻的两句话,语气甚至称得上温柔。 薛窈夭却又一次感到熟悉又摄人的压迫,如有实质将她裹覆。 “紧张?”圆润樱粉的指尖戳弄着桌上茶具,少女始终没抬眼看她,“没有紧张,不过是觉得……那种事该顺其自然罢了,对吗。” 她才不想喝什么又苦又臭的汤药。 “那么今夜,要不要顺其自然辛劳一下?” 。 沐浴之后,万籁俱静,都一起滚到床上去了。 角落里燃着炭火,烘得四下温暖如春。 薛窈夭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夫君,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很久了。 她再没唤过他夫君。 江揽州动作微滞,难得耐心地停下来等待下文,“怎么了?” 四目相望,房中仅一盏微弱烛火,勉强照出彼此的轮廓,少女眼中水盈盈的,“怕你听了会生气,不太敢说。除非夫君先答应我,不会发疯……” 眸色微暗。 江揽州已经预感到不会是什么好事。 “本王何曾疯过?”话是这么说,却到底翻身躺下了,大手将人往怀中一揽,“先说来听听。” 被带得软软趴他胸口上,薛窈夭有些不安地把玩他微微敞开的寝衣领口,几度张了张唇,欲言又止,如此反复好几次。 就在江揽州几乎要失去耐心,她才极为小心翼翼地道了一句:“我……不想有身孕,不想要孩子。” 话出口时。 不敢看他的眼神。 少女只盯着他胸膛被烛光勾勒的纵横沟壑,语气放得慢而轻柔,“怎么说......我是觉得自己的人生到目前为止,已经发生了太多变数,觉得自己,可能无法再承受任何超出预期或掌控之事,而夫君你……从前总说我们之间只是交易,说你永远不会爱我,说要在我习惯美好且毫无防备时,将我推下万丈深渊,我们还自幼仇怨彼此......那我不会感到害怕的吗。” “总之,我没有安全感,不想要孩子,怕万一哪天有了身孕,却被你狠心抛弃,届时我要怎么办?” “我们不是真的夫妻,不受大周律法保护,届时你若将我驱逐,我没有任何能力反抗......试想孤儿寡母,我身为戴罪之身,没有钱财和权力傍身,又长得这么美,岂不是要任人践踏?” “而且,生孩子......听说可痛了。” “肚子会变得很大,要被撑破似的,会流好多血,会掉头发,会身子各种不适,会撕心裂肺到发出惨叫,也许一不小心就死了……我不怕死,但是怕疼,我还没做好成为一个母亲的准备。” “这件事并非针对夫君您一人……说句不好听的,换作任何男子,即便我嫁给他了,也不会在没做好准备的情况下就要孩子。” “若你逼迫我,为了薛家人,我没办法拒绝……” “但你知道的,若非这年薛家变故,你不会有机会拥有并得到一个……像我这样乖巧可爱又美丽的妻子,我本来脾气不好,也习惯了为所欲为,但是为了你,我现在多善解*人意,多温柔体贴,我都快变得不像我自己了……” 彼时的薛窈夭。 半演半真情,都快把自己给说委屈了。 “但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别的退路,既然唤你一声夫君,那我也会希望夫君能够多理解我,多给我一些包容……这也许对你来说有些荒谬?且你一定会怀疑我没有诚意,怀疑我不是不想生孩子,而是不想给你生……毕竟你心眼那么小,我也不敢得罪你,但最初时候,我们的交易的确不包括孩子不是吗。” “退一万步,就算我不找你而去找别人,我也有信心……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出卖自己的美色肉。体而换取生存,我并不觉得多么可耻,况且我都给你睡了那么多次,也是很便宜你了,所以夫君你能不能……至少,再多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还有就是之前我、我......我其实一直有在吃避孕药丸,偷偷的,怕你多想就没敢告诉你,本来想着今晚也瞒着不说……但依你狭隘多疑又小心眼的程度,若是往后自己发现或是我不小心暴露,估计你不会让我好过,所以想来想去,还是给你说实话好了。” 话到这里。 撒娇、服软、卖乖、试探、还带着点隐隐威胁。 却好半晌没有回应。 知道那黑沉沉的视线就落在自己头顶,薛窈夭感觉自己心脏都快跳出喉咙了。 说出去的话,不可能收得回来。不喜冷战,更不喜每次遇事都撕得彼此都难过,说来也是抱着“赌”的心态,期待江揽州可以沟通,能讲道理。 至少尝试努力过,便是输了也不会后悔。 故而即便忐忑不安,薛窈夭最终也还是鼓起勇气,硬着头皮抬眼去看江揽州。 这一对视。 却是整个人都怔住了。 第50章 室内炭火燃烧,释放淡淡的松木芬芳。 都说灯影下看人,人更美三分。此刻江揽州手肘枕在脑后,一袭雪色中衣半敞不敞,露出来的沟壑曲线就不说了,光就那嚣张邪肆的五官就漂亮得浑不似真人。 但他此刻看她的眼神…… 像有什么东西轰然熄灭,偏又似另一种燃烧。 若将其比作利刃,江揽州现在好像很想刀她? 但又不止是刀,更还有一瞬而过的水雾泛潮,让他平日冷峻的面孔隐生异样色彩。 不夸张的说,顶着这样复杂的眼神,薛窈夭忐忑得几乎无法呼吸。 果然。 “若本王一定要强人所难,你待如何?” “……” 那我能如何啊? 我都说了我没有办法的啊。 少女登时坐直了身子,看他的表情堪比午夜怨鬼。 江揽州以为她要大发雷霆,结果两颊鼓鼓片刻后,他的王妃只是乖巧躺平,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呵呵。” 她盯着帷帐冷笑一声:“那我能怎样呢,只能一气之下气一晚上,然后躺平任你享用,大不了明天再自己给自己哄好就是了。” 然后继续偷偷吃避孕药丸! “反正有的人做人夫君,本来就不合格。” “他可能以为自己是皇帝,独断专横蛮不讲理就知道欺负我这样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弱女子……” “到底是我自己痴心妄想罢了!” 说完后一个转身,少女直接给屁股对着他。 。 说来可笑。 江揽州的认知里,他的王妃身子属于他,心却从来不是。 既想要她爱上自己,内心深处又不屑强求。 矛盾到连他自己都理解不了。 第71章 此番她显然是在袒露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像原本带刺的瑰丽花朵,试着收起爪牙,并将自己的花瓣摘下来递给他,说你看啊,这就是我。 好像有在努力地将他当做自己真正的夫君。 那种试图向他袒露自我而滋生出的诡异愉悦,以一种静默无声又不可抑制的排山倒海之势,隐隐压过了她‘不愿有孕还背着他吃避孕药丸’这件事本身。 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敏锐觉知,原本足够江揽州洞穿一切。 可在他的王妃这里,好像一切都是失效的。 他丧失了辨断能力,偶尔也分不清真实和虚假。 “在你心里,本王就那么狭隘、多疑、小心眼?” “……” 男人胸膛从背后贴了过来,仿佛被大灰狼包裹的小兔子,薛窈夭登时绷紧了身子,恨不能给自己蜷成虾米。 “我、我说了那么多,夫君就记住这个了?” “王妃不也一样,好的听不进去,坏的能句句背得下来。” 意识到他指的是所谓“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薛窈夭:“……” 对于江揽州来说,好像应该生气的。 但他自己也没料到,比起生她的气,他联系到更多的是小孔雀这年历经变故,家破人亡,即便山河壮美,在她眼里也可能满目疮痍……已是很可怜了,还不得不像先前那般,嘴上大胆,实则整个人小心翼翼,看似在征求他意见,实则也同样在向他屈服,妥协,退让。 这份妥协里,当然掺杂着利益自我。 和他一样,都在坚守属于自己的某种底线。 邪火跟郁气在体内乱蹿,江揽州当然也清楚她在得寸进尺,明目张胆地探他底线,越他雷池。 偏偏自幼开始,被她欺负惯了。 算了吧,也不是多大的事,给她时间就给她时间。 让让她又能怎样呢。 如此这般,两种情绪拉扯浇烧,几乎要将江揽州撕成两半。 抱着她瞌目闭眼,好半晌,男人声线极轻,“薛窈夭。” “嗯?” “本王隐约……” “爱过一个人。” “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吗。” 黑暗中,薛窈夭几乎刹那间睁开眼睛,心口不知为何扑通扑通的,莫名的像在打鼓。 耳后江揽州呼吸沉沉,语气轻哑,像在这静谧午夜与她分享心事,又仿佛自说自话,“本王自幼仰望于她,像仰望九天皎月,犹如置身于沉暗海底,却在抬头时窥见天光,明知她娇纵跋扈,傲慢恣睢,欺人无度,盛气凌人,甚至刻毒,对我也从来不好……” “本王却还是觉得,自己像路边杂草,从来都配不上她。” “哪怕后来长大了,她也从未正眼看我。” “偏偏少时无数个夜晚,她闯进梦里来,每每都肆意妄为,闹得本王无法安生。” “这样的妖精,看不到便不会扰乱心绪。” “于是本王远走北境,强迫自己恨她到死。” “可真正面对黄沙冷月,漠北衰草寒烟,日子久了才渐觉自己生来贫瘠,本就一无所有。” “而她存在于这世间,本就已是种美好。” “本王也曾经一度,的确是虚妄到想要上天揽月,才有了前行动力。”即便那份动力的源头是恨,强到无法咽下的恨。 “她也不是我的花。” “从来不为我开,可观可望,可憎可恨,却从不可及。” “但后来,本王还是将她摘下,占为己有,却不知该以何种心境去……” “等等!” 捂着自己像被小鹿乱撞的心口,薛窈夭几乎是下意识脱口打断他,“夫君说的……该不会是我吧?!” 是吗是吗是我吗? 听着好像啊! 江揽州暗恋我?! 不不不这怎么可能,但万一是真的呢,毕竟有的人口味就是特别清奇,像那些戏曲话本里写的,什么冤家死对头,宿敌之类,不也有那种表面恨死你了,实则心里早将你肖想了八百遍…… 意识到江揽州可能就是这一类人…… 很难形容是种什么感觉,又或短时间内还不大能消化这件事,薛窈夭整个儿亢奋得抓心挠肝,恨不能立马就从他嘴里得到证实。 结果。 似因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江揽州不大高兴地嗤了一声,“你想得倒美。” “又开始自作多情了?” “是谁也不可能是你,薛窈夭。” “……” 非常简单三句话,她心口欢腾的小鹿一下子就撞死了。 可谓“血溅当场”。 江揽州呢,许是情绪被打断后接不上了,他突然缄默下来。他不继续往下说,薛窈夭也没办法,便只盯着眼前帷帐,听着客栈外风声呼啸,双双陷入了一阵诡异静寂。 又过好半晌,她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语气有那么点儿酸唧唧的,“那人……谁啊?” 自幼仰视,还给人比作月亮,比作花,这不摆明了暗恋人家吗? 江揽州:“与你无关。” “……” 在他怀里暗暗捏紧了拳头,薛窈夭想说好好好,与我无关又是与我无关,我不问总行了吧,却不想嘴巴根本不听使唤,“怎么能与我无关,我夫君心里装着别的女人,那我还不能问了?还不能好奇一下了?这公平吗?” “反正你心里也装着别的男人,这很公平。” 薛窈夭:“……” 行。 这个天是没法聊下去了。 若非看在他是自己靠山的份上,薛窈夭真想立刻就把江揽州踢到床底下去。暗恋别的女人,还要抱着她说给她听,太恶毒了,这样的男人根本不配与她同床共枕,怎么不干脆睡地上去好了! 奈何人在屋檐下,脾气得按捺,她也就只敢在心里想想。 下意识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他的王妃突然像条虫子一样往前蠕动,与他拉开距离的同时,恨不能将自己整个儿贴到墙上去。 远离狗男人怀抱之后,薛窈夭寻思着话题怎么就偏到了这个份上?先前不是在说不要生孩子的事?江揽州是听漏了还是记性不好? 本想将话题掰扯回去,但不知为何,听了方才那番深情剖白,许是从未在江揽州嘴里听过那样动人的情话,竟该死的有点嫉妒那个女人……又或自己对号入座,结果又一次自作多情……总之心里乱糟糟的,乱得薛窈夭甚至有那么点儿的恼羞成怒。 这一“怒”,她嘴巴又开始不听使唤,阴阳怪气道:“人家既然从小就对你不好,你还惦记呢?这不犯贱吗,她为你做过什么吗?还是生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仙女下凡赛西施呢?啧啧啧,看给咱们殿下迷得......” “好深情哦。” 江揽州:“……” 夫君变殿下,显然是又有情绪了。 与之伴随的,心口莫名像是被人握在掌中塞了把蜜糖,甜得上头时,江揽州甚至险险压不住嘴角。 但察觉之后,他还是强迫自己压了下去。 而后语气一如既往的漠然无波,对着他的王妃的背影,“本王是否喜爱一个人,标准并非她待我好与不好。” “若是喜爱,便是她千人指摘,万人唾弃,本王也一样喜爱。” “若是不喜,她对本王再好,哪怕给心挖出来双手奉上,本王也不屑看上一眼。” “……” 扒拉着靠墙的那方帷帐,薛窈夭忍不住又在心下冷笑一声,“不是说人家不是你的花,你还给人摘下来占为己有……”不要脸。 “所以那姑娘人在何处?之前北境王府,也没见过殿下金屋藏娇啊?” 默然片刻。 江揽州语气不温不火:“她不乖,已被本王亲手杀了。”? 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少女登时深吸口气,很识时务地放弃“扒墙”,并速速将自己往后蠕动,很快就整个儿重新蠕回江揽州怀里去了。不仅如此,她还主动将他的大手拉过来圈自己腰上,“没事的殿下,您还有我......我就很乖。” 天杀的。 江揽州是那种话本子里才有的变态吧? 上一秒她还在为他口中所谓的“喜爱”标准感天动地,下一秒他就说他已经把人家给杀了?亲手杀了? 太可怕了。 这是喜爱吗,这是有病,那被他暗恋又摘下的姑娘可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她瞬间就不嫉妒也不好奇了。 毕竟疯子的喜爱,一般人如何能承受得起。 … 复又美人在怀,在她看不到的背后,江揽州唇角又不自觉牵起了愉悦弧度。 牵着牵着想起正经事情,面色复又沉了下去。 “往后不许再吃避孕药丸。” 是药三分毒,虽说心下早有怀疑,但听她亲口承受,那种冲击还是不小。 想“刀”她的心情也是真的。 “可、可是,我先前已经说了自己不想有孕……殿下您,您已经忘了吗?”不同之前的隐隐嚣张,他的王妃声音弱弱的,显然是被那句“杀了”给吓得不轻。 第72章 这也不怪薛窈夭。 换个人可能当玩笑话听,但是江揽州...... 想起孟雪卿是怎么死的,薛窈夭至今心有余悸,感觉江揽州真有可能干出那种丧心病狂的事,毕竟看上去再如何人模狗样,再如何英俊得令人合不拢腿,可他疯起来时毫无预兆,面无表情掐断人脖子时更是堪比午夜罗刹,地狱恶鬼。 “无妨,不行房事即可。” 避孕这种事并非一定得女子去避,听闻男子事前服下某些药物,同样可达到避孕之效,只是那一类东西极为罕有,江揽州打算私底下让李医师研制调配。 薛窈夭却心说,怎么会这样...... 一面讶异江揽州竟然同意了,竟然这么轻松就让她过关了?一面又觉得可惜,难得在她想要孩子之前,江揽州都不会再跟她......那什么了吗? 虽然。 但是。 好亏的感觉。 “殿下真同意了?您确定不会反悔吗?” 薛窈夭的认知里,正常男人大都无法接受女子没有身孕或不愿生孕。甚至她还知道个例子,京中礼部侍郎家的大儿子,姓裴,据说成婚后两年无子,裴母急着抱孙子,指责其妻不中用,是朵结不了果子的花。 非但如此,裴母还擅自张罗着给儿子纳妾。 总之女子若是无法生育,男人多半是要纳妾或另寻他路的。但是江揽州...... 莫非她只是个玩物,所以他对这方面无甚要求? 又或她言辞恳切,加之所求的只是给她时间,并非永远不生,所以江揽州大发慈悲准许了? 管它呢,准了就好。 突然觉得他好像又像个人了,薛窈夭甚至有点感动。 却不期然听到一句,“你的意思,是期待本王反悔?” 幼时挨饿受冻,少时也吃了太多的苦,江揽州曾经不止一次望着朝阳夕晖,思考自己为何出生,为何存在。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 自幼野蛮生长,骨子里桀骜不驯,自然也“离经叛道”,好比他不甚在意世俗及所谓的传宗接代,也不在乎自己是否有后,更曾打算哪天不想活了,就直接去死,反正孑然一身,即便死了也不会有人为他掉半滴眼泪。 但是这年,她来了。 无论是以怎样的方式,她的的确确闯进了他的生命。 江揽州开始重新具备喜怒哀乐,贪嗔痴妄。 同样也开始奢望寻常人追求的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儿女双全。 但若生孩子,真像她说的那么痛苦。 需要流血、受伤、惨叫、甚至可能为此丧命…… 那么即便她永远不生,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是曾在她面前丢失了太多尊严,这年好不容易才堪堪捡起,江揽州当然不可能亲口告诉她,不想你有疼得死掉的风险,所以我们不要孩子也没关系。 然而不待他思量好如何措辞。 “不是想殿下反悔,而是,就是......那什么......” 在他怀里,他的王妃忽然转过来,面朝他,盯着他胸膛敞开的位置看了片刻。 然后羞答答地垂下眼睫,很小声地支吾说,“能不能......嗯,就是那个.......避孕药丸,好像还有三四粒呢。” 意思是。 还可以再吃三四回。 她不信江揽州听不懂。 已经大半月没那什么了,傍晚原野时他喘着气问她,想我吗,薛窈夭想说,想的,尤其是身子,好想好想。 食色性也,人之常情,好色又不触犯律法,谁让江揽州给她吃得太好,她惦记一下怎么了?念念不忘怎么了? 整个儿红扑扑的,薛窈夭甚至忍不住上手了。 雪嫩指尖触上男人胸膛沟壑,往下肌理紧实的六块腹肌,既不夸张也不单薄,被她指节碰得战栗紧绷,每处都仿佛内蓄力量,好像随时能爆发出…… “睡觉。” 捉住她的手,江揽州脸色沉沉的难看。 按住她的那只手犹如铁钳,愣是让她一动不能动。 分明气息灼灼,语气却冷硬到不容置喙:“很晚了,现在闭眼。” 第51章 边城旦曳,骆水九城之一。 东临漠土,西面草原,北边在修筑城防,沿途皆有北境军戍卫驻扎。 在这样一个陌生酷寒之地,宝欢已经苦等了三个多月,起初她也曾随林泽栖去过幽州,来回奔波却是一无所获。 担心薛家人在流放路上出了什么事情,偏又打听不到半分消息,宝欢险些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自家郡主。 直到十月末。 旦曳已开始飘雪。 北境王抵达的这天,骆水一带的官员、被派至边城驻军的姚副将,包括一干北境军旧部,九城将领,都从各司处提前去到城门口迎接。 无论官员军士或普通百姓,皆是心神紧绷又激动不已。 宝欢也耐不住性子,不停地在官舍外来回踱步,最终还是林泽栖出言宽慰,她才勉强静下心来。 “宝欢姑娘……切记,往后若非必要,最好勿在你家郡主面前提及东宫或太子殿下,尤其是北境王面前。” 此前央都一行,林泽栖原以为自己无法脱身,他不清楚“禁阁”是何地,但猜到自己必然会被严审拷问。 不想被押下去的第二天,萧夙就直接将他放了,“庆幸自己救了王妃的婢女吧,再有下次,知府大人记得提前备好棺椁。” 离开央都,林泽栖思前想后,得出的结论无非两种。 要么北境王狂妄自傲,不屑审他,留他性命则可能是宁钊郡主在背后求情,又或北境王认为他是死是活区别不大。 要么就是他们手里掌握的,有关东宫和太子的各种情报、消息,可能远比能从他嘴里撬开的更多。 至于章府后院,北境王为何要当着宁钊郡主的面给他难堪,站在男人的角度,也不难理解。 “林大人当真没有骗我?” “我家郡主当真和那人......在一起了?” 时至今日,即便已跟林泽栖确认多次,宝欢也还是觉得荒谬极了。 作为薛家家生子,宝欢的母亲是顾氏从娘家带去京师的陪嫁丫鬟,她从一出生开始便长在薛家,幼时是薛窈夭的仆童玩伴,后来自然也是薛窈夭身边最亲近的婢女。 不夸张的说,曾经的宁钊郡主有多“嚣张跋扈”,宝欢便有多横着走路,甚至她的吃穿用度比起外头那些官家小姐也毫不逊色,在下人圈子里更是一等一的体面人。 这样一个人,自幼为薛窈夭马首是瞻。自然也清楚自家郡主幼时曾与北境王是何关系,又有何渊源。 林泽栖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只叹息一声,“外头天寒地冻,在官舍里候着吧,郡主既来了旦曳,就一定会来此寻你。” 。 “怎么给自己弄成这样......” 历经变故、分离。 曾经形影不离的主仆二人再次见面,自是都双双红了眼。 从前宝欢白白胖胖,满面红光,人人见了都说这丫头生得福气。林泽栖不可能在吃穿用度上苛待于她,那么必是她自己长期焦心,睡不安好,眼下才会堆叠乌青,还瘦得近乎脱相,更因不适北应地严寒,宝欢的手背和脸颊都长了冻疮。 “没事的郡主......” “奴婢能够活下来,能够再见到您,已是老天爷格外开恩,奴婢之前一直找不到您,险些都要以为......” 话还没说完,宝欢已经泣不成声。 待情绪稍稍缓解后,这才又重新抬眸打量薛窈夭。 这一路北上,王府的车架走走停停,吃穿用度皆周全细致,是以宝欢眼中的薛窈夭,非但不显舟车劳顿,不似想象中憔悴落魄,反倒瞧着比从前在京时还要娇艳几分? 说是娇艳,又觉娇媚更合适一些。 是种为人妇之后才会生出的特殊韵致。 这份韵致看得宝欢近乎失神,更有一箩筐的话想说想问,旦见穆言和玄甲卫士们纷纷扎堆在官舍门口,猜到他们定是江揽州的人,宝欢自顾将薛窈夭往屋子里拉。 林泽栖的官舍就在衙门后街,比起北境王府不能说是简陋,只能说是寒酸,屋中燃着的炭火呛鼻熏人,四下所见也大都质朴寡淡。 “郡主......不习惯?” “是奴婢不好,要不咱们还是去外面说吧?” “没事。”只是有些唏嘘,若非江揽州,又或除江揽州以外再无任何靠山,薛窈夭清楚这年被流放的自己,及薛家女眷老幼,过上的生活可能比眼前所见还要清苦得多。 见她已自行坐下并解开一身华丽狐裘,宝欢再也忍不住了,“林大人说他此前在央都见着郡主了,还说了不少关于您和那位……殿下的事,是真的吗?” “他待您可好?” “可有对郡主做什么过分之事?” 薛窈夭:“......” 说话间,宝欢又仔细检查自家郡主,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几乎是绕着她转了好几圈儿,发现少女没缺胳膊少腿,身上也无任何被“过分”对待的痕迹,这才隐隐松了口气。 第73章 然而一口气还没松完,宝欢眼睛又看直了:“郡主这颈、颈子......” “还有这手腕?” “......” 四目相望,薛窈夭很轻地垂下眼睫,“不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宝欢:“......” 对于自家郡主成了北境王妃这件事,宝欢倒不是完全无法接受,只是始终觉得这件事过分奇异,就像太阳突然某天就开始从西边升起。 “好啦,好啦。” “本郡主是自愿的,没你想的那么复杂,也一点都不委屈......” 似乎所有清楚她和江揽州过往之人,都默认她一朝落魄,江揽州必然会伺机报复她,伤害她。 就连她自己起初也这样认为。 望着院中不时飘飞的雪絮,将手烘在炭火上虚虚烤着,薛窈夭这回认真思考了片刻,觉得江揽州除了性子不好,强势霸道,偶尔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会令人觉得恐惧疲累,以及,她的猫...... 抛开这些,倒也挑不出什么差错? 真要去数,她能数出更多的,其实是恩情和救赎。 人就是这样奇怪,没有诉求、也不抱太高期望时,对方但凡施舍一点善意慈悲,都会觉得意外之喜;反而从一开始便抱有过高期待,结局却往往失望居多。 彩水镇那晚之后,江揽州不再与她行床笫之欢。 起初她还心有怨念,感到不解,就像一口美味摆在面前却不能大快朵颐,她更讶异江揽州的忍耐能力。 直到后来某个晚上。 李医师送来一盒药丸,江揽州二话不说吃下一粒。 事后,薛窈夭摊在床上大口喘气,感觉自己和一滩烂泥没什么区别,偏又舒服得快要升天,“夫君......先前吃的什么?” 少女红着脸被他圈在怀里,语气里隐有促狭意味,“是助兴的吗,效果真好,夫君好像比从前......” 意识到她把他一个多月的压抑爆发,误解成了药物刺激,江揽州额头青筋都要跳起来了,“既如此,那要不要再来几次?” 这之后,还是她自己心有疑惑,自己好奇去问,才在李医师口中得知,江揽州可能是答应了不会强迫她有孕,但又不想她继续吃避孕药丸,于是选择了自己吃。 理清这里头的曲折回绕,说不讶异是假的。 平日里大大咧咧,看似没心没肺,但薛窈夭其实比大多数人内心敏感,否则也不会在幼年时期,薛晁阳还只知天天舞刀弄枪、又或拿弹弓打鸟的年岁,小郡主便已能察觉到母亲的喜怒哀乐。 若说曾经北境王府时,江揽州满嘴“疯魔”的那个夜晚,她隐隐觉得他好像爱她,又或说那是比爱更复杂的一种情绪,那么到后来彩水镇的“深情剖白”,再有避孕药丸...... 她很难不怀疑,江揽州口中的明月与花,其实全都是她。 战栗时嘴里一声声喊出的名字。 更不止一次令她感到心乱如麻。 慢慢再去回味十六岁那年初吻,都好像有了不同滋味。 此时此刻,见自家郡主不知在想些什么,时而眉飞色舞,时而羞羞答答,时而弯唇轻笑,时而又忍不住翻个白眼...... 这状态,宝欢险些以为她回到了十五六岁。 彼时情窦初开,她和太子殿下每每幽会,不也是这幅魂不守舍的样子? 心里咯噔了一下,宝欢不知为何有点伤感。 又觉世人之心实在玄妙。 好像爱一个人,或不再爱一个人,都不过一朝生,一朝死,一朝喜,一朝悲。 以为自家郡主已然移情别恋,理智叫宝欢忘却前尘,可十多年的习惯并不好改,“可是郡主,太子殿下......” 薛家变故后,宝欢被发卖出去,清楚自己兜兜转转,得亏了太子手底下的人施以援手,她才能捡回一条命。 也因她是自家郡主身边最亲近的婢女,太子那边才肯冒险施以援手。 “奴婢原以为,自己会和郡主一起南下榕城......” 榕城有薛窈夭的外祖,舅舅,表哥表姐们。 那也是傅廷渊安排好的一条“退路”。 但如今,事情已发生了太多变数。 一时间想去理,也不知该从何着手。 若是没有江揽州。 薛窈夭不确定自己能否从京师平安地走到幽州,她始终忘不了流放路上那几场截杀,若是没有“商旅”和穆家兄妹,单凭曹顺和流放队伍...... “宝欢,我没法离开江揽州了......” 对他是男女之情也好,纯粹交易也罢,就像江揽州自己说的,在她找上他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无法回头。 回头没有傅廷渊,没有镇国公府,也没有家。 “忘记过去吧。” 说出这句话时,薛窈夭并未料到,待江揽州在骆水一带巡防完毕,结束了他的官场应酬和人情交游,一行人重新启程返回北境王府时—— 过去会找上她来。 不过在这之前,返回央都的途中还发生了不少事情。 给薛窈夭留下印象最深的,莫过于璃山。 彼时经过璃山脚下,恰逢当地百姓在举行“冬祭”,沿途有不少花车游行,镇上百姓们纷纷出城行香。 毫无疑问,每个地方皆有各自的奇怪习俗。 好比薛窈夭从前听闻南疆盛行巫蛊之术,北境则有将牲畜献祭天神的传统。 所求无非是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天降恩泽,庇佑我平安顺遂发财开张娶妻生子六畜兴旺无病无灾诸此如类。 “姑娘是外地人哇?” “那难怪你不知道,咱们这冬祭节可不只是冬祭,大家出城行香,是因咱们璃山山南的凌华寺中,可是住了位不得了的大法师呐!” 传闻大法师高深莫测,通晓万事,尤其擅长给人算命卜卦,却只在每年冬祭才会露面一次,且只卜有缘人,可谓机会难得。 难怪百姓们会趋之若鹜。 靠在车架上,江揽州一双凤眸黑漆漆的。 眼看他的王妃用一口官话配合手势跟当地百姓交流,他手里把玩着才在街头买下的泥彩娃娃,恍觉日子美好得不像话。 又心说人这个东西,是真的会好了伤疤忘了疼。 她一次次令他痛楚,又一次次吻过他结痂。像个没心没肺的掠夺者,调皮娇纵,不讲道理,却稳稳踩在他心脏上。 甚至她什么都不做,只需存在于他视线之中。 江揽州便觉人生圆满。 没过片刻,顶着防风的帷幕返回来后,将听来的见闻复述一遍,薛窈夭眉飞色舞,“殿下感兴趣吗?” 将元凌眼馋了半天的限量款娃娃递给她,江揽州手中无物,便又随手把玩膝盖旁元凌的脑袋,语气淡淡说,“本王不信神佛。” 话音刚落,方才不自觉跟着薛窈夭围过来的妇人们登时七嘴八舌,“不信神佛也没关系,大法师可不止是会算命哦,还会算姻缘呐,很准的!” “这位是小娘子的情郎吧?这生得......” 言辞匮乏,妇人门不知如何形容,但个个眼睛发直,满面红光。有人打趣说,“孩子都这么大了,哪里是情郎,定是夫妻才对!” “听闻被大法师算过姻缘的夫妻,都会一生情路顺遂,恩爱白头呢!” “哈哈,是吗?”被妇人门热情包围,薛窈夭瞄了眼那一脸冷峻的男人,回头解释说,“大家误会啦,这人才不是我夫君,他是我弟弟呢,有血缘关系的那种!” 听她胡说八道的萧夙穆言:“......” “弟弟?” “哎哟,这误会可大了!” “那姑娘您弟弟贵庚几何?家住何处?可有娶妻?是这样的,我家有个妹子......” “抱歉。”将人轻飘飘拽出人群,江揽州似笑非笑,“在下已与姐姐私定终生。” 妇人们:“啊?” 男人一袭墨狐大氅,风度翩翩:“凌云寺是么?确定能算准姻缘?” 。 璃山半山腰,已是午后了。 凌云寺外人流如织,小摊贩们四下叫卖。 居然还要排队,莫非那大法师真有点本事? 反正来都来了,是江揽州说了这一路随便玩,不赶时间的,恰逢瞳瞳和元凌二人缠着萧夙,从摊头逛到摊尾,连穆言都被小摊上的美食勾得狂咽口水。 薛窈夭倒是很愿意排这个队。 唯一困扰的就是她自己戴着帷帽面纱,没人关注她,江揽州却惹眼极了,加之求签问卦的多为妇人,那前后左右投过来的频频注视,薛窈夭恨不能立马去哪里买张面具扣男人脸上。 但既然没有面具,“哈哈,很俊对吧。” “是我夫君啦。” 然后*在一片惊叹艳羡和各种夸赞声中,薛窈夭险些迷失自我,“哪里哪里,命好罢了。” “没什么手段呢,全靠运气,一不小心就给遇上了。” “也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啦,纯粹是他迷恋我无法自拔,非要背弃家族和我私奔呢!” 第74章 “不错,我本来说了不用陪的,他非得跟我形影不离,没办法,就是这么黏人的......” “哈哈是吗,谢谢谢谢,谢谢各位大姐大姨妹妹姑娘。” “不用羡慕啦,也别夸了,再夸要飘了......” 如此这般,萧夙隔得远远的,听不见王妃在跟人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她怎么那么受欢迎,只见自家王爷仰头望天,不时地眉梢轻挑一下,好像在很努力的压住嘴角?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终于排近了。 小沙弥头也不抬,让报生辰八字,薛窈夭便给两人的都随口报了,倒也没想好具体要算什么,纯属来凑个热闹,见识见识下北境小镇的风土人情。 本以为会被拒绝,毕竟前头好多人都被拒了,所谓有缘人,薛窈夭也不知道是怎么个标准。 意外的是小沙弥返回之后,神色莫名变得恭谦起来,全程也没敢正眼瞧他们,只低着头做了个请的手势说:“两位施主,大法师有请。” 小沙弥哪能料到,大法师听罢生辰八字后,说来的两人之中若有女子,将来必是中宫皇后。 险些给小沙弥吓傻了。 踏入寺内,周遭环境清幽雅静,四下梵音杳杳,仿佛所有凡尘纷扰都被一道院墙隔离开来。 跟随小沙弥踏过门槛。 入眼是间香云缭绕的空旷大殿,日光透门而入,打在殿中高悬的白幡帐上,帐又被风吹拂鼓动,扬起空气里浮动的细小尘埃。 小沙弥撩幡而入,对着一个盘膝而坐的人影耳语了几句,想必便是传闻中的大法师了? 没过片刻,小沙弥自行离开,那人影却没出声,也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 那,先打个招呼? 和江揽州对视一眼,薛窈夭不确定地清了清嗓子,“大法师?” 没反应。 “问安大法师。”还是没反应。 以为是有什么特殊流程,两人又等了片刻,结果那人影始终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 行吧,多半是个神棍,就在薛窈夭准备离开,江揽州也刚好失去耐心时,有反应了。 “女施主之八字,贵不可言。” 甫一开口,那声音隔着白幡传来,沙哑如枯朽裂帛,偏又有种令人安心的平和:“施主生来金枝玉叶,少年恣意,却伴灾劫祸事。” “轻则门庭变故,重则家破人亡。” “然五行俱全,相辅相成,年柱得天时之助,月柱拥地利之优,日柱占人和之利,时柱更藏无尽福泽。待来日劫数尝尽,必将入主中宫,执掌凤印,为一国之母,受万民敬仰。” 薛窈夭:“......” 短短几句话,带来的冲击可谓不小。 这些话也不难理解,若这年薛家没有变故,那么如今的宁钊郡主必然已为东宫太子妃,将来成为一国之母,不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又或者...... 下意识的,薛窈夭偏头去看江揽州。 光影缭绕间,男人面色冷峻无波,眉宇却隐有异样之色。 恰在这时,也不待他们回应什么。 白幡后的人影再次开口,声线平直又缓慢地荡入两人耳中:“男施主命中带煞,六亲缘薄,半生凄苦。” “但龙行浅水,来日一朝风云,或坠无底深渊,或化蛟龙九霄云上。” “与女施主命行相克,是为孽缘,恐多有灾阻外困,不宜强求。” “宜暂行分隔,各安其事。” “三两年后,若缘未尽,再会有期。” “......” 从前薛窈夭听过一种说法,大意是叫人不要轻易去占卜算卦,若算来的结果是好,那自然皆大欢喜;但若结果不尽人意,又或心志不坚者,轻则叫人不安,重则影响人的心智和决断能力,甚至会在做一些重大决定上行差踏错。 “二位已得惑解,往后皆应修心,修性。” 仿佛料到她会有不解,那法师竟是先她开口之前便缓声送客:“更多的,天机不可泄露。” “二位请回吧。” 一句孽缘,宜分开。 还有什么或坠无底深渊,薛窈夭发现自己不大敢去深想背后意思。 “多半是个神棍啦,尽会胡说八道……” 可神棍素爱骗钱,多半会收取高额财宝。 偏偏那法师分文不取。 二人出来后,一位妇人拉住薛窈夭:“姑娘,先前跟你们一道的青年、还有位女郎,说孩子想要小解,先下山去了。” 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谢谢。” 沿着原来的路往山下回走,经过一处崎岖栈道时,江揽州像来时那般蹲下身来。 薛窈夭也没客气,趴上去圈着男人的脖子。 而后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江揽州似猜到她在想什么,语气极淡:“命要摧折,本王不也活到今天了。” “不宜强求,本王偏也强求多次了,天奈我何?” “就是就是!根本就不可信嘛。” 背上姑娘很是配合地哼了一声,转而又道:“夫君才没有强求呢,什么狗屁孽缘,明明是我自己自愿的……” 后半句话,薛窈夭自己给自己都说笑了。 嗯了一声,“说的什么,本王没听清。” 少女翻了个白眼,登时又抱着他脖子亲了一口,“说我要跟夫君在一起,才不要分开呢……” “但灾阻外困,是什么?” 几句话间,栈道已过,恰逢四下无人,江揽州将她放下来后,先是毫无预兆地将她按在一颗树上亲了一阵。 这才捏捏她的脸:“怕什么,神佛阻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薛窈夭:“……” 对上那双狂妄又恣肆的黑眸,彼时男人背着光,肩头隐有光斑洒落,被他眼底无边无际的爱欲包裹、烫伤,薛窈夭猜想自己晚上多半又要合不拢腿。 这般对视下,她又不自觉伸手去捂他眼睛,“以后看我,夫君眼神能不能收敛一点?” 这话江揽州曾经说过。 将她的手拿下来,“彼此彼此?” 两句话而已,两人竟又克制不住,再一次缠着吻上去了。 小解完后并未急着下山,而是躲在山道的灌木丛后,想等小姑和姑父返回经过时,就跳出来吓他们的瞳瞳和元凌:“……” 陪俩孩子蹲在一起,一路上“身经百战”且已不知不觉间化身带该老妈子的萧夙:“……” 没眼看,真的。 只是这回,不待萧夙伸手,瞳瞳便已自觉捂眼。 还带顺手捂旁边弟弟的眼睛。 没办法,去时还好,返回央都的这一路上,小姑和姑父不是在亲嘴,就是在亲嘴,亲嘴,亲嘴,亲嘴…… 路边亲嘴,树下亲嘴,马车旁亲嘴,草原上亲嘴,雪地里亲嘴,就连小姑偶尔掀开车帘看风景,姑父骑在马背上,也要弯腰俯身去亲小姑一下。 事后小姑脸蛋儿红扑扑的,被他们缠着追问时却偏偏一本正经,“什么?小姑什么也没干呀,怎么啦?” “所以小姑,究竟在干什么啊……”元凌不解。 瞳瞳叹了口气,倒是比弟弟懂得多,但是好羞哦。 解释说:“小姑在……被姑父咬她的嘴巴。” 元凌“啊”了一声:“会疼吗?” 瞳瞳小声:“不知道呢……” 元凌哦,“那什么时候才会咬完?” “不知道,现在还没有完。” “你在看?” 瞳瞳赶忙将指缝闭紧,“才没有,阿夙叔叔和穆言姐姐说我们还小,不能看的,会长针眼,我没有看。” 元凌也将指缝闭紧,撒谎说:“我也没有看……” 时光飞逝。 快乐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曾经黄沙漫天的州府,一望无垠的原野,五彩斑斓的群山林叶,都随着凛冬到来,渐渐被雪色染尽覆盖。 待到一行人马终于返回央都,彼时已十一月了。 年关将至,央都街头大雪纷飞。 知道离开的两个多月,肯定会发生很多事情。 但还是有两件事,打得薛窈夭措手不及。 一是萧夙曾给江揽州报备过的,殷贵妃从皇城下派的十余名宫人、三名特殊医师、一位钟情于江揽州的世家贵女,在他们此前离开央都后没过几天,便已尽数抵达了北境王府。 这事儿薛窈夭不知,江揽州却是知道的。 其中一名宫人姓樊,乃是承德帝身边的太监总管的干儿子,亲携了一道天家圣旨,要江揽州择吉日纳妾,为皇家开枝散叶。 此前抵达时得知江揽州去了边城,樊公公左等右等,不知人何时返回,便一直留在央都没有离开。 二是这件事没过两天。 太子傅廷渊现身央都,一来便直抵北境王府。 与之伴随的,九州封城,央都戒严。 北境王府也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整座府邸仿如一张被拉满的弓,肃杀之气强到枝头的鸟儿都不敢停留。 第75章 第52章 这日是个晴日,头顶艳阳高照,天幕却在扑簌簌落雪。 “樊公公,殿下怕是得午后才到。” 玄伦负手而立,长身鹤立在府邸门外的月台阶上,“天寒地冻,候着也是辛劳,不如先由在下引你入府避避风寒?” “哪里的话,玄伦大人客气了。” 为宣圣旨,樊公公这日一大早便焚香沐浴,穿戴整齐,着一身体面吉服,而后携着乌泱泱一大片宫人抵达北境王府,此刻全都在恭敬侯着。 “奴已在央都等了王爷两个多月,何愁不能再等这个把时辰,与其说是辛劳,倒不如说是咱家三生有幸。” 能得机会亲临北境,代替天家给战功赫赫的北境王指婚。 起初时候,樊公公的确将这事儿当做美差。 两个多月前初来乍到,他先是跟玄伦做了交接,之后带着十七名宫人和三名医师暂居于央都官署,以为最多也就十天半个月,北境王得知宫里来人了,必然再大的事也得先搁着赶回来接旨。 却不想这一等,竟是从秋日等到了冬天。 为免无法及时向承德帝和殷贵妃交差,期间樊公公特地书信说明情况,让人快马加鞭送回皇城。 便是这封信,惹承德帝少有的动了怒。 半年前皇城封爵宴上,江揽州为拒婚兵部尚书家的千金,曾当众扬言自己身患隐疾,可把帝王一张老脸丢光了。究竟是真患隐疾还是某种托词,大家不知道,承德帝也不知道。 换作其他皇子如此言行失度,必然会被狠狠申饬,但江揽州自幼流落民间,从被认回那年便是一副人鬼难训的桀骜脾性,偏又出色得很,承德帝索性由他去了。 但封爵宴后没几天,江揽州离开京师,也不知是谁先传出来的,说北境王其实好男风,有龙阳之癖,还在北境养了不少男宠,才会那么着急往回赶...... 这下帝王坐不住了。 “隐疾”跟“龙阳之癖”,前者恐他私下**,后者伤风败德,随便一样拉出来都有损皇家声誉。 但毕竟帝王亲自认回来的皇室血脉,还是手握重兵的北境藩王,仍是有不少世家趋之若鹜争破了头。 最终承德帝一面气得磨牙,一面让殷贵妃做主,挑了个娘家势力一般,但的确有意江揽州的普通贵女,让其携带嫁妆跟随宫人和医师一道前往北境,至于做妻做妾,由他自己定夺。 结果樊公公信上意思——江揽州人不在央都,但私底下是有人给他传报消息的,结果明知天家圣旨到了,他却并未及时赶回来接旨。 换作寻常人,或许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在帝王这里,可解读出的意味就复杂多了。 被一再忤逆的怒火伴随疑心渐生,然而薛家倒台,大周已无几个拿得出手的武将世家,往后无论戍卫边境还是开疆拓土,都还有用人之时。 于是一番权衡思量,承德帝倒也没选择打压,而是追加了一道圣旨下来,改之前的由江揽州自己定夺,变为要他直接迎娶那贵女为正妻王妃。 这无疑是一种服从性试探。 试探的同时帝王又给殊荣——譬如为确定婚期吉日、确保婚宴上的各项流程符合皇室礼仪和宗法制度,也确保有人统筹婚礼上的繁杂琐事,承德帝还特地加派了一批掌管皇族事务的宗正寺官员、礼部官员、钦天监官员、内务府官员、赞礼官、乐师舞伎、指定傧相...... 这些人加起来,浩浩荡荡的足有上百余人。 如今虽未抵央都,却都已经行程过半了,其中甚至还包含侍从丫鬟、侍卫护军、工匠杂役。 说到底是喜事,没必要遮遮掩掩。 京师知情者都道那贵女走了大运,又道北境王圣眷无双。 彼时人在旦曳,江揽州收到消息后却不以为然,与其说是殊荣,倒不如说是皇帝老子的无数双眼睛来了。 不夸张的说,江揽州没将这事儿放在眼里。 