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让情人记恨的100个技巧》 第1章 [bg同人] 《(悲惨世界同人)让情人记恨的100个技巧》作者:青泥洼地【完结】 文案 玛姬谈了个醋罐子。 用一句话来说,是个男的出现在她身边他都要生疑心病。 分手前是这样,分手后是这样。 就算他咒她下地狱,也要嫉妒地狱所有的男鬼。 这人敏感多疑、偏执自卑,无理取闹,常常让让玛姬觉得困扰。 没有他,玛姬也能过上舒适日子。 只要能够无视那双灰绿色眼睛里滚动着的滔天盖地的妒火。 —— 玛姬与克利夫特看对了眼。 她漂亮又年轻,唯一的缺点是穷; 克利夫特富有又强壮,唯一的缺点是出身卑劣。 他们真是天生一对,再难分离。 克利夫特一二再再而三地信了玛姬这些鬼话。 她不接受他的求婚,他能忍。 她在宴会上与那个叫安灼拉的金发年轻人谈笑风生,他能忍。 她为了救那个叫皮埃尔的毛头小子对他甜言蜜语,他能忍。 她为了救一个叫马德兰的逃犯想也不想地把他踹进监狱里,让他数十年的努力付之一炬。 他忍不了了,他瞪大眼睛,终于看清这个狠毒女人的真面目。 他咬碎了牙苦往心里吞,苦苦煎熬了数个日夜,心里想的是将她碎尸万段。 再后来,他发了疯地找她,恨她竟狠心到销声匿迹。 直到那一天,街垒之上枪林弹雨,子弹在玛姬身后炸开,鲜红的裙摆绽开,就像流了一地的鲜血。 克利夫特惊惧地瞪大了眼睛,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瞬间碎裂。 他受不了。 带刺玫瑰vs自卑阴湿鬼 ps:男女主原创,都不是啥十全十美的好人。 pps:尽量依照原著剧情以及人物性格,但也许会有少许ooc ppps:没看过书不影响看本文(感情线),其它的知道个人名就行(不是),本文毫无阅读门槛。 内容标签:西方名著 西方罗曼 相爱相杀 穿书 成长 钓系 主角:玛姬·玛姬·冯索瓦·吉许,崔维斯·克利夫特 ┃ 配角:皮埃尔·冯索瓦·吉许,abc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恋爱脑一无所有 立意:真爱不死 第1章 一八二六年的一个早上,就在加来海峡一个叫弗赛市的地方,一艘收起风帆的货船从远方慢慢驶来,那是崔维斯克利夫特的货船。 崔维斯克利夫特,是弗赛市最富有的人,他的父亲是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时期为拿破仑远征沙俄的克利夫特将军,尽管拿破仑如今已经退位,但克利夫特将军的地位仍然屹立不倒,他被路易十八世授封为图卢兹伯爵,如今正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小封地安享晚年。 图卢兹伯爵有两个孩子,长子叫埃德蒙克利夫特,等着继承父亲的爵位,另一个就是崔维斯克利夫特,他是伯爵的小儿子,也是伯爵的私生子。 他是伯爵与一个吉普赛女郎一夜风流后的产物。 图卢兹伯爵当然不会承认他有一个留淌着吉普赛人卑劣血统的儿子,因此在崔维斯克利夫特出生后不久,他用一些法郎打发了吉普赛女郎,应友人之邀到伦敦度假去了,可怜的吉普赛女郎只好自己扶养儿子,崔维斯克利夫特顶着一个高贵的姓氏在贫民窟中长大,成为被上流人下流人一起嘲笑的对象。 尽管如今他已经发家致富,但他父亲从未对他另眼相看,他仍然是一个妓女的杂种,一个私生子。 克利夫特的货船抛锚靠岸,数十名纤夫抓住绳子往前扯,缓慢地在海岸上挪动。 弗赛湾并没有地中海沿岸那样金黄而柔软的沙滩,而是布满了粗粝的石头和尖利的礁石,尽管不适合度假,但货船能够轻而易举地进入港口,因此该地航运发达。 玛姬站在临近海边的石头上,望着大海。 她伸出一只手遮阳,手臂套着的宽松衣袖堆积到肩膀,露出象牙白裸露的胳膊,纤细的脚踝上套了一双棕红色小皮鞋,海风将她金色的头发往后吹拢,露出光洁和苍白的脸庞,碧蓝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微微眯着,紧紧跟随着货船。 等到货船靠岸,她就从石头上跳下来,向从船上走下来的一个人走去。 那个人看着二十来岁,一头和少女一样的金发被煤灰染得看不出颜色,他神情有些疲倦,但灰色的眼睛仍然是神采奕奕。 “皮埃尔,”少女在他身前停下,“托特律兄弟在家里等你很久了,你又打伤了他们的弟弟,他们要你给个交代。” “谢谢你,玛姬,”皮埃尔放下手里的包袱,看向妹妹,沉着地点点头,“既然这样,我这些天就不回去了。” 玛姬咬住嘴唇:“但凡你做事情前想一想,也不用落到这种结果,导致我们全家人都要受累…你还是走吧。” 她蓝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一只不安的云雀,“你犯了事,妈妈很担心你,他们如果知道你还在这里,也不会死心。” 皮埃尔的视线越过工业棚区的沉沉雾霭,落在被烟雾笼罩的一片稀稀落落的旧房子里,那里有一处是他家。 “那我就坐船去巴黎,”他说,“公白飞来信说他可以给我提供一个工作,还可以请佐基先生帮我写一封进入巴黎大学就读的推荐信,等到那里安顿下来,我一定会寄钱回来的。” 玛姬垂下眼睫,这一次她没有看皮埃尔的眼睛:“那你去吧,我会跟妈妈说…跟他们说的。” 他们并肩看着海洋,直到蒸汽机发出嗡嗡的声音,喷出浓浓黑烟,意味着货船卸完货即将启航,皮埃尔这才舔了舔嘴唇,从兜里拿出一条白贝母项链:“玛姬,生日快乐…以后家里都得靠你了,对不起。” 他飞速地把项链塞到玛姬手里,头也不回地蹿上了货轮。 玛姬手紧紧握着项链,抬头在甲板上寻找着哥哥的踪影,但直到货船离开,皮埃尔也没露过面。 她轻轻地,若有所失又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此时太阳已经驱散了晨雾,挂在正中间晒得头顶火辣辣地疼,她摊开手,就着阳光眯着眼睛端详着项链。 项链的链子是纯度不高的银打成的,带着点雾蒙蒙的灰,贝母打磨成银杏叶子的形状,顶端打了一个孔,银链从中穿过,贝母变幻着荧白与浅粉色的珍珠光泽,显然是皮埃尔精心挑选的。 玛姬摩挲了一会,身边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很漂亮的项链,是用法属波利尼西亚的黑蝶贝做成的吗?” 玛姬抬头看了男人一眼,他穿了一件茶色呢绒夫拉克外套,驳子和领结用黑色天鹅绒面料制成,双排扣马甲在腰间扣的严严实实,衬得他肩宽腿长,他有着一头浓密而柔软的黑色卷发,肤色不像这个时代的贵族男人一般白皙,反而带着小麦色,玛姬瞟了一眼他的脸,五官硬朗,神情倒是很温柔。 她伸手戴上项链,要把项链扣上有些困难,男人稍微搭了把手,玛姬感受着他的手在脖颈处稍微停留,淡淡说:“不是,这只是用海边捡到的贝壳磨的。” “那也是一项用心的礼物,”男人微笑,“他为什么要送你礼物?” 他的目光似乎没有目的,但又带了一丝探究,海浪一下又一下拍打着海岸,发出阵阵海浪的响声,玛姬扭头望着海面上的浮沫,轻声说:“因为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 “十八岁生日,”男人从上到下地打量了她一番,玛姬觉得她似乎被以一种极为严苛的标准自上而下地评判了一番,她转过头,微微抬起脖子,露出修长的脖颈,长久地凝视着海面,在海平面的尽头,有一个小黑点,那是皮埃尔乘坐的那艘货轮。 男人向她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薄薄的茧:“生日快乐,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邀请小姐到河畔餐厅共进午餐?” 玛姬再次回头认真打量了他一番,她看见他袖子隐约藏着的银色手表,挺拔的鼻子,以及头发下面修长的眉毛和看起来美貌柔软的嘴唇,眼睛是雾蒙蒙的灰绿色。 她盯着那双眼睛,问:“河畔餐厅?是在河边和市中心的那一家吗??” 那家餐厅在很久之前是一个贵族的私宅,现在被改装成一家高档宴会场所,她路过那里很多次,但从没进去过。 “是。”男人笑了。 玛姬点点头,问:“你是谁?” “克利夫特。”男人说,“我的父亲是…” 玛姬的嘴角勾起了一个笑容,克利夫特这个名字在当地很有名气,她并没有等他把话说完就把她那只纤细的手放在了克利夫特的大手上,说:“为什么不呢?” 克利夫特把她扶上了停在路边的一架黑色马车,克利夫特随即也上了马车,马车上的垫子是小牛皮做的,柔软舒适,他们一左一右,中间留了一个空位。 “请问小姐的名字?”克利夫特问。 “玛姬,”马车从嘈杂的港口驶进一条繁华的街道,街道上有很多穿着华贵衣裳的女人,东方来的绫罗绸缎在阳光下流动着金灿灿的光芒,玛姬几乎是着迷地,久久地盯着车窗外的景色,头也不回地随口说,“玛姬冯索瓦吉许。” 第2章 克利夫特不再说话,他们在有着高高弯曲穹顶的一座大屋子前停下,马上就有车童搬来矮矮的雕刻着爱神的小梯子,替打开车门,克利夫特先下了车,自如地牵上了玛姬的手。 “我要一个包厢,”克利夫特对服务员说。 服务员从一册册子上抬起头,棕色眼睛里带着抱歉,“对不起,克利夫特先生,一号包厢已经被丹诺拉斯主教预订了,二号包厢被托特律市长预订了,三号我们要留给摩利尔子爵…很抱歉告诉您现在只有大堂有空位,但是我们大堂的视线也很好,从这里刚好能透过玻璃看见大海…” “我喜欢看海,”玛姬笑着说。 服务员确实没欺骗他们,靠窗的风景很好,打开窗户,还可以闻到不远处吹来的咸涩海风,货船靠岸离岸,井然有序。 “我爸爸是杰罗姆冯索瓦吉许,他是这里的牧师。”玛姬小口小口吃着涂满了黄油和莓果酱的面包,“我是说,很多年前,他死得太早了。” 莓紫色的果酱涂得很厚,沾到了玛姬的上嘴唇,克利夫特的视线落在了那一处唇瓣上,少女的嘴唇饱满而柔软,亮晶晶的果酱就像是一层充满甜蜜诱惑的唇膏,让人忍不住想去注视它,想拿手指擦掉它。 玛姬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她有些困惑地拿食指轻轻碰了碰唇瓣,慢慢垂下眼眸看了一眼指尖上的果酱,紧接着那粉红色莹润的指尖被她含进了嘴里,轻轻地嗦了一下。 她盯着他,有些羞涩地笑了笑。 克利夫特也只好跟着她笑了笑。 “我爸爸是阿勒冯瑟冯索瓦吉许侯爵的第二个孩子,很可惜他没有继承爵位的资格,尽管他父亲给他谋求了一个很好的教职,给他留下一笔不菲的财产,但他染上了贵族子弟的毛病,他游乐,玩女人,玩马玩狗,没等到父亲死去,他就花光了大部分的钱,”大厅里就坐着很多这样的人,有的绅士左边坐着一个女人,右边坐着一个女人,全都是风情万种,美艳动人,玛姬撇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不过他留下了的遗产也足够我们过日子。” 杰罗姆冯索瓦吉许给妻儿留下了一千法郎和一栋房子,在十九世纪的法国,这些钱虽然不足以让她们过上挥霍无度的生活,但也不会让她们受太多苦。 比起那些一无所有的人,她们并不算穷人。 但她们又过着远离上流社会的生活,并且这种生活方式已经持续了很久。 玛姬铛地一声将叉子轻轻放到青花瓷做的碟子上,就像法庭上法官举起羊角锤敲的那一下:“那你爸爸呢?他是不是给你留下了一笔不菲的财产?” 克利夫特沉默了一会,说:“没有,他只给了我姓氏。” 玛姬没什么反应的“嗯”了一声,仿佛这些描绘着精美图画的珍贵瓷器比克利夫特的身世更吸引她的兴趣,克利夫特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他的声音变得很温柔:“你喜欢这些瓷器吗?” 玛姬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这些是绕过马六甲海峡从远东运送过来的东西,”克利夫特说,“他们很喜欢这些珍贵的小玩意。” 他们指的是住在爱丽舍、卢浮宫或者杜伊勒里宫的那些亨利或者是路易几世,那些挥金如土衣冠楚楚的绅士和小姐,那个浮华,血腥与权利的地方。 玛姬没有接话,她拿起餐巾,优雅地在嘴角点了点:“我吃饱了。” 克利夫特马上站起来:“我送你回去,小姐。” 玛姬干净澄澈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桌边服务员刚递上来的账单,三百法郎,足够她和她的家人好吃好喝上几周的价格,克利夫特眼睛眨也不眨地签了名,结了账,甚至给了服务员整整十法郎的小票。 “谢谢您,先生。”她说。 克利夫特没说什么,只是绅士地伸出手,等她自己把手放上去,再把她扶上车。 但他没有松开手,他们就这么紧紧握着手。 第2章 一条发源自阿尔卑斯山脉的河流,被沿途的山陵丘壑不断分割,等到流入弗赛湾时已经变成一道浅浅的小溪,小溪在透过云层的阳光照射下闪烁着粼粼波光,连接着城市的每一条小街,每一处小巷。 马车沿着溪流缓缓行走,马蹄叩击石板发出哒哒哒清脆好听的声音,车在前行,一条条街道从车窗掠过,贫富差距迥异的建筑在这十几条街道内拥挤不堪,狮身鹰头兽像立在路易十六时代的小圆柱和短石柱上,帝政时代的独栋别墅里半圆形的窗户上厄洛斯的雕像背着小翅膀向行人拉弓射箭,这些街道整洁而美丽,高高矗立,而远突然凹下去的,是那些草草搭就的棚户,屋子比路沿的棕榈树还要低矮。 树叶的阴影在玛姬脸上形成了恍惚而充满细碎金光的光晕,她低垂着长长的睫毛,秀气的鼻尖微微上翘,嘴唇鲜红而饱满,皮肤上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变成了绒绒的金色,这都是克利特夫想象中一个完美仕女的形象,他小时候曾在父亲那个富丽堂皇的大殿里看见过一幅画,画上的人那金子般的头发,蓝翡翠般的眼睛一直在他梦里挥之不去,这么多年,喜欢他的人,自荐枕席的,想做他情人的人有很多,但她们大多长着卑劣的棕红色头发,举止粗俗,而眼前这位玫瑰花一样鲜妍的少女,她不仅有着画中人一样雪白的皮肤,金灿灿的头发。 就连她的父亲,都是一位体面高贵牧师。 她的教养是如此的娴雅温柔,身躯又是如此的洁白而柔软,眼波流转又是如此诱人,他缓缓地吐气吸气,仍然觉得马车内的气息潮湿而粘腻,让他倍感焦躁不安,满身心不自在。 “前面就是我家了。”玛姬忽然抬头对他粲然一笑,“在这里把我放下来吧。” 克利夫特往窗外看了一眼,衣着灰色或者是蓝色棉裙的女人正抱着脏衣篓子往外走,她们要到河边去洗丈夫兄弟们攒了几天的脏衣服,克利夫特还想说些把玛姬送到家门口的温存话,但玛姬却有些着急,轻轻挣脱他的手,推开车门灵巧地从靠墙的一侧跳了下去,回头眉眼弯弯地朝他抛了个飞吻:“我今天过得很开心,谢谢你送我回家,再见了,亲爱的。” 于是克利夫特眼睁睁地看着她拎起裙角,粉白色的裙摆就像水中散开的花,轻盈而舒展,随着水波荡漾,又随着裙底下那一小截曼妙秀丽的小腿和纤细精致的脚踝飞也似地跑进了小巷子。 玛姬躲进了一个角落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辆黑色马车仍然停在原地,她心跳的速度是罕见的快,手背上甚至还残存着克利夫特过分炽热的温度。 克利夫特的手与其他养尊处优的男人格外不同,他的手很大,骨筋分明,皮肤也有些粗粝,尤其是大拇指关节处还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她分明是干惯了家务活的人,就算精心保养,手也不算娇嫩,却也被摩挲得微微发红。 她不住地呼吸,平复着心跳,等黑色马车转头离开才慢慢从墙角走出来。 他还会来找她的,玛姬自信地想,不过下一次,她要再谨慎一点,让马车离得再远一点…这里人还是太多了。 她哼了一首小歌愉快地在小巷里绕来绕去,在进家门前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它不再发热,才推门而进。 吉许家是督政府时期的建筑,有一个底层和一个阁楼,阁楼是皮埃尔离家出走前住的地方,专门为他重新修缮了发旧的木头楼梯。底层分为三间,两间是卧室,一间是厨房,没有大厅,厨房有着温暖壁炉和烤炉,一张栗色的圆形饭桌,还有四把椅子,一家人的日常生活都在这个厨房里进行,洗菜、吃饭、缝衣服、以及听皮埃尔针砭时弊;主卧是吉许牧师生前住的地方,吉许夫人从来不允许别人进入他的房间;另一间卧室并不大,但有一张柔软的双人大床,吉许母女三人就睡在一个床上,但玛姬的母亲吉许太太会打呼噜,玛姬的妹妹莉莉安小姑娘会踢被子,因此就算阁楼的床再怎么不舒服,玛姬已经打定主意将它占为己有。 她走进厨房的时候,她的母亲马琳娜吉许太太正把被踢倒的椅子扶起来,看见她精神饱满地走进来,忍不住竖起眉毛大发脾气:“玛姬!我只是叫你去告诉皮埃尔不要这么快回来,没叫你不回来!一整个午餐时间都没见到你,你到底去哪里了?” 烤炉里的干面包已经被烧焦了,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臭味,玛姬神色自如地把它从烤炉里夹出来,说:“回来了也吃不上饭,还不如不回来呢。” 吉许太太深接过玛姬手里的面包掰开,里面也全是焦黑,实在不能吃了,她失望地叹了口气,说:“他们对你态度一定会比对我好,要是你能回来应付他们,我就能抽空把面包拿出来了。” “西蒙托特律又老又蠢,弗比斯托特律是个呆子,托马斯托特律跟没长大的小孩一样,兄弟三个只会仗着他们舅舅是市长就横行霸道,”玛姬翻了个白眼,“我看见他们就恶心,更别说应付他们了。” 第3章 “谁叫皮埃尔总是招惹他们,”有一把椅子已经散了架,实在扶不起来,吉许夫人心疼地叹了口气,“我们本来只有四把完好无损的椅子,现在只剩下三把,这下吃饭的时候谁站着呢?” “妈妈不用担心,”玛姬有点好奇今天妹妹莉莉安吉许为什么一声不吭,走到壁炉前一看,她正窝在唯一一把没被推倒的椅子下,双眼紧闭,瓷人样的小脸蛋粉嘟嘟的像桃花开了,鼻子有规律地一张一合,显然是睡得香甜。 妹妹真有能耐啊,玛姬心想,托特律兄弟这么一闹肯定吵翻了天,她还能睡得这么美,这要是小时候的她保准做不到。 吉许夫人还在忧伤她的椅子:“我想是皮埃尔没有椅子坐,这些事都是他惹出来的…” “喔,”玛姬直起身,“妈妈您说的是皮埃尔啊,这个您不用担心,他短时间内不会回来的,我劝他去巴黎找工作去了。” 在吉许夫人花容失色,惊喊着:“他是不是找那个混蛋弗以依去了?哦!我不幸的皮埃尔!他肯定会成为一名被人看不起的工人,吃不饱穿不好,还有凶神恶煞的工头…我要晕过去了!玛姬!我的嗅盐呢?”时,玛姬已经神色自如地爬上了小阁楼。 她拉开门帘,轻轻吸了一口冷气。 阁楼一地狼藉,窗台前的矮柜被粗暴地拉开,被托特律兄弟翻了个底朝天,里面的信件和书籍散落一地,就连那个一米不到的小床也被连床垫一起掀开,露出一角光秃秃的床板。 玛姬弯腰将被子从地上捡起来,重新在床上铺好,然后她一屁股坐上皮埃尔的小床,被子里依稀存留着哥哥的气息,她从小与皮埃尔一起长大,准确的说,她是在大了她五岁的皮埃尔的照顾下长大的,皮埃尔哄她睡觉,饿了就喂她吃饭,病了给她吃药,当她还对这个全新的世界充满懵懂时,皮埃尔就这么给她拉扯大了。 这床被子前些天在太阳底下晒过,就算被踩了几脚,也只是多了几个脚印,仍然是松软舒适的,玛姬把手伸到被子底下,在接近墙角的地方把床板用力地往上一台,床板被掀开一角,露出里面藏着的绘有鸢尾花纹路的掐丝珐琅木盒。 谢天谢地,玛姬想,还好他们没发现。 她伸手把木盒掏出来,它比手掌大不了多少,里面的东西也不多,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房契,一块金光闪闪的金表,一些法郎,还有一个用四股辫编织串起来的翡翠平安扣。 是的,一块玉石。 如果她是远东地区那个古老国度里的某一大户人家的闺阁小姐,也许她会有一打平安扣。 但这里是十九世纪的法国,甚至不是经济最发达的巴黎,她也只是一个落魄小贵族的女儿而已。 但玛姬确实拥有一块水头很好的漂亮平安扣,至于平安扣是怎么出现的,吉许牧师说也许是她祖父在探望她时悄悄送的,吉许夫人说也许是她出生那天在门口捡的,而皮埃尔信誓旦旦说是他拿最心爱的玩具和路过的一个吉普赛人换的,玛姬则说这是外婆送的。 但吉许夫人的母亲在她出生前早就去世了,所以她说的话没人信。 只有玛姬知道她自己说的是真话,尽管她永远无法解释口中的外婆是1966年生人,如今距离外婆的出生时间还有百余年,而她与家乡已有上千公里的距离,但她永远记得夏天燥热的庭院里,刺眼的阳光穿过树叶缝隙在地上形成的斑驳光斑和巨大响亮的蝉鸣,外婆轻哼着小调在金桂交织成的树荫底下给她打扇子,她把玩着平安扣,蒲扇的凉风和玉石的冰凉交织在她身上手上,就像是一场宁静美好的,久远的梦。 玛姬每次抚摸着平安扣,都能记起蒲扇带起风时的刷刷声,凉风中携带的桂花甜香和外婆身上那种,年老而安心的味道。这些记忆无时无刻提醒着她不是这里的人,但十几年过去了,平安扣愈发水润,而那些久远的记忆,似乎只是她在夏日底下做的一场梦。 记忆就像破碎的残片,在她脑子里扑腾乱飞,抓得住就想起来一些,抓不住便什么都没有,她只记得死那天是个雷雨交加的台风天,大水淹没了图书馆一层,她与几个没来得及回家的倒霉蛋被困在二楼,断电停水了一天一夜,她甚至把以前没空看完的书翻了一遍,消防队才得以清理障碍物划着皮划艇来救人,但大水淹没了电路,她合上书准备涉水跨上皮划艇,不慎一脚踩上了漏电区域。 就这么没了性命,享年二十四岁,毕业工作两年。 玛姬摸索着平安扣,喃喃自语:“老天爷知道我转世投胎倒带这么多年还换了人种吗?” 老天爷应该是不知道的,如今管辖着这方天空的是上帝。 第3章 阁楼窗户的玻璃向来擦得干净,玛姬望向窗外,最先看到的是自己的倒影,她有一头海藻般自然卷曲的金色长发,是拿铁钎烧红了也烫不出来的,她那双蓝色的眼睛,无论在什么光线,永远是最夺目的,就像是法属波利尼西亚被岛礁环绕的浅水湾,流动着海洋梦幻的气息。 上帝没给她一个富裕的家庭,但却给了她一副应该在富裕家庭里长大的面孔。 玛姬收回视线,将平安扣小心翼翼地放回珐琅盒里,顺手摸了一把金手表。 这玩意是除房契外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吉许夫人身体不好,连带着脑子也不太好用,因此自皮埃尔十六岁以来家里的存款和珍贵的玩意都是由他保管,显而易见的是,皮埃尔不仅将这些东西很好地收藏起来,甚至还多攒了一些钱币。 她抿了抿嘴,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在十九世纪的欧洲,女人能做的工作无非几种,好一些的当家庭教师,再差的当洗衣工挤奶工,但这在吉许夫人看来都是有损吉许家高贵血脉的行为,她宁愿靠着银行里的那点利息紧巴巴的生活,也决不同意玛姬跟穷人家的姑娘一样抛头露面。 她的女儿长得这么漂亮,生来就是要嫁给上流社会的贵族的。 吉许夫人在楼下轻声叫她的名字:“玛姬!玛姬!” 玛姬有些头疼地扶住了头,她合上盖子,将它重新塞进床板的洞里,掖了掖被子盖住床板,走到楼下,为了不刺激她那颗脆弱的心脏,她必须立刻给出反应。 “妈,”玛姬捏了捏眉心,“您有什么事?” 吉许夫人瘫坐在椅子上,椅子底下是酣睡的莉莉安,吉许夫人的脸色不算好看,浮现着不正常的红晕,她很疲倦地喘着气,指了指餐桌上敞开的一个小陶罐:“我很不舒服,玛姬,也许是我的病又犯了,你等到明天天亮去菲利普医生那里给我配点药。” 吉许夫人得的是肺结核,肺结核直到现代都是一种棘手的疾病,以玛姬所剩无几的现代医学知识来看,吉许夫人也许应该多加休息,少穿点勒死人的紧身胸衣,再吃点利福平之类的药,当然,吉许夫人爱她的形象胜过生命,不把腰围勒成十八英寸是绝不罢休的,而能救命的药物,研发它的人还没有出生。 菲利普医生通常会给吉许夫人配上有麻醉或者鸦片效果的药丸来麻痹她痛苦的身躯,玛姬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瓷罐,很不赞同地说:“妈妈,你不能一难受就吃这种东西,会没耐药性的。” 吉许夫人当然没听懂耐药性是什么意思,她只是一声又一声地呻吟着,说“我好难受。” 玛姬叹了口气,搀扶起吉许夫人:“您先去床上躺一会吧,我来照顾妹妹。” 吉许夫人虚弱地移动到床上,合上了眼睛,正当玛姬以为妈妈睡着了时,她突然睁开眼睛,灰蓝色的瞳仁闪烁着忧心忡忡的光芒:“玛姬,我担心你哥哥…” “您先照顾好自己,”玛姬拿起枕头垫高了她的头,“皮埃尔比您年轻健壮,虽然他很冲动,但脑子至少是好使的,您要相信他能照顾自己。” 吉许夫人半信半疑地闭上了眼睛,玛姬等到她呼吸均匀了,才起身来到厨房。 莉莉莲已经睡饱了,她是个很乖的小姑娘,窝在椅子旁边玩她的布扎娃娃,看见玛姬出来就像她甜甜一笑:“姐姐,我饿了。” 玛姬摸了摸她柔软蓬松的头发:“姐姐给你做鸡蛋羹和土豆吃。” 她拿出一个碗打了两个鸡蛋,又撒了点肉桂粉和白糖,紧接着往灶里夹了一块煤,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特别想念皮埃尔——他是生火的好手,在打下手方面,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橱柜里还挂着半根火腿和一些奶酪,玛姬切下一点尝了一口,一言难尽地皱眉。 这玩意跟中午与克利夫特吃的西班牙火腿和科西嘉奶酪相比,简直不是能入口东西。 但小莉莉莲倒是吃得很开心。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天,玛姬在柔软的小床上躺下,看着小窗外点点繁华星,忽然想起了克利夫特。 他抬手看时间的时候,把袖子往上挽了一挽,她得以看清表上镶嵌的钻石,随便一颗,都够她一家用上很久。 第4章 想到这里,玛姬忍不住看了一眼窗户里的影子,她年轻,美丽,就像一朵待人采摘的玫瑰。 某种意义上,她才是吉许家最宝贵的财富。 … 第二天一早,玛姬从珐琅木盒里取出两枚法郎,往河对岸的菲利普医生家走去。 街口的糕饼店香气四溢,玛姬摊子前停了一会,卖糕饼的杜布瓦大叔笑着送了她一个苹果饺子。 “早上好,吉许小姐。” “早上好,杜布瓦大叔。” “昨天我看见托特律兄弟俩了,”杜布瓦大叔关心地问,“吉许夫人还好吗?” 显然不太好,皮埃尔三天*两头跟托马斯托特律打架,托特律兄弟来找她们家麻烦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每来一回,吉许夫人都要犯一次病,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杜布瓦大叔从玛姬的表情看出了答案,他同情地叹了口气:“你要去买药吗?你等一下,我叫莫里斯陪你一块去吧。” 莫里斯杜布瓦是个黑发灰眼的年轻小伙,听见父亲喊他名字连手里的面粉都没来得及拍干净就走了出来,朝玛姬点点头:“吉许小姐。” “就一段路的距离,”玛姬婉拒,“我走过桥差不多就到了,不用麻烦你们。” 莫里斯没说什么,仍旧是安静地点点头。 小河在透过云层的阳光照射下闪烁着粼粼波光,绿盈盈的水草顺着水流的方向招摇,去菲利普医生家的路始终明朗地横在玛姬的脚下,那是河岸边一条开满了金链花,鸢尾花和矢车菊的小路,玛姬吃下香气喷喷的苹果饺子,折了朵矢车菊别在耳边,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在水中的倒影。 碧蓝色的眼睛与翠蓝色的矢车菊相得益彰,与倒映着的蓝天白云,五颜六色的小花被河水温柔地抚摸着,说不出的柔软温暖。 突然“啪”地一声,一块石头打碎了水面的平静,水花溅了玛姬一脸,她生气地回头,神情忽然一僵。 身后是西蒙托特律,弗比斯托特律与托马斯托特律。 年纪最小的托马斯托特律眼眶上的淤青还没有消失,一只手用绷带绑在胸前,剩下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手里的石子,不怀好意的笑着。 真是转头遇上爱。 玛姬站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一言不发地想挤出三人组成的围墙。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托马斯一丢石头,笑嘻嘻想去拉她的手:“小美人儿,你哥哥去哪里了啊?” 玛姬挣开托马斯的手,刚想说你们去巴黎找他吧,话到舌尖忽然犹豫了一下吞了回去:“我有几天没见到他了,不过我知道他很有可能在哪里。” 她指了指城郊:“也许他会在那里。” “你带我们去,”西蒙说,他是个三十来岁的秃子,鼻子又扁又大,眼镜在他的鼻梁上根本呆不久,他扶了扶即将掉下来的金丝框眼睛,朝傲慢地玛姬一抬下巴。 “我从不去那里,”玛姬摇头,“妈妈说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让我去的。” “哪来那么多废话,”托马斯不耐烦地挥了挥拳头,“快走!” 玛姬脸色微微发白,她不安地咬住嘴唇,眼中闪过显而易见的畏惧:“你吓坏我了,先生。” 她小声说。 任何人在面对这么一个柔弱的小女孩时都不可能不产生怜香惜玉的想法,托马斯放缓了语气,轻声说:“好姑娘,你带我们过去,我给你五法郎,足够你们去买十升葡萄酒了。” “妈妈知道会打死我的!”玛姬连连摇头,碧蓝色眼睛里的水光似乎一眨眼就要落下来。 “搞得我们像什么仗势欺人的恶霸一样。”托马斯不满地向两个兄长嘀咕。 西蒙和弗比斯都没有吭声。 “行吧,你别哭了,”托马斯从口袋里掏出法郎,“我先把钱给你,你带我去找皮埃尔,行不行?” 玛姬抽了抽鼻子,接过法郎,委委屈屈地说:“…行。” 她带着托特律兄弟三往城郊走去,城郊住的是穷人,通缉犯和窃贼,他们住的地方狭窄而杂乱,房屋破旧而简陋,有些只是拿木头搭起一个棚子就能住一家几代人,托特律兄弟仨从没来过这么脏乱的地方,齐齐嫌弃地皱起眉头。 “你滚远点,”西蒙捂着鼻子朝着一个试图向他乞讨的女人吼,“也不看看你打绺的头发里长了多少虱子,也敢靠近我?” 呆子弗比斯学着哥哥的动作捂住了鼻子,托马斯低声对玛姬说:“你走快点!这鬼地方我不想再多呆一会!” “我也没来过这个地方,”玛姬东张西望,最终对着一个挂着酒馆招牌的屋子一指,“但皮埃尔经常在这里的酒馆喝得醉醺醺回家,你们自己进去找吧!” 她脚底一抹油就想开溜,西蒙怀疑地眯了眯眼睛,开口喊住她:“你先别走!” 托马斯一伸手拽住了玛姬的胳膊,青年小伙子通常无法掌控自己的力气,玛姬吃痛地倒抽一口冷气,不满地瞪了托马斯一眼。 “你怎么能确定皮埃尔在酒馆里面呢?”西蒙走到玛姬面前打量着她的脸色,但他除了畏惧、委屈和吃痛之外什么情绪都没看出来,只好失望地收回视线,“你和托马斯在这里等着,我们进去找,要是找不到。” 他比了个扣动扳机的动作,威胁:“那我们就要你好看。” “为什么是我?”托马斯问。 “我的好弟弟,”西蒙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可不想看见你再被皮埃尔揍一顿。” 玛姬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看见托马斯的目光怒气冲冲地扫射过来,赶忙收敛起表情,小心翼翼地哀求:“托马斯先生,您能松一松你的手吗?您力气实在是太大了。” 托马斯自然不觉得像玛姬这么娇小的姑娘能溜出他的手掌心,便善心大发地松开了手,玛姬看了一眼手腕,紧接着撅着嘴往托马斯面前一递。 白皙细嫩的手腕上浮现着一圈触目惊心的淤青,托马斯摸了摸鼻子,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我回去会被妈妈责骂的!”玛姬揉了揉手腕,“你看见那边卖草药的小摊没有,去帮我买点药吧。” 托马斯算是个合格的绅士,他觉得自己这事做得不大体面,有些灰溜溜地向小摊走去,花了几法郎买了点跌打损伤的敷药,往回走到一半,突然看见哥哥们从酒馆里走了出来。 “那小妞子跟她哥一样狡猾!”西蒙灰头土脸,怒气冲冲地问他,“你怎么没跟她在一起?” 托马斯一愣,下意识朝玛姬的方向望去。 人来人往中,哪里还有玛姬的身影。 第4章 正当托特律兄弟们像只无头苍蝇在贫民窟乱撞时,玛姬已经到了河对岸,她喘了口气,擦了擦快速跑动而洇湿的额角,轻轻敲响一栋白色建筑的门:“菲利普医生,您在家吗?” 白漆门微微打开一条缝,露出菲利普医生浓密花白的胡子,他掩藏在无力的赘皮下的混浊眼珠在她脸上转了转,笑着说:“是吉许小姐啊,快进来。” 只点了一根蜡烛的药房里弥漫着浓浓的化学药剂的味道,菲利普医生给玛姬倒了一杯水,问:“吉许夫人身体可好?” “老毛病犯了,”玛姬喝了一口水,从裙侧的口袋里掏出五法郎,“麻烦先生还是开原来的药。” 菲利普医生看到钱,眼里微微一亮:“吉许夫人这病需要更精心的调养,小姐,我建议你购买另一种药材,虽然价格会高些,但我保证,这药效…” “就按原来的药方,”玛姬淡淡地说,她又掏出两枚法郎,“这些钱配的药,足够吃上一段时间了。” “要是吉许夫人的病情能保持稳定,这要就能一直吃下去,要是突然凶险,那可说不定,”菲利普医生脸色不愉,但还是转身给她取药,“所以我建议还是要用好一些的药。” 药有好坏之分,药方也有好坏之分,如果贵一点的药能让妈妈好受一点…玛姬有些犹豫:“那…您看着办吧。” 菲利普医生连垂下的眼皮都提了起来:“好嘞,这就给吉许夫人配药!” * 玛姬揣着一罐子价格翻倍的药丸往家中走去,她对从医生家到吉许家的路线非常熟悉,知道哪一条路最短,她走进一条狭窄的石板小路,两边都是有着尖顶的砖砌房屋,只是还没走到道路尽头,一双擦得漆黑油亮的皮鞋就挡住了她的去路。 玛姬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紧接着托马斯托特律气得涨红的脸撞进了她的视线。 “你个该死的!狡诈的骗子!”他粗声粗气,“皮埃尔根本不在酒馆里!你为什么要骗我们?你为什么要逃跑?” 玛姬往后退了一步,突然感觉不对,一回头,西蒙和弗比斯就像一堵墙,严严实实地堵在她身后。 “我不知道…”她不安地绞起手指,蓝眼睛里满是难过,“我哥哥很少回家,我也不知道他哪里去了…” “他这个胆小鬼跑去巴黎了!”托马斯忍不住对着玛姬大吼,“皮埃尔这个孬种!打伤了我就跑巴黎去了!” 第5章 “既然他不敢顶事逃跑了,”西蒙敲了敲玛姬的肩膀,示意她回头,“你作为他的家人,是不是应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哥哥,”托马斯忍不住叮嘱,“她是个骗子,你要小心。” “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玛姬真挚地说,“但我妈妈身体不舒服,我现在要给她送药,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她的祈求一般没有人能够拒绝,但托特律兄弟还记得教训,内心已经铁石心肠,仍然一动不动地堵住她回家的路,西蒙说:“药可以叫仆人帮你送去,吉许小姐,现在你跟我们回家一趟吧。” 玛姬低下头,耸起的肩膀和支楞着的肩胛骨显得她格外可怜瘦弱,耳边的矢车菊也难过地掉到她胸口,被她拿手接住。 “托马斯…”她软声唤托马斯的名字,去摸他受伤的胳膊,“我很抱歉皮埃尔下了这么重的手,你的伤口还痛吗?” 托马斯被她唤得全身酥软,下意识想回答不痛,下一瞬一阵剧透从胳膊直冲天灵盖! “啊——”他痛苦地捂住伤口,眼睁睁地看着白色绷带渐渐渗出血来,在疼痛与鲜血的双重刺激下,他眼前一黑! “这小娘们!”西蒙冲上去着扶住不省人事的倒霉弟弟,转头对弗比斯怒吼,“你个笨蛋,还不快追!” * 玛姬蒙头往巷子尽头冲去,她能感受到身后一片骚乱,有沉重的步伐迅速向她接近,但只要到了巷子尽头,就能看见杜布瓦大叔的糕饼店,莫里斯身体强壮,他肯定能帮点忙。 但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而她的步伐却越来越慢,弗比斯这个壮汉甚至伸手扯散了她的头发,正当她为男女生来的构造绝望时,一双手牢牢地抓住她的肩膀。 “玛姬?”一个熟悉的嗓音吃惊地叫她。 让我走!玛姬扭动着身子拼命挣扎想挣脱那双手,可那双手就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地制梏着她,让她动弹不得,最终一把把她扯进了怀里。 “冷静,玛姬,冷静,发生什么事了?”男人嗓音低醇温柔,“我是克利夫特,你还记得我吗?” 玛姬抬起头,克利夫特正担心地看着她,她这才发现克利夫特的眼睛不是纯粹的灰绿色,而是像是地球一样斑斓的颜色。 他们两人离得太近,玛姬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好闻的,令人安心的香水味,玛姬一时间分不清是目眩神迷还是单纯的头晕,她张了张口:“我…” “把她…给我!”弗比斯气喘吁吁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视,伸手就想去拉玛姬,“你…过来!” 克利夫特眉头不认可地拧起,把玛姬往身后一带,右手仍然牢牢地抓住玛姬的手腕,礼貌地对弗比斯说:“很抱歉,先生,我不可能这么做,欺负女人可不是一位绅士英明的做法。” 弗比斯张大了嘴巴,从脖子到耳朵刷地一片通红,指着克利夫特老半天,憋出一句:“你是谁?” 克利夫特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抓着玛姬的手一紧。 玛姬的手腕有些疼,她挣了挣,没挣开,只好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他们是市政厅厅长的侄子…我觉得我们该走了。” 在最聪明的西蒙托特律没有追上来之前。 克利夫特抿住嘴,回头看了玛姬一眼,她现在很狼狈,头发打湿一绺一绺地沾在脸颊处,眼神中带着慌乱和祈求。 “快走吧。”她眉头轻蹙,小声请求。 克利夫特脚下微动,但下一刻西蒙托特律赶到,喊住他们。 西蒙没预料到还有人在巷子里,但随即他扶住下滑的眼镜:“先生,这是我和吉许小姐的私事,请您不要插手。” 克利夫特撩了撩外套下摆的一角,紧接着他淡淡地,又强硬地对他们说:“对不起,请离开。” 西蒙看清了他别在腰间的手枪,那是一支才刚刚问世的,市面上没有的,他只在某个身份高贵的伯爵家里见过的新款左轮手枪,六响。 他的脸色有些僵硬,他没想到会有人随时随地带着手枪,不由得仔细打量起眼前的男人,忽然眯了眯眼睛,笑得轻浮:“我似乎认识你,你是崔维斯克利夫特先生吧?” 他舔了舔嘴唇,对玛姬说:“吉许小姐,这个人身上可是流着吉普赛人的血液,如果你愿意跟这种人同流合污,就怪不得我们看不起你了。” 他这话虽然是对玛姬说的,但却有意无意瞟向克利夫特,眼神交错间透露出鄙夷与挑衅。 克利夫特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是抓住玛姬的手紧了又紧,空气中仿佛有火药弥漫,就差一根导火线点燃。 西蒙看见克利夫特的手微微往腰间移动,脸色不由得一变,玛姬也注意到了,她的心猛地一跳,忙道:“你们做了什么事情自己心里最清楚,如果与你们为伍,这才是真正看不起我自己!快滚蛋!小心我对你们不客气!” 弗比斯听懂了她的嘲讽,愤怒地向她挥拳,西蒙却往后退了一步,拉住弟弟:“我们去看看托马斯的伤势。” 他低声说:“我有些担心他。” 他一边低说一边往后走,两人抬起瘫软的弟弟,迅速离开了巷子。 玛姬松了一口气,疲倦地抹了把脸,克利夫特深吸一口气,帮她将杂乱的发丝捋到耳际,玛姬别过脸去,脸色微微发白,但他可以看见她的眼皮在不住地颤动,就像是风中无助摆动的嫩叶,但她的表情又是努力维设着镇定端庄的,一种复杂的柔情从克利夫特的心中涌出,也许他知道玛姬没有她表现出来的这么柔弱,但他叹了口气,安抚地将她搂进怀中。 但她又是瘦弱的,肩胛骨支楞着,让他不敢用力,犹豫了一会,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了,我们去车上坐一会,怎么样?” 他褪下外套披在玛姬身上,玛姬下意识裹住那件对于她来说过分宽大的衣服,在马车里坐下,黑色大衣衬得那蜷缩着的小人儿脸色愈发苍白,就连那精雕细琢的粉红唇瓣也黯然失色。 玛姬这时才从这场令人惊惧的事件中回过神来似地,有些惨淡地望着克利夫特:“你怎么会在这里?” 克利夫特淡漠的浅色眼睛就这么聚焦在玛姬脸上,就像玛姬在动物园里见到的灰狼眼睛一样冷酷而无机质,尽管她知道这种颜色的眼睛就是这样的,但她的眉梢仍然忍不住抖了一抖。 “办事情路过,”克利夫特终于移开了视线,低下头去,“记起来你住在这旁边,就顺便过来看一眼。” 玛姬看着他耳边浮现出微不可见的红,眼睛里就溢出了笑意,清脆地笑起来:“谢谢你帮忙,克利夫特。” “不客气。”他闷闷地说,他似乎想问点什么,但是玛姬戳了戳他的胳膊,示意他看向窗外。 “你能看见那个粉白色纱帘的小窗户吗?” 克利夫特把话吞了回去,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可以。” “那是我家的阁楼,现在是我的卧室,”玛姬整理着自己打结的长发,双手灵巧地在发丝间翻飞,将它们编成一条金色的麻花辫,“纱帘是我在给白裙子染成粉红色时顺便染的。” “嗯。”克利夫特盯着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每天都会把窗户擦得干干净净,”玛姬拿发带在头发末梢打了个结,抬起眼睛,“所以只要我拉开窗帘,就能看见小巷里走来走去的人。” “巷子外的风景也能看见吗?” “当然可以,”玛姬终于整理好了头发,把那朵矢车菊重新别上,甜甜地微笑起来,“我能看见蔚蓝色的大海,还能看见巷子外经过的车,每天市政厅厅长会带着他的手杖走到巷子外,然后坐上他那辆敞篷小马车,嗯,差不多就是我们现在在的位置。” 她站起来,又想推开门下车,但这一次克利夫特有了经验,牢牢把住车门,他的举动是强硬的,但眼中的怯懦一闪而过:“玛姬…” 他慢慢地询问:“如果我在巷子外等你,你能看见我吗?” 他看见她仰着头,似乎在认真思索,他略微看得见她从碧蓝色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微笑仿佛跳动着火光,就连耳边发皱的矢车菊也绽放着翠兰色的光华,阳光勾勒出她挺翘的鼻子和弯弯的嘴角,她终于完全转过脸,很认真地对克利夫特说:“如果我有拉开纱帘的话。” 第5章 玛姬推开家门的时候,吉许夫人刚好把烤焦的面包取出烤炉。 “妈妈,”玛姬伸手掰开面包,果不其然看见焦黑的内芯,“您这次不能怪托特律兄弟了吧?” 妈妈每次都能把面包烤成黑色,但是她每次都能找出五花八门的理由。 “…这次不是他们,”吉许夫人摸了一把汗,坐在椅子上忧愁地看着面包,“是因为我不太舒服,躺在床上小睡了一会。” “您这样太危险了,”玛姬往煤炉里看去,一整块黑煤已经烧成灰烬,只余一点火星闪烁,她舀了一瓢水浇灭炉子,“没人在炉子边看着,要是起火怎么办?其实也不需要您亲手做面包,我可以去面包坊里买。” 第6章 尽管没有事情做会让吉许夫人觉得无聊,但这样更省煤炭。 她顿了顿,说:“面包也花不了几个钱。” 吉许夫人微微笑起来,一边伸手向她讨药,一边递给她一封信:“这是培蒙特先生寄来的信,应该是这一个月银行给我们的利息,拆开看看吧。” 玛姬拿着小刀划开了信封,她往信封里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母亲期待的眼神。 “只有一张纸,妈妈。”她将纸张拿出来,缓慢地读着上面的字,“培蒙特先生的银行因为运行不善,不得不宣告破产倒闭…爸爸的遗产也在其中…” “这不可能!”吉许夫人嘶声尖叫起来,她抓狂似地一把抢过玛姬手上的信,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培蒙特先生是你父亲最信任的朋友,他不可能把你父亲的遗产拿去投资!这要我们孤儿寡女怎么活?玛姬,你快点去拿纸!我要写信质问他!” “落款是培蒙特夫人,玛丽安德米安培蒙特,”玛姬轻声说,“妈妈,培蒙特先生已经在三天之前自杀身亡了。” 吉许夫人呆住了,她张了张嘴,本来就白的脸色更白了:“那我们该怎么办?玛姬?我们该怎么办?” 她一瞬间憔悴了,对未知未来的惶恐使得她脆弱的精神临近崩溃,她眼圈发红,倒抽着冷气,一抽一抽地喊:“我们该怎么办?” 那可是她们唯一的经济来源啊! 莉莉莲似乎也感受到了家中慌乱的气氛,张开嘴,“嗷”地一声大哭起来,一时间整个厨房充斥着女人小孩的哭闹声,声波一阵接一阵直直往玛姬耳朵里灌,让她差点喘不过气来。 “莉莉莲,”她试图去安抚妹妹,“你去跟安妮玩吧,她想你了。” 安妮是莉莉莲的棉布娃娃的名字,莉莉莲撅着小嘴巴,泪眼汪汪地想要摇头,玛姬拆下发带递给她:“你不是一直想要这根发带吗?送给你了,带着它去给安妮绑头发吧。” 莉莉莲小姑娘喜笑颜开,抓着发带安静了下来,玛姬的耳朵终于清净了,她很想跑到阁楼上埋在小床里大哭一顿,可现在不行,吉许夫人还在六神无主地等着她想办法。 “还好皮埃尔去了巴黎,我们少了一个吃饭的嘴巴。”玛姬扯了扯嘴角试图朝母亲一笑,可惜无论怎么用力,她僵硬的脸部肌肉总是将嘴角往下扯,她只好捂住嘴巴,假装自己在笑。 “爸爸还留给我们一个金手表,”她站起来,“我去把它卖了,这样就能撑一段时间,摩利尔子爵正在为他的两个女儿寻找家庭教师,我拉丁文学得不错,父亲也教我读过圣经,想来应聘是没什么问题的。” 这个年代的贵族少女只能在家里进行淑女教育,学习插花,音乐,文学,绘画和管家。 “不可以!”吉许夫人立刻抬起脸,“家庭教师是被人看不起的!穷人家的女孩,教会里出来的女孩给贵族当家庭教师,那是想着得到贵族青睐,跟贵族结婚,而你是公爵的后代!绝不可以给子爵的女儿当教师!” “那瓦尔诺公爵呢?”玛姬回头看了一眼母亲,“他的儿子路易斯瓦尔诺年纪与我相当,他也在为他女儿寻找家庭教师,我想我去应聘的话,母亲应该不会反对吧?” “…不行,瓦尔诺公爵是做万恶的殖民生意起家的,他不知道在法属越南造了多少孽,跟这种人来往…”吉许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弱,“是要遭上帝惩罚的…” “可是妈妈,”玛姬已经走到楼梯上,她停下来轻声说了一句话,“我们没有钱了。” 吉许夫人半张着嘴巴,哑口无言。 玛姬推开阁楼的小门,将床板里的金珐琅盒拿出来,取出金手表。 她盯着手表,发出一声近乎哭泣的叹息。 那是爸爸的遗物,尽管他算不上一个好父亲,但那是爸爸的遗物。 泪眼朦胧间,玛姬吃惊地发现,眼前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他转过脸来,那张脸有些模糊,唯一能分清的是他有一双灰绿色的眼睛。 不是皮埃尔。 是克利夫特。 不知道在这个时候想起他做什么,玛姬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却也打断了她悲伤的情绪, “不能沉湎在难过沮丧里,”她告诫自己,“如果事情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那就只能把它卖了。” 吉许夫人克制住失落,措辞严谨地写了一封信寄到巴黎给培蒙特夫人,尽管培蒙特夫人处于丧夫的悲伤当中,她仍然满是歉意地提笔仔细地告知了她们真相。 原来在半年前,路易十八驾崩,他的弟弟查理十世继承了皇位。他是极端保王党的领衔人物,极端厌恶君主立宪制,因此他变本加厉地支持极端派进一步恢复王位和祭坛的权威,他慷慨地以十九倍的数额赔偿逃亡贵族在大革命中的财产损失,除了发行国债劵以外,他还要求那些购买了旧贵族土地的农民和资产阶级交出土地。 培蒙特先生就是其中一位。 他因商品被征用,土地被迫让出而破产。 培蒙特一家陷入窘迫,她们准备去投奔远在美国的哥哥一家,吉许一家当然也陷入了窘迫,但她们并没有亲戚可以投靠,吉许夫人在收到信后沉思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她郑重地对玛姬说:“是时候把手表卖给当铺了。” “等我换件衣服,妈妈。”玛姬还穿着棉锻睡衣,她昨晚为了缝补莉莉安裂开的裙子熬到很晚,直到现在人还有些迷糊。 她打开衣柜,在她唯一的宴会裙前停顿了一下,然后穿上它,拉开了粉色纱帘。 小巷外市政厅厅长正挪着他肥大的身躯笨拙地爬上他那辆雕满百合花、金合欢、常春藤的孔雀蓝色马车,克利夫特的那辆黑色马车一次也没出现过。 玛姬神色不变,朝市政厅厅长冷冷地哼了一声,“唰”地拉上了纱帘。 她走下楼梯的时候,吉许夫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去典当手表,穿礼服干什么?” “妈妈您不知道,”玛姬在镜子前停留,她拍打着脸颊,用洁白的牙齿咬了咬嘴唇,试图让自己的气色看起来好一些,“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吉许夫人显然不理解,她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觉得心里闷闷地痛得厉害。 如果杰罗姆冯索瓦吉许先生还在世的话,他一定能解决这些问题,这个社会里男人一向扮演着家庭决策者和经济支撑者的角色,而女人则被寄予扮演贤淑的妻子和母亲的重任,况且杰罗姆先生是个聪明英俊的人,一张巧嘴能说出许多机灵话,脑子一转就是几十个点子。 如果不是年轻时声色犬马的生活早早败坏了他的身子,让他英年早逝,这个家庭的境遇一定比现在好很多,尽管吉许夫人也无法完全肯定,但有男人总比没男人好。 由于前几个月查理十世颁布的《亵渎圣物治罪法》中对盗窃罪的严重处罚,街头那些流浪着的吉普赛人和瘦弱的孩童都少了许多,保皇派与自由派激烈的斗争似乎已经影响了这个和平的小城市,路上行走的人大多行色匆匆,因此当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狠狠撞上玛姬时,她并没有反应过来。 “对不起!您没事吧?”少年的棕色衣服漂洗得发硬发白,但仍然算得上整洁,他匆匆地摘下头上的毡帽,被压在帽下,已经很久没修剪过的深色头发立刻蓬松地炸开落在眉眼处,几乎显现一种女孩子的俏丽,他慌乱又满怀歉意地朝玛姬鞠了一躬,声音是出乎意料的干瘪难听,“请原谅我的失礼,女士!” “我没事。”玛姬微微朝他颔首。 男孩立马并齐腿,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仪,迅速溜走了。 玛姬继续赶路,她拉紧了能挡住大半脸部的波奈特款式帽子,用一种羞怯的神情走进当铺,对胡子花白的当铺老板小声说:“先生您好,我想在您这里抵押一块表。” 无论是从容貌,还是从服装上,玛姬都不像是会典卖手表的人,老板见多识广,立刻就想到了那些为了与心上人私奔而卖掉饰品的贵族少女。 她们卖掉的饰品,最终会由她们的家族高价赎回,因此如果能把价格定得高一点,他就能赚到更多的利息。 “好的,小姐,”他笑眯眯地说,“请把抵押物拿出来。” 玛姬摸了摸口袋,神色突然一僵。 “小姐?” 她神情自若地抬起头,微笑着对店主说:“抱歉,我似乎把东西忘家里了,我现在就回去拿。” 第6章 玛姬先是慢慢地走着,紧接着快步走,最后在大街上飞奔。 咸涩的海风灌进她的口鼻,吹起她的发丝,她的肋部因为剧烈的运动在阵阵作痛,束腰很紧很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玛姬终于停下来。 街上人来人往,哪里还有那个男孩的身影。 她呆怔了许久,突然拎起裙角,不顾一切地跑回家。 吉许夫人并没有在厨房里,也许是累了回床上睡觉去了,玛姬并没有在意,爬楼梯时她的鞋子踩上了裙底一个趔趄,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推开阁楼的小门。 第7章 玛姬的心跳得很厉害,她咬着嘴唇,近乎虔诚地想:“老天,就让我粗心大意一回,就让我忘记把手表带上吧!” 珐琅盒内,平安扣闪烁着荧润的光华。 玛姬一头歪倒在床上。 柔软的被子里仍然带着皮埃尔身体的气息,当皮埃尔在家的时候,玛姬根本不用考虑这么多事情,胸口的贝母项链落在嘴角,沁着微微凉意,玛姬忽然全身发抖,再也忍不住眼泪,整张脸埋进被子里低低啜泣。 “哥哥…” 我该怎么办? 她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坐起身,带着珐琅盒敲响了卧室的门。 “妈妈,”她倚在门边,感受着木板的冰凉,很艰难地开口,“我弄丢了爸爸的手表。” 吉许夫人没有回答。 “我知道这是很难接受的一件事情,”玛姬尝试着将门推开一条缝,“但手表能当的钱最多也只能让我们撑过一小段时间而已,现在只是把这段时间提前了。” 吉许夫人没有动静,也许她是气疯了。 玛姬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您不用担心,我一定能想出办法…妈妈?妈妈!” 卧室里的厚重的布帘紧闭,阳光勉强从缝隙中塞进了,在木制躺椅上洒下一点点金色碎屑。 令玛姬神魂俱裂的是,她的母亲吉许夫人就仰躺在躺椅上,白色绸毯盖在胸前,消瘦的白皙手臂滑落地面,手指无力地张开。 莉莉莲趴在椅子下,有些困惑地看着玛姬。 “姐姐,”她做了个捂嘴的动作,“妈妈在睡觉呢,姐姐小声点。” “不…”玛姬几乎是费劲了全身力气才张开口,“妈妈不是在睡觉,她是…” 她试图将吉许夫人的手放到胸前,可在触摸到手腕的那一刻,她忽然顿住了。 前世隐约浮现的记忆告诉她,母亲手腕上正在微弱跳动着的,叫脉搏。 “姐姐?” 玛姬慢慢地站起身,伸手摸了摸妹妹毛茸茸的头顶:“…妈妈只是病了,莉莉莲。” 莉莉莲不太明白,妈妈是一直都在生病的,为什么姐姐看起来很是悲伤的样子。 “姐姐要出去一趟,”玛姬弯腰盯着莉莉莲的眼睛,“姐姐需要莉莉莲在家里陪伴着妈妈,直到姐姐回来,可以吗?” 莉莉莲甜甜地笑了,嘴角浮现一对浅浅的酒窝:“莉莉莲不会乱跑的。” “那就好…”玛姬顷刻之间下定了决心,她一把抓起珐琅盒中的平安扣,扭头奔出家门。 她并没有注意到,在掀开的纱帘外,可以看见一架黑色马车静静停留在巷子里。 玛姬盯着市政厅厅长那架夸张浮华的孔雀蓝色马车看了一会,才走上前敲了敲门。 “菲利普医生!您在家吗?” 她往*后退了一步,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开门的人。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出现的是西蒙托特律的脸,他似乎有些意外,挑了挑眉。 “好巧啊,吉许小姐。” 玛姬没功夫理睬他,一把推开他的身体冲进屋子里:“菲利普先生?” 她看见了正在将绷带扔进垃圾桶里的菲利普医生和赤裸着上半身坐起来的托马斯托特律。 托马斯托特律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看了一眼自己肚子上的赘肉,恶狠狠地朝玛姬喊:“你滚出去!” 玛姬就当没看见他,一把扯住菲利普医生的袖子:“先生,我妈妈晕倒过去了,怎么叫也叫不醒,您能不能去看看她?” 她在这时犯了一个错误,她取出平安扣,对医生说:“这是您的酬劳。” 菲利普医生看着平安扣,然后,他似乎是困惑地,眨了一下眼睛:“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玉做的平安扣,”玛姬语速飞快,情真意切,“事情紧急,我甚至没来得及拿钱。” “那请吉许小姐回家拿钱再说。”菲利普医生转过身,拿起一捆新的绷带准备给托马斯的伤口包扎。 “据我所知,”西蒙叉着腰倚在门柱边似笑非笑,“令尊生前投资的银行在前不久倒闭了,玛姬小姐现在怕是连一块法郎都没有,才会拿这种绿石头来哄骗我们可怜的菲利普医生吧?” 玛姬重重地深吸一口气,怒视着西蒙:“你非要在这该死的时候找我该死的麻烦吗?西蒙先生?据我所知西蒙太太可是回娘家准备和你离婚呢!如果你不介意在你们的财产公证上添上一笔欺压可怜少女的话,我也不介意到法庭上作证!” “我说的是实话,玛姬小姐。” “我说的也是实话,西蒙先生。” 西蒙托特律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忽然两手一摊:“菲利普医生,我说的是真话。” 他从衣架上取下大衣,招呼托马斯离开,在离开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玛姬,笑得意味深长:“玛姬小姐,我们托特律一家向来行为妥帖,举止绅士,既然吉许夫人身体不妙,那我们就不找你麻烦了,祝吉许夫人早日康复,我们来日方长,回见!” “咚”地一声,托马斯跟在哥哥身后,绅士地替他们关上了门。 屋子里陷入寂静,玛姬恳切地看着菲利普医生:“先生,请您跟我走吧。” 菲利普医生“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收拾着处理完托马斯伤口的残局,玛姬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落,她张了张嘴,感觉声音有些发抖:“先生,您不要平安扣的话,我还有银制项链…” “玛姬小姐,”菲利普医生解开围兜,伸手温柔地替她落到眼前的发丝捋到耳际,“你真是个漂亮…孝顺的好姑娘…” 一股寒意蹿上玛姬的后颈,她仓皇地往后退了一步:“先生,您是个受人尊敬的医生。” “如果玛姬小姐觉得托特律兄弟是绅士的话,”菲利普医生轻哼,“那我也是绅士喽。” 他的意图昭然若揭。 玛姬几乎能闻到他手上那股恶臭药味,她下意识地,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 菲利普医生失望地收回手:“玛姬小姐,我从来不做强迫人的事,您来去自由,只是可惜了吉许夫人了。” “我能给你更好的东西,”玛姬低着头,像是在强忍着什么,“这块从远东来的玉石价值要比您想象中的要高很多,这是帝王绿翡翠…” 菲利普医生眼里闪过对财富的贪婪,但最终色心占了上风:“玛姬小姐,请不要自妄菲薄,你在我眼中的价值要比这玩意高许多。” 该死!这个不识好货的孬种! 玛姬轻咬住牙根,一字一顿地说:“很抱歉,菲利普先生…不用替我开门,我会自己离开。” 菲利普医生高居临下地看着她,嗤笑:“我是从巴黎医学院毕业的,你找遍整个弗赛市也找不出比我医术更好的人,玛姬小姐,菲利普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他“砰”地一声关上门。 菲利普医生说得没错,他是弗赛市医术最好的人,否则玛姬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替吉许夫人购买他的药。 时间仿佛中过去了一瞬,却又像是过去了许久。 玛姬的神色很平静,她就像做了个巨大的决定一样,慢慢地抬起手:“菲利普先生,请开门。” 菲利普医生几乎是立刻打开门,走下台阶:“您确定吗?玛姬小姐?” “我…” 菲利普医生看着玛姬尝试着坚定,又忍不住彷徨的眼睛,和蔼地微笑着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这没什么好羞耻的,所有人都这么干。” “我…” 玛姬的蓝色眼睛干净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她直视着菲利普,缓慢地摇头。 “抱歉,我真的很想…但是…” 你年纪大得能当我爷爷,一年也就赚个一两千法郎,她还不如去当家庭教师。 她没敢把嫌弃说出来,因为她仍然需要他,正当她绞尽脑汁地思索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高昂的马鸣。 她几乎是如释重负地扭过头。 穿着高档礼服的车夫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一双黑亮的牛皮马靴从车门跨出。 “克利夫特。” 克利夫特抬手一碰帽檐,微微颔首:“玛姬小姐。” 玛姬知道自己的心正在难堪地跳动着,但她拼命用指甲抠住手心,刺痛刺激着她绷紧到极致的心弦,轻而易举地化作流淌在眼中的泪水,化作击溃男人防线的利器,她飞奔着扑进克利夫特的怀里。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做,但她知道这很管用。 克利夫特垂眸看着她,高腰线的淡黄色长裙在胸线以下保留了宽松的廓形,但上半身又是收紧的,长裙的内衬是光滑的绸缎,而外衬罩着一层朦胧的薄纱,低低的方形开领罩上一层透明的薄纱,展示着她柔美的肩颈和婀娜的体态。 她埋在克利夫特的怀中低声啜泣,克利夫特停顿片刻,自嘲地想他真的没救了。 玛姬从一开始便对他很友善,尽管她并没有说什么,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流露出痕迹,但克利夫特知道她肯定是需要什么的,那些他正好不缺的东西。 第8章 就像丑陋的赫菲斯托斯设计迎娶阿芙洛狄忒,他就像一个可耻的强盗,小贼,在她最孤单无助的时候趁虚而入。 克利夫特抚摸着她被汗浸湿的金色卷发,说“玛姬,这是可以解决的问题,你不用哭泣。” 他抽出口袋巾,温柔地擦拭她眼角的泪水,将她扶上车,随即转过身,彬彬有礼地朝菲利普医生鞠了一躬。 “先生,也许您认识我。” 菲利普医生当然认识他,弗赛市最胆大的投机分子,他经营运输船起家,从法兰西到诺曼底群岛,从加来海峡到英吉利海峡,从地中海到大西洋,太平洋,从阿布斯特丹到新阿姆斯特丹,从欧洲大陆到美洲大陆,远东大**海为家的经历造就了他莽撞激进的性格,他最早引进了装着火力推动装置的汽船,最早开设了有机器存在的棉花工厂,他那些精密的医疗器械,千奇百怪的药剂,每一件都曾进过他远洋货船的货仓。 更重要的是,他是个高大,健壮的男人。 第7章 医生为吉许夫人诊脉,掀开她的眼皮观察着她的眼白。 “杜朗德先生?”克利夫特轻声询问。 杜朗德医生向克利夫特抛去一个有表情的眼神作为回答。 玛姬搂着莉莉莲,背过身去。 “我会给她开一份煎剂让她喝下去,到今天晚上的时候她就会醒过来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已经好了,”杜朗德医生望着玛姬和克利夫特轻声说,“吉许夫人四肢发冷,看起来像是染上了寒热症,我想金鸡纳煎剂也许会管用,可是之前的医生给她用了太多**,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好的方式,她的肺结核看起来很严重…” 他没有说完,但是所有人的心情都沉重下来。 “也许是因为这个地方空气里的东西太多了,”杜朗德医生站起身,“如果换个空气好一点的地方,也许会让她可怜的肺部好受一点。” “有没有可能好起来?”玛姬问。 “这要看您的母亲有多坚强,小姐。”杜朗德医生同克利夫特交汇上眼神,他朝克利夫特微微摇头。 昏暗的屋子里陷入一片可怕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克利夫特上前一步,将落地的窗帘拉开,骤然有阳光从窗户倾泻而入,玛姬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 克利夫特将窗帘重新往调整到一个舒适的位置,阳光照进来,不至于过分刺眼,却也能填满房间。 “我在海滨有一套别墅,玛姬,”他站在窗边,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模糊了他的发色,使他像神明一般散发着金色的光环,“我想我应该邀请夫人去那里修养。” 他在等着玛姬的回答。 过了一会,玛姬慢慢抬手,双手交叉,放在胸口接近脖颈的位置,诚挚地说:“您是个好人,先生。” 克利夫特的动作很快,到了下午,两架马车就往更远处的海滨驶去,一架坐着人,一架装满了用得上的家当,衣裙,席被以及莉莉莲的棉布娃娃安妮。 坐着人的马车内部很宽敞,即使坐着包括杜朗德医生在内的五个人也是绰绰有余。 玛姬身边是沉睡着的吉许夫人,对面是耐心逗弄着莉莉莲的克利夫特。 斜对面,杜朗德医生无所事事地翻看着书籍,但通往海边的路很颠簸,显然他很受困扰,大半天过去一页纸也没翻动。 “杜朗德医生,”玛姬有些好奇,“巴黎医学院的优秀医生一般都会留在巴黎,或者是南边的普罗旺斯大区富人和贵族更多的地方,您怎么会想到这里来呢?” 毕竟这里满是工业革命的痕迹,漂浮着烟灰和棉絮的空气、随机刷新颜色的污水渠,大量涌进城市打工的那些穷人,迫于生计**为生的穷人家妻子,干杀人抢劫勾当的强盗,还有那些父母没来得及教育,干脆做了小偷的孩童。 这里可不是医生赚钱的好地方。 杜朗德医生放下书,看了一眼克利夫特。 克利夫特看起来一心一意地同莉莉莲玩着解发带的小游戏,他们把玩的发带,正是玛姬曾经用过的那一根,鲜红色的丝绒发带尾段缝着漂亮的蕾丝,坠着精致的金色小铃铛,正缠绕在克利夫特骨节分明的手指,他似乎有些走神了,食指勾住发带一端一扯,打了个死结。 杜朗德医生:“……” “几年前我乘坐的游船在通过海峡的时候遭遇了一阵恐怖的大风,我掉进了水里。”杜朗德医生微笑着说,“是克利夫特跳进海浪中将我救了起来,我的新生是他给我的,我从那时就发誓要一直跟随着他。” “我的父母亲靠在圣米歇尔山下牧羊将我养大,对于巴黎而言我只是一个努力读书的外省人而已,”他挤了挤眼睛,“可我的雇主仍然很慷慨地给了我不菲的薪水,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玛姬露出微笑,就像神庙里的舞女赞美神灵一般,诚挚地赞叹:“您真是个好人,克利夫特先生。” … 克利夫特口中的滨海别墅是一栋纯白大理石搭建的,拿破仑王朝时期的建筑,除了无处不在的罗马柱以外,别墅的设施都极为简约,它坐落在一处向大海凸出的悬崖上,推开后门,便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清新海风。 海风刮得玛姬的衣裙哗哗作响,她站在悬崖上,感受到身后有人走进。 是克利夫特。 他摘下了礼帽,半长的黑色卷发不受控制地耷拉在耳边颈后,有一些被海风吹得支棱起来,垂落在他眼前。 他看起来轻松惬意许多,不像往常那么拘谨。 “希望你的母亲能够尽快好起来。”他与玛姬并肩而立。 “对此我并不抱有很大的期望。”玛姬实诚而直白地说,“我不认为她脆弱的身体足以支撑她度过难关。” 她伸手抓住克利夫特的手:“但我还是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克利夫特的手动了动,任由玛姬抓着。 她一直在感谢他,赞颂他,但他清楚他并不满足于此。 他想要更多。 从在港口看见她的第一面起,他就想抓住她,抱住她,亲吻她,把她永远留在身边。 也许她就像巴黎的那些上层人一样看不起他,那些人都说他激进,莽撞的投机分子,说他生来就带着吉普赛人的诅咒,带着吉普赛人不肯老实本分的恶习,看不起他骨子里流淌着的异族人血脉,看不起他与水手,工匠为伍,看不起他黝黑的肤色。 克利夫特向来不管这些流言蜚语。 他是富有的,他是弗赛市最大的纳税户,银行最大的投资者,市长看见他都得礼让三分。 他并不是一无所有。 克利夫特很自信。 这些思绪只在脑海里闪过一瞬,下一刻,他翻手牢牢抓住玛姬的手腕。 玛姬有些惊讶,她出乎意料地表现地有些恼火。 “先生,您有些失礼了。” “我相信人与人之间是有一种吸应力的,玛姬小姐,”克利夫特没松手,“这些话我忍了许多天,还是想告诉您。” 玛姬恢复了平静,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眼中掠过一种可以解读为果然来了的神色:“您请说,克利夫特先生。” 克利夫特并没有注意到,他垂在裤缝的另一只手无意识的蜷缩又张开。 “在遇见您的那一瞬间,我的心就是您的了,”他突兀地甩开玛姬的手,在悬崖边走来走去,“玛姬小姐,我独自一个人生活已经很多年了,我认为我需要一个与我共同出席宴席,帮我处理家务,能与我一起看歌剧,一同出游的…” 他在玛姬面前站定,双手紧紧交握着,停顿了很久,像是在紧张地斟酌着字词,最终他克制地说:“情人。” 婚姻是个永恒的承诺,他不觉得玛姬愿意同他缔结这个永恒的承诺。 很显然仅仅是情人一词,玛姬已经觉得有些冒犯,她纤细的眉毛微微蹙起:“克利夫特先生,我认为一名妻子能更好地满足您的需要,而我…” 克利夫特飞快地打断她:“或者说,让我做您的情人。” 玛姬似乎觉得很有趣,她弯起的蓝眼睛带着迷人的神采,娇俏而天真地诘问:“我做您的情人,能满足您的需要,那么您做我的情人,能带给我什么呢?” 克利夫特有些口干,他觉得自己距离成功就差一小步,他吞了吞口水,说:“我有钱,玛姬,我能给你我所有的财产。” 除了他令人厌弃的身份,高贵的血统若是出生时没有,就算是以后发家致富了,也永远得不到。 “钱?” “是,金银珠宝,巴黎最新款式的时装,杂志,一切你喜欢的。”克利夫特试探着,头向她俯去,一缕头发蹭在她额角,微微发痒,玛姬一时晕晕地坠入他那双包罗着各种颜色的眼睛里了,直直地仰望着他。 他那张柔软可亲的嘴唇微张:“一切你们女人喜欢的东西,我还可以从远东为你买来中国的瓷器。” 第9章 “好。” 克里夫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我说好。”玛姬微笑着,将嘴唇贴上克利夫特的嘴唇,力度不算轻巧,几乎接近疼痛的地步,但克利夫特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他的心在一瞬间被点燃,迅速地燃烧起来,他感受到他们的嘴唇正因急促的心跳而颤栗,他紧紧扣住玛姬的头,以几乎要将她拎起来的力气箍住她纤细的腰肢,她如同藤蔓般攀附着他,几乎弯折过去。 克利夫特很清楚的看看她白皙的肌肤,她闭上的眼睛,她轻微抖动的睫毛投下的黑色阴影,她离他如此之近,几乎要与他融为一体。 海浪拍打着岩壁,他们在一波一波的海声中接吻,海浪的声音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克利夫特几乎听不清玛姬的声音。 “我们都有互相满足需求的价值,是吗?” “…嗯。”他迷迷糊糊地回应,低头亲吻。 海风在他们脸上拍动,克利夫特的黑色卷发痴痴缠绕进玛姬的金色卷发中。 夕阳很快就染红了天空,玛姬倚靠在克利夫特的胸膛了,把玩着他衬衫上的系带,克利夫特时不时地轻吻她的额角。 “你会离开吗?”他轻声问,小心翼翼地确认。 “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崔斯维,”玛姬平静地说,“也许我们都会互相厌倦,要看激情退却后,还有什么能留住我们。” 果然如此。 克利夫特沉默了许久,在她头顶亲了一下,玛姬试图抬头去触碰他,却被他抬手按住。 “还是叫我克利夫特吧,”他埋在玛姬的卷发中,声音闷闷的,“我更喜欢这个称呼。” “所有人都叫你克利夫特,那么我想叫你崔斯维。” “…嗯,你喜欢就可以。”克利夫特嘴角勾了勾,只是不见得有多么精神,“妈妈是在教堂生下我的,我出生的时候,教堂正在举行葬礼。” “崔维斯就是死者的名字。” 克利夫特将头放在玛姬肩头,玛姬侧脸看着他,他神情落寞的时候,竟也能显露出几分脆弱的漂亮。 “你不喜欢这个名字?” “不,你喜欢就好。” 第8章 亲爱的皮埃尔: 您离开已经两个月有余了,请问您安顿下来了吗?我还是没有收到你的回信。 我们不知道您居住的地址,但我清楚地记得你想要去投奔您的好友公白飞先生,因此这封信借由公白飞先生转交。 前几天,就在六月五日,妈妈突然昏迷不醒,医生说她染上了肺结核和寒热病,您要知道,妈妈已经被肺结核困扰很久了,但这一次,妈妈的病情并不容许我们抱有期望。 如果您能收到这封信的话,希望您能够回来探望妈妈。 玛姬冯索瓦吉许 玛姬吹干信纸,装进信封里,在信封表面写上公白飞先生的住址,克利夫特推门走进来,很熟练地在她额角亲了一亲。 “你的字体很漂亮,亲爱的。” “爸爸教我的,他是个颇有造诣的书法家。”玛姬转身将信封递给克利夫特,“请麻烦将它寄出去。” 克利夫特接过信封,目光落在玛姬的眼眸上。 “我见过许多地方的海洋,”他说,“但没有一处海洋的颜色能比你的眼睛美丽。” 玛姬想夸赞他说您瞳仁的颜色比地球还要丰富多彩,想了想不知如何解释什么叫“地球的颜色”,故此作罢,只是很谦逊地颔首。 “我有一艘单桅船,”克利夫特又凑近了点,这下玛姬几乎是在他怀里了,他满意地呓叹一声,“或许你想去海上看看,玛姬?” “也许你可以带着莉莉莲去,她肯定会很激动,”前辈子玛姬就是死在水中,因此她对水,尤其是海洋这种无法控制,充满未知危险的地方有着天然的恐惧,“我就不去了,我想给妈妈煮点鱼糜喝,你们要注意安全,一定要在天黑前回来。” 克利夫特显得有些失望:“你是不相信我驾船的技术吗?” “不,我相信你,”玛姬平静地微笑,“我只是不相信大海。” 克利夫特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过脸看着不断涌起白色泡沫的海洋,半晌才说:“大海有无限的可能,玛姬。” “它给了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克利夫特笑笑,没有再说下去,探身越过书桌,碰了碰玛姬的嘴唇。 “我在英国的造船厂订购了一艘汽船,再过小半年就能交付使用,汽船会让你感觉好很多,因此在它被改造成货轮之前,”克利夫特朝玛姬伸出手,“我们可以乘坐它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印度的神庙,西双版纳的大象,广州的丝绸和茶叶。” 玛姬有些讶异,半年后…她并没有想过那么久远的事情。 但看着克利夫特的眼睛,她知道他说的都是真心话,她莫名地,慢慢地点了点头。 这对克利夫特而言是一个允诺。 他飞快地翻过桌子,紧紧抱住玛姬,亲吻着她的脸颊,就像一个毛头小子。 “它是一个漂亮的家伙,你一定会喜欢上它的。” 你一定会喜欢上它的。 克利夫特总是这么说,他兴致勃勃地带来巴黎的时装,维也纳的钢琴,或者是普罗旺斯的白色百叶玫瑰,会跳舞的八音盒… 他就像对待一个娇贵的宝物般对待她。 但许多天过去,吉许夫人一直不见好转,因此玛姬总是淡淡而忧愁地笑着。 克利夫特喜欢她这种冷淡的神情,她若是笑得太谄媚,他就忍不住想怀疑她别有用心。 但当他注意到玛姬从没这么笑过时,他又害怕她不爱他。 他选择给她更多用金钱铸就的东西,希望这些东西能代替他吸引她,把她留住。 克利夫特知道玛姬对东方文化有一种微妙的关注,尽管她从未明说过,但他能从她把玩着的玉扣,停留在丝绸和瓷器上的目光中寻找到蛛丝马迹。 他在看见一匹绣着孔雀、蝙蝠、梅花的丝绸时候,就知道玛姬会喜欢上它,整整一百法郎,他眼睛眨也没眨就向那个中国商人买下了它。 这是在以前会被他看不起的行为。 但克利夫特就是忍不住,他兴冲冲地敲开玛姬的卧室,但卧室空无一人,只有一股淡淡的馨香。 女仆路易莎路过,提醒他:“先生,吉许小姐在她母亲的卧室里。” 吉许夫人住在这栋海滨别墅采光,通风最好的房间里,克利夫特拜访过她一两次,可惜吉许夫人因为身体不适,对他总是淡淡的爱搭不理。 克利夫特走到吉许夫人房前,屋门没关严实,留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正当他犹豫要推门而进还是先敲门时,门缝里隐隐约约传来吉许夫人的声音。 “我从来没在宴会中见过他。” 克利夫特敲门的手顿了顿,屏住了呼吸。 玛姬没有回答,整理衣物的声音随之响起,窸窸窣窣地挑动着克利夫特紧绷的心弦。 “不要回避的我问题,玛姬,”吉许夫人忽然拔高了声音,“我记得图卢兹的克利夫特伯爵,他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路易十八的远房侄女生下的,而另一个则是私生子,听说他的母亲是吉普赛人。” 玛姬的声音低低的:“妈妈,您别说了。” “这位克利夫特先生,你告诉我,他到底是谁呢?” 玛姬没有回答。 吉许夫人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相信你一直都在听从我的教诲,那些吉普赛人,没有一个不是无赖汉,全是些叫花子、强盗、小偷、妓女,全都是,他们的后代也全都是!玛姬,要擦亮你的眼睛。” 玛姬的声音很平静:“您太刻薄了,妈妈。” 吉许夫人停了须臾,忽然尖利地笑起来,边笑边摇头:“玛姬,我一直以为我把你教得很好,真正的淑女是不会动摇自己的原则的。” “您先养病,妈妈。”玛姬伸手想替吉许夫人拉一拉滑落的绸被,但被吉许夫人一巴掌拍开。 白皙的手背立刻浮现出一道红印,玛姬默不作声地收回手,吉许夫人忽然又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尖利的指甲深深地陷入她的肌肤。 “我要回家。” 玛姬吃痛地皱眉:“医生说这里有利于您疗养。” 吉许夫人冷笑:“如果你真的为我脆弱的身体着想,就让我回家吧,我宁愿在杰罗姆死去的床上等待死亡!”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死亡般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玛姬声音低低响起:“如果您真这么觉得的话,我想,如您所愿。” 她推开门,克利夫特心中一跳,几乎是仓皇地转过脸。 玛姬脸上有些苍白,她随手关上门,低低地说:“妈妈想要回家。” 克利夫特阖目,手中娇贵的丝绸已经被揉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地维持着平静。 “好。” 如果说在这件事情中,心碎的是克利夫特,那么最难过的就是莉莉莲冯索瓦吉许了。 第10章 吉许先生在她满月的时候离逝,吉许夫人由于过度悲伤,身体虚弱,在不久后染上了肺结核。 父亲已经无法给予她教导,而母亲已经没有精力教导她。 因此她仍然保留着刚出生时的纯真,她抱着娃娃安妮,沮丧地望着渐渐远去的海滨别墅,问玛姬:“姐姐,我们为什么要离开漂亮的房子和克利夫特?” 克利夫特并没有与她们一起离开,也许是心情不佳的缘故,他甚至没有为她们送行。 吉许夫人闭着眼睛,在她病入膏肓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对莉莉莲教育的缺失,一想到自己时日无多,而莉莉莲将在玛姬的放养下野蛮生长,她就不由得为此忧心忡忡。 玛姬支着脸颊,也有些发愁。 妈妈一直都是很天真的,一走了之是很爽快,可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安顿好家人后,她坐在阁楼上翻看着地契,虽然说弗赛市并不是环境清幽,适宜居住的城市,但它的工业正在迅速发展,因此也吸引了许多投资者的到来,房价自然也随之上涨。 如果将这栋房子出售,玛姬将得到近千法郎的收入,她大可以带着这些钱去一个偏僻的小城市,买一间小房子,买一块田地,发挥她骨子里的种田基因。 这也对吉许夫人的疗养有利。 但问题是,她没有继承权,房子是皮埃尔的,在出售房产之前,她需要获得皮埃尔的同意。 皮埃尔会同意吗?吉许夫人会甘心吗?她…呢? 玛姬不知道,她烦躁地收起地契,拆散发髻,金色卷发从肩头倾泻而下,她拿起牛角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打结的末梢。 夜晚是宁静的,皎洁的月光透过纱窗洒进阁楼,用昏白的光芒填补着阁楼的每一个缝隙。 小巷的石板路上有车轮碾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夜已经深了,家家户户熄灭灯火,就连远处的汽船也成为一座沉默的庞然大物,是谁还在外面游荡呢? 玛姬起身将纱帘拉开。 巷子外,一匹黑马疲倦地弯着脖子,尾巴不耐烦地甩动,一架黑色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 玛姬一怔,忽然笑了起来,眼中闪烁着光芒,她随手抄起一块披巾围上,连鞋都没来得及穿,飞奔出了家门。 “克利夫特!”好不容易梳得整齐的金发跑散了,绺绺卷发乱蓬蓬地四散着,披在脸上,肩上,她气喘吁吁地拍打着车窗,赤裸的脚接触着冰凉的石板,她忍不住垫了垫脚尖。 克利夫特从车窗内露出脸。 “我认为您不该来见我,玛姬小姐。”他冷冰冰地说,面露讥讽和自嘲,“我也不应该来见您,毕竟您母亲说的那些话,对我来说…” 他没能把话说完,玛姬打开车门,他就下意识地伸手把她拉上车,紧接着,一张温暖的小嘴贴上了他的嘴唇,吹进一股香甜诱人的气息。 克利夫特微微颤栗了一下,有些委屈地呢喃:“实在是太伤人了。” 但他忍不住地搂住了玛姬的腰。 玛姬揉了揉他柔软的卷发,就像在安抚什么大型动物:“妈妈只是病得糊涂了,你不用放在心上,也不用理会。” 克利夫特勾了勾嘴角,他拉开了点距离,以便能清楚地看见玛姬的表情:“那你呢?你怎么想?你是不是跟你母亲一样看低我?你爱我吗?” 玛姬含糊地应了一声,垂头靠向他怀里。 克利夫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紧紧地搂住她,低头亲吻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唇,心里想着,管它呢。 她爱我。 第9章 六月底海边的城市是微冷的,但是马车内的温度却在不断上升,玛姬翘了翘脚,整个人被克利夫特抱到大腿上。 玛姬感受着他绵长的呼吸,谨慎温柔的触摸,他们尽情地拥抱,就像一对从未接过吻的偷情男女。 克利夫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为什么你没有穿鞋?” “喔,这个,”玛姬略微思索,笑着说,“妈妈睡眠浅,穿着鞋很容易发出响声,会吵醒她的。” “地面冷。”克利夫特的手放在她赤裸着的冰凉小腿上,并没有继续往下移动,“中国有句古话说:‘寒气从脚入’,你不应该这么做。” “…”玛姬无所谓地蜷了蜷指脚,挑衅地瞟了他一眼,“如果吵醒妈妈,你就见不到我了。” 克利夫特显得有些苦恼,这正是玛姬所期待看见的,她正想借机挖苦一两句他虚情假意的关心,便听克利夫特问:“如果是白天的话,你可以出来吗?” 玛姬微愣,随即不动声色地说:“我会试试。” 车内沉默了一会,克利夫特若无其事地说:“那明天见?” “…明天见。” 玛姬从他膝上跳下来,试图从他与车门之间的缝隙溜出,克利夫特突然拉住她。 “我送你。”他吐出三个简短的字,伸手打开车门,用行动表明了他坚决不容推辞的态度。 现在已经很晚了,所有人都在床上安眠,因此玛姬没有说什么,克利夫特将她打横抱起,她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他的手臂强健有力,从马车到吉许家几百米的距离,仍然是步伐稳健,不曾出现一点虚软。 “晚安,”克利夫特在门口将她放下,温柔地亲吻她的额角,“希望你能睡个好觉,请在明天下午拉开纱帘。” 玛姬心领神会地笑笑,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门缝,挤进门内。 “晚安,克利夫特。”她隔着门缝轻声说。 克利夫特没有回答,也许他已经离开,玛姬转身,踮起脚尖往楼梯走去,突然听见有东西从曳地睡裙上掉落的轻响。 “叮!” 玛姬*皱起眉头,循着声音望去,看见孤零零躺在地上的一枚金路易。 她匆匆弯腰将它捡起来,金路易拿在手中沉甸甸的颇有重量,月光使得它散发着金色梦境般的光芒。 “这是吉普赛人的护身符吗?”女人的声音不冷不热地响起,玛姬抬起头,吉许夫人裹着暖和的羊毛毯子,倚在卧室门边冷冰冰地看着她。 “这是足够我们一个月生活的金币,妈妈。”玛姬平静地回答,她头也不回地爬上楼梯。 “如果你没有把杰罗姆的手表弄丢的话!”吉许夫人朝着玛姬的背影愤恨地抱怨,“真弄不懂你是怎么回事!皮埃尔在的时候就不会这样!” “哥哥确实不会这样,妈妈,菲利普医生不会对绅士色心上头,路边的盗贼不会自找没趣撞到一个强壮的绅士身上,”玛姬突然在楼梯拐角处转身,嘲讽地笑起来,“他只会在酒馆里大声谈论他的法兰西革命事业,与我们根本惹不起的人打架,最后拍拍屁股去了巴黎,把烂摊子留给我,如此而已。” 尽管知道皮埃尔并不是这样的人,但是在妈妈不讲理的抱怨面前,玛姬还是会感到委屈。 这个时代无论在哪里,女子都不如男子容易。 “菲利普医生又是怎么回事?他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吉许夫人站得笔直,但她的脸色比刚才还要苍白,眉头皱成一道道深深的沟壑。 玛姬心头一软,放低了声音:“妈妈,您放心,我会解决这些问题…” 吉许夫人突兀地打断,某些字似乎刺激到她脆弱的内心,尖利的声音直逼玛姬耳膜:“你要怎么解决,让那个吉普赛的杂种把他的金路易送给你吗?” 玛姬感到恶心和头晕目眩,她的脸色比她母亲还要惨白:“妈妈,如果不是克利夫特好心请来医生,您是生是死还不知道呢。” “或许他就是借着这个机会接近你,玛姬,你不能被他趁虚而入。” 玛姬感觉好了一些,她扬起眉毛,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妈妈,这个机会是我亲手给他的,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您放心,解决问题只需要一些时间。” “我害怕我等不到那时候了,”吉许夫人疲倦地叹息,“玛姬,你是宝贵的财产,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得到的,这样会让人看不起。” “您就当克利夫特是哪位尊贵的伯爵吧。”玛姬显然听倦了她的苦口婆心,神色冷淡,转身关上了阁楼的门。 可怜的吉许夫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女儿的所作所为她心知肚明,但对此她除了嘴上挖苦以外无能为力,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并不认为女儿是真正喜欢这个男人,她管这个叫桃色交易。 等到第二天,当吉许夫人看见玛姬穿上那条缀着褶边,刺绣的黄色绸裙时,忍不住叫住了她。 “玛姬,你把那顶蕾丝帽子找出来。” 玛姬回过头,眼中带着一丝错愕,但她迅速分辨出吉许夫人和缓的态度,因此走进卧室打开了衣柜。 这是一顶带着奶油色覆面纱的帽子,这种款式在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期十分流行,是吉许夫人少女时代时的帽子,十几年过去,它已经成了旧款式,但仍然被保存得很好,安静地呆在柜子顶端。 第11章 吉许夫人将帽子戴在玛姬头上,又把面纱用针固定在帽子周围,调整到既挡住玛姬的上半张脸,使人看不清她的面貌,又能从那红润饱满的嘴唇和精致小巧的下巴窥探一二分出她那不世出的美貌。 “去吧,孩子,”她说,“在阳光下,不要让人看清你的面貌。” 玛姬将一个硬面包递到莉莉莲手中,保证她在她回来之前有事情干,这才走出家门。 太阳很晴朗,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泪花朦胧中,她看见了停在角落的黑色马车。 克利夫特拉开一角窗,看着玛姬快步奔来,他很想下车迎接她,但最终他忍住了,只是在她到达之前,打开了车门。 “你今天很漂亮,”他赞美,同时哀怨地抱怨,“但是我看不清你的眼睛。” 这顶糟糕的帽子严严实实地挡住她充满魅力的上半张脸,真是该死。 玛姬微笑着靠在他肩头:“妈妈帮我选的帽子,你就不要抱怨啦。” 这句话很明显取悦了克利夫特,他搂住玛姬的腰,隔着网纱亲吻她的脸颊:“吉许夫人身体怎么样?” “看起来挺精神的。”玛姬懒洋洋地说。 克利夫特有些诧异地挑眉。 玛姬心道当然是被她不听话的好女儿气的,话虽如此,她却不由得忧心妈妈是光回返照,毕竟尽管吉许夫人勉强能站起来了,可那脸色看起来跟死了的人也没两样。 于是她收起轻浮的表情,微微皱眉:“但还总是咳嗽。” 克利夫特立刻说:“我请杜朗德医生再去看一眼。” 玛姬抬头给了他一个吻。 网纱不断地剐蹭着克利夫特的脸颊,让他的心不住地发痒,他知道玛姬心情不错,知道他做对了一件事。 等马车停下来后,克利夫特紧紧牵住了玛姬的手,玛姬没有躲开,而是带着好奇问:“你要带我去哪?” “瓦尔诺公爵准备他女儿办一场生日宴会,我收到了邀请函,”克利夫特说话的时候,玛姬就看见了不远处的裁缝店,“我想我们都需要一套搭配合适的新衣服,你还需要一双柔软的便鞋,我不想再看到你光着脚跑出来。” 裁缝店的女老板是能干且寡言的人,她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帮玛姬量体裁衣、选择布料以及挑选款式,等轮到克利夫特时,指针已经来到五点半。 克利夫特脱下外套,领巾,只剩下宽松休闲的衬衫,玛姬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直到他耳朵泛红,她这才笑了笑,一个人走出裁缝店。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路上刮的风阴冷萧瑟,玛姬倚在门柱边躲风,百无聊赖地看着过路人。 傍晚的弗赛市什么人都有,坐着马车在大路中疾驰的上层人,穿着考究的资产阶级在敞篷马车上兜风,例行巡逻的警察走来走去,街头的清洁工开始清扫街上的泥土和粪便,远远的妓女低低哼唱着揽客的歌谣,掘泥工钻进下水道搜寻可以出售的值钱玩意,玛姬掩着嘴,打了个呵欠。 泪眼朦胧中,她忽然一怔。 等克利夫特拎着一件黑色外套出来询问她的意见时,才发现她已经不在门口。 车夫吸着卷烟,意识模糊地说:“吉许小姐好像是看见了什么熟悉的人,跟着他去了。” … 玛姬敢保证她看见了那天那个撞到她身上的黑发少年,他仍旧穿着那天那套合身而老旧的衣服,从对街的阴影处一闪而过。 几乎是下意识地,玛姬跟了上去。 少年对阴暗的小巷十分熟悉,他就像幽灵一样在巷陌里拐来拐去,钻进一个黑不见底的地方去,玛姬这才反应过来她已经来到一个窄小幽深的陌生小巷,小巷两边是由脆薄的隔板搭起来的破败屋子,薄薄的敷在窄木条的石灰散发着呛人的味道,这里几乎没有光线,昏暗暗的空气中充斥着骨头和**在污水池中腐烂的恶臭难闻的味道,她猛地停住了脚步。 如果在白天的话,她就能发现这个地方的熟悉之处,她每一次将皮埃尔叫回家都会经过这里。 但现在是黑夜,月亮被乌云遮住,一丝光线都没能穿透,一层黑洞似的厚厚帷幕遮在玛姬眼前,似乎只要再前进一步,掀开幕布,就能看见一个之前从未见过的世界。 她踌躇着,迈出脚步,朝男孩消失的方向望去。 原来那黑咕隆咚的大东西那是一个废弃砖窑塔,以前也许是烧煤的地方,现在是一家之口的容身之处。 玛姬终于找到了那个男孩,他正蜷缩在洞里,看见她的目光,他可怜巴巴地往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身后缩了缩。 玛姬心里闪过一丝闹不明白的复杂,仿佛她曾受过的教育并不允许她接下来的动作,但愤怒很快填充了她的头脑,她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怒气冲冲地叫他:“我认识你!你个小贼!你偷了我的手表!” 第10章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小姐,”那男人笑眯眯地说,伸手抬了抬他不存在的毡帽,“我想这不是您应该来的地方。” 男人是个瘦小个子,长长的鹰钩鼻长在两只斜长的眼睛中间,使得他好像一只狰狞的秃鹫。 “您确实不认识我,先生。”玛姬觉得他的面孔奸邪,十来岁的孩子正如同一杯清水,如果在上面滴一滴墨汁,就会毁坏清水的纯洁,这杯水的状态,取决于想让它变成什么样的人。 “但我认识您的孩子,几天之前他在大街上撞上了我,等他离开时,我已经丢失了我的财物。” 男人两手一摊,向她展示着空空如也的手以及一贫如洗的家:“小姐,我想您是想说他偷了您的财物吧!可是如果这件事属实的话,我们家怎么可能还会这么穷呢?要知道我们已经穷到几天没吃饭了!” 烧煤塔被掏空的洞窟里,铺了几张破烂的布,有一个穿着男人衬衫的小姑娘背着身子躺在最里面,除此之外,只有角落的几块书生锈的废铁。 这是一个穷人,流浪者的家。 那个男人是个人精,看出了玛姬眼睛里的犹豫,连忙推了身边的大孩子一把:“小姐!我敢向上帝发誓,我们可是干干净净的人!你说是不是?你也发誓!” 那孩子连忙跟着父亲说:“我发誓!小姐!” 一大一小都瞪着眼睛望着玛姬,满脸堆起诚恳的笑容,这让玛姬觉得她就像是十恶不赦的坏蛋。 可是谁不穷呢?她也穷啊! “夜巡的警察就在街口,”玛姬点了点头,转身装作想走,“我想我应该请他来看看这里有没有他脸熟的倒卖赃物的盗贼…我想你们也许不介意,毕竟你们什么都没做。” 她看见背着身的小女孩夸张地瑟缩了一下,被她父亲狠狠地掐了一下,缩到月亮也照不见的阴暗处,一动不动了。 玛姬敢确定他们就是合伙作案的贼,那种游移不定的游离眼神,那男子身上挂着的贵族的勋章,破烂的衬衫衬得裁剪精致的毛呢夫拉克外套带着一种荒谬的滑稽,就算是一个穷人,在穿着上也会尽力得体,而不是胡搭乱配,这只有一个可能。 这些衣服并不是通过正当手段得来的,只是他们遮蔽身体的一个工具罢了。 “好小姐,”那男人堆起恭维的笑容,“您的衣服这么华贵,为什么会在意那一点点小小的财物,来为难我们这些苦命的人儿呢?您看,自从我们在蒙菲郿的客栈破产后,我们一家从来没有过一个安稳的落脚处,我的妻子这么晚了还出去揽活,我的小儿子流浪在外,您看,我们多可怜啊!” 玛姬心中闷闷地很不舒服,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叹息道:“可怜的人。” 破产的可怜人应声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心酸道:“这个破烂的世界呀!您走在光鲜亮丽的街道上,穷人们,倒霉蛋们!只能走在下水道淤泥漫过膝盖的地方,与苍蝇,蚊子为伴呀!” “您妻子出去工作了,您呢?” 男人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我是个男人…怎么能做这种…工作…” 玛姬皱着眉头,似乎很真诚地提问:“可我看您身体没有残疾的地方,工厂的工人,码头的挑夫都是可以胜任的工作,一日挣个二十几苏,勉强能填饱肚子。” “您是年轻的小女孩,您不懂穷人家的苦难…”男人几乎哭出声来,本以为玛姬是两三句就能打发的善心无处安放的天真姑娘,没想到这么难缠。 想到这里,他瞪了身边的孩子一眼,孩子有些畏惧,小声说:“我是按照您的教导找的年轻姑娘,爸爸。” “我想您不打算承认。”玛姬轻声说。 男人当然不打算承认,反正金手表早就在黑市里卖出去了,而换来的钱已经被他挥霍一空,只要收购金表的人没认出他,他就是死无对证,正当他绞尽脑汁想糊弄过去时,玛姬已经丧失了耐心。 “我去请警察解决这件事情,先生。”她提起裙角,越过积水的泥坑,匆匆往回走。 第12章 她迫切地想找回父亲的手表,至少,能给母亲一个交代,给自己一些可选择的余地。 这里的小路错综复杂,她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确定来时的路,就在聚精会神思考的时候,一只手从阴暗中探出来,敲了敲她的肩膀。 玛姬下意识扭过头,在还没看清来人之前,吓得小小地尖叫了一声。 “小姐,”来人正好背着月光,面孔一片黑暗,声音清爽,带着一点点笑意,“我想您丢失了这个。” 他摊开手,手心躺着玛姬被偷走的手表。 “你跟着我干什么?”玛姬定睛一看,又惊又喜,下意识伸手去拿,“你怎么会有我的东西!” 来人在她的手碰到东西之前握紧了拳头,往后退了一步,站在月光之下,声音毫无歉意:“小姐稍等,请让我为自己辩解一下,我是听见了你们的谈话才跟上来的。” 玛姬看清了他的脸,这是一张年轻人的脸,五官清秀柔和,皮肤白皙,嘴唇和眉毛上扬,显出一点尚未成熟的少年人的神采飞扬。 更重要的是,他的五官骨相,没有一丝白种人的味道。 玛姬盯着他看了半晌,上辈子的记忆“叮”地一响,不可思议地问:“你是哪里人?” “我从法属越南来,小姐。”那人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请叫我亚当龙。” 这是玛姬十几年来第一次看见亚洲面孔的人,老乡见老乡的那种伤感让她不由得眼眶一红。 尽管她很快控制好了情绪,但亚当龙还是敏锐地感知到了她的不对劲,他也有些慌张:“小姐,我只是长得跟你们不一样,也不算吓人吧?” 不算吓人,甚至是俊秀的,玛姬微微一笑,说:“您好,龙先生,那是我父亲的手表,请还给我。” “这是我花了大价钱在堂阿尔瓦内茨先生那里买的,”亚当龙把手背到身后,“他说这是他在西班牙当炮兵队长时拿破仑送给他的礼物,要了我百来法郎呢。” “您这话也信,”玛姬哼笑,“这分明是路易十六送给我祖父的礼物!” “无论是拿破仑家族还是路易家族的,反正都会变成一家人,”亚当龙耸了耸肩膀,神色突然正经,“我只是看他们可怜,小姐。” “所以,”他伸手,郑重地将手表递给她,“我把手表还给您,请您不要去找他们的麻烦了,堂阿尔瓦内茨太太靠**养活她的两个女儿和她不成器的丈夫,这并不容易。” 玛姬微怔:“什么女孩?他们不是有一儿一女吗?” “您说的是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吗?”亚当龙一脸预料之中的微笑,“是“她”而不是“他”,她没有女孩的衣服穿,小姐。” 玛姬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她沉默了一会,手并没有动:“先生,要知道,我现在并没有什么钱。” 亚当龙的表情有些意外。 “但我如今也不困难,”她微微低头,避开艾丹龙探寻的眼神,“您先留着这块表吧,等我攒够了钱…” “不不不,”亚当龙晃了晃手,打断了她,“我并不缺钱,亲爱的,不用为此愧疚。” 他打量着玛姬的穿着和脸色,觉得她并不像普通人的样子,但显然她并不想多说,便向她伸出手,温柔地说:“漂亮的鞋子踩在这贫民窟真不合适,不如我送你出去?” 昏暗的月色下,两人并肩行走,玛姬挽着他的手,听着他不凡的谈吐,忽然有些好奇。 “龙先生,您是怎么到法国来的?” “啊哈,”亚当龙随口说,“家族与瓦尔诺公爵有桩烟草生意,我跟过来见见世面。” 他突然停下脚步,眉头微微蹙起,正当玛姬想开口询问时,他迅速把她拉到一个隐蔽的角落,伸出一根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玛姬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她听见马靴踩在泥滩上的声音,一阵低低的谈话声从不远处传来。 “我带着她到裁缝店购买衣服,等我选好外套出来,她就不见了。”这个声音满是担忧和愤怒,“警官,我知道弗赛市的夜晚并不安全,但在您的眼睛底下,我不相信会出现意外。” “您放心,”被称为警官的人声音严肃低沉,“弗赛市有我的管辖,出不了大乱,玛姬吉许小姐不会出事的,我想她只是迷路了。” 声音渐渐远去,玛姬仍然竖起耳朵仔细地倾听,亚当龙敲了敲她的肩膀。 “你是吉许小姐吗?”他轻声问,“你认识他们?” 玛姬转过身,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不想承认:“是的,我认识他。” 亚当龙眨了眨眼睛:“年轻漂亮的姑娘总是不缺乏有钱的帅哥追求,我建议您不要让他担心太久,否则他会将您紧紧看住,害怕您再出什么事故。” 玛姬看着他,亚当龙回以明媚笑容。 两人对视了一会,直到远处的脚步又近了,玛姬才说,“谢谢您的提醒,希望我们能有机会再次见面。” “我总觉得您很亲近,也许美丽的姑娘总会让我产生亲近,,”亚当龙点头,“我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您如果有空闲,请来找我。” 玛姬走出角落,刚转过一个弯,仍旧能感受到亚当龙的注视,她忍不住回头,一双手从身后面紧紧地扣住了她的肩膀。 “玛姬!”她正好陷入克利夫特担忧的眼眸里,“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第11章 “我没事,克利夫特,”玛姬伸手将克利夫特散落前的头发捋上去,亲了亲他的脸颊,“我真的没事。” 克利夫特满脸怀疑地打量着她,从头到尾,直到确认她除了裙角沾了一点泥迹之外毫发无损,这才松了口气。 “你吓坏我了,”他紧紧抱住她,声音闷闷地,“你怎么能到这种地方来?这里都是强盗、无赖、叫花子聚集的地方,你怎能能一个人到这里来?” 很显然,惊魂未定的不是误入到这种穷窟中的玛姬,而是克利夫特。 玛姬笑吟吟地把金手表递给他看:“你看,我找回了什么。” “什么?” “我爸爸的手表,前段时间被小偷偷走了,”玛姬心情不错,小鸟依人般窝在克利夫特臂弯内,“今天终于被我找回来了。” “我收购了许多价值连城的手表,”克利夫特搂着她往外走,他左右张望,警惕着那些在阴暗处的目光,“你想要手表,尽管跟我说就行,一个人到这里来太危险了。” 克利夫特终于意识到尽管玛姬看起来柔弱娇小的身躯中,隐藏着截然不同的力量。 为此他感到不安和担忧。 “你太莽撞了,”克利夫特匆匆将她拉上车门,把车门狠狠一关,隔绝那些窥视的目光,“再怎么着急,你都应该跟我说一声的。” 那个亚洲人说得没错,玛姬心想,克利夫特也许不敢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之内了。 这可真糟糕。 她搂住他的腰,感受着他强健躯体中急促的呼吸,抬头亲吻他的喉结:“我知道了,下次一定不让你担心…” “绝对不能有下次。”克利夫特低头,在堵住她的嘴唇之前吐出短短几个字,紧接着是绵长的亲吻,他重重地咬了一下玛姬的唇瓣,就像是一种警示。 嘴唇的刺痛让玛姬想到了那些惩罚逃跑奴隶的奴隶主,这让她有些不舒服。 男人使起劲来,很难控制力气的大小,玛姬不算喜欢克利夫特这么对待她,但讨厌的是,她并不能给他一个响亮的巴掌,甩脸走开。 她轻轻皱起眉头模糊地呻吟了一声,然而克利夫特并没有听见,野兽般的啃咬已经从嘴唇落到脖颈、肩头… 玛姬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伸手推了推他的胸膛:“克利夫特,你弄疼我了。” 埋着头的男人终于抬起头,湿漉漉的灰绿色眼睛里闪过一丝心虚。 也许他知道这样并不会使她舒服开心,但他决心要这么做。 “明天得穿高领的衣服了,”玛姬揉了揉脖子,委屈地抱怨,“你要体贴我一点,克利夫特。” 克利夫特注视着泛起红晕的白皙皮肤,脱口而出:“为什么需要遮挡住?” 如果能让整个弗赛市知道玛姬冯索瓦吉许是他的女人,那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上街揽客的妓女才会把吻痕露出来,”玛姬一瞬间有些冷淡,她拽了拽衣领,平静地说,“亲爱的,我暂时没有昭告全天下人的打算,也不打算将妈妈气死。” “你是我的情人,”克利夫特下意识避开了他不想提及的词,“这不一样,我们真心相爱。” 他们说话期间,车夫已经将他们送到吉许家小巷外,这一次,玛姬没有急着下车。 她咬住下唇,若有所思地贴了贴克利夫特的脸颊。 尽管一开始她只是想着解燃眉之急,但多天相处下来,克利夫特温柔,绅士,除了时不时显露出的莫名占有欲和并不门当户对的身份,他的缺点并不多。 第13章 他是真心的。 若她也是真心的话,也许人们会转而赞颂起他们之间真诚忠贞的爱情,而不是指指点点“一个贪财,一个贪色,天生一对。” 至于吉许夫人知道后会如何火冒三丈,玛姬明智地决定还是不要告诉她为妙。 “亲爱的,”她在他耳边温柔地说,“我们是真心喜爱的,这确实不一样。” 克利夫特察觉到玛姬态度的微妙变化,但他说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将它统统归咎于她也是真心爱他,忍不住从心底溢出欣喜。 “明天见面吗?”他满心期待地问。 “妈妈还在生病,克利夫特,”玛姬摇头,“我没有心情玩乐。” 她把亲吻当做补偿凑上前亲了他一下,转身离去。 克利夫特等了很久,她没有回头。 他只好苦涩地笑笑,他尽力安慰自己,玛姬是个孝顺的孩子,她这么做是理所应当的,如果不是因为孝顺,他也无法乘虚而入,毕竟她看起来对金钱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渴望。 少女在石巷里轻快地行走,明黄色的衣裙随着她的步伐摆动,等到她完全消失在角落时,克利夫特的心为之一空,如今他的喜怒哀乐已经完全被玛姬的一颦一笑控制。 一开始,他有所警惕,害怕她别有用心。 但是如今,他甘之如饴,甚至开始害怕他失去价值。 他有时候会感到愧疚,毕竟她就像天上的云彩,而自己只是一个从穷窟里爬出来的,没读过几本书的下等人,甚至年纪也不占优势。 他今天二十六岁,大了她整整八岁,他能感受到眼角的皱纹的生长,总有一天他会力不从心,等那一天他年华老去,而她正当年轻,会是怎么样? 他们现在正情投意合,浓情厚意,但如果等吉许夫人离逝,玛姬没了牵绊,她会不会厌弃他?毕竟她那么漂亮,整座城市的年轻男人都盼望着与她约会,而他只是个空有财富的老男人。 “安吉,”他闷闷地叫车夫,“去酒馆,我想喝酒。” … 烛光摇晃,吉许夫人盯着女儿的脖颈看了很久。 玛姬被她深沉的眼神盯得全身发痒,她不自在地捂住了脖子:“妈妈,我明天戴一条丝巾就好了。” “咳,你明天还要出去?”吉许夫人掩着嘴轻咳一声,着一声咳嗽夺走了她脸上所有的血色,“请为你可怜的母亲着想吧,我可不想看见邻居来探望我时带着‘玛姬是不是和那个吉普赛人好上了’的鄙视眼神。”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尽管你现在大了,妈妈的话你也不听了,但还是请你低调些吧!” 在现代人眼中,吉许夫人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她十七岁生下皮埃尔,二十一岁生下玛姬,三十岁生下莉莉莲,三十二岁丧夫,乍一看人生仿佛过了大半,实际上她也才三十八岁。 然而她看起来已经有五十岁了,并不是生活压垮了她,而是积年累月的病痛折磨着她,使她变得疲惫苍老消瘦,当她拖着病体,裹着毯子倚在门边等待归来的女儿,对她的行为进行劝导时,她看上去又老了几分。 玛姬心中一酸,无论是她还是母亲,都知道她们之间的相处时光将会变得异常短暂,过一天,就少一天。 “我不出去,妈妈,”她不由分说将吉许夫人扶到床边按坐下,“我陪着您。” 她说到做到,满怀歉疚地陪伴了母亲一天又一天,尽管她悉心照顾,可是培朗特医生来了两回,在吉许夫人跟前面无异色,等到出了卧室,总是无奈地朝玛姬使眼色。 “抱歉,我尽力了,只能看夫人自己了。”三回时,他依旧是这个答案,在玛姬将他送出家门时,他突然有些调侃地说道:“玛姬小姐,克利夫特先生因为我见到您的次数比他还要多正在家里醋意大发呢。” 玛姬勉强笑了笑:“我如果有空,一定会去见他。” 话虽如此,次日玛姬坐在窗台前核对着这些天的账单时,一块小石子“咚”地砸在了窗户上。 一开始,她以为是克利夫特使出的新花样。 她微笑着打开窗户,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掉了进来,等看清里面的内容时,她愣了一愣。 纸条上的字潦草得就像是个不会写字的人草草涂抹,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懂内容。 尊敬的吉许小姐: 很冒昧打扰您,也很抱歉没有事先询问便“敲响”您的窗户,但如果您能原谅我的失礼,帮助一位身处苦难的可怜人逃离泥沼,我将感激不尽。 事发突然,我无法一一详细解释,如果您愿意伸出援手,请于今天下午落日时打扮整齐,推开家门,届时有一辆双轮马车等待您,请上车。 你忠诚的,亚当龙 玛姬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确定这张敬语一个不落,内容却没头没尾的纸条除了看起来像一张宣纸外再没别的内容。 如果落款不是写着亚当龙的话,着真的很像诈骗。 尽管现在看起来与诈骗也没有多大区别。 这件事使得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烧热水时险些把热水浇到自己腿上,即使她及时蹦开了,四溅的滚烫水珠仍然烫红了她的手脚。 “我的天呀!”她痛得叫了一声,龇牙咧嘴地找到水缸给皮肤降温。 吉许夫人在卧室里听见兵荒马乱的声响,不由得担心地询问:“上帝保佑,玛姬,出什么事了?” “我没事,妈妈,”玛姬龇牙咧嘴地回答,她一个箭步将莉莉莲抱离那滩尚未冷却的热水,抓起抹布盖在上面。 这地板可是实打实用木头做的,容不得一丁点粗暴对待,需要赶紧将水擦干净。 上了年纪的木板嘎吱嘎吱响,厨房处于正午阳光照射的范围内,没过多久,玛姬就出了一身汗,她掬了一捧冷水洗了把脸,把袖子撸到肩膀处,露出白晃晃的胳膊,拧干毛巾正想再擦一遍地板,有人敲了敲门。 玛姬还没来得及起身,莉莉莲就噔噔噔跑到门边拉开门。 “姐姐!”她奇怪地大喊,“外面有一个大盒子!” 她费劲地,连拖带拉地将它拿了进来,玛姬轻轻捶着腰背,抬头望了一眼。 “我可以拆开吗?姐姐?”莉莉莲满心期待地问。 “让姐姐先看看是什么,莉莉莲。”玛姬走到箱子边,抽出夹在绑带上的一张烫金硬卡纸。 亲爱的玛姬: 礼物 您不愿透露姓名的爱人。 “……” 玛姬抬头张望,炽热的太阳下,巷子内外空无一人,就像这个箱子是凭空变出来似的。 “拆吧,亲爱的。” 莉莉莲依言废了老大劲,差不多有她半个身子大的盒子里,装着一件青绿色的丝绸长裙。 以及一串圆润光滑的珍珠项链。 丝绸的顺滑质地是任何机器织出来的布料无法比拟的,胸口和衣领上手工编织的蕾丝精致美丽,丝绸外的那层网眼细密的网纱柔软地就像是一缕青烟朦朦胧胧,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拒绝这样的礼物。 很显然,玛姬也不能。 她丢开了抹布,忍不住穿上它,走到镜子前。 全身镜前的女郎面貌如同水泽仙女般纯洁美丽,淡雅的青绿色使得她更加端庄典雅,大片裸露的白皙胸口坠着一根细细的贝母项链。 “太素净了,玛姬。”吉许夫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出卧室,她似乎看了许久,终于开口,“把他送的项链戴上。” 不得不说,尽管克利夫特出身卑微,但他的眼光无可挑剔,脖子上的白珍珠衬得玛姬的肌肤更加荧润,微瘦的身躯也变得珠圆玉润起来,多了几分不失高雅的贵气。 吉许夫人显然对她的作品很满意,她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叹息道:“玛姬,你如同一颗明珠,只有悉心爱护,才不会让明珠蒙尘。” 玛姬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紧接着她听见吉许夫人说:“虽然在我看来,那个吉普赛人是远远不够格的,但看在他这么用心的份上,你偶尔也可以给他一次机会,玛姬,一个漂亮女孩不缺恭维的追求者,去吧,去赴约吧。” 赴约?可是克利夫特并没有邀请她赴约呀?玛姬有些困惑地循着母亲的视线朝门口望去。 不远处,一架双轮马车停在那里。 第12章 车夫的是一个长相清秀的亚洲人,他跳下车,摘下帽子,身体微微倾斜,朝吉许夫人鞠了个躬。 吉许夫人诧异了一小会,她很快觉得雇佣一个异国血统的车夫对于一个做航海生意的人并不稀奇。 相反,从某种程度上这是他魅力的体现。 出于礼貌,吉许夫人朝他颔首。 年轻男人转过身,向玛姬伸出手:“很高兴为您效劳,玛姬小姐。” 亚当龙,他装模作样起来真像是中国古书里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玛姬搭着他的手款款走上马车,车门一关,她立刻趴在窗边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要带我去哪里?” 第14章 “你去了就知道了,玛姬小姐,”亚当抡起马鞭,不紧不慢地说,“玛姬小姐,您打扮地很是隆重,如果有胭脂能够遮一遮您苍白的脸色,那或许会更好。” “我没带胭脂。”玛姬直白地说,“您太突然了,我没有准备好。” 亚当“哈”了一声:“原来玛姬小姐穿得这么漂亮,不是为了我。” 他很快收起嬉皮笑脸:“但无论如何,某感谢您的相助。” “先生,您并没有告知我到底是什么事,我本不应该来的,”玛姬借着玻璃车窗观察着自己眼下挂着的黑眼圈和惨白的脸色,“但您是个高尚的人。” “感谢您的夸赞,我担当不起。”亚当谦逊。 “我信任您,才会来见您,”玛姬神情严肃,“但您如果不打算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就想让我帮助您,抱歉,请停车,我立马离开。” 她可没有被人坑了还帮忙找钱的好习惯。 “行吧,”亚当无奈耸肩,“我只是想让您扮演好心的贵族小姐拯救可怜女人的戏码,不告诉您起因,是希望您能本色出演。” “本色出演?” “是,”亚当肯定,“您是个善良的人,您对事情一定有自己的判断,我需要您在那一刻所流露出的真实,毕竟我们即将面对的,是一个混迹于各大歌剧院的剧作家,我可不希望他看出您表演的痕迹。” 玛姬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亚当先生,你说我善良?怎么知道在我看起来纯真善良的外表之内,隐藏着的那个灵魂是好是坏呢?” 她可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做这种人太累,她才不要。 “就像您觉得我高尚一样,然而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亚当在一栋双层砖房前勒马停车,“而您也觉得您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玛姬小姐。” 正当玛姬还在发愣的时候,亚当探进车厢,他凑近玛姬,亮晶晶的眼睛越来越近,玛姬甚至能看见黑玻璃似的瞳仁反射出一个僵硬的她。 “…你要干什么?” 亚当不语,身体擦过玛姬的胳膊。 “喔!拿到了!” 他长吁一口气,从车尾拿出一个叮当乱响的布袋:“这可是这个环节最重要的东西,玛姬小姐,请下车吧。” 玛姬莫名松了一口气,她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肩膀,借着亚当的手走下马车:“您需要我怎么做?先生?” “只要像您见过的所有善心泛滥的贵族小姐一样就可以了。”亚当眨了眨眼睛,告诉玛姬他的信任,紧接着小跑两步,轻轻叩击木门。 这栋房子比吉许家多了几层,但它看起来比吉许家要简陋不少,没有或直或弯的罗马柱,只有简单粗暴的支撑结构,风吹日晒褪了色的木门上面,挂了个褪了色的木牌,上面写着。 “良心客栈” 木牌晃了晃,屋门被打开,一个只穿着宽松亚麻衬衫,袒露着毛茸茸胸膛的中年酒糟鼻探出了头。 “二位贵客!” 他喝得醉醺醺地,但是看见玛姬,眼睛立马一亮,朝他们行了一个礼:“很高兴告诉二位,我们客栈现在还有一间上等房,只需要五法郎,二位来得真是时候啊!请进,快请进!哦!美丽的小姐!” “我家小姐不住客栈,”亚当往边上走了一步,好衬出玛姬尊贵的身份,“小姐是来找一个住客的。” 店家有些犹豫:“小姐,我们的客栈虽然简陋,但是并不是那种会随便泄露…请问您找谁?” 他盯着亚当手里不断抛起抛落的皮斯托尔,脸上迅速堆起笑容:“尊贵的小姐尽管问,我塞缪尔一定知无不言!” 亚当将皮斯托尔一抛,准准地落到塞缪尔老板的怀里:“德维尔布卢瓦先生。” “喔,您说那位住二等房的先生啊,”塞缪尔老板乐呵呵地说,“他在三楼的最里间,小姐。” 亚当扭头做了一个手势,轻轻挑眉:“请,小姐。” 塞缪尔老板的客栈是这么排列的,第一层是餐厅和酒馆,这里聚集着酒鬼,赌徒、商贩和饕餮,第二层是每晚五苏的通铺,这里住的是穷鬼,他们要不是懒得什么事都不干,就是每天累死累活只赚够交房租的钱,第三层是每晚五十苏的二等房,这里住着小有财产的人,他们有单独的房间和浴室,也有一扇小小的窗户能透进阳光。第四层是价格不定的上等房,它可以是一法郎每晚,也曾经以十法郎每小时的价格出租给一个远道而来的公爵,对此,塞缪尔老板是这么解释的:“每一天上等房的陈设都会变动,有时候是一捧鲜花,有时候是一幅画,一个坐垫,一把椅子,我费劲心思保证每一个住进来的客人住的都是独一无二的房间,就因为这个原因,要相信我,它值得这个价钱。” 玛姬进过一层的矮厅,她闻见了宿醉、呕吐和金钱的味道,她爬上二层的楼梯,闻见令人作呕的酸臭味,她爬上三层楼,劣质香水的味道熏得她想要打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走到廊道最里端,最后一间二等房屋门紧闭,就像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低声问亚当:“里面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亚当回答,“只有一个可怜的母亲的女儿和一个色欲滔天的瓢虫。” 说着,他上前一步,大力拍响了门。 屋内无人应答,他也不气馁,就这么时不时敲一两下门,不知拍了多久,屋子里终于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咒骂。 “…该死的!” 有人趿拉着木鞋拖拖踏踏地走到门边,拉开门。 玛姬敢肯定,开门的这个人的脸色比她还要青白不健康,眼底下的黑眼圈即将挂到地上,他惨白得就像从未出过门的古堡吸血鬼。 “尊敬的布卢瓦先生,”亚当欠身行礼,“我是瓦尔诺公爵的属下,这位是瓦尔诺小姐。” 布卢瓦先生眯了眯眼睛,漫不经心地掠过亚当,待看见玛姬时,他才认真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艳,等他看清她身上价格不菲的衣物时和贵重的珠宝时,那惊艳迅速化作谄媚。 “尊贵的公爵小姐,”他上前一步,试图亲吻玛姬的手背,“请原谅我的衣衫不整,您的到访实在让我受宠若惊,措手不及。” 他确实衣衫不整,衬衫没有扣上纽扣,露出干瘪的胸膛,裤子没有系紧,松松垮垮地挂在跨上,头发乱蓬蓬地,像是才刚从床上爬起来。 “您好,布卢瓦先生。”玛姬干巴巴地回答,她拼命忍住嫌弃才没把手收回,她给了亚当一个愠怒的眼神,表示如果他再故作玄虚,不要怪她甩脸走人。 亚当知道她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一个侧身插在了他们两人之间:“布卢瓦先生。” 布卢瓦没理睬他,他凝视着玛姬,深情地说:“我是否可以将您比作夏日?可夏日也不及您的温柔可爱,狂风即将吹落五月的蓓蕾,但您永恒的夏日不曾离去…” 他张开还要不惜溢美之词赞颂,玛姬打断了他:“布卢瓦先生,我们有事情找您。” 她隐秘地朝亚当使了个眼神,示意轮到他发挥了。 亚当终于找到插话的档口,心里想着好险差点出篓子,脸上仍然笑着,说:“小姐的厨娘因为她女儿的失踪吃不好睡不好,导致做的东西越来越难吃,她惊动了小姐,好心的小姐关心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才知道她的女儿被欠了赌债的丈夫卖给了您,布卢瓦先生。” 亚当口才很好,玛姬在一瞬间了解了来龙去脉,她甚至能透过门缝看见卧室里那个女孩的瘦弱身影,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我想赎回她,尊敬的布卢瓦先生。” 真情流露的那一瞬间的真实是骗不了人的,被她那双诚挚的眼睛一看,布卢瓦先生心都软了,他张了张口,听见自己的声音支支吾吾地说:“布兹太中…太太一定会为有这么一个…心地善、善良的主人感到开、开心,公爵小…小姐…” 这么尊贵的公爵家的小姐,为了她的仆人低声下气地哀求他,这是一件多么值得吹嘘,值得为此作诗的事情! 布卢瓦先生沉浸在即将被人吹捧的幻梦中,几乎要飘起来了,他一把抓住玛姬的手,疯狂地亲吻起来。 “当然可以!我亲爱的小姐!贝丽卡布兹又干又瘦,她父亲把她送给我时也没教教她床上的技术,我早就厌倦她了,天知道我宁愿去找妓女!” 说到妓女,他忽然冷静下来,他打量着玛姬,当然,这不是说他对玛姬起了什么心思——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这样的女人他高攀不起,也养不起,而是一件与名誉同等重要的事情。 “瓦尔诺小姐,”他灰色眼睛闪烁着狡猾的光芒,“要知道,布兹先生欠了我整整一百法郎的债务…” “这个给你。”亚当丢给他那个布袋子,就像是尽职尽责的仆人,“玛姬小姐早有准备。” 布卢瓦掂了掂布袋,沉甸甸的,又打开看了一眼,好家伙,满满当当的皮斯托尔,这足够布兹先生偿还好几次的赌债了,他心满意足地将袋子往怀里一揣,也不嫌麻布摩擦皮肤生痛,扭头就喊:“贝丽卡!出来!” 第15章 第13章 一个女孩,一个套着男人宽大衬衫的女孩慢吞吞地走出来,畏畏缩缩地避开他们的视线。 “先生,您叫我?” “这个就是贝丽卡,”布卢瓦先生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到面前,“贝丽卡,现在这位尊贵的小姐就是你的新雇主了。” 贝丽卡瘦得微突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饥饿、劳累以及睡眠不足让她思维迟钝:“这么说,您是不要贝丽卡了吗?布卢瓦先生?” 布卢瓦摸了摸她可怜的小脸蛋:“亲爱的,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呢?” 实在是他们给得太多啦!他已经能够料想到自己在赌桌上发大财的场景了。 “你如果想念我了,尽管来这里找我吧,亲爱的。”布卢瓦先生亲了亲贝丽卡的脸颊,笑着把她推到门外,贝丽卡没站稳一时踉跄了一下,玛姬眼疾手快,拉住她。 “小心点。”玛姬轻声说。 贝丽卡盯着被玛姬抓住的手腕看了一秒,才抬起头来:“先生,我父亲欠的债…” “一笔勾销!”布卢瓦先生乐呵呵地说,他的心早已经不在贝丽卡身上,转身面向玛姬,“小姐,下周您的生日宴会,不知道我是否有幸参加…” 玛姬知道他把她认成了瓦尔诺公爵那位即将成年的小女儿,但此时她什么都不能说,只好不尴不尬地微笑,希望布卢瓦先生只是随口一提,否则真到了宴会上撞上两个公爵小姐,把这个喜欢朗诵莎士比**诗的浪漫诗人吓坏了可不好。 亚当见状立刻说:“参宴的人选都是公爵亲自选定的,布卢瓦先生。” 他看见布卢瓦先生眼中流出明晃晃的失望,赶忙补充:“但我一定会向公爵引荐您,您不要灰心,说不定您过几天就收到请柬了…现在已经接近傍晚,玛姬小姐需要回家了,有缘再见,布卢瓦先生。” 在布卢瓦先生依依不舍的目送下,他们拉着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的贝丽卡回到马车上。 等到安静下来,玛姬才发现她的心跳声很大,她探出车窗,忐忑不安地问亚当:“这么做真的没事吗?这是在骗人,要是让别人知道我假装…” “当然不会,”亚当单腿跨上车辕,抓住把手灵活地坐到驾驶座,“我给他的钱可不假,至于你究竟是谁…” 他扬起鞭子,冷冷一笑:“我敢保证他永远没有机会接触到真相。” 玛姬大惊失色:“难道您要杀死他?” 前座赶车的车夫有些无语,沉默了一会才回答:“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动刀?这是要遭大孽的,我是说,像他这种人,永远没有接触到公爵的机会。”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自己假扮成公爵的好友,而非要找我呢?” “玛姬小姐,不要忘记我是亚洲人,他只会把我当成扈从,而您不一样,您的长相,很有说服力。” 亚当顿了顿,就像想到什么乐事般“哈”地一笑:“魔术师表演时,总需要一个漂亮的女助手来吸引观众注意,让他们忽略那些不合理的存在,而您,能够引起他这种只顾着爱慕虚荣,攀权附利,脑子动得很少的人的注意,让他憧憬您,恭维您…希望我没有冒犯您玛姬小姐。” 玛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听见身边的抽噎声,四处摸索了一会,发现没带手帕,只好伸手拍了拍贝丽卡的肩膀:“不要哭了,贝丽卡,没事了。” 这话说完,贝丽卡哭得更大声了,她直接把头埋在玛姬腿上,肩膀不住耸动,玛姬甚至能感觉到她的鼻涕和眼泪湿漉漉地抹在衣裙上,洇湿布料透到腿上的感觉。 她犹豫了一会,慢慢抬手,温柔地捋了捋贝丽卡乌黑的头发:“不要哭了,亲爱的,都过去了。” “您真是个善良的人!”贝丽卡猛地抬起头,亮晶晶的鼻涕和眼泪糊了满脸,她没有读过几个字,只能翻来覆去地重复那几个简单的词汇,“没有人愿意帮助贝丽卡,就连爸爸也狠心对待我,你真是善良的人!” “都会过去的。”玛姬轻声说,“这件事并不全是我的功劳,亚当先生在其中出的力气要比我更多。” 她充其量只是一个花瓶的角色。 贝丽卡泪眼朦胧地看着亚当的背影,从贝丽卡的认知来看,亚洲是个神秘而怪诞的地方,那里的人都长着长长的牙和尖尖的尾巴瘦瘦的身体和蜡黄的脸,但眼前这个年轻人尽管清瘦,但挺括的肩背仍然将那件深色上衣撑得微微绷紧。 以她的教养,她很不应该向一位身份不明的先生道谢,但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谢谢您,先生。” 亚当的声音也变得柔软:“都会过去的,贝丽卡小姐,你的母亲正在家中等待你,我现在把你送回家,然后帮你找个医生帮你检查身体。” 贝丽卡含泪点点头,倚在玛姬身上,玛姬小姐的气息温热且带着一股甜香,她闭上眼睛,感受着玛姬的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部。 “玛姬小姐,您的手,是不应该干家务活的,您看,它都变得粗糙了,”贝丽卡忽然捉住了玛姬的手,轻轻摩挲着,“我会做一些简单的饭菜,缝补衣服,还有梳头发,请玛姬小姐答应让贝丽卡去服侍您,做您的女佣。” 玛姬忍不住看了贝丽卡一眼,少女满脸真挚诚恳,她其实年纪比玛姬大不了多少,但这糟心的生活让她比实际年龄要老上十岁不止,只有从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才能看出她如同少女般纯朴天真的心。 看着这样的眼睛,玛姬几乎就要点头答应,最终是残存的理智勉力将她拉回。 “你是个好心的姑娘,贝丽卡,”她说,“但我们的财产不足以负担起雇佣一个女佣的费用…” “我不需要钱!”贝丽卡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了,“我只是想报答玛姬小姐…和车夫先生。” 亚当在前面轻笑:“您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贝丽卡小姐。” 他长吁一声,在一条窄巷前勒住马:“你的家到了,贝丽卡小姐,让我送你进去吧,你可怜的母亲不知道为你流了多少泪水。” 他绕到车门边打开车门,笑着朝贝丽卡伸出手,温文尔雅地微笑:“请下车,贝丽卡小姐。” 可怜的贝丽卡长到二十来岁都没被人这么礼貌地对待过,她的父亲只会在外面赌博后在家里大发脾气,扇她母亲和她的耳光;她的兄弟只会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将灌进去的东西变成呕吐物涂抹在家中各个地方,让她清扫;而布卢瓦是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他将自己不顶事的愤怒转嫁到贝丽卡身上,粗暴地对待她,与他相比,在家中的日子都算得上是天堂。 她红了耳朵,心蹦得快要跳出来,就连走路都差点同手同脚。 玛姬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再看着离自己有半人高的地面,半笑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算了,求人不如求己,这点高度蹦下来也不会死人… 她闭上眼睛,心一横往下一跳。 …只是会扭伤脚而已。 玛姬叉着腰,指甲几乎陷入腰间的肉里,站在原地感受着脚踝处突如其来的刺痛,那刺痛就像有人拿小刀割开了皮肉,挑出筋骨,她几乎痛出眼泪来,不知做了多少次深呼吸,疼痛才渐渐变得麻木,变为隐藏在关节处的,缠缠绵绵的阵痛。 玛姬缓了许久,一个路过的女人频频回头看她,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忍不住走回来关心地问她:“小姐,您还好吗?” “我…还好。”玛姬咬牙切齿地说,但是额头的隐隐汗渍暴露了她糟糕的现状。 女人叹了口气,将她粉红色棉布衣袖往上一挽,带着茧子的手抓住了玛姬的胳膊:“您要去哪里?” “贝丽卡布兹的家。”玛姬看着早就走不见人影的那两人,有些犹豫地补充,“但我不知道她家在…” “我知道,”女人笑了,“手给我,我送您过去。”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她的漂亮带着见过世面的、饱经风霜,无论是笑起来眼尾的皱纹,还是勾起嘴唇时嘴边的纹路,都让给她的风情万种增添了不少魅力。 女人连拖带拉,把玛姬带到了一间小木屋前:“就是这里。” 她撤回手,对玛姬说:“我就不进去了,再见,美丽的小姐。” 木门半掩着,玛姬一瘸一拐地推门进去,哭泣声一瞬间冲进她的耳朵。 布兹太太和她的女儿跪倒在地上,两人相拥而泣,亚当站在一边,皱着眉头看着她。 “你怎么了?”他用眼神问。 玛姬恨恨指了指他。 你,不扶我一把,我,跳下来,扭到脚了! 亚当眼中迅速闪过心虚愧疚,他大跨步上来,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低声道:“真系对唔住…额,vraimentdésolé,我待会给你送瓶跌打损伤的药揉一揉,明天就会好很多,刚才把你忘记了,真是对不起。” 玛姬沉默了一会,问:“你是哪里人?” 亚当困惑地皱了皱眉,没等他开口说话,布兹太太就扑了过来。 第16章 身材略微肥胖的妇人眼眶红肿,“亚当先生说他要请一位好心的小姐帮忙,一定就是您了!愿上帝保佑您!” 她毕竟是在公爵家干了几十年活的人,察言观色的本事比她女儿要好上十倍百倍,立刻注意玛姬神情不对劲,连忙问:“小姐,您还好吗?” “扭到了脚,”玛姬淡淡微笑,“不过还好,一位好心人把我送了过来。” “真是一位热心肠的好人!”布兹太太立马扑到门边寻找好心人的踪迹,诚恳地说,“愿上帝保佑…” 她看见了拐过巷角的身影,脸色忽然一变,顿住了,半天才慢慢吐出一个字:“她…” “您认识她吗?”玛姬倾身,好奇地问。 “认识,”布兹太太缓缓回头,那神色复杂得就像刚刚发现恩人与她有什么杀父之仇一样,“她叫玛格丽特,是这一带最有名的…” “妓女。” 第14章 屋内忽然一静,就连低低哭泣的贝丽卡也停止了抽噎,布兹太太环顾四周,最终视线落在了女儿身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贝丽卡脸色惨淡。 “太阳下山了,”布兹太太声音小得似乎在梦境中,“我丈夫要回来了。” 她猛地从梦境中惊醒,从餐桌上拿起两个松软的面包塞进玛姬和亚当手里,脸色很不自在:“他就要回来了,你们赶紧走,被他缠上就摆脱不了了!” 说这话时,她不断地回头看女儿,眼中带着说错话的愧疚和小心翼翼。 亚当站起身,碰了碰帽子:“我们这就离开,布兹夫人,如果您有什么困难,请尽管找我。” 玛姬和亚当刚走出布兹家的木门,就看见一个壮实的中年人一脚踹开布兹家的门,像一座重炮一样闯了进去。 亚当眉头紧紧皱起,玛姬能感受到他的愤怒,她努力拉住他的胳膊,忍着脚踝处的疼痛,咬着牙说:“你打不过他的!亚当!” 亚当一下子松了劲,他眼底发红,冷哼一声:“你看他多强壮,却是个无业游民。” 玛姬想到了堂阿尔瓦内茨和布卢瓦,微微一笑:“这种人还真不少。” “都是赌鬼,”亚当眼中带着回忆,像是真心实意地恨着赌博这种东西,“钱来得太容易了,赌博的人很难回到正常生活,一旦突然轻松大量得到钱,就会破坏掉他们正常的金钱观,再也习惯不了以前的平凡生活了。” “那她们呢?”玛姬轻声问,“玛格丽特、阿尔瓦内茨太太,也许还有其她人。” “她们?”艾丹龙有些讶异的挑眉,“她们不一样,我想她们没得选,毕竟没有工厂愿意放弃健壮的男人不用雇佣一个女人。” “走吧,”他看玛姬久久不回答,于是拍了拍她的胳膊,“我送你回家。” * “玛姬小姐,真的确定不用我把你送到家门口吗?” “谢谢,但不用。”玛姬斩钉截铁地摇头,“我并不想让妈妈因为我的伤怪罪你。” “我会向吉许夫人道歉,玛姬。”亚当不放心,紧跟着她走了几步。 玛姬扭头制止他:“别跟着我,为了你好,妈妈生起气,不是你能承受得住的。” 亚当只好作罢,他抓了抓头发,把服帖的黑发抓成一个鸡窝状:“对不起,玛姬,我会尽快给把药膏给你送来。” 玛姬微笑着摆手,扭头一蹦一跳地走进了巷子。 尽管她对亚当说没关系,但实际上脚踝仍然一抽一抽地疼痛,每走一段,就不得不倚着墙壁歇一小会。 玛姬忽然有些后悔,如果她知道逞强的后果是这么难受,那她宁愿让亚当享受一通吉许夫人的唾沫雨。 此时脚腕已经肿得像个小发面馒头,硬邦邦的小皮鞋剐蹭着受伤的脚腕,火辣辣地生痛,玛姬索性弯下腰把两只鞋都脱了拎在手里,光脚踩上带着凉意的石板,终于舒服了些,这才一蹦一跳地往前走。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逐渐隐没在地平线之下,月亮慢慢升了起来,街道上很安静,偶尔能听见母亲要孩子回家吃饭的呼唤声。 宁静的夜色下,忽然传来噪音。 “哒哒哒。” 强健有力的马蹄急促地叩击地面,离玛姬越来越近,就像直直冲着她而去。 这很当然正常,拥有马车的人大部分身世非凡,受人敬仰的身份地位让他们就算是驾驶在繁华的街道上,也会目中无人。 毕竟世界围着他们运转。 玛姬拎起一边裙角,努力地墙上贴去,她挺倒霉的,光顾着躲避横行的马车,却忽视了在昏暗夜色的遮掩下,脚下的一滩污水。 等到她意识到时,已经是来不及了,玲珑小巧的脚掌一脚踩进混浊的泥水中,白皙的皮肤瞬间染上了污浊,而溅起的泥水就像一只只灰色的小虫,附着在青烟色的新裙子上,留下密集而难看印记。 “该死的!”她就像受惊的小鸟斜地里蹦出去,一头撞在了马车车身上。 人类的头骨再怎么坚硬,也比不过真材实料的铜铁,这一撞,玛姬的脑子嗡嗡地响,她捂住脑袋,倒抽一口冷气,泪眼朦胧。 “不长眼的车!”她小声骂骂咧咧。 “是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她头顶上冷冷响起,仔细琢磨似乎还带了点幸灾乐祸,“真是对不起,亲爱的。” 这一刻,就连疼痛也停滞了,玛姬瞬间恢复清醒,泪眼汪汪地抬起头,小嘴微翘:“哎呀!克利夫特…我不小心把你的裙子弄脏了…这要怎么办呀?” 脚腕和脑袋是真的疼痛,玛姬甚至不用酝酿,珠串一般的泪水就一颗一颗地涌出来,那蓝色的眼睛仿佛汇聚了天底下所有的水源,克利夫特敢保证,如果他冷眼看着,她能够哭到海枯石烂。 他最讨厌女人哭泣,真的。 “别哭了,”他烦躁地说,“弄脏了重新换一件就行了。” 这句话就像是关闭水龙头的开关,低低的抽噎声戛然而止,玛姬仰着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泪花,原本清澈干净的眼睛带着迷迷蒙蒙的雾气,她哭得厉害了,眼眶和鼻尖都泛起一层薄红。 克利夫特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涸得像沙漠里的旅人,他急切地想喝一杯加了大量冰块的朗姆酒,那种灼烧和冰镇交加的感觉一定很美妙。 克利夫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我的头撞到你的车门上了,”玛姬单脚蹦了一蹦,凑近他小声抱怨,她让他看她发红的额角,“今天还扭到脚了,真倒霉。” 她抬起脚,半截纤细的小腿从青色布料下露出来,白得透出细细青筋的脚意义分明地地晃了晃,要克利夫特注意脚腕:“都肿起来,可痛了。” 克利夫特的视线从玛姬的脸上往下滑,然而他先看见的是她裸露在空气中的纤细肩颈,裁缝在他的要求下在胸前多加了一层网纱,然而这该死的…香味仍然呼之欲出,白皙细腻的胸脯在就算在月光下也白得亮眼,他甚至能看见那几乎消失的红痕! 克利夫特的怒火是在一瞬间点燃的,他怒不可遏地想:该死的!她穿着他的衣服,带着他的吻痕去赴另一个男人的约会!妈的! 玛姬看着他重新恢复到那种冷冰冰的,就像带了一层铜铁面具的表情,不由得有些困惑,她咬住嘴唇,忐忑地瞟了他的眼睛一眼。 在冷肃的面具下,那灰绿色的眼睛里,跳动着能够烧化坚冰的火焰,但凡所到之处,一片灼热。 他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玛姬的胸膛,玛姬只觉得皮肤一片炽热,她不自在地拉了拉衣领。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玛姬只看见克利夫特逼近一步,紧接着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半躺在马车内的皮革软座上了。 而她上方是克利夫特滚烫的躯体,他双手牢牢按住她的肩膀,修长有力的右腿强横而粗鲁地抵在腿间,让她动弹不得。 他就像一座山,玛姬忽然意识到。 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根本挣扎不了,无论她花费多少心思,只要他动动手指,她只能束手就擒。 玛姬又惊又惧,她微微打着冷颤,努力睁大眼睛去看清男人的面貌。 然而在昏暗的车厢内,她只能看到一个巨大的、隐藏在黑暗里的阴影,渐渐地向她逼近。 不! 玛姬几乎是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转过头去。 灼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停顿了一会,渐渐远离。 玛姬仍然是紧紧闭着眼睛,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制梏着右肩的手松开,一只带着薄茧的手轻轻地抚摸上她的脸,玛姬微微颤栗着,只觉脸上痒得出奇,她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你看着我,玛姬。”克利夫特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愤怒的同时心里头又酸酸胀胀地疼,只觉得委屈,“你在害怕什么?” 你在害怕我吗? 在你心里,我难道就是让你恐惧流泪的洪水猛兽吗? 第17章 玛姬终于睁开眼睛,一滴泪水缓缓从眼角流落。 “克利夫特,我不害怕你,”她脸色惨白,瞳孔微张,显然还停留在不安之中,“只是,你的反应吓到我了。” 克利夫特默不作声,他松开玛姬的肩膀,手往下移去找她冰凉的手,等她的手恢复了点温度,心跳逐渐平稳,这才抬头去擦拭玛姬眼角的泪痕。 玛姬哆嗦了一下,但没有躲,只是疲倦地阖上眼睛。 克利夫特起身,将她抱在怀里,闻着她头发里淡淡的香味,他也冷静了一点。 “你今天下午去哪里了?”他小心翼翼地询问,“我等了你一个下午。” “…我只是去了城郊一趟。” 克利夫特的呼吸忽然一沉,他撩起她的发丝,低头去咬她圆润的耳垂,碾了又碾,就像在泄愤。 玛姬抿住嘴唇。 他终于抬起头,埋在她颈边喘气:“我看见你穿着我送的衣服,上了一个男人的马车。” “他是谁?”他平静得可怕。 “亚当龙,”玛姬不带任何犹豫,“一个亚洲人。” 克利夫特低低地笑起来,带着点自嘲:“玛姬,你口味还挺独特,吉普赛人的种也好,亚洲人也好,你是真不挑。” “……”这么大一个脑子不知道长来做什么用,玛姬深深吸了口气,她生了一肚子窝囊气,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是淡淡地微笑:“克利夫特,在我眼里,你和公爵,和那个亚洲人并没有区别…” 克利夫特一僵:“你还搭上了公爵?”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玛姬反复告诫自*己和气生财,心却是一点一点冷了下来,她抬手按住克利夫特的嘴唇,神情严肃,“我不是三心二意的人,妄加揣测很伤我的心,克利夫特。” 克利夫特低下头,散落在眉眼处的卷发遮盖住他的神情:“对不起,玛姬。” 这道歉真不真心玛姬已经不是很在意了,她疲倦地倚在克利夫特怀中,轻声说:“同样是妈妈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孩子,你们没有什么不同,我指的是这个。” 克利夫特的声音低低地:“我是吉普赛人的私生子,生来就是小偷,强盗…” 玛姬缓缓摇头,她惨白无血色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格外圣洁:“世界上没有人生来就是强盗,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只会受亲人,朋友,以及身边的环境影响,克利夫特,你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第15章 克利夫特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地说:“她是个妓女。” “这只是她的身份,”玛姬摇头,“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克利夫特轻轻皱眉,试图在久远的童年记忆中寻找出蛛丝马迹,“她很漂亮…” 玛姬忍不住想叹气,就听见克利夫特迟疑地说:“她很善良…温柔,她从不偷盗,她会给我唱童谣…” “她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克利夫特的下颚绷紧,灰绿色眼睛深深沉沉,就像是浓郁得化不开的阴霾,他一直没有说话,久到玛姬困顿地掩唇打了个小小地呵欠,才听见他承认。 “是…。” “你身上并非没有她的优点…当你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时候,你比许多受过教育的贵族还要温柔有礼貌。” “没人会注意我是什么样的人,”克利夫特声音低低地,“他们只会注意到我不光彩的身份。” 玛姬缓慢地眨了眨眼,“额……” 怎么不按套路来? 这个顽固、偏执的家伙! 一天内的奔波让她疲惫不堪,即使现在身边有个怎么也哄不好的情人,她的大脑也已经难以快速转动,几乎是凭借着意志喃喃道:“克利夫特,你光长这么大个头,为什么就偏不懂呢?如果你做过违背良心的事情,你的身份就会被人拿来大做文章,但如果你问心无愧,它就伤不到你。” 克利夫特把头埋在她柔软的发丝间蹭了蹭,才闷闷地说:“在海上生活,有时候并不能做到问心无愧,玛姬,我十六岁开始在船上当船员,二十岁当上一艘小双桅船的船长,第一次带领船只出海的时候,跟了我很久的领航员得了会传染的痨病,我不顾他的祈求把他逐出船只,让他孤零零地在西贡等死。玛姬,你也知道我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好,愤怒会控制我的理智,将我原本的面貌剥露出来…如果是这样,你还会爱我吗?” 他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亦或是审判,但是玛姬的呼吸变得悠长而清浅,他几乎以为她已经睡着。 也许今天是等不到答案了,克利夫特恻然地想,但他至少得到了一个姑且令人安心的答案。 玛姬是不会背叛他的,她不是三心二意的姑娘,他相信她。 这么想着,克利夫特认命地叹了口气,准备吩咐车夫把她送回家,他的身体刚动了一动,忽然听见玛姬温柔的声音。 “如果你不知道做这件事的对错,那就把它交给时间吧,克利夫特,只要保证在当下做到最好就行,不要抱有愧疚,”玛姬微微笑着,“如果你对我了解更多一点,就会发现我也不是好人。” “不,你是几乎完美的。” “时间会证明一切,”玛姬的声音越来越低,“你总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克利夫特沉默了一会,英俊的面孔流露出温和而苦涩的笑容:“你真会安慰人,亲爱的。” 在他眼中,他与玛姬是截然不同的人,玛姬纯洁美丽,她满怀真诚善意地对待身边每一个人,不论身份地位,而他是从泥潭里爬出来的烂果核,即使披上光鲜亮丽外套,他的内里仍然腐烂发臭。 但是玛姬认为他并没有他想象中的不堪,她就像带着翅膀的天使,用能够洗去尘埃的露水努力除去他不慎从内里流露到外衣上的脏污,努力为他的不堪辩解,但她并不知道,领航员并没有得痨病,他只是想偷走他的财产,因此他把领航员丢在了南印度洋的一座无人小岛上。 从一名小船员走到她面前,他走的不是康庄大道,而是流淌着鲜血和长满荆棘的猩红之路。 他实际上烂透了。 他必须小心隐瞒。 克利夫特低头吻了吻她的发根:“该睡觉了。” 玛姬呢喃了一声,把头埋在他胸膛里:“…困。” “没事的,”克利夫特压低声音,小心不吵醒她,“我送你回去。” 他捞起她的身体,将她打横抱起,推开吉许家的门。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吉许家,但是他却不敢多看,只是匆匆爬上楼梯,阁楼果然布置得和玛姬所说的一样,温馨而整洁。 克利夫特小心翼翼将她放在床上,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帮她换衣服,只是帮她盖好被子。 “你在帮我盖被子。”玛姬迷迷糊糊地说。 克利夫特点燃一支蜡烛,仔细揉着她肿起的脚腕:“是,该睡觉了,亲爱的。” 玛姬闭着眼睛,就像做美梦一样甜甜地微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伺候我睡…”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睡着了。 滑润柔软的小脚在克利夫特手中微微蜷缩着,但他却破天荒一点旖旎心思也没生,他将玛姬的脚放回被窝中,轻轻吹灭蜡烛。 “噗。” 昏黄的蜡烛晃了几晃,阁楼陷入一片黑暗。 克利夫特摸索着轻吻玛姬的额头,所触之处一片柔软,他也不知道他究竟亲上了哪里,因此一触及离,半晌,黑暗里低低响起一个声音:“晚安,殿下。” * “玛姬!”吉许太太一直以来竭力避免与克利夫特碰上面,她耐心地等待着克利夫特轻手轻脚地将门掩上,才压低了声音喊,“玛姬!” 阁楼上一片安详,她又喊了两声,身子就往墙壁上靠去,仿佛提高嗓门的行为让她筋疲力尽,她捏了捏眉心,才扶着楼梯把手慢慢往上走去。 吉许夫人没有猜错,玛姬已经睡着了,她蜷起身子缩在小床的角落里,金黄色鬈发铺散在浅蓝色床单上,柔软的浅白色毛毯裹的玲珑身体正在有规律地起伏,呼吸均匀,睡得香甜。 吉许夫人坐在床边看了女儿一会,还是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玛姬,玛姬!” 玛姬咕哝了一声,不满地睁开眼睛。 “你吃晚饭了没有?”吉许夫人问,“我给你留了点肉汤和面包。” 玛姬听见她的肚子叫了一声。 她又听见她的母亲在不满地抱怨:“出去一个下午,竟然连晚餐也没吃,这可不是一个绅士的行为。” “我吃一点面包,妈妈,”玛姬站起来,脚趾接触地面时一阵疼痛,但她在吉许夫人面前很好地保持着正常的脸色,“天色不早了,您快点去睡觉吧。” 吉许夫人没有动,她打量着阁楼的陈设,这间皮埃尔从小住到大的房间勾起了她对儿子的思念之情,她不由自主地说:“不知道皮埃尔现在有没有一口热汤饭吃,哦,我可怜的孩子!” 第18章 寄出去的信到现在仍然杳无音讯,玛姬心里有些没底,好在她从来没对吉许夫人提起写信一事,吉许夫人自然也不会因此徒生期待。 “杜郎德医生嘱咐您早些睡觉,”玛姬温和地说,“这样对您的身体有益,就算不是为了您,也是为了可怜的皮埃尔回家时能够再见上您一面。” 她好说歹说,终于安抚住吉许夫人忽如其来的伤感,将她劝慰上床。 看着母亲闭上眼睛,她又在屋子里绕了一圈,将莉莉莲抱起来放到吉许夫人身边,这才走到厨房,从篮子里取出冷掉的硬面包。 玛姬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忽然听见门发出了被风吹动的声响,紧接着门栓被拨动了一下,嘎吱一响。 她浑身寒毛直竖,立刻站起来,压低声音质问:“是谁?” 门外的动静变小了,有人停顿了一会,说:“是我。” 玛姬悬起的心放下了,她打开门,忍不住抱怨:“先生,大半夜造访实在是唐突,您让我以为那些故意找麻烦的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微微一笑:“怎么会有人面对您而不产生怜香惜玉的心情,来打扰您悠闲清净的生活呢?” 这可不好说,玛姬心想,不过托特律兄弟已经很久没来她家造访了,想来是被什么要紧事给耽搁了。 她堵在门口,也不说些请进之类的客气话,掩住嘴打了个呵欠:“深夜造访是有什么要紧事吗?亚当先生?” 亚当递给她一个小玻璃瓶子玛姬一拿到手中就闻见了一股子让人神清气爽的味道,她好奇地打量了一下,总觉得这小玩意有点熟悉。 “这是让你抹脚腕上的药油,”亚当叉着手说,“我小时候练功夫的时候经常扭到手脚,师傅就亲自回乡给我带来这个,很好用。” “谢谢您。”玛姬说完就想转身回屋里去,亚当却在后面不甘心地问:“玛姬小姐,不需要我教您怎么使用吗?” “我会用,亚当先生。”玛姬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视线却忍不住往巷子外瞟,虽然现在的巷子外一个人都没有,但她仍然不免疑心克利夫特就躲藏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窥视着她。 她已经见识到克利夫特妒心大发的后果,并且认为为了不触碰他那颗敏感神经质的心,与任何男性保持距离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至少是在现阶段,母亲还需要杜朗德医生帮助的前提下。 想到这里,玛姬忽然回忆起她与杜朗德医生的对话。 “也许到一个空气清新,气温适宜的地方疗养会好起来。”玛姬看着杜朗德医生,希望他能说点乐观的话。 杜朗德医生只是说:“只怕她的身体已经耗损太严重了,也许她熬不过这个冬天。” “那我还能做什么?” “陪伴着她,尽力安慰她,不要让她忧愁。”杜朗德医生说,“秋天快到了,阴沉的天气总会让人心情不畅。” 吉许夫人当时半躺在安乐椅里,她只听见了医生拔高的后半句话,脸上就露出近来常见的痛苦表情:“喔!秋天到了,冬天难道还会远吗?我的皮埃尔会不会没有暖和的棉衣穿?他这个狠心的孩子,直到现在一点信息也没有,我一想到这事,心里头就难受极了。” 一想到未来某一天,她已经变成一具冰冷而僵硬的尸体,她最爱的儿子在身旁哭得声嘶力竭,表达他对母亲的不舍,而她却浑然不觉,她就觉得浑身发冷。 玛姬对哥哥也难免存在一些怨言,尽管是她极力劝他离开弗赛市,但几个月来不见一封书信,实在是一个当儿子的,当兄长的不称职,她坐在冷冰冰的椅子上吃完干硬的面包,很快做了一个决定。 第16章 第二天一早,玛姬就穿上吉许夫人年轻时穿过的旧衣服,披上一条宽大的披巾走出家门,这件衣服虽然有些年纪了,但款式与质料都是上品,深灰色的丝质礼服,没有任何蕾丝装饰或者宽大的荷叶袖套,显得她格外地优雅庄重,就连脸上那些小女孩的稚气也几乎消失。 她走到街头,花几苏叫了一辆马车,告诉车夫:“先生,到城郊的啤酒馆去。” 车夫看着这位衣着整洁,娇美俏丽的小姐,忍不住再三确认:“您说的是城郊黑尔先生的酒馆吗?” “是。” “小姐,我不认为那是适合您去的地方。”车夫连连摇头,“那里可都是酒鬼、赌鬼、下流人和穷学生聚集…” 玛姬的头因为中年男人的喋喋不休和长久照料病人而导致的睡眠不足而剧烈地疼痛起来,她捏了捏眉心,希望能够压抑那股悄悄袭上心头的疲乏与厌倦,强打起精神:“先生,我去黑尔酒馆。” 尽管车夫万分不情愿,还是嘟嘟囔囔地扬起马鞭,一到那个进入黑尔酒馆的窄小路口,玛姬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她再也无法忍受陌生男人关于高贵的小姐要自持身份的陈词滥调了。 但车夫确实是好心,毕竟一个看起来柔弱的少女走进这么一个地方,不亚于走进狼窟,因此玛姬在下车之后,付给他高于车费的小费,车夫乐得眉开眼笑,对她的背影喊:“小姐,我在这里等您出来!” 玛姬原本是打算到酒馆里询问有关皮埃尔的消息的,毕竟他常常在此处混迹,也许会有人知道他到了巴黎会去投奔谁,她先是到柜台前询问酒保,年轻的酒保看见年轻漂亮的小姐彬彬有礼地向他问话,四肢瞬间僵硬起来,耳朵浮现出淡淡的红晕,支支吾吾地说:“皮埃尔吉许先生吗?他…他,很久没来了。” “我知道,”玛姬耐心地说,“这里有谁与他熟识吗?” “有,”酒保说,“有一些工人和学生,但他们已经很久没来过了,您看,他们赊的账还没还呢。” 玛姬先是看见了皮埃尔的名字,不过好在皮埃尔在离开之前付清了账单,剩下的都是她曾经听皮埃尔提起过的名字,什么落魄贵族赖格尔,从南方来的工人让勃鲁维尔…这些在她耳中已经很熟悉,但却从未见过真人的名字。 “也许我是见不到他们了。”玛姬有些失望。 “听说他们都到巴黎寻找机会了,小姐。”酒保第一次发现自己调酒的动作是如此笨拙别扭,在这个酒馆里,女人其实并不少见,但她们都是疲于奔波谋生的,而眼前这位,尽管神色略微疲倦,眼神带着淡淡的忧愁,但也足够明亮整个酒馆,他甚至能看见男人源源不断地从门口进来。 他由衷地希望她能够多待一会,但又打心底里觉得她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两相纠结下,他选择了闭上嘴巴。 好在玛姬也意识到了那些人投来的赤裸裸的目光,她快速地朝酒保道谢,在他略显失望的眼神里离开了酒馆。 她快步朝巷子外走去并且希望那位好心的车夫仍然停留在原处,然而没走几步,巷子外忽然响起一阵喧闹,狗吠声,枪声乱轰轰地一片,一群身穿制服的警察大步冲了进来。 他们就像设置好程序的机械,目标明确地撞开那些紧闭着的,看起来很可疑的小楼大门,紧接着女人的哭泣的尖叫从四面八方响起。 玛姬手足无措地站在路中间,一位警察经过她身边时明显迟疑了一下,随后走到她身边,低声说:“小姐,这里不是您应该来的地方,让我送您出去吧。” 玛姬没有回答,她看见离她最近的一个房子,在警察冲进去后,有几个女人裸露着圆润丰盈的上半身,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像惊鸟一般四散跑开,但很快又被凶神恶煞的警察抓住膀子,掼到墙边,要她们把手背到身后。 她们迎接着旁人戏谑的目光,眼中流露出死刑犯般的绝望心碎。 “小姐。”那位警官挡住了玛姬的视线,她因此能够看清他的脸,认出他是那天晚上与克利夫特一起寻找她的警察。 “您真的很喜欢到这里来,”他蹙着眉头,“您的脸色为什么这么苍白,我想也许我应该告知克利夫特先生…” “不用,”玛姬的声音冷淡而礼貌,“我自己会出去,不劳您费心,先生。” “那请您沿着路边走,以免被人撞倒。”警察有些不放心,但他眼馋同事们的战绩,叮嘱了几句,怀着担心的心情离开了。 尖利的哭泣与嘶喊声不断地刺激着玛姬的耳膜,她看见一个以前从未见过的画面,这个画面如同地狱一般,她不得不去接受那些站立在墙边的女人无助的目光,让她喉咙发堵,而那些劣质的脂粉香气,更让她头痛欲裂。 她低着头,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就当她以为自己要跌倒在地上时,一双女人柔软的手有力地扶住了她。 “小姐,”女人的嗓音轻柔,镇定,甚至带着一点担忧,“终于让我找到您了,这里太混乱了,我们快出去吧。” 玛姬迷迷蒙蒙地抬起头,看见一张关切的脸庞,她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下意识地问:“玛格丽特?” 女人笑起来,不由分说地把她往外拉,她的衣衫完整,只是歪斜的领口和发皱的裙边让她显得有些狼狈,与她擦肩而过的警察不免怀疑地看了她几眼。 第19章 但是玛格丽特瞪了回去,她就像一只母鸡保护她的雏儿,大踏步地往外走,威风凛凛,因此他们打消了疑心,心想也许是因为拥挤的人群挤乱了她的衣衫。 两个人走到巷口,玛姬惊喜地发现那位车夫仍然在不远处等待她,她连忙说:“玛格丽特,我们先离开这里!” 玛格丽特刚想跟上她,忽然有人叫住了她们,玛姬一回头,看见了她认识的那个警官。 “小姐,这位是谁?”他的眼睛就像是鹰隼,锐利地打量着玛格丽特,“我记得,您刚才可是一个人。” 玛格丽特的脸色忽然一白,玛姬甚至能感受到她冰凉的手掌微微发抖。 玛姬吸了一口气,慢慢挺直腰背,毫不畏惧地与警察审视的眼睛对上,以一种缓慢而优雅的语调说:“这位是我的侍女,刚才被人群冲散了,先生。” 两个女人飞奔着跳上车,长裙的衣角在崎岖不平的泥土路上跳动,玛姬扒住车窗,告诉车夫。 “先生,到赫尔德街去!” 赫尔德街正是吉许家所在的地方,玛姬说完这句话就往柔软的皮革靠背上一靠,显然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用颤抖的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玛格丽特正在把跑得蓬乱的鬈发甩到耳后,两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会,玛格丽特先笑了起来。 玛姬的脸色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泛红,她喘了口气,才微微笑起来:“刚才真是吓到我了,是吧?” 玛格丽特身体前倾,紧紧抓住玛姬的手,言辞诚恳:“您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她一直在留意玛姬的表情,但玛姬一直带着温和的笑意,玛格丽特捉摸不透玛姬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只好把玛姬的手握了又握,说:“您竟然知道我的名字!可是我还不知道您叫什么。” “玛姬冯索瓦吉许,”玛姬答道,“是布兹太太告诉我您的名字的。” “哦!布兹太太。”玛格丽特叹息一声,“她是个好人。” 她们沉默了一会,玛格丽特张了张口,脸色有些苍白:“您知道,我有两个孩子要养,他们还那么小,如果没有我,他们只能在街头流浪,挨饿和受冻,您生来家境优渥,也许有些事情您无法理解,但是对于我们,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 玛格丽特放低了声音:“如果您觉得不自在,那么请把我送到下一个路口吧,我的存在也许会有损您的名声。” 玛姬感受到她带着淡淡悲伤的卑微,她还没想好要说什么话,就听见玛格丽特又说:“您是个善良纯洁的姑娘,这世上的人都看轻我,但我不想让您也看轻我,我知道您肯定不会的,是吧?” “我不会。”玛姬有种与克利夫特交谈的恍惚感,她顶着玛格丽特热切渴盼的眼神,友善地询问,“您丈夫呢?” “我没有丈夫,”玛格丽特摇头,“曾经有一个对我很好的海员,我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但他在一次出海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玛姬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只好露出一副歉疚的神情:“…很抱歉…” “没事,”玛格丽特说,“这么多年,我已经死心了,只想着把他留下的两个孩子抚养长大。” 玛格丽特说这句话的时,脸上带着淡淡的忧伤,而眼神流露出不息不灭的坚毅火焰让玛姬心中不住震颤,她咬住嘴唇,犹豫着说:“你住在哪里?尽管我也没有多少可以支配的钱财,但也许我可以去探望你的两个孩子,带一个小篮子,给他们念念书。” “布兹太太家附近,”玛格丽特回答,“右手边窄小的小巷,被漆成蓝色的那一扇门。” 她亲了亲玛姬的手背,请求车夫在路边停下,拎着裙角从马车上跳到路沿,仓促而充满期盼地说:“我两个孩子都长得乖巧可爱,您看见一定会喜欢上她们的,请您一定要过来!” “我一定会抽空拜访。”玛姬笑着答应她。 第17章 这真是一个大胆勇敢的女人,玛姬倚在椅背上一直在想玛格丽特的一言一行,她努力地避开刚才发生的事情不谈,但是玛格丽特却毫不避讳,也许对这个可怜的女人来说脸面已经是最不值一提的事情,可即使是这样,她竟然希望玛姬能把她当成一个正常人看待,只是因为她觉得玛姬是个善良纯洁的人。 这张漂亮的脸蛋太具有欺骗性,导致所有人都一致认为玛姬是个纯真善良的人,想到这里,玛姬忍不住笑了一声。 车轱辘滚过地面的声音在这时候停了下来,车夫转过身,对她说:“小姐,前面有一辆马车堵住进入巷子的路,我想我们需要稍等一下。” 玛姬从车窗往外看了一眼,紧接着对车夫说:“这里离我家只有一小段路程了,您在这里放我下来吧,我走回去就可以。” 她付给车夫车费,向前面的马车走去,曲起修长白皙的手指,敲了敲玻璃车窗。 车夫听见车厢内有一个男人低低地同她说话。 “贝斯警察说他在黑尔酒馆附近遇见你了,那里并不安全,我很担心你。” “…我没事。” 男人沉默了一会,打开车门:“上来,我有话要问你,刚才从你马车上下去的女人是谁?” 车门就此关上,车厢内的交谈似乎有些激烈,但车夫已经听不清了,他摇了摇头,将手头的十几苏塞进兜里,心想又能沽一斤好酒喝了。 车夫的猜测并没有错,玛姬一爬上车,就被克利夫特抓住肩膀。 “那个女人我认识,”他有力的手指掐得玛姬生疼,她被迫直视着克利夫特的眼睛,“你为什会与她在一起?” “她曾经帮过我一个小忙,”玛姬皱了皱眉头,“我就让她搭了一小段便车。” “你不诚实,玛姬。”克利夫特显得有些失望,“她是从警察手下逃脱的妓女,而你在掩护她。” “这有什么关系。”玛姬把头依偎在他臂弯里,克利夫特有些抗拒,但却又抵抗不住那贴着他臂膀的柔软脸蛋,还是慢慢地搂住了她。 他在她圆润小巧的耳垂边咬牙切齿地说:“这关系很大,亲爱的,那玛格丽特是个处事偏激,性格狠辣的妓女,你跟她在一起,只会被她伤害,玛姬,我这是担心你。” “我倒是觉得她是个可怜又坚强的女人,”玛姬靠在他肩膀上,耳朵一阵阵发痒,只好拿手推开克利夫特的脸,“听说她是个遇难海员的家属,一个人养着两个孩子,日子过得很艰难,这才不得不…” 她想表达对玛格丽特不屈于命运的敬佩,可一看见克利夫特满脸轻蔑的眼神,她就将话吞进了肚子里。 “坚强的女人?”克利夫特唇角微动,毫不掩饰他的嫌恶,“我为她提供一份优渥轻松的工作,她仍然嫌弃它太过艰苦,非要想着去做躺床上就能赚钱的活,上帝作证,我只是让她去裁剪印花棉布而已!” 玛姬摇头,与玛格丽特相处下来,她倾向于把人往好处想:“玛格丽特的孩子还小,也许这份工作是真的不适合她。” 克利夫特不愿意打破她近乎天真的想法,这对他百害而无一利,于是硬邦邦地说:“总而言之,玛格丽特不是个好女人,你不要与她往来。” 这位年轻有为的商人很少在玛姬面前露出他对别人赤裸裸的戒备,他努力表现出他性格中和善,温和的一面,遇到亚当龙那天他正因为货物质量不佳迟迟交不上货和多日没见到玛姬而心情浮躁,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在所难免,在此之后,他很快又恢复了温和平静。 在今天,他又一次表现出他性格中充满鄙夷,不屑的一面。 玛姬有些好奇,克利夫特似乎对玛格丽特格外熟悉,她不由想起来他们两人都曾经提起过的一件事,连忙抬头看向他:“玛格丽特的丈夫就是那位大副吗?” 她的聪明和机智让克利夫特感到有些意外,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问心无愧,于是坦然点头:“就是他。” 玛姬忽然感觉呼吸急促:“您就是这么处置这位可怜人的遗孀的吗?” 克利夫特用竭力平静的语气说:“我已经做到我能做的地步了,她不愿意接受,反而要我给她接近一千法郎的赔偿款,我发誓,这绝不可能!” 他发誓的时候紧咬牙关,眼中喷出怒火,仿佛这个玛格丽特带给他不少麻烦,但他很快看见玛姬眼中的不敢置信,匆忙低声解释:“我给了她二十枚金路易和一个每月有一法郎的工作,这个赔偿已经远远超出赔偿标准,但她仍然不愿意接受,那么她以后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就是我无法决定了。” “照这么说,这么多年,您对她都不闻不问?” 克利夫特没有立刻回答,他眉头紧紧皱起,压在深邃的眼睛上,仿佛有什么疑惑困扰着他:“我知道身为妓女的孩子,受尽嘲讽与风言风语的那种滋味,因此我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她的选择,这是对孩子的伤害。” “我永远不会与这种人来往,”他的眼睛严肃地盯着玛姬,“我希望你不要与她有任何交集,也不要再去城郊那些流民的聚集地,那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第20章 “你是在哪里长大的,克利夫特?”玛姬抬起头,尽力让自己看清克利夫特的脸,以随时观察他的反应。 克利夫特脸上出现一瞬间的迷惘,他说:“一个住满吉普赛人的地方,你知道,吉普赛人喜欢流浪,我和妈妈四海为家,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待满过一年。” “我想不用一年就能看清他们的性格,”玛姬认真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些被称为通缉犯的人,只是偷了一块面包就被判了十八年刑罚,或者是被诬陷帮助拿破仑传递信件被判处无期徒刑,但他们的心灵远比那些主教,皇帝,公爵还要高尚。关于玛格丽特,我与你持相反意见,你不要生气。” 她一把捂住克利夫特的嘴,安抚住他即将喷薄而出的不满。 “等我有空了,我会找时间拜访玛格丽特夫人,问清楚事情的真相,”她轻轻地贴了贴克利夫特绷得冷硬的脸,“放下你的偏见,亲爱的,你讨厌那些嘲讽你身份的人,可不要成为你最讨厌的人。” 克利夫特把头埋在她柔软的鬓发里,声音沉闷:“你不听我的劝阻,总会有后悔的一天。” 他开始发现玛姬与他想象中的女郎大不相同,尽管她有着他钟情的金色卷发和蓝色眼睛,可性格与那些上流社会的小姐天差地别,她不会轻易晕倒,尽管她写得一手好字,弹得一手流利动听的钢琴,也不见她待在房间里弹琴练字,相反,她喜欢往那些克利夫特费尽心思爬出来的,并且发誓再也不回去的地方钻,他从没见过如此离经叛道的女子,她能够勇敢地戏弄欺负她的托特律兄弟,克利夫特至今也没弄明白托特律兄弟为什么对玛姬有这么大敌意,但他施展了一个小手段,让他们陷入一桩官司里疲于分身;她也能够温柔地宽慰他内心的自卑,表达对他的爱慕与崇敬,但除此之外,她根本不把他的话放心里!她随意与除他之外的男人交谈,与妓女共处一车…她就是一个捉摸不透的女人,克利夫特清楚地知道,她的心就像飞在空中的风筝,永远抓不住,收不回来,一不留神还会断了线。 克利夫特觉得自己像个被耍得团团转的大傻瓜,他曾经借用繁忙的公务来阻断两个人的联系,但他绝望地发现,这只会让他对玛姬的思念愈发深沉,这个女人仿佛有着致命的魔力,让他越陷越深,而她自己呢? 克利夫特毫不怀疑,一旦他消失不见,她就能毫不留情地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他越想越沮丧消沉,他很想说几句俏皮话,但很显然他做不到,最后在把玛姬送进家门中的时候,他扯住玛姬的衣角:“我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讨你欢心?玛姬?” 玛姬回过头,告诉克利夫特他是个讨人喜欢的男人,任何一个能够看透人心的女人都会喜欢上他,这话对克利夫特显然很受用,他心满意足地离去,并打算来日再造访。 玛姬打算在次日拜访玛格丽特一家,但就在那天晚上,吉许夫人发起了高烧,等到杜朗德医生赶到时,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陷入了昏迷。 也许是因为痛苦的病情消磨了吉许夫人的精力,这么多天以来,她要比以前更温柔,也更关心玛姬,自然也有皮埃尔不在家的关系,但无论如何,母女的关系要平和许多,而玛姬也在逐渐改变她对这个脑子空泛的女人的认知。 看着吉许夫人躺在病床上惨白憔悴的脸色,玛姬忽然感到一阵心慌,她往后退了一步,试图抓住些什么,克利夫特就在她身后,连忙握住她的*手。 他温暖而有力的手让玛姬鼓足了勇气,抬头看向杜朗德医生。 然而看不看杜朗德医生已经无所谓了,吉许夫人明显复原无望,这些天抱着希望的悉心照顾眼看着要化作一片云烟,玛姬忽然就站不住了。 她拒绝了克利夫特的搀扶,慢慢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杜朗德医生叹息一声,说:“吉许小姐,我想夫人已经尽力了。” 玛姬静静坐在母亲身边,蜡烛散发着它特有的味道,融化的蜡液就像是清澈的泪水,落下凝固后又变得混浊,火光不断跳动,屋内的光线愈来愈暗。 但对于吉许夫人来说,光线的明暗是再也没有意义的,她疲软地躺在她结婚时的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眼睛紧紧闭着,湿润的泪水和分泌的混浊物蓄积在眼角,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喘气。 有一段时间,玛姬几乎以为母亲不会再醒过来,但是到了早晨太阳即将升起,清冷的雾气弥漫在房间里时,吉许夫人的睫毛微微抖动,睁开了眼睛。 “妈妈!”玛姬喜出望外,连忙抓住她落在被子外的手。 吉许夫人的眼睛动了动,越过玛姬落在克利夫特身上,高烧让她的视线变得模糊,她一开始将克利夫特认成了皮埃尔,等到视线清晰一些了,她便失望地撇开眼睛。 “让他们离开,”吉许夫人轻声说,“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狼狈地死去。” 第18章 杜朗德医生轻轻碰了碰帽子,无声无息地走出门,玛姬回过头时,就只剩下克利夫特。 “我先出去,”克利夫特摩挲着玛姬的手,看起来担心极了,“我在外面等你。” 他低头在她额角亲了一亲,拿起他的大衣慢慢走出去,还轻轻掩上门。 卧室内安静了一会,吉许夫人闭着眼睛虚弱地问:“他们走了吗?” “走了,妈妈。” “好…莉莉莲呢?”吉许夫人的声音很低,玛姬几乎要把耳朵凑到她嘴边了,才听清她在说什么。 “她在楼上睡觉呢,妈妈。”玛姬抓着吉许夫人冰凉的手,“您不用担心她。” “你们都在,”吉许夫人的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微弱到近乎为无,“那皮埃尔回来了吗?他有没有收到信?他回来了吗?” “信已经送出去了,”玛姬把手绢蘸湿敷在妈妈头上,期望能让她好受点,“皮埃尔一收到信就会回来的,妈妈。” 然而吉许夫人忽然又惊惶起来,她猛地咳嗽了几声,哑着嗓子说:“他在巴黎好好读着书,说不定谋了个好活计…咳!要是托特律他们发现他回来,找他麻烦怎么办?玛姬,我是不是做错了?” “您不是还在担心他在巴黎吃不饱穿不好吗?”玛姬微微笑了笑,试图安慰母亲,“您不用担心,皮埃尔会处理好这一切的。” 吉许夫人不再说话,她喘息着,仰面躺在床上,涣散的目光盯着天花板上的雕花,打湿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沾在脸上,玛姬看着母亲憔悴的样子,心里一阵阵发堵,她仓皇站起身,迈着虚软无力的步伐走到门外。 清晨湿润的空气凉飕飕的直接往玛姬肺里蹿,她大口大口地呼吸,那种堵得即将炸开来的憋闷感觉终于好了许多,然而冰冷冷的晨风吹来,她穿着单薄的睡裙,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一件大衣搭上她的肩膀,她转过头,发现克利夫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你怎么还没走?”她拉紧了大衣,宽大的外套残留着克利夫特的体温,裹住她的身体。 “我有点担心你。”克利夫特说,“你的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 “你放心,在妈妈好起来之前,我发誓我不会出现什么意外,”玛姬微微笑了一笑,只是惨淡的笑意达不到眼底,“我只是,不敢想象没有她的日子,只有我和莉莉莲两个人一起的生活,我想这一定很艰难。” 克利夫特看着她无精打采的神色,心里软了又软,他想给她一个有力的依靠,却又害怕她拒绝,于是沉默须臾后只是低声说:“我永远陪着你,玛姬。” “谢谢你的好意。”玛姬用手捂住脸,半晌才说,“天亮了,你快回家去吧。” “不需要我陪着你吗?”克利夫特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阴沉,“你一个人呆着…” “我想是不用的,”玛姬察觉到他情绪的不对劲,但她已经疲于应付,因此淡淡地说,“我能应付这些问题。” “好,好。”克利夫特连说了两声,他从玛姬身边跳下台阶——玛姬看得出他的动作带着火气,却又不明白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地生气,吉许夫人的忽如其来的病重折磨得她心焦力瘁,见克利夫特大步走了两步又转过身,便把身上的外套拿下来还给他。 克利夫特没接,他气鼓鼓地看着玛姬。 玛姬的手在空中悬了一会便收了回去,她声音轻轻的,眼眶里仿佛还泛着泪珠。 “我很累,克利夫特,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克利夫特心里头那股莫名其妙的气忽然就消了大半,他走上去,紧紧抱住玛姬:“我这几天要出一趟海,但如果你需要我,我就留下来。” “你去吧,”玛姬说,“有事我会去找杜朗德医生帮忙的。” “好。”克利夫特的声音发沉,他捧住她白皙细腻的手在唇边吻了一下,发出一点声音,紧接着接过外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吉许夫人的病情在短短几天内愈发严重,她每一次醒来又昏死过去,感受着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虚弱,都是对她新一波折磨,而她抱着希望睁开眼,却发现眼前只有玛姬和莉莉莲,对她来说更是一次次希望落空的煎熬。 第21章 过了几天,吉许夫人从半睡半醒中睁开眼,她转动眼睛,看见半开窗帘外发黄的叶子,悲哀地想,原来是秋天到了。 玛姬正伏在床边打瞌睡,吉许夫人的手动了一动,虚弱地拽了拽她的头发。 “妈妈!”玛姬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您醒来了!” “是啊…”吉许夫人眼中的泪水慢慢地流了出来,“我昏迷了这么久,秋天已经到了,可是皮埃尔还是没有回来,玛姬宝贝,你不应该劝他去巴黎的,他的母亲就要死了,可做儿子的却不在身边,这对他是多大的一个…打击啊!” “您再等等,”玛姬找不到话安慰她,只能徒劳地重复,“他会回来的,妈妈,您再等等。” 吉许夫人的视线慢慢地落在女儿脸上,玛姬长得很像她,但眼睛和鼻子又更像吉许先生,她可以说是吉许夫妻两人优点的结合,精致而柔美,纤细的眉毛和翠兰色的眼睛又让她显得忧郁脆弱,这种脆弱是难得的,毕竟一个长得艳丽的女子容易被男人认为轻浮放荡,从而对她放肆,而难得的脆弱会让所有男人生起与生俱来的保护、敬重之心,而免得她受伤害。 儿子是吉许夫人的骄傲,他代表着吉许家光明的未来,而女儿让她回想起被无数人奉承的少女时代。 吉许夫人自知不算一个尽到教导义务的母亲,但在生命的尽头,她决心做点什么。 “克利夫特呢?”吉许夫人终于不再叫他吉普赛人。 “他去接他的新船了,”玛姬抓住母亲的手,“等他的船进港了就过来看望您。” “不用,”吉许夫人微微摇头,“我想应该见不到他了,就像见不到皮埃尔一样,你坐近一点,我有话要跟你说。” 玛姬挪到吉许夫人跟前,眼睛一刻也不离她。 “你还很年轻,宝贝儿,”吉许夫人缓慢而温和地说,“不知道你所获得的…一切,鲜花啊,珠宝首饰、衣服、帽子,玛姬,男人不是傻子,你接受追求你的男人所送的一切礼物,都是需要偿还的。” “而对于年轻女孩来说,你的美貌就是价值,亲爱的,不要怪我说话不好听,这个道理对每一个年轻女孩都适用,你要是收了这些东西,男人就只当你同意他们的要求,就要对你为所欲为了,到了那个时候,你根本没办法拒绝。” 玛姬悲伤的心一瞬间被吉许夫人暖透了,她噙着热泪,把头埋到母亲冰凉的手心里,低低喊了一句:“妈妈!” “所以不是谁都能让你轻易接受礼物的,玛姬,”吉许夫人想替玛姬拭去泪珠,但说话已经费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因此她只是勉强抬了抬手,“这需要你精心挑选。” 她也曾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被吉许先生的花言花语打动了心,死心塌地地跟了他一辈子,尽管她从没说过一句抱怨,但如果当年她把妈妈的劝阻听进耳朵里,结局会不会好一些? 吉许夫人也不确定,她良好,高贵的教养让她从来不说后悔,但她希望女儿不要走她老路的行为,便隐约透露出她的悔意。 “因为我,让你不得不做出了选择,”吉许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愧疚,“你不应该与他有交集牵扯的,女孩子择交太过随便往往会降低自己的声誉和地位,你应当注意交游的对象是什么样的人,这是我们保持尊严所依赖的规矩。” 玛姬轻轻摇头:“妈妈,我…” 她想说她其实没有很后悔,并且觉得更换不喜欢的对象于她而言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她打心底里认为这些话会让吉许夫人更不安心,便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要是…我在天上看见你…你只能跟着他过一辈子,我…死也不安心,”吉许夫人忽然发力攥住玛姬的手,黯淡的眸子蹦出红霞般的火光,“你会让我安心的吧?玛姬?” “妈妈…”玛姬有些恍惚。 吉许夫人周身的血液在燃烧着它们最后的生命,她的脸上泛起诡异的红晕,声音对玛姬来说如同循循善诱的鬼魅:“你发誓,等我走后,你不要跟他在一起!你向上帝发誓!” 玛姬张了张口,感觉喉咙干涩:“主在上…” “说呀。”吉许夫人连忙催促 玛姬只好说:“我会离开他,也许会到巴黎去找皮埃尔…” 玛姬话还没说完,吉许夫人视线已经离开了她,她半睁着眼睛望着半开的门,嘴唇微张,声音微不可闻:“喔,皮埃尔…” 玛姬顺着视线回头,没看见皮埃尔,反倒是克利夫特站在门口的阴影处,黑暗模糊了他的面貌,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像皮埃尔——吉许夫人已经神志不清了。 玛姬心里没有来一慌,刚想说什么,就发现身边突然安静下来。 她转过头,吉许夫人眼睛紧闭,脸无血色。 第19章 玛姬颤抖着伸手去试探鼻息,猛地蹦起来,差点把身边的妹妹撞倒,她的声音被瞬间绷紧的喉咙肌肉紧压着:“莉莉莲!你在这里呆着!我去找杜朗德医生!” 她赤着脚跑出卧室,编成麻花辫的金发散开,以飞扑的姿势抓住背对着她的克利夫特。 “杜朗德医生呢?”她纤长的手指深深陷入克利夫特的胳膊,紧张的声音尖锐变形,“他在哪里?” “你妈妈都交代遗言了,也许再也不需要医生了,”克利夫特转过身,淡淡地说,“我帮你找个牧师吧,我也剩这点用处了。” 玛姬没注意到他平静而讥讽的神情,她在听见“不需要医生”时泪水就喷薄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哽咽着晃动克利夫特的胳膊:“你快去找医生!快去呀!天呀!求你了!” 克利夫特牙关动了动,下颌微微绷紧,眼中愤恨和不忍反复交织,最终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伸手轻轻擦拭去玛姬脸上的泪痕:“我叫人去找杜朗德,你先冷静下来,坐下喝杯水吧。” 玛姬倒在木椅上,看见克利夫特挥手在街边招来一个小童,给他几苏要他去请杜朗德医生,又倒了杯水递给玛姬。 那水距离煮沸已经过了很久,变得温凉,几口凉水过肚,玛姬冷静下来:“我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等杜朗德看过后,我们就去请牧师。”克利夫特说,“我一从船上下来就过来看你了,他还在船上,到这里还需要一点时间。” “我需要通知一些人。”玛姬根本没听进他的话,她站起来四处寻找纸笔,“请他们来参加葬礼。” 克利夫特摸了摸鼻子,透过卧室的门缝,他可以看见那个令人讨厌的可怜女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克利夫特见过不少死人,因此可以确定她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的迹象,这个可怜愚蠢的女人在临死前说的一番话让他对她的厌恶程度更上一层楼,这个一辈子沉湎在那古老的,贵族荣耀里的可悲女人!她难道就没有意识到,她即将害得她的女儿失去幸福吗? 她难道不知道,一旦悖逆了向上帝誓言,那将让她女儿背负上罪责! 她肯定知道,这个自私的女人! 克利夫特心不在焉地来回走了几步,玛姬忽然把纸团成一团,丢掷到克利夫特脚下,她因为涂涂改改几遍始终对遣词造句不满意,丢出纸团时多加了几分焦躁的力气,克利夫特只觉脚背一重。 他方才还在对她母亲指指点点呢,这可不是什么绅士的行为,此时不免有些心虚地站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地瞟了她一眼。 “让妈妈的闺中好友知道她后生活是如何落魄的吗?”玛姬眉头紧皱,“她们可都以为妈妈嫁给了爱情,日子过得可幸福了呢。” “可惜吉许先生早逝,”克利夫特说,“否则你们不会有这般际遇。” 自然他也就不会有机会与玛姬相识。 “父亲去世的时候是培蒙特先生前来主持葬礼,打理财产,”玛姬心事重重地叹气,“可惜他前不久投资不利自杀身亡了,我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一个与他一样可靠的人?” 皮埃尔吗?他错过了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机会,玛姬不敢保证他能在母亲下葬前赶回来。 克利夫特走到她身边,将她瘦弱的肩膀捏了又捏:“我想我能帮上忙。” “你不行,”玛姬一点犹豫也没有,“培蒙特先生是爸爸的好友,爸妈结婚时的伴郎,还是我的教父,大家才会认可他,你…” 她收住话头,只是说:“很抱歉,克利夫特,你不合适。” “只是身份不合适吗?”克利夫特急匆匆地问,他的心早就急躁不安,他急于试探玛姬在母亲跟前的发誓是真是假,毕竟吉许夫人一死,他对玛姬而言就只是一个有钱的单身汉而已——不是他不信任玛姬的忠诚,而是他不信任他的魅力,比他有钱有权有地位的男人多了是,他只是占了玛姬还年轻,见识不多的便宜,赢得她的钦慕而已。 他忍不住了玛姬一眼,尽管她挺直腰背,努力保持那种柔和又坚定的高贵气质,但仍然能看出她的疲倦,这些天她似乎没有精心打理过自己,金黄的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身后,脸颊瘦削得凹了进去,眼睛黯淡憔悴,小脸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刮倒,虽然她口中说着他不合适,但克利夫特知道,她已经没人可以依靠了。 第22章 他定了定神,一直以来在心头打转的念头终于脱口而出:“只要你向外宣称我们订了婚,我就能以未婚夫的身份主持葬礼,亲爱的。” “对不起,”玛姬一面困惑地皱了皱眉头,一面抬起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以我的理解,你大概是在向我求婚?” “如果你想这么理解的话,”克利夫特说,“是的,你在今天失去了你亲爱的母亲,这种滋味肯定不好受…” 他将声音放低到亲昵诱惑的地步:“只有你和莉莉莲两个人一起的生活一定很艰难,但是一旦我们成为家人,就能彼此支撑走过这段难关,亲爱的,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有什么是不能克服的。” “你也知道妈妈才刚离逝!”玛姬伸手推开克利夫特,大声说,“她才刚离逝,尸体未凉,你就来跟我求婚!” 她推开克利夫特的力度虽然不大,但已经足以刺痛他的内心,他深吸一口气,说:“玛姬,上帝作证,我没有其它意思,我只是觉得如果吉许夫人看见女儿有人照顾,想必也会安心的。” 他顿了顿,缓缓地问:“难道不是吗?还是吉许夫人有别的要求?” “我还以为你的耳朵很灵敏。”玛姬冷冷地回答,她烦透了他的暗中试探。 “我听见了,”克利夫特的脸色终于苍白起来,他不住地摆弄着手指上的印章戒指,过了好一会才说,“这么说,你已经发过誓啰?” “是,”玛姬抿嘴,当她看见克利夫特嘴巴微微张,快速眨动着眼睛试图掩饰眼中的泪光,那双灰绿色的眼睛茫然失措地转动时,她的心忽然一软,微微一笑,“上帝对我们的本性清楚得很,哪里会接受我的誓言,我只是对我母亲发誓,克利夫特。” 况且她敢相信她是无神论者。 “那你就会答应我的求婚了吗?”克利夫特猛然瞪大了眼睛,眼角的泪意被他咽了回去,只剩下发红的眼眶,倒更像一个余怒未消的人,他咬牙切齿地说,“让我做你的丈夫,我有船,有钱,有房产,你只需要做崔维斯克利夫特的妻子,就能快快乐乐过上你想要的日子…如果你想要做什么伯爵夫人,公爵夫人的话,我就去买个爵位来当——这有什么不好?” “这一点都不好!”玛姬稍稍拔高了声音,但神色仍然很平静,这让克利夫特觉得情绪激烈的他就像个小丑,“你认为我向往的是上流社会有钱有权,声歌犬马的生活,那我只能说,你一点都不了解我!” 克利夫特一点都不了解她,只要她的举动违逆了他所认为的她对他忠贞的爱,他就会不顾一切地跑过来让她证明自己,阻止她想要做的事情,然而即便她竭力解释,他也只沉湎于他对她的想象中,从来不用脑子想一想她究竟在说什么,究竟在做什么! 或许他能够隐约意识到,但他就是不愿意对她再多一点超出他幻梦中的那个完美形象的了解! 如果他能仔细想一想,就会知道,她一点都不喜欢上流社会那些令人作呕的嘴脸,托特律兄弟已经让她受够了,如果她未来嫁给的是一个自以为尊贵,实际上傲慢愚蠢的丈夫,她宁愿一个人独居到老死! 她深爱的妈妈尸骨未凉,克利夫特就打着照顾她的名头,跑来向她求婚,他虽然没有那些上流贵族对下等人居高临下的傲慢,但却有男人对女人平等的偏见,一旦玛姬想清楚了这一点,就愈发地感到恼火。 她直盯着他,质问:“克利夫特,你是真正爱我,还是只是喜欢我的容貌,我的身份?” “我爱你。”克利夫特紧紧地握住了她一只手,向她宣誓他浓厚的爱意,“我以为你会知道的。” “但你并不了解我,克利夫特,你不知道我在意什么,也不知道我厌恶什么,”玛姬冷冷一笑,“让我告诉你,你只是需要一个证明你地位的花瓶,这世界上任何一个穷贵族家金发碧眼的女孩都适合你。” 克利夫特气得一下子甩开了她的手,也不顾会不会扭伤她的手腕:“你是个没情没意的女人。” 他心都要碎了,但他害怕如果露出难过的表情,会被玛姬毫不留情地嘲讽,便强撑着冷哼一声:“我帮你解决托特律兄弟的纠缠,帮你妈妈请来医生,又为你们垫付了所有的医药费,我还时不时给你妈妈送来补品,玛姬,我为你做了这么多,最后的下场就是这样吗?被你随手抛弃?如果你因为母亲的强迫而不得不远离我,那倒是让我更好受点。” “上帝指使不了我的事情,妈妈更是指使不了我,崔维斯先生,您也别想,”玛姬心里憋着一股怒火,她此刻深深赞同吉许夫人对她的嘱咐,所有男士讨好的礼物,都已经标好价格,虎视眈眈地等着她为此付出代价,她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提起裙子飞奔上楼。 第20章 克利夫特的心脏不住地颤痛,他已经很多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船上风浪太大,而他心里总是挂念着玛姬,担心吉许夫人要是在他回来之前死掉了,玛姬一个人要如何处理这些事务,她肯定伤心透了,一想到这些,他就恨不得加足马力,把所有煤炭丢进熔炉里。 从乘坐帆船到伦敦,到办完手续把他的新船从伦敦开到弗赛湾,仅仅花了他四天三夜的时间,一下船个,他就迫不及待地往玛姬家赶去。 然而玛姬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她确实是伤心的,却没因此崩溃,反而还能口齿伶俐地反驳他,这让他感到惊讶,他在厨房里转了几圈,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并理所当然地认为玛姬的情绪激动是由于丧母的刺激,一想到她伏在阁楼的床上啜泣,他的心就钝钝地抽痛。 这时候玛姬噔噔噔地跑下来了,克利夫特回头,准备说一些软话来安慰她,没想到她后退一步,以他一向来喜欢的高贵,坚决的神情看着他,摊开白皙小手上一块金灿灿的手表,冷若冰霜地说:“我已经算过了,这块手表用来偿还医药费,诊费以及你最近的照顾绰绰有余,剩下的你就自己留着吧,也许还能用它找个合你心意的漂亮妻子,你要知道,我并非你的唯一选择。而你也不是我的唯一选择,再见,我送你出去。” 克利夫特一时间没有听懂玛姬在说什么,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玛姬柔软的手抓住他的手腕,把手表往他手心一塞——冰冷的金属硌得他手心生疼,他下意识想抓住她,但她就像一条柔腻的泥鳅从他手中溜走,紧紧抓住的只有手中的金表,倒是显得他有多在乎这些钱一样,他的脸立刻浮现出潮红,他无措地张开手,又不敢让金表掉到地上,有好一会,他就像个做错事的小男孩。 过了一阵子,他才恢复了镇定,装得好像刚才那个惊惶的人仿佛不是他一样,把手揣进衣兜里,努力维持着礼貌,却又忍不住讥讽地告别:“祝您一切顺利,吉许小姐,喔,如果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希望您不要回来找我。” “自然不会,”玛姬朝他粲然一笑,毫不留面地把大门一关,“我能自己做。” 等克利夫特走后,玛姬捂住炸痛的头在椅子上坐了一会,直到莉莉莲跑过来,抱住她的手,奶声奶气地说:“姐姐,不要哭。” 玛姬把妹妹抱到膝盖上,小姑娘带着奶香的身体比她要暖和多了,她亲了亲妹妹的额头,苦笑着说:“现在只有你和我了,莉莉莲。” 尽管莉莉莲不太明白妈妈为什么不再睁开眼睛,但她知道姐姐现在心情很不好,她张开双手,搂住玛姬的脖子,依偎在玛姬胸膛前甜甜地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姐姐。” “是的。”玛姬喃喃说,她把莉莉莲放到地上,戴上外出的帽子,她清楚地知道,为了妹妹,她也应该振作起来,莉莉莲只能依靠她了,现在她要走出家门,去附近的教区请主教为妈妈派遣一个牧师,如果主教愿意亲自前来,那会更好。 从一八二零年起,弗赛市主教的职位一直都是奥格朗丹诺拉斯先生担任,他上任那年将近七十岁,到现在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老人了,因此就在前不久,另一位主教取代了他的职位。 这位主教究竟是像丹诺拉斯先生一样惫懒,还是精干善良,玛姬一概不知,她怀着惴惴之心,用一条印度披肩裹住自己,敲开了主教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佣,玛姬说明了来意后,她点点头,帮玛姬取下披肩挂在衣帽架上,请她到会客厅坐一会,这是一间装潢简约又不失气派的会客室,玛姬在墙壁上挂着的耶稣像前站了没多久,就听见有人步履匆忙地从楼上走下来。 来者是位身材孱弱,头发乌黑,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当女佣告诉玛姬这位就是新来的德米安主教时,她险些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年轻的主教。 德米安主教见状微微笑了一笑:“吉许小姐,下午好。” 他的眼神中带着怜悯:“听说米格洛小姐说您母亲在下午去世了,希望您现在会感觉好一点。” 可怜的姑娘,德米安主教刚一上任就听人嚼舌头说她与那位名叫克利夫特的商人走得很近,也许是因为她早早就失去了父亲,母亲体弱多病,致使她渴望关心的缘故,这是主教大人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摩拳擦掌,准备为这位迷途的羔羊指明方向。 第23章 毕竟他在做助理牧师时,教区的主教米里哀先生就是如此对待他虔诚的教民的,这位米里哀先生是位真正宽厚善良的人,德米安主教只是与他共事了几个月,就决心把他当成学习的榜样。 他示意玛姬在柔软的羊皮沙发上坐下,温和地询问:“我愿意亲自为夫人祷告,请问您打算让谁为您母亲处理身后事宜?为她写讣告,为她撒上第一铲沙土呢?” “我想应该是我。” “那请他来与我商谈相关事宜…”德米安主教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来做这些事。”玛姬眨了眨眼睛,“您有什么问题吗?” “可是…”这是德米安主教从来没见过的事情,他犹犹豫豫地问,“你们家就没有男人了吗?” “也许会有人来。”玛姬回答,“但我相信已经来不及了。” 德米安主教困惑至极,他刚想说出阻止的话,就对上了玛姬那双如蓝宝石般透明坚硬的眼睛,莫名其妙地,他听见自己说:“那行吧,我相信您能做得很好。” 直到玛姬离开后,向来不说女人坏话的德米安主教才忍不住对女佣抱怨了一句:“真是个惊世骇俗的女孩。” 对于德米安主教的评价,玛姬是一概不知,即使知道了,她也无心理会,这些天来她一直在为吉许夫人的身后事奔波,甚至都不像是一个温柔可爱的年轻小姐了,以至于玛格丽特在街边遇到她时,大吃一惊。 “吉许小姐,”玛格丽特皱起眉头看着她一身黑裙黑纱的打扮,问道,“这些天我一直在家中等您,却没等到您的到访,我想您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请您告诉我,您还好吗?” “妈妈在前几天病逝了,”玛姬带着歉意说,“对不起,我实在是脱不开身…” “我很抱歉听到这个坏消息,愿上帝保佑她!”玛格丽特满脸关心,“您一定累坏了,脸色才会这么苍白,您也知道,做我这行生意的哪里都认识几个人,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尽管交代。” 这些天玛姬既要照顾莉莉莲,又要购置葬礼的逐项物品,确实是心焦力瘁,听玛格丽特这么一说,不免心中一动:“我家中有个年纪尚小的妹子,留她一人在家,总是让我不放心。” “我家里那两个孩子都能照顾自己了,”玛格丽特立刻说,“被警察胡闹一通,我也闲了下来,就让我去照顾她吧。” 尽管玛格丽特行业特殊,看起来不像是靠谱的模样,但她毕竟是两个孩子的妈妈,照顾起孩子来得心应手,玛姬一天看下来,始终觉得玛格丽特不是克利夫特口中的坏女人,玛姬从来不是把话藏在心里的人,只是犹豫了一下午,便问:“您丈夫意外身亡后,船长难道没有照顾他的遗孀吗?” 玛格丽特正在帮莉莉莲修补裙子,闻言动作一顿,尖锐的银针刺进她的指尖,冒出一滴晶莹的鲜血,她却是浑然不觉,半晌才抬起头:“您说的是崔维斯克利夫特?” 她目光中闪过一丝恨意:“乔纳森跟随他一同出海,他本应该有责任把他带回来,但他并没有!他把染病的乔纳森抛弃在南太平洋上,他还敢觍着脸来跟我道歉?求得我的原谅?这不可能!” 她咬牙切齿地说:“这不可能!我一日还活着,就不可能接受他如同侮辱般的施舍,玛姬小姐,如果您还当我是朋友,请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 玛姬不敢再多说一句话,他们两人各执一词,各有各的理,如果要使这种刻骨的偏见与仇恨化解,也许要只有那位乔纳森先生起死回生才能解决。 屋子里陷入一瞬间的安静,玛格丽特咬断棉线,放下手中的针剪——她根本不在意指尖即将干涸的血迹,放缓了声音:“玛姬小姐,我完全没有责怪您的意思…天色不早了,我应该回家了。” 很显然就算是玛姬小心翼翼地斟酌字词,表达对这件事的疑虑对玛格丽特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冒犯,玛姬感到一阵羞赧,她连忙站起来,把玛格丽特送到门边。 “您路上千万要注意安全!”她不放心地嘱咐。 玛格丽特走了一两步,忽然回过头,压低声音说:“听说吉许小姐与克利夫特船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交集,您要知道,玛格丽特从来不说别人的坏话,但这个克利夫特船长,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大混蛋,您是正经家庭出来的小姐,不要跟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混一起,这种吉普赛人生下来的私生子,没一个好东西,与他在一起,对您百害而无一利。” 玛格丽特显然觉得以她的身份对这么一位地位尊贵的小姐做出劝导是一件不得体的事*情,话说完便压低头,急匆匆地走了。 从某种程度上,他们两人倒是出乎意料地一致,玛姬哭笑不得地想,就算是把克利夫特放到地球这一头,把玛格丽特放到地球那一头,她站在赤道中间,他们也会嫌地球不是圆的,导致他们没有得到平等的对待。 秋天的白日极其短暂,光线已经暗了下来,海边的晚风总是刮得呼呼作响,卧室里的窗户被吹开,卧室里的蜡烛被风吹得不住摇晃,玛姬轻轻地朝窗户走去,就像害怕吵醒妈妈一样。 但吉许夫人的遗体已经被送到教堂里存放着了,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就在她即将触碰到窗户把手时,一只有力的手斜地里抓住了把手,往外一拉。 弗赛湾咸腥的海风瞬间灌了进来,白色纱帐呼啦啦摩擦作响,玛姬瞪大眼睛,看见在她和明亮得有些刺眼的月光之间,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或者说是一个接近男人的少年,有着一头迎风飘动的金色头发、罗马雕塑般完美庄重的五官,鲜润的皮肤,以及看见身穿睡裙的玛姬便害臊地垂下的蓝眼睛。 第21章 “你好,玛姬小姐。”他说,“我是安灼拉,是你哥哥皮埃尔在学校的朋友。” 这是怎样一个英俊得让月光都失了颜色的年轻人,他抬眼时已经恢复了沉着和冷静,使他呈现出超出他年龄的一种老成,但他又确确实实是年轻的,就如同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像般严谨而动人。 就像是什么书里完美无暇缺的人物忽然有了生命,玛姬的心脏忽如其来地跳动起来,她往后退了一步,干巴巴地说:“您请进…” 安灼拉眼中露出了一点困惑,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就这么撑住窗沿,抬腿翻进卧室。 他坦然地面对玛姬打量得出神的目光,既不恼怒,也不在意,他看了一眼四周的陈设——由于吉许夫人的死亡,卧室里所有的家具都被玛姬用白布套上了,白布反射着的惨白月光到处都是。 安灼拉眯了眯眼睛,心中有了预想。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很抱歉,来得晚了。” “这与您没有关系,”玛姬没有预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愣了一下才说,“您说您是哥哥的朋友,那他在哪里?” 尽管玛姬对这位叫安灼拉的俊俏年轻人一无所知,不知为何,她却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信任,仿佛在许久之前就已经见过此人,故此安灼拉翻进玛姬家卧室窗户的原因,绝无可能是因为安灼拉对她一见钟情,妄图效仿罗密欧与朱丽叶。 只剩下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安灼拉是受哥哥所托前来拜访,一想到这里,玛姬心中不由得砰砰跳动起来,那些恐怖的坏念头填满了她这些天来一直没能休息的疲倦头脑,她几乎饱含泪意地望向安灼拉:“我哥哥呢?他为什么没有和你在一起?” 以她对哥哥的了解,是不是他激进的性格惹了事端?要知道巴黎是个皇亲国戚遍地走的地方,路易十六都能被砍了头,更别提皮埃尔这种无名小卒了。 安灼拉察觉出她的担忧,眼前的女孩脸色苍白憔悴,仿佛已经为了这些事而耗尽了心神,并且再也经受不住别的打击了,他一面朝卧室外走去,一面思考着要怎么跟玛姬说清楚真相。 走到厨房时,他理清思绪,停下脚步。 “皮埃尔在老师的要求下,与古拉费克到阿尔图瓦郡寻找罗伯斯庇尔的手迹去了,因此当公白飞收到信时,皮埃尔并没有与我们在一起,”他努力把语气调整得温和,而不是像跳上桌子宣扬他的言论,或者是与人争论时那般严肃,“公白飞在第一时间把信重新寄了出去,他有点担心皮埃尔两个妹妹的情况,就叫我过来看一眼。” 他看着这个几乎没有了人气的屋子,心中不由感叹公白飞的心思细腻,尽管皮埃尔成天提起他两个仙女般讨人喜欢的漂亮妹妹——现在看来,他说得确实没错。但是安灼拉还是不可避免地忽视了她们的存在,毕竟他心不在此,因此当公白飞提起皮埃尔的妹妹们可能遭受的苦难时,安灼拉便下定决心弥补自己的疏忽。 当然,最先请缨的是赖格尔德莫先生,但所有人都清楚他左拥右抱的风流秉性,因此一致否决他的请求;公白飞先生本是打算来的,所有人也认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然而由于他多次缺席缺席勃隆多先生课堂(他每堂课会花费大半时间点名,实在是无聊至极),跑去听若弗卢瓦圣伊雷尔的课堂,或者是去看戏,导致勃隆多先生已经盯上了他,如果他不想被开除的话,就只能老老实实去上课应卯;格朗泰尔倒是想凑个热闹,但安灼拉最先否决了他,害怕他醉倒在哪个不知名的酒馆里——这对他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讨论来讨论去,竟然只有安灼拉是最值得信赖的。 第24章 尽管他将所有热情都倾注在对人权的探讨上,对纵情欢乐不屑一顾,但不可否认,他行事稳妥沉稳得无可挑剔,就连长相,也让人心生好感。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内心充满热情,处事妥帖的年轻人,在面对玛姬时,也有些瞎猫碰死耗子的无措。 她与安灼拉印象中的贵族小姐截然不同——由于吉许家家道中落,这也情有可原。她大咧咧地让安灼拉翻窗户,这可是他平生第一次翻过女人的窗户,以及直到现在仍然穿着睡裙,没有套上外套或者是披风——然而她坦荡的行事,倒也不像是卖弄姿色。 安灼拉恍惚想起来那个酒徒,格朗泰尔,从不见他穿中衣以外的衣服。 但他们两人自然是截然不同的,至少玛姬看起来一点都不是悲观论者,确定哥哥的安危后,她只是皱起眉头:“既然他在巴黎安顿下来了,为什么从不给我们写信?” 这一点安灼拉回答不起来,他审慎地想了一会,回答:“也许他一时被巴黎的混乱复杂弄昏了头脑,不知道要怎么样描述他的生活,索性不写,免得让你们担心。” 说完他自豪地微微笑了一笑,大部分为的是让皮埃尔接触到法兰西这个国家最为优秀的,有利于人民的思想的人是他;也有一小部分是因为他所作出的得体又不失安慰的回答。 以他对玛姬的初步印象,他相信她会理解皮埃尔的做法,然而玛姬气愤得嚷嚷了起来,这种气愤绝对是真心实意的,她的眼睛湿润起来,又委屈又生气:“皮埃尔难道就不知道妈妈一直在等着他的消息吗?她是在对儿子的担忧中痛苦地死去的!写下一句‘我很好,妈妈不用担心’难道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吗?” 皮埃尔的妹妹有些奇怪,安灼拉默默地想,不像女子,也不像男子,说她柔弱,却一个人打理着母亲的葬礼,说她刚强,他却看见方才她眼中为吉许夫人泛起的泪花,男人可是不轻易落泪的。 他只好无奈地说:“面对您的指控,我无从辩驳,毕竟我并不是皮埃尔本人,但就算是一个罪犯,也有自证清白的机会吧?以我对皮埃尔的了解,他绝不会无缘无故让家人担忧。” “但他也从不让人省心,先生。”玛姬淡淡地说,“我担心他没有吸取教训,又在什么激进社团里混迹,惹怒什么权贵,此时正在巴士底狱那鬼地方蹲着呢,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可是对她哥哥的政治立场一清二楚,但凡是仗着财富权利横行霸道的,通通打为反派,嫉恶如仇为民除害侠之大者说的就是他。 然而在这个混乱的年代,没有谁是输家赢家,拿破仑皇帝的辉煌转瞬即逝,在无名小岛上寥落此生,查理十世也有可能重蹈祖先的旧辙,协和广场上还存留着大革命时期断头台的残垣。在枪响之前,没有人能笑到最后——很明显,枪响之后也不能。 安灼拉严肃地纠正:“巴士底狱中的人,他们追求的是人民能够被倾听的权利,他们想要赢得自由,这种行为是崇高而伟大的,我想您的观点有失偏颇…” “所以,他真进去了?” 安灼拉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 “并没有,吉许小姐。” “这倒是个好消息。”玛姬带着苦涩说,“请原谅我的保守,我的亲人所剩无几,我希望他们都能够平安自由地活到老死。” “请您原谅,我不赞成您的想法,”安灼拉的语气像是一条即将沸腾的平静河流,“在我看来,平安自由地活到老死的代价是对国王,对宪章的绝对服从,这种自由并非真正的自由,只不过是更深层次的奴役罢了。” “这是懦弱,”他说,“如果您的哥哥为了寻求真正的自由而失去性命,您也应该为他骄傲。” “您太激进了,”玛姬缓缓摇头,“失去性命的代价太巨大了,人只有在死亡的时候才能体会到它的恐惧,而对于亲人来说,这是永远无法忘记的打击。” 尽管前世的记忆在脑子里糊成一团,她仍然能清晰地记得那种电流在身体里乱窜,瞬间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冷水没过鼻孔的恐惧、令人作呕和无边的寂静。 凡是死过一次的人,绝不可能想再尝试死亡的滋味,然而可惜的是,死亡的人再也无法向他人描述死亡的感了受,除了玛姬。 但她总不能说“出于我过来人的经验,劝你不要啥都勇于尝试。”这种惊天骇俗的话,因此只是轻声说:“想必您与哥哥是志同道合的人,对于你们的想法,我了解并不多,但用温和的方式,会比用鸡蛋去砸石头好得多,用鲜血也许能够换来成功,人民的欢欣鼓舞,但只有家人会为此难过,先生。” 安灼拉愣了一愣,他很少思考过“家人”这种问题,尽管他是家中的独生子,但是他从小远离家人,到巴黎求学,相比起父母,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朋友,才更像是家人的存在。 这些朋友们与他一样,向往着绝对真理、追求着革命的神圣权利,而他们,安灼拉对玛姬说:“不,我的母亲法兰西共和国,她会为我骄傲。” 第22章 “先生,”玛姬心中一时间滋味难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在这种人面前,再怎么样的花言巧语都是贫瘠苍白的,他就像是高山,永远望着苍穹。 好在安灼拉足够绅士,不会拿“头发长见识短”来笑话她,正当她绞尽脑汁思考要如何回答时,莉莉莲赤裸着小脚,睡眼惺忪地从楼梯上云团团似地滚了下来,正好抱住玛姬的腰,嘟嘟囔囔地问:“明天就是妈妈的葬礼,姐姐为什么不睡觉?” 这正好给了玛姬转移话题的机会,她心里头感谢着妹妹,装作不在意地提起:“夜色深了,先生,您有没有落脚之处?” “我住在缪塞尔的良心客栈,”安灼拉回答,他倒是没注意到玛姬内心思想的变化,而是对这个承担起所有责任的女孩起了一丝钦佩,回答时眼中微微露出愧疚,“我本来以为我能帮上忙的,却只赶上了葬礼。” “不,”玛姬摇头,“您能够以皮埃尔朋友的身份参加葬礼,对妈妈来说就是一种慰藉,至少您能告诉她,皮埃尔活得好好的。” “我会的。”安灼拉回答,他忽然变得若有所思,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捧着玛姬的手到唇边吻了一吻,这一吻不带任何杂质,也不是为了献媚,单单只是出于敬重,并礼貌地与她互道了晚安。 玛姬游魂似地走到餐桌前坐下,安灼拉英俊的相貌,说话昂扬的声音一直浮现在脑海中,她把他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没过一会,他的名字真的从黑暗中蹦出来,就像是enjolras头顶的光环亮灼烧着眼睛,就像从书本上一个个浮现出来般,疯狂往玛姬脸上凑,这些“安灼拉”身后还跟着许多细密的小字,她根本没看清。 玛姬惊跳起来,还没等她仔细看,那些字又四地里散开,空气里四散着一股子烧焦的气味,刺激得她眼睛泛泪花,原来是烛芯歪倒在一本旧账册上了,她连忙手忙脚乱地扶起蜡烛,又埋头找剪刀去剪烛芯,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声轻笑。 “果然是革命老区…” 她猛地站起来,脸上泛起红晕,恶狠狠地往外瞪去:“偷听墙角的——” “我只是想来向您表达我的关心,”亚当龙慢悠悠地从窗户外现出身形,彬彬有礼地朝她鞠了个躬,没等玛姬说请进就跳了进来,“可惜那些话硬要灌进我耳里,我也没办法呀…” “你怎么也翻窗!”玛姬气结,“我又没邀请你!” “窗这东西可受欢迎了,”亚当笑眯眯地说,自在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理想中的爱人,总是从窗户进出的,难道不是吗?玛姬小姐。” “您真会开玩笑。”玛姬神色严肃,重新坐回椅子上,给自己灌了一杯冷水。 亚当也不嬉皮笑脸了,他绕到玛姬面前坐下,先是解释了他这几天的行踪:“前几天我帮瓦尔诺伯爵处理一批货物去了,今天在回到弗赛市。” 少年乌黑如墨的瞳仁闪烁着关切的光芒:“一回来就听见了这个噩耗…玛姬,很抱歉我没能帮上忙,你还好吗?” “我很好,”玛姬扯着嘴角笑起来,“我很好,谢谢关心。” 这句“谢谢关心”几乎是带着咬牙切齿的,白眼翻透天的情绪从喉底挤出来,紧接着亚当听见了她低低的一声咕哝。 “…一个两个,大半夜的迟来关心…比草…”玛姬显然也知道自己的声音大了点,连忙住嘴。 然而在心里头暗暗腹诲,这些个男人话说得一个比一个好听,真要用上时,一个比一个姗姗来迟甚至有人还在“赶来”的路上,无用至极——全然忘记了,她是如何横眉竖眼,把克利夫特从家门中赶出去的。 亚当抽了抽嘴角,知道自己被集火了,他不好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便委婉地换了话题:“在我之前的这位夜访者是谁?竟有如此——”牺牲自我的觉悟。 第25章 “安灼拉。”玛姬站起来,掩着嘴浅浅打了个呵欠,“他是我哥哥的朋友。” 她困得睡眼迷蒙,根本没有注意到亚当在听到“安灼拉”一词时,瞬间紧缩的瞳孔。 “天快亮了,先生。”玛姬按了按太阳穴,“如果您想留在这儿过夜,我可没有招待客人的住处。” 亚当站了起来,他神情仍旧恍惚,不慎移动了椅子,椅腿摩擦木地板发出难听刺耳的“嘎吱”声,这一声让亚当迅速回过神来,他摘下帽子,行了一礼,动作恢复得从容不迫,只是声音发紧:“我明天会去参加吉许夫人的葬礼…他…安灼拉会来吗?” 玛姬敏锐地捕捉到他最后一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不悦地皱起纤细的眉头,“若不是知道您的为人,您这番话会让我误以为相对于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的葬礼,您对俊俏的男人更感兴趣。” 亚当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低道了声歉,飞也似地翻过窗户——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就这么消失在黑夜里。 “莫名其妙。”玛姬又打了个呵欠,弯腰抄起莉莉莲,搂着她在安乐椅上睡着了。 第二天天很冷,海风刮上来时便生了雾,葬礼便是在这种湿冷的环境中进行的。 玛姬给莉莉莲套上丧服,叫了一辆马车穿过厚厚的雾气抵达教堂,德米安主教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祷告的时候还只有姐妹二人,等祷告到一半,再往后看去,教堂里已经零零散散坐了一些面熟的人。 安灼拉的一头金发格外显眼,尽管他贴心地黑礼帽。 德米安主教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耶稣诞生的故事,当他讲到玛利亚在马槽上生下耶稣时,玛姬在白色柱子后面找到了亚当的身影,他坐在一位棕色卷发的年轻人身边,那人她并不认识。 “上前来为你们的母亲做最后的告别吧。”德米安主教唱完圣诗,温和地说,他让出一个身位,玛姬终于看清了灵柩里的吉许夫人,在鲜花的簇拥下,她青白的脸色也变得多彩起来,像是未曾死去。 “愿上帝保佑她,阿门。”德米安主教轻声说,将圣水洒在灵柩和鲜花上,水珠停留在鲜花上,衬得鲜花愈发娇艳欲滴,而落在吉许夫人脸上时却是直接滚落到嘴角,一刻也未曾停留,只在她脸上留下一道淡淡的泪痕。 如果吉许夫人还活着的话肯定会嫌弃它的咸涩冰冷,然而如今这滋味只能由玛姬自己感受,她抬手轻轻一擦脸颊,抹了一手的湿润。 教堂里弥漫着寒冷的寂静,只有主教的吟诵在高高的肋拱顶回荡,被精心设计的建筑结构洗涤成足以抚平心绪的圣音。 水一样的光线从蓝色的窗户流进来,光和声音都是宁静的,世俗的噪杂被隔离在这栋高大的建筑之外,玛姬忙碌了多天的心被迫平静下来,一瞬间,压抑着的浓浓的悲伤淹没了她。 “皮埃尔,”她难过地望着蓝色光线下钉着耶稣的十字架,“他再不来,就只能对着冰冷的墓碑诉说着他的悲伤与不舍了。” 守墓人已经在教会的公墓里挖好了坑,为吉许夫人准备的坟墓在墓园角落的斜坡上,旁边是爬满三角梅,覆盆子,樱草和番红花的矮墙,新坟旁边有一个旧坟,坟上已经长满了毛茸茸的青草,立着一块大理石墓碑,上面写着“亲爱的丈夫,慈祥的父亲,杰罗姆冯索瓦吉许长眠于此。” 如吉许夫人所愿,她将被埋葬在丈夫身边。 玛姬伸手抓住铁铲——在动手之前,她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 雾实在是太大,她只能看清离她最近的人,她的妹妹,安灼拉,以及把手放在圣经上,神色悲悯的主教。 远处的雾里还站立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一动不动,就如同沉默伫立的雕像,那人察觉到玛姬的视线,立刻背过身躯,玛姬的动作下意识一滞,尽管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这个举动让安灼拉误以为她在寻求支持,他立刻上前一步,抬手捏了捏她的肩膀,鼓励她:“总是要让吉许夫人入土为安的,您动手吧。” 他朝她坚定地点了点头,明亮沉着的目光很好地抚平了玛姬忽如其来慌乱。 “愿您在天国与父亲团聚,祝您安息。”玛姬深吸一口气,将第一铲土洒在了棺椁上,前来吊唁的人把手中的鲜花丢进去,说上几句祷言,这事就算完了。 玛姬站在边上等着人们离开,在此期间,安灼拉一直站在她身后,他平稳而有力的呼吸让她感到安心,亚当是最后一个走过来的,那个棕色卷发的年轻人跟在他身侧。 “节哀顺变,”亚当说,他的目光极其不经意地瞟了安灼拉一眼,随即收回,“这位是路易斯瓦尔诺先生,瓦尔诺伯爵的儿子,也是我的雇主。” 路易斯瓦尔诺是个与安灼拉同龄的年轻人,但一旦他开口,人们就会知道除了同样英俊的样貌外,这两人完全不是一路子人。 他的声音不同于安灼拉的清晰澄澈,而是带着一种懒散温和的腔调,一双温柔忧郁的灰蓝色眼睛望着玛姬:“吉许小姐,节哀顺变…请原谅我的不请自来。” 这是一个看起来脾气很好的贵公子,玛姬心想,因此她也用贵族小姐的礼仪对待他,屈膝颔首,客客气气地回答:“多谢您的关心,先生。” 路易斯的视线在玛姬身上停留了很久,近乎到了失礼的地步,才转头向安灼拉点头示意。 安灼拉稍微颔首,很明显,他们两人天生气场不符,一句话也不想说,倒是亚当插空同安灼拉说了几句话。 他们的交谈也有些奇怪,准确来说,是亚当怪里怪气的,而安灼拉尽力礼貌地敷衍。 “您的名字怪特殊的,安灼拉先生。” “…谢谢。” “果然是人如其名…” “……” 他们在说什么玛姬已经听不清了,她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从雾气中慢慢走出来的人。 男人的交谈正好陷入僵境,亚当抽空看了她一眼:“玛姬?” 然而玛姬已经飞一般地蹿出去了,疲倦几乎在她脸上消失殆尽,转而浮现的是健康的红晕,为母亲穿上的丧服在她身后飘扬,勾勒着风的形状,她眼中含着幸福的热泪,像小女孩一样扑进那个男人的怀里。 男人紧紧地搂住了她。 从没见过玛姬这般喜出望外的模样,亚当瞪大眼睛,试图看清男人的样貌,安灼拉拽住了他。 “那是她哥哥。”安灼拉的声音也隐含着激动,“谢天谢地,他可终于赶上了。” 第23章 皮埃尔双手搂住玛姬的肩,他浑身颤抖得比玛姬还要厉害,一边拿嘴唇去亲吻她冰冷的脸颊,一边模糊不清地咕哝:“我是不是来得太晚了?玛姬,你告诉我,是不是?” 玛姬往后仰了一段距离,望着皮埃尔,他现在又瘦又黑,就像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浑身上下散发着汗液和灰尘的味道,就连那双明亮的蓝眼睛也蒙上了一层阴翳,那是已经隐约预料到母亲的离逝,忍不住的悲伤的泪水。 “哦!哥哥…”玛姬重新搂住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只说了三个字,便哽咽住了。 皮埃尔抬起头,望见了不远处的新坟,坟墓上松软的黄泥散发着湿润的土腥味,随着微风送入他的肺部。 他轻轻拍着妹妹瘦弱的肩背,只觉得自己的胃痛得要炸开,喉咙的肌肉紧绷得让他发不出声音来,他只好把嘴唇贴在妹妹额头,试图汲取那一丁点儿暖意,过了好一会,他才低声说:“好了,好姑娘,我回来了。” 但凡是悲伤的人,都会试图让自己忙碌起来,好让自己无暇顾及那不断发酵的情绪,皮埃尔也是如此——可惜的是,他来得太晚,吉许夫人已经下葬,他无事可做,只能站在那新做的大理石墓碑面前,缅怀着他亲爱的母亲。 玛姬打着黑伞,遮挡着几乎化为雨丝的雾气,她凝视着哥哥,看着他苍白的神色,以及神经质拧紧又松开的眉头,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慌,她思考了一下,挽住皮埃尔的胳膊,轻声问:“哥哥,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皮埃尔不住地用拇指摩挲着妹妹的衣袖,过了许久,玛姬听见他发誓般地,一字一句地说:“无论如何…我不能再离开你们了。” “你要留下来吗?”玛姬问。 “不,”皮埃尔摇头,“我们把房子卖了,一起去巴黎。” 玛姬不吭声了,她并不觉得巴黎是一个适合居住的地方,那里的下水道挤满了泥土、老鼠、蟑螂和穷人的尸体,下水道的污水流向挤满豪华游船的塞纳河;宽敞平静的协和广场,石砖上仍然残留着世代以来层层加码的,洗不净的血迹。 尽管它历史悠久,美丽繁华,但其中潜藏的危机便让她望而怯步。 兄妹俩的谈话被微风裹挟着,打着圈儿落进了亚当一行人的耳中,他们站的树荫底,正好是下风口——更何况姓吉许的说话时完全没有压低音量。 第26章 路易斯有些惋惜:“你才把我介绍给她,她就要到巴黎去了。” “我想她不会去。”亚当笑眯眯地回答,那模样,就差拿一把鹅毛扇子,上面写上“神棍”两个墨字。 “皮埃尔不会留在这里。”安灼拉信心十足地反驳,“玛姬小姐不会阻碍他追求自由的步伐,他们会去巴黎。” 亚当没有反驳,说来奇怪,他这个人向来喜欢说一些讽刺挖苦的话,但面对安灼拉时,整个人却是罕见的正经,他叹了一口气,只是低低说:“那实在是太可惜了。” 这时候那株粗壮得三四个人都抱不住的老槐树后忽然冒出一个低沉的声音,他们才发现这树底下还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看起来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了,发尾被雾气淋得一缕缕湿漉漉的,他把帽子压得很低,面容被树叶的阴影这挡住,抬起眼睛,看起来心情不佳,并且毫无礼貌:“那男的是谁?” 这正是他们想问他的问题,只不过在场的都是绅士,不会说出如此直白失礼的话而已。 安灼拉和亚当同时感受到一股灼热刺人的目光,亚当瞟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主心骨,顶梁柱,最重要的人,行了吧?” 那男人不再多言,很明显他也感受到他并不受欢迎,便默默地抬了抬帽子,露出他坚毅的下巴,悄无声息地走了。 … 葬礼过后一切都重新回归了平静,皮埃尔重新在家中住下,他住在吉许夫人生前的卧室里,在皮埃尔和安灼拉的倾力说服下,玛姬勉强答应去巴黎居住,因此他成天早出晚归处理家产为前往巴黎做足准备,根本无暇享受那张松软的大床。 这张床是最早被卖出去的家具,紧接着是柜子,椅子,等到路易斯瓦尔诺与亚当龙登门拜访时,屋子里已经家徒四壁,根本找不出一张椅子给他们坐。 “很抱歉,招待不周。”话虽如此,皮埃尔可一点也没觉得难为情,“瓦尔诺先生上门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几个容貌不凡的人就算是干杵着,看起来也像是高档舞会,然而他们手中没有晃荡着猩红酒液的高脚杯,身边也没有演奏曲目的乐队,这个氛围实在是怪异,路易斯把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咳了一声,试图缓解不自在:“我是来送请帖的,吉许先生。” “我的妹妹即将度过她十八岁的生日,这意味着她将在社交圈上亮相,”路易斯掏出一张质量很好的烫金信封,“为此家父耗费重资给她举办了一个宴会,宴请社会各名流来参加妹妹的生日宴会。” 他顿了顿,灰色的蓝眼睛转向玛姬:“弗赛市的年轻女郎不多,像玛姬小姐这么冷静沉着的几乎没有,如果您能抽空参与宴会,与凯瑟琳说上几句话,缓解她紧张的情绪,这再好不过了。” “妈妈刚去世不久,”玛姬没有动,而是低声说,“如果你不介意…” “这不是需要避讳的事情。”路易斯微笑,将请帖放到她手上,声音轻缓如同阵阵微风,“你刚失去了亲人,如果参加宴会能让你的心情好受一点,这也是我们的荣幸。” 路易斯不愧是受过高档贵族教育的人,连场面话都说得舒心悦耳,玛姬再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好收下了请帖。 路易斯达到了他的主要目的,也没忘记边上的两个年轻男人,转过身温柔和蔼地问:“二位呢?如果宴会有你们的参加,那可真是蓬荜生辉。” 皮埃尔不想离开妹妹,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安灼拉向来懒得在这些无聊的宴会上花费时间,可是路易斯目光恳切,就连皮埃尔也无言相劝,他只好勉强答应。 两天时间转瞬即逝,那天早上,玛姬坐在梳妆台前,试图把睡成鸟窝的头发一绺绺梳顺,皮埃尔轻轻敲了敲门,走进来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亲。 “我得出去一趟,”他看着镜子里的妹妹,大半年不见,她出落得越发漂亮了,“我保证我会在宴会之前回来,不会迟到。” “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你又能有什么事情。”玛姬把头发团成髻,从妆匣中取出发针固定,“成天往外面跑,安灼拉先生又赌咒说你没跟他在一块,我都要怀疑你在外面还养着什么人了。” 打开的妆匣里放着零零散散,不多不少的耳坠、项链和手镯,大部分是吉许夫人的遗物,玛姬还没到能够佩戴它们的年纪,只有角落里的一串温润的珍珠项链,是最适合她的。 皮埃尔的目光就落在珍珠项链上,他没有回答妹妹的问题,反而是伸手勾出那串珍珠项链,吉许夫人在丈夫去世后就没添置过饰品,带来带去就那几样,皮埃尔记得一清二楚,他皱着眉头问:“我怎么不记得妈妈有这玩意?” 玛姬这才想起克利夫特送的礼物来,这些天忙得头昏眼花,她早就把这号人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但这事不好对哥哥说,便扔了梳子一把夺过项链,故作娇蛮地横了哥哥一眼:“既然你不回答我,那这事你也别管!” 她从镜中看见皮埃尔欲言又止,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她忍不住转过头想更清晰地观察皮埃尔的神情,没想到皮埃尔轻咳了一声,恶劣地一把揉乱她好不容易盘好的头发:“要是让我发现哪家小伙子来招惹你,我可要给他好看…哎呦!哎呦!别挠我!” 玛姬顿了一顿,还真怕把他挠出血来,心里头又生气,转而连连锤他胳膊,皮埃尔一边嘟囔着妹妹脾气越来越大了,一边脚下抹油,溜出几里地。 他走后,阁楼里终于清净下来,玛姬得以抽空打量起那条戴了一次就束之高阁的珍珠项链,还有那条绿裙子。 克利夫特送她这套衣服,似乎是为了参加一个宴会——是什么宴会来着? 玛姬皱着眉头努力思索,但当时克利夫特只是随口一提,玛姬也只是随便一听,那段记忆早就在角落里落灰生尘了,哪还能想起细节?玛姬想得头疼,索性不再去想,而是把裙子和项链通通打包起来,下楼叫了一个跑腿的小童。* “你把它们送到米梅尔顿街的十号公寓里,”她认真地叮嘱着小童,“就是那条街里最高最漂亮的建筑里,告诉门房,说是吉许小姐送过去的。” 她掏出钱塞进小男孩手里,拍了拍他的胳膊:“弄坏了我可要找你麻烦的,现在快去吧,快去!” 第24章 瓦尔诺公爵可以说是弗赛市最富有,最受人敬重的贵族,他先是继承了老瓦尔诺公爵的爵位和小山一样的债务,而后靠着自己英俊的相貌娶了有钱人家的小姐,这笔财富丰裕到他偿还完债务后,还能够到中国和越南贩进茶叶、丝绸和瓷器,回来大赚一笔。 他尝到甜头之后,又打起了鸦片和大麻的主意——他看到了它们在东方的市场,正好法兰西政府打起了越南的主意,因此他不顾亲友反对,只身到越南打理生意,甚至把儿子也接了过去。 他们是这几个月内回来的,鉴于他们已在社交圈内消失了很久,极需一场高调宴会向弗赛市的百姓们宣告他们的回归,公爵家的小女儿,凯瑟琳瓦尔诺小姐的生日宴就是这个最好的时机。 宴会在瓦尔诺公爵府的大厅举行,大厅由两三层高的圆柱支撑,高高的穹顶雕刻着精致的鸢尾花、丘比特、金线莲等装饰,法式长窗都半开着,能够看见紫红色的晚霞照耀在深蓝色的大海上,闪烁着梦幻的碎片光芒。 玛姬隔了老远就闻到那股子浓郁的香水味,科隆、香橙、肉桂和薄荷的味道杂七杂八地混和在一起,冲得她头晕。 宴会厅里挤满了人,各色各质地的衬裙摩擦着发出沙沙响声,瓦尔诺公爵家的仆人一面托着银盘,一面弯腰微笑,向那些穿着法兰绒外套、头发抹得油光锃亮,正在高谈阔论的年轻人送上装着红酒的高脚酒杯。 大厅里的炉子烧得火热,玛姬冻得通红的手脚终于有了复苏的迹象,她搓了搓手,让系着蕾丝围裙的女仆刚帮她取下披风,路易斯瓦尔诺就注意到了他们——这三头漂亮的金发实在很难让人不注意到。 他放下酒杯,与身边的友人说了一声,朝他们走来。 他捧起玛姬的手低头亲了一亲,抬起头望向她,玛姬今天穿得并不华丽,但很明显她的容貌无需雕琢已经分外耀眼,在场的人有意无意地,都暗戳戳地观察着她。 “凯瑟琳还在楼上,”路易斯让玛姬挽住他的胳膊,“她有些紧张,请允许我把你介绍给她。” 玛姬看向哥哥,他稍微抬一抬下巴,好让她放心离开。 他们从人群里穿过,爬上长长的台阶,走了有一段路,玛姬忽然想起一个人:“先生,亚当先生呢?” “他说他偶感风寒,无法参加宴会,真是奇怪,他一向身体健壮…愿上帝保佑他。”说到这里,路易斯也有些困惑,他还想说点什么,但是眼前就是凯瑟琳小姐的房间了,于是他扬起笑容,敲了敲门。 贴身侍女把门打开,凯瑟琳小姐站起身来迎接他们:“哥哥!” 第27章 这个养在深闺里的娇小姐果然紧张得脸色发白,就连伸出来的小手也冰凉冰凉的,清秀的脸蛋朝玛姬勉强笑了一笑:“你好,玛姬小姐,哥哥和亚当都向我提起过你。” “进来吧,”她冰块似的小手把玛姬往里头拉了拉,“快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缠着亚当问了许多遍,他就是不告诉我!” 玛姬只好把经过讲了一遍,她略去自己为什么要卖手表不提,只从亚当叫住她要她放堂阿尔内茨瓦先生一马开始说,凯瑟琳灰黑色的眼睛认真地盯着她,听着听着,她似乎连紧张都忘记了,眼眶了泛出感动的泪水:“天呀!我的天呀!亚当总是这么善良!” 玛姬连忙把帕子递给她,听她抽抽噎噎地说:“您是知道卢布瓦太太的事,我原本想帮她——可是我不敢去那个地方,是亚当说他能够帮忙,他就找到了你,你也是个好人…” 尽管凯瑟琳情绪激动,说话颠三倒四,玛姬仍旧听懂了她在说什么,她心里想着这个瓦尔诺公爵为人不怎么样,生的一对儿女倒是温厚善良,又听见凯瑟琳念叨了一句:“怎么就生了病,太让人失望了,这可是我十八岁生日宴会呢!” 提起宴会,她又不免瑟缩起来,玛姬只好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把她眼角的泪痕擦干,一位身穿黑衣,管家打扮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凯瑟琳喊她“里拉太太”。 里拉太太打量了凯瑟琳两眼,确保她妆发完整,这才轻声说:“该走了,小姐,公爵想牵着你的手一起出场。” 凯瑟琳手足无措地站起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玛姬,玛姬只好说:“我在下面等你,不用担心,凯瑟琳。” 凯瑟琳走了,玛姬也不好在人家卧室里久待,她扶着大理石雕刻而成的栏杆往下望去,本以为皮埃尔和安灼拉会在原地等她,然而人群挨挨挤挤,不计其数的蜡烛烧得晃眼,她根本看不见人。 玛姬往下走了几步,仆人带着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走了进来,他长得很高,瘦小的男仆要微微踮脚才能不失体面地帮他取下大衣,当他摘下礼帽时,玛姬觉得整个大厅都诡异地一静。 当然,他们很快自然地重新交谈起来,这让玛姬不仅怀疑刚才只是一场幻觉,客人们默契地给那人让出一小圈空地,他就独自站在门边,玛姬忍不住好奇地朝他看了一眼,那人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目光,立刻抬起头。 玛姬触电般地收回目光,心脏瞬间狂跳起来。 克利夫特,他怎么也在这里?她假装在寻找着别人,心头却搅成了一团乱麻,只是几周没见面,克利夫特就夸张地瘦了下来,下颌冒出的胡茬也没刮干净,那双灰绿色眼睛冒出的忧郁几乎要把她吞没了,她几乎不敢抬头,这时候余光看见安灼拉从楼下穿过,她连忙追了上去。 那双阴翳的眼睛却依然如影随形,不依不饶地追随着她,玛姬敢肯定,他必然要把她身上剐出一个血洞才肯罢休。 好在安灼拉此时转过身,也发现了玛姬,笑着朝她走来,暂时把那炽热的目光挡住了。 玛姬莫名松了一口气,挽住安灼拉的胳膊:“你怎么没同哥哥在一块?” 安灼拉脸上闪过一丝不郁:“他们在大肆赞扬议会对于所有的出版物加以重税的决定,这分明是在阻止知识的流通!是社会的退步!如果再让我在这个充满未开化的混沌中待下去,我怕会忍不住揍他们一顿——吃着大鱼大肉,说着筋头巴脑的话,你知道,我会这么做的。” 玛姬微微笑了:“及时脱身,您是明智的,皮埃尔呢?” “我抛弃了他,”安灼拉略带着愧疚说,“他被缠住了,脱不了身,不过他的忍耐力比我好一些,我相信他能够解决。” 然而没过多久,就在瓦尔诺公爵携着凯瑟琳发表完生日致辞,乐手开始演奏起圆舞曲,年轻的先生小姐手挽手跑进舞池翩翩起舞时,皮埃尔就匆匆走了过来,天知道他是怎么在这旮旯地找到他们的,他喘着粗气,对他们说:“我见到了西蒙托特律!只不过他正在和别人说话,并没有见到我。” 托特律兄弟已经很久没出现在玛姬的生活里了,就在她即将把他们忘记,开启新的生活时,他们却又来横插一脚!玛姬心中烦透了,连忙说:“那你回家去,别让他看见你在这,千万别让他找你麻烦。” 皮埃尔看了玛姬一眼,很明显,他觉得妹妹也要一起离开,安灼拉立刻说:“我跟你一块走吧,这地人多得我头晕。” 然而玛姬有些犹豫,她看见凯瑟琳远远地朝她挥手——这下不过去是不行的了,只好说:“哥,你先回去吧,主人家认识我呢,还有安灼拉在,他不会找我麻烦的。” 凯瑟琳又在朝她挥手了,玛姬只好推了皮埃尔一把,示意他先走一步,提起裙角朝凯瑟琳走去。 凯瑟琳正与一个被浓浓的络腮胡挡住下半张脸的男人站在一起,尽管看不清脸,但这个络腮胡子实在好认,玛姬朝他屈膝行了一礼,道:“瓦尔诺公爵,晚好。” 瓦尔诺公爵打量了她一眼,那对浓黑的眉毛下乌黑的眼睛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玛姬是什么阶级的人,因此当凯瑟琳对他说这位是哥哥路易斯宴请来的玛姬小姐时,那张藏在络腮胡后面的脸沉了一沉。 络腮胡就像是一张面具,很好地掩饰了他的情绪,玛姬只能看见他友好地伸出手,与她握了一握:“玛姬小姐,你好。” 这让不远处的克利夫特看见了,身上又散发出一股冷气,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 “那是个怪人,你看他黝黑的皮肤,猪刚鬓一样的头发,野人一样的身高还有那双狼一样的眼睛,真是吓人!要做噩梦的!”凯瑟琳把玛姬拉到一边,与新交的小姐妹讲小话,“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请他参加我的宴会,肯定是因为他的货船和工厂每年都能赚很多钱,爸爸才勉强给他这个面子的,然而,我宁愿让亚当来,也不想见到他在我的生日宴会上!” 玛姬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她的眼睛忙极了,既要留意克利夫特没有走近前来,又要留意西蒙托特律的踪迹,还要应付着年轻绅士络绎不绝的讨好,她余光看见一个瘦高个走过来,不胜其烦地随口对他说:“不了,我不跳舞,谢谢。”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个男人并没有如她所愿礼貌地离开,反而猛地抓住她的手,这吓了她一大跳,正要用力抽出来,他却低头拼命嘬起她的手背(这让玛姬觉得恶心),一面用洋溢着幸福的语调说:“瓦尔诺小姐!是我呀!您还记得我吗?我是德维尔卢布瓦呀!要进您家大门,天知道有多难!我可是费了老大劲,才能够进来的!” 第25章 凯瑟琳丝毫没留意玛姬使给她的眼神,吃惊地说:“可我才是瓦尔诺小姐呀?” “您是也是瓦尔诺小姐?”布卢瓦亲吻的动作一顿,吃惊地抬起头来,黑色的眼睛困顿地滴溜溜转,“这么说,是有两个瓦尔诺小姐了?” “不是呀…”凯瑟琳还想说话,玛姬赶忙打断她,她的手还被布卢瓦紧紧攥在手心里,但她根本不敢挣脱,生怕惊动他。 “布卢瓦先生,”她反手握住布卢瓦干瘦的手,笑着说,“没想到您真的来参加宴会了,想来是亚当邀请您的吧…” 这个该死的亚当!她就说他今晚怎不见人影! “没有呀,”卢布瓦先生更加困惑了,“我花了三天三夜和一个戏作家打牌,好不容易输给了他,请他带我进来的,为的就是与您见面呢,公爵小姐。” 他将玛姬柔腻白皙的手握了又握,仍然不松开,凯瑟琳可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这个人全无礼数,不高兴地皱起眉头:“你是谁?为什么管她叫我的名字?” 哎呦我的大小姐!您可真是天真到家啦!尽管玛姬忍了住连连翻白眼的欲望,还是自暴自弃地叹了一口气。 “可…您曾说您是瓦尔诺公爵的女儿的呀,您还带走了贝丽卡呢!”布卢瓦眨了眨眼睛,挂着青黑眼袋的混浊眼珠子里闪过一丝疑窦,“您总不是故意欺瞒…” 谢天谢地,凯瑟琳总算有点脑子,终于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但她反应过来,并不等同于她想出了解决这一事情的方法,可怜的小姑娘要到今晚十二点才满十八岁呢,现在只能半长着嘴巴,呆呆地愣在原地了。 只要布卢瓦随便在边上揪一个人,就能问明白她们两人的身份,因此玛姬根本不可能厚着脸皮说她是什么瓦尔诺公爵从未公之于众的女儿,但直接说出真相,那可真是洋相尽出——要是让公爵知道她顶着他女儿的名头干了什么勾当,不免要大发脾气,把她赶出家宅的。 电光火石间,玛姬先在心里头把亚当骂了个狗血淋头,骂他行事不周,骂他做事情想一出是一出,骂他不顾女孩子的名声。 然而亚当是暂时无法出现的了,她骂完了还是得独自面对这让人恨不得钻地缝的场面——凯瑟琳是指望不上的,看她眼眶微红,千万别在大庭广众之下羞哭出来才好。 第28章 “我看您是神志不正常了,”玛姬深吸一口气,试图抽回手,她用力挣了挣,却是纹丝不动,只好作罢,那手已经被攥出湿漉漉的汗水,她故作不觉,“我是吉许家的,她才是瓦尔诺小姐呢。” “您方才说过您认识我的,”布卢瓦两条稀疏的眉毛压了下来,显得眼睛阴森森地,“‘没想到您真的来参加宴会了’,这说明您认识我!你就是与那亚洲小子带走贝丽卡的人!” 他的声音大了点,周围人都好奇地望了过来,好在乐队又重新奏起舞曲,他们又沉浸在音乐和舞蹈中了。 “我没说我不是。”玛姬拽着他往露台走去,凯瑟琳扯了扯她的衣角,使眼色问她能不能先走一步,她实在没脸待下去了,这眼神交流被布卢瓦捕捉到了,他连忙大叫起来:“好哇!真瓦尔诺小姐,难道您也是共犯吗!如果不是,就请您留下来,听听这吉许小姐的诡辩吧!” 凯瑟琳涨红了脸,半晌轻声恳求说:“先生,您太无礼了!看在这么多人的份上,天呀,别像抓囚犯一样抓着她的手腕了!” “我不放!” “您松开!” “我不放!” 这分明是箭拔弩张的一幕,玛姬却忍不住想笑,好在她还能记起自己身处何处,连忙绷紧了嘴角,结果导致她脸部表情尤为怪异,就像是抽筋了般难看。 凯瑟琳累了,卢布瓦终于能从这小孩子般的斗嘴中抽出身来,他掀起眼皮,冷冷地看向玛姬,此时他的眼中已经没有倾慕,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算计:“你欺骗了我,把我的贝丽卡从我身边带走了!你这个不知廉耻的潘多拉!我现在就要跳上台阶,用最精确的语言,告诉向在场的人你的恶行!” “如果我这么做的话,你就会身败名裂,”他奸邪地笑起来,得意洋洋,“可我是一个善良的、怜香惜玉的人,只要您给我…” 布卢瓦忽然尖叫起来,声音尖利得足以与舞池中发出尖锐笑声的女人媲美,他那只制梏着玛姬的手此时被一只铁爪一样的大手牢牢钳住,痛得他五官扭曲,面色苍白。 “我注意你很久了,先生。”来人冷冷说,“恐怕您的所作所为,已经足以让护卫把您给丢出去了。” “是克利夫特。”凯瑟琳在玛姬耳边嘟囔,她做梦一般地看着克利夫特,“他长得这么恐怖,没想到却是这么一个好心人。” 此时克利夫特已经说到做到,叫来了门边的护卫,硬说布卢瓦喝醉了酒耍酒疯,给他赶出去了,只是布卢瓦不知怎地,一言不发地,毫无反抗地,迈着软绵绵虚浮的步伐就这么走出去了,头也没回。 克利夫特转过身,朝她们点头致意,关心起有没有被惊扰到之类的问题,他言辞温柔,声音沉稳,如果不是眼睛时不时瞥着玛姬的手腕,看着她那圈发红的印记露出嫉恨的神情,玛姬几乎以为他是换了一个人。 尽管方才为她们解了围,但凯瑟琳仍然有些怕他,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找借口从露台走开了,玛姬和克利夫特就在这被窗帘和门柱遮挡住一一方小天地里面对面站着。 露台并不宽敞,两人挨得很近,彼此都能听见各自急促的呼吸声,但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人率先开口,好像这么做,就输了一样。 舞池里已经又跳完一首曲子了,笑声和掌声齐鸣,就在这喧闹的空档,玛姬抬起头,同时,她看见克利夫特的嘴巴动了动,讥诮地说:“看起来你过得不错。” “谢…”在克利夫特的话进入耳朵里的那一刻,玛姬立刻收回了感谢,转而道,“我过得挺好的,很多人都陪伴着我。” “是吗?”克利夫特扯了扯嘴角,“那他们怎么不帮你解决麻烦?” 他又往前凑了一步,盯着她的脖颈,她的衣服看:“他们就连给你买衣服的钱,也出不起吗?我一见你就想说了,穿着这条丑裙子,还杵在楼梯让人看个够,丢脸死了,远远不如我送你那一条,你怎么不穿它?” 玛姬还没回答呢,他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就是卢布瓦抓的那处,当然,克利夫特是轻轻地捧着的,粗粝的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讲,却只吐出一句:“或者,就是因为它是我送的,你就决心不穿了?我送给你,就是你的。” “我一直以来对您都很容忍,”玛姬平静地说,“但这不是您取笑我穿衣服的理由,如果您知道几分礼仪,就知道母亲死后,做儿女的是不好穿得花枝招展的,克利夫特先生。” 克利夫特沉默了,他松开手,玛姬趁机把手背到身后,这一举动仿佛又刺伤了他,他立即尖酸刻薄地挑眉:“你妈妈死了,你还和那个丑男人眉来眼去,拉拉扯扯,要不是我及时拉开,你们还不知道要牵手牵到什么时候呢。” “您若要这么想,我也就懒得与你解释了。”玛姬懒懒地回答,“反正你看我与每个男的都是不安好心。” 克利夫特眉头紧紧皱起:“难道不是吗?你无论对谁都这么温柔体贴,他们当然会对你痴心妄想,仔细算算吧,到现在为止出现在你身边的男人到底有几个!” 玛姬不说话了,克利夫特以为她心虚,正想乘胜追击时,却看见她眉心微蹙,聚精会神地盯着一个地方。 他忽然就感到一阵心灰意冷:“你连听我说话都不肯了吗?玛姬?” “下次再听。”玛姬心不在焉地敷衍,她头也不回地跑出露台,贴着墙根一溜烟地绕过人群——就像被发现与他在一起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才鬼鬼祟祟地离开似的。 克利夫特毫不费劲地就在人群里重新看见了她,她正跟那个浅黄色头发的高个年轻人站一块,嘴巴和耳朵贴得极近,嘀嘀咕咕亲昵地说着什么。 那人比他年轻,长相也是讨人喜爱的,笑起来就像闪闪发光的太阳,怪不得玛姬看着他,满心眼里都是他。 克利夫特懒得再看,他敢相信再多看一眼,他就能抄出腰间的小刀,把那个年轻人捅出几个血窟窿,他在海上与海盗打斗时做过这事,自然是得心应手,但他害怕玛姬再也不理睬他,就转过身去,死死盯着已经暗沉下来的天和无边的大海。 这边玛姬是这么对安灼拉说的,她一边压低声音说话,一边左顾右盼:“我看见西蒙托特律了。” 刚才与卢布瓦争执时闹出的动静太大,不免吸引了点注意,她在露台时,就看见西蒙的大脑门从窗帘边上一闪而过。 “我敢肯定他看见我了。”玛姬有些不安。 这时候克利夫特已经把脑袋转过去了,还好他这么做了,否则当他看见安灼拉把手放在玛姬的腰上,亲了亲她的侧脸时,是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的。 “我们回去吧。”安灼拉在玛姬耳边说,“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等克利夫特做好心里建设,转过身来时,舞池里早就没了俩人的身影。 第26章 进入十一月,弗赛市是一天比一天冷起来,在宴会过后的几天,玛姬从睡梦中被冻醒,哆哆嗦嗦地踮着脚尖去把窗户拴得再严实点时忽然发现窗外下了小雪。 初冬的阴天缠缠绵绵持续了许久,此时飘飘扬扬的雪花漫天飞舞,街上积了薄薄一层雪,黑色的屋顶变成白色,反射着月亮的光芒,反倒是让整个街道,连带着远处的教堂,工厂,货轮都变得清晰起来。 玛姬睡意朦胧地看了会雪景,忽然发现那白得刺眼的雪地上,有一串还未被覆盖的,崭新的脚印,从远处的街头开始出现,越来越近,最终在她家门前消失不见。 她几乎可以肯定,就在不久之前,有人从街头走到了她家,并且还没有离开,甚至,这人已经进了家门! 玛姬的睡意瞬间清空,她背后出了一身冷汗,也不顾赤脚走在地板上冻脚了,顺手抄起一件趁手的工具,屏住呼吸,悄无声息的走下楼梯。 莉莉莲和皮埃尔都在楼下睡觉,此时两个人都悄无声息,玛姬不由暗自祈求他们平安无恙,她从栏杆上往下一望,炉火烧得正旺,烧裂的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摇椅上躺着莉莉莲的娃娃安妮,厚厚的毛毯半掉在地上,莉莉莲却不知道哪里去了,卧室的门倒是半掩着,被风吹得微微摆动。 玛姬心都冷了,她握紧手中的烛台,一只脚踏上地板。 只听见年久失修又泡水的老木板不给面子地“嘎吱”响了一声,玛姬立刻不敢动弹了,她一只脚在地上,一只脚在台阶上,就这么僵着身子,拿眼睛疯狂扫视。 卧室的门被打开了,一个穿着黑色大衣,带着黑色毡帽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背着月光,玛姬只能看见他肩膀上挂着的,被月光照化了的雪花。 男人抬起手,玛姬深吸一口气,抡起烛台,挡在身前,声音差点变了形:“你不要动!小心我打你!” 男人已经把帽子摘下来了,露出完整的面孔,困惑地看着她。 “……”玛姬盯着他的脸,嘴巴张了又张,心里头仍然砰砰狂跳,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最后双手颓然地往下一坠:“哥…” 第29章 “你是困迷糊了吗?”皮埃尔好气又好笑,他脱下大衣,抖了抖雪水,把衣帽挂到架子上,把手放到嘴边呵了呵,又搓了搓觉得手暖和了,这才去碰玛姬的脸。 玛姬心里头松了一口气,才觉得铁制烛台冰得硌人,她把它放上餐桌,腿脚虚浮地在摇椅上坐下,可怜的安妮就这么被她当做垫腰的枕头,不过做姐姐的好歹想起她的妹妹,左右搜寻了一番,终于在餐桌底下找到缩成一团的小姑娘。 她这个地方找得挺巧,离炉子不远不近,正是能舒服睡觉的地方,玛姬下意识放低了声音,皱起眉头:“大半夜的,您到哪里去?” “睡不着觉,出去走走。”皮埃尔说,他就算在大冷天里出去逛了一遭,身上仍然是热气腾腾的,一双温暖的手握住玛姬冰凉的手,没多久一股暖意就直冲心底。 “这么冷的天,”玛姬轻声埋怨,脚往裙子底下缩了缩,“你生病了,受罪受累的可不止你一个人。” 皮埃尔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他的神情与平日有些不同,像是没怎么仔细听玛姬说话:“好啦!你别担心,好妹妹。” “你去哪里了?”玛姬挺翘的鼻子微微一动,“你身上为什么有‘那种味道’?” “哪种味道?”皮埃尔不解地笑起来,“别太担心,我是能照顾自己的人啦,现在已经不早了,你不是说明天还要去那个玛格丽特家里吗?快去睡觉,别操心啦!” “我说不准,”玛姬被皮埃尔拉着站起身,仍然皱着眉头,“像是工厂旁边废水的味道,臭臭的。” 工厂大多设在郊区,那也是穷人聚集的地方,密集的棚屋挨挨挤挤,排水工程是几乎没有的,生活废水便直接往泥地里倒,反正无论倒多少,包容的盖亚女神总能把它们吸收殆尽,只留下一滩湿漉漉带着臭味的印记而已,玛姬每每从那里路过,都要注意脚下有没有踩上那可疑的痕迹。 “你想太多啦!”皮埃尔失笑,他推搡着不情不愿的妹妹往楼上走,就差把她打横抱起硬按在床上了,他的行为越是急促,玛姬就越是生怀疑。 她被迫坐在床上,掀起眼皮拿蓝眼睛盯着他:“皮埃尔,你有事瞒着我…我知道你不想说,你最好小心,别被我发现,我发誓…” 皮埃尔把被子蒙到她头上,打断了她的赌咒,贴心地拉上窗帘:“我没什么好欺骗你的。” 他顿了顿,贴了贴费老半天劲才把自己从被子里剥出来的妹妹的脸:“晚安,玛姬,别胡思乱想。” 玛姬才不信,她干瞪着眼睛到天明,才撑不住睡着了,等到睡醒,皮埃尔又没了踪影,餐桌上摆着一个凉掉的煎蛋,一块干面包,还有一杯冰冷的牛奶。 在照顾家人这一点上,皮埃尔无可指摘,在临走之前,他喂饱了莉莉莲,给炉子里添上柴火,贴心地放上了防火栏,甚至给玛姬准备了一个篮子,里面放了一些面包和新鲜的水果,好让她拜访玛格丽特时不至于空手而归。 为了不让他这一番苦心白费,玛姬给莉莉莲穿上小袄,牵着她的手在银装素裹的雪天里走了几里路,去敲玛格丽特家蓝色的小门。 玛格丽特一开门,一见到是她们,就这么笑着说,“哎呀,这么冷的天,您过来干什么?我们这里可没有炭火能烧…巴克利!去烧一壶热水!” 叫巴克利的大儿子听见妈妈喊他,连忙一骨碌爬起来,绕到后面的厨房里去了,没多久就听见他手忙脚乱点火烧水弄出的哐哐当当声响。 “他一向来粗手粗脚,还好他是个男孩,还能干点粗重的活,”玛格丽特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又说起笑话来,“您来得正巧,正赶上午餐呢。” 她热情地拿粗硬的面包和咸得齁人的奶酪招待贵客,可惜玛姬才刚吃饱,勉强吃了几口,就再也吞不进去了,她放下面包,看着玛格丽特有些失望的眼神,轻轻咬住嘴唇,思索了一会,从篮子里取出面包,招呼巴克利和他的弟弟乔纳森:“这是我哥哥一大早去面包店买的,你们趁着新鲜吃了吧。” 玛格丽特心想新鲜的才能多放几天呢,快变质的过了这天就真的不能吃了,多浪费呀。她心里一阵肉痛,但脸上仍然笑吟吟地,对着小心翼翼察颜阅色的两个儿子说:“玛姬小姐让你们吃,就吃去吧!” 两个孩子欢呼起来,一人一块分吃起来,巴克利看莉莉莲眼巴巴地望着他,犹豫了很久,慢慢走了过去:“小姐,这给您…” 玛格丽特瞟了一眼儿子,那小家伙正忙着献殷勤,完全没注意到母亲警告的眼神,而做母亲的看见玛姬反应平淡,也就不管他了,她有更重要的事情非做不可。 “这么说的话,您是有一个哥哥啰。” “是,”玛姬点头,“他在巴黎读书,这些天才刚回来参加妈妈的葬礼。” “那您以后打算怎么办呢?少了一个人,这家毕竟就不同了。” “跟着哥哥去巴黎吧。”玛姬有些犹豫,“也许会先租一套公寓,等到了那,我会写信告诉你我们的落脚处的。” 玛格丽特的神情忽然变得郑重起来,她拿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看着玛姬,问:“您哥哥急着回巴黎去吗?” “似乎也不是很急,”玛姬回想了一下他这几天的行为,还是忍不住说,“但他成天往外跑,也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 “您别嫌我冒犯,”玛格丽特放低了声音,就连身子也往前倾了倾,眼睛紧盯着玛姬“我想,他一定是招惹了什么人的麻烦了!” 她看见玛姬瞳孔微缩,却又很快地恢复平静,恍然大悟:“玛姬小姐,原来您是知道的呀!那托特律兄弟,曾与我说过,他们有一个仇家…”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玛格丽特。”玛姬烦恼地捂住脑袋,“他们从小就不对付,爸爸在的时候还好一些,等爸爸走了,他们就肆无忌惮地欺负起皮埃尔来,可皮埃尔不是心甘情愿被欺负的人,若他遭受一丝伤害,他必将以百倍奉还,积年累月下来,他们之间的仇恨,就是拿再锋利的刀来砍,也砍不断了…更别提上次皮埃尔打断了托马斯的手,也不知道会落下什么残疾…” 托特律兄弟现在肯定恨不得把皮埃尔生吞活剥拆骨,想到这里,她长长的地叹了一口气。 玛格丽特温柔地捏了捏着她的肩膀,她的手法轻柔轻重有度,舒服得玛姬几乎要呓叹出声,然而她接下来的一段话,却让她瞬间汗毛竖起! “您知道的,做我这一行的,和谁都有接触,”玛格丽特神情自如,“大概是前天吧,我和西蒙托特律在一处,他快活极了,随口说了些话,被我记在心里头了。” “他说:‘皮埃尔那小子,我知道他在做什么,我得让他吃点苦头’。” 第27章 玛姬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心存侥幸地想,也许是外面的风声实在是过于喧嚣,以至于未能听清玛格丽特究竟说了些什么。 然而,玛格丽特的声音清晰得令人发指,直直地钻进她的耳朵,想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掉。 “我这些天总在想这件事哩,”玛格丽特抓住玛姬的手,显然对托特律说的话上了心,“玛姬小姐您回家后,可要告诉你哥哥,千万小心着点他们。” 玛姬轻轻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会,才心事重重地抬头:“谢谢你,我这就回去告诉皮埃尔。” 她已经无心再停留,抓起披风胡乱系上,牵上莉莉莲的手,匆匆往门外走去。 玛格丽特倚在门边,带着一抹淡淡地微笑看着*姐妹俩远去的身影,等她回过头时,发现巴克利面包吃了一半就不吃了,也在默默望着风雪里的身影。 “你这个傻小子,”玛格丽特哼笑,“我在看一个处境险象环生的倒霉家伙,你又在看什么?” “我正在想她们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来呢,妈妈。” 玛格丽特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她喃喃地自言自语,眼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伤感:“但愿如此吧,真希望她还会有再来的时候。” … 当玛姬推开家里那扇门的时候,就做好了皮埃尔仍然不在家的准备,果不其然,家中一片冷清安静,只有窗帘被挤进窗户缝隙的风吹得四处飞舞,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这个时候一天已经过了大半,但对于早出晚归的皮埃尔来说还算正常,玛姬耐着性子又等了几个小时,每当有脚步声,或者是马蹄声响起时,她的心便会飞扬轻快起来,然而一看见出现的是个陌生人,她又不免失望起来。 黑暗逐渐吞噬了整个天空,玛姬始终没有看见从飘扬着雪花的街道上走来的那个黑色人影。 依照往常的情形来说,这个时候皮埃尔早该回到家,安然坐在桌子上享用晚餐了,可他到现在都没回来,这本身就不正常,更别提玛格丽特中午说的那一通让玛姬忧心忡忡、提心吊胆的话呢。 玛姬终于坐不住了,她在窗户前焦虑地来回踱步,走了几圈,路过衣帽架时一把拽下披风,又顺手取了一条披巾将自己的头脸严严实实地裹住,郑重其事地叮嘱莉莉莲乖乖呆在家里,就这么顶着愈发猛烈的风雪,蒙头往外走去。 第30章 鹅毛轻的飘雪纷纷扬扬地落在肩上,手套上,不多会工夫,她的头发和睫毛就积了一层白白的雪花,有些被体温融化了,就这么在衣裙上留下暗痕,尽管玛姬一刻不停地走着,她的体温还是不断地下降,就在她的脚即将失去知觉的前一刻,她哆哆嗦嗦地敲开了“良心客栈”的门。 开门的是老板塞缪尔,他并没有认出这个把自己包裹得像抢劫犯的小人儿是曾经造访过的“公爵小姐”,还以为是哪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祈求住宿,从门缝里瞥一眼就想把门关上:“没有房子给你住了!” 玛姬连忙开口喊住他。 “先生!我找人!” 塞缪尔老板把门打开一条缝,仔细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她个子娇小,那遮去大半张脸的棕色围巾下露出一双蓝色眼睛,胸膛微微起伏着,衣服上落满了雪花,给她添上了一种说不出的狼狈神情。 “那你进来吧,”塞缪尔老板出于一种绅士的心理,硬邦邦地说,“不过你要知道,一个房间多住一个人,也是要付钱的…” 那姑娘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布兜,取了几枚硬币给他,塞缪尔老板连忙伸手接下来,对她说:“您先坐下来烤烤火,大冬天的,外面冷得呦,我去找人…您找谁?” “安灼拉。”那姑娘去火炉边的一张矮凳上坐下,也没把披风解开,离那些喝酒打牌的人远远的。 塞缪尔老板对安灼拉这个年轻人印象颇为深刻,通常像他这么英俊帅气的小伙子,都不免有一种风流气质,每天带着不重样的女伴进旅馆,那都算不上什么稀奇事儿,但安灼拉却不同——他在这里住了也得有七八天了,眼前这位,是第一个来找他的女郎。 “我带你去吧。”好心的老板转了念头,“不管怎样,总是得去走一遭的。” 那女郎似乎是满腹心事,默不作声地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塞缪尔老板爬上三楼,走到通道最里面,敲了敲末头的房门:“先生,有人找。” 屋子里的椅子响了一声,这证明房客还没有睡觉,他把门打开,就看见那书桌上点了一盏蜡烛,一本书摊开放在蜡烛边上。 房客已经换了一件宽松的亚麻衬衫,领口松了一两个纽扣,紧紧抿着他红润的嘴唇,湛蓝色眼睛上的那一对浓眉微微蹙起,显然对老板的打扰有些不悦。 塞缪尔心说可不是他存心打扰的,连忙侧身让出一个身位,好让他看见那位忧郁的女郎,老板的职责其实已经结束了,但他假装平静地后退了一两步,悄无声息地留了下来。 出乎他的意料,女郎并没有一下子扑到房客身上,房客也没有把手伸出去搂她,他们只是低声交谈了好一阵子,就当老板满心以为他们要并肩走进房门,暗自琢磨着明早该向女房客收取多少住宿费时,那男人竟取了件大衣穿上,就这么跟那女郎一道离开了,甚至连屋里的蜡烛都未曾吹灭! 塞缪尔老板看着空荡荡的走廊,不禁愣神呆了片刻,随后,他只好自认倒霉地把蜡烛吹灭了,在离开房客的房间之前,他理所当然地搜罗了一番——然而可惜的是,除了几本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书,以及为数不多的法郎以外,可谓是一无所获,他叉着腰骂了一声“真晦气!”,一把抄走了桌子上那本书,悻悻离开了。 … 安灼拉走到客栈一楼,目光在那群打牌喝酒的人群里梭巡了一番,紧接着锁定一个年轻小子,他拔高了声音喊他:“佐洛格!把你的马车拉出来,把这位小姐送回家去!” 佐洛格很快就从人群里站起来,这小伙子似乎对安灼拉很是崇敬,低低应了声好,把他的便帽戴上,就往马厩走去。 “你可以相信他,”安灼拉对玛姬说,“让他送你回家,我去他常待的地方打听消息…不要担心,这个世界…” 他顿了一顿,把话收回去了,什么也没说,跨上佐洛格牵来的马,就这么消失在风雪里。 “小姐,”佐洛格显然对独自面对女人这一事很不适应,他耳朵泛红,眼睛就像长了虫一样四处乱瞟,“俺的马车只拉过牲畜,您别嫌弃。” 玛姬坐在一堆猪羊腥臊味里不住颠簸着,这一整天的奔波下来,身体上的劳累与紧绷的神经早就让她疲倦不堪,等马车到快到家门口时,她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黑色身影倚在门边,低着头,似乎是在打盹。 玛姬的心陡然间剧烈跳动起来,她把头探出车窗——这辆马车本来就四处漏风,开窗与否对车内温度的影响几乎是微乎其微,她透过那纷纷扬扬的雪絮,瞪大眼睛,拼了命地想要看清那人的面孔。 马车逐渐靠近,玛姬心中却掠过一抹失望。 但她把这抹失望掩饰得很好,她对佐洛格轻声道谢,没等他勒住那头老马,就提起裙子跳在雪地上,径自往前面走去,一边走,一边扬起微笑——尽管那笑容带着浓浓的倦意。 “玛格丽特!” 那人循声回头,兜帽掉了下来,一头蓬松卷曲的黑发倾泻而下,只有玛格丽特拥有这样浓密而富有光泽的头发,这可以说是天赋异禀,她转过身,朝玛姬飞奔而去。 “天呀!”玛格丽特喘着气说,“我敲了许久的门,却没人开门,原来是你不在家!” 玛姬一把抓住她的手:“哥哥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快要担心死了!” “我就是为这事情来的!”玛格丽特冻得连连搓手,玛姬连忙打开房门请她进来,她在椅子上坐下来,喘了口气,才说,“今晚上西蒙托马斯到我这儿来了,他高兴极了,说他完成了一件在心头盘旋许久的大事。” “我便问他是什么大事,他一开始不肯说,我便放低身段哄得他高兴了,他就透露了一两句,我断断续续地给它们拼凑起来,他是在说今天下午他做的事。”玛格丽特顿了顿,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对于她来讲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她拿冰冷的手冰了冰发热的脸颊,又小心翼翼拿眼睛瞟了一眼玛姬,见她依旧是那副满脸写满担忧的模样,便继续说下去。 “他有一个恨不得抽筋拔骨的仇家——我一听,心想这人不就是皮埃尔嘛,就更加认真的盘问下去,西蒙当时的心情不错,就告诉我:‘就在近些日子吧,我偶然从一个人口中听闻了他所做的一些极为不光彩的事情,这下可好,我算是握住了他的把柄——玛格丽特,你是清楚的,把柄这玩意儿可是会要了人老命的,前段时间那个吉普赛人,崔维斯,就让我吃了好大一顿苦头,上帝作证,总有一天我会让他加倍奉还。” “我看他又是赌咒又是发誓的,连忙催促他不要岔开话题,他却只对我说:‘这小子也知道自己做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现在只能任由我摆布了,我要把他送到集装箱里,再丢进海里,让上帝决定他的命运!’玛姬小姐,您说,这算是个什么事呀?” 第28章 玛姬把手中的半杯冷水灌了下去,静静地坐了会。 “你刚才说的崔维斯,是崔维斯克利夫特?”玛姬似乎是在看着玛格丽特,但那飘忽迷离的眼神又不像是在看着对方。 “…是。” 玛姬拿手捂住脸,半晌一动不动,金发一缕缕打结缠绕,耷拉在额前,就如同它们的主人的心情一样杂乱,玛格丽特走上前,试探着问:“要不…您问问他去?” 问他做什么!玛姬触电似地抬起头来,撞上玛格丽特像是能洞察一切的眼神,心中不免一跳,赶忙低下头:“让我再想想。” “他肯定能帮上忙。”玛格丽特肯定地说。 玛姬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诧异地问:“你不是很讨厌他吗?怎么说起他的好话来了?” 很显然,玛格丽特的神情僵了一僵,很快她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语气解释说:“我当然讨厌他…但他的确是唯一一个能帮上您忙的人,这时候就没什么好计较的啦。” “您不必如此。”玛姬抓住了她的同样冰凉的手,“相比于他,我还有一些更值得信赖的朋友。” 玛格丽特还打算说什么,一阵急促又无比高昂的马鸣声突兀地响了起来,显然是有人在用很大的力气拉扯缰绳,强行勒住马才发出来的,就算在呼啸的风雪声中也格外刺耳。 玛姬站起了身子,她的心已经不在玛格丽特这儿,飞到门外去了,她满心焦灼,匆匆打开门,就看见安灼拉从马上以一种狼狈的姿势滚落下来,那马由于刚才被狠狠勒住,嘴巴正疼得厉害,早就很不耐烦,高高抬起蹄子,险些尥了安灼拉一蹶子。 玛姬连忙跑上去扯住缰绳,把它栓到一边去,这匹马显然已经奔波了很久了,她与它斗争了一小会,它就温顺地把头低下了。 这时玛姬才喘了口气,回头看向安灼拉,天色黑得很,她只能略微看清安灼拉金色的头发在慢慢地接近她,一只沉重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轻轻地在她耳边说:“带我进去,先进去再说。” 安灼拉重得像头牛,玛姬连拉带拽,又是扯胳膊又是拎衣服地把他拖进屋子里,屋外寒冷的温度冰封了气味,一进到屋子里,一股子浓浓的血腥味霎时间弥散开来,她低头一看,手掌上有一抹湿糊糊的红色印子,一抬头,正对上安灼拉煞白的脸色,差点没叫出声来。 第31章 “天爷!”她小小声说,“你受伤了!” 安灼拉“嗯”了一声,虚弱地往椅子上坐去,把裹住他身体的大衣解开。 他还穿着那套宽松的亚麻睡衣,但就在左肩——几乎是接近胸口的位置,已经被鲜血浸透了,鲜血四处迸溅,在衬衫上一点一点地晕染开来。 玛格丽特见过的世面再怎么广,也从没见过这么多血,她快吓坏了,她的脑子、手、脚和躯干冷得几乎跟冰窖一样,不可避免地颤抖起来了,小猫似地缩到角落里,喃喃念着耶稣:“天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安灼拉没有回答她,他撑着脑袋,沉重地呼吸着。 “玛格丽特,帮忙烧些热水。”玛姬轻声嘱咐,她看起来要镇定许多,实际上她只觉得胃部一阵阵反酸水,每当她精神高度紧绷时,总是会有这种想要干呕的,要命的感觉。 她努力强制自己平静下来,用微微颤抖的手取出柜子里的一小瓶苦艾酒和剪刀,走到安灼拉跟前,这时候他把头抬起来,水蒙蒙的蓝眼睛恍惚地望着她,显然已经神志不清。 “打起精神,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告诉我?”玛姬拍了拍他的脸颊,试图让他清醒一点,这一拍效果显著,安灼拉猛然振醒过来,剧烈地喘了一口气。 “我去了黑尔酒馆打听皮埃尔,他们说他跟一个叫布卢瓦的诗人出去了…我的头有点晕。”他焦躁不安地说着,拧开苦艾酒,灌了一口,玛姬张了张口,最终没有阻止他,她本来打算拿这就给他的伤口消毒的,但玛格丽特端来了热水,她们扶着安灼拉到房间里躺下,在这期间安灼拉衰弱地闭上了眼睛,什么话都不说了。 玛姬拿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了他的衬衫,玛格丽特举着烛灯好让光线更加充裕一些,看着他年轻健壮的胸膛上那些把皮肤划得七零八落的狰狞伤口,最深那一个几乎贯穿了身体,隐约可以看见森森白骨,两个女人的呼吸几乎在同一时间一滞。 “接下来要怎么办?”玛格丽特声音干涩地问,“他就是皮埃尔?” 玛姬把那亚麻衬衫叠了几叠,压在安灼拉可怕的伤口上,她已经无暇为玛格丽特解释了,只管叫她喂安灼拉点糖水,又问:“您能在这里照顾一下他吗?我去找大夫。” “与其和几乎接近天堂的人在一起,我宁愿顶着风雪去找大夫,”玛格丽特这么回答,但她很快忧心忡忡地皱起眉头,“但据我所知,弗赛市唯一一位不把放血当做唯一一种医疗方案的医生,菲利普医生,似乎与您有些小矛盾。” “那麻烦你,到米梅尔顿街的十号公寓里找一个叫杜朗德的医生。”源源不断涌出的血已经泡透了衬衫,玛姬只好撕开衬裙,把那柔软的棉布拼命地往安灼拉的伤口上塞,“就报上我的名字,麻烦您快去吧!跑快点!” 玛格丽特咬住嘴唇,眼睛里的复杂情绪不断缠斗,最终她裹上斗篷,默不作声地走进风雪里去。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玛姬不住地拿热毛巾擦安灼拉额角的冷汗,他胸膛上的棉布换了又换,已经丢了一地的血布,就在玛姬绝望地想,一个人的血怎么能多到流不尽止不住时,安灼拉的睁开了眼睛,虚弱地朝她笑了一笑。 “我还好,”他的声音微弱,但清晰,“我找到了那个叫布卢瓦的人,我们发生了点小争执,他给了我一枪…” 说到这里,他忽然哼笑了一声:“我没料到他带了手枪,但他并没有射中我…似乎手枪炸膛了,我只是被迸溅的弹药弄伤了而已,伤口有些深,但你不用担心。” “如果你再说话,”玛姬干脆利落地制止他,“我就要担心死了。” “只要有医生。”安灼拉喘了口气,说,“你放心。” 他感到有些疲倦,就把头靠在玛姬肩膀上歇了一会,那头沉甸甸的带着一点暖意,松软的头发毛茸茸地微微刺痒,玛姬一动也不敢动,就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她抬起头,杜朗德和克利夫特走了进来,玛格丽特冷着脸跟在后面。 克利夫特的脸色要比她更冷,冷若冰霜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玛姬就别过眼去,杜朗德医生由于医者仁心,倒是一脸急切。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一边问,一边去摸安灼拉的手腕,又去翻他阖起来的眼皮。 玛姬轻轻地把胳膊从安灼拉的头下抽出来,拿枕头给他垫住,简短地说:“他被炸膛的枪炸伤了,我拿棉布给他塞住伤口,现在已经止住血了,他又喝了点酒,我想对于麻痹他的痛觉是有点用处的——他都没喊过疼。” “也有可能是他忍耐力足够强,不过你已经做到你能够做到的一切了,很少有女人能像你这么冷静。”