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凤》 第1章 [gl百合] 《鸾凤作者:枫眷【完结+番外】 简介: 1v1,he,明哲保身傲娇亲王v身世跌宕婉约谋臣 * 江映华本为皇室团宠,一夕间长姐废弟自立,偏抬举她这纨绔做了女亲王 华华一脸懵,甚至恐惧到拌蠢装痴,生怕脑袋搬家 颜皖知自侯门贵女沦落亡命天涯,意外被女帝所救,成其腹心,密查家仇 女帝有个不省心的胞妹,托付她照料监视 哪知一见乱心神,再见把身抛 是仇人亲故,还是两国兵伐,抑或是年少牵绊的深闺梦里人? 初识之际的江映华:记仇记仇我超记仇的 颜皖知背地里绞尽脑汁思量:我哄,我忍,我还可再忍的,总能哄到手就对了 情愫懵懂的小昭王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出言试探:“皖知,你有没有心上人?” 颜皖知心底小鹿乱撞,暗道“傻丫头,就是你呀,可我不敢说,说了你不要我留在身边可怎么办…” 昭王:颜卿,吾要上战场了,若是回不来… 颜皖知:臣去阎王殿前拦着,诓鬼差先拿了敌营主将的命去 昭王:颜卿,姐姐和我,你更欣赏谁呀 颜皖知:陛下凶巴巴,臣吃软不吃硬呀 昭王:朝堂老头子唧唧歪歪好烦 颜皖知:殿下安心,臣这就提笔割了他们的喉管 十七年后的东海蓬莱,二人携手瞭望山河:“皖知,不知嘉义侯来此时,可有蔚然云海?” “吾父眼里只有母亲,一如臣眼中,皆是你。” 大楚盛世山河里,你慰我柔肠,你赎我心门。彼此偎依,两无亲者,复又有了一个家,亦为万千黎民,撑起无虞广厦~ * 内容标签:强强,宫廷侯爵,虐文,近水楼台,轻松,古代,主攻 主角:江映华,颜皖知 配角:江镜澈,太后,赢枫 一句话简介:清冷王爷腹黑谋臣 立意:常怀希冀,明日风回 第01章 楔子(一) 绍正九年元月,骤雪初停,皑皑玉屑覆盖下的太章宫中一片死寂。 承明殿内,千百盏烛火悦动闪烁,一如江映华柔弱身躯里惴惴不安的那颗心。 “你放了老五?”陛下冷声质问。 “没有,三哥死在了走水的大牢,是臣失职。”江映华跪在殿下澄亮的青石砖上,倔强的回道。 “你如今胆子愈发大了,欺君之罪都敢犯。”陛下自殿陛走下来,挥手将一枚玉扳指扔在了江映华的眼前。 眼见此物,地上的人脸色煞白,垂着眸子一声不吭。 半晌,她颤着声音开口道:“您,杀了他?” “你还有心思关心他?参你的折子已有半山高了!”陛下沉着脸,厉声责问。 “长姐,臣的确放了三哥,他是臣唯一的哥哥了,臣剿灭了他所有的靠山,他不再是您的威胁,为何?您为何如此绝情,他也是您的亲弟弟啊!您若说国法无情,那臣今日便领了这欺君大罪,朝臣的嘴自然就闭上了。”眼前人无视了斥责,哽咽着继续方才的话题。 大殿内一身华服,长身玉立的江镜澈身影落寞,跃动的百盏烛火将人的影子拉得颀长,影影绰绰的落在地上。她敛了衣袖,只身走到窗前凝视着寂静雪夜里的星子。 半晌,她长叹一声,幽幽开口:“华儿,你糊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今时你放了他,来日太章宫就是你我姐妹的坟墓。” 江映华默然不语,只觉得这炭火炙热的殿宇里比冰窖更阴森可怖。 “此事朕已派人善后,边塞苦寒,你就解了军职留在京中,老大不小,该成家了。”陛下的话音没了方才的凌厉,反添了几分身为长辈的关切和无奈。 江映华闻言怔愣在当场,不为夺了军权,而是听不得“成家”二字。 “东海王递来国书,求我朝庇护。愿以王世子入赘,做你昭王的驸马,日后东海国就是你的藩国。朕已经答应了这门亲事,今年三月你二人成婚。”陛下无视她的怔愣,继续吩咐道。 “臣若是不愿呢?”自入殿到眼下,江映华第一次抬起了头直视着陛下,声音不大却很是坚定。 “朕不是与你商量,这是朕的旨意。”陛下一脸严肃的命令道。 “也是吾首肯的婚事。”殿门吱呀一声,太后的声音由远及近。 一边是圣旨,一边是母命。忠孝相压,真是狠绝。江映华苦笑一声。 “臣不喜军权,不喜藩封。如今陛下稳坐至尊,臣愿革去王爵。臣已心有所属,恕难从命。” 江映华思量须臾,俯身叩头谢罪。 “心有所属?你是说颜皖知?你不能嫁她,她是女子。”陛下哂笑一声道。 “臣早已知晓。臣心悦她这个人,无论男女。臣生在皇家,事事不由己。取舍予夺,臣看得很淡,可唯有此情,求长姐垂怜。”江映华大着胆子,将这番惊世骇俗的荒唐言论说得云淡风轻却字字泣血。 没有预料中的狂风骤雨,雷霆之怒,陛下比她想的镇静的多。 “华儿,你心悦谁,朕不在乎。你若抗婚,朕就杀了她。兵符拿来,王府归置妥当了,你早些休息,明日朝堂可不好捱。”陛下柔声威胁着。 “兵符,臣,不给。您若伤她,臣把命还给您和母亲就是。”江映华咬紧牙关,固执开口。 太后一直冷眼旁观姐妹俩的拉扯,终于在此时开了口。 “杀你三哥,将你私放钦犯之事上奏皇帝的人,就是她。华儿,你愚蠢。”太后缓缓踱着步子,一双凤眸里涌着半腔怒意,冷冷凝视着她。 话音方落,江映华瘫坐在地。 “来人,取了昭王的兵符,送人回府自省。”太后威严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内。 江映华由着宫人摆布,搜出兵符,塞进了轿辇带回了府中。 第02章 楔子(二) 新岁元月的天牢内,白日里昏暗的日光宛如乌云席卷的夤夜,只余一丝冷月清晖。 江镜澈身着的常服上曳地三尺的裙摆拖行在冰冷的石阶上,浓重的血腥气让她不自觉地蹙紧了眉头。 铁链落锁的声音一重重响彻空荡荡的牢狱,她端坐案前,听着哐啷、哐啷铁链碰撞的声响由远及近的传来。 颜皖知一身囚服,蓬头垢面,身上的鞭痕混着粘稠结痂的血迹粘在衣服上,瘦弱的身躯缠绕进沉重的枷锁,本就苍白的脸上如今一点儿血色也瞧不见。曾经绛红的朱唇干裂开来,入目皆是狼狈。 来人由着狱卒拖拽,软绵绵虚浮无力的瘦弱身躯被一脚踹翻在桌案前。 沉重的眼睑微抬,一抹明晃晃的玄色描金的锦袍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挣扎着跪直了身子,哑着嗓子艰难开口:“罪臣叩见陛下。” “玄铁鞭的滋味儿,如何?”陛下的声音无甚波澜,听不出任何情绪,轻飘飘的。 “罪臣愧对陛下圣恩。” 颜皖知将头重重磕在地上,伏着身子告罪。 “你还知道愧疚!朕当你没长心呢!”陛下陡然抬高了嗓音质问。 “罪臣绝不敢。皖知此身此命都是陛下的,若无陛下搭救之恩,知遇之恩,皖知十二年前便死在皖河里了。此恩罪臣毕生都难以报偿。”颜皖知呜咽着开口。 “你还有脸提报恩?胆敢勾引朕的妹妹,你就是这样报恩的?”陛下将人从地上拎起来,满眼幽愤的瞪着她,冷声质问。 大抵是动作太大牵扯了身上开裂的伤,眼前人浑身战栗,倒吸了数口凉气。 “在朕这里得不到,你就打起了华儿的主意。你能耐得很,竟让华儿不惜用命来忤逆朕和太后。早知今日,朕就该在那夜后赐死了你。”陛下怒极,抬脚将人踢了个趔趄。 颜皖知闻言,顾不得身上的痛楚,狼狈的爬起来,伏在陛下脚边哭着说: “陛下息怒。罪臣该死。求陛下万勿迁怒于小殿下,皆是罪臣之过,是罪臣情难自已害了殿下。只要能护殿下无虞,臣愿受千刀万剐之刑。” “呵呵,好一个情难自已。既用情至深,朕不杀你。华儿快要成婚了,日后她还要为朕生育皇侄。朕要你尝尝爱而不得的滋味儿。”陛下冷笑一声,幽幽开口道。 “对了,华儿已经知道,永王是你亲手所杀。但朕不会告诉她,你是为了护她。朕的妹妹,不可以沉溺私情,爱上你这样的女人,更是荒唐。”陛下撂下这诛心的狠话,快步离开了天牢。 望着陛下决绝离去的背影,颜皖知满眼清泪的呢喃:“华儿,你当真要嫁人了么…” 第03章 初见 绍正元年,四月初一。 暮春晨起,乌云滚滚压顶来,微风习习拂面去。杨柳的枝桠如谪仙纤细的腰肢摇曳,空中的茸絮似俏皮的精灵翻飞飘游。 又是一个昏昏沉沉不见朝阳的天色,平白让人添了几分倦怠。 颜皖知领了旨自大内骑马匆匆往昭王府来。 第2章 踏进王府门还未走上三尺远,就听见前头歌喉婉转,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颜皖知皱了皱眉头,心下暗自思忖:传言果然不虚,这小昭王也忒能折腾了,一大清早就玩开了。 内侍引了人行到正殿的廊庑下,轻轻叩了门。 吱呀一声,殿门从内打开。 颜皖知只瞥了那么一眼,可算是雷打天灵盖儿,大殿内花红柳绿的,好不热闹。 内侍趋步上前,绕过翻飞的水袖,在主位的榻前拱手而立。 江映华斜倚在床榻上,一手撑着身子抵着额头,一手用纤长的小拇指拎着酒壶,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 她半眯着眼,醉醺醺的,眼神随着伶人的罗纱起落辗转,慵懒的拖着长音问道:“何事?” 内侍答:“禀王上,陛下遣人来传口谕,人正候在殿外呢。” “请进来吧。”江映华随手丢了酒壶,挥挥手说道。 颜皖知进来的时候,那被抛弃的酒壶咕噜噜正滚落在她脚下。 殿内的酒气很重,地上散落着好些和脚下这个一模一样的酒壶。 她打量着眼前人,生得和陛下有八分像,圆圆的鹅蛋脸上,羽睫幽长,凤眸微挑,一双眸子摄人心神。只是这容颜青涩,五官不够开阔,还像个孩子,太稚嫩了些。 这一身正红色的软纱罗衬得人颇为娇艳,酒醉后微微泛着红晕的小脸,和着这慵懒的姿势,平添了几分妖冶的妩媚,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呢。 见来人杵在地上不说话,江映华抬抬手,两个俊秀的小宫人赶忙上前来,将人搀扶着从床榻上站起身来。 江映华垂眸打量着眼前人,随手扯过凌乱的披帛搭在肩头:“可要本王跪接?” “臣颜皖知参见殿下。臣只是来传陛下口谕,殿下无需跪接。”颜皖知方觉失礼,叉手回道。 “颜,皖知?原竟劳动陛下身边的内相颜公来了,早闻颜承旨大名,久仰。”江映华一步一步缓缓走下台阶,扬扬手挥退了身旁一众起舞弄乐的伶人。 她最是喜欢长相端正的美人儿,瞧着他长得不赖,江映华恭维的话就多说了两句。 “臣惶恐,实不敢当,殿下谬赞。” 颜皖知毕恭毕敬的答话。 江映华打量着她,容貌生得甚是标致,但这人嘛,实在是板正了些,太木讷无趣。 “陛下有何吩咐?劳颜承旨见教。”收起懒散的模样,江映华理了理衣衫,正色道。 “陛下口谕,着昭王殿下即刻…” 颜皖知欲言又止。 “即刻什么?说下去”江映华朝前踱步的脚步一滞,转头从背后回眸瞥向她的侧颜。 “即刻……滚进宫来。” 颜皖知说完恭敬地朝着眼前人作揖,补充道:“殿下恕罪,这是陛下原话,臣无意冒犯。” 江映华闻言立时变了脸色。 半晌,江映华勉强从嘴角扯出一个还算标致的微笑,接过内侍递过来的满满一荷包的金叶子,亲手塞进了颜皖知手上,柔声道: “有劳颜公亲来传讯,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小王这便更衣进宫,方才的事情…还请颜公忘了吧。” “殿下言重了,此乃臣职分所在。无丝毫功劳,岂敢领受恩赏。话已带到,臣告退。” 颜皖知将钱袋子推了回来,拱手见礼就退出了正殿。 江映华的眼底闪过一丝凌厉,这人还真是油盐不进,连我的好意都敢驳,本王记住你了。 承明殿内,陛下方下朝归来,坐在靠椅上揉着额头闭目养神。 颜皖知在书案前替她整理着今日新呈送上来的公文奏表。 宫人来报:“陛下,九殿下到了。” “宣。”陛下闭着眼轻声吐出了一个字。 江映华一身公服穿戴整齐,趋步走到御案前,端正的行礼。 “臣参见陛下,陛下圣躬金安。”说完倒身下拜,甚是恭顺。 “哼,这会儿倒是规矩,怎么,连朕这个姐姐也不认了?”眼见来人自打进门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挑不出半点错处,陛下冷哼一声,起身走到她跟前站定。 “臣不敢,臣绝无此意,望陛下明鉴。” 江映华依旧低垂着头,恭谨答话。 “自朕即位,你称病不出,不见朕就算了,三个月了,你连给母亲问安都不曾。朝臣参你日夜笙歌,酒肉不离身,朕本还不信。江映华,你长本事了!”陛下咬牙痛斥。 江映华俯伏在地,一声不吭。 陛下将人径直从地上薅起来,冷声质问:“你故意跟朕作对,让朝臣戳朕的脊梁骨,骂朕封了个浑不吝的毛丫头做亲王。你倒好,日日酒池肉林,莺莺燕燕,好不快活。” 江映华死命垂着脑袋,心里暗暗叫苦:“我哪儿敢跟您作对啊,跟您对着干的这会儿都在阎王那里排队报道呢。京郊的护城河怕是都红了多日了。” 陛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来,继续道:“躲什么,看着朕!你到底在闹什么?” 江映华不敢挣脱她的手,只得将眼神瞥向一边,垂眸道:“臣大病初愈,一时懒散,臣知错了,求陛下恕罪。” “大病初愈?呵,颜皖知,她今日不见棺材不落泪,你将查证的事和她说说吧。”陛下怒极反笑,出言吩咐侍立在侧的颜皖知。 颜皖知将此人买通太医篡改脉案,暗中遣人调查废帝之死的罪证一一罗列。 江映华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身上的冷汗浸湿了数层绸纱。 她没想到,这个颜承旨不帮她遮掩玩闹的事便罢了,竟然还在暗中将自己的动向查的明明白白。此人不光油盐不进,想来也是有些手段的,怪不得能讨了姐姐欢心,看来也不似外头传言那般,光靠这好看的皮囊上了位。颜承旨,这个梁子,咱算是结下了。 颜皖知说罢,江映华噗通一声又跪在了地上,耷拉着脑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毕竟铁证如山,就是一张巧嘴说破天也是无用。 “你觉得朕和母亲杀了你二哥,是也不是?”陛下也不再绕弯子,沉声开口。 江映华脸色煞白,身子止不住的轻颤,连上下牙齿都在不住的磕碰着。她心里暗骂自己怂包,但身体很是诚实的吓得发抖。 自己的二哥即位不过两载,就被母亲一纸诏书废去了帝位,才从皇位退下来不过半个月就暴毙,任谁都会怀疑此事与眼前的新帝——自己的长姐,还有母亲脱不了干系。 若真如此,母亲杀子,长姐弑弟,与二哥、长姐一母同胞的自己要如何自处?更何况父亲在世时对自己宠爱尤甚,那龙椅她打小就坐过的。江映华很怕,却也不甘心被蒙在鼓里。 哪怕长姐即位便封了自己王爵,赐了她的潜邸做自己的王府,享受了这满朝上下独一份的荣宠,她也不敢如从前那般亲近姐姐了。 “瞧你那怂样儿,心事都挂脸上了。朕今日明白告诉你,你二哥是病故的,朕没碰他,母亲更没伤他。一母同胞兄妹四人,如今就剩你我二人,江映华,朕由不得你胡闹。”陛下看她吓得浑身战栗,没来由的火大。转头吩咐颜皖知: “你将她送去太后宫里,就说是朕的意思,劳太后严加管束。” 颜皖知得了旨意上前两步,想搀扶起地上的人。谁知这人此刻更慌乱了,一把推开她,朝着陛下扑了过去,扯着陛下的裙摆,颤声告饶: “长姐,姐姐,华儿错了。求您别送华儿去母亲那儿,除此之外,您如何责罚都好。” “现在讨饶,晚了。”陛下丢下一句话,板着脸拔腿就走。 颜皖知觉得这小人儿有些好笑,竟然这样惧怕自己的母亲。奈何皇命难违,她半推半架着将人送去了太后宫里,临走前,收到了这丫头幽怨的一记眼刀。得,这不记仇就怪了。 江映华的母亲既是国朝太后,也是南越国的女皇。这位女中英豪极重规矩,性情强势,教子严苛,平日里甚少展露笑颜。自己的孩子无论男女,文武兼修,一样都不许怠惰。学业上稍有不如意,一番捶楚那是轻的。当了皇帝不合格都能给薅下来。 也正因此,从小被先皇娇纵溺爱的江映华才没有长歪,只是对母亲,那是打小就抗拒的不行。 回承明殿的路上,颜皖知盘算着,陛下就这一个嫡亲的妹妹了,既然早早封了王,这姑奶奶日后定会受到重用。和她生了嫌隙,对自己肯定是大大的不利。好在眼下还是个十六岁的娃娃,寻个由头送些东西哄上一哄,这仇怨也就能消了吧。 怪她走得太着急,没有听到太后宫里此起彼伏的竹笋炒肉的脆响,以及随之而来的,少女梨花带雨哭爹喊娘的讨饶声。若是听见了,她断不会如此想。 第04章 出将?入相? 三日前才被母亲捶楚一番的江映华窝在暖洋洋的被窝里贪恋梦中清欢,顺带养着身后斑驳的伤。 谁承想天还未亮,自己的母亲大人就亲自下场,将人拎去了崇政殿的朝会上站班。 第3章 阴霾散去,朝阳初升,霞光洒在汉白玉的石阶上,璀璨夺目。上朝的大臣们如过江之鲫,排着长长的队伍自宫门走来。 比霞光更引人注目的,是大殿内那一抹紫色描金的公服。 一行人入得大殿,见到早已候在阶下的昭王小殿下皆是一脸诧异。前几日还醉生梦死的小王爷怎么就转了性子? 虽说满心疑惑,对于这个靠陛下偏疼得来王爵的小丫头并无真的敬重,但碍于此人的身份,大家还是毕恭毕敬的上前见礼。 江映华此时脑壳昏昏沉沉,身后的伤处酸酸涨涨,眼见这些口是心非,皮笑肉不笑的大臣一个一个往自己眼前蹦,就和看庄稼地里炸刺儿的蝗虫没啥区别,那是满心的不痛快。 苦于崇政殿实在不是使性子的地方,加上对母亲和长姐的畏惧,她规规矩矩的点头回礼,点头回礼,点头……活脱脱像个牵线木偶一样重复了几十次。 初入朝堂这第一关就令人心生厌倦。江映华想起母亲一早的命令,顿觉头疼不已。 太后说,陛下女子为帝甚是不易,华儿既是她唯一的胞妹,就要做她的肱股之臣,尽心辅佐。嘱托人在朝中参详些时日,再决定日后是做个统军的大将,还是执政的相臣。 这两样,江映华一个都不想触碰。 直觉告诉她,自己的这位长姐那是个妥妥的蛇蝎美人,有野心,有抱负,也有足够达成目的的能力和狠绝的心思。入了庙堂,碰了权柄,便做不得寻常姐妹,日日心惊胆战,猜忌提防,可太痛苦了。 正如此想着,一个熟悉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臣参见昭王殿下,殿下千秋金安。” 江映华腹诽,安你奶奶的腿儿哟,本王有今日惨状,皆是拜你所赐。 “颜承旨有礼。” 江映华抬眸看着眼前一身绯色官袍的白面书生,唇角一勾,故意高声回了一句。这与众不同的待遇,引得朝臣齐刷刷将目光投向颜皖知。 眼前人感觉到众人的注视,那白如雪玉的小脸上,红晕一直爬到了耳根,又向下蔓延到了脖颈,此刻殿外的朝霞怕是都没这景致好看呢。 江映华心道,还是个脸皮儿薄的小郎君。今儿叫我逮着了,改日要你好看。 早朝散去,江映华提腿便开溜。 没走两步,陛下跟前儿的侍从小跑着来传话:“殿下留步,陛下召您书房议事。” 江映华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努力扯出了一个尚算规矩的假笑,由人引着前去。 一入内室,便瞧见颜皖知已经规规矩矩坐在长姐右侧下首的书案前了,还真是圣眷正隆,片刻不离御前。 未等江映华见礼,陛下指了指左侧下首的另一个书案,道:“过去,今日朕议事,你便在旁参详,录事。还有,等候查问。若是录错了一字,抑或是说错了一句,仔细你的皮。” 很好,陛下真是雨露均沾,如今这“圣眷”也落在了自己身上。 江映华听着此等威胁言辞,顿觉浑身不自在。迫于陛下威严,又不敢出言回绝,怯怯的走过去坐下,一抬眼就看见对面那人忍俊不禁的模样,狠得牙痒痒。 整整两个时辰过去,书房里的大臣进了出、出了进。 江映华早已如坐针毡,自己堂堂亲王,像个小书童一般重复着和颜皖知一样的差事,还要随时应对上首那位的拷问,和落难的老鼠掉入了猫窝没什么分别。 她心下盘算着,要如何才能报了颜皖知告状、嘲讽的仇,既不惹长姐恼火,又能不动声色收拾了这个当红小书生。 不经意间走了神儿,江映华并未注意到殿内来了新人,手上的笔滴着墨,昭示着握笔之人的倦怠。 一道紫色的抛物线迅捷的朝着江映华的脑门飞来,咚~的一声闷响,砸在了她光洁的额头上。 面门吃痛,她回过神来,低头见一颗葡萄滚落在手边。循着这“不速之客”飞来的方向,江映华直直迎上了陛下半是阴寒、半是怒火凝视着她的凤眸,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 江映华心下了然,能撞见颜皖知的地方,准没好事。 时近晌午,陛下起身小憩。 江映华生怕长姐真的扒了自己的皮,忍住心底的不满,眉眼弯弯走到颜皖知身边,一脸笑意直达耳廓,柔声道:“颜承旨,小王初次录事不懂规矩,可否借您的记录参详一二?”说罢俯身抬手就要去拿。 孰料颜皖知早有防备,将胳膊径直压在书稿上,讪笑着道:“殿下,臣录事潦草,也不见得周详,这若是出了差池,害殿下被陛下责难,臣吃罪不起。” 江映华的笑容渐渐僵在了嘴角,作势转身欲走,趁人不备,回身抓住颜皖知的手腕,稍一用力,就从她身下抽出了书稿。 拿到文稿,江映华迅速扫视到自己走神时的记录,上下一打量,便就记在了心上。 这过目不忘的硬功夫,还要多谢幼年时长姐动辄扒皮抽筋一般的严苛教诲。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江映华想起方才她那瘦弱、吃不上力气的手腕,便觉得好笑,忽而来了兴致,打算逗人一逗。 她的身形修长,比一般男儿的个子还要周正些,在这个条件上,颜皖知占不到半分便宜。 她将文稿高举过头顶晃了晃,笑着说道:“方才你不肯给,本王自己取来看。眼下本王不想还了,你不如也自己来取好了?” 颜皖知并不着急,一脸云淡风轻,故作正经的拱手道:“殿下,君臣有别。请殿下莫要拿臣打趣,若陛下回来瞧见,定要怪罪的。” 瞧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正气模样,江映华冷了脸,“真是个无趣的呆子,还你。” 日复一日,陛下见天捉了人去殿中随侍,好不容易捱到了休沐之日,江映华想着,是时候赶紧讨好一下自己的母上大人,好早些让她放自己回府,避开陛下的折磨。 好巧不巧,江映华方从膳房出来行至宫道上,迎面就撞见了一身官服,形色匆匆的颜皖知。 颜皖知瞧见她,规矩的侧身让路,垂眸见礼。 江映华将食盒丢给宫人,拍拍手问:“颜承旨真是颇得圣眷,就连休沐之日也片刻不得闲么?” “今日午后有紧急军情要议,臣奉旨入殿录事。” “哦?此等要事不必同吾说的。只是这才到正午,想来颜承旨匆忙入宫,还未来得及用饭吧?承旨劳苦功高,怎能饿着肚子效力?刚好吾才做了些栗蓉桂花糕,颜承旨不嫌弃就用些?” 说罢,江映华亲自从食盒中拿出一块糕点来。 颜皖知见状赶忙举手接过,恭谨答谢。 “怎么,不尝尝么,难不成怕吾下毒?这可是吾为母亲亲手做的。” 江映华负手而立,垂眸打量着颜皖知,这人真有趣儿,就这也能害羞的红了耳朵。 “臣岂敢,多谢殿下赏赐。” 颜皖知用袖子遮着脸,将精致秀气的小糕点一口吞下,许是吃得着急,呛得咳嗽不止,眼眶里都有了些许晶莹。 江映华忍不住掩唇轻笑道:“急甚?无人同你抢。” 堪堪止住了咳嗽,颜皖知眼神躲闪着退后了半步回道:“殿下好手艺,臣该告辞了。” “且慢,既然喜欢就都拿去,路上慢慢吃就是。” 江映华接过婢女手上的食盒,将它塞进颜皖知的怀里。 冗长的宫道上,颜皖知拎着食盒,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小殿下明明是柔声细语,笑意盈盈;那糕点也是香甜软糯,可怎么就觉得后背这么凉飕飕的呢? 待人走远了,随侍的宫人看着自家主子一脸疑惑: “殿下怎对那小郎君这么热情?” 江映华目送着远处逐渐与朱红色宫墙融为一体的绯色官袍出了神,“嗯?” “您平日对那些朝臣可没什么反应的,莫不是……?” 江映华回身睨了婢子一眼,冷声道:“掌嘴。” 这一盒桂花糕里添了好些绿豆粉进去,本想给母亲去去火气,没想到还能便宜了你。长姐极重规矩,御前失仪的滋味儿应该还不错,书呆子,你自求多福吧。 江映华唇角轻扬,眼神里闪过一丝得意,拂袖而去。 第05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初夏的雨夜,莹润的水滴倒映着九重宫阙里掩映交错的琉璃瓦的波光,一刹晶亮,一刹明灭。 名利浮华如烟云过眼,世事浮沉如雨落尘缘。 江映华被拘在母亲的宫里百无聊赖,思及前朝政事更是没来由的烦躁。 寂静的雨夜里,唯有丝丝风声,淅沥雨声入耳,让人难得的有了几分恬淡之感。 江映华像个小猫儿一样的,披散着一头如瀑青丝,裹着一身柔软的罗裙,香肩半露,蜷缩在花窗前发呆。 也不知那个书呆子今日午后被赏赐了怎样的惩罚? 一计方休,要赶紧想出下一计策才好,报仇要趁早。 左右脑子里烦乱的愁思挥之不去。出将入相的考量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 第4章 整人是现在唯一的快慰了,颜皖知,要怪就怪我们认识的不是时候,而你偏要招惹我。若是放在从前,我很欣赏你这样板正的士子文人的。 江映华如是想着,随口唤了宫人问:“今日陛下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殿下指什么?婢子并未见陛下宫中有人过来。” 她随手捡了个通红的沙果丢进了小婢女的怀中,懒洋洋道:“知道了,下去吧。” 江映华自五岁由长姐亲自带在身旁教导,陛下的脾性她最清楚不过。 长姐最是厌恶人不守规矩,迟到、早退,行止失礼,轻则挨板子,重则罚跪禁闭。 若是敢在正事上中途溜号儿,那和作死也无甚区别。 那糕点里的绿豆粉足以让人出尽洋相,议事途中走又走不得,忍还忍不住,按理说,怎么着也不会善了才对。 想到颜皖知一弱不禁风的文弱书生被长姐发难,江映华畅快的同时,竟也觉得自己有些太黑心了。 翌日晨起,难得的,无人来搅这一夜好梦,让人睡到了自然醒。 惺忪的睡眼朦胧,瞧着窗外仍旧烟波渺渺,雨雾空蒙。怪不得,昨夜睡得如此安稳。风吹雨落打芭蕉,这声音很适合休憩。 江映华正陶醉在景致中出神,小内侍匆匆进殿来,脸上的神色有些慌乱。 “何事,毛毛躁躁的?” 江映华理了理衣衫,从卧榻上起身,朝着妆台走去。 “殿下,陛下急召您前去。” 本以为今日落雨,长姐好心饶了自己,没料到只是省了早朝,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知道了,吾更衣梳洗后便去。” 江映华转头冲着殿外侍立多时的宫人们招招手,婢女们鱼贯而入。 小内侍固执地立在那儿不肯走。 “还有何事?”江映华透过面前的铜镜看向身后。 “奴斗胆,望殿下快些,陛下口谕命您即刻入殿的,恕奴多嘴,陛下的神色不大好。”小内侍颤抖着声音回话。 江映华腹诽,既如此,却无人知会我,那我起迟了也不算过错,长姐的脾气是愈发大了。 匆匆穿好衣服,江映华跟着内侍前往了陛下的书房。 进门瞧见颜皖知的位置上换了个老头子,江映华心下纳闷儿,这是罚的告了假不成? 没来由的,她心里还有些空落落的,深觉少了个怄气逗闷子的玩伴儿一样。 而且瞧着长姐云淡风轻的,和平日也没什么不同嘛。这传旨的小太监未免小题大做了些。 时近正午,朝事议得差不多,陛下遣散了随侍的臣工。 江映华殷勤的端了杯茶给姐姐奉上,开口道:“陛下,今日怎不见颜承旨?” 江镜澈垂眸抿了口茶,道:“昨日人好好的,突然起了一身红疹子,高热不退晕厥在了殿上,朕放了她的假。怎么,你倒是关心她?” “没有,臣妹就是看见对面换了人,一时有些不适应罢了。颜承旨看上去身子是单薄了些。” 江映华心中纳闷儿,不过是些绿豆粉而已,难不成他吃不得绿豆?这症状好似是用了与自身相克的食物一般。若真如此,希望没有闹出什么大乱子才好,毕竟人虽然有过,但罪不至死嘛。 母亲昨夜已经给了自己出入宫禁的自由,一会儿陛下开口放人,就带些补药去她府上瞧瞧好了。 她自顾自的盘算,并未注意到上首的人早已变了脸色,一双结冰的凤眸打量她许久了。 江镜澈起身走到殿外,和宫人耳语了些什么,转头吩咐道:“华儿,你过来。” 江映华迷迷糊糊就跟了出去,眼下这个时辰,长姐不去用膳,还有何事找自己? 陛下将人直接带到了寝殿,一脚踏进殿门,看见殿内摆放的物什,江映华瞬间石化在当场,再不肯往前一步。 陛下冷笑一声道:“怎么,昭王这是太久没见这些,规矩都抛诸脑后忘了个干净?” 江映华垂眸盯着地板的青砖,双手缩在衣袖里紧紧攥着,脑海里快速搜罗着自己做了什么蠢事,惹得长姐大动肝火。 要说这眼前的物件也无甚稀奇,不过是一条长凳和一根藤条罢了。 江映华从小到大,可没少被这两样东西照拂。 可自从父亲去世,长姐忙得不可开交,就再没顾上修理自己了。 “磨蹭?皮不想要了?”陛下随手拎起跟藤条在手里把玩。 江映华闻言紧走两步,颔首跪在她脚边,怯怯道:“长姐息怒,臣妹,臣妹何处错了,求您赐教,臣改就是了。” “朕正要教你,少废话,趴过去,去衣。”陛下负手在她身前踱步。 “臣,臣不是小孩子了,您,您如今已是九五至尊,怎可如此?” “哦?华儿是觉得朕心慈手软了?那传杖如何?”陛下一脸玩味地打量着她,幽幽开口。 江映华心知这是逃不过了,眼一闭心一横,伏在长凳上,褪去外衣,嘴巴直接咬上了自己的胳膊。 等了半晌,并未见陛下有什么动静。江映华大着胆子小心翼翼抬眼望过去,对上长姐眼神的刹那,羞得满脸通红。 “你还知道羞?用下作伎俩作践人的时候怎不见你惭愧?”说罢,扬手就是一记裹挟着狠厉风声的藤鞭砸落,痛的小人儿五官尽数扭曲在一处。 “朝议之时插科打诨,走神偷懒的时候怎不见你惭愧?”不待人回应,陛下抬手又砸下一记。 “明知朕寄厚望予你,故意扮蠢,欺君罔上,不务正业的时候怎不见你惭愧?”陛下越说越气,藤条如雨点一般密集的落下。 此刻江映华的脸上泪珠涟涟,和外面哗哗的雨声好不相宜,真是非常的应景。亏得方才自己还在惦记那个告状的小人,江映华觉得自己心太软,下手还是轻了,简直愚不可及。 前些日子才挨了母亲的捶楚,如今新伤叠旧伤,江映华委实遭不住,呜咽着开口求饶。 “你记清楚,朕身边的人,不准擅动。”陛下沉声教训。 “是,臣谨记,绝不再犯。” 江映华颤声回道。 “正事想得如何?入朝从侍中做起你可愿意?”陛下停了手,出言问道。 江映华没想到自己会因为折腾一个小官挨了教训,此人在长姐心里的份量还真是不一般。既然动不得,惹不起躲得起,离人远些,离长姐和母亲远些,日子还能好过些。侍中日日在长姐跟前,她实在受不起如此垂爱。 “陛下,臣年幼,才疏学浅,不通政务。三省琐事繁杂,非一时半刻所能熟稔。臣自问并无可堪相位的学识才干。国朝将官青黄不接,臣或可一试。” 陛下丢了手中的武器,沉默几息,冷声开口: “有心做事,便会千方百计谋方法;存心推拒,才会脱口而出皆借口。以你的身份才识,只要愿意,这两条路皆是通途。年龄和阅历只是短板,而非阻碍。颜卿今年不过二十三岁,料理朝事,并不比老臣逊色。华儿,你可否懂事些?” “臣没有颜学士的能耐,您既得了良才佐政,求陛下开恩,准臣入军中历练。”江映华费力的抬起痛得苍白的小脸儿,哽咽着望向长姐。 陛下转头又捡回了丢掉的藤条,道:“朕看你是铁了心想跑。” “臣所言皆自肺腑,决断权在您。陛下,饶命。”江映华见状身子连着打了几个哆嗦。 “未得旨意不准再缺席朝参,滚出去。” 瞧着她一脸可怜,委曲求全的模样,陛下终究心软放过了她。 踉跄着回宫的路上,江映华打定主意,自己从不吃亏,连栽了两次跟头都和颜皖知脱不开干系,早晚有一日,要人拿命来偿。 在滂沱大雨里走着走着,见四下无人,江映华倚着殿外的柱子苦笑出声,喃喃道:其实和你也没什么关系,可我就是想恨你,谁让你总是搅和在里面。 颜皖知,你就是长姐逼我就范的刽子手。你这么锋利的刀攥在她手上,我好羡慕。 第06章 惨淡的吃食 昭王府内,满庭青翠的枝头莺莺燕燕,婉转啼鸣。 内殿袅袅的篆烟升腾而起,飘落散入风尘,独留斗室余香。 江映华最爱殿内那一方柔软的床榻。 发髻半梳,几缕青丝自然的滑落肩头垂下,朱红色软绸的齐胸襦裙衬得她的肤色更显水嫩白皙;外面半拢着的墨色织银的薄纱大袖,如蝉翼一般垂在胳膊上,平添一丝妖冶的媚惑。 入夏的暑气渐浓,燥热的氛围难免令人心神烦乱。小宫人们一早备下了冰镇的果品和摇扇,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将自家主子围了个严严实实,照顾的妥妥贴贴。 若不是身后的伤处仍有丝丝若隐若现的钝痛刺激着神经,江映华真想道一声:岁月静好。 不过现下也不赖嘛。瞧着身边一个个标致的丫鬟内侍,江映华觉得很是养眼。 垂着纤纤玉指,勾起这个姑娘的下巴,又拂过那个丫头的脸颊,忽而将手伸进冰盘子里去,捡起一颗青葡萄塞进嘴里,转手撩拨了近前的小宫人,瞧着人被冰冰的指头摸了个激灵,江映华嗤嗤笑出了声。 第5章 一方小院杨柳青,瑶池倒影冶容酥。 低矮的石桌旁,身着淡青色圆袍的小公子手持茶盏,桌案上摊着一卷书。 风吹得书卷翻飞,一同凌乱的,还有小郎君的思绪。 “管家,昭王府上可有何动静?”颜皖知幽幽开口。 “奴打探过了,听闻太后昨一早便放昭王回了府,眼下倒是没什么别的风声。”老管家眼见自家郎君无心读书,上前收拾了书卷。 “你代我办件事,上次吴州刺史送来一方古砚,你寻个锦盒装好。再从私库里取一抬魏相公送的血燕,我写封手书,你备好后连同手书一并送去昭王府上。”颜皖知凝视着茶盏中打着旋儿的叶子,淡淡吩咐道。 “郎君这是有意拉拢那混世魔王一般的小王爷?听人说那是出了名的纨绔,您送这古砚,懂行的知晓是难得的雅物,于她怕是不合胃口。”管家犹豫迟疑了半刻,终究忍不住开口问,毕竟那方砚台,自家郎君宝贝的紧。 “照我说得做就是。”茶汤冷了,色泽不佳,口感寡淡,颜皖知轻嗅了一息,便扬手挥进了土地神的怀里。 颜皖知走到湖旁,端详着自己在湖中飘摇的倒影,暗暗思忖:江映华开罪不起,还是尽快讲和的好,少敌多友,自己的筹谋才能早日实现。 转眼已是晌午的光景,江映华选了个眉清目秀的乐人在旁抚琴,自己择了院中一处景致,捻了毛笔,动起了笔墨丹青的心思。 内侍匆匆从外面走来,垂手侍立在旁。 “何事扫兴?”江映华作画时不喜打搅,有些烦躁的开口。 “殿下,颜承旨府上派人来给殿下送礼,还有一封他的亲笔信,殿下可要过目?” 江映华眉头一紧,这是狗皮膏药不成?我避开她贴上?“非年非节,他送的哪门子礼?” “来人说是,谢礼。承蒙您怜惜,日后烦劳您关照。送的是一整抬血燕和一方端砚。” 谢礼,哼,这是怕我受不得捶楚给我滋补身体,还是怕我日后常伴君侧,伺候笔墨少了得心应手的文房物件?思及此,江映华握笔的手停滞了须臾,深吸一口气道:“信呢?你读来听听。” “臣敬启昭王殿下…职分所在,恐有冒犯失礼…海量宽宏…伏乞见怜…略备薄礼…”管家一字一顿的读着,不时用余光瞄着主子的脸色。 江映华听着听着就笑了,抬手丢了毛笔,再没有半点作画的心思。 颜皖知啊颜皖知,看似求和的一封手书里,为何句句都像是在与我挑衅? 要跪就跪的规矩点儿,要么你就昂首挺胸像个人物一样的站着。这心口不一的做派,分明是欠收拾。更何况,求和总得有几分诚意吧,派个下人来就给打发了? “殿下这礼,可要收?”内侍怯怯的开口询问。 “收,自然要收,好生收着。送礼的人可还在?”江映华朝着内侍柔声问道,脸上不见丝毫不快,笑靥如花。 “正在门房候着。” “将人带来。” 江映华眼眸一转,食指敲击着桌案,慵懒的倚在矮几的靠背上。 不多时,内侍引着颜府管家入了内苑来。 江映华打量着这个年逾五十的老大叔,一身打扮甚是朴素,瞧着人的面相也是个板正规矩的,还真和那人的脾性。 她起身,负手立在来人身前,淡淡开口:“听闻你家郎君前日身体抱恙,眼下可大好了?” “蒙殿下记挂,家郎只是吃差了东西,眼下已然无碍。”管家中规中矩的答话。 “如此甚好,颜承旨的礼,甚合吾意。代吾谢过罢。”语毕,江映华拂袖而去。 午后困倦,江映华因着昨日的一番磋磨,难得一日清闲,并不想入梦便宜了周公。 心中盘算须臾,叫来近侍吩咐:“将去岁陛下赏赐的百年山参取来,随吾去一趟颜府。” 大丫头花烟纳闷儿,殿下几次三番格外关照这个颜郎君,嘴上不承认,心里怕是真的有了别的心思。 行至前院,内侍关切着劝道:“殿下何须亲去回礼,暑热难消,奴代您跑一趟就是。” 江映华步履不停,懒懒回道:“不必。本王正想出去走走。” 待马车行至府门口,江映华下车一瞧,这堂堂四品要员的府邸,还真是,寒酸。 门外连个护卫和门房都瞧不见,王府亲卫直接进了门,才看见一个老人倚在门后瞌睡。 江映华径直入了府中循着正堂走去,府中的三两仆役看见来人的阵仗颇大,也不知是何路数,皆敛声屏气,无人敢拦。 “陛下爱重的亲随,吃得竟这般寡淡?” 颜皖知正在用午饭,一碟清竹笋,一碗黄粱饭,还真是一点荤腥油水都不见。听着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抖落了筷子上的笋丝。 抬眼一瞧,来人长身玉立,一身墨色纱衣在午后的清风吹拂下摇曳纷飞,内里的朱红色裙裳裹着凝脂般的酥/ 胸,半掩半遮,有一种云遮雾绕的迷醉之感。浓密的羽睫下一双含笑的凤眸里波光婉转的打量着她,唇角弯弯,煞是好看,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来人自顾自拎了个椅子,伸出水葱一般的手指,拿着丝帕掸了掸坐下,随手将用过的丝帕丢在了桌前。 颜皖知回过神来,方觉自己失了礼数。匆忙起身上前,俯身叉手一礼。 江映华单手拖腮,也不叫人起身,俏皮的抬眸打量着她,说是大好了,但这白过瓷盏的小脸上还能瞧见片片红痕,宛如辽阔雪原上的点点梅花般娇艳。剑眉星目樱桃口的,也不知这人交了什么样的福运,引得女娲娘娘垂怜,竟得了仙人一般的姿容。 江映华想起这人的脸皮薄得很,一会儿再晚霞爬满山坡,总归不大好,笑着摆了下手道: “颜卿还未回答本王的问题呢。” “回殿下,臣才得奏报,南方糟了洪涝,良田万顷被淹,朝中存粮不多,国库银钱有限。既吃的是公家饭,就要操这个心。能省则省吧。”颜皖知侍立在旁,正色回道,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朝堂之上。 江映华敛了笑意,本想调侃一二,却不知此人一心为公,忧思百姓疾苦,倒教自己不好开口了。 “本王一时兴起,来的不是时候,颜卿莫要拘礼,这是你家,快用饭吧。” 颜皖知闻言落座,虽说拎起了筷子,吃得却格外拘谨,一粒一粒的夹起小米往嘴里送。江映华瞧着,这样子的吃法,天黑也吃不完吧。 “颜卿给本王的礼,本王很喜欢。那日的糕点是个误会,吾不知你吃不得那些,今带了颗老参来,权当赔罪。” 颜皖知听得这话,又起身见礼答谢,正欲开口解释些什么,江映华也站起身来,在她面前比了个“嘘”的手势,缓缓踱着步子,身上的熏香散的满屋子都是,柔声开口: “颜承旨未免太谨慎了些,放轻松。想是本王在此你不自在,那吾自去你院里走走就是了,你安心吃好了再来寻我不迟。” “臣不饿,殿下驾临敝府,怎好怠慢了您,臣随殿下同去如何?” “不妨事,吾没那么多规矩,你留步。”江映华说罢转身出了正堂,顺着廊道往后院里走去。 颜皖知朝着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一路小跑着就跟了上去。 见惯了宫阙回廊,瑶池仙岛般的宫廷园林盛景,这芝麻大的颜府实在是没有什么能入得了江映华的眼。 北苑有一方不大的人工湖,湖畔开了一树的青棠,引了几只雀儿在上面窃窃私语。 硕大的青棠树后,有一间还算宽敞的房屋,门窗考究,透过开着的窗子,能够见到里面精心布置的书画装饰,江映华来了兴致,抬脚朝那间屋子走去,随口问道:“管家,那是何处?” 管家开口:“那是郎君的书房。” “吾想进去瞧瞧,可还方便?” 管家闻言,面露难色,支吾着答道:“殿下恕罪,郎君的书房不准外人入内,这老奴也不敢擅作主张。” 江映华笑笑,出言调侃:“你家郎君金屋藏娇了不成?这样怕人观瞧。” “殿下自然是瞧得的,管家下去吧,这没你的事了。”颜皖知的声音由远及近,步履匆忙的赶了过来。 “颜卿这是吃好了?”江映华背着手,回眸看向来人。 “劳殿下久候了,殿下请。”颜皖知拱手一礼,还是那般规矩小心,语毕在前半步引着来人入了房中。 进门一瞧,江映华就有些扫兴,也只有窗前的那方世界看着干净齐整,这桌上,地上杂乱的铺着各色书稿,都不知将脚落在何处才好。 若是自己的书房这般杂乱无章,只怕早被长姐剥皮抽筋了才是。 眼见此等壮阔景象,江映华开口道: “听陛下说,颜卿今时二十有三了,竟也未寻个知心人来,可是早有婚约?” “殿下说笑了,臣孤身一人,粗鄙木讷,并无婚约在身。”颜皖知讪笑着回应,耳根泛起淡淡的朱红,午后的阳光洒落,通明透亮,宛如一颗上好的南红垂珠。 第6章 “哦?颜卿何须自谦,以你的才学样貌,日后什么样的颜夫人找不见?缘分未到罢了。” 江映华小心翼翼地躲过散落地上地书册,在书架旁慢悠悠地踱步,参详着这个少年相才的藏书。 书橱角落的缝隙里,一本画册吸引了江映华的注目,虽说那该是收拾的时候未能放置妥帖,散落下去的一角,江映华也眼尖的察觉了这书的不同寻常,因为那封页上,分明画着两个姑娘,至于画面嘛,似是有些不雅。 江映华虽说有些不羁的名声,但也都是逢场作戏的玩闹,自己说到底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孩子,见了这些多少有几分茫然无措。 她转过身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觉的样子望了一眼颜皖知,这人还是如方才进来那般低眉垂首,江映华走到门前开口道:“吾此来并无要事,午后燥热,不便搅扰颜卿休整,吾该回了。” “既如此,臣送殿下。” 江映华在前面大步流星的走,颜皖知在身后亦步亦趋的跟。 江映华心里暗自思量,这么个一本正经的白面书生,背地里竟然有如此狂野别致的爱好,看什么不好,非寻些女子欢好的话本子来看,真是人不可貌相。 颜皖知也暗自盘算,这小丫头今日竟亲自过府,柔声细语的,该是哄好了吧。 殊不知,温柔刀,才刀刀剜人心头肉呢。 第07章 为“他”择妻 三日后,江映华不敢再留在府中躲懒,规规矩矩入了宫中站班。 许是陛下念着前些日教训了她,多少有几分缓和关系的心思,特意留了丫头和她同进午膳。 席间,望着满桌的百余种玉盘珍馐,想起那日颜府上素的不能再素的吃食,江映华难得的有了一丝骄奢淫逸的负罪感。 她握着筷子久久不肯落下,眼神飘忽游离。陛下抬眼打量了须臾,问道:“想什么呢?陪朕进膳也能心不在焉?” “没什么,臣只是想起前些日子颜承旨说南方几个州府糟了灾情,也不知眼下如何了。”江映华眨巴着眼睛,随手在离自己最近的盘中夹了口吃食。 “知道关心政务了,颜卿今日才回来,你几时与他论的朝事?”陛下一边说着一边等候宫人布菜,凤眸虽不曾看向身边人,但眼底的神色须臾间换了几重。 “三日前臣妹去了趟颜承旨的府邸,便是那时说得。对了,臣妹瞧着颜承旨的府邸甚是简陋,庭院荒芜,内室杂乱,想是缺个贴心的人操持内宅庶务。”江映华说着说着,眼眸一转,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哦?你借着养伤的名头不来宫中,倒有闲情逸致去见颜皖知?”陛下睨了她一眼,脸上有些许不快。 “不是的,长姐。这不赶巧了,那日颜承旨送了小妹些上好的血燕窝,还有一方刻工甚是精妙的端砚。小妹想着,总不能平白收了他的礼物,是以就去了他府上回礼。”江映华忙不迭地的解释着。 “嗯,回了什么?” “一颗老参。陛下,臣妹并非有意捉弄人……”江映华借机想给自己找补几分颜面。 未等人把话说完,陛下生生打断:“你这是不想吃御膳,馋皮带炒肉了不成?” “没,没有。”江映华赶忙起身,支开宫人,亲自随侍在旁,规矩得为长姐布菜。从小到大,这卖乖讨好地本事绝对是信手拈来。 “午后没你的事了,回府去好生多读些书,把心思用在正经事上。”陛下抬手打落了她手中的筷子,沉声吩咐。 得了恩赦的江映华一溜烟跑没了影,再好吃的御膳也是中看不中用,不如回府去再来一顿。 午后陛下在寝殿的床榻上闭目养神,内侍安排了一众乐工随侍。本就烦躁闷热的天气,再加上乱耳的丝竹,实在是有些吃不消。 陛下玉臂微抬,小内侍匆匆趋步前来,在榻前站定,陛下懒懒的从嘴里挤出两个字:“撤了。” 乐声戛然而止,一众乐工悄无声息的退出了大殿。 一时冷清太过,陛下想着左不过也是休憩,不如寻个人来解闷儿,于是便补了一句:“传颜皖知。” 半刻后,一身立整官袍的颜皖知入得殿来,轻声在榻前见礼。 听得响动,陛下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扬起手挥了下,颜皖知会意,给身侧的内侍递了眼色,所有宫人都退了出去。 继而陛下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腿,颜皖知俯身下去,攥起拳头在榻前轻柔的捶着,活脱脱一个规矩的小宫女姿态。 过了半晌,陛下不动声色的睁开了眼眸,一抹寒光落在了颜皖知的肩头。 感受到上首的注视,颜皖知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漏跳了一拍,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但手上的动作却不敢有分毫停滞。 “听昭王说,颜卿出手很是阔绰。” 陛下冷不丁的开口,将颜皖知吓得激灵一下。关键是这没来由的问题,不知从何答起。 颜皖知暗自思量,这小王爷不是被自己哄得挺高兴的嘛,怎还能做这背后告状的勾当呢? 未等她出言回应,陛下用胳膊半支起身子,一只手勾起颜皖知的下巴,幽幽道: “颜卿很会收买人心,送出的礼无甚新奇,倒是应该很合华儿的胃口。怎么,这么急着讨好朕的妹妹,是要图什么?” 陛下的一双眼底含冰的眸子仿佛有摄人心魄的魔力,盯得颜皖知踌躇不知所措,连舌头都听不得使唤。 “臣…臣不敢。” 话音一落,大殿里静得出奇,颜皖知能清楚的听见自己“噗通、噗通”沉重又仓促的心跳声。 “眼下这个时节血燕难寻,颜卿真是大方,俸银太多没处花了是吧?那今年的俸禄都免了吧。” 那心跳声大得吓人,陛下听得有些烦躁,撤回了手也不再吓她。 颜皖知似是还没回过神儿来,怔愣的跪在地板上。 “不谢恩么?” 陛下起身行至她身后,半晌没有闻听到动静,回眸瞥向了她。 颜皖知仓促转身,对着眼前人俯身叩首:“臣多谢陛下开恩,绝不再犯。” 三日后的傍晚,适逢休沐,江映华在自己府内的秋千上闲晃。 “表姐殿下~表姐……” 一个尖利的女孩子的嗓音自蜿蜒的小径那头传来。 江映华不由扶额,喃喃吐槽:聒噪。 来人正是楼御史家的幺女,长公主的心头肉,江映华的小表妹——楼婉婉。 名字足够温婉,这人嘛,虽说生得清秀伶俐,却实在有些疯疯癫癫。 楼婉婉一眼望见秋千上的人,便捯饬着小腿儿往人跟前欺过来。 江映华伸手将人拒在一臂远的地方,“站那,规矩些。” 婉婉嘟着嘴巴,手里捏着一方丝帕,老老实实立在跟前“哦。” “跑来作甚?”江映华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直觉告诉她,今日这丫头身上散发的气氛有些不太对劲。 虽说是自己的小表妹,也不过小了几个月而已,眼下也是个十六岁的姑娘了。 来人像珍宝一样捧着手里的那方丝帕,递到了江映华的眼前,“表姐,你看!” 脸上洋溢着的神色又得意,又欣喜,又有几分得瑟? 江映华接过那方帕子,上面是一首司空见惯的文人酸腐词,专门写给姑娘的,不吝溢美之词。 写这词的人,文采该是不错,但一眼读罢,那便知晓是个孟浪风流,对闺阁事了然于胸的书生。只是这字迹,好生熟悉。 “小小年纪,从何处讨来这等不入流的杂诗?你那遗老一般的爹见了,定要打断你的腿。” 小表妹急得剁了脚,一把抢回去,宝贝的放在了心口。“才不是什么不入流的杂诗,这是今日凛风楼诗会上婉婉新得来的,可是颜学士亲自为我作的呢。” 说话间那丫头眼里的星星都快盛不下了。 “哪个颜学士?”江映华蹙了眉头。 “还能有哪个?陛下身边的当红才子,举国上下也就颜皖知一人了罢。”小表妹说罢满脸羞赧。 江映华秀气的眉宇间陡然凌厉了几分,眸光一转,笑问道: “难不成,婉婉心悦他?” 小表妹听了这话,垂着眸子,手不自在的在裙边摩梭,脚丫子一颠一颠的。 得,不用问,这就是默认了。 还未等江映华出言调侃,婉婉俏皮的瞧向表姐:“颜大才子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京中女娘谁人不爱,难不成表姐就一点都不动心的?” “幼稚。所以你是来与我显摆的?” “不不不,表姐误会了。人家,人家这不是,嗯…哎呀……” “好好说话。”看着丫头欲言又止,忸扭捏捏,江映华没来由的火大。 “婉婉知晓表姐才思不同寻常,想劳您给写个回诗嘛。表姐也知道,我这胸无点墨的,可人家赠诗给我,我总要表示一下,也好让他记得我,再约见一面啊。”说着说着,就抓上了江映华的衣袖。 第7章 “爪子拿开。”江映华故作凶狠的瞪了她一眼。 “好姐姐,求求了。”表妹的手攥的更紧了,还来劲儿摇晃起来。 “好了,随我去书房。”江映华被磨得没了法子。 铺陈了纸笔,江映华不耐烦的随手挥了几下,拎了一张纸,道:“拿去。” 表妹兴冲冲接过,喃喃念着: 槐序妆阑望玉津,夜枕太清动愁吟。 兰台诗韵遥解意,簪花何处觅相思 “好诗,好诗,表姐果然懂我。我回去选个锦盒,明日就送去颜府。”说罢抬脚就要走。 听人说要往颜府送,江映华愣了神儿,匆忙喊道:“回来!” “表姐还有何指教,您可不能搅了小妹的天赐良缘呀。”婉婉眨巴着大眼睛撒娇道。 “你送诗过去要做什么,私下邀约不成?” 江映华一脸严肃。 “正有此意,嘿嘿。” 江映华扶额,若是情绪有颜色,那此时她的脸上定然有三道黑线。 “表姐若无事,我就回家啦。”婉婉一路雀跃着奔了出去。 “你自己抄一份再送,别拿我的丢人现眼。” 江映华紧着补了一句。 “知道啦!” 望着一溜烟跑没影的疯丫头,江映华突然灵光乍现,一拍脑门,真是天赐良机。颜皖知是你招蜂引蝶在先,那可怪不得我咯。 江映华匆匆坐回了书案前,提笔很认真的写了个条子。 写好后小心的吹干墨迹折了起来,选了个小荷包放进去,嘱咐花烟,明日傍晚放朝时,将这荷包务必交到楼府管家手上,但切切记得选个陌生人去送,莫露出马脚。 至于那条子上的内容嘛,是模仿颜皖知的笔体写的一行回诗: 一见红豆华胥乱,醉芳巷尾月上时。 翌日午后,江映华点了王府几名亲卫,命人换了打扮去醉芳巷盯着,若是那傻妹妹没被她爹拦下,真的前去了,也好护人周全。 毕竟那醉芳巷里,可是青楼楚馆的聚集地。 第08章 探查底细 那日傍晚醉芳巷尾,月上柳梢头之时,并没有出现少女的身影,自然,也不会有颜皖知的影子。 只是除去王府护卫外,多了几个凶巴巴手持棍棒的家丁足足游走了一个时辰。 是日傍晚,颜皖知放朝归家,老管家一脸迷离难堪的神色观瞧着她。 “怎么?你病了?”颜皖知看得不明觉厉。 “郎君,您好端端招惹楼家姑娘作甚?”管家面露难色,说着递上了手中的锦盒。 颜皖知随手接过,皱着眉头,“楼家?哪个楼家?我未曾招惹谁。” “自然是御史府,楼御史家,哎,您自己看看罢,那楼御史出了名的古板难缠,这…您仔细着些。”老奴摆摆手道。 打开锦盒,颜皖知略略瞄了一眼这露骨的情诗,方才想起昨日诗会自己确实闲得无聊应了一个姑娘填词的请求。 在御前一日早已消磨了颜皖知所有的耐性,她甚至连一句吐槽的言语都不想说,把锦盒扔到管家手上,抬腿就走。 “郎君,这怎么处理,您倒是给个话儿啊?”老奴急切地在后面喊道。 “扔了。”颜皖知随口丢下两个字。 管家无奈地摊了摊手。 当晚,王府亲卫回来禀报了那巷子中的情景,江映华情不自禁的嗤嗤笑出了声。 她脑子里已经脑补出了楼御史气得脸红脖子粗,巴不得立刻去找人算账的模样。估计这会子,该提笔写参颜皖知的折子呢。 楼婉婉不学无术,被惯的不着边际,的确需要好生教导一番。楼家人将她视作掌珠,怎能容许她芳心暗许。自然,更见不得孟浪书生的轻浮撩拨,约女儿私会这种事,那就是在找死。 想着想着,江映华突然回忆起,那词中对闺阁女儿家的心思拿捏,实在是太过细腻。自己一个女子都自叹弗如。 一个男子对女子心思太过了解,对女儿行止把握的分寸恰到好处,要么他做过女孩子,不然的话,只能是他日日流连温柔乡,出入烟花柳巷所致。 但这两点都不可能的呀。年纪轻轻就能稳立朝堂,长姐即位的一应事务该有好些出自他的筹谋,这样的人哪里有时间声色犬马? 没了捉弄人的心思,江映华冷了脸,出言唤来了自己的亲信侍卫。 “暗中查探颜皖知的身世,务必谨慎,动作干净些。” 翌日晨起的朝会并无任何异样,议事的时候也没见御史递上来折子。 江映华心道:这姑丈竟然能转了性子,就这样咽下一口气了?陛下的身边人,还真是有分量,任谁都不敢开罪。 颜皖知一如既往的规矩矜持,今日更是老实,眼睛都不曾看向江映华一次。 江映华觉得,保持这样也不错,左右过不了多久,自己同长姐再提一次从军的事,远远的离了京中。她和颜皖知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再无牵扯。 午后和平日无甚分别,江映华懒懒的回了府中休息。 小憩过后的困倦爬了满脸,睡眼惺忪,神色游离。 宫中突然来了人传旨,命江映华即刻见驾。 这个档口陛下突然传召,实在是有些不同寻常,江映华闻言立刻便清醒了。 坐起身来,由着内侍更衣,江映华正色道:“可知出了何事?” 宫人怯怯开口:“奴也不清楚,大长公主殿下气冲冲从陛下殿中出来,奴随即就被派来了您府上。” 江映华闻言,心里咯噔一声,不曾想,楼御史憋了个大主意,竟然撺掇姑母去御前告状了。 闹大了,闹大了,江映华的心里直打鼓,求着那蠢笨的小祖宗可万万不能把自己卖了才是。 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慌乱,江映华闭着眼轻声道:“知道了,领赏去吧,本王这便去。” 待入了宫门,就见一个小太监手里攥着个锦盒行色匆匆的朝着陛下大殿的方向跑去。 行止长姐殿前,江映华瞧见那景致,委实是吃了一惊,踏上殿前玉阶的脚都顿了顿。 廊道下,四五个掌刑侍卫围着一个人,刑杖裹挟着风声呼呼落下,留下沉重的闷响。 那刑凳上的人,身后的白色中衣已经染上了道道血痕,看着触目惊心。好在,陛下给人留了几分颜面,并未真的剥了他的衣服。 受刑的非是旁人,正是颜皖知。 江映华见此情形有些心疼,陛下动了廷杖是她始料未及的。本在犹豫是否要进去求情,迎面就对上了那人幽怨愤恨的眼神。 颜皖知吃痛的脸色苍白如纸,就连嘴唇都失了血色,豆大的汗珠如泪水般滑落,鼻子眼睛都昭示着她的紧张与苦楚。都已经这般摸样了,竟还有力气瞪自己,江映华觉得这人,还真是倔强的不行。 此时的她心底也满是慌乱,强装着镇静给自己转移了注意力。走到颜皖知近前,眼睛落在她扭曲的五官上,问出的话却是对着侍卫说的:“颜承旨犯了何事开罪陛下动此刑罚?” 掌刑的侍卫面露难色,默不作声,见到来人,拱手退了下去。 见人走了,江映华俯身去看她的伤,血迹并不多,该是收着力道的。 “王爷还是顾好自己吧,陛下盛怒之下,您最好仔细着些。”正瞧着,趴着的人愣是阴阳怪气的哑着嗓子开了口。 “颜卿的小模样儿,真是我见犹怜。您还是关顾着自己吧,吾不敢劳颜承旨挂心。”江映华厌恶她的倔强,明明长得文弱不堪,骨头倒是硬。 “滚进来!”话音未落,内殿传来了陛下愤怒的声音。 江映华知道,这是在叫自己了。只是这语气,是大大的不妙。难不成那丫头多嘴多舌了? 来不及多想,江映华匆匆入了殿,老远用余光瞥了一眼,陛下端坐在椅子上,脸色不能用差来形容,确切来说,似乎带着杀气。 “臣参……” 江映华怯怯开口,话还没说出两个字,陛下随手扔下来一个锦盒,盒子里滚出来一张带字的纸条。 江映华撇了一眼,这纸怎么这么熟悉?好似是自己用的珠光宣。 刹那间,江映华仿佛被雷击中,这个楼婉婉,答应自己誊抄一份的,竟然原样送了过去! “看看你做得好事!学会打情骂俏了!” 陛下盛怒之下的嗓音凛冽低沉,仿佛万年寒冰迸裂开来,寒冷直刺入人的骨头缝里。 颜皖知合该谢谢自己的管家,多了个心眼儿留了这份“罪证。” 江映华想起那日自己信手胡诌的诗文里,那言语措辞实在是一言难尽,就这样被长姐撞破,连分辨都不敢。两条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能耐呢?不是振振有词吗?情诗写得不错。” 江映华闻声,绯红爬了满脸,比深秋的枫叶都好看。 “回话!给朕交代清楚,你和楼家丫头做了些什么好事?” 楼丫头?江映华脑海中飞速思索着,自己竹筒里的豆子该倒出来几成。思量着这锦盒是方才随自己一起送进宫中的,而陛下传旨在先,那么陛下怪罪自己不是因为认出了字迹,而是在长公主走时就已经有人供出了自己来。想到这儿,江映华开口道: 第8章 “陛下息怒。臣一时糊涂,没受的住表妹撒娇,就,就替她写了那诗。臣该拦着她的,皆是臣的过错。” 陛下闻言冷哼一声:“一个帮着牵线写诗,一个热血上头传信邀约。你二人还真是殷勤,她给你们灌了迷魂汤了?” 江映华听罢怔愣了半晌,这,颜皖知自己就认下了那个条子的事?面对栽赃这人竟都不辩解一二? 脸上带着三分迷惑,五分惶恐还有二分不知所措的江映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冷不防地,陛下突然伸出手来钳制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江映华吓了一跳,看向陛下的一双眼睛里满是怯懦和逃避。 陛下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江映华的侧脸,道: “华儿,你这张脸像极了朕。朕讨厌委曲求全的窝囊模样,在你这张脸上看见,也很不爽。你可听得明白?” 江映华听得云里雾里,所以今日的事,陛下并不打算深究?她一脸狐疑的不知该如何回应。 陛下凝视了半晌,长叹一口气,松开了手,“朽木不可雕。记着,以后楼府和长公主,你有多远躲多远,不准再招惹他们给朕添堵。” 听到这儿,江映华明白了,今日这番怒火中烧的戏码,是演给姑姑和御史言官们看的。随即乖顺的答道:“臣谨遵圣训。” 回府后,傍晚时分,亲卫归来奏报,颜皖知是陛下当年在皖水河畔救回的孤儿,至于身世查不到线索,记档里写着她自幼随胡人父亲自西域来中原,但幼年丧父,而后孤身一人,再无其它线索可寻。 江映华听罢疑惑更甚,一个身带胡人血统的孤儿是如何得了这满腹经纶,成了这经世佐国的相才? 当晚,卧在床榻上的江映华辗转难眠。起身寻了些伤药带在身上,唤了亲卫,二人一道秘密入了颜府。 颜皖知一人趴窝在寝阁的床榻上,闻听窗外的响动还以为府上遭了贼人,手里握着个烛台,如临大敌一般屏气凝神。 江映华翻窗进来,轻声说了句:“别怕,我不会伤你。” 颜皖知辨识出了这道熟悉的嗓音,有些诧异堂堂亲王为何要翻窗户半夜来访。 来人在黑暗中借着月色摸索到了桌案,放下了几个小瓷瓶,道:“给你带了几种伤药,今日殿上你主动挡下吾伪造字迹的事,多谢了。” 颜皖知冷笑了一声,道:“殿下何必虚情假意?这次来又合计些什么害人的把戏?” 江映华对着夜色叹了口气:“你误会了,吾此来是为讲和的。你我的身份,不该有私怨。” 颜皖知苦笑,“殿下的话,臣,信不过了。” “信不信随你。从前是吾狭隘了。其实说到底,和你无关。吾有苦衷,无处发泄,拿你当了靶子……” 江映华自顾自寻了把椅子坐下,叹了口气又补充道: “吾想求你件事,做成后,于你于我都好。日后我们互不相干,阳关道,独木桥各占一边。你是长姐宠臣,寻个机会,让她允我参军罢。” 良久,漆黑的房间里一片死寂。 又过了片刻,颜皖知终于挪动了下身子,深吸一口气道:“别,殿下的去处自有陛下裁决,不是臣该置喙的。您有何谋算尽管使出来,臣不会再让步了。” “罢了,你歇息吧。之前的事,吾过了火,日后不会有了。” 话音才落,窗子一抬,人已经翻了出去。 床上的颜皖知手里紧紧攥着火折子,听见人走远了以后,才擦亮烛火,将视线落在了桌案上形形色色的瓷瓶上。 第09章 南越小王爷 头顶的云散了又聚,天边的星子升了又落。浮光转瞬,已是六月中天。 王府的一方荷塘波光潋滟,池中的一袭红莲清雅明丽。江映华说到做到,再不曾招惹颜皖知分毫,日日游走在宫禁与府邸,也算恬淡自安。 颜皖知或也不是个小心眼的,并不曾出手谋算些什么,也没有因为一顿杖责而失了圣宠。 是日傍晚,江映华沐浴过温泉后,披散着一袭如瀑青丝,随意的搭了一件薄纱外衣,柔似无骨的倚着荷塘前的白玉栏杆发呆,一手提溜着个金制的酒壶,将亮红的甘露灌进自己的喉头,仰首眺望天边飘忽无定的云彩,仿若自己也置身于天地万物之中,灵魂逍遥恣意,漂游远去。 远处一个婢子快步走来,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 “又有何事?” 江映华半转过身子,将手肘支撑在栏杆上,衣襟斜斜的耷拉着挂在臂弯处,满口的酒香未散,冷冽的凤眸半阖。 “禀殿下,太后传召。”婢女恭谨地垂着头回道。 “现在?”江映华带着醉意,皱着眉头问道。 “是,宫中马车已经候在府门口了。” 江映华将酒壶丢进了婢子怀中,快步朝着寝殿走去,一路忧愁,自己这一身酒气可如何是好。 换上一身立整的宫装,不过一刻功夫,江映华便到了太后宫中。 为了遮掩身上的酒气,江映华带了味道及其浓烈的香囊。进门后隔着主位三米远便顿住了脚步,抬眼观瞧,陛下也在。 “臣参见母亲,长姐。”江映华温声见礼。 瞧着来人脸上不太正常的红晕,加之欲盖弥彰的浓烈香气,太后眼睛微眯,问道:“喝酒了?有要事与你说,可还清醒?” “儿小酌了些,无碍,望母亲恕罪。”江映华垂眸乖顺的答话。 “罢了。方才皇帝与吾商议,之前让你任侍中,你不肯。近日颜皖知进言,说朝中少了个外交斡旋的干才,举荐了你。吾觉得有些道理,刚好眼下有个机会,你权且一试。”太后端坐榻前,不紧不慢的说着,语气却很坚定,不容回绝。 “是何事?恳请母亲、长姐示下。”江映华眼下/ 体会到了借酒浇愁愁更愁的滋味,也不是很理解,颜皖知举荐自己是何用意。 “越国云安王递了国书,王妃偕世子前来朝贺,三日后入京。此事就交由你负责。”陛下坐在太后身侧,端着一杯茶浅浅饮了些,淡淡开口。 “二位陛下要臣如何做?他们所求为何?”江映华满腹疑惑,好端端的,怎就揽了个应付使臣的差事,况且来的还是那个拎不清的庶舅母和自幼稀里糊涂,无甚才干的表哥。 “国书明日颜皖知自会交付与你,至于如何做,你自己掂量,本就是历练,莫教朕失望。”陛下话音方落,江映华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了太后。 “此事你自己做决断。有喝酒的功夫,不如多学些政务,从军的事,你年龄还小,吾不允。”太后沉声吩咐。 闻言,江映华咬了咬唇,没有吱声。 “这两日歇在这儿,定定心神。三日后随吾和澈儿一起迎接来使。”见她不语,太后将手中茶盏置于桌案,沉着脸色补充道。 “儿,遵旨。”瞧出母亲面露不悦,江映华无奈,应下了差事。 翌日晌午,结束了半日的朝议,江映华搁置下笔墨,舒展了一下早已僵直地腰身,起身欲离开大殿。 颜皖知双手捧着一卷装裱精细的帛书拦住了她的去路。 “殿下留步,这是陛下前日命臣交予殿下的南越国书,请您收下。”颜皖知躬身将国书递上前来。 江映华伸手接过,淡淡回了句:“有劳,”便避开眼前人准备抬脚离去。此时颜皖知直起了身子,在她身后说道: “南越借朝贺之名火急火燎的赶来,恐另有所求。殿下小心应对。” “颜承旨费心提点,多谢。对了,小王该好生谢谢你的举荐之恩。” 江映华闻言并未回眸,顿住脚步,思量须臾,语气波澜不惊的回道。 “臣份内事,担不得殿下的谢。”颜皖知拱手答道,眼前人仿若未闻,早已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望着江映华清冷落寞的背影,颜皖知的眸中闪起一簇光亮,又在顷刻间,黯然陨落。 三日已过,南越使团如期而至。 晨起的薄雾初散,霞光自东方升腾,透射过朦胧的水汽,柔和的金色光晕洒满皇城,宛若仙境般光华璀璨。泱泱华彩间,太后、陛下与昭王三人一身朝服,肃立在高高的汉白玉石阶之上,彰显着皇家威仪气度,等待着使臣的叩拜朝贺。 远处的宫道两侧,群臣列仪,旌旗招展,鼓乐齐鸣。 宫道上,一锦衣华服,满头金玉的妇人引着一个气宇轩昂的约莫二十出头的少年郎步履款款的走来。二人身后,跟着持节的使臣,还有一众随侍的文武官员。 “臣越云安王妃、王世子,觐见吾国皇帝陛下,觐见楚国皇帝陛下,拜见楚昭王殿下。”行至阶前,云安王妃携王世子见礼。 “免。”太后右手在空中虚抬,算是回应。 “王妃、王世子有礼。”江映华随即拱手,躬身回礼,而后上前一步吩咐道:“依朝贺之仪礼,请王妃,王世子随二位陛下移步承明殿,诸使臣与僚佐随楚相及鸿胪寺官员外朝奏事。” 第9章 “臣等谨遵王令。”石阶下一众官员回道,随即各领差事,分去所属府衙。 江映华身为主理官员,自要先随母亲一同前往承明殿中聆听奏事,吩咐好近臣一应事务,便快步跟了上去。 才入殿中,就听云安王妃欢欣的说道:“华儿都这般大了,方才朝贺之时,妾都未敢认呢。真是女大十八变,出落得有模有样的。” 江映华年幼之时,王妃和世子曾在京中住过几年,算是半个质子的身份。 是以她对这二人的脾气秉性也有所了解,对这个所谓的舅母自幼就无甚好感,适才若非是群臣朝列在前,王妃估计连礼数都难以周全。只是碍于二人身份和自己母亲的关联,江映华也不好多说些什么,还得当长辈一般尊敬。 “王妃既以使臣身份前来,不如先议朝事,晚间华儿备了家宴,再叙旧不迟。”太后有些反感眼前人的无礼,未待江映华回应,便先开了口。 王妃闻言,颜面上有些端不住,讪笑着开口“是,陛下所言甚是,妾唐突了。世子,你且陪昭王表妹去外面走走。” “此次两国朝事由华儿决断,自要留在这,世子自便。”江镜澈凤眸微觑,淡淡开口。 云安王妃闻言,满脸写着不可思议的神色,尴尬的笑了笑,给自己的窝囊儿子递了个眼色,世子便退了出去。 一时间,大殿内半晌无话。江映华皱眉望着王妃,不知她在思量什么,耗费着大家的时间。 “王妃,恕小王唐突。国书所提之事,小王均已安置妥帖,贺礼清点及回礼单也已备下,您现下可要过目?”江映华率先打破了殿中莫名其妙诡异的氛围。 “啊?好呀好呀。” 江映华随即朝着身后的随侍臣子勾了勾手,那人便恭谨地端过两册文书,呈递在王妃眼前。 “不必了,妾自是放心的,就依着华…呵呵,昭王的意思办。”王妃惺惺作态的推了推文书,眼睛却是一刻不离。 “小王初次担此差事,恐有疏漏不周之处,还劳王妃过目,如有不妥,也好更正。” 江映华瞧着她的模样,心底压着一股子火气。 王妃这才接过文书,翻看的那叫一个仔细,半晌后喜笑颜开道:“妥帖,处处妥帖的。” 江映华太熟悉云安王府的嘴脸,在越国仗着自己是先皇唯一的儿子,吃拿卡要,作威作福。 年年说得好听是来朝贺,难听些就是来打劫的,金银财宝,粮食布帛,一样不落。 所以回礼单自是厚厚的备着,来堵这二人的嘴。 兜兜转转耗费了一个时辰,这王妃支支吾吾,磨磨唧唧,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江映华见自己也撬不出有用的信息来,陛下和太后又真的只是品茶看热闹,无奈之下便散了这所谓的朝议。 待人走后,江映华痴痴的望着殿内两尊大佛,试探着开口问道:“母亲,长姐,眼下情势,臣该如何?” “吾乏了,先回宫了,你们姐妹商量吧。”太后起身,神色倦怠的回了一句,转身便离去了。 “朕也乏了,华儿自行处置便可。鸿胪寺那边,你不去盯着?” 陛下伸手按揉着太阳穴,从主位上下来,凤眸轻挑,打量着江映华,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是,臣告退。”江映华自大殿出来,无奈的摇了摇脑袋。 看来,王妃的真正意图一时半刻是不打算说了。或许只能从世子身上着手了,这个所谓的表哥自幼懦弱,但除去这个毛病,倒也没有别的缺点,至少比他那一双清奇的父母强上许多。 江映华如此想着,目光所及之处,便瞧见世子和王妃母子二人逗留在远处的宫道上窃窃私语。江映华暗忖,这二人还真是毫不避讳。 第10章 酒楼之约 当晚的宫宴上,王妃和世子插科打诨的说些边边角角的琐事,仍旧将此来的目的压在心底。 江映华自晨起朝议结束,便吩咐了臣属探查云安王的动向,以及两国交界处的边防有无异样。 无所图,绝对不是这一家人的风格,若说最大的图谋,那便只能是觊觎母亲的皇位传承了。 江映华想到这儿,眉眼结上了一层寒霜,不屑的勾了勾唇角,云安王不过庶出之子,胃口倒是不小。他若敢有异动,想来无需母亲出手,长姐就能将其满门屠戮个干干净净,片甲不留。 入夜的太章宫内,陛下与太后对坐一处。 “母亲,今日小妹表现您可还满意?”江镜澈难得的卸下了一身肃穆威严的模样,走到妆台前为母亲轻柔地篦发。 “华儿性情还是柔弱了些,短练。”太后闭目养神,吐气如莲。 “毕竟她还小,假以时日会好的。今日能想到去探边军动向,想来从前的功课没白教她。”江镜澈目光柔和的看向镜中的母亲。 “哼,你莫要惯她。吾还未老到昏聩不堪,岂能连云安王的动向都拿捏不住?她呀,都是小聪明。”太后缓缓睁开眼睛,幽幽说道。 “若他二人来此,确为联姻,不知华儿闻言该是个什么表情。”江镜澈选了跟长簪,亲手将母亲的一头乌发高高的挽于头顶。 “世子资质差劲了些,不然也无不可。澈儿,日后越国的君位自然是你的,眼下庶务琐碎,你无需为此劳神。”太后打量着镜中映衬的身着一袭玄色长裙的长女,慢条斯理的说着。 江镜澈轻轻歪了歪头,四下观瞧着头顶的发髻,道:“若是华儿能为我分忧解劳,女儿倒是求之不得,母亲不妨等她长大些,再做决定不迟。” 太后敛目垂眸,复又闭上了双眼,柔声道:“天色不早,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约莫过了三日,王妃和世子住的安闲,丝毫没有动身离去的意思。 随之而来的使臣早已大眼瞪小眼,无甚可商谈的,毕竟太后人虽在楚国,但越国国政大权一直都未曾松懈,更不曾流于外人之手。云安王说得好听算是半个监国,实质上不过是太后花钱荣养着的傀儡罢了。 江映华烦透了这一对厚颜无耻的母子,正百无聊赖地歇在自己的寝殿内与内侍们打趣儿逗闷子,王府管家远远赶了过来。 “说。”江映华瞧见来人懒洋洋吐出一个字。 “殿下,王世子在外求见。”管家躬身答道。 “请。”江映华闻言来了精神,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找上门来了。她直起身来,冲着身边人道: “将府中最好的茶拿来,一会儿好生招待世子。” 不多时,管家引着人入了正殿,江映华已经端坐在主位候着了,瞧见来人,脸含笑意道: “吾还当表哥不顾念幼年情分,不愿屈尊前来呢。” “臣参见昭王殿下,臣听闻殿下近日公务繁忙,未敢搅扰。” 来人身量挺拔,眼睛不大,却也炯炯有神,玉树临风的,自远处观瞧,也像个得体的佳人。 “快免了这些虚礼,表哥请上座,吾命人备了上好的毛尖,尝尝。”江映华依旧是笑意盈盈的,话音柔软清丽。 见他落座咂了口茶,江映华眉眼轻扬,笑问:“如何?可还习惯?” “表妹的茶很好。”世子回视着她,唇角已不自觉上翘。 “合意便好。表哥肯来,想必是有要事与吾商谈,直说即可。”江映华不再兜圈子,直入正题。 “呵,表妹还和幼时一般,快言快语。如此我便直言了,我和家母此来用意,想必令慈和令姊已猜得个大概。家母抹不开颜面,才命我来与表妹详谈。”世子放下茶盏,正色回道。 “哦?说来听听。”江映华面色无波,引着人继续说下去。 这几日王妃的欲言又止,让江映华隐隐猜测,或许她有意将这傻儿子送给陛下做个赘婿,毕竟自己长姐年逾三十,身边连个贴心人都没有,王妃有此想法,也是意料之中。 “依家父之意,是盼此来能促成两国联姻,亲上加亲,岂非美事一桩?”世子有些扭捏的开口。 江映华眼底含笑,心道,果不其然。只是你们啊,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些。 “联姻?与谁?本王的姐姐们,除了陛下,都嫁人了,你莫非惦记吾的长姐?表哥有此勇气,真是令吾大开眼界呢。若真如此,此事小王可不敢做主,表哥还是入宫亲与陛下说罢。”江映华拨弄着手中的茶盏,打趣着说道。 “表妹误会了,这联姻不是旁人,是我,我与表妹你。”世子脸上的羞赧更明显了些。 江映华听得此语“噗”的喷出半口茶来,慌乱之中一阵闷咳,“表哥你能不开玩笑么?且不说你长我七岁,你也该知,日后贵国皇位与你我无缘,你与我联姻无甚可图,反遭人忌惮,实在得不偿失。” 世子慌乱站起身来,想要为她递个帕子,却被宫人捷足先登拦下了。 世子有些尴尬的站在殿前道:“表妹误会了。我是真的心悦华儿你,自幼便是如此,我不介意入赘的。姑母一脉根基深厚,我爹又是庶出,皇位我从不敢肖想,还请表妹思量一二。我在摘星楼顶楼包了场,表妹若不嫌弃,恳请明日傍晚赏光一叙,今日便不多叨扰。”说罢,将请帖放于桌前,逃也似的离开了。 第10章 待人走后,江映华默立窗前,苦思良久,顿觉头痛不已。 花烟试探着开口:“殿下何必劳神?您金尊玉贵,岂是他们可以随意肖想的。世子所请,陛下大抵也不会答允的。” 江映华闻言,凤眸结了一层寒霜,回眸打量着她道:“你胆子愈发大了,出去。” 斥退了花烟,江映华暗自思忖,这也未尝不是个办法。 左右自己的婚事会被长姐拿来做交易,不如选个好拿捏的。 眼下自己被困在京中无处可逃,但若能远嫁南越,便名正言顺离了京中,不必入朝掌权。日后无论是母亲还是长姐稳坐皇位,自己都能安享一世荣华,好似也不赖。 更何况,就算表哥无所图,他那个爹从不是个安分的,想出这等主意,不惜将儿子压在楚国,必定是要麻痹人心,暗中筹谋些什么。若自己坐镇南越,谅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江映华心里有了主意,决定去会会世子,再谈些联姻的筹码,商谈妥帖,好能一举说服长姐应允,这可是逃离长姐掌控的天赐良机。 翌日傍晚,江映华只带了一名信得过的贴身亲卫秘密前往了摘星楼与世子会面。 入得雅间,桌上已经备下了一应果品,世子临窗而立,羽扇轻摇,不远处的茶案上,还早早燃起了熏香,味道清淡,并不会觉得突兀。 见江映华如期前来,世子热情的上前归置碗筷,撤出座椅,斟酒添菜。 “表哥坐吧,无须如此,倒叫华儿不自在了。”江映华看着眼前人殷勤的模样有些反感,但也瞧不出何处不妥,只得出言回绝。 “呵呵,好。我也不知表妹现下喜欢什么,就按幼时记忆点了几道菜,剩下的都是酒楼的招牌,你试试合不合胃口。”世子有些拘谨的招呼着。 “多谢表哥,我此来有事相商,不如……”江映华无意久待,外头的饭食她也从不轻易触碰。 “表妹,多年未见,难得重逢再聚,先不谈正事,来,我敬你一杯。”世子自顾自打断了江映华的言语,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若是不接这杯酒,倒显得江映华失了礼数。 思量着护卫就在房间外,自己亦有功夫傍身,江映华便也举起了杯盏,陪了一杯。 如此往复三轮,江映华开口提及要嫁去南越,世子满口应承;江映华提出的各色要求,世子想也不想便爽快答应。江映华觉得这人未免太好说话了些。 正如此想着,头脑中闪过一丝晕眩的感觉,江映华心下纳闷,这酒无甚稀奇,今日怎醉得这般快。 下意识里,她不敢再耽搁,克制着迷离的感觉,笑着道:“表哥,既然正事已经谈得差不多,我该回去了,今日盛情,谢过了。”说罢起身便要走。 就在江映华起身的刹那,世子匆忙站起来,伸手按在了她的肩上,江映华触电一般的闪躲开,下意识怒斥道:“放肆!” 世子闻言一愣,慌乱道歉:“表妹恕罪,这不还有许多菜未上全呢,好歹是我的一番心意,你多留片刻如何?” 见江映华皱眉不语,他又道:“你看你一口东西没吃,你我多年未见,已如此生分了?眼下天色清明,便是再呆上一刻,也不打紧的,即便姑母知晓,你我表兄妹相见,也无不妥。” 江映华听着他的话音,冷眼观瞧着眼前人,只觉头脑昏沉,身体莫名有几分燥热,眼前人更是仿佛幽灵一般飘来飘去,多了几个分身的重影,在眼前挥之不去。 江映华意识到这间房中或是酒里定然是被人做了手脚,固执的撑起身子来,意图往门口的方向走去。却又一次被世子拽住了手腕。 “放开,我得回去。”江映华努力挣脱着他的钳制,却觉得自己乏力的很。一股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她开口唤着门外的侍卫,却根本无人回应。 世子脸上没了方才的殷勤,带上一抹得意的邪魅的笑意,道:“表妹可是觉得浑身乏力,燥热昏沉?” 江映华怒急,问道:“你,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怕你姐姐不肯答应,不得已而为之。华儿,我心悦你好久了。我知你现下估计已经忍得艰难,我也一样。不如,我们……”世子的手攀上了江映华纤细的腰身,肆无忌惮的摩挲着。 未等他说完,江映华自袖口抽出一把极其细软的短剑,用尽全力扎在了他不安分的手上,怒骂道:“无耻!” 世子吃痛缩了手惨叫一声,江映华趁机跌跌撞撞往外逃去,顺手拂袖打落了好些盘盘盏盏,弄出了叮叮当当的响动来。 “你跑不了,今日非成不可。”世子在后面发了疯一般的朝着江映华扑过来。在门口将人扑倒在地,死命的拽着她的衣摆不松手。 江映华意识飘渺,脸色泛起浓郁的潮红,用仅存的理智死死握紧袖剑,再顾不得颜面,拼了命的向着门口爬去,只要出了包厢的门,这偌大的酒楼中自是有许多人,自己便得救了。 两个人如蜈蚣一般在地上缠斗,若再这样耽搁,女子的体力自会先一步耗尽,江映华心一横,在自己的胳膊上划出一道口子,突如其来的痛楚让她意识清楚了好些,她卯足了力气转身,回刺了世子一剑,顺带割了碍事的衣摆,夺门而逃。 跌跌撞撞跑到廊道下,对面的房间迎面走来两个人,直觉告诉江映华,这些人该是和世子一伙的,她来不及多想,翻身跃下了楼道的栏杆,从三楼跌落在二楼大堂旁的廊道上。 顾不得身上的痛楚,她试图出声呼救。方才一袭红衣自上方飘落,引得大堂众人纷纷侧目观瞧。 江映华无暇听闻这些人的谈论,半睁着眼打量着身边的食客,直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她彻底放下心来,伸出手去,喃喃唤道:“颜…颜……救我。” 颜皖知正与几位同僚在二层的雅间品酒,听见大堂喧哗,不自觉转身出来凑热闹,待她看清了坠落下来的女子,心脏不由得慢跳了两拍,怔愣在当场。 直到对上江映华虚离的眼神,颜皖知才反应过来,飞速朝着她的方向奔去。 机敏如她,自也发觉了上方蛰伏的几人正在注意这里的动向。 颜皖知眸光一转,想起雅间内有一位刑部侍郎,随即抽出腰牌,大喝一声:“刑部办案,闲杂人等速速归位安坐!掌柜何在,关闭店门,即刻通知京兆尹、巡防营。” 听得她一声呐喊,刑部侍郎一脸无奈的出来主持局面。颜皖知伸手扶起跌落在地的江映华,问道:“殿下,殿下,可还能动?” 良久,江映华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伴随着有些粗重的喘息道:“没死……杀……杀了他。” 颜皖知诧异问:“何人?殿下别睡,何人?” “世…子,杀……他。”江映华费力的挤出几个字来,抬手指向方才的雅间。身上的燥热愈发难捱,加之坠落的痛楚,让她不自觉地闷哼了几声,眉间凝成了一个疙瘩,满是苦楚的神色。 颜皖知顾不得许多,细小的身板突然来了力气,将人打横抱起,气喘吁吁的将人塞进了自己停在酒楼后院的马车。 第11章 是可忍孰不可忍 懒洋洋倚在马车旁打盹儿的车夫听得响动,扒开沉重的眼皮来,映入眼帘的,便是自家郎君抱着个姑娘一步三晃,气喘吁吁奔过来的模样。 憨厚的车夫傻了眼,操着粗重的嗓音大声问道:“郎君,您怎么能偷着拐姑娘呢?这是违背律例,要被流放的。” 颜皖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也不肯松手将江映华交给车夫,自顾自踉跄着将人抱上马车,双手叉腰喘了几口粗气,才回过神来,白了车夫一眼。 车夫踮着脚尖看着江映华昏厥过去的潮红的小脸,嘿嘿直笑:“还别说,这小娘子,好看,嘿嘿,郎君,有眼光。”说罢还比了个大拇指。 颜皖知腹诽,当初选这傻大个,就是看他缺根筋但是人实诚,没想到他不是实诚,而是傻呀! 颜皖知的眼底有些恼火,盯着车夫就要说什么,车夫又补充了句:“郎君脸太红了,您别害羞,我出去给您守着啊。”说罢抬脚就往门口走去。 “回来!”颜皖知怒喝一声,接着道:“这是今日府中贵客,尽快将人送回去交给管家,让人请郎中,片刻不许耽搁,听到没?” “噢,好,我办事,郎君放心,保准儿给您安安稳稳把人送回去。”车夫闻言又折返回来,窜上马车,载着江映华扬尘而去。 望着马车远去的剪影,颜皖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的确热得烫手,想来方才车夫没有开玩笑,这脸怕是红得不行。 何止是脸,颜皖知抱着江映华时,心突突乱跳。 她方才还能宽慰自己,一定是江映华太重了,自己体力不支才会有此感受。可如今人已经安全送走了,自己的疲累也消减了,为何这心脏还如同兔子一般乱蹦跶,悸动的感觉丝毫不弱呢? 夕阳西下,不远处的水塘里倒映着天光云影,还有五彩云霞。颜皖知匆匆跑过去,瞧见水塘里自己的脸色和那晚霞一样的热烈。 第11章 她俯下身子,用手搅散了池中倒影,随手撩起了几把冰冰的清水拍在脸上,而后转身小跑着回到了酒楼内。 巡防营和京兆尹的捕快、巡逻兵早已就位。颜皖知再入内时,刑部侍郎正在同巡防营的守将说着什么。 眼见此景,颜皖知心道:江映华的身份和样貌,那侍郎自然是认得的。好在此人是陛下的嫡系,和自己私交也不差。 她转身匆匆上了三楼,去了江映华方才所在的包间内一探究竟。 开门入内,有几个巡捕正在翻找线索,窗户大开,显然那罪魁祸首已经逃之夭夭。 “如何?”颜皖知一脸严肃的问道。 “不知这位官人是?”一个巡捕闻言有些疑惑的打量着眼前的白面小生。 “正四品殿前承旨,颜皖知。可有何线索?”颜皖知在屋子里四下探看,淡淡回应。 听得此语,几名巡捕立刻恭敬起来,长揖一礼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颜承旨见谅。” “无妨,查案要紧,说说进展。”颜皖知摆了摆手,正色问道。 一巡捕端过香炉来,将盖子揭开,抽出其中尚未燃尽的熏香,道:“不知您可识得此物?” 颜皖知接过打量了一番,似乎与寻常香料无甚不同,味道也不浓烈,只是与她在楼下包间中闻到的的确不是同一种气味。 “这香被人换过?” “郎君,这香不仅被换了,还换成了青楼所用的催情香。单闻此香倒也没事,只是若饮了酒,药效便立竿见影。” 巡捕卖弄着自己博学多闻的见识,滔滔不绝。 “放肆!”颜皖知越听越恼火,奋力拍了一下桌子怒斥道,巡捕不明所以,吓得退后了半步,躬身拱手。 颜皖知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摆摆手道:“不是说你们”,她叹了口气,“何人如此大胆,敢在此处动手脚。除此之外,可还有旁的线索?” “对面房中,发现一个侍卫的尸首,被人蛮力扭断脖颈,下手之人功夫应该极好。” 巡捕接着回道。 颜皖知闻言,黝黑的双眸顷刻覆盖上一层寒霜,匆匆转身下了楼,策马离去。 太章宫宫门前,颜皖知纵马疾驰而来,眼见宫门即将落锁,颜皖知高声唤道:“且慢!” 守门卫兵闻言立刻长刀出鞘,大喝道:“何人闯宫?速速下马!” “吁~”颜皖知见状即刻勒马,高声回道:“吾乃翰林承旨颜皖知,有要事求见陛下,请速速奏报内廷。” 卫兵听得此语,稍稍冷静了些,问道:“可有证物印信?宫门落锁在即,如无要事,我等不敢放行。” 颜皖知驱马近前,翻身下来,小跑着到卫兵身前,自怀中掏出一枚金令来。 眼见此令,卫兵收刀见礼,“不知是指挥使亲至,您请。” 颜皖知行色匆匆的自宫门一路疾驰飞奔。黄昏日暮,就连宫人们都一身疲惫的换了班次休整,瞧见她仓促的模样,纷纷驻足议论开来。 不多时,颜皖知便冲到了陛下的殿前,上气不接下气的与守在门口的老公公请旨求见。 老公公稀里糊涂听了个大概,转身入了殿内,道:“陛下,不好了,颜承旨在外求见,说是九殿下出事了。” 江镜澈闻言拍案而起:“什么?快传!” 颜皖知趋步入殿,便要行礼,陛下急忙上前拦住,开口就问:“华儿怎么了?快说!” “陛下,陛下安心,昭王无事。事情有些复杂棘手,臣不得不速来请旨,您且听臣一一回奏。”颜皖知拱手回道。 “说下去。”陛下闻言,收敛了方才的焦躁,背着手平复了情绪,等着颜皖知的话音。 “臣今日在摘星楼偶遇昭王殿下自三层包间坠落,昭王中了…中了云安王世子的诡计……” 颜皖知还未说完,陛下出言打断:“坠落?她可有受伤?人在何处?” “事出紧急,臣不得已派人送去了自己府上,已命管家看顾,应是无大碍。”颜皖知跪地回道。 “嗯,接着说。”陛下的脸色有些阴沉。 “臣赶回时,世子及埋伏的同谋已经逃离,巡捕查到线索,昭王的侍卫被断脖而死,殿下所在的雅间有,催情香。”颜皖知垂眸回道。 “颜皖知,你就是这样办差的?人就在眼皮子底下生事,还能叫他们悉数逃了,毫无线索?”陛下的话音冷得能掉出冰渣子来。 颜皖知叩头在地,道:“陛下息怒,臣无能。臣斗胆,敢问陛下,摘星楼一众人等,如何处置?” “你觉得呢?”陛下反问。 “臣明白了,这就去办。”颜皖知闻言,又叩了个头,回完话起身便要走。 “站那。心太急了,毛毛躁躁。世子的事,说明白些。”陛下幽幽的打量着她,出言询问。 “是,昭王坠落的时候,想必已经中毒,意识不清楚,她只教臣杀了世子。依酒楼所查,昭王应该只带了一名护卫前来,没有声张。雅间中只有两盏酒杯,想来当时只有世子一人与她相见。事发时,三楼有两三个人行迹诡秘,或为同党。” 颜皖知垂眸,将其所知的消息和盘托出。 “依你之见,世子可该杀?”陛下踱步至窗前问道。 “世子出事,云安王必反。”颜皖知沉思须臾道。 “那就,先发制人。”陛下的声音很小,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颜皖知眸光一转,没有回应。 “你,如何来的?”陛下转回身,走到他跟前问道。 “啊?臣,臣骑马来的。”颜皖知怔愣了几息,有些迷惑的回应。 “朕送你回去。”江镜澈幽幽开口。 颜皖知闻言,明白陛下这是要出宫去自己府上,想来江映华在她心里的份量,极重。 约莫半刻后,大内侍卫引着一辆华丽的舆车往颜府走去。宽大的车驾进不去颜府所在的窄窄的巷子,陛下有些嫌弃的走下车来,由着颜皖知搀扶着入了府中。 “换个住处。”陛下的声音无甚起伏。 “臣遵旨。”颜皖知扶着陛下的手溢出了一层薄汗来。 颜皖知的卧房内,江映华迷迷糊糊的睡着,旁边有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正在把脉施针。 待看清进门来的一身燕居服的贵妇人,仓促跪地:“老臣叩见陛下。” 此言一出,房间内侍立在侧的丫鬟小厮尽数匍匐在地,委实吓得不轻。 陛下无视了这满屋子的人,径直朝着床前走去。 颜皖知见状挥挥手,让人都退了出去。 陛下幽幽开口:“陈太医,你留下。” 坐到床前,陛下一眼就瞥见了江映华洁白的胳膊上一道长长的刀口,转身对颜皖知道:“这就是你说的无碍?” 颜皖知垂眸不语,站得极为规矩。 床上的人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迷迷糊糊的往陛下跟前蹭了蹭脑袋:“唔,姐姐,姐姐,有人欺负我……” 陛下的手抚上她的额头,温度有些烫手,转头问陈太医:“华儿眼下如何,可开了药方?” “回陛下,臣已经命人去煎药了。此毒对身体略有损伤,但不难缓解,用上三味药,身体便能大好。”陈太医恭谨答话。 “你也是伺候多年的老人了,今日的事……”陛下垂眸打量着他,故意放缓了语气。 “老臣只是来给颜承旨看风寒。”陈太医赶忙跪地回道。 陛下未再为难,挥挥手命人退下。见人走远,对颜皖知说了句:“你府上的人,办事很牢靠,记得好生奖赏。” “臣,遵旨。”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管家将汤药送了来,陛下接过,却不知如何给这迷迷糊糊的丫头喂药,有些不知所措的瞥了一眼颜皖知。 “陛下若不介意,臣来伺候殿下进汤药。”颜皖知感受到陛下的注视,拱手请旨。 陛下起身将药碗转递给她,自己坐到了一旁。 颜皖知十分小心的吹凉了药汤,将江映华头下的枕头垫的高了些,舀起半勺汤药来,轻轻抵住了江映华的下唇,稍一扬手,汤药便喂了进去,流出的些许汁水,随手就被颜皖知用帕子轻轻拂去。 陛下在旁瞧着,揶揄道:“这伺候人的功夫还真是熟稔。” 颜皖知闻言笑道:“从前臣和母亲逃难时,练出来了。” 陛下闻言,倒是难得的没有再开口接话。 灌下汤药后,江映华还是迷迷糊糊的睡着,没有丝毫转醒的意思。 陛下焦急的在不大的卧房里来回踱步,终究是等不及,走到床前,见她脸上的潮红已经退了下去,便摇着人的身子开口:“华儿,华儿,别睡了,该回家了。” “嗯?……嗯,回家。”江映华眼皮都没睁开,稀里糊涂的应和着。 陛下无奈,问颜皖知:“有披风吗?” 颜皖知愣了愣神,随即从床尾的衣柜中寻了一件大氅出来,双手递上。 “去,给她穿上。”陛下使了个眼神。颜皖知不敢违令,坐到床边将氅衣套在江映华身上,随即赶忙退了下来。 第12章 “人,朕带走了。今日的事,记你头功。”陛下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将人打横抱起,朝着门口走去。 颜皖知瞧着陛下稳健的步伐,脑子里满是疑惑,为何自己抱着这人,感觉随时都会脱力把她扔到地上,而陛下还能走得云淡风轻,健步如飞呢? 第12章 危局 陛下抱着昏睡的江映华回了宫中,将人安置在了自己的寝殿,一步不离的守着。 当晚,夜半时分,长街宵禁,空无一人。一阵急促的更声过后,摘星楼燃起熊熊烈焰,火光冲天。 翌日晨起,曾经名噪一时的京城第一大酒楼——摘星楼,自此沦为一片废墟,满楼上下内外主仆二十几口人,无一生还,在火中烧成了焦炭。 约莫寅时的光景,天边的启明星渐渐明朗了起来。 窝在陛下的长榻上呓呓私语的江映华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子,抬手揉了揉惺松的睡眼,一胳膊打落却触碰到一方软软的东西。江映华昏昏沉沉的脑壳立即清醒了过来,好端端的,自己的床上怎会有旁的东西? 躺在一旁闭目养神的陛下被她这一记重拳砸在了肚子上,眼下正愤恨地凝视着这只只会闯祸的小笨蛋。 是以江映华一睁眼,就看见陛下一张满是幽怨神色的脸映在自己的脑门上,仿佛做了个噩梦一般,尖叫一声,双手撑起身子往后面一纵,意外的扑了个空,“砰”的一声闷响,人就滚到了地上。 自由落体的慌张感觉还未消散,陛下已然缓缓站起身来,一脸玩味的打量着一屁股着地的江映华,憋笑憋得甚是艰难。 “清醒了?”她张口时,却是一如往常的清冷,丝毫没有打趣的意思。 呆坐在地上晃神儿许久的江映华总算彻底回过神儿来,打量了一圈周围的陈设,确认了自己这只小老鼠已经落入了猫窝——陛下的寝宫。 她脑子里回想着昨日的那一番危险经历,便将这一晚的事情猜了个大概,在心底里暗暗叫苦不迭。 “长姐,我是不是扰了您休息,那个,天色还早,您赶紧就寝,小妹就先出去了啊…”江映华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浮现着不自在的假笑,边说边倒退着往门边躲去,试图拍拍屁股走人。 “昨日没把腿摔断,今日不废了它们你心里不得劲,是吧?”陛下不动声色的坐在桌案旁,没了入睡的心思,为自己斟了一杯浓茶。 江映华脸上的笑容僵了几分,眼眸咕噜噜转了几圈儿,继而又开口道:“华儿不敢,只是朝事为重,您还得上朝呢,好不容易得半刻安枕,臣岂能打搅。” “你也知道朝事为重?既这般懂事,还不滚过来?”猝不及防的,陛下陡然抬高了音量,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摔在了桌上。 江映华吓得打了个哆嗦,身体比脑子的反应还要快上些许,捯饬着小腿儿乖乖回了床边,老老实实跪在了陛下身边,一声不吭。 “一五一十,交代清楚。若是说错一字对不上,昭王府不中用的奴才们都不必留了。”陛下睨了她一眼,幽幽开口。 江映华心下了然,这一晚,陛下怕是根本没睡,连夜调查了自己的事,王府那群可怜巴巴的奴才,恐怕早已在掖庭狱里哭爹喊娘了。 “长姐息怒,不干他们的事。是华儿擅作主张,应下了世子的邀约,去摘星楼商议事情。只是未曾料到,他竟如此大胆,在饭食中动了手脚。” 江映华小心翼翼、避重就轻的开口解释,声音也就和蚊子嗡嗡差不多吧。 “商议如何把自己卖去南越?你和那个用迷情香的混账有何区别?!” 陛下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瓶瓶盏盏都跟着嗡嗡作响的震了几声。 “若非颜皖知在,你能保全清白还是能保全性命?啊?两国联姻,如此要事,他们私下找你商谈,你但凡动动脑子,也不至于傻乎乎的跟了去。” 陛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她,因为情绪太过激动,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即便她不曾出言训斥,江映华此刻也没能和自己和解,她自幼要强,却栽了这样的跟头,心里的怒火大了去了。她无法原谅蠢笨鲁莽的自己,更无法宽恕那个所谓的表哥的禽兽行径。 “他对你可做了什么?”半晌,陛下平复了情绪,坐回了凳子上,语气缓和了些许。 “没有,臣刺伤了他,逃了。”江映华低垂着头,脸上羞红一片,嗫嚅着开口。 陛下长舒了一口气,道:“这样,朕也好同母亲交代了。” 江映华闻言,一双眼睛布满了惊惶,颤着嗓音开口:“长姐,求您瞒着母亲好不好?华儿的蠢事华儿自己解决,您,您别让她心烦。” “你如何解决?提剑在大殿上杀了他不成?”陛下闻言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此事,只能母亲出面。你这几日留在宫里,不必上朝,待南越使臣走了,你再回府。收拾东西去母亲宫里,别在朕这里碍眼。”陛下淡淡吩咐,转身朝着门口走去,留下江映华无奈的瘫坐在地。 江映华明白,长姐是在护着她。 但是如此一来,明面上世子仍旧占据着主动,所有的负面压力齐齐压在了母亲和长姐的身上,稍不留神,就会惹出大乱子来。而且自己在母亲心里,就更是一个闯祸添乱的废物了,岂肯再放人远走高飞。 ——** 昨夜颜皖知的卧房漆黑一片,但床上却是空无一人。 猫头鹰站在高高的屋檐上,一脸坏笑的模样打量着深夜巷子里一众蛰伏已久的黑衣人。 京中巡防营的守卫比平日多了几倍不止,却都偏生绕开了摘星楼所在的里坊。 漫漫长夜,星子闪烁不停,似乎永远都不会觉得疲累。银河高挂,月色西斜,颜皖知窝在墙角,打了个哈欠。 他抬眼望了望东方的天色,隐在重檐下的天空深处,泛起了一丝月白,黎明伊始,天,就要大亮了。 远处一匹快马停在了巷口,一名身手矫健的男子朝着这群夜猫子所在的方向悄无声息的贴了过来,费力的找寻着蒙面下那一双熟悉的眼眸,待目光对视到颜皖知,他俯下身来,附耳在他身侧叮嘱了几句,便又飞快地消失在了空无一人的长街上。 颜皖知挥了挥手,一众人撤去了身上的夜行衣,仍旧包抄着馆驿,暗中蛰伏。 不多时,果然见馆驿后门出来了一辆运送泔水的马车,两个大木桶沉甸甸的,由一个车夫载着朝出城的方向驶去。 颜皖知带人上前,围住了这个泔水车,车夫受到了惊吓,不知所措。 禁卫上前揭开了木桶,一桶是慢慢的恶臭泔水,另一桶嘛,就有意思多了,世子正蜷缩在里面,用丝帕塞紧了口鼻,一脸嫌弃的忍耐着。 禁卫二话不说将人提了出来,颜皖知瞧着他的样子,笑着打趣: “世子这是玩儿的哪一出?大清早的兴趣很别致。方才宫里传讯,太后她老人家惦记您,请吧。”说罢俏皮的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世子自是清楚,这一干人等将自己围了个严严实实,除了乖乖跟着走,并没有第二条路。 ——** 江映华由宫人引着,从陛下的寝殿去了太后宫里。她到的时候,陛下已经离去,但太后将她视作空气,晾着她连求见问安都免了。 江映华有些失落的走去了自己常住的殿里,站在回廊处,不住的望着主殿内母亲的动静。 小内侍见状上前宽慰:“殿下,您有事吩咐,奴可以帮您打探一二。” 江映华看了他一眼,这人倒是机灵,“你去殿前盯着,今日太后都传召了何人,一一报来。若是有本事,探听些前朝的动静过来,本王重重有赏。” 江映华说完,将手上的一枚玉扳指撸了下来,塞在了小内侍的手里。 “谢殿下赏,奴一定办好。”小内侍匆匆将物件藏进口袋,屁颠屁颠的赶了过去。 午后,百无聊赖的江映华窝在床榻上任性的耍弄着宫人寻开心,转移着自己烦躁不安的情绪。 一个小内侍远远的跑了来,江映华一眼瞧见,支起身子招了招手,让他近前说话。 “如何?”江映华随手拎了个樱桃怼在他嘴边,笑着问。 小内侍诚惶诚恐的吞了樱桃,一脸谄媚的回道: “回殿下,一大清早的,世子就入了殿内,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云安王妃也进去了。约莫再过三刻,这二人灰头土脸的出宫去了。前朝的消息,小奴是问了奴的师父,他说陛下今早遣了吴老将军南巡。” 江映华的脸上一直挂着浅笑,闻言拍了拍他的肩膀,“做的很好,你再帮本王打探一个消息,本王在城南的百亩田庄还有十份地契就都是你的了,如何?” 小内侍乐得眼角爬满了鱼尾,赶忙上前,殷勤的给江映华捶起腿来:“殿下吩咐就是,奴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去探探颜皖知今日有何动静。”江映华幽幽说道。 第13章 “颜承旨?这…殿下这……”小内侍听到要查御前的人,有些临阵脱逃的意思。 “嗯?本王还没让你赴汤蹈火呢,这就不肯了?”江映华的脸冷了下来,玩味地审视着他。 “岂敢,奴尽力就是,殿下放心。” “嗯,去吧。”江映华挥了挥手,复又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眼眸却在眼睑内咕噜噜滚动个不停。 第13章 借酒浇愁 江映华足足候了半日,日落月升,天色昏沉,也未见那小内侍回来传话,她的眸子中凝聚了一缕罕见的寒意,望着阴沉的天色沉思片刻,招手唤来了一个侍卫,吩咐道: “去将今早的那个小太监杀了,做得干净些。” 侍卫吓得跪倒在地,似乎是不肯。 “你杀他便能活,若是不杀,你已经听到了,吾断不会留着你。差事办得好了,吾就和母亲将你讨要回去,王府规矩少,吃香喝辣,你自己掂量着办。”江映华冷冷的打量着他,说话的时候脸上还绽放着绚烂的笑。 侍卫有些战战兢兢的叩了个头,起身拱手退了出去。 翌日午后,江映华听得宫女们议论,说是云安王妃一大早递了奏表请旨返程,眼下这土匪一样的二人已经载着金银财宝踏上了回程的路。 江映华心道,溜得倒是快,想来夹着尾巴逃命的滋味儿也是够舒坦的。 傍晚御园的湖畔,飘过来一具浮尸,正是昨日那名小内侍。 宫中禁卫查访了许久,最后以夜晚失足落水的理由结案。 江映华起身走到回廊下,找到那名侍卫,在他近前驻足片刻,云淡风轻的开口道:“做得还不错。” 太后铁了心的晾着江映华,连着两日都不闻不问。估摸着南越的人早已离京远去,江映华在第三日晨起便起身离宫回府,自作主张的带上了那名小侍卫,连与母亲招呼一声都免了。 回到府中不多时,一位老公公带着一群膀大腰圆的壮汉入了王府,说是奉陛下的旨,给昭王殿下补充些亲卫。 江映华瞧着一个个身彪体健的大块头不由扶额,长姐这是选了一群什么人啊…… “知道了,有劳。尔等随管家下去安置就是。”江映华在主位上端坐,漫不经心的吩咐着。 殿内除了老公公拱手退了出去以外,这些新来的亲卫一动不动的立在那儿,仿佛两堵厚厚的墙,堵得江映华憋得慌。 管家见状招呼了好几次,这些人就像耳聋嗓子哑的木头一般,纹丝不动。江映华来了脾气,扬手摔了个茶盏,怒斥:“本王的吩咐,听不见?退下!” 领头的傻大个闻言,愣愣的跪地:“回殿下,陛下给臣等的旨意,命臣等寸步不离守护殿下,臣等不敢违旨。” 江映华一时气急,哑然无话,也不知这脾气该往何处发泄。拿捏不准是陛下有意为难自己,还是这群人太木讷不知分寸。 阖眸思量许久,江映华柔声开口:“你们,挡了本王晒太阳。” 侍卫们闻言怔愣须臾,刷拉一下散作两排,将大殿内的空场让了出来,笔直的如同石柱一般侍立在两侧。 老管家看傻了眼,抬头望着江映华,希求着她给个指示。江映华无奈的摆了摆手,自顾自走到了里间的床榻上小憩。 就这样过了三日,江映华只要出了寝殿,他们就跟屁虫一样迈着整齐的步伐跟在身后,走哪儿跟哪儿。江映华进了房中休息,他们就把殿外围得水泄不通。 江映华心里腹诽:这是保护,还是监视?坐牢都没有这么悲惨。 万般无奈之下,第四日午后,江映华硬着头皮,带着这一班狗皮膏药入宫去见陛下。去皇宫的路上,她都合计好了,如果长姐不将这些人收回去,她就换个宫门溜回王府,然后府门紧闭,将他们拦在门外就是。 一入承明殿,江映华远远瞧见陛下在花窗前的矮榻下闭目养神,未敢上前搅扰,自觉地转身去了外间。 漫无目的的游走在偌大的承明殿内,却并未找见颜皖知的影子。她心里有些狐疑,随手抓了个宫娥问道:“今日怎不见颜承旨当值?” 小婢女叉手回话:“回殿下,昨晚放朝时,陛下放了他的假,说是这几日都不必来了。” “可知缘由?”江映华有些诧异的追问。 小婢女闻言脸上有些慌乱,“婢子不知。”说完逃也似的离开了。 “诶?”江映华想将人唤住,但那丫头溜得比兔子都快。这等反常的举动让江映华疑虑更甚。 “你来作甚?”江映华正狐疑的揣测着缘由,不知几时,陛下已经出现在了身后。 “臣参见陛下。”江映华转过身见礼,继而柔声开口道:“多日未曾问安,臣心中有愧,所以来此看望长姐。” “哦?这是想回来上朝了?”陛下扬眉嘲讽。 “臣,臣身上的伤还没好呢。陛下再宽限几日吧。”江映华撒娇着回应。 “嗯。不急,你在府上安生呆着,多读些书,莫要四处乱跑。”陛下难得的轻而易举就答允了她躲懒的请求。 江映华满心疑云如暴风雨前漫天席卷的乌云,积压在一处,甚是难耐。 “陛下,您赐给臣的那些亲卫,可否换换?”江映华瞧着她今日该是心情不差,试探着开口。 “为何要换,哪里不合你心意?他们是护你周全的,你看不惯,无视就得了。”陛下甩了甩衣袖,径直往前寻了个矮几坐下。 江映华急忙跟了过去,窝在一旁的蒲团上,伸出手去给长姐捏肩,“长姐,他们,他们也太木讷了,处处跟着,连小妹睡觉都要围在殿外,一个个跟尊大佛似的,小妹觉得有些压抑,您能不能再下一道旨意,让他……” 江映华话还没说完,陛下抬手打落了她的爪子,决绝回道:“不能。还有何事,无事回去,莫出来乱窜。” 长姐急着赶人,又不让自己上朝,又派人将自己紧紧的看着,江映华就算是个傻子,也明白了,她这是有意瞒着自己事情。 “长姐,您何故放了颜皖知的假?您急吼吼叫臣回府,是怕臣见了什么,还是怕别人见臣说些什么?”江映华垂眸,一脸正色的问道。 “你从何处听来的,都听了些什么?”陛下斜眼打量着她。 “臣猜的,您今日非但不逼我入朝,还总是赶小妹走,自是处处透着古怪。”江映华把头歪到一边,嘟嘴回道。 “并不打紧,有些恼人的风声罢了,你老实躲两日,他们觉得无趣,自然就过去了。”陛下难得的伸手将人揽了过来,亲昵的拍了拍她的脑袋。 江映华抬眼瞧着长姐,她的脸上透着遮掩不住的疲惫,眼底还泛着乌青,像是多日未曾休息好的模样。 看着陛下如此费心劳神,多少都有江映华的功劳在里面,她有些过意不去,伏在长姐腿上,嘟囔道: “对不起,姐姐,是华儿害您伤神了。以后华儿不会再一意孤行,给您生事端了,我不是小孩子,您无需瞒我什么,流言蜚语之类的,华儿不在乎,更不会放在心上。” 陛下有些错愕,自从她即位起,这丫头从不肯与她亲近,今日倒是难得。 她顺着妹妹的一头乌发,缓缓说道:“华儿,世子的事,朕会给你个交待,听话,回府养伤,待此间事了,朕还有许多事要交给你做。” “唔,好吧。那您注意休息,华儿告退了。” 江映华从她腿上爬起来,乖巧的离宫,在懊悔心的怂恿下,又将一班木头带了回去。 回了府上,江映华装出来的乖巧模样便也跟着天边的云一样,随风飘散,了无踪迹。 她停住了脚步,背着手在几个侍卫面前踱步,幽幽问道:“尔等的职责是什么?” 侍卫们不明所以,回道:“臣等职分乃护卫殿下周全。” “那你们听清楚,除非有人行刺本王,否则本王做什么,说什么,见了何人,你们都得像哑巴,聋子,瞎子。不然……哼,听懂了吗?”江映华沉着脸一字一句的说着。 “臣等明白。” “来人,去颜府请颜皖知过来,就说吾叫他喝酒。”江映华唇角微勾,吩咐道。 不出一柱香的功夫,府内众人已经在园子里操持好了酒席,一众乐伎伶人在旁恭候。 只是这正主,足足过了半个时辰都没有露头。江映华不耐烦的自斟自饮,又遣了三批人去请,放话说今日请不来颜皖知,这些奴才就不必回府伺候了。 又过了整整半个时辰,夕阳已经慵懒的隐入了高耸的山峦,颜皖知终于姗姗来迟。 颜皖知入府,由人引着直奔园中酒席而来,才踏入园子里的拱门,颜皖知远远的就看见江映华一袭湖蓝色纱衣,斜斜的倚靠在白玉栏杆上,举着一个酒壶往自己的肚子里猛灌玉液琼浆,要多张狂就有多张狂。 晚风吹着她曳地的长裙高高的飘起,连同那一袭半挽着的青丝,一同向西飘去。 第14章 “臣颜皖知参见殿下。”颜皖知近前拱手见礼。 江映华闻言转过身来,酒后的红晕爬了满脸,醉醺醺的飘忽着走到她身前,看着这个一身银白色锦服的小郎君,痴痴的问: “怎么,颜承旨也觉得本王是个累赘,还是说觉得本王名声不好,要退避三舍,躲我如蛇蝎?” 颜皖知仍旧躬着身子,恭谨回道:“臣不敢,臣有事耽搁了,望殿下恕罪。” 第14章 推杯换盏 一抹残霞终究妥协在了幽深的月色中,隐去了绯红的面纱。江映华迷离的眸光中闪烁着点点波澜,抬首观瞧着墨蓝色的夜幕上,零星的斑点摇曳。 “哼哈哈哈,耽搁…三催四请,吾的人就差住在你府上了,吾还以为颜承旨铁了心不来了呢。”江映华又仰着脖子饮了口酒,自顾自朝前走去。 颜皖知见状,趋步上前,走到石桌旁,拎起一旁的酒壶为自己斟了三杯酒,看向江映华道:“臣让殿下久等了,自罚三杯,恳请殿下宽宥。”说罢举杯一饮而尽,倒还算痛快。 “呵呵,颜承旨酒品不错,本王喜欢。