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白月光回来了》 第1章 [现代情感] 《那位白月光回来了》作者:几一川【完结】 文案 【正文完结真天然渣女主x低安全感男主】 朋友总结宁瑰露喜欢的男人类型 ——矜持、清高、愿意给她当狗。 前两条她不否认,后一条绝对是以讹传讹。 / 十二年前,他们青梅竹马,互不戳破暧昧。 她的家人却棒打鸳鸯,明码标价,让他离开她。 他没有同意,但依旧没得选,被迫离开。 十年时间,他从籍籍无名的穷学生一跃成为创立集团巨擘的幕后投资人。 多年后,热闹荒诞的网红晚宴会场,庄谌霁撞见年轻俊气的新欢为她鞍前马后。 她仍旧是众星捧月的座上客,漫不经心地玩世不恭。 他嫉妒得几乎要疯掉,却只能游魂般静默旁观她与新欢举止亲昵、谈笑风生。 / 前沿科技峰会上,提问环节,某位教授轻视她的女性身份,质疑她的研究结论。 那是辜行青见她的第一面。 她平和得不可思议,语气没有气恼,也说不上傲慢,只是平淡阐述:“高校教材也该与时俱进了,你说的这些问题,几年前我们团队已经攻克了。” 个人履历页,她的项目成果中数个“首次”足以令人瞠目结舌。 第二次见面,酒会上,权贵纨绔们将他作为取笑的玩物,辜行青难堪得无处自容,她分明身居高位,却俯首四两拨千斤替他解了围。 她请他吃饭,送他回校,待他暧昧又体贴。 他以为他竟走运地成为她的青睐对象。 后来才知道她的情史响当当,薄情寡义也名列前茅。 * 多年前,庄谌霁冲动回国。 那是她生日,有人揶揄问她怎么这么快就把学生时代的初恋白月光抛之脑后了? 他听到她冷得像冰的回答:“某些人已经选了远大前程,又自以为是的回来,什么都想要,只会让人觉得可笑。” 众人识趣不再提,他的目光和她隔着人群对视。 她不躲不闪,原来刺耳的话,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哪有什么白月光,她自己就遥遥坐在天上。 她从不驯狗。 她站在那,就有人自愿戴上项圈。 *男all处 【无心撩拨真天然渣女主x内耗焦虑低安全感男主】 内容标签:都市 天之骄子 青梅竹马 白月光 主角:宁瑰露,庄谌霁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阳光没心肝x阴郁恋爱脑 立意:自信女人最魅力 第1章 陇原,出卜沟村。 黄土垒成高坡,山石贫瘠干涸,烈日灼晒,黄土地发裂,人一走过,脚底下带起阵阵尘土飞扬。 进山的沟道中两台越野车在缓慢前进。 坎坷山路中汽车发动机的嗡鸣与爬坡的“咂咂”声渐行渐远。 灰色牧马人的挡风玻璃布了一层薄薄的黄沙灰尘,山道颠簸,放在箱盒里的矿泉水翻倒了,随着车内噪耳的摇滚乐骨碌碌地荡来滚去。 黑色酷路泽紧跟前车的尾巴,压过辙痕,在这荒原里留下两道深印。 透过车窗,能看见里面是个戴着无框墨镜的英俊男人。车内极静,他肩背舒展挺拔,映在黑色玻璃窗中的面容沉静。握着方向盘的修长指骨处有一枚白银状的素圈戒指,设计很朴实,在那骨节分明的手上却透出几分骄矜的贵气。 手机“叮”一声响,男人侧头看去,消息预览里有一条运营商发来的短信: 如意陇原欢迎您!入陇请您多注意…… 阳光透过玻璃窗打在他硬挺的眉骨上,他侧头道:“小卡,联系妹妹。” 车载智能屏亮起,音波浮动,清脆的少年音道:“好的,马上为您联系妹妹。” 漫长的通话音响起,无人接通的45秒后通话自动挂断。 车内短暂沉寂片刻,男人道:“小卡,发条消息问......” 话音渐顿,他薄唇微阖。车过山壁,料峭山石遮盖烈阳,在他身上压下沉甸甸的黑影。 蓝色小球浮动跳跃了片刻,声音清越道:“为您发送短信给妹妹,内容如下:您有一个未接来电,看到消息后请及时回电。” “不,”他叫停,低沉的声音显得有几分悬而未决的慎重,“不用发了。” 小蓝球又跳动了几下,像个摸不着头脑的小孩,应道:“好的。” 智能助手的声音刚停,对讲机“滋滋”几声,传来向导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年轻男人口音带着方言腔调,唱歌似地说他们开过的这个地方流传着一句俗话,叫“晴天路难行,雨天没有路”。 晴天道路崎岖,沙石堆垒,一旦下雨,进出村庄的必经山道会被积水淹没,两侧岩壁化为瀑布,奔涌的流水冲撞出一条河道。水流汇集进入水库,等到蓄水满了,水库放水又进入大坝,流入千家万户。 他自顾自地说了半天都没有听到对面的回应。 如出一辙的风景里只有前后两车作伴。向导发挥职业精神,绞尽脑汁想和后车的男人聊天:“老板,这边的村民都已经转移去县城里了,您来这边是要做什么?” 被称为老板的男人只答了简单三个字:“我找人。” “找人啊……” 聊天到这又戛然而止了。 对讲机静了,那向导窘迫地收音。呵了半响,心里直犯嘀咕。 他也算得上见多识广了,但今天带的这位老板,他猜不明白他的来意。 这边的村庄原住民都已经迁出了,进无人区里找人?找谁? 他心里头多少有点犯怵,怕摊上事,又要收钱办事,天人交战几回合,离奇沉默了。 车辆穿过深邃的沟道,过了最后一道“关隘”,狭窄的山道像折扇般豁然打开。 朝着山道左侧盘旋的村路往上走,空荡的路道旁多了一块面目全非的大立石,隐约瞧得出原本有几个字,写着辨不清的某某某村。 导游小哥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从这里开始就进出卜沟村了,老板,你要找的人在哪啊?” 他说着说着,自己瞧见了。 蜿蜒曲折的村道上停着一辆路虎,车身已经脏得算“出土文物”,在这贫瘠的小山村依然格格不入。 那小哥又问:“老板,是前面那辆车了吗?” “嗯。”对讲机里传出话音,“按喇叭。” 尖锐刺耳的喇叭声响了两声。 整个村庄却死寂般没有任何回响。 庄谌霁看向手机,网络信号依然是“e”。 环顾周遭,一片破落荒芜。别说人,连活物都瞧不着。 他关了发动机,解开安全带,索性下了车。 车门甩上,他走到那辆刚“出土”的路虎旁蹲身看了眼车牌,是军区的车。 “老板,打电话能联系上你朋友吗?”导游小哥探头问,也瞧见了那车牌,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瞪圆了眼,“怎么是部队的车?” 正说着,那路虎挨着的一道院门开了。先露面的是个短胡须,体型中等的男人,穿着一件条纹短袖和军绿色运动裤,不像是村里的村民。他警惕地打量了庄谌霁和那年轻小导游一会儿。 庄谌霁起身,问:“研究队的?” 邓志行豁然开朗,指着庄谌霁:“庄哥,来接人的?” 他直切正题:“露露在吗?” 门被拉开,邓志行扭头朝着里面喊了一嗓子:“小露,接你的人来了!” 不待邓志行再和对方寒暄几声,男人率先侧身越过他,快步走进了院里。 几近荒芜的村庄里收拾出一户勉强能住人的小平房,墙沿已经长出了一片杂草。 一扇门推开,又冒出个胖脸的男生。 庄谌霁再往里瞧,看见三个人坐在土炕上,两个男人都准备下炕了。坐在最中间的姑娘身形薄削,一头利落垂肩短发,曲腿坐着,还在摸牌,随意抬眼看向门外,撞进了男人沉静深邃的眼里。 那冲击不亚于精致的水晶琉璃瓶砸地,“哐当”一声成了个破落的橡木碗。 几乎没敢认,五年前白白净净又娇憨任性的小姑娘黑了,也瘦了,挺直的肩背细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形销骨立地支着那旧得脱色的衣服。 庄谌霁的脚步生生顿在门口。 宁瑰露的意外不比他少,用了整一分钟才从分辨出来人。 记得五年前她离开时,庄谌霁来机场送她。那年他生了一场病,大抵病得很严重,住了很久的院,走路也缓慢费劲,单薄瘦癯的肩支着一身黑西装,深邃的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仿佛她去的不是西北,而是某个刀山火海。 他那时未尽的话都藏在欲 言又止的晦暗眸光里。 他代宁江艇行使“哥哥”的责任已有逾十年,就像宁瑰露时常忘记他并不是自己亲哥一样,大概他也常常忘记了宁瑰露不是他亲生的妹妹。 第2章 如今再见,他健硕了许多,冲锋衣被撑得饱满,肩宽腰紧,手臂上的青筋沿着小臂攀援至上臂挽起的袖口底,瞧着做百来个俯卧撑也没问题。 这几年他过得还不错。她心想。 在吊诡的静默里,她头一侧,先弯眼笑着打破隔阂:“谌霁哥,不认识我了?” 男人好像这才回过神,缓缓地开口,声音极低:“瘦了。” 宁瑰露撸起袖子露出胳膊晃了晃,“也还好吧,没比以前瘦多少。” “在这里住了几天了?” 宁瑰露将头转向同行人,“一天半?” 丁新思回答:“一天。” “喔,那就一天。” “怎么不提前叫我来接你?”庄谌霁环顾这黑黢黢的小平房,“这里怎么住人?” “基地不能外联,出了基地又没信号了。我们到了附近才找到近的信号塔。”宁瑰露又回答他后一个问题,“我晚上睡车里,他们几个在房子里挤挤。这是我们队长。” 下了塌的中年男人先伸手,“您好您好,我是赵传。” 庄谌霁同他握了一下,点头道:“庄谌霁。” 松开手,他又看向另一边的瘦高男人。丁新思主动抬手和他握了一下,“庄哥好,我姓丁,丁新思,您叫我小丁就好。” 对方看起来并不比他小多少,庄谌霁神情微妙,他看向宁瑰露。看见的是她和对方眉来眼去的小动作。 他嘴角下撇,沉着脸点头:“嗯,小丁。” 明明对面是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至多三十出头,气度却沉练如山,像是上级领导来视察工作了,让人不由紧张。丁新思心惊,感慨宁瑰露的家境圈子果然都不一般。 和一圈人简单打过招呼,庄谌霁让要走的几位将行李都先拿上车。 每人一个行李箱,正好塞满一辆车的后备箱。 在宁瑰露要上前车副驾驶的时候,庄谌霁站在后车驾驶室外按了声喇叭。 宁瑰露依然钻进了车里,在庄谌霁要亲自去把她逮下来的时候,她拿着一个装了半瓶子不明物质的塑料瓶折返回来了。 烦乱的情绪轻易被扯散。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 太瘦了。 侧脸一线看过去像铅笔勾画的薄薄的简笔画。 睫毛还是很长,长得能挡住太阳,在眼睑处留出一片阴影。 衣服像淘洗了很多次后脱色卷边的质感,腕口处都松了,稍一抬手就露出了一节皮包骨的手腕。 宁瑰露拿了两个柿子来,这边水井干涸,没水洗水果,她将柿子在身上随意擦擦,从车窗外递进去,问庄谌霁:“吃吗?” “不吃。” 意料中的回答。 宁瑰露张嘴叼了一个柿子,绕到另一侧拉开了副驾驶的门,侧身上了车。 关了车门,她将手里的瓶子放手套箱,探身往外看,冲站在原地的丁新思和赵传摆手:“队长,副队,我们走了啊。” “好,注意安全,到家了给我们发条消息。”赵传挥了挥手。 丁新思只笑着做了个打电话的姿势,像心照不宣的某种暗示。 宁瑰露接收到了信号,笑吟吟道:“我可不会,等出去我就把你们都忘了。队长,走啦。” 发动机嗡鸣声响起,两台车一前一后起步,朝着下山的道开去。 柿子破皮的汁水清香受干燥暖风吹拂,在车内穿堂而过。 “我记得你以前不爱吃柿子的。”男人先打破俩人间略显生疏的沉默。 “噢,吃习惯了就好了。” “你们基地条件是不是不太好?” “没有啊,挺好的,食堂自助餐,还经常有加餐,附近的村民有时候还会送肉和水果过来。” “那也和家里不能比。” 或许是提到了“家里”两个字,打破了两人间不知道说什么的尴尬隔阂。宁瑰露笑了下,“和家里当然不能比,但基地条件也不差了。对了,谌霁哥,你现在还是住在泾市吗?” “嗯。” “庄叔叔呢?” “他们现在在密云住。” “密云啊,好地方,山清水秀的,还能种种地。” “嗯,你喜欢吃柿子,等那边柿子收了,我让人寄一些过来。” “那要等秋天了吧?” 话题在散漫的闲谈里延展开,那点太久不见的生疏很快被说不尽的共同话题冲散。 宁瑰露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倚靠着椅背,目光落在庄谌霁右手中指的戒指上。 “谌霁哥,结婚啦?” “没有的事。”他的回答没有迟疑。 宁瑰露指指他戒指,“不是结婚那是谈恋爱了?” 庄谌霁侧眼看了她一眼,神色叫她看不懂。 宁瑰露八卦起来,侧过身眼神熠熠:“是谁啊?你同学还是家里介绍认识的?长什么样?有照片吗?” 或许是要下雨了。 沉闷的空气里多了潮热的湿气,叫人心头也能拧出一把水。 男人扯了下唇,略带讽意:“都不是,没意义,装饰品。” 若有所思片刻,她突然玩笑:“你不会一直单着吧?” 车内一片静默。 静默得等同于默认。 心头的钟像被“嘡啷”的敲响了一声。 她神情略有些错愕,玩味勾起的嘴角慢慢抿了下去,好一阵,她轻飘飘说:“二哥,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婚姻大事了。” 他忽地一哂,像回击:“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一下自己,你也到了该被催婚的年龄了。” 这反击有力且一针见血,让宁瑰露哑口无言。 她24岁进西北,5年的青春年华倏忽而过,反应过来时才发觉已经不能用“还小”来做借口了。 这五年过去,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了?还有谁记得她?还有谁在真心期盼她回家? 或许是困了,车开了没多久她就合目睡了。 男人侧首,目光静悄悄落在她身上,一声细微至极的轻叹几乎湮没在周遭的静谧之中。 车窗缓缓升起,在难以言喻的沉默里一路向前驶去。 第2章 下山没多久,炽阳就被浓重的乌云遮盖,狂风忽起,呼沙卷石。 对讲机“咂咂”的噪音响了几声,又断断续续传出向导小哥的大嗓门:“老板,这看着像是要下大雨了,往前开五十公里有个县城,叫平安县,如果雨大我们就先去那边歇一阵,等雨停了再走。” “可以。” 宁瑰露先是假寐,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醒过来时车正疾驰在公路上,窗外是如箭般斜射而来扑打在车窗上的大雨。 “我们到哪了?”她声音略有些沙哑。 “快到一个县城了,还有几公里。冷不冷?” “不冷,这么干的天,终于有雨了。” 宁瑰露坐起了一点,感觉到身上什么在往下滑。她低头一看发现他的外套正盖在她身上。 “你的?谢了。” 对她的客气,庄谌霁没有回答。 没听到回应,宁瑰露也不尴尬。她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弯腰揉了揉小腿,又打了个哈欠,“最近这几天没怎么睡好,等到家我要先睡上三天,可别叫我起来。” 他语气又松了,尾音略略上扬:“嗯。” 这冷淡的态度却让宁瑰露感到久违的亲切。若是别人这样的寡淡冰冷,宁瑰露真是懒得再搭理,但是庄谌霁就太正常了,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十几年如一日,对谁都一样。 她眯着眼睛看他,从流畅的脸部轮廓弧度打量到挺拔悍利的身形,“谌霁哥,你身体养好了?” 他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动了动,又“嗯”了一声。 “怎么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变呀?” “你也是。”他说。 刚见面时觉得她变化太大,可简单几句话后那滚烫的熟悉感又回来了。 无论外在怎么变,她的内里始终如一。 充满生命力的鲜活。 这比什么都重要。 他三个字不知道哪里戳中了宁瑰露哪个笑点,她侧头笑了好一会儿。 车穿过雨幕,过了最浓稠的那片乌云,密布的雨丝渐渐小了,只是天光依然暗淡, 公路上隐隐还起了点雾。 几个男人决定还是先去县城修整一晚,明天再回市里。 小县城的酒店没有很好的条件,车停在了地下停车库,大家商量着等雨停了出去找点东西吃。 宁瑰露越睡越困,这会儿只想沾床就睡。亦步亦趋地跟在庄谌霁的身后,背后灵似的。 在庄谌霁开房的时候,宁瑰露支着下颚在一旁打哈欠。 其他人倒是都精神奕奕,向导很健谈,其他人也跟着滔滔不绝地唠嗑唠个没停。 “露露,身份证。” 庄谌霁向她伸手。 宁瑰露拉开包链,找出了身份证递给他。 她的身份证还很新。庄谌霁注意了下日期,发现身份证是今年办的,照片里的宁瑰露一头齐颌短发,皮肤白皙清透,飞扬的眉弓神采奕奕。 第3章 宁瑰露探过头来看他手里的自己的证件照,得意洋洋道:“我短发好看吧?” 庄谌霁将身份证递给前台,“怎么剪短发了?” “嫌烦,不好打理。” “身份证是回家办的?” “不是,基地统一办的,我还让勤务员帮我p白点呢,好看吧?” “嗯。” 对他敷衍的回答,宁瑰露撇撇嘴,心道真没审美水平。 收了房卡,一众人各找了个房间休息。 庄谌霁房间就在宁瑰露旁边,不待他做交代,宁瑰露就麻溜刷卡进门准备睡了。 她将鞋跟一踩,甩到一侧,将包一扔,扑到了床上。 男人失笑,手停在门外,顿了顿又落下,给她关上门,进了另一间房。 门一推,一股积久的沉闷纺织品味和洗手间经久的异味就涌了上来。 庄谌霁打开灯,环顾了下室内。 尽管宣称是当地最好的酒店,但装潢依然简单到一览无余。 靠窗处摆着一张沙发和茶台,床上泛着黄渍的白被子还盖着条花色简单的黄色床尾巾,四个高矮胖瘦各不同的枕头。 庄谌霁眉峰抽动了两下,缓步走到了窗边,单手插兜静默地看了会儿连绵不绝的雨。 右手拇指不自觉摩挲中指处的戒指。 触感冰凉,像是信徒拨动手中的佛珠。 雨声像白噪音的催眠曲。 宁瑰露睡得太快太急,囫囵做了个梦。 梦里也是一个潮湿的雨天,初夏的蔷薇花沿着满墙开了。院子屋檐很长,支出一块小凉棚。宁瑰露夏天喜欢躺在屋门口的凉席上睡。 外婆会用果盘摆上西瓜和杨梅放她身边。 梦里她也睡得很沉。 隐隐约约感觉有人在给自己盖被子。 她掀开一道眼帘,看见了一张熟悉的清隽面孔。 “哥。”她咕哝一声。 “嗯。”宁江艇应她,“再睡会儿吧。” 西瓜的清香太馋人,她转了个身,对向另一边,看见有个背影坐在屋檐处,正弓着腰吃西瓜。 少年后颈有一处骨节微凸,混纺面料的校服上衣有些潮湿的水汽,看得出淋过一场雨。 宁瑰露像条懒怠的蛇一样地挪着双腿爬过去,悄无生意地把额头抵在了对方的后脖颈上。 正在吃西瓜的少年被温凉的体温一贴,呛住了,咳了个撕心裂肺。 宁江艇从旁抬手拍了她小腿一下,“你是蛇啊?睡没睡相。” 宁瑰露抬起头,下巴支在少年肩上,咕哝不清地说:“我也想吃西瓜。” 少年有点为难,“这块我吃过了,我去给你切?” “我不管,我现在就要吃。” 她又低下头,脸颊顺着少年肩膀下滑,像流状液体般滑到了地上,要顺着凉席的缝滑出去,和这潮湿的雨淌到一块了。 她转了个身,睁开眼睛看着屋檐,又伸腿将小腿搁在了宁江艇的双膝上。 宁江艇气笑:“宁瑰露,你十多岁了,不是小孩子了,能不能注意点男女有别?” 她又闭了闭眼睛咕哝,“你不就是比我多了块肉吗,有什么的。” 宁江艇将她掀起一角的裙摆往下拉了拉,“你真了不得了。” 被掰开的西瓜清脆地响了一声,少年将西瓜放到了她脸侧。 宁瑰露懒懒转头,张嘴示意要喂。 宁江艇看不过去了,拍了她一下,“惯的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少年清脆的声音带着笑说:“没关系,妹妹还小。” 宁瑰露总算坐起来了,拿起自己咬过的那块西瓜盘腿咬了一大口。 扎起的丸子头散了,发丝垂乱,鼓起的脸颊像仓鼠颊囊一样一动一动的。 向远眺望。细腻的雨丝连绵不绝,密云的山拢着烟云,四面环绕,一望无际。 那一方屋檐下,尚且年轻的少年少女盘腿坐着,捧着井水里冰过的脆红西瓜大口大口啃着,酣畅淋漓。 记忆里再没有过那样潮湿而又凉爽的夏天。 宁瑰露睁开眼睛时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何境。 愣了个七八分钟,她爬下床,无头苍蝇一样转了一圈,找不着手机放哪了。 她拉开门,走到隔壁敲了两下门。 门很快开了。 她先直截问:“我手机在你那吗?” “手机?没有。” 宁瑰露揉了一把脸颊,“我手机找不着了。” “是不是在包里?”庄谌霁问。 宁瑰露移开身,示意他过去,“不在,你过来找。” 庄谌霁跟着她进了房间,发现她灯还没开,便按亮了灯。 灯一亮,被子上压下去的大字型人形轮廓就出现在了庄谌霁眼前。 他有些一言难尽,“你就这么睡的?” “困了,沾床就睡了。”宁瑰露坐到了床上,拿过了包,将包里的东西都倒在了床上,“我都找了,没看到我手机。” 乱七八糟的口罩、充电宝、发绳、耳机、纸巾...倒了满床。 庄谌霁弯腰给她将东西拾起收回包里,安抚道:“别着急,可能是落车上了。” “对哦。走,去车上找找。” 她拽住了庄谌霁的胳膊往外走。 庄谌霁被她拽了出去,出门前顺手抽出了她的房卡,拉上了门。 到了地下停车场,庄谌霁给她翻了一遍副驾驶,果然在夹缝处摸出了她滑落的手机。 手套箱还打开着。在宁瑰露检查手机有没有摔坏的时候,庄谌霁拿出那瓶不知道装了什么物质的瓶子,问宁瑰露:“这是什么?” “骨灰。” “…嗯?” “基地有条小狗,本来是后勤带来冬天做火锅的,大家觉得挺可怜的,就去求基地政委年夜饭不吃狗肉火锅了。” 庄谌霁眉宇动了动,“然后呢?” “撞电网上,死了,焦焦的,香得大家到处闻。” 大抵是这个“欧亨利”式的结尾有些太无厘头,庄谌霁无言以对的神情看起来很将信将疑。 宁瑰露懒懒散散:“真的,我骗你做什么。” 庄谌霁在沉默片刻后询问:“那要不要换个装的盒子?” “不用,瓶子挺好的,小巧又便携,还可回收。” 她从他手上拿过装着粉末状物质的瓶子又轻扔回了手套箱里,合上了箱子。 某人眼尾轻轻抽了抽,然后“嗯”了一声,“饿不饿,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 宁瑰露问:“你吃过了吗?” “还没有。” “那去吃牛肉面吧。”她做了决定。 陇原的牛肉面是全国一绝,出了陇原,外面大大小小号称正宗牛肉面都没有这个味了。这种当地特色找苍蝇馆子比大都市里的更地道。 庄谌霁开车带着宁瑰露找了家店面看起来洁净的牛肉面馆子解决晚餐。 “老板,两碗牛肉面,两个馍。”她进店吆喝了一声。 老板应了一声,示意二维码在墙上,扫码付款。 宁瑰露盯着二维码愣了好一会儿。 旁边伸过了一只手先扫了码付了款,又问宁瑰露:“喝不喝饮料?” “不了。” 找了个位置坐下后,宁瑰露问:“现在大家都用线上支付了吗?” “嗯,卖菜的大爷大娘都会用收款码了。” “真神奇,”宁瑰露抽了两双筷子用纸巾擦了擦递给庄谌霁,笑着感慨,“我记得好几年前有新闻说以后移动支付,电子钱包会在社会上全面普及,那个时候宁江艇还和我说在偏远地区移动支付不可能成为主流。” 庄谌霁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 没有和她讲讲这几年的国内情形。他先笼统同她说:“你在西北这五年,国内发展得很快。” “我知道,不过亲眼在这么小的县城里看到这么大的变化还是挺吃惊的。” “你这些年都没有出来过吗?”庄谌霁询问。 基地内是“计划经济”,按票发物资,一应支出都有国家承担,生活就像一根平坦的直线,一眼能看穿往后所有日子。 她懒散倚着椅背说:“有年假,不过,出来做什么呢,宁江艇……算了,不提他。爸妈又在外面,我现在又出不去,出个国不知道要打多少个报告,麻烦。” “那你那些朋友呢?还有联系吗?” 宁瑰露摇了摇头,“好几年没联系了,也不知道大家现在都怎么样了。倩倩应该从耶鲁回来了吧,明晟应该和一嘉结婚了,唔,可能孩子都有了。” 宁瑰露“嘿嘿”笑了两声,“一嘉还说她结婚的时候捧花要给我,可惜了,他们婚礼我都没能参加。” “他们……” “美女,帅哥,面好了!” 老板喊了一声。 宁瑰露刚要起身,庄谌霁先站了起来,不容置疑:“你坐着,我去。” “你刚要说什么?” 第4章 “没。” 宁瑰露看着他把两碗面端了过来,指挥道:“我要香菜和小葱。” 身形高大的男人又转身回去,挽起袖子,蹲下身拿小碗给她打小料。 面都是老板现做的拉面,很有嚼劲,汤又醇厚,配上馍扎实得很。 她搅和搅和了会儿汤面,喝了口汤。饿空了的肚子,一口汤下去霎时醒过来了。 将切好的香菜和小葱倒进汤里中和牛肉汤的醇厚,更鲜香开胃。 比起她饿极了的囫囵,庄谌霁就文气多了。 吃着吃着,宁瑰露笑了两声,“你还记得吗,以前学校门口就有一家做肥肠锅和臭豆腐的店。我哥每回都要绕那家远远地走。” “嗯,记得。” “还有一回,我们俩去吃面,宁江艇拗不过,只能鼻子里塞两个纸团等我们,我俩一边吃,他就在一边呕,吃完就跟我们绝交了。” “嗯,后来你又改吃螺蛳粉和榴莲了。” 宁瑰露闷闷笑了好一会儿,说:“其实我也不是很爱吃,但是能气宁江艇,看他炸毛多好玩!” 宁瑰露将剩下没加完的香菜推给庄谌霁,“你不要香菜?” 他说:“香菜不多了,你都加了吧。” 宁瑰露将剩下的香菜扒拉进他碗里,叹气,“凑合吃。” 她是真饿了。从基地出来后一直吃的是自热饭,压缩料理包和半生不熟的米,那不是简单“难吃”两个字能形容的。 她不仅吃了一碗面,连馍都泡浮囊吃了。 吃过晚餐,回程路上宁瑰露接了个远在南岛做生意的小姨打来的电话。 听说她出来了,小姨当即就要给她买机票让她去南岛。 “小姨,我现在在内地要见见朋友,就先不来南岛啦。” “那你现在住在哪啊?回家了吗?” “没,我去泾市,那边有谌霁哥在呢。” “谌霁?庄上校的儿子?” “对。” “他在吗,你把电话给他,我和他说两句。” “好。”宁瑰露将电话递给了庄谌霁。 庄谌霁正开车带宁瑰露回酒店,闻言将车停在了路边,接过了电话,“喂,弘姨,是我。” “小庄啊,我们露露麻烦你照顾了,你看着她点,这丫头有时候糊里糊涂的。我在泾市也有套房子,待会我把地址发给你,你有时间去看看房子里缺不缺东西,安置好了让露露先住那边。” 宁瑰露听见了,无语道:“小姨,我29了!我不是傻子!” 小姨彪利的烟嗓声隔着电话传出来:“放屁,你92了也是个小孩。” 见宁瑰露吃瘪,庄谌霁颇为忍俊不禁,“好的弘姨,露露在我这您放心。” “改天弘姨来泾市了请你吃饭。” “您客气。” 寒暄了几句,弘晓澄又交代宁瑰露:“露露,你想来南岛了随时给小姨打电话啊。” “好——” 挂了电话,见宁瑰露一脸郁闷,庄谌霁倒是嘴角噙上了笑。 车停在县城狭长的露天市场门口,叫卖的大爷大娘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生面孔。 在庄谌霁准备上车的时候,宁瑰露拉住了他手臂。 “嗯?” 宁瑰露朝着市场抬抬下颚:“逛逛?” 第3章 在基地那不毛之地待久了,进了嘈杂纷乱的菜市场都感觉是进城了。 宁瑰露新奇地左瞧右逛,步伐又快,特种兵般猪突猛进。庄谌霁停车慢了一步,一转头就瞧不见人了。 他倒抽了口气。 “老板,这怎么卖啊?” 宁瑰露弯腰对着摊面上的圆镜照了照头顶的宽沿草帽。 小贩操着一口不流利的普通话:“20。美女,你戴着好看,买一顶吧。” “10块。”她一刀砍掉二分之一。 “不中,这进价都八九块了!” 她开口还要“你来我往”几句,身边“滴”一声,庄谌霁问:“怎么想买帽子了?” 他扫码,她微抬的下颌向他示意:好看么? 他扫一眼,又错开目光。垂下的眼睑无波无澜,语气也平淡:“好看。” “15块,不行拉倒!”宁瑰露作势要摘帽子。 “好好好,15就15!” 宁瑰露一拍庄谌霁后腰:“付钱。” 男人直了直腰,目光宽和又无奈。 在“微信收款15元”的提示音里,他一亮页面道一声“付了”拔足跟上这两三秒又蹿出去几米远的宁瑰露。 “庄谌霁。” 她握着一个黄里透红的小杏一抛,问他:“吃杏子吗?” 他接住她抛来的杏子,尝了一口,酸得对称的浓眉拧成了一块,“酸。” “这叫酸杏,健脾开胃,你再尝两口。” 庄谌霁舌尖抵了抵酸得发软的牙龈,矜持而含蓄地看着她,脸上写着拒绝两个大字。 宁瑰露敲敲摊面:“称半斤,谢谢您。” 庄谌霁拎上红袋子装着的半斤酸杏,跟着她继续往市场里走。 过了两侧齐整的路边摊,再往里是条服装街,定位顾客大概是中老年,摆出来的服装一水的深红深褐,款式也是老式的手工制样,矮领、无领、尖领。棉布做的裙子,样式虽过时,摸着手感却软。 她走一路摸一路。庄谌霁觉得那裙子丑,没吭声问她要不要买,怕一问她就真去试衣服了。 现在已经是入夏的时节,市场的小服装店也拿出了夏季款的连衣裙。 庄谌霁生出一种时空颠乱的错觉,在这一块窄旧的巷子里,管中窥豹地瞧见了数十年前的光阴。 宁瑰露摸中了一条白色背心,指腹在棉质的背心上搓了又搓。 她摘下衣架探身向店里问:“老板,这个多少钱?” 庄谌霁悬着的心终于吊死了。神色不显,目光嫌弃地在那老头背心上打个转,心想还不如看上花红柳绿的连衣裙。 “20!”老板说。 宁瑰露摘下衣架,给他撂下两个字:“付钱。” 老板走出来,问她:“美女,你穿还是他穿,要不要拿个大点的码?” “那拿件新的吧。”宁瑰露把摘下的老头背心又挂上衣架。 趁着老板去翻库存的时间,宁瑰露背着手,老干部似地走进了那窄小的店面里,抬着头打量挂在墙上的衣服。 庄谌霁站在门口,不愿意往里踏足。 顶级的奢侈品牌也要将衣服和图册送到他面前来挑选,再由世界级的设计师上门量体裁衣。 就是最窘迫的时候也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 “谌霁哥。” 庄谌霁一听到她叫他,就觉有幺蛾子。他站在店面外负手向里看去。 宁瑰露指着一身老式男西装道:“你来试试。” 庄谌霁:“......” 系着皮质围身裙的裁缝拿着宁瑰露要的背心走出来,见她瞧中了等身模特上的西装,介绍道:“这套是镇店之宝,以前在我们这块男的都来我这买西装,一般人我都不给他做了。” 庄谌霁神色不动,但双腿像敲了钉子,宁死不肯往里迈一步。宁瑰露招招手:“你过来啊!” 见他不动,她走回去拽着他胳膊把他生拉硬拽进了店里:“试试呀,这店又不会把你吃了。” “这帅哥身材太标准了。来试试,不合身我现在就给你改。”老板说着就摘下了模特身上的衣服,将西装咸菜棒子一样一齐塞到了庄谌霁怀里,指向换衣间,“那边换衣服。” “挺好的,不用改了。包下吧。” 庄谌霁心里说,回家就扔旧衣回收。 “去试试!”宁瑰露把他攘进了换衣间,一把拉上了帘子。 光线一暗。庄谌霁看看手里的“西装”,苦笑着拉下了外套拉链。 宁瑰露和老板打了声招呼:“老板,你看着他别跑了,我去旁边逛逛。” 帘子拉开了一线,庄谌霁追问:“去哪?” 她一摆手:“隔壁!” 庄谌霁拎着西装外套走出来,正要往外去找人,老板一拍大腿“噢哟”一声,掐了烟,围上来又是称赞又是自得道:“不得了,这衣服和给你定制的一样,别人穿着还有点大了,你穿着么,正正好。” 老板直接上手给他围了一圈腰身,“就是这腰瘦了点,我给你改改。” 庄谌霁让不过,只能抬手皱着眉头让他量了一圈。 老板低头自言自语:“还不到二尺二,这腰咋恁瘦呢?” “老板,她去哪了?” “你说刚刚那小姑娘啊,就在隔壁看裙子呢。别怕啊,你女朋友没跑。” 老板调侃了一句。 庄谌霁往外望眼欲穿的目光霎时收了回来,低声说:“不是。” 不是什么?他没有说完。 宁瑰露将草帽做扇,扇着风走回来时,老板已经和庄谌霁聊上了。 老板说:“往后走,有个大祠堂,那里游客多,前几年还有电视台的来拍节目。你穿着我这衣服去玩啊,包你好看。” 第5章 庄谌霁的目光落在了宁瑰露身上。她换了身过膝的碎花裙,像80年代的风格,一整块的紫色碎花衬得她那晒成小麦色的皮肤都白了。 “哎呦哎呦,真登对!”老板夸张道,“我在这里这么多年了,就没见过这么俊的人!” 宁瑰露打量着庄谌霁身上那套宽松阔摆的西装,“哧哧”笑了,她围着他转一圈,拍拍他肩膀:“把外套穿上看看。” 庄谌霁无奈,一低头,一挥外套,穿上了上衣。 抱臂欣赏片刻,宁瑰露“啧啧”说:“真像我大伯。” 庄谌霁:“...我去换了。” “对,你换下来我给你改改。”老板已经拿出剪子,摩拳擦掌。 “不着急,老板,给我俩拍张照片。” 宁瑰露正要点开手机照相。庄谌霁上前一步,先递出了手机:“用我的。” 老板接过庄谌霁的手机,指挥着他们站到巷口:“这里好,你们站在这里,我给你们拍一张。” 俩人并肩站着,宁瑰露戴着编织的草帽,笑得眼睛弯起,而庄谌霁还是那不苟言笑的表情,只能从松开的眉头看得出他现在心情还算不错。 阴雨连绵的天气,狭窄晦暗的巷子,暗淡的光线下是不分明的神情,他们拍下了时隔数十年的一张合照。 “好了,你们看看,怎么样?” 照片拍得实在不怎么样,阴郁的巷道里,只有宁瑰露身上的那条紫裙子是唯一殊色。 庄谌霁眉头又拧了起来。 知道他并不喜欢拍照片,宁瑰露没挑刺,道:“就这样吧,挺好了。” “怎么突然想要拍照了?”他问。 他衣领歪了,宁瑰露顺手给他拨了下衣领:“人和人之间总是见一面少一面,这次见完,下次不知道又要过几年再见了。” “你又有别的任务了?” “没,半个月休假。半个月后我会去机械工业部上任副总工程师,在工大挂职,要忙起来了。” 他沉吟片刻,“以后是常驻京市了吗?” “或许。”她说得干脆利落,“现在时局稳定,安享太平,哪天有了调动了,还是要走的。” 庄谌霁忽略她后一句话:“你既然在京市,那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宁瑰露抬手勾住了他肩:“好啊,我在你那叨扰两天,等我回京市安顿好了,请你吃饭。” 他眼底难得地多了几分笑意,“好。” 饼画下了。宁瑰露拍拍他肩膀,露出真面目:“去结账吧。” 庄谌霁在她胳膊攀上来之前,先低下了肩膀,此时才又直起了身,语气愉悦:“好。” 回程路上,宁瑰露盯着庄谌霁,看一眼就忍不住地笑。 “很奇怪?”他低声问。 她倒退着走,仔细端详庄谌霁这一身装扮。 宽松的灰色西装,是八九十年代流行的款式。穿在他身上,像电影里下乡来支教的男青年。 “好看。”她违心地说,“像个新郎官。” 听出她在揶揄自己。庄谌霁脸上那淡淡的高兴收敛了,抿着唇,肩膀也塌下。但是奇异地是耳根子顺着脖颈一截儿红了,藏都藏不住。 宁瑰露偏头瞧着,毫无情趣地道:“你脖子怎么红了?过敏啊?” 庄谌霁腾出手来扒拉了她一下,将她转回身,语气硬邦邦说:“看路。” 第4章 抵达泾市已是一天后,人困马乏。 和庄公馆的管家及保姆阿姨打了个照面,吃过午饭后宁瑰露回房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醒来时感觉脸颊旁湿湿的,她擦擦唇,发现睡得太熟,竟然连什么时候淌了一枕头口水都不知道。 近三十岁的人,睡觉还流口水,实在有辱斯文。 宁瑰露睡不着了,爬起来拆了枕套、枕芯,想着拿下去烘干。 谁料走到楼下,却瞧见庄谌霁已在餐桌旁就坐,一大早就在喝茶看书。 她掉头就想往回走。庄谌霁已经听到了动静,先她一步道:“早。” “早。” 躲不过,她转回头,光明正大往洗衣房去。 洗衣房是后。庭独立出来的一间阳光房,组合的四台洗衣机及烘干机做了遮阳设计。鉴于晒衣服一行为的多有益处,虽有烘干机,房内依然做了两根极简的晾衣丝,丝上晾着那套不入流的乡镇西服、紫色连衣裙和白色背心。 今日大晴,清晨雾气消弭,烁眼的阳光倾洒,透过玻璃房的折射在地面上打出一片洁白的光影。 房子里有柔顺剂的清香,风从敞开的折叠推拉门外吹进来,吹得晾晒的衣物“哗哗”作响。 处理家务的阿姨瞧见她在琢磨烘干机的功能,走进来问:“宁小姐,是要洗什么吗?” 声音透过后院的窗传进来。庄谌霁的心思已经不在《通信技术》杂志里。 他放下茶杯,攥着杂志握在身后,缓步往后院去。 宁瑰露睁眼说瞎话:“昨晚太热,枕头捂湿了,换下来洗一下。” 阿姨有所迟疑:“可是昨晚,开了空调的呀。” 宁瑰露说:“我睡前关了。” 阿姨还是从她手上争过活:“宁小姐,你放着我来收拾就好。这些事怎么能让你来做呢?” “那麻烦了啊。” 宁瑰露打算去吃早餐,一回头发现庄谌霁站在门口看着她。 在他开口问之前她先倒打一耙:“你们泾市太热了,还没有在西北凉快。” 他略有无奈:“那是高原,这里是沿海。” 她决定翻过这页,一挥手:“今天早上吃什么?” 他矜持地娓娓道来:“班尼迪克蛋配龙虾尾,松露煎蛋卷配黑松露,可颂三明治牛排和一盅金骏眉。” 宁瑰露眉头一拧,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东西:“能说点人听得懂的吗?” 他矜持地忍下了一个白眼:“鸡蛋松饼,蛋卷,牛肉和茶。” 宁瑰露落座,体验了番资本家的腐朽生活方式,尝完后的感受是“嘴巴里淡出鸟来了”。 她把“班尼迪克蛋配龙虾尾”的鸡蛋松饼囫囵吃完,抽了张纸擦了擦手,问:“有面吗?” “宁小姐要吃什么口味的面?”厨师出来问。 “您会做打卤面吗?” 厨师面露为难。 “揪片儿呢?” 厨师无助地望向庄先生。 宁瑰露叹气:“那就清汤面,卧个煎蛋,给您添麻烦了。” “您客气。”厨师忙回了厨房下面。 管家递来了一杯茶。茶面上飘着一点茶毫。 宁瑰露吹了吹,尝了一口。上好的金骏眉,甜里透香,入口回甘。她啧叹一声,神清气爽。 “你今天不忙?”她看向庄谌霁。 他手里还捏着那本杂志,已经半晌没有翻动,待她看过去,他目光才不紧不慢落在书页上,慢条斯理翻过一页:“九点去公司。” “年纪大了果然起得早。”她啧啧。 庄谌霁说:“年纪小的七点也起不来。” 他回敬了个彼此彼此。 宁瑰露分辩一二:“我是昨天中午睡的。” 他道:“我也是。” 不分伯仲,鸣金收兵,短暂休战。 “今天有安排吗?”他问。 她说:“去见个朋友。” “我认识?” 他倚靠着椅背,手上杂志又潦草翻过一页。 “认识。” “谁?” 宁瑰露吹吹茶汤:“私人安排,不便透露。” 他一哂,“那晚上在家吃还是在外吃?” “看情况,不回来的话会和你说。” 他的目光还停留在第一行文字,“好。” 宁瑰露和人约了午餐,比庄谌霁慢一个钟头出门。 午餐位置是对方定的。离市区有点儿远,靠山,一个私人的山庄会所。 她从地库里挑了台车。怕要上山路,开的是边缘那辆要落灰的宾利添越,suv的车型,空间大,视野也开阔。 司机在方向盘边放了个吸盘的手机支架,她正好用上。 还没出市区,手机就亮了。 庄谌霁发来条消息:“出门了?” 等红灯间隙,她回了个简单明了的“√”。 庄:“注意安全。” 豪车就是不一样,开起来都格外顺手。宁瑰露在基地里只摸过大排量的越野车和卡车,方向盘很重,低速转弯时阻力感强,她开着总有点不得劲。 心情一好,她想,今晚还是回去吃吧。 泾市的路况比基地好了不止一点,郊区大路也宽敞平整。 进山庄的路两侧整齐排列着茂盛的栾树。秋季到了,想必这条路美不胜收。 车开进山庄的车库。 她发了条消息给约的人:“我到了。” 那边回复:“湖光阁。” 应当是包厢名字。 曲径通幽处,穿过小石重叠的小路,顺着服务生的指引,到了人工湖边的一座小楼。 第6章 从楼外扶梯上二楼,穿过竹帘,她要见的人此刻正站在扶栏处俯视光影错落的湖水假山。 她赞叹一声:“风景真是好。” 等客侧过身。 男人穿着一件亚麻色的盘扣上衣,黑色长裤尽显腿长,肩宽背挺,眉目内敛沉静,微漾的目光紧盯在她身上。 好一个俊俏儒雅的翩翩公子。 可惜有人眼盲心瞎,一番美色付流水。 宁瑰露的视线却在他脑袋上打了个转,按捺住该死的好奇心,态度亲近,像对关系不错的老友打招呼:“好久不见,又变帅了啊。” 他说:“你头发剪了。” 宁瑰露就纳闷,怎么一见面关注点都在她头发短长上。她是剪短了,但怎么也不比剃光了更引人惊奇吧? 她客气道:“彼此彼此。” 对方无言以对。 “点菜了吗?”她拉开椅子坐下。 “我茹素,你来点单。” 他走近,叩叩桌面点单器。 时间尚早,不急着直奔主题。宁瑰露点开平板看了看菜,问他:“你吃哪种素啊?纯素还是能接受锅边素。” 他略有犹豫。 宁瑰露善解人意地做了决定:“斋戒是吧?那就纯素。” “你可以点些别的。”他说。 “肉要一块吃才有意思,你看着我吃还有什么意思。免得馋你。” 他扯了下唇角:“不会。” 既然吃素,那挑什么都相差不大。宁瑰露划拉了一下平板,点好了五菜一汤。 “你之前没来这吃过?”她问。 “来过。” “那怎么不推荐几个菜?” “你嘴挑,我怕你不会喜欢。” 这话说得有些太亲昵了。宁瑰露抬眼看他。 他举起茶杯抿了口没滋没味的柠檬茶,有些仓促地欲盖弥彰。 她没顺着这句略显暧昧的话开句玩笑,转而问:“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清清静静,挺好。” “我以为你至多一两年就会回去。” “怎会。守孝也要三年。”他笑了笑,俊挺的眉宇却有些藏着些百无聊赖的萧索。 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菜上来了。 宁瑰露随意问:“你怎么过来的?开车?” “高铁。”他说。 “待会还坐高铁回去吗?” “嗯。” 从高铁站到这边来,围着泾市要绕大半个圈。 宁瑰露思索着有些话要怎么开口,指尖在桌面上反复敲打。 他俯身过来,微掩衣服下摆,拿过她的碗,拿起白玉似的汤勺给她盛了一碗石渠白菌冬瓜汤。 在他递过汤来时,她收指,指节叩了两下桌面以表感谢。见他笑了才反应过来递来的是汤不是茶。 “在想什么?”他问。 她撇撇汤面浮沫,“我过几天回京市,你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帮你带回去吗?” 他说:“这几年快递发展得蛮好。” 这是婉拒。 她又笑:“下个月要开大会,抵京的快递都停了吧。” 他“嗯”一声,“我没有什么要带回去的。” “带话也可以。我回京市后家里肯定要办家宴,你父母或许会来。” 他还是一派淡然,“手机传信也很快,没有什么话要带的。” 宁瑰露干脆问:“你难道这辈子不回京市了吗?” “我家在鹿海市北山路复康疗养院11栋7楼。”他顿了顿,补充,“不过现在已经没了。” 宁瑰露微怔,无话可言。 见她沉默,对着一桌素菜也不怎么动筷子,他轻叹口气,夹了一些鹿茸菇放她碗里,“对不住,今天让你陪我吃斋,是扫你胃口,多少吃点,别饿着肚子走。” 这话带着祈求的意味。 宁瑰露给面子地尝了两筷子:“别多想,我又不是纯肉主义,荤素都吃,不过今天早晨吃得多了点,这会儿还不太饿。” “口是心非。你对着这桌素,满脸都写着了无生趣。” “我不是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 宁瑰露看着他清俊出尘的眉眼,到嘴边的话又囫囵沉回了肚子里。她不做为难人的事。见面之前没想到他会和“红尘俗世”断得这么坚决,五年未改,此时提些庸碌琐事已是不合时宜,徒惹人不快。 两厢沉默。 他先说:“你这次来找我,不只是为了叙旧吧?” 宁瑰露吃着没滋没味的素菜,随意道:“是也不是。我们那么多年没见,想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是人之常情,也的确有话想说,算不情之请,但看见你好好的,学佛修道能让你四大皆空,内心安宁,那就不用再提。” “你不提,怎么知道是不情之请?”他声音微沉。 宁瑰露受不了他咄咄逼人的语气,微哂:“我如果叫你回京市,你回还是不回?” 对面顿时缄默。 意识到过界,宁瑰露语气缓和下去,握筷夹了白芦笋藕尖放他碗里,“只是举个例子,不要当真。” 良久,他的目光才从那晚清澈见底的素汤里抬起来,看向她,语气很轻,却难藏连自己都未曾注意的诘怨:“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就真的四大皆空,内心安宁了?” 像是逼问。 你当我真的清静安宁? 当年你为何不拦我,不拉我,不救我? 宁瑰露抬起眼,筷子微顿,气势乍泄,退却得几近无奈:“张思珩,‘净律净心,心即是佛’,这话是你跟我说的。宁静自求,我身在红尘三障,我渡不了你啊。” 他自小跟随信佛的外祖母长大,不年不节也常听回向偈,染了一身伽南香,殊色勾人。 他说无尽灯是度化众生。最要好时拢着她垂腰长发,轻声问她宁瑰露愿不愿意做他独一盏无尽灯。 少时懵懂莽撞,不知道许诺的分量,一声“嗯”不过短促一个字音。 醒悟过来时才发觉自己业障缠身,在这红尘俗世中亏欠诸多,牵连勾缠四处绊手绊脚,同游一段尚且艰难。 她做不了他的无尽灯。 第5章 五章“我是党员,不进去打扰佛门清…… “走吧,我送你回去。” 一顿饭没滋没味地吃完,宁瑰露去结了账。 张思珩神色淡漠地瞧着,真就靠着门框等着她去埋单。 不翻那些狗屁倒灶的往事,原本是故友重逢,高高兴兴吃顿饭,再潇潇洒洒各奔东西。谁让她又说错话,惹得化外之人都破五戒,动杀心,满身煞气,此刻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车在这。”她按了车锁。 张思珩冷淡说:“我打车回去。” 宁瑰露看着他背过了身,但没往门口去。她说:“你要跟我假客气,那我真走了。” 他顿了顿,掉头拉开副驾驶门上了车。 车是宾利的,几百多万的价位。这样高调不是她的一贯作风。他心有疑惑,但此刻正冷战,不方便扯下脸来破冰。 宁瑰露上了车,系上安全带,好似知道他的疑问,随意答:“朋友的车,不是我的。” 他扭过头,冷声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看你挺好奇。”她侧头看他一眼。 张思珩吃了枪药似的:“我好奇什么,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又被他呛了一句,宁瑰露也不是泥捏的脾气,不再搭理,打了把方向盘,从车位里开出去,掉头出门,上了公路。 车开了二十来分钟,张思珩才发觉方向不对:“这不是去高铁站的方向吧。” “我送你回鹿海。” 他脸色缓和了些,但语气还拗着:“一来一回三四个小时,用不着你送。” 宁瑰露握着方向盘,没有停车的意思,算是递个和好的台阶下:“顺路也看看这几年的城市变化。” “你宁大小姐镀金回来,这次是想升任市长了?” 宁瑰露缓缓踩下油门,宽阔公路上车速渐渐飙升。张思珩猛地后仰,一把抓住了扶手,闭嘴了。 车拐上主路,速度慢慢降了下去。她说:“你这清修光做表面工夫。修身不修心,费功而无益。” 好半响没听到身边的回应,她侧头看了眼。他侧过身环着胳膊,闭目假寐了。 一个多小时后,车开进了鹿海市的地界。听到导航声,张思珩睁开了眼。 “大师,给个具体位置。”见他醒了,宁瑰露说。 他报了个地址,松开环抱的手臂,沉默地看向窗外。 导航调整了方向,提醒她往前200米处掉头。 离目的地很近了。 他再开口,心情已经平复,“宁瑰露,你确定不说了么?” 他这话题可够跳跃的。宁瑰露想了想才明白他说的是她今天没讲的话。 “我要去机械工程部任职了,想问你还想不想回去读完博,继续你的研究。” 第7章 回应她的是清寥的沉默。意料之中。 宁瑰露不再提。 今日晴方好,踏青时节,游人如织,往来香客络绎不绝。 宁瑰露开了车窗,还不见山林隐逸中的红墙青瓦,先听闻到了梵音与檀香。 梵音靡靡,嘈嘈切切,倒徒然让人心静了下来。 上了山,车开至一座寺庙长阶下,算是“送佛送到西”。 张思珩推门下车,拉着副驾驶的门把手,却迟迟没有关上门。 宁瑰露扭头看他,投去两道疑问的目光。 他瞧着有些踌躇,好一会儿,弯下腰,透过窗框问她:“你要不要上来喝口茶?” 来路上那一阵阴不定晴不定的戾气此刻已全数收敛,纵开的眉宇清凌而得体,若是换上一身袈裟倒也能扮个出尘的化外子弟。 宁瑰露的目光从他俊丽的五官上移开,在梵音缭绕里四大皆空,摆手道:“我是党员,不进去打扰佛门清净了,走了。” 他没起身,固执说:“我给你外婆供了一盏长明灯。” 她没作反应,见他起身直接走,才喊了句:“关门!” 门被不轻不重地甩上。他三两步走上台阶,回了他的三十三重天清净地。 隔着一扇半开的黑木大门,隐约可窥庄严宝塔与绿意盎然的柳杉。 他那句“我给你外婆供了一盏长明灯”此刻才回响起来。 她往后一靠,忽然很想点根烟,微痒的指腹在杂物箱里翻了翻,只翻出一把合拢的雨伞。 瘾不大,遂作罢。 坐直身,掉头下山。 泾市。 厨房煲着一小盅鸡汤氽海蚌。春季的海蚌最好,肉质饱满肥厚又鲜美,清热解毒又滋阴养颜。 厨娘探头出来看了几次。先生还稳稳地坐在客厅沙发处,手边的茶盏温了凉。这一会儿,氤氲的那点儿热气又散了。 管家注意着,走上前去又换了杯子斟一杯温茶。 厨娘接了管家递回的茶杯去洗,悄声问:“宁小姐还没回来?” “再等等。” 半个多钟头后,车开回来了。 宁瑰露觉得今天运气不错,一回来正撞上开餐。餐厅里亮着几盏明黄的灯,温馨动人,桌面上摆盘精美的菜衬得丰富而味美。 她放下拎着的袋子,将车钥匙递还给管家,高兴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正好饿了。” “宁小姐,您可回...” 管家一唱三叹的腔词没说完。庄先生洗净手出来,在她正要偷吃的背影上一拍:“去洗手。” 宁瑰露捻起虾尾,牙齿咬着剥开的肉,在庄谌霁皱眉前先蹿进了洗手间。 管家收拾了她带回来的东西,道:“宁小姐还带了点心回来,咦,这家点心坊不是鹿海市的吗?” 宁瑰露甩着湿手走出来,“我尝了,这家的栗子糕和榴莲芝士还不错。” 庄谌霁正落座,目光落在她带回的那几盒点心上。宁瑰露走到他身后,双手搭在他肩上,捏捏他肩膀,卖乖说:“谢谢谌霁哥今天借车之情。” 话说完,两只爪子的水也全抹在了他衬衫上。 庄谌霁额角跳了跳,不欲与她计较,握起筷子道:“吃饭。” 他不言不语,神色端得严肃端正,瞧着不大高兴。 宁瑰露片刻也坐不住。听后院有说话声,端着碗夹了点菜,靠着门口听墙角去了。 这是打小养成端碗串门的习惯,大了没门可串了,有点说话声就想上去唠两句。 她听着墙角尤不过瘾,还加入了家长里短八卦群:“隔壁小区的真的带小姑娘回家了,谁瞧见了?” “可不是,巡逻的张师傅亲眼看见,俩人鬼鬼祟祟的,那女的还戴着帽子口罩生怕被人瞧见!” “那这事他老婆知道了吗?” “就是知道了,带着小舅子上门,闹了个天翻地覆呢!” “呸,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颇有带动力地啐一口。 引起纷纷附和:“对,都不是好东西!” 庄谌霁:“......” 他揉了下额角。 吃过晚饭,庄谌霁问她要不要看会儿电视,宁瑰露摆手拒绝,搬着椅子在院子里吹风。 唠嗑的阿姨们不敢在老板面前公然躲懒,悄没声地都散了。 电视还是照常开了。管家按先生习惯调到了准点新闻联播。 主持人庄重饱满的声音正将每日国家新闻逐一概括。 此时才七点刚过。 “我国自主研发的‘星辰’系列卫星成功发射升空并进入预定轨道......” “......对某国进行了国事访问,双方就双边关系及共同关心的国际和地区问题深入交换了意见......” “为缓解老年人看病难问题,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宣布将在全国范围内推广‘互联网+医疗健康’服务......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宣传司副司长、新闻发言人宁泽瑾表示......” “在想什么?” “嗯?”她侧仰着头往回看。 庄谌霁手指搭在椅背边缘,敲了敲椅子,“无风无月,在看什么?” “在发呆。”她踢开鞋子收腿踩在了椅子上,是个很没坐相的姿势,能被家里人念叨死,不过这会儿天高皇帝远,没人管得着她规不规矩。她抻开肩膀,拉长了声调叹:“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他想着她这句话,又看看天,无情趣地说:“这天要下雨了。” 她驴唇不对马嘴,摇头晃脑地念:“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 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最后一句是唱出来的。 这词太郁郁。庄谌霁评价她:“胡说八道。”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他说:“不须归可不行,要生病的。” 她再换一首:“竹斋眠听雨,梦里长青苔。门寂山相对,身闲鸟不猜。” 他微哂:“你可闲不住。” 宁瑰露拍凳而起:“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睡觉!” 他拉住了她后领,垂首嗅嗅,长眉不解:“你抽烟了?” “没有,”她利落推卸责任,“熏的二手烟。” 他觉得她今日格外情绪高涨,不由拧眉:“我看你是喝多了。” 宁瑰露揽上了他肩膀,亲亲热热打商量:“还没喝。谌霁兄,你那有酒吗?我们兄妹二人小酌两口,何如?” “没喝就先发酒疯了,喝了你该把房子揭了。” 他侧颈有酡色,神情依然矜持稳重。 半个钟头后,厨房收拾利落,佣人退场,连管家都已回房。 大灯灭了,餐厅开着一盏暖黄色氛围灯,两只高脚杯里荡漾着淡黄气泡水状的白葡萄酒,掺了汽水,气泡格外地多。 宁瑰露觉得喝香槟没劲,对他酒窖里那几瓶茅台1935垂涎欲滴,然而某人让她想都甭想。 她动之以情:“谌霁兄,我觉得以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该这么斤斤计较,你觉得呢?” 他懒得听。 商量不成,她换了面目,叩桌道,“你不喝,买了干吗?埋地里当传家宝?还是死了带棺材里去?”她趴在桌上晃着“气泡水”,喋喋不休,“抠门,小气!” 玻璃窗外淅淅沥沥,是春雨落下来了。 他微眯着眼睛,抿了两口酒,眼尾泛起了红。倚靠着椅背的姿态少了平日里的端方,多了几分慵懒随性。 她的絮絮叨叨在他耳里穿脑而过,不留痕迹。 说累了,她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杯脚一落,指使主人:“再来一杯。” “事不过三,你已经是第二杯了。”他垂下眼睫,连喝酒也抿得克制。 “是不过三,但可以小于等于三,别废话。”她拍了拍桌子,“倒酒!” 他收回眺望窗外的视线,沉静地落在她身上,或许是因微醺让心事泄出了一线,涩意翻涌,面孔依旧四平八稳:“说说你今天去鹿海见了谁。” 宁瑰露心念一转,觉得他八成是想要刺探情报,回京后就向老爷子告小状。 她将酒杯往前一推,不矜不伐:“没意思,睡觉去了,你自己喝吧。” 第6章 一场春雨一场寒。 房间窗幔被风扬起,拢在床沿,白纱如海浪翻涌。 她洗净一身仆仆灰尘,倒在床头。 床品今天换过了,带着崭新的熏香味。 手伸进枕头底下摸了摸,好一会儿也没摸到想摸的东西。她转身掀开枕头一看,枕头下是平平整整空空荡荡的。 纳闷了一阵才想起来衣服昨天洗过了。 她下楼往晒衣服的晾晒房去。路过客厅,发觉餐厅那盏昏黄的灯还亮着。她往后仰身看了一眼。 庄谌霁已经走了。餐桌上两只洁净的高脚杯并排立着,白葡萄酒少了半数多。 第8章 她走后他竟一个人独酌半响,还敢教训她少饮酒。照她看,以他那一酒窖的酒,他喝过的比她只多不少。 她摘下晾晒的白背心。脸埋在背心里蹭了蹭。 棉质的背心柔软而温暖,在乍暖还寒的雨夜里像一只轻柔的手抚过她脸颊。 她抱着背心回了房间。洗过澡,躺在温凉柔软的被窝里,只留床头一盏小灯。手指搓着背心衣角,缓缓地,缓缓地,沉入了梦乡。 梦里有断断续续的二胡声,琴弦太老了,声音也喑哑似哭似泣。 趴在井水旁用冰凉的冷水洗脸的少年痛不欲生地喊:“姥姥,别拉了!我都要尿了!” “别喊了,外婆耳朵不好使。” 她盘腿坐在门槛台阶边,短而宽松的夏季校裤只遮到大腿。经过一个夏天的曝晒形成了一道黑白分明的分界线。 她编着狗尾巴草,灵活地织成一只只有手有脚的小狗。 宁江艇路过她身边,头痛道:“别薅了!花坛都被你薅秃了!” 她攥了一把草,连根拔起,朝着宁江艇的背影就扔了过去。散落了一地的干燥泥土和草屑。 然后,她就顺着扔出的那把草,像一粒轻飘飘的尘埃那样飞了起来。穿过宁江艇清瘦的身影,穿过高堂,瞧见了外婆笨重的背影,越飞越高。 高到她瞧见了外婆挂在白墙上的灰白遗照,瞧见宁江艇的照片并放在外婆身边。 瞧见一条宽阔的小河。宁江艇跋涉过小河,快步跟上外婆的步伐,俩人朝着茂密的丛林走去。 她着急地想追赶上,可是怎么也迈不开腿。 她用力地喊:“外婆,哥,等我一下!等我一下!” 忽然,像听见了她的声音。宁江艇回过身,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回去。 回去?回哪去? “哥!” 她急得要哭了,踉跄跌落,大声地喊:“哥!” “哥——” 绮梦惊醒,满室荒唐静默。 她掩着心口,心脏痛得像犯了病。她翻过身,额头抵着潮热的枕头,弓起身。 像经过了一次死去活来,眼泪开了闸,涨得眼皮肿痛。 从床头摸过手机,她在一片模糊里看见了时间。 凌晨3:21。 心脏重得像在酒吧听人敲大鼓,“嗵嗵”的,扯得神经也跟着跳。 她调亮了床头灯,摸了一把莫名其妙的眼泪。 靠着床头,她点开了和宁江艇的微信。聊天记录停在一周前,她说:“我要回内地了,你今年中秋回家么?” 没有回复。 往上翻。宁江艇上一次回复已是半年前,他说:“就你消息发得多。” 她打下一句:“我梦见你和外婆了。” 明知得不到回复,却还锲而不舍,像个倒贴的舔狗。她“哎”一声,有点儿想笑。 夜深人静,偌大一个小庄园静得只听得到雨打树梢声。 宁瑰露披上外套走上露台,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挡着风口点燃抿了一口。 晚风吹来,将缭绕的烟气吹散。那徐徐的烟雾随风消散,又蜿蜿蜒蜒地冒出头、直起身。 二楼,书房。 夜色静谧,只有时而几声敲击键盘声和翻阅书页的“哗哗”声。 动了动僵硬的脖颈。庄谌霁看了眼时间,已经三点过半。 或许是睡前喝了几口酒,今晚难眠。 他端起已经冷掉的白水抿了一口。 夜风吹来,将满桌文件散页吹得四散溃逃。 收拾起文件。他起身行去窗边,正要关窗,借晚风嗅见了一阵似有若无的烟草味。 他支着窗沿,侧身向三楼望去。 一只瘦削的胳膊搭在栏杆上,指间熟稔地夹着红光明灭的香烟。 抓了个现行。 他怒意顿起,一拍窗台:“宁瑰露!” 楼上呼啦收回了头。一阵踩踏声,显然是手忙脚乱在灭烟。 过了会儿,她拉开了被敲响的房门,脸上挂着无辜的笑容:“谌霁哥,你怎么还没睡啊?” 他抬手在她额头上重重弹了一下。 宁瑰露吃痛,捂着额头低嚎一声,“痛啊!” “烟,拿出来。” “你看错了,哪有烟?我又不抽烟。”她满脸无辜。 庄谌霁不跟她废话,捏着她肩膀转了个身,在她外套两兜摸了摸,又走去床头柜,拉开两个盒子,毫不意外地在第二个盒子里摸出了一包软白沙。 “打火机。”他脸色冷若寒冰。 宁瑰露这才慢吞吞从口袋掏出了捏着的打火机,“我都三十了,又不是十三,抽个烟怎么了?” “你就是九十了也没用,哪天等我们都死光了,你就想干吗就干吗吧!” 宁瑰露脸色一变,像要翻脸:“说什么鬼话呢!” 大半夜的。 管家颤颤悠悠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床位听了听,确定是从楼上传来的吵架声。 他赶忙套上衣服, 脸都没来得及抹两把,走到楼梯口,仰头往上看。 听到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你又管得着吗?” “宁瑰露,你是不是叛逆期还没过啊?”这是被气得扬声的先生。 “我乐意!我就是抽成了铜炉也跟你没关系!” “你在外面就这么作践你自己,对得起你父母,对得起你姥姥和爷爷吗?” “那也不关你的事!” 接着“砰”一声,是什么东西摔了。 管家吓得心都抖了抖,心道这可不得了了,打起来了,忙拉着扶手往楼上去劝架。 宁瑰露往后一步,撞翻了床头的水杯,“哐当”一声巨响砸地,水溅了她一腿。 被水一泼,火焰熄下来了。她没想和庄谌霁吵,就是调子高,话赶话说到这份上了。 这会儿俩人盯着倒了一地的水,谁也没再开口。 僵持了一会儿,宁瑰露转过身去,从床头抽了几张纸盖那一滩水上。 庄谌霁拎着她胳膊把她拽到了一边,蹲身捡起水杯,又把地上的纸捡了。 管家“嗬哧嗬哧”爬到三楼时,双方已经休战了,先生正在床边擦水,宁小姐坐在床头柜上,光着一只脚踮着,闷不吭声地盯着庄先生,眼神有点歉意,脖颈又硬拗着。 管家喘平一口气,道:“先生,我来吧。” 庄谌霁摆了下手:“给她拿双新拖鞋。” 宁瑰露换了鞋,地上的水也擦得干干净净了。 庄谌霁将垃圾袋拎下去,手里还攥着从她房里搜出来的烟和打火机,没好气道:“睡觉去!” 宁瑰露转身,后背又被裹了一巴掌,拍得她一个踉跄。 庄谌霁沉声说:“以后再看到你抽烟,我就抽你。” 她扭过头,给了一个愤怒的眼神。 管家忙劝和:“宁小姐,天都快亮了,快休息吧。我们先出去了。” 管家关了灯,拉上了房门。 门外,先生已经拎着垃圾袋下楼了。 管家追上去:“先生,我去扔吧。” 庄谌霁摆手:“打扰你休息了,去睡吧。” 天光蒙昧未明,楼梯间也昏昏沉沉。 管家心道,能把修养这么好的庄先生都气成那样,这位宁小姐能耐真不小。 先生从未这么在意过一个人,明眼人都瞧得出先生的心思。早前一个月就让人把房间重装了一遍,连房间里的书都是亲自挑了一一摆上的。只是不知道这种在意是好是坏,人家又领不领情? 凌晨4点,微雨初霁。天际线亮了几丝,因着乌云尚未完全退去,仍是阴沉沉的。 宁瑰露在床上罗盘似的360度翻腾一圈,本以为睡不着了,瞪着眼看天光,看了没两秒眼皮子就重了,双眼一垂,断片似的睡着了。 这一觉反倒睡得沉且踏实,好像空荡荡的心口被绵密的棉絮塞住了,有了踏实,捣鼓不动了,于是平平稳稳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她是被一阵拆家般的“嗵嗵”声闹醒的。好像有小孩在拍皮球,接着一阵“嚯嚯”的清脆笑声让她确定是有小孩在闹。 隔壁家的? 眼皮子肿痛,她进浴室看了下,本就不大明显的双眼皮彻底肿成单眼皮了,脸也肿,和个悲伤青蛙似的。 她洗漱了下,抓抓头发下楼。 走着走着,她惊觉那阵小孩笑声不是从隔壁传过来的,就在自家楼下。 管家端着几杯茶水往外去,看见了她,打个招呼:“宁小姐,早上好。我让厨房给您备上早点。” 宁瑰露打了一半的哈欠呆住,指着外边一帮人惊愕问:“那都是谁?” “是先生的姑妈,庄女士。” 庄谌霁的姑妈? 好像见过,叫什么来着? 宽敞庭院里俩小孩撒了欢地踢足球,大一点的约莫有十一二岁,小的看着五六岁的样子。俩男孩,猫嫌狗弃的年纪,闹腾起来能把房梁拆了。 第9章 怪不得一大早地动山摇的。 她正想着。大一点的那个男孩看见她了,长长地“咦”一声,扔下球跑进门来,大声道:“你是谁?” 身形富态的女人追了进来,大声道:“斯斯,不能没礼貌!” 宁瑰露从那张略显臃肿的脸上认出了几分眼熟,顺嘴打个招呼:“庄姨,好久不见啊。” 