到了他的地盘,那上百余人是死是活,是走是留,传回京中又会是怎么个说辞,可操作空间太大了。 反倒是另一件事,另一个人...... “殿下,我有一种感觉。” “什么?” 少女掰下一小块糖酥,分别塞进瞳瞳和元凌嘴里,“自从离开璃山,殿下便好像越发心事重重?” 老实讲。 除了床笫及二人独处时,江揽州会显得比较放松,偶尔浪起来更是风流妖孽、不修边幅。但大多时候,他其实更偏沉默冷峻,眉头也总是舒展不开。 好比此刻,瞳瞳和元凌都在马车上,夫妻俩自是没有腻在一起,而是规规矩矩地相对而坐。 江揽州背靠车壁,手肘之额,在看兵书。 但不知是否错觉,随着抵达央都的日子越来越近,他身上越发有种几不可察的紧绷之感,像是在焦灼或犹疑什么。 那种紧绷如有实质,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向来嚣张的人身上,换作从前薛窈夭也未必能敏锐察觉,只是随着彼此越发亲密,她已经到了江揽州一皱眉头她便知晓他是在故作威严、还是真有心事的地步。 可这人却从不与她分享心事。 “是么?” 男人头也未抬,当然不会告诉她,傅廷渊再有两日便抵达央都,而他本有很多机会可让人阻路...... 但是没有。 江揽州默许了傅廷渊来。 此时此刻,她既已察觉到他心不在焉。 他索性袒露出来,道的却是另一件事,“大概,今日乃本王母亲祭日。” “她死在十三年前的冬天,一座破庙。” 语气极淡又毫无预兆的两句话。 薛窈夭陡然一怔,手上拿起的糖酥都险些掉了。 好半晌。 直到元凌又唤了声“小姑”,再次张嘴等投喂,她才勉强平复心绪。 “对不起,殿下。” 少女声音轻飘飘的。 十三年前的冬天,正是她把江氏母子驱逐的那年。 她曾经猜到江氏可能已经亡故, 却没想到会是那年。 朔风卷帘而入,马车已过央都城门。 市井烟火皆在耳畔,隔帘传来街头孩童们奔走嬉闹的欢笑之声。 江揽州依旧垂着眼睫,视线始终在兵书上面。 背着光,他身后是漫天雪絮。 像雪幕中静穆的神祇,被衬得如同谪仙临世,薛窈夭却没敢再盯着他看。 她整个人隐隐不安,心神也绷得极紧, 连喂元凌吃东西的动作都有些僵硬。 直到好半晌过去,听见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嗤。 “薛窈夭。” “嗯?” “当年之事,彼此各有难处。” 说这句话时,江揽州声线轻得似风,依旧没有抬眼看她。 薛窈夭却霎时愣住了。 像极短的刹那,陡然被什么穿心而过。 她怔怔听见他说:“世事阴差阳错,不过是人活于世,各有立场。” “换作本王是你......” “不见得会比你良善,明白吗。” 就这么简单几句话,男人语气淡得像是在说今晚吃什么。 薛窈夭却猝不及防,一下子湿了眼眶。 其实这些年。 不是没有过夜深人静时,偶尔辗转难眠,想起幼年诸事,她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当年那么做,真的是对的吗?会不会有些太过分了? 人的情感何其复杂矛盾,心狠不代表没有恻隐,心软也不代表绝对善意,爱恨更大多时候都不纯粹。 每每这种时候,薛窈夭其实很想有个人能坚定告诉她,你无需任何愧疚自责,你做得没错,错的也并不是你。 人活着就该捍卫自己的立场。 即便时光倒退回去,你还是会那么做。 许是察觉到什么,江揽州终于肯撩眼看她。 对上的却是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眼,此刻正安静无声地,眼泪洇湿了睫羽,从眼眶大滴落下,连鼻尖都变得通红。 “小姑你......你怎么哭了?” “小姑小姑……” 雪还在下,瞳瞳和元凌显然被吓到了。 不知怎么回事,急得恨不能原地打转。 薛窈夭却说不出话来。 她只是看着江揽州,很安静的看着,像是第一次窥见这幅俊美皮囊的表象之下,除疯魔与狭隘,更还装着一颗怎样的心,住着一颗怎样的魂灵。 如此长久而静默的对视。 隔着年岁,隔着时光。无需多说什么,彼此皆已心知肚明,即便我们幼时的伤痛真实存在,且永远无法抹去,但我们都长大了,抛开各自的隐晦,我已经能够理解你当年的痛苦,你也知晓我内心创伤。 它们无可挽回。 但我选择原谅你,你也原谅我吗。 “过来。” 语气微涩的两个字,男人朝她伸来的大手一如既往的指节修长,骨骼明晰。 第76章 顾不得两个孩子还在一旁盯着看着。 薛窈夭几乎是二话不说就起身扑了过去。 这一扑。 像是两颗心第一次没有隔阂地生生碰撞。 撞得既疼又酸软。 她扑进江揽州怀里,抱住他脖子,险些没直接哭出声来。 曾经想过无数种可能,但她从未料到自己一直不愿同任何人分享的晦暗心绪,以及以为这辈子也不可能听到的话,某天会从最不可能的江揽州口中道出。 她之前一直没有勇气提及和告诉他。 其实我早就已经不恨你们了。 比起江氏母子,她父亲薛三爷本人,又或说这世道下女子求生艰难、以及女子的权力只在后宅而延伸出的诸多困厄,才最可恨也最无解。 兵书被搁下。 心口同样被什么牵扯得酸软又生疼。 江揽州大手圈住她的腰,一双眼眸黑沉沉的,映着车帘外央都十一月的雪色街影,“这就感动了?” 喉结轻震,男人低磁的声线落入她耳中。 “王妃的心,不一向铁打的吗。” 隐隐扎人的戏谑讥诮,大手却将她圈得越来越紧。 还狭眸给两小只打了个手势。 要他们回头面朝车壁不许再看。 会意的瞳瞳和元凌被迫面壁,一个直愣愣站着,一个爬上车榻,并伸出戴着兔绒手衣的小手去接飘飞的雪花,很快听得他们的小姑语气哽咽,“谁感动了,才没有感动!” “你的心才是铁打的,江揽州,你究竟何时......” 唔了一声。 说话声戛然而止。 而后是细碎的……呼吸声和很轻的……嗯? 姐弟俩偷偷对视一眼。 没有近距离听过这种声音,但双双怀疑小姑和姑父多半又在亲嘴?不确定。 又过好半晌。 背后姑父的声音才低沉沉传来,“有代价的。” “什么?” “明年开始,每年随本王南下,我们回家,祭祀。” “以及......” “什么?” 这一次,分明额头相抵,眼神牵丝,气息纠缠,江揽州眸色却似有一瞬晦暗划过,且窥不见半分底色。 “你还有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薛窈夭。” 又或说。 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不留余地的绝对试探。 “什么选择?什么机会?” 静默。 没有答案。 江揽州只是蹙眉别开脸,自顾将她按入怀中。 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明显可感他身上才消失没一会儿的紧绷之感,隐隐的好像又回来了? 莫非是发生什么事了? 还是她不知道的那种? 隐隐的,薛窈夭也跟着不安起来。 “不要你因为感动,安稳,薛家人,或本王待你有多好......” 才选择留在他身边。 江揽州自己都没察觉,人的欲望无穷无尽,心就像是无底洞,更始终贯穿一根刺,这根刺扎在心头的年岁太久,又根深蒂固,且从未因短暂拥有或肉。体交合而得到满足。 反而自幼匮乏,从未被人真心爱过,江揽州一直在追求和渴望一种平等的极致。 他不屑卑微讨好,不想摇尾乞怜,更不愿承认自己才六岁就被她吸走目光。宁愿与她互相憎恨,老死不相往来,也不肯泄露半分情愫。 这些年恨来恨去,心下长满荆棘,生成不可自解的疯魔执念,说到底......抛开一切理性,无非是恨自己幼时那么屈辱,却好像生来贱骨头似的,无法自控地将她摆在一个具有“特殊性”和“唯一性”的位置上,而她心里眼里却从未有他。 幼时没有,少时没有。 好像一直以来都一无所有,也不相信自己会真的拥有。 但如今,机会有且仅有一次。 他想知道他的王妃当初是因走投无路才选择他。 那么退路来了,当她拥有更好的选择余地。 “届时......” “等等!” “那些都是些什么人?” 被他抱在怀里,脑袋枕他肩头,薛窈夭原本整个人暖融融的,心口也酥酥麻麻的像是有蚂蚁在爬。 结果突然风卷车帘。 她不期然看到北境王府的府邸门口,站着乌泱泱的一大片人。 尚有一段距离,加之漫天雪絮纷飞,其实不大能看得清人的五官面容。但那密密麻麻的,显然不是门户或玄甲卫士。 她甚至看到了...... 只有皇城太监,还是较有身份的太监才会穿的一种靛蓝色吉服? “完了完了......” “不好了殿下,好像是皇城来人了!” “怎么办,我从前在京时到处露脸,宫里大多数人都是认识我的,届时你私藏罪臣之女一事......该不是已经暴露了?” “所以皇城派人来北境查你了?!” “我就说了那次章府婚宴不该穿得那么招摇你偏不听我的肯定是有人将消息传回京中这下要怎么办现在马车调头还来得及吗你快看看你倒是看一眼啊真的有好多人!” 江揽州:“......” 第53章 “应天承运,皇帝诏曰: 皇三子北境王,傅延赫。 少而卓异,勋业彪炳于战阵之间。 朕心甚慰,以汝为耀。然子今二十有一,身畔既无妻妾,亦无子属,室中更缺贤助。恰关氏有女,系吏部侍郎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关承明之女,关瑜妙,其姿容端丽,才德兼备,更倾子久矣,自请赴北境侍奉君侧。 朕特赐其为北境王妃,予正妻之位。 择良辰嘉时完礼,入皇家玉牒。 望尔二人举案齐眉,为皇室绵延福祉,为社稷增添祥瑞。 钦此——” 立在阶前,樊公公挺直了腰板,拉长的声音尖细又高亢。 伴随这道圣旨宣读完毕,北境王府的下人们皆是齐刷刷看向薛窈夭。 少女跪在地上,恍觉这日的太阳雪好像越来越大,晃得她不由有些眼晕。 先前马车上时,她还在庆幸只是皇城来了圣旨,并非自己和江揽州的事情被人走漏至京中,然而...... 赐婚? 正妻? 关瑜妙? 那个少时与她有不小过节,还曾在流放路上不许役差们给薛家女眷下镣铐,以致于短短五日下来,薛家一连死了三个人的关瑜妙? 薛窈夭怀疑自己幻听了,一时竟有些头晕目眩。 直到江揽州已然接旨起身,还顺手拉了她一把。 樊公公的声音也近了许多:“奴先在这里恭喜王爷了!” “不过王爷,那关家姑......不,是未来的北境王妃,因不适央都气候,近两日染上风寒,恐以病气冒犯王爷,故未得亲至。” “眼下人在官署里歇着,医师和婢女们都在小心伺候着呢。” 要樊公公理解,关瑜妙此番北上,原以为自己顶多就是个侧妃、妾室,结果中途有变,天家又一道圣旨追加下来,竟让她一跃成了准北境王妃。 她近两日的确是病了不假,但隐隐拿乔,盼着北境王知情后派人去关切探望,又或将她从官署移至更好的居所,恐怕也是真的。 不过到底往后就是皇妃了,樊公公自然也不敢怠慢,将人意思传达后又告知江揽州,说那批由天家特派的官员们皆已经行在途中,大概多久能抵达央都云云。 这之后,樊公公才试探地,语气颇为恭敬地问了一句:“这位贵人......是?” 指的当然是薛窈夭。 此刻的薛窈夭狐裘在身,兜帽罩头,更有面纱遮脸,几乎只露一双眼睛来。 一众宫人和樊公公当然都没认出她。 旦见那狐裘通体纯净,无任何杂色,袖襕与门襟处皆织灿灿金纹,领上更镶宝石珠花...... 那一身雍容华贵,瞧着比宫里的娘娘们也毫不逊色。大家很难不去联想近两月在央都听到的各种风闻,什么北境王在庆功宴上被一美人迷得神魂颠倒,什么坠入爱河,更夸张的还有说北境王已经娶妻,还曾带着北境王妃外出参加婚宴...... “妾身乃王爷府上美妾!” 抢在江揽州之前, 薛窈夭率先开口给自己安了个身份。 先前确定是宫里来人,她不愿从马车上下来,可江揽州不知为何,非要她同他一道接旨。 怕身份暴露会惹麻烦,她只得慌慌张张将自己简单“武装”了一通,只要他们认不出她是曾经的“宁钊郡主”即可。 也是伴随这句话。 四下除江揽州以外,竟都齐刷刷松了口气。 北境王府的下人们松了口气不难理解,樊公公及一众宫人则是上不敢违逆天家,下不敢得罪王爷,千里迢迢地跑来办差,自都不想中间出什么岔子。 “美妾”是谁他们其实并不关心也不敢关心。 只要不是真有一位“北境王妃”就好。 第77章 “原来如此。” 携着宫人们,樊公公即刻躬着身子朝薛窈夭见礼揖拜,“咱家在此见过贵人了!” 到这个地步,双方均觉有惊无险。 唯有江揽州听到“美妾”二字,又见他的王妃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他面色沉得难看,语气也比寻常冷了几分。 “玄伦,辛嬷嬷。” “樊公公跋涉千里,为本王婚事奔波,也算辛苦了。将人请至府中安顿下来,好生招待。” “娶妻么,一生就这一次。” “届时所有礼仪规制,大到婚期吉日,婚宴流程,小到新娘凤冠霞帔是否合身,样样皆不可马虎半分。” 顿了顿,视线掠过禹河上空飘飞的雪絮,男人语气讥诮,“爱妾,也算本王身边亲近之人,可有何要补充?” 爱妾二字被他咬得极重。 换作寻常薛窈夭多半是“稳”不住的。 然而圣旨圣旨,这普天之下管你是平民百姓,王孙贵胄,圣旨一到,那都是绝对的不容违逆。 而在圣旨面前,无论江揽州被赐婚这件事本身,又或关瑜妙带来的心神冲击......为全大局,都可以先暂时按捺下去。 她尽量将语气端得平和:“妾身愚笨,凡事不及王爷周全,一切但凭王爷做主。” “只盼往后还能继续伺候王爷......和王妃姐姐,便已是妾身福气。” 自幼长在京中,薛窈夭清楚男女婚事,别说天家皇嗣了,便是世家儿女也由不得自己做主。 是以情感上虽有抵触。 理智上却并不是多么难以接受...... 退一万步,她总不可能要求江揽州为了她抗旨不遵,违逆圣命。届时惹帝王疑心,别说本就依附他而活的自己,就是对江揽州本人也百害无一利。 这么想着 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穆言萧夙、一众玄甲卫士们各就各位。 辛嬷嬷跟随玄伦将樊公公和一众宫人领进府邸安置去了。 在场仅剩宝欢神情焦灼,欲言又止,显然也被一道赐婚圣旨打得措手不及,不知自家郡主是否会因此陷入什么危机风波。薛窈夭见状朝她投去个安抚的眼神,而后试探着从背后拉住江揽州的手,“殿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将人拉下台阶,往青石大道对面的马车去了,瞳瞳和元凌还都在里面。 推开车门,又回头将面朝府邸的那面车罩拉下,少女这才问了一句,“殿下是不高兴吗?” “你才看出来本王不高兴?” 薛窈夭:“......” 抚下兜帽,她尽量将语气端得轻松:“既然已经接旨了,那关瑜妙......殿下若是不喜,婚后将她随便养在府里便是,天高皇帝远,皇城的人总不能监视或要求殿下日日宠她吧?” “咱们把她当个花瓶放着便是......” “我也不会因此争风吃醋,给你闹心,大不了明日起我就搬去城西庄子,这样也不怕宫人们察觉什么,待殿下大婚结束,给那些人全都送走了,我再回来也没关系,殿下觉得......有在听我说话吗?殿下?” 背着光,江揽州手肘搭在分开的两膝上,自顾低眸转着手上扳指。 他侧脸线条本就深邃凌厉,周身气势也有种天然的冷酷,尤其此刻下颌隐隐紧绷,那双被阴影覆盖的眼睫之下,薛窈夭窥不见内里情绪,却明显可感他在压抑什么。 倒也能够理解,莫名其妙就被赐婚,还是自己不喜欢的人,谁能高兴得起来? 她心下叹息一声,主动伸手将他掰过来对着自己。 然而这一对视。 “怎么了?” 一句怎么了,她不问还好。 一问,江揽州竟像是直接气笑了,看她的眼神说不出的幽冷讥诮,“这么久了,薛窈夭。” “你还是*不信任本王,不信任你夫君。”? 什么跟什么? “我哪里不信任殿下了?” “若是信任,本王先前让你随同一道接旨,你为何中途戴上面纱?” “不是说了吗,皇城里的宫人大都认识我,若是不小心被谁认出......” “本王既让你露面,会怕你被人认出?” “......” “就算殿下不怕,可我怕啊,怕自己身份暴露,怕平白无故生出事端,怕自己连累你,更怕将来......” “什么都怕,唯独不介意本王同其他女子成婚,不怕婚后有变,更不怕本王万一一朝心变,一不小心爱上她?” 几句下来,明显可感火药味越来越重。 瞳瞳和元凌也察觉到二人气氛不对。 从前在京国公府时,他们的爹爹薛晁阳和娘亲周岚每每吵架之前,也是这么句句紧逼,然后很快就会吵起来。 果然。 小姑和姑父也不例外。 “殿下会爱上她?可能吗?” “若是一个人心有所属,情比金坚,哪有那么容易就轻易变心?若殿下当真一朝心变爱上了她,那只能证明你的爱本就廉价肤浅不值一提更谁都可以替代!” “是么,照王妃这么说,你原本心有所属,必然也不会轻易变心爱上本王。即便爱了,那也只能证明你的爱本就廉价、肤浅、不值一提更谁都可以替代?” “也对,为了保全薛家人。” “即便这年找的不是本王,想必也同样“爱”得真切。” “一如王妃自己说的,换作任何男人,你都会有感觉。” “你——!!!” 显然没料到话题会突然跳跃到这种程度,江揽州甚至跟她翻起旧账了?险些没一口气直接背过去,薛窈夭霎时间气血冲上天灵盖,“我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那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吗!” “是你非要逼我下去我带面纱还错了?” “那你究竟要我怎样?” “光明正大在宫人面前露脸让他们得知你北境王欺君罔上以身试法目无纲纪藐视皇权更私底下与罪臣之女暗通款曲苟且来往然后传到京师皇城届时一起完蛋吗!” 嗤了一声,江揽州语气不屑:“所以在你眼里,你与本王不过暗通款曲苟且来往?皇权算什么?” “皇权算你爹,算你老子算你嚣张的资本行了吧!你不放在眼里我却曾被它害得家破人亡,我没有那个能力越过它就只能在这天底下苟且偷生可以吗!我是脑子坏掉了才会想要跟你讲道理你不是要去爱她你去爱去变心啊,就算爱上一百个女人我薛窈夭敢说声不吗!” 自幼千娇万宠,锦衣玉食,薛窈夭过去二十年来就从没低头哄过人,不看任何人脸色,更不在意谁高不高兴,可说这辈子所有耐心和小心翼翼全都于这年用在了江揽州一人身上。 这样的姑娘原本开心就笑难过就哭,从来无需刻意去忍耐斟酌,不会在每次说话前都特地去考量分寸考量哪句该说不该说,更显然理解不了江揽州的各种“曲折晦暗”,不知自己起初不愿下马车,后来戴面纱,再到自称美妾......明明都是顾全大局,在江揽州那里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解读。 分别被意会为不愿在宫人面前暴露自己跟了他——如同曾经那三声“请君”密函里未曾告知傅廷渊自己身在何处;不信任他能在即便暴露的情况下,也有办法搞定宫人,所以戴上面纱;美妾更是为了薛家人,她不在意自己哪怕退居妾室,也不介意他与旁人成婚。 如此这般。 薛窈夭不懂自己此番明明做得很好了,甚至还在察觉他心绪不佳的第一时间出言安抚,换来的却是江揽州句句带刺,那满身郁气都快撒她脑门上了以为她看不出来吗! 被噼里啪啦一通回怼,江揽州也是前所未有的脸色难看,薛窈夭以为他既不讲道理,那索性就直接互撕撕到底啊! 结果凝视她片刻。 江揽州仅是扯起嘴角嘲讽一笑。 而后起身......竟是直接就甩手走人了??? 狗男人! 混账! 好似一腔热忱喂了狗,眼见他拂袖而去,那一瞬委屈和怨怒上头,薛窈夭下意识便抓起案上白玉茶盏砸了出去。 “啪”地一声—— 茶盏飞出车门并砸落在地,恰好砸在江揽州足靴两步之后,碎裂的玉片迸溅开来。 男人脚下一顿。 好半晌,却没有回头。 。 茶盏碎裂的声音并不小,惊得府邸门口的宝欢和几名身着甲胄的侍卫们齐刷刷朝马车方向望了过去。 只见王爷一袭墨孤大氅,在雪中足下一顿,脸色沉得像是被人掘了祖坟。 宝欢就不说了。 作为北境王府的“边缘侍卫”,几名只负责门护的侍卫虽都不清楚薛窈夭究竟是何来历,却都知道她一来便搞定了王爷,之后没多久便被下人们敬称“北境王妃”——显然是极受宠爱的宝贝疙瘩,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未与王爷行大婚之礼。 这不,而今皇城一道圣旨下来。 第78章 所有人措手不及。 王妃定是接受不了自己的位置就要被人抢去,多半是在闹王爷呢,毕竟这天底下的女人,除非不爱夫君,否则能有几个女人能真正做到不争不妒? 这般猜测着,侍卫们个个心惊。 无论从前的北境大将军,还是后来的北境王,向来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何曾有此刻这般情绪外露? 故而眼见江揽州直奔府邸门口而来,为那满身如有实质的郁煞所摄,侍卫们几乎齐刷刷默契下跪。 然而王爷经过府邸大门时,前脚都已经踏进去了,后脚偏又折返了回去。 然后没消片刻, 马车内传来一阵不具体的拉扯之声。 最终几人只见他们的王爷去而复返,肩上扛着个正拳打脚踢胡乱挣扎的王妃,后头还跟着两个一脸崩溃又不知所措的半大孩子,他们甚至也不知道这俩孩子又是谁跟谁,哪里来的,又为何会从马车里下来。 总之大小四人经过府邸门口时,谁也不敢起身或乱看。 只听得他们的王妃破口大骂: “......有种你放我下来啊江揽州你这个王八蛋禽兽不如你走就走啊又回来做什么谁要跟你回什么狗屁樾庭谁想跟你回去了你这喜怒无常的疯批疯狗你放我下来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侍卫们:“......” 这样真的没事吗。 。 同一时间,距离央都百里之外的曲山脚下。 万里穹顶云遮雾霭,漫天雪絮纷飞,空气冷得几乎刺骨。 头顶偶有冬鹰盘旋而过, 在高空发出尖锐激昂的声声啼鸣。 “殿下,前方不到十里便入北疆境内,驿站歇息片刻吧!” “人不歇息,马也要累了。” “殿下千金贵体,乃大周储君,再大的事也没您身子要紧......” 自从半年前薛家出事,东宫被盘查监禁,以及后续又发生了太多事情,傅廷渊肉眼可见的消瘦下来,眼下乌青也日日加重。杨云作为东宫随侍亲信,心知太子这半年有多心力交瘁,能得出京又有多艰难。 此番从湑州抽身前往北境,还能为谁呢? 太子妃。 四十余亲兵快骑疾驰,马蹄飒踏扬起雪沫飞溅。 视线掠过远方苍茫原野,傅廷渊一袭大氅在风中猎猎,面上并无任何郁色,眉宇却被霜雪浸染。 心下唯一挂念的,他的窈窈。 这年的木雕娃娃,他依旧亲手雕了。 从前她每年收到都会很高兴。 想起曾经收到的那封密函,上书【兄,嫂恋吾矣,吾甚烦恼。】 【兄若不信,可亲临北境验之。】 傅廷渊清楚这并非邀请,等待他的多半是场鸿门宴。这一路北上未遇任何阻碍即是最好证明。 “辛苦大家了。” 稍稍放慢速度,傅廷渊语气温和。 却自有一派不容置喙的威严气度。 “半个时辰,用膳后歇息片刻,更换马匹继续北上,不去幽州,去央都王城。” 第54章 十一月的北境央都,无疑是极致寒冷的。 雪覆琉璃瓦,檐下挂着条条冰柱,风刮在人脸上如同刀子切割皮肤。 但这份冷,很快被地龙蒸腾的热气缕缕驱散,鎏金铜盆里炭火燃烧,更是将整座殿宇烘得温暖如春。 以致于衣物离开身子,人也不觉得冷。 只能感受到墨玉扳指从大腿划过时的冰凉战栗,和皮肤被柔软被褥挤压,深陷,包裹时的感觉。 里头热了。 外头廊庑的积雪和檐下的冰棱子也跟着融化,化开的雪水又沿着檐沟淌落,一滴,两滴,越来越多,直至汇成连绵不断的细小涓流。 薛窈夭眼尾泛潮,捕捉这一幕的同时,视线透过不断晃动的芙蓉月纱,还隐约看到窗前有喜暖的鸟儿停歇下来,正伸着爪子梳理身上斑斓羽毛。 她很想去辨认那羽毛共有几种颜色…… 可是做不到。 感官被掠过的后果,就是整个人思维混沌,头脑也好像渐渐归于空白,只记得自己先前明明很生气。 气得拳打脚踢却挣扎不了,被江揽州一路扛回了樾庭。 也是自东阁事件后,她又一次没能控制住脾气。 之后发生了什么显而易见。 江揽州满身郁气,丝毫没有因她反抗而怜香惜玉,可事情就是那么不可思议,他甚至都不需要哄她,只需将自己化身蜿蜒毒蛇,爬过她身上每寸皮肤,再抵达幽暗潮湿的深处。 她就会变得不像自己。 意识到这件事时,薛窈夭觉得可怕。 呼吸在变得急促紊乱,双手却在不听使唤地抱住他的头,柔软墨发散落腰间,随着身子起起伏伏。 那处领地她守了二十年,却在这年由他开发,探索,占领,并在那里留下独属于他一人的痕迹,味道。 有过一次,两次,三次...... 人就好像养成了某种习惯。 以致于他每次再来,她记得被填满和抵达时的快乐,就会不自觉向他臣服,像被驯服、和烙在身体里的一种本能。 她会不受控制地迎合他。 一次次仰头绷紧了莹白颈项,感受泪水从自己眼尾滑落,口中发出奇怪的声音,身体和心也好似割裂开来,无法汇聚在一个地方。 并且因承受不住那种快乐,她无法继续生他的气...... 甚至觉得自己好像永远也离不开他了。 ... 俗话说床头吵架床尾和,薛窈夭少时不懂其中含义。如今懂了,就难免不去荒谬地想,如果人与人之间能以这样的方式解决一切问题,那该多好呢? 事实却是并不能。 从前每一次能“和”,不过是因彼此的矛盾还没有大到冲破底线,触到对方最痛的逆鳞。 薛窈夭也并没料到那一天会来得那么快。 “郡主,奴婢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宝欢自从离开旦曳,私底下伺候薛窈夭的差事自然轮不上水清水碧和花源花香了。 宝欢指的什么也不难理解。 “樊公公是认得郡主的,还有那十七名宫人,就算从前没见过郡主容貌,多半也听过您的名头。他们此番入住北境王府并非一天两天,而是得待北境王行完大婚之礼,就算抛开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等,最快怕是也得年后了......” 再有未来的北境王妃,若是旁人尚可接受,可是关瑜妙......宝欢虽未一同走过流放路,却清楚关瑜妙是个什么德性,一朝飞上枝头,她指不定要怎么磋磨她家郡主。 若非罪臣之女,郡主自然有千百种法子应付,可身份上的敏感而延伸出来的诸多琐碎,实在是有太多的不确定性。 谁能保证日后会怎样呢? 况且世事难料,人心易变,她家郡主有名无实,又谁能保证北境王会永远相护到底? “无妨,没事,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吧。” 若能选择,薛窈夭本该在昨日宣旨时就“消失”才对,去城西庄子或其他哪里,只要不是北境王府便好。 偏偏江揽州没给她半点做主的权力。 一场云雨,护军府政务堆积成山,似乎还有其他事情急着处理,江揽州事后并未久留。离开时只对辛嬷嬷下命,要她好生伺候薛窈夭,以及...... “王妃,这是王爷的意思。” 眼见辛嬷嬷让婢女们从偏殿搬来鎏金绣架,绣娘们也全都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等候差遣。 薛窈夭已经不止是难以理解,而是觉得荒谬。 从前江揽州要她亲手给自己缝制一身嫁衣,她起初以为他是意在折腾她、磋磨她;后来她心念一转再转,以为那是一种特殊期许;但如今,伴随那道赐婚圣旨的到来,江揽州既要接旨,又不允她回避,更不告诉她他私底下是否有什么特殊计划。 再看这未完成的嫁衣,就显得不合时宜又讽刺至极。 就连辛嬷嬷也不甚理解。 但辛嬷嬷显然对江揽州无条件信任,“老奴虽不知王爷用意何在,但是王妃……王爷向来不做无用之事。” “左右闲来无事,您且委屈委屈自己,就当是哄王爷开心吧?” 边城耽搁的两个多月,霞帔的工序其实已由绣娘们完成了大半,剩下的都是些细枝末节。 之所以用“委屈”二字,无疑跟那圣旨有关。 小夫妻俩从前有多甜腻,尤其旦曳一行,说是双双坠入爱河也不为过,辛嬷嬷全都看在眼里,可谓旁观者清。 此番又闹矛盾,辛嬷嬷也猜到必然与那圣旨有关。 “没有委屈,也没资格委屈……” 坐在铜镜前任由宝欢梳妆,薛窈夭语气平直:“刺绣嫁衣没有问题,只是在这之前,还得麻烦嬷嬷帮我备辆马车,我得去一趟城西,将瞳瞳和元凌送回庄子。” 打了个手势让一众婢女和绣娘们全都退去偏殿,辛嬷嬷用火著拨弄炭火,“这天寒地冻的,送孩子的事情就交由老奴去办,或老奴请穆姑娘代走一趟,哪里用得着王妃亲自奔忙?” 第79章 “无关奔忙与否,我回去不止是送两个孩子,也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可是……” 话到这里,辛嬷嬷略有迟疑。 但最终还是硬着头皮:“王爷有命,若非他允许,王妃近日不可擅离樾庭,更不可擅离王府。” “哦?” 兜帽罩头的动作一顿,薛窈夭对着铜镜看了片刻,忽然牵起嘴角笑了一下,“原来我已经被禁足了吗。” “说的什么话!” 辛嬷嬷立刻纠正:“都是暂时的,老奴隐约听闻近来央都不甚太平,王爷想是出于安全考虑……” 其实是否真不太平,辛嬷嬷也不清楚。她只猜到玄伦不会无缘无故传命九州各部兵马司待命,穆川领携的亲兵团也赶回来了,说是近两日央都还会封城,所有进出人员都得接受严厉盘查。 再有北境王府。 昨日樊公公宣旨结束后,辛嬷嬷明显可感整座府邸戒备森严,玄甲卫士就不说了,那些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暗影们竟也开始频频现身于府邸各处,仿佛在忙着部署什么。 这些事情,若非对府邸特别熟悉,又或特地去留意,根本察觉不到。 辛嬷嬷猜不到背后原委,却直觉好像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海面总是格外平静。 到这日为止,府上几乎连鸟鸣声都听不到了。 所以是被禁足了吗? 不知道,不确定,也不很重要。 寄人篱下的命运本该如此,自身处境已经有够烦恼,薛窈夭又哪还有什么心力去对抗江揽州。 于是面纱放下,她也不再坚持什么。 “那就麻烦辛嬷嬷了。” “顺便帮我给嫂子带句话吧,就说年前有机会了,我再抽空去探望她和祖母。” “是,王妃。”辛嬷嬷登时喜笑颜开。 少女却又轻飘飘补了一句:“今日起,不必再唤王妃了。” “唤我薛姑娘便好。” 。 次日是个艳阳天。 大雪初霁,风却尤其大,吹得枝头雪沫纷飞。 澜台大殿的廊庑下。 玄伦一袭月色貂裘,手持金丝折扇,扇柄上覆特殊机关,每处机关扣下可使人当场毙命、或失去知觉、或身重异毒。 扇的两面又分赤玄两色,可在一些特殊时候用来作为“信号”,给蛰伏于暗处的暗影们下达指令。 “一切已就绪,王爷。” “此番若生异变,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回京中,届时皇城自会变天。只需坐看四五皇子鹬蚌相争,再循合适的机会携大军抵京、入皇城、清君侧。” “又或者,贵妃娘娘这些年宠冠后宫,树敌颇多,更曾与先皇后过节不小,偏偏膝下无一子。任何皇子承继大统,她都难得善终。恰逢入秋后陛下染上风寒,一直由贵妃娘娘亲自侍疾,咱们可提前派人告知,贵妃娘娘该如何“照料”陛下才最稳妥。” “再有此前王爷边城巡防,属下已按您吩咐的做了两手准备。老将和旧部们在京的子女家属,均有人盯紧看护,以便随时撤离或用作其他;二来锦衣卫搜罗的各项“罪证”和皇城内应也均已就位。” 但无论如何,成王败寇,机会永远只一次。 不能坐拥江山,便是万劫不复。 是以即便万事周全,也不得不格外谨慎对待。 此刻殿前放着一张青龙木翘头长案,案上棋盘密密麻麻,黑白两子呈胶着绞杀之局。 靠在椅背上,江揽州嗯了一声。 分别又落下一枚白子与一枚黑子。 这是他少时养成的习惯,与自己对弈,直到棋子满盘,无路可走。 恰在这时,萧夙终于来报:“王爷,太子到了!” “未着储君服制,仅携亲兵四十骑。” “说是来……恭贺王爷得圣上赐婚,他作为兄长,特地前来讨杯喜酒。” 可见双方皆消息灵通。 艳阳透过殿上飞檐,在棋盘上投下清晰的明暗分界,也照见男人手背如曲盘蜿蜒的青筋脉络。 江揽州只道了简短一个字:“请。” 他侧坐着,深挺眉宇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侧脸被日光勾勒出冷刻弧度,端的是潇潇君子骨,煞郁美人面。 玄伦依旧负手廊下,又等了片刻。 “派人去转告辛嬷嬷,请王妃来一趟澜台大殿。” “不必告知所为何事。” “天冷,让她披上本王墨氅。” 。 轻纱暖帐中,雀首香炉内氤出淡淡烟云。 “澜台大殿?” “是府上来了什么客人吗?” 时至今日,算起来也快大半年了。 好歹被唤了这么久的“北境王妃”,薛窈夭自然清楚澜台地处王府西边,临水榭,专用来开设大型宴事,或会见重要宾客。 辛嬷嬷:“老奴也不清楚呢。” “传话之人只说了是王爷亲口吩咐,还说了不用特地妆扮,披上王爷的氅衣即可。” 为何要披上江揽州的氅衣? 心有疑问,但这显然只是件很小的事,那日接旨已有的经验告诉薛窈夭,服从即可,否则指不定就又哪里惹到他了。 于是嗯了一声,“既不用特地妆扮,那便出发吧。” 她事事顺从,乖得不像话,却失了几分真实。 辛嬷嬷总觉她在刻意压抑什么,和王爷近两日的状态如出一辙。 。 出了樾庭,一路往西。 入目的亭台楼阁皆被雪色覆盖,薛窈夭身披大氅,手抱兔绒汤捂,一头柔软墨发披在身后,以发带系尾,头顶仅一支焰绯色宝石珠钗,面上未施任何粉黛。 然而依旧是芙蓉为面,秋水为神。 由于肤色白腻,身材高挑又婀娜姣美,她即便披的是江揽州的墨狐大氅,也非但不显半点老成,反而犹似夜色裹娇花,有种出奇的华丽瑰艳之感。尤其灿灿日光洒落她鼻尖,扬在风里的发丝都像被镀了一层耀目金色。 “王妃。”: “见过王妃。” “给王妃请安。” 即便有天家赐婚旨意,然而习惯难改,一路上看到她的扫雪丫鬟们朝她见礼,口中依旧唤的是王妃。 轻点下颌,薛窈夭懒得一一纠正了。 此番她出发得快,原是不想怠慢江揽州半分。 怕雪天路滑,她更多注意力也都在脚下,没料到穿过园林后迈上朱漆廊道,过月洞门,而后折经一处长亭时,会猝不及防听到一声“窈窈”。 脚下猛然一顿。 薛窈夭又一次怀疑自己幻听了。 四下风声簌簌,她下意识抬眸朝声音的来源处望去。 这一望。 不止薛窈夭。 包括她身后的宝欢,以及正给对方领路的萧夙,皆是猝不及防脚下一顿,霎时间心如擂鼓。 那种感觉要怎么形容呢。 就好像这日薛窈夭哪怕去设想太阳西升,海水倒流,也绝对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在北境王府撞上傅廷渊。 毫不预兆。 可事情就是这样真真实实地发生了。 那个长眉薄唇,华袍玉冠,身形修长,清隽如鹤,只是随意站在那里,便能令周遭一切相形见绌的太子殿下。 此刻眉宇霜雪染尽。 是肉眼可见的行色匆匆,风尘仆仆。 对上那双深邃泛红的眼,周遭一切皆成幻影。 距离彼此上一次见面,分明也就不到半年,彼时国公府忙着张罗喜事,东宫也每座殿宇都飘满红绸,他们险些就要在全京城的见证下,成为彼此的新郎和新娘。 而今物是人非,事事休。 涩意随风卷过鼻腔,窥见他眼下乌青,人也瘦了。 薛窈夭险些没当场落泪。 可到底理智还在,她也根本分不出心思去想傅廷渊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只下意识转头就走。 然而。 “窈窈。” 这一声“窈窈”比先前笃定多了。 傅廷渊几乎是下一秒便踏雪追了过来。 伴随对方几名亲卫中有人喊了句“太子殿下”,辛嬷嬷确定自己没听错后,和萧夙对视一眼,霎时间两眼一黑,只感觉天要塌了。 这回是真的天要塌了! 事发太过突然。 显然没给人任何心理准备。 薛窈夭转身往回跑时,心里想的当然是回避。 但由于跑得太快太急,心绪又过于不稳,她没跑几步就一个趔趄,险些直接摔倒下去。也就这片刻耽搁,有人从身后一把拽住她手腕。 下一秒。 她被力道带着往回一拉。 直接整个人落入傅廷渊滚烫怀抱。 隔着厚重氅衣,彼此心跳皆有如骏马踏阵,如雷贯耳。 “是孤,是孤,是孤……” “窈窈。” “是孤来了,孤来了。” 熟悉的嗓音,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怀抱温度。 第80章 却不似从前平静。 大手揽着她的腰,另一手抚上她的发,察觉她的抗拒挣扎,傅廷渊声线不稳,连手臂都在明显可感的颤抖不止。 四下乱糟糟的。 好像宝欢和辛嬷嬷都在说着什么。 萧夙也显然没应付过这种场面。 傅廷渊毕竟自幼习武之人,再怎么温润如玉,那也是实打实的身高腿长,若他不放手,薛窈夭这种花拳绣腿是断断挣脱不了的。 便是这挣扎期间,有什么东西“啪”的掉落。 是从傅廷渊袖中掉出来的,那东西滚在扫过雪的青石地面上,发出极为清晰的咕噜声响。 众人打眼一看,是只工艺精美还上过色彩的木雕娃娃。 每年一只。 如今这只比去年的又大了一点。 也是看它掉落在地,薛窈夭陡然一怔,伴随过去十多年的记忆铺天盖地,她眼中泪水霎时间夺眶而出,“你来晚了,子澜……” “你不该来的。” “你走吧!” “求你了,现在就走好不好?” 只这几句话。 她声音里蕴满的惊惶、焦灼、忐忑,是种过去十几年傅廷渊从未感受过的陌生至极。 她仿佛在惧怕什么。 整个人惶然不安,也一刻没停止过挣扎抗拒。 这样的反应,足够傅廷渊联想太多。 “对不起,窈窈。” 心口像是被人用刀子生生划破,“对不起,是我不好。” “是我来晚了。” “无论你这半年经历过什么,孤带你离开。” “孤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话落时,后脑勺被握着一带。 薛窈夭毫无防备,傅廷渊倾身吻了下来。 那一瞬间。 四下有细碎惊呼声响起。 换个人,光就萧夙就能冲上去给人就地阵法。 然而傅廷渊是天潢贵胄的大周储君,更曾是他们王妃的竹马未婚夫。 没人知道何种反应才是“正确”的。 唇舌被撬开时,有风卷过,扬起雪沫翻飞,薛窈夭晃眼在傅廷渊的背后,看到了一抹逆光而立的颀长身影。 是江揽州。 在长亭的尽头,他身影凛凛孤湛,没有想象中的疯魔失控,只静默遥望他们。 心被无声无息地被撕碎成两半。 第55章 有生之年第一次,在极短的刹那,薛窈夭心惊肉跳,周身血液顷刻间冲上颅顶,却不知自己有限的注意力该放在何处。 傅廷渊吻上她的瞬间。 猝不及防。 伴随他明显不稳的呼吸,久违的知觉被惊起。 头顶日光炫目,她能清晰嗅到这日寒风凛冽,以及傅廷渊身上的仆仆风尘。 偏偏这时候,江揽州出现了。 萧夙一声厉喝,四下竟有身着玄甲的暗影们齐刷刷冒头现身,他们离得较远,却弯弓搭弦,迅如鬼魅,携森然肃杀之气,惊得辛嬷嬷和宝欢一个倒抽凉气,一个惊呼出声。 与之伴随的,反应极快的十余名太子亲卫也霎时间拔刀出鞘,刀光闪烁,寒气逼人,闪转腾挪间与暗影拉开架势,准备随时格挡箭矢,并在傅廷渊周围形成密不透风的保护圈子。 所有动静皆发生在短短几息。 “不......要!子澜......” 无论是那齐刷刷的弓鸣弦啸,还是长刀出鞘的锵然之声,都足够人心惊肉跳。 “我跟了江揽州......我跟了江揽州!” 好艰难挣脱他的吻,少女惨白着脸,大口喘气。 傅廷渊下意识抬手抚上自己的唇,意料之中抚了一手刺目血色。 是了。 为了挣脱他的吻,他的窈窈狠心将他唇舌咬破,这在从前是绝不可能发生之事。 那点皮肉之痛原可以忍受,也根本不足挂齿。然而隔着半年时光,听她亲口道出“我跟了江揽州”……即便早已经猜到了,北上途中也做了足够多的心理准备,可还是有那么短短一瞬,傅廷渊觉得自像被什么穿心而过。 “孤知你并非自愿,窈窈。” 眼睛都红了,声线也在颤抖,傅廷渊却仍是死死锢着她不肯放手,“孤比任何人了解你......” “彼时你一定穷途末路,别无他法,不得已才会......是孤无能,都是孤的错。” “但没关系,窈窈。” “孤不介意,你知道孤不会介意......” 从小就装在心上,捧在掌上的未婚妻子。 傅廷渊自小便只认定薛窈夭一人,是他此生唯一的妻。 这年薛家变故,东宫同样措手不及。 人活于世,尤其生在帝王家,东宫之主固然荣耀,却也等同于众矢之的。上有帝王盯着看着,下有兄弟朋党虎视眈眈,但凡在风口浪尖上行差踏错给了旁人可乘之机,等待他的便将是万劫不复。 届时又拿什么给她安稳? 傅廷渊承认是自己不够强大。 自幼接受皇庭教养,入主东宫的过程又过于顺利,太子殿下未经风雨摧折,摸爬滚打,骨子里君子端方,礼贤下士,然而聪慧贤明有余,却过于仁善而不够狠辣,以致于一朝变故,他既没能护住薛家,还被各方势力伺机倾轧。 即便如此,傅廷渊还是倾尽全力做了诸多部署。 应付谁都足够,但是对上江揽州...... 该从何说起呢。 五年前京都城南,画舫元宵节。 傅廷渊其实有在暗处看到......他的三弟吻了他的未婚妻。 彼时事发突然,太子心神俱震,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人在面临“超出可控范畴”之事时,尤其那个吻,如若撞破并搬上台面,届时该如何善后?三人往后又将如何自处? 是以一边是自幼流落在外的异母弟弟,一边是青梅未婚妻,旁人会如何做,傅廷渊不确定,但他这年为免节外生枝,也为周全三人体面,他毅然选择了自欺欺人,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再有往事虽远,但有心探听,未必不能寻到蛛丝马迹。好比国公府的薛三爷曾有过一位江姓美妾,算算年岁时间,傅廷渊惊觉他们原来那么早就相识了。 再去回忆江揽州被天家认回那年,宫道上“初见”他的窈窈时,少年人神情晦涩,举止怪异。以及后来其实还有很多不具体的瞬间,不具体的场合,傅廷渊每每回头,都恰逢他的三弟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那双凤眸幽沉锐利,似暗处蛇目令人心惊,里头蕴藏的情绪也过分复杂难辨,他只当三弟性子怪癖,却从未去深想他为何独独与他“投缘”...... 后来能够理清这些事了,傅廷渊为能维持表面平和,也从未宣之于口,更从未去过问薛窈夭什么。 至于未婚妻被人觊觎,或憎恨? 那感觉当然不好受。 然而多年成型的风度、教养,无法令傅廷渊做出任何过激之事,像咽一口苦涩的茶,他选择沉默咽下一切。 偏偏这年薛家出事,他又发现自己并不高尚。 他的窈窈被流放北境,按理求助北境王才是最佳选择。可他并没那么做。 怕江揽州伤害她的同时,是否也隐隐怕过其他事情。 好比一旦交集,他们之间...... 是了。 尊贵如太子殿下,也会怕被抢走心爱之人。 