颜皖知,我心情不好,你来,来坐下,你陪我喝酒。”江映华的身子歪歪斜斜的有些站不稳,看着她又举了举自己手里的酒壶。 “殿下,酒醉伤身,您少饮些。”颜皖知见状,并不敢真的坐下陪酒,赶忙出言相劝。 “嗯?吾酒量好着呢,千杯不醉。今日不把你喝趴下,你就别想着回去。”江映华扯了个凳子坐下,抬头望着颜皖知,“怎的,不肯坐下,不想喝?” 颜皖知无奈,长揖一礼,撩起长袍入座。 江映华也不多言,见人规矩得坐下来,拍拍手让鼓乐齐鸣,一刻不停的灌了颜皖知半壶酒。 直到颜皖知有些撑不住讨饶道:“殿下,臣不胜酒力,再喝就要去桌子底下了。” 江映华听着嗤笑了两声,自顾自趴在桌上,抬手指着旁边的一堆木头疙瘩道:“你瞧见了么,这些是长姐给我的护卫,你和他们很像,都像个木头,好生无趣。” 颜皖知打量了一眼五大三粗的十余个护卫,默然不语。 江映华转过头来,迷离的眼眸凝视着她,喃喃说道:“颜皖知,你救了吾,这份恩,吾会回报。但是,你,你得保密,不可以说出去。若是教别人知晓你抱了我,还把我带去你家,我,我让长姐杀了你。” 颜皖知闻言,眸光一黯,随即很快恢复如初,讪笑着说道:“殿下,那日臣抱您,那满酒楼的人怕是都看见了。” “嗯?”江映华支起脑袋,目光中透着危险。 颜皖知咽了口口水,着急的给自己找补道:“殿下,殿下宽心,他们不认得殿下的模样,臣不会说出去的。” 江映华复又趴了下去“那便好,不要动歪心思,我,我不会嫁你这样的书呆子的,像个木头,能把人活活闷死。” 颜皖知愣了愣神,垂着头没有回应,暗自腹诽:您真要嫁我,陛下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了。 江映华垂着眸子,半晌没再说话,颜皖知以为她睡着了,起身想要离开。 “站住,没让你走呢,还没喝……没喝够呢。”江映华扬起撂在桌上的手,开口拦人。 颜皖知无奈,又坐了回来。 “听说,那夜摘星楼失火,人都死绝了?你,你知道多少?”江映华喃喃问道。 颜皖知闻言,眸光一转,小声回道:“摘星楼是陛下的场子,殿下无需多想。” 江映华躲在臂弯里的眼睛半觑,几不可察的思量了须臾,心中暗忖:宁可错杀,绝不错放,这还真是长姐的手段。 她面上不露声色的支吾着:“嗯,死了就好。” “颜皖知,休息好了么,来,再喝。”她猛地抬起头来,拿自己的酒杯碰了下颜皖知的杯子,目光灼灼地期待着。 颜皖知尬笑着端起酒杯,又灌了自己一杯。 江映华笑笑,站起身来,招呼那些奏乐的伶人:“姑娘们,来,都过来。” 乐伎闻声趋步上前,聚成一团。 “颜皖知,吾听闻长姐赐了你一处新宅院,你救吾一命,吾也得赏些什么。你那破宅子吾的确看不过去,还有啊,你书房好乱。既然房子换了,吾就送你几个丫头好了,让她们给你解解闷,料理料理内宅。姑娘们,还不给颜承旨见礼?” 江映华跌跌撞撞的走到人堆里,朗声笑着凑热闹。 颜皖知闻言皱起了眉,赶忙推脱:“臣只是做了分内的事,担不起殿下厚赏。况且臣居家甚少,也不通这些雅趣,平白冷落了姑娘们,反倒辜负了殿下心意。这人还是留下伺候您吧。” 江映华听着这话,眸色昏沉的扫视着这些自幼养在府中的如花儿般娇艳多姿的一干乐伎,一手倒干了酒壶里的琼浆,缓缓踱着步子。忽然间,一个不留神,她抽出侍卫身上的长刀来,寒芒在月色的映衬下甚是夺目。 她醉醺醺的举着刀,游荡在一众姑娘的身旁,吓得姑娘们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江映华拿刀尖擦过她们的下巴,端详着她们的面容,因为醉酒力道不稳,稍不留神便是一道血口,她痴痴说道:“丫头们,想来是吾放纵你们太过了,竟然一个也入不了颜承旨的眼,那你们说,本王留着你们还有何用?” 乐伎们闻言花容失色,齐齐跪地朝着颜皖知叩首道:“颜郎君,求您救救奴家,求您收下我等,颜郎君饶命。” 颜皖知瞧见这番景象,又不敢上前拦阻,万般无奈,只能松了口:“殿下,刀下留人,殿下盛情,臣却之不恭,只得委屈这些姑娘随臣回颜府了。” 江映华脸上的笑有些妖冶:“姑娘们,你们觉得,委屈吗?” “不委屈。不委屈,能伺候颜郎君,是奴等的荣幸。”婢子们身子抖得如同筛子一般。 “那便有劳颜承旨带回去了。放心,这只是吾的小小心意,颜承旨的恩,吾记着呢。”江映华说罢还戳了戳自己的心窝。 颜皖知有些应付不来今日疯疯癫癫的江映华,只得拱手道:“臣多谢殿下、体恤。” “嗯,不谢。时候不早,皖知,今日有你作陪,吾很开心,回吧。”江映华踉跄着走到她身前,丢了长刀,一手按在她的肩上,留下一抹浅笑。 “是,臣告退。”颜皖知冷不丁被她碰了一下,脸忽地红了一片,慌忙退了出去。 待人走远,江映华冷笑一声,恢复了往常的神色,招招手唤来随侍,淡淡吩咐了一句:“撤了。” 一众随侍上前,手脚麻利的将酒席悉数撤下。旁边的侍卫才敢弯腰去捡自己的长刀。 江映华仰靠在园中的摇椅上,时而仰视苍穹,看流星划过玉津,刹那明灭;时而阖眸沉思,闪回摘星楼丝丝缕缕,愁眉深锁。 四下无人的漫漫长夜,江映华幽幽的嗓音如飘忽的魂灵:“颜皖知,内相,密探,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这天,怕是要变了…… ——** 倏忽阴阳变,两日后,昭王府内。 花烟一路小跑着过来书房,“殿下,有消息了,有消息了!” 江映华眼眸在笔墨丹青上流连,欣赏着新得来的名家画作,“说。” 花烟喘着粗气,脸上却掩饰不住满足的神色:“云安王世子,在滇西境内,暴毙而亡了。” 江映华的嘴角微微勾起,“暴毙?如何就暴毙了?” “听说是返程途中去了那种地方狎妓,死在人姑娘怀里了。”花烟有些不屑的回应着。 江映华冷笑了一声,“下去吧。” 待人走远,江映华一拳捶在桌案上,眸中寒光四起:“便宜他了。” ——** 是日,入夜,太后寝殿内。 太后自书案上拿出一份已经装裱妥贴的帛书,神情严肃的递到了江镜澈的手中,“澈儿,你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苦了你了。” 江镜澈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抬眼看着太后,语气很轻柔,“母亲放心,儿扛得住,小妹的仇,必须报。” 太后拂了拂衣袖,长叹一声道:“你太放纵她了,若是狠不下心,将人带来我这儿,管上三五个月,定让她脱胎换骨。” “华儿毕竟还小,她不想就缓一缓,逼迫紧了,过犹不及。眼下的朝局,儿应付得来。” 江镜澈绕到太后的身后,轻柔地为母亲捶着背,瞧见母亲头上的银丝密密麻麻的爬了上来,眼底闪出刹那的苦涩。 翌日晨起,江映华还在床上躲懒,花烟急得宛如陀螺一般在大殿内转来转去。 待到日上三竿,江映华迷迷糊糊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呢喃了声:“来人,更衣。” 花烟闻讯,匆匆跑了进去,将人扶起,忍不住直接开口:“殿下,今早颁诏了,太后昭告天下,禅让越国皇位给陛下,如今楚越共主,时局大变了。” 听罢这番话,江映华摇摇欲坠的身子一个鲤鱼打挺就窜了起来:“当真?!” 第15章 “婢子岂敢拿诏书编排。”花烟气得直跺脚。 江映华仿佛被方才的花烟传染了一般,也在殿内来来回回的转悠个不停,折腾了一溜圈,脸上的眉心处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终于缓缓吐出几个字来:“你可知道,颜皖知近日有无朝参或是有无在陛下跟前儿当值?” 花烟木讷的摇了摇脑袋。 “就知道指望不上你。”江映华无奈的瞥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去让管家打探一番,还有近日朝中的大动向,要快。” 花烟委屈巴巴的领命退了出去。 见人走远,江映华反手锁了殿门,一人颓唐的瘫坐在窗前,将脑袋埋进了宽大的衣袖里。 第15章 乔迁之喜 午后的知了不知疲倦,驻足在高高的翠绿枝头奋力歌咏着短暂的一生,似乎这便是它们游走世上一遭,本该存在的意义。 江映华终于舍得将脑袋从宽大的袖口中拔出来,顶着红桃儿一样肿胀的眼睑,撕扯着被泪痕濡湿的衣襟。 “来人。”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一边朝外间走着,一边轻声唤着。 无人回应。 “来人!”她扯下身上的纱衣丢在一旁,厉声朝着门外唤道。 两个瞌睡的婢子终于听见了主子的召唤,战战兢兢的匆忙开门入内。 “去,选件周正的衣裳过来,吾要出府。”江映华瞥了一眼婢女,冷声吩咐着。 “殿下,您今日还未用膳,时候不早,可要先传膳?”其中一个婢子大着胆子问道。 “更衣。”江映华长舒一口气,咬着牙回道。 待穿戴停当,江映华望着镜子中浮肿的双眼和哭得通红的鼻尖,觉得甚是丢人,一掌将铜镜拍在桌上,自顾自盯着窗外发呆。半晌,她缓缓开口:“去寻些适合庆祝乔迁之喜的贺礼,备上两抬上好的,办好来这儿找我。” 婢子领命退了出去,王府内老管家随即跟了进来,垂手侍立在旁。 江映华瞧见他,站起身来问道:“如何?” “回殿下,颜郎君这些日子并未入朝,听闻一直赋闲在家。”老管家拱手答道。 江映华若有所思的踱着步子,摆摆手让人退了下去。 一刻后,婢女来通传,车轿礼物都已备置妥帖,江映华揉了揉酸胀的眉眼,甩袖朝着府门口走去,上了马车吩咐道:“去颜皖知的新府邸。” 炎炎烈日炙烤下的石砖路滚烫不已,江映华在马车中宛如置身蒸食物的笼屉,闷热非常。 好在,陛下新赏赐的府邸离昭王府很近,这短暂的路途并不难捱。 到了新府邸,高门宽巷,门仆整肃,确实别有一番气象,江映华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这处气派的宅子,一砖一瓦都是新的,暗道长姐对此人真是宠爱非常。 被殷切的仆人迎着入了正堂,却不见颜皖知的身影,连那个贴身紧随的管家都未见到。这偌大的正房里物件摆设寥寥,想来颜皖知才搬过来不久,许多东西都未来得及置办。 江映华四处打量着房中的陈设,询问在旁侍应的小厮:“你家郎君呢?几时过来?” “禀殿下,许是回了老宅,奴已经遣人去传话了。”小厮恭谨地回道,似乎也不太清楚那人的行踪。 左右眼下无事,江映华看着天色尚早,便转身出了正堂,看了眼院中自己送过来的添宅贺礼,“东西代你家郎君收好,吾自去老宅寻人。”说罢朝着门外马车走去。 一行人自城北又顶着日头奔去了城南。 马车才在颜家旧府的门前停下,老管家就一脸诧异的迎了上来。 “殿下,您怎么过来这里了?”老管家说这话时,正引着几个小厮抬着上锁的三个大木箱装车,他手上还拎着府门的锁头,似乎是正打算锁门离去。 江映华从车中探出头来,瞧见这场景,不由皱了眉头,“管家,你家郎君不在此处?” 管家听着这话,愣了愣神儿回道:“殿下,郎君这会儿该是在当差的时辰。” 江映华闻言,想起王府内管家探来的消息,心里已经了然,这颜皖知行事,连自家管家都防着,也算是城府颇深,“管家欲往何处?” “奴带着这些老物件去新府邸布置。”管家指了指那一车的木箱子。 “吾与你同往,去那儿等你家郎君回来。”江映华说罢放下了车帘,车夫无奈,只能调转马头兜兜转转又折腾回去了。 回了新府,管家和小厮们与江映华这尊大佛面面相觑。他们无法理解,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堂堂王爷何至于来来回回奔波数次,还要苦等自家那个不知跑去何处的郎君。 江映华倒是没觉得有何不自在,瞧着前院青棠树下的石桌有大片的阴凉,便径直坐了过去,在树下边赏着朵朵盛放的合欢花,边等着这个行踪无定的颜皖知。 来时太阳高挂苍穹,炙烤的人们倦意阳阳,如今已经日薄西山,晚风习习,江映华一手倚着桌案,闭目养神,固执的候着…… 待到满天繁星如许,颜皖知风尘仆仆的赶回了府中,垂着脑袋快步往厅堂走去,并未瞧见阴暗树下的一抹身影。 “颜承旨很忙~”江映华自打她进门就端详着,眼见人要走远,突兀的开口拦阻。 颜皖知吓得跳了一蹦,拿手在心口拍了自己好一会儿,才大着胆子转过身来,看见一脸疲惫的江映华。 “殿下?您几时来的?臣失礼了。”她诧异的睁大了眼睛,复又规矩的长揖一礼。 “你眼下可有要事?若不急,聊聊?”江映华正了正身子,扯出了一抹浅笑问道。 “臣,无事。”颜皖知垂眸颔首,侍立在旁。 “那,过来坐下。”江映华用食指点了点石桌上,在自己身旁的座位。 颜皖知会意走了过去,却有意避开了那个最近的位置,选了和她相对的凳子坐了下去。 江映华自是察觉到了她的小心思,也没多说什么,拎着茶壶给自己添了茶,转手又递到了她那边,见人接过,江映华幽幽开口:“颜承旨耳聪目明,可知陛下近日可有提过对我的安排?” 颜皖知放下茶壶,手中摩挲着茶盏,垂眸浅笑:“该是没有。” “没有就好。”江映华身子往后仰了仰,眼眸落在颜皖知的一身胡服上,这人倒是甚少有此打扮,她眉眼游走在眼前人的面庞上, “多日不曾入朝,可是因为救我一事,耽搁了颜承旨?” 颜皖知呛了口茶,顺势咳嗽两声,袖子半掩着口鼻道:“岂会,臣偶感风寒,陛下、体恤,容臣休养些时日。” 江映华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那小眼神都快钻去桌子底下了,真是好生有趣。 一个没忍住,江映华扑哧笑出声来,再开口,却是一本正经的说教:“撒谎的时候,眼神不能躲躲闪闪。” 颜皖知见谎言被拆穿,脸上漫过一片绯红,还有随之而来的,几分尴尬的神色,一时颇有些下不来台。 江映华无意让人难堪,来之前,已经思量过多种情形,眼下只想抓住机会,和这人解释明白: “你救吾一命,却误了差事,怎么说都是吾对不住你。若是流言不断,我若肯嫁你,你敢娶我吗?” 江映华端坐在桌前,一双大眼睛凝视着颜皖知,,不肯将视线挪开分毫,亦不愿眨动一丝眼睑。 此言一出,颜皖知惊诧的瞳孔大开,脸色都白了几分,仓促起身,还被地上不平整的石块绊了个趔趄:“殿下,莫拿臣开这等玩笑,臣出身寒微,岂敢高攀。” 瞧见她这副模样,江映华的眸色黯了黯,站起身来,转头抬眼望着满树的合欢,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在感悟着花香的清甜: “呵呵,何至于吓成这个样子?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嗯?逗你呢。我今日来本就是想告诉你,很快,你就能回去当值了。我,也已经有决定了。” 前半句话一如既往的玩笑语气,后半句却多了几分严正的口吻。 颜皖知有些纳闷的轻声道了句:“殿下?” 江映华转回身来,脸上带着甜甜的笑意,“言尽于此,走了。”说罢,背着手很是潇洒的朝着府门走去。 颜皖知来不及多想,快步跟着送人离开。 又是这样在身后亦步亦趋,江映华走到正门口,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般,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皖知,你是个忠心的,长姐惜才,莫负了她。” 话音方落,她快步走到门外,一把夺过了侍卫的马鞭,纵马疾驰而去,留下了一行凌乱在夜色中的随侍。 “还不跟上?”颜皖知见状,低声斥责。 王府的一众人消失在夜色深处,颜皖知孤独疲倦的身影久久地驻足在府门前的长街上,心里控制不住的问着:“你,决定了什么?其实,你什么都不必做的。既不喜欢,这心思旁人来操持就是了。” ——** 翌日天色未明,江映华早早起身,唤人为她穿戴好了朝服,不顾长姐的嘱托,站去了崇政殿前。 第16章 早朝散去,无需旁人来请,她屁颠屁颠一路小跑着追上了陛下的脚步。 “今日这么主动来宫中寻朕,有何图谋?”江镜澈脚步不停,歪头瞥了她一眼。 “长姐,您允准华儿去封地小住可好?”江映华往前挤了挤身子,在她身后紧紧的跟着,眼神儿更是黏在了她脸上。 “缺钱了?想去搜刮些什么?”陛下思量须臾,没什么情绪的反问。 “没有。您不同意就当臣没说过好了。”江映华听着她的疑问,猜到陛下八成无意应允,眸光一转,换了口风。 陛下闻言,伸手攥住了江映华的腕子,拉着人大步流星的入了殿内,扫视了一眼候在一旁的臣仆,“全都退下!” 待殿中只剩下姐妹二人,陛下才松开了她的手,满眼不解的问道:“你为何如此固执的想离开朕?” 第16章 入营参军 江映华听着陛下的质问,有些颓唐的后退了两步,昨日在府中哭着思量的种种涌上心头…… “我…我不知。或许,华儿只是想自己闯出一番天地来,不必躲在您和母亲的羽翼下。就像大哥,像您,能够凭自己的本事真真切切的,为朝廷,为百姓做些事情。 都是一样的父母,华儿不想做个被人护着的废物,让朝臣在背后指指点点。” 江映华不像是在回应陛下的问话,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陛下打量着她的反应,负手思量了须臾,走到她身前柔声询问:“近日朝中有人议论摘星楼的事,让你觉得难堪了?若如此,朕将颜皖知外放就是,那些生事的,朕替你收拾。” “不是,不干他们的事。长姐,华儿,华儿不喜欢……不喜欢和一群文臣争来论去的,求您……”江映华将手藏在袖子间紧紧攥着,支支吾吾的开了口。 “够了,你才多大?这心思你还没打消,参军一事,母亲也不准,你不可再提。”陛下压着声音在她面前告诫,脸上的神色已然不算好看。 “古往今来年少成名的大将军不在少数,况且多数名将恰恰因为少年参军,才有了累世芳名,行军用兵,年龄从不是问题。”江映华倔强的回应着,抬眸直视着陛下略带薄怒的目光。 陛下冷哼一声,“去酒楼吃酒都能着了别人的道,还敢自比年少成名的名将?你哪儿来的信心?” 江映华自幼便有一股子不服输的狠劲儿,如今被长姐嘲讽,心有不甘,但更多的是懊悔,“华儿本当他是亲人,才会…此错这辈子都不会再犯了。华儿的亲人,只在太章宫,只有您和母亲,不管飞去哪里,心都会落在这儿。” 说罢,她觉得时机已到,不如摊牌来得痛快,便又补了一句:“华儿心意已决,您若是不允,臣就每日一封奏表直递通政司。” “反了你了!” 听了前半句本有些动容的陛下在听到她拿通政司要挟之时,怒从心头起,扬手将身边博古架上的一盏梅瓶摆件摔得稀碎。 江映华倏的跪了下去,也顾不得身下稀碎的瓷片,呜咽着开口辩驳: “陛下,您已派吴老将军远赴南疆,这一仗不管打与不打,一时半刻他都回不来。试问朝中可还有谁,是您信得过的领兵大将?您登基不过数月,如今又史无前例的掌管着两个国家,华儿是心疼您,真心想给您分忧的。 若不是臣胡闹,中了世子的圈套,许多事也不会一股脑儿压在您身上,颜皖知那样的干才也不会赋闲在家。臣悔愧难当,无颜面对您和母亲。您,您就当把臣充军了可好?” 陛下有些错愕,今日的妹妹会这般固执,竟也打出感情牌来游说,甚至,不惜在自己跟前儿表演苦情戏:“起来,说得什么混账话。你是瞎么,那么多碎茬子你也往上跪?” 江映华垂眸不语,依旧跪在地上不安的搅动着手指。 陛下终究不忍碎片划伤她的妹妹,伸手将人拽了起来。 良久,房中一片寂静。 见陛下沉默的踱着步子,江映华觉得并非毫无胜算,终于试探着开口:“您不说话,臣,就当长姐应下了。九五至尊,不准反悔。” 江镜澈停住脚步,白了她一眼,道:“你若能说服母亲,朕便准了。” “谢陛下!”喜出望外的江映华拎起裙摆转身就冲出了大殿,朝着宫门而去。 当晚,江映华在王府大摆酒席,就连陛下新赐给她的木头疙瘩一样的护卫,都被她软硬兼施的灌下了数坛酒水。 临近子夜,赶在宵禁前的一刻,江映华一人一马溜出了王府,朝着北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行至皇城脚下的一处茶肆旁,迎面奔袭而来一匹快马,待二人擦肩而过,那马上的主人勒紧缰绳,小声的试探着唤道:“殿下?” 头戴斗笠的江映华并未看清来人,却也认得这个声音,闻言也缓了速度,回身掀开斗篷,朝着眼前人洒脱一笑:“这么晚了,早些回去睡,坏了脑子如何办好差事?日后相见不易,多多保重!” 说罢,又是扬鞭一记,头也不回的出城去了。 颜皖知本有一肚子的疑问,奈何江映华的马术精湛,根本未留给她回应的时间。 深更半夜的,这小殿下孤身一人,行色匆匆的是要往何处? 颜皖知反复思量着江映华的那句“日后相见不易”,猛然间,她总算明白,这小殿下是要把年幼的自己扔去军营,来换谣言止息,让陛下松口放她归朝。 何苦如此?陛下不会介意谣言,颜皖知也不会介意谣言,因为这二人本就心知肚明。 颜皖知近来借着居家赋闲的由头,才能无日无夜的奔波谋划,本就是搜罗四下的军报,整合各地的布防。傻昭王啊,你本什么都不需做的,你本可以安心在京,无忧无虑的长大。 颜皖知思及此处,调转马头匆匆追了过去,还未到城门处,便被巡夜的拦了下来,宵禁时刻已到,若是没有圣旨,莫说出城,便是走在街上,都是罪过。 颜皖知无奈的摇了摇头,随着巡夜的兵士去见守将,她并未给自己开脱,反倒亮明官阶名姓,提醒守将,方才出城去的人金尊玉贵,若是个识相的,合该派人在身后随行保护才是。 守将如何不知,那人虽遮掩了面容,出城的令牌却极其罕见。本就满腹狐疑,如今得了印证,便匆忙遣人去跟。 待安置妥帖,守将归来,看着颜皖知,不知该如何处置:“你,又是为何而来?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将军是聪明人,自然该如何做,便如何做。”颜皖知笑着拱了拱手。 守将会意,朗声道:“那有劳颜承旨,天色大亮之时便随我去一趟卫戍,我自会上表呈递御前。” 颜皖知点了点头,十分安稳的歇在了此处。 翌日破晓之际,颜皖知被押送卫戍十三所,相应的奏表还未递到御前,陛下就已经得了她被抓进卫戍的消息,直接下令将人提了过来。 与此同时,宫门大开,便有小内侍匆匆进宫,直奔太后宫中,说是递送一份昭王的手书,需要面呈太后。 大殿上,听了颜皖知道出事情的始末原委,陛下心头的火气不打一出来。 太后寝宫内,才转醒的老人家攥着一封荒诞的手书,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 这两头的功劳都要记在江映华的头上。 昨日凌晨,昭王府的侍卫头脑昏沉的从睡梦中醒来,入眼的便是横七竖八被放倒在地的,一众醉醺醺的仆役和亲随。 至于正主,早已不见了踪影。 偌大的王府内,睡着的睡着了,药晕了的昏死了,寂静无声。主殿内漆黑一片。 察觉到事情有异的侍卫,连滚带爬的起来,摇晃起尚且有些意识的同伴,一道直奔主殿而去。 点燃烛火,只见一封手书安静的躺在书案上,旁边还有一张纸条: “明日一早,代吾呈太后御览。” 侍卫们看着蜡封的江映华写给太后的亲笔信,无人敢启封。好在天色将明,他们早早的赶去了宫门外等候,如此才不算误了时辰。 只是这主子几时走的,他们是半点音讯也无。 大殿内,陛下思量须臾,平复了情绪,问颜皖知:“你方才说,昨夜巡防营派人去跟了?来之前可有消息回来?” “并未收到消息。臣斗胆揣测,若殿下一路向北,该是去了北郊七十里外的京北禁军三营。夜里路难行,约莫一来一回,今日午后便有消息了。”颜皖知十分严谨的估算了路途,正色回道。 “既如此,你今日回府去守消息。昭王出京的事,封锁消息,不得外传。之前交办的事,办的如何?还需几日?”陛下端坐回桌案后,幽幽开口。 “臣已然打通南北双线谍网,军情刺探时效尚可,依回传消息,南线驻军三日内便可集结完毕。”颜皖知答道。 “嗯,三日后,回来上朝。”陛下阖眸安神,靠在椅背上轻声吩咐。 第17章 “臣遵旨。若陛下无事,臣回府等候巡防营消息,再行呈送。”颜皖知抬眼见陛下摆了摆手,躬身一礼匆匆退出大殿,一脸急切地朝着宫外小跑着离去。 未及颜皖知来传信,晌午时分,太后便遣人去请陛下一道用午膳。 才踏进殿中,江镜澈就见太后一脸愁容的端坐在桌案前,似乎是对着一桌子珍馐毫无兴致,留给她的空位上,还摊着一张写有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张。 江镜澈走过去,拿起那张纸草草过了两眼,便也知晓了太后缘何大中午的就把自己叫了过来。 江映华在那信中写得清清楚楚,她只身远赴禁军北三营,只以普通士兵的身份驻扎。言说得了陛下首肯,若是老母亲心头有怨,大可派人去抓她,关到宗人府里消气。但凡太后日后心软舍得放人,便会千方百计再逃一次。 这等混账言辞,也只有江映华敢写在纸面上了。 江镜澈垂眸,躬身一礼道:“母亲息怒,这丫头行事荒唐,儿会训斥她。您若不愿,儿将人带回来就是,儿从未答允她去北营胡闹。” 太后沉吟半晌,招招手道:“坐,咱娘俩吃饭。” 江镜澈闻言落座,捡着太后喜欢的吃食亲自为她布菜,可这人却根本无心用膳。 自打摘星楼事发,江映华被太后晾在一旁,她便一次也没有入宫问安过。 如今得了音讯,竟然是一意孤行的从了军,太后的心里委实不是滋味儿,“由她闹吧,嘱咐北营的人,不准给她开小灶。吃了苦,受了累,自然就回来了。” 太后的语气满是无奈,说罢饮了一口汤羹,便再未碰过餐桌上的一道菜。 自太后宫中出来,江镜澈愁眉不展,转头问着近侍:“颜皖知可有消息传来?” 第17章 牵肠挂肚 颜皖知自打禁宫出来,一路快马加鞭直奔巡防营,从大清早到晌午,宛如门神一般岿然不动的立在城楼上,远远眺望着北方的官道。 “郎君,你来这陛下给你发赏钱么?我这的兵都不如你上心哦。”守将看着这尊佛,觉得甚是有趣,拎了半壶酒给她。 颜皖知眸光不动,余光瞥见酒坛子,抬手往后挡了挡:“将军好意心领了,当值期间不吃酒。” 守将摇了摇头,提溜着酒坛子又折返回了屋子,喃喃道:“真是个无趣的年轻人。” 天边的云越积越多,炎炎烈日被滚滚而来的乌云遮蔽,蜻蜓慌乱的四处游散,鸟雀一时也匆忙呼扇着羽翼奔向山林。 仲夏的午后总是这般,一言不合就要闹出些动静,惹的人心烦意乱。不过往往一场雷雨后,也能换得片刻泥土香甜,凉风惬意。 眼见天公不作美,城楼上的颜皖知眉头深锁,终于无心稳稳站立,来来回回的在城楼上像钟摆一般游走开来。 直到北方的土路上黄尘飞扬,颜皖知又惊又喜,匆匆寻着台阶下了城楼相迎。 “如何?”她一路小跑,气喘吁吁的等候在城门外,看见那几人回来,便赶忙上前询问。 那几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小郎君是个什么来路。 “便是我令将军派尔等前去护送的,那人可安稳落脚了?”颜皖知见状,急不可待的解释道,随手还拿出官印来自证。 “郎君,那人昨夜入了北三营,我等见她轻松入营,无人拦阻且久未出来,便回来复命。”其中一领头的士兵开口。 颜皖知闻讯,随口道了谢,将候在一旁的亲随叫来,耳语几句便骑马回了府上。 行至半路,瓢泼大雨便倾盆而落,颜皖知入府时,已然是一只浑身湿透的落汤鸡。 “哎呦,郎君您又去何处野了?将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方才宫里还来人寻您,说是陛下请您入宫来着。”管家带着斗笠,撑着把油伞,已经等候在府门前多时了。 颜皖知听了这话,有些诧异的问:“宫里几时来的人?我本就是去办差的。” 管家也有些疑惑,眯了眯眼,思量半刻回道:“约莫着也就是一刻之前的光景。” 一刻之前,察子的消息应该还未递进宫中,颜皖知思量着该是陛下等急了,派人来问的。是以她不慌不忙的接过油伞,自顾自朝着书房走去。 “郎君,您不更衣入宫?”管家一脸狐疑的在后面追问。 “不急,雨这样大,您老回屋歇着罢。”颜皖知气定神闲的回道。 回了书房,颜皖知换下衣衫,随意擦了擦身上的水渍,便坐在案前笔墨不停地整理着文书,直到日暮时分。 管家仓促地脚步由远及近,停在书房门口,十分小心地敲着门“咚咚、咚。” 颜皖知有两个不成文的规矩,从不许人近身伺候,更衣、沐浴一概亲历亲为;书房谁都不能进,管家也不例外。 听见响动,颜皖知小心翼翼地吹干了墨迹,十分精细的将稿纸折叠好揣进了袖口,随后才去开门:“何事?” “郎君,您快些更衣入宫,陛下又派人来传讯了。”管家的脸色有些许担忧。 “知道了。”颜皖知关上门,转身前往卧房去寻官袍,一路上步履匆匆,心头却甚是迷惑。 颜皖知策马入宫,走到殿前时,夕阳的残红落入山涧,月牙已经弯弯的挂在了柳梢上。 她理了理衣冠,趋步入内,就见陛下一人负手站在花窗前,似是在观赏窗外被雨水打散,瓣羽零落入泥的紫薇花树。 “臣颜皖知参见陛下。”颜皖知不知她缘何这样晚的召见,恭谨规矩的上前行礼。 陛下已经有多日不曾见过她一身官袍整肃的模样,转眼瞧去颇有些惊讶,继而浅笑一声道:“穿错了。” 颜皖知有些呆愣,没有明白陛下的意思,犹疑地眨巴着眼睛,不知如何回应。但至少,她觉察到此人眼下,心情该是不错。 陛下慢悠悠走过来,伸手虚扶起颜皖知,垂眸打量着她,眼含笑意,“朕思量了一下午,合计着这差事还得是你亲自跑一趟牢靠些。” “臣但凭陛下吩咐。”颜皖知躬身答道。 陛下从广袖中取出一枚白玉佩,伸手递向颜皖知,“华儿戒心重,这东西又紧要。也就你一人,既救过她,朕又信得过。” “陛下这是要将玉令交予昭王?”颜皖知见此物,并未急着接过,反而有些不解地反问。 “你不必告诉她这是什么,只让她带着就是。军中人杂,见此物,也有人能护她周全。你拿身侍卫衣服换上,雨天路不好走,早去早回,明日大殿上,朕要见到你。” 陛下将玉令塞进了颜皖知手中,转头拟了一封手谕一并给她,“务必亲手送到。” “臣遵旨,即刻启程。”颜皖知接过,拱手退出了寝殿。 出城的路上,泥泞不堪,颜皖知坐在颠簸的马背上,揣度着陛下此举的用意。 若要保昭王,一道旨意发往军中便是,又或者,派些人跟随入营也可。如今只让自己交付可以调配暗探察子的玉令给她,却又不准自己告诉她这物件的功用,总觉得不单单是为了护着人。 陛下这是信不过妹妹,还是信不过自己这个外臣?又或者,姐妹合谋了什么制衡权术,将她蒙在鼓里不成? 颜皖知抵达北三营时,已是月上中天的子夜时分。 北三营驻扎有九万禁军,是京畿防务最重要的一处兵营。即便是在深夜,岗哨也没有半分怠惰。 “何人夜半探营?速速下马!”营前的兵士满是戒备。 颜皖知并未依言下马,举起陛下的手谕道:“吾入营传陛下手谕,尔等还不让开!” 士兵见状,不敢拦阻,打开闸门,放人策马入营。 军营占地百亩不止,营中帐篷大同小异,远处山腰上有成排的几间房,该是营中主将的驻扎之地,颜皖知猜测或许江映华该在那边,便顺着营中蜿蜒的小路前去。 走到半路,是营中的空旷的广场,眼下无人操练,显得有些冷清,他牵着马四处打量,营中虽然整齐干净,但这条件实在是艰苦了些。北郊山中风凉,实在不是个好地方。 待行至房屋前,巡逻的卫兵将人拦了下来:“你是何人?前方乃是将军居所,闲杂人等不可近前。” “吾奉陛下之命,入营求见昭王殿下,敢问小郎,可知她人在何处?”颜皖知叉手一礼,颇为谦逊的问道。 其中一个卫兵闻言,朝着山上努了努嘴道:“那儿呢。” 颜皖知寻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月光下,一老一少拎着长枪正在过招,这深更半夜的,还真是稀奇。 老的该是荣安长公主的驸马,乔安乔老将军,曾经在战场上受过伤,如今在营中,也就是安养罢了,指望不上此人再带兵出征了。 小的,自不必问,便是江映华这个调皮的丫头,硬生生折腾的颜皖知没有觉可睡。 颜皖知将马拴在山下,徒步爬了上去,气喘吁吁的唤道:“殿下,乔将军,下官有礼了。” 第18章 这二人闻听响动,收了兵器,也大喘着粗气,一脸诧异的看向来人。 “你这大半夜跑来军营作甚?”江映华疑惑着开口,长姐就算要抓人,也不该派个文弱书生吧。 乔安并不熟悉颜皖知,见江映华率先开了口,拱了拱手道:“想来是寻殿下的,您二位慢聊,老夫先告辞了。” “姑丈慢走。”江映华难得十分懂事的回了礼。 见人走远,颜皖知上前来问道:“殿下住在何处,可否容臣入内一叙?”说罢晃了晃握着的陛下手谕。 江映华打量了她一眼,抬手指了指山下长屋旁边一个孤零零的小帐篷,“喏,那个,颜承旨若是不嫌弃就随吾过去。” 颜皖知见那小帐子不由得瘪了瘪嘴,这姑奶奶是闹哪样儿,何苦这样委屈自己呢? 想归想,她也没有说什么,跟在江映华身后下了山,朝着营帐走去。 进了帐内,除了一张木板床和一个矮矮的几案,再无旁的物件,颜皖知忍不住出言询问:“殿下,您这是忆苦思甜?” 江映华白了她一眼,“本王这叫入乡随俗,少废话,大半夜长姐派你来干嘛?提前说好,吾不回去。” “没人让您回去,这是陛下手谕,您自己看罢。”颜皖知将帛书恭谨地双手奉上。 江映华接过后,解开系带,舒展开来,只见上面御笔朱批六个挥洒的大字: “夹紧尾巴做人。” 这手谕真是,普天下头一份。 江映华五官拧作一团,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忽而,她眸色一冷,转头盯着颜皖知问:“这手谕内容,你可看过?” 颜皖知有些诧异她的反应,也十分好奇陛下匆忙之中到底写了什么,但天地良心,她真的没敢打开,颜皖知对上江映华的眸光,摇了摇头。 “最好如此。还有何事?总不会就让你大老远的送个手谕吧?”江映华接着问道。 颜皖知自怀中掏出那枚玉令,道:“陛下让臣将此物面呈殿下,请殿下务必贴身佩戴,妥善保管,可护您周全无虞。” 江映华接过,放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看,也就是无甚稀奇的一枚玉佩,纹样很通俗,如意祥云仙鹤图,只是仙鹤旁边好似多了个手持长剑的小人。 她随手将玉佩揣进怀中,漫不经心的问:“知道了,还有何事?”,似乎觉得这两个物件都不算紧要。 颜皖知看她随意的收起了玉佩,有些不放心,又补了句:“并无他事,殿下可有话要臣带给陛下?若是无事,请您务必牢记,玉佩贴身不离,臣便不多打搅,回京复命。” 江映华这才意识到,这玉佩或许别有深意,她眸光一转,将玉佩取出,递给颜皖知,有些俏皮的问道:“那,劳颜承旨帮吾将它系在腰带上可好?吾不会打络子。” 颜皖知有些诧异的抬头,刚好对上江映华殷切期盼的灼灼目光,刹那间又是满脸红晕。 江映华憋着笑,又递了递玉佩,“快点嘛,大半夜的,困死了。” 颜皖知垂着眸子,接过玉佩,半蹲着身子,离人一臂远,十分小心的将玉佩牢牢系在了江映华的腰带上,随手抻了抻,确保不会掉了才起身,复又后退几步,躬身候命。 江映华摆弄了两下,笑着道:“多谢!”转而又想起什么一般,接着说:“这么晚还要赶路,辛苦了,回去记得和长姐讨赏。出营的路可认得?” 颜皖知拱手答:“殿下打趣了,臣认得路,您多保重,臣得回去了。”说罢便朝着帐外退去。 人走出去有一盏茶的功夫,江映华突然抬脚追了出去,牵了帐前的马朝着营门而去。 刚出营门,便追上了颜皖知:“等等,你慢些!” 颜皖知有些诧异的勒马回头,不承想这小祖宗大半夜竟追了出来。 “喏,给你。”江映华丢给她一个氅衣,里头还包着一把匕首,“文弱的书呆子赶夜路,总得有命回去,路上小心点儿,快马加鞭莫耽搁。” 说罢此话,江映华张了个哈欠,懒洋洋又道:“别谢我,回去了。”随即调转马头,来去如风的消失在了营中的夜色里。 第18章 蓄势待发 晚风瑟瑟,马蹄哒哒,颜皖知身上的大氅顺着风势呼呼作响,包裹着一团沁人心脾的凉意纷纷扬扬,她披星踏月,马不停蹄,总算在寅正时分赶回了京中。 入了京,再回府便要搅扰的家宅上下不得安生。索性,她掉转马头,直奔新营建起来的暗场——皇城北侧的茶肆而去。 天色尚早,茶肆并未开启一日的生意,颜皖知轻轻叩了几声门,掌柜扒着门缝观瞧了一番,毕恭毕敬将人迎了进来。 “如何?昨日有何新消息?”颜皖知脱下身上的大氅,自顾自寻了个座位坐下,迫不及待地斟茶自饮。 “有三封线报,皆言南线无恙,一切安泰。另有察子传信,云安王还递了贺表入京,眼下快要到了才是。”掌柜站在一旁,一脸凝重的思索着一整日的见闻。 “莫只顾着南线,北线的人才更需要盯着。内忧外患,一个都不好收拾。”颜皖知觑了眼睛,双手撑在膝盖上,打量着茶杯中升腾而上的水雾。 “指挥使放心,北线弟兄们盯着呢,静默无事。”掌柜拱手回道,顺带伸手想要代她收起那溅了泥泞的氅衣。 颜皖知见状,伸手按住了衣衫,“你去忙吧,我歇一会便入宫了。” 待人走后,颜皖知手里摩挲着氅衣细密的绣线,眸子中却昏昏沉沉。细作太过安静,本就令人心生不安。 更何况,北边的那个人,颜皖知一直心怀疑窦,存了些偏见。 晨起候着朝会,朝臣们惯会见风使舵,见颜皖知安然无恙的站了回来,一个个嬉皮笑脸的在她面前走过场,寻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只为让这位颜承旨知晓,无人敢真的轻视怠慢了她去。 待早朝散去,颜皖知一如往常随着陛下入殿,在旁伺候笔墨文书,草拟诏敕。 朝议的事情纷繁复杂,焦头烂额之余,时间也总好似被偷走一般,飞速流逝。 “颜卿,你午后莫回翰林院,留在朕这,有事相商。”到了用午膳的时辰,陛下站起身来,屏退左右,慵懒的舒展了一下身子,对着颜皖知吩咐道。 “臣遵旨。”颜皖知躬身回道,继而恭谨地退出了大殿。 盘算着陛下用过膳食,合该休整得当,一个时辰后,颜皖知气定神闲的晃悠着从外朝回了陛下的承明殿。 方入殿内,一道清泠的嗓音传来:“颜卿很是悠闲,想来是朕交办你的差事都太容易了?” 颜皖知冷不防的被陛下一通阴阳怪气,多少有些胆战心惊,瞧见那人正站在窗前瞭望,才知方才的闲庭信步被她瞧了个正着。 颜皖知暗道:大意了!慌乱间有些心虚的跪了下去,却也无从辩解,差事都办得妥帖且无可指摘这种话她万万不敢轻言,只得低垂着头告饶:“陛下恕罪,臣,臣是怕扰您休憩。” 陛下冷哼一声,摆摆手也没打算计较,“昭王如何?” 颜皖知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在她后面跟着,“殿下安好。” 陛下走到御案前,拎了一份奏本递给她,“看看。” 颜皖知伸手接过,是云安王呈递的恭贺陛下以越国新帝身份即位的贺表,通篇毕恭毕敬,不吝溢美之词。 想来这奏表是才送到的,颜皖知并未在文书中瞧见。 颜皖知看罢,将奏表放回桌前,垂眸不语。 陛下挑眉看着他:“说说你的想法。” 颜皖知讪笑了一声,颔首道:“云安王识大体,贺表该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陛下闻言,轻笑了声:“朕看颜卿和他真是像,不光识大体,还都是口是心非的做派。” 颜皖知不曾抬头,若是单听这话的语气,真以为眼前人心情大好。只是这话里的讽刺,让颜皖知遍体生寒。这个陛下,当真是喜怒无定。 她倏的跪了下去,“陛下息怒,臣不敢。” “昨日,朕送了昭王六个字,今日想来这六个字,合该也送你一份。不然用不了多久,朕倚仗的能臣,离恃宠而骄,泯然众人的结局也就不远了。” 陛下走到桌前坐下,幽幽的开口,似是调侃,更像警告。 颜皖知现下格外难做,毕竟即便她知晓云安王丧一嫡子,绝不会真的如此隐忍示忠,但眼下终究没有实证可以摆上台面,那人不论如何,也是陛下的亲舅舅。颜皖知一介外臣,说错一句话,便是万劫不复。 伴君如伴虎,她日日守在陛下身边,处处谨小慎微,哪有半刻敢恃宠而骄? 颜皖知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奔去北郊大营中,亲口问问昭王,那六个字是什么。思及昨晚昭王扭曲的神色,定不会是什么好话。 见陛下没有再开口,颜皖知俯伏在地,怯怯回道:“陛下明鉴,臣万万不敢。只是臣今早便查问过,确未收到南线有异的消息,不敢妄言于君前。” 第19章 “你该知晓,朕不喜白费口舌。起来,下不为例。”陛下冷声吩咐道。 “臣谨遵圣训,绝不再犯。”颜皖知站起身来,在台阶下颔首侍立,脑子里却在飞速的运转,思量着眼下的朝局,生怕再说错一处,惹了她不快。 “上次摘星楼的事,朕念及你救华儿有功,未同你论罪。但这纰漏出在何处,你心知肚明。新筹办的细作网务必牢靠,但也不能全然依赖。若再让人钻了空子,后果你清楚。”陛下一脸严肃的盯着颜皖知告诫。 “臣当竭尽全力,严防死守。”颜皖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来,强稳着心神回话。 “如今调兵布防已然妥帖,后续军备朕已着魏相去操持,让你的人机灵些,留意着动向。”陛下的语气缓和了些许,随手翻着桌案上的文书,嘴上吩咐着旁的差事。 “臣记下了。”颜皖知老老实实的答话。 “代朕拟旨,着兵部操持,朕要在月底去京北秋猎,检阅北、西五营禁军。另命有司尽快拟个章程出来。”陛下抬手指了指身旁的位置,出言吩咐。 颜皖知麻溜的坐了过去,挽起袖子,手肘生风,不多时便拟好了两份文书,心里暗忖: 还是老本行干起来顺手些。只是若楚越两地必有一战,这老本行终究做不安稳,一不小心连小命都要赔进去。 不,不能死,大仇未报,如此窝囊,颜皖知决不甘心。 ——** 七月流火,山中的暑气消散的更快一些。北郊营中晨起的秋风已然有些刺骨。 一转眼,江映华入北郊营中已经有十余日了,她日日缠着乔安老将军,让人教她枪法、给她讲授实战的经验。 白日里,她与一群士兵混在一处操练,起先大家都当她是来军营凑热闹的,毕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金尊玉贵的女娃娃。 有些官阶的将士对她毕恭毕敬,但也是远远的躲着。没有军阶的大头兵更是没胆子靠近当朝亲王。 江映华深知,军营中要想立足,靠得从不是出身;要大家信重,追随,就得有本事得人心,立威望。 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初来乍到,她逼着自己日夜不停的操练,的确有些吃不消。但每每想到,若战事一触即发,战场上刀枪无眼,生死全在自己的本事,江映华便也咬咬牙挺了过来。 她从不曾以王爷的身份自居,从来这第一天自顾自支了个小帐便是决心的见证。十六岁,和那些新入营的小兵比,她还要大上一些,也比他们多会了些拳脚、剑法、骑射、兵书。 生而为女子,这是无法更改的,体力自是稍有欠缺。但除此之外,她江映华没什么可怕的。 训练时,她主动去和新兵混在一处;放饭时,她便跑去将校的帐前,同饮同食,毕竟她入营不是学做大头兵,而是要掌控人心,领兵打仗的。 喝酒谈心是最容易拉近距离的方式,借着酒劲儿再比试一番本事,那便是让人敬服的不二之选。 江映华的功夫不差,兵书军法自幼便是朝中老将亲授,自也是颇有些功底的。 最大的优势,便是她成日在府中借酒浇愁练出来的酒量,轻而易举喝趴半桌子人,她还能踉踉跄跄的滚回帐中,歇上两个时辰,便又跑去山上练剑。 日复一日,江映华的蜕变,乔安看在眼里;她待将士们的诚意,士兵们也记在心上。 渐渐的,也会有人私下议论,原来王爷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也可以平易近人,有血有肉,和大家说说笑笑。 江映华站在山巅,看着朝阳破开晨雾,腼腆又固执的爬上九天。她心里思量,眼下在这北三营中,她该是立住了脚,至少不再被避如蛇蝎,敬而远之。 十多年来,她躲在父母兄姊的羽翼下,从来不曾为自己做过决定,也不曾规划过以后的生活。 本想着做个无忧无虑,闲云野鹤的公主,看着楚越两国在兄长的治下越来越好;却不成想,人生处处是变故,如今两国的重担压在长姐一身。 江映华从未这样忧心过,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却也从未这样畅快过。原来奔着一个目标有所期待,是如此满足。 只是她依旧在心中打鼓,半个月来,宫中的陛下和母亲对自己不闻不问,一点儿消息都不肯留下,也不知这番努力终究会换来何种结果。 半个月来,军中只进不出,乔安将军曾笑眯眯的告诉江映华,若你踏出了北营的辖区,便再不会放你回来。 江映华知晓,这该是陛下的授意。如此也好,安心呆在营中,毕竟还有那么多自诩天之骄子的世家小儿郎不服不忿的要与自己切磋比试呢。 不把人摁倒在地,听着他们唤一声姑奶奶饶命,那多没劲啊。 第19章 秋猎犒军 山间重重叠叠的翠绿的叶子一层一层染上了深沉的墨青,天边的云霞日渐一日的高远,脚下咯吱咯吱散入尘埃的过往也积累的愈发软绵绵,夏末已消逝,秋来悄无声。 一个平平无奇的傍晚,江映华难得的结束了一日拉练,得了半刻安闲,没了力气再给自己加小灶,她一人慵懒的坐在山头惬意的吹着晚风,看西山后残阳如血。 远远的,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自营门的方向疾驰而来,夕阳余晖下的剪影,颇有些醉人心弦的韵味。 不知为何,许是停留在此处太久,江映华看着这一抹身影,心底竟多了几分悸动与期待。 她将视线从如血残阳上挪开,定定的望着那个身影裹挟着风,呼啸而来。晚风吹散了她的发丝,凌乱的拂过沾着薄汗的脸颊。 此人仿若曾来此多次,轻车熟路直奔半山腰而来,目不斜视,在山脚勒紧缰绳,翻身下马,熟练的将缰绳拴在山下的树桩上,三步并作两步,急促却也不失沉稳的窜上山来。 江映华的脸上已经不自觉地浮现了一抹浅笑,或许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她坐在山石上,将两条腿自然垂下,有节奏的轻轻摇晃着,两只手撑在石块上,宛如外出散心的邻家姑娘。 “臣,颜皖知参见殿下,殿下千秋金安。”颜皖知有些微微喘息着,在她身前三步远的位置站定。 这人好似被人灌输了教条的思想,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固执的守着礼数,规矩。 难得的,这人今日见礼,嘴还甜了好些,竟也会说些漂亮话了。 江映华今日心情好,外训之时的点子被乔安老将军夸奖了,她现下还十分畅快。 眼见那人依旧规规矩矩的长揖不动,江映华脸上的笑意更深,拍了拍身旁的石块道:“过来坐下。” 颜皖知闻言愣了愣,只是往前走了两步,怯生生的蹲在了江映华的身前。 在营中呆的久了,江映华身上的规矩也松泛许多,她甚至懒得同人废话,一把拽住颜皖知的衣袖,将人抻上了石头。 颜皖知觉得自己就像个被扼住后脖颈的小猫儿,轻而易举就被提了上来,从眉心到脖颈,都是绯红一片。 “这么晚过来,长姐还真是毫不怜惜你,嗯?”江映华歪过头去,依旧看着西边五彩的云霞,虽不规整,却绚烂夺目。 颜皖知尴尬的笑笑:“臣的职分罢了,岂敢劳陛下伤神。” “所以,这次来,送什么?”江映华状似随意的转头打量着颜皖知,笑着开口。 两个人挨得这样近,颜皖知有些不好意思的垂着脑袋,“明日陛下来北郊秋猎,命臣提前告知殿下,明日一早去猎场见驾。” 江映华心里有几分惊喜,第一次离家多日,听见长姐要来的消息,心中的念头不是逃避,竟有些许期待。 她心底早已激动非常,面上却克制着不动声色,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知道了,有劳。那你,接下来去何处?” 颜皖知有些意外她会好奇自己的去处,正了正头上的帽子,道:“秋猎事务繁杂,臣一会儿过去再帮着操持一二,就歇在那边了。” “噢,所以明早吾一人过去猎场么,谁来接应呢?本王也太憋屈了吧”江映华有些委屈的瘪瘪嘴。 颜皖知觉得这人自从入了军营,好似活泼了不少,心里暗暗发笑,“殿下放心,明日一早有人在营门等候,护送您过去。” “行吧。”江映华随意的附和了一句。 颜皖知站起身来,拱手一礼:“若殿下没有旁的吩咐,臣告退。” 江映华嗤笑一声,这人还真是着急,秋猎场离此处不远,何苦如此心急,“等等,你吃饭了吗?” 颜皖知愣了片刻,诚实的摇了摇头。 “巧了,伙夫开饭了,走吧,军营里的饭颜大承旨该是没尝过,勉强将就一顿。”江映华看着远处帐外的炊烟,站起身来,径直走了过去。 她步伐极快,将颜皖知甩出去好远。听不见身后的响动,她才顿住脚步,一脸笑意的回眸,等那人气喘吁吁的小跑着下山跟上。 “就你这身板儿,明日秋猎你是没有伴驾的份儿咯。”江映华笑着打趣她。 第20章 “臣的确不擅长这些。”颜皖知一本正经的回话。 还是那样的木讷无趣,一点意思都没有。 颜皖知被江映华强留着用了一顿并不算好的晚饭,与一群闹闹哄哄的士兵在一处围坐吃饭,江映华这个小王爷司空见惯,但颜皖知委实有些不适应。 江映华瞧出了她的别扭,心下觉得有些好笑,眼前人处处细致讲究,腼腆规矩,身板柔弱,斯斯文文的宛如一个小姑娘。这样比下来,如今倒是江映华大大咧咧的有些粗狂了。 简单用过晚饭,江映华也不再留人,闲庭信步的将人送到了大营外,调侃道:“下次再来,别空着手,记得去吾府上,给我带两坛好酒,这儿的酒实在难喝。” 颜皖知牵着马的手紧了紧,总觉得小殿下在这里委屈巴巴的,哪里是酒不好喝,这衣食住行,何处都不如意吧。 她木讷的点了点头,躬身一礼,便上马而去。 翌日清晨,湿哒哒的朝露松松散散的落在军营的每一处草木尘埃上,江映华收拾停当,飞身上马出了大营。 当日出来的太过匆忙,连一身像样的礼服常服都不曾带出来,随身的包袱里,尽是些利落的窄袖长袍,除此之外就是营中的戎装了。 江映华无奈,随便选了一身颜色尚算庄重的湖蓝色袍衫,束了个高高的马尾,便随来人去了秋猎场。 不过一刻多的功夫,她便到了猎场,远远瞧见一众朱紫大臣,在旌旗招展的场外成排列队,想来,陛下的车驾还未到。 江映华翻身下马,这一身打扮并不惹眼,加上她在营中日日疲累,被晒黑了好些,人也憔悴清减了几分,许多朝臣一时间并未认出她来,只当是陛下的一众开路的护卫。 直到她迎面走来,在群臣之首站定,身后的人才后知后觉的俯身行礼:“臣等参见昭王殿下,殿下千秋。” 江映华觉得无趣,并未转头,也懒得多话,随意的摆了摆手,算是回应了。 等了有两刻光景,陛下的仪仗远远的绕过山峦,缓缓地朝着这边行进而来。生平头一次,江映华又激动又欣喜,甚至还有三分紧张,也算是体会到了朝臣接驾时候的心境。 待陛下宽大的舆车停在场外,一众朝臣大礼参拜,江映华也随着行了大礼,毕竟已经许久不曾相见了。 陛下在车上,透过轻薄的帷幔,老远就看见了这个惦念许久的妹妹,她起身走下了舆车,直奔江映华而去。 江映华伏着身子,看不见她走过来的身影,却也听到了动静,悄悄抬头,便见到陛下正站在她身前打量。 “起来,让朕瞧瞧。”陛下伸手去扶她,柔声开口。 江映华规矩的起身,分明方才还痴痴的盼着,真的见到了却有些不自在的不敢抬眼。 陛下双手握着她的臂膀,仔仔细细观瞧了一圈,有些疼惜的说道:“瘦了。” “劳陛下惦念,臣一切都好。”顾及身后的朝臣,江映华语气很轻的回应着。 陛下一手拉着她,扫视了两侧的臣工:“众卿平身。”转头又对江映华道:“随朕同乘,聊聊。” 江映华点了点头,跟着上了舆车。 车内只有姐妹二人,说话方便了许多,陛下收起方才的柔情,再开口便是冷声斥责:“你好大的胆子,竟会私逃了,还敢打着朕的旗号去诓骗太后。” 陛下的情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江映华始料未及,本还以为该是姐妹情深的戏码,却不曾想现实总是这般露骨。 江映华从座位上滑下来,垂着脑袋跪在一边,一声不吭。左右陛下准了自己留在营中,毕竟是自己理亏,服个软儿也就过去了。 江映华这副模样,倒让陛下不好发难了,没想到这丫头主意正就算了,现在都学会能屈能伸了。 陛下故作严肃的开口:“今日围猎,你若是赢不了朕,就乖乖回京去,住在母亲宫里,不必出来了。” 江映华闻言如五雷轰顶,这不就是赤裸裸的威胁,真的输了便要被关禁闭。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她如何甘心放弃? “臣,会拼尽全力,望长姐手下留情。”江映华小心翼翼地开口,但语气中的固执丝毫掩盖不住。 陛下冷笑一声,并不打算放过她,“朕素来照章办事,是何结果,看你造化。” 江映华瘪着嘴,一脸幽怨的抬眸迎上陛下的目光,“长姐既有了主意,可能准华儿起来?腿麻了。” “朕从没叫你跪,自讨苦吃。”陛下避开了眼神,憋笑憋得有些艰难。 江映华悻悻的坐了回去,瞧见桌上的葡萄还算水灵,闷头剥起葡萄肉来,也不再理会眼前人。这等鲜甜多汁的贡品,她淡出鸟儿来的嘴巴可是想念的紧。 江镜澈有些纳闷儿,从前这些东西,华儿瞧都不瞧一眼,如今竟主动自己吃开了。想来探子回报的消息,没有半点水分,她这个妹妹,还真是下了一番苦功夫,将自己为难的够狠。 入场休整半日,午后秋高气爽,微风习习,视野敞亮,正是打猎的大好时机。 陛下身边,除了江映华这个亲妹妹伴驾,还有一众京中的青年才俊,武将儿郎。大家早已严阵以待,跃跃欲试,毕竟能在猎场中露脸,争个声名,于日后的仕途百利无害。 “你与朕在一条路上相争如何?一样的环境,一样的猎物,只比速度和准头。”陛下歪头问江映华。 长姐的骑射功底一流,这般条件看似公平,实则让江映华倍感压力。但是陛下是制定规矩的人,她也不敢回绝,只得应允。 二人并肩纵马入林,江映华丝毫不敢分神,眼神犀利如刀,手上张弓以待,是以最开始寻见的野兔、梅花鹿,都十分可怜的连中姐妹二人的两箭,而这二人一直平分秋色,难论伯仲。 江映华今日铁了心要赢,陛下更是铁了心要试她的能力,谁都不会放水应付。 猎场的猎物有限,不过是被圈起的一片地方里留下了一些寻常的野生动物驻扎罢了。 不多时,这一片范围内也就无甚新鲜的猎物可打,远处树林深处,好似有些体型尚算硕大的鹿,若是猎两只回去,也是不错的选择。 陛下眸光一转,便纵马追了过去。 “长姐,前面没有护卫了,您不能去。”江映华急急跟上,出言提醒。 皇家围猎场护卫警戒一周,方才已经到了边地,再往里就没那么安全了。 “既然胜负未分,便再比上一阵,身后随行众多,你怕什么?”陛下仍马不停蹄的追着。 江映华无奈,只好紧紧的咬着眼前人,也入了密林深处。只是眼下她终归分了神,四下打量着周围,荒郊野岭的,没有兵士提前探查,若真出了意外,便无法交待。 眼前茂密的草丛迅速的颤动了一下,窜出一个黑影,江映华迅速张弓射箭,原是一只野猫。 本不该出手的,围猎甚少捕杀猫类。江映华有些沮丧,怪自己神经太过紧张。 树林深处的麋鹿身影若隐若现,别看它体型大,行动却十分敏捷。 二人的马动静不小,很容易惊了猎物,是以她们都小心翼翼地靠近,速度也慢了下来。 二人正聚精会神的盯着猎物伺机而动,江映华敏锐的觉察到了林中周围似乎有些窸悉簌簌的响动。 她警觉的屏息凝神,环视四周,还未看上一圈,便感受到箭矢裹挟着疾风破空而来。 一股莫名的恐慌席卷了全身,她丢了弓箭,拔出佩剑,纵马在陛下身前,提剑砍向破空而来的箭羽,朝着身后的随从大喊:“护驾!” 凌乱的箭雨自三面齐发,江映华应接不暇,挡在陛下身前急切地吼道:“长姐快退出去,华儿挡不住了。” 拔剑四顾其实也不过须臾光景,箭雨只一波就停了下来,江映华又惊又怕,见没了攻击,身后的人也围了一圈,她才堪堪转过头看向陛下,谁料那人正气定神闲地坐在马背上,看着她浅笑。 江映华蹙了眉头,遇刺怎也不该是这个反应,她回过神来,转头去看地上的箭矢,才惊觉那箭上没有金属的箭头,不过是些木头罢了,真的射中了,也就是肿起一块肉而已。 她有些不可思议的回视着陛下,抿了抿唇,一言不发的调转马头,狠狠的抽了几鞭,扬长而去。 第20章 检阅五营(上) 林深树密,午后的阳光散落在熙熙攘攘的叶片下,朦胧迷离的笼起一层金色的薄纱来。 陛下半眯着眼睛,看着那一抹湖蓝色的靓影飞速远去,轻嗤一声道:“脾气渐长。” 江镜澈挥鞭追了上去,身旁的护卫们看了一出好戏,默默的紧紧跟随在陛下身后。 听到身后的马蹄声愈发清晰,江映华又狠狠的甩了几鞭,巴不得让马长出翅膀来,也要尽快甩开后面的人。 陛下的宝马自然是整个猎场中最出彩的,不多时便撵上了江映华,“疯够了么?”陛下有些疲累的在她身后唤道。 第21章 江映华猛地勒紧缰绳,马有些受惊的扬起了前侧的两个蹄子,险些将江映华甩出去。 制止住躁动的马,江映华垂着眸子冷声问道:“陛下何意?” 江镜澈本想逗逗她,眼见这人是真的来了脾气,也就只好正色回应:“试试你的身手。算你过关,想留军中便留下吧。” 江映华眸色淡淡,语气也是淡淡的,轻轻点了点马背,在马跑起来之前回了句:“臣,谢陛下。臣累了,恕不奉陪。”随即再次扬鞭,也不顾什么君臣规矩,一骑绝尘,冲了出去。 陛下凝视着她远去的背影,低声叹道:“长大了,管不住了。” 颜皖知百无聊赖的在猎场外等候,旁人都满载而归,却唯独不见陛下和昭王。她牵引着马来来回回的转圈,不时地朝着她们前行的方向张望。 前方尘土飞扬,一袭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林间的小路上,颜皖知策马上前去迎,那人却冷着脸,目不斜视地飞速冲进了围猎场外的驻地深处。 颜皖知有些纳闷,出发的时候,姐妹有说有笑,这一回来,怎么昭王自己板着脸先跑了过来,反而不见陛下的身影? 难不成,这妹妹又吃了瘪? 颜皖知再回身瞧去,陛下与一众护卫远远的也过来了,她忙策马前去,将人接了回来。 与那位无甚区别,眼前的陛下似乎心情也不算畅快。 陛下归营是大事,场内早早备好了一应用度酒水,桌席上蔬果盈案,只等陛下落座,论功行赏。 颜皖知引着江镜澈入了席,余光瞥了一眼昭王的席位,座次前空空如也。 陛下落座之时,趁着帷幔遮挡,给颜皖知递了个眼色。朝臣俱在,这里不是江映华耍性子的场合。 颜皖知会意,悄然退了出去,满猎场的捯饬着腿儿寻人。 猎场太过宽广,好在驻地所在草场密集而少有林木,也算是视野辽阔,颜皖知一边跑着,一边四处张望,那一身湖蓝,该是很好寻的。 除非,那人入了后面的行宫殿宇内,重檐叠嶂的,一时半会儿怕是找不出来。 四下无人,正在颜皖知一筹莫展之时,脑海中突然浮现起方才江映华策马狂奔的身影。是了,人不好找,马总是有归处的。 颜皖知朝着马厩的所在撒腿狂奔,待她气喘吁吁的靠近马厩之时,大老远的,就隐隐瞧见一排排整齐的马尾后面一袭湖蓝色的绸衫被秋风吹起。 江映华正靠在一个宽大的拴着马匹的木桩后,瞧着姿势,该是蹲踞在地上,埋头不知在做什么。 颜皖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生怕惊扰了人。待走近了,竟传来几声低沉隐忍的呜咽。 昭王,哭了。那个孤傲的小王爷,竟躲在腌臜的马厩里,悄无声息的抹眼泪。 颜皖知一时手足无措,猎场上发生了什么她不得而知,眼下她更不知江映华为何落泪,猜不出因果,如何能出言安慰? 可是她也不能干站着,陛下那儿耽搁不起。 她有些挣扎的走近了两步,将袖中的一方尚算整洁的丝帕递了过去,声音很轻微的唤了声:“殿下,傍晚秋风紧,小心泪水干涸伤了脸。” 江映华埋在袖子里的脑袋抖了抖,再轻微的声音也还是吓着了。 她哭得一抽一抽的,虽说抬起头来,脸上见不到半分水渍,可那通红的眸子骗不得人,因着呜咽,那嗓音带着囔囔的鼻音:“何事?” 颜皖知低垂着头,拱手道:“陛下依狩猎结果犒赏大臣,眼下宴席已开,殿下,您……” 未等颜皖知说完,江映华倏的站起身来,一把扯过她手上的帕子,胡乱的揉了揉眼睛,“吾这样子,丑么?” 颜皖知有些错愕,微微抬眼瞥了一下,如蜻蜓点水,复又垂下了眸子,“殿下该是风迷了眼睛,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如何与丑相干?” 江映华被她的揶揄逗笑了,把用过的帕子塞回她手上,轻笑着道:“走吧,吾方才是灌了风肚子痛,闭紧你的嘴巴,不许说出去。” 颜皖知紧随其后,点头哈腰的应承着,心中腹诽:鬼才信你,哭得抽抽分明是受了委屈。 一来一回,二人晚了足足一刻的功夫才入席,颜皖知识趣的在江映华入席片刻后才走进去,以免落人口实。 姗姗来迟的昭王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毕竟她的座次太显眼,她的身份太特殊。 江映华走到正中,规矩的长揖一礼,向着陛下告罪:“陛下恕罪,臣方才下马挫了腿,来迟了些。” 陛下心知肚明,便也顺着口风问了下去,“可伤着了?” “臣无碍,谢陛下垂询。”江映华垂眸答道。 “入座吧,就等你来开宴了。”陛下端起酒杯,柔声回道。 江映华闻言走到桌前,饮酒攀谈,云淡风轻,似乎什么事情都不曾有过,只是今晚,醇香甜美的御酒,竟将人喝醉了。 江映华很少会醉得不省人事,这大抵是生平头一次,宴席未散,她便已飘飘欲仙,眼皮打架。好在,她从无酒后失言的坏毛病,素来越喝越沉默,待到迷醉,定然一声不吭。 细腻轻薄的金酒樽自宛若无骨的纤纤玉指中滑脱出去,江映华脑袋昏沉的伏在案前,那杯盏叮叮当当的滚落在地,引来了陛下的留意。 “来人,昭王醉了,将人扶回去歇下。”江镜澈瞧着昭王紧闭的双眸,向着身后招招手,唤来了身边的内侍,看着人被内侍背走,带去寝殿安置。 许是染了些酒气的缘故,陛下目送人远去的眸光中也添了几分迷离。 与周公秉烛夜游的江映华酒后梦酣,再醒来时,已是翌日的晌午时分。 浓睡不减酒中意,江映华的头脑昏昏沉沉,眼睑无比沉重,眼眸半睁半阖,迷离的打量着朦胧光晕下,寝殿内站着的一众随侍。 她断片了,下意识里,她本当自己正睡在营内的小帐,军营中哪儿来的这么多标致规矩的侍从? 江映华有些错愕的揉了揉眼,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有些心浮气躁的摆摆手,“出去,都出去。” 床前屏风后的陛下闻言,一掌拍向桌子,起身转到床前,冷声道:“朕看最该出去的人是你,来人,拿冰水来伺候昭王洁面。” 话音方落,两个小婢女趋步上前,那银盆中的净水里还浮着冰块,她二人一人持盆,一人洇湿了软帕,却无人敢上手往江映华的脸上送。 江映华痴痴的看着负手立在一旁的陛下,有些无奈的接过帕子,随意的在脸上糊弄了一圈,心里暗道:“冰死姑奶奶算了。” “清醒了?”陛下冷眼打量着她。 江映华从床上下来,耷拉着脑袋回道:“不劳陛下费心,臣清醒的很。” “午正三刻,西郊大营。若敢耽搁,军法从事。”陛下瞧着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强模样,心里头就有一股子无名火,丢下一句话便拂袖而去。 江映华有些茫然的转头看了看天色,神色恹恹的问身旁的小丫头:“眼下几时了?” 小婢女恭谨回道:“还有半刻该是午初了。” 江映华思量须臾,若是骑马往西营,怎么也得一个时辰的光景,陛下这是有意为难,没给自己留用饭的时间。 “快些更衣。”江映华伸开双臂,闭目养神。 小丫头退了出去,外间候着的婢子们进来,一件件地往江映华的身上裹着衣衫。突然间,一副沉重冰冷的甲胄压在了她的肩膀上,江映华错愕的睁开眼观瞧,有些纳闷,“穿这作甚?” 这铠甲分量极重,通体银白,不同于军中日常训练的甲胄,上面的金属纹饰,蟒纹,乃是领兵亲王才有的式样。 “回殿下,是陛下一早吩咐的。”小婢子手上动作不停,柔声回应着。 江映华吃醉的身子本就疲乏,莫名顶了一身厚重的盔甲,压得甚是难受。既是陛下吩咐,她自也不敢违拗,想想一会儿要负重纵马,便愁上眉梢。 更衣后,江映华顾不得其他,直接出了猎场,朝着西营的方向疾驰。她从未去过西营,只听人说起过,那里有两营禁军三万兵马,拱卫京师,皆是精兵强将。 颜皖知前日在山上,只说陛下来此秋猎。可围猎不过半日光景,今日便动身往西营中去,如今连自己的铠甲都早早备下,想来这一趟,不光是秋猎,该是巡狩,顺带检阅禁军才是。 江映华抵达西营之时,日上中天,比陛下规定的时辰还早了些许。 远远的,她就瞧见那人一袭金黄色明晃晃的重甲在身,英姿飒爽,气宇轩昂。江映华从未见过这样的长姐,即便这人已年逾三十,一身戎装下,周身的气度威仪仍令人望而生畏。 这是陛下即位以来第一次深入军中,江映华心里思忖,她肯带上自己,至少证明连日来的苦功不算白费。 只是七月底便匆匆巡狩,秋猎又不过是走个过场,只怕朝局动荡,陛下忧思更甚。 第22章 第21章 检阅五营(下) 陛下骑在高头大马上缓缓往营中主帐行去。正午的阳光映射在一众随行亲卫的甲胄上,熠熠生辉,甚是夺目。 唯独那一抹绯红,是个例外。瘦瘦小小的骑在马背上,紧紧追随在陛下身侧,竟有些楚楚可怜的娇柔。 江映华扬鞭引着马,加快了速度追上大部队,待行至陛下身后,颜皖知识趣的放缓了速度,让江映华插了进去。 陛下听得响动,目不斜视,余光看见来人,淡淡的来了句:“尚算懂事。” 江映华咂摸着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味儿,仿佛是在调侃谁家胡闹的三岁孩子一般,是以她固执的没有言语。 待入了营门,大营内的禁军将士戎装整肃,钲鼓阵阵,军旗昭昭。 西营主将携大小将佐列队在旁,见圣驾近前,尽皆戎服跪迎,山呼之声嘹亮震天,气势恢宏。 一路走去,鼓乐不停,称贺“万岁”之声亦不停,直到陛下升帐入座,方鸣金止鼓。 江映华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经历此等场面。 尤记得幼时,她的父亲也曾入京畿观兵,那时的她娇娇小小的,由父亲牵着小手,一道在御座上俯瞰着点将台下密密麻麻的军士。那时的父亲一身常服,温文尔雅,并不似今日长姐这般,雄姿英发。 一次观兵检阅,生生走出了御驾亲征的派头来。 待陛下落座,江映华规矩得持剑侍立在侧,兵部随行官员出列,前来奏请大阅之旨。 陛下底气十足的回了一“准”字,继而便是震天的三声如惊雷般的火炮声。 江映华暗自心惊,火炮珍贵,她本当陛下只是顺路而来,不承想今日的阵仗竟如此宏大。 礼炮三响后,两营三万人马列阵,依军旗导引,变幻无定。虽说陛下检阅,他们该是早早得了音讯排演过,但整肃的军容,熟练的阵仗,也足以反映出这几万人马平素里操练有序,基础甚牢。 江映华仔细地观瞧着,心道这传言果然不虚,西营禁军人虽不多,却尽是精兵强将,若举国上下的兵士都能有这般水准,何愁敌寇进犯? 演阵后便是阅射,一众将士轮番下场,骑兵步兵,定靶,游标,一通操练下来,准头尚可。御座上的陛下虽面容严肃,但那微微扬起的眉眼,江映华看得分明,陛下该是心情大好。 一应流程走完,陛下并未如常理一般就此离去,而是命令一众将士操练如常,她起身在大营中四处巡视,仔仔细细的审视着这些军士的日常。 午后的阳光很足,有些晃眼,人在甲胄中,被炙烤的颇有些燥热。 江映华起得迟了些,又不曾用饭,眼下觉得头脑昏昏沉沉,提不起兴致来。 可是陛下正在兴头上,看得十分认真,并没有离去的意思。江映华本跟在她身后不过半步的距离,走着走着体力不支,已经落后了好些。 颜皖知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只见她眸色昏沉,似乎颇为疲累。 趁人不备,颜皖知在宽大的衣袖中交握的双手突然垂下一只,轻轻的戳了戳江映华的袖口。 江映华有些意外的转头,颜皖知面色无波,仍旧规矩得站在一旁,随着陛下的目光游走,身下的小动作却是一刻未停,手掌心里不知攥了个什么,拿手背敲敲江映华,示意那人伸手出来接。 江映华满目狐疑,却也悄然将手背到身后张开,“吧嗒”一下,一颗圆滚滚的东西落在了手心,江映华慌乱的赶忙攥紧了手,趁人不备拿到身前一瞧,竟是一颗圆圆的饴糖。 江映华几不可察的笑了笑,余光瞥了一眼那人,意外的觉得,颜皖知也不总是木讷无趣。 她的确很饿,眼前星星点点的落下,感觉陛下若是再走上半刻,江映华非得表演一出晕在当场不可。思及此,江映华装作拂去脸上的汗渍,迅捷的吞下了饴糖。 丝丝清甜入喉,不多时,人就恢复了些许体力,至少眼前的金星少了些许。 西营步兵的一个都尉训练下属甚是有一套,陛下被人吸引,过去体察垂询,江映华借机放缓了步子,靠近颜皖知,压低声音道:“谢了。你怎会随身带此物?” 颜皖知左右扫视了一眼,微微侧了侧身子,一股轻微的气音传入江映华的耳朵:“臣体弱,偶有晕眩,食此物略有助益。” 江映华眼角含笑的瞥了她一眼,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弱书生。 见陛下与人攀谈正尽兴,江映华站在那儿无趣,便接着话头说了下去:“颜承旨心细如发,本王叹服。只是下次做局,莫用木箭头,没劲。” 颜皖知站在她身后,闻言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思索了半晌也没明白江映华说得是什么局,有些犹疑的开口反问:“殿下何意?什么木箭?” 江映华拿不准颜皖知的性子,但是事情已经发生过,好似也没有装傻充愣的必要。 颜皖知这个反应,倒也像是真的一无所知,如此,那密林中试探的局,便是陛下命了旁人做的,那局又真的如陛下所言,只是试试自己的身手吗? 江映华有些心累,长姐身边到底有几波互不相干的势力,又有多少双眼睛在无时无刻的盯着自己的言行? 在府中闲云野鹤,做一个逍遥惬意的富贵闲人,便能避开是非,可母亲和长姐偏偏不许;如今她总算说服自己,打算做出一番事业,还未开始便被人猜忌提防了么? 她淡淡回道:“没什么。”说罢抬脚跟了上去,在陛下身后规矩的倾听那小都尉激情澎湃的汇报操练的经验。 好些时候,江映华宁愿和高高在上的帝王没有血缘牵绊,就像这小小都尉一般,兢兢业业做着自己的职分,有朝一日被君王青眼有加,那种被认可,被鼓舞的畅快该是何等的令人欣羡。 身在帝王家,取舍不易,有太多的考量,太多的情非得已。于国于家,论忠论孝,皆是求索一生的苦难学问。 江映华如此想着,面上情不自禁的染了一层哀愁,颜皖知方才的疑云未散,悄然瞥见江映华的脸色,心中的迷惑更甚。 昨日无端的啜泣,离奇的大醉,今日的无精打采,忧思满腹,这其中的每一样,如何都不像一个苦盼的心愿得以实现的人,该有的情愫。 江映华如行尸走肉般随着陛下又检阅了半刻,陛下终于松口,决定入准备好的中军帐内休整片刻。闻听此言,江映华总算放下心来,若是再折腾,她今日实在吃不消了。 入了帐内,早有人备下了糕点和茶水瓜果。疲累饥饿的江映华落座后,伸手便打算去拿一块茶点充饥,却在碰到茶点的刹那,感受到了上首投来的目光,下意识地,她抬眼过去,陛下的眼神落在她的手上不曾移开,江映华会意,便撤回了手。 陛下无意让她碰这里的吃食。 茶点用不得,茶水她更是半点也不敢入口,不为别的,腹中空空,若是喝茶,只会加剧饥饿,愈发难捱。 “华儿,方才都尉的一席话,皆是经验之谈,听此言论,你有何见解?”陛下幽幽的开口。 江映华心里立时就慌了,她方才并没有在听那人说了什么,思维早早发散到了别处,如何能有见解? “臣,臣不甚了解步兵操练的讲究,不知该如何评述,陛下恕罪。”江映华站起身来,规矩的拱手告罪。 陛下嗤笑一声,并未点破,转头笑问颜皖知:“昭王听了半晌,一字说不出来,颜卿素来能言善辩,机警过人,可曾悟出几分门道?” 颜皖知十分诧异,自己一介文臣,如何被点名回答这等问题? 关键在于,她颜皖知方才的心思都在疑虑昭王,那两只耳朵就是个摆设。连泡在军中月余的昭王都支吾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一文臣能编出道理来,才是见了鬼。 “臣愚钝,不通军务,不敢妄言。”颜皖知没有底气的答话,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陛下打量着这二人,明明在自己身后跟了一路,本就是有意让这二人好生在旁学着,一个两个的都敢浑水摸鱼的应付。若不是今日的操练士气昂扬,令她颇为欣慰,此刻怕是早已怒火中烧。 “罢了,左右朕乏了,要歇上两刻,你二人既不肯费脑子,那就动动筋骨,劳二位帐外跪候。”陛下端坐上首,柔声细语的吩咐着。 陛下的阴阳怪气令江映华和颜皖知毛骨悚然,二人一前一后匆匆退了出去,老老实实跪在了帐外的炎炎烈日下。 好在,四下除了亲卫也没有旁的人,不然这颜面扫地,回去没法做人了。 江映华暗自腹诽,今日犯了太岁,处处不顺。 无聊的烤着太阳,膝盖和腰身酸酸涨涨,为了不让自己睡过去,她小声调侃身旁的颜皖知:“颜承旨这脑子也不过如此,陛下发难竟也哑口无言,如今倒沦落的和吾一起做了难姐难妹。” 颜皖知此刻正在心里叫苦不迭,听见这番调侃,撑起精神来回嘴:“殿下错了,臣是男子,担不得与您称姐道妹。” 第23章 江映华险些嗤笑出声,咬着嘴唇才将那笑意生生憋了回去。就眼下颜皖知的小模样,和那受气的小媳妇无甚分别,实在不像个少年郎的样子。 “你,还有糖么?”江映华微微转头,轻声问着,眼中满是期待。 颜皖知将手伸进口袋一通摸索,终于找见了最后两颗,将糖置于掌心,放在腹中的位置,压着嗓子微微咳嗽了一声。 江映华转了转眸子,见护卫们无人敢盯着自己,大着胆子飞速从颜皖知的手心里夹了一颗,敏捷的扔进嘴里,脸上洋溢着得逞的笑意。 颜皖知斜眼观瞧,觉得此刻的江映华实在有趣,不过一颗糖,都能如此满足。 其实,她伴驾前来,也不曾用过午膳,陛下启程匆忙,她身为随侍的近臣,早早便在外等候,根本不得闲。这症结,还得怪在赖床的江映华身上才是。 颜皖知早已有些迷迷糊糊的晕眩,她担忧一会儿江映华还想讨糖吃,便一直候着,没敢把这饴糖塞进自己的嘴里。 江映华闭着眼睛,心里苦盼着时间过得快一点,突然间,自己眼前晃过一个黑影,她本以为是帐内出来了人,慌忙睁开眼,却听见一声闷响,只见颜皖知已经歪着身子,倒在了自己眼前,手里的那颗饴糖,还滚落在了草地上。 江映华趁人不备,赶紧将东西藏进了袖口。侍卫见状,忙上前探人鼻息,后又匆匆入了帐内禀告。 不过须臾,陛下从帐内出来,瞥了一眼晕厥的颜皖知,淡淡开口:“抬进去。”说罢,转身就要抬脚回帐。 江映华见状,怯怯开口唤住了她:“陛下,臣,臣可否进去?” 陛下转头,才看见江映华的脸色有些不好,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她十分不解,这二人今日还真是奇怪,一个个都是身娇体弱,罚不得也说不得。方才在帐内,她已然卸下了戎装重甲,此刻一身常服的她无奈的甩了甩袖子,“滚进来。” 江映华如蒙大赦,直起身子屁颠屁颠跟着人入了帐中。 待到颜皖知转醒,陛下终于决意返程,回到了猎场行宫休整。 翌日晨起,江映华再不敢贪睡分毫,早早收拾停当,被告知一天的安排是检阅北营禁军。 得,回了自己的老巢了。江映华认命的披上了那一身又爱又恨的盔甲,随着陛下重复着昨日的事项。 好在一大清早的出发,结束之时还不到正午,比昨日好捱了许多。 陛下下旨犒赏之时,江映华退了几步,站在颜皖知身前道:“今日可莫再晕了。” 颜皖知有些尴尬的轻声回:“不敢,劳殿下记挂。” “下次别犯傻,既有吃的,何不放到嘴里?”江映华有些俏皮的提点,说罢又悄悄挪回了原位。 行赏结束,江映华长舒一口气,以为今日的行程可以告一段落,却未想到,陛下另有旨意颁布。身边的内侍高声道:“宣制!” 一众臣属哗啦啦跪倒,内侍朗声宣读着陛下的诏制,江映华听得一愣一愣,到最后硬是没回过神来,那制书后面所言,乃是“钦命昭王江映华为京畿禁军京北卫戍守备三营统兵大将军,节制京畿巡防诸军事。” 整整九万大军的调度指挥之权,陛下竟这般轻而易举的给了自己,江映华错愕不已,一时竟忘了回应。 直到内侍恭敬地举着制书前来,俯身在她旁边轻声提醒:“殿下,领旨谢恩吧。” “臣江映华领旨,谢陛下。” 她讷讷的接过制书,不可思议的抬眼望向陛下,却看见那人的目光中透着些许欣慰。 第22章 托付至重 自营中校场归来,江映华本以为陛下会让自己留在北营,但陛下却执意将人带回了猎场行宫。 用过午膳,短暂休憩了片刻,陛下站在回廊上,看着天朗气清,突然来了兴致,转头吩咐近侍:“取两件袍衫来,为朕和昭王更衣。” 待宫人前去准备,陛下走到江映华身前道:“许久不曾独处,一会儿随朕去爬山。”说罢,还抬手指了指猎场北侧的一个小山包。 “是。”得了军权的江映华心中的别扭消了大半,柔声答允着。 “颜卿,你随朕同往,去选些牢靠的人来。”陛下看着站在廊下随侍的颜皖知,淡淡的吩咐着。 颜皖知闻言,依着命令,拱手退了下去。 待更衣收拾停当,江映华走出来时,陛下已经在院中等候,手里竟还提了一把长剑。 “华儿,可还记得上次与朕切磋是在何时?”见人出来,陛下打量着长剑,回眸一瞬,眉眼含笑的问道。 “臣记不清了,该是有小两年的光景了。”江映华思量了须臾,自打父亲去世,长姐格外忙碌,很少能顾得上自己,遑论切磋。 “朕命人取了你的兵刃来,一会儿过过招。”陛下兴致勃勃的走到她身前吩咐。 “长姐,华儿剑术无甚长进,您已是万金之躯,怎好刀兵相向?”江映华有些犹豫的反问。 “无妨。莫要轻敌,朕不会留手,你小心应对,输了是要领罚的。”陛下眸色淡淡,语气淡淡。江映华最是熟悉,她越是如此,便越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颜皖知领着一众侍卫姗姗来迟,“陛下,已安排妥当,您随时可以动身。” 陛下闻言,转头看了江映华一眼,“走吧。” 江映华抬脚跟上,陛下的步子不急不徐,每一步都十分稳当,上山的路途中,不曾说过一句话。 颜皖知在她二人身后,领着一众侍卫警觉的跟着,都是谨小慎微的,生怕弄出一点动静来,扰了二位主子的雅兴。 那山算不得高,登顶很快,山顶是一片开阔的空场,站在那儿,能够遥遥俯瞰四四方方的京城,也能远眺蜿蜒的护城河自西向东,生生不息的流向远方,北方广袤平原外的重峦叠嶂交相掩映,构筑起大楚的藩屏。 见二人在山顶迎着秋风登高望远,颜皖知抬手制止了侍卫,侍卫会意散开来,四下观望着周遭的情形,无人近前打搅。 长久的随侍君前,哪怕只是一个背影,颜皖知都能察觉那人不同的心境。 直觉告诉她,今日的陛下满腹心事,站在山巅的背影透着疲倦和压抑。 墨色描金的锦袍裹在身上,也挡不住满腹愁思的沉重。 相较于老成的陛下,她身后的昭王亭亭玉立,那瘦弱的肩膀总给人一种青涩稚嫩的感觉,一身红衣随风摇曳,多了几分潇洒自如的英气。 一路走来,江映华隐隐觉得陛下似乎有心事,但她不开口,江映华也不好出言询问。只得默默站在身后,等着她的吩咐。 良久,陛下语气很轻,语调却透着沉重的开口:“华儿,过来。” 江映华闻言,近前几步,在她身后站定。陛下微微转头,目光却停留在山下的景致上,“告诉朕,你看到了什么?” 江映华循着她的视线观瞧,秋日的旷野,实在没什么能入眼的风光。陛下看得不是景色,是她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江映华眸光一转,轻声回道:“放眼四海,皆是长姐的心血所付。” 陛下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不过转瞬便又消失不见。她长叹一声,眉心微微蹙起,一脸凝重,“若是不累,在这儿切磋?” “长姐定夺就是。”江映华乖觉的回话。 “皖知,拿剑来。”陛下转身,扬声唤着。 颜皖知闻言,小跑着将二人的佩剑送了上来,毫不耽搁的拱手又退回了山路的石阶旁。 江映华拿过剑来,定定的站在那儿盘算,今日长姐心情不佳,自己该出几成的力气,既能让人痛快,又不会失了分寸。 陛下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拔剑出鞘,“丑话说在前头,今日切磋,非是点到即止。你若伤了朕,朕不会追究。若是朕伤了你,你自认倒霉。可听得明白?” “长姐?”江映华诧异的抬头,满眼不解。 “接招。”犹疑间,陛下已经出招,凌厉的剑风扑面而来。 江映华闪身退步,拔剑格挡一气呵成,心里暗道,长姐的剑术非但不曾落下,速度远胜从前,就连招式都更狠辣了几分。 陛下的剑招刚柔并济,如银蛇入海,左右周旋,上下游走。寒芒跃动间,手腕随着身势翻转腾挪,脚下步伐快而不乱,手上招式急而不燥。眼神犀利,专攻弱势,令人应接不暇。 颜皖知在旁观瞧着这姐妹二人一黑一红的厮打在一处,招招凌厉果决,偶有出其不意,若抛却二人的身份,这一场比试,饶是她这个不会半点武艺的人都能看得酣畅淋漓。 只是这二人皆是金尊玉贵,陛下虽明言在先,颜皖知私下里也实打实的为江映华捏了一把汗。 她拼尽全力,若是毫发无伤的赢了陛下还好,若是伤了陛下,又或是被陛下误伤,怎么算都是江映华吃不了兜着走。 而目前的形势,二人看似有来有往,但江映华应对明显吃力,常常落于防守的下风,如此看来,还是陛下技高一筹。 第24章 从前在长公主府,颜皖知就十分敬佩陛下,文武双全,日日黎明起身,先练剑,再温书。自己的事情处理完,收拾停当后,刚好是寻常人家起身的时辰,她还能精神饱满的召集门客谋臣,商议要事直到正午,寒来暑往,雨雪风霜,从无例外。 “当啷”一声脆响,将颜皖知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定睛一瞧,二人长剑相撞一处,正在势均力敌的较量,正当颜皖知揣度哪一方会先败下阵来之时,江映华突然收剑后撤,单膝跪地道: “陛下,臣体力不济,认输。” 陛下挽了个剑花,将长剑立在身后,淡淡开口:“有些长进,却非要畏首畏尾。罢了,起来吧。” 江映华站起身来,将剑收回鞘中,转头给颜皖知递了个眼色。 颜皖知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近前,接过了江映华手中的长剑,生怕陛下改了主意。 她转身走到陛下近前躬身等候,陛下有些意犹未尽的将剑扔给她,颜皖知接过便迅速退了下去,转头便将两柄长剑转交身旁的侍卫。 江映华杵在那儿垂眸不语,陛下自顾自的走到她身前来,与她挨得很近,“你既不肯听话,朕说得话也无用,自不会罚你。” “长姐,您今日怎么了?”江映华觉得陛下十分压抑,终究忍不住开了口。 “无需操心朕,你长大了,行事分寸自己把握,沉稳些,莫揣着小聪明不放。”陛下一本正经的嘱咐着,颔首取下了腰带上系着的一枚锦囊,转手递给了江映华,“打开看看,收好了,莫声张。” 江映华迷迷糊糊的接过,手感沉甸甸的,她轻轻松开锦囊收紧的开口,待看清里面的东西,大惊失色,转手便要给陛下塞回去,“您这是何意?” 陛下瞪了她一眼,沉着嗓子斥道:“收起来。” 那锦囊中的物件,乃是一枚兵符。 虎符在手,身后便有千军万马。是以君主绝不会在没有战事的时候将此物交予旁人保管。 才得了九万禁军的指挥权,陛下又赐予兵符,江映华一时间头痛欲裂,没有半分欣喜,反而满腹狐疑。 她收紧了锦囊,攥着这个物件,声音很细微的开口:“长姐,您若不给个理由,臣断然不敢收下此物。臣无意违旨,但求您解惑。” “朕信自己的妹妹,也希望你能回以同样的信任。 华儿,你自幼聪慧,一点就透,好些事无需朕教你。眼下的朝局,能安定几时,朕毫无把握,一旦烽烟再起,是何结果,朕也没有成算。 将此物托付于你,乃是备不时之需。朕宁愿你永远不会有用到它的那日。” 陛下眼神徘徊在远处京城的砖瓦墙垣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只有姐妹二人能够听得见。 江映华攥着兵符的手抖了抖,长长的羽睫上沾了些许迷离的朦胧水雾,她没有说话,轻轻的将锦囊揣进了怀中。 过了半晌,她手中托着腰间的那枚玉佩问陛下:“长姐,可能告知华儿,这是何物?为何要命颜皖知深夜相送?” “皇考留下的秘司,你无需在意,这等杂事不会让你掺和,戴好就是,护你周全。”陛下无意隐瞒,将原委和盘托出。 “如此说来,颜皖知代您执掌秘司。内相权重,秘司紧要。此人,您信得过?”江映华不无担忧的开口,印象中长姐处事十分周密,断然不会将机要职权托于一人之手才对。 “孤家寡人一个,拿捏得当,自是最值得重用的。朕救她于危难,了解她的全部。日后要紧事,也会命她传讯与你。”陛下回眸看着江映华,将手搭在她的肩上用力按了按。 “嗯。长姐几时回京?您今日可还歇在行宫?”江映华看着天色,思量着若是陛下要回宫,便不能耽搁太久。 “一会儿便回。你随朕一起,母亲很想你。”陛下垂眸审视着江映华,姐妹二人各怀心事,如今愁上加愁,谁的脸色都不好看。 “臣,不想回去。”江映华眼神闪躲,嗫嚅着回道。 “没商量。就三日,三日放你回来。如今有了职事,在营中不可胡闹。乔安老了,你得尽早把他的担子接过来。” 陛下伸手拉过江映华,转身朝着山下走去。江映华由着她牵着,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脚步沉重不堪。 来时,颜皖知在身后瞧着,江映华的步伐轻盈;走时,她看着姐妹二人并肩下山,竟发觉这二人好似一个人,一样的身量,一样的步调,一样疲惫而苦闷的身影,一样沉重而艰难的脚步。 颜皖知放慢了步速,缓缓地在后面跟着,无奈的摇了摇头。那人终究还是走上了一条同样艰难的路,并不能随心所欲。再多的酒穿肠而过,也无法扭转早已在出生时就决定的命运。 恍惚间,颜皖知脑海中忽然闪过了曾经的重重,那个高门大院里的前尘往事,那回廊亭台间的嬉笑打闹,还有青石砖上大雨都冲刷不尽的淋漓鲜血…… 第23章 华美囚笼 帝王回京的仪仗浩浩汤汤,行进的速度缓慢非常,待到入宫之时,一弯月牙已经自东方升起,点点繁星勾勒出夜幕的光华。 江映华回绝了陛下的邀约,踏着星月,随着颜皖知一道离开了宫门,骑马走在官道上,同行了须臾。 难得的,颜皖知主动开了口:“殿下,有心事?” 江映华回眸瞥了她一眼,苦笑一声道:“这京中的人,又有几人没有心事挂怀?” 颜皖知自是知晓她的苦闷,本想引导着闲聊一二,或能让人舒坦些,竟没料到,这人心防坚实,无意吐露分毫。她没有再说下去,两匹马蹄落在青石砖的官道上,空余哒哒的声音回荡。 过了许久,江映华突然开口:“颜承旨今晚可有事?不知能否赏光,同回府上吃杯酒?” 颜皖知有些错愕这突然的邀约,因为她想不出这人叫她吃酒有何事情可谈。但是内心里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期待,催促着她尽快答应眼前人,仿佛这样就能收获快乐一般。 沉吟须臾,她拱手道:“殿下相邀,臣之幸事。” 江映华没有回应什么,莞尔一笑,甩鞭加快了马速,颜皖知见状,亦学着她的样子,迎头跟上。 消失月余的昭王突然回府,一众随侍又惊又喜。 陛下隐瞒了此人的行踪,也不曾责怪上上下下的仆妇。直到昨日,这些人才知,府中养尊处优的小王爷,竟入了北郊军营那等粗鄙之所,一时间都感慨不已,颇为心疼。 江映华回来却是难得的转了性情,对上这些下人殷切的目光,竟勾起一抹甜甜的笑:“愣着作甚?本王要吃酒,备上好菜,不能怠慢了颜承旨。” 下人们屁颠屁颠的下去备菜备酒,江映华引着颜皖知,非是往大殿里去,偏入了府中北苑,找了处清静的湖心亭:“此处如何?” “晚风习习,水波荡漾,自是雅致宁静。”颜皖知微微拱手。 二人闲扯风月的落座聊了几句,酒菜便已齐备。 许是在营中侵染的久了,江映华的酒量愈发大了,喝起酒来也愈发豪爽。 颜皖知有些担忧,非是为她,而是为自己。她怕自己醉,怕脑海里的愁思不小心吐露了出来。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江映华满腹心事无人诉说,又一次将自己灌醉了去。明面上是拉颜皖知吃酒,实际上,她只是象征性的让了让,囫囵的灌着自己的大肚。 酒席上,她清醒的时候问的,都是这一个月来京中的琐事。酒醉后,她堪堪落下泪来,面带红晕的脸上垂着两行清泪,不由让人想起春日点染了微雨的满树海棠。 颜皖知伸手去拿丝帕,正要递给她,她趴在桌上,喃喃问:“皖知,你可有过姐姐?你们是怎样的感情?” 闻听此言,颜皖知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好些年了,她将自己埋身于繁琐的朝事,满脑子都是为陛下巩固社稷,日夜不得空闲。为的便是逃避,逃避那生不如死的惨烈记忆。 今日她设想过许多开解江映华的话语,思量过诸般她可能问到的话题,无论如何都不曾料到,她会提到自己的姐姐。 有么?有过。 她也曾有完整的,美好的家。她本该是那家里最无忧无虑的幺娘,被父母兄姊护佑着,一世了无愁苦。 十九岁那年,一切都变了。 顷刻间,她什么都没有了,一条残命本该湮没在东流入海的浪涛中,却被陛下给捡了回来。 颜皖知看着江映华的醉颜,她本就白净的脸上血色更少了几分,那人含着泪花已然入梦,颜皖知起身轻轻唤她,她毫无反应。临了,颜皖知喃喃的,似是自然自语:“有过的,很美也很痛。” 片刻后,颜皖知走出亭子,招手唤来了不远处的随侍:“殿下醉了,扶人回去歇了罢,我回府了。” 侍卫将人抬走时,江映华早已没了意识,酒醉后的姑娘,倒是难得的睡颜恬淡。 花烟在身后紧紧的跟着,不似往日的那般满眼担忧,倒像是多了几分旁的忧思,眼底闪过些许挣扎。自幼陪在江映华身边,她还是十分了解自己主子的性情的。 第25章 翌日晨起,江映华揉着酸胀不堪的脑袋,生生记不起昨晚的事来。好生奇怪,这短短三日,她已经喝断片两次了。 招招手唤来花烟,她哑着嗓子吩咐:“将树下的青梅酒取来备下,吾要为母亲制些糕点。” 花烟点头称是,神色复杂的走了出去。困倦头痛的江映华并未看她,自也不曾发觉花烟的愁思。 太后喜食糕饼,却不喜甜腻。 江映华打小讨人欢心的本事一流,却也只肯为自己的父母兄姊花些心思罢了。 这精巧玲珑的小点心是她唯二会做的东西。另一样,便是父亲喜欢的冰酥酪,只可惜,她的父亲早已离她远去,这些年,她听不得这三个字。 青梅酒一坛很少,做的桂花青梅饼也算不得多。剩下的桂花,江映华坐了莲蓉桂花酥糖。想着刚好,能把桂花梅饼分长姐一半,微微的清香带着些许酒意,是长姐最爱的口味。 拎着食盒入宫,赶巧碰上从中书省回去的颜皖知,江映华眉眼弯弯的叫住了人,“颜承旨,留步。” 颜皖知闻言顿住匆匆的步子,转头见着人便趋步上前见礼,轻声开口:“殿下有何吩咐?” 江映华从花烟手中拿过食盒,抽了下面的一屉,转手递给颜皖知: “赶巧了,吾新制的点心,本想自己给长姐送去,既见了你,就劳烦了。吾还要去给母亲问安,先行一步。拿好。”说罢就将那食盒往颜皖知怀里扔。 花烟作势要拦着:“殿下,您可是拿错了,那层是桂花青梅饼,不是往太后宫中的么?” 江映华睨了人一眼:“多嘴。吾制了两盘,本就有长姐一份,愈发没规矩了。” 颜皖知依言带着食盒去了承明殿,江映华则带着两个丫鬟去了太后宫中。 入了殿中,陛下垂眸理事,见颜皖知拎了个食盒进来放在她一旁的桌案,颇为诧异:“何物?” “回陛下,是昭王殿下托臣带给您的糕饼,说是新制的,您和太后各一份。”颜皖知边说边打开了食盒,将一小碟子精致的兔子模样的小点心端了出来。 陛下随手捏了一块儿瞧了瞧,“这丫头,惯会取巧讨好,她这是怕太后责难。”她哼笑一声,又将点心放了回去继续料理公文。 身旁候着的内侍赶忙上前,按理说,宫外送来的吃食都要验上一验,若是昭王亲来,他们或许没胆子上前,但颜皖知代送,他们就得履行规矩了。 精细的银针入了洁白软糯的糕点,陛下瞥了一眼,并未作声,但眸子里似乎有些不悦。内侍也不过是例行公事,没当回事的就要将银针收起,孰料,那银针竟真的悄然染了一层黑色。 “毒!竟有毒!”小太监还没遇见过这番阵仗,惊讶的不顾规矩,大着胆子叫了出来。 陛下诧异的抬眼去瞧,此时,颜皖知的反应倒是更快些,她仓促起身道:“糟了,太后,臣先行一步。” 陛下尚且算是冷静,在她身后吩咐:“莫声张,将昭王带来,给太后传太医。” 颜皖知带着人往太后宫中之时,就见江映华委屈巴巴的跪在庭院里,那食盒也安放在花烟的手边。颜皖知气喘吁吁的松了一口气。 此时的江映华闻听禁卫哗啦啦的响动,竟然将自己围了个严严实实,甚是诧异的望着领人前来的颜皖知:“你,作甚?” 颜皖知十分恭顺的拱手,问道:“殿下可曾给了太后糕点?” 江映华迷惑着摇头:“不曾,母亲命我在此领罚,如何能给?这不在那儿呢,怎么了?” 颜皖知朝着侍卫递了眼色,侍卫朝着江映华身边的两个丫鬟走去,就在此时,殿内闻听响动的太后出来查探情况,她看向众人,突然厉声道:“华儿小心!” 江映华下意识回头,只见花烟手中攥着一只锋利的银簪,正欲刺向江映华的脖颈,二人的距离不足半臂,江映华立时下腰后仰,一个空翻抬腿将人踹翻在地,夺过了银簪。随即侍卫将人按住,便被押解着离开。 江映华保命的反应虽快,眼下却满是错愕。 花烟自幼跟着她一同长大,怎会突然行刺自己? 她攥着银簪的手瑟瑟发抖,话都说不利索,只是疑惑凝视着颜皖知,希望这人能给个解释。 太后此时已经走到了院中,见江映华无事,也便没有多言,转头问颜皖知:“怎么回事?” 颜皖知躬身,轻声回道:“禀太后,臣奉陛下之命,请昭王往承明殿。方才的糕饼,有毒。” 江映华满眼惊骇的转回身来,一脸错愕的望着颜皖知,眉心拧成了疙瘩。 太后看了看江映华,这人虽有些受惊,却还没傻,淡淡吩咐:“过去吧。” 她自然知晓,江映华绝不会蠢到亲手下毒,来害母亲和姐姐。花烟的冲动行事,已然是不打自招。 要说花烟有问题,这症结反倒在太后头上才对,这人,本是太后亲为江映华选的随侍,还是从越国带回来的宫人家生奴。 江映华一路磕磕绊绊的入了承明殿内,有些歉疚的不敢抬眼见人,两腿一软便跪在了阶前,垂着眸子一言不发。 颜皖知趋步上前,在陛下身边耳语了几句,陛下眸色淡淡的,转身走了下来,站在江映华身前,正色道:“母亲和朕教导多次,要你行事审慎,为何总是粗枝大叶?” 江映华本还在思索花烟缘何背叛,眼下听得此语,倒是恍然悔悟,脑子也清明了许多。 这分明是有人想要利用自己,残害太后和陛下。 不,应该只是太后,陛下才是那个意外。 若是如此,那动机又该是什么?又是几时筹谋的呢? 只要能从花烟嘴里套出些端倪,这些问题就有解了。 江映华如此揣度着,眼底闪过一丝愁楚:“臣疏忽,险些酿成大错,求陛下治罪。” “治罪?治你何罪?幼女弑母,意欲谋反?可不可笑?”陛下的脸色似笑非笑,语气添了几分阴冷。 江映华闻言,大梦方醒,若不是花烟毛躁,那这局,分明是设给姊妹二人的! 猜忌、谋算、嫌隙…如此,陛下便很难将幼妹作为股肱,若太后出事,江映华必遭惩治,姐妹离心,得利的渔翁还能是谁?真是好损的算计。 想来,这都是江映华得了军权,被人忌惮忧心而招来的祸患。但凡闹出些动静,陛下就得给朝野上下一个交待,至少也是个御下不严的失察之罪,哪里还能再回去统率九万禁军? 百密一疏,即便自己次次送吃食都是亲手做,却忽略了原料的择选终究用了旁人,做好的点心也不曾查验。 还是太天真,太粗糙了,江映华心底暗骂自己的愚蠢。 这一番思索,她的神色忽明忽暗,陛下尽皆看在眼里,她伸出一只手去,淡淡道:“有人给你上一课,也是好事,想清楚便起来吧。” 江映华并未急着起身,抬头对上陛下的目光,请求道:“臣想听花烟亲口道出原委,求陛下恩准。” “准了。皖知,你随她同去。”陛下收回了手,转头吩咐颜皖知。 二人出了承明殿,往掖庭狱走去,半路上,江映华蔫蔫的,小声道了句:“多谢你,不然吾万死难赎其罪。” “臣没做什么,想来都是天意垂怜。狱中血腥,殿下有个准备。”颜皖知掌管秘司多时,对那里的手段了如指掌,她很怕这小殿下一时受不住。 此次,换了江映华木讷的点了点头。 也不过一刻多的功夫,再见到花烟时,已经血肉模糊的不成样子。江映华进去时,花烟正被人从刑柱上解下来,拉着往外走。 “且慢,吾有话问她。”江映华艰难的忍着浓重的血腥气,拦下了狱卒。 其中一个狱卒拱手道:“殿下,此人为求速死,已伤了舌根,说不得话了,供词已整理好。小人奉太后懿旨,将人,凌迟。” 江映华缩在衣袖里的手紧了紧,别过头去没有再看。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血痕,江映华往里侧当值的房中看去,太后正端坐案前,看得该是供状。 江映华步子有些沉重的走了过去,一手扶着墙体,盯着太后手里的状纸问道:“母亲,为何?” 太后难得的,脸上有了一丝怜惜,抬手将状纸靠近烛火,柔声道:“是吾疏忽,不该将越人指给你。一个被要挟勾结逆党的婢子,你忘了罢。” 江映华凝视着那一缕火光,问道:“舅舅的算盘?” 太后没有言语,眸色一沉,微微闭了眼,算是回应。而后她看向颜皖知,道:“派人护送昭王回府,你随吾去见皇帝。” 第24章 山雨欲来 秘司职事,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防不胜防。颜皖知的差事实在难办的紧。 借江映华之手谋刺一事,暴露的本是谍网防御的不周全,云安王安插细作的本事,还真是手眼通天。 这个敌人远不如从前料想的那般好对付,也算是个扮猪吃虎的行家里手,装的谦恭无能。 第26章 陛下本只说留江映华在京三日,便让人尽早回营。太后放心不下,便着人在京中多住些日子,也好安安心神,顺带,一家人过个中秋,缓和一下三人间的关系。 表哥的阴谋、母亲的冷眼、长姐的试探、亲随的背叛。 江映华好似在一夕间被迫长大了。 置身王府,她入眼的没了往日的喧嚣富贵,画栋雕梁间,仿佛写满了吃人的权欲与不安。 原来,这便是父兄、母亲和长姐眼中的世界么? 经此一事,江映华说一句话都恨不得在脑海里思量几轮。 她好似有些明白了,为何颜皖知总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为何那人惯常话少,一本正经的木讷无趣。 也许,在危险的环境侵染久了,审慎是一种本能。 事发那日傍晚,颜皖知带人过府,仔细查验了一番府中的物品吃食。她告诉江映华,花烟得了毒药,藏在嵌了宝石的戒指中,便是在取酒之时,混入了药粉。是以那碟子酥糖,并没有毒。 江映华望着仅剩的三坛青梅酒,那还是去年花烟和她一起埋下的,本想着给二哥一坛,给母亲一坛,给长姐一坛,剩下的是自己的。谁知,物是人非,埋酒的人不在了,本能喝酒的人也少了一个。 她亲手扬了那些酒,似是在与颜皖知说,又似是在与自己说:“日后,再不喝了。” 那日,颜皖知临走前,江映华唤住了人:“不久便是中秋了,若是朝中有三哥的消息,记得告诉我。” 颜皖知闻言,眸光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苦闷,继而拱手答道:“臣,记下了。” 这小殿下,是在佳节团圆之期,思念起远在边塞的亲人来了。 还真是个面冷心热的多情之人,生在权欲之巅,帝王之家,也不知是福是祸。 颜皖知走出府邸的路上,心底想得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也不知怎得,最近愁思已经够多了,却偏偏总是会想到江映华,一想便放不下。 一日黄昏,颜皖知照例往茶肆探听察子的情报,小厮言说,北境来了一个常年跟随军马商的小商贩,说是有重要情况意图告发,往京兆尹后,被眼线拦了下来,带往秘司查问。 颜皖知接过查问的卷宗,随手翻阅几眼,一目十行间,自目光落在签押的名字时,颜皖知的瞳孔骤然放大了数倍,心脏狂跳不止,他赶忙追问:“此人现在何处?带我去见。” “郎君,此人暂押大理寺狱。此刻狱卒怕是放工了。”小厮看看天色,一脸为难。 颜皖知深觉自己有些失了分寸,复又落座,以食指点了点案卷道:“此线索务必跟下去,人务必看顾好。” 当晚回府的路上,颜皖知心神不定,“真的是您吗?莫叔,您还活着?” 翌日放朝,颜皖知匆匆骑马往大理寺狱中,打点了狱卒,用秘司令牌提走了那个叫莫九的在押商贩。 四目相对的刹那,二人皆是怔愣半晌,又十分默契的没有言语,直到颜皖知引着人往京郊的一处林子走去,他二人才都顿住了脚步。 莫九眼下已经有将近六十岁了,他颤抖着嘴唇,两腿一弯便跪了下去:“幺娘,您竟还活着,老奴不知,未能护着您,老奴该死。” 颜皖知羽睫含泪,慌忙转身将人从地上扶起,不顾礼数,径直扑进了老翁的怀中,哽咽道:“莫叔,莫叔,颜儿竟还能见到个亲人,您,您这些年如何过的?” “当年事发那日,侯爷许是得了些音讯,命老奴去寻您,老奴因此逃过一劫,却没能找到您。三年,奴整整在宿州盘桓三年,一点音讯也无,还以为您……”老翁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 半晌,颜皖知松开了人,低垂着眸子,用衣襟沾了沾泪花,哽咽道:“莫叔,和我回家,回家可好?” “姑娘如今是何身份?那牢头何故对您那般敬畏?” 老翁没有急着回答颜皖知的请求,反而犹疑地问起了身份。在莫九的印象里,颜皖知不过是嘉义侯府上最小的姑娘,被人捧在手心,柔弱矜持,只好诗书不喜刀兵才对。 “莫叔,说来话长,您可知朝中承旨,颜皖知?”颜皖知抬眸打量着眼前人,老翁点了点头,接话道:“青年才俊,陛下的红人。” 颜皖知苦笑一声,“便是我了。” 莫叔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浑浊的眼眸竟又兀自落下泪来:“苦了您了。这样奴便不能跟您走了,若是被人察觉,要害了您的。” “陛下都知道,我的身世亏了她瞒着。我能将您安置妥帖。”颜皖知不忍舍下这个七年不见的老翁,昔日侯府中父母的身边人。 主仆二人一来一往的争执了许久,莫九道出后来的四年时光,他一直辗转于北境和西境贩马的商队中,藉此谋生,也顺带探听些消息。 当年永王示好侯府,更有意纳大姑娘为妃,被侯爷拒绝推却。时隔不久,莫须有的谋反罪责便压在头顶,一夕间,威名赫赫的嘉义侯府覆灭倾颓。 莫九虽是侯爷的近侍,但个中原委,也算不得清楚明白,他只是隐隐觉得,那时恰逢先帝病重,当朝太子又是个窝囊的,永王怕是生了司马昭的乱心来,构陷了这一桩冤案来。但,这也终究只是猜测罢了。 毕竟侯府出事那日,永王已经往北境边地就封了。 今上即位,又将人改封西境,宿卫边防,个中因由线索,便更难查证了。 颜皖知听着他的诉说,最终依依不舍的决定给人换个身份,不便留在京中府宅,倒是能安插进秘司,至少信得过,也能护人周全。 韶华转瞬,白云苍狗。 八月十二这日放朝,颜皖知来了一趟昭王府,言说永王前些时日递了入京的奏表,陛下已经批了,这两日便能入京。 江映华自是有些欣喜,眉目间的倦色都少了几分。 记忆里,这个三哥虽然并非是一母同胞的兄长,但从始至终,待江映华这个幼妹都是无可挑剔的。 大哥早殁,二哥病逝,如今江映华也就只有这一位兄长了。 八月十五这日,在府中躲懒将近小半月的江映华终于现身,一大清早便入了宫。 本着欢度佳节的宗旨,江映华先往太后处问安,屁股还没将板凳捂热,人就被陛下唤了过去。 她踏入承明殿之时,陛下和颜皖知正在看着一份八百里加急的线报,面色凝重。 “臣参见……”江映华刚要见礼,陛下挥了挥手,“免了。你看看这个。”转手将线报递给了江映华。 原来,竟是北境两个州府,因为今岁春旱夏涝,滋生了些许流民,在山匪的教唆下,混成了一股流寇。他们兴风作浪,竟敢打着今上以女子为帝,违逆天道,故而顺应天意,讨伐女贼,自立为王的旗号,揭竿而起,扰民生息。 这等刁民唯恐天下不乱,也是见识短浅,不知海深几许。只是这起兵的由头,让人甚是恼火。 江映华冷笑一声,“陛下,不过是一股流寇,既敢口出狂言,让臣去会会如何?臣在他们眼中,该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若大败他们,岂非百姓称道的一件趣事?” 陛下的脸上分明是一股子正合我意的表情,但她还是思虑了片刻:“稳妥起见,朕已命探子再报,如无差错,便由你发兵征讨。” “谢陛下。”江映华难掩激动,连日的挫败令她身心俱疲,在府中反思许久,也不如亲自历练一次来的畅快。 “华儿留下替了颜卿的差事,皖知,今日准你回府休沐,退下吧。”陛下看着颜皖知,语气十分柔和的吩咐。 颜皖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喜出望外,拱手退出去之前,还不忘说上两句甚合时宜的漂亮话。 江映华在旁看着,深觉奇怪,这榆木脑袋几时开了窍,嘴巴都变甜了。 颜皖知方踏出殿门,陛下在御座上幽幽开口:“这些时日忙了些什么?有何进益?” 江映华将手指缩在宽大的衣袖内,不安的搅动着。 从小到大,她最怕的就是陛下的这句盘问。从前用在功课上,眼下用在朝事上,真是放之四海皆准,没有半分维和。 “臣,臣读书、自省、还有…嗯,”江映华支支吾吾的应承着。 “够了。今日过节,懒得同你计较。若真领兵剿匪,你有几成胜算?朕这里有现成的旧事,你过来给朕讲讲,你要如何用兵?”陛下自座位上起身,拉着江映华往沙盘处走。与其扯些嘴上功夫,不如亲自考问一番。 突如其来的考校,令江映华脑子里那一丝过节的痛快劲儿一扫而光,转而冥思苦想的应付起排兵布阵的难题来。 陛下脑子里的考题无数,毕竟整个大楚实录都在她的脑海里刻着。一桩桩难题抛出来,陛下十分严肃的等待着江映华的答案。 说到底,她一直拿眼前人当个孩子,下意识地想要把她护在京中,留在自己的羽翼下,奈何时势不由人。 转眼已至晌午,江映华的肚子咕咕叫着,似乎是在抗议陛下盘问不止的暴行。 第27章 她的里衣早已被紧张的汗水浸透,神经紧绷,甚是疲累。 陛下实在是个极难应对的老夫子,寻常先生是满意是恼火,一般都会自然流露。而这位,自始至终都是面无表情,不动声色。这大半日下来,江映华一点儿都摸不准,长姐到底是满意自己的答复,还是在压着火气。 直到宫人匆匆入内,前来通传说,永王及其家眷入宫来了,正候在殿外,求见陛下。 陛下闻言,转头瞥了一眼江映华,“今日姑且饶了你,出来随朕见见老五吧。” “是,谢长姐。”江映华紧绷的小脸上,扭曲的五官立刻融化开来,跟在陛下身后乖觉的站着,眼巴巴的往殿门的方向观瞧。 永王江宁溯带着王妃和三个孩子入了大殿,大礼参拜,问安称贺后,方起身落座。循着家礼的规矩,江映华近前两步,朝着兄嫂长揖一礼,十分俏皮的唤道:“三哥,嫂嫂安好。” 那三个小宝贝随即奶声奶气的唤着:“小姑姑千秋金安。” 江映华揉揉这个的脑袋,捏捏那个的脸蛋,甚是满足的回了句:“真乖。晚些宴席记得来找姑姑要红包。” 永王在一旁,与陛下调侃道:“华儿还是这般,都当了领兵亲王,仍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陛下坐在上首,眸色淡淡,语气尚算柔和:“嗯,皇考惯的她。” 江映华闻言瘪了瘪嘴,白了永王一眼,“怎得,三哥西疆的沙子吃多了,回来就呛人?” 永王还未说话,陛下厉声斥道:“放肆!滚出去,朕与你三哥有话说。” 江映华陡然反应过来,方才那话不合时宜,西疆乃是陛下亲改的封地,无论如何江映华也不该拿此事调侃。 她问心有愧,老老实实的俯身一礼,灰溜溜的退了出去。走到殿外,她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这个嘴巴,还是不够谨慎。 不过,三哥借着中秋团圆的由头,陛下就真的准了这人带了一家人回京来,江映华还是有些意外的。