庄慧琳惊愕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不确定道:“宁小姐?” “哎,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小宁就好。” 庄慧琳还没寒暄上,那小屁孩先被烫了屁-股似的叫开了:“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是谁?你凭什么住在这里?” 第7章 宁瑰露差点笑喷。 她这人素质不好估量,“尊老”还能讲究,“爱幼”就不知道为何物了,她当即怼回去:“小朋友,我又不住在你家,你知道这是谁家吗?” 小男孩蹿了起来,叫嚷道:“这就是我家!这不是你家!你凭什么住在我家!” “庄斯!”庄慧琳一巴掌裹男孩脑瓜顶上,“砰”一声响,和拍皮球似的,叫嚣的小屁孩霎时成了个瘪了的哑炮。 “对不起啊宁小姐,”庄慧琳脸上挂着歉疚的笑容,“这小孩被我和他爷爷惯坏了,有点没大没小的,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庄……斯?哪个斯?” 后院的光穿过栅栏纹玻璃照射过回旋的木梯,斜斜在她脖颈至下巴一侧留下几道光斑。 扬尘跳跃,光的形状如一道纹身般刻印在她瘦削纤细的肩颈处。 她倚着楼梯扶手抱着手臂,睨着,懒懒散散的,法兰绒质感的拖鞋在她足弓上一晃一晃。 过了十好几年,庄斯也记得这一幕。 她身上有种旧式老电影腔调的随性与娇憨,不像个刻板正经的大人。眼珠黑且亮,像荔枝核。脸颊瘦削,一点儿也不符合主流审美的样式。清癯身姿则像一张弓,站不直,劲瘦而歪曲,可就是叫人感觉弛张有度。 “是斯文的斯。”庄慧琳说。 宁瑰露欠欠儿地:“别叫庄斯了,赶明儿叫庄暴吧,‘斯文’两个字瞧着左右都跟他搭不着边。” “你这个坏……唔!!” “你给我闭嘴吧。”庄慧琳捂着他嘴把他摁一边去,又招手来让管家把小孩带出去。 被拉走的时候那小破孩还满腔激愤,嚷着:“我不会同意你住在我家的!” “宁小姐,可别跟他计较,我回头就让他爹收拾他。”庄慧琳亲热地拉着她到沙发处坐下,“好久没见你了,听说你在做科研,现在都是大工程师了!” 宁瑰露往椅背上一靠,微笑说:“在外面混日子而已。” “宁小姐,你不要谦虚呀,你们宁家人一向都是厉害的呀!”话音一转,庄慧琳关切问,“今年老首长身体怎么样,可还好?” “庄姨。”宁瑰露从她温热的手掌里努力抽回自己的手,捏了捏被攥疼的手背,“您都知道我在西北,我都五年没回去了。” “和家里也没有联系吗?” “基地只有内部网络,外联是违法的。”纯属胡诌。 “哎呦,真是不容易。”庄慧琳握着她胳膊,关切问,“那怎么休假了没有回家呢?” 宁瑰露一个不社恐的人都要被这恨不得贴上来的殷切问话弄社恐了,扯扯嘴角,随便找了个理由:“家里人多,事忙,我歇几天,过两天就返京了。” “哎呀,这打小一块长大的关系果然是好。你尽管把泾市当自己家一样,自由自在地住,把我们就当家里人一样,千万别见外!” “庄姨,我这人打小就不知道‘见外’两个字怎么写,您别嫌我太自来熟了就成。”她大大方方应下,回头一看,餐点已经上桌了,“庄姨,您吃早餐了吗?要不跟我一块吃?” “我吃过了,你这孩子才刚起来吧?赶紧吃早餐去。”她一脸姨母笑,目光落在宁瑰露身上,又欣慰又夹杂着点儿遗憾喟叹似的。 庄慧琳想想刚刚摸到的那手指骨头,手腕细得两根手指头就能圈住,单单只瘦也就罢了,那掌心一摸,竟然比她的还粗糙,就是在家里做了十年工夫的阿姨,手上也没有起那么多茧。 又不是从前了,太平盛世,国富民强的,哪还非要去那些不毛之地吃些苦头?宁家人心太狠了,父母在身边的,都留在中央,父母不在的,不是放去南海就是送去西北。 爹妈要是瞧见了, 得多心疼? 庄慧琳那怜爱而又慈祥的目光盯得宁瑰露后背发毛。她疑问地看向庄慧琳,对方给了她一个“放心,好好吃”和“不用张罗我”的眼神。 宁瑰露微微一笑,低头落座时才微不可查地一皱眉。 今天的早餐是中式的。 餐桌上昨晚拿出的香槟与高脚杯已被撤下,换了只臂高的斜口花瓶,插着几支素洁的马蹄莲与百合,白绿搭配,清新得入了夏似的。 光洁如玉的白釉碗里盛着一个个玲珑剔透的小云吞,木质的方碟上铺着隔油纸,油条和薄饼摆盘精致,另有一只陶碗内是一碗撒了黄瓜丝、豌豆、芹菜丁、葱丝和白芝麻的炸酱面,面上还放了几块炸得焦黄的鱼块。 宁瑰露一个不讲究这些仪式的,乍然一瞧都耳目一新。 见她落座,厨师走出来道:“宁小姐,口味上有什么要调整的,你同我讲。” “这炸酱面是你做的吗?” “是照着先生说的法子做的,用的是手擀面和自己调的酱,锅挑出来没过水,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宁瑰露将面夹起来搅了搅,葱丝的香味和浓郁的炸酱味扑鼻而来,热气氤氲,是才出锅的面。 她吹了吹,尝了一口。 厨师端详着她的神情,见她吃过后不说话了,心里惴惴起来,心道是不是做的不合口味。 宁瑰露好一会儿才抬头,她笑了下,说:“是这个味,谢谢你啊。” “不,不用客气。”厨师紧张得擦了擦手,“那您慢慢吃。” “大哥。”她慢慢说,“也替我谢谢你们先生。” “哎,好。” 厨师应下,但有点儿没搞懂,住在一个屋檐下,宁小姐怎么不亲自说呢? 真没用啊。 宁瑰露感慨。就这么一碗炸酱面,她竟然还吃出了点思乡情。 倒不是这面有多地道,而是这尝着就是以前外婆的做法。 外婆不是京市人,依葫芦画瓢地跟着别人做炸酱面,但总爱搞点“创新”,调料里放了咸蛋黄,还有八角和桂皮增香。有点儿咸,有点儿呛口,是独一家的味道,在外面再尝不到这口“炸酱”。 她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她自己味蕾都忘了,庄谌霁还记得她外婆是怎么做炸酱面的,心思细得她自愧弗如。 “宁小姐。”庄慧琳从沙发上起来,又挪转到餐桌旁坐下,吴侬软语的腔调温柔说,“今天在外头订了一家海鲜餐厅,中午去外边吃点我们这的特色,当是给你接风洗尘,好不好?” “不用了庄姨,”她抽了两张纸擦擦嘴,话音如铁板般斩断,不同人斡旋,“我今天就走。” “啊?怎么突然就要走了?”庄慧琳有点儿茫然,“是不是我们在这让你不自在了?” 她笑着,认真的语气倒叫人听不出是搪塞:“我这刚从西北出来就掉进了你们这温柔乡,太舒坦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多待一天我这人意志力就瓦解一分,再待几天就该光琢磨着退休了。” “那也,那也不着急这么快走啊!”庄慧琳着急道,“再怎么姨也该要请你吃一顿饭的呀!” 宁瑰露喝了口云吞汤,双眸从汤勺后露出来,只笑,不接话。 她那双剔透玲珑的眼睛仿佛能看到人的心里去。庄慧琳忽然生出了淡淡的心虚,好似心思都被她看穿了,还想说的话囫囵堵在嗓子眼里,渐渐地落了下去。 她不太自在地想,宁家的儿女,果然都是厉害的…… 他们上一次见面已是十几年前,那时候宁瑰露还是个学生,有什么亮点能让人记挂她十几年呢?宁瑰露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庄慧琳上赶着的客气不是冲着她,是冲着她祖父、爹妈、乃至于叔伯婶婶。 庄慧琳的大哥庄义钊在她祖父身边做过两年勤务兵,后来又调去了团里,还是住在一个大院里,见了她祖父也要板板正正敬礼,叫声“首长好”。 过去每年正月庄慧琳都会去京市拜访她的大哥。正月十五前,她还会专程登门上宁家拜访一趟,感谢宁家对她哥哥的提携与照拂。 庄慧琳送过宁瑰露一个关节都能动的玩具娃娃。娃娃并不算稀奇,但的确漂亮,卷翘的睫毛,白皙的皮肤,还会眨眼,让人一眼生出喜欢。 可那个娃娃在祖父的叱责下还是被放回了原位。所有东西拎进来,又被原样拎回去。宁瑰露为此一整个正月里都没有和祖父说话。她不明白,只是一个娃娃而已,为什么她没有处置权? 第10章 她对祖父不容反驳的威严敢怒不敢言。 至于现在,她懂得了原因。 在西北的五年,没有人知道她父母和祖父的名字,没有格外的人情,没有格外的关照,她也再没得到过“歪打正着”却“称心如意”的“洋娃娃”。 别人用了两年从基地直升高级工程师,调回中央,她用了五年才等到一纸调令。 做光辉,而非借光辉。这是她的一点天真的坚持。 她随身的东西很少,20寸的行李箱,里面只有四套衣服和一台笔记本电脑。 庄谌霁留给她的客房里放了几套新衣服和睡衣她都没有装箱。 收拾好了行李,将箱子推到房门边,她拿着那个装着“骨灰”的矿泉水瓶下了楼。 “丁管家,家里有没有挖土的铲子?” “有的,宁小姐,您是要多大的?” “多大都行,我种点东西。” 她拿了铁锨,在院里最大的洋槐树下掘出了一行坑。 小孩对这样的事最感兴趣了。两小孩蹲在花坛上看着她。 庄斯疑惑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种花啊。” “那花呢?” “看到那个瓶子没有?” “这里面不是土吗?” 男孩伸指戳了戳。 宁瑰露踩着铁锹按进土里,又将土翻过来,“是种子。” “是什么种子?” “听说过阿罗汉草吗?” 两个小男孩面面相觑。庄斯问:“那是什么很厉害的草吗?” “当然厉害啊,它环境适应性强,高原能生长,平原也能生长,种子吹到哪,就能在哪儿落根。” 孩子的情绪就像云,来得快去得也快。刚刚还对她张牙舞爪,这么一会儿就被她忽悠瘸了,看她的目光里全是崇拜。 “阿罗汉草,听名字就好厉害啊。你是从哪里得到种子的呀?” “有草籽就有种子,再过两个月长起来了,又生出新的种子了。” 小孩彻底被迷住了,两眼冒星星:“你好厉害啊,你是植物学家吗?” 庄谌霁接到消息赶回来时,就看见她在洋槐树下翻着土,洗得发白的棕色衬衫下连肩胛骨都瘦得清晰,袖子挽到了手肘上,小麦色的皮肤被阳光照得像擦了一层油。 两个孩子蹲在她脚边,像小狗一样两手并用地给她翻着土块。 “让让,可别把手指头凿没了。”她说。 明明夏季还没有来临,可他却好像闻到了长夏的气息,滚热的热浪翻涌,阳光灼热得近乎刺眼,青草和泥土被晒出了干爽的清香。 “现在是要把种子撒进去了吗?”小孩问。 “这土有点干,谁给我去接一杯水来?” “我去!” “我去!” 两个小孩跳着举起了手。 她点了庄斯,“你去。” “阿姨,那我呢?”小小孩眼巴巴地看着她。 宁瑰露伸手在他脑袋顶上一摸:“没礼貌,叫姐姐!” 小孩抱住了她的手:“姐姐,那我呢?” “小葡萄。”身后传来一声低喊。 小豆丁儿立刻转头看过去,大叫一声:“哥哥!”撒腿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庄谌霁的大腿。 宁瑰露扭过身,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破防了,大“啧”一声:“这小崽子怎么管我叫姨,管你就叫哥?” “小葡萄是我姑妈的孩子。”庄谌霁弯腰抱起了小孩,问他,“你妈妈呢?” “庄斯,你弄水干嘛呢?” 庄慧琳正跟着跑回去接水的庄斯走出来,瞧见了大侄子,稀罕道:“哟,这是忙完回来了?” “嗯。” 她又埋怨:“怎么宁小姐来了你也不和家里说一声?不能仗着关系好就怠慢了人家!” 庄谌霁却看着宁瑰露,他说:“亲自上陇原接你,还算怠慢吗?” “不算。” 宁瑰露杵着铁锨,支着下颚,目光在他们一大家子上打转,感慨真是难能可贵的温情。 他将五味杂陈都压得不动声色,走近一步,低声问她:“那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突然要走了呢?” 第8章 宁瑰露下颌往后仰了仰,又生生顿住,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半个月的假,待了三天就要走?”他脸上笑着,眼里却纠缠着让人看不明的情绪,“是因为昨晚的事?” 她微微拧眉:“没……” 有一瞬间,某种情绪几乎要从他身上迸发出来,但也只是一瞬。他的手掌托在小孩的后脖颈上,向上一抚小孩脑袋,眼微垂,一并抹去了几近难堪的情绪,又变回了哪个沉稳可靠的兄长。 “什么时候走,我送你。”他平静打断她的话。 “今天下午”四个字在她唇舌里打了个转,又被她压了下去,她抬手在他肩上一拍,爽朗道:“我是那种吃完喝完甩膀子就走的人吗?明天返京,申请了单位的房子,通知批下来了,马上要上班了,我得先过去收拾个住处办理交接,这不是正打算晚上跟你说么?” 他逐一和她确定:“订了机票吗?打算上午还是下午走?” “还没订,下午吧。” “嗯,机票我来订。收拾行李了没有?” 她大咧咧:“没什么东西,拎个箱子就能走。” 庄谌霁弯腰将小孩放回地上,“你那行李箱塞两件衣服就满了,我叫人换个大箱子给你。” 他往前两步,脚步又定住。 捧着一瓢水的小少年站在宁瑰露背后,看向他的目光里是不敢僭越的胆怯和热切的期冀。 他的无名指神经质地抽动了两下,语气听不出异常,好似才注意到少年:“今天没有上课?” “嗯…小提琴课换到明天了,是姑奶带我过来玩的。” 他好像有点儿怕庄谌霁,话也说得怯怯的,丝毫没有之前那股宠坏了的跋扈和开朗劲儿。 宁瑰露觉出些怪异。 庄谌霁弯下腰,在他头顶上拍了两下,“外边太热了,和姑奶带小葡萄回家里去。” 庄斯将那一瓢水放在地上,朝着宁瑰露规规矩矩说:“阿姨,水放这里了。” 他握住小孩的手,“小葡萄,走,我们去房间里看书。” 小小孩迈开脚步跟他走,声音脆脆地纠正:“叫表叔!” “那你先叫哥哥。” “这不对!” 庄斯耐心胡扯:“我是不是比你大,比你大你就要叫哥哥,你幼儿园老师没教你吗?” 小孩哼哧哼哧半天没想好怎么反驳他。 宁瑰露捋了下,没捋明白他家这关系,握着铁锨的手伸出一只搭着庄谌霁的肩膀,玩笑着问他:“你家这辈分够乱的,大一点的那个小孩不可能是你儿子吧?” 他松开了紧攥的掌心,默然地看着她,却没有应答。 那几乎是一种等同于默认的沉默。 宁瑰露那一贯混不吝的神情没绷住,凝滞崩塌了,震骇地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迹象。 阳光灼烁,额角沁出的汗涔涔,她许久才找回离家出走的声带:“真,真是啊?” 孩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单面透光的落地大玻璃内,留下的一汪清水折射着碗大的光斑,投在他板正的黑灰色西装前襟口袋,像破了个大口,可洞口已经干涸,再淌不出什么。 他点了头,神情那样的从容,好似有了这么大个儿子并不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 “我靠...”她惊骇地扬起脸,破了音,“庄谌霁!你真牛逼啊!” 像跪坐在断头台上的路易十六,铡刀已经落下,尸首还牵扯粘黏,终于,头颅落地,他竟笑了。 宁瑰露收回了搭在他肩上的手。外庭太热,令她衣襟下一片滚烫烧热,她心里燥热,身上也燥热,低头扯开系在裤腰里的衬衫下摆扇了扇热气,好半天不知道怎么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干巴巴问:“怎么孩子是你姑姑在带,你不带到自己身边来?” “学籍不在这边。”他的回答一言蔽之。 “几年级了?” “六年级。”他顿了下,向她补充,“他成绩很好,在私立小学就读,跳了一级,钢琴和小提琴都练得很好,申请免试通过了,下半年就上中学了。” 他这样细致地和她介绍孩子情况,让她连再怀疑他是开玩笑捉弄她的余地都没有。 不知是哪根筋搭错,她突然脱口而出一句:“他长得和你不怎么像啊。” 说完她就想把自己嘴捐了,不得不又找补说:“但是挺聪明的,这点还是挺像你。” 他笑笑,“你以前小提琴也拉得很好,还是校乐团的首席,他这点像你。” 宁瑰露:……??我谢谢您。 听说过外甥肖舅的,还没听过侄子能像没血缘关系的姑的。 这但凡换个当事人,她都得就着瓜子当八卦听,一下身临其境了,还真有点不知所措。 第11章 她劈了叉的声音缓缓落沉,平心静气地问:“孩子的妈妈呢?你们是离了还是生了之后就分手了?” 看进她收敛好震惊,复归理性的眼神,他勾了勾唇,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他缄默的时间太长,宁瑰露默认为感情过程不好详说,理解地不再追问。 “行,不想说那就不说,等你哪天想说了,我洗耳恭听。”她的目光落在他指节戒指上,哂笑了下。 他指节微蜷,手腕外旋,将指节处的戒指藏了起来。 那是枚没有任何纹样的银戒,若要放在琳琅满目的珠宝柜台里也是边缘最不值价的银饰。 可他戴了年复一年,戴到已经忘了是在哪个时间点,从哪儿发现了这么一枚朴实无华的戒圈。 只记得戒圈有点儿小,配着一根细细的黑色尼龙项链,是个简洁的挂饰。 青蓝色的雪梨纸包着饰品小盒子,绑着两根麻绳,贴纸黏着一张彩色卡纸,卡纸上潦草而笔锋锐利地写着: ——生日快樂。 ——mayallthegoodthingscometoyou. 愿一切美好都降临于你。 大抵是他发现得太晚,祝福已经过期失效,只余苍白的纸张与文字,无可弥合的遗憾。 她将铁锨扔一旁,蹲下身将那一瓢水渐倒在土坑里,干涸的泥土吸吮着甘霖,不一会儿浇成了一块湿漉漉的土地。 弥漫的水流淌至他光泽雅致的皮鞋下,浸润的鞋底。他没有退,垂目看着她将从西北带回来的矿泉水瓶状不明物质捏了一把撒在泥土地里。 “这是在做什么?” “你不是看着么,种地。” 庄谌霁往前一步,提起西装裤微蹲,伸手捻了捻她撒在土槽里的物质,捻出了带汁水的白芯:“这是骨灰?” “噢,种子。” 他显然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被诓了,深邃的眼睛凝固地盯着她:“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谁家好人把骨灰装矿泉水瓶里,大哥,我说什么你信什么,你是不是有点太纯真了?” 她笑出了气音。 庄谌霁:“......” “你一个孩子瞒了十年,我就骗了你三天,扯平了吧?” 她捧起泥土将种子盖上。 他掸掉指尖的种子颗粒,扯开这个话题,“种的什么?” “狗尾草。” 庄谌霁:“这需要种吗?几天不打理土里就自己长出来了。” “不一样。我这个是农科院精选过的优良种,亲手剥的,亲手种的。” “你什么时候又转研农学了?” “无聊啊,就跟着生产队的一块挖地。” 他对于亲手种杂草这件事有片刻费解:“怎么不种些别的,比如花种?” “不懂了吧,这叫到此一游,种点别的,到此一游就死了!” 庄谌霁:“......” “算了,跟你讲不明白。” 她站在洋槐下往四面眺望,点头说:“这里阴凉,视野又好,以后这儿长一片狗尾草,风一吹,它们就朝你点头。” 他无语片刻,违心附和:“厉害,能朝我点头。” 行,你高兴就好。 等她拾掇完草种,庄谌霁将铁锨扔回给管家, 拎着她回去用消毒液把脏爪子洗了。 庄斯噼里啪啦跑到庄谌霁面前,两眼亮晶晶道:“爸爸,你知道阿波罗草是什么吗?” “从哪听来的?” 庄斯瞥瞥在洗手间里拿洗手液搓泡泡的宁瑰露,“阿姨说的,她说她种的是阿波罗草。” “阿罗汉。”宁瑰露纠正,叹气,“你爸刚刚还夸你聪明,这么一会儿馅儿就漏了。” 知道她刚刚准是又在忽悠小朋友了。 庄谌霁说:“等它们长起来了,你就知道是什么了。” “那爸爸。”庄斯轻轻拽住了他的衣摆,“以后我可以每个星期来看一次种子吗?” 小少年期期艾艾,生怕得到的是冷冰冰的拒绝。 宁瑰露洗完了手出来,双手一弹,水都甩在了俩父子身上,小人得志地“哈哈”大笑:“庄暴,你刚刚冲我那炮仗劲儿呢?怎么怂了?欺软怕硬啊?” 庄谌霁板起了脸:“你刚刚冲小姑没礼貌了?” “没...”庄斯揉了揉鼻子,哼唧唧说,“是,但我那是以为她是坏女人。” “我怎么不知道我脸上还写着‘坏人’俩个字?” 庄谌霁又直起身问她:“你刚刚叫他什么?” “这小暴脾气,叫庄暴多贴啊。” 庄谌霁按着孩子肩膀:“和小姑道歉。” 庄斯咬了咬牙,混不情愿地说:“对不起,小姑!” “给小孩取外号,你也道歉。” 宁瑰露:“大哥,先撩者欠,我这是正当......” “赶紧,做小姑了还跟小孩过不去。” 宁瑰露捏着鼻子哼了句:“行,对不起,庄暴,哦,庄斯。” “爸爸!你听见了,是她没礼貌!!” 她不仅嘴欠还手欠,扒拉小孩脑袋,摸着发质硬邦邦的还扎手,连头发都不像他爹,“暴老虎,小缺牙,还装斯文,漏了馅了吧?” “你这个,这个乌漆麻黑的坏女人!!” 庄谌霁捏了捏额角,像穿越回了鸡飞狗跳的大院。 这姑侄俩天生八字不合,一个嘴欠爱燎火,一个炮仗燎火就着,若是住一个屋檐下,非得把房梁掀了不可。 第9章 午后四时,g152航班降落于首都国际机场,天际渐染金辉,宛如逐层拉开的序幕。 离开水汽充沛的泾市,呼吸的第一口京市空气就是干燥而凌冽的西南风,狂草弯俯,吹得人睁不开眼。 京市的春天不比南方的晴雨纷纷,雨少,风大,冬季脱裸的树枝尚未完全恢复生机,孤零零的枝头点缀着零散的绿,随风颠簸,像是种发初萌,稀疏中透出一种稚气的可爱。 他乡再好终究没有故乡的温情与归属感。宁瑰露一踏上京市的土地,即刻感受到那份久违的自在与亲切,仿佛鱼儿重归熟悉的水域,自在畅意,心旷神怡。 庄谌霁戴着墨镜插着兜,走下飞机扶梯时问宁瑰露:“是先回家还是先去单位报道?” “我这边一落地,老爷子那边八成就得到信了。先回去打个招呼,正好你在,老爷子也能少唠我两句。” 说完,她又瞥着他问:“吃个饭的时间,不耽误你事吧?” “不耽误,明天天总还要亮。” 言外之意,没有什么事是明天不能处理的。 宁瑰露挑眉笑了。有时候看这种规规矩矩的人专门改变计划做起了笼手掌柜,还挺有意思。 上了摆渡车,跟着他们一块来的助理坐在后位,低声提醒:“庄总,晚上分公司那边有个接待宴,何董专门打了招呼。” 庄谌霁微一拧眉:“不是说过不设宴吗?” “是何董下午亲自电话通知的。” 助理在经济舱,上飞机前没来得及和老板说这件事。 庄谌霁掌心朝外一摆,是个打断的手势:“跟何董道个歉,今晚的单子我签。” 助理应下安排:“好的,那您的行李需不需要先放去酒店?” “嗯。” 俩人声音压得极低,大抵以为宁瑰露听不清。无奈车内密闭性太好,几句话一清二楚地传到了宁瑰露耳朵里。 她搭着二郎腿,老干部般语重心长:“庄总,公事为重,小心底下人说您私心重,公私不分啊。” 助理圆滑地接了句:“凡是都有轻重缓急,在庄总心里,家人朋友总是排在前位的。” 助理是个179的大小伙子,平头高个,相貌不算精致,但也算得上利落精神。 宁瑰露手往后一抬,拍了下对方肩膀:“这话说得有水平。你们庄总那张蚌似的嘴,就得有个你这样的机灵人做嘴替。” 她又说:“小李,你要是不忙,跟着一块上家里吃饭去。” 说了两句,电话响了。 助理谦逊笑笑,给她留出接电话的空间,一回头,老板正看着他。 看眼色吃饭的都是人精。他心里轻微“咯噔”了一下,立刻做了反思,明白哪儿不对后马上转述道:“庄总,宁小姐问我要不要和你们一起去家里吃饭。我来过京市几次还没有好好逛过首都,今天晚上如果您没有其他安排,我想去街上看看,给家里买点特产带回去。” “嗯。”老板应了一声,八风不动地说,“留个小票,费用我私人给你报销。” 可见职场中有眼力见和跟对上司有多重要。助理登时笑道:“好,谢谢庄总!” 宁瑰露接到的电话是京市本地的。甫一接通,电话那头就传来和大大咧咧的女声:“大露儿,你回来了?” 宁瑰露脑子里迅速过了一圈狐朋狗友,精准定位了一位,“哎,大倩儿。” “真行啊,我还以为你得问我是哪位呢!” 第12章 “哪能啊。大宝贝儿,你怎么拿到我电话的?” 她往椅背上一靠,脚尖轻点,是个放松且豪放不羁的姿态。 电话那头说:“你家在摘榆钱了,我一猜就准是你要回来了。” “怎么着?我不回来,大家榆钱也不摘了?” 大倩儿爽利地笑了几声:“那倒不至于,也就是我惦记着你,年年上你家里头问一嘴。” “哎哟,我真感动了。” “感动不如行动啊。怎么着?最近约个局,来不来?” “行啊,不过这两天我得在家陪陪老爷子。” “那我找你去呗。你是上龙翔台还是御澜庭呢?” “我得问问老爷子了。” 大倩儿借势带出了八卦:“大露儿,你这是和旧爱玩疯了,老爷子都不管了?” 宁瑰露微哽:“打住,这说的哪个旧爱,我怎么不知道?” “庄谌霁啊。你不是上泾市找他去了吗?我说你这人真是有够有异性没人性的,你这坐了五年‘牢’出来,第一个想着的不是我们这帮姐们儿,而是一个男人?我可要跟你拆伙了啊!” 宁瑰露豁然一惊,错愕后哭笑不得:“我在这圈里还能有点隐私吗?你们这帮人是不是连我航班号都查着了?专等我下了飞机就来骚扰?” 大倩倩笑疯了:“没有,真没有。我也就是听人说了一嘴,明晟他表哥的朋友不也和你在一个基地么,说你被人接去了泾市,我这一猜就是庄谌霁去接你了。你俩这恩怨情仇够可以,五年了他都单着,这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啊!” 宁瑰露笑骂了一句:“放屁,老娘的谣都是你们这帮人造的。过去造的谣就算了,既往不咎,但现在不行了啊,你们说的这另一位当事人儿子都十来岁了。这回我去泾市,蹦出个半大小子管我叫小姑,给我吓死!” “谁?什么——”大倩倩扯着嗓子喊,“姓庄的儿子都有了?真的假的?”不等回答,她的心就秤砣般地倒向了姐妹那边,“我靠,这死渣男,老娘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我当初说了多少遍,有人信吗?我怀疑人家在国内这么多年找不到女朋友都是你们这帮人害的,你们这嘴真该捐了……” 她正笑骂着,一只手从她耳后轻轻一扯,拿走了她的手机。 宁瑰露一扭头,庄谌霁已经接过了她的电话。 他自报家门,声音沉和:“陈芮倩,你说的‘渣男’听着呢。” 比装消音器还有用,电话那头立刻鸦雀无声了。 他看了一眼脸上不自在一闪而过,随即手一摊,又摆出无可奈何滚刀肉样的宁瑰露。 视线绕过,落 在前方的地产广告牌上,他声音清平:“我只解释一回,我和宁瑰露之间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多事儿,那些子虚乌有的猜测都到此为止。” 他语气正式,不留余地,不是半开玩笑,是真做通知。 助理心里微微一惊。 上次听庄总用这样斩钉截铁的口吻谈话还是公司派系整肃,管理层大改组。一向温和好说话的庄总那次态度果决而雷厉风行,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时间尚且过去不久,他还有点杯弓蛇影,身为助理,哪敢在老板不高兴的时候触霉头,一时惴惴。 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弱了不少。不过这帮二代谁也不是吓唬大的,心虚气短地安静了那么几十秒,理不直声势也得大地喊:“行,庄哥,就算我们误会了。但五年前你家老爷子三顾茅庐亲自上宁家找老爷子谈亲事总不是假的吧?” 他稍顿,在宁瑰露瞪圆的眼里四平八稳地回答:“老首长身体不佳,我父亲登门探望,有何不妥?” “算了算了。”宁瑰露伸手握住了庄谌霁拿过去的手机,打圆场道,“他们那帮人就是无聊逗闷子,你跟他们较什么真?” 庄谌霁面色沉凝,但还是手一松把手机还给了她。 宁瑰露同电话那边的陈芮倩哄了几句,总算把这通惹得天崩地裂的电话挂了。 回过头来,又接着哄身边被惹毛的这位:“他们那帮人上学时候就那样,你这人呢,太正经,我这人呢,不正经,大家就喜欢这种反差,知道我不会当回事,又能惹得你一本正经的较真,所以总拿咱俩开玩笑。要是当真,我和张思珩还谈过呢,岂不早就“甩了你了”,谁还好意思开玩笑?” “你去鹿海找了张思珩。” 他突然这么没头没尾地说了句。 宁瑰露两眼眨眨,没搞明白这话题怎么跳跃性这么强。 鉴于是她的朋友得罪了人,左右都是朋友,她还是得转圜一二,负责收摊子顺毛,于是态度坦诚:“是去找了张思珩,也是为了谈公事。他以前研究的量子比特的叠加和纠缠特性方向对信息编码有很高价值,前几年量子纠缠被证实后,这方面研究更是国家重点关注项目,兔子不吃窝边草,但我不是兔子,上任后我需要自己的一支研究班子,所以我是去顾一顾茅庐,可惜我这前任的面子不管用,人家已经从物理学上升到神学研究,不卖我这个情,这不灰溜溜回来了?” 摆渡车平稳地停靠,车门吱呀一声开启,乘客们逐渐散去,留下了一片空旷的气息。庄谌霁轻轻动了动身子,却没有立即站起,轻声问:“这次,你先来泾市……是不是为了先去见张思珩?” 她撩人的话术大抵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鬼扯的话脱口成章:“哎,话也不能这么说,咱俩的关系还值得揣测深浅吗?你看,你有了个孩子,瞒了十年啊,我也没说‘你丫真是个王八蛋’,还给你儿子包了大红包,但要是我前任蹦出这么大个儿子,我得手撕了他。” “二哥,爱情虽然可贵,但瞬息万变,友情不一样,亲情更不一样啊,哪天你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都得站你这边琢磨一下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这是铁瓷。” 老板笑了笑,好似听进去了她的这番话。 旁听的助理触耳心惊,感觉要被灭口。宁小姐这话不能往深里琢磨,一琢磨就容易觉出不对劲。 不像是哄朋友高兴的词,倒像是深思熟虑后明晃晃划清界限,潜台词是:咱俩就是朋友,你可别越界。 第10章 话题就此而止,俩人默契不再提。 出了机场,来接人的是分公司的商务车。宁瑰露报了地址,司机惊了惊,慢半拍才尴尬道:“宁小姐,那边我们的车进不去的。” 宁瑰露不在意地应:“我知道,你在附近的街道停就行。” 助理猜了一路这宁小姐是什么来头,这会儿终于知道了,一时心绪有点极其复杂。 复杂的点在于,他猜了一路这位其貌不扬的小姐怎么攀上他老板这根高枝,现在看来,好像他老板才是抱大腿的那个…… 行李装车后,司机先送他们到了安城区永乐街道。 这么多年,相比于其他城市的日新月异,京市建筑的发展以中心辐射为轴,向内逐层递减,二环以内已经许久没有过新建筑了。 时间不能说是停格在了五年前,应当说是定格在了2008年。 那年京市举行了一场举国盛典。宁瑰露彼时13岁,亲眼见证了京市在一年之内的改头换面。老旧的砖瓦一夜之间焕然一新,街面上张灯结彩,全市一整年都沉浸在过年般的喜悦中。 紧跟体育精神的引领,宁瑰露先后被送去学了射击、皮划艇和滑雪。刚开始上课的时候觉得新奇,好玩,上了两三次课,苦练基本功的时候就吃不住苦头了,一到周末就“嗷嗷”叫着不想去上课外班。 可她有个铁石心肠的爷爷,老人家彼时已有73岁高龄,但依旧身强体健,中气十足,每天早起还能听听国际广播打一套军体拳。拎宁瑰露和拎小猫仔似的,提着胳膊腿儿往车上一扔,也不管她怎么撒泼打滚干嚎着要退学,交代完司机盯着她上完课,背起钓鱼竿约着老同志就上北水湖钓鱼去了。 这场历时半年的折磨最后以宁瑰露练滑雪时垂直落地,给土地爷拜了个大年,磕碎了膝盖骨为终。 她那心肝脾肺可能长得比同龄人慢,年级小小透出了一种十足的没心没肺。被120拉到医院去的路上还嬉皮笑脸地和医生说:“叔,帮我说严重点呗,让我家老爷子别折腾我了!” 那医生也是哭笑不得,没好气道:“你这再严重点得残疾了,你还搁这儿跟我嬉皮笑脸呢!” “哎呦,这不能截肢吧?那要是截了,能换一条腿不?” 