是以后来曹顺带回的诸多消息里,即便隐隐猜到了事情可能发展到哪种程度,傅廷渊依旧没选择撕破脸皮,而仅仅是一封密函抵达,请求他的三弟帮忙照拂“嫂子”。 这样一位太子殿下,足够大度、甚少失控、也永远谦谦君子,凡事体面。 却没料到当下的此刻。 他可以接受一切。 却唯独接受不了他的窈窈对他排斥抗拒。 她不要*他了。 下意识的恐慌令傅廷渊无法放手,“孤知道人活于世,难免不为生存付出代价......前尘往事都怪孤,是孤无能,没有保护好你,窈窈,给孤机会......” “让孤用余生去补偿,我们生来是夫妻,命中注定该在一起,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的!” “孤任你责备,任你打骂,但是别这样……窈窈。” “别推开孤......” “你从不会推开孤的。” “重新开始,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 换个人。 薛窈夭也许会用手腕上的镯子对准他。 她的左手手腕戴有一只焰绯色镯子,镯子内壁凹处有一处小小机关,可在百米范围内让任何人瞬息毙命。 彼时给她戴上镯子,是在边城旦曳。 在江揽州的怀里,他教过她如何使用,“薛窈夭,任何人伤害你,让他死。” “包括你夫君。” 说出这句话后没多久,江揽州进入她身体。 她嘴上说他最该死,却没多久便泪眼汪汪地求他轻一点,慢一点,太深了,太撑了,要死了...... 第81章 可是傅廷渊。 她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 失去娘亲那年,是傅廷渊每天挨板子,也要出宫哄她吃饭,大人们但凡申饬不满,他会搬出一句话:她是孤未来的新娘,这是你们定下的。 那么小的时候,他就会哄她开心了。 后来更承载了她的情窦初开,春闺幻梦。 是以此时此刻,薛窈夭既做不到恶语相向,也无法当真伤害他半分。 就那样被他锢在怀里,她听见自己喃喃重复,“你不该来的,子澜,我们回不去了。” “太晚了。” “我知道你也很难,但是真的太晚了......” 话是对傅廷渊说的。 视线对着的,却是不远处那张被雪絮模糊的脸。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所有人始料未及。 人有七情六欲,贪嗔痴妄,会趋利避害,会权衡轻重得失分寸利弊。当下的此刻,薛窈夭被裹挟其中,深感自己原来也不过一普通凡人,除去惶恐惊惧,过去二十年的人生并没教过她该如何应付和处理眼下情状。 她想立刻挣脱傅廷渊,去到江揽州身边。 可那凛凛孤湛的身影,像一尊沉默的山岳,又像是梧桐虽立,其心已空。 明明隔得较远看不清神色,可她就是觉得江揽州好像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而后他后退,转身,离开。 心下有个声音说,完了。 究竟是什么要完了,不知道。 但薛窈夭直觉有什么事情坏掉了,且无可挽回。 “江揽州!” 霎时间,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傅廷渊朝长亭奔去。 怀中空空去也,她跑得既快且急,脚下踉跄着,不小心踢到了掉落地上的兔绒汤捂,以及那只没人去捡也没人敢捡的木雕娃娃。 迈上台阶,一口气奔至长亭尽头,薛窈夭大口喘着气,“江揽州......” 她从他身后拽住他袖澜。 正常情况下,好像应该说“你听我解释”。 可是薛窈夭真不知要如何解释才能解释得清,只听见自己脱口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入目是远处的殿阁楼宇被雪色覆盖,脚下一顿,江揽州终是停了下来。 按照原计划,他会先跟傅廷渊在澜台见面。 再才是他的王妃到来。 但既然,他们已经半道撞上了。 “不是本王想的那样......” 甫一开口,江揽州声线哑得厉害,他没有薛窈夭想象中生气,只是回头转过身来,“这话没什么说服力,薛窈夭。” 他语气甚至称得上平和,温柔。 “在本王面前,你吻过他两次了。” 一次是十六岁那年,他没资格,没有身份,只能眼睁睁看着,再用烈酒将自己灌到失去意识。 一次是这年,这日。 话落的同时,男人朝她伸出手来,修长指骨少有的苍白、冷硬,指尖触上她温热颈项,那里莹白脆弱,薄得能窥见其下青色血脉,冰凉指腹则宛如毒蛇贴覆肌肤,激得她下意识绷紧了身子。 “不如说说看,跟他接吻是什么感觉?” “交换过津液吗。” “吞过他的味道吗。” 简短几句话,江揽州声线轻飘飘的,薛窈夭心口却又一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不仅仅是忐忑紧张,更还有一种意识到事态不可控而疯狂滋长的惶然不安,她忍不住仰头看他,江揽州却没与她视线交触。 她只能看到一张异常苍白的脸。 淡色薄唇几无任何血色。 以及第一次,她没能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窥见半分温度。 爱意消失了,里面空无一物。 仿佛所有爱恨悲欢皆沉寂为一潭死水。 那感觉太难形容。 薛窈夭只感觉自己手脚逐渐冰凉,身子也在变得僵硬,她不停翕张着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更怕一开口便说错什么,让事态变得更糟,这在从前不是没有过。 如此这般。 江揽州指节划过她颈项,而后指腹寸寸上移。 一点点的,男人摩挲她的唇。 一遍又一遍。 力道不重,却仿佛要将她唇上的什么痕迹彻底碾掉,“不说是吗。” “也罢,吻我,当着他的面。” “像十六岁那年,当着本王的面,你吻他一样。” “又或者......” “本王耐心有限,不介意让人将他绑起来。” “困缚手脚,全身,只留一双眼睛可自由转动。” “然后换个地方,让他亲眼看看本王上你,看看王妃衣衫尽褪后,是如何婉转动人,嗯?” ... 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水雾朦胧,瞳孔却猝然放大。 “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啊......江揽州?” “你疯了吗?” “你是一个人,一个正常的人......” “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 “你不会那么做!你不会那么对我......” 反应过来他话中含义,薛窈夭几乎汗毛倒竖。 她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看他的眼神如同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什么妖鬼修罗,洪水猛兽。 下意识的,她想要逃离退缩,甚至后悔自己追过来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分明每个字都能听懂,连起来却...... “不错,本王堪比禽兽,畜生......” “王妃今日才有这般觉知,是不是太晚了?” 察觉她的退缩,江揽州轻松拽住她手腕。另一手摩挲她唇瓣的动作也分毫未停,神色带着点孩童般的虚妄天真,“不愿意吗。” 他仿佛不解,“能当着本王的面,与他相拥热吻。” “如何就不能反过来?” “这么偏心的吗。” 话落时,一手带着她僵硬的手臂圈上他自己脖子,一手掐着她下颌,江揽州俯身含住她的唇。 “……” 很安静。 静到仿佛黎明破晓。 除了风吹衣袍猎猎,雪沫被卷得离开枝头四处纷飞,亭下风灯飘来摆去,四下再没有任何声音。 所有人屏息凝神。 或原地待命,或瞠目结舌。 或视而不见,或不知作何反应。 薛窈夭一辈子没应付过江揽州这种疯子。 一如先前被傅廷渊吻住时,她下意识挣扎,面对江揽州也是一样。 无关偏心与否,无关情爱。 甚至也不想再去细数各自的前尘旧怨,对错是非。 而是无论在谁的面前,薛窈夭首先是一个人,一个拥有自我意志的活生生的人,再才是“北境王妃”,或傅廷的前未婚妻。 她无法接受江揽州看着她被傅廷渊强吻。 反之亦然。 尤其傅廷渊吻她时,江揽州的到来属于意外。 后者却是刻意为之。 这对薛窈夭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于是同样的,她挣脱不开江揽州,知道傅廷渊就在身后不远处盯着看着,为何一定要这样……她下意识也咬破江揽州唇舌,想结束这种荒唐,可明明对傅廷渊有用的法子,在江揽州这里却全然失效…… 他没有半分停下之意。 反而扣着她的腰,吻得越发凶狠起来,将她逼得连连后退撞上亭柱,更礼尚往来咬破她的唇,疼得薛窈夭瞬间倒抽凉气,血腥味在彼此口中蔓延开来,伴随她滚烫生理泪水大滴落下。 “这就受不了?” “不都是吻,抗拒什么?” “再挣扎,就去床上,做到没力气挣扎为止。” “又或王妃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傅廷渊亲眼看……” 话未完。 噗嗤一声清晰的脆响—— 那是金属刺破衣物,扎入皮肉里而发出的声音。 与之伴随的,江揽州陡然一怔。 猝不及防的疼痛,伴随轻微的闷哼之声,男人周身一僵,扣在她腰上的大手也刹那凝滞。 “你是对我有恩,江揽州……” “这年我走投无路,的确是你救了我……” “可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平等交易,并不代表你对我有恩,就可以无下限摧折我身而为人的原则底线!” “什么去不去床上?” “傅廷渊又究竟做错什么了?” “因我依附你而活,就活该被你如此羞辱威胁……” 他的王妃,身娇体软,手无缚鸡之力,即便用尽了全身力气,于江揽州来说也不过花拳绣腿。 偏偏这一次。 肩背插入的那枚焰绯色宝石珠钗,江揽州反手将其拔下,一双黑眸霎时间铺开猩红血色。 痛吗。 老实说,自幼开始,江揽州习惯了忍受疼痛,无论身体或精神。 只是此刻的他,显然没料到他的王妃会突然对他出手......在他被嫉妒和占有欲冲昏头脑,最想得到来自她的抚慰之时。 第82章 内心深处。 他也曾以为她,或许,大概,可能......是爱他的。 会有这种可能吗? 她的身体无数次对他说爱,他记住了那种滋味。 偏偏珠钗刺破皮肉,无疑又给了他另一种答案。 如同跨不过的魔障。 “薛窈夭……” 顶着嘴角缕缕血迹,江揽州忽然笑了。 不顾她挣扎后退,他那一瞬怔然之后,将钗头重新塞回她手里,而后握住她的手,对准自己心脏位置,“往这里刺,你才能真正解脱。” “本王跟傅廷渊,选一个。” “机会只给一次。” “杀了本王,跟他离开。” “回你想去的地方,过你想过的生活。” “或者,选我,他死。” … 长亭四下。 玄甲暗影和太子亲卫剑拔弩张,但因彼此的主子皆心绪不稳,又不在状态,双方人马皆不敢妄动半分,只全神戒备着原地待命。 萧夙和玄伦原本双双面朝远处,屏息凝神。 而后陡闻动静转过头来,恰好看到江揽州从自己肩头拔下珠钗,钗尖染血,蔓延滴落。 二人皆是心惊肉跳,但在江揽州的手势之下,谁都没敢擅自冲上去,更没出声吩咐下人去请医师。 辛嬷嬷和宝欢的位置,则恰好看到二人皆唇带血色,触目惊心。夫妻俩分明前一秒还在缠绵拥吻,耳鬓厮磨,却不过几句话,她们也听不见王爷和王妃说了什么…… 只看到江揽州双目赤红,视线落在珠钗上,像是信念破灭的人,他面上一片死灰,却是在笑。 分明在笑,却又满身煞郁,如同被邪神附体,燃尽了自己,绝望地要拉着人下地狱。 至于她们的王妃薛窈夭。 不知被什么刺激到了,正大口大口喘着气,望向王爷的双目同样赤红,睫羽被泪水洇湿,神色如出一辙的痛苦、破碎。 一句杀了本王,跟他离开。 又或选我,他死。 前所未有的心神窒息,密密麻麻地倾轧而来,薛窈夭终于再也喘不上哪怕最后一口多余的气。 喉间缕缕腥甜划过时,她突然觉得自己好累。 前半生加起来,也没有这么累过。 更没有人逼她杀人。 人在情绪过于激烈,又或短时间内受到的刺激超过一定负荷,通常会四肢发麻,耳鸣,颤抖,甚至短暂眩晕。 便是在这隐隐眩晕的心神之下。 薛窈夭很想声嘶力竭地大喊出声,或抱头尖叫,想把过往所有的压抑的情绪全都发泄出来,偏偏开口时,声线沙哑到近乎孱弱。 她听见自己说,“抱歉……” “如果可以选择,我不要寄人篱下、如履薄冰、出卖自己、苟且生存、更不要极端和动荡的爱情……” “我从来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简单安稳地活着。” “江揽州……” “我没有杀过人,我不会杀人,也不要杀人……” “如果可以选择,你和傅廷渊,我一个都不要。” “不选你,也不选他。” 话到后面,她渐渐有些语无伦次:“其实我们还有第三条路,让傅廷渊离开,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又或者,如果你无法接受,我们分开吧。” “既然这么痛苦,就不要在一起了。” “我们分开好吗。” “我也不会再与傅廷渊……我跟他,一样回不去了,你知道的……” 分开好吗。 伴随着这句句回应,江揽州突然不知这样的试探有何意义,如被藤蔓缠覆心脏,呼吸变得滞涩困难。 那把龙椅本无意义,也的确很早的时候,就想过死了。本就一无所有,这些年活下去的动力无非一个“恨”字。 但当恨瓦解…… “你没有第三条路,薛窈夭。” 打断她,江揽州仿佛残魂溺水,心口生疼到下意识拧眉,语气却依旧端得平和,“杀了本王,否则傅廷渊必死无疑。” “人活着总要做出选择,世上没那么多两全其美。” 话落的同时,手腕被江揽州强行锢着。 连同那枚珠钗,往前一带—— 霎时间。 薛窈夭终于忍不住尖叫出声。 也是听着这尖叫。 傅廷渊再也无法保持理智,然而他才刚迈出步子,身如鬼魅的玄甲暗影们纷纷拦道。 箭雨从四面八方飞掠而出,带出森然凛冽的破风之声。 又被亲卫们于电光火石间持刀格挡。 刹那一片金属撞击,发出尖锐刺耳的铮鸣之声,刀光剑影激出一片森凛肃杀。 好在只是拦道,江揽州尚未下命,萧夙也不敢真的闹出人命。 然而这动静。 却惊得薛窈夭几乎心弦齐断。 与之伴随的,人似乎只在绝望之际才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巨大潜力,她口中尖叫的同时,竟瞬息挣脱了江揽州的桎梏束缚。 并且因力道过激过快。 珠钗落地,身子脱离束缚的瞬间,她自己也被那力道带得朝后趔趄在地,“郡主!”宝欢见状霎时冲了过来。 仿佛有猛兽追命,薛窈夭连滚带爬地远离江揽州。 而后从地上爬起的第一时间,她跌跌撞撞朝傅廷渊所在的方向奔去。 想告诉他府上危险,让他速速离开,虽然这好像不需要特地告知,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江揽州眼中没有“太子”,可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她甚至想就此离开北境王府,去哪里都可以,只要能够喘口气,只要没有江揽州。 然而没跑几步。 耳边忽有风声掠过。 而后“扑哧”一声清晰的脆响—— 是那种比先前珠钗更强烈数倍的,人的血肉肌骨被金属贯穿而发出的声音。 “太子殿下!” 伴随亲卫格挡失败而发出的肝胆俱裂之声。 傅廷渊被一支冰冷的弩箭穿胸而过。 第56章 从小到大,薛窈夭从未直面死亡。 按理说这年薛家男丁被斩首,流放途中又经历过好几场箭雨截杀,无论是视觉还是心神冲击,都不该那么大。 可当那支闪烁寒芒的冰冷弩。箭,从她耳旁倏忽飞过,又恰逢傅廷渊正逆着暗影和亲卫们的刀光剑影朝她奔来。 扑哧一声。 那具披覆大氅,千里迢迢从湑州赶来央都,说来接她了,且有着脉搏和心跳的血肉之躯,就那般在她眼皮子底下,在亲卫们肝胆俱裂的惊呼声中,被残酷无情地穿胸而过。 与之伴随的。 傅廷渊身形猛然一震。 宝欢和辛嬷嬷一个在发出尖叫,一个吓到失声。 这日头顶艳阳高照,四下风卷雪絮伴枯叶纷飞。 或是生来皇嗣,一国储君,这趟北境之行,傅廷渊料想过会生变故,却没料到变故会是如此的简单、直白、干脆。 可说普天之下,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能嚣张到于众目睽睽之下,都不能称之为刺杀…… 可事情就是这样真真实实地发生了。 那一瞬间。 眼前似有无尽血色铺开,薛窈夭只觉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她以为自己会当场倒下。 然而伴随傅廷渊胸膛鲜血汩汩渗出,被染红的衣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扩大,血液更沿着箭矢蔓延滴落,她的身体竟先思维一步,在周遭不具体的混乱之中,转瞬便回头冲去了萧夙面前。 在萧夙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唰”地抽出他腰间佩剑。 剑光四溢,寒芒森森。 将它举起来横向自己脖子,“让暗影放下武器,让医师救治傅廷渊,否则我立刻死在你面……” 铮地一声响。 她口中话未说完。 电光火石间,江揽州的墨玉扳指不知射出了什么东西,竟将她才刚举到一半的长剑击落在地,咣当一声,不足于震伤她的手臂,却足够让她拿不稳剑。 萧夙则立刻将那落地的剑刃踢得老远,还不忘拔冗朝她喊了一句:“王妃冷静!” 整个过程有多快呢。 快到薛窈夭几乎反应不过来。 风扬起她身后墨发,吹拂其中一缕搭在眼睫上,她望着自己两手空空,有一瞬纯粹的迷惘、空白、无措,像新生的婴儿初次面世,对周遭正发生的一切都感到不解。 伴随这份无解,她下意识抬眸朝江揽州望去。 这一望。 对上一双爬满血丝的眼,像对上一尊失了情感和温度的邪神。 “谁给你的胆子,拿自己命来威胁本王,薛窈夭……” “为了他,你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凭什么这般笃定……又究竟何来的底气,认为本王一定会受你威胁!” 逆着光,江揽州眸色猩红一片,句句切齿到仿佛咬碎了牙,偏眼底燃着的都是碎裂之色,更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 第83章 可是这一次,薛窈夭失去了所有分辨力气。 与之相比的,她眼中也有血丝,和尚未干涸的泪水,泛着极为潋滟的光。 却聚不起任何情感,温度。 只觉自己前所未有的,被他碾压到没有任何喘息余地,失去权力地位,为能更好的生存下去,她选择依附手握权力的他,乖乖做只温软金丝雀,日子也曾美好得不像话。 可一旦遇上什么事,她从来没有选择余地。 此刻日暮途穷,想以自己性命相博,为傅廷渊争取一线生机。 长剑却也被他击落在地。 在他股掌之下,她好像永远翻不出任何水花。 “是啊,凭什么……” “凭什么你可以拿命威胁我,逼我做任何我不愿做的选择,可以阴晴不定,喜怒无常,随时发疯,无需考虑我的感受,而我却不能反过来威胁你?!” 少女忽然弯唇笑了。 笑得惨然。 “我什么都没有,无法与你抗衡,江揽州。” “可死的法子千万种。” “你能打落这把剑,我就没有其他法子吗。” “若傅廷渊今日死在这里,我不会活下去……” 无关情爱。 而是背负不了那份罪孽。 受不了因为自己,曾经少时的情郎被如今的枕边人亲手杀死。死在眼前,她会做一辈子噩梦。 也是直至这一刻,薛窈夭才突然明白。 曾经璃山凌华寺的那位大法师,为何会批命孽缘,宜分开。 “江揽州,我不懂你的偏执,不解你的极端,更不知你是否又在玩什么游戏,或想与我博弈什么。但这场游戏玩到今天,我好累,觉得自己好痛苦……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原则底线。” “我承认自己拿你毫无办法。” “唯有拿命来赌你爱我。” “赌薛窈夭是你唯一软肋。” “赌你即便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也不舍得让我去死。” “赢了我要踩着你的爱,保傅廷渊完好无损地离开央都。并结束我们这段关系,我要离开北境王府,离开你,还要卷走你府上够我生活的大量钱财,已在你身上得到的也不会还给你半分。” “输了算我技不如人。” 话落。 少女拨动腕上镯子的内壁机关朝自己按了下去。 。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玄伦从始至终冷静如常。 也只有玄伦察觉到江揽州的手背青筋,在先前看到王妃与太子“拥吻”的刹那,就已经喷张到近乎爆裂。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平静忍受这样的“背弃”。 但这小小的误会其实都并非重点。 作为旁观者,玄伦素来崇拜自家王爷于战场和朝堂之间周旋的头脑手腕。 此番却似雾里看花,触不到底。 若王爷意在谋夺王妃,最稳妥而不生异变的法子,是阻止太子北上,杜绝他与王妃有任何见面的可能。而非一封密函引其北上,虽然就算不引,太子也可能自己会来。 而若意在谋夺皇位,王爷更应在太子北上途中,就将其扼杀。无论天灾人祸,储君没了,朝堂势力必将重新洗牌,皇城也能轻易变天,这于北境王来说并不难。 可是两者,江揽州都在背道而驰。 非但默许太子抵达央都,先前更还特地派人传话,说要王妃亲自前往澜台。 若非抵达澜台之前,王妃和太子已在半道撞上。那么此刻的澜台大殿,是否也将出现“二选一”的戏码? 选我他死,选他我死。 往深了想也不难理解。 寻常百姓或世家子弟,二男争一女,也许会打上一架;也许更有权有势的那个人,最终抱得美人归;又或女子更心仪谁,谁最终胜利。 但帝王家的儿郎,无论是争夺那把龙椅,还是争夺女人。 成王败寇,最终都必有一死。 玄伦能理解这个点。 但就事论事,将最终谁“死”的选择权交到王妃手上,一定要逼她做出选择,是否真有这个必要?对于王妃来说又是否过于残忍? 一如前两日樊公公宣读圣旨,王妃本不该出现才最稳妥,藏在马车里,任宫人一百个胆子,也无人敢去掀开车门查看什么。 偏偏王爷带着王妃一起下来了。 最终还是王妃自己罩上面纱,以“美妾”自居,才堪堪稳住了双方人马的忧惧忐忑。 若要将一切合理化,玄伦只想到了一种可能。 王爷是刻意为之。 可动机何在? 王爷又究竟想要什么? 弯弓,搭弦,箭矢飞掠之前—— 江揽州心下分裂出两个人在对话。 小的那个阴恻恻问:“为何她选傅廷渊,就必须亲手杀了你?” “不是她选傅廷渊,就必须亲手杀了我,而是只有杀了我,她才有机会选择傅廷渊。” “否则?” “否则?得到之后再失去,看他们恩爱白头?如何能忍住不强取破坏,忍住了又如何自渡?不如一死百了。” “你怎么甘心去死!” “你在北境摸爬滚打,日日盼着长大后给阿娘复仇,后来翻身上位成了皇嗣,我以为你会对她下手,可你偏要再回北境建功立业,不就是觉得没有把握,一定得有必胜的把握再把她从太子手里抢过来折磨致死吗,为能折磨她一生一世,你还早就打上龙椅的主意了别以为我不知道!现在非但阿娘的仇不要报了,还说什么当年之事各有难处,你原谅她就算了还甘愿死在她手里,可人家却连杀你都觉得手脏,你究竟在做什么,你是不是已经失心疯了?” “没有。” “那难道是我疯了?” “你爱她。”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爱她!!!你也应该和我一样恨她,你就应该直接背着她干掉傅廷渊再嫁祸他人将皇城闹翻天,这样既能达成目的又可以永远骗她,而非把事情弄成现在这样你开心了吧!想试探她心在何处,爱不爱你,想赢一次,想被她无条件选择,想她看清你是个什么畜生还会愿意站在你身边,我早说了这不可能,是你痴心妄想!” “可是换作本王,选她不需要思考。” “你也说了换作本王,可她并不是你,为何要强求她达成你心中期许?你是爱她这个人本身,还是爱你自己内心欲望?” “都爱,冲突吗。” “不冲突,可你输了,她根本不按你给的路走!” “所以呢,要放她离开吗?” “不行!” “她两个都不选,但傅廷渊未必放手。要就此相让吗?” “不让!” “想不想娶她做新娘。” “想。” “想不想折磨她一生一世?” “想。” “那傅廷渊该不该死?” “死!” 与之伴随的,箭矢离弦,从江揽州指尖飞掠而出。 然而不过短短几息,她将剑刃横向自己脖子,被他击落后,她说死的法子千万种,傅廷渊今日若死在这里,她不会活下去。 “你输了。” “你一直在输。” “你永远在输,你这辈子都比不过傅廷渊!” 心下那个小孩吱哇乱叫,而后陡然被人扼住了咽喉。 听她说完所有话后,他突然安静下来,拉拉他的手,“我们走吧,我现在好痛。” 佛曰人间七苦。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世人之执念。 若非要追溯,能追溯到一个人的出生、成长、甚至久远的孩童时期。像心缺失了一块,终其一生都在渴望被修复填补,如寻觅灵魂归途。 而权力、功名、财富、荣耀,什么都有的北境王,甚至那把龙椅也不难夺下,却偏偏大费周章做出些匪夷所思之事,心下所求又究竟为何? “萧夙,救人。” 伴随这句话,玄伦心下叹息一声。 隐隐确定自己摸到了内里底色。 。 辛嬷嬷踩着虚浮的步子,宝欢更像是池中捞出的水鬼,连头发都被冷汗浸湿了。 二人来处不同,却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可此番接二连三的心惊肉跳,两人都有些魂不附体。 不过半刻钟。 北境王府好似历经了一场飘摇风雨。 事态平息后。 太子亲卫共十人,当然都不信任江揽州,甚至一度想要燃放信号,一旦焰火冲天,府外剩余的亲卫必将全力杀入王府,央都王城也会被惊动。 然而太子此番北上本是秘行,违背圣意。 北境是谁的地盘也再清楚不过。 北境王更显然是条六亲不认的疯狗,枉费太子曾将他视为手足。怕硬来会惹玉石俱焚,加之傅廷渊失血陷入昏迷,杨云不得不打碎了牙和血吞,也算不辜负太子妃以命相护。 第84章 李医师几乎是连滚带爬领着曾经的东阁医师班子赶往澜台大殿。 “这可是太子殿下!听好了,若是救不活人,又或用任何腌臜手段出任何差子,你们所有人都跟着陪葬,株连九族!” 被揪着领子,李医师手里的医药箱都被晃掉了,“老、老身……咳……” 最终还是玄伦让人将杨云拉开。 “阁下安心,我家王爷既下命救人,便是救人。” 这边安抚好了。 玄伦又下了一道命令:“封锁澜台。” 。 次日傍晚,又落雪了。 好在地龙燃烧的暖意,弥散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宝欢已经第三次端着下人熬好的汤羹进来,然而芙蓉月纱帐中,躺在床上的少女仍是闭着眼睛。 昨日医师把脉,说是短时间内遭受的刺激过大,而导致心神疲累,喂些滋补汤药,好好睡一觉才能养回元气。 结果一夜过去。 眼下暮色又要降临,自家郡主却仍未醒来。 宝欢便也整个人浑浑噩噩,手里端着托盘,望着窗外盛放的红梅,想念南地京师温暖的春天,不知有生之年,是否还有机会回到从前那花团锦簇又喜乐无忧的安稳岁月。 而这年风雪,又究竟何时才能平息下去。 叹了口气,宝欢将托盘轻轻放上案台。 只是这回她才刚坐下。 “江揽州……” 很轻的声音,是梦中呓语。 不知梦见了什么,少女眉头微蹙,在梦里也隐隐不安。 宝欢微怔。 还是有生之年第一次,宝欢听自家郡主在睡梦中轻喃一个男人的名字。 不是她的太子未婚夫,而是北境王。 偏偏待到夜色降临。 终于醒来后的第一时间,“傅廷渊……” “傅廷渊他……怎么样了?” “还活着吗?” 声线沙哑,少女面上依旧没什么血色,看得宝欢当场落下泪来。 待稍稍平复,又瞥了眼另一边的外殿,宝欢这才压着嗓子小声宽慰:“太子殿下被安置在那个叫做澜台的地方,府上医师医术高明,奴婢已私底下替您打听过了……” “那箭矢穿胸而过,却幸好没有伤及要害。” “昨日医师们已将箭矢取出,伤口也得到了妥善处理,殿下目前性命无忧,只是人还昏迷着,那伤恐怕也得养上个把月才能下地。” 听罢这些,薛窈夭松了口气。 紧绷的那根弦也终于松弛下来。 昨日? “我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吗。” 宝欢点头,“郡主饿不饿?奴婢扶您起来吃点东西?” 虽说昏迷期间,有药膳吊着,也有婢女轮流值夜和伺候擦洗,但人未进食,身子总是虚的。 少女恹恹摇头,眸光不自觉扫向四周,似在找寻什么。 最终没有找到,她张了张唇,想说什么,最终却欲言又止,只是盯着窗外的落雪失神。 宝欢试探着问了一句,“郡主您……是在找王爷吗?” 话音刚落。 殿外有匆匆脚步声响起。 宝欢抬眸望去,进来的是辛嬷嬷,“王妃可……醒了。”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老奴求王妃去看看王爷吧!” “王爷昨日大醉一场,夜里又发了高热,今晨醒后还将自己关进暗室,到此刻都没出来!这天都黑了,先前萧夙找过去,王爷却谁都不见,老奴实在是担心极了……” 第57章 “暗室......是什么地方?” 长发披散,薛窈夭赤脚下地,白皙玉足踩在狐毛软垫上,随意抓了件披氅便往外走。 辛嬷嬷一把给人拽住,*“王妃,王妃......” 眼看少女面无血色,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雾蒙蒙的,辛嬷嬷这辈子无儿无女,却因江揽州的珍视,竟也习惯了爱重薛瑶夭。 昨日之事看在眼里,辛嬷嬷自是无条件心疼自家王爷,可站在王妃的角度,代入她这年的经历遭遇,以及从前与那太子的关系......偏也做不到怪她怨她。 “身子要紧,不急这一时的,吃些东西再去吧。” “是啊郡主,您都一天一夜未进食了,奴婢知您胃口不好,但多少喝些粥吧......” 喝完粥后,宝欢又拿清水来给她漱口。 接过杯盏,薛窈夭视线掠过自己莹白手腕,却是微怔。 “镯子呢?” 她的左手手腕,此刻什么都没有。 “那东西太危险了,王爷怎可能还让您戴着?” 曾经人在旦曳时,宝欢还曾怀疑江揽州是否会伤害自家郡主,然而昨日郡主将那镯子对着自己,那高大的身影几乎是顷刻间扑了过去。 恰逢郡主昏迷失力,以为她倒下是已摁下了机关,当时江揽州那碎裂的神情,宝欢有些不忍回忆。 以及后来萧夙吩咐医师救人......宝欢便确定,自家郡主赌赢了。 北境王,好像很爱郡主。 偏偏也生杀予夺,狠辣无情,宝欢光是看着都怵,不确定这样一个人,真是郡主的良人吗? 而他射杀太子一事,将来若不慎传到京师,皇城,宝欢不敢想。 。 出了寝殿,天已擦黑了,樾庭和往常一样灯火通明,辛嬷嬷在前方领路。 宝欢则撑开一把雪伞。 “王妃!” 三人没走几步,闻声回头。奔来的是前庭一位负责通传消息的婢女,“王妃,府外有位妇人求见,说是您的嫂嫂,姓周。” “听她报了身份,门侍想请她入府避避风雪,可她不愿进来,只说王妃方便的话,请您出府和她见上一面,她在马车上等您。” 莫非城西庄子出什么事了? ... 夜色和风雪下。 华盖马车停在禹河岸边。 车外有城西庄子的护卫和婢女。 薛窈夭掀帘进去后,周氏见她气喘吁吁,忙出声宽慰:“没出什么事的,窈窈别急,安心。” “此番嫂子过来,是祖母她老人家放心不下,特地让我过来看看你,顺便与你商量些事。” 周岚之所以亲走一趟。 一来是边城旦曳一行,姑嫂俩已有两个多月没见面了,头先两日瞳瞳和元凌被穆言送回庄子,偏偏没见薛窈夭,问也只得穆言几句囫囵答复。 周岚和薛老太太便皆心生忧惧。 两个多月足够发生很多事了,好比皇城里的宫人来了北境,就住在央都官署,这事儿即便老太太和周岚足不出户,也隐约听到过风声。 瞳瞳和元凌回去后还说什么皇帝赐婚姑父,说小姑也跪在地上接旨去了,可把老太太吓得手里的茶盏都打翻了,周岚也是夜不能寐。 既担心薛窈夭万一被皇城里的宫人认出身份,又担心她往后跟江揽州之间......以及在北境王府的处境,是否会因赐婚而生出些琐碎事端。 可说不敢深想,一想便处处危机。 本想白日过来跟小姑子确认,又担心抛头露面会惹麻烦,周岚这才选择天擦黑了,戴上帷帽和面纱让人试着通报了一次。 “是真的,嫂嫂......” 不仅皇帝赐婚是真的。 更还有前两日她被江揽州禁足,昨日傅廷渊抵达央都,险些丧命,眼下人就躺在身后府里,以及未来的北境王妃是关瑜妙......桩桩件件,薛窈夭都不敢说,因说出来也无济于事,问题得不到解决,便不过给家人徒增烦恼。 以为周岚定会问她怎么想,怎么办,今后有何打算,又或问赐婚始末,问江揽州是何态度等等。 结果都没有。 周岚只是默然看了她片刻,“窈窈。” 伸手抚上她的脸,周岚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似的,试探地,看着她的眼睛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爱上江揽州了?” 伴随这句话,有风掀起车帘一角。 薛窈夭猝不及防。 瞬间连乌瞳都放大了。 周岚却眉眼温和地笑了笑,“知道在嫂嫂眼中,窈窈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你心思活络,烂漫率真,偶尔娇纵任性,脾气不好,却向来坚韧勇敢,不屈不挠,忠于自我,更从不会让自己受半分委屈。” “可如今,嫂嫂在你眼中看到彷徨,看到犹豫,看到为难,看到藏不住的……痛苦。” “这年家中变故,你选择去与那人周旋,嫂嫂在祖母那里得知了你们的渊源往事,的确是委屈你了。” “但窈窈向来冰雪聪明,又擅与人周旋,任何男人都会拜在你石榴裙下,若非窈窈自己动情了,如今该是如鱼得水……又何来的这般伤情之色?” 话到这里。 像被温温柔柔地戳到了心窝子。 又像突然被人问你最近过得好吗。 薛窈夭鼻子一酸,忍不住一头扎在周岚肩上。 “我不知道,嫂嫂......” 第85章 “什么是爱,又怎样才算动情......” “爱不爱重要吗。我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无法理解一个人,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从来不会告诉我,问也不会告诉我,他像一堵墙,一座山岳,像冬天的雾,像刺猬,像疯子。” “好的时候......我承认他很迷人,他把一切安排妥当,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从前的宁钊郡主,尊荣富贵,衣食无忧,他生得英俊,身材又好,声音动听,床笫也......可坏的时候,嫂嫂不知道他有多坏,多可怕,多吓人......” “他做的一些事,说的一些话,我无法理解,嫂嫂……要怎样才能懂得一个人,为何一个人会说他八岁那年就想死了?为何一个人会那样极端,偏执,难道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他看吗!” 又为何不选他,就必须要杀了他。 不是疯子是什么。 抱着她,周岚轻拍少女的背。 知她句句不提江揽州,却句句说的都是江揽州。 “爱重要的,窈窈,你生来被太多人宠着爱着,得到过太多,或许觉得不足为奇。” “可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 “如何懂得一个人,也许得跟他长久相处,了解他的性情,出生,成长,经历。像嫂嫂了解你哥一样。” “一个人为何想死,嫂嫂不知,但一个人愿意活着,必是这世上还有亲人、爱人、孩子,一切值得留恋的人和事。” “这年你哥走了,薛家男儿也都不在了,我们却还能活下去,不就是因为还有彼此,有祖母和孩子们,有牵绊,希望。窈窈说他八岁那年就想死了,嫂嫂听祖母说过,他幼时没有父亲,也无兄弟姐妹,只有他和他娘两个人相依为命。也许八岁那年,他经受了挫折重创,失去活下去的动力,但既然活下来了,必是这世间还有他留恋的人也好,事也罢,对吗。” 车帘外风声呼啸,伴天幕落雪。 被周岚轻轻拍着背,薛窈夭脑海中倏忽闪过诸多零碎片段,以及一些不算久远的话。 本王隐约...... 爱过一个人。 自幼仰望于她,犹如置身于沉暗海底,却在抬头时窥见天光,明知她娇纵跋扈,傲慢恣睢,欺人无度...... 后来长大了,她也从未正眼看我。 少时无数个夜晚,她闯进梦里来,每每都肆意妄为,闹得本王无法安生。 远走北境,强迫自己恨她到死。 日子久了才渐觉自己生来贫瘠,一无所有。 她存在于这世间,就已是种美好。 曾经一度,虚妄到想要上天揽月,才有了前行动力。 她不是我的花。 从来不为我开。 “嫂嫂!” 少女忽然猛地抬头,眼中还包着未干的泪花儿。 语无伦次道:“所以我是江揽州活下去的动力对吗,所以我不选他他就让我杀了他,他娘亲在他八岁那年就死了,他一无所有,这些年一定吃了很多苦,没人陪他也没人爱他......所以离了我就不能活吗,他是太爱我了吗,所以后来我赌赢了,我赌赢了的……我早该想到而不是一次次推翻自己……怎么会这样,可是他从来不说爱我,为什么不肯承认他爱我,我明明是他的花,我才是他的花,他说那个人是谁都不会是我……可他嫉妒傅廷渊,他一定是嫉妒傅廷渊才会容不下他,还要逼我在傅廷渊面前亲他,怎么能这样坏……但是只要他爱我,我就可以再把他哄好,然后把一切问题解决掉!我一定可以做到的不说了嫂嫂我现在要去——” “等等!” 周岚听得一头雾水。 但见少女原本苍白的脸,竟是短时间内有了血色。 似羞似怒、似急似恼,心说这世间情爱还真是奇妙,既能催人心肝,又能让人满面飞霞。 “是这样,嫂嫂还有一事没来得及说。” “你在榕城的两位表哥,如今该是在来北境的路上了。” 原来她和江揽州去边城巡防的两个多月。 老太太和周岚也做了些事。 不想薛家人的担子全落薛窈夭一人身上,也不可能薛家女眷孩子全都白吃白喝,由江揽州养一辈子,况且这对薛窈夭来说并不公平,恐会给她造成压力,也恐未来不确定变数,老太太便让大房、二房都各自尝试书信联络自己的母家人。 什么叔伯婶娘、外公外祖、舅舅表哥一类,人家愿意担风险收留,便各自去寻各自的生路,从此隐姓埋名也好,改头换面也罢,不能全都扒着薛窈夭求生。 周岚的母家人,几个兄长有的在朝为官,有的在忙着考取功名,都有各自的妻妾孩子,谁都不想沾手罪臣女眷,只愿私底下提供些钱财。 倒是原本抱着试试的心态。 老太太递去榕城的书信有了回音。 但信中说的是,薛窈夭外祖家的两个舅舅,大舅乃一省按察使,二舅乃榕城丝绸大户,在薛家出事后没多久,他们都派了人上京打探消息,得知薛家女眷被流放幽州,他们又都派人到幽州探望,想花钱财走关系,把薛窈夭这个外甥女,以及薛晁阳的两个孩子捞走或打点一下。 幽州知府接待后当然不敢擅自做主,怕走漏消息会惹麻烦,又怕置之不理会有后患,思来想去书信一封送到了北境王府。 北境王府回信上回的什么,又是谁回的,两个舅舅的人都不知道,但却都被轰走了。 他们也不知薛家人究竟都在何处。 知府不愿透露消息,他们也没有办法,耗了几天后灰溜溜地回去汇报各自的主家了。 然后直到老太太这边的书信过去,双方才又联络上。 “没有,从没人告诉过我这件事……” 不用想。 一定又是江揽州从中作梗,断她生路。 “祖母的去信里,没提央都和城西庄子,只说了人在幽州。” “回信中道了来龙去脉,还说这回来的是你两个表哥,顾长彻和顾云朗。” “祖母原还犹豫,但听瞳瞳跟元凌说起什么皇帝赐婚,便让我来跟你确认,通个气,窈窈……圣旨难违,若天家当真赐婚了北境王,你便是在他后宅,往后也恐怕多有是非,身份一旦暴露,于你,于北境王都是危机,若你不想再继续下去,北境王也愿意放人,那你跟着表哥们南下榕城,也不失为一条去路,但若你不愿离开,届时看要不要跟表哥们见个面?” 说真的,薛窈夭不知自己错过了多少。 一时间心下五味陈杂。 “见面当然要见,至于要不要南下榕城,让我再想想,嫂嫂……倒是你们,如果届时真有办法,让瞳瞳和元凌,你们都去榕城吧,北境苦寒,也许你们届时离开了,我便无需再提心吊胆,怕一旦发生什么波及到你们,也更能看清自己……” 没了薛家人。 也没了生存压力后,自己还需要他吗。 送走周岚,再回府中,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所谓暗室。 被辛嬷嬷一路领至樾庭书房,薛窈夭绕过屏风,发现原本覆在墙上的那面巨大铜镜不见了,转而多出一道暗门。 暗门后连接着一条地下通道。 往下延伸的阶梯乃墨玉铺就,竟是一眼望不到头。 薛窈夭刚要下去,恰逢萧夙出现在阶梯尽头的转角处,奔上来后递给她一封手书。 “王爷写的。” “可能,是和离书之类?” “还说趁他后悔之前,王妃可与太子离开,他不会阻拦,但您也不必再去见他。” 深深吸了口气。 薛窈夭好险忍住了没把那手书直接撕了。 都没成婚,和离? 非得逼他亲口念念他写了什么! “但是……” 摸摸鼻子,萧夙别开脸盯着墙看,有些阴阳怪气地“呵”了一声,“可能我家王爷命不好吧,以为这半年养了个老婆,结果养了个嫂子,嫂子回头跟哥亲在一起,他只能看着不能动手,动手就被嫂子拿命威胁,还得给哥救回来,没办法,喜欢谁不好要喜欢嫂子,活该他碎了。” “怎么说话呢!”宝欢上去就推了萧夙一把。 “我说错了?我家王爷贱啊?” “那还不是你家王爷先逼我家郡主!那我家郡主就不是人了?她有个前未婚夫怎么了?若非她是女儿身,就给两个都娶了又怎样?何况是太子力气大,我家郡主不也挣扎了吗!” “是是是,太子那里是挣扎,到我家王爷那里就是拔珠钗扎人,我家王爷不是肉长的,我家王爷就是根草,你们那太子是个宝,可惜你家郡主就是个女儿身,有本事你让她变成男人,再让王爷和太子变成女人……” 两人在暗门前吵上了。 薛窈夭自顾摸索着下了的台阶。 一共五十多阶,起初还好,下完台阶后是片空旷之地,越过这片空旷,左右都有仪门一样的东西高高耸立。 第86章 以及黑。 没有月光、灯影、也无人掌灯。 