毕竟国朝规矩,镇守边疆的亲王轻易不得回京,即便家眷年年归来,王爷本人也很难回京。 许是三哥母妃还在的缘故吧,江映华心下如此想着。 被陛下赶了出来,江映华混迹到太后宫中讨了一顿午膳,继而便窝在那里,再不肯回承明殿。直到晚间宫宴,她才随着太后一道,出现在众人眼前。 宴席间,江映华着人换下了甘甜红润的葡萄美酒,自顾自饮着苦涩的茶汤。 永王自是清楚,这个妹妹多少是半个酒鬼转世,自十岁起便酒壶不离身,皇考病重以后,她更是酒气漫天,就没散去过。今日的酒,是他特意自西域带来,孰料这小妹一口不沾。 永王朝着她的坐席凑了凑,笑问:“肚子里的酒虫子呢?” “钻去你那儿了。吾忌了,不碰了。”江映华一本正经,举着杯茶与人相碰。 永王顺势躲开:“诶,吾不和你碰。三哥给你带了紫晶璎珞和瑞麟香,已命人送去你府上了。” “多谢三哥,碰一个嘛,酒啊水啊都一样,心意在这里了。”江映华难得的软了性子。 “依你。”永王举着酒杯一饮而尽。 陛下在上首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一双凤眸中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江映华的身上停留了许久。 第25章 领兵北上 中秋的月色,清冷而缠绵。有人见到的是它的多情婉约,有人见到的是它的冷冽清霜。 江映华既贪恋团圆美满的相逢,酒盏交错的迷醉,也心忧边境的剑戟刀兵,堂皇总会如期而至的离散。 宫宴散去,熙熙攘攘的人群沿着幽长的宫道湮没在夜色中。不过一盏茶的光景,喧嚣不复。 太章宫内复又冷冷清清。巍峨的殿宇映着月华皎皎,反倒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威严。 江映华分明没有沾染一滴酒,却有着朦胧的醉意,斜倚白玉阑干,独对漫天星河。 “华儿,”陛下自殿内走出来,便瞧见那人在庭前痴痴的望着夜幕,“一轮圆月年年高挂,何须如此神伤?”她与幼妹并肩而立,目光却停留在幼妹仍有几分青涩的脸上。 “长姐留臣在此,可是还有事吩咐?”江映华转头望着陛下,疑惑道。 “无事就不能留你?太章宫不是你的家么?”陛下佯装恼怒的嗔怪。 江映华淡然垂眸,忽闪着颀长的羽睫,默不作声。 “方才又得了些许消息,流寇的动向、人数该是无甚错漏。你明日回营,点将发兵?”陛下试探着开口。 “但凭长姐安排,臣会三思而动。”江映华闻言,侧过身子,抬眸对上陛下期待的眼神。 “真上了战场,总不至于哭鼻子作逃兵吧,嗯?”江镜澈伸手呼噜了两下江映华的脑袋,一脸笑意的调侃。 “臣若敢逃,您便摘了臣的脑袋就是。”江映华指了指自己的头,自嘲的笑笑。 “臭丫头,胡言乱语。”陛下拿食指点了点她的脑门,“走吧,去母亲那,她还不知此事,今夜你陪她歇在宫里吧。” “嗯,好。”江映华跟在她身后,帮人提着一盏昏黄的宫灯,步履徐徐的往太后宫里走去…… 翌日朝霞漫天,江映华早早起身离宫回府,准备打点行囊往北营去。回府的路上,好巧不巧的撞见了颜皖知。 或许,该是这人一直在官道上等她。见到那人的车驾,有意的上前拦着。 江映华一瞧便明白,这人该是有事,“颜承旨何故早早候在此处?” “臣得了消息,料到您一早定会回府途经此地,给您送样东西。”颜皖知自马上下来,将一个布包袱双手举着递进了江映华的轿辇内。 江映华伸手接过,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副上好的金丝软甲,这可是不可多得的稀罕物件。 江映华转头瞄着颜皖知,有些诧异的笑着询问:“你怎会有这等金贵物件?” 颜皖知讪笑一声,拱手道:“故人相赠,臣不过文官,用不上,不如借花献佛,万望殿下莫要嫌弃。” “岂会,颜承旨的好意,本王心领,多谢。快入宫吧,朝会迟到,要打板子的。”江映华笑着调侃。 颜皖知长揖一礼,“臣今日当值,无法相送,愿殿下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凯旋还朝。” “借你吉言,走了。”江映华莞尔,留给颜皖知一个甜甜的笑靥。 颜皖知飞身上马,定定的目送着一行车驾远走,直至消失在视线尽头,方挥鞭疾驰,往禁宫而去。 昨日晚间,她得以与离散多年的莫叔一醉方休,今日仍然回味悠长。那小殿下心底里分明渴慕亲情,今日竟要离家远走,不知那笑靥里,掩盖了几多哀愁。 江映华抵达北营时,已近正午。 乔安一早得了音讯,算着时辰,带着一众将校在门前相迎。见人纵马而来,纷纷跪地行礼。 江映华近前,便翻身下马,亲自将老将军扶起,“您这是作甚,吾来此便当是归家了。您是长辈,无需行此大礼。”转眸又对着一群年轻将校道:“劳诸位久等,起身吧。” 乔安抱拳,正色道:“殿下如今是陛下钦封的统军大将军,吾等自当如此。营中已备下践行酒席,请殿下移步。” 江映华颔首,随人往军营内前去。今日的营中将士比往日都要精神矍铄,严阵以待。 昨夜,江映华与陛下商定,流寇的战力有限,目前不足两万人,四下滋扰,并不是棘手的敌人。 加之州府也有驻军牵制,这伙贼人,刚好拿来给江映华练手。是以陛下决定,带两万五千兵马随江映华远赴事发两州,顺带命人巡视沿路的军防。 亲王领兵出征,点将,选兵,践行,开拔,一应流程缺一不可。 江映华在践行宴上,看着那流满的酒碗,不自觉地笑出了声。这戒酒的话说得早了,总不能当着将士们的面,把一坛烈酒换成白水吧,那她这仗也不必打了。 是了,江映华的酒,也就忌了宫宴那一瞬。 正当兵士们大快朵颐之时,乔安走到江映华身前,低声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江映华闻言,抬脚远离了人群,待四下无人,方转头顿住脚步问道:“姑丈何事?” “老臣递了奏表,此次与殿下同行。您放心,这里的一切臣已然安排好,坐镇的裴将军是臣的老部下,自是靠得住。”乔安垂眸解释道。 “姑丈,您怎可前去?吾自是信得过您的安排,可您受过伤,华儿带您再往战场,如何与姑母交待?”江映华不无担忧的劝阻。 “军营呆了半辈子,哪里放得下。陛下恩准了,您也应了吧,老臣绝不拖累任何人。将士守沙场,这是军人的规矩。”乔安中气十足的固执争取着。 其实,江映华心里是希望乔安在场的,这位姑丈曾经也是用兵如神的大将。况且,眼前人,她信得过。 思量半晌,江映华缓缓开口:“长姐允了您,华儿也不好回绝。姑丈,我们约法三章,您随军,但切莫冲锋陷阵,给华儿当坐镇军师可好?” 第28章 “哈哈,一言为定。”老将军灰白的须发迎风飞舞,闻言眼睛闪出一道光芒来,瞬间提了兴致。 午后的天色大好,大军开拔,朝着北疆二州进发。早在十日前,沿路各处已经调集了粮草以备不时之需。陛下未雨绸缪,防的是京城周围生出变故,眼下却刚好服务于江映华的大军。 事发作乱之地,是朔方节度使的辖区。 这等阵仗的流寇,其实本可由节度使请旨出兵征讨,但那流寇的旗号委实有些猖狂,加之朔方一带乃是北境边防要塞,节度使麾下将士主要压制的,乃是异族入侵,是以这批生事的贼寇才被上报了朝廷裁决。 兵马粮草,军需物资齐备,二万余将士一路急行军,不过五日光景,便已兵分两路悄然入了作乱之地。 江映华并未大张旗鼓地进驻征讨,而是提前派出三批斥候刺探军情,大军遥遥驻扎,意图摸清敌方动向后,再定计全歼。 此二州军制不同于别处州府,二州长官治下的军权乃是监督、节制节度使军为主,在剿灭流寇一事上,有些分身乏术。 江映华倒也没指望着平日缺乏正规操练的地方私兵,甚至都不曾下达军令与人。五日光景,朝堂的公文早该到了州府,可那二位地方要员,根本没有前来相迎。 江映华本就对这二人的失职心存不满,如今身处此地,二人的冷淡态度更是令江映华颇为恼火,不由生出了些许戒备。 黄昏日暮,有斥候回报,言说先前流寇攻下一处县城,而近几日却并不张狂,行踪飘忽,驻扎之地更是隐晦多变。他们探听半日,那伙贼人不过是在远处村镇滋扰生事,甚至都不曾与当地官军产生冲突。 当晚,江映华在帐内与乔安商议:“姑丈,此事您如何看?贼寇似是已有防备,吾等是否该再探,还是出兵吓上一吓?” 乔安捻着胡须,半眯着满是褶皱的眼睑,思量须臾道:“殿下想如何?” “再探。争取一击必中。”江映华正色回应。 “哈哈,不谋而合。想来,州府的人,也快到了,不如先会上一会。”乔安终归是见过世面的,这次出来,是过瘾来的,也是替陛下护着人来的。 果不出乔安所料,那州府二要员在第二日天还未亮时便装模做样的守在了驻地外,任凭寒露打湿衣衫,表露着迎接来迟的歉疚不安。 都是千年的狐狸成了精,江映华故意将人晾了半个时辰,才接下了这出苦情戏码。 交谈之中,二位刺史报告了他们所知晓的流寇的兵力及流向,江映华认真的听着,确能和斥候回传的一一对应,心下的疑惑便也消了大半。 只是依着那二人所言的流寇发展壮大的趋势,江映华心下盘算了一遭,这些人聚众的人马恐怕不止两万,朝中的消息并不准确。能在短短两月招纳如此多人,怕是不光是失了田地的流民山匪。 这两个刺史又不是据嘴的葫芦,也太能压着事儿了,但是知情不报,延误良机,都够这二人喝上一壶。 江映华将二人暂且留在了驻地,她打算等候斥候回报的消息,待思虑稳妥再做进一步的决断。 斥候的消息前脚入营,后脚州府的府兵便匆匆来此,言说叛军分两路人马,围困了两个所辖的县城。那两城长官已经无力抵挡来势汹汹的贼寇,破门只在须臾。 闻听此言,江映华传来涉事州的刺史,询问当地驻军的兵力细情,对着沙盘与乔安商议对策,终于敲定,由刺史和禁军分别带一路人马,专攻一县,前后夹击,分而破之的计策。 大军进发,首战士气极盛,不出半日便包抄了城外的千余流寇,算是一次轻而易举的告捷。 江映华虽是第一次应对实战,但是清扫战场,往城内巡视之时,她总觉有几分奇怪。那些流寇的路数,不似揭竿而起的平头百姓,即便其中有混杂的山匪,排兵布阵的本事也颇有些过人之处。 若是领头的当真有此能耐,江映华都想将人招安了,好似比那个狗头刺史强上几分。 而且溃败之后,那些人并没有杀红了眼拼命,反而老老实实放下武器归降,这一战,仿佛并未尽兴就已经结束了。 此处是离驻军较近的县城,另一处被围困的,据此地有五十余里的路,靠近山区,地势复杂。 拿下一城,禁军的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千余战俘需要处置,受难的县城百姓也需要安置,乔安建议江映华莫要急于进军,天黑路难行,恐有埋伏,敌暗我明,不利于行动。 江映华依言休整,打算等上几个时辰,待黎明之际再往另一处转战。 那战战兢兢的刺史带着州府的驻军,虽说也在打,但不知是地方招募的兵士太弱,还是刺史能力太差,那阵仗实在令人不忍直视。 翌日的仗还是如此,并不费力。只是苦了那可怜的县令,苦撑一整晚,连棺材都备好了,全县的老少举着锄头榔头严阵以待,皆是一脸誓死捍卫家园的气势。 本是两个小小胜仗,轻而易举俘虏了近五千的敌军。乔安的脸色却变得有些难看了。 因着路线不合,后来的这个城并未包抄,而是直接迎敌对战,一大批叛军后撤逃离。江映华本想发兵追剿,却被乔安拦下。 以他多年混迹沙场的经验,这些人好似是在诱敌深入一般,制造假象,蒙混视听。 原地驻扎,乔安与江映华密谈良久,江映华听着乔安的担忧,一时颇为诧异。 的确,若是依照刺史所言,那这些流寇该十分审慎用兵才对。可不过两日光景,便送了五千人给朝廷,这损失是不是忒大了。 乔安顺势引着江映华的思路:“若殿下循迹北追,大军会往何处?” 江映华盯着沙盘道:“再北,东侧是山脉密林,西侧是平川草场,贼寇当入山,吾等当围山。地势于我等不利。” “若他们往西呢?殿下追是不追?”乔安另辟蹊径的询问。 “往西?他们如何藏匿?那不是自寻死路?况且西侧直入朔方节度使腹地,无异于羊入……等等,您,您怀疑?”江映华自己说着说着便愣住了,不可置信的望着乔安。 乔安浑浊的眼眸里神色复杂:“臣本没觉得此事有何蹊跷,但来了此处心神不宁。这两场仗更是别扭,若贼寇就这点能耐,何须朝廷出兵,早该被州府压了才是。” 江映华眉头微蹙,“若是如此,吾等的兵力怕是难敌。只是眼下四方斥候并未觉察有异动,无凭无据,也不好贸然请旨增兵。” “若是入山围山,两方僵持,耗费粮草财力,士气也会减损。到时若真如猜测,一旦兴兵,不乏腹背受敌的可能。殿下如今领兵守下两城,百姓以你为准心骨,要回撤是断然不能了。”乔安凝视着沙盘,不急不徐的分析着。 “那就权且按兵不动,暗中分出兵力寻求最合适的驻地,吾会设法传讯长姐,请人探听节度使异动。”江映华踱着步子,思虑良久,缓缓说道。 第26章 虚张声势 老将用兵,在于熟稔战场规则,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江映华稳住阵脚,由着手下的将士探听两日,那伙贼人的确蛰伏在深山,那原是山匪的老巢。 她一封密信八百里加急递送京城,来来回回不出五日应当就能收到秘司暗探近日的消息。 按兵不动说来容易,但军心容易涣散,战线拉长并不是好事,毕竟围山清剿,不是一场容易的仗。 等候消息的日子,江映华没有闲着,自己身在朔方节度使的辖区,又信不过眼前人。她暗中去信范阳节度使,请人严密封锁朔方与范阳接壤的北疆一线,以防叛军流窜,发展壮大。 论辈分,江映华该称那人一声皇叔,陛下即位,他倒是十分拥戴,大半生来,守疆勤勤恳恳,也没有异心。 此刻的京城,朝会上早已一片混乱。一众官员焦头烂额,非是因为北疆这小小的流寇作乱,而是那位素来庸碌的云安王,竟然敢在越国的地盘,确切说,如今皆是大楚的江山,自立为王了。 此等无视君威的篡权之举,自然要发兵征讨。不同于北疆的流寇,云安王在自己的地盘起事,自然树大根深,一旦发兵,便是生死存亡的拉锯战。 此事颜皖知的谍网是得了些许消息的,只是这风声太迟,几乎与云安王称帝的消息前后脚。即便陛下早有准备,可那敌人更是预谋在先,扮猪吃虎的蛰伏了数十年。 即位不过数月,废帝留下的烂摊子还没拾掇干净,便又大兴战事。陛下忙得连合眼的机会都没有,更休要提掌管秘司的颜皖知了。 南疆干系社稷的安危大计,北境有一个令她牵肠挂肚的小王爷,她日日顶着熊猫一样的大眼睛,游走在禁宫与茶肆之间。 直到收到了江映华的加急密信,陛下与颜皖知本就愁眉不展的脸上更添了几多忧思。 江映华和乔安不会无缘无故的请求协查,但陛下也不敢贸然往北境增兵。 第29章 朝中禁军不足四十万,足足分了二十五万出去应付南越。眼下多事之秋,四散在京郊各地的禁军不能轻易调离,不然京城没了拱卫,老巢让人端了也未可知。 朔方节度使手上约莫有四万五千余兵马,加上辖区内各个州府的驻军,拢共不足六万。也就是说,最难的困局,便是州府悉数倒戈,与节度使合谋兵变,江映华以不足三万兵马对抗二倍于己的叛军。 陛下如此估量着,脸色颇为难看。颜皖知看着密信却满脸疑惑,秘司的情报并未显露半分异样,节度使又是朝中暗探严防死守的重点,合谋兵变总会走漏风声,不至于毫无头绪才对。 除非,自己埋下的两路人马,尽数反叛,被那人收买了去。 对于北境,因着自家私怨,颜皖知一直密切留意。可那人偏巧中秋回了京,陛下恐时局不宁,有意扣下他的家眷在京,那人竟伺机也说要多留些日子奉养母妃,如今正安生的在佛寺陪人清修。 思虑多时,颜皖知终于大着胆子开口:“陛下,殿下与乔将军有此猜忌,当非空穴来风。臣职责在此,斗胆求陛下恩准,臣亲往北境秘司分署查探,以防生变。” “眼下只能如此,你万事小心,一有消息速速回报。朕予你秘旨一份,非紧要关头不可用。”陛下垂眸思量,终提起笔着墨回信。 才得了陛下的回信,江映华心底生出了半分慰藉,帐外的士兵便急报,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两股流寇,约莫足足有一万人马,正往驻地猛扑而来。 “何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山里的没有出来?”江映华诧异的冷声质问。 “回殿下,的确如此,不是山中的贼寇。”那小兵战战兢兢的回报。 顾不得许多,江映华与乔安对了眼神,发令整军备战。正当两股势力相斗一处,厮杀正酣之时,又有士兵来报,山中流寇竟也齐齐往驻地而来。 江映华深感意外,这是要将她南北夹击不成?“约莫多少人马?” “比眼下的少上些许。” 听了士兵的回应,江映华不疑有他,如此算来总共不足三万,人数和自己估量的相差不大。 禁军据守城池,有城墙瓮城围挡,有乔安和几位年资稍长的老将,有训练得当的阵列,迎敌绞杀除了费时费力,并无太大困难,胜算当有六成。 激战两天一夜,江映华在城楼疑惑的问乔安:“蛰伏在山中本是良策,为何疯了一样出山咬人?” 乔安愁眉不展,“怕是在牵制我方主力,意欲何为呢?” “即便有成算,如今吾等竟是被动劣势,但愿如长姐所言,节度使并无异动。”江映华眼下分身乏术,的确是被叛军困住,速战速决也需要时间。 “走一步看一步,殿下切莫分心,拿下这场仗要紧。”乔安视线不离战局,悉心叮嘱着。 眼见叛军落于下风,又一股流寇奔袭而来,人马不多。江映华凤眸微觑:“这是增援不成?” 哪知那流寇在自制的土战车上竖起高高的木杆,悬吊着老幼妇孺而来。远远的便在前排立下一众护盾,领头的躲在后面,教唆众人欢呼雀跃,往城楼上射箭递消息。 展开挑衅的字条,那上边分明写着,这老幼妇孺乃是两州刺史的家眷,如今挡在阵前,就看江映华敢不敢下令放箭了。 “废物混账!”江映华咬牙切齿,她如今所在城池乃是两州交界,战前才布置妥帖,命那二人带着驻军在州府城内封锁驻扎,应对不时滋扰的分散流寇。如何就这般无能,让人绑走了家眷? 空口白牙,江映华实在信不过。难不成他们随便绑了人,说是谁便是谁了? 江映华心一横,正欲无视威胁,乔安抬手拦下:“不可,城中百姓是命,老幼妇孺也是命,这是攻心之计。殿下假意应承,待人质落下,再追讨不迟,莫忘了骑兵的实力。” 江映华依言,任落败的流寇出逃,丢下的不只是这一干老幼,竟还有两个麻袋。 指挥好追讨的计策,江映华遣人去查探,那麻袋里,竟然是被打得鼻青脸肿,动弹不得的两个刺史。 江映华眼下恨不能乱箭齐发,将这两头蠢猪就此扎成刺猬泄愤才好。士兵将人抬到她眼前,她冷声质问:“州府如何?缘何被抓?” 那二人吓得抖动如筛子,哑着嗓子道:“殿下,大事不好,节度使,节度使他派兵破城了。”说罢就哭天抢地开来。 江映华闻言色变,与乔安对了眼色,忙将骑兵召回,旋即吩咐人联络派出的斥候。江映华则顾不得等人归来,核准消息,急忙手书一封送往京师。 入夜时分,最先收到的,竟是范阳驻军的求助信,原来依照江映华之请求加固沿线防守,竟被朔方军的主力击溃。他们不知江映华这边已然捉襟见肘,竟想着这是最近的援军,意图求助。 屋漏偏逢连夜雨。江映华得了这个消息,身心俱疲。好端端的,怎会如此?节度使手中兵马的确不算少,但一边击溃州府,一边还能硬着头皮直捣范阳,战线拉得如此长,究竟剑指何处? 江映华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复盘。她隐隐察觉,这症结便出在州府官员与流寇身上。若是州府、流寇本就是节度使兵变的挡箭牌,在朝廷虚晃一枪,分散注意,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两个中年刺史,长期守卫地方,怎会如此无能?牺牲家眷上演一出苦肉计来诓骗自己这个涉世不深的丫头,倒是一出好计谋。 范阳辖区乃是北境大门,断不能有丝毫闪失。眼下不知范阳主力如何,江映华遣乔安携半数禁军亲往封锁线援助,她加急又递出一份朔方节度使发兵范阳,求朝廷增援调兵的文书。 乔安也知晓,范阳不容有失。但他放不下只有一万禁军在手的江映华独对州府不知实数的叛军,固执的改派他人往范阳一线,自己留下,和江映华一道,应对两州内的叛乱。 江映华盘算着,只要自己能撑住五日,便有望北上回防范阳,朝中援军一到,两州的叛军很快就能被剿灭殆尽。 颜皖知来此之时,心底预设这里的暗探皆已经暴露反叛,先投递假消息试探,果不其然,回应如她所料。颜皖知心下大惊,合着节度使早就拿捏了自己安插进来的人,将计就计的传回京中的,全部都是假消息。 发觉异常,她连北署都不敢前去。直接拿出了陛下的密令,依着上边的吩咐,集结临近各处州府的驻军,前往江映华所在之处增援。是以陛下早在江映华发出求助信的那日,便已然收到了颜皖知的奏报,慌乱中再拨五万禁军往北境而去。 南北同时兴兵,乃是国朝少有的危局。陛下眸色阴沉,如此巧合的两处变故,该是暗地里有人合谋。她一面指挥着作战布防,一面命人探查起背后的阴谋来。 朔方节度使用兵如神,五日光景踏破数座城池,两州之中,除却江映华的驻地,其余县城几近沦陷。 江映华派出的探子回来的愈发少了,一星半点的消息拼拼凑凑,能得出的结论大抵是,这谋反的节度使豢养的私兵该是不少,州府并不是他的主力,范阳才是他的目标。 分析好眼下的形势,江映华自比做海上孤岛,与乔安合计,眼下朝廷该得了消息,二人得定计突围,不然早晚困死在此处。为了与援军汇合,当往南攻伐,杀出一条血路来。 颜皖知集结的地方兵力,则主要集中在东南的三处州府,是以她带兵杀过来,并没能与江映华相遇,二人各自一路,蚕食着两州内节度使叛军的南部防线。 领兵往疆场,颜皖知是生平头一次,而且,她不会武,充其量,学会了拿短刀匕首防身。 江乔二人的一万人马苦战数日,损失惨烈,但总算是杀出一丝光亮来。击退了一波攻势,将士们早已疲惫不堪,江映华下令,在新的小城内暂时休整,留存体力。 入夜,半数人浅睡养神,半数人警戒巡逻。一身浴血的哨兵跌跌撞撞的跑来通报,吵醒了所有的人,“不好了,叛军,大批叛军,往此处围来了。” 乔安迅速登高远眺,暗夜里,乌泱乌泱的深色团影自三面席卷,他匆匆知会江映华,“殿下,快回撤,人太多,敌不过。” 疲惫的军士往北撤去,叛军穷追不舍。乔安见情势危急,便主动殿后,逼着江映华回防驻地,等候援军。 是夜,剑戟刀兵的声响在回撤的路上不曾间断,火光漫天消弭了漫漫长夜的幽暗。 只是,那个一直护着江映华的满头灰白须发,本有旧伤在身的老将,再也不曾回还。 天色大亮,江映华在城楼苦等,直到眼底朦胧一片,也不见熟悉的身影归来。 江映华带着六千人马死守城池,眼见城楼上的兵士换了一茬又一茬。直到,第二日的正午,四万援军裹挟着黄烟滚滚,铁骑踏穿了叛军的阵脚,血战半日,清剿殆尽。 “末将等救驾来迟,请殿下治罪。” 第30章 来人是北营的小将,乔安亲带出来的徒弟,京中忠义侯府的世子。 江映华将人扶起,“派人把你师父寻回来,务必寻回来。分吾一万兵马,此处你不必管,即刻往范阳。” “殿下,陛下的意思,范阳您不必去,末将此来,一为平定两州贼寇,二为引援军往北,三便是亲送您回京。”世子抱拳一礼解释着。 “吾不去范阳,一万人马会尽快归还。料理干净便回京了,不需你送。”江映华的语气淡淡的,却不容回绝。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江映华是钦定的统军将领,世子也不好忤逆她。 江映华早已有了主意,敢折了她恩师一般的大将,总得付出代价。眼下援军已到,范阳危局有望,她得肃清两州烂账。 第27章 声东击西 世子与江映华短暂的接洽,停留半日,商议着后续安排。这半日光景里,禁军分批而来的最后一万兵马也已经抵达。 江映华见时机已到,便命人即刻领四万人马往范阳,自己稍作休整,整编手中的一万五千兵力,准备与州府内的节度使军相抗。 待休整之余,有密探来报,州境内东侧另有一股势力在与叛军对峙,瞧着似乎是地方驻军的军旗配置。 颜皖知此刻成了阵前军师,虽心忧江映华的安危,却根本分身乏术。 两州内的情报网因战乱瘫痪,她一时也想不出良策知会江映华,最要紧的,叛军眼下占据优势,她的斥候侦察兵,尝试数次都难以突破封锁,连江映华的具体位置都不知晓。 反而是江映华提前布下的哨兵,察觉了东线的异样,先一步汇报了这一情况。 闻听此言,江映华毫不迟疑的将消息知会一众将士,连日苦战的禁军老兵因此士气大震,仿佛横刀立马,即刻便能荡平贼寇,为战死的弟兄报仇雪恨一般。 既东路有了援军攻防,江映华眼下所处的位置与人汇合颇耗费时间,她对着沙盘苦思,若是乔安还在,要如何布置战局。 江映华回忆着乔安曾经的提点教诲,眸光一转便有了计策。 她要带着这一万五千兵马,沿西线北上,沿途收复叛军攻陷的城池,收编各处打散的地方兵力,而后,便是直捣防守空虚的匪巢节度使府,自后方绝人生路。 带兵厮杀苦战近一个月,江映华损失了三千余兵马。好在,西线的城池多数已然收回,百姓感念,更有愿意随军同行的壮汉一路追随。 江映华交待好地方官吏,整肃残部严防死守,亲自监督各处布防,将余下的兵士收编,再往北进发。 一路攻下来,队伍的总人数有增无减,已经突破了两万人。恰逢颜皖知东线突破北上,攻破叛军封锁后得了江映华的所在,颜皖知得知她安然无恙,便传信一封,欲带援军与人汇合。 江映华收到颜皖知的来信深感意外,从未料到数处州府的联军竟是这文文弱弱的小京官带来的,一时又惊又喜,对颜皖知的好感不知不觉中加深了好几层。 州府内战局平稳,消息传递的路线再度畅通,陛下的密信姗姗来迟,印证了颜皖知的传讯。 粗略算下来,二人手上约有五万兵马。 如今两州境内尚需应对的,只有朔方大营这一节度使的老巢。依探子回报的消息,那里的驻军充其量也就三万,对外宣扬的数目不过迷惑的幌子,主力部队早已与范阳驻军厮杀在一处,大有吞没范阳的架势。 而范阳前线的战事吃紧,两方殊死较量。世子的军报中提及,节度使兵经验丰富,朝廷的兵马应对颇为吃力,局势不容乐观,要有持久对抗的准备。 从陛下的密信中,江映华已然得知,朝中南线也已经发兵。军备粮草筹措不易,拖得久了,变故总会多上几分,乱局中的军需供应若是有了闪失,只怕取胜无望。 眼下最紧要的,该是断了节度使的后路才好。 如此筹谋后,江映华去信颜皖知,命人分出一万五千兵马与自己汇合,余下的人马望其亲自带往范阳,与世子汇合。 颜皖知闻讯,迅速响应,三日后那一万五千兵马便已经到达江映华指定的地点。 江映华眼见时机成熟,摸清节度使驻地兵力大致布防后,江映华挥师直入腹地,兵分两路,左右围攻,血战三日,拿下了节度使的老巢。 这该是大军北上最痛快的一仗,江映华亲赴杀场,挥刀阵前,引着一众将士杀红了眼。 只是禁军虽然取胜,伤亡却也是历次征战中最多的。这些长期与蛮夷较量的节度使兵不容小觑,应对委实艰难。 思及节度使的阴损手段,江映华在占领匪巢后,第一时间派兵攻破了节度使官邸,将未来得及逃亡的府中家眷悉数捉获,分出老幼命兵士押送范阳阵前,其余的人则屠戮殆尽。 若按用兵常理,一旦发现老巢被攻,节度使肯定会回兵救援,这样范阳之围或许可以得以喘息。而且由于回兵在来回奔袭的路上会疲乏不堪,若能在中途设伏,那节度使回防的兵马一定会被牵制大败。 眼下的江映华手中,算上颜皖知送来的援军,她自己俘虏的降兵,以及自发赶来的民兵,已有足足五万人马。 手下将士来不及休整,整编军队,清点物资。江映华则腾出手来,与几位小将谋划着若节度使回防,他们该设定的最佳埋伏位置。 与此同时,江映华放出风声,言说大军要即刻挥师东去,与范阳守军前后夹击,围歼叛军。 当初节度使发兵,在南侧以流寇牵制江映华的主力,悄无声息自北线攻入范阳。此时江映华扬言自东路行军,不管真假,节度使回防应该都不敢正面迎敌,总会选取南线或北线绕路归来才是。 是以勘察了周遭地形与以往兵力部署后,江映华决定在北线陈兵三万,设伏围堵。点了副将领着一万人马驻扎匪巢,以备不时之需。她自己则率余下的万人在南翼扎营,顺带,清算一笔旧账,料理干净州府的祸患。 那两个疑点重重的刺史早在被流寇扔下的时候,就被江映华下令抓了起来。迫于战事,江映华一直没有机会审问。 而这二人,作为州府主官,若真如江映华所料,有意勾结节度使筹谋作乱,养肥了流寇,那便是最危险的毒瘤,务必尽早铲除。 安驻南翼的江映华指挥人马,一边安置被战火袭扰的百姓,一边查证两州官员勾结节度使的罪证。 这二人十分嘴硬,只承认是能力不济,早期误判,轻视了流寇实力,后来错过良机,无力对抗叛军。极力辩解着自己充其量也就是个失察的罪过。 江映华命人提了州府要员审理,并查抄了两府一应留存文牒。这一番折腾竟然发现,州府公文大量焚毁,掌管文书的官员只说是因为战乱走水,意外流散。 拉扯三日,唯有府衙一负责端茶递水的小仆童偶然间提及,从前刺史身边最倚重的长史似乎与节度使身边的一位副将有几分交情,他曾见人来往过,每到那时,他便会被赶出去,却也不知谈论何事。 下属将此事上报江映华后,江映华正打算提人亲审,那小童竟在牢中离奇暴毙。 一番查问,兜兜转转终归证据不足,难以交朝廷定罪。说到底是地方大员,明面上不好处置。正在江映华一筹莫展之时,手下送来了颜皖知的亲笔信: “臣闻陛下谕,着殿下返京勿往范阳。军中调度副将与臣当接管。另闻禁军东进,叛军有分兵之势,切切提防,尽早南下。” 江映华收起手书,转身丢入火炉中,眸光闪烁,飘忽不定。 此间事情未了,陛下又在催促自己回京。江映华心知肚明,陛下不放心她初次领兵便应对强敌,但眼下很明显,江映华赌对了,节度使再技高一筹,终究也是乱了方寸,想要回防老巢,她不甘心功败垂成,如此灰溜溜返程。 更何况,节度使敢回来,那州府中定有他在意的东西,或是一早的筹谋。这两个混账刺史的底细还未查清,江映华如何敢放心离去。若是州府要员里藏着内鬼,那两州的安平便也维持不了几日。 翌日江映华亲自提审州府内的一应官吏,自长史至参军,上上下下的口风出奇的相似。这小小州府内已然沆瀣一气。 江映华心中咽不下这口气,抄没了要员家宅,仍无所获后,江映华杀心乍起。 当晚,她吩咐身边亲随,领一行人扮作流寇,将州府数名涉案有嫌隙的,足以有权势兴风作浪的要员家宅,做成战乱后被散落流寇滋扰的假相,放火烧宅,毁尸灭迹。 宁可错杀而不可错放,国难当头,江映华狠心如此,也是学了她长姐的处事风格。 仓促下料理了州府的烂摊子,江映华请旨朝中再派候补官员来此赴任,自己则固执的不肯回去,四下探听着节度使军回访动向,誓要决一死战。 殊不知,江映华身边早早埋伏有秘司的探子,将这人不从君命,执意迎敌,更不惜动用私刑,暗下杀手的行迹报与颜皖知。 第31章 节度使是个阴险诡诈的老狐狸,用兵最是难测。 江映华得到的消息,一直都是那路兵马秘密进军北线,往老巢直扑。她的探子回应如此,范阳军报传来的动向也是如此。 正当江映华想要带着自己的万余兵马往北线与伏兵汇合之时,意料之外的事出现了。 是日夤夜,江映华正率领人马拔营往北行军的半路上,哨兵突然回报,南翼州府驻地以东五十里,似乎是回防的叛军主力。 江映华闻讯,脑袋“轰”的一声,州府当真有内鬼,不然是谁给布防撕开了口子,节度使怎会悄无声息的窜来南线? 五十里,急行军何其迅速。江映华即刻下令,退往二十里外的城外隘口隐蔽备战,命一队人马往节度使驻地,速速搬救兵。 远在范阳的颜皖知得了细作的奏报后,无暇思虑江映华为何行事如此跳脱。脑中直觉提醒着她,江映华固执不肯从命返京,定然是两州之内有她不忍放手的险情。思及节度使有意回防匪巢,颜皖知委实心忧江映华的安危。 是以她未敢耽搁,依着密报中的所在,与世子请命,带了自己的一行兵马,马不停蹄的赶赴江映华的驻地,本想接应,顺带面对面的亲自劝人回京。 黎明时分,东方的天色泛着鱼肚白,颜皖知带着援军抵达了江映华本来的驻地,却被守军告知,江映华早在昨日傍晚便拔营北上。 疾驰而来的路上,颜皖知已然察觉到,中途有节度使军经过的蛛丝马迹。听得此语,她心下慌乱不已,赶忙调转马头,片刻不敢懈怠,径直北上。 两个时辰后,一处因数次战事而破败不堪的隘口前,两股兵马正在激烈厮杀,从地上铺陈的累累残躯尸首和空中弥漫的浓重的血腥气里,便能窥见这场战事的惨烈。 遥遥地,颜皖知便瞥见一个红衣银甲的姑娘,满身浴血的骑在高头大马上,提刀厮杀在乱军之中。 “糟了!”颜皖知暗道不妙,转头吩咐领兵的将军:“快,杀过去,殿下有难。” 将军忙命令士兵列阵,加速冲向乱军之中,不过须臾功夫,再回首已经没了颜皖知的影子。 江映华已苦守了近三个时辰,敌军人多势重,来势汹汹,据守的关隘又破败。她不得已亲自冲锋陷阵,提振士气,希求苦撑到援军前来。 眼下的江映华早已挂彩,于筋疲力尽只有一步之遥。多亏颜皖知的那身软甲,不然此刻她该是没有力气挥刀了。 杀红了眼的姑娘如今只是固执的循着肌肉的记忆,疯狂的将屠刀砍向身旁围拢的乱军,反应已经不算敏捷了。 敌方又发起了一波羽箭攻势,江映华眼前一片纷乱,胡乱的格挡着射来的箭矢。 顷刻间,江映华眼前闪过一个黑影,好似一头恶狼自空中扑来,江映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便被一股向下的惯性扑落马下,重重摔在地上。 随即入耳的,便是一声吃痛的尖叫。 江映华大睁着惊讶的双眸,定睛一瞧,这身上如巨石一般压得自己喘不过气的人,竟是颜皖知! 顾不得这人从何处冒出来的,置身沙场,她回过神的第一反应就是将人推开,迅速抓起身旁的武器。 就在她意图伸手的刹那,她猛然发现,颜皖知的背上插了一支箭,这人的脸色因吃痛无比苍白,冷汗涔涔,五官拧作一团,只是满眼担忧的看着自己,却已经说不出话。 “你,中箭了。”江映华心下大惊,这个连武艺都不会的傻子,是如何鼓足了勇气飞身过来,大着胆子给自己挡箭的? 颜皖知忍痛,闷声开口:“您,无事…就好。” 别过头去,江映华的余光瞄见身侧已经杀上来的援军,勉强扯出了一丝笑靥,“谢了。能动么,我带你走。” 颜皖知闻言,皱着眉头点了点头。江映华抬手摸到一把长刀,毫不迟疑地朝着颜皖知身后砍去,颜皖知被寒芒吓得抖了抖身子,不自觉地闭上了眼。 江映华一刀砍断了他身后的箭矢,只留了不长的一截,方便带人逃离。 江映华翻身起来,伸手将人从地上拉起,一手提着染血的长刀,一手紧紧握着颜皖知纤细的腕子,将人护在身后:“傻子,跟紧我,躲好了。” 一路厮杀躲避,江映华找到了自己受惊乱窜的战马,战马有灵性,见了主人便主动跑来,江映华拉着颜皖知飞身上马,在亲随的掩护下向北离了疆场,正欲后撤入城,迎面撞上了带援军而来的副将。 嘱托好副将与地方军合力迎战,江映华便径自离去,她自己的伤和颜皖知的伤都不适合再留在战场耽搁。纵马往最近的城中寻个落脚点,才是当务之急。 第28章 仓皇回京 江映华与颜皖知同乘一马,在亲卫的护送下一路疾驰,终于在北面二十余里的一个小县城落脚,差人请了郎中来。 这郎中是江映华特意为颜皖知请的。 江映华随行护卫里,有陛下自宫中拨来的通晓医术的女侍卫,自是用不到外面的郎中。军营中的军医粗犷,江映华担忧颜皖知细皮嫩肉的,养尊处优惯了不适应,便想着寻个民间的郎中来给人诊治。 江映华的刀伤自肩膀横贯肩胛骨,直指左侧后背的后心位置。狰狞的刀口翻开了皮肉,看着触目惊心。 那医女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拆卸着江映华身上的甲胄,即便如此,趴在床榻上的小人仍忍不住从牙缝里发出阵阵吃痛的闷哼,脸上的汗水更是与泪珠般滑落。 太痛了! 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江映华不觉有这般痛楚。许是眼下暂且安全了,她才恢复了常人对疼痛的感知。 医女手上动作不停,精心的为她清理着伤口,手法熟练的将伤药缓慢的洒落,眼中满是疼惜,忍不住开口道:“殿下这伤,非留疤不可,这该如何是好?” 江映华试图分散注意力减轻疼痛,便与她聊了起来:“一道疤痕罢了,又不是丢了胳膊断了腿,无需在意。” “殿下怎能如此说?您什么身份,竟平白受了这样的罪,若是陛下知晓了,该多心疼。”医女说着,声音都颤抖了几分。 江映华猛然反应过来,这人原是在长姐跟前伺候的,绝不能让人嘴碎说了出去,“不准多嘴,不能告诉陛下,可记住了?若那日叫吾知晓你们哪个漏了风声,绝不轻饶。” 医女有些不解的回视着江映华,见那人固执的盯着自己,等待一个回应,医女终于怯怯的点了点头:“属下记住了。” 如此,江映华才又安心的趴过去,由人包扎伤口。 这主仆二人折腾完,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待痛楚缓解,江映华更衣过后,便开门往院中走去,想要关照一下那个救了自己的颜皖知。 谁知一开门便瞧见那郎中在院中一脸无奈的等候着江映华,见人出来,匆匆上前,苦着个脸抱怨: “殿下,您这属下他不肯让小民医治啊,要不您劝劝,那金属入肉,怎能不清理伤口呢?” 江映华以为他们的箭伤早该料理明白了,谁知那人竟如此固执的不肯让人医治? 江映华立时来了脾气,即便伤得不是要害,也没有在乱局中任性的道理。一旦伤口肿胀化脓,若是治疗不当,随时都要恶化,甚至是丢了性命的风险。 江映华气冲冲的朝着颜皖知歇息的房间走去,一脚将房门踢开,一腔怒火正要发作,迎面便瞧见颜皖知惊诧的忍痛薅起了旁边的被子,挡住了自己的身子。 原来,这个胆小鬼竟然大着胆子,自己拿了匕首,硬生生忍着痛楚,试图剜出体内的断箭。 江映华羞赧的别过脸去,满心怒火烟消云散,所谓非礼勿视。颜皖知毕竟是男子,江映华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 她背对着人,蚊子一样的道歉:“我,我不是有意的,见谅。” 颜皖知惊魂未定,闻言试探着开口询问:“殿下可否,可否先出去?” 江映华身子转了九十度,目光正对着庭院,疑惑着问:“是命重要,还是你的矫情重要?郎中诊伤,天经地义,你为何回绝?我请的不是毛手毛脚的军医,正经郎中你也不用么?这儿可没有太医。” 沉默须臾,颜皖知讷讷开口:“臣知晓些治疗箭伤的手法,自己可以的。” 江映华却是不信,看着她方才的模样,估摸着该是犹豫许久,都没敢真的一刀下去。她嗤笑一声,“若是颜承旨不愿粗鄙男子看了去,吾有医女,可借你一用。你莫要逞能了,等着。” 江映华说罢抬脚便走,朝着院子后面走去,去寻那个为自己浣衣的医女。 颜皖知本还想回绝,奈何那人走得太快,她挣扎着起身,将门从内侧挡住,生怕再出其不意的闯进人来。 房间内,她忍着痛楚,将身上的衣袍理顺,只露出了中箭的半个肩膀,左右观瞧了半晌,才肯挪开门闩,小心翼翼地窝在了床上。 第32章 是以医女入内的时候,颜皖知趴窝着,身上只有插着断箭的右肩裸露在外。 医女处理不便,几次试图拉下她的衣衫,都被颜皖知厉声制止。箭头刚刚取出,止了血迹,颜皖知便急着开口,将人打发了出去,说什么也不让医女帮忙包扎伤处。 医女十分不解的被撵了出来,回去便和江映华抱怨:“颜承旨好生奇怪,属下给他医治,他百般推脱,连多一点的衣服都不肯往下褪,扭扭捏捏的,非要自己包扎。” 江映华闻言,虽然不理解,却还是嗤笑出声:“这人真是毛病大,男子不行,女子也不行。不知是谁惯的他这路脾气。” 医女十分俏皮的眨巴着眼睛:“不过嘛,那颜承旨不光生得好看,那皮肤溜光水滑的,比属下的都好上许多,像个小妮子。” 江映华咂么着这句话,总觉得何处怪怪的。 她故作正经的斥道:“人家是朝中命官,你怎可如此无礼?” 医女吃瘪,不再言语,老实退了出去。 夜深人静,江映华一个人倚着窗子思索,这出身世家的男子自幼养尊处优,细皮嫩肉也是常理。 颜皖知是何身世,能养出这般为人称道的才情,如此矫情的脾气,处处讲究远胜女子的精致来 ? 脑海中不自觉地又蹦出从前江映华第一次过府,颜皖知书房中那奇奇怪怪的话本子来,江映华不禁打了个激灵,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赶忙揉了揉脑袋,不再去想。 安卧软榻,江映华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若是这颜皖知根本就是个女子呢? 连日征战实在困倦,江映华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已经被周公召唤了去。第二日清晨,这等荒唐想法,也就被她抛去九霄云外了。 回防驻地的节度使叛军被前前后后的两路援军包了饺子,血战了一日一夜后,死的死,降的降。 江映华闻听奏报长舒一口气,心中的巨石总算是落地了。 如此,便算是彻底断了节度使的后路,他们想回,也回不来了。 苦战的将士们疲累非常,趁着军需物资尚算充裕,江映华在营中组织着众人来了一场庆功宴。 大军就地驻扎,酒足饭饱,江映华入了主帐内,盯着地图,规划着往范阳的行军路线。 即便叛军在州府折了一战,但他们的实力仍不容小觑,如何用好州府的一应兵马,是干系几时打响反攻收官之战的重中之重。 正在江映华苦思冥想之时,颜皖知在帐外求见。江映华闻言,出声命人入内。 “天色已晚,颜承旨有伤在身,何事来此?”江映华瞧着来人,柔声开口。 “殿下也有伤在身,怎可长留营中?您打算几时动身返京,臣与您同行。”颜皖知拱手一礼,正色开口。 江映华敛了笑意,垂眸将视线又落回地图上,淡淡回应:“吾不打算回去,眼下战机正逢良时,吾想带兵东征,参与收官之战。” 听罢此语,颜皖知交握的双手紧了紧,试探道:“殿下,这是陛下的旨意,您当真不从?” 江映华面色不悦,转身冷声问道:“你要拿长姐压我?你该清楚,长姐缘何命吾回去。但眼下吾已经脱离险境,明面上的主将归京,会影响下头的士气的。” “以殿下的身份,您一道命令,安置好将士即可。既是奉旨归京,无人敢有异议。”颜皖知固执的反驳。 江映华见人执着的与自己僵持,心知若是惹恼了这些文臣,一会儿便有涛涛海浪般的大道理向自己席卷而来。即便江映华自己不曾被颜皖知说教过,但眼前人的口才如何,朝野上下无人不知。 简而言之,除了陛下,此人谁的颜面也不给,当堂就能怼得人哑口无言。 或许,她对江映华,一向是收敛客气的。 “罢了,容吾想想,明日给你答复。颜承旨,早些回去歇着吧。”江映华语气缓和了下来,却无奈的下了逐客令。 颜皖知见状,暗忖这人倔强固执,不可急在一时,便识趣的退了出去。 江映华给颜皖知的答复,便是第二日午后,兴致勃勃地整军备战,一番激昂言论,引得将士们再度热血沸腾。 颜皖知在旁扶额,这个姑奶奶的蛊惑人心的本事也是天上少有,地上难寻。昨晚耍弄自己,今日游说将士,真有你的。 江映华下令,要打明日起,依照部署东进。 颜皖知正在苦思如何能阻止小祖宗入范阳之时,救兵来了。 陛下派了一队近百人的御前卫戍营侍卫,带着手谕前来。 来人未能找见外出巡视的江映华,便径直找上了颜皖知。 直到日暮时分,江映华才拖着疲惫的身子纵马归营。 一入营内,便诧异的发觉,营中气氛诡谲,还多了好些御前的守卫。 她心下一惊,暗道不妙。 胸中已如小鹿乱撞,面色上仍然固执的端着清冷的容颜。下马入帐,只见颜皖知和副将早已等候在此,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御前的侍卫,江映华分外眼熟。她强装镇定,出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两个侍卫单膝跪地,抱拳一礼,“臣等奉旨,接殿下回京。” 颜皖知随即上前,给江映华递了一份帛书:“殿下,陛下手谕,您自己看罢。” 江映华冷眼扫视了这三人,伸手接过手谕,舒展开来: “违逆君命,私决命官,尔预反乎?限七日滚回太章宫,违者国法论处,断不容情。” 眼见此令,江映华心下大惊。她把陛下惹毛了,这还不是最要紧的,问题在于,陛下知晓了她私自屠戮州府官员的事。 江映华手里用力的捏着帛书,垂眸扫了一眼颜皖知,那人微微躬着身子,一脸紧张的神色。 再看那两个侍卫,一本正经,陛下派了几十个御前的人,这就是不走也得走,说好听了是接,说难听了就是抓人来了。 压着心中的不满与惶恐,江映华询问侍卫:“二位几时动身?” “车马早已备好,殿下随时可以动身,陛下该当设了期限,臣等不敢耽搁,恐生闪失。”侍卫恭谨对答。 “知道了,你二人去外头候着,本王有话交待下属。”江映华负手而立,走到主帐案前,冷声吩咐。 那二人闻言便退了出去,颜皖知作势也要离开。 江映华开口拦下:“颜承旨留步,”转头对副将紧急移交了军务后,同那人说:“你去操持吧,吾有话单独知会颜承旨。” 副将也领命退了出去,帐内只剩江映华和颜皖知两个人,一时间安静的连呼吸声都分外清楚。 沉默良久,江映华疲惫的坐在主位上,垂眸凝视着脚下的土地,有些落寞的问:“你既无心护我,为何不远千里跑来接我?” 颜皖知听了这话,有些诧异的怔愣了须臾,可她说出口的话,却委实令人心寒:“臣只是奉命行事,陛下有旨,臣自当遵从。” 江映华突然冷笑一声,颓唐的从主位上撑着站起来,走到颜皖知身旁,堪堪将二人的视线错开:“很好,颜承旨忠心耿介,陛下一定十分欣慰。”说罢,抬脚往帐外走去,走到门边,她又怅然补充道:“吾本以为,你能懂我。” 话音方落,江映华不等人回应,便大步流星的离去,随着御前的人,踏上了返京的路途。 第29章 功败垂成 太章宫内,晚风瑟索,席卷着老树枝桠上零星残存的几片固执的枯叶。残霞湮没,幽深的夜幕渐渐笼罩,寒鸦一行,掠过碧色琉璃的瓦檐。 江镜澈孤傲的背影在烛火的昏黄光线下,被拉得颀长,飘飘忽忽的,散落在青石铺就的地砖上,“昭王到哪儿了?” 她的眸光迷离,容颜憔悴,再清冷端庄的肃穆模样,也掩盖不住那一抹忧心的神伤。 内侍近前,细微的声音传来:“下头的人午后回报,明日该到了。” 翌日清晨,江映华在一众御前侍卫的“护送”下,总算踏着七日内的小尾巴顺利抵京。 一行人直接将江映华抬往了禁宫大内,就差把人径直送进陛下的承明殿了。 八月离京,恰逢金秋时节;归来时,竟已是枯叶飘零的十月下旬了,眼见凛冬将至,禁宫中也添了几分寒冬的冷冽。 特别是这料峭冷风中,尚瞧不见朝阳的清早。 出了轿辇,早早便有宫人在旁等候。无需江映华问询,他们便将人引着往承明殿前去。 到了殿前的回廊下,那老公公拱手道:“九殿下,咱家奉陛下旨,还请您在此,跪候陛下散朝归来。” 江映华昂首望了一眼天色,这个时辰,朝会不过刚刚开始,候着散朝少说也得一个时辰。陛下这是有意磋磨,要给她个下马威才是。 老公公就那么俯着身子在旁候着,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江映华无奈的瞥了他一眼,近前一步,撩起裙摆便依言跪了下去。 第33章 嘶!汉白玉的石台阶真凉!又冷又硬的,在膝盖贴上的一瞬间,便觉得冷到了骨头里。 连日赶路,途径之处才经过战火洗礼,无论是官道的颠簸,还是街市的寥落,都给这一番行程添了诸多苦楚。江映华本就疲惫不堪,入了宫尚未见到人,就先挨了教训,心里别提有多憋闷。 她冷着脸在那儿,周身的气场压得宫人难受。旁的人都躲得远远的,路过的全都绕行避开。如此,江映华倒也清静,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只是晨风不作美,时常吹来一股穿透衣料的寒凉,冻得人上下牙齿都打起了寒颤。 手脚冰凉,腰酸腿麻的江映华凭借刚从沙场归来的意志力,尚能维持耳聪目明,敛着眼睑,蹙着眉心,抵抗着难熬的冷冽痛楚。 不知过了几时,她紧闭的眼前橘红色一片上忽然压下来一道晃动的暗影,下意识抬眼,便对上了陛下那一双压抑着怒火的眸子,“滚进来。” 江映华挣扎着起身,踉跄着提起酸麻不已的双腿,挪进了温暖如春的承明殿中。 此时此刻,她心里堵着气是真的,畏惧眼前人恼火也是真的。入了大殿,她站得离那人三丈远,一声不吭的耷拉着脑袋。 一袭明黄色的曳地礼服施施然落在了江映华垂着的眸光中,悄无声息。陛下见人不动,倒是自己走过来了。 “唔!”江映华还没回过神来,膝弯便挨了一脚,身子又直直栽落在青石砖上,骨头磕地,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这是动真格的不成?江映华暗自盘算着。受了惊吓的她,一时也不敢胡来,正了正身子,嗫嚅道:“陛下,息怒。” “三催四请总算见了真人,昭王还真是主意正。若再不来,朕都打算亲去请你还朝了。”陛下背对着她,阴阳怪气的嘲讽。 江映华知晓,她称自己的封爵,连名字都省了,便是真的动了肝火。既如此,那不如公事公论。 “陛下容禀,臣既奉命领兵出征,便该有始有终,岂可临阵脱逃,寒了将士的心?”江映华不卑不亢的回应。 陛下冷笑一声,“奉旨?朕给你的旨意是要你做什么?” “肃清州府流寇作乱,”江映华本不假思索的就说了出来,说完才猛然惊觉,陛下这是挖坑等着她自己跳呢。节度使兵变已然不是流寇作乱,她好似真的没有立场不遵上谕,强留北境,掺和范阳一战。 思量须臾,她决定给自己找补一二:“可这流寇本就是兵变的障眼法,一个幌子罢了。臣既最早前去,知晓的便最是清楚。虽说将士数次陷于危难,臣不敢说自己全无过错,但局势已然扭转,荡平兵变只是时间问题,您为……” “够了!第一次领兵就敢不从调令,你眼里有没有国法军规?”陛下陡然抬高了嗓音,厉声喝止。 “臣不想入朝之时,您教臣国事为重,事急从权,身为亲王要以天下为己任。母亲亦常常教导,为臣为妹,自当尽心为您分忧。如今臣依从吩咐,事事以家国利益为先,两军阵前恐失良机,冲锋陷阵,身先士卒,反倒错了?”江映华见陛下拿国法压她,心底没来由的委屈。 “既如此,您赐臣的兵符,也请您收回。此举于国法不合,臣担不起罪责。” 她从怀中取出那枚贴身不离的锦囊,抬手便递了出去。 陛下显然是没想到她竟敢如此固执,以往吓上一吓,便也会规矩认错。今日江映华的执拗倒让陛下的怒气陡增了几分。 自打北境通信之路通畅如常,陛下收到安插在江映华身边的探子递回来的消息,便心有余悸。本是将人送去历练一番积累些战功经验,哪里想到竟入了虎狼的圈套,几次孤军奋战,陷于危难。 最后的一次,更是提及,这丫头亲与乱军厮杀一处,身负重伤。 毫不过分的讲,陛下现下还有几分后怕,若这唯一的妹妹当真因自己决策失误,年纪轻轻葬送于乱军之手,该当如何是好? 不提至亲之情,只论朝事,江映华毕竟是一朝亲王,就这般草率的死了,朝廷与皇家颜面尽失,于固统百害无一利。 怒火中烧的陛下将骨节攥的咯咯作响,强忍着一巴掌呼上去的冲动,沉默半晌,冷冷质问: “你既如此说,便也知晓律例法度。哪一条允许亲王滥用私刑,诛杀朝廷命官?哪一条许你杀人放火,不论老幼妇孺?” 自是没有。 江映华哑然,将兵符置于身前的地砖上,没有再回应。 她做得这一切,本就是危局下的无奈之举。她杀的人,本就是疑点重重的待罪佞臣。即便她无视律法,可若真的等候着朝廷来查,一旦有人背地里勾结着叛军,那数万将士便会死无葬身之地。这因由,陛下如何不懂? 本是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初次办差便坐了冷心冷情的判官,江映华的心里本就不好受。她从不曾有过如此抉择,一言出去,便是数条人命;可若心软,也许便是万千冤魂。 陛下既明知故问,便也无甚好说。江映华没了脾气,没了不能亲灭叛军的遗憾,眼下只剩不甘和委屈。 长姐说的好听,以姐妹亲情拿捏她就范,到头来还是处处提防,身边埋满了眼线。可她扪心自问,所作所为,无愧于自己的职责与身份。 “问你话呢!”陛下只当江映华犯了驴脾气,厉声斥道。 冷不丁的,江映华被吓得一抖,抿了抿唇,垂着头绝望道:“臣无言可辩,但凭陛下发落。” 殿内良久的沉默,寂静无声。半晌,陛下冷冷唤道:“来人!” 自外间进来几名内侍,垂手等候着吩咐。 “昭王罔顾国法,肆意妄为,即刻收押宗正狱,听候发落。带下去。” 陛下的语气波澜不惊,对着一众侍从吩咐道。 江映华错愕的抬起了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呆呆地望向长姐,那人根本不看她。江映华的嘴唇动了动,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两行清泪终不再眼眶中打转,径自滚落脸颊。 一众内侍无人敢动,昭王在他们眼中便是除却陛下以外,国朝唯一的小祖宗,一时间他们甚至期待着陛下收回成命。 “禁卫何在?”陛下见人不动,便也没同内侍废话。话音刚落,殿内涌来数名带刀护卫,直接朝着江映华前去,将人架了出去。 押送宗正狱的路上,江映华泪落如雨。国朝规矩,宗亲有罪,最后的归宿也不过就是此处。有人被圈禁数月,吓唬一通,便照样衣食无忧;有人一生困于高墙,行尸走肉;也有人,进去便是一杯鸩酒,了却残生。 “长姐还真是铁面无私。”江映华望着宗正寺的高墙,心中暗暗感叹。 她自问,距大逆不道,威慑君权足有八百里之遥,如何就得了这般惨淡的结局?一腔热血错付的痛楚,令她眼前一黑,脑子嗡鸣阵阵,迷迷糊糊的便入了羁押的牢狱。 说是牢狱,其实只是除却了骄奢陈设和玉盘珍馐的寻常宅院罢了,当然,还有把守森严的禁卫。 江映华置身此处,百思不得其解。那个曾经在山峦之巅信誓旦旦托付信任的长姐,就这般容人不得? 自己的所作所为,无愧于心。若是母亲知晓了,可会出言相劝? 起初,她心存侥幸,还盼着那人松口,放她出去。 等了几日毫无动静,江映华唯一的念想如寒夜萤火,瞬间熄灭。她开始怀疑自己,自暴自弃,颓唐而浑浑噩噩的度日,几近昏天黑地,不知今夕何夕。 有好几次,她疯疯癫癫的与禁卫讨酒喝,禁卫自是不会给。后来,她便绝食胡闹,折腾的自己没了意识,再醒来时,却被太医扎成了刺猬。 转眼已是十一月初,江映华被关在狱中有小十日了。 入夜太章宫,太后寝殿内,陛下与太后对坐一处,眼前是一局胜负难分的残棋。 “母亲,对华儿的安排,您意下如何?”江镜澈试探着问询。 太后手持一枚白子,扫视着残局,思量半晌,方才落下一子,淡淡回应道:“就依皇帝的意思办吧。” “是,那您得空可要出宫去见见华儿?”江镜澈复又落下一枚黑子,柔声问道。 “既有此安排,大局为重,吾就不添乱了。”太后的眸色晦暗,轻叹了一口气。本拎了一子要落,凝视半晌,又将棋子扔了回去,有些无奈的叹道:“人老了,思路大不如前,赢不了,不下了。” 第30章 暗度陈仓 夜幕笼罩下的宗正寺,分外静谧。月明星稀,晚风瑟瑟。 江映华折腾够了,也就不再闹,只是心绪总是压抑非常。 她暗暗下定决心,若还能有恢复自由的一日,她再不会如此傻。行事该当迂回,也不必为了朝中事舍生忘死,权当自己是皇权至尊下讨生活的一个小吏就足够了。 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干她何事? 只要陛下在位一日,她再不羁,也有命在。若有一日陛下都不能安坐至尊,那她也绝无活路。这么浅显的道理,从前怎就不懂呢? 第34章 她本就该做好一个游手好闲的小纨绔,怎就信了那人的苦情戏了呢? 哦,对了,还有她的身边人。 颜皖知本就是陛下手中的利剑,一心捍卫的皆是陛下的利益权欲。可江映华傻乎乎的,与之越走越近,心底里好感与日俱增,还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情愫来,真是好糊涂。 江映华在北境杀人,用的乃是身边亲信,能被陛下觉察,只能是秘司的线报。 那日,江映华本想听颜皖知解释,只要她分辩一句,江映华便信了。可那人,固执的重申,她只会奉旨行事的宗旨。 思及此,江映华觉得自己一颗心,分作两瓣,皆是情意错付,不由得苦笑一声。借着月色,看向身后狰狞的刀疤,她冰凉的指尖抚上去,温热的泪珠便滚落,摔在地上七零八落。 多日后,颜皖知风尘仆仆的奉旨归京,带回的,还有陛下翘首以盼的,范阳大捷的消息。 听闻节度使已在押送京城的路上,陛下龙颜大悦,连说了三个好字。 是日,恰是冬月初十,太章宫上下皆是欢欣雀跃,宫内厨房备下了热腾腾的饺子,赏赐给宫人,算是庆贺北境大捷之喜。 侍奉在君前的颜皖知,却是高兴不起来。她早便知晓,江映华回来便被陛下幽禁了,身在北境,心已经飞到了京城。眼下,她眸光中隐忍又透着挣扎,她想出言为江映华求情,又觉得自己的身份不该添乱。 毕竟,在北境,她接到陛下手谕的刹那,便已然知晓,这秘司中,还有另一股不属于她的势力,攥在陛下手中,散布在江映华的身旁。 也就是说,陛下提防着颜皖知,也提防着江映华。颜皖知顿觉周身凉意萦绕,遍体生寒,当真君心难测。 走神儿的目光是呆愣愣的,陛下一眼瞥过去,便发觉了她的异样。 “颜卿,此次北行辛苦了。你可有什么话要同朕说?”陛下安坐上首,幽幽开口。 突然被提及,颜皖知急忙收回了纷乱的思绪,拱手道:“北境的一应事务查办结果,臣已尽数写于奏表之上,请陛下垂鉴。” 陛下状作漫不经心的抽出了她的奏表,一目十行,勾了勾嘴角,笑问:“颜卿不觉得,自己的差事漏了点什么?” 颜皖知饶有预料,也是心底一惊,匆匆起身,跪在殿内正中:“陛下恕罪。” “你几时与她私交这般深了,都敢替人遮掩了不成?”陛下将奏表重重拍在桌案上,冷声质问。 “臣不敢。求陛下明鉴,彼时战事吃紧,臣一时忧心昭王安危,只顾带兵求援,这才疏忽耽搁了奏报。待您的旨意入营,臣也无需再报了。”颜皖知战战兢兢的解释着。 “哦?如此倒成朕的不是了。呵呵,起来吧。”陛下轻笑一声,好似并不在意,随手就翻篇儿了。 颜皖知明知陛下并不是这等大条的性情,却也明白过去的事已经无可挽回。她不如大胆一次,把握住机会,顺带开了口,总好过突兀的问起,“陛下,昭王她,她有伤在身,您可知晓?” 陛下闻言,凤眸中的神色闪过一丝凌厉,语气淡淡:“颜卿这是关心她?” “陛下,昭王心直口快,气头上的话语当不得真,您……” 颜皖知不知哪儿来的勇气,顺势就要求情。 “朕的妹妹是何脾气,还要你来告诉?”陛下冷声打断了颜皖知的话语。 “臣,失言。陛下息怒。”颜皖知慌忙告罪。 “罢了,你既惦记她,明日来此取样东西,代朕去看她一眼吧。”陛下并未动怒,反而话音柔和的下了恩旨。 颜皖知有些意外,欣喜的谢恩应下,一整晚都十分激动,竟至入不得眠。 翌日,颜皖知依言入了承明殿,去找陛下取东西。 陛下取出了一封制书,交到颜皖知手上,示意她打开查阅。 颜皖知接过,展开制书,草草略了几眼,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色。 陛下在她身前幽幽开口,“朕备了些吃食,一会你带去,陪她喝一通。” “臣遵旨。”颜皖知重新收好制书,递出去,想要交还陛下。 陛下并未接过,出言吩咐:“此制你收好,”随即从广袖中取出一个锦囊,“连同此物,务必替她安置妥帖。” 颜皖知伸手接过,“臣记下了。” 陛下朝着一位近侍挥了挥手,那人给了颜皖知一粒药丸,道:“颜承旨,您得把这个吃了才成。” 颜皖知错愕了须臾,伸手接过便要含在嘴里,却被陛下笑着制止:“没让你现在吃,去了宗正寺再吃。” 颜皖知有些尴尬地缩回了手。 “朕要她忍辱负重,砥砺图存。上好的璞玉也要琢磨,褪去棱角才会圆融。该如何劝,你可有数?”陛下缓缓踱着步子,打量着颜皖知。 颜皖知垂眸思量片刻道:“臣定不辱命。” 日落月升,颜皖知带着陛下赐的令牌,入了防守森严的宗正狱中。 她由人引着,走到了江映华的房间,确切的说,这宽广的宗正狱中,只有江映华一个囚徒。 轻声推开了房门,屋内的陈设十分单调,无非就是一桌一椅,一张床榻罢了。江映华干脆,省了桌椅,颓唐的瘫坐在窗前的地上,透过封死的窗棂,抬眸看向外面的夜色。 一袭青丝散落在肩头,遮挡了那人稚嫩的容颜。宽大的衣袍下,隐隐约约能看见身形的轮廓,好似有些瘦弱。 颜皖知见她如此模样,眼底泛起一丝心疼。犹记得在王府中第一眼见她,顾盼生辉,明眸善睐,端得高傲雍容,那才是她该有的样子。 江映华自是听到了动静,她只当是来此送饭的看守,自是不会瞧上一眼,也不会多说半个字。 颜皖知合拢了房门,江映华竟连蜡烛都省了,屋中阴暗,全凭月色的一点光亮。颜皖知将带来的食盒放在地上,摸索着取了火折子,点燃了桌前的烛火。 突如其来的火光入了江映华的眼,她操着阴冷沙哑的嗓音斥道:“放肆,滚!” 颜皖知闻言,赶忙躬身见礼:“殿下,是臣。臣奉陛下旨意,来探望殿下。” 江映华闻言愣了愣,挣扎许久,还是敌不过心底的期待,起身回眸看向了来人,眼底的神色很是复杂。 二人四目相对的刹那,颜皖知没忍住,竟红了眼眶。 江映华的脸上,除却哀伤的愁容,便不剩什么了。短短半月,她将自己折腾的形销骨立,脸颊凹陷,眸下青黑一片,唇上血色渐无。 “你来作甚?”江映华讷讷地开口。 “陛下命臣给您送些吃食。”颜皖知的声音有些发颤。 江映华扫了一眼那个精致的,与这个房间格格不入的食盒,冷声道:“送到了,就走吧。” “臣,臣还给您带了棋谱。还有一个好消息,范阳大捷了。”颜皖知并不肯走,试探着说道。 江映华复又转回身去,不看她也不说话。 “殿下,您何必自苦?臣带了酒肉,您多少吃一些可好?” 见她不为所动,颜皖知直接走到桌前,将热腾腾的饭菜摆在桌上,瞬间香气四溢。最要紧的,是那一壶酒,去了塞子,浓郁的酒香便扑鼻而来。 江映华馋酒好长时间了,即便知晓借酒浇愁无用,她也还是想喝。 颜皖知知道,牢中的饭食清汤寡水,江映华养尊处优惯了,该是惦记这一口吃食的。 只是那人依旧无动于衷。 颜皖知等了许久,眼见菜上的热气都散了,江映华仍然维持着窝在窗前的姿势,背对着不发一言。 颜皖知大着胆子上前,解下自己身上厚实的披风,搭在了江映华的肩上,“殿下心中郁闷,拿臣出气可好?” 江映华抬手拂去了披风,声音很轻:“你走。” “臣,不走。”颜皖知固执的站在她身旁,将披风捡起,方才落了地,已经脏了,她自是不会再给人披,只将那物件丢到了一旁。 江映华睨了她一眼,抬脚朝着床榻走去,背对着那人,身子一歪,便要入睡。 颜皖知就在一旁候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江映华终于败下阵来,略带鼻音的问道:“今儿是何日了?” “冬月十一。”颜皖知眸子里闪过一丝欣喜,赶忙回应。 闻听此语,床上的人忽然坐了起来。若是仔细观瞧,还能看见她红肿的眼眶。 江映华缓缓走到了桌前,望着满桌的珍馐美馔,竟都很合她的胃口,可她眼下只觉恍如隔世。她抬手将盘盘盏盏掀翻在地,只留了一壶酒。 她随意的坐在地上,抬头问颜皖知:“今日是吾的生辰,你可愿留下陪我小酌?” 颜皖知诧异不已,竟是生辰么?怪不得陛下备了这许多吃食。 颜皖知怔愣须臾,便赶忙在桌前坐下,拿起酒杯来便要斟酒。 江映华按住了她的手,颜皖知激灵一下,江映华的手,太凉了。 第35章 夺过酒壶,江映华给颜皖知斟了半杯酒递过去,自己便抱着酒壶喝开了,灌了一口酒入腹,她喃喃道:“你随意,别说话,陪我一会儿就好。” 颜皖知刚想回应些什么,江映华抬手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勾唇一笑,自顾自的灌着酒。不多时,那壶中便一滴不剩了。 颜皖知奉命来此安抚,却没想到,江映华这般颓废,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找到。 她正在思量如何寻了时机开口,江映华的指尖已经落在了自己身前的半杯酒上,“别同我抢了,”说罢她手一扬,连这一口都没放过。 喝完了这一壶,江映华已经有些醉了,手撑着脑袋,嗔怪道:“怎就不能多带两壶?” 话音方落,江映华眸色迷离,摇晃了两下脑袋,头一歪便倒在了桌上人事不省。 “喝得也忒急了。”颜皖知见她没了意识,走上前去,抬手轻轻理了理她的发丝,眼中满是怜惜的自言自语。 为江映华整理好衣衫,颜皖知收拾着一地狼藉,便也就退了出去。 后续的事,自是有人安排妥贴。 第31章 陌上归人 哒哒, 哒哒哒…… 头脑昏沉的江映华半梦半醒下,觉得自己的身子在隐隐的摇晃。耳畔传来阵阵有节奏的马蹄落地的轻响。 意识朦胧间,她扒开惺忪的睡眼, 挤了挤眼睑, 穿过一层水雾, 映入眼帘的, 竟是一辆内饰豪华的马车。 她猛然惊醒, 噌的坐起身来,将旁边的小婢子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殿下, 您可是梦魇了?” 江映华拧着眉头, 抬手覆上额头, 嗯, 没发烧。这究竟是何故?她努力回想着,只记得夜间颜皖知来过,后来的事,便断片儿了。 她掀开轿帘,外间天光大亮, 不,准确的说,太阳已然西斜。这周遭的景致也十分陌生。马车周围环绕了一圈侍卫打扮的人。 “我这是被流放了?” 江映华暗自腹诽, 但瞧着车内的豪华陈设, 还有自己身上被换过的锦袍, 好似流放没有这个待遇。 她定睛瞧着车内两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婢女,确认自己不曾见过, 疑惑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谁来说说?” 两个小婢子面面相觑,“殿下, 您指什么?” 得,还是两个傻丫头。 江映华稳住情绪,尽量保持着耐心,柔声道:“你二人哪来的?带吾去哪?” “婢子们是才过了内廷司提选拨来的,至于去何处婢子不知,管事嬷嬷只命婢子照顾好您。”两个小婢子怯怯的回应。 原是宫中的新人,难怪看着这年纪都不大,反应也不够机灵。 “停车!”江映华厉声喝道。知晓无法从婢女们身上问出话来,那便只能问外面的人了。 听得吩咐,车夫“吁~”的一声拉紧了缰绳,马车逐渐停了下来,还未等江映华起身出来,便有侍卫纵马上前,拱手道:“殿下可有吩咐?” “谁能告诉吾,这是往何处?”江映华正懒得动弹,如此便就窝在车内,抬高了嗓音问道。 “殿下身上该是有陛下的诏令,您一看便知。臣等奉命随行,不便多嘴。”领头的侍卫挥退了身旁的人,压着嗓音回道。 江映华闻言,掀开盖在身上的锦被,四下瞧了一眼,一身华服整整齐齐,并无异样。她将两个傻乎乎好奇凑过来的婢子打发到车外去,自己探手往怀中和腰间摸去。不过须臾,便摸到了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锦囊。 除此之外,怀中还有一份帛书,是陛下加盖了玉玺的制书。 江映华看过后,便又原样放了回去。手中捏着那枚锦囊中又硬又冷冰冰的物件,无力的闭了眼睛,轻声吐出一句:“无事,走吧。” 马车复又遥遥晃晃,一行人马扬起黄尘百丈。 ——** 两年后。 绍正三年腊月寒冬,大楚北境振威军驻地内旌旗招展。离军营不远处,便有一座极尽豪奢、占地颇丰的宅院。门前的石狮子面容肃正,昭示着府中人的尊贵与威严。 皑皑白雪覆盖的北域草原上,一身着墨色锦袍,外披雪白狐裘的飒爽女子,将满头乌发高束于顶,身下一匹雪白的骏马驾驭的飞快,在莹亮的雪地间留下一串长长的马蹄印。 那一袭光彩夺目的雪白直奔巍峨的宅院而去,纵马跨过门前的台阶,直入了内院才翻身下马,随手甩了鞭子给身旁的小厮,大步流星的朝着房中而去,通身的做派便是潇洒不羁。 一位老管家在后面忙不迭地的追:“殿下,府中来客了,打京中来的,正在前厅,您可要召见?” “没空。”江映华冷冷的甩下两个字,便直入房中,摔了门将管家拒之门外。 殊不知,那弯曲石径旁的老树下,一身朱红官袍的人将这一幕瞧了个仔细,扑哧笑出声来:“年岁长了,脾气也大了。” 一身朱红站在雪地里太过显眼,老管家吃了瘪转身往回走,便一眼瞧见了,忙迎上前去:“郎君,要不您留个名帖,老奴也好再通传?” “不劳烦,我改日再来拜会。”她微微颔首,便朝着府门走去,直接离开了。 两日后,振威军的主营帅帐内,一小将匆匆入内,对着主位上端坐的人抱拳一礼:“主帅,京中遣人来犒劳军士,郎官已在营外,您是否传召?” “传。”江映华靠在座位上,拿着丝帕擦拭着手中的一柄宝剑。 那小将得了令,便匆匆将候在外面的官员请进帐中。 江映华懒懒的微微抬起眼睑扫了一下,却见颜皖知身着立整的官袍,正神采奕奕的走上前来。 宗正寺一别,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 “臣颜皖知参见殿下,殿下千秋金安。”颜皖知站在帐中,朝着江映华行了大礼参拜。 两年多不见,这人还是老毛病。江映华心底已然在笑了,面上却端的规矩,“免,一路奔波不易。来人,给内相上酒解乏。” 话音方落,旁边的兵士便拎起一坛酒,往褐色大瓷碗中倒了满满一大碗,端着上前,“郎君,请!” 颜皖知被这出其不意的待客之道吓得下意识往后躲了躲身子,也不知该不该接。 江映华勾唇一笑,眉眼弯弯:“颜承旨这是要驳了本王的好意?” 颜皖知闻言,硬着头皮接过,咕咚咕咚的喝了好半天,才将那一大碗火辣辣的烈酒干进了肚子里,舌头被辣的在口中不停地翻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江映华提剑下来,一柄长剑被她擦得锃光瓦亮,她随手挽了个剑花儿,只一瞬的功夫,回转的剑尖却直奔颜皖知的脖颈而去。 颜皖知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吓得闭紧了眼睛。 “都出去,本王和颜承旨叙叙旧。”江映华一脸玩味的看着受惊的颜皖知,将其他人赶了出去。 手里握着长剑,引着刃缘在她的脖子上周游了一圈儿,“让本王来此,是你的主意?” “殿下误会了,是陛下当年怕您有危险,不得已而为之。”颜皖知半眯着眼睛,战战兢兢的回应。 在颜皖知眼里,眼前的江映华容颜已经长开了,与从前大不一样,眉眼间多了几分孤傲凌冽,看着好似陛下年轻的时候。不,确切说,比那人更令人望而生畏了。 而且,她自打来了此处,便再未归京,两年里性情变了多少,颜皖知也拿捏不准。 传回京的线报上,对这小殿下,可没什么好话。 江映华并没有再问下去,一柄长剑就架在脖颈,颜皖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忽而江映华撤了长剑,收入剑鞘,笑意盈盈的说道:“还是这么怂包。陛下舍得派你来此,不只是为了犒军一事吧?” “殿下所言甚是,陛下命臣来接您回京,年关将至,殿下也该回去团圆了。”颜皖知松了戒备,语调轻松的回话。 此刻背对着颜皖知的江映华却已经陡然冷了脸色。 当年自己初到此处,陛下便追加了好些赏赐过来。更是不惜动用私库,为自己在此修建了一处官邸,每逢节礼,书信礼物都不曾断过。 只是江映华终究心存了芥蒂,陛下不动声色的改了她的封地,抹杀了她在平叛一役中的所有功劳,让她背负了一年多的罪责。昭告天下,让她名正言顺节制北境两个节度使府和振威边军营,也不过是两月前的事。 这两年里,江映华默默咽下了委屈,忍受着北境的列列罡风,日日心忧的提防着内忧外患,没有一日过得舒坦。 江映华强压下自己的心绪,转回头来,仍旧是满面笑靥,“嗯,此事不急。南边的战事如何?” “吴老将军三战三捷,云安王已是强弩之末,约莫最迟明年秋日便能收官了。”颜皖知恭谨答道,并未觉察出江映华有何异样。 “甚好。”江映华往座位上走去,“既如此,颜承旨该是不急着回京?住处可安顿好了?若是不便可去本王府上小住。” 第36章 “回殿下,臣正欲同您商议此事。”颜皖知眸色中闪过一抹光晕,抬头对上江映华的目光。 “哦?怎么说?”江映华凝视着他追问。 “陛下有意命臣作您的长史,谕令年后便会下来。此后,臣便不走了。”颜皖知微微颔首,掩盖不住眼底的欣喜。 江映华凤眸半觑,虽是一直微微含笑,那笑意却越发令人捉摸不透。 “能得颜卿相佐,自是本王的荣幸,只是如此一来,颜卿怕是亏了。虽同为四品,御前的京官和本王的僚属终究不可比,恐要耽搁你的仕途了。” 江映华心道,这是眼线不够用,要将毒蛇盘在自己身前才肯罢休了。 “陛下命臣随侍殿下,是臣的福气。臣于军中庶务不甚熟悉,还劳殿下关照见教,莫要嫌弃臣才好。而且,陛下明言,昭王府长史乃是从三品。”颜皖知毕恭毕敬的回应着。 江映华嗤笑一声,“呆子,这么客气作甚,你我是今日才认识不成?既如此,早些搬来府中住下,在本王手底下办差,也没那么轻松,你且适应着吧。” “臣谨遵王命。”颜皖知浅浅一揖,莞尔对上江映华的注视,语气中添了些许俏皮。 此刻的二人心里,各有一套小算盘,只是这思路岔开的,比银河都要宽。 第32章 一病不起 颜皖知既然是代表朝廷出面来此, 江映华自然要给足了颜面,是以当日的振威军大营内,酒肉欢歌好不热闹。 颜皖知能来, 打心底里, 江映华是欣喜的。来人是她, 总好过朝堂上的旁人, 无心无情。 对于二年前的旧事, 即便江映华隐隐猜到,或许自己在北境的所为并非颜皖知透露的,但她也宁愿如此麻痹自己, 好过去接受陛下猜忌阴损的真面目。 杯盏交错, 颜皖知不胜酒力, 已然昏昏欲睡。军营中的大碗猛灌烈酒, 她真的吃不消。 江映华见状,自座位起身,走到她跟前,挥了挥衣袖道:“皖知,既喝好了, 随本王一道回府如何?” 颜皖知抬起染了两圈儿红晕的面庞,看向江映华的眼眸中添了迷离的朦胧妩媚,喃喃道:“都依殿下…” 话音方落, 她挣扎着起身, 步履却格外虚浮飘摇, 一步三晃荡着,迈了五六步几乎还是在原地打转。 江映华的酒量一年高过一年, 如今她觉得自己该是不会醉了。眼见颜皖知这般游离模样,不觉眉眼弯弯, 勾勾手唤来随从:“将颜承旨好生给本王抬回府去。” 振威军中人,惧江映华如蛇蝎虎狼,此人自二年前来了此处,便是喜怒无定。脸上明明笑得欢畅,下一秒却杀心大起,早已是见怪不怪。是以江映华眼下虽满是畅快模样的吩咐,旁人也猜不出她心里的真实算盘了。 这边军大营内,暗地里,都管江映华叫女罗刹。 只是这人却也没来由的令他们叹服,有血有肉,侠肝义胆的事也没少做的。 只当她是个两面人便好,依着人的吩咐做,总不会是过错。 本想借着那人醉得迷糊,在回府的途中套些话儿来。颜皖知酒量这般不济,倒是让江映华有几分扫兴。 府中人正午便得了音讯,早早给颜皖知收拾出一处宅院来安置。一众大头兵将人抬回去,便由仆役引着入了内院的寝阁。 江映华驭马回府,虽说走得晚,却是比他们到的快些。她站在廊下,目送着那人入了房中,眼见小厮伺候着人安置入睡,熄了烛火,她才转身入了正殿。 江映华轻咳一声,殿内闪出来一道黑影,拱手一礼,默然不语。 “留意着颜皖知的动向,看看他有何小动作,又与府中何人接触?”江映华压着嗓子吩咐。 那人复又抱拳一礼,一闪身翻过窗子,消失在夜色中。 当晚,江映华一如往常,待府中人皆已睡去,她才端坐案前,整理着一日的公文奏报,秘迅线报,一脸凝重的挥毫泼墨。 料理完公事,早已是夤夜时分。寒冬腊月里,竟又飘起了雪花。 今年的雪,格外多了,这个冬日,也格外的冷。 从前江映华最厌烦的,便是深冬的凛冽凄寒,甚是难耐。可她又偏生降临在冬日,打心底里亲近着清冷孤傲的畅快。 思及白日里颜皖知提及的打算,江映华的眸光中闪过几许挣扎。 该是第三个年头了,眼见除夕将至,她心底里有些渴望热闹,有些想念宫中御厨的饺子味儿了。 立于窗前,她蓦然摇了摇脑袋,抬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神色一凛,抬脚上前,将寝殿中的窗子悉数撑开。 顷刻间,彻骨寒意在西风的呼啸中窜进房间,裹挟着零星的落雪,扑面而来。 雪花飞落在江映华的颈间领口处,被温热的体温融化,凉凉的水珠滴落下来,江映华脸上绽开一抹醉人的笑来。 她散漫的坐在窗下的地板上,没了平日的矜贵讲究,窝在那不知不觉间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转醒时,已是黎明时分,天要大亮了。 趁人不备,江映华探头瞧了瞧,府中尚且安安静静,满地落雪平整光滑,并无人起身,也无人靠近过。 她迅速合拢了窗子,复又将殿内捂得严严实实,自己则去了衣衫,躺倒在了床榻上。 待朝阳的万丈光华漫过东方的地平线,府中也跟着忙乱了起来,人来人往,步履匆匆过,却无人敢生出半点不该有的动静,巴不得所有的交流都只需一个眼神。 这府上的主子,惯常是要睡到日上三竿的。 昨日醉得厉害,颜皖知的脑子昏昏沉沉,醒来时已近辰时光景,她大惊失色,一骨碌爬起来,胡乱的将官袍套在身上,便要夺门而出。 谁知手才抚上房门,便见外间候着一众丫鬟小厮,“郎君起身了,奴等服侍您梳洗更衣。” 颜皖知有些不适应这般阵仗,许多年来,她从不要人近身伺候的,“无需劳烦,我自己便可。殿下可在府中?” “郎君,殿下此时约莫还未起身。”小婢子很是自然的回应。 颜皖知方才的慌张一扫而空,转而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暗叹道:“这般能睡的么,还真是天高皇帝远,无人管得了咯。” 昨日她便隐隐觉得,江映华好似变了,总有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如今耳闻目睹,颜皖知总也明白了,为何秘司递送御前的观察线报里,措辞是那般惨淡模样;为何陛下苦心孤诣,让自己来此做了她的长史。这人再野下去,非得废了不可。 颜皖知挥退了侍从,自己在王府内游荡了几圈。北境极寒,一年到头的好天气也算不得多,可江映华在此的府邸,比京中那处已然空置的王府可要豪奢许多。 府园中的园林布景,一看就是下了大功夫的,处处讲究。就连一方山石,怕是都是精挑细选,打江南运来的。 更休要提满园的奇珍异草,名贵花木了。寒冬腊月里尚且能移步换景,别有新意,可想而知,这园子里的日常修缮维护,耗费了多少物力财力。 她竟如此在意这些身外的享受之物吗?颜皖知自认,对江映华有几分了解,她心里并不觉得江映华是这般人。 悠哉的闲逛了半晌,已然将近正午,颜皖知掂量着,再懒散,此刻也定然起身了,不然怕是要误了用午膳的时辰。 她有意加快了脚步,朝着前面的正殿走去,沿着石径路走入回廊,兜兜转转入了廊下,却见一应婢女排成两排,端着梳洗的物件候在门口。 “怎么回事?殿下还未起身?”颜皖知走上前去,在打头的一个丫鬟跟前顿住了脚步,压低声音询问。 “是。”那小婢女轻声回应。 “以往也如此?”颜皖知疑惑更甚。 “不曾,今日等了许久,可殿下不言语,婢子不敢进。”领头的丫头有些无奈的说着。 颜皖知附耳在门边,殿内半点动静也没有。这人当真如此能睡? “府中掌事嬷嬷或是殿下的贴身女史在何处?”颜皖知有些心忧。 “郎君,婢子便是,府中并无嬷嬷管事。”还是方才的小丫头。 “进去瞧瞧。”颜皖知看着她吩咐道。 那小婢女惊讶的抬头,复又战战兢兢的垂下了脑袋摇了摇,“婢子不敢,郎君莫要为难婢子。” 颜皖知分外不解,自己的认知中,江映华偶尔胡闹,却也不是毫无分寸的人,对待先前府上的仆役也是不差的,到了这儿,怎好像人人都向伺候阎王一般忌惮她。 颜皖知思量须臾,想着江映华总会给她几分薄面。她本想推门进去,终究碍于自己一身官服,在此地算个外臣,让旁人瞧见,于江映华声名无益,才转而伸出手去叩门。 颜皖知甚至已经做好了,将那人吵醒挨上一通阴阳怪气的准备。只是房间里安静的有些诡异。 颜皖知复又加深了力道,再次叩响房门:“殿下,时辰不早,您可要起身?臣有事求见。” 第37章 说罢,小婢子皆是心惊胆战的盯着门内的动静。众人盼了良久,还是一点响动也无。 “你们确定殿下不曾出去?”颜皖知深觉奇怪。 “该是如此。”小婢女十分肯定。 眸光一转,颜皖知面色有些凝重,“开门进去,出了事我担着就是,罪责落不到你们头上。” 听着这人发了话,本就心存疑惑的丫鬟大着胆子,轻手轻脚的开了门,踏进殿内朝着江映华的寝榻走去。 屏风后的帷幔里,江映华安静的躺在柔软的锦被中,似乎睡得很沉。 小婢子走上前去,俯下身子,操着有些颤抖的嗓音轻声唤着:“殿下,殿下……” 江映华眼睑下的眸子转了转,眉心微微锁着,似乎有些不舒服。此时婢女才发觉,江映华的面色上,有些不太正常的潮红。 她伸出手去,试探着靠近,手刚落于她面颊的上方,便隐隐觉得,今日此人的鼻息有些燥热的不正常。 她有些慌乱的出去,恰巧看见颜皖知已经命人唤来了管家,二人正在低声攀谈着什么。 见人出来,却没有江映华的影子,颜皖知问道:“如何?殿下可醒了?” “郎君,管家,殿下不太对,似乎是有些烧。婢子试着叫了,叫不起来。”小婢子有些慌乱。 颜皖知闻言,剑眉的尾端上扬,神色陡然凝重了几分,转头问管家:“府中可有郎中?去请来。” 管家闻言,马上回应:“有有有”,话音未落便匆匆前去,一路小跑很快就没了影子。 颜皖知也顾不得规矩礼数,招招手带上一应侍女,便径自入了房中。走到屏风前,她隐隐能够见到床上的江映华,只一眼,心绪便又冷静了几分,拉了把椅子在外间坐下,吩咐着婢子呼唤那人,并着人打了凉水来。 不多时,郎中便被引着入了殿,此时江映华已经被婢子们收拾齐整,虽然人还是迷迷糊糊的。 约莫一刻功夫后,郎中从内间出来,脸色有些凝重。 颜皖知忙迎上前去,“郎中,殿下如何?” 郎中朝着他拱了拱手:“怕是邪风入体,染了风寒。容老朽开个方子,得尽快退了高热才好思量。” 颜皖知丝毫不掩担忧的问道:“病情可要紧?多久能转好?” “脉象虚浮,隆冬染了此等恶寒之症,偏生殿下又是体寒之人,用药尤为谨慎,这病怕要将养半个月了。”郎中一边斟酌着方子,一边缓缓解释着。 “半个月么?那今年除夕,殿下又不能回京与亲人团聚了。”颜皖知望着满庭白雪,有些惋惜的在心底呢喃。 第33章 举国同庆 北境的高天皓宇澄澈, 漫天的繁星闪烁,遍地的玉屑轻柔。王府内大红的灯笼高挂,小婢子们身着喜庆的新衣, 握着赏赐的红包甚是雀跃。 因着江映华的“偶感风寒, 卧床不起”, 得了消息的陛下只能无奈的摆手, 将邀人归京的旨意作罢, 只命颜皖知留在北境,好生照看着。 京中热闹非常,家家户户喜庆的换下门前褪了颜色的旧春联, 唤上明艳的新桃。爆竹声阵阵, 欢歌笑语自家家户户透着温热烛火的窗前传来。 此时的太章宫内, 倒显得有几分冷清。 宫灯铺陈了各处, 尤其是往日的漆黑的宫道,今日也格外亮堂。只是偌大的宫殿内,只有陛下和太后两个主子,未免少了些人气儿。 以往除夕岁末,陛下定要大宴群臣。今年意外的, 竟下旨省了,只道是战事吃紧,国库银钱有限, 就不铺张浪费了。 太后的宫中, 热腾腾的年夜饭散发着阵阵香气, 望着玉盘中精致玲珑的小饺子,上了年岁的太后突然感叹:“华儿最是喜好这口儿了。” 江镜澈闻言, 握着食箸的手顿了一下,眸光中闪过一丝失落, “母亲莫忧,华儿最是想得开,亏不着自己的。” 第三个除夕了,自打江镜澈即位,便只有母女二人过除夕了,从前一大家子围拢谈笑的日子早已成了过眼云烟。战火连天,江镜澈并没有将江映华生病不能归京的真相告知太后,随便扯了谎言就糊弄过去了。 打从太后宫中回到寝殿,陛下目光迷离的望着殿内摇曳的烛火,心中的疑惑也被晃得压抑不下: 江映华病得未免太巧了,两年多的光景,不曾听闻她病过,今时才遣了颜皖知请她回京过节,人就立刻病倒了。 “来人,拿酒来。”陛下忽而起了贪酒的心,左右今晚也不能休息,一大早还要接受朝贺,不如饮酒寻欢。 此刻北境的府邸内,江映华如弱柳扶风一般,由两个小婢子搀扶着,言说不能怠慢了颜皖知,非要爬起来同人吃个年夜饭。 “皖知,连累…你,咳咳,不能回京过年…咳咳…了。” 江映华一句话顿三顿,瞧着让人甚是心疼。 颜皖知赶忙说到:“殿下,您病体未愈,不宜折腾,何须如此?臣本就是孤家寡人,在哪儿都一样的。” “坐,今日过节,不分…君臣。只是,咳咳…郎中不许我吃酒,就不陪你喝了。”江映华缓缓落座,有些虚弱的打量着颜皖知,轻声细语的说着。 “是,多谢殿下。臣有幸陪您,已经很知足了,臣本就不胜酒力,如此省了也好。”颜皖知柔声回应,眸光一刻不离那人病弱的脸颊,十分规矩的落座。 席间,江映华主动为颜皖知夹了几道菜,因着嗓子不好,并未说上几句话。许是吃了太多苦药的缘故,身前的饭食也没用上几口,府中人费心准备的三样饺子,江映华连半个也没吃进去。 颜皖知有些心忧,如此便也没了胃口。江映华却笑意盈盈的望着人,嘱咐宫人为其布菜。见江映华放了筷子,颜皖知作势便要收手,江映华却摆了摆手:“我吃不下,你多吃些,莫浪费了。看你吃的香甜,我高兴。” 这般理由,颜皖知倒是不好回绝,红着小脸,在她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又象征性的夹了几口菜。 待颜皖知撑不下去,江映华挥挥手便命人撤了桌席。随即莞尔一笑,自袖口掏出一个大荷包来,递给颜皖知:“新岁安康。” 颜皖知有些诧异,这是什么情况?一个毛丫头给自己包红包了不成? “怎得不接?讨个好彩头,咳咳…不能不收的。”江映华有些俏皮的调侃。 颜皖知伸手接过,打开一瞧,竟是满满的一包崭新的金叶子,颜皖知讪笑一声:“要不臣给殿下磕一个?” 江映华被她逗笑了,“哈哈……咳咳咳…咳咳……”,喘息了半晌方道:“你几时会调皮了?” 话音方落,颜皖知亦是明眸含笑,朝着江映华直接跪了下去,委实将江映华吓得不轻,这是真要磕头谢恩不成? 江映华怔愣之际,颜皖知朗声道:“除旧迎新,臣谨贺殿下福备箕畴,长乐未央。”说罢便要俯下身去。 瞧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江映华赶忙将人拉了起来,“多谢了,莫真如此,再没有红包给了,你休要折煞我。” 这般一闹,江映华的心绪的确好了许多,方才淡然的病容上又浮现了久违的洒脱模样,虽然只在一瞬,也没能逃脱颜皖知的慧眼。十八岁,多好的年纪,合该畅快淋漓才是。 郎中说是将养半月,江映华的病拖拖拉拉竟延续了将近一个月才好转。 才过了上元节,陛下任命颜皖知为昭王长史的旨意便入了府中。方恢复了康健的江映华总觉疲惫,便大手一挥,将府中上上下下的差事以及堆积了一个月的公文,悉数丢给了颜皖知。 望着颜皖知看向积压如山的文案时,那吃瘪的小表情,江映华隐隐在暗骂自己损的没边的同时,觉察了一丝畅快。 不得不承认,颜皖知是个得力的干将。二人磨合一个月,江映华便明白,为何此人能得长姐倚重。此人的板正较真用在正经事上还是很好的,而且她虽板正却不呆不固执,思维活络,办事细致,真是难得的人才。 至于长姐如何舍得将这等宝贝放在自己身边,江映华自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同住一府,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早早晚晚的在一处商议正事,江映华对颜皖知的好感愈发深了。她惊觉自己已经依赖上了此人,偶然外出巡视不带此人,都会有些空落落的。 是以后来,这位小昭王每每离府,身旁都跟着一个寸步不离的绯衣郎君,鞍前马后,好不恭顺体贴。 北境并不安生,时常有流寇、蛮夷滋扰边防生些事端;虽然多为小打小闹,鸡鸣狗盗,但也颇为劳神。 半年相佐,颜皖知察觉江映华不似从前那般,会对这些事情上心在意。总是漫不经心的听了她的奏报,大手一挥让她决断,事后也从不过问。平日里的纨绔习气日甚一日,颇有些颓废,耽于享乐的做派。 尚算平静的日子日复一日,转眼又是一年金秋将至。 府中的桂花飘香四溢,江映华站在树下,昂首望着,贪婪的吮吸着浓郁的桂花香气,笑问颜皖知:“长史可还记得,本王与你初识之时,便送了你桂花糕?” 第38章 “臣岂敢忘,一碟糕饼,高烧三日,托殿下的福。” 颜皖知站在她身后,过足了嘴瘾后便很怂的往后退了些许。 “躲什么?吾又不曾欺负你。那是个意外罢了,你还真是小气。”江映华发觉她的小动作,回眸俏皮的回应,眼中笑意深沉,不似假的。 “臣说笑的,殿下的手艺极好,不知日后臣可还有此荣幸,再回味一次。”颜皖知抬眼对上江映华的注视,柔声笑问。 “想得美。”说罢,江映华忽闪了两下睫毛,又道:“的确许久未做了,要不来份绿豆桂花糕?” 颜皖知闻言,立时变了脸色,抬脚便要开溜…… 三日后乃是八月初五,依着惯例,江映华坐镇军中,处理军营庶务。颜皖知侍立在旁,一如往常。 临近日暮,江映华正在打趣颜皖知,“吾就想吃绿豆桂花糕,你说怎么办吧?” 颜皖知抿了抿嘴,刚想搪塞过去:您老人家自己个吃呗,莫要拉上我。这话还没说出口,外头小兵高声来报:“报!” 江映华闻言视线转到帐前,方才玩闹的神色一扫而光:“何事?” “禀报主帅,此乃八百里加急的朝中军报;此外斥候回报,京中御前禁卫今夜抵达行营,劳您候旨。”小兵单膝跪地,将军报呈送近前。 江映华眉头微蹙,最近自己的辖区并无异动。虽说她看似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可脑子里的消息灵通着呢。真出了端倪,她身在此地,安能活命? 颜皖知快步上前接过,转递江映华。江映华视线落在她手上,微微颔首,示意颜皖知为她念出来。 颜皖知小心翼翼地取出军报,粗略一扫,喜笑颜开,随即赶紧将军报塞进了江映华手里:“殿下,大喜事!” 江映华本有些诧异的接过,待看清了上面的字迹,亦凤眸清扬,红唇弯弯,任谁都能瞧得出,这是发自心底的释然与畅快。 江映华一拍桌子,“天佑大楚!皖知,今夜不吃桂花糕,你我二人留在营中,随将士们开怀畅饮!” 颜皖知没了对烈酒的敬畏,反倒欣然应允,赶紧着人吩咐下去,营中炊烟袅袅,将士们奔走相告。南境云安王谋逆自立的叛乱,历时三年,终于尘埃落定。自此连“越”的名号都不复存在,大楚的威望更胜从前。 半年多的朝夕相处,在颜皖知跟前,江映华总是言笑晏晏,似乎生活中的琐事都惊不起她心底的涟漪。颜皖知日日观瞧,时间长了便生了几分辛酸,这人的真性情随着韶华流逝,好似也不复存在了。 她还是惦记着从前昭王府那个敢爱敢恨,看似调皮捣蛋却也深明大义的小丫头。 不过今日,她总算找回了一点熟稔的情怀,今晚酒宴上的江映华推杯换盏间,皆是真情流露。好似有人移开了她脸上的阴霾,背后的巨石,又可以放肆的哭哭笑笑。 正当营中将士们欢歌嘹亮之时,哨兵来报:“京中来使已达营外,请殿下移步接旨!” 第34章 近乡情怯 得了小兵的传讯, 江映华有些依依不舍地放下了酒盏,整理着自己身上一袭华贵的紫衣锦袍,招呼着一众亲随将校, 浩浩汤汤的朝着大营外走去。 待一行人抵达营门口, 纵马疾驰而来的禁卫亦收紧缰绳, 瞧见那一袭紫衣身影带着众人相迎, 为首的将官飞速翻身下马, 朝着江映华便大礼参拜。 江映华平静的望着,只淡淡回应:“免,可有诏制需本王接?” 来人起身, 抱拳一礼, 朗声道:“回殿下, 臣有陛下予您的手谕、手书各一, 交您亲启。另有一份诏令,传于营中守将。” 说罢,身旁副将近前,将一应文书交给江映华,手持一份装裱的明黄色缎面诏旨, 恭敬地立在对侧。 江映华见状,抬手撩起衣袍,便直身跪了下去:“臣恭聆上谕。” 她身后的一众属官哗啦啦随即跪倒, 乌泱泱的漆黑一片。传令的禁卫那头, 领头的将官一愣, 随即闪身避开,其余人则顷刻散开, 侧过身子去。 江映华此举,显得格外乖巧恭顺。其实这道旨意, 她不必如此的。 陛下的手谕手书写了什么,江映华尚且没机会查看,但诏令所述,已然让她猜到了手书中的内容。 故技重施,无非是怕自己再寻个由头,称病不归罢了。陛下借着前线大捷,四海安平,要举国庆贺的由头,命江映华与颜皖知即刻动身回京,边军事务交与手下将官暂代,江映华在京遥领督察。 接了旨意,江映华起身冷眼观瞧着一应禁卫肃立在旁的模样,便又想起了三年前在朔方,陛下强行将她带回京中囚禁的往事。 一别三载有余,她每每思及此事,还会遍体生寒。 江映华侧过身来,轻声吩咐颜皖知:“长史,劳你安排禁卫弟兄安置,本王先回府了。” 颜皖知隐隐感知到了江映华有些低落的情绪,长揖一礼道:“殿下放心。” 江映华微微颔首,接过亲卫牵来的马,纵身一跃,挥鞭轻喝,便一骑绝尘,消失在深沉的夜幕中。 当晚,颜皖知拖着疲惫的身子入了王府时,已然过了子夜。 她踏进门来,竟发现那一袭紫衣仍驻足在廊下,听得响动,本抬首仰望星河的视线转而落在了颜皖知的身上。 颜皖知走上前去,“这么晚了,殿下怎还不休息?” “等你,你倦了么?可肯陪我聊聊?”江映华的声音很微弱,并无往日的霸气,反倒是在商量。 颜皖知的确很疲倦,可耐不住江映华温声软语的请求,复又近前了些,“殿下请讲。” 江映华引着人走去后园的石桌旁坐下来,朝着人招了招手,颜皖知没有推却客套,挨着她便也落座。凑得近了,竟然发觉,江映华身上散发着清幽的香气,与寻常不同,今日格外好闻。 在营中还没有这股子熏香的味道,回来不睡竟生了此等雅兴? 颜皖知有些贪婪的翕动着鼻翼,江映华的喜好一直都很高雅,熏香从不会过于浓烈激昂,这股若隐若现的味道,令人沉醉,将人的心神都勾了去。 “皖知,你来此的用意,吾多少知晓几分。可否告诉我,近些年陛下那儿,每每听闻我的消息,是何反应?”江映华眸色恬淡,说出的话轻飘飘,慢悠悠的。 颜皖知察觉自己许是闻多了香气,脑子有些晕乎乎的。她睁了睁眼睛,试图打起精神来,毕竟江映华的这个问题,有些过于直白刁钻了。 旁的人充其量揣测圣意,她竟毫不遮掩,连底牌都要揭个干净。 沉吟片刻,颜皖知柔声道:“陛下十分惦念您,忧心您在北境辛劳,这才派臣来此。” 江映华敛眸,未出一言,只是淡然的勾了勾嘴角。 良久,她复又开口:“颜卿觉得,此番我若请旨不归,陛下会否再将我抓起来论罪?” 颜皖知愈发头晕了,她一手撑着脑袋反问:“殿下为何不回?陛下和太后定然想您了,这样不合适。” “若我归京遇险,长史,可还会舍得毫不犹豫地相护,就像在战场那般?”江映华眸光中泛着挣扎。 颜皖知头脑昏沉,上下眼皮子不住地打架,听了这话,迷迷糊糊间却斩钉截铁的开口:“自然,臣舍命陪君子,绝不含糊。” 江映华敛眸不语,安坐在旁,亲眼瞧着颜皖知脑袋一歪,倒在了石桌上。 树后闪过一个黑影来,“主子,如何处置?” “去搜查他的房间,如无异样,喂颗解药,好生伺候人歇下。”江映华冷声吩咐,转头入了房间。 翌日晨起,颜皖知揉了揉酸酸涨涨的头,只当是自己昨晚疲累又贪杯,有些伤了神,完全记不起和江映华的对谈,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回的房间了。 她穿戴整齐去寻江映华,这人今日起得倒是难得的早,少见的换了一身水蓝色的罗纱长裙,复又回归了女子装束,步摇簪钗满首,流连于廊庑之下。 颜皖知上前见礼,江映华转头打量她的神色多了几分复杂,盯着她上上下下游走一圈,直将颜皖知看的有些发毛,江映华才错开了视线,轻声道:“长史收拾收拾,午后我们启程回京去。” 这是答允了? 颜皖知有些惊喜,年前未能将人带回去,她心里苦闷了许久,此时江映华应承的爽快,她没来由的欢欣。虽然京中没有她在意的亲眷,可江映华有呀。 颜皖知拱手一礼,便回了自己的庭院。 江映华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眸色晦暗,良久才喃喃自语:“藏了多年,也是辛苦。” 府中上下一同忙碌,一应车马齐聚门前,江映华转身入了马车内安坐,见颜皖知直奔身侧的一匹骏马而去,她掀起帘子,莞尔道:“一路黄尘四起,长史上车来。” 颜皖知闻言,脸色有些许尴尬,“殿下,这不合规矩。” “少废话,快点!”江映华知道她的脾气,便佯装恼火的出言斥责。如此,颜皖知总算灰溜溜的入了车内。 第39章 一路上走了几日,颜皖知总是心神不定,江映华深觉好笑:“放心,入了京城的门,我放你下去就是。” 听了这番保证,颜皖知才踏下心来,一扫忧心忡忡的神色。 也不知她害怕个什么劲儿。 走走停停的过了七日,眼见离京愈发近了,平日多话的江映华却突然哑巴了,颜皖知的心慌才散,江映华的脸上却愁云渐起。 颜皖知有些不解,这人在北境从不曾提及京中分毫,如今马上便能归家,竟也没有欣喜。以她所知,在北境的三载该是江映华除却平叛,第一次远离至亲,远离京城,孤身一人求存。怎得也不该对繁华富庶的家乡毫无眷恋。 “殿下,您这是近乡情怯了不成?”颜皖知思量许久,终于出言逗她。 江映华单手撑着额头,淡淡的瞥了她一眼,良久,才开口问道:“你可知,当年你我初见时,我为何避了母亲和陛下三月不见?” 颜皖知实诚的摇了摇脑袋。当年陛下怒极,才命她去暗中调查江映华的动向,她本没把这小毛丫头放在眼中,一查才知,此人私底下的心思手段处处了得。 “其实,我与母亲并不亲近。自幼活泼多话,皇考倒是喜欢我。母亲雷厉风行,父亲温润谦和,他二人如水火,性情大不相同。长姐随了母亲,而我却黏着父亲。是母亲不愿我学了父亲的脾性,将我养在长姐身边。她长我二十岁,我敬她也惧她。后来皇考病重又离世,母亲又将我带走,日日不见好脸色。我的家于我,太复杂,这二位尊长于我,更说不清是何种情愫。” 江映华缓缓的吐露着心事,令颜皖知深感意外,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皇家亲情纠葛,江映华竟然舍得与她娓娓道来。 “听说你是孤儿,或许我不该与你说这些。但我回应不了你的问询,便扯远了。其实孑然一身也不错,不必挂碍,无所顾忌,也无需歉疚成为何人的负累与羁绊。”江映华垂了眸子,摩挲着手边袖口的金色绣线。 “殿下,宽心些。忧喜常至,才是鲜活的日子。波澜不惊,了无牵挂,没了寻常心,活着有何乐趣?”颜皖知心底并不认同这番话,她虽然孑然一身,却巨石盈心,难得释然。 “好了,不提这些,佳节将至,想些趣事。对了,我新得了好些簪子,你替我选选?”江映华一面回眸瞧着颜皖知发问,另一面招招手,示意丫头将首饰盒子取来。 小丫鬟规矩得递上,将划扣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数枚镶嵌着彩宝的金簪,还有几枚温润的玉簪子。不同于寻常女儿家的发簪,这些皆是束发于顶,别头上小冠所用,式样大方简单。 江映华随手拨弄着,“你说我入宫戴哪一只好些?”随口问着,江映华一手托腮,眨巴着大眼睛等待着颜皖知的回应。 颜皖知最是遭不住她这般撒娇的模样,仔仔细细的扫了一眼,徐徐回道:“殿下若是穿朝服,紫色自是配金簪;您若是着常服,玉簪也很相宜的。”说罢拎出了两枚簪子来。 江映华瞄了一眼,挑了挑眉,轻笑着吩咐:“把你帽子摘了。” 颜皖知不明所以:“嗯?” “快些,磨磨蹭蹭。”江映华情急催促。 颜皖知只得依言去了官帽。 倏的,江映华抬手上去,便拔了她头上的银簪,转手拎了她方才选出来的白玉簪子插在了头上。 颜皖知被这突然的折腾震惊的说不出话,这小殿下当真行事无所顾忌,对朝臣动手动脚,似乎于礼不合。只是她心里嘛,却有种受宠若惊的欣喜。 她下意识抬手去摸头上的发簪,江映华却忽而急了,扯下她的衣袖:“不许摘,戴着,好看。” 行吧,您说好看就好看,反正我也看不见,那就戴着呗。颜皖知面上微微颔首,心底早已乐开了花。 马蹄踏入青石砖上的声音渐渐清晰,江映华无需打探四周,便知这是要入了京城的主街了。她收起方才玩闹的神色,眼神落在颜皖知清秀的容颜上,“是时候了,你下车吧。” 第35章 再入太章 马车入城之时, 正是一轮金乌高挂苍穹的晌午时分。摇摇晃晃的车马陡然停驻,外头的禁卫拱手道:“殿下,已至宫门外。” 江映华闻言, 在婢子的搀扶下出了马车, 立在宽敞的御道上, 她回身, 便能望见京城街市里的熙熙攘攘, 隐约还有百姓们的笑语欢声。而正对着她的巍峨红墙上,琉璃瓦波光闪烁,光彩夺目。 午后秋高气爽, 风声飒飒, 直吹得江映华一身殷红的锦缎与散落在脑后的马尾飘摇不定。 江映华抬眸望了许久, 九重宫阙的碧瓦青砖白玉阶, 让她的眸光添了几分迷离,良久,她才收回视线,转眸瞧着安静候在身侧的颜皖知,声音格外轻柔:“随我一道进宫, 可好?”江映华的眸光不似往日坚定,眼神中隐隐透着期待。 若是此时有人去触摸她的手心,便能感受到彻骨的冰冷中含着细微的汗渍。 颜皖知听着她没有底气的央求, 思及三年前这人离京时的颓唐, 便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 “臣愿与殿下同往。” 江映华浅浅垂眸,忽闪了一下浓密的羽睫, 从颜皖知的身上收回视线,宛如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 再一次踏入了太章宫内红墙下幽深的宫道。 宫中人杂,耳目亦多。是以长长的宫道上,二人一路无话。 一前一后地,只要听见那规律的脚步相随,江映华便不觉紧张。 直到她立于承明殿的石阶下,她紧了紧牙关,似是又见到了三年前跪在那儿受着冷风眷顾的,那个倔强又执拗的丫头。 她顿住了脚步,深吸了几口气,与自己作着最后的抗争。 殿外得了音讯的内侍早便眼巴巴的等待,见着江映华的人影,虽未等来她说话请旨,老公公也一脸欢喜的屁颠屁颠进去通传了:“陛下,九殿下回来了,在殿外候着呢!” 陛下本坐在御座上手握朱笔的奋笔疾书,听闻此语,眸光立刻从奏本上移开,眼底的期待毫不遮掩,“快请进来。” 老公公领命出去,直接给江映华行了大礼:“殿下,陛下请您,咱快进去吧,外头风凉。” 江映华虚扶一把,淡淡回应:“有劳。”随即便跟着他沿着台阶拾级而上。 走了几步,没有听见身后的响动,她赶忙顿住脚步,回身道:“长史,与我一同入内吧。” 老公公面露难色,终究也没有出言阻止,毕竟颜皖知是陛下跟前多年的红人,他不敢开罪。 按理说,此刻陛下最想见的,只有江映华这个离别三载的幼妹,颜皖知不该搅合。可她自打入了京城,便察觉了江映华的担忧,是以也不再犹豫,抬脚跟了上去。最不济,被那人赶出来呗。 江映华就这般等着,直到颜皖知与她仅仅一步之遥,方才肯前行。老公公在宫内多年,阅人无数,这般小心思,他粗磨一眼,便也猜了个七八成来。 二人一前一后入了大殿,陛下见到江映华之时,本欲起身相迎,待见到紧随其后的颜皖知,便又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江映华自打入门起,便垂眸颔首,目不斜视,走到大殿中央,便依着朝仪对着上首大礼参拜,语气不起波澜,一副公事公办的规矩模样。身后的颜皖知自是不必说,数年如一日,一直如此。 陛下方才的期待神色淡了些许,隐隐有了几分失落,她端坐上首,只淡淡吩咐道:“颜卿一路辛苦,朕与昭王叙旧,你且回府休息,明日再来奏报,顺带留宫赴宴。” 一句话,便将人安排的明明白白。 颜皖知端着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违逆圣意,只得起身,称喏告退。 江映华埋在臂弯中低垂的头上眼睑微闭,用力抿了抿唇。 自己拉来的依仗,就这般轻易的被支开了。 颜皖知走后,陛下将一应随侍屏退,大殿内顷刻只留下了姐妹二人。 陛下自上首大步流星的下来,十分亲切的伸手去扶久久跪在地上不肯起身的江映华,“怎这般生分?快起来,让朕瞧瞧你。” 感受到陛下温热的手攀上自己的臂弯,江映华身子微微抖了抖,她顺势起身,不自觉地退后了半步,垂眸默然不语。 陛下自是觉察了她的小动作,蓦地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你这是怪朕了?” 江映华压下心中的不安,此刻胸腔内的心跳搏动的飞快,她嘴唇微微动了动,低声道:“陛下误会了,臣不敢。” “不敢?如此说来便是真的记恨了。三年不见,你不肯抬眼看朕,让朕看看你如何?” 陛下缓缓踱步到她近前,二人离得很近很近,近到能够听到对方的心跳,感受到鼻间温热的气息。江映华不敢再躲,亦不知该当如何回应。 留颜皖知在此,便不会有这般尴尬的局面。可惜,偏不能如愿。 思量间,陛下的指腹已然落在江映华的脸颊上,她身子猛地一振,反把陛下吓了一跳。奈何那人动作不停,顺势端起江映华的脸颊,江映华直接摒住了呼吸。 第40章 三年时光,江映华长高了,如今已然与陛下身量相仿,二人站在一处,便能平视彼此的眼神。这种感觉,江映华很不适应。她有些反感陛下那幽深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眸子。 “长大了,不似小姑娘了。”凝视良久,陛下终于舍得将人放开来,柔声开口说着。 江映华无可回应,便乖觉的站在一旁。陛下有些无奈,甚至有些后悔方才将颜皖知赶出去的决定。因为她现下十分怀疑,当年宗正寺内,颜皖知究竟有没有好言相劝。 殿内寂静无声,久别重逢竟然是这般压抑,陛下知晓江映华倔强的性情,便只好出言:“去见母亲吧,她甚是念你。” 江映华闻言,如蒙大赦,规矩的俯身一礼,口称告退,恭谨地离了承明殿。 回忆起最后一次见她,便是召回那日将人拖去了宗正狱。陛下有些懊悔,也许是当初心烦意乱,自己疏忽了,当年合该亲去一趟宗正寺,与她把话挑明的。如今幼妹这般拘束疏离,日后再要弥合,怕是难了。来往书信的言语,终究做不得数。 江映华拖着身子从大殿内出来,有些失魂落魄的游走在去往太后寝宫的路上。才踏过一重宫门,便瞧见那绯色官袍候于一旁,满面忧心。 江映华扯出一抹浅笑:“无事,方才是我唐突。皖知,你回去歇着吧,明日宴席再见。” 颜皖知有些疑惑,二人多年未见,怎得不足一盏茶的功夫就出来了。但瞧着江映华神色无异,便依言回了府上。 江映华瞅了瞅天色,此刻太后怕是在午睡,她不忍搅扰,悠哉游哉的挪着步子,缓缓前行。宫道上许多年幼的小宫人都不认得她,只是看着她一身锦衣,便也知晓身份贵重,草草行礼避开。 被召回京那次,她没能听闻太后的半点关切,也不曾见到她本人。江映华不知,自己的母亲是否在怨怪她行事不守规矩,生了她的气。一脚踏进宫门,江映华有些心虚。她安安静静的站在主殿的回廊下,瞧着四周的风景陈设与三年前的中秋并无不同。 偶尔有一两个洒扫的小宫人路过,江映华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出言见礼。此刻院中寂静,母亲该是睡得香甜。 站了许久,殿门忽而吱呀一声,门口闪出一抹身影,那人一眼瞥见廊下的红衣姑娘,目光定了定,有些震惊又颇为欣喜的唤她:“九…九殿下!” 此人是太后身边的掌事嬷嬷,江映华微微莞尔,朝那人颔首致意。老嬷嬷朝着殿内回身道:“太后,九丫头回来了。”复又将殿门大开,对着江映华道:“您愣着作甚,快进去。” 江映华不再耽搁,知晓惊扰了母亲,便匆匆入内。秋日的日光直射进窗棂,江映华侧身瞧去,竟见到了太后头上被日光照得晶亮刺目的银丝。她的心忽然抽痛了一下,方才的忐忑瞬间消散。 也是,太后已入花甲之年,再不是从前气宇轩昂,说一不二,霸气侧漏的女皇了,人都是会老的。 江映华趋步近前,太后还在床榻上由着宫人梳洗。 她直直跪倒在地,轻声呢喃:“母亲,儿回来了。” 太后挥手屏退了宫人,一贯肃穆的容颜上多了几许动容,站起身来,怔愣了须臾,便将人揽在了怀中。虽不发一言,江映华却已然泪流满面,呜咽道:“母亲恕罪,华儿不孝,让您忧心了。” 太后松开了手,将人拉回床榻上坐下来,一双饱含深情的眸光打量着她:“变样子了,可去见过你姐姐?” 江映华闻言,垂下了眸子,微微点了点头:“参拜过才来的。” 太后宽厚有力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肩头,“这三年,你二人都不容易,但都做得很好。不准怪她,偶尔她的确行事偏激,但人非圣贤。她的苦楚难处无人可诉,你可明白?” 江映华心底有一丝失落,三年不见,母亲开口不问自己的境况,只提长姐与她的关系。