杜朗德医生打开医药箱,随口道,“把蜡烛都点亮,我要给他处理伤口——” 他回过头,把眼睛在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间转了一转,颇为体贴地说:“这场面不会很好看,为免吓坏二位小姐,你们可以出去,让克利夫特先生留下来帮忙就可以。” 玛姬是这时候才留意到克利夫特的存在的,尽管已经有了准备,此时心脏仍免不住一跳,她很快从奇怪的思绪中抽出身,对杜朗德医生说:“先生,多一双手总能派上用场。” 杜朗德不再多说,玛格丽特朝他们看了一眼,悄悄地溜出去了,她溜得很远,等到玛姬再想起她来时,才知道她一言不发地回到家里去了。 摇晃的烛光下,屋子里弥漫着焦灼的气息,杜朗德医生轻轻揭开安灼拉胸膛上的棉布,凑近观察了几眼。 “看起来很严重,铁片快把肉搅碎了,”他嘟囔了一声,“但他运气不错,没伤到心脏,如果没有失血过多而亡的话,躺一两个月就可以了。再给我一捆绷带,热水,剩下的苦艾酒也拿过来。” 苦艾酒刚才已经被安灼拉一口喝完了,涮一涮倒是还有一点,但也派不上用场;玛格丽特烧的热水还剩下大半瓶,至于棉布,玛姬下意识低头看了裙子一眼。 她立刻听见克利夫特冷哼了一声:“诺大的家找不到一块能用的布,非要撕自己身上穿的——既然如此,你退回那条裙子干什么?是对衣不不蔽体吗?” 他确实说得没错,衬衣已经被她撕得破烂,堪堪遮住大腿,露出一双笔直光滑的小腿。 玛姬看一眼克利夫特,声音低低的:“对不起…我只是觉得衬衣是纯棉做的,止血效果会好一点,我太着急了。” 克利夫特立刻抿住了嘴唇,他沉重地呼吸着,慢慢向她靠近,嘴角诡异地一抽,语调生硬:“没想到我还能听见你说‘对不起’,哈。” 此时杜朗德医生用钳子把细碎的铁片从血淋淋的伤口上取下来,丢到铁盘上,发出“叮”的声响,安灼拉似乎是在昏睡中感受到了疼痛,难受地皱起眉头,轻声呻吟起来,玛姬猛地跳起来——差点撞上克利夫特的下巴,她也顾不着了,说着:“喔!绷带!我还有一匹干净的床单!” 她飞也似的跑出去后,忙着挑拣铁屑的杜朗德医生抽空对克利夫特说了这么一句话:“先生,我很敬重您,但千万别把个人情感带到手术室里来,请尊重生命,感谢您。” 第29章 接下来对于玛姬而言就没有什么事了,这时候她才觉得手脚虚软,为免她直接瘫坐到冰凉的地上,克利夫特抓住她的胳膊,硬生生把她提了起来,让她到壁炉边上坐下。 “我还以为你不会害怕呢。”他扯了扯嘴角,给玛姬裹上大衣,好让她的脸色看起来好一点。 玛姬望向他,眼睛里露出一些惶恐不安的神态来,克利夫特觉得有些气馁,他叹了一口气,说:“你放心…” 话还没说完,门外就响起剧烈的敲击声,伴随着一句严肃的喝问:“开门!警察!” 克利夫特可以看见玛姬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急剧放大,他立刻断定她有什么事瞒着他——尽管这个女人本就有很多事是他不知道的。 “是警察,”他无声地对玛姬说,又往那间紧闭着的卧室看了一眼,“看起来是来找他麻烦的。” 门外警察的催促逼债一样越敲越烈,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把那个躺在床上生死未仆的年轻人带走,玛姬闭着眼睛,听见克利夫特那个讨厌鬼在她耳边不怀好意地说:“我今天晚上已经足够意思了,接下来应该就用不着我帮忙了吧?” 玛姬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打算自己去开门,克利夫特却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扯了回来,那双灰绿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怎么了?”玛姬疲倦又不耐烦地问。 克利夫特立刻松开手,一言不发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就在警察打算硬闯时,玛姬终于打开了屋门,尽管她已经十分疲倦,仍然挺直腰板,温和而不失礼数地把快在风雪里冻透了的警察请进屋子里,屋里的暖炉烧得正旺,玛姬又是一个娇小的姑娘,两名警察说话的态度都好了不少。 第32章 克利夫特就像一尊雕像,僵硬地挺坐在椅子上,冷眼看着面前一切,就连警察对他打招呼也只是微微一点头。但警察自然认得他这个人,对于他的冷淡,也就没放在心上,权当他全然不存在——他们心底里是颇为看不起他的,但却又是奈何不了他。 “小姐,”那个年长一点的警察朝玛姬脱下帽子,露出油光程亮的头顶,彬彬有礼地说,“尽管说突然打扰是一件很冒昧的行为,但我们接到报案,说是在河畔发现了一个男人的尸体,有目击者声称,他曾经看见一位金发碧眼的年轻人与那死者起了争执,而后枪声响起,死者倒地不起,年轻人则骑着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顺着蹄印一路追踪,这才寻到您家门口来的。” “那么小姐,”年轻的警察架着一副银框眼睛,此时扶了扶眼镜,拿出纸笔,“请问是不是有人闯进了您家中?不要害怕,您尽管说出来。” 警察口中的这二人再不可能是其他什么人,必定是卢布瓦与安灼拉,现在卢布瓦死了,警察要对此进行追责,玛姬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不过她随即又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如果安灼拉昏迷前说的话属实,那么她就没理由紧张,警察是不能为此逮捕安灼拉的。 “他在我这里。”玛姬说。 秃头警察的笑容掩饰不住了,以他从业几十年的经验来说,年轻的小姑娘是最容易审讯,最容易顶不住威压的人,这不,他们甚至都没有恐吓,她就干脆利落地承认了事实。 “我们要依法逮捕他,尊敬的小姐,您只要指给我们看他藏在哪间房间就可以了。” 他等着玛姬抬起那白皙的小手往那罪犯的藏匿之处随便一指,好让他们冲进去抓住他,把他押解归案判刑,临近圣诞节了,所有警察都在赶着完成业绩,能解决一桩,就意味着能更轻松一点,避免被警察局局长怒骂的结局。 等了半天,玛姬终于抬脚走向中间的卧室,一把推开屋门,一股子浓郁的铁锈味瞬间覆盖了整个客厅,两个警察都微微睁大了眼睛,呆立在原地,身体还摆出一副冲刺的姿态。 “枪是死者开的,枪口对准的是安灼拉,先生们,”玛姬脸色苍白地站在门边,正好让他们看见安灼拉惨白的面色,“他快死了,不可能是他杀的。” 杜朗德医生刚用剪刀剪断缝合用的棉线,听到这句话诧异地扭过头:“啊……?” 端坐在椅子上的克利夫特给他使了个眼色,他立刻配合地闭上了嘴巴。 玛姬则趁着警察发愣的空档,偷偷地朝他投去满含感激的一瞥。 “可是卢布瓦死了啊?”年轻警察支支吾吾地说,“他的身体冷得不能再冷了,他尸体上也有弹药的痕迹。” “那是炸膛,先生。” 秃头警察已经把脸板起来了,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是个难缠的角色,再纠缠下去他们也许不会有好果子吃,便试图闯进卧室:“卢布瓦已经死了,而嫌疑人只有一个,也许是他们两个违法进行决斗,互相开枪…不过无论他是生是死,我们都要依法逮捕他,进行审讯的。” 玛姬死死地横在门边上,说什么也不让他们进去:“别把风雪和寒冷带到里面去!”她喊着。 绅士们只好停住脚步,警告她:“小姐,请不要妨碍公务,否则我们只好对您采取一些合法的措施了。” 玛姬一动不动,她已经懒得与他们维持脸面,冷冰冰地说:“你们没有理由,也并不合法,首先,请开具逮捕令,其次,请等他伤好后再审问。” “否则…”她拉长了尾音,清澈透明到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在两人脸上扫了一圈,几乎让他们竖起汗毛,他们不约而同地垂下眼睛去看地面,她这才满意地说,“否则我就要怀疑你们是否别有用心了。” “我们是秉公执法,一切都按着程序来,小姐。”秃头警察绷着脸皮,心里头狂骂女人就是是非多做事情拖拖拉拉一点儿也不干脆。 他暗自祈祷着玛姬能被法律的威严所压倒,然而她似乎已经恢复了冷静,挑起眉头哼了一声:“您与布卢瓦无亲无故,您在着急什么?” 秃头警察的脸色微微一变,可惜玛姬满腹心绪,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同伴倒是看见了,却也一头雾水,毕竟玛姬说得没错,卢布瓦只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只会写几首酸诗的潦倒作家,他的死本来是不会引起这么大波澜的,尤其是对这位这位在历经三朝,在警察局待了半辈子的,平日里只热衷于勒索穷苦百姓的老警察而言,这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突然这么重视,对于从温暖的被窝里被拉起来的他而言,也算一件稀奇事。 但他的同伴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的神色,并且耐心地说:“别闹了,我们今天是非要把他带走不可啦,您回去睡觉吧!明天一觉起来,就什么事也没有啦!” 证据,他们是不受理的;逻辑,他们是不管的,这就是波旁王朝时期的法国,法律修了又修改了又改,谁也说不准哪一条奏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警察总是偏向于位高权重的那一位,腐败贪污,尸位素餐,这就是人们需要遵循的准则。 玛姬已经黔驴技穷了,也许她能做的只有一把抱住他们的大腿,让他们移动不得——但很显然,她的体重无法达到这个效果,或者…… 玛姬的眼神定住,慢慢落在克利夫特身上,克利夫特只觉她的目光来来回回地扫,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睛里的忧郁几乎凝成了实质,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把架起的腿放下,站了起来。 “我想您是需要我了。”他这么说着,带着浅浅的笑意朝玛姬走去。 “是,”玛姬点点头,伸手向他腰间摸去,“我需要一样东西。” “什么?”克利夫特困惑地皱了皱眉头,那小手轻轻地在他腰间摸了一摸,留下蜻蜓点水的一点痒意,他还没能回过神来,就看见他的手枪被她拿在手中把玩着。 两名警察神色紧张地盯着她,生怕她把那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们,她似乎一点也不紧张,仿佛手里头拿的不是什么能轻易夺走生命的武器一样,假如说枪里没有装填弹药倒是不算一回事,但要命的是,只要看见克利夫特那一脸见鬼的表情,就知道他在里面装了子弹,该死,谁大半夜出门带装填弹药的枪啊! 好在克利夫特挡在了他们面前,两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有什么话,好好说,”克利夫特轻声说着,“总是能解决的…把枪给我吧,好姑娘。” 不知为何,看着她压抑着火焰的眼睛,他相信她是很愿意为了安灼拉的安危扣动扳机,用飞速旋转的子弹射穿那两个人……想到这里,一股不知名的闷气又涌了上来。 但他还是忍住了,慢慢抬手去抓那冰冷的枪口——在怎么样,他还是有信心,她不会对他开枪的。 就在手接触到枪口的一瞬间,玛姬忽然往后一缩,并且从他身后探出身,拿着手枪对着警察晃了晃,露出一道浅浅的微笑:“你们说卢布瓦是被这种手枪杀死的吗?” 第30章 “是枪,这是我们从他伤口处取出来的碎片。”年轻的警察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瘆人,卢布瓦那脑袋瓜上蹦开一朵血花,没了半张脸,脖子胸口和手上全是鲜血,在他看来,那手枪的威力与一小发炮弹相比也不逞多让。 玛姬看了眼那一小块碎片,随即抬手,眼睛眨也不眨不带一丝犹豫地扣动了扳机,撞针瞬间点燃**,燃烧的气体把子弹推出膛线,高速旋转着发出短暂而响亮的啸叫,携带着冒着红色火光的白烟,撞击墙壁发出“砰”的巨响。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抖了一抖,屋子里弥漫着火药、硫磺和淡淡的血腥味,如果有被枪声惊动的邻居闯进来查看情况,一定会以为这里刚刚发生了凶杀案。 小型手枪的后座力振得玛姬小臂发麻,她深吸一口气,神情自若地换了只手拿枪,两名警察都被她这个举动吓得一颤栗,好在她只是往前走了几步,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黄铜子弹,有些烫手,但她忍住了。 “这是一把手枪在正常情况下射出来的子弹,先生。” “是。”年轻的警察往前踏了一步,认真又疑惑地点头。 玛姬走到卧室,从安灼拉身边的铁盘里取出带血迹的碎片,又叫他们去看他们带来的,所谓的“证据”:“正常而言,枪击是不会出现这种碎片的,只有一种可能,卢布瓦用手枪对准了安灼拉,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弹药过期,装填手法有误,或者是膛线歪了,总之在扣下扳机的那一瞬间,手枪在他手中炸裂,碎片迸射击中了他的身体,这才导致了他死亡,安灼拉不过是位倒霉受害者,与他无关,先生们。” 她带着轻蔑看了他们一眼:“先生,你们就没让法*医检查一下死者的遗体吗?或者是说,你们从来没处理过凶杀案?经验不足?” 第33章 警察们确实很少处理枪击案,他们的日常工作只是抓小偷、抓妓女。制作工艺复杂的手枪对于他们需要面对的群体,还是太昂贵了一些。 年轻的警察的耳朵微红,秃头警察的脸色一变,玛姬说得有理有据,他知道今天是带不走安灼拉了——但他很快就换了一副笑脸:“我们会叫医生去检查卢布瓦的遗体的,您放心,不过…” 他看了一眼脸色仍然苍白,但呼吸已经趋向于平稳的安灼拉:“不过在我们查明真相的期间,他不能离开弗赛市,最好不要离开这里,清楚吗?” “您放心,”玛姬抚摸着仍然在发热的枪管,淡淡地说,“短时间内,他也走不动。” 年轻的警察仍然皱着眉头,他是学过一点知识的人,便独自嘀咕了一句:“太阳穴的伤口看起来倒像是枪伤…” 玛姬立刻驳回了他的话:“安灼拉没有枪,先生,是我目送他出门的,我敢保证他没有带枪。” 克利夫特的呼吸忽然一重,他猛地直起身,伸手做出请的姿势,冷冰冰道:“各位先生,我想这场闹剧就到此为止吧,夜深了,各位执勤辛苦,回头我请你们喝酒。” 年轻的警察还想说什么,秃头警察却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回道:“谢谢您的好意,祝您好梦。”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玛姬一眼:“我们会查明真相的,小姐,您要相信,我们并不是吃干饭的。” 他自己打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年轻的警察朝玛姬鞠了一躬,也跌跌撞撞地跑着跟上去。 玛姬僵硬地站着,没等他们的身影在街道尽头消失,她就把手插进头发里,几乎要把发根连根拔起,胸膛不断欺负,呼吸急促——显然她的心情一点也不平静。 “他刚才说什么?”她转过身,惶惑地瞪大眼睛,“卢布瓦到底因为被炸膛的碎片击中要害死掉的,还是被子弹击中头部死掉的?” “你已经说过安灼拉没带枪,那他就只能是被自己的劣质手枪杀死的了,”克利夫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温柔,“除非有其他人对他再开一枪,亲爱的。” 他能察觉到玛姬的身体以一种难以发现的幅度颤抖着,他心底里立即涌现出一些说不清楚的高兴,他试探着,从她身前轻轻地搂住她——真是久违的拥抱,他的身体也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了。 玛姬没有动,这让他打心眼里兴奋起来,他听见她用细弱的语气说:“其他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叫杜朗德去看看卢布瓦的尸体,亲爱的。”他用轻柔的嗓音说,“你要相信,不会有事的。” 如果有事,看在玛姬的份上,他也会将它处理得天衣无缝,好叫她不担心,让她知道这天底下,只有他是最靠谱的男人。 可惜她看起来不算很是领情,轻轻挣脱了他的胳膊,带着浓浓的倦意说:“那就麻烦杜朗德医生了,如果是枪伤,麻烦您记录一下伤口的痕迹,或许以后能派上用场,您知道的,通过伤口的大小,灼烧的痕迹是能够判断出枪支的型号。” 杜朗德医生微微笑了一笑:“我会的,您放心。” 尽管他认为不是很必要,如果卢布瓦是中弹而亡,警察又没能找到作案工具,即使他们再怀疑安灼拉,也没办法无法逮捕他的。就算是不幸被他们找到了作案工具,他也笃定克利夫特有能耐把黑说成白的——谁叫那家伙整颗心都拴在了玛姬身上,无论她怎么对他,他是绝计不忍心叫她伤心难过的。 事情果然与杜朗德的预料所差无几,卢布瓦先是被炸成重伤,再被一把枪击中太阳穴结束了性命,这个可怜的人,所有人都认为现场出现了两把枪,但为了寻找另一把枪,警察们翻遍了吉许家和塞缪尔老板的客栈,什么都搜不出来,在加上克利夫特请他们吃了几次酒,花了些小钱,这件事似乎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出于某种好奇的心理,杜朗德仔细观察了卢布瓦的伤口,并发挥他在上解剖课时所学习的绘画能力把它记录下来,第二天为安灼拉处理伤口时便带给玛姬看了一眼。 “您说过,通过伤口可以辨认枪的型号,您看看这个伤口,能辨认出什么吗?” “每支枪的弹道不一样,子弹所形成的膛线痕迹也不会一样,不同种类枪支造成的伤口也不会一样。”玛姬放下手中的线团,接过纸张看了一眼,有些惊讶地挑眉,“如果您是一比一画出来的,这看起来倒是有点像克利夫特那把手枪的型号。” 杜朗德眉心一跳:“玛姬小姐,这话可不能瞎说。” “我只是随口一说,”玛姬又拿起手头的布料,安灼拉那件衬衫破了个洞,她得把它给修补好,“我这一辈子只见过那一把枪,杜朗德先生。” “那您怎么懂得这么多知识?” “爸爸告诉我的。”玛姬头也不抬。 杜朗德医生更困惑了:“吉许先生不是牧师吗?” 玛姬顿住了,她停住了穿针引线的手,轻轻地拧起眉头,似乎也有些困惑,最后她扯了扯嘴角:“那应该就是书里说的,书能告诉我们一切,不是吗?” “哪本书?” 玛姬好笑地看了杜朗德一眼:“您不会是想改行吧?先生,我早就不记得啦!” 杜朗德医生不是很相信,但看着她澄澈的蓝眼睛,却也说不出怀疑的话来,只好悻悻收回了纸张,打算自行研究一番,转头说起另一件事来。 “安灼拉先生的伤对于他的性命已经没有大碍了,我想他今天晚上就能醒过来,不过还是需要精心照顾,您每天都得帮他换敷料,直到伤口结痂为止。” 他很惊讶地发现玛姬的脸色没有泛起羞涩的红晕,而是淡定地答应下来:“多谢您,先生,我会做到的,还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她面无异色,毫无推脱,杜朗德心里倒是暗暗叫苦,如果她暗示性地表示一个未婚女子不能做这种贴身活,他肯定会勉为其难地告诉她这活他包揽就行,这下好了,要是让克利夫特知道他干的好事,非要恼上三天三夜不止。 杜朗德医生当下就决定缄默其言,但就算他什么也没说,克利夫特的言辞也透露着阴森,这让杜朗德着实胆战心惊了好一阵子。后来他才发觉,原来是因为克利夫特只要一想到到玛姬家里头住着一个男人,这男人还不是他,半夜里就辗转难眠,看到杜朗德有正当理由前往玛姬家中,而他却不行,心里头就来气。 … 太阳已经逐渐隐没在天际线下,在经历了穿针错位、走线散开等一系列问题后,玛姬终于赶在最后一丝光线消失之前磕磕绊绊地缝补好衬衫,当她如释重负地放下这件讨厌的、令她的缝纫事业大受挫折的亚麻衬衫时,她听见了一个低低的声音。 “玛姬。” 安灼拉睁开眼睛,从他苍白的脸色来看,他现在一定很不好受,但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疼痛对于他而言就像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最不值得被此困扰事情,除了昏迷时无意识发出的呻吟,他不再提及他的伤势。 “你睡了一天一夜呢,”玛姬给他递了一杯温水,“可算是醒来啦。” 安灼拉眼底浮现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笑,但很快又被严肃覆盖了,他放下水杯,看向玛姬:“在我昏迷的时候,一定发生了许多事。” “卢布瓦死掉了,警察过来了一趟。” 安灼拉眼底掠过一线惊讶,卢布瓦的死亡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件事对他的冲击要比弹片对他身体上的冲击要大很多:“我离开的时候,他只是跌跌撞撞跑开而已,一定是有人在我走后对他做了什么。” “不用担心。”玛姬宽慰他,“这件事已经解决了,你好好养伤就可以啦。” 安灼拉抚摸着隐隐疼痛的伤口,沉思着:“在争执的时候,卢布瓦曾经提起过西蒙托特律。” “他们什么关系?” 安灼拉散落在额前的金发还残留着雪天湿润的气息,散乱的头发后那双漂亮而冷峻的眼睛盯着玛姬:“卢布瓦认为你们在羞辱他,而西蒙托特律给了他报仇的机会。” 这张雌雄莫辨得如同忒修斯般的脸庞忽然低垂下去:“玛姬,你不用担心我,皮埃尔在托特律兄弟手中,性命垂危。” “我知道。”玛姬平静地说,“我已经想到一个方法,也许不算得体,但我没办法了。” 第31章 克利夫特一大早就出门去,冒着风雪在他的新船上检查了一圈,直到午饭后才回家。 门口站着一个翘首以盼的男仆,远远地看见他就一脚踩进雪地里跑过来,男仆似乎在外面待了有一段时间了,脸颊被冻得通红,重重地喘着粗气,话都说不利索。 “有位年、年轻小姐在会客厅等着您呢!老爷!”男仆终于磕磕绊绊地说出话,显然他对于家里来客这件事很是激动,“天啊!您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我早就叫杰米到码头去找您了!您是没见到他吗?” 第34章 “没有。”克利夫特说着,往屋里走去,屋里的炭火烧得暖和,他的血液一下子就沸腾起来,脸上浮现出血色了。 男仆跟在后面,蹑手蹑脚地帮他脱下大衣,压低了声音说:“我给她送了点心和茶水,又费尽心思打听出她的名字…老爷,您想知道她是谁吗?” 克利夫特笑了一笑,他灰绿色的眼睛亮得出奇:“我知道她是谁,多谢你,弗里茨。” 弗里茨显得有稍许失落,他抿了抿嘴,小声道:“我给您倒杯水吧。” “不用了,”克利夫特很温和地说,“帮我关上会客厅的门,不要让人进来——即使是杜朗德有急事,也让他等着。” 克利夫特在通向会客厅的那条廊道上站了一会,弗里茨本以为老爷会立刻进去,毕竟他看起来很激动,但他只是摸了摸被雪打湿的头发,转身往楼上走去。 过了一会,克利夫特走了下来,一头黑发用梳子梳得整整齐齐,衣角捋平被掖进裤子里,衣袖叠得方方正正,擦肩而过时,弗里茨甚至闻到了一股柑橘的清香。 克利夫特在会客厅虚虚掩着的门前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不出他所料,来客正是玛姬冯索瓦吉许。 她穿着那天在凯瑟琳生日宴会上的灰蓝色裙子,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低低的发髻,露出修长的脖颈,站在他的书柜前,抬着头专心致志地看着什么。 她如今衣装整洁,克利夫特的脑海里却忍不住浮现出前天夜里,她那件撕碎了的衬裙,以及衬裙下光裸纤细的小腿。 克利夫特定定地看着她,直到她察觉到身后的目光,转过身笑着叫他的名字:“克利夫特。” “我几乎等了你一上午。”她带着嗔怪的微笑向他走来,克利夫特下意识地捧住她的手,低头亲了一下。 “我出门去了,”他低声解释,“我的船已经在港口停了有一段时间,明天早上就会把大批的货物运往巴黎,我需要时常检查,防止有不懂事的工人在货仓吸烟,或者落下其它危险的东西。” “新船?”玛姬隐约有点印象,“你曾经说过的那艘船?” “是,它叫奥德修斯号。”克利夫特向她前倾了一点,“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或者再换个更好听的名字?” 玛姬心不在焉地回答,“奥得修斯是个勇士,他带领着他的船队回到家乡,挺好的。” 克利夫特没话说了,他也不想一下子讲那么多话,这样会显得没有风度,因此他放开玛姬的手,等着她说话。 “您最近应该过得不错。”玛姬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但她在想着另一件事,她直到现在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话到舌头转了几圈,还是先问候他生活。 “我过得还行,你呢?” “我倒是想说过得挺好,”玛姬搅着手指,耸了耸肩膀,“但如你所见,确实是有一些麻烦事。” “那么您是找我诉苦来了?”克利夫特说,“我倒是想给你一个建议,那就是不要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的事,最好是送他一条毯子,把他请出家门,这样你就清净了。” “安灼拉是我很重视的人。”玛姬认真地回答,“请您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克利夫特脸色沉了一沉,在柔软的椅子上坐下:“那你找我干什么?是对我残存的情意重新燃烧了?可惜我最近的事情有点多,没空谈情说爱。” “……”玛姬沉默了一会,在他面前蹲下,“有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您重要的人还挺多,小姐。”克利夫特轻轻哼了一声,“我几乎都要怀疑您心尖上住满了人呢。” “他叫皮埃尔。” “我当然知道他,他是你的主心骨、顶梁柱、最重要的人。”克利夫特咬着牙根说。 “你说的没错。” 克利夫特的呼吸一滞,尽管这话已经听别人说过一次了,但当玛姬亲口承认时,他的心头不可避免地浮现一阵酸楚,舌根发苦。 他没再说话,几乎要缩倒在宽大的椅子上了。 玛姬仰着头,那双澄澈的蓝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像个扰乱人心却故作天真无辜的坏蛋,克利夫特绝望地想: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却又掌控着一切的样子,真让人厌恶。 正当他几乎要把持不住,问她究竟要干什么时,玛姬皱起眉头:“克利夫特,你在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他还能想什么! “没什么,”克利夫特冷冷地说,“我帮你找人就是。” 玛姬脸上带着不知所措的困惑,她张了张口,刚说了半句话:“他是…” 窗户忽然被大风吹得“嘎吱”一响,紧接着一扇窗户被风撞开了,伺机涌进的白色雪花瞬间填满整个寂静的会客厅,克利夫特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眼疾手快地把窗户一合。 风雪的啸叫声一下子消失了,房间里只有两个人轻轻的呼吸声,半晌,克利夫特转过头,一字一顿地说:“知道了。” 玛姬眼睛一下子红了:“他和托特律兄弟向来不对付,一定是他们使的伎俩,把皮埃尔关起来了,我知道他们敢杀死他的!” “行啦,”克利夫特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对她温柔地说,“我施个法子,把他们支得远远的,好吗?” “太迟了,”玛姬低低抽噎着,泛红眼眶里已经积了一汪晶莹的泪水,一眨眼就落了下来,“皮埃尔已经失踪两天了!安灼拉就是为了找他,才受的伤…我应该早点求您帮忙的。” “你早该知道那个瘦弱的年轻人一点用也没有的,好啦,你先擦擦泪,我可从没见过你哭,别哭啦。”克利夫特在他的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条皱巴巴的手帕来,粗手粗脚地帮她擦了擦眼泪,等想替她擤鼻涕时,玛姬一把夺过了帕子。 克利夫特只好空着手、手足无措地站在那,过了一会,他看玛姬还在哭,仿佛要把这些天的担惊受怕都哭出来一样,便慢慢地把她搂在怀里,用嘴唇贴了贴她的额头:“好啦,我来想办法,西蒙托特律是嘛,我知道怎么对付他,别哭啦!哭得我心疼,眼睛肿起来就不好看了!你吃午饭了没?我叫人去打包点给你,河畔餐厅的奶油蘑菇汤要不要?好姑娘,别哭啦!” 玛姬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她的耳朵有些发红,觉得有些丢脸,但她也懒得管了,她累坏了,把湿漉漉的手帕往桌子上一扔,疲倦地坐到椅子上:“为的这事,我已经三天没能睡个好觉了。” “那倒是他的不称职。”克利夫特特地刺了一句。 玛姬瞪了他一眼。 “难道不是吗?”克利夫特也不恼怒,他现在心情很不错,伸手替玛姬捋了捋弄乱的头发,“你妈妈生病时是我在你身边,葬礼又是你一手操办,你受了这么多苦,他又做了什么?” 克利夫特顿了一顿,忽然低低地笑起来,玛姬气得想要锤他的胸膛,就听见他愉悦地说:“不过我还要感激他哩,没有他,你是说什么也不会放软身段来求我的…” “如果他有你说的这么不堪,我还管他做什么!”玛姬气得跺了跺脚,脸色都涨红了,“我愿意为他做这么多,是因为他深深爱着我们!他善良、勇敢、热忱…他是我的家人呀!” 说到这里,玛姬颤抖着捂住了脸:“他现在是不是正在经受折磨?他会不会…克利夫特,我不敢想象没有他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 克利夫特冷冷地看着她,女孩瘦弱的肩胛微微颤动着,最终他吐尽一口浊气,抓住她的手腕,粗硬地扯开,用衣袖给她擦擦泪,对她说:“别胡思乱想了,看你的黑眼圈,我真怕你什么时候就倒下了,先照顾好自己吧,吃点东西后去楼上睡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第32章 这是一张能让人陷入沉睡的软床,被子面料细腻顺滑,壁炉里橘红色的光芒闪烁跳跃着,使屋子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温暖。 玛姬陷入饱满蓬松的床垫中,睡了一个沉沉的饱觉,她刚睁开眼睛时,只觉得头晕脑胀,想用发麻的手把自己撑起来,就意识到那手正被人轻轻攥着。 “醒啦。”有一个声音轻轻地对她说,“你再不醒,饭都要冷啦。” 玛姬看向墙上的挂钟,她一觉睡到了晚上七点半,天已经快黑,昏黄的晚霞透过印着金毛茛花纹的窗帘缝隙照进来,借着这半明半暗的光线,她看清了坐在她身边的人的面孔。 这人当然只能是克利夫特,他穿了一件棕黑色马甲,扯直了梳到后面的卷发又不听话地垂在额前,他递给她一杯热牛奶。 玛姬带着刚睡醒的恍惚,机械地把杯子拿在手里。 紧接着是一个银托盘,上面摆放着用黄油煎过的面包,还有几片火腿。 “你把肚子填饱,我打听到他在哪了。” “你打听到了?” “当然,托马斯处理欠债人只有一个方法,我想处理仇人用的也是老方法,”克利夫特面上显出一丝自豪,“我只需要找人打听那个地方有没有住进人…你把这些东西吃了。” 第35章 “…我是吃饱了睡的,一点都不饿。” “那也不行,”克利夫特不容置疑地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你现在不吃,待会饿坏肚子我可不管。” 玛姬才不会花那么多时间和他在这点小事上纠缠,她只喝了几口牛奶,咬了几口面包,对于那鲜红中带着一点白色肥油的火腿片,她暂时对这种长得像伤口的食物下不了口。 “吃饱了。”她嘟嘟囔囔地说,用托盘上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方巾擦去嘴角的食物碎屑,“快走吧,我要担心死了,他有没有受伤?有没有生病?” “…听说还活着,要知道,托马斯并不是很愿意与我多说话。”克利夫特说。 玛姬立刻把托盘放在桌上,拍拍裙摆站起来:“走吧,我等不及了。” 克利夫特看了眼托盘,皱了皱眉头,在他看来托盘里的食物就像被蚊子叮一口一样,什么都没少,但玛姬显然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为一点小事而争吵起来并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局面,出于他多年在外漂泊的谨慎,在临走之前,他用手帕把面包包起来,塞进了衣兜里。 对于这位久违的客人,马车严阵以待。 油光程亮的黑马奔进黑夜,穿过石街泥巷,越过市政厅、教堂、警察署、工厂,最后在郊区的一座黑咕隆咚的碉堡前停了下来。 借着皑皑雪地反射的光线,玛姬看见了钉在门板上的一块木牌,写的是这栋建筑的身份:“弗赛临时监狱”。 市中心的警察署也有一个监狱,那里关着欠债的债券人,经济犯或者是曾经富裕、将来也许能东山再起的穷人,那些人集满了警察署的监狱,剩下的苦役犯、死刑犯就全都关到这边来了,这座碉堡四周都是平坦的草地,看守者只要站在瞭望塔上,就可以一枪击中越狱者,远处是黑森森的荆棘。 玛姬一句话都不敢说,困惑与担忧填满了她的脑子。 克利夫特走向紧闭的大门,他正想要伸手敲门,那扇厚重的铁门忽然从里面打开,走出一个穿着警察的制服的高个子,后面跟着一个穿罩衫的矮个子。 高个子看见他们,便立刻停下来,礼貌地摘下帽子,露出他冷静忧郁的、不算好看的脸,穿罩衫的一旦看清了玛姬的脸,便立刻把头背到阴影里去。 玛姬并没有看见那人的脸,下意识以为是警察在转移囚犯,他们离开时,她隐约听见高个子粗暴地对穿罩衫的说:“快点走!我把你放出来,可不是让你慢吞吞地琢磨怎么欺骗我的!” 那个穿罩衫的还赤着脚呢,就这么畏畏缩缩地踩上结冰的地面,消失进黑暗里去。 玛姬跟着克利夫特走进碉堡一样的牢狱里,一股终年难见阳光所滋生出来的腐朽气息率先蹿进鼻腔,阴森森的寒意就像冰针一样往骨头缝里头钻,她打了个哆嗦,看见唯一有光线的一个小门里钻出一个胖乎乎的看守,腰间拴着的钥匙叮叮当当响。 他胖得浮肿起来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疑窦,克利夫特先行伸出手,没人知道他手里藏了什么东西,但看守的态度立刻变得和蔼起来。 “先生,”他毕恭毕敬地朝克利夫特鞠了个躬,由于没有戴帽子,他的手伸到头上便收了回来,“你们找谁呢?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托特律把那人关到哪里去了?” 看守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犹豫:“先生,您知道的,这年头是个人都不好过,那位是市长的亲戚…” 他挤眉弄眼的,示意他得罪不起,没想克利夫特把手伸进衣兜,先是拿出一个白布包着的东西——他顿了顿,把它揣到另一个兜里,才掏出他真正想拿出来的东西,轻轻抖开。 看守凑近前去看,他勉强识得几个字,认出是“西蒙托特律…探望…准许”的字样。 他松了一口气,把那张纸拿走,好做个证明,对他们说:“人在地牢里关着呢,我带你们去。” 说着,他端起一盏烛灯,摇晃着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往幽深不见底的廊道慢悠悠地挪去,廊道被几道铁门锁住,要拿出钥匙一道道开了才进得去,等到看守把门打开,蜡烛已经烧了一半,光线愈发昏暗。 铁门后就是是监牢,里边关押着杀人犯、盗窃犯等,这些监牢一层又一层围绕着碉堡建成,中间是两臂宽的石板路,囚犯只要从铁栅栏的缝隙里探出手,就能勾住路过人的腰带。 玛姬走得心惊胆战,她能听见受惊的老鼠从脚底下唧唧溜走,边上熟睡的囚犯粗重的呼噜声,但她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昏暗中,一点小小的动静就能让神经紧绷的人受到惊吓。 看守带着他们往一个岔道走去,这个岔道是往下修建的,陡而窄的台阶让在黑暗中行走的人更加困难,就在这时,一只枯瘦有力的手从斜地里窜出来,如同鹰爪一般牢牢钳住玛姬的手腕。 她立刻吓得跳起来,强忍着不叫出声,那手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拼命把她往栅栏里拉,似乎是想把她拉进地狱里一样。 “你松开我!”玛姬一面望着前面的走着的两个男人,一面小声说,她扭过头,看见了一张苍白衰老的脸,声音不由得又小了点,“你松开我,我什么都没有!” “年轻的女孩…”那老人终于发出声音,此时克利夫特已经发现不对劲,大步往回走。 “放开她!”他大吼,同时去掰老人的手。 “我的女儿…”那老人死不松手,玛姬的手已经没了痛意,渐渐开始发麻,她能看见老人那双混浊眼睛中的泪意,她还在困惑为什么光线变得如此充足时,看守也赶到了,他眼睛一眨不眨,抄起边上的铁棍往老人的手上敲去,毫不犹豫,只听见“咚”一声闷响。 玛姬心漏跳了一拍,她往后跌出几步,克利夫特一把搂住她。 “这老头看见个女的就这样。”看守的收起铁棍忙不迭来道歉,“十几年没碰到女人馋疯了,小姐,您没被吓到吧?” 玛姬摇摇头,下意识往回看去,那老人却已经缩到牢房的阴影处了,至于那一棍子给他的伤害有多大,他却一声不吭。 “没事了。”克利夫特掰回她的身子,低声说,“不要乱走,这里关着的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社会渣滓。” “他刚才叫我女儿。”玛姬轻轻皱起眉头。 “坏人也会有儿女,但并不影响他是坏人,玛姬。”克利夫特亲了亲她的头发,为了避免她再胡思乱想,他把她往怀里揣了揣,让她不得不直视着看守手上的烛台。 台阶的尽头是厚厚墙壁,在半人高的地方放着一块重重的石头,看守把蜡烛放在一边的台阶上,筹足了劲把石头搬开,原来那墙壁后是一个继续往下修建的地牢,用铁门锁上,又用石头堵住,关在里面的人就算是插上翅膀,也难以逃脱这重重关卡。 看守在自己那一大串钥匙里翻找了好一阵,才掏出一支小小的古铜色钥匙,插进铁门里。 那生锈的铁门嘎吱嘎吱地被推开了,洞里乌漆麻黑,一点声音都没有。 “就在里面了。”看守把蜡烛递给他们,“你们进去吧,进去后,我先把铁门锁上,免得你们把人带出来。” 玛姬不免看了一眼克利夫特,她很想大声说她可不是来探视的,但此时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而克利夫特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说:“你进去吧,跟皮埃尔(他说这名字时忍不住咬牙切齿)说说话。” 他就像忽然又想起什么一样,往兜里一摸,塞给玛姬一个白手帕包着的东西,压低声音跟她说:“他肯定是饿坏了,叫他把肚子填饱,才有力气走路。” 玛姬的瞳孔瞬间放大,她猛地扭过头,试图从克利夫特眼里看出什么,但她只能看见他明亮的瞳仁里跃动的烛光,紧接着他轻轻在她脸颊上一吻,以一种舍身成仁的神态,一把把她推进地牢里。 第33章 地牢里跟冰窖一样。 蜡烛暗得连眼前的路都照不清,玛姬试探着迈出一步,身后的铁门就轰地一声毫不留情地关上了。 与世隔绝的密室里充满铁锈和干草腐烂的味道,昏暗的火光在石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除此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没有风,也没有声音。 “皮埃尔!”她颤抖着叫了一声。 深处有人发出点动静,那是铁链在地面拖拽的响动,紧接着那人用干涩的声音问:“玛姬?” 玛姬摸索着走下台阶,把蜡烛往前送了送,借着微弱的烛光,她看见了撑着身子坐起来的皮埃尔,他还穿着那日出门时的衣裳,大衣已经沾上了泥土,衣领子皱了,脸颊有些乌青,左手上拴着一个铁环,链接着沉重的铁链把他焊在地牢的角落里。 兄妹俩一站一立,相互对视了有几分钟,做兄长的脸颊枯瘦,眼中闪烁着复杂、甚至可以称之为心虚的光芒。 做妹妹的先是担心,而后看见兄长除了瘦一点毫发无损后,那担忧就化作愤怒。 “我们这些天都在找你!”她把蜡烛放到地上,一头撞进皮埃尔怀里,带着哭腔说,“你到好,跑这里躲悠闲来了!” 第36章 皮埃尔苦笑一声,慢慢抬手拍了拍妹妹的肩膀:“…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猛然顿住,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性,眼睛立刻跳动起惊怒的火光:“西蒙找上你了?他答应我祸不及家人的!” “我才不像你笨到被西蒙欺负呢!”玛姬从他胸膛抬起头,皮埃尔已经很多天没洗澡了,身上的味道即使是情同手足的亲人,也无法忍受的。 她顺势从兜里掏出克利夫特塞给她的面包:“我是来带你走的,哥,快吃点东西,待会才有力气走呀。” 皮埃尔接过面包,他这两三天内只吃了几块被冷水浸透的发霉面包,饿坏了的人是会把所有顾虑抛到脑后,先填饱肚子再说的。 在他吃面包的过程中,头顶的铁门发出过几回声响,但无人在意,直到生锈的铁门忽然嘎吱嘎吱叫了几下,紧接着从外面透出一线光芒。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盏明亮的煤油灯,这灯使得蜡烛的光芒黯然失色,也照亮了地牢内三人的面孔。 两个男人一个高大冷峻,一个苍白虚弱,他们沉默地对视了一阵,眼底不约而同地爆发出的警惕,互不相让的敌对火光噼里啪啦地响了一阵。 最终是皮埃尔打破了无声的对战。 “您是谁?” “崔维斯克利夫特。” 皮埃尔便转过头看着玛姬:“你认识这位传奇船长?” 克利夫特显然被他轻飘飘的言语触怒了,他哼了一声,发誓绝不再看皮埃尔一眼,因此他往玛姬身上丢了一样沉甸甸的东西,沉声道:“给你两分钟开锁,我在外面等你…们。” 他把煤灯留在地上,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头也不回。 皮埃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我以前听说过他的事迹,并认为这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但不知为什么,我不喜欢他*,玛姬。” “你应该感谢他。”玛姬说着,把那样东西拿起来,那是一支钥匙,“没有他你是逃不出去的,快把手给我,我给你开锁。” 但皮埃尔没有动,他抬头望着玛姬,严肃的神色中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哀伤:“我不能走,玛姬。”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玛姬有些恍惚,甚至伸手想去试探皮埃尔额头的温度,“你是不是被关傻了?” 皮埃尔的额头比她的手还要冰冷,蓝眼睛冷静地看着她,玛姬一下子就明白他不是在胡言乱语,她骤然起身,差点把她哥掀翻:“哥!我费尽心思来救你,你跟我说你不能走?” “…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上辈子倒了血霉才遇上你这么一个哥。”玛姬气得差点吐血,在此之前她完全不知道她哥哥是这么一个固执的人,她立刻扭头往地牢外走去,刚迈上一层台阶,皮埃尔低声叫住她。 “玛姬。” 她立刻如释重负地回头:“我就知道你……” 她看见皮埃尔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 “你有事瞒着我,皮埃尔。” 皮埃尔低下头,就像承受不住她谴责的目光一样。 玛姬忽然又生出耐心来,一来一回中她的大脑清醒了下来,她走到皮埃尔身边蹲下,温柔地看着哥哥:“我们是一家人,皮埃尔,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你为什么要害怕让我知道真相呢?” 她的身体往前倾斜:“哥哥,你是个聪明的人,我不相信西蒙就这么把你打倒了…他看见你杀人了?” “杀戮是罪恶的事,我会尽力避免去做——尽管我不止一次生出这个心思,”皮埃尔用那只被铁链锁住的手握住玛姬的手,他不敢拿眼睛看她,却已经下定的决心,“这些天我一直处于一种道德的困境里,在这里我倒是能得到几分平静。” “…你神志还正常吗?” “我很清醒,玛姬。”皮埃尔喉咙干得每艰难地吐出一个单词,就有一把小刀直直地在嗓子眼儿里狠狠割上一下,他有些难受地咽了一口口水,一字一顿地说:“我现在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要是有一个犯了罪的人,却又实实在在做了好事,你一定不会忍心看他东逃西窜的……” 克利夫特不耐烦地敲了敲门。 “犯了罪的人?” “苦役犯,玛姬,”皮埃尔咳嗽一声,他意识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言简意赅地说,“我收留了一个逃脱了搜捕的苦役犯…他是一个真正善良的人,玛姬,我把他藏在码头的一艘沉船里,有警察在打听他的消息,托特律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的消息,拿这个来要挟我。” “我没办法。”他苦涩地一笑,“西蒙警告过我,如果知道我离开这里,他就要把消息透露给警察,那他们该怎么办?” “你如果还把我当妹妹的话,”玛姬皱起眉头,“就应该早点告诉我。”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那是包庇逃犯的罪行,”皮埃尔已经从她的语气中获得了些许勇气,“我不得不谨慎…不过现在也没什么了。” 玛姬沉默了一会,现在距离克利夫特所说的两分钟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她不能在这里耽搁时间。 “如果现在把你带出来,要是西蒙大半夜不睡来看你,那他就危险了。” “他的确会这么做。” “我得先去把他带走,”玛姬站起身,“明天你再跟在克利夫特离开,你设法摆脱他,到码头等我们。” “然后呢?” “到时候再说吧,”玛姬头痛得要死,她揉了揉太阳穴,疲倦地说,“你好好休息,明天要做的事可多了呢。” 克利夫特已经不耐烦地来回走了几圈了,他每走一步,就愈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他耗费那么多心思去转移托特律那群赌棍的债务,让自己当他们的债主好让玛姬过得舒服点,到头来却为别人做嫁衣,一想到待会从那道窄小的门洞里走出来的人,他就有一种拔枪的冲动。 他愤怒地踢了一脚醉死的看守,他好不容易把这酒鬼灌醉,自己也喝了不少酒,脑袋痛得就要炸开来,这喝得更多的人却安详地发出猪一般的鼾声。 牢门响了一声,他深吸一口气,拿指甲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刺痛让他恢复了平静。 走出来的只有玛姬一个人,他莫名感到欣喜,尽管这欣喜只有一瞬。 她对他说:“他现在不能走,明天你再带他离开。” “我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克利夫特烦躁地问,“为什么非得等到明天?解决看守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如果西蒙在,那可就要费上点工夫。而且明天我的船就要离港了,一定会有很多事。” “做不到吗?”玛姬轻声说,她似乎没在看他,而是望着地牢,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 哈!可怜的看守又要再醉生梦死一次!克利夫特哼了一声:“当然能行,毕竟这里是你家,来去自如嘛。” 玛姬没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她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模样,一上马车便用手捂住脑袋,似乎要从里面抓出什么东西来一样。 “你在烦恼什么?”克利夫特问,“明天我照样可以把他带出来。” “我相信你,”玛姬微微一笑,倚在他肩上,金发掉落到他的手背,一阵阵发痒,他抬起手,顺势搂住她,听她的声音闷在他怀里,带着一点期待问:“你会怎么看待一个做了善事的罪犯呢?” “我认识一个人,做烧料细工品起家的,”克利夫特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她的头发,“他倒是做了不少好事,建学校、药房、医院什么的,但最后却被发现他是个逃犯,这下他做了再多好事,人们谈起他时,都说那个逃犯。” 此时大风吹散了遮挡月亮的乌云,月光撒在玛姬的金发上,仍然是金色耀眼的,克里夫特无意识地抚摸着,说:“这就是我不做好事的原因,哼,无论我有多少钱,你们都觉得我是私生子,婊子的孩子,那我做再多好事,你们也只会唾弃我。” 他等着玛姬回应,但她猛地从他胸前抬起头,瞳孔微张,似乎在确认什么:“你说谁?” “马德兰,”克利夫特对她的反应有些惊讶,“他只是一个逃犯而已。” 玛姬再次听见了这个名字,她心绪复杂地低下头。 这一刻,她的视线穿越了上百年,回到前世的最后一天。 手中的书已经翻到最后一页,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 每人靠着冉阿让的一只手,这只庄严的手已不再动弹了…他死了。 第34章 马车缓缓驶入有路灯的地段,玛姬僵视着窗外,就连瞳仁也僵住了。 克利夫特皱起眉头,他只觉得玛姬整个人突然透露出不对劲,却也说不出个一二,他心里头不由得堵了一下:“你也是这么认为了…玛姬。” 这个声音仿佛把她从恍惚中唤醒,她猛地扭过头:“你说什么?” “没什么。”克利夫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你在走神…你究竟在想什么?” 第37章 他向她吐露心声,然而她的心思并不在他身上,这对克利夫特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的事情,但玛姬全然不觉他百转千回的心事,听到他不满的抱怨,便解释道:“突然想到了以前的事。” 她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但这神色太过生硬,仿佛死水之下岩浆仍然在沸腾。 克利夫特凝视了她许久,但她只是把手放到他手上,轻轻拍了拍,半晌,他低声说:“算了,我送你回家。” 熬了一夜睡眠不足的马和车夫都暴躁得很,四轮马车在要化不化的雪地上碾出凌乱的痕迹,剐蹭着墙根在玛姬家门前停下。 两个人沉默了一下,紧接着玛姬探过身,在克利夫特脸颊落下一吻,她顿了顿,轻声说:“谢谢你,我们明天见。” 她跳下车,头也不回地走了,脚步又快又急,就像要奔赴一场战争。 克利夫特紧盯着她的背影,心脏莫名一紧,晦涩地重复着她的话:“明天见?” 也许是他疑心病太重,总觉得这句话带着虚情假意,但玛姬已经溜进那个黑沉沉的门里去了,他也不能把人再揪出来问个清楚,苦笑了一声,任凭马车把他带回那个空无一人的家。 玛姬其实没有立刻关门,她从门缝里看见那辆黑色马车消失在夜幕中后,又立刻打开门,用披风把自己牢牢裹住,蒙头走进冰冷的夜里。 此时雪已经停了很久了,但凉飕飕的风仍然毫不留情地划拉着少女的脸颊,玛姬只觉得她的头仿佛被冰锥钻过一样,疼得冷冰冰阴飕飕的,快要裂开了。 通向港口的路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她木然地迈动着步伐,眼神呆滞,然而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现在清醒得很。 但她宁愿不要这种清醒。 活到十几二十岁,在这个遍地早婚早育的时代,别人在她这个年纪都儿女成双了,然而她才刚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活在一本书里!别告诉她这是人生才刚开始的标志。 老天爷给她开了个天大的笑话,穿到十九世纪的异国他乡也就算了,她好歹还能安慰自己只是换个地方生存罢了,好死不如赖活着,但为什么偏要让她在活了这么些年后再告诉她,这一切只是书里的世界? 冉阿让是什么意思?她可不记得雨果塑造这个人物时取自现实生活。还有安灼拉、公白飞…fuck!她就说这些人的名字熟悉得很,只是她记住的中文译名略微水土不服,没认出来而已! 她认识的人,所接触过的人,通通给啪地一下压扁变成纸片人,他们分明鲜活的存在着,可仅仅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能潦草概括他们的一生,难不成到最后仍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空? 玛姬的心跳飞快地跳动着,她苦笑一声,心想:还是糊涂活着好。 冬夜一两点的街道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因此玛姬得以在寂静中质疑老天,理清她打成麻花结的思绪,任凭双腿把她带向目的地。 黑暗中似乎有陌生的动静窸窸窣窣,但玛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眸低垂盯着地面,眼稍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浑然不觉阴影在悄悄接近—— “小姐,这么晚了,您一个人在外面干什么?” 有人在她背后,在她头顶沉声问:“您看上去心事重重。” 玛姬猛地转过身,一张冷硬没有情绪的脸正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一串脚印从街道末头直直延伸到她脚下,这足以证明他一定跟踪她很久了,但他的脚步极轻,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潜行,在骤然现身前没人能够察觉他的踪迹。 “我们刚才见过面,在监狱大门,您与一位绅士在一起。”他张开那张张薄薄的冷酷嘴唇,“小姐,大半夜出门,您应该有男士陪同。” 整个人被那双闪烁着锐利敏捷光芒的视线禁锢住了,在这双眼睛下,玛姬就是说一句谎话,也艰难至极:“我家…就快到了。” 他盯着她看了几眼,勉强相信了她的说辞,抬手碰了碰帽子:“这个地方有逃犯出没,小姐,您要注意安全…不过您不用担心,我已经完全掌握了他的动向,明天您一觉睡醒,就能在报纸上看见‘沙威抓住了逃跑多年的通缉犯’的消息,现在您快回家去吧!” “沙威…”玛姬喃喃道。 “是。”沙威不明所以,随即又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眼前这位女孩此刻的神情看起来像认识他一样,但他记性不差,刚碰面那会儿,女孩望向他的眼神里,可全然是陌生与疏离,他迅速地生出一点警惕之心,但很快又消失不见,这只是一个瘦弱的女孩,穿着得体的衣服,他为什么要怀疑她呢? “您好,”玛姬神色恍惚地说,“我这就回去…” 她往前走了几步,立刻意识到沙威是与她并肩行走,他低头看着她,问:“您住在前面?我可以顺路送你回去。” “不用了!”玛姬脱口而出,她不住地吞着口水,脚下微微挪动,往一条小巷子移去,“不顺路!不顺路!” 她喊出这句话后,背后已经生了一层冷汗,也不管沙威信不信,逃也似地拐进小巷里。 如芒似背的审视目光终于消失不见,玛姬倚着冰冷的墙壁,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其实她刚才大脑一片空白,一听到沙威这个名字,一接触他时时刻刻充满质疑的视线,就算她没做坏事,仍然会下意识地生出逃跑的心思,越远越好。 她无不庆幸地想,还好沙威这位法兰西第一警察不知道她接下来要干什么,如果他知道,那一定不会让她轻而易举地离开——等一下,他刚才说了什么来着? 沙威低沉的嗓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此处有逃犯出没…我已经完全掌握了他的动向。” 弗赛市最近这么不太平吗?哪哪都是逃犯? 玛姬眨了眨眼睛,视线往远处的海洋望去,昏黑的苍穹怀抱着月光下微波粼粼的海洋,古老的港口安静地停留着数十艘货船,在更远处,在布满礁石、倾倒的垃圾、废弃材料的浅滩上,大大小小的沉船歪斜着身子在浓重的黑色水浪里半浮半沉。 那是她准备去的地方,似乎也是沙威前进的方向。 不会吧!总不会真这么巧——但玛姬并不敢赌,已经无暇再把这件事想清楚,她立刻从厚厚的雪堆里拔起腿就往沉船冲去。 这时正是潮水渐渐褪去的时候,但仍有部分船只被海水吞没,其中有一艘小小的渔船卡在两块礁石之间,一动不动,从开裂的船身缝隙能隐约窥见里头紧紧关着门的舱室,缠满水草的缆绳从船舷上耷拉下来,在礁石上绕了一圈打了个结。 在她离开地牢前,皮埃尔抓住她的手,仔细叮嘱:“废弃的船很多——但只有一艘能住人,被海水腐蚀的船板是承受不住一个成年人的体重的,现在潮水又涨了起来…你千万别上错船!” 玛姬不假思索地抓住缆绳往上爬,粗糙的麻绳不断摩擦着她的手心,等她好不容易从船舷上探出半个头时,她几乎已经没有力气扒住那生满铁锈的船板,那泛红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身子一点点往下滑,裙角已经落入咸腥的海水中……玛姬深吸一口气,抬起脚准备以一种不雅的姿势勾住船舷—— 忽然在她的头顶上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牢牢地钳住她的手腕,就这么把她往上一提——她就这么被迫连滚带爬地滚到甲板上。 鼻子正好对着一双破旧的布鞋,玛姬狼狈地别过脸,还没看清这位力气堪比赫拉克勒斯的人是谁,另一只手搀住了她的胳膊,轻轻地把她扶了起来。 这个人也许有五十岁了,中等身材,体格粗壮,由于常年皱着眉头,眉心深深刻着一条皱纹,在月光的照射下,脸色发黑,穿着一件很旧的大衣,没有带帽子,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她。 他动了动嘴唇:“你是…” “我是皮埃尔他妹!”玛姬压低声音喊,“皮埃尔遇到了点麻烦,我得先把你们带走。” “他已经两天没有出现了,我心里正担心,”那人立刻往船舱内走去,“这么说,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早就不安全了!”玛姬紧紧跟在他身后,船舱看着破败,却是出乎意料的温暖,那人用布条塞住木板开裂的缝隙,隔绝了无缝不钻的冷风,就在舱室的一角,铺着柔软的毯子和被子——她就说家里的被子怎么越来越少,安灼拉受伤时都找不到趁手的布料。 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蜷缩在被子里,棉花填满的被子闷得她脸颊潮红,遮盖住她略显瘦削的脸庞,她看上去已经过了一段好日子,即使船舱环境破败,仍然安详恬静地睡着。 那人轻手轻脚地替小姑娘掖了掖被子,眼中透露出慈和的,父亲般的爱意。 在这么温馨的画面下,玛姬偏偏要往船舱外看一眼。 下雪了,漫天飞絮从天上倾倒下来,覆盖住黑沉沉的大地,在那些鬼魅般耸立的礁石后面,慢慢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 第35章 彻骨的寒意从玛姬脚底升起,她飞快地扭过头,打破这个和谐的画面:“有人来了,先生。” 第38章 那人闻声往船外看了一眼,呼吸一沉:“是沙威。” 果然是沙威,他站在原地左右张望,似乎是在犹豫要走向哪边。 两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期盼着风能刮得再大些,雪下得再密点,遮盖住他们的踪迹,他们一动不动,但总有计划外的事情出现。 风停了,雪也停了。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这一刹那的安静中清晰地响起:“爸爸!” 完蛋。 沙威立即定位到准确位置,毫不犹豫地大跨步走来,他走得很镇定,就像猎物已经到手擒来般从容不迫。 “珂赛特,不要说话。”那人转身朝小姑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对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的玛姬说,“感谢您的提前警告,否则此时我们还在睡梦中呢,走吧,我们得从船的后面跳下去,海水冰冷…” “您是冉…阿让先生,”玛姬缓慢而迟疑地说,她不由得埋怨起自己混沌的脑袋了,在原著里,沙威总是与冉阿让绑定在一起,她早该想到这位通缉犯是谁的! 冉阿让左手拎起一个黑色手提箱,右手牵起珂赛特,困惑地看了她一眼:“原来您不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认识您,”玛姬的脑子瞬间清醒过来,她伸长脖子看着墨色深沉的海面,“潮水已经快退下去了…你们从船上下去后,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小心别踩到腐烂的船板,他不是鹰隼,不会知道你们藏在哪里的,我去引开沙威。” “他就像猫一样敏锐,”冉阿让说,“一旦嗅到我的气味,他就不会被轻易蒙蔽。” “现在也没办法了,”玛姬紧盯着沙威的动向,他离得越来越近了,“你们快走。” 冉阿让沉默地回望她一眼,一声不吭地翻过船舷,好在潮水已经退了大半,海水仅仅没过他的腰间,玛姬探出身子,费劲地扛起珂赛特递给他。 “愿上帝保佑您。”冉阿让低声对她说,他接过珂赛特,零下几度天气下的海水的温度肯定寒冷至极,况且海滩上还有许多尖锐的蛤蜊礁石碎片,冉阿让现在肯定不好受,但他只是把珂赛特举过肩头,珂赛特紧紧攀住他的脖子,让她的父亲带着她一脚深一脚浅地往礁石后面走去。 “上帝保佑您。”玛姬轻声说,她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自己杂乱的头发,把船舱里一切能暴露出有人曾经在此生活过的物件悉数丢进海里,一边丢,一边暗骂皮埃尔什么杂碎都往这里带。 她气喘吁吁地丢掉毯子、烛台、圣经,眼看着沙威已经来到船前,爬上一块礁石往里头张望,而船板上还有一条围巾,她咬了咬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弯腰捡起,胡乱围在脖子上,再拿指甲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挤出几滴猫泪,呜咽了一声。 “谁在里面?”沙威厉声喝问。 玛姬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砰砰乱跳的心脏,以一种慌不择路的神态跑出船舱,瞪大了眼睛慌乱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谁?” 她低头,看见了沙威,耳朵一红,嚅嗫地埋怨:“先生,你不应该听墙角的。” 沙威就像一座冷峻的雕塑,没因她的埋怨而产生丝毫神色波动。只不过当他看见探出头来的不是日思夜想的人时,眼里还是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很快,他的眼神重归锐利,严肃地强调:“小姐,我以为您已经回家去了。” 玛姬心里在不停的打鼓,好在她与克利夫特相处了大半年,早就练就了睁眼说瞎话的本领,张口就来:“我会回家去的…只是我得一个人待一会,我心情不大美妙。”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周围的沉船说不定还带着一两条人命,”沙威抓住缆绳扯了扯,“我可不认为您在这里心情会变得美妙…大半夜的,您单独一个人,不害怕吗?” “您突然出现才叫我害怕呢。”玛姬说着就要翻下船,沙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既不伸手搀扶,也不后退给她腾地,她只好一咬牙,横心直直往礁石上跳。 几个月前扭伤的脚腕开始隐隐作痛,玛姬悻悻看了沙威一眼:“您真没有风度。” 沙威的视线根本不在玛姬身上,他久久地凝视着船舱,门板被海风吹得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大卸八块,然而它顽强地粘附在门框上,透过这么个破烂不堪的门望去,可以看见船舱内空荡荡。 “德纳第说过曾经看见他在这里出没。”沙威喃喃地说,“这个狡猾的骗子,为了逃离监狱,什么都做得出来。” 玛姬松了一口气,看起来西蒙这人还算信守承诺,什么都没对警察说,只是冉阿让行事不够谨慎,或者说是太过背运,不慎暴露了踪迹而已,然而沙威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让她提心吊胆。 “您在船上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他往周边的船张望了一下,带了点探究的神情,看起来是仍旧不甘心,想要一一搜查。 “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先生。”玛姬心头一跳,赶忙说,“与我爱人吵架够让我伤心了,先生,您冷漠的态度会让我难过的,既然您不让我在这里久待,那请把我送回家去吧。” 与沙威同路而行,她可是豁出去了! 等沙威把视线转过来,她便裹紧了披风,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我送您到林荫大道,”他最后简洁道,“从那里走回家,会更安全。” 可惜她不住林荫大道,也不住林荫大道附近,他一定是把她误认为什么为情所困的贵族小姐了。 但玛姬可无所谓他怎么看,反正能把他引离这里就行。 “多谢您。”她微微笑着,抽出手帕擦了擦那几滴由于在脸颊上停留了许久,几乎要结冰的泪珠。 尽管沙威心不在焉,但身为倍受重用的警察,他仍然尽职尽责地把玛姬送到在他眼中相对安全的街区,玛姬拉住他说出一些感激的话,直到他脸上的不耐之色越来越重,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他离开。 看见他迫不及待折返的身影,玛姬慢慢收敛了笑意。 就算他重新折返查看情况,只要冉阿让不蠢,他早就带着珂赛特溜出几里地了。 但玛姬仍然不敢松懈,这一天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她环顾四周,确认自己正在林荫大道入口处的小公园边上,在往里走一点,就是瓦尔诺公爵的府邸,隔壁则是米梅尔顿大街,克利夫特住在那里。 从海边到她家大约要二十来分钟,而这里离她家大约有半小时脚程,显而易见,她是越走越远了。 直直杵到礁石上的脚踝不合时宜的地叫嚣起疼痛,玛姬咬住牙根,没忍住骂了一声。 “该死的!亚当!” 身边的窗户忽然被推开,一个穿着睡衣的男人慢吞吞探出头来,带着惺忪睡意道:“现在是大半夜,但你们已经在我卧室外面叽叽歪歪很久了,说真的,其实我懒得理你们…” 他顿了顿,带着咬牙切齿的笑意:“但您骂到我头上来,这我就忍不了了…我说大半夜的,玛姬小姐,您跑到我窗边骂我一顿是什么意思?” 玛姬的身体从看清那个人的脸时就开始僵硬了,她扯了扯嘴角,干巴巴地说:“…我不知道您住这儿…好巧啊,亚当先生。” “这一侧几乎是瓦尔诺公爵的产业,”亚当揉了揉眼睛,人清醒了点,便有余力调侃玛姬,“您精力不错,夜里头还能四处闲逛…” “不,”玛姬神色正经,“我是来找您帮忙的。” 亚当一愣:“啥?” “突然想起来,我可以找您帮忙,”玛姬认认真真地说,“上次的事情我还没找你算账——” 亚当脸上呈现出一抹心虚。 “你只要帮我这个忙,我就宽大为怀,既往不咎。”玛姬示意他赶紧换了衣服出来。 亚当关上窗窸窸窣窣地套衣服,声音闷闷的:“我早上去找你赔罪来着,你不在家,是你妹妹给我开的门,我看见安灼拉躺在床上…是有关他的事吗?” “是,也不是,”玛姬摘下围巾,塞到他手里,理直气壮地说,“此事说来话长…你快去港口找一个叫冉阿让的人,他应该在某一艘烂船上,带着个小女孩,他问你就说是玛姬要你来帮忙的,注意,避开一个叫沙威的警察,他眼神敏锐得很。” “……”亚当机械地接过围巾,在略显漫长的沉默后,他说:“啊?” 少女根本不理会他的呆滞,语速飞快,“他是一个逃犯,我得快点带他离开,我回家收拾东西,你去接应冉阿让,明天早上,把他们带到港口…您能不能顺便帮我找一艘开往巴黎的船?算了,我自己找。” 亚当阖上眼睛,半晌后睁开,眼中是一片清明。 “你放心。”他沉声说。 玛姬拍了拍他的肩膀,以革命友谊的气势对他说:“我相信您能做好,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加油!龙先生!” 她说完这话,头也不回地、急匆匆地跑走了。 熟读诗书,中国功夫传人,见多识广的老朱家后代亚当龙先生看起来很可靠的脸色骤然一变,张嘴就是这辈子以来第一句国骂。 第39章 “靠!” 第36章 玛姬觉得她一晚上把这辈子该走的路都走完了。 她打开家门,为了避免惊醒安灼拉,甚至刻意放轻了动作,然而卧室里立刻传来了一声询问:“玛姬?” “……”她只好走向卧室,风砰地一声把门给关上,耳膜一声振响,这下好了,连莉莉莲也吓得哇地大哭起来。 玛姬只好先绕到壁炉前把莉莉莲抱进卧室里,安灼拉已经睁开了眼睛,神志清醒,看见她走进来,挣扎着试图撑起身体,玛姬制止了他。 他们几乎是同时开口。 “我要送你们离开…” “亚当龙早上来过…” 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眉头一拧:“离开?” “对,我们得离开这里,”玛姬在屋子里团团打转,把她认为重要的东西通通丢到包袱里,“你能够自己走路吗?” “我受伤的是上半身,腿还是可以动的。” 好在皮埃尔做了一件相当正确的事,由于打算迁到巴黎去,他把家当全部置换成了法郎,家里除了钱几乎什么都没有,没花一小时工夫,玛姬就收拾好了东西,这时候天还暗着,于是她把包裹放到安灼拉身边,对他说:“等天亮的时候,我叫一辆马车,最好是熟悉的人,那位…” “佐格洛。”安灼拉补充。 “对,佐格洛,”玛姬干脆利落地说,“让他把你和莉莉莲送到港口,坐最早离港的船。” “去巴黎吗?” “还能去哪里,这里是不能待了。” 安灼拉对于她雷厉风行的转变有些不适应,他心里微微诧异,慢慢说道:“你看起来很紧张,是皮埃尔犯了什么非离开不可的大事吗?” “皮埃尔做了什么事,你真的不清楚吗?”玛姬弯腰把莉莉莲放在床上,她看着安灼拉的眼神很复杂。 安灼拉平静地应对她的质疑:“我知道皮埃尔有心事,但一个人决心缄默其言时,你是什么也打听不出来的。” 玛姬神色复杂地看着安灼拉,眼中似乎掠过一丝忧伤,她忽然开口:“我其实想不去巴黎,随便找个平静的地方住下来算了。” “这个时局没有什么地方是太平的,玛姬,”安灼拉说,“巴黎——你只要到了那里,就一定会喜欢上它。” 玛姬默默低头,把掐丝珐琅木盒塞进行囊里,暗自苦笑了一声。 谁不知道巴黎好呢,可那地儿要命呀。 她在安灼拉病床前枯坐到天明,等到了面色无奈的皮埃尔和克利夫特。 皮埃尔没法子摆脱克利夫特,他一刻也不让皮埃尔离开他的眼睛,非要把皮埃尔送到玛姬面前不可,然而克利夫特实则是为了皮埃尔好。 他抓住玛姬的手,把她带到一边。 “皮埃尔究竟做了什么事?我从没见过西蒙这么,这么…”克利夫特顿了顿,满脸一言难尽,“他像疯了一样。” “也就是向他心爱的姑娘揭发他的恶行,打打杀杀什么而已。”玛姬压低声音。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克利夫特眯了眯眼睛,“西蒙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送走皮埃尔这个眼中钉,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至于要怎么送走他,克利夫特心中已经有了成算。 “奥德修斯号会在早上八点准时离港,让皮埃尔坐奥德修斯号离开。” 玛姬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张了张嘴:“…我怎么没想到…” 她立刻抓住这一点机会,弯起嘴角摩挲着克利夫特的手:“…这真是再好不过了!您容许我送他一程吧?” 没等克利夫特回答,她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安灼拉身边,交代了什么——憔悴的金发青年眼底浮现出讶异和无奈,轻轻点了点头。 玛姬就把一个巨大的包袱交给皮埃尔,又说她要去买点皮埃尔路上要用的东西,得先出一趟门,请克利夫特安排好一切,届时在港口相会,看着她那双充满祈求和感激的眼睛,克利夫特不得不满口答应。 皮埃尔坐在安灼拉床边,低声说了一些话,克利夫特*站在窗边,心里只觉得他们在浪费时间,并且为他们看起来关系不错而感到莫名其妙——在他看来,这两个都对玛姬有意思。 尽管克利夫特有意避免,一些诸如“一路平安”、“保重”之类的话语仍然钻进他耳朵里。克利夫特从来都是独自一人,就算是远洋航行那么多次也是拎起包关上家门就走,哪见过这么多废话叽叽歪歪的人,一想到玛姬也会这么同皮埃尔难舍难分,面上的烦躁几乎压不住了,也就忽略了安灼拉和皮埃尔刻意压低声音的交流。 不知过了多久,皮埃尔终于站起身,四下里环顾了一番,这次一走,也许一辈子也回不来了,脸上刚浮现出几分不舍,就听见克利夫特轻咳了一声:“七点二十分了,皮埃尔先生。” 皮埃尔弯下腰去亲吻莉莉莲的额头,他的小妹妹还在睡梦中,一想到一家人才刚团聚,又不得不分离,他心里就酸涩难言,安灼拉平静地注视着他,温和地提醒:“皮埃尔,你该走了,短时间的分别是为了长时间的重聚。” 皮埃尔与安灼拉握了握手,低声说:“巴黎再会。” * 在马车上,克利夫特向对皮埃尔叮嘱了一些关于货船上生活的准则,在他眼里,皮埃尔是个没受过什么苦,四处闯祸的贵公子,因此提出的要求就分外苛刻。 “奥德修斯号上的床位都是有限的,没有一等间,你只能与船员一起住在锅炉室边。” “嗯。”皮埃尔心想,当年为了赚够到巴黎的船费,我可是在你的船上当了半个月的锅炉工呢。 “一日提供两顿饭,看起来您是吃不上大鱼大肉了。” “您人挺好。”皮埃尔笑着说,“我们素不相识,却为我做这么多。” 克利夫特脸色一僵,他感觉自己被冷嘲热讽了,可看着皮埃尔湖泊般澄澈真诚的湛蓝眼眸,又觉得他说的是真心话。 一口气梗在心头差点下不来,克利夫特绷紧了下颌,不冷不热地说:“你应该感谢玛姬。” “如果没有玛姬,我还不知道我会是哪个处境呢。”说起玛姬,皮埃尔眼中满是自得和爱意,“她对亲人、朋友,都妥帖照顾,事事上心,您要相信,天底下再也找不出像她这么聪明善良的人了。” “我当然知道。”克利夫特牙根微微发酸,他当然知道玛姬的好,这还用得着别人说?他倒是情愿把玛姬藏起来,不让世人看见她珍珠般纯洁明亮的光华。 “没人会舍得对她不好。”皮埃尔停顿了半拍,似乎意有所指,“即使她有时候会做错事。” 克利夫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我不得不离开,”皮埃尔望着车窗外,离港口已经越来越近了,已经能听见奥德修斯号这艘崭新的大船上的喧闹声,这艘船是财富与能力的象征,“山长路远,玛姬只能托付给您照顾了。” “您倒是大方。”克利夫特冷冰冰地说。 皮埃尔觉得这人奇怪极了,但他大约已经猜到玛姬想要做什么,便不免对克利夫特产生了几分同情,对于他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的发言,自然也是不吝啬给予宽容。 他们到达港口的时候,天蒙蒙亮。 玛姬站在海岸边的礁石上,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手提箱,海风吹动她金黄的卷发,淡蓝色的裙摆飘动,与半年前比起来,她似乎抽条了,也变瘦了,让人害怕一阵风就能把她刮进海里。 她眼底下挂着一圈浓浓的青黑,脸色疲倦,但一双眼睛亮得出奇,这双眼睛,正是克利夫特深深为之沉溺的眼睛,翠蓝色的瞳仁是她纯洁善良的本色,其中时不时流露出的狡黠光芒,透着一股捉摸不透的神秘劲儿,让他爱恨交织。 克利夫特恍惚间一阵失神,周遭的声音、人影瞬间褪去,他仿佛回到初遇的那一天,坐在马车里,透过车窗,无可救药地把视线落在她身上,一眼万年,记忆铺陈展开:那日风和日丽,她站在礁石上,衣裙随风飘荡,满心眼里都是别人——他终于认出来,那日玛姬送别的人是皮埃尔,不用想一定是招惹了麻烦,准备仓皇逃离。 只要把皮埃尔送走,克利夫特心情和畅地想,她的心就会重新回到我身上。 玛姬的视线直接从克利夫特脸上滑过,毫不停留地落在皮埃尔脸上,他疑心她根本没看见他。 但这是头一次看见玛姬与别的男人动作亲昵地说话,克利夫特不会因为妒意翻涌而头皮炸起。 他耐心地,格外耐心地等待着,看着玛姬把黑皮箱递给皮埃尔,脸贴着脸,嘴巴对准耳朵说着悄悄话。 时间过得那么慢,一秒漫长得堪比一年,克利夫特闭了闭眼睛,转身往船上走去。 玛姬叫住了他:“你要干什么?” “检查一遍船舱,”克利夫特回答,“防止有人趁机混上船,偷盗货物,这是货船,可不是轮船,这些货物要保证完好无损地运送到目的地,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第40章 玛姬的神色忽然出现了一丝变化,就像完美的瓷像出现了裂隙,粉色的嘴唇动了一动,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像是还没想好要说的话。 克利夫特微微一笑,照样转过身去。 在他即将踏上甲板的前一秒,一阵可怕的骚动从不远处响起,他下意识望去,看见西蒙托特律带着一帮侍卫,雄赳赳气昂昂地直奔他们而来。 教堂沉重的钟声正好在此时响起。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克利夫特可以控制的了,他看见玛姬的脸色吓得煞白,宝石般剔透的眼睛泛起慌乱的泪花。 “八点钟了,”玛姬着急地对他说,“快让奥德修斯号离港吧!” 克利夫特只好依言照做。 皮埃尔被推搡上船,他把身子探出船舷对玛姬喊:“愿上帝保佑你!” “看在上帝的份上!”玛姬跟着船跑了一小段路,忍不住压低声音,“你快把头缩回去!别让人看见了!” 奥德修斯号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扬帆起航,撞破隆冬冰冷的海面,满载货物,驶向辽阔的大西洋海域。 玛姬扭过头,把脸埋入克利夫特的胸膛,克利夫特揽住她的肩膀,唇角不受控制地翘起。 “没事了,”他摩挲着玛姬的肩头,“没人可以拦住奥德修斯号,皮埃尔一定会平安到达巴黎。” 玛姬闷闷说了句什么,他刚想问清楚,两人就被匆匆赶来的西蒙粗暴地分开。 “抱什么抱!”他喘着粗气,脸色青青白**彩得很,“皮埃尔呢?把船给我停下!喂!叫你停船!妈的!” 第37章 西蒙托特律在短短三十年的人生里可谓顺风顺水,他的市政厅厅长叔叔没有儿子,便将他视如己出,而作为家中长子,他向来不愁吃不愁穿,就连瓦尔诺公爵都要让他三分。 他这一生中所遭受的挫折,全拜姓吉许的所赐。从十岁起喜欢的女孩,一颗心挂在皮埃尔身上——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娶一个更富有的女孩;皮埃尔长得英俊,他也就认了,可他家暗地里做放贷生意的,皮埃尔总要掺和一脚,断人财路,这就忍无可忍了。 一想到皮埃尔已经离开,他再也报仇无望,就恨不得拔出腰间的新款左轮手枪,一共六响,三枚子弹打在玛姬身上,三枚子弹打在她身边的吉普赛人身上。 当然,他忍住了,他身边有警察,还是他亲自叫来的,他是上过大学的人,他有文化,他不蠢。 玛姬被他那一双射出仇恨和憎恶的凶光的眼睛盯得心里发怵,下意识往克利夫特身后避了避,感谢上帝,能够暂时躲在宽阔的肩膀后真是一种莫大的安全感。 克利夫特往前跨了一步,高大的身躯逼视着西蒙托特律,一言不发,但态度明确。 奥德修斯号已经消失在海平面上,就算是西蒙托特律把牙咬碎,它也不可能调转航向。但他并不甘心,于是他把头转向身边的沙威,盼着能听到他说话。 可沙威没有开口,他也不是没有开口,而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玛姬一眼。 克利夫特能感觉到玛姬抓住他胳臂的手忽然一紧,深深地掐入肌肉中。 天亮起来,港口的人开始变多,他们步履匆匆,却又交头接尾,时不时向这一对峙局面投以好奇的一瞥。 “这位想必就是与您吵架的爱人了,小姐。”沙威突然开口,声音清晰,一字一顿慢慢地问,“您昨晚还在为他哭泣,今天就能冰释前嫌了。” 爱人、昨晚、哭泣、冰释前嫌。 克利夫特转向玛姬:“他说的是什么事?” “有空再跟你解释,”玛姬拉住他的手,颇有些羞怯地对沙威笑起来,“先生,是我太感情用事了。” “那当然,”西蒙恨恨插口,“他帮忙把她亲爱的皮埃尔送走,不冰释前嫌这事才奇怪呢,我算是看明白了,女人就是谁对她好,她就爱谁。” 沙威其实并不在意这个皮埃尔是谁,他心里想着的是冉阿让的踪迹。 在充斥着呛人烟雾的天空被朝霞染成紫红色前,他怀着期望,把每一艘船都搜察了一遍,差点因为踩破腐烂的船板失去性命,但什么都没找到,等他回过头去找德纳第时,这个诈骗犯已经没了踪影,他便更加确信是德纳第为了逃脱罪罚对他撒谎,可大清早他刚躺上床,西蒙托特律派人过来,赌咒说他知道冉阿让的踪迹。 仆人那拖着得意洋洋腔调的声音在沙威耳中格外刺耳,因为西蒙托特律所说的位置,与德纳第交代的位置所差无几。 最有可能的真相是德纳第破天荒地没有撒谎,但冉阿让早就得知消息,跑得没影了。 沙威几乎是怀着沮丧的心情来到港口,出于警察的责任心,他勉强打起精神准备处理面前这一件纠纷。 眼前这个面色憔悴的漂亮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沙威从来不会认错人,更不会认错在短短一天内见了两次面的人。 就在昨天晚上,她出现在堆满烂木头、碎瓦砾和废船的浅滩上,他把她送回了家。 她出现在浅滩上,时候正好。 这可真巧。 仔细想来,寻常举止规矩的女孩绝不可能大半夜在外游荡。 沙威立即起了疑心,当他知晓玛姬与有藏匿通缉犯嫌疑的皮埃尔关系甚密时,他已经可以断定,这位纤细脆弱得像花枝一样的女孩,是一只狡黠的报信鸟。 但没有证据,没有理由。 沙威没有证据,玛姬是有地位的女士,他不能紧凭自己的推断和西蒙一人之言就把她抓到警察署里扣上几天细细盘问,这会让弗赛市整个上流社会对政府产生不信任。 西蒙托特律已经把这辈子的闷气生完了,却也只能抓耳挠腮无可奈何地看着这对冰释前嫌的小情侣依偎离开,生来卑贱的吉普赛人果然习惯于做低声下气的活计,卑躬屈膝地打开车门请他那心尖尖上的大小姐上车,大小姐莞尔一笑,手放在他手上,直到车门关闭,都没再见他们撒手。 克利夫特望着玛姬,抓住她的手举到嘴边轻轻吻了一下,玛姬的指甲修剪得整齐,甲床透露出红润的光泽,他专注地盯着这只纤长柔腻的手,说:“玛姬,我是一名商人,讲究的是利益,今天做的这些对我来说完全没有好处——都是因为我想要讨好你。” 他顿了顿,没感觉到玛姬的气息有丝毫变化,便从容不迫地抬起头,猎豹一样的灰绿色眼睛盯着她:“玛姬,如果你还有感激之心,请不要这么看着我。” 玛姬咬住嘴唇内侧,蝴蝶一样的眼睫闪了一闪,紧接着她说:“您做得太多,我应该如何感谢您?” 克利夫特的身体立刻往前倾,他奔波了一天一夜,下颌冒出淡淡的青色胡茬,他就拿着这张潦草粗糙的脸贴住玛姬的脸。 但这只是一个试探性的吻。 若有若无的鼻息喷洒在玛姬的皮肤上,引起一阵颤栗。 “不要再闹脾气了。”他嘟嘟囔囔地说,“你看,我什么事都能做到,你只需要安心陪着我,什么都不用操心。” 玛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他短而硬的胡茬摩擦得她的下巴刺痛,她一张开嘴,那灼热的嘴唇就像得到了许可,迫不及待地缠住她的嘴唇,仿佛要把她的话全堵住。 随后,克利夫特的手臂缓缓环上她的肩膀,慢慢地往下滑,摩挲着她的臂膀,尽管穿着长袖,玛姬仍旧能感觉到那是一双温热而强壮的手。 他沉重地呼吸着,强壮有力手臂紧紧圈住了她的腰肢,仿佛要把她嵌入自己的身体,紧接着他猛地一收力,把她像拔葱一样拎到他大腿上。 玛姬有点慌乱,她正在费劲地从缝隙中汲取着空气,克利夫特就像一个加热的铁钳牢牢地栓梏住她,根本不给她喘气的空间,大腿上紧实坚硬的肌肉硌得她生疼,让她四肢乏力地陷入他厚实的胸膛里。 与此同时,他那一头半长的黑色卷发垂下来,把光线挡得一干二净,玛姬眼前一黑,眼前只剩一片黑暗,唯一有知觉的是那绵长炽热的吻,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尾骨蹿到天灵盖,让她面色潮红,眼中泛起迷醉的泪花,使她哆嗦着伸出手臂攀住克利夫特的肩膀,用尖尖的指甲掐住他宽厚的后背。 克利夫特短暂地离开她的嘴唇,他晒得发黑的面庞也浮现出一抹红色,稍作停顿后,他低下头,轻轻掠过她仰起的下颌,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游动。 “玛姬,”他的声音从底下传来,“跟我回家,跟我回家。” 玛姬浑身一颤,教堂的低音洪钟鸣响,诵诗班低低吟唱瞬间让她的脑子一激灵,此时才发现克利夫特已经解开了她衬衣领口的扣子,她一下子坐直起来,猛地推开他沉重的脑袋。 克利夫特迷惘地抬头看着她,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却又是不大清醒的模样。 “这是马车里。”玛姬低声对他说。 “啊,”他喃喃道,“那就回家去。” “不去!”玛姬费劲地从他腿上挪开,弄得自己气喘吁吁,“我家里头还有个病号呢!就算你再不满足,今天已经足够了!送我回家去。” 第41章 克利夫特意犹未尽地舔了一下嘴唇,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是呼吸仍旧沉重。 “好,”他笑着说,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你也该累了。” 玛姬手忙脚乱地整理起凌乱发皱的衣服,克利夫特拽了拽他的领巾,往玛姬身边凑了凑。 “说真的,学会开口说出难处对于女人来说可不是坏事。”他心情愉悦地压低声音,“你既年轻又漂亮,没人不会拒绝你的请求。” 玛姬懒得理他。 正当他们浓情蜜意的时候,两个失意人正郁闷地蹲坐码头边上塌了一半的墙根下,沙威挺直腰背,皱着眉头思考着下一步的计划,西蒙把膝盖抵到下巴上,肩背佝偻下来。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西蒙问。 沙威一板一眼地回答:“在全市张贴告示,搜捕冉阿让。” “那皮埃尔呢?你就不管了吗?” “您没有证据,先生。” 西蒙立刻气愤地从严肃的警察身边挪开:“你们警察就是这么作事的!我们每年要纳那么多税!而你们却在尸位素餐!” 沙威冷峻苍白的脸在阴霾密布,忽明忽暗的雪天中显得飘忽不定,他沉默了一会,说:“我会帮您写一份陈述。” 这个回复当然不会让西蒙满意,他正想提出抗议,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冒出来。 “先生,您说的冉阿让,是要比您矮一点,穿一身黄色大衣,还带着个小女孩的中年男人吗?” 第38章 一个瘦小,干瘪的半大孩子,打墙根后畏畏缩缩地探出头来。 如果她穿着有着蕾丝腰带的天鹅绒衬裙,戴一顶漂亮的鸵鸟毛小软帽和羊皮手套,那也许会看起来像个女孩,然而这些她都没有,只有一件宽大、打着补丁的男式大衣,半长的头发一绺一绺打结落在脖子上,粘着麦秆皮和草屑,这是一个野孩子。 “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小鬼?”西蒙不耐烦地皱眉。 小孩子一哆嗦,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害怕地跑开,而是拼命瞪大眼睛望向沙威,尽管他长得像只可怕的沙皮狗。 西蒙更加气恼了,连个小屁孩都会下意识地将他略过,把他当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他可比沙威要和蔼可亲不少! “快回答我的问题!”他岌岌可危的自尊心立刻受了挫,猛地站起来。 沙威也跟着站起来,他拍了拍西蒙的胳膊,请他冷静,随后对小孩说:“你刚才想说的是什么?” 那小孩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了转眼睛对沙威说:“我去过警察署,那些张贴的告示上都写着揭发者会有赏金拿——警察先生,我已经好多天没吃上饭啦!” 沙威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看也没看伸手递给她,女孩接过在手里一摸,那凸起的路易十八侧面像和被橄榄枝环绕的国徽告诉她这是枚五法郎的硬币,她露出一点笑容,把它往那件漏风大衣的口袋里一塞,拍了拍口袋。 “谢谢您的赏赐!” 沙威等着她说下去,他的鹰眼盯着这女孩皲裂的嘴巴,总觉得她的面孔有些熟悉,但也许穷人都长一个样,皮肤因风吹日晒而发黑,脸色枯黄。 他不再去想,而是听她断断续续地说。 “我正在公爵家的马厩里取暖呢,就被人给吵醒了,那是个男人,您想不到的,”她以一种怪异的语气说,“长得怪…” 沙威利落地打断她:“你就说是不是冉阿让。” “那可不是哩,那是个年轻男人!”女孩叫起来,她怕沙威误会,又赶忙说,“我跟着他走上大路,看见他下了马车,又带走一个中年男人,抱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她可长得真漂亮哩——我猜您说的正是他。” “正是他,”沙威的语气沉郁下来,“然后呢?他们又去了哪里?” “上了那艘最大的船。” 西蒙张开了嘴巴。 沙威的手慢慢地握成拳头,语调平静地确认:“千真万确?” “老天爷!我敢发誓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那女孩这么说,“还有一位天仙一样的小姐送行。” “就该截住奥德修斯号的。”西蒙哼了一声。 沙威一言不发,压在眉下的眼睛忽然闪现出一道异样明亮的光芒,那是野兽嗅见猎物气息时的兴奋,他从领结中抬起下巴,把他的脸露出来,张开那紧紧抿着的嘴:“我得赶上它。” 他又重复了一遍,就像坚定自己的信心,“我要赶上它。” “奥德修斯号是咱这最快的船了,”西蒙翻了个白眼,好心提醒他,“你就算插了翅膀,也是赶不上的。” 但沙威拢了拢大衣,他的面目展现出权威的神情:“我就算赶不上,也知道他逃到哪里去。” 西蒙转了转眼珠子,嘴角慢慢地勾起来了:“我跟你一起去。” 他们两人肩并肩离开了,小女孩这才转身往墙后看去,残墙投下的阴影正好能够隐藏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 此时就有一个漂亮的女人静静地站在那里,神色有些阴翳,畅快和忧虑在她眼底不断交织,紧接着,她眼底情绪一收,揽过女孩的肩膀,替她拂去头发上的草屑。 “好孩子,你把你看到的都告诉他了吧?” 女孩点头,带着点小骄傲:“您本来叫我直接问是不是在找冉阿让,但我一听他要张贴搜捕告示,就假装我是听墙角的路人——这样更自然,还得了点赏钱。” “聪明的孩子。”女人温声道。 那孩子已经很久没得到夸赞了,就很乐意再说几句:“其实我没跟着那辆马车,我出了马厩,就瞅见我父亲的踪迹,跟着他,我才看见他们上了马车。您知道吗?那流窜犯抱着的孩子穿得可暖和舒服了,她爹对她可真好,我倒是有点羡慕…” “哪位是你父亲?”女人忽然打断她的话,她用牙齿咬住了嘴唇内侧的肉,看起来心情不算很好。 “他头发长长了,满脸都是胡子,应该是在监狱里没修理的原因,但我认得出他,穿着一件土布罩衫,看起来可冷了。” 女人沉默了一会,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几张纸币,轻声说:“这是你帮我这个忙的酬劳,拿去买件新衣吧,圣诞就要到了。” 这张纸币的面值比兜里那枚硬币的还要大,女孩暗自开心今天遇到了两个出手大方的人,一边接过钱,一边好奇地问:“您也看见那罪犯往船里去了,您为什么不自己去检举呢?” 一只温暖的手摸了摸她乱蓬蓬、挂着冰碴子的头发。 * 克利夫特发现吉许家前停了一辆马车,准确点来说,是一辆牲畜运输车,腥臊味透过车厢的漏洞四处溢散。 再远一点的拐角处似乎也停着一辆马车,克利夫特没有细看,而是转头把玛姬扶下车,带着微微笑意:“你家怪热闹的,小姐。” “……”玛姬带着‘你怪不正常’的眼神瞟了他一眼,大大方方地把门打开。 但是出乎她的预料,屋子里多了几个人,是男人,克利夫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冒出黑气。 “您怎么不提前告诉我这里已经变成旅馆,我好带上我的睡衣,玛姬小姐。”他阴森森地咬着牙根,半笑不笑。 客厅里的两个男人立刻把视线投在他身上,一个抱着莉莉莲,懵然眨了眨眼睛,另一个大彻大悟地站起来,摘下帽子自我介绍:“亚当龙,船长先生,您见过我的。” 如果亚当能够记住克利夫特的名字,应该能够抚平克利夫特的怒气,然而他这句船长先生一出来,立即把克利夫特带到前一天晚上的监狱里。 皮埃尔那厮就是这么轻飘飘地称呼他,玛姬身边怎么净是不识礼数的人,克利夫特心中微愠,但玛姬正挽着他的胳膊,微笑着对亚当说:“这位是崔维斯克利夫特,亚当先生。” 这股子气还没能冒出头,就被一下子戳破了。 算了吧,他这么想着,板着脸伸出手与亚当握了握。 亚当重新带上帽子,诚恳地解释:“我的好友受了点伤——我是来探望他的。”即使他只见过安灼拉三四次,但这并不妨碍他称呼安灼拉为好友。 “你是个热心人,”玛姬解开披风的系带,克利夫特很贴心地帮她把被雪水浸湿的披风取下来,挂到衣架上,趁着他离开的空档,她压低了声音对亚当说:“多亏你帮忙…” “我应该做的。”亚当同样压低声音,“可我心里还是不踏实,但凡碰上警察检查货物,这事准要遭殃,正巧我这几天要去趟巴黎,如果有什么不对劲,我就能及时搭把手。” 亚当对这事的上心程度超出了玛姬的预料,毕竟只有她拥有上帝视角,在旁人眼里,冉阿让仍旧是那一个越狱潜逃的犯人。 很少会有像皮埃尔一样不问前因后果就把自己搭上的傻子。 “有皮埃尔在船上呢。”玛姬说。 亚当露出了不信任的神情,他张了张嘴巴:“你往后做什么打算…”玛姬刚想开口,但克利夫特已经走了过来,于是亚当碰碰帽子,装作彬彬有礼地告辞离开。 第42章 大门打开又掩上,安灼拉躺在病床上,客厅里只剩下三个人,克利夫特自然而然地把视线落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尽管他看了一眼就放心地收回视线——这就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孩,这可怕的视线仍然让莉莉莲打了个哆嗦,从睡梦中惶然惊醒。 小姑娘环顾四周,目光定位在姐姐身上,瘪着嘴向她伸出手,男孩如释重负地把孩子递出去,玛姬低头看看莉莉莲,见她灰蓝色的眼睛已经睁开,滴溜溜活泼地转,脸颊被炉火哄得暖红,便感激地望向男孩:“多谢你,佐洛格,你把炉子烧得很暖。” 佐洛格的脸色一红,他也被克利夫特的眼神盯得发怵,连忙低下头去,哼哼道:“我去看看先生。” 安灼拉!哪个正经人家会给孩子起天使这个娘们兮兮的名字,克利夫特一听到这名字就觉得不是味儿,这位年轻人在玛姬这赖了这么久,简直要把这当医院住了,克利夫特自然认为他有义务委婉地提醒一番,便紧跟着佐洛格走进卧室。 “你看起来恢复得不错。”克利夫特仔细端详着面色苍白、神情憔悴的安灼拉,最终这么说。 “我也是这么认为,”安灼拉撑着身子坐起来,“我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很久,我尚有学业没有完成,我的朋友也都在等待着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是时候回去了。” 克利夫特心头一喜,就要出声附和。 安灼拉抬起头,他那双蓝眼睛略过克利夫特,落在玛姬身上:“等你准备好了,我们一起走。” “绝不可以!” 第39章 有那么一瞬间,屋里一片寂静。 紧接着克利夫特把头转向玛姬,玛姬也在看他,可是那双美丽的眼睛并没有展现出让克利夫特安心的回答,于是他抓住玛姬的手腕,把她拉到外人听不见看不着的地方。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的话,他打算把你带到巴黎去。”他紧紧盯着玛姬的眼睛,可这双眼睛就像玻璃制品一样,晶莹剔透,空明到什么都没有。 克利夫特发现他是越来越看不懂玛姬了,尽管从前他也常琢磨不透她在想什么,在他看来很简单的事情,她却总会胡思乱想。 好在玛姬是了解他的,她微笑着,用对待莉莉莲的语气对他说:“我的家在这儿呢,如果没有意外,我是哪儿也不去的,你就放心吧。” 克利夫特仍旧是不信任地望着她,仿佛希望她能把心剖出来给他看:“玛姬,你愿意发誓吗?” 玛姬只好道:“我不信上帝,克利夫特。” 一个牧师的女儿不信上帝,这可是件奇怪的事。 但在与海洋生死搏斗了这么多年后,克利夫特早就悟出一个真理:信上帝不如信自己。他不是会在这事上较真的人,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所以你连对上帝发誓都不肯啰,”他冷冷地笑起来,“连欺骗我都不愿意,你可真是个实诚人。” 玛姬对他耐心极了,即使被他冷嘲热讽,也是一点脾气没有:“那我发誓…” 克利夫特却又打断了她:“与敷衍的发誓比起来,我倒是宁愿听你讲道理。” 他说完把他那浓黑的眉毛一挑,声音里带上浓浓的埋怨:“我才刚帮了你那么大一个忙,你倒好,转头就不认人了——千万别说你对谁都是这样。” 顿了顿,他又说:“也千万别说你只对我这样,你知道的,我一颗心全在你身上,你要怎么对待我我也没办法,但你要是仗着我爱你,就认为可以随便放肆,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就连阿波罗也会受到爱情的伤害,玛姬,而我连神明都不是。” 尽管克利夫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甚至带了点卑微讨好的颤抖,玛姬还是被他那双写满无奈的绿眼睛看得心头一跳,而这个聪明人一看见她的神情起了波动,便在目光里添油加醋加上点哀伤,玛姬眼神飘忽,弱弱道:“我没这么想,我只是…” 克利夫特立刻以一种看负心汉的眼神看着她,几乎掩饰不住愤慨了:“看,话说到这份上了,你还是不肯给我希望。” 玛姬想说的话立刻梗在了心头,半晌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她扯出笑脸,把手盖在他手上,慢慢的与他交握:“我知道你为我做了许多,你放心,我总不会辜负你,让你的付出落空。” 既然玛姬把话说到这份上,克利夫特也就心满意足了,左右他要的不是承诺,只是一个态度罢了。他今天说的话太多,又太过咄咄逼人,回想起来未免略失体统,因此连忙低头捧起她的手亲了一亲,借此掩盖他泛红的窘迫脸色:“我信你,亲爱的。” 直到把玛姬冰凉的小手捂暖,他才恋恋不舍地撒手,转而昂首挺胸地走进卧室。 安灼拉看见克利夫特精神抖擞地走了进来,带着一种特殊的神气,他后知后觉才发现这是胜利者姿态,总之当安灼拉将视线投向克利夫特时,他以一种占有者的语气美滋滋地宣布玛姬将不会跟着他去巴黎——这个大病未愈的人连自己都照顾不了,又怎么能够给予她保障呢。 安灼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满怀困惑和怀疑地看向玛姬,当他看清玛姬的神情时,他便什么都明白了,于是他抬起头,半分退却也没有地面向克利夫特:“每个人都有说话的自由,我想听她的真心话。” 这句话登时让克利夫特沉默下来,他像是泄了气的公鸡,神色一颓,就在眼神里透露出不甘心的时候,玛姬轻轻地抓住他的手,带着安抚的微笑:“二位,我爱去哪去哪,用不着如此剑拔弩张。” 她摩挲了一下克利夫特的凸出的骨节,浓密的睫毛对他眨了一眨:“我早就对安灼拉说过,巴黎不是个好地方,你放心好啦。” 安灼拉还想说什么,被她一个眼神制止了。 克利夫特这回才安心离开了吉许家,玛姬目送他离开,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等脑子清醒一点,她才走进卧室。 安灼拉正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 “他在要挟你。”他冷声说。 “我知道。*” 安灼拉眉头轻轻地皱起来:“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玛姬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在床沿坐下,“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又不蠢,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为一个人倾尽所有忙前忙后,天底下哪里会有无私奉献自我牺牲的人,那是耶稣…” 这句话还没说完,她忽然浑身一僵,紧接着捂住脖子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她在这里生活得太久,总是会忘记书中人物的存在,自然而然会把他们当普通人对待——全然忘记他们那百年后仍被人赞叹的光辉人格。 先不说冉阿让,就说眼前这位俊美苍白的帅哥。 他先是担心地看了她一眼,生怕她会被这一口水呛死,见她摆摆手示意没有事情,这才放下心。 玛姬有点害怕他会斥责她,从做出向克利夫特求助这件事后,她就忧心安灼拉会拿异样的眼光看她。 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她除了给克利夫特提供点情绪上的价值,啥也没有。这很不好为外人道,但已经没办法了。 “奉献和牺牲总是需要条件,”出乎她的意料,安灼拉很温和,“没有人能当圣人…你拿这种眼光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您请说。” “只是每个人所期望得到的条件不一样而已,我希望有那么一天,人们能过上自由幸福的生活,忘记战火硝烟,我情愿为此付出我的性命。自然,也会有人希望自己的付出会有报酬,我不会对此做任何评判,我只是觉得可惜。” 他眼中带着大写的遗憾:“克利夫特先生看不见更远处的理想,看不见社会的局势,一心只顾着儿女情长。” 他不会对此做任何评判,但他连指名道姓都做了,他瞧不起这种人,对这种人抱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惜,认为他们是被蒙在鼓里的糊涂虫。 “如果你到巴黎去,就能看见更广阔的天地,玛姬。”他认真想了一会,说,“也许你可以成为我们社团中第一位女性,在那里我们讨论哲学、文学、艺术、宗教…以及政治,你能学以前从来没有见识过的知识,我听皮埃尔说你读过的书比他还要多,但你只在家中接受过教育。” 那是因为接受高等教育是男性的权利,大革命时少许世俗女子学校的出现只是昙花一现,立刻受到教会的大力打压,教会更热衷于设立女修会学校,教习女红家务之类的事,这是孤女才会去的地方,与修道院也没什么区别,出来就是当贵族小姐的家庭教师,吉许牧师活着时不会同意,他死后吉许夫人更不会同意——那更会让人看不起吉许家。 他的眼神是那么诚恳,玛姬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不忍拒绝他还是心动了,她借着喝水避开他的目光,咕咕哝哝说:“我会好好考虑的,好啦,你休息去吧!昨晚一夜没睡,我可不想看你累病!” 但当玛姬离开安灼拉的房间,在阁楼上坐下时,耳中却总是回荡着他的声音,在此之前,她总是认为自己尽管长着一张洋人的脸,但内心仍然保留着前世种田躺平咸鱼的基因,可如今看来,似乎她所想的与她所以为的有那么一丁点儿偏差。 第43章 安灼拉果然是天生的演讲者,浑然天成的领袖,简简单单一番话就能搅动人的心弦,她无奈地苦笑。 但这是对克利夫特不负责任的做法,玛姬心里头发沉,毕竟他已经直白袒露他的忧虑,她便无意让他伤心,尽管这会损失她的自由。 她可真是个不渣的好人。 她想得头脑发涨,便打算打开窗户透透气,那凉气夹带着雪花打窗户缝透进来,让玛姬神清气爽,她定了定神,看见在愈来愈暗的天幕下,有人在她家门口左右徘徊。 玛姬仔细看了看,有些惊讶地扬声呼唤:“玛格丽特?” 她怎么会在这时候到访? 玛格丽特闻声抬头,她没有用朱红色的唇膏涂抹她的唇瓣,因此脸色显得有些憔悴,她咬着嘴唇,把它咬出红痕来,最终朝着玛姬招招手。 玛姬连忙跑下楼,打开门想让她进来:“你怎么也不敲门,看你身上的雪花,不会是站了有一段时间吧?” 玛格丽特纹丝不动,对于玛姬的关心她勉强笑了一笑:“我就不进去了。” 玛姬皱了皱眉头:“你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倒也不是,”玛格丽特呼出白色的气体,心事重重,“我只是想来问问…” 她又沉默了,在玛姬的催促下,她才低声说:“您同克利夫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总不成您是要嫁给他吧?” 玛姬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张了张嘴:“就…那么一回事。” “您得离开他,”玛格丽特冻得青白的脸色泛起激动的红晕,“不管怎么样,您得离开他,别问我原因,这是为您好,他是个会传递厄运的魔鬼,您得离开他。” 第40章 玛格丽特表现得好像世界末日一样。 但是玛姬也能够理解,毕竟玛格丽特向来对克利夫特成见颇深。 她抓住玛格丽特的手,笑着对她说:“我运气向来不错,这个你不用担心。” 玛格丽特的脸色愈发苍白,她沉默了有一阵,仿佛是有很多话想对玛姬说,但最终只是点点头:“…反正你得远离他。” 真是个固执得可爱的人。 玛格丽特仿佛就是为了说这么一句话,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好像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驱赶一样。 她这句话在玛姬心中起的涟漪并没有安灼拉那一番话强烈,谁都知道她不信这些神神鬼鬼,即使拥有前世的记忆算得上是一件惊悚的事情。 但她还是倔强地不信…有在这里纠结的功夫,还不如给皮埃尔写几封信,问候一下身体,问候一下冉阿让,再商量一下将来的去路。 克利夫特吹嘘过他的奥德修斯号开得极快,它会沿着法国西海岸航行,绕过凸出来的海角,在两天后抵达勒阿弗尔港口,沿着塞纳河往东南进入巴黎市中心。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风浪、暗礁、海盗以及恶劣天气都会导致奥德修斯号航速减缓,甚至被迫靠岸。 当然,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克利夫特谨慎地将这段近距离的航行作为奥德修斯号的处女航,而不是远洋航行,就是有这一方面的顾虑:奥德修斯号太新太先进,即使舵手有着老道的航行经验,谁也无法说阴沟里翻船的概率有多大。 因此这预估的抵达时间还要再往后推迟一点,但即使是这样,这已经要比走路、骑马要快上好几倍了。 寄出信后保守估计最快也要一周才能收到回信,玛姬便耐心地等待着,一天中总有一段时间与克利夫特待在一起,做一些应该做的事情。克利夫特在感到幸福的同时,美中不足的是,某些碍眼的存在仍臭不要脸地滞留在玛姬家中。 安灼拉说他伤没好透,这个出尔反尔的家伙,一定是别有用心。 克利夫特主动减少了上门的次数,并且每天派遣一辆马车把玛姬带到他家,然而玛姬总不能天天如他所愿,她设法从德米安主教那获取了点津贴,带着这些钱探望了玛格丽特——做母亲的看起来状态不佳,孩子生了点小病;紧接着凯瑟琳请她参加沙龙,说几句拉丁语——尽管玛姬只会用它读《圣经》,那对凯瑟琳来说也是够用了。 因为这些事情,玛姬三番五次地爽约,一来二去,克利夫特对她闹起了别扭。 等到玛姬在百忙之中抽空想起他时,才发现他已经有几天没再打扰玛姬,没人知道他在那栋漂亮高大的房子里做什么。 她怀了那么一点愧疚,带上杜布瓦大叔做的糕点,他的儿子莫里斯去当兵了,杜布瓦大叔目不识丁,只好请玛姬帮他写信寄给莫里斯,作为报酬,他包圆了吉许家的面包。 冒着大西洋刮过来的冻雨,玛姬跑到米梅尔顿大街十号公寓,这时候天冷得出奇,没人愿意抛弃壁炉的温暖跑到街道上溜达,米梅尔顿大街格外寂静冷清,玛姬在十号公寓面前呼出一口气,那温热的水汽立刻凝结成白色的水珠。 通常在这个时候,克利夫特那个尽职尽责的男仆弗里茨早就跑出来迎接她了,然而现在公寓门前的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水反复融化又冻结,色泽微微发暗。 她只好拎起裙子自己去敲门,敲了大半天,门内才响起慢吞吞的脚步声。 开门的是弗里茨,他原本熨烫得妥帖的衣领发皱,黑色的衣袖有一道暗沉的水渍,看起来是刚洗完脸,站在高一槛的台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玛姬。 “先生不在家。”他说,“他有事出去了。” 他虽然年纪大了,但并没有变得矮小,玛姬需得抬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色,她这才意识到在此之前,弗里茨在与她说话时都是弓着腰的,此时他挺直了腰板。 玛姬模模糊糊意识到了不对劲。 “怎么回事?”她越过弗里茨的身子往屋里看了看,但克利夫特的公寓有几层楼,她根本看不出什么。 “没什么,”弗里茨咬住了牙根,“先生说等他一回来就去找您,您先请回吧。” 眼看他把话说完,就要闭门谢客,玛姬连忙问:“他是在工厂呢?还是在码头?我可以去找他。” 尽管克利夫特再三嘱咐什么都不要说,弗里茨还是没忍住:“由于天气不佳,奥德修斯号被迫在根西岛停靠,正好遇上了例行检查,在一众员工与货物中,他们搜查到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船上的人——您倒不用担心,不是皮埃尔先生。” 这个安慰差点让玛姬停止了呼吸:“不是皮埃尔,那是谁?” “可惜他逃跑了,没能让人抓住,”弗里茨说,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玛姬,“这人运气真不错。” “没抓住?”玛姬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笑起来,“没抓住为什么知道他不该出现在船上呢?” “如果他心里没有鬼,那他为什么要逃跑呢?”弗里茨问,“他就应该老老实实留下来接受盘查,这不会对他造成什么损失,奥德修斯号也不会因此被扣留。” “您看,这人多坏,要我说他就得去自守,告诉警察说他是自己趁人不备偷偷溜上船的,”弗里茨声调突然变得恶狠狠地,“先生也就不会因为这件事焦头烂额,他前天还着了凉呢,现在还得撑着身体去警察署接受盘问,就算您这几天对他不闻不问,他还嘱咐我不要把这事告诉您,生怕您为他担心——看起来您倒是挺高兴,玛姬小姐,我认为您太在轻视他的感情。” 弗里茨其实挺喜欢眼前这位有礼貌的小姑娘的,他甚至幻想着没过多久便能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娃娃带,但他很快发现这位姑娘有着所有年轻女郎的通病,她们知道自己有为所欲为的资本,知道只需要用一点甜言蜜语便能获得男人的偏爱,因此对这份爱意毫不珍惜。 他自认为看破了真相,可惜先生正上头,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便希望能借着这个时机,委婉地提示一下这位小姐,年轻姑娘大多面皮薄,很少有不会因为别人的规劝而改变自己的行为的。 果然,玛姬脸上浮现出愧疚。 好了,这下先生就用不着为此夜夜烦恼了。 “克利夫特被叫去盘查?您能仔细说说吗?” “先生走得急,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这个您不用担心,”弗里茨说,“先生不是没遇到过这种事,他能应付得过来,您进来坐坐吧,也许等会先生就回来了。” 他为玛姬拉开门。 玛姬用冰凉的手背贴了贴烧得火热的太阳穴,“不,我有一些事要做,把这些事做完,我立马赶回来。” 于是弗里茨替她叫了辆轻便的马车,问她要到哪里去。 “去杜朗德医生家里。” 杜朗德医生与克利夫特关系密切,知道的一定会比弗里茨多,玛姬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克利夫特的情况,这件事会有什么后果,处理这件事的警察又是谁——毕竟弗里茨不知道,而她可是一清二楚是谁被她送上了船。 “哦!”弗里茨的表情有些遗憾,“医生到隔壁市的教区大学找资料去了,没两三天回不来呢。” 第44章 “…我以为杜朗德医生不常出门的。”玛姬把披风拉到脖子上围起来,挡住那飕飕直往里灌的冷风。 弗里茨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问她:“您还想去哪里吗?” “不走了,”玛姬说,“我就在这等他回来。” 于是弗里茨请她到会客厅坐下,给她烧了暖和的炉火,这是玛姬第二次来到这间会客厅,第一次时她心里装着事,无心打量,之后几次都被克利夫特直接迎到楼上去了,也就再也没来过会客厅。 她这时候才发现尽管她从没见过克利夫特看书,但他收藏的书堆满了一墙的书架,历史的、经济的、政治的、科技的,不胜枚举,她随手抽出一本薄薄的杂志看,里头夹了一张纸,上面潦草地写着几个化学公式,她用她高中毕业后就没再拿起过的化学知识辨认了几秒,终于记起着是硫磺燃烧生成二氧化硫的公式。 显而易见,这并不是克利夫特写的,而更有可能是杜朗德医生。 她翻了几页,忽然觉得杜朗德医生的思想有些危险——这份杂志通篇都在教导人们怎么手搓炸弹,制造爆炸,以最小的成本给人体造成最大的伤害,杜朗德医生简直是兴趣独特。 弗里茨端着泡好的热茶走进来,见玛姬看得很认真,不由得问:“玛姬小姐,您看得懂这些弯弯绕绕的符号?” “学过一点。” “您在哪里上的学?”弗里茨认得那份杂志,“竟然会有这么学识渊博的老师,这可是杜朗德医生亲自跑了趟巴黎医科大学带回来的,说是最新研究呢。” 玛姬不再回答,她把杂志塞了回去,由于书摆放地太过密集,她废了好大一通力气才塞进三分之一,弗里茨把茶往边上一放,说:“我来放就行。” “不用,”玛姬回身,“我能…” 话没说完,她一个胳膊肘把茶杯从桌几上撞了下来。 陶瓷碎裂的声音本应该是清脆响亮的,但它却被一阵可怕的惊讶天巨响掩盖了。 玛姬与弗里茨面面相觑。 “门外有人,”弗里茨说,“我得去看看,您不要走动,小心陶瓷划伤您。” 他把碎瓷片踢了踢,还没走到门边,门便被人撞开了。 原来刚才那一声响动是撞门声,与冷风一起冲进门内的是一群穿着深蓝色双排扣大衣,马裤与长靴的警察,他们猛地把弗里茨推到墙上,像鬼子进村一样风卷残云地搜刮起来。 “依法搜查!”人群中有人这么吼了一句。 玛姬还没来得及眨眼,就有一个眼熟的人被推搡着从她身边经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冷的天,他赤着脚,只穿了件衬衫,扣子只扣了四五个,看起来有些狼狈。 “克利夫特!”玛姬下意识出声。 他踩到了地上尖锐的瓷片,立刻有鲜红的血珠从那双冻得青白的脚沁出来,但他就像没感受到疼痛一样,面色冷漠,像是被抽空了魂。 “克利夫特!”玛姬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踩到瓷片了,紧跟着他走了几步。 克利夫特像是才听到声音,缓缓地扭过头,他看着她,顶了顶下颚。 玛姬听见他压抑着愤怒的声音,或者是根本没有抑制,那恨意就像沸腾的岩浆一样喷发在她身上。 他说。 “滚出去!” 第41章 立刻有两名警察狠狠地抓住克利夫特的胳膊,粗暴地把他的双臂扭转到他背后。 克利夫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薄薄的白衬衫勾勒出他漂亮的肌肉线条。 他像钉子一样站在原地,梗着脖子死死盯着玛姬,面孔甚至因为发力反抗而变得狰狞,青筋直爆,他就像变了一个人,灰绿色的眼睛里燃烧着被背叛的异样痛苦。 这种神情让周围所有警察都不由得停住动作,玛姬忍不住走上前,想替他拢拢衣领。 克利夫特嫌恶地避开了她的手,这是头一回,他用这种语气对玛姬说话。 “你这个狠毒的女人!这回你称心如意了吧!”他嘶哑的声音完全掩盖不住他内心的绝望,“弗里茨!把她赶出去!我就算是死也不想见到她!” “你放心,”有警察冷冰冰地接话,“死刑的要求没这么简单,你还配不上,只不过看起来是要和铁栅栏渡过漫长的后半生了。” 玛姬这才注意到沙威的存在,当其他警察带着顺手牵羊的视线在屋子里四处环顾,琢磨着待会能带走什么值钱玩意时,他如同守着猎物的豹子,手里拿着一支拐杖,看样子会随时给逃跑的犯人来那么一下。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连你一起审问,”他转头对玛姬说,“我知道你做过什么,我发誓我会查出来。” 克利夫特立刻流露出幸灾乐祸的恶意,玛姬看得一清二楚,可当沙威回过头去时,他苍白着脸色,一声不吭。 弗里茨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看看主人,看看玛姬,一时拿不定主意。 他没有时间在这里犹豫,警察并不会给他时间,一个警察,玛姬认出他是那天到她家来逮捕安灼拉的,年纪较长的一位,拿起警棍尖锐的那一角毫不留情地往克利夫特腰间戳去,完全看不见那一日的恭敬:“账册呢?快去找出来!” 克利夫特的脸庞有一瞬间痛楚地扭曲,但很快他冷冷地笑起来:“如果你是想凭借这个给我定罪,那只能说是痴心妄想。” 紧接着他把视线扭转到玛姬身上,胸口因为心绪不宁而剧烈地起伏,对她咬牙切齿:“我真是昏了头,瞎了眼…” 他没能把带着恨意的话说完,警察见会客厅里翻不出来什么东西,便不耐烦地硬把他拉走。 沙威留了下来,他有话要对玛姬说。 “真是个可怜的人,他恐怕还不知道,弗赛市市政厅厅长打算借这个原因查抄奥德修斯号上的货物呢,不过这都怪他做事不严谨,轻信他人,”沙威的语气有一种罕见的怜悯,他心中的得意流露出一些在脸上,“如果你能告诉我冉阿让在哪里,或许我可以帮上点忙——你和我都知道,在今日之前,他可是对此事一无所知。” 玛姬心头和手脚发起软来,她听见楼上不留情面的斥骂声:“走快点!你这个野种!”,紧接着传来瓷器碎裂,重物被掀倒的声音。 “…您是在威胁我吗?”玛姬的声音有点发抖,“您可真无耻!” “我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说我,”沙威说,“一般心里有鬼的人看见我就害怕得走不动道了——既然如此,我劝你要小心一点。” 弗里茨此时终于做出来决定,他知道他的心还是在主人身上的,便冷硬地对玛姬说:“门在那边,玛姬小姐,还没关上呢——我猜想你用不着我送你出去,马车在外面等着,你可以直接回家,这里不再需要你了。” 顶着这些声音,玛姬心里头成了一堆乱麻,她不能再在这种环境下呆着了,否则再看一眼克利夫特,沙威再说一句,她都会控制不住地把话说出来——可这完全无济于事,这样并不能解决问题,只会让另一个人陷入危险当中。 玛姬跑出米梅尔顿大街十号公寓,由于这寂静的午后出现的噪音,已经有不少小憩的人从房间里打开窗户,好奇地寻找声音的来源,一看见玛姬从门里跑出来,齐刷刷地把视线落在她身上。 看热闹是人类的本能,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立即有位穿着貂皮大衣的公子哥吹了声口哨,轻佻地问:“喂!好姑娘,告诉我,那位污染空气的崔维斯先生犯了什么事啊?” 他们早就看不顺眼克利夫特了。 玛姬捂住脸,把披风的兜帽戴上,跳上马车,压低声音对车夫说:“您开车吧!我要去…” 车夫打断了她:“再多的钱我也不做这一笔生意,我只做正道人的生意,您看起来与被押进去的囚犯交集颇深,请下车吧。” 他看见玛姬有些发愣,于是好心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人们都在看着呢,你上了我的车,他们就不爱做我的车了——我只是个赚钱养家的,您呢,我劝您赶紧离开,再不要回来,这会对您的名誉好点。” 天空是一片毫无生气的灰色,没过一会就下起了雪,她肩头立刻堆满了白色的雪花。 这种天气本来出门的人就不多,更何况雪越下越大,即使是躲到屋檐下也无济于事,玛姬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知道自己只好走上七八里路回家去了。 一开始的路还好走一点,由于路面清扫得勤快,只积了一层薄薄的雪。等到了工厂附近,除了没有清扫的旧雪化冻又重新结成冰壳外,还有湿润的煤渣泥屑。 尽管玛姬小心翼翼地提防着路面了,还是不留神摔了一跤,硬邦邦的地面立刻让疼痛从尾椎骨蹿到脑髓,那件干净裙子立刻粘上了泥灰——那种半化不化的泥,散发着一股冷冰冰的恶臭。 她坐在地上缓了一阵子,心里头想的是克利夫特。 他裸露的脚,沾上血迹的地板,还有结着冰霜的头发。 第45章 “真该死,”她喃喃道,“我真对不起他。” 也不知道是雪花挂在睫毛上的原因,还是雪大得向幕布,玛姬的视线有些模糊,她听见背后传来马蹄从雪地里拔出来又踩上去的声音,便下意识地撑着地面站起来,不想让人看见她的溴样。 然而那车偏偏在她面前停住,赶车人蹦下来向她跑过来,他跑得又快又灵巧,一看就是走惯了这种路的,到了跟前把挡住脸的围巾往下一拉,露出张青涩的脸,又惊又喜地叫:“玛姬小姐!您居然在这里!” “佐洛格!”玛姬伸出手让他把她拽起来,她穿了太多衣服,身子发沉,“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在这里?” “再冷的天也是要吃饭的呀!”佐洛格轻快地说,“上车吧,玛姬小姐,我送您回去。” 由于是下雪天的关系,佐洛格很小心地把着马缰,可即便如此,马车仍然在街道上举步维艰,四仰八叉地走着,等到了吉许家,终于发出一声寿终正寝的悲鸣,有一个车轮裂开了,车身可怕地歪向一边。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佐洛格看着爱车,心疼地说。 玛姬取出皮包,从里面出一个小布袋:“你拿这些钱去换了轮子,快去吧,再去得晚点,店铺就要关门了。” 佐洛格张了张嘴,下意识想拒绝,可他又穷得说不出嘴,只好便眼巴巴地看着玛姬跑进门里。 玛姬顾不上把落满雪的披风脱掉,就这么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安灼拉的卧室,安灼拉正在看信,知道是玛姬,便开口想让她看信,没想她径直扑到他面前,眼中满是慌乱。 就算是皮埃尔失踪也没见玛姬反应这么大过。 好在安灼拉镇定的目光让她意识到自己也需要冷静下来,过了一阵,她才慢慢把事情说了出来。 “他就像狐狸一样狡诈!”玛姬怒骂,“这是逼我在克利夫特与冉阿让之间做选择!可他们都是无辜的!” 安灼拉缓缓把信纸叠了起来:“看起来我是不能让你知道他们的落脚处了。” 他微微笑了一笑:“你就可以当做你真的不知道,那即便是沙威,也不能从你口中套出任何话。” 披风沉得玛姬的心脏发闷,她终于把它褪了下来,露出底下占满泥浆的裙子,但此时不会有人在意这些,她在床前绕了几圈,喃喃道:“不成,总得找个法子…亚当!亚当回来了没有?” 答案是并没有。 但安灼拉透露了一点真相:“在这件事情上,亚当先生帮了大忙,没有他的帮助,冉阿让是无法安全抵达巴黎的。” “可他们不是在根西岛上被发现的吗?”这时候了,玛姬还会忍不住去纠结一些细枝末节。 “他们遇到的是同样恶劣的天气,”安灼拉回答,“这是好运与厄运同时发生的表现,好在总有希望降临,但对克利夫特来说…” “完全是无妄之灾,”玛姬低着头,心里头闷闷地难受,“要不是为了我,他才不会掺和到这破事里来呢。” 安灼拉极轻地叹息一声:“好啦,后悔不能解决问题,你是否知道得更多?毕竟他们没有抓住冉阿让,没有实际证据来证明克利夫特窝藏罪犯,法律不会同意让他们做什么的…这已经算是这个世界最公道的规则了——仅限于对有钱人来说。” “克利夫特算是上有钱人,但他不是有地位的人,”玛姬声音极低,“我今天算是看见了,他们不计一切手段,像豺狼一样想要侵吞他的财产。” “就连这种人都过得艰难。”安灼拉心道,果然国王必须死,因为祖国必须生存。 但是他暂时没说出来,玛姬就蹦了起来。 “这个讨厌的世界!”她烦躁地说,“竟生出这么多魑魅魍魉!这些蠹虫!蛆蝇!我算是想明白了!他们是奔着他的财产去的——该死的托特律!他又打着什么主意!” 第42章 西蒙托特律!这位在做渣滓方面已经巅峰造极的人,玛姬这一生中所受的波折,几乎都拜他所赐,她咬着牙在卧室里转了几圈,恨透了他。 “可我又能怎么办呢?”她好不容易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又急不可耐地站起来,“又有谁能帮上忙呢?瓦尔诺公爵吗?凯瑟琳和路易斯也许会答应,可说不定这正是公爵乐意见到的局面呢!我这时候倒是知道克利夫特为什么说他融入不了上流社会了——他们并不会因为他的财富认同他。” “你总不会想着单打独斗吧?玛姬小姐?”安灼拉捂着胸口从床上爬起来,他躺得太久,早就不耐烦透了,正好借此疏松筋骨,“从拘押到开庭审讯还会有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我们可以做好充足的准备,首先,需要一位律师,真巧,我正好认识一位。” 他走到用四根木架子搭起来,勉强算写字台的东西前开始写信,当他再次把笔尖插入墨水中时,一个阴影笼罩住了写字台。 玛姬就站在他面前,盯着他流畅有力的字符,神情莫测。 她并没有练就倒着识字的本领,单纯只是盯着一处发呆,直到眼睛酸涩,面前的画面成了模糊的虚影,才慢慢说:“我想起一件事情。” 安灼拉停下笔。 “玛格丽特。”玛姬嘴唇微微颤抖,她的手心在发汗,“是她警告我离开他,是她告诉我皮埃尔处于危险之中…她什么都知道,正是因为她与西蒙托特律关系匪浅。” “情妇?” “不管怎么样,我得去问问——西蒙一定会对她说什么,现在能派上用场的我都会去做,不过得先让人把杜朗德医生叫回来,克利夫特只有他这一个真心朋友。” * 门吱呀响了一声,西蒙托特律皱起眉头。 “你那两个孩子,”他说,“真没意思,下次别在这里。” “乔纳森正病着呢,离开他怎么行,”玛格丽特在他脖子上温存片刻,笑道,“就这几天,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要不是眼前这个女人对他胃口,就她带着的两个拖油瓶,西蒙托特律是不会多看她一眼的,被这个响动一吵,他立刻没了兴致,翻身下床。 玛格丽特站起来,把大衣递给他,温顺地倚在他肩头。 “听说你和冯索瓦吉许家那个女人走得很近。” 门下似乎又有响动,不过两个人皆当作是孩子淘气玩闹,西蒙很不耐烦地皱起眉。 “是。”玛格丽特看他光着脚,就给他拿了双鞋。 “她长得确实漂亮,”西蒙套上鞋,拢了拢大衣,“如果不是性子太惹人讨厌,我倒是想试一试她的滋味。” 玛格丽特内心暗自鄙夷道可惜你不敢,面上仍然笑吟吟地:“这就要走了?” “嗯,崔维斯那小杂碎嘴巴硬得很,我得去看看审出什么来了。” “审出什么不重要,”玛格丽特说,“重要的是这个结果是不是您想要的。” 西蒙停下扣纽扣的手,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玛格丽特,他那双被赘皮遮挡住的眼睛小而透着精光,玛格丽特被他看得心头狂跳,尽管许多男人用打量待价而沽的玩意的眼光审视过她,西蒙也曾这么看过她,但这一次则全然不同。 他的视线充满怀疑,带着一丝微乎其微信任——玛格丽特敢相信这信任不是由于他们有着共同的仇人而产生的,而是那些在床上的日日夜夜中产生的,他们借此维持着薄弱的信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与崔维斯有深仇大恨,”西蒙微笑起来,这种微笑是标准地把嘴巴弯曲成一个括弧的形状,嘴角和眼角的法令纹都要深深地皱着,虽然笑着,但看起来是瘆人的冰冷,“你知道要怎么让他心里更难受吗?” 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这样。玛格丽特心里暗叫。 “玛姬冯索瓦吉许,看爱人受苦远比自己受苦要痛苦千倍万倍,”西蒙把嘴角扳平,但那阴险的算计与洋洋得意已经从脸上透露出来,“我警告你,不许给她通风报信,不要再打什么小九九——对我有利的我不管,其它的你好自为之,现在你到外面看看,没人我再出去。” 这个孬种,玛格丽特面*上不显,心里早就大骂起来,自己的话说得这么厉害,到头来也只是个害怕被老婆发现偷情的懦弱男人而已。 从窗帘缝看出去,巷子外有几个妇人抱着脏衣篓子准备去洗衣服,于是玛格丽特转过身,很遗憾地请他从后门——实际上是一个半人高的狗洞离开。 西蒙弄乱了头发,骂骂咧咧地走了,准备把怒气撒在克利夫特身上,玛格丽特微笑着送走他,便把袍子披上,光着脚走到梳妆台开始梳她那一头又厚又长的头发。 头发有些打结,她耐心地梳理着,直到她余光瞄见镜子里一闪而过的银光。 西蒙会送她吃的穿的,但就是从来不会送她钱,像在枕头下押上几个金路易或者是银法郎的事从来没见他做过,玛格丽特生了一点好奇心,站起身往那银光的方向走去。 第46章 就当她看清楚那玩意是什么东西时,门猛地被人从外头打开了。 “妈妈!”她大儿子站在门口冲她大喊,“玛…” “不是叫你没事不要上来吗?”玛格丽特浑身一抖,下意识往前一挡。 巴克利脸上浮现出一点委屈来,他最近窜得老快,楼道里光线又暗,等他往边上一让时,玛格丽特才看见站在他后边的玛姬。 “你是不舒服吗?”玛姬看起来心事重重,但仍然分出一缕心思来关心她,“我敲了许久的门,都没见你开门。” “我贪睡,”玛格丽特的神经不由自主地绷紧,尽管玛姬眼里只有关心,“等一下,我换见衣服就下去。”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她听见玛姬好奇地叫了一声。 “咦?你这里怎么有手枪?” 这种枪她见过,克利夫特有一把,左轮六响,她还用过呢。 玛格丽特怔了怔,缓缓转过身,僵硬而又带着缓解气氛的微笑浮上她的面庞,这个微笑与西蒙刚才的微笑所差无几,刻意挤出的笑意总是一模一样的瘆人:“就是一小玩意,别人送来给巴克利把玩的。” “这枪威力可大了,”玛姬说,“可不是给小孩子玩的。” 她顿了顿,轻轻说:“玛格丽特,我有些事想问你。” “克利夫特的事吗?”玛格丽特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她侧脸避开玛姬的眼睛,伸手把那把左轮六响手枪丢到床头柜里,“我早就警告过你了。” “可是……” “玛姬小姐,”玛格丽特“咚”地把柜子推上,抬起头,视线越过玛姬落在远处虚空里,仿佛那里有支撑着她说出着番话的坚定存在一般,“您是我的恩人,但这不足以消弥我与崔维斯克利夫特之间的仇恨,提醒你离开他已经是尽到我最大的良心了——再多一分,我的丈夫在地下便永不安息,您说得对,我身子不舒服。” 玛格丽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如果等她说出“您请回吧。”,基本上也就意味着两个人友谊的终结,玛姬咬住嘴唇,一声不响地把披风系上——她以为会在这里待上个把时辰,便把它脱掉了,低着头离开了。 玛格丽特立刻软倒在床边,窗帘被紧紧拉着,只透进来几缕微弱的光线,丈夫就站在那道光线中对着她微笑,他有一头漂亮的褐色头发,明亮的黑色眼睛带着笑意,这么多年过去,他是这么年轻,脸上甚至看不见皱纹。 而她已经三十几岁了,眼神不再明亮,甚至每天早上醒来梳头时会发现齿梳上挂着的白发,玛格丽特泪眼朦胧,望着那道影子,喃喃道:“老天!看看我都做了什么!” 天很罕见地出了太阳,尽管空气里仍然带着冰霜的气息,但有晴冷的光线照射在大路上,用来拉车的马被拴在路边,晒得懒洋洋地,长长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屁股。 但这也就意味着会把积雪晒化,玛姬刚走出玛格丽特家的巷子,就差点一脚踩进那车轮碾过后形成的凹陷车辙里。 这阴晴不定的天气,喜怒无常的人和事快把她给折磨疯了,等到她再次留心周围的环境时,才发现眼前这栋米黄色建筑就是警察署。 警察署门前有一群人围着,有些看着是棉花厂的工人,身上粘着缕缕棉絮,此外还有几位穿着海员的皮靴,围在警察署的大门前交头接耳。 走近了,玛姬听见其中一个瘦高个儿说:“这可了不得,我就说他是能杀人的面相。” 众人齐齐沉默了一阵,而后有个中年人,看样子家中得有好几个孩子要养,皱着眉头说:“那我们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然而玛姬已经呆住了。 警察署门前的布告栏上张贴着两幅画像,一个瘦得尖嘴猴腮,透露着一副诡异的死相,那是卢布瓦;另一个头发乱得像鸟窝,一脸桀骜不驯,这个是崔维斯克利夫特。 谁是死者谁是杀人犯已经不言而喻。 …不是,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玛姬侧过身,试图从人群的缝隙里挤进去,一股油污、汗臭、鱼腥以及煤炭混杂在一起的复杂味道扑鼻而来,冲得她神经一跳一跳地抽痛,她把披风往嘴巴和鼻子上裹了一裹,才觉得喘过气来。 