入目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像是步入万丈深渊,黑到令人心生恐惧,黑到像是江揽州这个人带给她的某种感觉。 薛窈夭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以及不怎么平稳的呼吸、心跳。 第58章 樾庭书房连接的地下暗室。 与其说是暗室,倒不如说是地下暗宫,面积大到堪比半座北境王府,内设无数机关,暗器,一旦启动可囚困、扼杀任何闯入者,也连接着万一事发,用来逃生的特殊通道。 便是这样一个地方,其中有一座空旷大殿。 殿中仅一方墨榻,一张长案,一把椅子。 萧夙离开时留下的纱棉药物无人使用,诸多被揉皱的纸团滚得到处都是,空气里弥散着未干的墨汁苦涩。 “啪啦”一声轻响。 又一支酒盏被捏碎掌中,鲜血顺着修长的指骨蜿蜒,滴落洇湿了小片地面。 江揽州躬身伏在案台上,半张脸枕在臂弯之中。 烛光因无风扰,安然照见他深挺眉宇,闭着的眼,以及苍白冷硬的下颌线条。 也照见大殿不远处,一副巨大到占据整片墙壁的艳色壁画。 画中十六岁的少女,被纱娟蒙着眼睛,着一袭绯色狐裘,被一坐在阑干上的少年俯身,勾着衣带,拉近怀中,蜻蜓点水一吻,画面就此定格。 背景乃是夜晚,四下灯火璀璨,他们置身于一艘富丽堂皇的江中画舫。 曾经雕琢它时,被请来的画师诚惶诚恐,“殿下,老身既未见过您描述的这二人,也不知其身份,更无任何参考,这二人的五官面目......” “空白即可。” 于是十六岁的薛窈夭,虽没被画师雕出五官,却在这见不得光的地下暗室,和十六岁的江揽州吻在一起。 未经风吹日晒。 他们从未褪色凋零。 在黑暗中静穆成一种永恒。 除此之外,左右殿壁上也贴有诸多画像,画中内容不一,有的边角早已泛黄,有的画技生涩,涂涂改改,有的是明显撕碎后重新拼合而成,仿佛作画之人曾怀有极大恨意,它们全都没有面目五官,却能看清大致景象。 好比画中主角,都是同一个小女孩。 有她头顶花冠,被簇拥在人群中间,人群作为背景,都似鬼画符一样极其丑陋,唯独小女孩最为精致,连她绣鞋上的游鱼都涂了色彩;也有她在夕阳下扑蝴蝶,放纸鸢;或举着大大的荷叶;或踮起脚尖去摸铜门上的狮子,和它握手;也有她摔在雪地上,身后一个被涂成全黑色,且同样没有五官的小男孩在远处盯着她看,却没去扶她,诸此如类。 先前萧夙有事来报,被准许进入后,乍看这成片的画像,都被惊着了。 尤其那副巨型壁画,画中少年轮廓如刀削,耳尖绯红如海棠滴血,没有五官,但撑在阑干上的左手,明显可见没有尾指。 是谁? 不难猜想。 可“啪”地一声,白玉酒盏撞上壁画,碎片飞溅,惊得案台上烛火乱颤,画中少年的大氅衣袂,和少女狐裘下罩的柔软罗裙,均被酒渍浸染洇污。 收回视线,压下心潮,萧夙没忘记正事,“王爷,京中又来消息……” “若您计划不变,近期该动身了。” 看不完的奏章,拆不完的密函、手札,包括边城旦曳的“人情交游”,薛窈夭从不知道,自她来到他身边,江揽州早就隔着山河,在皇城布下棋盘。 一位圣眷优渥,又战功赫赫且被封王爵的皇子,师出无名,的确没理由起兵造反,所以江揽州也没走那条路子,而是撺掇旁人去走,而他只需在皇城最需要他时,以“清君侧”的名义带兵南下,摘下那把椅子。 自薛家变故,东宫四面楚歌,“四面”里至少有“三面”,都是江揽州利用各方势力,在背后搅局推手。 彼时的大周京师,太子出巡湑州,传回去的消息是途中逢大雪封山,太子生死未卜。 东宫无人,帝王又缠绵病榻,四五皇子蠢蠢欲动,朝野上下惶然不安。 而这一切背后的翻云覆雨之手。 此刻正将自己关在暗室。 “王妃醒了。”汇报完正事,萧夙这般提了一嘴。 醒了。 然后呢。 离开吗。 阿娘留下的珠钗,要他送给心爱之人。 被她用来扎入他肩头。 送她防身的焰绯色镯子,被她用来对准自己,“赢了我要踩着你的爱,保傅廷渊完好无损地离开央都。并结束我们这段关系,我要离开北境王府,离开你。” 心口灼痛如吞炭火,江揽州笑出声来。 她不选他,也拒绝杀他。 反过来拿自己性命作胁,赌她是他软肋。 最终萧夙接过一封手书,不知里面写了什么,也不敢擅自打开去看。 “告诉她。” “趁本王后悔之前,她可与太子离开,不必阻拦,也无需来见本王。” 萧夙便知。 王爷放弃了。 放弃她,也放弃因她而想去争夺的那把龙椅。 连同过往所做的一切筹谋,包括傅廷渊,全都放过。 没了争夺的必要,自然也无需站在皇权的对立面,往后王爷也许会顺应旨意,娶天家赐婚的关氏女子?萧夙不确定,不知道。 。 也没人知道,少女的心,在昨日赌赢的那一刻, 或许更早, 便已经天秤失衡,一点点的,不自觉向他倾斜。 好比此刻。 握着萧夙所谓的“和离书”,薛窈夭不觉慌张,只是固执地踏入这片黑暗。 并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作为“赢家”,她甚至因笃定江揽州爱她,心下还有那么点儿不自觉的雀跃,欢喜,又伴随对他这个人本身,以及做的一些事情的恼恨怨怒,糅杂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滋味。 令她恨不能化身一只凶恶的兽,对他伸出爪牙,又偏偏像只骄傲的小孔雀,想在他面前展翅开屏,再将漂亮的尾巴翘到天上去。 所谓被偏爱的有恃无恐,不外如是。 偏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又令人本能心生恐惧。 身后很快有光追来。 “提着这个吧,王妃。” 辛嬷嬷递给她一盏风灯,“这地方乃府上禁地,除萧夙玄伦,王爷向来不允任何人踏足,老奴也不敢擅自陪您。” “不过老奴方才问了,萧夙说是往左,任何岔路都往左,一直走到底,便能见到王爷。” 言罢后辛嬷嬷退下去了。 站在两扇高耸的“仪门”之间,薛窈夭一袭雪色狐裘,有些茫然地扫望四周,不懂府上为何会有这样一个奇怪又诡谲森森的地方。 极致的空旷与黑暗吞噬一切,她手里的风灯显得微弱,这也就算了,穿过“仪门”往左,进入一条狭长通道,走到底后继续往左,入目却忽然全是镜子。 仿佛以铜镜铸就的一方镜子迷宫。 除地上铺的是墨玉地板,左右墙壁,头顶天花,全是镜子。镜影相对而延伸出的无限个“薛窈夭手提灯笼四下顾盼”的画面,更令人头皮发麻。 “江揽州……” 甫一开口。 少女声音都发颤了。 无人回应,镜道黑暗幽森,每一条都仿佛没有尽头,她忐忑摸索着穿过一条,拐入另一条,又一条,再一条。 仿佛进入了一个与地面隔绝,又完全幽闭的另一方世界,换作寻常,薛窈夭绝对要连滚带爬地逃离出去。 可因知道江揽州就在这地下某处,她又隐隐觉得心安。不知不觉间,大约半刻钟后,在暗道的尽头,终于看到一扇半敞的铜门,里头有微弱光线透出。 霎时间,薛窈夭不自觉加快步子。 “江揽州……” 推开门扇的刹那。 伏在案台上男人猝不及防,睁开眼睛。 或是心绪过于混乱,他没能及时听出来人的步伐过于轻盈,并非是萧夙返回来了。 第一时间,江揽州反手灭了案台烛火。 下一秒。 薛窈夭手里风灯“啪”地一声。 伴随她口中惊呼,风灯是琉璃做的,被什么东西轻飘飘击碎之后,掉落在地,里头的烛火也跟着熄灭。 “谁准你来的。” “若是来道别,不必了,现在离开。” 落入耳中的声线极致沙哑,与之伴随的,薛窈夭嗅到了血腥气和淡淡酒意,那味道在无尽黑暗中,在被放大的感官里格外清晰。 “为何将自己关在这里?” “与你何干。” “你受伤了?” “与你无关。” 抗拒、回避、疏冷、疲倦。 深深吸了口气。 我是来解决问题的,是来哄他的,是担心辛嬷嬷口中所说,他昨日大醉一场,夜晚还发了高热…… 第87章 二话不说,她径直朝他摸索而去。 先前那短暂有光的瞬息。 她看到江揽州伏在案台,猝然睁开的眼睛里猩红泛潮。 “哪里受伤了,为何灭灯,让我看看你......” 话未完。 她伸在黑暗中的手被人捉住,“不是要离开本王。” “走之前还来虚情假意,不如直接开口,要什么?” “更好的医师,加本王派人护送,还是要——” “哪里受伤了?是问你哪里受伤了!” 嘴上说着话,薛窈夭一只手被箍住,便伸出另一手去摸他,可惜才刚触到他胸膛,便又被捉住。 只是这次捉她的大手掌心,湿的。 “右手受伤了?怎么伤到的?灯呢,方才为何灭灯?” 静默。 没有回应。 被无边的黑暗包裹,除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四下死寂一片。 想要触碰他,双手却被死死锢着。 有那么一瞬,薛窈夭心里咯噔了一下。 又一阵静默对峙。 “说话,江揽州……” “我害怕。” “受伤了为何不让医师包扎,还要将自己关在这里喝酒,嬷嬷说你昨晚高热了,我好担啊——!” 伴随惊呼。 她手腕被江揽州锢着,忽地往前一拽,带得她整个人匍匐在他胸膛。 下一秒,下颌被他掐着抬起。 眼中漆黑一片,看不到任何事物,却能嗅到他身上气息。 “这般紧张,是心疼吗。” “演得很好,但没必要。” “本王既答应放过他,放过你,就不会出尔反尔,也不会牵涉薛家人,明白吗。” 他语气轻飘飘的。 除沙哑之外,听起来竟是极为平静,像背着她枯死的树,黑了的潭,听不出半点生机与波澜。 “我反悔了,江揽州……” “我当时说的都是气话,只是想威胁你放过傅廷渊,我保他也不是余情未了,而是因为……我不知道,不知道要怎么跟你形容,我从小就认识他了,我当时被吓到了,都怪你非得逼我做什么选择,我太恐惧才想要离开。但是后来……我又觉得自己好像有一点,能够理解你,我不要离开,我是来跟你和好的……我们重新开始,好吗?好不好?” 话落的同时,为表诚意。 少女别开他的手,仰头往上凑。 先是不小心吻到他喉结,后又吻上他下颌,最终找到他的唇,江揽州却倏忽错开了。 脑海中她与傅廷渊拥吻,最终拿自己性命作胁,说那人若死,她不会活下去,像在他灵魂中打下屈辱烙印。 她拿镯子对准自己,还突然倒下时。 江揽州更觉自己好像死过一次。 继东阁那只猫,他的又一次试探、逼迫,当然又输了,无非是将自己逼到无路可退。 除了放手,别无选择。 她却突然说她反悔了。 像是没心没肺的掠夺者,予他重创,他什么都依了,伤口烂到尚未结痂,她却回头说,我们继续玩吧。 饶是心如死灰。 江揽州也感觉自己快被气活了。 “本王是你脚下的狗,还是你掌中玩物?” “任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保住他了,又反过来招惹,坏成——” “你爱我。” “江揽州。” “你爱我,是薛窈夭的全部底气。” “明明从小就喜欢我,能不能不要再装了?” “再这样句句扎人,满身带刺,信不信我也生气了,然后不哄你了,还要你反过来哄我,求我,我才愿意跟你和好哦。” 话落时。 少女忽然捧住他的脸,竟还很得意地笑了一声。 霎时间。 周身气血冲上天灵盖。 。 正常情况下。 第一要紧的是他掌心湿润,受伤了,应该立刻包扎。 至于他射杀傅廷渊,赐婚圣旨,关瑜妙,一切现存的麻烦都可以好好沟通,商量一下后续要怎么办。 但是显然的,二人根本不在一条线上。 就个人而言,薛窈夭一生所求,无非是家人健在,平安喜乐,钟鸣鼎食,锦衣玉器。也许生来起点太高,又被“保护”得太好,就连这年薛家出事,她也是等圣旨进了家门,才察觉原来许多事已然天翻地覆。 后来在江揽州身边求生。 他同样将一切“腌臜”掩藏,没让她窥见半分。 一直以来的印象是他很忙,但每天在忙些什么,不知道,他也从来不与她多说。 至于此刻。 身体陡然腾空,她的惊呼声响彻大殿,竟有回声。 不待她反应过来,重心失衡。 。 “我爱你,那又如何。” “没能得到你的心,是我自己没本事,但想看我摇尾乞怜?薛窈夭,你做梦。” “江揽州爱你,但永不屈服于你。” “江揽州甘愿为你让步,但他也是个男人,也有尊严,不屑做你掌中玩物,被你无底线来回戏耍,明白吗。” 第一次,江揽州承认自己爱她,却也第一次没有吻她。 她不知自己被压着躺在何处,像堕入无底深渊,只能听到他呼吸沉沉,伴衣物撕裂。 自幼对立,这年的重逢又是“交易”,一切都隐隐畸形,从一开始就无关情爱,风月。其实无论江揽州,还是薛窈夭,谁都没有过真正的安全感,谁也不确定自己的存在于对方,究竟是何意义。 “我没有要你......做什么玩物,也不是......我只是......要怎么跟你解释......” 薛窈夭发誓,上天入地。 不会有第二个,比江揽州更难搞的男人。 “无需解释,本王长了眼睛,自己会看。” “生了七窍,自己会感受。” “不就是心软,放不下他,又馋本王身子?” “两个都要?” “也罢。” 话落,一声突兀轻响。 仿佛自己身下的床?还是榻? 有什么机关之类的金属事物,被他伸手转动。 与之伴随的, 周遭忽然震动起来。 那种震动,比起江揽州本身在做的事,当然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声音,是种沉而厚重的轰隆闷响。 仿佛同时有几道巨大墙壁,在四周缓缓移动,又仿佛有什么滔天巨物,被拖着在地上摩擦而过。 “怎么……了?” 人在绝对陌生的环境中,都会感到不安,更别说伸手不见五指。 本能害怕,她下意识伸手去触男人胸膛。也根本分不出心思去想他刚刚说的什么两个都要?也罢又是什么意思? 在她不安恐惧的紧绷之下,江揽州灼烫的躯体压覆下来。 “睁开眼睛,薛窈夭。” “看头顶。” 闷响和震动结束,四下忽有光华亮起。 并非烛火,也不刺眼。似从地面散出,似月色朦胧,不足以照见整座大殿的所有角落,却足够她看清头顶。 镜子。 整片天花。 竟都是一面巨大的镜子。 像之前来时走过的无数条狭长镜道,镜中倒映着目之所见的一切事物。 空旷。 绝对的空旷。 仅一张案台,一把椅子,墨玉地板上散落着氅衣,罗裙,它们凌乱,却安安静静。 唯有墨榻之上,两具修长而缠绵的...... 那种视觉上的触目惊心,薛窈夭永生难忘。 她偏过头,左边殿壁,当然已无任何画像,而是一整面镜子。 镜中倒映的右边殿壁,依旧是镜子,双镜对照,而无限延伸出的镜影画面中,江揽州正在对她做什么,显而易见。 而她自己。 薛窈夭第一次看到自己,面若桃花,雪肤飞霞。 大口喘气的同时,她双眼潮湿,水光潋滟,一头墨发在榻*上铺散开来,被分开和占据的双腿莹白修长,如羊脂玉饱满光洁,足尖樱粉,被带得不停晃动。 甚至墨榻四周,她还看到了不知从榻底还是何处延伸出的数条锁链,像毒蛇蜿蜒。 难怪先前她还听到了,有细碎金属事物撞响。 叮咛,叮咛。 仿佛这整个地方,原本要囚。禁着谁。 她却不小心误闯进来。 这夜的央都正在落雪,北境王府的下人们照常值夜。 而离地面隔绝的此间大殿,那几息猝不及防的视觉冲击,入目朦胧、香艳、情。色,更伴随自己口中,和江揽州的喘息之声。 薛窈夭整个人一片空白。 那份空白之下。 她仿佛突然就忘了自己是谁,在做什么。 只迷惘看着自己的双腿,在镜中曲伸,缠绕。 看着自己被激得一次次绷直了的莹白颈项,扭动着腰,和不知痛苦还是愉悦而不停翕张的、开合的唇,像幼时在国公府后院玩耍,看到荷塘岸边搁浅的,即将渴死的鱼。 第88章 她不自觉伸手,不知是想求他抱住自己,还是想要什么的,仿佛求救的手。 被他轻松握住。 带着从胸膛沟壑,心脏位置,一直往下抚到深处。 渐渐的。 她整个人融成一团软水,一摊烂泥。 潮湿。 灼热。 意识不受控制地飘忽飞跃。 在那久远的、蒙尘的、即便努力去回想,也只记得大概事件,而记不得彼时清晰画面的孩童时期,她第一次见到江揽州,他是什么样的? 十五年而已。 竟仿佛已是上辈子那么遥远。 那时的薛窈夭,没怎么见过普通人家、或穷人家的小孩,他们会穿什么样的布料,衣裳,鞋子。 只隐约记得, 他带给她的感觉。 他有一双阴沉幽暗的眼睛。 初次见面,她头顶花冠,于夕阳下被娘亲和大房二房的婶娘伯母们簇拥着,他手里提着个包袱,在看她,她以为他是哪个院中的仆童,没见过。 那时她还没开始恨他,讨厌他。 但他看她的眼神,已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她趾高气扬地错开那双眼睛,后来长大了,更不想正眼看他。 因一旦视线接触,但凡与他对视,薛窈夭都会有种自己好像**,被他上透了的感觉。 虽然彼时,她甚至都不知人事。 每每一些大型宴事上,更冤家路窄,她总会莫名其妙撞上他,不喜从他面前经过,去体验那种明明他只是一个眼神,轻飘飘地随意掠过,或腰肢,或裙角,她便觉得…… “薛窈夭,看看自己在为谁绽放。” “又是在谁身下沉沦。” “记住这感觉。” “往后若被傅廷渊按在床上,和被他吻时一样,你依旧挣扎不了,对比一下。”? “什么?” “你在说什么……” 记忆散碎,思绪回归。意识到他话中含义,她先是怔然,而后一张口便是不成调的“畜生,王八蛋”、“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下流”。 “随意骂。” “今夜之后,再想骂也没机会了。” “什么意思?” 有滚烫液体坠下,江揽州猝然以手蒙住她双眼。 半晌才哑然低笑:“不是放不下他,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本王玩够了——比起你,那把龙椅不更有意思?坐上去,这天底下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包括你啊,嫂嫂。” 大法师曾说,她未来必将入主中宫,执掌凤印,为一国之母,受万民敬仰。 江揽州不信神佛,并非不信这世间万事,皆有其缘法。而是神佛慈悲,却从未偏爱于他。 想要什么,从来都得自己去披荆斩棘。 “府邸送你,钱财归你,人给你养在澜台,这次换本王离开你,薛窈夭。” “无法驯服你,是本王自己无能。” “但做下的每件事情,从不后悔。机会给了,是你自己选择回头,那便永远别想再走出这座府邸。” “来年春日,江山为聘。” “本王回来之前,不介意你去澜台体验,你会发现……床上床下。” “世上无人能及江揽州。” “祝你和他,貌合神离,琴瑟不调,反目成仇,永无宁日。” 言罢。 男人抽身。 在她呜咽和战栗之中,在她泪水滚下的刹那,他俯身吻在她两腿之间。 而后又一路往上,含住她的唇。 “咽下去,吞了。” “三日时间,你不会想看到外面发生什么。食物、水、干净衣物,需要什么,有人送来。” “乖乖躺着,细致回味。” “若敢寻死,傅廷渊千刀万剐,给你陪葬。” 而后起身,披氅,江揽州离开。 走得干脆。 他毫无留恋。 剩她一人,在这漫无边际的镜影之中,盯着头顶倒映的雪色狐裘,罩着她玉体横陈的赤身裸。体。能看到比如双腿,颈项,手腕,有他受伤的右手掌心,抚过时留下的细碎血痕,红得妖冶。 像看一副娇艳欲滴又怪诞的画。 酒意、墨涩、混着彼此身体里流泄的味道,丝丝缕缕,钻进鼻腔,浸入肺腑。 事后很久,直到意识回归身体,思维被重新拼凑。 江揽州不要她了。 不要她。 放逐她。 又偏偏将她囚困起来。 囚在这地下暗室,三日后回到地面,北境王府是她第二座囚笼。 他人却已经不在央都。 第59章 很安静。 静到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 努力去捕捉,哪怕是最细微的声响,可除去自己的呼吸,心跳,什么都听不到。 那种静如同一张滔天巨网,将人紧紧包裹。 薛窈夭终于笃定。 他走了。 不会再突然回来。 少女眼神空濛,躺在墨榻上,殿中旖旎未散,双腿粘稠又湿润,镜中的自己艳色无双,体内还残留着他的味道。 明明余韵已经过去了。 却不知为何,眼泪止不住。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不再感到压抑,又或说除压抑之外,更多了委屈、酸软、难过。 最可怕的。 是疼痛。 他以为捂住她眼睛,她就察觉不到,他眼中有滚烫泪水坠下。 他以为加快速度,她就察觉不到,他的伤情铺天盖地。 每一次抵达,都像在哭泣。 要后来的薛窈夭来说,二十一岁这年冬天,她第一次尝到情爱苦涩。 该从何追溯呢。 也许是以为他要报复自己,像他嘴上说的那样可怕,折磨?凌辱?生不如死?可认真去想,除去她的猫,和此番傅廷渊事件,江揽州其实自年幼到年少,乃至这年她跪在澜台大殿上求他垂怜,他从未真正伤害过她。 她记得更多的,是穆家兄妹保驾护航,薛家人被安置于城西庄子;是桃子夭夭初夜,他说“它在代替夫君,说喜欢你”;是孟雪卿事件时,她提心吊胆,可最终那人唤她一声“王妃嫂子”;是花孔雀受难手札后,他的荒唐抚慰;是无论他多么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却从未在吃穿用度上苛待她半分;是即便她身为罪臣之女,在这陌生的北境央都,从无任何人敢欺辱或怠慢她半分;原野的吻;彩水的退让;旦曳一路瞳瞳和元凌的声声姑父,连孩子都被他攻陷了…… 那句“当年之事,各有难处”。 以及不可否认,就像孟雪卿曾经所说,江揽州接受“交易”开始,就已经为了她,站在皇权的对立面。 桩桩件件。 她从未刻意去桩桩分析,件件铭记。 可它们早在无形之中,化身为一把温柔的剑。 就连天家圣旨下来,一如曾经让她穿着王妃服制去参加章府婚宴,江揽州即便面对皇城宫人,也依旧携着她一起露面…… 他从来没让她输。 但也自从那道圣旨开始,到傅廷渊忽然现身北境王府。 这里面有一些东西,薛窈夭至今不可自解。 即便如此。 当周岚问出的那句,“你是不是爱上江揽州了。” 我在你眼中看到彷徨,看到犹豫,看到痛苦。 不爱。 怎会感到痛苦呢。 爱一个人,薛窈夭曾以为是傅廷渊那样,他永远温和,如沐春风,让她毫无负担压力,更从未让她伤心哭泣。 可双腿被他分开,她的反应不是抗拒,而是无条件接纳,又因他第一次没有吻她,就觉得委屈难过,薛窈夭才隐隐意识到,原来自己才是那个步步沦陷者。 即便他嘴上句句带刺,她感受到的也全是悲伤。 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能感受到他的喜怒哀乐,那份情绪传染给她,变成一种痛,从心脏上蔓延开来。 她还没来得及表白。 他就将她抛下了。 还说了那么多似是而非的话。 四面镜墙,让她的狼狈被不断被反射,重叠,无休无止。 最终尝试好几次起身,都因没力气而失败,薛窈夭难过得抱着自己,将自己蜷成了婴儿姿态。 。 夜色像水一样漫上来。 樾庭书房。 “斥候最新消息,及锦衣卫指挥使八百里加急……” 四皇子傅应谨,在承德帝给江揽州下派的第二道赐婚圣旨追加下来后没几天,便已迫不及待,勾结西州旧部朝京师进发,意图谋逆篡位。 这事儿还要从薛家倾覆说起。 承德帝自己潜邸时,就是靠武将做大,才在前朝夺嫡中杀出血路。但登上帝位后,没有哪个帝王能持续忍受被外戚压着一头。这年薛家覆灭,西州旧部和二十万大军却还需要人领携安抚,承德帝派了傅应谨去镇守边关,意在让他与旧部搞好关系,让皇室力量掌控军事要地,防止地方势力坐大。 第89章 皇子戍卫边关,当然也有拥兵自重的风险,是以承德帝派去的是个不怎么聪明的儿子,既要他安抚旧部,又不要他真的太得军心,能勉强维持住某种平衡即可。 这便给了江揽州可趁之机。 镇国公和少将薛晁阳的死,是否勾结叛党、对外通敌,都不重要。京中世家多的是笑看曾经如日中天的门庭登高跌重,但在大多数百姓和西州旧部眼里,一生戍卫西疆、保家卫国的英雄迟暮,却不得善终,百姓们背地里谁不骂一声昏君。 曾跟随老国公和薛晁阳的西州旧部老将们,更难免兔死狐悲,对龙椅上的帝王感到心寒。 但心寒远远不够。 于是江揽州做了两件事。 一是继“四五皇子做出诸多不成器的事”后,让锦衣卫罗列傅应谨的确干过的一些腌臜勾当,捅到承德帝面前,外加四处散播流言,说傅应谨得知太子出巡,帝王缠绵病榻,心怀不轨;另一边则利用京师距西州路途遥远,任何消息的来回通传皆有时间差,江揽州又派锦衣卫里的“自己人”假传圣旨,指傅应谨勾结西州旧部两员老将,意图谋逆。圣旨于城楼下宣读,说军中若有人斩下三人头颅,天家悬赏万金,封万户侯。 这下一夜之间,西州乱成了一锅粥。 两员老将战场上骁勇无双,却并不擅长钻营权术。 一顶谋逆的帽子扣下来,他们震惊之余有心辩驳,然而天高皇帝远,等奏折写好并经层层关卡递至御前,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常年驻守边关的将领将士们,谁不想建功立业?即便二人在军中威望甚高,却难免没有人为那高额悬赏和万户侯铤而走险,毕竟这可是圣旨,既然四皇子和两员老将已成“反贼”…… 三人分析下来,前有谋逆罪名,后怕西州内乱,可谓如坐针毡。 这时两员老将关心的,甚至都不是朝廷为何会莫名其妙认定他们是反贼,而是联想到薛老国公的下场。 于是三方一合计,很快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都无需江揽州的人在西州煽风点火,他们便会压下“圣旨”而引起的惶乱,转而开始密谋起兵时间,路线,兵马粮草,人手调度。 而这份消息“走漏”至京中,承德帝自是龙颜大怒。 怎么说。 似乎自从摘掉薛家,事情就开始隐隐不对劲。 前有四皇子人在西州,却联合京中的五皇子各种倾轧太子,承德帝申饬之后,太子自请离京去湑州查案,传回的消息却是大雪封山,太子一行人生死未卜,北境又有樊公公呈回书信,说北境王明知圣旨到了,却不回来接旨…… 承德帝在这乱中,一边派人去探太子消息,一边又一道圣旨追加下去,测试江揽州的“服从性”。 结果加派去北境主持婚事的礼部、宗正寺、钦天监、内务府官员等浩浩荡荡的百余人,才刚出发没几,四皇子要反的消息便传至京中。 这下好了。 本自入秋以来,承德帝染上风寒,龙体就每况愈下。这下一怒之下,险些没一口老血飙出来,朝野上下更是人心惶惶,寝食难安。 京师作为一朝之都,自有各营在京军士,及各地卫所轮番至京班演的“班军”,包括天家禁军,和专为拱卫京师的军队。为职责所系,他们除日常练兵,还需随时做好准备以应对诸如叛贼谋反、藩王进犯京城、宫变等突发事件。 但这些军士分布较乱,领携之人大都是兵部文人班子,比起常年戍卫边境,真刀实枪大败过西戎的西州大军,真若逼至京畿,后果不堪设想。 承德帝心里没底,当即拍着龙榻:“传、传朕旨意,八百里加急,急召北境王入京勤王、护驾!” 按理说,所有事情都可循着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查清前因后果和真相始末。 但江揽州意在搅浑水,打的就是时间差,便将所有事情压在一起,成一团乱麻,自也不会给这份水落石出的时间和机会。 包括傅廷渊被“诱”来北境,江揽州也从没打算让他活着回去。 能一刀切,就不会放虎归山,再隐忍并等待时机,那样的结果无非是——他得遵圣意先娶关瑜妙,类似的事情只会更多,而绝不会少。 若把这些比作“灾阻外困”,那么江揽州显然在它尚未抵达之前,就已经在反向倾轧了。 唯一变数是他的小孔雀。 射杀傅廷渊都受不了,她能见多少腥风血雨? 可要在阳光下走路,就得有人背负罪孽。 “勤王圣旨,目前刚过江北。” “抵达央都,可能还需三日左右。” 嗯了一声,男人手肘搭在椅背上,黑眸盯着窗外落雪:“无需再等,就今夜,提前下派穆川携本王军令与姚宿汇合,去营中调拨重甲精骑五千,轻骑五万,无需步卒,三日后随本王南下京师。” “五万怎够?” 萧夙讶异,“北境四十万大军,王爷只携五万,先不说“勤王”,便是后续万一……” “中途有勤王圣旨,一路南下还怕调不齐兵马粮草?”默了片刻,江揽州又道:“北境一切照常,九州持续戒严,边城一带交由老将卫允,霍铖,凡有任何事情,玄伦做主。” 这些事情,其实早就安排好了。 “太子亲卫四十,并樊公公,医师,宫人,共计人数多少?” 玄伦:“六十八。” 书案前,男人才刚沐浴过不久。 面前铺着大周江山图,及北境舆图。 不知是否错觉,王爷从暗室出来前,萧夙觉得他像悬崖绝壁上的花,根茎都受损折断,好似随时会枯萎凋零。 可从暗室出来后。 王爷面容依旧冷峻,眼中猩红血色却消失了。 被酒盏碎片扎得鲜血淋漓的掌心,此刻缠覆的并非纱棉,而似女子用的发带,边角早已泛白,都不知哪里来的。整个人身上郁气也散了大半,像是即将枯死的树,陡然在地底深处吸饱了养分,受到了某种滋养,获得了某种新生,而后越发顽强地挺立,向上生长,甚至隐有邪肆之感。 那是一种无可匹敌的气势。 这份气势下。 摩挲手中扳指,江揽州又轻嗯了一声,“樊公公单独留用,随本王一起南下。” “只给三日时间,萧夙去办,宫人医师押入禁阁囚困,反抗者就地格杀,东宫亲卫四十人,干净点,一个不留。” “属下领命。” 萧夙离开后,玄伦又等了片刻,没有下文。 便试探着问了一句:“太子如何处置?” 原本。 王妃若真要跟太子离开,无论傅廷渊是否昏迷,有四十亲卫保驾护航,都可以走,央都城内城外也不缺医馆医师。王爷是否当真能做到就此放手,后续又是否反悔,玄伦不知。 但此番从暗室出来的,只有王爷一人。 玄伦便知,要么王妃自愿留在王爷身边,要么想走也走不掉了?不确定。但无论如何,只要王妃在,那么王爷依旧在皇权对立面。 当然可选择隐忍,温和一些,待来日慢慢寻求时机。 但隐忍的过程,除要时时规避与罪臣之女勾结的事情暴露至京中,还要服从那道赐婚圣旨;傅廷渊和四十东宫亲卫可以放走,但必成后患,当然可与太子互相要挟,但没必要。 亲卫们收服是不可能,为免节外生枝,当然也要处理干净。 但留下太子一人? “养在澜台,无需养好,不死即可。” “往后她若想见,不必阻拦,让她去见。” 想起那句“傅廷渊若死,我没办法活下去”,玄伦有些复杂地看了江揽州一眼。 “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为安全起见,不许她擅离王府半步,若她想念家人,让穆言去城西庄子将人接过来。” “玄伦。” 默然片刻,江揽州语气极轻,“你跟随本王多年,少时并肩作战,便比常人心思缜密,通权达变。” “此番留你在央都,只一件事。” “护她安危。” “萧夙和穆川随本王南下,其余所有人,王府暗影,玄甲卫,亲兵团,任你调遣。若有事变,按本王之前计划行事,营中将士,边城一带北境驻军,持本王手令,均可调遣,不可让任何人伤她半分。可能做到?” 说这些话时,男人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透过窗外夜影,去到了不为人知的远方。 知道事情交代完毕,王爷便要离开府邸前去军中,趁着人还没走,玄伦抓紧时间,“王爷先前说,务必将王妃囚困暗室三日,可是不想她闻见府上杀戮之事?” “你想说什么。” “属下想说,三日后王妃回到地面,不说太子亲卫,便是暂居东阁的樊公公等人忽而消失,她一日两日察觉不到,时间久了却必生疑心。届时她若问起属下,属下该如何作答?” 手持金丝折扇,玄伦也一同朝向窗外。 第90章 问这些,倒不是蠢到编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 而是试探自家主子。 “属下自诩七窍玲珑,能解困厄不少,但情爱一事……” 恰在此时。 玄伦话未完,先前随辛嬷嬷和一众婢女下到暗室的宝欢,气喘吁吁地返回上来,先是恭敬一拜,而后语气携着点拼命压抑,却怎么都藏不住的恼火怨怒。 从小到大。 宝欢就没见过她家郡主被人欺负得那么惨。 先前下去找到郡主时,那一路诡谲森森的镜道就不说了,光就郡主孤零零一人躺在空旷大殿的墨榻上,宝欢乍见之下险些没当场晕过去。 尤其郡主身上那艳艳血色。 即便不是郡主的,可郡主玉体横陈,四下又是锁链,又是杯盏碎片,墨玉地板上的罗裙也破破烂烂。 以为自家郡主是被…… 宝欢当时整个人都要碎了。 就连辛嬷嬷乍见之下,也赶忙将外头的婢女遣得老远。可待宝欢进去给人穿好衣物,少女忽然抱着她呜哇一声哭出来,“江揽州不要我了,宝欢,他不要我了……” “我做错什么了他就不要我了……” 那眼泪一颗颗掉下来,可把宝欢心窝子都要疼碎了。 从前跟太子殿下谈情说爱,她家郡主何时这般伤心过?可说从来没为情爱一事掉过半滴眼泪。 是以此刻。 宝欢收回之前以为的什么“王爷很爱她家郡主”。整个人咬牙切齿又小心翼翼:“王、王爷,能不能请您,现在下去看看我家郡主?”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江揽州:“不能。” 宝欢瞬间拳头都捏紧了。 但再次开口,还是小心翼翼:“我家郡主自幼没受过什么委屈,可她此番不肯沐浴,不肯用膳,一直在哭……” 同一时间。 郝达又扣响书房的门,“王爷,澜台那位醒了,说想见您一面。” 第60章 夜,漆黑如墨,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卷得廊下风灯摇晃,光晕随之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 澜台戒备森严,暗影们于四下蛰伏。 偏殿里,傅廷渊面色苍白,稍动便会牵扯伤口剧痛,也根本不宜下地。但即邀人相见,他还是坚持衣冠整束,被杨云扶着勉强坐在翘头案前。 “带着亲卫们,都退下去吧。” 杨云显然不放心:“可是殿下,那人……” 不夸张的说,傅廷渊此番北上仅带四十亲卫,杨云起初也不觉有甚。一来本是秘行,不想太惹人瞩目,二来也是觉得太子亲临北境,即便北境王可能不怀好意,也绝不敢妄动太子。 况且二人从前一向兄友弟恭。 却没料到北境王根本是条疯狗,非但已当真弟夺兄妻,更还敢当众射杀太子,如此目无尊卑法度,在亲卫们眼中的骇人程度堪比“弑兄杀父”,可这人就是真能做得出来。 “无妨。” 摆摆手,恰逢有沉沉脚步声传来,傅廷渊抬眼望去。 逆着风雪夜影,出现在偏殿门口的身影修长挺拔。 足靴停在门前,将玄色氅衣解下,随手丢给身后的萧夙,江揽州这才踏入殿中。 半年前皇城封爵宴上,宫人们纷纷赞扬北境王年少英武,风华无双,小宫女们私下扎堆议论时,更是无不满面娇羞,双靥飞霞,显然都对那驰骋疆场的少年将军心神往之,倾慕至极。 彼时傅廷渊被禁足东宫,没能参加那场夜宴,自也没能见到江揽州。 算起来。 二人已将近三年没见过面了。 薛家尚未出事的前几个月,北疆捷报频传。 得知江揽州大败北狄,即将凯旋,傅廷渊还曾派人下过喜帖,催弟弟早日还朝,或能赶上喝杯东宫喜酒。 却不料后来一朝事变,一切都逐渐脱离掌控。 “兄长深夜相邀,是想跟本王叙旧。” “还是想聊一聊……嫂子?” 拉开圈椅,江揽州随意坐下,一双修长的腿向两边岔开,靠坐椅背的姿势嚣张落拓,与曾经那桀骜不驯的少年一般无二。 然而三年时间,足够少年长成为男人。 一声“嫂子”被他唤得轻浮至极,傅廷渊收敛心绪,搁在膝上的指节隐隐泛白。 “想来便是叙旧,三弟也未必愿意再与孤促膝长谈。” 到底一国储君,傅廷渊心下再怎么意难平,面上也还是端得与寻常无异,声线一如既往地沉静温和,“此番北上,想来三弟很清楚,孤是为何而来。” “前尘往事,无以申辩。” “说来也是孤自己无能,而今时过境迁……罢了。” “罢了?” 一个人从幼年长到少年,再到成年,习惯可能会改,眼光可能会变。 身在帝王家,更会因成长而面临诸多困境。 在那浮沉变迁的时光里,傅廷渊唯一笃定的,是薛窈夭这个人,是他的未婚妻子。即便来日承继大统,不得不“后宫佳丽三千”,她也无可替代,这是很小时候就知道的事。 殿门外风雪肆虐。 萧夙和杨云两拨人静候廊下。 又默然片刻。 傅廷渊这才艰涩开口:“三弟自幼流落在外,年过十六才认祖归宗,父皇历来严苛,实则背地里每每提起,皆以人中龙凤比之赞之。” “道是所有皇家儿郎加在一起,也未必如你一个。” 话到这里,傅廷渊很浅地笑了一下,“孤的意思,是从今往后,孤愿放弃储君之位。” “也不会再去争夺那个位置。” “若这不够,三弟还要什么,尽可开口向孤提来,便是再受你穿心一箭,孤也毫无怨言,就当是兄长还弟恩情,旦求你网开一面,放过窈窈。” “如何?” 承德帝一共九个儿子。 除去早年夭折的,曾经犯事被终身圈禁或贬为庶人的,尚在襁褓的。如今就只剩下太子傅廷渊,北境王江揽州(傅延赫),四皇子傅应谨,五皇子傅呈恭。 傅廷渊放弃储君之位,可以是他自己暴露自己前往北境,与罪臣之女牵扯不清,又或做点什么错事,被帝王废掉太子之位。 如此剩下的三个皇子中。 谁最圣眷优渥,又谁最可能入主东宫,再清楚不过。 傅廷渊的意思也很明了,想以此作为筹码,换回薛窈夭。 “当真吗?” 呷了口茶,江揽州似笑非笑,靠在椅背上,修长指骨碾过茶盏的盏沿,有些讥诮地哂了一下:“本王就说,兄长自幼文武双全,怎可能避不开那弓弩一箭,原是想还弟人情。” “可怜嫂子心疼坏了……” “为保兄长完好无损,不惜以自己性命相胁。” “本王但凡是个人,都不忍心拆散你们,对么。” 半张脸沉在阴影之中,男人垂着眼睫,神色喜怒难辨,却是很轻地挑了下眉,“可惜了,嫂子身娇体软,榻上功夫了得。” “白日里唤本王殿下,夜里唤本王夫君。” “每每哭得梨花带雨,也不要本王停下。” “偶尔兴致来了,还得本王一夜七次郎,换着姿势才能哄好。” “上她的次数多了,本王渐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这般尤物,如何舍得还予兄长?” “兄长又可知嫂子初夜,是如何……” 话未完。 五感敏锐的杨云率先冲入殿内,“北境王,你休要欺人太甚!你这——” 与之伴随的,傅廷渊一口鲜血喷涌出来,手边茶盏也跟着翻落在地。 杨云愤然拔剑出鞘,可惜转瞬被萧夙挑落。 人也被玄甲卫架着拖了出去。 殿外风雪夜影里,听闻动静的十余名东宫亲卫和郝达领携的暗影们剑拔弩张。 殿内。 茶盏的热气氤氲升腾,将人的面容晕得模糊。 江揽州修长指节划过鼻梁,指腹沾到傅廷渊喷血时溅在脸上的血渍,“啧”了一声,“兄长可需要医师?” 对上的,是傅廷渊一张血气上涌又隐隐惨白的脸。 显然,自幼长在皇家,接受过良好教养,被宫廷礼仪与渊博学识环绕,傅廷渊温和之余,也从来不乏皇家威严气度。 任何人见了太子殿下,任是狗胆包天,也绝不敢言行失度,以下犯上。 可是眼前人。 似乎任何体面、规则、尊卑,在他这里都是失效的。 甚至记忆里,十六岁被天家认回那年,少年状似恭恭敬敬,规矩一点不少。然而眼神、情态、言谈举止,一如此刻,那份对于皇室该有的敬畏,普天之下人人皆有的,江揽州没有。 非但如此,他身上的轻浮邪肆,本该令他显得张狂。 可是没有,反而自一派凛凛沉穆,身上那浑然天成的睥睨之态也不知何时养成,竟无端压迫摄人。 第91章 “傅延赫……” 男人嗯了一声,纠正说:“本王姓江,名揽州。” 几个胸膛起伏间,傅廷渊几乎面无人色。 伤口崩裂,血色从锦衣里汩汩渗出,额头也渐起一层细密薄汗。饶是如此,他还是撑着长案,手背青筋都快暴起来了,也咬着牙没让自己倒下,更没有恶语相向。 “你明知窈窈是走投无路,不得已才会委身于你,她欠你什么,孤都会尽数偿还。” 只这一句话,江揽州倏忽笑出声来,“你猜她为何走投无路,傅廷渊。你又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替她偿还她欠本王的?” “你配?” 轻飘飘的几句话,并无戾气,而更多的懒散讥嘲。 世人皆有贪嗔痴妄,喜怒哀乐。 饶是傅廷渊身为太子,自来和煦,也自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这不代表他没有情绪,没有感觉。 敛眸,好艰难压下了满腔痛涩。 脑海中闪过他的窈窈,被眼前人强行扣入怀中…… 为了保他,窈窈后来更举剑对准自己。 傅廷渊便知,一切未曾改变。 她的窈窈,心始终在他这里。 “孤若不配,三弟呢?” 视线掠过江揽州右手掌心缠覆的……发带,隐隐眼熟,傅廷渊有过瞬息迟疑,但最终还是道:“乘人之危,乘虚而入。” “孤知你恨她,也知你们自幼相识……” “这年从云端跌入泥沼,她身后暂无所依,你便以遮天之手阻断她一切外援,蒙蔽她一切视听……若是为报幼时仇怨,半年不够吗?” “半年时间,她迫于生存,无法反抗,或许更曾因此逼迫自己迎合于你。” “可某些事情……于女子来说,若非心甘情愿,便是种莫大的羞辱,创伤,或许终其一生无法痊愈。” 傅廷渊原以为自己什么都可接受。 可原来猜到,和真正面对,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她自幼爱娇任性,少时又纵情恣睢,生平最不喜被人强迫、束缚,也并非谁人掌中玩物,笼中雀鸟,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开心会笑,难过会哭……算孤求你。” 心口疼得直哆嗦,话到这个地步,傅廷渊声线哑涩,眼中也泛起了浅浅血丝,“趁她枯萎之前,放过她吧。” “也放过你自己。” “世间凡事皆可逆转,唯情爱不能强求,非人力可改。” “困得住人,也困不住心。” “最终不过是伤人自伤。” “退一万步,即便窈窈被折磨至死,你娘江氏……过去的一切,皆无法改变,也无法挽回什么,不是吗。” “再者父皇圣旨已下,你一朝迎娶北境王妃,窈窈往后要如何自处?届时她在你府上,若不慎暴露身份,于你,于她,如何善终?” 鲜血于嘴角缕缕渗出,一滴滴砸落膝头袍摆。 傅廷渊神色痛苦,字字珠玑,句句恳切。 也是伴随这些话。 尤其那句困得住人,也困不住心。 江揽州唇边讥诮淡去,面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去。 殿外风雪愈发猛烈,呼啸的风声如鬼哭狼嚎*。 好半晌。 很轻地牵唇笑了一下。 江揽州一言不发,径直起身离开。 而后没多久。 澜台厮杀隐秘,血流成河。 两相倾轧下来,十余名东宫亲卫实力不弱,加上牺牲的几名暗影,一时间血腥冲天,尸横满地。 兵戈刀剑声湮灭于这年冬日的风声之中。 雪依旧在下。 一门之隔,傅廷渊心知谈判失败。 有生之年第一次,身为大周储君,却身陷囹圄不得出,困在这天高地远的北境央都,更因伤口二次崩裂而倒了下去。 。 “穆川已与姚将军汇合交接,姚将军等人收到消息,正连夜赶至麓北大营。” 麓州乃北境九州之一。 无论重甲、轻骑、步卒,营阵、巡防、火器,大部分北境精锐皆集中于麓北四营,距离央都仅两城之隔,但北境多广袤原野,快马过去也得是明日了,并没多少时间耽搁。 “不过目前为止,勤王圣旨未到,此番南下京师,他们尚不知所为何事,为一切稳妥,恐怕得王爷亲走一趟。” 圣旨尚未抵达之前,就要集结兵马。 当然不仅仅是集结兵马那么简单。 