这位太后,怕是此生都改不了国事为重的脾气。只要陛下一日是君,她江映华一日是臣,在母亲心里,这杆称就永远倾斜在长姐那一边。 江映华本期待着,母亲能关心她一二,哪怕出言便是训斥,她也会乖乖认错,哄人消气的。 眼下的情景,倒是她想多了。听了这话,江映华默默的点了点头,随即抽离了握在太后手里的胳膊,俯身一礼:“母亲,儿一路风尘,还未换身衣裳,便不在此处扰您。明日中秋,儿回府沐浴焚香,一早便来宫中陪您。” 太后闻言,瞧见她眼底的疲惫,便也不忍再留她,松口让人回府去了。 京中昭王府,还是那一众老人儿,虽早早得了主子要归来小住的音讯,却也在私下里议论着,昭王三年未归,定要留在宫里住下,不会回来的。 哪成想,午后才得了人入京的消息,不出一个时辰,那人便孤身策马,现身在府门外。府中上上下下俱是一惊,忙不迭地的将人引入了正殿,嘘寒问暖,好不热情。 江映华扫视着四周的陈设,与当年走时一般无二,一应摆设不染纤尘。这些旧人算是京中,对她最上心的了吧。入京以后的寒暄问候,不出自亲人之口,倒是源于府中的近侍。 江映华点头谢过,也与这些故旧寒暄了两句。待下人出去后,都在低声议论:“殿下这性情好似更亲和了。” 不知这话要是让江映华本人听了,该作何感想。 第36章 中秋灯会 八月十五, 惠风和畅,丹桂飘香。晨起的秋风拂面,尚不觉寒凉。天幕澄澈空明, 湛蓝无云。 许是连日的奔波太过劳神, 又或是王府的旧物惹人沉醉, 江映华昨晚睡得格外踏实, 是三年镇守边关, 从未有过的安然。 大清早的,她早早起身,换上一身女儿家柔美的兰紫色宫装, 径自入了宫去。 自打先前做了糕饼被花烟投毒, 江映华便打消了为母亲亲手制作吃食的念头。宫中什么都不缺, 不差她讨好的一星半点儿。 太后却有几分期待的, 江映华用心做得点心,和御厨总归不同。只是这人前来,却是两手空空。 虽然眼前的姑娘依着昨日的应承,早早的来了宫中陪着太后,可太后活了大半辈子, 一眼就察觉了她心不在焉的模样。 江映华就在殿中安静的坐着,起先为人烹茶点茶,而后便是添香焚香, 好似巴不得把殿内小宫人的活计都做个遍才好。 太后无奈, 便张口赶人:“若是呆的无趣, 自去园子里走走。” 江映华听了这话,只当是母亲厌倦了她在旁搅扰, 便识趣的退了出去。 晃荡在园子里,刚好撞见来此准备赴宴的颜皖知, 一人在园中小亭内百无聊赖。 中秋这日,宫宴有两批,午间宴请朝臣,晚间宴请宗亲。颜皖知便是为赴午宴而来。 江映华不想与其他官家亲眷相交,难得见了熟人,便也入了亭中,“长史一人躲清静,还真是自在。” 颜皖知闻言,慌乱中便要起身,江映华摆了摆手,“行了,坐下吧。” “殿下此时怎得空出来逛园子?”颜皖知有些不解的开口。 江映华嗤笑一声,自嘲道:“不招人待见呗。难不成长史也要给我下个逐客令?” 颜皖知有些尴尬的抿了抿嘴:“怎会?殿下一会儿可要去宫宴?” 江映华一手撑着脑袋,漫不经心的回道:“我去作甚?宫宴无趣,我也无心朝事,听多了是非多。” 按理说,昭王手握北境军政大权,她该露面的。只是这人回绝的干脆,颜皖知也不好相劝,便只得沉默不语。 反倒是江映华,望着一池秋水,淡淡道:“今晚你可有安排?” 颜皖知随口便答:“没有,殿下有何吩咐?” “那你记得,在府上等着我,不许耍赖。”江映华朝着她眨巴了眼睛,起身轻笑。 “殿下这是要卖关子?”颜皖知亦好奇的站起身来。 “照我说得做就成,我会去找你的。”江映华理了理衣衫,拂袖而去,留颜皖知一人呆愣在原地。 这小祖宗,听闻昨日就匆匆回了府上,今晚还要出宫不成?太后和陛下若有胡子,怕是早被气歪了才对。 不多时,午间的宴席便开了。颜皖知入内时,人已经到的差不多了。陛阶下首第一个位置空置无人,想来该是给江映华准备的,可那人扬言不露面了。 过了许久,陛下才姗姗来迟,身后跟着一个老实的不能再老实的江映华。得,还是被陛下提溜来了。颜皖知一早猜到,战后四海初定的第一次宫宴,陛下怎么可能由着江映华胡闹。 席间歌舞宴乐不断,推杯换盏不停。虽说江映华随着陛下一道来的,可是她的位置却有些冷清。 不必问,这人离了京中数载,朝臣趋炎附势,权力核心的文臣自也不会去巴结她。 更何况,江映华性子清冷,多年来,没有半分暗报言及她勾结拉拢朝臣。加之在外人眼中,这位被陛下囚禁宗正狱一年有余,无人摸得清上位者的心思,自也不会去招惹晦气。 第41章 江映华一早就猜到会是这般局面,才四下里躲着不肯出席。她都躲去了荒置多年的后宫,竟还被陛下遣人给寻了过来。此刻的江映华一人喝着闷酒,倒是不在意朝臣冷落她,她只是觉得陛下太过霸道,不肯给她留半分颜面。 一杯一杯的清酒入腹,恍惚间,江映华的身前闪过了一抹绯红,她抬眼瞧去,颜皖知端着杯酒来敬她。江映华苦笑一声,仰首一饮而尽,站起身来,附耳轻言:“连累你了,不似从前。若有机会,调回御前吧。” 颜皖知当她醉了,恭敬地劝道:“酒醉伤身,小酌怡情,殿下少饮些。” 江映华嗤笑,复又坐下来:“呆子,啰嗦,回吧。” 一场冗长费时的宫宴,总共有三人来与江映华敬酒,一是颜皖知,一是她曾经的下属小将,忠义侯世子,还有一人,便是乔安的嫡子,她的表哥,如今的禁军中郎将。 这朝堂便是如此,能有故旧僚佐念着旧情,江映华已经很感激了。 旁人不敢或不愿前来,江映华也能理解。自己在他们眼中,定无甚好印象的。 若是江映华有搅合朝事的心思,便也会主动拉拢一二,念着她的身份,无人敢怠慢。只是江映华终究不想,三年前初到北境,她动过那样的念头,而后却被自己驳斥的干净,觉得大逆不道,对不起君亲父母。 宫宴散去,江映华拔腿就开溜,混进出宫的人群中,干脆躲回了府中。回府之时,距离晚间家宴,也不足两个时辰了。 午间菜品纹丝未动,喝了太多的酒水,江映华的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遂唤人给她熬了些许清粥,生生压下了灼热的刺痛。府中人愈发疑惑,殿下此次归来,行事太过反常,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何苦回府来。 不出江映华所料,陛下在宫宴散去后稍事休息,便遣人去寻江映华。宫人们四处搜罗这个祖宗,愣是半天没找见。她趁乱出宫,守卫也没能觉察,让陛下发了好大一通火气。 待到家宴开始,江映华才肯现身,座位与午间无异,外人看去,定要觉得她高高在上,风光无两,位极人臣。 一别三载,本就与宗亲不甚亲近的江映华,在家宴上也不愿言语。 她虽是晚辈,但身份摆在那儿,除却上首的二位君主,便属她尊贵。她不主动攀谈,旁的长辈也不好问话,毕竟无人摸得准陛下缘何将人扔去苦寒的边地,与流放无异。 太后近来身体不好,时常觉得困倦,便早早离席。江映华见母亲走了,顺势便开溜。她用了障眼法,迷惑众人,只当她是随着太后而去,实则这人直接出了宫门。是以陛下第二次试图寻人,竟又扑了个空。 江映华打宫中出来,改换行头,化身一玉面小公子,策马直接奔向颜府,停在府门对着小厮唤道:“叫你家郎君出来赴约!” 小厮并不识得她的身份,但见她衣着气度,还有这霸道的语气,也不敢轻怠,赶忙入府通传。 不多时,颜皖知匆匆出来,一身银灰色的锦袍,看着比平日里清新自然了许多。她正要拱手见礼,江映华不想被人识破身份,抢先一步开口:“颜兄,多年不见,逢此良辰,何不秉烛夜游叙叙旧?” 颜皖知不知这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得顺势做戏,吩咐小厮:“我出府一趟,牵马来。” 待颜府备好了马,二人并驾齐驱,走在热闹的街市上,颜皖知纳闷,出言询问:“殿下此时不在宫宴上,溜出来有何要事?” 江映华回眸睨了人一眼,俏皮道:“缘何我一定该在宫宴上?缘何出来便是要事?我亦是京城子民,怎不可与民同乐?还有换个称呼,叫我九爷好了。” “是,九爷自然使得,所以,咱往何处去?”颜皖知暗觉好笑,也被她勾起了兴致。 待行到一处小摊前,乃是一摊主卖斗笠,江映华兴冲冲跑过去,选了一个女子样式的素纱斗笠,丢下一锭银子便回身上马。颜皖知看她如此手笔,不由心疼起那方银锭来。正当她诧异之时,江映华却转手就将斗笠顶在了她的头上。 “您作何如此?这是姑娘家的玩意儿。”颜皖知故作恼火。 “戴着吧,我看合适。”江映华笑意深沉,又补了句:“颜兄威名赫赫,这面容难免有人认得,我不想生事端,就难为你装一装姑娘家,你这纤瘦柔弱的身姿,很合适的。” “九爷有命,皖知只得遵从。只是银子不是您这么花的,您那一个银锭,能买下整个小摊来。”颜皖知暗自瘪了瘪嘴。 “我知道花不上那么多,懒得背碎银子,怪沉的。若是你带荷包了,那一会儿你替我付钱可好?”江映华这话摆明了财大气粗的娇小姐脾气。 “所以您这是逛街来了?”颜皖知总算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 “中秋灯会热闹,我却从未感受过。以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也不知这般心境能留多久,趁着时光正好,也热闹一回。” 江映华忽而正经起来,她厌倦了太章宫的清冷肃静,倒是相中了这一番人间烟火气。 颜皖知未来得及回应,江映华便又问道:“听闻最美的花灯出来的晚,我有你这大才子在手,你会给我赢回来的吧。” 颜皖知心道,原来您拉我出来是为这,“您若想要,皖知尽力。” “无趣无趣,出来玩能不能活泼些?” 江映华眼看就要撒泼了,颜皖知忙道:“自是可以,您别恼。” “你可知这些小摊儿,哪种吃食美味?我晚间没吃东西,有些饿了。”江映华回眸,娇俏的望着颜皖知。 这可难为她了,她平日也不逛街市的。况且江映华身份在那,岂能出来乱吃东西? “皖知没吃过这些,真的不知。要不为您寻处酒楼?京中酒楼我倒是熟悉。”颜皖知试探着问道。 江映华思量须臾,“不妥,今日不想吃玉盘珍馐,就要试试接地气的。”说罢她打马往人群里钻去,颜皖知赶紧追上。 行至一处馄饨摊前,热腾腾的馄饨掺和着小贩的吆喝,引了许多人在这里用餐,江映华来了兴致,翻身下马,将马儿拴在一旁,朝着颜皖知招手:“来来来,这家人多,一定好吃的。” 颜皖知觉得今晚的江映华真像个无忧无虑的邻家姑娘,眸中灿烂明媚,再无平日的威严冷漠,她翻身下马,随着那人一起,寻了个小方桌坐下。 摊主热唠的上前,“二位客官吃点什么?” 江映华仰首笑问:“您家招牌是什么,给我二人一人一份,要不一样的。” “好嘞,您稍等。” 等候的间隙,江映华见颜皖知有些踌躇,打趣道:“你不会讲究到嫌弃这样的吃食吧?若是实在吃不下,陪着我也行。” 颜皖知担心的是这吃食不干净伤了江映华,但是眼前人自己都不在乎,她愁个什么劲儿呢?“没有,皖知陪您吃。” 说话间,摊主端来两碗热腾腾的馄饨:“二位慢用,这是牛肉青瓜的,这是羊肉芫菜的。” 江映华笑盈盈的接过,迫不及待地舀了一个入口,清香软糯,的确美味。颜皖知见状,也从自己碗里舀了一个出来。 江映华打量着她吞下,笑问:“好吃吗?” 颜皖知嘴里含着馄饨,不好说话,只得重重点了点头。 江映华见她肯定,伸了勺子便够到了颜皖知的碗中,毫不嫌弃的顺走了一颗馄饨。 颜皖知见状大惊失色,这是个什么情况? 小殿下今晚好生奇怪!颜皖知惊诧的愣在那,勺子举在半空,不知该不该再落下。 江映华吃完了笑道:“两个口味都好,你要不要尝尝我的,喏,夹走一颗。” 看着那丫头热情的张罗,颜皖知有些不好意思,但身体特别诚实的凑了过去,勺子探进了江映华的碗中,也拐走一颗。 二人忽然亲近了许多,边吃边热闹的聊着这街巷中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儿。 忽而,周围的笑闹声戛然而止,一众便服的禁卫现身馄饨摊前,将食客和老板吓得不轻。 江映华一身武艺,自是较早的察觉到了异样,知晓这些人是奔着自己来的,也不想生事端,便放下一银锭,讪笑道:“府中家丁没规矩,诸位勿怪。” 说罢,她不放心的剜了颜皖知一眼,笑道:“小娘子推荐的馄饨不错,你慢吃,我有事该回了。” 颜皖知会意,默不作声,心底却已然在打鼓了。 这人定是偷摸溜出宫的,若是惹恼了那位,岂能善了? 第37章 乐极生忧 江映华随着一应禁卫远去, 馄饨摊上复又恢复了嬉笑热闹。瞧她出手阔绰,摊主仿佛见了财神一般喜笑颜开。 有一瞬,颜皖知想随人同去。转念一想, 如今自己身为她的长史, 竟不顾规矩陪她逛夜市, 陛下知晓了定是火上浇油, 是以断不能露了身份。 好在禁卫不曾有疑惑, 颜皖知停留了片刻,便丢了斗笠,混入人群, 周游半晌, 直到灯会散去, 才悄悄回了府上。 第42章 颜皖知虽不会武艺, 执掌秘司的经验也能让她躲开跟踪。见一路无人尾随,她心里惦记着江映华方才的话,才迟迟不愿回去。 而江映华这边,识趣的跟着禁卫前行,七拐八拐的入了一条幽深的巷子, 不远处停了一辆看起来并不显眼的马车。四下无人,其中一人朝着江映华抱拳一礼:“殿下,请上车吧。” 江映华闻言, 冷着脸朝眼前的马车走去, 方才的洒脱明媚再也寻不见一丝踪迹。 半个时辰前, 太章宫中,陛下遣人往太后宫中通传江映华, 宫人回报说,无人见过九殿下。陛下吃了下午的教训, 派了两拨人去找,一拨翻遍大内,一拨往王府劫人。奈何片刻后折返,皆言一无所获。 陛下震怒,不知江映华耍的什么花样,赶紧传召了宫门守卫查问,才得了线索说那人自己策马出宫了。陛下又急又气,慌乱中决定去城中查探,她自己也无法安坐,换了身便服竟随着禁卫一起出宫去寻了。 是以江映华阴沉着脸色踏上马车时,根本没有多想,只当是他们奉命接自己回宫,那一脸不情不愿的神色让稳坐车内的陛下逮了个正着。 才入车内,一眼望见眼前坐着的人,江映华吓得险些惊呼出声。 奈何陛下的眸光过于阴冷,一道寒芒射过来,将她的震惊压在了喉咙里。饶是再不情不愿,惊动了圣驾出宫,此事闹得都有些大了。 江映华尚且是个拎得清时局的,双膝一软,便跪在了陛下跟前。 陛下此时宛如一尊冰雕大佛,周身散发着森然的威慑。一双凤眸凝视着江映华,一路上不发一言。 江镜澈料到了或许这人回来会使性子,或许会费些心神安抚,却从没想到,她如今行事敢无所顾忌的跳脱至此,全然不将身边人放在眼里。 一路寂静无声,这样普通的车驾就悄无声息的入了宫城,没有引来守卫的过多关注,却径直停在了承明殿前的广场上。 待马车停稳,一众侍卫无人敢近前,江镜澈用力捏着江映华的胳膊,将人从马车上拽了下来。她全然不顾周遭宫人的眼色,一路将人拽入承明殿内,往前一扯,将人摔在了地上。 一应宫人从没见过陛下如此失态,吓得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江镜澈冷声对着那个老太监吩咐道:“知会太后,人找到了。” 老公公匆匆跑了出去传讯,剩下的宫人亦想脚底抹油,却听见陛下继续开口,沉声吐出了两个骇人听闻的字眼:“传杖!” 摔在地上的江映华才刚刚爬起来,便听见这两个字,心中惊骇不亚于当年陛下将她打入宗正狱,果然,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她意冷心灰,也不愿求饶认错,只是默然地望着虚空。 宫人们却是吓傻了,一个个战战兢兢地不敢动。 陛下凌厉的目光扫过,胆怯的已经称喏退下,殿内只留了一个小内侍,忽而跪地道:“陛下息怒,今日佳节,实在不宜…不宜见血光。” 江映华诧异竟有小宫人出来护着自己,转眸瞧了一眼却是不认识。如今那人怒火中烧,这人胆子倒是大。 陛下闻言,冷笑一声:“尔敢质疑朕的决定?找死!” 江映华眉心一皱,暗道不妙,慌忙出言:“陛下有气冲着臣来,不干下人的事,”说罢看着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内侍怒斥:“还不滚出去?” 小内侍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江映华方颓唐的瘫坐在地,眸色凝滞,话音清冷:“要杀要打,悉听尊便。陛下九五至尊,犯不上为了臣动怒,伤了圣体。” 江镜澈听了这话,瞧着她油盐不进的模样,霎时间愤恨不已,扬起手来便是清亮的一巴掌招呼在了江映华的脸上,将人打得身子一歪,又扑了下去。 这力道还真是大。何况打人不打脸,陛下这是一丝情面也不肯留了。 江映华思及此,反倒忍着痛楚颇为放肆的冷笑了起来:“能让您失了分寸,臣真是不枉此生。不如您将臣关去宗正狱,那宫人说得不假,今日中秋,多好的日子,您心疼心疼母亲,就算要杀,留待明日不迟。” “混账!” 陛下还没开口,太后阴沉的声音自殿外传来。江映华闻言一愣,母亲不是早该歇下了,竟亲来此问罪不成? 江镜澈本作势要再招呼江映华一巴掌,见太后来此,便强压着怒意未动。 太后瞪了江映华一眼,转头对江镜澈劝道:“皇帝累了一天了,把人给吾吧,这般胡闹没规矩,让吾这个做母亲的教教她。” 陛下垂眸不语,似乎是在考量是否放人。太后嘴上如此说,陛下却是清楚,大晚上的太后亲自跑来,便是要护着此人了。 不待陛下开口,太后低声斥责身后的宫人:“愣着作甚?还不将这个逆子给吾押回去?” 太后身边的人自是机警,听人发话,匆匆上前,薅起地上的江映华连拖带拽的,几息功夫将人带离了承明殿。 江映华不傻,今日若僵持下去,一顿板子定是躲不过。母亲肯来,已是难得了,她顺从的跟人出去,待彻底出了承明殿的地界,便出言道:“行了,松开,我自己走。” 宫人自然将人放开,在她身后紧紧跟着,生怕这祖宗再惹是非。 江映华入了太后的寝宫内,等了许久才见人回来。转眸瞧去,那人的脸色铁青,江映华试图服软,便走上前去,颤声轻唤:“母亲。” 话音未落,太后甩手便又赏了江映华一耳光,斥道:“吾看你是失心疯了,说得什么浑话!”江映华懵在当场,陛下与太后还真是如出一辙,如今左右脸一边一个巴掌印,倒是整齐。 “在您眼里,女儿做什么都是错。身不由己还要处处被人责难,如此早晚要疯的。”江映华缓了许久,尽力平复着情绪解释道。 “吾的话你根本没听进去,她是你亲姐姐,岂会害你?当年形势,杀机四起,她是为护你。”太后恨铁不成钢的怒斥。 “护我?护我有许多方式,何必将我扔进牢狱不闻不问?您敢说这里没有半分猜忌和恐吓?你们要我畏惧臣服,为何还要逼我与你们假亲假近?一套帝王权术用在我身上,还要我守着孝悌示好,好生虚伪。若不信我,革爵就是,亲王的名分,我不稀罕。” 听得这人仍旧为长姐开脱,江映华心如死灰。 “荒唐,若你只是普通朝臣,何须费心将你从边境接回来?”太后虽依旧怒容未散,却也知晓症结所在,试图以亲情做饵。 “我本不想回来的,怪我心存侥幸,如今只觉寒冷刺骨,我后悔了。”江映华满眼泪水无声滑落,“太后,我在您心里算什么?一个生来让您大失所望的多余的孩子?还是任人拿捏操纵,没心没肺效忠皇权的刀?” “你魔怔了不成?”太后有些意外,在她跟前素来规矩的江映华,今日说得话全然不着边际。 江映华苦笑道:“大哥早夭,二哥无能,您才又怀了我,盼我是个男孩。生了女娃您不闻不问,若非皇考爱怜,我……” “你从何处听来的谣言?”太后满目震惊。 “哈哈,谣言,您自己嘴里的谣言吗?从小到大,您只有家中生变才会想起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我也有心。皇考教我良多,帝王制衡驭人的权术,我…我早便知晓,为何如此狠心待我?我宁愿只是一普通人…”江映华哽咽不已,涕泗横流。 听得此语,太后掩盖不住惊惶之色,身子一沉便跌坐在榻上,半晌无话。身为长辈,多年前的错处被当面揭开,任谁都有些下不来台。太后从未想过,自己和长女的私下交谈,竟被这人听了去。 好好的团圆节,竟闹成了这般模样。深论起来,江映华委实不曾犯下什么大错,无非是避开了两个强势的骨肉至亲,出宫寻欢罢了。 “放我走,可好?王爵,皇嗣身份,权力,我都不要了。让她给我自由,可以吗?”良久的沉默后,反倒是江映华擦去了脸颊的泪花,软了语气出言相求。 夤夜的寝殿烛火昏黄,太后的眸光昏暗,胜过夜幕的苍茫。半晌,她长叹一声,轻道:“随我来。”便抬脚而出,江映华犹疑地跟了上去,这人竟一路往北,将她带去了奉先殿。 行至殿外,江映华见到殿上的匾额,立时顿住了脚,双眸中岑满失望,转身便要离去。 “回来!就算要走,也该知会祖宗。进去自省,吾会与皇帝商议。” 太后语气坚定,似乎没有回旋的余地。又是这番招数,忠孝规矩,屡试不爽。偏生江映华自幼被灌输了这些,桎梏了思想,根本逃不脱。 翌日天色将晓,奉先殿的门被人推开。江映华在里面跪的笔直,只是神情有些恍惚。此处除了太后与陛下,不会有旁人敢来。这两人,她一个也不想见,是以江映华根本没有回眸的打算。 来人在身后默立良久,终于开口:“太后给你两条路,削爵留京待嫁,加俸归北戍边。朕想知道你如何选?” 第43章 今日这人的语气倒是难得的和缓,只是太后给的出路,听起来像是把她抛弃了,却又要利用到位,所求的自由皆是奢望。 如此也好,毕竟当年答应过皇考的,不该食言。 江映华思量须臾,哑着嗓子,语气平静的令人心惊,“既是江家后嗣,臣回北境担着自己的职责。此去不劳惦念,不领恩赏,臣不会再归。若惹君亲不悦,一杯鸩酒送来便可,臣绝不违旨。只求您开恩,给臣颜面,好与父兄黄泉团聚。” 陛下站在她的身后,闻言眉心深锁。昨夜太后与此人说了什么,缘何就关进了奉先殿,陛下也不得而知。 “你可想知道朕对此事是何态度?” 沉吟良久,江镜澈尽量让语气柔和的问询,而身前的人却连个动静都不肯给。陛下有些无奈,抬脚近前,余光见了江映华脸颊上泛起的微微红痕,放下身段开解:“昨夜朕关心则乱,眼下商议正事,不该耍脾气。” 江映华深吸一口气,徐徐开口:“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儿,臣不敢耍脾气。臣自问心中所求所选,无愧先祖,无愧百姓。” 无愧先祖百姓,这话,是不顾母女姊妹情份了。陛下心下怆然,知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便挥挥手:“不想留就回府去,改日你冷静了,再谈。” 江映华朝着奉先殿内的神位画像叩首朝拜,而后头也不回的离了太章宫。 昨夜无眠,江映华深觉头痛难忍,漫无目的的走出宫门,夜晚街市的喧嚣热闹早已不见。她不想回府,只想一个人走走,游荡在这个生长了十余年,却不甚熟稔的家乡,看遍鳞次栉比的屋舍瓦檐,眼前朦胧一片。 洒金桥畔,有一酒肆飘香,江映华伸手要了壶美酒,倚着桥栏杆,但求一醉。不知过了多久,她执壶的手被人拦住,“殿下,莫再喝了。” 眼前一层模糊的水雾,她懒得擦,迷蒙间认清了这人,原是颜皖知。她嗤笑:“怎不去朝参?” “您忘了,我是您的长史,陛下无召,臣无需朝参。”颜皖知当她醉了,耐着性子解释。 “呵呵,长史,哈哈哈哈,也许很快就不是了。”江映华夺回了酒壶,自顾自的灌着。 “您这是何意?”颜皖知不解。 “昭王都没了,要昭王长史作甚?”江映华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出言调侃。 “殿下慎言,您醉了,回府吧,臣送您。”颜皖知面露担忧,再一次去夺她的酒壶。 昨夜无眠的,不只是太章宫里几位,颜皖知亦然心忧的坐立难安。今晨本想去她府中,为她送昨夜赢来的玉兔花灯,半路上随意一瞥,竟见了这一抹熟悉又失魂落魄的身影。 颜皖知吩咐身旁小厮结了酒钱,搀扶着江映华跌跌撞撞的上了自己的马车。 是了,江映华这个酒量无底洞,真的醉了。 瘫坐车内,江映华眼尖的瞧见一旁的花灯,抬手指了指:“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颜皖知取来,递到她手上,“是昨夜的压轴花灯,小玉兔。” “玉兔,兔子,嗯…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凭什么欺负兔子?”江映华醉醺醺的,起初只是呢喃,后来竟吼开了。 颜皖知被她吓了一跳,话不能乱说,她赶忙从人手里取下花灯,抬手覆上江映华的唇边:“您累了,睡一会吧。” 迷离间,江映华一把拽住她的手,喃喃问:“若我去了北境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这辈子都不回来了,你…你会跟我留在那儿么?” 颜皖知诧异她为何如此说,按理,命江映华戍守边军只是危难时的权宜之计,陛下不会舍得的。 颜皖知正如此想着,没有及时回应,便听那人又说:“就知道,没人在乎我,没人…” 颜皖知的视线落在江映华的脸上,泪花下似乎脸颊处两边都有红印子。颜皖知不敢想昨日这人经历了什么,见她安静的似乎睡了过去,便轻声呢喃:“臣在乎的。” 第38章 心意已决 颜皖知将人送归王府, 却也放心不下,便留在府中,等候着江映华醒酒。 江映华一夜未眠, 加之酒醉, 便睡得格外沉。直到日薄西山, 她才幽幽转醒, 遣散了随侍, 一人溜达出来,欲往厨房寻酒喝。 廊下石桌旁,颜皖知听得响动站起身来, 拱手道:“殿下, 您醒了。” 江映华一愣, 回身瞧去, 疑惑道:“几时来的?” “臣没走。”颜皖知轻笑。 江映华皱眉,显然记不得颜皖知缘何在自己府中了。 颜皖知笑问:“那殿下可还记得您说过什么?” 江映华疑惑更甚:“我说什么了?” “您说,兔子急了也是要咬人的。”颜皖知以手挡了脸颊,凑到江映华耳畔,轻声学着江映华一早的口吻。 江映华眸色阴沉的看了她一眼, 负手立在她身前: “长史,饶是想咬人的兔子,也得把毛儿长全了不是?何况有你这只狐狸替老兔子看着, 您怕什么?若是实在放心不下, 自去告发即可, 我不在乎。” “殿下误会了,臣这不和您开玩笑呢, 臣怕您喝得太急,醉得厉害。瞧您想哪儿去了, 说的话绕的臣云里雾里的。”颜皖知见状赶忙赔笑打哈哈。 “长史还有事么?若无事,别扰我吃酒。”江映华有些反感她的试探,转身便要赶人。 “殿下,您还喝?”颜皖知有些焦急的质问,出口的语气没了以往的规矩。 “你管我?如今我喝酒都要被管了?”江映华立刻沉了脸色。 “殿下息怒。只是酒水多饮伤身,您这两日饮了许多了,睡了一日未进水米,不若用些膳食?”颜皖知柔声试探着询问。 “你不是我的管家,也不是我的奶嬷嬷,啰里啰唆的惹人烦,回你府上去。”江映华话音清冷,无视他的劝阻,直接抬脚奔向厨房,干脆就留在酒坛旁边开怀,连门都不出了。 颜皖知清楚她心烦意乱,也不便搅扰,左右在她自己府上,喝多了也无碍。 是以她候了片刻,便出了府门想要回家休息。 才踏出门去,直觉告诉她,昭王府外多了好些盯梢的。她装作不知,抬脚欲上马车离去,却被人拦下:“陛下召您入宫。” 颜皖知早料到会有这一事,便径自随人入了大内。 前脚踏入承明殿内,后脚还没站稳,陛下阴晴不明的声音就已经飘到了颜皖知的耳畔:“馄饨好吃吗?” 颜皖知吓得“激灵”一下,当即跪倒在地。 那晚她明明很小心了,竟还是被陛下觉察了么? “颜卿好本事,朕让你获取她的信任,都已经同桌共食了,这进展可算突飞猛进,嗯?”陛下的面色带着一丝浅笑,似乎并未恼怒,反像是打趣一般。 “臣知错,臣不该由着殿下出宫胡闹,求陛下恕罪。”颜皖知摸不清她的路数,只得放低姿态求饶。 “起来吧。今日在她府上待了一日,聊了些什么?”陛下接过宫人递来的热茶,拎起茶盖微微撇着盏中的浮沫。 “不曾,殿下一早醉酒,回府便歇下了。臣只在外头候着,出府时,人刚刚转醒。”颜皖知恭谨地回应着。 “这半年多来,以你所见,昭王心中可有怨怼?”朦胧腾起的水雾遮盖了陛下的眸光,颜皖知看不真切。 “臣并未察觉,只是回京之时,殿下自己说,她近乡情怯,既期待又有些紧张。”颜皖知编瞎话的水平愈发高了,半真半假。 陛下嗤笑一声,“哦?近乡情怯。哼,这丫头愈发矫情了。” 她放下茶盏,站起身来,立在颜皖知身前:“朕交待你的事,万不可忘记。好生看顾着她,做个能给她解心宽的人,朕不会亏待你,回吧。” 颜皖知拱手称是,转身便退出了大殿。直到走出宫门,才长舒一口气。 方才陛下竟提及“怨怼”二字,想来江映华这个小祖宗的倔脾气该是又上头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颜皖知有些无力的摇了摇头。陛下和太后皆是霸道性情,也是苦了江映华这个没长成的小奶猫了,和老虎斗,差的远呢。 陛下那日说是让江映华回府冷静,改日再谈。这一过便是四五日,江映华乐得自在,日日在府中借酒浇愁。 她是快活了,朝中有人却是坐不住了。本以为这人过了中秋就会被派回北境,哪知陛下迟迟没有旨意。如此一尊大佛留在京中,碍于身份,总会有人忌惮。 关键在于陛下年届不惑,因其并未成婚,膝下无子。朝中人都在暗地里延揽权势,揣度着日后的储位会花落何处,等候着押注的良机。若是江映华久居京中,这位高冷的小殿下再染指朝政,到时对他们没有半分好处。 颜皖知留在自己的府上,因为身份转换,府门也不似从前热闹。一人闲坐无趣,便又跑去昭王府。反正现在是她的长史,去王府最是名正言顺。 颜皖知入府时,江映华又是一副醉卧美人榻,双眼迷离斜飞红的颓废模样。 第44章 她上前拱手道:“殿下当真好兴致,您不觉得这几日过得太安静了?” 江映华懒洋洋的调整了一下卧着的姿势,漫不经心的反问:“安静或热闹,与我何干?” 颜皖知脸上遮掩不住恨铁不成钢的态度,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您此番回京,背地里盯着的眼睛怕是不少,总会有人为了蝇头小利蠢蠢欲动。如此安静,不知他们在筹谋什么,怕是对您不利。” 江映华轻声嗤笑:“由着他们闹去。” 见正主劝不动,颜皖知便出言请命:“容臣去探查一二可好?” 江映华忽而翻身坐起来,斥责道:“安分呆着,别拿我的名头生事。没事也别来回跑,在你府中窝着就是,回去。” 眼下这位小王爷真是一分斗志也无,颜皖知吃瘪,无奈的退了出去。安分守己便安分守己吧,做事不由东,自己累死累活也没什么用,更何况有陛下操心,自己着急作甚? 大抵又过了三日,江映华呆的有些烦躁了,恨不得直接溜回边军大营去。毕竟留在京中,府里府外遍地眼线,她一点自由都没有。从前还会记挂着宫里那二位,现在她想起来便觉得头疼。 是日清早,江映华才从床榻上起身,老管家便着急的跑了进来,说是陛下身边的传旨公公来了。江映华迷迷糊糊的脑子瞬间惊醒,满脸抗拒的模样,十分不愿的吩咐:“请人进来。” 那老公公入内,俯身一礼道:“殿下,陛下召您即刻入宫。” 江映华有些不解:“此刻不是朝参的时辰?” “正是,朝中有些事,得您出面。”老公公慢条斯理的解释着。 江映华闻言也没多问,待更衣停当便随人出了府。半路上,那老公公出言提醒:“殿下,老奴来时,陛下特意嘱咐,要您入殿后审慎行事,三思再言。” 江映华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心里暗忖,真让颜皖知说着了,今日准没好事。 江映华入崇政殿之时,朝议如火如荼,她悄悄从侧门入内,并不曾出言惊扰。许久不曾来这座大殿,江映华忽而生出恍如隔世之感,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奏议,渐渐泛起了困倦,直到—— “…昭王平叛一役,一意孤行,纸上谈兵,致使乔安将军马革裹尸; 归京幽禁一年再往振威军,下属僚佐皆言其性情阴晴无定,喜怒无常;另闻当地百姓所传,其在北境私建官邸,豪奢远胜京中府第,生活奢靡无度,不体国难不忧社稷; 昭王亦曾勾连朝臣,意图玷污小女名节,此人言行若此,怎堪亲王一爵,实乃德不配位。” 江映华站在一旁颇为认真的听着这位酸腐的姑丈参劾自己的奏本,眸色晦暗,却隐藏着些许得意。 听人闭了嘴,她才悠哉游哉的晃悠到大殿中央,在楼御史身前半步的位置顿住脚步,垂着视线扫了他一眼,冷声道: “楼公和诸位台谏当真辛苦,数年罪状换一本奏参,也不过是看不惯我顶着个亲王爵位。怎就没寻些杀人放火的勾当出来,也好让臣工瞧个热闹。” 话音方落,上首一道凌厉的嗓音传来:“江映华,朝堂肃穆,不得放肆。” 江映华仿若未闻,狠厉的神色一闪而过:“只是吾素来敬佩楼公一丝不苟,更是爱护名节胜过性命,不知您今日怎得肯拿令爱声名说事,奏表中多了些“传闻”“意图”“听说”等字眼来,这般作风当真与您平日严谨大相径庭。” 一语落,楼御史惊得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来,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江映华不傻,能让此人跳脚,这般构陷捏造,定是有人要挟了他,以软肋性命相逼,不得已而为之。此人在朝中,算是正派的规矩官,也是她的姑丈,江映华不想伤他。今日一闹,如此也好,正合了江映华的心意。 思及此,江映华移开了凝视着楼御史的视线,转身倏的跪在地上,朗声道: “陛下,楼大夫所言罪状句句属实。臣言行有失,私德不修,愧对宗亲,自请革爵。然臣念禁军忠魂无数,亦心有愧疚,恳请陛下恩准,允臣戍卫北疆,以此身性命,偿无知之过。”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这小殿下方才的两句话,明眼人都听得出来,楼御史是不得已而为之。怎得眼见就要把自己摘干净了,又突然认下了所有罪状? 龙椅上的陛下,本还有些欣慰,这人今日尚算懂事,也不枉她遣人传话嘱咐。哪知下一瞬脱口而出的话,叫她心中一颤,犀利的眸光巴不得钉死在江映华俯下的脊背上,暗骂此人混账透顶。 良久,上首幽冷的声音传来,“你既认罪,交出罪证来。” 此刻,轮到江映华哑口无言了,本就是捏造编排,半真半假,上哪儿去寻罪证给她? 朝臣本有人想出来为江映华求情,毕竟朝会之上,一众文臣武将,多多少少有几个受过恩惠,或是和她牵扯颇深的,诸如眼下心急如焚的颜皖知。 不过听了陛下的话,这些人也都老实了,心下了然,陛下并无意简单定罪结案。 毕竟公务繁杂,以往陛下哪有闲心,人自己个都主动认罪了,还急着赶着问证据的呢? 江映华伏在地上,绞尽脑汁想着对策,若是一句话回不出来,这大殿上胡言,欺君之罪也是逃不掉的。 “臣,时隔日久,臣交不出罪状,但臣可以写一份供状,交有司核验。” 这认罪态度和配合的态度当真极好,若是不谙内情的人瞧了,还得以为认罪有赏金拿呢。 此刻的大殿上就已经有好些年轻的小官满脸狐疑,看不懂江映华葫芦里卖得什么怪药了。 “来人,带昭王入宣华殿幽禁,着殿前司审理,供状交朕亲验。”陛下语调清冷的吩咐,随即便有护卫入殿来。 宣华殿荒置多年,于冷宫无异。殿前司更是令朝臣闻风丧胆的存在,如此安排,暗中做局的人便甚是满意,当自己奸计得逞。 只是江映华听得明白,不移送宗正寺,反羁押深宫,这般处置,散朝后陛下定饶不了她。 殿前司只是个唬人的幌子罢了。 果不其然,殿前司只关不审,连纸笔都不给,叫她如何写罪状? 入夜更深,江映华已然倚着大殿内的柱子昏昏欲睡,陛下才悠悠前来。一入殿内,便命内侍呈上一份备好的供状交于江映华面前,冷声命令:“画押。” 江映华接过,粗粗扫了一眼,这“供状”模仿自己的笔体当真是模仿的极好,除了日日和自己打交道,天天看自己文书的颜皖知,怕是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选了。只是这通篇下来,非是认罪,却是反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一点儿错处也无。 这就不对了,这样怎能顺了朝中那些混账的心意呢? 江映华并不想洗脱这些烂事,是以大着胆子保持沉默不动,将手收在袖子间紧紧握着。 “不签?你想清楚,是领欺君一条罪,还是再加一条抗旨不遵?”陛下冷眼观瞧,不急不恼,似有许多时间和她耗着。 江映华清楚,走到这一步,左右都捞不到好,但陛下也不可能真的拿国法取了她的脑袋,无非就是吓唬人的把戏。索性,固执到底。 陛下见人有台阶不下,来了脾气,递了个颜色,老太监便上前,强按着江映华的手指,蘸了朱砂印泥落了指印。 拿过供状后,陛下吩咐殿前司指挥使:“去她府上取了私印,盖上。” 真是好生霸道!江映华心底气得如同鼓囊囊的河豚,面色上却是不敢表露异样。 第39章 猫虎之争 废弃的宣华殿内, 烛火昏黄。些微破陋的窗棱处灌进来呼呼的凉风,吹得灯影攒动。 陛下挥手屏退了亲随,看着站得离自己八步远的江映华, 有些无奈的问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江映华攥了攥广袖朝服中冰冷的手指, 轻声回道:“中秋夜, 臣所求, 唯‘自由’二字。既不可得, 名利浮华皆是烟云过眼。” 陛下冷哼一声:“扯远了。不提名利浮华这些虚言,先论论今日的罪,朕该如何罚你?” 江映华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退, 一言不发。 陛下最是反感她这副总是想要逃避的做派, 厉声唤道:“来人!” 话音方落, 殿外进来足足有十名内侍, 一拨人拎了条凳刑杖入内待命,另有两人端着托盘,盘内乃是一杯清酒,陛下冷笑一声道:“昭王既不言语,这两样, 自己选。” 江映华见此阵仗,头皮发麻。她不愿自取其辱,定了定神后, 抬手便去拿了盘中的玉盏。 她暗自揣度, 陛下若真想鸩杀她, 实在不必大费周章,这酒定是唬人的。如此想着, 她毫不犹豫地将杯子凑到了嘴边。 陛下的凤眸中早已凝结了一层寒霜,在江映华仰首欲饮的刹那, 扬手打翻了杯盏。落在地上的酒水竟有些不正常的散出些许带了轻烟的泡泡,原来盘中之物,竟真是一杯不折不扣的毒酒。 第45章 江映华见状,心下骇然,陡然瞪大了眼睛,良久回不过神儿来。 陛下敏锐的捕捉到了她的恐惧,便也猜到了她方才心存的侥幸。如此怒意更甚,她立刻招呼侍卫,来人便毫不留情的将人押在了刑凳上,陛下没有半分犹豫,厉声命令:“打!” 朝中刑杖不比其他,死于杖下的不在少数。粗重的木杖裹挟着呼呼风声砸下来,另有侍卫在旁报数:“二…四…六…” 江映华本就惊魂未定,突然被人按在刑凳上,顿觉天旋地转。她自幼娇惯更是不知刑杖的威力,一杖下去便觉骨头生疼,撑不过三杖已然哀嚎不止,惨叫连连,再也顾不得半点颜面规矩。 待报数之人已过十下,江映华的紫色朝服上已然染了些许湿润的血迹。陛下眼见此景,便抬手制止,冷声问道:“错了吗?” 江映华只顾大口地喘息,贪婪的呼吸着空气,缓解着方才应接不暇的钝痛带来的缺氧般的晕眩。 见人无意回应,眸子里还藏着打不散的傲气与执拗,陛下狠下心来,又吩咐道:“接着打!” 江映华始料未及,休息须臾后的痛楚加倍席卷,她再也撑不住,心底一阵恐慌,以为陛下要将她打死。她的心理防线已然溃败,痛得泪流满面,呜咽着哀嚎讨饶:“啊!啊…错了……啊!” 陛下走上前来,挥退了掌刑的内侍,清冷的声音传来:“错哪儿了?若还想回北境逍遥自在,掂量清楚再说。否则,朕不介意把你打成残废养着。” 江映华抽抽嗒嗒的缓了许久,却也不敢耽搁,哽咽着断断续续的说到:“臣…不该,胡,胡闹,不该…惹,惹长,长姐动怒…不,不该出言,言不逊,恃宠而骄。臣,去给,给太…不,母亲赔罪。” 江镜澈冷眼看着哭的一颤一颤的江映华,沉着嗓音回道:“算你识相。”说罢,便示意宫人,将江映华连人带凳子一起抬回了太后的寝宫中。 经得此番折腾,江映华已然身心俱疲。恐惧与痛楚纷至沓来,维持着半分意识应付过太后之后,便脑袋一歪,沉沉的睡了过去。 此时承明殿外的庭院廊下,一抹绯色官袍仍旧在夜色中跪的笔直。算着时辰,宫门合该落锁了,颜皖知强忍着腰间和膝盖上的酸疼,留存着自己的一丝意识。 想来,今日大殿之上江映华的表现,是将陛下得罪的彻底。如今颜皖知被逼着替她写了那反水的“供状”不说,还被陛下迁怒,今晚怕是要在此地熬上一夜了。 谁让她是江映华的长史呢?谁让她答应陛下要好好引导江映华,谁让当年入了宗正寺劝人的差事是她自找的呢? 正这般想着,一行宫人提着宫灯,引着陛下归来。距离方才陛下离去,大抵过了有一个时辰。 此人来去生风,未给颜皖知半个眼神。颜皖知猜测不出,这二人的矛盾是如何化解的,也估量不出江映华此时究竟是何处境。 左右好不了就对了。伴驾君前数载,这位的脾气颜皖知还是清楚的,此人的性情绝对算不上大度。 眼下比膝盖更痛的,是颜皖知的头。她绞尽脑汁的思量,回去以后,该当如何劝慰江映华。纵使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她为人臣子也不该这般明目张胆的践踏君王的底线。皇权至尊下,骨肉手足,委实有些不足道。 江映华的脑子不差,要命的地方却出在了重情上。她生于巍峨的宫廷,能够体恤百姓和将士的喜乐哀愁,根源就在于她本身是个有情惜情的人。 而这样的症结落在了最是凉薄的皇庭,变成了钝刀子磨人,走不出来则满目凄惶。 想到此处,颜皖知心底泛起深深的无力来,谈及重情,她自己也是深困于此的痴儿罢了。 至亲离去数载经年,她终究放不下,支撑着她如此辛苦的周游在朝堂权贵之间的,无非就是心底对逝去的亲情的依依留恋与渴慕,以及由此引发的,誓要揪出真凶,报仇雪恨的求生之源。 正如此思忖,颜皖知微微闭了眼睛,朦胧的水雾席卷,羽睫上染了些许晶莹。 “颜卿还有心思多愁善感?”忽而上首传来幽幽阴寒的嗓音,颜皖知下意识地抬眸,对上了陛下一双幽深如古井一般的眸光。 她霎时间便闪躲开来,低垂着头不敢出一言。 “颜卿可是替她遮掩了什么?想清楚再说。”陛下就那么负手立在廊下,语气平平,不辨喜怒。 颜皖知对这没来由的问题深感疑惑,她实在揣测不出陛下缘何有此一问。江映华在北境尚且算是中规中矩,她也没有瞒下什么要事的必要。难不成江映华发疯到当着陛下的面儿做了咬人的兔子? “臣不敢欺瞒陛下。”思量须臾,颜皖知俯身叩首道。 “那就是你根本没得了她的信任,你让朕好生失望。”陛下抬脚近前,微微俯下身子,压低了嗓音说道。 颜皖知不知此话从何说起,江映华防着她防的正大光明,从不避讳;江映华待她亲近,要她日日相佐也是人所共知;若硬要说还有什么是她不知的,江映华的寝殿她去不得,江映华的心门也唯有她自己想开才成。 如此,在摸不清陛下用意的时候,颜皖知只得默然不语。 陛下见激将无用,便只得冷声提点道:“你可知,她记恨朕入骨,敢去端毒酒入腹?” 颜皖知闻言,伏在地上的身子一震,埋于臂间的面容早已大惊失色。 她知晓江映华最近有些消沉低落,却从未料想她心底因着失望会生出如此偏激的想法来。而最令她惧怕惶恐的,不是江映华的大胆,而是陛下竟然动了以鸩酒试探人心的手段。 这姐妹二人,都是疯魔的不成? 小小矛盾,三言两语,劝解一二便解开了。如此,这不是火上浇油? 一个十九岁的姑娘罢了,有些任性叛逆,也是在所难免,陛下何必如此,枉费自己一番惦念,将人越推越远。忽而,她明白了江映华的愁苦与别扭产生的根源,这样的亲情关照,太压抑太霸道。 “你是哑巴的?”陛下十分不满一言不发的颜皖知,陡然抬高了音量。 颜皖知回过神来,“臣失职,陛下息怒。” “的确失职。昭王暂且不会离京,至于你,去把背后生事之人揪出来。”陛下把人从地上薅起来,正色吩咐。 颜皖知战战兢兢的回道:“臣遵旨。” “滚去翰林院,别在这碍眼。”陛下撂下话儿,便拂袖入了大殿。 颜皖知如释重负,方才陛下之语,便还是护着江映华,想来那人的处境不算糟。 颜皖知暗暗给自己打气,定要尽快揪出生事的人,好恢复江映华的声名。如此江映华背负了一年多的罪责,或许也能借机除去,姐妹之间的嫌隙,便能消了。 三日后,太后宫中偏殿。 江映华半睡半醒的窝在柔软的床榻上,此番伤得不轻,高烧断断续续的持续了许久。整日昏昏沉沉的,只能趴在床上,连动的力气都没有。 好在宫人识相,也不敢招惹她,而太后近来精力不济,好似病了,加之前几日的别扭,根本无暇理会她。 如此落得安闲本也不错,偏生陛下休沐,得了空闲,探望过太后,便来寻她。 江映华的傲气被她打散了,但别扭劲过不去,听了外间宫人的动静,便阖眸假寐,左右她也下不去床,挑不出错处来。 青天白日的,宫人通传的嗓门不低,陛下自是知晓她装睡。见人不动弹,便屏退了宫人,立在床前直接开门见山:“一边自顾自说着不在乎功名利禄,大殿之上又不忘维护自己的颜面,将楼公贬损一通。你这自欺欺人,罔顾大局的恶习是愈发没边了。” 江映华像鸵鸟一般,将自己的脑袋埋进臂弯里,身子朝着床榻里侧缩了缩,巴不得整个人裹进锦被,让人找不见才好。 那日听着姑丈的构陷,江映华心下格外委屈。 尤其是提及乔安的离世,她的心仿佛有万箭穿过一般的痛。虽说她不愁衣食用度,即便没了爵位荣宠,凭她的出身也可自在安稳,她的确可视金钱荣华如粪土。 可她放不下自己呕心沥血的征战,留下的却只有朝臣的误会与谩骂。而这一切功绩的抹杀,都源于眼前这个说一不二的帝王。 “朕无意和你耗,七日后午时,皇城正南门城楼上,朕等着你。”陛下放下话便抬脚离去。不动声色的江映华委实可气,她怕自己控制不住,再激起怒火,也只得尽快离开。 七日光阴说长不长,苟于床榻养伤便觉得时光飞逝。被困深宫,宫人嘴巴严实,外间的事她一无所知。是以她也只能拖着半伤不好的身子,一瘸一拐的,按照那人吩咐,登上了皇城城楼。 城楼最高处,陛下已然坐在案后等她。 她走近之前,抬眼扫了一眼城楼下方,黑压压的一片,聚集了许多人。 定睛一看,中间空场处乃是刑场所在,那里有几个朱紫色官袍的人,有将刑场围拢的水泄不通的衙役,还有插着法标留待斩首的数名死囚和刽子手。 第46章 离得太近了,江映华稍一打量,便认出了其中为首的那人,乃是自立谋反的云安王,她们唯一的舅舅。刹那间,江映华似乎明白了江镜澈缘何命她来此,只觉脚底灌了铅,沉重的抬不起来,也不愿再近前一步。 “华儿,过来。”此时,几步开外的陛下幽幽开口唤她,声音清冷,毫无波澜。 如此形势下,江映华很怂,挪着步子一瘸一拐缓缓近前,俯身便要行礼。 陛下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抬手挡了一下:“免了,”说罢便拉着她的腕子,站在了城墙的边缘,眸光直视着城下法场中的人,说出的话却是对着江映华:“你可知母亲为何病了?” 江映华木讷的摇了摇头:“臣不知。” “她曾答应外祖父,护他唯一的儿子一生周全。如今此人祸国谋逆,伤了母亲的心。朕本给了他恩旨,留一全尸,是母亲坚持要将此人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陛下不紧不慢的解释着,将杀人的言语说得好似家长里短一般寻常。 江映华由着她拽着,听着这话,敛眸不语,将视线落在墙头青砖的灰尘上,不愿去瞧阴森森的法场。这般杀鸡儆猴的做派,令她难耐。 “华儿,你记着,朝臣不听话,于帝王而言掀不起波澜。可若是一心护佑的至亲不听话,岂止是心寒,痛彻心扉于背叛无异。 朕听母亲说起,你对朕颇有微词。每个人行事风格皆不同,你可以不认可,但身处这个位置,只要朕还是大楚的皇帝,还是你的长姐,你都得听朕的话,明白吗?” 江镜澈与她靠的极近,一番话轻飘飘的,吹入江映华的耳朵里,却是振聋发聩。不待她回应,陛下忽而抬手扯了扯她的颈口衣领,冷声命令:“看着,今日叫你来便是观刑,躲什么?” 被人扯过,江映华不自觉地抬眼,恰巧撞见那一颗颗头颅血淋淋滚落在地的刹那,法场上立刻血腥一片。江映华是上过战场的,但是眼前的景象却是从未见过,不同于沙场断臂残肢的悲怆,法场一幕令人遍体生寒,发自心底的恐惧席卷全身。 她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别过了身子,被衣袍包裹着的肌肤下,瞬间起了好多鸡皮疙瘩来。 她的反应似乎在陛下意料之中,此刻的江镜澈看着云安王一党滚落的头颅,却觉心腹大患已然除去,难得的畅快。她将视线转回,复又落在了江映华的身上,将人掰过来与自己面对面,话音柔和了些许:“朕方才问你的话,你不打算回应?” 江映华怔愣须臾,努力消化着方才的惊骇,想起那血腥一幕之前的言语,便赶紧出口:“臣明白,会听话的。” 陛下的眸中闪过一抹得意,拉着人往城楼下走去,边走边出言威胁:“不管日后你在何处,给朕记着,你的颜面便是皇家的颜面,是朕的颜面。再敢肆意妄为,乱认污名,朕饶不了你。” 江映华只觉身前的人宛如鬼魅,惊魂未定的她不敢耽搁,只得轻声答话:“是。”说罢便不再言语。 瞧着她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恭顺模样,陛下便也收了方才的凌厉,柔声开解:“华儿,你尚且年幼。不足二十的毛丫头,自诩长成,实则幼稚。称孤道寡的感触,朕说了你也不会懂。天长日久,总会有你彻悟的一天,朕只愿你到了那时,不必追悔莫及。” 这该算是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的做派。 江映华虽心知肚明,为了让自己好过,早日逃离她的魔掌,面上也只能保持乖顺:“陛下教诲,臣谨记。” 第40章 苦口婆心 小半个月转瞬即逝, 江映华终于恢复了往日健步如飞的模样。 经过此番磋磨,她倒是当真领悟了“夹紧尾巴做人”的要义。她就不该实诚的表露出自己的心事,也不该直愣愣的寻求归北的时机, 而不懂迂回。 学会了卖乖讨好, 低眉顺眼, 宫里的两只老虎自也放心的让人回了府邸。 被磨了爪子的奶猫入了府, 甚是沉溺府中寝殿花窗前的一方软榻。安卧其上, 手中一盏清茶,闲观厅前风云变幻,只闻耳畔瑟瑟风声。 宫中的动静再大, 迫于陛下的封口令, 府中人也是个不明就里的模样。 但那日朝堂之上, 江映华的“壮举”自是传了出去, 明眼人都琢磨得出,这小祖宗被扣留在宫中的日子,绝不好过。是以一应随侍噤若寒蝉,那叫一个规矩老实。 只是这些人未免有些没边了,颜皖知入府的时候, 他们当人是救星菩萨般请了进来,都未通传江映华这个主子。 彼时江映华正在榻上阖眸浅眠养神,颜皖知稳立在内室的屏风处, 幽幽出言:“殿下可长记性了?遇强则柔, 何苦鸡蛋碰石头?” 江映华听见了动静, 本以为是小婢子来殿内伺候,却未想到竟是颜皖知入内。 府中人不通禀就算了, 如今这人竟能连个礼数都不讲,上来就是阴阳怪调的, 江映华瞬间觉察出虎落平阳被犬欺一般的倒霉境遇,睁开眼来端坐榻前,冷眼瞥了颜皖知,嗔怪道:“连你也来教训我?” 颜皖知难得的硬气,微微俯身拱手一礼,不卑不亢的回道:“身为王府长史,自有训导之责。臣也是见您如此苦楚,心里担忧罢了。您若不喜,臣躲得远些就是。”说罢,作势还就要抬脚朝着外间走。 江映华只当这人是吃错药了,无意责怪。只是此人今日反常,倒是激起了她的兴趣,她站起身来,扬起嗓音唤道:“回来,陪我喝酒。” 背对着江映华的颜皖知闻言,唇角微微勾起,眼神中得逞的神色狡黠的闪过,随即便停了脚步,故作为难的转回身来。 江映华吩咐侍从在正殿内摆酒,空闲等候之际,便得了机会,询问颜皖知:“长姐暂不准我回去,可有你的功劳在里面?” “殿下这便是冤枉臣了,依臣看,还是您自己的功劳大些。春种秋收,无甚稀奇。”颜皖知垂眸,两手交握,一副看热闹的做派,说出的话更是云淡风轻。 江映华此刻算是明白了,这人是跟自己怄气了,搁这儿较劲呢,一副朝堂上智斗老狐狸时,严阵以待却又成竹在胸的模样。 只是江映华自认理亏,毕竟朝会上自己的决断,并未给王府众人一个退路。若是她被贬谪抑或是削爵,颜皖知自会受到影响。 “本王草率了,长史非是在朝堂,我也不是你的敌人,无需这般吧。”江映华几步近前,站在了颜皖知的身旁,挑眉打量着人。 见人降低了身段,颜皖知也就收起了方才的威风来,恢复以往的谦和之态,柔声道:“臣查得些许幕后操纵之人的线索,殿下可要听听?” 若是朝堂筹谋之事成了,江映华该是想要谢谢这个人的。如今非但落空,还输得一败涂地,尽管陛下为她澄清了污名,保全了爵位,但她身上承受的苦楚可不能就这般轻轻揭过。 心底的怨气不敢朝着上位的人发泄,转嫁到这些心存妄念的朝臣身上倒也不错。江映华从来也不是什么大发慈悲的良善菩萨,若论睚眦必报的本事,和陛下也是颇为相似的。 “如此乐事,自然要听。”江映华随手拎起婢子递给她的温热茶盏,转手便借花献佛的送给了颜皖知。 颜皖知见她有了好奇,欣然接过杯盏,轻轻摩挲着,答道:“京中权贵,最忌讳殿下得势,与陛下姊妹情浓互为助益的,该是何人?” “多了去了,少卖关子。”江映华不买账,并不想猜。 这京中人际关系错综复杂,若要论远近亲疏,怕得有半数权贵和皇家沾亲带故。皇家人不以为意,那些人却巴不得一夕飞上枝头,染指朝堂大权,显赫一时。若时时揣测,只会觉得人情凉薄,人性自私。 “门下侍郎薛韬之子以楼家女郎做饵,将楼公诓的辛苦。襄陵侯夫人将此事添油加醋告知肃宁长公主,长公主不明就里,心忧女儿安危,便指使楼公参奏去了。”颜皖知说得轻松,似是在讲话本子一般,又没将背后的主使直接言明。 表面看去,是小儿女玩笑生出的一桩误会,明眼人却知晓,楼公若没有参奏,楼婉婉便没命回楼府了。只是即便长公主不曾指使,楼公也不会置女儿安危于不顾。而襄陵侯夫人这局,便连带着将长公主与楼公二人钉死在一条船上了。 若是陛下追究,便要将朝中得力的喉舌连同自己的亲姑母一同处置;若是陛下不追究,江映华的颜面与皇家的颜面便荡然无存。是以这个局,要么折了江映华,要么折了一向亲近陛下的肃宁长公主与楼御史,怎么算都不亏。 江映华听得此语,竟有些后悔那日的一意孤行,如今局势,长姐亏了。 不为那个素来跋扈的姑母,而是为襄陵侯一府背后的制衡之力。皇考的诸位皇嗣中,如今男丁只剩下江映华的三哥永王一人,而永王的生母,乃是襄陵侯的嫡亲姐姐。虽说这位太妃清修多年,与世无争,但她背后的母家未见得安分。 至于门下侍郎薛韬,更是陛下一手提拔起来的干才。此人江映华并不熟悉,他与他的儿子是否一条心,江映华也懒得猜。不过显而易见的,他的儿子倒是与侯府拉扯不清才对。 第47章 陛下一旦深究,拔出萝卜带出泥,皇嗣之间的平衡就算是破除了。毕竟江映华余下的几个庶出姐姐,根本没有染指朝堂的资格。 思及此,江映华正色问道:“可告知陛下了?你可知她的态度?查得太深,牵扯过甚,怕是不妥。” “殿下这是后悔了?”颜皖知眼眸中浮现一抹玩味,颇为耐心的回视着江映华。 “长史今日,未免有些没规矩,一会儿先罚酒三杯。”江映华神色一凛,唇角弯弯,清冷的嗓音出口,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若是臣为殿下献计破局,让殿下为陛下排忧解难将功折罪,这酒可能免了?”颜皖知并不担忧,试探着开口。 “有那七窍玲珑心,自去陛下跟前显摆,别扯上我。”江映华不为所动,此时的她,还是安分些好。制衡朝堂的事情,本就是帝王的事,她不该横插一脚。 瞧着颜皖知滴溜溜转个不停的眼珠子,江映华知道她贼心不死,便又出言补充:“况且,长史的意思,便是本王的心意,如何护下陛下的心血,你比我清楚。” “依臣看,不如就釜底抽薪,硕大的侯府看着威风,若要倾颓,不过旦夕之间。”颜皖知眼睑半觑,陡然闪过一丝凌厉。 江映华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颜皖知,方才她敏锐的捕捉到了颜皖知的那一抹狠厉神色,心底惊诧,暗叹这人城府深不可测。 “长史觉得陛下和本王的日子都太舒坦了,巴不得看上一出江家内斗的好戏不成?”江映华冷了脸色,言语中只剩下正经,再无一丝调侃的神色。 “规矩的棋子留在棋盘上可以拿捏,跳脱的棋子早晚是祸患,不如根除。”颜皖知似是不认可江映华的怀柔之意,继续重申着自己的主张,“况且殿下您该清楚,陛下希望您能拎得清,知晓该同谁亲近,与谁一条心。更何况,识大体的皇嗣,便都该以皇权利益为重,您说是也不是?” 好一个识大体的皇嗣以皇权利益为重,一语双关,既驳了江映华的反对,也点明了永王若拎得清,就不该为外戚而损了皇家颜面。 “长史自去做吧。我不喜这些,酒已备好,只谈风月,长史先来喝了罚酒。”江映华望向外间的酒席,自顾自的甩袖走了过去,站在桌案一侧,回眸瞥着颜皖知。 瞧着这阵仗是躲不过了,颜皖知白费一番口舌,劝不动江映华亲自出山,便也只得自己去趟雷,顺带喝下这三杯苦酒。 颜皖知吃酒,总有一副逼不得已,大义凛然的模样,入了江映华的眼,深觉此人糟蹋了自己的佳酿。 “长史于朝事深谙抽丝剥茧之道,怎得品酒不懂余味悠长之意?”江映华落座,自斟了一杯,浅酌一小口,莞尔道。 “心境不同便行事不同,臣记得殿下大半月前也是这般灌酒入喉的。”今日的颜皖知,格外的炸刺,说话总是带了些奇奇怪怪的调侃,让江映华心底生不出畅快。 “长史府上,昨日的炭火可是烧得太旺了?”江映华端起酒杯,眼睑低垂,目不斜视地清冷出言。 “臣府上还未用炭火。”颜皖知端的一本正经,举起酒杯跟了一杯。 “哦?那大抵是病了不自知,忘吃药了。”江映华放下杯盏,亦夺去了颜皖知手中的杯盏,拎过来两个银壶,轻笑道:“既然长史火气大,本王心头堵,那就不必文邹邹的品了,这般喝痛快,该是合你心意。” 颜皖知怔愣在那儿,她的酒量委实不太行,如此这般非要醉了不成。 但是她瞧得出,江映华笑容掩盖下,已然有些微恼火。这丫头还真是个心眼小的,未敢出重言激她,人便已经在炸毛的边缘了,想来普天下也就只有陛下能治得住她。 如此这般踌躇着,江映华伸出手,将握着的酒壶凑近颜皖知眼前的酒壶,轻轻一碰:“走一个,干半壶,不准耍赖。” 恐人不悦,颜皖知依言拎过酒壶,甚是艰难的饮下了半壶酒。身旁的江映华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晚霞爬上她洁白胜雪的双靥,难得的笑意深沉。 如此畅饮,不多时颜皖知便醉得昏昏沉沉。江映华凝视着颜皖知羽睫下掩映着的一双水波纵横的琥珀色眸子出了神儿,良久,她幽幽开口:“若是本王所记不错,长史今年该是二十有六。如此年岁不曾成家,莫不是心头有相思之人?” 颜皖知闻言,羽睫深沉的垂下,抬起手肘支撑着摇摇欲坠的额头,将视线别了过去,醉得口齿不清的呢喃:“殿下莫要胡言。” 江映华将她的小动作看了个透彻,轻笑道:“羞什么?若是有,我或可替长史去说说,我的颜面,还是能有些用处的。” 颜皖知似乎有些恼火的白了她一眼,随即趴在桌子上,送给江映华一个圆滚滚毛茸茸的后脑勺,便不再说话。 江映华心知她真的醉了,否则借她个胆子也断然不敢拿白眼翻人。如此反应,倒让江映华放下心来,这人心里该是没有相思病的,这般就痛快多了。 江映华自顾自的咂了一小口酒,失笑道:“长史这是拿我当外人了,罢了,就当是我唐突了,此事再不提了。” “嗯…不提……才不要提。”颜皖知埋首于袖间,小声嘟囔。 第41章 智计抽身 酒醉后不省人事的颜皖知睡得昏昏沉沉, 江映华心软,便让人宿在了自己的府上。 翌日清晨,宫中来人入了王府, 急急切切的, 寻得却是暂住王府的颜皖知。见内侍一脸焦急的模样, 江映华忙遣人过去, 将颜皖知唤醒。 不多时, 立在廊下的江映华便瞧见了边走边整理官帽的颜皖知,那人看见她似乎还想上前行礼,江映华知晓陛下急着召见, 便朝着人挥了挥手, 示意其尽早入宫去。 陛下见人的缘由, 不用问江映华也猜得出。如今颜皖知明面上是她的长史, 私下里还是秘司的指挥使,陛下交办的差事,约莫和如今京中的暗潮汹涌脱不开关系。 昨日颜皖知的一席话,让江映华隐隐察觉,不论她的三哥是否知情, 襄陵侯府一家都动了妄念,打起了不该有的夺权心思。眼下陛下年届不惑,膝下无子, 储位空悬。四海初定, 也难怪这些人蠢蠢欲动, 盘算着盛世太平的未来赌注。 其实,就连江映华都隐隐觉得, 或许陛下会在近年,从三哥的子嗣中择选一人过继, 如此便能定下储君,安抚人心朝局。 去岁,身在西境的永王妃诞下了一个小皇侄,然迫于西境的条件,身在襁褓便过世了。陛下闻讯,便命人将永王妃和一双幼小的儿女接回京中来安养。 今年中秋,永王镇守边关不曾回京,永王妃递上奏表,称小女儿偶感风寒,便留在王府中,也没有出席宫宴。 称病不朝,是江映华用烂了的手段。此番永王妃的奏表不知是否真实,但是江映华心底里,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基于事实的结论。无论是陛下将王妃母子扣留京中,还是王妃母子称病不出,她都希望这一切,如外间所见的一般和睦。 江映华在府中无事,北境的消息近日也无甚急于她处理的。索性她便扯了一张桌子在院中,吹着凉爽的秋风,拎着一根垂钓杆,望着一塘秋水出神。自然,过了半日,一只鱼都不曾咬钩,江映华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并没有安放鱼饵。 饶是再贪得无厌的鱼,也不会一嘴撞上锋利的鱼钩子才对,除非那鱼儿眼瞎。 过了晌午,江映华便兴致缺缺的回了正殿。方踏入书阁,想寻个话本子来读,管家便来通传,说是长史到了,在外求见。 江映华算着时辰,这会子这人该是刚从宫中被放出来才对,如此迫不及待地来寻自己,想来是有事情交代。如此想着,江映华自书阁中出来,对着管家道:“传人进来,另去吩咐厨房,端些吃食送来。” 管家躬身称喏,便匆匆退下。江映华指使婢子烹茶,她早早坐在小几旁候着。 片刻后,一身官袍尚未换下的颜皖知便入了殿内,江映华招呼着人落座,为她添了一杯热茶,打量着眼前人,柔声道: “长史辛苦了,是何见闻这般急着与我说?本王希望是些好事,可别是糟心的玩意儿。” 颜皖知也顾不上客气,与陛下商议了许久,早已是口干舌燥,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接过茶盏匆匆饮了,这才幽幽开口: “该当是好事。殿下可知今日晨间朝议的趣事,门下侍郎薛公竟自行将儿子打成了半身不遂的断腿残废。” “古有廉颇负荆请罪,今有薛侍郎棒打亲儿,如此看来,陛下明面上得将此事揭过去了。”江映华冷笑一声,不无调侃的说道。 颜皖知放下茶盏,自顾自又斟满了一杯,才开口道:“殿下所言不虚,这般一闹,陛下也不好再说什么,自是翻篇了。只是朝议散后,陛下将臣留下,这其中关窍,殿下兰心蕙质,自是知晓的。” “哦?如此,那怕是要辛苦你了。不知这一件事,要将你耽搁到几时?”江映华眸光轻转,柔声笑问。 第48章 颜皖知指尖摩挲着茶盏,垂眸轻笑:“陛下的确没打算轻易放过,襄陵侯府落败,只是在等一个更加合适的时机。但此事得等等,眼下行事太过明显,倒也不急在一时。” 江映华心下了然,如此倒是符合长姐审慎周详又睚眦必报,眼里不揉沙子的性情。 “楼家如何?”江映华凤眸微觑,浅咂了一口清茶,忽而想起那日的出头鸟来。 “楼御史罚俸一年,长公主主动请旨降封,约莫于大局无碍,动动皮肉罢了。”颜皖知垂眸,漫不经心的提及,似乎从未将这二人放在心上。不知是不是三年前因着楼婉婉之事,颜皖知一朝被蛇咬,有意不想提这二人。 江映华闻言,却生出了不一样的看法来。 肃宁长公主此举,虽是一时情急,可陛下是什么人,连她这个亲妹妹都是连吓唬再哄骗的,如今姑母为了自家子嗣指挥驸马倒戈相向,陛下断然不会轻饶才对。如今的隐忍,怕是表面功夫了,无非是人还有几分利用价值,现下除去不划算。 且走着瞧吧。 “今日陛下问起,若依照臣的主张,是让您留京遥领北境军权,还是将您送还北境官邸?”颜皖知唇角弯弯,抬眼玩味的瞧着深思游离的江映华。 “哦?本王希望长史没有叫我失望。”江映华凤眸半眯,眼神里透露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危险。 “臣自然是说,您金尊玉贵,合该留在京内荣养,侍奉陛下左右,常享孝悌之义。”颜皖知眸色中闪露出俏皮的神色。 江映华瞥了她一眼,随即便朗声笑道:“说得妙啊,所以,陛下可说了,几时允我回边军?” “日子定在了十月初十。”颜皖知起身,拱手答话。 “甚好,长史此番功不可没,回了北境,本王要重重赏你。今日辛苦,我备了些吃食与你,先落座吧。”江映华见外间的婢子已然布置好桌席,便引着人朝着桌案走去。 眼见一桌子热腾腾的饭食飘香,颜皖知饿瘪了的肚子不争气的咕噜噜叫了几声。江映华听得一连串的声响,坐在主位上笑意深沉,“都饿成这般模样了,就不必磨蹭着让我白费口舌了吧?” 颜皖知自是想吃的,但是她觉得吧,吃人嘴短,有些丑话还得说在前头才是。是以思量须臾,颜皖知先拱手一礼,有些犹疑地嘟囔道:“殿下,臣还有一事,觉得还是先知会您好些。” “还有何事?别卖关子。”江映华倚靠在雕花镂空的椅子背上,有些焦急的望着颜皖知。 “今日朝议散去,陛下点了几位宰执,宗正卿和臣留下,商议对您的安置。争取来允您归北的旨意,是,是拿您三年俸禄换来的。”颜皖知支支吾吾的回应,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如蚊子嗡嗡一般。 江映华闻言,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抿了抿嘴后,忽而又笑容复现,只是这笑,看得有些瘆人。 三年俸禄,单是朝中所拨就是三万两白银,还有数不尽的绫罗绸缎。若是算上封地的税赋,名下的庄子产业,怕是有十万两不止。 江映华就算财大气粗,一时间上供出这般多的银钱,也是心疼不已。 颜皖知瞧见她面色不悦,笑意阴沉而可怖,慌乱之中匆匆作了个草率的揖,这饭她是不敢吃了:“殿下息怒,这臣,臣也是无奈之举,今日时候不早,臣不敢搅扰殿下用膳休憩,先行告退。”说罢抬脚就要开溜。 瞧着人脚底抹油的心虚模样,江映华凤眸半眯,冷声斥道:“站住!”颜皖知仿佛被这包裹了三千冰刀的语气冻住了腿脚,当真不敢在往前一步。 “长史素来舌灿莲花,如此轻率将钱许了出去,想来是犯了懒。无妨,左右你是王府长史,这笔账我就记在你的头上。如今你欠我几万两,也不差这一顿饭不是?过来坐下。”江映华气定神闲的端坐主位,眸光不善的盯着人,慢幽幽的开口。 颜皖知着实委屈,扣下江映华的俸银乃是陛下授意。 颜皖知的确有其余的由头替江映华在前朝周旋一二,然而迫于陛下的威压,也只得按吩咐行事。如今这个霸道任性的小祖宗竟然将这笔帐算在她头上,她找谁说理去? “磨蹭?”江映华见人不动,万年寒冰自口中喷薄而出。 颜皖知从未听见江映华这般冷漠的与自己交谈过,心下方寸大乱,格外乖觉的落座,随手便拿起象牙箸来,要多怂有多怂。一顿饭下来,江映华纹丝不动地,宛如一尊佛像一般,两只眼睛又好似寻觅猎物的山鹰,直勾勾剜着颜皖知。 颜皖知只得硬着头皮,埋着脑袋扒拉着白饭,连近前的菜色都不敢去夹。 待人吃净了一碗白米,江映华终于动了动身子,却是抬手将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一碗白饭推给了颜皖知,“都吃了,别浪费。如今我也得打着算盘过日子了,长史该懂事些。若是这菜你吃不下,我命人给你端去府上。” 颜皖知实在是摸不清这人的怪脾气,从前断没有这般蛮横,最近也不知怎得,总是和她过不去呢。一碗白饭已然寡淡无味,再来一碗,堂堂从三品命官,因为白米饭撑破了肚皮,岂非让人笑掉大牙。 “殿下,臣实在吃不下了,这饭食一并带回府上可好?”颜皖知眨了眨眼,的确不愿再吃,便出言询问。 “不好。”江映华靠着椅子,眼睛望着殿外摇曳的枝桠,漫不经心的回应。 颜皖知与身前的白米饭大眼瞪小眼,足足拖拉了半个时辰才将这些恼人的米粒儿吞入腹中,暗地里叽歪,这半个月都不要再吃一粒白米饭。 江映华不急也不恼,就坐在那儿陪着人耗着。 颜皖知并不知晓,先前几日在宫中,江映华已经被狠狠搜刮了一拨。她名下是有些暗地里的私产的,旁人不知,太后和陛下一清二楚。那还是皇考过身前留给江映华的,足足两条街的铺子,收益相当可观。 江映华不听话,太后直接收走了这些产业,算是捏住了她大肆挥霍的命脉。钱财不光用来胡闹,正经事上也少不得。如今私产被没收,明面的俸银又被罚走,陛下分明是玩了一手釜底抽薪,让江映华彻底偃旗息鼓,再也没有了胡闹的资本。 看着一脸委屈,垂眸不语的颜皖知,江映华心里暗暗抱怨:这人哪儿都好,偏生对长姐事事言听计从,忠诚的有些蠢笨。也不知,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第42章 可怜长史 西风乍起, 枯叶飘零。京城中的花草树木只余光秃秃的枝桠,晃荡在晚秋初冬的寒风里。 凛冬将至,岁末近前。一行旌旗招展的仪仗引着后头的车马, 乌乌泱泱的自京城北门远去。 江映华得偿所愿, 踏上了回归北境封地的返程路途。半躺在宽敞且暖洋洋的马车上, 她十分惬意的拉着颜皖知陪她对弈。 此刻京中北城门的城楼上, 已然望不见北方官道上的车驾, 空余些许被狂风掠起的黄沙肆虐。 城楼上,一袭玄色织金的曳地长裙被疾驰的西风撕扯着,长长的裙摆上矫健的飞龙纹样直向东卷去。高处不胜寒, 她却恍若未觉, 目光遥遥的望着北方, 迟迟不愿收回视线。 “此处风凉, 您仔细着圣体。九殿下走远了,不如回宫去吧。”须发花白的老公公垂手侍立在侧,有些禁不住初冬凛冽的狂风。 帝王行事素来以皇权利益至上,取舍予夺的思量少有犹豫。唯独将昭王送回北疆,陛下心中一直打鼓, 不知这个决断是否合适。 风愈发急了,呼啸的声音席卷着尘埃,平添几多苍茫。城楼上的人厌恶飞沙走石的氛围, 终于不再执拗, 转身离去。 昭王来时, 轻车简从。再走时,却是将京中王府, 连人带物搬了个空空荡荡,美其名曰, 如此便不会思念家乡。这番做派落在朝中文臣眼里,便真信了这小王爷拱卫边疆,戍守国防的决心,也不再往她身上多费心神。 一行人马行进缓慢,走走停停,过了将近十日,总算入了并州境内。江映华不喜多事,便命人绕城而走,避开出城相迎的官员。 随行护卫本以为自家主子不会这般,本是打算好了的,今夜就留宿并州城内。哪知江映华出言吩咐,不准入城,护卫们只得知会车夫加紧速度赶路,争取在前半夜能够平安抵达下一处远在六十里开外的驿馆。 入冬天色短,黄昏日暮来的快,夜幕暗沉不过眨眼功夫。郊外的路上人迹罕至,入了并州地界又多山,护卫们皆是打起精神,严阵以待。 连日颠簸的路途令人疲乏不已,马车上没有什么好的消遣,江映华依旧拉着颜皖知下棋。虽说那人手里捏着棋子,眼皮子却早已在打架了,等候许久都不见她落下一子。 颜皖知扭头去看,江映华长长的睫毛微微忽闪着,眼睑紧闭,一手撑着下巴,小脑袋一点一点的,这是早就睡过去了,和磕头虫一般。 苦撑个什么劲儿呢?颜皖知见状,小心翼翼地从她纤细的柔荑中取下那枚白玉棋子,给一旁的小婢子递了个眼色。那丫头会意,便铺好了锦被,把江映华扶着躺倒下来,轻轻吹熄了车内的烛火。 第49章 马车有节奏的随着马蹄的起落摇摇晃晃,宛如婴儿的摇篮,哄睡最是合适。 江映华迷迷糊糊的梦里,仿若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幼年时光,她的三哥抱着她,偷偷溜出宫给她买街市上的糖人玩儿。可巧就撞上了二哥出宫办事归来回东宫,将二人捉了个正着,一手一个拎回了东宫,故作老成的好一番训斥。这二人却不以为意,反将他的东宫嚯嚯的稀巴烂…… 做了美梦的江映华一副恬淡的睡颜上透露着少见的,发自内心的笑意。借着微弱的月光,颜皖知瞧着她的小模样,心下猜测这人是梦到了怎样的趣事,能在沉睡中调动起唇畔的肌肉,连眼角都笑出了鱼尾纹来。 夜间赶路,除了马蹄哒哒,并无其他响动。人耳适应了便和无声没甚区别。忽而车外的守卫相继传出了拔刀出鞘的金属划过的声音,颜皖知心下警觉,直接将昏睡的江映华摇醒。 好梦被人扰,江映华正欲恼火,入耳的声音不似方才,已然变得有些杂乱,她慌忙坐起身子来,一脸凝重的听着外间的动静。小婢子见她醒了,不明所以的掏出了火折子,想要点亮烛火。江映华伸手按下,朝着她摇了摇头。 不多时,乱声渐停,刀剑入鞘。江映华清冷的声音自车轿内传出:“何故?” 车旁一个小将听见了她的询问,策马近前,朝着车内拱手道:“殿下,乃是一股山匪打劫商队。末将派人去看,山匪已然跑了,抓了个老头,自称是贩马的商人。” 江映华本就困倦,听得原委,也无心再问,只慵懒答了个“嗯”字,敲敲车栏,示意继续赶路。 正当车队意欲再次行进之时,颜皖知眸光挣扎了几许,还是出言吩咐:“且慢!”转而对上江映华疑惑的目光,拱手道:“殿下,此间的商队情形,臣略知一二。不知可否容臣见见那被抓的商贩?” 江映华知晓颜皖知谨慎,从不会因为好奇就胡乱开口,是以她也未多想,便欣然应允,吩咐侍卫道:“将人提来,与长史一见。” 片刻后,两个小兵拉扯着一个受了刀伤的老头近前,停在了马车外。江映华听得响动,揉了揉酸胀的眉眼,指了指外间,慵懒吩咐:“长史自去看罢。” 颜皖知得了允准,挑帘出来,一见那人的容貌,便无需一言,回身进了车轿,附耳在江映华身侧,柔声发问:“殿下,是臣的人,受了伤,可否劳您带上?” 江映华此时睁开了眼睛,有些疑惑的望着颜皖知,颜皖知微微颔首。江映华来了兴致,起身出来,站在马车旁看了那老翁一眼,问道:“报上名姓,籍贯,身份。” 那老翁颤巍巍的拱拱手,躬着身子道:“草民莫无名,本是无田流民,近年来入了西境的马贩商队打杂,籍贯落在了银州。” 听罢此言,江映华转头吩咐一旁的小将,“此人吾有用,带上吧,给他治伤。”说罢复又回了马车中。江映华发话,手下人自当遵从,恭恭敬敬的带着化名莫无名的莫九去了后面载着货物的马车上。 车内的颜皖知此刻的眼底,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满足。仗着对江映华的了解和江映华对她的信任,她就这般轻易的将莫叔带入了北境王府。 回了北境,江映华先往振威军大营耍了一通威风。 非是胡闹,前些日子朝堂上楼御史弹劾中说得清楚,这军中有人对她颇有微词,都敢递消息入了京中。她身为边防军主帅,若是这都能忍,那面子就扔在地上踩了。 入营三年,江映华不缺身边的亲信。留在营中稍用小计,由着下面的人鼓动些风声出来,那些嘴碎还胆小的,就自己坐不住露了马脚。江映华本也无意一网打尽,只是想玩一出杀鸡儆猴。 她背地里埋下了眼线,着人调查的清楚,总得留下一两个,往京中递过去些假消息才好。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才能麻痹敌人。 余下的嘛,就没有这般好命了。江映华吩咐人将嘴碎的拿了,集结营中兵将,当着全军将士的面,把这些吃里爬外的混账东西军法从事,斩首示众。一声令下,七颗人头旋即滚落在地,好生震慑了众人一番。 纵使江映华留在北境的三年里性情深沉,喜怒不定,这些年在军中也从未拿自己人开刀过。如今归来第一日,便直接杀人放血,振威军上上下下皆是噤若寒蝉。 军中的杂碎料理干净,江映华也不久留,交待副将好生管事,自己便回了府上。 入府后,又是如法炮制。只是这些人与军中将士不同,随便的小恩小惠都能将仆役收买了。此时便是辨别忠奸的天赐良机。 官邸的仆役,江映华用着本就不如王府的顺手,眼下她将王府中人悉数带了来,按理说遣散了这些仆役也无妨。 不过江映华和陛下并无两样,都是眼里不揉沙子,心里不容刺猬的性子。平白被人咬了一口,善罢甘休绝无可能。 是以江映华吩咐王府的老管家,先是威逼,再以利诱,鼓励下人暗地里互相密告,但凡举发者,只要有一人可为旁证,皆有重赏。 人心最是禁不得试探。如此一闹,举发的言辞如春日柳絮,互相揭短毫不留情。 江映华只是看好戏一般的瞧着递上来的举发信,着亲近的侍婢将这些人名一一记下。挑出的确可疑,与京中有所牵扯的人来,交给颜皖知密查,其余的都被她压在了手里。 约莫过了六七日,颜皖知得了确凿证据,揪出了三个吃里爬外的背主刁奴。江映华也不再拖沓,吩咐管家召集府中一众下人,当着众人的面儿,将此三人乱棍打死。血腥的场面下,竟无一人敢出声惊叫。 方回北境不过十日,江映华身上的杀气腾腾。尽管不干颜皖知的事,这几日颜皖知见了江映华,腿脚总是不太利索的想要躲开。 处置了那三名仆役,江映华命人念了长长一串名单,这些被念到名字的人依言站了出来。他们心里都知道,自己曾告发过旁人,但眼下一个个都是战战兢兢的,不知江映华要意欲何为。 二十余人站在庭院中瑟瑟发抖。江映华稳坐廊下,手里握着炭火丰盈的暖炉,似笑非笑的打量着这群人,冷声道:“缘何命尔等站出来,你们心里合该有数。本王言出必行,就赏你们个大礼。来人!” 那些人察觉江映华的语气不善,一个个双膝一软,跪地求饶。江映华恍若未闻,看着立于两侧的王府侍卫,吩咐道:“将这一干人等杖责二十,尽数发卖了。” 非是江映华说话不算话,这些人为了利益出卖身边的伙伴,有些甚至不惜合谋杜撰,此等品性,江映华实在不敢将人留在王府伺候。出言举发的,也有真的举发在理的,江映华也不是昏聩的,自然暗地里悄悄赏了,也不在名单之中。 侍卫领命将人拖了下去,江映华复又朝着管家挥了挥手。管家引着几个小婢女,端着几个装满了荷包的木制托盘走了过来,立在廊下剩余不多的仆役近前。 江映华瞧着他们一个个脸上害怕的模样,放缓了语气道:“本王心里有杆秤,孰是孰非还拎得清。你们每人一枚荷包,权当本本分分做事的赏赐。日后但凡是尽心的,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那些个仆役被吓到,左右观望却不敢伸手去拿。还是老管家出面,将荷包给发了下去。 院子外哀嚎漫天,直将颜皖知这个活阎王一般的秘司指挥使听得心惊胆战。纵使是刑部天牢,一时间也没有这么嘹亮的讨饶声。 她微微侧目看着坐在前方悠然自得的江映华,有些胆怯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第43章 癫狂王爷 寒冬飞雪, 在北境是最寻常不过的。鹅毛玉屑在烈烈西北风的裹挟下纷飞,晃得人头昏脑胀。 江映华离开日久,案牍上堆了好些可有可无的不要紧的公文等着她处置。江映华最是烦这些面上功夫, 索性悉数丢给颜皖知, 自己跑去寝殿中抱着锦被日日昏睡。 整整一个寒冬, 除了振威军中来人请这位祖宗, 无人能让江映华出府半步。 可怜的颜皖知却是忙里忙外的, 日日奔波,腿儿都跑细了。四下无人之时,她也会对着月亮仰天长叹, 自己怎么这般命苦, 伺候完京中大内的那个霸道祖宗, 又来苦寒的边地应付这个与京中那人半斤八两的小祖宗。 江映华记恨着白白溜走的十万两白银, 自是不会心疼颜皖知分毫。 最离谱的,今年的除夕夜里,江映华给颜皖知的荷包中软软的。 颜皖知回到自己房中打开来,竟然是江映华那厮写给她的欠条。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她颜皖知欠了江映华三万两白银, 日后的月俸,江映华会自行替人扣下。 言外之意,颜皖知留在府中, 一分俸禄都休想见到。三万两啊, 她这个可怜的长史一年的俸禄不过六百两, 这还是陛下加恩以后的数额。她要爪干毛净多少年才能补上这等大窟窿? 旁人喜气洋洋的守岁,颜皖知欲哭无泪的在桌前掰着手指头。思及还清欠款的日子来时, 她头发估计都得花白一片,心底辛酸不已, 顿觉自己过得还不如王府的杂役,好歹人家还有月钱。而她,把自己卖了,还给江映华数钱的。 第50章 翌日乃是正月初一,循例,封地所属的官员是要来江映华的府上称贺参拜的。天色未亮,一叠叠道贺的文书和请见的拜帖已然送进了江映华的书房,直教人头疼不已。 这些表面功夫的客套寒暄,江映华素来反感。正当头疼之际,江映华忽而想起了颜皖知来,她行事审慎周详,替自己见这些油嘴滑舌的老狐狸最是合适,想到这儿,她便直接叫管家将人请来书房。 也就一盏茶的功夫,老管家去而复返,身后却是没有旁的人。江映华皱了眉头,怪道:“她人呢?” 管家拱手,一脸无奈:“殿下,颜长史昨夜该是吃酒了,满屋子酒气,那人叫不醒呢。” 江映华听了这话,分外诧异。颜皖知不是个贪杯的人,平日不逼喝,她根本不馋酒的。昨日晚间的宴席上,江映华也没有灌醉人,如何回去自己还醉了呢? 心底的小算盘落了空,江映华无奈的摆了摆手,“让人都散了,说我身体不适不必见了。倒是后院那位,几时醒了,让人来见我。” 除夕夜里雪落无声,初一却是个难得的响晴天色。霁雪初晴的天光格外明媚,衬得江映华心情大好,寻了个斗篷披上,在府园中四处游走着赏雪。 不走不要紧,这一溜达才发现,偌大的院子里,好些地方需要过人的,竟还有厚厚的积雪在。这般情形对于挑剔的江映华而言,那是绝对心里膈应的紧。 没来由的扫了兴,回了殿中就将管家找了来:“你最近去寻靠谱的人牙子,多买些家世干净的穷苦人家的丫头小子来。这府中上上下下何处缺人就往何处放,再敢疏忽,仔细你这一身皮给你扒了。” 老管家领命退了出去,方才江映华咬牙切齿的模样让他平白在寒冬里渗出了一身的汗。出了大殿赶紧抬起衣袖去擦。 时近晌午,昏昏沉沉的颜皖知终于起身,匆忙来寻江映华,刚好撞见从殿内出来,挥袖子擦汗的老管家。心下纳闷的问道:“您这是热着了还是病了?今日天凉怎还出了许多汗?” 老管家闻声,抬眼一看云淡风轻的颜皖知,无奈的摇了摇脑袋,抬手指了指正殿,留给了她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便转身离去。 收到老管家欲言又止的眼神,颜皖知似乎是猜了个大概。眼下这位和太章宫那位愈发相像了,动辄喜怒不定,让人提心吊胆的,忒不好伺候了。 颜皖知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衫,方推门入内。一抬眼,便看见江映华窝在软榻上,怀里逗弄着一只毛色雪白的纯种四时好小猫咪,正皮笑肉不笑的打量着她。 眼下局势,颜皖知比较羡慕那只猫,被江映华揽在怀中爱抚,轻易不会惹恼了那人。但凡高兴了甩甩尾巴,就有各色好吃的递到嘴里来,可比做她的长史容易多了。 颜皖知上前,规矩的见礼后就不再说话,等着江映华出言。责难也好,吩咐也罢,自己不多话总是无错处。 “长史这添了一岁,想是老了,脑子不好忘了规矩。我的猫儿都比你起得早,长史的温柔乡里梦见了佳人美眷不成?”江映华阴阳怪气的调侃着,并不急于说正事。 “臣醉了酒,一时昏睡,望殿下恕罪。”颜皖知摸不清她的路数,公事公办的回应。 “本王怎不记得长史的酒量这般差了?可是昨晚的贺礼惹恼了长史,您要给我撂挑子的下马威?”江映华将手指插进小猫儿松软的毛发间游走,一脸惬意的逗弄着猫儿。 “想来是殿下贵人多忘事,臣的酒量的确不好的。何况臣与殿下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何来撂挑子一说,臣实不敢当。”颜皖知死鸭子嘴硬的辩解着,并不想服软。 江映华暗戳戳怼了怼怀里小猫的耳朵,那猫“嗷呜”一声,别开了脑袋,瞬间就炸了毛儿。 江映华嗤笑一声:“呵,长史这是盼着我记性差点儿,忘些事情才好。不过话说回来,长史的觉悟我甚是认同。今早我赶了一应求见的官眷,劳烦长史代我去封地内巡视一圈,会会他们如何?” “殿下想臣如何巡视,如何会那些府县官吏?几时动身?还请您赐教。”颜皖知一本正经的问询。 江映华丢了手上的猫,三下两下就炸毛,当真无趣。她站起身来,走到颜皖知跟前儿,轻声道:“过了上元节便去罢。行事分寸长史自是有的,我不多言。至于银钱,直接上表请朝廷拨派,莫来寻我要,一分没有就是了。” 颜皖知忽而明白了,这哪里是巡视府县,分明是化缘去了,还要与朝廷空手套白狼。中央地方两头坑,未免有点损没边了。 虽说被罚了俸后,江映华当着她的面儿叫苦连连。但是府内的奢靡风气从未消减,江映华依旧大手大脚的过得温润自在,颜皖知根本不信她手里没有余钱的鬼话。 而江映华心里的算盘,不在于自己有多少积蓄,而在于如何把失去的,变本加厉的讨回来。 迫于江映华直勾勾盯着的不善眼神,颜皖知硬着头皮领了这个差事。江映华终于浮现出一丝畅快的神色,招招手示意颜皖知附耳过去,她俏皮的小声轻吐:“长史做得好了,那欠条,本王也可以考虑给你改改的。” 得,这人如今拿捏着她的短处,当她是三岁孩子哄呢。 过了上元节,颜皖知依言外出巡视。 巡视本是正经事,一般都是王爷亲自出马,如今江映华将差事丢给颜皖知,颜皖知也不敢轻怠,兜兜转转的走了将近两个月,将治下各处都走访一遍。每到一处,都要周旋于当地的官吏间,尽心尽力的为江映华赢得些声名拥戴。 她这边勤勤恳恳的忙得不亦乐乎,此时的昭王官邸内已然是另一番景象。 三月初,杨柳吐绿,万物萌出。 江映华大手一挥,命人去寻珍奇花木虫鱼,但凡能给府中添些色彩乐趣的,来者不拒。 一时间看到甜头的百姓险些将王府的门槛踏破,一波又一波的,带着各色新奇的,寻常的,怪的没边的物件纷至沓来。 江映华其实根本不曾出面相看,只吩咐下属照单全收,至于赏金如何给,也是手下人看着安排。 那江映华这个小祖宗在忙什么呢?颜皖知在前冲锋陷阵,将所见所闻和下头衙门里的政绩悉数整理汇报给她。她就从里面挑挑拣拣,勾勾画画的,圈出来好些富户员外,指使人去“慰问体恤”一二,回来后总能满载而归。 除此之外,她还唆使手下的诸多护卫以个人名义,买下了驻地郊外的千亩良田来,从地主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夺走了大块肥肉。 这些事,游走在外的颜皖知自然是后知后觉。 三月中,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归来,走进城中,便见到昭王府上的人游走在大街小巷里,似乎是在清退商户。颜皖知十分诧异,生怕有人假借江映华的名义生事端,便留神多听了一耳朵。 这不听还好,听罢颜皖知气得险些吹胡子瞪眼。江映华此人以高于正常市价整整一倍的银钱,收下了街中的几处商铺归为己有,直接垄断了城中的酒肆脚店生意。 这般荒唐行径,若是传到了陛下耳朵里,颜皖知这个昭王长史的皮怕是保不住了。 思及此处,颜皖知眉心紧皱,马鞭朝下一甩,飞快地往王府中赶去。 待她入了府中正门,眼前的景象令人眼花缭乱,仿佛置身花鸟虫鱼市场一般。 她错愕的愣了愣神,不顾杂役们诧异的眼光,径直退了出去,认认真真的端详了一眼府门外高挂的匾额,确认自己没有找错家门后,才凝眉瞪目的入了府中。 再往里走,沿着蜿蜒的石径走了不过十步有余,一阵嬉笑声自院中传来,听着阵仗,起码得有一二十个小姑娘,皆是铜铃般的笑声,刺得人耳朵疼。 颜皖知循着声音走过去,便瞧见一众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围着一个身着茜纱的女子,时而传出些许哄笑来,玩得好不热闹! 颜皖知此刻的五官已经扭曲成一团,沉着脸色走近,朝着一众从没谋面的年轻婢子沉声斥道:“都退下!” 第44章 忍无可忍 春日四下生机盎然, 天色澄澈,芳华留香。 如此大好时光的侵染下,江映华难免也有些心神荡漾。趁着颜皖知这个古板的老学究远行不在, 狠狠的胡闹了一波。 这不, 今日这老学究归来, 毫不出江映华所料, 此人眼里就真的容不下这些。 一声怒斥打身后传来, 嬉笑声戛然而止。那些小姑娘回身望着满面怒容的颜皖知,她们并不认得此人,是以迷迷糊糊的, 又去看茜纱女子, 毕竟这位才是府上的主子。 一袭茜纱的江映华有些意外颜皖知回来的这么突然, 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裙上飘落的樱花瓣羽, 垂眸掩盖着眼底的一分得意,有些心虚的朝着一众婢子轻声吩咐:“长史都恼了,大家散了吧。” 见丫头们走远,江映华看着气成仓鼠模样的颜皖知,满脸堆笑道:“长史外出一趟回来, 威风多了,连本王的颜面都不给留了么?” 第51章 “殿下您在做什么?两月未见,臣险些认不得这是您的府邸了。方才街市的热闹, 可要臣一一说与您?”颜皖知垂眸, 面色依旧铁青。 “大可不必, 府中人杂,多的是人在我耳畔聒噪。长史一路风尘, 定然口干舌燥,快入殿喝茶。”江映华见四下无人, 抬手捏起颜皖知官袍衣袖的一小片布料,用力抻了抻,示意那人跟着她往房中走去。 颜皖知被她此番动作磨得没了脾气,抬手扯过自己的袖口,状似嫌弃的掸了两下,扯的平平整整,方深吸一口气,抬脚随人入内。 江映华见她闭了嘴跟了过来,眸中笑意渐浓,欢快的张罗道:“长史此番居功至伟,我定要给你好好接风,有何想吃的菜色,一会儿莫要拘束,尽数告知管家。午间来不及了,晚膳自是好的。” “谢过殿下好意,臣无需用饭食,已然饱腹。”颜皖知听着江映华漫不经心的说辞,显然对方才的胡作非为满不在乎,心底没来由的涨了火气,说出的话也是呛人的紧。 江映华猛然间被颜皖知噎了一嘴,眸色渐冷。收起方才的满面春风,抿了抿嘴,自己朝着正殿大步流星的离去。 颜皖知并不在意她突然间提了速度,抬脚紧随其后,也入了殿中。 江映华斜眼白了人一眼,讥讽道:“长史既然吃了一肚子邪气,本王的山珍海味招待不得了。这茶,想也入不得长史那生着巧舌的宝贝嘴里了,万一烫了您金贵的舌尖,伶牙俐齿的好本事可就无法施展了。” “殿下如此抬举,臣免不了多言几句,说完自是口干舌燥,也便该惦记着您桌前上好的明前龙井了。您大人大量,该不会舍不得这区区一盏清茶吧?”见江映华言语中添了讽刺,颜皖知毫不留情的反唇相讥。 这人今日大抵是呛了北风了,若不是,肯定是被人灌了失心疯的药。江映华如是想着,眉目清冷的直视着手中的杯盏,开口唤人:“来人,长史一路疲累,带人下去沐浴休息。着人通传振威军将佐,晚间来府,为长史接风。” 吩咐清楚,江映华甩袖直入内室。颜皖知作为外臣,是不该跟进去的。憋了一肚子的好良言,愣是没机会与人说道,她瞧着立在两旁的随侍,无奈的摇了摇脑袋,吃瘪的回了自己的庭院。 江映华何以疯癫至此,颜皖知其实心下是能猜得一二的。只是凡事总该有个限度才对,这般张扬过火,若是教旁的眼睛看见,报给了那位,她自保都难,更无力回护。 只是此时此刻的颜皖知还不知晓,为她备下的大礼还在后头呢。 昭王和长史二人在外人眼中便是一体,无论私下二人如何亲近或如何水火不容,晚间的宴席上都得主贤臣忠,笑与君同。 颜皖知的确因着数日奔波周旋,劳累非常。她回去后当真不曾用午饭,沐浴后便沉沉睡去,直到晚宴前才肯现身。 江映华早便知晓了颜皖知回去后便不曾出来,傍晚见人收拾妥帖赶来,也就软了性子,走上前去,柔声问道:“长史当真赌气了?饭都不肯吃么?两月未曾见面,这心也离了,嗯?” 颜皖知闻言,想起今日上午在气头上说过的话是冲了些,微微躬身,长揖一礼道:“殿下恕罪。臣绝无此意,一路疲乏,非是不愿吃,实在是困倦未得机会。” “既如此,晚间长史多用些,也不枉我亲做了点心,忙活一场。”江映华说出口的话轻飘飘的,但是讨好地意味倒是鲜明的很。 颜皖知亦有几分诧异,江映华许久没有制作点心的闲心了。正欲欢欣,她脑海中忽而忆起与这人相识不久,被这人戏耍的过往,后背瞬间觉得凉飕飕的,勾勾嘴角,一脸天真模样的问道:“殿下没放绿豆粉吧?” 江映华听了这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沉吟良久,俏皮的给人留下一句话:“长史自己猜去吧。” 晚间宴席,推杯换盏间聊得甚是畅快,颜皖知周旋于各色人中说场面话的本事,那绝对与平日里所见判若两人。席间的言谈不过是走个过场,至于点心嘛,自是香甜软糯,回味悠长。颜皖知恨不得能悉数据为己有,不教那些大老粗捡了便宜去。 宴席散去,知晓颜皖知疲累,江映华未做挽留。 颜皖知揉着被吵嚷声闹得酸胀不已的额头,自顾自回了房中。 午后睡了许久,眼下她倒是格外精神。左右无事,她便去了书房,翻看江映华这两月来所布置下的事情,也好在心里有个谱儿。 夤夜更深,江映华的寝殿内早已漆黑一片,守夜的随侍都在廊下。江映华起身立在窗前,轻声道:“出来吧。” 一抹黑影闪身而出,恭谨侍立在旁。江映华转眸问道:“如何?” “她去了书阁,查您的记档。外出两月归来,此番怕是得有些动作了。”黑影压着嗓子,低声回禀。 “由着她做,不必拦阻,继续盯着。佛寺的事,看紧了,不得出岔子。”江映华冷声吩咐着,那人抱拳一礼,躬身退下,复又消失在幽深的夜色中。 此刻的颜皖知在书房秉烛夜读,指尖死死的捏着记档,眉心深锁,似乎是在强压着火气一般。她不过出去两个月,江映华这个祖宗当真是作得一手好死,折腾的花样儿还真是多…… 生活奢靡无度,玩物丧志便罢了,成日耽于享乐的王公贵胄不在少数,江映华这个充其量也就是小巫见大巫。 只是这人兼并田产,剥削豪绅,一时间出手未免太急;若仅仅限于此,颜皖知也不至于恼火,这人竟然打着为太后祈福的名头,要在封地内大兴土木,劳民伤财的修建佛寺,建寺就建寺吧,还指名道姓非要云滇出产的乌木。相隔数千里之遥,这般做派,要累及多少无辜的百姓。 更何况四海初定,国库正是需要积攒钱粮的大好时机,江映华如此折腾,又打着太后的旗号行事,到最后银钱不济,还是得朝廷买单。 颜皖知越想越气,在书阁里与这些文书大眼瞪小眼,直到朝阳初升,鸡鸣四起。她暗暗发誓,若这次她不好好告江映华一状,让人长个记性,她颜皖知的名姓,非倒过来写。 正如此想着,颜皖知推门而出,脸上还有些许怒容。府中管家匆匆跑来,见着她人,便迎上前:“长史,府中来客,王爷的意思,让您去前厅将人打发了。” “带我去。”颜皖知面无表情的淡淡回应,快步朝着前厅走去。 江映华既然说是打发,颜皖知本就没好气,入了前厅,三言两语便将那人给“请”走了。她也不多耽搁,转头甩袖直奔自己的庭院,推开房门后,转身合拢,四下观瞧,青天白日的插上了门闩。 行至桌案前,裁纸,研墨,润笔,一气呵成。颜皖知挽起袖口,端坐在靠椅上,长舒一口气,便奋笔疾书。若定睛观瞧,纸上条条铺陈的乃是昭王连月来的荒唐行事的罪证。 颜皖知正写的起劲,手上功夫不停,连五官都跟着眉飞色舞起来,该是沉浸在自己遣词造句的文采中无法自拔。 忽而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自身后萦绕,闯入鼻腔,她提笔的手停滞了须臾,未来得及反应,就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娇俏的嗓音: “颜卿在写什么,凝眉瞪目好不正经~” 颜皖知闻言,身子一怔。 江映华说完便趁着人惊讶之时抢占先机,一手按在颜皖知的肩膀上,另一只手飞速夺过了她手下的纸张,眨巴着眼睛一目十行。 “噢,原来是在向长姐汇报我的言行啊。”江映华表现出十分意外又颇为看好戏的模样,歪头看着一脸慌乱的颜皖知轻笑,随即又俯下身子,将薄唇靠近颜皖知的耳朵,补充道:“你是我的长史,写完都不来问问我么?” 颈间感受着身后人一阵阵温热的鼻息,颜皖知也不知是慌乱的,还是害了羞,脸色红得比晚霞都壮观。 江映华将身子斜倚在书案旁,放下手中的纸,抬手抽离颜皖知手中紧握的毛笔,右手轻柔的环上了她的脖颈,随即用力抵住她下巴上的软肉,拿自己的掌侧硬生生将她的脸抬起,强迫颜皖知与自己四目相对。 听见她略带急促的呼吸声和咚咚的心跳,江映华知晓这人是紧张了。她心满意足,一脸玩味的打量着颜皖知,莞尔道:“长史一向舌灿莲花,这时怎得不说话了?” 颜皖知强忍着被江映华这个毛丫头戏耍的不适,故作淡定的嗔怪:“殿下藏在臣房中窥探,非君子所为。” “嗯,那也是长史教的好。长史偷偷摸摸躲在这房中写了多少封密信了,嗯?这小偷小摸的勾当,本王学得如何?”江映华抽出了桎梏着她下巴的手,语气虽说听不出喜怒,却也明显添了几分凌厉。 颜皖知垂眸不语,蓦然被人捉了个现行,她可太清楚了,说破大天也是无用。 江映华手指敲着桌沿,眸光如捕猎的鹰隼般犀利,见人默然不语,江映华抬手扣上了颜皖知纤细的腕子,朗声笑道:“哟,长史这脉搏也太快了些,想来是这房里太闷了,不如陪本王出去吹吹风?” 第52章 江映华一边说着,她的左手手指则在颜皖知的颈间来回游走摩挲,惊得颜皖知冷战连连。 颜皖知猜不准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神不安的抬眼看着江映华,眸中隐隐有些慌乱的神色。 江映华伸手揪起颜皖知后脖颈处的衣料,将人从座位上扯了出来,直接拖出庭院,带着人登上了府中的观景楼。 她极目远眺,说出的话却是给颜皖知听的:“你可知我最近瞧见好多鸽子乱飞,营中人都说,烤乳鸽味道鲜美,长史可愿陪本王尝尝?” 第45章 主动出击 晨间朝露落青枝, 朦胧的雾气散去,金乌的明媚满照。 颜皖知迫于形势,眼神看似落在天光云影间, 实则放空在虚无缥缈的苍茫里, 她低声解释道:“臣只是尽了自己的职分, 还望殿下莫要为难。” 江映华轻笑一声, “我在问你吃什么, 你和我扯正经事。方才我问你正经事,你跟我装哑巴。究竟是谁在为难谁?” “殿下府上不缺酒肉。信鸽皮糙肉厚,不好吃的。” 颜皖知垂眸, 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与人周旋。她暗道自己的草率大意, 房间宽敞, 就该好好巡视一圈的, 这般栽在江映华手里,实在愧对秘司指挥使的名头。 “罢了,我没时间跟你耗。你有你的难处,我有我的苦衷。”江映华松开了扯着颜皖知衣料的手,将方才夺过来的纸张撕的粉碎, 抬手扬去了半空。 “通风报信可以,倒也省的我再写奏表上去。长史,与我做个交易, 改改措辞, 每次送信先面呈于我, 如何?”江映华侧身转头,打量着颜皖知, 柔声建议。 颜皖知眸色深沉,思量须臾, 抬眼对上江映华的目光,不卑不亢的回道:“臣好歹是朝中命官,士可杀不可辱。” 这话倒是将江映华逗得捧腹大笑,瞧人一本正经的模样,江映华一时竟有些拿人没法子,“我不杀你,也无意辱你。这个条件,你好好思量,鸽子可爱,本王先替你养着。我要去营中一趟,府中事,有劳了。” 江映华说罢便抬脚离去,独留颜皖知一人站在高高的塔楼上,满目纠结的望着南边帝京的方向,眼神飘忽。 夹在姐妹二人中间僵持,颜皖知当真为难。只是这都是她咎由自取。若她没有生出不该动的心思,或许眼下还能好过些。不,或许也不会,帝京那位对眼前这个姑娘的感情,本就复杂。她即便一心效忠的只有一人,身处此位,也是步履维艰。 因着此番尴尬的变故,江映华连日来不曾主动召见颜皖知,颜皖知也从未去主殿寻江映华。二人默契的给彼此留了空间,一人等待着回应,一人期盼着时光消磨了记忆。 平静的过了五日光景,这日晨起,江映华大清早的就打马出府,带着一众亲卫往远郊打猎去了。颜皖知听了一耳朵,并未在意,留在府中理事。日暮黄昏,一行人才拖着疲累的身子归来。江映华走时纵马,回来却乘了马车。 江映华回府,府门便下钥。颜皖知了解她来去的动向,便已足够。旁的事,自有随从操办妥当,与他这个长史无关。 入夜,天上的星子闪烁不知疲倦,颜皖知掩卷沉思,面容上却有些许倦怠。信鸽被江映华控制住了,长久下去必会出事。可是江映华开出的条件,她实在无法回应。 正是心神烦乱之际,忽有小婢子匆匆跑来叩门。颜皖知起身去瞧,竟是江映华身边的大丫头,正一脸焦急的在她的廊下学做陀螺。 “大晚上的,不守在殿下身旁,来此何事?”颜皖知心下纳闷儿,出口的语气有些生硬。 那小婢子见人出来,俯身草率的行了个礼数,慌张乞求:“长史,婢子斗胆,劳您进去主殿瞧瞧。殿下自回来便把自己关在殿内了,这都一个时辰了,一点动静都没有,烛火也未亮。听护卫大哥说,她猎场上好似受了伤,婢子委实担心,可殿下的脾气,您也知……” 未等人把话说完,颜皖知的脑海里猛然闪现出方才日暮时来人禀报的,江映华是坐着马车回来的。她方寸大乱,抬脚直奔前院江映华的寝殿而去。 颜皖知一路走一路担心,正怕江映华最近心情不畅,若是再受了伤,一时想不开委屈了自己。她步伐飞快,走到殿门处,果如那丫头所言,漆黑一片。 颜皖知顾不得规矩,破门而入,就在此时,朦胧的水雾弥漫,遮盖住了颜皖知的视线。 她惊觉异样,鼻息间闻到了玫瑰花的清香,瞬间醒悟,自己着了江映华的道,转身便要离去。 霎时间,殿门被人从外头带上,殿内里间的烛火顷刻亮起,屏风后的江映华置身浴桶,一身衣裳还搭在外间的衣架处。 颜皖知握紧了拳头,死死的闭着眼睛,面容隐隐有了些许怒气,冷声质问:“殿下要以这种手段逼迫臣就范不成?” 里间的江映华朝着侍候在一旁的两名女侍卫招了招手,淡淡吩咐,“拿下。” 颜皖知逃不出去,又没有武功傍身,不过须臾就被那二人按翻在地。她试图挣扎,却根本是无用之功。 里间哗啦几声水响,江映华自浴桶中出来,随手裹了一层软烟罗,缓步朝着外间走来,打量着伏在地上的颜皖知,一脸玩味。 忽而,她嗤笑着开口吩咐:“你二人搜搜这贼子身上可有不该带的东西。大晚上的私闯吾的寝殿,是要行刺不成?” 颜皖知怒火中烧,面目扭曲,一双眼睛怒视着江映华,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了去。 那二人依言开始搜身,待其中一人的手掌触及了一处软软的奇奇怪怪的地方,脸色瞬间染了惊诧。她动作不停,撕扯开颜皖知的衣襟,转身对江映华拱手道:“殿下,她…她竟是女儿身!” 闻听此言,江映华故作不可思议的模样,抬脚近前,俯身仔仔细细的打量着颜皖知,凤眸半觑,冷声道:“颜长史,女扮男装多年,你这可是欺君大罪。” 突然被人发觉苦苦掩藏多年的秘密,颜皖知羞愤不已,耿着脖子回怼:“殿下呢,殿下诱骗臣来此很光彩么?” 江映华敛眸轻笑,接过侍卫手中的长剑来,手中摩挲着剑柄,低声吩咐:“你二人退下,在外头守好了。今日的事,嘴巴闭紧了。” 二人拱手称是,转身退了出去。 如今殿内只剩二人。江映华轻轻将冰冷的剑刃抵在颜皖知的脖颈处,微微欠身,附耳在侧,气音轻吐:“你重写一份奏表,此事一笔勾销。” 迫于寒芒摄人的长剑抵在命门,颜皖知身子僵硬,说出口的话都没了往日的底气:“臣只是尽了自己的职分,殿下太霸道了。” “剑在我手上,你要么乖乖听话,要么人头落地。管你是男是女,在我沐浴之时闯入,意图轻薄本王都是大逆不道。”江映华见她还敢嘴硬,引着剑锋游走在她柔软的颈间打着圈圈。 颜皖知微微合眼,复又睁开。大着胆子直视着江映华,抬手去拨脖颈上架着的剑。江映华觉得无趣,便将剑丢在了一旁。 就在此时,颜皖知猛地站起身来,踮脚直奔江映华而去。江映华错愕间,顿觉自己的左脸被一瓣软软的东西沾了一下,冰冰凉凉的,心都漏跳了两拍。 颜皖知快步退出五步远,大着胆子出言:“若殿下不肯相护,臣左右逃不过一死,既如此,不如轻薄一次。” 江映华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颊,神色恍惚,一双大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的盯着几步开外的颜皖知,支吾了半晌,方磕磕绊绊的吐出了几个字来:“你…你……你放肆!” 颜皖知甚是得意,站得离人远远的,摸清了江映华的路数,便不再畏惧,颇有些挑衅的回道:“殿下的小心思不藏严实了,就莫怪臣钻了空子,您的眼神儿早把您卖了。” 听了这话,江映华也懒得演戏,一脚将碍事的剑撇去一边,快步上前,逼得颜皖知退到了墙角,再无路可躲。 她勾唇轻笑,反手将颜皖知按倒在地,额前散落的微微润湿的秀发自然垂落,发梢扫过颜皖知的脖颈,痒痒酥酥,沐浴后的淡淡清香萦绕在二人起伏不定的柔骨间,缠绵的斜红似晚间山岗处的云霞漫天,又似深秋林间的层叠红枫。 江映华草率的动作令颜皖知始料未及,她内心早已小鹿乱撞,连呼吸都变得毫无章法。江映华将人压在身下,如审视猎物的雄鹰,一双澄澈的眸子打量了半晌,方慢悠悠的开口:“你,是几时对本王动心的?” 颜皖知眨巴着眼睛,思量许久,平稳了自己的心绪,柔声道:“该是一见倾心,被你的毒针刺入骨髓,后知后觉才感牵挂难耐。日久相处不觉有异,分别后才知彻夜愁思,辗转难眠。我喜欢你,爱你的锱铢必较,爱你的口蜜腹剑,也爱你的嘴利心软。” 江映华被她一通胡言说得有些羞涩,抬手抵上她的唇,故作嗔怒道:“休要再胡言,你不是满腹诗书的规矩才子,简直是风流至极的狐狸精,当真演得一手好戏。” 第53章 颜皖知抬手移开江映华的指尖,莞尔道:“殿下谬赞,彼此彼此。” 江映华不甘心,钳制住颜皖知躁动的爪子,复又将手插进了颜皖知的秀发中。颜皖知别过视线,有些羞赧地问道:“您这般大胆设局,是几时察觉我女子之身的?” 江映华掰过颜皖知扭转的脑袋,迫使那人正视着自己,拎起一缕发丝逗弄着她,扬声轻笑“想知道?”颜皖知死命的眨了眨眼睛,江映华嗤笑道:“偏不告诉你。” 颜皖知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趁着江映华一脸得意,翻身就逆转了局势,反手捏住了江映华的手腕。难得这人有这般胆量,江映华也不恼,就那么由着她攥着,柔声道:“那,奏本改改?” 颜皖知深觉此人不解风情,此刻怎能说这些,她冷声敷衍:“不能改。” “没商量?”江映华忽闪着羽睫撒娇。 “没商量。”颜皖知不为所动。 江映华来了脾气,稍一用力便又钳制住了颜皖知的爪子,甜甜的笑着,出言却是威胁:“那我就把你的真身捅给长姐,如何?” 颜皖知闻言,两排贝齿都笑了出来,打趣道:“陛下一早便知,倒是您,要如何解释您是怎么将臣抓包的呢?” 江映华抬起胳膊将颜皖知狠狠压下去,一拳一拳的捶打着她的胳膊,嘴里嘟囔道:“过分!” 颜皖知抬手去抓她毫无章法的四处乱落的拳头,嘴上不忘解释:“您既然要作戏,臣帮您唱完,怎还错了?” “你那措辞太生硬了,真惹恼了长姐,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江映华双手撑着地板,居高临下的凝视着颜皖知,气鼓鼓的嘟着嘴巴。 “臣好似比殿下更了解陛下的脾气,何不赌一局?”颜皖知见她的模样甚是讨喜,一时间来了兴致,想与人作赌。 江映华并不买账,松了力气,和她并排躺在地板上,脑袋贴着脑袋,柔声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颜皖知歪过头来,拉过江映华的手轻轻捏着:“七成。” 江映华歪头看了一眼颜皖知一脸成竹在胸的模样,点了点她高挑的鼻梁,轻声道:“依你。” 颜皖知索性直接把身子侧过来,打趣地问她:“您还要吃烤乳鸽吗?” 江映华亦转过身子,与她相对,十分俏皮的开口:“皖知,你属相是什么?” “兔子。您问这作甚?”颜皖知觉得这人的思维实在跳脱,让她摸不着头脑。 “噢,那本王不想吃鸽子了,麻辣兔头不错,你觉得呢?烤兔子也成,拔了毛褪了皮,啧啧啧。”江映华抬手捏上颜皖知微微泛红的耳垂,边说边狠狠的揪了两下,眼神中透着坏。 颜皖知翻了个白眼,抬手去捂自己吃痛的耳朵,又将身体放平,似是恼恨江映华的小气,别过头去不再言语。 江映华见状,单手半支着身子,歪头问她:“我让长姐恢复了你的女儿身可好?这样便不必遮遮掩掩,你陪我也方便些。” “不可,臣还有要事需得依凭这男儿身份。”颜皖知倏的坐起身来,一本正经的回绝。 “是何要事?想做官女子也是可以做的,为何要难为自己?”