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佛》 第1章 《求佛》作者:迟归鹤【cp完结】 简介: 同悲和尚生来无情,远离红尘二十余载却始终难悟禅机。 慈光寺的住持师父明言他命中尚有一劫数未消,此劫不解,永难成佛。 奉师命一路向北,于歧阳山中仙人庙外初遇那一抹妖异的红。 世人眼中,裴锦春既是不问缘由便杀妖取丹的恶道歧阳子,也是受百姓世代香火供奉的慈悲上仙。 本都是无情人,却被一道命中劫连在了一起。 冷心冷情 和尚攻 x 人美心狠 妖道受 同悲 x 裴锦春(歧阳子) *非传统佛道,有作者私设,不能接受者慎入。 *有前世今生设定,所以没有明确的年上年下之分。 一句话文案:和尚x妖道 标签:前世今生、和尚攻、美人受、微虐、阴差阳错 第1章 歧阳“仙”(一) 辽西之地向来苦寒。 且不说这里本就是中原天朝与匈奴接壤之处,连年战事不断、民不聊生,单是土地贫瘠难有收成这一条,便足够令百姓活得艰难了。 辽西地处北方,风虽大却异常干燥。七月的正日头晒着,刮来的风竟也是热的,徒步走上一阵便大汗淋漓,只觉闷热得厉害。 这般磋磨人的天气,便是苦修行者也未见得能顶得住。 在途径第三座空城而未见一个活人后,僧人中终是有年少些的捱不住,出声唤住走在最前的师兄。 “了觉师兄,我…我渴得实在难受…” 小和尚虽羞于开这个口,奈何身子实在撑不住,不得不说了。 被唤作了觉的僧人闻言面露难色却并未苛责,只因他们随身带的水早已消耗殆尽。如今各自水囊即便还有剩余,那一小口水也不过是聊以慰藉,解渴却是不够的。 自十余日前入了辽西,他们便再未见过一个活人,入目皆是沙地或是干裂的田地。莫说寻人讨口水喝了,沿途便是连一池水都没见到。 即便他们并非只会念经的僧人,可再深厚的修为如今也不能凭空变出一瓢水来,至多是让他们能比寻常人多捱上些时日。如此下去,莫说住持遣他们下山办的事做不成,怕是寻到目的地前便会先被渴死。 思及此,了觉不由面露愁色。正此时,一只几近干瘪的水囊被递到小和尚眼前,摇晃间还是能听到里面有水。 了觉扭头看去,迟疑了下开口道:“同悲师叔,水给了小师弟,你……” 面容颇为年轻的灰衣僧人只是双手合十,尽管他此刻嘴唇也已苍白破皮,面上却始终无悲无喜,只淡淡道:“无妨。” “多谢小师叔!” 小和尚感激地看了眼对方,只稍稍犹豫了下便接过了那水囊。余下的水其实也不多,可总归是能让几近干涸的嗓子得到了一丝喘息之机。 了觉不敢再多逗留,毕竟这一行中唯有他和小师叔同悲年岁辈分最长,可他们的水也都给了年轻些的师弟们,若再来一回,可就真是无计可施了。 幸而此行离寺是为镇邪除恶,同行的几位师弟虽年少不经事,可到底是寺中选出的出众僧人,多少还是有些智慧与定力的。 如今不需了觉多说什么,众人也都能明白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也因未在沿途的几个镇子里探查到邪祟痕迹,心中虽仍对这里空无一人的景象感到疑惑,但到底是无需过多担忧的。 山穷水尽之前,一行人终是遇上了人。所幸对方也是个好心的,回乡的行商自是不缺吃食与水,僧人们只求了些水,吃食说什么也是不肯收的。 交谈间提及辽西境内的古怪,那行商便道出了原由。众僧初时听着,倒是与邪祟异象无关,只是百姓在那些穷地方实在活不下去了,又兼辽西歧阳镇有仙人显灵之说,人们见那里日子过得富足安乐,便举镇都搬了去。 如今一个地方不算大的歧阳镇竟几乎容纳了整个辽西的百姓,实在住不下的便在镇子方圆几里自己盖房搭棚住了下来。 说起歧阳镇的仙人传言时,那行商眉飞色舞,言语之中更透露出笃信之意,听得众僧不由心生猜测来。 倒不是说这世上不能有修仙的渡劫成仙去,毕竟连他们这些出家的僧人都有可能一朝参悟禅机,修出佛骨金身来。只不过此前离寺时,住持曾明言邪祟阵眼便在这辽西之地,此刻又听得那玄乎其玄的仙人传说,诸事串联起来就未免多出几分蹊跷古怪来。 “幸得施主慈心,贫僧等在此谢过。” 了觉等僧人双手合十,谢过了那行商。后者忙摆摆手,谦虚道:“师傅们这是说哪里的话!做善事本就是应该的!这歧阳镇上的人能过如今的太平好日子,都是百年前得了上仙赐福庇佑。仙人都做善事,咱们更不能落下!我瞧几位小师傅多日奔波疲乏,若是要寻个落脚的地方,不妨去镇子上歇歇,也不远!咱们歧阳镇虽说信仙不信佛,可都是老实人,定会好好招待几位师傅的!” 那行商说得真诚,众僧心中亦有探查歧阳镇之意,便没有推辞,与商人一道去了。 此去路途并不远,临近了倒真如那行商所言,镇子外住了不少人家。往来并无查验通关符碟的官兵,一问方知这里早几十年前便没有官府的人了。 按理说,这歧阳镇背靠连绵高山又不临海,水路不通、陆路亦不通达,原该是贫瘠穷困之地。然而众僧眼中所见,却完全是一派富足安乐的景象,俨然与世隔绝一般,心中怀疑愈发加深了。 沉默寡言的灰衣僧人在踏进城门后忽得停住脚步,似是觉察到了什么一般,目光转向西北靠山的方向。 了觉走近他,虽也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向靠山的那边,可他并没能察觉到什么异样。 论觉察妖邪的本事,他们这一行人之中无人能胜过同悲,了觉虽不知同悲驻足的缘由,可却相信小师叔的本领,便问道:“师叔可是觉察到了什么?” 领他们来的行商没听到了觉的话,只是好奇地顺着同悲和尚的视线望去,随即笑道:“这位师傅应是在瞧仙人观吧!” 了觉面向那行商问道:“施主提及的仙人观可是方才所说庇佑此地百姓的那位上仙的道观?” “上仙哪里会轻易驻足凡间!听祖辈说起,那道观原是百年前镇上百姓感念上仙恩德自发修的,奉了仙人的石像,灵验得很!因为建在半山腰,在镇上也能远远看见道观的顶儿!” 商人绘声绘色说着,还伸手为僧人们指了指,若非眼前人是一群和尚,只怕商人真要拉了他们去拜一拜仙人。 便在此时,那被唤作同悲的灰衣僧人忽得开口,语气笃定道:“有妖邪之气,只是不强。” 了觉面色一沉,当即严肃起来道:“仙人观?” 原本还笑着的行商听了两个和尚言语间竟疑上了仙人观,登时脸色一变。而且不仅仅是他,附近往来的百姓也有不少闻言停下脚步的,一个个脸色难看地盯着几个陌生的僧人。 尽管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并不能将身有修为的僧人们怎么样,可他们的眼神委实太过瘆人,好似再说一句仙人的坏话,他们便要举刀相向一般。 显然那位传说中的上仙在歧阳镇百姓心中的地位超然,甚至可以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眼下情景,饶是头次离寺游历的年轻僧人也纷纷觉察到了不对劲。 “不,就在附近。” 好在同悲和尚此时摇头否认,语气一如方才那般笃定。 镇上百姓闻言才撤去了方才的警惕与敌意,行商也重新露出客气的笑容,仿佛刚刚那诡异一幕不曾发生过一般。 既不是猜疑上仙,那便无大碍。仙人赐福乃可遇不可求的机缘,若是镇上真有妖物作乱,有人愿意帮忙降服,他们自然也是乐意的。 行商本想领路,可见那灰衣僧人对旁人不理不睬,就那么直直地往方才望的方向走,心中虽也疑惑,但脚下却没有停住,同其他僧人一同跟上那灰衣僧。 同悲并不理会沿途周遭投来的目光,他一言不发向前走,直到走到一户颇为阔绰的门庭前才停下脚步。 那户人家在宅子正门外支了个粥棚,施粥的家丁见几个面容憔悴的布衣僧人站在粥棚外,只当是来讨粥的,便招呼着他们过来。 同悲目光未偏一下,只盯着宅子的方向看,开口道:“府中有妖邪之气,若是凡躯沾染,该是害了难治之症。” 递粥碗的家丁闻言脸色一变。恰巧那领路的行商与富户家中多有生意往来,见状主动上前询问,听说富户独女确实身染疑症,求医问药许久都难有起色,正应了灰衣僧人所言,再看向那僧人时,眼神中都多了几分尊敬。 一众僧人被客气请进宅子,还是那富户老爷亲自招待的,只不过见同悲面容年轻俊朗,实不像是修为高深的大师,心中便有些没底。 “这位师傅当真能医好小女的病症?” 面对那富人老爷的反复询问,同悲面上没有一丝变化。相较于为他鸣不平的旁人,其本人显得格外平静,更像是一尊冰冷的佛像,对外界无知无觉。 第2章 见同悲先自己一步准确寻到了女儿的院子,似是真有些本事在,那喋喋不休的富户老爷才终于闭了口。 了觉将几位师弟留在了院中,自己同小师叔一起跟随主人家进了女孩的闺房。房中尽是药草药汤的气味,尚不足十岁的小姑娘被母亲抱在怀里,一张小脸惨白全无血色。 离得近了,了觉方才能清晰感知到那小姑娘身上盘踞的妖邪之气。他不由看向同悲,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的小师叔可是一进了歧阳镇便觉察到了这股妖气。 此刻,他才是彻底服气了,站在同悲身边,不再多言半个字。 同悲只瞧了那小姑娘一眼便有了数,他走到女孩身边。原本一直合十的右手微微垂下,将掩在僧衣宽袖下的一条菩提子手串露出来。 与寻常僧人所持佛珠不同的是,同悲的那串正中是一颗泛着彩光的圆珠,只是那珠子上尽是裂纹坑洼,瞧着像是快要碎掉的模样。 屋内众人只见同悲将那残珠置于虎口处,左手立掌于胸前,口中似是低声念诵经文,随后伸出右手食中二指点在那女孩眉心处。 少时,竟真令众人亲眼见着一股淡淡黑气自女孩身上掠过,被吸引着慢慢收入同悲手中。与此同时,女孩面上渐渐红润,原本因病痛折磨而紊乱的呼吸也逐渐平复下来。 待同悲收手,原本昏迷不醒的女孩竟立刻睁开了眼,虽气息还有些弱,可听到女儿轻轻喊了声爹娘,原本还对同悲怀疑的夫妇只恨不得立刻跪下来叩谢大师恩德。 那领路的行商此刻在旁也是有些傻了眼,不成想同悲年纪轻轻,竟有这般大的本事。 同悲对那对夫妇的感激以及屋内众人的吹捧似是充耳不闻,他张开手掌,一团黑气如有形体般凝聚在他掌心。 了觉凑近,发觉那股被抽离的黑气虽源自妖邪,却与他们此行真正所寻邪祟不同,妖力也并不强劲,倒还能轻松应付得了。 同悲此时手掌一攥,那股黑气便消散在他指缝间。 一旁瞧着的富人老爷犹豫着开口询问道:“请问大师,您方才自小女身上吸走的黑气究竟是何物?日后可还会有再缠上小女?” 同悲平静抬眸看他,答道:“妖气并非生魂,若不再沾染则性命无忧。” “小女年幼乖巧,平日即便出门,也是由她母亲带着,断然不会轻易碰什么腌臜东西。不知…能否请大师帮着瞧瞧府上可还有哪里不妥?若是有那劳什子妖气,便请大师一并拔除干净才好!” “无。” 同悲只说了一个字,见屋内几人还有些呆愣,了觉出言转圜,称师叔一心向佛,极少同人说话,性子也是格外冷些。 不过刚刚眼见同悲的‘神通’,那富人老爷倒是没有半点脾气,甚至仍是笑脸相对。 了觉接过话向那老爷询问道:“施主可记得令爱是何时突然恶症的?此前可遇上不同寻常之事?” “不瞒两位大师说,小女自幼体弱多病,大夫都说难以养大。约莫大半年前,仙人显灵,赐下仙露,我这女儿才能如寻常孩儿般康健。只是月前不知怎么的,人好好的,突然就病得厉害了!” 了觉微微蹙眉问道:“施主所说‘仙露’是何物?如何求得的?” 那富人一五一十答了,只说仙人显灵,自那石头雕的仙像眼中留下几滴血泪来。当日服下仙露的还有几人,除了他女儿此次生了场疾病,其他人皆是安好无恙的。 同悲虽一直沉默不语,可了觉问的这几句话令富人与行商皆神情紧张起来,更是急着驳道:“仙人庇佑歧阳镇百年,我们祖祖辈辈皆曾亲眼见证神迹,请二位大师莫要再问这些冲撞仙人的话了!” 富人的反应同方才刚入小镇时百姓的反应如出一辙,许是念着同悲刚刚出手救了自己的掌上明珠,他呛这句时还收敛着用了‘请’字,只是仍不许僧人们揣测仙人半句不好。 “施主多虑。贫僧等只是担忧有妖邪趁机戕害无辜,断不会无端造口业。” 闻言,众人面色才又缓和,富人出言挽留僧人们今夜暂住自己家中,了觉却代师叔师弟婉拒了。 被问及今日要去何处歇脚时,僧人双手合十道:“仙人观。” 第2章 歧阳“仙”(二) 仙人观建在离镇子最近的一处半山腰,想是为了方便百姓上山,山路还算畅通易行。 僧人们到时,天刚擦黑。 那道观顶建得尤为高,观门口点着烛灯,却并未见有道人守观。 起先众僧心中猜疑这仙人观及其中‘仙人’定有古怪蹊跷,才令歧阳镇百姓对其盲从盲信,又有那仙露一事加重了猜疑。只是甫一踏进道观,众僧齐齐顿住了脚步,心中怀疑竟烟消云散。 只因这道观功德充盈,几人踏足其中,立时觉得身心平静,多日来的饥渴疲乏之感竟也荡然无存。 这般圆满的功德绝非寻常妖邪的障眼法便可替代,可见这观中供奉的仙人确如镇上百姓所言,曾赐福苍生、救苦救难过。 他们走进大殿,便见殿中供奉着一尊石雕的仙像。 被供奉的仙人一手捏剑诀、一手揽拂尘,面容雕琢得更是精细。虽只是石像,仍可见其天人之貌,确有几分出尘仙人之姿,只是不知为何,那仙人石像竟是闭目的模样。 “同悲师叔。” 了觉走近,眉间愁绪难解。见同悲转过身来,他开口直抒心中疑惑道:“师叔不觉得自入这歧阳镇中便有诸多蹊跷之处么?那妖气……” 同悲并未立刻答他,而是转回头盯着那石像看得有些入神,隔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确有诸多不通之处,只是与混沌阵眼无关。” 他们此次离寺,本是奉了住持之命前往北地寻松动的混沌阵眼重新封印,以免祸兽‘浑沌’重现于世。 祸兽以私心邪念为食,遇强则强,此前四界大劫时唯有修得金身佛骨的高僧尊者方能一战,可饶是如此,最后所付代价依旧沉重。 约莫一二百年前,幸得一位佛界高僧以自创阵法镇伏四方,才得这百余年来人间太平。只是如今封印不再稳固,那位高僧也早已圆寂,身为佛门弟子,自当以苍生为先。 “我佛慈悲,万物苍生并无轻重尊卑之分。我观那施法妖物道行不深,既是举手之劳的善事,我等佛门弟子便不该罔顾。” 了觉本意并非针对同悲,只是这话出口,听来总不免有些指责对方的意味来。 灰衣僧人却恍若未闻一般,只仰首盯着那仙像有些失神。听到耳边几声呼唤,他像是才自梦中醒转一般,慢慢转过身子面向了觉,只是面上冷漠依旧,恍若一座没有情感的石像。 在了觉提出要去见一见其他饮下‘仙露’的人时,同悲才缓缓道:“参悟禅机须得六根清净,不涉红尘因果。我且问,那小施主身子好转后,她爹娘可有请你援手?” 了觉摇头,但立刻驳道:“眼见世人受苦受难却袖手旁观,岂非与我佛慈悲济世的本义相悖?” 同悲并非无心但更胜无心,他虽也会照拂同行僧人,可多数时候心冷得不似活人。若是寻常人被同门埋怨指责,伤感也好、愤懑也罢,是人总是会有些脾气的。 可同悲并没有,他一双黑眸只静静地看着,眼中如无波古井,激不起一点点波澜。 “万物皆有各自的缘法,我等在红尘之外,不该擅自插手他人因果。若将私心强加于人,可还算是慈悲渡人?” 众僧被噎了一下,却无人反驳,只因同悲所言不错,就是那话听来委实无情了些。 了觉性子沉稳些,被师叔点拨一句也冷静了下来,他垂眸想了想才道:“师叔方才说得是,只是妖物盘踞此地害人,很难说不是因封印松动,受混沌邪气滋养才变得如此猖獗。不论凡尘因果,便是只为住持叮嘱,去寻一寻也并非坏事。” “……早些歇息,明日入山。” 见同悲同意了自己的话,了觉松了口气。他走到石像跟前,双手合十拜了拜,随后弯腰提起几只蒲团挪到一边让师弟们坐下歇着。他们到底是凡人之躯,纵有观中灵气功德滋养,少不得也是要休息一晚的。 同悲走过来,背靠漆红柱子席地而坐,可就是闭目小憩的这一会儿,他竟做起了梦来。 自小到大都从不曾入梦的人,此刻却身处梦中。目之所及尽是模糊的,似有人在眼前走过,却无论如何看不清摸不到;忽然间,整个人更是如同自悬崖坠落一般,挥动四肢却徒劳无功。 同悲自噩梦中醒转,面上尽是虚汗,他长舒一口气稳定心神,耳边却忽然听得嘈杂人声。 原本在大殿内浅眠的僧人们也被吵醒,睁眼便见许多人冲开殿门,整整齐齐匍匐跪倒在仙像脚下,然而向殿外望去,此刻夜空仍是一片漆黑。 还不待僧人们理清缘由,殿中供奉的那尊仙像周身忽得发出刺目白光。 光芒散去,只见一人影正立于石像前。 第3章 那人身着五彩上清道袍,银白长发用莲冠束起,腰别桃木剑,右臂揽着一柄拂尘,左手于胸前捏剑诀,貌若天人却双目紧闭,赫然便是供奉的那仙人模样。 “上仙果然显灵了!拜见上仙!” 跪着的人中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眼见着仙人现身的镇上百姓纷纷跟着叩拜高呼上仙。 一旁的僧人们倒不像百姓们这般激动,只那一两个年轻没历练过的僧人见此情景,不由面露震惊之色。 了觉同师叔肩并肩站在一起,在一旁谨慎打量着那位‘仙人’。毕竟歧阳镇妖物害人之事尚未弄个清楚,这时候却毫无征兆冒出来个仙人,说不怀疑那是假的。 但歧阳镇的百姓对此全然没有质疑,他们虔诚叩首祈求上仙继续庇佑全镇,更希望能再如祖辈那般得到延年益寿的仙丹灵药。 今日那富商老爷也在,他那年幼的女儿被家人带着,懵懵懂懂地跪在后面。虽说同悲已将女孩体内妖气驱除,可人病了那么久,还未能好好休养一番,竟又被半夜带来山上拜神仙,孩子的面色瞧着并不算好。 赶来寻仙的也不都是身体康健的青壮,还有不少病弱的妇孺老者在列,可他们无一例外,都在诚心祈求上仙施恩赐福。 ‘仙人’虽目不能视,可闻听下跪百姓呼喊,面上也露出慈悲不忍之色,拂尘一扫,带起一阵清风拂过,随后百姓听得上仙开口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区区丹药,不必如此叩拜。” 仙人口中‘区区仙丹’于凡人而言却是至宝,听到如此说,百姓无不感激涕零。那些有点子身家的人更是急切地说要出钱为上仙重新盖道观、加金身。 ‘仙人’闻言蹙眉摇头道:“贫道已得道成仙,金银玉帛皆为粪土。诸位若是当真诚心,在家中为贫道每日奉上两炷香也便罢了。” 不求金银,只要几炷香供奉,如此慈悲善行,如何能不是仙人? 百姓们求得仙丹灵药又能省下金银,对显灵现身的上仙越发笃信尊崇。 一双双眼直勾勾盯着瞧,只见那‘仙人’一挥手,拂尘便消失不见,他双手于身前捏起法诀,如莲花之状,而当双掌摊开时,掌心竟出现数颗红褐丹丸。 仙丹只有寥寥数颗,显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众人虽也心急,但只敢眼巴巴望着,并不敢去上仙手中抢夺。 僧人们白日见过的那富人将自己的女儿拉到身前,恭恭敬敬同上仙请求道:“恳求上仙垂怜小女!小女曾得仙露赐福,却不想半月前怎么沾染到了妖气,险些丢了命去!若能再得上仙恩赐,小民愿令全族世世代代为您供奉香火!” “天可怜见。孩子,来…” ‘仙人’二指捏起一颗丹药欲给那女孩,富人忙让女儿伸出双手恭敬去接。便在此时,一只手牢牢扣住了‘仙人’的腕子,扼住了他的动作。 见是白日里才来到小镇的和尚阻拦,殿中百姓登时变了脸色,尤其是那差一点就得到仙丹赐福的富人,此刻已全然忘记同悲刚刚救了他女儿一命,挥手便朝对方打去。 了觉没想到师叔竟会忽然过去阻止,起先他虽也猜疑这仙人真假,可盯了好一会儿实在没能觉察出妖气,又见对方确是一副慈悲心肠,便也相信了。见状,他楞了一下才提步过去想转圜劝和。 ‘仙人’微微侧头,面上只露出淡淡疑惑,平静询问道:“小师傅也是来求丹的?不急,这里还有。” 只这一句便点燃了镇上百姓的怒火,原本同悲来搅局阻止他们获赐仙丹便已招来不满,此刻听到上仙说他可能是来抢属于他们的仙丹时,想也不想便信以为真,直接将矛头对准了几名僧人。 “师叔。” 师兄弟几人倒是齐心,此刻站到了同悲身边,他们心中虽也有疑惑,却并未倒戈质问。 同悲并不理会旁人指责叫骂,也不顾有人拉扯他僧袍的袖子,薄唇紧抿,只紧紧攥住那‘仙人’手腕不给对方挣脱的机会。 然而不待人们将同悲拉扯开,异变突生。 方才还气定神闲的‘仙人’忽得变了脸色,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痛呼,听着不似人声,反倒像是野兽嘶鸣。紧接着,‘仙人’痛到身形佝偻,掌中仙丹滚落在地,勉强抬起头时,那双眼已然睁开,被同悲扣住的手背上已冒出白色长毛,五指长出尖锐的长爪,俨然已现出妖物原形来。 “是妖!” 了觉高喝一声,唤醒了原本一拥而上哄抢‘仙丹’的人们。此刻他们呆呆看向已幻化出妖兽形貌的‘仙人’,原本抢到丹药的人纷纷尖叫一声将所谓的‘仙丹’扔了出去。 辱骂讨伐的对象从同悲变成了那妖物,但凡手里能摸到什么物件都掷了过去。 已没了半分出尘气质的‘仙人’忽得反转兽爪,拼着手腕几乎折断的疼痛袭向同悲,借着和尚一时退让的空隙挣脱逃开,化作一阵白雾逃了出去。 “师叔没事吧?” 同悲摇摇头,他转头看了一眼掀了供桌、打砸石像的人们,面上闪过一瞬疑惑,而后头也不回追着那妖物出了仙人观。 了觉同师弟们紧跟其后,众僧迎着夜色追入山林,幸而那妖物刚刚被同悲识破伤到,此刻妖气外泄,即便混在妖物遍布的山林中也能轻易辨出方位。 不出一个多时辰,那妖物便被僧人们围困在阵法中动弹不得。 妖物已现出狐耳狐尾,顶着一张倾城容颜面对着同悲楚楚可怜祈求道:“小妖一时贪心,见那观中仙主数十年未曾露面,便想着骗了凡人供奉给自己增长修为,但小妖发誓,我绝不曾有过害人性命的念头、更不曾沾过杀孽!恳请大师饶恕小妖这一次,小妖日后一定不敢再犯!” 那狐妖也是仿的一副好面孔,虽是个公狐狸,可瞧着那张脸冲自己落泪,饶是出家的和尚,也免不得被勾出一丝凡念来。 “狐媚惑术。”同悲面上始终没有半分动容之色,他开口,了觉等人才恍若梦醒。意识到自己的术法被看破,狐妖抖若筛糠,只一个劲磕头请求僧人们饶恕。 “你虽无心,但妖物浊气非凡人身躯能够承受,稚童体弱,一丝妖气亦能害命。” 那狐妖闻言忙叩首应道:“是是是,小妖谨记大师提点,必不敢再犯!求大师念在小妖并无害人之心的份上,饶我这一次!日后,我必定多做善事,一心清修!” “阿弥陀佛。”同悲敛眸,双手合十淡淡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佛慈悲,若你有心改正,亦非不可饶恕。只是你需谨记今日诺言,不得再生贪念。” 听到自己有机会苟活,狐妖连连叩头称是。 了觉此时走到同悲身侧,他看了眼那妖物后说道:“方才幸亏师叔敏锐辨出这妖物真身来,不然不知多少百姓要遭此一劫。只是不知是否与混沌阵眼有关,可要留下细问一问?” 同悲却摇头,明言道:“此妖身上并无混沌邪祟气息,我观它年岁尚浅,先前之所以能假扮仙者而不被识破,多半是偷了那观中灵气功德充作己用。恰逢修行瓶颈,又见那观中仙者数十年不曾露面,生了歹念想要移花接木,占了旁人的香火供奉。” “是是!大师所言一字不差,小妖数十年前误入仙人观,贪慕观中灵气,才假冒仙主名头,但绝不曾害人!更不知道什么混沌邪祟!求几位大师明鉴!” 了觉点点头,算是认同那狐妖与混沌无关,旋即又追问几句,不过那狐妖几十年间几乎不曾出观,平日也是在山中游走居多,丝毫不知半点有关混沌阵眼的消息。 知它确实不曾蓄意害过人,众僧才撤去阵法准备放狐妖归山。 狐妖伏地叩谢,转身正欲离去之时,一道光束自上而下将它笼住。怔愣的片刻,剧痛袭来,狐妖惨嚎一声扑倒在地。 众僧皆是一惊,回过神来只见一铜制的小佛塔悬于狐妖头顶,任那狐妖在压制之下如何翻滚嚎哭都离不开那无形的牢笼,转眼功夫便连人形都难以维持,变回了原本的白狐模样。 一颗莹白的珠子自狐妖躯壳中剥离而出,倏地飞向旁边,众僧循着方向看去,呼吸不由一滞。 一人踏风而来,先前那狐妖幻化的绝美面孔在本尊面前显得黯然失色。 赤衣乌发,美得不可方物。 道人素手一翻,那狐妖离体的内丹便到了他手中。 明明双目紧闭不能视,红衣道人却微仰起头,二指捏着那颗狐妖内丹举到面前‘看’。 同悲微微蹙眉,迎着向前走了两步,开口唤道:“施主,还请……” 话音未落,道人便松开手,红舌一卷,竟将那妖丹囫囵吞了下去。 第3章 歧阳“仙”(三) 眼前一幕令众僧不由怔住。 倒不是因为道人那张雌雄莫辨的容颜有多美,而是他们实在难以将眼前人同仙人观中供奉的那尊慈悲仙像当做是同一人,甚至先前狐妖幻化假扮的模样都比这道人多出几分道骨仙风来。 第4章 此刻妖物修为尽失,是死是活全凭他人心意。 道人伸手招回法器,将只剩下半口气的狐妖抓在掌中晃了晃。 赤衣乌发、杀妖夺丹……了觉在短暂怔愣后想到了从前云游时曾听过的传言,当即出声打断道:“恕贫僧冒昧,敢问施主可是歧阳…真人?” “是与不是…有何分别?” 道人并未直言是与不是,但了觉心中已有了答案。“善哉。世间众生平等,狐妖固然有错在先,可它不曾沾染孽债,实是罪不至死。施主既已施惩戒,不若就此罢手,放其一条生路,也是积德行善之举。何况…您已修得仙身,这杀妖夺丹实非仙人所为。” 了觉这一番慷慨激昂,歧阳子却置若罔闻,将头转向一旁的同悲,出声道:“和尚,一开始你是不是也打算说些什么来着?” 同悲垂眸默念六字佛号,淡淡道:“已无。” “喔?”话音未落,只听得清脆一声,那狐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哀鸣便已气绝当场,“那现在呢?” 同悲抬眸扫了一眼,不由轻叹一声,只是他眼中却全无悲悯或愤慨之色,仍如那死水一般。 歧阳子抬手将那狐妖尸身扔过去,同悲伸手接了,弯腰将其轻放在地上,双手合十,默念起往生咒来。 道者双目紧闭,却似能如常视物一般,面上竟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他缓步上前,静等着同悲诵念完往生的经文后,左手二指半捏剑诀,自僧人喉结向上,直至指尖抵在下颌,迫使对方将头抬起面对自己。 同悲全无抗拒躲闪,开口说出的话就同他这个人一样,无波无澜。 “说些什么?” “狐妖偷占施主功德是因,施主夺它修为是果,因果报业既已成,贫僧一介方外之人,自不会乱了世间缘法。” “呵!你这和尚倒是有趣,只不过……”歧阳子轻笑出声,手指慢慢滑落至胸口。灰色的僧衣瞬时被划开,还在同悲胸前留下了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来。 “师叔!!” 近在咫尺的了觉等人想上前相救,却发觉脚下似是生了根,竟被牢牢困在原地挪动不得。 相较于同门僧人的焦急,同悲明明是受害之人却始终无动于衷。涌出的鲜血将僧衣浸染成深色,他竟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半晌,歧阳子撤回抵在同悲心口的手指,长眉微蹙,面上露出困惑之色。 “残魂?” 众僧一时不解其意,目光不由在同悲和歧阳子之间来回流转。 短暂疑惑之后,歧阳子径自开口道:“寻常凡人身死后,魂魄或消弭于天地,或入冥府轮回;生时三魂若有失,则会形如痴傻。你这和尚一魂七魄皆无却还如常活着,真真算是桩奇事了……喂!那边的和尚。” 此言委实骇人,了觉原本乍然听闻,正怔愣在原地回不过神。此刻见那人仙扭头朝向他们几人唤了一声,才回神应道:“施主唤贫僧等所为何事?” “这和尚是天生如此,还是被人抽了魂魄后又保住性命的?” 了觉下意识看了师叔一眼,见人全无反应,犹豫后如实答道:“寺中住持曾言…师叔似是自幼如此。” 歧阳子听了并未再说什么,他主动贴近同悲,但这次并未伤害对方,而是伸手捉起同悲那只带着佛珠的手腕,二指捻住那颗残破的明珠转了转。片刻后收手退开,重新将地上的狐妖尸身抓至手中。 同悲自始至终没有半点回应,目光平视,也不知是否是在看歧阳子。 “施主。” 脚下桎梏不在,了觉疾走两步,出声唤住正欲离开的歧阳子问道:“恕贫僧唐突,敢问施主方才所言残魂一事可是真的?” 歧阳子背对着他们,闻言顿住脚步,却只稍稍侧过脸反问:“骗你们几个凡人和尚对我有何好处?” 了觉摇头又道:“那师叔可会有大碍?” “即刻死了倒是不会,只不过残魂寿数难长。他能平安转世,多半仰赖前世功德深厚,但修佛……还是免了罢。” “施主何出此言?!” 歧阳子这次却没有答他,只冷笑声反问道:“我看起来像是有问必答的善人么?” 了觉被噎了一下,一时不知怎么接话,便是这转眼的功夫,歧阳子便已如来时那般飘然离去。 众僧无暇深究,忙围上来关心师叔的伤势。 同悲胸前那道伤口深可见骨,但凡歧阳子方才起了一丝杀心,同悲此刻怕已是个死人了。 好在僧人们出行随身备了伤药,敷了药粉,血很快便止住了。他们本就不是庙里只念经的和尚,寻常皮肉伤倒也无需过分担忧,只不过身上这件僧衣暂时是穿不得了,怎么也需等天明后找镇上人家借针线补一补。 此刻天还未亮,山中风冷、四周又有妖物气息,实在不是休息的地方。了觉便提议返回仙人观歇息一两个时辰,待天明时分另做打算,再则他们已知歧阳镇诸多蹊跷之事的来龙去脉,总归要同那镇上百姓解释清楚的。 然而待众僧返回之时,却震惊于眼前所见。 不过一夜之间,那香火鼎盛的仙人观几乎成了一座废墟。 道观四周院墙被拆,功德灵气四散殆尽,再踏足此地时,已没有先前那温暖舒适之感,清晨的风吹在身上,冻得几个年轻的和尚不由打了个寒颤。 此刻仍有乒乓锤砸之声自大殿的方向传来,随着众僧走近些,那嘈杂的人声也越发清晰,不时有碎石被扔滚出来。 同悲手快,伸手拦了几名年轻僧人向后疾退两步,堪堪闪过了砸过来的大石块。待他们定神看去,竟发现那砸在他们脚边的石块是观中先前供奉着的仙像头颅。 “这到底是……” 年少的僧人被这一幕骇住了,呆愣之后不由出声问了一句。 朝院中看去,周围还散落着石像其余的部分,几人看着已面目全非的道观只觉难以置信,完全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便天翻地覆。 而同悲和了觉此时不约而同抬头看向尚未被拆毁的观顶,狐妖的尸躯此刻被一根桃木枝穿喉而过,正挂在道观高处匾额之上。 显然歧阳子已先僧人们一步来过了,可他却并未阻止镇上百姓拆毁供奉自己的道观与石像,而是丢下狐妖尸身直接离去。虽说他们与歧阳子仅有一面之缘,全然谈不上了解,可也深知那位绝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主儿。 眼下实在反常,只恐大祸将至。 “师叔,这……师叔?!” 了觉正欲开口,转头却见师叔同悲已越过他向大殿走去,迎面正遇上了举着锤镐冲出来的百姓。 那些人个个都像着了魔一般,双眼通红,怒意难消。见到同悲走过来,手中高举的武器也没有放下。 同悲双手合十,诵过佛号,朝愤怒的人们微微躬身,平静道:“歧阳镇百年供奉确为得道人仙,此前镇上诸多异象皆为鸠占鹊巢的狐妖所为。狐妖业已伏诛,施主们误会了。” 了觉震惊于师叔竟会主动替歧阳子解释良多,回过神后也上前道:“狐妖昨夜已毙于歧阳真人之手,贫僧等人亲眼所见,此刻狐妖尸身就大殿外匾额之上,施主们若不信,尽可亲眼一观。只是道观建成已足百年,乍然毁去,恐怕来日招来灾祸。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还请众位施主…三思。” 歧阳镇地处辽西却能免于战火百年,皆因得了人仙庇佑。正因为清楚歧阳子并非慈悲宽容之辈,了觉才不得不婉言提醒。 到底是镇上曾供奉了百年的仙人,闻言,立时有人变了脸色,方才还‘同仇敌忾’的人们很快便划分为多个阵营相互指责起来,有人呼天抢地叩首告罪、有人咬死就是不信,为了是否要重修仙人观推诿扯皮,争得面红耳赤却谁也说服不了谁。 眼瞧着事态要更乱起来,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都怪这些和尚’,刚刚还彼此埋怨撕扯得不可开交的人们忽然齐齐将淬了毒的目光投向几名僧人。 显然,他们又重新相信了仙人的存在,但也十分默契得准备将亵渎仙人的一切罪过都推给外人。 举起的锤镐农具这一次对准了僧人们,同悲抬臂挡在了了觉身前,示意对方后退。了觉心中信任,旋即快步退到几位师弟身前,一边护着他们向外撤离,一边用余光瞥向替他们断后的同悲。 面对周遭围过来欲拿自己泄愤的人们,同悲面不改色,只将腕上佛珠挂在双手虎口处,坦然闭目颂念起经文,而那颗明珠此刻竟爆发出耀眼白光来,将身旁所有人都包裹了进去。 了觉与师弟们亦身处其中,他们并不觉得那白光刺目,反而在接触的刹那,心中种种忧虑、恐惧皆消失殆尽,如暖风拂面,浑身都变得轻松起来,恰如……昨日初踏进仙人观时一般无二。 随着白光褪去,方才愤怒的人们此刻茫然地左右看了看,随后便放下了手中的农具,似乎忘记了他们刚刚要做什么。 第5章 同悲默默转身快步走到几名僧人身边道:“走。” 仙人观已然损毁,即便此刻同悲用什么法子暂时压制住了那些人的恶念,但难保他们醒转之后还会再将罪责怪到他们头上,眼下唯有暂且退去,静观其变才是上策。 众僧沿着昨夜山路折返到山上,此刻天色已亮,林中妖气稀薄倒也无需担忧什么,绕至另一侧下山,一路上未曾遇到拦路的精怪,只是离了歧阳山,周遭景象又变回荒芜贫瘠之象。 如此割裂的场景令几个年轻些的僧人不由转身向来时方向看去,他们转回头面面相觑,心中疑窦不减反增。 了觉心中亦有难解之惑,只是目光触及同悲掌心中再添裂纹的珠子,默默把话又咽了回去。收敛心神取出舆图查看,所幸前日来时已做了标记,此刻匆忙离了歧阳镇倒也不至于迷了路,很快便估摸出了他们此时大致方位。 “师叔。” 了觉捧着舆图走过去,同同悲道:“沿此道一直向北,约莫还有四十余里便能出了这辽西之地。歧阳镇有人仙庇佑,师叔与我皆未察觉混沌气息,若先前百姓所言不假,那辽西余下地方应已无人烟。祸兽以人邪念为食,想来住持先前所测北方阵眼不在此地。只是……仙人观已然被毁,歧阳子又非慈悲仙道,弟子担心这里日后恐难再得往昔太平。” 同悲转身朝山的那边看去,他们此刻在山之背,这般看过去并不能看见仙人观,但他就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看向山的方向,良久才收回视线,垂眸淡淡道:“无论好坏,皆是他人因果。出家人不涉红尘,你我已然出言相劝过,更何况……这层因果与人仙有关,以后如何实不是我等能去强求的。” 相似之语在先前了觉执意探究女孩患病的根源时,同悲便已说过,只不过谈及歧阳子,向来无波无澜的和尚却是多了一份迟疑。 僧人们赶在正午前启程向北,在他们身后,歧阳山正缓慢发生变化,渐浓的灰雾将整座山及山下小镇包裹起来,而重重迷雾之中,一双双赤红的眼睛正静静盯着僧人们离去的方向…… 第4章 魇 辽西之地连年战乱,罕有人烟。余下几十里路虽再未碰到妖物,一路坎坷却也是在所难免的。 僧人们沿着舆图上曾绘有村镇的路向北走。同先前初入辽西时一样,路上再未见一个活人,不少村落更是已遭战火摧残化作一片废墟。 他们不敢过多停留,一来是离开歧阳镇时十分匆忙,补给并不足以支撑他们长时间消耗,二来此行是为加固祸兽封印,若是方圆十数里寥无人烟,那么即便有祸兽逃出,也不会盘踞在这荒凉之地,他们便更无需在此耽搁。 只是不知是否是连老天爷都有意刁难,越往北走,那天也跟着冷得厉害,僧衣都穿上了也抵不过那寒风。几名年轻僧人只觉耳朵都要冻掉了,前行的步子越走越慢,渐渐地,就连腿都快要迈不开了。 幸而在山穷水尽前,他们遇到了南迁的牧民。 牧民心善,腾出一座毡房给僧人们暂住,围在烧热的炉子边上,总算能驱走些身上的寒气了。 做主收留僧人的北地汉子带了两三人过来问候,该送来了些馕饼与果蔬。同悲也得以向牧民借了针线将那件僧衣缝补好。 了觉起身走到为首的那中年人面前双手合十,微躬身诚恳道谢。 中年汉子摆了摆手,同了觉在一旁坐下后直说是缘分。 以往牧民虽也会在换季时转场,可却不会在七月里动身,实在是今年北境天气古怪。明明才入夏不久,稍靠北的地方竟已如往昔寒冬一般,部族内牛羊都冻死了不少。他们觉得古怪,这才提前搬至草场最南,机缘巧合之下搭救了僧人们一把。 了觉闻言却不由皱起了眉,寻常人自然只以为是天气古怪,可他只觉这其中必是受了妖物或是祸兽的影响。 若是后者,情况只会更糟。 不知何时,同悲已走到说话的两人身侧,忽得开口道:“施主,贫僧冒昧打扰。请问除了天寒,可还有其他异常之处?” 那中年汉子丝毫没觉察到同悲的脚步声,见人不知何时已站到了身边,略微吃惊了下,随后看向面相更为年长些的了觉,礼貌问道:“不知这位师傅是?” 了觉介绍道:“这是贫僧的师叔,颇为擅长探查妖气。不瞒施主,贫僧一行是奉寺中住持之命,前来北方荡平妖祸护佑苍生的。如今才七月,这天便已如此寒冷,想来多半是妖物祸兽作祟,贫僧等自不能袖手旁观,还请施主告知一二。” 混沌境及祸兽之事鲜为人知,了觉担心说得太多会令寻常百姓恐慌,是而依旧是委婉道来。 却不曾想,那几个北地汉子听了是妖物作祟,面上并未露出惊慌害怕的神色,为首之人面色如常颔首道:“原来如此,那也不算稀奇事了,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有仙人来降妖驱邪了!” 听来是北地这边常遇妖物,亦时常有道门弟子出手摆平,人们见得多了,自然也就不那么当回事了。 又听那领头的汉子说他们部族尚存着先前仙人所赠符篆,了觉这才稍稍松口气来,只是仍不忘叮嘱道:“此番天寒非比寻常,还请施主小心为上。” “多谢师傅提醒。”领头的汉子诚恳应了,扭头看了眼帐外黯淡天色,随即道,“瞧着外面天黑了,草原夜晚的风格外厉害,几位师傅今日便先在毡房里歇下,明日再启程吧!” 了觉谢过,那几个汉子也不再多叨扰,交待了几句后便领着人出去了。 此刻僧人们身上寒气已驱,各自在离炉子稍远些的地方盘膝打坐起来。身上烤得暖暖的,再听着帐外传来呼啸风声,人也跟着犯起困来。多日跋山涉水,饶是他们身子较寻常人健壮许多,此刻也难再抵挡疲惫,不一会儿都打起了瞌睡。 了觉长舒一口气,撑着膝盖自地上站起,一手托着晾温些的白水、一手拿着伤药,朝站在毡房门帐旁默默捻着佛珠的同悲走去。 “师叔今日没吃几口干粮,好歹喝口水润润嗓子。” “多谢。”同悲并未拒绝,他道谢接过,三两口将小碗白水喝光,才朝了觉伸出手道,“药给我,我自己上药便可。” 了觉依言将药瓶递过去,接过空碗却没有走,而是看向师叔的脸。前些日子歧阳子的话还深深印刻在他脑海之中,只不过当时镇上情景太过诡异,他们一行无暇深思人仙之言究竟代表了什么。此刻难得有闲下来的机会,眼见着同悲的脸近在咫尺,他又不由想起来那日的事,一时觉得有些难以开口,偏偏心里又不自觉默认了歧阳子所说。 “师叔,歧阳子那日所言…是否可信?” 同悲看了了觉一眼,径自席地而坐,解了僧衣的系带将前胸的伤露出方便换药,不答反问道:“残魂一事?” “…是。”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同当日歧阳子反问了觉时尤为相似的话语,不过同悲此言只为询问,并不似歧阳子那般带着些讥诮语气。 “弟子并无旁的意思。只是担忧此行前路未卜,恐折了师叔寿元。” 同悲面上平静道:“佛门修行是为炼心。世事繁杂,不可尽听尽信,持正守心方为我佛正道。至于那位人仙所言,或有其道理,却与我等无关,寿数长短与否,不过红尘困扰,当忘则忘。” “弟子受教。” 一直以来同悲都少与其他弟子来往言谈。从前在慈光寺,因着他是住持亲传,人又生得冷淡,旁人几乎不曾听他多说几个字,何曾有过今时今日这般说了许多。 仔细想来,竟发觉同悲难得几次多言,皆或多或少同那妖道歧阳子有关。 了觉忽得摇了摇头,努力淡忘脑海中生出的这丝古怪的念头,开口谈起正事道:“师叔想必早已察觉,自从咱们逐渐靠近北境,白日里便连妖息都变得浓重起来。天生异象,只怕我们是真的离祸兽近了。” 同悲长眉微蹙起,闻言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了觉脸色尤为不好,虽说眼下只是猜测,可眼见天生异象众多,怕是祸兽已提前自封印法阵中逃脱,届时必定不是他们几个修行尚浅的僧人可以应对的。 说到底,他们并非不死之躯,更无强大修为傍身,明知前路险之又险,若说心中没有半点担忧后怕,那是假话。 “一切尚无定数,莫怕。” 一串佛珠被递到手里,掌心那颗破碎的明珠此时正散发着暖意,同悲说话虽无半分情绪掺杂,可听来仍不由令人心安。 了觉怔愣了下,旋即攥紧了拳头。慢慢地,心中的不安与对未知的恐惧竟似被一扫而空。良久,他长舒一口气,摊开手掌,将那串佛珠交还给了同悲。 “这串佛珠是住持赠予师叔的护身之物,弟子不过是一时多思,不必为我动用这等宝物。” 同悲的那串佛珠是慈光寺住持所赠,这么多年一直是片刻不离身,了觉虽不知那明珠上的裂纹是何时起有的,但前些时日歧阳镇遇险,他是亲眼瞧见那明珠有何样妙法的,自然也看清了当日白光褪去后,那颗珠子上再添了数道细纹。 第6章 同悲闻言只摇头淡淡道:“师父慈心关怀,不过再如何珍贵,终究不过死物。与人相较,不足挂齿。” 了觉一时竟生出些惭愧来,从前总觉这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师叔性情凉薄,虽说道理不差,可难免会觉得过于无情了些。如今知晓了残魂之事,又听同悲所言,顿觉自己先前被喜恶功利迷了心志,竟险些忘了身为佛门弟子真正该秉持的是什么。 “师叔通透,是弟子一时错了念头。不过想来倒也古怪,师叔如此,那歧阳子为何离去前却叫师叔早些放弃修禅?” 同悲未答,只轻摇了摇头道:“不必多想,明日还要赶路,早些歇息。” “好,师叔伤还未好,更需多多休养。” 只是这一夜,同悲并没能睡得安稳。 自记事起便从不曾做梦的他今夜却破天荒被梦魇缠身。朦胧中,甚至有一种分不清梦与现实的沉重感。四肢绵软无力,头也晕得厉害,胸口似有重物压着,让他莫名有种想干呕的不适之感。 同悲努力想睁开双眼,可身坠梦魇的他无法令自己脱困,梦中所见又似是在眼前蒙上了一层纱,好像有人站在跟前却无论如何看不清。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摸到,牢牢印刻在脑海之中的唯有那一抹似曾相识的红。 直至耳边略显焦急的人声逐渐清晰,身子被轻轻摇晃,同悲于梦魇之中似被推下万丈悬崖。忽得惊醒之时,他大口呼吸着,片刻后愣愣地转头看向围在身边的人。 “师叔…是魇着了?” 头还有些昏沉沉得,同悲闭紧眼,左手用力按了按额角穴道,腕上明珠散发淡淡光亮,片刻后他才从头昏不适中缓过劲儿来。 嗓子有些干哑,他轻声询问道:“我无事。出了何事?” 了觉面色凝重,一字一句言道。 “外面……下雪了。” 第5章 又见面了 掀起毡房的门帘子,一股冷风夹杂着雪花吹了进来,霎时便将原本房内的暖意吹散殆尽。 七八月份本该是炎炎盛夏,可此刻外面目之所及竟已是白茫茫一片。风雪之势还在变强,地面积雪之厚,已然盖过了青草,四周毡房顶上也渐渐积起了一层雪。 同悲抬头望向天,乌云压顶,妖雾正源源不断朝他们上方汇聚,想到昨夜那个突如其来的噩梦,他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 “天生异象,祸殃将至。” 了觉越过同悲伸手将门帘子放下,暂时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他面色凝重道:“师叔,外面…是冲我们来的。” 并非疑问,而是陈述。 附近妖息之重,已然是几个年轻师弟都能轻易察觉到的程度了。而能弄出七月飞雪这般异象,所图就绝不可能是一群身无修为的普通人,被盯上的多半是他们,更或者……是盯上了同悲。 “去寻这里做主的人,将此猜测如实告知,请他们一定躲好。” “师叔!”眼见同悲掀帘走出去,了觉高声唤住他,“请师叔…切勿以身犯险,待弟子办好师叔嘱托,立刻赶去同您会合!” 同悲脚步微顿,没答应却也没有拒绝,而是扭头走入风雪之中。 往往天灾之时,兽类皆是最先有预感的。同悲缓步行于风雪之中,沿途便见牧民驯养的牛羊马俱是惊惧不安,不停摆头撞着围栏,四蹄不安地踢踏着,无不在预兆着灾祸降至。 身后传来人们呼喊之声,应是了觉已将眼下危机说给那牧民头领听,他们族内的人正呼喊着让老弱妇孺先到族长的大毡房里躲好。 外面的积雪几乎没过了小腿,同悲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着,直走到了远离牧民毡房的地方才停下了脚步。 止步的刹那,一道惊雷带着洞穿天地之势恰好劈在他脚前不远处,将厚厚的积雪炸开了一个坑。 同悲不闪不躲,双臂自身侧转一周天于胸前合十,双手虎口中间拢着那颗半碎的明珠,在周身频繁落下的惊雷之中闭目诵念金刚经文。 “须菩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随着同悲一字一句念诵经文,他手中明珠散发出光芒,以他自身为中心,缓缓向四周扩散开来。白光笼罩之下,积雪消融,兽畜不再发狂,天下落下的惊雷也在触碰到白光的一瞬消失不见。 了觉带着几位师弟行至半路便被柔和的白光笼罩其中,心安之外却不免担忧,加快了脚步朝师叔站立的方向飞奔而去。 “师叔!” 僧人们赶到时,情形已然不好。 同悲仍保持着闭目诵经的站姿,唇上却染血色,此刻仍有鲜血自口中溢出,沿着唇角下滑,滴落到灰色的僧衣及合十的双手指缝间,更糟糕的是一团隐约似成人形的黑雾正自脚下慢慢爬上他的身子。 情急之下,了觉攥住佛珠,双手立掌向前平推出一道罗汉掌去。 那团纠缠着同悲的黑雾避无可避被打散些许,只是不待了觉等人松口气,黑雾却已自行将被打散的部分重新聚拢,似是人头的部分攀在同悲肩头,冲背后的了觉歪了下脑袋。 明明那黑雾并无实体,所谓的头也不过是大概的形状,面上亦没有五官,但了觉还是清晰得自那团未知之物上察觉到了恶意。 他快步上前,戴着佛珠的那只手朝那团黑雾抓去,可却摸了个空。 那黑雾并无真身,更不怕佛珠,坦然任了觉在虚空之中抓了又抓后,凭空发出几声桀桀怪笑,最后还当着僧人们的面自颈侧钻入同悲的身体中。 了觉伸手接住了身形不稳向后仰倒的师叔,却无论如何唤都叫不醒人。随着同悲陷入短暂昏迷,他掌中佛珠散发的白光渐弱,四周陡然刮起狂风,风雪迷了众僧的眼睛。 好不容易能睁开双眼,却发觉四周不远处凭空出现众多身缠黑气的妖物,情势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 幸或不幸的是,那些妖兽的目标似乎也是同悲,有些自躲了人的毡房旁走过竟也无动于衷,只径自朝他们这边围拢。 了觉当机立断低喝一声:“众位师弟,金刚伏魔!列阵!” 众僧神色一凛,已迅速围站在同悲和了觉身旁,手持佛珠,严阵以待。 僧人们要面对的无疑是一场恶战,那些妖物周身都萦绕着莫名的黑气,围攻上来时神色癫狂,眸中全无半分理智神采,而最为棘手的是,这些妖物身侧的黑气不知是何物,竟能抵挡佛法压制。单论力量身形,僧人显然处于劣势。 妖兽虽然一时未能攻破佛门阵法,可僧人这边也未见得能占到什么好,所有人身上都见了血,伤口处隐约还冒着黑气,到后面了觉不得不将昏迷的同悲放躺在青草地上,手持佛珠带领师弟们全力应战。 然而今日群妖围攻之势远超预料,并肩应战的师弟们虽也是寺中能手,但到底年轻少历练,哪里遭遇过这般严峻劣势。拖延得久了,被妖兽划出的伤使得他们难再拿出最初的全力应对,那些妖物虽被打退却始终无法被彻底祓除,任谁身处其中见了,都不免会心生怯战之意。 心志动摇,破绽自显。任了觉再如何厉害也无法一个人扭转乾坤,锋利兽爪此刻已悄然瞄向后背。他勉力翻身闪躲,心中却已然做好舍弃一臂的决定。 刹那间,身后响起诵经之声,白光再次将僧人们笼罩其中,沾染着黑气的兽爪在触碰白光的一瞬化作齑粉,意欲偷袭的妖兽惨呼着逃开,方才全无神智只晓得围攻的其余妖兽们此刻见了那白光亦十分恐惧地齐齐退开。 了觉侥幸逃生,他大口喘着气,慢慢转回头看向强撑着半坐起来的同悲。后者一手拄地,一手举着佛珠,剑眉紧蹙,口中更是不断呕出鲜血。 “师叔!” 师兄弟们也回过神,顾不得自己的伤,纷纷扑过去托住了同悲摇摇欲坠的身子。只是此刻同悲面上被一股黑气笼罩着,身子触之冰冷僵硬,竟似尸躯一般。 僧人们皆知是先前钻入同悲身子里的那黑雾所致,可无论他们如何做,都无法将其从同悲身体里驱赶出来。 眼见先前有所畏惧的妖群似有卷土重来之意,众僧心中皆是一沉,只怕是今日便将是他们丧命之时。 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枚令牌凭空悬于众僧眼前,令牌泛起金光,耳边炸响落雷之声。 只是这次,那落雷劈的是四周虎视眈眈的妖兽,完全没给妖物还手的机会,雷光劈落之处,只余齑粉尘土。偶有几只身法快的欲逃离,转身窜出的一瞬却似撞上了一堵无形壁垒,抬头看去,只见更高处另有一圆盘似的法器浮于空中,妖物怔愣的刹那被紧随而来的惊雷劈为焦土。 令僧人苦战许久的妖群数息之间便已烟消云散,虽然天上仍是乌云密布之势,刺骨的风雪却已不再。 两件法器自半空缓缓落下飞向一旁,了觉顺着看过去,只见一红衣人仙缓步朝他们走来,正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歧阳子。 今日的歧阳子却一改前次放荡不羁的模样,衣冠齐整,眉心还点了一抹朱砂,衬得那张脸愈发惑人心神,刚刚捡回一条命的年轻僧人们也不能免俗。 第7章 了觉回神,对着已屈膝半蹲在他们面前的歧阳子急道:“师叔不知被何妖物上身,呕血昏迷,小僧与师弟修为尚浅,恳请真人出手相救!” 歧阳子并未拒绝,几乎是了觉话音刚落,他右手食中二指便已点上同悲眉心。 众僧未见到他手上有何动作,可数息之后,确有一团黑雾被歧阳子二指捏着缓缓自同悲眉心抽出,令了觉奈何不得的东西就那么被随手一挥震散开来,没再留下半点痕迹。 昏迷中的人眉头松开,虽还未醒转过来,吐纳却已恢复平稳绵长,想来已无性命之忧。 了觉松口气,抬眼瞧见歧阳子自腰间挂着的一只丹葫芦中倒出一枚褐色丹丸,捏住同悲双颊,直接将那丹药塞进对方嘴里。 “呃…真人,我师叔他……” “鬼物缠身,大损阳气而已,一颗丹药便能补回来。魇为鬼仙之胎,也算是半仙之躯,你们凡人和尚能用的佛门经文法咒自是奈何不了它的。” 了觉也是初次听说这些,闻言点头谢道:“多谢真人出手搭救,小僧代师叔谢过……另有一事想请教真人,方才那些身冒黑气的妖物是否也是鬼物?” “不是。” 说话间,歧阳子又掏了只白瓷瓶出来,抬手便丢给了觉道:“那些东西已不算是妖了,不过是受浑沌之息驱使的尸傀儡,内丹魂魄早入了浑沌腹中。你们身上的伤是尸傀儡抓出来的,丹药拿去服下,以你们的体质,约莫两三颗便可尽除,待伤口黑气散尽再以寻常伤药敷好便无大碍。” 虽早有预料,可听到种种异象确与浑沌有关,心中不免沉重几分。 了觉不敢耽误,再次谢过歧阳子后便将丹药分给了几位师弟。此刻众僧再看歧阳子,已不似前次那般抗拒不解,更多的是感激与钦佩。 “真人可是也要去镇伏祸兽?” “也?你们几个凡人和尚连尸傀儡都应付不了,去送死还差不多。”歧阳子说罢站起身,伸手一捞,直接便将同他身量相当的同悲扛到了肩上,抬脚便往不远处的毡房走去。 眼见这一幕,方才刚在年轻僧人心中树立起的仙人风姿立时又冲淡了不少。 了觉顿了顿,还是招呼师弟们跟随过去,眼下师叔昏迷未醒,他们几人身上亦受了不轻的伤,确实不宜贸然动身。 北地牧民以往常见道人仙者出手除妖,是而见歧阳子通身道子装扮也就轻易接纳了,更何况那张脸任谁见了都觉惊艳,自然而然能生出些亲近之感。 同悲于昏迷之中又坠入莫名的梦中,只是这次的梦并不似前次那般令他难受不安。 梦中他行走于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山中清静,耳边只闻得流水与蝉鸣之声,四周小兽并未因他到来而惊慌奔逃,甚至还会主动上前亲近。 同悲自己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可身子却不由自主动了起来,带他循着溪水声渐近的方向走去。 半月形的清水潭外弥漫着薄薄的一层雾,同悲在水潭边驻足,定睛看去,就见一模糊人影立在水上。耳边闻得剑鸣之声,正是那人在水面上舞剑,然而水面雾大,他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梦境的最后一幕是那人舞毕,单手负剑向他走来,同悲不自觉朝对方伸出手,然后他便毫无征兆睁眼醒来。 梦中最后伸出的手此刻被另一只手扣住,源源不断的灵力被渡了过来,并没有前次梦魇醒后的眩晕与无力感,身上只觉暖暖的。 同悲低头看了眼自己被握住的手,抬起头时,正对上一张绝美的容颜。 双目紧闭的红衣人仙反扣住僧人意图避开的手,脸上扬起一抹笑来。 “和尚,又见面了。” 第6章 做我的饵 “躲什么?” 歧阳子身子前倾将脸凑近同悲,言辞暧昧,钳住对方手腕的力道之大却与那张娇美的面容毫不匹配。 “和尚,我救了你,你要拿什么来还我?” 此刻的歧阳子就像只媚惑人的妖精似的,几乎整个人都攀到了面前的僧人身上。此情此景若是换了任何一寻常人,只怕早已把持不住,可同悲缺乏常人之情感,面对绝世美人‘投怀送抱’,那双眼中始终只有淡漠。 他平静开口道:“救命之恩,无以偿报。仙人观已毁,施主若不弃,待此间事了,贫僧愿在寺中为施主供奉香烛一生。” 一生供奉换救命之恩,听来倒也还算公平。 歧阳子闻言却是噗嗤笑出声来,笑意未达眼底,他道:“和尚,你说……一个靠舍利里残留功德保命的残魂,若舍利碎了,他的‘一生’又能有多久?” 同悲沉默未答,只是将目光转向一旁欲言又止的了觉。后者双手合拢,似是捧着什么东西,他走上前单膝跪坐下来。 “师叔,这个…” 了觉缓缓展开双手,他掌中赫然是同悲那串从不离身的佛珠。那颗原本就满是裂痕的明珠此刻已然碎成了几块,因为破碎得太厉害了,了觉不得不用手全部捧着。 舍利为高僧圆寂后的佛骨所化。了觉同几个师兄弟也是未曾亲眼见过真正的舍利,还是方才同悲尚在昏迷时被歧阳子提了一句,他们才知晓师叔素日片刻不离身的佛珠上那颗破碎的明珠原是佛舍利。 想到同悲为护他们,近日屡屡动用舍利,如今珠子碎得拼不起来,了觉只觉自己难以面对同悲,是而从方才起,他一直不太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身外之物,无妨。” 同悲语气平淡道了一句,伸手正欲拿过佛珠,不想歧阳子在旁忽得横插一手,先同悲一步将佛珠拿走,攥住掌中似是不打算归还的样子。 了觉有些着急,却无法同歧阳子动手,只得沉声劝说道:“真人!眼下舍利既已碎裂,想来于真人而言应无用处,可这佛珠乃是师叔的护身之物,于他意义非凡,还请将佛珠交还!” 歧阳子半点不予理会,只对同悲说道:“我同你们这些发慈悲的和尚不同,凡事须得有所求我才会做。和尚,你可懂?” 同悲几乎未多思考便接话道:“施主神兵天降,是因为我们对施主而言有利可图?” “不是你们,是图你。” “贫僧不过一介凡僧,若有什么能令人仙中意,那便只有佛珠上的那颗舍利。如今舍利已碎,施主若需要便尽管拿去。” 歧阳子摇头笑了两声,自同悲身上站起身让到一旁随意盘膝坐下,好奇反问道:“残魂不比寻常亡魂,失了转生舍利护持魂魄……和尚,你真不怕就此身死魂消?” 同悲双手合十,低声唱诵佛号后道:“众生万物皆有自己的因果缘法,若真有一日如施主所言魂消于天地,那也不过是贫僧的‘果’。既入佛门便已了断红尘,贪生惧死已是凡俗之欲,贫僧为何要有此惧?” “哈…哈哈哈!说得真好!比和你一起的几个和尚都想得通透!”歧阳子朗声大笑,话锋却忽得一转,沉声道,“但我还是那句话,你一魂七魄皆无,趁早断了修佛这条路,我方才闲来无事随意算了下你这世的命,既有不错的出身,不若还俗当个富家郎,靠着你前世留下的那点子残存功德,再安然活上个十一二三年也不是什么难事。” 同悲丝毫不在意歧阳子给他批的命,仍是平静问道:“施主说了这许久却无意离开,是仍有所图?” 歧阳子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倾身凑近,强硬扯过同悲的右手,往他手中塞了什么东西。 “啊!这、这…怎么可能?” 待歧阳子松手退坐回去,一旁的了觉看到了同悲手中的佛珠不由发出惊叹之声,震惊的目光立刻落到了身旁面上含笑的人仙,只因那颗本已破碎不堪的舍利此刻好好得串在佛珠上,其上虽仍有两道浅浅的裂纹,但比起他们离寺时可是完好了许多。 舍利皆为高僧圆寂后的佛骨所化,了觉入佛门这么多年还从未听说过这世上有人能将碎掉的舍利修补好。要么他师叔佛珠上的那颗明珠并非舍利,要么便是歧阳子用了什么道术仙法将已经不能称之为舍利的碎舍利勉强拼起来而已,左右他不可能认为歧阳子之能堪比那些参悟禅机的佛门高僧。 同悲面上迟疑一瞬,他攥起拳,掌心明珠正徐徐散发出暖意,沿着四肢百骸缓缓温暖全身,驱散了通身的疲惫与伤痛。 他没问歧阳子是如何做到的,只是默默将那串佛珠交到了觉手中,后者眼中震撼无以复加。 歧阳子虽目不能视物,却像是洞悉了僧人们的反应一般,勾唇一笑,竟主动解释道:“这没什么值得惊讶的。舍利既是高僧圆寂后所得,势必承载了其生前功德善果,碎了…拿功德填补回去不就是了。方才原也是胡乱试一试,结果如我所想罢了。” 被这么一说,了觉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歧阳子受那镇上百姓供奉百余年,应是积攒下了不少功德的。只是想起对方杀妖夺丹之举,一时又有些内心复杂,眼前这个人仙身上实在充满了太多疑问和矛盾。 第8章 同悲平静的目光落在了歧阳子脸上,他轻叹了口气后竟主动开口道:“既如此,施主想让贫僧做些什么?” 修复佛珠势必要以等同的功德去补,歧阳子既说了他所有图才会有所动作,那么自然不可能是单纯做件善事。 “说来也简单。你们几个和尚不是要去镇伏浑沌?刚好目的一致,你们同我走,做我的…饵。” 话音一落,除同悲之外的僧人都变了脸色,他们不傻,自然明白歧阳子这话是什么意思,焉有不气愤的道理。 歧阳子说完却忽得又笑了,自顾自道:“对…就是这样。愤怒…厌恶…一切人心滋生的恶意会成为吸引浑沌的最佳饵食,能省去我不少麻烦……” 话未说完,便有年轻的僧人按捺不住怒意蹭得站起,手遥指着歧阳子愤怒质问对方为何不自己去做‘饵’,了觉心中仍有疑虑,是而师弟言行虽有违戒律,他却没立即开口呵斥劝阻。 “为何?因为我无私念又功德满身,祸兽妖邪避之不及。所谓混沌境并不是常人以为的一座域外的城池、抑或者如鬼域那般有同往他界的鬼门关,那是天地未开时便存在的一股鸿蒙浊气,浑沌自浊气中诞生,以一切贪嗔痴憎私念为食,遇强则强,反之…则难寻其踪迹。” “怎么会?师兄先前分明说你是杀妖夺丹的……” “妖道?”歧阳子接过了那年轻僧人的话头,有些好笑地扭过头去道,“杀妖夺丹不假,可妖物本就不该存于世,我杀它们不为贪嗔痴憎,自然招不来浑沌妖邪。” 这番话说得坦然,虽提及妖物的那句异常诡异,可众僧确实无法从歧阳子身上感受到半分恶意。他功德加身,端坐在那儿,不说话不笑时周身佛光竟堪比在世佛陀。恶意私念可以掩藏伪装,但慈悲功德加诸于身却是假扮不出来的,更何况是当着一群佛门弟子的面,真假尤为清晰。 所以哪怕心中对歧阳子的怀疑和不满再重,对于歧阳子方才所言,他们也否认不得。 了觉面色不佳,出声打断道:“真人方才既说祸兽妖邪避你不及,那我师叔天生残魂,心无旁念,自然也非祸兽追逐之人,那你又是为何对我师叔尤为执着?岂非是自相矛盾?!” “怎么才过半日,你们就将尸傀儡包围时的情景忘干净了不成?还是说……你们觉得自己站在那儿只要生生气,浑沌便会主动追赶而来?” 了觉被问得噎住,脸色十分难看。 同悲此时开口道:“尸傀儡无感无识,只会凭本能追逐生前所求凡人血肉之力,而贫僧与施主不同,虽身负前生功德却未修得正果,血肉之躯可为尸群之饵。” “聪明。不过有一点猜得还不太准,浑沌并不惧仙。所谓仙者,并不似佛,需悟禅修心,无论人妖鬼,凡将一道法修炼至登峰造极之境便有飞升成仙的机会,心念不纯也会成浑沌盘中餐。所以若想要我死,只消你们能猜得出我的私心在哪儿,就全当是给予你们一个公平。” 最后一句是同其他僧人说的。 歧阳子一言一行皆有悖于世间常规,可偏偏他每句话都不似有假,无论僧人们如何探究打量,都难以从他身上感知到半分不正之念,这样的人仙他们还是头次见识。 一时间毡房内无人开口,寂静得可怕,推门进来的牧民脚步顿在门边,难再踏进来一步。 片刻,为首之人带着人齐齐向背对着他们的歧阳子弯腰致谢,而后才站直身子开口道:“感谢仙长相助!我们备下一桌斋饭,饭食不算丰盛,还请仙长和几个僧人师傅不要嫌弃。” 了觉率先起身,双手合十谢过。 歧阳子面对牧民时并不算倨傲,他虽未起身,却半转过身子颔首致意道:“多谢美意,只是我已辟谷百余年,不食五谷,恐要辜负了。” 听到歧阳子说百余年,那为首之人面上闪过一丝惊愕,修仙之人他们见得多了,可真正的‘仙人’却是没有的。得知歧阳子这般年轻容貌竞有百余岁,一众人难掩面上或惊或疑之色。 便在此时,歧阳子兀自又道:“北地灾祸未消,天生异象虽暂解,但并非终结……三月之内,可往正南、东南去,不可北进,否则必遭血光大灾。” 为首的汉子没想到仙人不仅不计较他们的冒犯,还主动示警指路,当即躬身又朝对方行了一个大礼后才离去。 此刻除同悲外,众僧皆是面色复杂地看向歧阳子,对方身上的迷团实在太多了,他们实在无法以世间常理来断定对方究竟是善是恶。 “施主。” 一人突兀开口,这次不止是歧阳子好奇,便是众僧的目光都变得古怪起来,纷纷开向主动开口的同悲,只听得他说道:“施主与贫僧前世…是否见过?” 第7章 蜃(一) 这话问得实在唐突,更何况是出自向来冷情的同悲之口。 歧阳子闻言歪头,颇有些好笑地问道:“且不说前世今生的相貌本就不太可能一模一样,即便是能,你刚刚…难道不是在问一个瞎子知不知道你长得什么模样?” “是贫僧冒昧…!” 二人坐得不远,同悲道歉的话音未落,歧阳子左手便已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与方才醒转时交握的温暖不同,此刻歧阳子的指尖却是冷若冰霜,他的拇指沿着同悲眉心直直向下滑动,食中二指并拢扫过眼尾、脸颊,待拇指停在同悲唇上时,余下四指合拢半成拳,指尖有意无意勾过下颌。 半张脸摸过,歧阳子收回了手道:“你这和尚摸着倒是副不错的皮相,不过可惜…至少我眼盲前应是并未见过长你这模样的。” “多谢施主告知。方才是贫僧唐突冒昧。” 歧阳子摆摆手道:“无需多想。比起那些有的没的,你们身上都带着伤,还是用过斋饭早些歇息得好。毕竟过些时日,可就没有暖和的毡房给你们住了。” 在牧民这儿养伤到三日,天空中乌云重聚,虽未再盛夏飞雪,可阴风不断,身上穿得再厚实,站外面吹一会儿风便觉身子都冷透了。 辞别了牧民,僧人们再次动身北进,只不过这回同行之人多了一个歧阳子。 道人御起法器,一枚令符凭空出现在他身侧。众僧再迈开腿时,忽觉脚下似是生了风般,以往一步如今竟能踏出从前十数步之远。有此助力,他们赶路所耗费的时日大大缩短,而越往北走,四周弥漫的妖息便越发浓重。 “呃!” 走在最末尾的年轻僧人发出一声痛呼,其余僧人闻声皆停下脚步回身查看,只见那师弟伸手捂住半张脸,刺目的鲜血正顺着他的指缝流出。 了觉疾步走过去,扣住师弟的手腕轻轻扯开,只见一道深可见骨的新伤自鼻梁一直延伸至右耳,肉眼可见其下森森白骨,可见这一下伤得有多厉害。 可诡异的是,观小师弟面上狰狞伤痕分明是迎面被利刃划开,可当时师弟脚步最慢走在所有人最后,若是遭正面划开,偏偏走在前面的其余人都没有收到半点伤害。 了觉取了止血的药为师弟疗伤,但那伤口实在太深,他们剩下的那点伤药实在是杯水车薪,只能勉强先止了血再想其他办法。 一转头却见同悲与歧阳子此刻正齐齐仰头朝天上看去,了觉顺着他们的目光仰起头,只见那厚重的黑云中似有一抹光划过。 下一瞬,同悲身形一动,脚下踏风朝着那受伤的僧人冲了过去。与此同时,金光自众僧头顶罩下,不仅挡住了黑云中劈落的一道惊雷,还将抓住受伤僧人脚腕的一只黑爪齐腕斩断。 那年轻僧人后知后觉明白自己险些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妖物捉了去,也顾不得脸上的伤痛,拖着那只仍抓着他脚踝的妖爪疾步后退到了其他师兄身边,惊魂未定地大口喘着气。 同悲手持佛珠朝那断爪的方向遥遥一指,顷刻间那只断爪便化作飞灰吹散不见。 了觉伸手拍了拍心神不定的师弟,扭头看向已飘至面前的歧阳子道:“多谢真人救我师弟,只是他这伤似是……” “天可怜见,吓着了?” 歧阳子的手指轻拂过年轻僧人脸颊的伤口,而随着他指尖淡光闪过,外翻的皮肉竟神奇得合拢恢复如初。 撕裂的疼痛扔在,伤口却已消失不见,年轻僧人呆愣着眨了眨眼,而后突然反应过来小心摸上自己刚刚受伤的脸颊,下一瞬,眼中迸发出惊诧之色。 歧阳子在对方开口说出那些已听腻了的感激之辞前,先一步挥了挥衣袖道:“小和尚,若此行有命回去,记得给我多上几炷香,以你们的修为,说不准我还能多赚些功德。” 施恩图报的话一出,登时将年轻僧人感激的话噎回了肚子里去。到底是年轻,方才因歧阳子绝世容颜和救命之恩生出来的那点子好感,此刻也被打击得不剩多少了。可仔细想想倒也不意外,一个靠杀妖夺丹走捷径成仙的妖道,他们本不该指望对方会好心无偿相救。 第9章 歧阳子才不在意几个僧人的喜恶,他一手负后,微昂首面向右侧方,挥手打出一道光去。 因为出手奇快,僧人们都没看清那是歧阳子掷出的一枚令牌模样的法器,数息后,远处忽得连劈落七八道惊雷,惊得那林中飞禽走兽四散逃窜出来。 不等僧人们问什么,歧阳子忽得将脸转回来,莫名其妙开口问了一句古怪的话。 “和尚…都是六根清净对吧?” 歧阳子之所以被旁人蔑称是妖道,一则是因为他这仙身的来历实不算光彩,二则便是因他这毫无章法道理可言的性子与言行。 几乎是他话音方落,一道诡异的浓雾便以极快的速度刮了过来,脸上被刮得生疼,眼睛也被迷得睁不开,僧人们无奈只能抬手掩面抵挡一二。可等放下手,却发觉自己已然身处一片浑浊的浓雾之中。 方才迷雾被风吹过来时,同悲是朝歧阳子的方向疾走了几步的,不过此刻目之所及只有浓雾。试探地向前走了几步,仍只有浓雾,不见其他人的声音,他诵了句佛号,不出意料只听到自己的回音。掌中的舍利散发着淡淡光华,他向前举起佛珠,当中那颗舍利此刻就像是茫茫黑夜中照亮前路的油灯,将周遭的浊雾驱散了些许,可却无法自眼前的迷障中脱身。 惊雷劈落时歧阳子那句没头没尾的问话显然证明了他很清楚接下来要发生什麽,那么也便证明这迷雾不会轻易危机性命。 思及此,同悲收回前举的手,将佛珠戴回晚上以僧袍宽袖遮盖,双手合十,随后缓缓闭上双眼迈开步子。 舍利与佛经驱不掉的迷雾,要么施术者不在近侧或是修为远高于他们,要么施术者并无恶意,所谓迷雾不过是肉眼无法看透的障眼法。既然眼前所见皆为虚幻,那么闭目静心后心眼所观才是真实。 同悲脚下走得很稳,他脚步虽缓慢却没有半分迟疑。 