但这一走,最快也得是来年春日,才有机会再返央都。 届时等待他的,会是春暖花开吗。 九州十八镇高墙深池,固若金汤。 这片土地于江揽州来说,不过是昔年摸爬滚打之地,能记起的都是旷野衰草,飞沙走砾,狼烟四起,烽火连天。 孑然一身无后顾。 故而昔日的少年于战场上横枪跨马,倾碾搏杀,从来生死无忌惮,心上也不装半分柔软。 而今诸事已定。 为防狄人伺机骚扰,又或任何意外事发,江揽州留下了一干旧部老将,及最擅应变机巧的玄伦,有他们作为北境防线,十八镇将领和驻军也照旧按兵不动,替他守好这座城池。 守好她。 偏偏马蹄踏雪,寒风刺骨,都出央都城门了。脑中依旧回荡着那句“她不肯沐浴,不肯用膳,一直在哭……” “王爷?” 掣风忽然停下。 十余名王府亲兵也不得不纷纷勒马。 印象中,他们殿下自少时起就比常人坚定,不被任何事情扰乱,眼中只有杀戮和力量。 “王爷可是有何东西落下?” 有人想说趁萧夙还在府上,不如属下回去传话,让给送过来,又或三日后萧夙南下汇合,给带上也行。 旦见男人沉穆于马背之上,挺拔身姿撑起一袭金鳞玄甲,身后战帛当风,瞧着分明比寻常还要冷酷也摄人百倍。 偏偏眸光不聚神采。 身后是央都城楼巍峨耸立,巡哨的卫兵穆然相送,伴夜幕下风卷旌旗猎猎翻飞,竟有几分说不出萧索之意。 “诸位先行。” 话落时,掣风已啼鸣着调转马头。 。 樾庭。 地下暗宫。 依旧是那间空旷大殿。 子夜灯灭之后,四下漆黑一片,依旧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薛窈夭已经睡下了。 墨榻早被辛嬷嬷等人清理干净,连同一地狼藉,和他留下的痕迹。 后来榻上铺上了丝帛软垫,送来的锦绣被褥蓬松柔软,怀里抱着兔绒汤捂,少女依旧将自己蜷缩成婴儿姿势。 她不要人陪,也不想说话。 是以连宝欢都不敢打扰。 这次换我离开你,薛窈夭——不知他要去到何处,也没给她任何问询的机会,她更不知那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离别吗? 难过地抱住自己,薛窈夭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视角,去回忆自己记忆里的江揽州。 第一次离别,是八岁那年,她将他赶出薛家。年纪尚小,不知人间疾苦,也就从未去想,比她还小半岁的江揽州,被驱逐后带着个病重的母亲,在寒冷冬日,无亲无故,要怎么活下去,又需要面临些什么。 第二次,不能算是离别。 而是得知他远走北境,那年他十八及冠,已然出落得龙章凤姿,俊美无俦,她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因有他在的地方,她好像总是会莫名烦躁,怎么都无法心如止水。 骄傲的宁钊郡主不允自己对他生出愧疚,不允自己觉得他容色俊美,不允自己对他被赶出薛家后的人生感到好奇,不承认他在人群中有多耀眼,更不允自己分出哪怕半分注意力给他。 可是皇家狩猎场。 那年满山枫叶灿灿,她也曾在不起眼的角落,一边和傅廷渊抱着缠腻,一边眸光随赛场上踏马飞扬,听满京城的贵女为他欢呼喝彩,并将手中鲜花和香帕往他身上丢去。 那时少年的目光不知为何,锐利得仿如淬火刀刃。 竟能穿过漫天花雨和人流的干扰,一瞬逮到她正在看他。 视线撞在一起,她有一瞬没由来的心跳加速。 恰逢傅廷渊在耳边呢喃,“窈窈在看什么。” 她慌乱移开目光,“殿下,我们去后山烤肉吧!” 以为回避有用。 可越来越多的清晨,午夜,甚至没有任何特定的时间、规律,她还总会想起元宵画舫,那蜻蜓点水一吻,带给她的某种悸动。 少年的吻,携淡淡酒意,轻得似风。 她却一直记得,他的呼吸有多烫人。 这让她感到害怕。 最严重时,她拒绝出席任何有他的宫宴,世家宴,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故而一朝听闻他远走北境,她真真松了口气。 更强迫自己不许关注他任何风闻。 经年后的此刻。 第92章 照理历经家族变故,任何风雨都不足以摧折于她。 可是越去回忆,越去想他,心就越来越疼。 更恍然忆起小时候,娘亲曾说有的人出现在你生命中,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因为缘分不够。 但是下一段路,一定又还会有新的朋友,陪着窈窈一起前行。 所以别难过,别回头,别掉泪。 那时她不过五岁,和隔壁尚书府家的远房小外孙女玩得特别投缘,一连玩了半个多月,然后突然某天,小姐妹说她的阿爹来接她了,她要回家了,还说她的家在很远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回来陪她玩。 小窈夭哦了一声,“没关系,那你回家吧!” 但当小姐妹真的上了马车,马车走远了,小郡主回头扎进娘亲怀里,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彼时娘亲为了安慰她,说过那么隐隐约约的几句话。 但娘亲没有教过她。 若与他分离,被他抛弃,又要怎么才能忍住不哭。 … 后来哭着哭着,薛窈夭把自己哭睡着了。 可是梦里也不得安生。 她梦见江揽州娶了关瑜妙,从此二人出双入对,北境王妃不再是她,辛嬷嬷对她颐指气使,萧夙玄伦对她冷眼相待,从前伺候她的婢女们骂她狐媚子,江揽州更当着她的面和关瑜妙打情骂俏。 又气又妒又伤心。 可突然之间,眼前漆黑一片。 不知梦境还是现实。 薛窈夭陡然嗅到了霜雪冷意,松木芬芳。 第61章 你明知窈窈是走投无路,不得已才会委身于你。 她迫于生存,无法反抗。 或许更曾因此逼自己迎合于你。 某些事于女子来说,若非心甘情愿,便是种莫大的羞辱,创伤,或许终其一生无法痊愈。 自幼爱娇任性,少时又纵情恣睢,生平最不喜被人强迫、束缚。 世间凡事皆可逆转,唯情爱不能强求。 困得住人,也困不住心。 理智也曾有过一瞬转念,放过她吧。 心口却像被什么挖开黑漆漆的洞,痛得鲜血淋漓,却在固执地说九死犹未悔,痛也不放,死也不放,永远不放。 以及。 无论前尘往事有多晦涩,这年彼此交集,她为他投入的时间、精力、自尊、自我、及一份出乎意料的包容、韧性,陪他至今。 江揽州逐渐分不清虚假真实。 却也隐隐觉得,不至于那么不堪。 至少某些时候,她是快乐的,身体给出的反应不会骗人。也只在那件事上,他才好像能找到一点点,自己于她的价值,和彼此相爱的错觉。 地下暗宫不止一道入口。 江揽州没走书房暗门,而是从另一处踏入黑暗。 随着步伐深入,外头的风声越来越远。 男人一袭金鳞玄甲,墨发高束,手戴金属护腕,满身的霜雪冷意,在那无尽黑暗中,恍如午夜妖鬼,邪神下凡。 又似孤独的幽灵。 一步步朝着他的隐秘,他的绮梦。 他的心之所向,求而不得,欲望之初。 。 三日囚困,转瞬即逝。 再次回到地面时,薛窈夭只觉自己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回味了自己与江揽州的前半生。 也梦见他与别人行大婚之礼。 半醒半梦间。 她甚至还曾隐隐觉得,江揽州好像回到过那间暗室。 霜雪冷意,松木芬芳,有人吻上她的唇。 像十六岁那年,蜻蜓点水。 她的指尖好像触到了冰冷事物,又被一只大手握于掌中,那掌宽大温热,掌心有薄薄的茧。 那种触感透过指尖,蔓延并传递至心口。 她却像被掐住七寸的蛇,怎么都动弹不了。 而后絮絮语语,那人在她耳边说了好多话。 她想醒过来,却怎么都睁不开眼;想听清,声音却似远在天边;想拼命抓住什么,却只有无尽黑暗。 后来问起宝欢。 “王爷?” “奴婢一直守在殿外,没曾见王爷回来过......” 而且王爷于三日前的夜晚,就已经离开央都。 所以。 是梦吗。 。 承德十九年,冬,十一月二十。 江揽州亲自率军,携萧夙、穆川、大将姚宿,及五万轻骑挥师南下。 “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 “速速集结,随北境王入京勤王!” 有圣旨在手,一路各州府纷纷响应。 北境轻骑身无重甲,若按“火速”行军,日行百里不是问题,不到一个月便能抵达京师。 但江揽州并不着急。 一路集结的兵马整装待发,却全都被下命延迟至少三到五日。 这也就算了,某日驿站歇息,下马之时,“王爷!” 眼见男人直挺挺从马背上倒下,姚宿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连滚带爬地抢过去扶人,“王爷?” 躺在雪地上。 江揽州双目瞌闭,面无人色。 。 另一边。 傅应谨既决意起兵造反,携二十万西州军直逼京师,自有斥候替他探听各方情报。 起初得知江揽州奉旨南下,要来拿他,傅应谨心下不是没有过胆寒之意。印象中那人一身难训的杀伐之气,少时起便在战场上如鱼得水。这年他被封王爵,傅应谨并未亲眼目睹那赫赫战功是怎么来的,却听闻过他连夜屠城,据说杀得狄人的骆水河飘红月余都散不去冲天血气。 相比之下。 傅应谨堪比“温室娇花”。 但造反这种事并非小儿过家家,也并非中途放弃就能得善终,而是自起兵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退路。 二员老将与他一条绳上的蚂蚱。 其余西州大将,有的是为薛老国公扼腕不平,深觉帝王昏庸,又见四皇子和二员老将什么都没做,就被圣旨悬赏斩下头颅,而今西州战事已平,怕来日也被清算,大将们索性跟着一起反了。 底下的将士则有的图来日功成名就,加官进爵,以及四皇子承诺的丰厚犒赏;有的是信任上头栽培自己的大将军即信仰正义,甘愿为之赴汤蹈火;也有的受形势、军令、群体裹挟,怕不跟随也会被朝廷视为同党,更会被跟随者视为叛徒,又或被来日上位的四皇子回头清算......总之各有各的原因,却竟难得的齐心一致。 这份士气下,傅应谨想到自己生母微贱,自幼被欺,无论前朝后宫,他从来都是边缘人物,承德帝更从未正眼看他,他强迫自己压下忐然。 好在斥候传回消息,“北境军不足六万,皆是轻骑,途中多遇大雪天气,行进多有阻涩。” “北境王本人更是身染风寒,一步三喘,咱们的探子亲眼见他在驿站前因体力不支,跌落马背!” 众将一听,“好消息啊,殿下!” “此乃天意,上苍佑殿下荣登大位,吾辈誓死相随!” 如此这般,西州军士气更盛。 皇城京师,则又是另一番景象。殷贵妃侍疾的辰华殿中。 “陛下,前去平叛的京军大将被镇西侯斩落马下!” “陛下,申将军被斩落马下!” “陛下,宁小侯爷被斩落马下!” “陛下,西州二十万大军已过中州!” “陛下,派去的京军伤亡惨重,四皇子扬言降者不杀,不辱,咱们的将士中有人倒戈投敌了!” “陛下!西州军不伤百姓,多地关隘、州府城门对其敞开大门,畅通无阻!” “陛下,如此下去,我大周江山岌岌可危啊!” “北境王、北境王人在何处!”拍着床榻,承德帝一口老血呕出来,“北境军行到何处了?!” “再传圣旨,宣北境王护驾!护驾!” 耗时整整四十九天。 西州大军压境,傅应谨逼至京畿,将皇城围堵得水泄不通。朝野上下震荡不安,官员们乱作一团。然而就在金銮殿后,傅应谨正待逼迫承德帝写下传位诏书。 有将士急报:“北北、北境王抵达京师——!” 北境王抵达京师。 那又如何。 退一万步,不过又一场腥风血雨。 西州军骁勇善战,大将们个个勇猛无双,一路抵达京师可谓长驱直入,傅应谨早就膨胀起来,江山唾手可得,何惧区区几万铁骑? 却不想那急报的将士目眦欲裂,“殿下有所不知!您前脚才刚踏入皇城,后脚咱们军队里便、便......” “总之完了!完了!全完了!” “全乱了!” 傅应谨哪里知道,他才带着几员大将和精锐杀入皇城,宫墙内血光冲天,尖叫四起。 而那些原本兵分四路,将京师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门守死,且每一门都至少留有三员大将的西州军中。 第93章 不知是其中混进了细作叛徒,还是生了什么异变。 几乎没有任何预兆,为暗器穿喉而过,每一门的将领皆瞬息毙命。无人知晓暗器从何而来,又是军队里的谁人从何方向射出。 所谓擒贼先擒王。 也是伴随将领们猝然毙命,个个跌落马背,西州军本是叛军,即便人数再多,也霎时间群龙无首。 惊变之下,西州军全体哗然,不扰自乱。 这时城楼上有人高声喊话,“北境王奉旨入京勤王!” “凡跟随北境王者,将功抵过,赦而不杀!” 与之伴随的,早就混在西州军中的萧夙,依旧顶着易容后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于乱中撤至边缘外围。 一同撤退的,还有其他三门,由穆川领携的易容者们。 人数不多,加起来不到十位。 就是这不到十人,早就混入了西州军中,随同他们一路朝京师进发。而那些州府、关隘、城门,之所以招架不住西州军强势猛攻,有的甚至闻风丧胆,提前对西州军敞开大门,废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因京中提前有人至各地打过招呼——叛军入京,当然要阻拦,但意思一下就行了。 如此不至于战火绵延,殃及太多无辜百姓遭殃,生灵涂炭。说这也是勤王计划的一环,照做便是,泄密者斩。 特地前去打招呼之人,表面是朝廷派下去的,实则是打着朝廷幌子的,江揽州的京师内应。 所谓引君入彀,不外如是。 ... 而当萧夙、穆川、及假扮西州军的暗影们全都撤至外围,听着由远及近的铁骑奔鸣,渐觉整个地面都在隐隐震动。 萧夙这才寻着一处高地。 将怀揣了多日的勤王圣旨“唰”地一展—— 【应天承运,皇帝诏曰: 逆党犯上,京师危殆。朕御极以来夙兴夜寐,兢兢以安邦定国,岂料奸佞觊觎,祸乱骤起。 北境王傅延赫,忠勇可嘉,威名远扬。特命子星夜兼程,率精锐之师,火速入京勤王。 子当以匡扶社稷为己任,奋扬威武,荡涤奸邪。 盼子早至京师,解危难于倒悬,复太平于宇内。 钦此——】 明黄的圣旨在风中飘展,地面震动越发激烈。 失去主将领携,群龙无首的叛军们面面相觑,很快又第二次骚动起来。 城楼上的士兵们则循声回望,只见玄武门外,广袤原野上,红日余晖下长矛丛丛,旌旗辉辉。 战马成簇,铠甲铮明。 黑压压的北境军滚滚如奔雷而至,战帛当风,铁骑扬起飞沙走砾,以排山倒海之势倾轧而来,其后绵延数十里的步卒军士不计其数,一眼望去不见尽头。 “有救了,有救了!” “我大周江山有救了!” 瞥见空中那猎猎飞扬的旌旗图腾。 尚在浴血的京军们仿佛看到了希望曙光。 奉旨勤王。 四方城门自是对北境军畅通无阻。 却不想这一放,大周江山易主,皇城血流成河。 以为迎入的是前来救驾的少年王。 却不料三日后。 听闻先帝死于叛贼之手,被生生从龙榻上拽下,凶手四皇子被就地处决。整个皇城风雨飘摇。 国不可一日无君。 五皇子傅呈恭早在宫变中逃之夭夭,不知藏去了何处。 太子傅廷渊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结局显而易见。 北境王破京门,清朝野,鲜血染红宫墙玉阶,护城河的水都变了颜色。叛军头目皆被诛杀,四门西州军无人领携,几乎没怎么抵抗便全体缴械投降。 彼时已是来年正月,京师落下了最后一场雪。 雪覆宫墙琉璃瓦,将一切罪孽埋下。 而后一个艳阳天,心有余悸的文武百官们云集于金銮殿外的汉白玉阶上。 “乾坤新转,社稷待安。” “万民喁喁,咸盼新主。” “先帝龙驭上宾,乃社稷之殇,山河同泣,举国同悲。” “臣等痛心疾首,亦深感陛下至孝,哀恸深切。” “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今四海瞩望,新朝伊始,值此山河待治之际,唯有陛下登基,方能凝聚万民,重振朝纲。” “陛下身负圣德,众望所归,还望陛下节哀顺变,承继大统,以慰先帝在天之灵,以泽天下万民百姓。” “臣等恳请陛下早登大宝,延续皇祚,庇佑苍生。” 这些声音里。 有忌惮者,识时务者,跟风者,真心忧虑山河社稷者。 当然也不乏质疑和反对之声。 但事实上,这普天之下已没有第二个人,既是大周名正言顺的皇室血脉,又手握千军万马,雷霆手段叫人不寒而栗。 如此三番请辞下,北境王“推拒”无能。 最终礼乐声悠扬宏旷,穿过巍峨耸立的盘龙金柱,响彻皇城每一个角落。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新帝登基,受群臣朝贺。 帝号武昭,改年建元,群臣拜于脚下。 这年江揽州二十一岁,龙袍加身,帝王之气浑然天成,十二旒冠冕垂下的淡淡阴影下,那张年轻的脸瞧不真切,唯余一抹明晰冷硬的下颌线条,被晨光照得明明灭灭。 以及新帝的左手手腕,一方焰绯色丝巾。 边角早已经泛白,乍看却依旧绚烂夺目。 冬日的尽头是春天。 这年的冬天漫长又阴冷,成为后来史书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如曾经如日中天的薛家倾覆,令人措手不及; 而后不过半年时间,江山改朝换代,同样叫人咋舌唏嘘。 后世之人对此争议巨大,但也无非是知道在这么一年,发生了这么些事,至于其中全情始末,谁也说不清楚。 朝廷势力更迭,江山移权易主。 当然并非坐上龙椅就完了那么简单。 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 譬如颁布诏书,昭告天下新帝登基;祭天地,宗庙,社稷;安抚旧臣,清除异己,培植亲信;大封群臣,论功行赏,任命官员等等。 这种节骨眼上,最是容不得半点差错。 却偏偏也是江揽州登基这天。 北境王府的暗卫首领郝达,和一封由玄伦亲自书写的八百里加急密函,同时抵达京中。 “王……陛下,王妃出事了。” 也就十多天前。 千里之外的北境央都,城西庄子一把大火,薛窈夭被诱出王府,脱离森严戒备后,有人在乱中将刀架在她脖子上。 刀锋寒芒森森,划破少女莹白颈项。 那么脆弱的雪色肌肤,但凡持刀之人一个手抖,人可能就没了。 如此这般。 玄伦不敢轻举妄动。 而后没过几日,薛窈夭落入了北狄人手中。 “去问问北境王,将我父兄头颅挂在城楼上晒成鞠球之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他的罪孽要他心爱的女人来赎!” 对方要的很简单。 要北境王独身一人,在指定的时间,抵达指定的地点。 否则北境王妃必死无疑。 这次轮到江揽州勃然色变,一口鲜血从嘴里喷涌出来。 宫人们齐刷刷匍匐在地,“陛下!” 第62章 两个多月,能发生多少事呢。 对于大周皇庭,是乾坤逆倒,风云色变。 对于黎明百姓,除叛军入京的一路上,被战火殃及的无辜百姓,其他大多数人,日子照旧过。 好比北境九州。 说书先生在茶肆里口沫横飞。 道是叛军有多声势浩大,阵仗又有多骇人,所以北境王奉旨入京勤王去了。 虽没亲眼见过,也不清楚里头始末细节,但说书先生向来最能编了,讲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底下的百姓听得认真,小孩们更是热情响应,“北境王啊?” “那叛军要遭殃啦!” “管他是何方神圣,只有跪地求饶的份了!” 彼时八字还没一撇。但有狄人签下降书在先,老百姓早视江揽州为神明,还有更夸张的,说北境王是武曲星下凡,专来庇佑大周子民的。 然后回家了该吃吃,该睡睡,眼看年关将至,孩童们走家窜巷,扎堆嬉闹,家家户户忙着张贴对联,剪窗花,一派喜气洋洋。 央都城东,北境王府。 已从地下暗室出来好些天了,案台上兽首香炉燃烧,氤出淡淡烟云,薛窈夭日常靠在美人榻上,手里捧着热茶,对着空落落的大殿出神。 “郡主是在想念王爷吗?” 闻言。 少女别开脸望向窗外。 入目寒梅开得正好,朵朵花蕾竞相绽放,枝头积雪如艳阳下闪烁的细碎晶片,似与南地京师的冬天也无甚区别,“谁想他了。” 冷血,无情,恶毒。 第94章 说走就走。 眼看少女面容如花娇艳,神色却始终恹恹的,宝欢不由想起不久前,自己曾问过郡主心意。 郡主没有正面回答,只说那人曾救过她。 说无论爱也好,不爱也罢,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伸出援手,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救了便是救了,这份恩情,是她欠他的。 “那郡主还难过吗?” “……” 起初时候,是挺难过的。 尤其人在地下暗室,梦魇醒来后漆黑一片,没有窗棂,没有月光,不知时辰几何,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梦里画面太过真实,光就梦见他和关瑜妙拜堂成亲,她就恨不能这辈子也不要再看到他。 以己推人,忽然就懂了自己和傅廷渊“拥吻”,落在江揽州眼中可能是何等刺眼,又有多“诛心”。 彼时难受得心口闷闷地疼,薛窈夭辗转反侧再难入睡。 以为他曾回来过,却偏偏寻不到任何痕迹。 后来不可自解时,她也曾想过,自己的存在若只能给他带去痛苦,那么分开,也许对彼此都是解脱。 可他偏又将她囚困在府邸。 直到宝欢拿着一封手书,及一堆揉皱的纸团给她,“郡主,这些东西要看看吗,还是直接丢掉?” 是婢女们之前清理暗室时打扫出来的,一堆废纸团,和她还没来得及看的,萧夙所谓的“和离书” 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琉璃花灯下,少女将手书拆开,铺陈在自己面前。 上面只一句话。 忘吾。 往前行之。 以为心如止水,但真的看到这样一句话,薛窈夭还是有一瞬心口滞涩,在灯下失神好久都缓不过来。 原来他真的,曾决定不要他了。 所以后来即便她找去暗室想要哄他,也只得他满身的刺,扎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偏偏那些揉皱的纸团,张张折痕,像反复攥紧后丢弃的自我,又像受伤后蜷缩的小鸟,羽翼凌乱。 上书: 【吾妻阿窈: 【夫君知此世凡人皆有趋舍;逢爱恨是非,咸有所钟,你与之相吻,甚以命相护,不过顺应本心,人之常情;错在夫君贪得无厌,一欲强求,不可自解……】 笔迹到此,划出混乱墨汁一片。 她的眼睛毫无预兆,开始下雨,渐渐模糊的视线里,【爱你绵疼。】 【唯止痛之法,为妻笃选,以吾为值。】 第三张。 【八龄而别,吾费时久,方复心之宁谧。今岁你至,夫君心悦欢喜,然亦惧伤,故情难自控,试之果未如意,其痛愈深。】 第四张。 【凡无所惧。纵使你逃至天地之极,本王亦能囚而困之,直至身死。】 第五张。 【命说孽缘,知而不避,是夫君对你最大诚意。】 【宁愿持剑破山海,不信卦中皆无你。】 第六张。 【受子不爱我实。】 【然昨日死,今日生。愿可复始。】 指节划过薄薄的宣纸,仿佛看到江揽州下笔之时,内心的矛盾、痛苦、挣扎; 看到他在遭受心神创伤后,试图解构自己,在自我和她之间找到某种平衡; 看到他的强势、霸道、偏执,从未真正退却; 更看到字里行间他于命运的反抗,和对情爱的坚贞。 在那风雪呼啸又孤寂的夜,她的心最柔软之处,好似悄无声息地塌陷了一块,被塞了另一人的狂风骤雨,潮起潮落。 更透过纸背,触到江揽州冷酷的外表之下,埋藏的爱意,燃尽了自己,也不舍真正灼伤她一分。 但这爱意的背后,又还有无法平衡的自尊,自我,及小小的不甘。 所以它们成为了“废纸团”。 说来不难理解,世人皆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像握一只杯子,烫了自然会松手。 也许爱她这件事的确已令他感到痛苦难当,所以他宁愿放手,也不要“摇尾乞怜”。 忘吾。 往前行之。 一齐还给她的,还有那只她曾经以为已经死去的,她的猫。 将猫抱回来还给她的,是穆言,“从前一直想告诉王妃,小家伙养在穆府呢,但王爷不准,所以……” 从前不准,而今却准了。 也许是一种妥协退让,但也可能是另一种意义的放逐。 小家伙被养得很好,毛发和从前一样暖绒绒的,摔断的腿早被医师处理妥当,见了她再不肯离她怀里半分。 当然是份“意外之喜”。 可抱着猫的薛窈夭,心境却再也回不去从前。 这年的交集博弈至今,爱恨是非,黑白对错,早就如海藻纠集一团,随着他的离去失去了申辩意义。 “王爷为何南下京师,王妃冰雪聪明,想必无需玄伦多说。” “至于囚困,属下认为这是保护。” 好比她看似被禁足府上,实则就算没被禁足,薛窈夭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天大地大,她早就没有家了,不过是在他股掌之下,享受他撑开的保护伞,依旧每日被人捧着奉着,繁花堆锦,衣食无忧。 算起来,是她自己没守住自己的心,淋了一场名为“情爱苦涩”的雨。但认真去想,又好像什么都没失去,日子还是和从前一样。 玄伦不是江揽州本人。 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以听到后来,听得越多,那份难过和痛涩消失了,心口酸软的同时,倒也不全是动容,更还多出了一份难以言说的幽怨恼恨。 恨他“独断专横”,什么都不告诉她,只一味独自摸索,磕磕绊绊,却不知他的喜怒哀乐同样也会传染和影响到她。 恨他同样带给她诸多心神创伤,一如逼她做极端选择,也一如小猫再次回到她身边,曾经失去的痛苦却并不会被抹去,被逼时想要逃离的心情也都是真的。 摸着良心。 于性情上,江揽州或许不是一个很好的夫君。 可是那么多日日夜夜,她心甘情愿,也曾幻想过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是以得知他入京“勤王”,她一面告诉自己,不过一个男人罢了,不过贪恋他美色罢了,不过是恰好彼此的生命纠缠在一起罢了。 一面又想着待一切尘埃落定,但凡江揽州还需要她,她会永远留在他身边。 同时又觉得,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不肯摇尾乞怜,那难道她就愿意摇尾乞怜了吗? 府邸归她,钱财归她,人也给她养在澜台,什么比起你,那把龙椅不更有意思,坐上去,天底下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包括你啊,嫂嫂。 去他的嫂嫂。 她以后要在北境王府养一百个男宠气死他! 如此这般,恨得真切时,薛窈夭不知砸了寝殿里多少只枕头、茶盏、琉璃花樽。 可是夜里,对着窗外月光。少女又会忍不住祈求神明,保佑她的心上人平安无事,所向披靡。 就这样浑浑噩噩,喜怒无常。 到头来唯一能做的,竟只有乖乖听话,保护好自己,不给他添乱。 期间,从榕城来的两位表哥抵达幽州。 收到幽州知府来信后,玄伦征求她意见:“王妃若是想见,属下派人去接二位公子,看是安置于王府,还是送去城西庄子?” 以及后来某天。 “王妃,澜台那位想见你一面。” 范围之内,她是自由的,是以玄伦并未从中作梗。 凡事有始有终。 一番犹豫思量后,薛窈夭最终还是去了。 彼时是个艳阳天,澜台一如既往的戒备森严,玄伦全程候在廊下,殿中一座山水屏风,隔开了彼此视线。 她看不到傅廷渊满眼乌青,形销骨立。 同样傅廷渊也看不到她眼中蕴有许多情绪,却唯独没有少时恋慕。 寒暄问候,不过是徒增伤情。 薛窈夭只记得后来,自己说的那声“抱歉”。 “子澜,我无法对抗命运,也没有能力在这世间搅弄风云,为自己和家族讨回公道,为死去的亲人置办棺椁,我甚至*没有见到他们最后一面。” “但最艰难的时刻,我已经挺过来了。” “身为女子,又是戴罪之身,我无法做到的事情很多,但我能让旁人为我去做,也是我的心血和本事。” “于你来说,窈窈也许在情感上背弃了你,可是没有他,薛家人也许早就都死在流放路上,我活着也不止为了自己,更还有想要保护的人,所以并不后悔曾经的选择,也不觉自己亏欠你什么。” “到如今,就算没有旁人,我们也回不去了。” 唯一剩下的。 只有对自己,和对他的一份诚实。 “从今以后,我们都忘记过去,向前走吧。” 为了保他性命,她已经将自己陷入困境。 第95章 可无论身体或心,人都没办法将自己切割为两半。 摊开掌心,入眼一根极细的银丝链子,带着微凉的温度,尾端系有一枚价值连城的孔雀蓝宝石。 曾陪她从豆蔻年华,走到桃李盛开之岁。 盯着它看了片刻,少女将其搁置于案台。 离开时,有风卷过廊下。 她没有回头。 也就没有看到屏风之后,傅廷渊眼中有晦暗血色铺开。 更不知自己和玄伦,玄甲卫等人离开后。 有人堂而皇之地踏入殿中。 “亲信被杀,未婚妻被欺,被辱,被夺,自己还被斩断一切外援。” “未来失去的,或许更还有权力,江山。” “一味的仁慈退让,并不会换来好结果。” “太子殿下,像您这样的人,一旦输了,便是性命也只能双手奉上。那人薄情寡义,冷血杀伐,您当他是手足,他却未必对您心慈手软。” “还是那句话,愿意做个交易吗。” “夺回属于您的一切。” “您也看到了,这世上女人尽皆贪慕虚荣,趋炎附势,慕的始终是强者,利益,是能为她所用之人,而非什么赤诚、真心。” “在权力面前,您对她的珍视一文不值。” “想让她回心转意,除非您比那人更强。殿下若愿意,属下甘为您效犬马之劳!” 。 后来大年三十,新旧交替的除夕夜。 为能让府上热闹一些,辛嬷嬷照旧请了央都班子来。 头顶绚烂焰火炸开时,却忽然有人来报,城西庄子走水了。 薛窈夭也是后来才知,这场大火并非是想要烧死谁,而是只为诱她出府。 第63章 事发突然。 现实毕竟不是戏曲话本,人也不像话本中的神仙那般,具备什么飞天遁地和千里传音的本事。 等不了玄甲卫们一来一回地通传消息,薛窈夭心急如焚。 是以第一次没有“听话”,踏出了江揽州为她打造的“囚笼警戒”。 抵达城西庄子时,入目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昔日依山傍水的庄子,看上去如同火海炼狱。 “回,回王妃,是南院烧火的婆子不小心……” 天干物燥,北地又素来风大。火势起来后,很快连着厨房的柴火、房梁等烧成一片。 庄内人手足够,按理说起初灭火不算太难,可眼下不是去追究细节之时,人命安危显然重要得多。 好在并非深夜,各处门路也都畅通。 在护卫们的及时护持下,薛家人全都顺利撤出来了。 无人受伤,但惊吓是免不了的。想起曾经流放路上,二房的婶娘和两位堂嫂便是困死在一场“意外”火灾中。 薛家女眷们个个心有余悸,八个孩子也全都在哭。 “不怕,不怕,小姑来了。” “可有哪里受伤吗?” “没事,一场火而已,灭了就好,灭了就好......” 为遵王爷命令,凡事以王妃安危为首。此番随薛窈夭一同前来的除王府玄甲卫士,部分暗影,更还有穆言和玄伦本人。 确定人都安然无恙,玄伦和穆言都松了口气。 然而庄内火势越来越大。 没能第一时间灭掉,再提水去扑是不可能了。 为免火势蔓延过盛,烧到附近百姓家中,玄伦亲自指挥人手,以最快的速度用刀或斧头等一切能用的工具,砍掉庄子四周的树木杂草和易燃类木质亭台,意在形成隔离带。 又命人砸碎庄内湖泊上的冰,以唧筒吸水喷到火势最猛处。 下人们则手忙脚乱,纷纷用浸过水的麻绳或布条用来扑打四下小火苗,阻止小火蔓延扩大。 但无论是拆除建筑,清理树木杂草,传递灭火工具等,都相当细碎繁琐,需要大量人手协同配合。 “夭寿啊!” “着火啦,好大的火……” 偏偏这日没有落雪,风还呼啦啦地吹。 附近百姓被惊动,纷纷放弃年夜饭冲赶过来。 或领着自家孩子远远围观。 或在半道上指手画脚不知所措。 也有的上来就加入灭火队伍,生怕一不小心就烧到自己家里去了。 薛老太太心里过意不去,掩帕咳嗽不止,又扶着周岚催促道:“孩子们都到马车上去,其他人有手有脚的,还都愣着做什么,都去帮忙!” 穆言再派人回去调度人手后,也急慌慌地撸起袖子加入其中。 便是在这混乱中,忽然“唰”地一声。 有人抽刀架在了薛窈夭的脖子上。 伴随少女一声惊呼,穆言回头,看清眼前一幕时,登时目眦欲裂,“何人,大胆!” 与之伴随的,离得近的玄甲卫和暗影们反应过来,也是纷纷拔刀,不可置信。 可世上就是有人这般大胆。 且此人身上穿的,还是与大家相同的玄色劲装。 “所有人,速速退后。” “否则在下一个手抖,北境王妃的脑袋可就要从脖子上掉下来了。” 话落时。 刀锋锐利,寒芒森森。 当即在少女莹白颈项上划出血色。 薛窈夭甚至来不及呼痛,背后挟持她的人便强行往她口中塞下了什么东西。 那短短刹那,四下风声、尖叫、漫天火光、薛家人的惊呼,孩童们的吱哇乱叫。没人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薛老太太捂着心口,险些没直接厥过去。 不止薛窈夭自己心惊肉跳,猝不及防。 玄伦回头看到这一幕时,也是整个人刹那僵滞。 万千心念一转而过,隐隐意识到什么,像被暗处蛰伏已久的毒蝎咬了一口,玄伦心下只一个念头。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眼看那刀下血色缕缕,玄伦最忧惧的甚至不是薛窈夭本身,反而是他们的主子,江揽州。 这世上强者最不该有的,是软肋。 是以江揽州南下京师的这些日子,玄伦每日绷紧了神经。 非但整座王府戒备森严,人人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北境各州府城门,包括军中,营地,也都是日日排查,不放过任何可疑之人或可疑之事。 如此谨慎细致,便是不想出任何差池,拖主子后腿。 却不料,叛贼出在了自己人中。 “杨臻?” 隔着暗影统一的麒麟面罩。 郝达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唤出这个名字。 北境王府的暗影死士,多为奴籍,或战场遗孤。 被选入之前遵循自愿,且都各有所长。 譬如有的人武艺高强,身怀绝技;有的人会飞檐走壁,多种暗语,擅各类兵刃暗器,潜伏隐匿;还有的擅长制毒、变声、易容、深入各种场合而不引疑等等。 然后经过身世背景调查,及特殊苦训和层层严格筛选,才有资格为皇嗣效命,以求来日消除奴籍,能得户贴,或为金银财宝,混口饭吃,谋个前程。 签订契约时,暗影们都得生存保障,来日效命期终,有特殊功绩者,还能后半生衣食无忧,得更多抚恤颐养天年。 这般“交易”下,一般无人会背弃主子,也根本不敢背弃。 否则下场会比千刀凌迟、五马分尸还可怖百倍。 当然了。 世上不存在绝对的天衣无缝。 鉴于江揽州身份特殊,天底下多的是人想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无论暗影、死士、玄甲卫、甚至北境军中,从来不乏亡命细作,无孔不入。曾经就有细作想在饮食中下毒,或夜半行刺,结果往往是尚未得逞就被反杀。 玄伦也处理过不少细作,偏偏杨臻的情况很是特殊。 此人为人低调,谦逊,忠肝义胆。 与王爷曾经的恩师之女孟雪卿乃是同乡旧识。 还曾在特殊任务中立过功绩,为萧夙挡过匕首,有过不止一次救命之恩。 曾经东阁出事时,就同乡这份关系,玄伦怀疑过此人可能与孟雪卿私下往来。 然而追查下去,并没循到任何实质证据。 也没人知道杨臻对于孟雪卿,远不止是同乡那么简单。 是以彼时虽有疑,但无故将人发落,恐底下人人自危。 萧夙也有意放他一马。 后来挺长一段时间,玄伦特地留意和观察过杨臻,没瞧出任何异样。 不过为防万一,主子南下之后,玄伦为免他接触到王妃,还是特地将人调去澜台,只负责看守傅廷渊。 而今看来。 此人会出现在此,显然是中间出了什么差池。 “你要什么?” 换作寻常,玄伦手中折扇一展,杨臻即可瞬息毙命。 但少女颈项已有血色渗出。 玄伦更看到方才一瞬,王妃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 “不用猜,就是大人想的那样,毒药。” 第96章 杨臻语气平直,“你们可以无数种方式,瞬息要我性命,属下知道大人有那个能力。” “不过我死就死了,她身上异毒无人可解,最多三日便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能让北境王最爱的女人为属下陪葬,也算死而无憾,要试试吗?” 换个人,试试就试试。 天底下多的是能人异士,及擅长解毒研毒之人。 但是三日时效,北境王妃,没人敢赌。 也正因清楚这点,杨臻肆无忌惮,“现在。” “第一件事,放了隗尔泰泽,备三辆马车。” “还要银票千两,出城符节。” “第二件事,得麻烦玄伦大人亲自书信一封,告知北境王,最迟二月初,让他独自一人出关,到图门坡来。” 做着最疯狂的事,杨臻声音却冷静至极,嘴上甚至还礼貌地自称“属下”,听得薛窈夭半点真实感都没有,也不知杨臻是哪一号人。 “你是有多丧心病狂,竟敢私底下勾结狄人?!” 穆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偏偏刀光森凛,她只得吼出,“你到底想做什么?可知挟持王妃会是何种下场?你家中老母亲还要不要了?!” 闻言。 面罩之下一张死气的脸,杨臻无动于衷。 至于隗尔泰泽——曾经的北狄大元帅,隗尔尧达的第八子。 这年战事停歇,狄人的使臣签下降书。 但北狄奸细却从未断过。 受审之后,细作多是来自于隗尔氏,或其雇人来刺杀江揽州的。 不难理解,自从隗尔尧达被江揽州斩落马下,失去大元帅的狄军们便士气大衰,节节败退。后来挂帅顶上的隗尔氏后生,个个草包,还被北境老将们戏称为江揽州“戟下废物”。 如此这般,公仇演变为私仇,无可厚非。 但曾经狄人铁骑南下,烧杀抢掠,践踏大周百姓时可没见半分心慈手软。 是以无论江揽州有多“暴戾杀伐”,大周百姓都拍手称快。 北狄奸细更是来一个,杀一个。 天经地义之事。 不过隗尔泰泽身为北狄英烈之后,险些都成独苗苗了,还敢来亲自涉险,是玄伦不曾没料到的。 就在江揽州南下之后没几天,他人就暴露了,此前一直关在禁阁。 鉴于时局动荡,不容半点差错,玄伦将更多心力放在九州排查上。 况且签过停战协议,隗尔泰泽代表的政治意义极为特殊,不便像寻常细作那般一杀了之,得待京中传回确切消息,请示过江揽州之后才便决断,故而玄伦还没来得及处理隗尔泰泽。 却不料,自己人中出了叛徒。 非但与其勾结,还一出手便挟持了王妃。 这太可怕了。 穆言尝试回想,记忆里竟是没寻到半点苗头或蛛丝马迹,也根本不敢去想王妃细皮嫩肉,落入北狄人手中会是何等下场。 而远在京师,也不知如今情况如何的王爷若是知道了…… 完了。 “放了她,换我行不行?换我跟......” “换你有何意义?” 杨臻失去耐心,语气平直地重复一遍,“三息之内,我不介意与她同归于尽。” “三,二......” “好。” 玄伦当即吩咐下去,让穆言去禁阁提人。 一旁的薛老太太受不了刺激,一头栽倒在地。 杨臻视若无睹,“玄伦大人,以您一惯行事风格,事后必然会以最快的速度联络九州军机,再派玄甲卫一路追踪。但属下劝您一句,别做徒劳无功之事。” “否则北境王妃貌若天仙,属下不保证中途会不会对她做出什么。” 面罩之下,杨臻面无表情。 玄伦却是眯了眯眼,尽量稳住心神与之周旋,“是么,听闻这世间,惯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话是对杨臻说的。 玄伦视线对上的,却是薛窈夭。 “便是王妃再貌若天仙,阁下心仪之人,乃是曾住东阁的孟氏姑娘,又怎会轻易思变,见异思迁?” 后面这句话,玄伦虽带了试探之意,却几乎已经笃定了。 否则无冤无仇,此人何至于穷凶极恶。 他希望自己猜错了。 然而夜色下,杨臻目中有一瞬讶色闪过,但也仅仅是瞬间,他便恢复死水无澜,也并不开口否认。 霎时间,玄伦从头凉到脚。 世人铤而走险,无非是谋财取利,只要不是仇杀,就都有得商量。 但若真是为复仇而来,那就麻烦多了。 况且这人明显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怕玉石俱焚的亡命一类。 也是伴随“曾住东阁的孟氏姑娘”,感受到身后持刀人身子一僵,薛窈夭便知玄伦是在提醒她,杨臻是“谁”。 继曾经流放路上,从背后射来的暗矢被穆言以匕首击偏。 这还是头一次。 薛窈夭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死亡威胁。 她心跳极快,脑海中也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人必然恨死了她,更恨死了江揽州。 可惊惧与愤怒并不能解决问题。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既已给我服毒,可能将刀放下?” 二月初。 足足一个月时间,不是没机会从中斡旋。 “我乖乖……跟你走就是了。” 杨臻:“别想打任何主意,北境王妃,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事已至此。 玄伦终于明白,自家主子做事为何向来不留余地。 对于任何敌人,要么忍而不发,要么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也正因这份决绝狠戾,太多人惧他怕他,同时也恨不能将他拉下地狱,要他永世不得超生。 这样的人,足够狄人谈之色变,闻风丧胆。 再有尊贵的皇嗣和王爵身份,不愁天下人不敬畏臣服。 可玄伦也曾听说。 爱是世上最强大可怖的武器。 它能让强者软弱,屈服,心甘情愿低下高贵的头颅。 而他若不能在有限的时间内挽回局势,将万死难辞其咎。 第64章 一场大火烧毁一切。 眼看少女被叛贼架着上了马车,整个城西庄子乱成一片,薛老太太早已晕厥过去,孩子们个个嚎啕大哭。 薛窈夭自己也没料到。 有生之年还会经历这种事情。 随着马车远离央都城门,渐渐在夜色中颠簸起来。 她脑袋磕在车壁上,感受颈上未散的余疼,没有害怕,没有惊惧,而是想很多事情。 想事情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一个人的性情,认知,促使她在遇事之时做出的每一个选择,决定,它们会环环相扣,再与身边人,尤其是亲近之人交互影响,会形成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 显然。 