江映华只得随着她坐了起来,面露不解。 “还请殿下信臣,待了结了那件事,臣自去请旨,到时何去何从,臣全听殿下安排。”颜皖知恢复了往昔的神色语气,十分诚恳的解释。 江映华忽然觉得扫兴,抱着膝盖,出言吩咐:“日后无人,不必如此称呼,尊称都舍了罢。” 颜皖知见人好似有些不悦,便又一脸讨好地往前凑了凑,笑问:“那,唤你华儿可好?或者叫你,华娘子?” 江映华抬起食指戳开她的脑袋,嗔怪道:“讨厌~只称‘你’是烫嘴么?我发现你现在,那副正人君子模样是装都装不像了。仔细被下人瞧出端倪,我可救不了你。” “你愿与臣在一起,皖知心满意足。只是你的身份摆在那儿,太后与陛下岂会容得下皖知。若有闪失,不劳殿下搭救,皖知自去担着便是。”颜皖知端坐在旁,垂眸轻声回应着,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 江映华没想到这人会说这些,移着身子挪到了颜皖知近前,与她贴在一处,互相倚靠:“傻子,说得什么浑话,莫再说了。母亲顾不上我的,我们在北境,陛下也瞧不见,不会有人知道的。” 说罢,见颜皖知垂眸不语,她亦学着颜皖知方才的模样,在那人额头间落下了轻盈的一个吻,如蜻蜓点水般掠过。 这可是这位情窦初开的小王爷的初吻! 颜皖知身上如过电一般,眉眼间荡开了明媚的笑意。 第46章 耳鬓厮磨 夜幕深沉中, 雾霭遮蔽了泠月清晖与孤影寒星。子夜时分,淅淅沥沥的春雨盈满池塘,院前的海棠花色点染了些许晶莹的水雾。房中的帷幔被晚风裹挟, 飘忽缱绻, 柔情蜜意无休。 翌日晨起, 府中上下人人皆知, 昨夜长史行事莽撞, 被昭王殿下罚去府内的一处荒置的宅院闭门思过了。 眼下,躺在江映华床榻上的颜皖知面如粉玉无暇,唇似南红润泽。只是这身子嘛, 软的很, 乏力慵懒, 连起身的力气也无。 江映华以食指勾起她的长发, 在她洁白水嫩的脸上轻轻扫来扫去,柔声调侃:“长史如此柔情似水的一面,真是叫我回味悠长。瞧你这瓷娃娃一般的小脸儿,我是真的想让你日日女儿衣裳,留在我身边寸步不离。若能如此, 外间的那些花儿便也没有哪样能入了我的眼了。” 颜皖知却有些难为情,婉转迷离的眸子深情款款的望着自己身上这位小了她整整七岁的姑娘,她十分意外, 这人怎会有那般凶巴巴的一面:“殿下, 您下次能不能悠着点儿, 我身上的红痕若是消不去,您的长史要思过半月不成?陛下会察觉的。” 江映华轻笑两声, “下次你求我呀~或许我心一软,只寻些隐蔽的地方取悦你, 如何?” “殿下,你羞不羞,天亮了。”颜皖知闻言,暗道自己大意了。从前当这人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端的清冷矜持,原来骨子里是这般模样,实在是轻敌咯。 “怕什么,左右这几日你都是我房中娇娥,无需出门见人的。”江映华一脸坏笑,揉搓着颜皖知软乎乎的脸蛋,折腾够了便起身,拉过床边的帐子紧了紧,调皮道:“知你累着了,睡吧,没人敢进来。” 江映华志得意满的往前走去,眼见出了寝殿的屏风,这人却忽然退了回来。 她三步并两步凑到床前,端详着正一脸戒备的望着自己的颜皖知,商量道:“我忽然觉得自己亏大了,你在这呼呼大睡,我却要凡事亲力亲为,这不公平。不如,我将公文都送来此处,长史在床上办差可好?” “不,不好。做戏做全套的,殿下。我困得不行,你让我睡觉。”颜皖知撩起锦被,将自己裹在里面,脑袋都不肯探出分毫。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总不能什么便宜都让这个臭丫头得了去! 江映华嘟着嘴,在床前半叉着腰,心中暗忖:“这人不乖了。早知如此,就该晚些摊牌的,左右在自己手里攥着,根本逃不掉。” 五日后,销声匿迹的王府长史复又出现在众人眼前。摸不清江映华脾气路数,府中人对颜皖知多了几分敬而远之的意味。江映华在旁瞧着,心道自己这个主子的心思偶尔在这些下属眼里也是颇有几分重量的。 为了颜皖知能够一如既往的在府中料理差事,江映华特意在众人面前好好关照了这位长史几日。上上下下又恢复成了往常的模样,可江映华却犯了愁。如此伎俩只能用个一两次,她和颜皖知之间的窗户纸捅破了,却和从前顶着伪装度日也无甚分别。 而颜皖知又撰写了一封“告状”的密信递去京中,等了许久,并未听到那人有何不满的风声。如此,江映华也算是放下心来。只是颜皖知的心中一直疑惑,江映华整了这么一出,究竟意欲何为。 毕竟效法纨绔子弟,麻痹朝堂中人,也无需折腾平头百姓,劳民伤财。 见江映华丝毫没有与她透露底细的打算,过了大半个月,颜皖知终于坐不住,鼓起勇气前去找江映华询问原委。 是日黄昏,江映华正在殿内描摹一幅新得来的,前朝名家的丹青长卷。作画喜静,江映华从不留人在旁搅扰。听得熟悉的叩门声,她朗声唤人入内。 颜皖知闪身进来,见只有江映华一人在案前提笔描摹,便识趣的关紧了房门,连门闩一并下了。 江映华停下笔墨,站在原地抬眼瞄了下她的小动作,有些嘲弄地开口:“天还没黑呢,你这是急不可耐的自己送上门来了?” 颜皖知闻言,眨巴眨巴眼睛翻了个白眼,“能不能不这么肤浅?我来此有事问你,想求你给个明示。” 说事便说事,她插门作甚?江映华垂眸,思量须臾也就猜了个七七八八。这人倒是个急脾气,非要问个所以然出来。 第54章 江映华的视线来来回回的游走在前人墨迹和自己的新作间,耐着性子吩咐:“要问赶紧的,我忙着呢。” 颜皖知来了兴致,抬脚近前观摩,边看边幽幽开口:“殿下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皖知琢磨不出个滋味,恳请您指条明路,我也好尽力帮你才是。” “呵,无需你帮,我的事你不掺和的好。留着你的脑袋好好活着,已然是帮了我大忙了。”江映华凝视着一幅山水画中朦胧的意境,抬手指了指自己画间的一处晕染开的墨团子,“你给我看看,我这黛青是不是调的有些淡了?” 颜皖知扶额,这人是故意岔开话题了,她抬手去夺江映华手中的毛笔,随口敷衍:“天色暗了,我看不清,你明日再画,要伤眼睛的。” 江映华甩了甩手,往后两步靠在了椅子上,抱着胳膊直勾勾的盯着颜皖知:“你这胆子愈发肥了,我这点小伎俩上不得台面,你到底何处想不明白?” 颜皖知顺势退到她身后,手法熟稔的为她捏肩舒缓,轻声请教: “您侵吞地头蛇的田产,私下里又抵押给百姓,是个大善事;您要开商铺,正大光明的做生意,旁人也没甚好说;只是在此处修建佛寺,为何非要不远千里运输木材?您可想过这一命令出去,多少壮劳力要被征调,山高路远的,多少性命要被葬送?” 江映华面色隐隐有些不悦,抬手拍了拍颜皖知的手:“爪子拿开,从前你就是这般讨好长姐的?我不是她,你不许拿这个招数对我。而且在你眼里,我就这般不堪,草菅人命不成?想来那日的密信,措辞激烈,本就是长史本意了。” 自打那晚后,这人的傲娇脾气也不藏着掖着了,说话直愣愣的,颜皖知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她阴阳怪调的指责了。 惹恼了人自是问不出想问的,颜皖知屁颠屁颠小跑着去给人添了杯热茶,恭敬地双手奉上,“莫生气,我嘴笨说差了。这不是我傻,想不明白才来问你的,华儿的倾国之姿,染了怒火就不好了,不和我这个大傻子置气可好?” 江映华白了她一眼,歪过头去冷哼一声。 颜皖知厚着脸皮又往前凑了凑,“这是要我喂你,才肯喝么?那我得在唇边抹些蜜糖,好教你喝过后嘴甜甜的。” “去你的!”江映华伸手接过茶盏,“我不挑剔,此事便是工部插手,缘何自己的财路便宜了韦家?况且那个老东西尸位素餐,旁人还动他不得。南北运河多年不曾疏浚,运送木材最好的通途是什么,你会不知?” 颜皖知听得此言,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一脸谄媚道:“华儿当真聪慧,四两拨千斤,好计策。” “别,犯不着恭维,我还是当个你心里草菅人命,不顾百姓死活的草包王爷好了。这般才显得出长史的七窍玲珑心。”江映华浅浅品着茶,不肯给颜皖知一个视线。 “这一月的公事,我全包了可好?而且我在朝中多少有些薄面,此事我可以给你疏通一二的,莫生气了,再气鼻子都歪了。而且陛下金尊玉贵的,不用我给她捏肩的,你可以把心放肚子里,真的。”颜皖知俯下身子近前,背着手去瞧气鼓鼓别开视线的江映华。 江映华唇角微勾,眸色被挡在羽睫下看不分明。颜皖知本当她消气了,哪知江映华倏的站起身来,抬手拎过颜皖知的耳朵,毫不留情的转了一圈:“陛下金尊玉贵,呵,那本王呢?颜皖知你还想差别对待不成?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仔细我让你变成秃头狐狸。” “啊…殿下,疼,疼疼疼……你松开,祖宗……姑奶奶…” 寻常日子有说有笑,打打闹闹,外间只道昭王和长史相处甚是融洽。封地治下也好,振威军营中也罢,皆是一派蓬勃气象。 昭王在北境的名声,除了有些骄纵的脾气和大手大脚的纨绔习气,在正事上,无人能挑一处差错来。 浮光不待人,春去秋来,长河东逝,转眼便是两载光阴。 绍正七年,元月十五,乃是上元佳节。 在北境驻守多年的江映华,如今已是二十有二,再不复从前那般,如少女无忧,如稚子娇俏。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老练谨慎,雍容华贵的气度拿捏的甚是到位。从前的小女儿模样,也只有颜皖知偶尔有幸观瞧一二。 这日傍晚,江映华换了一身男子装束,一身宝蓝色的曲领蟒袍,配上洁白如雪的狐裘,既合身份,又添了几许英气。 她立在廊下望月,不时回眸瞥向不远处蜿蜒的石径,似是在等人。 过了许久,断断续续的脚步声传来,一身绯色官袍的颜皖知出现在了石径上,步履匆匆,神色带着些许疲累。 “回来了?怎去了这般久?事情很棘手?”江映华满口关切,走上前去迎她。 “解决了,放心,我无事。陛下密信,襄陵侯已经在天牢畏罪自裁,襄陵侯府,倒台了。”颜皖知紧走两步,与江映华并肩而立,语气很轻柔。 “折腾了小三年,也是不容易。累么?若是不累,我们去凑个热闹,逛逛灯节?”江映华的身量已然比颜皖知高挑,她微微垂眸,似在等候眼前人的意见。 “好,等我换个衣服去。你多穿些,前些日子的马匪伤了你,多少都是要注意一些的。”颜皖知有些担忧的看着江映华身上的衣衫,总觉得有几分单薄。 “啰嗦的毛病又犯了,我无碍的,都说了是皮外伤,不要紧的,这个篇能不能翻过去?”江映华故作娇嗔,“快去换,换个飘逸的,我要和玉树临风的颜公子去逛灯节。” “靛青色那件可好?还是穿去岁新制的那件销金色的?”颜皖知眉眼弯弯的询问。 “两人都是暗沉的不好,没感觉。你穿金色的,好看,快点快点,我等你许久了。”江映华边说边抬手催促着。 不多时,颜皖知便小跑着出来寻她。江映华见人过来,便吩咐管家:“马车备好了吧,长史陪吾去外间观瞧一二,记得留门哈。” 管家一脸笑意:“殿下放心。今儿天儿冷得紧,您早些回来,我让丫头们给您多添了两个手炉,该是顶用的。” “自是管用的,平日里亏得你心细。天冷,年岁大了,别在外头了,让年轻人去做事,你歇着。”江映华见人穿得单薄,又一把年岁的人了,便出言多说了两句。 江映华本想拉着人骑马的,那年回京两人打马巡街,一直是江映华难得的畅快。只是今日风凉,伸出手去便冻得僵硬,骑马太苦了,江映华怕伤了颜皖知提笔的手,无奈作罢。 北疆小城的街市,热闹自是比不得京中。街巷也不算宽敞,商铺不过三条街,很快便逛了一遍。街上的花灯,花样倒是不少的,莲花灯,马骑灯,四角灯,走马灯,兔子灯,双鱼灯……琳琅满目。 江映华微微挑起轿帘,在一家最大的摊贩前示意车夫停驻,她笑意盈盈的扫了一眼挂着的花灯,转眼瞧着颜皖知笑问:“长史,我数三下,你猜猜我最想要这其中哪盏灯,我们一起指过去,如何?” 颜皖知丝毫不倦她的孩子心性,瞄了一眼花灯,便已然有了主意,笑着点头:“殿下,数吧。” “那你闭眼,我要数了,三…二…一!让我看看指错了没?”江映华难得的,声音愉悦,没有一点多余的思绪。 循着颜皖知手指的方向,二人的指尖几乎相碰一处,尽皆指向了摊贩最北侧的那盏硕大的兔子灯。江映华见状,朗声大笑:“知我者长史也,那你快去,快给本王赢回来。” 颜皖知无奈的摇摇脑袋,身子却十分诚实的钻出了马车,径自去寻店家,问这花灯的谜面。不多时,人折返回来,自是少不了手上的一提花灯。 江映华离得远,并未听清楚,见人上来便问:“是怎样的灯谜,有没有趣味?” “那臣也考一考殿下,这谜面是‘婚约许在上元后’,这谜底该是如何?”颜皖知笑意盈盈的看着江映华。 江映华眨巴着眼睛,低声道:“若真能这般就好了。喜出望外,多应景。” 颜皖知掩唇轻咳,隐去江映华的呢喃,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朗声道:“殿下说得没错,便是喜出望外了。” 第47章 圣驾出巡 上元日, 圆月高高挂苍穹,繁星点点衬瑶光。 小小的城中热闹散的快,二人不过一个时辰便回了府上。自马车里出来, 往院子中走, 颜皖知的手伸在外头, 冷得不时地搓动着。 身后跟着亲卫, 江映华不好过多关照。她只得无奈出言:“今日天寒地冻, 诸位无需计较规矩,你们比不得吾有暖炉。且都大步走着,赶紧回屋去。” 众人依言, 草草行礼告退, 便飞快地跑没了影子。颜皖知傻乎乎地跟在她身边, 将手凑近嘴边, 以哈气暖着。 江映华失笑:“长史累了大半日了,快些回去睡觉,我可不想明天起身瞧见一尊冰雕。” 颜皖知只得依言告退,江映华看着她小跑的身影远去,方才引着丫头入了自己的寝殿。 第55章 今年的天色格外寒凉, 落雪也比往年更频繁些。只是江映华问过通晓农时的属官,言说天气虽冷,可瑞雪盈门, 乃是丰年之兆。如此, 便是最好了。百姓靠天吃饭, 北地便于耕作的时令本就短暂,若是气候不佳, 一年的口粮便没有着落。 过了上元节,一年的休憩便结束了。官府休沐终止, 开始料理新一年的差事。循着旧例,颜皖知替江映华挡下了许多走过场参拜的人和帖子,江映华则一如往日的在暖阁中躲清静。 元月十九这日,府中来了京官,执着的求见昭王,连颜皖知这个长史的面子都不给。管家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去请。江映华憋了一肚子火气,板着脸往前厅去,倒要看看是何人有如此威风,敢在她府上撒野。 待她步履生风的入了内,方才的端庄肃穆竟一扫而光。她瞧见那人,错愕了须臾,似乎是不敢认。愣了愣神,方试探着出言:“小叔叔,是您来了?” 来人朗声一笑,微微作揖,“昭王殿下,多年不见,从前的皮猴子竟也成了窈窕淑女了,啊?” “您快坐,来此怎也不打个招呼,倒叫侄儿没规矩了。小叔叔几时自蜀州归来的,想来是回京后又来的此处?”江映华快步上前,盈盈一礼,便热情的招呼着人叙旧。 来人乃是江映华的嫡亲叔父,嘉陵王江怀瑾,皇考最年幼的胞弟。此人只比陛下年长三岁,自幼寄情山野,身体羸弱,入了蜀中道观,过起了逍遥自在的乡野神仙生活,甚少回京。江映华该是有十年多不曾见过他了。 “就你鬼精,我打京中来,替陛下给你送个信儿,顺道看看你。”嘉陵王说罢,便从怀间掏出一封蜡封的书信,交予江映华,“你且准备着,有的忙了。我要往东边兴安山去游历,就不在你府上叨扰了,有缘自会相逢的。” 江映华接过信,本也不急着拆开,见人办了差事就要走,一副不恋凡尘的活神仙模样,江映华委实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她匆匆起身,紧走两步拦在人身前:“叔父,您急急的来,华儿未能亲迎已是罪过。这般让您走了,做晚辈的于心不忍。您是得道高人,便莫要与我这俗人计较,留下用个便饭,再去不迟。” “哈哈,你这丫头倒是有趣。也罢,便吃你一回,填饱肚子好赶路。不过丑话在前,不可再拦。”嘉陵王的神色一直云淡风轻,似乎并不留恋王府的奢华,亲情的牵绊。 “自然,叔父的追求,华儿望尘莫及,如何也不敢扰了您清修的。”江映华满脸堆笑,心下却有些苦涩。皇家子嗣能活得如他这般洒脱畅快,万卷青史中也寻不见几个。 府中人忙活了半日,无人敢轻怠这位王叔。江映华亲自作陪侍奉,好生招待了那人离去。颜皖知深感惊讶,她伴驾数载,竟从不知有这么一号人物,与陛下和江映华的血脉如此亲近。 送走了贵客,江映华一人入了书房,启开陛下的亲笔信,细细读来,面色逐渐严肃,眉心微微蹙起。读罢,她招手唤来婢子:“去请长史即刻过来。” 片刻后,颜皖知匆匆入殿。江映华屏退了一众随侍,只留颜皖知在殿内,招呼人过去和她同坐,转手将陛下的手书递给了颜皖知:“这消息陛下可曾说与你?” 颜皖知一目十行的草草读过,蓦然的摇了摇脑袋:“未曾。陛下即位后,还不曾亲自出巡,这是首次,竟来了北边。这下有得忙了,振威军那边,殿下可得提前安排妥当。” “你觉得,长姐为何选了北线?若说巡视,总该有个症结才是,这些年我留在此处,无有大的差池,边防一线也算是安稳。帝王出巡,耗资巨大,定不会是一时兴起,长史可有想法?”江映华眉头深锁,对于陛下来此的用意,百思不解。 颜皖知以手摩挲着袖口间的纹理,沉思良久,“北境的关窍,一为国门,二为军备。若论重要,也是在理的。陛下行事自有分寸,殿下无需忧心。更何况,旁的地方,陛下也寻不见你这宝贝妹妹不是?没准儿就是冲着你来的。”颜皖知起初还是正经说辞,说着说着,出口的话便成了调侃。 “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思玩笑。赶紧着,治下各处,给我收拾妥当了,该敲打的敲打,该置办的置办。别在那嘿嘿傻笑,麻溜办事去!”江映华佯装恼火,将人打发了出去。自己则捏着手中书信,眉头深锁的苦思。 当晚子夜时分,江映华守在了窗前,待黑影飘入,江映华冷声开口:“着人暗中盯紧嘉陵王,一应动向,我都要知晓。另外半个月后你等隐蔽起来,莫再动弹,等我号令。” 黑影抱拳一礼:“主子,长史那边还盯吗?” 江映华掀起眼皮瞪了他一眼:“再问掌嘴。我的规矩你今日才知不成?退下!” 黑衣人不敢多言,应声告退。江映华似是疲累非常,独守窗前的背影有些许落寞。 一个月后,帝王仪仗自京中大内缓缓往北驶去,朝中文武百官相随,鸣锣开道,旌旗招展,一行人马绵延数十里不绝,浩浩汤汤。 帝王出巡乃是天大的幸事,沿途所到之处,一应地方官员巴不得用尽浑身解数,将人招待的妥帖无虞。这些人尽皆削尖了脑袋,绞尽脑汁寻遍奇珍祥瑞,能人异士,只盼能得圣恩眷顾,一步登天。是以又过了一个半月,陛下的仪仗才缓慢的驶入江映华的封地所在。 江映华一早得了消息,丝毫不敢轻怠。一应规程演习数次,更是将自家王府收拾的整整齐齐,焕然一新,作为帝王短暂停驻的行宫所在。 待陛下一行车马来时,静鞭数鸣,净水泼街,江映华亲携州府与军中要员,身着整肃朝服,外出六十里郊迎。 春日的东风悠扬,林间的莺啼婉转。初晨的薄雾缓缓散去,第一抹霞光穿越林间,璀璨光华映照着郊野的青青芳草。 帝王的銮驾自远方官道上隐隐出没,如游动的豆粒,影影绰绰。封地的一众属官不下百人,而此刻整肃,宛如天地间唯有芳草萋萋,鸟鸣莺啼,闻不见一丝杂乱的声响。如此情景,便知江映华废了多少心血于此。 只是今日,她的身侧并未站着颜皖知。依着官阶,此处尚有三品的钦封将官,颜皖知自要退居其后。无妨,只要这般守在一处,我眼里是你,你背后有我,便已然两心相安。 旌旗入眼,仪仗恢弘。江映华极目远眺,在銮驾近前不足五十米之时,挥手示意,引着身后的属官朝拜,顷刻间,山呼之声震天。 这般齐整,倒是难得。江映华也不学其他地方要员那般,整些花里胡哨的表面功夫,只是守着规矩礼数,极尽尊崇的迎接。 如此主意,自是少不了颜皖知私下的提点。与君相随数载,陛下对地方官僚的那套虚伪做派,可谓是深恶痛绝,但是历朝历代素来如此,也无甚好说。若是江映华有样学样,陛下怕是要心存不满的。 是以待陛下走近,在宽大的舆车内,不闻丝竹乱耳,只余官员山呼时,一时竟有些惊讶,眼底几不可察的闪过一丝欣慰。 “停车,传昭王入内。”威严的嗓音自车内传出,老公公趋步紧走,几乎是小跑着去寻江映华。走到人跟前,一应车马已然缓缓停驻,那老公公躬着身子,十分尊敬的将江映华从地上扶起:“九殿下,陛下有请。” 江映华快步入了舆车外,又是长揖一礼,“陛下,臣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进来。”无甚波澜的一句话传出,江映华随即踏上了高大的舆车,敛眸垂首,屈膝一礼:“长姐。” “懂事了,坐吧。”陛下一身帝王冠冕服章,看上去威严端方,但只有穿着的人才知,那是怎样艰难的重量,压得人动弹不得。 陛下北巡来此,自然要落脚在昭王的官邸。见人无有吩咐,禁卫便直奔官邸而去。 江映华依言落座,陛下阖眸小憩,似乎颇为疲累。江映华见状也不言语,舆车内的二人静的出奇。既然无事嘱托,特意命自己入内,陛下这算是赏她个颜面了。 自打昨日午后得了消息,江映华彻夜未眠的检查各处巡防,生怕出了半点疏漏。天色未亮,一行人便已出发迎候,此时的江映华,若非有粉黛遮掩,眼底早已是一片乌青之色,就连脑袋也是昏昏沉沉,不过强打精神罢了。 江映华垂首将自己放空,片刻得闲也不能放过,试图缓解连日来折腾引发的疲惫。 “你这丫头,倒是比巡视许久的朕都累。”不知几时睁开了眼的陛下,余光一瞥就见了一脸疲态的江映华,坐在那傻乎乎的昏昏欲睡。 江映华脑子里嗡的一声,赶忙抬眼,柔声道:“陛下恕罪,臣失礼了。” “你扯着母亲的幌子兴修了一处佛寺,如今可落成了?”陛下眸色淡淡的瞧着她,语气平平,抬手敲了敲身前的茶案。 江映华会意,上前为人斟了一杯热茶奉上,“月初方竣工,长姐可肯赏光一观?” “嗯,你去安排,明日辰时,朕倒要看看你搞得什么名堂。”陛下接过茶盏,浅抿一口,指了指身旁的紫砂小壶道:“剩下的你都饮了,再打盹儿御史台饶不了你。” 第56章 江映华垂眸浅笑,应声称是。随行的臣属名册,江映华是得了的。御史大夫早已换了人,不知这两载,楼家被陛下发落去了何处。此番变故,颜皖知竟不曾与她提及。 江映华一面饮茶,一面垂眸思量这其中的关窍。陛下一眼洞穿了她的小心思,沉声道:“楼缮死了,不必想了。” 江映华捏着茶盏的手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虽在面色上未表露出异样,心底早已打起了鼓。 “不是朕杀的,想哪里去了?襄陵侯府的手笔,朕追赐了他光禄大夫,满意了?”陛下冷嗤一声,似是不满的睨了江映华一眼。 “长姐,臣没有乱想,是,是您多想了。姑丈最是爱惜羽毛,如此当能含笑九泉,陛下体恤臣子,自是朝野佳话。”江映华放下茶盏,复又拣选了一罐茶叶,以金匙勾出些许方入研钵,十分细谨的研磨着。 总之让自己名正言顺的有些事情在手,不必被那人盯着思量就成。 陛下无意同她掰扯,复又闭目养神。半个时辰后,舆车放缓,江映华的官邸近在眼前。 自车旁帷幔向外望去,江映华一眼便瞧见颜皖知等人已然列队在前,等候着陛下下车,江映华眼底有些欣慰,王府上下,并无人给她生事丢脸,多亏颜皖知调、教的仔细。 江映华闪身下了舆车,伸出手去扶陛下,陛下立在高大的车上,眺望了一眼府邸,抬脚下车,“朕以私库为你建了这宅院,倒是还未见过,带朕走走?” “是,臣遵命。”江映华小心翼翼地搀着陛下入了府中,直奔正殿而去。陛下来此,江映华让出了自己的殿宇,正殿早已按照陛下的喜好收拾妥当。 第48章 府中饮宴 一路舟车劳顿, 陛下入内便已有随行之人为其更衣。 江映华趁着间隙去寻颜皖知,附耳嘱咐:“今日府上人杂,长史务必留心。陛下一应事务皆有御前人操持, 我们只管顾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半分岔子都不可有。” 颜皖知微微颔首, “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眼睛, 您放心。皖知脖子上的还算个脑袋, 勉强不能称作球儿。” “还有心思玩笑,我看你是夜猫子,不睡也不累的, 我走了。你, 顾好自己。”江映华起先的声音还算正常, 说到末尾便如蚊子嗡嗡, 想来二人的悄悄话,绝不能让旁人听了去。 不多时,宫人出来,唤江映华入内。江映华紧走两步进去,只见陛下一身绀紫色常服, 看上去比方才的冕服平易近人了些许。只是江映华亦是一身紫色朝服,未免有些冲撞。她走上前去,出言试探:“陛下, 上午无事, 既是为您接风洗尘, 可否允臣将朝服换下?” “嗯,去换。”陛下抬眸扫了她一眼, 慵懒的斜倚在软榻上摆了摆手。江映华闻言便要告退,陛下纳闷儿, “这是你家,退哪去?让人将衣服取来,就在此换,朕有话与你说,没时间耽搁。” 江映华瘪了瘪嘴,知会小宫人去侧院给她寻件规制严谨的素色常服来。她则留在殿中,等候着陛下的下文。 殿内安静,清风徐徐。王府内却是人声鼎沸,人人忙的脚不沾地。庖厨所在更是如临大敌,陛下带出的御厨和江映华府上的厨子正在交换需求,今日午间的宴席,除却御宴,还有一众随行官员的酒宴,委实是阵仗颇大。 其实江映华的内心在滴血,这般阵仗,迎接圣驾,在旁人眼中是无尚荣耀。在她心里,那就是小钱钱哗哗流淌,这热闹都是真金白银换回来的。费心劳神攒下的家业,旦夕之间便能见底。等人走了,又得挖空心思充实自己的小金库。 等候的间隙,陛下好整以暇地抬眼打量着江映华,笑问:“华儿此次将里外置办的不错,没少花银子吧?” “陛下驾幸,是臣等荣幸。臣等迎候乃是分内之职,银钱用在正处便无所谓多少。”江映华甚是乖觉的正色回应。 “哦?朕记得当年为你修建此处宅邸,耗资九万两白银有余,华儿打算几时还给朕?”陛下接过下人手中递过来的汤药,以药匙轻轻舀着。 “陛下,您这是怎得了?”江映华闻见浓重的苦药味,心中不免有几分担忧。 陛下仰首一饮而尽,“说你呢,别打岔。” “臣,臣…陛下,这算是官邸,便是朝中所有,您该去向几位大相公讨要银钱才对。况且,臣的俸禄已经罚去了三年…”江映华支支吾吾,声音愈发小了。 好没道理的,当初是她赶人来此,建了宅子是为讨好,本该算是赏赐,怎还能张嘴要钱呢? 此时小宫人回来,手里捧着衣饰。陛下见状,挥挥手让人入内换衣服。一边等人更衣,江映华一边深思,陛下这老狐狸又在算计什么,才下榻就提银钱,只恐来者不善。 江映华在里间磨叽半天,不是这里腰带紧了,就是那处不够平整,左右挑着宫人的毛病,不肯出去。 “磨蹭什么?快点过来!”陛下佯装恼火,自己已然摆好了一局棋,以手敲着棋子,与自己对弈。 江映华理了理衣衫,屁颠屁颠走了出去。一身豆青色的对襟大袖,看着倒是清爽飘逸。 陛下余光瞥了她一眼,点了点棋盘示意江映华过来与她对弈。见人坐稳,她抬手挥退了宫人,随意落下一子,微微抬眼,漫不经心的问:“你手上有多少积蓄,嗯?” 江映华随手拎起一枚白子,垂眸凝视着一局残棋,摸不清陛下的路数,喃喃道:“长姐,臣,臣无甚积蓄的。” “少废话,落子。”陛下等得不耐,开始催促,“单凭你手上的铺子,年收多少无需朕再给你清算了吧?” 江映华敷衍着落了一子,缓缓道:“约莫手头有个十几万两。” “黄金?”陛下幽幽开口,复又落下一子。 江映华瞠目结舌,这人想什么呢,赶紧回嘴:“白,白银。” 陛下哂笑,“算计起朕来了,嗯?铺子会还你的,给朕二十万,算朕借你的,如何?”陛下难得的柔声同人商量。 江映华疑惑更甚,根本无法理解陛下的所为。她身为帝王,缘何要与自己借钱?而且这也不是小数目,狮子大开口的二十万两白银,这些现钱就算江映华真有,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来呀。 江映华的五官拧作一团,小脸皱巴巴,捏着棋子半天不动弹,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陛下就这么等着,心里暗骂,皇考当年养了个小白眼狼出来。 颜皖知若在此处,听了这话,她估计得震惊的跺脚。此人这般有钱,如何还能小气的扣下她那点儿微末的俸禄,当真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天天还装得云淡风轻,视金钱如粪土。 耗了半晌,江映华无奈的落了一子,故作为难的低声道:“您要得不是小数,可否容臣些时日,去筹措一二?” “不急,朕留在这得小半个月,你且去筹措就是,私下做私下给朕,可明白?”陛下微微勾了勾嘴角,这丫头逢场作戏的本事渐长,心思也比从前沉稳了。 江映华点了点头,胡乱的往棋盘上扔着棋子,左右棋子不要钱,她又不能真的赢了眼前人。 午间饮宴,午后巡视振威军,江映华一刻不得闲的随侍在侧。晚间聊表地主之谊,又去象征性的参与了朝臣的宴席,入夜方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府,晃晃荡荡的往侧院而去。 夜幕暗沉,江映华隐隐约约瞧见自己的房外戳着一个人影,走近了才知是颜皖知在等她。 她快步上前,屏退随侍,压着嗓子问道:“可是有要紧事?陛下在此,你我住的又离得远,无要事这些日子还是别折腾,免得让人多心。” “臣知道的,想一处去了。是有个小事,佛寺那边安排妥贴了,您的亲卫警戒,振威军巡防,您还有要补充的么?”颜皖知抬眸,一脸认真的望着江映华。 其实江映华很想与人说道一二陛下今日见面就要钱的事,但是迫于那人让她私下筹备,只得咽下未敢开口。“就这样吧,天色不早,赶紧回去歇着,这半个月有你忙的。”江映华的话音柔和,带着关切。 “是,谢殿下。”颜皖知朝着她挤了挤眼睛,故意抬高了嗓音作别。 夜深人静,江映华爬起来,自床头柜里取出了一个精致的漆质嵌彩贝的小木盒,一把玲珑的钥匙插进去,一沓子银票便映入眼帘。这是江映华彻彻底底的私人家当,她长叹一声,小心翼翼地数出来二十张,又将剩下的好生放了回去,锁的严严实实。 江映华想不出来是何要事,需要陛下亲口与她借钱。左右不会是小事就对了,陛下不缺这二十万,只怕是她不敢用自己的积蓄,怕被人觉察。 想到此处,江映华在长榻上翻来覆去,却再也睡不安稳。今早陛下的药是个什么情况,她也一无所知。 翌日,江映华早早起身,敷了厚厚的脂粉,才将硕大的黑眼圈挡了去。一行车驾往城外西郊的晏安山而去,佛寺就建在半山腰。 一路出城,陛下的心情大好,瞧着外间的景致,眉眼舒展,“往年此时京中的花儿都败了,你这里到底是冷,芳菲正当时。” 第57章 江映华随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山间的花草,芳草落英两相宜,空中杂糅着些许芬芳,的确是难得的景致。只是她平日无心赏景,也未留意过:“的确是开谢都要晚些。” 车内无旁人,江映华自袖间取出银票,递给江镜澈,压着声音道:“长姐,您要的东西,齐了。” 陛下敛眸轻笑,随手接过,笑意盈盈的打趣:“筹办的挺快,这钱庄也是你的产业不成?” 江映华掩唇轻咳,低声呢喃:“陛下金口玉言,可不能赖账的,臣当真爪干毛净了。” 陛下笑而不语,复又将视线落在了山野之间,若仔细观瞧,那笑中好似含着些许苦涩。 行至山脚,车马无法再行。早有人备了步辇迎候,陛下瞅了一眼,转头对江映华道:“山间清幽,你陪朕走走。” 江映华会意,示意随侍退下,伴驾在侧,给颜皖知递了个眼神。不多时,林间窸悉簌簌的传来些许声响,警戒的人多了一倍。 抵达半山腰,陛下抬眼望了一眼寺庙的匾额,幽幽念着:“晏安寺,这名字你取得?” 江映华微微躬身,“回陛下,此山名晏安,臣借花献佛,以山名寺,为盼海晏河清,四海安平。” “有心了,此名甚好。”陛下眼底闪过一丝欣慰,轻飘飘的放下一句难得的夸赞。 往前几步,寺中人等已然迎候在侧,以佛家弟子之礼数,参拜这位帝王。陛下眸色淡淡的扫视着众僧人,目光在住持身上多留了片刻,轻声回礼,入了寺庙进香礼佛。 此寺庙兴建便是以皇家规制而起,大气庄严,无可挑剔。江映华是个急脾气,在旁人手上能托出十年的工期,她愣是三年便落成了。但是若仔细观瞧,也找不见敷衍的端倪,处处细致,一砖一瓦都是尽了心力的。 陛下在其中状似漫不经心的游走一圈,心底对这个妹妹雷厉风行的本领又多了几分认知。 这人只要不在她眼皮子底下,做事好像甚少出差池。从前在京扮蠢装痴,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城府对抗亲人,想来皇考暗地里灌输给她的,定然不是自己和太后所听说的那些儒家为臣的忠孝之道。 “朕记得你对释经一门并无兴致,怎就想起兴修佛寺来了?”陛下负手,闲庭信步,漫不经心的出言询问。 “臣幼时贪玩,佛法高深自是读不懂。兴修寺庙,也不怕您笑话,臣本意真的是想为母亲祈福的。臣离京时,母亲身体不好,也不知如何能聊表孝敬,只得寻了这个笨办法。”江映华讪笑,柔声回应。 陛下听着这话,面色上依旧柔和:“如何就笨了?此法甚妙,积攒功德,心怀母亲,也造福了一方百姓。华儿,你行事稳重多了。” 江映华在旁低眉颔首,并未接话。陛下余光瞥了她一眼,又道:“这寺中住持,瞧着和善。” “是普济大师,臣听人说大师乃是得道高僧,特意从东府接了过来,请人留在此处。”江映华不急不徐的解释着,毫不遮掩自己的动机,坦荡交代了请人来此的始末。 儒释道自古便是帝王统御万民的思想源泉,当朝对佛法道法都曾有过鲜明的推崇,唯独到了陛下这里,从不曾厚此薄彼。 江映华本也知道,陛下研究的皆是治世经世之学,对神明之事不算用心。是以銮驾停留的时间并不算久。 当晚入夜,陛下传了颜皖知见驾,特意回避了江映华。府中戍卫皆是陛下的人,江映华也不会知晓风声。 甫一见面,颜皖知屈膝行礼,陛下上前,亲和的将人扶起:“颜卿,许久未见,在此可还习惯?” “臣一切安好,劳陛下挂怀。”颜皖知躬身一礼,甚是规矩。 “楼缮的事,做的不错。通晓分寸,这点儿一直很好。”陛下拎起一把小剪刀,瞧着影影绰绰的烛火燃烧的太旺,伸手剪去了烛芯,“但是,少年意气也该不忘学着长辈的沉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可。” 颜皖知瞧着陛下的动作,再一思量陛下的话,觉得有些异样,复又跪下身去:“臣何处疏忽,恳请陛下赐教。” “佛寺住持,你可曾查过?你知不知道他曾经的身份,嗯?”陛下眸色渐冷,放下剪刀,端坐榻前。 颜皖知的确不曾查过,佛寺工期,江映华老是在她耳边催促,这人愈是主动的和她闲聊,时常提及,她便下意识地会放松戒备。如今陛下这般问,定然是那住持的身份有问题,出了岔子了。 她忽而涌起一阵寒颤,伏在地上,心虚的不敢言语。 “点到为止,该如何行事,自己掂量,下去吧。”陛下本就是为敲打,也无意苛责,直接放人离去。 第49章 宾主尽欢 翌日初晨, 依原定行程,陛下一整日都会沿北疆边军驻防巡视。江映华本以为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孰料陛下谕令, 命其与王府属官一众随行。 边军防线为守北边的游牧草原政权的入侵, 绵延近千里。陛下自不会沿路一直检视过去, 无非是寻几处要塞, 犒赏将士一二。 江映华随人自朔方一路行至范阳的边陲, 整整陪同了两日两夜。饶是颜皖知这个惯常精力旺盛的人,被这么一番折腾,也如霜打的茄子一般, 蔫巴了。 而且陛下这日夜兼程的做派, 倒是让江映华大开眼界。原来长姐是这般, 工作起来卯足了劲头, 任谁也不敢相劝。 她自己倒是还好,蹭着陛下的舆车,在里面吃吃喝喝,也能小憩安枕。只是她心里甚是惦记外头那个,若不曾把护卫的差事与她, 她也能坐在后头的小马车里歇歇。 可江映华分明是个心里无甚安全感的,愣是给了颜皖知这份差事,颜皖知便只得骑着马留守在外。连日的奔波, 也不知她那小身子板吃不吃得消。如此想着, 心头惦记得紧, 便也没了睡意,干瞪眼到天明。 时近晌午, 陛下才复又回到了王府,江映华顿觉千斤的巨石落了地。入了府中, 见陛下入了正殿休整,江映华赶紧出去寻颜皖知和王府众人。庭院外,这些人皆是一脸疲惫的待命,江映华见那人暗沉的脸色,心里分外忧虑。 “诸位辛苦,吾已安排人交接,且都回去好生休息。令厨房为大家备了参汤,一会便会送到值房,劳长史带大家前去。”江映华强打精神,柔声吩咐着,一双含笑的眸子望向颜皖知。 颜皖知自然清楚,江映华的参汤是为谁而备,眼底深情无尽,面上中规中矩的点头称是。 江映华回到房中,迷迷糊糊的昏睡了许久。再醒来时,她睁开惺忪的睡眼,映入眼帘的非是她临时所住的逼仄屋舍,而是往日那宽敞的王府正殿。她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复又眨巴眨巴眼睛,张了个哈欠。 “醒了?昨夜干什么去了,一觉睡到日暮。” 入耳的是陛下略带责备的声音,江映华瞬间惊醒,自床榻爬下来,就见那人坐在书案上批阅奏本。她脑子懵懵的,不知自己竟能睡得死沉,被人抬着换了个屋子却不自知。 外间的天色已经漆黑一片,厅堂内宫人已经在置办晚膳了。江映华心底打鼓,怯怯的走去案前,躬身一礼道:“长姐,您未休息么?” “研墨。”陛下并不瞧她,淡淡的出言吩咐,朱笔不停,注意力全在奏本上。江映华识趣的走了过去,挽起衣袖研墨,余光瞥向奏本,看了几行又觉得困倦,掩唇轻轻的张了个哈欠,便也垂眸不再观瞧。 当皇帝大抵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体力活,也是个无聊的苦差事。江映华如是想着,深觉无趣的紧。许是白日里睡得久了,身体的疲乏消减了,眼睛却是酸酸涨涨的,隐隐泛着泪痕,头脑也不算清明。 “明日朕打算巡视河工漕运,工部今岁便要将运河北扩,这里头记你一分功劳,明日也一并去看看。”陛下收了笔,合上最后一份批阅的奏本,疲累的倚靠在椅子上,抬眼对江映华吩咐道。 “臣有何功劳,这些事情华儿不懂,可否不去了?”江映华倦了,跟着陛下出差当真是苦差事,她怕身子散架,委实不愿意掺和。 “装傻充愣行不通,偷奸耍滑就更别想。睡了半日了,还不够?朕可未曾合眼呢。”陛下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江映华见状便乖觉的站过去,学着颜皖知的手法,给人捏肩捶背。 “明日沿河巡视,一路向南便回了,你权当送送朕,半路放你回来。”陛下的语气柔和了些许,由着江映华侍奉,闭目养神。 江映华有些意外,本说要停留小半月的,这才几日便要离去了,陛下口中的话,大多是信不得的。“臣遵旨。”江映华轻声回应,眼神迷迷糊糊的,手上的力道却是拿捏的极好。 过了约莫半刻功夫,江映华瞧着外头的膳食置办的差不多了,便出言询问:“长姐,晚膳备好了。臣之前请了个琴师,本想等您得闲,为您助兴。不曾想行程匆忙,今晚您可愿让人前来?” “也好,去传就是。”陛下伸手,示意江映华将她扶起来,朝着外间走去。待人落座,江映华召来廊下的管家,低声道:“将琴师请来,为陛下助兴,快些。” 第58章 管家闻言,连声允诺,小跑着折腾了一趟,不过片刻便将人请了来。 席间琴音袅袅,江映华在旁作陪,陛下笑问:“除此之外,还备了什么没拿出手的玩意儿,说来听听。” 江映华似是被人看穿了小心思,羞赧一笑:“也无甚新奇,还请了当地有名的杂艺班子,几位戏曲名伶,都是些取巧的消遣罢了。” “既废了心思,难得你一番心意,一会儿摆上,热闹热闹。”陛下浅酌了一杯,好似心情爽朗。 江映华有些意外,陛下还有体力看这些,但既然人家发话了,她自要安置:“长姐,那臣先去交待给管家置办。” 陛下微微颔首,江映华退了出去。走到廊下,将要求说与管家,命人速速在府内后苑操持。管家领命前去,江映华着人去寻颜皖知,片刻后,颜皖知匆匆赶来:“殿下,有何吩咐?” “再劳长史一事,陛下吩咐的仓促,一会儿要去后苑听戏。你赶紧调几个信得过的,在旁伺候,选机灵的。”江映华小声嘱托。 “殿下放心,臣这就去办。”颜皖知草草一礼,快步离去。 江映华打远处瞧着她离去时矫健的身姿,生风的步伐,暗暗自嘲,只有自己一人睡了许久还是乏累,旁的人都比她清醒的多。 约莫过了两刻光景,管家来报,后苑的一切都已置办妥当,颜皖知也带人在廊下迎候。江映华闻言,便引着陛下离席,入了后苑。 江映华不喜热闹,王府的戏台形同虚设。但她入内一瞧,置办的倒是有模有样。看台处皆是紫檀雕花的桌椅,数盆花花草草摆的清淡雅致。席间瓜果茶点齐备,灯火通明,随侍众多,无一处疏漏。 考虑到陛下连日奔忙,她特意提点管家,知会了戏班,选些短小精悍又有趣的曲目,不要冗长劳神的,只为博陛下一乐。 半个时辰过后,曲目正酣,也接近尾声。管家领着一众婢子来更换茶水与烛台。江映华微微侧目,瞧了一眼,并未在意。 她与陛下的桌案挨得极近,余光便能瞧见一应动静。小婢子上前为她添茶,江映华摆摆手,“不必了。”那丫头只得退下,江映华随意的转头看了一眼,只见管家正从婢女手中的托盘上拿起一跟新的,插着蜡烛的烛台,正要为陛下替换。 江映华下意识地瞧了一眼自己桌上的,烛火并未燃尽,但陛下桌上的那一只的确见了底。江映华心下诧异,老管家办事素来仔细,还能出这等纰漏,给陛下寻了个短蜡烛不成? 忽然间,江映华心底陡然反应过来,下意识复又抬眼去瞧,管家的面容正与江映华对着。只这一刹的功夫,江映华分明瞧见那人浑浊的眼底升腾起一股子狠厉。 她心下大惊,暗道不妙,飞身上前去,想要夺过他手上铜制实心还燃烧着的烛台。 可惜,终究是晚了一步。 管家扬手砸下,江映华什么也顾不得,直接俯身护住了无所觉察的陛下,将人压在了桌子上,自己的后脑勺却结结实实挨了当头一击,眩晕不止。 戏台上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众禁卫将园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颜皖知一直在旁四处观瞧,见人起身扑去,便已然带人近前。奈何出事只在一息之间,所有的护卫都没来得及反应。 一击未重,若只为行刺,管家该趁着护卫没有扑上来,赶紧再朝着江映华砸上几下,好歹带走一条命算一条,黄泉路上也不亏。 可他昏花的老眼见到江映华护下陛下后,震惊的倒退了出去,无奈的扔了烛台,疯癫的哭哭笑笑:“天意,都是天意,不公平啊!” 说话间,侍卫上前,将这个本就虚弱无甚体力的老人按翻在地。 猛地被人扑倒,陛下身体本能的反应,乃是将身上的人顶开,她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江映华晕的厉害,被顶开后险些摔了个趔趄。陛下见到她捂着头一脸痛楚,亦是一脸震惊:“华儿?传御医,快!” 内侍闻声匆匆跑了出去。江映华一片混沌间,转头怒视着地上颓唐的管家,喃喃问道:“为什么?啊?你为什么?” 管家一言不发,只是苦笑,眼角老泪纵横。 “长史!颜长史!”江映华急了眼,捂着脑袋唤着颜皖知,颜皖知匆匆上前:“臣在,在的殿下。” 一抹绯红官袍入眼,江映华朦胧的眸光瞥了过去,“审,去审!”她已然失了稳重,这几个字几乎是声嘶力竭般吼出来的。 老管家是府上的人,她颜皖知也是昭王的长史。颜皖知心下了然,江映华是被亲近人的背叛给气糊涂了,陛下在此,无需她发号施令的。是以颜皖知纹丝未动,将犹疑的目光转向了陛下。 江映华的头隐隐在流血,红色的血迹自指缝渗了出来,陛下瞧了一眼,厉声喝道:“御医怎还不来?”话音方落,又走了三五内侍小跑着去请人。 陛下显然是强压着怒火,转眼看向颜皖知,冷声道:“就由你去审,查清楚,供状直接给朕,朕等着。” 得了准话,颜皖知方领命前去,看着被侍卫制服的老管家,一时间五味杂陈。 江映华头痛欲裂,不光是挨了重击的外伤之痛,她满脑子不解,已然浑浑噩噩。好端端的,跟了自己将近二十年的老管家,眼见头发都要花白了,何故疯了一般的飞蛾扑火,要行刺陛下?她想不明白,缘何自己身边的贴心人,一个个的背叛了她。 花烟如此,管家如此,当初的南越表哥如此,她离世的姑丈楼缮也是如此…… “扶昭王回殿。”陛下看着她神伤的模样,终究是心疼了。此间事不过意外,那管家并无本事傍身,殊死一搏也不知是为了哪般,只是苦了江映华,日日费心劳神的,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宫人伸手去搀江映华,被人蛮力甩开,跌跌撞撞的自己朝着寝殿的方向走去,都忘了与眼前的陛下相处的礼数。 “愣着作甚?仔细跟着。”陛下怒意未消,斥责一旁傻站着的婢女。见人走远,陛下方召了自己的亲卫过来,附耳道:“去寻颜皖知,一并详查。” 方才的阵仗,陛下冷静下来,稍一复盘,也就猜了个大差不差。那老内侍该是临时起意,断然不可能逃出生天,他根本没想活,就是来搏命的。 至于江映华傻乎乎的扑上来,陛下是没想到的,毕竟府中弓、弩手埋伏了许多,即便那人抬手砸了,也未必能在伤到陛下之时还有命在。而江映华猛然间出现,弓、弩手怕也不敢贸然出箭,伤了当朝亲王。 王府看押临时人犯的地牢内,颜皖知想起方才江映华一脸凄楚的模样便痛心不已,看着眼前人,恨得牙痒痒。秘司的刑讯手段毫不留情的招呼上去,多少是有些感情用事了。 “指挥使悠着点儿。老骨头了,打死了谁来还殿下一府清白?”正是怒发冲冠之时,陛下身边的亲卫匆匆赶来,出言提点。 “郎君说的是,你来审吧。”颜皖知瞬间清醒,拉扯着自己颈间的衣襟,让自己透了口气,退到了后头。 江映华那头,晕头转向的走着,连路都不分辨,被随后赶来的陛下拦住,硬生生拽回了正殿。御医闻讯慌慌张张的赶了来,给伏在床榻上的江映华包扎着伤口,折腾了半个时辰。 江映华一声不吭,脑袋破开个口子该是很痛的,但是心都麻木了,哪里还在乎皮肉之痛。御医问她症状,她只会木讷的点头摇头,惊得老大夫冷汗连连,不断地抬着衣袖摸着额头上的汗珠。 过了半晌,江映华瞥了一眼伏在地上,一头灰发的老御医,眸色复杂的盯了两眼,冷笑道:“怕甚?本王死不了,走吧。” 陛下见人终于说话了,悬着的心放下大半,出言问御医:“昭王的伤可要紧?” “陛下宽心,该是皮外伤。许是殿下受了惊吓,臣开个安神的汤药。”老御医拱手,颤声答道。 “下去吧。”陛下轻声吩咐,见人走远,抬脚近前,坐在了江映华的床榻上,“傻丫头,你冲上来作甚?糊涂。明日朕不走了,等你好些再启程。” “您还是走吧,臣无能,连身边人都看不清。陛下若是有闪失,臣万死莫赎。”江映华兀自趴着,语气里有些许苦涩。 陛下闻言,敛眸轻叹,“这是魂儿都砸丢了?莫要耍性子,且等等看,待人送了供状来,便尽皆明了了。” 第50章 鸡犬不宁 子夜三更, 昭王府中灯火通明。巡防的侍卫一队又一队的走过,里里外外如铁桶一般严严实实。 宫人服侍着江映华饮了安神的汤药,头后的伤痛有些几分缓解。许是累得紧了, 她安静的阖眸小憩。 不多时, 颜皖知和禁卫总领入了殿, 陛下去了外间见人。几人的声音很轻, 或许是陛下寻思江映华睡熟了。江映华的耳朵支楞着, 却也听不清楚。她不敢出去,毕竟管家是自己府上的人,她没有上赶着去问的底气。 外间的烛火昏黄, 刹那间一道鲜明的火光跃动, 映的人眸光迷离, 只一瞬便化作了袅袅飞灰。 第59章 陛下掸了掸沾染了落灰的衣袖, 轻声嘱咐:“今夜的事,尔等不曾见过,处理干净,管好口舌。至于那人,交与昭王醒来处置。” 颜皖知眼底的不安在听得此语后渐渐褪去, 二人躬身允诺,转身欲走。陛下却开了口:“颜卿,你留下。” 听得此语, 颜皖知顿住了脚, 站在原地等候。陛下上前, 语气很轻:“该说几成的话与她,你心里要有数。” “臣明白, 谢陛下提点。”颜皖知躬身,毕恭毕敬的应承, 陛下见状,方挥手放人离去。 颜皖知送来的供状中,管家招认,其所作所为无人指使。乃是壮年失了家人,流散京中,险些饿死街头之时,被路过的襄陵侯府老侯爷所救,带回府中赏了一顿饱饭,为他指了个入宫办差的营生。 他今夜此举,一为报侯府之恩,乃是听闻陛下剪除了襄陵侯府的势力,府中子孙荡然无存,为恩公不值;二为江映华鸣不平,他守了小主子二十年,眼见着人长大,却不再是无忧无虑。被逼得来了苦寒边地,吃过牢狱苦,上过喋血场,他恨陛下的毒辣心肠,毁了先帝的掌珠,那个本该明媚活泼的姑娘。 老管家名叫王铭恩。身为内侍省拨来的仆役,无人问过他缘何叫这个名字。江映华自幼养在深宫规矩大,见了下人,如他这般体面的,便口称管家,不呼名姓。若非看了此人的供状,无人知晓其中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也就一盏茶的功夫,陛下去而复返。江映华睁开眼,从床榻起身,眼巴巴望着陛下,“长姐,可有结果了,为何?” 陛下见她起身,略有诧异,缓缓踱步近前,稍作思量,沉声道:“老襄陵侯舍他一餐,他才有命入宫,为这,同朕讨命来了。” 江映华闻言,瞳孔猛地一缩,羽睫闪烁,险些没能站稳。她缓了许久,苦笑一声,方出言道:“二十载,整整二十载的相处,竟敌不过一饭之恩,人心难测,我当真糊涂了……” “不干你的事,那人是你的,你处置了就是,无需自责。”陛下好像对此事毫不介怀,话音柔和,面色也分外和善。 若论感情,管家在身边照顾江映华将近二十年,自懵懂稚子到今日,与半个亲人无异。 只是弑君大罪,大逆之首,罪在不赦。江映华摸不清陛下的心思,若是朝堂公论,这人要被诛九族的。如今陛下说得云淡风轻,她怎知这不是试探? 可若让她狠下心去,将一个早过天命之年的,照顾她护着她的老人的九族赶尽杀绝,江映华心下不忍。 “陛下,臣御下不严,当领失职之罪。下属谋逆弑君,臣无权处置,烦请陛下圣裁。”江映华垂眸思量,终双膝点地,俯身叩首告罪,不肯接这番试探。 “朕的话都不顶用了?爱跪便出去跪,朕乏了,就寝。”陛下忽而有些不悦,语气也凌厉了好些,朝着宫人吩咐就寝,抬脚便入了里间。 一众随侍战战兢兢的望着江映华,企盼着她能识趣儿的将人哄好,再自行离去。 从前的磋磨,让江映华彻底怕了陛下动怒。她忙膝行上前,扯过陛下的衣摆,“陛下息怒,臣错了。臣这便命人处置了逆贼,您莫生气,圣体为要,臣告退就是。” 陛下顿住脚步,转头睨了她一眼,瞧着自己被扯得皱巴巴的衣摆,面露不悦,“还不松开?” 江映华闻言,赶紧收了手,给人把料子舒展平整,才灰溜溜的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站在廊下,望着庭院中的海棠花树,忽而想起,这还是她归来时,管家给她寻来,亲手移栽在此处的。满树海棠,一如当年王府园子里满院的桂花,她喜爱的东西,最终都有了污点。 她抬脚直接朝着颜皖知的院子走去,入内时,颜皖知正一人坐在院中的小亭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到江映华前来,委实有些惊讶。 碍于院子里把守的侍卫,颜皖知起身恭敬行礼:“殿下,您的伤如何?” “无碍,不劳长史挂心。有一小事,可方便进屋说?”江映华扫了一眼周遭的人,不想被众多耳目盯着。 “自然方便,殿下请。”颜皖知躬身,将人引到了自己的书房。 入了房中,颜皖知点燃了蜡烛,压着嗓音问道:“殿下是为那人的事而来的,对吧?” 江映华微微颔首,默然不语,脸色有些凄然。 颜皖知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于心不忍,便出言相劝:“您何苦神伤,他这般行事将您置于何地?陛下派了禁卫同审,今日若非您伤了,好些事有口难辩。” 禁卫?江映华心下一惊,果然,这才是陛下的行事风格。她抬眼望着颜皖知,不无苦涩的开口:“逆犯长史去处置了罢,就在地牢,隐秘行事。大逆之罪……凌迟。” 江映华留下话,不待颜皖知回应,转身抬脚便走,大步流星的步伐飞快。深沉的夜色下,无人瞧得见,她藏于广袖中的一双手,早已抖得不成样子。 方才,江映华的声音有些发颤,颜皖知跟了出去,却也不敢追。若是府中不曾有这些人,她定要将人抱住,抱的紧紧的,缓解那人心底的寂寞与苦楚。 翌日清晨,禁卫回报,江映华命人解决了管家,尸首在夤夜就已经悄然焚毁了。一条性命从鲜活走向烟尘,不过一念之间。 陛下听着奏报,面无表情,稳坐妆台前,随口一问:“去看看,昭王可起了?” 片刻后,小宫人跑来回报:“陛下,九殿下还睡着。” 念及昨夜折腾的晚,陛下也未多说什么。其实江映华早便醒了,将自己包裹在锦被里假寐,一是头痛,二是昨夜忍不住的泪水,让她双眼红肿,她怕,怕被人瞧见,只得在床上躲着不见人。 直到日上三竿,她眨巴眨巴眼睛,红肿似是消退了,她才唤了人进来伺候。正在梳洗时,便有内侍来报:“殿下,陛下请您收拾妥当了便过去。” 江映华拎着一方浸了冰牛乳的丝帕轻轻洁面,淡淡道:“就来。” 待收拾齐整,已然时近晌午,江映华方一入殿,陛下便开口吩咐:“此人日后便跟着你,王府不能少了管事的。” 江映华躬身一礼,抬眼去瞧陛下身侧站着的内侍,这人她倒是面熟的很,日日跟在陛下身边的老公公后头,管老公公叫干爹。那人朝着她叩头道:“奴曹松但凭殿下差遣。” “陛下,曹给使是您身边伺候的,臣怎好收呢?府中都是些琐事,如此恐怕委屈了曹给使。”江映华并不急于应下,即便希望渺茫,也试图周旋一二,将场面话说足了。 “曹松,你可觉得委屈?”陛下不接话头,转身去问伏在地上的这个中年宦官,他身上的官服,已然是内侍的从四品服色了。 “能得陛下垂怜,将奴指给九殿下,是奴的福气。若能得殿下抬爱,奴三生有幸,岂会委屈。”曹松甚是恭顺的答话,两不伤人。 江映华心底冷嗤一声,能混到这个位置,他是有些本事的。只这套说话办事的做派,江映华并不喜欢。但话说到此处,她已然没有理由拂了陛下的面子,只得应允:“多谢陛下。”说罢回身朝曹松摆了摆手:“起身罢,曹管事,日后有劳了。” 陛下见事情成了,便将随侍屏退,指了指身侧的矮榻,柔声道:“坐,给你看样东西。”说罢便递给了江映华一本奏表。 江映华伸手接过,打开后扫了一眼,眉眼舒展,“三哥又得一嫡女?当真是喜事。诶?王妃几时回了西疆,华儿并不知晓。” “去岁年关世子坠马,说是摔残了,王妃同朕请旨回去,将一双儿女送到了母亲那儿,一人往西疆去了。”陛下慢条斯理的解释着。 “世子该有七岁了,臣还见过的,虎头虎脑,蛮可爱的。这番意外,倒是可惜。”江映华闻言,将奏表整理好,复又放回了原位,语气中略有感伤。 陛下兀自添了杯茶,端起茶盏瞧了瞧又放下,打量着江映华,问道:“和你三哥常联系吗?” 江映华心头一紧,面上勾唇浅笑,柔声回应:“臣守北境,三哥守西疆,离得这般远,多年不见,甚少联系。也就逢年过节的,三哥派人送些节礼,臣也命长史备上一份回过去。” “你这茶不错。”陛下敛眸,浅抿了两口清茶。 “长姐,这本就是您送来的。”江映华眉眼弯弯,笑得纯粹。 “哦?朕记不得了。”陛下的指腹摩挲着茶盏,眸色带着审视,打量着江映华,笑问:“二十有二了,倒是朕疏忽了。你可有中意的儿郎,嗯?” 江映华捏着茶盏的手猛然一缩,垂着眸子,心虚的忽闪着羽睫,支支吾吾的搪塞,“长姐,您,臣,臣没有,臣还不想成家呢,您莫要打趣臣了。三哥都把小侄们送进宫了,您和母亲有后辈可宠,能不能不提这事儿?” “他是他,你是你,胡乱攀扯什么?若有想法不可藏着掖着,你的婚事是朝中要紧事,可明白?”陛下敛了笑意,语气变得正经。 第60章 江映华不敢看她的眼神,别过了视线,低声应承,“臣明白。” 沉默须臾,陛下转了话题:“北境的边防,你料理的不错。此处除了外患,还有掣肘牵制之责,华儿,尽心些,莫让朕失望。” 江映华明白,这是在敲打她,莫要在兄妹感情上陷得太深。 北疆驻军与西疆驻军互为钳制,但北疆离京师更近,北疆辖区内西线的驻军乃是护卫京畿的重要防线。江映华隐隐觉得,陛下今日三句不离永王,二人的关系怕是有些剑拔弩张了。 她理了理衣衫,站起身来,躬身一礼道:“陛下放心,臣谨记,自当恪守职分。” “时候不早,遣人传膳,你也留下。”陛下随口吩咐,江映华依言去唤外头的随侍,归来后与人一同进膳。 三日后陛下启程巡视河工,沿路南下返京,依着之前的安排,在半路将江映华放下。 江映华走后,陛下指使自己的身边人:“放风出去,将昭王府近日的动向往西边吹,还有,朕有意为昭王选婿。” 回程的马车上,江映华如释重负。往回走了百里,终究按捺不住,将外头的颜皖知扯进了马车里,抬手拨弄着她的帽翅儿:“十天好似过了十年,长史可想我了?” “陛下还没走远呢,你悠着点。”颜皖知攥住江映华不安分的爪子,作嗔怪状。 “还端着呢?歇了罢,我看你在陛下跟前儿怕是失宠咯。你知不知,陛下可将我吓了一通,她问我有无心上人?”江映华忽闪着大眼睛,由着颜皖知攥着,手指在她的掌心里画圈圈。 颜皖知闻言果然变得紧张,“那你怎么回的?陛下可是要给你说亲?怎么提到这事儿了?” “我能怎么回,敷衍了事呗。都怪三哥,好端端的寄了奏表,他和王妃添了个女儿。不过你也莫慌,陛下忙的紧,过两日就忘了。我看她也就是一时兴起的随口一提。况且她大有此生不嫁之势,逼得急了我就学她。”江映华一手托腮,深情款款的盯着颜皖知。 颜皖知倒是很会抓重点的听到了症结,永王妃这肚子可真是争气,才回去一年便又生了孩子。若世子当真残疾,他们急切地要嫡嗣倒也可以理解,只是京中的一双儿女也是嫡子,这般想来就有些奇怪了。 江映华不知颜皖知愁眉深锁是为此事,只当她还在想着陛下问的婚事,便抬手去抚平颜皖知眉心的沟壑,“别皱了,像老太太。若是陛下不知你的女儿身就好了,我直接招你做驸马。” 颜皖知索性将江映华的两只不安分的手都攥住,“忧思无用,能陪你多久是多久,皖知的心不会变的。只是我们回去后要小心些,那个曹松不是省油的灯。” “哎,我也愁啊。长姐如何想的,这般防着我,有你这只坏狐狸还不够,你一定是失宠了,哼。”江映华倚靠在颜皖知的身侧,拿拳头象征性的挥了两下。 “嗯,臣的确失宠了,这里面还有你的功劳。” 颜皖知推开江映华,双目邪魅的视线打量着她,食指轻轻勾着江映华的下巴,幽幽开口:“晏安寺住持的事,昭王殿下不给我个解释么?” 第51章 师出有名 马车在颠簸的官道上晃晃悠悠, 颜皖知审视江映华的视线却稳稳当当。 江映华心里打鼓,她明明将人吃得死死的,盯得严严实实, 如何就发现了住持的异样。她面上不动声色地忽闪着大眼睛撒娇, 心里反复盘算着, 想来想去也就只有陛下曾提过一句, 住持瞧着面善。 如今想来, 这话有些不着边际,莫名其妙。难不成是长姐识得此人身份,去为难颜皖知了?可颜皖知近期断然抽不出身查探这些就对了, 是以江映华眸光一转, 打算装傻到底。 “解释什么?住持大师碍着你了?人家是名扬四海的高僧, 我还请错了?”江映华挥手扒拉开颜皖知的手指头, 用力捏着,威胁道:“反了你了,还敢欺负我,再勾我下巴,我咬掉你的爪子。” “您要是不想被陛下剁了爪子, 就接着编。”颜皖知抽回手指,抱臂而坐,索性直接别过了脑袋不看她。 江映华沉默, 颜皖知也不言语, 面色越来越难看。过了半晌, 还是江映华败下阵来,拎了一缕头发扫扫颜皖知的耳垂, “真生气了?”颜皖知心底里暗道这招术好用,神色上依旧满是懊恼, 往远处挪了挪身子,垂眸不语。 江映华状似失落的叹了口气,傲娇的指了指马车外,道:“那你就哑巴着看好戏,陛下若真收拾我,你也这般抱臂看戏,千万别慌。以后没我的命令,一个字都不必说了。我不要木头碍眼,你,外头去。” 江映华暗忖,小样儿,我还收拾不了你了,明明就想知道,拿这等把戏诓我,做梦吧。 颜皖知狐疑,怎还又不管用了呢?我下去她可会后悔,再把我喊回来?得了,算了吧,这个祖宗才不会。 思及此处,颜皖知怂包的挪回了身子,柔声劝道:“我的殿下,把那尊大佛请走吧,换一位住持可好?别往陛下眼里扎刺儿,你应付不了的。” “他不过出家之人,也要被你们疑来疑去不成?我早便与长姐说过,我光明正大请人来,哪有送走的道理?再者,身正不怕影子歪,我又没做亏心事,不送不送。”江映华似是早就料到颜皖知不会离去,说辞一早便备好了。 “你不讲道理,那我只能去佛寺与住持大师讲道理了。既是得道高僧,自是比你好说话。”颜皖知不以为意,眸光坚韧,想以激将之言迫江映华就范。 不为别的,住持大师的俗家身份本是前朝定国公府的第三子,因为通晓兵法,才略过人,常常出入太子东宫。彼时的太子是江映华的父亲。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公府世子听信谗言,与当初的帝王离心,作为地方守将犯下大错,累及公府上下。这位大师本在流放充军之列,但太子与其私交甚厚,求来一道恩旨令人留京。此人念家道中落,不肯留恋伤心处,直接远走,年纪轻轻遁入空门。 正是因为此人与先帝的特殊关系和一身奇绝的军事才干,陛下才会出言提醒颜皖知。颜皖知本以为江映华是误打误撞请来了这么一个人,可她方才的言语,分明是不打自招的承认了,她知晓此人的身份。 江映华出生时,此人早已出家多年,离京千里。她又是如何认识的此人,如何令人答应了她的请求呢?颜皖知想想便觉得后怕。 江映华听了颜皖知中气十足的言语,凤眸半觑,勾了勾嘴角,从牙缝里挤了一句话出来:“你是真听陛下的话啊,好啊,很好。你去吧,你若敢去,我就派人把你抓回来,腿打断放府里养着。” “你怎么敢,你是疯了不成?”颜皖知看着江映华的模样不似玩笑,歪着脖子诧异的压着声音质问。 江映华来了脾气,一把拽过颜皖知的耳朵来,气音轻吐:“你看我敢不敢,才几日没收拾你,见了陛下就找不着北了?你是谁的人你心里没数?还是说你啃了窝边草又后悔了,嗯?” “你的人,是你的人行了吧。我就喜欢你这个嚼不烂的野草,赶紧松手,疼。”颜皖知身子都歪进了江映华的怀里,伸手胡乱的去掰江映华的手,试图挽救自己的耳朵。 “敷衍。你方才不是硬气得很?你不是怀疑我还想审我?”江映华揪着她的耳朵转圈圈,虽是一脸笑意,力道可是真的狠。 “我错了成么?好华儿你高抬贵手,我不问了,都依你,嘶…我回去跪石子谢罪,娘子消消气,忍不住了…嘶啊…”颜皖知憋着嗓子不敢呼痛,强忍的眼眶都红了几分。 “这还差不多。”江映华心满意足的收了手,颜皖知赶紧就要跑开,暗道江映华是个有家暴恶习的坏人。江映华一巴掌将人摁在怀里,“哪儿跑?就在这窝着,嘴闭紧了,不想听你叨叨叨。”话虽说得狠,手却实诚的给人揉着耳朵,不时轻柔的吹吹风。 “以后独处定个规矩吧,不谈正事可好?”江映华看着在怀里垂眸不语的颜皖知,若有所思的开口,“我不会乱做事情的,你能不能信我?我还想和你共白头呢,怎会拿性命做赌?” 颜皖知和人相处了数载,自是清楚江映华主意正,躺在人腿上由着她揉搓,似是委屈的小媳妇一般回嘴:“都听你的就是,我打不过你,也说不得,除了听你的还能如何?” 江映华嗤嗤的笑了,“说的好像我多能欺负你似的,还委屈起来了,颜长史,颜姐姐,您羞不羞?” “本就是你欺负我,少耍赖了。”颜皖知想抬头翻个白眼,脑袋一动又被江映华一爪子按住。 颠簸了大半日,待入了城,江映华方依依不舍地松开了颜皖知,各自理了理衣衫,调整了神色,规规矩矩的坐好。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还未入府就见曹松早早恭候在外,令江映华深觉头痛。 “殿下,主院和正殿已经归置妥贴了,您的一应物什都搬过去了,晚膳可要备在正堂?”曹松满面春风,说话慢条斯理的,总是轻声细语的笑模样,让人挑不得错处来。 第61章 “嗯,你安排就是,辛苦。”江映华并未停留,只是回应了一句,便绕过影壁,朝着内院走去,边走边转头道:“长史今晚陪本王一道用膳,有要事相商。” 此话说罢,曹松也就了然,在晚间备好了吃食,便带着下人们都退了出去。此番试探,这人还算有些眼色。 “皖知,你说这人可能为我所用?他的底细你可查过?”江映华望着曹松远去的背影,眼眸微微眯着,沉声问道。 “陛下身边的近侍,我没胆子查。此人久居深宫,自然进退有度。他置身王府,该是清楚如何自处的,你也无需过多忧思,将人留着就是。若是用不惯,那莫无名我倒是知根知底,不知你可肯信他?” 颜皖知瞧着立在窗前的人,起身为江映华布了两道菜,“回来吃饭吧,晚些凉了就不好吃了。” “你不说我都忘了此人,改日叫他来见我,你缘何如此信他?”江映华回身坐在桌案处,见碟中菜色的确合自己口味,暗道颜皖知平素里十分细心。 颜皖知淡淡开口,“他救过家母的命,算是半个恩人。” 颜皖知说得恳切,见她提了过世的母亲,江映华恐人神伤,也不再多问。 日子尚算平静的过了小半个月,一如往常,无甚波澜。就在江映华意图重操旧业,搜刮些银钱补充私库之时,颜皖知拎着一封京中加急密报赶来,“京中出事了。” “何事?别卖关子,直说。”江映华拍案而起,算着时日,陛下该是刚刚回京才对,如何就出事了? 颜皖知将密报递给江映华,自己出言解释:“七日前璎太妃突然殁了,无疾暴毙。陛下归京本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对外称太妃病故,欲查明原委。但此事竟不胫而走,直接传入了西疆永王府。此事怕是有人暗中操纵,非要生乱。” “这群混账东西!”江映华气得破口大骂,襄陵侯府倒台,陛下仍看在永王的份上善待他的母妃。如今太妃暴毙,永王如何坐得住,这不是唯恐天下不乱么? “三哥可有动静?”江映华愁眉深锁,一脸正色的问颜皖知。 “暂时只听闻永王请旨归京,没有旁的动静。”颜皖知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给我研墨,我要给三哥去信,不劝他我不放心,他与太妃的感情太深了。”江映华的关切发自内心。 颜皖知抬手拦阻,“殿下冷静,你可想过,如果这是永王自导自演的,你此时去信毫无用处,反惹一身腥。” 江映华凝眸望着颜皖知,“三哥为人如何我不与你说,你觉得一个自幼被生母拿命护着的人,会以母亲的性命达成自己的算计吗?” “殿下,人心难测。就算不信,也等冷静下来再议可好?他若糊涂,此时冲动非常,你劝不住的;他若明理,无需你劝,也知道大局为重,等个公断。”颜皖知早便发觉,江映华太在乎感情,越是这样,在涉及到情字问题时,她便强迫自己冷静,充当江映华半个清醒的脑子。 闻听此言,江映华有些颓唐的坐了回去,沉吟良久,“听你的,若有消息,切切第一时间知会我。三哥他,他是个急脾气,我怕他做出追悔莫及的傻事来。” “你放心,我本怕你忧心才赶来与你说。早知你这般,还不如不说。那探查布防的事,我替你安排?”颜皖知给她沏了杯热茶,塞进她手里,试探着开口。 “嗯,你去安排,我没心思了。”江映华饮了口热茶,朝着颜皖知送上了求助的目光。 “冷静三思,莫要胡闹,我走了。”颜皖知不放心的又嘱咐了一遍,才抬脚离去。 永王火急火燎的递了请求入京的奏表,陛下则催促有司尽快查清原委,暂时压下了奏表未予回复。太妃身份尊贵,不能验尸,但陛下暗中派人查过,太妃鼻腔和耳廓隐隐有血迹,当是中毒而亡。 太妃清修之处的一应随侍都进了掖庭狱,以宫中的手段,吐口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比陛下批准永王回京的消息到的更快的,竟是太妃亲笔所书的绝笔信,信中义正言辞的指责当朝皇帝与太后,容她母子不得,先是拔除侯府外戚势力,不惜将永王子嗣幽禁深宫为质,更预谋毒杀于她。 斯人已逝,莫问信是否是人伪造,眼下都已经死无对证。世人皆言眼见为实,永王的一双儿女也的确长在宫中一年有余了。谣言也好,离间也罢,虚虚实实,便足以乱真。 此番变故朝廷完全被动,得知此事后,朝中极力劝谏陛下,不准永王回京。太妃的尸首一旦被永王瞧见,便是坐实了毒杀,无需问下毒的人是谁,身为皇帝,又是永王长姐的陛下都是百口莫辩,永王不会信的。 反倒是太后,觉得将人召回京更为稳妥,一家人的事关起门来解决,能说清楚自然最好。毕竟信中所言不虚,永王的一双儿女还在宫里,他有所顾忌,就不会胡来。 是以陛下最终采纳了太后的建议,一旨诏书发往西疆,召永王一家返京,为太妃治丧。 诏书发出,北境的江映华也得了消息,她捏着信纸,心底祈祷,三哥可一定要安生回京才是。 第52章 永王之乱 等候回音的焦灼难耐, 一如日日渐增的暑热。江映华的心情和初夏燥热的风儿无甚区别。 是日入夜,她心神不宁,知晓自己无觉可睡, 遣散了随侍后, 便小心翼翼地翻窗溜了出去。 在自己的府邸还要如做贼一般, 也是为难她了。 时近子正, 寂寂长夜中, 除了值守的护卫,府中人皆沉沉睡去。江映华踩着猫步溜到颜皖知的院子,见里面已然没有了烛火, 料想这人该是睡下了。 江映华不愿就这般离去, 试图推了推房门, 该是从里间落了门闩。她无奈只得去推窗户, 哪知这厮将窗户也别得结实。江映华气得叉腰,听见远处逐渐走近的巡卫的声音,灵机一动,飞身扒住了院墙,趴在墙头上躲避。 待人走远, 江映华摸索着走到寝阁所在的窗前,以食指有节奏的扣着窗棱,妄图让里间的人听到动静, 出来放她进去。 “谁在那?”身后冷不丁的一声质问, 江映华吓得一哆嗦。好在那是颜皖知的嗓音, 她回过神来,抬手拍了拍胸脯, 转身朝着她招了招手,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江映华暗骂, 颜皖知这厮走路都没声儿的么,吓死个人了。 正如此想着,远处的巡逻卫兵听得动静,去而复返,江映华只得再次爬上墙头。 “长史,可是院中有异样?”卫兵快速跑来,拎着火把,正色询问。 颜皖知清了清嗓子道:“无事,方才一只野猫窜了过去。我入夜眼花,看错了。” 趴在墙头的江映华腹诽,你是野猫,你全家都是野猫。 原是虚惊一场,卫兵不再耽搁,拱手离去。见人离开,颜皖知快步上前,江映华翻身下来,压着嗓子问她:“大半夜你不睡觉,跑哪里去了?门窗都关着,你怎么出去的?” “你不也大半夜不睡,还傻得可以,不知道走后门?”颜皖知白了她一眼,拉着人赶忙闪身绕去了后头,轻轻一推,房门便开了。 入内关门一气呵成,颜皖知麻利的落下门闩,反手将江映华压在门边,笑问:“你这么大着胆子跑出来找我,也不知道竖着耳朵留个神儿,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 “我…我能想什么,想你的温香软玉安乐窝,窈窕酥软水蛇腰,行了吧。我在自己家都得鬼鬼祟祟,你就别欺负我了,走走走,床上躺着聊。”江映华一双黑葡萄般的眸子在昏暗的房间内格外清亮,她忽闪着长睫毛,软声撒娇,抬手去推颜皖知的胳膊。 颜皖知当真有些意外的,这人许久没有这般主动了,今日竟在子夜自己送上门来,也是稀奇。主要是最近朝中局势并不明朗,颜皖知生怕她心烦意乱,都没敢拿私事搅扰她。 听得江映华的话,颜皖知顺势便将人拉了一把,江映华晃神儿间便顺着力道滑落在地。颜皖知半跪着身子,温热的唇瓣轻柔的覆上了江映华的唇,只微微一点便挪开,舌尖微微划过嘴角,一脸邪魅的坏笑道:“难得小野猫主动跑来,聊天不急。你想的东西,我先给你如何?” 江映华以指尖抵上她温润的唇心,直乐到呲出一排整齐的小牙,玩味地看着颜皖知,“这可是你说的,姐姐,别后悔。”说罢,江映华一手穿入颜皖知的衣袍下,将人打横抱起,紧走两步,抬手便丢在了床上。 平息着微微的喘息,江映华褪了方才爬墙弄脏的衣衫,转身散下一头乌发,缓缓落下的绛红的唇相触,两只灵巧的水蛇纠缠不休。外间簌簌的清风吹得柳树的枝桠微微拂动,似舞姬曼妙;梢头的叶子发出甚是舒畅的沙沙声,如春雨缠绵。 “唔…”身下的姑娘忍不住传出了些微声响,江映华抬手覆上她如远山云影一般迷离闪烁的眸光,气音轻吐:“嘘,莫教人听到动静。” 第62章 半个时辰后,江映华翻身与人并肩躺在一处,颜皖知以手指点着她的眉心,疲倦的拖着长音:“华儿,睡在此处吗?明日黎明我叫你。” “陪我聊聊?我不敢睡,万一起迟了就惹大麻烦了。”江映华将头转过去,脸颊还隐隐泛着红晕。 “想聊什么,我陪你。”颜皖知将人揽过,二人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鼻息和心跳。 江映华沉吟良久,她本想与人说说心事。可今夜欢畅,她不愿扰了这氛围。思来想去,还是压在了心底。只莞尔凑趣儿道:“你想想门路,再给我找些来银钱的路子如何?” “你都扣了我的俸禄,我才不管。”颜皖知气嘟嘟的回嘴,她知道,江映华的眸子里有挣扎,她本想说的,绝不是这些。 “你是我的,你的俸禄自也是我的,哪儿来的克扣一说?我要讨钱,还不是给你备嫁妆,不识好人心,哼!”江映华直接钻出了她的怀抱,将头转去外间,故作怄气的模样。 “你给我备嫁妆,哪有这样的道理,傻丫头你简直胡闹的。”颜皖知半撑着身子,越过她的肩头去,垂首看她。 江映华见上方悬下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抬手搓了搓,道:“你的嫁妆难不成你自己有?你能有几毛钱,寒酸的话,岂非丢了本王的颜面?”这话说的,好像她真的有胆量光明正大娶人进门似的。 “左右我的嫁妆也是你的,你方才如此说的,那兜兜转转还是你自己挣钱自己花,我不管,你自己折腾吧。”颜皖知状作满不在乎,复又躺了下去,闭紧了眼睛。 江映华嗔道:“就你鬼精,处处狡辩,都不肯哄哄我的。”说罢起身便要走。 听得这话,颜皖知一把扯过江映华,紧紧搂住:“我不哄你,但是只要你需要,我就一直在你身边,不离不弃。华儿,你身旁有我,一直都有的,若是累了,不必苦撑,可以试着靠着我。” 江映华的眸色有些迷离,将头埋在她的怀中,狠狠的吸了几口令人心安的,熟悉的清香气息,淡淡的“嗯”了一声,依依不舍地起身道:“我得回去了,你早些睡吧。”说罢,便按着人,在额头轻盈的落下一吻,“别起来了,仔细着凉。” 夤夜更深,江映华自己理好了衣衫,趁人不备便又翻窗溜回了自己的寝殿。折腾半宿,疲累非常,江映华终于心满意足的入了梦乡。 翌日不过辰时光景,江映华刚刚起身,由着随侍梳妆。外间廊道下,曹松垂手侍立,等候着她的吩咐。颜皖知一路急切地拎着个加急奏报跑来,许是昨夜折腾的缘故,她的腿脚吃不上力气,竟上演了一出平地趔趄。 曹松见状,赶紧上前去搀扶,“哎呦,长史脚下仔细着,您这可是昨晚没休息好?” 颜皖知顾不得寒暄,稳住身形便出言问道:“管事,殿下可在?有急报。” 曹松心下的疑惑解了七成,只当是颜皖知因为急报而心下慌乱,才险些被平地绊倒,站不稳身子。是以他匆匆往里间递了消息:“殿下,长史在外求见,说是有急报。” “让她进来!”江映华在里间挥退了婢女,顾不得梳妆,随意理了理衣衫,便匆匆走到了桌案前。见人进来,挥挥手示意不必行礼,随手便将奏报接了过来。 江映华的视线飞快地扫视着奏报上的文辞,看了一遍又折回再读了一遍,捏着奏报的手指隐隐发抖,怒斥道:“胡闹!简直自寻死路,这是疯了不成。”说罢,手中的奏报已经被她揉成一团。 “殿下,冷静。”颜皖知已然料到她会激动,但这反应未免还是有些大了。 奏报所书,乃是永王的动向。此人率亲军两千人往京中方向来,眼下已然快到并州了。算着时日,绝非是收到陛下所送奏报后出发的。就算不论时日,亲王帐下亲兵不过两千,他竟全部带了出来,还要带着入京,这一行为,足以视同谋反。 江映华与永王明面上是一样的,都是镇守边疆重地的领兵亲王。但事实上,江映华可以调动边军的权限是陛下特许的,她手握兵符,调兵便是名正言顺。而此事知者甚少。至于永王,非外敌来犯,他无权调度边军,各州府辖制他的势力,两千亲兵是他唯一不受约束的人马。 江映华强压着怒火,缓了良久,冷静下来稍一思量,便觉不对,她预感事情不妙,赶紧吩咐:“速速命人再探。亲兵悉数出动,王府中人竟无一人跟随,那王府由何人护佑?还有,整整两千人,沿路州府怎无人拦阻?处处蹊跷,长史,去查西北边军动向。” 颜皖知闻言,意识到问题的症结,领命快步退了出去。见人走远,江映华瘫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如何便走到了这一步? 她心下慌乱不已,愣神过后便坐立难安。待到午后,便召集了手下的亲信兵将议事,下了一道钧令,命并州驻军西进五十里,将永王亲兵拦下,劝返。 并州驻军七千人,西进不会有大的影响。而这也是江映华唯一能想到的,阻止永王一错再错,并探出此人虚实的两全之法了。 亲王带兵回京,于犯上作乱无异。永王已然位极人臣,何苦如此,将身家性命做赌注,孤注一掷呢? 当日入夜,江映华遣人打了两坛杏花酒。她一人坐在院中石凳上,举杯对月。若并州军拦不住永王,只怕兄妹二人间,终有一日要刀兵相向,这是江映华最怕,最不愿面对的残酷现实。 颜皖知料理完公事归来,不放心便绕路来了主院。果不出所料,江映华又在借酒浇愁,明知无用,却每每如此。 “殿下,忧思伤身。”颜皖知上前,出言劝慰。 “你来了,坐吧,陪我喝点?”江映华听得声音,便也没有抬眼,只推过去一壶酒,等着人落座。 不远处曹松带着人,一脸担忧的守着。他不了解江映华嗜酒如命的性情,只当是主子心忧,怕出了事端,不肯离去。 颜皖知没有坐下,非是因为曹松在旁,而是为着自己的神智清明,“臣便不喝了,算着时辰,子夜永王人马估计就到并州城外了,若有消息,臣还得盯着。” “也好,这次便真要倚靠你了。”江映华抬眼望着风吹落的打着旋儿的柳叶,伸手接过,“你看,这叶片同根同源,飘零而落时,也顾不得彼此了,都是孤独又无助的。” “殿下,人和树不同的。人有心,树无心。人活一世,左右自己选择的在于心境;树活一生,雨打风吹皆是寻常。”颜皖知侍立在侧,不忍见她这般落寞,便出言安抚。 “你说的轻巧。若我也能如你这般举重若轻,抑或是如这落叶一般,独自零落,便也就无甚愁楚了。我许久不曾醉过了,今夜我倒是想要醉过去,沉沉的睡着。都怪管事,酒买的太少了。”江映华嗤笑一声,转眸打量着颜皖知。 “殿下想醉,一壶就醉了。喝了许多都无事,说明您本心也选择了清醒。”颜皖知莞尔,何必自欺欺人呢?担忧也好,愤懑也罢,江映华终究没有胡闹,行事中规中矩。在情与理上,她虽重情,却还是站在了法理的一边。说到底,她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 江映华苦涩的笑笑,仰首望着明月,压着嗓音道:“皇家子嗣生来便居于高位,惹得人人艳羡。但凡是人,便都有往上看的心思。可我深知,立于皇庭,往上一步,便是千夫所指。登高跌重,绝非伤筋动骨那般简单。这个道理,三哥岂会不懂。” “殿下慎言。”颜皖知闻声一惊,什么叫人人都有往上看的心思,这话断不能乱说。以昭王的身份,再往上看,便是绝路了。 “与你唠叨两句罢了,做不得真,不必害怕。我知足的很,只是想不明白三哥的打算。”瞧着颜皖知警觉审慎的模样,江映华好似梦回六年前,初见这人,便一直是这副表情,似乎是画在脸上,不会变的。 “西疆的动向,约莫后日能有音讯。永王的动向,明早肯定有了。殿下不必再想,不如早些休息,养精蓄锐。”颜皖知躬身作揖,柔声劝谏。 见人不起,江映华有几分无奈,这人装作朝堂老夫子的做派时,她是真的束手无策。“罢了,依你,别再这儿学虾米,没水给你游。”江映华放下酒盏,起身调侃,便信步回了房中。 曹松见她入内,便紧走两步,来到颜皖知身边,有些忧心道:“长史,殿下这……?” “管事无需忧心,殿下没醉。”颜皖知轻声回应,抬脚离开了庭院。 第53章 兄妹争锋 第二日晨起, 江映华因着心事,起的早了些。卯时,她正在用早膳, 管事匆匆跑来, “殿下, 府门外有一马夫打扮的人, 说自己是并州刺史, 有急事求见。亲卫拿不准拦着他,他竟将头都磕破了。” 江映华听得此话,也是一惊。放下食箸, 快步走出去, 道:“引吾去看。” 步履匆匆的赶了出去, 江映华见着了来人, 约莫五十出头,一身杂役打扮,看着甚是疲累。江映华蹙眉,冷声问道:“可有堪合印信为证?” 第63章 那人见到江映华,赶忙叩首一礼, 从怀间颤巍巍掏出了印信,自证身份。 正在此时,颜皖知骑马自外间归来, 行色匆匆, 一脸严肃。江映华转眸看向她, 便知她有要事,是以出言吩咐:“你二人一道进来, 正厅议事。” “吴刺史,你先说说要报何事, 怎如此狼狈?”江映华在正厅落座,直入正题。 那老刺史转眼瞄了下颜皖知,江映华勾了勾嘴角,“尽管说来,她若是靠不住,便是陛下和本王都蒙了心了。” 刺史闻言,朝着颜皖知躬身一礼,“下官有眼无珠,不知是颜长史,恕罪。” 颜皖知躬身回礼,“吴刺史,正事要紧。” “殿下,臣连夜来此,乃是为永王入京一事。您下令并州驻军西进,而昨日傍晚几乎同时,并州都督李笑便暗中调兵,控制了府衙。臣觉察此事蹊跷,恐州府内有人与永王里应外合,便扮作百姓,溜出来报信了。”吴刺史正色回报。 州府都督围了刺史府,倒是新鲜。江映华听得此语,暂且按在心里,转头问颜皖知,“长史的消息与这可相关?” “回殿下,前方线报,永王一行人马自银州出,经宁州入并州,一路无人亲眼见过永王其人。探子急报,昨夜并州边防驻军与永王人马沿河僵持,期间两方各有传讯,但至今无进展。”颜皖知躬身,有条不紊的回禀。 “西边军动向还需几日?”江映华蹙眉,此间事或有诈。 “最早今晚,最晚,后日可到。”颜皖知见江映华愁眉深锁,便也猜得几分。 “吴刺史,空口无凭,并州地方事务,本王无权插手。吾会派亲卫暗中护送你回去,另命长史修书一封直递京中,烦请刺史一并署名用印。”江映华思量须臾,开口吩咐。此事眼下线索不多,还得上报朝廷决断才是。 二人依言,共同修书一封,道清原委,江映华过目后,一并盖上官印,嘱托颜皖知八百里加急,递送大内。 此间事了,江映华吩咐管事引刺史下去休息,晚些送人回去。独留颜皖知在侧,苦思良久道:“此事你如何看?” “并州曾是永王治下,不无勾连可能。若密报归来,边军确有异动,那永王只怕不是入京兴师问罪这般简单了。而至于这两千亲卫护送的人,若真是永王,殿下不得不放弃并州军,加紧再布防线;若不是,永王便是用诈,定要借边军行谋反之实。”颜皖知分析的十分清楚。 江映华听罢,深感二人思量到了一处。可这分明是她最不愿见到的,若真如颜皖知所言,三哥不是因为母亲身故,一时冲动,而是蓄谋已久,伺机而动。 江映华手撑额头,长舒一口气,道:“此次,不论真假,三哥出其不意,我骑虎难下了。调度并州军,在我职权以内,可若是擅动振威军,我手握兵符的事,便瞒不住。但传讯京中请旨,一来一回起码三日,并州真的沦陷的话,我难辞其咎。皖知,我,我该如何是好?陛下可有传讯来?” “陛下尚无传讯。殿下,事急从权,大局为重。眼下唯一局势最不明朗的,便是并州。臣命人再探,今日傍晚便能有消息,殿下何不早做打算,安排好部署,一声令下便能开拔?” “若我带两千亲兵,再命封地六千州兵随我先入并州,你代我补一请旨的奏表,如何?”江映华的语气近乎请求。 “殿下胡闹!以身犯险不提,您又要擅自行事,罔顾律法,您忘了当初节度使叛乱的教训了?您调兵暴露兵符何妨,那是陛下首肯的,您私调地方兵往他处,才是当真与永王一般,践踏君王底线。”颜皖知一听这话便来了火气,沉声斥责。 她江映华忧心并州,是情理之中。但每到事情有急,便不管不顾的要冲过去守着。可她忘了,她守的人,是帝王。但凡危机解除,那人便会反复思量江映华的一举一动。即便陛下不怪罪,也难保她的行为,不被别有用心之人拿来做文章。 “我知道了,那我等你消息,再做决断。”江映华吃瘪,颜皖知的指责反倒另她冷静了下来。即便并州军与永王沆瀣一气,也不过一万兵马,江映华到时再率大军前往,人数占据优势,也来得及的。她不想再把自己搭进去,吃力不讨好了。 “殿下,刺史得快些送回去,莫让人察觉异样,生了变故,打草惊蛇。”颜皖知见她冷静下来,便出言提点。 “你说的是,还是尽早,你去安排,有消息第一时间回报给我。”江映华有些疲累的轻声吩咐,眉目中透着无力。 颜皖知也不多客套,抬脚转身便步履生风的离去。 当日,自并州往王府的探子线报就不曾断过,来来回回的,一直回奏的都是说两方僵持,永王没有往前走的打算,也没有回去的计划。 一路来到并州,只要不闯并州防线,朝廷也不能轻易拿永王如何。毕竟一路走来,与京中相距甚远,沿路只路过宁州一处,还是西边军的辖区,并未起一兵一卒的冲突。 江映华听得奏报,隐隐觉得永王是在故意拖延,等着什么事情。她有些后怕,难不成这刺史是他们的人,折腾一圈儿,来迷惑自己出兵的?他在算计自己,探听自己的底细不成? 夜半更深,江映华仍坐在书房,这一夜,她并没有入睡的打算。丑正时分,颜皖知叩响了江映华的房门。 江映华目光犀利的看向她,“可是西边有消息了?” “是陛下密信,您快些拆开看吧,写给您的。”颜皖知从怀中取出一枚蜡封的竹管,上边的火漆封泥是陛下的私印。 江映华伸手接过,迅速打开,将里侧的信纸抽出。读罢信中内容,江映华握着信纸的骨节颤抖,牙关紧咬,半晌说不出话来。 “殿下?您怎么了,陛下说什么了?”颜皖知见她的模样好似很是痛苦,十分担忧的询问。 “皖知,不必纠结了。三哥,三哥他在银州起兵了。打得旗号不是为太妃讨说法,而是‘清君侧’。”江映华的话音很轻很轻,眸色落寞,将信纸递到了烛火边,迷离的眸色盯着飘渺的火焰,险些烧着了手。 颜皖知慌乱中从她手里夺过了即将焚尽的纸张,丢去了一边。她从没见过江映华这般失魂落魄,“清君侧,打得何人的旗号?” 江映华冷哼一声,边说边笑,笑得有些瘆人:“我的好三哥啊,当真是野心勃勃,他要杀的人,是我。好不好笑?皖知是不是很好笑?” 颜皖知愣住了,江映华什么都没做啊,如何就要打着她的名头兴兵呢?这不是无妄之灾么? 见四下无人,颜皖知大着胆子,扶着江映华往桌子后的椅子上推:“华儿,冷静。别笑了,先喝杯茶,缓缓情绪,咱把话说清楚。” 颜皖知按着人坐下,便伸手给她添了杯清茶,塞进了她的手里。 江映华将茶盏随意的扔在了桌上,垂着头说到:“三哥他好狠,自己买凶毒杀了宫中的儿女,嫁祸于我。你说他是不是失心疯了?那是他的亲骨肉啊,他怎么忍心的,啊?” 她的声音颤抖,眼圈通红,缓了半刻,又道:“他的檄文中说,我指使你公报私仇,污蔑襄陵侯府,蛊惑陛下,祸乱朝纲。亏我想法设法的保他,他竟反咬一口,图谋杀我。也是,亲生骨肉都能下手,何况妹妹呢?哦,对了,太妃的随侍,无人知晓她是如何殁的,最大的可能,毒药是太妃自己吃的,都是疯子,疯子!” 江映华再压抑不住情绪,气得握拳捶着桌案,声音凄厉,在寂静的长夜里,此番动静甚是骇人。 门外的随侍听得动静,步履匆匆的敲门问候,江映华厉声斥责:“都退远些!” 颜皖知见状,快步出去,唤住了受惊的随侍,“你们去石阶下守着,莫走远了,今夜殿下心情不好,都机灵着点,别找不自在。” 吩咐完侍从,颜皖知复又转身入内,立在江映华的身侧,一时间竟也不知如何安抚。江映华发泄过了,便歪着身子径直扑到了颜皖知的腰间,喃喃道:“让我靠一会儿。” 颜皖知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拍她的背,只听得外间一阵嘈杂的脚步,管事曹松的声音传来,似是在问随侍,方才书房发生了何事。颜皖知顿住了手,站得如同一根柱子一般,呆呆愣愣,低声唤道:“殿下,外头来人了,您先松开可好?” 江映华恍若未闻,环在颜皖知腰间的手攥的更紧了,“他们不敢进来。” 烛光拉长的身影虚虚离离,外头的曹松眯着眼睛,看着倒映在窗户上的两个人影奇怪的姿势,不由得蹙了眉头,甩甩手低声道:“都退下,退下!” 良久,江映华才稳住了情绪,松开了手,复又坐得板板正正。颜皖知后退了半步站定,见她冷静下来,便出言问道:“所以,无需再等线报,陛下该是给您调兵的权限了,永王也定然在银州私调边军了,是也不是?” “算是吧,陛下的消息比你快些。永王暗中派人控制住了甘州,这样便剪除了辖制他的势力,引了甘州军入自己的封地,要挟边军营就范,如此便据城守着。至于宁州,是后知后觉,那两千人马,乃是五日内乔装商队和百姓途径宁州的,待过境再主动放风出来,煞费苦心啊。”江映华没了情绪,缓缓解释着信中的内容。 第64章 她不敢给颜皖知看那封密信,因为信中,颜皖知成了永王攻击江映华的靶子,措辞难听便罢了,陛下的意思,若事情棘手,再有异样,江映华为保全自己的声名,也可舍车保帅。这手段如何,江映华心知肚明,但她绝不会用。 “如此说来,并州的人马里,并没有真的永王,不过是谋反的障眼法。”颜皖知眸色微微眯起,一本正经的思索着。 “未必,他敢对亲人狠,便敢对自己狠。且瞧着吧,若是今夜并州反水了,三哥八成在并州,我敬他还有几分血性。若并州无异动,那他才是个怂包。”江映华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大有一种看戏的架势。 颜皖知瞧着她的模样,心知江映华定然有了主意,“殿下几时动身入营?” 江映华闻言,勾起唇角轻笑,“你呀,真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了。你去知会亲卫,我去取兵符,府门外汇合。” 当日凌晨,江映华连夜挑兵点将,选了一万三千兵马整装待发,另点两千亲军,规划好行军路线,安置好军备物资。她就稳坐营中,合计着带走一部分人马后的驻防可有闪失。确认无虞后,她便看着手下忙碌,等候着并州的消息。 永王谋反,若不是打着清理她的名目,江映华当真懒得掺和。眼下,她以为永王直逼京中,却没料到,目的地是她的北境。江映华暗地里和人较上了劲儿,管你先打哪一边,我断不让你再往东一步。 天色大亮,江映华等得有些不耐烦,差人备了早点,反倒胃口大开的吃了起来。饭吃到一半儿,军中小将来禀报:“主帅,并州军六千叛降永王,凌晨已然东进。” 江映华丢下汤匙,淡淡道:“扫兴。怎不朝着北来,让我的大军省省力气。来人,传令,开拔!” 第54章 牵线傀儡 江映华带兵全速南下, 往并州以东拦截叛军。另安排封地驻军半数集结在并州以北,以备叛军改道北攻。 临行前,她修书一封着颜皖知递送陛下, 请求并州南路三州集结地方兵力, 联合北境兵马, 给永王唱一出三面围攻的好戏。 江映华此举, 只是将人围困在并州城内, 并无意出兵攻伐。 永王兴兵,说到底是内乱。自相残杀,损兵折将, 怪没意思的。最主要的, 她想探探永王的虚实, 试试这个野心勃勃的哥哥到底有几分实力, 敢与陛下和她这个北境的王爷一同叫板。 江映华的封地离着并州很近,急行军不到四个时辰,便与永王的叛军在并州东界交锋。 两军对峙,江映华的人马占据优势,但只是拦截在前, 并不出手。而并州军则干脆退回,固守城池不出。大军围困三日,城中毫无动静。 江映华见状, 遣人喊话:“三哥, 既来了小妹的辖地, 不如我们谈谈?” 对方的营中并无动静,江映华冷笑:“怎得, 要做缩头乌龟?您来此处不知会我就罢了,还骂我骂的那般难听, 怎么着也不像是这么怂的人。难不成吓得软了腿,两军阵前只能窝在城里了?三哥,你可莫丢尽了江家的颜面!” 僵持了半晌,城中人还是不肯露面,江映华渐渐失去了兴致。转头望着黑压压的大军兵临城下,她暗自揣度,城中人该是不好过的,倒是真沉得住气。 江映华在等,陛下的信中说得清楚,她已然抽调了幽州的驻军,算着时辰,也快要到了才对。而江映华四日前送刺史入城的亲卫尚无消息,她早命颜皖知打探,是死是活的,总得有些线索。 过了约莫两个时辰,幽州驻军八千人马与江映华的兵马汇合,江映华命人列阵,将攻势拉满,闲得无聊,便让兵士们叫阵。讥讽挖苦的话信手拈来,这些也算是围城战术的一部分,还能提振士气。 又过了半个时辰,颜皖知得了消息,江映华的亲卫几经辗转,也未能将刺史送回被州府兵围得水泄不通的刺史府。 而这些人灵机一动,便带着刺史留在城中探听风声,顺带看着刺史,护卫他的安全。只一人偷袭了落单的州府兵,乔装改扮混出了城,眼下才与大军汇合。 江映华将人叫来,问他可有收获。那人说在城中留了一日,探听来的消息无甚稀奇,无非是州府兵的反叛闹得城中人心惶惶,都无人敢出门半步,街巷游走的,几乎全是官兵。 颜皖知闻言,补充道:“殿下,臣的密探传回的消息,至今无人见过永王出入。他打着您的旗号兴兵,可您这般叫阵,他都不露面,或许此人根本不在并州。” “长史说得在理,既如此,本王也无需在留情面了。他不过是守着老巢的怂包,这点儿胆量还想兴风作浪不成。”江映华冷嗤一声,她本想着,若永王在此,委实不好直接开战,但眼下大抵人是不在的,那就不如速战速决,端了这个贼窝再说。 思及此,她下令将军中备下的攻城军备运到阵前,蓄势待发。 “长史退后去,本王一会儿若是迎敌,便顾不上你。”江映华转眸笑着冲颜皖知眨了眨眼。 “殿下,无需你亲自上阵,您在此指挥就是。”颜皖知心急,生怕江映华又冲了过去,赶紧出言拦阻。 “我都说了,是一会儿。”江映华白了她一眼,嘴角依旧涔着笑意。 颜皖知没再言语,这人上了战场就撒欢儿,也只好由着她。 江映华招手,唤来身旁的副将,附耳道:“一会儿城楼上若有人出来,只要不是永王,听我口气,但凡有敌意,伺机射杀,不必留情。” 副将领命,意气风发的抱拳一礼。 “里面的人听着,乖乖出来,归降不杀。若是顽抗到底,刀剑无眼,断无活路。兄弟们都是朝廷的兵,若是识相的,该懂得何为正道,何为贼行。只要弃兵归顺,一概不予追究。”江映华遣人齐声高喊,一遍又一遍的喊了将近一刻的光景。 城中百姓本就畏惧战乱,自不会掺和这等事。叛军为了鼓舞士气,江映华这么一闹,大概率会将叛军领头羊给挑逗出来,如此她的目的便达成了。 果不其然,一刻后,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站在了城楼上,朝着下面讽道: “昭王,你这小儿伎俩用个没完,当真是祸国殃民的无赖。永王殿下回京一来为母奔丧,二来勤王尽忠,何错之有?休要在此满口胡言,分明是你这女子蛇蝎心肠,蛊惑君上,罔顾孝悌之义。” “哈哈哈,本王还当这缩头乌龟是三哥呢,原竟是你,刘文景,刘长史对吧。你离间君臣兄妹,此间计谋论阴损,本王怕是甘拜下风。只是你嘴里这个忠孝王爷,怕是窝在银州不敢出来吧,那他要如何守着忠孝啊?在家里哭哭啼啼的,怕是不需要你们这些兵士做摆设,那本王替他除了可好?废话少说,来啊,攻城!”江映华拔剑,大呵一声,战鼓雷雷,喊杀声一片。 她的话音未落,刘文景见势头不妙,转身便要躲回城楼内。江映华的副将眼疾手快,张弓搭箭,三箭齐发,瞬息间,刘文景便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江映华敛眸嗤笑,“行啊,箭术有长进,记你大功一件。” 副将拱手:“殿下教的好。” 攻城刚开局,领头的官便被射中倒下,士气还没涨起来就已然落了个精光。此时城楼上,只有并州驻军总管和州府都督李笑两个叛徒,看着城外杀气腾腾的正经主子江映华,吓得两股战战。 如此情形下,下头的兵士倒戈,不多时便顾不得主将的命令,开了城门,放北境军入内,丢了兵器投降。 江映华见状,率军长驱直入,传令道:“尔等有将两叛将缉拿枭首者,赏银百两,连升三级。” 陈兵布阵妥当是在正午,发兵攻城已近黄昏,大军进城则夜幕深沉。 趁着夜色,两个叛将在乱军中逃窜,江映华把守住四门,连夜巡防抓捕,在第二日清早方将人拿获。活捉二人自是最好,加之刘文景尚存一口气,她将此三人拘押一处,直接突审。而大军则依着她的命令,巩固并州防线,并不主动向西进发。 连审三日,除却刘文景尚算有些骨气外,另两人委实是令人憎恶,不过稍用手段,就互相攀咬,更是竹筒倒豆子一般的交待到停不下来。 江映华手握供状,看的脸色青黑。永王当真可以,早在五年前就已然暗中勾连了朝臣,自己的辖区内有他的眼线,京中好些官员,也没少与人来往。只这两人,便顺藤摸瓜抖搂了九个品阶不算低的官员出来。 江映华冷笑一声,将供状整理好,交与颜皖知,“此事劳长史去做,将人拿了送刑部,名单直接交陛下处置。” “殿下,刘文景快死了,想来他不会松口的。可要押送京城?”颜皖知不无担忧的问道,若是一四品长史死在江映华手上,多少都有些不好听的。 “送走吧,最好让他吊着一口气回去。”江映华挑眉,眸色阴沉。 颜皖知领命前去办事,江映华却有了旁的打算。此处闹得沸沸扬扬,而银州的兵竟迟迟不敢东进,江映华觉得永王和长史二人似乎配合的不够默契。 第65章 即便她得益于陛下手眼通天,先发制人,可是讨伐自己的檄文的确已经现世了,永王怎会沉得住气的呢? 刘文景身为永王长史,一言不发,到底瞒了什么筹谋?三日的审讯,江映华倒是有些佩服此人,竟这般硬气,对永王更是忠心。 思前想后,江映华决定亲自修书一封,送给永王。信中痛陈利弊,劝永王浪子回头,若有机会,不若兄妹一见。 江映华甚是不守规矩的在信中挑衅,言说无论是兵马还是线报消息,亦或者朝中人脉,她江映华远胜永王。望其不要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枉费了自己母亲和一双儿女献祭的性命,寒了以死明志的长史的忠心。 而此时银州王府内,永王江宁溯则早已如坐针毡。他确有筹谋,确有起兵之意,但檄文并非出自他手,甚至于自己一双儿女惨死的消息,也令他愤恨不已。加之收到江映华满纸挑衅的手书,永王阵脚大乱,丢了信件,破口大骂:“刘文景这个该死的混账,到底是谁的人,这么巴巴的将我推入火坑!” 永王妃连日来战战兢兢,她苦劝多时,如何也劝不住永王母子的异心。今日的苦果,永王妃早便做好了打算,但事到临头,她还是控制不住的惶惑难安。才失了一双儿女,便觉自己和夫君都已命不久矣。 中了刘文景那厮的奸计,即便据守城池又能苟延残喘几日?王妃强稳心神,极力让自己冷静,捡起被永王丢在地上的信纸,读了许久,试探着哽咽开口道:“王爷,不如与昭王见一面吧,谈谈。把话说清楚,你没有做过的事,咱不能认。好歹求求她,留咱的孩子一命,啊?” 永王气到捶打桌案,听见王妃的啼哭,心思烦乱,厉声斥责:“出去,妇人之见,哭有何用?” 王妃失望至极,凄楚的眸子望了永王一眼,便跌跌撞撞的离去。回了房间,自己刺破手指,血书一封,托亲信转交王府信得过的属官,叮嘱若是有朝一日,昭王与永王对阵近前,此信或能给永王一脉留下半分生机。 翌日晨起,府中婢女来伺候王妃梳妆,叫了半晌无人回应,待入得殿内,王妃早已割腕而亡,书桌上留下一封写给永王的绝笔信。 自打知晓江映华五日内攻破并州,她便已明了,永王此行,断无取胜的可能,她已然不愿再日日提心吊胆,也不愿面对阖府上下血流成河的惨状。 永王得知消息后,本就胀痛的头颅已然濒临崩溃。若是没有檄文清君侧的一出意外,若是刘文景不曾擅自带兵东进跨过并州,他多年的筹谋并非毫无胜算。 眼下刘文景和并州的眼线被抓,江映华和颜皖知的手段,他早有耳闻。他清楚,自己的计划毁于一旦了。如今王妃弃他而去,他成了只得背水一战的孤家寡人。 不出江映华所料,半月后,永王当真坐不住,忍不下这口恶气,兴兵挥师东进,与江映华对线。而江映华的战略很简单,只守并州防线,阻人东进北攻,其余的事一概不管。 时隔一个月,处理杂碎的颜皖知去而复返。永王不讲情面,他埋下的钉子自要拔得干干净净。京中的眼线交由陛下决断,北境内的细作,颜皖知私下便替江映华收拾的干干净净。 而此时的江映华的驻军已经与永王东进的人马在河边僵持了六七日,双方耗得起劲儿。听闻颜皖知归来,江映华迫不及待地请人进帐内一叙。 连日的奔波令颜皖知深感疲累,面容都憔悴了几分。入得帐中,江映华瞧见她沧桑的模样,眼底涌动起怜惜的柔情,遣散了帐中亲随,迫不及待地与人相拥一处,“累着你了,是我不好。” “怎还客气上了?我比你在营中舒坦的,不累。永王可有为难你?”颜皖知轻柔的将人拉开,抬手抚上江映华的黛眉,自眉心划过眉梢,含情脉脉的打量着一月未见的姑娘。 江映华敛眸轻笑,拉着人往帐内的座位上走去:“没有,如儿戏一般,何来为难?皖知,我觉得此事透着古怪,密报的线索与永王的行径自相矛盾。若为太妃,如今五七已过,他如此便是不孝了。若多年筹谋,布局周密,怎会突然如疯狗一般胡乱的咬人呢?” 第55章 牢中走水 颜皖知在矮几旁坐下, 江映华为其斟了一杯热茶,她伸手接过,浅抿一口道:“正要与你说这事儿, 我入京的路上就在思索, 这些消息未免来的太容易了些, 刘文景东进就是在找死。” 江映华眸光晦暗, 若有所思的分析:“朝中有人想看我兄妹二人鹬蚌相争, 这渔翁究竟是何人呢?刘文景入京时,可还活着?” “押送刑部去的时候,还吊着一口气。半路上我做了局, 暗中将人掉包了, 那个以假乱真的遭人截杀, 想来此事并不单纯。至于永王, 本就包藏祸心,实乃罪有应得,华儿打算几时请旨围剿?”颜皖知幽幽开口,摩挲着茶盏,眼底划过一丝狠厉。 江映华嘴角抽了抽, 不为截杀囚犯印证了她的猜测,而是颜皖知催她发兵。此人素来稳重,怎会不知江映华若要一举平定永王之乱, 马上就会彻底成为朝堂中人的靶子, 渔翁的眼中钉呢?如此行事, 以后的日子岂会安生? “皖知,你折腾了许久, 该是累了。营中的事不必多虑,我有应对之法。此处不适合休整, 你回王府代我坐镇边军可好?”江映华摸不清颜皖知缘何失了稳重,却也担忧她情急莽撞被贼人所伤,是以她沉吟须臾,决定将人送回去。 颜皖知亦有些失落,江映华并未正面回应,还要将她支开,说到底,是不愿她插手此事罢了。 或许,即便永王谋逆,这人也是她的至亲,她当真难以抉择吧。只是于颜皖知而言,此时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她不愿错过。即便背后有个渔翁如何,颜皖知自认,她有能力,保江映华安然无恙。 “华儿,我不放心你,让我留在这儿陪着你,北境的庶务,我在此打理也是一样的。”颜皖知软了语气,试图再争取一次。 江映华嗤笑一声,“你还担心我啊,我让你回去,便是忧心你不会武艺,无法自保。而且内乱容易引来外敌,我分身乏术,又信不过旁人,只有你回去,我才能安心。听我一次,好姐姐~” 虽是娇嗔的语气,可话音坚定,口吻不容回绝。颜皖知无奈的苦笑,“那就不给你添乱了,我明日就回去。” “话不能这般说,你回去我就是如虎添翼,想来就隔几日来看我也是好的。不要苦着个脸,笑一个嘛。”江映华瞧出了她的失落,伸手去戳她软软的脸颊,两个食指指腹微微用力,在颜皖知的脸上勾起一抹笑意。 第二日大清早,颜皖知依言回了王府。江映华在营中遥望颜皖知离去的背影,深感疲惫。二人之间,几时才能彻底交心而处呢?她隐隐觉察,颜皖知除却对效忠陛下而监视自己动向的那层纠结,还隐藏了别的心事。她并非不曾出言试探,可颜皖知守口如瓶,似是无意倾诉。 北境,江映华早已布好了棋局,即便没有颜皖知,她也无需忧心的。眼下她倒是很好奇,颜皖知这般急切地希望置永王于死地,到底是因为什么?难不成是陛下暗中的要求? 思及此,江映华决意试探一番陛下的心思。若是陛下要借自己的手除去永王,那朝中的制衡局面便破了,这不该是帝王的权术才对。 百思不解的江映华按兵不动,南方临近州府征调兵士组建的军队勉勉强强在一个月内拉出了一条南向的防线。永王虽挥师东进,却不敢轻易渡河。本就是半包围的局势,若是莽撞开战,永王败不起。 双方人马互相提防的僵持了两月有余,沿线的小打小闹不停,可主力都不曾出动,各守各城。江映华不愁物资补给,大军本就是现成的,养在何处都一样。永王的三州连通,物资军备也能勉强跟得上。 ——** 夏季兴兵,转眼已是深秋。颜皖知坐镇王府,心急如焚。旁人不清楚江映华的调兵权限,颜皖知是清楚的。若江映华有心交锋,北境还能再抽调两万人马支援,加上地方府兵,不出三个月,永王定然一败涂地。 她希望江映华如此做,便也省了自己出手,她终究惶恐,若她真的动手,难免二人之间的感情会平添一层嫌隙。 北境王府内,莫九已然成了主管王府对外事务的管事,与曹松大有分庭抗礼的架势。是日入夜,颜皖知唤了莫九入了自己的书房:“九叔,我让您查探的事,可有结果了?” “姑娘,您看看这画像中人,与您印象中的可对的上?”莫九自怀中取出了一个画像,上面画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 颜皖知接过瞧了一眼,眸色渐冷,沉声道:“便是此人,我认不错。” “那就,水落石出了。当初便是此人入府,请走了侯爷,而后…而后就……”莫九神色怅然,后面的话再说不出口了。 “三月前,我归来抓细作,他正要与人接应,只可惜,让他给跑了。如今已然能确认,构陷我父的人,是永王无疑。此人务必活捉,多年来,这是最接近真相的线索了。”颜皖知长叹一声,将画像还给了莫九,神色凄然。 第66章 “姑娘,可要告诉昭王,让她帮你可好?”莫九思量须臾,出言试探。 “不可。昭王若知晓了我的身世,一时半会儿未必信我。她最在意的便是先帝,此乃先帝定下的旧案,黑手又是她的兄长,我无法保证她会支持我昭雪。就像陛下,应承我许多年,终究也没做出实质的行动。 九叔,我们自己来。若昭王在战场杀了永王,此仇我可以放下,不再提及,忠孝难全,颜儿怕要愧对泉下的父兄了。” 颜皖知轻声解释着,眼眶早已通红。她在家仇与忠义间取舍艰难,为了与江映华的感情,做出退让,已然痛心不已。正因如此,她能设身处地的换位思考,陛下和江映华身为先帝子嗣,要她们公开承认自己高高在上的父亲犯了错,并非易事。 “姑娘,看开些。我知你和昭王投缘,老侯爷在世的话,定不愿见你背负仇怨,你自己一人活得畅快就好了。抓人的事,我去办,手下还是有几个信得过的。”莫九揣着手,看出颜皖知的纠结,心下不忍便出言安抚。 “嗯,有劳您了。若能得此人供状,日后堂前昭雪有望。”颜皖知仰首看着窗外残缺的月色,眸中隐隐透着期待。 ——** 颜皖知将刘文景押送入京之时,曾上表言明半路遭遇截杀一事。陛下闻讯便遣人查探,却也没能寻到可靠的线索。置身京中的陛下苦思良久,打定主意,无论如何,永王这个祸患断然留不得。 而时近年关,江映华仍不曾主动请旨引大军西进围剿,陛下没了耐心,一纸诏书下来,命江映华直接开攻。圣意不可违,得到诏令的昭王,只得整军备战,伺机越过长河,拉满攻势。 寒冬凛凛,西风呼啸之际,江映华率军离开了并州,兵分两路直扑永王固守数月的城池。攻城之战热火朝天,旁的地方是除旧迎新的焰火璀璨,宁州各处要塞下,是攻城的刀光剑影,火光冲天。 半个月后,宁州收复,而永王则保存主力,退往老巢银州。越往西,地势对江映华愈发不利,甘州银州自古以来便是易守难攻的重要军事堡垒,两方人马大量折损,拉拉扯扯血战足有半年之久,江映华才将人逼到王府所在的城中,三面合围。 杀红了眼的永王站在城楼亲自指挥,暗道江映华难缠至极,一贯兵行险着,剑走偏锋,简直无赖透顶。 而江映华心里,认为永王不过是困兽犹斗,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是以她故技重施,在此命人在城外叫阵,什么难听便骂什么,日夜不停。而她的大军,则安稳的在外扎营休整。 围困一月,骂声便持续了一月,永王终于忍无可忍,亲上城楼高声与人叫板,扬言要与江映华谈判。江映华毫无畏惧,她早想会会此人。在两方传令官的几番辗转后,二人一人一马,在身后弓箭手的护卫下,独自上前见了一面。 甫一谋面,永王便痛斥江映华和陛下心狠手辣,竟对侄儿下手,赶尽杀绝。 