浊雾之外,一对容貌出众的男女正端坐高处,眼瞧着像无头苍蝇般在迷雾中打转的僧人们,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只觉得自己走了许久都没有走到迷雾的尽头,可在高处的二妖看来,那几个僧人只是像遇到鬼打墙般在雾中原地打转,哪怕走到累死,也只不过是在最初的地方打转而已。 面容姣好的女妖扬首深吸了口气,将僧人们的恐慌不安连同他们的修为一点点吸入腹中,面上浮现出餍足的神色。 正贪婪吸食着自僧人身上攫取的力量时,二妖忽得注意到了已径直走向他们的一名灰衣僧人,女妖瞧着僧人俊朗的面容和他一身阳气,身边的妖物则是更敏锐地指了指僧人双手,目光中浮现出一抹贪婪之色道:“那和尚衣服下藏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将他往湖中引,我们抢下来!” 离得近了,女妖也觉察出了僧人衣袖下掩着的宝物,虽未见其貌,可其中蕴含的力量她没有错过。 僧鞋浸了水时,同悲脚步顿了顿,后迈出的一脚已踏入了水中,不过三五步,水已没过了他的脚腕。与看不清摸不着的浊雾不同,鞋袜湿透的感觉十分真实,这证明他此刻切切实实走到了一处水泊中。不过十余步,水逐渐没至他膝弯处,证明此处应是更深些的水潭或是湖泊,可他们一路过来时却未曾见到有湖泊水潭。 同悲忽得停住了脚步,勾得不远处观望的二妖心急得向前探了探身子,可无论他们再如何用术法引对方过来,却不见同悲挪动半步。 偏偏二妖此刻无法贸然离开这片水域,眼见同悲不仅不再近前,反而向后退出几步盘膝坐下。煮熟的鸭子飞了,他们自是有些急了。 男妖借着浓雾行走于水上,因为不知道同悲修为深浅,他不敢贸然惊醒对方陷自己于不利之地,可饶是这样,还是被对方的阳气灼了手,别说直接去夺和尚身上的宝物了,便连靠近都是不能。 疾退数十步,站在水域正中才勉强松了口气,面对飞身过来的同伴,他皱眉道:“邪门!这和尚身上的阳气和正气太强,半仙之身竟也无法近他的身!” 女妖瞧着和尚俊朗的面容,一时竟有些心猿意马,被同伴唤了声才回过神,稍加思索后放开了攀着对方胳膊的手,眼珠一转微笑着道:“我倒有个法子,待我试试!” “嗯。我在这里为你护法!” 女妖身形未动,一缕灵识却已出窍凑到同悲身边,意料之中的,僧人身上藏着的法器并未伤她。借着灵识之体缓缓攀上同悲的肩背,她上身虽还是貌美女子的模样,可腰部以下却如蛇蛟一般,不见半点人的模样,甚至别有用意地朝僧人的耳畔吹了口气。 因为此刻这副模样只是抹魂魄灵识,女妖也不怕被个凡人和尚瞧见或是出手伤到。 她的手穿透衣物的阻隔探到了同悲掩在袖下的舍利,片刻怔愣后,女妖面上涌上喜色,她以灵识之体自背后将同悲‘抱’住,试图以族内惑心的秘法探出同悲的弱点来。毕竟无论仙妖人鬼都有各自隐藏最深的私念,面上掩饰得再好也骗不了自己的心,而她们一族最擅长的就是挖掘这些潜藏的弱点。而只有拿捏控制住了同悲,才能让他‘自愿’交出宝物,区区灵体还没抢到能抢夺旁人实实在在的护身法宝,至少以她们俩此刻半仙之体还是不行。 可她的如意算盘空了,被震回本体时,女妖还恍惚了一下,身旁的妖同伴急切追问道:“如何了?” 女妖深吸了口气道:“是佛舍利!而且是颗功德圆满的舍利,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能夺下,你我定可凭此宝物飞升成仙,再不必受如今桎梏!” “好!你说如何做便如何做!” “这和尚有舍利,想必并非寻常凡人。我方才欲以秘法惑他心智竟被直接震回了本体,看来…须得你我联手,不惜代价窥得这和尚的弱处,诱他交出佛舍利!” 二妖对视一眼,当即不再犹豫,他们分开立于水上,双手食指尖锐长甲剥开心口鳞片,刺入取了几滴心头妖血,又划破手心,任妖血滴入脚下水中,短短数息,二妖脚下水尽数变为血红,由湖心满满弥漫至岸边。 围绕在同悲身边的浊雾逐渐浓重,可不知为何,如此诡异的秘法却被未被佛舍利挡下,二妖借此来到他身边。 原本闭目打坐的同悲忽觉脑中短暂晕眩了一下,他双目依旧紧闭,可眉头却紧皱起来。朦朦胧胧间,竟有魂魄出窍之感,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仍是好好盘膝端坐的,可魂魄似是出窍一般,不由自主站了起来朝前方大雾弥漫的湖中走去,浑然不知此刻二妖正一左一右跟他身后,而他也并非是魂魄出窍,迷雾之外的人方能看清他是真的一步步正朝水中走去,而此刻湖水已快没过他的腰。 意识混沌的同悲停下脚步,并非因为挣脱了二妖的蛊惑,而是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一道模糊的人影。 和那日梦魇时所见一般,无论走得多近都无法看清的那一抹红,此刻他心中所见所感也如实映照在水面之上,形成的虚影被二妖看得清楚,却不知为何同悲不愿再进一步,明明再走几步,这和尚便会沉入水底溺死。 女妖蹙眉,扭头看向同伴道:“你瞧得清么?” 男妖摇了摇头。 他俩还是头次遇到诱出旁人心中所想却模糊看不清的,要么是他们实力不足还没能完全诱出,要么是和尚心底的念想原本就是个模糊的影儿。二妖互相瞧了眼,一致觉得是他们还没将和尚逼到死路,心一横便加重了施加在同悲身上的术法。 “这下能看清楚了!盯着些!” 水面上模糊的虚影慢慢清楚了些,二妖俱是一喜,正打算再加把劲儿时却忽得觉得那水面上的虚影未免太清楚…也太近了些。 红衣道人停在二妖数步之远的地方,唇角带笑,右手半捏剑诀,薄唇微启。 “十方诸天尊……诛。” 第8章 蜃(二) 两道灿金雷光直直劈中二妖,霎时便将它们打回了原形。 待雷光浊雾尽数散去后,只见湖岸边瘫着两条形若蛟蛇的妖物,只是真身颇小,约莫只比成年男子壮些大些。 原本被困在浊雾中的了觉等人循着声响找来,先是看到了岸边两只只剩一口气的妖,再然后就看到了半身入水的师叔被歧阳子从湖水里提起来,在水面如履平地般安全回到案上。 众僧还未完全从方才的重重迷障中缓过神来,四周截然不同的景色便又给了他们一种如在梦中的茫然感,如果不是见同悲半身衣裳都湿透了,他们甚至不敢相信眼前忽然冒出来的这一大片湖泊。 “师叔!无事吧?” 同悲闻声才缓缓睁开双眼,只不过此刻他眼中满是红血丝,也不知方才究竟经历了什么。了觉又转向一边的歧阳子,看了看地上瘫着的二妖,不由出声询问道:“真人,方才的浊雾莫不是地上这二妖所为?我师叔……” 歧阳子显然已猜到了觉究竟要说什么,出声打断他道:“睡上半日便不会有事了。蜃妖不食血肉,浊雾是它们吐出的蜃气,于身子无害,充其量不过是引人入水溺毙,再拘其魂魄以作修炼之用,若碰上你们这些道行或宝物的,便一并顺道收入囊中罢了。” 第10章 世间万物生老病死因果循环皆有定数,躯壳寿终,魂归地府转世投胎乃一轮回。拘活人生魂以作修炼,那魂魄最后多半是消弭的下场,与残害无辜并无分别。 了觉垂眸将劝说的话咽了回去,转而看向歧阳子又问道:“真人…一开始便知道是蜃妖作怪?” 又或者说,歧阳子根本是将他们当做了诱饵,故意引得妖物出手。 歧阳子闻言笑道:“小和尚不提,我都险些忘了正事。” 说罢素手一番,掌中祭出一只丹炉模样的法器,只有成人拳头大的法器一出,周遭立刻燥热起来。炉盖缓缓升起,岸边瘫软的两只蜃妖身侧即刻燃起一圈烈火,尽管那明火并未真的近了它们的身,二妖仍在火圈之中来回翻滚惨嚎,却无论如何离不开烈火的束缚,而惨叫声逐渐绵延至周遭数里,未见妖物身形只见四周冲天火光,目测此地的妖物竟有数十只之多。 不过须臾间,便有十数道金光自周遭飞来,待离得近些了,众僧方看清那一道道金光原是那些妖物被夺走的妖丹,或大或小的内丹一颗颗被收入炉中淬炼,岸边痛苦挣扎的蜃妖坚持得稍久些。大抵因为二妖已入半仙之境,它们的内丹更为圆润。 “半仙?倒也不算白费了我这一炉新火。”在被收入丹炉之前,歧阳子伸手捏住其中一只蜃妖的内丹,二指轻捻着把玩,在蜃妖绝望的目光中,扬手丢入丹炉之中,嗤笑一声道,“心术不正的妖物也配妄想得道成仙?” “歧、阳、子!” 地上的雄蜃挣扎着嘶吼,它们若是此刻再认不出面前是杀妖夺丹的歧阳子,那这百余年的寿数也算是白活了。只不过因为修为尽数被抽走,真身又被拖出水,此刻蜃妖无力反抗,只能以言语强辩道:“哼…当谁不知道…歧阳子是屠妖夺丹的旁门左道!你手上沾满了我妖族的鲜血,还不是一样做逍遥人仙?我蛟族亦有上仙撑腰,你别得意!” 歧阳子只是勾唇轻嘲道:“嘴硬。没见有几个真学着山禺子去山里苦修个几百年的,只个个嘴上说得漂亮。怎么,到头来是只许你们拿凡人魂魄血肉做升仙的捷径筏子,换作被祭旗的是自己,就嚷嚷起来了?呵…那你们可‘无辜’。” 蜃妖被驳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一旁众僧倒是听得有些明白了。歧阳子成仙的法子确实算不上很光彩,虽有过激之处,却并非全无道理,亦有几分曾同为人族的英姿侠气,就是那张嘴属实让人有些招架不住。 了觉心中动摇,虽明知若不阻拦,歧阳子有可能还会当着他们的面将蜃妖诛杀,可良知让他很难开口为二妖回护。扭头看了眼半身湿透的师叔,却察觉对方正直直盯着歧阳子出神,他出声再唤一声,只见同悲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忙出声道:“师叔等等!” 歧阳子并未立刻跟僧人们一同离开,而僧人也没有等。况且歧阳子已获仙身,行走踏风,本也不怕被区区凡人僧侣等他。 同悲一路脚步未停,一直走到天光熹微,他才慢慢仰头看天,沉默着停下了脚步。 歇脚的地方是城外的一处破庙,寺庙四周的门窗早已年久松动,被外面狂风一吹砰砰作响,庙中佛像也已被毁去大半,众僧向着佛像合十行礼后才各自散开寻找可以临时歇脚生活的东西。可找了半天,庙里只有几堆落灰的杂草,闻着也是一股子霉味,拆了角落的一块破木板,折腾了一会儿才生起一堆火来,勉强驱一驱身上的寒气。 冻硬的干粮放火堆旁烤一烤才嚼得动,只不过白日里蜃妖迷障的阴影犹在众人心头萦绕,这会儿身处破庙,四周妖风阵阵,也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垫补了两口权当是让肠胃不至于饿得难受罢了。 了觉掰了块烤软和的馍饼,起身走到在一旁盘膝打坐的同悲身边,见师叔不接,只能轻叹了口气放在僧衣上,自己也跟着坐到旁边,有些犹豫着开口:“师叔今日见到那蜃妖之后似是……有些不悦?” 了觉其实说得有些犹豫,他心中已隐隐认定了同悲残魂之说,念及师叔素日清冷寡言的模样,虽不是冷血的人,却也从未见他将情绪表露在脸上。 可就在今日歧阳子将被骗走入湖中的师叔救回来之后,他分明看到了师叔面上一闪而过的……不悦,几乎是一闪而过,他心中犹豫了很久才选择直白问出口。 “多谢。”同悲闻言睁眼瞧他,却没头没尾地道了句谢,了觉愣了下,反应过来是在说他带来充饥的那块馍,无奈摇头笑笑。 “那…是因为歧阳子?” 同悲摇头道:“我并未有过不悦,只是今日疲累。” 了觉没有再纠结下去,尽管今日他们师兄弟都亲眼看见师叔被那蜃妖引至湖心,险些溺水。若如歧阳子所言,蜃妖善于蛊惑迷人心智,那残魂之体的同悲本不该中任何惑术,但他并没将所有话说开,也是因为今日歧阳子同那蜃妖的话也动摇了他的心志。 考虑到此处妖气弥漫,了觉安排了师弟们每两个时辰便换一班守夜,这样若真有妖物找上门,他们也能来及得给彼此示警提防。 见师弟们一个个满脸倦色,身为师兄的了觉担负起了第一班的守夜,带着年纪最小的了空为其他人守夜,过一阵子给火堆里添些柴,避免火熄了把师弟们冻病了。 同悲这副身子虽是凡躯,亦会冷饿病着,可因着是残魂,他自己并无太大感觉,因而将躺睡的草堆和烤火的位置让给了几个年轻僧人,自己则盘膝在残破佛像的脚下闭目养神。 了空只捱了一个多时辰,就已经靠在师兄的胳膊边上小鸡啄米似的点起了头,一副要睡不睡的迷瞪模样。 “师弟,去睡吧。” “…嗯。” 半梦半醒间,了空含糊答了一句,不过了觉瞧他闭着眼睛,只怕是压根没听清。一双手从旁边将快睡昏过去的了空抱起走到一旁还有空余的草堆边上,轻轻弯腰将人放下。 了觉等人坐到自己身边才压低声唤了句师叔,同悲被安排在临近天亮的那一拨值夜,后者似是猜到了他的心思,率先开口道:“我已无碍,你且去休息罢。” “弟子没事。” 了觉其实也累,不过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太多了,他心里乱糟糟的也是实在睡不着,而身为同门师兄,他自愿意为年少的师弟们多承担一些。 歧阳子出现在破庙内时,身上沾染了浓重的血腥气,大抵因他穿得是件红衣,妖血溅到身上也瞧不真切,不过那血气一闻,是人都知道他来前少说杀了不止一二只妖。 “歧…” “嘘——” 歧阳子食指竖在唇边,将了觉未出口的惊呼压下,他身上那件红色的道袍自肩头慢慢滑落,露出内里牙白色的箭袖劲装,将劲瘦的腰身勾勒分明,衬得那张脸越发明艳动人。也或许是歧阳子素日总是副懒散不羁的打扮,实在鲜少见他穿得这般…干练,了觉一时忍不住多瞧了两眼,这一瞧便注意到了歧阳子眼尾被溅到的血渍。 “真人,血…呃。”了觉好意出言提醒,可他手指还未抬起,便见残留的血渍像是被紧闭的那双眼‘吸’进去了一般,没留下半点痕迹。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了觉猛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再扭头去看歧阳子的眼尾处,依旧什么都没有,他一时呆住了。 歧阳子顺着了觉没未能说出的话,随意接了句道:“来时有畜生挡路,没注意沾上的。” 说罢扬手将那件红色的道袍团一团丢入火堆烧了,火势蹭得一下窜起来,好在熟睡的僧人们离得远些,睡梦中并未察觉到什么。 歧阳子低头笑道:“瞧这一个个睡得和小猫似的,不谈那些慈啊悲啊之类的空话,倒也挺招人怜的。” 这话从歧阳子这个妖道嘴里说出来就已经够奇怪的了,了觉却觉出更不对劲的地方,他喉结滚动,犹豫了下才伸出手到歧阳子眼前晃了晃。 毕竟对方刚刚那句话分明不是一个瞎子能说出来的。 “真人,你……” “呵…想问我到底瞎没瞎?” 第9章 所谓妖道 “若你是问寻常视物的这双眼,早百年前便是半瞎了。” “那……” “非要说还能不能瞧见东西,那答案是前者的。左右眼见未必为实,便也没那个必要非得‘亲眼看’,索性只以心眼观人视物罢了。小和尚,我这番答复你可满意?” 歧阳子歪坐着,右手食指遥遥点了一下,原本渐弱的火势又重燃了起来,坐在火堆胖守夜也不觉得太冷了。 了觉垂头,下意识便向对方致歉道:“贫僧一时多言,希望没有叨扰真人。” “叨扰说不上,只不过以你这心性,合该去当个散修游侠,怎么出家当了和尚?”未待了觉答什么,歧阳子又轻嗤一声接着道,“指派你们出来的那住持也是有意思,他就没想过你们可能连阵眼都找不到便全丢了性命去?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几个六根未净的徒子徒孙能镇伏祸兽?” 第11章 了觉面上浮现愠色,声音里也夹杂了怒气,语气严肃同歧阳子辩道:“请真人慎言!住持并非只令我等几人前来,另有其余几路……” “哦。” 歧阳子全然没给了觉解释辩驳的机会,一个字便截住了对方的话,随后在了觉的怒视下,淡定起身绕到同悲的右手边坐下。 从歧阳子进门起,同悲就一直保持着盘膝而坐闭目诵经的姿势,哪怕听到住持师父被人言辞诋毁,他也只手上捻佛珠的动作有一瞬的停顿。 歧阳子在他身侧坐下,伸手过来覆在了他捻着佛珠的右手上。有些冰凉的拇指指腹抚过凸起的指节,余下四指探入虚握成拳的掌心处。 同悲的心虽是冷的,可他这副身子却因阳气足而较旁人更易体热些;歧阳子似乎正好与同悲相反,虽是仙身,身上却总是冷的。 人的手心比身上别处更热乎些,天寒地冻时,互相攥着手取暖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不过见歧阳子如此‘顺手’赖上同悲,了觉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被歧阳子这么一搅和,佛珠是捻不成了,同悲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右手未动,只动了动左腕,将那串佛珠收回到僧袍宽袖之下,似乎并没有摆脱歧阳子的意思。 被骚扰的同悲没有说什么,反倒是歧阳子主动开了口,他颇有些好奇地凑近问道:“和尚,我记得你的师侄说住持是你师父,我方才说了那么多,你当真不为你师父辩上一两句?” 同悲语气平静,不答反问道:“施主既说我是残魂,何必又以言语相激?施主又在期待贫僧说些什么?” 歧阳子闻言轻笑出声,末了停下答道:“觉得稀奇有趣,所以当个乐子逗上一逗,不可以么?再说了,浑沌不死不灭,只能以阵法将之暂封百年,百年之后还要再来这么一回,这么苦大仇深的活计,若再不给自己找些乐子,只怕要先把自己憋闷死了!” “既觉烦忧,为何又要去做?” 同悲这话确是问到了点子上,只见方才还笑盈盈的歧阳子此时面上一僵,秀眉微蹙,似是十分苦恼地想了想,而后忽得自嘲一笑道:“你这和尚倒把我问住了…究竟为什么呢…” 歧阳子喃喃自语,他问这句并不是真的期待谁来回答,更像是在责问自己,为何要费劲趟这趟浑水。 可没一会儿,他就像是忘记了刚刚的迷茫与纠结,又凑近了些问道:“和尚,你似乎……有意避着我?是为我拿你们当饵的事,心里不痛快?” “并无。” “是嘛…我还想着若你真不痛快,大不了我就不再在你们眼前出现,免得被厌弃了~” “去留皆是施主心意,与贫僧无关。” “这样啊……”歧阳子单手托腮哼笑出声,不过到底还是没有离开。 了觉没有那么多精力再去计较歧阳子身上越来越多的谜团和矛盾,到了后半夜,他被同悲劝着去歇息了,守夜的职责自然落在了同悲身上。 歧阳子已修得人仙,一宿不睡于他而言也是无碍,方才想问题想得头疼,干脆随意捡了根干柴,一边扒拉着火堆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和同悲说话,只不过多数时候同悲几乎不开口,后半夜的破庙里只听得歧阳子一人说东道西的。 “和尚,说来…我还不知道你的法号是什么?你们几个都是和尚,往后唤你们,总不能一直称这个和尚那个和尚的,怪麻烦的。” 歧阳子说话,十句里有九句同悲是不理会的,此刻问起法号,他倒是如实答了:“贫僧法号同悲。” “众生慈悲之‘悲’还是哀叹怜悲之‘悲’?” 同悲双手合十,默念了遍六字佛号后方答道:“望与天地万物同悲。” 歧阳子身子一歪,干脆将头枕靠在同悲肩头笑,他道:“我收回前言,你那住持师父还算是有些智慧的……不过我还是那句忠告,残魂无心,趁早还俗去罢。” “阿弥陀佛。” “嗤!犟牛。” 翌日清晨,外面天罕见得放了晴,日光透过破败的窗纱洒进来,众僧才迷迷糊糊醒来。 这一夜也不知是不是太累了,他们睡得格外香甜,中途并未因露宿破庙而被冻醒,也未遭梦魇缠身。待清醒些了,众弟子才后知后觉想起昨夜自己是被安排值夜的,想到自己竟一夜睡到天亮,他们先是看向同样刚起身的师兄了觉,随后纷纷将目光投向拨弄着火堆的同悲,面上皆是羞愧之色。 “师叔…” 有弟子主动上前一步开口欲道歉,就见同悲朝自己无声摇了摇头,身旁的同门师兄弟拉了一把,才后知后觉注意到了枕着同悲的腿正闭目安睡的美人。 卸去束发的道冠长簪,如瀑青丝披散着,因为熟睡,令那张过分美丽的脸上少了几分清醒时的乖戾与盛气,侧躺着时一只手还软软搭在同悲膝头,牙白的劲装勾勒出姣好的身形,也或许是未曾见过妖道有如此恬静美好的一面,竟看得一群向来清心寡欲惯了的年轻僧人纷纷红了脸,被了觉轻呵斥了一声才转过身去默念静心诀,不敢再多看多想分毫。 清早折腾这一番,歧阳子自是不可能再‘睡’下去了。 将昨日卸下的道冠收入百宝袋中,只随意取了条朱红发带,将一头乌发高高挽起簪住,配上那一身牙白劲装,瞧着倒像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少爷乔装打扮出来游历的,只是众僧看他这副打扮,总觉得此刻歧阳子腰间应当挂着柄宝剑才对。 用过了早晨的干粮,了觉代众僧问及周遭情形,他没有错过昨夜歧阳子找来破庙时,身上难以忽略的血腥气。 “方圆百里内已然没有活口了,昨夜寻来时遇上些难缠的尸傀儡,应当是道门先你们一步入北地的弟子,只可惜学艺不精,送了命去。” 歧阳子越说,众人的脸色就越沉一分。虽说此行艰难早有预料,可亲身经历还是头一遭。这些时日残酷吊诡的情形一日接着一日不断经历着,任谁也不可能全然无动于衷,原本就难以下咽的干粮此刻更是再难吃进去一口。唯有同悲坐在边上,一言不发嚼着嘴里干巴的馕饼。 “真人…” 了觉犹豫着唤了一声,显然是怕歧阳子光靠嘴说的就让几个年轻师弟心生退意。他的意图,歧阳子又如何会猜不到,抬手便制止了后面未出口的话,转而更直白道:“吃不下去就硬塞,北地局势瞬息万变,我不想带着的人变成累赘,所以这次动身后,在找到能歇脚的地方前,我不会陪你们停下。” 歧阳子这话说得无情,不免引来几个年轻僧人的怒瞪,不过对这个不睁眼的瞎子,瞪了也是白瞪。 了觉正犹豫着要不要说些什么,同悲先一步将手里的饼撕开,分了一半给身边的僧人,只说了一个字:“吃。” 显然是认同歧阳子所说,了觉沉思片刻后也有了决定,他尽可能用委婉的话语劝说师弟们多吃一些。 好在歧阳子并没有他话里那般无情,临出发前,他将一只瓷瓶丢给了了觉道:“一些天材地宝炼制的丹丸,大补身子的,不会破你们佛门的戒律。” “贫僧代师弟们谢过真人好意。” 有了丹药和风令符加持,赶路并没有如先前那般痛苦,只不过目之所及尽是一片人间炼狱的情景,越是向北走,路上遇到的尸傀儡就越多。与他们初次遇到的只有妖物死后所化的傀儡群不同,北边沿途还多了不少人尸变后的傀儡,其中不乏有身着各派道袍的道宗弟子。 除了那些道门弟子所化的尸傀儡离近些会主动攻击他们,余下的都只会在沿途路上漫无目的的游荡,偶有见尸傀儡见还会同类相残的,那场景带给年轻僧人们的震撼不可谓不大。 稍一歇脚,便有两三人熬不住恶心,匆匆几步躲到一旁半人高的树丛后干呕去了。 没吐的几个脸色也说不上好,不仅仅因为不停歇赶路而累着了,还因为所闻所见太过骇人,哪怕离得很远了,那股酸腐和血腥气仿佛仍在鼻间没有散去。一路过来除了草木生机依旧,活物当真是半个都没再瞧见,甚至那些游荡的尸傀儡里有多少是在他们之前不久遭祸兽尸化的,他们想都不敢想。 同悲深呼吸几口令气息平稳些,随后他抬头看向密林的另一边,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剑眉微蹙。 歧阳子正站在他身侧不远处,将手中的银白令符上下抛着把玩,忽得抬头面向同悲的方向,勾唇一笑问道:“怎么?想去救人?” 第10章 论迹不论心 同悲并未多言,只是默默走到了歧阳子面前,后者捏住令牌轻拂过他脸颊。 那银白令牌也不知是什么稀奇矿石炼制的,触之寒凉尤甚冰雪。 歧阳子未置可否,只微侧过头同走过来正打算开口的了觉说道:“和尚,往西北再三里,等你那几个师弟吐完了带他们过去。当然……这得是你们都不怕死的情况下。” 说罢,不等了觉多问半句,抬手攥住同悲手臂,眨眼间两人身影便已消失不见。 第12章 同悲是被拽着浮于云层之上,他非仙身,纵使因残魂之故令他比旁人少些痛觉,可胸肺被挤压的窒息之感却并不会因此消失。脚下更无半分踩踏的实感,时不时便感觉有坠落的危险。 可比这些不适更令同悲无法忽视的是西北方的邪祟之气,那几乎有如实质的黑气遮蔽了前方整片天空,混杂着血气与妖物的腥气,单是闻到便觉得胃中一阵恶心翻腾。 “看下面。” 歧阳子提着人掠过脚下黑压压蠕动着的尸傀儡群,那是光看一眼都觉得可怖的情景。没有半分生气的尸群此刻正朝着不远处城镇的方向涌去,它们行动十分缓慢,可架不住那如浪潮般铺天盖地的数量,若是一不小心落入其中,怕是连逃出去的路都寻不到。 同悲被歧阳子带着在尸傀儡群头上数尺高前行,许是因为有人仙在侧,尸傀儡群中虽偶有抬头望天的,却并无攻击他们的念头。而循着尸傀儡涌进的方向,他们很快看到了被围困在此的人。 那一行约有十数人,有男有女,看装束并非出自同一宗门。各自虽都有些修为道法护身,可面对黑压压的尸傀儡群,众人身上免不得受伤。只不过此刻他们皆无暇顾及身上的小伤,一行人正由几名年长道者结起剑阵逼退正前方围堵过来的怪物,余下有人辅以五行法术试图从薄弱的后方撕开一条逃生的口子。 初时确实颇有奇效,可见这些人并不是头次遇到尸傀儡群,也多少掌握些击退的法子,那些如行尸走肉般直扑过去的傀儡怪物很快便被消灭了一大批。一行人正徐徐向后撤出,眼看着便要逃出生天,下一刻便被后方如浪潮般涌上的尸傀儡群堵死了退路。 带路后撤的道修来不及退,被冲最前的尸傀儡一口咬住了手臂,身边的年轻弟子脸上溅了血,骇了一跳急忙向后退,慌不择路下竟险些令自己也置身于怪物口中,所幸被旁边的人拉了一把,立时便有人手快顶上了他的位置,以相似的道门法术逼退这一侧的怪物。而最开始被咬到的那名年长道修也不是个孬的,当机立断便单手捏起剑诀,运起佩剑凌空将怪物连同自己被咬住的手臂一同斩断,纵使此时他面色惨白如纸,却没有停下结阵的手。 一行道修没有再退,而是原地由几名年长者结起剑阵,短暂将怪物们拦在了剑阵之外。 种种变故应对皆是在数息之间发生的,也无怪是这十数人能幸存至今。 歧阳子提着人远远浮于半空,却似乎并不急于出手相救,而下方尽力苦战的一行人竟也像是对他二人存在毫无察觉一般。 同悲蹙眉看向天空,脚下是密密麻麻的尸傀儡群,其中不乏有原本居住在这里的普通人,亦有沦为同类怪物的道修,鼻间尽是怪物的腥气混杂着浓重的血味,可他发现邪祟之气凝结的正中心仍在向北一刻不停向北移动,而下方的尸傀儡却没有跟着离开的意思。 “劳烦施主放贫僧下去。” 歧阳子没松手,只是语气平淡问道:“哪怕祸兽气息已不在此处?哪怕救他们几人毫无助益?哪怕……你心中并无慈悲之念?” 一连三问,却唯独不问同悲是否能够帮那一行道修战胜这数以万计的尸傀儡。 “我佛慈悲,从不单在如何想,更在于如何做。俗世亦有一言称,君子论迹不论心。” “呵…哈哈哈!同悲和尚,你虽是我讨厌的佛门弟子,可说的话倒是几次都对我胃口…我喜欢。”歧阳子笑说着,忽得将人提到自己跟前,凑近耳语一句,随后不待同悲反应过来便直接松手将人从半空丢了下去。不过他倒也不是要将人摔死,同悲自半空便察觉到身子被无形的风托举着,平稳落在了一行道修中间。 “什么人?!!” 同悲是突然自正上方落下的,在此之前,一群道修既没有瞧见他人也没有察觉到丝毫气息,看到有人出现在身边皆是一骇,幸好有人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身旁年轻弟子的手腕,才没教那人手里的剑劈在僧人身上。 同悲落地丝毫不拖延,更不曾同那些道修多说什么,他双手合十,掌中舍利散发佛光。随着他口中诵念佛经,千手金光佛相自原地显现,佛光将受伤的道修尽数笼罩,他们仿佛身处佛身法相之内,周遭触碰到佛光的尸傀儡口中竟发出如人的惨嚎,霎时化作一阵黑雾,而那尊如有实形的千手法相的佛手拂过之处,亦只剩下弥散开来的黑雾。 原本气馁的一众道修虽不知眼前的和尚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可见敌我之势易位,也立刻重振旗鼓,各自运起擅长法术帮助诛杀怪物。 局势一片大好之际,众人只听得噼啪两声。 那声响不大,似是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好不容易抢得转圜之机的道修扭头就见同悲脸色发白,额头脸上全是汗水,而他手中散发着佛光的明珠上此刻添了好几道长长的裂纹,方才那两声微不可察的碎裂声正是他手上珠子裂开的响声。 “这位小师傅……” “师姐!师叔!” 两道人声几乎是同时,年长些的道修原本是想开口感谢同悲并劝劝对方的,不成想他话刚出口,耳边便传来一道凄厉人声,下意识便回身扯住了险些冲出千手法相的年轻人,怒斥道:“你不要命了?!” 被他拉住的年轻男子双目赤红,顺着他伸手的方向看去,只见几个‘人’远远站在法相之外,也在朝他们这儿伸出手。那几个‘人’身上都穿着同他拉住的弟子相似的道门装束,只不过此刻衣裳破破烂烂,双目无神,脸色青黑,周身更是围绕着一大团黑气,显然已非活人,多半便是众宗门突围走散后不幸被祸兽夺去修为魂魄的道宗弟子。 有人也意识到这一点,急忙过来帮忙将人扯住,更有同宗的女修疾步过来扬手便是一巴掌扇在那人脸上,怒喝道:“祝师弟,你清醒点!那已经不是活着的师叔和师妹了!!” 被打的人停住了动作,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以为他是一时糊涂。 可就在身旁人松手的一刹那,原本不动的男人忽得暴起转身,一只手狠狠扯住同悲手中佛珠,可那佛珠本就不是凡物,一时竟不得手,他转而又红着眼疯了一般去扭同悲的脖子,不过这下周围的人没让他得逞,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不让人动。 一行人都是道门弟子,如何看不住他是中了邪,便也没再试图以言语唤醒,沉着脸一面压制着有些疯魔的人,一面准备暂时以术法压制他。 可不晓得是不是低估了祸兽的力量,两个人都险些按他不住,挣扎间还几乎将过来帮忙的年轻弟子撞出法相,早已在外虎视眈眈的尸傀儡立刻朝那半身跌出来的人抓去。 “师兄小心!!” 便在此时,一道金雷劈下,将那一片尸傀儡都炸成了飞灰。与此同时,数道法器令牌自半空降下,护持在法相周遭五方,比先前道修一行强上不知多少倍的五行术法向外扩散开来。即便有尸傀儡侥幸躲开金雷和灵火,也会被滔天洪水卷出十数尺之外,根本无法近一行人的身。 同悲一手攥紧再添数道裂纹的舍利,他收起了金光法相,闭目深呼吸数次才勉强平复方才如擂鼓般的心跳,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任颊上汗水滑落。 终于得以松口气的道修抬头望天,几名年长者很确信这五行术法是道门法术,且其阵势威力之大,绝非身旁这个年轻和尚能够使出来。劫后余生的众人中有人主动撕下还算干净的衣裳一角朝原地站着的同悲递过去道:“多谢这位小师傅出手相助,您……” 话音未落便见又一道身影自半空凭空落下,先一步以干净的衣袖拂过僧人面颊上的汗水,动作十分熟稔,而僧人也没有闪躲的意思,显然二人是认识的,那人再低头看了看手中不算干净的碎布,有些悻悻地收回了手。 “这位道友,敢问……”歧阳子转过脸,尽管双目紧闭,那张绝世容颜仍令众人忍不住为之敛声屏气。反应过来之后,先前主动出声的那人先是客气地揖礼,而后才又唤了个称呼道,“不知是哪位宗门上仙出手相助,我等侥幸得救,实在感激不尽!” 歧阳子微微偏头朝向他,勾唇忽得问道:“得救?”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就见歧阳子素手一翻,掌中乍然出现一枚银白令牌,刺骨的冰雪自他们脚下向四周炸开,可奇怪的是身处阵中心的众人只感觉风大到睁不开眼,除了最开始的一瞬,再无刺骨寒冷之感。 而等风雪散去,众人扭头再看,四周不知何时围扑上来的怪物们已被结结实实冻成了冰雕,有些甚至跃至半空都没有逃过,这副情景直看得众道修瞠目结舌。 银白令符落回歧阳子手中,只见他三指用力便将那令牌轻松从中折成两截,同令牌一同消散的还有周遭被冻成冰的尸傀儡群,而这一次才是真真正正将怪物消失殆尽了。 道修一行彻底松了这口气,有力竭的年轻弟子顾不得形象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整张脸白得厉害,仿佛还没从刚刚的劫难中缓过劲儿来。 第13章 同悲此时默默走向先前自断一臂的道修跟前,戴着舍利的手轻抚上断臂处,心中默诵佛经,只听那人闷哼一声,自断臂伤处不停冒出黑气,而当那些黑气被尽数驱散后,原本流血不止的伤口竞奇迹般止了血。 余下众人亦受了同悲的帮助,而从始至终,歧阳子都未发一言,任同悲挨个将十数人身上的混沌浊气都驱散干净后才勾唇一笑,径自走过去攥住了对方的手腕,不由分说将修为功德渡了些过去。 断臂的道修暂时包扎好了伤处,同先前为首的那两名年长道修一同走到歧阳子他们面前,三名道修身上的装束相似,应是同门。 一人领头朝同悲拱手,再次感谢同悲治愈师弟和其他人的伤,而后才同歧阳子行礼后自报家门道:“贫道天剑门下,韩负延。家师乃天剑门掌门阳鹤真人,冒昧敢问上仙尊号。今日之恩,来日必报。” “天剑门……玄止同你们掌门是何关系?” 听歧阳子直呼玄止之名,韩负延不由神色一凛,忙低头答道:“贫道师祖曾师从玄止、玄澜两位上仙。” “曾?” 韩负延被对方一个字问得面上一紧,犹豫了些才周全道:“两位上仙天赋卓然,虽未收入室弟子,但毕生所学惠及全宗门,师祖便有幸领悟一二,虽无名分却有师徒之谊。上仙……可是与玄止上仙相熟?” “呵…不认识。” 第11章 师徒? “呃…” 韩负延准备好的腹稿被歧阳子这一句话给生生噎了回去,一时神色尴尬,说不出来半个字,好半晌才勉强扯出客气的笑容道:“上仙说笑了。” 世上仙人众多,免不得就有几位性子古怪的,也是因为歧阳子的相貌实在过于年轻貌美了,若非得道人仙,韩负延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能在数息之间灭掉万数尸傀儡群的会是个年轻人。 歧阳子似乎并不打算接话,见此情景,众道修之中已有微词,其中又以天剑门后辈弟子尤为不满。有人忍不住小声嘟囔道:“神气什么!还仙人呢…” 声音虽小,旁人却未必听不见。或许是因为眼下危机已除,才有胆子与闲心当面嘀咕这些。 断臂的那名年长道修走过来扯了一把年轻弟子的手臂,以眼神暗示对方住口,同时却也将人扯到自己身后护着,只是抬头小心看向歧阳子时,注意到对方自始至终紧闭双目,又觉得自己刚刚是多此一举了。 韩负延仍是十分客气地向歧阳子拱了拱手道:“虽不知上仙尊号,但既在此现身,想必也是为了祸兽重现之事而来的。浑沌乃我人仙两界共同之敌,如今灾祸将至,以我天剑门为首,已有数十家道派宗门应召,听闻……佛门亦有派遣寺中高僧前来。不知上仙可愿同我等一道?” “私念过重,添乱。” 歧阳子丝毫不留情面,只几个字便驳了对方。 韩负延自年少时拜入道宗居首的天剑门后便少有挫败的时候,到后来师尊阳鹤真人接任天剑门掌门,他的地位亦是水涨船高,不论是在门内还是同其他道修一起,都没人像歧阳子这般几番狠落他的面子。此刻饶是韩负延有再好的涵养,此刻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上仙莫不是打算…只身前去镇伏祸兽?” ‘只身’二字,韩负延咬字颇重,在场的众道修听韩负延这番阴阳怪气都不由掩唇偷笑,似乎觉得只要不发出笑声,歧阳子便察觉不到似的。 “聒噪。”歧阳子无心同韩负延等人多费口舌,他伸手扯了同悲到一旁暂且坐下歇着,一面交待道,“在这儿老实坐着,我去将那几个和尚接过来。” 说罢不等同悲答复便御风而去,见他走了,先前不敢说话的众人才敢出声议论,只是说出来的话都不是太好听。同悲在旁浅浅听了一耳朵,多是说歧阳子嚣张或是不自量力的,其中不乏有人恶意揣测歧阳子这是丢下同悲逃了,只是嘴上还要说得好听些罢了。 韩负延同师弟一道来到同悲身边,再次谢过后关切问道:“不知道小师傅怎么称呼?方才见小师傅脸色不好,是否有伤在身?” 同悲起身回礼后淡淡答道:“贫僧法号同悲。有劳施主挂怀,无碍。” 韩负延身旁的年长道修适时递来一只小瓷瓶道:“我等能平安无事,多亏了同悲师傅出手。这瓶中乃贫道先前炼制的补气丹药,虽无奇效,却也是贫道等人的一点心意。” 同悲并没有伸手去接那丹药的意思,只是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贫僧乃佛门弟子,本是应当之举。再者,真正相救诸位施主之人并非贫僧,还请施主收回。”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那人又说了两句客套话后才将瓷瓶收回。 韩负延则笑着攀谈道:“同悲师傅修为高深,瞧着却十分年轻,不知是在哪里修行的?” 同悲看了一眼明显表露出亲近之意的韩负延,轻叹了口气道:“京城,慈光寺。” 闻言,韩负延面露惊喜之色,追问道:“贫道冒昧,可是荣枯大师所在的慈光寺?” “正是寺中住持师父。” “原来如此!难怪同悲师傅瞧着如此年轻,佛法修为却十分深厚!不知…荣枯大师可也来了?” “并未。” 韩负延面上失望之色一闪而过,又道:“如此我等便不多叨扰同悲师傅了,待另几位小师傅赶来,我们再一道前去,路上也算有个照应。天剑门忝为道宗之首,素日多受人供奉,衣食用度上自不会慢待了几位师傅。” 话说得客气周全,可与先前歧阳子在时的谦卑截然不同,面对真正年轻的同悲时,那语中倨傲施舍之意已是十分明显了。 同悲双手合十未发一言,韩负延不再他这儿耽搁,同师弟返回众道修那边休整去了。 众人身上的伤此刻都已敷上了伤药,刚刚同悲帮他们驱散了伤处的浊气,那伤看着虽吓人却无大碍。天剑门弟子占得人数多些,余下各宗门剩个一两人,见韩负延三人返回,受伤轻些的弟子忙迎上来道:“大师伯,弟子方才已放了第二支求援的焰火,乌云已散,想必这次营地那边能发现我们的求援消息。” “嗯,做得好。所有人原地休整,等支援的人到了,立刻动身返回营地再做打算。” 年轻弟子出声应下,另有人将断臂的年长道修扶去一旁医治。方才命悬一线,众人都顾不得疲惫疼痛,这会儿侥幸活下来,自然没有多余气力去谈论什么,各自围坐在一起宽慰休整。 支援的人和歧阳子几乎是前后脚赶到的,彼时,韩负延正同师弟低声商谈着什么。便听得一道突兀的人声传来。 “啧…死气沉沉的,别是我们来晚了!” 人未至,声先到。 可天剑门的人听清这道人声却不由纷纷皱起了眉,韩负延面上不悦,起身迎上来人一行,蹙眉质问道:“楼巳,怎么是你来?!” 韩负延在人前向来时温和客气的,即便是被歧阳子连驳了好几次脸面也没有如此时这般怒气十足。其他宗门的人心中好奇便不由转头打量,只见一鹤发童颜的道修站在韩负延对面,面上满是笑意,似乎丝毫未将面前愤怒的人放在眼里,只挥挥手让跟着他的其他人先去照看受伤的人。 “你的掌门师父求到玄止那儿,恰好瞧见了你们第一支求援的焰火,还是玄澜劝下他师兄,推了我出来帮……” “住口!”韩负延冷着脸打断了来人的话,斥道,“楼巳!你一介旁门左道的半仙屡屡插手我天剑门的事务不说,竟还在外直呼二位上仙的名号,未免太不把我天剑门放在眼里了!” 被当众斥责的楼巳却是满不在乎地摆笑道:“行了,你们这车轱辘话来来回回说了十几年不烦的?玄止自己都不计较我敬不敬的,你在这皇帝不急太监急什么?” “你!!” 韩负延显然十分憎恶对方,以致于见到他人,连以往的体面都顾不上了。一旁的师弟走过来按住了师兄的肩膀劝道:“师兄无需动气,谁不知道他是恶道歧阳子的徒弟,他们师徒俩蛇鼠一窝,同他们有什么可说的!” 歧阳子这名号一出,在场众道修脸色立时古怪起来。若说先前他们还不太清楚楼巳是谁、韩负延又为何会突然发火,这会儿听到楼巳时歧阳子的徒弟,心下便立刻明白了。 听到天剑门的人指桑骂槐,楼巳才稍稍敛了笑意道:“咱们之间有龃龉,平日互相念叨两句也就罢了。动不动扯上别人师尊,很光彩么?” “歧阳子屠妖取丹,以此偏门左道成仙,他能做得旁人就不能说得?” 楼巳听了却抚掌笑道:“好一个正气凛然!有胆量去苦山上大喊啊?几个老小子也不过是仗着师尊他老人家不会轻易下……嗯?” “楼巳你…?” 话戛然而止,因为方才匆匆一瞥,楼巳在不远处正走来的几人中隐约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韩负延伸手没拦住人,而顺着楼巳走过去的方向看,正瞧见几个脸生的僧人由先前那个人仙带着找到同悲。 第14章 了觉同师弟们才赶到,还没问清情况,便被几乎贴到眼前的人吓了一跳,忙后退一步让开询问道:“这位施主…” 话未说完,那鹤发童颜的古怪道人便已越过他凑到歧阳子面前,蹙眉仔细打量了下后,有些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惊诧道:“师尊?!您老人家下山了?!” 第12章 分道扬镳 歧阳子面若好女,乍一看无论如何都和‘老人家’联系不到一起去。 楼巳却不理会众人面上古怪,自顾自接着道:“方才弟子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不过师尊您老人家什么时候穿得这么素了,没见您那件红道袍,我险些都不敢认了!” 歧阳子只站在那儿微微朝楼巳的方向偏了偏头,他手未动,却已有护身法器将近身的楼巳逼退数尺之外。 楼巳看了眼师尊,再看了眼挨着师尊丝毫未受法器攻击的同悲,不由出声抱怨道:“师尊偏心!” 半娇半嗔的话从一个鹤发童颜的半仙老头嘴里说出来,直听得在场所有人心中膈应,几个年轻僧人也是实在没忍住,不由向后躲开几步。 歧阳子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开口道:“你是何人?” 楼巳眨眨眼,回过劲儿来后指着自己反问:“师尊您不记得徒儿了?我是楼巳啊!七十多年前,您说巳乃阳气将尽之意,特意为我取了这个名儿。” 歧阳子蹙眉思索一番后颔首道:“你是那个被血亲夺了福寿命格的小娃娃?” “正是!师尊您老人家可算想起来我了…” 话未说完便被歧阳子出言打断道:“我何时收你为徒了?” 周围人都听得清楚,有人唏嘘摇头、有人低笑暗嘲。楼巳自己倒是丝毫不受影响,凑到歧阳子身边,这次他倒是没被逼退。 “虽未正经行过拜师礼,可师尊也不曾阻我同您学本领不是?徒儿如今得入半仙之境,全仰赖当初师尊救命与授业之恩,如此自然算是有师徒之谊。再说……您老人家向来不理那些繁文缛节,咱们之间也不差那一个虚礼,您说是不是?” 歧阳子久久未答,良久才吐出冷冷二字。 “随你。” 说罢便也不再理会身旁人。 “亏得跟您学了不少本事,我如今在天剑门的玄止身边……” 楼巳像是觉察不到歧阳子的冷淡,只自顾自说起话来。可说着说着,他又忽得伸出手在歧阳子面前晃了晃。 “你已见我闭目,晃手作甚?” 楼巳收回手讪笑两声道:“师尊心眼未盲可喜可贺,徒儿只是才注意到您双目紧闭,想着早几十年前您眼睛就不太好了,担心您才试一试。” “已盲。” “啊?您老人家也没法子治么?” “为何要治?” 楼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毕竟眼盲后日常起居多有不便,像他这种舍不下红尘美妙的,自是无法回答歧阳子的反问。 “世事繁杂,眼中所见未必是真,双目盲后反不容易搅乱心神。既费功夫又无好处,索性便不治了。” “师尊豁达,徒儿佩服。” 楼巳这话十分真诚,因为他自己做不到眼盲还能这么坦然。 天剑门的人原本就与楼巳有嫌隙,方才得知救他们的人竟是恶道歧阳子,心里已不知道有多么膈应别扭了,此刻再听到楼巳这番夸,有人忍不住讥笑出声道:“呵!阿谀小人。” 歧阳子师徒置若罔闻,方才出言讥讽的弟子被无视反倒先羞愤起来,只是他刚站起身就被韩负延伸臂拦下了。 “大师伯!!” “退下。”韩负延轻斥了年轻弟子一句,只身走到歧阳子跟前。与方才恭敬谦卑的姿态不同,此刻已然知晓救命恩人是歧阳子的他只是敷衍地抱了下拳后道,“方才不知是歧阳真人,在此拜过。不论先前如何,真人既为楼巳之师,还请尽约束管教之责。玄止上仙潜心钻研剑修之巅峰,无暇顾及俗世烦扰,是而从不曾出言驱赶令徒,然令徒终归不是我天剑门人,实不该仗着玄止上仙不加理会而屡屡越俎代庖,还烦请真人费心管教一二。” 人仙之间虽无地位高低一说,可到了韩负延嘴里,玄止和歧阳子一个是上仙、一个同他尚未化仙的掌门师父一样是真人,可见其心中悬殊。而这番指责数落的虽是楼巳,却无异于当众打歧阳子的脸。 楼巳听后微眯起眼,负于身后的左手三指捻了捻,站得靠后的几名僧人清楚看到他指尖已然酝出一道寒光。 歧阳子神情始终是淡淡的,从头至尾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待韩负延一番‘长篇大论’说完,他才开口反问一句道:“怎么?玄止在你们眼中是三岁孩童不成?” 天剑门人脸色俱是大变,韩负延攥了攥拳,强压心中怒意,沉声斥道:“真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您若实在不愿管教门下弟子也罢,还请不要妄言,我天剑门上下虽不愿轻易同人树敌,却也不会任旁人肆意出言辱我宗门!” 歧阳子性子乖张,向来不遵世俗规矩礼法,韩负延说惯了的那套大道理在他听来与废话无异。是而他既不会因对方冠冕堂皇的指责而愤怒,也不会因为激得天剑门上下愤怒失态而得意嘲讽,可恰恰是他这种云淡风轻的模样更易激起旁人怒火。 “玄止是心中唯剑,又不是痴傻哑儿。厌恶接纳人与否,他有嘴有手,用不着你们在这儿‘好为人爹’。” “噗!” 一旁看好戏的人中不知是谁被歧阳子这句‘好为人爹’逗笑了,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尽管后面立刻捂了嘴,可在场均是身负修为的道修和僧人,怎么可能错过这笑声。 有人开了头,后面不少人反应过来皆是捂嘴偷笑,到底是顾忌着如今天剑门在众道宗中的地位,没敢光明正大地嘲笑出声。 可越是如此,在场天剑门的道修越是感到羞愤不已。年轻些的脸皮薄,平日因为宗门地位而备受他人尊重,哪里受过今日这般委屈,他们怒瞪向歧阳子的方向,手已然按上腰间剑柄,只不过敌我悬殊,没人真的敢动手。 “歧阳真人屡屡出言挑衅,是当真要与我天剑门为敌么?!” 韩负延单手执剑,他身后那位刚刚断臂的师弟亦是如此,其余年轻弟子紧随师叔师伯们将随身佩剑祭出,气氛竟一时僵住了。 “冲动气盛,莽夫之举。不知轻重……蠢货无疑。” 韩负延脸色铁青,佩剑出鞘,剑尖直指歧阳子。 楼巳扫了师尊一眼,只见歧阳子右掌一翻,五相罗盘模样的法器祭出,下一瞬,法器飞至半空。而与此同时,楼巳手中幻化出的拂尘一扫,将韩负延同他两名师弟的佩剑一并扫开,化解了这番凌厉攻势。 “楼巳!你们师徒俩……” “施主。” 沉默许久的灰衣僧人忽得迈步挡在双方中间。面对天剑门众人的愤怒与不解,同悲与他们平静对视后开口道:“邪祟浊气重聚,还请施主先警惕四周。” 似乎是为了印证同悲所说,有坐在外围歇息的道修惊吓出声,众人循声向四周望去,才发觉浑身萦绕黑气的怪物不知何时已然围堵在他们四周,只是被歧阳子祭出的法器挡在阵外才没能偷袭伤到人。 意识到歧阳子方才并非是同天剑门的人较劲,而是先一步察觉到了危机,这才祭出法器护持在场众道修。 众人此刻面色各异,片刻后,有跟随楼巳支援的别派年长道修主动上前朝歧阳子揖礼后诚恳道:“晚辈一心宗弟子梁仁,代我家宗主谢过仙长方才相救门下众弟子之恩。” 一心宗的人方才在最外围歇着,他们旁观天剑门同歧阳子师徒的口舌纠纷,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危险,这番感谢确是真心。 歧阳子闻言只是淡淡道:“不必。你们若成了尸傀儡,我还要多费一分力去收拾。” 梁仁闻言却并未觉得被冒犯,仍是客客气气道:“仙长过谦了。” 有一心宗带头,陆陆续续另有几家宗门的年长者前来致谢。不管是为了诚心感谢歧阳子的救命之恩,还是基于想要撼动天剑门在道宗一家独大的地位,此举都是势在必行,是而除去零星畏惧天剑门秋后算账的小门小派不敢效仿,在场多半宗门的话事人都过来表达了感谢之意。 以韩负延为首的天剑门上下脸色自是十分难看,不仅仅是因为别家宗门这番前去感谢之举打了天剑门的脸面,更为他们方才误将歧阳子救护之举误会成对宗门的宣战而羞愧。 内心挣扎了许久,韩负延才咬牙收剑,绷着一张老脸先是走过去朝最先向他示警的同悲抱拳一礼道:“贫道等方才一时气愤。多谢同悲师傅出言提醒。” 同悲却摇头道:“相救众人乃歧阳子施主所为,贫僧无功。” 歧阳子出手相护确实先于同悲提醒,只是看着楼巳扬眉吐气好一番‘得意’的表情,韩负延只觉自己此刻被架在火上烤,他脸色铁青,道谢致歉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第15章 楼巳在旁看他这样,轻笑一声道:“不想说就别勉强了,师尊他老人家还至于同小辈计较这一两句话。” 虽非嘲讽,可说出来确实宛如在韩负延等一众天剑门弟子的脸上重重地掴了一巴掌,羞得他们此刻无地自容。 韩负延绷着脸,末了只是遥遥朝歧阳子的方向弯腰一拜,勉强维持了宗门的体面,随后只留了断臂的师弟带领少数修为不深的弟子在阵内,带着其余弟子出阵迎敌。 佛门一行并没有置身事外,在了觉的带领下,他们两两站于阵内四角。佛门经法原就比五行道术更易压制尸傀邪祟,他们的佛相金光虽不及同悲的千手法相那般气势磅礴,却也是击杀尸傀儡的一大助力。 佛道众人齐心协力,不多时便将再度袭来的尸傀儡尽数诛灭。也不知是否因为所有人都专心致志对付那群邪祟怪物,竟无人注意到歧阳子并未如初时那般一招制敌,从始至终,他都只是以法器立阵护持在众人身侧。 尸傀儡两度围攻令众人不敢在此地多耽搁下去,只不过歧阳子却并不打算同众道宗弟子一起。 众道宗定下的会合之地在此处正北方十几里之外的一座边城郊外,而歧阳子则要带众僧往东面去。 一正北一正东,相距甚远。 一心宗的梁仁对歧阳子颇有好感,见众人僵持,不由委婉劝道:“仙长容禀。此次镇伏祸兽,天剑门的玄止、玄澜二位仙长亦在列,混沌阵眼方位也是仙长们推算出来的,我等随楼道兄支援此地前便已先行探过,那座小城内外浊气成壁,寻常道修亦接近不能,应是阵眼确切所在,不多时,玄止、玄澜两位仙长也会赶到,若有歧阳仙长一起,必当如虎添翼,一举灭之!” “说完了?” “呃…是,不知歧阳仙长…” 歧阳子先前一直未打断梁仁说话,却也未答应对方,待梁仁言罢,他才淡淡道:“不在。不去。” 言下之意无疑是说玄止玄澜推算的阵眼所在是错的。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只是这次在那位清冷剑仙和歧阳子这个妖道之间,他们选择相信前者。 除了同悲无言跟随在歧阳子身侧,一众道修包括梁仁等一心宗弟子在内,无人愿意相信歧阳子同他走。 楼巳抱拳道:“师尊对不住。徒儿倒不是不信任您老,只是先前与玄止有约,出来久了,总得回去说一声。” “随你。” 见楼巳这个当徒弟的都不同师父一起,旁人就更不再犹豫了。至于了觉等人,他们见同悲似乎打定主意还同歧阳子一起,心中虽有些许犹豫,却仍选择不与道宗众人同行。 临别前,楼巳才一拍脑门想起来件事道:“刚刚被韩小子搅和了一通险些忘记了!师尊是否认识玄止?十多年前徒儿初到他身边时,他便多次提及想同您相见,只是这些年您老人家要么将苦山封了不许人进,要么干脆跑个没影儿,徒儿这才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您一声。” “素未谋面…走了。” “诶?师尊!” 楼巳出声再唤,可歧阳子已驭起风令牌,眨眼间便带着几名僧人飞离数丈之外。看着远去的人影,他只无奈摸了摸额头,叹道:“怪哉!” 第13章 我一人足矣! 歧阳子带着僧人一行赶了约有大半日的路才停下修整片刻。 有风符助力,虽仅半日,竟已赶了几十里山路。眼前景色豁然开朗,几个从未出过寺的年轻僧人还是第一次看海。 入目是一望无垠的蔚蓝,海风拂面却并不觉寒冷刺骨,周遭既无邪祟也无妖物痕迹,附近渔民拴在码头的小舟随着漾起的浪在浅滩轻轻摇摆。 任谁看了,都只觉得此地安宁祥和并无异常。 可不同于了觉等人的放松,同悲自踏足此地,蹙起的眉头就没有松过,黑眸越过一望无垠的海面直直看向远处,就连了觉过来劝他吃些东西也被婉拒了。 歧阳子倒是一副丝毫不急的模样,寻了岸边一处半人高的石堆,随意扫了扫便坐下歇着了。只是他歇着时,单手懒懒托着下巴,头却是转向不远处同悲伫立的方向。 了觉犹豫再三,还是走向歧阳子,双手合十颔首垂眸问道:“真人……” “想问我为何带你们来这儿?” 歧阳子先一步道出了觉未出口的疑问,后者先是愣了下,随即点了点头道:“贫僧相信真人必然有把握才会来此,只是恕贫僧等学艺不精,实在是看不出来其中关窍。” 比起歧阳子和先前道修们提及的剑仙玄止,了觉更倾向于相信师叔。 同悲素日人虽冷淡了些,但此次北行诸多艰险,他均未有过错判之处。事关祸兽阵眼,了觉自然不会怀疑他师叔的判断,只是要说心中全无犹豫疑惑,那确实是假话。 歧阳子竟是颇有耐心解答道:“狡兔三窟。畜生为活命尚能如此精明,祸乱众生的祸兽焉能坐以待毙?” 了觉闻言顿悟,他立刻看向盯着海面看的同悲,敛眸略沉思后道:“所以……混沌阵眼在海中?” “浑沌是搅乱天地的祸兽,它操纵的尸傀儡尚且如此穷凶极恶,阵眼所在之处更应寸草不生才对?”歧阳子这次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道出了了觉心中真正的疑问。 “……是。” 听到回答,歧阳子却是摇头轻笑。了觉在旁站了一会儿也不见对方有回答之意,正欲追问,却听歧阳子道:“所以你不懂,更不适合悟禅。真有些悟性的……喏~” 歧阳子扬了扬下巴,示意的正是同悲的方向,从方才起,僧人便一直静静站在海边盯着远处看,双唇闭合间竟是不停默诵着经文。 了觉心中自是不满,本能辩道:“贫僧固然平庸,可佛道并非同源,适不适合参悟佛法本也不是真人一介红尘中人能裁断的!” “佛门三垢七戒,要我帮你数数你犯了几条么?”歧阳子面上含笑,声却冷了下来,不待了觉回应什么,他又径自接着道,“你们金刚经中有一句叫: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所谓‘相’皆为虚妄不实,人眼可观或为不实。勘破外相,才能溯其真如实相,而后者才是参禅悟道的第一道门槛。” 了觉哑口无言,在歧阳子缓缓道出佛法时,他的愤怒便已悉数褪去,转而变为震惊。 至少这一刻,他竟在歧阳子这俗世中声名狼藉的妖道身上观出了佛性。 “贫僧妄言,待回寺后会去自领责罚。方才口出狂言,诚请真人宽恕。” 歧阳子挑眉,只因在了觉身上并未察觉到半分不真诚,半晌他道:“知错能改,有些根骨。修佛不似求道,并无捷径可言,苦禅道阻且长,若你本心不移,谁也撼动不了你的佛心。” 了觉意外于歧阳子忽然放软的语气,似乎没想到这个前一刻还言辞犀利的人仙会说出这番话来,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在为刚刚断言自己不适合修禅而委婉致歉缓和。 可这反而让了觉更加矛盾了,尽管内心牢记佛门三垢七戒,他知晓自己不该更进一步探究,可萦绕在歧阳子身上的疑云太多,他实在难以忽视。更准确来说,是对方身上那本不该存在的佛性让他难以释怀。 “贫僧自知冒昧,只是心中仍有一惑,恳请真人不吝赐教。” 歧阳子这次倒是格外痛快道:“说罢。” “真人似乎对道宗同仁…并不亲近?而且对我佛门经法颇为熟悉?” 亲近二字已是十分委婉的说法了,了觉当时虽是半路赶到的,可身为旁观者,当时在场众道修深情、言语俱逃不过他的眼睛。可以说歧阳子对他们和对其他道修的态度有着云泥之别,而依照常理,双方颠倒才是应当的。 歧阳子闻言轻笑出声,他将头微微转向了觉,不答反问:“小和尚,在你眼中,‘歧阳子’是怎样的人?” “……” “放心谈便是,我又不同你秋后算账。” “不。贫僧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哈哈…你们这些和尚倒是各有各的有趣之处。” 美人慵懒歪头浅笑,了觉眼前此情此景当真如梦如画一般。 “也罢!我直接替你说好了。你分不清我究竟算好人还是坏人,只因我所行善恶不循常理…全凭心意。若我不曾修得仙身只是凡人,如我这般的,世人通常称作是疯子。” “贫僧并未觉得真人是疯子。” “是嘛…那你觉得何为‘仙’?”歧阳子问罢却并未打算等了觉的回答,而是自答道,“道宗不比佛门,不悟大道。道中的一法,法中得一术,一世潜修,便可成仙。说穿了,人仙心中也始终有一念一志,有了执念,别管是为了长生不老还是为求武道之巅峰,这‘仙’又与凡人有何区别?嘴里都说是为大道苍生,真的无欲无求的话,为何不出家做和尚去?” “真人是认为道宗…心思不纯?” “我妖道恶道之名为何而来?各道门又为何对我为‘仙’多有不忿不满?你那同悲小师叔有句话说得很对我的胃口,凡事论迹不论心,若真坦荡,何必计较救自己性命的是慈悲救世的佛子还是恶贯满盈的妖道?” 第16章 “……”了觉沉默片刻,并未开口说什么,只是双手合十朝歧阳子默默鞠了一躬。 “好了,闲话说了不少,该办正事了。” 歧阳子站起身朝同悲走去,了觉招呼了几位师弟也一同走了过去。 与同悲并肩而立,歧阳子却还有闲心逗他道:“同悲和尚,躲在一边偷听了这许久,不想说些什么?” 了觉原以为师叔不会回应,却不想同悲竟真的开口答道:“世间万物并无高低贵贱之分。贫僧以为,道心亦然。” “欸~你这呆板和尚竟也会说这么甜的话?” “佛曰众生平等,贫僧只是实话实说。” “呵!”歧阳子噗嗤一笑,随后长舒一口气转回头半自嘲笑道,“可惜了,我这双眼盲得早,不然方才你说话的神情我必然不肯错过的。” “阿弥陀佛。” 同悲双手合十念诵佛号,并不打算再回应歧阳子的言语挑逗,后者轻笑一声过后也敛了笑意,半侧过头同站在斜后方的了觉等人问道:“你们先前说在寺中学了加固混沌封印的法子对吧?” “是。” 歧阳子左手向后一指又接着问道:“那会劝人么?” “什么?” “混沌阵眼就在后方不远处的渔村内,我想你们应当是不愿让这里的凡人遭难的。祸兽本体此刻就沉在海中,一旦阵眼又再封之势,你猜……此地可还有平安可言?” 祸兽浑沌有毁天灭地之能,若非其不成族群,天地早已倾覆。可饶是如此,此前千百年每每现世都免不得一场大浩劫,若非数百年前有佛道能人在各处设下奇阵暂时封印制衡,也不会有这近一二百年的太平。了觉虽未亲身经历过,此前离寺云游之时却已听过太多百年前传闻,更不用说此次离寺前,住持荣枯大师多番叮嘱提点,他更不敢轻视半分。 “真人,先前道宗众位施主并不知晓此地才为阵眼真正所在,且祸兽一事事关重大,为苍生计,是否通知他们前来一同对抗祸兽更为稳妥?” “不必。” 歧阳子素手一翻,掌上浮现数个法器,另有先前所见五色令牌环绕于他周身。 “我一人足矣。” 第14章 “裴仙子” 北地一座边城外,此刻已聚集百余名道宗门人。 他们在城外扎营观望,只见头顶天空乌云密布、妖气汇聚,再往前些已探不到任何活物的气息。 来时路上恶战过的尸傀儡不计其数,各宗门皆有弟子殒命,而越接近‘阵眼’所在,沿途所见之景象越是骇人。飞禽走兽横死路中,尸骸上冒着黑气,虽不知为何没有转变为尸傀儡攻向众人,可这一路过来亦免不得提心吊胆,即便是到了临时驻扎的营地,大伙也不敢放松分毫,指派了得力弟子轮流守护,余下的人才能暂时喘口气。 在场道修只有少数几人攀至半仙之境,余下尽是凡人之躯,甚至多是各宗门年轻一辈的弟子,亲身经历祸兽之灾的竟是一个都没有,至多是年长些的常听宗门老一辈师长说起过数百年前的传闻。 是而百余人皆不敢贸然再进一步,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不晓得真正封印祸兽的法子,更因为再往前探,呼吸一口混沌浊气,胸肺便宛如火烧一般,双眼亦如同被热油泼过一般,再难近前半步。能在此处安然扎营,还是众道修齐心协力的结果,十数道各宗术法屏障才勉强将浊气抵挡在外。 如今众人能倚靠期待的便是天剑门的玄止、玄澜两位上仙,不久前才被歧阳子当众驳了颜面的韩负延等人又得以找其他道修的吹捧和讨好中重拾了信心。 情势严峻也阻碍不了韩负延他们拿最先‘倒戈’的梁仁开刀。 “谈起应对祸兽之灾,韩某想起门中师长说起当年传闻。各宗之中,最早阻止祸兽荼毒苍生的,正是一心宗的裴锦春裴仙子,梁道兄既为此次贵宗弟子之首,面对如今危局,不知能否拿出昔日裴仙子留下的一二仙法助力?” 梁仁面色微沉,他心中虽有不满,此刻却也只能向在场众人拱手致歉道:“梁某愧对众位道友。实不相瞒,当年九山大祸后,裴锦春便未再返回过一心宗,听闻太师祖尚在世时曾多番派人寻找,希望能将其劝回宗门为当年在九山丧命的无辜亡魂赎罪一二,只是直到太师祖大限将至也未曾寻到这位裴前辈。故而临终前,太师祖只得下令将其逐出一心宗,抹去其在宗门的全数功过,时至今日……一心宗中早已无半字记载。” 其实当年一心宗将那位大名鼎鼎的裴仙子除名之事并非秘密。因为除名之时,距离九山大祸已过去了近百年,在此之前便早有裴仙子已然仙陨的传闻;再则当时下令一心宗宗主若论资排辈还只是裴仙子的徒孙一辈,众道宗并未有明确定罪判罚的情况下,此举无异于欺师灭祖,更为人不齿。 如今九山大祸的始末都已被世人遗忘,也或许是一心宗将与裴锦春有关的记载都毁了个干净,眼下众人再提起传闻中的那位‘裴仙子’,更多是惋惜与感慨。 有天剑门的人起头,其他宗门的人无论是顺势而为还是真的有感而发,也都跟着谈起那位仙子来,其中免不得将尚未赶到的玄止上仙一并谈及。 “听闻裴仙子有着天人之姿,其美貌可令天地为之失色,其天资之高更是令众生自惭形秽,想来也唯有天剑门玄止上仙才能与之媲美……” 有人在旁接话道:“我亦听闻,玄止上仙当年似乎差点便与裴仙子结为了道侣!可叹造化弄人,生生拆散了这对般配璧人,叫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俗和尚拐了女仙的心去,还弄出后来的九山大祸,白白糟蹋了仙子。” 韩负延只挑了个头,自有旁人为他及他背后的天剑门冲锋陷阵,话赶话竟越发明目张胆起来。 “是啊!只不过更可惜的是有些人沽名钓誉,竟将裴仙子视若蛇蝎,抹去仙子功绩不说,还糊涂到将仙子所创独门道法也一并毁去,自以为日后高枕无忧,殊不知如今祸殃临头,只悔不当初啊!” 这番明示无异于当众打一心宗众弟子的脸,饶是梁仁涵养再好,此刻脸色也不由难看几分。 勉力压住心中不快,梁仁仍是体面拱手道:“斯人已逝,覆水难收。不论前人功过如何,我等后人如今再辩已无意义。梁某以为,还是专注眼前难关,共同为苍生存亡兴衰尽自己的一份力才是。不知诸位道兄以为如何?” 韩负延看了许久的戏,此刻才复又开口回道:“梁道兄所言自是在理。韩某方才只是想起先前听到的裴仙子的传闻,惋惜一心宗未能有一人继承仙子衣钵,令我们如今寸步难行,只能等韩某门中上仙出手相助,一时…有感而发罢了。” 说来说去,仍是绕不过一心宗当年的愚蠢之举。而越是难以攻克眼前困境,众人便越会埋怨一心宗当初将裴仙子除名之事,停滞不前的这短短几日,一心宗上下几乎被别家宗门排挤得没有立足之地了。 楼巳同玄止、玄澜赶来之后,各宗门才收敛了对一心宗的排挤。 一袭青衣踏云而来,缓缓落于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自觉低下了头,不敢直视仙人之颜。 玄止乃当世居首的剑仙,自得道成仙后便一直居于高山之巅,并不同天剑门的弟子在一处,所以即便是韩负延与师弟们也极少有幸得见仙人真颜。 “如何了?” 听到上仙垂询,韩负延才上前毕恭毕敬答道:“仙长容禀,正如您二位先前推算,此地邪祟浊气盘踞不散,弟子等已在此探查数日,始终未寻得幸存的活口。只是城池之外浊气浓重,我等修为不足,未能进城一探究竟。” “无妨。”玄止轻嗯了一声,随后微侧头吩咐道,“稍后楼巳随吾破阵入城。师弟,你在此护佑众人,待破掉阵眼,浊气四散,你再带他们照先前商议的那般周全行事。” 蓝袍的玄澜上仙闻言不着痕迹地瞪向一旁嬉皮笑脸凑近自己师兄的楼巳,在玄止开口二次唤他前开口应道:“这里一切有我,师兄…一定顾好自己!楼巳,师兄信任你,你可某要辜负师兄的信任!” 楼巳对玄澜的敌意不屑一顾,只咧嘴笑道:“彼此彼此。” 玄止对自己师弟和楼巳间的明争暗夺不加理会,清冷剑仙的目光自在场众道修身上扫过,似乎没有寻到自己要找的人,他微蹙眉问道:“楼巳,你师尊呢?” 楼巳丢下玄澜,闻言摸了摸下巴道:“师尊他老人家往东面去了,没同他们一起往这里来。来前不是才同玄止你说过?” 青衣白发的仙人羽睫微眨,似是当真忘记了,稍稍回忆了下后才喃喃道:“东方?出海去了?” 楼巳摇头老实答道:“师尊他老人家向来心思难猜,先前分别时倒是未说明究竟要到哪里去,只说混沌阵眼在东面,只有慈光寺的几个凡人和尚同他一起走了。” 见玄止当真认真思考楼巳所言,玄澜在旁轻嗤道:“歧阳子心术不正,行事乖张有违天道,师兄莫要将他的话当真。” 第17章 楼巳只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玄澜,并未开口为自己师尊辩上几句。 提起歧阳子,在场倒是不止玄澜有此念头,可玄止听罢却是长眉微蹙,目光冷冷扫向在场众道修,出声轻斥道:“抱元守一,莫被混沌浊气扰了心神,徒生杂念。” 他的声量不高,却如一股清流汇入在场众人心神,将心中杂念恶念一扫而空。 韩负延抱怨躬身拜道:“多谢仙长指点!” 由他开口,余下各宗道修也是纷纷俯首一拜,感激之言声声不绝。玄止却无心听他人恭维,挥袖召出贴身灵剑,叫上一旁看戏的楼巳,径直往那浊气凝聚的小城里去了。 …… 而此时此刻,同悲等一众僧人正十分艰难地劝说渔村内的百姓离开逼祸。虽说僧人的身份让他们不至于说完话便被村民们打出去,可也没有人愿意真的相信所谓的灾祸,毕竟他们日日如常出海捕鱼,如常耕织生活,既无天灾又无人祸,总不能好端端听一群突然冒出来的和尚说些没头没尾的话,便搬离世世代代所居之地。 同悲垂眸不再多言,绕过众人径自往村中走去,有渔村中的青年人见他如此无礼,想也不想冲过去揪住人想往存在拖拽。 可那青年动手时却惊觉自己仿佛在拉拽一棵生根的老树,纹丝未动。见青年用尽力气都未能令同悲身形晃动半分,便有村中老者出声劝阻喝斥人退下,而后走到同悲面前,学着僧人的样子双手合十,客客气气拜道:“年轻人不知轻重,不想冒犯了这位大师,还请见谅。” 同悲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回了老人一礼,后者见状认真打量起面前容貌年轻俊朗的僧人,紧接着便如实道明心中所想。 “不瞒大师,老朽乃是这小渔村中的村长,闻听诸位大师方才所言心中仍有困惑,不知能否劳烦大师解惑。咱们这渔村的人世世代代都住在这儿,祖上几辈子摞一起都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乍一听什么灾啊祸啊的,都跟听天书似的,倒不是不肯信几位大师的话。” “眼见为实,贫僧明白。” 