这年她与江揽州既不是真正的夫妻,也非寻常恋人,命运却早就因彼此的选择而捆绑在一起。 后来薛窈夭不止一次问过自己。 如果时间能够倒退回去,重来一次。 自己还会在走投无路时,找上江揽州吗。 会的。 就像得知城西庄子走水,以她当时的心急如焚,哪怕重来一次,她依旧会不顾一切冲出府邸。 人无法知晓未来,就只能尽量规避风险。可即便是玄伦,也无法做到事事天衣无缝。 所以后悔这件事,一点用都没有。 “叫杨臻,是吗?” 清凌凌的声音,打破沉寂,“在北境王府,你无法靠近樾庭,更近不了我身,所以趁城西庄子走水……又或说,庄子走水也是你的手笔?” “是你在背后搞出来的,为了诱我出府,然后趁乱对我下手?” 关于杨臻这个人,薛窈夭也想了很多。 这年夏日,她无故被孟雪卿揭露身份,当时就觉得蹊跷,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闺阁女子,如何会在短短不到一个月,就将她的身家背景和过往来历摸得一清二楚。 后来听说是暗影里有人给东阁传递消息,已经被萧夙处决。 而今看来,显然是没“处决”干净。 那句“阁下心仪之人乃是曾住东阁的孟氏姑娘”,她听出了玄伦语气中的试探。 若真如此,这个杨臻绝非等闲之辈。 他必然心思缜密,滴水不漏,未曾暴露过任何蛛丝马迹,也未曾让人抓住任何把柄,才会一直都是“自己人”。以致于一朝事发,无论玄伦、穆言、郝达,尽皆不可置信,措手不及。 而一个人能在心上人死后,隐忍和蓄谋如此之久,心性恐怕也远非常人可比。 落入这样的人手中,心知暗影个个身怀绝技,本领高强,以花拳绣腿去硬刚是没可能的,何况还被下毒了。 “你先前往我嘴里塞的什么?” “当真三日就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第97章 “但在目的达成之前,你会定期给我服食解药,对吗?” 依旧静默。 无人回应。 马车一路向北。 因是夜晚,又逐渐远离市井,外头黑漆漆的,耳边只余风声呼啸,马蹄踏雪,和车轱辘碾在官道上的细碎声响。 偶尔能听见外头有人说话,不止一个人,但是一种薛窈夭听不懂的语言。 先前被架上马车时,她晃眼看到有人血淋淋的,被抬进了另一辆马车。若没猜错,应是穆言依照玄伦吩咐,从禁阁提出来的“隗尔泰泽”。 彼时负责接应之人,个个人高马大,却全都蒙着脸,和外头的说话声是同一批人——狄人。 可想这人挟持她之前,的确做了万全准备,也真真是阴险至极。 在北境待了大半年,薛窈夭是听过隗尔氏的。 若说这世上有谁恨透了江揽州,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那必然非隗尔氏莫属。 靠着冰冷车壁,身披孔鸟纹月色狐裘,小鹿皮靴上被套了锁链,双手也被镣铐束缚,好在嘴是自由的。 薛窈夭再次尝试沟通,尽量将语气端得平和,“因为孟雪卿,你恨江揽州,但你清楚自己势单力薄,无法与之抗衡,所以挟持我,想将他诱去什么……图门坡,是狄人的地盘吗?” “然后你想利用狄人势力,和隗尔氏一族对他的切骨仇恨,杀了他?” 听到这里。 杨臻终于肯抬眸看她一眼。 有生之年,有机会接触和见识的姑娘不多,在杨臻眼里,恨是一方面,但薛窈夭这个人本身,无疑是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里,最貌美、聪明、狡猾的。 被挟持还能如此头脑清醒,不哭不闹。 曾在暗处,他调查过她的身家背景,过往遭际,见识过这个女人是如何巧言令色,倒打一耙,将雪卿堵得哑口无言; 又是如何没脸没皮。 毫无下限和廉耻地勾引北境王。 甚至不久前,他还亲眼见过她跟太子拥吻,游走于两个男人之间,非但全身而退,还能做到让北境王容忍她的背弃,保住太子,更让太子念念不忘。 杨臻自诩头脑灵活,却并不擅长言辞。 理智告诉他不要接话。 然而。 “杀他,岂非太便宜他了。” 车内没点烛火,仅淡淡的天光倾泄进来。 薛窈夭对上的是麒麟面罩后,一双没有丝毫温度的眼睛。 “对于道貌岸然,薄情寡义,恩将仇报,肆意践踏旁人真心,更视他人命如草芥的之人,死太轻松了。” “旁人求而不得,舍不得触碰半分的,他视为蝼蚁,弃如敝履,亲手扼杀。” “不就是仗着权力在手,生杀予夺。” 言语间,杨臻语气平直如死水,仿佛掀不起半点波澜。 薛窈夭却听出了一丝压抑日久的嫉恨不甘。 “雪卿也许到死,都没想过自己会死在心上人手里,一腔痴心错付,到头来全为他人作嫁。” “而今礼尚往来,杨某定也要让他尝尝,死在自己心爱的女人手里是什么滋味。” “他不是弟夺兄妻,志在必得,看不上良家闺秀,偏爱你这种朝秦暮楚,水性杨花,背弃旧爱的罪臣之女,还敢只手遮天,囚困储君,那我便让他失去权力、地位、尊荣、一切。” “看他过往所做的一切努力付之东流,看他绝望,满盘皆输,求而不得,得而复失,由身至心,生不如死。” 伴随这一句句, 几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话。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如淬毒针,冰冷刺骨。 换作任何女子,被一陌生男人下毒,挟持,并共处一辆马车,再于月黑风高夜这般无声对峙,听他说出这些话,恐怕都会吓到心脏骤停。 但这年实在历经了太多忐忑心惊,流放路上也没少过生死一线,薛窈夭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害怕。 她也并不认为以江揽州的势力、手腕、头脑,会可能栽在这种小人手里。 可给她下毒,以此掣肘玄伦等人不敢轻举妄动,还想利用她害死江揽州。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江揽州掘了他八代人祖坟。 薛窈夭简直要给气笑了。 “恕我直言,你很矛盾。” 作为人质,最好不要激怒歹徒,这是常识。 但除了一张嘴,她也再没有其他任何可拿来与之博弈,即便知道这种被仇恨蒙蔽双眼之人,大概率讲不通道理。 可不试试怎么甘心? “你既觉江揽州薄情寡义,恩将仇报,认定他十恶不赦,却赌他会为了一个女人自投罗网,会不会太天真了?” “这样明显又拙劣的陷阱,当他是傻子吗?” “什么心爱的女人,承蒙你看得起了。” “可你根本不知我与他究竟是何关系。” “你想倚仗狄人之势借刀杀人,却又如何笃定狄人会当真信任于你,而不是拿你当枪使,然后过河拆桥,连你也一起杀了?” “你有全身而退的能力吗?” “身为王府暗影,你在北境的时间比我久多了,曾经九州百姓是如何被狄人践踏凌虐,最终又是谁平息的这场战火,你不清楚吗。” “为一己私仇,你冒着不确定风险,与狄人狼狈为奸,意图谋害已国功臣,做这种伤天害理又徒劳无功之事,还好意思冠冕堂皇,将自己摆在受害者的位置……你不仅坏,还真真是蠢到家了!退一万步,你绕这么大圈子,就仅仅是为给孟雪卿复仇……更好笑了,她哪里值得?” “看似温婉娴静,知书达礼,实则执迷不悟狭隘善妒蛇蝎心肠,她一心想置我于死地,为挑拨是非还险些摔死我的猫,她连一只无辜的猫都下得去手,这些你都看不见吗?” “江揽州不止一次表过态,连称呼都是用的‘阿妹’,从前也待她不薄,是她自己好赖不分拧不清,还非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制造事端,做的都是些什么损人不利己的事?感情一事又怎能勉强?是江揽州求着她喜欢他吗?” “再退一万步。” “就算你识人不清,品味清奇,就喜欢孟雪卿这一类人,那你恨天恨地也恨不得我和江揽州头上。” “你该恨自己没用,征服不了孟雪卿,没法赢得她青睐,让她对你刮目相看,你更该恨自己善恶不分,没能力阻止她自寻死路,外加无底线挥霍恩情……” “求而不得的是你,不是江揽州,至于什么权力在手,生杀予夺,你很酸吗?很嫉妒吗?谁的功名不是自己博出来的?谁的荣华又是天上掉下来的?凡事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好吗?” “况且孟雪卿喜欢你吗,你究竟在自作多情什么,连人家的手都没摸过吧?说江揽州道貌岸然,你又算个什么东西?那么恨他就光明正大去扳倒他啊,我敬你是条汉子,结果呢?拿人身边女人下手,还跟狄人勾结,你简直是……我不想说。” “我要是你,人质在手,转头就索要大量钱财,然后发家致富吃好喝好,顺带移情别恋,找个更值得的姑娘相伴余生,而非吊死在一颗歪脖子树上还带连——” “累”字尚未出口,铮的一声。 匕首的冷光一闪而过,携凛凛杀意擦过耳根。 几乎要将她身后的车壁刺穿。 电光火石间,薛窈夭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一把揪着领子,手腕的镣铐撞击案台,发出清脆的哐当之声。 下一秒。 她被掐着脖子仰头,对上一张近在咫尺的麒麟面罩。 黑暗中,杨臻暴起的速度迅速鬼魅。 且明显可感的呼吸极重,“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立刻杀你?!” 隔着纱棉,她能感觉到对方肌肉因暴怒而隆起的线条,像被激怒的猛虎。 “……” “是啊”就要出口,薛窈夭好险憋回去了。 这就急了? 还以为有多沉得住气。 脑袋下意识朝后仰去,少女口中微微喘着气,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是了,就是笃定这人不敢立刻杀她。 除此之外, 薛窈夭心下还有三个疑问。 其一,假如城西庄子走水,真是这人搞出来的,那么以她恨她、和他丧心病狂的程度,大可选个更合适的时机,直接给薛家人全都烧死,对他来说不是更大快人心? 其二,他先前其实没有必要,给她颈上的伤口缠覆纱棉。 其三,薛窈夭觉得哪里不对。 那是一种直觉,她暂时说不上来,是以想从这人嘴里得到更多信息。 时间只一个月,事情不出也出了。 世人百姓眼里,北境王是入京“勤王”去了,可她很清楚江揽州不过是打着勤王的幌子,谋朝篡位去了,这件事当然是在玄伦那里得到的确切答复。 一个男人因为美色,肉。体,又或一时的新鲜而喜爱一个女人,无可厚非。 第98章 但为了一个女人放弃权力,江山? 可能性几乎为零。 就像江揽州自己说的,得到那把龙椅,天底下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她当然可以赌自己特殊,赌自己在江揽州心里的位置胜过一切。 可即便自幼与她订下娃娃亲的傅廷渊,不也曾在关键时刻放弃过她吗。 赌这个字本身,就意味着有输的可能。 京师距离央都三千多里,江揽州不可能立刻得到消息,并瞬息飞到她面前,人也不能把一切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 玄伦肯定会想办法,但事情已经坏到了这种地步,她总得在有限的时间内,尝试看看能不能自己拿到解药。 最最重要的,她不能落入狄人手中。 为了报复江揽州,狄人会对她做出什么,薛窈夭完全不敢想,况且语言不通,届时她连交流的机会都没有。 唯一可尝试博弈的,只有杨臻。 她想从这人身上找到破绽,线索,和那份“不对”的感觉究竟来源于何处,所以任由自己口无遮拦。 好在能激怒对方,代表她一定是哪里戳到这人肺管子上了。 但所谓“博弈”,有来有回,“抱、抱歉……” “我相信的,相信杨郎君你……捏死我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她忽然改口,软软地唤他“杨郎君”。 是杨臻猝不及防也没有料到的。 “但我也不过……实话实说罢了,是你先说我朝秦暮楚,水性杨花,那我不能生气吗。” “我只是觉得,你太傻了。” 被掐着脖子,颈上的伤口都崩了,薛窈夭也不挣扎,只是包着一汪泪,一改之前的嚣张跋扈,转而楚楚可怜,“别生气好吗?你都对我下毒了,我又不敢反抗你,还不能耍耍嘴皮子吗?” “你很少跟女子打交道吧?” “所以才会喜欢孟雪卿,那样的……” “但你喜欢她,她又不喜欢你,到死都没把你放在眼里,你又何苦为了她冒险做这些傻事?你还这么年轻,身康体健又头脑聪明,天涯何处无芳草,但凡你眼光不错,还不如移情别恋喜欢我呢。” “半月为期,试试喜欢我,然后给我解药,我们私奔。若是喜欢不上,你也不会少块肉,成交吗?” 言下之意。 不要把我交给狄人。 伴随这一句句话,温热的吐息近在咫尺,被少女那双水光潋滟、美得惊心动魄的桃花眼望着,杨臻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手腕就被她倏忽握住了。 下一秒。 带着他僵硬的手,触上她颈上纱棉,“这里好疼,又流血了,是你的刀伤的,你得对我负责。” 黑暗中。 薛窈夭根本没看这人是什么表情。 况且有面罩隔着,也根本看不清就是了。 只能感觉到他手腕青筋如蜿蜒的蜈蚣,在她掌心包裹下一点点起伏偾张。 她赶忙松手,然后忍着恶心,试探着得寸进尺,转了话锋道,“你之前不是问穆言要了银票千两,先帮我包扎伤口,待会儿看能不能去哪里给我买点吃的,除夕夜呢,我到现在都没吃饭,肚子好饿。” 分明脖子就扼在自己手中,只要稍一用力,她的颈骨就会碎裂,像雪卿曾经那样。 然而她那双漂亮的眸子望着他,一眨不眨,让他触碰她颈项最脆弱的伤口之处,眼中包着的泪水将落未落。 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杨臻忽然猛地抽手。 便是这一抽手,他袖中有什么东西掉落。 啪地一下摔在了面前案台上。 这夜月色皎皎,朔风偶尔卷着冰碴砸在车顶,发出噼里啪啦的鼓点之声。 薛窈夭抢先一步,下意识将*那东西捡起。 然后倏忽怔住了。 她手里拿着的,赫然是一枚东宫手令。 傅廷渊的手令,为何会在这人手里? 隐隐联想到什么,万般心念一转而过,仿佛有无数牵丝之线串联起来。薛窈夭忽然懂了,杨臻对她的态度为何会显得怪异。 与之伴随的。 她渐渐坐立难安,很难说得清是种什么滋味。 最忧惧的也不再是自身安危。 。 同样也是这个夜晚。 薛家人最终被全部撤离庄子,暂时安置于北境王府。 府上暗影几乎全体出动。 扮作寻常百姓、商旅等不同身份,连夜绕道并赶往边城旦曳——要去图门坡,旦曳是必经之路。 说来九州封城,杨臻和狄寇要出境几乎没有可能。 然而有人质和符节在手。 玄伦唯一能做的只有在相对隐秘的情况下持续“追踪”。 至于具体如何做,得请示江揽州。 于是暗卫首领郝达,亲自携玄伦的亲笔密函快马南下。 私心觉得主子筹谋的一切,不能在节骨眼上前功尽弃,功亏一篑,但此番王妃被掳,玄伦自觉有不察之罪。 况且作为心腹,职责是出谋划策,为主子分忧。 而非僭越和替主子做任何选择。 将一切悉数安排,玄伦更还发现一件事。 此前一直被困澜台的太子傅廷渊,消失了。伴随这件事,玄伦隐隐心惊,作局之人的胃口可能有多大。 将澜台暗影全部羁押于禁阁审讯,而后站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玄伦试图将自己设想为“傅廷渊”。 先不论前因如何,只论事实。 未婚妻被夺,四十亲卫被杀,人被囚困并切断一切外援。 这种时候若想破局,傅廷渊最可能如何做? 北境是自家主子的地盘,他即便身为太子,也因受限太多,不可能翻出什么水花。 但若私底下与人合谋? 尤其合谋之人,杨臻,曾经也算萧夙身边亲信,熟知王府诸多事务。 人人皆知北境王入京“勤王”去了,既是合谋,傅廷渊要从杨臻那里得到消息并不难,身为太子,玄伦不信他没有半点政治嗅觉。 就算没有,就当他是想自己脱困,并在后续有翻身之可能,那也必然得扳倒主子。北境军他是动不了,以太子的身份集调外兵或往京师传递消息,都需要人手、时间,前提同样得是他自己先脱困。 即便如此,对上手握重兵的北境王,胜算依旧极低。 那么有没有一种办法,可借助外力,或“第三方”,不费一兵一卒,就让北境王自己回头,自己将自己陷入绝境? 思及此。 玄伦一切明了。 三方势力合谋,不啻为铤而走险。 这种时候,若京师情况未定,自家主子但凡被扰乱心绪,又被人捏着软肋,后果可说不堪设想…… 再往深想些。 又有没有一种可能,王妃心性不定,表面屈从于自家主子,实则心还是在太子那里,并且为助太子脱困,不惜以身犯险、亲自入局、作饵? 。 央都距京遥远。 官道畅通且天下太平时。 当然是选择八百里加急效率最高。 但京中情况不明,为稳妥起见,由郝达亲自走这一趟。 快马身无重负,日行三百里,最快也得十天左右。 人不可能不眠不休。 但情况紧急,事件又极为特殊,郝达身负北境旌旗图腾,每晚仅歇不到两个时辰,最终于正月初六便抵达京师。 只是没曾想一朝抵达,主子登基了。 。 “陛下三思。” “这种时候离开京师……” 连萧夙都能预见,结局必然是朝野不安,江山动荡。 这种节骨眼上,最该是稳定朝局之时。 况且按郝达转述,及玄伦信中所书,明显是有人特意设局,明晃晃地“请君入彀”。 乾元殿内。 萧夙单膝跪地,忍不住一劝再劝,“况且对方给的时间,最迟二月初,我们还有时间,陛下,玄伦也不可能无所作为,您实在没必要立刻北上,至少缓两三日?” “而且方才您……吐血了。” 彼时被迫“上位”的樊公公当即要传御医,江揽州拒绝了。 萧夙心知仅仅缓两三日,意义也是不一样的。 宫廷和朝堂之事瞬息万变,总得把椅子坐稳坐热,否则一个不慎,被人“趁火打劫”也不是没有可能,好比失踪的五皇子傅呈恭尚且下落不明,诸多皇室宗亲也还待“安抚”。 史上也不是没有帝王,登基不过几日便被拉下龙椅。 何况独身一人前往图门坡, 那是北狄军事要塞,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然而擦干唇边血迹,年轻的帝王一声不吭。 只是埋首于孤灯大殿,在御案前奋笔疾书。 而后不到两个时辰,御驾出了京师,星夜北上。 在此之前。 江揽州以最快的速度做了三件事。 一是召集满朝文武大臣,将内阁和六部的官员打乱调和,分为互相制衡的两波势力,要求他们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轮流监国、摄政。 第99章 还下派了指定政务,让两拨人都不得半点闲暇,届时按功绩行封赏,再有锦衣卫在旁行督察之权。 这在古往今来,是从未有过的事。 二是将之前南下时一路集结的各州府兵马,调派去戍卫西州;而之前缴械投降的西州叛军,则调换去填补因集结而空缺的各州府卫兵。 太子党要么更换为品级高,但没有实权的职位,要么调派为地方官员,多为东南西三个方向的偏远之地,唯独没有北境。 为暂时安稳宫廷,江揽州甚至还封了殷贵妃为‘熙德’太后。 萧夙也留在皇城被下派了特殊任务。 三来。 “通令全国,朕即天下。” 辉煌灯影落下,在新帝森冷的眉宇间拓下阴影。 … 所谓八百里加急,乃是多匹快马接力。 每到一个驿站就换人换马,昼夜不停地跑。 主为朝廷和军事服务,多用于传达边关急报、严重地方叛乱、紧急宫廷事务等。 从前戍卫北境,江揽州一直在这方面享有最高通行优先权,官道上任何行人、车辆皆得避让,即使关卡处也无需接受检验,以便最快的速度通行。 而今身为帝王,在这方面就更方便了。 于是一封继位诏书,外加一封盖有新帝玺印的亲笔手书,仅十天左右便抵达北狄王庭。 彼时北狄可汗赫鲁罗,正在王帐中行歌舞宴事。 其身边通中原文字的必阇赤,恭恭敬敬为其念读诏书和信件内容。 老可汗听着听着,渐渐瞪大了眼睛。 从榻前起身时,瞬间酒都给惊没了。 大周皇帝驾崩了? 新帝登基了? 这也就算了。 隗尔氏兄弟掳走了大周新帝的皇后? 必阇赤战战兢兢,也是不可置信。而后继续翻译说,大周新帝便是曾将隗尔大元帅斩落马背,致使王庭痛失猛将,最终节节败退,不得不暂时签下降书的大周皇三子,傅延赫,也是半年前才受封王爵的北境王。 霎时间。 老可汗又惊又怒。 抬手便将案上酒盏砸了个稀巴烂。 必阇赤抹了把汗:“他、他的意思是,隗尔氏兄弟公报私仇,毁坏两国盟约。若隗尔氏立刻交出皇后,此事既往不咎,往后王庭也无需再朝贡大周,两国依旧和平共处。” “但若那皇后有半点差池,哪怕少了一根头发丝,大周皇帝便是举全国兵力也要屠、屠……” 后面的话,必阇赤没说。 只惊魂未定地从函书里抽出一张画像。 “这便是……大周皇后,薛氏,窈夭。” “此前为北境王妃。” 接过画像,老可汗只觉接过了什么烫手山芋。 在朔漠,隗尔氏无疑是王庭功臣,即便打了败仗,也是满门英烈。 而今隗尔氏后生做出这种事,若王庭站大周新帝这边,无疑伤臣民之心;但若不站,王庭暂时也拿不出骁勇悍将,可再与大周新帝抗衡,况且战败之后国力衰退,已经大不如前。 无论必阇赤还是老可汗,都很清楚一件事。 如今的大周新帝,曾一夜连屠骆水七城。 是个暴戾杀伐且不折不扣的狠人。 事后也有臣子提议,“可汗不若先与隗尔氏通气,确认事情是否属实。再利用这皇后设下一场,他们大周人所谓的‘鸿门宴’,诱大周新帝前来我王庭赴约。” “他若不来,咱们将那皇后送回去便是。” “但他若来了,我等背地里联络大周皇室宗亲,趁他根基不稳,岂非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 况且大周此前逢叛军作乱,即便新帝登基,朝野上下也必然不安,正是搅浑水的好时候。 “是啊。” “任何人登基,都不比此人可怖!” 也有臣子反对,“自古帝王爱美人,却不见得会为美人舍弃江山。大周新帝阴险狡诈,此举恐被他轻易识破,一旦他将计就计,趁机屠我朔漠王室,我等又该如何应对?” “况且此人素来心狠手辣,诡诈多端,我等又如何保证前来赴约的一定是他本人?诸位别忘了,曾经隗尔大元帅便是为他“替身”所诱,不慎出关落入他陷阱才会……总之风险太大,赌不得啊,可汗万万三思!” 最最重要的。 “那皇后现在何处?” “当真在隗尔氏兄弟手中?” 。 与之伴随的。 八百里加急也将新帝继位诏书传递至其他各州府城镇,下达至全国各地,尤其北境九州,可谓是全民欢腾。 “登基了,登基了,北境王,武昭帝!” “北境王登基啦!” “咦……” 孩童们聚在官府公文榜下,问一旁面相平平但气质清隽的书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书生默了片刻,温声解释说:“故太子出巡湑州,不幸遇大雪封山,丧命于雪崩之下,以致叛贼入京,也未能解危难于倒悬,复太平于宇内,此为国难。” “现故太子的尸骨在运回京师途中,陛下深感悲戚,然叛贼尚有外逃者,欲冒充故太子聚众谋逆,损其清誉。若有任何人得任何线索,可到官府告发,赏金千两。” 孩童们听罢后纷纷仰头,一脸天真地说,“意思是从前的太子已经死了,如果再有太子出现,就是叛贼假扮的?” 书生唇角微弯,笑得惨然。 都不重要了。 真相如何,从来由实权和上位者书写。 也许命运,早就在无形中偏离轨迹,待身处局中之人反应过来,往往都太晚了。 可即便晚了,蜉蝣朝生暮死,尚且在这世间奋力振翅,人又如何甘心认输? 第65章 北境王府,南苑厢房。 飞檐斗拱上覆积雪,偶有融化的雪水从廊檐下滴落,夹杂着屋内微弱的哭声和低低絮语。 “都快半个月了,咱们日日守在床前侍奉,医师也日日都来扎针看脉,老太太却怎地还是不醒,该不会……” “住口。” 不想听晦气话,大房的谢氏轻喝一声。 然而默然片刻,谢氏也唉声叹道:“真不知咱们薛家人,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满门男丁抄斩就罢了,流放路上病的病,死的死。好不容易安顿下来,这一把大火,什么都给烧没了。” “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拿巾帕抹了把泪,姨娘赵氏接话道,“要妾身说,早先就该听老太太的,南下投奔亲戚去,也许就不会有这档子事了。” “可窈窈那孩子,非说什么外头乱着呢,让咱们再等两个月。这下好了,她自己被贼人掳走,老太太也被刺激得一病不起,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迷迷糊糊间,才刚有点意识,便听到这些话。 薛老太太险些没气得两腿一蹬。 勉强掀开眼皮后,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房梁,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嚯嚯气声,“滚,滚,都滚……你们这些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都给我老婆子,滚出去!” 都什么时候了,一心惦记的还是只有自个儿。 说句不好听的,若非窈丫头找上那孩子,薛家老幼如今还不知在那个犄角旮旯里任人欺凌,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未知数。 这大半年住着城西庄子,虽是寄人篱下,然而鲜衣美食,绫罗玉器,比之从前在国公府也毫不逊色半分,包括悉心伺候的下人,随叫随到的医师,孩子们的教书先生,哪样不是扒着窈丫头吸血。 而今一朝出事,竟在背地里说起风凉话。 这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 非但没养出感恩之心,反倒埋怨起窈丫头来。 “老婆子真真后悔没将你们这些个没良心的东西......通通赶出去,爱去哪里……去哪里,现在就收拾东西,滚出北境王府……往后是死是活,被人糟践也好……欺辱也罢,都别再想着回来沾边!” 没曾想老太太昏迷半月,一醒来就大发脾气。 谢氏跟赵姨娘双双一惊,“快快去请医师过来!” 而后放下茶盏,两人从矮榻上起身,赶忙扑通一声跪在床前。 薛文清和薛慧茹也急忙解释道,“祖母息怒,阿娘她,阿娘不过是担心您老人家身子,还担心阿姐,太急了才会……” “阿岚,阿岚人在何处……叫阿岚来!” 话音刚落,屋外有匆匆脚步声响起。 正是周岚。 携一身寒气进屋后解下披帛,周岚口中尚在喘着气,眼见老太太醒过来了,赶忙去到床边。 然而对上那双因久病而越发凹陷的眼,以及老太太瘦得近乎脱相的皮包骨,原本一头花白,也在昏迷后变成满头银丝,再找不到哪怕一根黑发,周岚甫一张口,竟是鼻子一酸,未语先落泪,“窈窈……” “窈窈?” 第100章 “窈窈有消息了?” 大半月来,周岚自己也在病中,由于过分担心忧惧,她整日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晚上得靠安神汤药才能勉强入眠。 此刻见她眼圈红透,泪水大滴滚落下来,老太太一颗心霎时跌落谷底,“窈窈她……出事了?” “不。” 周岚赶忙摇头,好艰难才控制住情绪,“不是窈窈,祖母,是北境王。” “北境王他……于正月初六,已在京师承继大统。” “他登基了。” “建元武昭,就在刚才,京师的八百里加急抵达央都,一同下来的官府榜文,还有一份大赦天下的诏书。” “这意味着我们薛家人,薛家孩子,从此不再是戴罪之身。穆姑娘还说北……不,是今上,今上御驾已在前往图门坡的路上,说窈窈不会有事,说那位玄伦大人已调集了北境十万精兵,正在边城旦曳侯着今上。” 握着老太太的手,周岚近乎语无伦次,“孙媳是想告诉祖母,有今上福泽庇佑,窈窈一定会平安无事!” “她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这本是天大喜事,可是一时间,周岚怎么都止不住泪水。 心下既感叹命运垂怜,又恨命运无常摧折。 她的小姑子三生有幸,得遇良人。可即便不清楚这里头究竟盘绕着什么,周岚也能预见窈窈被挟持一事,可能会引发多大风波。 老太太听罢也是老泪纵横。 到这花甲暮年,记忆早就渐渐衰退了,回首人生苦短,往事如大浪淘沙,淘到最后看清这人世冷暖。 怎么也没料到。 最终真正在为薛家解困的,既非过往攀附的亲族好友,也非抱过期望的东宫太子,而仅仅是那个很多年前,被赶出薛家的、谁也没怎么在意过的外姓孩子。 。 正月十六,朔漠边境。 图门坡。 要塞由砖石砌成,久经岁月与风沙侵蚀。 城楼上的旗帜在暮色和寒风中猎猎作响,旗面是寡淡铁灰色,上绣雪狼尖锐的獠牙,透着凛凛肃杀之气。 营帐中。 “还请使者转告可汗,所谓的大周皇后,并不在我隗尔氏手中。” 隗尔宿仁,隗尔尧达第七子。 隗尔泰泽的亲哥哥,也是如今朔漠的大元帅。 此人说话温文尔雅,礼数周全,轻易便能令人信服。 但使者还是放不下心,“此事关乎整个朔漠前程,更关乎王庭安危,大元帅万不可儿戏!” 是了。 和王庭一帮大臣商议并三思之后,老可汗赫鲁罗并不敢赌。赢了的确是赚了,但万一输了,那代价无人能承受得起。 “若大周皇后并不在您这里,那大周新帝为何会、会送那样一份信函来威胁王庭?” 显然的,使者并不好糊弄。 要使者来说,隗尔氏仇恨大周新帝,无可厚非。 父亲的头颅被挂在对方城搂上晒成鞠球,无异于切骨仇恨,滔天耻辱,何况这前前后后,隗尔尧达一共九个儿子,六个都战死沙场,成了那大周帝王的“戟下废物”。 其中还有一个曾潜入大周境内,据说被彼时还是大将军的大周新帝,命手下人生生挖去了两只眼睛。 这种杀父之仇,欺兄之恨,早就超过了常人能承受的极限。 是以隗尔氏曾扬言哪怕全族战死。 也要将“傅延赫”碎尸万段。 但老可汗不惜穷兵黩武,也要铁骑南下,要的是掠夺大周资源,拿来富强朔漠国民。而非短短两年内,非但没抢到大周任何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反而连骆水一带最富庶的旦曳都丢了。 非但如此,还痛失城池九座,军械战马无数。 可谓被钉在了耻辱板上。 彼时老可汗震怒之下,也没有办法,不得不忍辱签下降书。 为安臣民之心,王庭还得反过去安抚隗尔氏劳苦功高。 是以那封信函抵达, 老可汗即便还没有任何证据, 心下也信了隗尔氏兄弟是想要公报私仇。 “许是我那沉不住气的弟弟,又在外头惹出了什么事。不过还是那句话,还请使者转告可汗,宿仁凡事自有分寸,即便再恨大周新帝,也绝不会牵累王庭和朔漠子民。” “一旦弟弟醒来,宿仁会即刻向他问询情况。” “若真有此事,宿仁自会向可汗请罪。” 话到这个份上,人家也给了态度。 使者无法,总不可能直接将图门坡掘地三尺。 最终只得尽快回王庭复命。 … 使者离开后。 隗尔宿仁去了另一处营帐看望弟弟。 “傅延赫”竟然登基了,是兄弟俩谁也没料到的。 本来此前,隗尔宿仁还根本不信仅仅挟持一个女人,就能引得“傅延赫”自投罗网。 此番王庭使者带来的消息,可谓歪打正着。非但没吓到隗尔氏兄弟,反而给了兄弟俩莫大的底气,誓要一雪前耻,为家族死去的父兄复仇。 “不过弟弟,那女人是何样貌,你可曾亲眼见过?” 曾在禁阁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隗尔泰泽至今还躺在床上下不了地。 一旁的珂耶率先答复说,“彼时八那颜正处昏迷之中,但奴亲眼见过那女人。” 珂耶乃是隗尔宿仁身边亲信,通晓中原文字,会说大周官话,曾多次潜入原本属于朔漠的骆水一带。 便是这个人,曾在偶然情况下与杨臻搭上了线。 彼时除夕夜,负责接应隗尔泰泽的为首之人也是珂耶。 隗尔泰泽能从禁阁出来,是杨臻给出的最大“诚意”。利用北境王妃,将北境王诱入图门坡,也是杨臻给出的主意。 隗尔宿仁曾经收到消息时,自是欣然接受,求之不得。 但这样的“合作”由于彼此互不相识。 不可能没有半分防备。 “奴向那杨臻要过人,但他的意思是,得待他亲自确认北境王真的上钩,并且是本人亲自前往图门坡,他才肯发信号交人。” “一路北上期间,他也并不让奴等靠近那女人半分。” “元帅…...” 珂耶迟疑道:“大周人素来狡猾,奴担心这其中有诈!” “无妨。” “咱们的人午后已收到信号,明日你亲自去边境接人。” 言罢,隗尔宿仁给了珂耶一张舆图。 而后默然片刻,似笑非笑说,“大周新帝那样的人,若是想将我隗尔氏赶尽杀绝,只会像从前一样扣着泰泽,诱我们的人自己一个个主动去送。” “然而此番。” “你在大周境内潜伏已久,必然也听闻不久之前,他们京师有叛军作乱,而今他登基不过半月,正是稳定朝局之时,即便有心攻打朔漠,也绝不会选在这种节骨眼上,回头与我们绕这种圈子。” “他威胁王庭,命我隗尔氏交人,还亲自御驾北上,恰好证明事发突然,在他预料之外,也恰好证明那女人对他有多重要。” “倒是看不出来,还是个情种。” “这可是上苍赐予我隗尔氏的绝佳机会。” “机不可失,明日接到人后,即刻再书信一封,要他孤身一人出关,入我图门坡来。” “否则他心爱的女人......” “由我朔漠兄弟们轮着来上,先奸后杀。” 。 正月十七。 是个晴空万里的艳阳天。 旦曳驻军十万有余,全是玄伦从麓北大营调过来的精锐。 两日前八百里加急席卷而过,新帝登基的消息已然家喻户晓。 得知新帝便是北境王,旦曳百姓多是从前九州牵移过来的,对此喜闻乐见。 然而不知为何,黑压压的铁骑奔鸣,短短几日便将骆水两岸占据,从前骆水一带的驻军也都在其中。虽没弄出什么动静,但全体散发着说不出的压抑凝肃。 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仿佛黑云压城,山雨欲来,光就那阵仗就骇得百姓们不敢出门。 更有小道消息说,新帝御驾北上,已过彩水。 指不定明日就能抵达旦曳。 百姓们不知新帝来做什么,也不知那是什么概念。 但从正月初六,到十七,短短十一天。 京师距央都三千多里,央都又距旦曳近两千里。 八百里加急能够提前抵达,是因换人换马,昼夜不停。主子仅仅十一天就已过彩水,玄伦无法想象。 立在风沙帐下,与汇报消息的各路暗影亲自对接后。 玄伦望着远处绵亘的雪山,不时有苍鹰盘旋而过,一时间竟不知自己此前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或许当初,他该等主子将京中诸事安定下来,亲自回到北境,又或主动传回消息,再告知他王妃被掳。 那么主子就不会丢下一切, 明知是局,还是以最快的速度亲自来了。 第101章 那么是否意味着,届时狄人提出任何条件...... 想到些什么。 玄伦承认自己后悔了。 也是有生之年第一次,玄伦心下生出一种如有实质的困惑。 忠心二字,忠的无疑是人。但若明知某些事情可能会害了这个人,那应该选择继续“忠”吗。 又或说身为心腹,人其实更应设身处地为主子着想。 “忠”于对他来说更好的处境? 。 同样也是这一天。 同样也在边城旦曳。 甚至就在这日清晨时分,薛窈夭便已从梦魇中挣扎醒来。 衣衫和墨发被满身的汗水湿透。 人要以肉体凡胎,去对抗致使长期昏迷的药物,并不是件容易之事,可说耗尽了全部意志和心力。 醒来的第一时间,她没能睁开眼睛,也没能立刻从梦境中抽离出来。 她梦见江揽州了。 梦见他快马北上,日夜不休,昔日黑沉沉的眼睛爬满血丝,猩红到仿佛能滴出血来,曾经明晰利落的下颌长满青茬,眼下乌青严重到近乎阴鸷,整个人也瘦了,一度从马背上掉落下来。 梦见他被穆川强行劈晕,灌下药物,才勉强得以休整个把时辰,却连闭眼后也蹙眉不安。 更梦见他满身的血色,染红了金鳞战甲。 说来这年他们彼此相伴,一度在爱欲中沉沦,感受过彼此鲜活的心跳,强烈的脉搏,她却时至今日,也没见过江揽州身披战甲是何模样。 梦里还有她不曾见过的城楼。 她看到“自己”被架在烽火台上。 那一幕幕梦境并不连贯,甚至有些模糊不清,像在她眼前不断闪烁飞跃的无数个缥缈片段,她一次次呼唤他的名字,他听不见,她想冲上去抱他,却一次次从他身躯里一穿而过。 他看不见她。 后来挣扎久了,薛窈夭甚至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隐隐约约间,她还好像听到过傅廷渊的声音,听到他好像在与她说话,又好像在与旁人说话。 那声音断断续续,像午夜呓语,又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空灵灵的时近时远,并不真切。 直到后来。 似有人在脱她身上衣物。 那种人的皮肤之间传来的冰冷触感,太过真实,伴随着细微说话声,像是上了年纪的嬷嬷,“她身上所有物什,一件都不能少。” “裙裾,狐裘,鞋袜,兔绒手衣,足靴。” “反正要擦身子,里衣也剥下来换了。” “动作轻些,万万不可将人弄伤。” “还有头上的宝石珠钗,腕上的羊脂玉镯,指环,颈上璎珞……” 恰好有人伸手,冰凉指尖触及她莹白颈项。 薛窈夭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拽住人的手腕,“你是谁,你们想做什么?!” 许是没料到她会突然醒来。 说话的嬷嬷陡然一惊。 正对她上下其手的几名女子也纷纷“啊”地一下惊呼出声。 第66章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人。 视线迷离恍惚,甚至有些短暂的视物不清。 记忆尚且停留在除夕之夜,被挟持的第一个夜晚。 她尝试跟杨臻周旋,对方袖中却意外掉落出一枚东宫手令。 这枚手令带来的冲击不小。 意味着这场局的背后,竟有傅廷渊吗? 怔在黑暗中,仿佛亲眼见证了人性的善变,又仿佛照一面延迟的镜子,薛窈夭在镜中窥见自己曾经的固执、愚善、软弱。 也终于明白南下之前,江揽州为何一定要逼她二选一。 他的方式或许过分极端,令人难以接受。 教会她的却是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最大残忍。 好比那时候感情用事,她固执地想要保住傅廷渊,无法接受他死在自己面前。却没想过某天,那把刀会反过来扼住自己咽喉。 从前还是宁钊郡主时,薛窈夭总听老一辈说,人只有经历的事情多了,才会真正“长大”。 与其说是长大,倒不如说是人只有亲眼见识,或亲身经历过一些事情,再回头去看,才能勉强看清自己脚下的路,原本该怎么走才是对的。 但也正因有傅廷渊参与其中,薛窈夭在深感背刺的同时,又诡异地觉出了一线生机。 “你们什么时候搭上线的?究竟想做什么?” 彼时她当场便要追根究底,“傅廷渊为何会跟你合谋?” “他想要什么?你又要什么?” “你不会把我交给狄人对不对?” “你答应了傅廷渊什么?” “他又给了你什么好处?” 直觉告诉薛窈夭,只要知道这二人各自所求,就一定能找到这场局的破绽和漏洞。 为扰乱杨臻心绪,她甚至连恐吓都用上了,“你没有亲人吗,就算没有亲人,亲族总有吧?你们合谋起来算计江揽州,不怕将他惹急了,又或哪里棋差一步,他反手灭你九族?!” 这真不是恐吓。 江揽州这人有多“疯”。 其实无需她提醒,杨臻比谁都清楚。 就算江揽州本人入局并死在局里,玄伦和萧夙等人也绝不会放过他。 正因清楚这些,又架不住她咄咄逼人和炮语连珠,更没法直接将人杀了,杨臻后来顶不住时,被她眼中的绝望和怒意冲击,索性直接将人口鼻捂住。 药物效果下,少女很快失去知觉。 这一昏迷,便是半个多月。 持续不断的梦魇和心神冲击,以致于终于醒来时,薛窈夭由身至心感到疲倦,仿佛在地狱里淌过一遭。 醒来的第一时间,她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今夕何夕,外界又是怎么个情况? “姑娘您,您别……” “问你们是谁,扒我衣物首饰做什么?!”不待人回答,少女当即要起身下地。 却不想起得太急,白皙玉足才刚沾地,便重心不稳,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膝盖磕碰在地,束缚她脚踝的金属锁链并不粗重,却被她急促的动作带得哐当作响。 也是这一摔, 薛窈夭才察觉自己的身子有多虚弱。 低眸看去,锁链自她莹白脚踝处延伸,一直蔓延到床下,不知源头在何处。 所以自己如今究竟是在杨臻手里,傅廷渊手里,还是狄人手里? 女子们和嬷嬷明显都是大周人,说的话她都能听懂。 排除狄人,薛窈夭下意识松了口气。 此前昏迷,却没死,期间必有人为她服流食或药物维持生命,几名女子和嬷嬷是谁,薛窈夭有心想问,却发现自己分不出太多心力。 她迫切地想知道自己人在何处。 距离昏迷又究竟过去了多少时间。 “快去禀报贵人,就说姑娘突然醒过来了!” 老嬷嬷急慌慌喝了一声,又赶忙蹲下来扶她,“姑娘别着急,也别害怕,扒您衣物首饰,是想给您沐浴擦身,再帮您换身干净衣物,我们没有恶意的……” 是吗。 视线掠向楹窗,不知白天黑夜,只能望见一片朦胧雾色。墙角炭盆爆出火星,门缝透进来的寒冷空气还是如同一把尖锐刀子,直往人鼻腔和肺里钻。 “这是何处?” 转向老嬷嬷,少女气若游丝,“你们的贵人是谁?” “是男子吗?” 得不到任何答复,她转而又急切问道,“能帮我解开锁链吗?” “不能?” “没关系。” “告诉你们的贵人,我现在就要见他。” “他若不来,又或找任何借口推辞。” “只给半刻钟,我会咬舌自尽。” “他若以任何形式再让我陷入昏迷,强行让你们灌我汤药也好,放迷烟将我迷晕也罢,最好我永远醒不过来,但只要我有醒来的一刻,我会立刻死在他面前,若有任何机会,还要拉他同归于尽。”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话也一句比一句狠。 可老嬷嬷却根本听不懂。 她只是不久前被临时请过来的,日常任务是给昏迷中的姑娘喂食、洗漱、更衣、净身等等,做的都是细心伺候人的活儿。 贵人的确是名男子,这日还特地吩咐要给姑娘*身上原本的衣物首饰全扒干净,并在规定时间内送去另一处。 其中并不包括姑娘会突然醒来, 还抓着她问一大堆问题这样的意外。 但收人钱财,给人办事,老嬷嬷最终松口道,“好,好,那便请姑娘在此等候,容老身前去禀明贵人。” 离开之前,老嬷嬷坚持将她从地上扶起,又在她身上披了御寒的狐裘。 杨臻的人,不可能也没必要这般待她。 就像没必要在她脚踝上套锁链的同时,又以皮革软料隔开锁链本身应有的刺骨冰冷。 第102章 困住她的人,很矛盾。 不可能是狄人,那么就只剩下傅廷渊。 门扇被打开又合上,隐能听见落锁之声,老嬷嬷和几名女子一走,强撑的心力卸下,胃里空空如也,头晕目眩又浑身发软。 