她满脑袋都是疼出来的热汗,还能见缝插针地插科打诨,可见天生是个成大事的好苗子。 医生在急诊就没见过她这样的小姑娘,觉得稀罕,跟她唠:“你想换一条啥样腿,说说?” “机械的不行,最好换我哥的。待会他要是来了,你就说我这腿得截了,你问他乐不乐意跟我换条腿。” 宁江艇当时在上高中,接到消息,晚自习都没上了,书包一扔,打车就来了医院。 第13章 宁瑰露这缺心眼的玩意儿,排着队等着做手术呢,止疼针刚打上,就跟主治医生商量着合谋作弄她哥。 送宁瑰露来医院的滑雪教练和安全员脑门上、前胸后襟的冷汗比宁瑰露还多。二十多岁的两个年轻人吓得六神无主,只知道摔趴下的这个小姑娘来历不得了,到底怎么个不得了法也不清楚,满脑子都是以后在这行混不下去了。 17岁的宁江艇一来,瞧着比那两位还镇静些,问清了前因后果,沉着脸进了病房,先掀开被子看了眼宁瑰露打着临时固定夹板的腿。 “疼不疼?”宁江艇问。 宁瑰露摆出委屈巴巴的表情:“哥,老疼了。” “疼啊?” 宁江艇环视一圈,找了个趁手的,抽起旁边空床的枕头就往她脑袋顶上一抽,火冒三丈:“你该的!走还没学会呢,就敢上高级赛道跳六米高的台,怎么不摔死你丫的?宁瑰露,我看你脑子里就全是水,你晃晃脑袋,你听见海声了没?” 宁瑰露“嗷”一声,抱着脑袋说:“我头痛!” “缺心眼的玩意儿!”宁江艇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她撂下这么一句,出去找医生问情况了。 医生忙着给其他病人瞧胳膊腿儿呢,见他一个半大毛小子进来问情况,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唠着,“严重么,那也是严重的,毕竟伤筋动骨,不严重么,那能长好的话当然就没问题。” 给上一个病人复查完,坐桌边写病历的时候,医生又一脸不像装的跟他开玩笑:“你妹这个情况,要是落到最严重的要截肢,你们家属是愿意截还是不截?” 宁江艇唇抖了抖,脸色当时就白了:“要是最坏的情况,会怎么样?” 旁边的小护士添油加醋:“这说不好,要是下肢感染或者坏死了,那可就...” 医生笔走游 龙地写完一篇病历,从无框眼镜后抬起视线看他,语气慎重地问:“这里倒是有个方案,用的是国外的技术,换一套髌骨再生,但最好是近亲的,能降低排异几率,你们家有人愿意换这个髌骨吗?” 宁江艇心脏猛地一紧缩,攥紧了手指,许久才找到自己干涩的声音:“我...我做不了决定,我得和大人商量。” 宁瑰露没想到她不靠谱地开个玩笑险些闹得家里天翻地覆。 宁江艇出了医生办公室,站门口发了好一会儿愣。小护士有点良心不安,和医生嘀咕:“这么骗小孩是不是不太好啊?” 医生说:“没事儿,这俩小孩我们看着长大的,宁老爷子的孙子,不至于这么点扛事能力都没有。” 毕竟只是个半大点的孩子,遇到过最大的事儿也就是上学迟到了,考试没考好,一时六神无主,慌了神,下意识就给远在国外的父母打了电话。 东一区和东八区相隔七个小时,接电话的是办公室秘书。 一听家里出了大事,赶紧把电话转给了他爹。 宁江艇把事情经过,还有医生跟他说的话都和亲爹宁启明转述了一遍。 大人的见识到底比小孩多,让他不要慌,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先和爷爷说了,再联系伯伯和姑姑去医院。 电话一挂,宁启明一个电话就打给了老爷子,一向儒雅、风度翩翩的宁启明大逆不道地和老爷子隔空交战了一番,直斥老爷子是反人类的“法西/斯主义”。 老爷子是从战火纷飞的年代走过来的,一张口就数老黄历,说他们那时候中了两枪都还能站起来走,现在孩子太娇气了! 宁启明觉得这老头子简直是不可理喻,吵着吵着就说他要么申请回国工作,要么接孩子到身边去。 老爷子手一摆:这家由不得你做主!做梦! 后来弘媛媛电话打了过来,一边“啪嗒啪嗒”掉眼泪,一边把宁家祖宗三代都问候了一遍。 宁瑰露正术前断水断食,饿得烧心挠肺,有气无力地说:“妈,我没事呢,就个小手术,医生都说两三个小时就做完了。” “你哥说你髌骨要换呢!” “我骗他的,这鬼话你也信啊?”她还没心没肺地乐,“真没事儿,要有事,我能不和你们说吗?” “你爸爸今天都打电话回去和你爷爷吵了一架。老爷子真不靠谱,哪有他这样带小孩的...” “真的假的?”宁瑰露顿时高兴得忘了形,“我爸和老爷子吵架了?哎呦天啊,有录音吗?我能听听吗?我听我爸讲话和念经一样,他和人吵架得是啥样啊?” “重点是这个吗?你这丫头真烦人!一点都不像个小姑娘家!”弘媛媛那点稀薄的母爱一下被她摧毁得不剩二六,见她生龙活虎,匆匆交代了几句就挂电话了。 宁瑰露上手术台的时候,全家人——除了驻外的宁启明和弘媛媛夫妇,其他人都到场了。 老爷子惊得院长都亲自来手术室门口接待,不知道得以为这家是谁动什么大手术了。 宁瑰露这没心没肺的躺无影灯下了,还和医生唠着:“你们这麻醉药是打了就立马晕还是得等会儿啊?叔,你给我弄好看点啊,别长着长着两条腿一长一短了啊,我还不想变成瘸子...” 医生和护士就没见过这么能唠的小姑娘。 见多识广的主刀医生戴上无菌手套,笑着问她:“小露,你是不是紧张呢?” 宁瑰露手指头扒着床架子,嘴上嚷着:“这有啥好紧张的。” 麻醉医生安抚道:“好,别说话了,来,戴上面罩,放松,深呼吸——” 一口气吸进去,宁瑰露人就有点晕乎乎的了,眼睛还盯着顶头的灯,脑子里跑马似的琢磨着这灯这么亮,待会儿会不会把她亮醒。 主刀的医生俯下身笑着说:“别紧张,睡吧。你哥哥说你要是这回手术没成功,下回他把他的髌骨换给你。” 宁瑰露抓着床架子的手指缓缓松了,心说,扯淡,谁要他的骨头,他想变成瘸子了? 眼皮却一点一点地耷拉了下去。 她这样的手术都算不上大,就是个常规的手术,完成得很顺利,以至于术后恢复了半个月,她已经能坐着轮椅满大院招猫逗狗了。 在外面上天入地完,回家立刻又装出一副病猫样。稍有不满意她就嚎着脚疼、腿疼、肚子疼、心口疼,不过她那点伎俩只够骗骗亲哥和爹妈,老爷子是个不好糊弄的。她还打着石膏呢,老爷子就勒令她返校上学。 宁瑰露成了上学路上的一道“风景线”,坐着轮椅高抬着一条腿,被推去学校的一路上见着熟人就不紧不慢地挥手打招呼:“同学们好,同学们辛苦了——” 宁江艇送了她一周,觉得她太欠儿了,老宁家的脸都被她丢光了,打死不乐意再推她去学校,回家说让警卫员送,老爷子让他俩统统滚蛋,少在警卫员面前拿少爷小姐的款。 嘿,宁瑰露还真就不拿“小姐”的款儿。隔天一大早,自个儿坐着轮椅,转着俩轮子“哒啦哒啦”地往学校去了。 不过她光瘸就算了,打着支具的腿还挡视线,轮椅推到大院外面,上了新修的人行道的坎儿上,她就犯了难了。 光手推不上去。正琢磨着是绕道走马路,还是以“金鸡独立”的姿势站起来跳上去,后边传来一声:“要帮忙吗?” 她往后一瞧,大喊一声:“谌霁哥!” “你今天怎么一个人去上学?家里人没送你?”庄谌霁问她。 “我哥说送我丢脸,我爷爷不让别人送我。”她趴着扶手,嘻嘻笑道,“谌霁哥,你送我一程呗。” 既然看到了,庄谌霁就不可能不管她。结果这么一送,就被拐进了卤煮店。宁瑰露大快朵颐了一番,然后大手一挥,宣布:“今天这顿宁江艇买单。” 倒霉催的宁江艇,一觉醒来早饭还没吃,知道打着石膏坐着轮椅的宁瑰露自己走了,老爷子一脚把他踹出了门。他屁滚尿流、鸡飞狗跳地追了一路,没瞧见宁瑰露自强不息的轮椅身影,倒是在卤煮店门口瞧见他那没心没肺的妹妹架着腿吃得满嘴油光。 为这事,他跟宁瑰露单方面冷战一个月,从吵得面红耳赤变成冷脸推轮椅。 车刚到南全里,过幸福门内大街,宁瑰露一眼瞧见了上学时尝吃的那家卤煮店,顿时一拍大腿:“哎,那家卤煮还开着呢!” “嗯,开了二十几年了,想吃吗?” “改天吧,这会儿吃了回去有味儿。老爷子那狗鼻子一准闻得出来。”宁瑰露悻悻作罢。 车过南右大街,再往前是管制路段,一般车辆限行了。 宁瑰露和庄谌霁下了车,顺着大经街往前走。这条路,宁瑰露闭着眼睛都能溜达到家里去。 “好久没去国图了。”她说。 庄谌霁说:“分馆已经搬了,这儿是遗址了。” “啊?什么时候搬的?” “去年吧。” 大经街有国家图书馆的分馆,一概被他们统称为“国图”。以前要出门玩就喊一嗓子:“我去国图看书了!” 第14章 后来漏了馅儿。在国图做管理员的申姨的老公是老爷子的钓友,老爷子随口一问,人家说:“您家小艇和露露啊!就没怎么来过图书馆和自习室!” 回去老爷子抽了皮带就是嗷嗷一顿抽,抽得俩难兄难妹发誓再也不撒谎了。当然,这个“再也”从他俩嘴里说出来也不怎么令人信服就是了。 宁瑰露没想到,卤煮店还没搬,国图倒先搬了,真是世事莫测。 “早知道当年就不办卡了,我卡上还充了钱呢……”她嘀咕着。 顺着林荫小道往里侧走,有道威严的岗亭,岗亭边停着一辆黑车。 宁瑰露打眼一瞅就觉得这车牌眼熟,眯缝着眼站路边上多瞧了几眼。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了一位神采奕奕的男子面容,笑吟吟道:“小露,怎么这会儿才到呢?” 第11章 那是一个方脸,且有一双浓眉的男人,他的眼神清明而锐利。如果有常看二十一台新闻广播的人,或许能一眼叫出他的名字。 宁瑰露赫然大笑,大步跨过马路走过去,俯身道:“哟!海岭叔,怎么劳您大驾?” 孟海岭在单 位有个别称,叫“笑面狐狸”,不管什么时刻脸上都端得是一副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润笑脸,这会儿朝着宁瑰露打量着,也笑着:“五年了,这是又长高了一截儿啊。” 年方二十九的宁瑰露“啧”一声,不大爽快:“您还不如夸我更漂亮了呢!” 孟海岭打远一瞅就瞧见个黄瘦黄瘦的姑娘,黑得都快带上高原红了,一眼没认出来,直到人走近了才瞧出几分眼熟,震惊过后脸上笑都绷不住了,实话实说:“哎!那真没有。” 以前多水灵一姑娘啊,现在和一行走的黑加仑干似的。 “伤人心了啊!咱俩的感情呢?” “哎呦,我的大小姐,这话我可不敢应。” “寻思什么呢您?我说咱俩的友情,亲情!您这一天天的跟着我大伯都忙些什么啊,忙得思想如此不纯洁!” “得,说不过你!”孟海岭一招手,“快上车!” 宁瑰露顺手给庄谌霁拉开了后门:“我上副驾去,你坐后边。” 庄谌霁微顿,不敢劳人做司机,“我坐副驾吧。” “我跟我海岭叔唠两句,你尽管坐,海岭叔不会怪你把他当司机。”她笑着把庄谌霁推进车里,关上车门,绕到了另一边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和孟海岭的目光在车内后视镜中短暂交汇,庄谌霁看出了对方眼中不露锋芒的审视与打量。 他客气道:“孟叔。” “小庄啊,有几年不见了啊。” 孟海岭笑着,云淡风轻地回应。 副驾驶门拉开,宁瑰露上了车,拽着安全带先系上,大咧咧道:“我大伯今天也来了?今儿个下班怎么这么早啊?” “你这大小姐回家了,谁还敢怠慢?”孟海岭脸上又挂上了那副笑眯眯的表情。 从岗亭进到家门口,还有几公里远的路。宁瑰露还稀罕:“是我大伯让你接我来的,还是我少钦哥啊?” “是我主动请缨,亲自要来接您的。”孟海岭打趣。 “我怎么这么不信呢?那老爷子没说‘那丫头,是缺胳膊少腿儿啊还是缺心眼儿啊,连自个儿家门都摸不回来了’?” 她把老爷子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逗得孟海岭敞怀大笑。 车从岗哨开到家门口,宁瑰露就和孟海岭唠了一路,也大致了解了一下这几年家里头的变化。谁谁调动,调动去了哪,这种公事寥寥几语带过,主要还是聊老头子身体。 89岁高龄了,就是铁打的也无可避免地得有折耗,更别说这老头年轻时候身体就落了一身病。 孟海岭说老爷子精神劲儿还行,就是心脏和胃肠最近毛病多了点儿了。家里头想劝动老爷子上御澜庭住去,那边离军区医院近,有个什么三灾五病的处理起来也快些,但老头非说在那边钓鱼没有这边钓鱼方便,老神在在就是不乐意搬。 “小露啊,你爷爷最疼的就是你和你哥哥兄妹俩了,只有你来劝,怕才劝得动他了!” “哎!这高帽子给我带的!这可不是一般的疼啊,小时候一月抽三回,我和我哥都老琢磨着我俩是不是老爷子的陀螺点化成精的,不然他怎么一瞅我俩就想动鞭子?” 孟海岭说不过她,笑意难绷:“行了,别贫了,赶紧瞧瞧老爷子去吧!” 宁瑰露推门下车,在一众阿姨的翘首以盼里隆重登场。 “我天啊,这黑不溜秋的煤疙瘩是谁啊?” 她这笑脸还没挂上呢,就听人群里传来一声损。她打眼看去,瞧见了她少钦哥——大伯的儿子。 “于少钦,我可听见了啊!你这背后说人的嗓门一点不收敛啊!” 人群里传来小孩稚嫩而又脆生生的一句:“哎呀妈呀,煤疙瘩说话了!” 得亏宁瑰露是个心宽的,不然得被这一句补刀气岔气,笑破了功问:“谁说话呢?” “小姑奶奶说话呢!” 那小声音又不紧不慢地怼回了一句。 童言无忌,大伙儿被逗得前俯后合。 于少钦抱起了扒在他腿边的小姑娘,轻轻拍了一下她脸蛋儿,佯作惩罚:“没大没小。在家怎么教你的?叫姑姑。” “姑姑好!”小姑娘一抱拳头,脆生生地说,“欢迎姑姑远道回家,姑姑辛苦了,姑姑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姑,姑姑要给大红包!” “我天啊,我还没踏进家门呢,就先来要红包了?得了,我还是赶紧走吧!”宁瑰露作势要回头。 于少钦朝女儿怂恿几句,把女儿往地上一放。穿着蓬蓬公主裙的小姑娘跑过来一把扒住了宁瑰露的腿,奶声奶气说:“小姑姑不走,小姑姑回家吃饭。” 宁瑰露笑了,弯腰举起小孩,拎起来仔细打量:“我走的时候这崽子路都不会走,现在竟然都变得这么能说会道了?” “何止,都说璨璨像你,一听这话可把我家听霏愁坏了。”于少钦说。 宁瑰露嗤之以鼻:“这是瞎扯,我小时候瞧着比你家璨璨好看多了。” 于少钦掷地有声:“你好看个屁!” 见这两人贫个没完,屋里传来一声:“得了,别站门口说了,快进门吧!” 宁瑰露走到家门口,顺手把拎着的小姑娘往旁边人怀里一塞,踩脱了鞋就往家里冲,撒欢地喊:“老爷子——” 璨璨莫名其妙掉进了一个陌生人怀里,盯了他几秒,问:“你是谁呀?” 庄谌霁把小姑娘放地上,伸出手,温和道:“你好,璨璨,我姓庄,叫庄谌霁,是你小姑姑的朋友。” 璨璨没有伸手握他。偏了偏头,说:“是朋友?我知道了,你是小姑父!” 刚说完,脑瓜顶上就挨了一拍。她“哎呦”了一声。 于少钦抱起了小姑娘,对庄谌霁笑着道:“小孩嘴上没把门,胡说八道,您甭在意。来都来了,一块进来吃个晚饭吧。” “打扰了。” “王婶,再拿双鞋来!” 宁家一大家子人真可够多的。往上从爷爷、二爷爷辈数,再是各个亲的、堂的伯伯、姑姑、叔叔,再顺着是堂哥、堂姐,再往下还有一帮萝卜丁儿。 四世同堂,七嘴八舌,那家里简直乱得是一百只噪大苇莺齐飞。别说宁瑰露头疼,庄谌霁进了门都惊吓了一刻。 宁瑰露绕了一圈人群,随意抬了抬手指充作招呼,把围拢来热切关照的亲戚撇落,只问一句:“老爷子呢?” “那边,睡着呢。” 宁瑰露探眼看去,找到了坐单人沙发里头,打着瞌睡的老头。 她那威严的老头儿真老了,高大的身躯像被塞进了一个缩紧的套子里。黄铜般的皮肤,眼眶底下挂着蚕大的眼袋,脸上的沟壑越发深弥,乌黑的唇色,坐在人群里也能打着瞌睡了。 宁瑰露想和从前一样,吓唬吓唬着老头一下,示意旁边人让开位置,她蹑手蹑脚走到老头跟前,忽然那促狭的劲儿就散了。 她弯腰看了一会儿,蹲下了身,压着嗓子喊了声:“爷爷!” 老头儿惊了一下,眼皮还没睁开呢,就先假作精神地发出长长一声“啊——?” 宁瑰露手搭在膝盖上,半蹲着,问:“还记得我是谁吗?” 老头儿这会儿才醒过神来,盯了她一会儿,说:“这哪家闺女啊?” “得,老糊涂了。” 大伯裹着巴掌在她后背上一拍:“这丫头没大没小!” 宁瑰露作势一踉跄,朝着老爷子喊:“爷爷,你管不管你儿子?打你孙女了!” 老头儿眼神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那双皮肉下垂,萎缩的眼睛在她脸上逡巡了好一会儿,老头儿说:“丫头回来了。” “哎!”宁瑰露喊一声,“你家丫头回来了!” 老头儿撑起身,发话道:“丫头回来了,那就吃饭吧。” 第15章 旁边的儿子、侄子连忙伸手搀住老人。 大儿媳妇江文娴道:“老爷子,厨房还没弄好呢,咱们不着急啊。丫头刚回来,让她喝口茶,说说话。” 一众人忙又手忙脚乱把靠枕放好,扶着老人坐下。 旁边人挪出个位置,让宁瑰露上另一条沙发坐。她起身,坐在了老爷子手边扶手上,手搭着老爷子胳膊。 她腿长,没换鞋,还穿着一双高帮靴子,深蓝色的牛仔裤裹着瘦削的身形。在穿着得体连衣裙或是利落剪裁西装及夹克的人群里,随意得格格不入。 老头儿瞧着她,说:“你这几年,有长进了。” 宁瑰露嘴一张,习以为常 地和老爷子唱反调:“那您得失望了,我在西北就混日子呢,混了五年,人家说我光吃饭不干活,这不把我踢回来了。” 这家里能和老爷子这么满嘴跑马的也只有她了。 老爷子已经管不了她这张兜不了两句实话的嘴了,自顾自道:“你在72基地的研究任务,我知道。这次你调回来,靠得是你自己的本事,不是家里的关系,这是你的能耐。” 老爷子一开口说话,沉缓而条理清晰。客厅里几十人都噤了声,默契得堪比军训。 甭管在外边是多了不起的大人物,得有多少人仰头看着,进了这家门都得把德性收敛好了,规规矩矩的听教导,这是家教。 宁瑰露也静声听着,没再不合时宜地插话。 老爷子又道:“你如今处在这个位置,里里外外盯着你的目光会越来越多,各各方面想接触你的人也会越来越多,威胁会多,诱惑也会多。从前有些话,我没有交代过你,是你还小。但我交代过你大伯,交代过你父母,也交代过你哥哥。今天,当着众人面,我再交代一遍你。你既姓宁,不是改了个别的姓,就要记得你行走在外,做得好或不好,别人都会往我们宁家头上记上一笔。我们宁家,容不得贪生怕死之辈!” 在这家族聚会中,庄谌霁是唯一一个彻底的外人,听老爷子这番话,却也振聋发聩。 宁家,容不得贪生怕死之辈。 可太平盛世,趋利避害无非人之常情。 宁家四子。大儿子一脉却改孙辈姓氏为“于”。 有人说,“宁”这个姓太硬了。宁家当年七个孩子,如今却只剩下二子,最小的小儿子已有二十七,却不明不白地坠机牺牲,至今没有个官方说法。 消息传回宁家,老太太一病不起,不到半月撒手人寰,仙逝前仍喊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不该姓宁!” 有人说,宁家三代而孬,大儿子宁华胜已经没了老爷子的气节,贪生怕死改了姓。有人说,宁华胜是遵亡母遗志,凭吊亡母,无可厚非。 种种传言都不过是猜测,如今看来,恐怕二者皆有。 宁家孙辈里还姓宁的,竟然只剩下三儿子宁启明的一双儿女。 宁启明常年驻外。两孩子一岁离开父母,跟随祖父二十余年。战场上杀伐果决的老兵,回了家也是气势骇人的修罗,能止小孩夜啼。 宁江艇就很怕老爷子,但凡老爷子在家,他就不敢在家呆。小孩天生的趋利避害,老鼠怕猫似的。 庄谌霁和宁江艇同窗十载,听他说过心里话。 他说:我是真羡慕你。虽然你爹给你娶了个后妈,但好歹还有个自己的家。老子养儿子是理所应当。我长到十八岁也没见过我爹妈几面,在老爷子眼皮子底下兢兢战战,就跟寄人篱下一样,生怕触老爷子霉头。我真挺想他们的。 半大的小子尚且想爹妈,那宁瑰露呢? 他目光停留在她沉静的脸上。她静静地听老爷子说着,谁也无法从她那低垂的目光和平和的神情上窥出情绪。 “家国生死”这些命题都太大了,从小跟着铁血手腕的祖父,教着“流血流汗不流泪”,似乎精神强大了,身躯就不再弱小。可阖家团圆的时候,见了其他人父母双全,她是否也曾心生羡慕?会不会在生病疼痛时,在孤枕难眠的夜里觉得无依无靠?会不会,也想有个能卸去一切盔甲的家? 第12章 吃过晚饭,宁瑰露接了个电话就不见了。 庄谌霁婉拒了一根递来的香烟,拎起外套往小花园外走去,没走几步,在大榕树下垂挂的木秋千上看到了宁瑰露。 夜里转凉,室内温度调得有些高,众人晚饭吃了点酒又发汗,沙发靠背上堆满了衣服。 她也脱了外套,这会儿就穿着一件棉质的白衬衫,袖口挽至手肘上,胳膊勾着秋千绳,躲着人群弓背玩着手机。 有细小的飞虫闻光而来,在她周遭飞舞,她也没在意。手指噼里啪啦的,看着像在和人发消息。 “露露。”他出声。 安静被打破。宁瑰露闻声拨冗从屏幕后看了一眼,嘴上道:“不好意思啊,谌霁哥,今天人太多了,没怎么照顾你。” 知道她这话纯属放屁。他停步,站在离她两米远的台阶上,“我打算走了,和你打个招呼。” “我送你。”她爽快起身。 庄谌霁有点儿意外:“不用了,我和他们一块出去。” “我正好出去转转。”她抬腿就往外走。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看见了她手机群聊里一排的语音,自动播放的声音经电子处理,在夜风中不甚清晰:“小露姐,过来玩嘛,嗯...就我们几个人,清吧,不玩乱的。” 是个男孩声音,字正腔圆,干净清冽。 宁瑰露走着路,也回了条语音:“大倩儿,这未成年吧,你胆子挺大啊。” 下一条语音就来了:“没有,姐姐,我成年了,我大三了。” “姐姐”两个字叫得温柔缱绻,狐狸精的骚气透过手机都溢散出来了。 庄谌霁蓦然伸手攥住了宁瑰露的胳膊,指节用力得快把她那筷子一样的胳膊掰折了。 宁瑰露吃痛,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庄谌霁脸色一下变得很白,下颌微颤。 宁瑰露一惊:“你是不是不舒服?” 庄谌霁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等反应过来时才觉得从后脖颈一片往下凉得像挨了块冰。 “可能……”他闭了闭眼睛,试图平复情绪。 他脸色实在难看,宁瑰露顾不上其它,回身握住他胳膊:“走,去那边坐一会。” 小花园里有张竹编的靠椅,她扶着庄谌霁在座椅上坐下,又伸手探了探他额头。 他眉毛拧得很紧,额发下有湿湿的冷汗。 见他弯腰按着脑袋两侧太阳穴,宁瑰露担心问:“是不是头疼?” 他的一只手还攥在她小臂上,徒劳地要拉住、留住她,良久,却又极缓慢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了手。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想将她拉进怀里,狠狠地抱紧,最好紧到两个人能融为一体,紧到,能彼此进入对方血液里。 可他不能。 他守着承载无望爱意的石棺,陪葬品是一个真实而充斥偏激的自己。 他摘掉一部分自己,裹着四平八稳的皮囊,鹦鹉学舌般的装成另一个人,鬼面般地在她身边游荡。多希望她长了一双锐眼,一眼能看穿他的假面与伪装,却又矛盾地做着自己的守墓人,将每一口可能泄露心事的棺材都严密钉紧。 他那崎岖而无望的爱,在暗无天日的思念与反人性的克制里长出了一片绮丽而罪恶的花。每掉落一朵,都能让他痛彻心扉。 “能走吗?我去给你叫医生过来?”她皱着眉,关心地问。 “不用了。” 他的笑容虚弱,垂下的额发挡着眼里微闪的不明情愫。 朦胧月色稀薄,照着他那张白皙而线条分明的脸。他有一双沉静深邃的眼睛,像隐匿在树丛深处的孤鸟。 宁瑰露无缘由地想起十几岁的庄谌霁。那时他还没有成为一个沉稳而不动声色的成年男人。 那时候,他有一双温柔而又孤冷的眼睛,常常将自己隔绝在人群之外,看似孤立所有人,但只要有一点点温暖,他都会记住那一份情,再默不作声地还回去。 他总是做的比说的要多。 “唉。” 她伸手,胳膊圈着他的脖颈,拉近距离,将他按在了自己肚子上,“给你靠会儿,舒服一点了和我说。” 像一阵猛烈的电流从额头打进了身体里,他错愕得几乎要弹起。 可他没有动,四肢僵成了活化石。 她身上的气息绵密而密不透风地裹紧了他,像牛奶和甜橙的香气,甜味里夹带着一丝酸涩,如一枚硬质夹心糖果。 他能感受到她呼吸的频率,她身体的每一阵起伏,她细小的动作。 宁瑰露看了看庄谌霁。他双手搭在膝上,板正得像出席谁的葬礼,低着头抵着她肚子,一动不动的肩背像钉了一根钢筋。 她有点儿想笑。感觉他总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显得过分可爱。 群消息还在轰炸,狐朋狗友纷纷对她的突然消失表示不满。 第16章 宁瑰露点开语音键,慵懒干脆的声音一锤定音:“兄弟姐妹们,我这边有点事儿,今晚先不过 去了,改天再约饭。” 那僵持的肩背一下松了。 宛如泉水流经贫瘠干涸的土地。 宁瑰露一边划拉着手机消息,一边伸手在他后脖颈处摸了一把。那令人惊心动魄的冷汗已经消退了不少。 有人醉醺醺地走到门口,夜色里瞧见了宁瑰露的背影,喊了一声:“小露,在那干嘛呢?” 庄谌霁一惊,立刻就要抬头躲开。 宁瑰露放在他后脑勺上的掌心仿佛预料到了他的反应,用了点力按着,一下一下揉着他的脖颈,声音微扬而平稳地道:“我打个电话,你们要走了吗?” “对,我们先走了啊。” “好,那我不送你们了。” 后面的人走了,宁瑰露意犹未尽地又在他柔软的发梢抓了抓才放开手。庄谌霁抬起头来,唇抿着,苍白的脸色上已多了几分血色。 原本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被她揉得有些凌乱,移开的目光里无措的情绪一闪而过。 宁瑰露捻了捻手指,在心里感慨了句手感真好,面上端得正正经经:“好一点了吗?” “嗯。” 他搭在膝上的手指紧了紧,平和地应一声。 “刚刚真吓人,按理说刚吃了饭,不应该低血糖啊,不会是过敏吧?”她又弯腰看他脸色,冰凉的指节碰了碰他的脸,“也不烫啊。” “不是。”他猝然转头,生硬打断,“没事了,我走了。” 宁瑰露问:“司机过来了吗?” “嗯。” “那我送你到大经街。” “不用了。” “他们都走了,你难道要自己走出去?”宁瑰露幽幽叹口气,盯着他,“你确定要一直跟我这么客气?” “你喝了酒。”他蹙眉。 宁瑰露就着弯腰的姿势朝着他脸上“呼”地吹了一口气,“闻到没?我没喝,我喝的雪碧。” 庄谌霁还是被宁瑰露拐上了车。 她的车在车库里停了五年了,有定期保养,瞧着倒是还很新。 很低调的吉利icon,乍一看像路虎,是她买的第一台车,被导购忽悠着买的,开过没几次,没品出个好坏来就闲置了。 宁瑰露和家里阿姨打了个招呼,让人给她留个门,倒车出车库往外开。 她开玩笑:“好久没开过这段路了,没开导航说不定得走错方向,你帮我盯着点。” 车内灯光灭了,浓雾般的黑遮住了他的侧脸,他安静而专注地看着车外,当真在给她看路。 路口,宁瑰露打着方向盘拐弯,忽然笑了一声。 “错了,往东走。”他叫住。 “啊,真错了,”她手里的方向盘没有丝毫打正的意思,“掉不了头了,只能带你绕一圈了。”声音漫不经心,分明没有丁点的不好意思。 这儿住的中老年人多,安宁而静谧。车灯照亮宽敞的主干道,有中年夫妻沿着林荫道慢跑,走在他们前头,宁瑰露也不急,踩着20码的速度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你看那边,你们家以前就住在那,和我家住得多近啊。”宁瑰露很有些物是人非的唏嘘。 “已经搬了很多年了。”庄谌霁反应平淡,没什么情绪。 宁瑰露算算数:“也没多久,是在你上大学的时候搬的。” 她衡量的这个时间很有意思。一般人都会以自身时间为准,比如“在我初中的时候,你家……”“我们什么什么的时候……”,很少有说“在你什么什么时候……” 除非是对某个特殊的时间点很在意。 见他一直看她,宁瑰露不明所以:“怎么了?我说错了?” 他转开目光平视前方,“没错。” 她接着感慨:“唉,这个大院里就咱们几个玩得好,别的太小了也玩不到一块,你一上大学就没回来过了,我都不知道去谁家玩了。” 他嘴角隐隐有哂意,“跟你玩的时候,你也是个小孩儿。” “放屁,我多成熟啊,15岁就有29岁的心智。” “后面那句话倒一下比较准确。”他说。 宁瑰露一琢磨,反应过来:“您这拐弯抹角说我幼稚呢?” “没有。” “那您表达能力有问题。” 庄谌霁:“……” 她就喜欢看他说不过,憋气又无言以对的表情,比起那张处变不惊的假面,偶来的情绪让他整个人都鲜活得多,不像个人机了。 宁瑰露嘴角挂起了笑容。 她载着他围着中心湖兜圈子,在庄谌霁快要觉出不对时才往外开,没事找事地满嘴跑马:“之前在陇原拍的那张照片记得发给我,你回去后要把照片裱起来给我单独腾个位置挂书房里,我要是知道你不把我当一回事,咱俩铁瓷的小船就翻了,知道了吗?” 庄谌霁那吐槽欲又起来了,面无表情说:“我供起来挂客厅里。” “行,下回去你家没在客厅里看见再找你算账。” 庄谌霁一哽:“我没有挂照片的习惯。” 她不以为然:“那你现在有了。” 他又一次转头盯向了她,眼里有费解。 “你是不是喜欢我?”他冷不丁地问。 宁瑰露正要接着犯贱,忽然听这么骇人听闻的一句,惊出一脚油门,怒吼一声,差点把车飙湖里。 第13章 白日已尽,夜幕下霓虹闪烁。 主干道两侧橙红黄绿的灯牌高低错落,隔着一扇车门,激昂混乱的音乐依然能轻而易举地攻入耳膜。 薄荷青的出租车见缝插针,一脚刹车停在了路口处,车锁落下,无声催促客人赶紧下车。 车门推开,一位黑色短发的长腿青年从后座走下来。 他反手关上门,一只脚还没踏上人行道,司机已经一脚油门逃离了这个酒鬼横行的街区。 狂风驶过。 黑框眼睛后狭长的眼睑眯了眯,他柔顺的额发被吹得翘起,给那张紧绷而严肃的脸增添了几分诙谐的喜剧色彩。 他衣着简单、清爽,黑色的双肩包压在他挺拔的单肩上,像刚从工业园下班的程序员,出现在灯红酒绿的酒吧一条街和周围人格格不入。 他拿出手机划拉了下消息,又有些迷茫地眺望眼前彩光四射、活蹦乱跳的灯牌,将传来的信息和眼前的酒吧标志逐个对了一遍,对上了一家藏在两楼之间的白色灯牌酒吧。 他轻吁一口气,捏了捏书包带子,做了下心理准备,抬腿往那家酒吧径直走去。 和其他灯牌晃得人头晕的酒吧不太一样,这家酒吧灯牌简洁干净,没有忽闪忽闪的效果,酒吧门口放着的几套桌椅坐了人,也没有沸反盈天的喧闹声。 他走到门口,正想问问需不需要什么入场券。保安象征性地往他身上打量了几眼,说了句“抬手”,接着一个大章盖在了他手背上。 看着手背上那个蓝色印戳,他难以自抑地皱了皱眉。 看出他是新人,保安说了句:“你不用买票,直接进吧。” 辜行青有些费解,对手上这个印章又出于本能地厌恶——在他的生活经验里,这样的蓝色印章应该盖在猪身上而不是人身上。 在他皱眉想擦掉时,保安又说:“擦了就进不去了。” 他搁下厌恶,放下胳膊,穿过门口一道晦暗的长廊,走进了室内。 吉他声渐渐近了。他掀开帘子踏进大厅,听清了一道轻柔细腻的女声正吟唱着一首法语歌。没有五光十色的彩色射灯,也没有想象中的群魔乱舞,独立的半包围卡座里众人都很文明地听歌和低声交谈,倒显得这样的声色场合很有格调。 辜行青环顾一圈,没有在人群里找到熟悉的面孔。他摸起手机正要打电话,在暗淡的灯光下发现自己手背的印章痕迹正散发着耀眼的蓝色荧光。 眼不见为净地换了只手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视频那边是个陌生的女性面孔,她笑着说:“小帅哥,来接人的?” 辜行青有点不自在,声音也生硬:“黄温意在哪?” “来二楼,68卡座。” 辜行青挂了电话,拦个服务生问楼梯位置,找上了二楼。 在最大的那一组沙发上,他看见了抱着枕头躺倒在沙发处的黄温意。他们一桌有七八个人,桌上高脚杯里盛着色彩斑斓的调和酒,轻易买不到的奢侈品包随意地扔在沙发上,桌上。 靠围栏一侧有个小舞台,和一层隔开。