渔村百姓并不知那混沌境祸兽的由来,同悲自不可能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说起,唯有令渔村众人亲眼见到阵眼,方可知事态严峻。 老村长跟随着来到村中,只见同悲停在村中平日供奉的一块石碑前,便主动介绍道:“听闻祖辈迁居此地前,这块石碑便已在此,因先祖觉得此奇石有灵,便将村子建在这里。后来先祖们每每出海前拜过神石,必得富足渔获且平安归来,村中习俗便延续至今,从未断过,我等坚信此为上苍神仙庇佑,是而往年村中祭祀供奉也是在此处。不知大师……” 同悲闻言并未接话,只默默用手掌贴上那块奇石。 老村长话音未落,大地忽得震颤起来,所幸村中青年眼疾手快,才没让脚步不稳的村长直接摔倒在地上。 同悲转过身面对渔村众人,一字一句道:“这并非‘神石’,实为几百年前封住祸兽的阵眼灵物,所谓灾殃并非不在,只是被此阵转移。还请施主借贫僧一支锤镐。” 虽然心中已隐隐有所猜测,可老村长还是不死心追问道:“大师要锤镐做什么?” “砸开它。” 第15章 祸兽现世 “不行!” 同悲此话一出,立刻招来了村民们的反对。渔村的人世世代代将这块异形的无字石碑当做‘神石’,更是笃信石头得了上苍庇佑,也会给他们带来好运,如何会任由外来人砸毁。 见老村长沉默不语,年轻些的村民生怕村长被外来的和尚蛊惑了去,一个个冲到前面挡成一座人墙,一面劝说村长不能相信外人。 了觉快步上前挡在师叔跟前,他身量较同悲和在场渔村青壮年都健壮许多,板着脸注视他人时倒真有几分魄力。 “贫僧等自然明白诸位施主一时难以接受这一真相。贫僧师叔素来不善言辞,可是方才大地异动施主们都是亲身经历的。出家人不打诳语,若贫僧等所言有虚,愿任各位施主处置!” 老人闭目沉思片刻后便有了决定,他轻敲手中拐杖,沉声吩咐道:“去取锤镐来。” “村长!” “还不快去?!” 到底是村中德高望重的老村长,渔村青年们虽心有不满却也依言照办,不多时取回几把锤子与镐钯。 尽管渔村青年并不友好,同悲仍然同对方道了谢后才接过那柄不大的铁镐,了觉也取过一把站在那奇石的另一边。 同悲用空闲的那只手贴上奇石,大地复又摇晃了一阵,只不过比起先前那次,动静已然小了许多。 “师叔,是这里么?” 了觉看着同悲手掌停留的位置,出声询问道,待得到同悲点头撤手后,他举起手中铁镐向着那个位置稍用力敲了一下。 那奇石瞧着坚硬,内里却并非如此,他二人各补砸了一下,那石上便出现数道裂纹,裂痕自行延伸至石心,甚至不需他们多费什么力,就将那石头砸出一个很深的坑洞来。 随着碎石滚落,一股如有实质的黑气自石心中喷涌而出,了觉的手离得最近,几乎是一瞬,灼烧的痛感便直窜他天灵。尽管很快便抽回了手,可他的手背及三根手指依然被‘烧’去了一层皮,流出的血此刻竟也是黑褐色,看着十分骇人。 同悲当即将人拉开远离,毫不犹豫将腕上佛珠褪下塞入漫出黑雾的洞口。两股相斥的力量相撞,黑雾虽不再继续溢出,可大地的震颤却加剧变大,几乎让人站立不住。 同悲挽住了觉手臂,将因受伤吃痛站立不稳的僧人扶住,身子虽因地震而摇晃不稳,他一双眼却是牢牢盯在那块崩溃瓦解的奇石。 奇石上的裂缝此时向四周蔓延开来,碎石崩裂开来,露出了其中本相。 众人这才看清,那被封在石头里的竟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剑,剑身的一半埋在地下,随着地面开裂,露出锈剑周遭的阵法。只不过历经百年冲击,那法阵已有破碎之势,作为封印阵眼的灵剑,此刻剑身周遭萦绕着层层黑气,仅是站得近些,都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森冷战栗之感。 最为骇人的当属剑柄之上缓缓浮现出的一只巨大的兽目。 从未见过如此骇人场景的村民没忍住惊吓出声,那只漂浮在空中的兽瞳立刻看了过来。 同悲弯腰迅速捡起掉落在地的佛珠,侧身将村民和了觉一并挡在了身后,手中佛珠举至身前。 舍利散发的白光将那能够将人烧伤的黑雾驱离,四溢的功德同时安抚了众人的不安。 祸兽没了食粮,立刻暴躁起来。 同悲稳住身形,一步一步缓缓走向阵中那柄锈剑,纵使此时此刻周身浊气犹如刀子般划破了衣衫和皮肤,他的脚步也没有因此停下。 “师叔…呃!” 了觉这会儿被其他师弟扶着,他张口只来得及喊出一声,嗓子便灼痛得再难发出一点声音,除了同悲以外,他们所有人都被祸兽气息牢牢压制在原地动弹不得。 同悲站在锈剑前,双掌交叠按在剑柄之上,舍利之力同祸兽浊气互相抗衡得更加厉害,同时伴随着渐近的浪涛声。 “海溢了!!” “那是什么?!” 不知是谁竭力喊出来这么一句,除同悲岿然不动外,余下众人闻声回头,只见高耸的海浪足有十丈之高,正以滔天之势向岸上袭来。 巨浪中隐约浮现的异兽令所有人心中的恐惧攀升至顶点,无头无目的怪物却有一张血盆大口,好似有吞吐万物之势。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亲眼见祸兽本相,面对比小山都高的怪物,若说心中镇定全无畏惧那是假话。 即便了觉等人已十分清楚自己越是害怕,越是会助长祸兽之力,可恐惧还是不由理智控制。紧咬要关却止不住身子战栗,周身先是畏寒,继而四肢力气像是被尽数抽空,连互相搀扶站起都变得格外艰难。 浑沌庞大的身躯扑到岸上,大浪席卷而来,便在众人避无可避之时,四周忽得乍现金芒,无形之壁将洪流尽数挡下,众人身上连一滴水都未沾到。只不过此时所有人皆是惊魂未定,心神还未从刚刚即将被巨兽与海水吞没的恐惧中缓过来,仍有些痴痴地盯着被劈开的洪流。 许久,不知是谁长舒了一口气,余下其他人才跟着将方才憋住的那口气呼出,心跳如擂鼓,只觉像是要从胸腔中跳出一般,久久方得回神。 歧阳子白衣翩然,足下踏风,几步越过尚呆愣的众人,将被浊气牢牢困住的同悲一把拉开。 灰衣僧人此刻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处好皮儿,僧衣早已被浊气割得破破烂烂,脸上、手臂以及胸口的伤痕尤为密集,伤口处流出的血尽是黑色,而伤得最重的,无疑是同悲的一双手。 手心已被浊气烧灼发黑,皮肉早不知被削去多少,伤口深可见骨,险些将双手手掌一并洞穿。方才同悲的手掌垫在最下,此时骨头显然已断掉了,随着歧阳子扣住他手腕一拉,碎成数瓣的舍利啪嗒一声滑落,佛珠上余下的菩提珠也散落一地。 第18章 同悲面如金纸,不过也不知是否因为鲜有痛觉的缘故,他面上倒是未见痛苦之色,只是微蹙着眉抿唇不语。方才若不是他几乎耗光自己仅有的功德强行压住祸兽阵眼,其他人根本等不到歧阳子折返回来相救。 “你找死?!” 歧阳子的手死死扣紧同悲右腕,似是气急又似是紧张同悲的伤,自他现身于人前,一直都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何曾有过着急的时候。 “贫僧无大碍。施主……还请放手。” 闻言,歧阳子手上的力道却是更重了,同悲并不感觉疼,但自对方掌心传递至他四肢百骸的暖意确是感受得清清楚楚。混沌浊气被从伤口逼出,虽然未能立即痊愈,那些伤看着依旧十分吓人,可流出的血却不再是黑色了。 是个人都能看出,此刻同悲身上已只剩下了皮外伤,并不会危及性命。 “师叔!真人!” 了觉脚步有些踉跄,但还是一缓过劲儿来后便立刻奔到歧阳子和同悲身边。他低头看了眼地上散落的珠子,立刻招呼师弟们一同拾捡起来。 “把手伸出来。” 了觉刚蹲下,就被人提着衣领拽起来,歧阳子也不多废话,直接让他将受伤的手伸出来。 只见歧阳子将手悬在他双手之上,不过数息之间,受伤灼痛便已不再,原本溃烂的皮肤也隐有恢复之相。了觉有些不可思议地攥了攥拳,触碰伤处的疼痛感虽还在,这双手却已能如常抓握,不见方才溃败之势。 “多谢真人!” “吼!——” 祸兽此时发出一声震天怒吼,众人只觉一阵耳鸣晕眩,双手用力捂住耳朵才勉强好过一些,可仍感觉五内俱焚,喉咙已然尝出一丝腥甜。而随着浑沌六足焦躁踏地,天地也为之一震,脚下土地竟裂开一条大缝,所有人被震得东倒西歪。 歧阳子足下始终如履平地一般,他双手于身前结斗牛印,霎时祭出一只铜鼎模样的法器。 原只有巴掌那么大的小鼎落到地面后竟在数息之间成长至一人高的大鼎。歧阳子手腕再一翻,掌心竟冒出一团金芒火团,扬手将其丢入鼎中,下一瞬,那祸兽掀起的滔天海浪竟一股脑朝鼎中涌去,更准确的说,像是被吸到鼎里面去的。 那铜鼎在滔滔江海面前显得十分渺小,可鼎中却像是有无穷无尽之境,无论浑沌如何搅动海浪,最后也通通被那鼎吸了进去。不仅如此,那鼎吸收了无穷无尽的海水后,竟平息了大地震动,僧人们将无辜的渔村百姓都带到铜鼎旁边,免得他们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真人!祸兽为何如此狂躁?” “有人自作聪明将补阵封上了,邪祟浊气自然尽数回归真正的阵心。不过……”歧阳子单手捏诀卜了卜,随后轻嗤出声,话说一半,他将头转向状态有所好转的同悲,快步走过去揪住对方的衣领往自己面前一扯,“祸兽原不该这般快苏醒。同悲和尚,我现在倒有些好奇你前世究竟是何人了,为何偏偏你一碰,那大畜生便有如此大的动静?” “前尘往事,无人可知,贫僧也无法为施主解惑。” “呵!也罢!” 歧阳子冷笑一声松开手,挥袖将锈剑周遭掩埋的草木土地尽数掀起,露出被掩藏许久的封印法阵。 “和尚,你们先前是不是说过你们有法子加固此印?” 了觉看着那与住持所授图纹几乎一致的大阵,下意识点了点头,而后才反应过来歧阳子双目已盲看不见,便立即出声道:“贫僧等尽力一试!” “可别搞砸了。” 歧阳子并未多言,召出十数法器环绕自身,背对众僧径直向外走去,只身迎上那六足无头的祸兽。 …… 而此时此刻,阵心之西北,小城外空中乌云消散,浊气渐弱,众道修见此情景皆是面上一喜。 待他们冲入城中寻找玄止上仙会合时,却见玄止面上并无半分轻松喜色,反而长眉紧蹙,面色难看。就连一向没个正形的楼巳也是薄唇紧抿,任来人问什么都不发一声。 玄澜起先还有些不解,不过在细观过城中阵法后也皱起了眉,下意识看向师兄道:“竟只是补阵?” 玄止面色凝重,许久后才开口道:“是吾托大,只怕此刻已然闯了祸事出来。” “难不成还真让歧阳子那妖道算对了?” 楼巳在旁冷笑一声反问道:“有何不可?师尊他老人家丹器双修,卜阵自是手到擒来!” “不成气候的半仙小子懂什么?!这双星互补之阵是一心宗裴锦春所创,岂是一介心术不正的妖道能……” 玄止蹙眉挥袖,方才还争执的二人俱是被封住了口,再不能多啰嗦一个字。 “噤声。” 余下在场道修虽未被封口,此刻却也是个个闭紧嘴巴不敢贸然开口扰了仙长心神。 “水风木…巽位。” 青衣剑仙单手捏莲印,数息之间便已有了决断。 “东南方,走!” 第16章 地藏法相 祸兽招来的洪流被铜鼎法器尽数收入鼎内,连带着大地震颤也被平息大半,身形如小山一般巨大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不断发出震天吼声。 所幸有歧阳子留下的法器将大半威力化去,虽然捂住耳朵仍觉刺耳,却不会有五内俱焚之感。 僧人们环绕着那已松动的阵法盘膝而坐,手持佛珠,齐齐低声诵念起地藏经文来。同悲是最后一个坐下的,在此之前,他将自己那颗已经碎掉的舍利碎块洒在村民周围四方正位,好在小渔村的人不过几十口,那舍利虽碎得彻底,可人们挤一挤,舍利里残存的功德还是勉强能为他们挡一挡灾祸的。 出言叮嘱村民们不要轻易踏出舍利碎片围出的圈子后,同悲回到留给自己的位置盘膝坐下,双臂自身侧转了半周天于身前合十。 而随着僧人们唱诵佛经,一道金光法相逐渐浮现并‘压’在不断冒着黑气的封阵之上。那法相左手托宝珠,右手持锡杖,端坐在千叶青莲之上,庄严宝相,莲座边还有一头虎头龙身的独角兽影,赫然是佛门地藏王菩萨的法相。 地藏王菩萨度生前造罪,浑沌本就是世间污浊聚拢而成,菩萨法相正是对症之药。 不知是否因为察觉到了威胁,阵外祸兽忽得暴躁起来,不管不顾便往阵法这边冲,百姓们见庞然大物冲向这边,登时骇得六神无主,如果不是老村长用尽力气喝止了一声,只怕真要有胆小些的因恐惧而慌不择路跑出保护他们的舍利阵去。 千钧一发之际,数道紫雷劈向祸兽浑沌,生生将那怪物逼退几步。紫雷之后便是炼丹的金火,逆风呼啸,令金火火势烧得更旺,可奇就奇在那金火只烧在浑沌身上,周遭草木生灵竟未波及半分。 一道白影此刻浮于半空,只身一人挡在祸兽与大阵之间。 歧阳子双手各捏起不同法诀,十数道灵光自他身边飞出袭向浑沌,虽始终无法对其造成致命的伤害,却令那庞然大物无法再逼近分毫。 浑沌屡屡不如意,此刻已然是被彻底激怒了,僧人们围坐的阵中黑雾更盛,慈悲佛力同混沌浊气两相对抗间,原先插在阵眼正中的那柄锈剑再无力抵抗浊气侵蚀,随着数道铜铁碎裂之声,在僧人们面前被慢慢震碎成了一地齑粉。 阵心一失,那压制的阵法效力大减,此刻只是靠着地藏法相勉强镇着,一旦僧人们失手,祸兽必然破阵。 僧人们此刻也不好受,尽管黑雾之毒被地藏法相尽数消去,可祸兽试图挣脱封印所带来的余威还是令众僧五内震荡,喉间泛起腥甜。 “娘亲~雪…又下雪了…” 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的孩子好奇地伸出手,摊开的掌心内落下一片银白冰雪,稚童不知世事,从始至终都只是茫然得被爹娘护着,这会儿感觉脸上落了雪,凉凉的,才好奇发出声来。 北地这些时日以来因为祸兽浑沌之故已有过夏日飞雪的怪事,沿海渔村的百姓虽因在阵眼附近,所受影响并不如别处严重,可也是亲眼见到过这夏日雪的。 那年轻的妇人听到孩子这般说,也下意识伸出手去接,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天上飘落的根本不是雪花,而是一些细碎的冰晶冰渣。 仰头看去,只见仙人浮于半空,翻开的右掌心上似乎漂浮着什么物件,有淡淡的白芒萦绕在四周,随着白衣仙人右手抬起,原本要落在地上的冰晶竟倒飞回天上,在乌云之下形成数以千万计的冰菱,而尖锐的那一头直指着那头庞然大物。 歧阳子手臂挥下,那些冰菱便如利刃般自四面八方刺入祸兽身躯。可奇怪的是被扎穿的祸兽身躯却没有流出血来,反而躯体还在不断膨胀变得更大。 正当阵中百姓心生恐惧之时,情势陡转,浑沌无法控制体型不断变大,可无限制吸收的力量远超过它此刻能够承受的。 只听得嘭嘭数声巨响,恐惧中的人们睁开眼,看到的是已分崩离析的祸兽身躯。可灾难并未自此终结,因为自裂开的兽躯中竟有无数面目全非的尸傀儡涌出,它们齐齐向阵眼的方向冲过来。 第19章 僧人们加快念诵地藏经文,先前纹丝不动的法相此刻正缓慢举起握持着锡杖的右手,座下谛听兽的虚影也弓起腰背作警惕状。 法相挥动锡杖,被扫过的尸傀儡浑身黑气尽散,而没了混沌浊气支撑,那副尸躯便无力再动,直直仰面摔倒在地,只不过顷刻间便被黑压压的尸傀儡群踏碎淹没。密密麻麻的怪物群中,隐约还能辨出一二张人的脸孔,只是越是瞧得明白,越觉寒意刺骨,不敢再多看一眼。 幸而那些已无神智的尸傀儡根本无法突破歧阳子的阵法,任它们如何嚎叫抓挠也无法打破那层无形的壁垒,更遑论会伤到里面的人。 只是此时祸兽垂死挣扎,趁着阵眼中失了阵心效力大减的功夫,拼命对僧人们发起攻击,年纪最小的僧人了空一时不敌,被混沌浊气正击中胸膛,口吐鲜血倒飞出去数尺远。 因缺失了‘一角’,原本镇伏封阵的地藏法相有些涣散,虽不至于被一击打散,可若了空无法回到他的位子,法相溃散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了觉等人有心襄助,奈何他们自己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勉强维持法相不散已是十分艰难,更遑论救人了。偏偏那祸兽最是会窥伺人心,趁几名僧人心绪不稳之际,拼力发起反击,先前大好之势数息之间竟已土崩瓦解。 众僧皆是口吐鲜血坐都坐不住,各自手中佛珠已替他们挡了方才一灾化作齑粉,在场除了同悲与了觉尚能坚持之外,其余僧人均是自顾不暇。 了觉有心与师叔将地藏法相维持下去,奈何他们都只不过是才修行了几年或十几年的凡僧,师叔同悲虽有可能是高僧转世,但此刻他舍利已碎,又将之安放护持其他百姓,没比自己好上多少,想仅凭他二人维持法相,无异于痴人说梦。 “真人!” “静心。”了觉强提起一口气,才刚喊出声便被歧阳子喝止住了,后者站在那大铜鼎旁边,好似只是抬手轻轻一推,那万钧重的鼎便嗖的一下飞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先前灵剑阵心的位置。 离得近了,众人方看清那鼎身上篆刻着的‘山河鼎’三个字。而随着铜鼎法器落在阵心,祸兽反噬之力骤然变弱,竟是被压制住了。 歧阳子伸手一招,原本散落在渔村百姓周围的舍利碎片便齐齐飞入他掌中,纤长手指一攥一松,眨眼间,便又是一颗完好的舍利珠,舍利光华较之先前一般无二。 这已经不是歧阳子第一回 令佛骨舍利恢复如初了,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偶然碰巧,可多番下来,了觉始终看不透歧阳子这样滥杀无辜的妖道身上,为何会有如此深厚的功德福泽。 不过此刻情势危急,他已无暇顾及许多,只是还不待他再端坐回去念诵经文,便被歧阳子从身后拎着僧衣领子给扔了出去,对方倒是没有故意摔打他,故而除了触地的那一下有些撞疼了之外,他身上并未再添其他外裳。 扭头去看,只见其他几名年轻僧人也被歧阳子一一拎着扔到了离大阵远些的空地,而歧阳子抬手将舍利完璧回赵后便站到了正对同悲的位置。众僧皆不知他此番作为有何用意时,竟听得他很自然接上同悲念至关键的经文。 “恶习结业,善习结果。为善为恶,逐境而生。轮转五道,暂无休息,动经尘劫,迷惑障难…以是等辈,吾当忧念…” 歧阳子的声量比同悲高些,是而僧人们也听得清清楚楚,众僧面面相觑,脸上皆是不解和难以置信的神情,了觉亦不例外。 方才消散的地藏法相重现于众人眼前,且较之先前众僧诵经时,佛光更为耀眼。 溢出的黑雾也被山河鼎尽数吸入鼎内,不消片刻,大地便已不再震颤,乌云散去,金乌光芒重照于天地,也驱散了所有的寒意。 “祸兽…镇伏了?” 不知是哪名年轻僧人开口问了这么一句,不止他,便是其他人也是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那吐着黑气的庞然大物已没了踪迹,天地又恢复了安宁祥和。唯有周遭的狼藉证实着他们刚刚经历的浩劫并非一场梦。 不过饶是这样,仍有人犹在梦中,迟迟未能缓过神来。 “同悲和尚,还站得起来么?”歧阳子单手负后,微低着头,另只手覆在鼎身上轻抚了抚,话却是朝同悲说的。 同悲自始至终都端坐在原地一动未动,有舍利护身,他倒不至于伤得太重,只是此刻周身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一般。他自己虽无太清晰的疲惫疼痛,但身子是实诚的,撑着站了几下,最后还是扶着山河鼎才慢慢站起来的。 歧阳子明明目不能视,却像是将刚刚同悲‘逞强’的模样尽收眼底一般,轻嗤一声道:“犟驴。” 同悲自然听到了,但他面上全无表情,只双手合十朝歧阳子深深鞠了一躬道:“多谢施主为苍生计。” “苍生?别拿这些虚名往我身上贴,我向来只做我想做的事。” 同悲却道:“无论施主是为了什么,皆是无量善举。” “哪怕是为你?” 第17章 “跟你走” 同悲微怔,随后轻叹一声道:“请施主莫要再说这种话了。” 歧阳子却不以为然,反问道:“怎么?你当我那么说只是为了故意逗你?难道你没想过,我可能是实话实说的?” “贫僧不知。” 话音未落,在场众人皆觉背后一寒,而歧阳子侧跨出一步,右手捏剑诀,如佛道二人初次相见那般,指尖直指同悲的胸前,声音也冷了下来,只听得他问道:“但凡佛骨能化舍利的和尚死后魂魄都不再入轮回,更不必说你魂魄不全。同悲和尚,我再问一遍,能令浑沌狂暴至此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了觉原本想要上前解围,可听到歧阳子这一连番话说出来,脚步愣是定在原地。不单单是因为听到同悲与祸兽之间可能有所关联,还因为前面那句高僧圆寂后不入轮回一事。 同悲面色如常,即使自己的性命此刻就掌握在道人一念之间,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他平静地看着歧阳子,语气淡淡道:“贫僧不知。” “不知…呵!好个不知!” “真人…呃?!”了觉踏出一步,可歧阳子只微微侧头的一瞬,他脚下土地忽得翻起,泥土埋住了他的双足直至脚踝处,拔也拔不出来,根本无法前进半步。不过此刻他已顾不上去思考歧阳子为何能够在不动用发起的情况下操纵天地万物为自己所用,他站在原地焦急开口道,“贫僧虽不清楚师叔究竟是不是高僧残魂转世,可今日镇伏祸兽若无师叔几近舍命相助,想必真人行事也未必能如此顺利!还请真人三思!” 歧阳子听罢手却未放下,只冷笑道:“小和尚,你在…教训我?” “贫僧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呃!” 狂风迎面而来,虽无祸兽在时的灼热血气,却依旧令人感觉呼吸困难,双脚还被困在土里,了觉被风吹得狼狈向后跌坐在地,他无力伸手挡在面前,僧衣和脸颊手臂却也被劲风各处不少道血口子来。 歧阳子翻脸毫无征兆,更非几个年轻僧人能够抵抗的,另几个年纪轻修为浅的自己身上还有伤,被风刮得只能趴伏在地,竭力攀住身边的人或东西才不至于被吹开。 这一刻,几名年轻僧人才恍惚间想起,是这些时日歧阳子表现得和传闻不太相同,以至于他们险些忘记了,眼前这个有着天人之貌的人仙原本就是道宗恶名昭彰的妖道歧阳子,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施主。” 劲风在一瞬消散殆尽,众人看去,是同悲伸手扣住了歧阳子指向自己胸口的手腕,力道并不足以伤到对方分毫,却意外令狂风止住了。只是这次不仅仅是众僧人疑惑,就连歧阳子面上也不经意露出了些许困惑的神情。被放开后他伸手抚了抚自己的手腕,又挥袖撤去困住了觉双脚的术法,微垂着头,有些迟疑地攥紧拳又松开,如此反复了数次。 同悲又道:“师侄关心则乱,虽是造了口业,却并非诚心冒犯。还有方才情急之下不得已拉扯施主,贫僧在此一齐向施主赔罪。” 歧阳子却不理会同悲的道歉,只坚持问道:“和尚,你方才…做了什么?” 说罢又将被扣住的那只手举到同悲面前。 “贫僧只是情急之下拉过了施主的手腕,什么都没做。” 歧阳子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片刻后他忽得笑了一声,歪着头道:“是嘛?那我就更不能放过你了。”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乍一听来还有一分威胁的意味,直令了觉等僧人齐齐变了脸色。 同悲却是始终平静如水,闻言也只是双手合十诵了句佛号道:“若一切缘在贫僧,只请施主莫要牵连无辜之人。” “我答应你。” “师叔!”“师叔不可!” 听到僧人们齐齐喊着不可不要的,歧阳子却没有半分怒意,他性子乖张、阴晴不定,方才是雷霆之怒,此刻却又一扫面上不虞,甚至还能瞧出几分喜色来。吩咐了令同悲站着等等他,径自走到跌坐在地的了觉等人面前,居高临下道:“小和尚,道宗的那些人若不是真傻子,估计用不了多久便会寻来此地,若是他们来了,帮我带句话。若是没来……你们几个养好了伤便老老实实回去寺庙念经去。记得再给差使你们出来的住持大和尚也带句话,地藏法相确实能化解浑沌和尸傀儡的业障浊气,但当年这封印大阵落成,是集佛道共法大乘之力,可不是念一整部地藏经就够的。” 第20章 “真人需要贫僧等带什么话。”了觉心中有些不服气,但他并没有冲动地嚷嚷出来。 “好。届时人来了,记得同他们讲‘蠢货,找和尚念念经去罢’。” 这话让一个僧人传着实是为难了,歧阳子却不管不顾,反而心情大好越过僧人们走向抱团躲在远处的渔村百姓。方才他一回头一抬手便牢牢压制僧人们的场景以及最初镇伏祸兽的本领都没有避着人,那些百姓们看得清清楚楚,对活生生的‘仙人’心中只有敬畏,歧阳子才走近些便已呼啦啦跪了一大片。 老村长被人扶着跪在最前面,歧阳子走到近前停下时,老者上身匍匐在地叩拜,口中颤颤道:“拜见仙人!” 歧阳子对这群百姓远没有方才对僧人时阴晴不定,他手掌一翻,一枚铜铁令牌出现在他掌中,那令牌双面各篆刻了一个‘雷’字。 “这个赠予你们,百年之内若再有异动,将之丢入鼎内,雷阵可保你们撑到我再来。” 老村长被身边人扶着跪坐起身,双手颤颤巍巍去捧那法器,接到的那刹那便几乎激动地落下泪来,捧着东西又拜下去,身后其他百姓也是齐声跟着感激仙人。 歧阳子只摇头道:“不必。我在山上修行百余年,身上并无钱粮,只是想以此物换几件干净的衣裳给那些和尚。” 这番话将渔村百姓都听呆了,没想到仙人竟是要用上等法器来同他们‘买’一些粗布衣裳,众人一时哑口,也是怕仙人反悔将法器收回去。老村长先是愣了愣,随后抹了把脸上的泪忙道:“仙人出手平息灾祸,救了咱们整个村子的人,我们已是感激不尽了,怎能让仙人说买这个字!” 说着老村长便想吩咐村里人去寻件干净的新衣来,可话说完,他们又齐齐看向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村子,屋舍早就塌了,即便有也早埋在下面了,一时要找出来还真为难。有年长的汉子最先起身招呼着村中青壮去尚未完全损毁的屋子里找找。 歧阳子微侧头,似是才想起来什么。他抬手,手腕一翻一抬,倒塌的木头砖瓦便被一股无形之风托着飘浮而起,将原本埋在废墟下面的东西露了出来,紧跟着又随着他手指的动作缓缓落在一旁的空地上,紧接着地面泥土翻涌汇集起来,不多时便在众人眼前筑出了十数间简陋的土房。 简陋是简陋了些,可却实实在在解决了渔村百姓和僧人一时居住的问题。 “我无法将你们先前居所恢复如旧,不过这几间土屋应能解你们一时之需。” 村民们已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老村长刚抹干净的泪又止不住留下来,有生之年能亲眼见此奇迹,已是三生有幸了,他们又怎会有挑剔之辞。 “仙人大恩大德,我们全村老小没齿难忘!” 众人又是一顿拜过,老村长随后赶忙令手脚麻利些的青壮去那些翻开的废屋子里寻来些还算干净的衣裳送来。在村民帮着去找衣裳时,老人又捧着先前歧阳子赠予的那枚令牌拜道:“不知仙人仙名是何?我等愿世世代代为仙人上香供奉,以偿您今日大恩之万一。” “歧阳山,歧阳子。” 渔村百姓并不知晓那些个妖道恶道的传闻,闻言自是千恩万谢后许诺渔村必然世代香火供奉不断。 村民们回来得很快,虽然那些衣服不免沾了些泥土,但总归要比僧人们身上破破烂烂的灰僧衣要能看些。 衣服是歧阳子‘买’来的,可僧人们还是向递衣服过来的村民鞠躬道谢,后者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将重塑阵法的僧人也一一谢过了。 出家人没有那许多俗世顾忌,当场将破碎的僧衣换下,换上了新衣。同悲身量颇高,早些时候穿着僧衣不显,换上村民送来的新衣时才发觉那衣裳小了些也紧了些,短打布衣穿在身上,猿背蜂腰一览无余,再加上那张英俊带伤的脸,另渔村的年轻姑娘们有些看痴了。 与歧阳子那种凡人难以企及的绝色姿容不同,同悲相貌端正、身姿不凡,前者令人只敢远观,后者却能令少女们春心萌动,越是清冷的出家人,却有种令人莫名着迷想要亲近之感。 不过当歧阳子越过众人走到同悲身边时,原本凑近的姑娘们齐齐羞怯地低下头,飞快跑开了。 歧阳子看不见却听得清,他忽得偏头笑了声,随后道:“真可惜我目不能视,不然这令人呼吸吐纳都乱了的模样我还真想亲眼瞧一瞧。” 同悲听了却没有顺着接话,而是出声问道:“施主,随你走前,能否允许贫僧为师侄们驱一驱身上的浊气?” 歧阳子闻言却好奇反问道:“我方才有亲口说要带你走了?” “无。但贫僧感觉到了更强的祸兽浊气,不止这一处。” “什么?!”才喘口气的僧人们俱是一惊,连带着还没走远的村民们也不由竖起耳朵,生怕这附近还有灾祸要起,都紧张地看向歧阳子。 “嗤!一惊一乍的。”歧阳子嗤笑一声转头又问同悲道,“你觉得在哪?” “西边,再详细的…贫僧眼下还没有完全把握。” “你的命都系在这颗舍利之上,可你倒是整日里总不要命似的……也罢。”歧阳子答非所问,只伸手拍了拍同悲的手臂,显然是跳过祸兽的话,答允了同悲最初所请。 “多谢施主。”同悲微微躬身谢过,他走到师侄们身边盘膝坐下,将舍利包在掌心,低头便要诵经驱除残留浊气。 了觉却抓住了他手腕,焦急问道:“师叔!师叔当真要同…他一起走?住持离寺前不是说过……” “有违师命,还需烦你们回寺代我告罪。” “师叔…”了觉犹豫着开口,他下意识看向已走到鼎边的歧阳子,自欺欺人似的压低了声劝道,“我知道我说这话有些忘恩负义,可若是能寻些借口拖延到道宗其他人到……说不准歧阳子就不能如此轻易将师叔带走了。” 同悲淡淡反问道:“为何?” 了觉没想到师叔竟会这样问,一时愣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既为苍生,无谓来历秉性如何。祸兽不止这一处,而施主他…知道。”同悲双手合十,默念了句六字佛号,后面的话他并没有全数告知,并非因为认为了觉不该知道,而是他有所隐瞒。故而诵起佛号,将心中歧念也驱一驱。 众僧内伤外伤不少,他们虽未直面祸兽攻击,却受了不少阵中浊气反噬,将他们伤中残存的浊气消除殆尽,同悲那颗刚被修复好的舍利又不出意外再添一道细裂纹。他却不言,只将佛珠带回腕上,扯了扯略短的衣袖勉强遮住,随后起身走到等待许久的歧阳子身边,沉默不语。 “跟我走就不怕再也回不去?” “为何要怕?” 歧阳子没继续说下去,他的手顺着同悲的肩头向下,一直摸到了对方藏在袖中的佛珠,旋即唇角勾起一抹笑容。 “那便走罢。” “师叔!”了觉心中一慌,下意识朝同悲和歧阳子的方向伸手,只是脚下步子刚挪了两步,那二人的身影眨眼便消失了,举在半空的手垂下,慢慢攥紧了拳头,“歧阳子…” 第18章 苦山洞府 同悲被歧阳子带着一路御风赶路。 只是这次赶得急些,竟是有些不顾同悲身上伤重未愈,甫一落地,便见僧人面上青白,就连唇上也是半分血色都无。 可同悲只是眉头微蹙,他转头面向西北方向,对浊气的感知越来越弱,显然,他们离下一处阵眼所在反而远了。 “施主…” 歧阳子似乎已预知同悲和尚心中所想,直接开口截止了对方未及说出口的话道:“这儿是苦山,我的洞府所在。即便你当自己是铜皮铁骨,想一刻不停封印祸兽,我却不能陪你‘胡闹’。” 同悲面上罕见显露出‘人’该有的神情来,他躬身致歉道:“贫僧考虑不周,施主见谅。” 歧阳子秀眉微蹙,面上似是有些烦躁之色,竟还意外耐下心解释道:“海边那处浊气最弱,这一回侥幸没什么人添乱子,西面却有两处相邻阵眼,百年变迁,那里指不定还有什么变数,眼下我累得很,分不出闲心顾全所有人。” “施主其实是心地良善之人。” 同悲这句话令歧阳子顿住了脚步,他缓缓回身道:“同悲和尚,你何时开了灵智,学得这番油嘴滑舌了?” 同悲只是摇摇头,诚实说道:“施主分明做了却不说,所以贫僧也只是实话实说。” 明明歧阳子没有睁开眼过,却令同悲有一种如被审视之感。 不过终究歧阳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在前面带路。苦山名字虽然古怪,但山间林木茂盛,鸟兽群聚,一派怡然祥和之景。 同悲跟着一路到达主峰之下,不待他反应,人便被歧阳子拎着衣领直接拽着飞到了半山腰处。歧阳子右手拎着他,左手二指抵在山壁某处,面前浑然一体的山体忽得消失了一块,露出其中玄妙洞府,待他二人踏进其中,身后山壁又恢复如初,伸手去触碰,确是山石的触感。 第21章 歧阳子方才先往里走了两步,没听到身后人跟上来的脚步声便停下来,转身问道:“怎么不走了?” 同悲放下手,稍显迟疑,随后口诵佛号道:“无事。” “那便快些跟过来。” “好。” 走过一段不算长蜿蜒小路,便可见歧阳子的洞府。说是洞府,其实只是一处宽敞些的石洞,又不知用什么法子引了一泓山泉到洞中,除了紧贴山壁放置的十数架高阁书架、一张矮桌、二三蒲团之外,再无其他起居用的物件。 若说洞府内有什么稀罕奇景,那便是那池子山泉旁不知是天然还是后来雕琢的石头莲台及一尊石佛像,石佛像正伫立在那池山泉水中,与岸边的莲台遥相呼应。 歧阳子将人带进来便不管了,只径自到角落放着的蒲团处盘膝打坐起来,他周身立时萦绕着一股无形的‘气’,教站在一旁的同悲渐渐看不清他的眉眼身形。 同悲先虔诚朝那石佛像一拜,而后走到石壁边的书架上取下一卷书简,一目十行扫过竹简上刻着的文字,竟果真是佛门经卷,而这样的书卷还并不止他手中一册,其中甚至有几架子上放的尽是寺中藏经阁都未收录的孤本,唯有最远处的书架上才放了些剑谱及丹器书籍。 藏书之人细致用心,那些孤本时至今日仍被保存完好,依着古时经注名目规整放着,架子边还刻了经注名方便翻找。 不论是佛像莲台还是孤本经卷,都不该是一名道修的洞府里出现的物件。 同悲较常人少了些人的情感,故而此时虽有不解,却无过多探究之心。记下经书存放的位置后,他取走两册古卷,却仍不忘捧着数向经卷的所有者鞠躬致谢,尽管此刻歧阳子静坐调息,无暇注意旁的。 山中洞府不见日月更替,只以术法保持洞中长明。 歧阳子坐在角落,同悲则捧了经卷,面对着那池中佛像坐在岸边细细研读,洞府内一时只闻翻阅书卷的声响。 静坐的时辰久了,加之内伤外伤均未养好,同悲身子有些熬不住,便将经书合起放回原位,看了一眼仍在调息休养的歧阳子,也不出声打扰,拾了一个蒲团拖到一边靠着山壁合眼休息片刻。 许是镇伏祸兽着实消耗了他大半心力,不知不觉间,同悲竟沉沉睡去。 这一觉竟不知道睡了有多久,再睁开眼时,洞府角落的那张矮桌案已备搬到身前,桌上放着两碟素斋菜一碗白米饭,还有一壶刚沏好的茶。 歧阳子右手臂撑着矮几案,歪靠着坐在桌边,一只手还抓着同悲先前才翻看过的经卷,只不过他目不能视,此刻是用指腹摩挲着上面篆刻的图案。 “先前未得施主允准便擅自借阅,是贫僧失礼了。” “我这儿没有那些啰嗦俗礼。”歧阳子抬了抬下巴,示意同悲看向桌上的斋饭,又道,“几个时辰前趁你熟睡时下山一趟去买来的,你且放心吃,半点荤腥都没有,不会破你们佛门的戒律。” 同悲对口腹之欲其实没什么念想,况且无论饭菜可口与否,他魂魄不全,饭菜放入口中也尝不出什么味道来,每日不过是供着这副身子活着才吃些东西。 “多谢施主。” 僧人拿起碗筷,一口一口细嚼慢咽,进食时几乎听不到碗箸碰触的响动,连咀嚼之声都是极小的。 歧阳子看不见可听得着,闻声微微偏过头来,笑着同对方道:“到底这一世是大富大贵人家出来的小公子,出家当了和尚竟还这么讲究。你当真没想过听从我的忠告,回去做你的富家郎?” 同悲进食时并未接话,而是等碗碟中饭菜都吃干净后才轻轻放下碗箸,双手合十朝歧阳子微微躬身再谢过后才开口答道:“既入空门,红尘缘分便已了。长寿短寿也罢,只要无愧于心中佛,贫僧便心满意足。” “你心满意足,我却还蒙在鼓里。同悲和尚,聪慧如你,该知道我想问什么?” “不论施主信与不信,贫僧确实不知。” “亡者转世投胎需踏过忘川花海,届时前生记忆随三魂七魄在花海中涤尽重塑,转世投胎后便是前尘尽忘的另一个人。魂魄不全者入忘川花海,除了化作那里的花泥,别无出路。且不说你身怀舍利,前世根本不可能如寻常人那般入得轮回。” “施主也说过,贫僧一魂七魄尽失,不记得前尘过往也是常理。” “所以我才要…‘问问’你啊!” 歧阳子语气古怪,同悲虽然敏锐察觉到了不对劲,可他一介凡人,又刚受过重伤,自然不是人仙的对手。 矮几被掀到一边,杯碟碗筷噼啪碎了一地,歧阳子单臂一按,整个人欺身上前,轻易将年轻僧人仰躺着按在地上。 指尖轻轻一划,才换上的布衣便又成了破布,不过这次还是留了手的,没再给同悲身上再添心伤。歧阳子左手拿住同悲腕间脉门,右掌整个落在他心口,誓要亲自弄个清楚。 同悲只觉心口一震,那一刹那,他只觉得神智皆无,人几乎就要晕厥过去。 然而下一瞬,变故陡发。 自歧阳子紧闭的眼尾处忽得长出如蛛网一般的黑红细纹,迅速蔓延至两颊最后蔓至耳中。两道秀眉紧蹙,眼皮颤动将睁未睁。 不过数息,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人仙忽得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来,挣扎着艰难撑着站起身,而后踉跄后退几步,竟当着同悲的面,仰头摔进那泓池水之中…… 第19章 劫 同悲愣了一瞬迅速扶地站起,三两步便奔到池边去捞人。 那池水算不上深,更何况歧阳子已是人仙,其实根本无须担忧他会溺在这方浅池之中,可同悲还是立即将人拉出了水。 歧阳子此刻仍未醒转过来,也不知方才变故究竟是何原因,只能瞧见他眼两侧诡异的黑红纹并未消退,甚至有更加严重的迹象。初时还只是些蛛网状的纹路,这会儿竟是尽数鼓起,又如血管筋脉般跳动着,似有冲破皮肤爆开之象。 而与此同时,浑杂的妖气自昏迷的歧阳子体内散发出来,对于一向善于捕捉妖邪气息的同悲来说更是格外清晰。 那是…妖气,并且绝不是三两只妖物能拥有的,裹挟着阴阴怨气,与先前遇上的尸傀儡身上的气息竟有几分出奇得相似,饶是平素格外冷静的同悲此时也不由蹙起眉头来。 一个人仙身上为何会有如此重的邪祟阴怨?若真如传闻那般,那歧阳子费尽心力去镇伏祸兽又是为何?明明他不去做也不会有人指摘什么,明明知道他冒险做了,也未必能得到他需要的‘好处’。 同悲并不明白自己心中为何会多了这思杂念,他闭目吐纳,良久后缓缓吐出一口气,默诵静心经文,将心中多余杂念尽数摒弃。重新睁开眼时,又变回了那个如无波古井的僧人。 他原地盘膝端坐,伸手将仍昏迷着的歧阳子往自己这边拖了拖,将人重新放下时正好令歧阳子的头颈枕着自己盘起的腿侧。 舍利佛珠悬于人仙头上,同悲重新闭上眼,低声缓缓念诵起佛经来。 空旷的山中洞府内,一时只听得僧人全无起伏的诵经声。 好在同悲所做确有奇效,佛法最是克制是件一切妖邪不正之气,尽管盘踞在歧阳子身上的妖邪之气十分执着难缠,中途甚至似有自我意识一般想要反袭向同悲,只是终究不敌僧人身上的阳气,终是被压制了下去。 唯有一点令同悲十分在意,那便是盘踞在歧阳子身上的几股最重的妖气无法被祓除干净,尽管有无上佛法镇着,也只是躲回了人仙体内,再想寻机一举清除干净却是无计可施了。 歧阳子还昏迷着,只是呼吸吐纳已然平稳了不少,眼侧血纹也已尽数退去,只是稍显秀气的长眉仍微微蹙着,姣好的面上隐约笼着一股亡者的死气,瞧着格外苍白可怜一些。 同悲俯身拉过歧阳子双手放在胸前,又将那串舍利佛珠塞入其手中,而后托起对方的头小心离开,很快去而复返用两个叠在一起的蒲团充作枕头给人枕着,只是奈何洞府中并无被褥、火石等可以用来取暖的物事,而他自己身上这件布衣刚刚还被突然发难的歧阳子扯成了破布。歧阳子跌入水中,此刻身上湿漉漉的,就算将身上这件‘破布’给人盖上,怕是也起不到半点御寒的作用。 “阿弥陀佛。” 同悲站起身,双手合十唱诵佛号,朝地上昏迷着的人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在洞府中寻找可以御寒取暖的物件来。幸而洞府中并非全是经书,在角落的一处书架最下面,他寻到了一个木质的、足有成人半臂长的木匣子,匣子表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可见歧阳子许久没有动过了。好在匣子并没有上锁,同悲口中道了声歉,而后才打开匣子。 匣子外面虽落了灰,里面的东西却保存完好,掀开外面裹着的油布,露出里面的青襴玉色袈裟来,其下另有一件褐色僧衣常服,那分明是禅宗高僧才有的袈裟,却被隐蔽藏于一个人仙的洞府。 第22章 可眼下同悲却不及多想,双手合十又向那匣子恭敬拜了拜,而后双手托捧着放在最下面的那件褐色僧衣出来,走回歧阳子身边小心给人盖上,自己则先将那件袈裟小心收好后才折回歧阳子身旁。 昏迷中的人仙蹙眉启唇呢喃了两声,奈何声音太小听不清楚,见歧阳子左右动了动头,同悲只以为是那蒲团垫得太高令他躺着不太舒服,俯身凑过去一手揽住人头颈微微抬起,一手正欲撤去一只蒲团试试,突然间,一股无名之力忽得自人仙身子里涌出,一下子击向同悲胸口。 离得太近,饶是同悲反应再快也躲闪不及,更何况他揽着歧阳子头颈的右臂并未有松开之意,是而只能硬生生受下。 胸口如遭重击,疼的感觉倒是没有,只是有些气滞发闷,另有如被火灼之感迅速袭向四肢百骸,几乎烧得他失去神智。同悲一手小心揽着人放下,一手撑着地,剑眉紧蹙,双目因体内火灼之感而发酸,竟不禁流下莫名的泪来。眼中酸涩,浑身一股疲惫高热袭来,艰难抵抗片刻,终是撑不住松手直接昏在了歧阳子身上。 恍惚间,他似是如那次被魇物缠上了一般,身处一片朦胧浓雾之中。 抬手攥了攥拳,似有实感,可当他想要进一步掌控自己的身体时却又不能完全如愿,脑中似是糊涂似是清醒着,明明能够意识到此刻周身皆是虚幻,却无论如何不能自‘梦中’摆脱。 很快浓雾散去一些,同悲动了动,就这么向着前方走,尽管此刻的他并不清楚前方将要面临什么。 耳边忽得闻听寺中撞钟之声,混沌的意识有几分清醒,同悲眨了眨眼环顾四周,却赫然发觉此刻竟是身处大慈光寺内,而眼前的路也十分熟悉,迈起步子直往前走,不多时来到一颗枯树前。 那是慈光寺内一颗枯死多年的老树,也是住持荣枯大师时常坐禅之处,而此刻出现在同悲眼前的,正是记忆中熟悉的面容,眉眼慈祥的老僧伸手轻抚面前年少小僧的肩膀,为其拂去肉眼看不见的尘埃,而后摇头轻叹出声。 小僧人面上无悲无喜,双手合十望向住持,言语恭敬道:“住持师父为何叹息?” 荣枯大师收回手道:“叹为师无法化解你命中大劫,叹你…命途多舛,实是可惜。” 小僧人闻言却未露出半分担忧之色,好似住持所言命途多舛的并非他一般,只是一字一句认真道:“住持师父曾教导弟子,因果报业乃人生之常,不必为之忧惧狂。弟子若命中必有一劫,当时前生种下的因,待得今世偿报,了却了因果,自然再无红尘纠葛。若当真不幸身陨,也是轮回缘定,弟子不惧。” “你天生佛骨,只可惜……”荣枯大师话未说尽便住了口,种种反常之举皆被小僧人看在眼中,只不过他生来较旁人少些为人的情感,故而即便眼见住持师父面露难色,却并生半分执着询问之心。片刻后,老僧复又斟酌着开口道,“红尘因果,我等出家之人本不能擅自干预……只一句,徒儿你需牢记,你的劫在天之北,此生不渡,便难以参悟禅意。” “住持师父…” 荣枯大师摇了摇头,打算了弟子的话,面上似是格外疲惫,他叮嘱道:“我所言所为皆为私心,不论如何已是违了禅心,自今日起我会闭关苦禅,你……去罢。” 小僧人微微蹙眉,躬身应道:“是,弟子先退下了。” 直到一老一少的身影被浓雾重新掩盖到不见,同悲才自过去的幻梦中恍然‘醒’来,方才那一幕正是他少年时与住持荣枯大师相谈的情景,也是…他瞒住了觉等人随歧阳子走的原因。当年住持师父那句‘天之北’似乎恰恰应了这些时日种种怪异事,尽管他并不能确定歧阳子一定就与他命中的劫有关,可却仍坚定同对方走了。 此刻此刻再看到过去景象,倒是令他有些把握了。 ‘…悲…同悲…同悲!’ 浓雾之中再不见出现其他人或物,耳边却凭空出现一声声呼唤,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楚,那呼唤声也渐渐变得急切紧张起来,只是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惑人一般乱人心神。同悲立于原地,双手合十念起静心经咒来,只是这次佛法并未能令那声音消失,反而更加近了。 直到眼前浓雾尽数变为血色,与初次梦魇时惊艳的那一抹红不同,鼻间似是能嗅到浓重的血腥气,耳边的呼声这次由急迫变为了愤怒。冥冥之中令他觉得有些熟悉的嗓音最终放弃了呼唤,最后化作一声颇为悲痛的呐喊,听得同悲心中如被撞钟般重重一敲。 自出生起便不知疼痛为何物的僧人突然之间似是感同身受了一般,身子微微佝偻起,一只手紧紧抓住胸口的衣裳,恨不能穿过血肉骨头狠狠抓住自己的心一般。 这一瞬,他与发出那声痛苦呐喊的主人感受到了同样的情感。 绝望、悲痛,还有…滔天的恨意。 有血溅到他眼中,灼痛了他的眼,而此刻朦胧的视线中,一道持剑的红色身影背对着他立着不远处,那人脚下是尸山血海,手中长剑也沾满鲜血。那人半转过身,同悲依然无法看清那人的面貌,可这一次他却能看清对方的眼。 那是一双盛满了悲痛和恨的双眼,同悲只觉自己如同那人眼中猎物,脚下却如被钉死般动弹不得。许久后,那浑身浴血的执剑人才缓缓开口,满怀恨意道:‘九山妖物……尽、诛!’ “哈啊!” 同悲心中一震,身子一动,睁眼急促呼吸了几口气,才从方才难以言说的梦魇中脱身而出,只是头脑昏昏沉沉的比前次时候还要久,他定定看着头顶的石壁好久才缓过神来。耳边却忽听得一道人声,惊得他一下子坐起身看向来人。 “醒了?” 第20章 “疯” “你昏睡了近三日。” 歧阳子手中端着一碗有些浑浊的水递到同悲面前,他道:“水里化了一颗我炼制的滋补丹药进去,你这两日水米未进,身子怕是撑不住……都是这座山里捡的草药,不破戒。” 不知是担忧同悲不肯喝还是什么,歧阳子顿了顿又补了后半句,最早将丹药分给僧人一行、以及前几日送来斋饭时他总是会解释上这么一句,好似已经养成了习惯,生怕被僧人拒绝一样。 同悲接过水碗,同时道:“贫僧并无猜疑施主之意,只是才自梦魇中脱身,一时…未能彻底清醒。” 言罢,仰头将那碗水几口喝干净了。 歧阳子秀眉微蹙,面上似是因同悲那句意外的解释而生出一丝疑惑来,难得怔愣了下,才伸手接过同悲递回的水碗,并未多说什么。 此时方缓过神的同悲赫然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张矮榻上的,昏迷前洞府中不曾有的物件,醒来却有了,是谁弄来让他躺的自不必想了。并且先前被扯坏的粗布衣裳也已被换下,柔软厚实的布料穿在身上也舒适不少,只是那衣料瞧着十分眼熟,似乎便是昏迷前他翻出来盖在歧阳子身上的那件僧衣常服。 “多谢施主。只是这僧衣……” 歧阳子出声打断了同悲未及出口的推辞,道:“衣裳而已。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存在洞府里的,这百年来既无人来向我讨回,想必已是无主之物。你先前身上那件破布实在不像样,纵使你们这些和尚不计较俗礼,我却不愿同个邋遢家伙同行,你只穿着便是。” 虽知那僧衣应是某位禅宗高僧留下的,但正如歧阳子所言,衣食皆为身外之物,出家人自不该多生出这些担忧俗礼规矩的念头来,是而闻言他便双手合十依言谢过后穿着了。 歧阳子靠着矮榻随意坐下,半个身子歪过来,左臂搭在榻上懒懒支着脑袋,他双目始终紧闭着,只看一眼也不知道他是歇着还是清醒着。 “说来那日发生了什么?怎么我醒来时你还昏在我身上?” 同悲认真看向歧阳子,发觉对方并非戏弄自己,是认真的,顿了顿才道:“施主不记得几日前跌入池中的始末?” 歧阳子微蹙着眉,认真想了想道:“你说我么?可我只记得我是陪着你在用斋饭。” 听他所言,竟是从二人一言不合起便没了记忆。 思及此,同悲将那日歧阳子的异常尽数道出,也包括自己被‘反噬’击晕梦魇的事。 “竟是又被它们钻了空子,难怪……”歧阳子喃喃两句,随即伸手指了指自己的一双眼道,“我这双眼原不是真盲,只是从前诛杀妖物,被那大妖死前以自己及子孙后代魂泯为代价下了血咒。虽要不得性命,可终归还是有些代价的,时不时就要被它们缠上一回,这次也是赶巧了。对了,你身上可觉有何处不妥?” 歧阳子所言恰好印证了那日同悲无法彻底祓除他体内阴诡妖力的情形,最后一句确是在关心同悲有无被牵连。 “不曾。” “当真?” “当真。除却一二梦魇,再无其他。” “手给我。” 歧阳子闻言却只是朝同悲伸手命令了一句,后者默默将手递过去,被捏住命门也没有丝毫挣扎之意。 第23章 柔和的灵力顺着经脉流遍全身,立时将身子的疲乏与不适一扫而空。片刻后,歧阳子才收回手道:“没有浊气、也不是血咒,多半是那日封印祸兽精疲力尽,来时被山中精鬼采了阳气,亏乏了才生梦魇,好好睡一觉便当无碍了。” 同悲收回手,将卷起的宽袖放下遮住手腕道:“多谢施主。只是封印之事刻不容缓,贫僧已无大碍……” “碍不碍的,我说了算。”言罢,歧阳子扬手将一个物件丢了过来,同悲下意识伸手接了,才看清那是他昏迷前塞到歧阳子手中的舍利佛珠,又听得对方道,“保命的玩意日后仔细手好了,别指望我每次白白帮你收拾这烂摊子。” 舍利上先前的裂纹还在,串上的菩提子也少了几粒,应当是先前封印浑沌时佛珠的线绳断开,有几颗遗失或是碎掉了。 “少说谢字,我近来听得耳朵起茧子了。”歧阳子此时开口,恰好堵住了同悲为及出口的道谢,前者摆了摆手便大步离了洞府,也不知是做什么去。 洞府门口处被歧阳子随手下了禁制,同悲一介凡身自是解不开。歧阳子久久不归,同悲倒也不燥不恼,择了几本佛经孤本静下心研读起来。 就在同悲于苦山洞府养伤的这几日间,道宗一众人已先后寻到了阵眼真正所在。 只不过此时阵眼通道已被重新封住,祸兽气息几乎消散殆尽,道宗众人除玄止玄澜及楼巳之外,也是颇费了些功夫才看看追赶而来。 饶是已见过了大风大浪,见到有仙人御剑而来,那小渔村的人们仍是不免啧啧称奇。 玄止天人之貌不输歧阳子半分,只是周身正气令百姓不敢轻易接近,与人交谈打听的活计自然又落到了楼巳头上,只不过楼巳这厢才问上当日始末细节,玄止这边便已先一步找到了新阵眼所在。 山河鼎在阵心处,其下大阵稳固,只是不知为何,那铜鼎刻着字的一边又另供奉着一尊小佛像,那佛像做工粗糙,还是烧出来的瓷像,应是临时买来供着的。 玄止垂眸绕着山河鼎走了半圈,他手抚过鼎身上雕刻的饕餮纹,最后手掌贴上那方鼎正面的‘山河’二字,片刻,长眉微蹙,面露不忍之色。 不多时,楼巳折返回来,还将在渔村养伤的了觉也一并带了过来。 虽都是天人之貌,但玄止较之歧阳子,身上多了几分凛然剑意,他性子清冷,了觉惊艳之余却不如在歧阳子跟前时敢直面打量对方。只一眼他便低头垂眸,双手合十道:“小僧了觉,见过真人。” 玄止性子虽冷了些,人却不倨傲,他看向僧人,抬袖客气道:“佛道不同,不必多礼。” 楼巳丢下了觉,笑着便凑回到玄止身边,口气邀功似的说道:“玄止,我已问清楚了。我师尊和这几个和尚一行先到了此刻,恰好碰上祸兽破阵而出,所幸师尊他老人家技高一筹,祭出那铜鼎,代替了先前破碎的阵心,重新将祸兽封了回去!” 楼巳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令玄澜看着心里不痛快,当即冷笑一声道:“你这挑着拣着说的,好似风头功劳全是妖道一人的,真当人佛门弟子都是哑巴不成?” 了觉闻言摇头正色道:“佛门中人不争功利,更说不得谎。贫僧等虽有尽力,但镇伏祸兽一事上,若无歧阳真人,只怕此地早已生灵涂炭。” 玄澜却道:“那妖道血债累累,竟能让你们出家人出言回护?这倒真是件稀奇事!” “玄澜,心怀偏见害人害己。”玄止出言轻斥,在玄澜辩白之前,先一步偏头示意道,“你且静下心用手摸一摸歧阳子所锻法器。” 玄澜素来只听师兄一人之言,他依言折回山河鼎边,如同玄止方才那般手掌贴上鼎身,霎时他脸色微变,犹疑着看向玄止道:“魂魄铸鼎?” 道宗以剑、术、器、丹为长,天剑门虽以剑修为主,但玄澜化仙却是靠着器修的天赋本事。若说如今师兄玄止是道宗第一剑仙,那器修一道,便是无人可能越过玄澜去。 是而此刻他只稍一触碰,便知晓铸出这山河鼎的道者不输他半分,而以自身魂魄加注,更可见其‘疯’。 “疯子。” 玄止未理会他这句,只淡淡问道:“服么?” “服。” 玄澜答得干脆,在此之前他是丝毫瞧不上歧阳子这等心术不正的妖道的,可亲手试过后,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心思不正之人是断断造不出山河鼎这等镇妖辟邪的法器,更不会‘疯’到押上自己的魂魄。 “师兄…似乎一早便很笃定?” 玄止垂眸,良久后才悠悠说道:“吾只是…觉得有些熟悉,终究还是得亲眼见到人。” 楼巳在旁耸了耸肩道:“很遗憾。师尊他老人家不在这儿,我问了村里的人和几个和尚,他们说师尊已走了好几日,还……带走了其中一个和尚。” 见另外三人齐齐看向自己,了觉顿了顿答道:“是贫僧师叔同悲自愿同歧阳真人一起走的,他们说…另一处混沌阵眼在西边。” 至于歧阳子说让带给道修们的那句话,了觉自然不可能真的如实转述,他只将后半句说给了玄止他们听。 楼巳在旁又补了从村民那儿听来的见闻,在听到地藏法相时,玄止颔首道:“原是如此,多谢。” 这句谢是同了觉说的,后者双手合十,忙躬身还礼。 封印祸兽一事,玄止并不托大,当即又道:“小师傅可能联络到寺中高僧?” “贫僧可以返回寺中,将近日情势如实呈报住持大师,只怕脚程不够快,误了真人托付。” “无妨,吾可御剑带小师傅同行。” “如此便有劳…” “阿弥陀佛。” 了觉正要应下谢过,忽闻得一声佛号由远及近,众人闻声看去,只见一皂衣老僧手持锡杖,含笑而来,不由惊呼:“同戒师伯!” 第21章 疑团重重 那皂衣老僧虽面容瞧着十分苍老,可行动间全无半分老态龙钟之相。 他身披红色袈裟,眉眼含笑,面上是慈悲之色,身后随行青壮僧人数人,只是面上威严冷肃,似是那壁画上的罗汉金刚一般,教人看了不由心生敬意。 了觉迎上前,双手合十行了礼道:“同戒师伯!您怎会到此?” “住持师伯命我等前来襄助,不过看起来…此间祸事已了。”皂衣老僧含笑点头言明,随后转身单掌立于胸前,向不远处的玄止玄澜稍稍躬身道,“师侄似无大碍,多谢施主相护。” 玄止闻言道:“并非吾等所为,来时祸兽已然镇伏。” 老僧同戒闻言稍有怔愣,旋即看向了觉,后者一五一十将当日情景复述了一回。只有听到另一处混沌阵眼的方位与同悲跟随歧阳子先行离开之时,同戒神色略有一丝变化,不过很快又归于平静。 “你们师兄弟此刻可还好?”听了觉回答说只剩下皮外伤,同戒出言安抚后才又同玄止二仙道,“虽不知前人阵法玄妙之处,但听来颇有道理,若要西行,贫僧等愿襄助同往。” 玄止并不托大,闻言只是稍加思考后便决定下来。 “既如此,有劳了。” 简单商议后,他们并未选择立刻动身西行。玄止有心在已成的封印阵法之外再加一层禁制,同戒也想多看护寺中年轻弟子两日,至于等道宗其余人赶到说明情况则是顺便。 封印祸兽不似各道宗平日私底下的小打小闹,更不是什么扬名立万的‘好时候’,只这第一处阵眼,便不知有多少道修性命已经搭了进去,可悲的是那些人甚至都不是亡于祸兽之手,而是被全无神智的尸傀儡所吞没。 楼巳提起这事,玄止颔首表示赞同,镇伏祸兽固然需要众人齐心协力,却不需要让许多人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去。 小渔村的人这些时日可算是把仙人高僧都见了个遍,心里自然仍是尊敬的,不过面上不至于像初时那般慌乱。 听闻玄止与同戒等人仍要停留两三日,老村长忙喊来村中青壮收拾出来两间干净屋子。同戒笑着婉拒了,说与养伤的师侄们挤一挤便可,玄止则未发一言,默默走到那间土砌小屋的角落盘膝坐下,素色的道袍衣摆沾了泥土,他却不在意。 了觉心中略犹豫了一番后来到师伯身边,见他这番模样,同戒心中了然,当即出声询问道:“可是心中有惑?” 了觉面露愧色,点了点头道:“弟子这些时日亲眼所见,确有两三不解,望师伯为弟子解惑。” 同戒含笑答允。 了觉想了想才询问道:“师伯,若非我佛门弟子诵念经文,可能令地藏法相现出金身?” “菩萨法相并非招数,若无佛心…断无可能。” 同戒并未将话讲死,也就是说即便不是僧人也有可能做到,只是何种程度算是有佛心并无定论。了觉听罢又将当日他们师兄弟重伤后歧阳子代替其他僧人与同悲一道维持地藏法相的种种细节道来,初时他并非将这些细枝末节尽数告知,只将当日事情发展一一说了。此时讲来,竟令静静坐在角落的道宗三人也齐齐看了过来。 第24章 “若确如你所言,那位人仙施主定是有一颗慈悲心的,既为苍生,或可能为。” “弟子受教。” “甚好。你方才说有二三处不解,余下的你且说来罢。” “是。弟子想问‘舍利’。皆知舍利乃高僧圆寂后佛骨精魂所化,其中多半蕴含高僧生前功德修为,若是…功德耗尽、舍利碎裂,可能用功德…补回去?” 饶是同戒这般老僧,乍然听了这番话也是不由露出疑惑之色。他随机摇头道:“或许是我修行尚浅,自入佛门起,我确实不曾听闻修补舍利之说。” “弟子初时也是这般想的,直到此行师叔从不离身的舍利多次因护佑弟子和百姓等人碎裂,每每都由歧阳施主复原如初且并非徒有表象,因此不得不信。” 了觉又将昔日歧阳子有关功德弥补一说也讲了出来。 老僧闻言却道:“施惠众生才算功德,而功德无形无量,断非可衡量高低交换之物。世上若真有人能够修补舍利,恐怕只有圆寂留下舍利的高僧自己。” 了觉听得愣住了,一时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弟子…还是不解。师伯方才所言难道是说…歧阳施主前世才是高僧?同悲师叔的舍利是他的?” 众人听得越发糊涂,一旁本是随便听了一耳朵的楼巳没忍住出声道:“师尊他老人家是高僧?我敢说这不可能!” 一想到歧阳子剃光头穿僧衣,口里念着阿弥陀佛的样子,楼巳只觉得身上一激灵,直摇头否认了了觉的‘猜测’。谁是和尚都可能,他师尊绝不可能是! 同戒无奈摇头道:“非也。贫僧方才只是说修补舍利之事闻所未闻,且高僧圆寂后鲜有转世一说。只是未得亲眼所见,贫僧不敢断言其中缘故。” “贫道险些被大师和你师侄的话吓死。”楼巳天生不羁,他随性惯了,嘴上也没什么遮拦,这会儿倒是什么话都同人说,“不过若说功德,师尊他老人家倒是不差。歧阳山下的百姓被师尊护了百余年,一直是供奉着香火的,也说不准是他老人家功德无量,真把那什么舍利的修补好了。” “阿弥陀佛。贫僧不过一介凡僧,并非全知全能,施主所言并非全无道理,也许确是贫僧孤陋寡闻。” “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大师既与我等同行,到时见到了师尊他老人家再亲眼瞧一瞧,说不准就能弄清其中缘由了。”楼巳说完又摸了摸光洁的下巴,小声嘟囔了一句,“不过这么大动静,师尊怎么也会回苦山养养…” 最后这句声儿虽小,可在场之人并非都听不见。 玄止近来心中本有猜测,如今再听楼巳随口之言,已是又确认了几分。 “歧阳山?总觉有些耳熟似的…” 玄澜似是无心念叨了这么一句,玄止接过话道:“歧阳山为九山之末,当年…亦在裴前辈屠山之列。” 提起昔日的裴锦春,冷情如玄止,此时面上竟也流露出难言的情愫来。 玄澜回过神,脸色古怪,他抿了抿唇才出言提醒道:“师兄!裴锦春已死了百余年了!” 玄止转头平静地看着他,盯得玄澜面上尴尬,不由别开眼去。他轻叹了口气才道:“吾知晓。只是前辈当年仙陨一事仍有诸多疑点,九山大祸始末,吾等终归未曾亲眼见证,是以吾不愿信。” 楼巳几乎不曾听到玄止亲口提过什么人,也未曾见他此时神情。看了看欲言又止的玄澜,又看了看玄止,隔了会儿才开口真诚问道:“九山大祸我倒是没少听说过,可那些与我师尊、与歧阳山似乎并没什么关系?” 玄止并未答他,垂眸将先前情绪敛去,转瞬又恢复了以往清冷剑仙的模样,只道:“没什么,你方才所言不错,眼见为实。只是眼下事不宜迟…师弟。” 相伴百余年,不需玄止说什么,玄澜心中便已明白一切。他叹了口气,先一步应道:“师兄放心,这里一切有我,待道宗的人安排妥当了,我再去追师兄。” “好,辛苦你。” 玄澜笑着摇了摇头,此时同戒走上前道:“施主,可否允贫僧一道前往?” 楼巳代为问道:“我与玄止是御剑而行,大师可赶得上?或者…贫道可御剑携大师同行,只是担忧大师的身子……” “阿弥陀佛,有劳施主。” 御剑而行,不足半日三人便已来到苦山洞府外。 只可惜终是慢了一步,楼巳领着玄止与老僧踏入洞府内时,洞中已无人在。楼巳耸了耸鼻子在里面嗅了嗅,笃定道:“师尊他们回来过,有血腥气,还没散,不过人应是先一步走了。” 玄止与同戒却是齐齐环视着这间洞府,此刻他们心中均有同一个疑问。 …… 而此时被惦记着的歧阳子与同悲已然到了位于西北群山的那处阵眼附近。 自落地起,同悲的眉头就几乎没松过。 只因确如歧阳子先前所言,海边那处已是混沌封印之中最弱的了。寻常人瞧不见,但在同悲眼中,邪祟黑气此刻犹如实质般冲天而起,甫一接近,周身就不由战栗起来。虽无初时那骇人的尸傀儡袭扰,可被那沉沉死气萦绕,也实在放松不下来。 与北地人迹罕至不同,西北诸山中村落相连,人丁兴旺。虽说这地方穷是穷了些,可一路看过来,生活在这里的人竟瞧不出半点被邪祟之气影响过的样子。若非亲眼瞧见那群山间几乎遮蔽天空的妖物,以及嗅到那浓重的邪祟腥气,他险些被这里表现出来的安宁祥和给骗了去。 同悲转头看向身旁的人。 似乎是感觉到同悲看了过来,歧阳子笑着开口问道:“同悲和尚,你可知道…何为‘伥鬼’?” 第22章 伥鬼(一) 同悲虽魂魄不全,少了些为人该有的情感,但他头脑并不糊涂,歧阳子只言片语的点拨,便足以令他猜出此地表面祥和的缘由。 “阿弥陀佛。” 他双手合十,口中念诵佛号,竟不由垂眸流露出慈悲惋惜之色。 只是同悲本人似是毫无觉察,身侧又只有一个眼盲的歧阳子,是而二人均未意识到僧人身上的些微变化。 “与虎谋皮,焉能长久。” 幽幽轻叹令走出几步的歧阳子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轻嗤道:“与虎谋皮?同悲和尚,你未免也抬举人了!当日歧阳山中亲眼见凡人砸毁供奉我的道观后还不明白么?” 同悲未答,竟反问道:“施主洒脱,并不贪恋红尘,当日又为何隐去身形一同目睹?” 歧阳子面上流露出一丝茫然之色来,同悲这次瞧得清楚。不过短暂沉默之后,原本呆站着的歧阳子忽得笑了一声,继而放声连连大笑,直至笑够了才道:“同悲和尚,你方才这话若是说给旁人听,只怕要令人笑掉牙了!我、歧阳子、不贪恋红尘?哈哈!你说洒脱,这我不推辞,由始至终我从不否认杀妖夺丹之举,其他的就免了!我既不是正经修无情道的道士,又不是六根清净的和尚,把我说那么清高作甚?” “贫僧从不打诳语,所言皆为真心所感。” “死脑筋的和尚。”沉默了一会儿,歧阳子才小声嗤了一句,他别过头忽得又唤道,“同悲和尚。” “施主请讲。” “闭眼。” 同悲怔了一下,旋即依言照做,没有多一句疑问。 下一瞬,微凉的掌心贴到他面上。 和阳火旺的同悲不同,歧阳子身子一直教常人冰凉些。从前被这般触碰,同悲并不觉如何,只因他魂魄不全,平日虽能感觉到冷热的区别,身子却不会因过于寒冷或灼热而产生反应的实感,可此时此刻,当那冰凉的手掌贴上他火热的肌肤,同悲竟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冰冷,继而是寒颤,冷得身上汗毛都立起来了。 太过陌生的实感令僧人僵直了身子愣在原地,歧阳子又如何会觉察不到,他抽回手,细长秀眉微微蹙起。 “怎么了?” 何时有的变化同悲不知道,他有些愣愣地举起自己的手掌看着,又学着歧阳子方才的动作贴上双眼,却始终没有方才被触碰时的异样之感。片刻后他摇了摇头道:“贫僧无事,施主请。” 歧阳子却像是误会了同悲方才的异常,并没有再伸手覆上他的眼,只负手冷笑问道:“不怕我害你了?” 同悲摇头,诚恳道:“是贫僧自己一时迷惘,与施主无关,不曾疑过施主。” 话虽是这般说,可歧阳子似是不打算信,也不再伸手碰他,只冷漠开口道:“初时在北地救你们时我便说过,要你们同行只不过是我需要饵,而你身怀舍利,无疑是最适合的人选。先前帮你修复舍利,还有你口中的‘救护苍生’种种,皆不过是因为要保你这个‘饵’。歧阳子铁石心肠,同悲和尚,你可别会错了意!” 同悲听了并未因此担忧后怕,也未急着解释什么,他直视着歧阳子,淡定反驳道:“施主方才亲口说过,你修得不是无情道。” 第25章 歧阳子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良久,他一挥袖,先不耐道:“也罢!一直同你这冥顽不灵的和尚争不过!闭上眼。” 有了头回的经验,第二次那冰凉的手再覆上时,同悲很快便适应了身体不同以往的异样,随即定心后他便意识到歧阳子不仅仅只是将手放在他眼上而已。先前被邪祟浊气环绕的不适皆被隔绝在体外,他只感觉自己恍如初生婴儿般被‘茧’保护起来。 耳边人声、流水声、风声逐渐远去,片刻后周遭归于一片寂静。同悲于一阵恍惚后缓缓睁开眼,入目皆为空,无声亦无景,方才的山水村落和面前的歧阳子皆不见了踪影,而就在一片虚无白景中,陡然有两道冲天黑气接连升起,一远一近,比起先前海边的祸兽浊气更为强劲骇人。 还不待同悲有所反应,那同样身处虚无的浊气竟像是有了意识般齐齐向他用来,而他亦退无可退。 越来越近的黑雾竟在眼前慢慢化作了人形,只是这两个‘人’并无脸孔五官,只是初初凝聚成人的体态。而自它们周身弥漫开来的黑雾此刻已卷上了脚踝,沿着身子慢慢攀上,将僧人笼罩在其中。 虚无之中无法召出佛身法相,同悲双手合十念诵佛经,双目平视不动,任黑雾化作的人形一左一右攀到了他的身上也没有丝毫动摇。 祸兽浑沌以人之贪嗔痴恨为食,它们天生就会惑人心智、勾其心魔,使诸界众生自行灭亡,只可惜今日碰上的是魂魄缺失的同悲。虽自僧人身上探查到了一股令它们本能厌恶排斥的熟悉之感,却一时无法引出对方的心魔。 同悲的心魂深处是一片更广阔无边的虚无,唯有一条红绸突兀地悬于空中,无风飘摇。 而当虚无中黑雾化作的人形抓住那红绸之时,现实中闭目不动的僧人嘴唇嗫嚅几下,歧阳子凑近却只从他口中听得一句含糊不太清晰的气声。 “裴…” 只一声便戛然而止,紧接着金光佛相自同悲周身乍现,不知何时钻进僧人身体里的浊气被一瞬逼散。歧阳子也撤手退了半步,不自觉抬臂挡在面前。 与先前为保护道修和渔村百姓而召现的佛身法相不同,这次歧阳子身上盘踞的妖咒与不详气息竟也被捕捉排斥,一并驱散了些去。 同悲自虚无之中睁开眼,脚下是坑洼不停的乡间土路,耳边亦重新听得山中鸟雀流水,当他抬起头直视面前人时,正对上了一双琥珀色的凤眸。 歧阳子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瞳仁较常人浅些,只是眼白中遍布了如那日看见的蛛网般的灰色纹路,瞧着有些可怖。 这是同悲第一次见歧阳子睁开眼的模样,只是这会儿人仙面上没有平日的笑意吟吟,四目相对间,二人竟都沉默不语。 