江映华憎恶他反咬一口的丑恶嘴脸,丝毫不肯相让的回怼,分明是你自导自演,罔顾人伦父子之情,卑劣至极。 永王闻言怒急,对着江映华破口大骂,唾沫横飞,言说姐妹二人沆瀣一气,心如蛇蝎,杜撰父子相残,也不怕遭了天谴,死后无颜面对皇考宗亲。 他骂了什么肮脏的字眼,江映华都可以不在乎。只是永王五官狰狞,口水四溅,双目猩红,这般失态的反应让江映华觉得,或许此事当真另有隐情。 话不投机,此刻即便知晓真相,也为时已晚。江映华奋而出言:“三哥,成王败寇,行至今日,你我兄妹恩断义绝,我不会再留情,你有多大能耐就请使出来。”说罢,她调转马头,转身回营。 “江映华,你休要得意猖狂,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永王愤然夹紧马腹,在身后大喝一声,纵马回城。 江映华入营第一件事,便是命令自己的副将,暗中调集南线州府兵马,改攻甘州,来个出其不意,釜底抽薪。如此,四面合围,她倒要看看届时断了后援的永王,在城中能苟延残喘几日。 是年八月中,甘州城破,永王断了唯一的物资供给渠道。即便银州固若金汤,是他的老巢,如此围困下去,他也必死无疑。破了甘州,江映华再无顾忌,只守不攻的在城外看戏,偶尔遣上几队兵去挑衅,骗些箭羽石块火油,便迅速回撤。 期间颜皖知传讯,言说密报提及,朝中有人对江映华的打法颇有微词,这般将平反做儿戏,已然有好些弹劾奏表了。 江映华得知此事,只敛眸轻笑,着人洋洋洒洒代写了一奏本,言明此举是为朝廷保存实力,避免无谓的牺牲。银州难攻,交火损失惨重,虽可缩短时日,但在盛世下得不偿失,日后边军战力不足,让外敌钻了空子反倒不好。若是有人另有高见,她愿退位让贤,交由新将统兵平反。 此话分明就是叫板,我带兵便听我的,不乐意换人来,我还乐得自在。 陛下拿到这份奏本后,暗自腹诽,江映华的翅膀硬了,诡辩的本事也见长。她缘何围而不剿,强拖不收,陛下心知肚明。此人好的不学,朝臣对付帝王的那些小九九,她学得一套一套的,她这是生怕自己成了一家独大的亲王,惹了君王忌惮。 只是拖拖拉拉的折腾了一年有余,陛下早已不耐烦了。如此拉扯下去,朝廷的军费开支不小,她江映华是真的不心疼国库的银钱。于是陛下连发两道谕令往银州、甘州驻军,限江映华一月时间,务必破城。 打仗还带限期的,江映华手握圣旨,头疼不已。无奈之下,只得收起自己的小算盘,排兵布阵,直接强攻。 十月下旬,银州城破,永王仓皇出逃。江映华率军深入,将王府众人收监下狱,甘州银州一应倒戈地方官吏,直接阵前斩杀。一时间两城内血雨腥风,人心惶惶。 江映华又一次逼不得已的做了刽子手,成了狠厉果决的杀人刀。但对于逃窜的永王,她倒是故意破了个口子,没有死咬不放。至于原因,还得从破城的那个深夜说起。 是夜,江映华入城便命人严守各出入口,自己则直奔王府。官兵抄没王府之时,一王府老臣冒死冲向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江映华,被亲卫一枪挑起,而那老臣手上,握着一封血书。 江映华赶忙命人递上血书,自己打开读罢,心下动容,转身便问王府中的孩子们在何处。 侍卫搜寻一圈儿,抬着永王世子的尸首来见江映华,见世子倒在轮椅上,腹心正中被一剑刺穿,江映华厉声责问:“谁动的手?谁准允你们擅自动手了?滚出来!” 半晌无人回应,亲卫跪倒一片。良久后,一永王府老仆颤声道:“是永王自己杀的,老奴瞧见了,他跟世子说,他带不走残疾的世子,也不愿孩子吃牢狱苦,做阶下囚,便给了个了断。” 江映华哑然,王妃道出了多年来永王的筹谋,直言永王调兵原委,但也痛陈联络朝臣不过是担忧自保,谅江映华也能明白他夫妻二人的惶恐。 信中言明,刘文景挑唆永王生事,而清君侧和儿女之死,与夫妻俩断然无关。只盼江映华念及血脉至亲,留世子和襁褓幼女一命。两岁稚子早被永王派亲信送走,不知所踪。世子被他一剑杀害,如今永王真的穷途末路,江映华深感凄楚。 一朝万人拥戴,一朝亡命天涯,不得不狠下心来痛杀亲子,永王心中对陛下的恐惧,该是深不见底。 十一月中,江映华班师回北境,只下达了一道指令,命西疆北境各州严密巡防,搜捕永王,务必活捉,而她并不曾亲自督促,也甚少过问。 昭王属官与振威军将帅虽不曾多言,但也隐隐觉察了江映华的意图,似乎无意将人赶尽杀绝。以江映华在并州、银州、甘州对乱党雷厉风行的做派,捕杀逆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凌厉手段,若她上心,永王只怕早已无路可逃。 听闻江映华安安稳稳带兵回了北境,永王却失了踪迹,陛下在京中震怒,严令江映华务必在一个月内亲将永王抓回,押送京师。 颜皖知收到传令,狠狠为江映华捏了一把汗,陛下能出此严令,定是龙颜大怒,对江映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糊弄忍无可忍。 江映华看到随令而来的陛下手书,脸色苍白,知晓事情断无转圜的余地,便只得联合颜皖知所辖秘司,将人从魏博节度使的境内亲手抓回。她一直都掌握着永王的动向,毕竟口子是她开的,只不过是故意瞒而不报罢了。 而就在押解永王入北境州府大牢的第二日晚间,熊熊烈焰映红了半边天色,狱卒倾巢出动,清晨扑灭大火后,牢中只余焦糊的尸首。 第56章 偷梁换柱 北境天寒, 今岁天干物燥,少有落雪。凛冽的西北风吹的人脸颊干涩冰冷,一行人押解着永王自魏博往王府所在地行去。 一路上, 烈烈的冷风呼啸, 魏博多风沙, 飞沙走石伴随着黄尘飞扬, 江映华却执意不肯乘坐马车, 与众人一道打马而行。 第67章 颜皖知清楚,江映华心情不佳。在北境多年,她但凡有心事又不愿同人吐露, 便会扬鞭策马, 去空旷之处跑上两个时辰。眼下, 她擒获了永王, 实乃逼不得已,自然不会畅快。 颜皖知亦然清楚,永王被送入京中,依照陛下的性情,断不会有好下场。如此, 颜皖知便下定决心,将身世仇怨咽下,不再与江映华吐露, 免得人劳心伤神。她可以放弃逼问永王承认构陷父兄的罪责, 只要江映华能好过些, 这些苦她自己吃就够了。 一路纵马疾驰,江映华不提休整, 无人敢多言半字。颜皖知担忧半路横生枝节,也只盼尽早回到封地, 只需停留两日,等朝中人马接洽,她和江映华就可以一同返京领赏,平息这场变故,过回正常的生活了。 身前人是自己日夜惦念的心上人,身后人是探寻数载恨不得挫骨扬灰的仇人,而这两人却是血脉相连的至亲。颜皖知置身中间,一时竟不知自己该不该出言安抚江映华的情绪。 斟酌良久,天色将晚,颜皖知终于策马近前,递过一个崭新的水壶,“殿下,奔波一日了,水米未进,对身体不好。” 江映华神思游离,木讷的双眼在瞄到眼前水壶的刹那回过神来,放缓了马速。她接过水壶,抬眼看看天色,勉强的朝着颜皖知扯出一丝笑意,轻声道:“是我疏忽了,长史,前方十里该是有个县城,嘱咐大伙儿在那儿落脚休整吧。” “好,臣去后头传话。”颜皖知柔声应允,听着她的口气尚可,悬着的心便也放下了大半。 入了县城驿馆,颜皖知安排好值守,便嘱咐驿丞,为江映华准备了几样清淡可口的饭食,亲自给人送去了房中。 见人走近,本在窗前欣赏落日的江映华,悠闲的背着手走到桌案前,弯着身子瞧了眼饭菜,打趣道:“长史这是如何难为的人家驿丞,备了如此丰盛的饭菜,可是以玉面佳人般的美色引得那人不得不就范?” 此番言辞实在出乎颜皖知的意料,她还有心思说笑不成?左右房内无人,颜皖知直勾勾的打量着她,淡淡道:“你不必强颜欢笑的,吃饭吧。” “我为何强颜欢笑?冷风吹了一日,好辛苦的,来,长史坐下,和我一起吃吧。”江映华状似轻松自在,随手扯了小凳落座,拎起筷子,备了个碗碟,夹了两样菜,推到了颜皖知的跟前儿。 颜皖知有些狐疑的落座,接过碗碟,端详着人,试探着问:“那你可要吃酒,这驿馆有酒的。” “不,事关重大,出不得纰漏。之前我糊涂,已然惹了长姐大动肝火,此番不可有闪失,不然回京以后,长史头磕破了,都未必能保得住我的皮。”江映华嬉皮笑脸的说着,夹了几颗小青菜混在白粥里,嗷呜一口便吞入腹中,看着该是食欲不错。 “说得在理,你想的明白就好,本还担忧你会劳思伤神呢。”颜皖知将信将疑,但此情此景下,她宁愿相信江映华是真的想通了。 “我们此番回去,京中年关的热闹可以凑上一凑,你不如抽空想一想,有何处想玩的,我带你去。”江映华拎着汤匙,忽闪着眼睛询问颜皖知,眼底似乎满是期待。 “我都多大了,哪跟你一般孩子心性。你想吧,喜欢何处我陪你去看。什么风景在我眼里,也不如你好看。”颜皖知前半句说得一本正经,后半句压低了嗓子,堆起一脸坏笑。 “贫嘴,我在前线厮杀一年,你在王府都学了些什么不正经的,难不成背着我勾搭莺莺燕燕了?这般油嘴滑舌。”江映华的眸色中隐隐透着俏皮的危险,托着腮凝视着颜皖知。 “你把我晾在王府不许我跟,如今倒怪起我来了?华儿你觉不觉得自己有些霸道过头了,仔细嫁不出去。”颜皖知亦然放下了竹筷,抱臂回嘴。 “诶?你还想我嫁出去不成?说,心思惦记上谁了?”江映华拍案而起,俯身审视着颜皖知,压迫的气场拿捏的死死的。 颜皖知感受着眼前巨大的一团黑影,对上江映华犀利尖锐的眸光,莫名的有些心慌。她可不敢红杏出墙的,慌个什么劲儿呢? “华儿,你,你想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可不可以不对我凶巴巴的,不然以后我不敢娶你的,害怕。”颜皖知认怂,老老实实窝在板凳上,眨巴着颀长的睫毛,支支吾吾的回应。 江映华失笑,抬手轻轻捏了捏颜皖知因为紧张微微泛红的脸蛋,“就你,还想娶我?多少年了,还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老老实实等着入赘吧,嫁妆都给你备好了,莫要痴心妄想。” “咚咚……殿下、长史,属下有事禀报。” 颜皖知面颊微红,二人正是热血上涌的节骨眼,门外忽然响起了叩门的声音。江映华有些不自在的转过身去清了清嗓子,颜皖知赶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扬声道:“进来。” 待人入内,江映华整理好神色,复又转过来,正色问道:“何事?” “回殿下,驿馆备好了给永王的饭食,属下来请指挥使亲往查验。”来人乃是秘司中人。 江映华闻言,给颜皖知递了个眼色,柔声吩咐“去吧。” 颜皖知拱手一礼,随着来人退了出去。永王的一应入口之物,都会严加盘查,以防半路生出变故。 外间值守的多是秘司中人,方才属下来叩门,颜皖知已然心慌不定,因着这般缘故,她也未敢再去找江映华。 冗长的夜晚,无人作陪,江映华毫无倦意,在逼仄的小床上辗转难眠。若是直接将永王送去京中,好些离奇的悬而未决的事情便会随着此人的离世而石沉大海。王妃信中所书,江映华是信了的。 翌日,江映华起得很早,简单吃过早点,便催促着众人启程。待日落西山,一行人回到了封地,江映华将永王看押在了自己官邸不远处的州府监牢里,派了重兵值守。 入了王府,曹松早已恭候多时,他暗自瞄着江映华的神色,料想该是一切顺利,如此才敢出言:“殿下,奴备好了酒席,您可要为一众奔波的弟兄接风洗尘?” 江映华闻言,语气和缓的吩咐道:“本王累了,先回房休息。管事去操办吧,让人开怀畅饮就是。” 曹松颔首称喏,“殿下的晚膳,……” “不吃了。”未等人说完,江映华便打断了他的话,径自入了正殿。 曹松心中一惊,此人竟和陛下一个路数,面上瞧着波澜不惊,真正的脾气心思都藏着掖着,还真难伺候。 颜皖知见状,便转身唤住了曹松,“我去随你操办,殿下连日赶路,疲累非常,让她早些休息吧。” 回了寝殿,江映华沐浴更衣后便遣散了随侍,躺在床榻上假寐。直到子夜时分,方警觉的起身,打量了周遭无人后,默立窗前,将窗子支开了一条缝隙。 不多时,黑影闪进殿来。江映华沉声吩咐:“交办你的事,可成了?” “主子放心,人已经找好,明日的安排已经妥当,城西百米外的松林,有人接应。”黑影躬身,轻声回应。 “很好,办完此事,你随我入京,其余人务必静默,不可擅动,长史那边也暂且不要盯着了。”江映华立在窗前,摆了摆手,让人退下。 黑影顺从的拱手一礼,便瞬间消失在夜色中没了踪迹。 江映华深吸一口气,做出这个决定,她挣扎了许久。如今木已成舟,箭在弦上,只愿此间决定,能给她一个想要的答案。 ——** 帝京太章宫,瑞雪纷飞,小宫人们四下奔忙,宫内张灯结彩,正在为除夕庆典做着筹备。 江镜澈由宫人引着,直奔太后的寝殿而去。入内盈盈一礼,柔声问候:“母亲的身体,近来可好些?” “皇帝来了,坐吧。吾老了,活一日赚一日,不必惦念。今日得空过来,是为何事?”太后倚靠在美人榻上,腿上搭了狐裘,转过头来温声回应。 江镜澈恭谨地递上一封国书,“东海王呈送的国书,请母亲过目,如何决断,请您示下。” 太后接过,缓缓打开,眯着已然有些花的眼睛略略扫了一遍,“皇帝意下如何?” “华儿年岁不小了,过年便二十有四,是该选婿了。因老五生乱,耽搁了这事。如今东海有意,世子年长华儿两岁,也算年岁相当。这画像儿已经瞧过了,玉树临风,模样周正,听闻才学也是上佳的,与华儿该是般配。”江镜澈挥挥手,侍从将手握的画像撑开,摆在了太后眼前。 太后打量了须臾,柔声道:“世子生得儒雅,眉眼倒是像你的姨母。与东海联姻算是亲上加亲,日后统辖治海权也有优势。世子是东海王唯一的嫡子,他既说让世子入赘,诚意可嘉,皇帝有意便应下吧。” “母亲既允准,儿便命人去操办了,钦天监算过,年后三月便是良时。过几日华儿归来,就让人留京成婚,日后在您跟前儿尽孝。”江镜澈柔声细语的说着计划,太后的神色和婉,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第68章 ——** 第二日一早,颜皖知提溜着奏报来寻江映华,推门便兴冲冲的走上前去,递上奏报,柔声道:“京中来人接应了,约莫后日午后便能到,如此,押送永王进京,您不必提心吊胆的操劳了。” 江映华随手接过,朝着颜皖知浅浅一笑,“如此甚好。”她将奏报放在桌案上,复又补充道:“我许久不在北境,长史将这一年多来的要事理一理,给我拟个单子,将文书送来可好?若回京陛下问及,总不能对封地的事一无所知。” “自然,臣这便去准备。”颜皖知不疑有它,迈着轻快的步子直奔书阁。江映华说得轻巧,这可是一件耗心劳神的差事,估摸着今日紧赶慢赶都未必整理的妥帖。 颜皖知转身离去的刹那,江映华脸上的笑意瞬间隐去,再寻不到半分踪迹。 日暮时分,江映华策马离府,带了三两亲随,说是出去散散心。颜皖知忙的焦头烂额,赶在日落前整理好了案牍,唤来小厮,想要命人给江映华送去。匆匆忙忙跑来的小厮随口告诉颜皖知:“长史,殿下方才出府去了。” 颜皖知闻言深感意外,眼见天就黑了,江映华这会子去何处呢? “殿下去做什么了,你可知道?”颜皖知赶忙追问。 “说是打马散心,想来一会儿就回来了。”小厮漫不经心的回应,“长史,那这文书是现在送,还是等等?” 颜皖知听见散心二字,没来由的心慌不止,敷衍小厮道:“放着吧。”说罢她转身抬脚便走,牵了马出去找人。 江映华带人直奔晏安寺,行到山脚,示意亲卫不必跟随,自己去寺庙小坐一会儿。她一人入了寺院,不过须臾光景便自后门离去,换了马和装束,直奔州府大牢。 避开监牢守卫,在影卫的筹谋布置下,江映华顺利潜入牢中。夜幕拉开,狱卒吃醉了酒,睡意昏沉。江映华轻而易举的摸到了钥匙,快步朝着永王的监舍走去。 颓唐的永王瘫坐在牢房内郁郁寡欢,见到一黑衣身影立在牢门前半晌不动,他迷离的双眼无神地瞥了过来,随后便是满目诧异,喃喃道:“小妹?” 江映华冷眼瞧着他,伸手推开牢门,别过视线,沉声道:“走,再别让我见到你。” 永王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站起身来,走到江映华的跟前儿,狐疑道:“华儿,你要放我走?” 江映华背过脸,声音很轻,透着隐忍的回应:“快滚!” 身旁的影卫给永王递了个眼神,他看到了一旁已然备好的,一个身形模样和他颇为相仿的男尸。穷途末路的永王自不会放弃这一线生机,眸光中隐隐泛着些许晶莹,回望了江映华一眼,便随着影卫快步离开。 见人走远,江映华长叹一口气,复又将牢门锁紧,把钥匙放回了牢头的身侧,磨灭了之前备好的出逃暗道的踪迹,而后混迹在巡逻的兵士中借机离去。 此时此刻,深沉的夜幕下,颜皖知带了几名信得过的秘司暗探,一组闻风去了晏安寺蹲守,一组随着颜皖知早早守在监牢的四周。 她最担忧的,便是江映华一时糊涂,来了监牢。她守了许久,未见到江映华出入,却等来了冲天的火光。颜皖知大惊失色,赶忙命人组织扑火。牢中建筑多为木材结构,火势大的出奇,扑灭甚是困难。 而正在颜皖知奋力扑火之时,王府中莫九派人来报,江映华一刻前便回了府上,眼下正在四处寻找颜皖知这个长史。 颜皖知按下心中狐疑,附耳交代了亲信几句,便心事重重的随人回了王府。 颜皖知前脚离去,后脚亲信便入了州府衙门,以长史之令,命守将封闭四门,严加盘查,详细记录各处人员情况,如无特殊情况严禁出城。 第57章 暗中护佑 颜皖知回府, 刚好撞上疾步出府的江映华,她正一脸凝重的朝外走着,望见颜皖知后, 边朝着马走去边吩咐, “长史回来的正是时候, 监牢走水, 随吾速速前去。” 颜皖知疑惑的看着江映华的表情神态, 当真宛如刚刚得知音讯一般震惊紧张。若非她熟谙此人的性情,此刻怕是已经上当了。 既要唱戏,颜皖知便奉陪到底。她顺从的翻身上马, 随人往监牢而去。 二人赶到时, 州府要员尽皆到场, 看到江映华策马而来, 一众官吏吓得跪倒在地。毕竟永王被江映华安放在此处,而突如其来的大火若是令那人逃脱或身故,这群人的脑袋怕是会让江映华给搬个地方。 西北风呼啸而过,火势蔓延的分外猛烈。江映华望着熊熊烈焰,冷声道:“都别愣着, 救火去!堵住东侧火势,莫让大火连累民居。典狱何在,牢中有多少在押犯人?” “回殿下, 牢中在押, 算着那位, 总共七名,皆是待决死囚。前日其余案犯已经转移他处了。”典狱战战兢兢的回应。 “颜长史, 命王府亲卫严守城中各门;刺史,组织府衙中人都来此地扑火, 今夜城中巡防频次增加一倍。”江映华有条不紊的指挥着,凝视着火光,如临大敌。 颜皖知拱手道:“殿下放心,臣已命亲随做好布置,今夜逆犯插翅难飞。” 江映华听了这话,凤眸半觑,一道深沉的眸光自眼底升起。她隐在衣袖间的手握成了拳,回眸看向颜皖知,柔声回应:“长史果决,甚合我意。只盼今夜无事,永王也要安然无恙才好。” “火势太盛,风更是刮的急,如此下去,牢中只怕剩不下什么了。这火蹊跷,若他不为出逃,怕是难有命在;若有同党,此刻人估计已然金蝉脱壳了。” 颜皖知敛眸,眯着眼睛冷眼观瞧着众人提水扑火,桶桶冰水灌下去毫无作用。她用余光留意着江映华的反应,想要给自己的疑惑求一个答案。 江映华闻言,似乎是被人说中了心事一般,急切地来回踱着步子,怅然道:“他逃不掉的,重兵戍守,逆贼如何进得去?若他死在我手上,造化弄人,天意如此,我自去领失职之罪。” “殿下宽心,我们既已做了万全准备,静候结果便是。您平反是首功,即便永王身死,陛下也不会苛责。”颜皖知成竹在胸,暗中思量即便这是江映华自导自演,她的秘司也能将永王拦截。 面前是火场,暗地里又各怀心事,等候的间隙,二人默契的都没再言语。 江映华亦然觉察,颜皖知这只小狐狸该是隐隐嗅到了自己的筹谋,不然这人缘何出府,又缘何提早一步布置了城防呢?不过江映华已有成算,她命人纵火乃是算着时机,那会儿大抵影卫已经将人送出了城。 天边渐露鱼肚白,火势方缓和下来,浓烟滚滚,断壁残垣,焦黑的木炭混着火星四溅。江映华见火势得以控制,便奋不顾身冲了上去,吓得颜皖知杏眼圆瞪,一个箭步将人拉了回来,“殿下不可胡闹,危险!” 她暗自腹诽,做戏也不必如此用心。无奈之下,颜皖知选了两名侍卫,吩咐道:“你二人小心近前,去寻永王。” 约莫过了三刻,二人抬出了一具焦糊的尸首,容颜难辨,但头上插着永王的金簪,身量瞧着也是那么回事。江映华见了尸首,身形一震,险些栽倒过去,被随侍搀扶着退到后面休息。 颜皖知捂住口鼻,强忍着干呕的冲动,仔细打量了一遍。她心中打鼓,难道自己真的误会江映华了不成?难道这突如其来的走水当真是天干物燥的意外?不,不会有如此巧合。 一旁的江映华两手抱着臂膀,不安的搓动着,昭示着心中的慌乱。一时拎不出头绪的颜皖知到底是心疼的紧,抬脚上前,轻声安抚:“事已至此,殿下莫再多想了,回府吧,回去喝碗安神汤好好睡一觉,这里交给臣来处置。” 江映华木讷的点了点头,由人搀扶着回了王府。颜皖知留在原地善后,深入火场的一片狼藉中,意图寻找走水前的蛛丝马迹。 回了王府的江映华休整片刻,便提笔修书一封,上报永王因牢狱走水意外身故,着人将消息送往京中。而此时的颜皖知留在案发地愁眉深锁,一遍遍回忆着这几日二人相处的情景,以及押送永王的蛛丝马迹。 忽而,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那焦糊的尸首上,手中空无一物,而永王的大拇指上,有一枚和田玉的扳指,从不离身!所以扳指便是蹊跷,颜皖知赶紧召集随从,疯了一样的在灰烬中翻找扳指,过了大半日一无所获后,她隐隐明白了江映华的局。 颜皖知故作镇定地回了府上,见着曹松便十分关切的询问:“殿下这半日情绪如何?” 曹松叉手一礼回道:“长史,殿下归来命奴备了一碗安神汤,不多时便歇下了。” 听闻这人睡着,昨夜折腾一整晚,怕是一时半会儿起不来了。颜皖知计上心来,回房收拾了些随身必备的行头,以时近年关,巡防督察为由,趁着江映华沉睡,领王府护卫外出。 果不出颜皖知所料,神经紧绷好几日的江映华睡得十分踏实,一觉睡到后半夜方醒。夜深人静,她便躺在床榻上静待天明,回想着自己的筹谋可有何疏漏之处,盘算着入京以后面圣的说辞。 第69章 直到天色将明,江映华唤人梳妆更衣,收拾妥贴后,传了曹松入内,轻声道:“去传长史过来。” “颜长史昨日午后便出去了,说是巡防去了,眼下不在府上。”曹松眸光微转,恭谨回应。 自一年多以前那晚见了江映华揽着颜皖知的影子后,曹松便猜测这小王爷或许对颜皖知动了情。如今归来日日不离左右,睁眼便要寻人,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江映华闻言,面色渐冷,蹙眉反问:“她一夜未归?” “正是。”曹松轻声应和。 一夜未归,好一个颜皖知。她从未下过巡防的指令,江映华心下大惊,拍案而起,厉声命令道:“派人去找!马上!” 曹松吓得魂不守舍的领命前去,江映华颓唐的坐了回去,遣散了一众随侍。她目光呆愣愣的,有些后悔那日撤去了盯着颜皖知的影卫。放走永王,她瞒着颜皖知,本就是想试探一番,孰料这结果,委实不是她愿意见到的。 不管颜皖知是为了她自己的秘密,还是为了陛下的命令而不辞而别,江映华都心如刀绞。 她以为这人即便怀疑,也会因着事情重大,而来找她坦言。到时只要颜皖知问,江映华会道清原委。她本想将此事作为二人解开心结,互相坦陈的机会,可那人竟狠心走了。 说到底,多年相处,颜皖知还是信不过她吗?即便她无数次承诺,做下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两个人能安稳度日…… 江映华想不明白,如何才能捂热颜皖知的心。她眼前逐渐模糊,温热的珍珠吧嗒吧嗒的连成了一条雨线,迸溅在妆台上,摔得稀碎。她暗暗发誓,将人寻回来后,定要寸步不离的守着,无论如何都不要她离开自己半步。 正在神伤之际,曹松去而复返,在殿外叩门。江映华胡乱的抹去泪痕,冷声朝着外头问道:“还有何事?可派人去找了?” “回殿下,莫管事带着护卫去找了。眼下府外来了一位将军求见殿下,带着自京中兵部发放的堪合。”曹松小心翼翼地将事情说清楚,在外头等着江映华的回音。 兵部的文书,江映华心中诧异,却也不敢耽搁,对着镜子整理好自己的妆容,打开了殿门,“请人前厅议事。” 不多时,一个意气风发的中年男子快步入了前厅,朝着江映华倒身下拜:“臣镇南公府世子,禁军左翊卫将军吴冬青参见昭王,殿下千秋金安。” 吴冬青,此人是吴老将军的长子,在平定云安王谋反一役中立下了赫赫战功,也是江映华的庶出姐姐,平遥公主的驸马。 “吴将军有礼,快快请起。”江映华起身虚扶,“落座再谈。” 吴冬青道谢落座,江映华淡淡出言:“将军此来是为何事?” 吴冬青将兵部堪合呈上,拱手道:“臣奉兵部调令,在殿下归京后接管北境边防军务。” 接管军务?江映华接过文书,扫了一眼,上面确实签章无误。只是陛下只命她回京,半字未提要她与眼前人交接北境的军务,难道陛下不愿她留在北境了不成?“将军,这命令是几时的事?吾看这文书乃是七日前的签章,而本王并未收到传讯。” “这命令是小半月前朝会陛下亲口议定的,臣领了文书便赶来了,旁的事并不知晓,右相只命臣在您返京前尽快交接,熟悉一应防务。” 吴冬青一本正经的解释着。 文书无误,签章无误,来人亦无误。江映华没有不从安排的道理,只得讪笑一声:“自然,吾会尽快命人整理好未尽事宜,吴将军不若先往振威军熟悉环境。本王府中出了些意外,事涉永王,实在是焦头烂额,改日得空,再为姐丈接风洗尘,万望见谅。” “殿下言重了,那臣便告退了。” 吴冬青十分识趣的退了出去,直奔振威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江映华隐隐觉得,陛下要收了她的军权绝非一时兴起。永王倒台,自己的权柄被收,如此倒是平衡的很。 ——** 自王府出走的颜皖知,顺着散布在城中各处的密探眼线提供的零星线索,在城外的一处脚店内驻扎分析。城中一夜半日的封锁,并无半分异样,那这人只能是先一步离去了。 而颜皖知十分熟悉江映华的路数,着重搜集城西特别是江映华去的晏安寺周围的线索。功夫不负有心人,蛛丝马迹真就让颜皖知摸着了。曾有人看见,前日夜幕下,有两个黑衣人纵马疾驰,在密林里飞快穿行,直奔西去。寒风呼啸的冬夜,打扮又遮掩容颜,自是令人生疑。 往西去,颜皖知心下了然,除了魏博,别无他处。永王藏身,轻易出不得江映华的辖区,而他自魏博被俘,眼下回去,玩得一手灯下黑,自然能保下性命。 是以颜皖知迅速制定出三路计划,带着人马火速赶往魏博拦截。为防永王逃窜,她给人的命令,乃是将逆犯就地格杀。 颜皖知此举,虽有公报私仇的成分,但她最主要的出发点,是要确保永王必死无疑,再不可能兴风作浪。如此,江映华的局才不会被轻易揭穿,她才能在多疑的陛下面前护住擅作主张的江映华。 追逐两日,第三天子夜时分,颜皖知咬紧了永王。此时另一个黑衣护卫已然没了踪影,颜皖知得了机会,趁着月黑风高,带着两名亲卫上前,拦住永王的去路,将人劫持。 截下永王后,颜皖知丢给了两名亲信一个水囊,“二位弟兄辛苦,喝口水帮我望风,我有话问他。” 二人依言,饮了些水,走远了几步帮颜皖知守着。颜皖知眸中满是杀气,只一句话出口,便惊得永王瞪大了眼睛,被绑在树上的人慌乱的挣扎不止。颜皖知心下了然,冷笑一声:“终有一日,我会杀光你的爪牙,为父亲报仇。”说罢寒芒一闪,永王的头颅随即滚落。 收拾好周遭的一切,那二人已经被掺了迷药的水迷晕。颜皖知早便给莫九留了消息,一路走来沿途亦有标记,她一人收拾不了三具尸体,便留在林中等候。 待莫九赶来,与她处理了尸体后,颜皖知吩咐道:“九叔,你回去告诉昭王,跟人回京不必等我。我帮她善后了,先一步入京领罪,让她莫要自揽罪责。” “姑娘,你要担下私杀永王的罪不成?”莫九一把将人拦住。 “永王死在我手上,多年心结没有了。九叔,陛下多疑,不会信昭王的伎俩。如此疏漏,她也不会轻饶了我,不如我主动顶上,留昭王安好,还能有机会斡旋。您莫拦了,快回去和她说清楚,我怕她固执,再做傻事。” 颜皖知挣脱开莫九的手,飞身上马,说罢便头也不回的直奔京城。 莫九已然发觉,颜皖知对昭王,已非寻常主仆的感情,他不理解,但也不会违拗小主子的意愿。 ——** 说回王府,江映华焦灼的等候着颜皖知的消息,寝食难安,夜不能寐。可最先等来的,是朝中接应押送的官员。 江映华并未见人,只让管事道明原委,言说奏表已经递送京中,她还要留在王府交接军务,便不见来人了。 接应的人早早出来,自然不知变故,无奈下只能留在北境待命,等候京中的回音。 莫九快马加鞭地往王府赶去,昼夜不敢停歇,生怕错过了江映华入京的时限。 然而就在接应的人到来后的第二日清晨,王府中便有御前传讯之人匆匆赶来。曹松不敢拦阻,直接带人入了正殿。 两夜不眠不休的江映华头痛欲裂,手撑额头,烦躁的问着来人:“何事火急火燎?” “陛下急令,命您得令后火速回京,不得耽搁,请殿下随末将出发。”来人正色回应,一脸凝重。 闻听此令,江映华无奈的闭上了眼,转头有气无力的问曹松:“颜长史还没有消息吗?” 曹松甚是为难的摇了摇头。江映华心中呢喃:皖知,此间命令来的如此突然,可是你的手笔?我盼着不是你,我等不得你一道回去,就在京中等你给我个解释好了。 第58章 夜探天牢 北境年关, 干旱许久的天色终于舍得落雪。北风裹挟着交错的玉屑,令人眼花缭乱。 江映华起身行至廊下,抬眸望着昏沉的阴云, 伸手接了几滴透亮的雪水, 化在手心凉凉的。 “走吧。”她拂袖前行, 直奔府门外, 再未回头一次。她隐隐觉得, 自己不会回来了。而这里的过往,因着颜皖知的出走,也失去了畅快, 不值得留恋。她在此苦心孤诣筹谋的一切, 好似还没派上用场, 就已然没了价值。 莫□□尘仆仆的回到王府之时, 到底是晚了一步,府中上下正在收拾江映华的一应物件,言说得了消息,昭王不会再回北境了。 入京的半路上,恰逢除夕夜。沿途的灯火璀璨, 爆竹声声。这些热闹不属于马车里孤零零的江映华,也不属于打马奔袭到京郊馆驿的颜皖知。 岁除之夜,守岁之际, 京郊馆驿被禁军团团围住, 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在众目睽睽下被带入了京城。 第70章 禁卫的突然造访, 令颜皖知始料未及。这些人由陛下调遣,竟到自己刚落脚半日的驿馆中直接来拿她。饶是精明如她, 一时也想不出是因为什么。但思及永王一事,颜皖知临行前将手书奏表和包袱中的永王人头交予了禁卫, 才认命的上了囚车。 禁卫二话不说,颜皖知被人直接押送入了天牢看押,无人审问,也无人告知她被抓的因由。 江映华在两日后抵达了京中,亦是被直接送进了太章宫。元月初二的宫中张灯结彩,一片喜气祥和。京中鹅毛大雪纷飞,点染的太章宫巍峨又不失柔美。 江映华立在承明殿的廊下,宫人回报,陛下下午外出尚未回来,她只得在外苦等。眼见鹅毛雪落了又停,停了又落,直到阴霾散去,漫天繁星闪烁,江镜澈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归来。 老远瞧见廊下站着的人,江镜澈广袖中交握的双手紧了紧,思及方才天牢中颜皖知的言语,想起那日曹松的密奏,她看着那人的眸光甚是复杂。 陛下在回廊处静思良久,按下自己心头恨铁不成钢的怒意,才缓缓朝着大殿走去,将人唤入了殿内。 大殿内一番交锋,陛下和太后两尊大佛与江映华较量,江映华招架不住,最终落败被送回了王府。 短短一刻的光景,陛下和太后口中的两句消息入耳,江映华如五雷轰顶一般,失魂落魄。 她未料到,自己的婚事竟被母亲和长姐草草定下,都不曾和她提过半字;她更不理解,颜皖知真的就决绝的舍下了她,直奔京中告密,还暗自杀了永王。 茫然混乱的愁思令江映华浑浑噩噩的,脑子中如乱麻一般理不出头绪。马车停住,她站在多年未归的王府门前,顿觉物是人非。门口相迎的,不再是那个满脸笑意的老翁,而她的心里填满心事,看着画栋雕梁的府第,竟有些抗拒。 又是一夜无眠。江映华索性扯过纸张,脑海中纠结不清的愁绪,不若写下来,条分缕析的辨别。凌乱的思绪填满了纸张,从密密麻麻的字迹中搜罗关联,江映华猛然发觉,她说出自己有心上人之时,陛下竟脱口而出的猜到了颜皖知。 岂会是猜的,颜皖知断然不会自己傻乎乎的承认,一定是何处有了纰漏…… 还有,颜皖知若要将自己的欺君筹谋密告陛下,何必去追杀永王?若一心向着陛下,既能追得上永王,就该将人押送入京才对,杀他作甚?抑或是,她为了保护自己不成? 颜皖知的做法,若要按照太后的解释,便是多此一举,自相矛盾。不对,一定有人瞒了她什么…… 殿中的烛火彻夜不曾熄灭。天色将明,王府侍从前来,推门入内,拱手道:“殿下,今日陛下召集了朝议,是时辰了,请您更衣梳妆吧。” 眼底一片乌青,面容亦无血色的江映华闻言分外诧异。元月初三,年假休沐,哪来的朝议?她刚想将人骂出去,方回忆起,昨夜陛下确实提过一句“明日的朝堂不好捱。”这是为收拾她,陛下连休沐都省了。 随侍托着一身公服入内,江映华将桌案上铺陈的纸张揉成一团,丢尽了身旁茶炉的焰火中。是该会会朝中的狐狸们了,她得借机弄清楚,近日朝中的动向。她还要尽快知晓,颜皖知身在何处。永王谋乱的迷局,还有太多的疑点。 江映华饮了浓茶,强打精神更衣入宫,被宫人引着往承明殿去。江映华面露狐疑:“不去崇政殿吗?” “回殿下,今日陛下叫的是小朝议,只有几位大相公和重臣,在承明殿。”小宫人出言解释。 江映华未再多问,直接入了大殿。殿内陛下和太后俱在,而朝臣还未曾入内。江映华见状,转身便要出去,被陛下出言拦住。 “华儿你站住,朕和母亲本就是在等你,有话嘱咐你。”江镜澈见人要溜,便扬声将人唤回。 江映华顿住脚步,折返了回来,立在殿中,垂眸颔首,“臣恭聆圣训。” “朝议两件事,一为永王,二为你的安排。参你的折子无非是应战和看押不力,失责之罪由颜皖知顶下,战场中事,你斟酌说辞,小心应对,不可认错;日后成婚便留京佐政,宰执会为你选议新的长史,你应下就是,可记住了?”陛下柔声嘱托,希求江映华一会儿应对莫要自作主张,失了分寸。 “失责之罪在臣,为何要长史去顶?陛下,这些筹谋皆是臣一意孤行,与颜皖知并无干系。”江映华听了这明明白白的安排,深感无力。从陛下的口风里,江映华隐隐觉察,颜皖知该是被她先一步扣下了。 “够了!你休要再提她,按朕说的做,脑子放清楚些,嘴巴机灵点儿,莫让朕前功尽弃。”陛下的面色不复方才,话音更是冷了好些。 在江映华的心中,颜皖知此番如何行事,说到底是她二人相处的私事。江映华最怕的就是陛下插手,而眼下便是如此。听见陛下凌厉的话音,她担忧颜皖知的处境,不敢硬碰硬,只得不再顶撞,躬身称是。 失责之罪,可大可小,但总归不至于有性命之忧。若是江映华违逆陛下的心意,再胡来一次,被陛下攥在手里的颜皖知,只怕真的会一命呜呼。 见人应允,陛下终于将等候许久的臣子唤了进来。六个老狐狸轮番发难,扯着江映华消极对战的症结不放,将围而不剿与看守不当的动机勾连,言辞犀利。 江映华耗尽浑身解数,半生的诡辩伎俩用尽,仗着自己对前线的熟稔,舌战老臣,总算侥幸逃脱这第一关,身上的里衣早已被紧张的汗水浸透。 然而陛下诓骗了她,第二件事,乃是议亲。陛下连同太后与礼部尚书聊得火热,把江映华晾在一边,连话都插不进去,只能冷眼旁观自己被安排的宿命。 至于第三件事,所谓选任新的昭王长史,她也只有点头应允的份儿。右相提议,昭王完后再入六部三省临朝不迟,陛下也未再多言,朝议就此散去。 回府的路上,江映华百思不解。除却颜皖知的事情,陛下命她结亲东海,为何还要让她入朝?明明夺了军权,此时此刻,难道不应该让她做个无权的闲散之人吗?亦或者,出镇东海才合情合理。 她的官职,她的生活,每一样都被陛下和太后操控,从不会告知她,操控背后的因由。 好在与东海结亲的事还早,江映华尚且有机会筹谋回绝。她眼下最在意的,既火烧眉毛,又如心口大石,折腾的她食不知味的,是被陛下关押起来,不知身在何处,处境如何的颜皖知。 当日入夜,江映华用过晚膳后饮了足足三坛杏花酿,如醉猫儿一般跌跌撞撞,神志不清的被随侍搀扶着,在府内寝殿早早歇下。待众人退了出去,夜半时分,府中寂静无声,江映华一骨碌爬起身子,稳坐案前等候。 不多时,窗外隐隐传来了一阵急促的窸悉簌簌的轻微脚步声。江映华赶紧起身去推开窗子,将人放进来。 看那黑影入内,江映华迫不及待地开口:“北境的人几时能来?” “主子,最近陛下怕是盯您盯得紧,为防万一,半月后弟兄们方能入城。您若有急,可要启用宫里……” “不可,此事万勿再提。”江映华不待人说完,便出言打断,继而又转了话题:“你比我来得早,可知颜皖知被陛下关押在何处?还有她是几时被抓的?” “除夕夜里,禁卫将人从京郊带走的,该是天牢无疑。”黑影沉思须臾,方出言回应。 禁卫除夕夜抓人,直送刑部天牢,这只能是陛下盛怒之下的决断了。江映华听罢,脑袋里嗡的一声。如此,断不会是太后说的,颜皖知主动上京状告自己了。 “你务必藏好,别在府里了,去接应点,退下吧。”江映华长叹一声,摆了摆手。 “主子,臣等是您的影卫,怎可在局势晦暗之时留您一人?”那人似乎是深感为难,拱手一礼不肯离去。 “既知身份,还想抗命?”江映华眸中犀利,话音冷峻非常。 那人无奈,闪身退了出去。 得了消息的江映华再也静不下心神,她本想自己冷静些时日,再与陛下斡旋,伺机见颜皖知一面,待情绪平复后,心平气和的谈上一谈。可如今,事情处处透着古怪,她忧心不已,惴惴难安,巴不得立刻见到那个自作聪明、一意孤行的木头。 此番回来,府中处处都是眼睛。江映华心里清楚,白日她的动向都在陛下掌控之下,她难以出府。或许这夤夜,反倒是她的机会。 但值守森严的刑部天牢,她要如何才能进得去?以昭王的身份,无异于自投罗网。 她焦急的在殿内来回踱步,一刻后,她忽而想起,数年前在京北大营中,颜皖知转交给她的那枚玉佩。颜皖知手握的秘司金令能够自由出入天牢,那她的那枚高上一级的玉令,该是畅通无阻的。 思及此,江映华不再耽搁,找出玉佩,换上一身夜行衣,再披了一件大大的斗篷,遮掩住面容,小心翼翼地溜出了院子,纵身翻过了王府高高的围墙。 第71章 夜深人静,长街宵禁,江映华警觉的避开巡逻的卫兵和打更的人,一路直奔皇城内的刑部天牢。 天牢外,灯火通明,值守的人精神矍铄的站在高墙下。江映华压了压帽檐儿,强壮镇定的快步走上前去。 “站住!何人敢闯刑部牢?”守卫横枪在前,拦住了江映华。 江映华玉手捏着一枚令牌,缓缓举起,沉声道:“让开!” 那二人见了玉佩,慌忙收了兵器,俯身跪地一礼。江映华暗道,此物当真好用。她大步流星的入内,却未料到,天牢内部结构复杂,更是大得出奇。昏暗的廊道中阴森冰冷,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不敢耽搁时间,她步伐飞快,一间间扫视着其中关押的案犯,血肉模糊,蓬头垢面,根本看不清面容。好在,天牢所囚,都是重案犯人,是以囚犯算不得多。 顺着回廊走下来,她发觉监舍是分区的,方才那一众男囚里,并无颜皖知那纤瘦的身影。或许,人在女囚那一边。 江映华直奔另一处方向而去,直到走到最深处,也未见到颜皖知。正在她近乎绝望的时候,她余光瞥见,拐角处另有一重兵把守的监舍,一道铁门拦着,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江映华直接走了过去,看守的狱卒将她拦下,“此乃单独羁押的御审钦犯,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见人如此说,江映华心下笃定,颜皖知定然在里头。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江映华直接丢出玉佩吩咐,“门打开。” 见人手持秘司玉佩和陛下的乃是一对儿,在加上这女儿家的声音,看守的狱卒对了个眼神儿,俯身跪地道:“殿下请回,陛下有旨,内里的在押囚犯任何人都不可探视,您莫为难下臣。” 江映华见玉佩没了用途,还漏了身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人垂头不备,扬手两记手刀,将人放倒。她顾不得体统,直接俯身去摸钥匙,自己打开了那道沉重的铁门。 门内的场景入目,江映华怔愣当场…… 数九寒天的天牢内冰冷刺骨,那人只有一身单薄的囚服,蜷缩成虾米一般苟在墙角的杂草里。浑身上下满是血痕,连瘦弱的脸颊上都隐隐泛着青紫的痕迹。她双目紧闭,眉间深锁,似乎很是痛楚。 伤在颜皖知的身上,可江映华此刻却是揪心的疼。她的嘴角抽了抽,交握的双手直接凉透了,一瞬间,这几日的恼火和恨意竟荡然无存。 她快步近前,半蹲在栏杆前,找着监舍的钥匙,可没有一把能打开此处的牢门。这般动静,噼里啪啦的,颜皖知毫无知觉。无奈之下,江映华有些担忧的出言唤她: “颜皖知,你醒醒,你给我醒过来!” 第59章 纵马离宫 夤夜更深, 江映华只身独闯刑部天牢,见到了伤痕累累、昏迷不醒的颜皖知。 再多的怨怼都在谋面的刹那化作了心酸,江映华半靠着栏杆, 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着里头的人。那人因着天气寒凉, 鞭痕累累, 早已起了高热, 眼下头脑昏沉, 意识深处迷离中,隐隐听得有人在急切地唤她。 她认得那道嗓音,这几日来, 能让她苦撑着的, 便是那人在脑海里的模样。她还不知那人入京以后处境如何, 她必须要撑过去。 颜皖知的眉心动了动, 江映华看得真切,顾不得旁的,提了些许音量,再次唤她:“皖知,你快醒过来, 我有好些话要问你。” 朦胧中,颜皖知又惊喜又害怕。如今局面,她很想见江映华, 却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陛下断然不会同意江映华与她交好, 声声威慑, 言犹在耳。 半晌,她挣扎着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意识渐渐清明。瞧着栏杆外的人,当真是日思夜想的江映华, 她反而满心惊惶。这可是刑部天牢最难进的一间牢房,江映华怎会轻易出现在此? “华…儿?你,怎么进来的?”颜皖知吃力的翻身爬起,以手撑着虚弱的身子,乱蓬蓬的头上顶着杂乱的茅草,嗓音沙哑,眸光凄楚。 见人醒来,江映华眸子中闪过刹那欣喜,不过转瞬便又散去,怅然地望着里头的人,尽力让话音柔和,问道:“告诉我,你到底有何秘密瞒着我,你为何不辞而别,为何亲手杀了永王?顶罪的事,是陛下逼你的,对不对?” “你快…走”颜皖知避开了江映华探寻的视线,虚弱无力的嗓音传来,令人听不真切。 “回答我的问题。”江映华并不满意她的逃避,声音渐冷。 而颜皖知只是那么瞧着她,微微摇了摇头,“走!” 颜皖知开口了,却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而就在此时,远处回廊里隐隐传来阵阵杂乱的脚步声,江映华心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愈发焦急的想要求个答案。 江映华扒着栏杆,急不可耐的压着嗓子追问:“颜皖知你把话给我说清楚,我不信你会主动告密,你说话,你说话呀…” 颜皖知不发一言,眸光中满是隐忍。 脚步声已然到了耳畔,江映华回眸瞧去,身后围了一圈兵将。颜皖知认得,这不是天牢的狱卒看守,而是陛下的亲卫。 “殿下,您不该来此,请随臣等出去,莫要为难臣。”来人屈膝抱拳一礼,站在了江映华的身侧。 江映华气急,深更半夜的,禁卫来的倒是快。她抓着铁栏杆不肯松手,凝视着颜皖知,不甘心的问道:“为什么啊,你哑巴的吗?你解释一句,我便信你,你说啊。” 幽深的廊道尽头,一袭黑裙曳地,一道凌厉的寒芒自眸中射出,冷凝的眸色落在江映华的脊背上。 颜皖知强忍着身上的痛楚,撑着冰凉的石砖,跪直了身子,朝着江映华俯身叩首,微弱的声音轻吐:“臣愧对殿下,无言可辩。” 江映华满目凄楚,这人的嘴,当真是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要往她的心尖上戳!愧,此时说愧,好生荒唐! “将昭王拿下!”身后冷冽的命令传来,嗓音无比熟悉,惊的江映华身子一抖,她愤恨地拍着栏杆,眼眶中不争气的泪水打转,视线一片模糊,呜咽着怨怪道: “颜皖知,你混蛋,到现在嘴里还没一句实话!” 禁卫得了旨意上前,攀上了江映华的胳膊,她不甘心的回身望着牢中伤痕累累的颜皖知,禁卫只得将她架着,强行拖去了陛下的身旁。 陛下冷眼瞧着到这个时候还歪着脑袋看向颜皖知的江映华,满眼怒火,瞪着眼前人,冷声吩咐:“押送承明殿。” 直到廊道的尽头,江映华的视线都不曾转回来。她不甘心,日后怕是再难有机会入内相见,如此良机,颜皖知竟嘴硬的一个字都不肯辩解。 见禁卫带着江映华出了天牢,陛下拖着曳地的长裙悠悠的走向了看押颜皖知的牢房外,兀自站了良久,方冷声道: “算你识相,方才你若乱语一句,朕都会杀了你。老实呆着,断了妄念,等朝中事了,自会给你寻个合适的去处。” 里头的颜皖知听得见外头的脚步声,一直俯着身子,未敢乱动一下,直到陛下带着众人离去,沉重的铁门上复又落下了铁锁闭合的声音,她才无力的瘫坐在地,满面的泪痕如仲夏的瓢泼大雨,再也抑制不住。 眼下已是四更天了,陛下之所以会在深夜从太章宫直奔天牢,乃是因为这本就是她提早布下的局。守株待兔罢了,不承想,江映华当真就来了。 陛下得到消息之时,急火攻心,猛烈的咳嗽了一通,在承明殿里发了好大的火气,才往天牢来拿人。 而此刻先一步被押送承明殿的江映华,脑子里疑惑更甚。她已然没有往日的恐惧,满脑子都是颜皖知遍体鳞伤的凄惨模样。 颜皖知讳莫如深,守口如瓶,陛下又来的这般快。江映华隐隐觉得,颜皖知三缄其口,是受了陛下的胁迫,如此,她便更不信颜皖知忠于陛下而告发她的鬼话了。 如此想着,殿门开合间,冬夜的一股子冷风直接灌了进来,彻骨的寒凉让江映华瑟索了身子。 “都出去。”陛下如冰似霜的话音传出,守在殿内的禁卫和随侍鱼贯而出,只剩姐妹二人。 江映华失魂落魄的垂首立在殿内,陛下负手而立,在她身侧缓缓踱步。一双幽深的凤眸打量着她,半晌,方出言道:“如今朕的话也不顶用了,不管置身何地,都敢肆意妄为了吗?” 眼前人偶尔眨巴下眼睛,告知陛下,她是个活着的人,而不是一人偶或者柱子。 她的默然不语,在陛下眼里就是十足的忤逆。强压着怒火的陛下握紧了身后的拳头,抬腿便踢在了江映华的膝弯处,江映华猛地吃痛,跪倒在地。 “回话!”陛下厉声斥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清冷的夹杂着怒火的嗓音在深夜里分外清晰,回荡在大殿里,能听得见余音。 感受到周遭的压抑,江映华甚是难耐,无奈出言,却非是回答陛下的质问:“她既举发了臣的罪状,又替您杀了三哥,您非但不赏,还把人折磨的不成样子,为何?” 第72章 陛下听得出,即便颜皖知一字未吐,江映华也已然猜到了大致的因由,不然她不会如此问。是以陛下也不再绕弯子,将心里话道出: “她以下犯上,身为你的长史不规束你的言行,反纵你胡作非为,已是失职大罪。朕不杀她,已经便宜她了。” “若臣猜得不错,您怪的是臣依恋上了身为女子的她,根本不是因为永王。您是因为想利用臣联姻东海,才容她不得的,对吗?臣与她的事,无旁人知晓,您不允便罢,何须如此苛责,她本是您最中意的臣属,您就这般薄情?” 江映华苦笑一声,这便是帝王么,凉薄又霸道。 陛下听着这话,也不知是笑江映华痴傻,还是笑她天真,总之,是回了一阵冷笑,又道:“与东海的亲事,你要么老老实实应下,朕为你筹办风光无两的婚礼;要么到时朕命人绑你上花轿,与世子完婚。没有第三条路,你也无需再费心思量。” 江映华仰头盯着陛下似笑非笑的神色,凄楚道: “陛下,您好生霸道。臣此生行至今日,心中珍视在乎的,都要消弭殆尽了,唯独颜皖知还是个有血有肉,活在臣心里的一束光。您如此逼迫,便是要将臣推向无尽深渊。到头来,臣无论如何做,都只不过是您手中的一枚棋子,不配有心有情吗?” 陛下闻言,眉心深锁,亦回视着江映华,回应道:“你身为皇嗣,肩上的责任才是第一位。何为棋子,若你这般说,朕何尝不是社稷的棋子?况且你与她同为女子,断无相守之理。若再执迷不悟,朕不会留她在世。” 江映华冷笑一声,决绝道:“陛下若杀她,臣绝不独活,不信您大可一试。颜皖知活着,臣还能有口气儿让您和母亲摆弄,她若没了,臣便随她去,说到做到。” 疯了,这人疯了!陛下腹诽,气得在殿内来回踱步,缓了好半晌,她终究压抑不住,厉声责问: “你要为她去死?你当真了解她么?她的事你又知晓几分?动辄以命要挟,不忠不孝,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江映华来了脾气,倔强的反驳:“分明是您拿她的命要挟臣就范,您高高在上,生杀予夺。臣只有一条命是攥在自己手里的,勉强做得了主。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臣自幼便厌倦。臣不过想护在意的人周全,如何就不忠不孝了?您能半生不嫁,为何非要逼迫我?” 话音方落,陛下怒急的声音便紧随及后:“朕看你是疯了!你给朕好生清醒清醒,再来回话。来人,将昭王关入广元殿,严加看顾!” 殿内顷刻间涌入一众禁卫,将人团团围住,作势便要上前。江映华见状,眼疾手快的飞身直接夺过殿前禁卫的长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颈。 陛下始料未及,御前反抗禁卫,可以就地格杀。禁卫慌乱下大惊失色,却也不过在转瞬间,尽皆剑指昭王,锐利的寒芒将人包围的严严实实。 江映华以刀抵着自己的脖子,手上因用力青筋四起,脖颈间隐隐滴落些许殷红的血迹,绝望的扫视着包围自己的禁卫,哽咽道: “您若如此狠心,臣今日便自我了断。”说罢,她将刀尖又深入了些许,抬脚缓缓后退,后背眼见就要触及身后的数把长刀。 陛下终究乱了心神,她从未料到江映华胆敢无视森严的规矩,行事跳脱疯癫至此。 禁卫护卫皇帝,在他们眼里,大殿之上拔刀的江映华与犯上作乱的贼子无异。剑拔弩张的危机关头,陛下大喝一声:“莫伤了昭王!” 禁卫得令只得提刀围着人,却不敢让刀尖接近江映华分毫。陛下抬脚想要走近些,江映华见状便抗拒的引刀后退,白皙的脖颈间已然有一道鲜明的血痕。 “华儿,把刀放下,朕不关你,再同你谈谈。”陛下怕她热血上涌,当真不管不顾,只得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试图安抚。 江映华清楚陛下的身手,让人近身断无她的便宜,这等鬼话她自也不会相信。“放我走,别再往前。想我活着由你拿捏,你就让人备马,放我走!” 陛下冷眼与人对峙,眼神扫过禁卫,示意众人伺机将江映华擒住。江映华察觉异样,戒备的望着禁卫,调转刀尖,飞速挥舞一圈,将禁卫逼退一步,眼眶通红,声嘶力竭的厉声喝道:“备马!” 陛下眉头深锁,心知此时不可再用强。江映华急切地想要离宫,她也好奇此人究竟要去做什么,思及此,便顿住脚步站定,冷声吩咐:“牵马来,放她走。” 江映华因着情绪激动,大口地喘息着,手中的长刀攥的很紧,压在自己的脖子上分毫不离。两只耳朵警觉地听着外头的响动,直到马蹄声传出。 “陛下,马备好了,就在殿外。”一禁卫匆匆折返回报。 江映华不待人回应,快步退出大殿后,三步并两步窜上了马,手持长刀,转瞬消失在了夜色昏沉的禁宫中。 能在帝王眼皮子底下提刀纵马,还能活着出宫的,百年来,江映华怕是独一份儿。 禁卫目瞪口呆,手握长刀怔愣当场。 陛下扫视着这群被江映华攥了空子、夺了兵器的废物,厉声命令:“愣着做甚,去跟!” 第60章 东海世子 五更天色, 冬夜寒凉最盛之时,纵马疾驰在无人长街上的江映华,却只觉燥热难耐。 长街宵禁未开, 城门亦守得严严实实。江映华直奔南门而去, 大张旗鼓的, 反倒让人摸不清楚, 无人敢拦阻。 最要命的, 是她身后跟着的天子禁卫,让人瞧了便早已闻风丧胆,如何还敢招惹。 她前脚离了承明殿前, 后脚陛下便抬脚追了出来, 哒哒的马蹄声踏在汉白玉的宫道上, 声声扣人心弦。 江镜澈负手而立, 扫视着因响动而围过来的宫中禁军,终出言道:“乔中郎何在?” “陛下,臣在。”其间一年轻小将迅速出列,朝着玉阶上的陛下拱手一礼。 “你带人跟着,若她敢胡闹, 伺机将人绑回来,不必留情!”陛下淡淡吩咐着,转身便又回了温暖的殿内, 只那一道背影, 透着难言的疲累, 饶是再华美的锦衣,也遮不住心底的千疮百孔。 乔中郎腹诽, 您这话说得轻巧,昭王在您眼皮子底下溜了, 您都束手无策,反倒让我去抓。若当真伤了这个小表妹,他这颗脑袋非得搬家不可。 圣命不可违,中郎将乔元礼带着数十人马飞速追赶,也一道出了宫门。 守卫宫门的小将们尽皆傻了眼,一个晚上,禁军来来回回,进进出出的好多次,太平盛世下委实是史无前例了。 而江映华执意夜闯宫城,再闯京城城门,为的就是休沐结束后,御史台那群板正的老顽固参上她一本。如此胡闹的行径,陛下也护不住她,这般折腾,亲王的封号大抵不保,东海或许就不愿将世子许配给她这个泼皮混账了。 若没了颜皖知在旁,她为家国做再多又与谁分享,索性不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亲王也罢。多年镇守边疆,她扪心自问,所作所为无愧大楚,却换不回自家亲眷的半分怜惜。 身后的禁卫不会跟随太久,若江映华一意孤行的远走,这些人终究会折返,毕竟他们的首要任务,是护卫陛下的宫禁。去京百里,江映华疲累不堪,天色渐渐明朗,她回身望去,当真没有了禁卫的身影。 甩开了,便是最好。 奈何她情急之下的仓促决定,让她出来时分文未带。囊中羞涩,私下流窜又不能暴露身份,如此,江映华必须得尽快寻个钱庄,讨些银钱傍身才可。 她打马直奔下一处城池,一瞬间竟觉得风水轮转。此刻的她还不如那个谋乱的三哥,好歹放人离去时,江映华还给了他足够的盘缠。 忽而,她竟回忆起上次返京,陛下在城楼上与她说得话。此番她何止是不听话,简直是肆无忌惮的,不怕脑袋搬家了。走在清晨的冷风里,她隐隐瑟索了身子。不知是元月天色太凉,还是心头泛着后怕的惶恐。 乔元礼得了命令后仓促追赶,正好在城外撞见了隐在暗处的禁卫,两拨人交头接耳的说了一通,禁卫方肯回宫,将差事移交给禁军的弟兄。 江映华在辰正时分抵达了下一处城镇,入了城便焦急的寻找钱庄,趁着陛下来不及反应,从钱庄里支取了数千两的银票出来,回身上马,一刻不敢耽搁的离去。 混迹在熙熙攘攘人流里奔逃,令本就滞后的禁军眼花缭乱。无奈之下,乔元礼只得命手下兵分三路。江映华不会无缘无故的钻进城中,是以他亲带着人在城中盘问,不多时,便得了她取走银票,又兑换了些许碎银子的消息。 青天白日的,约莫江映华是不敢耽搁时间落脚的。而赶路外出,夜深之时盗匪猖獗,她私下出逃,决计不敢入住官家馆驿,是以定会寻个城镇,找个不差的脚店或是酒楼歇息。 乔元礼如此想着,便赶忙吩咐手下,标记出每一处方圆二百里以内的,尚算干净规整的客栈。他打算顺藤摸瓜,守株待兔。 第73章 与掌管秘司的颜皖知相处多年,这些抓人拿人的心思手段,江映华早已了然于胸。机警如她,好不容易溜出来,怎会轻易便被人带回去。是以她反其道而行,在禁军焦头烂额之际,又悄然折返回京,玩了一出灯下黑。 为了便于藏身,江映华没有选择气派出名的住处,只在闹市区的一个小脚店开了个房间,传讯影卫前来,给她带些吃食和消息。 这般苦等半月,朝中并未传出丝毫处置颜皖知的风声。如此,江映华短暂的稳住了心神,开始着手另一件事。 只是事情不如她所料,她深夜闯宫,又失踪了半个月,朝中竟无一星半点的动静。无人弹劾她,影卫也探听不到陛下抓人的安排,只知道昭王府内大门紧闭,对外声称昭王归京仓促,染了疾需要静养。 太过安静,没能让她的筹谋得逞便罢了,眼下禁军禁卫皆不知躲在何处,反让江映华有些心虚,连出门都要再三掂量了。 直到元月廿九这日傍晚,影卫匆匆赶来,拱手道:“主子,有消息了。东海世子一行将于二月初三在连州港登陆,朝着京中来。” 终于来了。江映华等了将近一个月,总算是有消息了。 连州港距离京中八百余里,世子的仪仗与接应的使臣庞杂,定然行进缓慢。江映华粗略的算了算,她若拦阻,还是离着京中越远越好。是以得了消息她便呆不住了,翌日大清早,城门初开,她便一身男装,直奔连州。 一路上,影卫将打探的消息说与江映华。言说那东海世子名唤赢枫,乃是太后的异母妹妹,云霄大长公主与东海王上的膝下独子。因其粉雕玉琢的姿容,顾盼生辉的眼眸,艳如朱砂的唇瓣,和婉端方的神态,得了“玉面佛”的美称。 听着这般说辞,此人该是容颜姣好的翩翩佳人。只是个花入各眼,江映华早已被一人惊艳,眸光中已无空量容纳旁人分毫。 主仆二人一路风餐露宿的奔袭五日,每晚只敢在路边林间歇息,生怕露了行迹。 听闻上岸当日,世子一行便留宿连州休整。江映华得了这个消息,快马加鞭直奔连州驿馆。 可她到了才发现,此人随行的护卫加上朝中派来的迎亲护卫,里三层外三层,将馆驿围拢的密不透风。陛下对这未来的妹婿,当真是上心的紧。 此间情境,江映华想要私下与人接触,商谈拒婚一事,只怕是痴心妄想了。在外蹲守两天一夜,并未寻到机会的江映华无奈离去。她心下筹谋,既不能私下谈判,不若干脆明着回绝,下了东海的颜面,将人气回去便是。 赢枫都已经二十有六了,如此年岁不曾娶亲,或是个自视甚高,心高气傲的人。结亲大楚,求人庇护,入赘王府,本就够委曲求全了,他定是满腹不愿。若是被江映华当众驳了颜面,该当忍无可忍,愤而出走,回了东海才对。 如是想着,江映华命影卫与自己分开,算好了时机埋伏在一行人必经的官道上,只待车队出现,便上前拦阻。 陛下当真是给足了赢枫脸面,远处黄尘下的仪仗走近时,江映华遥遥地眯眼瞧着,接应的人中为首的,竟然是大楚皇室的大宗正,她的皇叔永昌王。 江映华心底冷哼一声,管你阵仗如何,区区东海一岛罢了,又不是豺狼虎豹,今日便就得罪定了。 车队在卫兵的引导下,浩浩汤汤的行进。江映华纵马自林间窜出,直奔官道,迎着车队行进的方向奔去。 不多时,她便与车队两相对阵。卫兵见她单枪匹马,只当是生事惹乱的,列阵便要缉拿。 江映华横刀立马,冲着车队中间一顶宽大的舆车,扬言道:“请赢枫世子出面一见!” 领头的将官不认得江映华,提刀上前,斥道:“何处来的无赖,拦截东海世子仪仗,你找死!” “住手!”身后的永昌王眯着昏花的老眼,虽看不真切,却也听出了这道嗓音,策马上前,挥退了卫兵,与江映华马头相对,身子相邻,压着嗓子道:“九丫头,你怎在此,赶紧回去!” “王叔,今日的事与你无关。”江映华冷冷丢下一句话,赶着马近前两步,讽道:“怎么?世子是万年老龟的性情不成?还是深闺娇娥,不敢见人呢?” 听得此语,车轿内伺候的婢女气得七窍生烟:“世子,大楚的兵怎么回事,这等混账竟还让她口出狂言?婢子替您去会会。” 端坐正中的人手里捧着个暖炉,抬手拦下了身旁的随侍,唇角微微勾起,嗔笑道:“倒是有意思。” 一身宝蓝色锦衣,外披狐裘的赢枫抬脚缓缓走出了马车,站在车辕上,打量了江映华一眼,拱手一礼道:“某便是赢枫,不知阁下是?” “吾乃大楚昭王江映华,你既出来了,不如换个地方,吾与你把话说开。”江映华冷眼瞧着车上站着的那人,若论样貌,当真不输颜皖知分毫。但思及因为此人,颜皖知才入狱受尽苦楚,她便恨得牙痒痒。 赢枫似乎毫不意外,十分镇静的立在原地,温声回应:“得昭王殿下亲来相迎,实乃赢枫之幸,您有话何不在此直言?” 江映华冷笑,给脸不要,莫怪她不留情面,“那好,东海世子你听清楚,我江映华早已心有所属,断然不会与你成婚。你若识相,便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永昌王大惊失色,老脸气得朱紫一片,怒斥道:“老九你胡闹,陛下的圣旨你也敢违抗!在外族面前,一点体统不要了?心有所属是乱说的?” 江映华仿若未闻,一双眸光打量着赢枫的表情,等着看他下不来台的好戏。 赢枫甫一闻言确是敛了笑容,垂眸思量不过须臾,复又笑意盈盈的道: “昭王殿下性情直爽,赢枫感佩。只这亲事,非你我二人所定,贵国陛下与家父国主之约,非是某能擅自决断的,还请殿下见谅。” 一番话出口,江映华心底一凉,这人绝非好相与的。隐忍若此,当真是城府深沉。“世子伶牙俐齿,但是吾奉劝你,在此处人少耳朵少,若是入京再闹得沸反盈天,即便你回了东海,怕也要颜面扫地。” 话音未落,身后便已马蹄阵阵,嘶鸣声声。乔元礼寻不见江映华的线索,便上奏了陛下。陛下秘密调集了数百禁军,分批南下,早已埋伏在世子入京的必经之地。乔元礼早便得了命令,带人在官道随着世子的车马一路埋伏。 “殿下,陛下有旨,请您随臣返京。” 乔元礼带人围了江映华,翻身下马,抱拳一礼。 江映华凤眸半觑,眼覆寒霜,冷凝的扫视着一众禁军,默然不语。 马车上的赢枫见此阵仗,知晓这小王爷的闹剧是时候收场了。他眸光一转,为了缓和关系,便开口道: “这位将军,昭王殿下一路风尘,想来甚是疲累,此处去京数百里,骑马颠簸非常。不知小王可有几分薄面,请昭王殿下乘坐小王的车驾一道回京?” 这个节骨眼还要卖乖讨巧送人情,江映华听了这话,只觉得赢枫此人倒是不愧那“玉面佛”的称呼,或许还是个十足的笑里藏刀的笑面虎。 好端端的,本就是来退亲,岂有同乘回京的道理?他倒是会给自己找补。 乔元礼未敢多言,他巴不得这个烫手山芋被人捡走才好,也省得他心惊胆战。 “世子胸襟,当真令本王叹服。既如此豁达,京中再会,只盼那时,世子莫要后悔才是。”江映华放下话,便调转马头,扬鞭欲走。 不识趣的禁军围拢不敢放人,被江映华狠厉的眸光盯得直哆嗦。 乔元礼飞身上马,紧随江映华的身后,见状赶忙出言:“还不给殿下让路?” 禁军散开一条通路,江映华一骑绝尘,乔元礼在后苦追半晌,甩开了身后的禁军,方出言唤道:“殿下,等等臣,臣有话说。” 闻听此言,江映华当真缓了速度,“表哥给我透个底如何?若我再逃,你回去可有命在?” “实不相瞒,臣敢放您一人在前,乃是这一路上早已遍布禁军。殿下,回京吧,再耗下去,吃亏受苦的是您。” 乔元礼与人并驾齐驱,毫不隐瞒陛下的安排。 江映华闻言,冷笑了两声,回眸道:“表哥还是顾好自己吧。” 语毕,江映华扬鞭一甩,直奔乔元礼的面门,乔元礼惊讶间俯身闪躲,便是这个间隙,江映华直接换了方向,直奔林间小路,须臾间便隐匿丛林,没了痕迹。 乔元礼愤然,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悔不该拿满路的禁军吓唬她。她昭王连御前拔刀都敢,又岂会这般胆怯。 “传令下去,各路弟兄沿途五十里,包围!” 乔元礼朗声吩咐,迅速朝着江映华逃窜的方向扑去。 第61章 请君入瓮 适逢二月, 春意来袭,东风眷柔。和暖的日光挥洒在林间,湿泥里已然绿意萌出。 天气在一日日变好, 江映华的心情却难以如此。陛下的蛮横, 赢枫的隐忍, 颜皖知的缄默, 让她觉得, 自己一直在孤军奋战。 第74章 隐匿在山间密林,江映华滑落马下,倚靠着未发芽的老树, 神色怅然。这般逃, 又能躲几日?上不得官道, 早晚都要被发现的。即便侥幸躲过了三月的婚期, 只怕还有下一个良辰吉日等着她。 刹那间,她甚至巴不得一刀杀了赢枫,彻底断了陛下结亲的念想。不过想想罢了,若真如此,颜皖知定会是那个陪葬的。 禁军拉开了一个包围圈, 乔元礼笃定,江映华未曾冲破包围。但这人就赖在山中,委实是太过危险。 无奈之下, 乔元礼只得请旨, 希望陛下能调集地方人手, 搜山将人带出。 陛下得闻奏报,登时拍案而起, 盛怒下将奏报揉成一团,喝道:“命禁军右卫将军即刻来见!” “且慢!”陛下话音未落, 传旨太监还不曾出去,太后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陛下强压下怒火,缓了须臾,方问道:“母亲,您怎来了?” 太后挥退了满殿的随侍,才落座出言:“皇帝切莫再动怒,你的身子吃不消的。华儿的事,听母亲说两句可好?” “母亲,非是儿恼火,她一人大闹世子仪仗后躲去了深山,儿怕被歹人所知,她身陷险境无人救。”江镜澈长叹一声,有些无力的坐在了对侧。 “所以你便想让右卫去抓她?”太后紧接着话头反问,“一个月前她敢与你拔刀相对,禁军当真奈何得了?你不若下旨杀了她算了。” “母亲,儿并非此意。”江镜澈听了这话,知晓太后动怒,复又站起身来,躬身回应。 “吾知你不是此意。只老九这孩子,吾看走了眼。难怪先帝疼她,近些年她不在吾身边,吾才后知后觉,她和你大哥一个脾气,看着柔顺,实则宁折不弯,这脾气都随了先帝了。 这些年她一封家书都不曾写给吾,如今若与你也撕破脸,她的心便彻底离了这个家,留个空壳有何用?”太后怅然,敛眸徐徐道来。 陛下没有接话,她一直当江映华还是那个跟在她身后,会听话,会依赖,最不济,也会惧怕她的幼妹。元月里那夜的忤逆,令她始料未及。便是到了今日,她都甚是不解,满朝上下,竟是这个凡事畏首畏尾,对人处处提防的妹妹,第一个公然忤逆她。 “几个孩子里,我对华儿确有亏欠。她今日这般,怪我没教好,我不指望她如何孝敬我这个母亲,只盼她不放弃自己的责任。 放风出去,说我病重,她会回来的。便是回来后怨恨我,我也认了。”太后缓缓撑起了身子,抬手拍了拍陛下的肩,“去做吧,知女莫若母,她重情,割舍不下的。” 江镜澈了然,太后这是宁可抛却母女情分,来换江映华平安无虞的回京。此番用了这办法,日后,再有何事,太后都没有立场再拿捏江映华分毫了。 只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可选。陛下依言,着人吩咐了下去。 三日后,藏身山间一小佛寺里的江映华,听得来来往往的人议论,陛下斋戒,亲往大相国寺,为太后祈福,望太后转危为安,帝王孝心感天动地,祈佛祖垂怜。 江映华闻言,没来由的心下有些慌乱,但她压抑着这股情绪,没再多想。 翌日,她离了寺庙,辗转往大山深处走去。蜿蜒的山路上少有人烟,她心下烦乱,走的也并不快。 当日入夜,她随意的选了一处空场便靠着大树歇下,夜半时分,隐隐听得嘈杂的响动,警觉地站起身来。 “九爷…九爷……您在何处……家中有急……” 远处此起彼伏的声音不断,遥遥望去,还能瞧见点点火把的光亮。江映华如何听不出,这些人是在唤她。若是为抓人,倒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的改了称呼,半夜巡山叫嚷,合该一言不发的闷声将她围了才对。 家中有急,回想起在佛寺听到的议论,江映华心下惶然。难不成,太后当真……?若真如此,莫非是被自己离家出走气得? 思量须臾,江映华根本无法静心。终于,她到底过不了心里那道坎,扯了马便朝着火光走去。与巡山的人相遇后,江映华点名道姓要见乔元礼,而这人也的确就在附近。 乔元礼急疯了,他不知内情,生怕江映华日后悔恨,才连夜搜山。是以江映华见到他时,他喜出望外,迫不及待的将京中传书交给江映华,屈膝跪地,恳求道:“殿下,回京吧。” 江映华飞快地扫视了信纸的内容,捏着纸张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呆愣的望着茫茫夜色,语气慌乱的吩咐乔元礼道:“表哥,给我挑一匹快马,快去,快去啊…” 乔元礼见她当真乱了心神,忙不迭地将自己的马牵来。未等出言,江映华一把夺过,飞身便绝尘而去,直奔京中。禁军在后面一路猛追,瞧着前头的江映华马速飞快,恨不得把马跑散了算完。 数百里的路途,发了疯的江映华连换三匹马,硬是在得了消息后的第二日黎明赶回了太章宫。跑了两夜一日,水米未进,入宫时,人已然虚脱,下马后便是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即便如此,嘴上还在念叨:“带我去见太后…” 江映华入京之时,便已有眼线将线报传入了宫中。此刻得了消息的陛下早已派了机灵的内侍,恭候江映华多时。 她精疲力竭,嗓音沙哑,面上丝毫不掩担忧歉疚的神色。小内侍逢场作戏,将人扶的稳稳当当,安抚道:“殿下稍待,太后眼下尚可,服药后睡下了,奴给您传个步辇,再去不迟。” 闻听此言,江映华忧心的神色当真缓解了些许,而她此时,也的确虚弱疲惫,懒得挪动一步。是以她便无力的点了点头,等着人来抬她。 宫中一派祥和,禁军禁卫都不曾对她剑拔弩张,甚至于,可以说将她视作了空气,一不盘问,二不拦阻,由着人纵马入了三重宫门。 若放在平日,这些反常自逃不过江映华狡黠的思虑。只她眼下,根本无心思虑这些事情,满脑子都是对太后的病情担忧。 不过片刻,步辇便传到了。内侍搀扶着江映华坐在了上头,便抬着人朝着太后的寝殿走去。江映华瞧着方向无误,困倦的微微阖眸小憩。 步辇悠悠的晃荡着走了须臾,算着时间,绝对到不了太后的宫殿,可此时,这些人当真停住了。 江映华察觉异样,刚要睁开眼去瞧,身后猛地扑上来几人,将她死命的按住,拿了锦缎质地的丝绳,便将无力挣扎的人绑在了步辇上。 待她反应过来,才发觉这处狭窄的宫道上围满了未穿铠甲的便服禁卫,而宫道尽头,身着一袭明黄色朝服的陛下就站在前头,冷眼瞧着这一切。 直到此刻,江映华才明白,她又一次被这禁宫中的母女二人以亲情的名义利用,中了这出请君入瓮的计谋,将自己折腾的筋疲力尽,主动送上门来任人拿捏。 她连反抗不甘的力气都没了。方才强撑着,不过是心中忧思,顾念着太后。如今被人戏耍至此,江映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认命的由着内侍抬着自己离去。经过陛下身前时,她干脆闭上了眼睛。 陛下急着上朝,见她这般反应,也不曾多言,只挥挥手让人抬着她,往一早收拾好的广元殿去。 广元殿里里外外,都是陛下亲选的随侍。里三层外三层的宫人和护卫,将大殿围拢的严严实实,密不通风。莫说一个大活人,便是苍蝇都插翅难飞。 这些宫人得了死令,唯恐江映华闹事生乱,二十余号伺候的婢子内侍,几乎寸步不离的守着她。她躺着,便乌泱泱的守在床前,她若站起来,每走一步,周围都是一圈厚实的人墙,绝不离她三步远。 大殿内无甚摆件,江映华想发泄都寻不见趁手的物件。愤懑的眸光扫视着满屋子的随侍,她只觉心头填塞了硕大的巨石,压得她濒临绝望的边缘。 颓唐的坐在椅子上,思绪放空良久,江映华终于找回了自己沙哑的嗓音,无力的吩咐道:“去备水,沐浴。” 宫人忙不迭地的出去操持,才走了几个宫人,顷刻间殿外又补充进来同等的人手。江映华冷眼瞧着,暗自腹诽:呵,当真是思虑周全。 待沐浴的一应物品置办周详,房中人尽数换成了小婢女,战战兢兢的围拢在旁,不肯挪动分毫。 她心下了然,指望着找寻由头将这些人调出去,无异于白日做梦。陛下这是打定主意,要将她圈在一方庭院,做个任由摆布的金丝雀了。 终是厌倦了一身的脏污,江映华败给了自己的洁癖,她忽略了满屋子陌生的随侍,自顾自入了浴桶沐浴。几个小丫头试探着上前伺候,被她怨毒的神色吓得倒退了数步,再不敢上前。 许是太久不曾进食,身子过于虚弱;又或是这人有心逃避现实,浸透在温热水中的江映华,不多时便眸光迷离,眼前闪烁起点点星辰后,忽而陷入一片漆黑,再没了知觉。 外头的小丫头们垂着脑袋,敛声屏气,无人敢抬眼去瞧她。是以直到江映华了无意识的脑袋沉重的侧垂在浴桶边,离着不过三步远的这些人都未能发觉异样。 第75章 估摸着时辰,沐浴的水早该凉透了,也听不见江映华的响动,这些人中才有胆子大的,小心翼翼的将目光落在江映华的身上。不瞧不要紧,这一看,便惊觉人早已双目紧闭,头颅脱力的垂在一边,似乎连呼吸都格外微弱。 婢子吓得惊呼一声,引了周围所有人的注目,惊慌失措的众人七手八脚的将人抬了出来,随意的裹了衣衫放去床榻上,便跌跌撞撞的出去通传侍卫,命人去请太医来。 再度醒来时,江映华头痛欲裂。昏睡日久,酸胀的眼睑抬起,入眼的便是令人烦躁的一群随侍。 昏迷的梦中,她瞧见了颜皖知,那双琥珀般清亮的眸中满布凄惶,神色更是不安,她伸着手,似在期待着什么。江映华想要去与人够到一处,却如何也看不真切,只一虚影晃来晃去,走近了便是一场空。 见人转醒,不多时便有婢女端了一碗苦药上前,柔声请求:“殿下,您昏睡三日了,这是熬制许久的补药,婢子服侍您饮下可好?” 浓郁的苦涩充斥着鼻腔,江映华微微侧了头,睨了那婢子一眼,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沉着嗓子,咬牙切齿道:“滚!” 堂堂九五至尊,竟编造谎言诓骗于她。若非知晓太后病重,她怎会将自己搞得这般狼狈,只能瘫软在床,毫无反抗之力?以为宫中喝苦药的另有其人,眼下这笑话倒成了自己。 江映华的心冷透了。边疆多年的苦涩,她心甘情愿的熬着,因她惦记着京中的亲人;私下费神的筹谋,她从不怨尤疲乏,因她想给自己和颜皖知搭建一处避风的港湾。如今,竟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情情爱爱的,当真乱人心。所谓骨肉至亲,尤其伤人至深。皇家子嗣的悲剧,永王便是例证,或许,下一个步人后尘的,便是她了。 思及此处,江映华眼角垂落一滴清泪,滑入嘴中,咸咸的。 她抬手拂去,眼底的冰霜凝结,朦胧水雾褪去,再无泪痕的踪迹。哭,最是无用;而重情,才是皇家的笑柄。 第62章 缓兵之计 二月中天, 吹面杨柳风不寒,京中粉黛不胜春雨芳菲。 因着被亲人逼迫算计的绝望与愤怒,江映华一时间以为自己脱胎换骨, 当真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 她自以为想通了, 不再自苦。在床榻上冷静了须臾, 便又将本被呵斥了去的小婢女柔声唤了回来。目光落在苦药上盯了半晌, 方伸出手去接。 “药冷了, 奴婢给您换一碗来。”小婢子颤声出言,唯恐再惹了这个被圈在此地的、喜怒无定的尊主。 “不必。”江映华清冷的回应,端过药碗后, 屏息一饮而尽。浓郁的苦涩遍布唇齿之间, 强烈的冲撞着喉头与舌尖的味蕾。若是放在往常, 她定要苦的蹙眉, 急切地寻些甜腻的点心来吃。 可今日,不知怎得,口中的苦涩,竟令她感到自在。境遇当真能改变一个人的,是这样吧…… 她被诓骗回宫好几日了, 除了如苍蝇般寸步不离围着她的随侍,倒也不曾有旁人来扰。如此,倒让江映华好过些。思及上个月的那场闹剧, 江映华笃定, 只要陛下不取她的性命, 那天牢中的颜皖知该当也无事。 眼下的情形,各自有命, 已然是令人心安的结局了。 饮下了汤药,身子却还是乏力疲惫, 似乎精气神儿都被人抽空了去。她微微抬了抬酸软麻木的双腿,心底暗道:就这般虚弱的身子,何须人看着,便是由着她跑,只怕也走不出长长宫道,撑不到宫门。 “传膳。”她淡淡的吩咐着,周遭的人皆是一片喜色,听了这话便一溜烟跑出去好几人。她得尽快好起来,恢复了体力才能与那两尊大佛周旋。如今两眼一抹黑的,凡事全靠猜,这种感觉委实太过糟糕。 江映华在广元殿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往返于太后和陛下的宫殿回报。这二人合计的清楚,为防江映华因为激动再做些出格的蠢事,她们只安静的等候着,等着她平复心神,再谋其他。 得闻此人自昏迷中转醒,又是服药又是传膳的,将自己照顾的妥帖得当,太后大条的以为,江映华终究孩子心性,冲动过、发泄过,现下该是闹够了,散了气性。 因着服药,膳食务必清淡。宫人摆了满满一桌,都是些寡淡无味的素色小菜,主食乃是混了些许羊肉糜的白粥。脾胃最容易被情绪牵动,其实江映华此刻感受不到饥饿,亦无甚食欲。 她扫了一眼吃食,说服自己勉强的舀了两勺汤羹,便觉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再没了吃东西的欲望,只得挥挥手叫人将东西撤了去。 好难,从一蹶不振中走出来,当真好难。江映华有些恼恨自己这个不争气的身体,区区一桩小事,远比不上沙场的血雨腥风,怎就这般颓废难捱了?连一碗清粥都咽不下,日后又要如何咽下任人摆布的憋闷,强颜欢笑的去和陛下周旋求情,演上一出苦情戏呢? 疲倦的困意漫上脑海,她陷落在自己的思量里,斜倚着座椅便睡了过去,眉心的沟壑犹在,眼睑下滚动的眸子不停,让人一眼便能洞穿,即便在梦里,她睡得也不甚安稳。 无人敢上前搅扰,只有两个婢子拎了个薄薄的锦被,极尽小心轻柔的搭在了她的身上。 她醒来的时辰不当不正,传膳的时辰也是在午后,一应菜色都是膳房加紧为她赶制的。她睡了许久,直到黄昏时分,太后入了殿中,着人带了好些吃食来,她才被人吵醒。 太后来此,未敢叫人通传。安静的推门入内,便瞧见江映华无力的瘫坐在靠椅上,搭着个小被子,脑袋脱力的垂下。分明是熟睡的容颜上,自带八分愁楚。“你们怎么伺候的,就让她这么睡?”太后见状不无恼火,压着嗓子斥责,“扶她去床上。” 闻言,宫人不敢违旨,几个内侍上前,战战兢兢的将人从椅子上抬起。还未走到床边,江映华便幽幽转醒,迷离的眸子半睁着,意识仍然昏昏沉沉的,算不得清醒。 “醒了?我带了些吃食来,醒醒神用一些可好?都是你幼时喜爱的菜色。”太后敏锐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声音极尽柔和。内侍将人安放在床榻上坐下,太后亦走了两步在床边落座,抬手招呼着亲随,拉了小方桌过来,摆弄着食盒。 太后和暖的语气落在江映华的耳中,却令她打了个冷战。方从不安的梦境中醒来,便见了一个装得慈爱非常的母亲,简直是莫大的惊吓。 宫人们折腾着食盒,拿出了好些吃食:精巧的水晶虾饺,桂花酥酪,红油青笋,樱桃肉,焖鱼翅,菌菇小炒,燕窝羹……江映华冷眼瞧着,自己的那点儿喜好都被人当成了拿捏的手段。难为这人还记得,菜色当真备到了江映华的心坎里。只眼下,她入目的,尽皆是一盘盘的讽刺。 太后瞧着她木讷的不言语,也不动筷,便从宫人手中接过食箸,夹了个虾饺放在碗碟中,端着递了过来,柔声道:“尝尝?母亲多年未做了,也不知还是不是从前的口味。” 闻言,江映华紧抿着的嘴角控制不住的发颤,太后亲手下厨了?瞧着碗碟中晶莹剔透的小饺子,江映华的视线渐渐模糊。她到底是抑制不住的,潜意识里总还期盼着母亲的垂爱,可这份示好未免太过功利,也太迟了些。 不愿被人瞧见她的失态,她倏的站起身来,快步离开了床榻,站在紧闭的窗前缓了好久,将呼之欲出的眼泪憋了回去,方道:“太后既病着,还是顾好圣体为要。您来此不若有话直言,臣听着就是。” 太后眼底略有须臾的失落神色,却转瞬恢复如初。她放下碗碟,亦站起身来,望着江映华的背影,幽幽道:“华儿,任性要有限度。你的身份如此,凡事都不该胡来。闹够了就过来坐下,身子养好才是最紧要的。” 良久的静默后,江映华回过身来,低眉颔首的躬身一礼,“太后若无吩咐,请您回宫。” 话说到这份上,太后强撑的柔和便尽数溃散。她面露不悦,挥手遣散了宫人,偌大的殿内只剩母女二人后,太后冷声命令:“过来坐下!莫让吾重复!” 江映华苦笑一声,温情戏码算是结束了,亦清冷回应:“太后这是动怒了?为了臣不值当的。臣已然被圈禁在此,您还有何不满意的?” 一口一个太后,直戳老母亲的肺管子。太后负手立在桌旁,强压着怒火,斥责道:“江映华,别太放肆。你御前拔刀,依律足以就地格杀。吾和皇帝纵着你,非是让你惹是生非的,你最好摆正自己的位置。再敢胡来,休怪吾不念情分!” “不念情分?如此说来,臣该叩谢太后与陛下宽慈,饶臣性命,感激涕零,再立誓为您肝脑涂地,效犬马劳了?您不若直接让陛下治我个乱臣贼子的罪,一刀杀了干净!”江映华被太后的言语激得血脉喷张,呼吸急促,脸颊憋得通红一片。 “孽障!越活越浑,十月怀胎给你的性命,是让你用来威胁君亲的,嗯?为了个下臣要死要活,诗书道理都白学了!”太后愤而拍案,震得桌上的碗碟一阵嗡鸣。 第76章 “您休要拿颜皖知说事,您和陛下缘何关我,你们比我清楚! 冠冕堂皇的谎话说多了,你们还分得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吗?您何止是给了我性命,我这一生都让您包办了去,大大小小的安排从来不会顾及我的感受。我就是个牵线傀儡,与其任由摆布,毫无自由的苟活,倒不如疯一次,好歹掌控了自己。” 江映华一个箭步上前,捡起被振落在地的碎瓷片,干脆抵在了自己的脖子间。 太后算是领教了江映华的疯癫,也设身处地的感受了那日陛下的窘迫与慌乱。这人当真是失了心智,动辄要死要活,落在太后眼里,便是恃宠而骄的撒泼犯浑耍无赖。 太后气得拂袖而去,谅人不会当真想不开抹了脖子。她行至殿外,方沉声说出殿内情形,命殿外侍卫悄声入内,夺下江映华手中的利刃。 果不其然,见人离去,江映华无力的瘫坐在地,双臂垂落,撑在地上,又不争气的呜咽起来。侍卫们在外间看着,找准时机便扑过去抢,慌乱中,江映华被瓷片划伤了手掌,好在没有大碍。 太后去而复返,对着涌入殿内的满屋子随侍道:“将殿内一应锋利的锐物都清退,棱角包裹仔细。尔等自今日起,寸步不离守着她。昭王有半分闪失,尔等的命不必留了。她若敢胡闹,绝食就给她灌下去,撒泼就给她捆起来,都听清了?” 殿内乌泱泱的随侍俯身跪地,低声称喏。太后走近被侍卫钳制着的江映华,冷声道:“好自为之,静心悔过。”说罢,丢下失望的眼神便扬长而去。 江映华忤逆太后的事自然逃不过陛下的耳目,陛下听闻始末,亦焦头烂额。太后的脾气与她如出一辙,眼下她二人见不如不见,免得局势一发不可收拾。江映华被困在深宫多时,东海使臣数次请见昭王,都被陛下驳了去,对外只说江映华病体未愈,安心静养才能在三月初三那日,顺利与世子完婚。 二月廿十大朝会上,礼部宣读了陛下批复的昭王婚仪。令众人深感意外的是,昭王的婚礼典仪非是在王府筹办,反定在了太章宫的泰和殿。 泰和殿乃是先帝和太后成婚大典的宫殿,亦是当年先太子纳太子妃的成婚之处。散朝后,一应文臣交头接耳的揣测,不知陛下此举,到底有何深意。 三月初三的正午,两月未曾谋面的陛下驾临广元殿。踏入殿内便瞧见了形销骨立,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呆坐殿内的江映华。她当真是无所顾忌,即便听得见通传,也未曾挪动身子和视线分毫,整个人宛若丢了魂儿。 陛下身后的宫人端了大婚的吉服头面上前,陛下柔声道:“华儿,前些时日婚仪的事已命人知会了你。今儿是正日子,随人更衣去吧。一生只此一次的大婚,打起精神来。” 江映华恍若未闻,目光呆愣,双眼无神,一动不动。 陛下耐着性子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复又开口:“你听话成了亲,朕赐你一个恩典,条件你提可好?” 江映华心底腹诽,陛下与太后当真是心意相通的母女,连套路都是如出一辙,毫无新鲜感。她漠然的坐着,毫无波澜。大半个月的光阴过去,她已经许久不曾说过话了。确切来说,自太后离去,她就已然这般,由着宫人作践了。心里曾萌生出的可怜的求生欲念和斗志,被太后三言两语击溃,徒留怆然。 陛下干脆扯了把椅子坐下,今日唯一的要紧事,便是让江映华老老实实的完婚。东海王和王后都已入宫,两国使臣俱在,事涉两国颜面,断无转圜的余地。 沙漏簌簌,一晃便是半个时辰,小宫人捧着厚重吉服的手已然酸的不行。陛下的耐性也所剩无几。她给自己斟了杯茶,语气很轻的缓缓出言:“你的命丢不了,大婚也躲不过,颜皖知未必活得成,耗着吧。” 说罢此语,陛下以余光瞥向她,她如木头般的神色竟无半分异样。想来是料下的不够猛烈。陛下敛眸品茶,过了半晌,方朝着近侍幽幽吩咐: “昭王磨蹭一刻,就剁颜皖知两根手指;若到了时辰不动,将人缢死算完。现在就去传旨,命天牢的人照做。” 内侍领命,匆匆出了大殿。见人当真走了,江映华心底慌乱不已,喉头仿佛缀了另一颗心,惴惴难安。心底的波涛再压不下去,她终于认命,沙哑着嗓音服了软:“我嫁,嫁就是了…更衣。” 气息虚浮的飘渺音色传入陛下的耳中,江镜澈唇角微勾了些许,很快便被茶盏挡住。其实她心底甚是苦涩,九五至尊也好,血脉至亲也罢,竟不如颜皖知一个外臣在江映华心里的份量。 吉服繁复,凤冠沉重。这衣服的身量是按照先前的尺寸赶制的,穿在瘦削了一圈的江映华身上,有些撑不起来了。被汤羹吊着命的小人,面无血色,宫人们涂脂抹粉的修了好久,才让她瞧上去有了些许人气。紧抿的唇角更是被婢子以口脂强行提拉了些许,好显得不那么严肃。 从始至终,江映华未望向镜中一眼。被逼无奈的嫁娶,无有心上人在旁,美丑悲喜皆是虚妄。她并未观瞧一眼,自也无心察觉身着的礼服上多出的纹样。宫人搀扶着她走出来,陛下起身凝望了许久,这一身打扮甚好,只江映华的神色少了些欣喜,算是遗憾。 宫人递上了玉圭,江映华随手接过,掌心摩挲着玉圭的纹路,淡淡请求:“陛下方才的承诺,可还作数?” 陛下见人主动开了口,赶紧回应,“自然,君无戏言。” “今日奉旨完婚,臣记得国朝礼法,亲王成婚,可酌情施恩。臣斗胆,恳求陛下天恩大赦,福佑臣民,日后陛下有命,臣无有不从。”江映华屈膝在地,话音恳切。 江映华求一大赦天下,陛下自然听得出,她这是为颜皖知在求。若颁了这道旨意,颜皖知便是无罪之人,可以自由的行走世间。 陛下思量须臾,将人从地上扶起,用力将人拉过,附耳在旁,气音轻吐:“你顺利完婚,不生事端,朕便应你,保她安然无恙,远走高飞。” 江映华强扯出一抹笑意,拂去陛下的手,决绝的走去了泰和殿。殿外百官整肃,礼乐昭昭,彩旗纷扬,当真是一派祥和喜乐。 不远处丹陛下,赢枫一身冕服旒冠立在那儿等候,礼部郎官见江映华走近,便入殿奏请。黄昏时分,二人在典礼官的援引下,毫无错漏的走完了仪式规程,江映华复又被送回了广元殿歇下。 回殿的宫道上,张灯结彩。江映华隐隐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布谷,咕咕咕;布谷,咕咕咕……”无神的眼底升起一丝希望,忽而她喃喃的开口,却是在学布谷鸟的声音:“咕咕…咕咕咕……” 身侧的宫人大惊,生怕昭王被逼迫过紧,失了心智。好在这人叫了两声便安静了下来,让她们长舒了一口气。 第63章 霸气休夫 三月春光正好, 绒絮纷飞,落英灵秀,月色熹微, 入夜的风儿柔暖。 江映华再入殿中, 红绸惹眼, 不胜烦燥, 就连床榻上也被铺满了红枣、栗子…… 她近乎疯癫的将锦被丢在了地上, 拂乱了一席锦绣,丁零当啷的谷物滚落满地,让喜婆大惊失色。在宫里操持喜事半辈子, 哪儿见过新娘子大闹自己婚房的。本是为讨个吉利的好彩头, 就这么被她糟蹋了。 扯乱了床榻, 江映华抬手去够头上沉重不堪的凤冠, 一把抻出了长簪,将缀满宝石的凤冠狠厉的砸在了地上,乌发瞬间垂落。婢女们俯伏一地,颤声劝阻,求她莫再胡闹。 江映华冷笑一声, “给我更衣,把这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扔出去。” “殿下,驸马尚未归来, 现下更衣不合规矩。”一个胆子大的内侍颤声回应。 江映华的脸上笑意深沉, 却透着诡异, 以手中长簪挑起那小黄门的脸颊,冷声问:“你方才叫那人什么?” 小黄门对上江映华阴鸷的神色, 不由得瑟索了身子,思量半晌方出言:“是……世子殿下。” “记住了, 本王没有驸马,这辈子都没有。”江映华三分笑意透着七分危险的告诫,复又吩咐:“更衣。” 无人再敢多嘴,婢女们替人将礼服换下,小内侍们将屋内的红绸和龙凤红烛都取下,却不敢贸然拿到殿外,只藏在了外间的角落。连日来,江映华只留在内间寝殿,该是不会踏入外间半步。 更衣沐浴后,江映华独坐桌前,“取酒来。”闻言,身旁的人互相对了眼神,却不敢从命。江映华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让你们看着我,无非是怕我死在大婚前。如今典礼已成,怕甚?只管取酒就是。” “殿下,今日喜庆,您切莫再说忌讳。”听得江映华毫不避讳的谈论生死,一众随侍赶忙跪地拦阻。这阖宫上下,今日处处留神,无人敢给昭王的婚礼招惹晦气,她自己倒是满不在乎。 “都滚出去,我今夜要一醉方休,不会寻了短见。你们无需唠叨,外头呆着去。”江映华抬手指了指外间,冷声吩咐。 第77章 随侍面面相觑,今夜为了颜面,院子里的侍卫都裁撤了好些。眼下昭王又赶他们出去,若有了风险,该当如何? “本王的把柄攥在陛下手里,岂敢胡来?出去吧。”江映华清楚他们的心思,便缓了语气。听她如此说,这些人也就放下心来,退到了殿外守着,竖着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一刻不敢懈怠。 不多时,有人取了酒盏回来。江映华自斟自饮,半壶酒下肚,有人来通传,说是陛下身边的近侍来通禀消息。江映华遣人唤了他入内,那人交给了江映华一封手书,道: “陛下已派人去天牢传旨,今夜过了子时,颜皖知便是自由身。殿下手中的,乃是陛下予您的承诺,劳您收好。” 来人看着江映华一袭水蓝色纱衣在身,长发披散在肩头,一人品酒的模样,眸中生出些许狐疑。江映华冷眼睨了他无礼的视线,冷声道:“下去。” 近侍离去,殿门开合间,一个小婢子入内,送进来一盒子糕点。江映华挥挥手让人离去,端详着不合时宜的点心,飞快地将其尽数掰开,果在一糕饼内瞧见了一个细小的纸条:“青云。” “青云…”江映华喃喃的念叨着,忽而想起,这半个多月来,近身伺候自己的,确有一人被旁人唤作“青云姐姐。”她将纸条扔进了杯盏,随着酒水一饮而尽,故作醉酒的唤道:“来人!” 一众随侍蜂拥而至,江映华虚离的眼神扫过,对着脑海中的印象,只点了一个婢女,“你,对,就是你,过来,陪我喝酒。” 那人上前,被江映华一把扯在凳子上,举杯便灌。旁人赶紧退了出去,这等福分,还是没有的好。见人走远,江映华收了醉态,沉着嗓子道:“藏得够深。” 青云倏的跪地:“主子恕罪。” “可能递消息出去?”江映华将人扶起,眸中满是殷切的期盼。 “婢子有路子传讯,但得出了广元殿才成。”青云恭谨回应。 “好办,我将你灌醉了,让人抬着你去太医署。子夜后,命人悉数出动,沿途护佑天牢释放的颜皖知,不管天涯海角,护她如护我,这是死令。”江映华幽幽吩咐,仰首灌了自己一杯酒水。 “主子,影卫为您而设,只为护您而存在,怎可弃您于深宫?”青云甚是为难,不肯从命。 “既听命于我,照做就是。承诺先帝的,不止有你们,还有今上。我暂且无性命之忧,放心。”江映华手中捏着那封陛下送来的手书,眸色怅然。 不多时,青云便被灌得一身酒水,脸上还添了几道鲜红的巴掌印。外头的人惺惺相惜,替姐妹可怜,着侍卫将人送了出去。 此间事了,江映华径自找来纸笔,挥毫泼墨,顷刻间成书一封,咬破手指,在上头按了个指印。待墨迹干涸,她捏着纸走去了床榻上,等候赢枫前来。 临近子时,醉醺醺的赢枫才由喜婆领着入了房间。一身礼服尚未换下,瞧着甚是疲累。江映华瞥了他一眼,径直走到小婢子端着的合卺酒前,抬手将壶中酒一饮而尽,柔声道: “嬷嬷出去,这儿没你的事了,本王教教世子规矩。” 赢枫已然领教过江映华拦路退亲的猖狂,她今日这般做派完全在意料之中,是以他默然不曾言语,只看好戏一样的瞧着江映华凌厉的眸光凝视着喜婆,将人盯得发毛,战战兢兢退了出去。 “入我大楚,你满意了?”江映华话音清冷,与人相距不过一步远,森冷的目光却生生拉开了二人的距离,仿佛远隔天涯。 “谢殿下成全。”赢枫拱手一礼,倒是不卑不亢,复又迎上了江映华审视的目光。 江映华冷笑一声,“你记着,我与你只是逢场作戏。我明白告诉你,我心悦的乃是女子,你忍得了得忍,忍不了我杀了你,你做鬼也得忍。” 说罢,她扯过赢枫的手指,拿过酒壶的口沿奋力一戳,直将赢枫葱白般的指腹戳破一个巨大的豁口。她满意的笑笑,不顾赢枫吃痛的闷哼,按着人的血印便落在了纸上。 赢枫缩回手错愕的瞧着眼前人,长得不赖,内里却是个疯子。江映华将一纸手书丢在了赢枫怀中,道: “你我今日礼成,我亦今日休弃了你,是以你我之间并无半点夫妻名分。你想留在大楚,担着大楚驸马的名头,我成全你,但你摆正自己的位置,不然本王不介意杀了你。” 赢枫接过所谓的休书看了一眼,措辞强横,无礼至极,冷声询问:“昭王不怕我找陛下告状?” 江映华闻言哂笑:“你大可去试试?若觉得不过瘾,这就去如何?我带你去,最好大张旗鼓地闹上一通。不知你那父王母后可还挂得住老脸?” 赢枫愤然的将休书揉成一团,却也没胆子扔了去。手上的钝痛犹在,他有些怕了这个疯癫的女人。 “你就在这待到子时,时辰一过,老老实实滚出去,日后再别出现在我眼前。”江映华缓缓踱步到殿门前守着,余光瞥见门边的红绸子,气不打一处来。 赢枫垂眸,默然不语。江映华说得不错,他来此,只为顺理成章的成为楚国的姻亲,解了东海内政的危局。而江映华无意于他,反倒有利于他藏身,倒也省去了之前心惊胆战苦思日久的诸多烦忧,两不相扰,隐秘便不会为人所知。只这女人行事令赢枫深感错愕,活了二十余年,如此疯癫蛮横的女子,他实在是闻所未闻。 眼见时近子夜,赢枫清了清嗓子,疑惑出言:“殿下,明日要给太后和陛下请安的,即便做戏,您也得在场吧。” “我不去。”江映华毫不犹豫地冷声回应。 一句话噎得赢枫不知如何回应。这昭王在楚宫到底是个怎样的地位,连太后和陛下都敢不放在眼里么?大婚时昭王的服章远胜一般的亲王公主,已然令赢枫生疑。眼下这人如此霸气的回应,更是让人深感费解。 最要紧的,成婚后二人本该回昭王府居住,可今夜陛下却命人知会赢枫,宫中备好了殿宇,日后这人就留宿大内。赢枫本以为是陛下不放心他这个外来的女婿,如今想来,怕不是为了这个不省心的妹妹,他赢枫不过是个吃了挂落的。 夜半更声已过,江映华直接赶人:“滚吧。”说完头也不回的朝着寝殿走去,倒头便睡。 赢枫自叹命苦,摇了摇头,将受伤的手指往衣袖间缩了缩,开门走了出去。 * 子夜天牢内,陛下再次亲临。被关了三个月的颜皖知曾因着伤势大病了一场,如今亦是气息虚浮,脸颊尖瘦的不成样子。 陛下命人开了锁,径自走入牢中。颜皖知听得响动,艰难的爬起身来,见着来人,倒身便拜了下去。因咽喉肿胀,倒也未敢出声。 “今日华儿成婚了,你的心思可断彻底了?”陛下立在她身旁,话音听不出情绪。 颜皖知的大脑飞速的旋转着,思量着该如何回应,才能让陛下满意。她的心思若是断了,这三个月便也撑不过去,可此时说不得实话。良久,她哑着嗓子艰难开口: “臣从不敢肖想,是臣糊涂,险些害了殿下。臣该恭贺陛下,恭贺殿下。” 陛下垂眸睨了她一眼,单薄的囚服下隐隐看得见脊椎骨的痕迹,这苦头该是吃的够够的,“先前说情难自已,今日又成了一时糊涂。可怜华儿为你,不惜放下傲气求朕大赦天下,朕替华儿不值。” 闻听此言,颜皖知身子微微发颤,嘴巴动了动,却极力克制着没敢说话。她怕一开口浓重的鼻音出卖了她的本心,陛下轻飘飘的一句江映华弃了傲气,落在颜皖知的耳朵里,她便能猜得出,这人受了怎样难忍的磋磨,该是怎样的绝望,才会软了性子去服软讨好,卖乖求饶。 “给你两个选择,一如华儿所求,放你自由,此生不得入京半步,远离朝堂做个平头百姓;二,奉朕密旨,赴南疆继任秘司督察使,隐姓埋名不得擅自与京中联系,无诏不得返京。你选哪个?”陛下听得出她愈发粗重的喘息声,未再耽搁,直接挑明了来意。 颜皖知听罢此语,伴君多年的直觉告诉她,陛下到现下还在试探,而无论自己作何选择,身在陛下手掌心的江映华,大抵都听不到真实的反馈。是以她毫不犹豫地起身,十分笃定地说出了自己的决断。 陛下听后,只将手中旨意递给了她,便离了天牢。 * 翌日,做了赘婿寄人篱下的赢枫,分外乖觉的收拾齐整往太后宫里去。入内时,自家父母亦在,瞧见孩子一人来而未见新妇,难免面露愁容,心疼起孩子日后的处境来。 赢枫倒是规矩懂事,替江映华遮掩,只道是她大病初愈,身子不爽利,不宜见风,这才让他代问尊长安好。 太后自是心知肚明,也无意戳破,左右两国盟约已成,即便江映华不肯配合,赢枫总归是太后的亲外甥,如今亲上加亲,荣养在宫中就是。 东海王后在问安后借故离去,追上了赢枫,慌乱的拉着人到了偏僻处询问:“枫儿,可教人发现了什么?日后若是出了闪失,这便是欺君大罪,叫母亲如何放得下心留你在此?” 第78章 “孃,你且放心吧,昭王无意于我,对儿来说是莫大的好事。如今儿顺利完婚,父亲的王位传给了儿,东海免了内乱,儿也算是无愧于心,无愧您的多年苦撑了。”赢枫紧紧握着王后的手,出言开解。 王后敏锐的觉察到了赢枫手上的伤口,不无担忧的问道:“如何伤了?手是第二张颜面,怎这般不小心,疼不疼?” 赢枫慌乱的收回了手,藏在衣袖间,敷衍道: “儿昨夜酒饮了太多,不小心划伤的,不碍事。” “那昭王表妹,可好相处?你还是与她亲近些,走得近了到底是身边人,若有朝一日瞒不住,她或能替你说句话,求个情。”王后不依不饶的追问。 “哎呀,孃别再说了,这宫里处处耳目,您再问儿才真的瞒无可瞒了。”赢枫扯了扯王后的衣袖,压着嗓子嗔道。 “罢了,不说了。到底算是亲戚,楚帝也得顾及颜面,是孃多虑了,明日我和你父亲便回去了,切切照顾好自己。”王后垂眸,说着说着险些落下泪来。 赢枫亦然心中苦涩,若非为了护母亲周全,为了东海大权不旁落到那个庶出的废物弟弟手上,他何苦将自己千里迢迢送来楚宫,看尽昭王的脸色。 “您放心,只管爱惜玉体,万勿忧思。儿有分寸的,若有难处,自会去信。”赢枫柔声劝慰着母亲,眸光闪烁的避开了视线。 广元殿内,许久不曾碰过酒水的江映华睡得酣畅,时近正午才幽幽转醒。甫一起身,便瞧见外间的一抹描龙绘凤的裙摆,眉目陡然一凛。 听得响动,江镜澈施施然抬步入了里间,眉眼间难掩疲态,幽幽道:“昭王昨日的承诺,可是忘了?” 江映华不明所以,起身下榻,躬身一礼道:“陛下何意?臣依言完婚,并未胡来。” 陛下冷笑一声,“昨夜将人赶了出去,今日晾着东海王和王后,你还能再放肆些么?” “陛下想臣如何?”江映华冷漠的反问,语气疏离,连起码的恭顺都没有了。 陛下冷眼瞧着眼前人,不知从何时起,她发觉自己看不透这个幼妹了。 “颜皖知朕已经依言放了,你也该疯够了。”她愤然拂袖落座,语气甚是不满。 第64章 扑朔迷离 三月的扶光中少不得芳菲氤氲, 沁人心脾的气息不由分说地冲进鼻腔,于惬意小儿女自是百般香甜惹人醉,于热血盈头之人, 只怕比噬魂的药烟更让人失神。 江映华大梦方醒, 那人已经多日不曾入梦来。眼前见不得, 连梦里都是奢望。 瞧着坐在雕花矮榻上, 明显带着怒容的陛下, 江映华只觉得可笑。她如今被困一方庭院,人不人鬼不鬼的,处处受人掣肘威胁, 竟还惹了人不快。人的贪念啊, 当真永远不知满足。 她的话音前所未有的冷冽, 只当眼前人是个与她漠然不相干的外人, 别开了视线,侧身对着窗子,幽幽道: “臣自是疯够了。往后余生,便甘做您的手中棋,笼中雀, 由您摆布,绝无二话。陛下合该满意了。” 话音轻飘飘的,散去了许久, 屋中只余外间的早莺千回百转的歌喉, 入了耳朵, 令陛下觉得甚是讽刺。江映华一脸满不在乎的,陛下回不回应, 如何回应她全然不在乎了。 而坐在榻前的陛下,袖中的手紧紧的握成了拳头, 骨节分明,青筋崩起,对江映华话里话外这副行尸走肉的敷衍态度失望至极。她忽而想起,太后说留她一空壳无用,只如今,这空壳儿分明是气人的一把好手。 “朕在与你好生说话。”陛下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挥手令一众随侍退去殿外,话音极尽沉稳轻柔,希求这人能改改态度,弃了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嘴脸。 “臣并未觉得有何处不妥,亦是在同您好生回话。臣说过,事事如您所愿。您觉得臣不合意,只管遣了人将臣修理合意即可。御园中的生灵,都是任人修理的,臣不该例外。”江映华眸色淡淡的,话音无波澜,仔细看去,她半转回的视线里涔着一丝阴森的冷笑。 “你未免猖狂的早了些,再如此阴阳怪调,朕不介意将颜皖知抓回来。”陛下凤眸半觑,看向她的目光透着危险。 “随您。臣不似您,出尔反尔也有底气,臣倒是一诺千金的脾气。她颜皖知出事,臣自去忘川追她。生离的苦难捱,臣正想问问她,当初缘何胡来,落得今时这般惨淡结局呢。若真有苦难言,亡命鸳鸯可也是一段佳话,惊天地泣鬼神呢。” 江映华索性连半张侧脸也不肯给了,只看着院外的玉堂春,脸上竟带着妖冶的笑,说话时云淡风轻的,当真心无挂碍一般。 她说得轻巧,可掌心里分明涔着津津汗渍。她只是想让陛下割舍了颜皖知这个活靶子,不然日后时时处处的提及,总要令江映华步履维艰,胆战心惊。饶是绝大多数从未谋面,从未唤醒的影卫都被她指了出去,她的心神也难有半刻安然。 这话伴着那一声轻蔑地哂笑,落在陛下的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滋味。她只觉得太阳穴一突一突的,自问鼎九五以来,还无人令她这般恼怒过。 她拖着本就疲乏的身子来此,被江映华怼了数遍,再大的耐性也被生耗了去。听见那上扬挑衅的尾音里所谓的“亡命鸳鸯”的混账说辞,陛下顿觉眩晕,喉头隐隐泛起一股子咸腥来。 她不能在此雷霆大发,被圈禁日久的江映华身体虚浮,受不得捶楚磋磨。是以她迅速起身,本要拂袖而去,孰料胸腔一阵翻涌,竟呕出一口血来,喷在了一身绀紫色的燕居服上,点点殷红漫过了衣襟上的如意云纹,很是惹眼。 陛下自己亦是心惊,她的身子已经连一句气话都禁不住了么,竟当真被这人气得吐血。 来不及多思,一片漆黑席卷眼前,她慌乱的抬手想寻个倚仗,却打翻了榻前小几上的茶盏,“哐当…”,继而便是茶盏碎在地上的清脆,和人应声倒地的闷响交织。 听到茶盏碎裂的声音,江映华一抹笑意僵持在脸上,只当那人装不下去,要龙颜大怒了。可紧随其后的那个声响,倒令她纳闷儿,太闷了,太重了。她诧异的冷眼回眸,在扫见地上一袭晶紫锦绣旁的点点红光之时,错愕的瞪大了眼睛,嘴角半张,傻在了原地。 脑子嗡的一声,连呼吸都停滞了去。她好似被人抽了魂儿,踉跄着跑了过去,一双手颤巍巍的,却连碰都不敢,喃喃的唤了声:“陛下…,陛…下” 倒地的人毫无反应,江映华彻底慌了心神,拨开那人宽大的广袖,伸手将人揽在了怀里,方看清了陛下嘴角的血迹,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茫然的大吼:“来人!御医,传御医!” 外间的随侍听见一声怒吼,吓得一个机灵,快步入殿,看见瘫坐在地的江映华怀里揽着的,不省人事的陛下,登时吓软了腿。好在尚有胆子大的,撒丫子一路狂奔,去了太医署请人。 江映华抬袖胡乱的抹着陛下脸上的血痕,她想不明白,如何一句话出去,就变成了现下这般模样。到底是血脉至亲,她的初心从不在此。混乱的呼吸节奏昭示着她的慌乱,冰凉的指尖落在陛下的倦容上,不觉间眼角已然滚落了一滴泪痕。 比御医来的更早的,是得了黄门消息后心急如焚的太后。怜她一把年岁一路气喘吁吁的赶来,入殿便瞧见呆愣的江映华满脸清泪的搂着陛下,将人攥的紧紧的,痴痴的盯着。那群吓傻了的宫人都匍匐在地,竟无一人上前,将昏迷的陛下安放到床榻上。 “把昭王押送掖庭狱,听候发落。”太后的声音寒意刺骨,得了命令的侍卫上前搀走了江映华,太后身边的随侍就赶紧将陛下扶去了床榻上。 江映华人还懵着,被人架着往何处走,她全然不在乎。满脑子里都是陛下衣襟前那一大片喷溅的血迹。她茫然,自问说出的话算不得狠厉,那人先前的语气也并不激动,二人过招多年,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忧心忡忡的太后命人严防死守,免得这等消息传了出去,广元殿阖宫上下都被禁卫看了起来。 御医来后,只道是急火攻心,看着骇人,却也无有大碍。只陛下脉象到底虚弱,近日务必静养,不可再劳神忧思。针灸过后,陛下幽幽转醒,便见太后满是担忧的守在床头。 她扫视着周遭的陈设,知晓自己还在广元殿,便赶紧挣扎起身,问着太后:“华儿呢?” 太后伸手扶着她,嗔怪道:“起这么急作甚?躺下歇着,你放心,此间消息封锁了,等你好些再回承明殿。江映华这个逆子,我替你处置了就是。” “怪不得她,母亲,让华儿来见我吧。她的心若冷透了,就悟不回了。”陛下知晓,若太后动怒,便是公事公论,自是她这个帝王为要,江映华大抵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见陛下说得恳切,太后亦然无奈,吩咐近侍道:“将人提来。”随侍领命出去,她又转头道:“我在此处盯着,你切切不可再恼了心神。她若听劝便罢,若一味胡来,不顾体统礼法,你先前的打算,我第一个不答应。顽劣不堪,废了她流放边地了事。” 第79章 也就一刻的功夫,被扔进掖庭狱的江映华又被拎了回来。她木讷的跟着宫人入内,小心翼翼地抬眼,便瞧见了半倚在床前,已然转醒的陛下,还有一旁脸色乌青的,负手而立怒视着她的太后。 醒了便好。江映华如是想着,怯怯的未敢再上前。太后身边的老嬷嬷给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尽快过去。她蜷曲的手指捏着裙摆,水蓝色的衣袖上还沾染了些许血迹,挣扎了许久,才抬起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缓缓走到了榻前,屈膝跪地,垂眸不语。 闯了祸的孩子,大抵都是这般模样。已然二十有四的江映华也不能免俗,毕竟被她气得背过了气的,乃是一朝君王。若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她便成了举国上下唾骂、臭名长留史书的千古罪人,这个罪名太重,她担不起。 陛下瞥见她衣袖上的红痕,便知晓她良心未泯,还是在意她这个亲姐姐的。见人默然,便柔声发问:“吓着了?” 江映华的头垂的很低,怂怂的未敢言语。早先的戾气消失的无影无踪。陛下招了招手,又道:“过来些,和你聊聊。” 江映华踟蹰间,太后沉声斥道:“听不见?磨蹭什么!” 话音未落,江映华赶紧膝行几步,到了榻前。这般乖巧,倒是许久不曾见过了。陛下抬眼和太后对了个视线,伸手勾起江映华低垂的脸颊,端详须臾道: “眼眶都红了,到底是念着朕的。就非要句句话带着刺儿,将自己的性命视如草芥的气人,你心里才好过?若朕有个三长两短,你真能快活?” 这话说的,倒显得是先前是江映华莫名奇妙的耍疯了。只眼下,她不敢再反驳一句,方才当真叫人惶然难安。她默然地摇了摇脑袋,逃离桎梏,挪开了自己的视线。 “世子论容貌、出身、才情,都是难寻的佳人,你当真不肯试着与人相处一二?朕记得你和颜皖知初见,很是厌恶她的。多年留在北境,你身边少人,依恋她也是难免,可那当真是两人间的深情么?你年岁是不小了,可生活单调,如何通晓情爱?”陛下将人拉起来,按坐在了床边,温声软语的,试图借机让江映华应承下来。 江映华腹诽,我不通情爱,那你便懂了?半生未嫁,何苦这般威逼利诱。既是佳人,怎不收去后宫,偏要拆了她的情爱,作践她在意的心上人。 她嘴角动了动,余光瞥见了上首传来的,太后凌厉的寒芒。一瞬间,她似是懂了,一红脸一白脸,今日这关实在难过,毕竟陛下吐血是真,容不得她再放肆撒野的回嘴了。 “臣,去找赢枫,晚间东海王饯行宴,与他…同往。”