辜行青隐约觉得唱歌的那位歌手声音有点儿耳熟,似乎是最近很有名的一位民谣歌手。 橙黄的灯光温煦,不急不缓的歌声让人昏昏欲睡。 辜行青没细看坐着的都是谁,也不感兴趣。他一走近,接他电话的那个女人就抬手招了招。 一帮人不知道被戳着了什么笑点。交头接耳了一下,忽地低低笑成了一片。 第17章 “一个人啊?” 一个穿着v领小吊带的女生扬声问了句。 不知怎么又戳中了这帮人的笑点,笑声更大了。 在数十道从脸打量到下身的露骨目光中,辜行青长眉拧起,那种被凝视的感觉让他几乎想调头就走。 “小黄,你同学来接你了。”接他电话的那个女人伸手拍了拍黄温意的脸颊。 喝得两颊通红的青年嘟嘟囔囔说:“不要走。” “不回去?那跟姐姐去酒店?” 这么一句又引爆了这帮人低俗的笑点,大笑起来。 “可姐姐不吃弟弟啊。”那女人说。 辜行青再听不下去了。他绷着脸绕过人群,一把抽出黄温意抱着的抱枕,拽起他胳膊,一把将人捞了起来。 “嚯,有点能耐啊。” “帅哥,别急着走啊。”有人伸出了一条腿拦住了他的去路,下巴朝着桌上的酒杯点了点,说,“你同学还有一杯酒没喝完,不能浪费了,你得替他喝了啊。” “我不喝酒。”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那不行,不喝就走不了了。”轻佻而玩味的语气。 辜行青看出他们这帮人里组局的应该是坐在沙发中间的那个女人。他看了她一眼,对上的是对方饶有兴味的目光,并没有要解围的意思。 他垂下了目光,喉结动了动:“哪一杯。” 有人伸手随意拿了个杯子,倒了三种不同的酒,搅了搅递到了他面前。 辜行青一只手抓住黄温意后衣领,另一只手捞过酒杯,浓郁酒精味像芥末在他鼻端萦绕,他皱眉喝了一口,火辣辣的酒精味射出的子弹般顺着他喉咙呛沉到了胃里,他无法控制地激烈咳嗽了起来。 “真不会喝酒啊?”有人意外地说。 坐在主位的那个女人摆了摆手指,“别闹了,欺负个学生,传出去像什么样儿。” 挡道的膝盖这才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 辜行青将酒杯放在桌上,半拽半拖地将黄温意弄了出去。 一走出酒吧,他将喝得二六不分的傻逼往垃圾桶上一推,狠狠地擦了擦满是酒味的唇。 没再管趴倒在垃圾桶上的傻逼,他过了马路,去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一瓶矿泉水,在马路边漱了半天口,又倒水洗了半天手。 直到感觉身上的异味散了些,他才过马路回去。 醉成软面的青年已经彻底倒坐在了垃圾桶旁,背靠着垃圾桶,瞧着睡得还挺舒服。 辜行青冷淡的目光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像在看一团不可回收垃圾。 好一会儿,他拿出手机打了个网约车。 宿舍已经关门了,学校回不去了。 他让司机找家附近的酒店,将黄温意扔在后座,自己进了副驾驶位置。 小车逐渐驶离声色犬马的酒吧街,安静下来,辜行青一阖眼,脑子里还是刚刚的画面。 低沉而轻佻的笑声,眼神里高高在上的玩味与轻蔑。这个社会一块硕大遮羞布被拉开了一角,露出了尖锐而丑陋的一面。 他知道京市藏龙卧凤,也知道这儿和其他地方有着极其割裂的贫富差距,却还是第一次这样直观地感受到那条沟壑和不对等。 那些看玩物般的目光仍让他如鲠在喉。 龙翔台,北水湖。 车停在了湖泊栈栏边,和绿化带仅仅相隔不到半米。 夜幕下,平静的湖面波光粼粼,反射着碎钻般的光芒。在静默中隐约能听到“沙沙”的水声,“噼啪”的小水点落在湖面上、车窗上、干燥的水泥地面,瞧着是下小雨了。 车内仍是一片寂静。 宁瑰露习惯性地开手箱想找烟,箱子开了,空空的,她才想起来这辆车已经搁置了很多年了。 她合上手箱,打了把方向盘,将车拐回主道,漫不经心地回应他的上一句话,声线懒懒地:“你赢了,你成功恶心到我了。” 平静骤破,他呼吸兀然急促,胸口起伏不定,头往后一仰,露出了连绵起伏的喉结线,下颌轻颤,像有人给了他一箭,穿过胸膛,将他钉在了座椅上。 宁瑰露余光瞥见他紧攥的拳头,紧绷起的脉络,她秀气的眉毛拧了起来:“你要不要上医院看看?” 他闭着的眼睛下长睫在颤,语气也轻飘:“没事。” “是不是肚子疼?” 她将车窗又放下了些,让车里透透气。感觉他这反应和她小时候肠痉挛一样,一阵一阵的。 他没有回答,车内只有他短促而沉重的呼吸声。 宁瑰露将他送出了大经街,瞧见路口一家面包店外停着一辆醒目的橡木绿霍希,一眼被抓住了目光。 那颜色和车型太特殊,漂亮得像个身高186体脂率8%的高冷男超模,光着上身站在路边任人欣赏。 她扭头朝那车吹了声口哨,感慨:“太帅了。” “就在这停。”庄谌霁说。 宁瑰露磨磨蹭蹭在那辆霍西前面一点停了车。 她这吉利停人家旁边和傻大个似的,真是人比人得死,车比车得扔。 庄谌霁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在他开车门的同时,霍西的驾驶室门也开了,下来个穿着黑西装的司机。他撑开一把宽大结实的黑色雨伞,快步走上前,高举起伞柄,在庄谌霁下车的一刻,稳稳地将伞面遮盖在了他头顶。 宁瑰露:“……” 她目送刚刚还坐在她小吉利上的男人身影迈步向后走去,进入了那辆高贵如精英总裁的霍西后座。 回了驾驶室的高冷司机伸手给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这破车让让道。 宁瑰露往前掉头,从后视镜里看见那辆醒目的霍西稳稳起步,如夜隼般带着耀眼的锋芒驶离长街。 她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庄谌霁连一个“谢”字都没和她说,竟然就这么下车就走了。 仿佛坐她这车是被玷污了清白似的。 得,跟人家那霍西比,让大老板坐她这小破吉利真是委屈人家了。 她咂摸着,心里忽然咂摸出点不是滋味。 以前他在她面前无论何时都挂着一张温和的笑脸,无论她干出什么事他都能若无其事地兜着,比宁江艇还容忍她十分。如今一朝龙在天,司机助理鞍前马后,谈笑间别人都尊称一声“庄总”,心眼也见小,说笑两句竟然就跟她翻脸了。 从小到大谁不是上赶着捧着她,想给她当司机的人都得排队,她这么上赶着殷勤一次,突然被这么直接地下了面子,说没有一点不高兴那是不可能的。 她磨磨后槽牙,突然想,她是不是最近待人有点太客气了,以至于都不拿她当回事了? 橡木绿的霍希缓缓驶入亮堂堂的地下停车场。 symi(京)国际酒店地下二层,有一排股东专属停车位。往常股东来京市出差对接有管家接车和安排住宿,今天大股东都已经抵京大半天了酒店方才接到通知。 经理挂着标准的笑容在停车场等待已久,分明看见了车已经停在地库里,人却迟迟没有下车。 正迟疑要不要上前去迎接,司机终于下车拉开了车门。 从后座下来的男人身姿挺拔颀长,相貌精致而英俊。 她见过对方几次,虽然都只短暂打过几个照面,印象却极其深刻。比起其他或善于夸夸其谈或处事精明的股东,他冷漠、倨傲,拒人千里之外,连掩饰都不屑于掩饰,是酒店必须打起精神严阵以待的头号人物。 他的房间通常会在数周前提前预定,左右必须是空房,朝向必须是背西朝东,房间内必须使用环保、无刺激的清洁剂和香料,浴缸要提前清洁消毒,床品必须是pratesi的苏丹棉,枕头是定制的专属羽绒枕,入住前必须和他的助理核对清单,检查紧急出口、烟雾报警器和保险箱完好。 尽管他至今没有过任何投诉记录,但谁也不想成为这“史无前例”的第一人。 “庄先生。” 经 理笑着亲自为他按了上楼的电梯。 他身着一件高支纯毛的灰色衬衫,衣领纽扣解开,露出了白皙泛红的锁骨,眼神漠然,脸色却有些异常的白,扣着白金腕表的左手插在裤兜里,周身低沉的冷空气如有实质。 他阔步走进电梯,连余光也不曾分一点给旁人。 拿着外套和领带的司机赶紧跟上。 电梯合拢,缓缓上升。 在密闭的空间里,大堂经理和司机同时嗅到了一点淡淡的、如熟透的杨梅和白酒发酵的气味。 杨梅酒? 气息浓重得让人有些意外。他看着像是只会克制地浅酌几口白兰地或者清淡型朗姆酒的人。 将人送至房间,细心安排好一切后,经理才大松一口气转身离去。 房间里,庄谌霁冷眼看着被安排得精致,无可指摘的房间,坠落深渊的情绪却没有任何地攀爬回升。 潮湿的雨季如影随形,从泾市到京市,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他像头被蒙进了袋子里,周遭的一切都隔着一层无法触碰的距离,他在仓促逃离后依然没能回归往常舒适区里。 第18章 脑子里依然回响她那句烦躁得泄了口气的—— “你赢了,你成功恶心到我了。” 话说出口,他就想,她可能会打个哈哈,或者玩笑一句糊弄过去,却没有想过她的反应会是——“恶心”。 喜欢他这件事令她感到恶心。 他茫然而无助地站在空寂的大房间里,惶然得像个死无葬身之地的孤魂野鬼。 第14章 回了京市,一切闲散的日子都告终。家里有老爷子盯着她一举一动,耳提面令,家外有身居各个要职的亲戚对她纷纷表示关注,仿佛她多歇一天都是一种渎职。 不敢懈怠,走马上任。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宁瑰露在工大和机械部忙着对接项目,交接工作,一天到头再没精力琢磨其它有的没的。 正值毕业季,高校校园里穿着各式各样学士服的学子三五成群地游走,在校园里各个景点合影留念,青春洋溢,羡煞旁人。 宁瑰露一大早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从西城的工程车间赶到北城的工大开项目会议,在人群里快步穿梭,连轴转得像个蓬头垢面的冤魂。 人五人六地领了“科研项目负责人”、“校企合作项目负责人”、“领军实验室负责人”等诸多头衔,游走在司局长、校长、院领导身侧应对问谈,又对接七八个人拼尸块般将七零八落的项目资料整合在一块。 大半个月下来,她已然发觉这份工作和当初上级信誓旦旦宣称只负责技术,不需要参与行政管理和人际应酬的保证相去甚远。 这会儿又接到临时实验室代理主任杨锋打来的电话,说装修公司问洗手台和水电装置要怎么布局。 宁瑰露很想撅回去,连水电都要问她怎么装,等会儿是不是还要问问她厕所里要不要放垃圾篓和纸? 窝火也只是窝火,会议一结束她就往临时实验室赶。 临时实验室在老图书馆地下一层,以前是古籍管理室,十几年前一次特大洪水后就搬空了,这么些年空置成了个特大杂物室,也成了学生口口相传的校园灵异事件案发中心。 项目实验室建设的申请报告据说是前年递交的,今年年初收到的批复,这个月才开始动工,八月前就要投入正式使用。 学校给批了五百万的实验室资金,看着相当多,可要知道,一台精密仪器动则就是百万起步,狂悖一点说,没有上亿的资金投入,根本砸不出一个像样的实验室。这五百万也就够搬几张桌子,糊个墙,弄点玩具一样的仪器糊弄一下检查了。 再丧良心一点的,在审批单上动点手脚,自个兜里还能小搂个几十万,又怎么不算绰绰有余呢? 宁瑰露接手了两边实验室的工作——一边是机械部工程车间和研发中心,已经有成熟的人员设备和管理机制,只需要她接手后续技术指导工作即可,而另一边,工大实验室连房子都是临时腾出来的杂物间,百无待兴,别说设备,目前整个实验室只有两个人——一个名义上的实验室主任,一个暂时没有挂名但已经要求即刻上任的项目负责人。 宁瑰露将车开到老图书馆附近的教学楼下,又顺着导航往老图书馆走。 老图书馆过去还是个校历展览馆,已有半个多世纪的建筑历史,穹顶和六角形圆拱门廊带着折衷主义的风格,后来建了新校区,展览馆也搬过去了,如今外表的繁复和内里的荒芜结合得像幢鬼楼。 她在树叶飒飒声中穿过宽绰的庭廊,楼梯外拉了红线,挂着“施工重地闲人免入”的牌子,顺着古朴而灰白的楼梯下至地下一层,听见了移桌椅的尖锐“嘎吱”声。 地下室也并非全封闭了,一个下沉式的中庭外还有一个废弃的米黄大理石喷泉。 宁瑰露的目光顺着敞开的玻璃推窗往外看了一眼,又落回室内。 近一百四十平方的室内只有四五个人,中间一个戴着白帽子头盔的男人抽着烟,随意地说:“弄干净了就成了,这些桌椅待会让后勤的来拖走。” 宁瑰露走到门口,慢悠悠提声道:“杨主任?” 抽烟的男人扭头看过来,不耐烦的神色一扫而空,眉关一松,“哎”一声挂上笑脸:“宁主任,是吧?” 两人客套相迎,先握了手。宁瑰露道:“我不是什么主任,叫我宁工就成。” “这就太不客气了,您是机械部下来指导工作的领导,该您叫我一声小杨。” 俩人面上给足了对方面子,心里都是一嗤。 一人心道:女的,还这么年轻,谁知道怎么混上去的。 一人心道:屁专业不懂,挂个头衔就耀武扬威,狗屁玩意儿。 “宁主任,我给您介绍一下,这是石方装修公司的主理人,专门负责实验室装修的。我们这块实验室用地呢,比较大,总体布局可能和以往也不太一样,我不是专业的,还是得您亲自看一看,这要怎么设计才合适。” 宁瑰露在工地待了两小时,和负责人萝卜雕花地商讨了一下设备进场后的大致布局。 尽管按预算大概连十分之一的设备都凑不齐,但该有的硬装还是要未雨绸缪地先备上,任重道远。 从工大出来,太阳还没落山。她又赶回西城的机械部办公室,凑合在单位吃了个便饭,满脑门官司地理了下蓬草般压过来的各式文件。 文控从下午开始给她打电话,直到这会儿还没下班,等着她报批的、审批的、确认的文件堆叠得比电脑还高。 宁瑰露食欲全无,吃饭的时候和文控谈了谈接下来一个季度的工作任务。 她这个岗位工作之前是几个副总工程师负责的,现在单分了出来,又兼她现在还主跟一个制备项目,积压的工作量只多不少。 单位固定下班时间是18:30,不过到了点,各工位依然座无虚席。宁瑰露回了办公室一落座就看起了审批文件,她是新官上任,不熟悉内容,一边看一边还要上官网核指标数据,进展十分缓慢。 22:15,办公室还有四分之一的人在加班,宁瑰露连喝三大杯咖啡都压不住倦意,不得不承认自己真“老”了,卷不动了。 她走时,加班的同事还冲她打招呼:“宁工,下班了啊?” “十点了,你们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摆了把手,对效率极低的加班常态并不赞同。 公寓就在单位附近,开车十分钟。宁瑰露分到的房子是1203,挺顺口的。 她提前几天搬过来了些衣服和床品,其他什么都没收拾。这儿就是个临时睡觉的场所,对她来说和酒店没区别。 刷卡进门,是个小一室一厅,带了厨卫,客厅有沙发和小冰箱,阳台是开放式的,装了西门子的洗衣机,虽然地段比较偏,出了五环了,不过职工免费入住,水电全免,在京市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相当有含金量的。 宁瑰露开了灯,将包往鞋柜上一扔,踩着鞋跟一脱,进卧室笔直栽倒在了床上。 不想工作。 不想看文件。 人为什么 要工作? 当个混吃等死的废物不好吗? 真好,明天又是不想上班的一天。 虚无主义和辩证法天人交战五百回合,她在咕噜噜叫的肠鸣声里把自己从床上撕下来,拎着一只拖鞋进了厨房,翻开各个柜子找了一圈,发现橱柜干净得连只小强都找不到。 她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定睛一看才发现手里拿的是拖鞋。 饿晕了。 慢吞吞把鞋放地上,又回头去找手机,在通讯录里扒拉了一遍,翻出了一个最近联系过且非同事的号码。 电话那边一个女声rap嗷嗷嗷地喊了一通,接通了。 略过寒暄,宁瑰露直接问:“出来吃饭吗?” “大姐,这个点,你约我吃饭?” 电话那边震惊了。 “饿死了,出不出来,一句话。” “出出出。去哪?” “荣登饭店。” “行,那你先过去,我收拾一下。” 陈芮倩这么说着,结果一个小时后她到了饭店了,另一头还不见人影。 她一个电话打过去,唏嘘问:“您是搁月球巡航回来还没找好落脚点降落啊?” “快了快了。”宁瑰露说,“你先给我点上菜,饿死了。” 陈芮倩真想饿死她得了,高贵冷艳道:“饭店要关门了,我给你打包,来birth找我。” 电话那头是一声敷衍的:“行,爱你——” 邻近午夜十二点,俩人终于在酒吧会上面。 正是午夜场的人流高峰阶段,清吧的顾客也不少,宁瑰露进了门直奔二楼包间。 欧式风的装修,吊顶的复古大灯,沙发后是一面能眺望星空的天窗,一旁的酒柜里摆满了常人难得一见的藏品级珍酒。 陈芮倩大剌剌坐在沙发中央,脚搭在茶几上,而桌上另一侧就摆着打包的饭菜。 人到了,陈芮倩犹疑地放下了脚,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来人一圈:“是宁瑰露吗,这大变活人啊?” 第19章 “怎么了?不熟?”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多爱漂亮啊,头发又长又直,只要不张嘴,那就是一玉女,现在怎么变这么不讲究了。这什么发型?什么衣服?忆苦思甜啊?” 宁瑰露白了她一眼,把沙发上的抱枕扔一边去,打开了打包袋。 “真是,走街上乍一看我都认不出你了!” “你别没完了啊!” “您一声令下,我这大半夜在小鲜肉床上都忙不迭地来给您送饭,还不让人感慨几句啊?” 宁瑰露一摆筷子:“得,那您回去接着睡小鲜肉,我吃完就走。” “别呀,出都出来了,再玩会儿呗。”陈芮倩说。 宁瑰露忙着吃饭,含糊不清:“玩什么?” “这大半夜的,也就喝酒打牌了……” 她还没说完,宁瑰露就一票否决:“不打,没钱。” “抠死你得了。”陈芮倩翻了个白眼,叫了两杯酒来,又问,“最近在忙什么呢?” “还能忙什么,工作交接,一堆鸡毛蒜皮的事。对了,还有个实验室,在工大……”宁瑰露转念一想,抬起头问她,“说点正经的,你有没有关系弄点投资?” 聊起正经事,陈芮倩微微正色:“什么项目,回报率多少,周期多长?有项目书吗?” “什么也没有,就一装备实验室,还是学生用的,谈什么回报率都是遥遥无期的事。” 陈芮倩一哽:“你坑我啊?” “我要坑你就该把回报率吹上天。我换个说法,你想不想做点慈善项目,捐点款?” “是官方的那种吗?能抵税吗?” “我给你走动走动,弄个票证没问题。” 陈芮倩犹豫问:“要多少啊?” “一百五十个。” 陈芮倩“嗷”一嗓子:“你咋不去抢?” “这不给你点砍价空间么。”宁瑰露大言不惭。 “一百五十个拿不出,我钱都套在二级市场里了,你看要点什么设备,我能弄到的我给你尽力。” 宁瑰露没跟她客气:“二十台计算机和一百套防护服,计算机要国产的。你要想捐,联系工大基金会,有专人跟你对接,个人名义还是公司名义都可以,票据和证书一定给你。” 陈芮倩倒吸一口气:“我就说今天看黄历怎么犯天贼,不宜出行,原来在这等着呢。” “捐不捐自便啊,合作共赢,不强求。” 陈芮倩嘘她:“你要是个人找我借钱,七位数我都不带眨眼的,但这玩意儿关你一搞技术的什么事啊,你上赶着垫脸子,这事不该管行政和财务报算的去操心吗?” “你姐们我现在就是这个冤大头,手头总资金就这个数,”宁瑰露伸手比了个“五”,“做一回实验成本消耗都不止这点儿,能装出个什么玩意儿,就当玩儿了,你身边要是有最近找靠谱的募捐项目的,不如让他们联系联系工大,把我这草棚子夯实了。” “真行,五年不见,一见面就跟我谈钱。” 陈芮倩点了根烟,又把烟盒扔给她。 服务生把酒端了上来。宁瑰露正渴了,饮料似的汩汩喝两口,放下高脚杯,咬了根烟问:“左右无非钱权声色,不谈钱,你想谈点什么?谈色?谈你那床上的小鲜肉?” “行,聊色。说起来我还没跟你算账。上回庄谌霁电话里冲我甩那脸子,不是为了你么?他跟我装傻,你再跟我装一个试试?” 提起旧账,陈芮倩一下语气更凉飕飕的:“你可别和我说什么他喜欢你这事你一点都不知情!你丫就是一哮天犬,还反咬一口,你跟我说明白,上回你说他儿子都十来岁了是怎么个意思?” “就字面意思。”宁瑰露吃饱喝足,捂着肚子往沙发上一靠,搭着腿,散漫而随意道,“不过我觉得那小孩不一定是他真儿子,长得不像,年龄也对不上,但他自己都说是亲儿子,我还能摁着他去做亲子鉴定啊?关我事么?” 陈芮倩算是听明白了,她冷哂:“你俩无不无聊,加起来都够六十了,你不嫁,他就不娶,还弄出个假儿子唱大戏,打算演黄昏恋呢?” “哎,打住。要是再年轻个四五岁,脑门一热可能试试就试试了,都奔三的人了,以前玩崩了,过几年还能说年轻那会儿不懂事,一把年纪了,我们还是当朋友吧。但这都这年纪了,还玩弄人家感情,玩崩了这辈子老死都得不相往来。当然,最主要是,我是真对他没感觉了。” “那你有感觉的时候怎么不上啊!” 吊顶的灯晃得眼睛疼。宁瑰露微微阖眼,嘴角挂着笑,却答非所问:“这话题没意义,他花期都过了,十七八岁的时候,还有少年气和一身正气,是帅。二十多岁的时候,又熟又涩,随便撩拨两句就能红着耳根子装假正经不敢说话了,但现在,我看他就跟看家门口岗亭一样,什么美丑都看不出,别说有什么欲-望了。” 陈芮倩凑到她身边问:“那当年要是没杀出个天降,你是不是也可能就和他…?” 那杯调和酒放了威士忌,度数还真不低。宁瑰露有点儿泛起头晕了,眼前转着转着,忽然就浮现了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一幕。 那天似乎是她生日? 她发了条合影的动态,仅一人可见。故意的。 很幼稚,但对他有效。 航班凌晨落地,他穿着一身纯黑的枪驳领厚风衣,风尘仆仆从机场赶来,行李箱都没来得及送走。 灯光全熄,夜色相拥。她就站在窗帘后,刻意避开手机屏幕一次一次闪烁的亮光,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了楼下的身影上。 那时似乎世界都已经静谧入睡,而他们默契失眠。 她看他焦虑踱步,看他不停拨号,看他数次抬头,压沉的眉宇向上看。 看他带来的精致蛋糕挂落在地,看他怔忪后徒手拾起奶油,却长久没有起身。 良久,他崩溃痛哭失声。 原来他也会哭啊。 她这样想。 那时是什么感觉呢? 揪心的痛感?报复后的快感? 什么都没有。 像茫茫然走在一片空白之境。 那时候她就意识到,懵懂而热烈的爱恋至此而终,她与少年时的一切爱憎告别。 从此再无 春夏秋冬,只余,是啊,好久不见。 第15章 那是一个蝉鸣聒噪的炎夏,穿堂风无法透过严密的纱窗网进入阴沉而昏暗的室内。 窗帘拉得不够严密,但足够遮挡大部分的光。 她裹在轻薄的空调被里,弓着身子,将漫画铺平在枕头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书页。 空调没有开。大人总认为空调这类反自然的科技产品会给身体带来不可预料的危害,因此如非炎热至足以中暑,那就忍忍吧。 她把自己全然包在被子里,热气逃不出去,将她胸口、后背,乃至后腰都蒸出了一片汗渍。 漫画里,穿着短衫短裤的网球服的少年将少女挤在昏暗的杂物室夹角,堆放的篮球撒了一地。他抱着她,眼里笑意鲜明。 他说:“你是想被这样抱,还是……” 热气从胸腹漫至脸颊,像浴缸水浸没口唇,要烧起来了。 她猛地翻转书本,像看到洪水猛兽般将书猛推至床头,脸紧紧地贴在枕头上,掀开被子,热气蒸腾而散,身上的潮热却不减半分。 “好,谢谢。” 楼下传来这么一句话。 宁瑰露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拉开窗帘,推开纱窗深呼吸,像在宇宙航行不慎弄丢太空帽而四脚并用爬回太空舱急促呼吸氧气的人。 聊胜于无的风毫无凉意可言,她捋了一把浸湿的额发,视野里看见了一个低着头的少年。 微拱的脊背白皙,圆领的t恤干净清爽。他低头看手机,戴着单边的耳机,一根细长而白的线连接至手机口。 站在阳光下暴晒,他的皮肤也不曾泛红,大抵是天生就不易晒黑的体质。 她将碍事的纱窗全部推向一边,钢制的边框撞上墙,“当”一声轻响。 他脖颈动了下,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看向她。 真奇怪,大多数人的瞳孔在阳光下都会反射出一种褐色的光芒,他的眼瞳却异常的黑。她能清晰地看入他的眼睛,他微微眯着避开玻璃窗反射的白光,唇角微扬,是那种基于礼貌和客套,但并不热络的笑容。 他穿着干净的蓝色t恤,不过膝的宽松短裤,白色的短袜和灰白色的球鞋,像天空,蔚蓝的天空。 “你们要去哪?”她趴在窗口喊。 “去前海骑车。”他微微一顿,目光转向另一侧,问她,“你要一起吗?” 她打了个响指:“等我,我带滑板跟你们!” 她飞快换下睡衣,随手拎了块双翘出门。 门口,他跨坐在高大的山地自行车上,一只脚踩着地,翻着手机消息。 第20章 她踩着滑板从门槛的缓坡上冲下来,大声招呼:“走啊!” 他收起手机,握着把手慢慢蹬,不紧不慢地跟上她的滑板速度。 滑了很长一段路,快要出大院了,她想起问:“我们直接去前海吗?” “不,去电玩城。” “好哇!宁江艇是不是又去玩车了?” “没。”他言简意赅,“你到了就知道了。” 她扭着头说话,没看见前边有个井盖,滑板前轮猛地一卡,惯性不减,她连“啊”一声都没来得及就猛鹰扑食般俯冲而下,以脸着地了。 “嗵”一声巨响,整个大地都为之惊颤。 庄谌霁猛地捏刹停住了车。 宁瑰露趴地上好一会儿没爬起来,直到一双手用力搀起她。 踉跄着被扶到花坛边坐下,她都没听清庄谌霁在说什么,耳朵里“嗡嗡”的,摔得眼冒金星。 “别动,我看看。” 他半蹲着,皱着眉头抬起她的小臂。她是往前扑过去的,又穿着短袖,从手腕到胳膊肘一线蹭破了长长的一条皮,血流如注。 宁瑰露疼得都不知道身上哪块在疼了。她抻了下腿,感觉膝盖像撞到筋了,整条腿都麻了。 她抬着右手胳膊,用左手拉起了右边裤腿。还好,隔着一条裤子,没破皮,就是挺疼的。 瞅了会儿,一滴鲜红的血滴在了裤子上,她摸了一把鼻子,摸到了一指嫣红,赶紧抬起了头,顿时紧张:“完了,我是不是流鼻血了?” “不是。”少年大抵没见过这么震撼的摔跤场面,手也不知道该往她身上哪里扶,只能捏着她手腕帮着抬起她淌血的胳膊。 他另一只手指了指她鼻头和下巴,神情凝重:“这里摔破了。” 她松口气,用手背擦了擦,糊了一脸的血,还心态挺好地说:“还行,没磕着鼻梁。” 大抵是被她这镇静的反应震惊了,他突然疑惑地说:“你怎么都不哭?”还盯着她眼眶子看,似乎她没哭这件事比摔成这个熊样还神奇。 宁瑰露对视着他漂亮的眼睛,不自觉眨巴眨巴了眼。 掌心热得不知道是相碰的体温在发烫,还是摩擦产生的热量,她被握着的手指不自在地微微动了动,但没挣脱。 很神奇的感受,比痛感更细腻清晰,纤长而有力的指节,滚烫中带着羽毛剐蹭般的麻痒。 她的眼睛在他的手指和瞳孔间短暂徘徊,犹豫了下,她说:“那,我现在哭一个?” 两人茫然相对片刻,似乎都对对方的话摸不准是不是开玩笑。 突然,他笑了。 不是那种客套而礼貌的假笑,气音一哧,笑出了虎牙和两条大“卧蚕”。 宁瑰露在心里感慨,哇,他笑起来眼睛好亮,比他不笑的时候漂亮多了。 “还是别哭了。”他固定好她手抬起的姿势,起身在自己兜里摸了一圈,玩笑说,“我不会安慰人,待会你听了更难过了。” “你在找纸吗?不用了,待会用生理盐水冲一下就好了。”她显然经验老到。 “止一下血,我带你去医务室。” 她的血正顺着手臂内侧往地上流,就这么一会儿已经洇湿了花坛,不知道是伤口太深还是气血太足,失血量已经能以毫升计算了。 周围也没有店面,只有狭长的林荫道。 庄谌霁往前看看,再回头看看,干脆利落拽着下摆一把脱了上衣。 宁瑰露看出了他的意图,惊得瞪大了眼睛“啊”了一大声。 他用脱下来的上衣绑在她的上臂上,又捂住她伤口:“我扶你去医院。” 处理好她的小臂,他一抬眼,撞上她直不楞登盯着他上身看的视线。 “哇——”她不知害臊地惊叹,“你还有腹肌啊!” 庄谌霁:“......” “你能背我吗?”她忽然变得可怜巴巴,撅着嘴唇指着膝盖说,“好疼,站不起来。” 男女有别的想法短暂一现便被事急从权盖过,更没怀疑她的动机,他蹲身道:“我不方便抱你,你自己要搂紧一点。” 刚刚还说着腿疼动不了的小姑娘,一个跳跃扑上了他后背,胳膊圈住了他的脖颈。 像一团火,不由分说地跃到他身上,紧紧地裹住了他的后背。 他起身。她的腿紧紧夹住了他的腰。少年想扶她一把,又觉得不妥,手在她大腿旁犹豫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走了几步,宁瑰露下颌垫在他光洁的肩胛骨上,哼哼说:“哎呀,你抱我一下,我勾不住了。” 他不自然地侧了侧头,犹豫着,反过手,用手背掂住了她的腿弯。 她还想笑他,话到嘴边缓缓又咽了下去。 他干净的蔚蓝色t恤已经被她止不住的血液浸透,几乎沁成了蓝紫色。她后知后觉自己身体的血液流速似乎在加快,一股脑地涌向四肢百骸。 血擦在他鲜明的锁骨上、胸口前,快要分不清是谁流的血了。 她蜷起了手指,蓦地别开了头。 那样懵懂而强烈足以冲昏头脑的情愫无法重演,所以在回忆时已能抛开感性的旖旎修辞,用理性的纯粹主义来剖析——那只是在一个存在渴望的青春期身边恰好有那么一个能切合幻想的 异性,因此诞生了化学反应。 至于后来的—— 医务室里他被她哄骗着掀起衣摆,别开头,红着耳根让她抚摸腹肌。 放学后,在肥肠锅的异味熏跑碍眼“灯泡”后,她将鞋尖踩在他的运动鞋上,热汗淋漓地大快朵颐。 周末有雨,补习班外他拎着滴水的雨伞缄默地等在串珠般滴水的屋檐下默数着她下课的分秒—— 种种,都是时间长河里吉光片羽的错位假象。 她很少去回忆那段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初恋”。如果要和人提起,她通常会说和张思珩在一起的那几年。 他们的关系公开坦诚,他们亲吻,抚摸,在孤独时的相互依偎,那似乎才更符合真正恋人的定义。 离少年时代那段荒诞不经的暧昧已有十数年之远。 他留英两年,她上大学四年,他回南方经营外祖家生意的数十年。 时间的洪流足够把曾经混淆的感情洗涤得圣洁而明净,抹去死无对证的暗昧,泾渭分明。 他不是十年前的庄谌霁,而她也不是十年前的宁瑰露。 人至中年更懂得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 所以一切假设都没有意义。 “哎。”在一片腾云驾雾的烟雾缭绕里,陈芮倩将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随意道,“那天我看见一小孩,那相貌,那气质,那清高不凡的劲儿,肯定是你喜欢的类型。” 宁瑰露眼球微动,回过神,漫不经心地调侃笑骂:“瞎扯淡,我什么时候喜欢过这种小白莲类型了?” “少跟我装,庄谌霁,张思珩,哪个不是平时高冷得不行,抬着眼睛看人的?最后不都在你面前道行全毁了?” 陈芮倩笑,“恋爱是女人永葆青春的秘诀之一,趁宝刀未老,赶紧去爱吧!” “你这思想真是极其无聊。”宁瑰露嘲笑。 陈芮倩白眼一翻:“少倒打一耙,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去爱,去感受。 十八岁的宁瑰露向着烛光许愿说:愿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永远健康,永远不分离。 第16章 一个月,花坛里已经长出了四仰八叉的草茎。没有美感可言,野蛮肆意,将管家精心打理的花坛糟蹋成了一片如同栽了葱的菜盆。 茂密的洋槐已经开了花,一串串米黄的花朵散发着香甜浓郁的芬芳,叫人闻到了,心情都奇佳。 此时再看那精致葱郁亭亭玉立的洋槐树下横七竖八的杂草,像午夏眼前徘徊不断的小飞蚊,更突兀且碍眼。 