直到歧阳子眼白中黑纹渐深,那双极好看的凤目又重新闭紧,同悲才开口唤了一声道:“施主,你……” 歧阳子出声直接打断问道:“同悲和尚,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 “一片虚无、两处混沌阵眼,浊气化人迷惑心智,还有…红绸。” “不错。看来我没选错人,你确实是最合适的‘饵’。这两处阵下的祸兽已与大地融为一体,受凡人邪念贪心供奉,阵心成了摆设,除了将方圆百里的伥鬼尽数屠尽之外,便只有将祸兽单独引出这一个法子,它们既于虚无境中缠上你,那你便还有用。至于红绸,我亦不解,多半是你两魂中残留的前生执念所化,解铃还须系铃人,日后你自去寻解便是。” “多谢施主解惑。住持师父亦曾有言,说贫僧命中定有一红尘劫。劫数在天之北,当日歧阳山一见后,贫僧便入梦魇,梦中…有一舞剑的红衣人。” 同悲毫无保留,话也说得直白,歧阳子如何听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呵。同悲合适,你这话莫不是在说我便是你的劫数?” “劫数未明,贫僧无法断言。” 歧阳子背对同悲负手而立,勾唇笑道:“那要你失望了。我是丹、器双修,从不习剑,连佩剑亦不曾有过。你梦中所见之人虽身着红衣,应当只是凑巧,方才睁眼仔细瞧了你的长相…倒是个周正英俊的和尚,只可惜我不记得自己见过你。” 同悲闻言垂眸,稍息,他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诚恳道:“是贫僧妄言了,还请施主见谅。” “不过你这饵着实不错,若祸兽尽数镇伏之后,你还有命留着,我可帮你寻那红衣剑修。当然…须得那人尚在人世。” 同悲却摇头拒绝道:“多谢施主好意。只是各人缘法强求不得,贫僧一人足矣。” “嗤!同悲和尚,他日你若殒命,便是被你这冥顽不灵的头脑害得!” 同悲并未还口,只低头诵了句佛号。沉默时,渐近的锣鼓唢呐声传来,同悲半转过身,只见远处两队人正敲锣打鼓并行着朝这边走来,开路汉子个个腰系着红绸子,唢呐吹着喜庆的调子,似是这大山中谁家在同一日迎亲。后面两台简陋的小轿子抬着两位新娘赶路,说是轿子,其实不过是两根长竹竿同一竹制椅子扎绑成的,一前一后各有汉子抬着罢了。 两个新娘子头上盖了红布,身上衣裙料子虽新,裙摆却短,那竹轿子一颠一颠的便露出了裙摆下被麻绳捆死的双脚,离得近些了,僧人看得清楚,新娘子的手腕子也是绑着的,另被一条绳子绕过腰背绑在了竹椅的椅背上。 民间乡里确实不乏卖女儿或强娶之类的事,可同日出嫁,两个新娘子都被这么牢牢绑死,其他人却视若无睹般便实难说是正常了,更遑论跟在驮新娘的小轿子后面抬着的还是俗世里用来祭祀的牛羊猪等牲畜了。 这哪里成亲的样子,在想到歧阳子所说的伥鬼,眼前这分明像是要将花轿上的两个新娘子送给什么祸兽妖物果腹去。 “施主…” 同悲转头,身边哪里还见歧阳子的身影,甚至人仙何时不见的,他都浑然不知,再转回头,送亲的两队人已到了跟前。 他缓步上前,堪堪挡在了路中。 第23章 伥鬼(二) 被僧人拦住路,走在最前面的年长汉子脸色微变,不过很快便掩饰了过去。 挥手示意身后的送亲队伍暂时停下,锣鼓乐声也戛然而止。男人脸上挂着假笑,走近些客客气气问道:“这位…大师,有何事么?” 同悲没有忽略男人那只背在背后的手和浑身的戒备,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语气平和道:“贫僧误入此地,一时迷了方向,唐突打扰,想向施主问一问路。” 闻言,中年汉子心中松了口气,瞧着面前气度不俗的年轻僧人,眼珠转了转,抬手指向前方的土路说道:“原来是这样!大师看那边,沿着这条土路一直往西边走,再翻过了一座小山,走个十几里就能看到官道了。不过……” 这人故意说得模糊,只在提到翻山越岭和十几里山路时有意无意强调了一番,后面话没说完,他又欲言又止抬头看了看天。从来迎亲都在黄昏时分,此刻日头西沉,天已昏黄。 见同悲也随着自己抬头看了看天色,为首的那人才笑着说道:“您看这日头都落了,咱们这山里夜晚雾大,大师头次来,若是继续赶路,只怕会在荒山中迷了路。不如随我们一同走,这条路再往西便有个大旺村,咱们送亲便要往那里去,大师路途疲惫也可在村子里暂歇一晚。” “多谢施主。” 同悲垂眸道谢,并没有拒绝那人的提议。 送亲队伍又继续敲锣打鼓往西边去了,同悲等了等,不远不近跟在队伍末尾。 约莫走了一里多地,便能遥遥瞧见一处村落,比起先前海边的小渔村,屋子人户都稍多些,只是村口迎接的不是将要成婚的新郎官而是几名老者带着壮劳力这点,瞧着颇有些奇怪。 大旺村迎亲的人也发现了走在队伍最末尾的僧人。 送亲队伍里和同悲搭话的那中年汉子先一步走到等待的几名老者跟前,凑到耳边小声说了什么,不时有异样探寻的目光越过送亲的人群落到同悲身上,最后老者们才稍微露出些笑容来。 中年汉子是带着俩大旺村的两名年轻小伙折返回来的,送亲的队伍已抬着那两顶花轿进了村。 “大师。我方才已同大旺村的村长说过了,村长愿为大师提供住的地方和一顿饭。只不过您也瞧见了,今儿个村里有喜事,来吃酒访亲戚的人多,得让大师去村民家中挤一挤了。” 说着男人便招呼那两个青壮年走近些,瞧着约莫二十来岁的兄弟俩身形高大壮硕,国字脸,皮肤晒得黝黑,面对面站着,显得比同悲还高壮不少。 “这是牛强牛力,他们哥俩家老汉和婆姨都没了,又都没说婆娘,家里正好空着间屋子。外头摆喜宴,难得见荤腥,大师是出家人,应当见不得这些,晚些让村里的婆姨单独做顿斋饭,叫牛家哥俩给大师送屋子里去,不能让村里不懂事的猴娃娃们冲撞了大师。” 第26章 话说得倒是周全好听,可这言下之意便是叫同悲不要随意出屋子乱跑,这牛家兄弟说是帮着跑跑腿,其看管提防的意味不言而喻。 同悲面上全无抗拒,就像是全然没有听出男人的言外之意,木讷应了便随那兄弟二人走了。 中年汉子咂摸了下嘴,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搓了搓手便放弃再想,直奔着村长家去了。 “怎么样?” 那人刚到,早在村长家里等候的其他人便迫不及待开口追问,村长并几个老人则是安坐着不说话,只眼睛瞟过来,等着男人的答复。 “瞧着周身气度不像是庙里只会念经的和尚,不过年轻没历练,人也有些呆板木讷,应当没什么大神通。”犹豫了下,男人才又问道,“村长,要把那和尚一起埋了吗?” 瘦干的老者双手拄拐,沉思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扭头吩咐道:“给和尚的饭菜里加点料,先试试他的深浅。” “是。” 牛家兄弟的家位置最偏,离出村的路没几步,只不过来时同悲已瞧见村口把守的人,看起来是一早安排过去的,并不像是防他逃跑。想起那两个新娘子身上绑着的麻绳,要防谁自然不必多想了。 可对于他这个变数,牛家兄弟看得也很紧。空置出来的是与外间堂屋的一个小里间,若要走出去,必然要经过老二牛力所在的堂屋,而兄弟里的老大牛强此刻就在屋后院劈柴,壮汉挥动斧头劈砍木柴的身影照在窗纸上,竟有几分骇人。 名义上是照顾,实则将同悲牢牢看管在小屋里,偏分寸拿捏得很好,就算想撕破脸也绝对占不到理。且不说同悲本就不是会与人有口舌之争的人,即便真到了那个地步,他若不愿伤及百姓,无论如何是争不过那一村子古怪人的。 同悲双手捻着佛珠,正垂眸念着经,牛力敲门说了一声便直接端着饭菜推门进来。有两碟子素炒菜并两个白馍,另有一碗青菜汤。 “隔壁婶娘做好了送来的,不知道合不合大师胃口。若是不够吃,咱们哥俩就在外头,大师尽管喊一声。” “多谢施主。” 牛力退了出去,顺带着关上了门,里间没有藏东西的地方,况且他大哥就在后院窗户旁边,也不怕和尚察觉到什么偷偷倒掉。 同悲转回身端正坐着,手中佛珠轻轻放在桌上,拿起木筷便要夹起菜吃。 叩、叩。 一只素白的手轻轻叩了桌面两下,同悲抬头看去,正对上这世上最美的一张容颜。 “来这儿前我是饿着你了?就这么急着送死?!” 同悲面色平静说道:“贫僧不饿,也知晓饭菜中被人掺了些药。” 神态、言行都可伪装作假,但一个人心中的恶意是掩饰不掉的,能自天地万物中捕捉祸兽浊气的同悲自然不会被那些村民的假笑所蒙蔽。 不知何时出现在此的歧阳子闻言勾唇笑问道:“哦?难不成你要学佛祖割肉喂鹰,大慈大悲舍己为人一番?”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歧阳子直接打断他道:“因为我要你做饵,你便入虎穴?” 同悲摇头道:“非也。佛法度人,并非三言两语之功。贫僧入局,并非舍身,而是为慈悲渡厄。” 歧阳子单手支着脑袋,闻言眉头微蹙了下,不过极快便松缓开了,他别过头去,似是喃喃道:“这样啊…那是我…自作多情了。” 这话说得着实酸了些,甚至连歧阳子自己都不知晓诸事看淡的他刚刚心中为何不快。 同悲听了竟也不由愣了下。 随即他便出言道:“既为苍生,也为施主。” “呵!自己打嘴也要哄我?还是怕我一不高兴,干脆连桌子都掀了,毁了你的修行?” 这个掀桌掀得自然不是山民家中的破木桌,歧阳子已成人仙来去自如,方才进来后说了这许多话,外面看守的兄弟俩却全无反应,想来已是用什么法术避过了。自然以歧阳子的能力手段,若他真没兴致‘玩’下去了,自然不会顾及他口中做了浑沌伥鬼的山民。 “阿弥陀佛,施主误会了。贫僧只是想说,此身入局皆是心甘情愿,并非施主强迫。但贫僧与施主心思一致,故而才说既是为苍生,亦是为施主。” “…同悲和尚。” “贫僧在。” 歧阳子忽然出手,一用力便扼住同悲腕间命门,木筷噼啪掉落在桌上。人仙力道出奇得大,竟有几分要捏碎僧人腕骨的架势。 陌生又茫然的痛感袭来,同悲并没有出声痛呼,只是本能地抽了下手,他怔愣地看向感受到‘疼痛’的手腕,是此前二十多年人生从未有过的感觉。 歧阳子自然也发现了同悲不同之前的反应,他松开了擒住的手腕,左手二指抵在同悲胸前,不多时蹙眉收手问道:“竟是找回了两魂?难怪…难怪方才听你说话,却与先前无悲无喜时不同了…” 同悲却扔有几分茫然不解。 “贫僧不解,望施主解惑。” 歧阳子坐正了身子,闻言只微微朝同悲的方向偏了偏头道:“虽不知你从何时何地如何寻回的,但此刻你已确确实实有了两魂二魄。伏矢、尸狗二魄既回,你自能如常人般感知哀与痛,并不奇怪。” “原是如此,多谢施主。” “呵。你的惑解了,我却不懂了。分明自始至终我几乎不曾离开你身侧许久,竟不察何时何处使你二魄归位的……”歧阳子秀眉微蹙,他似在喃喃自语,不待同悲说什么,又忽得想起一事,偏过头来问,“说起来,我倒是想起一事。海边重建封印大阵时,祸兽感知到你之气息后格外狂躁,祸兽镇伏后你才渐渐表现不同,说不准是那封印大阵中原有你前世留下的七魄,阴差阳错回归你身?” “贫僧不知。” “呵,你倒敷衍,也罢!你生魂未归,从前逼问不出来,这会儿也不指望你能想起什么。”歧阳子起身站到同悲面前,单手捏法诀在他眉心处点了一下,一股暖意钻入脑海后迅速消散,“既是自愿做我的饵,那我便不拦你。我为你留了保命之机,待祸兽引出,余下诸事你便不必操心了。” 同悲并未直接答应,而是道:“无论如何,贫僧一定尽心而为。” “随你。” 留下一句话后,歧阳子身形又陡然消失在眼前,同悲翻开双掌用力攥紧,直到指节泛白才缓缓松开。 适应之后,他才转回身又拿起木筷,毫不犹豫夹起盘中青菜放入口中。 天刚擦黑时,有几人趁着夜色往村口的牛家去了,一阵忙活后,有两人一前一后抬了张卷起来的席子出来,草席里似乎藏了个人,至于牛家兄弟及其他来帮忙的人则跟着一同往山里去了。 因为成年男人比姑娘家沉了不止一星半点,几名青年轮换着抗,不敢有半步停留,急急往山上赶。 赶到半山腰一处洞口时,哪里已经聚了不少村里人,人人高举火把,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火光照亮了这些人的脸,竟映出几分狰狞可怖来。 几名青壮将那草席裹着的人往地上一丢,夜风吹起席子的一角,露出僧人的脸来。 那瘦干佝偻的村长站在人群正中,他身后是被堵了嘴已哭花了脸的两名新娘,她们仍被绑在那竹轿子上,只是此刻身上被泼了黑狗血和油,四周还拢着如小山包般的干柴,一旦点起火,她们会是怎样的结局自不必说。 老村长双眼盯着仍‘昏迷’的僧人,语气冷淡问道:“一直没醒?” 牛强牛力兄弟二人吓得一哆嗦,齐齐边界道:“村长,我们怕他中途醒了坏事,就想着都放点药,没成想这和尚外强中干,这…压根没醒过…” 老村长幽幽盯了二人一眼,兄弟俩便闭嘴再不敢多言。 “也罢,到底是出家人,干净。趁人没醒先绑好了,等点火献祭大神前再弄醒他。” “是!” 第24章 伥鬼(三) “啊!!” 就在青壮年七手八脚要把人往柴火堆上架过去时,一直‘昏迷’着的僧人忽然睁开了眼,登时把离得最近的人吓得叫出了声。 众人纷纷看去,只见同悲眼中没有半分初醒的迷茫疑惑,显然是一早便清醒着的。 老村长一瞬便明白了其中关窍,手中拐杖用力往地上一敲,瞥了一眼心虚似鹌鹑的几个青年,冷声斥道:“废物。” 几人哪敢还嘴,有不死心的想要将功补过,伸手再想制住同悲时却被一股莫名之力直接震开,双手双臂被震得发麻,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 老村长神情阴鸷,幽幽开口道:“大师费心筹谋究竟为何?” 同悲却不答他,面对四周举着棍棒刀斧围过来的人,他面上冷静如常,眼中亦无惧色,只淡淡道:“阿弥陀佛。敢问施主,为何要以活人为祭?” “这是我们山里人的事,与大师无关。先前冒犯都是误会,不知大师能否自行离去,不再管我们这儿的闲事?” 第27章 “若只是红尘俗事,贫僧自不该多言多管,只是那两位女施主脚下乃混沌阵眼所在。世间并无神明,祸兽遁逃入地蛊惑人心,若施主等仍坚持以活人为祭,祸兽屡获给养,届时封印阵破,祸兽现世……人间灾祸必至。” 众人方才是亲眼瞧见了僧人的‘神通’,是而心中颇为忌惮,并不敢直接对他动手。可只靠嘴皮子说,村民们也同样不愿意信他。 有人凑近提醒说时辰快到了,老村长此前虽未见过如同悲这样的硬茬儿,却也没被轻易唬住,他使了个颜色,立刻便有村中心腹扯了身旁的人过来挡在同悲和那两个‘新娘’中间。 那些人并不对同悲动手,只是手臂互相挽住拉起人墙挡在他面前,另有村民手执火把,绕过去就要点火。 似乎吃定了同悲是出家人,不会对无辜的人动手,见他有绕过去的意思,便有人干脆扯了自己的妻女过来直接推到僧人身上。 “呜呜!” 数回拉扯之间,火已点燃,那火苗被干柴上的油一激,登时窜着燃烧起来,一下子便点燃了两个新娘的裙摆。少女的嘴被布团堵住,只能发出含糊凄厉的哭声。 “阿弥陀佛,贫僧得罪了。” 同悲在原地站定,双手握住舍利佛珠,闭目再次诵念起地藏经文来。 只见法相金身现于他周身,法相迅速变为数人高,身处金身中的同悲此时睁开眼,右手立掌向前平推,那菩萨法相也举起佛手正前推出一掌。 挡在同悲身前的村民们只觉身子一轻,被一股无形的风吹得东倒西歪,但并未被真正伤到。佛掌带起的风最后将燃烧的柴火吹飞吹灭,连带着两个姑娘上点起的火也一并熄灭。 二个姑娘性命无虞,只是双腿还是被烧伤了。 同悲往前走了两步,刚刚被法相震慑住的村民还来不及愤怒,大地忽得剧烈晃动起来。 “山神发怒了!快逃啊!” “大神恕罪!” 有人惊惶逃窜,有人伏地跪拜呼喊求饶,众人的恐惧无疑成了祸兽破阵的最后一分助力。 黑气撕开封印阵不断涌出,还伴随着如岩浆般的黑泥向四周漫开,被绑在阵眼处的那两个姑娘离得最近,尽管只是被黑气沾染了一点,姑娘身上的衣服被烧开,细嫩的肌肤迅速泛黑流血。 同悲大步过来以地藏法相将两个姑娘护在中间,周围有人逃跑不及,被那汹涌冲来的黑泥吞没,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已尸骨无存。 大灾面前,哪还顾得上什么规矩辈分,尤其是见到了其他人惨死黑泥之下,求生欲迫使他们抛弃一切人性。 当他们这时发现法相之内可保周全,便纷纷不顾一切往同悲身边冲过去,丝毫顾不上蹚过黑泥时双足的烧伤,亦有人畏惧于黑泥可怖,只能咬咬牙拼了命地往山下冲,只是当黑泥完全覆盖山下村落时,又有多少人能侥幸生还便不得而知了。 最后侥幸逃生的仅是那些年轻男女,为了活命,他们抱成一团哆嗦着挤在同悲身边,生怕因为刚刚的‘冒犯’之举而被赶出去。 同悲一人结出地藏法相又护了这许多人已是勉强,想要以一己之力封印混沌法阵无疑是痴人说梦。 他不似身后村民那般惊惶恐惧,一双眼定定看向黑泥涌出的阵心,仔细思考着破局之法。 因为此地失控得更快,浊气弥漫开来渐渐遮蔽了视线,且相较于海边未破的大阵,此处祸兽又添黑泥这一攻势。为护手无寸铁的寻常百姓,同悲一时间无暇考量,这会儿沉下心来,便迅速发觉两处大阵区别所在。 “施主们可记得,先前村中火祭之地是否有奇石奇物镇着?” 余下众人惊魂未定,面面相觑。此地以活人祭‘神’是百余年前便流传下来的规矩,他们虽然年年都办,可留下的年轻人只知听从做事,并不曾关心过半山这处祭祀地点有何特殊。 等了许久才有一中年汉子有些迟疑道:“那个大、大师,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记得准不准。说是从前那儿、那儿有块大石头,后来石头碎了掉出来把古剑,大伙觉得是神迹,就、就把剑拿走供在村子的祠堂里了,您问的是不是…” 众人和同悲皆回头看向山下的方向,然而片刻之内,那里入目已尽是黑泥,别说还能不能找到祠堂在哪,便是真找对了,这顷刻间能令人尸骨无存的黑泥,怕也没人能钻进去把剑取出来。 阵眼处已没有黑泥再喷出,然而不等他们喘过气来,黑泥竟逆转向山上涌来,脚下土地震颤,村民们被震得站不稳,只得四肢伏地努力拽住身边人的衣裳,生怕自己一个没稳住也被卷了出去。 法相被那股无形之力推得向前,同悲也不由往前冲了两步才稳住身子,身后的人们被吓得惊慌失措,可他们的恐惧无形之间也使得祸兽振奋。 黑泥最终聚合变成一只体形巨大的土蜗牛模样,那软虫原是山间田里最常见的东西,可怪物有着如山般庞大的体形,黑夜中那怪物头上一对触须扫过来时显得尤为骇人。 借着佛光映照,众人发觉那怪物的‘蜗壳’透亮如薄纱,可那壳中却是被满满的人骨所填满,怪物每挪动一下,其中森森白骨架子便相互挤压翻转,立时便有好几人捂嘴呕了出来。 有人拉住了同悲的衣袖,哭着哀求他寻个活命的出路。 看着缓慢向自己移动的祸兽,同悲定了定神,一手攥紧了舍利珠,忽得向一侧挥出一掌,法相佛掌亦平推一掌将旁边一侧黑泥浊气尽数打散,在佛光护持下,竟开辟出一条路来。 “那祸兽是冲贫僧而来,诸位施主还请速速离去,佛光之下,前路可暂保无虞。” 众人看看金光荡开的路再看看同悲,见识过了方才的人间惨剧,一时竟无人愿意离开,毕竟此刻在他们心中,留在同悲尚有人能护着,若离开了,未来遇到危险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大师,我们还是想留……” “还不走?” 一道人声突兀传来,打断了村民们的话,众人循声抬头望去,便见一红衣仙人足踏桃枝浮于半空。 天人之姿,登时便似勾了那些人的三魂七魄去,一个个呆愣在原地仰着脑袋痴痴望去,那一瞬,竟连方才的恐惧都荡然无存一般。 “有生路还不走?” ‘仙人’再次开口,众人如梦初醒,这次倒都十分‘听话’,忙不迭沿着那条佛光开辟的道路没了命地往前跑。 “咳咳。” 直到所有村民的身影都消失在佛光尽头,同悲才收回平举的手臂,按在心口哑着嗓子低咳两声,唇边溢出一道血痕来。 歧阳子并未主动关怀,只是轻笑一声问道:“和尚,这次可长记性了?” 同悲长呼出一口气,伸手抹去唇边鲜血,双手合十淡淡道:“阿弥陀佛。善恶因果皆有报,种下恶果之人已偿生前业报,山中闭塞,许多人不过盲从,贫僧并不悔。” “若是我不来呢?打算同归于尽?” 同悲摇头,语气笃定道:“不,施主会来。” “凭何?” “施主视之为己责,不论是否为苍生,施主…一定会来。” 歧阳子足尖一点,驭风落地,他右手一挽法诀,道了声‘去!’,先前足下踏着的那株桃枝便径直朝祸兽背后飞去,直直落在阵心处。 刹那间灵力激荡开来,将那祸兽尾尖躯体直接打散。 歧阳子右手一动,下一瞬便抵在了同悲被血染红的唇上,指腹沾了嘴角未干的鲜血,指尖轻弹,那血珠竟化作一道灵光打入祸兽体内,引得那丑陋怪物狂躁起来。 庞大的身躯不断拍打着地面,仿佛天地都为之一颤。 “同悲。” “施主请讲。” “活着!待此间事了,我有话问你!” 第25章 亦真亦假 不给同悲再开口的机会,歧阳子直接伸手按在他胸口。 刹那间,一股灵力冲击胸口,生生逼得同悲喷出一口鲜血来。除了最初那一下闷痛,自血吐出后,只觉身子都轻快了些,同悲便明白了歧阳子是在帮他。 歧阳子却不打算出言解释邀功,只用掌心接了那一滩鲜血,径自用小指蘸着僧人的血在自己眉心点下一抹红,又分别在双手手背处画下似是文字又似是画的纹路,最后余下的那点血被他摸在了眼尾。 可与花在眉心、手背上的图案不同,同悲亲眼瞧着点在眼尾的血被‘吸入’那双紧闭的眼中,随后便见歧阳子一直紧闭的双眼又一次缓缓睁开。 那当真是双极好看的丹凤眼。 只可惜此刻那双眼中遍布的黑纹让这块‘美玉’有了可怖的瑕疵。 还沾着血腥气的手掌覆上双眼,遮蔽了同悲的视线,随即他便听到了歧阳子不带半点欺负的命令。 “闭眼。” 同悲依言照做,意识很快进入上次的空境,只不过比起前次,那两团黑雾更显狂躁,黑气弥漫开来几乎占据了这片纯白。 第28章 背后有一股推力,似风般托着同悲慢慢漂浮至半空,又将所有试图袭向他的黑气尽数震散开来。 落地前,那股无名之力反攻向黑气本源,一瞬竟将其打散,露出本源掩盖住的阵法本身。同悲最后就踩在阵法之上,而歧阳子的声音也在这时传入空境之中,回荡在他耳边。 “以身为阵心,怕么?” 却是问话。 同悲口未张,是以心声应答道:“佛门弟子远红尘、断七情六欲,故而无惧。” 空境之中隐约似是传来一声轻嗤,那声音极轻,之后也未在多言。同悲摒除一切杂念,盘膝静坐于阵法之上,双手合十,闭目诵念起佛经来。 而此时此刻,身处现实之中的同悲亦如空境中一般盘膝静坐,双目紧闭始终未曾睁开。 歧阳子双眼仍睁着,眼中复杂,静静站在一旁盯着同悲的脸看了许久。末了,没来由地叹了口气才驭风离开此地。 金光法相稳稳镇在已经逐渐崩溃的封印法阵之上,而歧阳子也没真让僧人填了阵心,同悲静坐的身前几寸远,一柄七寸余长的桃木戒尺正插在破碎的阵心处,两寸埋于土下,霎时将大地的震荡平息了不少。 歧阳子并未驻足太久,因为两处阵眼是连着爆发的,另一处虽不是大旺村处已失了阵心,却也不能长久置之不理。西边这两处封印阵大阵虽与海边所用双星互补之阵不同,却有异曲同工之处,只是这两处邪祟浊气更强劲些,便反其道而行之,以互搏之阵将两股混沌之力困在同一处。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混沌虽无灵智,可一旦成了气候,彼此之间便是水火难容。双生互驳的阵法就像是养蛊一般,逼得它们彼此争斗消耗,最终只能两败俱伤。 然而混沌之力过强,加之数百年来时移世易,为躲避战火而逃入荒山的人们在此地扎了根,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的血脉延续,使得此地人丁兴旺,可同时也在不知不觉间襄助了祸兽破阵。 大旺村后山的阵心松动被拔使得互搏阵法有了破败松动迹象,浊气自阵中溢出,而偏偏浑沌是最会蛊惑人心的东西,久而久之的,那里变成了滋养祸兽的温床。而歧阳子与同悲的到来自然激起了祸兽的警觉。 初时山中现出本相的那庞然大物仍然不是祸兽真正的姿态,歧阳子也因此不得不留下同悲看顾那处大阵,自己则只身赶往另一处,若是真让两处大阵都被破坏,那届时祸兽破阵将再无阻碍。 歧阳子到时,已有人先一步到了。 一佛一道分别立于大阵南北两侧,老僧将手中锡杖拄在地上,背后法相正逐渐成形,另一侧剑修道子则已祭出自己的灵剑代替了先前近乎破碎的阵心,又辅以剑灵阵压制祸兽逃出。 方圆十数里内是有人在此久居的迹象,只是此刻除了那一僧一道之外再无旁人,想来是有人帮着将临近生活的百姓都迁了出去,以免万一祸兽压制不住逃出阵来,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会首当其冲。 然而情势却并未因一僧一道先行压制而有所好转,反而渐有分崩之兆,只是仰赖僧道各自修为不差才勉强维持着压制之势。 浮于半空的歧阳子秀眉微蹙,只因这两处大阵互搏互生,二者强弱不均,则会起相反之效,故而那一僧一道施为于他而言无异于帮倒忙。 玄止先发觉了大阵已有崩溃之相,他的贴身灵剑代替先前那把破损的剑维持阵心,是以他能感知到阵下祸兽不断冲击着封印大阵,且破阵的势头仍有加强的架势。 黑泥自阵心处涌出,虽一时不能伤到他与老僧同戒,可无论以术法打散多少次,黑泥都仍能卷土重来,其势不可挡,竟渐有将他的灵剑逐渐‘吞没’之势。 老僧的情形并不比玄止好,他是未成真佛的凡僧,祸兽浊气包裹周身,几乎是无孔不入。法相虽能抵御片刻,可随着祸兽破阵之势渐强,他只觉喉头腥甜,勉力压下去好几次冲击的内伤,已是强弩之末了。 便在此时,歧阳子单手捏诀道:“十方诸天尊,雷召。” 数十道紫金雷光自天上劈下,并未伤及那一僧一道,只是将阵中翻涌的邪祟浊气尽数打散,一瞬扭转强弱之势。 待到歧阳子落地,不待那二者说什么,径自走到阵中,毫不费力将玄止的佩剑拔出,扬手便丢了回去,又将另一块桃木戒尺埋于阵心,双手捏七品莲花法印,沉声诵道:“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同悲似有感应一般,灵识于空境中停止念诵先前的地藏本愿经,转而诵起心经来。 无人可知,相距百里之遥,一僧一道竟齐齐诵起同一经文。 阵下祸兽翻滚冲阵,竟至大地震动、山林中生灵惊惧而亡,一时死气弥漫,催动浊气渐浓,狂势加剧。 老僧同戒有些脱力地拄着锡杖,他虽未曾见过歧阳子真容,却已从对方方才诵念心经的举动中猜到了道子的身份。亲眼见了,才知晓了觉所言非虚,竟真有道子修有佛心,以一己之力顶替了他与玄止二人之功。 而玄止只看了一眼故人的脸,便背过身去,再次御剑结阵,默默将周遭一切阻碍一力扛下,不使那些杂碎扰了歧阳子的大业。 或许因为歧阳子面上手上涂了同悲的血,向来避他不及的祸兽竟会在急怒之下不管不顾得想要吞噬他。可祸兽从来都是玩弄人心的怪物,一味狂化而又无凡人私念邪念弥补,其势只会越来越弱,以至于累及自身。 歧阳子正是十分清楚这一点,才会从始至终都不曾有过片刻动摇,尽管他初接手时祸兽隐有压制不住的势头,令一旁疗伤的老僧同戒担忧不已。然而那终究不过是祸兽的垂死挣扎,歧阳子口中诵经不断,两头浑沌祸兽又被重新结起的互搏之阵所拉扯,在不知不觉间为削弱彼此而拼命,等那大畜生终于察觉到情势不对时,为时已晚,只能拼尽全力将两处结阵之人拉入梦魇之中。 歧阳子已经百余年不曾入梦过了,也是因为往事皆空,他既无挂怀之人,亦无忧心之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本无执着,自然无梦可做。 然而此刻他能清晰意识到自己是被祸兽垂死反扑拉入梦魇,却震惊于自己无法操纵梦中的这具身体。 他睁着眼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直到那件有些眼熟的青色袈裟出现在视线之内,一只温暖的大掌眷恋地反复抚摸过他脸颊、眉眼,然后温柔托起后脑,将不能动弹的‘他’从地上扶起。 被揽靠在怀中,对方明明是个僧人,环住他身子的双臂却用力得几乎要将他揉进骨血里。歧阳子不能动,却能感觉抱着自己的僧人在颤抖。 有水珠突兀落在他脸上,沿着面颊滑落进嘴里,咸咸的,是泪水。 梦魇中的‘记忆’对此刻的歧阳子来说是全然陌生的,他不记得自己此前有过这般经历,也不记得他曾和某个僧人有过这般亲密。直到一只手轻轻抬起他的脸,僧人的面容终于映入歧阳子眼中。 是一张意外熟悉的脸,只是比起他记得的样子,面前的僧人眉眼能瞧得出岁月的痕迹,可僧人眼中的眷恋与悔恨仍是陌生的。 对方的青色袈裟上染了血,目之所及,地上尽是被打回原形的妖兽尸体,密密麻麻的,不知死了多少。 眼前的俊脸忽得放大,温热的唇轻轻贴上他的,是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发乎情止乎礼,却带着令歧阳子迷茫的浓浓爱恋。 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在心中酝酿,可就在他下意识伸手想要努力回报僧人时,忽得感觉心口一闷,当即便捂着胸口呕出一口血来。 回过神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从梦魇中脱离出来,可刚刚意识模糊间的痛楚又过于真实,他几乎在一瞬间便想到了百里之外的同悲。 动身的一瞬,一道人影横档在面前。 玄止单手负在身后,贴身灵剑悬于身侧,见歧阳子蹙眉看向自己,清冷剑仙微微颔首一礼道:“百余年未见了……裴前辈。” 第26章 共感 被阻的歧阳子微蹙了下眉,玄止不同寻常人,他也不得不顿住脚步。 抬手将嘴角未顾得及擦的血抹去,难以再支撑的眼皮终又闭了起来。玄止方才意外于故人现身,此刻凝神看去才注意到面前人眼中的异样。 清冷剑仙长眉微蹙,出声道:“妖咒?裴前辈…” 歧阳子似乎毫不意外对方看出他身上症结,只抬手止了对方的话并干脆道:“第一,我不是什么‘裴前辈’,第二…让路。” 玄止却并未依言让开。 恰在此时,一人办完事折返回来,左右瞧了瞧,不由疑道:“玄止…师尊?!您?” 如果说方才玄止只是猜测,那么楼巳这句‘师尊’一出口,他便已肯定自己的想法。 楼巳的师父歧阳子便是百余年前传言已仙陨的前一心宗剑首——裴锦春。 第29章 只不过此刻歧阳子自己本人不知因何缘故,并不认自己是从前的那个人。 “半仙小子?”歧阳子先朝楼巳的方向微微偏了偏头,得到回应后立刻转回头面向玄止道,“玄止?” “是吾。” “怎么?传闻中的道宗剑首是来替你天剑门的徒子徒孙讨说法的?” 玄止闻言不由蹙眉,他并不知晓天剑门那几人找茬反被羞辱的事,楼巳虽知情却也不会拿这种事扰他,歧阳子这么一说,倒是令他一时怔住了。 “裴前辈,门下弟子或因你‘歧阳子’之名多有误解,若有冒犯之处,吾在此代为致歉。” “啧。”歧阳子面有不耐之色,微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些正儿八经的道宗修士实在古板执拗!说过一次了,我不是你口中的裴前辈,也不曾同你见过、约定过什么。” 楼巳在旁听者二人交谈,一时听得糊涂,左右各看了看,忍不住打断道:“裴前辈是谁?一心宗的裴仙子?我师尊?” 直到亲眼见玄止点头,楼巳也仍有些不敢置信,然后他犹豫着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可…裴仙子不是女仙么?” 说着楼巳又看了看自己师尊。 在玄止身边多年,他自然时常听说一心宗前剑首裴锦春的鼎鼎大名,可世人皆称裴锦春是女仙,哪里能想过,飞醋吃了多年,正主竟在自己身边。 实话说,歧阳子男生女相、姿容绝色。若不提他在道门中的差劲名声,只以容貌论,他与玄止难分伯仲,倒也配得道宗男女修的吹捧与渴望,可楼巳实难将那些道修的梦中仙子与自家不拘小节的妖道师尊看做一个人。 玄止摇头正色道:“一心宗的裴锦春从来都是男子。” “等等。”楼巳一手扶额,仍是摇头疑惑道,“一心宗不是专攻剑术?如果师尊就是裴锦春…可他分明是丹器双修……” 玄止盯着歧阳子的脸,一字一句道:“‘一心一剑’裴锦春……前辈才是道门当之无愧的剑首。吾虽不知其弃剑转修的缘由,但以前辈卓绝天赋,无论何事,必然能成。” “二位。”歧阳子出声打断,“自说自话是你们的事,只别往我身上乱安,我不是什么裴锦春。还有,再说一次,让路。” 玄止未应答也仍未让开,只淡淡道:“魂魄铸器,即便人仙也不免伤及自身,或许症结正在此处。” 那话不像是说给歧阳子或是他人听的,更像是玄止的自言自语。 正在僵持之际,已然调息过来的老僧拄着锡杖缓缓走来。他朝歧阳子弯腰问道:“冒昧问施主一句,贫僧的小师弟同悲,先前可是与施主一道同行?” 提起同悲,歧阳子倒是爽快答道:“人在百里之外的另一处大阵。这两处阵法专为祸兽所设,意在令二兽互搏削弱。新的封阵再下,必要二者平衡,所以我将人留在了那处。” 老僧同戒闻言却是不免变了脸色。 “施主应当能看出,贫僧这小师弟天生魂魄不全。凡胎肉身,何以能独挡祸兽?” 歧阳子面上却无半点担忧之色,闻言只冷笑道:“既知他天生魂魄不全,注定修不成正果,你们那住持不仍将人困在佛寺,令他白白消磨?如今竟又打着让他渡红尘劫数的名义将人赶来送死,是明知他前世因果,故意而为?!” 一番质问砸下来,老僧住了口,一旁的玄止和楼巳也不由拧紧了眉。 不过与尚执着于歧阳子过去身份的玄止不同,楼巳更震惊于歧阳子的愤怒。 因为跟在师尊身边修习的那么多年里,他从未见过歧阳子真正发火的模样,更准确说他一直不认为歧阳子在意过这世间万物。 未曾想今日因一个和尚发了火,措辞犀利,根本不给老僧留半分情面。 “施主所言前世因果,不知是何意思?” “装傻充愣?” “贫僧不知施主…呃!” 歧阳子单手一攥,便有无形之物忽得缠上老僧脖颈,勒得他差点喘不上气来。 玄止最快,他剑意一动,无形灵剑当空劈下,斩断了缠绕在老僧脖子上的桎梏,楼巳好心凑过去扶了一把,看向自家师尊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玄止收剑上前,才要开口劝上几句,忽见歧阳子眉头紧皱,手抓住胸口衣物,弯腰喷出一口鲜血来。 “前辈!” 歧阳子抬臂挥开了玄止的手,他急退了两步后转身驭风而去,未多言只字片语。 楼巳看了看并无追赶之意的玄止,想了想才问道:“要我去追么?” 玄止只摇了摇头,继而将目光转向老僧。 “裴前辈方才所言前世因果,尊驾当真不知?” …… 百里之隔,于寻常人来说或许要走上三五月,歧阳子往返两处封印大阵却只需一个时辰。 他折返得急,不多时便赶回了那座闭塞的深山之中,只是心口绞痛却不曾停。 “同悲和尚!” 一片废墟之中,同悲单膝跪在地上,双手紧扣住面前孩童的双肩,口中不断涌出鲜血。 而那名被同悲暂时制住的‘孩童’此刻双手攥着一把通体黑红的怪异长剑,剑身笔直刺穿了同悲胸口,小半剑身自背后透出。 舍利未碎尽,气息却已变得微弱了。 “找死!” 穿心之痛,歧阳子感同身受。他双目缓缓留下两道血痕,睁开眼时,瞳仁竟显出妖异的红光来。 伸手自背后掐住那‘孩童’的纤细颈子却没用力,旋即掌心竟慢慢散发出灿金光芒来。被抓住的‘孩童’忽得睁大眼仰头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尖锐叫声来。 没给那附身妖物半点挣扎逃脱的机会,歧阳子撤手虚空向后一抓,竟从那孩子体内揪出一股无形之物,随手狠狠掷在地上。 紫金雷符压上,数道雷光劈得那妖物缓缓现出虚影来,因着是魂魄出窍夺舍,此刻隐约瞧着是株花草的模样。 “草木无心,化炼精魂尤为不易。只可惜……”歧阳子居高临下,他口中说着可惜,眼中却尽是寒意,“心生贪念,万劫不复。” 平静留下一句裁断,紫金雷刹那间便将那惑人的?草精怪劈得魂飞魄散,消弭于天地间。 附身的精怪离体,那孩子便双眼一闭,软软向后瘫倒。 歧阳子一手一个,将同时向后倒的同悲和孩童揽住。孩子被风托着缓缓送到废墟边缘之外,由周遭有灵识的草木护着,倒是无碍。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同悲。 那柄怪异的妖剑并不是什么难收拾的物件,只是同悲凡身心脏被洞穿,此刻还能吊着一口气在,已是他伴生的那颗舍利全力护着了,再拖上些时辰,便是歧阳子也救他不得了。 最为古怪的是这穿心之痛,歧阳子也时时刻刻感受着。 同悲此刻意识朦胧,已在弥留之际,任歧阳子此时拿出多少灵丹妙药,他也都咽不下去了。 歧阳子一手揽住僧人的肩令人半靠在自己怀里,一手取过那串佛珠,在掌心里一攥,震碎其余无用的菩提木珠,只留下那颗满是裂纹的舍利,片刻后摊开手掌,便又是一颗完好无暇的宝珠。 捏着舍利强行放入同悲口中令其含着以保生息,歧阳子双手交换,右手扳住同悲左肩,面对面将人往自己这边带了带,并小心避开了心口插着的那把剑。左手立掌贴在穿透背后的剑尖,掌心抵着缓慢向前推。 他并不单纯是用手推,随着剑尖刺破歧阳子掌心,一股柔和的仙力融入妖剑之中,将那邪祟残余慢慢化解殆尽,原本已蔓延至同悲心脏中的‘根须’枯萎散去…… 剑最终被拔出丢在一旁,歧阳子却没有松开人,他流血的左掌心此刻依旧紧贴同悲背心,缓缓以灵力吊住对方性命。 因为共感,所以歧阳子在自己心口痛感消散之后便松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陷入昏迷中的人才缓缓张开了眼,心口被妖剑洞穿的伤口已然恢复如初,不见半分受过伤的样子,只是活动身体时,左胸仍感觉有些闷闷的。 身上的伤虽好了,那件歧阳子新赠的僧衣却又毁了。 与歧阳子几乎是面对面搂抱着,同悲自然看到了对方眼尾处留下的两道血泪。 “贫僧已无碍,施主不必再为我费心力了。” “无碍?那好…” 歧阳子冷冷开口,撤回左手,原本扶住同悲左肩的右手一动,转而揪住对方的衣领,将人猛地提到自己面前。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第27章 “你”是谁 “贫僧…同悲。” 相似的提问、同样的回答,只是歧阳子此前是好奇怀疑打过执着,如今这‘共感’一出,他是势必要追根究底的,然而得到的回答,不出意外还是和从前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说这话人的神态。 一时气血上头的歧阳子盯着僧人紧闭的双唇,后知后觉才意识到从刚刚开始,同悲‘说’出的话都是通过意识直接灌入他脑海的。传音入密并不是什么稀罕法术,但放在此时此刻的同悲身上却有许多异常之处。 第30章 看着眼前面无表情同自己对视的同悲,歧阳子控制不住回想起不久前祸兽最后反扑时的梦魇情景。 在那个陌生诡异的梦中,似抚摸情人般深情的‘同悲’、落泪抱起他亲吻的‘同悲’与此时此刻眼前真实的人重合,也使得歧阳子攥住对方衣领的手有所松动。而就是那一刹那,同悲忽得抬起左臂,手掌横过遮住歧阳子双目,整个人也倾身上前,将人仰面按倒在地上。尽管歧阳子已是人仙,即便就这么倒下去也不会被地上碎石之类的磕到,同悲还是用右手在他脑后护了一下。 被推倒的整个过程,歧阳子就像是被定住身一样,没有半点抵抗。 并非他不想还手,而是……不能。除了最初那一刹那是怔愣未及反应,后面直到被放躺在地上他都是动弹不得。堂堂人仙,不知为何突然失去了对自己躯体的掌控,就如梦魇中的‘自己’一样动弹不得。 同悲的手遮住了他的视线,掌心的温热令饱受妖咒摧残折磨的双目得到了片刻的舒缓轻松。 歧阳子开口,锲而不舍追问道:“你到底是谁?” 语气与方才的急切暴怒截然不同,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隐约还带着一丝犹疑与…茫然。 同悲抽回右手,他低头张口,将口中含着的舍利吐到掌心中,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竟俨然变了一个人,只是此刻被捂住双眼放躺在地上的歧阳子看不到。 良久,他启唇亲口道,一字一句说得极慢。 “阿弥陀佛。贫僧同悲……裴施主。” “裴……为什么你们、你们都…呃啊!!” 陌生的情感叩动心房,在仍迷茫时被剧痛打断了一切的话语,慈悲佛光与这世上最恶毒的妖咒缠斗,历经百年时光,那恶咒早已在歧阳子身体里生根发芽,与他的魂魄紧紧纠缠在了一起,祓除妖咒无异于将他扒皮拆骨,那种刻入骨髓的痛令他浑身痉挛,全身紧绷,手背与额上青筋暴起。 与此同时,试图为歧阳子拔除妖咒的‘同悲’也在经历着同等的反噬。 那是千万妖族身死魂消前对仇人的憎恶所化,以它们永生永世消弭为代价种下的‘孽’,如何甘被僧人驱散殆尽。积压在歧阳子体内的妖邪之气凝聚在一起,几乎化作实质不断袭向僧人。 冤孽所化之物撕扯着‘同悲’的血肉,却始终没能动摇僧人眼中慈悲怜悯,他盖在歧阳子眼上的左手一转,食中二指虚虚轻点对方眉心处,指尖佛光耀眼非凡。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缘生缘灭,皆是虚妄…善哉、善哉。” 随着他话音一落,缠在‘同悲’身上的妖邪之物尽数被笼在柔和的佛光之内,黑气褪散,露出它们本来的魂相来。一眼看去,尽是些妖兽的虚形,只是这些魂魄都是过去被歧阳子夺了妖丹的妖物残魂,而真正能威胁到歧阳子的那妖咒早在‘同悲’身上佛光乍显之时躲回了歧阳子身体里。 百年妖咒要已与歧阳子的魂魄融为一体,僧人轻叹一口气,也知拔除妖咒绝非一朝一夕可成,加之意识渐渐虚弱散去,‘他’也要消散了,便只能双手合十,口中反复默诵往生咒,送那些已被驱去执念的魂魄重入轮回。 “呵…多此一举…” 歧阳子面色惨白,他脱力躺在地上,微微偏过头看坐在身侧的僧人,却仍不忘出言嘲讽一句。他与妖咒纠缠百年都丝毫不惧,更加不会在乎其他亡于他手中的妖物是否会憎恶纠缠自己,自然并不打算领眼前‘同悲’的情。 也不知是否是意识将要消散,‘同悲’转过身来看他,那张从来慈悲的脸上竟有了令人读不懂的复杂情愫。 片刻,僧人伸出手,二指轻点了点歧阳子心口,他叹了口气才幽幽道:“以身养魂、逆天而为……裴施主前尘既已尽忘,缘何还要如此执着?” 歧阳子此刻是真的累极了,他闭上眼偏过头去,气息微弱却冷冷道:“我自乐意……干君屁事?!” ‘同悲’垂眸沉默,良久才轻喃出声。 “…缘自在我…冤孽。” 一直攥在掌心中的舍利珠便落在歧阳子胸前,又顺着滚落到了地上,而僧人此刻双眼一闭,似是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一般,整个人一歪,直接就躺倒在了歧阳子身上。 竟是双双昏迷了过去,任那颗世人眼中珍贵无比的舍利珠滚到一人脚边。 来者从头到脚一身黑,头上也照着黑纱帽,只在黑纱被微风吹扬起来时,才露出纱帽下惨白不似活人的肤色。 俯身自地上捡起那颗完好的舍利珠,黑衣人轻笑了一声,走向昏倒在地的二人。他半蹲下来,毫不留恋将舍利放在了地上,却没有立刻离开,黑纱掩盖之下的青白幽瞳在对上歧阳子的脸时闪过一丝寒光。 宽袖下伸出一只白骨手掌,堪堪悬在歧阳子头顶,而骨掌中黑气凝聚。 此时此刻无疑是杀掉歧阳子最好的时机,可偏偏便在他下手前,一道凌厉银光破空而来,黑衣人果断抽身推开数尺之外,可饶是这样,他身上多处仍被剑上仙气灼伤。 数道剑光接踵而来,在昏迷的同悲和歧阳子周身结成了灵剑阵,想要彻底多了歧阳子的性命复仇已是不可能了。 仰头看到御剑立于天空的剑仙,黑衣人毫不犹豫转身遁于地下,随之而来的攻击仅仅都只打到了他最后离开的地上,并没能抓到本尊。 “跑得倒快!” “那是鬼物,寻常术法困他不住。” 楼巳骂了一声,也不等御剑落地,直接自半空跳下,他习过驭风的术法,倒不会把自己摔伤。落地后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昏迷的师父身边,待紧随其后而来的玄止捏诀撤去剑阵后赶忙扑过去查看。 “还有气息!玄止,师尊他没事,应当是往返封印祸兽力竭了。” 玄止走近半蹲下,食中二指轻点歧阳子眉心。 “魂魄残缺、妖邪惑心,需好好安养一番了。”歧阳子拿魂魄铸法器重镇祸兽的事玄止已想到一二,是而初初探得歧阳子魂魄有缺,他并未多想什么,转而去探一旁同悲的魂魄时却不由蹙起了眉。 楼巳时刻关注着玄止的表情,见人神色有异,当即出声问道:“怎么了?这和尚有何不对?” “那名唤同戒的僧人说过,他这师弟天生二魂、一魂七魄尽失。” 楼巳想了想,点头道:“方才他是这么说的,说荣枯大师全力保下才不至早早丢了性命去,还说是下山历什么红尘大劫之类的……” 玄止起身,出声打断了楼巳的话道:“但他此刻已找回了三魄……更巧的是,裴前辈亦缺了三魄。” “什么?!” 第28章 故地 “等等。” 楼巳一开始确实是没反应过来才吃了一惊,冷静下来一想却又觉出些不对来。 “如果我没记错,你先前说师尊他以魂魄铸器,代替百年前留下的阵心,重铸祸兽封印?” 玄止颔首:“是吾说的。” “如果算上西边这两处阵眼,眼下是三件法器换三魄,也对得上数!这和尚的三魄虽不知是从哪儿补上的,但想来…也就是个巧合罢了!总不可能是师尊‘天赋异禀’,比旁人多几魂几魄的,刚巧拿来铸器又救人的!” 楼巳信口胡说了两句,自己都把自己逗笑了,可转头看玄止长眉紧蹙,一脸严肃的模样,没来由得心里头一颤,犹豫了下才开口道:“玄止,我胡诌的。” 玄止抿唇不语,抬眸对上楼巳不敢置信的双眸,良久才道:“吾知你是浑说的,但…仍有几分道理。” 楼巳有些笑不出来了,他道:“一人身上至多三魂七魄,即便是人仙,昔日亦为凡人。即是做了,也是逆天之举,不得长久,何况你不是才瞧过?师尊他只缺三魄,并无多出来的……” “身中妖咒、前尘尽忘…算不算得代价?”不待楼巳再说什么,玄止又抛下一句令人再难辩驳的话来,“魂魄铸器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而这时间残存混沌阵眼亦不止一处。以你对你师尊的了解,他手中岂会只有三件?” 换言之,歧阳子必定是备了对应阵眼之数的法器。如若这般,此刻他身上就绝不该只缺三魄。 只不过究其缘故是何,玄止却难妄断,当年九山大祸始末究竟如何,裴锦春仙陨之说又是如何传出的,皆是未解之谜,还有便是方才那意图下手的鬼物,它又与歧阳子有何矛盾……若不能弄清当年波折,再如何猜测也是无用的。 “罢了。眼下…裴前辈的安危最要紧。” “要回峰上去么?” 玄止摇头。 “可有宗门离此地最近?” 楼巳点了点头,不过开口回答前,他下意识看了眼仍躺在地上的师尊,而后才道:“钟岭山最近,一心宗的宗门在那儿,要去么?” 玄止自然知晓楼巳说话吞吞吐吐的原因是什么,闻言,他只说了一句。 第31章 “歧阳子也好、裴锦春也罢,以你了解,你可信他是弃徒?” 楼巳愣了下,旋即笑着摇头。 “这和尚也一起带了去?还是等你师弟带了那老和尚来,届时让他们自己将人领回?” “此地混沌浊气未尽散,残魂之躯,不便久留。” 玄止单手捏诀,手腕一翻,一道灵光已自他指尖飞出。楼巳知那是留给玄澜的讯息便也不多言,弯腰一手一个把同悲和歧阳子从地上捞了起来。 一柄泛着银光的长剑飞过来悬在手边,楼巳会意,手臂自歧阳子腋下环住将人揽起挪到那长剑之上。 那灵剑瞧着小巧,却能将个大活人稳稳托起又浮至半空,而玄止足下御剑已带着昏迷中的歧阳子腾空而起。 楼巳到底只是半仙,还做不到能御剑驼人的程度,只能拦腰一抱,将僧人整个扛到自己肩上御剑跟上。 钟岭山距此地不足百里,玄止和楼巳御剑而行,不到半个时辰便赶到了。 一心宗宗门依山而建,宗门主阁占着钟岭山的主峰,最是显眼。而此刻,主峰之上已有不少人仰首等候。 倒不是他们未卜先知,而是先前两处混沌阵眼引发天地大动,钟岭山离此不足百里,自然亦在波及之列,是以本就有不少弟子前来最高的主峰处查看。 最先觉察到玄止等人到来的是如今的一心宗宗主祁道元,他领弟子出阁相迎,正巧看见那位孤高寡言的剑仙小心扶抱着一红衣人自灵剑上跃下的情景。 被玄止扶着的那人衣裳染血,似是昏迷着,头微垂着歪在玄止肩头,露出小半张脸来。尽管唇上染血,乌发遮面,也无法遮掩住那人的绝世容颜。与同样有着天人之貌的玄止站在一处,眼前此景光是看一眼都能令凡夫俗子血脉喷张。 一心宗众弟子早已看呆了,饶是自诩勘破红尘的宗主祁道元也是心神一震,怔愣了下才勉强回过神来。拂尘一扫搭在臂间,独自走上前恭敬作揖。 “贫道祁道元,有幸一见玄止上仙。” 玄止颔首回礼,坦言道:“事急从权,冒昧叨扰。” “上仙言重。贫道先前观祸兽封印将破,本欲领宗门弟子殊死相抗,不曾想未及有所作为,灾祸便已平息。此刻见上仙前来,心中便已猜得一二。既为苍生,我等道宗同门又岂有责怪之礼!” 楼巳此时扛着同悲跳下灵剑。 托天剑门上下‘口口相传’的福,相较于百年间鲜少于人前现身的玄止,楼巳在各道宗间显然更‘有名’些。祁道元自然识得他,虽因着其师的缘故心中略有不喜,但玄止在此,他也并未表现出来分毫,客气唤了声:“楼道兄。” 祁道元与楼巳同为半仙,依理自是同辈相称,只不过论年纪,楼巳可比祁道元小了二三十岁,比祁道元的徒弟梁仁大不了多少。 “祁宗主客气了。我师尊同这位小师傅封印祸兽时受了些伤,不得已借贵宗宝地暂时养伤,并无旁意,还请行个方便。” “楼道兄言重了。同为道宗,自是应该的。”似乎是没想到一向离经叛道的楼巳能这么规矩客气,祁道元不自觉放缓了语气,客套应了后才反应过来,扭头又看一样倒在玄止怀里的红衣人,面上笑容不自觉有些僵,“原来那位便是尊师歧阳子……请。” 为着玄止亲自出面,祁道元还是在主阁安排了几间雅室。只不过在对待同为人仙的玄止和歧阳子时,冷热亲疏格外明显。 楼巳从不将世人偏见放在眼里,因为类似种种在他自己身上便已经历过太多了。只不过如今自玄止口中得知他师尊原是一心宗昔年剑首,再联想到道宗众人对‘裴仙子’的向往与惋惜,便更觉讽刺。 只一夜,歧阳子便已醒转。 彼时玄止衣不解带守在榻边,手掌交握,不断以灵力安抚歧阳子紊乱的灵识。 混沌浊气、妖咒、灵力与真佛之力,几股完全不同的力量糅杂在一起,随时有冲破这具躯壳的迹象,加之三魄缺位,更是堪忧。 玄止并不清楚这百年时光是如何令昔日的裴锦春成了如今的歧阳子,但他却知晓不能放任对方如此下去。 “可还好?” 雅室内只燃了三两支烛火,教人看不清彼此面上神色。歧阳子面色仍有些苍白,他面无表情坐起身,难得睁开眼瞧人。 玄止见他眼中黑纹虽仍在,颜色却淡了些,便也稍稍安心,明言道:“裴前辈,此地乃是一心宗。” 九山大祸前,一心宗以裴锦春为傲;那场灾祸之后,宗门记载便再无‘裴锦春’之名,就连从前为这位剑首所塑石像都被毁去,以至于后世如祁道元这种一宗之主,哪怕亲眼见到人在跟前,也浑然不知歧阳子便是曾经的裴锦春。 故地重游,虽然此刻歧阳子前尘尽忘,但玄止仍是明白告知。 也不知是重伤初愈实在疲乏,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歧阳子并未如同先前那般否认自己就是裴锦春。他靠坐在榻上,懒懒得半眯着眼,语气却冷漠得很。 “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世人眼中的清冷剑仙此刻端正坐在榻边,双手垂放在腿上,全然一副谦卑学子的姿态,面上也不复在旁人面前的冷淡,坦言道:“前辈昏迷之时,有鬼物欲害你性命。以吾所见,恐非寻常鬼差。” “不妨直言你碰见的是鬼仙?” “确实如此,所以吾不解。” 鬼仙虽为鬼物所化,但到底也已修成仙身,是统管冥府的存在,原不该与歧阳子结下什么仇怨。 “有一处封印阵眼…就在鬼门与凡间连接之处,以阴气为饵,用佛法镇着。” 歧阳子双眼几乎快闭上了,话却说得清楚,三言两语便让玄止猜到其中一二。 “尸傀儡不入轮回,冒险只为打通关节?” 歧阳子此时睁眼瞥他一眼道:“或是为虎作伥、或为独善其身,至于私仇……你此刻问我也是白问。还有么?” “祸兽再临,苍生苦楚,愿来日太平之时,能与前辈圆了当年一剑胜负的约定。” 歧阳子未答,只幽幽长叹一口气。 叩、叩、叩。 此时雅室的门被叩响,玄止微侧过身看向门口。 楼巳推门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人。不过门一开,身后一人便已越过他快步上前,那人在亲眼见到玄止后方放缓了神情,正是玄澜。 “师兄你……”注意到玄止此刻姿态,玄澜一时止住了话,回过神来才垂眸道,“无事就好。” 玄止颔首示意自己无事,目光越过师弟看向后面。 楼巳同另一人此时走近了些,那人正是一心宗宗主祁道元。后者向玄止玄澜二仙揖首行礼道:“冒然叨扰仙长,望请见谅。实是正值危急存亡之际,贫道有一不情之请。” “若为苍生,但说无妨。” “贫道收到弟子传信,心知祸兽之事非同小可,恐非我等半仙凡胎可一力相抗的。玄止上仙乃当世道宗剑首,威望甚高,若是由您率领,道门各宗上下必能摒弃前嫌、万众一心,一心宗愿受上仙差遣,共渡眼下难关!” 祁道元拱手再拜,他说得慷慨激昂,可玄止听了仍然神色淡淡,目光在闭目养神的歧阳子身上飞快扫过。 玄止心中唯剑,自是不理这些凡俗名利。一旁的玄澜和楼巳心思多些,自然立时便猜到了祁道元此番话下的真实意图,不过他们也不屑去戳破别人的小心思,是而一时雅室内无人回应。 祁道元一张老脸有些挂不住,他实在拿不准玄止玄澜的心思,略一犹豫后,咬牙再递了份‘投名状’。 “听闻上仙素好收集世间名剑。从前门中弃徒…裴锦春的佩剑并未被他带走,他曾为人仙,其剑自已修得灵识,非我等寻常道修可以驾驭的,是而这百余年来,那柄剑一直藏于宗门剑阁之内,如今愿奉予……” “不必。” 玄止忽得冷声打断了祁道元的话,他素日虽冷淡,却极少在外表露出怒意来。 玄澜尚不知歧阳子便是裴锦春,只当师兄发火是因为厌恶这祁道元将灵剑当做交易筹码的市侩嘴脸,便代为说道:“你一心宗内部恩怨如何与我等无关,只是你口中之剑已非凡铁,剑有灵识,自会择主。似这般拿来奉上,既是轻看了我师兄,也是折辱了这把剑原本的主人。” 祁道元额上渗出冷汗,面上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圆场才好。 恰在此时,原本闭目养神的歧阳子忽得转身下榻,坐在一边的玄止见状也跟着站了起来。 “前辈。” “听着心烦,我去寻同悲和尚讲讲经。” 第29章 给你一刀 安置同悲的雅室离得不远,歧阳子径自出门寻人也无人阻拦问询。 至于沿途遇到的那些一心宗的弟子们,他们早就得了宗主的吩咐,虽免不得因其美貌而放任目光在对方脸上停驻,但心中对妖道是颇为不屑的,偏又自认为是名门弟子,道德上说什么也高出妖道一等,便觉看两眼也是无妨,总归不当面挑衅给宗门惹麻烦便是。 第32章 歧阳子对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和窸窸窣窣的小声议论置若罔闻,径自推门进了僧人养伤的屋子。 不算宽敞的雅室内,一老一少正促膝相谈,听到推门声同时止了交谈看向门口。 手持锡杖的老僧率先起身,单手立掌在胸前,微微躬身客气道:“裴施主,贫僧听了师弟与玄止施主所言,方知自己妄造口业,在此向施主赔罪。来日若有用得上贫僧之处,贫僧必当尽力相报。” 歧阳子瞧他一眼,面上难掩伤后的疲倦,只轻叹口气,颇为无奈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唤裴施主,偏我说了又不信不听,也是扰人清闲。” 老僧只摇头轻笑道:“贫僧见施主颇有佛性,这裴施主也好、歧阳施主也罢,称呼身份不过外相,贫僧谢的也只是施主你这个人罢了。” 这番话说出来倒让歧阳子对其高看了几分,难得耐下心多说了几句。 “勘破外相为佛,慈悲大爱亦为佛。所谓慈悲功德,并不因受施者是亲近之人而消弭,出家人虽求六根清净,但无情即无心,何谈慈悲善良。既为旁人真心考量,又何谈口业?” 老僧只稍一怔愣,旋即郑重弯腰回礼道:“阿弥陀佛。确如贫僧师侄所言,施主虽为道子,却有一颗慈悲佛心。贫僧修行数十年,反自入困顿,多谢施主点拨。” “不必给我戴高帽,实话实说罢了。更何况……”歧阳子转头看了眼抿唇不语的同悲,才接着道,“我只说不将你关心则乱之语视作口业冒犯,可并未说你们丢个魂魄不全的小和尚出来送死是对,可别误会了。” 老僧闻言却是连连摇头微笑。 “施主豁达爽朗,贫僧敬佩。至于小师弟的劫数,那乃是他个人缘法,无人能够左右。” 此言意在指同悲所做一切皆是他个人选择,歧阳子闻言耸了耸肩,并不再过多苛责同戒与那位慈光寺的住持大师。 “那…我进来可扰了你们师兄弟说话?” 老僧仍是摇头,他道:“不过是担忧师弟安危,见人醒转,询问关怀几句,并无正事。” 言罢还向后退了两步,便是让歧阳子有事同同悲直说便是,他们同寺师兄弟间并无要事商谈。 歧阳子在榻边落座,直视着同悲双目。 自二人相遇起,歧阳子因妖咒缠身,罕有几次睁眼看人的时候,此刻被直勾勾盯着,确有几分不习惯。同悲见他眼中黑纹颜色淡了些,似乎相较苦山那次有所缓解。 “施主的眼睛可还好?” 歧阳子却不答他,仍牢牢盯着人瞧,像是要将面前僧人看透看穿一般,他问道:“同悲和尚,你瞧着我这双眼,就没什么想说的?” 同悲同他对视,眼神并无闪躲,面对询问仍是肯定地摇了摇头,“无。” 歧阳子不禁冷笑出声:“好个‘无’!先前多番事压着,一直没得空揪住你说个清楚,今日倒是有那个闲心一探究竟了!” 话音一落,歧阳子便已起身。 一旁的同戒心觉不妙,却来不及阻止,只见歧阳子右掌一翻,掌中变幻出一柄泛着寒光的短刃来,不由分说,一刀便刺进了同悲左胸琵琶骨之下,血珠飞溅在歧阳子侧脸、手上,瞧着颇为骇人。 那银刃半入,虽未真的伤及性命,这一下却也着实伤得不清。 “裴施主!小师弟!” 突受一刀的同悲自然感觉到了疼,但他只是眉头微蹙,脸上浮现些许痛苦之色,眼中却并无涟漪,就那么定定看向歧阳子,甚至一句痛呼、一句责备或是质问都不曾有。 “啧。” 反倒是动手的歧阳子先出了声,他果断拔了刀,抬手按住自己的琵琶骨,吸了两口凉气,退了两步跌回座椅中。 同戒在旁愣愣看着,只因瞧着同悲与歧阳子的神色,仿佛后者才是刚刚突然被扎了一刀的人,而自己那胸口血流如注的小师弟反倒像是没太大感觉似的。 若说封印祸兽时的共感只是猜测,方才这么一试,歧阳子便已有了答案。虽不知其中是何缘由,但眼下他与这同悲和尚共享了痛觉。更甚者,是两人性命已绑在了一块。 转过身来用手按住同悲左胸伤口,以疗愈之术助其肌理再生,除了那件仍沾了血迹的破烂僧衣,外表瞧着倒是没有半点受过伤的迹象。 身上的痛楚随着同悲伤势好转而消失,歧阳子的眉头却并未舒缓开来。本就是受伤未愈的身子,此刻脸色更苍白了些,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更惹人怜爱了。 歧阳子盯着同悲,顿了顿才语气笃定道:“虽然听起来十分荒谬,但眼下情形看来,你要历的那什么劫数多半确实应在了我身上。” 仰靠在椅背上,歧阳子仰头长叹一口气,他眉头紧蹙,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似是痛苦还未消尽。 同戒此时走近些道:“虽不知小师弟前世与裴施主结下何缘,但眼下施主与小师弟既都不记得曾有何交集,不妨回寺,或许一问住持便可知晓。至于封印祸兽之事,这本就是众生大劫,贫僧等与道门诸子虽无裴施主那般一定乾坤的本事,却也应为苍生大同尽一份绵薄之力。” “可以。”歧阳子点头答允,转过来向同悲伸出了手道,“把手给我。” 同悲依言递过去,歧阳子便攥住了他的脉门。 片刻后他松开手道:“看来先前我猜的不错,你如今找回三魄,都对得上重铸封印之时,多半真是那下面压着你前生魂魄。” 同悲对此倒是淡淡的,闻言只问道:“贫僧已无碍,施主可要今日便动身?” 歧阳子斜睨了他一眼,冷笑一声。 “怎么?发觉与我共命,便上赶着找死?” “贫僧并无此意。” 歧阳子却似不打算放过,又冷声责问道:“那你急什么?急着回去解了这劳什子恩怨劫数,好悟你的禅,做你的真佛去?!” 同悲闻言,面上只露出一丝无奈,他轻叹一口气,闭目诵起佛号,并不再欲争辩什么。 这番指责全无道理,歧阳子这没来由的邪火更像是耍起了小脾气。同戒与他见面的次数不多,此时此刻才算切实明白了些对方妖道之名因何而来,实在是这乖张性子太难平和相处了些。 歧阳子却不管僧人们是如何想的,径自走到老僧身边交待道:“先前赶回同悲身边时,他仿佛变了一个人,说了许多我听不懂的话。我想多半与他前世有关,也不知是否因为魂魄归位,灵识不稳的缘故才用回了前世口吻,若是养伤的这几日,他再有不寻常的神态言行,记得立刻来寻我。” “多谢裴施主告知。” 同戒闻言不由转身看向师弟,只不过同悲本人倒是略显迷茫不解。 “哦对了,他变得陌生之时曾勉强要为我拔除妖咒,又度化妖邪残魂,记得让他多躺两天。” “多谢施主。” 同戒拄着锡杖,对着歧阳子离去的背影郑重地弯腰鞠了一躬。 推开雅室的门,迎着东升的太阳走出去,灼得双目有些疼。歧阳子闭上眼,脚步却未停,一直走到山崖边上才停下。 日光很暖,可却无法令他的身子温暖一些。 “师尊。” 闻声,歧阳子只微微朝人声的方向偏了偏头道:“何事?” 楼巳深吸一口气走上前,看着师尊脸上沾着的血不由楞了一下,“您脸上……” 歧阳子伸手将脸上溅到的同悲的血抹去,语气淡淡道:“无事。你寻我是想说什么?” “师尊当真是曾经的…‘裴仙子’?” “是有何?不是又如何?” 楼巳沉默,他答不上来,其实就算得到歧阳子便是裴锦春的答案,他原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歧阳子此时又继续道:“那我再问你,你修道又是为何?” 楼巳被问得愣住,沉默良久后他才缓缓答道:“起先是为活下去,为扬眉吐气、为一雪前耻……后来修行时日久了,方觉少时自己狭隘荒谬。远离红尘纷扰,弟子觉得自己是为匡扶正道、就济苍生,是为…追逐大道的脚步。” “心正但侠气重,心念不一,寿数难长。远离红尘这几个字,此刻由你说来仍只是句戏言罢了。” “弟子…谨记师尊教诲。”楼巳垂眸拱手,不见半分玩世不恭的模样。 “嗯。” 歧阳子应了一声,人已跨出了山崖,饶是楼巳深知他师尊眼盲心不盲,还不至于就这么傻傻一脚踩空,仍是忍不住急唤了一声,“师尊?!” “去寻赔礼,莫吵。” 话音未落,那一抹红已然直直坠了下去,顷刻间消失在云雾之中。 第30章 所谓代价 歧阳子这一走便是足足七八日不见人。 当然,除了玄止和楼巳几人,其余人压根不会在意,甚至巴不得这妖道赶紧走。 至于歧阳子便是裴锦春的事,玄止并没有刻意隐瞒师弟玄澜,只是后者听了显然比他们都要更难接受,但他们却默契得没有‘如实’告知祁道元和一心宗的人。 第33章 同戒也曾提出想要拜别众人,待小师弟返回寺中。且不说同悲应不应,楼巳倒是头一个跳出来反对了。 彼时同戒寻上玄止玄澜提及此事,说话间几人走到同悲养伤的雅室,楼巳也在。眼见着师尊‘跳山’的楼巳在那日之后便有事没事来寻同悲说话,尽管多数时候僧人一言不发,只他一个人聒噪。好在楼巳本就个老顽童的性子,也不因为同悲不理自己而不悦,依旧自顾自说得乐乎。 玄止、同戒等人结伴过来时,他正眉飞色舞说着随师尊歧阳子在苦山修行时的趣事。 “师尊啊…其实是顺毛驴,你别触他老人家的霉头,他人可好哄了,掏心掏肺对人好的那种!不过啧…同你聊了这好几日,我还是不敢相信师尊居然是传闻中的那位裴剑首……” 提及裴锦春时,原本垂眸低声诵经的同悲忽得止住,片刻后,他抬眸看向门口,缓缓站起身。 楼巳也住了口,很自然同来人招呼道:“玄止,你们来啦!” 青衣剑仙恢复了在人前时的冷淡,闻言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应了,而他身边的玄澜在刚刚听到屋内楼巳的话后,面上神色有些古怪。 “裴前辈尚未归来。” 玄止开口,言辞肯定。毕竟以他人仙的修为,歧阳子有没有回来自然不需要特地跑来问别人。 楼巳也很清楚,所以在玄止说了这么一句后,他很自然接话问道:“要带同悲小师傅走?” 玄止点头,站在稍后面些的老僧走上前两步,主动道:“贫僧师弟天生残魂,如今失了护身舍利,久待于灵气充盈之地只怕对他不好。贫僧想,还是尽早将师弟带回寺中,请住持师伯护持。” 楼巳看了看玄止玄澜,耸了耸肩反对道:“师尊走前虽未特地嘱咐什么,但…我劝大师还是别越过他老人家做什么。还有就是大师说的那舍利,如果我猜的不错应该是被我师尊带走了,说是去寻赔礼什么的。” 作为徒弟,楼巳确实看出来自家师尊对同悲和尚那与众不同的态度,从不久前师尊下山后那次便已有迹可循了。这也是为什么歧阳子明明什么都没说,甚至没说清去给谁赔礼,楼巳却自发陪在同悲身边的原因。 一旁玄澜蹙眉问道:“赔礼?你上次怎么不提?” “师尊去做什么很重要么?说不说的,左右谁也拦不住他老人家。” “裴前辈率性洒脱,向来无拘无束。”玄止在玄澜再开口前率先出声打断,随后转向同戒道,“裴前辈行事素有章法,若同戒师傅当真担忧,吾可为同悲师傅设下定魂安神的阵法。性命攸关之事,还是等前辈回来再做打算。” 同悲此时也主动道:“师兄,我愿意相信裴施主。” 老僧看了看师弟,又看了看玄止道:“多谢施主,只是师弟定魂之事该有贫僧这个师兄来,不愿劳动施主。” 玄止客气颔首回礼,玄澜同师兄对视了眼才嘱咐道:“裴…歧阳子重铸祸兽封印一事已然在道门间传开。不论如何,此时此刻他仍是众人心中的恶道,令师弟被卷入其中,少不得也要沾染些麻烦,虽知师傅们多半不会在意这些凡俗杂事,但人言可畏。近日各道门弟子陆续折返宗门,来追随我师兄的别家道门子弟只怕不少,同悲小师傅既是身子不适,平日还是多在内室休养生息得好。” 玄澜这话说得十分委婉,事实上,各道门对这个自愿跟歧阳子走的和尚,实在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他们并非本人,更不会挨个捉人去解释什么,所以这会儿为了同悲清净养伤着想,还是少与各道宗的人碰面为好。 同戒自然明白,颔首谢过了。 楼巳看了看几人,虽说无人开口赶他,但人家师兄弟在一起,他这个无关之人继续逗留显然有些没眼力价了,索性便随着玄止他们走了。 “仙道大会?” 出了门,楼巳便从玄澜口中撬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面上表情古怪,似乎很难理解,张口便道:“那位祁宗主话本子看多了?怎么能想出这么个膈应名字来的?” 玄止瞧他一眼,摇头看向远方,淡淡道:“唤作什么皆不要紧,不过契机罢了。” “祁道元心思昭然,无怪乎一心宗没落至此!” 玄澜对此嗤之以鼻,他较自己师兄还是少些超然物外的心态来的。不料一旁的楼巳听他这么说,竟噗嗤一声笑出来,被瞪了也不收敛,目光无惧反呛道:“说得好像你天剑门如今还蒸蒸日上一般?若无人约束,由着阳鹤同他那几个亲传徒儿胡作十来年,天剑门只会是第二个一心宗了吧!” “楼巳。”玄澜面上阴沉,垂在身侧的掌心蓄出紫雷光,“我虽亦不满于天剑门如今的浮躁,但终究那是我天剑门的内务,一介散修半仙,还没有随意插嘴的资格。” “是是是,玄澜上仙教训得是。不过……”楼巳脸皮厚比城墙,任谁说都不能伤他半分,“师尊前些时日才教导过我,心在红尘,仙缘便遥遥无期。