薛窈夭最终无力倒回床榻上。 。 不到一刻钟。 被老嬷嬷和几名女子剥下的衣物首饰,全都套在了另一位与薛窈夭身高、容貌、体量、身段,几乎全都一模一样的“北境王妃”身上。 有符节和“人质”在手,即便九州处于封城戒严状态,杨臻也顺利出了旦曳城门。 彼时晨雾尚未散去。 连绵起伏的山峦如同大地蛰伏的巨兽。 嶙峋山石裸露在外,在雾色中泛成灰色。 山坡上稀稀拉拉生长的枯木,枝干扭曲,张牙舞爪地伸向苍穹。 知道这半个月来,暗处多的是眼线追踪。杨臻依旧将长刀架在“薛窈夭”脖子上,并将她带去事先约好的地点,亲自转交到珂耶手中。 “吃里扒外的叛贼,与狄人勾结,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江揽州不会放过你!” 口中喝出白气,女子挣扎时的神态,表情,甚至声音。 都与珂耶曾在除夕夜见过的“北境王妃”一模一样。 不得不承认,少女颜如春花,明眸流盼。 连愤怒都这么鲜活生动,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极致尤物。 “这女人性子烈,不好伺候。”话落的同时,杨臻收刀入鞘,顺手将“薛窈夭”劈晕在珂耶怀里。 跟随珂耶一同前往图门坡的路上,杨臻还不吝告知,说“北境王妃”头上的宝石珠钗,乃是与北境王少时的定情信物,可连带隗尔氏提出的要求,一并送到北境王手中。 。 无论对于玄甲卫士、负责追踪的暗影、玄伦、甚至江揽州本人,要从一个叛贼手中抢回人质,办法真的太多太多了。 杨臻同样深谙此理,更熟悉王府暗影的一切手段。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摆明态度,但凡玄伦这边有任何轻举妄动,他便玉石俱焚,跟薛窈夭同归于尽。 如此这般。 暗影们只能眼睁睁看他们的“王妃”被狄人抱上马背。 且由于杨臻亲自跟着。 双方谁也没怀疑“薛窈夭”是假的。 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易过容的替身。 骏马在迷雾中穿梭,奔腾于朔漠境内的原野之上, 朝阳渐渐从地平线上升起,放射的霞光绚烂至极。 杨臻在马背上侧眸,瞥了眼珂耶怀中昏死过去的“薛窈夭”。 无端想起不算太久远的除夕之夜,那双含泪的桃花眼望着他时,他心底莫名升起的怪异感觉。 尤其被少女握着手腕,被她要求“负责”,还被使唤帮她包扎伤口,甚至要去帮她买吃的,杨臻觉得可笑又愤怒,拿他当狗吗? 她知不知道她才是被挟持的那个人。 她应该害怕,求饶,恐惧。 而非理直气壮说什么“试试喜欢我,给我解药,我们私奔。” 这辈子活见鬼,杨臻都没见过这么荒唐的人。 却偏偏彼时黑暗中,他起了前所未有的生理反应。 的确如薛窈夭猜想的那样,杨臻很少与女子打交道,甚至二十多年,他连女子的手都没摸过。 可想一朝被摸手,又被刻意撩拨,是种多么大的心神冲击。 但一个心有白月光,又心怀仇恨之人,显然无法接受自己有那么一瞬,竟真想试试她所谓的半月为期。 这无异于催毁他过往已有的信念,那种恐惧甚至压倒了仇恨本身。 是以杨臻没允许那种失控之事真的发生。 即便此时此刻,他也依旧觉得。 太便宜她了。 但只要一想到能亲眼看那高高在上,又素来目空一切的北境王,豁出性命去救的女人其实是假的,真的已经跟太子跑了,杨臻就爽得头皮发麻。 要诱江揽州入局,其实只需搭上狄人,再挟持薛窈夭已经足够。 为何一定要拉上傅廷渊? 除夕夜穆言曾说,你的老母亲不要了?彼时杨臻无动于衷,他本是孤儿,倒是遥远故乡,还有一位曾对他非打即骂的恶劣养母,虽然恶劣,却也给过他几年饭吃。 是以为防万一,以全后路。 即便计划失败,哪怕自己也死了。 杨臻也希望这世上还能有一个人,能与江揽州的势力抗衡。就算不能,也尽力帮他保全养母及其身后族亲,不至于被江揽州报复到真真“灭族”。 这个人,便是被他寄予希望的太子傅廷渊。 所谓敌人的敌人即盟友。 作为条件。 彼时还在澜台时,杨臻不止一次循循善诱,“我可以答应您,不会真的伤害她,太子殿下,您被困澜台,早已经无路可走,利用她走出北境,是您唯一出路。” 二来。 曾经幼时,杨臻和孟雪卿有过一段他自认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美好时光,但自从江揽州出现,记忆里的小青梅不复从前,甚至不屑再看他一眼。 作为被“背弃”的那个人,杨臻在同样失爱且被“夺爱”的傅廷渊身上,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 至于薛窈夭,她间接害死他的雪卿。 也该死。 但比起薛窈夭本身,杨臻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一直更恨的,其实是一种“自己在暗处仰视的天光,照着别人就算了,别人非但毫不珍视,反而弃如敝履,甚至一个轻飘飘的反手,就让那束光从这世间消失”。 这样的心神冲击,照见他的无能,失败,屈辱。 和面对权力时,那种无能为力和身如蝼蚁的觉知,比起求而不得本身还要令他感到绝望、讽刺、不甘、愤怒。 偏偏他势单力薄,身世寒微。 北境王却天潢贵胄,身边保驾护航之人,上到亲信如玄伦萧夙,下到密不透风的玄甲卫士和暗影组织,杨臻不是没机会下手,而是没有下手后还能全身而退的可能。 于是他只能一直隐忍,等待时机。 但时机来了,这一合谋。 他又显然低估了江揽州的雷霆手段和迅捷能力, 同时还高估了傅廷渊身为太子的机变和决断能力。 。 同日夜晚。 五千北境精锐深夜出关。 仿佛迷雾中的鬼影,他们未着马匹,只以最轻最快的速度,摸黑朝图门坡附近的山丘和哨塔逼近。 旦曳营帐中。 已过午夜,穆言坐立难安。 “对方要求王……不,是陛下!他们要求陛下三日后一人出关,咱们却提前派精锐潜入,此举必然会被狄人的探子察觉,会不会……” “无妨。” 玄伦面前摊着舆图,“隗尔氏最想要的人,是陛下,陛下尚未现身之前,王妃不会有事。” 话是这么说,玄伦眸色却少有的失焦。 陛下若当真孤身一人前往图门坡,届时他们的人却全在关内,那才真真是无力回天。 况且玄伦知道,旦曳大军压境,骆水一带的驻军也早就横刀立马,北狄可汗必然辗转难眠,隗尔氏不仅要应付这边,更还要应付他们的王庭。 “可隗尔氏恨透了陛下,届时恐怕……” 话未完。 有士闯入帐中来报,“玄伦大人,陛下御驾抵达旦曳。” “可就在刚刚,陛下径直出关了!” “什么?!” 与之伴随的。 城楼上烽火燃起,陡然长鸣的闷声号角,绽破这年暮冬的深夜,响彻旦曳每一个角落。 “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窈窈。” “他出关了。” “这都是你造成的。” “随孤回京,我们现在就走。” “你不爱他,你爱的是孤,从小到大,从始至终,你只爱孤。” “你只是暂时被他迷惑心智,都会好起来的。” “乖一点,你知道自己身怀有孕,别再拿死威胁孤。” “孩子将来,孤会养。” “若是很难过,喝下这碗药,你会忘记这里,忘记一切。” “我们重新开始。” 话音刚落。 少女哇地一下,一口鲜血从嘴里喷涌出来。 她手无任何可用之物,索性抬手打翻案上烛台,连枝燃烧的蜡烛滚落地毯,帷帐被瞬息点燃,房中很快漫起浓烟。 “我答应你的一切要求,傅廷渊。” “但是在这之前,带我去图门坡。” 她没哭没闹,没掉泪,只是紧紧拽着他的手。 笑得像朵艳烈的花。 “答应孤的一切要求,包括余生,留在孤身边,与孤白头到老,好吗。” 擦去她唇边血迹,傅廷渊将人拥入怀中,“别骗我,窈窈。” “往后和从前一样,唤孤子澜。” 第103章 第67章 半个月的时间,能做多少事? 傅廷渊原以为自己从澜台脱困,能做的事情会有很多,譬如联络亲信,给京中传递消息。 可他低估了“九城封城”和各种关卡的严密程度。 又因旧伤未愈,还要躲避玄伦麾下的暗影追捕,可谓处处受限。 甚至对着某州府官员掏出东宫手令时,都没人相信他是太子,反而还险些无法脱身。 无论他还是杨臻,都猜到过江揽州入京“勤王”恐怕没那么简单。 却没料到一朝传回消息, 先帝竟已死于叛贼之手,江揽州竟是直接登基了。 而这之前,二人光是私下汇合并躲避和扰乱暗影们的视线,就已经耗费了太多时间、精力。 夜里辗转难眠。 傅廷渊也曾一度感到虚妄,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如何就从东宫太子,一国储君,沦落到堪比丧家之犬。 头顶父权和皇权,曾经薛家出事时,他没能在关键时刻护住未婚妻,以致她走投无路找上旁人,他无话可说。 以为承受那一箭穿胸而过,放弃储君之位,就有可能换回心上人,顺带消自己因无能而滋生的愧疚,又或他自己都不愿承认,自己其实拿不出任何比江揽州更优越的条件也好,庇佑也罢,即便窈窈愿意跟他走,他也只能暂时带她南下,将她安置于榕城。 他清楚自己是个失败的未婚夫,故而只能让未婚妻看到他的某种“牺牲”,奢求她能够心软,回心转意。 结果却是被困澜台,四十亲卫全被屠戮。 四弟傅应谨莫名成了叛贼,父皇没了,自己这个“故太子”更是“丧命于雪崩之下”。 但凡还有“故太子”冒头,便是叛贼余孽假扮。 就连少时送出去的孔雀蓝宝石,一如既往的熠熠生辉,它的主人也已经不要它了。 桩桩件件,如滚雪球。 桩桩煎熬,件件催心。 意识到也许从那封「兄,嫂恋吾矣,吾甚烦恼。兄若不信,可亲临北境验之」的密函开始,又或更早,自己便已是一枚棋子。 只一步错,就被切断了一切翻身之可能。 傅廷渊眼前似有万山倾塌。 到头来,摆在他眼前的只剩一条孤路。 如杨臻离开时所说,“九州封城戒严,殿下走不出去,暴露身份又会被立刻拿下。” “那么就趁北境王出关之际,我会让隗尔氏书信,要求他以号角长鸣,他都御驾北上了,这点要求必然听之任之。” “届时您即刻带着北……薛姑娘,每经一处关隘城门,便是像杨某曾经那样将刀架在她脖子上,硬闯也要闯出北境,然后回京主持大局!” “北境王一旦出关,玄伦的人和旦曳驻军必然分身乏术,注意力只会集中于图门坡,即便城门吏回去通传消息也需要时间,您只需趁此期间走出北境!” “太子殿下,这是您唯一机会。” “不可提早也不能太晚,一旦北境王葬生图门坡,薛姑娘也就失去利用价值,玄伦和萧夙不可能放您离开。” “还请您务必把握好时机。” 而今时机到了。 傅廷渊原也狠下了心。 可她固执地问他许多问题,他索性告诉她真相,号角代表江揽州出关了,愿意去图门坡送死,都是她造成的,有想气她的意思。 却没料到下一秒。 他的窈窈血溢于口,打湿他胸前衣襟。 世人有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 御医曾言一个人在短时间内,遭受的刺激过于强烈、持久或突然,会致使气血紊乱上逆,冲破肺胃等脏腑脉络。 她的身体告诉他,她的心神已经受损。 那一刻,面无表情地拥她入怀,傅廷渊瞌目闭眼,喉间是化不开的苦涩,“和从前一样,唤孤子澜。” 话是这么说,心下却有个声音告诉他。 窈窈的心,已不属于他了。 青梅之谊,竹马之约,十多年的两情相悦,仿佛大梦一场,到头来只他一人还在原地。 即便如此。 他也做不到眼睁睁看她枯萎凋零。 。 图门坡。 作为边防要塞,错落分布的营帐密密麻麻,绵延数里。 朔风卷着雪沫黄沙,拍打着兽皮营帐猎猎作响。 帐内图腾柱巍峨耸立,柱身刻满三色符文,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和炭火土腥。 听到号角声的那一刻。 隗尔氏兄弟正在招待杨臻,可谓猝不及防。 “按照约定时间,不是说了三日之后?” 这种时候号角长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旦曳出事了,要么大周新帝出关了。 “无妨。” 隗尔宿仁放下酒盏,看似文质彬彬,眸中却隐蕴癫狂之色,“他来得越急,越证明他爱那女人如命,他曾经是如何羞辱我朔漠勇士,如何践踏我父兄尸骨,泰泽,你有何主意?” 隗尔泰泽已能够进食说话,但曾在禁阁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如今他行走坐卧都得靠轮椅代步,闻言一摔酒盏,“死太便宜他了!” 碎片崩裂,在炭盆里溅起火星浓烟。 切骨恨意在兄弟俩眼中燃烧。 “我要他跪下来,一步步爬到本座面前,要将他千刀万剐,开膛破肚,还要拿他和他女人的头颅,祭我隗尔氏满门英灵!” 话音刚落,外头有将士来报,“元帅,王庭使者又来了!” “得知旦曳大军压境,可汗札撒下至图门,命您即刻交出大周皇后,并礼遇大周新帝,近期也不得大量调兵,否则、否则……” “如何?” “可汗将暂收兵符,罢黜元帅!” 大周与朔漠鏖战多年,江揽州却只用了短短两年便将局势压倒,王庭痛失猛将又折戟沉沙,可汗赫鲁罗显然被打怕了,宁愿得罪隗尔氏也不愿大动干戈。 隗尔泰泽一拍案台,登时痛骂:“卑劣小人!” 在他们眼里,江揽州当然“卑劣”了。 得知自己女人被虏,他第一时间不是联络他们,而是一封函书直接威慑王庭。 隗尔氏再如何劳苦功高,那也是臣,若不听命放人,便是与王庭与可汗作对,面临被罢黜、没收兵权,即便有心反抗,这种节骨眼上也已是前狼后虎,根本无从下手。 但若听命放人,又叫人如何甘心? 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天底下最难对付之人,江揽州若排第二,世上无人敢居第一。 “这种时候,元帅万不可自乱阵脚。”比起隗尔泰泽,杨臻要镇定得多。 他让珂耶翻译并告知隗尔宿仁,以江揽州的狠辣心性,即便他们现在放人也不得善终,江揽州经此一遭为绝后患,只会不惜一切代价屠城,告知隗尔氏已经骑虎难下,即便玉石俱焚也绝不可退缩半分。 整个隗尔氏都败落在江揽州手里, 隗尔宿仁如何不懂这个道理。 可那“北境王妃”才接至图门坡不过一日,许多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周全部署。 此刻王庭使者在后方频频催促见面就算了。 三人尚未商量出个所以然来,要如何报复对方的意见也尚未统一,外头忽又响起鸣金之声。 那声音急促密沉,仿佛羊群遭遇恶狼,伴随士兵们仓促集结和杂乱惊惶的奔走相告声,整个图门坡都骚动起来。 而后没过片刻,又有将士踉跄着冲入帐中急报,“元、元帅,大周新帝已到我图门坡指定界限之外!” “他他他、他身边仅带一人一骑!” “所以,你怕什么?”对上将士那双惊恐的眼,隗尔宿仁觉得讽刺极了,原来不止上头的王庭可汗,就连他麾下将士也已经忌惮大周新帝,到了风声鹤唳的程度。 不过身边仅带一人一骑。 饶是这是他们自己提出的要求,隗尔宿仁乍听之下,也不免觉得荒谬震惊。 他怎么敢的? “大周新帝身边带着的那个人,自称玄伦,方才在城楼下喊话,要求元帅亲自出面谈判,还要求即刻与他们的大周皇后见面!” 城楼上烽火燃起,夜半集结的狄军森然列队,四下一派沉穆肃杀,眼中却个个透着紧张不安。 身为朔漠勇士,他们理应保家卫国。 然而朔漠去年才签下降书,此前又元气大伤。 近日听闻旦曳大军压境,他们料到有事发生,但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陡见两人两骑冲至关前。 尤其为首那人,身披金鳞玄甲,战帛当风。 赫然便是曾将他们已故大元帅头颅斩下来的……有认得江揽州的狄军,表情霎时如白日见鬼。 分明他身后并无千军万马,可铁骑扬起雪沫黄沙,那人手持长戟,深挺煞烈的五官为夜色笼罩,看不真切,可所有人都觉得,图门坡仿佛有邪神恶煞降临。 第104章 “要见人?” “可以。” 去会王庭使者之前,隗尔宿仁云淡风轻地下达命令: “就说我朔漠勇士,倾慕大周新帝骁勇善战,一人堪比千军万马。” “既然来了,先切磋一下。” 与之伴随的,图门坡的城楼烽火台上,很快飘起了少女月色狐裘、鲜亮裙裾。 就这极为简单的两样事物。 以绝对的轻盈,柔软,在这塞外寒凉的夜,与烽火狼烟与兵戈铁甲格格不入。 然而乍见之下,就连玄伦也呼吸一滞,瞳孔骤缩。 那一瞬间。 玄伦不敢侧眸去看江揽州的表情。 不敢想象主子作为大周新帝,这年已坐拥天下江山,脚踏山河万里。 可他的小妻子,被狄人扒下了身上裙裾? 有那么一瞬。 整个图门坡陷入死寂。 玄伦觉得主子好像还活着,又好像瞬息死了。 。 后来经年,趴在江揽州的龙床上,薛窈夭再回首这年暮冬,已能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说来事情并不复杂。 无非是三方合谋,目标一致,都想要江揽州死。 隗尔氏和杨臻,皆源于切骨仇恨。 傅廷渊则源于自身处境。 三方分开,无人能撼动江揽州,联合起来也是一样。 所以他们将她牵扯进来。 人在当下无法预知未来,又因视角局限,薛窈夭能看到的只有一张滔天巨网,她知道这张网的目标是江揽州,但也仅此而已。 得知他出关了。 怎么会呢。 就像有人光明正大地朝他挥手,说你来送死呀,他怎么能真的去呢。 这年的薛窈夭,从未低估江揽州的能力,和他在权力场斡旋的头脑,手腕;唯一低估的,是自己在他心中分量。 也低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一如她无法想象,从京师到北境,再到边城旦曳,将近五千里路。 哪怕星夜兼程,仅仅十二天,连跟随他的亲卫们都渐渐体力不支,在途中一个个倒下,他的身体如何吃得消,日夜驰骋不休,又究竟换了多少匹马。 江揽州也无法想象,她落入狄人手中,可能会因他而遭遇什么。 不敢去想,所以任由自己像一具空壳。 被铺天盖地的恐惧笼罩,永不停歇地朝着北边。 后来的记忆里,武昭元年,正月十七这晚的子夜之后。 无疑是薛窈夭生命中的至暗时刻。 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 被傅廷渊解开脚踝锁链后,明明身子虚弱得随时都能倒下,可始终有一股力量支撑着她。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冲出房间,之后又是如何疯了似抓住一名旦曳士兵,说自己才是北境王妃,说图门坡的那个是假的。 这些信息。 当然都是从傅廷渊口中逼出来的。 她大喊穆言,玄伦,郝达,也喊江揽州的名字。 入目天旋地转,又因夜色太深,她分不清谁是谁,只记得周围很快骚动起来。 视线里人流穿梭、甲胄森寒、火把的光亮、城楼的烽火。 她也不记得自己后来是被谁抱上马背。 只记得自己一直在抖,口中一遍遍重复,“带我去见江揽州……” 关外连绵的山脉如巨龙横卧,蜿蜒的冰河贯穿原野,像月夜下一条银白丝带,死寂又冰冷。 奔腾的马蹄从其上踏飒而过。 更远处是一片灰暗混沌,天地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凛冽的寒风如刀子切割皮肤,口中铁锈味越来越重。 上一次坐在马背上飞速驰骋,还是从桫州到央都。 这一次依旧有穆言陪着。 心神却像一根快要绷断的弦,被前所未有的滔天恐惧所笼罩。 待坐下马匹终于驰骋过最后一片山丘。 远处城楼上的火把光亮在夜色中极为炫目。 便是“图门坡”了。 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肃杀,仿佛周围蛰伏着千军万马。 晃眼之间,她看到城楼烽火台上,有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在风中飘荡。 又看到城楼下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刀光剑影和着兵戈铮鸣,血腥气浓烈到近乎冲天。 胃里陡然翻腾起来。 薛窈夭当即俯身作呕,却只呕出一嘴的血。 尚且隔着一段距离,缭乱的火把,刀光反射的乱影,闪转腾挪和不断结阵的狄军,外加城楼上不时下来的凛凛箭矢,太乱了,分明什么都看不真切。 可她还是一瞬捕捉到乱影之中,最高也最醒目的那道身影,披覆金鳞玄甲,手持长戟,在夜色和厮杀中满身浴血。 像极了她此前昏迷的半个月里, 那场场持续不断的噩梦碎片。 “江揽州……” 她喉咙嘶哑得可怕,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 只听得穆言在马背上扬声大喝,“王妃不在狄人手中!” “陛下,玄伦,王妃不在狄人手中!” “她在穆言这里!” 先前陡然在旦曳城内见到薛窈夭,穆言震惊之余,想过让快马传递消息,也想过直接点燃信号器。 但此番并非两军作战,性质可谓全然不同。 没亲眼见到人,他们陛下恐怕未必能有准确判断力。想到玄伦早有部署,穆言也顾不得太多,直接将薛窈夭一并带上了。 至于她身边那男子是谁,穆言根本分不出心思顾及。 以一对百的倾轧搏杀,已经持续了小半个时辰。 江揽州闻声回头。 与之伴随的,又一波箭矢从城楼上悉数射下。 他反手格挡,却因刹那分心,被其中一支弩箭穿胸而过。 这样一幕映入眼中,薛窈夭当即从马背上掉落。 她仿佛被人扼住咽喉,无法呼吸,却不知哪来的力气,连滚带爬地朝他所在的方向奔去。 同一时间,“护驾!” 这一声厉喝,玄伦忍得近乎咬断了舌头。 霎时间,焰火信号冲天炸响。 黑暗中忽有万矢齐发,从四面八方破空而过,与之伴随的,尖叫,嘶吼,哀鸣,雪狼图腾熊熊燃烧,旌旗上血色飞溅,无数狄军被箭矢穿喉而过,从城楼上滚落下来。 身后远方,更好似有排山倒海的铁骑奔鸣。 整个地面都在剧烈震动。 江揽州却是笑了。 面朝她的方向,在这满世界的喧嚣、冲杀、兵戈、血色、火光之中。 看到她的那一瞬,他像是松了口气,眉宇刹那舒展开来。 而后鲜血大口大口,从他嘴里吐出。 明明手握千军万马,只需一声令下,就能将图门坡碾作灰飞,可她在狄人手里,他便生生忍住了。期间玄伦几度想要违逆圣命,甚至后悔到,恨不能将自己千刀万剐,也恨不能薛窈夭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整整十二天的星夜驰骋,像提前透支生命的树。 江揽州外表依然顽强挺立,内里根茎却全被掏空、折断。 此番又以一挡百,外加城楼上箭矢干扰,他显然已战至力竭。 这年的他有多强大呢,一双遮天之手,已经能够颠覆江山,血染皇城,足有逆倒乾坤之能。 然而人活于世,任何事情都可尝试斡旋,博弈。 唯独她。 他像被掐住七寸的蛇。 不敢以任何智计谋略,去赌狄人的耐性和她的安危。 撑下去,见她一面。 即便心知这是狄人的报复,“游戏”环节之一。 实在不行,以命换命。 彼时烽火台上飘荡的影子,甚至都不是一个人。 而是她曾经穿过的月色狐裘,漂亮裙裾。 知道她自幼爱娇,爱美,裙裾上的孔鸟图案,都是他亲自吩咐辛嬷嬷命绣娘们针针细致。 可也正是看到那裙裾的刹那,江揽州已经疯了。 此刻一身染血的战甲。 他终是单膝跪地,撑着长戟才勉强没有倒下。 除去方才那支弩箭,他左肩和腹部也被箭矢贯穿。 手臂、肩背、腰侧、则全是凛凛刀伤,严重处深可见骨。 脚下尸横满地,不断踉跄着,薛窈夭踩着血水,踩着地上横七竖八的狄人尸体,不知被绊倒第多少次,才终于扑到他面前。 “抱歉,阿窈。”男人原本伸着一只手,想要接住她,可姑娘趴摔在他的三步之外。 “是夫君没保护好你。” 曾经地下暗室,宝欢搜罗的那些被揉皱的纸团。 她曾看到他在上面,称呼她“吾妻阿窈”。 除此之外,这还是第一次,江揽州不是唤她王妃,也不是薛窈夭。 而是很轻的一声。 阿窈。 他说抱歉,没保护好她。 她却什么都顾不得,张口便是声嘶力竭的,“来人,救命啊!医师,要医师,医师在哪里……” 第105章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她也朝他伸出手去,想碰他,想抱他。 可目及之处全是血色。 手上沾到的,眼中看到的,鼻腔嗅到的,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猩红血色。 “不要,你不要流血,不要再流血了,江揽州,为什么一直流血,求求你不要流血了,会死的,我不要你死,怎么办,怎么办,救命啊,好疼,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她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想用手去堵他胸口源源不断流淌的血。 可他身上那么多伤,战甲都被划破了,她想扶他起来,却根本不敢,生怕哪里一个拉扯碰撞,他就会粉身碎骨。 “怎么办,怎么办,来人,来人啊,求求你们,救命啊……”满口铁锈,她跪在血泊里声声绝望,颤抖不止。 却听得头顶很轻的一声,“别哭,阿窈。” “别害怕。” 抚上她脸颊的手,被她一把握住。 可惜泪水模糊视线,她看不到他眸光很静,像破晓时分的天幕,看不到他瘦了好多,下颌都长满胡茬了。 她以为他会向她保证,他不会死。 可他说的是,“夫君做到了,大赦天下。” 记忆里,江揽州的声音从未如如此虚弱,好似一阵风就能化作齑粉,“从今往后,阿窈不再是戴罪之身。” “别说对不起、谢谢你、恩情、交易一类的话。” “情出自愿,事过无悔。” “凡事行之所往,不过心之所向……” 爱一个人。 就总想为她做点什么。 她自幼众星捧月,鲜衣美食,绫罗玉器,奴仆成群,她生来就什么都有。 故而这年,江揽州自知给出去的,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可那么骄傲的小孔雀,把初夜都给他了,还一直很乖地予取予求,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就为哄他开心。 他总得送她些什么。 他始终记得,这年她来时,他端得高高在上,可连茶水泼在身上,世界都好似有斑斓焰火炸开。 理智在叫嚣着报复,要她在自己掌中寸寸枯萎。 可澜台后的第一次见面,他就忍不住在书房亲吻了她。 “医师马上就到,陛下万万撑住!” 混乱之中。 玄伦和穆言都火急火燎地冲过来了。 没能注意到他们嘴里唤的不是主子、殿下、或王爷,而是“陛下”。薛窈夭只一遍遍翕张着唇,一遍遍伸手又不敢真的触碰,耳鸣目眩又全身发麻,她甚至无法听清他嘴里在说些什么。 只能发出幼兽濒死般的声声哀嚎,一遍遍央求他不要流血,“求求你,江揽州,不要再流血了,我好疼,我好疼啊,我好害怕,你不要说话,求求你不要再说话了……” 回应她的。 是一声很轻的嗯。 江揽州眼中泛潮,渐渐视物不清,却依旧静默注视着她。 染血的手掌被她汹涌的泪水打湿。 还是第一次,他的小孔雀如此伤心狼狈。 这年来到他身边,她好像总是在哭,眼睛总在下雨,泪水远比笑容多。 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枯竭,流逝,江揽州不舍得闭眼。 有很多话想说。 可细数前尘过往,爱恨是非,许多东西都不重要了。 他曾经固执地想要公平,强求她将他放在心上,哪怕自损一千,也要留她八百,即便南下之前,那些揉皱的纸团,依旧蕴着他的伤情,执念,痛辱,不甘。 就像那句江揽州爱你,但永不屈服于你。 可其实到后来,熬过南下途中,那些思念的夜,一朝得知她被叛贼掳走,落入狄人手中。 想到她可能遭遇的事情,一如先前城楼上飘荡的裙裾,他宁愿她从未来到他身边。 他想她活着,想自己赶回北境时,她尚且完好无损,没被任何人欺负。 至于她心里究竟爱谁,又或爱谁更多。 真的,没关系。 看到她的那一刻,江揽州才知某些时候。 原来虚惊一场也是种恩赐。 想告诉她,自己生来父不详,母亲走得早,心和身体一样,从来没有容身之所。即便后来功成*名就,被天家认回,端的是战功赫赫,满身荣耀,可他始终觉得,自己一直是孤身一人。 像少时流浪,身后没有归途,没有家。 直到她来,他想有个家。 爱也好,恨也罢,的确是因她自幼将他的心揉得千疮百孔,他才没舍得去死,还坚持走了那么远的路,就为了哪天翻身上位,狠狠报复她。 可她真的来了,他又发现。 自己最想从她身上得到的,其实是爱。 是一位姑娘对于一名男子,想成为他妻子,想为他披上嫁衣的那种,唯一,特殊,不可替代的男女之爱。 哪怕此刻,身体已经极限了,心下也还是有满腔孽欲在熊熊燃烧。 叫嚣着想要死在她身边。 想被她永远记住。 想墓碑和坟茔有她的名字,便是骨灰也要撒在她身上。 他从来不是什么君子良人。 爱就是拥有,占据,征服,掠夺,死也要拉她下地狱,千年万岁,变成白骨也要与她缠在一起。 然而关山万里,到生命的尽头。 她哭得这样厉害。 他竟是不知道怎么哄她。 “往后自由了,去爱你想爱的人,过你想过的生活。” “如果很难过的话。” “忘记北境,忘记央都,忘了这年经历的一切。” “薛窈夭。” 我爱你,好爱好爱。 指节从她眼尾划过,抚到的依旧是滚烫泪水。 他想吻她,抱她,甚至上她。 听她再唤一次夫君。 可她一直在哭。 脑海中开始走马灯一样,闪过二十一年的人世浮华。 天子脚下的神梦天街,触目辉煌,锦绣无边,夕阳下花圃里的刺玫,飞在天上的纸鸢,她头顶花冠,随手丢掉的发带,芭蕉枝叶上雨珠滑落,到梧桐枝叶抽出新绿,荷塘的芙蕖开了又谢。 少时贫瘠,以恨为食。 荒原里的场场绮梦,却全都是她。 可他再也没有力气,与她翻云覆雨,让她快乐,场合也根本不允。所以算了。 “回南地吧。” “那里有你的家,山水也更养人。” “阿窈会长命百岁,喜乐如愿,岁岁安澜。” 穆言问询医师的催促,和四下人流的奔走声中,年轻的帝王气息渐弱。 然而下达命令时。 语气一如既往的不容置喙,“现在。” 傅廷渊这三个字,忽然从他唇齿里吐出。 他的悲喜仿佛全然流失。 只是不舍地,很轻地道了四个字,“带她离开。” 与之伴随的,有人从背后揽她腰肢,将她打横抱起。 裙裾和狐裘上染的血水滴落下来。 她说不出话,无法呼吸,也没力气挣扎。 只是不肯放手。 可是漫天火光中,战马嘶鸣,城楼坍塌,像噩梦中闪烁的碎片一样,江揽州离她越来越远。 她固执地朝血光中伸出手去。 想求他活下来,求他不要死。 她还没有穿过嫁衣,没做过他的新娘。 然而视线里模糊一片,每次能抓到的,什么都没有。 世界渐渐褪成了黑白两色。 她想起大法师曾说,他们生来孽缘,命行相克,不宜强求。 记着这句话。 身体在没有他的地方。 薛窈夭等待岁月,等待时光。 灵魂却被囚困在这场梦里,期望世间的尽头,会有黎明和春天。 第68章 武昭二年,春。 新岁伊始,万象昭苏,四海升平,八方来朝。 在历经过叛贼入京,皇城风雨飘摇后,谁也没料到短短一年,京师浴火重生,再度焕发出昔日繁华盛景。 琉璃瓦重焕华光,飞檐斗拱气势恢宏。 朱红宫墙下御林军铠甲锃亮,戍卫四方,尽显天家威严。 城中街巷熙熙攘攘,酒楼茶肆里食客满座。 时值春日。 街道两旁绿树成荫,风过时,空气里有花香散开。 “后来呢。” “后来怎么样了?” 茶肆里,被台下客人催促,说书先生口沫横飞,“后来图门坡城楼坍塌,十里营寨被悉数炸毁,隗尔氏兄弟和那叛贼四处奔逃,却没逃出多远,就被镇北侯斩下头颅!” “陛下也终于得救皇后娘娘。” “从此以后,二人得偿相守,举案齐眉,同栖同宿,安享岁月……” 这里的镇北侯,指的是穆川。 故事叫做「图门之变」,讲的是他们的武昭皇帝,一年前登基之初,北上图门坡英勇救妻的故事。 相比「武昭勤王」,它多了情爱风月,叫人唏嘘喟叹,故而更受百姓欢迎,如今在民间广为流传,几乎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 第106章 然而大多数人心知肚明,故事结局不是这样的。 如今的皇宫里,根本就没有皇后。 但故事的主角是当今帝王,口口相传也都是这么传的,谁还敢妄议不成? 大人们不敢妄议,却有个小孩极为大胆,“先生先生,您先前说陛下当时以一挡千,战至力竭,身上的血都要流干了,那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众人回头。 只见发问的是个小男娃,约摸五六岁,着一身华贵锦衣,一看就是富贵门庭养出来的小公子。 天子脚下除了百姓,便是王侯贵胄,倒也不足为奇。 奇的是小男娃眼睛红红的,显然才刚哭过。 揽着他的妇人雪肤花貌,也在拿巾帕拭泪。 “这个嘛……” 说书先生倒也无甚避讳,“陛下当时的确是身受重伤,但陛下乃真龙天子,九五之尊,自有上苍福泽庇佑,所以就活下来了。” “那皇后娘娘呢?” 有人带头发问,其他好奇心旺盛的小孩也忍不住了,“皇后娘娘究竟是谁,她真的被救下了吗,为何都说皇后娘娘其实已经……” 话未完,小孩的嘴巴登时被大人捂住。 孩子爹左右看看,拍其脑门道,“不许胡说!” 担心祸从口出呢。 这个问题,说书先生也答不上来。 据说,只是据说,皇后娘娘当年就殁在图门坡了。 也有人说是失踪了,不知道哪里去了。 至于皇后身份,更是传得五花八门。 有人说皇后是武昭帝少时发妻,也就是曾经的“北境王妃”。 但北境王妃年方几何,体态相貌,身家背景,出处来历,谁也不清楚。 也有人说皇后跟陛下其实根本就没有成亲,只是一个无名无分的美人罢了,还有更夸张的,说皇后曾是罪臣之女。 真相究竟如何? 谁知道呢。 在场唯一知道真相的锦衣孩童刚要开口,就被他娘捂住了嘴。便是这日出城行香,恰好路过此地的薛元凌和周岚母子了。 薛元凌这年已经六岁。 住的是自己原本的家,也就是京都城东,曾经的镇国公府。 只不过如今改名了。 偌大的朱红府门上,高悬着黑底鎏金的“薛府”二字,大门两侧镇守的一对威武石狮没变,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府门外一众扫洒的仆婢,也有他幼时隐约见过的熟悉面孔。 他虽然只有六岁,但此前在北境待过大半年,历经过人事变迁,后又亲眼看到大火烧毁庄子,叛贼将刀架在小姑脖子上,曾祖母病重离世,小姑长陷昏迷…… 渐渐的,薛元凌已经和薛瞳一样,能够知事。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薛晁阳,祖父薛三爷,曾祖父薛道仁,包括其他的薛家长辈,不是去了什么很远的地方,而是都不在了。 但娘亲说他们不再是戴罪之身。 因为姑父登基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赦天下。 再有去年秋天,姑父已为薛家人平反。 他的曾祖父和爹爹不再是别人口中卖国通敌的叛贼,而是一生戎马西僵,战功赫赫,青史留名的大将军。 除此之外,姑父还将薛家人此前被抄的宅邸,铺子,田地产业等,全都归还给了薛家。 一年多的时间,晃眼就过去了。 难过的事情除了曾祖母离世,更还有小姑和姑父两人的情况。 从娘亲嘴里,薛元凌听说姑父受了很严重的伤,很长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直到去年秋天才勉强能下地走动,但也需要依靠轮椅,拐杖一类的东西。 小姑也好不到哪里去。 彼时还在央都,薛元凌曾亲眼看到小姑满身的血,于黎明破晓时分被穆言姐姐抱回府上,医师诊脉说小姑悲伤惊惧过度,没有求生意志。 穆言姐姐不信,疯了似的问医师,说小姑是不是中毒了。 医师再三确认后,却是摇头说,“老身可以性命担保,王妃体内无毒。” “不过王妃身怀有孕,已经两个多月了。” “老身会尽毕生医术,保全母子二人,但王妃何时能醒来,得看机缘造化……” 薛元凌至今记得,那时候所有人都是又悲又喜。 当然了,开心的事情也有很多。 譬如后来从央都回到京中,没多久小姑就醒过来了。 只是小姑一直身子不好,每天药膳不断,还常做噩梦。 娘亲那时日日给小姑熬煮各种汤药,还请了大法师来府里诵经祈福,宫里的御医也日日都来看诊。 后来春夏交替,小姑终于渐渐养好了身子。 但也仅此而已。 小姑看上去不大开心,薛元凌觉得小姑像一具空壳,漂亮的眼睛里没有半点生机,常常独自在府中阁楼上,望着皇城的方向发呆,一出神就是一整个下午。 直到深秋时节,小姑生下女儿,之后才渐渐有了笑容。 但事到如今,薛元凌还是想破脑袋瓜也想不通,“阿娘,是不是姑父当了皇帝,就不要小姑了?” “图门之变的故事里,那个皇后娘娘到底是不是小姑?” “姑父知不知道小姑的肚子里,生了一个他的娃娃?” “为什么姑父不来找小姑,小姑也不去找他呢?” 。 几场雨后,天气越来越暖和了。 城东薛府。 曾经占据半条街的光鲜府邸,四世同堂,各房妻妾子女、主子奴仆加起来足有两百多人,怎么都是热闹的。 后来死的死,散的散。 到如今,主子加起来不足从前的十分之一。 奴仆却是原来的三到四倍。 原因无他,之前在北境王府伺候薛窈夭的,一如辛嬷嬷,水清水碧,花源花香,阿寅等,全都跟着一起南下了。 “就算没有玄伦大人吩咐,老奴也愿意继续伺候王妃。” 何况王妃腹中,已经怀了王爷的骨肉。 按道理,其实称呼王妃已经不大妥当,可要唤“皇后娘娘”似乎也不大妥当。 “唤郡主吧。”彼时周岚建议说。 这日是个艳阳天,曾经宁钊郡主住过的芳华院中,枝头杏花簇簇,朵朵花瓣晶莹粉白,暗香袭人。 外间的锦绣卧篮靠窗,窗外透进来的明媚春光,被枝头花影分割为点点光斑。 恰好照见卧篮中粉雕玉琢的软软一团。 不到五个月大的奶团子。 如今已经不像刚出生时那样皱巴巴的。 被襁褓裹着,她躺在柔软的婴儿卧篮里,两颗灵动如黑宝石般的眼睛水灵灵的,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时不时滴溜溜地转动,一边好奇打量四周,一边忍不住动动小胳膊小腿,不时在空中挥舞一下,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小猫儿似的软软奶音。 以薛瞳为首,卧篮四周围了七八个孩子。 眼看小婴儿白白嫩嫩,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随着呼吸轻轻颤动,模样别提多招人喜欢了,连薛瞳都忍不住想要上手。 一旁的乳母习以为常,辛嬷嬷和水清水碧等人在给小公主绣新的衣裳,小帽子等等。 宝欢则温声提醒说:“妹妹还太小了,大家只能看,不可以靠得太近,也不可以伸手去碰。” “好,知道啦!”孩子们纷纷应是。 然而没过片刻,又有孩子忍不住央求,“宝欢姑姑,妹妹好可爱,我就只碰一下她的小手手,一下行吗?” “我也是,我只要摸一下小脚丫就好了。” “妹妹好像长出了第一颗乳牙?” “咦,妹妹笑啦!” 外间吵吵闹闹,欢声笑语。 而隔着丝绒孔鸟屏风、多宝阁、以及灿灿帷幔的内间深处,伴随着若有似无的脚步声,有人打帘进来。 是个男人。 男人龙袍加身,身形颀长高挑,一袭玄衣纁裳深沉如夜,无声无息地在床边坐下。 仿佛心电感应,薛窈夭翻了个身。 猝不及防,看到一张日思夜想的脸。目光与他撞在一起,她刹那间心如擂鼓,不可置信道,“江揽州?” 四目相望,男人静默注视着她,眸色和从前一样深深沉沉,无边无际。 他不说话,像一尊沉默的山岳。 轮廓却比从前更加深邃,帝王之气浑然天成。 她应该感到压迫摄人的。 可是没有,她只是下意识起身朝他怀里扑去。 下一秒。 却是扑了个空。 “江揽州……”怔然片刻,少女赤脚下地,白皙玉足踩着狐毛软垫,像被什么蛊惑心神,她没穿鞋就追了出去。 穿过繁花堆锦的闺阁,穿过层层叠叠的坠地纱幔。 四下忽然漆黑一片。 再能看清事物时,视线里血色、火光、兵戈乱影、尸横满地、血流成河。 这些画面并不陌生,她看到虚空之中,江揽州一身染血的战甲,被弩箭穿胸而过。 第107章 看到鲜血大口大口,从他嘴里溢出。 看到焰火冲天炸响,雪狼图腾熊熊燃烧,旌旗上血色飞溅,无数尸体从城楼上滚落下来。 看到曾经抱过她的手臂、被她靠过无数次的肩头、和她紧密贴合过的腰腹,全是凛凛刀伤。 她不受控制地,和从前无数次一次,朝血光中伸出手去。 触上的却不是脉搏体温。 而是密林深处,墓碑上刻的冰冷花纹。 江揽州? 隐约听到这个名字时,宝欢和往常一样急慌慌冲入内间。 “郡主您、您又做噩梦了?!” 躺在床上的姑娘睁开眼睛。 没有意外地,心脏又一次紧缩,疼得揪成一团。 那种疼钝而绵长,仿佛能穿透时光。 。 一年多了。 一切都已经时过境迁,可每次梦里醒来,还是满身的汗水湿透衣衫。 窗外有风起,繁花枝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轻纱帐子也跟着轻摇慢曳。 仿佛在提醒她,时间已更迭过一个年轮。 日升月落,朝阳夕晖。 如今是没有江揽州的春天。 … 图门坡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薛窈夭整个人是空的。 他在血泊中闭眼的样子,成了她跨不过的魔障。 有那么一段日子,她整个人浑浑噩噩,对外界一切丧失感知。 最大的进步是离开央都后,再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她的泪水似乎枯竭在了图门坡。 无数次噩梦中惊醒,时间慢得仿佛停滞了。后来因为腹中胎儿生长,她的行走坐卧开始很不方便。 那种感觉很奇妙。 也很怪异。 她的肚子里,竟然长了一个娃娃。 想象不出娘亲多年前怀她的时候,是种什么感觉,薛窈夭并没做好成为母亲的准备,曾经彩水小镇,她软磨硬泡说自己如何不想要小孩的事,仿佛还在昨天。 可眼看自己的肚子一天天隆起, 她心下惦记的渐渐只剩两件事。 一是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肚子里的娃娃才会健康安好。 二是这个娃娃,是江揽州的。 回想幼时那个阴恻恻的小该,十六岁在画舫蜻蜓点水,隔着蒙纱吻她的少年,到后来北境央都,她无耻地在澜台大殿上强吻了他,以及后来无数个夜晚,他是如何一次次进入她的身体。 难过之余,她竟是羞得满脸通红,心情复杂地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昔日繁花凋零,取而代之的是夏日绿荫,院中的碧梧枝叶苍翠欲滴。 她依旧没能收到任何有关他醒来的消息。 后来天气越来越热,偶尔会下一场暴雨。 