她定了定神,看见那张告示贴上就这么写着:“死者身体内取出的子弹与凶手所携手枪中子弹系同一类型,此枪类型少见,故判定为作案者。” 妈的。 玛姬无声骂了一句。 混账玩意颠倒黑白真有一手,保守派就该雇佣他去跟自由派人士吵架,保准不会输。 她想得脑袋里昏昏沉沉,等待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的手已经触碰在那张薄薄的纸上,再过一秒就会被她给撕下来了。 周围已经安静了许久,人们沉默而困惑地看着她,不知道这位年轻漂亮的小姐犯的什么浑。 “哦,”瘦高个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我记得您,船长的心上人。” 立刻有人向她投以怜悯的眼神,玛姬脑子烧得慌,她迅速收回手,把自己用披风完全裹起来——从他们让出的一条小道中昏头昏脑地挤了出去。 直到走回家,丢掉披风,把勒住胸和腰的紧身胸衣扯开,她才能吐尽浊气,够敞开胸怀连吸了几大口冷冰冰的清新空气。 厨房的炉子上放着她早上出去时烧的一大锅水,她抄起木瓢舀起一大勺就往嘴里灌,凉透了的水从喉间直直往上蹿,足以让她脑袋清明。 安灼拉手里拿着一封信,困惑地歪了歪头。 “我还以为你不会如此对他上心…”他走过来,把木瓢从她手中拿走,动作熟练得好像已经做过许多次类似的事情。 “我是被气到了!”玛姬把水吞下去,“现在他们又说卢布瓦是克利夫特杀的了!你和我分明都知道不是这样!这事又与克利夫特没关系,他吃饱了撑得慌才会去掺和呢!简直就是倒反天罡!可那手枪里的子弹又的的确确是一模一样…” 玛姬咬住嘴唇,她脑子里闪过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安灼拉回过身,往写字台走去。 “你要干什么?”玛姬问。 “我还认识那么一个人,”安灼拉头也不回,低头用小刀把信封裁开一个口,“学识渊博,物理、科学、生物样样精通,正巧,他是位医学生。” 第43章 拱顶湿润的石壁落下一滴水珠,砸在地面长满滑腻青苔的石板上,这是这间寂静监牢唯一发出的声响。 克利夫特靠着冷冰冰的墙壁,仰头望着黑森森的拱顶,他曾经试过站起身,可还没等他将腰背挺直,就被那低矮的拱顶给压了回去。 铁环紧紧锁住他的踝骨,把他困在这个散发着烂臭的草堆上。 食物从上面丢下来,一天一次,是一块带着霉味的冷面包。 他的外套在搜身时被剥去了,此时身上只有一件薄衬衫,纽扣掉了个干净。这是一个与海上环境相差无几的地方,他年轻时就住在这样的船员宿舍,潮湿、腥臭,海浪的声音就像缝隙中冷风的尖嚣。 他能够适应,只是觉得有点冷,有点饿,以及有点渴。 为了抵制这些身体上的痛苦,他阖上眼睛,凝神细思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番境地。但这给他带来精神上巨大的折磨。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只觉得头痛欲裂。 牢门外似乎有脚步声响起,鞋跟和拐杖敲击着地面,他以为是那位照常巡查的守卫,这位嗜酒如命的守卫曾吃过他的亏,自此每天都会不遗余力地停留在牢门前破口大骂。 聒噪得很,但这也是克利夫特计算时间流逝的唯一方式,这里的白昼与黑夜根本无法区分,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他才能知道已经四五天过去了。 他撇了撇嘴,耐心等待着守卫乏善可陈的咒骂。 紧接着他听见钥匙转动锁头的声音,牢门嘎吱嘎吱地叫了起来,明亮的、热烈燃烧着的烛光从铁板门后照射进来,有一个黑影在光线里面站着。 他只看一眼就知道那人不是守卫,更不是那个让他恨不能亲手掐死的恶毒女人,然而光立刻刺痛了他的眼睛,让他从眼底沁出泪花。 “杜朗德,”他闭上眼睛,轻声说,“是你。” “否则你以为会是谁。”杜朗德从倾斜的台阶上走下来,端着蜡烛把他整个人端详了一遍,见他只是憔悴了一些,心底便松了一口气。 克利夫特不回答,转而问:“现在是什么情况?他们一句话也不肯透露。” 杜朗德在他面前蹲下来,从外套的口子里掏出一块面包递给他,说:“银行给你寄了封信——很抱歉,我拆开来看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埋怨:“在旧船还能用的情况下,你完全没有必要为了购买新船向银行借债。” “只是尾款而已,”克利夫特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面包,“只要这批货能送出去就足以还清债务。” “奥德修斯号被扣留在根西岛,看起来它已经不再是你的了。”杜朗德回答,“我收到许多货主的催问,你有没有收他们的预付款?” 第47章 “四分之一的预付款,以及四分之三的尾款。” “那还不算多,我们得先先办法把这批债务还清,否则你就得住进债权人监狱——那里可不是一个好地方,我想,把工厂和旧船先抵押出去吧。” 克利夫特低着头,打绺的黑发在他英挺的眉眼处晃动,给他蒙上了一层阴翳,半晌,他动了动,锁链哗啦啦地响起来:“那些都是我的心血,不到山穷水尽我绝不会让它们就如此付之一炬。杜朗德,政府并没有理由扣押奥德修斯号,即使他们认定我窝藏逃犯。” “你大可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杜朗德依依不舍地把外套脱下来丢给克利夫特,这件外套是他花了大价钱购买的,但进了这监狱就别想它能够干干净净完好无损地出来,他牙疼地看着克利夫特把外套裹上,继续问,“比方说,玛姬冯索瓦吉许,这件事八成与她脱不了干系。” 克利夫特沉默了一会,才轻声说:“我不清楚,杜朗德,别说这个。” 杜朗德发出无奈的叹息:“不提这个…你知道吗,外头还说你是杀死卢布瓦的杀人犯。” 克利夫特抬起头,卷发从眼稍滑落,跳动的烛光映照着他明晃晃的困惑:“卢布瓦是谁?” “……”杜朗德总算明白了,这又是一口明晃晃的黑锅。卢布瓦甚至都没能在克利夫特的记忆中留下丝毫痕迹,又怎会大费周章去夺取他的性命呢?杀戮又不是一场可供玩味的荒诞游戏,它沉重且罪恶,正常人都不会想染指。 “安灼拉总记得吧?”杜朗德换了一个说法,“卢布瓦就是开枪打伤他,让他不得不在玛姬小姐家养了大半个月伤的那位。” 克利夫特记起来了。 “诬陷,”他冷笑一声,“我是脑子抽了才会为了安灼拉和皮埃尔杀人,他们分明是冲着我的钱财来的。” “你对这件事表现得太过上心,大费周章想让这件事情翻篇,警察又在你家里搜到了枪,”杜朗德说,“他们怀疑你也算正常。” 克利夫特的表情展现出他五味杂陈的心情,他伸手捏了捏眉心,疲倦道:“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我从来不会后悔我做过的事,当时那样做,我认为值得。” “那现在呢?” “她提起过我吗?” “很可惜,出事后我就没见过她。” 克利夫特抬头望着滴水的石壁,脸上的表情冷漠得没有任何变化,只有声调苛刻而讥诮:“一个玩弄感情的货色,我竟然上了当、受了骗。” 他现在浑身冒着一股阴森森的愤懑郁气,杜朗德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才好,他小心斟酌着字词,最后说:“我会想办法。” 但对于这位学医的理科生来说,经济和法律简直是让他烧透脑子的存在,他试图寻找懂行的人问问,可那些人都含糊其辞、语焉不详,像是被什么人暗中操控着。最终是一位曾进在他手下就诊过的病人,现在是市政厅厅长的秘书好心告诉他,托特律市长早就放话,不准任何想在弗赛市讨生活的人掺和这事。 “您如果只是想让他平平安安的话,”那位好心人最后这么说,“他这不是还活着吗?” 一无所获的杜朗德医生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家门口,在那扇陈旧得斑驳的门前,有一个身影安静地坐在台阶上,披风上落了几片白色的雪花。 杜朗德跳下马鞍的声音惊动了她,原本低垂的头颅迅速抬起,那张精致而消瘦的小脸立刻流露出笑意来:“医生!日落了,您终于回来了!” 杜朗德默不作声地抓住缰绳把马牵到挡风的马厩处,对着马,他眼里露出鄙夷的神色,紧接着,他回过头,微笑了起来。 “很抱歉让您就等了,玛姬小姐。” 玛姬把身上的雪花拍干净,她打量着杜朗德的脸色,很确定地说:“您看起来不大乐意和我讲话。” “在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后,没人能够保持心平气和,尤其是我才刚探望了克利夫特先生。”杜朗德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情,他打开门,把炉子点着,又仰靠到椅子里,不知从哪里摸索出一支雪茄点燃,吸了一口,仿佛被呛到了,就把雪茄往烟灰缸里一按——那烟灰缸也是一干二净,眼光重新回到了玛姬身上,“所以,您找我,是有什么目的?” “我想补偿我的过错,为我的莽撞、愚蠢、我的理所应当。”玛姬在杜朗德身前蹲下,她的目光诚恳,脸颊为她话中所呈现的事实而感到羞愧而微微发红,但她很快以冷静的语气道,“人多力量众,杜朗德医生,您总不能嫌弃一个能够提供帮助的力量吧?只要您答应我的请求,就算以后要如何审判我的罪责,我也都甘之若饴——请快答应我吧!否则我会因此而感到一辈子良心不安。” “为此受难受罪的不是我,我也并非神父,您用不着对我忏悔,”杜朗德医生的神色微微动容,他前倾身体,紧盯着玛姬,“的确,现在我陷入了困境当中——你能够提供什么帮助?” “您告诉我他的情况。” “除了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之外,他还好。” 玛姬湛蓝色的眼睛平静地凝视着他:“杜朗德先生,您知道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个,请您不要用戏谑的态度对待我的问题,据我所知,克利夫特现在被拘押的罪名是杀人犯,以及窝藏罪犯。” 杜朗德被她的话语说得心神一肃,他确实会不由自主地认为玛姬身为女子,除了惹麻烦外并不能提供任何有利的帮助——就算是诚心认错,也只是因为她禁受不住内心道德的拷问,而帮不了大忙。 “具体就是如此,”杜朗德的语气变得正经严肃,“但就算是把这些罪名都撇干净了,克利夫特还会更大的麻烦,奥德修斯号是他贷款购买而来,他本打算用这批货物还清债款,但奥德修斯号被托特律市长以此借口扣留,听说明天就要启航返回弗赛市,拍卖充公。克利夫特定会立刻陷入巨额债务当中,短时间内利滚利,债滚债,而他仍然没有钱还债,那么他就会被转移到债权人监狱…”他叹了口气,“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让他过得舒服点,我得把工厂和船转让出去,看看能不能结清债务。” 玛姬咬住下嘴唇:“…高利贷?” “否则谁会借给他那么一大笔钱呢?”杜朗德的声音里不免有怨怼,“他本来对此胜券在握,但您打乱了他的计划。” 玛姬知道他话中有话,不再回答。 杜朗德捏了捏眉头,他本来就不擅长俗务,还要在短短几天内算清账款,只要这么一想,他脑子就快要炸开来了,他埋头翻着眼花缭乱的账册。玛姬就在他的书房里绕了一圈,目光忽然一凝。 “这是什么?” “哦,”杜朗德抬头看了一眼,随口回,“卢布瓦的伤口描摹图,本来都打算丢了,因这事我又给翻了出来。” 杜朗德猛然抬头,玛姬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他。 就是这短暂而又漫长的目光交汇中,思维碰撞迸溅出的灵感瞬间划破重重阴霾。那些原本杂乱无章的思绪,被一只无形的手迅速梳理整齐,真相、疑点、事件一一排列整齐,眼看着即将浮出水面。 “是什么枪?”玛姬轻声问,“您发现是什么枪?” 杜朗德这口气忽然一泄:“玛姬小姐,尽管我描摹下卢布瓦的伤口,翻遍了所有资料,但我不是法医…我只能承认,他们说得没有错,是同一种枪。” “但并非同一把枪。” “是,这又要如何证明呢?” “很简单,找一个人,再开一枪,检查比对伤口,这叫重复实验法。”玛姬微笑,“我看西蒙托特律的脑袋就挺合适的。” 杜朗德嘴角猛地一抽,才知道玛姬这位温柔的漂亮姑娘还有种诡异的冷幽默:“我赞同。” 第44章 通过对比伤口的痕迹可以判断枪支的型号,如果再往细里分析的话,甚至可以知道是哪一把手枪——前提是在现代先进刑侦手段的勘探下。 可惜这里是十九世纪初期,什么dna检测技术、弹道分析系统、鲁米诺试剂检测技术通通没有。 人们大多是通过经验、肉眼,最多用上显微镜、放大镜、或者是简单的解剖来侦探一个疑案。 这也就导致了作案之后通过逻辑推理断案的工作困难重重,但如果重新复现作案过程呢? 杜朗德目光炯炯地盯着玛姬。他在期待她给出的方案。 “测试,”玛姬轻声回答,“射击测试,将克利夫特的枪所发射的子弹与现场找到的子弹进行弹道比对。” “什么弹道比对?” 玛姬咬住下唇,她打开窗户,让夹带着冰碴子的冷风冷却她滚烫的脸颊,心头的冲动随着这股寒意渐渐消散。 要说吗?她有些犹豫。 那些记忆陌生而久远,她现在回想起来,甚至会觉得先进到诡异——如果她贸然提出这些超出时代技术的知识,他们会怎么看待她?会把她当做中世纪巫言惑众的女巫架上火堆吗? 第48章 玛姬不知道,但她更不能坐视不管。 “子弹上的膛线痕迹。”她缓慢回答,一字一顿,“指的是枪管内的螺旋形凹槽,当子弹经过枪管射出时,膛线就会在子弹表面留下痕迹,每一支枪的膛线都是不一样的,我们要对比卢布瓦太阳穴里的那颗子弹与克利夫特手枪射出的子弹,如果膛线不一样,所造成的伤口不一样,那就说明克利夫特的枪不是作案工具。” 她侧过脸,下意识避开杜朗德震惊的视线。 杜朗德罕见的烟瘾又犯了,他摸索着去找雪茄盒,才发现刚才抽的那支雪茄已然是最后一支。 他悻悻收回手,转而取下那张伤口描摹图,一边不经意地问:“这是您的牧师父亲教给您的,还是您从书里学来的?” 如果是家传,他恨不得立刻奔赴天堂里同吉许先生探讨一番其中奥妙,如果来源于某本书籍,他下定决心翻遍法国所有的图书馆。 玛姬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那我告诉您吧。” “您请说。”杜朗德不自觉坐直了,竖起耳朵准备洗耳恭听。 “一个晚上,风雨交加。”玛姬微笑着,认真地回答,“上帝进入我的梦乡,亲口告知…这是上帝对我的偏爱。” “……”杜朗德听到最后,认真倾听的神色已经淡了下来,他伸手把桌面上的画展开,淡淡道:“我竟然不知道您是上帝虔诚的教徒。” 玛姬一时语塞,她其实试图将杜朗德的问题搪塞过去,但很显然她选择题了一个不大巧妙的方式,顿了顿之后,她告诉杜朗德:“如果您还有其他疑问,等解决完这件事,您尽管来询问我,如果是我知道的,定然会毫无保留地告诉您。” 杜朗德抬眼看她,眼神里分明写着您是女人,一定是有幕后高手指点。 玛姬烦透了杜朗德看人的眼光,便伸出手在桌子上敲了敲:“首先,我们需要卢布瓦死亡的档案,尸体周围的环境记录,残留的弹壳。” “我认识一个政府人员,尽管职位不高,也许他能帮上忙。” 玛姬点点头:“其次,拿到克利夫特的枪…” 她卡顿了一下,问题很快来了,克利夫特的手枪因被认定为作案工具,现被缴收在警察署,警察也许会对卢布瓦的档案放松管理,但对一切足以证明克利夫特犯罪的证物,定会异常警惕。 玛姬的脑子就像被四轮马车碾过一样发麻,明亮刺眼的火光、硫磺火药的味道、子弹掠过的灼热以及穿破空气时发出的巨响在她脑海中横冲直撞,让她几乎无从下手。 杜朗德困惑地看着玛姬毫无征兆地闭上眼睛。 “——玛姬小姐?” “…子弹壳,”玛姬猛地睁开眼睛,湛蓝色瞳仁明亮得就像夜空中的星辰,“我得回家一趟,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杜朗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因没有休息好而苍白的面孔忽然变得熠熠有神,他现在几乎已经无条件相信她说的话定有她自己独特的道理存在,便认同地点点头,问:“我应该做什么?” “一切照旧,”玛姬说,“尽自己所能把涉案子弹带出来——如果没办法的话,我来想办法,现在我得回家去了。” 她几乎已经迫不及待了,不等杜朗德站起来就急匆匆地系上披风,戴上兜帽,朝他敷衍地屈了屈膝便推门而出,没花多长时间,她便回到家中。 门前的雪地上有几串斑驳的脚印,但玛姬满心里想的都是克利夫特,压根没对此起疑心,她猛地推门而进。 安灼拉站在炉子前,抬头招呼她:“玛姬…” “有什么事先等一下。”玛姬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向卧室,紧接着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从打开的卧室门看去,可以看见她弯着腰,把柜子和写字台翻了个底朝天。 过了一会,玛姬直起腰,自言自语:“——我把它放到哪里去了?对了!” “玛姬。”安灼拉带着笑意接近她,“你…” “稍等。”玛姬猝然直起腰,对他笑了一笑,紧接着拎起裙子噔噔噔跑上楼梯,阁楼上传来她清脆的声音,“原来就在这儿呢!” 安灼拉表情无奈,耸了耸肩。 他刚想说点什么,玛姬又风风火火地跑了下来,纤长漂亮的手朝他一摊:“安灼拉!你看!” 安灼拉还真的认真端详了一番。 “子弹壳。”他给出了回答。 “是的,子弹壳,”玛姬看起来高兴得想要把他抱起来转圈圈,“这不止是普通的子弹壳,这意味着事情的转机!安灼拉,克利夫特有救了!上帝保佑!” 安灼拉轻咳一声,抬手拍了拍玛姬的胳膊,眼神微微闪烁。 玛姬的身子立刻绷紧了,她僵硬着脖子,终于舍得分出点心神,让余光打量周围的情况。 在这凝固的空气里,不止有她、安灼拉和莉莉莲,还凭空多出了两道呼吸的存在。 “皮埃尔说过他有一位温柔漂亮的妹妹,”一个年轻清亮的声音从玛姬耳边响起,“但我只见到了贝特西特洛伍德小姐。” 玛姬找到了声音的来源,这确实是一位年轻人,二十来岁上下,有着一头深棕色浓密的卷发,以及一双棕黑色的明亮眼睛,周围围了一圈浓密的睫毛,热情洋溢地、猫儿似地朝她眨了一眨。 “您好,”他朝玛姬伸出手,“古费拉克。” “玛姬冯索瓦吉许。”玛姬愣了好一会才缓缓伸出手,“我知道您,先生。” 她转过头,已经知道站在古费拉克身边,一言不发,上衣扣得严严实实,穿着灰色骑马裤,只管微笑的是公白飞。 玛姬主动朝他伸出手,于是公白飞也伸手用力地握了一握,来到这个世界上,玛姬拢共就握过两次手,第一次是古费拉克,第二次是公白飞。 诚然这不是绅士对女士该有的礼仪,但对于此,她心里有些许怅惘的怀念。 她很快收拾好心情,把手抽出来,带着埋怨的语调对安灼拉说:“你应该提醒我的,这是第一次见面!” 她想象中的三方会面,应该是得体和谐,而不是她撅着屁股灰头土脸翻东西后忽如其来地发现公白飞和古费拉克已经安静地看了许久! 玛姬觉得有点尴尬,但其他三人神色无异,只是古费拉克调侃地唤她“贝特西特洛伍德小姐”而已,这并无恶意,于是玛姬定了定心神,略去问候身体问候父母这些繁礼缛节不谈。 “请坐。”她目光在屋子里游走,将椅子全都拉了出来,折腾半天勉强凑够四只,但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于是索性都站着围在桌边——这更像是一场即将开始的演讲。 所有人都神色凝重地注视着她,仿佛她将发表什么重要讲话,更或者是制定刺杀查理十世的计划,这辈子,除了克利夫特,也就他们和杜朗德会这么认真地听她讲话。 还是书里大名鼎鼎的人物,玛姬不禁有点紧张,她忍不住吞下口水。 “具体情况已经大致了解。”公白飞温和而严肃地说,“您告诉我们,需要做什么。” 玛姬抬手给他送了一枚子弹。 “您是律师,一定知道任何辩护都需要证据,”她对古费拉克说,“这枚子弹,用来证明克利夫特并非凶手。” 三个人齐齐歪头,玛姬知道她只能把原理再讲一遍了。 在她说话的过程中,公白飞一直摩挲着那枚子弹,耐心地等待她把话说完。 最后,他抬起头来,那张坚定与柔和交织的面孔此时有些严肃,这种严肃并不意味着他不认可玛姬的见解。 与之相反,玛姬言谈中所展露的学识素养让他感到惊讶,并为之高兴。 吉许先生也许是位开明的父亲,公白飞忍不住想,可惜死神无情地夺去了他的性命,否则他们定会相谈甚欢。 看着眼前自信而神采飞扬的女孩,他敢相信这是教育的成功,即使她因为经验不足而有些稚嫩。 “玛姬小姐,你应该注意到一个问题。” 公白飞现在称呼玛姬是用你而不是用您,这表明他把她当作伙伴看待,并毫无顾忌地提出他的质疑。 “肉眼看不见子弹壳上的痕迹——就算是最精细的放大镜,也难以实现,您总不能把弹壳切片,放到显微镜下吧?” 第45章 “这不能成为依据。”古费拉克接话。 “只有将千万条依据汇聚起来,才能指引我们走向真相,”玛姬平静地回答,“正如同拼图,需要无数碎片才能完整呈现画面。” 一路上,她都在思考这个问题,然而这个问题并非无解——只是超出她的知识范畴而已,她又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 男人们看着她垂下眼睛,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板,嘟嘟轻响,长发从肩头披散,遮挡住她的半张脸。 “这就是您会在这里的原因,公白飞先生,”玛姬终于抬起头来,嘴角轻轻勾起,“作为一名医学生,您肯定用小刀解剖过动物尸体——您是否观察过它们的伤口?” 第49章 “当然,”公白飞不清楚她为什么要问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不止是动物。” 他低声回答。 他选择医学这一个专业,是抱着救治百姓的信念,然而书读得越多,见识得越广,他便发觉这远远不够——学医远远不够,而教育才是,未来在教师手上,教育才是医人治病的良方。 “公白飞先生,想必您也注意到了,不同器械造成的伤口大不相同。”玛姬打了个响指,唤回他的神志,“我观察过卢布瓦的伤口,伤口的撕裂程度就像被加农炮轰过似的,但那伤口大小,的确像被左轮手枪击中。” “不同枪支造成的伤口不同。”公白飞猛地站起来,“这也是证明的方式。” “我有一位朋友研究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但几乎一无所获,”玛姬起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就在你身上,先生,我将不遗余力地支持你,枪支?与人体相似的试验品——去屠夫那里牵一头猪?” 尽管缺乏材料,但方向已经点明,公白飞即刻跑到杜朗德医生家中,热烈商讨起实验方法,此时,杜朗德也给玛姬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那位做过脓肿切除引流手术的患者对于杜朗德的请求断然拒绝,理由是因为他只是一位无足轻重的市*长秘书,而他家里还有三儿两女需要扶养,他不得不谨慎行事,保住这份工作,以维持家庭生计。 天已经黑了,几颗星辰闪烁着围绕在月亮周边,玛姬站在门口,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她的下颌微微绷紧,那是她思考时无意识用舌头抵住下颚的缘故。 安灼拉走了过来,他们两人有着相同颜色的眼睛和头发,就连那微微昂着头的气势也颇为相似,如果是不熟悉的人,定会将他们错认为感情良好的兄妹。 但此时两人之间的沉默气氛有些奇怪,甚至可以称之为诡异。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玛姬扭过头,直直对上那双纯正的蓝眼睛,毫无躲避,“没错,我就是在打特权的主意,我决定要请路易斯瓦尔诺先生帮忙——我才不管他插手会给多少警察带来麻烦,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想着要对我们采取正规手段。” “如果能做到的话,这就是你的能力。”安灼拉回答,他的眼神里涵盖着复杂,“这全都是你拥有的能力。” 这一瞬间他应该想了许多,但最后只是化作一声调侃:“皮埃尔肯定不知道,他眼中温柔可爱的妹妹还有另一番面孔,你已经超出他所描述的形象,玛姬,有时候我总觉得你有两个灵魂。” 玛姬默不作声,实际上只有她能察觉到心脏即将突破胸腔的限制,耳朵里有警报在噫呜噫呜啸叫。 “这是会被当作女巫丢进火堆里的,安灼拉先生,”她情无声息地调整着呼吸,“皮埃尔离家得有大半年,我只是在此期间…变了而已。” 并不是变了,她低着头想,她是做回了以前的自己。 前十来年安稳的生活环境营造出一种她只需躺平便可安然度日的假象,但事实并不能如她所愿,这半年来的经验告诉她,还是得靠自己——哥哥没用,情人也没用。 这个世界残酷无情,稍有不慎,便会被吞噬殆尽,不管你是桥洞下的穷人,还是历尽风帆的船长。 就连皇帝这个位置,也不能把它当长期饭碗。 玛姬戴上兜帽,匆匆往瓦尔诺公爵府走去,从米梅尔顿大街路过时,她停下了脚步。 家是需要精心打理的,如果几天不管,它就会立刻变成另外一副模样,烟头、落叶和脚印把门槛弄得脏兮兮的,寥落、冷清。 当她在街道口停留的时候,应该是有路人通过那件还没来得及清洗,上面满是污渍与尘土,显得有些邋遢的斗篷认出她的身份。 怀疑的视线一落到玛姬脸上,她就立刻把兜帽拉紧,脚步匆匆地穿过街道离开了。 那人闲得无聊,正当他试图跟上去时,突然有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敲了敲他的肩膀,当他震惊又愤怒地转过身时,一瓶高浓度朗姆酒灌进他嘴里。 在他涨红脸迷迷糊糊醉晕过去,并疑心酒里头下了迷药前,他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笑着说,“大清早的,您怎么就喝醉酒了?先生。” 玛姬打算直接敲开瓦尔诺公爵府的门,尽管事先没有寄信告知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公爵府邸里雕刻着的朱庇特、狮身人面像和茛苕叶的罗马柱静静矗立,这栋漂亮的建筑就像喀尔刻的宫殿,精美华丽的表象之下,潜藏着丝丝缕缕令人不安的危险。 瓦尔诺公爵的人生轨迹与其他贵族大相径庭,他把他的一对儿女教导得善良热情,全然没有沾染那些惯有的骄矜与冷漠,玛姬这么想着,曲起手指敲向那扇巨大的、雕刻着狮鹫和独角兽铁门。 预想之中的敲击声并没有响起,一只手从斜地里穿出,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腕,紧接着,她的身体被一个不轻不重的力量往后一推。 玛姬已经很少会被吓到,但这个人的出现无声无息,她下意识地浑身一抖,扭头甩手就想给那张脸一巴掌。 一张眉头紧锁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是亚当!他垂下眼皮,面无表情地瞟了那只手一眼。 玛姬赶忙收力,只在这张俊俏的脸上蜻蜓点水地一抹。 “亚当先生,”她讪讪收手,后退一步,“您神出鬼没的,吓坏我了。” 亚当紧紧拽着她的手腕,连拉带扯把她拽到角落里。 “你要干什么?”他短促地喘了一口气,“想找瓦尔诺帮忙?玛姬,你脑子…” 他顿了一顿,才委婉地说:“我看你是不大清醒。” 亚当的大衣上满是霜雪和尘土,眼下淡淡的青黑被白皙的脸色衬托得更加明显,他眉头几乎要拧在一起,那双因日夜奔波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正焦躁地盯着她。 “为什么不行?”玛姬反问他,“我没指望让他们释放克利夫特,我只是想请他们从警察署取出一点东西,这对他们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玛姬,路易斯不会帮你,瓦尔诺公爵更不会。他们与我们生来就不一样,尽管他们看起来和善、友好,”亚当的语气和婉了一点,“但前提是我们没有触及他们的核心利益…你真是天真得可怕。” “帮助克利夫特,就等同于与市政厅厅长,与上流阶层背道而行,瓦尔诺吃饱了撑的才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疲倦地揉揉眉心,看着玛姬瞬间低落的神色,轻声问,“你想从警察署得到什么?” 很明显,对于弗赛市发生的事情,亚当一知半解,他以为玛姬还在为皮埃尔和冉阿让担心,于是压低声音对她说:“你哥哥和冉阿让已经到了巴黎——在我的帮助下。” 他着重强调了自己的作用,紧接着又微笑着说:“他们在圣雅克门旅馆住了一天多,便着手寻找起居住的地方,古费拉克——你哥哥的朋友给他们找了一栋可靠的住所,就在巴黎圣安东尼区的一所修道院附近。” 就这样,安灼拉严防死守的秘密被亚当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亚当轻轻地拍了拍玛姬的胳膊:“你放心。” “为的不是这一件事。”玛姬看着他高兴的模样,几乎不忍心破坏他的兴致了。 “因为克利夫特?”亚当抬起头,面色不变,“刚才经过警察署,我看见他的大头像了,他也是足够倒霉。” 雪下得大起来,亚当低头从大衣里取出一个空酒瓶——哐当丢掉,再取出一把伞,在玛姬头顶撑开。 “我家就在前面,你慢慢说。” 他们两人站得近,亚当一低头,便能瞧见玛姬那长而浓密的睫毛在不停地扇动,她的声音因为寒冷而有些沙哑颤抖,与平日里比起来不算悦耳,但亚当清楚地听到,胸腔里,自己的心脏正像鼓点一样跳动,一声比一声大。 “膛线痕迹?”他突兀而失礼地打断她,声音像在沙漠里行走好些天没有喝水的人一样干涩,“为什么你会想到这一点?” 又来了,玛姬心想,她处理这个问题已经算是轻驾就熟,但当她抬眼望向亚当时,竟从他乌黑如墨的瞳仁里看出来一分神经质的紧张。 不知怎地,玛姬准备好的说辞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她张了张嘴:“我…” 亚当忽然笑了,他收起伞推开家门,又抱着玛姬的头揉了揉,浑身洋溢着一股愉悦的气息。 “我知道了,我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了。”他抓住玛姬的肩膀晃了又晃,“这个简单。” 玛姬睁着眼睛望着他。 “偷,”亚当微笑着说,“自然也不算,你知道的,正经人的事,怎么算偷呢?” 玛姬的嘴唇有些颤抖,她感觉到太阳穴上的血管胀了起来,嘭嘭地跳着,亚当正定定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锋利的探究。 “那就去偷,去抢,去杀人,”玛姬转头望着窗外,等再回头与亚当的眼神对上时,那种慌张与心虚已经荡然无存,“无论如何,我不能错失能够救人的这个机会。” 第50章 亚当沉默了一会,紧接着,他的眼睛亮了亮:“我去做这件事,你回家等着,我会给你带好消息。” 他伸手轻轻地将玛姬散落的鬓发捋到耳后,亲昵而不狎昵:“我只有一个条件。” “你说。” “对我诚实,”他说,“我有一件事需要确认。” 第46章 安灼拉看见玛姬心事重重地推门而进,连斗篷都没来得及脱下,就带着露水和尘埃爬上阁楼,随后他听见了床板掀开的声音。 很难说他心里没生出一点好奇,但他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于是他转过身,在古费拉克身边坐下。 清晨浓重的雾气遮住了太阳光线,古费拉克点了一盏灯,边打呵欠一边翻看着那本砖头厚的《法国商法典》。 “此时我多么希望丽兹在我身边。”古费拉克嘟囔了这么一句。 丽兹是他在巴黎结交的漂亮小女伴。 安灼拉没搭理他,如果格朗泰尔在这里,一定会无不讥讽地嘲笑古费拉克现在连一个老太太都会觉得风韵犹存,两人会因此争论一番,而争论必然会转为哪一位小姐漂亮,好说话,值得追求。 好在格朗泰尔不在,安灼拉无不庆幸地想,否则一定会耽误不少时间。 古费拉克有气无力地,用一种民间小调的腔调说:“女人像蜜酒…啊!如同砒霜般美妙的文字!却无法成为捍卫自身权利的武器!!” 一个声音忽然从他头顶上响起:“您说的是法律,还是文字?” 古费拉克差点从瘸脚的椅子上蹦起来,这个声音轻柔温和,让他以为是情账尚未结清的莉丝或者是奥利维亚找他算账来了。 人在精神高度集中的时候就很容易精神错乱。 “玛姬小姐!”他这么喊道,“可怜我挑灯夜读的神经吧!它是禁受不起惊吓的!” “真是抱歉,”玛姬平淡无波地说,她将一块散发着莹润绿光的东西揣进口袋里,“您挑灯夜读,有什么值得欣喜的收获呢?” “我不诋毁法律,我相信它的出现是为了人民的权利,”古费拉克说,“但行使这个权利的却不是人民——这倒使人民陷入绝境,这就是所谓的法律。” 他合上书,抬头看着玛姬。 “faillite(不能履行到期债务)和banqueroute(资不抵债)会导致破产,对此,债务人通常要承担刑事责任。” “只要奥德修斯号上的货物能够抵达货主手里,”玛姬又下意识地咬住嘴唇,“克利夫特就不会破产。” 古费拉克笑了起来,这种笑意不同于他平日的吊儿郎当,而是夹带着嘲讽与愤怒:“问题就在这里,一七九九年十二月十三日的法律里,行使拘捕的权利在于审判人,很明显,那个人正是托特律市长。” 他顿了顿,又说:“巴阿雷说的是对的,这件事过后,我决不想当律师了。” “他就像操控着木偶的技师,整个过程都掌握在他手中。”安灼拉的声音里也隐藏着一丝愠怒。 玛姬想起了那天她在警察署前见到的场景,政府只是贴上卢布瓦与克利夫特的画像,就足以让那些人认定克利夫特的罪行,他们的反应是什么? 底层人民的面孔总是长满皱纹,眼睛呆滞迷茫,模糊不清,一时间,玛姬没能想起他们的反应,好在声音的记忆总比画面保留得更久,也更刻骨铭心。 “——那我们怎么办?”她轻声呢喃。 安灼拉和古费拉克齐齐望着她。 “不用担心,开局中已经注定了结尾如何,”古费拉克觉得玛姬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妙的神色,他将其解读为焦虑恐慌,于是打算安慰她,“而其中必然发生的,是恶人必将自食恶果。” 安灼拉对玛姬的了解要多一点,知道她正陷入恍恍惚惚的沉思当中,故此微微笑了一笑,他的伤口还没完全好透,时不时感到疲倦,此时他忍着闷闷的痛意,对古费拉克说:“你是想说,惩罚总是紧紧跟着罪行?还是人在做,天在看?天晓得!上帝就算知道,就会为此降下惩罚吗?” 古费拉克一只脚踏上椅子——不只是他腿长的原因,更是因为那只椅子实在太过低矮。他立刻想好了唇枪舌剑的辩论方向。 大战一触即发。 “不!” 古费拉克张开的嘴巴闭上了。 “这个时候确实是有点扰民。”他讪讪地说。 “不!”玛姬又重复了一句,白皙的面庞因情绪的激荡而泛起淡淡的红晕,“他不能!” 古费拉克因知道她并非在斥责他而立即松了一口气,但很快他发现他竟然会被她的威严震慑住,这不免让他有些惊讶。 “愿闻其详。”安灼拉认真地看着她。 “人民都在看着呢,”玛姬轻声说道,“尽管他们现在看见的只是政府想让他们看见的,但政府无法永远遮蔽他们的眼睛,因为他们想看见他们的未来————如果克利夫特的工厂倒下了,他们该怎么办?” 安灼拉的心脏跳动了一下。 “你是说,舆论。” “制造恐慌,有些不厚道。”古费拉克这么评论。 “是看清现实,”玛姬回答,她的手有些发软,不知是受了古费拉克评论的影响,还是因为亲耳听见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这些话,“克利夫特不是一位压榨员工的商人,他按时发出薪水,为妇女和老人提供职位。” 说这句话时,她不由自主地想起玛格丽特,由此停滞了一下。 “我得去看看,”她喃喃道,“我必须得亲眼看见。” * 与停泊在港口,每日缴纳着巨额泊船费的船只不同,克利夫特的棉花工厂还在勉力维持着运行,漫天的棉絮如同雪花飘飘洒洒,只有一匹机器在运行,其它都被盖上了白布,但只要有一只运作起来,巨大的轰鸣声就能将脑袋震得嗡嗡作响,但凡是心智不坚定,无法忍受嘈杂的人,都无法在这里呆上半刻钟。 玛姬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想把那条砰砰直跳的神经按下去,就在这时,她看见了弗里茨,他背对着她,正在对一位穿着工装的中年人说话。 尽管中年人正对着玛姬,但他的腰佝偻着,头埋得低低的,直到他低声应了句话,从弗里茨手中接过一个布袋子,与玛姬擦肩而过时,她才认出是前些天在警察署见过一面的男人。 “您——” 中年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让她看清那张愁容满面的脸庞,就又立刻低下去,贴着墙缝溜走了。 弗里茨注意到她的存在,立刻想摆出一副恨不得她赶快离开的模样,但弗里茨又是个识相的人,他一看见玛姬身后站着的两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便把即将说出口的话吞了下去。 “您想干什么?玛姬小姐?” 玛姬的视线还停留在中年人离去的背影上,原来他是个瘸子,走路一瘸一拐:“您给了他什么?” 为什么他一副神魂欲散的模样。 “那是马修,”弗里茨回答,“我们雇佣不起那么多人拉!工厂正在慢慢裁人,我给了他遣散费,足足三十法郎呢!” 他显然为此感到心痛,表情都变得痛苦扭曲起来,这位忠实的老仆人恐怕辞退自己时都不会拿这么多钱。 “要不是他家里有几个孩子,”弗里茨把手背到背手,自言自语,“才不会给他这么多钱。” 在充满棉絮的房间里,有几双眼睛惶惑地抬起来,那是预感到危机后流露出的不安。 “我已经要他们尽自己所能去寻找新工作了,”弗里茨转头看着这些所剩无几的工人,“留下来的净是些干不了活的,哼,女人!老人!过不了几天,我也不得不把他们辞退啦!为了主人,我是什么狠心事都忍得做的。” 安灼拉一言不发,他在沉思,古费拉克取出他的皮夹,从里头抽出所有的大面值法郎,快步追上那位中年人。 “非得辞退他们不可吗?”安灼拉问。 “您和杜朗德医生一样,都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哩!”弗里茨回答,“不赶紧清退人,把机器都卖出去还债,先生怕是得牢底坐穿——别想着打官司啦!老老实实按着规矩来,吃点闷亏得了,跟官老爷作对是没好处的,我上一个雇主就是总想着用鸡蛋撞石头,才落得个上绞刑架的结局哩。” 克利夫特对他很不错,因而弗里茨是真心为他担忧:“我都这个年纪了,见识得还少吗?一八一五年六月的时候我就在滑铁卢战场上呢,那时候你们都是个小娃娃。” 古费拉克走了回来,手上空空如也。 “有一个美丽极的女人——我没见过这种气派的女人”他棕黑色的眼睛迷痴痴的,“拥有潘多拉的美貌,以及塞壬一般的声音。” 玛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那个中年人一瘸一拐消失的影子。 “刚刚那里准是有个女人的。”古费拉克困惑地皱起眉头,“我相信我的眼睛。” 第51章 有谁能让见多识广的古费拉克如此痴迷,是有谁具有如此迷人的魅力? 有那么一层迷雾遮挡在眼前,似乎只要再进一步,就可以伸手揭开。 玛姬飞奔了出去,她的速度比在墓地上遇见皮埃尔那一次还要再快、再快。 “玛格丽特!”她大喊,“是你在这里吗?” 无人回答,工厂外的街道空空荡荡,挤满的是大大小小的厂房,生产废料高高低低地堆成垃圾堆,从里头慢慢地渗透出黑水,黑色颗粒状的烟雾从烟囱里慢腾腾地升起,透过烟雾,从低矮的厂房望出去,浪潮翻涌,海上孤零零的泊船颠簸了一下。 安灼拉走到她身边,偏过头看着她。 “你看见了什么?” “我不知道,”玛姬的眉头困惑地皱了起来,“我只是觉得…” 她从眼角的余光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黑色影子,便即刻往黑影窜进的垃圾堆大步走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 玛姬的力气不算大,能够被她抓住动弹不得的——那人回过头,由于逆光的原因,玛姬一时没看清那张脸庞。 她眨了眨眼睛,视线上上下下转了一圈,吃惊道:“是你?顺走我手表的小…” 玛姬吞了口唾沫:“…小姑娘。” 她惊诧地回望一眼古费拉克,古费拉克张口结舌,磕磕巴巴说:“刚才可不是这小鬼!她看起来连十六岁都没有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玛姬抓住的这个小鬼身上,弗里茨打量了她一眼,说:“我认得你,你母亲是堂阿尔瓦内茨太太,她已经好些天没来上班了,她现在还好吗?” 那小鬼缩了缩肩膀,她看起来是再也无法忍受别人轻易给予的称呼了,嘟嘟囔囔地说:“我有名字的,先生小姐们,我叫爱潘妮。” 她拿眼睛瞟了一眼弗里茨:“妈妈生病了,再也来不了了,我是来拿遣散费的,先生,她等着这些钱看医生呢。” “阿尔瓦内茨太太快一个月没来了吧?我都没罚她误工费呢,还找我要钱?”弗里茨低头在兜里摸了摸,把空空如也的口袋从里到外翻给爱潘妮看,“瞧,我也没钱啦。” 古费拉克也翻起他的皮夹来,他是富家子,身上便也沾染着富人子弟花钱大手大脚的毛病、且从不留心钱包是鼓是瘪,翻了半天,只倒出几苏硬币。于是他看向安灼拉。 安灼拉的行李全都在塞缪尔旅馆里呢,等他勉强能行动后回去拿,旅馆老板连那本《论法的精神》都没给他留下,他兜里现在恐怕是比古费拉克还要干净。 最终是玛姬抽出一张二十法郎面值的纸币塞进爱潘妮手中,揉了揉她乱糟糟的头发:“天气冷着,快回家去吧。” 她摸了摸爱潘妮冰凉的小脸,意味深长地说:“替我向你父亲问好。” “我父亲在牢里,”爱潘妮被金钱砸昏了头脑,迷迷澄澄的回答,“不对,他逃出来了,他去了巴黎,等他安顿好,就会来接我们。” “您是个好人,玛姬小姐,”她这么说,眼睛望着天,“您看,太阳的光线穿透了云层。” 玛姬看了眼天空,乌云将阳光遮挡得密不透风。 爱潘妮黑珠子一样的瞳仁在她黑乎乎的脸上显得亮晶晶的,不知是孩子天生便干净的眼睛还是泪花:“您对我太过慈悲,而我却做了两件对不起您的事情,偷了您的手表,还…” 她仿佛是看见了什么,咬住了嘴唇,再不吭声了,玛姬若有所感地回头望去,却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您像是在打哑迷。”古费拉克搓了搓手,他生来古道热肠,上蹿下跳地总想要为这小姑娘做点什么,最终他心满意足地把袖扣扯了下来——货真价实,镀金的。 他想递给爱潘妮,小姑娘却没有接,而是告诉他:“我不要您的袖扣,我不贪心,二十法郎就是母亲的遣散费。” 她跑开了,走之前往垃圾堆那边看了一眼。 “那里有什么?”安灼拉忍不住问,“她的眼神就像是垃圾堆里埋藏着宝藏。” 如果忽略它的颜色和气味,那尖尖的山顶上时不时反一下光的破璃碎片,便足以勾起那些捡拾者窥探究竟的欲望。 他们靠搜寻废弃雪茄、玻璃、布片维持生活。 爱潘妮总盯着垃圾堆看,十有八九也就这个原因了。 “那是染料厂后院,”弗里茨捏了捏鼻子,“拖特律家的,去年圣诞节后就没见它运行过了——连遣散费都发不出来,当时工人闹了好一阵子,都咒托特律家不得好死呢,您看,他们一家子现在不也还活得好好的,天晓得什么叫坏人没坏报…” 他止住话头,困惑地看玛姬把裙角拎起来,就往那稀巴烂的泥地里踩。他心想玛姬小姐自从先生入狱后就看起来不对劲,不知是不是受了先生破口大骂的刺激,好在先生自从遇见玛姬小姐后精神就没正常过,对于举止异常的人,他自认为已经习惯了。 玛姬看见了一串女人的脚印。 标准的,不大不小,脚趾部分的印记较深,脚掌部分的印记则较浅,可以预想到她在行走时几乎是踮着脚尖。脚印蔓延至一扇生了锈的铁门,铁门薄而轻,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它却悬在半空中微微晃动。 安灼拉一把抓住玛姬的胳膊,低声嘱咐:“小心。” 他示意玛姬停留在原地不要动,把衣袖往上捋了一捋,小心翼翼地伸手。 修剪得干净整洁的指甲轻轻地触碰上门把——嘎吱。 铁门自内向外打开。 古费拉克慢慢地把手伸向腰间,那里挂着一把小刀,他紧紧攥住刀柄,凝神盯着从门后走出来的女人。 随后,他松开手,嘴角带着一丝笑容。 “刚才见到的就是她。” “玛姬,”那个女人高举临下,逆光使得她的深邃的眼眶黑黢黢的,“我得跟你说一件事,你见过的那把手枪。” 玛姬看着她那张柔软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迷迷蒙蒙中,她的直觉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起颤来,她不由得打断了女人:“玛格丽特,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47章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玛格丽特从台阶上走了下来,胸口在不住起伏,显然是刚刚跋涉了一段路程。 “不,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玛姬后退一步,与她保持一段距离。 玛格丽特抿了一下嘴唇,紧接着她大跨步一把抓住玛姬的手:“我找人打听到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既然是专门来找我,为什么还要躲着我?还偏偏躲在…”玛姬目光缓缓扫视四周,“这脏垃圾堆里,你向来不是最爱干净的吗。” 玛格丽特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她皱起眉头,顶着玛姬质疑的目光,带着哀怨说:“玛姬,我向来当你是最珍贵的朋友,当我一察觉到这个重要事情,可是一刻钟不敢耽搁,什么也没想就找你来了。” 她尖尖的指甲抓着玛姬的手,急切地晃了晃,语气中满是埋怨:“你哥哥被西蒙抓去,我一得到消息就立刻赶来告诉你,克利夫特倒楣,我也是一知道这个消息就来向你示警,你到底在怀疑什么?我所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你好! 玛姬的眼皮轻轻地跳了一下,在外人看来,她的表情明显是在神游。 她出神的时间越久,玛格丽特就越焦躁,她急不可耐地抓着玛姬的胳膊晃了一晃,见对方毫无反应,还想再晃,安灼拉正向她伸出手:“玛格丽特夫人,许久不见。” 这突如其来的问好让玛格丽特不得不松开玛姬,客气而矜持地把手背伸给男人——她准以为安灼拉会按照贵族礼仪,低头亲吻她的手背,但安灼拉的目的只在于把玛姬从她手中解救出来,故此只是敷衍地轻轻一握,便迅速松开。 玛格丽特有些发怔,几乎难以察觉地微微向上翻动了一下眼睛,手仍仍朝着玛姬的方向伸去。 这次是古费拉克从半途截住她的手,他的动机就要比安灼拉纯正许多,单纯想要拿嘴唇触碰她光洁白皙的手背,他成功了,甚至想再来一次,玛格丽特却面无表情地把手从他的手和嘴唇之间抽了出来。 玛姬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正微笑着看着她。 莫名地,玛格丽特心头跳了一跳,很快她又不以为意地认为玛姬只是一个普通的,充其量多几分姿色年轻女孩,没什么值得担忧的,便扬起嘴角,扯出一抹看似漫不经心的微笑。 “您说得有道理,”玛姬抓住她的手,真诚而带着歉意,“我怀疑谁都不能怀疑你,对不住,我只是最近太累了,脑子总是胡思乱想。” 这就对了。玛格丽特暗想,这才是玛姬该有的反应,她眼角瞥向四周,发现安灼拉、古费拉克都在认真倾听,不免又慌乱起来。 男人,她烦躁地想,总是热衷于成为她计划中的绊脚石。 她试图把玛姬扯到角落里,但玛姬纹丝不动,她看着玛姬那双眼睛,害怕她大声说出“这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之类的话,只好压低声音,斟酌着字词慢慢把话说出来。 第52章 “昨天我路过警察署,看见那张告示了,”玛格丽特神色轻松地说,“别生我气,说实话,我打心底里为这事高兴的。” 她神色又一变:“但玛姬,你知道的,我乐意见他倒霉,但绝不是因为这件事——那天晚上你和我都在,我们都知道他的清白。” 玛姬平静地望着她。 玛格丽特只好继续说下去。 “不是他开的枪,可他又确确实实有那么一把枪,我想啊想啊,终于想起一件事。” “你是想说你卧室里的那把枪吗?”玛姬轻声问。 玛格丽特的心又开始打起鼓来,玛姬的镇定出乎了她的意料,对方平淡无奇的反应简直让她反胃想吐。 但此刻,她也只能接着说下去了。 “你那天可能没看清楚。” 不,我看清楚了。玛姬心里暗自想。看清楚了,那把枪的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然而,这份清晰却被她对玛格丽特深厚的信赖所蒙蔽住了。 “那是一把左轮六响手枪!”玛格丽特加重了语气,玛姬连连点头,古费拉克也等大了眼睛,这终于让她不再觉得自己是在唱独角戏。 她重新找回来如鱼得水的感觉:“玛姬,我只有一件事隐瞒着你,那把枪是西蒙托特律落下的,你来的时候,他才刚离开——我想,是他开的枪。” 玛姬现在的脑子有点乱,危险强烈的直觉如同警钟长鸣,告诉她玛格丽特不对劲,但玛格丽特的话又不容置疑地证明了她的真心和用处,无数念头在她脑袋里乱糟糟哄成一团,最终,她贴近玛格丽特的脸颊亲了亲:“不管怎么样,您发挥了重大作用,我会永远因为这个感激您。” 玛格丽特神情有些复杂,她轻轻地说:“我只是看不惯西蒙托特律,我只是担心如果工厂倒闭了,那些工人只得到托特律手底下谋工作,那可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只是因为这个缘由,您得相信我。” 玛姬没说什么,只是问她:“枪还在你那里吗?” “在。” “借我用一用。” 玛格丽特立即离开回家拿枪去了,古费拉克看着她风也似跑走的身影,不由倾慕地感叹:“只知道她外表美丽,却不知道内心也是这样正义善良。” “古费拉克先生,看事物需要有两面性,”玛姬嘴角微微下撇,心情看起来不见得因新添一个有力证据而高兴,“玛格丽特说的话真假掺半,您得仔细甄别。” 古费拉克不解地望着玛姬。 “她认为克利夫特与她丈夫的死有着莫大干系,几乎恨不得他立刻去死,我是不信她会这么好心。”玛姬拍了拍他的胳膊。 古费拉克总是对女人抱着天真的滤镜:“为大局而将个人仇怨暂且搁置,她不是已经解释清楚了吗?” “因此无论如何,她值得我的感谢,至于其它,这需要时间来验证。”玛姬无奈地笑笑,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扭头望向安灼拉,“安灼拉,我们又有事情做了。” 古费拉克大惊失色:“还嫌不够忙吗?二位?” * ——咕噜咕噜。 锅里的水开始沸腾,事先丢下去的香料在水里翻滚,杜朗德看着差不多了,就把砧板上白花花的猪肉全都丢了下去。 ——刺啦。 站在他背后的公白飞在这个声音响起的同时轻哼了一声,杜朗德立即胆战心惊地回头:“您悠着点,可千万别把炉子弄炸了。” 对于他的担心,公白飞回以无奈地一笑,他舀起一瓢水冲了冲发红的手背,又取了镊子从面前的锅里挑出一长串白色布条。 “只是水溅起来而已。” 于是杜*朗德松了口气,开始往锅里下料酒,撇去浮沫,这是机械而无聊的动作,他百无聊赖、烦不胜烦,抬头看了眼阁楼,又看了眼卧室。 阁楼黑洞洞的,一间卧室大门紧闭,另一间虚掩着,里头传来孩童清脆的笑闹声。 “哎,”他忍不住开口,“从昨天傍晚睡到今天中午,我肉都炖好了,他们到底醒了没有?” “这几天他们也没休息好,就让他们好好睡一觉。”公白飞将布条挂在阳光能够照到的地方,那里已经有好几条洁白的布带随风飘扬,他顺手摘下了其中的一条,转身端起一盆烧开的热水,盆沿上搭着一块毛巾,推开卧室门。 他们所处的地方正是吉许家,这栋房子自从吉许牧师离开后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古费拉克坐在窗边的摇椅上,哈欠连天地把他那本《律法》哗啦啦地翻。 莉莉莲毛茸茸的头发盘成小辫,抱着娃娃光着脚丫子在地板上跑来跑去,最后被人从胳肢窝一把抄起,她扭头抱住那人的脖子,咯咯吱吱地笑。 “亚当先生,”公白飞把热水放在写字台上,屈手敲了敲桌板,觉得自己生来就是操心的命,“您表现得就像您伤口已经愈合一样——莉莉莲,快从他身上下来。” 亚当从善如流地把莉莉莲送回地板,低声哄着她把鞋穿上,等她跑去缠着杜朗德,他才抿直了嘴角,身子往床上靠枕倚了上去。 “是有点痛,”他神情虚弱地说,解开衬衫的扣子,把领口往下拨了拨,露出已经用绷带包扎好,但仍然沁出血珠的右肩,“还有点丢脸。” “只是翻出警察署时跌了一跤,正巧跌在石头上而已,”公白飞贴心地安慰他,“有点倒霉,但只要命还在,就没什么丢脸的。” 公白飞低头把绷带解开,尽管他已经小心翼翼,但由于绷带已经黏连在血乎刺啦的伤口处,亚当猛地仰起头,闷哼了一声:“我小时迁只是马失前蹄而已,这种错误可不会再犯了。” 公白飞没听懂这个亚洲人在嘀咕什么,只管低头帮他处理伤口,亚当只叫了那么一声,就仰着头一声不吭地忍受着,等公白飞包扎完,他便站起身,拿袖子拭去额角的汗珠。 “趁警察署的人还没发现,”他低声说,“我得把东西送回去。” “一天一夜了。”公白飞不敢相信,“他们不可能没发现东西丢失了。” 亚当轻哼了一声:“您太高估他们了,不是谁都像沙威。” “况且,”他眉梢微微一挑,显出几分狡黠,“就算他们发现了,也不敢声张——毕竟谁会承认自己监管不利呢?” 公白飞只好嘱咐他注意安全,亚当左耳进右耳出地点点头,装作毫不在意地往阁楼方向瞟了一眼,随口问:“她怎么还在睡? 刚见面时她忙得脚不沾地,他根本找不到能与她搭上话的空档。 算了,左右也不急,他悠悠地吐出一口气,把枪支、子弹以及各类零碎物件一股脑儿地拢进布袋里,神色平静地道:“如果没有意外,咱们明日在法院碰面。 “注意安全。”公白飞仍旧这么说。 第48章 弗赛市法院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是一座长得像巴黎司法宫的尖顶与方顶相结合的建筑,建筑里四通八达,有暗道连接着警察署与债权人监狱,里面大大小小分布着好几个法庭,民事法庭、高等法庭、刑事法庭…随手推开一扇门,都能看见一桩正在审判的案件。 获赦的人笑,获罪的人哭,与医院一样,法院门前总是很热闹。 走过一条曲折的,密不通风的长廊,克利夫特逐渐听见了这吵闹声,押送的警察解下他的手铐,哐当一声丢在地上,只留下短短的、限制行动的脚镣。 没人会给一个注定判刑的囚犯一双鞋穿,从克利夫特被套上黑色头套,拖出牢房,推搡上囚车,再到被驱赶着走过一条低矮的暗道,他始终赤裸着脚,踩上冰冷刺骨的雪地、踏上满是坚硬碎石的小路。 那瓷片造成的伤口此时又毫不留情地崩裂开来,渗出一丝鲜血。 矮门外实在是太吵闹,克利夫特面无表情地皱了皱眉头,心头却是哼笑一声。 他知道全城的人聚集在这里,为的就是看他的热闹。 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待庭长要求听众肃静,那时候就是矮门打开,他一步步走到众人面前的时候,他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目光,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或许是他的耳朵已逐渐适应了这种喧嚣,沸反盈天的议论声模糊成蚊虫振翅般的窃窃私语,这时候,一名警察粗暴地扯下了他的黑色头套。 这是克利夫特在黑暗中独自挨了这么多天后,第一次见到阳光。 他的眼睛立刻因为光线的强烈刺激神经反射地眯了起来。 等他重新睁开眼睛,警察已经把他推出矮门,把他按坐在审讯椅上。背对着听众,正面着庭长,让他想观察一下听众的神情都不能——他心里一清二楚,那人群中或许还藏着几缕同情的目光,而正面着的庭长、录事、审案官们,决然不可能向他投以支持的视线。 克利夫特昂起头,用发酸的眼睛梭巡着庭上那些熟悉的面孔。 坐在正上首,胖得像头猪的是庭长托特律市长,后面几乎看不见眼睛的是审案官西蒙托特律,录事官是长了一脸粗硬胡须的瘦子,他在瓦尔诺公爵的宴会上乐呵呵地与克利夫特打过招呼。 第53章 克利夫特右前是律师的位置,现在坐着一位胡子都没刮干净的毛头小子。 那位毛头小子注意到他的视线,友好地朝他笑了一笑。 一定是位刚从法学院毕业,稀里糊涂地被拉来为这桩荒唐审判辩护的倒霉鬼,克利夫特这么判断。 若非法律规定犯人必须要有一个辩护人,他们怕是连律师都不想请,毕竟在他们眼中,犯人早就被判定了结局,这场审判只是必须走一遭的程序而已。 庭长又示意听众把嘴巴闭上,录事趁着这个安静的空档,赶紧把罪状陈述念了一遍,又引起听众席窸窸窣窣的一片议论。 “好了!安静!”托特律市长很不耐烦地说,他怕身上这层肥膘抵挡不住寒冷,还套了层层叠叠的衣服,这导致他差点挤不进主判席宽大的椅子,此时挨挨挤挤坐得十分别扭,恨不得赶紧完事。 “证物呢?克劳德?” 市长秘书赶忙把他的公文包从腋下拿出来,哗啦啦悉数倒在录事官的写字桌上,几张发皱的纸、几枚残缺的纽扣、生锈的铁钳、发黑的坚硬物体,甚至还有片奇形怪状的布料,就这么搁在一起。 克利夫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光线,他看见一把手枪倒插在最上面,西蒙托特律从他叔叔身后走出来,伸手拔出那把枪,同时那堆鸡零狗碎的东西里滚出一枚子弹,西蒙也顺手接住了。 这位受尽了挫折的人如今神采奕奕,身上还带着女人柔媚香水味,那股味道随着他的靠近,不可避免地蹿进克利夫特的鼻子里。 克利夫特闻惯了监狱腐烂的臭水味道,嗅觉已然麻木迟钝,闻什么都是一股子臭味——尤其是西蒙身上那混杂这种甜腻的香与油渍汗渍的臭,更让他的鼻腔饱受折磨。 他极力忍耐,最终还是抬手轻轻碰了碰鼻子,试图缓解这种晕眩的感觉。 银色的枪支在他眼前晃了晃,附带着西蒙的质问:“这把枪是你的吗?” “是。”克利夫特屏住呼吸。 听众席有人“啧”了一声,紧接着是低低的私议。 “肃静!肃静!”西蒙喊起来,“这就对了,各位看一下我手中的这枚子弹,这是从卢布瓦先生可怜的尸身上找到的,你们看清没有?黄铜子弹!我现在把克利夫特先生这把枪里的子弹倒出来,你们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他熟练地捣鼓了几秒,就从枪膛中退下子弹,捧在手心里绕着大厅走了一圈,等走到听众席时,有人大声问:“这世界上总不能只有这一把枪能适配这枚子弹吧?这可没道理!” 西蒙早有准备,他扭头盯住那人——是个他不认识的瘦高个,面黄肌瘦,只有眼睛里透露着精明样。 “先生,你这就问对了,”西蒙和蔼地说,“这种枪半年前才刚问世,据我所知,这种枪只生产了三四支就由于其过高的报废率而停产了,拥有它的人寥寥无几,一位是远在巴黎的劳尔子爵,还有一支在拉法耶特侯爵手里…你说,在弗赛市里,还可能会有另一把相同的枪吗?” 瘦高个不答,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克利夫特忍不住回头反唇相讥:“先生,您了解之全面,我都要以为您是位尽职尽责的…” 他顿了顿,看见瘦高个旁边坐着杜朗德,在这段时间里,杜朗德并没为此事倍加消瘦,反而面色红润,连眼下那一点青黑都几乎消失不见。他身后不远处,有两个带着兜帽的人在交头接耳,不知为何,克利夫特的目光无知觉地在身材瘦小的那位身上停滞住。 他的眼稍看见杜朗德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愈发觉得满头雾水,然而警察一发现他扭头往回望,就立刻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掰回去。 “老实点!”警察低声警告。 西蒙托特律像兔子一样猛地从侧面窜出来,手舞足蹈地挥舞着那把枪:“崔维斯克利夫特!人证物证具在,你不承认也得承认——除非有人能证明你不在场。” “我那晚一直在家中,直到玛格丽特夫人敲响房门,”克利夫特平静地说,“我便跟随着她到玛姬小姐家里。” 他在说到玛姬二字时,气息忽地往下一沉。 “我有不在场的证据。”他抬眼望着西蒙,灰绿色的眼睛清明冷静,全然没有囚徒的迷茫困顿。 “弗里茨是你的仆人,”顶上的托特律市长把律法书翻到一页,指着上面的字说,“弗里茨没资格当证人。” “弗里茨不能作为证人!”西蒙又蹦了起来,“我已经问过玛格丽特夫人了!她在凌晨两点敲开你家大门,而凌晨两点时!卢布瓦的尸体已经冷冰冰地陈列在雪地里了!她不想,也不能作为证人!玛姬小姐也不能成为证人!据我所知,您在玛姬小姐家里时还随身带着枪——这怎么不是你刚杀完人,还没来得及把枪收回去的一种证据呢?” “当我见到玛格丽特时,她身上带着血!”克利夫特猛地站起来,他一站起来,视线就从仰视转变为俯视,“我带枪,正是因为我担心我心上人的安危!” 克利夫特的喉咙因干涸而沙哑粗犷,这使他多了几分粗鲁暴躁的气息:“她一个朋友失踪,是我在刑事监狱的地牢里找到的他,那牢头只听托特律家的话,你敢说这事与你没关系吗?” 西蒙罩在他的阴影里,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拖特律市长看侄子没话说,连忙使了个眼色,示意警察掌控秩序。 警察粗暴地把克利夫特硬生生按坐下去,但这个时候听众席的讨论声越来越大,几乎到了托特律市长连喊几声也掌控不住的地步。 这时候,那位从开庭沉默到现在的年轻律师轻咳一声,终于开了口。 “各位,”他的笑容像一只狡黠的野猫,“要不你们听听我的看法?” 克利夫特不得不从他眼底下挂着的青黑相信他能做好,审判席上的人不得不从他没刮干净的胡茬上相信他不能做好。 “古费拉克,正在巴黎法学院攻读法律,师承孔多塞、拉斐尔、罗伯斯庇尔…”他洋洋洒洒自我介绍了有小半刻,才整肃神色,“受邀为克利夫特先生辩护。” 他打了个响指,听众席中站起一个人,面容温和,从长相上看,像个有产者,但从他的行动上看,倒像是个工人。 那人从身前扛起一个麻布袋子,穿过人群,把麻布袋子丢在地上,震起一小片烟尘。 古费拉克弯下腰,解开麻布袋子。 所有人都前倾身子,试图弄明白这年轻小子葫芦里卖什么药——就连托特律市长也不例外,他的椅子可怕地嘎吱了一声。 袋子里赫然装着一大块带着血丝的肥腻猪肉。 古费拉克拿脚把它往远处踢了一踢,紧接着向西蒙伸出手。 “把枪给我,先生,”他微笑着,“我要向各位展示一个实验。” 西蒙懵懵懂懂地递出枪。 古费拉克顺手拿了枚子弹,干净利落地装弹,扣动扳机。 一声巨响之后,硫磺臭味与白色烟雾在大厅中弥漫,几乎所有人都被着声音吓得缩起身子。 等烟雾散去后,他们才发现无人受伤——除了可怜的猪肉,子弹深深嵌入内部,使它皮开肉绽,崩裂的口子一片焦黑,散发出猪肉炙烤后的香味。 听众席有许多很久没尝过肉的人,露出来心痛欲裂的表情,此时杜朗德一脸腻味的表情便招了几个白眼。 好在古费拉克的话又拉回了他们的注意。 “这大厅光线真差,”他催促着,“把蜡烛都点起来!麻烦快点!” 第49章 大厅实际上有着高高的穹顶,以及巨大的玻璃窗,但由于财政紧缺,已经有好些年没有仔细清洁过,穹顶挂满了粘着灰尘的蜘蛛网,玻璃窗糊满油渍和烟灰,将光线挡得一干二净。 所有人都沉默地等待着,法庭里站着好几个警察,但只是用眼神互相催促着,脚下纹丝不动,最终是一个年轻警察受不了这寂静,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划亮。 等警察吭吭哧哧地费老大劲点亮蜡烛,使周围都亮堂起来后,古费拉克才慢悠悠地走到录事官面前。 录事官两眼直呆呆地瞪着这个来势汹汹的年轻人,犹豫着是否要起身将位置让给他。 古费拉克抬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他不用离开座位,便低头在他面前的写字台上那堆“证物”里挑挑拣拣。 “这个不是,”他拎起一片带着血迹的布片丢到一边,那是从卢布瓦生前穿着的衣服上裁剪下来的,“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 古费拉克的心理素质算是很不错,在审判团刀子般的目光中仍然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过了半刻钟,他举起手里的一张纸,薄薄的,皱得像缸里的咸菜叶。 录事官离得最近,就照着纸上的字念出声:“…伤情鉴定…报告。” “对,卢布瓦先生的伤情鉴定报告。”古费拉克点头,他兴致昂扬、活蹦乱跳,更像是在进行一场鼓动人心的演讲,俨然忘记自己身处庭审现场。 第54章 高贵的庭审团不由得对他又轻视了几分,认为着只是个负隅顽抗、做事粗手粗脚的冒失鬼,从他上蹿下跳的轻浮举动就可以看出来,一位真正的律师不会这么做。 点亮蜡烛的警察正在角落里把额角的细汗擦干净,听见古费拉克喊出声时耳稍忽地一动,忍不住抬头望去,这一细微的举动立刻被古费拉克敏锐地捕捉到。 “——你知道,是不是?”古费拉克紧盯着他,就像他们曾经见过面。 警察只好说:“我知道。”他指了指纸张下的签名,“这份报告是我撰写的。” 古费拉克立即把名称念出来:“德克雷先生。” 德克雷点头,屏气凝神地等待着他下一句话。 古费拉克从胸口放领巾的地方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递给德克雷:“我这里有一张当时卢布瓦先生伤口的描摹图,想请您鉴定一下它的真实性。” 德克雷看了眼,就立刻想起这张画的来处,他向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随口便说:“我知道,杜朗德医生画的,他画这画的时候,我和头儿都在边上看着呢——头儿还夸他画得好。” 他抬头想把他头儿找出来,加深这句话的真实性,找了大半天,才发现他头儿躲在柱子的阴影里,任凭他怎么使眼色,头儿就像钉在那里似的,死活不肯出来。 德克雷察觉到一丝微妙的不对劲,他奇怪地想,那日头儿对杜朗德医生可热情了,不知今天为什么又是这种态度。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位职位低下的小警察身上,德克雷生来都是隐没人群的存在,忽然变得万众瞩目起来,立刻感受到他肩上所承担的责任,本着严谨的职业态度,他对着描摹图和伤情鉴定报告煞有其事地看了好一阵,才坚定地点点头:“画得一模一样!瞧!脑袋上的痣也画上了。” 跃动的烛光被菱形玻璃反射着,光线从四面八方汇聚成一束,照射在德克雷身上,这一刻,他晕乎乎地站在了舞台中心。 克利夫特终于想起这人是谁,在吉许家时,他曾经见过他。 律师能从众多警察里准确地挑出这个人,不是杜朗德曾对他讲过,就是被玛姬提点过。 他没能忍住,又回头看了眼杜朗德,可惜这时候杜朗德恰好转过身去,正与后面的人低声交谈,克利夫特没能等到杜朗德扭过头,身边的警察就敲了敲他的肩膀,以示警告。 这时候庭上的辩护已经进入到下一阶段。 古费拉克站在了光线中间,又把地上那块猪肉踢到光线下,猪肉在地上拖拽留下的油渍,立刻吸引了一小群蚂蚁。 古费拉克大发善心地避开它们,但等他把脸朝向听众席时,那股吊儿郎当的气势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张年轻严肃的面庞。 “想必你们都看清楚了,”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克利夫特先生这把枪所造成的伤口,与卢布瓦先生身上的伤口有着极其明显的差别。” 那些没有专门研究过这方面知识的人,在做判断时难免有些懵懂迷茫,但他们确实看见了两个伤口在形状上存在的差异。 西蒙心头隐隐约约浮现出一种不对劲的感觉,自从古费拉克开口后,庭上的局势仿佛不受控制地朝着一个方向一去不复返,他眼角瞟见古费拉克想要说话,立刻打断:“反对!你射击的距离方向,甚至材料都不一样,我强烈反对将这种谬论作为辩护依据!” “我承认,这种证明方式有些牵强。”古费拉克的干脆爽快出乎西蒙的意料,但他仍旧不敢放松,知道这个把头发用发油全部梳上去的年轻人肯定不安好心。 这位讨厌的律师的眼睛在他身上来来回回地绕了一圈,忽然咧开嘴笑了一笑:“所以,先生,眼下我们不考虑怎么验证这个伤口是不是这把枪造成的——这个问题怕得等到几百年后有定论。重点在于,弄清楚克利夫特先生的枪所造成的伤口什么样的。” 西蒙试图理解他的话,但他的脑袋实在过于迟钝。 古费拉克不给他理解的时间,他不疾不徐的声音又扬高起来:“想必各位都清楚,不同枪支造成的伤口各不相同,为了验证这个结论,请问在座的各位,谁随身携带着枪呢?” 要枪。 这句话西蒙听懂了,他迫不及待地翻了个白眼讥讽道:“谁会随身带枪?并非人人是崔维斯克利夫特。” 古费拉克意味深长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西蒙忽然感觉不妙。 “谁会随身带枪,”古费拉克重复着他的断言,带着一种微妙的、戏谑的语气,表情温和地问,“西蒙先生,那请问您腰间别的是什么?小孩子的玩具枪吗?” 西蒙下意识地低头,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今天早上在玛格丽特家中醒过来时,玛格丽特已经帮他备好了衣服。 天冷得他头脑发浑,他又熬了大夜,迷迷糊糊就被玛格丽特服侍着把衣服穿上了。 玛格丽特很贴心,挑选的衣服温暖、舒适,又不至于像他叔叔一样行动不便,他很满意。 自从她小儿子乔纳森病愈后,她对他加倍用心,让他几乎舍不得离开她,冬天的被窝里有女人的存在总是会多几分温暖。反正他妻子也跟别的男人厮混,他全无道德上的困扰。 这些天,西蒙过得醉生梦死,尽管皮埃尔逃之夭夭,但能把克利夫特这颗眼中钉肉中刺拉下马也是一件乐事,甚至能借此继承他的工厂,他的奥德修斯号,那可都是让人垂涎欲滴的金山银山。 拖特律家族定能借此更上一层楼,托特律家族以黑奴贸易起家,他也算是继承家族的优良传统。 西蒙托特律是如此的得意忘形,以至于他忘记了自己的配枪已经很久没出现在他视线里,他忘得一干二净,等他再次想起时。 就是法庭上,众目睽睽之下,古费拉克要他把枪拿出来。 西蒙咽了口唾沫,脑子几乎要炸开锅了,这枪是怎么挂上他腰带的?是他喝酒喝多了,还是… 古费拉克五指并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既然您带了枪,不如您来试一试?” 不行!西蒙只觉得手脚发凉,他惊恐地望了一眼叔叔,眼中带着无声请求。 托特律市长没看懂,他已经快被该死的衣服和该死的椅子折磨疯了,是他坚毅的意志才没能让他像蛆一样扭动。 对于侄子的磨磨蹭蹭,托特律市长感到很不满,听众席已经有人带头吹起口哨,这更让他感到威严被侵犯。 为了尽早结束这场闹剧,他从椅子上挪了下来,获得了更大的空间——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他走到侄子身边,拔出侄子的枪,侄子跟木头人一样,僵成石像。 托特律市长心中莫名产生了一丝鄙夷,他抬手,对准地上的猪肉,扣动扳机。 ——砰! 托特律市长被小型手枪的后坐力震得后退了几步,差点坐倒在克利夫特身上,是古费拉克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 庭审团、听众席都死了人一样寂静,这让托特律市长不由怀疑他真的杀死了人——他清楚自己的枪法并不是十分精准。 紧接着,他看见了浑身不断发颤的侄子,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几乎是在枪响的一瞬间变得苍白,托特律市长从没见过侄子这个模样,他心头涌上一股疼惜。 “怎么回事?”他威严地问。 古费拉克开口,他的声音很清晰,有力中又带着一种慢悠悠的优雅,这种声音进入到托特律市长耳中就变成贱兮兮的声音。 “我想这下就清楚多了,”他蹲在地上,戳了戳那滩可怜兮兮的肉,“嫌犯的枪所造成小而深,审案官先生这把枪所造成的伤口大多在表层。” 在听众席之中,有人得意地喊出他的发现:“这两把枪一模一样!” 古费拉克寻找着声音的来源,给了他一个赞许的微笑。 那人是个年轻的小个子,长得灰头土脸的,只有一双眼睛散发着机灵的光芒。 克利夫特莫名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熟悉,但他的心神更多地被那两把枪占住了,他眯起眼睛,这位从古费拉克发言起就一言不发的囚犯突然轻蔑地一笑。 “不用困惑,这就是同一款枪,只是仿品与正品的差别而已,各位可以看见,我的手枪下面有一个钢印,那是卡西米尔先生的印鉴,这是他发明的一种新型针式底火左轮手枪,特点就在于它的撞针斜插入弹壳、子弹需要打击此撞针才能发射。” 他缓缓站起来,脚踝上的脚镣随之被牵动,在悄无声息的法庭上发出清晰的晃荡声。 他走到古费拉克身边,低头端详几秒,刚想要说话,托特律市长突然喊道:“嫌犯!未经允许不能擅自移动!不能擅自开口!警察!” 有警察犹犹豫豫地想把他拉扯回去,在这几秒之内,克利夫特压低声音飞快地说:“仿品因为撞针的位置略有差别,子弹射出后造成的伤口会不一样,律师先生。” 第55章 古费拉克给了他一个足以信赖的表情。 “庭长,我可以发言吗?”他问。 庭长无权阻止律师发言。 于是庭长怀着不好的预感,干瞪着眼看着古费拉克掏出手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触碰过生肉的手,就像晚宴结束时绅士应有的礼节一样,一边擦手,一边说:“审案官先生的枪所造成的伤口在浅层,且皮肉绽裂的原因是由于撞针放置位置偏差,导致子弹在进入表层前就炸开——没有炸膛是你积福的结果;而克利夫特的子弹伤口在里面旋转着炸开,剖开猪肉里层就可以看见,这种枪伤更难愈合,也更痛苦。哦,对了,各位可以看一眼卢布瓦先生的伤情报告。” 他开始找那张纸,众人记忆好的很快想起来卢布瓦伤口的模样。 西蒙此时的记忆力忽然变得优秀起来,他颤抖着,低低喊了一声他的市长叔叔。 托特律市长怒气冲冲地给了侄子一个眼色,紧接着他沉声说:“散庭,我作为审判人有权决定是否拘押克利夫特,他还欠了债。” 这句话一出来,听众席一片哗然,录事官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小心翼翼地询问:“这句话要记下来吗?” “散庭,”托特律市长又说了一遍,目光紧紧盯着押送的警察,“把人带回去,各位,我命令。” 德克雷看见他的头儿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钳子一样的大手抓住克利夫特的胳膊想把囚犯扯起来——囚犯稳稳当当坐着,于是他只好给德克雷使了个眼色。 德克雷有些不甘不愿,但那毕竟是他的头儿。 他们合力把克利夫特的胳膊往后掰,嫌犯也许是知道反抗无用,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跟着他们走进暗道,头儿赶忙把矮门关上,在给嫌犯肚子一拳的同时骂了一句:“妈的!叫你那么多话!” 嫌犯闷哼一声,反而嘴角上勾,从喉低发出一阵另人惊惧的狂笑声——德克雷打了个哆嗦,才发现这声音是从门外传进来的,嫌犯此时已经恢复冷若冰霜的脸色。 大厅里的听众已经被驱散离席,而西蒙的精神在经过起起落落起起的冲击后,已经变地迷醉,他猛地抓住古费拉克的胳膊,桀桀狂笑着:“看,你们奈何不了我,克利夫特仍旧得蹲牢子,我们托特律一家就是弗赛市地位最高、财富最多的人,如果皮埃尔识相的话,最好给我乖乖回来,接受我的惩罚!” 古费拉克偏过头,神情很平静:“不,惩罚会永远跟着犯罪,你抬头看一眼,上帝凝视着你呢,先生。” 西蒙才不信这鬼话,他一边咒骂着,一边大步走出法院,法院所处的是一条繁华的街道,当他跨出那道有着忒弥斯画像的大门时,所有人都抬头望看着他, 西蒙就算再自信也不会觉得自己有如此的知名度,那些目光汇聚在他身上,让他感觉浑身不自在。 “看我干什么?”他忍不住大喊,“你们又不是上帝!看我干什么!” 没人回答。 西蒙脑子要炸开了,眼前人晃动着,成了一个个令人头晕目眩的虚影,他费尽心思抓住一个人胳膊,那人呲溜一下跑开了,丢下一张小报。 他抓狂地捡起小报,抖动的目光在上面的大字上停下:“他扣动了扳机。” 他颤抖着手,翻过另一面:“工厂是他的了。” 第50章 公白飞破天荒开了一瓶酒。 微小的气泡从琥珀色的酒液里冒出来,古费拉克闻着味就过来了。 “敬大律师,”公白飞笑着给他斟了一杯酒,又扭过头看着玛姬,“你也来一杯?” 古费拉克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净,本想抢过酒瓶喝个痛快,闻言也看向玛姬。 玛姬点点头,又摇摇头。 朗姆酒浓度不低,古费拉克一杯下去便有了醉意,微醺时他的感知更加敏锐,皱起眉头问:“你看起来不大高兴,尽管克利夫特还在牢里,但我们也算打了个胜仗——全在你的精心操划下。” 安灼拉也走了过来,对于这种半场开香槟的行为,他心里很不赞同,但看在连公白飞都兴致勃勃的情况下,他保持着安静,默默将凌乱了几天几夜的桌面整理干净。 玛姬在众目睽睽之下,弯下腰,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 “有些着凉。”她捂住嘴鼻,带着重重的鼻音。 安灼拉打量了几眼,点点头:“昨天你写完的那篇有关有产者与工厂的文章,我想加上一句话。” “你自己写上吧,”玛姬有气无力地说,她从上辈子大学毕业后就再也没熬夜赶过几千几万字以上的论文,现在一提起笔就手腕酸软,“我全权授予你这个权利。” 只不过她还是多嘴问了一句:“你想写上什么?” “惩罚人类的压迫者就是仁慈,宽恕他们就是残忍。”安灼拉说,“压迫者永远不会反思,宽恕他们是对被压迫者的残忍,只有压制他们,被压迫者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这样只会传达出一个危险的信号,”公白飞拧起眉头,“致使人民处于危险的境地——你在鼓动他们暴动,但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原因。” “难道你要对着资产阶级说我们想要改革,请你们将权利、地位、财产拱手相让,让人民平分吗?”安灼拉抱起双臂,斜倚在门口。 “是,却又不止,”公白飞把酒瓶放到桌面上,“还有教育…” 古费拉克趁机偷走了酒瓶,这位狄俄尼索斯溜溜哒哒走到玛姬身边,抿一口酒:“你知道吗,德古费拉克是我的父亲。” “德”是贵族出身标识的一部分。 玛姬看出他不大想参与这场辩论,甚至因这场辩论而显得心情不郁,有心岔开话题,但没等她开口,古费拉克已经自顾自地跳过这段不尴不尬的开*场白。 “满大街都是有关西蒙托特律滥杀无辜,侵占财产的小报,托特律家该寝食难安了。”他盯着玛姬,瞳孔在阴暗的光线下像猫一样缩起来,“你应该为此高兴才是——但看起来并非如此,克利夫特仍在监狱里,亚当不见踪影,你在为谁担忧?” “为我的身体,我觉得它不大妙”玛姬憔悴地说,她走到衣帽架前取下斗篷,帽子挂得高,古费拉克顺手摘了下来递给她。 “你要去哪里?” “去看一眼克利夫特,”玛姬路过桌子的时候拎走了刚出炉的面包,“托特律市长现在为平息这风波自顾不暇,政府对于克利夫特的态度有所放缓,我想他们不会拒绝我去探望他。” 古费拉克立马放下酒瓶,戴上他那顶硬挺的高帽:“我跟你一起去。” 佐洛格正在门口拿硬刷子给他那匹老马刷毛,看见两人出来连忙把刷子往兜里一揣。 过了十二月,弗赛市愈发天寒地冻,被冷风一吹,玛姬的脑袋愈发涨痛起来,她极力抑制这种不适的感觉,微笑着伸手想拍一拍佐洛格的肩膀。 “你在法庭上做得很好。” 佐洛格连忙捧住她的手低头虔诚地亲了一亲。 玛姬只好说:“谢谢你。” 佐洛格晒得发黑的脸色一红。 “您要去哪里,”他低着头去捣弄缰绳,“我送您过去。” 佐洛格的马车坐上一个人,就几乎容不下另一个人了。 古费拉克绅士地挤在窗边,寒风欢天喜地地欢迎着他,他坚持了一会,忍不住往玛姬身边挪动。 “克利夫特是个聪明人,尽管我们没有事先知会他,他也配合得很好,”他搓了搓手,“…他的员工也向着他,看起来平时他对他们不薄,听说他是做船员起家的,果然只有经历过苦日子人,才会对底层人报以善意。” “我很想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是很清楚,”玛姬轻声回答,“他有时候很自信,有时候又敏感多疑,就像阴晴不定的天气,我无法准确形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一心为我着想,尽管大部分时候那不是我想要的。” 古费拉克对这人更加好奇了。 他们来到债权人监狱前,这是一座只有三十岁的建筑,但年轻的年龄并不意味着它有着年轻的身体,烟草味儿、煤灰味儿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呕吐物的酸臭味会冷不丁从某处窜出来,把过客打个措手不及。 玛姬只是走上台阶,就听见门厅里不绝于耳的咒骂声,这种精神攻击比尚可隔绝的气味更折磨人,她的脑袋迷迷糊糊的,看见一个把铜纽扣扣到脖子上的警察推开玻璃门走了出来。 她闻见一股日夜奔波,没时间洗澡的身子发出来的潮湿臭味。 “我要见监狱长。”她对那人说“你是监狱长吗?” 那人沉默了一会,才说:“你看清楚了,我是沙威。” 玛姬定了定心神,看清了沙威那张倍受屈辱的脸。 她心道不好,连忙说:“我昏了头,没把您认出来,希望您不觉得冒犯。” 沙威没理会她的道歉,他看着她:“我出了一趟公差,回来后便去了一趟档案室,在那里我遇见了一个人,他正想将他偷窃的物品放回档案室——我很好奇他的身份,你知道他是谁吗?玛姬小姐?” 第56章 “您神通广大,连您都不知道他是谁,我怎么可能知道呢?”玛姬肯定地说。 沙威突然沉默了,过了一会,他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希望你不是为了嘲讽我才这么说,玛姬小姐,我认为那位年轻人现在处境不会太妙。” 亚当!玛姬扶住那松动的护栏,才没从台阶上摔下来,她忍着头晕目眩,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 “我说的是真话,先生。” 古费拉克这时站在到她前面,他的身高要比沙威高那么一点,正好抵消了台阶所造成的差距。 “您作为一名绅士,法兰西帝国的警察,”他平视着沙威,“以审讯的口吻对待一名女士是否不太妥当?” 沙威的表情说明他不吃这一套。 “在我看来,人只有嫌犯与非嫌犯的差别,”他往下走了一个台阶,便又能以居高临下的角度俯视着玛姬,“这种差别就是我执行公务与维护公正的准则,玛姬小姐,你在我眼中已经步入嫌犯的范畴。” 他打量了一眼古费拉克的着装,恭敬地说:“先生,您得擦亮您的眼睛。” “我眼睛亮着呢,”古费拉克不耐烦地回答,他看出玛姬已经冷得受不了了,“既然没有实际证据,您就别在这浪费时间了。” 沙威吃了一顿抢白,脸色很是不好看,他维持着基本礼仪,抬手碰了碰帽子,拿起他的拐杖走下台阶,临走给玛姬鹰隼般的一瞥。 可惜玛姬没看见。 她推开债券人监狱的门,门厅里燃烧的炉火立刻让她感觉好了不少,有一位别着肩章的警官从炉边的矮凳站了起来。 “您找谁?”他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副眼睛戴上。 “崔维斯克利夫特,先生。” 警官戴上眼睛后看清了说话的是位年轻漂亮的女郎,便和蔼可亲地说:“是昨天新进来的犯人吗?听说他欠了一大笔债,竟然还会有女人来见他——您稍等。” 玛姬的脸被炉火烘得发红,只不过这位警官比她想象得要温和,善意地调侃了一句后,便从裤兜里掏出一大串钥匙,慢条斯理地挑出一支圆形的,打开壁炉边那个与发霉的墙壁融为一体的生锈铁门,一股更为浓烈的臭味涌了出来。 古费拉克想跟上去,但警官堵在门里看着他:“您不能进,先生。” 古费拉克摊手:“我不理解,同样都是人。” “您是男人而她是女人。”警官耐心地解释,“如果她想要帮助犯人逃跑,我相信我能够制止她,但您——我没有这个自信。” 在经历了各种优待之后,古费拉克终于由于他男人的身份被拦在铁门外,遗憾错失与克利夫特见面的机会。 铁门内是一条长廊,侧边是一排小隔间,用粗硬的铁栅栏锁起来,里面三三两两关着囚犯,带着锁镣喝酒吸烟打牌的都有,仿佛这里不是监狱,而是花天酒地的娱乐场,充斥着快活的气息。 这是有阳光照进来的部分,走到里面时的声音便渐弱下来,深处的囚犯是单人单间的待遇,又缺少光照,故此养成了成天睡觉的习惯,能够听见的只有震天的呼噜声。 警官走过一个拐角,对玛姬说:“就是最里边的一间,您要在外面跟犯人说话呢?还是进去?” “进去。” 警官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犯人坐在地上,肩头裹了件看起来不大合身的大衣,背倚着墙壁,抬头望着顶,对钥匙插进锁头的声音不做任何反应。 “您进去吧,”警官打开门,“我在远一点的地方等您。” 尽管是冬天,在监狱这个大型洞穴的深处仍然密不透风,闷得人喘不过气来,玛姬抬脚跨过门槛,身后立刻传来关门落锁的咔嚓声。 她回过头,警官对她报以抱歉但请理解的微笑。 玛姬朝他道了谢,等他消失在拐角处,才扭过头,看着那闭着眼睛的人,她心头莫名升起一丝紧张,犹豫了一会,低声道:“克利夫特。” 犯人终于睁开眼睛:“玛姬小姐。” 也许是饥饿,他懒得动弹,只是淡淡地说:“法庭上您没来,现在反倒能抽出空来,也难怪,今天天气是要比前几天好点。” 玛姬心头一梗,低声辩解:“我去了的。” “是吗?”克利夫特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把头转回去,“真可惜,我没能看见你。” 很明显他不信。 “……”玛姬理顺裙摆,在他身边蹲下,柔声说:“不管怎么样,先吃点东西,我知道你饿坏了。” 克利夫特说什么都不会亏待自己的肚子,他心里怀着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他清楚的知道,再不进食——他真就要饿死了。 玛姬看着他嚼着面包慢慢吞咽下去,他看上去憔悴了不少,头发长长了,下颌冒出来的胡茬倒是用小刀剃干净了,但在脖子上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血痕,总体来说,精神还算可以。 她心头升起怜惜和愧疚。 “庭审的结果很不错,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她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将他落下的卷发捋到耳后,“只需要再忍耐一段时间,一切问题就都能解决了。” 克利夫特偏过头盯着玛姬,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亮得出奇。 玛姬不知不觉地靠了上去,用手抱住他的脑袋,两人额头相抵,鼻尖相触,清浅的呼吸几乎相融在一起。 “你的工厂、你的奥德修斯号,你所拥有的,总会重新回到你身边。”她喃喃道,“我可以肯定…发誓。” 狭小的监狱里安静了一会,紧接着玛姬听见了锁链晃动的哐当声,克利夫特伸出被铁链紧锁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慢慢地掰开她的手,把她推到一臂距离之外,但他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离得太远。 玛姬的手骨被他捏得隐隐作痛,抬起头想瞪他一眼时,发现他正用一种粗鲁轻蔑的目光打量着她。 “发誓?”他的神色就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真不知道上帝听见你这个无神论者的发誓是什么感觉,反正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早该如此,”他用大拇指摩挲着她腕骨凸出来的那部分,一字一顿,“你这个卖弄风情、谎话连篇、口蜜腹剑的女人,别装模作样地为我好了,我就恨没能早点看清你的真面目。”。 第51章 玛姬两辈子都没听过这么一连串谴责女人的词,她满心觉得只要帮克利夫特渡过难关,因这件事产生的他愤怒、仇恨、甚至是她的愧疚都能一应而消,但克利夫特的话语就像长满毛刺的马鞭,抽得她不由自主地发抖。 克利夫特松开她的手腕,改为抓住她的臂膀,他用力地晃动着她的肩膀,手铐也随之哗啦啦地响起来。 “等我出狱后还能剩下什么?”他额头的青筋蹦了出来,声音是从胸腔处挤出来的,沉闷得像是困兽的怒吼,“他们会依据法律把我的打拼下来的家产还给我吗?玛姬,法律就他妈是个笑话,比痴人说梦还傻天真的笑话!” 玛姬一时间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你不懂吗?”克利夫特看她的模样,便更加暴跳如雷,灰绿色的眼睛里喷出火来:“我刚来到弗赛市的时候,这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没有工厂,港口里全是沉船,是我向政府购买土地,引进英国的机器,修缮港口——你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是我创造的!” “我知道。”玛姬低声说,“我就在这里长大。” “他们没有工作,我给他们提供工作,银行没有钱,我便往银行里存款,我维持着这个地方的正常运行,没有我,你们这里只是一个靠海的穷山村而已!” 玛姬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她的声音有些发虚:“我知道,我都知道…” “不,你对此一无所知。”克利夫特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从他胸膛前拉开。 他的身体前倾,脸一下凑得很近,玛姬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牙齿摩擦时毛骨悚然的咯咯声。 “你这个势利、自以为是的女人,你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是傻瓜,就把我也当做傻瓜看待,轻视我的价值,轻视我对你的爱——满心眼里都是那个叫皮埃尔的蠢货,他冲动又愚蠢,你看看你为了他都做了什么!” 玛姬的头皮几乎要被他揪起来了,她露出难受的表情,克利夫特却不管不顾,她只好用指甲一点点把他的手指抠开。 “我早知道你另有所图,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了!哪个正经人家的女郎会跟第一次见面的男人共进午餐!”他冷冷地看着玛姬,手随着她的挣扎而往下移动。“你对我哭、对我笑,对我甜言蜜语,对我百般讨好,都是为了达到你想要的目的!我知道,我不在乎,我从没想让你当我妻子,为我操持家务,我对你并没有寄予过高的期望,那是因为我爱你,我在看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你了!与你在一起总是让我感到心满意足,你蓝色的眼睛只要对我笑一笑,我就甘愿为你做任何事情,我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你,你呢?” 第57章 他的大手放在了玛姬纤细的脖子上。 “你向我索取,却从来不知感恩,但凡你心里有一刻想到我,就会意识到奥德修斯号对我有多重要,让一个通缉犯躲在船里对我来说是一件多么致命的事情!” 克利夫特往手上施加了点力气,带着恶劣的心态看着玛姬的呼吸变得逐渐急促。 “都是你的错误,”他带着诅咒的语气恶毒地说,“你害了我,同时也害了所有依靠着我生存的人。” 你将为此感到永远的愧疚自责,克利夫特这么想,等待着玛姬眼中浮现出后悔,但她只是伸出手,抓住他手腕间的铁环拼命往下扯,他的手腕本就被镣铐摩擦红肿,这么一扯,一股刺痛便直钻心头。 “对不起…我承认我的过错,对于你的责备,我不做任何辩解,”玛姬的声音微弱得就像水里的浮萍,“只是我竟不知道你会这么看待我…很遗憾你只看见你想看见的。” 她咬住嘴唇,脸色变得苍白。 怒火立刻在克利夫特心中点燃。 “你是在责备我眼瞎吗?”他大声怒吼,“没错,是我没有辨别能力,爱上了你这种货色!” “你松开手,”玛姬把头斜靠在他的胳膊上,低声说,“看起来这就是你对我行为的态度——很抱歉对你造成了伤害…请你松开手,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如果道歉有用的话,天底下就不需要警察了。”克利夫特冰冷地看着她,不为所动。 “你太固执了,”玛姬轻轻地说,“如果你摈弃心中原有的想法,睁开眼睛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我们都在为你…” 她忽然不再说话,头慢慢地垂了下去。 克利夫特冷哼出声:“假如我时刻观察,那我一定会注意到你的虚情假意、你的厌烦,你抬起头,玛姬冯索瓦。吉许!” 他想让玛姬看清他眼中的失望与愤怒,但很快他发现她的手无力地从铁镣上滑落,这让他心脏不安地跳动了一下。 “玛姬?”他轻轻叫了一声,当他意识到他的手放在她的脖子处时,几乎是下意识地撒开手。 玛姬软软地倒在了他怀里,苍白憔悴的脸庞正对着他,呼吸微弱。 “不要做戏,”克利夫特皱起眉头,“我不会怜惜你,玛姬!” 他叫得大声了点,但玛姬仍然一动不动。 克利夫特的手脚有些发软了,他看见玛姬白皙的脖子处缓缓浮现出青色的手印,便急急忙忙地去探她的鼻息。 “你就这么脆弱吗?”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得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连我这几句话都接受不了?” 该死!他触电般地甩了甩手,她的额头像火一样发烫。 “那你滚吧!”克利夫特咬着牙说,他的声音在安静的监狱里回荡起来:“滚吧!滚吧!” 玛姬没有回答他。 克利夫特快气死了,他颤抖着手摸了摸她脖子处的淤青,目光忽然一凝。 就在脖颈接近胸口的地方,有一条银项链由于剧烈挣扎而从领口里掉了出来,项链的末头坠了一片打磨成银杏叶形状的白贝母。 克利夫特怒从胆边生,一把扯断项链,白贝母立刻掉了下来,躺在地上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铁栅栏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是警官惊恐的声音:“上帝呵!她是你的债主吗?你怎么能这么对待她?” 克利夫特下意识地搂住玛姬的肩膀,但这被误认为囚犯欲行不轨,警官立即抄起手中的警棍,毫不留情地砸向他的太阳穴。 登时就有鲜红的血液从克利夫特的头上缓慢地流了下来,他只觉得脑子就要炸开来了,就当他头晕目眩倚在墙壁边时,有人走进牢房,掰开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把玛姬打横抱起来。 可他还没把话说完,克利夫特迷迷糊糊地想,但等他缓过来一些时,牢房里已经空空荡荡,只看见那串白贝母项链孤零零地躺在不远处。 克利夫特朝着它爬去,慢慢地把它攥在手里。 * 玛姬在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在她身边走来走去,低声交谈,她试图睁开眼睛,但眼睛像被胶水粘住了般沉重,有熊熊烈火在她体内乱窜,烧得她腰酸背痛,整个人难受得厉害。 她忍不住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立刻有人在她身边坐下,用沾湿的毛巾给她擦额头。 “要不把窗户打开吧,”有人低声说,“炉火烧得我要喘不过气了,哪怕是通通风,降降温也好过在里面闷着。” 那人应该是被翻了个白眼,立刻噤声,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玛姬的额头,声音忧心忡忡:“两天了仍旧在发烧,我真担心她烧坏脑子。” 他们嘀嘀咕咕地商量起解决方法来,玛姬只觉得吵闹,她想伸手捂住耳朵,却根本抬不起手。 她的身体只是微微地抽搐了一下。 就在知觉痛苦到模模糊糊时,玛姬忽然觉得柔软的床榻忽然往下陷,就像十九年前她落入水中一样,躯体不受控制地往更深更黑暗的地方沉去。 耳边嗡嗡的吵闹声瞬间消失,在这一刻,她感受到了久违的神清气爽,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听见了点滴瓶药水落下的声音。 嘀嗒、嘀嗒。 稳定、有序。 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颊,她试图睁大眼睛看清那人的身份,但病房的光线太过刺眼,她只看到了隐隐瞳瞳的一道虚影。 她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妈妈。 她低声呢喃。 于是虚影变成了她前世母亲的模样,母亲低着头、慈爱地、满含热泪地望着她。 ——你终于醒了,你昏迷得太久了。 玛姬用手撑起身体坐了起来,打量着周围的设备,这是一家医院,她身边摆放着呼吸机、心电监护仪、输液泵等仪器,墙壁白得发光,玻璃门干净得可以反射出人影。 ——我担心你吃不好,睡不饱,穿不暖,好在你终于醒过来了。 母亲望着她。 玛姬看着母亲,这是她记忆中的母亲,她扑进她的怀里,诉说这些年的不容易。 母亲抱住了她。 ——这个地方活着可真累,妈妈。 玛姬伏在她肩膀上,抬起头。 ——别回去了,留下来吧。 母亲拍拍她的肩膀。 而玛姬的目光凝视着不远处,光可鉴人的玻璃里,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女郎呆呆地看着自己。 “——妈,”玛姬不由得开口,“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子的?” 面前的女人困惑地看着她,以一位母亲的目光告诉她。 ——你是我女儿。 “但我已经不是那个模样了。” ——女儿。 母亲轻轻地抚摸着玛姬的面庞。 ——你从没变过,无论身处哪里,你都是你。 玛姬的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妈———” “玛姬。” 玛姬睁开眼睛,亚当正坐在床边,一只手正把着她的手腕,见她睁眼,微微一笑。 “你知道吗,你喊了一晚上的媽,余小姐。” 第52章 “你居然没事。”玛姬神色茫然地望着他,觉得自己刚做了一场噩梦,身体和心灵都疲惫不堪。 “我能出什么事情?”亚当困惑地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刚一回来就看见你高烧不醒,真是吓我一跳。” 玛姬一想起那事心头便一顿郁猝,闷闷道:“气昏头了这是,我就知道不该对他报期望——生来就是听不懂人话的家伙。” 她觉得在亚当面前议论克利夫特不是一件好事,然而那一通愤懑积攒在喉头,让她恨不得大肆抱怨一通。 直到她吃力地调整好情绪,才发现亚当已经沉静地看了她许久。 不用照镜子也能知道她脸色红红白白不是很好看,亚当的视线让她几乎想要钻进被子里,她不安地动了一动,妄图声先夺人:“沙威说你…” 在她说话时,亚当同时开口:“好了,现在我非得让你回答这个问题不可。” 玛姬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和脉搏砰砰狂跳。 亚当看着玛姬紧张得耳朵都红起来,心头忍不住一软,他抿嘴止住笑意,故意压低了声音:“你……” 身后木门嘎吱一声,公白飞推门而入:“你醒了?” 亚当背对着公白飞,因此公白飞只能看见他忽然变得僵硬的后背,而玛姬轻轻楚楚地看见亚当的神色从郑重到无奈再到若无其事的变化过程,他止住话头,转过身:“只要能醒过来就没事了。” 紧接着他神态自若地撸起袖子把一道血痕展示给玛姬看:“你说的是这事,沙威一定以为自己枪法很准——可惜他太高估自己了,就算是我站着不动他都打不着。” 不知为的是哪一件事,总之玛姬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她勉强笑了笑,说:“今日听他那一番话,还以为你受了重伤、落荒而逃,真让我担心死了。” 第58章 “今日?”安灼拉走进来时刚好听见这句话,忍不住说,“你整整昏睡了三天两夜,好在你醒过来了。” 亚当替她掖了掖被子,说:“以后对自己的身体上心点,在这里生大病,可是要死人的。” 安灼拉尽管表情详装镇定,但言语中仍旧流露出关心与安慰:“无论如何,个人的身体最为重要。” 虽然嘴里这么说,但他显然不真正这么认为,顿了顿,才说:“你接下来就好好休息,剩下还有我们在呢。” “剩下,”玛姬皱起眉头,“什么是剩下?你是说奥德修斯号还被扣押着吗?” 亚当给安灼拉使眼色叫他闭嘴,但安灼拉思考了一会,还是说:“托特律市长对于卢布瓦一案采取了冷处理,既不裁决是克利夫特做的——现在全市的人都知道真相;也不拘捕西蒙,他舍不得,这事这么拖着,不释放克利夫特,也不归还奥德修斯号。” “不能让他这么拖下去。”玛姬剧烈地咳嗽起来,缓了好一会才说,“政府已经没有证据扣押他们了。” “我早上出去了一趟,”安灼拉说,“工人和船员之间已经起了议论,都说他们没了工作,没地方去了,要政府给个说法。” 玛姬的脸色苍白,疲倦与愤怒如同浪潮般从心底翻滚而出,她半支起身子,紧盯着安灼拉:“就算是民怨四起,他们都不肯松口吗?” “他们拿奥德修斯号上的逃窜犯做理由,硬说船有嫌疑,发不了船,就连船上的货物也送不下来。”安灼拉说这句话时是强忍着怒气的,“他们有宪兵、有警察,武装力量都向着他,如果想跟他们反着来,那必定是要流上鲜血的。” “但总要有人流血。”安灼拉在床边坐下,“才能让统治者听见我们的声音,畏惧我们展现出来的力量。已经有人暗地里联系我,说他们不想背井离乡,到另一个城市讨生活;也不想在托特律手底下当驴一样被使唤,每天的工资只有十三苏、用餐时间只有十五分钟。他们想为自己的命运和未来做出点抗争。” 玛姬心里不由涌出不好的预感,刚想说话,心口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她挣扎着捂住胸口,缓慢而艰难地做着深呼吸。 两人都被她瞬间大汗淋漓的脸色吓了一跳,亚当连忙拍了拍她的背,同时气愤地瞪了一眼安灼拉。 安灼拉看着她,心里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便宽慰道:“你只需要好好养病,相信我们解决问题的能力。” “不!”玛姬猛地抬起头,“你可千万,千万把鲜血和暴动带到弗赛市!总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一场大火足够照亮半边天。”安灼拉这句话是对玛姬说的,也是对走进来的公白飞说的。 “可那些支撑火焰燃烧的,森林、鸟兽,也会随之化为灰烬。”玛姬头痛得要命,“这可不是脑袋一拍就能去做的事。” “灰烬是滋养生命的营养。”安灼拉冷静地说,“一味犹豫不前只能落得失败的结局,现在正是好时候,玛姬。” “你偏偏没耐心等待日出。”公白飞递给玛姬一碗黑咕隆咚散发着苦味的药水,叹了一口气,对此事不作评价。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玛姬抿了一口药,立刻感受到了久违的苦涩,她忍不住看了一眼亚当,亚当心领神会地递给她颗糖。 “罢工,”安灼拉说,“诉求不止是释放克利夫特、还有要求所有工厂采用同样的工资和工作条件。” “实际上说服他们用的是第二个理由,”古费拉克倚在门口,耸了耸肩膀,“显然没人会善心大发到为他们的老板闹革命——克利夫特只是附加条件而已。” 玛姬缓缓望向窗外,这是一个晴天,天际明亮湛蓝,落光叶子的梧桐在大太阳里微微摇曳,再过一个多月便会有嫩芽从树梢长出来,弗赛市很快会重回生机勃勃的景象,但在此之前,还需忍受一段萧瑟冰冷的寒冬。 会有人永远渡不过这个寒冬,她想,那些一夕之间失去工作的人,没有钱购买柴火、面包;那些要用微薄的工资养活一大子家的人,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实际上克利夫特对她不留情面的贬低让她心灰意冷,甚至起了一走了之让他在监狱里蹲到老死的念头——这是人之常情。但玛姬是个负责任且从不认输的人,如果她真就这么一走了之,那就会让克利夫特更加认定他对她的看法是正确的,她是彻头彻尾的逃避者,对她大肆诋毁。 她决不会让克利夫特得逞,这股气支撑着她从高烧中清醒过来,又立刻思索起能把克利夫特从监狱里捞出来的可行性方法。 “事情进展到哪一地步了?”玛姬撑起身子,“我想你们已经着手行动了。” 亚当蹙眉,把她的肩膀按在床上,不给半分挣扎的机会:“在你好转之前,别想走出这扇门。” “告诉我。”玛姬紧紧盯着古费拉克,她找了一个最有可能开口的人。 古费拉克屈服了。 “两天之内举行了三次会议,确定了行动的时间。”他无视安灼拉和公白飞警告的眼神,“从今天开始,工厂罢工、船只停运——直到所有工厂答应实行同工同酬、政府释放克利夫特。” 你醒得晚了点。 那蓝天白云下已经有火焰在悄悄燃烧。 “我们撰写的小报让工人认清楚现状,政府的不作为点燃人们的怒火,”安灼拉穿上大衣,尽管这是他首次参与到工人的抗争中,但他脸色镇静,伸出火热的手朝玛姬握了一握,“这件事必定会震动巴黎政府,他们会派专员下来调查——这才是施加给托特律市长的最大压力,他要么释放克利夫特,提高工人待遇,要么看着他的侄子蒙受牢狱之灾。”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玛姬,我并没有你想像中的莽撞冲动。” 说完这句话后,他叫上公白飞往外走去,古费拉克沉默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也站起来,胡乱裹了件外套,把他父亲送他的一把小手枪往腰间一揣,就跟他的朋友一同出去了。 屋子里剩下的两人沉默下来。 玛姬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最后她低下头:“我很担心他们。” “你叫什么?” 玛姬猛地抬头,亚当漆黑明亮的眼睛带着笑意,向她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或许我们可以重新认识,我是钟则,我还有许多个名字,但这是最真实的一个。” 玛姬疲倦的身体里涌起一丝激动,她抓住了亚当的手:“我…” 卧室的门“砰”地一声被打开了,杜朗德先跑进来,身后跟着玛格丽特,他们二人的眼睛都在玛姬和亚当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一阵。 玛格丽特率先移开了视线,而杜朗德直到他们松开手,才怒气冲天地扭过头。 果然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啊!他愤慨地想着,这位年轻貌美的小女郎是有几分责任心,却不见得有道德心,克利夫特还在冰冷潮湿的监狱里呆着呢,这头便浓情蜜意地牵起手来了。 玛格丽特已经在玛姬床前坐下来,她神色紧张兮兮:“上帝保佑,谢天谢地你终于醒过来了,外头乱翻天了都。” 她的神情看起来很是惊恐:“您要知道,22年拉勒芒出殡时我就在那里,宪兵和学生、工人打起架来,血流了一地……可千万别让这事在弗塞市发生,我还有两个孩子没养大呢!” 杜朗德对此事一知半解,他不甚敏锐的政治嗅觉模模糊糊意识到了此事与克利夫特脱不了干系,故此急急忙忙地跑到吉许家想要探个究竟,刚到门口就和玛格丽特撞了个正着,两人因为克利夫特的缘故、相互看不上眼,但此时什么也顾不上了,同时推开了同一扇门。 “他们在向政府施压!”杜朗德医生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玛姬小姐,他们之中有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拼,谁引导他们这么做的?” 他怀疑的眼神看着玛姬,但看着她憔悴的神色,又很快打消了疑心,甚至生出一丝愧疚——为了克利夫特,她前后奔波了这么多天,受寒受累,以至于生了这么一场大病,还有什么能指责的呢? 杜朗德放轻了声音*:“那群年轻人,是吧?” 玛姬轻轻点头。 “他们想要干什么?”杜朗德皱起眉头,“我已经在极力筹钱还清债款了,他们想要干什么——凭此想政府施压释放克利夫特吗?” “克利夫特身上的债务,怕有二三十万法郎吧?”亚当接着说,“要是奥德修斯号还一直被扣押着,您就算花一辈子时间去筹钱,也还不清这笔债。” 杜朗德沉默了。 玛格丽特望向窗外,嘴角微微上扬,这种凝重的氛围里这种幸灾乐祸的表情并不合适,所幸无人留意——除了亚当。 他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玛格丽特这个女人在不同人面前展现出来的面孔大不相同,大部分人认为她只是她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漂亮女人,然而能把西蒙迷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的女人,指定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第59章 他只在弗赛市待了一年不到,对此地的人事并不清晰,却仍隐约想起路易斯瓦尔诺曾顺口一提的,她与克利夫特的恩怨——可她却又帮了克利夫特一把。 女人身上的迷雾愈叠愈浓,亚当左思右想,始终没能猜透,他刚想说话,就听见玛姬喊他。 “亚当,劳烦你和杜朗德医生去看看——不许我出房门,你总得让我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吧?” 第53章 两个男人离开后,玛格丽特左右张望,就是不肯与玛姬对视,她舔了舔嘴唇,说:“莉莉莲呢?巴克利总是念着她呢,我去看看莉莉莲。” “莉莉莲很好,”玛姬淡淡地说,“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玛格丽特的表情十分疑惑:“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从床边站起来,拉开椅子坐下,与玛姬拉开一段距离。 “工厂所在的郊区挺偏僻的,”玛姬注视着她,“思来想去,我总是想不出你会在那地方出现的理由。” “您是在怀疑我吗?”玛格丽特把披散的碎发捋到耳后,“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与克利夫特的恩怨,您疑心我会做不利于他的事情,这也正常。” 她顿了顿,带着愤慨的神情道:“但在我主动为您提供线索,又已经按照您的要求把枪送到西蒙身边后。您还是信不过我,这真叫人寒心,您知道,我记挂着您的恩情,才一心向着您的。” 玛姬被她一通抢白说得脸色微红,深吸一口气,才镇定下来:“您确实是个热心人,您对我的好,已经超越了生与死的仇恨。” 她温柔地笑了笑,那双蓝汪汪的漂亮眼睛让玛格丽特觉得她这话的确出自真心。 “那是当然,”玛格丽特的脸上现出一抹忧愁,“西蒙托特律现在自顾不暇,我们得在他缓过神来前离开。” “你们现在就离开。”玛姬说,“床头柜里有五六十法郎,你现在就带着巴克利他们离开。” 玛格丽特一动不动。 玛姬眉头轻蹙:“你是舍不得吗?” “不。”玛格丽特像是才回过神,“我只是在等…” 她意识到这句话的不对劲,立刻住口,然而玛姬支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询问:“等什么?” 玛格丽特现在又觉得那双眼睛格外讨人厌烦,黏在身上怎么也甩不掉,她这样想其实也无可厚非,因为玛姬正是用审视的目光等待着她的回答。 玛格丽特脱口而出:“等我丈夫的忌日那天!”她顿了顿,接着说,“等祭拜完他,我就带着孩子离开这里。” 她看见玛姬脸上带着淡淡的忧伤,便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问:“您看起来并不愉快。” “不,我是在自责,”玛姬仰头,那眼睛就像闪烁着泪水,“您做了这么多事情,我却为了莫须有的猜测怀疑您,这是我的不对。” “这有什么,”玛格丽特放松地笑了,“你在我眼里比什么都重要。” “千万别这么说,我受不起。” 玛姬的声音很真诚。 “……” 玛格丽特还想说什么,门外忽然吵嚷起来,安灼拉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的面色不是很好看,玛格丽特原本就有些惧怕他,见状立刻移动到角落里,一句话也不说,也不悄悄离开 安灼拉大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他的眉头紧拧,显然是被什么困惑深深困扰着。 紧接着走进来的是公白飞和古费拉克,公白飞神色平静地灌了一大碗水,而古费拉克早就按耐不住地嚷嚷起来:“滑天下之大稽!旗子还没支起来呢!人倒是先投降了!” 果然预感不妙。 “怎么回事?”玛姬的目光跳过沉默的安灼拉、脸色发红的古费拉克,落在公白飞身上,“您肯定看得最仔细,请告诉我。” 没把话讲完的古费拉克不服气地翘了翘嘴巴。 “政府出来回应了,”公白飞那微微发抖的说话声证明了他并不平静的心绪,“他给出两个选择,其一,是释放克利夫特;其二,为他们提高待遇。” “他们的选择是什么?”玛格丽特迫不及待地问,“会是一吗?” 古费拉克再次见到玛格丽特,心里不由得活跃起来,急匆匆地回答:“真令人失望,他们几乎连犹豫都没有,便选择了二——玛格丽特夫人,您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玛格丽特的面色有些僵硬,但她很快回答:“我心里当然高兴——罢工者都是母亲的儿子、孩子的父亲、妻子的丈夫,能够避**血事件,这是所有人的幸事。” “然而这是不完全的!”安灼拉猛地站起来,凳腿在地板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 “我们的诉求是必须实现这两个要求,但他们仅仅为了那几苏的微薄薪水,便同意放弃另一个要求——这是对政府的曲服,是底线的后退!如此一来,他们岂不能轻易拿捏工人的弱点!” “他们都是需要养家的人,”玛格丽特与他冷峻的眼睛对视,“一天不工作,便一天没工资,家人就得多挨一天饿,以最快的速度达到自己最想要的需求…” 玛格丽特的笑容里带着对这群年轻人的轻蔑:“先生,他们可不傻,并不是依着您指哪打哪的。相反,他们虽然没读过书,但只要知道哪里有最好吃的肉,便会像苍蝇一样一窝蜂围上去。在对民心的把握上,您甚至不如托特律市长。” 玛格丽特说话不好听,却是字字珠玑,她看着他们的眼神,就像是看着年轻稚嫩的学生,读过一些书,便把书中的知识当做天一般的真理。 书只会叫人发癫发狂,还不如抓几条鱼、纺几匹布来得划算。 安灼拉若有所思地十指交握,没人知道他那个自信冷静的脑袋在这一刻想到了什么,但他很快干脆利落的命令:“没错,当务之急是要督促政府实施承诺,不能让这次活动白费心血,古费拉克,你跟我去与工会领袖洽谈,再给他们打打气,不能让这股劲冷下来。公白飞,你去联络那些失业工作的工人和船员,考虑进行第二次行动。” 他想了想,从兜里摸索着掏出几个法郎递给公白飞:“拿去,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古费拉克已经一穷二白了,于是他又把袖扣拆下来,塞到公白飞手里:“我猜这足够换好几个面包,顶好几个人一天的伙食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你说是吧?” 公白飞正要走出门的时候,玛姬出口喊住了他。 “你稍等。” 她下床找鞋子。 “我跟你一起去。” 公白飞温和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语气不容置疑。 “养病,玛姬,你不需要事事操心。” * 市政厅前到处都是看热闹的人,上百人挤在一起呼出的热气把积雪融化了,马蹄踏上去便打滑。 亚当转过头,看见一辆马车溜溜哒哒从人群里蹿过去,他莫名觉得这辆车有些熟悉,可当他凝神再看时,一个影子都没看见。 恐怕有什么不对劲,他皱着眉头想,一时拿不定主意要回家去还是凭直觉跟上那辆车,最终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快步穿过人群。 掀起一角的车帘被轻轻放下,玛姬往车背上一倚,几乎难以察觉地舒出了一口气,公白飞正在仔细观察她的脸色,便立刻询问她是否身体不适。 “我没事。”玛姬朝他笑笑,又撩起帘子,经过早上一遭闹腾,街道乱象频出,有趁机摆摊售卖的,也就会有趁机从中捞油水的扒手,警察为此焦头烂额,索性把手叉在胸前不管了,只有一个穿着大衣的人尽职尽责地威慑着那些鬼鬼祟祟的人,玛姬只用一眼,就知道是沙威。 她收回视线,公白飞正视前方,眉头忧心忡忡地皱着,他并不喜欢左右别人的决定,但他并不是确定尊重一个大病未愈的女孩的意见是否适合——尽管玛姬看起来神采奕奕,甚至前倾身体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前往港口的方向,棉花厂的工人和船员都在那里,是吧?” “只有那里有能够容纳三十人以上的场所。”公白飞说,“海边风大,小心别再受寒。” 话说着佐洛格拉住缰绳,告诉他们港口到了。 玛姬从车上走下来,立刻觉得这个地方格外熟悉,浪花卷起泡沫拍打着锋利的礁石,大大小小的烂船在水里浮浮沉沉。 阳光晒着的海面波光粼粼,有一个穿着背带裤的男人从沙滩上走来,尽管今天天气良好,但冬天的海水并不会与人闹着玩,他就这么赤着脚,面色如常地朝玛姬伸出手:“玛姬小姐。” 他长得黑瘦,但撸起来的袖子底下肌肉线条流畅,是一个得力船员的形象。 玛姬只觉得他眼熟,她刚伸出手,那人便熟练地低头一亲:“克吕班向您问好。” 公白飞也跳下来与他握手,他对克吕班的印象很好,握完手后便热情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一看见你,就知道所有人都在这儿了。” 第60章 他们二人并肩往海岸上的一艘船走去,走了有一段距离,才想起玛姬来,公白飞回过头,看见玛姬停下脚步,面色有些犹豫。 “怎么了?”公白飞以为她是畏惧大海。 “没什么。”玛姬回过神来,摇摇头,快步跟上,熟练地从这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在克吕班伸手搀扶她时,她却故意无视了。 公白飞不知道,但她却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警察署门前,克吕班说的那一通话。 他说:“我就知道克拉利夫特是能杀人的面相。” 第54章 船舱里都是参加了早上行动的人,激烈的争吵声就算在甲板也听得一清二楚。 “其实我找了份泥瓦匠的工作,勉强能糊口。” “你找到工作,我们可没找到!”有人压抑着情绪低喊了一声,“克利夫特先生赶在新年的时候出事,我们都没了工作,还不知道这个年该怎么过呢。” “…你们也去试试…” 那人冷哼一声:“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城市的工作就这么多,我才不信你能找到处称心如意的工作,说吧,一天多少?十五苏?二十苏?” 最先说话的那个人不吭声了。 克吕班低低叹了一口气,解释说:“雇主知道我们着急找工作,因此故意把价格开得很低——即使如此,也是会有人为了家庭答应的,这只会让雇主抓住我们的软肋,更加得寸进尺,但我们也没办法。” 玛姬抬头望着远方,不远处有一艘船,大半船身都沉在水下,海水几乎要没过它的吃水线,玛姬盯着它看了许久,直到公白飞也不解地回头,她才用肯定的语气问:“那是奥德修斯号吗?” 吕克班一愣,说:“是。” “离得真近。”玛姬喃喃道。 克吕班欲言又止,最终他什么都没说,推门请两人进去。 船舱里三三两两坐了二三十来人,鸦雀无声地望着他们。 但其中是有人认识公白飞,甚至是玛姬的,便站起来向他们问好,找出椅子请他们坐下。 公白飞立刻与他们热烈地商讨起对策,如何让政府答应他们的诉求,又如何找到一份薪资满意的工作。 魁北克人和凯尔克人各色各样的口音混杂在一起,船舱里吵嚷得就像是菜市场。在此期间,玛姬托着腮帮子安静地窝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只有克吕班时不时扭头看她一眼,看看这个雇主为之神魂颠倒的女人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直到他们开始讨论起克利夫特。 “就算是克利夫特先生被释放出来,他也是欠了一屁股债,”有个人狂拍大腿,试图吸引众人的注意,“到时候他自己都自顾不暇,哪有功夫顾得上我们,要我说,重新找份过得去的工作算了——政府不是说要提高薪酬了嘛。” “也是,托特律先生不是想把工厂给盘下来嘛,到时候他们肯定会招工人,去他那里应聘就是了,我做纺织工人做了七八年了,手艺好着呢,料他会雇我的。” “那我们怎么办?”做船员的不乐意了,“这弗赛市可没第二艘船给我们驶。” “反正你们一年到头也不着家。”有个矮瘦的棕发纺织工人真心建议,“换个地方生活也不是不行,听说马赛那边的港口比这边要大很多…” “闭嘴!我老婆孩子在这呢!” “那还能怎么办?”矮瘦棕发耸了耸肩,“克利夫特先生还欠着债,他哪有钱让你做开船的活计,说不定他自己都得去当别人家的经理。” 克吕班忍不住又看了玛姬一眼,玛姬正看着矮瘦棕发,他们两人的目光就在这一头乱糟糟的棕发上相遇了。 玛姬的眼睛亮晶晶的焕发着活力,她从靠垫上直起身子,克吕班知道她还没说话,是因为她正在思考要如何得体地把话说出来。 “*%#$zu…t!” “%#…@chier!” 船员和纺织工人鼓起眼睛互相怒视着,看起来一场骂战在所难免。 “稍等,”玛姬慢吞吞地说,她的声音不大,带着点大病初愈后的虚弱,但已经足以让争吵瞬间平息,“克利夫特有的是钱。” 克吕班笑了:“小姐,有钱也得看看拿不拿得出来——你是说奥德修斯号上的货物吗?” 他只是注意到玛姬盯着船看了大半天,却没能想到她心里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顿了顿,带着轻蔑的语气告诉玛姬:“看见船上的银光了吗?那可不是太阳,人家宪兵带着刀日夜守着呢。” “你说得没错,”玛姬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况且奥德修斯号吃水这么深,货物被搬走后,船只当然会上浮,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您还得找一艘船把它们送到巴黎交货呢。”克吕班用死心算了吧的眼神看着玛姬,“尽管克利夫特先生已经把开船的事务都托付给我来处理了。” 这个话题笑一笑就这么过去了,公白飞极力劝说他们暂时按捺住冲动,等到政府与安灼拉那边的洽谈出来再做行动,他们又七嘴八舌地吵起来。玛姬坐在角落里,争吵声逐渐模糊,心里的那个念头却逐渐清晰明确起来。 * 这一个会议从日出商谈到日落才停止,玛姬回到家时,发现亚当还没离开。 他叉着腰倚在桌边,冷冰冰地看着她。 玛姬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她扯住他的袖子,一把把他拉到角落里。 亚当不情不愿地跟了过去。 “你不听我的医嘱,却还敢对我嬉皮笑脸…” “瓦尔诺公爵是做航运生意的吧?”玛姬直接忽略他的指责,“你猜他想不想分这杯羹?” 亚当的神色郑重起来:“比起贵族,公爵更像是生意人,商人无利不往,但他刚回来没多久,根基不稳——玛姬,你想做什么?” “我想要他装成买家看船,支开宪兵。”玛姬轻声说,“这样便能把货物搬走,用旧船送到巴黎去。” “他凭什么要帮你这个忙,”亚当好笑地看着她,“你会把棉花厂送给他,还是把奥德修斯号送给他?” 玛姬乐了:“先生,你这话说得它们就是我的一样——克利夫特是在监狱,可不是在地狱,东西是他的。” 亚当意有所指:“我看你忙前忙后,还以为这财产有你一份,原来是在打白工。” 说完这句话,他又立刻双手合十求绕:“我知道你是个有头脑的人,能这么跟我说,你心里一定是有主意了。” 玛姬忍住了给他一个白眼的冲动,她还指望着他做事情,便轻声道:“告诉他,他只需要在我们把货物运出来的时候在船上走几遭,就让利百分之二十给他,就算是事后让托特律知道了,他也不敢对公爵做什么,这么一本万利的事情,不是傻子都会去做——对了,你从百分之十起跟他讲价,” 亚当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半晌他伸手一摸她的额头,断言:“又发烧了,到床上躺着去,否则不帮你这个忙!” 这件事很快就这么谈了下来,瓦尔诺公爵思虑良久,不仅是觉得这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太过诱人,还觉得与托特律共事太折磨人——他实在是受够了,宁愿与克利夫特做生意,便满口答应。 他主动提出可以用他的船只,唯一的条件便是多收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对于这件事,杜朗德率先翻了个白眼。 “克利夫特又不止一艘船,旧的那艘船虽然破,好歹也是跟着他走过大西洋太平洋北美洲大洋洲的家伙——少说还能服役上十几年呢。” “…就是速度稍微有点慢。”过了一会,他低声补充。 克吕班此时才调整好震惊的情绪,他跟着克利夫特的时候,由于雇主身份的不受待见,常常是单打独斗,就算是吃亏也只能自己费尽心思转圜斡旋,根本没想到这种解决途径。 他看着这一桌子人,心头忽然一动。 “我对两艘船都很熟悉。”他提高音量,“航线也熟稔于心。我完全可以与瓦尔诺公爵合作,把货物偷走,在三天内用旧船把货物运到巴黎,请让我来做这件事吧!” 玛姬下意识就想拒绝,潜意识里,她不觉得克吕班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但这时亚当说话了。 “行,我跟你一起。” 克吕班的神情有些意外,但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尽管亚当此言适当安了玛姬的心,她仍是发烧,且翻来覆去失眠,直到天亮,她才起身写了一封信,拜托亚当代为转交给皮埃尔。 明面上工人还在为满意的薪酬与雇主争论不休,政府所提出的每天上涨五苏的薪酬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杯水车薪,贫民一旦尝到了抗争的甜头,就不会再忍受压迫。 此外的一切都在暗地里悄悄地行动起来,等克吕班与亚当驾驶着满船货物往巴黎去时,玛姬的烧终于退下来了。 在她养病的这段时间,玛格丽特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她,对之前因为怀疑而生出来的龃龉绝口不提。她是一个聪明且擅长说好话的人,短短数日,便让玛姬几乎怀疑,那日工厂废墟里,那位不断打断她的思路,顾左右而言他,面露心虚的女人并非玛格丽特。 第61章 她脑子仍旧隐隐胀痛难受得厉害,索性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不再谈,觉得身体好上一些,便翻看起从弗里茨那里顺过来的账单。 玛格丽特端了一碗药水放在她桌边,见她一口闷下去后眉头紧皱,便道:“我去找莉莉莲要颗糖果,亚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要你天天喝这些黑咕隆咚的东西。” “不用了,”玛姬微微一笑,“习惯了也还好,我是为别的事情担忧。” “您在担忧什么?”玛格丽特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眼账单,她看不懂。 “显而易见,售卖货物所得到的钱只能偿还四分之三的债务,”玛姬当然也觉得账本这玩意看着恶心,她是请教了不少人才硬着头皮看明白的,“剩下四分之一的债务…” “有多少?” “七八万科学法郎。” 玛姬头大如斗地哗啦啦翻着账册,在她身后,玛格丽特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您放宽心,总会有解决办法,三天过去了,我去港口看看他们回来没有。” 第55章 落日的余晖洋洋洒洒地铺陈在无边海洋上,海面染成一片橙红,天际线闪烁着粼粼金光,港口的轮廓就在这天际线中缓缓浮现,码头、仓库、大大小小的泊船逐渐清晰。 打开的盒子里装了满满当当黄澄澄的金路易,亮得克吕班几乎要睁不开眼,他攥着沉甸甸的金币摩挲了一阵,毫不留念地合上盖子,转身大步迈向船员卧室。 窄小的木门紧紧关闭着,里面有细微的响动。 他缓缓抬手,轻轻敲了敲门:“亚当先生,弗赛港快到了。” 过了一会,才有人低声回答:“我知道了,谢谢你,克吕班。” 克吕班耐心地在门外等候,屋子里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亚当一边披上外套一边走出来,他随手带上了门,克吕班只能看见门缝里微弱的烛光。 亚当走到船头眯着眼睛望了一阵子天际线,冷不防蹦出问:“你看见码头站着的那个女人了没?” 克吕班能受到克利夫特的重用,自然有他的能耐,他只是看了一眼,便确定那人的身份:“玛格丽特夫人。” 亚当的眉头微不可见地一拧:“玛格丽特?她等我们干什么?” “——我想着你们快到了,就提前过来等着。”玛格丽特微笑着迎上前去,她好奇地打量着船员扛下来的一箱箱金币,问,“这就是全部的钱吗?” “是。”克吕班回答她,“得有十几万法郎,上帝呵,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上帝保佑,”玛格丽特在胸口画了个十字,说,“这回总能还清欠债了吧?” 还清欠债?亚当盯着她轻声说:“这钱够不够,谁也说不准。” 玛格丽特便低头念叨了一声上帝保佑,又说:“玛姬小姐的病情已经在慢慢好转啦,她嘴里总是念叨着你们呢,得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她准高兴得不得了。” 冬天太阳落下得快,他们只不过是说了几句话,天就黑了,亚当回头看了眼船,让克吕班先把钱财带到吉许家,他自己去处理停船问题。借着夜色的遮掩,一行人走在街道上也无人注意。 玛格丽特与克吕班并肩而行,女人甜美馨香的味道直往克吕班鼻子里蹿,他只觉得心潮澎湃、浑身刺挠,他极力压抑着内心不断翻涌的冲动,这时玛格丽特忽然开口。 “你是大副吗?” 克吕班有些意外地点点头:“是,也不是,如果克利夫特先生没有亲自掌航,我就是船长。” “我的丈夫也曾经在克利夫特手下工作,他的职位也是大副。” 克吕班忍不住看了一眼玛格丽特,女人浓密的黑发被发网规规整整地拢在脑后,睫毛长而翘,黑润润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动人的光芒,只是不知为何,克吕班从玛格丽特勾起的唇角品到了一丝带着怒气的讥讽。 “在我之前的确是有一位大副,”他谨慎地回答,“只是老船员都对他忌讳莫深,所以我只知道他在印度洋时不幸染病而亡——我很抱歉,夫人。” “你真是笨,”玛格丽特毫不客气地说,“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哪天被卖了还不知道呢。” 克吕班诧异地看向她,而玛格丽特只是神秘兮兮地歪头一笑,推开吉许家的门,对着趴在桌子上和古费拉克抢面包的莉莉莲喊:“莉莉莲,看谁给你带糖来啦!” 克吕班内心的困惑愈发浓重,但玛格丽特正愉快地逗弄着莉莉莲。古费拉克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木盒,埋头数起钱来,一时间只有金币的哗啦啦声。 只不过克吕班的心思分了大半在玛格丽特身上,知道她时不时会向古费拉克投去漫不经心地一撇,看见古费拉克眉头慢慢拧起,她便乐呵呵地亲了莉莉莲几口。 “不够。”古费拉克站起身,喃喃道,他一手端着钱箱子,一手推开卧室门。 等古费拉克的身影消失在门里后,克吕班往玛格丽特身边挪了几步,低声道:“钱不够——但您看起来兴致不错。” 玛格丽特把莉莉莲放到地上,摸了摸她的头,让她去玩弄娃娃,紧接着她站直身子,轻声笑道:“你只要多加打听,就会知道克利夫特到底对我丈夫做了什么事,上点心吧,大副。” 克吕班还要追问,大门嘎吱一响,亚当大步走了进来,他朝二人略一点头,便匆匆地径直走进了玛姬的卧室。 古费拉克急得上蹿下跳,玛姬正半坐在床边,神色憔悴地揉着太阳穴。 “古费拉克,夜深了,别吵到邻居。” “我不信你会这么淡定,除非你早就知道了。”古费拉克仔细端详着玛姬的神色,“你早就猜到了,是不是?” “只比你早上那么一会儿,”玛姬指了指桌子上摆放的账册,“我仔细核算了奥德修斯号上货物的利润,确实还差个七八万。” “我去信问问我爹。”古费拉克立刻说,“我差钱,他可不差。” 亚当轻咳一声打断了他们焦虑至极的对话,他关上门,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叠捆绑地扎扎实实的法郎。 古费拉克的眼睛立刻就亮起来了,他从小在钱堆里长大,一眼就能估摸出这捆法郎的价值,忍不住一拍手,念道:“嘿!这就齐了——先生,您从哪凑来的钱?” “冉阿让先生。”亚当微微压低声音说,“他过去做生意积攒了一笔钱,如今知道帮过他的人受了责难,陷入困境,心中实在是愧疚难安,执意要把钱都拿出来要给克利夫特还债——我极力劝阻,但最终还是收了一部分,现在看来,正好派得上用场。” “这么知恩图报的人,也不知道警察非要抓他干什么,真是对于警力的浪费。”古费拉克摇摇头,叹息一声,又猛地站起身,“事不宜迟,我们明天就去找审判长,缴清欠款,让他们释放克利夫特!” 他回过头,目光落在玛姬身上:“这件事情到这里总算有了个终结,是时候换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了——说实话,我一直不太喜欢这栋房子,炉子烧得不够暖和。” * 克利夫特是在睡梦中被唤醒的,自从监狱长给了他一闷棍,他的脑袋总是钝钝地生疼,几乎要忘记他是为什么而挨了一顿揍。 监狱长把他从地上扯了起来,他今天的态度破天荒地温柔,替他解开镣铐后,还替他拭去身上的灰尘。 “这债券人监狱十几年来只进不出,”监狱长感叹道,“你可是第一个从这里头出去的人,也不知道是上帝保佑,还是你天生运气好。” 