上仙还是…多多珍惜眼下才好,毕竟您比我可年长太多了……” 论斗嘴,楼巳可不愿输半分,何况这话他本就是有十足的底气。 所谓仙,是由人、鬼、妖脱胎而来,仙不似佛,并不会亘古不灭。若不能稳固本心,一旦道心乱了,那仙便不再能称之为仙。玄澜论修为论天赋自是有为仙的资格的,可他方才那番话却与阳鹤、祁道元之流无甚差别。心归了红尘,便失了‘仙’的资格。 玄澜被说得脸色一变,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呵!歧阳子那般杀妖取丹的卑劣……” 话未说完便忽得停住,并未是谁令他住口,而是一瞬想起歧阳子便是裴锦春,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实难继续说下去。 玄止只看他一眼,并未开口指责什么。 其后两三日,先前外出的一心宗弟子终于返回宗门,一道跟来的还有天剑门和少数几宗门的人。 楼巳在高处躲懒,一眼就注意到了天剑门领头的韩负延,道貌岸然的道修平素与他最不对付,他也懒得这时候跳出来同对方纠缠,干脆继续躲着看戏,左右躲得再远也不碍着他一个半仙听几个凡人道修说话。 底下人争的自然也是这仙道大会,不过本就跳脱不了红尘的他们更在意的无外乎‘名正言顺’四字。 句句将玄止玄澜挂在嘴上,吵的无非是这仙道大会该由天剑门牵头,而非是早已失了倚仗,势不如前的一心宗。天剑门在道宗居首已有几十年了,门下弟子自认为高人一等,自是无法接受被一心宗的人压了一头,他们不解于玄止为何会应下祁道元的要求,只一味将原因归咎到一心宗宗主工于心计,欺上瞒下诓了玄止答应。 听得楼巳忍不住摇头叹气,他算是明白当日师尊为何会直言韩负延等人‘好为人爹’了,分明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天剑门的人刚到钟岭山,还为来得及拜见玄止玄澜、未见过祁道元阐明来意,心里却已经给一心宗上下都定了罪。 殊不知,玄止本就是心甘情愿驻留此地,等的也是他们不屑一顾的妖道歧阳子。非是玄止他不清楚祁道元借机在其中耍的心机把戏,而是对于那位超然物外的剑仙来说,他本就不屑得去计较拆穿,所求为苍生大道,至于其他功名利禄,皆不过是过眼云烟,堪不破这一切的人注定只能被困死在这红尘之中。 “噤声。” 便在此时,一道人声穿透层层云雾清晰传入所有人耳中。 短短两个字,听不出半点起伏喜怒,却震得众人心头一震,再难违背开口说些什么,正是玄止。 天剑门的人不约而同向着云层之上单膝下跪,俯首告罪不敢多言,其他宗门的人虽不至于都跟着跪下,也不由面面相觑,再不敢多说一句,也不敢擅动。 楼巳循着声儿御剑而上,来到山顶,他收剑跃下。 山巅崖边只有二人身影,一坐一立,皆是这天下地下绝无仅有的天人之貌,旁人光是在旁看着都不敢多发出一声扰了这二人,便是楼巳随性胡闹惯了,此刻被这气氛感染,也闭口安静站在一旁看着。 歧阳子一袭红袍被山巅猎风吹得摇摆,他人悬坐在断崖边,执手中锋利短匕雕刻着什么,身侧地上整齐放着数根树枝。那些被折断的树枝表面包括着一层淡淡的萤光,一眼便知并非凡物。 而玄止单手负剑守护在歧阳子身后几尺之外,素来冷淡的面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要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那便是歧阳子先前才有所好转的妖咒,短短几日竟又有反噬加重的迹象。他此刻睁着眼仔细雕刻着手中的东西,楼巳远远瞧着像是个有花纹的木头珠子,可他师尊眼侧黑红纹路蔓延长开,就像那攀长的花枝,已逼近两侧太阳穴,瞧着十分骇人。 “有事?” 歧阳子开口,问的自然不可能是早已在此的玄止,楼巳便老实答道:“方才听到玄止传音,似是有些不悦,徒儿便上来瞧瞧,没想到师尊已经回了。” 第34章 “呼。”吹了吹那木珠子上的木屑,歧阳子转过头,这次楼巳和玄止都看得清楚,他右眼瞳仁已发生了变化。左眼还只是眼白中黑纹颜色变重了些,右眼瞳仁却已变成了龙蛇的那种细长竖瞳,显然是有妖化的迹象了。 玄止轻叹一口气道:“前辈去了苍山。”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歧阳子全无隐瞒的意思,坦然点头,自然更不在意自己身子的异样,顺手将刚刚雕琢好的木珠子丢到一旁的小丹炉模样的法器中继续炼制,拿起一根新的树枝,随口答道:“嗯,那里的梧桐神木拿来做赔礼才是恰当。” 凤栖梧桐。 苍山的梧桐被称为神木,那里灵气充盈,可守山的灵兽妖仙自然也多,神木的树枝可不是想折来便能够轻易折来的。 玄止目光一沉,他沉默片刻复才开口问道:“旁人都说裴前辈当年为一僧人屠尽九山妖物,那位同悲小师傅可是那位高僧转世?” 第31章 道不同 “不知道。”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复,玄止面上并未露出过多失望之色,他本已不报希望,却不曾想又听到歧阳子说道:“不过这事听来倒是有趣得很,仔细说来听听?” 真正让歧阳子感兴趣的还是同悲的身世过往,他前尘记忆皆无,无论他此时此刻是否认下自己就是裴锦春,对于玄止、同悲等等所有人都是全无印象的。 偏偏同悲这个本不该‘存货’于世的残魂和尚身上又有着太多疑团,且就此前种种来看,皆与自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所以此刻他反倒有耐心听一听那些传言。 “好。百年前,吾出关之时听闻……” “玄止。”楼巳上前两步,出声打断了玄止的话,他又转头看向自家师尊询问道,“玄止常年在峰上一心修习剑术,对俗世传闻听得不多,底下的徒子徒孙也不会主动拿这些事烦扰他。徒儿却不同,是个实实在在的闲散人,从前听到的、看到的总归不少,不妨徒儿说给您听?兴许说得多了,您老人家没准回忆起零星过往,也好解了玄止这么些年的挂念。” 歧阳子瞥了他一眼,却并未立刻开口应下,那半只妖化的兽瞳给本就言行无常的歧阳子又添了一分邪气。 楼巳并不畏惧师尊外表上的异样,真正让他感觉不同寻常的,其实是歧阳子日渐冷漠的态度。 此前他所熟悉的师尊虽也不算是个善谈和善的,但那也只是远离红尘的人仙对于俗事俗物的不在意,对自己,楼巳是从没有感觉到今时今日的冷淡,与上次重逢时那种单纯忘记了的疏离还不同,而是骨子里对除同悲和尚之外的冷漠与无情。 “你说。” 沉默了许久,歧阳子才终于开口,他只说了一句便转回头继续雕刻着手中的珠子。 楼巳深呼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开口谈道:“师尊既不记得前尘往事,接下来…便只当成是旁人的故事,听听罢了。” “啰嗦。” “是。”楼巳苦笑垂首应了声道,“徒儿游历时听说的是裴锦春原是一心宗翘楚,同当时天剑门的玄止是齐名的剑修,实力不分伯仲。后世因一心宗毁去宗门全数与裴锦春有关的记载著书,便将裴锦春传成了女仙,多称是‘裴仙子’,还险些与玄止结为道侣。” “还是啰嗦,拣要紧的说。” “这桩佳话最终没成,都传是裴仙子被一个修为不低的和尚拐了…心去。” 楼巳犹豫了下还是没有如实说是‘芳心’,毕竟他已知晓‘裴仙子’便是裴锦春,也就是他师尊歧阳子,自不会再用那些暧昧旖旎的词去形容自家师尊,被玄止盯了一眼,才说起那则传闻中最要紧的部分。 “世人皆知百余年前封印祸兽的大阵是裴锦春与那云游和尚一起设下的,只是那和尚的身份究竟是何,却是无人得知。在之后便是玄止方才提起的九山大祸。传闻说祸兽之事刚刚平息,九山群妖觊觎那和尚的佛骨金身,便趁二人分开时,将修为大损的和尚掳走…扒皮、拆骨,裴锦春寻来时那和尚已然圆寂,世人说一僧一道早已在平息祸兽之乱时互许了情意,裴锦春是为那和尚报仇才屠尽九山生灵。各宗门先辈曾有人亲眼见到九山血雾弥漫了足足三日才散,他们赶到时,那九座山竟已无一妖物活口,只见裴锦春一身血红,提剑走出…无人敢拦…” 玄止在旁接着道:“九山大祸时吾正为来日与裴前辈再战而闭关,师弟在谷中为吾护法。出关之时,诸事便已尘埃落定,且当时一心宗之主也已下令毁去了有关裴前辈的一切记载。故而九山大祸之始末,如今除了前辈您,恐怕世上已无人可知。若说可能,也唯有可能是那高僧转世的同悲小师傅知晓。” “残魂之身,平安活着都困难。他若记得,我何必在这儿听你们讲故事?” “虽是残魂,却仍有希望。前辈可知那位同悲小师傅如今已找回三魄?” 歧阳子点头。 玄止又追问道:“那前辈可知自己正缺了三魄?” 此话一出,歧阳子面上倒是难得露出些许迷茫之色,显然是对玄止所说之事浑然不知。 “前辈重铸三处大阵,吾观阵心法器,皆有前辈一魄填入其中。前尘或许不知,但魂魄铸器一事,前辈如今既是丹器双修的‘歧阳子’,总该知道自己究竟缺了几魂几魄。” 歧阳子低头看了眼身侧放着的小丹炉,忽得抬手在旁轻轻一扇,那丹炉便直直飞到玄止面前浮空停着。 玄止伸手搭在法器之上,瞬息便已知答案,那丹炉通身灼热无比却不会灼伤手,炉中真火纯粹、经久不息,分明是养了魂魄在其中,那火烧得也可以说是魂魄之力。 “若你说的是我的伴生法器……”歧阳子素手一翻,凭空便又出现四只或大或小的法器来,其中一件似罗盘司南模样的,楼巳先前倒是见过,只是若算上这四样,便与此时只缺三魄的歧阳子照应不上了。 “一魂七魄……裴前辈,可愿让吾探一探前辈生魂?” 玄止心中已有一大胆猜想,先前虽趁歧阳子昏迷之时试探过,但那时他并未往深处想,是而并未深究其中缘故。 “呵。” 歧阳子轻笑一声,却还是向玄止伸出了手。 “前辈,得罪了。”玄止收剑上前,单膝蹲跪在歧阳子身边,左手扣住那只伸过来的手腕,右手捏剑诀正抵在歧阳子胸口膻中穴。 能将自己要害毫无顾忌交付到旁人手上且不多问一句,只这一点已是绝大多数人难以做到的了。 闭目探了片刻,玄止收手起身退开,长眉紧蹙,面上满是困惑不解。 先前那三处重铸封印的法器上均有歧阳子的魂识痕迹,玄止原本猜想此刻歧阳子身上余下的魂魄可能是从前那高僧的魂魄,只是不知以什么法子强留在歧阳子体内。可方才细细探查,却发觉此刻歧阳子的魂魄并非异魂,血脉魂识浑然一体,便如他本来魂魄一般。 纵然知晓这其中仍有许多说不通的关节,眼下却无法从其魂魄异样中得到答案。 歧阳子斜睨了玄止一眼道:“看来…你没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或许是巧合,或许得等前辈有朝一日忆起前尘,只是吾坚持以为前辈对那位同悲小师傅如此执着,必然不可能是巧合。” “就不可能是我觉得那和尚顺眼又顶用,才破例带着他的?” 玄止盯着歧阳子那只妖化的右眼,笃定道:“若无此次苍山冒险之行,裴前辈说什么吾都愿意相信。梧桐神木有安神定魂之效,为区区一凡僧闯苍山、折神木,吾不信那位小师傅能让前辈欠他这么一份‘大礼’。” “险些白白葬送了他一条命,不算?” 歧阳子虽仍未弄清楚他与同悲共感的缘由,但平心而论,当日若不是他莫名共感,只怕同悲性命便真的交代在了那花草妖精的手上了。 玄止闻言摇了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 歧阳子耸肩轻笑,转回头自顾自雕他的木珠子,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玄止今日却格外话多,见前辈无意再开口,他便继续道:“一心宗有心举办仙道大会,号召众道宗共抗祸兽之乱。” “不自量力。” “那祁道元欲将前辈从前佩剑当做魁首之礼赠出,仙剑有灵,前辈也打算听之任之么?” 歧阳子吹去手上木屑,照例将雕琢好的珠子丢入小丹炉中烤着,对玄止替他忿忿不平之事却无半分动容,只淡淡道:“听之,又如何?自始至终,我也从未应你一剑之约,何必执着?” “虽不知前辈百年间经历了什么,只是吾以为世间公正与苍生苦难分量相当。” “剑者,为不平?” “剑之颠峰并非无心,虽为仙身,亦不敢忘这是非公正。二者皆为大道,并行不悖,不论红尘。” 楼巳在旁听着,不自觉退了两步,实在是玄止和他师尊所说的话他分明听得清楚,可听进耳中却觉晦涩难解,一时心生敬畏,不敢轻易打断。 第35章 歧阳子挥袖带起一阵风,将未用尽的梧桐树枝吹到后面呆站着的楼巳怀里,拍了拍手上木屑站起身,招了那小丹炉到身边。 此时,原本丢进炉中淬炼的珠子已然成了,那丹炉盖子一掀,便有百余颗珠子飞出,环绕在歧阳子身边。待他自袖中抽出一道金丝线一丢,那金线自去寻珠孔穿过,最后将一颗正圆的舍利穿上,便算圆满。 整串佛珠落回歧阳子掌中,珠子覆着淡淡金光,而除舍利外的每颗木珠上还刻有细密的梵文小字,识得的人看一眼便可知其上刻着的正是佛门心经的经文。 歧阳子此时方开口道:“余下的梧桐木我没有用处了,你拿去随意处置,当安神香木烧了也可。” 见他说完要走,玄止长剑出鞘横档在人面前。 “前辈身中妖咒,与苍山妖仙一战,想必激得那妖咒发作。无论前辈接下来如何选择,吾希望前辈随吾回山上,暂时压制妖咒发作,此后再做决定。” 歧阳子闻言却当面闭上了双眼,身形一闪便自玄止与楼巳眼前消失,二人回身,只见人已在数尺之外。 玄止并未拦不了人,而是他无心强拦。 二人目送歧阳子远去,只听得走远了的人遥遥传来一句。 “道不同,不相为谋。” 第32章 坐怀不乱 歧阳子去寻同悲时,他正与年长老僧同戒并坐在蒲团之上闭目潜心礼佛。 “裴施……?!” 一串佛珠被丢到略显沉旧的僧袍之上,同悲和同戒同样一眼便知那佛珠并非凡品。 “给你的赔礼,不愿意要便丢了。”歧阳子手指一勾,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个蒲团,也盘膝坐下了,张口便堵住了同悲婉拒赠礼的话。 而此时二僧才注意到他眼侧的异样以及周身萦绕的妖气。 “施主又只身犯险去了。” 同悲开口,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歧阳子歪坐着,一手支着下巴,懒洋洋回道:“这个险字还说不上,不过是去折些稀罕木头。先前将你一人丢下填阵眼,又毁了你护身的佛珠,百年菩提亦非凡物,自然要寻些等价的东西当做赔礼。” “既为苍生,便无关个人得失。” “呵。你们出家人自高尚你们的去!我想便去办了,懒得辩什么应不应当、可不可以的。” “小师弟。”此时一旁的老僧同戒出声道,“裴施主一番真心,且确实是为师弟你的安危考量。我佛弟子,不必强辩,更无须过分计较俗物珍贵与否。” 歧阳子闻言难得笑道:“你这和尚倒是会说话。” “贫僧只是实话实说,施主谬赞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同悲自然不至于还不知变通,他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谢过歧阳子好意,又主动道:“施主拳拳真心,贫僧受之有愧。佛法克制妖咒,裴施主若肯,还请上榻小憩,容贫僧为你拔除些许。” “也不必那么麻烦。” 歧阳子侧身一倒,直接仰面枕着同悲的大腿躺下。长发本就是用一条发带松散挽着,这般随意一趟,发带散开,三千青丝如瀑般散落在僧袍之上。 绝世美人枕着自己的腿放心小睡,如此暧昧旖旎的景象也唯有同悲这般僧人才能坐怀不乱。 同戒并不知晓二人前世可能有过的纠葛,但此刻他也敏锐地察觉到这位裴施主与他小师弟间若有似无的熟悉。明明交流时生疏客气,可偏偏亲密接触时又像是做惯了,甚至他这个天生无情的小师弟竟也没有半点抵触抗拒的样子。 如果再瞧不出这一僧一道之间有些蹊跷,那同戒这几十年也就算白活了。 僧人的手很热,掌心却无湿汗,敷在眼上倒也舒适非常。 同悲另只手捻着新佛珠,双目低垂,口中低声默诵着经文,覆在歧阳子双目的手心蕴出淡淡微光。随着他缓缓念诵佛经,有黑气慢慢自他指缝中渗出,又迅速被净化干净。 “同悲和尚。” “贫僧在。” “此时此刻你为我费心耗力,自己身上可感觉到有何不适?” “并无不妥。” “呵。” 同戒原本在旁听着,只以为是歧阳子关心他师弟康健与否,却不想听到同悲答了无事后,歧阳子反而冷笑道:“原来共感的只我一个,呵…还真是可笑。” 这话听着就没办法接,同悲倒是坦然,他平静反问:“那施主可想贫僧与施主感同身受?” 歧阳子闻言顿了顿,过会儿便又重新恢复了笑意,只是同方才自嘲的笑不同,此刻他笑得格外自然,像是被同悲的那句反问自然逗笑了一般。 “那还是别了。你现在这样三不五时便命在旦夕一次,已经够我折腾一番了,若是共感,只怕先得疼死你。” 这一刻,二人言谈间有着莫名的熟稔之感。 同悲听了面上却始终没有半点笑意,反而在听到最后一句时,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所以…裴施主其实也会疼。” “呵。我疼不疼的又不紧要。” 同戒在旁听着二人说话,不知为何,总有一种自己插不上嘴的感觉。 “同悲和尚。那日遇到觊觎你身子的那草精前,你可曾……入梦?” “有过。” 歧阳子忽得抬手抓住同悲的手腕拉下,睁开眼去瞧僧人,此刻他右眼妖化已消退大半,没有初时那般骇人,只是仔细瞧着还能看出与常人瞳孔有异。 “那…是怎样一个梦?” 同悲不避不闪,坦然直视着歧阳子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贫僧于梦魇中见到了不一样的裴施主。” “哪里不一样?” 僧人浅吐出一口气才道:“全无生息,已然死去。” 歧阳子长眉微蹙,显然同悲做的这个梦与当日他所见十分相似,他开口追问道:“那你呢?梦中的‘你’又做了什么?” 梦魇中那个‘同悲’的吻,他还没能忘记,此后于现世中寻到人时,当时的同悲便俨然成了梦中的那个人,这也是歧阳子心中疑惑所在。 提及‘自己’做了什么,从来淡漠无情的僧人面上竟露出一丝犹豫。 “非分之想,恐扰了施主清静。” “呵、哈哈哈!同悲和尚,你还是现在有点人情味的模样有趣!”歧阳子捧腹轻笑,笑声未止,却已出手一把揪住僧人衣襟,将人拽得弯下腰,他自己则稍撑起身凑上去。 那一瞬,二人脸贴脸挨得极近,彼此呼吸喷在面颊上,双唇之间只有半指的距离。 暧昧却又不至于跨过彼此的清规戒律。 歧阳子轻笑,意味不明问了句:“是这样么?” 同悲伸手抓住歧阳子手腕,将自己的衣襟从对方手中解救出来,歧阳子重新躺回他腿上,二人间的暧昧气氛才稍稍冲散一些。 “挣脱的力气不小,看来伤是养得差不多了。” 敛去面上笑意,歧阳子翻身站起,随意理了理衣上褶皱,转头面向同戒时,那双漂亮的凤目已然再次闭上。抬手指向同悲问道:“他这几日可有异样之处?” 问的正是前些时日歧阳子曾告知同戒的,同悲或有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的情形。如今再问,同戒只摇摇头,如实道:“小师弟这些时日多是养病,病愈后整日同贫僧一起礼佛诵经,不曾见到异于平时的模样。” “哦,这样啊……” 歧阳子语气淡淡的,也听不出遗憾或可惜的意思来,他背过身朝外走,到门口时方停住脚步交待道:“道宗的人近些日子怕是会聒噪得很,我懒得听他们叽叽喳喳。既是病愈了,等些时候便启程下山。” 之所以没有立刻绑了两个和尚直接走人,完全是因为歧阳子清楚玄止和他那便宜徒儿的执着,换做以往,他独来独往惯了,绝不会将自己将要去往哪里同旁人交代,这次难得多费些功夫也是实在被追得烦了。 玄止已知歧阳子心意难改,并未多言。倒是向来不正经的楼巳难得说了句极有道理的话来。 “师尊,您…打算怎么带两个和尚下山?” 一心宗主峰高有万丈,歧阳子自己跳下去无事,可如何将两个不会御剑驭风的僧人送下去就是个难题了。 歧阳子并未多想,只老实道:“驭风,我一手一个拎着下去。” 楼巳面上笑得尴尬,斟酌着提醒道:“师尊,不过徒儿多话…您老人家是仙身,从这万丈高的山上下去是没什么事,至于那二位…那位同悲小师傅年轻力壮还好,我只怕那老和尚受不住。届时再出点什么岔子,平白给您惹上些人情债,也麻烦不是?!师尊若不介意,便让徒儿我代劳一回,脚程慢是慢了些,总归稳妥一点。” “可。” 没想到师尊会答应得这么干脆,楼巳脸上还有点僵,尴尬笑了两声才想起问道:“那师尊定下何时出发了么?” “等同悲他们师兄弟用过午时的斋饭。” 第36章 “好。那师尊您……”楼巳本是想问师尊是否要一起用饭的,但话到嘴边才想起来歧阳子同玄止一样,是早辟谷的人仙,无需进食。只是在他的久远的记忆里,师尊一直是那个面冷心热、明明嘴上抗拒却仍会被他缠着去买俗世吃食来吃的仙人。 “楼巳,你去同玄澜知会一声,教他们今日勿要来搅扰。”玄止看出楼巳面色有异,他出言解围,顺道将人支开,待雅室内只剩下自己与歧阳子时,才接着道,“裴前辈接下来有何打算?” “你们一口一个的裴前辈,左右是不容我否认。我于混沌梦魇中见证了‘裴锦春’的死局,它纠缠日久,无论我是谁,这个死局都不得不解了。” 玄止颔首道:“吾并不信那些流言蜚语。虽不知前辈口中‘死局’是否凶险,但愿前辈来日顺遂。” 玄止并未因不久前歧阳子那句‘道不同不相为谋’而生出龃龉,他一直是如此坦率直白。 “旁人生死本与我无关,但祸兽不同寻常妖物。你既打算掺和他们那劳什子仙道大会,便别轻易放那些不自量力之辈去填浑沌尸坑。” 玄止闻言竟难得露出一丝浅笑来。 “前辈虽忘却前尘,但仍如从前一般是刀子嘴豆腐心。” “啰嗦。” 歧阳子扬手丢了张纸过来,玄止身形未动,只抬起了左手,那纸片便准确落在了他掌心。纸上简单绘了九州舆图,其中有八处做了特殊标记,其中有三处仔细看来,正对了先前重铸封印的三处。 百余年前大阵所在唯有当日的一僧一道才知,而如今有了这张图,道宗去寻阵眼便无需费多大功夫,更不用担心再找错了。 “多谢前辈指点。” “不必。我原不信你们,只是前尘死局是否能解。我亦不知,若不幸殒命,来日便也由着你们随便折腾了。” “敬祝裴前辈逢凶化吉。吾静候佳音,望天下太平时,与前辈一剑定胜负。” 歧阳子背身挥手离去,终是未再否认玄止之言。 “走了,不送!” 第33章 恶鬼拦路 歧阳子他们离开时并未被各道宗的人注意,至于一心宗的人本也不欢迎恶道盘桓太久。 楼巳御剑带着老和尚同戒,比他师尊慢了一炷香才下山。 “徒儿不便远送,就此别过,望师尊保重。” 单论相貌,鹤发童颜的楼巳瞧着更年长些,他难得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话,这场面却着实有些不伦不类。 “我是去解困局,又不是赴死,走了走了。” 歧阳子闭目偏过头,说完便挥挥袖打发人离开,同戒同悲师兄弟则跟在他身后。 钟岭山脚有一个小镇子,说不上多富足,但民风淳朴,故而这两僧一道的古怪组合结伴走在街上,倒也没几个人放肆议论他们。 “裴施主。”老僧同戒快走两步同歧阳子并排,他叫住对方询问道,“恕贫僧多言。若要回慈光寺,京城该往东去。” 纵使此地二僧皆未来过,但东南西北方位两人还是分得清的,歧阳子一路往南要出镇子,并不像是回京城的路。 歧阳子双目紧闭,只停下步子微微侧头过来道:“我知道。只是你师兄弟二人既不会腾云驾雾、也不能御剑而行,我身上妖咒又才退,不想一路驭风助你们赶路,还懒得徒步。那你猜猜,我们还有什么法子赶路?” 不愿用法术又不远徒步苦修,那便只剩下骑马或是租乘车马了。 听对方无意再辩,歧阳子便撇下人径自往前走,不多时在一处典当行外停下了脚步。 “施……” 歧阳子伸手往脚下一点,示意二僧止步道:“若不愿被人指指点点,便在外老实等着。” 师兄弟二人毕竟是受过戒的僧人,光头着僧袍,踏足钱庄典当行等换银子的铜臭之地终归于情理不合。歧阳子那件赤色道袍相较起来便没那么扎眼,再则他容色非凡,又与那些正经清修的道宗弟子气质相差甚远,不仔细琢磨还真品不出什么不妥来。 没一会儿歧阳子便空手出来了,他也未多解释什么,只冲二僧比了个手势,让他们跟自己走。 银钱自然是换成了的,不过大多花在了租赁马车和备干粮上了。 歧阳子于人前向来是个乖张不羁的样子,杀妖夺丹的恶道合该在这些事上巧取豪夺,偏他表现得好似十分熟稔,过于‘接地气儿’,反而令人费解了。 托一心宗要大办仙道大会的福,这山下的小镇也跟着热闹起来,来回购卖货物的商贾多了,自然便有人趁此坐起了车马接送的生意,价钱是贵了些,但歧阳子他们平素本也用不着这些身外之物,在那做生意的车夫看来出手着实阔绰。 租车的人是个寡言少语的绝色坤道,同行的还是一老一少两名僧侣,车夫发誓,自己这辈子真没拉过这么多出家人,尤其还是和尚和坤道同路。 歧阳子躲到马车最里面,将买来的一包干粮丢到同悲腿上后便单手支着脑袋小憩起来。 听到对方吐纳渐渐平稳绵长,便知是真歇着了,尽管见师兄还有诸多疑问,但同悲还是主动伸手拦住师兄,并冲对方摇头示意不要打扰。 同戒只得向那车夫询问道:“请问施主,咱们此行是要往哪里去?” “啊?”那车夫正忍不住偷看一眼歧阳子的睡颜,被老僧唤了一句,冷不丁吓了一激灵。怕人家发觉自己偷看美人正心虚,也顾不得细想这三人明明同行却还要多此一问,下意识便老实答道,“大师,咱们是要往潮州府去,那儿码头多水路也通!” 车夫口中潮州距此地不算太远,以马车的脚力,勤赶些路十天半个月便能到了。只是潮州地处东南,临海,却与京城一南一北。若到时再换乘水路,这一大圈折腾下来还不知要猴年马月才能回到寺中。 同戒也算是久经世事的老僧了,却无法猜透歧阳子脑袋里想的是什么,可当他转头看向小师弟,却见对方面上没有半分困惑或不解,似乎始终对歧阳子要做什么了然于心。 “小师弟是有把握?” 同悲看了师兄一眼,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你……” “师兄,东南方隐有祸兽之息。”同悲转头看向闭目休息的歧阳子,顿了顿才继续道,“与阵眼散发气息不同,我想…裴施主是为苍生而行。” 同戒同悲皆不知歧阳子先前已将封印阵的图纸交给玄止之事,闻听师弟所说,老僧颔首明悉,双手合十向正小憩的歧阳子弯腰垂首,语气谦卑诚恳道:“贫僧短视,请施主勿怪。” “嗯。” 只这懒懒一声,再无其他的话。 马车内又恢复了诡异的安静,两个僧人闭目诵经,如枯木般几个时辰身子都不动弹一下的,至于歧阳子则自上了马车起便一直闭目歇着,从最开始只是单手支着头坐靠在马车内,到后来蜷缩身子横躺下来睡着,好似就没清醒过。那受雇的车夫也是自初遇起便没见到过这绝色美人睁开眼的模样。 若非途中颠簸,见马车内三人身子晃动却未倒,恐怕车夫真要以为自己拉的是三具尸体,尤其是天色渐昏后在密林中赶路,只觉得后背发凉,哪敢再胡乱多想。 扬起马鞭,催促着马儿快些走出这诡异地方,趁天色还未完全沉下来速速寻个安生落脚的地方。 可偏不巧,这一趟不知是怎么了,那车夫明明记得自己驾着马车一直是沿官道和此前往返多年的老路走的,一路上也未曾偷懒慢下多少,却连着好几日总不能在天黑前赶到沿途相熟的驿站人家。 头天错过还只觉得是自己错估了时辰、亦或是这次套的马儿不如先前的马,可一连五六日下来,每日如此,且一过黄昏,他总隐约听到怪声幽幽传来。先前不曾细想还好,今日也不知是日子不好还是怎样,他只感觉耳中幻听愈发厉害了。 在林间捷径穿行许久却未见走出去后,车夫终于开始觉得后怕了,可他也不敢勒马下车查看。背上钻过一丝寒意,他整个人都在不自觉颤抖,勒住缰绳的手用了力也浑然不知,直到马儿嘶鸣停下他才回过神来,慌忙挥动马鞭想要催促马儿继续前行,却未能成。 兽类的感觉总是比凡人要敏锐许多的,此刻那马儿停在原地不停踏着马蹄,亦是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 马都这样了,人更禁不住吓。 那车夫也不管马儿会不会失控,丢了手中的缰绳连滚带爬钻进马车内,脸上血色全无,尽是惊惶之色。他看向两名僧人,嘴皮子都在打哆嗦,连说话都结巴了。 “大、大师,咱们这是、是、是撞鬼了么?” 凡人见妖物多表现为胆怯害怕,只因妖物有形,多是不敌难逃;可碰上虚无缥缈的鬼物,人则多是惊惧惶恐,看不见便越会胡思乱想,有时自己反倒先把自己吓个半死。 闭目诵经的二僧此时皆睁开了眼,同戒拿起放在脚边的锡杖,撑在地上,扶着缓缓走下了车。只见他将手中锡杖稍稍举起些,拄回地上时,竟发出了撞钟之声。 第37章 锡杖定在一边,老僧双手合十,沉声缓缓诵念道:“阿弥陀佛。降伏诸魔制诸外道,十方如来乘此咒心……” 随着佛经诵出,马车周遭阴风似乎真的消散一些了,虽未完全退去,却难再近身。 同悲看那车夫眼中惊惧未褪,面白如纸、偏双唇发紫,大抵是方才受了大惊吓,惊惧交加伤了心脉,已隐见‘死相’。他当即朝那车夫伸出手,一字一句道:“还请施主将手给我。” 车夫哆嗦着将手递出,不过几息的功夫,他的手竟已变得十分冰凉。 戴着佛珠串的手拉过车夫冰凉的手,二人掌心间抵着那颗舍利珠。歧阳子送给同悲当做赔礼的这串佛珠,每一颗都是苍山神木雕琢而来的,珠子表面还细细刻有整篇的心经,是实打实的宝物,安抚一介凡身的魂魄绰绰有余。 同悲低声诵着静心经咒,对面的车夫虽听不懂,但人比起刚刚惊惧的模样已好了不少,双颊恢复了些血色,呼吸吐纳也渐渐平复,只是这一放松下来,人也跟着像是被抽空了浑身气力,眼皮一合,人毫无征兆晕了过去,身子一软,直往前扑倒,眼瞧着便要摔进同悲怀里。 一直‘睡’着的歧阳子忽得手指一勾一扫,那昏过去的车夫便被一股风拖着向后,仰头摔坐了回去。 马车外,森森鬼气已逐渐凝聚,同戒一人抵挡已见勉强之相。 马车内,歧阳子竟像是午后酣睡方醒,全无半分戒备凝重,一手撑着慢慢坐起来。 同悲几乎是一瞬间将目光从歧阳子身上移开,在外面的同戒反应过来之前便已向外举起了舍利佛珠。 未见真形的一团黑雾停在佛珠前,同戒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那鬼物已越过到了他身后,匆忙转过身应对。 下一瞬,二僧同时‘听’到了咯咯笑声,那声音极为刺耳,仔细听着竟又像是好几个人同时笑,有嗓音稚嫩的孩童、有声音嘶哑的垂暮老者、还有嗓音尖细的年轻女子…混杂在一起显得尤为诡异。 “噤声。” 只这一句,那鬼笑声便霎时截断,林中也再不闻回荡的声响。 黑雾被佛珠拦在马车外面,‘它’对身后的老僧全无半分心思,甚至刚刚越过对方时也无意出手伤人,可见其目标只能是马车里的人。 歧阳子连眼都没睁,只稍稍偏过头朝向马车外,旋即冷笑出声。 “恶鬼拦路…特意将我引过来就只为看你们鬼物摆弄这些吓人的把戏?呵、无趣。” 不得近身,那黑雾便又‘开口说话’,声音依旧听着瘆人,但话却说得明白。 “裴剑仙,多年未见,你怎么还没死啊?” 第34章 真佛心 “聒噪。” 歧阳子蹙眉睁眼瞧了那黑雾一眼,后者见他眼中异样,怪笑出声道:“赌上一族永世不得超生的妖咒,哈哈哈!裴剑仙,看来要不了多久你便会堕化成妖了!我们还真想看一看昔日高高在上的人仙,最后变成一条畜生的模样!” 那笑声着实刺耳,偏偏不肯现出本形来,是料定了无人奈何得了它。 同悲在此时合掌一拍,空旷死寂的密林之中竟清晰传来撞钟之声,三下钟响后,他掌中一串佛珠皆散发出佛光来,佛光绽开之处,黑雾似是被灼烧一般,哀叫着退离马车之外。 “这不可能!你、哪里来的妖僧,竟能……”那黑雾怪叫着退开后朝同悲连连质问,只因它是鬼仙,虽属鬼物,但因其是掌管冥府轮回规则的一员,确非凡僧可轻易超度的存在。故而方才被同悲佛光灼痛,它才厉声质问,只是话未说完便猛地住了口。 一双眼自黑雾中注视着挡他的同悲,又越过人瞟向后方悠闲自得的歧阳子。良久,它开口,却不似初时那般奸细且混杂了许多人的诡异人声,而是如‘人’一般再寻常不过的声音。与此同时,那黑雾也慢慢收拢,最终聚合成一个人形。 “真佛……”约莫凡人少年的身形,若忽略那青白如鬼的脸色,倒也是张清秀可人的少年人面庞,只是说话时的声音不似少年人,听着年长不少。鬼仙歪过身子,越过同悲看向歧阳子,一双鬼瞳闪着幽红异彩,视线在二人身上反复徘徊,最终对上歧阳子半妖化的双眼。 “桀桀桀!”现出真形的鬼仙咬齿怪笑,刺耳非常,“难怪妖咒百余年未能将你吞噬,难怪当年你魂魄一度散于冥府又重新回归肉身……裴剑仙,百年了,胸腔里这颗‘真佛心’,你用着可还好啊?!” 此言一出,在场清醒的三人齐齐看过去。 鬼仙只瞧歧阳子与同悲面上诧异神色,反而笑得愈发猖狂,歪着头饶有兴致道:“看来……你们竟是都不记得了!这可真是…太有趣了!” 肩膀被一只手压住,同悲半转回头,对上歧阳子的目光,他主动放在合十的双手,给对方让开了位置。 两人间并无言语交流,倒是意外默契。那鬼仙见他二人如此这般,目光又移到了同悲面上,微眯起眼,似乎在认真思考眼前这年轻的凡僧与记忆中的真佛有何相似之处。 歧阳子此时已越过同悲站到了鬼仙对面,冷冷注视着对方,问道:“你知晓昔日之事?” 鬼仙收回探究的目光,摊开双手耸肩笑问道:“我说的…裴剑仙可信?” “不信。” 歧阳子答得干脆,那鬼仙愣了下,旋即捧腹连连大笑。他想了想又道:“我也有许多话要同裴剑仙说,刚好裴剑仙似乎也有话要问我,咱们一人一句。裴剑仙觉得如此这般可还好?” “包括谎话?” “桀桀,当、然。” “好。” 明明有可能撒谎,彼此间也没有半分信任,歧阳子却仍干脆答应下来。二仙交谈略去许多讨价还价的细枝末节,倒把一旁的老僧听蒙了,同悲走过来扶住老僧手臂道:“师兄沾染鬼气,先回马车上待我为师兄驱之。” “小师弟,可他们这…还有真佛心,究竟……” “师兄。”同悲面上淡淡的,他摇了摇头,示意同戒不必再问,“不可听、不可闻、不可信。” 同戒此时方惊觉眼前的小师弟似乎与往日有所不同,更像是先前歧阳子所说判若两人之时,他还欲开口,压在肩头的手却似有千钧重。不疼、却也挣脱不得,对上那双古井无波的双目,同戒却觉此刻眼皮沉重不已,他皱眉强撑须臾,终是昏昏沉沉闭上了双眼。 “不开口么?” 鬼仙歪头去看,只能瞧见同悲搀扶师兄坐上马车的背影。视线转回歧阳子,他问道:“既是聊过去之事,裴剑仙不打算将那位圣佛的转世凡身一同请来听一听?” 歧阳子向侧方踏出一步,垂于身侧的右手食中二指曲起,拇指掐在无名指正中,那鬼仙脚下立时有几条带钩子的锁链破土而出,直逼其本体。 “追鬼?!” 鬼仙一惊,身形来回飘荡,却被那锁链穷追不舍,最后不得已祭出武器才将追逐不放的钩锁打落,歧阳子右腕一转,五指展开变为拇指掐住小指指根的枷鬼法诀。 “啧!你这人仙好生可恶,从前便不由分说提剑来看,如今人都要变成妖物了,还如此咄咄逼人!” 歧阳子目光渐冷,淡淡吐出几个字。 “你不是人。” “嘶。”鬼仙被噎得怪叫一声,竟一个闪身跑到了同悲身后,那枷鬼的锁链不知为何到了同悲身前竟再进不能,竟像是怕了僧人一般。 见歧阳子散去法诀,将那追魂锁链收回宽袖内,小鬼仙才自同悲身后探出头来。他攀着僧人衣袖,青白鬼面上露出一抹古怪笑容道:“同悲圣佛,本仙谢过了。” 歧阳子此时也转过身来,单手背后质问他道:“你怎知他法号是同悲?” 鬼仙怪笑答道:“这话问得怪哉!裴剑仙百年前为圣佛转世大闹冥府,凡是当时鬼仙,哪个不晓得同悲圣佛的法号?” 闻言‘同悲’抬眸正视歧阳子,后者注意到他此刻神情模样,倒不急着同鬼仙说话,反倒是问他道:“你是…从前的‘同悲’还是凡僧同悲?” “阿弥陀佛。色相皆空,不问前尘过往,贫僧只是贫僧。” “啧。”歧阳子被他这回答噎了一句,索性也不再问他了,只同那鬼仙道,“真佛心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鬼仙伸出一指左右晃晃,啧啧两声道:“裴剑仙,你我一人一句,你忘了么?” “…想问什么便说。” “混沌大阵,你当真要全数重镇,没有商量的余地?” “对。” 鬼仙吸了口气,抬手示意歧阳子再问,歧阳子只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鬼仙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讥笑着看向他道:“裴剑仙佩剑可诛仙妖人鬼,不如剖开自己的心亲眼瞧一瞧?”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僵了。 偏那鬼仙又不嫌事大,看向走近些的同悲,意有所指道:“圣佛从前大慈大悲却被夺了佛心魂魄,可怜转世为人仍然在为裴剑仙挡灾挡祸……呵,可得当心被人吃干抹净,这回连转世的价值都没了。” 第38章 “阿弥陀佛。贫僧虽因魂魄不全忘却些许前尘之事,却未忘这世间因果法理。祸兽现世,危及三界九州与黎民苍生,冥府为亡者之地,亦是因果轮回一环。施主既为鬼仙,又何必颠倒黑白,行此挑拨之事?” ‘同悲’所言分明是表明他知晓部分前尘,鬼仙并不完全清楚他平素言行与此时此刻判若两人,竟是被说得无言以对,目光在那二人间徘徊几许后,摊手笑道:“裴剑仙当年屠尽九山生灵之后大闹冥府是真,夺圣佛的金莲佛心亦是真,冥府鬼仙皆可为证!再则,我撒没撒谎,圣佛应当能看得出来。不过嘛……圣佛若实在不愿信,那本仙也没有法子了。” 如这鬼仙所言,真心假话,佛者分得清楚。‘同悲’自然知晓他方才所言句句为真话,可却始终不为所动。 “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相’为虚妄,所见所闻皆为表相,贫僧信施主口中真言,但此皆为施主所见之‘真’。仙者清明,不该为佛珠所伤,施主沾染混沌邪气,心生恶念,既非公正,便失了偏颇、乱了缘法。是以,恕贫僧无法相信施主。” 鬼仙听不懂什么表相、虚妄的,他沉下脸,冷声质问道:“圣佛当真仍要偏袒这恶道?” “非是偏颇,而是窥心明志。再则,贫僧亦牵涉其中,便是为苍生来日,也无法袖手旁观。” “是嘛……” 鬼仙话音未落便已撤下人形,重新化作团团黑雾,并渐有庞大之势,遮天蔽日,势要将歧阳子和同悲强留此地的打算。 “裴锦春昔日乱我冥府秩序法度、强行夺我冥府之本百年用以封印浑沌、间接害得众鬼仙困死冥府!如今我等好不容易重见天日,桩桩件件尚未与他清算,一句忘却前尘便要重铸封印,再乱我冥府不知几个百年?!如此仇怨,焉有一笔揭过的道理?!” ‘同悲’侧身半挡在歧阳子身前,双手自身侧绕行半周天合掌于胸前,无需诵念佛经,立时便有千手法相现于身后。佛光普照之处,令黑雾遮蔽的天地重见日月光华,与之同被驱散的还有临终森森鬼气。 “圣佛当真不让?!”浓浓鬼雾仍不愿就此退散,四周鬼嚎声再起,势要同真佛法相一较高下。 “阿弥陀佛。施主身染祸兽邪祟之气,已乱了心智,恕贫僧…不可退!” 第35章 五蕴无我 剑拔弩张之时,一只手搭上同悲肩膀。 歧阳子自身后走出,与僧人并肩站着,仰头看向面前聚集的鬼雾,冷笑道:“一时说冥府鬼仙皆亲眼见证我如何如何,一时又瞧见我人才恍然想清楚其中官桥,你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也配称‘仙’?!” 鬼雾显然被激怒了,重叠在一起的怪声嘶吼着控诉着,声音尖厉,几乎要穿透耳膜。 同悲一手立掌于胸前,一手捻动佛珠,薄唇开合间诵起楞伽经,身后千手法相将马车内的无辜之人笼罩其中,面受那魔音穿耳。 歧阳子左手仍按在同悲肩膀上,右手捏枷鬼诀,召出钩索扑向那团鬼雾,另有那司南模样的法器飞至他二人头顶罩下护身大阵。 仙佛聚力,立时令那鬼雾现出败相,佛手金光拂过鬼雾,便将其懒腰截断,钩索法器禁锢在‘足下’根基,将退路也一并断了。 鬼雾节节败退,即便此时同悲记忆魂魄皆不全,却也能实打实感受到眼前‘鬼仙’远没有先前设下重重迷阵时强大,甚至可以说是徒有其表。 手上捻佛珠的动作停住,同悲转头看向身旁的歧阳子,后者不言,原本垂着的右手抬至胸前,手上印诀变换两番,与此同时,远处拘鬼的钩索也越勒越紧。 几乎是瞬息之间,有毛骨悚然之感自脚下袭上。同悲当即转身拦腰将身边人向后扑倒,堪堪躲过脚下破土而出的鬼手。 千手佛像倒下将他二人与马车一并笼罩住,而同悲整个人压在歧阳子身上,替对方挡去因地动而掉落的山壁碎石,那些砸在身上,立刻便见了血。 同悲脸颊被一块飞溅的碎石砸中划伤,血滴在歧阳子脸上,后者抬手,指尖划过伤口,立时便止血痊愈。 “…呆子。” 啪、啪、啪。 来者一身黑袍,抚掌笑着自鬼雾之后走出,比起先前那青白脸皮的小鬼仙,眼前之‘人’反而更胜一筹。除了肤色苍白一些,几乎与寻常凡人相貌并无分别,只是其身侧环绕的森然鬼气无声昭示其真实身份——是鬼非人。 “不愧是圣佛,都成了凡身还能如此机敏。” “装神弄鬼。”歧阳子右手剑诀二指尖蕴出一团云雾,紧接着同悲便觉被什么托举着慢慢浮起,最后稳稳落在了马车上。人仙则只身挡在马车前,数枚令符法器环绕周身,手上剑诀未撤,狭长凤眸微眯着盯紧眼前二鬼。 一人仙对阵二鬼仙,纵使歧阳子天赋卓绝,好似无所不能,但终归并非完人,此场胜负成败实不好说。 “裴施主!” “老实待着!” 同悲欲上前,却被一股无形壁垒牢牢困在了马车之内,那道禁制上的力量似与他自身所有为同源,是以外力或佛法强破均是无用。那厢歧阳子丢下一句话已飞身迎上鬼仙,马车内的人只能瞧见遮天蔽日的黑雾将人仙的身形吞没进去。方圆十数里之内都被笼罩了进去,唯有同悲三人所乘坐的马车被内外两层护法禁制牢牢罩住,不受半分影响。 后来的大鬼仙显然比先前拦路的那个强悍许多,也或许是对方先前漏算掉了同悲这个意外之数,才教小鬼仙轻易被仙佛联手死死压制,如今二鬼仙联手,歧阳子只身迎战自然慢慢落了下风。 大鬼仙一挥袖便轻松挡开了枷鬼钩锁,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口吻同歧阳子道:“裴剑仙,若是两三百年前全盛的你,冥府鬼仙或许会让你几分薄面。至于没了仙剑又失了魂魄的你……” “呃!” 歧阳子已及时运起术法横档在身前,却仍是被击破护身阵法重创击飞出去。他右手法诀变幻,那枷鬼的锁链撤回到背后,看看织成一张网,将他自己兜住站稳。只是此时那鬼仙身形已又至,目标却不是歧阳子。 大鬼仙双手各抓住一条枷鬼钩锁向后疾退而去,尽管他双掌被法器灼伤冒出丝丝青烟,面上却不似有半分被伤到的模样。他落地后再用力向后一扯,竟将隐在地下的法器本相扯了出来,将红穗子提在手中晃了晃,身后的小鬼仙才瞧见那原是一枚令牌符模样的法器。 “难怪攻击那锁链不见效,多亏尊上破了其中玄妙。” 大鬼仙向上一扔,然后当着面将令牌抓在掌心,鬼仙法力压制,竟令那法器背了主人,原先攻击鬼仙的枷鬼锁链竟径自朝着歧阳子袭来。后者不闪不避,同样朱红宽袖一挥,锁链便被定在半空。 “有趣……!哈哈,有趣有趣!”那大鬼仙才道了声有趣,歧阳子攻击已至,这一下快到两鬼仙皆来不及反应,幸而鬼本是无形之身。大鬼仙原本的人形被打散成一团黑雾,飘散四周发出桀桀鬼笑,忽得又自歧阳子护着的马车旁现了身形。 那大鬼仙甚至有闲心负手侧头去瞧马车里困着的人,连声道了好几句有趣。歧阳子反身攻回来,他也不避不闪,当面化作一团黑雾散开再聚合。 如此反复几番,大鬼仙玩心淡了,他抬手将抓着的枷鬼法器平举,原本苍白枯瘦的手忽得变成一只巨大的青黑鬼爪,指甲血红尖利,那令牌法器被那鬼爪衬得十分渺小。 眨眼间,只见鬼爪攥拳一碾,令牌登时碎裂殆尽,原本飘荡在外的枷鬼锁链也跟着消失不见。 鬼爪便会先前似人的手,大鬼仙笑着翻开手掌,只见他掌心拘着一团若隐若现的莹白魂火。鬼仙嘴角带笑看向歧阳子,随后五指合拢,长指甲刺穿魂火,将之挤压戏弄。若换了旁人,自不能将魂魄如何,可鬼仙便是执掌魂魄轮回,本就是同源之物,当然不是难事。 歧阳子此时却呼吸一滞,五指抓紧心口衣裳,人几乎要跌跪下去,还是及时扶住了马车才没有直接倒下去。 “命魄…裴剑仙还真是舍得下血本。”大鬼仙将从法器中剥离的命魄随手交给身后赶来的小鬼仙。后者双手成枷,将那一缕命魄困在掌心,肆意合拢碾压,以此欣赏人仙因失这一魄而痛苦不堪的模样, 命魄是七魄之中枢,主掌精神,是除了三魂之外最紧要的存在。 大鬼仙转瞬间来到歧阳子跟前,此时此刻的他确实有了几分胜过人仙的把握,是以开口便是‘劝降’。 “裴剑仙,你我皆为仙身,本不该兵戎相见,非要争个你死我活。昔年你为了帮圣佛转世,其情可感,我也不是不能感同身受。”鬼仙长甲沿着歧阳子颊边勾勒滑下,随后挑起对方下颌,目光却往一旁被困在马车里的同悲身上瞄。可这一看,他却不由愣住了,因为那和尚并没有如他所期待的那般焦急观望,反而盘膝闭目坐着,面上平和,分明没有一开始的焦急。 第39章 “呵…哈哈!”大鬼仙嗤笑出声,转回来换成二指捏起歧阳子下颌,俯身将自己的脸凑过去,“裴剑仙你瞧。圣佛果真还是圣佛,无情无爱,他半点不关心只身阻挡我们的你啊!既如此,不若我们来好好谈笔生意。” 大鬼仙换抓歧阳子肩头将人提起,他虽伤了人又出言讥讽,却也深知区区一魄或许能一时令歧阳子投鼠忌器,却不可能就此胁迫对方。无论嘴上说得如何自信,不怕对方如今残魂之躯,可打心底还是对眼前这个曾将冥府闹个天翻地覆的人仙心有余悸。是以嘴上占了便宜,却不敢真的逼得太狠。 “什么生意?” “祸兽现世自然也不是冥府上下所期望所见,但昔年剑仙既利用冥府之力设下封印大阵,无论如何说也是亏欠了冥府一份情。若是…这处封印大阵裴剑仙若能做主全权交由我冥府处置,往事一笔勾销,剑仙的命魄冥府也会好生保管,待来日混沌之祸终了交还,这样可好?” 歧阳子打开大鬼仙的手,退了两步,背靠马车才站稳。 “我行事向来只做我觉得该做之事。再则,道门又不止我一人仙,旁人做什么我管不着。” 大鬼仙听了却无动摇,只是肯定道:“同为仙列,裴剑仙确实做不得其他人仙之主,可以剑仙修为本领,却能替冥府拦住其他人仙不是?” “呵。你让我为了一魄护冥府却同所有道门为敌?” 大鬼仙淡定笑道:“裴剑仙或许不会,可‘歧阳子’不早就是道门人人唾弃的恶道么?杀妖夺丹…说句实话,失了魂魄的裴剑仙,我们反而很喜欢。如何?裴剑仙要考虑同我冥府联手么?” 歧阳子也不理会他,扶着马车慢慢盘膝坐在地上,双手结成七品莲花印平托于脐前,闭目调息起来,倒是同马车内的同悲如出一辙的姿态。 那大鬼仙也不急于非立刻得到回复,只挥手示意枷住歧阳子一魄的小鬼仙先行离开,毕竟他们自认为能够占利的其中一点便是拿住了属于‘裴锦春’的一魄,这是他们冥府制胜的筹码,自然需要仔细保管。 那小鬼仙领命准备带着那一魄魂火离开,或许因为觉得歧阳子被大鬼仙提防着,而此时此地已无人能有争夺之力,他便全然没有提防。是以当双足被金光束缚住时,他甚至完全没有应对之策。 头顶金钟直直扣下,将小鬼仙完全封死在了里面,一切逃离的术法都是惘然,而因为小鬼仙魂魄已被混沌之气沾染,佛法对其亦有压制击伤之效。 鬼嚎传来时,大鬼仙亦是骇了一跳,他反身欲出手相帮之时,身后调息的歧阳子不知怎么得便已来到他身后一把抱住。鬼仙本为无形之物,不怕手臂束缚,可歧阳子却在此时于他耳侧诵念起楞伽佛经。 大鬼仙脚下同样被金佛光束缚,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团魂火自金钟内被引出,飘浮到了站在钟外的金光虚影掌中。 “五蕴无我…”大鬼仙显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时挣脱不得,厉声冲那金钟旁的金影怒斥道,“同悲圣佛!你是当真不要命了?!” 第36章 “是贫僧心甘情愿” “五蕴无我、五蕴皆空,和尚要不要命轮不到你管,但你手下那沾染混沌之气的小鬼仙还能不能活就是你自己做主了。” 魂火已被夺回,大鬼仙虽知己方已失了先机,却不肯就此松口。他也不急着脱身,只冷笑反问身后人仙道:“我若不管,你又待如何?那孩子虽不过是百余岁的鬼物,可到底位列仙班。裴剑仙难道真想让圣佛以凡身背上诛仙之责吗?!” “威胁我?” “裴剑仙若觉得是便是,左右圣佛福祸平安…与、我、无、关。”虽一时受制,大鬼仙却不肯退让半分,这时候比的便是谁更能狠得下心。 “啧。” 歧阳子松手,足尖一点便跳上了马车。他一挥袖撤去先前禁制,无暇理会不知何时醒转过来的同戒老僧,眼见闭目打坐的僧人口吐鲜血不止却无半分醒转睁眼的样子,单手扣住僧人背心一拍。 “同悲回魂!” 金光虚影逐渐涣散,被一股力量引着吸纳回了僧人躯体之中,笼罩那小鬼仙的金钟也随之散去。 大鬼仙趁机化雾扑回,抢在无暇顾及自身的歧阳子之前将那一缕魂火又重新夺了回来。 “亏得裴剑仙口是心非,宁可弃了自己的一魄不管也要救圣佛。此情实在感人,我们愿等圣佛安然无恙后再行商讨。” 那大鬼仙嘴上说得客气,但魂火到了他手上,压制的举动却是未省去半点。 不过歧阳子此刻无暇顾及胸口气滞苦痛,只因同悲二魂虽被召回体内,可他以凡人之身行魂魄离体之法本就是冒险,又动用魂魄中残余之力压制鬼仙。倘若方才歧阳子冷眼旁观多一会儿,那同悲便要以自己一魂消弭为代价换那小鬼仙魂飞魄散,余下一魂纵使之后回归肉身,也是消耗颇多,少不得寿数大减、病痛缠身。 而此刻最要紧的还是帮助同悲魂魄平安归位。 “施主,我师弟他究竟…” “散魂。让开些,先让他躺下。” 老僧听到散魂二字,也跟着紧张起来,他将那一直昏着的车夫往马车里面挪动了些,好教他师弟能平躺下来。因事态紧急,虽心有疑惑,同戒却不敢轻易出言打扰,一言不发看歧阳子施为,只偶尔在力所能及之处搭一把手。 歧阳子不知从哪里捻出两张黄符,没有丹砂,他便划破手指,直接以血为墨在符上书写。 待书写毕后又召出先前所用一丹炉法器置于同悲头顶,歧阳子稍一挥袖,那炉盖掀开,其内炉火燃起。随后他竟当着老僧的面将同悲上半身僧衣直接扯开。 两道符,一道覆于眉心面门,一道盖在脐心之上。 歧阳子半跪在同悲身侧,一手捏白鹤单诀立于自己正胸前,一手捏剑诀、指尖虚浮半寸悬于同悲心口之上。 少时,只见四面八方缓缓浮现出点点星芒,部分星芒围拢在同悲身侧,部分则汇入歧阳子身体中,经由人仙的身体为媒,最后沿其指尖化作纯净甘露滴在同悲心口。 奇异的是,那点点‘甘露’落在僧人皮肤上时并未滑落,而是立刻被吸收了进去,又渐渐在其心口处绘出黑白两色的太极纹来。 方才将要散魂时,同悲口溢鲜血、呼吸微弱,经歧阳子一番施为救治,面色竟渐渐有了几分血色,胸膛起伏也不似刚刚那般微不可见,周围星芒被导入其体内,慢慢转变为淡金佛光环绕周身,只敲面相应是好转不少。 覆在同悲身上的黄符效力已尽,此时被风一吹,化为飞灰不见了。 同戒在一旁看着,直到师弟呼吸逐渐平稳,心才安了一些,凑上前轻唤了两声师弟。 同悲眉头微蹙起,很快又舒展开。他缓缓睁开眼,第一眼先看的是仍闭目替他施为安魂定魄的歧阳子,收回目光后才看向面露焦急之色的同戒。 “同戒师兄,我无事。” “无事便好、无事便好。”同戒此时才彻底松了口气,他看了眼收手向后跌坐调息的歧阳子,伸手将师弟慢慢扶起,一边道,“我方才醒来便见你十分不好,裴施主说你有散魂之兆,费心施为相救,这才将师弟你的魂魄稳住。” 同悲被扶坐起来,抬手抚过心口的道门图纹,再看向歧阳子时,眼中多了几分方外之人不该有的复杂情愫,甚至他自己都不曾想过遮掩半分,明显到连同戒都觉出师弟的不对劲了。 如果说先前昏睡过去时他只是隐隐觉出同悲言行神态异于从前,那么自方才醒转至此时,他若再不能体察到师弟是真变了一个人,那这数十年也算是白活了。 同悲朝靠坐歇息的歧阳子伸出了手,但对方比他更快,长而尖锐的指甲抵住他咽喉,冲天的妖怨之气也在一瞬自人仙身上炸开。 多年积压在歧阳子体内的妖气因他消耗过大而失去了压制,又因残魂不稳而一时被侵占了神智。 同悲抬眸直视,正对上一双耀金竖瞳,眼白也已被染成一片血色。 此时的歧阳子双眼眼尾处竟浮现出数片黑亮蛇鳞,比之先前单眼妖化的状态竟是更严重了。 同悲眼中有哀痛之色,他抬手扣住歧阳子手腕,明明是凡人之躯,可此刻他力道之大竟让逐渐妖化的人仙挣脱不得。 “裴锦春。” 平静道出过去名姓,并非疏离尊称一声施主,亦不是愤怒呵斥或焦急呼唤,而是以一种熟络亲密的口吻,如同年长者般包容唤出。 听他如此唤,歧阳子却是浑身一震,一声不吭便要抽手离去。下一瞬,却被用力一拽,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挣扎的力气般,直接被拽跌进僧人怀中,额头抵在对方肩头,浑身僵硬。 同悲空闲的手自歧阳子臂下穿过,环抱至其后背,也不用蛮力,只将掌心横贴在对方后心处。 此刻二人姿态在旁人看来,便是同悲将歧阳子强势揽入怀中,稍一侧头便可在耳畔暧昧低语,而同悲接下来也确实偏头如此做了。 第40章 只是他相貌周正,面上有慈悲,任谁见了都不能疑他是佛心不正,而同悲偏头附在歧阳子耳边说的也并非戏言,而是心经的经文。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同悲周身佛光萦绕,将二人均包裹其中,而佛光普照之下,有黑气自歧阳子体内被驱出。一旁同戒先前怔愣片刻,见有妖魂怨气自人仙身体中驱赶出来,也无需师弟多说,径自盘膝正坐,手中捻着佛珠,口中低声念诵着往生经文,超度妖魂。 一旁的大小鬼仙原是在旁看戏看得热闹,眼见歧阳子已有妖化之兆,他们更是乐得准备着再火上浇油一把,可眼见着刚刚一脚都踏进鬼门关的和尚忽得佛光加身,顷刻间便扭转了歧阳子的妖化,他们自然不可能由着同悲真将人救回来。 虽然身为仙者不可擅杀凡人,但添些乱子却是天道管不着的了。 黑雾裹挟雷光劈向马车,二鬼仙原想着即便不能就此送了几人的命去,也能中断同悲施为,最好教歧阳子被妖咒反噬,再不能碍着冥府将来行事。 却不曾想,此时此刻,眼前的同悲已非先前残魂凡僧,鬼雾雷光甫一靠近马车,便被佛光打散,眨眼间便荡然无存。 佛光照耀,晃得二鬼仙一时避过头睁不开眼,小的那个更是因为其身上的混沌之息而被灼伤吃痛,及时躲回大鬼仙身后庇护才免于被金佛光直接打散三魂七魄。 纵使心中再不甘愿,大鬼仙也只得带人向后退去,静等着佛光淡去。 同悲眉心佛印虽佛光淡去便又消失不见,此时的凡僧已不复昔日的无悲无喜,面有慈悲之色,令人望之心生敬畏。 “同戒师兄,还请帮我照顾裴施主片刻。” “好。” 被交到同戒手里的人仙脸上已无蛇鳞,周身妖气不在,眉目平和,宛若一个安静沉睡的美人。同悲下马车前仍是担忧地多看了歧阳子一眼,随后才转过身面对远处的鬼仙。 “阿弥陀佛。”同悲单手持舍利佛珠立于胸前,缓缓诵出佛号,正色道,“混沌之祸,殃及众生。施主即便不愿援手,也不该倒行逆施,伤及无辜。” 大鬼仙听他这般说反倒笑了,也不与同悲辩该与不该,仍出言讥讽道:“观圣佛似是找回昔日记忆修为,真是可喜可贺!只是圣佛此时此刻还要护这妖道恶仙,一颗真佛心当真白白给出,这让我等实在看不懂了。莫不是连圣佛也难过美人关,被那一张皮相迷了心志乱了清规?” 同悲面上平静,并未因鬼仙挑衅之言而受半分影响。 “阿弥陀佛。贫僧虽仍不能忆起从前所有,但佛心…是贫僧心甘情愿给出,既为苍生、也为贫僧心中佛道所求。” 第37章 负气离去 “好好好。圣佛既心甘情愿,我等也没有再劝的必要。” 大鬼仙笑得勉强,只因此刻的同悲已非不久之前的他,周身佛光萦绕,即便仍是凡人之躯,若当真起了留人的心思,他们只怕难以轻松走脱。 唯一的筹码便只剩下他手中属于‘裴锦春’的一魄了。 大鬼仙抬手祭出那一缕魂火道:“裴剑仙此刻既已昏厥无法详谈,不妨由圣佛代之?” “贫僧乃出家之人,不便同施主谈论此事。再则,裴施主生性要强,若照施主身旁那位小施主所言,只怕待他醒来,此事必不能善终,还请施主三思而行。” 大鬼仙听得都笑了。 “圣佛说是出家人,可这一碗水端得不平,分明句句是为裴剑仙说话。圣佛这般‘谈’,好似我冥府鬼仙当真就怕了你们佛道联手不成?” 那大小鬼仙眼见着真有扎开架式准备动手的意思,同悲却也不畏惧半分。 “阿弥陀佛。祸兽浑沌乃天生邪物,自鸿蒙初开时便已存在。这世间虽并非只有一两人才能将之镇伏,可心存私念,只恐引火焚身。是非如何,施主心中想必自有计较,贫僧也不过是实言相告罢了。” 说完便当即转身回马车上去了,竟就打算放任鬼仙不管了。同悲这般举动,反倒令除他自己之外所有人都愣住了。 眼看着同悲坐上马车,顶替车夫的位子拉起缰绳,那大鬼仙才猛地反应过来,横档在路中托起掌中魂火质问:“圣佛当真不管了?” “出家人不涉红尘因果。贫僧既不能代替裴施主与施主做交易,亦不能替他决定是否要回这一魄。有因必有果,贫僧已同施主说明来日后果,如何取舍抉择,也不该由贫僧决定。” 同悲挽着缰绳轻打了一下,或许因为一直被佛光庇佑,那马儿竟无惧前方鬼仙,迈开四蹄慢慢跑动起来,自鬼仙虚无的身体上径直穿了过去。 当真是不打算争夺那一缕魂火。 小鬼仙也是全然不解,待那驾马车跑远了些才回过神来凑近问道:“老祖,咱们就这样看着…不追了么?” “不必”大鬼仙将那一缕魂火收入体内,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面色阴沉道,“只要大阵还在,他裴锦春就一定会来!” “是。” 另一边,同戒扶着车壁,在确定那鬼物真的不会再追来之后,他看向前方正驾着马车的师弟,只觉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自然是因为这个年轻师弟几乎可以说是寺中同辈的老僧看着长大的,人还是那个人。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师弟慢慢变了。再听方才鬼物所述只言片语,同戒哪里会不明白眼前人已非昔年那个不知悲喜的小僧人了。 “师弟,你…当真是圣佛转世?” 能修得金身佛骨的僧人才能被人称之为高僧圣佛,悟得禅机便已非寻常僧人能够企及的境界了。佛门虽清净之地,众生平等,不讲凡俗尊卑高下,但凡人终归是对仙佛有些敬仰的。 听出师兄言语中的小心,同悲微转回头,淡淡回道:“师兄,不论前尘如何,我便只是我。” “…是我狭隘。只是师弟,裴施主一魄被那两鬼物拿去,你我就此离开,是否有负于裴施主先前力保?他还曾费心为师弟你制了这佛珠。” 同悲这回倒是没有立刻答了,他垂眸沉默片刻后方才开口道:“红尘因果自有定数,我等…本不该失了本心、忘了戒律。” “可这番委实……” “呵。” 同戒话未说完,便被一声冷笑截断,他转头去看,发现歧阳子不知何时已醒转过来。顶着一张苍白冷艳的皮相,即便是讥讽的嗤笑,也很难教人记恨恼怒起来。只是同戒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眼前人仙似乎也与先前有所不同了。 “施主!” 歧阳子忽得抬脚踢踩在同悲后背,引得同戒一惊,前者不为所动,脚尖向前一压,有几分想把同悲从马车上踹下去的意思。 同悲背对着未有挣扎,只是诵了声佛号。 “好个不涉红尘因果……同悲和尚。” “贫僧在。” 歧阳子微仰头长呼出一口气,他斜眼看着僧人的背影,缓缓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你说这句话,心里头直犯恶心呢!” 同悲这次未答,只是短时间内又诵了遍佛号,可这第二遍若是细听,便能听出僧人诵时的语气略有变化。然而歧阳子被心里窜出的无名火搅得无心细想,同戒虽旁观,可他只注意着歧阳子突然的发难,根本无人注意到同悲前后两句的细微变化。 “无趣。” 歧阳子冷笑,再次闭上了眼。也不知是今日连番恶战,身子挨不住妖咒反噬,还是不愿再睁眼看回避自己的僧人。伸手虚空一抓,前方拉车的马儿好似被无形之物扼住了脖子,嘶鸣着前腿向前跪倒,险些把车上的人都甩飞出马车。 同戒一手扣住马车车壁,一手拽住险些滑出去的那倒霉车夫,同悲手仍勒紧缰绳,但人已经被迫跳下马车。不知何时,人仙已离了马车,被风术拖着稳稳落在马车正前方,左手捏剑诀负于腰后,脸上却无半分笑意。 “裴施主?” “我厌烦了。”歧阳子冷声打断了同悲的话,他顿了顿,忽然又重复了一遍道,“同悲和尚,我忽然厌倦了。虽不记得前尘过往,但既知我有真佛心,那你们这些凡人和尚对我来说便不再有用处,先前佛珠便算作我令你等为饵的报酬好了。” 歧阳子口中吐出的话语虽未改他昔日妖道之风,可语气却已截然不同。与其说是无情无义,听来却更像是…失望。 可没给僧人们问清楚的机会,人仙右手于身前捏觉,眨眼间乘风而去,竟是真的头也不回离开了。 同悲此时虽已恢复了些许前尘记忆,可到底仍是凡驱,没有真佛莲座、亦无腾云驾雾的法术傍身,想要追赶歧阳子显然是不能了。所幸歧阳子虽然忽得发起怒来,可到底没有将这马车一并毁去,马儿方才虽被术法惊着,安抚歇脚片刻,还是可以赶路的,否则他们两个僧人带上一个至今仍昏迷不醒的车夫,当真不知该如何走出这片阴气森森的鬼林。 第41章 同悲牵着已站起的马儿慢慢向前走,在远离了林中布下阴阵的地方便寻了棵树,将缰绳系在树上,又同师兄说道:“师兄,鬼物虽未追来,可天已黑透。你我皆不熟悉前路,不宜星夜赶路,今夜便先在外暂宿,待天明那位施主醒转后再做打算。” 从先前与鬼物对峙、再到刚刚歧阳子忽然发难,同戒已感觉到师弟与人仙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他轻叹了口气终是没有再提,只点头算是应了。 同悲与师兄交代两句后便转身走到不远处去折枯枝生火,露宿野外早已习惯,是以这些对同悲而言并非难事。 待火堆燃起,同戒拄着锡杖自马车里下来,还将先前歧阳子为他们赶路买下的干粮也带了出来。递给师弟一张饼,老僧才慢慢坐在了火堆旁的一块石头上。 火焰温暖了身子,也将先前鬼气缠身的寒意驱散了不少,他师兄弟二人都是有修为傍身的僧人,受到的影响还算小些,而那车夫只是个凡人,最初被鬼物布阵一吓便险些丢了魂魄,虽被保下一条命来,可昏迷了许久都迟迟未醒。 草草果腹之后,同戒双手合十诵过佛号,睁开眼看向同悲问道:“师弟,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不知是否是先前歧阳子相伴左右,诸事仰赖人仙打点实在顺遂容易了不少,此时陡然少了这么个人,马车原定又是往远离京城的方向去了,同戒蹙眉,竟不由有些担忧起来。 同悲垂眸放下了手中连一半都没有吃完的饼,顿了顿答道:“待马车里那位施主醒了,我想向他打听官道方向…回寺。” 此行往潮州去与回京城并不顺路,先前歧阳子有意于鬼门的封印阵,又是主动应了鬼仙的‘引诱’这才往那边去的,如今分道扬镳,鬼门又非他们两个僧人可以闯的,当务之急还是回寺向住持禀报此行经历,再请住持解惑,自无需再沿先前安排前行。 马车是歧阳子花钱置办的,甚至于手上干粮也是对方买来的,他们并无资格让车夫送他们拐道回京,问清路他们自行走回才是。 似乎想到了身旁老僧年事已高,同悲抬头看向师兄,诚恳道:“只是未及考量师兄身体。” 同戒一手拄着锡杖,摇头笑道:“师弟这话说得见外了。你我皆是出家人,苦难亦是修行,又谈何担忧?” “师兄说的是。” 师兄弟二人仅是对视一眼,彼此间凡俗纷扰便已尽消。只是谈及这场苍生大难时,同戒不免蹙眉忧心道:“只是浑沌之灾事关重大,祸及苍生,不知你我赶回寺前还会发生怎样变故,又是否来得及将此间经历种种说予住持大师听。” “苍生之难并非只有佛门忧心……裴施主虽对我有不满,但他心系苍生,是最磊落心善之人,断不会就此袖手旁观,师兄可暂且宽心。” 这是自歧阳子负气离去后,同悲头回主动提及对方。 同戒想了想,犹豫着开口询问道:“师弟,你与那位裴施主之间……是不是曾发生过什么事?” 第38章 隐患 辞别了醒转后便忘记先前种种的车夫,二僧一路向北,跋山涉水数月,历经了不知多少饥寒困苦才回到京都。 此时已至年关,沿途经过的城镇甚至早早便有了年味。彩绸红灯,游子归乡,好一副团圆美好的太平盛景。 与数月前封印祸兽时的惊心动魄不同,同悲与师兄回京一路所见,百姓浑然不知大地苍生即将面临的灾难,所有人的脸上皆是喜色。热情的人们见着师兄弟二人只着单衣徒步行走于风雪中,大多都会主动伸出援手,被婉拒了也不气馁,硬是将僧人化缘的圆钵塞了满满的花生糖饼。 如今的同悲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无心无情的冷面僧人,找回了部分前尘的他看向那些质朴百姓时,眼中不自觉流露出慈悲怜爱。实在婉拒不了百姓善意,他都会在离开之前默默拆下歧阳子赠他的那串佛珠上的一颗珠子埋入土下,为那些村镇留下护持的法阵。 是以等到与师兄同戒返回京城时,同悲手上那串苍山神木雕琢打造的奇珍佛珠已少了大半木珠。将余出来的绳线收拢绑紧,剩下的珠子刚好只够绕在他腕上一周。 年关已至,京城自是更为热闹繁华,往来商贾旅人络绎不绝,是以城关处查验也变得严格了不少。 大慈光寺虽是受天子钦点的国寺,可寺中僧人并无何特权,仍要与旁人一般排队入城。 快要排到师兄弟二人时,只听得远处传来阵阵急促马蹄声,众人好奇回头去瞧,只见尘土飞扬之后,是一衣着华贵的少年公子并一队侍卫打扮的人纵马而来,他们之后另跟着一辆马车。 开道的侍卫高声呵斥前方的行人避让,见他们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领头的公子又非富即贵,入城的商贾和寻常百姓自然不会去招惹贵人,纷纷让开了路。 “师兄小心。” 那小公子的马在城门前将要慢下时不知是被什么惊了,竟前蹄起扬险将马上人甩下去,所幸少年人骑术不差,双腿勒住马腹,手中缰绳拽紧,硬生生将受惊的马儿制住了。只是城门处人多,那马儿又惊得突然,纵使小公子竭力控制,也免不得马前蹄下落时好险撞到一旁的老僧。 同悲伸手将师兄拉开护在身后,左手立掌胸前,口中默诵金刚经文。他晚上佛珠发出淡淡佛光,众人只恍惚听得一声撞钟之声,随后便见那马蹄未能踩伤布衣僧人,竟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隔开一般。 幸而在场无人受伤,侍卫忙策马跟上询问公子有无大碍。 那小公子刚定下心来,他摇头示意,随后翻身下马,手中攥着缰绳向同悲同戒二人拱手致歉道:“马儿发狂,险些伤到两位大师,实在抱歉!只因外祖母缠绵病榻多时,在下心中焦急万分,好不容易请来外州名医,一时情急,惊扰了。” “阿弥陀佛。”同悲诵了声佛号,低头垂目淡淡道,“贫僧等无碍。只是施主马匹受惊并非意外,还请谨慎为上。” 那小公子本就因同悲先前无伤挡下马蹄一踏而对眼前僧人高看了两分,此刻再一听这话,立时警觉起来。他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年轻僧人,不知为何,总觉有一种眼熟的感觉,然而心中更加记挂外祖母的病,是以无暇多问,只学着拜佛者的模样双手合十向同悲鞠了一躬。 “两位大师莫不是大慈光寺的师傅?” 同戒双手合十还礼道:“正是。” 那小公子颔首微笑道:“难怪这位师傅瞧着年轻却有如此了得的本事在身。在下裴钦,出身襄国公府,祖父尊崇佛法,常往大慈光寺与荣枯大师对谈。今日多有冒犯,只是心系外祖母康健,择日定当登门赔罪。” 说罢也不待同悲二人婉拒,翻身上马便带着好不容易寻来的医者进城去了。 