雨后的夜晚总是格外美丽,天幕能看到遥远繁星,它们在漫无边际的墨色苍穹里,不知疲倦地闪烁。 他成了帝王,一国之君。 还活下来了,可谓已是奇迹与恩赐。 她曾进宫去找过他一次,不为别的,只想看他一眼。然而权力更迭,宫人几乎换了个干净,已经没什人还能认得她,皇城更显然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靠近。 她当然可以直接去找萧夙玄伦,或穆川穆言,但也正因帝王养伤,他们需要操心和顾忌的事情太多。 “再等等吧。”这是穆言的原话。 她问他好吗。 穆言似乎很想说些什么,偏偏心有顾忌,最终什么都没告诉她。 记着那句“生来孽缘,命行相克,不宜强求。” 彼时她和江揽州,谁都没信邪,可图门坡却像一道天堑分界,在彼此的生命中划下刻度。 没人希望自己的存在,会给心爱之人带去灾难。 于是她没有坚持,也没再靠近皇城半分。 再后来,秋天了。 泛黄的碧梧叶子打着旋儿,飘落风中。 听闻玄伦入了内阁,成为大周史上最年轻的首辅,兼吏部尚书;穆川和萧夙分别被授予正二品骠骑将军、金吾将军,轮流戍卫北境和西州;穆言则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子禁军统领,和郝达一起兼任五军都督同知。 除此之外。 继新帝登基改元以来,皇城第一次举行了大型朝会,文武百官皆行封赏,地方大员也纷纷入京述职。 便是这番动静,薛窈夭猜到江揽州醒过来了。 至少已经能够处理国事。 作为新帝,他登基第一天就离开京师,后又重伤昏迷,可想诸事堆积如山,他会有多辛苦。 而她无名无分,连见他一面都成为奢侈。 后来生产,她痛到无法呼吸。 和曾经远在北境王府的地下暗室一样,恍恍惚惚间,她觉得他好像来过,她甚至嗅到了他身上的冷香气息。 偏偏意识清醒后,循不到半点痕迹。 “往后自由了,去爱你想爱的人,过你想过的生活。” “薛窈夭。” “忘记北境,忘记央都,忘了这年经历的一切。” 她甚至想起那封手书,他曾写下的【忘吾,往前行之。】 图门坡时。 他或许以为自己会死。 所以闭眼之前,让傅廷渊带她离开。 彼时傅廷渊为易容之面,没有任何人认出那是“故太子”,江揽州却非但认出了,还让他带她离开。 那时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是否从始至终都觉得她从未爱他。 至少见一面吧。 可是岁月无声,整整一年零三个月,他一次也没有出现。 即便有心遵循大法师所言,暂行分隔,各安其事。 薛窈夭也有些等不下去了。 她很想亲口问问江揽州,一年了,还疼吗,痛吗,怨吗,恨吗。 第69章 自从先帝死于叛贼之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后宫妃嫔人人自危。 彼时皇权易主,新帝雷霆手段。 却不知为何登基的当日舍本逐末,非要御驾北上。 以为接下来京师必然再生动荡。结果在锦衣卫和手握兵权的萧夙的两相督察之下,杀过几只不安分的出头鸟后,前朝两波势力互相掣肘,按部就班,后宫也无人敢出什么幺蛾子。 再有消息已是三个月后了。 新帝御驾回銮,人却重伤昏迷。 人一日没醒,妃嫔们一日悬心,个个不知自己下场如何。 倒是人人羡慕殷贵妃。 宫变当日就被封了“熙德”太后。 “新帝少时才被天家认回,性子一向孤僻桀骜,喜好杀伐,与咱们也生分得很……” 私底下,妃嫔们大都担心,新帝醒来后会不会要她们去给先帝殉葬。 直到后来。 据说新帝还不能下地走动,但已经意识清明。 能在那位玄伦大人的辅助下处理各种政务。 而后没多久,昔日的妃嫔们被封太妃、太嫔。愿意去给先帝守陵的遵循自愿;想要出家修行的也都应允;膝下有子女的,封郡王或郡主,一同离宫开府;无子女的则无论品级高低,全都迁至指定的行宫居住。 皇城内的宁寿宫里,仅留了太后殷氏一人。 这样的结局,算得上皆大欢喜。 但殷氏这个太后做了也有一年多了,却在开春时遇到一件棘手之事。 “诸位姐妹可知,咱们皇帝的寿辰快到了。” 万寿节。 有礼部和内务府主持,说来并非难事。然而殷氏只是担了个名头,和江揽州并无母子情分,实在把不准这位新帝的真实性子、喜好。 可既已身为太后,有些事情又不得不去操心。 好比时至今日。 “咱们皇帝马上二十有三了,却尚且无后,无妃嫔,也无一子半女。” 这在高祖皇帝建朝以来,还是前所未有的事。 于是开春之际。 宁寿宫第一次聚集了不下十位太妃太嫔。 大家面面相觑,却都不约而同想起曾经封爵宴上,新帝作为北境王,是如何口无遮拦地说自己身患隐疾,不举。 “可是后来,先帝不是下了赐婚旨意,那自请前往北境的关氏女子,如今怎么样了?” 指的是关瑜妙。 人人皆知彼时尚未来得及成婚,北境王就被急诏入京,经过一场叛乱宫变,许多事情不了了之。 “太后可是在愁这桩婚事,是否还要遵循先帝旨意?” “咱们皇帝自己又是怎么个意思?” 难就难在这里。殷氏作为新朝太后,自是去探望过养伤的江揽州不止一次,然后委婉又隐晦地提起此事。 结果年轻的帝王眼也不抬,手里把玩着一枚宝石珠钗,沉默许久才似想起什么,“关氏女么?” 「花孔雀受难手札」里,便有关瑜妙这个名字。 只是众多事情里,这人实在过于边缘,还在北境时,谁也没时间和精力去理会这么个人。 第108章 “未来时机到了,她自有用途和归处。” 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一句,殷氏品不出个所以然来,后又去樊公公那里多番打听,才略有眉目。 “据说那关氏女根本不受待见,人在央都时,连北境王府的门槛都没踏进去过,倒是彼时皇帝身边,已有一美妾相伴。” 但美妾姓甚名谁,身家背景,相貌又是什么样的。 隔着面纱,樊公公当时连点儿边角都没窥到。 而最让殷氏费解的。 “咱们皇帝自去年秋日醒来,一直行走起卧不便,政务又堆积成山,他日日坐着轮椅,埋首御案前日理万机,却在入冬后,做了两件奇怪之事。” 一是让司天监测算八字,挑选良辰吉日,期间还接见了一位据说来自北境璃山,会批命占卜的大法师。 二是让内务府拟定封号。 皇后的封号。 公主的封号。 但当内务府绞尽脑汁,精心拟了不下百个送去乾元殿后,帝王却是一个都不满意。 这事儿若非身为太后,殷氏也不一定能闻到风声。 但若确有此事,意味着什么? “咱们陛下心上有人?” “若是北境那位美妾,且已经有了公主,为何不将母女二人接入宫中?” “是啊,如此这般,这里头定是有什么忌讳。” 俗话说世人做事,皆有迹可循,天下也没有绝对不透风的墙。 鉴于城东薛府的左邻右舍,原本居住的大臣全都无故搬离,转而住进一批来历不明的玄甲卫士,据说个个神龙见首不见尾,至今无人知其来历。 唯一确定的,便是这些人中的头领,会隔三差五进出皇城,到帝王起居的乾元殿汇报消息。 如此这般,殷氏心中其实早有猜想,只是一直不能确定。 便将话说得委婉,“哀家不知那女子是谁,也不便贸然派人去外头打听,就想着,干脆这次万寿节,咱们开设一场花宴,广邀京中闺秀淑女,诰命女眷,看届时能不能得一机缘,窥得其中玄机。” “实在不行,万一宴上咱们皇帝看上了哪家贵女,能充盈后宫也是好的。” 帝王无意选秀,但不说后宫佳丽三千,怎么也得有个人吧。 空无一人的时间久了,必惹外头流言猜忌。 于江山社稷和皇家名声,都不是什么好事。 按照大周礼制,万寿节主行朝贺,祭典。朝廷官员和皇室宗亲都能参与其中,外臣女眷却没机会进出皇城。 “那不如,就定在西郊的徽园行宫吧?” “那地方山好水好,如今桃花开了满园,正适合踏春宴饮。” “届时淑女佳人遍地,咱们也能帮着相看相看。” 事情就此敲定。 待一众太妃太嫔们全都离开,殷氏却是叹了口气。 掌事宫女不解说:“娘娘如今已是太后,何至于这般小心翼翼,诚惶诚恐?” 殷氏摇头叹道,“哀家这个太后,说是如坐针毡也不为过。” 此番借着万寿节开设宴事,既是对新帝示好,也是一种委婉的试探。 半路母子因利而合,各取所需。 殷氏心知自己押对了宝,也最终赌赢了。 但新帝打着勤王平叛的旗号,弑亲杀父,一举夺权,仅用了半年时间,没给任何人留下实质把柄,上位后做事也杀伐果决,毫不拖泥带水,其城府手腕可见一斑,心狠手辣的程度也令人胆寒。 她这个挂名太后,可不战战兢兢? “请柬务必由你亲自下派宫人,递至京中各大世家。” “包括城东薛家。” “届时宁钊郡主若来赴宴,咱们皇帝也愿亲至徽园走上一遭,那么哀家料想的事情,多半是真的。” 身处后宫久了,未雨绸缪成了本能。 殷氏此举无疑是忌惮江揽州,不敢光明正大地派人去打探他隐私,只得用这样委婉的方式。 一在试探自己这个太后的权力、分寸、界限。 二来殷氏如今最想确认和验证的,便是民间传得煞有介事的「图门之变」里,那位神秘莫测的“皇后娘娘”,究竟是不是曾被流放北地的宁钊郡主。 不是的话,她举办一场宴事贺寿,名义上挑不出错处。 而若是的话,那么宁钊郡主这个人,便是她往后需要牢牢抓住的护身符。 却不想消息一经传出。 传着传着就成了万寿节当天,帝王欲在行宫选妃。 一夜之间,京中可谓炸开了锅。 内宫二十四衙、礼部、光禄司、鸿胪寺等,因提前一个多月就已经开始筹备,多一场徽园宴事不在话下。 但京中各大世家,尚未出阁的千金小姐们却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纷纷心道怎地没早说呢。 她们可谓准备赴宴当天需要穿戴的衣物首饰,珠钗粉黛,都显得匆忙极了。或因自愿,或被家中父母要求,为在徽园宴事上脱颖而出,有的贵女收到消息的当晚就开始在家焚香沐浴,练习姿仪体态。 要知新帝后宫尚无一人,若能一举赢得侧目,那可是无人能及的头一份恩宠。 况且新帝风华正茂,俊美无俦。 曾经北境王妃她们没能争到,而今机会可算是又来了。 。 薛府芳华院中。 室内纱幔垂地,被风掀起一角。 案头放着一封拆过的鎏金请柬,细碎金箔泛着幽光。 “郡主生来貌美,今日徽园夜宴,您必然和少时一样璀璨夺目,艳压群芳!” 宝欢有些刻意地将语气端得轻快。 她家郡主自图门坡走过一遭,后又生产,身子一直不好,面上总没什么血色。直到念念出生,后又经专门的医师班子和各种珍贵药材滋补调养,才慢慢养回了一点元气。 而今容色天成,不过略施粉黛,已然美艳不可方物。 只是铜镜里,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正在失神。 心说。 他当真要选妃吗。 老实说,万寿节的消息传开时,薛窈夭第一反应是欢喜,伴随着心口酸酸软软,说不出的滋味。 因为万寿节当天必然会行大型朝贺,祭典。 届时江揽州一定会出宫一次。 这意味着他可能已经康复到,不需要轮椅或拐杖一类的东西。至于什么徽园之宴,帝王选妃,她不信江揽州会特地设宴选妃,多半是太后殷氏的主意。 但是万一呢。 彼时听到风声,周岚也有些讶异。 她曾经问过小姑子,既已确定自己心意,为何得知他醒来,却能忍得住不去宫里见他。 怎么没去呢。 小姑子语气轻飘飘的,“是他不愿意见我,所以皇城不会对我敞开大门。” “但是没关系。” “反正算命的说我与他生来孽缘,八字不合,在一起会多灾多难,最好分开两三年。” 如今算下来,再有一年多就好了。 换个人来说,这话或许会过于好笑又孩子气。 可亲眼见证过那场灾难,帝王明知是局,却不惜奔袭千里,于图门坡九死一生。外加小姑子后来夜夜噩梦,说是终生阴影都不为过。 周岚虽未亲历,却能想象那件事后,二人于彼此可能生出的忧惧、创伤。所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所以他一直没来见你,也是这个原因吗?” 老实说,薛窈夭不知道。 或许有这个原因,但应该不止。 夜深人静时,她偶尔辗转难眠,也会想,是不是自己把他害得太惨了,所以他不想见她。 即便见了。 自己又该如何面对他呢? 他是为了救她,才会在图门坡历经那般惨烈,即便是个陌生人,薛窈夭也不可能没有半分愧疚,何况江揽州不仅是她的特殊,唯一,更还是与她有过无数次肌肤之亲的……她的夫君。 虽未行过大婚之礼。 可她这辈子,不会再有第二个夫君了。 无数次梦里,风里,她依稀能听见他的声音,觉得自己好像也死过一次。 也正因心有愧疚,曾经勇敢的人变得怯弱、犹疑、举棋不定。 她以为自己余生唯一所求,是他平安无事。 至于能不能在他身边,已经不重要了。 然而一朝得知他竟是直接跳过了她,要在徽园选妃?这便是他时隔一年多,给她的回应吗。 薛窈夭自己也没料到,她曾经懂事大度,连堂妹都不介意的人。 彼时先是愣住,而后再也无法平静度日。 她甚至都不觉得难过了。 她开始生气了。 可如今那道高高的宫墙,已然在彼此身份上划开天堑。 帝王和北境王,都是王。 一字之差,代表的意义却是天差地别。 即便她已经不再是戴罪之身,也无法像从前一样,肆无忌惮地冲到某个地方去找他,甚至强吻他。 第109章 徽园之宴成了目前为止,她唯一有机会,可能远远见他一面的地方。 所以无论如何,她非去不可。 他要真敢选妃,她就…*…想办法,像当初一样**他,迷倒他,欺负他,占有他。 便是强取豪夺,这个男人也只能属于她一个人! 如此这般。 宝欢肉眼可见自家郡主短时间内,好似历经了千万次挣扎,最终不像是要去赴宴,倒像是要去打仗似的。 尤其那双漂亮眸子灼灼如火,令人忽觉满室生辉。 太好了,总比黯然神伤的好。 可薛窈夭哪里料到,自己前脚才刚出了府邸,坐上前往徽园的马车不到一刻钟。 后脚薛府的大门前,帝王銮驾和仪仗到了。 她的芳华院中,应该说是整座薛府,上百个奴仆齐刷刷跪成一片,个个惊得冷汗湿透襟衫。 “回、回陛下,郡主她,她去徽园赴宴了。” 是么。 也好。 年轻的帝王当即折返。 不想没走两步,院中杏花树下的卧篮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咿呀轻笑。 彼时霞光漫天,朱墙碧瓦间浮动着晚风甜息,赤霞染透重檐,绮丽如织女遗落的锦缎。 风中更有檐铃撞响,泠泠声声,拨人心弦。 江揽州脚下一顿。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倏忽拽住。 而后没过片刻,锦绣卧篮被高大的身影全然笼罩。 篮中小小的奶团子,原本在咿呀咿呀地,自娱自乐地吮自己的粉嫩小指头,忽然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她才五个月大呀,哪里懂什么九五之尊,也并不怕生,更许是血脉相连,又并未感受到任何危险、威胁。 奶团子非但不怕,反而眨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跟男人对视片刻后,竟是一下子弯眼笑了,露出一颗才刚冒头的小乳牙来,给帝王看得愣了好久。 “念念。” 在卧篮前屈膝,年轻的帝王蹲下身来。 摩挲这个名字时,声线低磁柔和到不可思议。 “念念如思语,念念越关山。” 念念想要留住父亲,更代表少女相思,千言万语无处寄。 这个名字是她取的。 去年秋日,江揽州便已知晓她的存在。 但真的亲眼见到,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像是有生之年,遇上了生命中最美的变数。 后来这只奶团子,被封“朝瑰”,成了大周史上第一位皇太女。自幼和她娘亲一样,被他宠成了无法无天的小霸王,每天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 图门坡时,江揽州没想到自己能活下来,甚至还有醒来的一天。 这些年他一直不愿承认,也一直在不停地推翻自己,对抗自己。 可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荒原,小孔雀一直是他的花。 是爱,是恨,是归途,也这世间唯一鲜亮色彩。 是他幼时见过的,最绚烂的存在。 任何耀眼事物都不足以形容她。 只是太可惜了。 彼时她的眼睛在下雨,嚎啕大哭着求他不要死。 他第一次觉得,她好像爱上他了。 他的心碎得一塌糊涂,好想答应她,他不会死。 只是真的,太可惜了。 明明江山已在脚下,未来有一生可与她相爱也好,怨憎也罢,只要能一起共度春秋,享这世间年华岁月。 可他能够明显感觉到,生命已经枯竭了。 彼时血色火光中,看到易过容的傅廷渊,就在她身后。 他想起玄伦的亲笔密函中,曾提到过一种猜想——属下怀疑王妃心性不定,表面屈从,实则心还是在太子那里,为助太子脱困,所以不惜以身犯险、亲自入局、作饵? 不至于。 小孔雀或许会光明正大说不爱他,说要离开他,却不至于做出那种事。他更愿相信是傅廷渊想要脱困,却无计可施,从而与狄人和杨臻合谋,不惜拿她冒险。 他想过将傅廷渊碎尸万段。 可当她完好无损地出现,并朝他奔来。 原来她不在狄人手中。 无需任何人解释,江揽州已然能想通其中关窍。 傅廷渊或许不够完美。 可他死后,若她注定入主中宫,成为一国之母。 那么任何人上位,都不会比傅廷渊更好。 所以,没关系,带她离开吧。 玄伦会懂他的意思。 可玄伦又如何能忍受,自家主子披荆斩棘,最终却输得一败涂地。 他更不允许主子拿命换来的女人。 就那般连同万里江山,一起拱手让人。 于是那年暮冬深夜,埋葬于塞外图门坡的尸骨,同样有傅廷渊的一具。 “她可知晓?” 已是元年秋日,玄伦没回答这个问题。 转而道了另一件事:“陛下,前朝后宫一切安稳,您的孩子快出生了。” “什么?” 玄伦把薛窈夭的事情尽数告知。 年轻的帝王回过神后,一双沉黑凤眸里闪过绮丽之色,当即要起身下地。 然而曾在漠北叱咤风云,少时便在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战神,已是一国之君,却在起身起到一半时,脚下一个踉跄,直接屈膝栽跪了下去。 太狼狈了。 命运从未予他坦途,他却将荆棘踏成了通天之路。 如此骄傲狂妄的一个人,如何能忍受以一副战损而残破的躯体,出现在心爱的女人面前。 于是隔着宫墙。 江揽州同样等待岁月,等待时光。 如此也错过了,她最疼痛的时刻。他更无法想象,小孔雀的肚子里,竟然怀了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他的骨肉。 她还勇敢的,将她生下来了。 就像原本一无所有,以为自己已经死在了二十一岁。 结果大梦一场。 醒来后拥有了世间最美好的一切。 “朕的念念,即日起,入主皇城玺和殿,乳母随行。” 辛嬷嬷,水清水碧,花源花香,阿寅等人。 也在这天一起入了宫廷。 至于徽园。 薛窈夭没料到自己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赴个宴而已,人还没到,家被偷了。 第70章 作为一朝之都。 京师簪缨遍地,冠盖如云,各种宴事向来繁多。 无论高门贵妇,世家千金,如果人人都能褪下虚伪,那么至少有一半贵女都会承认,她们少时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薛窈夭。 宁钊郡主家世好,相貌好。 还自幼跟太子定下娃娃亲,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焦点。 有她在的地方,那就是孔雀开屏,艳光四射。 人人都会被她衬成沙砾。 没办法,谁让人家有个战功赫赫的国公祖父,还是太子殿下心尖尖上的人,说是被宠成无法无天的小霸王也不为过。 受她“荼毒”的人可太多了。 好比京中曾流行一款漂亮裙子,以浮光锦织就,是朱雀街一家帛衣坊推出的限量款,拢共就十件。 结果她穿就是天仙下凡,旁人穿就是东施效颦。 虽说穿衣自由,且这种话不是薛窈夭本人说的,而是那些想要奉承巴结她的人宣扬出去的。 但可想而知,那些被指“效颦”的贵女们,心里怎么会舒服呢。 再好比曾经一伯府家的贵女,家里说亲给说了个地方大员家的嫡长公子,两家原本亲事都定好了。 结果公子一朝入京,在一场花宴上看上了宁钊郡主,都没打听清对方身家背景,就说这辈子非她不娶,还要家里人跟伯府退亲。 后来事情传开,得知宁钊郡主竟是太子未婚妻,男方自是被家中长辈狠狠训斥,女方也尴尬至极。 而这件事情从头到尾,薛窈夭甚至都不知情。 类似的事情多了。 人人表面恭敬,背地里却默契地讨厌薛窈夭。 后来终于,一朝门庭倾覆,该死的花孔雀被举家流放,这下眼不见为净,终于舒坦了。 结果谁能想到,她竟然还有重回京师的一天。 “这也太好命了!” “若非神明眷顾,那老天爷一定是她家亲戚吧?” “是啊,才流放不到一年,就赶上新帝大赦天下。听闻朝中有旧臣喊冤,今上还真给薛家翻案了,不仅将此前被抄的家产都还了回去,连她郡主的爵位都给恢复了,还真是羡慕不来。” 也有人不敢苟同:“这有什么好羡慕的?” “即便家族得以沉冤,可人死不能复生,她如今就算还是郡主,也不过一可怜的孤女罢了。” “这倒是,回来又如何呢,被流放过的女子,谁知她在那苦寒之地经历过什么,想必便是将来要找郎君,也没人敢轻易娶她吧,否则都快一年了,那么爱热闹的人,怎地从没瞧见她出来露露脸呢?” 第110章 “不知此番行宫宴,可能见她出来走动走动?” “听说她自从回京,便一直郁郁寡欢,给自己关在府上闭门不出,许是还在为家人伤心吧。” “可我前段时间分明听说,只是听说……她好像是怀孕产子了,在家养身子呢。” “怀孕?” “产子?” “当真吗?” “那孩子爹是谁?!” 话到此处,即便是端得最正经的名媛淑女,面上假装欣赏景色,耳朵却也不由纷纷竖了起来。 话说这日万寿节,但凡能受天家邀请,便是无上荣光。还不到傍晚时分,园外的车马道上便停满了各式彩帷香车。 来宾大都是女眷,递帖后由相应管事及宫人接引入内。 行宫内园林占地极广。 正值繁花盛开季节,风里满是花香气息。 内设玉芙堂临水,一路廊腰缦回,提前抵达并拜见过太后的贵女们,个个身着盛装,人比花还美。 此刻大都聚集于此,或坐在廊下吃茶,或在水榭旁观看湖中游鱼,或三五成堆地聚集一起,聊说各自的见识风闻。 但一句孩子爹是谁,四下忽然鸦雀无声。 好半晌。 才有人极小声地接了一句,“算算时间,总不可能是太……故太子吧。” “那也就是说,宁钊郡主非但未婚先孕,私下产子,孩子爹还不详?” “那她该不会是在流放之地,被、被……” 到底那话太难听,且于一个女子来说,那种遭遇过分残忍,此番能参加行宫宴的,个个都是有身份的人,衣香鬓影间,贵女们纷纷以团扇遮脸,默契地不说话了。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隐隐骚动。 众人回头望去。 只见繁花盛开的园林大道上,一位手持团扇,身段纤窈玲珑的女子,正被一群宫人簇拥接引着,走在最前方。 彼时夕阳绚烂。 放射的霞光打在她肩头、发丝、鼻尖。 她一袭月色春衫,体态曼妙轻盈,内覆软烟罗织金裙裳,袖襕被风鼓动如蝶翼翻飞,每走一步,那双修长双腿漾开的裙摆如水纹曳动,灿灿流光若隐若现,仿佛撒有跳动的金粉。 再往上,逆着夕阳的光。 是张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光彩照人的脸。 肌肤吹弹可破,五官娇而不妖,端的芙蓉为面,秋水为神,顾盼间一颦一笑,神采飞扬,尤其额间那一点赤色花钿,衬得她人如其名,真真可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乍看之下,贵女们个个移不开眼。 正是薛窈夭。 “她真的被流放过吗?” “真的在那苦寒之地服过什么劳役吗?” “又真的产过子,还是父不详的那种吗?” 看上去,可是一点也不像啊。这哪是什么云端跌入泥泞的落魄娇花,分明还是从前那只艳光四射的开、屏、花、孔、雀! 算起来也有两年了,时光荏苒,岁月匆匆。 同龄女子大都已嫁作人妇,比她小的一波也都长得亭亭玉立,岁月却好似没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那种熟悉的,气人的,要被她衬成沙砾的感觉又来了。 要薛窈夭自己来说。 此番她这幅精神面貌,都是“装”出来和“妆”出来的。 曾经薛家倾覆,多少人恨不能踩她一脚。 见识过人情冷暖,她早已不在乎他人眼光,可到底也不愿让昔日的旧人看到她落寞一面。 人都是见人下菜的。 原本还有人想着今日她出现了,定要逮着她好好奚落一番。 然而人家一出现就光彩夺目,一路穿过园林大道,有人向她点头招呼,她也会礼貌颔首,以示回应,反倒衬得那些背地里嚼舌根的人,个个灰溜溜的。 到底是功臣之后。 贵女们大都还是很有分寸。 不过大部分女眷不敢招惹薛窈夭,却有一个人从园林侧边的鹅卵石道出来,张口便是一句,“哟,这不是曾经的准太子妃,宁钊郡主吗?” “听闻郡主未婚产子,孩子爹还不详,却打扮得这样花枝招展,不知是想给谁看呢?” 狭路相逢,薛窈夭登时脚下一顿。 宝欢怒道,“嘴巴干净点!” 廊下看戏的贵女们纷纷探头,“那不是关瑜妙吗?” “是她,如今可得意了。” 人人皆知关家女曾被先帝赐婚,远赴北境。 若非今上,也就是曾经的北境王,还没来得及成婚就被先帝急召回京,只怕她如今已是后宫第一人。 可不得意吗? 虽说那桩婚事不知为何,至今不了了之。 但到底是先帝旨意,便是今上不放在心里,想必太后也迟早会给关家一个交代。 是以即便她如今端得飞扬跋扈,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也没人敢在背后轻易说她什么。 换个人,薛窈夭也许会视而不见。 可是关瑜妙。 对上她那张得意的脸,她能想到的除了流放路上不被允许解下的镣铐,因此而死去的三个薛家人,更还有暗室梦里,她跟江揽州拜堂成亲的画面。 曾在央都时,诸事缠身。 她没时间也没心力顾及这么个人。 而今新仇旧怨加在一起,少女深深吸了口气,“你是不是觉得如今日子太好,活得不耐烦了?” “什么?” “你说什么?” 没答,恰好身旁的接引宫人端着托盘,薛窈夭拿起上面的茶盏便朝关瑜妙脸上泼去。 茶水并不滚烫,可这个举动本是羞辱。 而且还极为简单粗暴,所有人猝不及防。 霎时间。 伴随关瑜妙的惊呼,和茶盏落地的碎裂之声,四下齐刷刷一片倒抽凉气。 连宫人也没料到,宁钊郡主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顶着一脸的茶叶茶水,鼻梁被茶盏砸出血印,衣衫和头发都被打湿,一脸的妆容也瞬息花了。 关瑜妙捂着脸,震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你竟敢泼我?!” 顶着周遭无数视线,关瑜妙显然没料到如今人人巴结她,这个身后已经无依无靠的空头郡主,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出手。 她是突然失心疯了吗?! 一时间,关瑜妙又惊又怒,也顾不得仪态体面,冲上去便要抬手打人。 四下登时乱成一片。 薛窈夭也不躲闪,她比关瑜妙更高几分,抬腿便是一脚朝她腹部踹去,“本郡主是不是给你脸了,惯得你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本郡主未婚产子关你何事,打扮的花枝招展又关你何事,你以为江揽州会喜欢你这种人吗,有先帝赐婚就了不起吗,不妨告诉你,江揽州喜欢的是我,他从小就最喜欢我,你想跟他拜堂成亲,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本郡主今日就教你做人!” 显然的,薛窈夭自幼就不是什么脾气好的。 流放路上忍耐是迫不得已,也没有能力反击,如今又岂能再任人挑衅践踏? 给人踹翻在地后,眼看宁钊郡主还要冲上去扭打。 宫人们纷纷手忙脚乱地给人拉住,这太突然了,“郡主,郡主息怒!” 这声“息怒”原因无他,太后娘娘这日特地交代过,一定要伺候好宁钊郡主,但关瑜妙她们也得罪不起,只得下意识将人拉住。 “天啊!” “宁钊郡主是疯了吗?!” “她怎么还是跟从前一样嚣张跋扈?” “这可是万寿节,天家行宫啊,她怎么敢的?” “太后,谁快去禀告太后娘娘,可别闹出什么事来!” 也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注意到薛窈夭嘴里说出的话,不解道:“江揽州是谁?” “谁从小喜欢她?” “怎么听上去跟情敌似的?” “这什么仇什么怨啊?” 在京中,人人皆知“傅延赫”,却少有人知晓“江揽州”。 如此这般,看戏的看戏,不解的不解,叫人的叫人,拉扯的拉扯。 便是在这混乱之中。 忽然嗡地一声,似锣鼓长鸣—— 那声音沉而厚重,并不尖锐,也不刺耳。 却余韵宏旷悠长,几乎响彻整个徽园上空。 伴随叮铃叮铃,銮铃在春日晚风中轻盈撞响。 所有人皆是心下大骇。 因这声音代表着,帝王的倚仗和銮驾到了! 太后殷氏和一众太妃太嫔,也恰在此时从玉芙堂的内殿出来,恰好看到外头混乱一片,也都听到了銮铃之声。 霎时间。 还想打人的薛窈夭陡然一怔,瞬间从怒火中“清醒”过来。 与之伴随的,园林大道两侧,无论廊下看戏的世家千金,频频探头的诰命贵妇,又或四下负责扫洒、接引的宫人,包括园中御林禁军。 所有人皆是朝着銮驾的方向,齐刷刷俯身跪地。 第111章 “臣女/妇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整齐划一的请叩声响彻徽园,所有人皆是叩首在地。 无人敢抬头去窥銮驾上的年轻帝王。 唯独薛窈夭。 陡然慌张得像被抓包的红眼兔子。 她的第一反应,是下意识想要逃跑或躲藏起来。 一来这日出门时,她虽然气势满满,想着江揽州若真敢选妃,她就要怎样怎样,但其实心下根本没个主意。 二来时隔一年多,她心绪显然复杂至极,也根本没想好要以怎样的“姿态”与江揽州重逢。 究竟是远远的,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看他一眼便好? 还是光明正大现身,刻意引起他的注意? 太多不确定,太多难以言说的心情。 但无论如何,被他撞见她动手打人……太糟糕了! 是以所有人都本能下跪时,身处园林大道的薛窈夭却是脑子一乱,慌不择路,直接一尾鱼儿似的溜了,跑去道旁的簇簇山樱树下,将自己整个儿藏在花枝后头。 想过直接跑没影算了。 然而这一年多来,思念成疾,她太想江揽州了。 看一眼吧,就看一眼! 于是脚下一顿,少女转回身来,透过夕阳下绚烂盛放的春花,她自以为藏得很好,忍不住朝园林大道上的銮驾望去。 这一望。 她望见了手持拂尘的樊公公,皇家仪仗队威仪甚盛,明黄的幡旗迎风飞舞,森然罗列的天家禁军全副执事,一眼望不到头的太监宫女浩浩荡荡。 以及明纱幡帐下。 她看到一只骨节明晰的手,将纱幕掀开一角。 就她这个位置,看不到帝王面容。但那一瞬,薛窈夭还是心如擂鼓,觉得一颗心简直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同一时间,年轻的帝王尚未让众人平身。 “陛下!” “陛下您终于来了,求您为臣女做主!” 跪在人群中的关瑜妙,忽然往前膝行了几步。然后叩首在地,声嘶力竭地哭着告发,“宁钊郡主,宁钊郡主她动手打人!她动手打人!” “就在刚刚,她动手打了臣女啊陛下!” 同样跪地的一众世家女眷们:“……” 猝不及防被告状的薛窈夭:“……” 恰在此时,有风卷过。 风将薄幕明纱掀起一角,露出十二旒冠冕下,帝王明晰冷刻的下颌线条,于夕晖下明明灭灭,以及一张足以颠倒众生的年轻面孔。 正是江揽州。 听罢关瑜妙的控诉,年轻的帝王眉梢微挑。 而后倏忽侧眸,视线轻飘飘又精准无误地扫了过来。 下一秒。 薛窈夭猝不及防,对上帝王一双沉黑眼眸。 那双凤眸一如既往的狭长、幽邃、如漆黑暗渊深不见底。 就这般隔着簇簇花枝,静默相望。 周遭一切皆成幻影。 她忽然再听不见任何风声,嗅不到满园花香,只能感觉到胸腔之下,自己一颗心跳出前所未有的激烈强音。 此时此刻,江揽州看她的眼神。 该怎么形容呢。 透着仿佛“新生”之后,终于大权在握,一种隐隐的恣意,和想跟她醉生梦死,又因刻意压抑,显得迷离又邪肆,颓丧又轻浮。 以及他眼底,肆意翻涌的滔天爱欲。 被这样一双眼睛长久注视,薛窈夭哪里招架得住。她脑子里空白一片,只觉得呼吸都要停滞了。 顶不住时,她下意识转身就跑。 然而也就转身的刹那,由于心绪过于不稳,她脚下踩到一颗凸起的鹅卵石,而后一个趔趄。 可恶。 扭到脚了! 少女登时疼得“啊”地一声,倒抽凉气。 也就这时,所有人都注意到这边动静,关瑜妙还在声泪涕下地告她黑状,宝欢则是略一迟疑,赶忙从地上起身,“郡主!” “怎么了郡主?是扭到脚了吗?”朝她奔来后,宝欢赶忙将她扶住。 同一时间。 年轻的帝王眉宇轻蹙,忽然毫无预兆地从銮驾上起身。 所有人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薛窈夭还是本能想跑。 可眼见帝王朝这边来了,宝欢顶着那扑面而来的摄人压迫,却是相当勇敢,第一次“背叛”了自家宝贝郡主。 她伸手将人拦住,不让她跑。 而后倏忽之间,又有风过,卷得枝头春花簌簌落下。 眼看宝欢莫名对着她张开双臂,薛窈夭还没反应过她要做什么,腰肢便被一只大手从身后带着一揽。 下一秒。 她身子一轻,已然被江揽州打横抱起。 与之伴随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仿佛刹那之间,被什么震慑,又仿佛被人扼住咽喉,就连关瑜妙发出的嘈杂都听不见了。 除了风声,满园皆寂。 一众太妃太嫔和太后殷氏,也都纷纷望着这边。 … 熟悉的体温,气息,心跳,就这般毫无预兆地近在咫尺。 薛窈夭手不听话,本能已圈上男人脖子。 眼神却是呆呆的。 日思夜想的脸,她那有实无名的夫君,就这样近在咫尺。 正于大庭广众之下抱着她,朝不远处的銮驾走去。 夕阳拓下来,在他肩头明明灭灭,彼此的呼吸近得几乎要缠在一起。 江揽州一言不发,只静默注视着她。 莫名的,薛窈夭想哭。 “手疼吗?” “什么……” “打人,手疼吗。” 在他怀里,他的小孔雀依旧呆呆的,摇头说,“不疼,但是脚……有一点疼。” 声音软软的,像在撒娇。 “嗯。”年轻的帝王轻笑一声,“谁让你不乖,见了夫君就跑,这是报应。” “你——!” 下意识的,薛窈夭两颊鼓鼓,想打他。然而下去的却不是手,而是自己的脑袋瓜,一下子埋他肩头,脸蛋儿红扑扑的,“你才不乖!” 这样一幕落在宫人太监、以及一众穆立的禁军眼中。 堪比日头打西边出来还要玄幻。 没有“平身”,满园的贵女依旧跪着,却都纷纷忍不住抬眸望去。 这一望。 所有人皆是瞪大了眼,一个比一个瞠目结舌。 这年的万寿节,就此成为传说。于这年暮春的夕阳之下,所有人皆得以窥见年轻的帝王,比她们想象中还要风华无双,俊美无俦。 那颀长挺拔的身形,撑起一袭玄色刺金纹龙袍。 顾盼间浑然天成的帝王之气,摄得人根本不敢直视。 而帝王怀里抱着的姑娘,正是薛窈夭。 她们少时就讨厌惯了,之前还议论过的,说人家是可怜的孤女,便是将来要找郎君,也没人敢轻易娶她的宁钊郡主。 将人抱上銮驾后,帝王还让她坐着。 帝王自己则俯身屈膝,以一种近乎臣服的姿态,半蹲下来,龙袍也随之沾染尘埃。 然后握着她足靴,帝王褪去她踝上罗袜。 一旁的樊公公看到此处,眼珠子也要掉下来了。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甩拂尘,樊公公登时拖长了声音,“奴家樊立德,在此见过皇后娘娘!”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霎时间,以樊立德为首,銮驾两侧的天家禁军,一眼望不到头的太监宫女,全都跟着俯身叩首。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伴随这阵仗,满园贵女饶是摄于天家威严,依旧不敢起身,也霎时间起了不小骚动。 皇后娘娘? 「图门之变」里的皇后娘娘,竟是宁钊郡主吗?! 关瑜妙早已跌跪在地。 若说先前她只是心神俱震,那么此时此刻,她已经整个人抖若筛糠,面无人色。也终于明白先前,花孔雀为何敢对她大打出手,还一开口就问她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而銮驾这边。 江揽州语气极淡,对樊立德的表现还算满意,“皇后扭伤了脚,派宫人去取药膏过来,现在。” 男人声线低磁,一如既往地漠然无波。 薛窈夭直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莹白脚踝被帝王大手握于掌中,肌肤的温度和触感传递过来,微疼中带着酥麻,能感受到他掌心薄薄的茧。玉足踩在他膝头,她忍不住动了动樱粉足尖,本能还是想要瑟缩。 “江揽州……” “嗯。” “好多人,在看着……” “嗯,让她们看着。” 就是故意要让所有人亲眼见证。 看看从今往后,这普天之下,还有谁还敢劳烦她亲自动手打人。 而后指腹在她踝间轻轻摩挲了片刻,年轻的帝王撩眼看她,恰逢小孔雀一双漂亮眼瞳,也正盯着他一眨不眨,“薛窈夭。” 第112章 “嗯?” “一年多了,没什么话要对夫君说吗。” 手撑在柔软的銮驾榻上,视线与他缠在一起。 明知场合不适,千言万语道不尽。 可看到他眉宇一道陌生的疤痕,她还是陡然湿了眼眶。 不用想也知道,是图门坡时留下的。 “江揽州……” 于暮色下彼此凝视,昔日的记忆纷至沓来,想起曾在央都的那些岁月,恍如昨日。她终是忍不住俯身,鼻尖通红,与他额头抵在一起,“一年多了,你还疼吗?痛吗?” “身上受过的伤,全都好了吗?” 捧着他的脸。 感受掌心传来的真实触感,和独属于他的体温。 再不似梦中血色虚空,他真的回到她的身边来了。 这是她的少年,她的男人,她的夫君,她的帝王。 少女滚烫泪水,毫无预兆地从眼眶坠下。 心口一涩,江揽州呼吸凝滞。 好半晌。 才哑声回应,“还疼吗,痛吗。” “换个地方,夫君细细说与你听,可好?” 。 夜里起风了,一场绵绵春雨落下。 饶是所有人心神俱震,可是这天万寿节,在太后殷氏的主持之下,晚上的行宫夜宴照常进行。 酉时末。 天幕彻底黑透,承光殿中灯火辉煌。 大殿中央自北向南,横跨一条宽约三丈的墨池廊道,池中铜兽吐水,映着四下杯盏人潮。 光禄寺的人穿梭于席间,忙着传膳。 墨池两边宾客满座。 只是这场夜宴全程下来,性质早已经全然变了,无一人敢再议论薛窈夭,连宁钊郡主这四个字都不敢提了。 至于之前议论过“未婚产子、孩子爹是谁”的贵女们,更是整场宴事下来心惊胆颤,魂不守舍。 琵琶乐声响起时,外头的天幕有焰火炸开。 绚烂光华在夜色下美轮美奂,照见行宫辉煌,园林春花灿灿,也照见行宫南边一望无垠的湖泊之上,停着一艘巨大的皇庭画舫。 绵绵雨水,沿着舫沿落下。 雨水淅淅沥沥,在湖中漾起圈圈涟漪。 无人敢打扰和靠近的舫室之内,风吹薄纱,灯影绰绰,男人的龙袍和腰封散落在地,与柔软的春衫缠在一起。 舫壁之上,灯影伴两道影子缠绵悱恻,声声旖旎。 距离上一次,还是在北境央都,地下暗室。 薛窈夭后来回忆。 大概就是那次之后,她腹中有了他的念念。 新的生命,新的羁绊,让彼此的爱仿佛有了实质,能够看得见,摸得着。还是个生来爱笑,很少哭泣的奶团子。 她的存在,曾让她能够更加坚韧勇敢,去度过那些没有他的岁月。 时隔一年多。 江揽州比从前更加温柔,克制,却是一如既往地不留余地。 仿佛要抵达灵魂深处。 柔软而湿润的吻,声声喘息,遍遍低喃。 嘴里唤的都是她的名字。 直到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染上他的气息。 “夫君。” “夫君。” “夫君。” 热意翻涌,他的小孔雀包抄着他,眼瞳潋滟,睫羽被泪水氤湿,一遍遍唤他夫君,说自己这一年多来,做了多少噩梦,又有多想他。 没想过镜影暗室一别,再见面会是塞外图门。 她险些就要失去他。 也是那穿心刮骨的忧惧疼痛,和那些彼此离别的岁月,漫长无数个日日夜夜,她才更加笃定自己的心,便是痛成碎片,也想要和他融在一起。 每一次紧密相连,都在替彼此倾诉思念,倾诉爱慕,倾诉胸膛之下的两颗心脏,有多想绵绵实实地贴在一起。 “夫君在。” “阿窈,朕的阿窈,朕的夭夭,朕的皇后……” “成亲好不好?” “为我披上嫁衣,做我的新娘,我的妻子,薛窈夭。” “将一切交付于我,前路,风雨,波折,岁月。” “被你需要,为你冲锋,那不是苦难,而是我命里勋章。”因为爱你,所以剥夺了自己疼痛的权力。 你不知道吧。 六岁那年,夫君还不懂情爱,就已经在觊觎你了。 她的手却寸寸缕缕,抚过他身上每一处伤痕,在他止不住的战栗之下,吻过它们的蜿蜒脉络、狰狞结痂。 “江揽州……” 外头的春花被雨水零落,打得花枝乱颤,她听见自己泣不成声,最终抱着他脖子,在与他一起魂飞天外时。 她战栗着,终于说出自己曾在遥远北境时,就一直想说,却没来得及对他说出口的三个字。 “我爱你。”江揽州。 命运让我们自幼相识,却彼此对立。 我们曾深深恨着对方,更默契地回避对方。 谁也没有承认彼此眼中,对方的存在其实既诱人,又特别。 如十六岁那年重逢。 我也曾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偷偷窥视过人群之中。 那总是桀骜不驯,又形单影只的你。 我们的灵魂更何其相似,都骄傲、带刺、绝不认输。 更曾扎得对方鲜血淋漓。 这一路上,我们都吃了太多的苦,我承认小时候,我不是一个好的姐姐。但往后余生,我想和你同枕榻,共悲欢,拔掉*你心上每一个刺,并亲手种下鲜花,要一起度过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江揽州。 你不知道吧。 八岁那年的冬天很冷,你哭的时候,我也在哭。 还好最终,我们的心碰在一起,能于这浮华人世,互相依偎着取暖。 而于帝王来说。 “有生之年。” “没有比阿窈更美的春天。” 因为你的存在,我开始信奉永恒,并对这世间有所敬畏。 此时此刻,无疑江揽州这贫瘠一生,最好的光景。 但这仅仅是开始。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