丁管家想将那些杂草挪个位置或者单独腾出一片地方来安置,不过这个建议只略微一提就被先生否决了。 他抬手,掌心朝外,意思不用再讨论:“就那样吧!” 就那样吧! 这样的话从他这位吹毛求疵的雇主口中说出来像一种奇迹,丁管家都怀疑从前那个连餐具摆放角度都苛求完美的先生是不是被掉包了,否则怎么能容忍庭院杂草疯长? “宁总工,有你的快递。” 大早上,进单位时岗亭的保安朝她喊了一声。 宁瑰露探出头:“什么东西?” “我帮您查过了,一盆植物,没其他东西。” “植物?” 宁瑰露纳罕,推门下车,进了岗亭。 三平米的岗亭里摆了一张行军床,实木的大红桌上干干净净地放着一本临时登记表和蓝色的塑料水杯。 靠墙的矮脚里齐整地堆放着寄放的快递,贴着明黄的“已检”标志。 半人高的龟背竹摆在窗台下格外清新雅致。 保安却犯愁,忧心忡忡同宁瑰露道:“这花是不是要死了?送过来的时候叶子就白了大半了,我今早上浇了水,不知道还养不养得活。” 第21章 宁瑰露笑了:“没死,就是这么个品种,叫白锦龟背竹。” “那挺特别的,挺贵的吧?” “应该是别人送的。物流单子还在吗?”她问。 “我看这花快不行了,就把包装膜拆了,寄出地我看了下,是泾市的一个植物市场。” 泾市? 宁瑰露微愣了下,脑子里浮现出了上次不欢而散时对方沉默而冷峻的背影。 突然送盆龟背竹来什么意思?单方面和好? 呵,男人。 宁瑰露嘴角弯起,挽起袖子:“谢谢了啊,我把它搬办公室去。” “我帮您拿吧,是放副驾驶还是后备箱?” “后备箱吧。” 偌大一颗龟背竹,连盆带土得有个三四十斤重了,一挪进单位,吸引了一堆目光注目。 “宁工,买盆栽了啊?” 行政的小哥哥路过,和她打招呼。 “哎。”她笑笑说,“别人送的。” “送这么大一盆?要帮忙吗?” 腾不出手,她一抬下颌,“不用了,给我开下门吧。” 她的办公室采光不是很好,仅仅下午有那么一两个小时有点阳光。她把龟背竹放书柜一侧,确保通风,还能晒到光。 手心和手肘蹭了一片土,她拍拍胳膊,又拂了拂叶面上的浮尘。 心情奇佳。她举起手机拍了两张照,表明礼物已经收到。 她扒拉出庄谌霁的联系方式,点了两张图发过去,又按住语音道:“收到了,谢谢了啊!” 图侧小圈圈转了两圈,她正纳闷是不是网不好,突然见圈圈一闪,跳出三个鲜红夺目的感叹号。 什么意思? 被删了? 她震惊地点开对方朋友圈,只见一条孤零零的单杠线。 靠! 她就不是个能忍气的人,当即划拉出手机号直接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50秒,自动挂断了。 非常漂亮! 宁瑰露这辈子没受过这种气,抬手对着龟背竹叶面狠抽了一巴掌,“恨屋及乌”,以泄这来势汹汹的怒火。 “宁工。”文控敲了敲门,露出头,“要开会了,一块过去吗?” “哎,好。” 她深呼吸两口气平复心情,手指停在拨号页面,又滑出去,决定秋后算账,收拾了电脑和文件先往会议室去。 会议部署了这个月几个部门的主要工作任务,项目推进,产品落地,安全核检。 这周还有个行业内的科技创新与装备发展国际论坛会议。 宁瑰露带队领一个小组的同事出席会议,要整理可对外发布的技术信息在论坛会议上亮相,难度不高但极其繁琐,哪些不痛不痒的层面能说,哪些核心部分要剔除,还得有点含金量,筛选起来还是有点技术含量。 不过干工程的就没有屁-股能稳稳坐在办公室里的。 刚开完会,工厂一个电话打过来,说新到了三批钢材,材料样品测试结果出来了,性能各不一样,要考虑成本云云…… 不知是不是天气热了,室内外温差也大,宁瑰露上午跑了一趟工厂,再回来头就有点不舒服了,一阵一阵地发紧。 中午同事给了她一包热感冒灵喝了。她吃过中饭趴着眯了十五分钟又被电话叫醒,头昏脑胀的又往调控室去,听人做汇报的时候一直走神,简直比吃了安眠药还难受。 事追着人跑,在堆积如山的公务里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似乎是忘了什么事。 她在握起手机的一刻想起来了。 一看手机,一个打过来的私人未接来电都没有。 很气的时候心情反而平静了,就像一锅极沸的油,稳定得看不见波澜,仿佛是冷的。 这时候,最好谁也不要做那滴落进油锅的水。 中旬,她拨冗参加了个论坛会议。对同行的发言都没什么印象了,就记得茶歇准备得不错,来参会的不少学生都围着茶台走不动路,蝗虫过境般风卷云残。 当天她还遇上了个老同学。 她早上六点去了实验室看实验进程,还没来得及吃早餐,九点又来了论坛现场。 上午演讲和发言结束后,宁瑰露被同行拉着加入聊天群。 看一帮小孩吃得欢快,她胃都疼了,好不容易吃上点东西,一杯红茶 和小块蛋糕都没吃完,和人谈话随手一撂也不知道放了哪。 有学生听了她的发言,深有感悟,兴奋不已想来和她交流几句,几次上前都发现有人在和她说话,只能讪讪而归。 宁瑰露天生不是做老师的料,她思维发散且跳跃度高,属于学生时代做竞赛题步骤省略三五步,一两下就简略出答案的人。学生问的问题太白她觉得蠢,问的问题深奥她又疑心对方根本听不懂,总之干不来把知识掰开揉碎浇灌祖国花朵的事,所以和其他摆出礼贤下士姿态的行业大牛比起来,她这人显得格外冷冰冰。 论坛会议中场休息,下午是圆桌会议和现场互动,她的任务已完成,准备提前先撤了。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猛然瞧见了一张有几分眼熟的侧脸,陡然一惊愣,回过神时对方已经走远了。 那人穿着蓝色志愿者马甲,或许是会场工作人员或者志愿服务的学生。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跟上去看一眼。 进了会场,零零散散的蓝马甲遍布各个角落,见缝插针收拾水瓶的,给人指路的,调试电脑的…… “宁工!” 同事扬了扬手,“新飞智合的总裁曹志立曹总刚刚在找你,留了张名片,让你有时间加下他联系方式。” “哎。” 她接了名片看了眼,随手塞进裤兜里,不甘心地扫了一遍会场,还是没发现那个熟悉的背影,只得作罢,“我去趟工大,论坛这边你们帮我盯一下,没什么大事我下午就不过来了。” “主办方安排了饭店,你不一块去吃饭吗?” 宁瑰露挥挥手:“你们替我多吃点,我走了。” 离开喧闹嘈杂的主会场,推门而出的瞬间她忽觉眼前白了两三秒,像突然蹲起后的失血头晕。 她扶着门没动,闭了闭眼睛,直到那阵眩晕过去。 头部沉闷,四肢麻木,后背一阵阵淌热汗。 有点像中暑的症状。 她自我判断着。 有人注意到了她的异常,走来问:“您是不是不舒服?还好吗?” 她摇了下头,按了按眉心。 “可能是低血糖,我给您拿瓶果汁来。”工作人员说。 可能是室内太闷了,也可能是上午说太多话有点缺氧,出去呼吸口新鲜空气就好了。 她敲了敲眉心,没等人来就先走了。 一天二十四小时,给她掰成三十个小时都不够用的。她在实验室、工大、质监检验中心跑了一个大圈,直到临近下午五点才想起来今天早饭没吃、中饭没吃,眼看就到晚餐的点了。 从质监中心取了标红的报告回单位路上,正等红绿灯,她猛地眼前又一白,车正起步,她踩了脚刹车,没拉手刹,反应过来时车已经撞上了。 前车是辆灰紫色的宝马,车膜看着都还挺新。 宁瑰露长长叹气,感觉最近是出门没看黄历,诸事不宜。 车一停稳,前车司机就怒气冲冲地下来了,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孩,猛敲宁瑰露车窗。 “你眼睛瞎啊!长着出气用的啊?” 宁瑰露先倒车退开一点,接着推门下车,先道歉:“不好意思,您看看哪里碰坏了,严不严重。” 那男孩绕前头看了下,乍一看还以为她开的路虎,一瞧车标才发现是辆破吉利,顿时更恼火了,“我这新车!这是你赔点钱就能解决的吗?” 宁瑰露弯腰看了下,两车起步离得近,溜车碰了下,保险杠完好,车膜有点刮蹭。 她道:“还好,你贴了膜,不影响新车,我这边走保险应该能赔付车衣。” 可能被她的冷静分析有点弄愣了,小年轻憋着的火一下都不知道往哪发了,只好拍拍她车前盖扬声道:“这是我朋友的车!是赔张车衣就能解决的吗?” 她道:“这样,你给你朋友打个电话,我来和他说,这事跟你没关系,是我全责。” 那小年轻还想嚷嚷两句的话顿时在她有理有据又客客气气的姿态里发不出来了。 前车副驾驶下来了个女人,一头金黄色亮发,唇色嫣红,戴着遮了大半张脸的墨镜。 气焰旺盛小年轻霎时和见了主人的哈巴狗一样温顺了,撅着嘴说:“嘉嘉姐,你看这怎么办?” 那女人眯了眯眼睛,不太确定,拨下墨镜仔细看,犹疑道:“瑰露?” 第17章 “哎。” 还没认出人,她先应了声,接着才仔细打量起那张遮得分不清相貌的脸。 黄头发,白皮肤,瘦高个。 倒不是完全想不起来,而是一时间脑子里绕过了一长串的名字,从初中、高中到大学,潮到风湿的朋友合起来两个巴掌都不够数的。 第22章 那女人一捋长发,摘下了墨镜,眯着眼睛笑:“认不出我了?” 浅色的眉毛,大宽双眼皮,小猫尾眼线,高挺的鼻梁和微笑唇,活脱脱一个混血姑娘。 宁瑰露完全没印象,还是敲了敲额头,“你是那个......” 女人“噗”地笑了出来:“别装了,没认出来就说没认出来,我是郑一嘉。” “——嗯?” 宁瑰露错愕得想把眼珠子抠出来擦擦亮,若不是瞎了,她怎么会从面前这个人脸上瞧不出半点熟识的痕迹? 郑一嘉指了下眼睛鼻子和下巴,“我动了脸,做了双眼皮,垫了鼻子和下巴,别说你,我家亲戚都认不出我了。” 她实诚得过分。宁瑰露按捺下震惊,舒然笑道:“我就说这么漂亮的大美妞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后边的车已经堵上了,瞧着他们这还聊起来了,喇叭一片响。 郑一嘉道:“车的事甭管了,走,找个地方聊会儿天!”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喇叭声里,宁瑰露道:“行,前面路边停吧。” “晚上有事吗?” “有点儿。” “那明天呢?” 宁瑰露往前一指,“前边说。” 她左手上戴了一块大表盘的黑色腕表,宽大的表带衬得瘦削的手骨有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堵得行进缓慢的车道终于疏散,宁瑰露和郑一嘉将车停到了花坛内侧的临时车道。 刚刚还气势跋扈的小男孩这会儿已经龟缩在车里不敢下来了。 郑一嘉敲了他一下,“怂什么?下车叫人。” 小青年捂着头,委屈巴巴:“我叫她什么?” “客气点儿,叫露姐。” 俩人推门下车。 黄昏之际,残阳余光照得后背暖烘烘的。宁瑰露倚在驾驶室门外,点了一根烟,胳膊支着反光镜,似笑非笑地看着郑一嘉和一块下车的小男孩。 郑一嘉又罩了男孩一巴掌:“道歉。” 小青年老老实实:“对不起,露姐。” 宁瑰露看着郑一嘉笑。 郑一嘉手搭在青年肩膀上,和宁瑰露道:“他是个小傻逼,爱狐假虎威,也没多大坏心眼,你别跟他计较。” 烟雾从她指尖氤氲而起,宁瑰露随意一耸肩:“我撞了你们车,你们还给我道歉,我成什么了,路霸啊?” 知道她没放心上,郑一嘉心下一松,揭过此事,笑道:“最近在忙什么呢?” “做工程还能忙什么,就跑项目。”宁瑰露在阳光下眯了眯眼睛,升腾的烟雾从她口鼻中满满升腾而起,面目上罩了一层迷蒙的光。 江轲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奇怪。 她不是很漂亮的相貌,没有大眼睛大双眼皮,垂肩的短发被风吹得肆意飞舞,简单的衬衫和黑色长裤,并不多挺拔地倚靠着,可就是让人觉得她很“特别”。 特别抓眼睛。 她回问郑一嘉:“你呢?” “我啊,创业呢,开了家直播公司,过两天我打算办个party,会有不少帅哥美女,您来玩吗?” “行啊,什么时候?” “二十八号,加个微信吧,我换号了。” “行。”宁瑰露亮出二维码给她扫了一下,弹弹烟灰,通过了申请。 见她们聊得热络,江轲在一边抱着 郑一嘉胳膊小声问:“嘉嘉姐,我们还去吃饭吗?” “着什么急啊。” 宁瑰露也打算走了,摆了摆手道:“你们吃饭去吧,我也还有事得先走了。一嘉,回头微信聊。” “好。”郑一嘉瞧瞧她脸色,关心道,“看你状态挺疲劳的,开车注意安全。” “有吗?”宁瑰露笑笑,“没事,就是没化妆。” 前车开走后,宁瑰露还站了一根烟的时间才走。 是有点累,还有点困。 小时候看大人抽烟觉得很酷,长大了烟不离手才明白,哪有什么酷,纯粹吊命。 上车要走的时候,脑子里又浮现了刚刚那小青年搂着郑一嘉撒娇的样子。她没问郑一嘉和那小孩是什么情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多半是热恋中。 她没提起张明晟。当初她去西北的时候,郑一嘉和他刚结婚。 一开始是朋友,然后是男友,后来是丈夫,现在估计已经是前夫了。 从高中,到大学,到毕业,十年的感情也这样结束了。 哪有什么永恒呢。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都是阶段性的,过了那个阶段,都要分道扬镳的。 像有一片浓郁而冰冷的雾气,覆盖日光的暖气,从裸-露的胳膊皮肤一点一点往她身上浸润,她靠着椅背,眯着眼睛像逐渐往深潭下陷。 直到,手机又响了。 “宁工,您现在在办公室吗?我来拿t18项目的经费分配审批表。” 她拉上安全带系上,神情已收敛得冷静而理性,语气又平静成了那个凌晨接到工作电话还能爬起来处理的宁工:“稍等,我还在外面,六点回来。” 江轲从后视镜往后看了眼,那位“露姐”的车还没有走。 他藏不住好奇,问:“嘉嘉姐,她也是老板吗?” 这次party邀请的可都是好几家传媒公司的老板还有一批头部主播,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参加的。 “她不是老板。” “噢——”江珂顿失兴趣。 郑一嘉慢慢道:“不过她是所有老板上赶着都抱不上的大腿。” “啊?”江珂感觉她是和他开玩笑,撇嘴道,“就她开的那破车,能有什么来头啊?” 先敬衣冠后敬人,世人大多如此。而有些人,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因为他们的出生就已经站在俯视世人的罗马了。 “我们这种暴发户才喜欢迈巴赫和保时捷,人家瞧不上。”郑一嘉说。 江轲还是觉得她在开玩笑:“保时捷都看不上的人会开吉利?嘉嘉姐,你真会开玩笑。” “知道龙翔台吗?” “知道啊,就在故宫旁边嘛。” 郑一嘉似笑非笑,“她家老爷子住那儿。” 江轲下巴往下掉,老半天,彻底不敢说话了。如果时光能重回,他想穿越回去把自己塞巴回车里,或者把嘴缝上。 “那...”刚出社会的小年轻要吓哭了,江轲兢兢战战问,“我是不是把她得罪了?” “你,得罪她?”郑一嘉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乐不可支地笑了大半天,“蚂蚁可得罪不了大象,人家一扭头把你是谁都忘了。” 江珂默然片刻。 不知道是该悲哀还是庆幸。 他咧嘴,跟着郑一嘉“嘿嘿”笑了两声。 二十八号是黄温意的生日。 他们宿舍一共四个人,两个世界史专业,一个金融学,还有一个是国际新闻。 学世界史的俩哥们一个是热衷于泡图书馆和展会的书虫,一个是常驻教师办公室和党支部的学生代表。大家家境都不差,但聊不到一块,是三个世界的人。 另外一个学国际新闻的小辜,估计家庭条件一般,一有空就跑校外做兼职,黄温意和他打的交道比较多。小少爷零花钱多,偶尔逃课或者不回宿舍,发个红包就能让对方替他答答到。 黄温意在老家的时候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富二代,从小到大都穿名牌,爱玩摩托,上高中就有了自己车。上大学后以为是天高任鸟飞了,结果来了京市才狠狠被刺激了一把,看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学校里就多的是开兰博基尼、柯尼塞格、帕加尼的顶级富二代。创业的,玩股票基金的,投国际期货的,听都没听过的东西,人家初高中就已经是内行了。 大学就像一块调色盘,将五湖四海,各个阶层家庭的孩子汇聚在一块。城墙般厚重的阶层隔阂唯独在这儿变得同玻璃纸般薄。 站在高墙下的人抬头看到了站在墙上的人,站在墙上的人又仰头看到了站在云层上的人,眼界和野心被不断拉宽、拉长,人人都成了脱不下长衫的孔乙己。 有的人早早看清了圈层共轭的社会规则,只低头走自己的路,有的人就像受热膨胀后的热气球,乘着一夜成龙的梦,迫不及待地想跻身另一个阶层。 社会就像刮皮刀,一旦踏足,能将人身上的锐气和天真刮得一干二净。懂得世故的人从不轻易开罪谁。毕竟钻营奔竞的人或许真能青云直上,脚踏实地的人却未必能如愿以偿。 他挺同情辜行青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开眼看世界”的机会,有些人可能到死也就龟缩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一辈子都是“韭菜”。 他心地善良才乐意带他玩,不过这人不怎么上道,把打工看得比什么都重,刮风下雨雷打不动去做家教。 今儿晚上他生日,正好辜行青带的学生今天请假,他费了一番口舌这才把人拐出来好好见见“世面”。 这是真正的酒会,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小打小闹。今天出席的都是传媒行业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连他都是蹭了别人的关系才得了一张邀请函,还只能带一个人进去。 第23章 辜行青遇上他那才叫遇上贵人了。 黄温意得意洋洋地想。 再看辜行青神情。他阖着眼睛抱着胳膊,拽得像谁欠了他二五八万似的。 “哥们,今天我生日,给我个面子,待会进去了就跟着我走,我怎么叫人你就怎么叫,那里头的都是大牛,咱们只要多认识一个,以后就多了一条路,懂不?” “十点半之前我回学校。”辜行青说。 黄温意一哽,有点无语:“随便你,我是不可能那么早走的。” symi国际大酒店,会员制准入门槛,有钱也不一定能住得上这酒店,今天的酒会就在这里举办。 他们早早就到,来的时候酒会服务生还在布场。 半个多小时后抵达的嘉宾才渐渐多了。 黄温意嘴上吹得心高气傲,其实心里也很没底儿。 这里他谁都不认识,就是大人物站他面前,没人介绍他也只能抓瞎,所以一进会场就找个地方猫着赶紧给送他邀请函的朋友发消息,又是撒娇又是卖乖,央着对面的人快过来。 无知者无畏,他这着急上火,再看跟他一块来的辜行青,这人已经把这当自助餐厅,端着盘子吃起来了。 “吃蛋糕吗?”辜行青问他。 黄温意没眼看,感觉他纯纯烂泥扶不上墙:“你自个吃吧。” 酒会到了九点半了,他眼巴巴等着的人还没来。黄温意急得抓耳挠腮,一分钟换三个坐姿。 辜行青已经吃饱了,在手机上敲着课程作业,答应陪黄温意过生日的事已经尽到室友义务了,再过十五分钟他就走。 “你等的人还没到?” “嗯。干什么?你要走啊?” “十一点宿舍关门,我九点四十五走。” “十点,我要等的人马上到了,我介绍你们认识。” 辜行青打着新闻稿,眼也没抬:“不用。” 真不识相。 黄温意撇嘴。 九点四十五。 辜行青准时起身,道:“生日快乐。我先回去了。” 黄温意有点犹豫。这个点了对方还没来,他觉得人家可能放他鸽子,根本不会来了。 他一个人在这里谁也不认识,也没人搭理他,有个辜行青坐在旁边他俩还能说两句,辜行青也走了他孤零零坐在这就真像个傻逼了。 “我跟你……” 他话刚出口,大门被拉开了。 刚刚在台上讲话的美女老板,这会儿阔步迎上去。 黄温意激动地起身。他看见他的陈 芮倩,倩姐了。 他高兴地赶紧抬起胳膊挥手,结果人家根本没看他。他还想走近些打招呼,随口和辜行青道:“你先走吧,我现在不走了。” 辜行青的脚步蓦地停在了原地,目光锁定在一个女人身上。 她单手随意插在裤兜里,穿着简单平常的衬衫与长裤,在这群衣着华丽、妆容精致的人群中格外低调,甚至是格格不入,却一如上次在论坛会场里,又一次自然而然地被簇拥起来。 他拉住了想赶上去打招呼的黄温意:“你和那位……”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斟酌着,选了一个极其尊敬的称呼:“……老师认识吗?” 第18章 宁瑰露的到来是今天意外之喜。 以前都说戏子是下九流,如今艺人身价水涨船高,走到哪都被追着捧着。新兴的“网红”产业链则成了各个圈子瞧不上的“玩意儿”。 郑一嘉开的mcn机构,这几年乘着风口是赚了不少,与此同时,在圈子里的位置却越来越被边缘化。 她高中就读于十四中,大学是在外国语,只有真正接触过位于权力中心的圈层,才会感受到“光有点钱”在京市这个地界是件多么不值一提的事情。 这小半年了她三番两次办宴会邀请陈芮倩,想借高中情谊拢回人脉,都被对方以“忙”为由轻描淡写拒绝了。 这次她找人在圈里放出点风声,说“宁二”要来,不但陈芮倩接了邀请函,圈里不少和她不搭界的高层竟也打了招呼要参加。 郑一嘉大喜过望。本来晚宴只设在工作室里,连忙托关系约到了国际酒店,提前一周从国外酒庄空运好酒,请米其林大厨操刀餐厨,更亲力亲为地布置每一处场地。 一晚上她八面玲珑地应对着每一位宾客,心里却焦灼得很。 九点多了,宁瑰露还没来,难免让人怀疑她放假消息虚张声势,这不止是要颜面扫地,信用也要毁之一旦。 临近十点,宁瑰露和陈芮倩一同入场,俩人身着常服,低调得不惹人注意。郑一嘉悬着的心却终于落下,简直想扑上去狠狠拥抱一把。 宁瑰露会来,全凭昔日交情。 这五年,对宁瑰露而言只是荒漠里不变的几千个日日夜夜,荒漠外的人情世故都还停留在五年前。 那时她刚大学毕业,不愿意和家里人走一样的路,又因为宁张两家交恶多年,而她竟然和张家孙子搞“地下恋”惹得老爷子震怒。 一怒之下将她“发配”边疆,家里人都劝她和老爷子低头,而她拎着行李箱买了票,说走就走,从此一别五年,物是人非。 昔日情人,如今四大皆空,日日厮混,无话不谈的朋友如今也只剩下客套寒暄。 她这五年到底是为了抗争什么?还是为了不妥协什么?她自己也搞不明白了。 如果说是为了爱情——她早就放弃。张家那时是一锅乱粥,家里的反应可比他们家激烈多了。又逢老太太出事,张思珩一声不吭退学,直博的名额也不要了,南下后人间蒸发,自此杳无音讯。 如果说是为了自由——西北五年,阖家团圆的日子就连农民工也要返乡,而他们只能盯着报表看春晚,坐牢的人还能放风,他们两点一线,所有日子都雷同得如复制粘贴。 思来想去,如果一定要评价,恐怕也只有“年少轻狂”四个字能一言蔽之。 她自己都说不清这五年为了什么,摇身一变,竟然成了别人眼里卧薪尝胆、前途不可估量的人物,人人逢迎起来,也是荒诞。 她心绪懒懒和人交谈,不像来参加宴会,像过路打个招呼。 宁瑰露是在陈芮倩揽着她肩膀,凑过来低笑着说“你看,那个小帅哥看了你很久了”的时候,才注意到一道亮闪闪,甚至有些激动的目光。 她注视回去,眉头微抬,无声地释放信号:有什么事吗? 或许人和蚂蚁一样,是有一对无形的信号触须的。她传递的信号元精确无误地落在了他的触须上。 他的触须蜷了蜷,接着高高竖直,然后小狗晃尾般飞快摇摆了起来。 目光躲闪,却又在下一秒无法控制地转向她。 寒暄的话题还没有断,宁瑰露漫不经心地应和着朋友的交谈,刚端起酒杯抿一口,余光瞥见他欲盖弥彰的反应,笑得呛咳了一声。 “怎么回事?喝口酒还能呛到?” 陈芮倩的目光在俩人之间打了个转,已经心领意会,语气揶揄。 宁瑰露撇开她搭肩的手:“没事干,这么关注我?” 陈芮倩低低地直笑:“我就好奇啊,你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怎么这些男人一见你就都和狗看见肉骨头似的?你身上带蛊了?” 宁瑰露皱眉:“什么跟什么?” “刚刚和你眉来眼去的那个小帅哥。上次和你提过了,我就知道是你的菜,真没想到啊,你们一眼就都看上了?” 刚刚宁瑰露还疑惑对方眼巴巴盯着她看做什么,现在明白了原因,顿失兴趣,移开目光索然无味说:“无聊。” 她将酒杯随手一搁置,在餐吧边拉开椅子坐下,拿起摆放在筷枕上的金属筷子尝了口海螺刺身。 “宁二?” 有人惊讶道。 宁瑰露侧目扫了眼,想不起对方是谁了,又夹了块炙烤小羊排尝了口。 “我是王廷啊,我和你哥还是小学同学呢!你不记得我了?” 宁瑰露这才正眼看了他一眼。 “也是,你那个时候还小,才上幼儿园。哎,你哥哥这几年在忙什么啊?都没听到过他消息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宁瑰露起身,视他空气一般,绕过人群,往空中花园去了。 花园中间铺着的绿草皮是假的,沙发旁摆着枝叶繁茂的橘子树盆栽。 有小网红借场地拍照,团队拿着补光灯反光板,浩浩荡荡几群人将花园占得满满当当。 宁瑰露没再往外去,倚靠着玻璃门看着姿态各出的帅哥美女们摆出各式各样的姿势打卡。 男人穿着紧身衬衫,刻意揭开几粒扣子,仰靠着栏杆,露出性感的锁骨和胸肌。 女孩坐在沙发上,侧并着腿,露出修长的腿部线条,微微后靠,视线望天,好似漫不经心被偷拍了一张。 相机一放,刚刚还好一出活色生香蹦出了七嘴八舌的声音: 第24章 “哎,我靠,这楼太他妈高了!” “你能不能换个角度拍啊!我右脸咀嚼肌大,你拍我左脸行不行?” 还有扭胯摆手跳卡点舞的,声音放得震耳欲聋。 郑一嘉招待完宾客,满场找宁瑰露,步伐匆匆的绕过香槟塔,终于看见了宁大小姐。 她抱臂倚着门框,沉静的眼睛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嘴角挂着笑意,眼神却平淡,流露出些厌倦。 郑一嘉忽生一阵强烈恐慌,好似已有一种预感。今天过后,她们大抵再也走不到一块去了。 她正要上前。有头发已经花白的公司老总客客气气站到宁瑰露面前,姿态局促而谨慎地递上一张名片。 宁瑰露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名片接过,甚至没有认真看上一眼。那位郑一嘉刚才还陪着笑脸递酒的上市公司董事,从服务生手上拿过两支酒杯,碰杯的瞬间,男人弯着腰,几乎要将杯口低到杯梗上去了。 宁瑰露没有动酒,握酒杯的姿势也并不“标准”,拇指和食指抵着杯身,只稍抬了抬杯身笑着点了下头,那位老总识相而客气地不再多打扰,侧身离开。 你瞧,“钱势”这两个字,在“权势”下微渺得甚至上不了台面。 这个社会,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而阶层不是流动的。鲨鱼生下来就是鲨鱼。虾米再成长十年也只是虾米。 她费尽心思走到的今天,原来还不到人家的起点。 轻呼一口气,郑一嘉按下那点儿不平,踩着细高跟,一席修身连衣裙,摇曳生姿笑着走上去:“露露,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我到处找你呢!” 宁瑰露向她举了举酒杯:“派对办得很漂亮。” 郑一嘉弯了弯眼,“哎呀,只要大家玩得开心就好了。刚才看见你和倩倩一起来的,大倩倩呢?” “刚刚有个小孩找她,玩去了吧。” “那你一个人无不无聊?要不要叫几个朋友一起来玩玩牌?” 宁瑰露笑着,没有应和。 郑一嘉试探地伸手,见她不抗拒,这才握住她小臂,撒娇地晃了晃:“就当陪我玩嘛,我们都好久没一起玩牌了。” 宴会场里衣香鬓影,灯光扑朔迷离。稍一错眼,就容易找丢了人。 辜行青被黄温意拉着,心不在焉地同他的那些“朋友”见面,目光却一直在搜索刚刚消失的背影。 再看到她,是有人来叫那位“倩姐”过去玩牌。 黄温意带着他厚着脸皮挤进了宴会的小私厅里。 四张皮质的真皮沙发,背景墙是一幅偌大的油画,两位服务生笔直站在门口,里面有七八个人。 他们或坐或站,每一位在外面都是要被人捧着的人物。 而此刻坐在圈子中心的女人,她理所应当地坐在主位,简约的衬衫袖口挽至手肘上,一支剪好的雪茄并一杯咖啡放在她手边长桌上。 有人问:“玩儿多大的?” 她说:“不玩钱。” “那,总要输点什么吧?” “牡丹做底。”她说。 问的人眉眼一松怔,神情看起来有些意外,犹豫过后没有落座,而是将手搭在右侧沙发上,目光看向其他人。 辜行青当时真以为他们的筹码只是一枝花。后来才知道牡丹是代指珐琅,一支珐琅做底,以万为起步价。 他们玩的牌,辜行青没有见过,也没看懂规则。一局过后,她似乎是不输不赢。她玩得很随意,别人总要斟酌许久才敢打出一张,她总是一张接一张,还能空出手来抿一口咖啡。 她躬下身,握起那支剪好的雪茄在耳边把玩听响。辜行青看见了桌台上摆着的火柴,鬼使神差,他走上去握起火柴,拨了一道火光。 她侧目看他,眉尾微抬:“我不抽。” 他这时才惊地回过神,顿时尴尬,“抱歉。” 她两指夹着烟尾递向他。 是给他解围,但他没反应过来。 她说:“会吗?” 辜行青摇了摇头。 下家还在犹豫打哪张。她随意将牌放下。靠向椅背拿起火机,侧头同他道:“雪茄要先烤。” “呲呲”燃起的火焰在她手上打着转地燎着烟口,烧得红红的烟草冒着烟,她放下火机,晃了晃烟,递到了他唇边。 她说:“试试。” 辜行青不由自主地接过了烟。他没抽过,姿势生疏,抿了一口,呛得直咳。 “这烟不能过肺。”她笑着从他手上拿下烟,就着他尝过的烟尾抿了一口。 烟在她口中停留几秒后吐出,烟雾缭绕过他的脸,他睫毛发颤,感觉像是发起了烧,手心和脸颊滚烫一片。 “会了吗?”她笑问。 他犹豫着点了下头。在催促声中她将烟递回给他,又回身握起了牌。 数道目光各怀心思地看向他。 他什么也忘了,呆怔怔地垂头盯着她抿过的烟口,那儿还带着淡淡唇痕。上天作证,他只是想上前打个招呼。 直到此刻他才反应过来。 她那被众星捧月的地位,熟稔的抽雪茄姿态,绝对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工程师。 他该……他该抽身离开。 可他弄不明白,怎么心跳会骤然变快。 第19章 室内开了暖气,在这已不算凉爽的晚春让人热得冒汗。 高定的西服外套被随意扔挂在椅背和扶手上。 她单穿着一件雪青色的衬衫,瘦削的脖颈处起了一层薄腻,洗牌时她制止了服务生要给她加咖啡的举动,简单道:“换一杯冷白开。” 她单手解开了锁骨处的白色纽扣。 稍一俯身,辜行青看见了她领口收敛的黑色细绳,绳上挂着一块白玉,似乎是个佛祖像。 他没多看,瞥了一眼,默默移开了目光。 宁瑰露打着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 她问他:“你叫什么?” 他轻声回答:“辜行青,辜鸿铭的辜,一行白鹭上青天的行青。” 宁瑰露有些意外,回头看他:“辜家人?口音不像啊。” “不,只是姓辜,我是泾市人。” “泾市……”宁瑰露摸牌的手指微顿,指尖在牌面上点了点,“来了北方生活还习惯吗?” 他讷口少言:“还好。” “工作了吗?” “没有,我还在上学。”他补充,“学国际新闻。” 陈芮倩听了一耳朵,不失时地插了句话:“一嘉,小辜和小黄可都是你学弟啊。” “小黄,是哪个?”郑一嘉看了一圈。 黄温意不失时机地站起身,开朗道:“一嘉姐姐好,我叫黄温意,是倩姐的朋友。” 他这声音一开口,宁瑰露倒认出来了。她刚回京市那天晚上是他发的语音条,声音嗲嗲的,叫人起鸡皮疙瘩。 