京城贵胄云集不假,可手握实权的襄国公府远非寻常伯侯勋爵可比,再加上那小公子生母是郡主娘娘,无怪在城门纵马直闯这等跋扈之举也无人敢拦他了。 也幸得有那位公子证明身份,同悲虽无通关文牒,守城门的兵卒却也没拦他。 入了城,师兄弟二人相伴而行,只他两人时,同戒才开口问道:“师弟方才说那公子马匹受惊并非意外,可是瞧出了什么不妥?” 同悲如实答道:“那位施主一行所有马匹都沾染了混沌气息,不多,但离近时与舍利之力相斥。” “只是些许沾染,师弟原不必那般说。想来…仍是有所顾忌?” 数月结伴同行下来,同戒已没有最初时对师弟的前尘身份那么在意,也能揣摩出同悲方才故意那样说给小公子听的用意。 同悲并不打算瞒他,只垂眸微叹了口气道:“许是因前尘记忆恢复些许,我对混沌气息的感知相较从前更加清晰。只是眼下我尚不能完全确信,需见过住持师父后才可下定论。” 他话说得不算太清楚,可同戒仍然立刻想明白了,只见老僧倏地脸色一凝,停下脚步道:“师弟想说京城也有?” 混沌天灾与寻常妖物作祟截然不同,同戒先前一路行来,曾亲眼见生灵被祸兽邪祟之力感染成怪物的情景,更清楚祸兽以人私心恶念为食,那等山野、渔村之地镇压的祸兽尚那般凶悍,他实不敢多想这盛世景象下的暗流汹涌又会滋生出怎样一头怪物。 “师兄,多思无益。若不幸言中,住持师父不离此地,应当早有应对之策。” “对,师弟所言不错。另则那鬼仙谋算,你我也应尽快告知住持。” 只是待他二人回到寺院时,竟见院外车马成行,另有持刃兵卒驻守在外,寻常香客均不得入内,显然今日寺中有‘贵客’亲临。 幸而同戒虽不及住持荣枯大师,但京中贵人香客也常见他、听他讲经,是以守寺门的人认出人来,并未阻拦,直接放师兄弟二人进去。 寺内的阵仗远不及寺外瞧着唬人,来者似乎无意惊扰佛寺,只是身份不同寻常,这才有了兵卒在外拦着旁人不许轻易出入的情形。 第42章 同戒唤住往来的一名小沙弥询问。 “同戒师叔祖、同悲师叔祖。”小沙弥弯腰问过好后答道,“前些时日,晋王府的太妃娘娘身子欠安,住持大师曾施以援手,而今贵人已有好转,便亲自来寺中还愿,正与住持在慈悲堂中讲经论法。弟子奉住持之命,正要去为贵人温上一碗茶汤。” 同戒颔首道:“既是师伯与贵客亲谈,我与师弟不便过去,你奉茶时得空同师伯说一声,告知我与同悲师弟已返回寺内。” 那小沙弥点头应下,辞了师兄弟二人去了。 慈光寺的住持荣枯大师是得道高僧,数十年间极少离寺。平日贵胄府内请人讲经做法,多是同戒与几位年长的师弟去,是以京城贵胄间的事多少知道一些。他道:“这位晋王府的贵人便是在城门时见到的那位小公子的外祖母。不过能令住持师伯离寺襄助,不知是否与祸兽之灾有所关联。” 同悲站在原地,目光望向慈悲堂的方向,片刻后,他收回视线并轻摇了摇头。 “我未能感知到寺中有混沌气息,或许是住持师父已然施为驱散。” “你我都曾亲身经历祸兽破阵后的灾难,若京城之中当真有封印之阵,我等多年未曾觉察,极有可能是被龙脉压制……” 同悲蹙眉道:“浑沌自鸿蒙初开时便已存在,彼此虽为独立之身,但封于地脉中的气息相连,一味消解压制,终有大地生机消弭殆尽的一日,实难长远。” 同戒对此亦是赞同,他抬手拍了拍师弟的肩膀,宽慰道:“师弟莫忧。且不说住持师伯尚在京中坐镇,即便师伯一人不够,还有你我和这寺中众僧。至于道门,他们应也不会坐视不理,届时苍生同心协力,总能寻到可靠的法子。” 因为考虑到同悲与歧阳子间难以言说清楚的前尘关系,同戒特意没有提及对方,只以道门相称。 师兄弟二人结伴并行,准备先到荣枯大师素日禅坐的地方等待片刻,可不曾想,他们来时,竟见寺中修行的武僧众被无形之力压跪在地不能起身,而住持禅坐的树下石台,一人负手背对他们站在上面。 寒冷冬日,人仙仅着一件单薄白衣,熟悉的赤红罩袍自肩头滑下,随意堆在臂弯处。那一头乌发倒是束得齐整,并未戴上清道冠,只以一根桃枝削做的木簪束着。 较之数月前一别,人仙身上已无半分妖息,却有一股凛然生寒的剑意……正是那日负气离去的人仙歧阳子。 第39章 荣枯大师 “裴施主。” 同悲率先开口,他双手于胸前合十,步履如常前进几步,最终站在石台之下,微微仰头看向那人仙。 同戒原也打算一同过去,然而他只多走了三两步,便觉肩背被一股无形之力压下,勉强撑着锡杖才能站稳。若非他修行年久,较周围武僧底蕴深厚一些,只怕也早已被压制着跪伏在地,起不来身。 种种压制在同悲身上却像是毫无作用一般,寺中武僧不知缘由,同戒却心中明了。 歧阳子闻声只是微微侧过头,他凤目仍旧紧闭着,可喜的是眼侧并无妖纹,分别这数月想是已经腾出功夫来应对,压制着不令其发作,只是此刻那张格外俊美的脸上没有半分笑意,令人平白生出几分梳理冷漠之感。 “何事?” 甚至就连开口,声音也是冷的,他不再一口一个同悲和尚唤着,也不再奉上半分笑容,不知是否还记恨着那日同悲的‘绝情’之言。 “裴施主因何到此?” “求解破局。”歧阳子头颅稍稍低下,他虽闭目不能视,却好似有那么一道‘视线’正落在了同悲的手腕处,良久才开口道,“你倒大方。” 无悲无喜,听不出本尊喜怒来,说的正是同悲将歧阳子所赠佛珠颗颗拆下埋在沿途村庄之事。 “身外之物,若能庇佑众生,才不愧裴施主一番良苦用心。” 歧阳子听罢,只轻哼一声道:“花言巧语。” 同悲未驳,只垂首淡淡道:“住持师父正在慈悲堂会客,裴施主若是来寻师父,便请耐心等待须臾,也请勿苛责寺中众僧。” 歧阳子不答反问:“同悲,你觉得我是在为难这些和尚了?!” “住持师父身受寺中崇敬,裴施主所站之地是师父素日禅坐之地,因此误会罢了……”话未说完,一只手便递到了自己面前,同悲再次抬头,见歧阳子当真没有半分防备自己之意。他不由怔愣了下,旋即长长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攥住了歧阳子递过来的细白手腕。 刹那间,一股灵力自二人之间炸开,如漾起波澜的水面扩散开来,与此同时,院中众僧只觉原本压制在身上的力量消失,他们纷纷站起身。同样得以轻松的同戒主动示意武僧退出去,不必在近前戒备,自己也退到了远处等待住持会客返回。 “满意了?” 歧阳子是抽了两回才得以收回手的,起先他试着撤手,却被僧人攥得动弹不得,这已经不是他头一回被同悲如此轻易压制了。从前不知原因,如今却是知晓了。 “贫僧冒犯了,多谢施主。”同悲收回手主动退了两步,而后才主动又开口问道,“一别数月,施主可无恙?” 歧阳子挑眉,倒是对同悲主动问询自己近况的举动有些意外,他单手负后,旋身过来直接就盘膝坐在了住持禅坐的石台之上,答道:“托你的福,得以摒弃杂念,全力压制妖咒,如今才能腾出闲工夫来寻给你批命的大和尚聊一聊。” 这话显然说的是反话。 同悲自然听出来了,他今日第二回 叹气道:“佛心常在,裴施主将来修无情道或可事半功倍。” “嗤!同悲,你是说我太无情?” “阿弥陀佛。太刚易折,过强难久…红尘情爱绊人,既已忘却前尘,何必再为此执着?” 歧阳子对此却是不屑,他冷笑一声道:“你寻回魂魄忆起从前,倒是比先前冷冰冰的模样更像个‘佛’了。只是若我记得不岔,出家人不涉红尘因果不是你亲口所说?既如此,那便别插手我的因果抉择。人仙虽脱离凡身,可还没有跳脱三界天道轮回法则,仍属你口中的众生。呵呵、‘望与天地万物同喜同悲’,看起来你的众生万物里不包括我?” 数月前同悲亲口之言,如今竟成了歧阳子反唇相讥的契机,偏同悲听罢竟当真闭口不言,像是真被人说中了。 “南无阿弥陀佛……” 远远传来一声佛号,惊动院内外众人。 众僧闻声回头,只见一年迈老僧手持锡杖,身披金红袈裟缓步走来,口中缓缓诵出六字佛号,声音浑厚不似苍老之人,闻声者皆定心垂首,纷纷向来着合十行礼,尊一声住持大师,正是这京师大慈光寺的住持荣枯大师。 一众武僧留在院外,只有同戒跟上。那荣枯大师虽年长同戒许多,可只观面貌,二人却像是同龄之人,甚至前者还要显得更康健年轻些许。 “住持师父。” 同悲回身,弯腰向恩师行过一礼。荣枯大师仔细瞧了小弟子一会儿方颔首道:“看来此行你已获几番际遇。” “是。” 荣枯大师已有百岁之龄,弟子的变化全都看在眼里,自然那命中之劫解与未解也算得清楚。不过他无须追问弟子,因为同悲的‘劫数’此刻就在他面前。 不想最先开口的却是歧阳子,而非荣枯大师。 “竟是尚未修成真佛的和尚?倒是稀罕事。”歧阳子仍‘霸占’着荣枯大师禅坐的石台,他双目并未睁开,只蹙眉片刻后开口说了这么一句,令跟随住持大师而来的老僧同戒不由一惊,而一旁的同悲只是微微蹙了下眉,面上并无吃惊之色。 歧阳子偏在此时侧头过来,语气笃定道:“同悲和尚,你也很清楚,不是么?” 同悲未答,荣枯大师先一步坦然笑着答道:“正如剑仙所言,老衲困于红尘,此生无缘参透禅机,不过是仰赖少时机缘,侥幸比常人获得长久些罢了。” 在世人眼中,荣枯大师百岁高龄却比耄耋老人都青春康健些,是因其早已参悟禅机修成真佛。 佛者,非俗世凡人,长生不死。 不知寻常百姓如此看待荣枯大师,便连着那些皇亲贵胄、道门修士也都是如此想,甚至大慈光寺上下众僧无人怀疑住持大师仍只是一介凡身,今日歧阳子开口点破,不曾想荣枯大师竟也这么干脆认了,着实令闻听之人震惊不已。 歧阳子直言问道:“同悲是你捡回的?” “正是。” “你说他命中注定有一劫数,若不渡过,便不能参透禅机,也知道他是残魂之身,那你自然该清楚修得金身佛骨的和尚不可能转世重生?” “老衲知道。” “那好。”歧阳子合掌站起,脚步一点,人已闪身跃至荣枯大师面前,“那你可识得我?” 此时,人仙才终于睁开了那一双眼,只见他眼中原先黑红妖纹已布满眼白,几乎将一双眼都染成墨色,瞧着十分骇人,荣枯大师却能平静回望,面上慈祥浅笑未减半分,坦然点头回应道:“自然识得。” 第43章 歧阳子闻言也不客气,继续追问道:“我曾于混沌所编织的梦魇中见证了过去死局,又能共感同悲周身苦痛,只是如今前尘尽忘实在恼火,得劳你为我解一解了。” “这倒也不难。”荣枯大师笑笑应下,却先扭头同同戒道,“同戒,你领众武僧退远些。” 同戒已知小师弟同悲前生不凡,如今住持师伯开口,他自然明白其中利害轻重,当即行礼令其他僧人远远退开。 “倒也不必那么麻烦。”歧阳子左手一翻,掌中亮银令牌法器浮至三人头顶,自上而下洒下细密白雾,将这方寸之地笼罩了进去,“除非有人修为胜过我,否则无人能探听窥之,你且放心说便是。” 荣枯大师颔首,却未立刻娓娓道出,而是转身正对小弟子,伸手托起对方带着舍利佛珠的那只手腕,眼见原本的菩提木珠换成了温润有灵气的神木珠子,欣慰地点了点头。而后松手向后退了几步,敛了面上温和笑容,颇为严肃地弯腰向自己的弟子拜了一拜,口中道:“静守百年,总算能在寿终之前再见师叔祖一面了。” 同悲面上并无惊讶之色,他只是俯身伸手将住持大师扶起。 二僧平静相望,同悲开口道:“前尘已尽,弟子便只是师父您的弟子。无论今世师徒缘分、还是前生因果终局,都不该师父您为之困扰纠结。” 荣枯大师却仍是摇头,面上露出一抹苦笑道:“百年偷生,此身只为赎尽此前种下的因。祸虽非因我而起,却累得剑仙与师叔祖命丧九山。若非如此,荣枯此身早已毙于百年前,何来百岁光阴可度。” 说罢,老僧又看向一旁蹙眉的歧阳子道:“剑仙可曾疑惑身中为何有一颗佛心?” 歧阳子自方才起未曾有一句提及自己所有的那颗真佛心,此刻却被荣枯大师一言说中,倒是有几分信了这凡僧确实知晓几番前尘旧事,是以点头表示肯定。 荣枯大师伸手捂住自己心口,这才又道:“老衲未能参得禅机却能康健活过百岁高龄,正是因为残躯中仍跳动的这颗心是剑仙割心所赠。” 第40章 前尘真相 换心之事于歧阳子而言全然陌生,不过扭头看一旁的同悲面色如常,便知晓恢复部分记忆的僧人亦知道这一段‘过去’。 “那……从前的‘我’为何要换心给你,最后又是因何而死的?” 荣枯大师却只是轻摇了摇头道:“老衲曾一度死去,魂魄离体,重生之时记忆残缺,睁眼所见便是剑仙您剜心相救,叫老衲头也不回下山去。百余年前九山大祸,唯有同悲师叔祖与剑仙在山中,待佛道各宗觉察到九山血气冲天赶来之时,那里便已无一活口。师叔祖业已圆寂,至于剑仙您…老衲等少数人隐约见一道凌霄剑光离去,只是当日九山尸骸遍野,无心多思。若非事后得以再见一面,老衲当日真以为剑仙您与师叔祖均殒命在山中……” 歧阳子此时开口打断问道:“既山中无人亲眼所见,何以知晓同悲圆寂了?又如何知道他将佛心换给我种种?!” 荣枯大师长叹了口气,目光下垂,似是回忆起百年之前的往事。 许久后,他才缓缓开口答道:“剑仙或许不记得,百年前,您曾双手捧着宿有师叔祖两魂的舍利子自山下一阶一叩首,只为求得大日如来佛祖所化的五方佛祖伸手相救。师叔祖将佛心换给您之事,以及……” 话说一半,荣枯大师顿了顿,目光落在了一旁同样初有触动的同悲脸上。 歧阳子蹙眉,有些急躁追问道:“以及什么?!” “阿弥陀佛。”荣枯大师这才收回目光,直直看向对面人仙,或许因为要将旧日因果重新翻起,他又多诵了两遍佛号才一字一句缓缓道出,“真佛亦如常人般有三魂七魄,肉身毁去,佛者魂魄不入轮回,而会四散入天地,化作给养,福泽众生万物。而当日师叔祖天、地二魂被施法强行宿于舍利之中,余下一魂七魄……尽在剑仙身中。” 歧阳子闻言怔愣了许久,慢慢的,他才缓过神,伸手捂住心口。 纵使此时自身魂魄残缺令他忆不起太多事,却不至于令他糊涂不解,此前种种异常不解之处、以及玄止等人所言联系到一起,串起了百年前他缺失的片段真相。 “所以…我会与同悲共感,全是因为我体内长久宿着他的一魂七魄……这段时日,他找回流散在外的魂魄,而我则丢魂失魄?” 荣枯垂下眼眸,低声道:“老衲不敢妄自揣测,但多半如此。当日五方佛祖不肯应下搭救之请后,剑仙离去数十年杳无音讯,及至二十余年前,老衲偶感不适,心念一动间竟算得师叔祖重入轮回转世出生。只是那时师叔祖天生两魂,生来不会哭笑,被其血亲视为妖异之物,老衲感愧当年之事,不愿师叔祖此生短暂,便将其带回寺中抚养长大。知师叔祖命中注定有一红尘劫时,老衲其实便隐有猜测,知剑仙并未如传闻所说殒命。如今亲眼所见,倒是心安了。” 同悲在旁听荣枯大师与歧阳子说了这许多话,此时方轻叹了口气,开口缓缓道:“果真如此。” 并非疑问,而是感叹,听来同悲找回记忆前后便已有此猜测,只是另有一魂二魄在歧阳子身上,他记忆仍有不全,不过有些事记不起却能猜得到。 “既如此,便不必麻烦了。” 歧阳子忽得开口,原本按在心口的右掌现出微光,五指已没入肤下,有鲜血飞溅。 下一瞬,同悲出口扣住歧阳子手腕扯过来,他用力攥紧压下,如同先前几番试探那样,人仙的法力在同悲面前便似荡然无存般,被轻易扯着桎梏住连抽手离去都做不到。 似乎是担心歧阳子再做什么疯狂之举,同悲只一味攥住人手腕,一改慈悲温和的模样,竟是霸道得很,怎么也不肯放手。 荣枯大师也看出歧阳子方才举动分明是要将佛心掏出来,连同剩下的魂魄都还给同悲,幸而他这师叔祖反应极快将人制住,不由叹了口气,稍稍安心下来跟着苦口劝道:“老衲知剑仙素来爱憎分明,不肯占着师叔祖的魂魄,只是……恕老衲直言,眼下龙脉力竭,祸及苍生,给出魂魄必使剑仙身心受创,于苍生无益,还请三思。” “苍生、苍生……”歧阳子挣了几下实在拗不过同悲,索性就由着对方去了,闻听荣枯之言不由冷笑道,“你也好,同悲和尚也好,都是一口一个苍生,好似护佑天地众生真是我的责任一般,只可惜,不管尔等说什么,‘裴锦春’都已死在了百年前,自我醒来,便一直是歧阳子。别说我这妖道认不认苍生,于我而言,我憎恶妖兽妖仙远胜于那祸兽浑沌!” 荣枯大师顿了顿才出声问道:“是因当日九山灾祸害得师叔祖圆寂的缘故么?” 谈及缘由,歧阳子其实并不记得,憎恶妖兽好似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甚至从没有思考过是为了什么。如今荣枯问及,他也只是厌恶蹙眉,不悦反问道:“是与不是,与你等何干?!” 话说这么说,但歧阳子却没再坚持要将剩余魂魄还给同悲。 荣枯大师摇头不再同歧阳子多辩什么,只转头看向同悲道:“师叔祖虽坚持称与前尘了断,但老衲困于此因果百年,若非为了赎过,坚守龙脉,合该早早身死魂消去了。便是这一缕执念,请师叔祖容我一回。” 同悲轻叹,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终是没有拦着,只道:“痴儿何苦…” 荣枯大师闻听却笑道:“师叔祖劝人何不劝己?” 作为曾与同悲和‘裴锦春’有过一段交集的人,荣枯大师多少还是清楚裴剑仙同师叔祖之间的‘孽缘因果’的,然而同悲此刻仍缺失一魂二魄,缺的恰是他与曾经的裴锦春之间的记忆与感情,是以听荣枯大师这般说,他也只是微微蹙眉,面露些许困惑之色。 歧阳子听得清楚,只是他如今身中大半魂魄都在先前重新封印祸兽时,阴错阳差回归到了同悲体内,此刻较之初遇时的同悲,他自己倒更像个无心无情的‘仙人’。 双手向上一翻,便有四样法器浮现在他掌上,分别是一柄幡旗、一枚衔龙玉佩、一只金莲香炉并一串串有五色宝珠的络子。 其实原该还有一件,勾魂枷鬼的锁链令牌,只是被那二鬼仙夺去了。 同悲记忆也仍有确实,方才经荣枯补齐些许,此刻也清楚知晓原属于‘裴锦春’的魂魄不在歧阳子体内又能去了哪里。荣枯大师在旁亦能清晰感知到,毕竟他此刻胸腔中跳动的这颗心原就是裴锦春的。 割心相救时裴锦春就已修得仙身,刚刚歧阳子召出由自己魂魄铸成的法器时,荣枯大师只觉自己的心也跟着被牵动,便意识到了当年为保‘同悲’魂魄不散,眼前人仙都做了怎样的牺牲。人仙并非天神,肉身虽强,可难以长久容纳除自己三魂七魄之外的多余魂魄,而前世同悲圆寂散魂,那余下无法被收拢入舍利的魂魄本就已魂力微弱,于裴锦春的身体而言又是异物,如若不舍,便只有消弭这一个结局。 第44章 而想要保住并无自我意志的弱魂,便只能舍了自己的魂魄,以活人仙身养魂。 只是如此一来,时日一久,失了原本一魂七魄的‘裴锦春’自然会慢慢遗忘自己是谁,加之妖咒缠身,扰了他灵台清明。百年过去,这世上便再无昔日一心宗的剑仙裴锦春,只留下了屠妖夺丹的恶道歧阳子。不过,至于后来的歧阳子为何执着于‘杀妖夺丹’,荣枯大师无从得知,他唯一清楚的便是裴剑仙对他师叔祖的感情已逾越了知音挚友的范畴,甚至可以说是……爱。 尽管情爱一词对一个六根清净的出家人、甚至是前世已成真佛的同悲来说,听起来都格外荒谬,但平心而论,若无执着深情,任谁也不能为另一个人做到如此份上。 同悲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同于数月前遭遇鬼仙为难时的冷漠回避,此刻已找回为人正常情感的他,脸上竟露出了迷茫纠结的神色。 荣枯大师抬手虚攥拳在唇边轻咳两声,打断了凝滞的僵局,他提起正事,同另外二人严肃道:“师叔祖、裴剑仙,混沌邪气侵染龙脉,眼下已有压制不住的迹象。京师近半年来多有凡人因沾染混沌之气而患病或送命的情形,老衲修为不足,残躯死守阵眼数十年已无力扭转,如今……也只能仰赖您二位了。” 提及祸兽之事,同悲也敛起方才纷杂的心绪,正色道:“今日与同戒师兄回京,在城门口偶遇一位少年公子请名医回京为亲人医病,我观其同行人、马均沾染邪祟之气,虽不至于立时害了性命去,怕也是自封印大阵松动之地赶回。祸兽隐于地脉,彼此串连,唯恐并非京师一处危急。” 言罢,同悲又将先前所见所闻,包括那二鬼仙的筹谋打算全数说给荣枯大师听了,后者闻言,紧皱的眉头始终没松。 “师叔祖所说那位小公子,我已心里有数,正是今日寺中接待的贵客,她……”荣枯大师话说一半,似是有些犹豫,顿了顿才将准备实情告知,他看向同悲说道,“师叔祖可还记得今世入佛门前的红尘亲缘?” 同悲颔首。 荣枯大师这才缓缓道出:“那位贵客也是因沾染混沌邪气而害了重病,她正是师叔祖今世重生的生母。” 第41章 穿耳 “倒真是个富家郎。” 初时在北境再见是,歧阳子便已替同悲算过今生的命。皇亲贵胄也好、平头百姓也罢,凡俗身份贵贱于佛道出家人而言并无区别,是以无论是歧阳子还是同悲听了,面上并无半分触动。不过只以俗世眼光来看,同悲在拜入佛门前的俗家出身着实不低。 歧阳子看过来,又试着抽了抽手,发觉还是挣不开,只得叹口气道:“…同悲,放手。我不掏心就是了。” 同悲这才后知后觉仍抓着对方的手,慌忙收手后撤。 歧阳子在他开口道歉前抬手示意止住了,随即反问道:“不打算见见?” 同悲摇摇头,但他看向歧阳子的目光深邃,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情感。 “拜佛祖、闯冥府…虽不知裴施主最后如何令我转世重生的,但本不属轮回之身,转世亲缘情缘皆为空,如今只为护佑苍生,俗世血缘没有再见的必要。” “随你。”歧阳子听他拒绝,便也无心再劝什么,耸耸肩又道,“那你说的城门口遇见的那人呢?” 同悲答道:“要见。自北行起所遇异象不计其数,凡身沾染混沌之息必然丧魂失智。且看京师受害之状,不知是哪一除封印有所松动,还是打听清楚较为稳妥。” “可。” 歧阳子应了一声,转身自朝着荣枯大师素日禅坐的石台去了。 只见他脚步轻盈,似只是轻轻一点,人便已站在石台之上。将多余的法器被收起,只留下那枚衔龙玉佩,双臂摊开平举至两肋侧,左右手各掐一玄鹤法印。 顷刻间,有风环绕歧阳子身侧,将他外披的那件赤红外袍吹起。衔龙玉佩此时飞到他身前,那玉珏上龙首龙尾相携的缺口处渐渐蕴出一颗约莫有小指甲盖大小的明珠,那珠子散发出淡淡白光。 同悲与荣枯离得最近,立时觉得那白光照耀在身上时,周身轻松舒爽之感。 歧阳子左右手收拢至身前,各自变换了另一不同法诀,衔龙玉佩上蓄出的明珠在人仙灵力加持之下绽开灿烂光华,后逐渐扩散将整座慈光寺都笼罩在明光之下。 与此同时,同悲也敏锐察觉到有丝丝不易察觉的混沌气息自脚下地脉中流出,如溪流般向玉佩上的明珠汇集。 几乎就在这一刹那,脚下平坦土地竟无端裂开,隐有地动之兆。 同悲双手合十,当即闭目默诵地藏经文,他如今魂魄回归少半,因着残魂曾在人仙躯体内受滋养百余年,蕴含了不少灵力修为,是以转瞬间便召出了金光法相。 地藏菩萨的法相举起锡杖向地面一敲,立时将地动之势冲抵了大半,如此便不会令祸兽破阵攻势影响到歧阳子。 “住持!”“师伯!” 原本等候在院外的僧众被地动惊到,也顾不得住持先前的吩咐,好不容易扶墙站稳了些,便急急出声询问院内人是否无恙。 院中歧阳子与同悲皆有本事傍身,幸而唯一年迈的荣枯大师被地藏法相护在其中,几乎未曾收到灵力碰撞的波及。 歧阳子忽得开口唤道:“荣枯是吧?今日伏阵,凡间亦动,必不能轻易善了。你……可会怕?” “阿弥陀佛。”荣枯大师双手合十,笃定答道,“有师叔祖与剑仙坐镇,老衲无惧、无畏。” “有点胆量。” 话音方落,歧阳子抬脚一踏。 自他脚下,有灵力如泉涌般向外迸发,好似一颗石子砸到平静无波的水面,引起阵阵波澜。那波澜犹如实质一般排山倒海似的拍到众人面上。饶是荣枯大师有法相护着,仍觉口鼻有窒息之感,不得不背过身去缓解稍许,至于离得近的那些年轻僧众,此时早已吃撑不住,也就是勉强撑着一口气才没全数昏过去。 见此情景,同悲原本合十的双掌分开平举至两侧,周身护持的地藏法相随之变大,不过数息之间,竟已能将半座寺庙都笼罩进去。 法相庇佑之下,灵力冲荡被化去不少,寺中年轻僧众得以好受一些。 钟鸣第一响后,珠裂之声格外明显。 歧阳子双手法诀再变,他人向后跃下,而后便有衔珠之龙的虚影自玉珏中飞至半空,又急速冲下,没入荣枯大师先前禅坐的那块石台之下。 那块经过数十年沉淀的奇石再难承受灵力震荡,当场四散碎裂开来,露出其下深不见底的虚无黑洞。方才打入旧阵中的衔龙结成阴阳两仪阵法,暂时压制住了祸兽破阵的攻势,余波散去,佛寺才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唯有四散碎裂的石台昭示了方才渡过的惊险危急。 荣枯一生都未曾亲眼见过封印的情景,只是看到石台下仍未消弭的黑气,他便知京师之祸尚未完全渡过。 “咳咳。” 歧阳子掩唇轻咳了两声,不过听他喉间压抑,显然是方才伏阵受了些冲击。只是大抵他性子执拗,不肯在人前示弱。 “师叔祖…” 荣枯看向合掌收势的同悲,才开了口,就见人已大步走向歧阳子。 抬手化解掉歧阳子的抗拒,同悲蹙眉在其背后拍了一下,当即逼出一口淤血来。即便被歧阳子怒目以对,他也没有收手,只是略显无奈地轻叹了口气,转头又补了一下。 直到盯着歧阳子将强忍下的淤血吐净了,同悲才松开对他的桎梏,面上平静,向后退了两步。 美人蹙眉也仍是好看的。 抬手抹去唇角残留的血渍,歧阳子抬眸只瞧一眼便闭上了眼,瞧着似是力尽疲乏,嘴上却仍不肯轻易放过。 “我最厌憎受制于人的感觉。同悲和尚,你休想我领你的情。” “裴施主素来执拗,贫僧只是想你不要勉强自己。” 歧阳子闻言却冷笑道:“你找回记忆可喜可贺,但别仗着自己记得过去种种用这种口吻教训我,听着恶心。” 话说得毫不留情,如果换做先前无心无情的同悲或许并不会因此如何,但荣枯大师在旁亲眼见同悲因歧阳子那句伤人之语而面露纠结难过之色,甚至于抬手按在心口处,久久没能放下。 而恰在此时,在场众人又闻听一道碎裂之声。 同悲看向手腕,那佛珠上的舍利裂了好几道缝,他手腕一动,只听得再一声脆响,舍利彻底碎成两三瓣,随着舍利子炸开,串佛珠的线绳竟也跟着断裂,余下佛珠同那舍利的碎片一起散落在地,四散滚出很远。 只是这一次,歧阳子并没有再帮同悲修复舍利。 既知前尘,他们便已明白那舍利中原先寄宿着的两魂已随同悲转世为人而融入这副躯壳,那舍利不过是他前世为真佛时圆寂后残存的护身功德。如今同悲五魄归位,虽仍缺失一魂二魄,但已不似从前那般依赖舍利保命了。 第45章 眼见着同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歧阳子忽得问道:“不拾起来么?” 一旁的荣枯默默蹲下帮忙去捡滚落到脚边的佛珠,可歧阳子根本不给他们拾捡的时间,自问自答似的嘲讽道:“呵,也对。左右与你共感的是我,你自不必顾虑我去哪里做什么,对你们出家人而言,身外之物…自然没有珍惜的必要了!” 同悲待他发泄完才缓缓道:“裴施主,你道心不稳,恶迷心窍了。” 本是实事求是的一句陈述,奈何歧阳子刚刚耗费心里压制祸兽破阵,又先被过往之事乱了心思,这才被混沌之息扰了清明,没来由地发起无名火来,这会儿忠言逆耳,自然是听不进去的。 只见他翻手凭空一抓,荣枯才拾了几颗的佛珠就像被一股力量牵引动一般,齐齐朝歧阳子召出的丹炉法器中飞去。 那炉盖合上,整个丹炉眨眼间被纯色焰火包裹,炉身现金红之色。 不过须臾之间,炉盖再启,歧阳子左手一招,便有一物件自炉中飞出落到他掌心之中。 寻常修炼器修的道士大多须花费数月甚至数年才可能炼出一件像样的法宝法器,可到了歧阳子这等极有天赋的人仙这儿,却是不过片刻便能炼得。 本就是苍山神木所雕珍宝佛珠,其上灵气尚未被消耗殆尽,淬炼为新的法器,其中蕴含的灵力便是连荣枯这种未得佛法真谛的老僧也能感受得清清楚楚。 新炼制而成的像是一条珠佩饰物,只有巴掌大小,最上是拇指长的金圈,与之连接的是佛门卍字符,最末端吊着一小片灿金色的窄薄木牌,牌面一字未书。 歧阳子将末尾的那窄木牌抓在手心,半妖化的双眼盯着同悲看,良久,他才开口明知故问道:“你五魄归位,是会痛得吧?” “…是。”这话问得古怪,但同悲还是如实答了。 “挺好。”歧阳子又莫名其妙回了一句,说话间,他按在木牌上的拇指忽然用力捏住边缘一划,立时便见了血。那血沁入木牌,将原本的灿金慢慢染成了血红色,最终将之上佛门万字符的一半也染成了红色。 此刻那法器一半灿金、一半血红,明明是道宗淬炼出的法器,却从头至尾都像是佛门弟子所持之物。观之只觉妖异,却偏偏因其为苍山神木所制而灵力纯净,实在是怪异得很。 歧阳子捏着最上面金圈,三指一掐一捻,便将那金圈豁开了一个口子。 下一瞬,人仙身形便已不在原地,只留一抹转瞬消失的红色残影。 “呃!” 捏合的金圈强行穿透饱满的耳垂,流下的鲜血将僧人肩头深褐色的僧衣染出一片黑红。 红衣人仙不知如何出现在身后,如蛇般攀上同悲后背,一条胳膊环住他的脖子,另一手捻着那新炼制的、还有些热烫的法器,眼都不眨便将之扣死在同悲一侧的耳垂上。 远看着,就好似僧人戴上一只耳环。 流血的伤口被热烫的法器一炙,很快便不再流血了,只是那金圈和耳垂已粘连在了一起,若是强行摘下来,只会是另一番撕心裂肺之痛。 歧阳子倒是很满意自己的‘杰作’,他人还攀在同悲背上,右手食指勾着那浸血的小木牌前后摇摆,一改今日再见时的冷漠,面上难测笑意仿佛又回到了最初还只是‘歧阳子’的那个时候。 “你想慈悲苍生,就日日戴着我给你的这小玩意,苍山神木浑然一体,你若聪明,便该知如何保你的苍生。” 同悲抬手去摸那一侧耳垂,但在触碰到歧阳子的手指之前,后者便已一个闪身跃至远处。 坐在佛寺高处,远远便能瞧见远处尘土飞扬,数十骑正朝着慈光寺的寺门而来。 “看来你们接下来有事要忙了~” 同悲仍不会腾云驾雾等技法,他只能疾行两步,高声道:“你要去哪儿?” 歧阳子抬手指了某一方位,等同悲和荣枯等人再一眨眼,那佛寺高处哪里还有人仙的身影,只余一道残声徐徐传入耳中。 “屠、妖。” 第42章 何为佛 同悲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歧阳子消失的方向。 荣枯大师俯身捡起掉落在地的舍利碎片,恰在此时寺门外有天子使者到访的消息传进来,同戒走过来告知,目光不自主停留在同悲一侧流血红肿的耳垂。 “将来者引至大殿,我这便过去。” 同戒看向沉默着的同悲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依住持之言转身离去。待院中又只剩下他二人时,荣枯大师才轻叹了口气,伸手将舍利碎片递出,并出声询问道:“师叔祖可要同去?” 同悲抿唇不语,只是默默低下头,抬手抚上耳侧的‘法器’。在听到荣枯大师又唤了声后,他才敛起心绪,转身伸手接过舍利。 谁知那舍利才接触他手掌,便彻底化作沙粒般的微光,丝丝缕缕汇入耳侧的金红佛牌之中,再借由法器与鲜血这个媒介汇入同悲全身。瞬息之间,四肢百骸之内如同涌入一股暖流,他下意识攥了攥拳,合拢的手掌再松开时,竟凭空蕴起一团无形佛光。 同悲转身走到那黑漆漆的虚无黑洞旁边,手掌轻轻翻动,掌中佛光便如同被倾倒的水流般滴到暂时封印的法阵之上,为原本的阵法加上一层坚固的屏障。他能清晰感受到佛光覆后的法阵已几乎察觉不到混沌气息的泄露。 荣枯大师也拄着锡杖走到近前,感叹道:“舍利已全数融入师叔祖体内,虽不能复昔日全胜之态,但京师有师叔祖在,我也可放心了。” 话中托付之意着实明显,同悲定下心朝荣枯大师伸出了手,后者太明白其中用意,便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直言:“此身苟延百年,能再于恢复记忆的师叔祖再见、交谈一番,我便已了无遗憾了。师叔祖心系苍生,无需计较我一人生死。若可以,晚些时候愿能与您静坐论佛一番。” “自当静候。” 荣枯大师闻言,面上展露笑容,颔首致意后拄杖离开。 以凡躯镇守祸兽封印数十年,虽借着换来的仙人之心得了些法力,可随着年华老去,原先封印法阵之力减弱,他已渐渐力不从心。幸是师叔祖恢复部分记忆回归,还将百年前创下封印法阵的‘裴锦春’也引了来。对于荣枯大师自己而言,他如今已无需担忧此地来日安危,唯有一事仍可称是心结。 “…大师?荣枯大师?” 耳边传来急切的呼唤声,荣枯大师才回过神。面对来人,微微弯腰致歉道:“老衲一时分神,还请将军见谅。” 那披甲将军也不跋扈,忙摆手道:“荣枯大师哪里的话!圣人知晓大师近来为京城内外突发的怪症费心费力,今日听闻老太妃身子转好,心中更是赞许。原正召了礼部官员打算为大师加尊号敕封,不成想竟出了地动之兆,恐臣民惶恐,这才遣本将快马来寻荣枯大师细问一问,可有大碍?!” “南无阿弥陀佛。”荣枯大师诵了声佛号,殿中其他僧人也随住持一道朝北方弯腰行礼,而后荣枯大师站直身子婉拒道,“请将军代老衲谢过圣人之恩,只是出家人无心名利,且老衲寿数将近,请圣人不必老衲费心了……” 那将军听到荣枯大师说自己大限将至,一瞬也顾不得听后面的正事,脸色一变慌忙追问道:“什么?!这等‘玩笑’大师切不可说啊!” 不止那将军如此想,便是殿中其他僧众闻此俱是面色大变。 世间素有仙妖鬼怪,且绝非怪力乱神之说,是以皇室才会对早过百岁的荣枯大师如此尊崇,百姓们更不必说了。是以才会在荣枯大师这般说后,在场之人无不震惊,那将军当真希望荣枯大师只是在说笑。 可荣枯大师只是微笑着摇头,坦然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事,老衲也只是个常人,将军无需为此惊讶。” 那将军几乎要维持不住体面,神情僵硬扯了扯嘴角,心中仍保留最后一丝期待道:“大师百岁高龄都比古稀老者康健,怎么可能是寻常人……” 荣枯大师依旧摇头,击碎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丝奢望,不过他本人对生死却是十分坦然。 “圣人担忧之事确实有……”不理会其他人心中惊骇彷徨,荣枯大师开口,简明扼要将祸兽之灾说予那将军听。这些事此前无人知晓,若非事态不容许,他也不会轻易说出。不过未免常人听来过于惊骇,引得京师内外人心惶惶,给祸兽提供力量供给,荣枯大师并未将真相全数告知。 末了,见那将军已迅速敛了先前震惊神色,面上逐渐变得严肃起来,荣枯大师又微笑安抚道:“不过也请将军转告圣人,那祸兽灾祸虽大,却并非无人可制。曾为九州暂平混沌之灾的仙人已至京师,方才地动便是那位仙人将已蠢蠢欲动的祸兽暂时镇压时灵力冲荡造成的。圣人尽可安心,那位仙人几百年前设下封印大阵时,老衲都只是个小沙弥,所以哪怕如今老衲将不在了,圣人也无须担忧。” 将军闻言忙又追问道:“荣枯大师,那…那位仙人此刻可还在?若可以……” 第46章 荣枯大师轻摇了摇头道:“仙人素来逍遥自在,不循俗世常理,不过是心系天下苍生,才会亲到京师平此大祸。方才暂时压制祸兽破阵之后便已离去料理旁的祸事了。祸兽以人之贪嗔痴憎怨为食,故而将军回禀圣人时,还请告知,切莫将祸兽之事公之于众。” 那将军重重点了下头,随即思索片刻后小心问道:“本将想去亲眼看一看大师所言封印阵法,不知是否冒昧?” “自是无妨。将军且随老衲来。” 荣枯大师带那将军来到平素禅坐的小院时,院中只有同悲盘膝坐在阵边,双手合十在胸前,闭眼低声诵着佛经。 因事关重大,将军并未允其他闲杂人跟着,只带了自己信任的副将一同走近。乍一眼看见同悲之时并未多想,只觉得这年轻和尚有些面熟,且单耳戴个耳饰的样子有些古怪罢了,便随口问了句同悲身份。 荣枯大师敛眸,语气平淡答道:“是老衲的徒儿同悲。” 不想让同悲沾染出家前的那些俗世血缘,更不想因其前世真佛的身份而受天子摆布影响,荣枯大师便没有如实告知,只称是自己的徒弟。 不曾想那将军竟是当年旧事的知情者,闻言只怔愣片刻便反应过来道:“这么说,这位小师傅便是当年晋王府的……难怪本将方才便觉得有些面熟。” 荣枯大师道:“阿弥陀佛。既入佛门,俗世亲缘情缘便已了断,同悲便只是老衲的小徒弟。” 当年晋王妃生了个天生不会哭笑不会痛的怪胎这事,平头百姓或许不知,但在权贵朝臣之间却并非什么秘密,若非荣枯大师亲到晋王府将那位小世子带走入了佛寺,只怕早就被其生父、也就是先代晋王亲手弄死了。 如此秘事,自不该在这时候被再次提及,将军也懂,当即便道:“本将失言,荣枯大师和同悲小师傅勿怪。” “将军言重了。” 荣枯大师摆了摆手,言罢引那将军二人走近些细看。先前法相常人无法肉眼观之,此刻封印阵上的佛光将军倒是能看得清楚,更能看清那衔龙玉佩之下深不见底的虚无。 不知是难以置信还是凡人易被祸兽之力影响,那将军竟俯身伸手要往阵下探,原本闭目坐着诵经的同悲忽得睁开眼,伸手一把扣住了将军的手腕,淡淡开口:“阵下深渊,施主凡人之躯难以承受。” 混沌之息,凡人触之便如烈火焚身,最初封印那第一处阵眼时,僧人一行只是挨得近些,皮肉便被烧得焦黑。若换作这并无半点修为傍身的将军伸手探入阵下,那他这条手臂只怕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将军悻悻收回手,看向同悲的目光似有几分不相信。 同悲看得清楚,却也无心与之争辩什么。 倒是一旁的荣枯大师代为解释道:“将军,小徒所言并非危言耸听。回寺的僧众中,有人数月前曾偶然触碰阵中泄露出的祸兽之息,皮肉登时便会被烧成焦炭,此伤若无仙人以丹药辅以仙法救治,便无回天之力,还请将军小心。” “本将方才只是疑惑阵下是怎样的,这才贸然试一试,多谢大师提醒了。”将军不信任同悲,却不可能不信荣枯大师之言,当即面色一凛,口头又谢过同悲阻拦之恩后,才指着那悬于阵法之上的衔龙玉佩问道,“那这龙形玉佩是…仙人之物?” 向来只有皇家才可用龙纹,旁人用便是越矩,那将军也是因此才多此一问。 荣枯大师点头道:“正是仙人法器。京师能有近百年平安并非老衲一人之力,更因有地下龙脉之力镇着。只是祸兽蛰伏百年,渐有反噬之兆,仙者炼制此对应的龙形法器,多半意在振兴龙脉之力,借此压制祸兽势头。” “原来如此,多谢荣枯大师告知。本将既已问清来龙去脉,自当回宫向圣人复命,还请大师…千万保重身体!” 送走了将军一行,荣枯大师返回小院,隔着法阵在同悲对面慢慢盘膝坐下,双手握着锡杖平放在腿上,率先道:“此刻只有你我二人,愿与师叔祖论上一论。” “好。” “师叔祖觉得……何为‘佛’?” “具足大智、大悲,视众生平等,如实知见一切法之性相,是佛。” 荣枯大师闻言看向阵中法器,顿了顿才又问道:“那师叔祖觉得裴剑仙是否为佛?” 同悲此时才抬头正视荣枯大师,他眼中闪过惊讶之色,不过转瞬隐去,摇头叹道:“虽同为了断红尘之人,但佛道不同。” 荣枯大师点了点头道:“我以为…佛者,觉也。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念执著不能成佛。而执念于一道一法者,为仙。” “何意?” 同悲如此问并非是他听不懂荣枯大师所言,而是不解其提及的真正用意。 荣枯大师虽只是凡僧,却因百年光阴与年少时得遇五智如来化身点拨,心中通透。闻言不答反问道:“论及大智大悲大能,我自不如前世的师叔祖。困于百年旧事,是我此生难解之执念。只何为佛这一论上,我自认略胜于师叔祖半分。自然,这般说并非是要与师叔祖争什么,只是大限将至之时,愿与师叔祖共消百年执念!” 第43章 “仙、仙人?!” “…兄、裴兄?在听么?” “啊!”耳畔传来友人呼唤,肩膀被拍了一下,裴钦吓了一跳才回神。看向被他反应惊到的好友,忙歉笑道,“对不住,这两日身子有些不爽利,一时走神了。” 友人并不在意,笑着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谁不知你一番小心,跋山涉水为太妃娘娘寻来医者。如今有荣枯大师出手救治,太妃娘娘无恙,你这心中大石落地,少不得是要小病上一场的。咱们几个也是怕你在自己府里闷出病来,这才拉你出来跑跑马,松泛松泛身子骨。” 都是一同长大的贵胄子弟,为着祖辈父母的关系,日常也是来往着的。平素亲近之人都是心细的,自然能轻易看出裴钦是否有恙。 与裴钦搭话的那位小公子家世虽不及裴家显赫,但因着两家祖父辈便交好,以往关系也最是亲密,他牵来自己的爱驹与裴钦并排站着,见对方面色不佳,当即敛起方才的玩笑之意,微微蹙眉关切问道:“裴兄这两日可让人搭过脉?” “母亲唤了府医来瞧过,并未有什么不妥。只说应是路上奔波劳累了,养些时日便无碍了。” 裴钦是襄国公和郡主娘娘的心头肉,为其请脉的府医自然医术不差。友人闻言稍稍安下心来,玩笑道:“如此说来,今日射猎,愚兄等便要胜你一筹了!” 裴钦攥拳轻锤了一下友人肩头,笑骂道:“叫你猖狂!待会儿输了可寻不到借口挽尊了!” 年纪相仿的少年相视一笑,说话间,另有几家公子换好了行猎的劲装,牵了自己的宝马过来,后面另有十数名侍卫同样牵马跟着。 这片地是几家权贵在京郊圈出来的林场,平日有人看顾着,自不会有那山林猛兽能闯进来。似今日这般各家高门公子齐聚策马行猎,只需放些麂子兔羊之类的猎物,倒是无需太担忧公子们的安危。 裴钦一个翻身上马,俯身轻拍了拍座下白马颈侧以示安抚。自前些时日奔波回来,不仅是他人恹恹的,就连一贯珍惜的爱驹也跟着病了一场。今日应下友人之邀出来跑马,也是存了放松放松的心思,无意争强好胜,也让爱马不必日日拘在府中马厩,好在山林间肆意奔跑一番。 是以一众友人策马入林,唯裴钦落在最后。他也不急,有些悠哉地策马在林中漫步,偶尔见着有猎物被从林深处被驱赶出来,他也会搭弓射中一二头。 似乎是心中挂念裴钦近况,友人不多时便折返回来,见人精神尚可,随行侍卫马上还驮着裴钦刚刚猎到的小兽。他策马凑近,关心道:“裴兄有心事?” 座下白马似有些不安,裴钦勒了下缰绳勉强稳住,才回复友人道:“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莫名觉得心慌。” 友人犹豫了下才开口询问道:“是为了慈光寺住持大师…还有京中近来突发怪症等事吗?” 前几日京城地动人尽皆知,虽有荣枯大师的叮嘱,事关混沌祸兽的细节并未广而告之,但慈光寺住持大限将至的传言还是很快传开了。 荣枯大师百岁高龄是不争事实,是以年轻公子们虽不怎么信那怪力乱神之说,却愿视荣枯大师为真佛高僧,更不要说裴钦才亲身经历了外祖母得荣枯大师仁心圣手救治,数日间便从缠绵病榻到痊愈康健的奇迹。 如今乍然听说荣枯大师自述寿数将至,再联想到近来京中种种异象,自己也有些病恹恹的,难免会多思多虑。 友人出言宽慰道:“荣枯大师之事确实可惜,只是听圣人驾前羽林将军说,那日荣枯大师自述京师已有仙人坐镇,其能耐也远胜过大师。你我不过世间一凡夫俗子,担忧那些也无济于事,何必多思?不若畅游天地,自己潇洒痛快才是正解!” 第47章 “话虽如此,但你我又非孑然一身,总有珍视之人需时时惦念。仙人之说虚无缥缈,能遇到净是那些坑蒙拐骗的贼道,如何能得心安?” 友人倒不似裴钦这般多思,想了想建议道:“我瞧你近来也没什么精神,若心有忧虑,不妨借太妃娘娘病愈之事求见荣枯大师,让那位住持替你解一解心中困顿。” 裴钦轻叹了口气,点头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友人见他愁容不展,本想着说些玩笑俏皮话逗他一逗,却不想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裴钦座下白马便忽似受惊一般,嘶鸣一声,前蹄高高起扬,几乎要将心绪未定的裴钦甩下去。 紧跟着,那马儿又不待主人反应过来,便发狂似的直往林子深处冲去,任裴钦怎么勒紧缰绳喝斥都不停下,更是越跑越快。 “裴兄!”友人大吃一惊,顾不得自己坐骑也在原地惴惴不安地踏着步子,呼喊一声便拍马急急追了过去。 初时只以为是裴钦那匹白马意外惊着了才会如此,可亲眼看到林子深处那浑身漆黑、正朝他们缓缓蠕动过来的怪物时,任谁也难以保持冷静了。 不久前还相约行猎的别家公子,此刻已被横劈成两截,被搅进那怪物漆黑丑陋的庞大躯体之中,本已死去的猎物连同那些坐骑周身被黑雾笼罩,双瞳赤红,逐步逼近。 有尚未遭难的人,见裴钦二人赶来,慌忙出声求救,口中直喊着妖怪之类的胡话。裴钦骑着的那匹马显然已失了神智,不管不顾便要往怪物那边冲。 危急时刻,友人甩出长鞭堪堪卷在裴钦腰上,后者当即忍痛齐马,配合着脚下一蹬一跳,在被怪物吞噬前跳下惊马,甚至不忘伸手拉住求救的同伴,将他们一同带离险地。 再回头时,那匹白马已与漆黑丑陋的怪物融为一体,吞噬之后体型又变大了一些,并一刻不停朝活人这边移动。 落在最后面的公子哥忽得发出尖叫痛呼,几人看去,只见他因逃得最慢,脸上和手上沾染了些那怪物身上溢出的黑雾,登时皮肤便烧成焦黑色,膝盖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倒。离近的想拉他一把,却只看着那人烧得焦黑流血的身体不敢伸手,也是生怕自己慢一步也变成这副模样。 生死攸关之际,向来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们也顾不得那许多算计考量,只拼了命往林子外面逃去。 得以重见天日时,死里逃生的众人顾不得身上不适,仰头大口呼吸。有人大着胆子往林子里望,那怪物不知何时已被他们甩到身后,但他们仍不能保证自己已彻底脱险。一刻不停朝马房快步走去,毕竟骑马逃命总归是要比自己两条腿跑得快些的。 “裴兄,咱们只怕要立刻回城寻荣枯大师……!!” 话未说完,只见一同逃出的随从侍卫中有人忽得自体内溢出许多黑雾来,虽未如先前那般浑身烧灼,但任身旁人怎么呼喊都无动于衷。而眨眼间,那人似被一股无形之力拉扯,嗖得一下子整个人腾空而起直直倒飞入林中。 这一幕看得余下生还众人惊骇不已,再顾不得犹豫半分,急忙迈开沉重的双腿往马厩跑去。 “裴兄,快上来!” 友人向裴钦伸出手,急切呼唤着,可就在那一瞬,裴钦却只觉自己整个人如入混沌之境,耳畔人声都像在逐渐离他远去,迷糊间,他只感觉浑身一轻,有呼呼风声吹过耳边。 而落在其他人眼中,裴钦也如先前那侍卫般,体内溢出怪异黑雾,紧接着整个人就凭空腾起,被拉扯着向林中飞。 友人一惊,顾不得其他,调转马头便要追上去将人扯回,只是他座下马驹此刻亦是精疲力竭,如何追赶得上。 林中怪物不知何时已慢慢挪到了林子边缘,比刚刚庞大不知多少的身躯格外骇人。友人眼睁睁看着裴钦即将落入那丑陋怪物腹中,忽然间,一人现身在此,伸臂揽住裴钦的腰,直接将人救了下来。 那人一袭红衣,背对着骇人的怪物,甚至连看都不屑看一眼,而他身后,数道金紫雷光自天上直直劈下,不过瞬息,那怪物便再不复先前庞大身形,被其吞入腹中的人与马的尸躯散落在地,四周立时弥漫开来一股腥臭味道。 原本逃命的众人都呆愣在了原地,似乎不敢相信那吃人的怪物当真已被消灭,只有对裴钦不离不弃的友人最快缓过神来,急忙下马朝裴钦奔过去。 “裴……” 友人凑上前,话未说完,一抬头看清了那人面容,登时怔愣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久久不能回神……只因少年人从没见过那般绝色出尘的容貌。 恍惚间只觉是天上仙子下凡,再挪不开眼,那一瞬,少年公子竟是信了这世上有仙人之说。 歧阳子食指点在裴钦眉心,随着他手指抽离,一股黑雾竟被从凡人身体里抽离出来。 将那团混沌黑气捏散,刚刚还神智全无的裴钦如自梦中惊醒,下意识转头打量四周。待看清面前救他之人的样貌,竟也同友人那般痴痴地望着。 事实上,并不止他二人如此,余下侥幸留得性命之人均是同样的反应。 直到歧阳子打了声响指,所有人才真正回过神。 “仙、仙人…” 在此之前,裴钦并不肯相信世上有仙人之说,但此时此刻,他竟是不由自主地信了。 歧阳子天生一副雌雄莫辨的绝美容颜,但他一开口,就能教旁人辩得清楚他是男是女。 “小家伙,你便是同悲在城门遇到的人么?” 第44章 还是晚了一步 “什…!” 裴钦还没完全缓过劲儿便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问懵住了,不过在听到‘城门’二字时他便已想起来了,立刻回复道:“在下…晚辈、晚辈前些日子确实曾因惊马意外在城门偶遇两位慈光寺的师傅,只是不知是否是您所问的同悲师傅。” “赵兄…呕!” 耳边闻听呕声,裴钦回神看去,是其他侥幸活命的几个高门公子大着胆子往怪物死后的地方凑近去看,但见数刻之前还同他们策马行猎的同伴身首异处,尸身已有腐烂的味道,同那些牲畜野兽的尸体混在一起,胃中一阵翻腾,只一眼便忍不住弯腰呕吐不止。 裴钦看了一眼也是骇然,不由伸手捂住口鼻,也心生呕意。 先前拼命营救他的友人此时率先镇定心神,过来将人扶起,关切询问道:“裴兄没事吧?!…嗯?裴兄,你的脸色是不是…” 明明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又险些被怪物吞入腹中,可待友人扶着人左右仔细察看一番,竟发觉裴钦的脸色好了许多,没有前几日的萎靡,双目有神,全然不似小病过一场的人。他立刻便想到了刚刚亲眼见‘仙人’自裴钦眉心抽出什么古怪之物,心中便已明了。 确认裴钦身子无碍,友人松开人,转身面向歧阳子。只是少年人仍不敢多瞧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加之自小家教礼数熏陶不容他放肆打量别人,所以尽管心中仍对歧阳子仙人的身份存疑,面上仍礼数周全拱手垂首感谢道:“多谢…这位前辈出手相救,家父安南侯韩……” 少年正要自报家门,歧阳子却出声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们俗世身份如何与我无关。小家伙,同悲说你曾离开此地去寻医?” 友人同仙人说话时,裴钦活动身子,确信自己的身子确实已无前些时日病恹恹的状况,就连精神似乎都好了不少。而与友人心中所思相同,裴钦也在忍不住偷偷打量了面前红衣人的容貌打扮后心生些许疑惑。 他从前其实是并不怎么相信鬼神之说的,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因着历代天子皆信鬼神,所以道观佛寺这些他总归是年年跟着家中长辈拜过的。面前人未剃发出家,多半是个修道的,可无论是那道观里不怒自威的道祖尊像、还是民间戏文话本子里白发白眉的不老仙,眼前的歧阳子与它们相比都实在少了些‘仙’的超然脱俗……甚至他隐隐觉得这般容貌就算是仙,也该是那话本子里的野狐仙。 裴钦心中正胡乱想着,冷不丁听‘仙人’又转到自己身上,他慌忙心虚低头,脑子里来不思考别人,拱手如实答道:“是。” “去往哪里?又途径何处?” “是去定州寻医,自京城起,一路过冀、乐二州府到定州以东。” “你并没有沿原路折回,是遇上何事?” 裴钦出身高贵,原本刚因歧阳子‘咄咄逼问’心中不悦,乍然听对方明白道出自己曾绕路之事,心中一震,下意识抬头看向对方,后知后觉注意到面前的‘仙人’似乎从现身相救到现在都未曾睁开双目。只是此刻他顾不得想其他,颔首应道:“正如前辈所言,晚辈带人折返,路遇蹊跷,不得已绕路而行。” “如何蹊跷?” “晚辈见识不足,只是隐约觉得与长辈口中曾谈及的鬼打墙有些相似,可不知为何,晚辈一行只是被困迷雾数个时辰并未受害,又因着是青天白日里,是以脱身后绕路而行。不知……前辈是如何知晓的?” 第48章 歧阳子微微向后侧头,随口答道:“鬼气缠身。你折返路上,可有拜祭奉过何物?” 裴钦仔细想了想后摇头否认:“回来路上未曾进过道观庙宇。前辈见谅,晚辈…素来不信那怪力怪神之说,是以……” 周围原本惊讶于歧阳子句句言中的公子们听他这回言错,嘴上虽不敢轻易猜疑,却忍不住互相交换眼神,心中也是有些怀疑动摇起来了。 歧阳子却道:“世间人鬼妖俱能化仙,所拜便并不拘于凡间常理所知之物。你身染混沌生息与鬼气却未被害性命,该是善举。” 裴钦只听得一半明白,尽管心有疑虑,他却还是依对方所言细细回想,好一会儿才突然忆起回程时确有一桩稀罕事。 “晚辈一行来回皆路过一小村庄,村中人穷苦,却在南北出村的路口修了两座石牌坊,晚辈见有位老人家无家可回,又衣着单薄蹲坐在石牌坊下,便分出了些干粮给那老人家……” 歧阳子听到此直言:“你说的老人家该是名老妪,盲了一眼,黄昏遇见。” 裴钦越听越觉得后背发凉,瞪大眼点了点头,反应过来面前人看不见,又连忙应了声‘是’。他的友人在旁听着也是跟着出了一身冷汗,不由惊道:“裴兄,你莫不是撞上鬼了…前辈、不,仙人…” 歧阳子未多解释,只道:“活人生祭所化,并非恶鬼。你有善心,只是凑巧阴时由混沌封阵上走过,沾了邪祟之气。” 裴钦垂眸咬唇不语,素来不信鬼神的少年人乍然听闻此等奇异之事,难免心绪难平。友人只当他是仍在后怕,拍了拍肩膀以示安慰,感叹裴钦一时善心救了他自己,至于歧阳子余下提及的邪祟、混沌封阵等言倒是没太往心里记,可裴钦却未错过‘仙人’一字一句。 他原是个机敏心细的人,只稍稍定下心来将自己回来后的种种不适,与前段时日京中诸多怪事联系到一起,再想到他们今日亲眼见的怪物。当即抬头定定看向面前的歧阳子,出言询问道:“前辈,恕晚辈冒昧。前辈方才所说邪祟之气是否就是京中数月以来怪症的源头?而方才那怪物便是…邪祟真身?” “还算聪明,但并非真身。” 裴钦喉结滚动,不敢想象刚刚那等恐怖之物竟都不是真身,若当真是邪祟真身来了,这京师可还能有活口?! 抬头刚想在问什么,就见歧阳子转身要走,裴钦连忙追赶两步,伸手便想抓住那人衣袍,可伸出去的手却扑了空。众人一眨眼的功夫,就见歧阳子人已飘至半空,此刻众人哪里还会疑他身份,裴钦也顾不得那许多,疾行两步高呼道:“前辈稍等!晚辈还有一事,恳请您听一听!” “何事?” “前辈您…是否便是慈光寺住持荣枯大师提及的那位坐镇京师的仙人么?” “坐镇?我只为重铸混沌封印而来。” 因先前荣枯大师曾郑重叮嘱,是以这些世家公子并不知晓祸兽之事,对歧阳子所答也未能完全听得懂,但其他回过神的公子们此刻心思倒是与裴钦想的一样。亲眼见到那怪物的可怕之处,同游友人的尸身尚在,他们自然都希望仙人不要走,毕竟没人会不怕死。是以不止裴钦,其他人回神也纷纷出声请求仙人留下。 然而歧阳子对他们的请求充耳不闻,转眼便消失不见。 唯有一事,众人可以确信,有如此神通,必是仙人。 仙人离开,可今日京郊发生的怪事却不能当做没发生,眼前惨状亦得料理,更不用说那几个不幸被害的世家子弟,如何周全又如何向圣人回禀今日之事又是一桩难题。 活下来的几人中唯有裴钦的出身最高,再则今日行猎跑马本就是为了他组的,仙人寻来问话的对象也是他,是以这时候无论如何也该他来拿主意。 裴钦深吸口气,不忍心再看地上横七竖八的残躯,转头吩咐十几名侍卫迅速骑马回京给给家报信,优先还是要将他父亲襄国公请来斟酌定夺一二。 劫后余生的别家公子眼见天光渐暗,心中惊惧后怕未散,说什么也不敢再留在此地,跟那一地的残尸同处,纷纷出言告辞。裴钦知他们心里害怕,并不强留,唯有挚友安南侯之子留下照应。 “裴兄,快马报信这一来一回,国公爷即便赶来少说也得一个时辰。此地阴森,咱们还是远处扎营的地方先缓一缓……”友人看了眼不远处地上惨状,又道,“那怪物自林里出现,想必此刻林中已无野兽,一时半会儿倒也不怕有野兽将地下这些…叼走吃了去。” 裴钦想了想点头应了,他也没有强迫侍卫近前守着,毕竟亲身经历那等惨烈,是人都会怕,是以他只让人远远在各进出关口轮流盯一盯,不必凑近守着。 营帐里伺候的人还有些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晓得几家公子脸色难看匆匆散了,下人才奉上热茶,便来人通传,说是等在庄子外的几家仆从久久未见自家公子出来,托人递话进来询问。可那几位公子惨死在林子里,尸身还七零八落散在外面,如何交代亦是为难。 “请各家管事的进来,我亲自同他们说。” 裴钦有些头痛,韩公子见他脸色难看,挥手让伺候的人将吃食全端了下去,只因这会儿他们根本吃不下去一点,但还是捧了热茶递过去劝道:“裴兄,无论如何,好歹喝一口压压惊。” “不了,我…” “世子。”侍从疾步进来禀报,韩公子蹙眉才要开口斥责,裴钦压了压他手腕,扭头看向来禀报的人道:“何事,说。” “是。庄子外来了一名和尚,点名要见世子爷,属下见他衣着朴素,不敢随意放人进来。”其实门房一开始见和尚身无袈裟、僧衣老旧,原是想直接驱赶走的,可见那和尚只是双手合十静静站在那儿,不知为何,他们竟心生莫名的敬畏,驱赶的手根本抬不起来。因觉得实在邪门,这才破例进来禀报。 哪知听侍从这么一说,裴、韩二人同时脸色一变站起身,友人彼此对视一眼,倒是想到一块去了。 裴钦忙道:“快请!” 侍从领命出去,不多时将一名褐衣僧人领了进来。韩公子没见过来人,只觉这和尚也是过分年轻,右耳竟还戴着一只古怪的金红耳坠。可才亲眼见仙人神通,他这会儿也不敢轻易怀疑眼前年轻僧人的身份了。 裴钦一见是熟人,心也定了,拱手客气行了一礼后急问道:“师傅法号可是同悲?” 来人正是同悲,他是追寻歧阳子和祸兽气息而来,自然那飘出的丝丝血气他也没有漏过。 “正是。贫僧寻祸兽气息而来,闻得有血气飘出,而此刻邪祟之气却已散尽,想请问小施主,裴施主可还在?” “裴…”裴钦听到裴施主时脑袋懵了一下,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同悲和尚所问‘裴施主’并非自己,而是先前来匆匆去匆匆的仙人,回过神来忙答道:“在下等人刚刚险些遭遇不测,正是仙人出手才得以保全性命,只是仍有几人不幸被怪物所害,但眼下…那位仙人已离开此处,在下并不知晓仙人将去何处。” “阿弥陀佛…还是晚了一步。”同悲垂眸叹了一声,随后双手合十向裴韩二人微鞠了一躬,说话间便要告辞离开。 “大师且慢!”裴钦快步上前将人拦下,好在同悲并不似歧阳子那般来无影去无踪。他学着和尚的样子双手合十对同悲道,“同悲大师与那位裴…仙人认识,晚辈眼拙,不知是大师与荣枯大师是何关系?” 同悲淡淡道:“正是家师。” “竟是住持大师高徒!晚辈冒昧,不知能否请同悲大师先不离去?今日有人遭您所说祸兽所害,尸身还在林中无人收敛,晚辈已传信家父赶来,只是如此惊世骇俗之事,唯我与韩兄二人见识浅薄说不清楚,大师既知其中来龙去脉,不知可否请您稍后为家父解答一二。” 韩公子见同悲似有犹豫,也跟着道:“是啊!晚辈听大师是寻那位仙人而来,您一人寻人想必不易,但裴兄之父乃襄国公,大师若肯帮忙,国公爷和裴兄必会投桃报李,帮大师寻人的!拜托您了!” 同悲心中虽念及去寻歧阳子之事,但有人相求又事关祸兽,他自不会推辞。 “贫僧自当襄助。” 第45章 “友人” 襄国公收到传信,心知事态严峻,并未声张,只宽慰了夫人两句便点了一队亲兵,驾快马出城直奔郊外林庄。 一到庄子外,见已安排了侍卫把守,男人心中稍稍欣慰。 门口侍从早已得了吩咐,见襄国公带人赶来,忙上前行礼道:“国公爷,世子与韩小侯爷在前厅等候,此刻正与一位慈光寺的大师交谈。” 襄国公下马疾行入内,侍从走在前引路,沿途他也问了对方几句,算是对今日郊外变故多了几分了解。 一行人才进主院,裴、韩二人便已出来迎接。 简单问候两句,裴钦领父亲入内,襄国公一扭头便瞧见了默默站立在一旁的同悲。 第49章 年轻僧人的面容似是有几分眼熟,又听得儿子主动介绍是慈光寺住持荣枯大师高徒时,襄国公便已反应过来眼前人是谁。 虽然因为当年晋王府将那个孩子的事捂得很严实,时至今日也极少有人见过和记得他,但以襄国公府和晋王府的姻亲关系,襄国公倒也从妻子那里听来些许有关这位小舅子的事。 只是今日一见,却与传闻不同。 年轻僧人容貌端正、天庭饱满,有福泽之相。面上虽无笑容,但眉目平和,教人看了很难生出疏离之心,全无昔日妻子口中那不哭不笑的怪胎模样,反倒是有几分像那寺庙供奉的佛陀,宝相庄严,让人只敢远观膜拜,不敢近前亵渎。 “同悲小师傅,有礼了。” 正因知道同悲从前的俗世身份,又不曾真的亲眼见那怪物吃人的模样,襄国公并未似裴韩二人那般多有敬畏之心,只听他对同悲的称呼与语气,便知他并未将年轻僧人当做一回事。 “父亲!这位同悲大师……” 裴钦听出父亲轻视的口气,当即便想为同悲争辩两句,只是他刚开口,襄国公便已板着脸出声打断他道:“正事要紧,先带我出事的林子瞧一瞧。” “…是。” 裴钦并未坚持反驳父亲的话,只是动身引路前和友人交换了个眼神。韩公子会意,在裴家父子先行赶去后走到同悲跟前,客气行礼道:“国公爷地位尊贵,大师勿怪,请。” 同悲单手立掌于身前,颔首回礼,语气淡淡回道:“贫僧一介方外之人,早已了断红尘,施主不必担忧。” 待他二人慢一步来到林子外时,原本空中弥漫的血气已散了不少,只是残余恶臭味道仍令接近之人作呕。 恰逢此时,闻听裴钦似与其父争辩道:“父亲!祸兽、仙人诸事皆为孩儿等人亲眼所见,并非信口胡言。眼下仙人虽不在此,可孩儿与韩兄都听得清楚,同悲大师与仙人关系不凡,眼下是否请他为父亲……” 襄国公抬手制止了儿子的话,转回身看向正朝这边走来的同悲。 “并非是我不愿信,只是据我所知,小师傅如今尚不足而立之年,纵使是荣枯大师高徒又有其他机缘际遇,只怕也不足以担此重任。” 显然,已从圣人那里听来混沌一说的襄国公并不相信这个早早出家的小舅子有那么大的神通能耐应付,反而因几家权贵之子惨死在自家别庄心情不佳,此刻只想速速将无关之人打发了去。 同悲被襄国公多番轻视却无半分怨怼,只在对方转身挥手示意人驱赶自己之时忽得神色一凛,抬头迅速扫了一眼,双臂行半周天于身前合掌一拍。 “你又做甚…!!” 襄国公蹙眉对同悲古怪的举动有些不满,但亲眼见周身绽开的金莲法相替自己挡下了突降的天雷后,饶是久经沙场的他也不由膝盖一软,险些跌坐在地。 裴钦冲过去扶住了父亲,见人无碍才急急看向同悲问道:“同悲大师!刚刚是不是那祸兽卷土重来了?” 同悲轻叹了口气,摇头道:“封印未破,施主先前所见并非祸兽真身,应只是被混沌之息侵染异变而成的尸傀儡。” 尸傀儡之说,在场其他人均未听闻。 “先前从未听说还有这等妖物,怎么偏偏这么凑巧今日便……”韩公子话说一半便猛地收住,只因他一转头目光对上面露痛苦之色的裴钦,也立刻想起了什么,张了张嘴只唤了声裴兄。 裴钦攥了攥拳,看向同悲,一字一句问道:“仙人方才告知…说我今日恹恹皆因请医路上自混沌封阵上踏过。同悲大师,真是因为我…才连累无辜之人遭此劫难么?” “祸兽乃无形之灾,以生灵贪嗔痴哀憎为食,殃及三界,非一人之因果功过。” 韩公子听后也跟着劝道:“大师所言不错!裴兄,能令仙人亲至的灾祸又怎可能是你我可左右的,你千万别那么想!” 裴钦苦笑着摇头,听得出友人的安慰,可他素来的担当令他无法欺骗自己说今日遭遇与他毫无关系。转头看向父亲,他艰难开口:“父亲,今日祸事皆因我而起,孩儿愿一力承担。” 襄国公蹙眉不语,显然他是不肯答应的。 “父亲!孩儿…” “阿弥陀佛。” 耳边闻听一声庄严佛号,不知何时,同悲竟已走到裴家父子近前。 裴钦转头,年轻僧人伸手轻抚发顶,他的目光不自觉追随着眼前人,方才痛苦纠结的心绪忽得就平静下来。 “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施主,无需执迷。” “…是。” 旁边两人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同悲手搭在裴钦发顶不过数息,裴钦面上便无刚刚痛苦悔恨的神色,人也静了下来。 襄国公阅历深些,在儿子安静下来之后,立刻用审视的眼神盯住同悲道:“同悲师傅,能否借一步说话?” 同悲颔首算是应了。 儿子托给韩公子照看一二,襄国公与同悲一前一后走到稍远些的地方才停下脚步,回身盯着人,直言道:“同悲师傅或许不知,若你当初能如常人一般长大,我儿该唤你一声舅舅的。虽因种种波折,你最终遁入空门,与这世上血亲再无瓜葛,但老夫希望同悲师傅能看在这点血脉亲情,同老夫说句实话。”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无论贫僧过去未来是何身份,凡我所知,都不会隐瞒欺骗。” “好。那敢问同悲师傅方才对我儿做了什么?” “小施主心纯,又曾身染混沌余息,故易困于心魔。贫僧方才施为,不过是以佛法将其身中残余秽物驱散,稳其心神,并无害处。” 同悲说话的时候,襄国公审视和探究的目光一直没从他身上挪开。 “那…多谢。”得知儿子无碍,他面色才稍缓和一些,紧接着又问道,“方才劈向老夫那道天雷,我观同悲师傅神色有异,想必你该是知道其中缘由?” 襄国公久在朝堂,不似儿子他们那般心思单纯。刚刚他才表露出对同悲的轻视,那道雷便凭空降下,他便是不想多想都不行。 谈及那道突兀的天雷,同悲垂眸轻叹,随后坦言道:“那雷乃是贫僧……友人所为,他向来行事随心所欲,若有冒犯惊吓之处,贫僧愿代他向施主赔罪。” “友人?老夫虽与同悲师傅素未谋面,但听家中夫人偶有提及,说是…同悲师傅天生无情,哪怕亲近之人横死眼前也不哭不笑,如今看来,却与夫人所述截然不同。老夫冒昧,如今的同悲师傅可还是当年的晋王幼子?!” 第46章 试探的吻 “南无阿弥陀佛。” 同悲缓缓诵了声佛号,他平视着襄国公的双眼,面上没有半分因对方道出世俗身份的意外或其他,就像是在听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一个人。 有那么一瞬,襄国公甚至认为是自己想错了,毕竟同悲是荣枯大师的徒弟,夺舍这种事即便真被其赶上了,荣枯大师总不可能一直发现不了。 同悲此时开口:“无论施主以为贫僧从前是什么人,如今贫僧都只是同悲。是诸法空相,不过如是。” 襄国公虽对佛法一知半解,但同悲的前一句还是说得明白。姑且放下心中成见,他又问道:“容老夫冒昧。不知今日小儿所遇祸端之后可还会出现?” “祸兽存于无形,凡人之贪嗔痴爱憎皆为食粮。贫僧无法断言今后绝不会有,只是望施主勿将此一则传出,人心不可测,恐生祸端。” 当日京中地动之后,圣人曾召数位亲贵近臣进宫一齐听了将军转述详情,襄国公便在其列。今日听同悲所说与那日在圣人殿中所闻一般无二,当即思索了下道:“那敢问同悲师傅,荣枯大师寿数之说当真无可转圜?” “生老病死,人之常也。” 尽管心中早已明白,可听到同悲这么回答,襄国公仍不免心中一沉,毕竟荣枯大师在圣人以及京中诸多权贵心中便如定海神针般的存在,王朝百年安宁背后一直隐隐有荣枯大师的身影,嘴上说都是怪力乱神之说,内心还是推崇这位住持高僧的。 襄国公想了想又道:“同悲师傅方才说的…友人,不知是否真如小儿所说是有神通的仙者?” “裴施主确为人仙,只是他素来随心所欲,恐不能如施主所盼。” 同悲将襄国公未出口的打算也一并点明道出,后者愣了下,旋即哼笑一声道:“同悲师傅聪慧,如此说了便是让老夫不好开口再追问什么。只不过那日荣枯大师既亲口有言说这位仙人比他神通更甚,我等自然愿意相信仙人会平息京中大祸。可巧听同悲师傅方才称呼,仙人与我裴家同姓,不知是俗家名还是道号?” “俗家名姓。” “那……敢问仙人尊号?不知是否有道观香火供奉?” 歧阳子曾是有香火供奉的,只不过早先北地狐妖之事后引得镇中村民将道观打砸毁去,至于后来是否被复原同悲便不得而知了。想了想,他道:“裴施主如今道号歧阳子,从前在九山之末歧阳山受镇上百姓供奉,但约莫半年前道观因故被毁,如今…贫僧却是不知了。” 第50章 襄国公闻言面有喜色,他又道:“无论祖上是否曾出过这样一位道修前辈,既有如此缘分,不知同悲师傅若是见到仙人,能否替老夫转达一句。” 话说到这个份上,襄国公的打算已经明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俗世之人所求无非权势富贵、子孙绵延等等,更何况是襄国公这等俗世中位极人臣之辈,有自己的私信打算并不意外。 “施主请讲。” 