克利夫特只觉得这一切莫名其妙。 他向来不认为自己是被上帝眷顾的人,也从不觉得自己运气好——原以为遇上玛姬就花光了他这辈子的运气,现在看来,却也不过如此。 监狱长像喝了假酒一样把他往前推搡。抽烟打牌喝酒的犯人忽然都安静下来,木愣愣不可置信的目光一束束聚焦在克利夫特身上。 一个胡子和头发长到一处去的、看不出年龄的男人扒拉着铁栅大声问:“狱长先生,这是怎么回事?照理说您改把他的脚锁起来的!” “有人替他还清了债务。”监狱长好心回答,“因此他能够重见天日。” “他欠了多少债?” “二十来万吧?”监狱长回答,“比你要多一点。” 那人瞪大了眼睛,半天喃喃道:“上帝呵!哪位好心人也帮我还一还债!” 克利夫特没指望杜朗德能够帮他还清债务。弗里茨在算账经营方面略有才干,但守成有余而攻进不足,他也没能觉得会是他。 他被拉扯着走进弗赛市法院中一个小法庭,监狱长让他在法庭正中间站着,在他前面是坐着的托特律市长,右手边是古费拉克和杜朗德,他没来得及注意左手边的人,托特律市长就“铛”地一敲桌子。 这位市长的胖脸比前几天瘦了不少,眼底下挂着浓浓的青黑,显然为这件事倍受折磨,他瞪着克利夫特,喊道:“看样子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审理案件吧!” 第62章 古费拉克恭敬而愉快地朝他鞠了一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双手递向庭长:“这是关于克利夫特先生还清银行、债主债款的押条,您可以详细查看一下。” 托特律市长还能干什么,他只能戴上眼镜慢吞吞地把纸条上的字看一遍,实际上什么船只、工厂他通通不再去想,心里恨不得这件破事赶紧过去,保住他这来之不易的官职。 在众人安静的注视下,他摘下眼镜,不甘不愿地宣布:“行了,我宣告被告无罪释放。” 克利夫特的脑子痛得厉害,他揉了揉手腕上手铐留下来的红印,皱起眉头看向杜朗德。 尽管监狱长好心帮他掸了掸灰,但在历经多日牢狱的折磨后,他早就衣衫不整,衬衫的扣子不知道掉哪里去了,带着青黑印记的胸膛裸露出来,黑色卷发耷拉在脸侧,几乎看不清他的长相,只有一双灰绿色的眼睛闪烁着警惕而冷淡的光芒。 杜朗德朝他招招手,正打算跑过去扶住他,他没能走两步,门口忽然走进一个人,他背着光,身影被光线勾勒成一道黑色的剪影,冷漠威严。 黑影开口说话。 “我反对判决!没人*能够证明是被告是主观意志上想要窝藏罪犯,还是罪犯自己藏在船上!” 托特律市长眼睛猛地一亮,他扭头看向克利夫特:“崔维斯克利夫特,你要怎么解释。” “我不认识嫌犯,庭长先生。” 那人从走到庭中,露出他狰狞可怕的皱纹,这人是沙威,他逼近克利夫特,薄嘴唇张开,露出他的牙床肉:“但又有谁能证明你不认识嫌犯呢?” 法庭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一只黑蝙蝠哗啦啦从窗边飞起,扑簌簌落在门口。 沙威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他张开嘴巴:“我宣布…” “稍等,”一个沉稳镇定的声音从左边席位响起,“我能证明。” 克利夫特猛地扭头看向左边。 就在他安危悬之一线的时候,他也说不清楚他的视线是落在那位站着的、满脸风霜的应声者身上,还是落在与亚当紧挨在一处的玛姬身上。 第56章 克利夫特皱起了眉头。 玛姬也皱起了眉头。 庭上谁也没见过这人,这下全都皱着眉头掉过头去。 玛姬压低了声音同亚当说话:“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亚当的面色有些凝重,他同样压低了声音:“你要知道,他这种人要是知道有谁为了他受罪,定会寝食难安——为了他的身体健康,我只好把他带上船来…” 他开了句玩笑话,但此时谁都没笑,玛姬甚至有点生气。 “你分明知道他是这样的人,还把他带上船!”她强忍着怒气,“现在好了,他一站出来,免不了要受牢狱之灾——你倒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高高挂起,我们呢?这段日子我们日夜辛劳,克利夫特受的苦又算什么?” 一想到自己精心谋划的一切都付诸东流,近在咫尺的胜利也失之交臂,她就气打不出一处来。 那人穿了件土黄色的大衣,一双历尽风霜的眼睛就这么坚定地望着沙威。 沙威的眼睛立刻绽放出光芒,能让这位经验丰富的警官有如此反应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 “现在让你们看清楚,”他把毡帽摘下来,露出全白的头发,“我就是冉阿让。” 他的神色泰然自若,几乎所有人都惊呆了,托特律市长一度开口想叫宪兵抓住他,而沙威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快步走到冉阿让身边,牢牢抓住他的胳膊。 在此期间,冉阿让一动不动。 “我出现在这里,是为了终结这一切不必要的错误,”他嘴里说着,“这位可怜的先生对这一切的一切并不知情,还请你们尽快释放他,不要再为难他了。” 他顿了顿,又转过头看向沙威,神色平静而温和:“先生,我知道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逮捕我这个犯人,那么也不用再扰乱别人的生活了,就让一切从我这里终结吧。” 他把手放到身前,示意沙威逮捕他。 沙威立即拿出来手铐,他几乎要得意洋洋起来。 “囚号24601,苦役犯冉阿让,”他沉声说,“看起来你已经认清了你应该得到的结局,你这一次别再想从我手下逃脱!别再负隅顽抗了!” 冉阿让轻松释然地笑了一笑:“我已经接受我的命运,请逮捕我,把那位无辜的可怜人释放了吧。” 这场庭审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走进法庭,走出来的却是一个年轻人。 玛姬抬手戴上兜帽,扭头上了马车,亚当紧跟其后。 克利夫特慢了一步,便看见老黑马抬起蹄子,慢悠悠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马蹄扬起层层雪尘,杜朗德从法庭里匆匆走出来时,看见年轻男人站在雪雾里的孤独身影,忍不住走上前想去安慰几句,刚走到他背后,便听见克利夫特喃喃自语:“我真是精神不正常了。” 杜朗德满脸困惑,杜朗德大惊失色。 “您还好吧?”杜朗德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哪句话刺激到这位神色沉重的人。 克利夫特像钉子一样扎在地上,脸朝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沉默了有一阵,才仿佛像是从浑浑噩噩中惊醒:“我没事,走了。” 他发誓再不会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动怒,这是天底下最没有意义的事情。 当马车驶过法院又从警察署掠过时,玛姬终于放下捂着额头的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不信你没有预料到这一幕,亚当。” “我不信你没有预料到沙威会阻止判决。”亚当回答,“这就是我的解决方法,对于你在法庭上的指责,我并不接受。” 玛姬沉默不语,她听见亚当意味深长地对她说:“我不信你让我去关心冉阿让是否安置好,顺道说一声克利夫特的遭遇时,心里没有别的打算——你我都知道他有五六十万的巨款。” “我预料到了他会送钱。”这个决定是玛姬反复思考后决定的,这是唯一一种能尽快解决问题的方式。 尽管如此,她仍有些闷闷不乐:“但我没想到他会为了克利夫特…” “那是你还不够了解冉阿让,”亚当抓住她的手,他的手温暖得足够慰藉人心,“珂赛特在皮埃尔他们的照料下能够安安全全地长大,冉阿让当然能够放手去做其他事情。” 玛姬慢慢地抽出手,揉了揉太阳穴。 “我猜想他会被押送到土伦监狱受审,那是关押终身苦役犯的地方。” 亚当漆黑幽深的眼睛盯着她湛蓝色的眼睛,半晌眉头轻轻一拧:“你想要干什么?” 玛姬张开嘴,无声说了两个字。 亚当笑了:“如果把这法子用在克利夫特身上这事就不用这么复杂了。” “这不一样,亚当,”玛姬轻声反驳,提起这一点时,她的心情略微沮丧,“你说冉阿让触犯法律了没有——他偷了面包、保释期间逃跑、越狱,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然而要是就这么认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恐怕连上帝都要为他喊冤。” 玛姬缓了一阵,才继续道:“他偷面包,是为了不让侄子挨饿;他逃跑,是因为这个社会根本容不下苦役犯的身份,至于越狱,他是为了珂赛特。然而这个悲惨的社会和可怕的法律会因为他有苦衷就轻易原谅他吗?并不会——亚当,只要他还以冉阿让这个身份存活,这个世界就永远容不下他。” “他已经打上罪犯的烙印了,”玛姬抿住嘴唇,“但克利夫特还没有——如果想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光明正大地生存,就要让他从监狱里堂堂正正地走出来。” 亚当久久地望着她。 他捧住玛姬的手低头亲了一亲,眼睛里露出笑意:“照这么说,恭喜你,你成功了。” “沙威一定会像老鹰一样盯紧他的猎物,”玛姬的神情平静,“但弗赛市的宪兵和警察向来不顶用,冉阿让暂且关押在哪里?” “我向德克雷打听过了,”亚当回答,“在城郊那个监狱里。” 玛姬终于淡淡地笑了一笑。 * 古费拉克得到了一瓶好酒。 他要去做一件在此之前从未做过的事情,他有些紧张。 他走下马车,站在碉堡似的监狱面前看了眼,推门而进。 沙威正坐在炉火前烤暖,看见他便立刻站了起来,一双鹰眼盯着他。 “你想要做什么事?年轻人?” “找看守叙叙旧,警察先生。”古费拉克晃了晃手里的威士忌,“从酒庄里淘来的,得有五六十个年头了。” 沙威看了眼看守,看守乐呵呵地伸手朝古费拉克的肩膀拍了一拍:“年轻人,真识相呐。” 酒鬼一旦看到好酒,眼中便再也看不见上司眼中的警告了。 而沙威呢? 他知道其中有诈,但他对自己很自信,他不对这位无能的看守寄托任何期望,甚至讨厌他嘴里散发出来的腐烂味道,便拿起烛灯,摆摆手:“我去看看嫌犯。” 第63章 他走到最底端的地牢里,把挡住光线的石板挪开,仔细看了眼锁在铁栅栏里的冉阿让。 冉阿让正仰着头,闭目养神。 沙威把烛灯凑得近些,照亮冉阿让的脸。 “从一八二三年开始,已经将近七年了,”他向来是寡言少语的人,但多年的夙愿得偿,忍不住想多说几句话,“你看起来老了不少,这么多年左右奔波,日子肯定不好受吧?” 冉阿让睁开眼睛,平静而温和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如果逮捕我,对我冷嘲热讽能让你觉得这些年四处搜捕的日子没有白费,那请便吧。你是为尽职尽责的警官,我一直都很敬重你这种人,逃脱你的抓捕、甚至于越狱,都不是对你职务的冒犯,这并非我的本意。” 沙威认为冉阿让也许会懊丧、也许会气急败坏,但没想到他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冉阿让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这让他感到略微诧异,愣了一愣后,他冷冷开口:“如果你认为你的示弱会让我产生怜悯,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对于触犯法律的人,我一概加以鄙视、嫉恨…” 他忽然闭上嘴巴,若有所感地竖起耳朵。 下一刻,只听见“簌——”的一声,蜡烛瞬间被熄灭,一切陷入黑暗之中,只有铁栅栏的锁头轻轻响了一下。 沙威立刻抽出腰间的警棍,打定主意死守在地牢前一动不动。 但就是这个时候,铁栅栏发出了被风吹动的声音,紧接着,沙威只觉得耳边有衣服带动空气流动的微微窣窣声。 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 一个身影在角落里一闪而过,他穿着一件大衣,有着一头半长白发。 更重要的是,他要比沙威矮上一点,那正是冉阿让的身高。 几乎是瞬间,沙威猎犬的嗅觉被触动了,他毫不犹豫地追上前去。 身影左拐右拐,哐当一声推开监狱的侧门落荒而逃,就在他逃进落满雪花的灌木丛的前一刻,沙威像猎犬一般把他扑在地上。 “您千万别用牙齿咬我。”那人转过头来气喘吁吁地说,他很狼狈,衣冠不整,他的白发下露出一点黑色的痕迹。 沙威有些呆愣,他缓缓伸出手去碰那白发。 触感僵硬,那是一头假发。 那人已经翻身坐起来了,假发随之掉了下来:“只是为了乐趣,千万别责怪我,警官先生。” 红色从他的脸颊蔓延到耳根,这绝不是因为奔跑导致的。 公白飞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玛姬通过多方评判,认为无论从身高、体型还是态度他都是最适合的,因此他换下他那件工人模样的旧衣服,穿上件破旧的黄色大衣,这件衣服是他向某位工人借来的,而假发是从假发店购买的,他们本想向某位高级法官借一顶,但法官的假发太过夸张,故此作罢。 沙威一声不吭地站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往回走去,先是快步,紧接着狂奔。 与此同时,古费拉克把最后一滴酒倒在了地上,贴心地把酒瓶放在看守的怀里,拍了拍手,笑着说:“换你一支钥匙,先生。” 第57章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家家户户吹灭了灯,但玛姬在窗前点燃了一盏小灯。 也许是这个原因,当月亮正好挂在天空正上方的时候,有人敲响了吉许家的门。 玛姬正在把她那头长而容易打结的头发梳顺,按理说这个时间不应该有访客的,她犹豫了一会,顺手从厨房拿起一把切肉的小刀,走过去轻轻打开门。 “这么晚了,”在看到门外的人时,她表现得很吃惊,“你过来干什么?玛格丽特?” 纷纷洒洒的雪花落在玛格丽特的黑发上,她仿佛就像一夜间白了头,面容憔悴,透露着一种病态而癫狂的苍白。 “我看见古费拉克先生躺在雪地里。”玛格丽特直白地说,“我不敢再多看一眼,就立刻赶过来找你。” 她的神色焦急,说完这句话便想伸出手拉着玛姬往外走。 然而她抓了个空。 玛姬一动不动,她站在门框处,手放在背后,纤细的眉头蹙起。 “你在哪里看见他的?” 玛格丽特顿了顿,才缓慢道:“…郊区。” “怪不得您脸色潮红,原来是跑了这么远,”玛姬轻声说,“你应该知道的,我的身体还没好全,玛格丽特,还得麻烦你去通知公白飞、安灼拉他们,他们就住在不远处的客栈里。” 玛姬的反应要比玛格丽特想象中平静,她忍不住有些慌乱起来。 “您不着急吗?我看得一清二楚,那是古费拉克的脸,他就这么安静地面朝上躺在雪地里头,上帝保佑,我这就带您去见他!” “天太冷了,玛格丽特。”玛姬温柔地说,她转身披上斗篷,“我这就请杜布瓦大叔去客栈问问,你赶紧回家去吧。” 当她回过头时,看见玛格丽特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您真是冷心冷情的人,”玛格丽特说,“古费拉克先生花了多大心思救你的男人啊,他出了意外,你也忍心不管不顾。” 玛姬感到好笑:“我们认识还不到三个月,你就发现我是那种听你几句话就晕头转向的傻瓜了?我猜是皮埃尔那件事让你产生了这种错觉。上一次我是的确不知道皮埃尔的状况,但这一次,我有信心认为古费拉克不会有任何问题,他喝了酒好好歇着呢。玛格丽特,不管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请立刻离开这里。” 她说完这句话,就打算把门给关上,但下一刻,玛格丽特把手塞进了门缝,她仿佛是不知道疼痛,玛姬却犹豫了一下。 这个犹豫给了玛格丽特说话的时机,她立刻挤进屋里:“原来是我太不了解你了,既然如此,我也不打算遮掩了,我知道你们打算营救冉阿让…” “祸从口中出,玛格丽特,我们都是遵守法律的公民。”玛姬立刻打断她。 “我只是想让您跟我出去一趟。”玛格丽特一双漆黑的眼睛不住乱瞟,“您只要跟我出去一趟,我保证我什么都不会乱说,但如果您不跟我走,我可不敢保证今天的警察署里会接到什么消息。” 玛姬从她乱瞟的眼神里嗅出了不对劲,她拧起眉头:“你想干什么——你是在拖延时间吗?” “身边有男人是一件很好的事情。”玛格丽特微微一笑,“这是我对你的真心建议,你身边围绕着的男人也不少,现在都去哪里了啊?” 他们有他们该做的事情,玛姬抿住抿嘴唇。油灯正烧到尽头,火苗晃了晃,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昏暗的房间里,一股压抑的气氛在渐渐蔓延。 就在两人互相对视时,一个充满恐惧与委屈的哭声骤然响起,瞬间打破了屋内的死寂。 “——姐姐!” 莉莉莲面色涨得通红,金色的小辫乱蓬蓬地四处炸开,大滴大滴的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滚落,她哭喊着、尖叫着朝玛姬伸出手:“姐姐——” 一只粗壮有力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巴,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玛姬的视线短暂地从妹妹身上离开,上移,她看见了克吕班正朝着她狞笑。 “我身边向来不缺愿为我赴汤蹈火的男人,”玛格丽特在她耳边幽幽地说,“你也有这个条件——只可惜用错了地方,你把算盘都打在克利夫特身上,可他是个手上沾着人命的贱种,我早就告诫过你,但凡跟他扯上关系的人,都会倒八辈子霉。” “把孩子扯进来是最没种的事情,玛格丽特。”玛姬没有回头,“你也有孩子。” “别拿道德约束我!”玛格丽特猛地拔高了声音,“巴利克他们活得好好的,他们会茁壮成长,你就尽管放心,现在你只要两个选择,走,或者是——” 克吕班心领神会地一收手,莉莉莲难受地缩成一团,她就像小鸡崽一样被克吕班拎在手里。 “我跟你走,”玛姬立刻说,“但莉莉莲…” 玛格丽特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她显得焦躁不安:“你规规矩矩的别耍小心思,她就会平安无事,快走!” 她伸出手像钳子一般死死地抓过玛姬的手腕,另一只手迅速地在衣兜里摸索,掏出一根粗糙的麻绳,三两下捆住玛姬的手腕。她的动作粗鲁而狂躁,与往日的形象大相径庭。 紧接着,玛格丽特粗暴地用肩膀顶开门,寒风瞬间灌进玛姬薄薄的衣裳,她稳住身体,看见眼前正静静停着一辆马车。 玛姬没能对马车多加打量,玛格丽特就伸手一推玛姬的后背,她一时不稳,跌进了马车里。 玛格丽特紧随其后,敏捷地跳上驾驶座,拼命地甩起马鞭,马儿痛嘶一声,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玛格丽特并不是一个技术精湛的车夫,马车跑得跌跌撞撞,玛姬被颠得浑身快散了架,她死死扒住车框,才免得滚下车被碾得七零八落的下场。 等玛格丽特勒住马嚼子,回过头查看时,她正蜷缩在车厢的角落里,脸色苍白如纸,双眼微阖,胸膛有气无力地微微起伏着,原本柔顺的金黄色头发此刻凌乱地披散在四周,几缕发丝黏在了她因难受而微微张开的嘴唇上。 第64章 玛格丽特心头不由升起几分怜惜,她知道玛姬病尚未好全,但这种怜惜很快被另一种情绪取代了,一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就变得冷酷坚定。 “可惜你选错了人。”玛格丽特叹息了一声。“如果你不跟克利夫特走得近,总有一天我们能成为知心好友——我是很喜爱你的。” 玛姬微微睁开了眼睛,眼前是斑驳石块垒起的河堤,河水潺潺直通海湾,放眼望去荒无人烟,没有任何房屋、人影的踪迹,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和河水流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正是杀人越货的好地方。 “你接近我是为了克利夫特。”玛姬低声说,“如今把我带到这里来,也是为了克利夫特。” “你很聪明。”玛格丽特的脸上泛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在这之前,我一直担心你会察觉到什么。” “我只是……”玛姬轻轻叹了口气,“事情太多了,懒得管。作为母亲,你尽职尽责;作为朋友,你尽心尽力;作为妻子,你忠诚深情;作为你自己,玛格丽特,我向来很敬佩你的坚强。我无法分清你与克利夫特间的纠葛是谁对谁错,而我无法站在两个人的中间——这对谁都是伤害。” “是呀,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玛格丽特为了保持身音的平稳,一口咬紧了牙关,她的丈夫,她贴心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热切地爱着孩子的父亲,已经离她而去,并且再无可能回来,一切的一切,她那幸福的过去,以及被毁掉的未来,都是崔维斯这个卑贱狡诈的吉普赛人导致的。 “他多么老实、能干、听话,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能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玛格丽特忽然瞪大了眼睛,玛姬清晰地看见有血丝一寸寸从她眼底崩裂。 “在此之前我当做没看见,是因为你帮了我许多。”玛姬轻声说,“无论你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你确实帮了我的忙,但把主意打到莉莉莲身上来,这就是你的错误,你太过偏激,以至于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悬崖上了,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已经听不进任何话了,她喃喃自语:“我并不贪心,是你们一直在逼迫我。克利夫特进了监狱,你不知道我那段时间有多欢喜,他被你们救出来,我又有多愤怒……只不过如今都没关系了,这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她一把抓住捆住玛姬的绳索,把她推到河堤上,紧接着她跳上去,拿马鞭抵住玛姬的头。 “现在,你好好等着。” “……”玛姬感到略微不可思议,“是谁给你的错觉认为克利夫特会为了我赴险,他怕不是恨我恨得要死。玛格丽特,你对男人的把握还是太粗浅。” “是你不了解男人。今天不是你死,”玛格丽特咬住后槽牙,马鞭示危性地抽了抽玛姬的脸颊,“就是他亡。” 玛姬轻轻吁出一口气:“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到底是谁给你的信心?” 玛格丽特眼皮一跳。 * 马车消失在视野里,莉莉莲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把她打横扛起来的克吕班,几乎要尖声嘶叫起来:“你要带我去哪里!快放我下来!” “带你去个好地方。”克吕班害怕小孩子不管不顾挣扎起来惊动了别人,便又捂住了她的嘴巴,“到了那里,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黑暗里克吕班眯着眼睛辨认着街号,他在米梅尔顿大街停下脚步,把莉莉莲放下来,低声在她耳边说:“看到前面的公寓没有…嘶…” 莉莉莲低头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背,疼得他下意识松开,莉莉莲立刻撒开腿往街道里跑去。 克吕班没有追上去,而是隐没在角落里,吃疼地甩了甩手。 莉莉莲曾经来过几次这个地方,她很快便找到了那扇熟悉的大门,满怀恐惧地拼命拍打起来。 不一会儿,屋内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弗里茨那满是警惕的脸出现在门缝后,看见莉莉莲,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莉莉莲大哭出声:“救命呐!姐姐被带走了!” 第58章 一只高脚杯静静立在桌上,杯中的血红葡萄酒轻轻晃荡,几乎要溢出来,但无人问津,它就那样孤独地散发着馥郁的酒香。 屋里没点灯,只有牙黄色的月光时不时从窗户外照进来,克利夫特静静靠坐圆圈椅上,他指间夹着一支雪茄,烟雾丝丝缕缕从指尖蔓延,悠悠荡荡地升腾散开,等到火光烧到指间了,他才恍然惊觉,猛吸一口。 他不喜欢烟草呛鼻的气味,但现在他需要尼古丁带来的放松感。 酒液也是同理,葡萄酒终于得到了主人的青睐,它被一饮而尽。 几乎是他放下酒杯的一时刻,一个撕心裂肺的哭泣声随之响起。 “救命呐———” 克利夫特不由得皱起眉头,心想大半夜的哪家孩子梦魇了,但很快他浑身寒毛就为之一竖。 那是莉莉莲的声音,她哭着,说她姐姐被带走了。 克利夫特下意识把雪茄按进烟灰缸里。 他在想莉莉莲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在想是不是要下去问问情况。 最终他往后一仰,整个人靠在柔软的皮制圈椅里,阖上眼睛。 但他不动,总有人来找他。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弗里茨把莉莉莲抱在怀里,神色慌张地跑上楼梯。 “不得了了!先生!”弗里茨的声音激动得变了形,“出大事故了!” “我说过不再见姓吉许的人,”克利夫特睁开眼睛,冷冷道,“弗里茨,大半夜了扰人清眠。” “可您也没睡啊,”弗里茨回答,“玛姬小姐被玛格丽特带走了,不知所踪,您着不着急呐!” “哦,”克利夫特低声道,“她活该,我告诫过她。” 弗里茨半张着嘴巴,圆溜溜的眼睛转了一转,僵硬住的神情滑稽至极。 克利夫特看着好笑,于是他嗤笑了一声:“你以为我还会在意她吗?她背叛了我——你是嫌我被她害得不够惨,弗里茨。” 他摆摆手,想叫弗里茨把莉莉莲送回去,小姑娘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鼻子冒泡眼泪直流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哥哥!坏人,姐姐遇到坏人了!玛格丽特阿姨是大坏人,姐姐被她推上马车,拉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啦!” “你姐姐身体不算弱吧?”克利夫特冷哼一声,“怎么玛格丽特说什么她就乖乖上车了?” “有个男人,”莉莉莲是真的着急,她抽噎了一声,喉咙都快被泪水和鼻涕堵住,什么也说不清楚了,“…威胁…呜呜…” 克利夫特的呼吸一沉,从椅子上直起身:“你再说一遍,莉莉莲。” 莉莉莲哽咽着,好歹把话囫囵说完了,又接了一句话:“坏男人,瘦瘦高高!” 克利夫特第一反应玛格丽特的丈夫起死回生了,但冷静一想这厮就算活过来也绝无可能凭自己横渡印度洋和太平洋,而玛格丽特向来能说动男人替她干活,便抽出口袋里的手帕,轻轻给莉莉莲揩鼻涕,问她:“你知道他的名字,还是他的模样吗?” 莉莉莲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哪里有心思去记住他的面貌,现在回过神来,更是牙齿上下磕碰,她跳进克利夫特怀里,只管哭喊:“姐姐——姐姐!” 克利夫特叹了口气,摸了摸她乱蓬蓬的头发,说:“别哭了,好姑娘——我去看看成吗?” 他抬起头,刚要嘱咐什么,弗里茨已经替他拿来了大衣和帽子。 克利夫特往吉许家走的时候,心想自己真是疯了才会这么做,走到大街上时,他碰到了一辆正打算在公共马厩里歇脚的马车,便花了几法郎租下这匹马,没花多少时间,他就到了吉许家。 木门来回晃荡着,时不时碰撞门框发出声响。 他跳下马,推门走进去看了一眼,屋里空无一人,桌子上只有一盏熄灭了的煤油灯,地上飘了几张被门灌进来的风吹落的纸,他捡起来看了眼,是关于西蒙托特律杀人越货的小报,他皱着眉头随手放了回去。 卧室和阁楼都没有人,看起来安灼拉已经伤愈搬离,玛姬也不在,梳子放在梳妆台上。莉莉莲没有骗他,她只是一个小姑娘。 克利夫特又绕了出去,好在今晚下了小雪,薄薄的雪层覆盖了街道,除了几串纷乱的脚印和马蹄印外,还有有道车辙延伸到尽头,于是克利夫特跳上马,沿着痕迹追踪。 马撒开蹄子狂奔,扑簌簌冷风狂打在他脸上,灌得他发热的头脑瞬间冷了下来,他下意识勒住缰绳,心想,他精神还正常吗? 如果杜朗德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必然对他肆意嘲笑,说他不知悔改,不吃教训。 玛格丽特是个疯女人,他心里计量着,玛姬与她全无关系,甚至于她有恩,她保准是冲着他来的,她就是冲着他对玛姬的情谊——见鬼的情谊,现在都烟消云散了。 在狱里时,他不曾一次想象玛姬要是出了意外,他定会幸灾乐祸,定会冷眼旁观。然而这事真的发生了——他却又吃不准,自己是否真正承受得住。 第65章 这就是女人的危害,克利夫特咬牙切齿地想,玛姬和玛格丽特都不是好女人,沾花惹草、惹是生非,阴魂不散,叫人牵肠挂肚、令人生厌。 他驱赶着马往前赶,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事情因他而起,他躲在后面就不算男人,今天就与玛格丽特有个了结,与玛姬彻底断个干净! 车辙的痕迹在河堤边上断掉了,有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边上,拉车的马已经把它能够得着的草啃光了,正不安地挪动,克利夫特把马拴在堤坝边的枯木桩上,掀开车门看了眼。 车厢内照样空无一物,但他闻到了一个熟悉的味道,他的心头为这个味道牵动了一刻,又立刻冷静下来。他心里明白这是不正常的,在他出现前,玛格丽特不会对玛姬做出任何事情,而他被引到这里来,却什么事都没发生——一定是出现了意外。 克利夫特跳上了河堤,月光照耀下的河水闪烁着细碎的银光,蜿蜿蜒蜒地躺在寂灭的弗赛市中间,波光荡漾中照出一张脸,脸颊稍微往内凹陷,眼中浮现着少许迷茫——那是他的脸,月光照耀大地,只有他一个人,满腔气势汹汹瞬间消了个干净,他陡然生出一种扑了个空的挫败感。 信了莉莉莲的鬼话半夜不睡觉跑河边来,克利夫特心想,姓吉许的果然没一句真话。 他忿忿瞪了河里的自己一眼,以示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这一眼,立刻看出来不对劲。 即便是冬季,由于河水尚未结冰,也有青苔扒在河堤的壁上顽强生长,密密匝匝挂满了小雪花,而就在克利夫特脚下,从岸上到水下这段距离,青苔凌乱斑驳,甚至露出底下灰白的石壁。 他甚至疑心看见了水中晃荡起的涟漪。 这条河并不深,但对于淹死一个人来说已经是绰绰有余。夏季会有不少贪图凉快的人下河洗澡,被水草缠住就此沉入河底,更别说如今是冬季,河水冰冷刺骨。 克利夫特心头不由狂跳起来,他沿着河堤往下游走了几十米,淡水夹杂着海水的咸腥冰凉被夜风卷起灌进他的大衣里,又浇得他的心脏一寸寸冷下来,他摸了摸腰后的手枪,尽管这玩意要了他大命,在临走时他仍然带上了它。 河水哗哗流向无际的海洋,唰唰冲洗着河堤,黑夜寂静无声,终于,在一株长错了地方,在石壁缝隙和水面上夹缝生存的水柏枝上,克利夫特看见了一顶帽子。 那是顶波奈特款式的帽子,他曾经见玛姬带在头上,如今它半浸在水里,沾满泥浆。 克利夫特的神色终于变得苍白起来,正当他左右不决是要跳下去还是继续沿着河堤走时,不远处的河面上渐渐地浮起一个女人的躯体,只穿了白色中衣,仰面朝天,看不清面貌,只能知道是个年轻女人,在河流的裹挟下往入海口漂去。 他知道玛姬对水怀有恐惧,她定是不会水的! 克利夫特脚步一僵,下一瞬他甩掉了大衣,就像一条鱼扎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常年飘荡在海上的水手水性自然很好,只是一呼一吸的功夫,他就顺着女人的衣角抓住她的胳膊,把她甩到背后,向河堤游去。 她还有着微弱的呼吸,头伏在他的肩膀上,格外沉重,克利夫特靠到岸边,一手抓住她,一手抓住水草,轻声道:“没事了,我送你上去。” 她*湿漉漉的发丝在这一通动作中终于散开漂浮在水中,又凌乱地缠在上了克利夫特的脖子和脸颊,挡住了他的视线,于是他便把她的胳膊搭在肩上,腾出一只手去拨开头发,就在他的手挑开头发的瞬间,乌云飘离,月光乍泄,他看清了头发的颜色。 乌黑、油亮。 克利夫特心中油然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此时,他的肩膀忽然一轻,他猝然回头。 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正朝着他狰狞地笑着。 “谢谢你救了我,崔维斯先生——” 第59章 话音未落,一把尖刀直竖,斜地里猛。插进克利夫特脖管,眼看着就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克利夫特死死握住了刀锋。 瞬间鲜血沿着银光闪闪的刀锋蜿蜒流下。 “玛格丽特——”他闷哼了一声,咬住牙根反手往后掰硬生生夺过尖刀,“咚”一声丢进水里,随后抓住她不依不饶去抠他眼珠子的手腕。 玛格丽特另一只手立刻给了他一爪子,尖利的指甲瞬间在他脸上留下几道血痕。女人打起架来将身体每个器官用到了极致,她一声不吭蒙头冲向克利夫特的脖子,克利夫特下意识一挡,牙齿就几乎把他的手背咬下一块肉来,紧接着她死死抓住克利夫特的头发,带着不把他头盖骨拔出来不罢休的狠劲。 克利夫特只好松开抓住固定物的手去掰开她的手,任由河水把他们往下游冲。 他本就精通水性,玛格丽特在水里泡了有段时间,又似乎同别人撕打过一阵,早就疲惫不堪,没花多少时间,他就抓住她两只手,叫她动弹不得。 “你个疯女人!”他喘息了一声,又惊又惧,“你不要命了!” 玛格丽特笑了起来,她嘴里满是鲜血,现在笑起来就格外可怖:“命——那是什么东西?在达米安死的时候,我这条命早就跟着他上了天堂了!” “上天堂?他做的事情能上天堂,我就要笑上帝眼瞎了。”克利夫特感到不可思议,他思考了一下是否把她打晕搬上岸,这样会方便许多,但在他思考的时候,玛格丽特拼命挣扎起来:“你没资格这么说他——你才是下地狱的那个人!” 克利夫特下定了决心,但玛格丽特立刻看出他的意图,她大声嚷起来:“玛姬!要是我死了!你就永远不知道她的下落了——” 克利夫特绷紧的肌肉松了下来,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沉声道:“我现在要上岸,你不要乱动。” 也许是知道自己在水中也耐不了他如何,也许是求生欲望的燃起,玛格丽特终于安静下来,如同一滩烂泥,任由克利夫特把她拖上岸。 她仰面躺在河堤上,克利夫特低头看着她,手上的伤口鲜血淋漓,一串串血珠子从指尖滴进草丛里,他浑然不觉,面沉如水:“现在可以告诉我,她在哪里了吧?” 玛格丽特笑了起来,这个笑声就像被毒哑的人挣扎着发声般嘶哑,就像冬夜的寒鸦啸叫,克利夫特就算不觉得她有威胁,仍然后背发凉。 “达米安是你害死的——”她的眼睛射出地狱的光芒,“你就是只缩头乌龟,你不敢承认,那些从你口中说出的谎言,虚伪而可恶!我诅咒你!那个被你放在心尖上的人,永远不会属于你!她会离你而去,隔着生与死的距离!让你也尝尝我的痛苦——回忆着她温暖的笑容,却无法触及!永远在孤独的荒野里徘徊,在痛苦与怀念里挣扎,等到下地狱时,你也不会跟她一个墓穴!” 克利夫特心尖一颤:“闭嘴!你想知道达米安为什么会死吗?我倒是怕你承受不住!” 玛格丽特神色癫狂,克利夫特知道她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了,这么多年的认知已经在她心中根深蒂固,但他还是固执地要说:“他在法属殖民地有了个漂亮土著做情人,想跟着她白头共老———” “胡扯!” 克利夫特冷硬地继续说下去,他一脚踩住格丽特想要起来的身体:“这一切都需要钱财,因此他偷走我那次货物的货款,甚至想把我的船开走——” “你在骗人!”玛格丽特从嗓子里挤出声音,“你是为了让我和他离心!” “我说他得疫病死了甚至给他留了面子。”克利夫特站起来,拍了拍手,玛格丽特对他的折磨已经把他的最后一丝愧疚消磨殆尽,“反正他人已经死了,你爱信不信。” 玛格丽特沉默下来,过了一会,一道奇异的光彩忽然从她眼中迸发出来,她勾起嘴角:“崔维斯克利夫特,你信不信,你现在编造的这个新谎言,有一天也会变成事实?” “已经有一次事实,我不再惧怕第二次。”克利夫特几乎要丧失耐心了,他知道时间越拖延,事态就越不妙,“玛姬在哪里?” “在哪里?”玛格丽特的眼神恍惚了一阵,轻轻地说,“看你身后。” 克利夫特应声扭头,一道黑色的身影扑了上来,这个身影高瘦,手臂强壮有力,傻子也知道不是玛姬,他咒骂一声,费劲力气与他扭打起来。 月光照在来人的脸上,克利夫特看清了来人的面貌,他横肘挡住来人的拳头,又狠狠砸向来人的手肘,百忙中他抽空喊了一句:“克吕班!你是我的大副!” “鬼才当你的大副!老子是船长!”克吕班甩了甩手,又冲了上去。 克利夫特只好伸手格档,手心尚未愈合的伤口皲裂开来,温热的鲜血洒进眼角,就在这时,他余光看见玛格丽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随手捡起一块石头! 他怕是见不到早晨升起的太阳了,克利夫特想,他一拳打偏了克吕班的脑袋,好让克吕班往后退一步,他有空暇应对玛格丽特的石头,但现实是已经来不及了,玛格丽特近在咫尺,她高高抬起手—— 第66章 “咚!”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克利夫特眨了眨眼睛,看着玛格丽特缓缓软倒,在她身后,玛姬丢掉了石头,朝他轻轻笑了一笑。 克利夫特心忽然放松下来,这一松懈,立刻让克吕班抓准时机,钢铁般坚硬的拳头又狠又准地击中他的太阳穴。 霎时间剧痛让克利夫特闷哼出声,他眼前出现了阵阵虚影,耳朵嗡嗡作响让人不堪忍受,就算如此,他仍然毫不犹豫地掏出腰间的手枪扣下扳机——“砰!”“砰!” 两声枪响后,黑夜一片寂静,只有玛姬轻飘飘的声音响起:“跳河里去了,没打中。” 克利夫特的视野恢复了正常,他快步走到河边一望,只见河水微微泛起涟漪,克吕班不见踪影。 克利夫特不敢置信,又觉得理所应当:“你还活着。” 玛姬有些困惑地皱起眉头,她看起来也是在河里泡过一遭的人,头发湿漉漉地打卷贴在额边,但奇怪的是,她的脸色飞红:“你出现了什么错觉?” 克利夫特左右张望,看见先前丢在地上的大衣,便捡起来递给她,他的理智回归了少许,声音便变得硬邦邦的:“披上。” 玛姬也不在意,她的确冷得发抖,与玛格丽特的缠斗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困难,她拿小刀割断了束缚她的绳索后,玛格丽特立刻发觉出不对劲,伸手便去夺她的小刀,玛格丽特的指甲又尖又利,她硬生生忍下了疼痛才顺势把小刀送到玛格丽特的喉咙处。 玛格丽特在大仇尚未得报前,对性命格外珍惜,立刻一动不动。因此玛姬打算把她捆起来,再把她丢给克利夫特自己处理,玛格丽特倒是很听话地弯下腰捡起绳索,在她直起身时,她筹足了力气狠狠一撞,玛姬一个站不稳,眼看着就要从河堤上掉下去。 她一把抓住玛格丽特的衣服,任凭她用牙齿咬用手挠也不撒手,就这么把她也拉下水。尽管她前世是死在水里,但至少也是在海边长大的孩子,要比玛格丽特这种从出生起便从未游过泳的女人要好上千倍百倍,挣扎中小刀不知掉哪里去了,她也顾不着,一抓住玛格丽特的头发就把她往下按,玛格丽特一慌便呛了水,没多久便不动了。 这时杀了人的恐惧才后知后觉地浮上玛姬的心头,玛格丽特于她而言并不算罪大恶极的人,但生死关头谁也顾不上,她费了最后一丝劲把玛格丽特翻了个面,仍然不可避免地看着她慢慢往下沉去,而自己也渐渐脱了力,身体愈来愈冷,牙齿瑟瑟打颤。 衣服吸足了水直拉着她往下坠,她用冻僵的手指把披风解开,这才浮出水面,却也再没力气动弹,只能让水流把自己往远处带,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她撞上了斜伸出来的树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岸。 跌跌撞撞走了一段路,只觉得脑袋又冷又热,迷迷糊糊中看见克吕班和玛格丽特在围殴克利夫特,给玛格丽特的那一石头,花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 玛姬抬起手,试图接过克利夫特的衣服,但那衣服是羊毛压制成的,又厚又沉,一经过她的手便往地上滑落。 克利夫特拧起眉头:“你看不起…你不想穿?” “我没力气了。”玛姬轻声说,“带我去找医生。” 克利夫特在一秒之内把玛姬打量了个透,她只穿了件睡衣,苍白的脸色浮现出潮红,呼吸极轻,站在寒风中微微打着颤,这种状态骗不了人,他的心便短暂地软了下来。 “你在发烧,”他用大衣把她裹起来,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抱住她,“我带你去找医生,最后一次。” 玛姬的头倚在他肩膀处,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忽然又睁大眼睛直视着前方:“那是什么?” 克利夫特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就在河流尽头,海港最偏僻的地方,一艘货船的烟仓里徐徐飘荡起烟雾,隐隐约约有机器的轰鸣声响起,这是船只即将远行的号角。 “奥德修斯号。”玛姬自己给出了答案。 第60章 蒸汽船只需要几个锅炉工,一位船长便足以进行远洋航行,这能够把人力花到刀刃上。锅炉一烧开,船只便能加足马力驶出港口,就算是海神波塞冬来了,也望尘莫及。 奥德修斯号已经开始移动,它会越来越快。 克利夫特低头看着玛姬,她已经陷入恍恍惚惚的境地,浅色的睫毛结着冰霜,头发冷冰冰地沾在脖颈和脸颊上,浑身直哆嗦。 冬天落进冷水里并不好受,衣服泡进水里浸满了水,就像装进沉甸甸的冰壳子里,克利夫特也浑身发冷,他知道如今最正确的做法就是解开身上所有潮湿的衣服,裹上干燥的毯子送到温暖的壁炉边烤暖。 如果没有这个条件,人的体温尚且足够,当年他还是海员时,随船前往荷兰阿姆斯特丹港途中,同伴捕鱼时掉进结冰的海水里,船上一位上了年纪的船员就是脱掉自己的衣服,扒掉同伴湿漉漉的渔衣,紧紧搂着他过了一夜,才把人救活的。 此处荒郊野岭,一个人都没有,克利夫特认真思考了一下,玛姬忽然抓住他的胳膊:“船要开走了。” 克利夫特下意识说:“你会病死在这里,你必须立刻见医生。” 玛姬没有任何停顿,咬着牙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发抖:“那快带我去见医生!你在犹豫什么?” 她难受地喘了口粗气:“犹豫就会败北懂不懂!到时候船没了我也没了我做鬼也要笑死你!” 奥德修斯号是她费了大劲救回来的,她舍不得;但她的命也是命,她更舍不得,她费劲地睁开眼睛,凝视着克利夫特,整个人轻飘飘的浮在上空,这一刻的感情似乎全然抽离,冷静地看着他脸上浮现出痛苦挣扎,紧接着这种痛苦又转化为忿忿,他扒开她身上的衣服,用大衣胡乱裹住,把她抱到马车上,轻轻捋顺她凌乱的头发。 “我险些失去我这辈子拼搏下来的家业,”克利夫特的脸色变得冷酷坚定,“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第二次,你需要理解我,玛姬。” 他搓了搓手,把发热的手心在玛姬脸颊上捂了一会,他身体往前倾的时候,玛姬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葡萄酒、烟草和雪的气味,这种气味并不算好闻,甚至有点呛鼻,它猛地把她漂浮的魂灵抓回了身体里,让她精神忽然一振。 克利夫特把缰绳放在她手中,带着茧子的手包住她的手好让她牢牢握住缰绳,紧接着他低声告诉她:“我只能做到这里,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玛姬,用力抽打马背。”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是因为他说这话时的身体不住往后退,接着他跃上马背,看了玛姬最后一眼,调转方向往港口的方向飞奔而去。 玛姬差点一口气没顺过来栽倒在地上,她拼了命地抓住车框,等她稳住身子时,缰绳又险些从手里掉下去。 她迷迷糊糊地,朝马屁股踢了一脚,马正咀嚼着夜草,冷不防被踢了一脚,惊得立刻往前窜去,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声呻吟,这呻吟不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而是在下面。 车轮下躺着一个女人,车轮距她的腰只差一个马蹄的距离,玛姬瞪大眼睛看了半晌,才想起来这里不止她和克利夫特两人。 还有玛格丽特。 玛姬对她毫不手软,扎扎实实的给她那一石头使她直到现在才幽幽转醒,她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体温一点点变冷,睁开眼时眼前晃动的只有两个人,而其中没有克吕班的身影。 玛格丽特清晰地意识到大势已去,一股悲凉的情感从心底涌向全身,令她浑身发颤,她停止了思考,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什么形势。 直到马从她身上一越而过,车轮在她身前堪堪停下。 她即将带着仇恨走向死亡,玛格丽特想,魂灵伴随丈夫而去,正好问一问情人是怎么回事。临死前回忆起这一生,只觉得轰轰烈烈、光彩照人,唯一的遗憾是没拉着克利夫特这个崽子下地狱,还有… 她的孩子,猛然间玛格丽特的身体抽动了一下,迷离恍惚的意识回到她冰冷的躯体中,她想起来她的孩子,她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 因此死神绝不能带走她,上帝要她上天堂也不能!玛格丽特拼命睁开眼睛,发出了一声呻吟。 她听见马车上窸窸窣窣地响了一下,一张惨白的小脸探出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没有力气了,我救不了你,玛格丽特。” “我有孩子!”玛格丽特竭力地发出嘶哑的声音,“可怜可怜他们!没有我,他们就只能在街上流浪!巴克利多好一个孩子!” 玛姬的脸色更白了,沉默了一会,她朝她伸出手。 两个女人的冰凉手碰在了一处,但谁也没力气抓住谁。 玛格丽特心里那股气忽然就泄了,剩下的力气全没了,手一软砰地一声砸在草地上,望着闪烁着点点星光的黑夜,轻声道:“看在你我的情分上,记得帮我收尸。” 她闭上了眼睛,头顶伤口的咸腥鲜血缓慢地流进嘴里,她感受到身体在渐渐变凉,灵魂在一点点抽离。 第67章 她忽然听见草地上咚地一声闷响,紧接着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根绳索缠在了她腰间,很快她的腰被绳索吊了起来,那人一边鼓捣,一边低低抱怨:“老天!你重得像头大象!” 她的头发被人用力往上提,直到靠上车厢坚硬的木板,那人才停手,狠狠地喘了口气,又去拨弄她的腿:“这是最后一次,我再不欠你什么了,玛格丽特。” 玛姬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再生出的,把玛格丽特般上车厢后还有跳上车辙,一边吃着冷风一边用马鞭抽马背的劲。 半刻钟前她还在与玛格丽特生死相搏呢,如今竟能像两只死狗一样滩在同一驾马车里,她觉得发烧使得自己精神不正常了,她把栗花马当做克利夫特,拼尽全身力气朝它身上抽了一记。 栗花马大叫一声,跑得飞快,作为回报,夹带着冰雪的风刀子一样打在她脸上,而她还得睁大眼睛,辨认着道路,免得这个没长眼睛的小畜生撞上墙壁。 克利夫特可真是个混蛋!她满心愤恨,咬牙切齿地想,又朝马屁股抽了一鞭子。跟他在一起的这些日子里没享到什么福,倒是左右奔波差点为他丢了性命,她简直觉得自己当时脑袋被门夹了要他去夺回奥德修斯号,克利夫特竟也就这么去了!这个这榆木脑袋!这个听不懂人话的家伙,也不仔细想想,一条破船哪能跟她的命相提并论! 冷风直直灌进她脑门里,多少让玛姬发热的理智冷静下来,她又乱骂了一句,心想,算了,这通下来她就不欠他什么了,把这滩烂瓜葛通通丢在弗赛市,也好过往后余生心里藏着事——自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她没病死在这,如果她死了,定要夜夜到克利夫特床头嚎丧,让他夜夜不得安宁,再心狠些的话,她还要拉上玛格丽特,两个女鬼并立床头,看他还能睡得安心不。 鲜血流进了玛格丽特眼睛,她几乎看不清东西了,只觉得车厢哐哐当当地晃晃悠悠,把她的脑子颠来颠去,有一个背影坐在她眼前,金色的发丝就像太阳散发出来的光芒,消瘦的身体半倚着车门,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打着马背,可以看见,力气越来越小,而马也走得越来越慢。 “你不会驾车。”玛格丽特轻声说。 她这微弱游丝的声音被玛姬格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于是她忍不住回敬一句:“你没资格这么说——你也不逞多让。” 玛格丽特轻轻地笑了起来:“我承认——只不过你拙劣的驾车技术,要让我们都死在这里了,这是哪里?” 她们正在一条长满灌木的小径里徐行,栗花马把吃下的夜草所积攒的力气都消耗了之后,开始慢悠悠散起步来,时不时啃上一嘴灌木叶子。玛姬抽它一马鞭,它便不情不愿地跑两步,玛姬又气又好笑,却也没力气骂它了。 玛格丽特还在身后说着丧气话,玛姬只觉得脑子痛、耳朵疼,这也疼那也疼,身上就没一块完好无损的,她攥起拳头,正想叫玛格丽特闭嘴,忽然看见小径末头渐渐出现一点光亮。 玛姬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一笑:“那可未必,老天爷还是眷顾我们的,玛格丽特,我们死不了了。” 那光亮渐渐地近了,是一盏挂在车头的小灯,两匹马打了个照面,互相长嘶一声,停住蹄子不动,伸长脖子友好地嗅闻起来。 马车上跳下个金发年轻人,大跨几步走到玛姬跟前,他炽热的手抓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声音里带着惊诧与担忧:“玛姬?” 玛姬一直紧绷着的弦松下来后便丧失了说话的力气,只是气若游丝地张了张嘴。 冻死她了。 那人冷峻脸色变得更加凝重,他脱下大衣把她蒙头一罩,扭过头叫道:“公白飞医生!” 第61章 玛姬恢复神志时,视野里看见的是围在她身边几个硕大的头,身下的床板硬邦邦的,身体甚至随着她昏昏沉沉的头脑浮浮沉沉,仿佛飘在水面。 若不是她认得这些人的脸,而周围的火炉烧得暖烘烘的,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坐在通向来生的摆渡船上。 其中有位中年男人的神色格外凝重严肃,这不仅是他脸上的皱纹本就书写着愁闷与苦痛的缘故,更是源于他心中所承受的愧疚。 “上帝保佑善良的人,感谢上帝。”他低声说,不由自主地伸出粗糙宽大的手紧紧抓住玛姬的手,“为了我这个犯人,您受了这么多苦难,可您也只比我的珂赛特大四五岁而已。” 对于冉阿让而言,眼前这些人都是孩子,年纪最大的公白飞,也才二十三岁,他在土伦监狱里待的时间要比这些孩子的年纪还长。自从几年前卞福汝主教让他获得新生后,他一直过着东逃西窜、心惊胆战的生活,一旦有人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便会态度大变、唾弃鄙夷。 而这些年轻人,他们不因他的罪过对他另眼相看,叫他困惑不安,不知道这些年轻的孩子身上闪耀着的强烈的、颤巍巍的光芒是什么,他把这些归结为他已经老了,而他们还年轻的缘故。 “这没有什么。”玛姬心不在焉地回答,她四下里打量了一圈,四周全是木板搭建的墙壁,心里知道自己不在陆地上,她的视线跳过安灼拉、公白飞、古费拉克,忍不住问,“她在哪里?” 没人回答她,玛姬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当时下手的劲儿,应该不至于把对方脑壳砸烂。 “我们本来把玛格丽亚一起带上船,”公白飞开口,“她伤得不轻,整个人混混沌沌的,可在亚当把船驶离港口的时候,她忽然清醒过来。” 玛格丽特摇摇晃晃地走下床,扶着墙壁走到甲板处就想往外跳,这把望风的古费拉克吓了一大跳,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好歹把她拉住,问她究竟要做什么事。 “玛格丽特担心她的孩子,”安灼拉简洁地补充。 他的视线落在玛姬苍白的脸色上,知道她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莉莉莲被弗里茨送回家去,她告诉了我们一切。玛格丽特为了一己之仇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这种的行为对我来说是不可饶恕的,我不理解你为什么非要豁出性命救下她,”安灼拉拿火钎子拨拉了一下煤堆,好让火烧得再旺点,“但你费了这么大劲,肯定不希望醒来看见的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因此我让亚当和古费拉克陪着她去了,你不用为她担心。” 安灼拉的眼睛直视着玛姬,分明是希望她给出合理的解释,他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玛格丽特这种背后捅刀子的行为不配成为他朋友的朋友,她不应该出现在这艘船上。 玛姬眼睛动了一动,低声道:“我不知道。” 把玛格丽特拉上马车是在短短一段时间内发生的,那时她已经疲倦到没有力气思考,只是直觉告诉她不做定会后悔,于是她就凭着直觉去做了——或许是玛格丽特那句“我的孩子!”触动了她的心弦,让孩子失去母亲、流浪街头,是这个世界最悲惨的事情。 公白飞端着一碗在灶台上一直煨着的热汤走进来:“你在怜悯她,我只希望这种怜悯不会成为别人得寸进尺伤害你的武器。” 热汤下足了姜片,一口下去从嘴里暖和到肚子里,玛姬拿帕子擦擦嘴,心中已然有了主意,自此一役后,玛格丽特也许会心灰意冷,趁现在把她和克利夫特拉开物理上的距离,时间久了,这件事自然也就过去了。 但这一切还是得仔细观察,玛格丽特聪明伶俐,或许她会暗暗蛰伏,好在她是位好母亲,有了孩子的羁绊,行事难免会有所顾忌。 她会怜悯她,但不会再信任她。 玛姬微微一笑,轻声感谢安灼拉他们对她的关心和尊重,期间冉阿让呆呆望着火炉,回忆起了芬汀,这个可怜人,既是妓女,却也是母亲,因为这个缘故,他对玛格丽特也起了一丝同情。 “不要让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他心中充满对芬汀的愧疚,郑重地说,“那是一条性命,一条性命连带着新生的生命。” 说话间,甲板传来响动,那是古费拉克和亚当他们回来时发出的声音,古费拉克还沉浸在劫狱的乐趣里,手舞足蹈地给亚当描述当时的情景。 “你偷船去了,你不知道——” 亚当彬彬有礼地打断他:“更正,不是偷船,这叫借用。” 古费拉克从善如流地改口:“你不知道沙威被我们耍得团团转,他打开牢门的时候,我们早就做上安灼拉的车了——他只能朝天胡乱放了好几枪,那场面比放烟花还要好看呢!” 紧接着他们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似乎是在安置玛格丽特和她的孩子,嘈杂逐渐陷入寂静只能听见甲板嘎吱嘎吱的声音。 这艘小船是亚当费劲心思从瓦尔诺公爵的船队里弄出来的,由于它又旧又小,在公爵的船队中毫不起眼,无人对它多加注意,很适合悄无声息地逃离追捕,唯一的缺点便是它太轻了,每当海浪涌来,便会剧烈颠簸起来。玛姬安静地躺在船上,目光透过小小的舷窗。 第68章 天快要亮了,朝霞不知不觉染红了半边天,霞光红得热烈,透过舷窗倾洒而入,与炉火的光相互交织蔓延成满屋灿烂的红光,旭日东升,光明如汹涌潮水,一点点吞噬了黑暗。 玛姬的身体很难受,但她的心情很好,这时克利夫特、托特律、瓦尔诺这些人通通被她抛在了脑后。她已往的生活,剪不断理还乱的人和事,都将告别她而去,她即将迎接新的生活。 亚当敲了敲门推开,轻声问:“玛姬,准备好了。” “好。” 绳索吱呀绞动,扬帆起航,船只顺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行驶,那里旺杜姆广场人声鼎沸,安伐里特宫的穹顶金光闪闪,巴黎圣母院的钟楼高高矗立,圣钟长鸣。 * “咔嚓。” 克利夫特瞥见一艘小船斜斜擦过奥德修斯号的侧边,他混不在意地收回视线,脚下略微一施力。 克吕班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挣扎着伸出手去掰开克利夫特的腿,可那腿仿佛有千斤重,他双手又掐又抠,指甲都要掀翻了,它仍然死死压在他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克吕班只觉得自己见鬼了,正当他沉浸在发横财的兴奋里时,这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锅炉房里,放倒了两个一心跟随他的锅炉工。 当克吕班意识到不对劲,锅炉烧了半天船只纹丝不动时,已经是晚了。他下意识想去关驾驶舱的门,手碰到门把的瞬间,克利夫特一脚踹开了铁门。 这个泰山压顶般的力道使得克吕班被迫随着门撞到墙壁上,脑壳嗡嗡响了一阵,他痛苦地摇摇头,从腰后抽出渔刀睁圆了双眼就往前砍,刀锋划破空气刺啦一声刺中了什么,而克利夫特就像没看见刀一样瞬间逼迫近身,克吕班只听见轻微的扑哧一声,紧接着他的手就被黏腻冰凉的手牢牢钳住动弹不得,海水湿冷咸腥的味道海草一样缠绕了上来:“我看你是不要命了,大副。” 尽管天渐渐亮了,克吕班仍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像鬼魅一样可怕,晨光把他深邃的轮廓勾勒得明明暗暗,半长的卷发浸了水打绺垂落在脸侧,被阴影罩住的眼眶里露出荧绿色吃人的光芒,他只是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克吕班就情不自禁地打起颤。 他想起玛格丽特说的那句话:“一旦有人胆敢背叛他,他就会给死神送生意。” 克吕班的牙齿发出可怕的敲击声,他咬住牙关,尽力让自己不说出求饶的话来,可身子仍然不自觉地瘫软成一滩烂泥,从墙壁上滑下,克利夫特抬起腿,一脚踩住他不住起伏的胸膛,伏低身体,把克吕班脸上沾着的头发和鲜血抹开。 忽然他的动作顿了一顿,抬头朝海上瞥了一眼,又随即加大了力气,克吕班只觉得胸骨要碎了,钻心的疼痛让他终于放声惨叫起来。 克利夫特竖起食指,叫他闭嘴,克吕班立刻咬住嘴唇,视线忍不住落在克利夫特血肉模糊的手心,和肩膀处半挂着的渔刀上。 克吕班打了个寒颤,疯子,他哆嗦着想,疯子。 “和玛格丽特一伙的?”克利夫特漫不经心地拔出渔刀,在克吕班的脸上擦干净刀面上粘着的浓稠鲜血,随手一松,克吕班只觉得一阵凉飕飕的冷风窜过,渔刀铛地一声擦着他的耳朵插进地板里。 “是是是。”克吕班一激灵,连声道,“是她给我出的主意…一切是她的主意!” “那你可真没种,”克利夫特丧失了耐心,他重新拔出渔刀,“之前的那位大副还会给他两个女人求情呢,真是一个不如一个。” 克吕班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裤子热乎乎的,克利夫特低头看一眼,眼中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嫌恶。 “起来,”他踢了踢克吕班的身体,“去开船,按规矩来。” 两个锅炉工醒了,克利夫特一抬眼便胆战心惊地跑去烧炉子,克吕班摇摇晃晃站起来,颤颤巍巍地把轮盘转了半圈,奥德修斯号往海洋深处驶去。 克吕班心里升起生的希望来。克利夫特所说的按规矩,指的是海盗劫船后要求船员逐个跳进海里的规矩,如果海盗没能成功控制船只,船主有权处理海盗,往往是以牙还牙。 他会水,这里离陆地不远,他能活。克吕班心想。 他迫不及待地爬上甲板,跳进被朝霞染得火红的海水里。 海水冰凉,他沉进水里吃了几口海水后拼命地划动双臂,紧接着他听见了扳机扣动的两声枪响。 砰!砰! 克利夫特吹散了枪口冒出的白烟,随手把枪插回枪套,心说,傻子。 他转过身,伸手转动轮盘回港,锅炉工在锅炉房里不知情况,被吓得不轻,只觉得自己小命难保,烧起煤炭时就格外卖力,只花了比来时不到一半的时间,奥德修斯号就稳稳当当地停在港口。 他从船上走下来,解下木桩上拴着马的缰绳,这时港口已经开始热闹起来,路过的人都对这个满是血迹脏兮兮的男人行以畏惧嫌恶的注目礼。 克利夫特早就习惯了这种目光,他坦然*自若地跳上马背,心想全城只有杜朗德这个医生的医术看得上眼,他也不急,一夹马肚子溜溜哒哒往杜朗德家走去,想着看看玛姬怎么样了就立刻离开。 杜朗德家大门紧闭,克利夫特敲了老半天才把门敲开,杜朗德呵欠连天怨气冲天地一边穿外套一边打开门,一看见克利夫特整个人都精神了。 “您这是撞鬼了吗?”杜朗德下意识问。 克利夫特皱起眉头:“她不在你这里?” “进来,给你处理伤口,”杜朗德让开一条路,“你说谁?玛姬吗?我不知道啊?” 克利夫特满心困惑地在椅子上坐下,杜朗德酒精棉花剪刀哐哐当当摆了一整盘,撸起袖子就要干活,就听见椅子上的男人说:“这个蠢女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杜朗德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当他精神不正常。 “我这么做没错,”过了会,克利夫特又喃喃道,“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为了她去赴玛格丽特的陷阱,这已经仁至义尽了。可要是还得为了她,眼睁睁看着奥德修斯号被偷走,这得不偿失。” “到底怎么一回事?”杜朗德看着克利夫特手上的伤口呲牙咧嘴,“作孽哟…” “玛姬掉进河里,受了寒,我本应该带她来见你,”克利夫特说,“克吕班想趁机开走奥德修斯号,我不得不把玛姬丢下。” 他抿了抿嘴唇:“我奇怪她怎么只是落了水就发烧,好在她身体向来不错,应该没大事——你真的没看见她吗?” 杜朗德忽然停下来手中的动作,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就把她丢下了?” “嗯。” 杜朗德把手头的东西一丢,不给他包扎了,怒道:“你猜她为什么会这么虚弱?” 克利夫特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着杜朗德对着他火气冲天的眸子,他不免感到一丝慌乱:“怎么了?” 杜朗德快步走到写字台上,抓起厚厚一叠纸,一张一张丢在克利夫特脸上:“这些稿子!全是她写的!十几天内,一共有五十篇稿子,其中公白飞写了十来篇,安灼拉由于胸口受伤,写了十来篇,而玛姬冯索瓦吉许,克利夫特,她熬了好几个大夜,余下的都是她写出来的!” 白色的纸张就像是漫天雪花,飘飘洒洒落了一地,克利夫特伸手接住几张,看见玛姬为他写的辩白。 [崔维斯克利夫特先生为你们提供工作和面包…让你们能够养活妻子儿女,如果你不想落到流浪的地步,请到市政厅前,表达你宝贵的意见。] […西蒙托特律,他扣下了扳机…] […] 杜朗德在他身边压低声音说:“你不会以为你能出狱全凭运气吧?克利夫特,你把她一个人丢可真够意思!” 克利夫特脸色很平静,他慢条斯理地把纸叠起来,放进口袋里,抬头问:“那你说,她现在会在哪里?” 杜朗德叹了口气,心想公白飞和亚当都会点医学知识,也许是回家去了,便想着把克利夫特的伤口处理好让他去探望,他一边处理,一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克利夫特猛地站起来,杜朗德一剪刀差点重新喇开伤口,吓得他一哆嗦,刚想破口大骂,就见克利夫特一把抓起他新买的大衣,说:“我去看看。” 大衣!杜朗德眼睁睁地看着崭新的羊毛大衣包裹上那具沾满泥浆、海水和鲜血的身体,心疼得无比郁闷,脸色也变得僵硬:“…你小心伤口…” 克利夫特根本没注意到好友不好看的脸色,他的脑子已经像岩浆一样翻滚起来,一边想着或许他欠玛姬一个道歉,一边又觉得玛姬欠他一个解释——她应该早点告诉他,他又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他带着点轻松的神气想,只要见到玛姬,什么都好办了,见到玛姬再说。 他们推开吉许家的大门,一个陌生的人脸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他们。 “你是谁?”克利夫特冷声问,他环顾四周,屋子里除了壁炉,几乎空无一物,他急促跳动的心脏忽然被一只手攥住了。 第69章 “我是这间房子的新住户,”那人喜提新房,愉快地告诉他,“好些天前我就把房子买下来了,旧主昨晚就把家当搬走,离开这里了…您说她去了哪里?这我也不知道。” 第62章 玛姬抵达巴黎的时候,梧桐树正好长出了嫩叶,她住进了皮埃尔租住的小公寓里,地址在巴黎圣安东尼区,比克布斯小街附近,这里位于巴士底狱广场的东部,靠近塞纳河,大大小小的木柴由此进入巴黎市区。 这是一条贫寒与平和相容的街道,那些狭窄的阴暗角落滋生着恶臭、疾病、愚昧和贫穷,然而从临街整洁的小屋子推开窗户,玛姬看见了满目新绿的梧桐树。 与塞纳河北岸、协和广场、香榭丽舍大道相同的是,这个地方热闹非凡,街道上人头攒动,穿破衣烂衫的,带高帽的都不分你我挤在一处,这里是穷人、工人、学生以及普通人的住所。 巴黎的春天常常刮起冻得人打哆嗦的料峭寒风,玛姬只看了一眼便关上窗户,她回过头时眉头轻轻皱着,珂赛特便放下手中的笔,问:“您看见了什么,姐姐?” 冉阿让随之收回注视着珂赛特的慈爱目光,警惕地看向玛姬。 “一些新面孔。”玛姬回答,她耐心纠正了珂赛特一些关于拼写上的错误,忽然听见楼下有人转动门锁,连忙跑下楼梯。 是皮埃尔从面包店带了些新出炉的面包,他笑着招呼妹妹趁着新鲜吃几口,玛姬摇头示意自己不饿,她犹豫再三,还是开口:“我在楼上看见几个警察,在街头探头探脑。” “也许是在抓盗贼,这个地方少不了手脚不干净的人。”皮埃尔把面包撕成小块喂给莉莉莲,“等我们再攒些钱,就搬离这里。” “你知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问题。” 皮埃尔抬头,灰眼睛的神色明晃晃摆着他真不知道。 玛姬叹了口气:“是沙威,我担心他会从我们这里查出冉阿让的踪迹。” “沙威不在这里就职。”皮埃尔安慰她,“他不会到这里来的。” 那是你不知道沙威的能耐,从土伦监狱、滨海蒙特勒伊到巴黎,整个法国都有沙威警官的踪迹。玛姬忧心忡忡地抿住嘴唇,说:“你要冉阿让先生和珂赛特这几天先别出门,等警察走了再说,你我出门,也要小心点。” 皮埃尔谨慎地答应了,人多口杂,圣安东尼区的治安不如弗赛市,只有皮埃尔在家里守着,玛姬才能放心出门去,她披上披风,戴上兜帽,拎着篮子沿着塞纳河往西走去。 那些警察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心底便松了一口气,离目的地越近,她的心情就越发愉快,路过一个园子时,她望着园子里苹果树上结的果子,心底垂涎欲滴了一番。 “它还没成熟呢。”有人在她身边说,“现在摘下来就太可惜啦,公园里有几株,果子结得更多。” 玛姬循着声音低下头,看见一个拿披肩裹在身上当衣服用的小男孩,十岁左右,睁着纯黑色的眼睛望着她。 “没人知道那里有甜美的苹果,你跟我来。” 真是个热心肠的小鬼,玛姬微微笑了笑,往园子里再看了一眼,那苹果树下当坐凳用的条石上坐着一个打瞌睡的老人,膝盖上摊着一本书。 “他也只有书了,”那小鬼像个引路人带着玛姬往前走,“再过三个月,他已经就欠了四个季度的房租啦。” 玛姬看着他乱糟糟的头发,冻得发抖却仍然高高兴兴的神色。在巴黎这种流浪的孩子并不少见,可大多都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地能挨过一天算一天,像这位活泼热情的并不多。 她伸手将篮子递到他面前,告诉他:“这篮子有点沉,如果你能帮我把它拎到圣米歇尔广场的缪尚咖啡馆,我就给你五苏。” 五苏能买一个够吃四五天的大面包了,孩子欣然抓紧篮子,出乎他的意料,篮子并不重,低头一看只放了几本书和纸笔,他脑筋一转,笑嘻嘻地拍了拍自己瘦得像排骨般支棱的胸脯:“我可认识不少人,都能做跑腿拎包这种活儿。你以后要是还有这方面的需要,尽管跟我说,我一定给你介绍!” 他的语气成熟老道,不像是小孩倒像是经验丰富的生意人,玛姬没忍住笑意,道:“看你年纪不大,没想到人脉还挺广。” “那是当然,”那孩子挺了挺胸脯,“我叫伽弗洛什,巴黎就是我家,没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伽弗洛什。”玛姬轻声重复。 伽弗洛什应了一声:“哎!咖啡馆到了,这里早就不开业了,里面全是男人,要我送进门里去吗?” 玛姬回过神,语气柔软到让伽弗洛什觉得她在诱拐儿童:“进来吧,喝点热水,烤烤暖。” 伽弗洛什听见烤暖便精神了,他很有绅士风度地替玛姬打开门,等她走进去后紧紧跟在她后边。 穿过一条长长的过道,就听见隐隐约约的吵闹声,再走近了,是有人在关于爱情问题吵架。 伽弗洛什当然知道爱情是什么,他爸爸和妈妈叠在一起,十个月后第一个弟弟呱呱坠地,紧接着又生下第二个弟弟,在他离家出走前,他的弟弟都送了人,因此他认为爱情带来了新生命,也会遗弃新生命。 和睦幸福,他并没在爱情中感受到,这种幸福是巴黎给予他的,而不是他的父母。 “你应该与她跳舞!”有一个男人大笑起来,“没什么女人是一首舞曲、一串首饰、一件衣服讨好不了的,如果她喜爱文学,那就发挥你的才华,若李,写一首小诗,把她当成阿芙罗狄忒赞颂!” 那个叫若李的是个漂亮俊俏的年轻男孩,听了他的话,还真拿起纸笔,转头看向另一个人,叫道:“让勃鲁维尔!告诉我!写阿芙罗狄忒好呢?还是写海伦好?” “用你的真诚打动她,”让勃鲁维尔轻声回答,“巴阿雷所言太过轻浮,这是对待情妇的做法,而不是爱人。” 巴阿雷自然不愿受此指责,立刻反驳:“这是我的经验之谈!情诗、珠宝都能讨女人高兴,真诚——你把心讨出来给女人看,她们就看透你,厌弃你啦!” 让勃鲁维尔想斥责巴阿雷胡言乱语,但腼腆的性格让他不擅于此道,脸色憋得微微发红,转眼一瞥看见倚在门框处得玛姬,脸色更红了,尽管他们已经见过几面,他仍然不适应除了母亲之外的女人出现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她们的打量让他局促不安,让他疑心他的头发没梳顺、领结没打好。 “吉许小姐。”他低声打招呼。 这个声音让咖啡馆的后厅忽然安静下来,除了一个醉汉大着舌头胡言乱语地大叫大嚷,闹得后厅嗡嗡震响。 “若李,你推开后厅的门走出格雷小街,隔壁梅恩路的隐士居就有全巴黎最绝妙的姑娘,保准比你这个还要好,不与你赌气,不小心眼…” “她很好!”若李大声反驳。 醉汉不管他,转头望向让勃鲁维尔:“小诗人!彼特拉克给劳拉写了多少情诗!但丁没把诗写出来贝阿特丽采就死啦!多无疾而终的感情!你穿上漂漂亮亮的外衣,带上最好的葡萄酒,阿姆斯特丹的杜松子酒、巴黎的苦艾酒…” “闭嘴,格朗泰尔。”安灼拉站在醉汉身边,从他的臂弯里拿走酒瓶,向玛姬点头示意。 格朗泰尔真的安静下来,只是不甘心地伸出手抓住安灼拉的衣袖,想夺回酒瓶。 安灼拉置之不理,朝玛姬走去,他看见篮子里的书本。 “你看完了。”他波澜不惊的声音罕见带上点诧异。 “谢谢你借书给我,养病的日子总是很无聊。”玛姬微笑,顿了顿,她压低声音,“这几日我家附近总是有警察出没,我想该让冉阿让先生换个更隐蔽的地方居住,会更安全点。” “我想是局势并不安稳的缘故,”安灼拉回答,“你知道,有许多人对查理十世的治理不满,巴黎警察正在暗中抓捕散布反动思想的人。” “1822年也是这样的局势,”巴阿雷插嘴,“已经八年过去了。” 玛姬微笑的神情忽然僵住了,有片刻功夫,她的嘴唇是发白的,良久她忽然松开了拧紧的眉头,轻声说:“现在是1830年。” “四月底,日子是越来越糟糕了,玛姬。”古费拉克忽然从斜地里窜出来,笑嘻嘻混不在意地说,他注意到角落里的伽弗洛什,便热情地脱下帽子向他问好,“你好,小鬼,你在这里做什么?” 伽弗洛什回答了原因,于是古费拉克四地里一望,抓住个年纪轻轻、头发稀疏,穿着亮晶晶大翻领宽驳头、莱基玛姬、紧身鹿皮裤的时髦家伙,叫道:“博须埃!借我五法郎!” 博须埃翻了个白眼:“最后一法郎在昨晚请心爱的姑娘吃饭去啦,德古费拉克先生!” “没有‘德’字!”古费拉克不厌其烦地纠正,他想了想,拆下袖扣。 伽弗洛什见状想说玛姬已经给了他报酬,但古费拉克摆摆手,说:“你帮我跑个腿,告诉肖丹弗男爵的小女儿我今晚去接她吃饭,这是你的跑腿费。” 第70章 “我今天已经赚了一大笔钱了!先生。”伽弗洛什带着一种无私的气概说,“巴士底广场的大象里还有一个穷孩子带着弟弟,我叫他去做这份工作。” “随你的便。”古费拉克说,“只要肖丹弗小姐准时出现在家门口就行,做得好了,以后常叫你跑腿传信。” 伽弗洛什一溜烟跑走了,古费拉克就向玛姬感叹这些可怜的孩子,说了老半天,连让勃鲁维尔都放下羞赧腼腆,满心同情地议论起政府对孤儿的忽视,玛姬仍然恍恍惚惚地出神。 古费拉克退出了谈话,走到她身边轻咳一声。 “怎么回事,亲爱的?” 玛姬一哆嗦,猛然回过头。 “没什么。”她抖掉一身鸡皮疙瘩,只是说,“原来已经是1830年了。” 1830年,七月革命,路易十世下台,代价是鲜血浸透巴士底狱广场的每一条石缝。 第63章 眼前的这些年轻人并没有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事情,正呲着大牙谈天说地。这些学生、有钱人家的孩子,在书中出现时已经是1832年,他们并非即将到来的那个事件的参与者,这个七月会带给他们什么? 玛姬皱着眉头打量着他们,心里填满了不安,古费拉克被她的视线盯得不自在,轻咳了一声说:“肖丹弗男爵的女儿正缺个懂拉丁语的家庭教师。肖丹弗男爵那老头性格和善,你要是想挣点家用,我可以把你介绍给他。” “只会读《圣经》行吗?”玛姬心里有些发虚,“正想着攒钱换套房子租。” “她们除了读《圣经》还会读什么,保准够用了。”古费拉克耸耸肩膀,“换房子的事情替你留意着,有合适的就告诉你。” 玛姬笑着说了声谢,博须埃是个机灵人,眼看玛姬有离开的意思,立刻跳了起来:“我送您,吉许小姐!我驾驶马车最在行了!” 而安灼拉费了老半天劲,终于从格朗泰尔的头底下抽出那本《但丁诗集》,拿格朗泰尔的袖子擦了擦书上的酒渍递给玛姬:“给你打发时间用,或者教珂赛特念诗也能用得上。” 他明亮的蓝眼睛沉思了一会,说:“皮埃尔在梅恩便门那边的木匠坊里打便工,我很想知道工人们对路易十世的看法,他们怕是积怨已久。” “我回去叫他问问。”玛姬接过安灼拉的书。 博须埃在长廊尽头探头探脑,好在他对女人向来有耐心,也不催促,乐呵呵地给马一颗苹果:“好兄弟,可得给我点面子!” 好兄弟稳稳当当地拉着车前行,可惜圣安东尼街铺的石头高低不平、棱角不一,这状况比马儿撒开蹄子狂奔还要命。 玛姬实在没忍住,把灰色窗帘布掀开了一角呼吸新鲜空气,窗外的天地热闹非凡,叫卖的打牌的斗殴的乱哄哄散布在各个角落。 在街角有家面包店,橱窗里摆放着刚出炉的白面包,一个瘦小的男孩手里紧紧攥着白面包,胳膊被一个警察扯住。 马车驶过时,玛姬听到了飘进车窗里的对话。 “嘿!小鬼!这枚纽扣值好几个法郎呢!是你从哪个贵人衣服上扯下来的!” “这是我跑腿的小费!还给我!” “胡扯!这分明就是赃款!再胡言乱语就把你一起带进警察署审问!” 那孩子不说话了,只是低低地抽噎一声,警察从小偷手里夺回了赃物,心情很好地哼着小调把那几法郎的玩意在手里抛来抛去。 阳光照射在那小玩意上面,忽地一闪,玛姬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怎么看起来与古费拉克那枚扯了又缝缝了又扯的琥珀袖扣那么相似? 她看向男孩,他对于警察的蛮横不敢多说一句,泪眼汪汪地只管落泪,忽然间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一亮,小小声叫了句哥哥。 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男孩面前。 做哥哥的穿得比做弟弟的还要破破烂烂,拿一条坎肩当上衣用,人倒是很温柔,伸出手擦了擦弟弟脸上的眼泪,扭头看向警察离开的方向。 他一露出脸,玛姬就认出他来了。 “伽弗洛什!”她从车窗探出半个头,压低了声音叫他名字,“伽弗洛什!” 伽弗洛什扭过头。 “是您,”他的脸色正常,仿佛并不为了失去的这几法郎烦恼,“又遇见您了,真是好巧。” 玛姬招招手叫他过来。 “袖扣被警察拿走了?” “是光明正大的夺走。”伽弗洛什回答,他紧紧跟着车轮前进。 “我看见他把袖扣放进外侧的口袋里了,”玛姬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告诉你,我的车厢里还有空位。” 伽弗洛什煞有介事地回答:“啊呀!谢谢您的提醒!” 街道熙熙攘攘,警察好不容易挤出人群,走到警察署,便想与同事炫耀今日的收获,手往口袋里摸了一摸,只觉得口袋窸窸窣窣响,他皱起眉头把口袋翻开,只见一片被捏碎的梧桐叶子轻飘飘地飞了出来。 “你挺有闲心。”同事笑话,“执勤捡了片树叶子。” 警察呆呆地看着手中轻轻一捏便成了齑粉的枯叶,张了张口道:“见鬼了,明明是琥珀。” “看吧,巴黎警察也会被贼偷,”同事笑着转头对门外走进来的人说,“你是新任职的吧,可要小心了,这里的坏人精明着呢,吃不了一点亏。” “我知道了。”那人低声说,他拿出厚厚一叠资料,“帮我查查这些人的信息,多谢。” * “老伙计,你越跑越慢了,”博须埃连声叹气,“是车子重了的缘故吗?” 他对老马的抱怨传进车厢里,那男孩生性敏感,耳朵通红,呆呆地望着伽弗洛什。 “你还没这个篮子重呢!”伽弗洛什认真地说,“我一只手就能把你扛起来…好了,用这个去填满你吵闹的肚子吧!” 他把手里的面包掰成三块,大的那块递给了男孩,自己吃了块小的,紧接着看了眼玛姬:“您应该不饿,小姐。” 玛姬摇头,她看着伽利弗什,一个大大的脑袋支愣在瘦瘦的身体上,眼睛的神气仿佛是能把这世上的苦当做糖来吃,他应当比莉莉莲大一点,但一个莉莉莲的体重怕是能顶两个伽利弗什。 “你的住处在哪里?”玛姬轻声问,“我送你们回去。” “那么您就需要绕道了,”伽弗洛什说,“我们住在象肚子里。” “象肚子?”玛姬皱起眉头,想着许是她对巴黎不熟悉,不知道象肚子这个地名。 “是啊,我和他兄弟,三个人住在象肚子里,”伽弗洛什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广场那里,你路过能看得见大象。” 玛姬终于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巴士底狱广场的东南角,有一个大象模型的建筑,被栅栏围起,长满杂草青苔,几乎看不见原状。 “你们住那里?” “就住那里,”伽弗洛什笑了笑,“灰泥糊得很厚,能挡风,比桥洞要好很多——是能住人的地方。” “弟弟在那里睡觉,”男孩终于说话,“他最近总是睡很多觉,我想他是饿着了。” “饿着并不会让人嗜睡,”玛姬摸了摸他乱蓬蓬的头发,“不管怎么样,填饱肚子都是一个好做法,走吧,我送你们过去。” 马车回到巴士底狱广场需要绕长长一条道,玛姬干坐着等了一会,心里莫名地焦急起来,她知道这种感觉出现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您看起来很担心。”伽弗洛什带着抚慰的口吻说,“但小孩子总是爱睡觉,这很正常,我以前的家里有个弟弟,在我离开家前就没见过他睁开眼睛。” 马车在进入广场的一条街道上堵住了,前面是两个乞丐在吵架,这种冲突就算有警察调解,也是一时半会解决不了的,博须埃无奈地摊了摊手,道:“现在步行会比车轮快啦!” 伽弗洛什跳下车,抢在博须埃伸手之前把玛姬搀下车,又把小男孩抱下车,博须埃双手没处使,最终挠了挠所剩无几的头发。 乞丐是为了抢占乞讨的地盘而起的纷争,一个是地头蛇而另一个是新来的,新来的底气落了下风,气势倒是很足,大声嚷嚷着他的苦难。 “我好不容易到巴黎来,老婆孩子就病了,把我三个孩子送走了,还是没钱买药啊!” 他仗着看热闹的人的怜悯,很快更进一步:“我当过兵,为法兰西流过血,但我的面包店倒闭了,我的客栈倒闭了,我们只能住在墙壁的缝隙里…” 玛姬从他身边路过,她忍不住看了这乞丐一眼。 这技术精湛的骗子,她心里冷笑,德纳第,把老婆孩子丢在废窑里自己跑巴黎来,还好意思拿老婆孩子装可怜。 她一个白眼过去,德纳第立即捕捉到,浑浊的眼球转了一转,触电般低下头去,心道:见鬼了,她怎么在这里。 德纳第不敢相信自己的第一眼,试图再多看几眼,然而吵架的不依不饶,待他百忙中抬起头看去时,玛姬早就走进巴士底狱广场了。 第71章 巴士底狱早在几十年前就被拆除了,如今剩下的只有残垣断壁,伽弗洛什的住处在广场东南角,这里设有多重大门,要抵达那里,得跨过零零碎碎的石头,还要从栅栏和手脚架里钻进去,可见防卫森严。 玛姬身材娇小,拢起衣裙便能钻进去,而博须埃就犯了难,他觉得自己所剩无几的头发又悄悄掉了少许。 而尽管伽弗洛什热情好客,却也不认为他的处所能容纳这两个成年客人的体重——虽然他很期待访客,但也不希望家里的蜘蛛网、老鼠和灰尘把这位漂亮小姐吓到。 “你们来得太突然啦,”他认真地说,“家里太乱,我还没收拾好呢,不过我们可以在凳子上坐坐,一起欣赏日落。” 他口中的凳子指的是手脚架上掉下来的木条,横七杂八地搭在象身上,其中有一条梯子竖起来的木梯子,小男孩一声不吭地爬了上去,钻进象肚子的那个裂口里,他要让睡觉的弟弟吃上面包。 过了一小会,太阳掉到长长的象鼻子上,玛姬站起身往黑乎乎的裂口望去:“没动静——是还没醒吗?” “我上去瞧瞧,”伽弗洛什说,他抱住象腿猴子一样窜了上去,很快象肚子里传来一声闷响,随即一个灰蓬蓬的脑袋从裂缝里伸出头,“他累坏了,还在呼呼大睡呢!” 玛姬决定爬上去看看,她抬腿踩住一根木条,伽弗洛什张了张嘴巴,这孩子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见一头金色的头发出现在他面前,试图往缝里看。 博须埃目瞪口呆地看着,心道:“呀!女人!” 那只是极窄的一线缝,只有小孩和猫儿钻得进去,就连玛姬也被拒之门外,她扒拉着缝隙,艰难地说话:“你弟弟呢?” 伽弗洛什把孩子抱了出来,反驳道:“这是我邀请的客人,不是我弟弟,小姐。” 透过夕阳,玛姬看见了那孩子的面庞,他沉沉睡着,脸色苍白死寂,她忽然感觉手脚一软,险些从手脚架上摔下去。 “这群天真的蠢孩子,”她心想,“这叫什么睡觉呢,分明是病得要死了。” 第64章 德纳第把手放进嘴里用力嘬了几下,紧接着他把挂满亮晶晶唾沫的手指拿出来碾了碾手头的几张纸币。 “一、二、三…呔!晦气!” 他扭过头,斜地里朝地上吐了口浓痰,这滩黄黄白白的混浊物直直掉在一只破了洞的鞋子上,破洞口的指头往里一蜷。 德纳第下意识想大骂哪个不长眼的把脚放在这里,抬眼一看立刻噤了声。 “哎呀!我的婆子。”他低低咕囔道,脸上露出愧疚的表情,“你来这里干什么?” “没钱交房租了,”德纳第大娘说,“房东把我们都赶出来啦!” “叫你们不要跟过来,我是没钱养你们的呀,”德纳第说着,把手里一小叠钱塞进口袋里,“春天也不冷,找个桥洞挤一挤就行啦,你要相信我,保准能在冬天前赚到钱,让你们暖暖和和地过冬。” 德纳第大娘盯着他看了会,姑且信了丈夫的承诺,道:“我生了五个孩子,留在身边的就剩两个女儿,可不能再失去她们了。” 德纳第含含糊糊地应了,心想最大的女儿也才十四岁,要嫁人还得有几年的时间呢,女儿长得丑,也不知道能换多少聘礼。 “走吧,”他说,“我知道哪个桥洞舒服——刚来巴黎的时候住了好长时间呢!” 他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才发现婆子没跟上来,不免不耐烦地回头催促,却发现德纳第大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地方。 “你看什么呢?婆子?” “我看他长得像我儿子。” 德纳第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见一个大的牵着一个小的,跟在一个秃顶男人和金发少女后面,秃顶男人怀里抱着个更小的。 “你说哪个,”德纳第问,“孩子不都长这个样。” 德纳第大娘摇摇头:“我还记得他们的长相——借给马侬做吉诺曼先生的那两个孩子,我看见其中一个。” 她抬脚甩掉脚趾上的浓痰,快步跟上去扯住那孩子的胳膊,两个手牵着手的孩子转过头来,德纳第大娘忽然陷入迷茫里——她觉得这两个都长得像她的孩子。 秃顶男人也转过身来,德纳第大娘更迷茫了,他怀里抱着的,也长着她孩子的脸。 她唯一能够百分百确定的是那两个更小的孩子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因此她抖抖脑子把疑惑甩出去,叫道:“这是我的孩子…们!你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那金发少女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声音发冷:“哟,母亲终于出现了,称职的母亲。” 德纳第大娘被她这句话说得打了个哆嗦,这时她丈夫赶了上来,她便习以为常地溜到丈夫背后,这个胖乎乎的妇人只露出一双细细的眼睛,她记得自己的孩子,却吝啬分予他们疼爱。贪婪而擅长敲诈勒索的本性此时与丈夫的心思合二为一。 “这就是我的孩子。”德纳第说,“我要带走他们。” 大孩子紧紧握住了男孩的手腕:“然而现在他们属于巴黎的街道了,你们不再拥有他们。” “怎么会呢,”德纳第笑着说,“父母永远是父母,快过来。” 他见孩子们一动不动,心里冷冷地笑了一笑,脸朝向金发少女:“小姐,我知道您是谁,想必巴黎警察署很愿意受理您诱拐儿童的案件——如果我报警的话…玛姬小姐。” 德纳第遇上的正是玛姬一行人,他们也是倒霉,只要天色再暗一点,德纳第大娘准看不清人影。博须埃怀里的孩子悄无声息,玛姬心里有些着急,她仔细打量着德纳第夫妇的脸色,终于确认他们保准不管孩子死活。 她暗骂一声不配为父母,面上不为所动:“我也知道你是谁,先生,我想你根本不敢进警察署——那里定是挂着你的通缉令呢,德纳第先生。” 德纳第的脸色有些发僵,沉默了一会他扯了扯嘴角:“我并不畏惧,沙威给我签署了释放令,这个笨蛋。” “你猜他想不想把你丢进牢里?” “您猜他为什么会把我放出来,”德纳第摆出一副冷静的面孔,“那天是个大雪天,我看见一个年轻男人把一个通缉犯藏进了破船里。说实话,我告诉沙威的话没假,是他自己太笨,错失了良机。” “可惜了,”玛姬遗憾地叹了口气,“沉船上没有通缉犯,沙威只会以为你为了脱罪胡言乱语,先生。” 她蓝色的眼睛就算在昏暗的光线里也清澈明朗,就算是德纳第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也吃不准她有没有撒谎。他在获释后立刻乘船离开了弗赛市,因此也不知道沙威对他的态度。 德纳第这个名字重新变为通缉犯,只需要沙威一封信的功夫,他向来谨慎,可不敢赌踏进警察署会不会立刻被镣铐锁起来。 他从鼻孔里悻悻喷出一口气,知道今天在玛姬身上是占不到多少便宜了,却仍然想垂死挣扎一番。 “不管怎么说,我养大这些孩子,可花费了不少功夫,您想带走他们,也得可怜可怜我们吧?” 伽弗洛什学着玛姬用眼神严肃认真地打量着德纳第:“我给他们提供住处,*请他们吃面包,我也费了不少功夫,先生,你要为你的孩子还钱吗?” “你生下他们了?”德纳第大娘问。 “巴黎街道才是他们的母亲呢,她哺育他们的食物肯定比你的奶水多。”伽弗洛什学着吉普赛人,吹了一段口哨,他自觉说了一段有理有据的话,得意洋洋地望向玛姬。 玛姬轻轻揉了揉他的头。 “你们如果想带走孩子,我也无法阻拦。”她淡淡地说,“你们的小儿子病了,我相信你们会竭力帮他治病,毕竟随便遗弃儿童,警察定会严厉治罪。” 德纳第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如果他们把孩子带走又随手遗弃,她一定不依不饶——然而他一开始就不想把孩子带走,对于他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把烫手山芋丢给玛姬,自己收点“养育费”。 眼下看玛姬软硬不吃,德纳第只好硬生生吃下这个闷亏,心想原来不是每一个金发女人都好欺骗,像珂赛特她妈芬汀这种天真愚蠢的女人还是少见,大多还是胡搅蛮缠,半点亏不吃的。 他灰溜溜地拉上婆子走了。 他一离开,玛姬肉眼可见松了口气,立刻催促着博须埃快步走起来。 “快,去诊所,快!” 如果德纳第多纠缠一秒,她就会马上把钱丢给他——身外之物一切都好说,但生命无价。 天际最后一抹光芒也隐没在地平线上,塞纳河畔慢慢地亮起灯火,圣安东尼街和雅克—葛尔街交角处小诊所的木门忽然“砰”地一声被推开。 医生一哆嗦,切香肠的小刀险些剁上手指。 他扭过头刚想喝问是谁擅闯民宅,就见博须埃大步走进来,这个风流浪子也有神色严肃的一天,他把怀里的孩子往医生面前一放,道:“打扰了,医生,您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第72章 医生一眼瞥去,那孩子的嘴唇青白,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紫色,胸膛的起伏近乎为无,他伸手触摸额头,触感是惊心动魄的冰凉。 他沉吟了一会,摇摇头:“我不知道。” “您是大夫,您怎么会不知道?” 他看向出声的女孩,神色不悦:“你们难道看不出来他脸上的死气吗?我如果能与死神抢人,早就被召到宫中做宫廷医生了!” 那昏迷的孩子听见医生的话,忽然打起寒颤,牙齿咯吱咯吱作响,只是蜡烛火花爆开的功夫,他就发起高热,浑身大汗。 医生的眉头皱起来:“寒热交替——这是疟疾的症状。” 玛姬也看出来了,她熟悉这种病症,她的母亲就是因为肺结核身体虚弱,不慎染上寒热病而亡。 “金鸡纳煎剂或许管用,”玛姬说,“先把他抱到炉火边去。” 她四地里环顾一周,吃惊道:“这只是初春,您家不烧火吗?医生?” 医生的脸色有些尴尬,他吞下口水,梗着脖子道:“我不怕冷,小姐。” 这是个医术贫瘠的穷医生,开春赚够的钱甚至不够他买取暖的煤炭。 玛姬脱下披风裹住孩子,心想来错地方了,头也不抬道:“金鸡纳树皮总有吧,先生?” 这是圣安东尼街区,被贫穷乌云笼罩的地方,因此金鸡纳树皮也是没有的。 玛姬咬住嘴唇,一呼一吸间做了决定。 “您去找公白飞先生,叫他把能带的药都带上。”她对博须埃说,“我把孩子带回公寓,如果在半小时内他没有躺上温暖的床铺,恐怕我们就看不到他睁开眼了。” “您把孩子带回公寓?”博须埃看着她,“这里离公寓有段距离呢。” 玛姬抱起孩子就往外走。 “我会驾车,”她嘴角微微一勾,似乎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事情总不能比那天晚上更糟了吧?” 伽弗洛什跳上车,把男孩拉了上去。玛姬朝马臀甩了一鞭子,那力度比博须埃还要大,马吃了一惊,拔足奔跑起来,眼看就要撞上墙壁,玛姬猛地一拽缰绳,硬生生把马头扭到正道上,眨眼就消失在黑暗的小巷里了。 “人不可貌相,”医生说着牵出他行医用的骡子,“您骑这畜牲吧,它是适合您的。” 博须埃回过神一瞥,那骡子头顶粉嫩嫩的,明摆着秃了一截。 他长叹一口气,认命地跨上骡背。 第65章 伽弗洛什没坐过马车,这孩子从出生开始一切的行动都靠一双脚,他靠在车窗边,享受着风从窗缝灌进的阵阵凉意,心想,这要比他全力奔跑时引起的风还要大,街道上的人虚影似的一晃而过。 怀里的孩子抽搐了一下,他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把窗帘拉上,”玛姬头也不回地嘱咐,“抱紧他,别让他吹到风。” 做哥哥的惶惶不安的看着弟弟,他们两个人相依为命,如今一个昏迷不醒,另一个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不免陷入失去亲人的恐惧中。 “不要怕,小鬼,”伽弗洛什看着不远处的小公寓,它在黑夜里亮着一小盏温暖的明灯,“你的兄弟有人救治了。” 玛姬使劲勒住马,从车辙上跳下去,跑着去拍门,她跑得着急,一脚踩在裙角上,趔趄着往前扑去。 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往上提,把她稳稳当当地放在台阶上。 玛姬抬起头,冉阿让正拧着眉头看着她,他在此之前都站在阴影里,因此玛姬没有发现他。 “您没事吧?小姐?”他的视线放在马车里,直觉告诉他,那里面还有生命存在。 玛姬喘了口气,心道怪吓人的。 “车厢里有个生病的可怜孩子,麻烦您把他带进来。”她简洁地说完,大跨步迈进屋里,扬声喊,“哥!你去烧点炭火和热水!” 皮埃尔已经把他那套出门的衣服穿在身上了,看见玛姬时绷紧的神情为之一松,下意识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上帝保佑,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找你了。” 他想去亲亲妹妹的手,而玛姬却对他伸出的手视而不见,蒙头就蹲在柜子前翻箱倒柜地找起东西来。 冉阿让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他那张粗犷的脸庞上此时写满了焦急,皮埃尔就算是再迟钝也察觉到不对劲了,他往冉阿让怀里看了一眼,心里叫了声上帝。 他笃定这是寒热病的一种,他的父母都是被这病送走的,就连他最亲爱的妹妹,也险些因为这病被死神从他身边夺走, 那些夜不能寐、心惊胆战的日日夜夜让他对这种病恨之入骨,也恨上了那个让妹妹患病的人——即便那人对他有恩,但这两种情绪在他心里毫不冲突。 “在找你生病时没用完的药吧,”他说,“你去做你的事,玛姬,我知道放在哪里,还剩一剂。” 冬天里那次落水使玛姬没好转的病情雪上加霜,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才被允许走出家门,一天里连看几页书都头晕,自然不知道药剂放在哪里,她一声不吭地起身,把烧水壶灌满水放上炉子。 那孩子浑身冒汗,她便用干帕子轻轻擦拭着他的额头。 冉阿让抡起斧头劈开木柴,伽弗洛什把它们捡起来丢进壁炉里,他的眼睛望着冉阿让,嘴里赞叹道:“天!您力气真大!” 屋子里很快暖哄哄起来,除了病人,所有人都发了汗,冉阿让额头上的汗水流向鼻尖,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他也不擦拭,目光沉沉地看着孩子。 玛姬正试图把煎好的药灌进他嘴里。这药是亚当临走前给玛姬抓的,他去帮瓦尔诺公爵做一些关于瓷器、丝绸、茶叶之类的生意,没办法时刻照顾玛姬,索性配了驱寒祛毒,养生补血用的药方,怎么喝都不出错。 药是苦的,那孩子在昏迷中也皱起眉头,抿紧嘴巴说什么也不张口,褐色的液体就从他嘴角流下来,直直淌进脖颈里。 死寂在暖和的空气里游荡,只有木柴噼里啪啦迸溅出火星的声音划破这片寂静,玛姬下意识朝冉阿让看了一眼,只见历尽千帆的老人嘴里念了一句上帝。 这时候从楼梯上发出来的动静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珂赛特被这响动惊醒了,迷迷蒙蒙地站在台阶上,问:“亲爱的爸爸,你们在干什么?” 冉阿让站起来,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只有在面对珂赛特时才能变得温柔,他轻声说:“你去睡吧,没什么事情。” 他不打算让珂赛特直面死亡,这对她来说太残忍。 玛姬怀里的孩子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了,她察觉到自己陷入一种无可奈何的惊慌里,她不忍再看孩子的脸色,便抬起头,试图从别人的视线里汲取力量。 伽弗洛什和大的孩子都眼巴巴看着她,仿佛她是个能与死神做斗争的战士——实际上她无力抵抗死亡,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瘦小的躯体在怀里一点点冷下来。 冉阿让满眼怜悯,皮埃尔在察觉到她的视线后,伸手握住她的手。 深夜万籁俱寂,夜枭时不时叫几声,仿佛死神的催命符就在玛姬快受不住这气氛时,屋外忽然响起一声骡子叫。 紧接着公白飞推门而进,他只披了件大衣,可见出门仓促,而跟在他身后的一个老头子,甚至只穿了一件睡袍。 “这是我老师,皮埃尔路易。”他简短地说,“老师家离我的住所很近。” 路易先生一把年纪了还被孽徒从床上扯起来在寒风里狂奔,冻得哆哆嗦嗦,进了屋才长舒一口气,他搓搓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 “伤寒、晚期、绝症。”他摇摇头,“他太虚弱,放血对他来说也没有用,煎副金鸡纳煎剂试试吧。” 金鸡纳煎剂灌进嘴里,顺着嘴角流下来。 天亮了。 孩子没了呼吸。 哥哥失去了弟弟。 皮埃尔看着玛姬眨了眨眼睛,几颗泪珠就这么滚落下来,心里不免有些担忧。 “不要自责,”他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已经尽力了,亲爱的,振作起来,去安慰那位可怜的孩子。” 玛姬的眼睛动了动,那孩子就扑进她的怀里,他没发出声音,泪水却浸湿了玛姬的衣襟,她慢慢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皮埃尔路易叹了口气:“去找位牧师吧,好让这孩子入土为安。” 他年纪大了,又跟着熬了一晚,如今尘埃落定,只觉得再不睡觉死神就要顺手带走他了,便朝公白飞使了个眼色。 “我送您回去。”公白飞低声说,他神情低落地走出门,伸手把老师扶上骡子。 “如果你想成为医生,首先需要接受的就是死亡,”老师伏低身体对他说,“说实话,就算是早几天,那孩子也救不活,我想你应该找个时间去安慰那位姑娘,她看起来难受得要死了。” 冉阿让在路易进门的一瞬间就躲进侧屋里,此时才现出身影,他刚走到客厅里,公寓的门忽然被敲响了。 第73章 心情沉重的众人都抬起头来,最终是皮埃尔走过去把门打开。 是房东,一个爱占小便宜的妇人。 “早上好,夫人。”皮埃尔走下台阶,顺手掩上门。 “我看见一辆马车和一匹骡子在门外停了一晚上,”房东踮起脚试图往门缝里看去,“我把房子租给你,可不是让你开宴会用的,这会弄脏房子的地板!” 皮埃尔胡乱应了,敷衍地打发掉她,便转身走回房子里。 那房东见皮埃尔面色疲惫,神色匆匆,料定他彻夜不眠,与不三不四的人厮混在一处,正想跟上去训斥几句,借此收点小费,那木门“砰”地一声甩上,差点砸到她鼻尖。 这激发起房东的一探究竟的欲望,这套公寓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只是后来落魄了不得不搬出去,以出租公寓维持基本的生活,她熟悉公寓的每一层、每个门窗,每一条缝隙,便绕到屋后,踮起脚尖,老鼠似地攀上一扇封死的窗户,这扇窗户间有一线足以容纳一只眼睛的缝隙,从缝隙望进去可以看见侧屋。 正巧侧屋的门是开着的,房东眯着眼睛,隐隐约约看见冉阿让庞大的身躯倚在侧门——她从没见过这号人。 她费了老大劲从缝隙里看清屋子里的人,两个男的,两个小孩,一个姑娘,那姑娘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房东打了个哆嗦,她住在圣安东尼街,知道这里有许多浪**子,做那些贵族子弟的情人,她被一个可怕的猜想吓得膛目结舌,连忙跑掉了。 到了快晚上的时候,房东才渐渐缓过神来,可好奇心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挠得她心痒痒。犹豫再三,她还是大着胆子靠近那扇门,只见屋内的烛火摇曳不定,几个人的黑影拉得长长的,鬼魅般地投射在墙上,他们都穿着披风围在一处,就像是进行巫术的异教徒,紧接着从大门鱼贯而出。 他们脚步匆匆地朝着郊区的方向走去。房东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决定跟上去。 这时候太阳挂在西边,月亮挂在东边,工厂里喷出来的烟雾让整个世界昏昏黄黄地拢了层纱,房东的眼睛因为做惯了针线坏掉了,有一段时间她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她茫然团团乱转了一会,累得倚在一个公墓边的栅栏上歇了一阵,这时她看见有一行人从远处走来,离坟场关上铁栅栏还有一刻钟的时候,他们走进了这个阴森森的坟场,里面埋在的都是没有名字、没有家的人。 这个队伍里多了个人,从他胸前的银色十字架可以看出这是个神父,他低着头念了些经,此时有两个人脱离队伍,拿起铁铲在一处小空地又刨又挖。 一个小包裹被人放了进去,神父画了一个十字,洒上圣水,溜溜哒哒走了。 那些人静默地围成一圈,仿佛在进行邪恶的仪式,可怜的房东哪见过这种世面,惊得几乎晕过去,哆哆嗦嗦掏出嗅盐狠狠闻了,落荒而逃。 不能让这群诡异的人在她屋子里住着!她边跑边想,明天就把他们赶出去,至于租金,那当然是不能退的! 可怜的房东一心想着明天的计划,根本没看见眼前的路,就这么一脚踩空,摔进路边的大坑里,摔断了锁骨。 第66章 玛姬拿帕子沾湿轻轻擦拭着鞋尖沾上的泥土,那泥土呈现出诡异的红褐色,散发着一股腥臭的气味,这是尸体腐烂发酵的味道。 皮埃尔从她身后伸手把她的鞋子拿了过去。 “明天我去鞋店买双新的,”他低头看着妹妹,“你得去睡觉了。” 玛姬给了他一个白眼。 “这是妈妈送给我的,我可舍不得。” 皮埃尔笑了一声,他的视线落在玛姬的脖颈处,声音轻飘飘的:“那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呢?” 玛姬下意识低头一看,胸前空荡荡一片,皮埃尔紧盯着她,追问:“项链呢?妹妹?” 玛姬张了张嘴,这才发现那条白贝母项链不知所踪,她努力在记忆里翻找了一通,却一无所获,只能用笑意掩饰心虚:“他们睡了吧?哥哥?” “那个小的哭了一会,睡过去了,他太累了。” 皮埃尔拿起刷子小心翼翼地擦洗鞋子上的泥土,他干这种活还算利落,玛姬倚在墙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他翘起来的卷发。 “巴黎怎么这么多弃儿,”她没精打采地问,“走在街道上,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就是没爹没娘的孩子。” “有娘生没娘养,做父母的大多连自己的儿女都养不活,这很正常。” 皮埃尔用帕子擦干水分,把鞋子晾在窗台上,洗干净手。 “去睡觉吧,”他催促,“心里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但玛姬一动不动,她咬住嘴唇,出神地望着天上挂着的银色月亮。 皮埃尔抓住她的肩膀,带茧子的拇指摩挲着她的皮肤,玛姬收回视线,看见哥哥灰色的眼睛通透明亮。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玛姬,”他说,“说实话,我支持你。” 玛姬抬眼望着皮埃尔,他的性格其实一点也不沉稳,这些年在外闯荡跌跌撞撞吃了许多亏,但在她躲在家里不出门时,是他支撑起了她们娘仨的生活。 “冉叔要照顾珂赛特和莉莉莲,已经够累了,”她说,“让玛格丽特收养他,我来交生活费,你给巴克利找份工作,他已经长大了,该为玛格丽特分担责任了。” 皮埃尔皱起眉头:“玛格丽特——我认为她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 “她找不到工作,只能给人洗衣服。”玛姬轻声说,“她不是好人,但如果说她不是好母亲,你就看错她了。” 皮埃尔相信她看人的本事。 “我明天去问问弗以矣有没有职位,”他亲了亲妹妹的侧脸,“你明天好好睡一觉,事情交给我去办。” 玛姬也亲了亲他的脸颊:“晚安。” 顿了顿,她说:“明天我得去肖丹弗男爵家里,他的女儿需要一位教师,一个月有两百法郎的薪资。” 她微微笑起来:“我总不能躲在家里,什么都不做,等着你带糖回来吧。” 皮埃尔凝视着妹妹。 “什么都不做?不,你已经做得比我要好了。我曾在父亲的病床前发过誓,只要我一息尚存,就得对母亲和妹妹负责,但我做得不好,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可耻地一走了之——玛姬,我才是那个应该感到羞愧的人。” * 翌日清晨,玛姬挣扎着睁开眼睛爬下床时,发现床边整整齐齐地摆了一双新鞋,她望着鞋子发了会呆,迷迷糊糊地走出卧室。 太阳把餐厅照得亮堂堂的,莉莉莲吃了早餐,正坐在冉阿让怀里让他绑辫子,珂赛特发现了篮子里的《但丁诗集》,翻开第一页一个字一个字念着,伽弗洛什托着腮帮子,眼睛百无聊赖地乱转。 看见玛姬走下来,他的眼睛一亮,从椅子上跳下来玛姬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早安,小姐,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已经跟所有人告别了,除了先生,他起得比我还要早。” 玛姬的动作一顿:“告别?” “虽然这里的床很松软,但我睡得不好,腰疼,”伽弗洛什手握成拳头,锤了锤腰间,“我想回大象妈妈那里了,我睡得很舒服。” 他恋恋不舍地看向小男孩:“我会经常来看望他的——尽管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说着他两脚一并,手放在胸口,行了个骑士的礼仪,把他的客人留在这里,一溜烟跑进巴黎错综复杂的街道里。 玛姬额头的青筋神经质地跳了跳,她呆呆地望向冉阿让,意思是他就这么走了吗? 冉阿让心里是对伽弗洛什很喜爱的,他对所有孩子都充满喜爱,他活的年纪最大,看得也就最深,伽弗洛什身上有一种无拘无束的气息,与珂赛特不同,这是一个适合在巴黎街道生存的人。 老苦役犯的脸上露出看破一切的笑意:“他留在这里不自在,他属于巴黎。” 珂赛特属于他,命运将两个无家可归、饱经苦难的人紧紧连在一起,他们相依为命。珂赛特是他灰暗生命里的一道亮光,冉阿让原打算靠着这道光活到极老,玛姬他们又出现在他面前,他们热情、善良、活泼,叽叽喳喳像说个不停的小鸟,这一簇簇亮光把冉阿让的世界照得亮堂堂的,这是上帝对他苦难的前半生的怜悯,赐予他幸福与安宁。 “我可没打算收留他。”玛姬小声嘟囔着抱怨了一句,在冉阿让面前,她的声音就不自觉地放软了,这个慈和的老人有无尽的包容力,任由她像小女儿般撒娇,这是吉许夫人也做不到的——她只会皱着眉头,训斥她举止不够端庄。 冉阿让忍不住笑了笑,他那些被牢狱生活折磨而生出的皱纹在渐渐消失,紧接着他的神色变得慎重:“把这孩子留下吧,他太小,又失去了亲人。” 玛姬收回了玩闹的心思,直白道:“警察对您虎视眈眈,先生,他在我们身边太危险。” 第74章 一旦遇到变故,带着两个个小孩跑路就已经够困难了,再添上一个,警察都要怀疑他们是人贩子。 时候已经不早了,她两三口吃光早餐,带好帽子走到冉阿让身边,亲了亲他的侧脸:“我得晚上才能回来,孩子就交由您照顾。” 冉阿让冷不防被玛姬用不放心的语气叮嘱了一通,竟感受到了久违的关心,陷入一种暖融融的热意里去。 “您注意安全。”玛姬叮嘱了最后一声,便推开门往肖丹弗男爵府走去。 肖丹弗男爵府坐落在塞纳河北岸,这里所有的建筑都气势恢宏地矗立着,每个人都穿得人模狗样、精致考究。玛姬一身灰衣混迹其中毫不起眼,因此也没人注意她被帽子挡住大半的脸是什么样的容貌,只有开门的年轻门房以难以察觉地快速吞咽了一下口水。 “早上好,吉许小姐,”他帮玛姬脱下披风,视线不可避免地在她的脖颈上停留一瞬,在接触到她冷冰冰的眼睛时又立刻一激灵,连忙道,“我带您上去。” 为了弥补他的失礼,他善意而不失友好地加上最后一句:“小主人刚吃完早餐,您来得正是时候,只要顺着她来,她就是个顶顶和善好相处的人。” 玛姬弯弯眼睛,朝他笑了一笑:“谢谢你…” 她顿了一顿。 门房立刻说:“吉姆伯恩,小姐。” “谢谢你,吉姆先生,您一直是值的早班吗?” 吉姆一愣,忽然又反应过来:“是的,小姐。” 玛姬微微曲膝朝他行了一礼:“那么以后多多关照了,先生。” 她的声音软得发甜,吉姆被哄得找不着北,从大门到会客厅的这段距离里,他便将肖丹弗小姐的底细吐露了个底朝天。 卢兹维娅肖丹弗,男爵的独生女,古费拉克的远方亲戚,是个顶顶和善好相处的人,事实也是如此,玛姬只是念了几句拉丁文,她便把她当作学富五车的学者敬佩。 玛姬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一整天的工作,夕阳西下时,她正好路过缪尚咖啡馆的后厅,犹豫了一会,她推门而进。 格朗泰尔照样和博须埃在云石桌面上打牌,格朗泰尔看着桌上的牌面直笑:“局势大好,博须埃先生,我运气真好啊!我出老幺,清了!” 公白飞听见活动门嘎吱的响动声,抬起头来。 “我以为你会在家里歇息一天,玛姬。”他打量着玛姬的脸色,轻声问,“他是什么时候下葬的?” “昨天晚上。” “公墓里下葬吗?”格朗泰尔抽空大声问,“要收钱吗?我也想给自己买一个。” “你闭上嘴巴,格朗泰尔。”博须埃趁机一把抹乱牌面,“重来一次!” “狗东西!”格朗泰尔大骂,“我花钱也要给你买个坟墓!” “我很乐意看到你这么热心,大写的r,”博须埃回答,“你知道,人活到三十岁就开始头昏眼花,我可不打算活那么久。” “你不活,那把你的珍妮小美人介绍给我吧!” “我还要活,”博须埃说,“牌还没打完,我得把输掉的钱赢回来。” “三点。” “老幺。” “归我出牌。” “再加四点。” “…” “你死了。” “……” 在这片纷乱的环境中,玛姬只能扯着嗓子让公白飞听清她的话:“我想让玛格丽特扶养他,每月给她一些抚养费。” “玛格丽特?”公白飞才想起这号人物,“她又要工作,又要养孩子,现在你让她多养一个弃儿…” “她能干什么工作呀?”玛姬叹了口气,“她连自己名字都拼不对,编织活儿也做得一塌糊涂。我倒是明白她为什么会去干……那种营生了。” 如果不帮她一把,玛姬相信,再过不久她又会重新操持起原来的营生。 公白飞沉默了一会,紧接着他起身拿大衣:“看起来这么做会让你好受很多,那我就不担心了,走吧,天色不早了,夜晚的巴黎不安全,我送你回家。” 在经过塞纳河时,公白飞状若无意地提起:“你知道那个消息吗,克利夫特,他重新召回了工人和船员,却把旧船卖掉了,这笔钱不知道被他用在哪里…奥德修斯号倒是三天两头出港,或许巴黎港停留的那些船只里就有它的身影——看起来他有把生意转移到巴黎的打算。” “我和他早就两不相欠了,”玛姬直白了当地说,“你也知道他在狱里骂我骂得可狠,我可没有自讨苦吃的习惯。” 一路再无话,公白飞把马车停在公寓门边,正想回头搀扶玛姬一把,她自己跳下了车。 “太安静了,”玛姬皱着眉头说,“皮埃尔应该回来了,可这里太安静了。” 玛姬猛地推开门,冉阿让正坐在门边的凳子上。 他抬起头,这位老人在春天进入夏天的时候流着大滴大滴的汗珠,这是冷汗,神色恐惧而惊慌。 “太阳快要落下的时候,我照常带着他们在小路上散步,那小路上经常有些乞丐,”他呆呆地说着,“我从口袋里掏出几苏想递给他时,他抬着头看我,那张脸实再太像沙威——我想再看时,他便低下头,我一手牵着一个,带着孩子跑了。” 冉阿让顿了顿,他的嘴唇在颤抖:“差不多走了几十米路,等我回过神时,那孩子不见了,他不见了。” 冉阿让后悔得几乎要死去,是珂赛特一直陪伴在他身边,才让他把愧疚之心压抑在心中,这不能怪他,沙威已经让这个可怜的老人成了惊弓之鸟。 第67章 “这不怪您,”玛姬朝屋子里的方向看去,“皮埃尔呢?” “他一回来就去找那孩子去了,”珂赛特代替她父亲回答,“就在一小时前。” 话音未落,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小路的末头显出形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等待着,希望在这个身影后还藏着另一个小小的身影。 走得近了,只有皮埃尔一个人。 他在短短一段时间内几乎跑遍了圣安东尼街和巴黎近郊,一进门就猛灌了一大碗冷水,才说:“我明日去警察署问问有没有收容一个孩子。” 这就是没找到的意思。 “公墓呢?”玛姬轻声问,“也许会跟他的兄弟在一处。” 皮埃尔摇头,他找过去的时候公墓已经落了锁,从铁栅栏的缝隙看去,有的只是无名墓碑上一个又一个十字架在月光下闪烁着的银光。 希望落了空,冉阿让发出一声沙哑的长叹,他就像一个犯了错了老小孩,愧疚和后悔填满了他的内心,他很谨慎地选择在日落时分出门,本意是想让这个失去兄弟的孩子散散心,谁能料到会发生这种让人心碎的事情! 玛姬在他面前蹲下,握着他的手,她感到这只手在颤抖,仿佛他刚经历了一场噩梦,意识尚未清醒。 “这不是您的错,”玛姬轻轻地说得飞快,“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这会使精力分散,更何况您还得提防着沙威。” “孩子,”冉阿让说,“那孩子,我还不知道他的姓名。” “等找到他,”玛姬轻声说,“我们就知道他的名字了。” 冉阿让沉默了一会,他紧紧握着玛姬的手仍旧是厚实有力的,有一股力量支撑着他打起精神,发誓要找回这个被他不慎遗失的孩子来。 “那条小路有不少乞讨的人,”他站起身,顺势把玛姬拉起来,“我一个一个去问,一定有看见他跑哪里去的。” 玛姬对此并不抱期望,她认为大多数人根本不会对眼前发生的事多瞧一眼,那些乞丐大概连有个孩子从他们面前经过都浑然不觉。 巴士底狱广场的大象,她打算到那里看看。 * 伽弗洛什家的门被敲响了,他费劲地把门搬开一条缝,从缝隙里望去。 “呀!小姐,晚上好!”他小声打着招呼,“你怎么到这里来啦!这边可是有许多巡逻的‘狗’!” “就你一个人?”玛姬问。 “就我一个人,”伽弗洛什说,“要我留你过夜吗?” 玛姬抿了抿嘴,给他递了块面包:“那孩子不在这里吗?你见过他的踪影吗?” “谢谢你请我吃夜宵,”伽弗洛什高兴地抓着面包啃了一口,他今晚没吃东西,肚子空荡荡的,“今晚我的住处没有客人,小姐,那孩子没有回来——他不见了?” 玛姬没有回答,伽弗洛什自顾自地说:“也许被警察抓走了,或是被什么江湖艺人拐走了,也许是迷路了,也许是在孤儿院里。这种失踪的事儿太常见了,巴黎这么大,桥洞、屋檐多得数不清,一旦离开了家,就再也回不去了。” 虽然在伽弗洛什这里没找到孩子,但他说的话给了玛姬一些提示,她连夜写出十几份寻人启事,请咖啡馆后厅的那些朋友们送到警察署和巴黎几家孤儿院里去。又请公白飞画出那孩子的长相,好让冉阿让拿着画像去找那些受过他帮助的乞丐辨认。伽弗洛什也拿了几张,分给他那些住在桥洞、屋檐底下的朋友,因此得了好几法郎的小费。 第75章 过了有两三周,终于从某个桥洞里传来消息,有人在让-雅克街的一家孤儿院里,见过一个长相相似的孩子。 得知这个消息时,玛姬正从肖丹弗男爵府出来,吉姆伯恩在大门出踱来踱去,见到玛姬,挤眉弄眼道:“刚才门外有人找您,请您待会到缪尚咖啡馆里去。” 玛姬怀着激动的内心,赶到缪尚咖啡馆的后厅里,安灼拉倚在门框处,双手抱胸,回头朝玛姬打了个招呼:“你来了,他们已经吵了许久了。” “我曾经捐过些钱。”让勃鲁维尔低声说,“在募捐日的时候。” 博须埃的哼笑声从缝隙里传出来:“孤儿院?那个养老鼠的地方?” “小诗人,向他们捐钱,却没察*觉到那是堕落的深坑,”格朗泰尔哈哈大笑,“孤儿院不就是敛财的手段嘛,我曾捐过十法郎,后来发现这十法郎出现在市长夫人的金项链上啦!” 公白飞有气无力地拍着桌子:“这是正题吗?那孩子是不是在那里,过得怎么样,我们要怎么做,这才是需要讨论的话题。” “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迷失在巴黎错综复杂的街道里,”格朗泰尔赢了牌,就撬开杜松子酒的橡木塞,“就让慈悲的上帝为他造成的苦难祈祷吧,如果祈祷没有用处的话,就要进行一场政变,来证明这孤儿院的黑暗,这社会的腐烂,这官僚贵族的丑陋吃相,啊呀!” 他一边说话一边喝酒,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便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安灼拉试图叫他闭嘴,这倒叫他咳得更大声了。 博须埃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一边笑格朗泰尔活该,一边斟满了一玻璃杯酒递给他,终于让他安静下来。 玛姬没能忍住:“酒喝多了伤肝、伤肾,格朗泰尔先生,您可得小心别耽误您的大事。” 格朗泰尔早就醉过去了,伏在桌上摆摆手表示他完全不介意。 古费拉克刚才一直在找他的帽子,如今终于在桌子底下找到了,他整了整帽子和弄皱的衣领,说:“走吧,到让-雅克街去,或许在孤儿院锁门前我们能知道那小孩的踪迹。” * 最终玛姬站在孤儿院被锁住的铁门前时,天已经快黑了。 铁门被锈得黑黢黢的,这是一栋教会废弃的尖顶小楼,后来被充当孤儿院使用,那城堡似的建筑没有一扇窗户,没有一丝灯光透出,墙砖被雨水侵蚀的痕迹就像被火烧过。 玛姬伸手晃了晃那个黄铜铁锁。 “哈喽?哈喽?”她低声喊,“这里有人在吗?” 过了一会,铁门上一个仅供观察用的小洞打开了,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你们找谁?”一个沙哑的女声问。 “我找一个孩子,嬷嬷,”玛姬与她隔了一扇厚厚的铁门,“他有一头黑色的头发,一双灰色的眼睛,不到六七岁。” 嬷嬷沉默了一会,连门洞都给关上了:“没有这样的人,小姐。” 玛姬望着冰冷的铁门,手指不自觉攥紧了裙角,她扭过头去望着古费拉克:“这合理吗?” “恐怕此路不通,”古费拉克从车辕上跳了下来,“我们得换个进入方式。” 他带着玛姬绕了个大圈,指着这栋建筑与另一栋建筑间的缝隙说道:“孤儿院在九三年革命的时候被炸开过一个洞,后来由于隔壁建了另一栋房子,这个洞就一直没修补。身材娇小的人能从这儿挤出去” 他好心解释:“这是伽弗洛什传授的经验,他曾经在里面待过一小段时间。” 据伽弗洛什所言,而孤儿院院长每收留一个孩子,教区每周就给她二十苏,她每周拿出几苏做伙食费,其余都分拨归自己受用。而孤儿院是一个不分昼夜出没着老鼠的地方,那里的老鼠比收留的孩子还要猖獗,抢夺着厨房里的食物,伽弗洛什因为要饿死了,才不得不像老鼠一样钻出洞去的。 古费拉克率先钻进缝隙里去,他的身体进去了一半,脑袋卡在外面,连帽子也掉了。 “这是我读书读得太多的缘故,”他遗憾地把自己从缝隙里拔出来,“知识使我的脑袋变大。” 在他弯腰捡帽子的空隙里,玛姬把披风挂在干枯的树枝上,一侧身钻了进去,一线天的小道里传来她闷闷的嘱咐:“我进去看看,如果他在这,我就把他拎出来。” 小道里透不进一丝光线,她费力地拨开边上黏黏糊糊的,腐烂的稻草,立刻有虫子和老鼠唧唧叫着四处逃窜,与这些不知名小生物同行了一段路,她摸索出一个洞的轮廓,就立刻往里钻去。 钻进洞里,仍旧是一条漆黑的穿堂,空气里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朽烂的臭味,玛姬屏住呼吸,听见了孩子微弱的哭泣声从隔墙响起,就像是地狱里鬼魂的控诉。 忽然,哭泣声停下来了,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那孩子靠进薄薄的木门,轻声问:“我听见了脚步声——你是谁?” 玛姬摸到了门拴的轮廓,她试探着拉了拉门拴,那木门就由里而外打开了。 这是一间与地牢无异的房间,寻常监狱至少开着小洞,好让囚犯接触到阳光,但这间房子除了一张破草垫外只有一个瘦瘦的小孩,没有蜡烛,也没有窗户。 那小孩又问了一声:“你是谁?我知道你不是这里的嬷嬷,她们脚步声很重。” “我来找人,”玛姬压低声音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关禁闭,”那孩子回答,“你是母亲来找孩子吗?这里没有刚出生的。” 门开了,这孩子也不敢走出来,就待在监狱一样的禁闭室里,玛姬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小小的黑影。 “与你差不多大的孩子。”玛姬估摸着这孩子的身形,“是这几周新领来的。” 那孩子思考了一会:“没有跟我差不多大的。” 玛姬心底有些失望,但她很好地抑制住了,她往前走了一步,打算看清那孩子的长相,然而那是个说话喘大气的孩子。 “我已经十一岁了,只是长得不高,”那孩子特意解释,“这几周没有新送来十一岁的孩子,不过有个小伢子,一直哭着嚷着要回家,但到这里来的都是没父母的呀,嬷嬷可不相信他还有家。” 顿了顿,他又说:“你可以带我回家,我乐意跟你——无论谁,离开这里。” 他安静下来,玛姬感受到一道充满期盼的目光直直望着她,这是一道渴望脱离苦海的目光。 但她不是神仙,玛姬心头泛起一阵无力,她无法答应,却也无法迫使自己拒绝,她忽然觉得口干舌燥。 “你叫什么?”她问。 “嬷嬷给我取名叫查尔。” “查尔。”玛姬艰难地重复着他的名字,“我现在带不走你,不过我发誓,给我一点时间…” “有脚步声,”查尔飞快地打断她,“有人来了。” 玛姬心中一惊,连忙屏住呼吸,侧身躲进在拐角处蹲下,她看见一截短短的蜡烛从远处移来,黑咕隆咚的穿堂亮了点,蜡烛的光源在禁闭室前停下来,紧接着是推开门的声音。 “该换门锁了,”蜡烛的主人嘀咕一声,大声喊,“走吧,小鬼!市郊有家工厂找童工,我觉得你正合适,快走吧,每周有十几苏薪资呢!” 查尔一声不吭地站起来,他往玛姬藏身的方向投以最后一瞥,在嬷嬷注意到之前,迅速地跟了上去。 过了很久,玛姬才慢慢从角落里站起来,心里忽然升起一个疯狂的念头。 也许是适合找一个有钱有权的男人了。 这个念头像沸腾的岩浆,从心里蔓延到全身各处,使她浑身燥热,她沿着穿堂小心翼翼地行走,甚至思索起可靠的人选来。 肖丹弗男爵,丧妻,比她大二十岁,是个温柔和善的人,唯一的缺点是不好女色;劳尔子爵,年纪正好,但他抠搜,要是自己在他身上费尽心思,他却一毛不拔,那真是浪费感情。 她心里犯起了嘀咕,转念一想,总好过对方花了心思,她却给不了对方想要的回应要好。 玛姬苦笑着扯了扯嘴角,她心里清楚,感情这事这不是生意,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要是拿捏不好分寸,说不定还会欠下情债。 对于这种事,她可太有经验了。 走出穿堂,呈现在玛姬面前的是一个又一个蜂窝似的房间,穿堂风卷着夜色的凉意横打在她脸上,她忽然打了个哆嗦,心想自己真是精神不正常了。 她已经因为年轻不懂事,以为靠美色就可以获得一切而付出了沉重代价,究其根本都归因于她不够厚颜无耻,做不了吃干抹净就抛弃这种丧尽良心的活,既然她已经得到了教训,绝不能让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玛姬就像巡视的蜂后,一个又一个把蜂房的门推开一条缝,在那些瘦弱的脸庞上梭巡,她忽然感到一种愤懑,恨不得自己生出千只手把这些孩子全都抱走,但最终她麻木不仁地走到一张床前,轻轻推醒那孩子。 第76章 “走了,好孩子,”她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却仍然尽力用温柔的声音说,“我带你回家。” 第68章 古费拉克在认真思考把脑子里装的那些水倒掉后把自己塞进去的可行性,他试探着量了量两堵墙之间缝隙的宽度,又在脑袋上比了一比。 “你在做什么?”一个冷冷淡淡的声音从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让开,古费拉克先生,我要出来。” 古费拉克眨了眨眼,绅士风度地碰了碰帽沿:“这边请,玛姬小姐。” 他跟在玛姬身后,朝她怀里的孩子探头探脑:“你耽搁的时间实在太久了,我担心你会在黑暗中迷路,再不出来,我就要想方设法进去找你了。” 玛姬淡淡地笑了笑,她坐上马车,理了理那惊慌失措的孩子的头发,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全身,发现除了几块可怖的淤青外并没有缺斤少两,终于松了口气。 那孩子这些天在孤儿院里挨了不少打骂,骤然从地狱回到天堂,一时间迷迷澄澄回不来神,只觉得被抱在温暖的怀里,马车在石子路上辘轳转动,紧接着他被一双有力而粗糙的大手抱下车,那人摩挲着他的脸颊,问:“好孩子,你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下他终于懂得回答了。 “柯尔容德雷特。” 小柯尔被一群人簇拥着,飘飘然地像一片羽毛漂浮起来,他安心地在松软的床铺上睡了一觉,睁开眼睛时,眼前是个有着海藻般黑色卷发的女人。 “好孩子,”她掖了掖柯尔的被褥,“以后叫我玛格丽特妈妈。” 她的声音,比柯尔记忆中母亲的声音还要温柔,柯尔仅存的警惕心最终也荡然无存,他闭上眼睛,安心地把这几周缺的觉一一补上。 “睡熟了,”玛格丽特压低声音,“可怜的孩子。” 她把晾好的温水递给玛姬:“一想到如果那天我死在河边,我的孩子就会成为这样的流浪儿,我的心就不住地后怕,玛姬,你救的不仅是我的命,还有我孩子的命。” 玛姬抿了口水润润嗓子:“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感谢巴克利他们吧,要不是他们,我才懒得救你。” 玛格丽特早就习惯玛姬不咸不淡的态度,在与克利夫特无关的事情上,她向来拎得很清,她自知对玛姬亏欠良多,又决心挽留这位朋友,便软软地笑了笑:“你放心吧,我向上帝发誓,会好好照顾这孩子的。” “这是抚养费,每周十法郎,”玛姬掏出一个小钱包,“很简单,玛格丽特,你养孩子,我出钱。” 金钱的交易比人情交易更简单,可以杜绝各种不必要的事情,玛姬不想让玛格丽特误以为她们还有重新修复关系的机会——技艺再精湛的修复师,也无法将碎裂的镜子严丝合缝地粘合起来。 然而玛格丽特并不气馁,她笑吟吟地收下钱,望着玛姬离开的身影,心道这日子还长着,总有一天她会在在玛姬面前,把真心剖开让她看个明白。 玛姬走出门的时候,巴克利正从外面回来,十几岁的小孩几天不见个头就与玛姬齐平了,他见到玛姬,连忙向她问好。 “吉许先生给我介绍了一份在木匠坊当学徒的工作,每周有好几法郎的薪酬,足够养活我自己了。”他擦了擦手上的灰尘,把玛姬送出家门。 玛姬的动作忽然一顿,转过头:“学徒?” “是,”巴克利回答,“吉许先生说我现在的力气和能力都不足以当一名正式的木匠,就请一位老师傅收下我,做些打下手的活,等我再学几年,就能独立接活了。” “学徒都是像你这般年纪的?” “有些比我大,有些比我小。”巴克利认真地回答,“我师傅手底下就有六名学徒。” 他见玛姬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便耐心地说下去:“能做学徒的,都是有门路的人,那些家里没有门路的、或者是孤儿,就去做编麻袋、糊火柴盒这样的简单活,也能赚点伙食费。” 他知道如果没有玛姬小姐,也许他也会沦落到待在那臭气冲天的小工坊里糊鞋底的地步。 “孤儿,”玛姬喃喃自语,“孤儿。” “实际上是济贫院送出来的孤儿,小姐,”巴克利说,“对于厂主而言,他们是廉价且听话的工人,要我说待在济贫院还不如去做流浪儿,要知道在巴黎歌剧院附近,穷人只要伸出手,一天下来就能汇得十几二十苏的善款。” 玛姬:“…你看起来挺了解。” 巴克利的脸色微微发红,玛姬了然,贴心地不再问下去。 玛格丽特租住的小屋也在圣安东尼街区,只要穿过两条小巷便能抵达玛姬的住所,玛姬在石子路慢慢地走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推开家门。 皮埃尔快急死了,他已经重新套上外套准备出去寻找这个不归家的妹妹。 看见玛姬慢吞吞地走进来,他心底生出一股怒火。 “你真心大,玛姬小姐。”他阴阳怪气地说,“看起来你是把圣安东尼街当成香榭丽舍大道,把出没在街上的酒鬼和盗贼当作是寻欢作乐的贵族子弟。” “你当心点吧。”他长叹一声。 玛姬发誓她绝不是左耳进右耳出,只是她心里想着另一件事。 “快告诉我,你工作的地方雇佣童工吗?” 皮埃尔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嫌恶:“童工——只有不入流的小作坊才会雇佣这些孩子。” “但有份工作,至少比饿死更安全。”玛姬轻声说,“但他们应该有更好的保障待遇。” “你想做什么?” “你对巴黎的了解要比我更深入,哥哥,”玛姬笑眯眯地看着他,“现在告诉我,巴黎有哪些厂主是白手起家,地位不高…” 顿了顿,她又加上一句:“性格和善的。” 皮埃尔面色古怪地看着她:“你想做什么——他们都是老头子,可不是克利夫特那种年轻人。” “我想做的是正经事!”玛姬勃然大怒,“我不允许你用这种眼光看我!” 她并不介意别人用奇怪的眼光看待她与克利夫特的事情,因为这是她为了家人而做出的选择,但皮埃尔不一样,他是她同父同母的亲人。 但玛姬再仔细看去时,皮埃尔看起来松了一口气,眼神从不赞成变幻为心疼:“我只是怕你误认为这是正确有效的行事手段,这种想法会耽误你的人生——不过你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 在玛姬拿拳头砸向他的脸前,皮埃尔飞快地转移话题。 “卡特斯通,巴黎最大的纺织厂主,”顿了顿,他不情不愿地说,“好色。” “我的容貌是我的一种能力,每到这时候我就应该感谢母亲。”玛姬笑了笑,“夏天到了,我需要一套新衣服。” 皮埃尔摸了摸口袋,掏出几十法郎。 “去买件麻布裙子吧,好姑娘,”他遗憾地说,“你天生丽质,相信自己。” 玛姬捏紧了拳头:“你每天就赚这些钱吗?我当家庭教师都比你赚得多!有多少给我多少!皮埃尔!” “你的钱你自己存起来,而我的钱还要维持家用,若是想要搬家,这些钱是远远不够的,”皮埃尔的神色有些愧疚,“玛姬,我知道你只有两件裙子,你让我想想办法。” 他想了想,软言安慰道:“外貌是你的武器不假,新衣裙不是。” 玛姬看着他,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皮埃尔被她看得愈发愧疚,几乎想把积蓄拿出来了,但下一刻玛姬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颊。 “谢谢哥哥的提点,”她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我要靠我的人格魅力,去折服那位‘好色’的卡特厂长了!” 他们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冉阿让正站在侧屋的门边沉默地听着他们交谈争吵,这位老人安静下来连呼吸都难以察觉,寻常人不仔细注意都察觉不了,更不用说玛姬和皮埃尔心里都存着事。 冉阿让一声不吭地走回桌边坐下,他拿起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了一会,紧接着他就像是下定了决心,把纸团成球,丢进废纸篓里。 到了第二天,他破天荒独自出去散步,并且久久未归。 等到玛姬从肖丹弗男爵府回来时,冉阿让正从楼梯上走下来。 莉莉莲和珂赛特都在餐桌上,一个玩娃娃,一个看书,她们都不在楼上睡觉,因此冉阿让没有理由到楼上去。 玛姬觉得有些奇怪,她笑着打了声招呼:“冉叔。” 冉阿让被太阳晒的发黑的脸破天荒微微发红,他低声说:“希望正合适。” 玛姬一头雾水地走进卧室。 卧室的床上多了一样东西。 一条明黄色的漂亮裙子。 大量塔夫绸面料堆叠起层层褶皱,大片黄色的光泽面料就像花儿一样铺陈开来,高高的领口用蕾丝缎带缝起一层层波浪褶皱,短短的袖口做成荷叶边的款式,床脚摆了一双粉白色的绸鞋。 珂赛特觉得爹爹有些坐立不安,往常她朗诵诗句,爹爹的眼睛总是充满慈爱地望着她,但今天,他那双沉默而温柔的眼睛飘忽不定。 第77章 念完了,他便捧住她的手,亲了一亲。 “念得很好,”他说,“好珂赛特。” 才不是,珂赛特心想,她刚才故意念错了一个音,他都没发觉。 她正想撅起嘴巴埋怨爹爹的不用心,忽然听见木制楼梯传来哒哒哒的响声。 珂赛特抬起头,看见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旋风般跑了下来,玛姬金色的头发披散在身后,雪白的臂膀张开猛地搂住爹爹。 “冉叔!”她兴高采烈地,像个小女孩一样地大喊,“谢谢你!冉叔!” 珂赛特这才知道,爹爹临睡觉前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地询问她关于玛姬姐姐的衣服尺寸。 第69章 晴朗的阳光从半开的窗户里斜斜照入,漫天棉绒像失控的暴风雪在空气里打着旋,卡特斯通站在纺织厂二楼,他手里拿着怀表,当秒针停在正中间的罗马数字时,他大吼起来。 “开工了!开工了!”他的声音甚至盖过了轰鸣的机器,“午休时间到了,开工了!杜克!你在干什么!” 他像一只发怒的野兽,扑向一个穿粗布工装的纺织工:“我警告过你,不许把午饭带到厂里!要是布料沾上污渍怎么办!你赔得起吗?” “您只给我们五分钟吃饭时间,”杜克低着头,“出去吃完再进来,便迟到了,先生,要是我不吃点东西,下午就会头眼发昏。” “你可以选择不吃午饭,就像其他人一样。”卡特摆摆手,“你老了,回家去吧。” 杜克猛地抬起头,仓皇咽下去的面包让他胃部抽搐:“我家里六个孩子!您不能这样…” 几个管事的架住他的胳膊把他拖了出去,机器齿轮的嘎吱声瞬间吞没了老工人撕心裂肺的嘶吼。 卡特目送这位老工人远离,他早就想解聘他了,年纪越大,做事效率越低,雇佣杜克的钱足够他去重新找一个年轻力壮的工人了。 