郑一嘉看了一眼,这人外形不多出挑,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看着辜行青笑:“小辜,毕业后来我公司吧,你这张脸,以后说不定能转行当明星呢。” “哎,这专业也对口啊,这新闻主播和抖音主播不都殊途同归吗?” 这话惹得一半的人心领神会地轻笑起来。 “现在新闻可不好干,央视都搞大裁员呢。不如去当主播,门槛低,来钱快,趁年轻多赚点,那谁谁,不是干一年就在京市买房了?” “小辜这外形条件,一两年内捧起来没问题。” 像一盆冷水兜头而下,一个激灵,辜行青那稀里糊涂混沌一片的头脑蓦地清醒了。 他在做什么?他竟然在这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供人指指点点。 玻璃杯落在桌面上轻轻一叩。 一道声音接话:“始祖象和狼还都是哺乳动物,一个进化成了象,一个变成狗,也不见得殊途同归了。” 声音不激烈,闲散而慵懒,话说得让人一时没转过弯。笑声倒是都戛然而止了。 辜行青率先反应过来,这是拐弯抹角地说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嘴角一弯,“扑哧”一下笑了,心道,这才叫骂人不带脏字。 他的笑声爽朗清冽。 宁瑰露耳朵动了动,回头看了他一眼。 青年脸很小,能上镜的相貌自然是精致得无可指摘的。狭长的双眼皮褶子收敛得不露锋芒,笑起来时眼下有一道弯弯的卧蚕,那种青涩和年轻的鲜活气,晃得她感觉沉甸甸的郁气都淡了不少。 陈芮倩也打量着辜行青,又一次在心里惊叹:可真像啊。 尤其是那双深邃狭长的眼睛和一害羞就泛红的耳朵。宛宛类卿也不过如此。 辜行青对上宁瑰露的目光,弯起的嘴角还没收下去,熠熠闪光的眼眸眨动了一下,很快,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抿下了不合时宜的笑。微抿的唇鼓起两颊,尚未丧失胶原蛋白的脸上还带点少年气的柔和线条,是一张帅气且端方清隽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在她的打量下,他竟然会生出冒热汗的紧张。 第25章 她没说什么,收回了视线。 他肩膀一松,对她平淡的反应,不知是松口气还是失望。 后面的几个小时,他盯着她饱满的后脑勺和宽展的背姿看了很久,久到自己都觉得荒诞诡谲。 他们专业里漂亮的女孩并不少,可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想被一个人以温和的、纵容的目光注视,让她的修长手指捧自己脸,想抚摸她瘦峋的肩颈,想感受她或许温热,或许微凉的体温,他甚至能想到,她勾自己的肩,将他按在怀里,而又清凌凌地抿一根烟的姿态。 好像一切 都已发生,或者亟待发生。 乍萌的情意像一夜高耸的青竹,摧枯拉朽地轰开懵懂的门。他在一刹那间,涌起一个念头——如果没有惊心动魄地爱过一个人,那这一生都不算完整。 这样仓促的念头一生起,一切理性,一切斟酌犹豫,都丧失了。 服务生过来加水。他蓦然主动接过那透明水壶,低头弯腰给她倒上了一杯水,捧着杯子递到了她面前。 她握过杯子,温热的指腹从他的指节上接过水杯,一触即逝。 他手指在抖,好像被火燎了一下,强撑着镇静收回了手指。 他无故开始“恨”她,她那样的淡然从容,若无其事,好像一点没有注意到他那蓬勃生起,将要连自己都侵吞的强烈感情。 很快,他又自责起来。苛责于自己情感的轻佻。 只是见过两次面而已。 怎么会有这样酸涩得快拧出水的喜欢? 他的脸色时红时白,被这强烈涌起的感情推向不知所措的境地。 这一刻,年轻的男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爱是理性的毒药,一经沾染,理智顷刻丧失。 可覆水难收。 十二点牌局结束,几手的牌凌乱扑在桌面上,众人起身拾起东西,零零散散地撤退。 聚会外场早已结束,服务生已经在收拾酒水。 见他们一群人出来,纷纷起身站到一旁目送他们离开。 等候多时的经理立刻上前来低声和郑一嘉沟通超出的清洁费。宁瑰露和陈芮倩同人打了个招呼,便要先走了。 辜行青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拔足跟了上去。 走出聚会大厅,她们俩人正聊着。辜行青站到了宁瑰露面前。 青年身材挺拔,却微微低头,脸上泛着红晕,很是内敛羞涩。他鼓起勇气,直截了当地说:“那个,我能跟您要个联系方式吗?微信号码或者手机号,随便哪个都行,方便以后联系。” 陈芮倩抱起来手臂作壁上观,低低地笑,好似早已预料到这一幕。 宁瑰露看了他一会儿,那双平静温和的眼睛似乎已经将他一切想法都洞悉。 他挣扎犹疑,理性唾弃自己的轻狂,脚步却扎定不移。好在她那样的温敛体恤,拿出手机解锁,按开拨号页面递给他。 他接过手机,反应过来,迅速输入了自己的手机号,还按了拨通,接着挂了电话,将手机递还给了她。 “谢谢。”他礼貌地说。 陈芮倩好久没见过这样青涩害羞的男孩子了,在一旁笑得靠倒在墙。 宁瑰露警告地睨她一眼,又同辜行青道:“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和陈芮倩往贵宾通道走去。 过道传出咕噜噜的轮子声。 一位服务生小哥拉着推车要进员工通道,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眼看就要撞上了,一只捏了他肩膀一下,制止了他往后的步伐:“小心。” 小哥吓一跳,忙回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这么晚了还在收拾,辛苦。”她说。 小哥愣了愣,对上她微笑的神情,不好意思地低声应下:“我上晚班,不辛苦。” 她抿唇一笑,微微颔首,绕过路,带着朋友侧身走了出去。 她走得那样飒然洒脱,以至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带走了什么。 辜行青站在原地,捏着手机,看着她的背影,尚未真正清醒。 此后漫长一段时间,像失恋,他神魂已经有一半出走。 爱与痛缠绵。 京市的夜晚是不会黑的,灯火通明的楼宇与道路两侧的长灯亮至黎明破晓。 白天不能进城的大货车在夜晚排着长龙运载货物跑向各个集货中心,出租车在高架桥上见缝插针,加班的打工人日夜颠倒,外地来的游客为了一睹升旗仪式早早带着帐篷奔向天安门…… 宁瑰露站在换乘层的落地窗后俯瞰如迷宫般的城市。 高楼大厦挺拔矗立,古老的胡同连接城市的脉络,光影下是沉默流淌过的变迁痕迹。 听到身后沉稳踏实的脚步声,她环着手臂侧身看了眼,骤然一定。 眉头拧起,嘴角却笑了:“唷,真巧啊,您又来京市出差了?” “这么晚还没休息,明天不用上班?”他步伐落定在她面前。 白色衬衫袖口扎着黑色袖箍,像刚结束一场正式晚宴。 他呼吸时,她能看清他胸口和喉结起伏的弧度。 宁瑰露突然很看不惯他这幅沉稳平静,道貌岸然的样子。虚伪得像一张空皮囊。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变得越发陌生,一点一点抹去她曾经熟悉的痕迹。 曾经那个宁可缄默也不愿撒谎,宁可得罪所有人也不愿意说违心话的少年,已经面目全非。 她甚至疑心现在的庄谌霁早已被某个相似的人冒名顶替。 “庄总,一边把我删了,一边又和我说这些客套话。”她和他擦肩而立,步伐轻轻一顿,言语微哂,“您不觉得虚伪割裂吗?” 这世上有很多不可控的事情,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最不可控的。 你无法控制一个人爱你,也无法控制一个人恨你。你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爱与恨。 她和他竟然会走到互相拉黑的一步。 多不可思议。 她声音闲闲:“我的事,不劳您操心了。” 手臂被一把攥住,她猝然被拉进怀里,然后倒向巨大透明的落地窗,后背好像一空,她不得不用手肘撑住身体,心跳惊得漏了不止一拍。 他倒向她肩。直到此刻,她才嗅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气。 她眉头紧拧,两手撑着玻璃幕墙,总觉得摇摇欲坠:“你喝多了?” “他是谁?” 他低低地问。 这里是换梯层,凌晨十二点,整整一层都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侧头看了眼,如果没有闹鬼,那只有他们俩人的倒影。 “他是谁?您有自我意识障碍吗?” 他的手臂紧紧钳住她的腰,宁瑰露拼命往后退,两相拉扯,几乎要将她横中截断了。 灌了一肚子水,再被紧紧一掐,她快吐了,侧过头长吸一口气:“咱俩加起来两三百斤,你要把这片玻璃压断,然后一块摔成肉泥吗?” “好。”他声音那么低,那么脆弱,还那么恶毒,他说,“那就一起跳下去。” 电梯“叮”一声,停在了他们这一层。 陈芮倩拿着房卡回来找她,一眼就看到两个抱在一起耳鬓厮磨的人影,下巴登时“哐当”砸在了脚面上。 宁瑰露听见响动,艰难地从他肩后抬起脸,便看见陈芮倩毫无姐妹情,火速逃离案发现场的背影,她怒吼了一声:“陈芮倩!” 电梯门徐徐合上,缝隙里,陈芮倩拉上了嘴巴,拱了拱手,示意:我嘴巴严,你们继续。 继续你爹! 宁瑰露要被箍吐血了。 她抬起手肘想抵开他身体,却被拥得毫无间隙。在她要动真格的时候,忽然发现他的身体在轻轻地颤。 好像她下一秒就会消失,而他只是在徒劳地挽留一个虚影。 算了,她手肘一松,不乏恶意地想,明天他一定会后悔的。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她仰头盯着反光的澄净天花板,镜面般的薄铝吊顶照出了他们的身影,亲昵地像在拥吻。: 直到感觉双脚发麻,感觉他发颤的身体一点一点平静。 他仍没有松手。 她身上有橡木烘烤的焦苦味,是雪茄的烟叶气息。他该冠冕堂皇地斥责她糟践身体,而不是这样卑微地在她的颈口嗅闻她的气息。 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卑劣行径。 她这样的人,这样的骗子,把感情就像当游戏。一场玩腻了就换下一场,一个乏味了就换下一个。 她不会怀念谁,也不会留恋谁。因为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永远不缺投怀送抱的新鲜感。 十年前,她是洋槐树上累累的花朵,而他是台阶下的藓。他努力往上够,也够不着她的手指。十年后她依然年轻、成功、自信且成熟。在一切暧昧关系里游刃有余。 而他呢? 他还有什么能够留住她? 是年华已去的年龄,日渐衰老的容颜,还是一颗苍老而千疮百孔的心? 他在她面前,除了那一点点仅剩的自尊,一无所有。 第26章 “好难受。” 他颠三倒四地呓语:“头疼,那些东西看得人头晕,不是开会就是出差,一点都不想喝酒……” 这孩子气的醉话让宁瑰露差点笑出声,她僵直的肩膀慢慢松了下去,哭笑不得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行了,你这大老板都哭累,手底下被剥削的打工人还怎么活?” 她自言自语地嘀咕:“庄总啊庄总,你明天要是能想起你今天都做了什么,你会找个地洞钻进去的。” “乖。”她哄着他站直,把手在他身上摸了一遍,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张房卡,道,“回房间休息吧。哎,记得你住几楼吗?” 宁瑰露发现他喝多了,好好哄着,还是很讲道理的。 上了楼,她刷开他的房间门,扛着他胳膊把他带进门,放倒在沙发上,自己累出了一身汗。 她扯开衣领扇了扇风,随手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咕噜咕噜”喝了两口。 他躺靠在沙发上,微微抬着下颌,露出修长的脖颈和线条分明的下颌,眉宇拧着,视线怔愣地跟着她。 宁瑰露没好气:“看什么?不认识了?” “露露。” 他叫着她的名字,拽了拽锁紧的领带,烦闷地说:“不舒服。” “不舒服啊,活该。”她居高临下,抱臂耻笑,“教育我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什么‘事不过三’,自己喝得发酒疯的时候把你的‘事不过三’忘哪去了?” 嘲笑完,她一摊手:“我仁至义尽了啊,你随意,想吐了自己去卫生间,酒没醒就睡,醒了就叫客房服务过来收拾。”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却被拽住了衣角。 脚步一顿。 她扭头看他。 她完全可以挥开他无理纠缠的手,冷酷地转身离开,可她看见了他那双深邃仓皇的眼睛,瞧见了漆光闪动,流露出无声的祈求。 这大概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挽留。 真奇异,那一瞬间,她脑子里浮现的竟然是刚见过一面的青年的眼睛。 笑起来清澈明亮,不笑时又高傲灵动得像鹤。 像极了那个十七岁,疑惑看着她说“你怎么都不哭”的少年。 她喜欢过的那个纯净无暇的少年,停留在了二十岁之前,一点一点亲手被他抹杀殆尽。 他奔向他的远大前程,走他的康庄大道,他获得了辉煌灿烂的成功。再也没有人能轻视他,视他无物。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二哥,看清楚我是谁,可别把我看成了你的心上人,”她抬手,轻而有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温和而好脾气地说,“我们这个年纪了,还弄错,不好收场。” 他的手指在颤,攥得却越发得紧。 爱像发一场烧,或许能装出来,却不能被掩饰掉。 他也想过循规蹈矩地守着界限,也想过只在她身边做个冠冕堂皇的“二哥”。 可他的心那么空,空到听不见回响,像囚狱,像监牢,像不得好死的十八层地狱。一想到她还会爱上别人,甚至会和别人厮守终生,他甚至想毁了一切,拿刀杀了那人。 她转过身,看着他发红的眼睛。 他全身都在颤抖,像隐忍地压制身体里暴戾的野兽。 她伸手,轻叹口气,将手指盖在了他额头上。 奇异的。他的战栗在她揉捏下一点点抚平了。 室内那样的安静寂寥,只有他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许久,她温柔开口。 “二哥,很痛苦吗?” 她盯着他汗涔涔的额角和眼眶说:“痛苦就对了。十几年前,我一个人在医院也这样痛苦。” 她俯下身,唇贴着他的耳侧,像要落下一个吻,声息那样温热缠绵,言语却温柔恶毒地说:“拜托你,就这样一直痛苦地活下去,背弃初恋的人,要不得好死。” 第20章 她喜欢过他,毋庸置疑。 在他还是个青涩未褪,抽条生长的少年时,她就完全地喜欢过他。 那喜欢不啻于爱情,像一个洞察敏锐的挚友,像一个孺慕兄长的妹妹,像一个不求回报的母亲。喜欢这件事总是不能纯粹的。 当你喜欢一个人时,你恨不能变成他身边的一阵风,变成他大脑里的神经元,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 可这种喜欢很深刻吗? 当她和其他人在一起时,她就很少再想起他。凡是再想起他,总会是不那么美好的回忆。 是他该死的沉默,是他过纵的自以为是,是他那一句轻飘飘、划清界限的:她还小,她不懂什么是喜欢。 这种喜欢不深刻吗? 她现在仍能记起夏夜的晚风,想起他干净的t恤,想起他干爽的手指圈过她的手腕,想起山顶的日出,想起摔落在草丛里,头顶人声鼎沸,他按住她的脖颈说:别动,有小虫。却抱了她很久很久。 她再没有在一段关系里找到那样隐晦而滔滔不尽的喜欢。 她恨他在她的少女童话故事里写了烂尾,教了她一课——爱瞬息万变。 她这样决绝地放着狠话,可是自己眼眶却发烫,像结算一笔讨要许久已经没有结果的烂账。 结果已经不重要。 只是算了吧。 说“你去死”太孩子气。 你要带着迟来的痛苦好好活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她的声音,轻地像呓语,依旧一字不差地落进他耳里。 炙热滚烫的掌心猝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撑着沙发的手猛然失去支点,惯性下跌。 “砰”一声巨响——她的额头重重撞上了他的眼眶。 下一秒,她猝不及防地跌进了一个冰冷的怀里。 是的,冰冷的,几乎没有温度的怀抱。 他轻“嘶”了一口气,攥着她右手腕骨的手指却没有任何松弛。她被迫抬着小臂,额头还抵在他的脸颊——或者说眼眶处。 她呼吸发促,在颤。 耳里是不平静的心跳律动。 他微微侧头,握着她腕骨的手指缓缓松开,摸索着,抚上了她的脸颊,是个支扶,抬起的动作。 “撞疼了吗?” 他问。 馥郁的酒气就在她唇侧,下颌处。 她抬起的小臂忘了落下,仿佛那儿还有一只无形的手掌在攥着,桎梏着。 左手在跌下时仓促下撑,支在他下拱的小腹处。 他的腹部体温,她的手掌温度,隔着薄薄一层面料如火星般顺势舔舌燃烧。 冰凉硬挺的衬衫面料已经被拊合得滚烫。 他的鼻尖太高,抵着她的耳骨,简单四个字,带动她耳廓轻振。 太近,太暧昧。 甚至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她心神大乱,刚刚放出去的狠话像根拉扯绷直的长绳,尚未套上猎物脖颈,“噼啪”一下先断裂开来。 她像握着长绳两段,迷茫得几乎忘了为什么要拽直它。 “疼吗?” 他抵着她脸颊的掌心上挪,拇指刮蹭着她那撞上他眼尾的额骨。 呼吸低浅,又问一次。 灯光散射,忽长忽短。 她的目光所及处一大半为他的掌心覆盖。 他依然那么白,隆起的指骨线条镀了一层白腻的光,像羊脂玉一样精致。 她突然觉得很没劲儿。 她在和他怄气什么?重算那百八十年前连成年都不算的旧账? 即便曾经青涩的萌芽能结出果,也必然是不得善终的果。 他这个人,洁净,细腻,讲究,即便一个人生活也要将一切安排得齐整舒心,井井有条。 而她从小上天入地,就不知道“老实安分”四个字怎么写。 他那光洁的手掌心哪能在她这碎石地上摸索得长久。 她抬手,握开了他抵 在她脸颊上的手指,又撑了一把沙发,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转瞬间,她脸上神色已经收敛得平静无波。低垂的眼睛看着他,相隔不过一掌远。 她审度着,时隔数十年,第一次这样认真打量他的面目。 他却蓦地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不要…… 不要这么近地看他。 他已经不再年轻,无可遏制地走向崎岖、横生褶痕的衰老。 连她曾喜欢的皮囊都失去。 “我走了。微信把我拉出来。”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他紧压着眼眶,仿佛还留有她额头的体温。双手无可遏制地在战栗,身体各个关节像针扎般刺痛发麻,一股反胃猛然上涌,他疾步起身奔向洗手间,然后——瓢泼般将吃喝过的一切酒水倾倒而出。 燥热从脖颈蔓延至脚跟,紧接一阵刺骨的寒冷。 痛苦如果是一条河,他已浸没口鼻沉浮深陷多年。 他以为早已放弃挣扎。 梦醒时分才恍然发觉手里还攥着一根断裂的,死了十年有余的草茎。 第27章 她的恨和爱一样强烈。 只是恐怕要让她失望了。 他这样的人。活不长久的。 拧开的水龙头汩汩放水,他接了一捧,埋下了头。 冷水一激,神魂清醒。 宁瑰露关了水龙头,拽出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水。 手表时间显示六点半,她今早要赶去野外试验场盯演训测试。 尽管昨晚凌晨三点才睡,尽管只睡了三个多小时,尽管困得和狗一样…… 还是要上班。 她挂着快耷拉到颧骨上的黑眼圈,拿了个双肩包,塞了一件外套和文件夹,单肩挎着包拎着电脑包就往单位去。 人已经困得脚在前面走,魂在后面追。 坐着军用卡车往郊区去的路上,她抱着胳膊闭目养神,却还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又理不出什么思绪,像在煮粥。 开车的是个年轻的小战士,一路都坐得端端正正,缄口不言。 车进山谷了。小战士余光撇着反光镜,正想着怎么叫醒她,她先睁开了眼。 七八台车停在空旷的山谷里。小战士干巴巴道:“宁工,到了。” 宁瑰露拎起了脚底下的箱子:“你先下去吧,我把无线电屏蔽仪打开。” 车外运输车陆陆续续就位,哨令、喝令、整齐划一的步伐声,喧嚣尘上。 宁瑰露困得好崩溃,狠揉了两把脸才勉强醒过神来。 同事已经就位。宁瑰露推开车门,大步迈下车,反手又推上车门,单手拎着电脑往指挥中心走去。 几个战士正井井有条地铺设迷彩篷布。应急救援机械狗已经打开,几个同事临时调试,半蹲着在核查程序。见她过来,招呼了声:“宁工。” 她困得不想说话,点了下头,显得特别高冷。 演训副指挥官拎着装备箱阔步跑来,先立正抬臂飒爽地敬礼。 宁瑰露收敛好疲惫,抬起手臂在额角一划,回敬了一礼:“同志,有什么指示吗?” 他递过箱子:“宁工,这是你们的通讯设备。待会演训开始就接上通讯频道,你们的代号是52,指挥中心代号是51,53到56是各单元代码......” “明白,我待会调试。” “实弹演习开始后临时指挥中心随时会变动,杠一到杠八是炮火集中区,演训开始后请各位同志就不要往那边走了。急救人员在指挥中心待命,如果行动分散,有任何情况,及时通知指挥中心。” 宁瑰露点头,将耳麦分发给了同事,剩下一个往脖子上一挂,走进搭好的指挥中心里。 几位战士正在布置指挥中心。 “小宁。”站在桌后穿迷彩服的男人朝她一招手,显然是熟识,略去不必要的寒暄,直奔正题,“无人机和侦查车到位了吗?” “邹政委。” 宁瑰露先抬手行礼,“屏蔽仪刚开,系统启动后先测试无人机雷达系统和反制系统运行状态。” 开无线电屏蔽是为了防止间谍侦查,军用的无人机抗电磁干扰,但还有很多琐碎细节要人工处理。 邹政委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个可以称为和蔼的微笑问:“回京市,一切都还适应吧?” “还好,”她笑笑,“就是事情比在基地还多。” “年轻人啊,这点压力还是要扛得住。” 宁瑰露一听老生常谈的说教就头疼,嘴上应着“您说得对”,态度积极,行为消极,找了个由头赶紧溜了。 她的工作失联是常态。 在演训场一待就是三天,盯了三天仪器模拟实战环境下的性能表现,得出差强人意的结论,回头还要调团队再着手升级系统。 演训一结束又回战区司令部参加表彰会议、评估会议和协同指挥复盘会议。 连着四天半没有洗头洗澡,宁瑰露感觉自己身上快爬出虱子了,一回家头件事就是换衣服把自己洗刷一遍。 手机打开后蜂拥而来的“嗡”声连振不停,她看了一眼就扔到了一边,捧着电脑坐在床头先把草拟的技术复盘书删删减减修改一遍,越看越困,实在扛不住了,她放下电脑想着先睡两个小时,睡醒后再弄点吃的,结果一觉就从下午四点睡到了晚上十点。 不是睡饱了,是饿醒了。 她在睡梦里听见谁家水壶开了,咕噜噜冒泡。睁开眼后发觉那堪称惨嚎的鸣声竟然是从自己肚子里发出来的。 她盯着已经黑透的天,在一片漆黑里听肚子唱交响曲,脑袋边还有一堆忙不完的活。 怎么想怎么凄惨。 她摸起手机忽略一堆膨胀爆炸的信息,看了看外卖软件。 接着又发消息给文控小姐姐:来我这吃夜宵吗? 严愫:(笑哭)我还在加班。你回来了?快来一起加班吧! 宁瑰露:…… 简直没人性! 她这人从小有个坏习惯,吃饭时候旁边一定得有个人一块说话,不然这饭就没法吃。 她又在部门群里问了一嗓子,大家回复得倒是都快,不是还在加班就是已经准备睡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真可怜,竟然连个饭搭子都找不到。 不然回家一趟?她也有一个多月没回去看看老爷子了。 就是太远,得开三四十公里。路上再堵会儿,她就饿死啦,真好,肚子再也不会饿了。 算了,去单位加班吧,这个点食堂应该有夜宵了。 正琢磨着,手机响了。 ——晚安。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是个没备注的号码。 谁啊?骚扰短信? 一周快过去了。他发给她的短信,像石沉大海,没有丁点儿回响。 他锲而不舍地定时定点早晚安,终于在第五天的时候捱不住了。 话一发出去,他立刻就想撤回。可这是短信,没有五分钟内撤回的“后悔药”。 他盯着手机,毫无头绪地打开了数个应用试图转移注意力。却又在下一秒弹力绳般退回了短信界面。 其实他知道,她大概率依旧不会回复他的。那天之所以给他电话,其实也只是帮他解围而已…… 成年人世界,不回复就已经是答案。 只是他不想承认,在心里自我洗脑,这可能只是考验。 突然,手机一振。 他呼吸猛地一滞,像“当啷”一声,鸣钟击破,回声阵阵。 只见对面浮现了一个白色方框,里面写着:来吃饭不? 正在打游戏的室友听旁边“砰”一声巨响,惊得拨冗回头看了一眼,震惊地看见这个往常睡得比谁都早的室友竟然在穿外套。 “你要去哪啊?” “出去吃饭。” 室友眼睛差点砸**上:“这个点了,宿舍都要锁了,你要出去吃饭?” 浴室门开了,黄温意趿拉着拖鞋走出来。看见辜行青往外走,他冷笑了一声。 辜行青拉拉链的手顿了顿。没说什么,换了鞋拿起手机快步走了出去。 他看了眼信息,嘴角弯了起来,压都压不下去。 她说:发个定位,我来接你。 第21章 维持起…… 二十分钟后,一辆白色轿车停在了西门路边。 临近宿舍闭寝,校园里的身影已门可罗雀。逆流而行,他是跑出去的。 在门口等了不到十分钟,她就到了。 车灯打了双闪,朝着他忽闪忽闪。 辜行青跳起来,快步跑了过去。夜色暗淡,他躬身,从窗口往里看。 副驾驶的车窗滑了下去,露出那张明晰的脸和似笑非笑的神情:“愣什么?上车。” “啊!好!” 他扬声喊了两句,喊完后才发觉自己这行为特傻,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一下,动作却麻溜,拉开车门,长腿迈进,上了车。 宁瑰露:“安全带系好。” “好。”他紧张得手忙脚乱将安全带扣上。 宁瑰露关了双闪,打了把方向盘回主干道,问他:“你们这附近还有什么没打烊的餐厅吗?” 他想了想:“有家韩料,一般营业到十一点。” “行,指个路。” “要掉头……不掉头也可以!”他伸手往前比划了个圆弧,“前面直走,第一个十字路口右拐。” 风从敞开的副驾驶窗户往里吹,将他身上淡淡沐浴露的清香也带了过来。 宁瑰露微微侧头问:“是不是洗过澡准备休息了?” “没,没有。我在备考教资,晚上翻了翻书。” “考教资?你不是学新闻的吗?” 他声音干巴巴:“就,大家都在考,我也跟风考一下。” 宁瑰露轻轻地笑了一声。 她没再接下去,车内迅速安静下去。等红灯右拐时,这种安静又显出些两相无话的微妙。 沉默总是尴尬的。 隐隐意识到是自己把天聊死了。辜行青简直想抽自己一下。 这破嘴!赶紧说话啊! 第28章 他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你怎么还没吃晚饭?” “白天在补觉,刚刚睡醒。”红灯绿了,她打了把方向盘向右拐。 对面过来的车灯一闪,照得她搭在漆黑方向盘上的指骨更见瘦削。 她瘦得太过。一件简单的浅绿衬衫上衣,只解开一粒扣子,领口仍松松的往下掉。 “你是不是几天没好好吃饭了?”他脱口而出。 “嗯?” 从他语气里捕捉到难以掩饰的关切。她意外地从后视镜里看他。 “你太瘦了。”他声音霎时又低了下去,喃喃的,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嘴角上扬,放下车窗玻璃向外看,“你说的那家店在那里?” 少年心事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抬手,掌心往前示意,声音复又清越开心:“前面辅道左拐,第二个路口往右进就到了。” 很近的一家小店,七八百米,不到五分钟就到了。 店面还算宽敞,内外两间,墙面上贴满了日韩的电影电视海报,背景音乐放着一首轻吟低唱的韩语歌。这个点了竟还有不少小情侣在约会,服务生们忙得热火朝天。 见有客人,服务生快步走出来打招呼:“欢迎光临——请里面——哎,小青哥!你怎么来了?” 宁瑰露打量着小店样式,闻言目光落回辜行青身上。 青年稍微侧头,有些羞涩,吊顶的橙黄灯光落进他眼里,微光凌凌的,像一片星海。 “我和朋友来吃宵夜。”他说。 那穿着黑色制服的少年顺势看向宁瑰露,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很快笑着露出了两颗虎牙:“姐姐好!就你们两个人吗?” “嗯,给我们找个安静点的位置吧。”宁瑰露倒不尴尬,坦然大方。 “我带你们去里面。”少年步伐轻快地引着他们往里间走。 后门已经关上,灯还没有熄。 那有一扇木质的移门,门上带菱格的小花窗反着凌凌的暖光,静谧而浪漫。 少年给他们拉开椅子:“里面人少,你们坐这吧。” 放下了一本菜单,男孩笑嘻嘻交代一句点好后叫他,活力四射地先去前面招呼其他客人了。 “你经常来这吃饭?”宁瑰露问。 辜行青低头替她撕开餐具薄膜,抽了张纸巾,仔细擦着碗碟,回答:“我在这里做过一段时间兼职,所以,和他们认识。” 宁瑰露一只手搭在桌上,另一只手将菜单推给他,示意他来点单,“现在没做了?” “嗯,这个学期接了两个家教,周三晚上还有一节选修课。”他将干净的碗筷递给她,又将她面前的碗筷拿过去。 翻开菜单,他道:“这里的牛肉拌饭和天妇罗很好吃。” “不是韩料店吗,还有天妇罗?” 这话辜行青不知道怎么接,笑着弯了下眼睛。 她嘴角也噙着一抹笑,指节支着下颌,微微侧头认真看他:“你很爱笑啊。” 壁扇幽幽地吹着,她柔顺的头发有些长了,被风吹得在脸颊上一阵阵轻搔。 辜行青想说,没有,我平常不怎么笑的。可是这话已经没有了说服力,因为他一看她的眼睛,就想笑。 脸也好烫,领口下像有火在烧。 他试图调整呼吸,低着头,用力按了按手指指节,再一抬头,对上她盛满了笑意的眼,仿佛已看穿他,霎时破了功,像倒了一盘红染料,“唰”地从他白皙的下颌一路染到了眼尾,瞧着快要臊哭了似的。 她终于忍不住,指节遮着唇,朗声笑了起来。 “怎、怎么了?”他不明所以。 “真神奇,”她看入他的眼睛,声音亲和,神色真挚,“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熟悉,说不定上辈子我们就是老朋友。” 骗人。 第一次见面,你根本没有注意我。 理性上,辜行青觉得她在胡说八道。他们那样的人,都最会骗人了。感性上又忍不住向她靠拢。 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她……她和那些轻纵的人都不一样呢? “你……”他左手手指紧扣着右手,将虎口都掐红了,想尽力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问,“你这周,很忙吧?” 