襄国公开口前还是对同悲客气拱手致意,随后便道:“幸与仙人同宗同姓,若三生有幸,裴家愿为仙人开宗立祠,子子孙孙供奉香火不断。” 俗世多会为各路神仙建庙观供奉,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安康顺遂,这本也是世间大多数人所认定的道理。只是事实是如裴锦春、玄止等道修人仙,并非是靠香火供奉才能维持所谓神通,是以如玄止、玄澜二仙多年久居高山之巅,除了同宗道修晚辈,并不仰赖凡人供奉。至于后来的歧阳子为何会身负深厚功德,又为何会对凡人供奉有所求,此时的同悲并不能忆起,他仍有部分记忆存于歧阳子身中,而这部分恰恰是前世他死后至转世为人前的记忆。 “同悲师傅?” 耳边襄国公的声音唤回了同悲的思绪,他双手合十微微躬身道:“贫僧一时失神,请施主见谅。施主方才所请,待寻得裴施主,贫僧自会转达,只是裴施主应允与否,贫僧便不得而知了。” “同悲师傅愿替老夫转达此请便已足够。”其实请仙人这事襄国公自己心里也没底,但好歹能有同宗同姓这个由头,总归是相比别家占了个先。想了想他又看向同悲,略犹豫了下才问道,“依荣枯大师所言,此灾关乎国运,若是荣枯大师……不知同悲师傅或是那位裴仙人可愿进宫伴驾?圣人乃天下之主,所能给予的必然比老夫能给的多得多。” 同悲只是摇摇头。 “方外之人不涉红尘,施主见谅。” 襄国公先前得了承诺,此刻被驳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又与同悲寒暄几句,追问了有关祸兽及那名为尸傀儡的怪物种种,而后便亲自客客气气将人送出去了。变脸之快把裴钦和韩公子都看懵了。 且不提襄国公父子之后如何安抚说明那几位权贵公子意外惨死之事,却说同悲被客气送出来,只在庄外闭目站了一小会儿,便辨明了方位,迈开步子朝那边去了。期间有快马自身边疾驰而过,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径直朝心中所感的方向走去。 京郊好山好水多半是被权贵们圈起来置办了别庄园子,同悲一身朴素僧衣,瞧着就像是寻常在外修行化缘的和尚,是以无人理会阻拦,那些人全然不知眼前走过的布衣和尚竟会是慈光寺那位荣枯大师之徒。 京郊有一条东西向的河,正横穿过南北官道,朝廷在官道上修了一座石拱桥,因离着城门近,平常白天石桥附近少不得有些做小本买卖的会摆摊卖些茶水吃食,到了晚间多数便收摊回家去了。不过大抵因着快过年了,官道上归家探亲的人多了不少,有些卖吃食的小摊会多留一会儿,赶在宵禁关城门前才回去。 同悲寻着歧阳子的气息而来时,他人就坐在一处小吃茶摊边上,脸上戴着半张兔神的泥塑面具,单手支着头似是闭目养神,面前的桌上摆着两小碟清淡素菜和一壶清茶。 歧阳子是人仙,早已辟谷,至多是偶尔饮些水便足够。这种小茶摊上的饭食茶水远称不上色香味全,但足够果腹,他又刻意等在此地,那辆碟子青炒菜是为谁要的自不必多说。 同悲刚走近前些,歧阳子便已先开口道:“追了我一路,抓紧坐下吃两口。至于你有什么话,都等吃饱了再说。” 半张面具很巧妙得将歧阳子那张过分惊艳的脸遮去一半,尽管只看下半仍是能隐隐猜出长相不凡,但现实还不至于有人这么闲去特意揭人面具,且半遮脸便更没人会在意面具之后他是否是一直闭着眼的,再加上那身红袍并不是正统的道袍,傍晚天黑,过路的人也不是能瞧得很清楚,是以歧阳子才能如一介凡身般安然坐在这儿。 摊主瞧着是一对祖孙,小孙女十二三的年纪,长相娇俏可爱,人也是一副机灵模样。扭头瞧见同悲挨着先前的客人落了座,又听见那公子同人说话,显然是认识的,便自蒸笼里取了两个还热乎的白馍放在大碗里送了过去。 “先前公子说等同行友人到了再送过来,师傅请用。”小姑娘见歧阳子落座后只点了茶水饭菜便不用,又提了友人之事,想着多半是留给后来人的,倒是不曾想这位公子的友人竟会是出家人。伸手摸了下茶壶,感觉到茶水有些凉了,她便询问道,“茶水凉了,我为公子和师傅添些热水!” 歧阳子抬手覆在女孩腕上道:“多谢,不必了。” 小姑娘缩回手,羞着脸点了点头,听到身后爷爷唤她招呼客人,冲同悲和歧阳子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不过比起别的,同悲更在意女孩刚刚说的友人二字,歧阳子从未在人前评价过他二人关系,再联想到劈向襄国公的那道雷。同悲坐着并未动筷,直言:“裴施主都听到了。” 同悲语气肯定,非是疑问。 歧阳子亲自端起茶壶,将桌上空茶杯翻过来倒茶。那茶摊的小姑娘分明说已凉透的茶水,经了歧阳子的手倒出来,肉眼可见冒着热气,他晃了晃茶杯,扬手向后一泼,另斟满一杯放到了同悲面前,这才开口道:“只是好奇,你我何时是友人关系?” 这话听来寻常,可同悲却是微蹙眉道:“施主记起前尘了?” 歧阳子慢悠悠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后笑笑反问道:“先前双阵封印时祸兽最后反扑拉入的梦魇算么?” 同悲垂眸不语,那个尚未恢复大半记忆的他与歧阳子共享的梦魇。但与其说是梦魇,不如说是祸兽勾起的心魔,亦是同悲如今残存前世记忆的最后一个片段,那段‘裴锦春’曾濒死的过去,以及令他前世破戒的……那个吻。 “同悲和尚,你现在比我记得多。你来告诉我,什么时候你们这些出家人对‘友人’……”歧阳子顿了顿,忽得伸手揪住同悲胸前僧衣将人扯到自己面前,两人几乎脸贴着脸,中间只隔着一张泥塑面具,呼出的气息都喷洒在彼此脸颊上,“都是这个样子的?” 近在咫尺的双唇被碰触了下,但歧阳子并没有再越界多做什么,只一瞬试探就松开了手,放同悲坐了回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甚至根本无人注意到他们这桌刚刚发生了什么。 第47章 贪生情念,忘乎所以 同悲对此反应平静,歧阳子松手后,他也只是默默拿起桌上的竹筷夹向面前的青菜。 歧阳子反而有些意外,听到动筷的声音,他伸手虚攥起拳在桌上轻叩两下。 “你这和尚怎么这般厚脸皮了?话都不答就吃我的菜?” “施主是介意贫僧所说‘友人’二字么?” 歧阳子歪头笑笑,忽得将脸凑近了些道:“若我说‘是’呢?谁教你这和尚太不领情,我分明是在为你出气!” 是个人便能听出歧阳子话中胡搅蛮缠之意,美人微嗔也是格外赏心悦目的,外加此时歧阳子面上戴着兔儿样式的面具,将他素日凌厉削弱了几分,此刻只怕唯有出家人才能在美人跟前保持不动如山。 同悲闻言,执筷的手却微顿,不由抬头多看了对方一眼。 “你…为我出气?” “自然。” 身旁美人答得毫不犹豫,手指沿颈侧向上划过,指尖温热,动作缓慢且暧昧,只是有意无意避开了右耳的坠饰。 同悲垂眸,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放下竹筷,抬手将在他脖颈上作乱的那只手攥住拉下,转头直视对方,忽得开口问道:“疼么?” 歧阳子被他攥住手却也不躲,只是在突然被问到时顿了顿,而后微别过头摇头苦笑道:“你我共感,如何不痛?” “贫僧知道了。” 得到了答复,同悲松开了一直攥着的手,缓缓站起身。 歧阳子也察觉到了僧人的冷漠,面具之下的眉头皱起,也跟着起身,不死心唤了声道:“同悲和尚!” 然而同悲对身后人的呼唤充耳不闻,他径自来到那对摆摊的祖孙身边。单膝蹲跪到那女孩面前,看着女孩脸上依旧挂着甜美的笑容,那双眼却似蒙上了一层灰雾般空洞无神,他不由叹了口气,温柔地托起对方的手道:“是贫僧的罪过。” 二人交叠的掌中隐有金光浮现,紧接着妖气被从女孩身体里逼出,前一刻还微笑着的女孩转瞬便闭眼昏迷过去。 同悲将女孩打横抱起平放到一旁的长椅,又走到那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老翁身边如法炮制。将昏迷的祖孙俩都安置好后,他才双手合十转回身看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歧阳子’道:“施主,借一步说话。” 二人一言不发,只一前一后往桥上走着。 待到周围已无旁人在时,同悲才停下脚步,转回身直视面前人,沉声劝道:“虽不知裴施主为何容许诸位窥得他的记忆,但妖气如此之重,裴施主必不会轻易放过。趁此时尚能收手,不若速速退去,贫僧还能保诸位全身而退。” 第51章 ‘歧阳子’面上笑容僵硬,却仍是嘴硬道:“同悲和尚,你莫不是糊涂了?我身上有妖咒……” 同悲叹了口气,只摇头道:“裴施主虽失前尘记忆,但他初为剑仙,其身中一直有一股凛然剑意。诸位虽以半仙之身拼凑,但却仿不出其精髓。” “好贼的和尚!” ‘歧阳子’忽得咧嘴一笑,然而他开口说话时却是有好几道声音叠在一起的,被戳穿身份,索性不再假扮遮掩。原本的身躯分化为数道残影漂浮在半空,余下那具半仙妖驱立在原地,当面一分为二,分一雄一雌,虽也是人的模样,但它们头上那双兔耳昭示了其原本身份。 空中的那些虚影也各自呈现妖兽的身形,它们围着同悲的身子转,却只敢在耳侧撩拨讥笑道:“好香的和尚,只是狂妄了些~” 同悲不为所动,直面眼前这一对半仙兔妖,仍是劝道:“半仙之躯修来不易,施主何必急功近利,自入穷巷。” 雌兔妖一抬手,周遭杂声立消,她看向同悲道:“我们兄妹自知不敌师傅,无意为敌,先前冒犯,还请见谅。但是…也请小师傅就此退去,不要插手我们的事。” 说的是方才这些妖物凝聚化形,有意装成歧阳子来骗得同悲入局,毕竟僧人一身至纯修为,相较于吞噬其他妖鬼仙更有助益,只是如今伪装被识破,它们心知并非同悲的对手,却扔不打算就此退去。 至此,同悲心中已然明了。 “阿弥陀佛。混沌之息于世间生灵而言,多是有害而无益,即便半仙亦不可免。清修修心,虽需忍千百年孤寂,却无后患,走此捷径,无异于自毁。再者……”同悲闭目片刻,再睁眼时,他转头看向桥头石栏,目光在一处停留许久。 那一对半仙兔妖中的雄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但很快敛去,开口道:“师傅修为高深,我们信了,只是这人仙已是我兄妹囊中之物,他手中沾满了我等同类的鲜血,师傅何必度他?!” 同悲仍旧摇头。 “裴施主心志坚定,并不需贫僧度化。贫僧肺腑之言,只为施主不要平白折了性命。” 环绕四周的其余妖物只当这和尚是自大胡言,不时发出刺耳的讥讽笑声。二兔妖听得蹙眉,其中一个正要开口辩些什么,就见同悲双掌一合,闭目诵起经文。 只是两个妖半仙脚下金莲形刚起,便被一四方法阵抢了先。那阵法自二半仙头顶压下,与脚下互补之阵链接起来,不过转瞬便结成了牢阵,将那二兔仙拘在阵法中逃脱不得。 周遭妖影甚至来不及逃跑便被金雷劈了个魂飞魄散,而二兔仙勉强抗过几下,却因修为悬殊,仍是被打回原形,拘在那牢中。 同悲看向刚刚感知到的方向,待妖雾彻底散去,歧阳子赫然在此。 他人靠着桥栏边上,左掌翻上,五指微成爪状,掌心之上浮着一颗刻满道印的六面骰子,而此地并不只有二兔仙被拘着,同悲只稍微转头朝四处看看,便见少说有数十只妖都被金牢困着。 歧阳子双目妖化未见好转,此刻他面无表情,眼中唯有冷酷。明明是人仙,却比在场一众狰狞妖物更显阴森可怖。 随着歧阳子左手五指收拢,那些拘禁着妖物的阵牢也越来越小,而妖物落于他手则断无生路。 同悲一步步靠近,直到伸手扣住歧阳子左掌也没有受到半点反抗,他的手撑在当中,使得歧阳子无法继续收拢五指,可那阵牢并未因此破除,只是暂时不再继续缩小。 然而那阵牢远不只是将妖物困在其中,同时还在源源不断自那些妖物身上精气修为抽离出来,于阵上结成金丹。 若只是自妖物体内剥离内丹,虽元气大伤,却仍可重新花上千百年重新来过,可若是被这阵牢生生抽走全数精气修为,那妖物之后必然是活不成的。 同悲手上一时用了些力,不由蹙眉劝道:“裴施主,以此法所结之丹,其中必定充斥妖物怨憎之念,于你而言,弊大于利。再则,你已设局令他们自投罗网,何必赶尽杀绝?” “贪得无厌、咎由自取。”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若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若我说不呢?” 同悲叹了口气,他收回手,于胸前合十,盯着歧阳子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不愿与你因此事生龃龉,却也不能袖手旁观。” 头一次,同悲对着歧阳子说话没有用贫僧和施主相称,而是道你我二字。 歧阳子眼神微动,他叹了口气率先败下阵来,只见他翻掌隔空一抓,下一瞬,数十可妖丹便自那些被拘妖物身体里飞出,直直飞入刚召出的丹炉法器之内。 六面骰子飞至同悲掌中,此时他才看清那骰子不过是用一张黄符折成的,却能将半仙并数十妖物都困在其中挣脱不得。 剑、术、器、丹,寻常道修只专其一。可从前的裴锦春已为剑修之首,后来成为歧阳子又擅丹、器双修,如今一张道符困住群妖,足可见其四修天赋。 同悲将那张符撕开,困住妖物的阵牢也随之消散,尽管众妖此刻对歧阳子恨之入骨,可眼下保命要紧,它们也不敢多留,生怕这人仙后悔,顷刻间便要了它们性命去。 夜风将最后一丝雾吹散,此地已无妖物踪迹,只远些地方能看见倒地的人。 “裴施主……” 同悲才一开口,歧阳子便已知道他要问什么,直接道:“除了你先前救的那一对祖孙,其余人都只是昏睡过去而已,明日天明时分便会醒来。” 他边答着,手向上一招,那小丹炉便飞到手边,炉盖掀开,一颗鎏光溢彩的明珠便自炉中飞出,正是用那数十妖物的内丹炼化而成。 可歧阳子看着静静躺在掌中的明珠,脸上不知为何露出一丝茫然的神情,随后他伸手托着那颗珠子想也不想便送到了同悲面前。 “非己之物,贫僧不能收。” 歧阳子闻言皱起了眉,也不知是因为那珠子不知该如何处置还是因同悲又变回去的疏离称呼而不悦。不过同悲却是没有错过对方刚刚那一闪而过的茫然。 他二人这一世初见时,歧阳子曾将冒用他名的狐妖杀死,并取其内丹当面吞服,至少那时的歧阳子对杀妖取丹的这个举动没有半分迟疑,可如今失了几魄的歧阳子不仅没有直接吞下内丹,反而直接递给自己,其中缘由自然引得他在意起来。 忽得,歧阳子足下一点,眨眼间人就已站在了桥栏之上,他扬手一抛,就将那稀罕的妖丹丢入湍流之中,全然不在乎被谁拿了去。 今夜风大得像是要将人吹走一般,同悲看那人负手顺风而立,身上红衣被吹得猎猎作响,好像下一瞬便要跌进面前漆黑如墨的河流之中……他站在背后,总想一伸手便抓住随风飘扬的衣角。 二人站在桥边沉默了许久,歧阳子才半转回头开口问了一句。 “说起来…那妖物看了我先前记忆,学得也算有几分像了,你是何时看出破绽的?” “从它扮做你的模样…亲近我时。” “又不称贫僧了?”比起同悲何时看出妖物破绽,歧阳子似乎更在意僧人又改变了的称呼,面上露出一丝被取悦到的神情。他自高处跃下,正落在同悲面前,“说说,我倒是很好奇。” “如今的裴施主是断不会同我如此亲近。” 其实一开始被那妖物假扮的‘歧阳子’点破前世破戒过往时,同悲曾有一瞬的心乱,可真正失了魂魄的歧阳子连大半为人的情感都缺失了,正在慢慢变得如同今生自己先前的模样,那些暧昧亲近之举便只可能是妖物自以为能乱他心智而做出的,只是恰恰让同悲意识到了当时的‘歧阳子’是假的。 “确实是蠢了。不过妖物最会探得人心,它为你编织美梦,必定是有你所思所想,你竟能分辨出来。呵,真不知你是适合当和尚,还是不合适。” 其意指同悲一瞬动了凡心,才会教那妖物认为他内心希望如此亲近,可偏偏‘美梦’中所见如愿,同悲却反而因此清醒了,想来确实有几分荒唐。 同悲一时垂眸不语,可对于歧阳子暗指之言并未否认。 歧阳子盯了人一会儿也没得到什么回复,不过他似乎也早习惯了同悲的沉默,并后知后觉想起那颗被他茫然之时随手丢了的妖丹,也有些心乱起来,蹙眉摆摆手道:“也罢。今日让你搅了局,也没心思纠缠了。你……” 同悲却在此时开口打断,语气笃定、没有丝毫犹豫。 “前尘旧事,本不该再提及。只当年破戒一则,是我心甘情愿。今生缘劫,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或许正如你所说,我无法一心向佛。” 歧阳子停住正欲离开的脚步,慢慢转回身去看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问道:“……因何破戒?” 同悲目光平视,坦然答曰。 “贪生情念,忘乎所以。” 第48章 会合 歧阳子没再追问下去。 第52章 “裴施主当时为何去而复返?”面对真正的他,同悲才将先前的疑问问出口,如此,便又提及了裴家父子。 按裴钦的说法,歧阳子才出手救了他们并询问告知了有关祸兽的事后便已离去,可那时劈在襄国公身上的金雷分明只有歧阳子能使出,那便只能说明他人要么是根本没走,要么为了什么去而复返。 “我在你身上前前后后花了不少心思,就说你这条命如今是我的都不为过。既是我的,自然不容得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沾染。况且,就算你不多事,那凡人面相大凶,本也活不了多久。” 同悲摇头轻叹了口气,却未因歧阳子过分之言而出言责备,只将襄国公托付转达的话告知。末了看了眼对方道:“裴施主是打算去?” “若是诚心,凡人香火供奉自然对功德有所助益,为何不要?” 歧阳子曾施恩于凡人,受百年供奉,功德圆满。然其本为道修,积攒再多功德也无法全数化为己用。其实细想想,似乎自今生他二人重逢以来,那些功德似乎全数用在了自己身上,直至如今他魂魄回归大半,已不需要舍利功德固魂。 同悲心中仍有疑问,他看向歧阳子,缓缓问道:“积攒功德于施主本无甚益处,何以要执着于此?” 和刚刚向他递出妖丹时相同的茫然,末了,歧阳子摇了摇头,语气淡淡。 “太久远了……记不清。” 歧阳子不记得,却将这几件事牢牢刻进了骨子里,即便他从裴锦春变成了歧阳子、再到如今记忆缺失大半的情况,都没能让他忘记。 同悲伸出手牵起了歧阳子的手,后者不知他要做什么,却没有挣脱,就那么乖乖任他抓着手。二人掌心相贴,归属同源的功德灵力借由掌心的链接在彼此体内自如流转,甚至受到没有一丝排斥。 他们一佛一道,即便歧阳子如今这副身躯中仍跳动的心脏是他前世所给予,却也无法令一个剑俢人仙与自己的功德灵力浑然一体。 苦山洞府、屠妖取丹、积攒功德、修补舍利,此前种种联系在一起,同悲已经能够拼凑出这百年来无人知晓的真相,以及……本该魂散于天地无法转世的自己为何能以残魂之身入得轮回。而如今只剩下的那最后一块空白,便存在于冥府之内,或许也正是那些鬼仙憎恶‘裴锦春’的原因。 “看起来你已经得到答案了。” 同悲看着因歧阳子挣脱而空悬着的手掌,默默放下后道:“既不记得,便不去了罢。” 歧阳子似乎对他说这话感到十分诧异,毫不掩饰面上古怪神色,挑眉反问:“你们这些和尚不是最爱说不涉红尘因果,说话也跟打太极似的,怎么今日还做起别人的主了?” 同悲不答,只神情凝重直视歧阳子,一字一句尤为郑重问道:“裴施主可信我?” “你都这么说了,我若不跟你一回,岂不是太不识趣了?” 话虽说得别扭,但也算是应了。 将裴家父子的事抛下,同悲问起了京师重铸封印的事,歧阳子只答了一个字,“等。” 京师大阵不同先前几处,不仅大地龙脉就在脚下,更有京师数以万计的人为质,牵一发则动全身。若是前生的自己和全胜时的裴锦春,自然有九成的把握尽快设下封印阵,平息祸兽之灾;然而如今他不过是稍有些修为的凡僧,裴锦春也成了魂魄残缺的歧阳子,他们便需要等。 等的自然是帮手。 约莫过了三四日,得了传讯的玄止一行便匆匆赶来,这一回倒是不止有玄止玄澜他们了,同行另有数名散修仙者。他们到时,歧阳子正拉着同悲与荣枯大师论经,或许因为他与那颗真佛心共生了百余年,尽管歧阳子本人并未修佛,却能与荣枯和同悲二僧有来有回答问。 “恶道?!”“他怎在此?!莫不是又要……” 应玄止所邀到此的多是近百余年才修得仙身的散修人仙并几名妖仙,极少有曾见过裴锦春长相的,但他们之中大半都识得歧阳子,毕竟杀妖夺丹跻身仙列的名声实在响亮了些,同为仙者,都羞于与其同列。自不必说那些妖仙,本就对这恶道深恶痛绝。 一时众仙对此议论纷纷,其中唯有三两名长久闭关的仙者认出了歧阳子与曾经的裴锦春是同一副容貌,但因其身上混杂的妖咒气息不敢确认,转头无声向唯一可能知情的玄止玄澜求证。 玄止默默朝那几名仙者点了点头,随即上前,只是在歧阳子目光扫过来时不由顿住了脚步。 倒不是因为那双已被妖咒侵蚀而大半妖化的双眼,而是因为刚刚对视的那一刻,歧阳子似乎又变回了曾经的那个‘裴锦春’,虽未佩剑,却自有一股凛然剑意,即便是他,亦有难以接近之感。 虽不知分别的这段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玄止隐隐有一种感觉,眼前的人就是曾经的裴前辈。 是以他停住了脚步,双手抱拳平举齐眉,格外郑重弯腰行了稽首礼。不过正是他这番举动,引得同行仙者齐齐震惊,不为其他,只因玄止如今可堪称为仙道第一人,同行一路,众仙对其也是颇为敬服。 然而就是这位德高望重的剑首却对着一个声名狼藉的恶道行如此周全之礼,众仙自然为此惊诧不已。 “裴前辈……同悲大师。”玄止没有漏掉一旁的同悲,先前只有数面之缘的凡僧如今周身气度已截然不同,注意到僧人看向歧阳子的目光,他心中便已明了,“两位好久不见。” 玄止这句好久不见自然不是说给今生的同悲和歧阳子,而是同百年未见的故人说的。 “玄止施主,久违了。”同悲的前世记忆中亦有这位人仙,是以颔首客气回礼。见歧阳子并无开口的意思,他看了眼对方后便又主动代为解释道,“裴施主以身养魂,如今大半回归贫僧身中,已不记得前尘种种了。” 从前是同悲以残魂转世前尘尽忘,如今换成了裴锦春忘记过去成为歧阳子。不过玄止是知晓他以魂魄铸器之种种,同悲三两句解释便足以令玄止猜到大概。 玄止点头表示明白,随后取出先前歧阳子所赠舆图交还,那图上原本几处阵眼标记已被圈起抹去,刨除掉最早歧阳子带着同悲封印的那三处与京城这一处,剩下四处阵眼已被划去两处。 歧阳子只看了眼图上标注的位置,便翻手召出那只金莲香炉和五色珠络递交过去。 玄止虽接了法器,却不忍心劝道:“裴前辈为同悲大师养魂,却将自己的七魄锻铸成封印祸兽的法器,以致如今模样。此前已落成的封阵自不好收回,这二魄不若由裴前辈收回自身,以免被祸兽反噬,力有不足。” 歧阳子抬手按在心口道:“我有同悲和尚的真佛心,七魄离体近百年,何况我所炼法器经由七魄互连共生,可保太平甚久。” 玄止心知无法再劝,便唤了师弟玄澜过来交代,毕竟同为器修,玄澜更知道如何将这两件法器封入阵中。 “金莲香炉用在琼州以南的阵眼处,五色珠络放西南雪山大阵。” 玄澜攥着那两件法器,看向歧阳子的目光中仍带着不可置信,尽管早已从师兄那里知道歧阳子就是裴锦春,可亲眼见着,还是难以立刻接受。玄澜尚且如此,就不必说玄止之后那些只听说过曾经一心宗剑首大名的仙者了。 “裴前辈虽不记得前尘,但观之已见昔年故人之姿。仙道大会召开在即,前辈不若一同出席,也好为自己正名。” 同悲想帮着说些什么,被歧阳子瞟了一眼,苦笑着摇头不再开口。玄止看过来,歧阳子才道:“同悲尚有一魂二魄在我身上,他前世记忆只到在九山救下濒死的我那时,当年真相如何我二人皆不记得。更何况,时至今日,我仍觉妖物合该死尽,没什么好辩白的。” 这话令在场妖仙脸色一变,但比起愤怒,更多的还是畏惧。 裴锦春不是歧阳子,后者为世人所知是他杀妖夺丹、以此捷径才偷奸修得仙身,可若是前者说这话,那便截然不同。早在他们大多数尚未修成仙身时,裴锦春‘一心一剑’的盛名便已被众人熟知,即便是后来的天剑门玄止也无法与全胜时的裴锦春争锋。裴锦春能成仙完全是因为他足够强,即便此刻失去几魄成为‘歧阳子’的他已不复从前,却也不是只有百余年修为的散修可以匹敌的。 “看来只能等此间事了,我再未前辈与同悲大师寻些保全之法了。” 同悲却摇头道:“世间众生各有缘法,此为贫僧与裴施主的因果,玄止施主不必为此费心了。” 连同悲都开口否了,玄止知道无法,只叹了口气便不再提此事,转而道:“裴前辈传讯我等前来,不知有何安排?” 歧阳子伸手捏了捏眉心,而后抬眸看向玄止。 “喊你们去当救世救难的活神仙。” 第49章 被留下的 再次见到荣枯大师时,他人瞧着虽未见苍老之相,可周身死气萦绕难以忽视。 第53章 分明已是将死之人,却被一口仙气儿生生吊着命。或许早几十年还不显,可如今荣枯大师寿数将至、肉身衰败,众仙便瞧得出其中关窍。 玄止当即看向不远处正与同悲小声说着什么的歧阳子,旋即令人上前,向荣枯大师微微颔首致意,尽管对方只是个年岁修为皆不如自己的凡僧,但仍值得人敬佩。 荣枯大师见在场有数名人仙,亦是欣慰地点了点头,随即拄杖让开位置,引玄止等众仙亲眼一观。 先前祸兽破阵被歧阳子与同悲联手压下,离远些已察觉不到丝毫混沌之气,如今距离那封印大阵几步之遥,众仙才觉察到那股令他们毛骨悚然的森冷之感,确是祸兽气息无疑。 好在众仙先前已同玄止玄澜压制过两处大阵,如今再看,虽不免被此处阵下霸道骇退一步,却不至于心生慌乱,反教那阵下祸兽得了食粮去,可面上凝重起来,不由纷纷看向玄止。见他盯着歧阳子看,也跟着看过去,唯独不敢轻易接近。 只因裴锦春比所有仙者都要年长,他昔年在一心宗凭一剑登仙时,在场人仙绝大多数都尚未出生,即便是如今公认的剑首玄止当日也不过是刚刚拜入天剑门的少年人。面对如今前尘尽忘、性情大变的道宗大前辈,众仙实难亲近。至于余下几妖仙更是绝不敢接近,毕竟裴锦春曾屠尽九山群妖、而忘却前尘的歧阳子屠妖取丹,对曾为妖族的他们来说,委实不是个能亲近的对象。 这时候除了玄止和同悲之外,也唯有楼巳敢接近了。 “师尊,您……” 如今楼巳道一句‘老人家’倒真是合情合理了,可他却叫不出口了,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来什么,只是犹豫着唤了一声便又闭了嘴。 歧阳子倒没有驳了他的称呼,闻言转过头淡淡开口询问道:“何事?” “您…真的是……”虽然早有猜测师尊与玄止是相识的,先前也已知晓师尊很大可能就是昔年道宗剑首‘裴仙子’,可当真看到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神态时,楼巳仍不免有几分恍惚。 歧阳子神色依旧淡淡,他似是已明白楼巳要说什么,平静道:“前尘如何皆不重要,你若觉得难以接受,便还是将我看做记忆之中的人便可,无甚区别。” “哈、哈。”楼巳干笑两声,拍了拍自己的头,再抬眸时已又变回了一贯那副不太正经的模样,他摇头道,“徒儿只是乐糊涂了,没敢不认师尊!谁能想到我拜了个师父,竟拜到了当世剑仙大前辈,徒儿这是如有荣焉啊!只不过师尊您的眼睛……” 一段时日不见,歧阳子双眼妖化严重,已不仅是先前眼白中有黑纹而已,一只眼彻底变成了如蛇那般的竖瞳,另一只眼睛虽没妖化得那么彻底,看着却不甚乐观。 “看着可怖?”说话间,歧阳子主动闭上了眼,他不依赖双目视物,自然也不是非得日日睁着。他嘴上冷淡,可实际上还是十分照顾旁人心思的。楼巳连连摆手,刚想说自己没有那个意思,却被歧阳子打断,接着道,“无妨,无需在意。” 轻描淡写,将自己身上所受苦难一笔带过。 同悲闻言,看向歧阳子的眼神十分复杂,但他并没有‘擅自’替对方不满或感动,双手始终于胸前合掌,只默默站在对方身边。 “双手伸出来。”歧阳子忽得开口,并未明指,但话显然是对着楼巳说的。后者心中虽有疑惑,却依言照办,将双手手掌摊开朝对面伸了过去。 下一瞬,歧阳子上前两步,一把扣住楼巳肩头、 有些吃痛,楼巳没忍住出了点声,旁人闻声看过来,却只见歧阳子双手自楼巳肩头一路滑至手肘处,向内一旋,使得楼巳手掌向下。紧接着停在手肘处的手便继续下滑到楼巳手腕处,抓着他掌心相贴。再掰开时,楼巳双掌中赫然凝出一股黑气,掌心还结出两枚完全相同的黑色印记,只是一时瞧不出出处来。 楼巳刚才还懵着,就感觉一股暖流浸入骨髓,将多日来身体的不适都集中在双臂,又跟着歧阳子双手的动作一路引到掌心,刚刚合掌时最为清晰,他只觉掌心之间像是攥了一块千万年的寒冰,冻得他指尖都麻了,就想赶紧分开,好在是被歧阳子按着没能那么做。 此刻双掌分开,那冰冻到五指发僵发麻的感觉还未尽消,可他睁眼看着自己的双手,除了那古怪印记和莫名的黑气,手上竟无半点被冻伤的模样,好似刚刚那一瞬的痛苦都是他的错觉一般。 “同悲。” 被点到的僧人主动上前接替歧阳子的位置,他伸出双手,掌心向下,正好覆在楼巳摊开的手心上,整个过程二人默契不已,甚至不需要多说一个字,唯独楼巳看个稀里糊涂。 直到同悲垂眸低声诵起佛经,楼巳手上刺骨寒意和痛感慢慢消解,他才真正回过神。 “阿弥陀佛。”同悲收回手时,楼巳手掌已恢复如初,他单手立掌于胸前微微颔首,代为解释道,“施主乃半人半仙之躯,虽有仙法灵阵护佑,但暗伤难以察觉,五脏肺腑积攒混沌之息日久,近些时日还是离大阵远些为好。” 玄止恰到,主动走上前关怀问道:“楼巳,你感觉可还好?” 楼巳摇摇头道:“我无事。若非师尊和…同悲师傅出手,我都不知自己一脚踏进鬼门关了!” 他管是嘻嘻哈哈没个正经的,玄止闻言却微微蹙眉自责道:“原是吾大意了!裴前辈……”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只是比起楼巳半仙之身,你们并无大碍罢了。雪山和琼州以南两处大阵远离世俗,阵下祸兽底子相对薄弱,于你等修为而言,静坐入定三两日,便能自行消解,无需我做什么。” “多谢裴前辈指点。” “不必。” “裴前辈。”玄止又出声唤住对方道,“前辈先前所说,还请明示。” 歧阳子停住脚步,回身反问道:“商量好了?” 玄止肯定道:“自然。祸兽浑沌乃三界之灾,吾等为仙,更是责无旁贷。裴前辈若已有周全之法,尽管开口便是,吾自当尽全力襄助。” “说了请你们过来是当救世救难得神仙的,也不必担忧是什么难做的事。”歧阳子虽是在答复玄止,可那话中所指分明是躲在玄止背后,心中尚在摇摆的众仙,但他也不管,径自说道,“浑沌与龙脉共生百年,早已与地脉生机搅作一团。想要不伤龙脉重铸封印,势必要先分开二者,但此举必然会使浊气在各处渗出,混沌之息于寻常人畜损害多大,你等应当也清楚。” 玄止细细听着,待歧阳子的话短暂停顿时,主动开口道:“裴前辈是想让吾等守在京师八卦阵法各处,提防混沌浊气侵染凡人?” “可能还需要你等于封印大阵上再结一阵,以防地动伤及无辜。” “裴前辈放心,吾等必然能做到。只是……”玄止点头应允,又关切问道,“听前辈口吻,似乎是打算独自重铸封印?” 歧阳子不答反问道:“荣枯和尚刚领你们瞧了临时的封阵吧?” “是。” “那你等该知此处封印原不在地上,而是介于生死边界。实话说,我并不信你们。”此言一出,在场众仙无不微变了脸色,玄止也不免微微蹙眉。只是不待他说什么,便听得歧阳子接着说道,“一个‘裴锦春’便能让你带来的人乱了阵脚,真到了生死模糊的边界,你们也只能给我添乱罢了。” 话有些刻薄,甚至连玄止都一并揽了进去,可偏偏,他说的句句是真。 玄止垂眸沉思片刻后抬头郑重道:“裴前辈只身前去仍是危险,吾可用宗门心法将一魂一魄暂寄于外物之内,届时再与前辈同去,应当能助力一二。” 歧阳子闻言却仍是摇头,他抬手遥指随玄止而来的诸仙,语气淡淡道:“不。地上仍需有修为深厚之人维持阵法稳定,比起你,我更不信他们。” 说罢便丢下其他人径自往那封阵旁边去了。 玄止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同悲,后者道了声佛号后也道:“京师安稳便有劳玄止施主和诸位了。此处封印昔年由贫僧和裴施主所设,如今自是由我二人来应对。” 歧阳子正一脚踩在那黑漆漆的封印阵边缘,闻言回身,抬手正好指向同悲。他道:“你,留下。” 言下之意竟是要一人独闯。 “不可。” 有人出声劝阻,竟是玄止和同悲同时开了口。 歧阳子却不听他们的,只对同悲说道:“同悲,你既然还记得起封印阵的事便该清楚最后落封须得有和尚在外。这里除了你便只有荣枯和尚能担此责。其中利害你心知肚明,为了你的‘苍生’,该如何抉择还需我多言么?” 同悲面上浮现痛苦之色,但他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 “…我知道该怎么做。” 荣枯大师一直是沉默着站在一旁听着,直到察觉同悲刚刚反驳时心绪波动,他才定定看过去。听到最后同悲的自称,他垂下眼眸,面上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淡淡笑意。 第54章 在旁人略显意外的目光下,老住持拄着锡杖一步步来到歧阳子面前,神情郑重。 “老衲愿同往。” 第50章 大灾 迎着众仙或探究或震惊的目光,荣枯大师平静道:“老衲本是将死之人,徘徊于生死边界才不会被视作异物。” 这话乍一听起来还有几分道理,只是经不起半点推敲。便只修为这一点,荣枯便不及在场其他仙者,甚至于如今的同悲以及仅是半仙之身的楼巳,他也是比不过了。 旁人都认为必不会答应他同去时,却不成想歧阳子竟点头答允了,并且神色淡淡,不像是有半分不愿的模样。 同悲横过一步,拦住了打算劝说的楼巳及玄止,只轻轻摇了摇头。 无论是从前的裴锦春、还是如今的歧阳子,始终未改的是他的雷厉风行,比起嘴上啰嗦纠结,他向来是先尝试去做。同悲正是因为了解这一点,才会替他挡下其他人。 歧阳子站在那黑漆漆的阵法边上,抬手于虚空中一抓,原本定在阵眼处的衔龙玉佩便飞至他掌心。而随着大阵失去法器压制,如有实质的混沌浊气便自那黑洞口涌出,其来势汹汹令众仙再没有空闲心思思考旁的,纷纷凝眉严肃应对起来。 玄止率先刺破指腹,收捏剑诀,以血画符结阵,余下同行众仙见状也迅速散开分立八卦阵位,齐心协力结成压制阵法,随后他们各自身形化作一道光影朝八方散去。 歧阳子入阵前抬手在荣枯额头上抹过,为其添上一层护身阵法,免得凡人之身一入生死边界便先被夺了生机去。随后便单手扣住荣枯肩膀,带着人跃入那无垠黑暗之下。 清晨天微亮时,寺中僧人已早起入经堂诵经悟禅,他们离得最近,是以地动时感知得最为清晰。 同字辈几名老僧带人赶来之时,偌大院中只余同悲一人盘膝静坐,千手佛相于他周身展开,正压在还在源源不断涌出污浊之气的洞口上。 寺中僧人多是头次直面如此汹涌的混沌浊气,只呼吸了两三口,便觉得胸肺中如烈火焚烧一般,一个个站立不住,捂着心口栽倒在地。 同戒与另一位稍有经验的师弟对视一眼,同时双手攥紧锡杖向地上一敲,锡杖无外力便立于原地,二僧腾出双手,于身侧运行一周天后在胸前合掌,同时大喝一声。 金钵虚影自头顶扣下,将倒地的僧众都罩了进去,这才勉强对抗那强大浊气,没教随行年轻弟子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去。 待那钵影初成,二僧才得以撤手去查看僧众情况,留那两根锡杖维持护身的法阵。 “诸位师兄。” 同悲的声音遥遥传来,却不是耳中听到的,而是直接以传音之法入了众僧脑中。 同戒知晓这小师弟前世身份,是以并无半分意外,倒是余下僧人皆震惊于同悲有此修为能耐。而此时,同悲的声音又接着传来。 “我所在之处乃京师封阵之阵眼,祸兽破阵时,地动强烈、浊气最浓,还烦请诸位师兄待寺众退到寺外,免受殃及。” 同戒已领教过那祸兽的厉害之处,自然不敢耽误,当即便对着其他仍有不解的寺众道:“快!召集僧众,速速退到寺外!” 其他僧人皆以同戒为首,自无异议,只有人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院子,不由问了句:“住持大师呢?!” 同悲就像能洞悉在场所有人的心事,下一瞬,他的声音便传入众人脑海。 “荣枯师父与裴施主入地脉重理封印,无需担忧。” 同戒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小师弟,之后便领着其余寺众毫不犹豫退出寺院。 原本突如其来的地动就已经令尚在睡梦中的人们惊慌失措了,这一刻皇亲贵胄也好、平头百姓也罢,在天灾面前都是同样的无能为力,而当所有人亲眼看着浓浓污浊黑雾自井口河道中涌出时,那种发自心底的恐惧已然达到了顶峰。 恐惧成了浑沌绝佳的食粮,自人们身上抽取汇集在天空,刹那间遮天蔽日,分明刚刚还是清晨日出,此刻竟是半点光亮皆无,黑暗更是加剧了人们心中的恐慌。 而黑夜之中,唯慈光寺中那尊如有实形的灿金佛相是仅有的光亮,吸引着不安的人群朝那里涌去,但也将源源不断的力量带给了阵下的祸兽。 襄国公府上下百余口都聚集在院中,侍卫家丁们手举火把,勉强将院子及周围照亮一些。 有登高观望的侍卫趴在檐上仔细辨了辨街上攒动的人,地动还在持续,脚下的屋子不知何时便会倒塌,是以远远看到佛相,这人便抬手指着慈光寺的方向低头朝院中高声禀道:“国公爷,坊市街上的人都在往慈光寺赶!那里有光!像是有真佛显灵!” 寻常人不知何为法相,他们只知道那是尊闪着光的佛陀模样,便那般说了。 地动已持续了许久,不仅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反而晃得更厉害了。身子孱弱的人甚至需要三五个人互相挽着手臂搀扶才不会一个站不稳摔倒在地。 先前在高处观望的侍卫匆忙下来,可这时裴钦却大步来到院墙边,在他母亲的惊呼声中一个接力跃上高墙。这里一样能看到慈光寺中的金光佛相,可待他跃下墙头返回襄国公身边,开口却道:“父亲,慈光寺只怕去不得。” 国公府的人闻言大惊,毕竟慈光寺有真佛显灵,必是此时最安全的去处。 襄国公却不急,他以宝剑拄地稳住身形,平静看向儿子,问道:“为何?” “父亲可还记得荣枯大师与同悲大师所说?” “你是说那一直未现身的仙人?” 裴钦肯定点头道:“是。仙人曾现身救过儿子,今日地动想必正应了同悲大师所说混沌之灾,那么仙人与两位大师必然不会袖手旁观!今日京城突逢异像,旁人自然也能看到慈光寺的金光,且不说咱们满府老小是否还能安然抵达慈光寺。便是平安到了,若有不测,届时人山人海,咱们又该往哪里逃?!” “你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只是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裴钦当即道:“请父亲下令召集府中所有尚能一战的侍卫家仆,儿子同他们一起护持在父母亲身侧!” 襄国公当即点头应允。 国公府上下由裴钦带人在前,慢慢向着府外撤出去,只是因为地动得实在厉害,从院里到府门口便用了许久。 火把照亮了前路,裴钦才看清街上密密麻麻挤作一团往慈光寺的方向涌去,有些跑得急顾不得身边的家人,一个转头的功夫便已被冲散,想要回头却无能为力,只能被后面人推着往前;也有体弱的老人和年幼孩童被人群冲散,脚下一个不稳摔倒在地,顷刻间便被身后无数人淹没,无情的脚步踩踏在身上,连濒死的惨叫声都发不出便丢了性命。 火光下看得清楚,眼前光景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裴钦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胸口不由泛上一股呕意。 便在此时,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句看天上。 众人纷纷抬头望天,裴钦也仰头看去,就见一道白光在头顶乍现,紧接着白光于京师上空连接,结成阵法,虽未驱散黑云,却将天照亮了些。 青衣剑仙脚踏浮云,只见他一手捏剑诀,背后漂浮的灵剑化作万千剑影,直冲云霄,生生从层层黑云中撕开了几条口子,透下光亮来。 另有一白发仙翁挥袖祭出一件法宝,悬于人们头顶,将天地又照亮了一些。 刚刚还耸动逃命的人群此刻已然停下,齐齐望向天上,尽管天上被撕开的口子很快又被填堵了回去,但人们还是虔诚地跪在地上,朝着天上的仙人叩拜感激。 裴钦努力去辨那两位仙人的容貌,片刻后失望垂头,对上父亲询问的神情,他摇了摇头道:“不是那日救了儿子的仙人。” 阴阳八卦阵成,玄止居正北坤位,背后便是皇城,他单手变诀,召灵剑影护持四周,人正在落在襄国公府正门之上,而随着阵成,地动竟跟着变弱了不少,虽仍能感觉脚下地面晃动,却不至于让人们晃得站都站不稳。 楼巳耳朵灵,刚刚远远听到了裴钦的话,见玄止此处阵已稳,便御剑飞到近前。他虽不是正经道修,但鹤发童颜又是御剑而来,自然被周围百姓当成了救命的神仙叩拜。 “不必拜我。” 拂尘一扫,驭风将跪拜一地的人吹起,可架不住那些人站起来还要跪下去,楼巳无奈摇头,收剑落地来到裴钦身边,和蔼笑笑,随后问道:“小友,你方才说曾得仙人搭救?” 裴钦点了点头,当即便将那日被尸傀儡袭击的事简明扼要说了,并将那红衣仙人的事也一并说了。 楼巳听罢颔首,按少年所言,自是他师尊无疑了。 襄国公此时走过来,抬手向楼巳抱拳,斟酌着道:“冒昧问老仙家,今日京城浩劫是否便是救了我儿的那位仙家所说,是混沌祸兽所为?” “正是。” “那诸位仙家到此,想必此灾也能很快平息?” 第55章 “症结并不在表,阴阳八卦阵只能暂保此地生灵不轻易丢了性命去。想要彻底平息京城灾祸,还需将阵下的孽畜重新封住。” 虽是实话,但在凡人听来不免沮丧,连仙人都只能暂缓,实在不知还能有哪一路大罗金仙还能拯救此地万千黎民。 楼巳见他们面色难看,当即又道:“老夫只说了八卦阵不能对症,可未说这事无人能办啊!早在一二百年前,老夫师尊便已将那祸兽压在阵下一回,如今他老人家以身入阵,又有同悲师傅在阵外策应,我等静等一阵便是。” 听到同悲的名,裴钦眼前一亮,急急追问道:“老仙翁的师尊是否便是救了晚辈的那位红衣仙人?” 楼巳点了点头道:“我等今日才到不久,方才正是听到小友所说,便想着是否便是老夫师尊,特来询问。倒是有几分缘分。” 裴家父子皆没想到歧阳子竟是那般厉害的仙人,又想起楼巳刚刚提及同悲。襄国公当即询问道:“仙家刚刚似乎提起慈光寺的同悲师傅,我父子也曾与那位小师傅有过一面之缘。原瞧着面相十分年轻,不曾想竟也不是寻常僧人!” “老夫拜入师尊门下不过几十年光景,并不知晓太多。只晓得那位同悲小师傅前世是修得佛骨的真佛,只因是圆寂后的转世之身才瞧着年轻些。” “原来如此……”襄国公竭力压下面上慌乱,只是越想当日自己言行越觉后怕。细想想,若非同悲护了自己一次,他早被仙人降下的天雷劈死了。面对楼巳,他又拱了拱手,十分客气道,“先前听闻仙人俗家姓名是姓裴,我等感念仙人搭救之恩,原想当面致谢并在家中开宗立祠世代供奉,不知……” 楼巳通晓人心,听罢如何还不明白,当即笑着摇了摇头道:“罢了吧。” 襄国公面上流露些许失望之色,还待再说什么,忽然间地动再起,且较之先前竟愈发强烈了。这回便连楼巳都险些没能站稳,他神色一凛,随即便听得玄止出声唤他。 “楼巳,回来助吾。” 第51章 于你掌中 所谓生死边界,实际是一片虚无混沌。 没有阴差鬼魂、没有鬼门关奈何桥、更看不到‘龙脉’,在没有一丝光亮的虚无之中,眼睛也已失去了作用,好似骤然成为了盲人,又因为对未知的茫然,连最简单的走动都变得困难起来。 荣枯在人世间活了百余年,自认为已经历过许多风雨,可此时他却觉得自己仿佛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孩,连自如控制自己的身体都不太能做得到。那种茫然与无力,也因为目不能视物、耳不能听声而加剧,恍惚间好似瞬回到了百年前在九山之乱时被掏心死去的时候。 一只手扣住了荣枯的肩膀,在周遭一切都化为虚无时,唯有肩上清晰的触感让他感到心安。 灵力如同一股暖流温和汇入四肢百骸,使得他因恐慌而有些僵硬的身体重新恢复了些气力,歧阳子的声音也随之传入识海。 “境由心生、心随意动。有形者生于无形,无能生有,有归于无……莫乱了心志。” 荣枯无法回应歧阳子的话,但他却听进去了,混乱不安的心绪好似被歧阳子诵出的静心咒抚平些许。他定下心,闭目放空,却与初落入生死边界的茫然不同,恒定本心,就连掌控自己的身体也变得自如了一些。 将杂念全数摒除,荣枯盘膝打坐,双手横持锡杖放在腿上,口中默诵起金刚经文来。 而在他自己肉眼不可见的虚无之中,佛光金身在他身侧绽开,借着刚刚歧阳子渡给他的灵力,竟慢慢浮现出两面四臂的罗汉法相。一面慈悲、一面张口微怒,身有威光,教那生死边界之内的魑魅魍魉不敢近身。 佛光灿然,将这混沌的生死交界照亮了一方,罗汉佛像两臂高举,将封阵的洞口堵住,避免更多混沌浊气趁此侵入人界。与同悲凝出的法相一上一下镇住了通道 歧阳子入这生死界,始终如履平地一般,甚至不曾生出一丝一毫的怯懦茫然来。他抬手祭出那衔龙玉佩,注入灵力后,法器便引他飞向更远处的虚无之中。 作为‘歧阳子’,他还是头次来到此地,但对深入未知之境,他却没有半分犹豫。 随着遥远处的罗汉佛光被虚无彻底吞噬遮蔽,歧阳子已然被隔绝到了生死边界的最深处。所谓‘龙脉’‘地脉’并非人眼可见的实体,它是天地初分后,盘古沉于大地的一口生息,护佑着世间生灵代代延续、令那广袤大地肥沃、草木盎然,初始自心口,则为要紧的‘龙脉’。然盘古本也生于鸿蒙混沌之中,与祸兽浑沌为同源之物,只是后者乃清浊分离后的浊气所化。 是以即便是一二百年前全胜时的裴锦春与同悲,也只能堪堪将之封在地下,而无法将之尽数祓除。 时隔百余年,本是同源所生之物,自然而然便交融在一起,可这也使得浊气渗出地表,蛊惑人心。浊胜于清,致使近几十年北地荒芜,战乱频起、民不聊生。京师正处在龙脉之上,若这里远比其他处更适宜生灵繁衍存续,可若是此处地脉也被浑沌同化,那么九州大乱便近在眼前了。 幸或不幸的是,如今的裴锦春失了一魂五魄,虽更易被生死边界的阴气侵袭躯体,但失了为人的情感、反而不易受混沌浊气的影响,乱了心志。 他于虚无之中摊开双手,只凭心念行动,坦然循着冥冥之中的指引前行,而摊开手掌是为了更好感触到地脉生息流传。 很快,歧阳子便停住了脚步,他慢慢合拢的掌心感受到了勃勃生机,仿佛如同正在跳动的心脏一般,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暖意。于虚无之中睁开双眼,有光芒自指缝中流出,哪怕只是一丝透出的微光都足以照亮四周,正是地脉的‘心脏’。 然而,地脉的光芒同时也照亮了周遭的场景。 此处已非生死边界,而是祸兽腹中。歧阳子在那庞然大物面前显得格外渺小,可见这百年来,祸兽借由蚕食地脉生机将自己膨胀到了何种程度。 歧阳子一手托着地脉之核压入心口,借胸腔中那颗真佛心为其庇佑,右手捏剑诀由胸前运行半周天平举至身侧。 灵力凝结而成的剑影悬于指尖半寸前,他手掌翻转张开,那柄‘剑’便飞到他掌中。握住剑柄的那一瞬,原本撕裂的‘裴锦春’也与‘歧阳子’重新融合为当年的剑宗之首,记忆已然缺失,却不妨碍‘裴锦春’挥剑。 万千剑影随他平举灵剑于身前而汇聚于身周,也如同有着千手一般。 与此同时,地上静坐的同悲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缓缓睁开了双眼。他站起身,目光凝聚在那虚无的洞口,片刻后单膝跪在阵边,一手撑着地,另一只手竟探入了虚无之中,身上的千手佛相也跟随着他的动作将巨大的佛掌没入黑暗。 浊气侵袭全身,埋入阵下的手臂如同被烈火焚烧一般剧痛,可同悲的脸上却没有露出半分痛苦的神色。从前的他是感受不到痛苦,如今却是因为与裴锦春之间的强烈共鸣盖过了身上的痛,使得那只手尽管已被腐蚀见了白骨,却没有抽离一分一毫,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万千剑光将祸兽初凝成的躯体撕开了无数口子,裴锦春挥剑斩开无尽黑雾冲出。 浑沌因吃痛而奋力扭动庞大的躯体,玄止等人地上忽然感受到的强烈地动便是因祸兽被伤到挣扎造成的。 阵上的同悲仿佛感受到了裴锦春的气息,他俯身将整条手臂埋入阵下。 巨大的佛手将有些力竭的荣枯与裴锦春一并接住托起,因为共感,裴锦春的右臂自然也感受到了那钻心蚀骨的痛,与那种躯体的疼痛无关,是刻入神魂的痛楚。 仅凭意念共鸣,裴锦春便阻止了同悲将他俩带出去的动作,将埋入心口的地脉之核抽出放入佛掌后,他一个转身便重新飞入虚无之中。 龙脉被从祸兽体内剥离,也就意味着接下来出手无需顾及其他。 双手解放开来,裴锦春悬于虚空之中,左手拇指与中指相捻,其余各指自然舒散,直举于胸前,捏佛门的说法印;右手依旧捏剑诀,手臂向下斜垂呈执剑之姿。一半佛一半道,于他一人身上完美展现,直面占据了整片虚无的巨兽时也无半分退避,迎着便攻了过去。 地上诸仙不敢放松分毫,竭尽全力压制着地动,尽管地动的势头不减反增,却无一人轻言放弃,即便是楼巳也在全力辅助玄止维持着八卦阵的稳固,他们这处最为紧要,当真是半点不敢放松。所有人齐心协力,只为战胜眼前灾祸。 裴锦春的剑如其人,不遮不掩、不闪不避,他以攻为守,丝毫没有保留,全力压制浑沌的攻势。只是如此一来,势必会被浊气所伤,生死边界融于混沌境,到处充斥着浊气,饶是裴锦春为人仙,也免不得被浊气烧蚀身体。 同悲在这一刻亦感同身受,他转为双膝跪地,另一条手臂也忍住那蚀骨的痛楚没入阵下。 佛掌并拢,一次次在裴锦春力微怠时将人护在自己掌中,挡去祸兽夺命般的攻击。而不知何时,荣枯也已睁开了双眼,他此刻已然不惧虚无,格外平静地看向地下狰狞的巨兽,唯有遥遥看到同悲探入虚无中那双已然只剩白骨的双臂时,目光有一瞬的闪动。 第56章 反观自己,自进入虚无之中并无半分被烧浊之感,此刻睁眼已能如常视物后,他才发觉身周除了凝结的罗汉法相之外,竟还被一层淡淡的莹白光芒包裹着,也是因为这层他先前并未察觉的保护,他才免受浊气腐蚀之痛。默默抬手摸上心口,不必言说,荣枯也知道这股力量由何而来。 明明被浊气与虚无包围,荣枯却并不觉有丝毫压抑与疲惫,甚至比先前一段时日还要轻盈许多。他已明白自己此刻已是回光返照之相,既无多少时日,便更无甚挂念,或许心底也有那么一丝丝想弥补过去的无能为力。 荣枯撤去禅定印,双手自腹前起,自身侧运行整整一周天后左手执莲花印于胸前,右手覆于右膝,指尖朝下,他身周罗汉法相也绽发更强的佛光,四臂高举,撑住地上阵法,全力平息地动,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效果,他也没有丝毫犹豫,燃尽自身为师叔祖他们尽哪怕一份力也好。 玄止等人不知情况,更无能为力,只能凭慈光寺内的金光佛相判断阵下如何。 地动不知经历了多久才逐渐减慢减弱,最后慢慢变为偶然几下晃动,饶是玄止此次带来的都是修为不弱的仙者,但顶住压力维持了许久大阵,众仙也不免疲惫,灵力亦有所不足。 灵力用尽之前,楼巳忽得抬手一指慈光寺的方向,略带惊喜道:“玄止!你看那边!” 玄止睁开双眼,在楼巳的搀扶下站起身,一手扔攥在剑柄上维持着阵法不消,目光所及,佛寺中的千手佛相忽得有了变化。原本是俯身的姿态,此刻已然站直了身子,一双佛掌并拢,珍而重之将掌中人慢慢托起…… 第52章 生离死别 地动虽已减弱不少,但玄止仍不敢掉以轻心。 稍加思索后,他道:“楼巳,你此刻自由之身,且御剑过去看一看情形。” 楼巳也不推辞,当即点头应下,手上一捏诀,召来飞剑跳上去。 此时,玄止似不放心,抬手捉了楼巳的衣袖,语气十分郑重嘱咐道:“若有异变,不可逞强、不可久留,立即回吾身边。” 楼巳摇头笑笑道:“玄止放心,我又岂是那等不惜命的人!再者说,有师尊在,必定无碍。” 说罢御剑而去。 京师之内,御剑不过眨眼的功夫,楼巳便已到了慈光寺院内。那阵眼所在他才离开不久,如今折返,也不需人指路。 离得近了,他才看清那院内原是有两尊金身法相的,只是稍小些的那罗汉法相被千手佛像包裹其中,是以远远瞧着没能辨认出。 此刻两法相皆镇在那封印法阵之上,而法阵处原本黑漆漆的洞口此刻也已不见了踪迹,只见那里不知何时竟搭起了一方土台,土台之上镶进一块衔龙玉佩。有一条黑线自衔龙的龙身中蔓延出来,只是到了龙口处被截断,再闯不出去了。 楼巳眼睁睁瞧着那黑线如同一条有生命的游蛇般在衔龙围起的方寸牢中胡乱冲撞,却无论如何逃脱不开桎梏。而先前骇人般的地动此时也已几乎消失殆尽,只有离阵眼极近时才能感觉到脚下土地仍有不时的波动,急促却不强烈,细细感知,竟发觉如同一颗心在跳动那般。 好不容易才从大阵的种种奇异之处中脱离,楼巳目光迅速扫过在场人,然后便瞧见了躺靠在同悲坏里的师尊。 裴锦春浑身浴血,原本他就是着红衣的,只是此刻不知是谁的鲜血将他白色的中衣也染红了,长发披散、双目紧闭着躺靠在同悲身上,对外界全无感知。 而同悲的情况也并不比他怀中力竭的人仙好到哪里去。 人虽醒着,但僧衣破损染血,尤为骇人的是拢住裴锦春的那一双手臂,自大臂处至指尖已无半点皮肉,仅剩两条森森白骨架子,挨近肩头尚存的伤处触目惊心,皮肉被浊气烧灼成焦炭颜色,有血顺着白骨缓缓流下。 倒是一旁刚收起罗汉法相的荣枯大师瞧着没什么皮外伤,只是脸色愈发惨白,身上死气更甚了。 见自家师尊全无半点醒转的迹象,楼巳只得看向同悲,开口询问道:“同悲大师,你…师尊、你们可无恙?方才地动时强时弱,如今究竟是……” 当着外人的面,同悲也没有收回拢着裴锦春的双臂,尽管此刻钻心刺骨的剧痛席卷全身,他的注意力也没从怀中人脸上挪开半分。只在听到楼巳问及正事时,稍稍抬头平视对方,语气平静答道:“此地封印已成,应可保数十年无虞。裴施主一时力竭,又受混沌浊气侵染,贫僧此刻已无余力为他排解。若有可能,还需劳烦玄止施主亲来一趟。” 黑云慢慢消散,天光照亮大地,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浩劫才终于算是暂且平息。 撤去法相,僧众自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方才虽是要尽力拦人,可架不住黑云压城、人心恐慌,小半已半推半挤闯进了佛寺,这会儿同戒等人也是顾不得那许多了,叮嘱僧众继续劝说百姓们返回家中去,几名年长的老僧便相伴着往住持平日禅坐的院子赶去。 几人不出意外也被同悲与裴锦春的模样吓到了,不过片刻怔愣后,同戒便先一步回过神来,急急走向盘膝坐在同悲身边的荣枯大师。 与此同时,头顶护持京城的八卦大阵撤去,不过眨眼的功夫,玄止与楼巳便已返回此处,稍慢些跟来的还有其他仙家,他们自然也都瞧见了同悲被浊气烧灼得只剩下白骨的双臂。 玄止单膝蹲跪在裴锦春身侧,但在朝对方伸手前,他还是先看向同悲道:“请允吾为裴前辈施为。” 同悲默默点头,他稍一挪动双臂,已十分脆弱的白骨便自指骨处开始粉碎,风一吹便化了灰,可同悲本人面上却没有半分痛苦的表情,一双眼仍落在裴锦春身上。 楼巳帮着玄止将师尊扶抱起来,接替同悲的位子,让仍昏迷着的人靠坐在自己胸前。 玄止双手交替变幻法诀,后一手掌心朝上、横于胸前,另一手食中二指并拢点在裴锦春额头,指尖自眉心起一路下滑,只在眉心、人中、膻中几处停留片刻,最后停在脐下丹田。 他手上法诀再变,忽得向后虚空一抓,也不知如何做的,竟当真从裴锦春体内扯出一股浓浓黑气,其色深重如墨、有如实质一般,待玄止撤手,双手捏玄鹤印,一乾一坤、一上一下,将那团浊气压至掌心之间,却始终难以打散。 同悲于此时开口道:“混沌浊气生于鸿蒙时,非一般法子能够消解。大阵已成,玄止施主可将这团浊气打入阵心,有裴施主生魂所铸法器砌进阵眼,须臾变能化入阵下。” 玄止听罢颔首道谢,却并未依言照做,而是唤出一锦匣模样的法器,将那团浊气丢入其中,封盖收起。 百余年前,祸兽之乱止于裴锦春、同悲之手。九州封印保了百余年平安,只是人仙长寿却非永生,且事实上,无论是同悲还是裴锦春,也都曾‘死’过一次,玄止深知不能寄希望于下个百年后,裴锦春和同悲还在,还能替苍生解此大劫,身为众生之一,他们也需要另寻办法。 凡间朝廷的使者是最后到的,来的人中也有几张熟面孔。 除了前些日子代天子来的御前将军,还有襄国公并一名中年华服男子,他们之后另跟了数十护卫。将军和襄国公略落后那中年男子,尊卑高低显而易见。 在场人中,除了荣枯、同戒等人素来熟悉,其他都是生面孔。不过如玄止、楼巳等仙者皆是鹤发童颜,本就如同话本子里说的仙人模样,更不要说玄止样貌较之裴锦春也不输半分,天人之姿,凡间哪得轻易见到。再则,方才整个京城被笼罩在黑暗之中时,便有人瞧见这些仙人浮于空中,以阵法庇佑百姓。寻常人不知晓祸兽封印之事,也不知如今京师得以平安全在于封印重铸,只当是仙人的功劳,自然不会怀疑了他们去。 中年男子的目光最后落到了同悲和裴锦春脸上,也如襄国公初见时那般震惊。 在场之人但凡眼睛不瞎的,一眼便能瞧出来的这华服男人与同悲相貌上有七八分相似。 待注意到同悲一双手臂只余白骨,几人皆是大为震撼,为首的华服男人蹙眉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裴锦春仍未醒,同悲方才已从楼巳手中重新接过了人护着,面对男人的询问,他竟是头也微抬。 荣枯大师在同戒几人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锡杖已毁在了封印祸兽之时,此刻他只能依靠着弟子几人才能站立,面容更是极速变得苍老,面生衰败之相。 “混沌浊气能蚀人血肉,同悲师叔祖以真佛法相为裴剑仙护阵,双臂因此受创。” 老住持一字一句说得极慢也极认真,他声音不算大,却足够令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玄止、楼巳众仙刚刚便已知晓大半事实,就连同戒也在先前同行时亲眼见证过了,是以他们并未表露出震惊之色。倒是其余僧人以及朝廷来的那些人被这声师叔祖惊得说不出话来,面上难掩震惊,尤其是襄国公等几个知晓同悲出家前身份的人。 第57章 今日同来的晋王就更不必说了。 打从看到同悲的脸时,他便认出这年轻的僧人是他那个便被送到佛寺了断红尘的幼弟。可荣枯大师刚刚的话他更是听得清楚,对这位救了母妃的高僧,晋王并不会认为荣枯是老了说胡话,且看同悲凝视怀中人的神情亦无半点当年在王府时冷漠无情的模样,所以哪怕这个事实听来仍是骇然,他也不得不信了。 思虑再三,他并未坚持同这个名义上的亲弟弟说话,而是转而问候起荣枯大师来。后者轻摇了摇头,一脸淡然道:“老衲得了一颗仙人心才得以在世间盘桓百年,今日便到了大限魂归之时。” 说罢,荣枯大师摆脱了几名僧人的搀扶,向前走了两步,只是身子太虚弱了,脚下一个踉跄,眼看着就要摔到地上,同悲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忘了自己一双白骨脆弱不堪。 好在此时有一只手微微举起,手掌翻转向上一托,凭空便蕴起一股微风将即将摔倒的老僧托住,并将之缓缓放在地上。 “裴前辈!”“师尊!” 不知何时醒转的裴锦春一手撑地,脱离了同悲的怀抱,一手于空中随意翻转,便将荣枯保了下来。只是众人再看去时,裴锦春原本那一头乌发竟已大半变白。 白发中混杂着几绺黑发,配上那一双已然妖化的双眼,瞧着奇诡无比,竟是半分不似仙人模样。 荣枯大师垂首谢过,便朝同悲伸出双手,但在他手触及白骨前,裴锦春二指压住了他一侧手腕,沉声问道:“想做什么?” “报恩。” 旁人尚不知荣枯大师话中之意,裴锦春却已蹙眉劝告道:“以凡人之身肉白骨,魂消天地,再无转圜。” 可听了他的话,荣枯大师却仍面露微笑,面上十分平静,他反问道:“您当初逆天而行,只为保师叔祖转世重生时又可曾有过犹豫?” “我…已不记得当初。” 荣枯并未是求一个答案,因而只摇头,定定地看向人仙道:“若没有您和师叔祖,老衲早已于百年前命丧九山。百年执着,或许皆为今日一念。只可惜……” 他语气平淡,可每说一个字,口眼鼻处皆有鲜血不断溢出。九州封印大阵皆由裴锦春七魄铸器所镇,混沌之中,魂魄中残存的记忆与祸兽恶念纠缠在一起,于地脉之中流转,也是在那生死模糊的边缘,荣枯看到了属于裴锦春、却被如今的人仙忘记的那段记忆,只可惜这些未尽之言憋在心中,他却无多余力气再说出来了,空留半声低叹。 攥住同悲双臂白骨,荣枯闭目运起残留的灵力,以自身魂魄为代价,为对方重塑血肉。 外人只见同悲碎裂的白骨重塑,大臂伤处凝固的黑痂消弭,血肉如同春日新芽般沿着伤口处重新长出,不过须臾,便已恢复如初,不见刚刚骇人之状。 可也就在此时…… “住持!”“荣枯大师!” 在僧众的惊呼和哀痛声中,盘膝而坐的老僧身形逐渐变得虚幻起来,身后有僧人想要去扶,手却从中穿了过去,什么都没有摸到。 同悲平静地望向荣枯,他的脸上并不似旁人有着或悲痛或震惊的神色。在荣枯身死魂消的最后一刻,那张垂垂老矣的脸一刹那变回只有十几岁的模样,并朝着同悲露出了一抹释然的笑,随即便化作几缕星芒消散于天地之间。 同悲默默起身,郑重地双膝跪地,以此世弟子的身份向着荣枯大师身形消散的方向俯首叩拜,算是全了今生的师徒情分。 可偏此悲痛之时,地动余波竟再起…… 第53章 “破戒” 旁人都震惊望向封印阵的方向时,唯有裴锦春平静转头看向跪地一言不发的同悲。 伸手将仍跪着的人拉起来,左手捏剑诀,手腕一翻转,指尖指向阵眼处。眨眼间,便见数道剑光自天上凭空降下,分别镇在阵眼外围四角,待裴锦春收手,剑光相连结成压制之阵,顷刻就将地动之势遏制住了。 剑影本非实体,待阵成便缓缓下沉,融入原本的封印阵中不见了踪迹。 玄止素来性子冷淡,极少喜形于色,但方才见裴锦春驭剑阵,他面上竟直白表露出惊喜之色,令一旁的楼巳都不由为之一惊。 就见玄止上前同裴锦春道:“前辈方才驭的是剑阵法,可是恢复了些许从前记忆?” 裴锦春面上冷淡,只道:“并无。” 语毕,素手一翻,掌中竟浮现一团微弱星芒,玄止立时敛起方才喜色,长眉微蹙,伸手虚悬在那团星芒之上,旋即便感受到了掌下蓬勃生机。 “地脉?” 裴锦春点头,接着说道:“地脉与浑沌同出自鸿蒙之初,百年给养足以令祸兽成长为无人制约的大灾,而今地脉势弱,需得另寻法子妥善安置,以保后世无虞。” “吾明白。”玄止目光移向垂眸不语的同悲,隐约猜到了裴锦春的打算,“前辈是打算带同悲大师回苦山?” “是。” 其他人原本听得云里雾里,待听到这最后一句才猛地回神,那朝廷人为首的华服男子大步过来扣住同悲另一侧的手臂,皱眉道:“尊驾要带他去哪里?!” 裴锦春的目光冷冷从那人手上转到脸上,只一瞬,竟令对方产生一种无名的恐惧感。那种恐惧就好像当年同无悲无喜的幼弟对视时一般,从那双眼里,他看不到半分活人的生机。 那双漆黑的妖瞳本已十分可怖了,再看那死寂的眼神,是以即便眼前人仙有着天人之姿,男子心中也实难生出惊艳,仍是后怕更多一些。 裴锦春不语,只是静静看着对方。倒是那华服男子先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言语不妥,斟酌着又开口道:“本王并无冒犯之意。只是京师灾祸刚刚度过,圣心不安,又逢住持大师圆寂,慈光寺后继以及论功行赏诸事皆需圣人定夺,本王特来邀仙人及几位同字辈师傅入宫觐见。” 裴锦春并未打断男人的话,静等着人说完了才扭头看了玄止一眼。后者心领神会,当即道:“裴前辈自去便是,吾留下周全。只冥府一事,望前辈能容吾等干涉一二。” “嗯。苦山洞府,你身旁的小子知晓所在。” 楼巳在旁笑应道:“师尊放心。” 华服男子张口还要再劝,忽觉手上一空,眨眼的功夫,同悲和裴锦春便已消失在原地。亲眼见仙人神通,他已知自己一介凡人无法阻拦对方,只抱拳看向玄止楼巳,开口询问道:“敢问仙人,苦山在何处?” 楼巳同玄止对视一眼,心知对方无心回答男人追问,便代为答道:“奇山玄妙,阁下即便知晓又能如何?” “实不相瞒。原是有血脉亲情,虽知有缘无分,却想了却家母心中夙愿。” 楼巳老神在在地摇了摇头,一扫拂尘,左手拇指装模作样轻点中指与无名指几下,旋即道:“同悲大师早非红尘中人。亲缘既已了断二十余年,不若相忘,何苦打扰?” “那……” 同戒在旁听了许久,加之此前见闻,他心中已明晰大半。在晋王尚有几分犹豫时主动上前行礼道:“晋王殿下,可否容老衲说上两句?” 虽不及荣枯大师名满京城,但同戒并几位师弟之名还是颇为达官显贵所熟知的,是以晋王听他开口,自然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同戒单手执礼,弯腰谢过,旋即解释道:“同悲…已非殿下熟悉之人。其乃真佛转世,因一些缘故才以残魂之态托生于太妃腹中,确与殿下一家并无亲缘。如今真佛七魄归五,已是前世之佛,还请殿下忘却今日偶遇,以免徒增悲伤。” 话已至此,强求也是无用,晋王叹了口气,终是没有再执着于将这个早已出家的‘弟弟’寻回。 且说裴锦春与同悲那边,辞了玄止等人,裴锦春转瞬便将僧人带回苦山洞府。 只是本就因重铸封印大阵而精疲力竭,还又多带了一个人转眼来到千里之外,裴锦春灵力一时尽了,也顾不上洞府外的禁制,一进洞府便向前踉跄了两步,正面朝下跌入灵泉之中。 流淌的泉水顷刻被血染红,同悲却并不着急。 他站在洞府之中,转头环视四周,对如今的他而言,这里已再熟悉不过了,只因这里本是他前世对裴锦春避而不见的修行之所。 待沉入泉水下的人冒头靠在池边,同悲才敛了目光走到一旁双膝跪坐下来,又伸手一缕黑白掺杂的长发,轻叹出声。 美人浑身湿透,半身沉入泉水中,一副娇弱无力的可怜模样,唯有那眼神极冷。他忽得转身一把扣住同悲手腕,稍一用力将人也拖下水来。 那池子并不算大,倒是足够两个大男人面对面站着,只是并无过多空间可供两人施展。 同悲身上的僧衣本已残破不堪,此刻再被拉进水中,更是狼狈,但他却并未因此产生半点不悦,“裴施主。” “还记得这里么?”裴锦春目光移向洞府内,余光扫过来,语气平淡地打断他反问了一句。 第58章 “记得。” “那…你亲口来说,这里是什么地方?” 同悲没有顺着对方的话回答,而是定定望向裴锦春,笃定说道:“你记起从前了。” 裴锦春摊开双臂,整个人向着同悲又进了一步,气势也愈强了些。此刻,面对已察觉出什么的同悲,他一反常态露出了自失了大半魂魄后的第一抹笑容。 张扬的、咄咄逼人的,却是只属于同悲前世记忆中‘裴锦春’的笑容。 这一刻,无需多言,答案已昭然。 裴锦春忽得出手在同悲肩上用力推了一下,将僧人推得退了三两步,后背撞上坚硬的石壁。裴锦春以身养魂,如今魂魄重归同悲体内,二人灵力、魂魄混杂在一起度过了几年甚至几十年,所以只要同悲有制止对方的心思,即便此身仍只是凡身,也一样能够对抗裴锦春,就如同先前尚未找回魂魄记忆时数次消解对方灵力施为那般。 然而此时此刻,同悲心中没有半点阻止的念头,由着裴锦春将他推倒钳制在池边。 两人挨得极近,就连彼此的呼吸吐纳都能清楚感觉到,可即便如此,他们之间也并无暧昧可言。 对拥有大半记忆的同悲来说,此时裴锦春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 是被拒之门外的失望、是求而不得的哀伤、也是只身对抗九山群妖的决绝……每一瞬都令如今的同悲所难以消解的‘过去’。 