纺织厂的空气实再呛人,卡特打了个喷嚏,走出厂区。 泪光朦胧间,他心情大好地想,这都是他眼光卓绝,勤勉聪明,忍辱负重,从一个学徒做起,娶了厂长的妻子,熬走了老丈人和妻子才辛苦打拼出来的家业,这是他这辈子都足以引以为傲的成就。 有个醉汉从对街的酒馆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卡特斜眼看着他,忽然起了兴致。 “你过来,”他朝醉汉招招手,“给你钱去买酒。” 醉汉眯着眼睛打量着他,卷曲而脏兮兮的头发挂在脸上,头摇得像拨浪鼓。 “有味道,”他捏着鼻子,“比馊掉的杜松子酒还难闻。” 这对卡特来说是莫大的侮辱。 “闭嘴!”他怒道,“你这个穷鬼!酸儒!你…” 醉汉呲开大牙朝他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溜溜哒哒地往河畔走去,卡顿心头油然升起无名怒火,大步跟了上去。 也许是被侮辱的愤怒蒙蔽了他的眼睛,发烧的脑子使他神志不清楚,那醉汉走了几步,忽然凭空消失在河畔的杂草从里了。 卡特掏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往河对岸扫了一眼,塞纳河上的新式蒸汽机船来回穿梭,烟囱喷薄的浓烟遮天蔽日,对面香榭丽舍大道从协和广场延伸至凯旋门,晚礼服与香槟酒的浮华倒影蔓延向南岸,他不胜向往的上流社会正热情似火地向他敞开大门。 然而现实是一个醉汉都能鄙夷他清清白白获得的财产。 卡特打心底里觉得无力,忽然一抹明黄色跃进他的视野。 尽管心情不佳,但某种本能驱使着卡特抬起头。 一个金发女郎站在午间明媚的阳光下,塞纳河水的粼粼波光在她塔夫绸裙上闪烁,粉白的脸蛋美得触目惊心。 卡特参加的宴会不多,但他敢打包票整个巴黎再找不出另一个这样的女人。 一时间他看不见天与地的颜色,恍恍惚惚朝她走去。 “他来了,”伽弗洛什从缝隙里望过去,压低了声音,“他走过来了。” “好孩子,把脸皱得再难看点。”玛姬清了清嗓子,听见那皮鞋敲击的声音越来越近,便放软了声音,“你吃午饭了没有,好孩子?” “早餐也没着落呢,小姐。”伽弗洛什回答。 “去街角的面包房买点白面包吃去吧,好孩子。”玛姬伸手想找出点钱币,但她摸了摸钱包,脸上露出一抹尴尬。 伽弗洛什睁着大眼睛望着她。 她终于摸出一苏:“买一个面包,够不够?” “一个白面包得要两苏,好心的小姐。” 玛姬张了张嘴,她的神情表示她没带足够的钱。 一只手忽然从她身边伸出来,在伽弗洛什面前停下,摊开,上面是一枚银光闪烁的法郎。 “可怜的孩子,怕是饿坏了,”法郎的主人说,“快去买吃的吧。” 伽弗洛什呆了一呆,随即反应过来似得,收下钱道了谢,一溜烟撒欢跑向面包店去了。 玛姬回过头,一个穿着紧身下装、夫拉克马甲,把臃肿身材一览无余地显现出来的中年男人正朝她伸出肿胀的手。 她打了个哆嗦,心想有些活真不是人干的。 卡特先生等不到她伸手让他亲一亲,心里有些遗憾,但他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人,便和善地笑道:“那是可怜的孩子,您真是善良的小姐。” 玛姬含笑不语,她的视线望向卡特的工厂,湛蓝色的眼睛潋滟出钦佩的光芒:“这是您的纺织厂,是吗?” “是是是,”卡特第一次见到对工厂而不是珠宝和服饰感兴趣的女人,浑身威风一振,“我的工厂,里面有一百多号人,是我的工厂,您想进去看看吗?” 他停顿了片刻,心里清楚在旁人眼中,自己就是个刻薄的厂长。但他自觉问心无愧,在整个巴黎市里,和其他工厂主相比,他已经算是最好的那一批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下意识挡在玛姬面前,不大想让她进去:“我还不知道您的名称,小姐。” “玛姬冯索瓦吉许。” 卡特愣了一愣:“吉许小姐,您父亲是哪位公爵?” “公爵?”玛姬收敛了笑容,停下脚步,“我父亲只是位牧师,先生。” 卡特第一时间是松了口气,随即他肆无忌惮地打量起玛姬,心想她身材不够丰满,嘴唇不够性感,眉毛不够纤细,但挑剔来挑剔去,他依然承认这是位难得的美人。 讨好之心立刻演变为征服欲。 “牧师的女儿果然心怀善心,”他往前凑了凑,“那乞儿多可怜,好在有您体恤他。” “不过都是些手段,”玛姬的目光穿透烟雾,锁定厂房若隐若现的轮廓,它为巴黎贫民提供了糊口的职位,“别人见我行善就能高看我三分,尽管我什么都没有——您却会因此以为我是公爵之女。” 卡特先生怔住了,他不得不承认玛姬说得有道理,巴黎漂亮女郎多得很,但会关心街上的流浪儿的,大多是那些道德高尚、生活优渥、有闲有钱又地位不凡的贵族小姐。 他忽然觉得喉咙发涩,眼前的女人摇身一变变成了毒蛇。 “这么说,您对我是别有所求了?”他吞了吞口水,“我的钱?” 他在心里估摸了一下,心想也不是不行。 玛姬在厂房门口的凳子上坐下,双腿交叠、脊背挺直,这开裂的木凳子被她坐出来天鹅绒王座的风光:“如果我是为了钱财,我就不会来找您,卡特先生。” “那你想要干什么?”卡特萌生出一种起身走人的欲望,他觉得玛姬有些可怕,但他投资家、野心家的直觉告诉他应该把屁股钉在凳子上。 “您赚的钱比他们要多,”玛姬的目光投向河对岸,“但他们仍然瞧不起您。” “这是我不姓‘德’的原因。”卡特轻哼。 “我长得要比她们更漂亮,她们却只认为我是牧师的女儿。”玛姬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她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显得她整个人伤心落寞。 卡特心里升起一种同仇敌忾的同情。 “你费了这么大劲找我,想来是心里有计划了,”他说,“我可以为你置办更漂亮的行头,让你在宴会上大出风头。但我也有一个要求,你家的大门永远为我打开,要是你勾搭上公爵侯爵,也得为我牵桥搭线。” “这种花钱的方式一点也不聪明,”玛姬缓慢地摇头,“您有这么大的工厂,却不知道如何更好地利用它。” 卡特眯了眯眼睛:“把工厂送给他们——吉许小姐,你以为我脑子里装的是水吗?” 他站起身,毫不客气地想要端茶送客。 “您为穷人提供工作,让他们在这个城市有生存的一息之地,这都是您这个工厂的用处,”玛姬面色不变,“但没人意识到,因为他们认为这都是正常、理所应当的。” “那我辞掉他们,去雇佣监狱里的苦役犯?”卡特眼神一亮,“他们钱少且力气大,等过一段时间,那些被辞退的人成了政府的隐患,他们就得哭着求着我去收容他们了。” 第78章 这是个不好糊弄的聪明人,玛姬心头凛然,脸上微微笑了笑:“这样只会使得他们认为您是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先生。” 顿了顿,她观察着卡特脸上的神色,谨慎地说:“您看见街道上的流浪儿了吗?看见济贫院里挨饿的孩子吗?只要您能解决这些问题,教会会为此感激你,上流社会会为此接纳你。” “做慈善?给济贫院捐钱?”卡特皱起眉头。 “不,您可以为孤儿院提供一些职位,让他们为您工作,让孩子们不至于饿死,也不至于在小作坊里熬死。” 卡特先生露出怀疑的眼神。“玛姬小姐,您真是殚精竭虑为我好,你有什么目的,玛姬小姐,一个人做事情,总有一个目的。” 玛姬心头一跳,她的脑子飞快地思索着,就在卡特心头的不信任愈发浓厚时,她忽然开口。 “是,您得帮我做一件事。” 她湛蓝色的眼睛笑得璀璨:“等这件事情结束了,我帮您举办一个庆功宴,宣扬您做的慈善,听说您在远离巴黎的地方有栋漂亮的别墅,我想那是个好地方。” “您想名扬巴黎?”卡特先生笑了,“我会宴请全巴黎的人——只要他们愿意赏脸。” 玛姬朝他伸出手,点点头。 卡特捧住玛姬的手,在她手心亲了一亲。 “庆功宴什么时候开始?”卡特问,“我得准备一下。” “大概要七月末吧…”玛姬纤长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和教会、孤儿院那边的协调并不简单,等所有流程走完,应该要到七月底了。” 第70章 七月正是巴黎最炎热的季节,街道上的灰尘漫天飞舞,蚊虫在耳边嗡嗡地乱飞,让人觉得心烦意乱。 玛姬吸气吸得头疼,她额角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不耐烦地说:“够了,嬷嬷,我腰要给勒断了!” “那可不行,”帮忙穿衣的嬷嬷皱起眉头,“别的小姐太太束到十九英寸也没见得出什么大事,您才束到二十英寸,怎么就要晕过去了?” 玛姬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她喘了口气,摆手拒绝了嬷嬷试图把鲸骨架里的绑带再拉一拉的举动。 “就这样,”她强硬地说,“这样跑起来就已经很不方便了。” “我的天爷!”嬷嬷吃惊地说,“谁说你要像猪仔一样活蹦乱跳地跑了?小姐,要的就是您脸色苍白一些,时不时晕过去一回,那些男人才会心疼你呢!” “卡特先生送您的这条裙子多好看,”嬷嬷把枣红色真丝波纹绸裙仔细套在玛姬蓬松的衬裙上,“把腰勒细了才能衬出它的美呢,您看这条金色麦穗腰带!” 玛姬随口应了几句,心思已经飘到外边去了,等嬷嬷把绑带一根根系紧,她立刻推门而出,沿着卡特先生府邸宽大的台阶跑下去。 弦乐队正在试音,呕哑嘲哳难为听,卡特先生正坐在舞厅的一角。 看见玛姬走进来,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艳,但随即又陷入到焦虑里去了。 “你来了,”他打了个招呼,“我宴请了巴若尔伯爵、肖丹弗男爵还有培拉韦斯纳将军这些人,你说他们会赏脸*吗?” 玛姬环顾四周,舞厅点缀满了应季的鲜花,桌子上摆满了黄油面包、香甜的水果、糕点和醇香的酒水。 “放心吧,”玛姬往酒杯里倒了些杜松子酒,心不在焉地说,“您为巴黎政府做了这么多贡献,他们不来,也得来。” “说起这事,”卡特先生说,“我总觉得一夜之间整个巴黎都认识我了。” 他有种被架在火架子上烤的灼烧感,只觉得全巴黎成千上万只眼睛紧紧监督着他,让他进退不得、束手束脚,为了维持他慈善家的本色,他甚至好言好语地把杜克请了回来。 但他们看向他的目光是充满敬佩的,就连路上遇到某某公爵,他也会友善地与他点一点头,这让卡特觉得飘飘然,因此他也说不准这事是好是坏。 “这是一种奇怪的快乐,”卡特先生说,“万众瞩目的感觉令人又爱又怕——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这事很简单,在二十一世纪待过的人都深谙炒作之道,只要花些小钱,让卡特先生为孤儿提供职位这件事出现在报纸头条,再请古费拉克这些学生在舞会上随口说几句,在街头街尾分发些小报,卡特自然会火起来。 人都是从众动物,只要营造出卡特品德高尚、很受欢迎的热度,人们自然会以为他真是这样的人,迫不及待地想来巴结勾搭。 “今晚就是你出场了,”卡特也跟着玛姬灌了一口酒,“我想你应该会很喜欢这种感觉。” 玛姬其实没什么感觉,她悄悄地拽了拽束腰松一口气,目光望向门外。 “如果中提琴手再跑调,”她淡淡地说,“就叫他卷铺盖走人,少了中提琴不要紧,但跑调会让人觉得我们有失格调。” 吉许夫人天真地认为她的女儿能嫁入王公贵族家,桩桩件件详细地教给她操持家务宴会的事宜,这是她在娘家学到的,到了夫家就彻底丧失用武之地。 这么多年过去,母亲对她的教诲如今终于派上点用处。 卡特连忙跑去叮嘱中提琴手,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嘈杂的车轮声、马蹄声,紧接着带着白手套的仆人将一群人引了进来。 乐手眼角一瞟,立刻演奏起曲目,卡特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去朝宾客问好,他很快陷入到络绎不绝的人流里,宾客礼貌地说着恭维话,赞叹这栋豪宅的华丽,卡特在此之前从未受过此待遇,即刻飘飘然得得意起来。 我才是主角,他心里想着,笑吟吟朝一位衣着考究的男客伸出手:“晚上好,子爵先生…” 他发现俊朗的子爵先生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身上。 卡特心里掠过一丝不好的预想,他转过身,发现玛姬那身红裙子衬得她光彩照人,几乎所有男宾的视线都落在了她身上。 这本是说好的计划,卡特先生心里却另有计较,他肠子都要毁青了,脸色涨得通红。趁着玛姬拒绝了一位男宾跳舞的邀请,歇一口气的空档,他瞅准了时机,挤进人群里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一边去。 “这是我的庆功宴!”他半是警告半是哄骗地说,“下次再给你办宴会,你先去换一身衣服,到后厨去看看甜点准备好了没有,我要和他们谈生意。” 玛姬拿汗巾轻轻按了按额角,密不透风的人群挤得她脑袋嗡嗡响,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闻言心里冷笑一声。 “别忘记是谁为您带来了这些,”她冷眼看着卡特先生,“您知道,上帝并不喜爱出尔反尔的子民。” “我知道,我知道,”卡特心里发虚,但他实再贪图这难得的众星捧月,眼角瞟到一伙人,便道,“我的酒窖里有几瓶三四十年的白兰地,你全部拿去了,去犒劳犒劳你那些朋友,他们可是帮了大忙。” 玛姬顺着卡特的视线望去,格朗泰尔在角落里和博须埃、若李喝酒划拳,古费拉克和肖丹弗小姐在舞池里跳圆舞曲,让勃鲁维尔正盯着一樽阿尔特弥斯的雕像出神。 “白兰地在哪里?”她出声问。 “酒窖里,酒窖里,”卡特先生心里满意她的识相,便乐意多给点甜头,“酒窖里的酒都归你们了,吉许小姐。” 玛姬的笑容终于看起来真心实意了不少,她点点头,一把抓起裙摆,这样不绊脚,大步朝他们走去。 其实格朗泰尔几乎已经是醉了,博须埃和若李毫不客气地把他口袋里的那点儿钱掠夺个干净,格朗泰尔打了个酒嗝,醉眼迷蒙地望向玛姬。 “我愿意,”他咕咕囔囔地说,“我愿意跟你跳舞。” “等你走路不打晃再说,”玛姬毫不客气地讽刺,“我怕你踩到我的脚。” 格朗泰尔嘿嘿地笑起来,他那双眼睛眨了一眨,博须埃就立刻扑过去捂住他的嘴巴。 “别嚷嚷!”他压低了声音,“我耳朵疼!” 格朗泰尔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声:“我…没…没说话呢!你就像…查理…十世一样专制…” 没人反驳他,博须埃只是更加用力地捂住他的嘴巴。 “你知道,他喝醉了酒就是这个样子。”古费拉克从舞池里退出来,走到玛姬身边低声问她,“想要跳支舞吗?玛姬小姐?” 玛姬笑着摇了摇头:“恐怕有人并不想我大出风头。” 古费拉克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卡特先生,也笑了一笑:“我想你并不在意。” 他忽然轻轻皱起眉头:“你看起来很高兴,又有些紧张——你一直在走神。” 玛姬不理睬他,她扬起声音:“各位,我请你们喝三十年的白兰地!” 博须埃、若李、格朗泰尔的眼睛立刻就亮了,就连让勃鲁维尔也把视线转了过来。 古费拉克舒展眉头:“那就走吧,我们去喝空他的酒窖!” 第79章 格朗泰尔他们进了酒窖,就犹如老鼠进了粮仓,更何况不是自己的东西不用心疼,他们一边咒骂着万恶的资本主义家,一边撬开了橡木塞子直直往喉咙里灌酒。 让勃鲁维尔不胜酒力,几乎是喝了两瓶就醉了。 玛姬也拧开了一瓶,往嘴里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水从喉咙流淌进胃里,烧得她火辣辣地难受。 “少喝点,”古费拉克劝她,“这种酒容易醉。” “真的吗?”玛姬仔细打量着酒瓶,“要是一瓶下去能睡个一天一夜就好了,什么事情就都过去了。” 她的脸颊泛起点红晕:“公白飞呢?安灼拉呢?他们什么时候到?你也喝一点,古费拉克。” “半瓶不到你就醉了。”古费拉克嘲笑她,“你忘记了,孤儿院有几个孩子生着病,公白飞在照顾他们,而安灼拉。” 他顿了顿,道:“我想他不会来了,玛姬,你和我都知道原因。” 玛姬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歪了歪头笑起来:“什么原因?我可不知道,我给他发了请柬,他却不来,真让人伤心。” 古费拉克没有笑。 慢慢地玛姬也不笑了。 她望着窗边的月亮,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心里害怕,古费拉克。” 古费拉克那双猫似机敏的眼睛温柔地望着她。 “为什么要害怕呢?你和我都知道,这个社会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 “你也喝点酒吧,”玛姬没头没尾地说,“醒过来就什么都结束了。” 古费拉克摇摇头,他往地窖外走去。 “古费拉克。”玛姬忽然在他身后叫住了他,“你要去哪里?” “查理十世昨天发布了赦令,准备解散议会,”古费拉克说,“明天早上,将会有一场抗议。” “好,”玛姬轻声说,“我懂了,但我可不愿意看你们一起躺在土坑里,你们还有许多年要活——对不起。” 古费拉克困惑地回过头。 一张白色的手帕飞到他脸上,紧接着他闻到了一股令人混混沉沉的味道,身体忽然不受控制地变得沉重。 玛姬轻轻地把他的身体放倒在地上,拿毯子给他盖住,拍了拍手,笑道。 “真得谢谢亚当,这玩意挺好用。” 她走出门,在马厩里认真挑了一匹好马,随即跳了上去,一抖缰绳,马就跑出庄园去了。 第71章 天蒙蒙刚亮的时候,一连串马蹄声从圣安东尼街区的小道上隐隐传来,这种扰人清梦的行为在往日早就招来一阵破口大骂,但此时家家户户都关紧了门窗,只剩一双双眼睛从门缝里窥伺。 冉阿让听见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屏住呼吸,张耳细听,来人的衣服摩挲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是女人几十尺做成的衬裙才能发出的声音,冉阿让松了口气,准备去开门时,他忽然又犹豫了一会。 他脱掉鞋子,光脚走到门边,眼睛凑到锁眼上。 天边初显的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冉阿让看清了那人的身影,是个女人。 但不是玛姬,这人头发花白,面带病容,冉阿让见过她一面,是刚搬进公寓时候皮埃尔交租金时。 这是房东。 冉阿让松开了放在门把上的手,他走到桌边,吹灭了蜡烛。 过了一阵,门外没了动静。 冉阿让没再到门边去,他走到楼上,看了眼睡熟的珂赛特和莉莉莲。 他在冥冥中感觉到这个地方不应该久留,于是他从床底下拿出来一个布袋子,这是他买衣服剩下的。他从滨海蒙特勒伊逃跑时带了六十三万法郎,到如今剩下五十三法郎,其间花费的十万法郎大部分用来赎回珂赛特和奥德修斯号,这就是从一八二三年到一八三零年的开支。 余下的悉数埋在巴黎郊区一座矿山里,为了给玛姬买新衣服,他又回去取了些钱。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激烈的敲击声,珂赛特被这动静惊醒了,看见冉阿让坐在她身边,才觉得安心。 “你睡吧,”冉阿让对她说,“我下去看看。” 狭窄的楼梯没有一丝光亮,冉阿让根本看不见台阶,他绷紧了脊背,这时候敲击声变得愈发急促,冉阿让慢慢捏紧拳头。 忽然一个低低的划破了黑暗:“冉叔!冉叔!” 冉阿让放松了身体,快步打开门。 玛姬一只手抓着马缰,一只手撑着腰,气喘吁吁地望向他。 “皮埃尔呢?”她喘了一口气,视线朝门里看去,“我哥哥呢?他睡了没?” “深夜的时候出去了,”冉阿让说,“来了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工人找他。” “他就这么把你们留在这里,”玛姬一口气哽在心头,“我出去前反复跟他强调过,晚上不应该让您一个人看着两个孩子,要是警察找过来…” 她忍住抱怨,咬着牙问:“哥哥往哪里去了,他跟你说过吗?” 冉阿让缓缓摇头,自搬入这间公寓起,他就过上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对外界发生的事情浑然不知。对皮埃尔贸然外出这一行为,他虽隐隐不安,却也侥幸认为这只不过是个寻常的夜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他心里想把女房东那件事情说出来,但看见玛姬心事重重,便又吞进了肚子里。 “天快亮了,冉叔,”玛姬深吸一口气,“无论谁来敲门,您都不要开门,街上也许会变得很乱。” 她朝冉阿让勾起一个笑容,好让他放心:“只不过最多两天,巴黎就能重回平静。” 冉阿让牢牢锁上了门,他跑到窗边推开窗户,看见玛姬翻身上马,红色绸裙风一样隐进黎明微现的曙光里。 太阳慢慢挂上巴黎圣母院的钟楼,通往协和广场的路上人越来越多,大多穿着工厂工人的粗呢工装,他们是工人、手工业者和退伍军人,这些人就像是一只只小蚂蚁,渐渐汇聚在波旁宫前。 玛姬不得不跳下马,在人群中艰难前行,她眯着眼睛,只要看见一个长得像木匠的人,便抓住问:“你看看皮埃尔冯索瓦吉许没有?” 那人是这么愤怒地回答她:“女士,我们即将失去选举的自由,你却在想什么皮埃尔,现在谁关心你的儿女情长?” 玛姬松开他的袖子,转头就想找别人,这时候忽然有一只钳子一样的手抓住她的胳膊往边上扯,她先是吓了一跳,摸索着想要抽出腰间的小刀,定睛一看,却不由得一喜。 “安灼拉!”她在喧闹的人群里大叫,“你不去舞会,非得在这里!” 安灼拉把袖子卷到胳膊处,金黄色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缕缕挂在额角,他的蓝眼睛明亮粲然,冷峻地盯住玛姬:“你这时候应该刚结束通宵的舞会,正在卡特先生的庄园里休息——卡特先生的庄园离这里有半天多的距离,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不是因为你…们!”玛姬被他扯到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安灼拉个子很高,低头逼视时威严十足,但玛姬丝毫不惧,睁大了眼睛瞪回去,“我担心死了!” “担心就去庄园里躲着,”安灼拉冷冷道,“我不爱做逃避犯的行为,玛姬,你自己躲起来可以,但你不能替别人做决定。新生法兰西不需要你,但需要我们,你会为此感到后悔。” 他的眼睛朝四周梭巡了一圈,人群里已经有人竖起三色旗帜,一个戴着黑色贝雷帽的学生扬起紧攥的拳头:“各位,今天我们聚集在此,为的就是让自由重新回到我们手上!罢黜查理十世!重组议会!” 群起响应,市政厅前成了一片热烈的火海,警察架着警棍,疲于应付,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掏出腰间的警枪,朝天扣动扳机。 他的本意是震慑这群失去理智的人民,一声枪响过后广场瞬间陷入寂静,他得意地笑了笑,心想这群傻蛋无枪无刀,仅会挥拳头有什么用——波旁王朝的统治岂是小小的暴动可以动摇的。 他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枪管飘出来的白烟,耳朵忽然听见了一声惊天剧响:“砰——” 巴黎警察配枪的并不多,他诧异地抬起,试图寻找是哪位同事抢他风头,就看见一支双管。猎。枪明晃晃地指着他的头,一双双愤怒的眼睛向刀一样刺在他身上,这是积攒已久后即将爆发的火焰。 他打了个冷颤。 在第一声枪响的时候,安灼拉挡在玛姬身前,人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玛姬甚至能听见安灼拉的心跳声,稳定、有力。 “趁现在,回去。”他简短地说,“还来得及。” 玛姬心跳如雷,她多想告诉安灼拉,波旁王朝的旗帜将会被这场革命推翻,奥尔良公爵会在革命的硝烟中接过权杖,这是史书上早已书写的结局。 但安灼拉会不会为此付出性命,她并不清楚,她只知道他的性命不应该在此时终结,既然没有他革命也会迎来既定的结果,何必要让这具温热躯体去填塞协和广场的石缝?那里沾染的鲜血已经足够多。 第80章 但看着安灼拉的眼睛,玛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虚伪的投机者,等到人民胜利,她便跳出来摇旗呐喊。 安灼拉的声音忽然变得温和:“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亲自来劝阻我——我感谢你对我的用心。但是,玛姬,你听听这呐喊的声音,我认为胜利胜券在握。” 整个广场里都充斥着浓郁嘈杂嚷乱的气息,玛姬忽然有些喘不过气,她开始后悔为什么不把束腰脱掉。 她烦躁地扯了扯腰间的鲸骨,道:“我已经尽力了…” 她心头有些难过,顿了顿,才继续说:“你父母不在意失去他们唯一的儿子,我却在意失去我唯一的哥哥,皮埃尔在哪里,你见过他吗?” 安灼拉的脸色闪过一丝不正常,但很快恢复了镇定,他朝西边看了眼,道:“他与工人在一起。” 此时远处零星的枪声响起来,玛姬脑子嗡嗡响,不知是吓的还是闷的几乎喘不过气,她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把裙角打了个结就想往西边走去。 安灼拉突然叫住了她。 “把伽弗洛什带走。”他指着在人群里乱窜的一个灰影,“他不应该在这里。” 玛姬头更大了,她现在唯一庆幸的是古费拉克他们都倒在酒窖里酩酊不醒,不用她挂心。她深吸一口气,仗着自己身材娇小,就往人群里钻去。 “伽弗洛什!”她在暴乱喧嚣中声嘶力竭地嘶喊,扯着比街头泼妇更尖利的嗓子,“你在这里干什么!你给我过来!” 伽弗洛什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抓着一块石头泥鳅一样溜到了最前头,就在扬手丢出去的前一刻,玛姬伸手牢牢抓住他的胳膊。: “跟我走!”她咬牙切齿地说,“立刻!马上!离开这里!” 玛姬忽然感觉到一道刺人的目光剐在她身上,火辣辣地生疼,她下意识抬头。 一张冷肃的,恐怖地,孩子看了要做噩梦的面孔就这么撞进她视线里。 玛姬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随即,她立刻反应过来:“砸他的脸。” 她用气音说:“伽弗洛什,快!砸他的脸,快!” 伽弗洛什乐得照做,就在石头脱手的一刹那,玛姬拎起他背后的衣领,拔足狂奔。 人群挨挨挤挤,忽然斜地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裙角,她吓得半死,抽出小刀拼了命地割掉裙子,什么也顾不着了,几乎要把伽弗洛什从地上拔起来,钻进了黑咕隆咚的小巷子里。 “只是一个长得很丑的警察。”伽弗洛什差点被勒死,揉了揉脖子不解道,“您怕什么?姐姐。” 玛姬倚在冰冷的石壁上,身体肌肉仍然不自觉的绷紧。 “长得很丑的警察?”她终于扯松了束腰,也不管礼仪了,直接把束腰拽了出来,大喘一口气,“天爷,那可是沙威!” 她看了眼残破不堪的裙子,心有余悸地想,沙威手劲可真大,仓皇中一看,那只手看起来倒是修长有力,她差点就被他抓住了,吓死个人。 第72章 蒸汽轮船的烟囱喷薄出一股浓烟,船锚“咚”地一声重重砸进海底,杜朗德走出船舱,锤了锤酸胀的腰背,感叹道:“真是一天一个样,也就几个月功夫,巴黎怎么越来越脏了。” 在海上航行了几天几夜的日子并不好受,船员纷纷涌上甲板呼吸新鲜空气,哼着小调收绳索唠嗑的各有各的轻松肆意。杜朗德忍住了伸懒腰的冲动,回头寻找克利夫特,试图得到认同:“克利夫特,你说是不…” 他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把后面的话吞进了肚子。 克利夫特悄无声息地站在他后面,他那双浅绿色的瞳孔就这么静静地盯着他,面无表情。 “……” 还是算了,杜朗德心想,招惹火药罐不明智。 克利夫特轻轻捏了捏眉心,紧接着头也不回走下船,远远抛下一句:“你看着他们卸货,我先走一步。” 杜朗德看着山一样的货物,知道今晚又是不眠之夜,他叹了口气,任劳任怨地招呼起船员。 夏天的勒阿尔弗港咸腥的海风里弥漫着燥热的气息,克利夫特随意跳上一艘从塞纳河驶进巴黎的观光船,船上的应侍生走过来,他便要了一杯威士忌。 在被该死的托特律市长困在弗赛市的这段日子里,他终于爱上了这种灼烧喉舌的辛辣玩意。 这能让他在该死的现实里获得一丝虚幻的慰藉,酒精能让他做上一夜的美梦,梦里他没犯过浑,没吵过架,玛姬好好地待在他身边,等到白天醒来,他就能打起精神来应付托特律市长的盘查。 他不知道这一百八十天是怎么熬过去的,托特律的监视如影随形,他出不了市,就往巴黎,往吉许夫人老家派了一批又一批人,吉许夫人老宅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玛姬却像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让他几乎怀疑她真的病死在那个夜晚。 克利夫特下意识攥紧了玻璃酒杯,心头掠过一阵茫然。 他自认为看透了玛姬,她就像所有女人一样自私薄情,他再三告诫自己不能对她寄予过多期望、反复提醒自己别抱幻想,可当杜朗德把那一摞黑字白纸丢在他头上时,这种认知开始生出裂缝。 就这么一个人,为什么会在他入狱后左右奔波? 是因为她心里存着愧疚,还是因为…心里仍旧有着他? 克利夫特不知道,也懒得去想,他只想再见到玛姬一次。 他早知道玛姬一点也不笨,但当他凌晨两三点睡不着觉,摩挲着那些秀美的字迹仔细琢磨——玛姬是怎么说服杜朗德,又是花费多少精力筛出托特律的疏漏、又是怎么撬动海员和工人向政府发难,她构建的天罗地网紧紧罩住托特律市长,让他束手束脚…纸张上的凸起就在在眼前具象化,他甚至能想到一个咬着笔杆的身影在挠头骚耳。 克利夫特恍然惊觉自己的手一直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这才发现,在他面前,玛姬只展现出愿意让他看见的那一面,这不过是冰山浮出的尖角。 他为此感到震悚,死去的心脏不可避免地燃烧起来,他骄傲得要死,金玉的外壳里是这么一个璀璨鲜活的灵魂,这是他意想不到的收获。 日子每过一天,克利夫特就更清醒地沉沦一点,他知道自己没救了。 虽然他早就知道了。 他不能接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困在弗赛市,托特律一家的确该死,让玛姬受了那么多苦,他知道印度有一种毒药,无色无味,每天只要接触一点,就会出现马上风的症状。 托特律市长是在与情人共床的时候死的,西蒙托特律运气好一点,这辈子只能在床上度过了。 七月的巴黎烈日炎炎,就如同克利夫特焦灼、急切的内心。 他笃定玛姬就在巴黎,这座城市里有她那么多亲朋好友,她一定不会舍弃他们独自远走。 可她却甘心丢下他不管,克利夫特几乎要气死了,他绞尽脑汁也弄不懂玛姬的心思,如果她是为了惩罚他的过错,那至少证明她存着气,心里还在意他。 可要是她彻底不想管他了,克利夫特不去考虑这种情况,这种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一把尖刀直直扎进他的心窝,让他的心脏闷闷钝痛。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信封,细细看了一看,上面的收信地址是“里沃利街十二号,德古费拉克。” 古费拉克,那名年轻律师的名字,这也许是他的住址,从他那里一定能打听到玛姬的消息。 这是克利夫特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曾经去瓦尔诺公爵府找过亚当,却被告知亚当出海去了。 天不遂人愿,老天想要添乱的时候,各种障碍就像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涌来,把他困进绝望的深渊。 寻找得越久,克利夫特就越焦躁,玛姬音信全无,他完全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每到深夜,他就在无尽的悔恨中辗转反侧,后悔自己当初所做的选择。奥德修斯号只不过是一艘没有生命的船,失去了,总会有阿尔忒弥斯号、狄尔尼索斯号替代它。可玛姬不一样。 她是人,克利夫特知道他再也找不到像玛姬这样善良聪敏的人。 他已经想好了一整套的说辞,道歉,承诺,他下定决心将永远跟随在她身边——她总会原谅他的,但实际上他有些惶恐,对此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观光船靠了岸,应侍生正想向这位外乡人介绍一下不远处的巴黎圣母院和圣心堂,克利夫特就猛地站起来,丢给他一法郎小费,窜到塞纳河岸上去了。 他抵达里沃利街时,正是下午,道路两边的珠宝店与裁缝铺的橱窗里折射着阳光细碎的光芒,面包店里的烤炉散发出黄油面包和甜点的香味,石板路开裂的缝隙里滋生着青苔,挂着铃铛的马车歪进路边的引水沟里,瞬间污水飞溅,女人的尖声惊叫穿破云霄,一张传单从水洼底浮了起来,上面印着“查理十世…敕令”的墨字已经糊成一团。 第81章 马车夫眼疾手快从车辙上跳下来,他安然无恙,但车厢的门正好被压住,穿着山一样的衬裙的贵族女人根本无法从车窗里爬出来,车夫大汗淋漓地想要把马车扶起来,那檀木做的车厢纹丝不动,他吓出一身冷汗,眼角瞥见克利夫特,连忙叫住他:“喂!小子!你眼瞎了吗?还不来帮个忙!” 克利夫特望向他,眉心轻轻一皱,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迅速缩成一点,灰绿色的瞳仁散发出莹莹的冷光。 车夫打了个哆嗦,原本到嘴边一连串的咒骂,瞬间就跟着唾沫吞回肚子里去了。 克利夫特忽然大步向他走过去,车夫呆呆地瞪大眼睛,就看见克利夫特抓住车窗,双手青筋崩起,往外一掰—— 木头咔嚓崩裂,车窗立刻被掰出一个豁口,克利夫特把手上的碎木随手一丢,面无表情地看着车里那个目瞪口呆的女人。 “行了,”他拍拍手,转身就走,“出来吧。” 马车夫张大嘴巴,被克利夫特一瞪,连滚带爬地把自家小姐扶出来:“肖丹弗小姐,您人还好吧?” 肖丹弗小姐呆呆愣愣地看着克利夫特的背影,忽然耳朵一红,骂道:“这个没有礼数的家伙!他是谁!” 鎏金的门牌号就挂在眼前,克利夫特把卷起的衣袖放了下来,调整了一下呼吸,抬手敲门。 过了有一会,一个穿着睡袍的老人慢悠悠地踱了出来,他眯着眼睛打量着克利夫特,眼底闪过一丝警惕。 “你是谁?”他只把门推开一道缝隙,“我没见过你。” 克利夫特尽可能温和地说:“我找德古费拉克,先生,他在家吗?” 这下老人“砰”地关上门。 “我不认识他!”他无缘无故地暴怒,“我家没有这一号人!” 克利夫特深吸一口气。 “他曾打算往您这个地址寄信,尽管不知道为什么没寄出去,但我知道您一定认识他。” 更或者,这就是古费拉克的父亲。 “寄信?”那老人倚在门板上问,“信里写的是什么?” 克利夫特没有回答,那是一封借钱的信,就算他不曾受过父母的疼爱,也知道说出来有失情谊。 想了想,他说:“他问候您的身体,老古费拉克先生。” 老人沉默了许久,长叹一声,那声叹息夹杂着万千难以言说的情绪,像是把爱和恨揉进里面,他打开门,朝克利夫特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进来吧,年轻人,”他说,“我已经有两年没有他的消息啦!他和我吵了一架,就再也不回家了,他过得还好吗?是瘦了还是胖了?有没有生过病?” 老人满心期待能打听出古费拉克的现状,没想到克利夫特更是沮丧。 “他过得挺好,您放心。”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试图维持着基本的礼貌,但指尖已经不耐烦地敲击起裤缝,“我就不进去了,晚安,老先生。” 克利夫特往外走了几步,忽又顿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 “如果古费拉克有回家,请让他按照这个地址联系我。” 老人反倒对他说:“假如你见到古费拉克…” 他低头摩挲着门把,显得有些难为情,“…就告诉他抽空回家一趟吧,他乳妈天天给他收拾卧室呢。” 克利夫特看着老人混浊的眼珠蒙着的水光,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 鬼知道哪里去找古费拉克。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动,在路过一架马车时,车窗的帘子忽然被一只白皙的手掀开,一个长相清秀的少女含羞带怯地望着他。 “先生,”她低声说,“天已经暗下来了,您还不回家去吗?” 克利夫特站定凝神望去,试图从记忆里找出这一号人物,那少女被他看得脸红,连忙解释道:“您刚才把我从车里救了出来。” 克利夫特看着前面的车夫,想起来了,这女的不仅换了辆马车,甚至换了件衣服。 “我看见您站在古费拉克先生的府邸前,”少女解释,“您是想找他吗?” 克利夫特眼睛一亮。 “我是肖丹弗男爵的女儿,”肖丹弗小姐连忙道,“您上车吧,我知道古费拉克今晚会去参加一场舞会。” “舞会。”克利夫特问,“哪里的舞会。” “卡特先生的庄园,”肖丹弗小姐端详着他的身材,只觉得这真是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心里满意,温声细语,“我带您过去。” “感谢您的好意,”克利夫特摇头,大步朝公共马厩走去,“但马车太慢。” 他等不及了。 第73章 黑夜吞噬了天空,一匹黑马在卡特庄园前嘶鸣着悬起前蹄,克利夫特从马上跳下来,把缰绳丢给跑上前的管家。 管家手忙脚乱地抓住缰绳,看着克利夫特冷肃的神色打了个哆嗦,仍然尽忠尽职地问他“先生,您的邀请函呢?” 克利夫特扭头看了他一眼,半长的黑发挡住深邃的眼睛,就像蛰伏在黑夜里的野狼。 管家马上侧身让出一条路,卡特先生只为他支付几十法郎的月薪,犯不着这么拼命。 乐队演奏着轻快圆舞曲,水晶吊灯折射着闪烁的光晕,舞池里裙裾随着舞步旋转飞扬成一朵又一朵的花,卡特先生接连喝了几杯酒,酒劲瞬间涌上头,他脸颊发红,脚步不稳,走到正中间把酒杯一举,大声道:“各位——” 音乐停了下来,全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卡特高兴极了,他深吸一口气:“今天我举办这场宴会,为的就是庆祝——” 就在这时“哐”地一声,克利夫特推门而进,人们的目光立刻被这个与舞会格格不入的人吸引,卡特先生只觉得大丢脸面,他的怒火随着酒劲涌了上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克利夫特面前,抬头瞪着他:“你个*没长眼的家伙!” 卡特看不清眼前的人,但这不影响他把一连串谙骂不带卡壳地吐出来,他心满意足地拍拍手,恍然惊觉全场一片寂静。 卡特知道这是他们被他的口才所折服的缘故,他抬手指了指克利夫特的鼻尖:“现在,从我的地盘滚…” 眼前打晃的虚影慢慢地变得清晰,卡特先生的声音忽然变弱,他瞪大了眼睛,吞了吞口水。 “好久不见,卡特斯通。”克利夫特眉头一挑,“我想你还记得我。” 卡特眼皮子直跳,心想这尊大神不是窝在弗塞市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一时间他的脸僵硬得摆不出任何表情,只能哆哆嗦嗦地呵呵一笑。 “当然记得,嘿,当然记得。” 当年他们在同一条船上当船员,航行到几内亚湾时遇到了海盗,船长和大副被一枪崩掉了头盖骨,他们这些船员被绑在桅杆上风吹日晒了数十天,几乎以为生还无望的时候,克利夫特硬生生挣开了绳子。 鬼知道他是怎么挣脱的,但看他血肉模糊的手腕就知道疼得要命,这小子还跟没事人一样蹿进驾驶舱,一刀戳瞎了海盗头子的眼睛。 卡特先生还记得当时的情形,海盗们齐齐架起枪对准了驾驶舱,克利夫特一步一步走出来,一手拖着叫得像杀猪一样的海盗头子,一手抓着渔刀,粘稠的鲜血从刀刃上滚落,在一片死寂中嘀嗒、嘀嗒响。 直到那个时候,卡特先生才知道这个十八岁不到的吉普赛少年骨子里隐藏的疯狂,克利夫特划断束缚他的绳索时,他甚至认为这个少年会杀死他。 整个舞厅鸦雀无声地看着他们俩,眼睛里透露出的是如出一辙的鄙夷,尽管不知道克利夫特的来历,他们仍然鄙夷他不够上流的长相和粗鲁的行径,只有卡特先生知道,这个吉普塞人绝不可小觑。 卡特牙齿上下打了个磕碰,他望着克利夫特阴沉沉的眼睛,心想他卡特斯通行得正坐得直——他咧开嘴谄媚地笑起来:“您光临寒舍,真是让我蓬荜生辉,我请您喝一杯酒,来来来。” 克利夫特朝他跨进一步:“我找古费拉克,他在哪里?” 卡特先生的敬酒词梗在喉咙里,他小心翼翼地问:“他招你惹你了吗?” “他在哪里?” 卡特先生指着酒窖的位置:“他和朋友们喝酒呢。” 他看着克利夫特远去的身影,心里为古费拉克点了一柱蜡烛。 酒窖里隐隐传来醉汉喝醉了酒大声嚷嚷的胡言乱语,酒窖沉重的木门半掩着,克利夫特轻轻推开门,几个年轻人四仰八叉地瘫倒在地上,其中一个意识尚存的朝他举了举酒瓶,乐呵呵地大喊:“为了革命!” 克利夫特很快找到了古费拉克那头蓬松的棕黑色头发,他仰面朝天躺在门边,平静地酣睡着,面色正常,并没有喝醉了酒的潮红。 克利夫特蹲下去,试探着拍了拍古费拉克的脸,但古费拉克纹丝不动。 在满屋子浓郁酒香里,克利夫特隐约嗅到了迷药的味道。 他皱起了眉头,视线慢慢往下移动,就在古费拉克的手边,静静躺在一张绣着玫瑰花的白色手帕。 第82章 克利夫特把它拎了起来,手帕触感湿润,就算是离着一个手臂的距离,他仍然能闻到迷药那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味道。 他立刻把手帕甩出窗外,随即伸手掐住古费拉克的人中,对着他的耳朵拔高了声音:“你父亲找你呢!古费拉克先生!” 古费拉克没有反应,克利夫特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抢过醉汉手里的酒瓶,直直往古费拉克脑袋上倒。 哗啦啦—— 古费拉克忽然浑身抽搐了一下,克利夫特立刻在他面前蹲下,仔细观察着他的面部变化。 古费拉克慢慢地睁开了他足足有千斤重的眼皮,他迷茫地看着眼前的克利夫特,眼神困顿疑惑。 “你终于醒了,”克利夫特强压着急切,冷冷道,“睡够了吧?古费拉克先生?” 古费拉克“嗯”了一声他眨了眨眼睛,丢失的记忆就在这一瞬间涌进脑海,他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脚下却是一软。 克利夫特抓住了他的胳膊。 “这个女人!”古费拉克咬牙切齿地喊,他拼了命地想要往门外走,“天晓得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玛姬在哪里?”克利夫特的手牢牢钳住他,“告诉我。” “天晓得!”古费拉克直嚷嚷,他的药效还没过去,手和脚都没有力气,“你放开我!” 克利夫特松开手,古费拉克摇晃着走了几步,身子忽然斜斜歪倒在门框上。 “妈的!”他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声,“她就是存心的。” 克利夫特走到他身边,古费拉克终于分出点心神关注他。 “你找玛姬是吧,”他有气无力地说,“她应该是找安灼拉去了。” 克利夫特气息一沉,张口就想说话,却被古费拉克打断了。 “市政宫那边工人和学生在闹革命,”古费拉克神情疲倦,但面色严肃,“我知道玛姬想做什么,但她绝对劝不动安灼拉——你带我过去。” 克利夫特抓住了他的衣领,搀着他走了两步,忽然灰绿色眼睛紧紧盯着古费拉克。 “你要干什么?” “安灼拉是我的朋友,”古费拉克说,“我得去帮忙。” 克利夫特松开手,古费拉克诧异地望着他,一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确认玛姬就在市政宫?”克利夫特语气沉沉。 “她大费周章地把我们困在庄园里,我相信她不甘心对安灼拉不管不顾,”古费拉克喃喃道,他的思维还有些混沌,“她刚才还在舞会上呢穿了条漂亮的红裙子…如果不在市政宫,就是回家去了,这个女人,天晓得她的计划。” “地址。” “圣安东尼街三十五号公寓。”古费拉克趔趄地跟上克利夫特的步伐,“我跟你一起去。” 克利夫特忽然停下脚步,紧接着他转身一把抓住古费拉克的手腕,一脚把他踢进酒窖里,紧接着古费拉克听到木门哐当一声关上。 “等药效过去了,你就滚回家去。”克利夫特隔着门对他说,“别让你父亲担心。” 古费拉克张了张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听见脚步快速远离的声音。 * 黑马口吐白沫,喘息声越来越粗重,这不过是公共马厩里一匹廉价的劣等马,奔波了整整八九个钟头,迈出的脚步越来越慢,好在此刻已经接近市中心,不远处巴黎圣母院的钟楼隐约可见。 克利夫特勒紧缰绳,翻身下马,把它拴在一边,快步融入巴黎街道上匆匆的人流。 大清早的巴黎街道四处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焦急情绪,漆皮鞋尖踩着沾泥的长靴、穿克拉夫外套的与穿粗呢工装的摩肩接踵。克利夫特的身高要高出一小截,目之所及也是黑压压的一片,不知何处升起的灰烟遮挡住天空,唯独三色旗帜迎风飘荡。 “滚出来!查理十世!”“%#&的敕令!”“我们还活不活!” 攒动的人群大声咒骂着这些年对波旁王朝积攒的怒火,投机者在夹缝中流窜,试图伸进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人的口袋,忽然间远处传来一声枪鸣,就像是一滴水掉进了油锅,人群瞬间沸腾起来。 “干他妈的!”“滚上断头抬去!”“开枪毙了%*#!” 克利夫特后颈的汗毛在暴民打碎了一家枪械铺的玻璃时瞬间竖起,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暴动,硫磺火药的味道逐渐弥漫,他几乎可以预见炮火的尖啸和飞溅的血肉。 市政宫前是该死的人多,见鬼的他该怎么找到玛姬? 克利夫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慢慢地把手伸到腰间,握住手枪,人声鼓躁如同海潮咆哮,像一阵阵鼓点震颤着克利夫特的耳膜,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就在嗡嗡的耳鸣即将突破理智的临界点时,一道清亮的声线突然穿透了喧嚣的轰鸣声。 “伽利佛什,你在这里干什么?” 霎那间世界陷入了一片寂静,克利夫特忽然觉得浑身发软,日思夜想的声音就这么进入耳中,时间仿佛拉长又极速变短,他转头用了不到四分之一秒,却只看见挨挨挤挤的人群。 “玛姬!”他大声喊起来,从缝隙里挤进去,“玛姬!” 举起来的刀锋划破了他的衣裳,人们急急忙忙地避让,大骂这个蠢货,克利夫特充耳不闻,他看见了那些身体缝隙里那一闪而过的红色裙摆。 他拼命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那裙摆,绸缎做的裙摆就像有生命一样,他要拼尽全力才不让它从手心溜走。 下一秒,他听见了丝帛断裂的声音。 见鬼!该死的! 第74章 狭窄的小巷只能看见头顶的一线阳光,玛姬把裙摆往下拽了一拽,心里为这件价值近千法郎的裙子可惜了一瞬,便转过身抓住伽弗洛什细弱的胳膊。 “顺着小道跑出去,别回你的大象肚子,”她的气息有些不稳,“到冉叔那里去,离这里越远越好。” 伽弗洛什睁着琥珀色的眼睛望着玛姬:“刚才我做得不好吗?你看那警察的脸色,真好看!” “……” 玛姬长长吁出一口气,她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好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道,“你还太小,赶紧回家去吧。” “那你呢?” “我得去找我哥哥,”玛姬扭过头就走,“不管怎么样,他也得给我回家。” 他要是不肯,她就把他打晕了拖走。至于他会不会跟她大吵一架,这个她管不着。 不远处的协和广场人声呼啸,天空先是被灰尘遮挡,忽然一条火舌窜进云霄,有人将火把丢进了房屋里,天空瞬间扩展为火红色的一片,警枪的轰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玛姬的眼睛被风里裹挟的烟灰刺激得直流泪,她的心砰砰直跳,几乎是趔趄着走到巷口。 一个国民护卫军被猎枪击中,身子打横飞起重重砸在玛姬脚边,她吓得瞬间弹射跃起,一脚踩进尸体喷薄而出的血液里。 立刻有人擦着她的肩膀涌上去,饿狼一样撕扯开护卫军的制服,扯下他的腰带,拔走他的靴子,抢走他的钱包,玛姬被撞得东歪西倒,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是所谓的革命群众。 就在她拼了命地把自己的脚从那滩不知是烂泥还是血液的坑里拔出来,设法使自己站稳脚步时,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玛姬睁大了酸涩的眼睛,安灼拉正摇晃着她的双肩,几乎要把她的脑子摇晕,他腰间插了一把长刀,背上斜背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猎枪,在喧闹的人群里对着她的耳朵大喊:“你怎么还在这里!” 玛姬还没来得及回答,安灼拉忽然抽出腰刀,唰地一声对准一个背对着他的身影。 “把枪留下,先生。” 那人慢慢地转过头,贼眉鼠眼,正是德纳第,他哆哆嗦嗦地把手里的警枪举起来,张嘴就道:“我是想要革命的,我是支持革命的,先生,我在为你们搜罗武器呢!” 安灼拉示意玛姬拿走枪,把德纳第脑袋上的刀移开了一点,冷冷道:“先生,前一刻你还在搜罗我们同伴的钱财呢,你不能只在赢的时候才爱国。” 德纳第不会为安灼拉的斥责自惭形愧,但会因为他手里的武器手脚发软,他一骨碌爬起来,跌跌撞撞跑了几步,摔进水沟里,不见踪影。 安灼拉朝他的背影看了眼,反手把刀插进腰间,转向玛姬。 “枪你自己留着,”他蓝色的眼睛比天边的火光还要明亮,“既然你还在这里,我要你到布尔白街去告诉皮埃尔,到钟楼连敲三次的时候,就是共同进攻市政厅的时候。” 玛姬一愣,下意识就想要拒绝,安灼拉已经走进烟雾里去了。 从烟雾里传出一声枪响,紧接着是重物轰然倒地的闷响,玛姬打了个哆嗦,睁大了眼睛望去时,就听见安灼拉大声说话:“加布!把他拖到门后!约瑟夫!你找一块门板把那边的缝隙堵住!” 又是几声枪响,四下里忽然安静了一瞬,裹着硝烟的耳鸣声在玛姬脑子里横冲直撞,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升骨髓。 第83章 硫磺硝烟呛得玛姬一句话也说不出,过了一会,她才惊觉牙齿把下唇咬出了血,这让她从惶惶然中找回了点魂,她伸手扶住墙,勉强站直了身子,在烟尘的缝隙里左右望了望。 巴黎街道四通八达,眼前这条正位于“y”型分岔口的左岔道上,顺着分岔口望去直直望去能看见市政宫,而右侧岔道则接上另一条路,玛姬隐隐约约记得布尔白街得从右分岔道走。 她捂住口鼻,跑进那凶险恐怖的火光里。 玛姬用不着照镜子就知道她现在的脸色一定异常恐怖,她一边咳嗽,一边不敢置信地想她真是精神不正常了。 她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以防乱枪打中她,混乱中她忽然觉得脚腕被什么黏腻的东西缠住了,吓得她几乎蹿起来,定了定神低头一看,是个肚子被打穿的工人。 那人嘴巴和鼻子都汩汩冒血,每说一句话,嘴巴里就冒出一汪血来,就算是如此,他仍然不撒手,艰难地对她说:“救救我!好心的小姐!” 玛姬终于挣脱了他的手,听见这句话忽然一顿,紧接着她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拼尽全力把他往被砸碎的店铺里拽去。 “愿上帝保佑你!”玛姬大声在他耳边喊,看着他的喘息声渐弱,心里暗骂一句,抽出小刀把衬裙翻起来割了一大片布料,胡乱裹住他的腹部。 这一番折腾下来,血渐渐止住了,玛姬喘了一口气,只觉得手和袖子全是鲜血,那人微阂着眼睛,看起来生死不知。 “愿你能熬过今晚,明天一切就尘埃落定了。”玛姬心想,她拖过一个衣柜,作为遮挡放在他面前,这一番折腾下来,她的手因为用力不停颤抖,而脑子却是格外的清醒。 她把鲜血在裙子上擦了擦,就着一处刚炸出来的墙洞钻进布尔白街,布尔白街通向市政宫的方向被沙袋、木头、门板等堵住了,筑起一个小小的防御街垒,不知是离战场更近的原因,还是战况愈发激烈,她甚至听见炮兵队长下令发射的口令声。 “三!二!一!放——” “砰!” 火炮流星般掠过空中,在身后爆炸,玛姬只觉得一道重锤狠狠砸中了她的后脑勺,她伸手摸了一摸,只觉得触手一片濡湿,但她也搞不懂自己有没有受伤了,只是睁大了眼睛,在火炮炸下的碎石里辨认着四处躲避的人。 她看见了皮埃尔,他从侧边的两层小楼上探出身子,拿着一支从护卫军身上扒下来的枪,架在一扇被火炮炸烂了的木窗上,枪支一直闪烁着火光,得过了数十秒,弹药用光了,皮埃尔就从窗上拿下枪,跳下楼来找弹药。 玛姬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声不吭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皮埃尔险些反手给她一枪托,好在动手前定睛一看,自家妹子不知道从哪旮旯冒出来,浑身上下蹭满泥灰和血迹,唯独一双眼神异常明亮。 皮埃尔魂都快吓飞了,抓住她的臂膀在连天的炮火里连声问:“你受伤了?你怎么在这里?” “我没事,”玛姬用袖子把脸胡乱擦干净了,“安灼拉要我告诉你,到钟楼连敲三次的时候,就一起攻进市政宫。” 皮埃尔从外套里掏出手帕,轻轻帮她擦了擦额角的血迹,正想收回手时,目光忽然凝在她乱蓬蓬的后脑勺上,几缕金黄的头发**涸的血渍黏结成绺,暗红色的发丝贴在苍白的后颈,他咬了咬牙,心口泛起一阵闷痛。 玛姬觉得有手轻轻地触摸她的头发,战火里和家人在一块真是件令人安心的事情,因此她仰头望着皮埃尔,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说:“我把话传到了,然后我们回家去吧,哥哥。” 皮埃尔松开了她的肩膀,灰色的眼眸温柔地看着她。 “恐怕不能,玛姬,”他轻声说,他转而抓住她的手腕,叫她往街垒望去,“看着,这里少一个人,就会少一份胜利的机会,我不能离开这里。” 天已经完全亮了,但浓烟遮蔽了太阳,玛姬弄不清现在是上午、中午还是下午,眼泪几乎糊住了她的眼睛,让她看不见东西,只能听见街垒那边纷乱杂沓的喧嚣。 “那我怎么办?”她惶惶然问,“还有莉莉莲呢?你是打算又丢下我们吗?” 皮埃尔看清了她脸上的担忧害怕,拿手擦了擦她的眼泪,失笑:“为什么会丢下你们呢?好姑娘,我又不是死了…” “你闭嘴!”玛姬立刻瞪大眼睛,“瞎胡说!” 皮埃尔不说了,沉默了几秒,他弯腰从地上捡起散落的弹药。 “玛姬,你看看伽弗洛什,想想小科尔和他坟墓里的弟弟——”皮埃尔蹲在被炮灰轰塌的瓦砾堆后,地上散落着零星几发弹药,他像捡珍珠似的将最后几粒子弹收进掌心,“这个世道吃人,你我都忍得够久了。” 皮埃尔被熏得发黑的手指往枪膛里压子弹,他咔哒合上膛,抬头让玛姬看见他眼底的自信:“而我们就是为了改变这个现状,只要你看看与我们一起战斗的那些人——就知道我们一定能够把杜乐丽王宫掀个底朝天。” “我倒相信你们之间有不少见风使舵的投机者——哪边得势就倒向哪边,”玛姬知道皮埃尔是个下定主意便绝不动摇的人,她花再多心思劝说也是白费力气,眼下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说下去倒有唱衰的嫌疑,她叹了口气,道,“你可得小心,如果胜利了,战果被别人所窃取。” “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皮埃尔直起身,扣动扳机把爬上街垒的几个护卫兵打退,“无论他们动机如何,只要他们肯开枪,就是出了一分力气。” 他又开始找弹药,玛姬往裙子里摸索了一阵,掏出把枪递给他。 皮埃尔的神情有些诧异:“你从哪里弄来的?” “安灼拉给我的。” 皮埃尔笑了笑:“他给你,你就留着吧。” 他摸了摸玛姬的头:“要是有人冲着你来,你就对着他开一枪,我知道你会使枪。” 他大步往楼上走去,声音穿透了硝烟:“再来几把枪,不能让它再开炮了!” 第75章 玛姬心跳得很快,她望着皮埃尔冒着火光的燧发枪,几乎想要吐出来了,她捂着嘴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后背贴上了被灼烧得滚烫的砖墙。 就当她抬起犹豫不决的脚往后挪时,一发火炮啸叫着落到街垒上,瞬间弥漫的硝烟里陡然冲出血淋淋的人形,那人白色上衣被燎得焦黑,喉咙里翻滚着不成调的嘶叫。 玛姬下意识伸手去拦,触感一片滑腻,她这才发现炮火炸断了他的右臂,冒着热气的断臂仍旧茫然无错地黏连在他肩膀上,就像一截软软的橡皮。 她惊叫了一声,触电般撒开手,那人瞪大了惊恐的眼睛望着她,嘴里想说什么话,却吐出一滩碎肉。 他被炸得头脑发晕。 玛姬倒抽着冷气抱住了他倒下来的身体。 “见鬼!”她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佐洛格!你怎么在这里!” 佐洛格已经疼昏过去,生死不知。 他虽然只有十七八岁,但昏迷的人身体沉重得要命,玛姬又不敢去碰他的伤口,茫然间往楼上看了一眼。 皮埃尔正在看着她,眼里有泪光闪烁,他大声对她说了什么,又朝她摆摆手,但她根本听不见。 玛姬心里只想骂人,但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该骂谁,咬着牙骂了声该死的,便筹足了力气抓住佐洛格的衣服往边上一处空屋里躲去,这是一间面包铺,店主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橱窗的玻璃已经被震碎,面包滚了一地灰尘。 她擦了擦汗,连碎玻璃什么时候扎穿鞋底划破脚尖也不曾知觉,她粗鲁地掀起层层叠叠的衬裙,那些雪白的细棉布早已被泥水和鲜血浸透,但这时候也没办法了,玛姬摸索着找到之前撕扯过的裂口,用力一拽,哗啦一声又扯了一截布条。 玛姬小心翼翼地卷起佐洛格湿滑的袖管,布料与碎肉撕扯的黏腻声让她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嘴里咕哝了一句近心端远心端,最后索性什么也不管了,用布条发狠勒住断臂上方的位置死死打了个结。 “你忍着点,”她低声安抚,“这样能止血,然后我们去找公白飞,他是医生。” 她睁着眼睛看着佐洛格苍白的脸,过了一会,又嘀嘀咕咕道:“愿上帝保佑你…菩萨显灵…老爷保佑…耶稣保佑…” 空气突然被一声尖啸剖开,玛姬的祷词卡在太上老君上,紧接着砖石的碎屑簌簌扑落,她的耳朵就嗡嗡地耳鸣起来,她试图挡住灰尘和碎屑,直到硝烟散开,玛姬恍恍惚惚往外望去,只见皮埃尔架着枪的那栋小楼已经成了碎石瓦砾,形成了一处新的街垒。 一时间没人动弹,明处暗处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那里。 玛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世界在一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高分贝的耳鸣声在脑海里孤独而寂寞地响着,她脑子里的苟且、恐惧在一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眼里只有那一处废墟。 第84章 废墟后护卫军霰弹扫射闷闷发响,砖石堆叠像通往光明的台阶,台阶被炮火燎得焦黑,血液沿着台阶蜿蜒倒流,皮埃尔站在上面,朝她伸出手,笑容温柔坚定:“过来妹妹,你看我掀翻这王座。” 下一秒,画面骤然翻转,皮埃尔的胸前猛然炸出鲜血淋漓的窟窿,他的身体从街垒上直直坠落。最终归于死寂,仿佛一切喧嚣都被吞噬。 玛姬的心脏瞬间往下一沉。 这绝不可能,她心里想,皮埃尔这个人向来福大命大,向来只有他打人的份哪里有被人打的份,当年被托特律打了几枪豪发无损,区区一发炮弹怎么可能让他丧命? 他可是她的哥哥,怎么可能会出事? “…小姐,小姐”佐格洛虚弱的声音就像从天边传来,“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被震得幽幽转醒,似乎已经忘记自己身处何地。 “没什么,”玛姬回过神来,轻声道,“没什么事,你在这里呆着。” 她设法使自己镇定下来,只见废墟最顶端有块砖压住了一支燧发枪,眼底一亮,便试图爬上去翻开它,她爬得很费劲,锋利的石头划破了她的胳膊,手和脸,最后她终于爬了上去。 巨大的砖头很粗糙,玛姬的手磨得生疼,她拿肩膀、膝盖和手一起施力,终于把它掀开,砖头哗啦啦滚落。 而玛姬松了一口气地笑了一笑,皮埃尔就躺在她脚下,紧紧握着燧发枪,他被震晕过去了,但胸膛仍旧微微起伏。 活着就好,她如释重负地想。 现在要把他搬下来,玛姬抬起头,看了对面黑洞洞地火炮一眼,炮兵正在加速装填弹药,但只要火炮不发射,把皮埃尔搬下来,接下来什么都好说。 她摸到了安灼拉给她的枪,于是她想也不想地拿出来,对准了准备点火的炮兵队长,扣下了扳机。 ——砰! 克利夫特瞳孔一缩,一发霰弹呼啸着擦过他的侧脸,瞬间崩出几串血珠,他面色不变,快步跨过满地残肢碎肉,他甚至睁大了眼睛一一梭巡着每一具尸体,心弦一点点松了下去,此时没有消息倒是最好的消息,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一个被炸得几乎散架的衣柜后忽然传来呻吟声。 克利夫特踌躇片刻,双手抵住衣柜边缘向右侧推开半米。 只见一个人蜷缩成一团,气息奄奄。 克利夫特本打算把他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忽然瞥见了他紧捂着的腹部,目光一凝。 包扎住伤口的是一条红布,此时被鲜血泡透了,红色绸缎呈现出更诡异的暗渍。 他把伤者打横扛起,大声问:“谁给你包扎的伤口?” 那人被他结实的肩膀硌得一时说不出话,半天才咕咕噜噜地一边往克利夫特脸上喷血,一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是个女医生…” 他迷迷蒙蒙地说:“我死也不会忘记那双蓝眼睛…先生。” 然而他确实是要死了,枪弹击中他的腹部时绞烂了他的肝脏,如今只是苟延残喘地多熬些时辰。 “给我一枪吧,先生。”他低声祈求,“给我个痛快,让我带着美丽的记忆离开。” 克利夫特从枪套里拔出手枪。 “告诉我,”他的声音沉沉,“她往哪里去了。” 那人费劲力气抬手,指了指布尔白街的方向。 “愿上帝保佑你。”克利夫特轻声说。 他将手枪收回,弯腰合上伤者的眼睛,起身大步往布尔白街走去。 他过目不忘,第一时间就看清楚伤员腰腹裹着的包扎布与他从玛姬身上撕下来的布料一模一样,这足以证明不久之前,玛姬刚从这里经过。 他与玛姬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了,克利夫特想,一旦见到她,他就要立刻把她带离这个鬼地方。 护卫军的枪弹不要钱似地往天上,往街道上打,街上充满了浓烟,教人睁不开眼睛,不远处传来建筑被轰倒的声音,只听见沉闷的轰隆声。 克利夫特走出了烟雾,眼前乍然一片明亮。 这是一处刚经历过炮火轰炸的街道,炮弹炸毁了大部分防御设施,每一处都躺着不知死活的人,尚未熄灭的火焰在血液和衣服上熊熊燃烧。 在一处垒成小山堆的废墟上,有个女孩在缓慢地往上爬去,她仰着头,仿佛是朝着太阳攀登。 克利夫特瞳孔紧缩,高度紧绷的心弦在这一瞬间绷到最紧—— 她一身红裙已经变得破破碎碎,分不清是血是布,一头金发在漫天灰尘里散发着灼目的光芒,炮火烟花似地在她头顶上绽放出绚丽的光芒。 “玛姬——”克利夫特步伐踉跄,他只觉得双腿发软得几乎不是自己的了,他踩着满地血肉碎石连滚带爬地冲过去,终于看见那个日日夜夜入梦的人。 巴黎圣母院悠扬的钟声响起,瞬间天空冲起阴惨骇人的血光,远近街道同时响起号角般的冲锋声,在这片混乱中,钟楼的钟声安然敲响第三次,周遭噪杂轰乱的一切突然静止,时间被硬生生拉长—— 克利夫特的脚踏上了第一个台阶,紧接着他看见玛姬低头露出一个轻松写意的笑容,慢慢地抬起握枪的手。 砰! 蓦然一串实心炮从斜地里穿破烟雾,猝不及防在玛姬面前爆炸! 不—— 克利夫特目眦欲裂,他张口却说不出话,绷紧的心弦忽然像尘埃落定般寸寸断裂,紧接着废墟炸上天的碎石轰然掉落,他眼前陡然一黑! 第76章 …醒醒。 “醒醒!” 克利夫特只觉得耳边的声音隔着冰冷厚重的玻璃,他浑身发冷,想睁开眼睛,却发现眼皮重若千钧。 身边闹哄哄的,就像是有人在放声唱歌,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似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大喊。 “醒醒......!” 克利夫特终于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张欣喜若狂的大脸。 “你还睡什么!”那人一把将他拽起来,“你看到没有,我们攻进市政厅了!” 克利夫特勉力撑住了身体,此时硝烟已经渐渐散去,唯独地上有零星火光闪耀,他顺着那人指引的方向看去,率先看见的是巴黎圣母院上高高飘扬的三色旗。 游行的队伍从他身边走过,他们连脸上的灰尘也来不及擦干净,就陷入对将来美好日子的遐想里,兴高采烈地唱着改天换日的歌谣。 ——查理十世,滚蛋吧! 你的统治结束了, 人民已经发声, 自由已经成长! 那人拍了拍克利夫特的肩膀,笑着招呼他:“走吧,我们去杜丽王宫看看!” 克利夫特没有跟上他,昏迷前所见的一幕给他的身心来了一记重锤,直至如今,他的思维仍然一片混乱。 远处隐隐约约的歌声仍然朝气十足地传来。 ——滚蛋吧,暴君! 让我们自由, 法国已经站起来了, 要打破你的枷锁! 各处都有三色旗迎风飘扬,原先紧闭的门窗此时都敞开了,共同迎接这场盛大的胜利。 克利夫特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他的肋骨痛得要命,应该是被砖石砸断了一根,这连带着他的胸口也闷闷作痛,欢庆的队伍雀跃跨过地上的横尸,笑声和歌声在空气中回荡。而克利夫特却强忍着心痛,低下了头。 从废墟开始,一个一个辨认。 克利夫特试图使自己更加平静,可那股恐慌却如同潮水般漫过全身,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惊慌失措的感觉,他的自信、他的运筹帷幄、他的来日方长,此刻瞬间化为灰烬。 他晚了一步。 克利夫特缓缓地跪坐在粗糙的砾石上,忍不住抓起一把沙土,焦糊味裹着浓重的血腥气直冲鼻腔。他机械地抬头望向几乎被炸平的街垒,似乎有少女站在上面,就像当初她站在海岸边上,金发随风吹拂,她转过头来,朝他盈盈一笑。 他从那时就动了心。 但瞬间少女的笑容凝固,她朝克利夫特伸出手,口中仿佛在无声求救,顷刻间她的身躯就被弹片绞成千万片纷飞的花瓣,是他亲眼所见火炮直直击中了玛姬,那火炮的威力多大,一瞬间能把人撕个粉碎,这要比肋骨断裂、碎石砸中身体的疼痛要痛上千倍百倍! 克利夫特的心脏每抽痛一次,他就在茫然地想,玛姬被炮火击前*,为什么要露出那个笑容——对她而言,这一点都不痛…一点都不怕吗? 克利夫特一点也不知道,他活了近三十岁,前半辈子一心围着事业转,在这个金发姑娘撞进他心尖上时硬生生给劈成两半。 然而他所积攒的为人处世的经验,行商航海的准则在玛姬这里通用失效,他想不通玛姬为什么在倾尽全力帮助他后离他而去,自然也想不清楚玛姬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忽然,他四处梭巡的目光一凝,定在了角落一个熟悉的身体上。 他大步走了过去,那人仰面朝上,灰色的眼神无神地望着天空,唇色发白,金色的头发被灰尘染得看不出颜色,但克利夫特记得他的容颜。 第85章 正是皮埃尔。 “皮埃尔!”克利夫特的声音微微发抖,“皮埃尔!” 皮埃尔一动不动,克利夫特的视线慢慢移动到他胸口,心下一沉。 他的胸膛几乎是被炸穿了个碗口大的血洞,弹片,烧焦的织物、骨渣与血液凝成一片暗红,无法依据胸口起伏辨别呼吸,事实上他根本不需要呼吸了。 皮埃尔生前是个高大的年轻人,但死后立刻萎缩成蜷曲的一团,僵硬地躺在泥土和碎砾间。 克利夫特轻轻咬住牙。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朝着一个方向蔓延,他转过头,视线投向玛姬爬上的那座废墟,皮埃尔就倒在废墟边上,他心里飞快地推算出玛姬出现在废墟上的理由——但最终他打住了念头。 “愿上帝保佑你,”他伸手轻轻合上了皮埃尔的眼睛,“希望你的在天之灵,也保佑玛姬平安无事。” 玛姬是你和我都爱着的人,她为你做了这么多事情,看在这份上,请你在上帝面前多说说好话吧! 克利夫特站直了身体,仰头望着巴黎圣母院,修长英挺的眉宇平和地舒展,呼吸沉稳,唯独紧抿的唇角透露出他的一丝不平静。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心里盘算着,只要没看见尸体,那就是没死。 废墟前就是护卫军的枪口,玛姬如果大难不死,必定要设法从两军交锋之地逃走,这里道路平直,没有任何障碍物,只有炮火炸穿了商铺房屋的墙壁所散落的砖石,克利夫特的视线落在了离皮埃尔不远的断墙上。 他眯了眯眼睛,正想走过去仔细观察,耳后忽然掠过去一阵风。 克利夫特定了定神,就看见古费拉克扑通一声跪倒在皮埃尔尸身面前,一头蓬松的卷发不住发抖。 “你怎么回事?老朋友?”他哆哆嗦嗦地去摸皮埃尔的脸颊,“嘿!嘿!” “已经走了。”克利夫特低声告诉他。 古费拉克当然知道,他等药劲过后翻出酒窖的窗户,火急火燎地赶过来。起初还在为革命的胜利而高兴,可一路上目睹的残尸断臂却又一点点浇灭了他的喜意,直到看见皮埃尔残破的躯体,这种喜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哀伤。 这是与他一同游学、一同探讨知识,一同逃课的挚友,如今冰冷地躺在地上。 “我知道玛姬为什么会竭尽全力反对了,”他喃喃自语,“皮埃尔走了……” 克利夫特眉头微拧:“你说什么?” 古费拉克掏出口袋巾,轻轻擦了擦皮埃尔脸上的灰尘。 “玛姬并不愿意让我们参与这场革命,才费劲把我们灌醉困在卡特先生的庄园里,”他轻声说,“我原本不满她罔顾我们的意志,妄然替我们做决定…” 他顿了顿,无比艰难地吐出下一句话:“我终于明白玛姬为什么而忧惧了。” 革命注定伴随着流血牺牲,谁都很清楚,谁都心甘情愿为此献出性命,但谁愿意目睹亲朋好友倒在血泊里的画面呢? “这可是从小养大她的哥哥…”古费拉克声音近乎为呢喃,“她该得多伤心啊…” “你再说一遍!”克利夫特的声音忽然拔高,“什么哥哥?” “皮埃尔冯索瓦吉许,”古费拉克脱下身上参加舞会的礼服,盖在皮埃尔身上,“与玛姬一母同胞,克利夫特先生,您不会不知道吧?” 克利夫特没有回答。 他的视线落在皮埃尔身上,神思有些恍惚,是啊,皮埃尔有一头金发,和玛姬一样漂亮的五官,除了有一双灰眼睛,他几乎与玛姬一模一样。 离开弗赛市前,皮埃尔是怎么说来着? 马车在石头路上颠簸,青年脸色苍白,灰色眼睛温柔而担忧。 他说:“山长路远,玛姬只能托付给您照顾了。” 可他又做了什么来着?让玛姬愤而远走他乡?要是没出他这一茬子,事情会不会就此不同? 克利夫特的肋骨痛得更厉害了,刺痛使得他回过神,古费拉克正在看着他,眼神分明是看出来什么,立刻担忧地问:“你看见玛姬了吗?” 克利夫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看了看边上的断壁。 “她往那边去了,是吗?”古费拉克问。 “我想,”克利夫特声音沉沉,“我去看看。” 他大步跨过惨垣,转眼又是一条新街道,这条街道未曾被完全攻破,尽管也被炮火损毁了不少建筑,状况还是要好上不少,伤员比死者多得多,宽阔的街上齐齐摆着伤员,都等待着医生的治疗,而再远一点,是拿布盖住的死者。 克利夫特一眼就看见了安灼拉,他左胸和腿部都中了枪,头上缠着绷带,显然伤得不轻,正轻拧着眉头让医生给他包扎,那名医生看起来很是眼熟,走上前一看,竟也是熟人。 当初在法庭上扛猪的那位,克利夫特早就打听清楚了,叫公白飞。 安灼拉敏锐地察觉到他靠近的动静,立刻抬头望向他,眼里掠过一丝诧异。 “克利夫特先生。”他的神色有些复杂,似乎夹杂着一丝愧疚。 克利夫特开门见山。 “你看见玛姬没有。” 安灼拉与公白飞对视了一眼。 “我被霰弹击中了胸口,现在才苏醒,”他顿了顿,“在昏迷前,我似乎见到了她的面孔。” “然后呢?”克利夫特的声音急促。 安灼拉沉默,良久才道:“我听见她在我耳边说话…” 他似乎在左顾而言他,就是不说清楚,克利夫特有些心急,可隐隐约约的潜意识却也不想让他真的把话说清楚,这时公白飞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过来看看。”他的声音疲倦而低沉。 他把克利夫特带到陈列尸体的那一处。 “这里有一具被烧焦的女尸,”公白飞根本不忍心多看,便把头扭到一边,“是在离安灼拉不远处的屋子里发现的,你看她的衣服,以及衣服上沾着的发丝颜色。” 克利夫特目光定格在那具尸体上。 “或许是玛姬与安灼拉被困在倒塌的废墟里,玛姬把安灼拉送了出来,她却没能逃出来。” 克利夫特转了转眼珠子,盯着公白飞。 “是吗?”他轻轻地自问自答,“我不信——没看到脸,我就不信是她。” 但这件枣红色真丝波纹绸裙的确是玛姬的。 第77章 玛姬知道自己射中了炮兵队长,他捂着胸部,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趔趄着倒了下去。 火炮仿佛像哑火了似地停顿一刻,死里逃生的喜悦淹没了玛姬第一次杀人的恐惧,她露出笑容,甚至想低头对皮埃尔说:“我成功了!哥哥!” 但护卫军并不止一门火炮。 下一瞬,一股携带着热浪的巨力隔空而来,废墟砖石轰隆隆倒塌,玛姬笑容一滞,本能地抬手遮挡,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皮埃尔骤然睁开眼睛,腾空而起,一把扑向玛姬,把她牢牢抱住。 他们一起咕噜咕噜滚下了废墟,玛姬听见了肉体砸到碎石上的闷响,但箍住她后腰的手臂铁铸般纹丝不动,让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觉脸紧紧贴着的衣服襟正在迅速濡湿,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液体,正顺着脸颊流缓缓流下。 躯体咚地一声重重落地,皮埃尔闷哼了一声。 “哥!”玛姬惊惧地叫了一声,试图从他怀里爬出来。 皮埃尔又闷哼了一声,玛姬不敢动了,小心翼翼地、带着哽咽问:“哥哥,你没事吧?” 皮埃尔不答,玛姬只觉得有一只手在轻轻地触碰她的头发,紧接着她听见皮埃尔咳了一声,他的声音闷闷的,不复以前清亮,像是含着什么东西,倒是愈发眷恋温柔。 “你这里受伤了,”他抚摸着玛姬的脑袋,轻声说,“回去后,要找公白飞看一看。” “你到底怎么了!哥!”玛姬心里不住地发慌,她拼了命地从皮埃尔怀里抬起头,忽然脑子里一空。 皮埃尔脸色全白了,嘴唇发青,一丝鲜血缓缓地从唇角流下,视线再往下移,玛姬终于意识到她脸上的濡湿的什么东西。 就在几厘米的距离之内,皮埃尔的左胸鲜血汩汩直冒,玛姬颤抖着伸出手试图堵住那缺口,可那鲜血总是从她的手缝里冒出来,头一次,她责怪自己的手不够大。 皮埃尔艰难地抬头了眼周围的局势,随后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手背上。 他的声音几乎是得凑在耳边才能听得见了。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他喘了口气,说,“你该离开了,好姑娘。” 他的话从玛姬左耳里进去,就从右耳里出来了,她现在根本听不见皮埃尔的话,她只是徒劳地拿手,拿衣服去按住皮埃尔的伤口。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暂时没有人朝他们发射枪弹。 皮埃尔抬手抚摸着玛姬的脸颊,他的手如同冰块般寒冷,冻得玛姬一哆嗦。 “对不起,”他的声音微弱,就像是将全身的力气用在发声上,呼吸间已经有像破风箱一样的嗬嗬声,“对不起…玛姬。” 第86章 玛姬惶惶然看向皮埃尔的眼睛,他的眼里有担忧、愧疚,但并没有对死亡的害怕和后悔。 “我真应该劝下你…”玛姬声音哽咽,连天的炮火仿佛的压向她的大山,那些轰鸣尖啸声仿佛是她对自己的谴责,“哥哥…我…” 如果她能够拦住哥哥;如果她没有被皮埃尔说服;如果她没有爬上废墟,哥哥是不是就不会为了护住她而死,是不是… “这都是我的选择,”皮埃尔一字一顿地慢慢说,他每说一个字,就从嘴角涌出一股血,“这是我选择承担的后果,但是玛姬,对不起…” 他了解玛姬,她是事事周全、事事顾心的人,凡是做得不好,都要怀疑自己不尽心,如果他就这么走了,她要如何自责,如果他就这么走了,留下姐妹二人,她们又要怎么生活? 皮埃尔清楚,对于玛姬,他是个自私的人,他心中有无数的担忧挂念,无数的对不住想说,但肺部的鲜血上涌,堵住了他的喉管。 他的眼睛已经逐渐看不清眼前的人,身体在一点点地变冷,但他的手还是勉强可以动一动,他勉力撑起半身,搂住玛姬的腰把她往墙边推去。 “快走,”他无声张嘴,“快走!” “——砰!”一枚子弹尖啸着擦过玛姬的耳朵,在石头上溅起火花。 玛姬看了排排对着他们的黑洞洞枪口,又看了皮埃尔最后一眼,几乎是拖着身体爬向了眼前的断墙,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墙上滚落到另一边。 天空依旧是明亮的,但这种明亮已经分不清是阳光还是火光,玛姬躺在粗粝的碎砖上,呆愣愣地听着不远处子弹射进躯体的闷响。 这种声音影影绰绰地,就像扎进她心尖的针,密密麻麻地从心脏流向全身血脉,让她微微一动弹,也觉得刺痛无比。 哥哥死了,相互扶持的家人走了,她还能干什么? ……她还能干什么?一时间玛姬甚至希望身边那堵墙就这么倒塌下来,一了白了来个痛快。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在她身侧停下来,紧接着玛姬被人半拖半抱地扛在肩头。 “可怜的娃儿,”那人嘀嘀咕咕,“真是遭罪哎!这里太危险,我把你带去个安全点的地方躺着哈!” 玛姬被他晃得头晕,迷迷澄澄睁开了眼睛,入眼是一栋尚且完好的小屋,血气和呻吟声冲天,那人浑然不知玛姬正打量着周围一切,还在大声跟别人说话。 “嘿!我捡回来个女娃,来个人看看她受啥伤嘞——!”他忽然感觉肩头的人动了一动,吓了一大跳,差点把玛姬甩出二里地。 “我没什么事。”玛姬轻声说,“您放我下来吧。” 话是这么说,她已经轻轻一挣,从那人肩头滚了下去,稳稳地站在地面上,只是拿手一扶墙的动作,看得出她手脚仍然发软。 那人仔细打量了玛姬几眼,他是真担心玛姬的状态,毕竟她双目失神,浑身上下都是血,就像从死人堆里滚了一圈似的。 玛姬注意到了他的眼神,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这都不是我的血,先生,我并无大碍。” 有些是皮埃尔的,有些是佐洛格的,还有些,是那些不知名战士们的。 “你真没事?” 玛姬轻轻摇头。 那人就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一回头,“既然没事,就帮我处置伤员吧。” 他把玛姬当作了同伴。 玛姬如今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没有伤痛,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别人说什么,她便全盘照做。 眼前伤残者断臂断腿,哀嚎满地,那人应当是个医生,一边救治,一边叫玛姬打下手,她虽然丢了神魂,但动作依旧利落,伤员大多都是年轻的小伙子,看见一个金发女郎仔细照顾,就连哀嚎声都小了不少。 “从布尔白街逃过来的吧?”医生忙得脚不沾地,抽空问了这么一句,“那里炸得鸟兽灰都不剩,你可这是命大。” 他看见玛姬频频往布尔白街的方向眺望,品出点不对劲:“你想干什么?” “在想什么时候能停止。”玛姬低声说。 她想回去给皮埃尔收尸。 医生沉默了一会,手起刀落切掉了一名伤员的残肢,玛姬机械地上前,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低低道:“愿上帝保佑您。” “我也不清楚,”医生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因为喉咙太久没有水的滋润而嘶哑,“但在结束之前,我总得尽我全部的力量,无愧本心。” 玛姬在一位死者面前停了一瞬,她紧紧抿着嘴唇,看着死者腹部缠绕的红绸布。 “愿上帝保佑你。”她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随即忍住肺部和喉咙的疼痛深呼一口气,抬眼看向医生,“布尔白街在左边,是吧。” “是。” “右边战况怎么样?” 医生看了眼满地伤员,说:“这些大多都是从右边送来的——你要知道,有伤员至少比一片死寂要好。” 玛姬点点头,大步往右边走去,医生大声在她后边喊:“你去哪里?回来!这里更安全!” 布尔白街右边是安灼拉的阵地,玛姬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皮埃尔死了,要是安灼拉也没了,她冒着生命危险来这一趟是为了干什么呢? 从尚且安宁的临时诊所一跨出去,又是火光冲天炮火震响,玛姬一哆嗦,差点又退回诊所里去,她深吸一口气,忍着想吐的欲望走进硝烟里。 硫磺味的硝烟把她呛得喘不过气来,轰天的炮火震得她耳膜生痛,而玛姬在其中竟然感受到了种微妙的快意,她说不清楚,但身体越难受,她的精神就越松快。 她看见了一位穿着莱夫马甲的年轻学生坐在一个木柜子上,便上前一步大声问:“你看见安灼拉了吗?” “ane?”那学生低头抽了口烟,才抬头讥讽地看她,“小姐,我只看到了地狱。” 玛姬心平气和:“他跟我一样,有一双蓝色眼睛,金色头发。” 那学生顿了顿,眼里掠过一丝同情。 “我知道,他一直在街垒上,”他又抽了口烟,夹烟的手在微微颤抖,“但他中了一枪后,从上面掉下去了,等结束后,您去街垒外面找找吧。” 玛姬好不容易压抑住的疼痛从心脏蹿进骨髓,她的脑子又剧烈地抽痛起来,喉咙间只觉得一股甜腥涌起,她硬生生吞了下去。 “你确定吗?”她的视线往外撇。 “我们火力强盛,护卫军并不敢靠得太近,”那学生忽然从柜子上跳下来,他的腿一瘸一拐,裤脚有一圈暗沉,是被子弹打中了小腿,“街垒之外有很长一段距离,除了尸体什么都没有。” 玛姬眯了眯眼睛望去,街上的烟就像迷雾一样,她什么也看不清。 她看不清,就等同于所有人都看不清。 第78章 砸破的路灯、驾车的马匹、石块、房屋的门板、酒桶,家具、木板,堆起来就形成了临时的街垒。 玛姬仗着身材娇小,从一架被拆下来的马车底部的缝隙里挤了出去,眼前仿佛是一处昏无天日的沼泽,大片大片未散的硝烟直钻眼鼻,她紧紧捂着嘴鼻,免得自己咳嗽出声音。 她脚下似乎踩到了一滩黏糊糊的柔软物体,轻轻“噗”地一响,就像是气球漏气的声音,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蹿进骨髓,玛姬身体一僵,慢慢地低下头。 铺路的石块被翘起来成为街垒的一部分,十几具尸体横躺在被烧得焦黑的裸露泥地上,离得最近的年轻人,直勾勾地望着她,他的头有一半被掀飞,露出森森白骨。 他睁着茫然的灰色眼睛,穿着护卫军的制服。 这是护卫军撤退后留下来的尸体。 玛姬瞳孔微微一缩,这是革命者所取得的胜果,她本应为此高兴,但她一点也笑不起来。 “莫里斯,”她忽然觉得自己又失去了身边熟悉的人,“莫里斯杜布瓦。” 街头面包铺杜布瓦大叔的独子,离家去当了兵,两年不到就躺在冰冷的街垒前,命丧黄泉。 护卫军与革命者的尸体横七横八地交叠,不分彼此,莫里斯身下就压着一个人,金色的头发格外显眼。 玛姬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抓住莫里斯的肩膀挪到一边,莫里斯是个年轻小伙,她又没什么力气了,根本推不动,索性换了个法子,蹲在地上抓住那人的一只手,身子往后一坐。 只听一声闷响,莫里斯的躯体往下滑落,身下的人露出一张被鲜血染红的脸。 玛姬盯着他看了几秒,轻声道:“得感谢你母亲送你一头金色头发,安灼拉。” 否则她的眼睛就是再敏锐,也没办法在这满地鲜血和泥泞里找到他。 她摸了摸安灼拉的脖颈,确认他还有脉搏在轻轻跳动,便用力掐住他的人中。 “醒醒!”她在他耳边低声喊,“醒醒!” 街垒上已经吹起不祥的风,这风会吹散烟雾,而安灼拉仍然双目紧闭,被血污黏结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眉头轻拧,嘴角带血,这种模样就像一个悲悯的殉道者。 第87章 玛姬试着把他往街边拉去,但安灼拉比莫里斯还要沉,她使出来吃奶的力气,安灼拉仍然纹丝不动。 “这条道路的尽头必定是死亡,叫你非要走这条路!”她忿忿道,“你年轻又不穷,未来的日子还有很长!非得着急这一时!” 顿了顿,她又用力掐住安灼拉的人中:“叫你长教训!叫你长教训!快醒醒!” 玛姬忽然感到一阵无力,安灼拉还可能有重头再来的机会,但有些人已经没有了。 她心急如焚地拍了拍他的脸,又扯住他的胳膊试图把他甩上肩膀,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呻吟。 “你醒了。”她心里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 安灼拉伏在她肩膀上,低低“嗯”了一声,子弹擦过他的额角,伤口让他头痛欲裂,血液流进他的眼里,让他一时看不清眼前的人,但凭着声音和气息,他怀着疑虑问:“…玛姬?” 他仿佛看见了玛姬,但她不是离开这里了吗?她怎么还会在这里? 他没来得及问这句话,就被玛姬又推又搡地挪进一家被人拆了店门的家具铺里,安灼拉挣扎着想站直,却发现扶着他的力道一轻。 “你等一下,”玛姬让他倚着墙壁,“我去去就回。” 安灼拉费劲睁大了眼睛,街垒上的烟雾逐渐消散,血红的视野也逐渐清晰,他看见玛姬在一具尸体前弯下腰,说了句什么。 玛姬走到莫里斯身前,看着他灰色茫然的眼睛,种种回忆涌上心头,杜布瓦大叔一心想让莫里斯继承家业,但莫里斯只想当兵,在战争中杀敌卫国,受封爵位,他是个热情善良的青年,面对她时总存着几分羞涩,而如今被革命者当作敌人打死。 然而他真的是敌人吗,不一定,他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她不敢久留,伸手摘下来他脖子上的十字架,为他念了一句祷告,在枪管对准她之前,她大跨步回到了安灼拉身边。 安灼拉冷眼看着她把十字架套在脖子上,轻轻抿嘴:“那是…护卫军。” “我知道。”玛姬一个眼神也不给他,“你别说话。” 她虽然言辞委婉,但明摆着请他闭嘴,安灼拉眼睛紧紧盯着她,还想开口,忽然感到一阵晕眩,身体晃了一晃,这是失血过多的表现,玛姬一把搀扶住他,快速思索离开的方法。 街垒的那些缝隙只有身材娇小的人才能进出,安灼拉想都不要想,况且此时没有烟雾遮挡,很容易把自己暴露在枪管下。 她怀着希望往家具铺深处挪步,铺子被人洗劫过,家具如同残肢断骸东歪西倒,梳妆镜倒插在床板豁口上,衣柜横倒压住椅子,每走一步都得提防着脚下,玛姬摸索着到了最里间,先是碰到了一堵坚硬冰凉的墙。 她的心凉了半截。 但紧接着“嘎吱”一声轻响,玛姬这才发现她的手落在门栓上。 这里有一扇后门! 她欣喜若狂地拨开门栓,屋主人逃跑得仓皇,甚至没来得及上锁,阳光瞬间透过门缝倾泻,灰尘不住在光柱里打滚,她就着光线,回头看了安灼拉一眼。 青年半倚着青黑的墙壁,半阂着眼睛,喉结随着轻轻的呼吸艰难滑动,显然又陷入半昏迷的状态。 玛姬的心又软了下来。 “走吧,”她伸手搀住安灼拉,“我带你去…诊所。” 后门走出去是一条窄窄的小巷,安灼拉沉重的身体倚在她身上,玛姬死死咬住牙根才不被他压倒,走了一段路,正想走出巷子,她忽然听见马靴敲击石路的声音。 嘟嘟、哒哒。 不算整齐,但稳定有力,肯定不止一人。 后颈寒毛毫无预兆地竖了起来,玛姬骤然刹住脚步,躲在拐角处屏住呼吸探出头。 五六个深蓝制服的身影围在拐角处,为首的穿了件黑色毛呢大衣,手里拿着一根拐杖,他正背对着玛姬的方向,手杖轻轻敲击地面。 他仿佛察觉到暗中窥视的目光,回头一看。 玛姬呼吸一滞,她猛地缩回身子,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 是沙威!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就在这时,安灼拉忽然弯下腰,闷声咳嗽起来,玛姬吓了一大跳,忍住逃跑的欲望伸手捂着他的嘴。 “你小声点!”她压低了声音,“警察在抓人呢!” 安灼拉不语,而玛姬只觉得手心一片温热,她心道不好,收手看了一眼,那手上全是咳出来的鲜血。 然而沙威已经被这阵咳嗽惊动了,马靴的声音越来越近,每走一步,玛姬的心就往喉咙跳。 她左右寻找能让他们躲避的屋子,但屋主大多房门紧闭,唯独右边有一栋运气不佳被炸塌的木屋,木门上仍旧有火星蔓延,她大步上前,一把拨开那尚且灼热的铁锁。 哗啦一声,木门散了架,好在不远处火炮呼啸划过天空,暂且遮盖住这声巨大的动静,玛姬把安灼拉胳膊搭在脖子上,把他拖了进去。 屋子里一股灼烧的刺鼻味道,火炮正中房顶,落下砸烂了房梁,屋主人不见踪影,玛姬心里松了一口气,往墙上一倚,看了眼手指。 她本以为触碰那刚烧过的铁锁,手指一定起了水泡,实际上她根本看不出来哪里受了伤,原本白皙的手指眼下满是泥污和污血,有几个指甲已经有掀翻的迹象,微微红肿,细小的划伤擦伤不计其数。 如果吉许夫人还在,定然要大惊失色,说她怎么能这么霍霍自己;若是皮埃尔还在,定是要心疼她… 莫名其妙地,玛姬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 他向来认为她是个纯正的淑女,要是看见她现在的模样,那双漂亮的灰绿色会出现什么有趣的反应呢? 一阵低沉谈话声不远不近地传来,打断了玛姬的思绪,她立刻竖起耳朵仔细倾听,正听见沙威嘱咐属下。 “记住刚才放冷枪的房屋,进去搜查,我去那栋被炸毁的屋子里看看,刚才似乎听见一些动静。” 玛姬的心弦立刻绷紧,她冲到那扇烧得光秃秃的窗户前窥探,这间屋子有两扇门,一扇朝前,一扇朝后,沙威正一步一步朝前面的门走来,他走得不紧不慢,这是他镇定的体现,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仿佛就定位在玛姬身上。 玛姬的心脏狂跳起来,如果她自己逃跑,或许能甩掉沙威,但是——她看了眼安灼拉,他几乎已经昏死过去,她根本没把握带着他离开,可留他在这栋屋子里,那些警察会不会抓住他?毕竟他一看就是闹革命的。可就算警察没抓住他,说不定也没人发现他,他会静静地流血而亡。 顷刻之间,玛姬下定了主意。 她大步走到安灼拉跟前,又掐又拧要他睁开眼睛,安灼拉呻吟了一声,难受地微微抬起眼皮。 “你看见没有?”玛姬对准他的耳朵,眼睛则是望着门外,“巴黎圣母院的钟楼已经插上了三色旗。” 安灼拉精神振作了少许,嘴巴微微张了张,玛姬不用看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快胜利了,安灼拉,”她急促地说,“你现在要站起来,往巴黎圣母院的方向走,那里有三色旗,是胜利开始的地方,快起来!快走!” 安灼拉被她推出后门,迷迷糊糊走了几步,那门“砰!”地一声在他身后关上。 玛姬已经没功夫去管安灼拉能走多远了,沙威离前门只有五六十米,她深吸一口气,埋头冲进了暮色里。 石板路上安静、冷清,唯独不远处有隐隐枪声响起,玛姬后背阵阵发凉,不知是沙威的眼睛盯着她,还是他的手枪瞄准了她。 唯独可以确定的是,马靴叩击地面的声音一直不远不近,无论她跑快跑慢,都是一个距离。 就像盯住猎物的猎犬,气定神闲地相信她不会逃过他的手掌心,玛姬根本不敢回头看,只是跑了一小段路,她已经用完了力气,便试图冲进左侧巷道,然而她抬头一看,心便不住地往下落。 这条巷子尽头的街垒由三辆倒扣的马车和破床板垒成,木板缝隙里还挂着半面烧焦的三色旗旗。曾经有革命者在此处战斗过,但由于规模太小,当护卫军的枪炮轰炸过一轮后,他们放弃了这里。 或许是她的发色太过显眼,沙威也跟了进来。 玛姬精疲力尽,就在她几乎要感到绝望时,她看见了一扇半开的,仿佛在迎接她进入的小门。 她几乎不带任何思考地钻了进去。 刚进门一抬脚就踩踩到半块碎砖,右膝重重磕在砖头上,她忍住钻心的疼痛想要爬起来,一抬头,眼前一张青白的脸正瞪着眼睛望着她。 玛姬的心跳差一点停跳。 她定了定神,小心绕过这具尸体,这是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少女,炮弹击中了她的胸膛,让她瞬间丧命,她穿了一件宽大的男式衬衫,粗布裤子,衣服宽大,明显不合身材,头上的毛毡帽子歪在血泊里。 天色暗了,沙威一时间迷失了玛姬的位置,他只好一扇扇试探着推开空屋的门,在脚步声停留在离玛姬藏身处仅仅三扇门前时,天空忽然掠过流星般的一串炮弹,燃烧的弹片裹着火星子砸向这条安静的街道。 第88章 顷刻间热浪掀翻了街垒的三辆马车,尖叫声从两侧紧闭的屋子里炸开,那些满心以为平安无事的住户大惊失色地打开了屋门,抱着婴儿的妇女、穿着工装的工人、蹒跚的老人…街道上忽然就多了不少逃难的人。 玛姬翻身坐起来,沉静地望着街道,纤细的眉头轻拧,精致的五官疲倦地舒展着,唯独蓝色的眼睛异常明亮。 她看见人流里一时间无所适从的沙威。 大约过了一秒,玛姬的视线转向少女。 再过了一秒,她开始解身上那件红绸裙,她扒掉这件裙子花了三四秒不到的时间,但当她伸出手想要解开少女身上那件衬衫的扣子时,却花了整整十余秒。 她们两人换了衣服,当少女穿上红裙时,青白的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 玛姬跪坐在少女身前,神情郑重,她抬手,亮出小刀,这把小刀曾帮她割断裙子逃脱了沙威的追捕,现在它又要帮她一次。 她抓住了金色及腰的长发,把刀举到耳边的距离,眼睛一眨不眨。 一扯,一拉。 金发飘飘洒洒地落了满地。 玛姬捡起毡帽戴上,站起身,朝少女看了最后一眼,走出了屋子。 在慌乱的人群里,一个裹在过于肥大的衬衫里,裤脚挽了几层,身材娇小的人根本不起眼,宽松不合身的款式只会让人以为是贫穷的人没有合适的衣服,没人对玛姬多看一眼。 眼看沙威站在人流中间东张西望,玛姬屏住呼吸,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只要从他身边走过,一切就结束了,一想到这,玛姬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一声断喝忽然凭空响起。 “你停下来!” 玛姬浑身一僵,她立马意识到了错误,所有人都当没听到这句话,只有她放慢了脚步,马靴清脆的声音已经在她身后响起。 “转过头来。”沙威站在她身后,沉着声音说。 玛姬心悬到极点,她哆嗦着转过头,半低着脸,一句话也不敢说,沙威多看几眼,但血渍和灰尘模糊了她的脸,他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她的短发上。 “你走吧,”他低声说,心想是自己看差了,这个是金色短发,并不是只有玛姬一个人有金发。 玛姬混混沌沌地顺着人流离开,她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害怕沙威仍然跟着她,就跟着逃难的人群躲走了一段,她实再疲倦,脚就像绑了沙袋,便慢慢落在队伍后头,不知道走了多久,意识逐渐模糊,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 她下意识想要挣扎,抬头一看,一整颗心都松懈下来,眼泪就这么出来了。 “冉叔!”她呜咽着,压低声音喊,“我好难受!” 冉阿让温柔心疼地看着她,道:“走吧,回家。” 第79章 冉阿让的大手热乎乎的,抱起玛姬就跟拎小鸡崽一模一样,玛姬窝在他怀里,没过多久竟陷入昏睡当中,半梦半醒间,她只觉得被放在一张柔软的床上,一双干燥有力的手在轻轻擦拭她的脸颊。 不知道过了多久,玛姬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哭泣声,她勉强睁开眼睛,只见珂赛特眼眶红肿地趴在她床头。 她想叫珂赛特不要哭,却只觉得浑身酸软,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微微张了张嘴。 珂赛特喜道:“你醒了!” 她连忙转过头,对着站在窗边的冉阿让喊:“爹爹!姐姐醒过来了!” 冉阿让饱经风霜的脸上神色凝重,他静静地望着窗外,好一会才转过身。 “你醒了,”他看着玛姬,“皮埃尔还没回来吗?” 玛姬心头一痛,脸上那丝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眼眶里的泪珠就这么一滴一滴滚落下来。 她仍旧出不了声,但冉阿让只觉得一种无法挽回的事情发生了,他不敢多想街垒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敢再多问,便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泪,却想起来手帕在清理完玛姬的伤口时沾上了泥渍。 他有些手忙脚乱地找珂赛特讨要手帕,就在这时,玛姬开口了。 “皮埃尔不会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就像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永远不会回来了。” 玛姬咳嗽了一声,她看着珂赛特担心的神情,硬生生把把涌到舌根的腥甜吞下。 “…不回来了…”冉阿让喃喃念了一声,纵使他见过不少人的死亡,此时心头仍难免涌起一阵悲凉。当他被沙威追得走投无路时,皮埃尔是第一个向他伸出援手收留他的人,从此之后他的生活虽然免不了躲躲藏藏,但在除了珂赛特之外仿佛有越来越多的光芒照射在他身上,如今皮埃尔死在街垒上… 而他还得振作起来,玛姬发着高热,恍恍惚惚就像丢了魂,她是他喜爱的孩子,是皮埃尔亲爱的妹妹,他绝对不能让她有个三长两短。 他又往窗外看了一眼,那个房东太太在傍晚时急匆匆地出门去了,他心里放心不下,叮嘱珂赛特和莉莉莲不能开门后,便紧紧尾随着她。 街上很乱,冉阿让废了很大劲才在人流中寻找到房东的踪迹,她捂着帽子,拎着裙角,一头冲进了巴黎警察署。 冉阿让的心头被恐惧笼罩住了,他知道房东一定是认出来他的身份,准备向警察局检举他。 他不敢再多留,立刻想跑回家去,好在上帝保佑他们,半路上撞见跌跌撞撞,魂不舍舍的玛姬。 “不管怎么样,得先离开这里。”他对玛姬说,“我抱着你走。” 他转头看向珂赛特:“你牵着莉莉莲的手,跟在我身后。” 要去哪里,他也不知道,但非走不可。在这远处不断闪烁着火光的黑夜里,一行人走出了圣安东尼街的公寓。 他们前脚刚离开,房东太太后脚就带着沙威闯进了公寓里。 房东太太信誓旦旦地推开门:“我敢打包票他就是您要找的那个逃犯!” 她忽然愣住了,半晌才发出不敢置信的声音:“……人呢?” 沙威望着空荡荡的公寓,沉吟不语。 他回到警察署的时候,这个房东太太正大嚷着她家租客鬼鬼祟祟,想让警察去她家一探究竟,但此时街上乱象频生,没有警察肯搭理她的叫嚷,甚至不耐烦地想要把她推搡出门。 但沙威第一时间在她的言语中捕捉到那个熟悉的人的存在,他上前掏出冉阿让的通缉令仔细一问,房东连连点头,就说冉阿让住在她家。 屋子里冷冷清清,一个水盆放在桌子上,里面漂着一条沾了血的手帕,而在二楼的一间卧室里,沙威看见床上的零星血渍。 他伸手摸了摸床褥,沉吟了一阵,随即快步走出门。 “床褥上还有温度,他们还没走远,”他冷声对手下道,“往周边的小巷子搜查,注意,他带着一名伤员,肯定走不了太快,快去!” 一声令下,一群鹰犬四散入夜幕中。 那冲天的火光越来越远了,唯独风里隐隐带着硝烟呛人的味道,冉阿让喘了口气,轻轻地把玛姬放在干燥的土地上。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感比火炉还要滚烫,吓得他立刻又把她抱起来,不敢让她接触地面。 他往四周看了一眼,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条胡同来了,而珂赛特和莉莉莲手抓着手,乖巧地缩在他身后。 忽然从远处传来整齐而低沉的脚步声,冉阿让屏住呼吸,紧贴着砖墙从转角探出头。 大约有五六名士兵,在沙威的带领下慢慢地朝朝他们藏身的方向推进,他们拿枪托踢踹着街边堆叠的杂物,时不时走进街角缝隙,很明显正在进行地毯式的搜查。 冉阿让缩回了头,他打算从巷子这头钻出去,可回头一看,忽然愣住了。 慌不择路中,他跑进了一道死胡同,眼下退出去也来不及了,势必会被沙威察觉。 死胡同边上都是些破旧的房子,最里面是一堵厚厚的墙,大约有一人半高,有一扇由木板与锈铁皮胡乱钉起来的旧木门,有一棵歪脖子菩提树从墙里探出头。 冉阿让走到木门前摸了摸,他原打算在门上凿个洞,但很快他放弃了这个主意,从木板的裂缝里看去,里面是一堵墙。 如果仅仅有他一个人,那么他可以凭借墙上凸出来的石头翻过墙,但眼下他身边有三个孩子,他还需要一条绳子。 冉阿让看见了死胡同里的灯柱子,柱子上悬挂着一条绳子,也许是某个维修工人不慎落下的。 他快步跨了过去,扯过绳子,把它系在玛姬腰上,咬着绳子的另一头,就像他逃狱时攀爬护墙一样,敏捷地蹿上墙头,他就像一只转移幼崽的猎豹,在墙头来来回回翻了三回,等他把珂赛特降到墙的另一端时,胡同外正好响起脚步声。 冉阿让赶忙跳下墙,跳得仓皇,脚在地上一崴,瞬间一股剧痛从脚踝处传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园子里,尽管是盛夏,园子里仍然满是冬天的荒凉感,满地落叶。 第89章 玛姬在他怀里发抖,她吹了冷风,竟然无意识的呓语起来,冉阿让知道要尽快让她躺到温暖的床上,他抬起头,往园子里最近的一栋屋子望去。 屋子门口站了个老人,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冉阿让吓了一跳,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轻轻放下玛姬,一边朝那人走去,一边从他带出来的布袋子里掏钱。 “一百法郎!”他低声喊,“请给我们一个住处!” 那人一直呆呆地望着他,到了跟前,才吐出一句话:“啊!马德兰先生!” 冉阿让一愣。 那老人说话的声音已经哆嗦起来:“您不认识我啦?是您把我从马车轮子底下救出来,救了我的命,又给我介绍到这宅子里来的,您不认识我啦?我是割风哩!快进来吧!外边冷!” 冉阿让想起来割风伯伯,也就想起来把他介绍到圣安东尼区的女修院当园丁这件事。 他还记挂着玛姬,便赶紧把她抱到割风老头的床上,先烧了热水。 紧接着,冉阿让转过身,看着像条狗一样跟着他走的割风:“我救过您的命。” “是,您救过我的命!” “那么,”冉阿让说,“您这儿有几间屋子?” * 克利夫特倚在板车边,看着古费拉克用沾湿的帕子给皮埃尔擦拭脸上的灰尘,面色沉沉,眉头紧拧。 “她没死。”他突然攥紧板车边缘,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不相信她就这么死了。” 古费拉克仍保持着半跪姿势,头也不抬:“帮我把皮埃尔抬到板车上去。” 他的声音蕴藏着压抑的痛楚。 当两人合力托起皮埃尔僵硬的躯体时,克利夫特恍惚间又想起玛姬在海边朝他微笑的模样,皮埃尔的面容几乎要与记忆中的玛姬重叠,他们两人的确长得相似,修长的眉毛,微微上翘的鼻尖,连唇峰扬起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这对兄妹的骨相分明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忽然觉得莫名荒谬,在此之前他弄不懂玛姬为什么非得到巴黎去,一想到她要奔向皮埃尔的怀抱便心头发胀,却不知她不过是想在亲人身旁罢了。 他分明不是蠢人,可一遇到玛姬,就昏了头脑,所有的理智便瞬间化为齑粉,让他看不清眼前的事实,也分辨不清玛姬的解释。 克利夫特忽然记起一件事。 “他们还有个妹妹,”他看向古费拉克,“她…” “有人照看莉莉莲,”古费拉克终于站起身子,“你倒是给我提了个醒,走吧,让莉莉莲送她兄长…” 他忽然顿住,转头看了眼边上穿着红裙的尸体,少顷才接上:“…最后一程。” “玛姬也得来送。”克利夫特说,“我总得找到她。” 古费拉克欲言又止,眼前焦黑的尸体告诉他玛姬已经不在人世,可潜意识里又觉得并没有。 她那么聪明机灵的一个人,怎么会就这么结束自己一生呢? 此时已经是查理十世颁发敕令后的第四天,波旁宫、巴黎圣母院、市政宫里插满了三色旗,一路上人们都在说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利普即将继位,听说这是个英明的君主,在他的带领下,工人和资产阶级将会得到更多的权利,法兰西一定会蒸蒸日上。 狭窄弯曲的小巷臭气冲天,老鼠在挂在竹竿上的破烂衣服下穿梭发出轻微窸窣的声响。 拐出小巷,那些衣衫褴褛的人全都涌上街来,圣安东尼街凹凸不平的石头街道也出现了一缕微光,面包店老板拿出几个发霉的面包施舍给饥肠辘辘的人,面包碎屑掉落在地上被流浪儿和老鼠争抢。 破木板组成的门开着、厚实精美的木门也大开着,无论是喜是忧,这终归是所有人的胜利。 古费拉克勒停马缰的公寓门也微微敞开着,昏暗的门里传来一阵响亮的翻箱倒柜声和一连串的咒骂,这和与周边的大声嬉笑、唱歌、跳舞格格不入的诡异声音挑动了克利夫特的神经。 他跳下马,一把推开门。 一个五六十岁,尖嘴猴腮的老妇人手里拿着一个掐丝珐琅木盒,正试图撬开它。 听见声响,她不耐烦地抬起头:“谁?个不长眼的!” “老人家,”古费拉克有些意外,“这家住户人呢?” “你找他们干什么?”老妇人怒气冲冲:“他们可是逃犯!逃犯!真是倒霉至极!” 克利夫特眼皮子一跳,快步在屋子里走了一遭。 屋子里仍然存留着生活痕迹,但并没有多少值钱的物品,除了那个掐丝珐琅木盒,老妇人就紧跟在他身后,一连叠地问:“你要干什么?租房子吗?我是房东!还是说你认识…” 一个小布袋忽然掠过半空,正好掉在老妇人怀里,她一愣,下意识摸了摸,里面窸窸窣窣的轻响,不用打开就知道值几十法郎。 她不说话了,只是转到角落里,试图打开她的木盒子,她翻遍了整个屋子,逃犯果然是逃犯,一点值钱玩意都不给她留下,还不如这个擅闯民宅的商人大方。 一楼的房间床褥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柜上摆了一支烧了半截的蜡烛,看不出什么东西,克利夫特便转入二楼。 一扇挂着粉白色纱帘的小窗户就在正对着楼梯的小房间里,克利夫特像是想起什么,嘴角微微一弯,径直走进去。 他的目的过于明确,古费拉克莫名其妙地跟了进去,只见克利夫特在床褥上轻轻摸了摸,眉宇忽然舒展开来,但很快又是一片沉郁。 “怎么了?”古费拉克问。 克利夫特神色不变地收回手:“没什么,走吧。” 他走到楼下,加价五百法郎买下了房东太太手里的木盒。 第80章 圣安东尼街唯一的药店里弥漫着浓重的药草味,由于革命的爆发,药店老板正在柜台后忙得不可开交,他几乎一刻不停地在柜台后打包伤药,眼角瞥见克利夫特进来,头也不抬地问:“什么伤口?要哪种止血药?” “老板,”克利夫特环视了一圈,抬手亮出一张画像反问,“您见过这人吗?” 他顺手拿走了房东太太从警察署带回来的冉阿让的通缉画像,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老板百忙中抽空看了一眼,摇摇头:“没见过。” 他的回答倒是出乎克利夫特的意外,公寓二楼床褥上的血渍告诉他玛姬受了不轻的伤,如果冉阿让良心尚存,想必心急如焚地想为她寻医问药,那么圣安东尼街这家最近的药店就是第一选择。 但如果没有呢?如果没有,那又是什么缘故? 脑子里浮现的念头让克利夫特后颈泛起寒意,指节不自觉攥得发白,他喉头发紧:“…是因为再也不需要了吗?” 杜朗德神色凝重,走上前轻轻一拍他的左肩:“千万别这么想。” 他虽然热衷于学术,但对克利夫特了解甚多,一眼就猜中了他心中所想,有心安慰他,便道:“往好处想,或许根本没有到需要买药的地步呢。” 克利夫特回头看了他一眼,药店昏暗的烛火在深绿色的瞳孔里跃动,折射出一种奇异而癫狂的光彩,杜朗德心头一凛,琢磨出点心如死灰的意味。 一而再,再而三地错失玛姬的踪迹,几乎把他折磨得快疯了。 可杜朗德也不知道该如何宽解他,看着这个执拗的身影在圣安东尼街区的暗巷里反复梭巡,一夜下来,晨光熹微时,克利夫特的发丝已经被露水打湿成绺,疲倦地耷拉在额角,眼里满是红血丝,最终倚靠在墙边,低头点了一支雪茄。 这般景象堵得杜朗德胸口发闷,出于对好友身体的担忧,他忍不住开口:“你歇一会…” 克利夫特猛然抬头,眼底闪烁起死灰复燃般明亮的光芒:“警察正在整个街区搜捕冉阿让,他自然不敢出现在我们眼前,定然是带着玛姬躲起来了。” 如此,在药店里找不到踪迹也就情有可原。 克利夫特把雪茄丢到地上,用皮鞋碾灭:“走吧,先为皮埃尔送葬。” 盛夏的溽热催化着尸体的腐烂过程,革命仅仅持续了三天,整座城市的空气里就已经凝聚起尸体的闷臭味,皮埃尔的身躯已经慢慢肿胀,他们来不及等待玛姬回来了。 皮埃尔葬在郊区公墓隐蔽的一处斜坡上,坡上原本长覆盆子等各类青绿的灌木,如今都被连根拔起,与湿润新鲜的泥土混合在一起堆成一个小丘,小丘前竖有一块简单的墓碑,坟脚铺了一块石板,石板上刻了几行字。 皮埃尔冯索瓦吉许在此安息 1816~1830 最热情的朋友 最英勇的战士 最好的亲人 旁边鼓起的小包是柯尔容德雷特弟弟的坟墓,这座小坟是皮埃尔和冉阿让一起挖的。 格朗泰尔率先举起了酒瓶,他是所有人之中喝得最肆无忌惮的,直到现在仍然带着醉意,他踉跄着从人群最后挤到墓碑前,倾倒酒瓶往皮埃尔坟前一浇。 第90章 苦艾酒慢慢渗入湿润的新土。 “敬你一杯!”他大声说。 顿了顿,他又说:“但愿你的牺牲不会毫无意义,奥尔良公爵会是你心目中的好君主,但实际上我并不抱任何希望,我相信波旁宫里的美酒总会腐蚀有权力有野心的人,就算是耶稣来也无法抵御诱惑…” 安灼拉双手支在铁铲上,带着藐视的意味冷冷望着他。 “闭嘴,”他说,“再说下去只会丢了你的脸。” 这句含怒的话就像冷水一样浇在格朗泰尔脸上,他忽然清醒过来,把最后一滴酒倒在坟墓上,默默地走开了。 若李蹲坐在地上,与让鲁博维尔紧挨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墓碑。 “真残酷,”若李咬着嘴唇,“之前跌断过小腿,那些日子真是生不如死,我反倒是希望他死得没那么痛苦。” 他抬头看着安灼拉,嘴里自言自语念叨:“但愿这回没有白费力气,奥尔良公爵总不能比查理十世更差吧。” 安灼拉没有回答,反倒是公白飞接话:“他父亲是大革命的支持者,有他在,想必太阳会在天上挂得再久点。” 他说得倒是挺有道理,如今是夏天,白昼正长。 格朗泰尔哈哈笑起来:“公白飞,无论你信与不信,一定又有人想推翻这个政府,他们错过了查理十世,便反路易一世,总是要有个什么王让他们革命的。” 他环顾四周,声音结结巴巴:“…不…可惜吗!” “你醉了,”巴阿雷说,“醉了就不要说话。” 克利夫特面无表情地看盯着格朗泰尔,只觉得这是个混账,他心里积攒着怒气,勉强压了下去,走开了。 这下是安灼拉夺过格朗泰尔的酒瓶晃了晃,但瓶子里是一滴也没有了,格朗泰尔凑过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瓶新酒递给他。 “你的伤口尚未痊愈,”公白飞警告他,“不能喝酒。” 安灼拉动作一顿,撬开瓶盖把葡萄酒浇在皮埃尔的坟墓上。 “我向你保证,这个世界将会如你所愿。”他低声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家人。” 但誓言发出,要实现谈何容易?玛姬自从救了他一命后便不知生死,就连她妹妹、冉阿让都不知所踪,究竟要到哪里去寻找他们,如今是一头雾水。 他厌恶死亡,却也知道死亡不可避免,因此他宁愿这种事情发生在他身上而不去沾染别人。 “小诗人,写一份祭文,我要刊登在报纸上,”他对让鲁博维尔说,“这位年轻人的牺牲应该被所有人知晓,你附上坟墓的地址,也许会有人前来祭拜。” 既然找不到人,或许可以等待人主动前来。 克利夫特离他们远一点,倚靠在一株柏树下,冷眼看着他们忙活,闻言忍不住冷笑一声。 热血上头的小鬼,空有一腔热情,天真莽撞,玛姬费了这么大劲把他们摘出来,但几乎可以预见,只要新君主无法改变这个社会,他们转头就又要把脖子往新铸的铡刀下送,这么一想,他都为玛姬感到不值。 他的玛姬,太过善良,总是把他人的安危挂在心上,却不考虑自己,在他看来,这群人要是真的不珍惜生命,倒也不用花这么多心思去救他们,顺其自然就是了。 斜阳将安灼拉他们的影子抻得老长,就像张牙舞爪、吞食人命的魍魉,克利夫特一句话也不搭讪,心头对他们厌恶至极,心里只觉得他们一点也不在意玛姬,玛姬真是所托非人。 等到他们依依不舍地离去,才直起身子,走到皮埃尔坟前。 手往怀里一摸,掏出一串白贝母项链,尽管仔细保存,却仍旧已经有点泛黄。 “你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还在我手里,”他的声音轻轻的,“不管怎么样,我总会送还给她的。” 他缓缓蹲下,伸手轻抚去石板上的尘土:“你在天上看着,就得保佑玛姬身体健康,活得快快乐乐。” 克利夫特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手,忽然若有所感地扭过头。 此时公墓即将落锁,安灼拉他们已经离开,诺大的公墓里只剩下微弱的虫鸣声,墓碑的阴影被夕阳一寸寸拉长,冷清和阴森渐渐吞噬了整个墓地。 这时公墓生锈的铁门发出微弱的嘎吱声,克利夫特眉心一拧,先是狂喜,随即一盆冷水浇灭了他的冲动。 走进来的是一辆灵车,灵车里有一口棺材,后面跟着一个穿白袈裟的神甫、殡仪执事和一名穿着工人服的瘸腿老人。 克利夫特下意识转身多到柏树后。 灵车朝他这个方向慢慢挪动,紧接着在一个挖好的坟坑停下,殡仪执事和公墓的埋葬工人把棺材搬了下来,吊到坟坑里。 接下来的程序克利夫特今天下午已经见过一次,神甫念祷文,走了,埋葬工人填土,又是一座新坟。 他没再多看,可当视线掠过那名老瘸子时,却不由顿住了。 尽管垂皱的皱纹让老人的神情变得不易窥探,但克利夫特仍然敏锐地捕捉到老人略带慌张的眼神。 但凡在葬礼上,要么像让勃鲁维尔一样把悲伤外化,要么像公白飞一样暗藏在心中,再或者像神甫一样例行公事。神色慌张的人,十有八九心中有鬼。 克利夫特往老瘸子口袋里的十字镐看了眼。 他轻轻挑了挑眉,不打算多管闲事,皮埃尔的坟墓正好被一株大树遮挡住一半,这行人看不见克利夫特的存在,因此他拿起一瓶葡萄酒,用牙齿咬住橡木塞撬开。 他先给皮埃尔斟上一杯,轻声道:“你真幸运,能让玛姬记挂着你。” 说实话,他倒是觉得皮埃尔为玛姬增添了不少烦心事,但斯人已逝,这种话就不用多说了。 “不知道你能不能察觉出来,”他轻声说,“她对你那群朋友有一种,莫名的包容爱护。” 那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早在弗赛市时他就察觉出来了,玛姬看向安灼拉的眼神是带着温柔的悲悯,甚至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倾佩,这种感觉当时他无法描述,只觉得玛姬宁愿把心思花在这头小子身上,却也不肯多看他一眼。 现在想来,总有几分怪异,但此刻他仍旧说不清楚。 “他们都是普通人,”他自己喝了一杯酒,“而我也是,这并无不同,总有一天她能认清我的心意。” 从奥德修斯号下来后他便没怎么歇息过,一杯酒下去后竟然有些困了,强撑着又同皮埃尔说了几句话,恍然惊觉公墓的铁栏门快关上了,便猛地站起来。 这一站起来,视线又立刻在不远处的新坟上,神甫和殡仪执事已经离开,填土的埋葬工人竟也不见踪影,只剩下那位老瘸子。 在逐渐深沉的暮色里,老瘸子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滚进了坟坑。 克利夫特的寒毛直竖起来,一瞬间脑子里掠过无数想法。 ——殉情?但老人脸上又不见悲哀,只有紧张。 ——一时腿软?可老人腿脚虽然不便,但仍然精神矍铄,并非身体虚弱之人。 但这时坟坑里忽然传来一阵激昂的痛哭声,克利夫特心下一软,竟有感同身受之感感,便走下山头,打算劝慰这位可怜的老人。 他从灌木丛里大步跨出去,就看见坟坑里竟然露出第二个人头。 那人脸色青白,就像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克利夫特眯起眼睛,借着最后一丝天光看清了那张惨白的人脸,一阵欣喜若狂的颤栗瞬间蹿上骨髓。 第81章 天色昏暗,将那人笼罩在阴影里,他的面孔忽明忽暗,如果不是熟识之人,恐怕并不能知道这人是谁,但克利夫特的口袋里正整整齐齐叠着他的画像,笔触精准、五官清晰。 就算他只在法庭上见过此人一面,也能够准确说出他的名字。 ——冉阿让。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从棺材里爬出来? 克利夫特眉头轻轻一拧,放缓了脚步,侧身往一株青松边一靠。 冉阿让的神色就像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似的难看,那老瘸子从衣袋里掏出瓶烧酒让他灌一口后,脸色才好看了不少。 他们从坟坑里爬出来,重新把棺材钉好,冉阿让拿着镐,老瘸子拿着锹,一铲一铲地往那口棺材上盖土。 “原先的埋葬工人梅斯千爷爷喝酒死了。”那老瘸子一边动手,一边说,“换了个工人,是个顽固的,不肯跟我去喝酒。” “您怎么支开他,割风爷爷?”冉阿让问。 那个叫割风爷爷的瘸子脸上浮现出自得:“我拿走了他的卡片——那是让门房给他开门的工作证,遗失了要收十五法郎的罚金才能出公墓。” 公墓天黑落锁,而在门房的窗板上挂着一个匣子。埋葬工人出门时把他的卡片丢在那匣子里,门房听到了卡片落下的声音,便会出来开门。 他从口袋里摸出张卡片给冉阿让看了眼:“他以为自己弄丢了这玩意,便急匆匆地跑回去寻找了。” 第91章 说话间他们填平了那口空棺材,冉阿让拿着镐,割风拿着锹,两个埋葬工人的模样,齐齐往外面走去。 克利夫特在跟上去前,看了一眼皮埃尔的坟墓,新坟的土夯得密不透风,但这也避免不了一个年轻的躯体在里面慢慢腐烂的事实。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一个年轻人在坟墓里死去,一个老人从坟墓里爬出来。 克利夫特紧紧跟随在他们身后,看他们把卡片投入匣子里,门房拉动绳子打开大门,他们走了出去,正当大门慢慢往回合上时,克利夫特手腕一动,丢出一截枯木,正好嵌入门缝。 他轻轻舒出一口气,等冉阿让他们走出一段距离,才慢慢推开门。 “您去把工作证还给那可怜的工人,”冉阿让说,“我得去买点退烧药,我们在水果铺前碰面。” 他们分头行动起来,克利夫特犹豫了一会,决心跟上冉阿让。 冉阿让绕到圣安东尼街的药铺,那老板已经闲下来了,抬头望见他,先是惊奇地咦了一声。 “您看着眼熟,”老板说,“您想要什么?” “一些退烧药,还有一些敷伤口的药。”冉阿让被老板打量得心头发慌,连忙偏了偏头,“止疼药有没有?” “我认得你!”老板忽然大叫起来,“昨天有个男人拿着你的画像四处找你呢!哎呦!您怎么不早点出现,我也能讨点赏银花花。” 冉阿让猛地抬起头,眼底满是惊惧:“…我给你钱…” 他低声说:“千万别告诉…” 老板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他朝着冉阿让身后喊道:“先生!您来得正巧,您找的人就在这呢!” 眼见冉阿让浑身紧绷,几乎下一秒就要夺路而逃,克利夫特知道不能再藏下去了,他大步走进药店,刚跨进门,老板就招呼了他一声。 冉阿让僵硬着身子,不敢回过头,生怕这位“先生”是沙威,他咬住后槽牙,将全身力气放在拳头上,暗自握紧了拳头,只等那人搭上他的肩膀,立刻转身给他一拳,让他找不着北,他好借机逃跑。 克利夫特下意识觉得老人就像一把绷紧的弓,积蓄着恐怖的张力,他抬起的手又放下了,只是往前走了一步。 “马德兰先生,”他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尽可能轻声说,“我是克利夫特,崔维斯克利夫特,您帮过我一个大忙,您还记得我吗?” 冉阿让很明显松了口气,慢吞吞地回头,上下打量了克利夫特一眼。 “我记得你。”他轻轻点头,但脸上仍然满是警惕。 “把老先生要的药包起来,”克利夫特扭头丢给药铺老板一枚金路易,“这是你的赏钱和药费。” 从药店里出来,克利夫特走在冉阿让身边,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我早在多年前就听说过您的名声,您可能不记得了,在您当市长时,我跑远洋的商船曾经贩卖过您的货物,”话音未落,他瞥见冉阿让紧绷的肩膀松了松,知道他心防又卸下一道,便接着说,“工人和市民都夸您仁义,感激您为他们做出的一切奉献,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您这种人。” 冉阿让脸上泛起回忆的神色:“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不瞒您说,”克利夫特低笑一声,“我那时就觉得,您能坐上奥德修斯号去巴黎,就算奥德修斯号因此被扣押,也是值得。” 冉阿让眼底掠过一丝愧疚。 “让你无缘无故受了责难,这是我的过错。” 克利夫特不动声色地往他身边多走了一步:“这件事情早就过去了,多亏了您和玛姬…” 冉阿让忽然停下脚步,一双明亮而慈和的眼睛望着克利夫特。 “您说这么多,就是想打听她的消息吧。” 克利夫特神色一肃,正巧他也逐渐失去与冉阿让周旋的耐心,便直白了当地问:“她受伤了没有?她还好吗?她在哪里?” 冉阿让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深邃凌厉的眉眼沾上几丝疲倦,一双绿色的眼眸就像黑夜里虎视眈眈的野狼,这是个充满野心的年轻人,对眼前的事物充满仇恨,心中满是戾气,就如同前半辈子只是因为偷了一个面包被判十九年的他一模一样。 因为冉阿让曾经是这样的人,因此清楚克利夫特绝不会因为他和玛*姬救他出狱便心存感激,况且玛姬也说过,克利夫特怕是恨透了她。 冉阿让心里同情克利夫特,但为了玛姬,保险起见,他只是说:“您放心吧,先生,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果不其然,年轻人灰绿色眼睛散发出一丝暴戾的寒气,但他很快又压抑下去。 “警察正在搜捕您,”他的声音压抑而低沉,“先生,在整个巴黎里,我是唯一能够帮助您的人。” 冉阿让笑了起来:“恐怕并非如此,先生,请回吧,您要相信我能照顾好玛姬。” 克利夫特站在原处,眼睛直盯着他:“您去哪,我就去哪。” 割风还在等着他,修道院的人还在等着他,冉阿让心里清楚,稍有差池,整个计划就会彻底泡汤,这要比被克利夫特发现玛姬的踪迹要严重得多,冉阿让心里有些着急,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脚往前走。 “昨日我一心逃脱沙威的追捕,慌不择路跑进了一个女修道院,”冉阿让说,“修道院里的老园丁曾经受过我的恩惠,便收留了我。” 这是一个女修道院,不许给任何男人进去,一旦被发现,冉阿让便会从珂赛特身边回到监狱,但同时由于它的这一点规矩,修院就是个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 这是个绝佳的避世地点,冉阿让能够在这里养活珂赛特,也能让玛姬在这里好好修养。 但要如何让冉阿让留在这修院里是个难题,割风上了年纪,又瘸了一条腿,修女才好心收留他,就算如此,他也得在膝盖上挂一个铃铛,用来提醒修女避开他。 月光透过木屋的缝隙照在秸秆床上,冉阿让和割风肩并肩躺在一处,借着这点儿光线,冉阿让看见割风脸上现出的那点精明。 “您得先出去。” “出去!”冉阿让的脸色微微发白,“您让我出去!” 好在割风喘了口气后,又说道:“再光明正大地从大门走回来,而您现在绝不能到这间屋子外面去。若是被她们发现,我们便完了。” * “可您还是出来了。”克利夫特看着他,手指有些不耐烦地一敲裤腿,他对冉阿让是从修道院出来的过程兴致缺缺,何况他已经大致猜到了前因后果,左右不过是修道院死了人,冉阿让藏在空棺材里偷带出来,接下来的事他都亲眼看见了。 冉阿让轻轻叹了口气:“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天蒙蒙亮时修道院死了个老嬷嬷,老嬷嬷临终的遗愿便是葬在圣坛祭台下的地窖里,死了还留在她生前祈祷的地方,因此公墓里葬下的会是一口空棺材,我便是先进入这口棺材,出了大门,再从坟墓里出来的。” “珂赛特和莉莉莲都被割风装在背篓里带出来了,我们只要从大门再进去一次,就是名正言顺。”冉阿让说。 克利夫特只是问:“玛姬呢?” “用装泥土的小板车把她带出来了,”冉阿让压低声音说,“玛姬姑娘太瘦了,罩上油布根本看不出里头有人。” 话说着冉阿让大步转过一个拐角,割风已经在水果铺前等着他了。 看见冉阿让身边多了一个人,割风脸上显现出惊讶:“这位是谁?马德兰先生,他年轻又健壮,我可没办法把这种人带进修女院的。” 冉阿让刚想说话,水果铺的老婆子走出来让开一条道让他们进去,嘴里抱怨着:“割风爷,您养的这些孩子就跟哑巴似的,什么话都不说。” “只是你耳朵不好,听不见她们说话。”割风在老婆子耳边大喊,他一脸忧心忡忡地望着克利夫特,嘴里念着:“年纪不够大,不够老,脸上皱纹不够多,看他一脸凶模样,会把修道院那群没见过男人的小娘们吓坏的。” 夏天的水果摊弥漫着一股水果香甜和腐烂的味道,水果店里的小床上也堆满了水果,水果店的老婆子是个聋子,听不见蚊虫嗡嗡飞舞的声音,屋子里光线昏暗,自然也看不见蚊虫盘旋,但此时有一线月光打在小床上,玛姬盖着一席小毯子,怀里抱着睡得香甜的莉莉莲。 她的鼻尖、眼眶都洇着浅浅的红晕,细碎的睫毛还沾着星点水光,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克利夫特早就呆望着她,不再听割风唠叨了。 “我得带她走。”他先是喃喃自语,随后声音坚定起来,“我得带她走,你们回你们的修道院去。” 第82章 杜朗德整理好厚厚一叠账单,又把一大摞法郎塞进柜子里,听见门口传来一阵马蹄声,连忙迎了出去。 “你总算回来了!”他大声说,“快过来,我可算不明白这些帐!” 克利夫特急匆匆地从马车上跳下来,臂弯里打横抱着个金色短发的纤瘦身影,疾步往寓所里走去:“杜朗德,你得过来看看她的病情。” 第92章 杜朗德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看花了眼,但随即他就反应过来,一边往里边走一边奇道:“怎么就剪了短发?我险些没认出来。” 克利夫特轻手轻脚地把玛姬放到床褥上,低头凝视玛姬,眼底漾开的温柔情愫让杜朗德冷不丁打个哆嗦。 “她在发烧,”杜朗德秉承着良好的职业素养摸了摸玛姬的额头,“我去拿点退烧药,你拿手帕沾湿水给她擦擦额头。” 克利夫特刚要起身,就听见一串破碎的呻吟从玛姬苍白的唇瓣吐出,他吓了一跳,刚要看仔细,她猛然仰起上半身,湛蓝色的眼睛里写满了绝望。 克利夫特连忙把她抱进怀里:“好姑娘,没事了。” 他下颌抵住她潮湿的头发,嘴唇碰了碰她的头顶,轻声安抚:“没事了,好姑娘。” 怀里玛姬的身躯正硌着他胸口颤抖在不住发抖,克利夫特便轻轻摩挲着她的肩膀,他不敢用力,生怕碰到哪处他不知道的伤口。 玛姬被冷汗打湿的鬓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克利夫特便伸手把它捋到耳后,忽然他温热的指腹停留在发间,视线沉沉凝在她后脑勺处。 玛姬几滴眼泪顺着睫毛坠落,吐出一小段痛苦的呢喃:“我头好痛,冉叔…” 尾音骤停,她忽然弓起身子,试图把自己蜷缩起来。 泪水滚到克利夫特手上,炽热滚烫,克利夫特就像被刺到般抽回手。 “杜朗德!”他猛地抬起头,大声喊,“杜朗德!” 杜朗德一边应声一边拿着他的小药箱走进来:“来了来了,你别慌,发烧而已,小事…” 克利夫特的声音微微颤抖,他小心翼翼地掠起玛姬的头发,点了点位置,神情凝重:“你看见没有。” 杜朗德走进眯了眯眼睛,轻“嘶”了一声。 “…没事,”他转身打开药箱想拿绷带和金疮药,但这玩意上次给克利夫特用光了,正一筹莫展之际,克利夫特暗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去马车里拿。” 他随即又低头:“马车里有。” 玛姬蜷缩在他怀中,他抓过床尾的毯子轻轻覆在她身上,扣住她单薄的肩膀,皎洁月光斜斜照进窗户,照亮她蹙起的眉心,睫毛在青灰的眼睑投下阴影,苍白瘦削的脸庞,像是被噩梦魇住的精致瓷偶。 克利夫特的喉结重重滚了一下,某个念头突然在心底疯长起来,就像即将顶破五脏六腑的藤蔓。 * 玛姬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脑子突突跳动痛得几乎要炸开了,从模模糊糊的视野里望去,昏暗的烛光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坐在床边的书桌前,慢悠悠翻着账册。 天气有些热,他挽起袖口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微透的白衬衫被宽阔的肩膀绷紧。 玛姬埋在柔软舒适的羽毛枕头里,几乎是呆呆地望着他,心想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对,她这是在哪里。 “克利夫特。”她佯装镇定地喊,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声音虚弱得不像话。 翻账页的声音停下来,克利夫特转过身,他的眼底下挂着淡淡的青黑,头发没抹发油,柔顺蓬松地垂在额角,脸倒是清理过了,走过来凑到玛姬身边时带着一股须后水的味道。 玛姬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从监狱里出来那时,脸颊凹陷,眼底燃烧着一股无名怒火,对谁都充满妄加揣测的敌意。此刻望着一双温柔的眼睛,她竟然恍恍惚惚地回不过神。 真是见鬼,她昏昏涨涨地想,也许是她看岔眼了。 然而克利夫特的手掌突然覆上她的额头,一股墨水味直冲进鼻子,她下意识想要扭开,克利夫特却一手箍住她的侧脸,不让她动弹,温热的指腹紧贴着耳朵,一种酥麻的感觉顺着耳后神经噼啦蔓延。 “你得侧躺着,”他轻声对她说,拿枕头垫了垫她的脖子,“这样才不会压到伤口。” 见她不说话,他又道:“我去给你倒点水喝。” 转过头走了几步,身后玛姬忽然开口,她仍然没什么力气,声音轻轻的:“我是在哪里?” 你怎么在我身边? 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是冉阿让粗糙干燥的大手把她抱起来放到木板车上,请她先睡一觉。木板床硌得她肩胛骨生痛,颠颠簸簸的小路最终让她坠入混沌的深渊。 克利夫特端来一杯温水让她润润嘴唇,道:“这是巴黎,玛姬。” 谁会不知道这里是巴黎!从窗户外望去,她甚至能看见巴黎圣母院的尖顶。 玛姬有些生气,但她的精神已经倦怠到极致,阂上眼睛调整了呼吸,才道:“你是聪明人,克利夫特,你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尾音未落她便轻轻地咳嗽了一下,本就单薄的身子仿佛会被咳断一样,发白的脸色更加惨淡。 克利夫特心头发慌,他沉默了一会,在她床边坐下,俯身贴了贴她的脸颊:“冉阿让先生带着珂赛特和莉莉莲被女修道院收留了,你不用担心他们。” 停顿片刻,他才继续说:“修道院没有医生,你身体还没好全,而我这边有杜朗德,不管怎么样,你得先把病和伤口养好。” 玛姬不说话了,她知道克利夫特说得有道理,便由克利夫特把她扶起来喝了点水。 克利夫特低头望着玛姬难得听话的模样,心里的怜惜如潮水层层叠涌,见她苍白的脸色渐渐泛起薄红,便轻声试探说:“我把奥德修斯号夺回来了。” 玛姬“喔”了一声,毫无波澜:“恭喜。” 克利夫特的手下意识想要把玩她的头发,在肩膀上一摸,没想抓了个空,这才想起来她已经剪断了及腰长发,讪讪地收回手,顺手捏住了她睡裙上的系带。 “弗赛市换了个市长,”他把系带扯来扯去,“托特律一家染上重病,托特律市长病死了,西蒙托特律瘫在床上。” 玛姬的瞳孔微微扩大,有一瞬间克利夫特觉得她眼底掠过一丝惊惧,但她随即又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真是个好消息。” “是个好消息,”克利夫特说,“弗赛市再没有人能找你我的麻烦了,玛姬。” 他试图亲吻她的额头,却被她偏头躲掉了,他也不气馁,只是道:“原谅我,我当时只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我明知道你并非存心。” 玛姬轻轻吸了一口气,刚要说话,克利夫特却又开口:“我只是太害怕了,你若即若离的态度让我感到恐慌。” 他的心被玛姬填满,而玛姬心里还站着许多人,这种不平衡的感情让他患得患失,让他敏感多疑,奥德修斯号被扣押只是一道导火索,点燃他积攒的不安、怀疑和愤怒,烧穿他长久的克制。 在监狱里时他想了许久,是不是因为他不够重要,他的地位不够高,财产不够丰富,才会得到玛姬如此无情的对待,他伤透了心,恨不得将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粉身碎骨。 然而现实让他自惭形秽,玛姬的每一个行为都出乎了他这辈子的认知,他看待人性的方式就是他被对待的方式,他感受到的都是人性的阴暗,自然也会以从充满敲诈和犯罪的贫民窟里摸爬滚打所获得的经验,去揣测一个纯白高尚的人格。 “但是都过去了,”他轻声说,“我知道那不是你的过错,却因为我的处境而忍不住怪罪你,这是我…” “这不是你的错,”玛姬终于找到了一个气口说话,“我对法律不熟悉,也低估了托特律一家人心险恶的程度,这是我的错。” 要说玛姬一点也没考虑到克利夫特,倒也并非如此,只是当时的情景不容她多加考虑,沙威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弗赛市游荡,而货船的鸣笛声就像催命的号角,显然她把冉阿让推上奥德修斯号时心中的天平已经倾斜。 自然她很快为这个轻蔑的想法付出了代价。 克利夫特亲了亲她的头发,声音低低的:“我知道,我知道,但这不是你的错,那些糟糕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们可以过安心日子了,眼下巴黎乱成一锅粥,弗赛市倒是平和起来,我们回去吧,也能让你好好养伤。” 他没听见玛姬说话,便又道:“或者你打算去什么地方,普罗旺斯的天气不错,尼斯有和你的眼睛一样蔚蓝的海洋。” 玛姬的眼睛亮晶晶的,几乎有一瞬间克利夫特以为她要答应了,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眼底溢出的泪珠。 “我希望有一天会有这样的日子,”她笑得苦涩,“但皮埃尔死了,我失去了最亲爱的哥哥,我心都碎了。” 克利夫特的手在口袋里摩挲着白贝母项链坚硬的轮廓,犹豫了一阵,他缩回手。 “我陪着你。”他低声说。 玛姬仿佛没有听到他而话,她慢慢抬手抹掉睫毛上的泪水:“但巴黎还有莉莉莲、还有冉叔,他们会是我往前看的动力。” 克利夫特向前倾身目光紧紧盯着玛姬,“莉莉莲出嫁需要嫁妆,皮埃尔的坟墓还在公墓阴暗的角落,沙威还在寻找冉阿让的踪迹,你此刻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我。” 第93章 玛姬垂头盯着她袖口的蕾丝,克利夫特也捉摸不透她究竟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望着她浓密卷翘的睫毛,二十年来盘踞在骨髓里趁虚而入的直觉蓦然爬上脊梁,他熟稔地搂住玛姬纤细的肩膀,低声道:“玛姬,你总需要我。” 第83章 月光像一汪银白色的水照在床头,克利夫特坚实的胸膛抵着玛姬,她微微垂着头,呼吸逐渐变得绵长。 她听见克利夫特叹了口气,抬手在她脖颈后停顿良久,随即银制链扣轻响了一声,捂得温热的银链贴着锁骨滑落,但玛姬仍然险些没控制住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玛姬只觉得自己的思维愈发困顿,一个柔软的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紧接着是轻手轻脚收拾书册的声音,蜡烛“噗”地一声被吹灭了,小木门吱呀一声落锁。 屋子里变得寂静,玛姬忽然就精神过来,她慢慢地把克利夫特给她带上的那玩意从衣领里掏出来,昏暗的夜光下,她只能隐约看清它的轮廓,尽管如此,她的动作仍然是一滞,眼底柔软下来,低低呢喃:“哥哥。” * 两天后的一个清晨,克利夫特站在卧室门前,犹豫着是要推门直进还是敲门时,门里忽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进来。” 玛姬早早地醒了,便再怎么也睡不着了,她的高烧在这几天内褪成了低烧,脑后被砖石砸中的地方微微发痒,浅一些的伤口已经愈合,手指被磨破的地方泛着红肿。 伤口已经不痛了,而莉莉莲现在有冉阿让照顾,她唯一需要面对的是她那颗伤痛的心。 尽管她清楚地明白,皮埃尔死了,这日子照样得过下去,但她的确打不起精神来,街垒上皮埃尔那双无神的灰眼睛总是浮现在眼前,时时刻刻提醒她无论如何费尽心思,该来的事情永远躲不过。 这是命运如此,于她而言每一幕都是既定的晦暗无声的存亡。 她又在想什么痴心妄想的事情呢?在abc朋友社面前阻止他们为法兰西牺牲,让伽弗洛什平安长大,亦或是让冉阿让安享晚年? 桩桩件件,她对自己起了疑心。 克利夫特推门而进,玛姬仰起头,对着他露出一个微笑。 她自以为笑得平和,但在克利夫特眼里这双宝石一样的蓝眼睛透露着淡淡的忧郁。 他心里有些担心,但面上不显,把放着牛奶、牛角包和蒸蛋的早餐盘放在她面前。 玛姬把蒸蛋吃完了,牛角包吃了一半,牛奶她一直喝不惯腥味,只是轻轻抿了一口。 “叮”地一声她轻轻把玻璃杯放回瓷盘,拈起帕子擦擦嘴,抬头望着克利夫特:“我感觉好很多了,我要出门。” 克利夫特下意识就是阻止:“好不好你说了不算,得让杜朗德决定。” 就在他说话的关头,玛姬已经站了起来,她站得稳稳当当的,丝毫看不出虚弱的模样:“不管怎么样,我非得出去不可!非出去不可!” 克利夫特抓住她的肩膀,摸了摸她的额头,语气干脆:“你才二十来岁,可不能这么糟蹋你的身体,现在回床上躺着,我不能让你出门,这是为你好。” 玛姬不动了,只是用那双蓝眼睛忧郁地望着他,慢慢道:“我真伤心…克利夫特。” 她把眉头拧了起来,嘴巴一撇:“看书,你说伤神;走一走,你说伤身。我只能坐在床上望着窗外,你看这扇窗户这么小,快把我闷怀了!” 顿了顿,她攥起拳头就要锤克利夫特的肩膀:“你再这么困着我,不听我的话,我就去找冉叔!去找我的妹妹!” “我不困着你,”克利夫特软声说,“明天再出去,路易菲利普今天继位,街上人太多,你身体又不算好,要是撞到你怎么办?” “我又不上大街凑热闹!”玛姬气急咳了一声,吓得克利夫特脸色发白,“我只是要去见皮埃尔!我要去见莉莉莲!” “莉莉莲有冉阿让先生照顾,皮埃尔已经入土为安,”他连忙让她在椅子上坐下,“你不用担心,我陪着你呢。” 克利夫特异常的温柔耐心倒是让她颇觉意外,但这些劝慰的话却严严实实堵住了她的喉咙,她抓住克利夫特的衣襟,泪水不受控地顺着脸颊往下淌:“我不担心!我只是难受,克利夫特,你没看见吗?我心里难受!烦闷得受不了了!” 她心里空落落地缺了一角,不知道要拿什么填补,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这种迷茫的煎熬不是陪伴能缓解的,克利夫特说再多的话语,也只是落在屋檐上的雨滴,只有空洞的回响。 克利夫特紧紧搂住了她,他温和的声音带着少许无奈:“我知道了,好姑娘,我知道了,走吧。” 他找了一件披风给她裹上,势必叫她密不透风地爬上马车,在马车上颠簸了有一个钟头,车夫终于勒停了缰绳。 “皮埃尔埋在你救助过的那个孩子身边,”克利夫特伸手把玛姬扶下来,声音夹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慰,“他们也算有个伴。” 玛姬的眼睛沉默地望着皮埃尔坟墓边的那块大理石,良久问:“这是谁写的?” “…让勃鲁维尔。” “他倒是有文采,”玛姬淡淡地说,“那是什么模样?” 克利夫特一愣。 “你不是亲眼看着皮埃尔下葬的吗?”玛姬扭头看了他一眼,“脸色的灰尘血迹擦干净了吗?有没有换上体面的衣服?你们把他放进棺材的时候,他的眼睛是睁开,还是闭上?” 克利夫特不说话,眼里闪烁着宽和的微笑,玛姬知道这个问题问得蠢,但她仍然止不住地想要说出口,她伸手摸了摸皮埃尔的墓碑,低声道:“我只是想再尽最后一回力。” 一只手帕轻轻地替玛姬擦了擦眼角,克利夫特声音轻柔:“是我合上他的眼睛——他走得体体面面,你放心,把眼泪和鼻涕擦干净吧,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 玛姬胡乱抹了一把脸,用力地把鼻涕擤出来,再把头发往耳后一捋,靠在皮埃尔的墓碑上。 “哥哥,”她抚摸着冰凉的大理石,“我得打起精神来,无论如何我得打起精神来,如果你听得到我的话,就帮帮我吧!” 克利夫特走到她身边,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摩挲着:“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都会过去的。” 玛姬无精打采地回了一句谢谢,紧接着一个沉甸甸的小木盒被递到她手里,她低头一看,正是她装着平安扣的木盒。 “这是我从房东手里赎回来的,”克利夫特说,“你从弗赛市带它来到这里,这木盒一定对你很重要。” 玛姬微微笑了起来:“克利夫特,你想要的时候,总是能够哄人高兴。” 她伸手在颈间摸了摸白贝母项链,显然意有所指。 克利夫特的神色很复杂,玛姬向来是个聪明人,从不轻易向他敞开心扉,他已经清楚地知道玛姬不稀罕金银财宝,可他还有什么能够吸引她呢? 好在命运向他展现出趁虚而入的契机。他相信玛姬的灵魂在黑暗里渴望温暖与关怀。尽管她口口声声拒绝,但只要陪着她度过这个时刻,他就能在她世界里成为无可替代的存在。 这可真是天赐良机。 这种方式比金钱更牢固可靠,却也更困难,克利夫特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只希望你能高兴点。”他微笑着说。 玛姬蹲了下去,认认真真地在坟边扒拉开泥土,克利夫特满头雾水地望着她,最终扭头找埋葬工人要了个铲子。 “你想做什么?”他问,“填这个坟坑花了一个多时辰,想要再重新挖开恐怕得多费点时间。” 玛姬终于笑起来,很明显她是被克利夫特逗笑的:“你在想什么?” 坟边挖了一个半米深的坑,玛姬把木盒放了进去:“盒子里有一块神秘的玉,让它陪着皮埃尔,说不定能给他带来好运气。” 克利夫特搜索枯肠,想说些宽慰的话,但又心疼几百法郎就这么花在皮埃尔身上了,忍了又忍只是道:“给了他,你自己呢?” 玛姬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指了指身上的项链:“这个——会一直保佑我。” 克利夫特不吭声了,他的嘴唇紧紧抿着,在玛姬背过身去时露出点不乐意的憋闷,等玛姬回过头,便又展现出他温和的一面。 他很擅长假装温和,因此玛姬当然没有注意到,她又絮絮叨叨的和皮埃尔说了几句话,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克利夫特替她扯了扯披风,迫不及待道:“走吧,回去了,天暗下来就要冷了,冻着身体可不好。” 玛姬有些不甘不愿,她还想去看看莉莉莲,但克利夫特两手一摊,说他也做不到。 这时候他倒是不逞强了,只是说那是女修道院,想要探访极其困难,还得让他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玛姬咬着嘴唇,被他半扶半抱上了马车,车轮辘辘转,外头人声鼎沸,克利夫特盯着她的脖颈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玛姬心头一动,突然道:“莉莉莲总不在我身边也不是个事,等我好一些了,就过去陪她们。” 第94章 让冉阿让教养孩子,定然会教出一个天真无邪不知世事的小白花;让修道院教孩子,自然是以夫为天纯良贤德。莉莉莲和珂赛特都是可爱的孩子,玛姬可不愿意看见她们一长大成人,就被男人哄骗着草草给出真心。 “…不行!”克利夫特大声说,“我去看过那修道院了,又破又烂,那些修女一辈子没见过太阳似的,你在那里准得闷坏了。” 玛姬被他说得有些闷烦,她不喜欢克利夫特这个语气,便拧起眉头道:“有什么不好的,我又不爱参加宴会,也不想去见安灼拉他们,跟冉叔待在一块,倒觉得轻松自在。” “那我呢?”克利夫特追问,“跟我在一起就不愉快吗?” 顿了顿,他觉得自己有些心急了,便软声道:“我在巴黎根基未稳,你再等等,等我想个安顿他们的法子,把他们都接出来。” “沙威睁大眼睛看着呢,”玛姬摇头,“修道院对冉叔而言是最安全的地方。” 克利夫特还想再说,看着玛姬疲倦的神色,也只好闭上嘴。 车窗外的巴黎市民在庆祝法兰西喜迎明君,玛姬撩了一角车帘望去,心里只觉得忧心忡忡。 这种和平的日子最多只能维持两年,两年后又是一场纷争,她救得了安灼拉他们一时,却救不了他们一世,他们注定是要为法兰西牺牲,这是命运…这是他们的性格决定的,她根本左右不了。 她心情不佳,但街道上笑声连连,酒馆的老板拿出一罐烧酒让路过的人尽情品尝,忽然老板一声笑喝凭空响起。 “小鬼!你这年纪喝什么酒!到面包店要面包去!去去去!” 玛姬下意识望去,眼底就带了笑,伽弗洛什脸上都沾着红扑扑的醉意,身后跟着一个比他高一点的男孩,正拿着一个豁口的瓷碗,醉醺醺地朝老板讨要酒喝。 第84章 “伽弗洛什!”玛姬把车帘全掀开了,探出头,沐浴在这带着发酵酒味的暖风里,大声道:“伽弗洛什!” 伽弗洛什回头一看,连忙跑过来,瓷碗里的烧酒稳稳当当,一滴没洒。 “玛姬小姐,”伽弗洛什碰碰头顶的毡帽,朝她行了个礼,“您把头发剪掉啦!我都没认出您来,那头金色长发剪掉了多可惜啊!多漂亮的金丝发,卖给理发店都得要十几法郎呢!” 他是打心眼觉得可惜,连带着眼底都出现了难过,玛姬笑了一笑,轻声安慰他:“这没什么,总会长出来的。” 伽弗洛什望着她,看样子是有什么话想要说,但他张了张嘴,只是说:“啊呀,您笑起来就漂亮多了!” 克利夫特弯了弯嘴角,这小鬼说得对,玛姬得多笑笑,才能展现她的光彩。 “去买点面包吃吧,”玛姬伸手给伽弗洛什递了几枚法郎,望向他身边跟着的男孩,太阳照着她微微眯起的眼眸,闪烁着细碎潋滟的光芒,“请你这位客人也填饱肚子。” 伽弗洛什应了就要跑开,玛姬的视线忽然凝在跟在他身后的孩子身上。 ——有几分熟悉的长相,玛姬眉头轻拧,下意识地叫出声:“查尔!” 果然是孤儿院那个被关禁闭的查尔,玛姬站起来,掀起车帘就往下跳。 查尔就像没反应过来似的,呆呆地站在原处,他穿了一件不合身的工装,袖口的地方沾了一圈机油。 “在卡特先生的工厂里工作怎么样?”玛姬轻声问他,“吃得饱吗?薪资有没有照付?” “卡特?”克利夫特灰绿色的眼睛带着调侃的笑意上下打量了一圈查尔,“雇佣一个毛都没长气的小鬼?他是喝多了酒想要做慈善?” 玛姬扭过头朝他咬牙切齿地磨了磨牙,克利夫特不说话了,眼睛兴致勃勃地笑着,伸手整了整玛姬的披风。 “…他把我们赶回孤儿院去了,小姐。” 玛姬一愣,差点没能抑制住自己震惊的情绪,她眨着眼睛瞅着克利夫特,克利夫特眉头一挑,眼睛里明晃晃写着看吧,我都告诉你了。 “商人重利,就连他们血管里流着的都是兑水的葡萄酒,玛姬,”他用温柔耐心的语气跟她说,“这是全天下都通用的道理。” 查尔看上去要比第一次见面时更瘦削了,玛姬心里有点难受,她伸手牵住查尔的手,低声道:“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查尔并不知道缘故,他只知道三天前被管事拽着耳朵丢出工厂,恶狠狠的警告他滚回孤儿院去,不要再回来,甚至连薪酬都没给他。 查尔不想重新回到孤儿院,他在外游荡了几天,彻底成了巴黎流浪儿。 玛姬沉默了许久,用一种无奈的眼神望着查尔,她刚想说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克利夫特却捏了捏她的手心。 “你怎么说服卡特收留这些孩子的?” 玛姬望着他那双认真的眼睛,努力平和而不动声色地说:“我告诉他,做慈善能够提高他的地位。” 克利夫特的瞳孔骤然缩成一点,“地位!”他琢磨着这个词,“地位!”。 玛姬觉得他的手把她的手捏地生疼,她轻轻地抽了抽手,克利夫特倒也从善如流地松开,他的眼神带着讽刺,但言行举止仍然温文尔雅。 “玛姬,你从来没感受过,因此你意识不到,地位是与生俱来的。”他轻声说,“无论做多少努力也改变不了被低看一等的事实,很显然,卡特是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低人一等?”玛姬缓缓摇头,“不,那么大的棉花厂,能养活多少工人和孤儿,是这些人意识不到。” 克利夫特抓起她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亲:“只有你会这么想,玛姬。” 这正是他无可救药地被玛姬吸引的缘故,他身上有很多不讨人喜爱的地方,玛姬也许会讨厌他的性格,他的长相,但她永远不会讨厌他的出身。 “我得去见见卡特先生,”玛姬喃喃道,紧接着她扬声嘱咐克利夫特,“你回圣安东尼街的公寓,把我那条黄裙子要出来,我得去见见卡特先生。” “你见他做什么?”克利夫特不赞同地拧眉,“他好色、愚蠢,完全没有利用价值。” 玛姬瞟了他一眼,并不理睬,弯腰柔声请伽弗洛什照顾好他的客人,又给他塞了些钱币,等他们离开了,她才慢慢直起腰来。 “你看见河对岸那家纺织厂了没有?”玛姬浓密的睫毛遮盖住她*眼底的神色,“规模恐怕比你在弗赛市的纺织厂还要大,你还想说他没有利用价值吗?” 克利夫特眼色沉沉地望着纺织厂烟囱里腾升的烟雾,神色变幻莫测,猝然吐出一句质问:“你非得留在巴黎?” 玛姬琢磨不透他心里想什么,他的口气让她觉得慌乱,仿佛回答是与不是都是在引诱他做下什么抉断。 因此她含混道:“这些事以后再说。” 克利夫特的神情在车厢的阴影里晦暗不清,玛姬觉得他有些发怒了,便咬住嘴唇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半晌他叹了口气,温和道:“你打算怎么做?” 玛姬一时没出声,回到公寓里,她坐梳妆台望着镜子,少女容貌精致,美中不足的是脸色苍白,湛蓝色的眼睛黯淡无光,海藻一样的卷发被小刀割得参差不齐,一缕缕地贴在脖颈。 玛姬轻轻摸了摸头发,道:“我需要洗头发。” * 油灯照得陶瓷浴缸锃光发亮,小窗和门都关紧了,一丝冷风都钻不进缝隙,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闷闷的香气,烧开了的水壶咕噜咕噜地响,克利夫特提起水壶,把它兑进冷水里,试了试水温。 “…我自己洗就可以…”玛姬坐在浴缸前的小凳上,试图做最后的挣扎,“真的,我会非常小心…” “不行,”克利夫特温柔但果断地拒绝,“你脑后可没长眼睛,谁知道你会不会一瓢水淋到伤口那里,低头。” 他不容多说地伸手按住了玛姬的头。 一股温热的水流慢慢地浸湿了玛姬的头发,水汽在眼前氤氲,她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一双带着薄茧的手轻轻地插进发根。 克利夫特的手在她头上缓缓打转,有力的手指带着一点粗粝,即使小心翼翼也会勾带起几根发丝,她只觉得一股麻痒从尾椎骨蹿上头皮,舒适中夹带着微微疼痛,她忍不住抓紧了裙角。 真是要命了。 洗发水从额角流进眼睛,玛姬心烦意乱地想要拿衣袖擦拭,克里夫特就用柔软的毛巾碰了碰她的眼角。 水滴从发丝滴落进浴缸里,荡漾出一圈又一圈水波,嘀嗒、嘀嗒,在不大的浴室里格外清晰。 玛姬心里不知道何缘由有些发慌,克利夫特宽阔的肩膀就这么抵在她背后,大腿时不时碰上玛姬的身子,玛姬几乎要觉得他是要抱住自己说情话了,但他一直沉默着,唯独呼吸逐渐沉重。 嘀嗒、嘀嗒。 克利夫特擦干了玛姬的头发,又拿毛巾包裹上,又弯腰把她脖子上的水渍擦干,他这活做得很认真,灼热的气息喷在玛姬的肌肤上,痒得她一哆嗦,一股热流瞬间涌上耳朵,不用照镜子,也能知道她现在是满脸通红。 第95章 她下意识拿冰凉的手背去贴脸颊,又想去摸摸脑后的伤口,它就在右额偏上的地方,不大,却时不时钻心的疼痛。 手刚伸到一半,忽然被抓住了手腕,她扭头一看,克利夫特把她的手抓到眼前,正仔仔细细端详着她的指尖,她的手指纤细白嫩,指尖微微上翘,那点磨破了皮的红肿和淤青就格外触目惊心。 玛姬情不自禁地瞥向他的眼睛,从那双灰绿色的眼睛里窥见一点儿心疼。 “战场上多危险,你不应该去那鬼地方,”克利夫特想起那日的场景仍旧是后怕,“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 玛姬吞了吞口水,打断他呼之欲出的埋怨:“…你想出什么法子来了?” 克利夫特一愣,玛姬便软声娇气道:“修道院,你想出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来了?” 她一双漂亮的眼睛水汪汪地盯着克利夫特,这让克利夫特想抱住她亲一亲,但他忍住了,生怕吓到这姑娘,不引人注意地调整了一下呼吸,道:“你放心就是了,好姑娘——你告诉我,你想对卡特做什么?” 玛姬被他的眼神看得面颊火辣辣的,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捞起一件薄开衫披上,趁机推开窗户大吸新鲜的冷空气,那颗因为闷热而烦躁不安的心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你放心就是了,我总有我的法子。” 克利夫特笑了一下,走到她身边,伸手把窗户关上了,转身倚在窗台边,他的表情好像他已经看透了玛姬心中所想:“玛姬,你怎么知道卡特会对你百依百顺呢?用对付我的法子去对付卡特可不管用。” “是,”玛姬微笑着回答,“卡特并不是蠢人。” 克利夫特很快反应过来之前,她一把把他推出了房门。 “这真是要命了,你小心着点,”克利夫特在门外对她说,“别对卡特用你那点伎俩,我看着你呢。” 玛姬浑不在意,反倒是轻轻哼笑了一声,她的眼睛里又绽放出摄人的光彩。 “轻视漂亮女人就是男人的通病,卡特说话不算话,以为这样就能打发我,让他等着瞧就是了。” 第85章 玛姬用火钳子把头发烫得蓬松起来,再用一顶蕾丝帽子挡住了她的伤口,现在她看起来像是二十世纪的时尚女郎了,她满意地点点头,往百无聊赖叉胸倚在门口的克利夫特面前一站。 克利夫特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平静地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真是奇了怪了,他竟不夸她品味好。 玛姬撇了撇嘴,扭头就往楼下走:“车应该备好了吧?我卷头发花了点时间。” “等一下,”克利夫特赶了上来,他一边抓住玛姬的手腕,一边从裤兜里取出一样东西,“你换上这个戴着,比什么贝壳项链更合适。” 玛姬回过头时,克利夫特已经伸手解开了银链,一串珍珠项链贴上她的肌肤,玛姬被冰凉的触感刺激得下意识想躲开,克利夫特的拇指抵住了她脖颈后凸起的骨头。 “别动,”他的声音扫过耳畔,酥酥麻麻地发痒,“我得把它扣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往后退了一步,露出洁白的牙齿,满足地呓叹一声。 “这才像样,刚才多寒酸。” 玛姬总觉得他话中有话,但时间紧急,她只来得及向他伸手讨要银链子:“寒酸什么?这是哥哥送给我的成人礼物,单凭这份心意,就比天底下所有的珠宝都珍贵了,你都还给我了,还非得嫌弃它戴在我脖子上。” “再怎么赋予它价值,它也只是一枚贝壳,”克利夫特轻哼一声,“让卡特看见了,不免轻视你,我这是为你好,玛姬。” 玛姬把项链收到随身的小包里,眼睛转了一转,姑且认为克利夫特说得有道理,但她潜意识觉得他心里有鬼,因此只是弯了弯嘴角,拎起裙角一溜烟跑进马车里去了。 克利夫特收回了微笑的表情,深邃的五官瞬间变得冷峻,他冷静地看着马车在石板路上越行越远,随后低声嘱咐雇佣的仆人:“给我牵一匹马,我要出去一趟。” * 八月的大太阳烤得土地滋滋冒热气,卡特走出工厂大门,摸索着掏出兜里的手帕一点点擦干额角的汗,惬意地伸了伸筋骨,抬头望着天边的云彩,耳边忽然出现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 “卡特先生,中午好。” 嗨呀,这事早晚要来,卡特深吸一口气回头望去,玛姬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卡特眼里掠过一丝惊艳,她仍然穿着初次见面的衣服,但是剪短了头发,倒显得俏皮。 “您怎么把头发剪了,玛姬小姐?”他语气温和,伸手捧住玛姬的手低头亲了亲,眼里透露出一点点心虚,“我正在想过些天给您举办一个宴会呢。” 玛姬自然地抽回手。 “就您的所作所为,恐怕举办了也没人参加。”她平静地回答,声音温和中带着一点儿讽刺,“听说您赶走了孤儿院的雇工,您在这么做之前也不仔细想想,这会不会让我的一番心血白费。” “啊!”卡特猛地一拍额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您原来说的是这件事,您知道,这几天城内翻了新天,那位新上位的皇帝,是我们这边的人,当年我还曾经跟他一起开过会议呢,既然他是我们这边的人,我何必再去做这什劳子慈善,去捧这群旧贵族的臭脚,恐怕现在他们看见我,还得跟我问好呢!” 从某种程度上讲,卡特言之有理,但玛姬翻来覆去的想也没能想到竟是这一个理由,她只觉得又荒谬又好笑,无法用自己的思想去接受他的话,一时之间,她便忽视了他色咪咪朝她一点点靠近的举动。 “好姑娘,要是你能赏脸跟我一同出席宴会,帮我料理社交,你一定能得到在此之前都没见过的金银珠宝,那些公爵、侯爵都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之下……你想要的荣华富贵,要多少有多少。” 卡特伸手抓住了玛姬的手腕,笑意从他那双小而冒精光的眼睛里露出来,忽然他手腕上的怀表“嘀嗒”一响,他立刻扭过头大喊:“开工了!快回去!开工了!” 他松开玛姬的手,大步往里面走去,大声怒吼:“杜克!我说过多少次!不要把午饭带到工厂里!你刚才塞进口袋里的是什么!” 玛姬冷眼看着卡特给了杜克一拳头,叫他滚回家去另寻工作。等卡特回到她身边,试图再大献殷勤时,她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我想没必要了,卡特先生。” 卡特一时间回不过神来:“您说什么?” 玛姬穿着的紧身胸衣绷得她透不过气儿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不让卡特看出她的异样:“没什么,卡特先生,听说勒格兰德维富餐厅的菱鮃鱼做得很不错,您有没有…” “当然有!”卡特大笑着打断了她,“我早就想去试一试了,只是可惜没有女伴陪同,我孤身一人不太妥当。” 勒格兰德维富餐厅是一家高级餐厅,水晶吊灯下放着一架三角钢琴,有钢琴师现场弹奏莫扎特的c小调组曲,音乐叮叮咚咚如流水般动听,在如此优雅幽静的环境里,成年男子沙哑又极力压低嗓门的声音就格外刺耳。 “——再多走几条街就是歌剧院了。”卡特用叉子戳起鱼腹,鱼被炖的软烂,刚举起一半就不堪重负,从叉子上慢悠悠地滑落下来,卡特连忙伸长脖子,张开大口去嘬:“—呲溜。” 玛姬发誓她看见了卡特那颗蛀牙的智齿正散发着黄浊浊的臭气。 卡特心满意足地咀嚼着,又拿舌头剃了剃牙缝中白花花的鱼肉,对玛姬咧嘴一笑:“这段时间歌剧院有部新的歌剧上演,正好有人送了我两张后天的演出票,你把我送你的那件红裙子穿上,我们一块去看。快吃鱼,这厨师手艺确实不错。” 玛姬胃口全无,他们正巧坐在玻璃窗边,她便端起一杯葡萄酒,一边抿酒一边望向窗外,视线远离了卡特,心情果然变得舒畅。 葡萄酒苦涩,一口下去烧穿肚肠,玛姬的脑子热乎乎的,思绪却是格外清晰。 “您的工厂这么大,做的是把棉花纺织成布料的生意吗?” 卡特点点头,他把鱼吃得精光,又喝了整整一杯酒,也有了几分醉意:“船送来棉花、棉线,我们就把它纺成棉线,再织成棉布,丢进水里头染成漂亮的颜色。” 车轮在窗外咕咕碌碌地转,卡特的声音咕喃不清,玛姬得非常留神才听到见他在说什么,她只好转过头,盯着他张张合合的嘴巴。 “我家棉布卖得比旁人便宜,又干净又柔软,生意当然不错。” 葡萄酒醇香苦涩的气息在餐厅里盘旋,克利夫特那句“就连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的都是兑水的葡萄酒”忽然在玛姬脑中浮现,她好奇地往前倾斜身体,问:“您卖得比旁人便宜,那不就赚得少了?” 卡特摆摆手,嘿嘿笑了一声。 玛姬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灰黑色的瞳孔微微扩散,神色隐藏着一种其中精妙不可言说的自得。 第96章 冥冥之中那股微妙而精准的直觉蓦然一动,她低头抿了一口葡萄酒,从玻璃窗的反射的倒影里看见自己瞬间浮起的红晕。 玛姬现在也有了些醉意,但神志好歹还保留着清醒,她抬头笑吟吟看着卡特,娇声娇气地朝他一歪头:“看您这神情,我今天还非得知道不可!” 卡特朝她前倾身体,鼻尖几乎要对上她的鼻尖,玛姬一脸期盼,慢慢竖起了耳朵。 卡特拿手点了点她的鼻尖,往后一倚,笑着说:“你把这瓶酒喝下去,我就告诉你。” 玛姬瞥了酒瓶一眼,服务生撬开瓶子后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玻璃杯,如今还剩下半瓶在慢慢晃荡。 这葡萄酒足足有二三十年头,她不爱喝酒,一顿饭下来只喝了两口便觉得烧心烧肺,若是全喝完了,能不能走出餐厅还两说,正下意识想要拒绝,视线蓦然凝在走进餐厅的一个高大身影上。 卡特正兴致勃勃地期待着,见她神色有异,好奇地想回过头,玛姬连忙叫住他。 “您这么说,可不能再反悔,卡特先生。”她弯弯眼睛,伸出纤白的手指拎起细长的瓶颈在卡特面前晃了晃,一仰头,学着格朗泰尔喝酒的气势灌了个干净,一股酒液从嘴角慢慢流进脖颈里,她抓起餐巾,捂住嘴巴轻轻擦了擦。 卡特目瞪口呆,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心疼这瓶几百法郎的美酒几秒不到被嚯嚯干净,还是心疼玛姬真的喝了这烈酒,他张了张嘴巴,半天发出一个声音:“啊…” 玛姬把餐巾丢进铜制垃圾篓里,她的眼眶微微发红,就连说话也变得轻飘飘的:“…您总能告诉我了吧?” 卡特是根本没想到玛姬能一口气把酒喝完,因此也根本没做好告诉她的准备,但玛姬满脸期盼,整张脸都闪烁着奇异而动人的色彩,一双蓝眼睛亮得仿佛摄人心魄,卡特忍不住喉头发紧,咕咚吞咽下口水,警惕的心软了下来。 一个喝醉酒的女人而已,他心里琢磨着,能出什么大事,告诉她,说不定能讨得她的欢心。 他朝玛姬招了招手,示意她凑近耳朵。 玛姬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清醒,但她一口咬住舌尖的软肉,把卡特的话都记进了脑子里,她的太阳穴又顿顿地疼痛起来,想必是伤口在作肆,她的神思恍惚了一瞬,等回过头来,卡特正在困惑地看着她。 “您怎么回事?”他问,“您住在哪里?我送您回去,或者到我的住处小歇一个下午。” “也许是有些醉了。”玛姬站起来,轻轻按住太阳穴,“您说得有道理,我得回家睡一觉。”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步子又是稳稳当当地走出餐厅,卡特下意识想去追,却被服务生拦住了。 “这边结账,先生”金发碧眼的服务生皮笑肉不笑,“一共是六百八十八法郎。” “记我账上!”卡特头也不回地往外闯,“卡特斯通,郊外鸢尾花庄园的主人。” 他好不容易摆脱了服务生走到街上,可这条富贵街道人流攒急,他又喝得迷醉,哪里还有玛姬的身影,倒是一个高大身影挡在他眼前,面无表情地盯了他几秒,便一眼不发地大步离开了。 卡特打了个激灵,心道见鬼了,崔维斯克利夫特怎么无处不在。 第86章 报童叫卖声穿街走巷,街道上人来人往,塔夫绸裙相互摩擦沙沙作响,玛姬大步钻进拐角的一处小巷,倚在墙壁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过了一会,她伸出双手捂住脸,忽然发出吃吃的笑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她只觉得如今微微眩晕的脑子飘飘然地快乐,几天以来积攒的阴霾一扫而空。 她忍不住又笑了一声。 忽然间她只觉得眼前被什么黑影挡住了,掀开眼皮从指缝里望出去,克利夫特拉着一张脸,说不出他的脸色与塞纳河南岸烟囱里喷出的浓烟哪个更阴沉。 “勒格兰德维富餐厅,”他一字一顿地说,“想必菱鮃鱼和葡萄酒都很不错。” 玛姬盯着他那双在阴影里变成深绿色的眼睛,捂住嘴巴轻轻地打了个酒嗝:“…挺好吃的。” 克利夫特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往前逼近一步,用他那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搂住她的腰,微微低下头,鼻尖在她脸颊厮磨。 “你笑得那么开心,看来是卡特对你说了不少恭维的话,”他伸出一只手捂住玛姬的嘴唇,“你别开口,让我猜猜。” “他夸你漂亮,又请你去看演出,告诉你只要答应做他的女伴,便让你下辈子享尽富贵…玛姬,你不会连这种醉话也相信吧?” 玛姬睁大眼睛望着他,一双蓝色瞳仁纯洁无瑕,仿佛这个女人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吸引力。 但实际上,该死的,她一清二楚。 “你施展的那点小伎俩也只能骗骗卡特这种没脑子的人,”克利夫特眼神闪烁了一下,手一使力把她抱进怀里,“等他醒了酒,回过神来,也就不顶用了。” 玛姬只觉得那只铁箍一样的手勒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本就因为醉酒大脑缺氧,如今一来,连眼前的人都起了虚影。 往日她说话,会在脑子里过几遭,如今是想也不想开口就笑。 “你是太平洋警察吗?崔维斯先生?” 克利夫特一愣:“什么意思?” 玛姬伸出纤长的手抓住他的手腕,一点点把他的手从嘴唇上移开,新鲜空气终于涌进口鼻,她大吸一口气。 “管得这么宽!”她毫不掩饰地朝他翻了个白眼,翘起嘴巴嘟嘟囔囔地吐槽,“你难道不知道吗?卡特在巴黎的工厂蒸蒸日上,要是能让他听我的话,那就能解决很多麻烦了。” “——麻烦?”克利夫特只觉得玛姬浑身软软地往下垮,他拎起她的衣服往上提了提,“我倒觉得你就是个麻烦,你是不是喝酒了?这一身酒味。” 他晃了晃她的肩膀,想让她清醒起来,但玛姬柔软的身体晃晃悠悠地站不住,直往他身上倒,他只好搂住她,咬住后槽牙生闷气:“如果不是我看着你,你是不是要醉倒在卡特面前,让他带你回家?玛姬,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还是说你真的愚蠢?” 他当然不相信玛姬能愚蠢到把醉酒后无力的躯体交给卡特掌控,但她的确是喝醉了酒,正没事人一样朝他弯着眼睛醉迷迷地微笑,脸颊就像堆了胭脂一样通红,肌肤又如同白玉般莹润,这副模样是个男人都得垂涎欲滴。 克利夫特又惊又怕,几乎不敢设想如果他没有及时发现她灌下那么大一瓶葡萄酒,会是什么后果。 “你个不知危险的蠢女人!”他铁青着脸色,声音就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你昨天才褪了烧,就急匆匆地去找卡特,又是喝酒又是说笑,卡特有什么值得你这么胡作非为?” 他说这段话,有大半出于关切,其中有一小部分出于吃味,但的确与往常的说话风格如出一辙,因此在玛姬看来,这又是他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 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些失望,这些失望点燃了她脑中的酒精,她横瞪起眼睛:“收起你那双胡乱揣测的眼睛,但凡看见一个男的朝我献殷勤,都得先怀疑我向他抛媚眼,天爷,天底下喜欢我的人这么多,我要一个个抛去,累也能给我累死!” 克利夫特的眼睛骤然缩成一点,他的下额紧了又紧,突然迸发出一阵嘲弄的笑声:“难道两年前在弗赛海岸的那个向我抛媚眼的女人不是你?见了鬼了!” 他的声音带着讽刺,玛姬却舒适异常,只觉得他是被戳中痛处跳脚发怒。 “这不就证明你好色、没带脑子!”玛姬借着酒劲大声道,“我向你抛媚眼,你就愚蠢地掉进我的口袋里,你倒好意思反过来指责我!” 克利夫特忽然不说话了,半晌他脸上带上一种忧伤的表情:“假如你说的是心里话,玛姬,那就证明我对你产生了错误判断,要知道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我就认为天底下没有比你再聪明的女人了,但现在看来,你仍旧是肤浅地认为只凭一张漂亮的脸蛋,就能折服天底下所有的男人。” 这一句话对玛姬来说就是赤裸裸的羞辱了,她的脸红到了脖颈处,深吸一口气,对克利夫特怒目而视。 酒精在侵蚀着她的意志,在失去神志之前,她终于把攒在心中已久的这句话大声吼了出来。 “——关你屁事!” 克利夫特下意识接住了她,后知后觉地有些发懵。 “你喝醉酒了吗?”他茫然的视线落在玛姬酡红的眼角。 他的语气听起来仿佛是后知后觉,但实际并非如此。当他从透明玻璃窗里望进去,正看见玛姬对卡特笑得灿烂,这些天她一直被一种沉郁的情绪笼罩着,连嘴角也不肯为他弯一弯,如今却对着卡特巧笑嫣然。 克利夫特的理智逐渐被另一种情绪蚕食。 他知道他应该说什么话去讨玛姬欢心,但他要是真这么做了,他也就不是克利夫特了。 第97章 他忍不住走进餐厅,当他心不在焉地敷衍服务生时,玛姬抬头朝他瞥了一眼,克利夫特清楚她知道他在望着她。 紧接着他看见玛姬嘴角勾起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拿起酒瓶仰头一饮而尽。 她究竟在干什么!在弗赛市时他们也曾小酌几杯,玛姬一杯就倒,趴在小桌子上咯咯地笑,每一次都得让克利夫特把她抱起来送回家,再招吉许夫人几个白眼。 克利夫特不相信她不清楚自己的酒量,可她究竟在做什么! 玛姬已经醉了,她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短发的发尖不断剐蹭着他的脖颈,刺刺的发痒,她窝在他怀里,脸颊酡红,红润的嘴角上翘,浓密的睫毛轻轻扑闪,全然不知她在另一个人心中掀起多少波涛。 克利夫特怔肿片刻,紧接着叹了口气,低头亲了亲她的额角:“你说得倒也没错,我的确为美色所诱。” 玛姬就算在醉梦里也不安分,又吃吃笑了两声,就像在肆意嘲笑他。 克利夫特叫了一辆马车,抄起她的双腿把人抱进车厢,又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就当你说的是醉话,不再计较,你也把我说的话忘记算了。” 玛姬蜷缩在他怀里,不安分地蹭了蹭,嘴里咕哝了一声,克利夫特心中一动,刚想仔细听清楚,就见这个小醉鬼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早就酩酊不醒了。 回到公寓的这条路很长,足够克利夫特用冷水一瓢瓢浇灭发热的头脑,理清纷乱复杂心绪,等抵达租住的公寓门口时,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 当他把玛姬抱上楼时,杜朗德正堵在门口。 “请让开,”克利夫特一个眼神也没递给他,“再去配点解酒药给她服用。” 杜朗德跳起来想看玛姬的脸色,却被克利夫特微微侧身挡住了:“快去。” “——不是,”杜朗德惊奇地瞪大眼睛,“她伤没好全吧,这时候喝什么酒?我怎么不知道玛姬小姐是个酒鬼?” 克利夫特深邃的五官显得更加冷厉,他一扯嘴角:“鬼知道她发的什么疯。” “她身体没好,别再吃药刺激她了,”杜朗德说,“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但愿她没吃什么东西——你还是准备个垃圾篓好了。” 顿了顿,他又提起今天找克利夫特的正事:“奥德修斯号的货物都搬空了,总停在港口也不是个事,你又暂时没这个心思,要我说就重新找个船长,帮着掌舵运货。” “再找个像克吕班那样的人?”克利夫特挑眉,“每位水手都有拥有一艘船的宏图大志,我信不过陌生人。” 杜朗德用带着青黑的眼圈看着他,意思是那你想怎么办。 克利夫特把玛姬放到软床上,看着她卷着被子打了个滚窝到角落里,神情变得温柔。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解决这个问题。” 杜朗德满脸困惑:“你想解决什么?弗赛市的工厂?玛姬?” 那是急切不得的事情,克利夫特微微眯起的眼睛透过一丝寒光:“首先得是卡特。” 他终于看了杜朗德一眼:“在卡特夫人死前一个月,我见过她一面,她壮得像头牛,生龙活虎地同我吵棉花的进价问题,要说她忽然病逝,我是不信的。你帮我问一问,当年为卡特夫人治病的医生是哪位。” 杜朗德又摊上份工作,看在克利夫特每月给他那么高薪资的份上,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一边往外走,一边捎带上一个精致摆件,嘴里念念叨叨:“我是当医生的!可不是你的秘书!” 克利夫特“砰”地一下关上房门。 蜡烛被夹带的门风刮得晃荡了一下,他叉着腰,居高临下地望着玛姬。 “现在,我要扒掉你的衣服,免得你憋死过去。”他摩拳擦掌,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你最好给我安分点,别拿牙齿咬我胳膊,别拿脚踢我小腹,别拿指甲挠我脸——还有,别吐我身上。” 第87章 克利夫特垂着眼眸,如今是夏天,玛姬穿的是短袖上衣,两只白皙的胳膊亮得晃眼,上面有几丝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被玛姬用脂粉挡去了,如今折腾了一路,脂粉几乎掉得干净,伤疤便隐隐约约显现出来。 诺大的卧室安静异常,只有玛姬轻柔的呼吸声。 他深吸一口气,弯腰把她从床上拎起来,让她倚着椅子东歪西倒地站着,为免她一头栽倒在地上,他还得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 另一只手拎起她的衣袖,试图把外裙给扒拉下来。 “看在上帝的份上,把手举起来。”他好言好语对她说。 玛姬就像听不懂话的孩子,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身体像没骨头一样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脚上的小皮鞋一翘一翘,踢得他的小腿肚发麻。 没有男人不会对这样的女人起心思,克利夫特喉结上下滚了滚,眼底情绪难辨。 谁也不知道这一刻克利夫特心里在思量什么,但半晌后他往前走一步,大腿抵住玛姬的双腿,一只手抓住玛姬的手腕举起来。 玛姬动弹不得,只能鼓起嘴巴不满地瞪着他,他满意地弯了弯嘴角。 紧接着,他弯下腰,拎起玛姬塔夫绸外裙往上一撩,他使了十成十的力气,就像卷船帆一样卷起裙摆,这件厚重的绸裙就自下而上地给脱了下来。 一大片雪白的肌肤骤然闯进克利夫特的视野。 他不由得一愣。 褪去外裙后,玛姬上身只穿着衬衣和束腰,衬衣领子开得极低,裸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脯,而束腰正好卡在胸部以下的位置。 “见鬼!见鬼!”克利夫特低声咒骂,他并没有喝酒,但浑身已经烧得火热,就算是如此,他还得把玛姬束腰上勒紧的绑带解开。 他的手指抓住了绑带,却莫名其妙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重重喘着粗气,只觉得这对于他真是一种要命的折磨。 不亚于在远洋船上航行好几个月,没有新鲜多汁的水果、也没有甘甜的淡水。 他口干舌燥,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克利夫特额角泌出微汗,他相信这一定是屋内没有通风的缘故,他只觉得浑身闷热,几乎无法施力在这么一个小小的蝴蝶结上。 白色绑带就像有生命一样缠上他的手指,瞬间带着薄茧的手颤栗起来,小麦色的皮肤下暴起浅色的青筋。 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眼神避开她裸露的肌肤,小指一勾一拉,绑带立即四散开来。 腰部的束缚被解除,大量新鲜空气涌进肺部,玛姬瞬间觉得舒服了不少,眼睛带着笑意,潋滟地望着克利夫特。 “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这么看我。”克利夫特的手抖了一抖,侧目避开她的视线。 绑带已经松开,下一个步骤便是扯开束腰,这意味着他的手指需要插进束腰与衬衣之间的缝隙,他试探着轻轻碰了碰,柔软轻薄的棉质衬衣带着温热的体温,他的手就触电般地弹开了。 他们曾经亲吻过彼此,但最多也只是唇齿之间的浅尝即止,这就足以让克利夫特心跳加速,浑身发热。 更何况如今要做的是一层层剥开衣裳,并且他绝对不能多做点什么,这有失风度。 克利夫特花了三分钟的时间,打开窗户让夜晚的冷风浇灌发昏的头脑,做足了心里建设,这才有勇气转身一把抓住束腰往外一扯。 谢天谢地,终于结束了。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忽然脖颈间触感一暖,低头一看。 不知何时,玛姬柔软的手臂攀上他的颈项,她眉心轻轻蹙起,嘴唇像熟透的樱桃泛着湿漉漉的水光,玫瑰色的红晕从锁骨蔓延至脸颊,眼底仍然是醉意未醒,半浮半沉着迷离的水雾 她软绵绵地踮起足尖,睫毛如被风吹乱的蝶胡乱扑闪,遮住了眼里的神色,她慢慢抬起下额,嘴唇微微张开。 克利夫特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待:“…你想做什么?” 柔软的女声在他耳边轻轻响起,宛若晴天霹雳。 “你以为我想亲吻你?”玛姬低声说,“很可惜…在我肚子难受之前,我的确是想这么做……呕!” 她弯下腰,难受地捂住喉咙,声音之痛苦,几乎让人以为她要把五脏六腑吐出来。 “该死!见鬼!”克利夫特旖旎心思荡然无存,手忙脚乱地在屋子里寻找垃圾桶,眼梢瞟见书桌底下有个丢废纸的篓子,也顾不着想那么多,一脚勾过来就往玛姬身边放。 玛姬把几百法郎的的葡萄酒、鱼子酱、菱鮮鱼吐了个干净。 这一吐,倒是减*轻她胃部的负担,尽管她神情虚弱地斜倚在椅子上,但内里已经在渐渐恢复。 她阂着眼睛慢慢地调整呼吸。 克利夫特用手帕擦了擦她的嘴,又低头看了眼他衣袖上的脏污。 “明天就给你雇佣一个女仆,”他嫌恶地把外套脱下挂在椅子上,像有深仇大恨似地团起手帕丢进篓里,“指望我服侍你——这会要了我的命。” 第98章 玛姬没有回答,她的胸脯微微起伏,眼角慢慢地沁出泪花。 克利夫特有些慌张:“上帝作证,我并没有辱骂你的意思,你哭什么?” 他摸索着掏手帕就想给她擦眼泪,神思一定才想起来手帕在垃圾篓子里,便只好用衬衫袖子给她揩一揩,尽力温和问:“你哭什么?” 玛姬睁开眼睛,眼泪就像珠串一样掉下来,眼角和鼻尖都浮现出红晕,她轻轻咬住嘴唇。 “…只剩下我和莉莉莲了…”她的声音轻轻的,“你对我不好,这里对我不好,我想回家…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她说这句话时,眼泪慢慢地充盈她恍惑的眸子,整个人仿佛只要让风一刮就会碎裂,飘飘忽忽地散向远方。 克利夫特更恐慌了,他走到玛姬面前,一把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只管连声重复:“还有我在呢,好姑娘…你爱去哪里哪里,爱回家我就带你回家,绝不拦着你,别哭了好吗,算我求你。” 玛姬睁着眼睛盯着他,似乎是在确认此话真假,克利夫特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她闭上眼睛,睡着了。 原来是醉话。 克利夫特看了看她苍白的脸色,想了想,转身带走了废纸篓。 回来时他手里多了一杯温水。 他扶起玛姬的头,试图往她嘴里灌水,结果让她疯狂地咳呛起来,这倒让他不敢多做动作。 “喝点水去睡觉吧,”他晃了晃玛姬的肩膀,“喝点水好受点。” 玛姬模模糊糊地清醒过来时,克利夫特就是用手足无措的可怜神色在她身边踱来踱去。 她低头一看,只见冉阿让送给她的那件黄色塔夫绸裙像烂泥一样在她脚边摊开,而她只着衬衣衬裤,膀子几乎裸露着,脸色刹时就红起来了。 她张口就想质问克利夫特,可她的喉咙就像一辈子没喝过水一样疯狂渴望着水分,脑子又昏又涨,浑身恶心想吐,虚弱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克利夫特把那杯水递到她嘴边,他仍旧没意识到她的意志已经清醒。 “把水喝下去。” 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玛姬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立即有了力气说话。 “你想做什么?”她掀起眼皮盯着他,“你在做什么?” “?”克利夫特被她怀疑的眼神看得几乎要炸起来,他四下里看了一周,发现垃圾篓子已经被他带出去了,而玛姬的眼神已经落到椅子上的外套上,那满是疑虑的表情就像他真的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 “我能做什么?”克利夫特大怒,“你看你现在的模样,我能对你做什么!你倒是得谢谢我!要是没有我把你带回来,你就得在大街上躺一晚上,回头被心怀不轨的人带走。话说回来,你和卡特喝什么酒?就算对卡特别有所图,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酒量,我反倒要问你一句,你在干什么?” 他抓起外套打算给玛姬展示她在醉酒后究竟做了什么事情,想了想,还是放下来:“你弄脏了我的衣服,这件事以后再找你算账,现在我有一句话非要告诉你不可。” 玛姬心知肚明,她因为看见克利夫特在场才敢肆无忌惮地喝酒。 也许他会嫉妒、发怒,就此恨上卡特——这样更好。 但就算克利夫特再怎么生她的气,他总会站在她身后。 她抿住嘴唇,有些心虚地用眼睛瞟他。 克利夫特从没见过玛姬用这种眼神看他,他知道自己正处于上风,口气便愈发坚定:“玛姬,你习惯把人往好处想,但实际并非如此,你只是运气较好,遇上了愿意珍惜你的人。你与卡特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绝不能用你所习惯的处事法则去对待卡特这种人,他们狡诈、奸邪、不择手段,你绝不能用对待我的手段去对付卡特,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人。” 话刚说出口他便觉得说得重了,眼梢小心翼翼瞥了玛姬一眼,见她没什么反应,便放缓声音:“你听我说,在陌生男人面前喝酒太过冒险,你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卡特不是傻子,我可不希望你醉倒在他怀里。” “你的担心有道理。”玛姬说。 克利夫特的神色一松:“你知道这个道理就行,卡特的事就不要操心,好好休息。” 玛姬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她自然知道克利夫特言之有理,但这件事情是她非做不可的,她掀起眼皮看着克利夫特,似乎是在估量着什么。 紧接着她叹了口气,收回已经到舌尖的话,尚未板上钉钉的事情,就先不要告诉他,免得他笑话,看不起她。 “我得好好睡一觉,”她轻声说,“后天卡特请我去听歌剧。” “该死!”克利夫特说,“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不,我知道,”玛姬抬头,一双清凌凌漆的眼睛望着他,“他不择手段、贪名逐利,但他并不会对我做什么事,对他来说得不尝失,我有更大的利用价值——就像你以前想让我做的事情一样,我的美貌、谈吐,能让他长足脸面。” 对待不同男人,她自然会用不同的方法。 克利夫特的脸色很难看,半晌他一把捞起外套,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卧室,那个高大的背影写满了怒意。 第88章 天气闷得人喘不过气来,天空顶着一层灰蒙蒙的云,雨丝飘飘斜斜地撒下来,杜朗德连走几步,一脚跨进寓所的屋檐下。 他歇了口气,伸手准备开门,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从石板路尽头由远而近渐渐响起,急促但不急躁,从容有力。 杜朗德转过头,看见克利夫特长腿一跨迈上台阶,手里的黑伞唰地一合拢,透明的雨滴立刻从织得密不透风的黑色布料上滚落下来。 “天!”杜朗德打量着克利夫特的穿着,他穿了件深黑色天鹅绒夫拉克外套,内里是一件亚麻衬衫,一条深蓝色领巾打了个漂亮的结系在领口,领结口别了金色玫瑰花胸针,长长的马裤马靴包裹着结实修长的腿部,愈发衬得人肩宽腿长。 “你穿得如此隆重,我可不信你是为了专门来拜访我。” 克利夫特脱下外套,轻薄的衬衫勾勒出挺括的胸膛,他伸手扯松了领结,眉头微挑,又变成杜朗德习以为常的模样。 “出去办了趟差事,顺道过来看看你。”他简洁概括。 杜朗德可不信,他取出钥匙打开门,道:“老天,什么差事要你穿得像只开屏的孔雀,实话实说算了。” “修道院。” 杜朗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瞪得就像**凸出的眼珠子,喉咙里发出不敢置信的声音:“哈?那种套件丑不拉几的罩衣一辈子不见男人的地方?” 克利夫特抿了抿嘴,没有说话,他脸上的神情带着隐隐憋闷,杜朗德因为看得多了,知道他出现这种神情只是因为一个人。 “玛姬小姐呢?两天过去,她酒该醒了吧?” “在巴黎歌剧院看剧呢。” 杜朗德了然,难怪克利夫特穿着如此正式,但很快他又意识到不对劲,这个时间点可不正常,如果克利夫特和玛姬一起看歌剧,那么他们现在应该一起在剧院里。 “喝点水,”他倒了杯水给克利夫特,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玛姬小姐跟谁看歌剧去了?” 克利夫特不答,反问:“卡特那件事有消息了吗?” 杜朗德恍然大悟,跟的是卡特。 杜朗德望着克利夫特,他的眉眼深邃,即使是明亮的光线投射在他的面庞上,高高的眉骨依旧会遮住眼眸,让人捉摸不透,只有凑得极近,才能看清灰绿色瞳仁深处的复杂的情绪。 屋内光线昏暗,杜朗德只觉得克利夫特异常平静,他低头给自己倒了杯水,道:“卡特可不是什么纯良的人,你竟然甘心让玛姬小姐与他来往。” “她有自己的道理,”克利夫特的话音里含有一种近于忿怒的平静,“我可拿她没什么办法。” 可就算玛姬有自己的道理,看着心爱的女人同别的男人谈笑风生,对克利夫特而言仍旧是一种折磨,任凭旁人抢走与心爱的女人这种亲密的关系,自己却什么也不做可不是他一贯的作风。 与其与玛姬争论虚无缥缈的道理,让她心生烦躁,克利夫特宁愿解决出现在她身边的男人,这种方式简单、便捷。 他摩挲着手里的瓷杯,视线在杜朗德的书房里转了一圈,道:“卡特他丈人还在世时,我曾贩给他纺纱机,因此与他们家的老管家有几分交情,今早便顺道去拜访了这位老管家。” 他把水杯往桌子上“铛”地一放,眉头微微挑起:“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杜朗德:“什么?” “卡特夫人病逝后不久,这位老管家也随着一起去了。” 杜朗德一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刚想笑他白费功夫,就听克利夫特说:“但他的妻女仍旧活着,他的夫人虽然瞎了眼睛,口齿倒仍然清晰,说她丈夫死前几个月身体日渐虚弱,原本以为是病,医生却查不出病因,到了最后关头,便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你说听起来熟不熟悉?” 第99章 “熟悉!”杜朗德猛地从椅子上窜起来,险些打翻了水杯,他心中难掩激动,“卡特夫人的家庭医生是我同级,刚才我拎了一瓶酒去他诊所小坐了一会,你猜卡特夫人的病症是什么情况?” 两人对视一眼,克利夫特长长呼出一口气:“所差无几,是不是。” 杜朗德皱着眉头,左思不得其解:“那可是他枕边人…” 克利夫特指节轻轻叩击着桌面,眼底浮起讥诮:“枕边人?从来就不是,从缔结婚约起,她就是卡特争夺工厂的对手。” 停顿了一会,他扶正被杜朗德震得滴溜溜转的瓷杯,垂眸望着杯底水波晃荡的涟漪,低声道:“卡特家那位新上任的管家,听说半年前还在厨房削土豆皮,也许我可以带点礼品去拜访一下他。” 杜朗德喉结滚动了几下,忍不住道打断:“对手?你是如何对待你的对手的?” 克利夫特走到镜子前慢条斯理地整理着领结,又把卷到小臂的袖子捋下抚平,他做得很仔细,很认真。 “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会不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 “除了托特律,我的确没见过你采取不公正的手段,”杜朗德轻声说,“一直以来我相信你心中有一个天秤,但…” 克利夫特轻描淡写得仿佛对这种阴司事司空见惯,他不由得被惊住了。实际上杜朗德极为不赞同克利夫特对待托特律的法子。 身为医生,他更加清楚生命如草芥,他担心一旦克利夫特开了这个先河,便会有变本加厉的时刻。 “我珍惜所有人的生命,”克利夫特回答,“除去本就不是人的人,和已经背叛我的人。” 他从衣帽架上取下外套穿上,慢条斯理地把扣子一颗颗扣上:“时候不早了,我得去把玛姬接回家。” 杜朗德快步追出去,大声问:“卡特呢?你…” 克利夫特转过身,屋内的灯光刚好直直照进他灰绿色的瞳仁,那种畅快、兴致勃勃、紧抓时机的狠意骤然迸发出来,仿佛有一匹恶狼死死盯着杜朗德,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丝寒意顺着尾椎骨窜上脊椎。 “你不能用不公道的想法揣测我,”克利夫特垂下头,再抬起头来便是温润的笑意,“我自然不会用卡特曾经使用过的方式去对付他,这太低俗,也太愚蠢,我要让他输心服口服。” 杜朗德长长地松了口气,他所熟悉的克利夫特并没有变化,他的种种异常表现,究其根本是他不得不压抑住他嫉妒得发狂的感情。 * 歌剧厅镀金横梁折射着舞台上璀璨的灯光,穿着堆满蕾丝和亮片克利诺林裙的演员站在灯光中心咿咿呀呀唱着意大利语,玛姬偏过头,纤细的手指掩住嘴唇轻轻打了个呵欠,正巧看见卡特的头往下点一点,又立即弹射坐直了身子。 玛姬的嘴角轻轻往上翘了一翘,笑眯眯地注视着他。 察觉到玛姬的视线,卡特下意识勾起一个笑容,低声道:“…还挺好听,是吧。” 玛姬心想算了吧,四幕戏中她只打了两次呵欠,余光却已经看见卡特舒舒服服地睡了二分之一了。 她自然不会自找没趣揭穿卡特,见他终于清醒,便点头微微一笑,道:“是个美妙的夜晚。” 卡特伸手想要触碰她的手背,玛姬不动声色地抬起手,整理着衣裙上的系带。 “您果然是巴黎最大的纺织厂厂主,”她低声恭维,“这是我穿过最舒适漂亮的裙子。” “那可比不上我前一次送给你那一件,”说到这里,卡特有些不满,“可惜被你弄脏了。” 玛姬脸上呈现出愧疚的神情,她费尽心思地琢磨着要如何搪塞过去,就听卡特继续责备:“光凭布料就要整整两百法郎,玛姬小姐,你真是不够珍惜我的情意。” “如果知道那是您的庆功宴,我说什么也不会穿上它的,”玛姬不轻不重地回答,“我是绝不会穿上这种衣裳在酒窖里饮酒的——可惜我事先并不知道。” 说起这件事,卡特显然有些心虚,玛姬眼梢一瞥,立刻对他笑起来。 那双漂亮蓝眼睛就算在昏暗的歌剧厅里也闪闪发光,卡特一时脑子有些糊涂,不知道玛姬究竟是责备他的出尔反尔,还只是不经意间的说笑。 他支支吾吾道:“…我…” “好了,”玛姬身子往靠背上一倚,嘴角仍然带着笑,“你不应该花费这么大价格买什么英格兰布来给我做衬裙的,我倒觉得你工厂里的那些棉布已经算很不错了。” “你前天果然是醉糊涂了,没记住我的回答,”庆功宴那事就这么过去了,卡特心里松了一口气,“那些棉花可不是什么好料子,卖给别人就算了,给你穿,我怎么舍得呢?” 玛姬往他的方向前倾身子:“既然是如此,您是薄利多销喽。” “不,”卡特笑得很骄傲,“棉花纺成线,没人人能看出来它是收的那些低价劣质品,除了我的管家,他负责收购。” 他这次成功抓住了玛姬的手,女人的手柔软得他心旷神怡,他握了好一会,舞台的大幕落下,油灯蜡烛亮起,他便心猿意马地望向玛姬。 “你和你那些朋友可是喝掉了我不少好酒,”卡特是有些心痛的,但他面上装出一副大方的模样,“或许你请他们再来一次,我可以再为你举办一次宴会——这是我亏欠你的。” 玛姬任由卡特挽着她的手臂走出歌剧厅,她的目光游离,心思仿佛完全不在这里,直到卡特小心询问是否要送她回家,她才恍然回过神。 “我已经与他们没交集了,”她淡淡地说,“我一想起他们,心里就不舒服。” 一想起他们,就免不了想起皮埃尔,想起他们的未来,这一眼望到头的绝望真不是滋味,索性先远离他们。 “不过宴会可不能少。”玛姬说,“这是您答应过我的。” 卡特连忙答应了,又重新提起送她回家的事:“你看,我还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呢,这怎么能行” “也不是什么好地方,”玛姬摇摇头,抽出手走向不远处的一架看起来已经停留了有一阵子,花马正在不耐烦甩着马尾的马车,“就不请您光临了。” 第89章 衣装整洁的绅士将情妇纤细的手臂挽在臂弯,散发出白兰地和雪茄气味的嘴呢喃着情话;醉酒的学生把长外套搭在臂弯处笑嘻嘻地在路灯下大声交谈;隔墙疲倦的女仆麻木的晃动着摇篮,轻柔的摇篮曲与婴儿啼哭交织着飘出窗棂;巷末穿着轻薄的女郎朝过路人抛去暧昧眼波。 千百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巴黎的街头巷陌游走,而浓稠的夜色正将那些滋长的溃烂揉进黑不见底的天际。 玛姬盯着黑洞洞的车门已经有一会了,那车厢深不见底,她心里平白生了点畏惧,踌躇着往后挪动了半步。 “你在害怕什么?”车厢里的人不耐烦地催促,“快下雨了,你是打算让这些占满灰尘的雨水打湿你这件昂贵的裙子吗?” 他在说“昂贵的”一词时加重了语气,显得格外阴阳怪气。 “我得多谢你提醒!”玛姬忍不住大声说,“否则又给了卡特重新送服饰讨好我的的机会——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欠人情。” 四下里忽然寂静了一刻,就连花马都停止甩动尾巴。 玛姬心里有些得意,又有些发虚,她知道自己一时逞口头之快戳中了他的心扉,但想起他对她的冷嘲热讽,便一扫心虚,昂起头伸手抓住车厢上的把手。 她正打算施力往上蹦去,一只手从暗处深处来,牢牢地抓住玛姬的胳膊往上一提,玛姬就连滚带爬地扑进车厢里,撞在一个结实的胸膛上。 硬挺粗糙的羊绒外套撞得她的鼻尖生痛,几滴眼泪瞬间就滚出眼眶,她挣扎着爬起来,揉揉鼻子不满地抱怨:“…克利夫特!” “驾车。”克利夫特不予理睬,扬声对车夫说,他仍然紧紧抓住玛姬的手腕不撒开。 花马受了轻轻一鞭,立刻撒开蹄子狂奔,玛姬一个重心不稳,又倒进克利夫特怀里,这一次他腾出一只手搂住她纤细的腰身。 “卡特怎么不扶你上车,”他粗粝的手摩擦着玛姬的手骨,“你让他抓住手,他却不扶你上车,他可算不算一个绅士。” “你们两人见面的场景肯定不好看,”玛姬淡淡地回答,她试图抽回手,抽不动,索性放弃,“况且真让他扶了你又不乐意。” “我怎么不乐意,”克利夫特哼了一声,“卡特见到我就像老鼠看见猫,我可期待得很。” 玛姬抬头望了克利夫特一眼,看见他那双灰绿色眼睛里翻滚着熟悉的吃味与妒忌,只觉得又气又好笑。 “你倒是挺自信。”她脾气很好地朝他翻了个白眼。 “不与他人比,与卡特相比,我健壮又年轻,”克利夫特那双眼睛今天格外地充满野心蓬勃的占有欲,“你是眼瞎了才会选择卡特。” “选什么?”玛姬拧眉,“我才不做选择,你自己心思不正,就当我非得顺着你的心意走,我才不!等这件事了结了,我要回冉叔那里去。” 第100章 克利夫特一愣怔,冉阿让,他可不能拿这人怎么样,他忽然感到沮丧,眼底的亮光都黯淡了少许。 “你跟着冉阿让能做什么。”他不甘不愿地抗议,又怕她真的这么做了,便小心翼翼道,“修道院里住的都是无趣古板的人,那个院长愚蠢又守旧,连个男人都不见,石墙比绞刑架还高,能看见的书只有《圣经》。” 他的手顺着玛姬的胳膊往上滑,最终一把握住她的手指:“你千万别不以为是,你只要到那里看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没有男人,音乐、宴会、舞蹈,就算在奥德修斯号上住一个月也比在修道院的生活有趣。” 他话风一转,又道:“要我说就别跟卡特来往了,他给你的难道我就不能给你嘛,” 玛姬对他关于修道院的看法表示同意,但对于要她不与卡特来往的建议却充耳不闻。 “上流社会笙歌犬马的生活…你总是在说这些事,”她叹了口气,“我与卡特来往,为的难道就是荣华富贵?” “我知道你不是,”克利夫特说,“可那些事都跟你没关系,你什么都要掺和一把,那些闹革命的学生,路边流浪的小孩,**的女人,逃窜的通缉犯,可这些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总有被累垮的一天。” 玛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浓密的眼睫温顺地垂着,仿佛是被说动了,却又透露出一点倔犟。 克利夫特便紧随其上不急不徐循循善诱:“我知道你已经够累了,抛开所有事情,我带你四处逛逛,结交一些有趣的朋友,我给你买一匹小马骑着玩,或者你可以试着学射击——只要离开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想,也什么都不用管了。” 玛姬的眼睫慢慢地往上掀,她仍旧穿着晚礼服,会客厅的水晶吊灯很亮,千万束细碎的光线落在她身上,就像个精致漂亮的瓷人,皮肤白得惊人,蓝宝石一样的眼睛认真地望着克利夫特。 克利夫特竟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就是现在只要他说什么,玛姬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 她这个模样真的很漂亮,克利夫特一时间昏了头脑,他挣扎了一会,最终把想说的话抛到了脑后,只是俯下身,慢慢贴住了她的嘴唇。 玛姬一时间没有反应,他便搂住她的腰身,试探着想要撬开她的嘴唇。 温热的触觉一顶上唇瓣,玛姬忽然打了个哆嗦,神思在顷刻间回笼。 这个巧言令色的男人!她竟然在一瞬间被诱惑到了!她还以为他是真心关心她,说到底只是想索要一个吻! 玛姬立刻挣扎起来,一把用力把克利夫特的脸推到边上。 已经这么久过去,他却一点进步也没有,自己想要得到什么,便一厢情愿地认为她也需要这些,也许在往日她还会耐心解释,但应付卡特已经足够让她脑子发胀,疲倦又烦躁了,回家来一见克利夫特仍然停滞在往日的思维里,甚至还打着为她好的名号,玛姬就觉得恼火。 她不耐烦地扭开身子:“这世界上就没有别的事情让你更在意了吗?别再说啦,我已经够烦了。” 克利夫特呼吸一停滞,眼珠子空茫地望着她。 “是呀,”他盯着她看了数秒,看起来像是气急败坏了,“你心里想的是高尚的事情,因此认为我只有卑劣的爱,这是你对我的偏见,好姑娘。” 他觉得自己伤透了心,嘴唇抖了抖,却不忍心说什么严重的话,索性跳下车,也不搀扶她,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走了。 玛姬抿住嘴,觉得话说得重了点,左思右想,仍旧是抽出时间打算劝慰他,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克利夫特总是早出晚归,像是刻意躲着她。 直到一天晚上,玛姬刚要在松软床褥上入睡,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玻璃碎裂声。 她披上外套,慢慢地走下楼梯。 会客室里点着蜡烛,男仆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瓶开了盖的苦艾酒,一脸的彷徨犹豫,看见玛姬过来,就像看见了救星。 “我还在想要不要叫醒您呢,您就下来了,谢天谢地,”他松了口气,“老爷回家时脸色就不好看,看起来像是醉了,又要我再拿一瓶,可您看他这个模样,我哪敢再给他喝酒哇。” 玛姬从门口望去,克利夫特在会客厅对着大门的圈椅上正襟危坐,绷着面庞,看一起来很毫无异样,然而只要仔细一看,就见玻璃水杯碎了一地,外套就这么躺在玻璃碎边,领结不知道丢哪里去了,衬衫的领口扯散了松松垮垮地散开,蓬松的卷发从额角垂落,深色瞳孔微微扩散,一双绿眼睛空茫地直视她,整个人带着一种醉酒后的慵懒和迟滞。 “把酒收回去,”玛姬嘱咐男仆,“去煮一壶热水,晾温凉了给他喝下。” “可…”男仆有些犹豫。 “要是他生你的气,就说是我吩咐的,让他来找我说道理。” 男仆只好答应了,玛姬又道:“给他喂点水,就让他去睡觉,明早煮点牛奶和燕麦给他吃,不要黄油面包、也不要奶酪和肉。” 她自认为该做的都做了,便转过身准备回房间,忽然背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带着委屈的咕哝。 “我要喝酒,”克利夫特硬邦邦地说,他的声音又软下来,“我要喝酒。” 男仆左右为难,一个是主人,一个是主人重视的女人,他谁也不能得罪,好在玛姬看出来他的难做之处,对他说:“酒瓶给我。” 她拿过酒瓶,朝克利夫特走去,克利夫特乖乖地等着她走近,以为她会给他斟酒,但她只是把酒瓶放到桌子上,冷冷地对他说:“我明天还要宴会,我很困,你快去睡觉。” 克利夫特隐隐感觉到她的不耐烦,他莫名觉得委屈:“你喝醉了酒,我帮你脱外衣,解束腰,还让你吐了一身,我也不跟你计较。我自己一个人静静喝点酒,你非要跑过来掺和,却又一句好话不说。” 冷言冷语,这态度真让人受伤。 他是同卡特的新管家一起吃的晚餐,套出些话来,喝了不少瓶烧酒,确是醉得糊涂了。 从外边回来时玛姬已经睡着了,整栋公寓里空荡荡的,月亮照进起居室一片冷清。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只觉得费劲心思算计得来的生活一点也不快活,他的确与玛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这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可她一门心思奔波在外,他的被窝是冷的,也得不到她的一个亲吻或一句关心,这种小心翼翼维系的关系比用金钱维系的关系还要让人不安,这感觉真闹心。 他想着想着,心里愈发烦闷,那双灰绿色的眼眸便氤氲起水汽,一副沮丧难过的神情,这倒与往日总是无时无刻吐出刻薄话语的模样大相径庭。 女人心底总是会对示弱的男人心软,玛姬也不例外。况且克利夫特对待她算是尽心,她不想与他多讲话,主要是不爱听他刻薄的话。 “喝酒伤身,”她温声说,在他额头的位置吻一下,“你今天已经喝得足够多了,现在到床上睡一觉,有什么不愉快的明天再说。” 他这个轻吻又让克利夫特有些不习惯了,他迷迷糊糊地觉得如果能这样,再多喝几瓶酒也值得。 玛姬把他牵起来,带小孩一样小心翼翼地带他绕过碎玻璃,带到卧室,又费了点劲帮他把马靴拽下来。 “睡吧,”她起身拉窗帘,回头一看,克利夫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忧郁地望着她。 “你要是一直这样该多好,你之前是多温柔体贴,”他喃喃道,“怎么就不是这样呢?” “要让我装一辈子,那非得累死我不可,”玛姬微微一笑,“克利夫特,如今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第90章 翌日等到玛姬从卧室里走出来时,仆人说克利夫特先生已经早早地出门去了。 玛姬有些诧异:“他喝了那么多酒,竟然醒得过来?” “这我就不清楚了,老爷看着精神很足,心情也挺不错。”仆人说,“我告诉他早餐的样式是您安排的,他便全吃干净了。” 玛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琢磨了一阵什么事得让克利夫特撑着宿醉的身体出门,想了一阵没想出个名头,索性丢到边上。 “请你帮我去办一件事。”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卷钱,招手唤来仆人,“把这些钱送到圣安东尼区石板街十一号房的玛格丽特夫人手里,告诉她这是接下来三个月的酬劳。” 仆人接过钱粗略一看,忍不住道:“五百法郎…这顶得上我半年的薪资了,这可是一笔大钱,您就这么拿给玛格丽特夫人,老爷知情吗?” 玛姬梳头的动作一顿,透过镜子望着忧心忡忡的仆人,声音不轻不重:“这钱又不是克利夫特的,他都管不着,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仆人半信半疑,在他的认知中,玛姬住在老爷租住的公寓里,又没结婚,那么玛姬便是老爷的情妇。通常情况下,情妇的日常花销、用度都是出自老爷。 但他不再多说,只是点了点头,默默地从屋子里离开。 第101章 玛姬不是傻子,看得懂仆人眼神里的意思,他把她当作克利夫特的财产,她花的钱就是克利夫特的钱,因此得师出有名,至少得让克利夫特知晓。 她重新拿起木梳想把睡得打绺飞翘的短卷发梳直,可耐心地梳着,可越梳越是心烦意乱。 最终,她把梳子往梳妆台上一丢,心道:“让他见鬼去吧,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但仆人的反应仍旧是影响了她的心情,她知道自己又走上了一条老路,以前为的是家人,如今却是为了那些陌生孩子。 “我总不能坐视不管,”她盯着镜子里的美人自言自语,“这是最后一次——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只要解决这件事,我就能让你过舒服的生活。” 每天睡到自然醒,不被束腰勒得喘不过气,也不用与人虚与委蛇,平凡、舒适,这是她二十来年所渴望得到的生活,在上一世唾手可得,但如今却遥不可及。 金钱的确能让她过上优渥的生活,只要她想,男人上赶着讨好她,这种生活多舒服,尽情玩乐。 玛姬甚至已经快分不清她究竟喜欢的是哪一种生活了,她只想尽快回到莉莉莲和冉阿让身边,他们真正纯洁善良,又足够体贴她,能够抚慰她这颗疲倦懈怠的心。 她望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少女已经褪去了青涩,眉眼间更具风情,比两年前还要更加光彩夺目,就算是在美人如群的巴黎,也丝毫不落下风。 这副美丽的面孔和聪明的脑袋就*是她所向披靡的武器。 下午三点钟,太阳已经把巴黎烤得火热,木制的橱柜、贴了墙纸的墙壁仿佛都冒着亮晶晶油汪汪的汗渍,天气很热,玛姬只好把窗户推开一道小缝,试图期待塞纳河上的微风能够带来些许清凉。 木梳安静地躺在玛姬手边,妆匣里的脂粉散发出冲鼻的香气,她抿了抿嘴角,耐心地重新梳起头。 卡特兴冲冲地准备在今晚举行一场宴会,届时会邀请诸多社会名流参与,卡特定会分身乏术,而她正在他家中,其中自然大有可为,她甚至已经想好要怎么做了。 她自己穿上了衬衣衬裤,但想要把束腰穿上绑好,非得找煮饭的厨娘帮忙不可,玛姬叹了口气,扬声道:“丽莎!丽莎!” 楼下的厨娘应了一声,过了一会,房门轻轻响了一声,有人推开门走进来。 玛姬头也不回,低头整理着胸衣的花边,随口道:“请进,替我紧一紧束腰,别像上次勒得太紧了,险些让我把早上喝的牛奶吐出来。” 那人不吭声,只是走到她身后站定了,抓住束腰的绑带扯了一扯,若不是背后有些触感,玛姬几乎察觉不到变化。 “老天!丽莎!”玛姬不耐烦道,“你是没吃饭嘛,我叫你别使太大力气,也不是叫你跟小鸡崽一样挠一下呀!” 她把手伸到背后,知道厨娘做事粗手粗脚,便想先把绑带的位置调整一下,免得出现束腰歪斜或者没穿过固定的小孔的情况。 “你先撒手,”她摸索着碰到一只手,便拍了拍手背,“把带子递给我。” 细长的绑带轻轻飘落在她手上,她下意识攥紧,那温热的指尖就被她收拢进掌心,玛姬眉心一跳,只觉得那粗砺、柔软又厚实的触感不对劲。 厨娘虽然说是干惯了粗活,指腹也生有薄茧,但绝不可能有这么粗的指骨。 霎时间玛姬脑子里闪过无数想法,她无意识捻了捻那只手,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像是忍不住的轻笑。 “……!” 真是丢脸死了。 玛姬的腿脚还在微微发软,就已经扭过头怒气冲冲地嚷:“克利夫特!不请而进,是要被当作贼的!” 虽然克利夫特前一夜喝醉了酒,但眼睛亮得出奇,看起来神采飞扬容光焕发,他翘起嘴角,俯身在玛姬面颊上贴了一下,道:“你这么说可就太冤枉我了,我可是听见你说‘请进’,才敢进来的。” “你别揣着明白跟我装糊涂!”玛姬咬牙切齿,“你明明知道我要叫的人不是你!” 克利夫特咧嘴一笑,他心情真的很好,一点都不生气。 “好啦,是我吓到你啦,对不住。不过你只要肯原谅我,我是很乐意帮你拉一拉束腰的。你要相信,帮你解过衣服的人,做起这事是绝不比丽莎差的。” 玛姬脸颊唰一下飞红,她使劲地按住克利夫特的胸膛把他往外推,气狠狠地嚷道:“你还敢说这事!” “——我不敢。”克利夫特在嘴上比了个手势,笑嘻嘻地示意他不敢乱说话。 玛姬瞪他一眼,扬起头就要喊丽莎,克利夫特忽然伸手捂住她的嘴巴。 “丽莎忙着呢,”他小声祈求,“就让我来帮你这个忙,正好我有件准让你高兴的事要告诉你。” 他看玛姬不再反对,手便往下落,勾住玛姬腰间的绑带,就像带小孩一样拖着调子:“来,吸一口气…” 他盯着玛姬的腰身看了一会,玛姬只觉得背后发麻,转身硬着头皮瞪他一眼,与他那双绿得嚇人的眼睛一对上,竟一时无话可说。 忽然腰部被猛地一勒,玛姬瞬间呼吸不上了了,忍不住叫了一声,道:“你轻点!” 就在她喘气的功夫,克利夫特已经利落地收束绑带打了个结,溜溜哒哒地绕到她面前。 “今天的早餐很不错,”他微笑着说,“昨晚是你把我带到床上的。” 他在发出“床”这个音节时诡异地停顿了一下,但玛姬还没琢磨出异常来,他又道:“不让我喝酒、替我拉窗帘…” 玛姬不答,扭身想去取衣服,克利夫特却一把搂住她的腰,贴在她耳边:“玛姬,你得承认你关心我。” 他的尾音轻飘飘地仿佛要浮上天,其中的得意与高兴几乎能填满整个屋子。 玛姬被他的语气逗乐了,她笑着吐出一口气,拉长了声调道:“是,我还指望着你长命百岁,不然我怎么办?” 克利夫特低头亲了亲她的耳沿,道:“我比卡特健康多了,你放心好了。” 顿了顿,他又说:“你今天穿得可真漂亮,我请你到外面吃顿饭吧,我们到游船上欣赏日落,吃一顿晚餐,夜晚时塞纳河畔的灯都会亮起来,你保准喜欢这风景,好姑娘。” 玛姬沉默了一会,小小声说,“今晚卡特邀请我参加他的宴会。” 克利夫特气息忽然就沉了下来:“卡特?又是卡特,我知道你不喜欢宴会,然而卡特每次邀请你,你都不会去拒绝他,这又是什么原因?” “你知道的,”玛姬气息有些不平稳,“想让孤儿院里的孩子吃上饱饭,我不得不与他来往…克利夫特,你分明知道我在做什么,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呢?” “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我帮你解决,”克利夫特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地将心中的愤懑抑制住,“玛姬,当我看见你挽着卡特的手时,我只想一枪打烂他的手。” 他几乎是要冲着玛姬大喊了:“你清楚你长得貌美,便拿这点优势去迷惑卡特,难道你不觉得恶心吗?” “恶心?”玛姬的脸色微微发白,这个词刺得她浑身发颤,“你说什么?” 克利夫特立刻意识到他言语的纰漏,他也有点慌,捏了捏眉心,温声道:“卡特看你的眼神…简直像阴魂不散的鬣狗,我真惊讶你能忍受那些黏腻的视线。” “我能习惯。”玛姬硬邦邦道,“你不也拿这种眼神看我。” “你拿我跟卡特比?”克利夫特的脸色发青,连说了几个“好哇”,最终他笑了起来,那阴森森的笑意瘆人。 “既然这样,现在我问你,你究竟想跟我享用晚餐,还是去赴卡特的宴会?” 玛姬沉下心来看着克利夫特,他也低头直视着她的眼睛,尽管声音怒气冲冲,可那双灰绿色的眼睛里的期盼简直要化为实质。 玛姬嘴角轻轻抿了起来。 “…我得参加宴会。”玛姬对克利夫特说,“如果没有意外…” 这将是最后一次。 “不用说了,”克利夫特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卡特宴会的确比较重要,玛姬小姐。” 他脑子里一直压抑着的怒火终于抑制不住地燃烧起来,玛姬在对他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了,紧凭着最后一丝理智控制住自己,彬彬有礼地朝她一点头,大步离开了。 见鬼!真是见鬼!一番情意喂了狗! 第91章 塞纳河上的风停住了,诺大的卧室闷热地一丝气息流动都没有,束腰紧紧裹住玛姬的腰腹,让她愈发心烦意燥。 她描了眉,涂上口红,拿帕子轻轻擦拭额角的细汗。 紧接着拿起桌子上的手包,往门口走去。 这栋小公寓总共有三层楼,她住的是三层的客卧,克利夫特在二楼。 从楼梯角拐过二楼时,她忍不住往里面一望,左边的卧室房门紧闭,右边的书房留着一条缝,透过门缝,可以看见克利夫特站在窗边,双手撑着窗沿,头低低垂着,只穿一件宽松衬衫,外套被随意丢在椅子上。 第102章 玛姬犹豫了一会,走到门边轻轻敲了敲门。 屋子里没动静。 玛姬低声说:“克利夫特…你要知道,我绝不是为了与你作对,我很感谢你把我放在心上。” 她等了一会,不见回应,想来克利夫特气急,今天是不打算与她搭话了。 她吐出一口浊气,只好道:“我要走了,你早点休息。” 脚步声从门外慢慢远离,克利夫特才走近门边,他发红的眼睛盯着离去的那道倩影,轻轻一咬后槽牙:“既然不重要,你为什么还要参加宴会?” 巧言令色,以为只要服个软,就能得到他的原谅,很明显她有这个自信,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 就算是她没对他说过好话,让他心烦意乱,也只是使他爱得加厉害。 但这并不意味着玛姬能用语言来敷衍他!认为他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认为无论如何他都能满足她的心愿! 否则他与一只狗又有何异! 他在外为她奔波,试图给她一个理想的生活,盛夏的太阳烤得他皮肤火辣辣地疼痛,疲倦地回到家时便希望玛姬能给他一个亲吻、或者是拥抱。 但玛姬从来没有,她不是跑去做什么拉丁语教师,就是与卡特在外厮混,这对克利夫特来说简直就是羞辱。 克利夫特觉得心头的火气烧得他口干舌燥,便扬声叫仆人给他送一杯水来,喊了半天,没人应答,他只好自己走到楼下去找水喝。 会客室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水壶,里面装着的是昨晚冷掉的过夜水,他也不在意了,昂头就往嘴里灌,几口凉水下肚,他才觉得好受不少。 大门吱呀一声,克利夫特扭头看去,满心期待是玛姬幡然醒悟匆匆返回,但走进来的是仆人。 他满头大汗,摘了帽子就倚在墙壁上喘气,克利夫特冷眼看着他,等他缓过气来,便问:“你去哪里了?” 仆人没预料到克利夫特会在这里,先是吃了一惊,定了定神才道:“我帮玛姬小姐送东西去了。” 克利夫特站直,拧紧眉头盯着他:“送东西?什么东西?又是给的谁?” 这仆人是克利夫特来到巴黎后方雇佣的,只知道老爷是位事业有成的商人,并不清楚他的过往,此时便毕恭毕敬地回答:“玛姬小姐让我把四百法郎送给圣安东尼区的玛格丽特夫人。总共四百法郎,这可是笔大钱,要我说,玛姬小姐该告诉您的。。” 他一时没见克利夫特出声,便掀起眼帘瞅一眼,见克利夫特脸色沉沉,生怕自己的多嘴破坏了玛姬和克利夫特的关系,连忙小心翼翼地找补:“我到她家一看,她养着好几个孩子,也许是玛姬小姐发善心呢。” “她的确是个大善人,”克利夫特冷哼,“可惜神志不清,四处消耗她无处安放的善心。” 玛格丽特也在巴黎,这倒是克利夫特所始料不及的。如果不是这个蛇蝎女人惹事生非,玛姬怎么会在大冬天坠入河里后音讯全无,整整消失了七个月?两百多个日夜里玛姬究竟经历了什么,她依旧漂亮,但眼底的疲倦是显而易见的。 仆人不敢多说话,安静地站在角落里,只见克利夫特捏了捏眉心,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对他招手:“把书桌上那叠请帖拿给我,别弄错了,我要的是请帖,不是账单。” 书桌上凌乱堆着两摞纸,仆人不识字,但也能轻易辨别出那一摞小山一般高的是账单,而只有一个大拇指厚的是请帖。他叹了口气,心想老爷一心扑在女人和生意上,既不参加舞会也不赴宴,如今临时起意要出门交际,哪有结交的朋友给他送请帖。 然而克利夫特真的翻出一张洒满金箔的请柬,他翻来覆去地查看一遍,起身往卧室走去:“你去牵一匹马,我晚上要出去。” 他在卧室里待了有一个小时,出来时凌乱的头发已经梳得一丝不苟,青胡茬刮得一干二净,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古龙水的味道。 仆人已经把帽子和马鞭准备好了。 克利夫特站在楼梯口,看不出情绪的眼睛望着仆人,看得仆人心头不安,他悄悄掀起眼皮看了眼克利夫特,正看见他把一支银手枪放进腰间的枪套里。 仆人心里有些发怵,他知道玛姬小姐是参加舞会去了,而老爷也取了张请柬——总不会找人算账去吧。 他开始惴惴不安,但克利夫特戴正了帽子,朝他一点头就跃上马背,他都没来得及说什么。 算了,仆人心想,只要玛姬小姐说几句软话,老爷便会又落进她的温柔乡里,他又何必胡乱担忧,大不了以后少说几句话就是了。 * 太阳渐渐落下去了,卡特斯通庄园里的花草仍旧晒得蔫蔫的,一脚踩上去,腐烂的枝叶便冒出滋滋的水声 这是座历史悠久的庄园,大约得有几百年的历史,从大门进去便是大片大片的玫瑰、紫罗兰、枫树和白桦,要走过一条长长的石路,在能看见深处像凡尔赛宫一样端庄漂亮的宅邸,以前住的是卡特先生的老丈人一家。 如今住着卡特,尽管庄园离巴黎市中心很远,但卡特仍然坚持每天两三个时辰来回,因为在这里居住是地位与财富的象征,能极好得满足他的虚荣心。 玛姬第二次踏足这座庄园。尽管来的次数不多,但这座庄园的房间,地形与路线她早就了如指掌。毕竟上次庆功宴从布置到流程全由她操持,乐队演奏的曲目、甜品台上杏仁蛋糕的摆放角度、乃至宾客名单,都是她亲自确认。 带着白色手套的管家已经在门口等很久了,他对这位抢走马厩里最好一匹马的姑娘印象深刻,毕竟马丢了,他和马夫都挨了卡特先生一顿咒骂。 “玛姬小姐,”尽管心里不满,他仍然是毕恭毕敬地朝她伸出手,“您往这边走,老爷想先见您一面。” 他觉得玛姬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仿佛是鹰锁定住猎物,他后颈猛地窜起凉意,就见玛姬眼睛一眨,蓝宝石般瞳仁里漾开的柔情几乎要化成水,他晃晃脑子,怀疑方才那道审视的目光只是落日余晖晃出的错觉。 “您看起来很年轻,”玛姬对他释放出善意,“您在卡特先生这里工作了多长时间?” 管家心里直犯嘀咕,这事儿可真是蹊跷。先是那位崔维斯先生给他送了瓶酒,紧接着玛姬小姐又笑语盈盈地向他示好,如果不是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真要以为这两位贵客是冲着他本人才这般大献殷勤了。 “不长也不短,”他斟酌着字词,小心翼翼地回答,“大约得有七八年了。” 玛姬看了他一眼。 说话慢吞吞的,警惕性不低。 她很聪明,知道也许让眼睛和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管家就会对她放松警惕。 管家呆了一呆,他在当上管家之前只是名厨师,见过最漂亮的人便是卡特夫人,夫人面貌有种令人望而生畏的侵略性,他从不敢正视她。 这位貌美的小姐不同,她温柔和蔼,如沐春风,对着他这么一笑,他心都暖和起来。 卡特夫人已经走了好几年了,而有钱人家总需要一个继承人,卡特先生是该娶新夫人了。 玛姬小姐性格单纯、为人随和,选择这样一位好相处的女士,总比再遇上卡特夫人那般说一不二、容不得半点商量的强势性格要强得多。 管家脑子里转过好几个念头,忽然听见玛姬又问:“卡特先生从不在我面前办公,想来是在家中处理事物,他忙不忙,睡得晚吗?” 这是在关心老爷呢。 管家嘿嘿一笑:“我会一些算数,便帮老爷先处理掉简单的账务,再由老爷定夺,就算如此,老爷书房的灯也得到半夜才吹灭。” “他也不多请几位秘书。”玛姬轻叹。 “那怎么行,”管家笑道,“老爷信不过别人。” 意思就是老爷只信任他一个人。 眼前就是府邸,玛姬放慢了脚步,她还不想那么快进去。 “听卡特先生说您还负责收购货物,”她语调轻轻的,就像是不经意间随口提起,“您做这么多事情,真是能者多劳。” 这是在关心他呢。 管家嘴角上扬:“这种事情,也只有我能替老爷做。” 玛姬瞥了他一眼:“不就是收货物,缴纳费用和填写账单,这些事有什么难的。” 管家摇摇头,笑容神秘兮兮,只是上前一步推开一道小门:“您从这里进,小姐。” 玛姬清楚他不可能再多说一句,心底有些惋惜,面色不变,也不再多说,跟着管家走进一间布置得富丽堂皇的会客室。 卡特正站在窗边,窗户外便是她来时的道路,等管家轻轻掩盖上门后,卡特大步迎上前,抓住玛姬的手,大声笑道:“宝贝儿,你今天穿得真漂亮——你与加布里尔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他背对着窗户,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情绪。玛姬心头一跳,她清晰地意识到西沉的落日正笔直地照射在自己脸上,让她的神色一览无余。 第103章 “加布里尔是谁?”她弯起眼睛,湛蓝色的瞳仁满是落日的光辉,“就是这位管家吗?” 第92章 卡特盯着玛姬看了几秒,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捧起她的手亲了亲,道:“加布里尔只是个管家,你费不着对他这么用心,除非…” 他向前逼近一步,几乎要与玛姬的身躯相贴,灼热的眼神在她眉眼间痴迷地流连:“或许你更愿意让他唤你另一个称呼。” 玛姬心里反倒是松了一口气,故作矜持地垂下眼睫躲避他那黏腻赤裸的目光,道:“…我去看看宴会布置得怎么样了,先生。” 卡特轻轻拉住她的手,温声道:“不必费心了,我已让人安排妥当,你只需要享受这场舞会。” 他的手指反复摩挲着玛姬的手背,力道大得她轻轻蹙眉。 她想把手抽出来,手腕忽然被套上个冰凉的黄金镯子。 玛姬一愣,卡特举起她的手打量了一眼,满意地笑了一笑,道:“再等几天,我有件重要大事要告诉你,保准让你高兴。” 玛姬看着他兴致盎然的眼睛,胸腔里急促的心跳声几乎要冲破耳膜。她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设法使自己镇定下来,笑问:“您不能现在就告诉我嘛?” “现在还不能,”卡特说,“我有一桩生意要忙,等我谈下这桩生意,就能歇一段时间,到时候我带你去到普罗旺斯度假,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 见鬼!玛姬心里暗骂。 卡特眼里透露出的占有欲已经不遮不掩地告诉她,等手头的生意一结束,他就会立刻向她求婚。 这可不是玛姬想要的结果,她绝对不会接受卡特。可无论是委婉地拒绝、还是直白地拒绝,都必然会让卡特对她大失所望,她这些天的苦心经营便会化为泡影。 玛姬心乱如麻,就连卡特在捧起她的手亲了又亲,恋恋不舍地离开都没有察觉。她在会客厅柔软的圈椅上呆坐了许久,忽然听见屋外隐隐飘来华尔兹悠扬的旋律。 就在她发呆的这段时间里,舞会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始了,她连忙抹平身下被压皱的青色缎面长裙,站起身急匆匆往外走去,刚走过一个拐角,就撞见卡特大步朝她走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的口气带着埋怨,“我四处找不到你。” “衣服勒得我喘不过气来。”玛姬随口找了个理由,敷衍地抚了抚胸口,“就歇了一会。” 卡特也不在意,他只是顺口一问,便道:“我带你去认认一位贵人,你可不能给我丢脸。” 宴会厅高大的穹庐金碧辉煌,松香、糕点的香气和各色各样香水混杂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味道,挂在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在灯盏的照耀下折射出流光溢彩的光华,玛姬迈进宴会厅就被晃得偏过头,她眯着眼睛望向舞池里的人群,轻声问:“是哪位?” 她在问出这句话后立刻得知了答案,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转过身,一把修剪得体的络腮胡挡住了他的下半张脸。 “这位是瓦尔诺公爵。”卡特等着玛姬上前交谈,但她似乎是呆住了,于是他只好在她腰间一掐,道,“爵爷,这位是…” “玛姬冯索瓦吉许小姐。”瓦尔诺公爵饶有意思地笑起来,“我认识您。” 卡特不明所以,而玛姬心跳如雷鼓。 瓦尔诺公爵那双精明锐利的眼睛仿佛在将她的心思一寸一寸剥了皮,让她几乎不敢抬头直视。 “您好。”她曲膝行礼,勉强挤出个笑容,然而这个笑容僵硬得就像是在哭泣,“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凯瑟琳小姐呢?她身体怎么样?” “她早就嫁到南边去了,”瓦尔诺公爵微微一笑,“不过路易斯也在这里。” 他的视线在玛姬和卡特身上打了个转,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扬声叫道:“路易斯!” 舞池里有人应了一声,玛姬抬起眼,就见路易斯瓦尔诺搀着一个漂亮女郎的手,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玛姬心中警笛狂响,她觉得自己倒霉透顶,竟然会在这时候遇上知根知底的老乡,在弗赛市她的名声可算不上好听,毕竟就算她再怎么小心,与克利夫特染上关系,就不免被这些上流人物指摘。 路易斯灰蓝色的眼睛猛地一亮,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身边的女伴忽然叫出声:“老师!您竟然在这里!” 玛姬这才把视线放在她化了浓妆的面庞上,几乎是要仰天长叹了。 人倒霉的时候,果然连喝凉水都塞牙。 “肖丹弗小姐,”玛姬深吸一口气,彬彬有礼地伸出手,“我也没想到…这可真巧。” 肖丹弗小姐笑得可纯真,她侧过脸,用不轻不重,刚好能让在场的四个人听见的声音说:“这位是我的拉丁语教师,路易斯。” 路易斯点点头,朝玛姬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握住她的手低头亲了亲:“玛姬小姐,好久不见,您变得更漂亮了。” 谢天谢地,值得庆幸的是路易斯并没多说什么,只是问候她的身体和亲人。可皮埃尔已经死了,莉莉莲躲在修道院,这哪有什么好说的,玛姬嘴角一抽,随口敷衍了过去。 期间瓦尔诺公爵一言不发,只是时不时端起一杯酒抿一口,那双眼睛一直停留在玛姬身上,让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卡特悄悄搂过她的腰,在她耳侧低声道:“亲爱的,做家庭教师可不是什么好职业,你缺钱应该告诉我的。” 玛姬被瓦尔诺公爵的眼神看得坐立难安,这些熟知她往事的旧人的出现让她隐隐察觉到不安。她掀起眼梢用一种做错了事的眼神仔细打量着卡特的表情,心里松了口气,明白他只是被肖丹弗小姐这么一说,心里下不来台而已,毕竟她一直都是让他自豪的存在,无论是容貌还是言谈举止。 “肖丹弗男爵每个月给我七百法郎,”玛姬压低了声音告诉他,“你知道我绝对不会放弃这种赚钱的机会。” 卡特笑了,他拍了拍玛姬的手背,道:“你真是见了钱就走不动道…我又不是养不活你,总之不要再去做这种自降身份的事情了。” 玛姬随口应了一声,心想这件事总算是应付过去了,此时瓦尔诺公爵忽然开了口。 “吉许小姐,奥德修斯号是艘好船。” 玛姬脸上的微笑骤然凝固,一阵寒意窜上她的脊背,瓦尔诺公爵分明是在暗示大半年前那桩合作。 那场戏码里他以收购“奥德修斯号”作为幌子,而自己则趁机将货舱里积压的货物运走,这场合作分明很愉快,既然已经这么久过去了,他为什么还要提起?他为什么要到巴黎来?他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玛姬猜不到,她也没时间猜,眼下当务之急是把卡特应付过去,他已经困惑地拧起眉头,问:“你们在打什么哑迷呢?” “没什么,只是以前的一些事情,”玛姬立刻说,她眼睛一瞟,连忙道,“您看,莫莱伯爵来了。” 这位是路易菲利普一世身边的亲信,卡特自然不能够怠慢,道了声对不起后连忙迎了上去。 玛姬绷紧的肩膀瞬间一松,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瓦尔诺公爵,他把玻璃杯里的最后一滴酒送进嘴里,动作不疾不徐,满是上流社会的贵族气度。 但多年从未出现错漏的直觉告诉玛姬,他不安好心、他别有所图。 否则他一句话都不会说。 她的脑子一边疯狂运转,一边还得故作温柔地应付路易斯滔滔不绝的问话,瓦尔诺公爵那双鬼一样恐怖的眼睛还时不时瞥她一眼,她的精神紧绷得几乎要崩溃了,心里祈求着非得来一个人吸引走他们的注意才是。 一只手忽然从身后揽住玛姬的腰,她打了个哆嗦,几乎是条件反射得想蹦出去,扭头一看,卡特正对着她露出血红色的牙龈。 玛姬没能忍住哆嗦,但她忍住了蹦出去的冲动,她面带微笑地站在原地,眼睛望着路易斯,心想只要让她离开这块地,喘上口气,就算是让肖丹弗小姐吃醋生气,也在所不惜。 于是她不断得朝路易斯抛眼色,可这个榆木脑袋!她眼睛都快抽筋了,他也只是瞪大眼睛困惑地望着她,眼里满是清澈的愚蠢。 卡特依旧搂着她的腰,路易斯依旧挽着肖丹弗小姐的手。 玛姬身心俱疲,就在她即将放弃时,肖丹弗小姐突然有了动作,她眼底倏然迸射出异样的神采,把路易斯的手猛地一甩,鞋跟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就这么头也不回地擦过玛姬的肩膀,一股冲鼻的香味扑面而来,熏得玛姬本就酸涩的眼眶瞬间泛起了泪意。 “先生!先生!”她的声音不大不小,但在喧闹的舞厅里仍旧能够精准投送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您在这呢!我又遇上你了!” 玛姬并没有松一口气。 她只觉得有道蛇信般滚烫的目光正顺着她的脊椎缓慢游走,几乎要把她的腰背剐出一个洞,她不用转过身去,就已经知道这道目光出自何人。 第104章 她有点自暴自弃地阂上眼睛。 肖丹弗小姐已经把这位先生带到他们跟前。 “这位是我的恩人。”她的声音洋溢着一种欣喜若狂,“他把我从马车下救了出来。” 玛姬睁开眼睛,直直撞上克利夫特那双深邃的绿眼睛。 他把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彬彬有礼地朝她微微鞠躬,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她,语气不紧不慢,带着一股冷冰冰的火气。 “崔维斯克利夫特。” 玛姬眼梢飞快地望四周一瞥,卡特站在她身后,她看不见他的神情;肖丹弗小姐和路易斯都瞪着茫然的大眼睛;瓦尔诺公爵已经走远了,正在和莫莱伯爵交谈,但她根本无法确定那双眼睛是否在往这边瞥。 “……” 她硬着头皮伸出手,手背朝上:“您好,玛姬冯索瓦吉许。” 第93章 克利夫特盯着眼前的手。 修长的手指被流光溢彩的丝绸包裹住,白皙的骨节上挂着一圈细细的金镯子,她的手腕过于纤细,镯子戴着也松松垮垮。 他垂着眼眸,把这只漂亮的手捧到嘴边,一股淡淡的幽香钻进鼻中。 他一边亲吻着那柔软的手背,一边把抬眼看着手的主人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嘴里道:“玛姬小姐,幸会。” 玛姬点点头,从他温热的掌心里抽出手。 克利夫特随之收回手,肖丹弗小姐立刻挽上他的胳膊,问道:“您乐意陪我跳一支舞吗?” 克利夫特下意识看了玛姬一眼,她已经侧过头去,同卡特低声说话,卡特的手就这么搂在她的腰上,只是一眼,就让他恨不得剁烂了那只手。 “崔维斯先生?”肖丹弗小姐又问。 克利夫特回过神来,道:“稍等。”他看了瓦尔诺公爵一眼,与他点头致意,便走向卡特。 “卡特先生,”他朝卡特伸出手,“对于上次的失礼,我很抱歉,没想到您还会邀请我参加宴会。” 卡特只好松开玛姬的腰与克利夫特握手,心里已经把管家翻来覆去骂了成百上千遍。他对于布置宴会此类事物并不熟悉,便全权交给管家处理,就连请帖也只是叫他发给全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谁知道加布里尔竟然把这尊大佛也请了过来。 真是奇怪,他怎么还留在巴黎。 “我怎么会在意这种小事呢…您可得好好享受。”卡特干笑着,“您快去跳舞吧,别让男爵小姐等着急了,你们女人就是爱跳舞,是吧?玛姬?” 他转头看了玛姬一眼,试图让她对这一番话表示支持。可玛姬却始终沉默,一声不吭,瓷白的面庞上眼神飘忽,似乎心都飘远了,只剩下一个精致美丽的外壳。 “玛姬!”卡特不得不拔高了音量,“玛姬!” 玛姬这才回过神来似的,眼神在克利夫特和肖丹弗小姐交握的手上停留一刻,才轻声道:“你说得对。” “玛姬小姐说得对,”克利夫特的头扭向玛姬,光明正大地直视着她,一字一顿道,“女人就是爱跳舞,这是你赞同的——走吧,肖丹弗小姐。” 他朝玛姬投去一个冷冰冰的眼神,牵起肖丹弗小姐转身就走了。 玛姬忍不住在舞池里寻找他的身影,他要比人群要高出一个个头,皮肤又比寻常男人黑上一个度,玛姬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他一手搭在肖丹弗小姐的腰上,一手抓着她的手腕,头凑得低低的,不知说了什么话,逗得肖丹弗小姐咯咯直笑起来。 卡特和路易斯正谈到弗赛市,说那里的港口水深湾大,适合行船。他们在谈生意人的事情,玛姬便安静地站在卡特身边,时不时朝舞池内瞥一眼,克利夫特和肖丹弗小姐已经跳了两首舞曲了,竟然也不觉得*累。 玛姬心里莫名觉得不舒服,便收回视线,只觉得太阳穴正在突突地跳动。 一定是太累了的缘故。 路易斯忽然对她说:“亚当比我们早到巴黎,听他说是想来找你…你见到他没有?” “亚当是谁?”卡特转过头问,“听起来你们很熟悉。” 玛姬心中很复杂,她一边为亚当的到来高兴,一边又为不得不回答卡特的问题而焦头烂额。 眼看着路易斯想开口,她连忙道:“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瓦尔诺先生。” 她说这话时眼梢一直偷瞥着卡特,他看起来欲言又止,刚要开口时管家从大厅外带进来两个迟到的年轻人,其中一个朝玛姬看了一眼,便径直朝她走来,越走越快,几乎是要跑起来,像是怕她忽然消失了似的。 “玛姬!”他叫了她一声,跑到跟前了才发现卡特等人,便收敛了笑容,从善如流地换了个客气的称呼,“玛姬小姐!” “古费拉克!”玛姬只觉得见到了救星,就连笑容也轻松了不少,她从卡特的胳膊里扭出来,同时抬头贴了贴古费拉克的脸颊。 古费拉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开了点儿,迅速地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一番,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他眼里似乎有许多话想对她说,斟酌再三还是咽了回去,扭头向她介绍他的同伴:“这位是马吕斯彭眉胥,玛姬,他是个可爱的人,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玛姬警惕地瞥了马吕斯一眼,马吕斯长相清秀,身材颀长,是年轻姑娘会喜欢的小白脸模样,可她不喜欢他,一点都不喜欢他。 “您好,彭眉胥先生。”玛姬礼貌地伸手让他亲吻手背,便快速地收回手。 马吕斯并没有注意到她过分礼貌的态度代表着什么,古费拉克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用清亮的声音问卡特:“您不介意我请玛姬小姐跳一支舞吧?” 卡特自然不能介意,古费拉克便把马吕斯丢在边上,抓着玛姬的手腕走进舞池里。 正好是一曲圆舞曲的尾声,男女重新分成几队列,他们趁机加入队伍里。 轻快的华尔兹舞曲由小提琴一连串短弓开始,古费拉克朝玛姬点头致意,上前一步牵起她的手。 “很高兴看到你安然无恙。”他低声道。 玛姬一抿嘴,她只是想借古费拉克暂且逃离卡特,获得一丝喘息,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想同古费拉克谈论这个话题,她嘴里应了一声,眼神飘移,忽然看见克利夫特就在古费拉克后方,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他边上站着肖丹弗小姐,她的笑容甜蜜而满足,就算额角生汗也不想下场。 与克利夫特视线对视的一瞬间,玛姬触电般地收回目光。 “你这么多天无音无讯,我们都快急疯了,”古费拉克牵住她的手转了个圈,“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恐怕安灼拉下辈子都得在愧疚里度过了。” “我以为你们忙着庆祝,就没有打扰你们。”玛姬眼睛盯着古费拉克的领结,声音低低的。 古费拉克的脚步迟疑了一下,险些踩到玛姬的脚:“你怎么会这么想?玛姬,对我来说,朋友的安危是最重要的,我相信公白飞、让勃鲁维尔他们也是这么认为,安灼拉一有空就满城找你的踪迹。” 他没能把话说完,舞蹈的队形开始变换,女士暂且离开男伴走向下一个男伴,玛姬擦过他的肩膀,抬头看看克利夫特朝她伸出手。 “……” 肖丹弗小姐已经走向古费拉克,如果玛姬站在原处不动,那么古费拉克就不得不与两位女士跳舞,那个场面一定非常精彩。 她只好搭上克利夫特的手。 就算是隔着绸缎手套,克利夫特的手也热得像块烙铁,一落进他的掌心,他就牢牢攥紧。 “玛姬冯索瓦吉许小姐,”他力度大得玛姬手指生痛,“您认识我吗?。” “卡特不知道我们的关系。”玛姬觉得有些头痛,但她还是耐心地解释,“最好不要让他知道我们的关系。” “我们什么关系?”克利夫特咬文嚼字地抓住不放,“我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能够妨碍你和卡特的关系呢?” 玛姬没有说话,浓密而卷翘的睫毛颤了颤,从克利夫特的手心把手抽出来往后退,克利夫特下意识地想追过去,肖丹弗小姐却已经搭上他的肩膀。 “崔维斯先生,”她声音带着蜜意,“你开心吗?” 他一点都不开心,甚至很生气。 玛姬回到古费拉克身边,古费拉克叹了口气:“好在你是体贴我们的,总归暗示了我们你没事。” 可她并没有这么做,玛姬困惑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你去看望皮埃尔了,是吧,”古费拉克说,“你往里面埋了个木盒,被亚当认出来了。” “……” 古费拉克定定望着她,拧眉:“你并没有这个意思。” “…怎么找到盒子的?” 古费拉克显然对此有些无话可说,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好姑娘,你埋得太浅了,一场雨就能把掩盖在上面的泥土冲走,如果不是你的表情过于惊讶,我还以为是你在暗示我们…原来是我们自作多情了。” 第105章 他深吸一口气,趁着音乐弱下去的空档问:“你这是怎么了?心里憋着事情可不好…” 一句话没说完停顿了一下,克利夫特正站在古费拉克身后,示意到了交换舞伴的时候。 古费拉克只好松开玛姬的手,克利夫特立刻揽住了她的腰。 肖丹弗小姐正蹙起纤细的眉头看着这两人,随口问他:“这是什么情况?古费拉克,我的救命恩人和我的拉丁文教师之间似乎不对劲。” 古费拉克热得出了一头的汗。 “你在担忧什么?”克利夫特的口气带着讥讽,“是担忧卡特发现你脚踏两只船吗?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尊重你的意愿,会好好地掩饰我们的关系。” 他愉悦地低头吻了吻玛姬的手背,看着她表情沉郁,心里也不是滋味,琢磨起自己说的话是否太重了点,刚想开口说点轻松的,玛姬不知道什么又转到古费拉克身边,肖丹弗小姐凑了上来。 “这位玛姬小姐是我的家庭教师,”她贴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不知道我说出这句话时,卡特先生的表情有多好笑。” 克利夫特眉心轻轻一拧,凝视着肖丹弗小姐,高高的眉骨在眼窝处投下阴影,让他看起来有几分专注深情,嗓音平静低沉。 “你还说了什么?” 几轮交换下来,一首圆舞曲已经接近尾声,古费拉克站定了,温和的浅棕色眼睛担忧地望着玛姬:“玛姬,你难受就得说出来,喝点酒也可以。” “我不知道,”玛姬轻声说,“我现在有点烦,还有点累。” 古费拉克笑了起来,牵住她的手往大厅外走去,“你知道的,凡事说出来就好了。” 玛姬捏了捏眉心:“我得自己待一会。” 古费拉克点点头,告诉她他在大厅里等着,握了握她的手便离开了。 玛姬在短短一年内生了两场大病,身体的确不如以前健壮,只跳了一支舞,额角就起了虚汗,她犹豫了一会,决定到盥洗室擦汗补妆。 慢吞吞走到一楼的盥洗室,里面便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是几位女郎在对克利夫特品头论足。 “长得倒是高大威武,难怪肖丹弗小姐对他一往情深…” 其中有个拉长了声音娇滴滴道:“图什么~图他高…大~~” 又是一阵娇滴滴的笑。 玛姬叹了口气,转身往二楼走去,她知道卡特的书房边上也有一个盥洗室。 卡特的书房紧紧关闭着,可从底下的缝隙里隐隐透出一道昏黄的光。 里面有人。 第94章 玛姬侧过身踮起脚尖,悄无声息地往门边靠近。 雕花的白漆门在月光的照射下一片森白,仿佛只要一推开门就有恐怖片的怪物呲牙咧嘴地朝她尖啸。 “您把货物放在哪里?” 玛姬下意识屏住呼吸,她伸出手,碰了碰冰凉的门把手,门是拧紧的,纹丝不动。 “这个你不用担心,为了保护我们双方的权利,我们应该签一份合同。就像前几次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是吧,卡特先生?” 这个拿腔弄调的嗓音分外熟悉,玛姬心头一跳,喃喃默语:瓦尔诺公爵。 “合作这么多次,您还是信不过我。”卡特叹了口气,紧接着传来窸窸窣窣的翻纸声,“我准备了一份,您看着办吧。” 瓦尔诺拿起笔唰唰写起来,过了一会忽然笑了一声。 “这是一桩暴利的好生意,但一旦被别人发现,卡特,你知道该怎么做。” 卡特也连忙笑道:“您放心,就算是我出事,也决不能把您牵扯进来啊,您说是吧?” 瓦尔诺“嗯”了一声,道:“这份合同我就拿走了。” 他不再说话,听脚步声是要往外走,玛姬心头狂跳,环顾四周,只见长长一条廊道横平竖直深不见底,无论往前走还是往后走都会毫无遮拦地暴露在瓦尔诺公爵的视线之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落地窗的天鹅绒窗帘被微风吹得一晃。 窗帘是深青色的,而玛姬身上的衣裙是浅浅的青色,站在厚重的帘子后如果不细看便不能发现她的存在。更何况这一整层灯光全熄,只有书房亮着灯,从亮处乍然转进暗处,眼睛几乎看不清东西。 她蹑手蹑脚地离开门边,从帘子的一侧挤进去,努力把呼吸降低到近乎为无,精致华美的天鹅绒帘晃动一秒,又立刻陷入平静。她如今听不见他们的交谈声,只能努力祈祷他们重新回到楼下的笙歌乐舞中,不要发现她的存在。 瓦尔诺公爵的手在门把上一停留,沉吟了一会,忽然转过头。 “吉许小姐和崔维斯克利夫特关系匪浅,你清楚这件事吗?” 卡特一愣:“啊?他们看起来并不认识啊?” 瓦尔诺摇摇头:“我对他们了解不多,但可以知道的是,崔维斯先生对吉许小姐感情不浅,这是个很会玩弄感情的女人,你得小心。” 他只是随口提及几句,玛姬再怎么聪明,毕竟只是个女人,再怎么折腾都翻不了天。 卡特果然笑了:“我知道了,但她再厉害能有我前夫人厉害?”他拿起油灯跟着瓦尔诺往外走,“…你是不知道那个女人有多恶毒,而玛姬漂亮又体贴,我喜欢得很。” 他肆无忌惮地对玛姬品头论足了一番,慢悠悠地往楼下走去。 带着短绒的窗帘蹭得玛姬脸颊发痒,但她高高悬起的心慢慢地放了下来。 她把窗帘撩起一条小缝,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卡特和瓦尔诺公爵的身影,确定他们在楼梯拐角处消失后,才一手抓住窗帘不让它移动,轻轻挪动着脚步走了出来。 这一番折腾下来,额头的辛辣汗珠已经一连串地流进眼角,刺激得她一时睁不开眼,视野里一片模糊,仿佛是又回到了那个硝烟漫天的战场,空气里的硫磺让人泪眼模糊、喘不过气。 楼下圆号嘎地一下吹呲了音,就像是闷膛的枪炮噗嗤炸响。玛姬倚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胡乱掏出手帕擦了擦脸,把肺部的浊气慢慢地吐出来,终于平复了心情。 她往书房望了一眼,管家的话莫名其妙地蹦进脑子里:“老爷的灯得到半夜才吹灭…这种事情,只有我能替老爷做。” 她的脑子里还清清楚楚地印着卡特和瓦尔诺公爵的谈话,等她回过神来,她的手已经放在门把手上,鬼使神差地一拧一推。 门并没有锁死,轻轻一碰就嘎吱推开了,玛姬一颗心跳得飞快,肾上腺素飞快飙升,短暂的惊惧一扫无存,前所未有的激动占据了她的脑子。 从脊椎骨蹿直蹿进脑的直觉告诉玛姬,书房里一定有她想要的东西。可卡特带走了油灯,厚重的窗帘透不进一丝光线,书房里伸手不见五指,她不敢动弹,生怕撞上易碎的物品惊动他人。 但在这里耗下去绝不是方法,顷刻之间玛姬下定了决心,她小心翼翼地绕过障碍物,伸手把窗帘拉出开一条缝,猛地奔向书桌。 她的目光飞速地在一叠又一叠纸上扫视,这些纸上的内容她很熟悉,是生意往来的账务。克利夫特在照顾她时经常在床边支一个小方桌计算这玩意,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他心烦意乱,便常常低声下气地请她给一个安抚的吻。 玛姬把桌面上的纸都翻了一遍,没看出什么异常,她有些失望地捏了捏眉心,忽然她的视线一顿,停留在在废纸篓里的一张蓝纸上。 这是什么? 玛姬拧起眉头,摘下手套,弯下腰轻轻地拈起它,这张纸轻而薄,就算是夹在两张纸间也无法察觉它的存在。 她用食指捻了捻,白皙的指尖立刻染上淡蓝色的痕迹。 一张非常粗糙的复写纸。 玛姬的耳朵动了一动,回想起刚才听到的声音。 卡特哗啦啦翻着纸,瓦尔诺唰唰写了两笔,哒一声轻响把笔放回笔架,瓦尔诺把合同收起来,卡特在收拾桌面,紧接着是咔嗒一声轻响。 咔嗒。 玛姬慢慢地低下头,把视线放在书桌下的一个方抽屉上,抽屉装着一个上了年头的圆形银把手,被摩挲得油光程亮,在惨白的月光下反射着微乳的光芒。 玛姬一咬牙,横心把手放了上去,抽屉的齿轮卡得有点紧,她费了点劲才把它拉开。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一摞写满了字的棉纸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最上面一张是卡特斯通和卡莱明瓦尔诺的大名。 借着月光,玛姬无意识地念出上面潦草而模糊的蓝字。 卡莱明瓦尔诺将一吨虫蛀棉花低价出售给卡特斯通。 她翻开下一张。 卡莱明瓦尔诺将三吨棉花低价出售给卡特斯通,棉花有轻微污渍,卡特斯通自行承担处理后的结果。 格莱明西斯弗将两吨虫蛀棉花低价出售给卡特斯通。 劳尔提奥将一吨棉线低价出售给卡特斯通,棉线有轻微虫蛀,斯通自行承担处理后的结果。 … 第106章 霎那间玛姬心念飞转了几百个来回,楼下轻快的圆舞曲已经暂告一段落,一方天地陷入死一般寂静,她脑海里骤然浮现想起与卡特打赌喝酒那天。 高级餐厅里弥漫着黄油的香气,带着白手套和黑马甲的应侍生在餐桌边来回奔走,为客人送上甜品和美酒。 门口领子糊得高高硬挺的接待员正面带微笑朝走进来的一个高大男人鞠躬,那个男人面孔英俊、神情严肃,就像是古板固执的老式家长。 崔维斯克利夫特,冷冰冰地望着她,仿佛她要是敢把酒喝下去,他就会立刻跟她吵起来。 玛姬对他微微一笑,仰头灌了个干净,果然看见克利夫特眼底掠过的怒意,但她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而在卡特一张一合的嘴巴上。 他说:“我收购那些劣质的棉花,再把它纺成线卖出去,这就是我比别人赚得多的秘诀。” 而现在她就站在卡特家的书房里,手里捏着卡特的“秘诀。” 玛姬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但她的眼睛亮得出奇,她从这叠复写纸印下来的棉纸里随手抽了几张,仍旧把瓦尔诺的签名放回最顶端,顺手把蓝色复写纸塞进随身的小包里。 把这一切做完后,她重新带上手套,轻手轻脚地走出书房,关上门,装作没事人一样徐徐走到楼下。 盥洗室里已经没人了,她慢条斯理地把这些纸叠成小小一块放进包里,又掏出粉饼和口红慢慢补妆,等她从盥洗室走出来时,面色便好看不少。 古费拉克一手端着高脚玻璃杯,一手拿着小蛋糕朝她走来。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他随口问,伸手把蛋糕递给她,又问,“你喝酒吗?” 玛姬摇摇头,也不接蛋糕,她心里紧张得几乎要吐出来,哪里有胃口吃东西。 她紧紧攥着手里那个绸缎做的小包,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得体地离场,就听古费拉克说:“你现在在哪里落脚?冉阿让先生和莉莉莲还好吗?” …落脚!对了!玛姬猛地一抬头,古费拉克被她眼底的光芒慑得一怔,就见她抓住他的手腕,急匆匆地问:“克利夫特在哪里?” “刚才还看见他和肖丹弗小姐在边上喝酒…”古费拉克说着转过身去,一愣,“…咦?人呢?” 不远处肖丹弗小姐面色酡红,略带酒意地歪在柔软的沙发上,手里还拿着一个空酒杯,而克利夫特不见踪影。 “你去问问肖丹弗小姐。”玛姬轻轻戳了戳他的腰。 古费拉克只好端着酒杯往肖丹弗小姐边上一坐,道:“难得崔维斯先生终于不在你身边,我请你喝一杯酒…崔维斯人呢?” 肖丹弗小姐一边拿着空酒杯与他敬酒,一边伸手指了指右边的大门:“他说这里闷…出去透口气。” 古费拉克下意识看了玛姬一眼,玛姬朝他抛了个飞吻,拎起裙子就往门外跑去。 她刚跑到门口,从斜地里忽然插进一只手牢牢抓住她的胳膊,她吓了一大跳跳,差点叫出声来,定睛一看,是卡特。 他看上去很高兴的模样,贴在她耳边大声地说:“我等不及了,我非得把这件好事告诉你不可!” 第95章 玛姬也等不及了,她非得把这件事告诉克利夫特不可。 她挤出个笑容,试图抽出手:“什么大事情一定要现在说?” 卡特的手像钳子一样牢牢钳住她的手腕,由不得她反对地把她推进一个会客室,紧接着“哐当”一声关上门。 会客室不大不小,半开的窗户边摆着一个桌子,桌面上放着白瓷水杯,围着桌子摆了三只丝绒面料的扶手圆圈椅,再远一点的地方摆着个大大的书架,看雕花和材质是从中国运输过来的,上边胡乱地摆满了书,已经落满了尘灰。 卡特那双黑得反射不出光芒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自上而下地打量着玛姬,视线在她胸前、胳膊上停留了很久,末了轻轻叹一声:“你今天真漂亮。” 他的眼神格外阴暗诡谲,根本不像是要说什么好事的状态,反倒像是嗜血的豺狼盯紧了他的猎物。 玛姬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上镂空雕花的书柜,硬邦邦的木头硌得她脊背生痛,而腰间的束腰勒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调整了一下呼吸,同样温情脉脉地望着卡特:“…多谢。” 卡特又往前走了一步,而玛姬已经无路可退了,她脸上又不能显出厌恶,只能睁着眼看着卡特越靠越近,把手伸到她衣领上,小指勾出银项链。 “我想问你很久了,玛姬。”他的声音轻柔温和,“你总是带着这串廉价的贝壳项链,这是谁送给你的呢?” “我哥哥。”玛姬握住他的手腕往外推,一股无名火从心底冒出来,又被她费尽力气地压制住,只是不满得瞪了卡特一眼,“您这样做可不礼貌。” 卡特很有礼貌地松开手,锐利的眼睛依旧盯着她澄澈的眼眸:“你哥哥人呢?我为什么从来没见过?” “死了。”玛姬淡淡道。 卡特倒是没预料到这个回答,眼底掠过一丝愧疚,垂眸躲过玛姬清凌凌的直视。但念头左右打转,瓦尔诺公爵的话又浮上心头,眼底又被另一种可以称之为愤怒的情绪填满。 玛姬随着他的视线往下瞥了一眼,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 等卡特抬起头来时,两个人的神情同样重归平和。 “我只问你最后一件事。” “您说。”玛姬有些讥诮地回答,“只要您不谈及我的家人,我什么都回答您。” “你和崔维斯克利夫特是什么关系?” 玛姬不禁一愣,这一瞬间难以察觉的慌乱立刻被卡特捕捉到,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尖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实话告诉我——你们什么关系?” 玛姬竟感到双膝发软,她攥紧拳头,用尖利的指甲掐着掌心,这微微的刺痛让她回了点神。 “——您说什么?”她强笑着说,试图直视卡特,可一对上他的眼睛,却又丧失了力气。 “以前当过他的情妇。”她有些自暴自弃地回答,浓密的眼睫不住地扑闪,湛蓝色的瞳仁难过得仿佛要溢出泪花来。 她偷眼看到卡特的神情有所缓和,真是奇怪,她说了实话,他反倒没那么生气了。 她脑子里转过百来个念头,这只一秒不到的事情,在卡特眼里她便是脱口而出毫不犹豫地解释。 温柔甜美的女声在这方空旷的会客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坚定。 “我当时穷得连母亲的医药费都还不上,克利夫特在弗赛市是最富有的人,对我大方又体贴…你知道一个人穷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卡特先生。” 卡特“嗯”了一声,又问:“既然他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又要离开他?” “……”玛姬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你说,”卡特轻声诱导,“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玛姬心头一横:“他身上流着吉普赛人的血脉,又是不光彩的私生子…我受不了那些人看我们的目光。” 她咬住嘴唇,表情看起来有些难堪。 卡特倒是轻松地大笑起来,他抓住玛姬的手,道:“好姑娘,这有什么难为情的,上流社会这么热闹,任谁都想加入其中,你如果跟崔维斯克利夫特在一起,就永远不可能被他们接纳。” 他脸色发红地贴上前,玛姬微微往后仰,被衣柜卡住了,带着烟酒冲天的臭味直直钻进往她鼻子里钻,让她几乎呼吸不了新鲜空气,就是这一走神,让卡特在她脸颊上结结实实地发出“啵”的声音。 “而我!”卡特大声嚷嚷,“玛姬,嫁给我吧!我能带你见识这上流社会的风光,我们结婚吧!” 一句话如震天雷劈进玛姬的脑子里,她的头从来没这么痛过,也从来没这么惊慌害怕过,她张了张嘴巴,瞪着眼睛望着卡特步步紧逼的眼睛。 “…好。”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似乎是晚风吹进半开的窗户,身后的书柜哗啦啦地倒了几本书,但定了定神一看,纱窗却纹丝不动。 “这就算你答应了,”卡特抓住她的手腕想把她往外带,“正好,趁所有人都在这里的工夫,我们赶紧宣布这个好消息…你想去哪里度假?根西岛?海滨特蒙伊?还是法属波西尼亚?” 卡特往外走了几步,却发现玛姬仍旧站在原处不动,他困惑地回过头,发现玛姬的脸色微微发白。 “现在宣布?”她的声音不住发颤,“…可我还没准备好。” “不用准备。”卡特不耐烦地说,“你已经足够漂亮了。” “还不够,”玛姬打断了他,她忽然变得坚决,“你把我的头发弄乱了,我得重新梳头发;衣服也起了褶子,我得重新理一下衣褶;还有,刚才跳舞出汗,妆都花了,我得补妆。” 卡特嘴角一抽,无奈道:“女人就是麻烦…算了,你快点。” 他悠悠闲闲地在椅子上坐下,把右腿放是桌子,神神在在地望着她:“你整理吧。” 第107章 玛姬瞳孔骤然一缩,随即一股红晕从耳边蹿上脸颊:“…既然如此,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啊。”卡特说。 “不!”玛姬咬住后槽牙,一字一顿地告诉他,“真正的绅士是不会这么侮辱女士的——要不你出去,我做点准备;要不你坐在这,我哪都不去。” 卡特看了她一会,见她真的下定了决心,只好从椅子里站起来,叹了一口气:“我去门外等你,亲爱的。” 玛姬颔首,卡特走到门边回望一眼,见她低头开始解胸前的蝴蝶结,视线又在她胸脯上一停,放心地掩上门。 玛姬慢条斯理地拆开胸前的蕾丝带,随即她偏过头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确信卡特把门关上了,便又重新打了个结。 下一刻,她就像一只敏捷的野猫大步蹿到窗户边,一把推开玻璃窗,把裙子撸到大腿处,抬脚踩在桌子上就往窗台上蹦! 这是一楼的窗台,但为了显出威严,府邸地基打得很高,离地面也得有两米的高度。玛姬穿着碍事的矮跟绸鞋跳下去,完全没有缓冲,就算幸运不骨折也多少得歪到脚,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卡特正在门外虎视眈眈,她绞尽脑汁才把他哄出去,绝不能错失这个时机。 玛姬闭上眼睛,心一横一蹬脚往下跳! 忽然间一只强劲有力的手从后方拦腰截住她,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她的腰折断。 玛姬忍不住痛叫一声,身子往后跌进一个滚烫结实的怀抱里,她抬头一看,视野里骤然撞进克利夫特铁青难看的俊脸。 “我真是搞不懂你了,”他的下颌角绷得死紧,神色非常奇怪,深绿色的眸子带着一丁点儿心痛欲绝的破碎,但说话的调子又是裹挟着火气和调笑,“想要逃婚,可不能先把自己给摔坏了。” 玛姬心里一阵发虚,知道克利夫特肯定听见她刚才的一番话,但他没有暴跳如雷,这不对劲。 卡特忽然敲起门来,问:“亲爱的,你没事吧?” 玛姬心烦意乱,勉强打起精神大声应付:“我没事!险些绊一跤而已。” 卡特便放下心,嘱咐了一些要注意安全的话。 等卡特安静下来,克利夫特凑近了她耳边,一股白兰地气息强劲地闯进她的嗅觉,正当她昏头昏脑时,克利夫特忽然张嘴咬住她的耳垂,轻轻碾了碾:“宝贝儿,未免你绊倒,我想你需要我帮忙。” 玛姬膝盖直发软,她喘了口气,心虚得几乎不敢抬头看克利夫特一眼,只是攥紧了手里的包,低声祈求:“快带我出去!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别咬我!呀!” 第96章 克利夫特往下一捞,把她打横抱了起来,玛姬身子蓦然腾空,吓得低低叫了一声。 随即他把她推上了窗台,自己长腿一跨也翻了过去,往下一跳,噗地一声闷响,落在窗外的草坪上,紧接着翻身站起来,轻松写意地拍拍身上的草屑。 玛姬垂下眼睛看着他,他的面庞结着一层冰霜,封印着那双绿眼睛里浓郁的怒意,薄厚适中的嘴唇抿成冷硬的一条线。她瞥开眼睛,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整个心里动想着一件事。 完了,完了,玩大发了。 接下来要怎么安抚克利夫特可真是个焦头烂额的事情,她懊恼地想着,要是他不在屋子里该多好! 克利夫特抬头望着她,她乌黑的睫毛颤得像只逃命的蝴蝶,眼睛正从睫毛底下偷偷往外瞟,蓝色的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指不定想着怎么敷衍他。 他心里存着气,勉强忍住质问她的欲望,冷冷道:“下来。” “你得接住我。”玛姬小声说,“可不能公报私仇。”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克利夫特朝她伸出手,身架绷得外套发紧,“下来,要是逼得我把你扯下来,会不会崴到脚就不好说了。” 玛姬立刻不说话了,她当然相信克利夫特会接住他,只是借此试探一下他现在的态度而已,她朝他露出一个信任的笑容,一挪身子往下跳去。 克利夫特一把抓住了她腰间的衣服,他力气很大,几乎要把她的束腰从腰间拽到胸上,这一下差点把她的低领上衣扯得散开来,她窘迫急了,连忙拍开他的手理直了衣服,只听克利夫特在身边低低一笑。 “看着我发窘,你就高兴了!”玛姬脸色发红地瞪他一眼,摆足了气势指使他,“你去把马车驶来,我可不能在这里留着了。” “——我要是不呢?”克利夫特立刻收了笑意,换了一副高高挂起的口气,“你能怎么办?” “那我只能和卡特订婚了,”玛姬尖刻地回答,“我相信你不爱看到这一面。” 克利夫特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他剐了玛姬一眼,抓住她的手腕就往外拉。 “你这个女人!你这个女人!”他恨恨说了两声,“若我把你留在这里,你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 “这不是还有你吗?”玛姬轻轻地笑起来,“你绝对不可能答应,你总能有办法。” 一片沉默,克利夫特手紧了紧,这句话不合他的意,但也无法反驳,再怎么生气,也得让玛姬离开卡特了再说。 一片沉默后,他闷声道:“算我倒霉。” 马厩就在不远处,马夫正在往马槽里添加加干草,看见他们走进来,不免一呆,他还记得玛姬把马厩里最好的一匹马骑走这事。 他踟蹰地问:“先生…女士,你们有什么要求?” 克利夫特朝他点点头,伸手把一匹乌黑油亮的黑骏马牵出马栏,马夫下意识想阻拦,但克利夫特回头看了他一眼。 “看清楚了,”他冷冷道,“这是我骑过来的马,现在我要回去了。” 马夫一句话也不多说,甚至是委屈地低下头,心想他只是一个负责看马的,哪里知道这匹马是哪位宾客的主人。 黑马对克利夫特很熟悉,但玛姬走到它身边时却不安地撂起前蹄,克利夫特拍了拍马脖子安抚它,他在黑马身边时便把全身的尖刺收了起来,看着温柔俊朗极了。 玛姬看得有些发呆。 黑马喷了个响鼻,安静下来。 克利夫特朝玛姬伸出手:“过来,扶你上马。” 一面向玛姬,他便把这副温和的神情收敛起来,眉宇间凝着郁气,仿佛心里存着气勉强做事。 玛姬立刻回过神,刚想说*她自己能上马,克利夫特就很不耐烦地大跨一步拎起她腰间的衣服往上提。 下一刻玛姬已经侧身坐在马上了。 紧接着克利夫特抓住马鞍翻身上马,玛姬只觉得一个热气腾腾的身躯紧紧地贴着她,一双肌肉流畅的胳膊圈住她的腰,修长有力的手握住缰绳。 随着一声低喝,身下的黑马撒开蹄子有规律地奔跑起来,眼前的花草树木一掠而过。 玛姬不是没骑过马的人,但这匹马跑得实再太快,晚风成了鞭子呼啸着往她脸上打,她没能忍住,偏过头躲在了克利夫特的怀里。 她听见从克利夫特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闷笑,圈在她腰身上的手搂得更紧了。 以玛姬对克利夫特的了解,他绝对是在笑她胆子小。 她气急败坏地扭过头,就见克利夫特双目直视前方,嘴角抿得平直,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察觉到她的视线,便给她冷若冰霜的一瞥。 玛姬嘴角慢慢往上翘,她把身子侧过去,仰起头对着他线条流畅的脖颈亲了亲,温热的嘴唇贴上那底下流淌着滚烫血液的肌肤,克利夫特的喉结重重滚动了了一下。 玛姬柔软的嘴唇上下滑动,撩拨得他心潮摇曳,他忍不住想要低头亲吻她,但黑马奔跑卷起的冷风刀子一样刮在他脸上,他从眼睫底偷看玛姬,见她满脸得意洋洋,心底的火气又滚了上来。 三重冷热刺激之下,他握住马缰的手不住地颤栗,手背、脖颈青筋寸寸暴起。 “你得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克利夫特梗着脖子,任凭玛姬在他身上作弄,声音略微沙哑,“你好好想想,告诉我实话,这是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缠绵的亲吻停住了,克利夫特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觉得莫名失落。 “我没对你撒谎。”玛姬拿起手包在他眼前晃了晃,一派信心十足的模样,“只要你看了这东西,你就知道我究竟在做什么。” 最好是连气一并消了,她也就不用费尽心思哄他平怒。 她正打算打开小包,视线落在手腕上,忽地一愣。 夏天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片云彩,白皙的小臂被月光照得发光,而纤细的腕骨上空无一物。 克利夫特察觉到她的沉默,这不对劲,不免问:“怎么了。” “没什么。”玛姬碰了碰手腕,心头有点烦闷,卡特送她的镯子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她根本没有印象。 克利夫特顺着她的视线瞥了眼手腕,哼笑一声:“还想着他送你的镯子?几克金的玩意也能让你视若珍宝,玛姬,你得见见世面了。” 第108章 玛姬不予理睬,她把镯子这事先放到一边,慢条斯理地打开小包,从那几张纸里选了一张,在克利夫特眼前慢慢展开。 风吹得纸张呼呼作响,克利夫特眯起眼睛看着那些小字,道:“这是什么?我看不清。” 那些蓝色墨迹又淡,字体又潦草,再怎么仔细辨认也无法在浅薄的月光下辨认出来。 玛姬一字一句地念给他听,同时掀起眼帘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见他面色渐渐凝重,她便知道自己找对了人。 “这几张纸,能够让卡特灰溜溜地滚出巴黎,同时是你在巴黎建立基业的入场券。”她轻柔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魅惑力,“克利夫特,我们做个交易。” 克利夫特一时没有回答,玛姬便自顾自道:“如果卡特的作为被人发现,他定然不可能再继续他的生意,他留下的那么大一座工厂该怎么处理?克利夫特,我知道你刚卖了一艘船,手里有一大笔钱——你看见这些爵爷是怎么恭维卡特的吗?