江映华极不情愿的作了承诺,“陛下恕罪,臣,臣不敢胡闹了,您好生静养,臣这就去偏殿唤人更衣梳洗,可好?” 陛下敛眸,眼底的情绪令人看不真切,只淡淡道:“去吧。” 江映华眼底的挣扎,话音中的勉强,根本不曾逃过江镜澈狡黠的视线。但这人能因着自己身体之故,让步至此,便让她了然,江映华终究是重情念旧的,对颜皖知如此,对这些血脉至亲更是如此,骨子里的东西,最是难改。 江映华收拾停当,一身朱红色云锦华服衬得气色尚可。她心中憋闷,脚步走得极快,问了宫人赢枫的宫殿所在,便急切地赶了过去,将身后的随侍甩了半条街远。 赢枫的院中人都是陛下从内侍省和掖庭司调拨的,但掌事的大太监,却是东海来的。江映华一人步履生风来此的时候,那人错愕须臾,他并未见过昭王真容。只觉得这人霸气侧漏,目空一切的直奔正殿,侍卫纷纷见礼,便猜到一二。 他匆忙追了过去,想拦阻后去通传自家主子,“可是昭王殿……” 话未说完,江映华剜了他一记眼刀,闪身便愤然推门入殿。只一刹那,正在屏风后更衣的赢枫和贴身婢子大惊失色。江映华瞧见眼前景象,亦怔愣当场,惊得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慌乱间,赢枫勒紧胸腹的长条布帛散落一地,她慌乱的扯过衣衫遮蔽身体,婢女早已吓得战战兢兢。倒是江映华今日受够了惊吓,回神快些,赶紧转身合拢了被自己踢开的殿门,下了门闩,冷着脸又走了回来,抬脚近前,一把扯去了赢枫的遮羞布。 “欺君之罪,世子可知是何下场?” 第65章 逢场作戏 时近酉初, 大殿内未曾掌灯,门窗紧闭下的光线未免有些暗沉。 三月初的天气算不得和暖,被人撞破的赢枫丢了魂一般的瑟缩在屏风后面, 阵阵凉意穿透心间, 满目惊惶的盯着对面脸色飘忽的江映华, 看着她嘴角那一抹瘆人的笑, 顿觉浑身不自在。 江映华瞧着她的窘迫, 没来由的竟有些欢喜,这所谓的驸马,原是个女子。东海王唯一的宝贝嫡子, 闹了半天是个假的。怪不得人称“玉面佛”, 生的透着一股子婉约秀气。 见江映华闭门落锁一气呵成, 赢枫隐隐觉得, 这事有谈判的余地。只是江映华蛮横的扯了她的衣裳,委实令她羞愤不已,思及昨晚这人所言,倾慕女子的磨镜之好,反教她彻底慌了神儿, 眉眼中满是抗拒。 “世子,表…姐?不说句话么?”江映华一脸玩味的拎着那抹胸,甚是挑衅的挥了挥。 “先把衣服还给我, 成吗?”赢枫羞的满脸通红, 这人当真疯疯癫癫, 毫无礼数可言,与外间传闻的出入大了去了。 “这是害臊了, 觉得丢人了?可惜了,本王从不怕丢人, 也不大在意名声颜面。要不要本王与你讲讲,我那长姐,是如何惩治欺君之人的?”江映华随手将那遮羞布扔在了地上,慢悠悠的晃荡着身子,语气亦徐徐不促。 赢枫飞速的捡起,胡乱的裹了裹,踉跄着自己跑去拿方才宫人送来的礼衣,手忙脚乱的披了外衣,深吸一口气道: “殿下,我知道,你因那心上人对我颇有成见。此事我诓骗令慈和陛下,与你成婚,是我有罪在先。但我确有难言苦衷,如今尘埃落定,昭告天下,事涉两国体面,你先听我解释,再做决断如何?” “呵,谁还没点儿苦衷了,你苦我便要听你叽歪?削尖了脑袋往楚宫钻,进来之前就该想清楚后果。想说可以,跪下求我,我或许能听上两句。”江映华冷冽的眸光凝视着赢枫,她最烦骗子,一个两个的,身边人却都在骗她。 赢枫闻言,抿了抿唇,交握的双手紧了紧,转头看向自己的婢子,道:“你去外头,守好门。” 婢女警觉地盯着江映华,生怕这个疯子伤了自家主子,还是赢枫再三催促下,她才跑了出去。 见人走了,大殿内只剩二人。赢枫垂眸,眉目一凛,当真就双膝点地,跪了下去。江映华是有些意外的,好歹是一国储君,又年长自己许多,怎就这般听话,全然弃了尊严? 她赶紧避开了身子,别过了视线。本是耍弄赢枫,她倒是先挂不住脸了。 “殿下,我的身份于您该是件好事。昨夜的休书我认,我们有名无实,各取所需的做个交易可好?您不亏的。我在楚廷,东海便是您的。父王不知我女儿身,若捅了出去,我和母亲活不成。若我的庶弟即位,东海必反,于大楚海疆百害无一利。” 赢枫的话音有些发颤,她到底是拿捏不准昭王的心思。她在东海也查过,江映华杀伐尚算果决,能得楚帝倚重,绝非表面的疯癫顽劣。 “说下去。”江映华倒是有了兴趣,女儿和母亲瞒着父亲,算计着自家的王位,小三十年如履薄冰,也是个人才。 “联姻楚国,是我与父亲谈妥的禅位条件。东海本是大楚属国,却常被倭寇侵扰。庶弟弄权,难堪大任,我冒险前来,实属无奈。我母与太后姊妹至亲,两国成一国,东海税赋国财尚可一观,可为大楚锦上添花,互为藩屏。 若殿下容我在此,我愿为您鞍前马后,便是举东海之力护您心上人,亦无不可。”赢枫说得恳切,一双眸子期期艾艾地望着江映华的背影,心博的极快。 江映华垂眸思量,赢枫见状,便又补充道: “殿下,即便东海内政您不在乎,日后兴兵或也能吞并东海,可眼下我与母亲自然亲近大楚,现成的资源人脉都可拱手予您,总好过日后重整河山,劳民伤财。您可以不顾惜颜面,陛下和太后,大楚子民的颜面您也不思量么?” 江映华冷笑,转回身来:“赢枫,你心急了。若不拿最后一句威胁,我或许心软就应了你。我最恨威胁,你自找的。衣服穿好,今夜宫宴不让你难堪,至于我几时说出去,看你的表现。” 闻听此言,赢枫悬着的心暂且落回了肚子,虽说话里暗含威慑,到底不至于今夜就被拆穿。她站起身来,抱着衣衫往里走去,伸手拉下了帷幔,折腾了许久,方自己穿好了复杂的,里三层外三层的礼衣,走了出来,拱手道:“谢殿下成全。” 如此大事,江映华自己做不得主。她本心不愿说出去,这般于她是好事,但赢枫的动机究竟为何,未查明之前,她也不敢轻易冒险。 第80章 二人一道出了大殿,往宫宴所在而去。一众随侍不明所以,只当是二人琴瑟和鸣,小夫妻新婚燕尔,相处融洽。 江映华和赢枫耽搁了许久,宴席已开。太后和东海王、王后尽皆落座。陛下的主位空悬,想是身子还不爽利。江映华现身,令东海的两个长辈面露喜色,总算是全了他们的颜面。 江映华入内,抬眸瞄了一眼,躬身见礼:“华儿与太后见礼,与姨母,姨丈见礼,恭请金安,长乐无极。”身后的赢枫有些恍惚,这人对太后不称母亲,对自家父母,却从太后处论,话里话外的,都是弯弯绕。 东海王亦然不大满意她这称呼,不经意间就让他矮了一头,但碍于面子,也不好多言。江映华甚是讨巧,补充道: “几位尊长恕罪,华儿前些时日身体抱恙,礼数未能周全,今日略备薄礼,聊表歉意,望尊长海涵。晚间家宴,华儿自罚三杯,权当赔罪。” 太后在上首听着,对江映华卖乖的表现倒也算是满意,便顺势道:“这孩子被娇纵的不成样子,日后吾当严加规束,自不会让枫儿在此受半点委屈。” 如此一来,算是堵上了东海王的嘴,除了说些场面上的溢美之词,也不敢挑人的短处。正寒暄着,陛下姗姗来迟,人未至,音先到,“朕来迟了,庶务缠身,罪过罪过。” 江映华余光偷偷瞄了一眼,陛下施了浓重的粉黛遮掩,丝毫看不出午后面容憔悴的模样。 一夜笙歌舞乐,觥筹交错,饶是被关久了的江映华都有些应付不来,上首的人却撑到了最后。翌日东海一行人离宫归家,江映华老老实实的相送,全了礼数。她想藉此表现一番,顺着台阶下,让陛下解了她的禁,方可图日后之事。 明眼人自瞧得出,之前疯闹的失了心智一般,眼下变得正经矜持,绝非是被陛下吐血震慑所致,定然有所图谋。难得她老实,陛下和太后都不曾揭穿,老狐狸们坐等下文,江映华心急便会自己跳出来。 又过了一日,被江映华设计磋磨一番送出广元殿的青云归来,江映华迫不及待地将其余的人遣了出去,只留她一人,问道:“如何?颜皖知去了哪儿?” 青云低声回应:“婢子昨夜得了传讯,她一路南行,陛下赠了两个随员予她,我们的人未敢近前,眼下人已然到了湖州地界,并无异样。” 江映华闻言,自是料到了陛下不会轻易放她自由,但这般消息已然很好了,“着人盯着,方便的时候就给我递个消息来。不必刻意去接近她,也不必告诉她我的安排,只护她周全就好。” “是,属下明白。”青云拱手称是,“主子您呢,她暂无危险,您该为自己打算了。禁宫中尚有十余人手,但凭主子差遣。” 江映华闻言,眸光微乱。她不解陛下用意,此番即便她闹得如此疯癫,太后和陛下却不似寻常那般点火就着,用的手段软硬兼施,虽令她无可奈何,却不曾真的伤她。若说这么做,是为了与东海顺利联姻,那此间事成,下一步棋落在何处,她全然猜不出。 “先静默罢,我想清楚自会说与你们。”江映华颓然摆了摆手。半月来的失魂落魄,虽有演戏的成分,可八成也是真的,心碎的滋味,后劲十足。 平淡的日子过了三天,江映华留在广元殿未出,先前看押的侍卫和随侍也不曾被人撤下。江映华茫然,当真猜不透陛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第四日晨起,有内侍匆匆来报,遣江映华往承明殿见驾。 江映华闻言,心底冷哼,这是要摊牌了不成?她步履轻盈的随人入了承明殿,行礼后便垂首在旁,等着陛下道出下文。 陛下见人来了,在御座上叹了口气,神色凝重的打量着江映华,良久,才拿起摊在桌案上的一封书信,慢悠悠的挪到了她身前,沉声道:“华儿,先答应朕,一会儿不管听了什么,知道了什么,务必冷静,不可意气用事。” 江映华闻言,眉心微蹙,这是何意?她茫然的点了点头,抬眸对上了陛下有些落寞又复杂的神色,心底没来由的多了些慌乱。 陛下的手有些发颤,将指尖的书信递给了江映华,似是颇为挣扎的说道:“罢了,你自己看罢。” 江映华诧异的接过书信,飞速的扫了一遍,捏着信纸的手很快便抖得不成样子,险些喘不过气来。她颓唐的跌退了两步,目光呆愣,眉间拧成了一个疙瘩,喃喃道:“不…不可能的,绝不可能,您骗我,您一定还在骗我,都是局,休要我信,骗子……骗子!” 她将书信撕扯的粉碎,转身便往殿外跑去。小黄门想去跟,陛下摆了摆手,“由她闹一闹,过去了就放下了。” 江映华根本不信,那书信里所言,颜皖知行至宁州,沿路遭遇山匪劫杀,连同陛下拨派的两个随侍一起殒身匪徒刀下,官兵赶到时早已回天乏术。别人不知,可她自己派了数十影卫,岂会对付不了区区山匪?她急切地去寻青云,想求一个真实的答案。 她只想知道,是陛下监守自盗的灭了颜皖知,还是另有缘由,编了瞎话让她死心?而且颜皖知好端端的,为何一直往南走,走得那么远,这人岂会如此狠心,要与她远隔千里,是今生都不肯相见了不成? 她神色仓皇地跑回了广元殿,如此失态的模样令随侍错愕。入了殿中她直奔茶桌,猛灌了半壶茶水,强稳心神的叫来了青云。青云一脸狐疑,不知她缘何满脸写着不安,也不敢贸然出言。 “颜皖知的消息,可有?四天了,我要最新的,最新的,去查。”江映华手死死扣紧桌沿,目光虚离的说着。 青云闻言,拱手便出去了。她未得到什么新的消息,但看着江映华的模样,大抵是知晓了什么关于颜皖知的不好的事情。 从归来落座的模样,一直到第二日晚间,整整两天一夜,江映华未曾挪动分毫的坐在原位苦等,不吃不睡,像个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青云终于回来,可探听到的消息,她却不敢与江映华直言,踌躇了半晌,都没支吾出一个字来。 江映华猛然起身,拎着她的衣襟道:“快说!” “人,跟丢了。”青云小心翼翼地回应。江映华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愣了须臾,方道:“说仔细些,如何跟丢的,几时跟丢的,人还活着么?” “是今日午后最新的消息,昨日白天人便丢了。言说有一群江湖剑客打扮的蒙面人出现,陛下的人被杀了,却未见到颜皖知的尸首和马匹。 两拨人马交锋混战,我们的人本小心观望,只一眨眼功夫,人就不见了。对了,这陛下的人,不是之前那两个,而是一队便衣秘卫,却悉数殒命了。”青云慌乱的解释着,垂眸不敢看江映华的反应。 昨日丢的,陛下果然在骗她。可这信息量太大了,陛下让人假死,又派了秘司护卫,是要瞒着她将人带去何处?可为何帝王的筹谋,还能被人暗算截胡,颜皖知又去了何处? 秘司人手都不敌,颜皖知无功夫,理应活不成。可人丢了不是死了,那便是被抓,或是自愿跟人走了,这是一群什么身份的人? 她茫然的瘫坐在椅子上,顿觉方握在手里的线又丢了,颜皖知如断线风筝般飘走,她不知往何处寻了,“那他们人呢?” “已经在彻查了,兵分四路,摸着蛛丝马迹在找了。”青云颤声回应,无甚底气。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江映华无力的闭上了眼睛,默念了两日的菩萨保佑,也不知这结果可算是老天开恩了? 第66章 瞠目结舌 夜深唯闻更漏声, 大殿内主仆二人尽皆沉默,连呼吸声都甚是微弱。 江映华已然耗尽了心神,她头痛欲裂, 心里惴惴难安, 脸色却已苍白一片。寂夜星河里隐有彗星掠过, 她迷离的眸子刚好捕捉的真切。撑不住了, 她得休息。如此想着, 她手撑桌案起身,忽觉一阵眩晕,两眼冒着纷繁的金星子, 一头栽落在地。 青云眼疾手快的揽住了她, 掐着人中试图让人转醒, 因着紧张却控制不了手上的力道, 只得唤人进来,把江映华抬上了床榻,遣人去请太医。 子夜时分,宫中宵禁,内苑落锁, 太医署充其量也就有一二值守的医官。此时请太医,需得奏请旨意。侍卫闻言,匆匆往承明殿去, 陛下早已歇下, 与中官道明原委, 那内侍方步履匆匆的入殿去,不多时, 便带了陛下口谕,随人去请御医。 江镜澈被人吵醒, 却没了睡意。她料到江映华会难过,却未想到,这人直接将自己作践的晕了过去,还是这深更半夜的,当真劳神。她眼下根本不知道,自己看似天衣无缝的盘算,已然让人钻了空子。 丑时三刻,全天值守的御医由侍卫引着去了广元殿。短短几日,他来这广元殿两次,陛下和昭王姐妹轮番不省人事,令他心惊胆寒,深觉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生怕高高在上的君主起了疑,担忧他洞察了什么不得了的禁宫秘辛,卸磨杀驴。 第81章 时过寅正,陛下在龙床翻来覆去难以安枕,只得起身更衣。新的一日刚好无有早朝,本能多休息须臾,却起的比平日更早了。穿戴停当,她便直接往广元殿去,踩着黎明的尾巴,探视那不安分的小祖宗。 江映华被人灌了碗安神汤药,睡得昏昏沉沉。御医值守在偏殿,禀明病因,说是连日忧思伤神,气血两亏,若非身体底子尚可,当真凶险。 陛下听罢,神色有些难看。气血两亏,江映华此番感情当真铭心刻骨,拔不出来了。这二人几时动的感情,竟蒙蔽了周遭耳目数年不成?陛下忽而回忆起,中秋夜偷溜出宫的江映华喂颜皖知吃馄饨的场景来,难不成那个时候,这人的心就已然许出去了? 思及此,她深感无力,也明白了即便强按头,这幼妹与赢枫也断无可能。她本当颜皖知与江映华情动不久,暧昧懵懂之际强拆了就是,如何也没往深了想。事到如今,她才悔悟,自己有的特殊情愫,这一母同胞的妹妹,怎就不能有了? 陛下一人悄然入了寝殿,漆黑的夜色下,唯有些微月光洒落窗棂,她缓步坐在榻前,视线落在榻上人清瘦的面容上。即便昏睡,鼻尖和额头亦不断地渗出汗珠来,迷离间眼眸转个不停,喃喃的呓语伴着紧蹙的眉目,似是梦魇了。 装得似刺猬一般,终究是苦痛都憋在了心底。见人睡得不安稳,陛下捻了丝帕,轻柔的给人擦去了汗渍。夜深人静,靠近时,竟听得见江映华仓促的心跳声。 丝帕落在脸颊的刹那,江映华忽而嘴唇翕动,“不要…”,刹那间惊醒了过来,胸腔的起搏声大的有些骇人。 帷幔飘忽下,身前有一道漫长的黑影,令本就被噩梦纠缠的小人儿怕上加怕,猛然支起了身子:“谁?” 陛下转而坐到了床头,将人揽过,“莫怕,是朕。” 识出了眼前人的身份,江映华瑟缩着身子往床里挪去,靠在内里的墙边,遥遥地避开了。 身上被惊起的冷汗沾了凉风,令她抖了抖身子,随手拉过了锦被,将自己包了个严实。见那人不走,便出言道:“陛下狠心诓人,又何必夜半来此?若您圣体抱恙,臣要臭名千古的。” “皖知没死,朕对她另有安排。如此,可能心安?”陛下软了语气,似是在与人闲话家常。 江映华未想到,她竟会毫不犹豫地改了主意,这便坦陈了。约莫现下,这人还不知,她的秘卫都送了命了。可这人的语气和态度,让江映华深觉反常。大半夜的,天都是晦暗的,她纡尊降贵的来此看自己睡觉作甚? “陛下,到底意欲何为?臣非是问颜皖知,只想问您,事事反常,在臣身上安了什么心思?说句大不敬的,臣前些日子的话虽难听,却也算不得…,您缘何压着火气,害了圣体,竟致昏厥?”昏暗的房间看不清容颜,如此,好些话也更容易出口。 陛下苦笑,“算不得什么?怎自己都不敢说?御医说你忧思过甚,现下不可劳神,这些事日后朕会说与你。好好养着,颜皖知,朕给你留着就是。” 留着?留的住么?此时此刻转了态度,可那人丢了啊。正如此想着,陛下身边的一个小黄门早已慌乱的自承明殿跑来了广元殿,跌跌撞撞的未通传就入了大殿内,仓促的滑跪在外间,“陛下,出事了!” 江镜澈匆匆起身,冷声呵斥:“放肆,谁准你进来的?”她紧走几步去了外间,给人递了个眼色,示意他有事出去说。 那人赶紧随着陛下走去了殿外,忙不迭地的道出始末:“陛下,方才秘司副使递来八百里加急线报,颜督察使一行未在时限内赶往接应地,沿途发现尸首,她不知所踪,随员二十人也已殒命。如何决断,请您示下。” 闻听此言,陛下身形一震。二十人守一人,竟出了此等变故。 江映华悄然下榻,在殿门后附耳偷听,情绪倒是无甚波澜。督察使?果非颜皖知执意南走,原是陛下另有授意。江映华心底泛着苦涩,无论自己如何挣扎着乞求,都改变不了陛下的成算。 后来陛下说了什么,她没听进去。连秘司都看丢了的人,在硕大的疆域里找寻,如大海捞针,何其难? 陛下回身入殿,江映华正立在大殿中央等她。她凤眸半眯,冷声问:“听见了?” “嗯。”江映华淡淡的应了声,情绪不显激动。陛下诧异,这反应未免过于镇定。她心下狐疑,试探着问:“你做的?” 江映华冷笑,还真是高看了她,“臣有这本事,还会被困在广元殿,成了这副病歪歪的模样么?在您心里,臣就是个连您的秘司都敢擅动的奸人?” 陛下默然良久,方幽幽道:“罢了,既无尸首,便该生还有望。得了消息会告知你,朕先回了,你看开些。” 见人转身要走,江映华反倒眸光一转,将人唤住,“陛下,臣有事相告,可能再留片刻?” “何事?”陛下顿住脚步,复又转回身来。 “此事干系重大,或涉大楚荣辱。臣恳求陛下允臣一个条件,方能如实相告。”江映华一本正经的说到。 陛下回身近前,二人相隔不足半臂,正色道:“既说干系重大,还要拿此等事卖关子?” “臣所求,不过是一身自由。陛下若肯撤去殿外的守卫,解了禁足,臣知无不言。”江映华掀裙跪地,话音恳切。 “准了,说吧。”陛下话音清冷,垂眸审视着眼前人。 “您坐下可好?先应了臣,莫要动怒。”江映华起身,自顾自走到茶案前,舀了杯温热的茶汤,目光殷切的立在桌前。 陛下顺势走了过去,摸不清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眸色隐隐有些不悦。 见人落座,江映华才声音很轻的吐露实情:“赢枫,她是女儿身。”话音未落,陛下愤然拍案而起,“什么?!” 江映华吓得瞳孔一缩,怎还是恼了,可莫再晕过去。她赶紧递上一杯清茶,“陛下息怒,请容臣把话说完。”边说,她边试探着拉人坐下,脸色忐忑难安。 陛下眸色阴森的望了江映华一眼,瞧着人不似胡闹,便复又坐了下去,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压了压惊。见人情绪平稳,江映华才敢道明原委,将赢枫那日所说的话尽数转达。 陛下默然沉思,江映华顺势道: “陛下,此事若戳破有伤天家颜面。您不若派人查探分明,如属实此人或可用之,如不实,剪了她的羽翼,圈禁至死就是。况且臣心已许,实难容他人。臣观赢枫谈吐,才识难得,太后和您本也爱怜的紧。您留人在禁中伺候,让她替臣在太后膝下尽孝,亦无不可。若事皆诚然,大楚不罚,反荣禄养之,便得了一贤才。” 陛下听着她一番话,眸色变了又变,听她小嘴巴巴的,话音落了许久,才幽幽道:“昭王倒是说说,怎么个荣养法儿?” “依臣愚见,赢枫在东海难以立足才不得已来此。可册一女驸马,臣心不愿,亦有伤体统。不若瞒下其身份,不予驸马之名,改册一郡王爵。如此可拢赢枫归顺之心,亦可令四海万民称颂陛下重安和,惜人才的胸襟与恩慈,或可两全其美。” 江映华有条不紊的将思虑许久的想法说出,根本不曾留意上首愈发森然的目光。 说罢,房间里一片死寂。等了许久没有回应,江映华心里毛毛的,余光悄悄瞥了陛下一眼,就见那人眯着眼正眸色晦暗的盯着她,“昭王这如意算盘打了几日了?大言不惭的说甚两全其美,朕看是让你顺心如意了。” 江映华倏的跪地,垂首道: “臣确有私心,不敢辩驳。但事涉大楚安危颜面,臣亦不敢擅自决断,从未想过欺瞒。念您身体抱恙,才未敢贸然禀告。至于驸马一事,臣伏乞陛下垂怜,求您开恩,饶了臣。若再逼婚一次,臣恐当真熬不过了。” 江映华俯伏在地,说着说着,便带了呜咽的浓重鼻音。 陛下敛眸沉思,长叹一声道:“此事朕与太后商议后再行定夺。事有成论前,你安生呆在广元殿。禁令可解,宫禁不准出,若敢私逃,朕断了你的腿。” “臣遵旨。”江映华赶忙回应,事有进益便是大好,步步为营,徐徐图之,急不在一时。 * 一群黑衣覆面的杀手出言胁迫,颜皖知不得已应承,随人离去。 眼见陛下的秘司人手都无法与这群人匹敌,颜皖知心下惶惶难安。她被人蒙了眉眼,打晕后带到了一处陌生的庭院看押,虽说是被人擒获,待遇却是极好,衣食讲究,身边的人虽为监视,却也伺候的妥帖周详。 困在房中多日的颜皖知百思不解,她如今已然被陛下厌弃,虽说尚且留有官职在身,到底是被远远的丢去了南疆,与流放无异。这等悲惨境遇下,还有人惦记她,难不成是要以她来威胁江映华? 可这二人的事,大抵也只有处处耳目的陛下知晓。她在天牢都是被单独羁押审问的,合该漏不出去风声。若不是为要挟江映华,那便是对她有所图谋,抑或是想知晓些京中秘辛,目标该是陛下才对。 第82章 落锁的房门吱呀一声,进来一个衣着整洁的男子,日日都是此人来送吃食,酒菜从不重样。颜皖知终于忍不住发问:“当日费心筹谋引我来此,却又将我晾在此处,郎君口中所称的家主到底几时现身?” 未待来人回应,一道浑厚的嗓音自廊道传入:“哈哈,莫小娘子真是心急。” 闻言,颜皖知震惊不已的从座位上起身,眸光冷凝的盯着门边,看着这个垂垂老矣的陌生男子,不无戒备道:“你是何人?” “老朽替家主给莫娘子带句话,家主说了,莫娘子心中所求,他皆能让您如愿。您含恨九泉的父兄如此,您心中所念所思亦如此。只要娘子与家主结盟,日后富贵荣华,乃至相位,都是唾手可得。”来人捋着胡须,眸色毫无闪躲。 “口气倒是大,你那家主有通天的本事不成?帝王许诺都难以兑现,我凭什么就轻易与你们做了交易?”颜皖知眉心蹙起,这背后之人,知晓的未免太多了。敢以相位许人,心在谋逆,可也得有这个本事才成。 “家主的本事,只要娘子应承,自会让您瞧得真真的。眼下娘子还是静心思量一番的好,三日后,老朽再来等您给个答复。哦,对了,家主还有个关于莫娘子身世,更隐晦的秘密。”那人朗声笑着,大步离去。 第67章 始料未及 白驹过隙春意深, 芳菲散尽绿荫浓,最是人间四月晴方好。 颜皖知猜不真切自己的所在,却也知道合该离着宁州不远。毕竟四月光景, 已然颇为燥热, 似京中入夏一般。她未曾来过如此靠南的地方, 却是曾听江映华说起这里的四时风物, 大抵拿周遭的植物对应了一圈儿, 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看押的人日日换着菜色的花样,天南地北的口味,约莫就是怕她从中猜出端倪, 迷惑她的思绪罢了。 敢肖想大楚皇位, 颜皖知隐隐觉得, 这背后的黑手, 乃是江家宗亲。若真如此,社稷危,江映华亦难以幸免。 最令颜皖知费解的,乃是此人知晓她的身世,还敢言说她嘉义侯孤女的身份上, 藏了另一重隐晦。这些事知者甚少,永王都死了,这人如何知晓内情, 那所谓的隐晦又是什么?难不成自家父兄的案子, 还有旁人从中作梗? 颜皖知错愕的望着窗外的茂林修竹出神, 这些人将她守得严严实实,她想尽了法子, 也未能递出半分消息去。失踪多时,不知陛下可还有在找她?不知江映华可还记挂着她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账? 和那老翁的三日之期早过, 颜皖知未曾明言回应。他们就这么耗着,也不心急。如此,便轮到颜皖知心急,终究是假意应承了下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即便是鬼门关,她也得硬着头皮闯一闯。 得到颜皖知恳切地答复,这些人沿途护佑着她自水路北上,走走停停,躲躲藏藏的折腾了一个月,方才到了一处新的地方。 颜皖知被人引着,走入了一个宽广精巧的庭院,虽身在北方,园中的景致皆是仿照南边的风格修建,甚是雅致讲究。 “莫娘子,家主在书房等您,请吧。”一个老翁引着颜皖知入内,在内苑深处的一间古朴的房屋前站定,抬手作请。 颜皖知审慎的推门入内,待看清那人的样貌后,骇然道:“是你!” * 太章宫,陛下和江映华手底下的人马都在暗中查探颜皖知的踪迹,奈何过了数月,这人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半点音讯都无。好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愁的江映华焦头烂额,闲的没事就去宫中佛堂呆上半晌,直让人觉得,这人魔怔了。 自道出赢枫身世后,不出两日,陛下和太后便将人召了去。江映华只知道,那人入了太后宫里足足有三个时辰,才被放了出来。但事后的发展,她倒是从未料到。 日后的赢枫从不去招惹江映华,却日日出入太后的寝宫,偶尔还往承明殿走走。论及自在与恩宠,好似比江映华过得舒坦。 江映华甚是不解,却又在四月中等来了一道圣旨。陛下并未册赢枫为江映华的驸马,反大手一挥,赏了人亲王的爵位,册为安王。如此,倒是和江映华平起平坐了。此间消息传出,她深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个头八个大。 而她,却好似被人遗忘在了宫禁,当真成了手无半分实权,一点差事没有的闲散人。若不是颜皖知下落不明,这样的幸福日子,可是江映华翘首以盼数载,都未可得来的美差。她恍惚明白,老天才是捉弄人的始作俑者,予取予夺,熊掌和鱼,总得抢走一个。 浮光转瞬,岁月葱荣,时入六月,江映华望着御园中的满塘菡萏,念起了多年前王府里,吹着晚风,也是在一池红莲边,与颜皖知把酒言欢。如今,只余她一人形单影只。江映华忍不住了,秘司也好,影卫也罢,平日里威风八面,找个人怎就这么难? 六月初十这日,游手好闲,流连于佛堂园林间的江映华,终于硬着头皮主动去了承明殿。半路上,好巧不巧的撞见了意气风发的赢枫,一身亲王的蟒袍,衬得她真如气宇轩昂的公子郎一般,金尊玉贵的,想是过的甚是滋润。 二人四目相对,没来由的有几分尴尬。江映华告了密,赢枫自然清楚,这二人躲了许久,仓促撞见的确难堪。好歹是赢枫年长些,知道江映华丢了心上人难过,便放下身段,拱拱手道了声:“昭王安好。” “岂敢劳您这等御前红人问好,安王殿下,您先请。”江映华微微侧过身子,将宫道让出来,语气中不无调侃。 赢枫哂笑,忽而回忆起方才陛下案前的奏本,好意提醒:“昭王这是往承明殿去?可巧,估摸着陛下正要寻你呢。休养日久,也该有些事情做了。” 这人当真是深谙气人的话术,说着这等言辞,却一脸柔情,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好似真的发乎本心,尽是好言提醒般。 江映华就是左右看人不顺眼,让了路她不走,江映华便自己拂袖离去。赢枫站在原地嗤笑,“人不大脾气不小。” 江映华快步往承明殿去,入了宫门,便瞧见陛下从大殿内出来,身后跟着密密麻麻的宫人,显然是要出去。江映华想起今日休沐,或许此人另有安排,暗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瞧见这缩头乌龟般躲了几个月不见人的幼妹,陛下亦有些惊讶,缓缓近前道:“朕本要去宫外畅清苑走走,遣了赢枫操持,你既来了,便一道去。” 闻听此言,江映华心有不满,怎么哪儿都有赢枫。碍于陛下的命令,她今日又有求于人,无奈只得应下,躬身一礼道:“谢陛下。” 一行人缓步出了宫门,前方宫道上停了宽大的舆车。江映华伸出手去,让陛下擎着登了车,她也一道跟着上去。方才她便觉得陛下的脚步隐隐有些虚浮,车前摁着自己手的力道也是软绵绵的,这人最近处处奇怪。 车内未让随侍近前,陛下瞧着呆坐的江映华,忽而发问:“枫儿说,你大婚当日就给了她一封休书?” 好么,那厮背地告状的把戏学的倒是快。江映华心尖一颤,登时变了脸色,自座位上滑落在地,怯怯道:“是有这么回事。她既是女子,容臣胡闹一次,不打紧吧?” 陛下自袖间掏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团子,丢给了江映华,冷声道:“你自己收着。” 江映华不明所以,匆忙捡起,展开瞄了一眼,竟是原来她写的那封休书。陛下的朱笔在上面改改划划,抹去了好多难听的措辞,复又在尾端圈了个朱批的“准”字来。 江映华大惊,这算是陛下暗地里成全了她。她全然不在乎陛下维护赢枫的颜面,改了辞令。将一张薄纸精心收进了袖间,柔声道:“谢陛下成全。” 陛下冷哼一声,又道:“你这厮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主动送上门来,想作甚?” 江映华正了正身子,一本正经的请求:“陛下既问了,臣便直言。颜皖知失踪三个月杳无音讯,臣在宫中无事可做,恳求您恩允,准臣外出寻她。” “趁早死了这条心,朕不准。”陛下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直接回绝。 江映华难掩失落,默然良久,方又抿了抿唇道:“臣不会胡来,只往宁州看看,不成便回来,求陛下开恩可好?” 宁州?陛下闻听这两个字,凤眸登时眯起,“你从何处得知的宁州,老实交待!” 江映华脑子嗡的一声,瞬间瘫坐在地。她当真是急糊涂了,怎就把影卫的消息说漏了嘴,这下彻底完蛋了,要如何解释,才能扯出个瞒过陛下的弥天大谎来。 “回宫!”陛下扬声吩咐,看着江映华的反映,便知晓事情不单纯,再没了游园的心思。车驾调转了马头,才走出没多远,便又回去了。 江映华紧张的指甲扣进了肉里,在晃悠悠的车上眸光闪烁,一言未发。待舆车停稳,陛下扯着人直接拽进了承明殿,“朕今日有的是时间跟你耗。” 她慌乱的大口喘息着,耷拉着脑袋,可思绪却是一片空白。陛下从未提过颜皖知失踪在宁州,这谎话她编不出来。 第83章 二人僵持了半个时辰,江映华脸色煞白,陛下冷眼瞧着,冷笑道:“怎得,想了这般久,还没个圆融的说辞骗朕?这是给脸不要,等朕去查了?” 这等阴狠的嗓音,江映华许久不曾听到过了。若真让她生疑去查,只怕风卷残云般把广元殿的人酷刑筛上一遍,原委也就水落石出了。江映华心知瞒不住,只得颤声道:“是臣的人,不……是,是皇考留给臣的护卫,不是,不是歹人。” 江映华头皮发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陛下将信将疑,伸手扯过了江映华的衣襟,逼着人与她对视,沉声道:“话说清楚,朕和太后怎不知皇考给你留了什么护卫?” “是皇考留的,臣先前也不知的,臣不,不敢撒谎。”江映华紧张的舌头都打了结,“臣没用过,是…是颜皖知的事让臣乱了方寸,不得已才用了。” 陛下犀利的目光审视着眼前人,江映华的确吓着了,也不像是在说谎,便又问道:“多少人,怎么递的消息,谁跟你联系的,自己说清楚,别等朕一句句盘问!” 虽是心惊胆寒,江映华还没傻到竹筒倒豆子。影卫的存在,绝对为君王不容,说了便会被清剿殆尽。 “臣只知道大抵有三十个人,姓甚名谁一无所知。当初是出了宗正狱后,他们跟去了北境,主动找上的臣,信物乃是皇考的一枚金簪。 至于这次,亦是大婚当晚臣偶然得了纸条传讯,便让他们护佑颜皖知去了。这些人一直在查人下落,从未胡乱行事,求陛下明鉴。”江映华半真半假的糊弄着。 “还不老实,前言不搭后语,你糊弄鬼呢?”陛下话音愈发阴沉,抬手扯过纸笔扔在地上,“名单、接头暗语写出来!” 江映华不肯,只道当真不知名姓,也不曾主动联系。陛下怒极,以捉拿三个月来所有接触过江映华的宫人为由,胁迫江映华招供。 听了这话,江映华急得落泪,呜咽着膝行两步上前,搂住陛下的腿,颤声求饶: “长姐息怒,求您,求您别这么做,宫人无辜。他们名唤影卫,只为护着华儿,求您念在皇考的一番苦心,饶了他们。是华儿的罪过,华儿不该要他们,不该给他们指派任务,您罚华儿吧。求长姐开恩,求您了。华儿不能说,说了没脸见爹爹,呜呜……” 这人愈发精明了,学会拿过世的先帝压人一头了。嘴硬的不知上次叫声姐姐是何年月,这会儿倒是一口一个叫的顺嘴儿。她哭的哼哼唧唧,上气不接下气。陛下让人气得更是头昏脑胀,心说这也没说要杀人,左不过就是问清原委,江映华自己脑补的未免太多了些。 陛下伸手去掰江映华的胳膊,这厮抱的太紧,根本拉不开。她无奈道:“去写名单,朕查清自会放人。”江映华脑袋摇的如拨浪鼓,“那便怪不得朕用手段,来……” 江映华不等人把话说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抹在陛下的衣裙上,哭的声嘶力竭,“姐姐不要!”陛下气急,撕扯着自己的裙摆,“松手!”江映华干脆拖在裙摆上,如挂件般死死抓着,“不…,呜呜,不放。他们是爹爹留下的唯一念想了…呜呜…不可以。” 陛下被她撒泼耍无赖闹得束手无策,如此不成体统的模样,也不好叫禁卫进来瞧见。江映华半挂在她身上死活不松手,她也没力气挣脱,一时间气血上涌,顿觉头晕目眩,无力道: “江映华,朕警告你,松开……” “真的不行…”江映华哭的哼哧哼哧,闻言臂弯的力道更大了。她今天算是逮着陛下体虚无力,非要用这混蛋招数耗着了。毕竟江映华可以不要脸,但帝王要脸,如此,能拖一时是一时,只等人无奈松了口,便有转圜的余地。至于后果和秋后算账,她眼下可顾不得。 直到陛下软绵绵的跌坐在地,手撑额头,半闭着眼喘息,与江映华四目相对,神经大条的江映华才意识到,她好似又闯祸了……她迅速抽出了手,胡乱的抹了眼泪,嗫嚅道:“您,您何处不适?臣……臣,这就去传御医。” 说罢,她挣扎着抽出被陛下压在身下的裙摆,就要起身出去。陛下无力的将人拽住,虚弱道: “回来,扶朕去床上。” 第68章 坦诚相告 晌午的骄阳燥热, 林间的蝉鸣声声。大殿内被热浪席卷,无有宫人在旁,连冰扇都成了摆设。 江映华试图将陛下架起来, 可二人衣饰繁杂, 甚是碍事儿。瞧着陛下脸色难看, 她也顾不得礼数, 咬咬牙直接将人打横抱起, 安放在床榻上。从前她也这般抱过颜皖知,那人娇小,抱起来毫不费力。只今日江映华竟也没觉得疲累, 陛下的身量, 按理说该比颜皖知重好些才对。 压下心头疑惑, 她麻利的去沏了茶水给人奉上。掏出自己的丝帕, 去寝殿里间寻了个冰盘,浸透了冰水后拧得半干,搭在了那人的额间。 瞧着她呼吸急促,便伸手解了腰间的玉带下来,折腾一圈儿, 满眼不安的望着,怯怯道:“当真不传御医?” 陛下缓了许久,白了她一眼, 道:“传了御医, 且等着母亲剥了你的皮。” 江映华别过了视线, 瞧见远处的冰扇,便推了过来, 老老实实的给人摇起来,打着轻柔的凉风。挣扎了许久, 才大着胆子问: “您到底怎么了?自我从北境回来,您和太后都有些反常。臣心里的疑问憋了很久了,从前您不会这般惯着我,到底瞒了我什么?” 江映华垂眸看着地上的青砖,等了许久,床上的人都不言语。她忍不住抬眼去看,发觉陛下也在打量她。陛下抬手指了指书案,“去把右边最上面的奏本拿来,打开看看。” 江映华依言,拿过奏本扫了一眼,便将犹疑的目光递向了陛下。陛下淡淡道:“这是朕与右相议定的结果,你既然身体大好,便领了旨意入朝去。” “您糊涂了?国朝中书令数载不设,缘何命臣领了这职分?此一职已然够了,何故再添个盛州牧?帝京州牧给臣,这是胡来。您最近身子不适,还是日后三思再定,臣也不愿被如此安排。”江映华冷了脸,话也说得不好听。 其实她此刻早已心乱如麻,如此紧要的两个官位给了她,此间用意不言而喻。陛下春秋正盛,怎会定下如此荒诞的旨意?她隐约猜到了些事情,却不敢也不愿承认,至于这安排,她更是千百个不情愿。 “评断起朕的决定来了?你是想造反么?明日就入朝,没得商量。”陛下虚弱的半支起身子,无力的牵动了一阵咳嗽。 “不行,臣还是叫御医来看看。”江映华扫了一眼,自顾自往殿外去。 “没用,回来!”陛下有些急切地唤她,“到这份上,你当真瞧不明白?你想知道,朕告诉你,过来坐下。” 好奇心胜过一切,她依言转回身,走到了陛下的床榻前,坐在了床前的脚踏上,“您想臣瞧明白什么,可否不卖关子?” “朕一会儿说与你的事,切记烂在肚子里。”陛下眸光深沉的打量了她一眼,又道:“还记得朕上次出巡去你府上么?”江映华木讷的点了点头,“便是那时,朕知晓自己中毒了,慢性毒药侵蚀身体多年,该是药石无灵,时日……” “长姐胡言!”未等人说完,江映华激动的窜了起来,打断了这人的话音,呼吸瞬间急促了几分。 陛下长叹一声,嗔怪道:“听是不听,不听出去!毛毛躁躁的,毫无规矩。” 江映华攥着自己的衣袖,缓解着浑身的不自在,复又坐了回去。“什么毒,臣去给您求解药,世间郎中多了,又不是只有太医署的草包……”说着说着,她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华儿,朕的用意,你该明白了。朕一生未嫁,只你一个一母同胞的妹妹,日后的社稷托付,你是最令朕放心的人,”江映华抬手捂了耳朵,“臣在问您什么毒,别说这些,我从来不想要,从来不稀罕,我不听……” 陛下挪了挪身子,扯开了她的手,“事实如此,逃避无用。御医说了,朕至多也就五六年了,你若懂事,少让朕操心些,可好?” 闻言,江映华胡乱的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嘴角发颤,忽而一撇嘴,两行清泪伴着鼻涕无声的滑落,模样甚是凄楚。 陛下抬手递了个帕子,“哭有何用?你长大了,改改脾气,以后没人能纵着你,倒有万万百姓眼巴巴的指望着你。” 江映华没有接那方帕子,将脸埋在宽大的衣袖间,双手抱膝缓了许久,才喃喃道: “所以太后早就知道,都瞒着我。你们合计好了,才这般急不可耐逼我成婚,拉拢东海;才要彻底除去永王,没了后患;才要关我在禁宫,看的死死的。不去求药解毒,这些八百年以后的事倒是筹谋的仔细……” 平复了呜咽,她缓缓起身,又道: “陛下尚可出尔反尔,那御医的说辞就是至理了?如意算盘再好,我不应也是无用。陛下得好起来,这偌大的基业,没您不成。我就是个自私的烂泥扶不上墙,担不得江山,更无缘皇嗣,这样的人做不了储君。”说罢直接甩袖朝着外间走去,头也不回。 第84章 “滚回来!”陛下在后头厉声斥道,“收起你的臭脾气,在同你说正事!”因着情绪激动,又是一阵猛烈的闷咳。 江映华怅然,下意识地转身冲了回去,抬手帮人顺着脊背,颓唐道:“您别大动肝火,华儿顺着您,让您好好的,活过百岁,气死那阴沟里的混账。若让我逮到那人,非活剐了他,再拿肉剁碎了去喂狗。” 陛下闻言,一脸诧异的睨了她一眼,也不知这人有没有心,这个当口在胡诌些什么。 “华儿,朕不会明言立你为储,不管愿不愿意,你且帮朕分担些。日后的事晚些再定也无不可。只是,当年大哥的离世,甚至是皇考和你二哥,或都是遭了同样的奸计。 朕不立储,或能保你周全,眼下毫无头绪,也不知从何处防。命你回来时,宫中人都换过了,该是没问题的,所以莫再提离宫的事,你和枫儿留在大内。” 江映华默然地点了点头,陛下又道,“皖知的事,朕一直在查,你去了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且宽心等吧。朕确曾骗你一事,如今也该告诉你了。你二哥……” “陛下,莫说下去,求您,别再提了。”江映华出言打断,二哥被废后暴毙,便是她与陛下和太后离心之始。江映华生怕陛下说出来,让她亲耳听见,二哥的死,当真是手足相残。 陛下苦笑,“他还活着。”江映华错愕不已,兀自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什么?!” “当年母亲觉察他情绪难以控制,行事愈发不守常理,生了疑心,不得已才废了他。他虽活着,却疯癫痴傻,认不得人了。到底中了什么毒,至今未能查出。人就在禁中,你若想见,改日带你去。” 陛下娓娓道来,眸中满是无力的苦涩,一家两代人轮番受制于人,皆是因为皇权之争,死的死,病的病。 一时间知晓了太多的秘辛,江映华深觉头痛。她目光呆滞的坐在床头,已然失去了冷静思考的本能,半闭着眼睛,斜倚在雕花木床的栏杆上,将自己彻底放空。她不解,这些年,陛下和太后是如何撑过来的,扯着弥天大谎,暗中查证,却还是中了阴招,想想都脊背发凉。 窗外的琉璃瓦巍峨肃穆,重檐叠嶂的堂皇宫殿里,总有骄阳也照不进的阴暗。不同于战场杀伐的明晃晃的刀枪,此处才是瘆人的决斗场,杀人不见血。 恍惚许久,江映华才站起身来,不无担忧的关切道:“您可好些了?” “无碍,你不气人,自是舒坦的。”陛下存心调侃,江映华看着她脸色好多了,便回应道:“臣应您入朝便是,不搅您安养,臣先告退了。” 她匆匆逃离了承明殿,本想解决颜皖知的烂摊子,丝毫不曾料到,见人一面,又多出了一个更大的烂摊子来。江映华手足无措,心底泛着恐惧。 若陛下所言皆是真,这一家人,凡是靠近皇位的,都被人暗害。背地的黑手,怎会隐蔽数十载不被察觉,这人究竟是谁,到底用了怎样的手段?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京中的岁月到底不比北境。先前她还能拉着颜皖知诉苦,如今,孤零零的心里,占满了牵绊。刹那间,江映华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颜皖知被人所劫,与那幕后黑手,或也逃不脱干系。不然何人有胆量,冒着斩杀秘司的风险,劫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失宠朝臣? 若真如此,操盘之人已然占尽先机,江映华非但不能窥见棋局,简直是两眼一抹黑。不过若一切如江映华所料,颜皖知只要伶俐些,该当是性命无虞。她素来能屈能伸的,应该不至于傻到送了命吧。 如是想着,江映华倒也不排斥手握权柄,甚至有些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要执掌中枢,好伺机而动,与那暗地里的恶人较量一番。 而后的几日,江映华每每往承明殿去探望,走动的甚是频繁。而她每次都是兴冲冲的去,气呼呼的回。不为别的,十次有九次,赢枫都在,瞧着二人相处,委实比她这亲妹妹融洽许多。后来,她索性看清了局势,也就不再巴巴的往前凑合。 尚算平静的日子过了两年有余,转瞬便是绍正十一年的腊月。江映华处理朝政已然愈发老练,和一众文臣过招早已得心应手。 只是颜皖知的消息依旧半点没有,那下毒之人也了然无痕。时日拖得越久,江映华心底的仓惶便愈发明显。不得已,她只得将自己埋在案牍公文里,忙的茶饭不思,自也不会让脑海中的颜皖知冒出头来。 除夕那晚,江映华去看了二哥。那人的神智还不如个三岁孩童,扯着她火红的衣襟,只傻笑着道:“花花,好看,给妹妹……”江映华一刻都不敢留,逃也似的跑了出去,眼中涔着泪花,心里却满是恨意。乱臣贼子害苦了她的亲人友人,此仇不共戴天。 纵使江映华听话的揽过了绝大多数的差事,赢枫也十分贴心的在旁伺候,陛下也没能如承诺的那般,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总是无精打采的模样。 绍正十二年元月初一大朝会,陛下宣诏,以身体抱恙为由,令江映华行监国大权,转呈了一应印绶。此事,她并未事先知会任何人,包括江映华自己。 元月乃是新岁伊始,春回大地,本该阖家欢庆,江映华却愈发害怕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岁月无情,不为任何渴慕而留,却执着于,为苦短的人生,平添几笔遗憾与惆怅。 名为监国,要事知会陛下决断,实则江映华清楚,所有递送的奏折,都被陛下原封不动的还了回来,这是干脆撂挑子不管了。就连秘司的全部权限,都已然托付给了江映华。要说她还缺什么,大抵是禁卫的指挥权,还有一半的兵符。 繁杂的朝事压得江映华喘不过气来,在她濒临崩溃的边缘,十月中旬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一个小黄门飞快地跑来,面露欣喜,吵嚷道:“殿下,有消息了!” 第69章 拨云见日 深秋时节, 枫叶殷红。禁庭落日余晖里,飘零的叶子铺陈了漫长的宫道。 每每日暮,江映华都喜欢立在广元殿的廊下, 瞭望那一轮红日垂落, 静等夜幕深沉, 一轮月华高挂。都言夜月传情, 天涯异处, 共赏一轮月明,也算是另一种相守了吧。 陛下跟前的内侍擦着暗沉的天色赶来,端了些文房物品往承明殿去。来来回回的挪动着奏表甚是麻烦, 陛下大手一挥, 直接让江映华入了她的殿阁办公, 这样有事也无需再遣人通传, 方便省时。 夜色昏沉秋风紧,一老公公抬手给江映华披了个大氅,“殿下,承明殿已经归置妥当了,入夜天凉, 您早些批了折子才好早些安枕啊。” “有劳,前面引路,这便去。”江映华自清冷的光晕上移开了视线, 冲着老公公浅浅莞尔。老内侍手颤巍巍的在前头打着宫灯, 一头白发甚是刺眼。“本王记得, 皇考在时,你就在宫里随侍了吧。”江映华眸色淡淡的, 幽幽开口。 “是,奴婢在这宫里整整五十年了。伺候了先帝, 便是陛下,如今得幸,蒙您不弃。”老内侍声音十分微弱的小心回应。 江映华心底暗自思量,若当真如长姐所言,皇考、二哥和长姐都免不了遭人毒害,那该是将这不容易察觉的慢性毒药放在了何处,才会只伤及君主,而身旁日日相伴的随侍却长寿无恙呢? 承明殿的厚重雕花门开合的声音甚是沉闷,将人飘忽的思绪牵扯了回来。偌大的宫殿进深五重,理事的御书阁在最外一重,倒也无需担心搅扰了里间寝殿的陛下养病。 自从接手秘司以来,江映华亦然暗中查了许久,她一直盼着能寻见端倪,揪出幕后真凶来。为的不过是心头的一丝侥幸,若那人有解药该当多好,解了陛下的毒,她便可天高海阔的去寻颜皖知,再无需被焦头烂额的朝事羁绊。 在书案前落座,一应随侍上前备好了所需之物,便匆忙退了好远出去。御前的人规矩本分,行事总是谨小慎微的。江映华看着小山一样堆积的奏表,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她随手拎了根毛笔,去沾砚台里的朱砂墨。 铺陈开一封奏疏,浅扫两眼,笔落尾端,写了不过两划,江映华微微蹙眉。她提起笔来,扯过旁边的白宣划了几笔,挥手招了个小内侍来,“今日这朱砂怎这般红艳,晕开来也更容易些,可是换了?” 小内侍懵懵的,拱手道:“殿下,奴只知承明殿内朱砂乃是内廷局配备的,其余的也不清楚。” “把你师傅叫进来。”江映华不喜欢这个朱砂,犯了倔强,命人去请老内侍来。不多时,那老人入内,“殿下,何处不合意?” “方才吾用着这朱砂不顺手,可是内廷采办换了源头?”江映华随手撇了毛笔,等着人的回应。 “回殿下,非是采办有误。陛下殿里朱砂墨数十年不曾换过,这乃是御用朱砂,成色甚好,只可惜产量极低,蜀地每年上供的也只够陛下一人开销。”老内侍认真的解释着,“若殿下不喜,老奴重新给您调墨可好?这朱砂里放了瑞龙脑,提神明目,亦能稍稍缓解您的疲累。” 第85章 名贵的墨块都会加些香料,方才江映华闻到了入鼻的味道,虽说她不喜浓郁的香气,却也不至于这般挑剔。左右她欣赏不来这名贵的御用朱砂,便摆摆手,借故托辞:“不必了,本王用此物未免逾矩,去将广元殿的朱砂拿来换上,还是先前的顺手些。” 就这般过了四五日,十月十五这日的傍晚,江映华正呆坐在大殿的书案后愣神儿,消化着这一日被朝臣们叽叽喳喳吵嚷的烦闷,外头小黄门兴冲冲的跑进来,连通传的规矩都没有了,直接滑跪殿前:“殿下,有消息了!” 江映华正没好气,见了人沉声斥责:“这是陛下殿宇,谁准你大声喧哗的?何事这般没规矩?” 小内侍不以为意,忙不迭地的解释:“殿下,是,是秘司的八百里加急线报,查阅权限仅您一人。” 秘司?许久没有过这等重要的情报了。江映华赶忙起身近前,“快呈上来。” 接过来人手里的密封奏报,江映华迫不及待地拆开,手都颤颤巍巍的,读着读着呼吸愈发急促,连心跳都变得毫无章法。 这不是她期待的用毒之人的线索,也不是颜皖知的线索,而是一封边防急报。而这边防急报,也不能说和这两个事毫无牵扯,只能说关联有些隐秘。 西北边防密探五日前探得,数年前曾被大楚与匈奴分别吞并的凉国人,因与匈奴的可汗意见相左,两年前分兵自立,又一次圈地立国号西凉。 而凉国自立不久,加了王号的王上便暴毙,一直只有太后理政,自家烂摊子顾不过来,本也不是大楚在意的隐患。可这凉国忽而迎了一位流落在外的郡主,文才武略皆是好手,前些日子被派往边关巡查。 正因此事,西北秘司派出多方人马查探,有眼线得以混入西凉军中,探得了郡主真容,冒死传回了画像。随着奏报一起来的,便是一幅令江映华看了心惊不已的,和颜皖知如出一辙的容颜小像。 而密报提及,新任指挥使整合各分理处的线报,推演出了郡主入西凉的可能线路与时间节点。好巧不巧的,便是扮作商队,沿着大楚的北疆一路西行,自绍正十年元月,走了五个月,方抵达了西凉所在的王都。 此间消息,江映华喜忧参半,更多的是震惊。颜皖知这个郡主是真是假,又是何人掳走了她送去了北疆,竟全然不被秘司和影卫察觉,最后还能堂而皇之的出走西凉。 既入了西凉数载,又凭借才干得了西凉掌权人的倚重,那她为何都不肯传递半点消息?难不成这是要彻底与大楚为敌了? 江映华无力的挥挥手,屏退了满屋子的宫人。她心乱如麻,失去了冷静思考的本能,只得抛开这些突如其来的线索,闭目凝神。 夜深人静,江映华方冷静下来,国事为重,不可耽搁。她登时传了秘司指挥使,着人紧盯西凉动向。又连发数道谕令,命西北边防严阵以待。将要事安排妥贴后,方回了广元殿,唤了青云入内,命令在外的影卫全数依照秘司推演的路线,倒查颜皖知曾经滞留北疆的蛛丝马迹。 静下心神思量,有本事豢养私兵,还能与西凉勾结劫掠朝臣,定然是位高权重之人。江映华忽而回忆起先前的猜测,或许下毒之人和这作乱之人,根本就是一个人。而这步步为营的每一次走棋,都是为了悄无声息的为自己蓄力,一举夺了皇位宝座。 江映华一夜未合眼,在头脑中将朝中的重臣和宗亲筛选了一遍。曾掌握军权的,曾滞留宁州的,曾留守北境的……走马灯一般的思量一圈儿,人算不得多,可也绝不是三三两两的,贸然去查定要打草惊蛇。她忽而体谅了陛下的审慎和多疑,高处不胜寒,危难之时,看着俯首的重臣,到底人心隔肚皮,确实会有些惶惑不安。 翌日,她自己消化不了这许多悬而未决的疑惑,只得试探着去寻陛下解惑。毕竟当年颜皖知说,陛下知晓她的身世,可江映华却对此一无所知。她如何成了西凉郡主,这个事儿太令人意外。 天色蒙蒙亮,江映华便去了承明殿。每日的这个时间,她该准备听朝议的,今日却忍不住将朝臣晾在了一边。方一入内,江映华朝着随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气音轻吐:“莫通传,晨起容易受惊,本王悄声入内。” 随侍知趣儿的小心翼翼退了出去,江映华小猫儿一样的走进去,屏风后的景象却令她大惊失色,仓皇间便要逃离。可慌乱中总是没分寸,抬脚就踢到了博古架的底端,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来。 “谁?”里间陛下的嗓音透着狠厉,江映华认命的闭了眼睛,怯怯的回身跨过了屏风,躬身一礼,小声嘟囔道:“是臣。” 榻前的赢枫满眼慌乱的起身,尴尬的垂首在旁,连礼数都忘了。江映华亦然别扭的红晕爬了满脸,她只知道这些年赢枫照顾陛下甚是殷勤,哪里想得到……她巴不得剜了自己的一双眼睛,给这二人助助兴。 陛下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看着这二人的小模样,嗤笑一声道:“枫儿先出去。”赢枫脚底抹油溜得贼快,待人没了影子,陛下缓缓坐起了身子,幽幽道:“监国如今胆子愈发大了,入朕的寝殿都不通传,那又何苦脸红心跳呢?” 江映华羞赧不已,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鞋尖,暗暗腹诽,“她赢枫好歹在外人眼里也是陛下你的妹婿,你二人如此未免有些过火。” “这个时辰不去朝议,来此作甚?”陛下也不再难为她,端坐在榻前,正色问道。 江映华这才想起了正事,自袖子里取出昨日的线报呈送,方轻声道:“臣来请教陛下,颜皖知的身世,她如何就成了西凉公认的郡主了?” 陛下亦然面露不解,飞快地扫视着线报的内容,沉吟良久方道:“个中原委得你去查,朕只知道她本名莫雪颜,乃是当年嘉义侯的幺女。至于她缘何与西凉有所攀扯,朕的确不知。不过前凉国姓你该记得的,诸国纪要,打小就教过你了。” “嘉义侯?皇考病重时,那个谋反被抄斩的嘉义侯?”江映华脑海里再次如五雷轰顶般难耐,瞪着大眼睛不可思议的追问。 “陈年旧事了,当年并无确凿证据,朕也暗中查探过,该是你三哥图谋不轨,勾连贼人的构陷。若非朕深谙嘉义侯为人,也不会留他的孤女在身侧。说到此事,朕倒是想起来,当初举发侯府上下,有一条便是勾连外敌,彼时前凉犹在。” 陛下起身,长叹一声,才眸色虚离的回忆起旧事。 江映华瞬间大梦方醒,明白了颜皖知孤身杀永王的动机,这个迟来的真相可太晚了。 陛下瞟了她一眼,见人失魂落魄的,又道:“当年那件事,朕是上过奏表分说的;就连那不问世事的嘉陵王叔,都念及交情上过奏表。可嘉义侯在牢中是自尽的,死无对证,又当如何分辨?旧事前尘都是过往,眼下你要如何?” 江映华脑子有些懵,只随口道:“臣把边防安排都布置好了。”良久,她眨巴着眼睛思量,才喃喃出言,似是自言自语般: “前凉国姓万俟,好些人入了大楚,就简化称莫。三哥既曾构陷嘉义侯勾连外敌,父亲又置人死地,或许这侯爷,本就是凉人。父亲该当是知晓实情的。陛下,国朝祖父和父亲治下的实录,臣可有权调阅?臣想查一查这个莫侯爷。” “不必查了。当年莫侯在西北救过父亲和汝阳王一命,才加官进爵。汝阳王去世多年,朕当年想查,线索都断了。当年永王幼时曾在汝阳王府小住,他或许知情,这本是朕要你押他入京的目的。可你私下放人,那颜皖知怕朕也好,因私仇冲昏了头也罢,竟擅自把人杀了。你二人今日,这叫自食苦果。” 陛下语气平平的说着,瞥向江映华的眸光甚是复杂。 江映华无力的叹息,语气不满:“作乱的阴沟老鼠事事尽知,陛下处处瞒着我,颜皖知亦然瞒着我。我一无所知又当如何,手里的线索从不对等……” 她怅然苦笑,脑海却在一瞬间闪过了些许思绪来,诧异道: “不对,若陛下都寻不见线索彻查,那劫持走颜皖知的人,又是怎将人送去西凉的。颜皖知在您身边多年,事发时她年纪尚轻,若您都不知莫侯真实身份,她也不会知道。如此一来,她只身回西凉,只能是绑走她的人知情,这人是谁?” 一语点醒梦中人,陛下许是病得久了,脑子有些不灵光。搁在以往,这些事不用江映华提点的。 她凝眸思量,许久方出言: “莫侯留在大楚,不论因由,多年勤恳,该是和前凉不睦,颜皖知绝不知内情。当年此人交际不多,朕是厚着脸皮常去讨教兵法,才和他熟悉起来。若按你所说,朕倒是忽略了一个人,一个我们甚少提及的家人。”陛下说罢,唇角一勾,笑意深沉的看着江映华,只那神色有些苦涩。 “家人……您方才说,为莫侯求情的……是小王叔!”江映华垂眸回忆,却在说出此话的瞬间捂住了嘴巴,怔愣在原地良久,胸口猛然起伏的厉声道:“来人!” 第86章 陛下被她的反应弄得晕头转向,好端端的,如何就这般癫狂了?她一把拉住江映华的手腕,“慌什么?在朕殿里大呼小叫的,想做什么先说来听听。” 第70章 身世迷局 秋日晨起的阳光透过窗棂直射入殿内, 若定睛观瞧,空气中飘散的尘埃都清晰可辨。纵乾坤朗朗,尘埃无处不在。 江映华双目失神, 嘴巴一碰一碰的轻声吐露着:“蜀地…北疆…莫侯……” “华儿, 怎还神神叨叨的, 把话说全了。”陛下狐疑更甚, 可江映华偏生在这卖关子。方才的一声呼唤, 引了两个内侍进来,陛下瞥了一眼,吩咐道:“你们先出去。” 宫人依言退了出去, 江映华的失态还未缓解, 自顾自退后了两步, 颤抖着嗓音嘟囔道: “臣好像猜到了, 好一个韬光养晦,闲云野鹤的,好…王…叔。”说罢,她毫无规矩的手撑着桌子苦笑,直笑道满面清泪, “您拦的对,我得悄悄的查,如此毒蛇, 呵呵, 我得磨好了刀子再宰了他!” 江镜澈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妹妹, 那脸上有不合时宜的欣喜,有纠结, 有苦涩,更有滔天的恨意和压抑的哀伤。哭哭笑笑的, 看着让人心疼不已。她抬脚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江映华的脊背,柔声道:“长姐还在呢,莫要苦撑,和朕说说?你把朕绕糊涂了。” 听了这话,江映华猛然扑进了江镜澈的怀里,顷刻间呜咽不停。抽哒够了,才红着眼眶道: “有资格惦记皇位,又能不被君主忌惮的宗室,的确非他莫属。他去岁才离开北疆兴安山,蜀地又是他的老巢,好巧不巧,还和莫侯是故交。臣疏忽,查了许久,却忽略了一样,便是独一无二的御用供奉。 您可留意过,您的朱砂都来自蜀地?臣想去查查,这毒没准儿就在陛下日夜不离的朱砂墨里。若真如此,愈是勤政的君主,毒发愈快,这也说得通,为何二哥只是傻了,而您……”江映华到底是说不下去了。 陛下惊的险些站不稳身子,或许已经无需再查。这墨如何入的内廷,她比谁都清楚。 昔日先太子与陛下兄妹二人随先帝南巡,走的便是西南一线。先太子是个痴迷于文房物件的雅人,好说歹说的求着小王叔去请了那处制朱砂墨的高人出山,更是说服先帝,令那匠人成了供给御墨的皇商。彼时先帝倒是不甚在意这些虚的礼数,瞧着儿子喜欢,还赏了好些过去。 造化弄人啊。 陛下从思绪中醒悟,眸子中忽而添了好些担忧,拉着江映华的手心冰冰的,声音都有些颤:“华儿,你,你在朕书阁多久了,可有哪里不舒服,啊?朕不该让你过来,朕糊涂了,糊涂了。” 见陛下面露担忧,江映华只得强稳心神的开解道:“没有,臣不喜欢那墨的粘腻,叫人换了的。陛下万勿忧心,容臣去查查,若当真是他生事,臣早些拿人归京来。他是父亲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啊,他怎么敢…” “不必再大张旗鼓的查,朕清楚那墨的原委,你说的该不会错。”知晓了真相的陛下,情绪波澜只在须臾。如今回天乏术,清楚这幕后真凶乃是至亲,还是个超然物外多年的清修之人,除了有些心凉,也无甚旁的情绪了。 “总要叫御医验看一番,若知症结所在,明晰了毒素,也好对症下药。”江映华似乎抓到了救命稻草,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 “罢了,你想试试就依你,御医是朕的人,叫他来此就是。”陛下有些疲累,复又坐回了床榻上。 江映华吩咐宫人传了御医前来,附耳在侧吩咐了几句,着人备了好些朱砂墨给他。 御医溶解数枚墨块提炼,钻研许久方验明毒素,入殿禀奏:“回陛下,殿下,此墨确有毒,但单块量微不足以辨。墨中该是掺了油脂样的液态毒,名枯木天仙;此毒微弱,可唯惧龙脑,二者合一后,经研磨散发的气味便成了剧毒。臣以小鼠试之,困于笼中闻此味,一个时辰便疯癫,不多时就…” “可有解?”江映华急不可耐的起身追问。 老御医俯身在地,叩首道:“老臣无能。” “你!这就是太医署的名医院判?”江映华闻言,气得在屋子里团团转,将无能说得这般轻巧,当真是劈头盖脸的一盆冷水。那人埋着脑袋如鸵鸟,更让江映华心烦,斥责道:“愣着作甚?去想办法!” 老御医战战兢兢的,陛下看不下去,便替人解围:“华儿,不可对老人家无礼。”复又转眸对御医道:“此间事你咽肚子里,她年轻气盛的话,你无需过心,退下吧。” “得了印证,非是恼火的时候。行事莽撞,还是短练。该当如何应对,可有打算?”陛下有些不满意江映华的暴躁脾气。 泄了气的小人儿立在窗子前,理着脑海中的思路。即便猜测得了印证,可还是缺乏确凿的证据,一时半会的,动不了嘉陵王。不过眼下她大抵明了,颜皖知的事,和此人脱不开干系。如此,他该是私下有武艺不差的死士,还暗中勾连了西凉。 这等强敌筹谋多年,最是难对付。江映华如今二十有七,先太子走了二十八年,这般算来,嘉陵王的谋划至少有小三十年了,还真是万年老鳖,沉得住气。也是,名为皇叔,只比自家兄长年长几岁罢了,当年意气风发,有野心也正常。 盘算良久,江映华回过身来,正色请求:“陛下,臣想沿着边防线往西北巡视一趟,望您允准。” 听了这话,陛下起身下榻,缓缓走到江映华身前,垂眸凝视着眼前人,直将人盯得浑身发毛,都没说一句话。 江映华汗毛倒竖,幽深的视线当真难捱,她软了语气解释:“您容臣走一趟吧,臣亲去查探才能心安,或许也能得些嘉陵王谋逆的线索,顺带部署各处兵备,以防万一。” 陛下故技重施,绕到人身后不轻不重的踹了一脚,江映华老实的顺势滑在地上,方听得上首道:“你是监国,哪朝哪代的监国可以轻言离京?便是离宫都难!为了个颜皖知,规矩礼法都不顾了?你走了朝政谁来管?说得冠冕堂皇,若没有颜皖知在西凉,你还亲自去吗?” “去!”江映华固执的抬眼看着陛下,“不为她臣也要去的。臣知您病着,也正因如此,朝事不可有闪失。臣快去快回就是,一个月,劳您辛苦一个月可好?” “不准,滚回去,朝臣让你晾了半日了,别再这碍眼。”陛下话音清冷,出口赶人。 江映华请求未成,气呼呼的离了承明殿,心里的盘算却根本不曾打消。 * 西凉边境,颜皖知混迹军营多日,整肃边防的能耐,还是当年辅佐江映华时学来的。若她有心反了大楚,以她对大楚边防的熟稔程度,举凉国兵力攻入西北防线,未必没有胜算。 如今的西凉,比不得多年前的凉国。昔年兵败,凉王与匈奴称臣,蛰伏数十载才有今日圈地自立的机会,可终究根底太弱了。眼下西凉掌权的乃是当朝太后,论亲疏,颜皖知该称一声“伯母”。 她自己从不知道,她的父亲是凉国皇子,她也不明白父亲缘何弃了自己的家,投效了楚帝,鞍前马后地效忠了一辈子。当今的西凉王,是她那暴毙的伯父老年得来的子嗣,如今不足三岁,也不是太后血脉,不过是个傀儡。 而送她来此的,正是江映华曾在北境王府躬亲款待过的,那个仙风道骨的王叔——嘉陵王。 她与那人达成了交易,孤身入西凉站稳脚跟,拿下兵权,赢取太后信任。虽说步履维艰,可眼下也是步步为营,胜利在望。 而她还有另外的目的,就是查清父亲叛逃的缘由。顺带,她见到了曾经抓捕无果的,那个络腮胡子的永王下属。这人,竟在西凉皇庭,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将官。如此说来,当年构陷父亲谋逆的事,西凉当真逃不开干系。 西北的风沙粗狂,颜皖知时常被飞沙走石眯了眼睛,她每每东望,眼眶都是湿润的,怪这风沙猖狂,吹的眼睛酸涩难耐。 * 三日后入夜,江映华正盘算着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布局下去将嘉陵王盯死,陛下在赢枫的陪伴下,来了广元殿。 江映华诧异,这二人是被自己撞破,连遮掩都免了,八卦的心起来,眸色都带了几分玩味。 陛下睨了人一眼,嗔道:“许你心悦颜皖知,不许朕也找个伴儿?”话音方落,赢枫面颊绯红一片。 难得陛下开诚布公的吐露心事,江映华倒是有些意外,原来她不是病糊涂了,而是真得有这个想法。她心里忿忿不平,这人既能接受女子相爱,当初她与颜皖知的恋情,为何要承受母女二人的百般磋磨?如此想着,江映华无奈的收回了探寻的视线,躬身一礼,并未多言。 “你前些日子的请求,朕准了。让赢枫与你同去,她半路往晏安寺一趟,你那时秘密西行就是。”陛下也不卖关子,直接挑明来意。 江映华本欲欣喜,听得赢枫同往,反倒有些不乐意,而且去晏安寺作甚?她迷惑道:“安王去晏安寺,可是另有差使?臣和她都出京,陛下身边谁来侍奉?” 第87章 “朕还未到一病不起的程度,你早些回来就是。枫儿去接个人,你二哥稀里糊涂的留了个子嗣,与永王的幼女同年。当年吴冬青去北境接管兵权,朕密令他将那孩子送入了晏安寺抚养,今年该是六岁,是时候领回来给个名分了。”陛下落座,淡淡的解释着。 江映华听得一愣一愣的,这等要事,她全然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去世”多年的二哥竟然还留了个子嗣!这人还被陛下养在了自己兴建的佛寺里,当真是好一出灯下黑! 见人恍惚,陛下又道:“你藏着的那个住持,此番西行带上吧,他的智计谋略,国朝上下少有人能及。既肯为你留守晏安寺数载,此人你该拿捏的住。遇事切记三思而行,不可意气用事,大局为重。朕会下诏暂收回你的监国职分,免得朝臣生疑。” 陛下说话不绕弯子了,如此直白的戳破江映华先前埋下的暗棋,叫人有些下不来台。她垂眸,轻声道:“谢陛下,臣自当万事小心,早日归来。” 又过了两日,昭王与安王启程离京,以为社稷祈求福祉为由,往晏安寺拜会高僧。一行人目标明确,并不曾随意在半路停留。而事实上,马车内只有赢枫一人,江映华早已悄然快马入了北境,先一步见了吴冬青,知会了最新的边防部署,着人暗中整顿。 多年不曾归来,此番来了振威军的驻地,却也不敢现身。秘密留宿昔日王府的江映华,看着眼前住了数载的庭院,一时间五味杂陈。这里曾是她的伤心地,但颜皖知来了以后,二人留下的多是温馨回忆。往事历历在目,岁月则如燕过无痕抓不住。 待赢枫赶来,江映华草率的和人在晏安寺露了个面儿,便拉着住持大师一路西行。沿途传讯的,都是江映华麾下信得过的将官,她隐匿行踪,只与大师讨教如何排兵布阵,应对长于骑射的西凉铁骑。 当年马踏西凉,将凉国逼入匈奴的,便是她的伯父汝阳王。而当时的太子,江映华的父亲,便是在住持大师的辅佐下,在京中坐镇指挥,兄弟二人配合的甚是默契。是以大师的确是江映华此行的难得助益,他的脑子里知晓太多西凉的战术。 半个月后,江映华几经辗转,到了大楚的边陲。在估量了西凉的兵力状况和大楚的边防军备后,她萌生了一个大胆又冒险的想法:以大楚守将之名,凭秘司传讯,约凉国郡主在凉国边镇一见。 身为大楚秘司指挥使数年,秘司的传讯手段,颜皖知定然还认得。这人若是心还在大楚,合该会极力促成此事。若当真要反,选在边地,两方出兵容易,打上一架,将人抓回来也不错。 江映华在用兵一事上,总是胸有成算便信心满满,也许这便是年少历练的优势。只要握住了关键的情报,便果敢一试;即便是最坏的结果,她也安置了托底的预案。 第71章 巧探军情 西北边塞凛冽的寒风如刀, 冬月方至,便已然飞雪落戈壁。漫天鹅毛席卷着风沙,此景波澜壮阔, 倒也别有洞天。 江映华立在边军帐下, 抬手去接落雪。昔年北境离别那日, 她也是这般, 巴巴的望着王府门口, 期待着一个人的出现。 依照江映华的安排,住持会与守将留守边军,而她今夜, 则要随着影卫乔装摸过一座终年积雪的山峦, 潜入凉国边陲的小镇。 秘司递送了消息, 颜皖知也给了回应。此番江映华前去, 便是探个虚实。无论结果如何,若江映华天亮未归,大楚的边军就要兴兵西进。她如此孤注一掷,也算是一步铤而走险的危棋了。 夤夜,一身风雪的江映华依言到了两方议定的一个小客栈内。四下观望, 江映华并未觉察颜皖知埋伏了人,影卫亦摇了摇头,感知不到暗中的布置。江映华顺势将人散开在四周, 自己一人女扮男装的入了小店, 寻到了之前说明的房间。 站在略显破旧的木门外, 江映华有些忐忑难安。她握紧了袖中淬了毒的匕首,侧身踢开了房门试探, 内里却毫无动静。她小心翼翼地抄起匕首,缓步警觉地探身入内, 漆黑的房间内,竟空无一人。 江映华蹙眉,颜皖知在耍什么花招?她摸着黑游走一圈,最后在暗沉的烛台下,发现了一个小纸条,墨迹未干,乃是秘司的加密暗语:“北侧对窗,一盏烛光。” 江映华译出暗语后,眸色一凛。自己冒充守将用秘司传讯,颜皖知这是猜到了,守将不会一人孤身来此,才故意留下了密语试探。 她走到窗前,当真望见了对侧的一处民宅内,有一盏微弱的昏黄烛火摇曳。她快步出了客栈,跨过街道,悄无声息的走近了那个房间,以匕首戳破窗户纸,寻了个孔洞观瞧,屋内只坐了一个人,而那人即便裹着厚厚的衣衫,只余一个背影,江映华也心悸不已。 她绕了个方向,灵巧的翻窗入内,走着猫步踱到颜皖知的身后。“现身吧,何必鬼鬼祟祟,此处只我一人。”颜皖知背对着她,幽幽的品茶,倒是丝毫没有慌乱。 江映华闻言,收了匕首,快步站到了她的身侧。烛火下,一抹飘渺的暗影打在墙上,这影子太清瘦了些。颜皖知眸色虚离的瞧着,不由蹙了眉头,怔愣的回身去看。 四目相对的刹那,江映华甚是淡然的负手瞧着她的举动。可颜皖知在看清来人的那一瞬,倏的站起了身子,错愕的半张着嘴巴,呆愣当场。 江映华冷哼一声,语气平平:“一人赴约,胆子够大的。也不知该称你莫姑娘,还是河阳郡主?” 闻言,颜皖知宽大皮衣下的手指死命的扣着手掌心,眸中挣扎了许久,还是抑制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死死抱住了江映华,登时就呜咽个不停,喃喃道:“华儿,我如何也想不到,你会来此。” 江映华设想过千百种二人重逢的场景,梦里亦有过许多次。可真的见了,感受着这人温热的鼻息打在脖颈上,她竟然心如止水,只冷声道:“松开。” “不,我不。”颜皖知的话带着浓重的鼻音,将环在一处的手又紧了紧,生怕人跑掉一般。 江映华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怨怪道:“从前你漂泊在外被人劫持,可入了西凉这般天高地阔,就寻不到机会给我递个口信,让我心安么?此时泪落如雨的痴缠,算什么?五年,整整五年,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五年可以蹉跎?你好狠的心。” 话音入耳,颜皖知哭得更猛了,啜泣不停,身子一颤一颤的。江映华如同柱子一般,由着她抱着,由着她哭。两个人有一个发泄就够了,何须水漫金山。 缓了许久,颜皖知的呜咽声才小了,啜泣的频率也慢了。江映华用力将人推开,“哭够了?聊聊正事?” 颜皖知清晰的感知到了江映华态度的疏离,话音的冷漠。她垂着眸子,本就矮了人许多的身量,显得更加娇小,平复着呜咽,低声道:“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是我糊涂把你弄丢了。” 见人说得恳切,江映华心下动容,料想颜皖知该有苦衷,未见得真投效了西凉。她软了语气,淡淡道: “我生在云端,却不可恣意飘摇。一路走来,被忠孝裹挟,被亲故逼迫已然成了常态。即便今时今日,亦然如是。 我多次同你吐露幼年心事,你却将身世仇怨狠命锁在心扉。我只当你少年孤苦不忍提及,原竟瞒了我这许多。在你眼里,我是非不分,不会为你主持公道,对么?” 话音方落,颜皖知死命的摇着脑袋,“不……不是的。”,说着说着,豆大的泪珠子又掉了下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在自己眼前泪落如雨,江映华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这人心里从前如何想,她大抵问不出来了。打衣袖里摸出来一方丝帕,江映华给人塞到了手里,才柔声道: “从前你我隔着长姐这尊大佛,我们同为她的臣,却各有各的忠君之道。我深谙两相为难的苦楚,从不曾施加同样的逼迫于你。我本以为,只一人掏心掏肺的待你,让你日日瞧见,总会懂的。我没有想到,你总是决绝的孤鹰般独行,不与我敞开心扉说上半点心事,竟连牵涉前程性命的决定都敢独断专行。一别数载,这结果你可能料到?” 颜皖知握着丝帕,胡乱的摸着泪痕,嘴里呢喃半晌,除了道歉,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得。 认错态度倒是无可挑剔。江映华如是想着,一点儿重话都不敢说了。她垂眸看着颜皖知,一身胡服,头上编了好些麻花辫,再高高的束起马尾来,挺像西凉郡主那一回事儿的。随手替人撩拨着额间的碎发,江映华附耳在旁,“快别哭了,我在这儿很危险的,说说正事可好?” 颜皖知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二人的处境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疑惑道:“为何是你来了这儿?你不是在京中监国?” 江映华绕过她,自顾自在桌案前坐下,食指点了点桌子,“这就是郡主的待客之道?” 颜皖知屁颠屁颠的跑过去给人斟茶,双手举着奉上,柔声道:“小心烫,这里的茶水也不好喝的。” 第88章 江映华伸手接过,只摩挲着茶盏观瞧,勾了勾嘴角,道:“此处可安全?你怎么敢孤身赴约?” “安全的,我在此私下购置的小院,无人知道。我一直想与楚国联系,却被人盯得紧。如今来了边军,方稍有缓解,得了个喘息。其实也不是我一人,九叔,哦,就是莫无名,领了几个人埋伏在后头巷子里,但凡烛火灭了,他们就会找来。”颜皖知依旧垂着眸子,缓缓地解释着。 江映华听罢,暗道这小狐狸的本事还没丢,入了西凉还能带上王府里失踪的莫无名。她幽幽道:“如此便好,一会我问什么你说什么。压了五年的怨气,别逼我今夜都给你发泄出来。” “我说,你问什么我都说的,你别恼。”颜皖知近乎乞求的应承。 “谁送你来的西凉,当真想做这西凉的郡主?”江映华抬眸凝视着颜皖知,不肯放过她一星半点的小动作。 颜皖知不安的搓着手指,把头压得很低,默然良久。江映华不耐烦,沉声道:“我时间不多,别等大楚的边军马踏西凉了再说,那时候就迟了。” 颜皖知惊骇地抬起了头,正好对上江映华的视线,疑惑道:“你,要发兵强攻不成?华儿不可鲁莽行事,此间事情复杂,我与你解释就是。” 江映华将自己的指骨关节掰的咯嗒作响,敛眸道:“说下去,知道多少说多少。我敢来,自也不是两眼一抹黑。” 颜皖知总有一种江映华在审问她的错觉,只眼下情形,她本就理亏,也无暇多想, “我与嘉陵王做了交易。他说我父是被前凉王不容,一路追杀落难入了大楚,才得了满门抄斩的下场。他送我来此立足,先假意与西凉合谋,再颠覆西凉。而我助他,助他谋反。事成后,他许我相位,保你安然无恙。” 江映华凤眸半眯,疑惑道:“他知你我的关系?还是你说与他的?” “他本就知道,在宁州劫走我,便曾拿你作为威胁。这通风报信之人,该是你的身边人。对了当初陛下抓我,也是你我的事露了马脚,王府中合该有内鬼的。但这些年,我都没发现端倪,也不知是何人与他暗通款曲。”颜皖知灌了自己一杯茶,凝眉苦思。 “继续,聊聊西凉。”江映华抱臂瞧着她,压下此事的疑点,等着下文。 “西凉王族空虚,匈奴何等狡诈,把宗室杀的杀,养废的养废,不然也轮不到我来。如今我渐得太后信重,加之嘉陵王的缘故,如今得了半数兵权,十七万兵马的布防也在我手。你强攻拿得下西凉,但有什么利益可图呢?边军战火一起,嘉陵王趁机作乱,你要捉襟见肘的。你年初监国,陛下多疑,有此决定,该当是圣体违和。华儿,不可孤注一掷。” 颜皖知有些急切地解释着来龙去脉。 “西凉边防军一共多少人马?嘉陵王想借西凉的兵,从何处入楚,有内应?”江映华眉头蹙起,眸光犀利。 “边军总共十九万,分散各处。全域所有兵马不足三十万,至于嘉陵王的口子开在何处,只有太后与他知晓,我探听不得。可我的布防计划递送上去,二人并无异议,是以我猜测,这口子该是在南端,大楚西南,他的老巢,也是凉国最南之处。”颜皖知蘸了些许茶水,在桌案划了个轮廓。 江映华眉心一紧,她倒是疏忽了,凉国南侧还有甚为狭窄的一片国土,而西南则是嘉陵王盘踞多年的所在,买通一二守将,并非难事。可西南距离京城甚远,此番动静定会逼得朝廷反扑。不对,这一定不是他真正的路数。 江映华沉思许久,她似乎明白过来,或许嘉陵王在迷惑颜皖知。他在东北兴安山盘踞多时,肯定有所图谋。到时候西南和东北同时攻打京城,再利用颜皖知钳制边军,使得京中孤立无援,或许才是他的计谋。而凉军兵力有限,到时只能是刀下亡魂,轻而易举地被铲除殆尽,好一出过河拆桥。 江映华垂眸盘算着,莞尔道:“那你打算如何?” “按照他们的期待,掌控军权,假意应承,入了大楚再反水助你。”颜皖知颇为认真的回应。 江映华失笑,“这便是你决绝来此的计划?你当初就没想过与虎谋皮,举步维艰?” “为了你,也为了阿爹曾经守护过的江山,皖知愿意,便是龙潭虎穴,也要来的。而且你有所不知,我当杀父仇人只有永王,可永王门客里有一凉人,他见过我父亲,如今竟是西凉的将军。 我得留下查证,此人和嘉陵王脱不了干系,那当年永王的乱局,也少不了嘉陵王的手笔。等此间事了,当年的疑惑都能解开,毒杀你两个小侄子的真凶也能知晓。 华儿,你回京去,这里交给我,我会去找你的,信我。”颜皖知伸手去拉江映华的手,言辞甚是恳切。 江映华苦笑一声,抬手覆于茶盏之上,幽幽道: “你要查家事,我竟没有立场拦阻。相逢同饮,别离就算了。此处的茶我喝不惯,你替我喝了吧。就以此当你的诺言,可别再让我苦等。我一直是孤身一人,没有婚约,没有驸马,我的意思,你可听懂了?” 颜皖知眸光闪烁,她此刻才猛然回忆起,江映华曾与东海世子结亲了。不过眼下这人期期艾艾地如此陈情,此间定有颜皖知不知晓的苦楚和变故,她敛眸,咬了咬唇,道:“懂的,我不食言。” “方才你说嘉陵王许你相位,留你在此,我终究心里不安。皖知,我也应你,不做这河阳郡主,回了大楚,做国朝的巾帼宰相,好不好?”江映华含情脉脉的看着她,语气柔情似水,将茶盏往她身前推了推。 颜皖知深为动容,颔首应承,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温声道:“一言为定。” 江映华笑意盈盈的看着她,不舍道:“送送我,可好?” 颜皖知别过了视线,抹了眼角的泪花,又扯出一抹笑来,“自当如此的。”她抬脚在前头开门引路,江映华缓了半步在后头跟着。不多时,这人身子一歪,就人事不省。江映华伸手托住,娇嗔道:“傻子,我再不要丢你一人,更不能看你送命。” 颜皖知本想将计就计,江映华却在筹谋,等人自乱阵脚。毕竟江映华清楚,陛下时日无多,等不起了,她想人亲眼得见,乱臣贼子伏诛正法,方不至于含恨九泉。 她抱着颜皖知走到街口,影卫现身,江映华轻声吩咐:“一刻后拿着我的玉佩去后巷,把那些人一并带走,就说他们的主子在我手里。其余的人,速速随我回去。” 第72章 寸步不离 东方天色泛起鱼肚白, 彻夜的落雪覆盖了积年累月的黄沙,一行人风尘仆仆的下了雪山。 迎着些微的黎明光亮,找见了那一抹熟悉的身影。一夜枕戈待旦的边军营总算是将心落在了肚子里, 守将昨日将人转成了陀螺, 这根本不是发不发兵的事, 而是江映华回不来, 他必然往生极乐。 好在有惊无险, 也不枉费住持大师彻夜诵经祈福。 这些江映华倒是顾不得了。她回来后便拉着住持一道离开,命人给颜皖知捆了个结结实实,丢上了马车, 直接往晏安寺赶去。 失而复得, 百般艰辛, 江映华的眼神一刻不离的守着, 即便浅眠,也要把绳头儿攥在自己的手里才安心,仿佛外头的亲卫都是摆设。 马车不分昼夜的赶路,颜皖知再次醒来时,一行人已经走出去三百里路, 她的西凉连个影子都没有了。 蒙汗药的后劲甚是猛烈,颜皖知扑棱着自己昏沉的脑袋,瞧见自己身侧抱臂含笑的江映华, 一时间以为她是陷入了自己的梦境, 满眼皆是错觉。 直到——颠簸的马车让她撞了后脑勺, 她才后知后觉的因为吃痛而回过神儿来,江映华这个小鬼, 将她给算计了个明明白白。 颜皖知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情绪,又羞又愤, 有些庆幸也有些怅然。一时间五味杂陈,哭笑不得,眼巴巴的望着江映华,颓唐道:“给我松开可好?” “想得美。你狐狸一般狡诈,再跑回去我就白折腾了。”江映华甚是傲娇的嗤笑一声,歪了歪脑袋瞧着她。 “我失了踪迹,这许多年隐忍筹谋,全都功亏一篑。华儿你怎能意气用事?”颜皖知甚是不解的出言,满脸忧愁,“更何况我现在的身份,回了大楚又该如何容身?陛下岂能饶了我?” 闻言江映华有些落寞的叹了口气,轻声道:“皖知,陛下病重,她于你曾有救命之恩,知遇之缘,你合该抛下怨怼,见她一面的。你我的事,她默许了。你无需害怕,回了楚国就是回了家,我护着你,再不让你离开我分毫。” “那西凉呢,嘉陵王呢?我苦心谋划多时,华儿,你怎如此强势的就把我带了回来?你知不知道嘉陵王有多阴险,那太后也不是个好相与的。”颜皖知满眼苦涩,还怀揣着说服江映华放了她的侥幸。 “我自有安排,你说破天也无用。你单枪匹马斗两个老狐狸,不把你捞回来定要尸骨无存。你杀永王便是一意孤行,今日我强拉你回来,便是学了你的做派。你再撕扯,我就再喂你点迷药。好好休息吧,路还长,等回京了,苦战才刚刚开始,我未来的贤相可不能稀里糊涂的。” 第89章 江映华垂眸整理着自己的衣衫,没有去看颜皖知的反应。 颜皖知默然,江映华缓了缓又道:“我知道你在怪我,毕竟你还有家仇。查案非你那一途,此事我给你记着。若嘉陵王反叛,国难当头,诸事烦乱,唯有你我戮力同心,才能拆穿这些迷局。这个道理你该懂的。” “或许你我殊途同归,我不怪你,只是事发仓促,我一时适应不了。”颜皖知声音很轻很轻。江映华觉察异样,还是回眸去瞧,只见这人又添了两行清泪在脸颊。 江映华无奈的苦笑,伸手将人揽过,让她倚靠在自己的肩头,打趣道:“这是怎么了,五年不见,成了小哭包了?姐姐这是年岁倒着长,愈发娇气了?” 颜皖知放肆的在江映华一身上好浮光锦的衣袍上蹭干了泪痕,喃喃道:“人老了,比不得你,没心没肺的。” 江映华甚是心疼自己新换的这身衣裳,听得她这般说,一时来了脾气,揪起她的耳朵来,将人扯远了些,嗔道:“这滋味儿你有年头没尝过,想是忘了?” 颜皖知没有手去捂耳朵,疼的咬着嘴唇,急到翻白眼儿,哀怨道:“下手还是那般毒,这么多年白想你了,松开,要死人了。” 江映华哂笑,“那你说说,谁没心没肺?” “我,我我我,行了吧。”颜皖知疼的呲牙咧嘴,江映华明知她敷衍,也不忍再闹,将手松开,又把人摁在了肩头,“睡吧,睡着了就没有这许多烦心事。” 颜皖知忽而想起什么一般,脑袋蹭了蹭江映华的衣襟,问道:“莫叔他们呢?见不到我得急疯了。” “你的人都给你带着呢,一根毛都少不了。”江映华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道。 得了这句应承,颜皖知才心安的躺了下去,半晌,她小声嘟囔,“什么时候把我放开?这个样子太丢人了,我怪没面子的。” “别耍滑头,老实睡觉,有我护着,没人敢说你一句不是。”江映华垂眸瞧着她的侧颜,一瞬间竟觉得时间美好的有些不真实。 一行人疾驰回了晏安寺,已然是三天三夜后的事情。颜皖知在西凉的日子大抵过的不容易,虽然嘴上说着不满意回来,可窝在江映华怀里睡得却格外香甜。失而复得的感觉后劲上头,江映华反倒激动的难眠,一直观瞧着怀中人,连眼睛都不想眨。 回晏安寺的那一日,江映华总要下去露个脸给人瞧。她看着车内的颜皖知犯了头疼,揉着脑袋思量许久,才吩咐人拿了一套婢女的宫装来,笑意盈盈的看着颜皖知,给人解了束缚,柔声道: “委屈你,给我做一日低眉顺眼的贴身丫头。” 颜皖知有些不满意的白了江映华一眼,可终究是忌惮她的揪耳朵神功,也只得老老实实的在马车内换上衣服。 穿戴好后,江映华瞧了一圈,笑得甚是欢畅,打趣道:“要不以后,你就日日如此打扮吧,我瞧着蛮可爱的。”边说还动手动脚的戳了戳她头顶的两个小犄角一样的发髻。 颜皖知嫌弃的摇头避开,“这打扮是十几岁宫人的,你简直拿我耍弄。” “无妨,你长得显年轻,挺合适的。”江映华的语气甚是俏皮,强拉着人下了马车,附耳道:“贴身丫头,寸步不离的,你可不能走慢了。” 饶是千千万万个不情不愿,颜皖知也得装模作样的跟在江映华身侧亦步亦趋的走着,把脑袋垂的很低,免得被人瞧了去。 瞧着马车里多出来的小丫鬟,连住持这个出家高僧的脸上都染了些许笑模样。一行人簇拥着江映华入了佛寺,赢枫已然等候多时,身旁还跟了个奶呼呼的小娃娃。 江映华定睛瞧了瞧,这娃娃长得不赖,一个小姑娘喂的肉乎乎的,眉眼有七分像二哥,还有三分该是像她的母亲吧。见江映华一身锦衣,又眉眼含笑的打量自己,那小孩儿仰着小脸儿,糯叽叽的童音传出,问着赢枫:“姑丈,这位便是小姑母了吧?” 叫姑母没错,可这姑丈二字好生刺耳。江映华不由蹙了眉头,看着赢枫讪笑一声,抬脚便要走。她是个喜欢孩子的,但这个氛围太过诡异,颜皖知还在后头呢。 听得小孩儿叫了姑丈,颜皖知诧异又好奇,悄悄的抬起视线去看这个素未谋面的东海世子,可巧,正好撞上了赢枫的目光。颜皖知有些底气不足的闪了眼色,赢枫瞧着她面生,但也没往心里去。 随着江映华离去,颜皖知低声道:“殿下对侄女未免有些冷漠。” “我看你是醋坛子翻了是吧?”江映华咬牙切齿的回应。还别说,真就让她猜对了。颜皖知只瞄了一眼,赢枫的姿容气度,颜皖知自问,好像还比不上。这不酸溜溜的才怪呢! 她闷闷的没有回嘴,倒是江映华转头悄咪咪告诉她:“她和你一样,是个女子。而且她是陛下的人了,你以后躲远着点,我都惹不起。” 颜皖知一头雾水,这都什么和什么玩意儿?女扮男装来联姻已经滑天下之大稽,怎还和陛下有攀扯?这人到底有何本事,能讨了陛下那铁石心肠的垂怜?只一晃的功夫,颜皖知竟有些嫉妒赢枫,当初能让陛下力主将人许给江映华,如今又能得了陛下芳心,连江映华都得退避三舍,当真是好命的紧。 她忽而觉得,五年太久了,禁宫中该是变化很大,她还是老老实实的跟在江映华身后的好。 外间人无人知晓江映华去了西北,只当是她和安王在此斋戒了大半个月。她回来现身便是要准备启程回京,是以也不曾过多的耽搁。 一行车驾仪仗备置妥帖,她与赢枫并肩出来。因着为江映华遮掩行踪,来时宽大的马车只备了一辆。如今二人得在众目睽睽下同乘一车,江映华却固执的带上了身边的丫头入内。 一时间,马车里的氛围甚是诡异。江映华端坐主位,拉着颜皖知坐在身侧,把赢枫晾在了一边。赢枫倒是不在意这个待遇,反而好奇江映华身边的这个丫头,视线游走在颜皖知身上,端详了许久。 江映华清了清嗓子,出言道:“再忍忍,等会儿走远些,劳安王下去骑马如何?非是我欺负你,这厮我得看着,不然她要跑的。”边说她还扯了扯颜皖知的衣襟,嗔怪道:“没规矩,给表姐见礼。” 颜皖知心底一百个不高兴,面上升起一片绯红,垂眸朝着赢枫拱了拱手,无奈道:“皖知见过安王殿下。” 赢枫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一脸原来如此的模样,勾起嘴角轻笑,调侃道:“原来这便是昭王的,心有所属。早闻大名,如雷贯耳,幸会。” 闻言,颜皖知大惊,不知江映华干了些什么,让赢枫如此揶揄;江映华愤然翻了个白眼,但碍于赢枫的靠山,也没敢多嘴,只是略显尴尬的以衣袖掩面轻咳,心里暗骂赢枫小肚鸡肠的下她的颜面。 如此,直到回京入了禁庭,赢枫都和小娃娃窝在一个马车里,将宽大的车轿让给了江映华和她的心肝小宝贝。 眼见马车直入禁中,颜皖知吓得心神不宁。曾经的三月牢狱苦,令她惴惴难安。如今见了金碧辉煌的宫殿,竟也有些脊背发凉。 江映华洞察了她的窘迫,出言开解:“俗话说,丑媳妇也要见公婆的。况且你日后要傲然立在大殿上,与我并肩的,怎可如此?今时不同往日,这宫禁里,我的话也顶用的,放松些可好?” 颜皖知将信将疑,这人当真能如此硬气?但来都来了,她也无处可逃,只得硬着头皮随人一道往前走了。 第73章 金屋藏娇 冬月十五, 玉盘高挂苍穹,入夜的西风寒凉,静谧的宫道上显得有些萧索。 一行人踏着月色入了宫禁, 江映华倒是觉得如此甚合心意。挑起车窗远望幽深的宫道, 少有人烟, 也无需忧心颜皖知被人察觉。她脸含坏笑的朝着颜皖知递了胳膊, “扶我下去。” 这套伺候人的本事, 曾在御前随侍数载,颜皖知手到擒来,也不会让人瞧出异样。只江映华这厮, 实在是个会占便宜的。 她躬着身子, 垂着脑袋, 视线只落在眼前的石砖上, 甚是恭谨地与一般宫人那样,搀扶着江映华的手腕前行。不同之处在于,以往是宫人为江映华引路,而此刻,实际上是江映华在给颜皖知引路。 二人下了车一路走, 江映华丝毫不曾顾及那一行人。也是,有赢枫在,这些杂事犯不上她操心。宫道绵延直入内苑, 颜皖知略带诧异, 这是要去何处?她在宫禁多年, 如此靠西的后宫庭院,她从不曾涉足过。 待入了灯火通明的广元殿, 眼前的幽深一扫而光。开阔敞亮的宫苑内围了好些个随侍,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颜皖知只需瞥上一眼,就知道这些皆是出自江映华的手笔,修剪得甚是精细。 这人不管到了何处,庭院里总是雅致非常。即便浮华过眼,见惯了各色珍奇,可喜欢的物件也甚少改变。多年如一日,算是个长情的人。 可她怎知,江映华如此做,不过是强打精神。把心思移去旁的地方,就可以少些思量。江映华稀里糊涂的命人添置更换了园中花草,到头来,竟发觉换成了以往熟悉的景致,反倒触景生情,愈发难熬了。 第90章 今夜,总归不同,旧时景致如昨,眼前新人如故,物是人亦是,两全其美,自在安然。 青云一早做了江映华的大丫头,带人在院子中迎候。她虽粗略的见过颜皖知的画像,可这大活人和画像终究有出入,加之颜皖知头埋得很低,连五官都看不真切,是以青云根本不知江映华身边多出来的小婢女是何人。 本想着替了她的差使上前,却被江映华婉言拒绝,“青云,着人去备热汤,本王甚是乏累,先沐浴;晚些传膳过来,上两壶酒。” 青云依言称是,眼底却藏着疑惑。旁人不知,江映华已经许久不曾沾染酒水了。自从颜皖知失踪,她哪里还敢喝酒求醉,巴不得日夜清醒,等候着影卫的消息。也不知这人,出去一趟,着了什么魔。 她步子缓缓地,在宫门处徘徊,余光瞥见江映华拉着身边的小宫人入了正殿。难不成,连沐浴都要此新人伺候? 入了殿内,江映华合拢房门,未叫旁人打搅。颜皖知这才直了直腰,揉了揉酸胀的脖颈。 江映华瞄了她一眼,嗤笑着调侃道:“当真娇气了,就这几步路,至于么?” “老胳膊老腿的,你这小妮子如何懂?”颜皖知边捏着僵硬的脖子,边四下打量了一番,方问:“这是何处,你一直住在这里?” “你的囚牢在刑部,我的囚牢便是此地。”江映华拉着木讷的人去茶案边坐下,说得云淡风轻,满不在乎似的。 怪不得位置如此偏僻。颜皖知恍然大悟,呆坐案前,低声回应:“华儿,我害你受苦了。” “不必事事往自己身上揽,没有你,大抵也是这么个处境。不过也挺好的,说来太章宫是我的家,可这里原来没有我的殿宇。我幼时住在承明殿的偏殿,后来去了太后宫里,好不容易长大些,等着分我个地方,又被打发到了陛下的潜邸。如今,这广元殿总算是我自己的了。” 江映华敛眸轻笑,斟了杯红茶奉上,柔声道:“你喜欢的滇红,尝尝还是不是从前的味道?” 颜皖知伸手接过,看着红艳的茶汤,一时愣神儿,端详良久方道:“可这不是你最心仪的茶,怎如此巧的备在殿里?” “呆子,喝茶还堵不上你的嘴。”江映华干脆手撑额头,将脑袋转了个方向,故作娇嗔模样。 颜皖知后知后觉的醒悟,轻笑一声,甚是欣然地饮下了这杯茶汤,入口绵密,继而苦涩盈满,回味却是甘醇。茶如是,情如此,人亦然。 “殿下,沐汤备好了。”青云在殿门处轻声传话,江映华闻言,手忙脚乱的收了颜皖知的杯盏扣了回去,轻声道:“起来起来。”颜皖知飞速站起身来,极为配合的立在一旁,江映华方出言唤人:“进来。” 随侍好一通忙活,添了浴桶和沐汤在旁。江映华沐浴不喜欢人随侍,这些人收拾妥当,落下了帷幔便退了出去。颜皖知踌躇不已,站在原地甚是凌乱,不知道该留还是该走,挣扎许久,还是大着胆子顺在了队尾,想跟人出去。 江映华立在一旁审视许久,没想到她竟做了这么个糊涂决定。一会儿那群小丫头出去叽叽喳喳的,她可想过如何解释来路?江映华抬脚上前,自身后一把扯住颜皖知的衣领,语气端的清冷却透着戏谑的吩咐道:“准你走了?伺候本王沐浴。” 前头的丫头们虽有些震惊,却被江映华的语气逗笑,不敢回身去瞧,都憋着嗓子压抑的艰难,快步走了出去。自家主子的脾气阴晴难以捉摸,这新来的小丫头,怕是要被她戏弄一番了。 待人走远,江映华凝视着颜皖知的眸子中带着三分危险,“跑哪儿去?忘了我给你定的规矩?大才女不会不知,寸步不离是何意思吧?” 颜皖知睨了她一眼,“你说你要沐浴,我如何与你寸步不离?” 江映华哂笑,“如何?姐姐跟我装糊涂呢,嗯?既然不会,我教你就是。”她一步步逼近颜皖知,伸手一拉,便扯去了人襦裙胸前的系带,哗啦一下,满目风光旖旎。颜皖知大惊,胡乱的抬手去挡。 江映华笑意更深,撕扯着她的小衣,用力往前一拉,一个重心不稳,颜皖知就栽落进了浴桶中,溅起纷繁的水花来,扰乱了满池玫瑰。 自己身上的衣衫繁复,江映华故意放慢了速度,一层一层的缓缓解下,外头的大袖,层层叠叠的罩衫,中单,里衣……一件件锦绣绸纱幽幽落在屏风处,颜皖知胸腔的搏动愈发激烈。大抵是热汤的气息浓烈,她的玉容早已润红一片。 “哗啦啦,”又是些微水花飘落,里头便静谧无声。罗帐翻飞,花香萦鼻,朦胧的水雾满布房中,衬得人眸色虚离婉转,妩媚多情…… 两刻后,江映华出了浴桶,直奔宫人备下的整洁衣衫而去,湿润的秀发松散的垂落,几滴水珠落在木板上,轻柔的晕了满地。 见人只顾着自己更衣,颜皖知悄咪咪的也半爬了身子出来,有些嫌弃的去够被江映华丢在地上的衣衫。无人给她备置新衣,只得将就了。 听见响动,江映华回眸瞥见那不安分的爪子,一个箭步冲上来将人攥住,邪魅一笑,幽幽道:“脏了,穿不得。” “那你分我件衣裳。”颜皖知羞赧不已,别过了视线嘟囔着。 江映华眉眼弯弯,勾了勾她的下颌,小指的尾端扫过她鼻尖的水雾,柔声道:“急甚,等着~” 她不紧不慢的理好衣衫,故意把颜皖知晾在那里,眸子里隐隐藏着一点点小坏。颜皖知等得愈发着急,看着江映华把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都穿在了自己身上,气得吹胡子瞪眼,“耍无赖!”说罢,便又耷拉着胳膊去够旧衣服。 江映华柳眉竖起,抬手便将衣服打落,丢得远远的,让人再也够不见,似笑非笑的审视着颜皖知,怪道:“你不老实了,该是年头太久,又欠收拾了。” 颜皖知听了这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怪她的,热汤冷了,越泡越哆嗦,一定是这样的。 江映华闹够了,将人薅起来沥干了水分,打横抱着,丢去了里间寝殿松软的床榻上,抬手拿锦被给人包住,柔声道:“乖乖在此呆着,莫要出声。” 颜皖知腹诽,江映华你大抵是找不着北了。平白消失一个人,真当你的随侍眼瞎不成? 江映华许久不曾如此畅快了,亲自出殿唤了人进来收拾,嘱咐青云尽快备上晚膳,直接送到里间去,便步履轻快的回了床榻上。 颜皖知湿哒哒的头发润湿了江映华的枕头,她抬眼看去,如此的确不好,着凉了要生病的。闹归闹,凡事得有个限度。江映华翻箱倒柜的寻了往常随意披在身上的燕居服,扔到了床上,“换了吧,一会下来吃点东西,久别重逢,小酌助兴。” 颜皖知如蒙大赦,手脚麻利的抓过衣裳,在被子里呼哧哐当的扑腾了好久,才翻身下床。江映华回眸瞧去,实在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这宫中的衣袍本就宽大,颜皖知的身量又矮了好些,穿上竟跟戏服一般,松松垮垮的,还拖了地。 嬉笑间,青云引着婢子入内,这次倒是瞧了个真切,不由得愣在了当场。江映华外出一趟,竟把西凉的郡主给强掳了回来,还共浴了! 江映华睨了一眼已经惊得掉了下巴的青云,清了清嗓子道:“东西放下,不必伺候。” 婢女们放下了吃食鱼贯而出,青云去而复返,叉手一礼,“主子恕罪,可要婢子为姑娘寻一合身的衣裳?” 听了这话,颜皖知或多或少有些尴尬,想来这青云对于江映华而言是不同的,看见她把自己藏在寝殿竟也没有旁的反应,还镇定地安排用度。 “嗯,去尚宫局选些上好的成衣首饰过来。”江映华甚是欣慰,有个周到的下属就是省心。青云依言告退,江映华拉着颜皖知落座,柔声道:“别扭什么?便是她和旁的弟兄替我找了你多年。良宵一刻,弃了琐事,只管一醉。” 她斟满了两杯酒,一手一只玉盏,含情脉脉的双眼游离在颜皖知的五官之上,颜皖知闻见酒气馥郁,索性攥住了江映华纤细的皓腕,用力一拉,引着人和酒杯一道,凑近了自己的唇边,仰首饮尽…… 数载离别愁思顷刻化作了满腔热烈情愫,一夜融情蜜意,缱绻了苍茫云海的飘渺,亦氤氲了岁月流光的芬芳。 翌日天光大亮,宫人们焦急的在殿外等候。江映华自问政以来,可不曾睡到这个时辰。青云有些无奈的遣散了宫人,只道是殿下连夜赶路太过疲惫,她一人在此守着就好。 床榻之上,二人发丝凌乱,江映华的手来回撩拨着颜皖知的鼻子尖,温声道:“起了吧,莫要放懒,我有好些事要做,你得陪着我。” “谁教你昨夜跟个半疯似的,我自腰身以下,都没了骨头一般,当真起不来了。若非要我起,你背我去靠椅上如何?”颜皖知倚老卖老,仗着自己的三十四岁高龄,捉弄起江映华来。 “哦?起不来了?我倒要看看你到底长没长骨头。”江映华俯身,两只手毫无章法的咯吱着人,专挑痒痒肉多的地方发力。床上的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来来回回的打着滚告饶。 第91章 见人笑得喘不上气,江映华不轻不重的拍了她一下,“快些起来。”说罢,便自顾自走去了妆台前,替人选起了首饰。 颜皖知脚步虚浮的下了床榻,打身后环上江映华,慵懒道:“选这些作甚,我又不能出去抛头露面的,头发随意挽了就是。” “不成,不出去就不打扮,感情你打扮给别人看的?你是我的,我还没见过你一身女儿衣裳的模样呢。”江映华起身,拉着颜皖知坐了下来,绕到了人的身后,抬手拿着步摇比了比,柔声道:“这步摇不错,我叫青云来,给你盘发。” 江映华兴冲冲的跑出去开门唤人,才跨过屏风,殿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江映华瞧见来人,笑容尽皆僵在了脸上,颇为尴尬的向后退了好几步。 “凉国的河阳郡主到访,昭王不奏禀于朕,要教郡主怪大楚无礼了。” 第74章 阖家团圆 寒冬的阳光如躲懒的娇娥, 没了以往的金光大盛,反倒学起清夜里那皎皎月华的柔波来,微弱的光华透穿云彩, 少了几分气势。 私自掳掠已经成为凉国郡主的颜皖知归京, 并非是一桩轻而易举的小事。江映华有胆子金屋藏娇, 赢枫却不敢知情不报。陛下昨夜就得了这消息, 但碍于她们重逢不易, 又兼一路车马劳顿,也未急着搅扰。她本想着,江映华今晨该同她说清楚的。 这二人可倒好, 令人苦等许久, 连个影子都没有。江映华回了宫来, 直接撂挑子躲了今日的朝会, 怕是高兴过了头,连自己身上中书令的职分都忘了。堂堂宰执缺朝不报,满堂臣工大眼瞪小眼。 原本眉飞色舞的江映华瞧见陛下孤身前来,悄无声息的立在房中,委实是受了些惊吓。比她反应更甚的, 乃是寝殿内的颜皖知。大殿虽宽敞,可终究不隔音的。 多年不曾听见,可这一股子阴阳怪调的清冷话音入耳, 还是令颜皖知登时就从座位上窜了下来。听见椅子腿磕碰的声音, 江映华飞快地回身去找人, 握住颜皖知的手,将人半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低声开解道:“莫怕。” 陛下背着手幽幽的入内,瞧见这幅场面, 倒是有些哭笑不得。江映华护短的本事她还没见过呢。不过现下最惹人注目的,是这二人还无人收拾过的,一头杂乱的秀发,和满床的凌乱无章。不必问,便知道这二人厮混了些什么。 墨色织金的裙摆入眼的刹那,颜皖知下意识挣脱了江映华的手,一闪身朝着人拜了下去,身子伏的很低很低,要多老实有多老实。江映华瞧着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暗地里损了句怂包,面色略带尴尬。 本还想言语为难一番的陛下,见了人这个反应,好似也明白了江映华缘何私自就敢带人回来了。中规中矩在陛下心头的印象总是好的,她冷眼瞧着,暗地里倒也满意。 刚刚将颜皖知贬损一通的江映华杵在原地,隐隐觉得眼前射来了一道不大友善的目光。她小心的掀起眼皮去瞄了一眼,就见陛下冷着脸丢给了她一记眼刀,森然道:“你也跪下。” 闻言,江映华撇了撇嘴角,听话的跪了下去。身侧的颜皖知暗道,还以为你多硬气,原来都是诓人的,这不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郡主既在凉国认祖归宗,怎又来了楚廷?”陛下在不远处的椅子上落座,语气甚是疏离。 “皖知是臣带……” “放肆,朕在问河阳郡主,闭上你的嘴。”不等颜皖知回话,江映华便要替人开解。陛下只为探听人的态度,岂会由着江映华多嘴多舌。 伏在地上的颜皖知手心渗出了些微的薄汗来,纤弱的声音幽幽传出:“陛下恕罪。此处没有河阳郡主,臣昔年赴任生变,未能复命,是臣失职。臣生长在楚地,父兄皆为楚臣,此生无有二心,不侍二主,万望陛下明鉴。” “话说得轻巧,你心里的主子,是送你认亲的那位,还是你身边的那个,嗯?”陛下幽幽的目光落在颜皖知的身上,“抬起头来,看着朕说。” 听了这话,江映华不由得蹙了眉头,这等问题,未免有些难为人了。她余光瞥了颜皖知一眼,看着她缓缓挺直了脊背,羽睫忽闪不停,就知这人紧张不已。“陛下,皖知她有苦衷的。”江映华忍不住,想替人辩解几句。 陛下一记狠厉的眼刀扫过,“你不听就出去,再插话莫怪朕掌你的嘴。” 江映华的手攥了攥衣裙,垂眸没再多嘴。颜皖知谨小慎微的抬眸望了陛下一眼,坚定道: “臣与陛下的万千臣民一样,愿穷尽毕生爱戴、尽忠于大楚的君主。昭王与臣皆蒙天恩眷顾,得以报效朝廷社稷,同心所向。至于胁迫臣的嘉陵王,臣与他虚与委蛇本为摸入敌营,密查阴谋,臣恨人入骨,绝无投效之意。” “如此说来,颜卿一腔孤勇,乃是为君为国的侠肝义胆之士。只朕不明白,昭王入西北一趟,杳无音信的你也回朝来,这是大计功成了?颜卿带了怎样重要的必败贼人的线索,竟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陛下听了颜皖知的回应,敏锐的抓住了嘉陵王这一关键的症结。果不出江映华的猜测,这幕后之人将手伸去了别国,情势危急。 颜皖知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俯身叩首道:“臣无能。” 陛下沉了脸色,“这是暴露了逃回来的?” “不,不是。是…是昭王殿下将臣迷晕了绑回来的,按照筹谋,尚需时日。”颜皖知小声嗫嚅着,把江映华直接给卖了。 江映华西行一趟,消息封锁的严实。她赶路匆忙,也顾不上往京中递送消息。秘司如今皆听她调遣,陛下精力不济,的确两眼一抹黑。可听得颜皖知这般说,陛下愤然拍案而起。颜皖知人在西凉,江映华若没孤身闯边,能把人绑回来就怪了。 晦暗不明的神色直接转去了江映华身上,此时的她心虚的垂着脑袋,装得甚是乖巧本分。一道黑影逼近,覆盖在江映华的视线里,庞然大物一样的威压席卷,江映华怯懦的缩了缩脖子,颤声道: “陛下莫动怒,臣一五一十跟您交待明白就是,事急从权,臣没有莽撞胡为,您莫听她一面之词。” 陛下拎着人的衣领子将人从地上提起,凑上江映华的耳廓,虽是气音却满是压抑的恼火:“你这混账,若有闪失,是要母亲拖着年迈病体白发人送黑发人,再去西凉赎你不成?” 江映华大惊失色,倏的俯身在地,“臣万万不敢,陛下息怒。” 稍一动怒便是一阵晕眩,江镜澈无力的坐了回去,缓了许久。此来只为试探颜皖知的立场,问了个大差不差也就放下心来,“颜皖知的身份暂见不得光,午后你二人入承明殿,嘉陵王谋逆之事,还得仔细商议。现下,都去奉先殿,太后在那儿等着。” 话音方落,二人面面相觑,怔愣了须臾,江映华大着胆子问:“陛下确定是,太后叫我二人去,奉先殿?” 陛下甩了她一记白眼,起身便走。江映华忽闪着眼睛思量了半晌,戳了戳颜皖知的肩头,“怂包,起来更衣,快点。”颜皖知捶了捶酸麻的大腿,白了江映华一眼,“还当昭王殿下多硬气的,也不过如此,半斤八两的小怂包。” “还有心思损我,太后闹哪儿出,你可知道?”江映华深觉颜皖知心大,这些年江映华一直躲着太后,太后也从不上赶着找她,母女关系早就跌倒了冰点。今日突然让颜皖知随她同去一个本只有江家宗亲能入的大殿,江映华心里毛毛的。 “你都不知我怎知?硬着头皮上,还能抗旨不成?”颜皖知腹诽,想保住小命,还得靠自己一张巧嘴才好。 两刻后,二人才手挽着手姗姗来迟的出现在奉先殿门前。碍于要见的人是太后,颜皖知拒绝了明艳招摇的金步摇,只在头顶螺髻上插了两枚点翠的簪子,秀丽端庄,瞧着清爽。江映华则头戴紫金莲花小冠,又是一副风流倜傥小王爷的做派。老远瞧去,真就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 殿外的老嬷嬷见了来人,低声道:“九丫头,太后等了许久,进去吧。” 颜皖知抽出了被江映华攥着的手,本想守在殿外,那老嬷嬷失笑,“莫家姑娘也请一道入内。” 听得这话,江映华隐隐懂了太后的用意,自广袖中伸出不安分的小爪子,又把颜皖知牵了回来,拉着人入了大殿。面对满墙的祖宗神位和画像,江映华面容肃穆,颜皖知低眉颔首,总觉得入了不该她来的禁地。 太后站在一幅颜色最为鲜丽的画像前,见人进来,朝着二人招手,“过来。” 江映华抬眼去瞧,太后在看皇考的画像。她拉着颜皖知无声的跪地行礼,等着太后出言。 “吾与陛下有言在先,你二人齐心,便来此一见;若各有算盘,她不会放你们过来。莫家娘子可知华儿在先帝心中的份量?可知吾命你来此的用意?”太后背对着二人,声音中透着年迈的沧桑,视线一直落在画像上,不曾离去。 “臣,明白。谢太后成全。”颜皖知重重地叩头在地,话音恳切。太后轻笑,回眸笑言,“该称臣么?” 第92章 颜皖知脸颊滚烫,脑子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实在不知该当如何回应。江映华出言解围:“太后何苦逗弄她,臣一直如此自称,她不该例外,此番并无错处。” 太后敛了笑意,知晓江映华还在怄气,这话一出,颜皖知更不可能讨巧改口。