直到裴锦春再次问起那个被搁置了百余年的问题。 “同悲,于你而言,我究竟算什么?” 若是时光倒流一二百年,他们可以是有点拨之恩的师徒、可以是携手庇护苍生的知音挚友。日久生情,生的未必只有欢好小情,还可以是互为半身的真挚情感,心有灵犀、互为彼此,只可惜百年前卒于他的退避。 只是不待如今的同悲肯定答复,裴锦春就像是畏惧答案般,自问自答道:“常言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同你这木头执着什么。” 末了轻笑一声,竟有几分自嘲的味道。 同悲不由叹了口气,连名带姓地唤了对方道:“裴锦春,你为什么不肯听我亲口说。” “呵!好,就听你说。” “其实草木并非恒久无情,若真如此,前世的我又岂会为情破戒。你我前生错过,源于我不自知。”同悲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神思清明,他平静直视裴锦春的双眼,一字一句,将前世今生所有为说出口的话娓娓道来,“我诞自药师观音的玉净瓶中,生为无根杨柳枝、饮的是无根甘露水,得观音点化化作人身,天生为佛,却不通宵七情六欲,是以情爱动心时,我视之为洪水猛兽,不敢乱了本心、破了戒律……但恰恰因此失了佛心,一错再错。” “怎么?如今做了一世人,倒不必怕了?” 同悲点头。 裴锦春见状,不仅面上并未因此缓和,反生出些嘲弄之色。他伸手一把将人扯到自己跟前,牙关闭合,用力在同悲唇上咬了一下,直见了血才松开。 “我与生死边缘看到了混在地脉中属于我从前的些许记忆,从前的我对你便是这样的期待。人仙也曾为人,我不陪你舍七情六欲,不愿同你只谈什么大情大爱。我贪婪,什么都要,可若不得,我也绝不将就,你可明白?” 言罢,干脆松开桎梏,主动退到最远处,摊开双手,静等着同悲做出选择,只是灼灼目光一直未从僧人身上挪开。 ‘何为佛?’ 自今生找回魂魄,渐渐恢复记忆起,同悲便时不时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贪生情欲,素来便视作破戒,清规戒律、无情无爱,才可静心参禅,似乎自古以来便是如此。然佛本慈悲,若无心无情,则所谓慈悲不过虚有其表。执于自我则无我,不能勘破外相外物,其实才是真正失了佛心。 迎着裴锦春的目光,同悲缓步上前,坚定地将人拥住,拉入水中…… 第54章 仿佛从前 和前世那个无欲无求的自己不同,二人于水中纠缠时,同悲能清晰感受到这副身体的变化。 两辈子加在一起,他头一次主动且自愿萌生了情爱念想,尽管他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做,只是单纯凭着本能行动。 是直观的,就是想占有眼前人。只这一刻,他是背离了佛门的。 不过在‘得手’前,他就被轻易推开了。 同悲趔趄两步,向后摔坐在池中,水没过脖颈,一时呛了口混着血的泉水,倒是令他灵台清明了些。 仰头看去,裴锦春居高临下,一派慵懒姿态,眉宇间还带着些计谋得逞后的得意。 “想拒便拒、想要便要,百年蹉跎,你还没偿我,如何能教你遂了意?” 裴锦春言语虽似控诉,但神态轻松,面含笑意,全然没有指责逼问的意思。 同悲不语,只是默默自水中站起身,走过去将裴锦春抱到池边坐下,自己随后跃出清池,径自往洞府某处走去。不多时折返回来,臂上挂着那件青斕玉色袈裟。 “你倒舍得。”其实以裴锦春的法术,烘烤衣物不过随手之举,不过他并没有那么做。瞥了一眼取了袈裟回来的同悲,便悠然坐在池边,由着僧人半跪在身后为他擦拭湿发。 “旧物亦是身外之物,无甚可惜之处。” 若算及前世,同悲活了少说有千百八年,彼时他二人结伴,裴锦春是年纪小的那个。而那时的裴锦春魂魄俱全,全然没有经历九山之乱后的乖僻,本就是极有天赋的剑修武痴,自入宗门起便受尽长辈青睐、同辈追捧,入道不过几十年便已登临半仙巅峰之境,离人仙仅半步之遥。这样的人,原该是张扬骄傲的。 少年起便离家入一心宗,从未经历过苦难,即便没有那过高的天赋,仅凭裴锦春那一张绝世容颜,也足够令人将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捧着送到他面前,更不必说他本非庸才。即便是后来同样在剑修一道上天赋非凡的玄止,在曾经的裴锦春陨落前也难望其项背。只是这样的人也注定难融入到同龄人中去,总是高高被人捧起,才会在遇到同悲之后纠缠上对方。 只是彼时的他们一个不懂人的情爱,一个骄傲到骨子里,才间接导致了之后的错过。 而这一错过,便是百年时光。裴锦春以身养魂,散尽七魄铸法器,以至忘却前尘自我成为‘歧阳子’,同悲残魂转世,以凡人之躯饱尝世间苦痛离别,只是兜兜转转,他们竟还是以各自魂魄不全的姿态重逢,人和心境都已大变。 除了刚回来时冲动了那一次,其后在苦山洞府同处的几日便再无旖旎暧昧。不仅是因为裴锦春的拒绝,更因为心怀苍生,知晓孰轻孰重。尽管九州苍生平安的责任绝非裴锦春一人就能够扛起的,众生众志成城固然也紧要,但事实上是所有人都更清楚如今大劫唯有裴锦春和同悲能解。 裴锦春所中妖咒已近百年,如今便是同悲诵再多往生经文也无法令那双眼恢复到常人模样。时日拖得越久,妖咒侵蚀得便会更严重,所以如今同悲能做的便是日日陪在裴锦春身边,诵读经文,以自身纯净法力化解裴锦春身上的劫咒,哪怕……作用微乎其微。 两世为僧,同悲诵起佛经来并不如新僧生硬,旁人听来晦涩难懂的梵文自他口诵出,好似一字一音都变得柔和自然,更不会让人觉得枯燥或厌烦。同悲长相英俊周正,但却不会让人觉得过于出挑,是那种观之很很舒服的平和面向。他诵经时慈眉善目,嗓音低缓有力,像是沉寂在清澈溪流之下没有棱角的鹅卵石,温润舒服。 安静平淡的几日,同悲盘膝坐在蒲团上,手捧一卷经书诵读。裴锦春要么合眼枕在他腿上假寐,要么便一边听着一边鼓捣他那些法器牌符。二人鲜少交流,却并非是不愿同对方说话,而不过是回到了曾经最好的那段相处时光,无需言语,彼此自心有灵犀。 不过裴锦春个人倒是更爱枕着同悲的腿假寐,倒不是因为这样显得更亲密些,而是他真的‘乏’了。 总之,玄止等急急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副祥和美好的画面,美到众人一时不敢踏入裴锦春他们的领地,破坏这份美好。 裴锦春对外来者没给予任何反应,只是他身上披盖着的那件青斓玉袈裟格外显眼。倒是同悲放下了手中的经书望向洞府外的一众人,主动开口道:“裴施主还在小憩,诸位施主尽可入内。” 玄止这次并没有将所有仙者都带来,一则是京师阵眼虽已封印,但事情却并非就此了解,仍需解决之前浊气泄露对凡间的影响,更需要留人在那守护一段时日;二则是他无心接受人间天子所谓的赏赐供奉,便只带了少数几个从前见过或是听过、识得裴锦春的人仙过来议事。 楼巳拜师裴锦春,自被救后到离山闯荡前都是在苦山洞府同从前的‘歧阳子’生活,而玄止则是最早时候与楼巳、同戒一同到访过,是以他二人并未对此处布置生出疑问。倒是同来的那几名人仙不由多看了洞府内陈设几眼。 第59章 莲台、佛像、经卷,以及裴锦春身上的袈裟……这处不像个道修的洞府,反倒像是僧人修行之所。对上同悲平静的目光,他们才恍然明白过来。后者点了点头,主动开口答疑道:“苦山原只是座无名山峰,贫僧当初感五蕴无常皆为苦,于此苦修,裴施主便称此山为苦山。” 玄止默默听着,闻言道:“裴前辈丢失前尘记忆,以苦山为洞府,却以歧阳子为号。同悲大师可还知晓其中因果?” 同悲垂首敛眸,伸手用手背轻轻拂去裴锦春颊边银发。良久才抬起头看向玄止,一字一句答道:“九山之祸,起因半归咎于贫僧。裴施主失去记忆却仍记得这两处,多半…是因为贫僧前世亡于歧阳山。” 如此一来,诸事便都说得通了。既是僧人苦修之地,那么佛像、莲台和经卷都是应当。而当初裴锦春失了前尘记忆为自己改号歧阳子,却以苦山为洞府也有了解释。素来道修道号都是以修行的洞府所在命名,亦或是长辈所赐。当年九山之祸时,裴锦春的同辈或是师长早已不在人世,歧阳子自不会是师长所赐,可若是同悲亡于歧阳山,那一切便全都说得通了。 “那裴前辈的妖咒也是那时?” 同悲只是摇摇头,坦言道:“贫僧不敢断言。贫僧记忆的最后是裴施主为救无辜之人而命丧九山大妖之手,被生拘魂魄以作炼化,贫僧唯一能断言的是,那时裴施主身上并无此恶咒。” 包括玄止在内皆是听得心惊,未曾想到当年九山之祸事发前竟还发生了这样的事。不过话说到这里,即便尚有不明之处,却足够众仙大致拼凑出百余年前的‘真相’。 九山妖物被尽数诛灭前颇具威名,其中不乏十数大妖已修得半仙,及至后来九山势大,渐有失控之兆。只是那时尚且只有些风言风语,妖物又并未大举残害凡人,且彼时苍山妖仙强盛于人修,是以人妖两边面和心不和,只勉强维持表面和平。 裴锦春以一己之力几乎将九山妖物屠尽,其中自然不乏那些初探仙人之境的半仙,他们联手,就算难以战胜,却也能在刚死过一次的裴锦春身上种下此妖咒。 尽管屠山杀妖之举令人修失了些正当名声,可不得不说,此一事后妖仙一派大大失了猖獗的资本,及至后来苍山沉寂、人修崛起,人妖又重新回到了最初微妙的平衡,为其后百年人妖和平相处奠定了难以撼动的根本。所以旁人惋惜归惋惜、骂归骂,却都是从骨子里畏惧曾经的裴锦春。 如今裴锦春又‘死而复生’,不知多少人修妖修要提心吊胆了。 不过或许也正是因为当年的裴锦春足够倨傲强大,认识他的其他人仙们才一时难以接受那个杀妖取丹、以此为捷径的歧阳子便是裴锦春。 “那裴前辈如今……” “妖咒狠绝,贫僧只能消解少许,无法中止妖化侵蚀。重铸京师龙脉处封印,他几度踏入濒死之态,大损寿元。” “可有别的回转之法?” 同悲仍是摇头,他道:“此咒押上妖物及其子孙万千魂魄,以其全族永世泯灭为代价。若只是冤憎妖魂缠身,了却因果送其往生便能抵消,可若已泯灭于天地,只怕……不死不休。” 裴锦春自刚刚他们进来起,到此刻说了这么久的话都无醒转的迹象,不需同悲多说什么,众人心中便已明白有多严重。 玄止沉思片刻道:“同悲大师与裴前辈两世牵绊,既能令前辈如此信任,想来应知晓舆图上最后一处封印情形如何。祸兽殃及苍生,吾等虽无前辈与同悲大师之能,却也愿为苍生一搏,总不能什么事都等着大师与前辈去了结。吾师弟玄澜善于炼器,若大师应允,可将前辈所炼最后一件法器交予吾,吾与诸位道友愿尽全力一试。” 提及最后那件法器,同悲蹙眉,面上露出懊悔的神色。 可不待玄止开口询问,原本闭眼沉睡着的人忽得睁开眼,一手撑着坐起,妖化的双眼扫过众仙,最终落在玄止脸上。 “最后一处在鬼门关。” 第55章 “不为佛” “裴前辈,你醒了。” “嗯。” 裴锦春应了一声后站起身,径自走到池边,半蹲下来伸手舀了些清澈泉水送到唇边,头也未转,直接问道:“你说要商议,这会儿有话便直说罢、” “吾已传信给师弟,命他直接去最后一处阵眼会合。前辈如今魂魄不宁,又折了寿元,不宜逞强冒险。” “呵。” 裴锦春轻笑一声也不立刻说什么,手中变出一只碗模样的东西,众仙都当那是玄止说的最后一样法器时,却见他淡定地用那碗舀了一碗水,然后走回同悲身边,微微俯身递了过去,“喏。” 同悲颔首谢过,便接了水碗,他不必裴锦春与玄止等是仙人之躯,还是会感到饥饿口渴的。 看同悲双手捧了水碗小口喝水,裴锦春才盘膝坐下,正对着玄止道:“玄止,你这直来直往的脾性,当真不适合劝人。” 不待玄止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得裴锦春又自嘲地轻笑了声,似是自言自语道:“不过剑修似乎都有这毛病……” “还不听劝。” 同悲忽得在旁插了一嘴,众人齐齐看向他,就连裴锦春也盯着他眨了眨眼。素来言语上不肯吃亏的一个人,面对同悲这般说,竟是没有反驳斥责对方,而是摇头笑笑当是认下了。 方才说的是玄止,但也算是裴锦春的自嘲之语。 旁人一时难以插话,倒是楼巳这个徒弟素来没什么正形,当即壮着胆子感叹道:“这回见师尊,您老人家好似又变成了另一个人,徒儿还是习惯您一开始的模样。” “我于生死边缘寻回了一同封入地脉中的记忆。既已想起,便是裴锦春,而非歧阳子。不过眼观诸相皆为虚,我仍只是我,未曾改变。” 楼巳似懂非懂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徒儿虽不懂那劳什子佛法,但却明白师尊便是师尊。” 裴锦春闻言只看向玄止,嘱咐道:“日后你若打算一直带着他在身边,还需敲打规训一番,否则此世只能得半仙机缘。” “吾明白。”玄止也不反驳,在此之前,道宗之中便已流传了他二人些许闲言碎语,如今裴锦春这般托付,玄止也不反驳,也算是默认了,“只是比起楼巳将来如何,裴前辈更当保重自身,莫辜负日后你我拭剑之约。” 裴锦春扭头则扭头与同悲说笑,他问道:“我从前也这般缠人么?” “阿弥陀佛。”同悲诵了声佛号,盯着人淡淡答道,“好胜之心,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执着虽易生执念心魔,却未必全是坏处。” “你这和尚!” 楼巳倒是对自家师尊与同悲的相处多几分好奇,一旁的玄止早先便隐隐有了预感,如今心中便只有安慰。 “裴前辈,言归正传。这最后一处阵眼,还劳烦前辈详述一二。” 裴锦春盘膝坐着,左臂撑着下巴,这才缓缓道来。 “阵眼在阴阳交汇之处,世人常称之为‘鬼门关’。不过那处虽非冥府土地,却有恶鬼盘桓。” 玄止蹙眉,他伸手捏诀,片刻后面露不解道:“恶鬼阴煞,若在鬼门设阵,那里阴阳失衡,早该不复存在。” “阴阳平衡是为天地之根本,这话倒是没错。只不过约莫一二百年前,凡间曾发生了件蹊跷事,先前同一凡人少年问了几句,如今该是叫定州与冀州这两处地方的交界之处。” 一二百年前,那今日同来苦山洞府的其他几名人仙便都在。裴锦春一说完,几名人仙便细细回忆起来。 其中一面容有些年迈的人仙脑中灵光一现,忽得一合掌,看向裴锦春道:“裴道兄说的可是百多年前曾拿女子活祭的那个村庄?听闻曾有恶道在那处设下伤阴鸷的诡阵,以活人生祭保那村庄繁衍添丁。” “嗯。” 经那人仙一提醒,余下几人除了楼巳还一头雾水之外,都已想起了曾经的传闻,纷纷将目光移到裴锦春脸上,静等着对方的解答。 “既是阳气,也是怨气,不过是以独特的阵法将这二者转换,因其在鬼门附近,另设一阵法,取冥府阴气平衡凡间阳盛,可图的是……呵、只是生男嗣。” “生祭化鬼,魂魄便永缚于那处。只为那般蝇头小利便做此有违天道之举,着实该杀!” 即便是仙者,这等拿活人生祭的残忍事也是极少见的,众人听来自是义愤填膺。不过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又绕回混沌封阵上的事,问道:“听裴道兄的意思,当初是沿用了那恶毒阵法?” 沿用二字说来实在微妙,语气虽不是责怪,但那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要将裴锦春和设下那恶毒阵法的道人相提并论了。 裴锦春原就是个极自傲的人,对于无端揣测,他并不会掉入旁人言语陷阱而急于自证。只是抬眼淡淡瞥了说话的那人仙一眼,轻笑道:“你还挺会说话的。” 第60章 乍一听是称赞,可裴锦春的语气与表情却绝非如此。讽刺的意思达到,他甚至懒得同那人多废话一句,目光转向始终闭口不言的玄止道:“传讯让你师弟撤回来,那儿已是一片死地。” “裴前辈又打算只与同悲大师去?” 这回,裴锦春倒是难得耐着性子多解释了两句道:“不为逞强,先前被两鬼仙拦路,一时不敌,教他们毁了最后一件法器,其中那一魄被他们收了去。此为我的因果,你们去了也是无用。” 玄止对此却是不赞同。 “前辈所言,吾自然相信。只是纵使你的因果我们插手不得,但至少…在前辈去冥府取回那一魄前,吾等能尽些绵薄之力。” “……随你,记得带些祭品去,分别放在村口两边的牌坊下。即便你们是人仙,也一样会被困在里面,届时沾染的浊气太多,神仙也难救了。” 裴锦春嘴硬心软这点,玄止早已有数,当即便谢过应下。想了想,又道:“前辈可记得先前吾曾提及的仙道大会?” “若你还想再劝,那便免开尊口好了。比起看他们互相恭维吹捧的虚招,还不如分别遣去先前的阵眼处观望守护一阵子。” “前辈是有顾虑?” “顾虑说不上,只是隐约觉得忘了什么,心里头不安生。” 玄止欲言又止,一旁同悲则适时开口,帮忙解释道:“裴施主命魄落在鬼仙之手,是以当时记忆才会模糊。贫僧却记得,其中一鬼仙曾希望裴施主收手不理,由冥府全权接管那处阵眼。只是冥府恐有作壁上观之心,贫僧想,裴施主担忧之处多半在此。” 玄止闻言也是神色凝重起来,这话出自同悲之口,他便已知其中利弊。冥府鬼物轻易不受浊气影响,又或者说冥府阴气本就是浊气存于世上的部分分枝。如此看来,冥府野心确实非比寻常。 “吾明白了。既是有大师在侧,吾等也不便多言什么,只望二位保重。” 言罢,玄止毫无留恋,起身便召出灵剑向洞府外走去,楼巳愣了下,只看了自家师尊一眼便慌忙追人去了。至于余下几名人仙,他们本就是追随玄止而来,能再见昔年传闻中的裴锦春已是偶然。如今玄止认下裴锦春的安排离去,再观裴锦春对他们视若无睹,自然也不便再留下,纷纷告辞离去了。 洞府内转眼便又只剩下裴锦春与同悲二人。 “冥府之行,请带我同往。” 同悲主动开口,裴锦春手撑着半转过身坐着,饶有兴致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好像认定了我不会带你了一样?” 同悲只是平静地看向他,反问道:“难道你不是这般打算得么?” “……” “你我魂魄共存,彼此早已难解难分。我虽不能切实感受你之痛楚,却懂你心意,知你所想。既已知晓,我便不会放你一人独闯那龙潭虎穴。百年前的遗憾,我不会再犯一次。” 裴锦春盯着他的眼许久,良久才轻叹一口气道:“同悲,你知不知道这是私心私情,是破戒的?” “我知。” “那你还……” “若我说,此生…我不打算再为佛了呢?” 第56章 斩鬼 同悲那句不再为佛似乎对裴锦春影响颇深,向来伶牙俐齿的那么一个人罕见得闭了嘴。 虽无即刻动身之意,但裴锦春却也没完全闲着。自见过玄止等人的第二日起,除去陷入昏睡时之外,他便‘忙碌’了起来。更准确的来说,是突然做起了手艺活。 桃木削成手指粗的细薄长条,丢入洞中清泉浸泡后取出。裴锦春那一双斩妖除魔的手取来数条浸水的桃木,十指灵活将其交叠编织,同悲在一旁一眨不眨看着,只见不一会儿,那些桃木条便有了人偶娃娃的雏形,这等手艺不可谓之不巧。 如此循环往复,不多时便用那些桃木条变出了十数个空心的木人偶。紧接着,还不待同悲出言阻止,就见裴锦春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将小臂划破,半掌长的伤口处立时涌出鲜血来,可他却只是面无表情伸直手臂,保证流出的血全部滴入清池之内,直到那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被染成淡红色才收回手。 刚编好的桃木娃娃被悉数丢入混了血水的池中,裴锦春手指微动便截断了向外的水流,让那些娃娃充分浸在血水池之中。这连番举动若是无关旁人看了,定将裴锦春当成什么善使巫蛊之术的妖道,可同悲却是心知肚明。 僧衣宽大的袖袍很轻易翻起,捡起方才裴锦春用来削桃木用的利刃,同悲也在自己小臂内侧划出一道相似的伤来,血滴入池中。他迎上裴锦春的目光,主动道:“桃木素有镇压诸邪之效,还有着鬼怖木的称号。制成桃偶,再写上玄止等几位施主名姓八字,再以自身鲜血浸染,难道不是想以血引煞至自身,替桃偶上书写姓名之人挡灾受过?” 同悲从水中捞出一只浸血的桃偶,翻转过来,只见那桃偶背后赫然写有楼巳名讳及生辰八字。 裴锦春不答,同悲也只是默默将桃偶又放回了水中,他左臂垂着,任鲜血不断流入池中,将那泉水彻底染红。至于他一个僧人为何能知道这般特殊的法子,自然因为是上辈子曾经亲眼见过。 “我现在有些后悔还你这么多魂魄了,记得太多也没什么好处。” “若不记得,只怕来日我会悔之莫及。” 大抵因为心中已有了决意,同悲说话也变得直接了许多。不想,裴锦春听了却反而嗤笑了一声,他目光扫过去,反问道:“也不知几个月前是哪个口口声声不涉他人因果,将我的命魄拱手让给鬼仙?” 明明是抱怨之辞,同悲听了反而面露微笑,毕竟这时候的裴锦春还肯跟自己计较,吐露心意,总好过如从前的自己那般无心无情,全然感受不到为人的情感。 “还笑得出来?你如今这副凡人身躯可不及前世,就不怕挡煞先把自己挡没了?” “生老病死本为人之常理,若执于长生,才是违了本心,那样更悔更怕。”同悲摇头说道,垂眸用染血的手掌轻轻拨弄水面,漾起的水波将那十几只桃偶慢慢推到了他手边,他从中准确无误捞出了写有自己法号与生辰八字的桃偶,抬起头同裴锦春对视。在后者复杂的目光中,同悲双手左右包住属于自己的那只桃偶,慢慢闭上双眼,他嘴唇动了几下,只见一圈佛光包裹住那桃偶。 待金佛光消散,同悲摊开空了的掌心,对着裴锦春露出一抹微笑。 摧毁给自己挡灾的桃偶,也是以此表明自己要与裴锦春同去同归的决心。 裴锦春在那之后没有再提拒绝的话,默许了同悲的所有举动,只偶尔在不经意间用难懂的眼神扫过对方耳垂的耳饰。 浸染好的桃偶尚需点目穿衣,最后供在阵中才算功成。同悲两辈子摞一起也不会针线功夫,只能帮桃偶点目,在旁帮裴锦春裁布理线,用惯了剑器的那双手拿起针线也十分自如,只是在同悲看来,确实有些陌生了。 裴锦春在穿针引线的空余偶然瞥见僧人灼灼目光,不免觉得好笑,扭开头半掩唇轻笑出声,又道:“真有那么稀奇?” “嗯。” 同悲应了一声,不自觉伸手替裴锦春将一绺黑白掺杂的长发别在耳后,裴锦春扭过头余光扫来时,他的手不自觉僵在耳畔。以世俗凡人的眼光来看,裴锦春本就有着天人之貌,相较于往日凌厉自傲的模样,眼前手执针线、恬静无争的模样更有着说不出的动人。 裴锦春收回略显吃鸡的目光,垂眸继续缝着桃偶的衣衫,一面解答道:“成仙前我也是区区凡人。本就是离经叛道、从家中逃出来一心修仙的不孝子,总不能进了宗门还指望着师长同门日日伺候起居不是?” 他说的是前世的同悲所不知晓的过去,是曾经尚未成为剑仙的裴锦春的过去。从前草木之身得菩萨点化为佛,虽有人形却无人心,今生转世为人,入佛寺这一二十年,他所经历恰似曾经的裴锦春,只是他二人仿佛正好颠倒了一般,也算是难得的巧合缘分了。 说话间,裴锦春已将那些桃偶娃娃的衣裳尽数缝制好了,他指尖一捏断了线,手腕一转一抬,那些桃偶便凭空浮起,随着裴锦春站起走动而漂浮着跟在他身后。待他将角落里原本用来装袈裟的木匣子端来打开,那十几只桃偶便齐齐飞入匣中排列躺好。 “走吧。” 同悲默默上前接过歧阳子递来的玉色袈裟披在身上,二人对视,恍惚间似乎回到了从前。同悲最终没有将心里的话问出,他是想知道裴锦春此行究竟是否抱有死志才会如此替他人周全,可话到了嘴边又自己咽下来。且不说裴锦春本就不是畏死之人,就算是时光倒退回百余年前,面对前人无法可制的祸兽,也是他俩一步步配合摩挲出的压制阵法,从前都没怕过生死,如今再问,徒是折辱了裴锦春罢了。 黄昏时分,一佛一道赶到了最后一处大阵附近,入目便是一座无字牌坊,身披黑袍的老人低头蜷缩在牌坊下。 第61章 肉眼见那牌坊并无异象,可自村中飘出的森森鬼气却昭示着这处村庄的不同寻常,而当同悲闭上眼,以佛目观其本相,冥想之中赫然出现了两座鬼气森森的牌坊,而与现实之中不同的是,两座牌坊正中原本该题字的位置被一只硕大鬼眼替代。眼瞳是竖瞳,却与裴锦春妖化的兽瞳有所不同,那是一双黯淡无光的鬼目,而现实里原本是村庄屋舍的位置上空无一物,取而代之的是如有实质的黑气,浅浅凝聚成仆妇的兽形。而最为诡异的当属那兽形虚影‘肚腹’的位置,正有一团黑雾搅动生长。 意识到鬼村孕育着的东西是什么,同悲猛地睁开眼道:“鬼胎?” “更准确的来说是以孕育鬼胎之法将浑沌带到尘世中。”裴锦春语毕,只见原本蜷缩在牌坊下的老妪忽得站起身直直朝他们走来,只是老妪并未离那牌坊太远,在离他们尚有几尺距离时便停住了不乏,只因裴锦春周身剑意已起,那鬼物再进一步,很可能会被诛灭当场。 老妪远远得屈身朝裴锦春一拜,开口便熟稔唤道:“裴剑仙,数百年不见了。” 裴锦春却不理会老妪的寒暄,紧盯着对方直言:“生前本为可怜人,为何还甘愿死后为人做嫁衣?以厉鬼之躯滋养祸兽,待这祸世鬼胎一出生,那些鬼物照旧能躲在冥府做他的鬼仙,你们却要神魂泯灭,成为新生鬼胎一口给养,值得么?” 老妪轻笑一声,却不似刚刚的苍老之声,反倒像是个妙龄少女。黑斗篷掀开,露出的也是一张年轻貌美的脸,唯一可惜的便是女鬼的一只眼空洞无物。同悲下意识抬头看向那座牌坊,恰在此时,天色陡然黑沉下来,牌坊正上的鬼眼现于尘世,正应了女鬼缺失的那一只眼。 女厉鬼凄惨一笑道:“值不值妾身等不懂,但世上似剑仙这般好儿郎少之又少,负心绝情人太多,我们根本杀不干净啊!” 裴锦春摇头,单手捧着木匣子,腾出的右手捏诀,也不答那女鬼控诉,只道:“此为我与冥府的因果纠葛,你们生前不由己,即便如今已铸血债,我确仍不愿与你们为敌。” 女鬼咯咯轻笑,只是那笑声听来有些凄然。 “裴剑仙,孕育鬼胎是我们心甘情愿,还请不必再劝。世俗将女子轻贱了去,但弱小如我们,生前身后始终不由自己做主。与其轮回再做女子为人鱼肉,不若做厉鬼,不入轮回,即便魂消于天地,也好过再受一世苦楚。” 裴锦春没有再试图以言语劝服厉鬼,他后撤一步,撤去周身剑影,原本捏剑诀的右手转为拇指掐在无名指中,正是前次对阵小鬼仙是所用追鬼枷鬼的法诀。同悲瞧得清楚,在枷鬼阵起的一瞬双掌合十,召出地藏法相,金光佛相将锡杖往地面重重一敲,只听得撞钟与锁链声同时响起,银白锁链破土而出,却并未钳制那黑袍厉鬼,反而将其背后牌坊牢牢捆住。 几乎是在枷鬼锁链破土的一瞬,村中无数鬼影夹杂着凄厉叫声朝裴锦春袭来,只是都被地藏法相格挡在了外面。佛修虽不及修道者可直接诛灭鬼物,但却能以佛法超度消解厉鬼的冤憎之力,而厉鬼们正是感受到同悲身上非比寻常的法力以及那灿然金光法相,才不得不停下扑杀的动作。 “同悲,别杀她们。” 寻常僧人不能压制消解鬼厉,可同悲不同,他本就是菩萨点化的天生佛,如今同自己一般仙佛一体,若是动起真格,即便此地厉鬼被滋养了百余年也多半不是他的对手。裴锦春正因为清楚这些女厉鬼生前身后可怜之处,才不想只将他们当做死敌对待。 “我明白。” 地藏法相身侧的谛听兽影徘徊在侧,忽得昂首嚎叫一声,此声凡人听不到,可鬼物却听得清楚,饶是那些百岁有余的厉鬼也承受不住,由半空中摔下来,却因为枷鬼锁链阻止,回不得牌坊之中,只得如困兽般围在一旁。 裴锦春回身与同悲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他自单手捧了那盒桃偶飞身站至牌坊之上,有厉鬼还欲冲去阻拦,同悲左手一动,地藏法相原本立在胸前的左臂也跟着挥动,五指向下,将几只厉鬼通通扣了下来,倒也没有伤她们。 “南无阿弥陀佛。诸位施主,祸兽恶缘原是冥府鬼仙私心所为,即便该承因果,也不该由你们去担,还请见谅,恕贫僧不能让你们扰他。” 这个他说得自然是裴锦春,同悲微微仰头,只见人仙迎风站在牌坊上,木匣子已是弃在一边,原本匣中桃偶飞出,环绕在他身边,每个桃偶此刻都被淡淡盈光包裹着,裴锦春脚下阵法渐成。与此同时,原本安然被养在厉鬼村中的鬼胎被惊动,似是感受到了威胁,开始躁动起来。 可也正是因为混沌鬼胎不甘心被阻碍降生,黑雾聚集的同时却也暴露了真身所在。裴锦春凌厉目光扫向某一处,同时挥手将桃偶打向阵法各处,自己飞身至浓雾中心附近,双手各自捏剑诀,双掌相合,原本被黑云笼罩的天空突然被万千剑影刺破,剑尖齐齐指向阵中心。 “破!” 随着一声令下,万千灵剑剑光撕开黑雾包围直冲阵心,而与此同时,村中浓雾弥漫之下亦有剑光呼应直刺向同一处,伴随着一声凄厉鬼嚎,所有迷障雾气散气,两柄银白灵剑剑影一上一下将鬼胎核心洞穿,正是先一步踏入鬼村中的玄止一行。 “裴前辈!浑沌要借鬼胎降世,吾等需合力除之!”玄止并未收回剑意,他一手呈剑诀,指尖直指鬼胎,一手掐诀横在心口避免同时受混沌浊气和鬼雾所害,昂首朝高处的裴锦春高呼一声。其他人仙亦是同样捏诀自保,只不过他们剑诀指向的不是鬼胎,而是玄止背后,显然是只能在背后输送灵力为玄止助阵。 裴锦春未立刻应,而是朝着远处唤道:“同悲。” “我在。” 明明不见人,处于阵中的众仙却清清楚楚听到了同悲的声音传入耳中,还不及思考太多,天上便掷下来一样东西,玄止飞身接了,落地才看到是个浸血的桃偶。与此同时,另有数只泛光桃偶缓缓飘下落在各自身侧,形貌虽不像各自,但背上各自写有他们姓名道号及生辰八字。 “挡煞的桃偶?” 同为道修,在场仙者自然识得,也知晓裴锦春带来这东西是为了帮他们,只是再想向人表达感激,抬头却已不见裴锦春人。唯有玄止看也不看属于自己的桃偶,而是盯着手中明显大了些的桃偶,这只背后并未书写名姓,只已丹砂写了一行八字时辰,对应的正是不久之后。 阴时阴刻、大凶之时,对应的正是混沌鬼胎出世之刻。 玄止捏着桃偶的神色紧了紧,随即扬手将那大桃偶打向阵中,召出灵剑,右手向上一送。下一瞬,灵剑飞出,直直穿透桃偶钉在了半空,明明是一片虚无,剑尖却好似抵到了什么东西停下了。 玄止当即双手捏封诀立于胸前,低喝一声:“落封!” 混沌鬼胎是冥府鬼仙盼了百年的指望,自然不会眼看着人仙出手破坏,只是他们赶来之时却被同悲绊住了,彼此都不能立时除掉对方,这一拖便拖到了裴锦春回来。 仇敌见面自然分外眼红, 裴锦春命魄被鬼仙拿在手中,面上却不露半分受胁迫的畏惧,他双手捏阴阳逆转之诀,不待鬼仙们阻止,单脚向前一跺,自他脚下起,周遭一切尽数被无关黑暗吞没。同悲是听到裴锦春的声音才缓缓睁开眼,眼前正瞧见一道森然鬼门,洞开的鬼门之后遥遥可见一条赤红河流,河边开满了同样殷红如血的花朵,如同一片血海。 “冥府……” 第57章 转轮大镜 明明是第一次亲身踏足冥府,可同悲却似乎有一种熟悉之感,他下意识看向裴锦春。 后者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敛去法相。 有鬼仙尝试着闯出去,却被莫名的力量给挡了回来,是谁做的自不必多说。前次那鬼仙越众而出,冷眼看过来质问道:“裴剑仙,你这是当真要和我冥府上下过不去么?!” “浑沌生于鸿蒙,岂是你我能够掌控的。与虎谋皮,仔细连你冥府都一齐赔进去。”裴锦春说着,手掌一翻,掌心之上浮现一颗巴掌大的珠子,那珠子通体乌黑发亮,其中似乎有什么活物在不停流转。 见到那宝珠,在场鬼仙俱是神色一变,看向裴锦春的目光更多是憎恶。 为首那鬼仙还算沉着,探究的目光在裴锦春和同悲脸上流连,片刻后一脸了然道:“看来二位皆已记起前尘了,如此,咱们之间的恩怨倒可明言。” 裴锦春也不同他废话,抬手将那宝珠掷了过去,那大鬼仙先接了,而后令身后小鬼仙双手捧过先行离去。 “裴剑仙这般‘慷慨’,肯将侵占百年的至宝还给我们,一时还真让我们受、宠、若、惊啊!”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无非是拐着弯讥讽裴锦春这个窃宝者。 裴锦春只是一句淡淡的忘了,便重新噎了回来,他说得越云淡风轻,在其他鬼仙听来便越是愤怒。 第62章 话音未落,便已有鬼仙攻上来。 同悲伸手拉了一把,将裴锦春拉到自己身侧靠后的位置,他一合掌,身前绽开一朵硕大金莲,灿然佛光令近前鬼物无所遁形,尽管同悲也并无伤害对方的意思,但那几名鬼仙再想靠近一步确也是不能了。 为首的大鬼仙从始至终都只是在那儿看着,虽没有参与对裴锦春的攻击,却也只是冷眼瞧着,并无劝阻属下的意思。 待情势陷入僵局,一时难以立刻有个结果后,他才挥手示意其他鬼仙推开,但开口却只对同悲道:“圣佛见谅,毕竟错在裴剑仙。” “事因在我,施主若要怨,便将我也一并算上。” 大鬼仙怔愣了一瞬,而后笑道:“数月前,圣佛似乎还不是这么说的,不然也不会放任我拿走裴剑仙的命魄。” “施主既已知晓我恢复前世记忆,又何必在此行挑拨之举?” 被戳破心思,那大鬼仙也不恼,也不似其他鬼仙那般对裴锦春阻碍他们到凡间去的事急躁愤怒,反而一副云淡风轻、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 鬼仙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旋即便当做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主动道:“二位为阻止我们而来,想必也是想将那一魄拿回去的,不然九州封印差这一处,想必也不能放心。” 以冥府鬼仙对裴锦春恨之入骨的态度,即便眼前鬼仙之首最为冷静克制,却也不该是这般和善的模样。 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就像裴锦春封闭了鬼仙进入凡间的通路,这一举也同样绊住了他二人的脚步,就算明知是局,却也不得不入。 “二位,请。”大鬼仙也是拿捏他们无法即刻离开,面上笑容更甚,只是鬼仙肤色泛青,面容枯瘦,如此笑起来只多了几分瘆人。 同悲与裴锦春随着那大鬼仙过鬼门,经忘川花海徒步许久才到了冥府大殿前,那赤红花海之下是无数厉鬼怨魂,更承载了无数人鬼的情仇爱恨,花非死物,每踏一步,那些或痴或怨的叫声与破碎的记忆便纠缠上来,好似要将所有经过这里的活人绊住,让他们一起成为忘川花的养料。 同悲无法超度‘他们’,只因那些已不是完整的魂魄,只是深埋入花海中的一抹残念,或许‘他们’也曾是不幸被蛊惑的生魂,但如今却也只是想着要拉其他生魂一同长埋于此的恶念罢了。 “阿弥陀佛。” 越过忘川花海,同悲也不理会其他鬼仙对他的讥讽与不满,只转过身双手合十,默默诵了声佛号。 大鬼仙走过来,顺着同悲的目光扫过那一大片忘川花海,最后目光却停留在面无表情的裴锦春脸上。他们是统御冥府的鬼仙,自不受半点花海残魂的影响,不过却清楚凡尘中人途径忘川花海会看到什么。 也不知想到什么,大鬼仙假意好心询问道:“圣佛无事吧?” 同悲收回目光,摇摇头道:“无事。” “那便好。生魂长久停留忘川花海中不免会受残魂迷惑攻击,人身若触碰,会有被针刺之感,圣佛以凡身入冥府,可别不小心伤着了。” 口里说着关心之辞,事先却无半句提醒保护,是否真心一眼明了。 “不必担忧,请施主继续带路罢。” 大鬼仙应了,却并未将同悲二人引至冥府大殿,而是绕过那座森罗殿宇到了后面一处高台之下。数百级阶梯须得一步步走上去,而高台上唯有一面坐落在北方的巨大圆形石镜。 此刻那石镜中一片混沌,并未映照出什么。在大鬼仙的示意下,有小鬼仙双手捧了一巴掌大的囚笼过来。那小牢笼中拘着一团萤光,正是先前被夺走的裴锦春的命魄。 大鬼仙将那拘着命魄的囚笼抓在手中,转过来只对同悲道:“此石镜为我冥府至宝之一,名为转轮大镜,能将生魂生前所历尽数如实照出,无人可干涉更改。圣佛虽说自己已找回记忆,但前世圆寂散魂之后发生了什么,你当真不好奇?” 同悲却道:“施主前后转变之大,请恕我不得不多问一句,所图为何?” 似乎是为了配合同悲的戒备,落后一步的裴锦春单手捏剑诀,身侧已然凝出十数道剑影,周围鬼仙也是各自祭出法宝应对,矛盾一触即发。 便在这剑拔弩张之时,大鬼仙却摊手坦然笑问道:“圣佛觉得我是‘好心’才做这些的?” 他刻意加重了好心两个字的咬字,显然此举并非出于好心。 同悲默默注视着大鬼仙,后者坦言道:“或许在圣佛想来,裴剑仙如何费心帮你转世轮回是你们情意绵绵的证明,可在冥府鬼仙看来,那仅仅只是‘罪证’罢了。左右此刻你我等都离不开冥府,圣佛既口口声声要替裴剑仙担此因果,总要亲眼看看他都做了什么,皆是你们彼此间会如何与我们无关,也省得圣佛还一口一句挑拨,平白让我担了这恶名!” 说罢也不等同悲回应,便将那一魄取出打入转轮大镜中,片刻后,寄存于命魄中的记忆便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镜中的裴锦春自佛寺山门外一步一叩首求到了智佛化身跟前,未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后便辗转来到冥府。一手捧了舍利护在心口,只凭单手便将冥府闹了个天翻地覆,还夺下了冥府至宝之一,不知有多少鬼仙鬼物想要阻拦却被打得魂飞魄散,竟是比冥府鬼煞还显骇人。 直闯到轮回井前,冥府之主才露面拦下了裴锦春,他甚至未费半分力气,只用几句话便将裴锦春劝走了。 同悲这次听得清楚。 昔日那冥府之主对几近疯魔的裴锦春道:“圣佛圆寂,魂魄四散。本就在轮回法则之外,若强行投入轮回,只会化作齑粉,消弭于无形。若要如愿,需得有深厚功德福泽加持,以己身养魂。” 裴锦春似乎听进去了,竟当真没有再搅乱冥府,而是干脆离去。那之后便是同悲十分熟悉的歧阳山,只不过百余年前的歧阳镇还不似今生见到的那般繁荣,九山浩劫刚过不久,因着妖物几乎都被屠尽,寻常百姓便在山下搭建房屋、开垦荒田,慢慢定居下来。 彼时的裴锦春以人仙之身来到凡尘,不求回报给予百姓仙丹仙果,又为歧阳镇民的先祖祛除身上沾染的浊气,百姓心中感激,便自发在半山修建道观,雕刻仙人石像日日香火供奉。 看着裴锦春小心地将那颗舍利嵌入百姓供奉的石像之中,连同着从妖物那里夺来的修为,也被他滤净妖毒后渡入舍利之中,同悲此刻已然明白了所有。 为何本该消弭于天地的他能带着深厚功德并以残魂之身转世为人、为何裴锦春人仙之身却有着能够修复舍利的同源功德、为何世人称歧阳子屠妖夺丹,然而裴锦春体内却是多余妖毒而无深厚灵力……这一切全是因为那些福泽都用在了自己身上,留给裴锦春的则更多是‘代价’。 命魄中记忆的最后是裴锦春手捧舍利,将之投入轮回井中,不过此时的他已不是昔日的潇洒剑仙,而是后来为道门所唾弃的妖道歧阳子。 他的眼神也有些许呆滞,似乎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明明手上已没了舍利,他却依旧保持着双手捧珠的姿势一步步行走在茫茫忘川花海之中,任周遭突然疯长的忘川花枝将他缠紧…… 第58章 至暗 记忆画面就此终了,转轮石镜又恢复了最初一片混沌的样子。 大鬼仙伸手一招,命魄自石镜中飞出又回到了他手中,与此同时,他还同同悲道:“圣佛亲眼瞧了,合该知道冥府上下为何怨恨了,这因果…圣佛当真要替裴剑仙一并担了么?!” 同悲面上没有半分动摇,直言道:“恐要让施主失望了,我初心不改。” 大鬼仙显然也已品出他自刚刚起自称的变化,青灰面上竟露出一副惋惜的神情,摇头假惺惺道:“可惜了圣佛两世佛骨佛缘,竟要为一人全部舍弃,还是为了一个即将消弭的人仙。” “施主这话是何意?!”以他们与冥府如今对立的立场,同悲本不该信对方的‘胡言乱语’,但大鬼仙那话听来着实刺耳,他不由蹙眉,主动开口询问。 “圣佛不知……?!” 大鬼仙话刚开了个头,眼前剑光一闪而过,好在此地是冥府,他本能抬手召出鬼仆受了这一击,自己则飞身后撤躲开。只是裴锦春攻势未减,几百年前便修剑化仙的剑痴,哪怕时至今日巅峰不在、也早不复从前的纯粹,但他一出手,仍是一众鬼仙难以招架的。 从前大鬼仙侥幸胜在裴锦春还是‘歧阳子’时,如今却是难以绊住他,最后不得不祭出手中最后筹码,以裴锦春命魄为质,厉声要挟道:“裴锦春!你若再在我冥府造次,我便即刻掐灭你这一缕魂火!” 变大的狰狞鬼爪将那一缕微弱魂魄掐在掌中,即便裴锦春再快也决计无法从他手中抢下这一魄。即便只是小小威胁到了对方,大鬼仙也难掩自己面上的笑意,更何况他真正所求本就不仅限于凡间鬼胎,靠这一魄能钳制住裴锦春与同悲,他自然高兴。 第63章 然而下一瞬他便笑不出来了。 只见裴锦春双手捏剑诀,食中二指相贴,旋即指尖紧贴着横过双手,一前一后呈阴阳之分,待他四指分开、双掌向两旁拉扯,就见一柄无形灵剑自分开的指尖逐渐凝聚成形,待光芒散去,那剑也短暂变为实形,古朴长剑无甚华丽修饰之处,只剑柄与剑刃相连处两面分别雕刻有日月图案。 尽管只是一时以至纯灵力凝结为实形的长剑,其中并无百年剑灵辅助,但大鬼仙看着那把曾杀穿冥府的灵剑,面上得意的表情早已不再,他以鬼爪擒着那一魄又往前送了送,只想着以此威胁裴锦春停手。 “裴锦春,地上还缺阵眼,你当真……” 决绝剑光刺穿微弱魂火,剑势毫无停下的意思,大鬼仙的话没能说完,但这次他是真说不出来了。魂散前一瞬,大鬼仙愣愣低头,看着胸前那柄洞穿了鬼心火的灵剑,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似乎不曾想到决绝如裴锦春,居然会干脆连命魄都舍弃。 “啊啊!!” 在一声凄厉不甘的鬼嚎中,大鬼仙的身体如烟火般炸开。当然,一并消散的还有裴锦春的命魄,他横剑以剑影逼退恫吓围上来的小鬼仙,他脸上妖纹沿着眼尾蔓延到了脸颊,那一双黑目金瞳以及脸上蔓长的妖冶黑纹让那张雌雄莫辨的容颜添了几分邪魅,一时竟分不清他和这冥府鬼仙谁更‘恶’一些。 同悲提步向裴锦春走去,刚开始还是缓缓迈开脚步,渐渐地,脚下步伐加快,最后几乎是小跑着扑过去将人拥进怀中。只是彼此接触那一瞬,他便感觉到了强烈的排斥力量,并非来自裴锦春,而是对方身上无法控制的妖咒力量侵蚀,那本是妖物的怨憎,自然与真佛之力相斥。 妖咒之力霸道,同悲当场无法拔除,再则冥府属阴,不利于裴锦春恢复。他一手环过裴锦春后背,揽着人正打算询问如何出去时,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席上心口。 像是印证他心中不安一般,下一刻,混沌气息爆发开来,且不只一处。天生便比他人更能敏锐感知混沌气息的同悲在这一瞬感受到的力量源自九州八方,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先前几处阵眼又有破阵的征兆,甚至可以说有几处的浑沌或许已然破阵而出了。 “这才是他们的…咳、目的。”靠在同悲怀中的人忽然开口,只是他满口鲜血,一说话血便呛咳了出来。 自刚刚大鬼仙‘特意’引他们去转轮镜时,裴锦春便隐隐有不好的预告。毕竟以他与冥府的关系,鬼仙们该是恨他入骨,即便最初还存了商量的余地,但闹到如今境况,无论如何也不该‘好心’帮他与同悲回忆过去发生了什么。 冥府与凡间不共日月,冥府的半晌可能已是凡间几日时光,裴锦春以阵法将他们与鬼仙强留在冥府也是一开始便打算给玄止等人诛鬼胎、重铸封印拖延出足够的世间来。然而在大鬼仙故意以转轮镜放出他命魄中的记忆时,裴锦春便察觉到了对方同样有拖延的意思,数十年记忆即便是一晃下来,凡间也得过去数月,这般拖延于冥府本无利可图,那么他便更确信冥府另有所图。 因着阵眼法器皆为他一魄所铸,裴锦春比同悲还要更先觉察到浑沌破阵而出的事实,这也是他为何决绝舍弃自己命魄也要以此换得瞬杀大鬼仙的缘故。只是此举也加重了妖咒侵蚀,加上命魄被他自己打散,如今每动一下都是钻心蚀骨的痛楚,好在有同悲在旁边撑着,以真佛之力勉强压制妖咒的力量才能让他保持几分灵台清明。眼中闪过几分决然,他抬手忽得击向同悲胸口。 “锦春,你?!”这一下并没有感觉疼痛,反而是感觉到胸口有一股暖流汇入,刹那间便让他周身轻快,隐有另一股纯净灵力伴随着一魂二魄归体充实全身。 裴锦春靠着同悲,口中长呼出一口气,轻声打断他道:“九州大乱…该出去了。” 手中长剑一转直刺入脚下土地,破开鬼门的力量之大令整个冥府都在震荡,只是裴锦春口中鲜血不断涌出。 “我来助你。”同悲以袖为他擦拭却是怎么也擦不干净了。他只得将人搂得更紧些,空余的手覆在裴锦春执剑的手背上,尽全力助其打开人鬼连通的门。下一瞬,眼前白光乍现,二人身影已从冥府转轮台消失。 然而此刻凡间因为九州封印阵法被尽数冲破,混沌浊气汇聚于头顶,遮天蔽日,浓浓黑云竟是比当日京师的状况还要糟糕,不仅如此,因着浊气密布,鼻间嗅到的都是腥臭之气,还伴随着被浊气转变为尸傀儡的怪物传来的怪异吼声传来。 “谁?!”“什么人?!” 裴锦春与同悲现身之处似乎早有人聚集,他们突然出现倒是着实吓了周围人一跳,各自举起剑与法器打算抵御。见来者并无攻击之意,定睛一瞧,才看清是个和尚与一个……妖。 “妖物?!” 离得最近的道修被裴锦春周身妖气骇了一下,下意识举剑要弓,幸好被身旁的年长道修拉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如今九州共遭祸兽大灾,无论人妖都已联合到了一起,共同渡过眼前难关。见裴锦春倒在同悲怀中口吐鲜血不止,双眼紧闭,应是受了重伤的模样,再看护着他的那僧人虽年轻,却有一股不凡气质,那年轻道修心知自己鲁莽,忙收回了剑歉意一笑。 同悲刚刚下意识举起手臂护在裴锦春身前,此刻还未及开口解释,不远处人群分开,便见几名年长道修越众而出,恰巧他们曾有一面之缘。 其中最为和善的道修略显惊讶,意外于眼前僧人变化之大,愣了下才犹豫问道:“同悲小师傅?可还记得贫道?” 同悲微微颔首道:“梁施主。” 开口之人正是最初困在孤城中那名唤梁仁的一心宗道修,同悲自然记得,至于他同行道修倒也是熟面孔,只不过相较于和善的梁仁,另外几人显然更在意同悲护着的人。 “歧阳子?呵!果真是因果报应了!” 梁仁蹙眉劝道:“韩道兄,慎言!” “咎由自取,做了还怕旁人指摘不成?!”韩负延因那日被奚落,一直嫉恨于对方,自然对梁仁的滥好心嗤之以鼻。后者蹙眉看了眼同悲怀中的人,虽未多说也是唏嘘叹气。如今裴锦春满头白发、口溢鲜血,周身妖气,自然被那些道修当做他屠妖夺丹的报应。 “还请诸位施主噤声。”同悲无意同这些人争辩什么,只将人护紧了些。 就是这样一句听来寻常的劝告,却令在场众道修齐齐噤了声,韩负延抓着自己的脖子,张口却一个字喊不住,一旁的梁仁愣了下,张口却发觉竟连自己也说不出来什么了。 同悲从不用此等强硬手段压制旁人,即便是他如今已打算为了裴锦春弃修佛之路,却也不愿将己身意愿强加于旁人身上,唯独…不能忍受为苍生付出诸多的裴锦春再受旁人诋毁污蔑。 韩负延怒而拔剑,然而如今的同悲已不是他这等凡修能够伤及的,全力打出的一击,不仅连剑尖尚离同悲几寸远,他人还似被一股力弹出去几丈外。同悲没有伤到他,只让人认清差距,一时不敢叫嚣动手。 “住手!” 一声怒喝打断众人,只见几名仙者并稍有些修为的凡修一路护着众多凡人归来,护佑的阵法向外扩展一些,以此容纳更多被救的凡人在此避难。自九州几处封印接连被破,仙者与凡间佛修道修能做的便是在各处筑起护佑法阵,尽可能庇护更多无辜百姓。刚刚那声怒喝便是折返归来的天剑门掌门阳鹤真人,道骨仙风的老者急急御剑飞来,落地轻斥弟子莽撞,只是任他如何施法都解不了在场众人的禁言令,心中便已明了,转头对面前年轻僧人客气道:“弟子莽撞,贫道在此代为道歉,还请大师莫要见怪。” “阿弥陀佛。口业伤人害己,万望谨记。”同悲单手立于身前,低诵一声佛号,刚刚还发不出声的众人这会儿才得以开口。 “同悲师傅与前次相见似有不同了。”又一人赶来,一扫拂尘,微笑着与同悲说话,梁仁快步过来抱拳行礼,主动解释道:“师尊、阳鹤真人。方才是这位同悲师傅与歧阳……上仙忽然现身此地,韩道兄与上仙曾有些误会,又见上仙周身妖气浓重,出言冒犯。” 凡修尚不知歧阳子便是裴锦春,两名人仙亦非先前与玄止同行的仙者,是以也不知晓真相。只是听到这边的吵闹,蹙眉略显不悦询问。祁道元与阳鹤真人主动退让,他们在各自宗门是一派之主,但终归只是半仙,梁仁在师尊示意下又向那两名人仙简要描述了方才的事。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只是妖气侵蚀如此之重,不宜长留此地。”两名人仙亦不屑于歧阳子所为,因心中已有偏见,出言不免偏颇。言下之意也十分明白,是要将伤重的歧阳子赶出护阵之外。 同悲只是平静看向那两名仙者道:“心有偏见、不问因果,施主如此专断,只怕更不应当在此。” 那两名人仙显然也没有料到同悲会如此直白,听出他话中相护之意,其中一人轻笑劝道:“吾能瞧出小师傅并非寻常凡僧,也知出家人素来向善。只是好言劝小师傅一句,莫要什么人都一味护着,舍一人还是害此地众生,孰轻孰重小师傅应当心里有数。” 第64章 “施主如此说,岂非心中已将他人区别于苍生?”话说一半,肩膀被压了一下,同悲丢下旁人,扭头去看已好转了一些的裴锦春,轻声询问道,“可好些了?” “嗯。” 裴锦春应了一声,撑着他缓缓站起身,同悲也跟着起身,不忘伸手去搀扶人。只是他面上紧张的神情被他人看去,立时便引来了嗤笑之声,韩负延直言讽刺道:“原以为是心善的和尚,原来竟是个好男色的酒肉僧,是瞧中了歧阳子的模样才如此偏袒!” 被韩负延这么一带偏,众道修看向同悲的目光也不免带了几分鄙夷不屑,连带着刚刚对他实力的畏惧也消了大半,又因为己方有两名人仙坐镇,便不再忌惮嘲笑出声。 同悲倒不理会旁人冷嘲热讽,只在裴锦春摆脱他搀扶后默默跟在其身后。裴锦春则打量了眼这法阵后,走到了那两名人仙面前,开口询问道:“玄止呢?” 两名人仙蹙眉不满于他的口气,并不欲回答,却也没出言嘲讽,只以沉默应付。 裴锦春不理他们,扭头看向其他凡修又重复了一遍,最后还是梁仁心善,记着从前的救命之恩,顶着违逆师尊的压力如实告知。 “自几处封印破除,九州大乱,玄止上仙便与几位上仙在此处设下护佑阵法,传授我等功法以便平日结伴出去解救无辜百姓带回阵中庇护。诸位上仙奔波各处似乎另有要事,约莫过些时日才会返回此地,只因先前这里曾有厉鬼繁育鬼胎,更需看护。” “鬼胎已除?” “是。我等是在鬼胎除后才赶来与上仙会合的,只是封印接连被迫,还是幸得玄止上仙出手及时,才免得我等中途殒命。上仙与同悲师傅是从哪里来的?呃……”梁仁是个良善人,他本是顺嘴一问,只是话出口了才反应过来以自己的立场不该当众表现得与歧阳子这般熟络。 裴锦春嗯了一声便径直向祁道元走去,路过有一心宗弟子和其他道修横剑要拦,只见他单手捏剑诀往旁边一挥,众道修手中剑便全数不听召唤,脱手高悬于头顶,有道修飞身去抓,那些剑却似被牢牢定在天上,如何也拽不下来。 那两名人仙不悦自己被无视,要过来抓裴锦春,被同悲横身一拦,也不见年轻僧人做了什么,那两名人仙便似被定住般,只能用惊恐的目光看向拦路的同悲,一众道修不知情形,左右看看也不敢上来帮忙。 同悲双手合十于胸前,看向那两名人仙,淡淡道:“既是苍生要紧,还请两位施主莫要打扰。” 看着裴锦春那一双黑金妖瞳,祁道元咽了下口水,强撑着没有退,讪讪开口道:“歧阳…上仙有何指教?” “一心剑在你手中?” 祁道元没答,见裴锦春朝他伸出手,急忙后撤一步,单手护住身后剑匣警惕问道:“上仙既不修剑,要我一心宗至宝是为何意?” 裴锦春只是淡淡道:“我不是在问你要。” “那你……!!” 话未说完,身后剑匣不断嗡鸣,祁道元还未及解开查看一二,剑匣中沉寂百年的灵剑便已破开那普通剑匣的桎梏,径直飞到裴锦春掌中。几百年的灵剑早已修出了自己的灵识,只是因为被剑主遗忘,弃在宗门百年才逐渐沉眠,如今回到旧主手中,自然恢复了往日光华,剑身峥鸣似乎是在回应剑主的召唤。 这一幕令在场道修尤其是一心宗的宗主并几位长老愣住了。一心剑是一心宗立派之初的秘宝,拢共也只有过两任剑主,锻造一心剑的剑修开宗立派创下一心宗,只可惜这位祖师并未能修成仙身,而第二任剑主便是后来大名鼎鼎的裴仙子——‘一心一剑’裴锦春,不及百岁便领悟无上剑意,飞升成仙,一心剑也跟着修炼出了灵识。 灵剑识主,并非所有人都能轻易驾驭,更不用说刚刚一心剑当着众人的面挣脱束缚,应召飞到裴锦春手中。如此情形,要么他们认为只修丹器的歧阳子其实是比昔日裴仙子还要厉害的剑修,要么……歧阳子便是传闻中早已仙陨的裴锦春。 心中有了猜测,祁道元看向裴锦春的目光复杂而震惊,此时定下心再看面前那张雌雄莫辨的天人之容,一个荒谬的猜测浮上心头,可他却感觉嗓子里像是堵了块棉花,噎得他怎么也开不了口询问。 裴锦春却不理会众人震惊的目光,他伸手轻轻抚过剑身,眼中坚定。一手紧握剑柄,一手则托起剑尖,将一心剑横举至眼前。 众人不知晓他这番古怪举动是要做什么,同悲察觉到不对迅速回身,顾不得那许多,急忙出声劝阻喊道:“不要!!” 裴锦春只短暂停了一瞬,半转过身回给同悲一个安抚的微笑,随即毫不犹疑握住手中长剑贴近双眼用力一划,登时鲜血飞溅。 “不!!” 第59章 最终章 共生 同悲大步冲过去扶住了那具摇摇欲坠的身体,却不忍见那道横在双眼的血痕。 裴锦春双目紧闭,只是这一次当真是彻底瞎了。 鲜血自脸颊滑落,他这一剑割得很深,剑痕横亘鼻梁与双目,也划开了眼尾,裴锦春刚刚之决绝,饶是方才对其鄙夷轻视的众人都被骇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同悲张了张口,想问为何对自己这样狠,就见原本蔓延至他脸颊两侧的妖纹竟如同草木根须般被一举拔除,同时消失的还有裴锦春身上的妖气。 这时同悲才后知后觉想起,一心剑是诛邪镇恶的灵剑,亦可以血为媒封印妖祸,只是刚刚见裴锦春自毁双目,一时心急,也顾不得那许多。 此时此刻,还是痛心更多一些。 伸手擦去他面上血痕,同悲欲言又止。自毁双目确是根治妖咒侵蚀之法,只是这双眼也是彻底失了恢复转圜的余地。 裴锦春看不见,却似乎猜中了同悲此刻的心思。他抬手扣住对方手腕,侧脸贴上去轻蹭了蹭,安抚道:“从前也当了数十年的瞎子,不必难受。” 同悲摇头否认道:“不。这不一样。” 裴锦春拍了拍他的手背,脱离了他的保护搀扶,单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将一心剑负在身后。 祁道元离得最近,此刻他嘴唇嗫嚅,犹豫了许久才开口,却没有再以歧阳子的道号称呼对方,而是直接问出心中疑问。 “尊驾便是裴锦春么?” 祁道元自己问完也觉得有些荒谬,一旁天剑门掌门亦有难以置信之感,然而裴锦春闻言却只是侧身淡淡道:“是。” 此刻在场众道修,但凡听闻过裴仙子传闻的皆瞪大了眼看过来,一是难以接受那个屠妖夺丹的妖道与清风霁月的裴仙子是同一人,二是难以相信裴仙子居然是个男子。 不过只看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多少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那当年九山?” 九山妖物被尽数诛灭是当年一心宗将裴锦春除名的根本原因,如今眼见裴锦春并未仙陨,祁道元心生几分侥幸。然而裴锦春却无心回答,只淡淡道:“眼下并非探讨过去的时机,冥府另有所图,引祸兽破开封印,九州危急。” “是。”明明裴锦春身上过去的‘罪责’还未洗清,但不知怎么的,他开口一说,祁道元下意识便依言应下。一旁的梁仁亦同师父一般,只不过素来与人为善的他在知晓有救命之恩的人仙前辈竟是一心宗最负盛名的剑仙,不由多了几分心安,望向对方的目光也十分热切。 此时先前那两名被同悲压制不能动弹的人仙解了禁锢,也走了过来,只是他们同样不敢相信歧阳子便是裴剑仙,既没有坦然致歉,更不愿主动放下身段同对方搭话。 恰好玄止一众于这时返回,远远感觉到裴锦春的气息,玄止加快御剑赶回。落地收剑后立刻赶到人身边查看,见裴锦春眼上那一道尚在流血的长剑伤,便已心中明了,不再多问。只将那日鬼胎事后种种一一讲来。 素来清冷不近人的玄止上仙对着另一人嘘寒问暖,言语间多有敬重,那声裴前辈亦不离口,几乎可以说就是在告诉所有人,歧阳子就是裴锦春。 “冥府以千百活人献祭,借此污损裴前辈所设法器阵眼,助浑沌破阵。此法险恶,且几处联发,想必是筹谋已久的。事发突然,吾等尽全力只保下了这一方净土,还有……”言罢,玄止翻掌召出数件法器,是裴锦春以自己魂魄所铸法器,若是寻常破阵之法必然奈何不得,然而此刻法器上沾染凡人鲜血与怨憎之气,原本其中蕴含的纯净灵力也被污染,便是失了大半效力。 裴锦春并未伸手去接,只是单手平举,五指成爪一抓,那几样法器便尽数碎裂开来,只留几缕微弱魂光漂浮在半空。然而他同样没有将那几缕魂魄收归身体,反而召出了丹炉法器纳入其中重新炼化。 玄止蹙眉,伸手去探魂魄,裴锦春并未躲,只是在玄止伸手要夺那丹炉时,先一步收起。 “裴前辈!前辈如今只余两魂,又不惜自毁双目拔除妖咒,如此决然,当真是将己身安危置之度外了么?” 第65章 “心如浮云常自在、意似流水任东西。因果天道、无执无念,不为苍生其他,唯…从心罢了。” “心如浮云…意似流水…”同悲垂眸默默立在一旁,口中反复咀嚼着裴锦春的这句话,慢慢心中似有什么症结通畅了,片刻后他再抬起头时,面上竟带了几分释然平静的浅浅笑意。 众道修尚如蒙在鼓中,唯玄止观这一佛一道面上如出一辙的笑意,心中隐隐明了几分。沉默片刻后,他后撤两步,手中剑花一挽,持剑正对裴锦春,竟是一副要同对方拭剑的架势。 玄止不理会其余仙者道修的疑惑震惊,神情严肃稽首道:“昔日拭剑一约,愿今日得以圆满。天剑门玄止,请剑。” “一心宗裴锦春,请。”裴锦春亦挽剑稽首,自报家门回应,他仍是以昔日师出宗门相称。 两代剑首之战堪为罕见,众道修心知或许这便是人前唯一一次,是以纵使觉得在此危机存亡之时,二仙一战不合时宜,却无人开口劝阻喝止,目光牢牢追随着那两道飘逸剑影。 玄止剑风凌厉,一招一式全无破绽;与之相对的裴锦春剑意潇洒,此刻他虽眼盲,出剑却仍如行云流水,意动形动、浑然天成,与其说是出剑,更像是挥动自己的手臂那样自如。 虽是拭剑,并未付诸全部灵力拼个两败俱伤,可饶是如此,剑首之争亦看得众道修眼花缭乱,却也心潮澎湃,只恨不得自己也能加入讨教一番,因祸兽出世而蒙上的阴霾也冲散了一些。 万千剑光与半空碰撞,炸开的灵力也将头顶密布的黑云冲开一些缺口,尽管日光只短暂照在大地片刻,但也同样让所有人看到了希望。 少顷,胜负便已分明。 裴锦春的剑随心意动,剑招变幻莫测,有章可循却无机可乘,若只比剑法精妙而非殊死相斗,玄止确是略逊一筹。 待落地时,玄止抬手虚扶一把,而后见同悲立刻迎上来,便收手将人交托给对方。自负剑郑重道:“裴前辈,若有吾等力所能及之事,尽请前辈吩咐。” “请前辈吩咐!”玄澜并几名跟随玄止的仙者见状也一并稽首拜请,余下凡修亦追随,一时一呼百应。 裴锦春面上并无喜色,依旧淡淡的,他道:“先前方法已然不可行,唯有冒险将祸兽引至一处封印。然混沌浊气易伤及无辜,非一人一仙之力可以抵挡,尔等占八卦阵位,结护阵庇佑四方,结成后以焰火为信,我来引祸兽聚集。” “前辈要一人独挡?” 同悲此时开口道:“并非一人,还有我。” 百余年前封印祸兽本就是这同悲与裴锦春所创,如今他二人开口,玄止纵使担忧,但他并不擅封印阵法,是以只能全权信任同悲与裴锦春。 祸兽之灾不容耽搁,玄止应下后当即与师弟玄澜着手分派各门道修驻守八卦阵位。 同悲神魂归位,又因为魂魄在人仙身中养了百年,如今的他也和裴锦春一般,身中兼具仙佛两重力量,前世今生记忆情感相融,虽仍是‘同悲’,却非前世的他。 裴锦春虽目不能视,却敏锐察觉到身侧人气息有变。 “何时通透了?” “在你那句心如浮云、意似流水之后。” “虽不知你是怎么想通的,但总归算是好消息。” 裴锦春没有追问的意思,同悲却不打算就此罢了,他主动说道:“前世不懂情爱,视之为洪水猛兽。今生为人,以常人之心与你相识相知相伴,起先总是自扰,未能真的跳脱外相勘破本心。如今三魂七魄俱归,再听点拨,心境已然不同。恍然有所参悟……” 裴锦春也不打断他,他二人行走于浓浓浊气之中,却犹如寻常散步般全无影响,察觉到身侧脚步停住,他才站下,缓缓回身出声道:“同悲?” 温热手掌于漫漫虚无之中包裹住他的手,力量很大,完全没有放开的意思。 “不取不舍,即成佛道。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同悲转身过来将裴锦春整个拥进怀中,力道之大,好似要将面前人揉进自己的骨血中,“这便是我的本心。” 二人共享感知,无需复杂言语,更无需缠绵情话,如此也能教彼此心意相通。 “我明白。” 裴锦春最终选择将大阵布在一片罕有生灵能至的孤海之上,同以八卦阵法呼应九州各处,八阵位则以他魂魄相填,只是命魄消散,除去百余年前寄存入一心剑中的一魂,他又另剥出一魂填之。此时此刻,支撑这副身躯的便只余一魂,剥出一魂,裴锦春便不仅是目盲,他五感尽消,这世上万千繁华于他而言,不过一片虚无。 不能听、不能看、亦不能感,唯有正下守住地坤阵的同悲是他唯一能感知到的存在,待得九州焰火燃起,也是同悲借由心念相通传达给他。 裴锦春与同悲同时划破双手掌心,引至纯之血入阵,以仙佛精魂配合大阵将盘踞九州的祸兽吸引至这孤海之上。 也是幸得裴锦春如今五感俱消,看不到祸兽齐聚时那一幕幕人间惨剧,听不到哀嚎、也感受不到痛楚,唯有心中坚定一念另此刻阵法之强无与伦比。 孤海中并无生灵,待那些庞然大物入了圈套,同悲双手合十,起身低声诵着经文,抬脚朝无边孤海中走去。 一脚踏入水中时,异象乍现,同悲脚下乍现朵朵佛莲,他于水上行走如履平地一般,沿阵法绕行一周,那群祸兽竟似无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一般,每每自身边略过,直朝着高悬天上的裴锦春发出不断嘶吼。 到四方位时,同悲才会略停顿一会儿,而在他离开后,四方竟幻化出几尊佛法相,彼此相连,在封印阵法之外形成一层屏障,将祸兽逃走的路封堵住。 裴锦春祭出的两魂六魄原就是以消耗生魂为代价引祸兽入局,如今魂魄消耗殆尽便如同熄灭的烛火般,再不存于人世间。而当祸兽失去追寻的目标,发觉这阵法不过是假象时,为时已晚,终究不过是追逐人心恶念的‘野兽’,无甚智慧。 倾仙佛之力设下的封印大阵自上下围拢,最终被挤压成巴掌大小的黑雾团。同悲双手包住那团混沌,以佛法再予以一层加固,也是在此时,他切身感受到了穷途末路后的反抗,饶是他如今半成的佛身,触之仍觉有锥心刺痛。 耳饰上的佛牌啪嚓一声断成数截,可与此同时,方才五内俱焚的痛楚也在一瞬消失,身体如旱地降下甘霖后舒畅,缘是裴锦春先前以舍利碎片和功德为他炼制的法器在刚刚为他挡下了致命一击。 同悲收敛心神,趁此助天上的裴锦春将祸兽残余打入阵下,两道金光降下,汇入阵中,孤海海面最后掀起几道波澜后慢慢归入平静。 祸兽镇伏,九州又可享百余年的平静。 然而就在此时,裴锦春却似脱力般自天上直直向下坠落。 同悲仰头疾行几步,竟飞身向上,于半空中脚下乍现金莲佛座。他伸出双臂将坠落的人牢牢揽在怀中,尽管此刻他亦是精疲力竭。 裴锦春此刻气息微弱,他就那么静静枕靠在同悲怀中,胸膛几乎没有起伏,就连仅剩的那一魂也要散了。 同悲右手放在心口处,就在刚刚那一瞬,他已修成真佛身,如今胸膛里缓慢跳动的这颗心脏,已是崭新的金莲佛心。 看着怀中气若游丝的裴锦春,同悲抬手抹去怀中人唇角鲜血。下一瞬,他没有丝毫犹豫,五指陷入心口,将那颗金莲佛心取出,又忍下撕心痛楚将自己三魂七魄一分为二,与佛心融成一颗金珠。 金珠抵在裴锦春唇边,却奈何对方牙关紧咬,同悲垂眸将金珠服下化开,把怀中人温柔托起,低头落下一吻,将自己半数神魂灵力渡了过去,再将裴锦春仅余半魂引入自己体内。 互为半身,即成永生。 …… “国公爷,属下有事禀报。” 距当年九州灾祸已过去快了十年,裴钦双亲也不幸沾染浊气一病不起,少年人承担起整个国公府的担子,如今已近而立之年的男人业已成为朝廷栋梁,成亲后性子也稳重许多,如今做了父亲,再难见十年前天真烂漫的模样。 听到下属通传正事,妻子领着一双儿女避开,裴钦捏了捏眉心,才使唤人进来。 “何事?” “晋王府传了消息来,请国公爷立即去一趟,是老太妃…” 十年弹指过,即便没有祸兽一事,老太妃也是到了寿终正寝之时。其实早两年前人便已瘫在榻上不能动弹,近来半年几次挣扎在生死边缘,却也不过是晋王府与襄国公府倾两府之力用成堆的天材地宝勉强吊着老太妃的命罢了。如今来传话,不必说完,裴钦也知晓时候到了。 叮嘱了夫人几句,裴钦便牵了马赶去王府。晋王府门房早得了吩咐,一刻不敢耽搁便领了他进去。老太妃人虽还未闭眼,但阖府仆从并各房主子都已换上了素色衣衫。 “大舅父。”裴钦来时,是晋王亲自领人出来相迎的,裴钦是晚辈,先行了礼,后起身询问道,“外祖母她?” 第66章 “唉。你来了就好,你外祖母她如今就念着你们几个了。”晋王如今面容憔悴,疲态尽显。老晋王多年以前便已亡故,后来祸兽灾祸又带走了他的亲妹妹及自己亲生子女,如今母亲也要去了,他在这世上的血亲已寥寥无几,思及此便伤感不止。 老太妃如今弥留之际,已是不认人了,每日即便醒着,也是胡乱含糊念着孩子什么的,晋王这才将裴钦这个外孙唤来。 舅甥二人彼此安慰两句,正要返回太妃的屋子,便听得里面传来侍女短促的惊叫声,声音戛然而止。众人闻声俱是一惊,急忙折返回去,侍卫跑在最前,持刀护主。 然而推开太妃寝殿的门,却不见什么刺客,只一红衣道人站在外间屏风处。那人容貌惊为天人,只抬手朝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那一瞬,所有人的喉咙都像是被勒住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裴钦看到那红衣道人,眼中先是震惊,一瞬又转为惊喜。 “别吵,知道么?” 见晋王与裴钦齐齐点头,红衣道人放下手,众人才又能说话。 裴钦惊喜道:“仙人!十年未见,您今日现身,是否是为外祖母的病而来?” 红衣道人摇头不语,只抬手指了指内殿,旋即便转身进去了。 晋王与裴钦急忙跟上,绕过屏风转入内殿,隐约听到诵经声,离近了方才看清。 同悲单手捻一串佛珠,口中诵着经文,眉目慈悲望向床榻上的老妇人。此刻众人惊见已是弥留之际的老太妃如今竟能靠坐起来,面上虽仍是苍白,却无久病缠绵的衰败之色,她双手攥着同悲右手,一言不发,眼中却扑簌掉下泪来。 同悲垂眸诵经,众人不忍打扰,直到一篇经文诵完,老太妃面色好转不少,裴锦春才走过去递上一枚丹药。 老太妃看了眼没有接,而是转而看向同悲,僧人面容与十年前没有半分改变,默默接过丹药送上。这一次,老太妃笑着低头由对方伺候服下。 她双手不住颤抖,是喜悦也是激动,此刻方希冀着开口道:“小师傅佛法精深,我听来受益良多,不知能否请小师傅日后多多来为我讲一讲经?” 同悲却只是摇头。 见老太妃紧攥着手不肯松开,裴锦春伸手在她眼前遮掩了一下,旋即老人便闭上眼睡了过去。 裴钦与晋王这时才找到机会开口询问,只是相较于晋王希望同悲二人留下的请求,裴钦确实一眼看穿其中因果。 “二位不会再回来了,对么?” 裴锦春含笑点头,开口却是一句善哉,他道:“缘来缘去,何必执着。” 裴钦目光看向同悲,那句小舅舅终是没有喊出口,犹豫许久,他只问道:“二位接下来要去何处?可需我等备马相送……” 同悲此时开口,他与身旁的裴锦春对视一眼,旋即轻摇头道:“心如浮云、意似流水,不必送了……” 话音未落,一佛一道身影已眨眼消失在众人眼前。 裴钦不语,只是默默双手合十,朝外深深一拜……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