只要你用这笔钱买下这个纺织厂,巴黎的大门就会向你敞开。” 她得意地望着克利夫特,忽然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那你想要什么?”他轻声问,声音在呼啸的风里几乎难以察觉。 “这就是交易。”玛姬正色道,“我把证据给你,你便能得到一座工厂,而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孤儿院的孩子应该在工厂里有一份足以温饱的工作。” “就这点?”克利夫特灰绿色的瞳孔缩成一个小点,幽深阴暗得看不见情绪。 他捉摸不定的反应让玛姬心里渐渐没底,她轻轻一咬嘴唇,道:“就这点…这是基于我对你为人处世的信任。” 克利夫特紧盯着她,眼底仿佛有风暴在渐渐肆虐:“这就是你对我为人处世的信任?” “…是。” 他手的颤栗终于蔓延到全身,就连说话的尾音也沙哑发抖:“如果我说我不稀罕呢?” 玛姬呆住了,睁着眼睛望着他,心道,他不是很喜欢这些吗? 克利夫特的口气奇怪地发着飘:“你以为我是卡特那种追求富贵名利的人?巴黎很热闹是吧,所有的王公贵族都在这,但这些对我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玛姬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嘴边张了张,翻来覆去只挤出一句:“可我记得你喜欢…” 看着克利夫特的脸色,玛姬没敢再说下去。 她心烦意乱,她意识到这些曾是她说过的话从克利夫特嘴里吐出来是多么的奇怪,可他曾经是一个多向往上流社会的人,就连对她一见倾心,也是因为她贵气典雅的相貌。 她开始怀疑克利夫特是喝醉酒了。 一时间整个世界只有骏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她听见克利夫特的心脏急剧地跳动着,心里莫名担忧他会因心跳过快而出事。 不知过了多久,克利夫特轻轻蹭了蹭她乱蓬蓬的头发,嘴唇准确地贴上她额角已经愈合、只剩下淡淡疤痕的伤口。 “我什么都不需要。”他瓮声瓮气道,“我只要你真心实意地爱我。” 这么多天他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好姑娘,只要玛姬肯掏出颗真心来爱他,他吉普赛人的出身、旁人的冷眼…都可以抛到脑后。 玛姬沉默了,过了一会,她斟酌着字词修改回答:“我只是…想让你留在巴黎,冉叔和妹妹都在这儿。” 第97章 克利夫特一扯缰绳,黑马喷了个响鼻转头往右侧的小路奔去,夜已经深了,千家万户门窗紧闭,只剩下马蹄铁叩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有规律的响声。 黑马的速度骤然慢了下来,突如其来的颠簸让玛姬向后仰倒,整个人结结实实撞进克利夫特怀里,克利夫特顺势搂住她,嘴唇凑在她耳边,滚烫的呼吸像团野火顺着耳垂烧上来,激得玛姬浑身发麻。 “你刚才在卡特面前说的是假话。”他嗅闻着玛姬身上的香气,肯定地说。 “你自己知道。”玛姬道,“如果你了解我,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克利夫特微微一笑,玛姬的回答迅速浇灭了他的火气,就算是卡特当众宣布订婚,他也不会信了。 他把头埋进她脖颈间,心满意足地拱了拱,视线忍不住在她挺翘的鼻尖,弯弯的眼睫和红润的嘴唇上停留,她察觉到他的视线,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就慢慢地朝他一瞥,带着点含羞带怯的色彩。 宝石一般透明的眼珠子中的瞳孔带着一抹浓郁的黑色,这黑色忽然流动起来、逆时针旋转着,越转越快,瞬间充斥了整个瞳仁,克利夫特耳朵里忽然响起悠扬轻快的弦乐声,一双带着含情脉脉的水意的眼睛潋滟多情地朝他一眨。 “我有些累了。”那双眼睛的主人细声细气道,“我们到边上坐一会吧…崔维斯先生,您怎么了?” 克利夫特立刻回过神来,道:“抱歉,我刚才在想其他事情,肖丹弗小姐。” 肖丹弗小姐已经在长椅上坐下了,她盯着克利夫特被胸膛撑得绷紧的外套,小臂流畅漂亮的线条,不引人注意地吞了口口水,伸手拍了拍身边的软垫,请他坐下。 克利夫特客客气气地拒绝了,他的目光在宴会厅里兜了一圈,玛姬和卡特不见踪影,瓦尔诺公爵也不在边上,古费拉克倒是在不远处独自待着,溜溜哒哒地拿了杯白兰地。 大厅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上百人呼吸着这一方天地里衣服上喷洒的香水和舞池里沁出的汗水散散发出的气味交织成的空气。 克利夫特心里烦闷,几乎不能在这处地方待下去了,他朝肖丹弗小姐道了歉,大步往外走去。 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卡特斯通向他走来,这位宴会的主人正和瓦尔诺公爵谈话,只是眼神飘忽不定,过了一会,便走到他身边。 “您看见玛姬小姐了吗?”卡特手里拿了两杯酒,递给他一杯,问,“我四处找不着她。” 克利夫特沉默了一阵,道:“不熟悉。” 卡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他生怕惹到克利夫特,就算心里有话也不敢多问,只好往宴会厅里看了一圈,试探道:“她真是个美人,是吧。” “没注意。”克利夫特淡淡地回答。 “……” 卡特忍不住偷眼看克利夫特的神色,但高高的眉骨把他眼底的情绪挡得一干二净,卡特看不出什么,不得不放弃,转念一想,笑道:“您看这些人对她的眼神就知道像她这样的美人就算在巴黎也难找,能遇上她,算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我决心找个时间对她求婚,您说挑什么时候最好呢?” 克利夫特眉头拧了起来,他的手慢慢地摸向腰间的手枪,认真地考虑是否要一枪让他闭嘴,但最终他忍住了,面无表情地瞥了卡特一眼:“恐怕我给不了你多大建议,卡特先生。” 卡特就像没听到他的回答似地,嘿嘿一笑,嘀咕道:“我早就准备了戒指——对,戒指,我先去拿这玩意。” 他不再看克利夫特,转身就从长长的走廊拐上大理石搭建的台阶,飞步上楼。 克利夫特盯着手里的酒杯看了几秒,抬起头来时瓦尔诺公爵遥遥朝他举起酒杯,笑得意味深长。 乐队休息了一会,又准备起奏,克利夫特眼角瞥见肖丹弗小姐起身慢慢朝他走来,不由叹了口气,只当他没见到她,不动声色地闷头走向门外。 长廊道铺着猩红色的天鹅绒地毯,沿道的烛灯几乎要烧化了,忽明忽暗的光晕在光华的大理石墙上不住跳动,闪得克利夫特眼睛生痛。 他走进一间会客室,在椅子上坐下,捏了捏眉心打算理清眼前这一片混乱的场景,但他刚合上眼睛,门外就传来一阵衬裙摩擦窸窸窣窣的响动声。 克利夫特猛地睁开眼,从椅子上蹿起来大步转到书架后。 书架是中空的,中间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书籍,只要不把书抽出来,这便是一架屏风。 来人一边大声争执,一边走路带风地闯了进来,鞋帮在木制地板上哒哒响了几声,停住了,紧接一个像喉咙里卡了半斤痰的男声说:“你今天真漂亮。” 脚步声忽然往书架移动,书架轻轻一晃,随即一个女声低低道:“…多谢。” 克利夫特瞳孔骤然缩成一点,他颤抖着、屏住呼吸把书架上的书慢慢往右侧拨出一条小缝。 从缝隙里望去,一头蓬松的金色卷发在月光下流动着蜂蜜般的光泽,克利夫特的视线往下游移,半截裸露的脊背骤然闯入他的视野里,顺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蝴蝶骨慢慢隐入被缀满蕾丝的衣服里。 克利夫特一声不吭,神情平静,但实际上他扶着书的手背已经绷起青筋,血液在太阳穴边上突突直跳,几乎掩盖住两个人忽高忽低的交谈声。 这间会客室隐秘而空旷,厚实的大门关上便能隔绝一切声音,卡特和玛姬,一个家财万贯,一个年轻漂亮,一男一女,孤男寡女!他们究竟要干什么?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第109章 “实话告诉我——你们是什么关系?” 是卡特,他的声音满是猜疑和怒火,低沉嘶哑得就像步步紧逼的恶鬼,克利夫特拧起眉头,看见玛姬的背影轻轻一哆嗦。 她在害怕,她被吓到了。 克利夫特心想,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她要招架不住了。 他的小指在书背上敲了敲,在这种紧张的时刻,他竟然罕见地走了神。 他想起往日对待玛姬的语气,当他心里存着火气时是什么都顾不着的,况且玛姬常常惹他生气。他自认为对待玛姬已经足够好,再没什么能够指摘的,因此这种怒气对他来说是理直气壮的且从不用反思,发起脾气来也就肆无忌惮。如果不仔细分辨,卡特此时的神情与他发火的神情也所差无几。 卡特会让她害怕,但他不会——毕竟玛姬总能有理有据地与他争吵,从不认输。 这一点克利夫特可以肯定。 玛姬镇定下来的速度快得出乎克利夫特的意料,他凝神细听,饶有兴致地想知道她口中,他与她是什么关系。 “以前当过他的情妇。” 这倒是没错,克利夫特嘴角轻轻一勾,他已经能猜到玛姬接下来想说什么,自然是他富有、大方又体贴,这正是玛姬所需要的。 果不其然。 但是卡特半信半疑:“你为什么要离开他?” 这也是克利夫特想问的,他对玛姬这么好,就算她欺骗他,让他身陷囹圄,他也不计前嫌,为什么她一心想着要离开呢? 克利夫特屏住了呼吸。 “…他是不光彩的私生子…我受不了…” 克利夫特脑子嗡地炸响,呼吸骤然混乱。 她的声音是如此的不疾不徐,就像是反复思索过许多次,当这一天到来时,她一定得用这种回答来获取其他人的信任,从而让她与他分割开来。 该死的!他就知道!他的五指瞬间握紧成拳,心里盘算着给这个嘴里没一句真话的女人一巴掌。 但是他忍住了,他向来很能忍,玛姬指着他鼻子骂他都不曾动过手,更何况玛姬在背后说他呢。 克利夫特深吸一口气,心脏砰砰急剧跳动,血液倒涌上头,眼睛热得发痛。 卡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年纪老得能当爹,肚子大得能生娃,要扒拉开眼皮上的褶子才能看看他的眼珠子,张嘴就想求婚,也不看他几斤几两,玛姬怎么可能答应他。 “…好。” 克利夫特失手打翻了书架上的书,他心慌意乱,立即疑心玛姬精神不正常了。 卡特在谈论度蜜月的地方,克利夫特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望着屋顶丘比特的壁画,一时间有些心灰意冷。 门嘎吱响了一声,卡特出去了,只剩下玛姬在屋子里整理着装,克利夫特甚至还要庆幸他们没有来一个求婚成功后的深吻。 他脑子烫得发疼,耐着性子想等她离开。 厚实的门慢慢地掩上,脚步声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沉闷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玛姬清浅的呼吸声,以及手指挑弄绸带轻微的摩擦声。 克利夫特浓密而修长的眉毛忽然往下一压。 不对劲。 玛姬是能与托特律斗智斗勇把他捞出来的人,是能单枪匹马闯进街垒的人,她绝对看不起卡特这种人,她绝对不可能看得上卡特这种人。 她演技精湛,巧嘴滑舌,卡特会被她用这个招数欺骗,但克利夫特不会。 他下意识瞥了玛姬一眼,只是一眼,立刻让他心头狂跳、瞳孔因受惊而迅速放大,他眼里只有那个窗台,以及毫不犹豫往窗外跳去的身影。 这个疯女人!不想与卡特订婚用不着跳楼吧!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把玛姬拦腰拉下来,看着她惊诧的表情,忽然回过神,瞬间气恼起来。 见鬼,玛姬才不傻,这只是一楼。 他就用不着担心她。 第98章 “这里不是回家的路……喂!克利夫特,你在听我说话吗?” 克利夫特猛地回过神,玛姬正靠在他的臂膀上,神情带着一种安然的疲倦,但并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模样。 “……” 他早说了,就用不着担心她。 闷闷沉默了一会,他垂眸看着她的手腕:“那镯子怎么不见了?” 玛姬那只手正拨弄着克利夫特衬衫的领子,听了这话一顿,做出一副沉思的神情,认真道:“我不知道,也许是丢在书房了。” “……”克利夫特那双灰绿色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玛姬,似乎想要确认此话是真是假,当他对上她的眼睛时,眼底迅速掠过一抹担忧。 “既然如此,”过一会,他平静道,“我得回去把它带走,免得卡特怀疑你。” 玛姬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用不着,卡特已经在怀疑我了。” 克利夫特眉头微微下压,很快反应过来:“他并不是真心求婚。” “没错,”玛姬点头,“卡特虽然不是上流贵族,但一言一行无不效仿他们,如果他真心求婚,一定会挑个好时机,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写好一份腹稿,做好被我拒绝的备案。他急匆匆地把我拉进会客室,又想立刻宣布订婚,只有一个可能。” 她卖了个关子,克利夫特不由自主地陷入那双带着亮晶晶笑意的湛蓝色眼睛里,问:“什么可能?” “他想彻底绑住我,克利夫特。”玛姬的脸色一肃,“他一定意识到我察觉了他的秘密,便挑了求婚这件事来试探我,在他的逻辑里,只要他当众宣布我们订婚,作为未婚妻,我绝不敢揭露他的罪行,整个巴黎都会认为我是知情人。” “你答应他…” 玛姬张口打断:“要是我不答应他,说不定我这时候已经躺在卡特家的墓地里了。” “我知道,我知道,”克利夫特轻声道,他的声调里带着笑意,“我知道你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聪明姑娘,会客厅里对卡特说的那通话,全都是假话,是吧。” “谢谢夸奖,”玛姬懒懒道,“我喜欢你这么夸我。”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玛姬的笑容微微凝固住了,半晌道:“卡特不傻,我总得说些真话让他信服,是吧……你也很清楚当年在弗赛市时我们是什么关系,说得好听是恋人,说得不好听是钱色交易,这又有什么好否认的…” 玛姬的话没说完,克利夫特低头扳过她的脸,堵住了她的嘴,玛姬支吾了几声,无奈地把手一摊。 他不想听就算了。 过了一会,克利夫特慢慢把手松开,落到她腰间,口气里还带着点不乐意:“你不嫌弃我出身无名无份嘛,现在怎么不说了?” 玛姬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为她这一句话惹得克利夫特闹脾气感到心虚,她从睫毛底下瞥了克利夫特一眼,弱声弱气道:“上帝作证,我从没这么想过…” 克利夫特阴阳怪气哼了一声:“可怜的上帝,要为一个不虔诚的信徒作证,你不信上帝,我记得一清二楚。” “……”玛姬不耐烦了,她横瞪了克利夫特一眼,道,“好话坏话都让你说尽了,那我就不说了,你爱怎么理解怎么理解,反正我问心无愧…” 她的话又没说完,克利夫特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深色瞳孔骤然紧缩,警惕地往周围一扫。 此时他们离卡特的庄园已经有很长一段距离,再多跑一段路就能看见塞纳河上游船的灯光,前方是郊区密匝匝的破落建筑,低矮的木棚里鼾声此起彼伏,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暧昧的吟哦声和婴儿尖锐的啼哭。 玛姬没发现任何异常,但看着克利夫特的神情,心也慢慢地提到了喉咙:“怎么了?” 克利夫特示意她噤声,他轻手轻脚地跳下马背,又把玛姬抱下马。 他转身走了一步,抬头目光平直地往后方眺望,嘴角不自觉地往下抿紧,腰背绷紧,一只手还不忘轻拍马背安抚它不安的情绪。 “有人来了。”他轻声说,“你听见没有,马蹄声,不止一个人。” 他闭上眼睛,又立刻睁开,灰绿色的眼睛温柔地望向玛姬。 “现在快到圣安东尼区了,你知道这个地方吧?” 玛姬喉咙有些发紧:“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克利夫特眼角带了笑,像是松了口气:“那就好——恐怕我们得在这里分开了。” 玛姬已经意识到他想要说什么,嘴巴张了张,却只挤出两个字:“…分开?” “对,分开,好姑娘。”克利夫特只顾把话说出来,“你由着这条路直走,就能看见一个十字路口,你往右拐,走上一段路能看见一个礼拜堂,这条路就是波隆梭街,这条街上有一道矮圆拱门,你去敲那道门,告诉里面的人,你是割风的亲戚,她们会让你进去的。” 他顿了顿,随后抓住玛姬的手胡乱亲了一亲:“我已经打点好了,你放心就是。” 第110章 玛姬一边被他推搡着往右边走,一边茫然地望着他,问:“那你往哪里去?” 克利夫特不答,他往黑马臀上抽了一记,让它撒起蹄子往左边跑去,随后他望着玛姬,脸上的神情格外平和。 “在我没有来找你之前,千万别出修道院。”他低声嘱咐,“这是为你的安全,快去吧,再晚就来不及了,好姑娘。” 玛姬抓紧了手里的小包,心头一片五味杂陈,她眉心轻轻拧起,脚步迟疑:“你会安全回来吗?” 克利夫特伸手轻拍她的肩膀,就像他抚慰他的爱马一样:“会。”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仿佛有一种魔力能让人不由自主地信赖,玛姬胸膛重重起伏了两下,勉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那我在修道院等你。” 她一咬嘴唇,不再耽误,拎起裙角头也不回地往巷子深处跑去。 克利夫特长久地凝视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条浅紫色的绸裙消失在黑咕隆咚的黑夜里,他的神情才凝重起来。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仰起头面色如常地正视着遥遥赶来的卡特和管家。 “晚上好,卡特斯通。” 卡特猛地一勒缰绳停马,马匹长嘶高扬前蹄,他绷紧肌肉稳稳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克利夫特。 “你就在会客厅里,是你指使她要这么做的,是吧?” 克利夫特忍不住一晒:“不,她一次都没听过我的话,如果她听我的话,我绝不会让她接近你。” 停顿片刻,他收敛了笑意:“当然,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并不情愿答应你的求婚。” “但是她答应了。”卡特压低了嗓门,强压愤怒,“这个骗子!” “你心意不诚,”克利夫特淡淡道,“也就别怪她欺骗你。” “我心意不诚?”卡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我请她去上等餐厅吃饭,又请她听歌剧,给她订制衣服,还为她举办宴会,我已经把我有的一切送给她了!” “你做的这些我也做过。”克利夫特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轻松地对他说,“我只能告诉你,这叫各取所需。” 卡特下意识想起会客厅里玛姬对他说的话来,他的神色忽然变得很难看,神经质地抓挠了一把头发,怒气冲天地大声喝问:“她往哪边去了?” 这声大喝在寂静的夜晚分外刺耳,立刻引起木棚里的一连串咒骂,卡特抿住嘴,举起马鞭恶狠狠指了指克利夫特。 克利夫特不理睬他,只瞟了管家一眼:“只有你们两人?” 管家刚想说话,卡特忽然伸手制止,他眼睛一眯,锐利的视线往左边一扫,随即嘴角上翘,冷笑一声。 卡特随手抛给管家一样物什,管家手忙脚乱地接住,慌慌张张地定睛一看,是把漂亮的小手枪。 “你把克利夫特解决掉。”卡特冷声道,“我去追玛姬。” 他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看着克利夫特,讥诮一笑:“崔维斯克利夫特,就算你再厉害,也得小心枪弹无眼。” 他朝空中甩了一下响亮的马鞭,又引起一串咒骂,便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朝左边蹿去。 克利夫特与管家同时对上眼神。 “来吧,加布里尔先生。”克利夫特手背在身后,意味深长地朝他点点头。 管家看着他灿若星辰的眼眸,下意识咽了咽唾沫,喉结上下一动。 ——砰! 凭空里一声枪响惊起一群乌鸦哗啦啦斜掠过空中,飘落下几片带着腥臊味的羽毛。玛姬倚在张满青苔、湿漉漉的墙壁上,一颗心止不住地发寒。 来时的路一片漆黑,仿佛能吞噬一切事物,她瞪大了眼睛去看,恍惚间看见克利夫特躺在冰冷的土地上一动不动,深棕色的头发里慢慢流出深色的液体,他睁着灰绿色的眼睛,忧郁而又温柔地望着她。 玛姬打了个哆嗦,视线慢慢往下移,落在他胸膛上鲜血淋漓的豁口上。 “克利夫特…”她腿脚发软,耳朵里嗡嗡轰鸣,仿佛有千万支枪炮齐鸣,“克利夫特…” “…快走。” 隐约间玛姬听到皮埃尔虚弱坚定的声音在唤她:“…快走。” 玛姬视线一颤,猛然惊觉这一切只是她的错觉,她听见枪响,皮埃尔临死前的面孔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在她脑海里,让她浑身发软,头昏脑胀,腹水不由自主地往上涌。 她闭上眼睛,勉强控制住枪响带来的生理性恐惧,抬眼望着眼前的矮园门,深吸一口气,用袖子胡乱擦掉了妆容,抬手敲响了这扇生锈挂灰的老铁门。 第99章 生锈的铁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探出一个裹着黑色头巾、消瘦干瘪的中年修女,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把玛姬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道:“你这样的人,不能进来。” 玛姬一时疑心是她的妆没擦干净,但黑夜里两人面对面站着,谁也看不清谁,因此她排除了这个选项,脑子迅速转了几回,往前一步道:“我是割风爷的亲戚,修女。” 修女沉默了一会,咕哝了一句,隐约听着是:“割爷怎么这么多亲戚。” 随即她把门打开,点头示意玛姬进来,等玛姬一跨上台阶,她四下里探头望一望,防贼似地哐当一声关上门。 “你知道,我们这些人都睡得很早。”修女转身提起一盏油灯,灯芯已经烧到很短了,在黑夜里发出微弱的黄光,照得修女的面孔忽明忽暗,修女沙哑冷淡的语气里带着点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如果院长还没睡,那算你幸运,如果她睡了,恐怕你只能明天再来一趟了。” 一路无话,修女带着玛姬走过窄窄的过道,把她带进一间接待室里,接待室里有两张破椅子,其余什么也没有。 修女要玛姬在接待室里等着,她去叫院长,离开的时候,她顺手带走了油灯,接待室立刻陷入暗无光影的寂静中。 不知哪处的虫子吱吱叫了几声,玛姬双手紧握,心跳一声大过一声,如果点上一支蜡烛,就能看见她惨白如纸的面孔。 空气里凝固着的死寂让人窒息,玛姬站起身往门的方向走了几步,远远看见几个黑色的影子移过来,她心头一凛,连忙坐回椅子上。 修女率先走了进来,紧接着是院长,参议嬷嬷,都带着深色面巾面罩,只露出锐利的眼睛。 修女把灯挂到墙上,屋子笼上昏黄的光芒,墙上的黑色人影随着灯芯的晃动不断变幻着形状,不像是接待室,倒像是审判室。 院长看着玛姬流畅精致的眉眼,她下意识觉玛姬长得太漂亮了,但割风的那个年轻亲戚给修道院拉几车捐资,这倒让她不好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她问。 “你是割爷的亲戚。” 这是个肯定句,玛姬从善如流回答:“是。” 院长摸了摸她的衣服,又盯着她修长白皙的手看了几秒,道:“你那位远房的堂哥继承了你的遗产,就把你送到这里来了。” “……”玛姬有些想笑,但她抿住上翘的嘴唇,把头垂得更低,一声不吭。 “看你穿的衣服,以前过的肯定是养尊处优的日子,”院长绕着她走了几圈,“但我们收留你,可不会有人把你当小姐伺候。” “我知道。”玛姬低声说。 “回答得不错。”院长终于对她温顺的模样满意起来,又问,“读过书吗?” “父亲生前是牧师,什么都学过一点。” 院长的眼睛微微发亮:“牧师?我倒是不知道,会拉丁文吗?” “会一些。” 院长与修女交流了一下眼色,道:“明天再来找我,或许有一份工作给你,园子里还有一单间小屋,你就住进那里。” * 园子被打扫得很干净,脚踩在地上,松软的泥土便往下陷,周围的柏树、梧桐长得茂盛,枝叶垂到小路上,在耳边窸窣作响。 修女脚不沾地地往里走,招手要玛姬跟紧一点,指着不远处植被后的一点亮光道:“这就是割爷的住处,你自己过去吧,我们这些修行的,是被告诫不能跟男人离得太近的。” 她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明天早上给你送几套衣服过来…这身就别穿了。” 玛姬一愣,立刻反应过来,点头道多谢。 她往前走了几步,不慎踩到干枯的树枝,咔嚓一声响,紧接着那点亮光立刻熄灭了,四周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 玛姬瞪大了眼睛,却也找不到割爷的屋子,她胡乱走了几步,身边的树叶丛被风吹得簌簌轻响,忽然又陷入静止。 一道警惕的声音出现在她耳边:“你是谁?” “……” “说话。” 玛姬把头往声音的方向一扭,笑道:“是我,冉叔。” “是你,”冉阿让回不过神似地咕哝了一声,但他立即反应过来,长长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意,“上帝保佑,是你!” 修女都是守规矩的人,不会在大晚上踏进园*子,如此反常,他还以为会是沙威追查到这儿来了。 第111章 悬起的心落下来,他便掏出火折子吹亮给玛姬引路:“崔维斯先生说你会过来,却没想到是这个时候…天爷!你脸色怎么这么白!” “我没事。”玛姬握住老人那双粗砺厚实的大手,强打精神微笑道,“我就是有点累了…莉莉莲呢,她还好吗?” “你不要担心,莉莉莲很好。”冉阿让反手抓住她,把她往最里间的小屋里带,小屋布置得温馨,中间圆桌上放着一支蜡烛,把房间镀上一层暖光,靠着墙壁的地方放着一张床,珂赛特和莉莉莲睡得正香。 两个人都已经睡熟了,玛姬只好坐在床边帮妹妹掖了掖被子,随即轻手轻脚走出门外。 割风和冉阿让正在门外等候,冉阿让给她递了杯晾得温热的水,玛姬把它当酒一口饮尽了,心头乱哄哄的,抬起头时,两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正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您看起来累极了。”割风说,“这里是个安全的地方,您就放心睡一觉吧。” 这里的确是个安全的地方,卡特不会想到她躲在这里,沙威也不会找进这里来,她在这里能过得很舒服。 玛姬捏了捏眉心,只觉得眼皮子突突地跳。 “劳烦您明早出去一趟。”她望向割风,“打听城里有什么事情发生。” 割风不明所以,仍然是应下来。 他们留了半支蜡烛在卧室里,玛姬坐在一个稍微塌下去的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挂在高脚椅上的小包,过了一阵,她起身走出屋外,找冉阿让要了纸墨笔。 等到天色蒙蒙亮时,玛姬才把写满的一封信吹干叠进信封里,她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吹灭了蜡烛打算小睡一觉,刚闭上眼睛不久,就听见外头有轻微的说话声。 “她醒了没有?” “我看屋子里的光刚熄灭,看起来是刚睡下哩,就让她多睡会算了。” 玛姬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推开门,她的头发乱蓬蓬地落在脸颊边,眼睛略带红血丝,但语调自然:“我很好,冉叔,不用担心我。” 她表现出的的确是沉稳镇定的模样,但把眼睛转向割风时,眼神里发亮的光彩暴露了她的迫不可耐:“割风爷爷,您脸色这么不好,我想你是打听到什么非说不可的事了?”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割风擦了擦额角的细汗,一瘸一拐地走到椅子上坐下,喘了口气才道,“昨天夜里,离修女院不远的地方死了个人。” 那瞬间玛姬的脑子一片空白,她身子往前倾,声音微微发抖:“死了个人?是谁?年纪多大?” 割风望着她放大的瞳孔,慢慢道:“警察围在那里,我不敢靠得太近,但听周围的人说,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背后中了一枪。” 他伸出枯瘦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您在这里很安全,玛姬小姐,不会有人拿枪口对着您。” 玛姬慢慢地往椅背靠去,褪却的血色又重新涌了上来,就连说话也带了点笑意:“那凶手呢?找到了没有?” 割风摇摇头,道:“凶手很谨慎,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警察正在搜证哩。” “真得喝一杯酒。”玛姬轻声道,一丝浅浅的笑意浮现在她嘴角。 “喝酒?”割风连连摇头,“您这种年轻小女孩,怎么能喝酒呢?那是不好的东西,不能乱碰。” 他开口还要再说,玛姬站起身来往卧室里走去,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封信。 “请您把这封信送到上面的地址。”她郑重地把信递给割风,“送完信,您等一会,听听收信人怎么说,但有一点要注意,别告诉他们我们的住址。” 割风把信接过了,却道:“我得晚一会再出去了,警察正在查访目击证人哩,要是我走得慢一步,说不定也得被那个穿大衣的警察叫住问话。” * 街道上有点湿润的雾气,雾气里混杂了点铁腥味,如果猛地大吸一口,还能闻到点儿水沟涌上来的闷臭,一大群人就挤在这混沌的环境里,交头接耳地望着眼前几个警察。 为首的一个穿着大衣,倒显得有几分威风,但对圣安东尼街区的居民来说,他显得有些面生。 “这位是谁?”有人低声问。 “听说是新上任的警督,”同样有人压低嗓门回答,“叫沙威,因为我把痰吐到一位绅士的绸衣上罚了我几十法郎的罚金呢!” 沙威面无表情地看着俯趴在地上的尸体。 这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背后的衣服赫然裂开拇指大小的洞,边缘布料焦黑,凝固着暗色的血,下属小心翼翼地揭开衣服,露出让此人致命的创口。 创口不过几厘米大小,四周皮肤泛着诡异的死白死白,但口子开得极深,仿佛直接钻进胸腔,搅烂了心肺。 沙威戴上手套,轻轻碰了碰伤口,眼底看不清情绪。 一名年轻的下属分开围观的人群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脸上带着邀功的笑意。 “我查到这人是谁了!”他凑到沙威耳边说,“死者名叫加布里尔卡莱尔,是卡特斯通的管家。您刚上任不久,不知道这位卡特斯通是谁,他是紫罗兰庄园的主人,有整巴黎最大的棉花厂,没有爵位,是名商人。” 沙威站起身,摘掉手套,拢了拢敞开的大衣,又朝加布里尔的伤口多看了眼,他的记忆力不错,知道这个伤口似乎在哪里见过,可究竟是哪个地方,他一时也想不起来。 “把死者带到警署的停尸房里,把卡特先生请过来,我有话问他。” 第100章 卡特被带进警署时,身上裹挟着一股浓重烟酒味,摇摇晃晃地往椅子上一坐,他嘴巴动了动,几道目光立刻齐刷刷落在他脸上。 卡特嘴越张越大,打了个呵欠。 年轻的警察没忍住,嘴角微微一抽。 沙威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他垂眸打量着卡特,问:“昨晚你在庄园的晚宴上吗?” 卡特笑了:“我是主人,当然会在。” 沙威点点头,他从桌子后的椅子站起身,背着手一步步走到卡特身前:“晚宴是什么时候结束?晚宴上你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事情?” “把客人送走的时候得要凌晨三四点了,”卡特拧起眉头,认真地回忆,“…我喝了好几瓶酒,宴会过半脑子就不算清醒了,等睡一觉醒来,就是您的手下在敲我家大门。” 他捏了捏眉心,脸色疲倦:“您属下说话也说不明白,非要我过来一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沙威示意卡特跟他往停尸房走,卡特站起来腿一软,沙威立刻拉住了他的胳膊。 “你小心一点。”他淡淡道,“省得等会更站不住。” 他半拖半拉着这个尚未醒酒的醉汉走过一条窄长的廊道,终于确定卡特的酒醉不像是装出来的,他心里有些失望,接过属下递来的面罩戴上,又示意卡特照做。 卡特拿着面罩,看着眼前挂着“停尸房”字样的木牌,显然有些弄不清情况:“这是怎么一回事?警察先生,您带我来这干什么?” 沙威一把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积年累月的尸臭溢散开来,卡特还没来得及戴上面罩,猝不及防吸了一大口臭气,立即弯腰干呕起来。 等他呕了几声响,沙威拿警棍敲了敲地面,语气不耐:“进来,我带你见一个人。” 卡特酒醒了大半,倚在墙上喘着粗气,脸色青青白白很是难看,他手忙脚乱地把面罩戴上,拧着眉头就想拒绝,但沙威径直朝他伸出手,那神态表示如果他自己不动身,那他不介意用蛮力把他拉进门。 卡特识趣地跟着沙威往里走,停尸房处在警察署最偏僻阴凉的地方,为了保存尸体,屋子仅有的一扇窗户也用木板封死,唯一一点亮光是沙威手上的半截蜡烛。 蜡烛的光芒只有半米左右的范围,盖着尸体的白布泛着森白青光,卡特每走一步,脸色就更难看一点。 沙威终于停下,卡特一时不察,鼻软骨直直撞上坚硬的脊背,登时眼泪就留下来了,他揉着酸胀的鼻子,泪眼模糊间,沙威把烛台放在一张床上,伸手揭开罩布。 “你过来看,”他转头望着卡特,深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每一个面部细节:“你认识这个人吗?” 卡特壮着胆子走上前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大变,眼珠子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上上下下咯咯吱吱地打颤:“这是是是…是加布里尔…是是是我的管家,上帝耶!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猛地扑到加布里尔身上,满脸不敢置信:“昨天晚上见到他时他还好好的呢!他——” “他死了。”沙威往卡特面前放了一个铁碟,“哐当”一声轻响,“从背后被枪杀,初步鉴定为小型手枪。” 铁碟里的子弹甚至带着血丝,滴溜溜转了一圈,在卡特面前停下。 卡特直瞪着眼睛,大叫了一声:“我敢作证,加布里尔向来忠诚能干,究竟是谁这么狠心杀了这个可怜人!” 第112章 他说这话时面色铁青,显然是愤怒至极。 沙威不说话,小麦色的皮肤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只剩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冒着锐利的精光。 停尸房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芯不断跳动,在墙壁上投射出张牙舞爪的倒影,在这间死人多过活人的地方,显得格外阴森诡谲。 卡特的脸色渐渐变了。 “您这么看我做什么?警探先生?您是在怀疑我吗?” “恐怕如此,”沙威说,“医生鉴定您的管家死于凌晨一点前,而在二十二点时,有宾客注意到您与管家一同骑马出了庄园。” 卡特的嘴唇抖了抖,几乎要凸出眼眶的眼珠子机械地转了转,视线慢慢地落在铁碟上的子弹上。 “我……”他的声音暗哑,“我的确不在宴会上。” “你在哪里?” “可我也没有杀人,加布里尔是我的心腹,我不可能杀他。” 沙威把蜡烛举到卡特面前,让他的隐秘的小心思无处遁形:“你说你没有杀人,那你为什么会与他一起离开?” 卡特的眼神开始游移,但很快被沙威的审视逼得败下阵来,半晌仰头长叹一口气。 “我正在向心上人求婚。” 沙威点头:“如果你的未婚妻能够证明你的清白,把她带过来。” 卡特脸色像吞吃一只癞蛤蟆一样难看,他狂躁地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口气犹犹豫豫,就像在说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我找不到她。” 沙威面色不变:“那么没人能证明你不在场,卡特先生,恐怕我们得搜查您的住所,查看您是否藏有凶器。” “我找不到她是因为她逃跑了!”卡特转头正对着沙威大声嘶吼,眼底的红血丝一寸寸攀升,“她答应了我的求婚,转头又逃跑了!我不在宴会上,是因为我一直在找她!” 把这句话说出来后,卡特就像老了十几岁,颓丧地请求:“这对我来说是件丢面子的事情,先生,请您为我保密。” 沙威被他喷了满口唾沫,仍然无动于衷:“加布里尔与你在一起吗?” “一开始他帮着我找人,但后来我们兵分两路,我找了几个钟头,始终不见踪影,庄园里的宴会又少不了我,便忍着气回去了。” 卡特顿了顿,慢慢道:“那个女人叫玛姬冯索瓦吉许,最会欺骗人感情,如果您找到她,请立即告诉我。” 沙威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幅度,他眯起眼睛,一字一顿:“玛姬冯索瓦吉许?” “是,”卡特咬牙切齿,“您得警惕这是个满口胡言的骗子,说的话一句都不能信。” 顿了顿,他又道:“我怀疑她与崔维斯克利夫特有奸情,他们两人见面时便眉来眼去,可惜我当时被她的甜言蜜语迷惑住,根本没有察觉。” 沙威认真看了他一眼。 卡特瞪大眼睛:“…您是说,他们的确有感情!” 沙威不答,扭头吩咐属下:“去查查克利夫特什么时候离开宴会。” “我就知道!”卡特在边上暴跳如雷,“一定是加布里尔找到这对逃跑的小情侣,克利夫特为了掩盖奸情,开枪打死了加布里尔!可怜的加布里尔!先生,您一定得把这个恶人逮捕归案!” “我只相信证据。”沙威冷冷地瞥了卡特一眼,“眼下您并未洗清嫌疑,请不要太过得意忘形。” 卡特即将说出口的话一哽,讪讪地吞回去,只是小心翼翼道:“玛姬是个撒谎不眨眼的疯女人,她说的话千万不能信,先生。” “知道。” 沙威只应了这么两个字,转身走出停尸房,卡特跟了出去,看见他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把手枪,插进腰间的枪套里。 “您要去哪里?”卡特忍不住问。 沙威扶正头上那顶高高的帽子,随着卡特身上嫌疑的暂时减轻,他的态度也从审视转变为客气。 “去见另一个嫌疑人,卡特先生。”他彬彬有礼地回答。 随即他转过去朝着那些下属,露出一副不容侵犯的摄人神色,语气坚决:“各位,我们的职责是保卫这座城市的安全,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时刻注意崔维斯克利夫特的踪迹,一旦发现他的行踪,立刻把他带回来。” 下属迎上前,把大衣给沙威递上,问:“您准备怎么做?” “带几个人,去他家。”沙威直立在门口,就像即将放开拴绳的猎犬,一旦嗅见猎物的气息,立刻拔腿追击。 但克利夫特住在哪里,这倒是个问题,好在卡特想起加布里尔曾给克利夫特送过请帖,便重新折回庄园把当晚参加宴会的人员名单翻了个底朝天,在日头渐渐往下落的时候终于找到了克利夫特的请帖。 沙威得了地址,一言不发往克利夫特的公寓赶,但庄园离巴黎市区的确有一段距离,等他和一众下属在公寓前勒住马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公寓大门紧闭,但门缝里透露出一丝微弱的光芒。 沙威抬手制止了下属踹门而进的举动,他走上台阶,昏暗的光照在他满是棱角的脸上,显现出罕见的急不可耐。 “敲门。”他不紧不慢地说,“依照法律,对于没有事实依据的嫌疑人,得先敲门。” 他的急不可耐中又带着神神在在的稳操胜券。 急脾气的下属先忍不住了,跨上台阶哐哐敲起门,大声道:“开门!警察署!开门!” 沙威不赞同地一皱眉,但他也没多说什么。 门里的烛光渐亮,嘎吱一声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露出一张谁也不认识的脸,眼神里写满了惶惑:“您找谁?警督先生?” 沙威不用说话,下属便厉声质问:“这是崔维斯克利夫特的公寓吗?” “是,”那人低声回,“我是他雇佣的仆人,您找先生有事吗?” “他涉嫌杀人案,依照法律,我们应该把他带回警察署。” 下属把证件往仆人面前一亮,推开他往里闯,沙威大步跟进去。 只听仆人不安道:“先生昨天晚上出去,今天还没回来呢。” 卡特跟着走进了这间公寓,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下巴一夜间冒出的胡茬趁得他像个不修边幅的流浪汉,他的眼神死死落在衣帽架上的一顶女式蕾丝帽上,声音低哑:“这里有女主人?” 仆人潜意识觉得他的眼神不友善,不敢回答。 “告诉我!”卡特猛地转过身,手像钳子一样钳住仆人的肩膀,大吼:“告诉我!” 仆人的身子像抖骰一样乱晃,头晕目眩,就当他慌得找不着北,耳朵嗡嗡直响时,沙威抓住卡特的手腕扯开了他们。 “别说话了。”沙威神色戒备,见卡特闭嘴后立刻把手放在腰间,慢慢地往门外走去。 卡特被迫闭上嘴,心底的火却是一层一层往上涌,他不耐烦地顺着沙威的视线看去,这下他也看清楚了。 一道人影从门外一闪而过。 第101章 克利夫特在看见公寓门前拴着的马时立刻意识到了事情有变。他放慢脚步,悄无声息地往被黑夜笼罩的墙根避去。 但这时候已经晚了,沙威看见他的身影,大步追了出来,凭空大喝一声:“谁在那!” 克利夫特自然没有回答,他眯起眼睛,深绿色瞳孔盯紧了紧随其后跑出来的卡特。 虽然隔了老远,但卡特对他的身形分外熟悉,立刻道:“这就是克利夫特,警督先生!” “我当然知道,”沙威的表情有些无语,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慢慢地把手放在腰间的枪上,一步一步谨慎地朝克利夫特走去,“你涉嫌一桩杀人命案,请配合我的调查,跟我回一趟警察署,崔维斯克利夫特先生。” 沙威往前一步,克利夫特便往后退一步,他面色不变,遥遥地问:“加布里尔死了?” “是,请您配合调查。”沙威朝属下使了个眼神,属下立刻掏出镣铐大步朝克利夫特走去,铁制镣铐丁里哐啷,在寂静的傍晚格外刺耳。 克利夫特站住不动了,他似乎在琢磨着利弊,高挺的眉骨挡住眼底的神色,等属下走到面前正视他的眼睛,那层遮挡的纱布一下子被掀开了,一双异常明亮的绿眼睛正闪烁着戏谑的光芒。 “恐怕你们今晚不能如愿了,”克利夫特带着歉意彬彬有礼地回答,“我还有一件事没完成…请相信我,等这件事完成,我一定会去警察署。” 沙威在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立刻拔出了腰间的枪,但下属仍然懵懵地回不过神。 克利夫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抬头看了眼墙根,随即后退两步,膝盖微屈蓄力后猛地一蹬地,双手扣住墙头凹凸的砖缝,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一翻跃上墙。 沙威在同一时刻拔出枪,毫不犹豫地对准空中的残影咔哒扣动扳机。 ——砰! 黑洞洞的枪口喷出一串火光,克利夫特身形一滞,随即不带停留纵身跃过一人半高的墙,墙后落地一声闷响,半晌沙威绕到墙后时,克利夫特已经不见踪迹。 第113章 沙威这时觉得自己要疯了。这一刹那他想起冉阿让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他在逃跑前承诺过他回来,但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他的头发白了一根又一根,冉阿让仍然没有回来。如今克利夫特也在他面前说这话,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依次叠加的、前所未有的羞辱。 “抓住他!”沙威转过身,对属下低吼,“不管怎么样,无论花多少代价!他一定受伤了,去诊所、医院,抓住他!” 属下却对克利夫特抱有近乎天真的信任,犹犹豫豫道:“虽然崔维斯先生逃跑了,可我不觉得他是凶手…我想等事情办完,他会回来的。” “天真!”沙威用看蠢货的眼神看着属下,口气里带着恨铁不成钢,“这种人往往会这么说来获得宽限时间,等你再遇上几个这样的人,你就不会信了!” * 被太阳晒了一天的园子里散发着树叶和泥土的暖和的气息,玛姬把窗户打开,把这味道放进阴凉的屋子里。 莉莉莲躺在一张铺了软垫的床上,毯子盖到下巴处,睁着眼睛望着玛姬,尽管有冉阿让悉心照顾,她这些天仍然是瘦了不少。 玛姬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妹妹柔软的头发,这是她七月三十号那天后第一次看见妹妹,一看见妹妹,她心底的难过与柔情全都涌了上来。 “姐姐,”莉莉莲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放在玛姬的手臂上,“前一天是我的生日,冉叔叔和割风爷爷送了我一个榛子蛋糕吃,现在我已经九岁了。” 玛姬反手握住她柔软的小手,俯身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亲:“生日快乐,莉莉莲…榛子蛋糕好吃吗?” 莉莉莲爬起来,像只小猫一样蜷缩进玛姬怀里,声音软软甜甜的:“蛋糕很香很甜,姐姐,我分给冉叔叔一块,给割风爷爷一块,给珂赛特姐姐一块,还给你和哥哥留了一块,可你们都不回来,放到第二天晚上,冉叔怕浪费,就让我和珂赛特姐姐分着吃了。” 她蓝汪汪的眼睛望着玛姬:“姐姐,吃下蛋糕的那天晚上,我梦见哥哥了,他告诉我,不用给他留一份…姐姐,哥哥为什么没跟你在一起?” 玛姬慌乱地侧开脸,她不敢看莉莉莲,只觉得浑身都在发抖。 莉莉莲不到十岁,她要怎么告诉她,她再也见不到她哥哥了? “我…”玛姬张了张口,却是哑口无言,只能低下头,不住地亲吻妹妹的头发。 莉莉莲埋在她怀里,声音轻轻的:“就像再也见不到妈妈了一样,我再也见不到哥哥了,是不是,姐姐?” 玛姬猛地仰起头,她憋得难受,迫不及待地想要大喘一口气,却又不敢哭出来,怕妹妹难过,便梗住一口气把泪水咽回去,此时割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口,朝她招了招手。 这倒是给了她喘息空气,她胡乱抹了一把脸,又把莉莉莲紧紧抱了一抱,叮嘱她先睡觉,留了一支蜡烛便仓皇逃出门去。 她勉力控制好情绪,才稳住声线轻声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割爷?” 如果是冉阿让,那自然能察觉出玛姬语气里的不对劲,但割风年纪大了,眼瞎耳背,能听清玛姬的话已经是难得,更何况割风心里乱着。 “玛姬小姐,下午送完信后,院长要我去买几株圣母百合,我又出去了一趟,听说了一件事,我想您肯定在意。” “您说。” “听说警察找到杀人凶手哩。” 玛姬心头砰地一声剧响,但脸上仍然保持着平静的神态,问:“找到了——那抓住了没有?” “没有…”割风咳了一声,玛姬轻吁一口气念了声佛,连忙给他倒水喝:“您歇口气,别累着了。” 割风喝了口水,把玻璃杯“哐”地一放便道:“没有抓到,但警督朝他开了一枪,应该是逃不了多远,就算能逃,也是活不了多久了。” 玛姬眼前忽然一黑,几乎是什么也听不见了,割风说话的声音忽大忽小,传进耳朵里就像嗡嗡直叫的苍蝇,她的心口不住地抽搐,摇摇晃晃往前走了几步,半晌回过头来,慢慢地笑道:“我知道了,割爷,时间也不早了,您早点休息吧。” 割风走了,玛姬却难受得要干呕起来,她大步冲出屋门,扶着门框深深吸了几口气,才不至于让她昏倒过去。 她倚着门框,望着两米高墙壁上挂着的月亮,一颗心不住地沉向不可见底的深渊,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只觉得咸涩的液体不住地往嘴角流,她把肩背绷得笔直,脸色憋得通红,却也止不住喉咙里的哽咽,最终她捂住嘴巴,小声地抽泣起来。 皮埃尔!皮埃尔!莉莉莲还盼望着他回来呢!她该怎么和莉莉莲解释!这个温柔又体贴的哥哥已经不能再回来了! 玛姬心里空空落落的,她有些无助地想,这么好的人,可再也不会有了。 她该怎么办呢? 她咬着嘴唇,皱着眉头小小声地哭,生怕吵醒屋子里的人,可声音压得越小,心头就越难受,泪水几乎糊住了她的眼睛,就在这时,头顶上忽然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 “玛姬,你哭什么呢?” 玛姬一愣,瞪着眼睛直愣愣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泪光朦胧间,克利夫特正半蹲在墙上,手支在膝盖上,皱着眉头望着她,银白的月光照在他身上,衬得他的肤色也白了几分。 玛姬失声叫道:“你还活着!” 她腿脚发软,慢慢地走向围墙,不敢置信地伸出手想要触摸克利夫特,围墙很高,她得踮起脚尖才能碰到点墙头。 就在她垫脚的功夫,克利夫特手一撑墙头就从上面跃了下来,引得她一声低叫,又立刻被克利夫特捂住嘴巴。 “好姑娘,你小声点。”克利夫特声音低低的,带着点惯有的笑意,伸出拇指擦了擦她的脸颊,“你哭什么?” 玛姬扭头躲开他的手,一时间缓不来神,说话的声音还是颤抖的:“我听割风爷说…说杀人凶手被,被打了一枪,活、活不下来了呢!” “谁说谁是杀人凶手?”克利夫特轻哼一声,看见玛姬嘴角一瘪又要哭,顿时有些手忙脚乱,“不是,我没事啊…” “我还以为你跟皮埃尔一样,挨、挨、挨了一枪,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玛姬眼泪珠串子一样往下掉,整夜的担心终于在此时发泄了出来,她又难过又高兴,一时不知道是为皮埃尔哭,还是为克利夫特笑,便一头扎进克利夫特怀里,狠狠拧了他的腰间,“皮埃尔死了,要是你也没了,我就得难过死了!” 克利夫特倒抽一口冷气,轻咬牙根哄道:“好姑娘,别哭了,好姑娘,我没事,我陪着你呢。” 他一手轻轻搂住玛姬的腰,一手掏出一方手帕,音调轻得有些怪异:“你擦擦眼泪,没事了,没事了。” 玛姬这时倒觉得有些丢脸,抢过手帕把眼泪鼻涕悉数揩在上面,也不好意思还回去,别别扭扭地拽在手心里。 “昨天晚上我听见枪声后担心了你一晚上,”她把脑袋紧紧偎依在克利夫特胸前,“担心卡特恨极了你,对你做出极端的事情,天一亮就让割风爷出去打探消息了。” 克利夫特把头埋在她头发里,轻轻地吻了吻,不说话。 “听见圣安东尼街上死了个人,可把我吓坏了,就担心是你,好在上帝保佑…” 克利夫特轻笑一声。 “笑什么!” “没什么,”他轻轻拍了拍玛姬的肩膀,仍然忍不住笑,“…不信上帝。” 玛姬眼睛横瞪:“我当然不信!我…” 她看着克利夫特含笑的灰绿色眼眸,话锋一转:“我只是担心你!” 克利夫特温柔的神色变得更加柔软,他笑着摇摇头:“我没那么容易死哩,我命可大了。” “好在是你杀了加布里尔,”玛姬轻声说,“我只庆幸死的不是你。” 克利夫特脸色忽然变得很不好看,半晌,他就像牙根发痛似地一字一句吐字:“我没有杀人,玛姬。” 第102章 克利夫特的语气、脸色,玛姬全然感知不到,她提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依偎在他的胸膛里,听了他的话,便尽可能温柔地道:“你不用担心,尽管杀人的罪是丑恶的,但有些时候是不得已被迫的,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别管别人说些什么。” 克利夫特抓着她胳膊的手忽然一紧,用一种听不清楚的语音呢喃:“这么说来,你问也不问就断定我是凶手啰。” 他说的是口音极重的方言,玛姬不大明白,倒也知道他不大高兴:“托特律叔侄,还有克吕班,你虽然没多说,但既然奥德修斯号还在你身边,我当然能猜出来发生的事情…昨天晚上一定很凶险,你不知道我听见枪声后有多担忧。” 直到现在她仍然心有余悸,从肺部慢慢将害怕吁出来,才觉得冷静下来,轻声道:“说句不厚道的话,死的是加布里尔,对我来说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克利夫特依旧一言不发,玛姬开始忧心起来,她一边笑着一边仰起头:“要知道你是为了我才留下来拖住他们的,如果是你,我下半辈子指不定得多愧疚呢。谢天谢地…好在你枪法准。” 第114章 她见克利夫特紧紧抿着嘴唇,灰绿色的眼睛翻滚着奇异的情绪,一对上视线,他便垂下长长的眼睫,平白生出点委屈的感觉。 “看起来你把我当做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了,玛姬。”他轻声道,“生命对我而言并不是不值一提的东西,若是他们没犯错,不到迫不得已,我绝不轻易杀人。” “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眼看着即将吵起来,玛姬连忙截住话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克利夫特的衣角,“加布里尔不是好人,你动手是迫不得已,是为了我们两人的安危…你心里完全不用愧疚,若实在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就把账算在我头上,当初要不是我拖你下水,你也不至于陷入这种境地,对不起。” 隔了好长一会儿,她又说:“我很高兴你杀了他。” “你是该对不起我。”克利夫特说话的声音闷哑,疲倦地叹了口气后,把玛姬往外推了推,又抓住她的臂膀不让她摔倒,“算了…我来找你,是为了你带出来的那几张纸。” 玛姬意料不到克利夫特会把她往外推,忍不住偷眼看他,从他小麦色的皮肤上竟然也能看见眼下一圈青黑,嘴唇微微发白,冒出点青色胡茬,显得有些憔悴。 玛姬眉头一蹙,觉得克利夫特状态不对劲,可还没琢磨出一二,他又开口说话。 “昨晚摆脱了卡特后,我本该就来找你,可半道又想起一件事,便先把事情办了,”克利夫特扯开外衣扣子,从里头取出一本羊皮封面的小册子,“我到加布里尔家里去了一趟,他平日里替卡特做上不得台面的腌赞事,自己也留了点心眼,把那些人情往来,商品交易都用笔写下来,免得到时候卡特对他做出卸驴杀磨的事…” 他忽然顿住,深色瞳孔骤然一缩,神情变得凝重。 玛姬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往里带,道:“在这杵着也不算事,你进屋坐着,慢慢说,我给你倒杯温水,一天来吃东西了没有?晚上还吃剩点面包,我去*给你拿来。” 克利夫特站着不动,神色渐渐恢复了平静:“我不进去,你把从卡特家里带出来的东西给我。昨晚不找你讨要,是因为我尚且不知道我会不会…” 他顿了顿,才迟疑地补充道:“…你的工夫就会白费,但上帝保佑我,既然我安然无恙,就让我来解决卡特。” 他重新把册子揣回怀里,语气坚决干脆:“这段时间你就留在这里,在我解决卡特之前,不要出去,卡特不可能找到你。” 玛姬舔了舔嘴唇,犹犹豫豫地看了他一眼,蓝宝石一样的瞳孔很容易让人觉得她在酝酿担心的泪水。克利夫特心头柔下来,知道玛姬一心认为是他杀的加布里尔,好在她也没有责怪他,反倒是尽心宽解,这个蠢丫头。 “我知道你在担心我,但你放心好啦,卡特现在在沙威眼皮子底下,他做不了什么事,”他柔声说,把她搂进怀里揉了揉她的头发,“把东西给我就是了,我有认识的记者和官员。” 他的怀抱倒是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但玛姬犹豫,倒也不是担心他的安危,她一边享受着他的怀抱,一边琢磨着要怎么说出口。 “割爷告诉我,警督找到了嫌犯,又让他跑走了,那人是你吗?” 克利夫特随口“嗯”了一声:“那名警督倒是个熟人,你猜猜他是谁。” “我才不管他是谁,重点是你被盯上了,上次你没杀人,我也费那么一番功夫才让你清清白白的出来,可这次不一样…你笑什么?” “杀人的不是我,”克利夫特笑得咬牙切齿,“你就是不信,你扯东扯西,犹犹豫豫,就是怕旁人以为我是凶手,警察追捕我,怕这件事让我去做会办砸是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东西给我。”克利夫特朝她勾勾手,“就依着昨晚做的交易来。” “可警察在怀疑你呀!”玛姬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又惊觉会惊动冉阿让,便压低嗓门凑到克利夫特耳边,“要是你亲自出面去对付卡特,加布里尔又是卡特的管家,这不是让警察更怀疑你嘛!听说警督都朝你打了一枪,他们肯定认定你杀了人,就算杀人的不是你,你现在也不适合去做这件事啊…” 话音未落,她便意识到什么,猛地攥住克利夫特的小臂,指甲几乎要把他的肌肉抠出个小洞,焦急的目光在往他全身上上下下地扫:“他们朝你打了一枪?天爷!你脸色怎么这么白?” 她说这话时声音稍稍有些发颤,终于从克利夫特身上交织着烟草、白兰地、威士忌、汗水和马皮的复杂气味里闻到一点儿铁锈和硫磺特有的刺鼻味道。 “你受伤了?”玛姬慌乱地抓住他的外衣,想把它扒下来看看伤口,但克利夫特按住了她的手。 “沙威的枪法不错,但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语气里带着轻松的笑意,但这倒让玛姬魂给吓没了。 “——沙威?”为了压制音量,她的声音都变了调,“他打中了你?” “我没事,我没事,”克利夫特连忙道,“只是一点小伤。” 他的手就像铁钳子一样,玛姬怎么挣也纹丝不动,她只好顺着劲把他往屋子里带,怒气冲冲道:“一点小伤?一点小伤你脸色能这么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一夜没晒太阳就白回来了呢!一发子弹能把皮埃尔的胸膛炸开半个洞,还能打断佐洛格的手,鬼才信你一点事都没有,你进来!让我看看…你找杜朗德没有,他怎么说?” 她语气属实不算好,克利夫特权当她在关心他,倒是受用,跟在身后进了屋,小声道:“没敢去杜朗德那,怕沙威找到他。” 玛姬把他按坐在椅子上,扭头又点了支蜡烛,端着蜡烛走到他面前,沉声道:“把衣服脱了,我看看。” 克利夫特直接发出一阵堪称肆意的轻笑,抬手解开衣扣,边咧着嘴笑边道:“我真的没事,不过你要看,也就全让你看了。既然我依你的意,你也得把东西给我。” 他把晚宴穿的精致外套丢到地上,又把宽松的亚麻衬衫扯松,露出精壮而宽阔的胸膛,蜜色的肌肤在昏黄的烛光下流动着丝绸般诱人的光泽,绿幽幽的眼睛绿得就像深不见底的深潭,仿佛能把人给吸进去似的。 “……” 玛姬面无表情地扫了两眼,耳根子微微发红,却仍然忍不住把视线往下移,旖旎心思瞬间荡然无存,倒抽一口冷气。 “你告诉我,这不是伤,那又是什么!”她指着克利夫特腰际洇出来的大片鲜血,气得发抖,“你还当没事人!要不是我脑子多转了几个弯,我就得让你给瞒过去,让你把东西全带出去了!” 克利夫特还真像没事人一样看几眼伤口,笑道:“告诉你,沙威天天追捕人犯,疏于练枪,我命又大,只是擦伤而已。” 话说间玛姬已经找出剪刀,小心翼翼地把伤口处的衬衫裁开,凝固的血已经把衬衫牢牢沾在狰狞的创面上,就算玛姬小心翼翼地揭开,克利夫特也皱起眉头轻抽冷气,小声求饶:“你轻点。” 玛姬又气又心疼,没带好脸色:“痛就忍着!” 顿了顿,才补充:“你好好歇着,什么也别想做,这事我来想办法。” “我劝你一句话,”克里夫特一边呲牙咧嘴地用温水擦拭伤口,一边试图维持形象偷眼看玛姬,“卡特恨不得把你当靶子射,你说说你,但凡招惹上一个男人,就非得叫他恨你入骨才肯罢休,这都算什么事…不管怎么样,你在修道院里待着最好。” “好个屁!”玛姬伸手在克利夫特伤口上一按,立刻让他面色扭曲闭上嘴,“既然你有伤在身,又惹上一身骚,就给我安安静静找个地方躲着。” “那可不行,我答应沙威了结事情后会回去的。” “现在倒想信守承诺了?”玛姬恨不得把他脑子撬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我告诉你,别想回去,乖乖躲着避风头!你太年轻,这修道院不能留,沙威知道你认识古费拉克,他们那里也不能留。这样,我写封信,你去玛格丽特那里。” “我宁愿蹲监狱都不会去玛格丽特那里,”克利夫特压低声音,一把抓住玛姬的胳膊,力气大得生疼,“你犯蠢发善心收留这个恶女人这件破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把证据给我!再磨蹭下去,天就亮了,我可不想被那群老修女绑上十字架,在木材堆上活活地烧成焦炭,骨灰随着风给吹散。” 玛姬挣开他的手蹲下去在外套里翻那册子,急切地说:“把册子给我,我有信得过的人!” 克利夫特不屈地抓着她的手不放,试图讲述他的道理:“我知道你担心我,怕我再出事,但请…” 他脸色突变,猛地起身健步跨向门口,顺手操起烛台:“谁在外面?” 第103章 “那什么…”玛姬弱弱道。 克利夫特头也不回:“你进里屋,把门堵上,看好莉莉莲,快去!” 玛姬慢慢站起身,顺手把册子从地上捞起来,朝克利夫特一步步挪去,只是低声说:“…你不用慌。” 第115章 门应声嘎吱响起来,克利夫特浑身紧绷,警惕地举起烛台,随即门被推开,一张熟悉的面孔慢慢探出头,看见是克利夫特,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你怎么在这里?” 克利夫特的不敢置信更浓:“亚当?” 他反应过来,转过身去看着玛姬,一张俊脸面目扭曲,他不愿意让亚当听见,便凑玛姬身边,声音几乎低不可闻:“这就是你信得过的人?” 玛姬乖巧而温顺地垂着眉眼,拿起外套替他穿上,克利夫特一动不动,身体僵硬。玛姬替他拢好外衣一看,克利夫特还抓着烛台,劈手夺了下来,朝亚当微笑:“外头风大,进来吧。” 亚当并没怎么笑,他的目光落在玛姬脸上,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修道院可真热闹。” 玛姬含糊地“嗯”了一声,又轻声道:“你进来吧。” 亚当打算依她的话,克利夫特却站在门口,绿眼睛亮得像在燃烧,双手抱胸冷冷地盯着他:“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亚当下意识看了玛姬一眼,她躲在克利夫特身后,眼神到处乱飘,一副心虚的模样。 他心头暗笑,抬头直视克利夫特,他自然不怯克利夫特,道:“玛姬把信送给古费拉克时,我正巧在那里。” 克利夫特就算再不忍心把火气发在玛姬身上,此时也转头瞪着她:“你信任的人倒是不少,你装模作样地为我担心,给我的伤口包扎,也不把证据给我,冠冕堂皇的说是怕被沙威抓住,见鬼去吧,我是真的信了你的鬼话,还当你是真的关心我。” “可这是两码子事呀!我的确是在担心你——” “可不嘛,你心里指不定在怎么笑话我呢,”克利夫特这回倒是不着急走了,平静道,“我早该知道你的本性,说话吞吞吐吐准是别有用心。你说什么也不让我插手,恐怕不是因为我受伤或者是被警察怀疑的原因,而是你已经有了别的计划,打算把这件事交给更信得过的人来办……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用着着急急地忙前忙后了,伤口有些痛,我得歇着。” 他往椅子上大咧咧一坐,打定了主意冷眼旁观。然而当他忍不住拿眼睛暗中窥探时,那充满浓郁怨怼和愤懑让人根本无法忽视。 亚当才不管这个,他看见玛姬第一眼就觉得她瘦了不少,碍于克利夫特站得近才一言不发,眼下克利夫特怒气冲冲地走开,他自然更无禁忌。 “没人跟我说,你把头发给剪了。”他准备先问候她的身体,再慢慢详叙,克利夫特的脸色精彩纷呈,他很乐意多看一会。 玛姬却觉得太阳穴处的血管正突突地跳,她一把抓住亚当的胳膊,使劲晃了晃:“你别看热闹不嫌事大呀,告诉他,是你自己要来的。” “你信里的确一个字不提,可是…”亚当看着她发急的模样,话到舌尖还是吞了回去,“可是我聪明,打听割风爷住在那里就知道了。” 玛姬连连点头,偷眼瞥了克利夫特一眼,见他神色放缓,才放下心来去操办眼下最为重要的事情。 她跑回里屋,看见莉莉莲仍然在酣睡,便放心地把压在枕头下的几张纸取出来,又小心翼翼地掩上门。 “你看看这个,”玛姬把纸和册子都递给亚当,蓝眼睛亮得出奇,“我不信你不知道你的雇主在做这些事。” 亚当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倒是拿着册子多翻了一会,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你是说瓦尔诺公爵?我早告诫你他不是好人…你要我做什么?” “安灼拉、古费拉克都是能信任的人,”克利夫特听见这话冷哼一声,玛姬一顿,下意识压低了声音,“但他们那里人多口杂,信里不敢多说,好在晚宴上古费拉克提过一嘴,你在他们那里…谢天谢地,你猜出来了。” 亚当直勾勾地盯着她,墨色的瞳仁是浓得化不开的愉悦:“你应该感谢我以前读的书多,脑子转得又快…否则你只能急得团团转了。” 玛姬写的只是一封报平安的书信,安灼拉看了,心终于放下了,古费拉克向来敏锐,但一封信也看不出什么苗头。亚当多心,瞥见玛姬信中说的“被一位园丁收留”,立刻回想起当年读书时跳过几万字“从n种角度谈修道院”后的剧情。 冉阿让为了逃脱沙威的追捕,在割风的帮助下住进一座修女院。 他下意识瞥了送信人一眼,过膝的靴底沾着不少泥土,走路一瘸一拐,他追上前去,低声问:“您是割风爷吧?” 割风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好使,大声问:“你说什么?” 亚当心里有了底,笑着说了声没事,回到咖啡馆时一群年轻人正对着玛姬的信展开激烈的争论。 让勃鲁维尔忧心忡忡:“皮埃尔没了,玛姬小姐心情指不定有多难受。可只送一封信,却不附地址,这就是不愿意让我们探望的意思,她能把自己哄开心吗?” 格朗泰尔不以为然,扬了扬酒瓶,意思是没有什么是酒解决不了的问题,安灼拉夺过酒瓶,冷声道:“没有人像你一样,借酒消愁是最无用的做法。” 安灼拉说完这句话,抬头去问古费拉克:“你在卡特的宴会上遇见玛姬了?” 古费拉克点头:“我还打算请她跳舞,可她补了个妆回来,便被卡特带走了。 安灼拉沉吟半晌,道:“卡特出尔反尔,把孤儿院的童工都赶了回去…玛姬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那里,她准是想做点事。” 可她忽然送一封信来,就让人琢磨不透了。玛姬做事聪明谨慎,如果不是对她有极深了解,是决计猜不中她的心思的。 博须埃就这么说:“鬼知道她想干什么哩!说话不清不楚,我看皮埃尔也不是这种人呐!” 亚当嘴角微微上翘,一言不发,极力按耐住心里隐秘的愉悦,大半夜的就翻了修道院的墙,可克利夫特在这里,倒是他始料不及的。 “…我知道你能猜出来,才叫割风送信的,”玛姬随口赞了一句,她的心思全落在别处,对于亚当暗藏的快乐一无所知,“你也一定知道我打算怎么做。” “你想让他生意做不下去。” “是,这些事情足以毁掉卡特的信誉,让他在巴黎无法容身,”玛姬抬眼,“我要你找几家报社,刊登这些事情,你可以找安灼拉他们帮忙,他们和我一起做过这种事情。” 停顿片刻,她低声说:“只有你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不告诉别人。”亚当温和地说,“我尽量把这件事做好。” “那就拜托你了,”玛姬抓住他的手腕握了握,叮嘱道,“你得小心。” 亚当的眼神似乎有些忧愁,但很快他便微微笑起来:“我会尽力,好姑娘。” 他把玛姬给他的东西小心收进怀里,又看了玛姬一眼:“我听古费拉克说你不愿意与他们见面,你是在害怕什么吗?” 他在等待玛姬的回答,玛姬却突兀地打断了他:“你带创伤药了没有?” “有。” “给我,然后你可以走了。” 亚当欲言又止,最终把创伤药掏出来抛给克利夫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小小一间棚屋又只剩下玛姬和克利夫特两人,巴黎的夏夜安静得连虫叫声也没有,一时间只有名为尴尬的气氛渐渐弥散开来。 玛姬试图打破沉默:“我是真心关心你,克利夫特,你得承认我说的话有道理,卡特的事情你不能再掺和,否则就算你是清白的,也会有人怀疑你别有用心。” “就算我是清白的?”克利夫特脸黑到脖子,这句话对他来说可真是个打击,“是,我是杀了西蒙托特律,杀了克吕班,还有玛格丽特那个丈夫,但是玛姬,对于加布里尔,我问心无愧…” 他忽然顿住,脸色有些沉郁:“不是我杀的他,就算别人都不信我的说辞,你也不能怀疑我吧。” “我不怀疑你,”玛姬轻声说,“但得让别人——尤其是沙威打消怀疑,你现在告诉我,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克利夫特低头往伤口上撒着创伤药,半晌一个字也没说,玛姬走到他身前,抓住他的肩膀,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你得告诉我。” 克利夫特抬头,脸色发白,烛光照在他脸上,一双绿眼睛显得格外忧郁。 “不是什么好事,”他忽又垂下眼眸,起身整理着装,“既然你把事情都安排好了,那我就先走了。” 玛姬忍不住想要抓住他的袖子,可他握住她的手,慢慢地给她掰开,声音暗沉:“你身边有许多能帮上你忙的人,并不缺我一个,既然我知道这一点,自然不会自讨没趣,我也有事情要做…沙威还等着我呢。” “不,”玛姬绕到他身前,搂住他的脖子,眼睛直视着他,“还有两件事没解决,我可不会让你走。” 她的胳膊柔软温暖,克利夫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勉为其难地问一句:“什么事?” “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事情?” 第116章 “我不打算说,好姑娘。” 玛姬心头有些生气,但她努力忍了下来:“你既然打算自己解决,那我也懒得管了,还有一件事,我打听过了,盘下一个即将破产的工厂,大约要几十万法郎,克利夫特。” “我是暂时没办法的,”克利夫特冷淡的声音中带着点遗憾,“昨晚前我还能答应你,但现在,我暂时没办法腾出这些钱来。” 第104章 玛姬盯着克利夫特的眼睛看了几秒,才确定她的耳朵没有听错。 “可你昨晚都答应了呀,这又是什么原因?”她下意识问,“如果是因为我做得不对,你可以告诉我。” “你做得不对的事情,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克利夫特把她的手从脖子上抓下来,发烫的掌心紧紧包住她的手,“但这都是私事,我再生气,也不会在这紧要钱的关头故意给你添麻烦,我拒绝你并不是由于这个原因。” “那是为什么?” 克利夫特捧起她的手,用带胡茬的脸颊在她手背上蹭了蹭:“……要把这么大一笔钱从银行里取出来可不是简单的事情,更何况现在我背了个蓄意谋杀加布里尔的名头,我不能冒着这个风险去取钱。” 玛姬止不住地失望,她知道不应该这么想,但情绪不住地往下跌,她叹了口气,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你总得告诉我,我总能帮上忙。” “我要求你什么也别做,”克利夫特把她按坐到椅子上,“我只要你静静待着,别到处乱跑,别吭声,就谢天谢地了。” 他把外套纽扣一颗颗扣上,低下头拿一双看起来冷酷失望的绿眼睛望着她:“我该走了,晚安,祝你好运。” 他抬了抬帽子,转身就走。 玛姬大步追上去,把创伤药塞进他手里:“克利夫特,你别想太多。” 她朝他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我对你的关心,是打心底里流露出来的,找亚当办这件事情,也是因为你当时生死不明,我总得做两手打算,你千万别多心。” “我知道,”克利夫特的喉结重重滚动一下,讥诮地回答,“而你现在关心我,是因为我还有几十万法郎,关于这一点你无法否决。” “你把我当什么了?”玛姬脸涨得通红,好气又好笑,“你只是不太会说话,长得凶了点,就算你是个穷小子,也会有人喜欢上你的吧?总不能一有人对你好,你就怀疑是钱的缘故。” “你依旧找我要钱,”克利夫特抓住倚在墙边的树梢,一跃上墙,背着她说,“不过你用不着费这么大心思。要知道奥德修斯号被扣押的时候,你出了最大力气,那时候我已经下定决心,老天作证,你要多少钱我都会答应。你放心好了,一旦我能把钱提出来,就给你送来。” 他不等玛姬回话,一溜烟消失在夜幕里。 玛姬呆滞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墙头,一口气憋在胸前吐不出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扭过头,冉阿让无声无息地站在她后面。 “冉叔,你都听见了嘛?” “听见了。” 一股委屈猛地涌上玛姬心头:“他这人怎么这么听不懂人话,我关心他,却被他当作驴肝肺…就算我以前的确这么做过,也总不能抓着我的错处不放嘛,人都是会变的。他这么么说我,真是让人伤心。” “你不给他信任,”冉阿让生怕玛姬被风吹病,替她裹上一件外套,“割风爷只是告诉你加布里尔出了事,你就急匆匆地找别人帮忙,把他抛到一边,他当然会觉得难受。” “可这种事情等不得呀,谁知道他会出什么意外。”玛姬有些懊丧,随即又理直气壮,“而且我猜得也没错,就他目前的处境,我可不敢找他帮忙了,这也是为他好,他却不信我哩。” 就算冉阿让经历的事情再多,对于男女间别扭的情感,这位孤寡了一辈子的老人仍然是一无所知,他只是觉得玛姬懊丧又气闷,脑子一转想了个哄她高兴的法子。 “别为他难过了,好姑娘,”他轻声说,“已经不早了,你快睡吧,明天一早你还有拉丁文课呢。钱的事情你先别担心,我来想方法。” “我不为他难过,冉叔,”玛姬道,“他那么一个大男人,天天为这点子破事计较,真是烦得很。” 她走回屋子里,自己倒了杯水慢慢灌下去,一边喝水一边整理着思路:“克利夫特对加布里尔的死语焉不详,保准有什么让他觉得告诉我会丢面子——男人总是见鬼的面子大过天,这没什么,但不管他愿不愿意,这件事我是非知道不可!” 冉阿让搬了张椅子坐到她桌子的另一边,探过身,干燥粗糙的大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既然他不愿意让你知道,就不必费神操心他的事,我可以帮上忙,你知道,珂赛特白日都在女校里上学,我闲着也是闲着。” “您好不容易过上安稳的生活,”玛姬想也不想就拒绝,“接近沙威的事情我是不会让您做的。” “割风爷年纪比我还要大,”冉阿让已经有了一套说辞,“你不能总依仗他帮你打听消息,我已经打定主意出去一趟,你不用劝我。克利夫特先生曾经帮助我,我很高兴能为他做点什么。” 冉阿让决心要做的事情,玛姬说破了嘴皮子也劝不回来,天色一亮,他就穿上一件黑色长袍,以圣百合花长势不佳,得购买肥料的理由大摇大摆地走出修道院的门。 修道院收的那些女学生们还等着玛姬给她们上课,就算她再怎么心不在焉,也得等到一天的课上完后再说了。修道院院长坐在最末尾的位置听了几节课,尽管觉得她长相太过张扬,却也越来越满意。 “有些丧夫的太太也会在这里侍奉上帝,”到下午最后一节课上完,她走到收拾书本的玛姬身边,面带笑意道,“你可以考虑教她们识拉丁文,这样她们也能把《圣经》读下来。” 玛姬犹豫了一下,道:“用拉丁文读《圣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许得让她们从一些简单的文字读起。” “随你的便,”院长说,“这些女人闲惯了,正等着你给她们找点事做哩。” “我回去换一身衣服,让珂赛特跟我出去买些要用的书籍,”玛姬慢吞吞地说,“用不着很久,天黑前就回来。” 院长思考了几秒,点头应允,却又道:“用不着换,你这么穿就很好。” 玛姬给这群女学生上课,身上穿的是一位嬷嬷送给她的旧衣服,浑身上下灰扑扑的,手臂和肩膀甚至打上补丁,她这么穿,院长果然对她的偏见少了几分,认为她是个温顺低调的好姑娘。 玛姬垂头说是,回园子里取了些钱,把悠悠闲闲坐在椅子上看书的珂赛特一把扯起来,急急忙忙道:“好姑娘,你跟我出去一趟。” 珂赛特是个乖巧的小姑娘,住进修道院几个月来从不嫌这一亩三分地枯燥乏味,总是陪在冉阿让身边读书写字,一听玛姬要带她出去,连忙把把帽子戴上,满心愉悦地紧跟在玛姬身后。 天色不算晚,也不算早,大街上人来人往,面包店里弥散着松饼和蛋糕的香气,珂赛特挽着玛姬的手,脸微微发红,她的肚子刚才很没出息地叫了一声。 玛姬捏捏她柔软的手,笑着看了她一眼,珂赛特今年满打满算也十五岁了,正是拔个子的时候,有一些天没见,立刻出落成纤细苗条的少女,蓝白裙子虽然朴素,却也衬得她出尘脱俗,一头金发用蕾丝帽包了起来,一双蓝宝石般的眼睛满含羞怯地扑闪。 想必是随了她已逝的母亲芳汀的相貌。 玛姬心里轻叹一声,到面包铺子买了松软的鸡蛋糕,递给珂赛特一个:“你到对面书店去找几本拉丁文的书,再挑你想看的书,如果饿了,就吃蛋糕垫垫肚子,我过一会来带你回去。” 她本想叮嘱珂赛特记得避着警察,但冉阿让做什么事都瞒着这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想了想还是把话吞了回去,只是说:“别乱走,要是你出事了,我可没办法和冉叔交代。” 珂赛特乖巧地应了,玛姬怕她钱不够用,又取出点塞给她,这才放心地拐过街角,走了。 她叫了辆马车,直奔巴士底狱广场而去,广场旧模样里出现了新变化,砖缝里上百年来残留的血迹一层附着着一层,自从上次闹革命后,政府派人用水又冲了几遍,石板是冲洗干净了,石缝里却仍然能看见暗红色,还有些种子,得了滋润下从石缝钻出头,绿莹莹的在风里晃悠。 东南角的大象还没拆,手脚架也还在,玛姬一下车,便直奔大象而去,她攀上手脚架,朝着象肚子那个被木板堵住的洞口喊了一声:“伽弗洛什在吗?” 洞里一个半大孩子立刻应了一声:“来喽!我给你开门!” 玛姬连忙从手脚架上跳下来,过了一会,木板“咔”地响一声被人从洞口移开,伽弗洛什从洞里泥鳅一样钻出来,手脚并用包住象腿,滑了下来。 “玛姬小姐!”他眼里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盯着玛姬手上拿着的蛋糕,“您剪了头发,漂亮极了!” 第117章 这孩子嘴实在是太甜,就算玛姬心里装着事,也忍不住一笑,把蛋糕递给他:“送你的见面礼,伽弗洛什先生。” 伽弗洛什毫不客气地接过蛋糕,把精致的包装纸拆开取出蛋糕,手在裤腿上擦干净了,才掰一半递给玛姬:“您也吃,我们在这椅子上坐着,正好可以欣赏日落。” 他口中的椅子,指的就是手脚架。 玛姬在手脚架上坐下,没有接过他分享的蛋糕:“我不饿,是专门买来送你的,你自己吃。” 伽弗洛什也不客气,三口两口就吃了一半,另一半小心翼翼地包回包装里,他要留着第二天吃,这些事做完,才抬头看着玛姬:“您无事献殷勤…” 这词是他跟面包店的老板学的,每次他帮老板做事情,像是扫铺门、扛面粉之类,老板都会笑骂一句“无事献殷勤”,再送他点面包吃。 词的发音略微复杂,他磕巴了一下才说出来:“是为了找我打听最近城里发生的那件大事吧?嘿!我告诉您!您这可是找对人啦!” 第105章 书店从窗户外照射进来的光斑在书架间游移,珂赛特在一本叫作《戴尔菲娜》的书前稍作停顿,这本书的装订精美,她留了留神,忍不住伸手把它抽出来。 书架是左右中空的,她刚取下书,甫抬眼撞见一张清俊的面庞,他深黑色的眼睛闪烁着奇特的光芒,定定地落在她脸上。 珂赛特心跳漏跳一拍。 “这是斯塔尔夫人的、的作品。”那青年开口有些结巴,不过很快好了起来,“她是一名自由主义者。” 珂赛特把书抓在怀里,脸色红得像飞霞,她垂下头,从长长的睫毛底下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再没有什么比低着眼睛含羞带怯更荡人心魂的了,那青年不由愣住,等他反应过来,对面那位年轻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 玛姬抓住珂赛特的手腕大步往外走,一边喘着气一边低声道:“你怎么在这偏僻角落里躲着?我找不着你,差点以为你遇上什么事情,那可要我怎么和冉叔交代…谢天谢地。” 她带着珂赛特到前台结完账,走到门边时终于借着落日余晖看清楚珂赛特光洁如玉的脸颊上浮现一抹重重的红。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玛姬心情不错的模样,“我几乎要怀疑你做了亏心事哩。” 珂赛特不语,只是乖巧娴静地挨在玛姬身边,用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那本《戴尔芬》。 “今天的事可别和冉叔说,好姑娘。” “只要爹爹不问,”珂赛特小声回答,“我不会说起可要是爹爹问起来,我也不能撒谎。” 玛姬“嗯”了一声:“要是让冉叔知道,他指不定就不让我带你出来哩…” “我不会说的,”珂赛特忽然拔高了声音,“我不会说的!” 玛姬满意地点点头,同时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叫住一个坐在街边台阶上的小流浪儿。 “你把这封信送到林荫大道三十四号公寓的杜朗德先生家中,”她弯下腰递给他一个小布袋,认真叮嘱,“杜朗德先生中等个子,头顶有些秃,上嘴唇留着一小撮胡子,一定要尽快送到本人手中,这是你的佣金,去吧。” 那流浪儿接过布袋就知道这一周用不着为填饱肚子忧虑了,从台阶上跳起来就往林荫大道的方向奔去。玛姬望着他远离的方向,轻舒一口气,道:“走吧,我们最好是赶在冉叔回来前回去。” 她紧紧拉着珂赛特的手上了马车,见珂赛特犹犹豫豫地回头,便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远处书店人流进进出出,门前车马涌动,她一时半会也看不出什么,目光落在珂赛特怀里抱着的书上:“《戴尔菲娜》?你怎么买了这本书?好姑娘,我怎么不知道你会喜欢读斯塔尔夫人的作品……我叫你选的书呢?” 珂赛特心慌意乱,连忙把*书丢到篮子里,再也不敢抱着它:“我、我挑了一些,在书篮里放着呢。” 玛姬也无意多看,可有可无地点点头:“能向院长交差就行。” 她仍然忍不住瞥了《戴尔菲娜》,心里稀奇从不读这种书的珂赛特怎么会买这种书,面上不显,只道:“这本书不错,也不难读…” 玛姬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话,珂赛特的神思已经神游到天外,那双灰黑色温柔的的眼睛一直浮现在她脑际,耳边不断回荡着那青涩温和的声音。 她下意识接话:“她是一名自由主义者。” 马车里忽然一寂,珂赛特惴惴不安地绞紧膝头的帕子,就见玛姬意外地望着她:“冉叔告诉你的?好珂赛特,你知道得真不少。” 珂赛特立刻察觉到自己言语的纰漏,倏地咬住嘴唇只顾着摇头,闭上嘴巴说什么也不说话了。好在玛姬也只是随口一问,见她不作声,只以为她是害羞,心里却盘算起该让珂赛特多读点书的计划。修道院的修女嬷嬷教的都是贤良淑德,对丈夫言计顺从的道理,这也难怪珂赛特一遇上马吕斯就像丢了魂,连养她长大的冉阿让也顾不上了,让老人伤透了心——这是决计不能再发生的事。 一路闲话寥寥,终于赶在天黑前回到修道院,门房打开门让她们进来时不免斥责几句,脸色不佳:“割风爷这几个亲戚是怎么回事?成天早出晚归,你们两个回来竟然已经算早了…还真把这里当作旅馆来着。” “冉叔还没回来吗?”玛姬一边赔笑,一边把面包店拎回来的点心分给门房,“这是新鲜出炉的酥皮饼,给您吃着当点心,别嫌我们事情多。” 门房接过点心,被打断用饭的不满神色褪去几分:“他把花肥送回来,不知怎的取了钱又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不过丑话说在前,等我这把老骨头沾上床,你们再要我开门,就算是吹破门吼破天,我也是不给开门的。。” 他话里话外指的是前天晚上,玛姬慌慌忙忙逃进修道院那件事。 玛姬连忙摸出最后几个法郎塞进门房手里,软声哀求道:“冉叔年纪大了,您大半夜把他锁在外面也不行呀…还是请您帮他留个门吧!” 门房只是随口抱怨,见玛姬低声下气,手里又收了她的钱财,讪讪有些尴尬,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你不说我也会给他留个门,你这么说,搞得我像个恶人。” 玛姬又谢了几句,这才带着珂赛特进门去。 被玛姬这么一请求,门房便留神注意门外的动静,可直到月上树梢,冉阿让的身影始终没出现。他强撑着眼皮,连打几个呵欠,终究抵不过倦意歪倒在木板床上。“早知不该小姑娘贪那几枚法郎…”他含混地咕哝几句,话音未落便彻底阖上了眼皮。 * 在繁华的巴黎下有另一个巴黎,这是个庞大的石珊瑚般的伟大地宫,分岔出的枝桠盘错交织成一个巨大的地下网络,人们用污水沟、粪沟、排水渠、饮水管、墓窟等名字作为这些枝桠的尊称,冉阿让如今就在其中几条阴渠的交岔口。 沟顶正往下滴落经年发酵的脓水,淅淅沥沥的嘀嗒声在阴僻的下水道格外清晰,冉阿让脊背紧紧贴着湿润的墙壁,大气不敢出一声,靴子深陷在腐烂发臭的烂泥里,每移动一小步,就发出“咕嗤”黏腻的声音。 刺鼻的腐臭味直窜鼻尖,冉阿让的眼眶被刺激得发红,他屏气凝神,用袖子死死捂住嘴鼻,瞪大眼睛从阴影处望去,但夜里地下阴渠不见半点天光,他依稀辨认出三团晃动的模糊黑影,激烈争吵裹挟着回声在这地下暗网横冲直撞。 今天一早冉阿让就往郊区矿地里走了一遭,把埋在矿地里的钱全取了出来,包在花肥里请门房转递给割风。做完这件事,他找街道上卖报的小童要了几份不同报纸,坐在卢森堡公园最偏僻的角落认认真真地看起来,角落里荒无人烟,身后就是密匝匝的丛林。 小报上刊登了近几天来城内的几件大事,冉阿让快速浏览着,视线在卡特斯通先生的管家无故被杀一行大字上顿了顿,刚想继续看下去,忽然听见林子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树枝劈裂声。 冉阿让警惕心突起,迅速窜起来在身后灌木丛里弯腰蹲下,过了几秒,林子里大步走出一个高大个子,冉阿让一看清他那张冷肃威严的脸,心就止不住地打起颤来。 能让冉阿让如此惧怕的人只有沙威,他眉头拧成深深的川字,眼神正是老虎盯死猎物的凶狠目光,他身边还有一个矮胖的小个子,外面套一件夫拉克的深蓝色夹克,里边的黑背心上露出紫衬衫的花边,下身是黑马裤和亮闪闪的皮鞋,领结打得像老人上了年纪的褶子,被闷热天气捂得汗水一滴滴往下滚,冉阿让屏气凝神,强压逃窜的恐惧把耳朵侧向这两人。 “你确定他往这里跑了?”沙威就站在冉阿让几米外,拧着眉头四处张望。 “您看看我的眼睛瞎不瞎,”卡特亦步亦随地跟在沙威身后,“我看见崔维斯克利夫特从停尸房里跑出来后就立刻叫人通知您了,上天作证,他的确是往这个方向跑进这个公园哩,您要是不信,去问问看守的警卫,说不定他们也看见了。” 第118章 话音未落,沙威就打了个手势示意卡特闭嘴,随即压低脚步往右侧走去,他朝向的方向,正是冉阿让藏身之处。 冉阿让死死盯着沙威的一举一动,一旦沙威眼神落在这丛灌木上,他便立刻跳起来夺路而逃。 一步,两步,三步。 沙威的衣角窸窸窣窣地摩擦着绿叶,几乎是蹭着冉阿让的鼻尖而过,冉阿让长舒一口气,意识到沙威并没有留意到他。 可沙威也没有离他多远,就忽然蹲下,仔细摸了摸地上的树枝,笃定道:“这里有人来过。” 冉阿让小心翼翼地从枝叶的缝隙里盯着沙威,阳光被枝叶切割成无数碎屑映照在沙威那张凶恶的脸上,这张让冉阿让在无数夜里惊醒的脸此时格外扭曲,眼睛里燃烧着奇异的火光,这种目光冉阿让格外熟悉,那是捕猎者盯着猎物时紧咬不放的目光。 冉阿让顺着沙威的视线望去,只见一连串被踩碎了的树枝蔓延至通向河滩的一条斜坡,河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散发着午后宁静安详的美好。 沙威大步走到小河边,低头望着河坝上的出水口,出水口高于河面,出口的铁栅栏因为腐烂生锈破出一人高的豁口,一半露在水面上,一半沉在水下,透过铁栅栏可以看见一个类似烟囱的管道,这就是巴黎地下宫殿的一个出入口。 河面的平静忽然被两声扑通打碎,圈圈涟漪扩散开来,过了片刻,在涟漪即将消散时,又是扑通一声坠响。 第106章 地道里很安静,但隐隐能听见从地表传来的喧闹,车轮滚过石头的轱辘声、河水涌动撞击河岸的拍击声。 这种低音贝的轰鸣声在冉阿让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有人在他脑子里哐哐狂敲响锣,让他头昏脑胀,他赶忙伸出手,扶住了湿滑黏腻的墙壁。 在这种黑暗里只有声音是最清晰的,冉阿让深吸几口气,终于适应了这恶劣的环境,耳朵开始听见管道内部有人在说话,他思考了一会,循着说话的声音慢慢往前走去。 走得越深入,出口处照进来的光线也就越弱,好在他的眼睛已经能辨别出一些东西,这是他近二十年的监狱生活所培养出来的能力,监狱里没有蜡烛和油灯,只有一扇巴掌大小的天窗。 沙威和卡特显然不是很适应这种黑暗,沙威从怀里掏出一小截蜡烛,划亮火柴点燃了它,这倒为冉阿让指引了方向,他不用靠得很近,仅凭借那一点微光,就能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跳跃的烛光在长满青苔的墙壁上投下两个扭曲的影子,黑影纤长的四肢张牙舞爪地舞动,就像在地狱烈火里受罪的恶徒,龇牙咧嘴无声嘶吼,沙威在一个交叉路口停顿住,就在他试探着朝右迈出步伐的那一刻,一阵不知从何处起的阴湿冷风忽然吹过。 呼—— 烛光一跳,墙壁上骤然出现第三个黑影。 黑影高大沉默,几乎要吞噬另外两人的影子,冉阿让死死盯着墙壁,颤抖着抬起冰凉的手,与此同时,黑影也慢慢地抬起手。 ——啊! 一声尖叫穿破地道里发酵的沼气,呼啦啦惊起几只蝙蝠,张开翼膀惊慌地划进更深的暗处,冉阿让捂住嘴鼻,僵硬的脊背贴着冰凉的石壁,大气不敢出一声。 卡特发出了此生以来最为高昂惨烈的尖叫,他浑身发抖,腿脚无力,满是血丝的眼睛瞪得暴出眼眶,牙关上下打颤,他不敢回头,只是朝沙威无声地张合嘴唇:“…救…救我…” 身后刀尖轻轻地在他腰间碾了碾,他只觉得腰间软肉一阵剧痛,刺骨的冷意从脊髓直窜头顶,豆大的冷汗一滴滴滚落。 “崔维斯先生,你需要冷静。”沙威伸出手,轻声说,“把刀放下。” “如果我把刀放下,你会听我解释吗?”克利夫特轻笑一声,把刀尖往外移了移,就在卡特长舒一口气时,克利夫特忽然前跨一步贴紧卡特,卡特浑身一僵,只觉得那个豁口更痛了。 “我会听你辩解,”沙威的脸色发沉,“但这并不等于你能逃脱法律的责罚,崔维斯先生,负隅顽抗是没有用处的。” 克利夫特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我刚才去看了加布里尔身上的伤口,倒觉得这个伤口十分熟悉,您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 “是,”沙威把蜡烛举得高了点,趁这个动作,他的右手慢慢地背到身后,“这个伤口是左轮手枪造成的,众所周知,您就有这么一把手枪,而我审问过您的仆人,他说您在当天晚上把枪带出去了。从这些线索来看,我不得不认定你有最大的嫌疑。” “您的推理很严密,”克利夫特面色不变,“但唯一的缺点是有人先帮您画了靶子,再让您把箭射出来,是吧,卡特先生?” 他拉长尾音,加重了刀尖的力度,卡特吓得打了个哆嗦:“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懂…” “我说你处心积虑谎话连篇,为的就是掩盖你杀人灭口的真相。”克利夫特一眼没看卡特,手腕一动猛地往上移,眨眼间锋利的小刀就架在卡特的脖子上,刀刃下压划破皮肤带出一珠串儿血,绿眼睛紧盯着沙威一举一动,“先生,您想赌一赌我的枪快,还是您的刀快吗?” 沙威一言不发地收回拔枪的手。 克利夫特满意地点头,认真道:“自从那把枪差点招来杀身之祸后,我就下定决心不轻易使用它了。” 卡特忽然大嚷:“你别狡辩!你就是凶手!可怜的加布里尔…” “没叫你说话的时候,闭嘴。”克利夫特冷冷地往手上加了点力气。 卡特瞬间偃旗息鼓,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打转示意沙威不要信他的鬼话。 “自然,当我迫不得已使用它时,也会多一个心眼。”克利夫特轻轻地叹了口气,“卡特先生,您扣动扳机时,真不觉得手疼吗?” 卡特脸色僵硬异常,克利夫特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松一点,紧接着紧紧箍住卡特的手腕,让卡特瑟缩的五指明晃晃地暴露在烛光中:“先生,您看看他食指上的淤伤,这就是被扳机夹中的伤口。” 他看着沙威若有所思的神情,颇有几分自得地笑了起来:“那天晚上是我饶了加布里尔一命,又把手枪送给他,好让他回去给卡特复命,您也知道,有了上次的经验,我留了个心眼,在扳机上做了点手脚,如果想要扣动扳机,就得先被它夹一下。” “我的伤口是不小心撞到桌角导致的!”卡特咬牙切齿地怒瞪眼睛,他不敢动弹,此时面脸通红活像只伸长脖子叫唤的公鸡,“你信口胡言!警督先生!他信口胡言!” 克利夫特猛地拔高了声音:“可怜加布里尔,心底善良又对你忠心耿耿,那天晚上我们同时抬手举起手枪,你知道是谁率先放下手枪吗?是加布里尔!他不忍心伤我性命,却又不想违背你的命令,就想用自己的性命来平息这一切!可你对他做了什么?在他把我的‘遗物’交给你后,在他背后放他的冷枪,要他的性命!他家里还有一个刚满月的女儿,卡特斯通,你怎么忍心这么对待一个忠心耿耿的下人!一个年幼孩童的父亲!” 卡特想大嚷克利夫特满口胡言,加布里尔是精神不正常了才对他忠心耿耿,他们两人之间分明是互相利用防备算计的关系,但克利夫特手上的刀尖忽地加重了力度,直戳气管,让他张嘴也只敢发出“嗬嗬”的声音,生怕被他挑破喉管。 “或许你说得有道理,崔维斯先生。”沙威沉静地说,只有眉心越来越深的“川”字纹能隐约显现出他并不平静的内心,“我会认真考虑,现在你们两人都跟我到警察署去。” 克利夫特见好就收,刀尖移开几厘米,抬手推了卡特一把:“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 他面色骤变,一箭步就想往卡特身后躲去,但先前的松懈已经让沙威动作比他快上四分之一秒,这要命的四分之一秒内沙威拔枪抬手就射,全凭意识没有瞄准,只见枪口喷射一条火舌,一声巨响平地炸开。 ——砰! 克利夫特踉跄着倒退两步,捂住左胸脸色瞬间刷白,喘息几口气强压疼痛才咬牙牙抬头:“您这是什么意思…” “很明显,你的来历并不能让我信任你说的话,”沙威吹了吹枪口的白烟,倒插回腰间的枪套里,“崔维斯克利夫特,你身体里流淌着吉普赛人的血液,吉普赛人生来就是诈骗犯,强盗和流窜犯,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况且你曾经包庇一位越狱犯逃跑,这是不争的事实,就这两条,就足够让我断定你的罪责。” 克利夫特垂下头,再抬头时面色色一片惨淡,这种惨淡不仅是因为疼痛和失血过多,更因为是失了魂魄,他倚在石壁上,有气无力的声音是掩不住的无奈:“…就只是这个原因?” “就只是这个原因。” 克利夫特幽幽叹了口气,仿佛是瞬间失去了辩解的欲望,捂住伤口的手朝沙威一伸,摊开血淋淋滚落着鲜血的掌心:“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了,警督先生。” 第119章 沙威抿了抿嘴唇,走上前替他戴上镣铐,却又忍不住道:“你今天劫持卡特先生的过激行为并不妥当,这也是我不信任你另一个原因。” “你打心底就不信任我。”克利夫特淡淡道,“我早该知道。” 他此刻忽然无比想见一面玛姬,无论她心底怎么想,她嘴上都是无条件支持他,他渴望的不多,只希望世人不用偏见看待他,可惜世界上大多是沙威这种人。 “我会重新查明真相,”沙威神色颇为复杂,但仍然冷硬道,“如果你并没有过错…我自然会还你一个清白。” 他转向卡特,掏出另一副手铐:“现在您也是嫌疑人了,卡特先生。” 卡特脸色青青白白,最终无奈地叹口气从衣服里伸出手,就在他抬手的一瞬间,克利夫特嘶声大吼:“小心!” ——砰! 巨响后忽然陷入一片死寂,沙威只听见一道极其轻微的噗嗤声没入**,他缓缓低下头,看见胸前慢慢地洇出红色液体,在他意识到中枪的一瞬间,刺痛弥漫向全身。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只听“噗”的一声,蜡烛从手中落入烂泥里,瞬间熄灭。 整个地下水道陷入一片黑暗,只余粗重的喘息声,片刻后,卡特笑出声来。 “你真是个蠢人,沙威。” 第107章 嘀嗒。 石壁的污水不偏不倚落到沙威嘴角,苦涩咸腥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身体的伤痛让沙威骤然陷入精神的恍惚境地,他半阂上眼睛,模模糊糊间似乎感觉到卡特径直朝着他走来,抬腿从他身上跨过。 不能走,他迷迷糊糊地想,不能让卡特离开,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想去抓卡特的衣摆,但手指刚触碰到布料,就像泥鳅一样溜走了,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沙威听着那呼哧呼哧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却又似有光芒在闪烁。他仿佛看到天国的神父正等待着他,而他的父亲——那个苦役犯,正微笑着向他伸出手,对他说:“欢迎你,孩子。” 这是他从不向外人谈及自己亲人的原因。他出生在监狱,父亲是苦役犯,母亲是算命的,他在成年后飞快地选择了他出身截然相反的一面,打从心底里痛恨他的出身。 在他看来,从监狱出来的人都带着恶劣的秉性,苦役犯、骗子、吉普赛人,在他眼中都有着既定的德行。长久以来,他都依照这个准则和法律去评判他人。可卡特一枪让他的信念产生了动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解开这个困惑,鲜血就要流干了。 好在沙威清楚这一天终会来临,他庆幸自己是死在追捕人犯的路上。他的内心并不恐惧,因为他清楚后世的人会敬重他这个为法国鞠躬尽瘁了一辈子的人,他终将获得平静。 这时一只手斜地里伸出把他扶坐起来,血液从头部回流至心脏,模模糊糊间他听见有两个人在他身边说话。 “我的建议是不要带他走。这就是一条死缠烂打的狗,会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这是从那吉普赛人的私生子嘴里说出来的话,崔维斯克利夫特,一个投机倒把起家的游民,他的声音虚弱里带着痛楚,显然打中胸膛的那一枪在不断地折磨他。 另一个声音年迈沉稳,显然见过大风大浪,不因为面前血腥的场景而心慌意乱,他说出的话让沙威在黑暗中窥见到了一线光明。 “即便是如此,也不应该让他死在这里,他并非十恶不赦,只是个尽忠职守又过于固执的人罢了,好孩子,你能自己站起来吗?” 克利夫特沉默了一会:“要我自己走,不如把我留在这算了。” “上帝作证,我不会放弃你们。”老人说,“我把他背到身后,你搭上我的肩膀,至于我们能不能走出这黑暗,你们会不会血流尽而死,只有听天由命了。” 沙威感觉到一只手在他的腰间摸索,他以为是要卸他的枪,但那只手掠过硬邦邦的枪支,伸进他的口袋里,掏出什么递给年轻人:“钥匙。” 克利夫特应了一声,只听钥匙插进锁眼咔嚓轻响,镣铐哐当撞击几声哐当落地。 下一刻那只有力的大手就如铁钳一般,猛地抓住了沙威的大腿,那股力量将他整个人从地面连根拔起。还没等沙威反应过来,便被甩到了一个宽阔结实的肩膀上。他的双臂不受控制地环着那人的脖子,双腿也在身后毫无力气地晃荡着。 这是个好人,沙威想,在这个年代,心地纯善的人屈指可数,大多都是自私自利的骗徒,而这定然是位受过良好教育,温和、与人为善、平等待人的绅士,如果他还能活着,便会把他视为恩人。 旁边慢慢走着的克利夫特时不时把他滑落的身躯扶回去,他的气息很不对劲,说一句话便倒抽一口冷气:“救下这个蠢货有什么用?我要是死了,他得全责,我分明已经解释清楚,可他出于偏见却不信,现在好了,卡特跑了,我看他要怎么后悔…” 他闷咳一声,轻声道:“我不会死,就算是死,我也不能死在这里。” 他们正沿着出水口往回走,沟槽间积着没到小腿的污水,一脚踩进水里,必然带起哗啦啦的水声,沙威的一双脚一直泡在黏腻冰冷的污水里,凉意顺着脚踝慢慢上蹿,让他开始觉得温暖渐渐抽离他的身体。 老人似乎察觉到他在发抖,把他往上提了提,略为踌躇了一下说:“老天善良,会保全你的性命的。” “这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克利夫特轻声道,他此时很狼狈,为了行动方便,在进入下水道时他就丢了外套和马甲,只穿了里层薄薄一件衬衫,被血水和污水浸透了,湿答答地黏在身上,即使巴黎正值夏天,地底也是阴暗而永不见天日,寒意借着布料肆无忌惮地往躯体里侵袭,他咬住下唇,深吸一口气,“要知道上帝从来没有顾眷过我,我的生死都是由我拼尽全力获得的,您知道,我向来不奢求命运给我款待,如果我那么指望,那我一定是个大傻瓜。” 他忽然不说话,一股腥甜涌进喉管,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晌呸地吐出一口带着血沫的唾沫,冷冷道:“我肺里全是血。” 沙威在昏迷中勾起嘴角,全然把克利夫特的咒骂当作耳旁风,他无意要他的性命,并没有对准心脏,打中肺部也是意料之中。 “这个蠢货,短短两天我受了两枪,都是拜他所赐,要是上帝让他死,也是罪有应得。”克利夫特缓了一会,又道,“但我是无罪的,即使让我为此而送命也不能让卡特得意。” 背着他的人并没有为此发表过多意见,他已经走了很长的路,呼吸渐渐沉重起来,脚步迟滞,沙威伏在他身上,能感受到他不住喘着粗气,死死咬住的牙根咯吱咯吱响。 老人的汗水和沙威胸前涌出来的血液混杂成一种令人晕眩的味道,他只觉得灵魂在慢慢地往上飘,费力地睁开眼,也仅能看见老人花白的发丝随着微风浮动。 是光,一丝天光从远处泻下,在黑暗中划出最为耀眼的路线,指明生的方向。 这丝光芒灼烧着沙威的面庞,竟让他凭空迸发出顽强求生的意志力,他抬起头,望着出口,努力用干涩的喉咙发出声音:“先生,您救了我您是我的恩人…如果您能把我带到诊所…” 老人把他背出了地下水道,让他横趟在被太阳晒得炽热的草坪上,阳光光芒盛得刺眼,沙威得眯起眼睛才能勉强看见老人背着光的轮廓,这轮廓竟有几分熟悉。 沙威呆住了,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眼睁睁地看着老人蹲下来端详他的脸色,那张脸严肃沉默,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除了眼底的悲悯,与沙威想象中儒和的绅士全无相像之处。 “你救了我?”他艰涩的发问,只觉得脑子要炸开。 老人不答,摸了摸他的额头便站起来,对克利夫特道:“我去叫一辆马车,你们在这里不要走动。” 克利夫特应了,他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伸手按住身上的伤口,闭目养神。 沙威浑身发软,满是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在老人离开的高大背影上,他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发出的声音是多么不敢置信。 “冉…阿让?”沙威颤抖着问,“马…德兰?” 克利夫特看了他一眼。 “您这样的人竟然也有感谢逃犯的时候,,”他的口气带着微妙的嘲意,“毕竟你说过,诈骗犯、逃犯、吉普赛人都是不值得同情的无耻之徒,您把这样的无耻之徒当做您饭的救命恩人,想必你已经你羞愤难当了吧?这种感觉,比眼睁睁看着卡特逃跑相比,哪一种更让人无法接受呢?” 沙威不回答,他那张黝黑的脸惨白,躺在地上胸口不住起伏,喘着粗气。 克利夫特扒开他的衣襟粗粗看了眼,断定:“真可惜,除非伤口感染,你是死不了。” 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午七点多,从河面上刮来的风带着瑟瑟凉意,克利夫特长吁一口气,扶着边上一棵歪脖子老树勉强站了起来,因为失血,他的动作颇有些摇摇晃晃,被赶来的冉阿让一把搀住。 第120章 “请您把他扶到车上,”冉阿让转身对车夫说,“我来搬另一个。” 车夫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嘴唇抖了一抖:“…您…” “我给你翻倍的车钱,”冉阿让立刻打断他,“送到…” 他顿了顿,一时不知道巴黎有哪家诊所,这时克利夫特抓住车夫的手,哑声道:“去林荫大道三十四号公寓。” 克利夫特说完这句话,就实再撑不住了,眼前一黑就失了意识。 * 林荫大道三十四号公寓。 杜朗德大步走到门口,抓起一件外套披上便打算出门,刚一拧开门把手,就直直对上一张马脸。 货真价实的马脸,长而窄,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他。 杜朗德一愣,那马就掀起上嘴唇,呲牙喷了他一脸唾沫。 还没等杜朗德反应过来,马背后突然闪现两具鲜血淋漓的躯体,一只手斜地里伸出来握住他的手摇了摇,恳切道:“先生,您救救人吧!” 第108章 克利夫特只觉得自己在走一条漫长的路,这路就像走不完一样看不到尽头,看不见未来,却也不敢放弃,因为他清楚只要停下脚步,那些虎视眈眈的人就会一拥而上,抓住他的脚踝、撕裂他的衣裳,将他无情吞没。 分割他的船、工厂、他的财产,把他的遗体抛弃在野外,他就会像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渐渐消失在天地间。 他已经走了很久,腿脚发软,疲倦在渐渐侵蚀着他的意志,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他几乎已经忘记想要抵达尽头的缘由。 停下来是消亡,可尽头有什么呢。 “崔维斯…” 他听见那白雾茫茫的尽头隐隐有人叫唤他的名字,声音柔软,带着温柔和眷恋,克利夫特着了迷似地,拖着疲软的腿一步步走上前。 “崔维斯克利夫特…你得记住这几句话…” 他想起来了,这是他母亲在说话,带着点布列塔尼省的口音,因为做歌女唱得多了,在那悦耳的声音里带着沙砾摩擦的粗砺感。 “在我死后,你去找你父亲,挑一个最热闹的日子,在所有人面前找他要扶养你的钱…尽管这么做,必然会伤害你们父子最后一丝情谊,但这丝情谊并不能让你获得任何利益,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的钱财。” “往后的路,得你自己走…或许有一天,会有一个不看你出身的姑娘能接纳你,那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伤了心…这一点很重要,但也不能像我一样,看错了人心,你要睁大眼睛,审慎地考虑一切,你知道,像我们这种人,一旦走错路,将会是万劫不复…” “你会受到嘲笑、质疑、欺凌,但你只要记住,无论日子有多难过,只要忍耐住,总会有好起来的那一天。” 他当时问了什么来着。 哦,他想起来了,他抓住母亲枯瘦的手,轻声问:“那您的日子算是好起来了吗?” 母亲并没有回答,她已经断了气,没得到答案的克利夫特看着母亲泛着死气的面庞,强忍着泪水变卖了木棚里的毯子、几个破碗和床,凑够丧葬费把母亲给埋了。 他依着母亲的话去找亲生父亲要来那百来法郎,让他把瘦弱的身体吃得再强壮些,能够去应聘船员。 船只是最接近海洋的地方,而海洋往往是残酷的,年纪比他大的船员欺负他,抢他的口粮、水果,这让他忍下来了,可他们还克扣他的工资,发工资那天正是母亲的忌日,他却只能在路边摘一捧野花放在她坟头,连插花的瓷瓶都没有。 自此他便把母亲说的话深深藏进心中,因为他知道忍耐只是钝刀子割肉,最终的结局就是像母亲一样穷死病死,早早地与她团聚。 所有东西,非得去争、去抢才能得到,这是残酷的海上生活教给他的道理,被他奉为真理。等他发了家,他忽然发现那些戴着白手套举香槟的贵族绅士,皮子底下也藏着贪婪凶狠的獠牙,这样一来,于是最后那点顾忌也烟消云散。 利益交换、强盗法则、弱肉强食,这世界上本是如此。 本是如此… 克利夫特猛地睁开眼睛,不顾胸前传来剧痛,从柔软的床榻上一跃而起,连滚带爬地朝门口跑去,却又被人一只手按回床上。 “着急忙慌想去哪里?”一道强压怒气的女声冷冷道,“哪里都别想去,就在这里躺着。” “我得把钱取出来,”伤口的抽痛让克利夫特视野里出现的大片噪点,他看不清眼前的人,下意识回答,“这对我很重要。” 女人沉默两秒,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扭头像是对什么人说话:“你来看看,他有没有发烧。” 那人回答得很笃定:“没有。” “那是伤到脑子,精神不正常了?” 克利夫特慢慢眨了眨眼睛,终于看清视野里的两人,太阳穴的神经疯狂跳动起来,他反手抓住女人意图收回的手。 “我没疯,玛姬,”他伤口疼得直抽搐,深吸一口气才道,“我知道…” 他停下来,横瞥一眼亚当:“…亚当先生,请出去。” 亚当感到很不满意:“是我为你包扎伤口,如果想要感谢,那你应该感谢我。” “你是应该感谢亚当,”玛姬眼底带着心疼,握着他的手道,“伤口还疼不疼?饿不饿?我去给你倒杯水,带些点心进来。” “你听我把话说完,”克利夫特用力抓住她的手,绿色的瞳仁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尽管过程*曲折,但我已经向沙威证明了我的无罪,我现在就可以到银行把钱取出来,你就能够拿着这笔钱去收购卡特的工厂,但我有一个要求。” 他见玛姬眼底闪过惊讶的神色,淡粉色的唇瓣微微张开想要说话,便立刻打断她:“你手里有这么一大笔钱,一定会引人怀疑,因此需要一个正当理由,再没什么比和我结婚更能说服别人的理由了,玛姬。” 玛姬一时不搭话,克利夫特也说不准她究竟心里在想什么,情急之下又道:“我如果把钱白白送给你,就会被人怀疑精神不正常,况且,人总是有欲望的,我不像你一般善良,我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你答应我的求婚。” “这是你第二次求婚。”玛姬慢慢地说,“克利夫特,你还真是特立独行,如此的不合…” “那次并不算,”克利夫特握住她的手又紧了紧,这时他倒觉得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才道,“那次你刚失去母亲,我只是想更好地照顾你,我母亲刚病逝时我才十三岁,我知道刚失去母亲,身边没有人陪伴的日子有多难熬。” “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玛姬低声请亚当去倒一杯水,见亚当推门走了,才转头微笑,“让我来做你的丈夫,我有钱、有船、有房产…这是你亲口说的话,别以为我忘记了,克利夫特,老实说,你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克利夫特的脸色发白,也不知是因为他受伤失血还是因为他认为自己说错了话,他垂下眼帘,从睫毛底下偷看玛姬的表情,见她神色依旧温和,才慢慢道:“的确,我关心你,但还有一个缘故,我心急不是没有理由的,但这个理由我并不愿意讲,我不想让你为此生气、失望。” 玛姬湛蓝色的眼睛平静地望着他,仿佛把他的心思一览无余,“你听见母亲让我离开你。” “她叫你对天发誓!”这句话仿佛是触动了克利夫特的心弦,声音猛地拔高,“她不曾考虑过你要是真的…真的想要违背誓言,那该是多么痛苦的事情!” “既然你相信上帝,”玛姬淡淡道,“那你让我违背誓言,考虑过我吗?” 克利夫特不说话了,半晌他捧起玛姬的手,贴在脸颊上,轻声道:“我着急,玛姬,吉许夫人病逝,我就再没什么能把你留在身边的了。” 他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是如此的真诚,又是如此的小心翼翼,玛姬的心几乎都要软下来了,这时亚当走进来,手里端着满满当当一杯水,道:“沙威醒了。” 克利夫特喉咙干得发痛,但他宁愿不喝亚当倒的这杯水,他已经看见玛姬眼底的动容,此时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当着亚当的面便道:“但你现在又有顾念的事情…而我的确能帮你,不止是钱,我知道一座棉纺织厂该怎么运作,知道该怎么样才能从船上买原材料,再把织好的布料运输售卖,玛姬,我的确能帮上忙,而我的要求只有一个。” “这就是我选中你的缘由,你是个有本事的人,”玛姬用了点力气抽回手,接过亚当的水递给克利夫特,“我喜欢你这种把条件和要求摊开来摆在面前的让我做选择的本领,你的条件是钱财、要求却是婚姻,我清楚你想要什么。” 克利夫特一时间不明白玛姬在讲什么,大口灌了半杯水,这水应该放了有大半夜,冷冰冰地直窜心肠。 “感情,”玛姬说,“你把感情当作一种可以利益互换的事物,但这让我更不敢答应你,克利夫特。” 第121章 “如果不这么做,我又怎么能放心?”克利夫特的手忍不住地颤抖,就连尾音也发颤,“你知道,像我们这种人,上天总是吝啬于给我们重头来过的机会,你连我的要求都无法满足,我怎么敢相信你…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他望着玛姬的眼睛,哆哆嗦嗦地又想喝一口水,玛姬劈手夺走杯子,只瞪了亚当一眼:“水冷了,我给你换杯热的。” 玛姬几乎是夺路而逃地离开这间压抑的病房,大步走到厨房前“哐”地一放水杯,捂住额头心绪复杂地长叹一声。 身后有人慢慢踱步走到灶台前烧水,一言不发。 玛姬忍了又忍,扭头便道:“他是在向我装可怜吗?亚当!你为什么不说话?” “说实话,我的观点必然有失公正,这件事就别问我了,”亚当低着头,神情模糊,“不过有一件事倒是得告诉你,沙威醒了,他在找冉阿让先生,以及,他问候克利夫特先生安好,请他能走动就去见他。” 第109章 玛姬眉头轻挑,看了眼亚当,他低眉顺眼地做着手里的事,眼底下挂着淡淡青黑,显然这一两天来也没有休息好。 “多谢你帮忙,”她轻声说,“还得请你帮我跟克利夫特说一声,我去沙威警督那里问候了,让他吃点东西就睡觉。” “我想他非得等你回来不可。”亚当斜瞥了眼半开的卧室门,“你不处理好他,就要一辈子被他纠缠了。” 玛姬没理会他的调侃,兀自走出厨房左拐,推开沙威暂住的房门。 沙威仰面朝天躺着,一双敏锐的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上的石膏线,仿佛陷入到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中,他转过头向玛姬问好时,竟然带了点稚子的笨拙。 “玛姬小姐。” 玛姬拉了只椅子在他床边坐下:“我今天一早接到消息就赶了过来,想来杜朗德医生也已经请人通知警察署了。” “多谢。”沙威点点头,抬眼瞬间情绪恢复了正常,“您应该知道是谁吧我送到这里来的。” “冉阿让把您送到这里后便离开了,我也没见到他。”玛姬在此之前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克利夫特被您打了两枪,” 她故意顿了顿,带着怨气瞥了他一眼:“此时还起不来床呢,您有什么话跟我说也是一样的,前因后果我都了解。” 沙威见过的人和事多了,自然也知道玛姬并不乐意让他见到克利夫特或者冉阿让任何一个人,如果是在往日,他定然不会被她的言语左右,可现在完全不同。 他抿住嘴唇,沉默半晌道:“我一定会把卡特抓回来,查明真相。” “您也不用查了,”玛姬淡淡道,“我已经帮您找到了目击证人,当时在路边挖泥捡东西的几个孩子目睹了这一幕,如果您想见见他们,我下午就把他们请过来…您要是再不信,不如到街上随便找一个人,打听卡特是什么样一个人。” 伽弗洛什是个消息灵通的小孩,他虽然年幼,但已经有了成年人的老练,游走在巴黎街头巷尾,寻常人不易得到的消息,对他来说却是易如反掌。 “不用,”沙威被她一通抢白怼得脸色僵硬,“我已经知道卡特是个蛇鼠两端的货色,用不着你提醒我,我自然会履行我的职责。” “那就好。”玛姬伸出手,微笑着想和他握一握,但沙威却偏过头去,凶神恶煞的面庞绷得冷硬,仿佛轻轻一敲就会悉数碎裂。 玛姬收回手,犹豫了一会,还是轻声道:“这天底下,比冉阿让先生犯的罪严重的人数不胜数,他已经老了,又诚心改过,您放过他,也不会对社会有任何影响。” “我不会放过任何违反法律的人,”沙威一字一顿地说,“我放过他,就是我的过错,你得知道,法律的威严是不容侵犯的,每一个犯罪的人…不止是冉阿让,我都会让他们尝到应有的苦果,不止是冉阿让。” 玛姬嘴唇动了动:“您真是个可怜人。” “你说什么?”沙威一时没听清,困惑地抬起头。 “没什么。”玛姬摇头,她站起身提沙威掖了掖被子,只是道,“我并不知道冉阿让在哪里,你不用来问我。” “我一定得找到他。”沙威像是赌咒一样咬着牙根说,“我非得找到他不可。” 玛姬已经走到门口,听见他这句话,轻叹一口气,回头用一种冷酷的眼神看着他:“然后呢?沙威先生?您要怎么对待您的救命恩人?他把您从地下水道救了出来。” 这句话恍若一声重击,哐一声把沙威勉强维持着的冷肃外壳敲得粉碎,他嘴唇抖了抖,半天只道:“我…” “您也知道监狱不是人生活的地方,”玛姬既然决心说下去,便无视他眼里的乞哀,“冉叔这么大年纪了,他得赤脚带着枷,天不亮就到船上做苦役,到夜深才能躺上干草垛,一天内只有两个黑面包吃…这就是您即将对您的救命恩人所做的事情,您将逼他重新回到地狱里。” 沙威的呼吸不断地加重,甚至于痛苦地捂住了伤口,额头的冷汗一滴滴滚落,他的神思混乱到已经无法控制痛苦的呻吟。 玛姬不由得咬住下唇,心里生怕他被这一通话说晕过去,这是沙威极可能出现的反应,这种把法律当作为人处世准则,顽固不冥的家伙,一旦心底仅存的那点良善与奉行的准则相违背,迫使他不得不在其中做出选择时,他将会痛苦得死去。 于是玛姬小心斟酌着,找补了一句:“就算冉叔犯了错,可他为此受了十九年的牢狱,下半辈子仍然要小心翼翼、低眉顺眼的生活,这种惩罚对他犯的错来说已经足够严重了,况且他心底是善良的。” 玛姬又强调了一句:“他心地是善良的,只是生活逼迫他不得不犯罪。听说在他做市长时您在他手下当过侦查员?” 沙威低低应了声是。 “那您也应该知道他为滨海特蒙伊的百姓做了什么,他在那里建工厂、建养老院、学校、医院,让女人有工作、老人有家可归、孩子有书可读…您心底也是善良的,因此我相信您看得见他做的每一件事,这些事情在您心底难道不算数吗?” 玛姬一口气不带停说出长长一段话,险些喘不上气,吞了口唾沫才道:“实话实说,您不应该再以冉阿让过去的身份来评判现在的他,几十年过去了,他已经是另一个人,他的灵魂已经从污秽中走向光明,如果您抛开您积年累月的成见,您会发现他的心灵比任何人都要纯洁美好。” 沙威愣住了,他呆呆地望着玛姬,理智让他想要反驳她的话,但话到嘴边,就被什么堵住了死的,噎得他满脸涨红,剧烈地咳嗽起来,半天哑声道:“…你闭嘴!” 玛姬视线飞快往外瞥了一眼,才不紧不慢地上前为他拍拍背:“因为一个人卑劣的出身,或者是曾经犯的错误从而对这个人产生偏见,这都是人之常情,您不必为您的想法感到羞愤,沙威先生,也不必愧疚,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会把人分门别类:平民害怕自己受伤而躲避那些被分为坏人的人,这能有效规避危险;上流社会害怕地位被人抢夺而打压下层人,这样能永保社会长治久安;而那些从底层出身的,便仇恨自己所属的阶层,这也不是他们的错,社会如此。沙威先生,您父亲是苦役犯,想必您对此感触极深。” “你闭嘴!”沙威灰白眼底暴满血丝,大声嚷道:“这些人都是不可救药的,他们决做不出什么好事!就算我父亲越狱,我也照样逮捕他!就算我的救命恩人潜逃,我也不会以公谋私!对!以公谋私!冉阿让救下我,这是私人的事情,可对于社会来说,他仍然是个苦役犯、越狱犯,这是法律规定的,法律永远不会有任何错误,永远!” 无论他叫嚷得多大声,玛姬如同大海般湛蓝的眼睛总是平静而宽和地望着他,仿佛能直穿他心里,看透连他自己也看不透的心思。 “法律是会变化的,官员也会有过错。”玛姬轻声说,“当你犹豫是否要拘捕冉阿让时,就证明法律已经出现了错误,它对上流社会太过宽和,对下层社会太严苛,否则你根本不需要为此痛苦不安,因为法律条文会明明白白告诉你:‘严而不苛,宽而不纵,冉阿让先生无需为偷窃一根法棍被判5年徒刑。’” 屋里骤然陷入一片死寂,沙威浑身发抖,只觉得额头热得发烫,他的胸膛急剧地起伏,嘴唇上下张合,无声呢喃:“不可能出现,不可能出现…” 然而他直到玛姬走过来,俯身轻吻他的额头,低声对他说:“愿上帝能指导你。”后推门而出,都没能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 玛姬轻手轻脚地把门掩盖上,捂住脸长舒一口气,她确信这番话下来,沙威是再也没脸找冉阿让麻烦,但她仍然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沙威会如何对待违背法律的自己,她已经尽力宽解,剩下的只能交给上帝。 这时她才觉得腿脚发软,筋疲力尽,缓了一阵抬起眼,才发觉亚当和克利夫特都望着她。克利夫特的眼神快把她烧穿了,几乎是明晃晃地告诉她就算是再拒绝他,也会死皮赖脸地黏在她身上,这并未出乎玛姬的意料,毕竟她那一番话,同样也是说给克利夫特听的,能让他死心塌地最好,就算是不能,也会让他感动好一阵子。 第122章 可亚当的眼神格外复杂,那双清亮的眸子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可等她望过去,却又飞快撇开视线。 玛姬正处于大获全胜的迫切心态中,见不得亚当遮遮掩掩的模样,大步上前拽过他的手腕,压低了声音便问:“你怎么回事?” “没什么,”亚当轻声道,“你书读得透彻,懂得这个道理,知道不公平,那你在为什么害怕,为什么躲着安灼拉他们?” “你闭嘴!”克利夫特忽然怒吼起来,“你给我闭嘴,你胆敢教唆她!” 第110章 “你回去躺着,”玛姬站在窗口,清晨熹微的光芒照在她齐肩的金发上,勾勒出严肃的轮廓,“听我说,这里没有你的事,克利夫特。” “我不爱听你这么说话,”克利夫特用手撑在桌子上,“听我说——亚洲人惯会蛊惑人心,你得想一想你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卡特已经成不了气候,再没什么比现在回到轨道上更好的机会了,你得仔细想想。” “我知道了。”玛姬眼梢瞥了他一眼,口气软下来,“你身上有伤口,去床上躺会,我只和亚当说一阵话。” 克利夫特的眼风在两人脸上扫来扫去,最终充满戒备和警告地盯着亚当:“注意你说的话,亚当先生,玛姬已经做得够多了。” 亚当但笑不语,见克利夫特一步三回头地走进屋子里,伸手倒了杯水递给玛姬:“刚才说了那么多话,润润喉。” “说实话,我也不爱听你说话,”玛姬接过水杯没喝,“你知道我不想提往事,这让人心烦。” “瓦尔诺公爵不止一次质问我和你的关系了,”亚当忽然话风一转,“卡特的事情闹得这么大,他很容易就会想到是你们搞的鬼,我能在这里生活,都是他向政府替我做的担保,玛姬,也许我待不了多久了。” 玛姬瞳孔微微放大,半晌道:“我们替你担保,亚当,这不是难事。”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玛姬不耐烦道:“那有话就快说!” 亚当浓墨般的眼睛里笑意温和,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客气,“事先声明,我以下的话没有任何偏颇的意思,玛姬,我认为你单单只是在害怕像皮埃尔的悲剧还会再次发生。” “是,这就是我的想法。”玛姬慢慢地把手叉在腰上,这是她生气的一种表现,“在我看来,你的观点已经带着先入为主的偏见,我并没有想要咬文嚼字,但用‘单单’害怕来形容我,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她心里有些烦躁,甚至有点委屈:“七月二十九那天我灌醉了古费拉克他们,又把安灼拉从街垒里拖出来,大炮轰得我耳朵要聋了,当时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在街垒上…那时候你可不在那里,要是你经历过,就会理解我不想再来一次了,我现在每晚做梦,都能梦见炮火轰隆隆地朝我打来,硫磺冲得我眼睛发痛,下一秒就会没命。” 玛姬忽然觉得有些冷,用手搓了搓手臂才轻声道:“我已经尽力做了很多事了,但你也知道,这些人为了目标总是不顾惜生命,那我也管不了。我还有妹妹,还有冉叔…我还想活很多年哩。” 亚当眸色闪烁不定,喉结上下滚动,玛姬拿不定他的心思,便一股脑把心里话说出来:“但你要是就此认为我是个胆小怕事的人,那你就错了。你看,如果我们能承包棉花工厂,就能做很多事情,把产品运到世界各地,给很多人提供职位,这日子有盼头,就能少很多愤怒与纷争。” “你想得过于美好,”亚当终于慢慢开口,“无论你有多努力,法律和制度的不公平总会让矛盾爆发,你以为你知道这个道理,毕竟这话是你对沙威先生说的。”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亚当。”玛姬声音忽地拔高,“那你要我怎么做?你知道这个结局必死无疑,还会尽力去做吗?这不可能!我精神至少是正常的!看待事情也没有那么狂热!” 她意识到声音太大,随即压低了声音:“我能做的,就是让我看得见的人生活再好一些,用来填补不公平所导致的伤害。” “我绝无苛责你的意思,玛姬,”亚当道,“但公平和求得公平之间存在太多障碍,绝不是努力弥补就可以跨过的,我在尽力去做,但我不是法兰西人。” “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到底想说什么?”玛姬被他说得脸色发红,发急地叫一声。 “我该回去了。”他温柔地说, “回去?”玛姬困惑地拧起眉头,“什么回去?” “我父亲也是通缉犯。” 亚当说话的语气就像这只是件小事,玛姬望着他,忍不住心道得让克利夫特来看看人家这心理素质。 “大清朝的通缉犯,”亚当甚至嘿嘿笑了一声,“你猜他背的是什么罪名?” “我不想猜,”玛姬瞥他一眼,“你快说。” “老人家一辈子都在为反清复明做斗争,造了一次反不成,就逃到越南去了,就连死前都要我发毒誓,非得要大清朝的老命不可,”亚当终于坐下来,长腿一翘,“你知道,为了让他安安心心地走,我只好照做。” “你不蠢,才不会依他的话,大明朝早亡几百年了,”玛姬打心眼里不信,“你要回去干什么?” “这群洋人的野心只在小小的越南上,他们还觊觎着另一个地方,你知道我指的是哪里。”亚当起身,慢条斯理地从衣架上拿下外套,那种漫不经心的神色忽然变得冷厉,“我和他们打交道可不止是为了钱,玛姬,还有十年,看样子你都忘得一干二净。这也正常,你从小在法国长大,便是彻底的法国人。” 玛姬懵懵然看着他,脑子嗡嗡地乱响。 “既然如此,我建议你用宽容且怜悯的心态对待那些为法兰西而战的年轻人,”亚当整理好衣服,彬彬有礼地抬了抬帽子,“因为我会尽我所有的努力,哪怕知道结果是死亡,而他们也是如此。” 亚当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回头:“如果你现在才认同我的观点,那可以肯定你从来没把自己当作法兰西人。” 他对于此并没有过多解释,但玛姬清楚他的意思,她愣怔地退后一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怒从心起,冲出去对着他大喊:“一派胡言!你个…” 她挥起拳头忿忿锤向门框,指节撞击木头闷闷作响,一下、两下——她的动作忽然停滞在半空,绷紧的肩膀颓然垮下来,那股气全泄掉了。 很明显亚当说得不无道理,她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穿越者,除了家人,法国于她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归属感。可这副金发蓝眼的躯壳却又让她渐渐对她的来源感到陌生。历史早已经写好了结局,甚至她身处的是一本书,她开始下意识地用冰冷的上帝视角审视周围的一切,用已知的结局去否定任何事情,既然命运已经白纸黑字框定,那么顺其自然就是了。 玛姬急促地呼吸着,把头靠在门框上一个劲地发愁。偏偏是这个时候,一切生活都要步入正轨时,亚当来跟她说这些话,他存的心思玛姬一清二楚,他希望她不要做壁上观。 她在二十一世纪活了二十来岁,心底早就是根深蒂固的华国人,这是在十九世纪生活了二十年也抹不平的痕迹,另辟蹊径地用自己的例子来劝她,这倒让她心潮起伏。 玛姬下意识地咬起下嘴唇来,半晌,等克利夫特走到她身后时,听见她咬牙切齿地说了声:“见鬼去吧!” “?”克利夫特困惑地看她一眼,道,“他走了。” “走了。”玛姬冷冷道,“且再也不回来了。” 克利夫特心中喜意渐浓,他抑制住情绪,笑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啊,”玛姬揉了揉发红的手背,咬牙道,“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不知道亚当对你说了什么,”克利夫特抓住她的手左右揉搓,“但你知道的,我对你说的话向来都是算数的。” 玛姬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半晌轻声道:“你要价太高,我不敢给,克利夫特。” 她的目光直视着远处,塞纳河上阳光洒满水面,扑面而来的微风里裹带着煤烟雾的气味,高高低低的房子密密匝匝,灰色气体从烟囱里喷薄而出,笼盖住这片充满繁华生机、阴谋诡计的庞大宫殿,她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 “我已经有了足够的钱,”她视线仍然望着塞纳河,湛蓝色的眼睛逐渐迸发出野心勃勃的光芒,当克利夫特的心一寸寸冷下来时,她忽然又道,“这钱是冉叔攒下来借给我的,我总得还给他,这就需要我赚很多的钱,我的确需要你。” 克利夫特手紧了紧,只觉得胸口砰砰直跳。 “你是一名合格的厂长、船长,”玛姬微笑,“而我有把每一种商品销售出去的能力,你知道的,不止一位贵妇人在宴会上问我布料的来处,巴黎的每一家成衣店都有与我同种款式的衣服。” “那是你长得好看的缘故,”克利夫特轻声道,“我知道你不爱。宴会。” 第123章 “我爱钱啊!”玛姬大喊,“能从那些人手里赚钱,是我最爱做的事情了!” 她忽然闭上嘴巴,眼睛四处乱瞥,朝眼前一位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察不尴不尬地一笑:“先生,您好。” 警察有些脸红,仍然秉持着职责道:“您好,我是沙威警督的下属。” 警察署里收到沙威光荣负伤的消息,便把他派出来接沙威回去疗养伤口,马车已经备好,就在不远处。 沙威被扶了出来,他仍然脸色苍白,魂不舍舍,路过玛姬时,他的眼珠子勉强动了动:“玛姬小姐,出于我个人的直觉,克利夫特先生并不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我会一直盯着他的。” 玛姬抿了抿嘴,只是道:“上帝与你同在。” 沙威的脸皮抽了抽,立刻要比克利夫特的脸色还要难看了。 克利夫特耐心地等到沙威被扶上马车,才怒气冲冲道:“见鬼去吧!是我和冉先生救下他!” “不要出一分力把自己说成十分,”玛姬笑出声来,她显然很高兴,“你听见没有,他会一直盯着你,一直。” “该死!” 玛姬笑眯眯地望着他:“你是他的新动力了,克利夫特先生,想来冉叔不会再有麻烦了。” 她伸手招路边卖报的孩子要来一份报纸,转身往屋子里走去,脚步就像卸下什么担子轻快起来:“你过来看看,舆论发酵到什么地步了…我得请古费拉克他们再深入宣传一遍,他们读了这么多书,总能做很多实事,总不能看着他们天天喝酒写诗吧!” 报纸是新印刷的,带着崭新的墨迹和刺鼻的油漆味,玛姬捂住鼻子看了几眼,忽然扭头对上克利夫特的视线,他正在认真地看着报纸上的字,严肃的侧脸干净利落,她忽然生出点喜爱之情来。 “这日子总得过下去,不仅要让自己过得好…” 克利夫特猛地转过头,沉沉的鼻息喷在玛姬脸上,扫得她脸颊发热。 “过日子——你想说什么?玛姬。” 阳光隔着窗户照进玛姬的脸上,就连毛茸茸的绒毛也清晰可见,克利夫特喉结上下一滚,呼吸不由自主变得沉重。 “我是说,不仅要让自己过得好,还要让他们过得好,”玛姬抬起头,阳光洒在蓝色瞳仁里就像波光粼粼的海面,“还有莉莉莲、珂赛特、冉叔、伽弗洛什…有了工厂,这一切就有了可能。” 至于那些总是想把天闯破的年轻人,还有两年时间,她就不信不能让他们产生变化,她向来知道他们之间激进派与保守派意见不统一的。 克利夫特一言不发,眼底的神色似乎有几分失落,不知过了多久,他抬手轻轻把玛姬散落的卷发捋到耳后,露出那张光洁的面庞来。 “好。” 烈日悬挂在巴黎圣母院的钟楼之上,沉重悠长的钟声缓缓响起,街道上的行人窃窃私语着近日棉花厂长卡特斯通枪杀管家的爆炸事件;木棚里的工人对着空空如也的储钱罐愁眉苦脸;在地下沟渠拾宝的德雷纳先生揪住一个通缉犯不放;古费拉克先生愁眉苦脸地听着老父亲念叨他的终生大事;珂赛特小姐已经把《戴尔菲娜》看完,正软言请求父亲让她再去一趟书店;书店里一名青年惆怅地合上书页,走上大街,旁边的酒馆里走出格朗泰尔,朝他笑嘻嘻一举酒杯。 “丢了的女人哪能在书店里找到嘛!”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