本想借机缓和母女关系,江映华根本不买账的。 “罢了,吾就两个女儿,都是荒诞路数,本备了许多嫁妆,今时也用不上。这是一对儿鹣鲽玉佩,是太皇太后赐给吾和先帝的,赏了你二人罢。”太后自广袖中取出一枚锦盒,递给了江映华。 江映华伸手接过,打开锦盒瞧了一眼,这物件她见父亲带过的。将锦盒收起交给颜皖知,江映华俯身一礼,“谢母亲成全。” 她终于肯顺着台阶下,太后眼底闪过一丝欣慰,柔声道:“今岁除夕,一道用膳吧,舍吾个面子,莫娘子也来。”这些年,江映华躲人躲到请安不去,宫宴不出,成日埋首书案,私下见太后的次数几乎为零。同宫而居,形同陌路。今时有此请求,江映华一时心软,便应承下来。 为了迷惑嘉陵王,此番收回江映华的监国大权,陛下就未再改口。朝臣只当陛下病体痊愈,她也当真日日临朝理政,陪着江映华演戏。颜皖知和赢枫都是聪颖机灵的,四个人在一处合计着应对之法,等着嘉陵王露出马脚。这人也当真沉得住气,西凉郡主失踪,竟也还能悄无声息的隐忍不发。 一月光景倏忽而逝,转眼便到了除夕夜。今年的除夕落雪莹莹,小宫人们换了新衣,一派蓬勃朝气的在后苑打雪仗。江映华披着厚厚的狐裘,拉着颜皖知立在宫中高阁上远眺,欣羡道:“年轻人无忧无虑的,瞧着让人满心欢喜。” “那是,我瞧见华儿也是满心欢喜的。”颜皖知的嘴贫的没边,这一个月来绞尽脑汁地哄人开心,用力过猛。 天色暗沉,华灯初上,江映华叹道:“走吧,去太后那儿,填饱肚子才是要紧事。” 二人迎着簌簌落雪入内时,太后的寝宫好不热闹。陛下和赢枫老早便来了,因着小孩子在内,老少三代和乐非常。今年除夕夜陛下身子不济,怕被人瞧出端倪,便舍弃了宫宴。本想操持家宴,太后却直接要求人都来她宫里,弃了繁琐礼数,围着圆桌吃顿便饭就好。 这样的氛围许多年不曾有了。从前先帝倒是个不拘小节的脾气,时常如此过节庆,把年幼的江映华放在大腿上,一家人笑逐颜开。 小侄女入了宫,陛下昭告天下,将她划在了永王名下,外人只当是永王失踪的幼女被寻了回来。重入宗谱玉牒,显得陛下宽慈。那小孩被赐名翊宸,大有托付社稷的深意在。 见江映华和颜皖知姗姗来迟,太后柔声道:“就等你二人了,如此人齐,都入座吧。” 一方圆桌六个小凳,满桌佳肴,自也少不了应景的饺子。太后端坐主位,陛下和江映华一左一右的陪着。或许是江映华年龄最小,孩子觉得亲近,吵着坐在江映华身侧,颜皖知和赢枫挨在了一处。 老嬷嬷启封了一坛酒,熟悉的味道萦绕鼻尖,江映华一时恍惚,疑惑道:“嬷嬷,这是什么酒?” “九丫头自己酿的酒,都闻不出来了?这酒存在宫里有十年了,也算是青梅陈酿,只剩这一坛,太后宝贝着呢。”老嬷嬷笑得眼角满是皱纹,小心翼翼地给几个主子斟满。 江映华望着杯中酒,一时五味杂陈,柔声道:“来年青梅结了果,儿再做些给您和长姐。” “好啊,那吾和皇帝等着尝你的手艺。今日人齐,举杯同乐。” 太后举盏相邀,众人陪了一轮,杯盏相碰发出叮铃铃的脆响,小孩子够不到,颜皖知索性将人抱上了凳子,勉勉强强的也像个小大人一般。 一家人吃饭无需拘谨的讲太多规矩,太后高兴,便夹了各色饺子给江映华。旁的记不真切,可她爱吃饺子,这事儿当母亲的忘不掉。至于陛下,自幼待自己严苛,守着食不过三的规矩,饶是太后也摸不清她的喜好。 笑语欢声不断,一个时辰后早已是杯盘狼藉。太后打头给孙女包了个大红包,陛下随即也掏了红包出来,都是给小娃娃的。轮到江映华,小人忽闪着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扯着她的袖子摇晃:“小姑姑?” 江映华俏皮的把人抱过来放在腿上,嗔怪道:“宸儿,你抢了姑姑的红包。从前没有你,红包都是我的,你来了,我一毛捞不着了。姑姑委屈,不给了。” 众人失笑,快三十的人了,还跟孩子胡闹。小孩机警,水汪汪的大眼盯着江映华,抬手去捏她的袖子,咯咯笑着:“姑姑骗人,摸到了的,鼓鼓囊囊的。” 江映华拂开她的小爪子,打趣道:“你看,屋内就你一个小不点,你告诉姑姑,这些大人谁最俊俏?说对了就给红包。” 小孩迷惑挠头,“姑姑不可以欺负我小,屋内还只有姑丈不是女子呢,怎不问姑丈?” 江映华哑然。 险些漏了赢枫的女儿身,大意了。 瞧着满屋投来的哀怨神色,她吐了吐舌头道:“姑姑醉了,喏红包拿去,身康体健。” 小孩子不疑有它,甚是开心的蹦了下去。陛下敛眸轻笑,起身递给江映华一个物件,“你的红包,收着吧,按规矩是不是得给朕磕个响头?” 江映华满脸疑惑的伸手接过,待捏到红封里的物件时,她眸色深沉的望着陛下,登时蹙了眉头。不过须臾,她又含笑道:“华儿逗弄孩子的,不作数的,您收回去吧,我这般年岁没有讨红包的道理。” “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收着。”陛下幽幽的回应,并不接那物件。 宴席散去,颜皖知疑惑道:“陛下送了你什么,我看你脸色都变了。” 江映华顿了脚步,几不可闻的回应道:“一对儿兵符。” 第75章 油尽灯枯 绍正十三年, 元月初一。新岁伊始,霁雪初晴,庄严整肃的立政殿广场前, 旌旗招展, 光耀丹陛。 作为一年内次数不多的规格极高的大朝会, 初一这日上至君王, 下至文武百官, 勋贵命妇,皆是朝服加身,大礼参拜。除却国朝臣子, 另有番邦使臣入内称贺, 仪礼气度, 皆是巅峰。大楚繁荣昌盛数载, 万邦来朝的盛景又现。 盛世太平的表象下,内里的暗潮汹涌,知者甚少。陛下承受着沉重的冕旒衮服,苦熬着朝拜的流程。江映华在下首揪心的瞧着,巴不得这些礼数尽早结束。赢枫心底的煎熬比她只多不少, 但旁人做再多,都不如让里里外外亲眼看着陛下风华正盛来的好用。 这样的场合,颜皖知只得躲在内宫不出来, 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时光, 一次次复盘昨夜江映华与她商讨的应对之法。 终日繁忙不得空闲, 江映华再归来时,漫天繁星如许, 颜皖知早已在庭院中等候多时,她快步走上前去, 握住颜皖知的手:“姐姐跟个冰人似的,在此守了多久?天凉也不披件衣裳。” “无妨。”颜皖知反倒替江映华扯了扯衣襟,“昨日的事可找到机会与陛下商量了?” “正想和你说,我问过了,当初你我二人之事,只有曹松一人密奏了陛下。这人我不喜欢,自打囚在广元殿,也不是他随侍在侧。眼下他在王府,如此说来,即便他是嘉陵王的眼线,也是废棋,贸然启用打草惊蛇,陛下着人斩草除根了。” 江映华语气中有些无奈,她本想借着人传些假消息,如今到底是扑了个空。 “也莫太忧心,西南的军中主官都换了,这些旧人不日入京,你把他们看起来甄别处置就是,谅嘉陵王也没胆子直接兴兵。”颜皖知摩挲着袖口,每每沉思都是这个习惯,多年不曾改过。 “若非为了取证,直接将人杀了就是。他的罪责罄竹难书,干系你我的亲人,并不好对付。况且他谋反之心已久,只怕朝中他的眼线不在少数,兵将只是硬的,背地里的手段多的是。此番你失踪一个月,我又换了西南将领,这般他该是察觉了,且看他动不动罢。” 江映华拉着人入了温暖的殿阁内,从宫人手里接过手炉,塞到了颜皖知的手掌心。 颜皖知眸色幽沉,捧着暖炉,视线探向江映华疲惫的侧颜,“今日你都这般疲惫,陛下的身子可还吃得消?” “说来奇怪,我看着她的状态尚可,最近这些日子好似比从前精神了几分。”江映华急切地灌了自己一杯茶汤,这才幽幽出言,大大咧咧的反倒有些高兴。 颜皖知闻言,心底咯噔一下。她忽而回忆起当年,自己重病在床多时的母亲来,病人的精气神自是愈发不济,突然的好转未见得是什么好事。可江映华如今心乱如麻,还是不给她添烦恼的好。 她神色飘忽的转了话题,“我记得元月廿十是太皇太后的祭日,也是一百载的诞辰,逢十逢百当大祭,你何不试着将人召回京中,那毕竟是他的母后。” “难为你费心思了,可他年少修道,早已自诩出尘,不问凡俗之事。这等理由,召不回他的,从前皇家婚丧嫁娶,他从未回来过。”江映华苦笑,也正是他多年的远离尘世的做派,才麻痹了数位君主,无人提防于他。 第93章 “当真薄凉,这心性不似华儿的亲人。”颜皖知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先帝她虽恨,可那人儒雅谦和,不是这么个脾气。这一母同胞的弟弟,怎会如此? 的确心狠手辣,无情无义,毒杀自己的亲兄弟子侄,乃至是自己的孙辈幼儿,他江怀瑾的心,大抵是千年顽石。 “对了,今日我去了趟太后宫里,把兵符托管在那儿了。最近总是心神不定的,手里握着那对儿东西,不安生。若有闪失,你记得去寻太后。”江映华轻声嘱咐着,听得颜皖知心惊。 “好端端的说些什么鬼话,你人在禁中,这是在怕什么?他还敢入大内行刺不成?”颜皖知有些没好气的抬手抵上了她的唇。 江映华握住她的手,轻声笑着,“好,不说了。夜深了,我们休息吧。” 翌日晨起,颜皖知睁开惺忪的睡眼,下意识地往床里侧摸去,扬手竟落在了锦被上,她猛然支起身子,放眼望去,没有江映华的半点影子。她慌乱的起身,出去问随侍,“殿下去了何处?” 随侍摇首不知,她忽而灵光一闪,又道:“青云呢,叫她来。” 随侍再次摇首,“青云姐姐天未亮就和殿下出去了。”颜皖知闻言,彻底傻了眼,回去大殿里胡乱的披了个大衣,便冲到了赢枫的住处。侍卫将她拦在了宫门外,“你是何人?” 颜皖知掏出块玉牌,“奴是昭王宫里的,请见安王殿下。” “我家殿下一早出去了,姑娘请回。”侍卫出言赶人。 好端端的,一个两个都不在。她想起昨夜江映华胡言乱语的一通话,没来由的有些慌乱。这人一定是瞒着她出去做了什么危险的事。如今朝臣休沐,江映华和赢枫出去还带了青云,该是做什么呢?多思无益,眼下她的身份并未公开,实在不便四处走动,宫中剩下两尊她不敢搅扰的大佛,她也只得回去等消息。 这二人回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青云的身上竟还挂了彩。 颜皖知一夜未眠,战战兢兢的望着宫门,瞧见江映华全须全尾的回来,才长舒一口气。待看到青云脖子上的划痕,她急吼吼的逼问:“你去了何处?很危险是不是?就这么瞒着我,啊?” 江映华神情落寞,轻声吩咐左右,带青云去医治,随后轻轻拍了拍颜皖知的肩膀,低声道:“进去说。” 颜皖知迫不及待地跟着人转身入内,巴巴地望着,“出事了?” “是右相,今岁致仕,昨日启程归乡。他是三朝老臣,陛下信得过,嘉陵王的事与他说了。他自己的主意,先行写信招惹了几个怀疑的朝臣,用身当饵,诱捕奸人。我和安王顺势,既为监察动向,也为护他周全。可,可他还是……” 江映华压抑不住心底的苍凉,眼前的刀光剑影犹在,忠臣死不瞑目,何等凄惶。 颜皖知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将江映华紧紧搂住,轻柔的顺着脊背,舒缓着人的情绪。等了许久,她才将心底疑惑问出了口:“你二人出去,该是带了许多人,秘司和你的影卫,都护不下老相公?” “我正想问你,劫走你的人,可皆是长刀在手,身跨良驹的蒙面人,偶有暗中用飞镖的?”江映华倚靠在颜皖知的肩头,甚是疲累。 “黑衣覆面,长刀凌厉,的确如此,可单凭此线索,未免太过单薄。”颜皖知长叹一声,回想起当年秘司兄弟尽数死于刀下的惨烈,不由闭了眼睛。 “我本想生擒一二,竟都是不畏死的,口中藏了毒。未能拿获贼人,那几个京官悉数抓了,如此算是明着较量,彻底摊牌了。赢枫没回来,去接应西南调回的将官了,那几个人不可有闪失,到时候撬开了嘴巴,或能有些用处。”江映华一字一顿的说着,眸色虚离闪烁,困倦非常。 “到了这一步,把我的身份公开了吧,让我帮你,直接拆穿了嘉陵王和西凉的阴谋。”颜皖知试探着出言,她不想如此被动了。 “你容我想想,皖知,我好累,让我先睡一会儿。”江映华话音方落,便垂着头闭紧了双眼。 江映华这一阖眸,再醒来已然是第二日的清晨。颜皖知紧紧握着她的手,生怕这人再一次不声不响的没了踪影。江映华瞧她睡得安稳,也不好把手抽出来,就这么陪着人躺着。 其实,昨夜借口睡觉回避了的,是江映华的私心。她问了莫九,遣了秘司去查那个络腮胡子的将军,眼下已经有一个月的光景了。只要能拿到那个人的供词,颜皖知的心结解了,她才敢放心的将人的身份公之于众。不然,按照颜皖知的性情,大抵要顶着郡主的名头,为大楚远赴西凉谈判了。 朝臣定喜闻乐见,颜皖知也定会固执的前去。这不是江映华想要的,太危险了。布置周密的一出诱敌深入,都让老臣丢了性命,这些铤而走险的事,她真的怕了。 如此,江映华拖了七八日,有意无意的躲着颜皖知,总和人玩失踪。白日不见影子,晚上倒头就睡。好不容易,到了上元节这日,朝中休沐,陛下被出差归来的赢枫拉着去了宫外散心,江映华躲无可躲,才被颜皖知逮了个正着。 说来也巧,秘司当真有消息了。非是抓到了那人,而是探子潜入了那人的府邸,意外探得了他的记档。记档里皆是见不得光的私下丑事,留了个底,或许是为了日后保命。密探将那物件偷了出来,如今已然在半路上了。 被颜皖知狠狠摁在座椅上质问,江映华用尽浑身解数的撒娇,颜皖知根本不买账。无奈,江映华只得和盘托出,“后日,后日会有要紧消息,如果合意,便将你的身份公开了,可好?” “什么要紧消息?莫非从凉国探听来的?”颜皖知登时蹙了眉头,“你又铤而走险的布了什么棋局?” “是那络腮胡子的将军,此人与嘉义侯旧案相关,我的人找见了他私留的记档,偷了出来,快到了。”江映华忽闪着大眼睛,甚是得意的瞧着颜皖知。 “偷?这么重要的东西丢了,你这不是逼着人狗急跳墙?”颜皖知气得拍案而起,这人最近行事怎么这么疯癫,到底在急什么? “你说对了,我可没时间虚与委蛇了。就是要把人逼急了,再给丢个骨头,让它张嘴咬人,露出真面目来。”江映华话音渐冷,眸色中透着狠厉。 “那些牢里的人,给你透了重要消息?你哪儿来的底气?”颜皖知诧异的凝视着江映华,出言问道。 “秘司的手段下,有几人能扛得住?若再以亲故逼迫,自是好办。嘉陵王收买这些人,自会拿亲眷要挟,而我反其道而行,在拿人前,送他们亲眷远走高飞,送不走的派人看顾。如此何愁不能拔出萝卜带出泥?”江映华勾唇浅笑,自顾自斟茶独饮。 “这么说,你拿到名单了?有多少人勾连于他?你可派人盯起来了?”颜皖知不无担忧的追问。 “他的手段老辣,勾结的不是在京要员,而是地方小官。可多年谋划,地方要员反被手下小官架空,他这是玩了一招釜底抽薪。那名单不全,却也有四十余人了,上不过五品,可手握实权者,不在少数。”江映华深感棋逢对手,应对颇为吃力。 “那你打算如何解这危局?此番计谋阴损,比发兵更令人胆寒。”颜皖知眉心深锁,顿觉时局混乱。 “陛下自有决断,名单我给她了。她想做,便由她做吧。”江映华怅然,说出的话轻飘飘的。 “此事劳心伤神,你怎还当了甩手掌柜?”颜皖知满腹狐疑,不明白江映华的决定。 江映华默然良久,声音微弱的叹道: “前些日子,老御医找上我,想我劝劝陛下。你当她缘何精神好转?她找御医讨了猛药,强行撑着罢了。你当我为何频频明着出手逼迫嘉陵王?我怕她等不起,抱憾而终。她不会喜欢丢下烂摊子走的,让她做吧。” 颜皖知听罢亦沉默半晌,陛下的固执要强,她深有感触。只眼下,江映华焦头烂额,她却事事蒙在鼓里。先前商讨对战西凉,她还有些用途,如今却成了个闲散人。掂量许久,颜皖知到底还是说出了心里话: “华儿,公开我的身份,让我入朝,我有六成把握,说服西凉与你结盟。” 江映华心里咯噔一声,她还真是了解眼前人,这人竟真怀揣了这样的心思。她眉目清冷的凝视着颜皖知,缓缓吐出了两个字:“不准。” 第76章 云开月明 午后骄阳大好, 枯枝浅落家雀,啁啾不畏冬寒。 江映华干脆利落的回绝,虽令颜皖知有些许失落, 却也在她的意料之中。五载别离, 江映华大抵是怕的很, 其实她自己也无甚把握, 说到底, 西凉大权独揽的那个老女人,与她没有半分血缘牵扯,互相利用罢了。 她立在窗前听着雀儿的歌喉婉转, 忽而眸光一亮, 欣然道:“你方才说陛下与安王出宫去了?听婢子说宫外御园的腊梅正当时, 华儿, 左右今日无事,你陪我去逛逛可好?我好似从未告诉你,我最喜梅花,许久不曾见到了。” 第94章 “当真?她二人在畅春园耳鬓厮磨,你要我带你也去, 这算是耀武扬威么?你的胆子愈发大了。”江映华狐疑的瞧着她的背影,不知这狐狸又在思量些什么。 “成日闷在禁中,委实难熬。今夜不是还要与民同乐, 赏灯祈福, 我就扮作你的婢女, 随你一同去,可好?”颜皖知转回神来, 眸光婉转,满是期待。 “心思转的这么快?方才还在想正经事, 这会又满脑子风月消遣,你个狐狸,休要盘算我。”江映华站起身来,伸出手指戳了戳颜皖知的腰窝,她的那处柔软,手感极好,可这人偏生怕痒,每每被碰到,便要躬着身子缓上好一会儿。 “霸道,太过霸道。这不准那也不准,我还不如那树上的雀儿,日日被关在这一方庭院,出去散心都成了奢望。”颜皖知再起身时,眉目微微凝结,当真是愁楚惹人怜的娇娥模样,叫人瞧了平添三分神伤七分怜惜。 这小模样入了江映华的眼,惊得心尖波光潋滟,到底是润了柔肠,“才几日便端的这般可怜,我困在此处数月,也不似你满目愁楚。罢了,带你去就是了。” 一刻后,颜皖知如愿以偿的随着江映华坐上了出宫的车轿。时局特殊,二人也不敢轻车简从,一众禁卫清街开路,这阵仗江映华从来不喜欢的。好在畅春园在皇城外不远处,建的位置又偏僻了些,也不至于搅扰太多过节喜乐的百姓。 二人入园已然是未正三刻,说来倒是寒冷时节最好的天光,微风略显寒凉,拂面倒也不觉刺痛。颜皖知表现得甚是欢欣,入园便问何处的花开得娇艳,由着那内侍一路引着,直奔梅园。江映华在后头摇了摇脑袋,相识十余载,当真不知她爱梅爱的如此痴狂。 偌大的梅园芳香醉人,身着藕荷色交领云锦宫装的颜皖知流连其中,衣袂翻飞,环佩叮当。江映华不远不近的在后跟着,颜皖知赏梅,江映华赏人。 二人越走越深,石径小路豁然开朗,不远处有一楼阁入眼,楼外禁卫把守,江映华远远的瞥见,猜测陛下和赢枫大抵在里头。她快步上前,轻唤:“莫往前去了,不要打搅她二人雅兴,我们往别处走走。” 颜皖知驻足回眸,给江映华抛下一媚眼浅笑后,步履轻盈的直奔楼阁而去,与那廊下等候的内侍耳语了几句。江映华眉心深锁,抬脚追了上去,碍于禁卫,不便动手动脚,只得在台阶下沉声道:“不可放肆,还不过来。” 颜皖知垂眸讪笑,转身撩起裙摆跪在石阶上,朗声道:“臣逆犯先嘉义侯府幺女,今凉河阳郡主莫雪颜,求见陛下。” 一语落,四处的随侍禁卫大惊失色,江映华袖中的手瞬间握成了拳头,无力的闭了眼睛。如此一闹,她想护想拦,都是奢望。 阁中的陛下和赢枫本在一处提笔绘丹青,上好的雅兴正浓,听得颜皖知在外间的这一席话,皆是满眼疑惑。好端端的,跑来此地闹得哪一出? 她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陛下冷眼瞧着跪在地上却一脸固执的颜皖知,又抬眸看了不远处呆立在旁,甚是无奈的江映华,大抵明白了几分,只沉声道:“你二人进来。” 二人入内,殿门紧闭。陛下沉声斥责:“胡闹什么?谁的主意?” 颜皖知迫不及待地回应: “陛下,臣心意已决。臣请出使凉国谈判合盟一事,昭王不允。可眼下情形,西凉太后与嘉陵王勾连甚密,若能以言辞达成交易,何苦劳民伤财,举兵兴战?臣在西凉数载,朝中亦有人脉,以利诱之,陈明利害,凉国太后定能明悉时局。先解嘉陵王之乱局,合盟互利,日后再徐徐图之,蚕食凉国,并非难事。” 统御天下,唯权唯利。嘉陵王的谋划,重在隐秘,攻其不备。若颜皖知以大楚使臣身份回归西凉,等于明白告诉西凉太后,嘉陵王的诡计早已被大楚皇帝洞悉。如此,只剩敬酒罚酒两条路,聪明人,大抵都会选择有利于己方长久利益的稳当路径,而不会轻易莽撞的与虎谋皮。 陛下深谙其中权术,到底是动了心。颜皖知的伶牙俐齿,她亦然清楚明了。听罢此言,陛下幽幽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回陛下,臣有六成把握。但凉国被匈奴打压甚重,若陛下允准臣,以两国通商为筹码谈判,臣可有九成胜算。”颜皖知一丝不苟的回应着,完全不顾身侧的江映华投去的凛冽寒芒。 “昭王意下如何?”陛下沉吟片刻,转头将审视的目光投向了江映华。 明知故问。江映华交握的手狠狠的掐着自己的掌心,轻声道:“河阳郡主一场豪赌,可想过若是败了又当如何?人心莫测,你自凉国失踪,嘉陵王本为利用,今朝回去,他们杀你也杀得。” 颜皖知浅笑,“如今戳破身份,臣是楚罪人之后,入凉谈判不成,凉国亦然知晓臣无颜归楚。臣置己于死地,求一线生机,以己身为凉太后与大楚正统牵线搭桥,此番赌局,臣赌她会与嘉陵王背道而驰。退万步言万一,臣此去为楚,若回不来,只盼陛下与殿下开恩,稍复臣父兄之颜面。” 江映华别过了头去,长叹一声,“为大楚,为父兄。颜皖知,你说得冠冕堂皇,好似又要一意孤行,弃我不顾。你背地里的心思自以为藏得严实,实则蠢得如同笑话。想去可以,我与你同行,倒要见识见识,昔日的内相如何舌灿莲花。” “胡闹!”两句异口同声的指责传出,一声音含着焦急的怒火,一声音低沉无力,却满是牵挂。陛下与颜皖知同时开了口,无人赞同江映华的决定。 江映华苦笑,“既如此,臣的意见,不答应。陛下,此事该当明日朝议,臣会携中书省一应官员,抵抗到底,绝不奉诏。西凉一事,臣早有部署,无需多此一举,便是战,亦有万全之策。” 眼见剑拔弩张,赢枫赶紧跳出来做了和事佬: “陛下,昭王殿下,臣有一提议。颜…郡主所言不无道理,臣在朝中闲散,愿随郡主同往。臣名义上的身份,随郡主出使,亦可彰显大楚诚意。殿下放心,臣会护佑郡主周全,若此事不成,再战方可。” “华儿,依朕的意思,此事可行。她二人的主意本非天马行空,倒是你,又要意气用事。其中利害,你拎得清,身为中书令,不是以自己私心,裹挟朝堂权柄的。朕也相信,中书省的官员并非皆是畏惧权势之流。明日朝议,朕等你的答复。” 陛下起身缓缓行至江映华的身前,话音轻飘飘的,落在人心里,却重若千钧。 江映华知晓此事没有回旋的余地,为大楚利益考量,这的确是眼下最可行的良策。只要这人不是颜皖知,她定要拍着巴掌的叫好。说到底,是她自私了。她愤然甩袖离了殿阁,直奔园外,任颜皖知在后穷追猛赶,也未能追上扬长而去的马车。 即便知晓颜皖知皆是好意,可今日这等诓骗欺瞒,又拿陛下压迫的行径,令江映华怒火中烧。 她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刚搬去长姐府邸的那年,园子中便有好多梅树。长姐的喜好少有人知,但今日梅园巧遇,让她明白,喜欢腊梅的不是颜皖知,而是陛下。颜皖知不是想散心,只是换了个方式,连商量都免了,直接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回了广元殿,江映华直接命人将宫门下钥。傍晚归来的颜皖知被挡在了紧闭的宫门外,二人相处多年,她还是第一次见江映华如此大动肝火。失了栖身之所的颜皖知游荡在幽深的宫道上,走着走着便到了承明殿外,只得心一横,同陛下讨了个临时的阁分来住。 翌日朝议,江映华漠然的听着满朝官员对这位昔日内相大人的惊诧与议论,从女扮男装数载同朝为官的骇然,到摇身一变成了逆臣之后,西凉皇族的颠覆,再到忠肝义胆,为国犯险的忠勇,侃侃而谈,都是用惯了的路数,抑扬交错,拿捏人心,逼人就范,为己所用罢了。 她妥协的在发往门下的诏书上签押用印,成全了颜皖知的盘算。距离出使尚有七日,江映华亲自督理一应相关事务,再细枝末节的安排,她都要把关,可那人,她却执意不肯相见。 唯一争取来的,便是颜皖知和赢枫不入西凉国都,只在边陲重镇与西凉接洽。使团走的那日,江映华本该相送,她将职分转给了中书侍郎,自己称病未出。可那日皇城最高的城楼上,一抹银灰色的孤影,向西而立,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翻飞的裙摆,都未能将人自高处赶下去。 颜皖知远行,江映华终于得空去查秘司带回的情报。络腮胡子的记档当真周详,这个年逾五十的西凉边将,与嘉陵王之间的秘密筹谋延续了三十年。西凉国灭他便入了楚国,兜兜转转的,竟在嘉陵王的安排下成了永王的门客。 其间线索,记述的真切清楚,此人在大楚周游,替嘉陵王收买拉拢地方官吏;曾假传西凉线报蛊惑嘉义侯,与永王合谋构陷了嘉义侯谋逆的莫须有罪证,而这一切的幕后主使,皆是嘉陵王;永王长史刘文景,亦是双面细作,与他同为嘉陵王效力,这也是永王叛乱如玩笑般收场的因由。 第95章 手握此记档,江映华看的心惊胆寒。一条条过往铺陈纸笔,如嘉义侯和永王这等王侯的陨落,从始至终,不过寥寥数笔。此人,只是嘉陵王数名得力细作中的一人罢了,竟都替人做下许多有损社稷的大事。 即便今时得了证据,可忠臣蒙冤枉死已成事实;永王被人挑拨煽动,踏入歧途,子嗣皆亡,臭名长存亦是定局。嘉陵王步步为营的铲除所有潜在的祸患,或许下一个目标,本该是江映华的。若颜皖知当真投效,嘉陵王距离大计功成,只在咫尺。 官员供词与物证在手,江映华已经着手安排生擒嘉陵王的计谋。只待颜皖知归来,陛下将地方政务安排理顺,嘉陵王的势力,就可以被一举拔除。 这一等,便是足足五十日。 一行人归来时,正值三月下旬,芳菲零落,柳絮飘摇。京中恰似偌大平湖,表面涟漪渺渺,内里暗潮滔滔。 新岁以来,地方有三处州府的主官大规模调动,新官上任三把火,收权柄治乱政。旧日官员被召回京,名为问责,实际耳提面命,又被调派他处。地方官无调遣一生不得离开治下,能得见天颜,是莫大的荣宠。 陛下这一出玩儿的高妙,官员年初调动是寻常,新官立威拢权是无奈,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而得了圣恩的旧人明贬暗升,授以机宜,自然肝脑涂地。 颜皖知和赢枫带着与西凉合盟的国书归来,嘉陵王数年布局的内外两条防线土崩瓦解。唯独北境参不透端倪,但吴冬青镇守振威军,江映华最是清楚边军和主将的才干,倒也不惧。收网的时机终于到了。 使团入凉,曾多日毫无进展。江映华心下狐疑,又赌气不愿见颜皖知,便去找了赢枫讨说法。赢枫只道,颜皖知央求她相帮,私下会晤了凉国的几个官吏,至于聊了什么,她不得而知。不过归来时,西凉主动交出了那个络腮胡子的将军,颜皖知归途半路审过,便将人处死了。 江映华闻言,冷嗤一声,送了赢枫一个怨怼的白眼,拂袖便走,直奔承明殿。 入了大殿,陛下见人气呼呼的,便出言调侃:“两个月了,气性不消关起门去闹,别再朕跟前碍眼。” “臣来是想问问陛下,颜皖知可曾给您供词?”江映华躬身一礼,尽力让自己的话音柔和。 “给了,你是为这事儿来的?”陛下抬起眼睑瞥了她一眼,倒是有些意外。 “臣斗胆,求陛下成全她,为莫侯昭雪。”江映华撩袍跪地,正色道,“臣知晓此请事涉皇考颜面,或让您为难,但昭雪旧怨,利于民心归附,亦是揭露嘉陵王罪状的关键。于情于理,皇考在天有灵,都会体谅的。” “起来吧,朕本就答应过她,如今权当兑现了这个承诺,何须你替她求?至于她的安排,门下侍中一直空悬,先让她从门下侍郎做起,日后提上去吧。 此诏已拟好,中书令用印后,直发门下,嘉义侯的沉冤便了了。只此诏出,你的缉捕令也得一并下了,免得嘉陵王逃之夭夭。”陛下取出一份提前写好的诏书,走上前递给了江映华。 江映华明白,这是把主动权交给了自己,几时用印颁诏,几时拿人。既如此,何不演上一出她与颜皖知不睦的戏码,先麻痹一下贼人呢? 第77章 力挽狂澜 春日傍晚的清风习习, 绮丽多姿的云霞漫天,绯红的金乌垂落在七彩云霭深处,似宿醉痴缠梦幻的粉黛佳人。 江映华将诏书藏在衣袖中, 沿着冗长的宫道回了广元殿。方踏入宫门, 只见一纤瘦丽影稳立庭院的海棠花树下, 一身淡青色衣裙, 一珍珠步摇在侧, 松松的挽了个堕马髻,披帛伴着春风自在飘摇。海棠花瓣凌落在那人的肩头,残阳的光晕拢在周身的环佩上, 如谪仙抵凡尘。 美则美矣, 外表清雅婉约, 内里固执气人。江映华板了脸, 嗔怪道:“哪个不长眼的乱放人进来,轰出去!” 随侍不明所以,昔日不知颜皖知身份,只见自家主子处处回护,日日留在殿内;今时人变得尊贵, 来了此处反倒要被赶出去了? 颜皖知今日不知花了怎样的心思,面颊上施了极淡的脂粉,眉目似远山青黛, 自带三分柔情, 楚楚袅袅的, 连身上的熏香都带着迷醉的气息。娇而不媚,精致而不造作。 可惜啊, 江映华不领情,开口便赶人, 步子不停的往前走,回荡在庭院中的,是“嘭”的一声巨大的关门声。众人连同颜皖知在内,皆是心尖一颤,侍卫们害怕,拱手道:“郡主还是请回吧。” 颜皖知真成了丈二的和尚,一番心思如东流之水,皆是入海无痕,白折腾了。这人的气性几时这般大了,两个月不见,回来就要甩脸子。 她本当江映华小打小闹,有些失落的灰溜溜离去,等着人消气。可她等来的,是禁军围了她的殿阁。翌日的小朝议,便有言官弹劾,河阳郡主入凉谈判,曾与使团脱离音讯数日,该当彻查。陛下大手一挥便允准,颜皖知直接被“请”进了掖庭狱。 没人来查她,没人来审她,倒是日日酒肉不断。那日听得关她的缘由,颜皖知便已经了然,做戏做全套,江映华真狠,都不提前知会她一声,这也算是公报私仇了。 大半个月过去,此间消息传扬出去许久,被人添油加醋的,说得好似大楚与西凉刚刚达成的合约岌岌可危。江映华故意遣人放风,让人造谣执掌中书的昭王与陛下政见相左,朝中乌烟瘴气,内斗不止,众人皆以为,西凉郡主该是命悬一线。 风言风语愈发邪乎,远在豫州深山里的嘉陵王本将信将疑,可天长日久的,他真当江映华是个骄横的纨绔,中了他先前的离间之计,一对儿深情鸳鸯为了家国大义反目成仇了。是以他再次蠢蠢欲动的派亲信往西凉探听虚实,露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来。 江映华本还摸不到他藏身的具体位置,只囫囵知晓个大概。接连十余日豫州的一处道观里,频繁有陌生的人进进出出,吸引了秘司的注意,暗中监视,顺藤摸瓜,直到派出去的探子紧跟细作一路西行,才确定了此处是贼人的老巢。 江映华得到消息后,秘密调集了三千兵马分了数批入境,将人围了个严丝合缝。布局妥当后,她才志得意满的去了掖庭狱,看那肥了一圈儿的白嫩仓鼠——颜皖知。 “郡主的心胸当真宽广,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里胃口还能如此好,将自己喂了个珠圆玉润,下颌丰满。”江映华立在栏杆外,抬手摆弄着钥匙,甚是畅快的出言调侃。 “有些人狭隘阴损,小肚鸡肠,为了互相中和,我只得大度一些。况且若她存心难为我,我偏不叫人如愿。”颜皖知盘腿坐着,一边是茶盏,一边是名帖,手握毛笔临摹,真是自在安闲。 江映华一把将钥匙顺着缝隙丢向了颜皖知的额头处,没好气的道:“滚出来,两刻后换了朝服,随我上朝去,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颜皖知闪身便躲,气呼呼的剜了江映华一眼,“戳瞎了你得照顾我一辈子,没轻没重的。”嘴上虽是抱怨,身子却甚是实诚的捡起钥匙,自己捅开了牢门,闪身便出来了。 望见不远处婢子捧着的紫色朝服,颜皖知分外诧异,迷茫的望向江映华,“这是何意?我升官了?” “瞧你那点儿出息。”江映华抬手戳了戳她的脑门,“左右此处无人,就在这换了吧。一会儿入大殿压着点脑袋,坐牢坐胖了,非让人笑掉大牙。” 颜皖知翻了个白眼,谁让江映华日日派人送来一堆不重样的吃食,还有人看着她吃。吃得多又不能四下走动,可不都变成了软嘟嘟的肥肉。 二人一道入殿上朝,朝议上颁布了数道诏敕。一是为嘉义侯阖府昭雪,追赠太尉,追封襄国公;二是进颜皖知为正三品门下侍郎,位列副相;三是为缉捕谋逆乱党嘉陵王及其党羽。三诏齐发,朝野哗然。 既颠覆了先帝的成断,更颠覆了朝臣对嘉陵王的认知。而一夕间颜皖知拜相,之前的谣言不攻自破,百官上下暗道江映华的手段深沉,俱是胆战心惊。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嘉陵王措手不及。穷途末路的人尚未反应过来如何败在了江映华这个小丫头的手里,朝中兵马早已将人围拢。见大势已去,他还存了侥幸,当御前朱砂的毒未曾被觉察,癫狂的笑着,意图引火自焚。江映华断然不会给人这样的机会,秘司影卫悉数蛰伏在此,从火场中将人生擒,押解回京。 至于那个供墨的皇商,在缉捕嘉陵王的同时,便已经被秘司监视。等嘉陵王收网,那人也一并被送入了刑部。 兵不血刃地瓦解了一场潜在的祸乱,江映华正欲松一口气。嘉陵王移送殿前禁卫的当晚,她和颜皖知正在广元殿把酒言欢,忽而,小黄门跌跌撞撞的扑了过来,被殿门磕绊了去,直接趴在地上道:“殿下,陛下急召,您快些随奴前去吧。” 闻言,江映华与颜皖知对视一眼,手中的酒都洒出了三成,没来由的心慌气短。颜皖知紧紧握着她的手,“我与你同去。” 第96章 二人一路疾走入了承明殿,前后脚的功夫,太后也赶了来。头发银白的老内侍立在殿内,朝着江映华拱手:“殿下,进去吧。” 话音方落,赢枫自里间出来,眼眶通红一片。她朝着内侍耳语几句,又有几个小黄门匆匆出去传旨。这样的阵仗,这样的安静却又诡异的氛围,江映华从前经历过一次。她深吸一口气,松开了颜皖知的手,跟着老人家入了里间。 床榻上帷帐与锦被显得臃肿,陛下无力的窝在里头,面容憔悴,呼吸的频次甚是急促。江映华快步上前,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为何几日前还好好的人,一瞬间便丢了魂一般的苍老虚弱。 陛下无力的转眸,眼里涔着笑,轻声道:“华儿,过来,离得近些,我看不清你。” 她三步并作两步的,直接在脚踏前坐下来,像汇报战果一般的,小嘴巴巴的,“嘉陵王已经在卫戍候审了,明日,明日等他招供了,您亲自发落可好?人证物证都有了,此番他定然万劫不复,臭名千古,纵是身后也无颜见先祖的。” “……好了”,江镜澈费力的苦笑,“知道你能干,今天听我说吧。” “太后在外头等,您不见见?”江映华装作没听见,江镜澈眸色虚离,淡淡道:“今早见过了的。她是你母亲,华儿,你不该这么称呼她,她老了,原谅她吧。” 锦被下伸出了一只手,轻轻的拍了拍床榻。江映华默然,凑过身子,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弥留之际的江镜澈握着江映华的手,柔声道:“华儿,你可知我有多羡慕你,爹最疼惜的就是你,非但令你的手足写下承诺保你安平,竟还给你留了影卫,当年我们都以为,他会把大位给你。如今想来,当年他走时,让你无忧无虑做个小公主,才是最用心的疼宠。” 此时此刻,听得这番话,江映华满心酸涩,她斜倚榻前,柔声开解: “长姐可想过,皇考留影卫给我,或是为了补偿?幼时我被他躬亲教养,成日带在身边,可他病重,立的太子却是二哥。大哥英年离世,他又突然病重,身为精明的帝王,如何察觉不出异样?也许一开始,皇考便拿我迷惑暗处的敌人,亦迷惑了您和母亲。” 陛下凝望着江映华的侧颜,淡淡道: “罢了,不必为了安慰我如此贬低亲情。我这一生很累,辅佐大哥,被你二哥气得头秃,最后又守着江山。我爱慕的人,却给不了名分,到头来一生孤寡。半生算计,连你这个妹妹的心都给伤透了,再不似幼时那般与我亲近。华儿,枫儿才学过人,也是个干才,你莫为难她。能用则用,若不成,送她来皇陵陪我。” 江映华眸光闪烁,别过了视线,喃喃道:“长姐别这么说,我,我不怨您的。” 病榻上的人默然良久,忽而手上的力道紧了些,目光灼灼的柔声道:“遗诏写了两道,可我私心还是希望你来承继大统,答应我可好?” 殷切的视线落在身上,江映华不忍陛下心怀遗憾,可她的确未曾想好,也没有做好成为一国君主的准备。思量许久,方不失分寸的答道:“臣答应您,会挑起重担,守好这份基业。” 陛下听了江映华不肯明言的这份回应,无力的眸子满是不舍的望着江映华,仿佛用尽浑身力气般扯了扯嘴角,艰难的嗔怪道:“鬼丫头,管不得你了……” 话音方落,江映华手心里托着的指节脱力的垂下,她只觉得手掌心一沉,再抬眸去瞧,陛下的眼睑已经沉静的闭得结实,嘴角隐隐含着淡淡的笑靥,仿佛入了安稳的梦境。 没有预料中的慌乱,哀恸,江映华有些懵懵的,缓缓抬手去探她的鼻息,碰到脸颊的触感依旧温热,只胸腔再没了起伏的波澜。 江映华将自己的脑袋安放在她的枕头边,手垂在她的肩头,一如幼时,总在长姐午睡的时候过去捣乱,要这要那的。她嘟囔着嘴,“姐姐,我不想一人孤苦伶仃的守着偌大的祖宗基业,我会怕的,你别这么狠心好不好?” 自是没有回应。良久,她俏皮的笑笑,调侃道:“对了,我那二十万你还没还给我呢,姐姐,君无戏言的……” 身侧手捧遗诏的老内侍颤颤巍巍的跪着,实在是瞧不下去,小声劝道:“殿下,陛下西行,您得主持大局,外头满屋子人等着呢,太后她老人家还在外头呢。” “姐姐才四十八岁,我的青梅酒还没做呢。阿翁,你出去,你出去好不好?”江映华斜斜的趴着,倚在陛下身边不动,却赶着老公公出去。 老内侍摇了摇头,颤颤巍巍的将遗诏放在了江映华的身前,悄声退了出去。见到人出来的那一刹那,太后的面色一沉,颓唐的瘫坐在椅子上。不需多言,当母亲的感知得到。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经历过一次了,再来一次,还是痛彻心扉。 江映华不叫旁人进去,她自己也不出来。良久,太后一人脚步虚晃的入了寝殿,只见这姐妹二人偎依一处,实则灵魂已远隔阴阳。 悲伤至极的人,不知悲伤为何物,不会哭,也不会有多难过。只是无尽的空虚席卷脑海,没来由的胆怯慌乱,却又有一种违和的镇定。 屋子里静的出奇。太后看见明黄的两道圣旨,抬脚走了过去,一一铺陈开。 一道,册江映华为储君,以皇妹身份承继大统;一道,着江翊宸过继江映华为嗣,立为储君,令江映华以尊长之名,行摄政之实。 读罢两道遗诏,太后又卷起放了回去。两种选择,明眼人都知道哪一种更合适。江镜澈留了两道,当真是全了江映华的私心。 太后有些落寞的坐到了床榻边上,抬手去抚摸如沉睡般的女儿的脸颊,昏花的视线朦胧模糊,分外不舍的收回了手,快步走到了窗前透气。她缓了良久,才操着沙哑的嗓音道: “你姐姐对你托付至重,此时你便是太章宫的天。天不能塌,你该传令了。” 第78章 气象更始 初夏的月色似娇羞少女, 面掩薄纱,半隐入云层,忽明忽暗, 若即若离。九天的星子闪烁的节奏亘古不变, 一如四季风回的气息, 岁岁如一。 太后立在窗前, 眸色似夜色深沉。话音散去许久, 都不曾等来江映华的回应。 “宗室和重臣都在殿外,你选一道旨意,另外的尽快烧了。”太后深知皇帝殡天之际的暗潮汹涌, 顾不得愁楚, 催促着江映华做决断。 江映华不傻, 人死不能复生, 她依依不舍的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您想我如何选?” “如何选?自是选对得起社稷,对得起祖宗,对得起你姐姐心意的那一道。如何能让朝局平稳,你心里清楚。”太后转回身来, 倒还不如方才落寞的背影看着舒服。江映华没有言语,抬脚便往外走。 “去哪儿?”太后有些急切地追问。 “我去找颜皖知。”江映华边走边说。 “回来,我替你叫人进来, 想好了再出去。没有让人瞧见两道遗诏的道理。”太后有些无奈的拦阻, 疲惫的身影幽幽的晃了出去。 不多时, 颜皖知入内,龙床上的人没了生机, 大殿里的江映华也丢了魂一般。见人进来,随手指了指两道明晃晃的圣旨, 呢喃道:“劳你念念,我不想看。” 不必看也不必念,这些安排之前陛下便说过了,江映华心知肚明。颜皖知一脸狐疑的打量着两份旨意,依言低声念了一遍,试探道:“华儿如何想的?” “我的心思,你不懂么?也要学着她们,反来问我?”江映华无力的坐在案前,一手撑着额头,“都要逼我做决断,都要逼我。” 颜皖知默然良久,又敬畏又倚仗的亲人刚刚离世,江映华的天该是塌了。 可偏偏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等着她成为新的顶梁柱。生活便是如此,残酷的时候占据平生大多数。颜皖知半蹲着身子,抬手抚上江映华的肩,柔声道:“主少国疑则后患无穷,殿下该知晓的。” “我摄政佐她,亦临朝理事的,不会生乱。”江映华虚离的眸子垂下,迷迷糊糊的看着颜皖知。 此时此刻,颜皖知明白了方才外间太后欲言又止,只拍了拍她肩头的用意。江映华如此想,实在是令人忧心,她起身,有些急切地开口: “你是想再见一次逆臣清君侧不成?即便没有,古往今来,摄政亲王可有好下场?你心思都舍出去了,一个名号罢了,又何必拎不清呢? 她是你的侄女,可你别忘了,她父亲终究是因你我走上末路穷途的,你这姑姑掌权,她岂会容你?我知你不喜权柄桎梏,可你舍得下宗亲和基业吗?真带你远走你肯么?你根本舍不下,何苦自欺欺人?” “可高处不胜寒,称孤道寡,我若失了本心,把你弄丢了怎么办?”江映华嘟囔着,像个孩子一般。 颜皖知于心不忍,在身后环住了她,“华儿,不管你身份如何变,我都跟着你变。日后有千难万险,我替你披荆斩棘。你若真的行差踏错,我拉着言官什么难听骂什么,把你捞回来,可好?” 第97章 江映华哑然,拍了拍她的手:“松开吧,姐姐看着呢。把另一道旨意烧了,随我出去。” 二人一前一后地自寝殿走了出来,太后在外等了许久,颜皖知给她递了个恳切的眼神。 江映华回眸瞧着外头黑压压的一片,缓缓踱步出去,每一步都稳当坚实,扫视着众人,沉声道:“陛下崩逝,吾奉大行皇帝遗诏,统理丧仪。大宗正何在?随吾移步偏殿。” 众人正欲装腔作势的哭上一通,哀嚎声渐起,江映华冷眼瞧去,又道:“先帝喜静,知诸卿哀恸,垂泪缅怀即可。” 此话一出,年老之人未免觉得江映华有些冷漠,她神色淡然,不见悲戚之容,亦无痛苦之痕。礼部老尚书不忍,到底是出言劝谏:“昭王殿下此番未免有失礼数。” “西行的是吾的亲姐姐,如何做,无需老尚书来教。旁的卿家还有何见教,别憋着,一道说来。”江映华语气淡淡的,负手立在廊下,寒芒扫视着众人。 左相微微起身,拱手道:“大行皇帝可有遗诏留下?臣等奉旨前来,夜入禁中,有护社稷大统之职分。” 太后在殿内听得真切,闻言便示意颜皖知出去。她手捧遗诏,打开殿门,立在廊下,朗声道:“宣大行皇帝遗诏。” 江映华望着众人恭顺的俯首帖耳,宽大的官袍掩盖了面容,根本看不出他们真实的情绪。她懒得纠结,转过身去撩袍跪地,等着颜皖知宣读这道沉重的使命。身在天家永远是朝事大于家事,言行举止皆被百官抓着纠劾的日子近在眼前。 听罢一道旨意,无人敢再多言半字。眼前这个行事不羁,阴晴无定的昭王,即将成为他们的新君。国朝连续两代女帝,姊妹相承,令人始料未及。 颜皖知将遗诏交予大臣验看无误,即便有人心有不满,也不敢贸然多言。太后自殿内缓缓出来,立在廊下,沉声道: “国朝大丧,劳诸位卿家殚精竭虑。几位大相公佐好新君,朝政不可耽搁不理;礼部与宗正寺议定章程,治丧不可疏漏失仪。” “臣等谨遵太后懿旨,太后节哀!”沉闷的应和声传出,太后看了一眼江映华,低声道:“人老了身子不济,吾回去了。” 江映华微微颔首,望着太后的身影隐入夜色。她怅然地仰首,孤月独照,今夜无眠…… 四十五响丧钟传遍了皇城内外,一声声直击人心。此夜帝京被哀恸裹挟,宫门大开。 时光匆匆,二十七日已过,一应丧仪礼成,文武百官服除。恰逢盛夏,遵先帝遗诏,一应从简,尽早停灵入葬。其间江映华日日奔忙,连颜皖知都少有时间能见。料理完这些事情,便被百官催着登基,江映华身心俱疲,整个人都瘦削了一大圈儿。 即位大典上,她直接颁诏,立江翊宸为皇太女,为先帝上尊号,为太后加尊号。另,与安王赢枫和离,留其王爵尊位,加辅国大将军衔,兼禁军左卫大将军;再进颜皖知为侍中,统领门下省,为实权左相。一时间朝中文武要职,皆被江映华收入囊中。 即位当晚,江映华迁居承明殿。一人立在空荡荡地大殿里,连脚步声都能听得见回音。 颜皖知算着时辰,想着江映华该是回了寝殿,便悄声前去,问过青云后,闪身入了殿内。见到来人,江映华终于卸下连日来的伪装,一个箭步上前,抱着颜皖知呜咽起来。 强装镇定的小刺猬露了肚皮了。朝臣以为江映华雷厉风行,冷心冷情,即位前夜斩杀了嘉陵王党羽合计三百一十八人,再一次染红了京郊的护城河,一如江镜澈即位当年,震慑人心,惶惶难安。可其中逼不得已的苦楚滋味,颜皖知自是清楚的。 “哭出来就好了,哭吧。我还备了好多坛酒,想喝就喝个痛快。”颜皖知站得笔直,像个稳当的柱子由着江映华靠着,声音甚是柔和的安抚,两只手在她的背后轻轻的拍着。 “……皖知,以后没人护着我了。我以为我恨她,可到头来,我好想她。再没人给我挡着朝臣的弹劾,胡闹也没人撑腰了……”江映华的清泪簌簌落下,打湿了颜皖知肩头的大片衣料,直接浸透入了肌肤间。 “你还有我呢,我不会离开你的。长你七岁不是吃白饭的,以后你想如何任性就如何,我给你收拾烂摊子。谁敢说你,我就把他贬去边疆数羊,好不好?”颜皖知将人从怀中捞出来,抬手去寻丝帕,想给人擦拭泪痕。 江映华听得数羊两个字,破涕为笑,一时心急的嗤笑一声,竟吹出个鼻涕泡泡来。 颜皖知故作嫌弃模样的甩甩手,将丝帕塞进她手里,“陛下自己擦吧。” “不,就要你来。你方才说的,烂摊子都给我收了,这也是烂摊子,快点儿。”江映华伸手指了指涕泗横流的一张脸,娇嗔道。 “活祖宗,”颜皖知接过帕子来,小心翼翼地探上江映华的脸,边擦边道,“陛下羞不羞,哭得吐泡泡,跟个孩子似的。” “哪那么多废话,知道是祖宗,你宠着就是了。”江映华气得嘟嘴。颜皖知嫌她嘴巴碍事,嗔道:“嘴巴收收,一会儿沾了脏东西了。这帕子不能要了,一会儿再让青云打盆水给你洗洗。” “你嫌弃我,你竟然嫌弃我,你怎么敢嫌弃我?”江映华甚是不满的瘪着嘴,头不动,却用力的翻着上眼皮怨怼的凝视着颜皖知,显得黑葡萄般的瞳仁格外大。 “除了我没人敢嫌弃你,普天下独一份的,你不得当宝贝一般供着?”颜皖知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将人的脑袋别开,不想看见江映华撒娇时瞪得老大,有些瘆人的一双眸子。 江映华似是忽而想起要紧事一般,转瞬间就正色道:“对了,你今晚是不是不能住在宫里,外头的府邸收拾好了?” “这些小事不用你操心,都安置妥当了。我的确一会儿就得走了,不然宫门该下钥了。”颜皖知瞧她一本正经,也正色回应。 “你说,我要是有意立你为后,朝臣得是个什么反应?”江映华俏皮的出言,玩味地看着颜皖知。 “别胡闹,你才即位,根基不稳。再者说,不论此事冒天下之大不韪,单说后宫不得干政,你这就是自断臂膀。”颜皖知可不敢让江映华拿此事开玩笑。 江映华嗤笑一声,“瞧把你吓得,逗你呢。我早想好了,过几日就下旨,命你为太女师,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留在宫里了。” “好是好,可我真的够累了,再带孩子,想想都难。”颜皖知有些无力的摇了摇脑袋。 江映华走到人跟前,仗着身高优势摩挲着颜皖知的脑袋,莞尔道:“你多受累把小崽子带大,尽快让她独挡一面,我就可以退位让贤。咱俩就能早日逍遥四海,养老去了。” 颜皖知攥住了她摸来摸去的手,她总感觉江映华方才的语气动作,特别像平日没事闲的逗猫的举动,没来由的有些抗拒,调侃道:“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站着说话不腰疼,说得大抵就是你了。” 江映华作势捶了捶自己的老腰,“谁说不疼的,你都不知道那十二旒冠冕有多重,我的脖子和腰都要折了。行了,爱妃退下吧,朕累了,得就寝了。” 颜皖知翻了个白眼,甚是配合的长揖一礼,拖着长音道:“臣—告—退——” “人可以走,酒记得留下。” 第79章 落地生根 热浪滔天, 绿树荫浓。鸣蝉栖于林冠,蜻蜓舞于蕊心。 结束了一上午的朝议,江映华慵懒的半倚在美人榻前, 不时以手掩着哈欠。身侧的冰盘冒着丝丝凉气, 略微消减了外间的燥热。 当皇帝是个苦差事, 起得比鸡早, 睡得比狗晚。 正当她的上下眼睑亲昵的想要相拥一处之时, 青云闪身入殿来,叉手一礼道:“陛下,太后遣人来问, 御园的青梅正当时, 可要采摘了给您送来?” 江映华摆了摆手, “送朕作甚?”她刚要将人打发了去, 忽而想起了除夕夜的承诺,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诶,回来,让人送些过来就是。” 青云一头雾水的出去, 不知这二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人刚走不远,江映华吩咐随侍,“传颜相来见。”小黄门匆匆去传旨, 不多时, 身在门下的颜皖知顶着炎炎烈日入了大殿, 一身紫衣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黏黏腻腻。 江映华抬眼瞥见她这般狼狈模样, 挥手屏退了随侍,柔声道:“过来坐, 吃些冰酪缓缓。来这么急作甚,我又没催你。” “大中午的,你若是没事都在休息。一反常态,我怎能不急?”颜皖知索性将手放在冰盘上,江映华寻了方才小宫人丢下的扇子,给人轻柔的呼嗒了两下。 “太后点我了,嘉陵王那边,审的如何了?他的私兵藏在何处还是不肯说?”江映华单手揉了揉太阳穴,转眸瞥向颜皖知。 颜皖知瞧着她甚是疲累,转头去拿了果盘里的冰葡萄,一边净了手给人剥着,一边道:“问到这事儿,他就疯了一般的笑,从来不正经回应的。实在不行再上点儿手段?他一直说有大礼给你,我这心整日悬着,来,张嘴。” 第98章 她抬手轻轻一挤,江映华樱桃小口半张,贝齿微微合拢,一颗圆润清亮的葡萄便滑入了口腔。“甜吗?”颜皖知丢了葡萄皮,笑问。 “甜,一会你带走些,我不得空吃,放着也是便宜了小丫头们。”江映华吞下了冰冰凉凉的葡萄,指了指身旁的果盘。颜皖知忙不迭地的又剥了一颗送过去,江映华伸手接过,若有所思道:“总躲着也不是个事,我去会会他。” “我一直觉得他在挑衅你,当真要叔侄相见?”颜皖知有些担忧,毕竟江映华该是恨此人入骨。 江映华垂眸,端详着小葡萄的眸色愈发森然,幽幽道:“你这些日子挡了好些风言风语吧,外头是不是都在传,说长姐离世突然,我得位不正?” “闲言碎语从来不少的,你不必挂心伤神。”颜皖知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出言开解。她自问做的周详,江映华竟还是知晓了,做了帝王,到底是多了些思量。 “是不能再拖了,我巴不得把他挫骨扬灰。你这会儿忙么,不如随我一道?”江映华反手将方才的葡萄怼进了颜皖知的嘴里,理了理衣衫,站起身来。 颜皖知囫囵的吞下,伸出舌头飞速的扫了下嘴巴上被江映华粗暴的动作挤出来的果汁,轻声应承:“无要事,随你去。” 嘉陵王的待遇非同一般,一直被看押在禁中的卫戍,此处铁桶一般,生了通天遁地的本事,也休想逃得出去。 江映华幽幽的自御辇走下来,凝眸望着前头的卫戍所,凤眸里须臾染了一层霜雾。曳地三尺的裙摆扫过汉白玉的宫道,一抹飞龙纹样在人款款娉婷的身姿腾挪下,显得栩栩如生。 颜皖知自身后瞧着,恍惚间,这一袭黑色的背影,让她险些将人认成了她的姐姐。不知缘何,本不喜黑衣的江映华,自即位后时常穿这身黑色的常服,连尚宫局赶制的明年的衣服,都有数件黑色的。 门上沉重的铁锁落下,内里的光线有些昏暗。盛夏的天色,这逼仄的牢狱甚是燥热难耐。 江映华闪身入内,不由蹙了眉头。瘫坐在地的嘉陵王由好几个侍卫近身看守,一头乌发乱蓬蓬的,昔日的玉树临风,仙风道骨再寻不见半点踪迹。可他微微阖眸,瞧着倒自在安闲。 听得锁链叮当作响,都没能引得他抬眼观瞧。江映华负手而立,唇角勾起,“小王叔,好久不见。” 那人依旧闭着眼睛,不羁道:“成王败寇,你这样就没意思了。我给你备下的礼算不得重,比不上你的父兄,哦,对了还有你姐姐。” “休得放肆!”颜皖知听不得他言语挑衅江映华,出言斥责。 嘉陵王慵懒的睁开了眼,冷哼一声,“这是一对鸳鸯来了,大热天的不去戏水,在这儿作甚?” “王叔真是好雅兴。”江映华微微俯下身子看他,“既说送了朕大礼,不妨让朕猜猜。”她目光游走在江怀瑾的五官之间,“是北疆的兵乱?还是你的死士?抑或是,王叔藏了什么人?” 嘉陵王索性闭上了眼睛,只淡然的笑着,“你个黄毛丫头,你爹都斗不过我,歇了吧。” “哈哈,想来总有一个是朕猜对了的。不然你何必言语激烈了些许,硬要搬出朕的皇考做比较?”江映华似笑非笑的望着眼前人,话音飘渺,有些瘆人。 嘉陵王默然,良久方道:“且走着瞧,你赢我一局,未必能赢我下一局。布局多年,手里的棋路可以自己走的”。 江映华敛眸,轻声道:“朕领教了王叔的好本事。你也别猖狂,落地生根,你懂,朕也懂。北疆朕留守多年,岂会容你撒野?论树大根深,只怕你输的一败涂地。” 那人垂眸不语,只讪笑两声。 江映华缓缓踱着步子,幽幽道:“实不相瞒,除了你的私兵,朕一切都操纵在股掌中。你不必得意,有你哭得时候。血海深仇在身,朕不会教你好过。但你若是肯交待出私兵所在,朕看在祖母的份上,或可给你个稍微痛快些的死法。” “呵,你拿那老妖婆说事,她算个屁。”嘉陵王冷嗤,一脸不屑的出言,谩骂他自己的母亲。 江映华骇然,语气低沉,“她是你的生身母亲,你疯了不成?” “错了,他是个养不熟的狼。”老迈的声音自远处传来,江映华诧异的回眸,竟是太后出山了。 她快步上前搀扶,柔声道:“天干物燥,您怎出来了?来人,备把椅子。” 不多时,随侍搬来了一把靠椅,太后缓缓落座,才出言道: “他本不是太皇太后的亲子。当年你祖父有一贵妃,与你祖母同时怀孕,那时候你祖母年岁大了些,孩子没保住。那贵妃母家作乱,一时心急难产而亡。是你祖母心软,把刚生出来的他记在了自己名下,以嫡子名分教养,才有了今日的苦果。” “您说的这些,儿从不知晓。”江映华万分诧异,太后又道:“禁宫隐秘,你父亲都不知情。后来,太皇太后念着你父亲重情,临走时只知会了我,要我切切不可准此人入朝掌权。只要他安分,便一生锦衣玉食的供养,任他游山玩水的逍遥。” 江怀瑾闭着眼睛听着,张狂的笑了两声,“皇嫂可知,我几时知晓的自己的身世?” “不重要。”太后的话音苍凉,转头对江映华说:“我来此说这些,就是告诉你,不必愧疚,如何发落,但凭己心。” “儿明白。”江映华欠身一礼,目送太后离去。 知晓此人并非皇考胞弟,江映华心里的挣扎的确少了几分。如此也说得通,为何此人与她的父亲性情差距天差地别。江映华回身打量着这人,最后一次警告:“说出谋算,朕舍你三分情面。否则,定叫你尸骨无存。” “休想。江映华,臣民都看着呢,我好歹是你叔父,江家正经的宗亲。国朝法度,可不准你滥用刑罚,江家的体面你还是要顾及的。若残杀亲叔叔的名声传出去,你暴虐的名头便坐实了。”江怀瑾满不在乎的回应。 江映华冷笑两声: “朕从前不了解你,一如今日你不了解朕。名声都是虚妄,更何况朕从小到大,一直都是飞扬跋扈,无法无天。 你杀了朕的父亲,姐姐,哥哥;设局害了嘉义侯、永王满门,这累累血债入了阴曹地府,你也还不清。 朕明白告诉你,你不说,就命人每日割你一片肉,架去菜市口,当着众人的面,烤成焦炭,灰飞烟灭。朕倒要看看,你的死士可会忠心作祟。” “满口狂言,你不如试一试,看看满朝言官可会容你放肆。” 江怀瑾仍在故作镇定的嘴硬。 “念在你是祖父血脉,朕只追究江家的血债。一个帝王记你四十五刀,一个亲王且算作二十七刀好了,总共…一百八十九刀。朕会叫掌刑的人仔细些,绝对让你活得好好的。剩下的残躯,就尝尝慢性毒药的滋味,数年因你受累的冤魂有五百余条,那你就勉为其难,再生不如死过两年。” 江映华朗声笑着离去,丝毫不顾那人扭曲的容颜,还有身后不住的谩骂。 颜皖知再没说话,江怀瑾罪有应得。可她从没料到,身前的江映华能说得出这样一番话,饶是亲近如她,亦然遍体生寒。江映华走在被烤的炙热的宫道上,衣袖里的手心却是冰凉的。 她快步消化着方才难安的心绪,缓了许久才顿住脚步,转身等着颜皖知跟上,朝人招招手,示意她附耳上前。 颜皖知一刻不敢耽搁的凑了过去,只听得她说:“去查,永王当年失踪的孩子的消息。太女不是永王子嗣,嘉陵王的大礼或与此相关。” 颜皖知怔愣当场,来不及多问,拱手领命,快步退了下去。 见人走远,江映华入了大殿,传来青云:“去传讯住持,盯紧了北疆动向,必要之时,不必请旨,调兵就是。” 青云应声称是,转身下去安置。 翌日,晨起朝议,江映华着人整理了嘉陵王数年来毒杀皇族的罪证,公之于众。她不惜舍弃禁宫皇庭的体面,堵住了甚嚣尘上的谣言,亦换来了江怀瑾此生再也洗不脱的遗臭万年的恶名。 而京城菜市口,当真就依照江映华的吩咐,将那人的血肉烤的噼啪作响,路过的臣民百姓非但不惧,还要吐口唾沫,骂上一通。 如此持续了将近两个月,他手里的私兵如飞蛾扑火,忍无可忍的跳了出来。见人冒头却并不急于擒获,江映华欲擒故纵,将人一举歼灭。 随着私兵被连根拔起,江映华整合了颜皖知和晏安寺传出的消息,锁定了兴安山内的一处寺庵,那失踪多年的永王幼女,就藏在寺庵里。太迟了,这消息知晓的太迟。 江怀瑾拿人做棋子,自幼灌输仇恨,即将八岁的孩童除了对帝京亲人的怨恨,已经没有旁的心思了。 那夜,江映华拉着颜皖知喝了六坛子酒水,半梦半醒间,喃喃道:“皖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禁廷乱局够多了。” 颜皖知瞧着她眸色里的苦楚挣扎,沉吟良久,方夺了她手里的酒壶,怅然道:“交给我,别再喝了,这不是你的错。” 第99章 “嗯,此间事了,便是柳暗花明,柳暗花明了。”江映华窝在颜皖知的肩头,贪婪的呼吸着她身上淡淡的檀香气息。 第80章 逍遥烟火 京中红墙黛瓦复又染了霜华, 玉屑恣意飘舞在飞檐画栋之上,落雪的天色令巍峨的太章宫平添了一丝柔情。 又是一年除夕。 江映华的青梅酒酿好了,许久不做, 手艺生疏, 只闷了四个月, 口感青涩。酸溜溜的味道, 也只有小孩子喜欢。 赢枫自打江镜澈下葬皇陵, 每逢节庆都要跑去守着,今夜自然也不在的。 席间只有四个人,江映华话少, 颜皖知腼腆, 太后只顾着给小孙女碗里添菜。相顾无言的吃了个团圆饭, 去岁的热闹没有, 倒也尚算温馨。 太女这个小东西不似她的父亲,倒是个勤学好问的上进脾气,小小年纪,跟着颜皖知,被教成了个老学究模样。瞧着她一本正经的摇头晃脑, 满嘴诗书礼义,江映华深觉选错了师傅,追悔莫及。 太后的年岁, 算是禁宫难得的高龄, 如今精力愈发不济, 满头银丝整整齐齐,用过了膳, 便早早的歇下。 江映华觉得不过瘾,拉着颜皖知回了承明殿, 又糟蹋了三坛子陈酿方肯罢休。 颜皖知留宿殿内,不为别的,生怕这人明日大朝会起不来,那脸可就丢大了。 翌日,江映华颁诏,改元延兴,是为延兴元年。凉国因两国的盟约,亦派了使臣来道贺,场面比去岁更为壮观。 延兴元年三月,北境小规模动乱,不出一个月,便被振威军平息。江映华不动声色的,又给自己积攒了些为君的威望。 颜皖知这个女侍中当的尽职尽责,国朝上下无人不知,这位宰相可是历任两朝帝王,都恩宠不衰的能人,争相上前巴结,更有好多年轻的士子猛扑,言说要拜师投效。 江映华一直未曾收回颜皖知在外的府邸,毕竟她是国朝重臣,总得做给外人看。可她每每读着秘司的奏报,听人说无数小郎君小才女踏破颜皖知的门槛,她心里就憋着一股子无名火。 是以当年秋季,江映华一旨诏令,严查结党营私,吓得这些人全都销声匿迹。颜皖知迫于形势,连上三封请罪奏表,在江映华的寝殿跪了一整晚的围棋子,暗道这是飞来横祸。 平凡的日子少不得小打小闹,拌嘴吃醋。倏忽间两载已过,延兴三年春,江映华来了兴致,拉着颜皖知回了潜邸,当年的昭王府。此地,现在叫昭明宫。改个名字罢了,内里的布置摆设无甚差别。 府中的玉堂春开得正好,洁白的瓣羽不染纤尘,淡雅的芬芳不落俗套。江映华辣手摧花的折了一枚半开的花苞,为颜皖知簪在了云鬓间,“这玉兰的气质与你相宜,皆是谪仙一般。” 颜皖知莞尔,“与你初见,便是杨柳依依的春日。还记得那时你一身红衣,酒后微醺,满殿里滚落的都是酒壶。那个时候,我当你是个浑不吝的小纨绔,却没想到能被你勾了魂儿去。” 江映华轻笑,亦然回忆起了十六岁那一年,绍正元年,好久远了。 当年的陛下风华正茂,颜皖知意气风发,而自己尚且是个青涩懵懂的姑娘。时光无情催人老,她瞥向颜皖知,想起这人的年岁,忽而道:“三年了,皖知,你我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再拖,都成了老太婆。” “那陛下之前应了我的嫁妆置办的如何?要嫁一国君主,嫁妆自然水涨船高的。”颜皖知一脸玩味的打量着江映华。 “朕的钱都在内府库,拿一分都有人盯着,你的嫁妆多不了。”江映华撇了撇嘴,终于明白,当年陛下知晓自己生病,为了暗中求药,不得不与江映华借钱的辛酸,当了皇帝,真是不自由。 “那我自己备得了,这样日后还能硬气些不是?”颜皖知甚是得意的半眯着眼睛。 “把你能耐的,还能上天不成?”江映华不以为意,冷嗤一声,转眸去赏花。 “将西凉献给大楚,不知我给自己备下的这份嫁妆,陛下可还满意?”颜皖知成竹在胸,将人拉了回来,一本正经的问道。 江映华来了兴致,眸中精光一闪,“说来听听,那是你祖宗的地盘,你当真舍得?” “昔年我刚入西凉,祖母一脉的人对我甚是支持;后来回去谈判,亦数次相见。 彼时承诺,我助他们灭了太后和那个傀儡皇帝,他们甘愿入楚称臣。毕竟西凉实际早因内讧,气数耗尽,这些年若非大楚护着,怕是早已不复存在。只要边境略挑些许纷争,大楚陈兵,无需开战,半数西凉军将便会倒戈投诚。” 颜皖知垂眸,认真的解释着多年谋划。 江映华用心听着,眸色幽幽的流连于颜皖知的侧颜。这狐狸的本事一直都在,若非她牢牢地捏住了此人的心,这多智近妖的宰执,真让她这个帝王胆寒。 听罢此语,江映华敛眸思量须臾,正色道:“定在何时,条件是什么?” “目前的进展,今年秋季便是地利天时。他们的条件乃是陛下承诺,给人世袭的爵位,他们愿镇守西北,阻匈奴来犯。”颜皖知缓缓吐露之前私下商定的条件,多少有些心虚的瞄了眼江映华的反应。 虽说相处数载,江映华如今愈发会伪装自己,她经常猜错了这人的情绪,为此也没少吃苦头。 江映华只垂眸瞧着她,嘴角惯常一抹清淡的浅笑。直将人盯得浑身毛楞,江映华才淡淡出言,“依你。那今年冬天,你我成婚?” “都好,相伴多年,这些不重要的。”颜皖知一把年岁,却还是改不了羞赧的毛病。 江映华眸色深沉,忽而理了理衣衫,双手交握的欠身一礼,柔声道:“我到底是嫁过人一次,如今便该来个新鲜的,再娶一次亲,于你才公平。雪颜,嫁我为妻,可好?” 颜皖知怔愣当场,实在是有些意外。江映华如今身份,举国上下能受她一礼的,也只有太后了。今日这番突然的举动,令人受宠若惊。她眉眼间顷刻涔满了笑意,躬身长揖,亦欣然道:“荣幸之至。” 同年十月,依照颜皖知的部署,楚与西凉未动一兵一卒,便合二为一。楚国疆域自开国以来,史无前例的走上了巅峰。江映华履行承诺,自颜皖知的西凉远亲中,亲自择选了人过继入嘉义侯的名下,承继其襄国公的爵位,为大楚镇守西北边塞。 同年腊月,江映华和颜皖知一身吉服,在太后和赢枫的见证下,私下里举办了一场婚礼。二人同饮合卺酒,立下誓言,要厮守一生。 延兴四年元月,许是看到海晏河清,江映华也有了归处,太后了无牵挂,在安然的睡梦中离去。 三年孝期又三年孝期,江映华即位以来,一直在守孝。直教太章宫里,除却颜皖知,没了一个亲故的身影。 延兴六年冬,江映华实在不愿留在这满是旧日回忆的偌大宫殿,与颜皖知道明心意,强留赢枫在禁中。她颁诏,在来年元月禅让帝位给自己年满十五岁的侄女,诏令下达,左相颜皖知亦在同年请辞。 隆庆七年,东海仙岛上,有两个仙风道骨般的女夫子,无人知其来路,无人知其归处。只知这七载光阴,二人教出了七名进士稳立朝堂。 不大的小岛上,慕名而来求教的学子愈发的多,二人的一方不大的庭院,大有被踏破门槛的趋势。江映华慵懒的窝在颜皖知的怀里,一头乌发散落在颜皖知的膝盖上,由着那人给她轻柔的篦发。 “华儿,要不咱俩跑吧,这小岛装不装得下如此多求知若渴的士子另说,长此以往,我担忧你这一头乌发保不保得住啊。”颜皖知甚是焦心的自窗外瞧着园子里乌泱泱的人,出言与人合计。 江映华听着人在诅咒自己头秃,愤而起身,转手便要去扯她的耳朵,忽而外间一道柔美的嗓音传来:“莫娘子要跑去何处?还有比吾这东海更养人的地方不成?” 闻言,江映华一骨碌从颜皖知身上滑下来,赶忙理了理衣衫,清了清嗓子。看见一身华服的赢枫前来,她冷哼一声道:“摄政王殿下,我的藩国几时成了你的东海了?” 赢枫有些没好气,理了衣袍,在这不大的房间里寻了个矮凳坐下:“你二人卿卿我我,留我一人日日被朝臣痴缠,此生都换不回女儿衣裳就罢了,如今连我的家也要跟我争上一争?” 江映华后知后觉,正色道:“对了,正要问你,不坐镇京中,来此作甚?可不准消极怠工。” 颜皖知给人递了杯茶,赢枫笑着接过,抿了一口道:“陛下有旨,让我来此问候二位女夫子,好生奉养,若真的逃走了,朝廷可就亏大了。” 江映华手掌心一拍大腿,朗声道:“干脆,你随我二人一起走算了,小崽子长大成人,该独当一面了。” 赢枫闻言,微微挑了挑眉,调侃道:“走?我打算在此处全变成你二人产业之前,先给自己置办个养老的宅院。” 颜皖知笑得眼角满是鱼尾纹,打趣道:“你来晚了,东海已然没有寸土不是华儿的了。” 第100章 赢枫尚未回过神来,江映华莞尔,一脸玩味得笑言:“这地方你就别指望了,回去吧,长姐总得有人陪,你养老的宅子离着皇陵不远,我早给你备下了。” 赢枫面色一沉,好么,这二人给她安排的明明白白,她耷拉了脑袋,垂眸叹气,又正色道:“小崽子说了,今年成婚,请上皇陛下和颜姑姑回去观礼。” “哼,想得美。”江映华和颜皖知异口同声,连冷哼得语气都一模一样,脸上笑意深沉。 全文完。 第81章 番外(一) “咚、咚咚……” 敲门的声音急促敦实, 窝在懒人沙发里刷着手机的江映华一脸不耐烦的嘟囔,“怎么会有人敲门呢,咱俩才搬过来没几天。不管不管, 爱谁谁。” 莫雪颜忙前忙后的收拾着东西, “小祖宗, 要不你起来看看, 我已经忙不开了, 这duang,duang的好烦的,没准是物业呢?来, 大长腿收一收, 行李箱放不开了。” “行吧, 本宝宝勉为其难答应你。”江映华懒洋洋的从沙发里爬起, 披了个外衣走去了客厅,透过猫眼警觉的探看。 “ma’am?unit inspection,could you please open the door?”门外是一个中年金发大妈,江映华认得的,是楼下的物业经理。 她想也不想, 直接回应,“all right.”说罢随手就将门打开了。 开门后的刹那,江映华如受惊的土拨鼠, 险些再将门给拍回去。那金发大妈歪头一笑, 耸耸肩道:“your sister, well,have a good day!”话音未落便扬长而去。 江映华腹诽, good你大爷的。面上只得扯出一抹比哭都难看的笑,故意高声揶揄道:“江总, 什么风把您这大忙人吹a国来了,怎不提前说一声?” 来人一袭墨色真丝缎面提花长裙,外面披了个轻薄的休闲风亚麻米色西装外套,精致瘦削的面庞上带着个墨镜,令人看不清喜怒,一头干练的短发斜分,长度只到脸颊,一看就不大好惹的样子。 她的身后还跟了一同样身材高挑,一身商务装立整非常的优雅姐姐,长发半披着,另有一半扎了个丸子头,眉目格外标致,妆容淡淡的,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这女子正拉着个行李箱,一脸笑意的望着江映华,只是这笑里,透着坏。 墨镜姐姐打量着江映华身上超短的,只遮住了要害的小吊带蕾丝睡裙,墨镜后的眸子微微眯起,清冷回应,“这是不欢迎?” “哪儿敢呐,您快请进;赢姐姐好呀。”江映华闪身抵住沉重的防火门,给人让了路。 江镜澈四下打量着屋内的陈设,一个1b1b的小studio,空间并不宽敞。她寻了客厅的沙发坐下,疑惑道:“放着大房子不住,你出来租这隔音不好的公寓做什么?也不带着刘姨过来,多不安全。” 江映华给人从冰箱里拿了之前洗好的水果,外加两瓶牛奶放在茶几上,随手带紧了卧室的房门,敷衍道: “就想住个新鲜嘛,这楼上楼下好多都是w大的同学,比独门独户的房子热闹些,刘阿姨毕竟年纪大了,我和她没啥聊的。江大总裁怎么有时间来这儿了?苏董她老人家可好?” “来这出差。”江镜澈扫了一眼客厅立着的一个不小的行李箱,拉链半开着,里面的东西倒是整齐,“你这是要出去?” “啊,我约了朋友去盐湖城,今天下午三点的飞机,还有七个小时。”江映华讪笑一声,赶紧把行李箱合上,拉得严严实实。 “你一个人旅游带这么多行李?太沉了,重新收拾,换个小箱子,缺什么到那里再买。”江镜澈话音不容置疑,直接提点。 “哦,”江映华坐在一旁不动,“姐姐好不容易来的,我先陪您,晚些再收,来得及的。您不是还得出差嘛,估计一会儿就得走吧,我跟您聊聊天呗。” 江镜澈觉得她似是在赶人,而且这丫头的眼神飘来飘去的扫着客厅的边边角角,好像有什么东西怕看一样。她给赢枫递了个眼色,赢枫随即起身,在客厅里四处闲逛,幽幽道: “华儿这审美不错,小家布置的挺温馨,连这餐桌摆件都是成双成对的。” 江映华一脸黑线,敷衍道:“嗯,这样看着热闹嘛,我一个人在外面免不得孤单。” “带我参观参观你这新家?”江镜澈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裙,摘下墨镜来,随即就要抬脚往卧室走去。 “别,”江映华直接伸开胳膊,“卧室太乱了,您别看了,客厅是唯一能见人的。” “枫儿,”江镜澈回身唤着赢枫,“我行李箱里有一套全新的床品,你找出来给华华换上,她自幼家务稀烂。”说罢便转眸看着江映华,“你的烂摊子我见得多了,这公寓的家具一般,我进去给你把把关,不行都换了。” “真不用了,姐姐,我不是小孩了,能照顾自己的。”江映华心虚的堵着门,就是不放人。赢枫已经取出了物件,在一旁眉眼弯弯的瞧着,“呐,要不让华儿自己换。” 赢枫举着床品,江映华却不接,江镜澈没好气的拿过,嗔怪道:“你枫姐姐举了半天,这么没规矩的?闪开,进去换了。” “哦。”江映华瘪瘪嘴,不情不愿地开了门,好在床上的乱象被莫雪颜收拾了,可地上的行李箱还放在原位,里面的衣服,洗漱包,都是双份的。江映华瞄了一眼卫浴的门,关的紧紧的,也算是长舒一口气。 赢枫随着江镜澈入内,扫了一眼道:“不乱嘛,被子都叠的整齐,来,我给你把被罩什么的换了。” 江映华傻乎乎立在小卧室里,喃喃道:“姐姐,我这房子简单,没啥可看的,我们出去等枫姐姐吧。” 江镜澈目光落在行李箱的物品上,眉心微蹙。看着床上双份的抱枕,试探道:“你这是旅游还是搬家?难不成有小男朋友了?” “没有,您想哪儿去了?平时功课忙,嫁给pre和考试还差不多。我这是帮朋友带的行李,到机场给她。”她不安的搅动着手指,暗骂莫雪颜神经大条。 江映华打小就不会撒谎,扣手指,踮脚尖。 这些小动作把她卖了个干净,江镜澈并未表露,轻轻推了洗手间的门,竟上了锁,“姐姐一路奔波,借你洗手间一用,可以么?好端端的,怎还锁了?” “啊,洗手间坏了,等维修呢。”江映华倒吸一口凉气,胡编乱造,“姐姐不是还要出差,要不我陪您出去吃个饭,蹭个外头的洗手间,然后您和枫姐姐先去办正事吧。” “呵,”江镜澈露出了招牌冷笑,脱去身上的西装丢去床上,咬牙道:“门打开。” “锁,锁是真坏了的,”江映华小声嘟囔,她知道莫雪颜把自己反锁在洗手间里了,那死活也不能开门的。 “坏了?枫儿,去物业叫维修的上来,这就把锁砸了,罚金我给。”江镜澈抱臂在旁,不紧不慢的吩咐。 赢枫方才自床边看到了一张信纸,读了几行本没言语,这会儿直接说道,“镜澈,要不你先看看这个?” 江镜澈伸手接过,一旁的江映华扫到以后,呼吸都停滞了须臾。 半晌,江镜澈话音渐冷,“c大艺术史系博士录取?江映华,你还瞒了我和妈妈多少事?说好的商科硕读完回国,你非要读博我也应了,怎又申了个b国的博?” 江映华揪着外套拧来拧去,咬着嘴咕哝道:“姐姐,我不喜欢商科。c大是全奖,不花妈妈的钱,让我去吧。” “罢了,此事一会儿再说,门打开,别逼我动手。”江镜澈将信丢给赢枫,背着手凝视着江映华。江映华垂首不动,江镜澈直接敲门,“里头的,别躲着了,让华儿一人顶着合适么?” 莫雪颜心知逃不过,门锁“咯嗒”一声响,她闪身站了出来,怯怯道:“江总。” 江镜澈大惊失色,“莫秘书?”震惊不过须臾,她冷嗤一声道:“当年有人告诉我要辞职出国深造,去研究莎翁戏剧,不去欧洲,这怎还研究到a国来了?今日这又是怎么回事,你和我妹妹……” “江总别误会,我来w大交流的,正好撞见华儿,就偶尔过来和她呆一会,那个您姐妹团聚,我就不打扰了,回见。”莫雪颜脚底抹油,夺门而逃,溜得比兔子都快。 昔年做江镜澈的秘书,可是日日提心吊胆,但老天最爱开玩笑,偏生让她遇见了冷面总裁的娇俏妹妹,一见钟情再也放不下。 “颜颜?”见人溜得干脆,江映华抬脚便要去拉人。江镜澈伸手将人拦住,客厅的门一声巨响,莫雪颜已经逃之夭夭了。 江镜澈环视四周,随手拎了个棒球棍在手心掂量,凤眸半觑,唇角微勾,指了指床头,对江映华道:“趴过去,快点。” 江映华登时白了脸色,扯过赢枫当肉盾,躲在人身后,只露出个小脑袋,“姐姐有话好说,a国打孩子是犯法的。” “你是孩子?过来!”江镜澈厉声呵斥,都学会金屋藏娇了,怪不得数月不给家里去电话,信用卡的钱蹭蹭的掉,担忧不已的来了a国找人,才知她早就私下租了新房子。 第101章 江映华扯着赢枫不松手,“枫姐姐救我。家暴是不对的,姐姐你学法的,不能知法犯法。再说了枫姐姐和你都去欧洲扯证了,我养个颜颜怎么了?反正老娘又不知道。” 闻言,江镜澈似是想起什么一般,丢了武器,掏出手机一通戳戳戳。江映华也不知她在干什么,飞身上前夺走了棒球棍,直接塞进了衣柜,上了锁。 她转回身嬉皮笑脸道:“好姐姐,你出差哪天走啊,要是不急,刚好您48岁生辰要到了,您和枫姐姐去佛州海边度假吧,我给你们当向导,吃喝我请,好不好呀?要不让我把颜颜也带上,您看这人您知根知底的,我也没乱找什么蓝眼睛的金头发的,您别生气了嘛。” 江镜澈笑意深沉,抬手扯着江映华拉到客厅里,“你ipad呢,妈妈要和你视频。” “啊?”江映华五官拧成一团,瘪嘴道:“姐姐您怎么还告状的?您这不是把我往死里坑嘛?哼唧,您是不是不爱我了?” “没爱过。”江镜澈一脸玩味,拉着赢枫坐去了不大的沙发,从方才的果盘里捡了江映华早先切好的西瓜,浅笑道:“枫儿,今日我请你吃瓜。” 第82章 番外(二) 阳春三月, 盛景铺陈宫禁,御园百花齐放,莺燕婉转枝头。 今日乃是陛下的千秋宴, 文武百官, 宗亲世家尽皆在受邀之列, 宫中喜气洋洋, 御园内游人如织。 陛下的寿辰, 自有千百官员的道贺奏表要处理。年方三岁的江映华看着爹爹被一众老头痴缠着道喜,顿觉百无聊赖,丢下刚刚习练好的一个大大的“寿”字, 就拉着随侍的嬷嬷和花烟, 去了御园凑热闹。 走到园中, 乌泱泱的人山人海格外吵嚷。小小的人学着爹爹的模样, 背着小手,蹙着眉头,嗔怪道:“聒噪。” 身后的教引嬷嬷闷声轻笑,“九殿下,若是不喜欢, 咱回承明殿去。” 江映华嘟嘟小嘴,大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指了指园中最高处的观景阁楼, “本公主要去那儿, 高瞻远瞩。” 小人不大, 掉书袋的本事不小。一行人随着她上去,自是有一应吃的玩的给人备置妥帖。 她站在栏杆处四下望着, 眼睛朝着湖心亭里的一个姑娘盯了许久。那姑娘瞧着约莫十岁的样子,头顶双丫髻, 一袭素淡的水蓝色罗裙,外面是一层清浅的藕荷色罩纱,手里捧着一本书卷,读得津津有味。 江映华垂眸看着自己身上同样藕荷色的宫装襦裙,一时不爽,指了指亭中姑娘,与花烟娇嗔道:“你可知那是谁?她和我穿一个颜色,这算不算僭越?” “殿下,今日五品上的官员皆可带家眷赴宴,婢子怎知她是何人。而且这颜色她穿得的,算不得逾矩。” 不大的花烟自是不会认得,但自幼长在江映华身边,这人的脾气她还是知道的,“要不咱回去换身衣服?穿新制的那件朱红色的鸣凤锦衣小袄,如何?” 江映华没说话了,就一直盯着这个与众不同的人,如此喧嚣吵嚷,她竟读得进书,也是新鲜。 忽而,她冒出了坏坏的心思,捏起身侧桌案的小点心,居高临下的用力抛了过去,身子灵活一闪,躲在柱子后,根本不会被下面发现。 亭中的莫雪颜正安静的品诗,忽见一杏仁酥垂落桌前,“咚”的碎成一片渣渣,诧异的起身四下张望,却一无所获。 她收了碎屑放在丝帕上,嘱咐身旁婢子,“收了,寻个地方扔了去吧。”便又端起了书简观瞧。 “书呆子!”江映华见一击不成,起了捉弄人的心思,将一碟子点心全数抛着玩儿了,看着莫雪颜一头雾水的四下找寻,她嗤嗤笑出了声来。 身后一道绛紫色的锦衣裙摆闪现,一双大手直接揪着人的领口,将人提了起来,揪着就拎回了阁中房间,“成日胡闹,一时看不住就生乱,随吾回宫去温书。” “娘亲~”看清楚来人后,江映华怂怂的仰首,糯叽叽的撒娇,“今日爹爹寿辰,准华儿一日假了。娘亲松手,不可以凶华儿。” 三岁的小人像个肉团子,但份量不重。皇后举着不觉得累,知道放她下来就不会老实,便也不顾身旁的宫人憋笑如何艰难,提溜着人往坤仪宫去,“收起你叽歪的口吻,这招术在吾这儿,没用。” 江映华小脸皱巴巴的,半个身子悬空的由着人揪着,不再言语。行至宫道处,听得宫人通禀,“靖宸公主驾到。”江映华眼眸一亮,掀起上眼睑去观瞧,奶声奶气的拖着长音呼唤,“长姐~” 江镜澈刚从公主府入宫来,本想先同母亲问安,瞧着这阵仗和母亲青黑的脸色,躬身一礼后,淡淡出言,“小东西又闯祸了?” 皇后冷哼一声,“她就没老实过。” 江映华如同得了救命稻草,捯饬着小腿扑腾不停。皇后无奈将人放开,她便直扑江镜澈,小小的个子只到人的膝弯儿,抱着大腿轻声嘟囔,“姐姐,娘亲凶巴巴。” 江镜澈将人从繁复的衣袍里拉出来,柔声道,“又胡闹什么了,说说,让姐姐开开眼界。” “唔,”江映华小脑袋一歪,气鼓鼓的把自己肉肉的小脸吹成了河豚模样,“才没有,就是逗弄了一个不认得的呆头呆脑小姐姐罢了。” “拿着一碟点心砸了侯府嫡女的后脑勺,你还不觉有错?”皇后话音清冷的质问,“糟蹋东西,亦不成体统,规矩礼数都白学了。” 江映华胆怯的往江镜澈身后躲去,小手扯着人的披帛,给揪得皱皱巴巴的,小声咕哝道:“错了还不行嘛。” 江镜澈失笑,对着皇后柔声道:“母亲,华儿还小,您莫动怒,慢慢教导就是了。” 见人愿意做和事佬,江映华探出小脑袋,仰首看着江镜澈,“姐姐,我们去找爹爹吧。您好久没入宫了,爹爹念叨好几次了呢。” 这人的鬼主意江镜澈心知肚明,无非是眼看到了皇后的寝宫,她不愿意进去,自己又不敢走,这才拉了个挡枪的,名正言顺的溜回去找靠山。 “爹爹这会儿在见大臣,华儿在母亲宫里玩会儿可好?”江镜澈俯下身子,脸上笑意盈盈,话音难得的轻柔。 江映华眼睛骨碌碌转着,“那姐姐去我房里,我今日学了好几个大字,我写给姐姐看好不好呀?” 千方百计地,就是不入皇后宫殿半步。皇后看出了她的心思,今日正逢好日子,便也不打算深究,“澈儿随她去吧,一会儿再过来。” 拗不过小祖宗,江镜澈拉着江映华往承明殿的偏殿走去,一大一小沐浴着晨光走在宫道上,路过的宫人皆是一脸的艳羡神色。 拖了将近一个时辰,江映华浑身解数用尽,再没什么能显摆的,自也留不住江镜澈,便只得嬉皮笑脸,“姐姐最好了,华儿不去找娘亲,姐姐就说华儿睡着了,好不好呀?” 江镜澈抬手轻轻弹了她一个脑瓜蹦,“小东西,鬼心思不少,实在不想去就留在殿里老实些。今日宫里人杂,莫要四处乱跑。” “嗯嗯嗯,华儿不出去了,姐姐快去找娘亲吧。”江映华心想事成,姐姐瞬间不香了,出言赶人干脆利落,绝对是个直来直去的直肠子。 江镜澈拿这三岁幼妹没办法,说她傻吧,平日古灵精怪,三岁能文;说她聪明吧,惯常稀里糊涂的调皮捣蛋,喜怒皆表露的明白。 江映华不肯走,她一人去了太后宫里小坐。临近午膳的时辰,母女二人一道往承明殿来,大老远的,就听得大殿里喧嚣吵嚷: “喔~骑大马咯,再快一点啦,爹爹要做日行千里的宝马,驾!驾!”是江映华撒欢的声音。 “哒哒哒哒哒…华儿坐稳咯,爹爹要加速了啊…哒哒哒…”这浑厚中洋溢着喜乐的,乃是陛下的嗓音。 廊下的母女二人相视一眼,脸色十分复杂。皇后快步入内,推开殿门,就见江映华骑在陛下的脖子上,小手拍打着这人的脊背,乐得格外欢畅。而陛下气喘吁吁的满大殿里背着祖宗跑来跑去,脸都红了。 陛下已过不惑之年,皇后担忧,便出言拦阻,“陛下,停下吧,怎由着个稚子骑在头上胡闹?”说罢便沉了口气,瞪视着江映华,“愈发放肆了,下来!” “今日心情好,陪孩子闹一闹,皇后莫恼,仔细吓着朕的小华儿,是不是啊?”陛下将人稳稳地放在地上,抬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在陛下面前,江映华无所畏惧,格外俏皮地点了点头,“嗯嗯嗯。” 江镜澈入内,朝着陛下躬身一礼,“父亲,”随即转眸看着江映华花里胡哨的小脸儿,凑弄道:“华儿,你这脸上画了些什么?” “是个‘王’字,华儿要做林中之王,小老虎。”江映华指着额头的朱砂印记,甚是骄傲的回应。 江镜澈疑惑不解,“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当小老虎呢?” “因为爹爹说了,娘亲是只‘母老虎’,那华儿就是小老虎咯,嗷呜。”江映华忽闪着大眼睛,说的格外认真,还伴着鬼脸,伸出两个肉乎乎的小爪子比划了个老虎发威的模样。 第102章 话音未落,在场的三个大人早已满脸黑线,皇后的眼刀飞向陛下时,带着十成十的杀伤力。被江映华坑惨了的老父亲颇为尴尬的耷拉着脑袋,手扶额头闷声不语。 身在一旁的江镜澈眸光复杂的瞄了一眼这惹事的小东西,赶忙朝着两尊石化的大佛欠身一礼,“孩儿告退。”说罢就拉着懵懂天真的江映华迅速逃离了这剑拔弩张的危险所在。 才走没两步,只听得后头一声无奈又憋屈的话音传来,“澈儿,今晚把她带你府上去,朕不要她了。” “嗯?爹爹为什么不要华儿了?”不待江镜澈答话,江映华瞪着滴溜圆的大眼睛回眸,顺势就要从江镜澈手中挣脱。 江镜澈索性一把将人从地上捞起,直接抱起来举着就走。江映华不甘心的支楞着胳膊扑腾,嘟着嘴巴道:“姐姐放我下来,爹爹还没回答我呢。” “你想清楚,回去娘给爹备下的竹笋炒肉肯定有你一份。”江镜澈不轻不重的捏了捏她的小脸蛋,“是去湖边玩儿,还是回去?” 江映华闻言,咯咯咯乐得欢畅,“哈哈哈母老虎要发威了,那我要去湖边玩儿。” “活祖宗。”江镜澈没好气的嘟囔了一声,松开手想将人放在地上,这小人却死命的搂着她的脖子不下来,她只得佯装恼火的吓唬,“赶紧下来自己走,怪沉的。一会儿让外臣见了,成何体统?” 方到湖畔,几个世家贵女来与江镜澈见礼寒暄,江映华趁机溜去别处玩耍,忽而听得前头几个公子议论纷纷: “靖宸公主早到了许嫁的年岁,陛下迟迟不定,不知花落谁家?” “听闻今日宴会,请了各家公子来,便是有意为二殿下择良婿呢,不知几位兄台谁人有此荣幸,抱得美人归呢。” “呦呵,咱哥几个悄声说,公主那孤傲的脾性,谁得了回去,怕是不好降得住呢,啊哈哈。” 小小的江映华于人情世故知之甚少,但听得他们阴阳怪气的觊觎自家姐姐,她竟气得脸红脖子粗。回身想寻个石头砸去,竟见了手捧装饰花灯路过的宫人,直接一把夺了,丢向了那几人所在的回廊处。 “九殿下,使不得!”宫人慌乱不已,眼见内里的烛火烧了公子的衣袍,尽皆傻了眼。有机灵的赶紧去找了不远处的江镜澈,“二殿下,不好了,九殿下她放火烧人了!” “什么?”江镜澈大惊,提着裙摆快步去找那胡闹的祖宗,只见那人正叉着腰,气嘟嘟的看着公子满地打滚的扑着身上的火。 “华儿!”江镜澈面露怒火,“今日爹爹寿辰,你怎可如此没轻没重?” “他们欺负姐姐,”听得江镜澈动怒的斥责,江映华小嘴一撇,豆大的大珍珠就委屈巴巴的滑落眼角,“他们都想娶姐姐,说的可难听了,呜呜呜……” 江镜澈一时怔愣,这小东西竟会护着人强出头了?虽说方法不对,听上去倒是格外舒坦。 看着人说哭就哭,满面清泪,江镜澈怒意全消,上前将人抱起,“好了不哭了,姐姐带你换个地方。” 宫人一脸茫然,放火的事如何处理?他们大着胆子追问,“殿下,这里的几位公子?” “扔湖里。” 江镜澈头也不回,丢下三个字便快步离去,留下面面相觑的一众宫人。此时趴在江镜澈肩头的小人,颇为得意的朝着那群人吐了吐舌头。 第83章 番外(三) 1.洞房花烛 寒冬腊月里, 玉屑飘零,两道亮红的明媚身姿似傲雪红梅,自有风华绝代。 夜深人静, 宫灯璀璨, 二人广袖里的手悄悄合拢一处, 碍于冬日里宽大厚重的衣袍, 身后的宫人根本瞧不真切。 瞧见也无妨的~ 江映华拉着颜皖知往内宫走去, 略过了承明殿的宫门。 “陛下不回宫么?”颜皖知诧异出言,望着漫天鹅毛飞雪,一时有些恍惚。 “新婚当晚, 不都是要去新妇榻上的么?”江映华邪魅的勾了勾唇角, 转眸看见了这人绯红的脸颊, 嗤笑道:“朕还当你轻车熟路了呢。” “仔细让丫头们听见。”颜皖知低垂着眉眼, 凤冠上繁复的步摇钗环发出“叮铃铃”的脆响,压着嗓子嗔怪。 瞧她一脸娇羞的容颜,江映华转了目光平视前方,再转个弯儿就是颜皖知在内宫留宿的殿宇了,不算远。 她忽而探出了一双玉手, 揽过人纤软的腰肢,另外的臂膀穿过颜皖知的膝弯,伴随着这人的一声压抑的惊呼, 打横将人抱了起来, 打趣道:“爱妃这是嫌朕拘谨了, 那岂非委屈了你?” 发簪金色的流光映衬着皑皑的白雪,身后宫人眼眸里的光亮更甚宫灯。朱红的墙都抵不上佳人粉面的颜色, 颜皖知眸中迷离的水雾远胜寒冬深夜的暮霭飘渺。 “太轻了,可是前朝的事将你累瘦了?”江映华这个直肠子, 偶尔是懂得如何败坏气氛的。 颜皖知一时语塞,那一池秋波悉数退散,有些失落的喃喃道:“再轻也是个大活人,陛下让我自己走吧。” 江映华冷嗤一声,“瞧瞧,才拜完堂,这小心思显露的彻底,不满都摆在脸上了。朕可得好好思量,日后如何管得住你。” 上当了?这个时候,这个档口,这样的事儿,江映华也能拿来试探?嗯? 颜皖知一头雾水,心里万马奔腾而过,愤恨地试图将飘落嘴边的雪花吹走。 一道阴影垂落,继而便是一瓣温热柔软,触及了些许冰凉,化作弥散的水雾,带着淡淡的檀香气息。 “如此应景的雪吹走作甚?”江映华占了便宜,缓缓站直了身子,怀里这一只软软的肉团,已经僵直,不大会呼吸了。 她怕颜皖知窒息了去,加快脚步,一脚踢开了殿门,打算趁热打铁。 宫人们很有眼色的悉数退了出去,江映华方才到底是天真了,抱了一路手有些酸,干脆将人“哐”的一下丢去了松软的床榻上。 她好似忘了颜皖知头上的满头珠翠有多硌得慌,哪儿像她,一直戴个金制的小冠,笼起如瀑青丝,干净利索。 吃痛的一声闷哼传出,背对着那人的江映华还颇为冒坏的笑了笑,自行解去了外袍,撤了头顶金簪,任由青丝垂落腰际,缓步走入床榻。 床榻上的颜皖知胡乱的撕扯着满头的簪钗步摇,取下了那沉重的凤冠,想怨又不敢怨,眸色涔着三分委屈,眼巴巴的望着江映华,一声不吭。 “姐姐今日这是与朕演青涩上了瘾?”江映华捏住她头上的盈盈落雪,在指尖碾碎,借着冰凉的触感,从那人的眉心缓缓滑过鼻尖,继而是绛红的唇,凌厉的下颌,起伏的喉头,深陷的锁骨窝…… 撩拨春水,欲语还休。颜皖知的呼吸愈发急促,温热的鼻息扑面而来。江映华面容上梨涡深深,两道丽影落入翻飞红帐。 跃动的烛火勾勒出温存的缱绻醉意,一方柔软入心怀,怎能不惹人迷乱了方寸。 须臾后,女子有些急切霸道的话音传来,“反了你了,给朕下去!” 又是少顷,一柔弱温婉的嗓音轻喃,似是在告饶…… 2.洗香香 是日入夜,盛夏晚风笼着莲池青草香,吹入承明殿的花窗,惹乱了满桌翻飞的书简。 江映华御笔龙飞凤舞,一道道奏疏在她手下划的飞快,那末尾的朱批,悉数是行云流水般的狂草。 敢在奏章里批示草书的,满朝大臣表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更有甚者,恶补狂草书帖,权当查字典了。 颜皖知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轻纱罗裙,踩着猫步悄声入内。江映华脾气大得很,她理政时,宫人不敢在旁,即便隔了两间房,那擦地的小厮都是屏气凝神,连拧水都要缓了再缓。 颜皖知瞧着这阵仗,暗道江映华是愈发傲娇没边了。这偌大的世上,当真没人管得了她了。 随着清凉的风一道送入江映华鼻息的,还有淡淡的瑞麟香气息。她眉眼不抬,直接丢了毛笔,抱臂道:“既来了,剩下的折子你批。” 颜皖知抿了抿嘴,这大晚上的来找你,怎还是替你处理公务呢?不解风情当真要不得。想归想,为了避免膝盖与奇奇怪怪的什么算盘啊,围棋子的亲密接触,她快步走了过去。 余光瞥见一侧晾着墨迹的折子上豪迈招摇的笔体,颜皖知顿觉头痛。这人屡教不改,老相公已经去三省哭诉好几回了,遇上年岁大的得了朱批,每每都得请颜皖知帮忙翻译一二。 江映华在旁瞄了她一眼,“朕今日心情不好,掂量一二再说话。” “我看折子,不说话。”颜皖知老实的坐在一旁,拎了奏疏就定睛观瞧。 江映华倏的起身,一手压在奏疏上,“是朝事重要,还是朕重要?” 颜皖知一脸茫然,怔愣须臾,抬眸回应,“自是华儿最重要。” “那你不问朕为何不高兴,反而直接就看了折子?”江映华气鼓鼓的,凤眸半觑,透着危险。 第103章 颜皖知后知后觉的咽了个口水,放下手中毛笔,眸光闪烁着呢喃道:“妾身错了,所以如何才能让华儿消气?” “这不是你的基本功吗?反来问我?”江映华两根玉指钳住她的下巴,黝黑的瞳仁映在颜皖知的一双眸光里。 颜皖知敛眸轻笑,“那洗洗睡?” 江映华嗔怪,“洗洗睡?你来承明殿前,连洗干净的觉悟都没有?那你来作甚!” 好大的火气,好生不讲理!颜皖知凝眸望着眼前人,索性抱臂靠在椅子上,“自是给你洗香了,去去这一身戾气,免得我做噩梦。” 江映华吃瘪,收了不安分的爪子,半侧过身子,背着手清了清嗓子道:“那也不必,朕习惯自己沐浴。左右你也要等,不若看点新鲜的?” 她自一堆奏本下抽出了一长卷叠放的画册递给颜皖知。 这人狐疑的伸手接过,看到那上面珠圆玉润的白描线条,各式各样花得很的姿态举止,一时惊骇与羞赧齐发,蹙眉道:“这,你,你哪儿来的这物件,就这般放在御案上?!” “御案最是安全,反倒是颜卿当年的书房里,那一抹话本余光,令朕回味悠长呢。”江映华一脸坏笑的,放下一句不明所以的话,就入了内间沐浴。 颜皖知登时瞳孔地震,她一直疑惑,江映华几时知晓自己喜欢女子的,原竟是她第一次入颜府,就露了马脚! 3.御前女官 秋高气爽,丹桂飘香。江映华立在大殿回廊下,忽而生了心思,对颜皖知道:“左相着手去操持,这朝堂呆板书生太多,拔选一批才女,散散酸腐气罢。” 颜皖知敛眸思量,到底是嫌弃朝臣酸腐,还是嫌老头子不养眼?她微微拱手,轻声称是。 江映华随即补充道:“年岁要适中,相貌要端正。就定十六岁到二十六岁的官家女眷罢。你出题考上一考,选出七八个后,朕亲自殿选。” 颜皖知心底的醋坛子隐隐透着陈年酸涩,碍于身侧随侍众多,也只得应承,“臣遵旨,这就去办。” 一个月后的殿选,颜皖知随侍在侧。江映华扫视着殿内立着的几个姑娘,都是芳华年岁,容颜清雅,不由得心生艳羡。 随意扫视了一眼几人的答卷,一娟秀的魏碑体书稿引得她多留了两眼。一道谈及税赋的策论,这人写的鞭辟入里,甚合江映华的跃跃欲试的改革之心。瞄了眼名姓,她幽幽道:“谁是舒旻?” 殿下一眉目如画的青衣女子闪身出来,俯身跪地道,“臣太常寺卿之女舒旻觐见陛下,陛下万寿圣安。” 白皙的面皮入眼,清淡的衣裙翩跹,就连这声音也柔婉不失庄重。江映华来了兴致,示意颜皖知搀扶着她,缓步下了丹陛,立在人身前,轻声道:“抬起头来。” 那姑娘闻声,落落大方的起身,浓密的羽睫下覆盖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眸,樱桃小口一点,似雪山恰到好处的一枝红梅。 江映华垂眸瞧着,声音都没了往常的威严,“多大了,师承何人?” “臣女十六岁,是家母乔氏自幼教授学问。”舒旻不卑不亢的柔声回应。 江映华若有所思,“乔安老将军是你何人?” “是臣女舅父。”那姑娘面露茫然。 江映华没再问了,淡淡的望着几个姑娘,吩咐颜皖知,“颜相深谙朕心,这些姑娘皆是大楚巾帼才俊,定要好生栽培。” 颜皖知躬身称是,遣人将小丫头们带出去安置。等人走了,江映华挑眉道:“这七人你看着分配,给朕留个御前女官就是。” 颜皖知颔首应允,翌日就给江映华送去了一个。她抬眼一瞧,便寻个由头将人打发了去,暗道颜皖知怎会犯了糊涂。 如此周而复始的拉扯了三日,江映华来了脾气,没好气的吩咐青云,“传颜相即刻来见,着人廊下跪候。” 青云闻言,替颜皖知捏了把汗,步履匆匆的跑去门下寻人,一路唠叨不停,让颜皖知放低身段。 秋风凛冽,颜皖知跪在廊下不多时,顿觉腰酸背痛,面颊干涩。江映华好整以暇地搬了个靠椅,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颜卿老糊涂了?还是恃宠而骄了?” “臣的年岁在朝堂虽比不得新来的女官,但算不得大;臣不知做错了何事,恳请陛下见教。”颜皖知一本正经的回应。 江映华缓缓抬脚近前,趁人不备,带着护甲的手指直接捏上了眼前人的脸蛋儿,颜皖知“嘶”的一声,伸手去掰江映华的辣手。 江映华并未松手,冷声道:“还敢不敢顶嘴?” “臣错了,错了。”颜皖知没料到,大庭广众的,她丝毫不顾及帝王颜面,竟然动手动脚,早知道就不逞口舌之快了。 “爪子自己剁了,”江映华没好气的睨了她一眼,“敢反抗朕了,愈发没规矩。” “臣还得为陛下协理政务呢,求陛下开恩,留这手几日?”颜皖知小心翼翼地揉了揉脸颊,可不能留下红印,一会儿她还得回去见下属呢。 江映华回身捏了一块桂花酥,不由分说塞进了颜皖知的嘴里,“颜卿最近酸味太重,吃口甜的调和一二。” 颜皖知清楚江映华的用意,咀嚼着清甜的桂花酥,柔声道:“舒旻姑娘臣明日就给陛下送来。” 江映华翻了她一个白眼,非得敲打一顿才老实,这人越活越回去了。难不成她还怕自己招惹个十几岁的奶娃娃,大开后宫不成? 再垂眸瞧去,那人正大着胆子的掀起眼皮看她,不知几时,已经滑到了自己的身边。思及颜皖知消失好几日,她有些无奈的轻声问道:“今晚睡哪儿?” “你怀里。”颜皖知俏皮的勾了勾嘴角,朝着人挤了个媚眼。 第84章 番外(四) 禁庭春深, 芳菲斗艳,绒絮入东风,扶光落涟漪。 一池春水里锦鲤摇曳, 陛下手握精致的小盏, 淡然观瞧着为着一口食物抱团一处、争抢不止的红鲤, 眸色怅然。 自打江映华捅破了赢枫的身世, 江镜澈第一时间联合太后“会审”了她半日。 这人机警聪慧, 通透豁达,非但没让两尊大佛起了杀心,反倒因着江映华撒泼虐待, 被这二人怜惜的紧。 自那日后, 赢枫也甚是识趣儿, 每日晨起都来给太后问安, 在床边侍疾奉药,格外规矩恭顺,令这姨母对她的好感与日俱增。 太后宫内的池塘里养了好些锦鲤,陛下心思烦乱,便习惯了一人在池边驻足, 撒些鱼饵出去,将自己放空些许。 今日来得早了些,料想母亲或许还未起身, 她便孤身悄然来了园中。不料此时此刻, 这少有人往的清池畔, 竟有人敛了衣裙,半蹲在草丛里, 不知在做些什么。 “何人在那儿?”陛下未带随侍,不免警觉地出言询问。 突如其来的话音令那人身子一抖, 手中的小瓷瓶险些滑脱了出去。她茫然的起身回眸,瞧见来人后,快速趋步近前,俯身行礼,“臣参见陛下。” “枫儿?大清早的,在这做什么?”陛下面露不解,轻声发问。 那人未敢乱动,只低垂着眉目,柔声道:“回陛下,臣在此采些朝露,昨日太后她老人家想饮芙蓉醉,花间朝露入酒最是相宜。” 陛下闻言,心中不免有些动容,只是她姨母罢了,难为这人如此尽心。她抬脚近前,将人扶起,话音亲和,“你倒老实,怎一直跪在地上不起,早间寒凉潮湿,不必如此。” “多谢陛下。”赢枫回应的中规中矩,垂着的浓密羽睫微微忽闪着,一张白净的脸蛋隐隐透着微弱的红晕,似早春桃花的瓣羽,一抹飞霞入蕊心。 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人的装扮,金质的小冠将乌发高束,身上的锦服乃是绣满暗纹的天青色,干净立整,不失身份也不庸俗花哨。陛下缓缓走着,状似无意的出言,“近日你常来太后宫里?她的病情可有起色?” “御医言说太后只是忧思过心,并无大碍,只要稍加舒缓,很快便能康健,陛下且安心就是。”赢枫抬脚在后,颔首跟着。 江镜澈拎起了小盏里的饵料,随手撒去了池中,视线落在搅成团的鱼堆里,淡淡道:“枫儿如何看这池中景致?” 赢枫余光瞄了一眼争食斗狠的鱼群,转了眸子投去别处,道:“波光潋滟,锦鲤盈塘,最是三春怡然景,聊散佳人心上愁。” 闻言,陛下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勾起,暗道这人的小心思转的活络,“散愁?你觉得朕满腹忧愁?那你可肯替朕化解一二?” 赢枫一时错愕,她已然在闲扯风月了,怎还被问了这棘手的问题。这姐妹二人皆生得一副令人忍不住流连的容颜,身居高位亦令人仰望,只这心思太过玲珑,锋芒隐无可隐。 不过她许是少年便识得愁滋味,的确更容易揣度人心。而自家母亲太过柔弱,令她生性慕强,对这位英年有为的陛下倒是满心敬重,她躬身一礼,正色道: “臣若言行有失,请陛下赐罪。若得陛下垂青,臣愿鞍前马后,尽忠陛下。” 第104章 一本正经的。江镜澈背对着她,轻嗤出声,沉吟须臾,垂眸瞥向她,淡淡道:“华儿不想你顶着驸马之名,朕封你个爵位,做大楚的‘安王’,如何?” 赢枫似是始料未及,受宠若惊的怔愣须臾,唇边微微翕动。陛下瞧在眼里,玩味道:“这是不愿?” 话音入耳,赢枫生怕这人改了主意,直接跪地,朗声谢恩,“臣叩谢圣恩。” “小声些,吵醒了太后,你自去顶着,当真是痴儿。”陛下笑着嗔怪。 赢枫有些羞赧地起身,一时觉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刚以为陛下给她三分脸,这会子好似她自己都给丢尽了,兀自摩挲着指节,不敢多言。 一道浅淡的红痕弯曲着盘旋在葱白的指腹一侧,格外碍眼。这伤口愈合的差不多,却依旧狰狞,且形状诡异。陛下凤眸半觑,轻声发问:“几时伤了手?” 赢枫如受惊的兔子,赶忙将衣袖拉下。掩耳盗铃般的举动令陛下不喜,冷了语气道:“朕问话,你不该欺瞒。” 赢枫抿了抿嘴,还是将实情道出,“是一月前昭王殿下以银壶嘴戳破的。” 陛下眸色一凛,一月前乃是二人大婚的日子。她未料到江映华有如此粗暴的一面,诧异道:“她戳你作甚?” 赢枫支吾了半天,如蚊子般的轻声嗡嗡,“…取血指印盖休书。” ?陛下眉头顷刻蹙起,满心狐疑,暗骂江映华这厮愈发没规矩了。她冷了脸,吩咐道:“休书何在,取来。” 这等物件隐晦,赢枫扔也不是,留又怕人看,只得随身带着。闻言便颤巍巍的双手奉上,胆怯的跪在了地上。 陛下伸手接过,扫了一眼,确是江映华龙飞凤舞,带着怨气的笔体。而这措辞格外难以入目,将赢枫贬的一无是处。江镜澈凝眉一叹,“这等言辞你也能忍?她胡闹你也与她一起么?” “臣知错。此事本就是臣诓骗在先,殿下她对臣无意,臣对她亦然。若如此能令昭王心安,臣愿意。”赢枫话音轻微的回应。 陛下有些懊恼的将休书揣进了衣袖,没再多言,抬脚回了承明殿。她气江映华的放肆,气赢枫的隐忍,可到头来,好似这罪魁祸首,是这个赐婚的自己。她无力的扶额一叹,却隐隐觉得心底泛着些许怪异的情愫。 她痛快的赐婚二人,本就是因她瞧赢枫画像的第一眼就深觉欢喜,遣人去探查赢枫的能力人品,皆是美言。到头来,倒是她将自己的心意强加给了江映华。而如今这二人有名无实,私下互为休弃,她的心底竟有一丝莫名的安慰。 被冷落的赢枫则惴惴难安,窝在太后宫里半日,连老人都觉察了她心神不定,将她打发了回去。 赢枫在殿内惆怅不已,自来了大楚,她自己都未曾留意,陛下对她的态度,她一直在乎的紧,渴望被那人认可,渴望得到她的信重。 是以隔了三日,赢枫再也坐不住,亲手制了东海时兴的香料,以问安之名,带去承明殿谢罪。此人的举动令陛下略感意外,但也不失欣喜,当日无事,索性燃了熏香拉着人对弈两局。 赢枫沉稳多思,棋艺精湛,逗弄得陛下来了兴致,二人杀了半日。直到黄昏日暮,才堪堪罢手,竟也难分胜负。陛下幽幽起身,揉了揉太阳穴道:“老了,精力不济,算你赢。” 刚想抬脚赶人,顿觉一阵晕眩,该是思虑过度,又让毒素有机可乘了。身形一晃,将赢枫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来扶,眉眼满是关切,“陛下,可要传太医?” 温热的手托举着,眷柔的目光慌乱不已,和华儿真是像。可那人是多年相处的血脉至亲,眼前的这个却相识不久,真情流露成这般,令陛下心头一暖,“扶朕去榻上。” 赢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人躺下,端茶倒水极尽殷切,而后又试着给人揉捏按摩了一会儿,“昔日家母头疾常犯,臣便学了些小伎俩,不知陛下可舒坦些?” 力道刚好,确有缓解,陛下阖眸,气音轻吐,“嗯,不错。” 赢枫几不可察的勾起一抹笑靥,自以为藏得严实,那嗤笑的一声鼻息异动,却被陛下捕捉了个明明白白。 时间过了大半个月,陛下时常宣召赢枫去下棋,休书的事再未提过,她也不敢出言询问。 天光愈发明朗,一日午后,弃了棋局,陛下邀人同游御园,走着走着忽而起了风雅心思,柔声道:“听闻枫儿琴棋书画样样了得,今日可肯给朕露一手?” “陛下谬赞,臣学艺不精,皆是近人捧和罢了。”赢枫有些不好意思的敷衍。 “今日天色尚好,朕也累了,不若你在此泼墨一幅,朕为你抚琴相和。”陛下似是不肯罢休。 此语一出,身侧的宫人大惊,陛下的瑶琴,自即位以来,再未碰过了。有眼色的内侍赶忙去寻笔墨和瑶琴,片刻不敢耽搁。 赢枫见状,一来不忍推拒,二来未见过陛下抚琴是何模样,心中好奇,便颔首应下。 她提笔勾勒,泼墨设色,好一通忙碌,精细的修了数个时辰。期间陛下也无意观瞧,随意的拨弄着七弦五音,疏解心怀。 待黄昏日暮,陛下悄声止住琴弦,踱步至赢枫身侧。这人作画已然入迷,满目丹青,不顾身外物,丝毫未曾察觉。 陛下瞧着她画中景,唇角不自觉勾起,一双澄澈的眸子落在这人的侧颜上,待这人换笔之际,才调侃道:“令你绘景,你胆子倒是大,敢不问朕,就把朕画了进去,嗯?” 赢枫身形一震,不知这人几时出现在了身后,怪她小心思太多,已然忘我陶醉了。 她怯怯的抬眸瞄了一眼,恰巧对上陛下眼底的笑意,知这人并未真的动怒,大着胆子道:“五官未填,不作数的。不知臣可有幸,求陛下御笔描摹这画中人的姿容?” 好一个以退为进,陛下幽幽踱步回了案前品茶,似笑非笑的威胁道:“你画,若是不合朕意,手就不必留了。” 赢枫抿了抿嘴,倒吸一口凉气,提笔的手抖了三抖,磨磨唧唧的直到天色暗沉,才补全了容颜。那低垂的眉眼端方大气,似高山云舞空蒙,似神明周身光晕,恬淡中自带七分威仪,如不染纤尘之绛莲。 陛下随意的瞄了一眼,拔腿便走,未出一字评论,令赢枫忐忑的小鹿乱撞,一夜不曾好眠。 天长日久,她才后知后觉,陛下一旦如此,便是心思悸动,又放不下矜持傲娇,才会端得清冷,闪身便逃。 好生有趣,说一不二的果决帝王,也有娇矜羞赧的一面。 日子久了,赢枫发觉,这人在她眼前,展露了柔情的一面,更通人气儿。全然不似朝堂前的肃穆,待江映华的严苛,也不似在太后面前的小心翼翼,一句话思量三五遍,报喜不报忧。 她愈发想要与人亲近,日日盼着陛下召见她去作陪。起初她当自己是仰慕,直到陛下突然不再主动,她开始抓心挠肝,忍了几日竟辗转难眠,食不知味,脑海里频频浮现那人的音容。 她猛然顿悟,自己是中了情毒了。 于是,她屁颠屁颠的,主动跑去了承明殿献殷勤。出乎意料的,陛下言说没空见她。她脑子一转,转头入了太后宫里,三言两语将人哄骗出来,拉着太后就入了承明殿。 进去才知,陛下这日休沐,难得的悠闲。无非是故意躲着她,嫌她不主动,闹脾气罢了。自那日后,二人心照不宣,无人挑明了去,却也颇有默契。 哪怕是帮不上忙,赢枫也安坐殿内,给人端茶送水,剥削瓜果,铺床研墨,将宫人弄得手足无措,无事可干。 直到盛夏时节,说好的二人出宫游园,却被江映华截了胡。如此便罢,江映华方走,赢枫便得了消息,陛下再次被这人气得卧床,她愤恨地冲去了承明殿内,看着江镜澈的病容,脾气又尽数散了,轻声接过宫人的药碗,一勺勺小心的吹凉,给人服下。 陛下精力不济,很快就睡了。赢枫不放心,在床榻前闷声守着。日暮西垂,天色暗沉,不知过了多久,她打起了瞌睡。 陛下幽幽转醒时,便瞧见一毛茸茸的脑袋在侧,小脸垂在床沿上,姿势很是别扭,也不知这人怎么就能睡着的。她抬手想松松锦被,坐起身来,细微的动作还是吵醒了眼前人。 赢枫迷离的睡眼惺忪,见人醒了,便要起身去添茶。陛下嗤笑,将人摁下,温热的手指抚上她的侧脸,令人身子一颤。 “别动,”陛下话音轻柔,满眼爱怜,手指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微微用力替人舒展着印痕,嗔道:“压出红痕了,太不讲究。” 她哪知,这脸是越揉越红,揉的人羞赧地垂着眸子,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 陛下看在眼里,笑意忍得艰难,一时悸动,手腕一翻就勾住了赢枫的下颌。随着指尖轻挑,小人身子微微战栗,呼吸瞬间凌乱开来,却眼含惊喜的抬眸对上了陛下审视的眸光。 一双含了水雾的眸子眼波婉转,似是透着期待。这娇羞的,欲拒还迎的乖顺模样入眼,江镜澈心尖一颤,顿觉老树开花,身子不由得前倾,缱绻的视线凝成一点,垂落在贝齿划过的一抹似海棠旖旎的朱红处。 第105章 眼前一暗,赢枫忽觉唇瓣贴上了一方柔软,温情脉脉愈发坚实,令她陶醉,令她奢求,令她几近窒息的贪恋迎合…… 温润的触感,萦绕的芬芳,丝丝缕缕直达百骸,微屈的双腿酥软没了知觉,赢枫目光迷醉,轻声喘息着。 陛下笑靥直达眼底,将人放开来,拍了拍床榻,柔声道:“既这般胆大,上来吧。” 此时此刻,良宵一度,轻柔的三个字入耳,比传位圣旨都令赢枫得意,她垂着眸子,没有一丝犹豫,便爬上了陛下的龙床。 罗帐翻飞一瞬,夏夜的晚风透过半开的窗棂,忽而盈盈雨落,点染了满塘清荷的瓣蕊…… 翌日转醒,榻内里侧已经没有了陛下的身形。赢枫茫然如宿醉方醒,急于翻身下塌。 她不知自己初尝禁果后的腰肢双腿是怎样的柔弱无骨,滑落床榻的瞬间,便一个趔趄直直扑了出去,险些给土地神一个早安吻。 织金描龙的裙摆入眼,身子贴上一方柔软,耳畔温热的气息吹入脖颈,“非年非节的,枫儿不必行这五体投地的大礼罢。” 赢枫不敢抬眸,如鸵鸟般逃避,埋首深沉,默然不敢言语。 陛下将一封帛书塞入她心怀,幽幽道:“这是不想认账,还是不敢认账?不过都晚了,婚书予你,圣命不可违。”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