是因为忙才没有回他消息,而不是有空了才想起他这条“鱼”?对吗? “是啊,对不起,”她这样真诚地道歉,然后解释,“我这几天出项目,封闭实训,没能看到你消息。应该提前和你说的。” “没关系。”他立刻原谅。 瞧着她眉宇间淡淡疲惫的神色,辜行青不由更担心:“是不是这几天都没怎么休息好?” 她的手指拨弄着小巧玲珑的茶杯,轻轻叹气:“我们做工程的,007是常态,偶尔一有紧急任务就要失联,一般人都受不了我们这样的。” “也不是都受不了。”辜行青认真说,“我能理解你。” 她弯着唇笑,“如果每个人都和你一样通情达理就好了。” “……每个人?” 他敏锐捕捉到话里藏着一个第三人。 “我是说,你很特别,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可我们才见过三次。 不,对你来说是两次。 不不。这不恰恰说明,我在她心里是“特别”的吗? 他表情时愁时喜,脸上神色晦暗不明,天人交战地抿着唇,思绪浮乱。 宁瑰露盯着他,那双眼睛只装着一个人,坦然,不遮不掩,太容易让人觉得她眼里装着坦荡的欣赏与深情。 那少年拿了一壶清茶来,又将他们勾好的菜单拿走。走时,倒退着,盯着他们俩直笑。 佯作镇静。辜行青起身给她倒了一杯茶。 她食指轻叩,以作谢答,又问他:“这个学期很忙吗?” “还好。”顿了顿,他补充,“课不是很多,我们还有周六日放假。” “工大离你们学校不远吧?我偶尔在那边。你有时间可以过来找我玩。” “你在那边上课吗?”他好奇问。 宁瑰露笑着摇头:“我不是老师,只是暂时在院系里挂职。” “那,有固定时间吗?什么时候可以去找你?” “周六下午。偶尔工作日也会去看看。” “那其他时间你在哪里上班?”他对她的一 切都很好奇,不经思考的话脱口而出。 她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机密,小朋友不要瞎打听。” 辜行青这才反应过来,一时又窘迫:“不好意思,我话没过脑子。” “没关系,”她学他的话,又笑吟吟说,“是你的话,没关系。” 他将“为什么”的疑问咽回肚子里,从她不遮不掩的目光里似乎得到了答案,欲盖弥彰地端起茶杯仓促抿了一口茶。 吃过这一顿饭,已经过了十一点了,服务生开始收拾起了桌椅,他们才不紧不慢地离开。 回到车边,宁瑰露好似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他:“你们宿舍是不是关门了?”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站在车边,手撑着车门,笑问:“那你晚上去哪?” “我找个酒店住下就好,你先回去吧。”他声音温和,挺拔清俊地站在夜色里,像一株青兰。 她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促狭地弯了弯眼:“那要不要跟我回去?” 他瞪大了眼睛,脸霎时臊红了,又强撑着正色:“你,您……不要开这种玩笑。” “怎么这么不经逗?”她赫然一笑,“大晚上的,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上车吧,送你去酒店。”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 想和她再多待会儿的心胜过了踟蹰,还是拉开车门上了车。 没有急色得像个色中饿鬼,宁瑰露彬彬有礼地把人送到了附近酒店,还颇为绅士地给他开了一间套房,目送他进电梯后才离开。 恢复一个人,她脸上那温文尔雅的笑容立刻散了,又挂上了那副索然无味的神色,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大学城附近绕了几圈。 虽说她是土生土长的京市人,但没怎么来过这边。 就和住故宫旁边但她根本没怎么去过故宫一样。 距离太近了,就会失掉对美、对宏大的感受。 人人都挤破了头想进入的京市大学,在她眼里也就那么回事。 人依然还是人,不会因为智商高、成绩好、学术成就斐然就具备更崇高的人格。 智商高的人往往更会给自己不耻的行径找开脱的理由。 比如她这会儿,脑子里想的就是怎么骗小男孩。 ——当然,怎么能说是骗呢? 只是拓宽一下友情而已。 人生这么漫长,连一点乐趣都找不到,那得多无聊? 进了市里,她索性决定回家一趟。 龙翔台这个点已经都静了,连路灯都熄掉了大半。 家里叔伯让老爷子搬去御澜庭住,她挺认同的。 她也不怎么想来龙翔台。 第29章 这儿装载的东西太多。儿时的回忆历历在目。数十年过去,连她摔过跤的长街都没有变化。 轻易能勾起太多回忆。 关于亲情、友情……爱情。 她打小厌学,又拗不过铁石心肠的大人。上幼儿园第一个学期,用嚎啕大哭来表达抗议,每天哭得天崩地裂,没眼泪也要扯着嗓子干嚎。 宁江艇那时候才四年级,自己还是个小孩。每天早上把她扒拉醒,牵着她这头犟驴去幼儿园。下午放了学又把泼猴从幼儿园里背回来。 一路上要挨她无数拳,每天都骂骂咧咧威胁要把她扔湖里去,倒也没真扔过一次。 她人生中第一个朋友也是宁江艇。 宁江艇扶着她骑自行车,教她玩滑板,陪她练拳,当沙包,也把她当过沙包…… 她三十年的人生里有一半的时间和宁江艇形影不离,像个买一送一的泡面和碗。不搭调,偏偏又捆绑在了一块。 而现在,他们有六、不、七年没有见过了? 原以为他大学毕业后就会回京了,他却先斩后奏去了南岛工作,一去就再杳无音讯。从以前每天都发消息,到每周传讯,每月留言……现在已经以年为单位。 和很多人好奇她在西北到底是做什么一样,她也疑惑他在南岛究竟做什么。 当年老爷子让他留在京市,他为什么偏偏要去南岛? 老爷子又为什么从起初的震怒,甚至施压,到彻底“随他去”? 这么多年了,就是被发配流放去守岛了,也该回家一趟了。 除非是死了。 有时她甚至会大开脑洞地想,他可能真的死了,只是家里人都瞒着她。 不过,死了也好,祸害遗千年,他那祸害死了,至少不会再让人提心吊胆地牵挂着了。 好过现在常常在梦里相见,瞧见他变成了墙上一张单薄的照片,仓皇惊醒,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车没开进院里。 她在外面下了车。 家里人都睡了,她按了密码进门。没开灯,脱了鞋,拎着拖鞋赤脚上楼。 家里的地板还是二十几年前的旧花纹瓷砖,老旧的木梯在上楼时咯吱作响。 她蹑手蹑脚进了房间,轻轻合上门,这才肩背一松,按亮了灯。 她房间的窗帘拉着。书桌收拾得没有一件杂物。从小到大的课本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用纸盒装着,堆了四个大箱子在书桌边。 书柜里放着的是学生时代获得的证书和奖杯,还有擦得干干净净的相框。 她以前拍的照片可真多啊,鳞次栉比地摆了整整五层柜子。 有和老爷子爬长城的照片,才一两岁,她坐在老爷子肩头,摆出一张高高在上的拽脸。 有小学艺术表演画得和猴子似的,扎着两个双马尾的照片。有在家里院子拍的傻乎乎比耶照。还有中学时候在大礼堂拉小提琴的照片。 她的合照也不少,但偏偏和宁江艇一起的照片特别少。 他不爱拍照,谁要是拿镜头对着他,就和拿枪口指着他太阳穴一样,他能蹿起来。 他那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也被摆了出来。 一张是她和宁江艇还有老爷子的合照,那是老爷子75岁大寿。一张是她拍的,宁江艇躺在老爷子的靠椅上看书,看睡着了,书遮着脸,曲着两条长腿。 照片过曝,灰蒙蒙雾蒙蒙的,像梦境。 高中成年礼时的照片也很多,大多数都是和老师、同学的合照。其中夹着一张相框,是她和一个清俊内敛的男孩的合照。 靠得很近。她在脸边比了半个爱心,他竖了个大拇指。特别没默契。 那天宁江艇说他会来的。 但他没有。 他倒是从国外回来了。从那时候起,他们关系就开始默契地维持起了表面的兄友妹恭。 宁江艇的朋友不多。 有一个算一个,她都小心翼翼地替他收着。 第22章 睡了那么六个小时,她却像上了发条的胡桃夹子,精力旺盛,半夜挽起袖子又把以前的旧物都清理了一遍。 小学到高中的教材这样的历史遗物都能丢了,一些鸡零狗碎的文具也一块打包了。还有一些买来就积灰的名著可以问问家里有没有小朋友要。 这么一清理,挪出了三个大箱子。 还有一些是小时候的玩具,现在都用不上了,她腾了腾,从那压得严严实实的箱子里竟又翻出来一个崭新的盒子。 她好奇地拿出来一看,里面竟是个挂着圆环的吊坠。 礼物? 她收累了,席地而坐,仰靠着床榻,手指勾着那条链绳,盯着那小圆圈琢磨了会儿。 细细打量才发现圆环后侧还有个标志,眯着眼睛看,辨认出是“999”。 纯银的。 她将小小的圆环转了一圈,意外发现内侧还有字,是一行小小的“1990.08.25”。 1990.08.25…… 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气球,回忆如乍泄的空气,呼啸着冲破时间的封锁,碎玻璃般撒了一地棱片。 一幕幕闪现。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不是别人送她的,是她买来送人的。 ——“老板,能不能刻字? ——“我写在纸条上了, ——“拜托刻清晰一点,我要送人的。 ——“一个喜欢的人…… ——“超级喜欢的人。” 银环在光芒下坠着,轻轻地摇晃。 还有一只,在别人那。 恍恍然的,她想起那枚朴素无华而又突兀刺眼的戒圈。 ——“谌霁哥,结婚啦?” 她问得那样轻描淡写。 ——“没意义,装饰品。” 他回答亦蜻蜓点水。 心口像被一枚凝滞延缓的子弹疾驰穿过,她缓缓低头,似乎能感觉到心脏在这一刻骤然紧缩。 那枚她射出的子弹,拐了个弯,竟又打回了她身上。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庄谌霁。 是后悔,还是遗憾,是想挽留,还是在缅怀? 她似乎什么都清楚,她清楚他为那份她不会再回应的,那份他伪装成友谊、亲情,又或是别的什么的感情而痛苦。 她又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不清楚。 她不清楚真相是否如她所知,她不清楚人为什么总在自相矛盾,她不清楚“爱”这么美好的词,带给人的为什么尽是难堪的痛苦和疑惑费解。 天将破晓,她拉开窗帘,瞧见了一层薄蓝的天光。 她用力将有些锈住的窗户推开,“啪嗒”一声响,窗户撞上墙面。清爽的风呼哧而入,将她的黑发吹得尽数向后飘。 干爽而凛冽的风,是独属于北方的气息。 而那带着淡淡像奶油,又像铁观音茶的气息,是院子里的,路道边随处可见的夏至草的味道,那是属于少年时代记忆里夏天气息。 她倚靠着桌台,环抱着手臂向外眺望着。 初夏将至,绿树成荫,栽种了几十年的树仍不算粗壮,像群刚抽条屹立的少年。 再望远,是被建筑错落遮蔽的北水湖,湖心有座假山,时常站满了鸽子,趴满了龟,里边的鱼养得膘肥体壮,也不怕人,一见岸边有人就慢悠悠地摆着尾巴游过去乞食。 龙翔台就像一个台风眼。这儿的每只手都能搅动一场极大的风暴,围绕在周遭的一切波诡云谲,而风眼中心风平浪静。 环抱着盛世太平。 她又想抽烟了。手指摸了摸裤兜,只摸到平整的裤袋。 已有五点过半,再过半个小时,家里人陆陆续续都要起了。 折腾大半个晚上,她终于累了。 窗户开着,她躺倒在床上,盯着已有二三十年历史、发黄的天花板。 风吹着,很舒服。 她微微阖眼,在风的吹拂下渐渐平缓了呼吸。 手里攥着的细绳显露出来,银白的戒指平静地躺在堆叠的绳线上,像一根手指,轻轻牵着她的指尖。 宁瑰露是被一声惊惧的“哎哟我天”给惊醒的。 她转头看去,家里阿姨被她吓得跳到了墙边,一个劲拍心脏:“小露,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吓死我了!” “昨天晚上……” 一出声,她就察觉不对,怎么声音这么沙哑? “老爷子说昨晚楼上闹耗子了,吱吱喳喳的声音响了一晚上,大家还不信,”阿姨哭笑不得,“原来是你这只小耗子回来了!” “哎,阿姨。”宁瑰露坐起来,揉了一把额头,“给我一包感冒药吧,我好像有点着凉了。” 确认她是吹风又没盖被子着凉了,阿姨絮絮叨叨地念叨了起来:“这么大人了,睡觉还不知道盖被子。” 老爷子背着手从她身后走过去:“年纪都长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就眯了一下,一个小时都没有。”宁瑰露抱着玻璃杯,不太有底气地反驳。 第30章 老爷子背着手又从她背后走过来,“以后你把小许带着走,我怕你不到四十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宁瑰露笑开了怀:“我把许姨拐走了,谁来照顾您老人家?” “我总有天要死的。”老爷子说。 宁瑰露脸上的笑容倏地僵住了。 老爷子还在踱步,似乎一点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骇人听闻的话。 宁瑰露僵了僵,勉强抿出个无奈何的笑容:“您都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说话还跟小孩似的,这么语不惊人死不休?” 老爷子在沙发处坐下,薄削的身板苍老而挺拔:“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避讳的?” “您不是一直老当益壮吗?”她学老爷子的口吻,“‘老子我16岁就参军了,你们这帮兔崽子,16岁了遇到点屁事就在这爷爷爷爷!滚一边去!’” 她学得惟妙惟肖,阿姨旁听了一耳朵,忍俊不禁,笑得前俯后合。 宁瑰露却笑不出,只勉强挂着云淡风轻的神色。 见她没大没小,老爷子左右看看:“老子的拐呢!” “哎!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君子?老子是你老子的老子!”老爷子作势要抽鞋揍她。 宁瑰露立刻拱手作揖,滑跪得一气呵成:“我没大没小,我错了。” “骨气!”老爷子恨铁不成钢,“出息!” 她比了个大拇指,“您是这个,”又伸出小拇指,混不吝道,“我是这个。家里的大梁您顶着呢,我在您面前要什么骨气?做条小虫就好。” “我都八十九了,还给你们撑梁,把我棺材板撬一块镶天花板上得了!” 宁瑰露哽得没话说了。这老头,以前训他们,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规矩一套一套,他自己倒是荤素不忌,什么话都张嘴就来。 家里做饭的付姨喊一声:“快别聊了,面要坨了,来吃面!” “刚出锅呢,哪坨得这么快。” 宁瑰露走到餐桌边。付姨拿了个缸似的海碗给她盛了满满一大碗面,老爷子就碗巴掌大的敞口碟,不知道有没有一两。 “老爷子,你就吃这么点啊?” 她扭头问老头。 老头慢悠悠走过来:“我要是你这么大,能吃你这三碗不止。” “怎么年纪大了胃还小了?”宁瑰露把老爷子的碗拉过来,夹了一筷子面掺里边,“您老不吃饱哪有力气骂人,多吃点。” “泼猴。”老爷子点点她。 “呼——我是泼猴,您是唐僧,我哥啊——就是猪八戒,没您老在,我们这取经小队九九八十一难,一难都过不成就得各回各家。” 她吹吹面,边呼边说,觑着老头神情,见他没什么反应才接着道:“爷爷,我哥在南岛都快八年了,您是不是也该放他回家了?” “我又没拦着他,跟我说有什么用?” 宁瑰露抓耳挠腮,试图晓之以情:“您就不想您的大孙子?八年啊,他要是留在京市结个婚,现在您曾孙都能扯着你胡子喊‘爷爷爷爷’了!” “老子没胡子!” “行行行,就是个例子,怎么还较这真呢!” “与其操心你哥,不如管管你自个儿。你都小三十了,你自己什么时候能收收性子,把家成了?” “哪有你们这样的。上学的时候不让我谈,突然就让我给您找个孙女婿回来,我总不能上大街上给您抢一个吧?” “上学时候……”老爷子瓮声冷笑,“你还敢提这茬。他娘的,老子没打断你狗腿那都是……” 一看老爷子又要翻旧账了,宁瑰露立刻投降:“得得得,那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师父!别念了!” “老子不是老古板,这新时代了,不兴包办婚姻那套了,但张家的没门,老子就是死了,你也甭想!” 宁瑰露这狗屎脾气,逆反心一下就有点冒头了,“都说没有了,俘虏还讲究个宽大处理呢!您这旧账怎么还翻得没完没了了?” “嘿,你还跟老子喊上了!” 大门“咔啦”一声,被拉开了。来人意外道:“大早上的这么热闹?” 宁瑰露看过去,勉强收了气性:“海岭叔。” “昨儿回来的?” 她瓮声瓮气:“昨晚上。” 孟海岭说:“我一瞧你车在外边呢,就知道你来了。” “小孟,怎么来这么早?”老爷子也同他打声招呼。 孟海岭手上还拎着东西,换了鞋,提上桌道:“这不是到吃杨梅的季节了吗,我丈母娘家的杨梅收了,送了几箱上京来。” 对孟海岭,老爷子是很喜欢的,要不是孟海岭婚结得早,他又没有女儿,他非得把孟海岭拐回家了不可。 这会儿老爷子已经云销雨霁,一派和颜悦色:“小孟,你们家留着吃就好了,不用什么都往我这送。” “家里多着呢,哪吃得完。我家星星倒是爱吃,吃多了上火,我老婆还发愁呢。” 老爷子沉声叮咛:“这孩子吃东西得有个度,不能由着性子来,懂得节制,是为他好,也是家教。” “您讲得对,您老放心,回去我就好好跟他说,让他明白这个道理,学会自我控制,不辜负您的教诲。” 一个爱端架子,一个会捧场子。怪不得外人都说孟海岭算是他们宁家半个儿子。 这官腔打得…… 宁瑰露听了都头疼。她上手开了盒子:“唷,这大杨梅,仙居东魁的吧?” “小露还是识货。” 见她没洗,拿起来就要吃,老爷子一下又笑骂:“属你最馋!洗了再吃!” “没事,这杨梅没打药。”孟海岭笑着,又问宁瑰露:“小露,中午你有事吗?” “怎么了?” “出去吃个饭。”知道她那脾气,要是不讲清楚,她是要发火的,孟海岭直白道,“你大伯上周就想找你了,但你不是去特训了吗。正好今天撞上,你大伯带你见见朋友。” 宁瑰露差点被杨梅汁水呛着:“相亲啊?” “也可以这么说。” “我不……” 老爷子先声夺人:“你去。” “您刚还说不主张包办婚姻呢!” “你大伯介绍的,比你认识的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靠谱!” “我什么时候认识些不三不四的人了?”宁瑰露为这红口白牙的冤枉郁闷至极。 “这是命令!今年你还不当回事,明年我就让宁华胜给你派个人压民政局去。成天的不着调,吊儿郎当,哪家闺女三十了还跟你一样?” 老爷子一动怒,血压就往上飙,戴着的检测仪“滴滴滴”地直响。老头一上火,直接扯下来甩了。 宁瑰露把那句刚想要喊的“当年打豪强怎么把您给漏了”咽回肚子里去,哽了个脸色姹紫嫣红。 “哎哟我天,”宁瑰露头都大了,“我今天就不该回来。我洗杨梅去!” 她逃去了厨房。 孟海岭捡起表,安抚老爷子,笑着道:“您别着急,露露还是听您的话,肯定要去的。” “听我话?”老爷子冷哼,“俩混账,没一个省心的!” “您是求全责备。露露和小艇,一个不到三十的总工程师,一个年纪轻轻的警督,拿出去,哪个不说咱们宁家不孬?” 孟海岭看看厨房,见宁瑰露还没出来,他俯下身,低声在老爷子耳边道:“最近的消息,小艇他抵京……我们这边要不要……” “随他去!”老爷子沉声,“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宁瑰露听到了这么一声,怒了,从厨房里传出一声愤怒的:“我又干什么了!” 孟海岭扬声来哄:“没说你呢,赶紧洗了杨梅过来吃吧!” 第23章 中午十二点整,受老爷子下的“军令”所迫,宁瑰露一脸不爽地开车跟孟海岭到了一家国字开头的大饭店。 没有小桥流水曲折回廊的婉约造景,亮堂堂、整洁而气势开阔的大厅,入目就是一副苍莽幽邃的《山水清音》墙雕。 大理石地板色调庄重,高灯穹顶明净澄碧,红木的扶手格纹是三交六椀和步步锦,寓意天地之交,步步高升。 身着黑色正装的服务生认得孟海岭,叫了一声“孟先生”,领着他们上楼进包间。 二楼有片偌大的休息区,没有什么人,此刻却传出清澈悠扬的钢琴声。 宁瑰露一听就知道不是电子乐,侧头问服务生:“有琴师在?” 服务生的目光投向楼梯另一侧,语气不太确定:“应该是位客人。” 宁瑰露微滞的脚步复又抬起,慢而沉稳地踱至琴声传来的楼梯拐角。 黝黑光亮的三角钢琴撑开键盖,坐在钢琴后的男人白色衬衫袖口挽至上臂,修长洁净的手指在琴键上游走。 节奏有些快,但胜在流畅,情绪饱满。 弹的是一首降b大调的华尔兹舞曲。 晶莹剔透的音色,像玻璃球弹跳,轻盈悦耳。 第31章 最后一个音缓缓落下,宁瑰露抬手掴了掴,不吝啬给予掌声。 坐在钢琴后的男人惊讶抬头,瞧见了一位站在琴前的女人。 她身着一件黑色针织无袖上衣,垂顺的杏色长裤,唯一配饰是一条咖色皮带,很舒适的穿着,挺拔站着,没有什么亮色,却叫人难以忽视。 “很好听。”她笑着说。 李骧起身,不太好意思:“献丑了。” 他抓起放在一旁的外套,让开位置,掌心一抬,示意她也可以过来试试。 宁瑰露微笑摇头。 男人读懂了拒绝,回之一笑,点点头,转身先离开了。 “怎么样?” 耳边传来一道声音,宁瑰露回头:“什么怎么样?” 孟海岭微笑:“钢琴弹得怎么样?” 她中肯评价:“水平一般,勇气颇佳。” “唔,”孟海岭轻咳了一声,“你刚可还夸人弹得好听。” “大师作曲,当然好听。您上去敲两个音,我也夸您弹得好听。”她正因被安排相亲这事带着不爽快,话语带刺,夹枪带棒。 “你啊,真是……” 孟海岭叹笑着摇头。 几分钟后,宁瑰露就明白孟海岭适才为什么那样问了。 六个人的小厅,大伯和大伯母都已到场。 用餐标准很低调克制,桌上仅放着几碟中规中矩的冷盘,坐在近门处的青年穿着深色行政夹克,听见门开声,回头望来。 不巧,正是刚刚弹琴的那位。 见宁瑰露进来,他眼里惊讶一闪而过,随即起身。 宁华胜和江文娴都是日理万机的人物,今天拨冗都来了,可见对她个人问题有多重视。能约见的对象自然也是千里挑一。 熨烫硬挺的行政夹克,干练齐整的平头,五官端正,浓眉大眼。外形已是长辈心目中的标准女婿模板。 就算来时不多愉快,此刻她也不得不叹服于大伯选人眼光之毒辣。人海何其茫茫,他一眼能挑出个老爷子最中意的孙女婿类型。 要怎样形容这种招长辈喜欢的气质? 严肃且活泼? 她的位置就安排在青年身侧,撮合的意味已不言而明。 她也没拂长辈颜面,话题配合地聊着,配合地把这顿饭吃了,还和对方换了个微信联系方式。 “李骧。”她读了一遍名字,笑道,“这个字倒不常见。” “取奔马意,寄寓家慈的一点厚望。” 他讲话不急不缓,很是温和敦纯。 宁瑰露都能想到大伯和大伯母是怎么考量的——她这样的性格,万万不能再找个性子急的,不然俩人非得打起来不可,最好是宽厚圆融的性格,中和她的锋芒,方能张弛有度。 饭宴散场。 李骧问:“宁小姐是回家还是……” “我回单位。” “宁宁,小李没有开车来,你送他一下吧,不远,就在第一医院。” “宁宁”,家里只有大伯母这样叫她,温柔有力,叫人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行,小李同志,跟我走吧。”她同李骧道。 李骧冁然一笑。 从地下车库上了车。李骧才开口说:“你和我设想的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她看着窗外后视镜,注意后方来车,准备掉头。 “我以为像您这样做军工的,应该很严 肃。” 宁瑰露随口问:“我不严肃吗?” 他忍俊不禁,“……您挺幽默。” 宁瑰露笑了,“都是刻板印象。大家还都觉得医生手指灵活,应该很会弹钢琴,但……”心直口快的话秃噜到一半,强拐了回去,“……你也挺不失众望。” “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可惜天分不够,长大了也就剩下点装模作样的花架子,练了一周才把钢琴捡回来。” 在门岗一声“嘀,京f07*28,请通行”中,她将车开出了地下车库,上了主道。 “你倒实诚。”她说。 “在聪明人面前自作聪明会显得特别愚蠢。”他更诚实地说。 宁瑰露读懂了他的意思,笑了笑,其实不太在意:“我大伯没这个情调,是我大伯母安排的吧?” 李骧笑而不言。 她又问:“谱子是你选的,还是我大伯母给你定的?” 他不方便直说。相视一笑,便已了然。 这次轮到李骧问了:“这首曲子是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噢,我以前拉小提琴,回课时敷衍老师就喜欢拉这个谱子,练得熟了,一握弦就有了肌肉记忆,算是印象深刻吧。” 说着,她声音渐缓。 还有一点…… 但宁瑰露也不能肯定。 那太遥远了。 十几年前,有一场毕业文艺汇演。 风华正茂的少年被临时拉去救场,穿着晴空蓝的校服,沉静地坐在钢琴旁,第一个键落音,嘈杂的现场蓦地一片寂静。 他无疑是极有天分的,就连外行也能听出那样音准、流畅和节奏的浑然自适。 而在那之前,在场竟鲜有人知道他会弹钢琴。 她有一回练支谱子,反反复复怎么都拉不好几个滑音,一怒之下甩手将一本谱子全扔了,天女散花般撒了一地。 他蹲在地上给她一一拾起,捡到她练着的那张谱,看了一会儿。 撒过气,她把小提琴当靠枕,支着脑袋,问他:“你会看谱吗?” 他笑笑,说:“不太会。” 散乱的纸页被收拾得规整,压着一只小杯盏放在她手边茶几上。他说:“你很优秀了,怎么还对自己这样苛责。” “装逼嘛,当然要拿出点真材实料来装,不然多贻笑大方。”她说。 对她的粗痞,他眼神很有点无奈,但他仍是那样安静而沉默的。 他不会评价她的水平,自以为是地指指点点,只会轻轻握起她那反反复复蜕皮,长满了横茧的手,用剪刀剪开一张膏药,撕开背胶,平整地贴在她因反复拉弦而肿胀酸痛的腕横韧带上。 那草坪宽阔,空荡无人。 她仰靠着横椅,抬着脑袋望天。 天晴无风也无云。 琴包随意扔在地上,她指尖拨动着琴弦,而他,和她相隔一个空位,肩膀低垂内扣,将一张叠成方块的试卷放在膝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了她宛若披光的轮廓。 一辆本要驶过的黑车停在了草坡下,车窗落下,露出大伯母那张彼时还很年轻的脸,她笑着叫她:“宁宁。” 宁瑰露一惊,要吓尿了,悚然坐直了身。 江文娴看看她,又看看那少年,指尖轻点太阳穴,眼底笑意斐然:“你们在这做什么呢?” 她还没想好怎么解释这种仿佛被抓奸的场面。少年先停笔,从容起身,彬彬有礼道:“阿姨好,我们在等朋友,待会儿一块去自习室自习。” 江文娴弯眼轻笑:“爱学习是好的,但也不能只做书呆子。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出去打打球,喝喝咖啡吧。” 宁瑰露险些以为她看出什么了,听她这样开明的话,心才囫囵填回了肚子里。 江文娴又朝她招了招手。 宁瑰露放下琴走过去,趴着车窗问:“大伯母,怎么啦?” 江文娴拿出钱包,从包里抽出了一张卡递给宁瑰露,轻声说:“不要光让男孩子付钱。” 她扬着眉梢笑笑,在宁瑰露目瞪口呆的神情里叮嘱:“好好玩去吧。” 迄今为止。 她也没问过大伯母当年是不是早看出什么了。 她觉得她大抵是知道的。 那场毕业典礼,江文娴是受邀领导,而她是借摄影之名,偷偷跑去观礼的逃课生。 少年一首钢琴曲技惊四座,会馆里一时震撼得鸦雀无声。 看见他不失众望,大获全胜,她甚至胜过自己拿奖的开心,什么都顾不上了,站在舞台下方,第一个将手举过头顶,高声鼓掌。 沉寂被打破,紧接着,掌声如海浪般一阵接一阵汹涌起来。 原本应该从后台下场的演奏者鞠了一躬,当着众人面,从舞台上跃了下来。 那样沉稳的少年,做出了这样孩子气的举动,引起一片惊呼。 他径直走到她面前,仓促问她:“你怎么来了?” 她扬起脸,盯着他,执拗又心疼:“别装了!你爸爸在附小,他根本没打算来你这里!” 那天也是他同父异母弟弟的小学毕业典礼。他此前还轻描淡写和她说,他父亲会来。可是他爸爸根本没来。 他弟弟发的照片里,是一家三口。 而他呢? 他呢? 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言,念着感恩父母的稿子,却看不见台下有一个亲人在…… 光想到这,她再没办法安之若素地坐在教室里,等待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结束这场毕业典礼。 她说:“你爸爸不来,我来!” 第32章 他抬手,扣指,在她额头上轻弹了一下。 “疼!你干吗弹我!”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她反应过来,发觉刚刚自己说的话带点歧义,捂着额头傻笑:“嘿嘿,我不是那意思。” 会场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高中生们集体起哄。他不在乎那些声音,公然拉着她手腕要走。 宁瑰露跟着转身走了几步,余光却扫见了人群簇拥中的江文娴。 她沉着面色在看着她。 仿佛触碰到了开水壶,她“唰”地抽回手臂,几乎是从他身侧弹开。 他错愕地站在原地。 她咬咬牙,当机立断跑了过去,脸上挂着孩子气的笑容:“大伯母,您怎么也来了?” 江文娴道:“这话不应该我问你吗?” “我是摄影志愿者。”她举了举挂在胸前的相机。 江文娴在教育界干了这么多年,哪能不知道她在搞什么鬼:“宁宁,你也要中考了,还是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小庄那么优秀,都免试保送了,你可不能连十四中都进不了。” 宁瑰露感觉她话里有话,像是敲打,但又不敢深想。 那时候还小,一点儿事都感觉像天塌了,后背起了一身冷汗,脸上维持着生涩的不动声色,伶俐道:“您不能对我这么没信心啊!我怎么说也是年级前十呢!” “你呀你,又是小提琴又是摄影……一个人哪分得出那么多心思呢?现在是关键时期,把浮躁收起来,分清主次,能拿个状元回来才是真能耐。”江文娴摇头。 宁瑰露一听这些话就头疼,讨好卖乖了几句就想跑,一回头,却发现刚刚还站在她身后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江文娴捏住了她肩膀:“典礼就要结束了,别乱跑了,待会跟我一块回家。” 环顾半圈,却也没再能找到那个身影。 她悻悻又心虚,只能低着头踢了踢鞋尖:“噢。” “宁小姐、宁小姐?”身侧的人提醒,“绿灯了。” 宁瑰露倏地回神,踩下了油门,“不好意思,今天有点感冒,刚刚走神了。” “感冒了?有吃药吗?” “早上在家喝了杯感冒药。” 李骧关心道:“待会到医院了,再开点药拿回去吧。现在是换季,冷寒交替的,有备无患。” 她无有不可:“行。” 工作日,医院依然人满为患。 他们的车缓慢进了医院,停在内部车位上。 李骧带她挂了号,找值班的朋友开了个处方拿药。 他熟门熟路,也不用多跑,走一圈就把药拿齐了。 临走前,李骧又叮嘱 她:“药不能滥用,感冒主要还是靠自身抵抗力,感觉好些了,就可以不用再吃了。” “行,谢谢了,下次来再来看你,我下午还得上班,先走了。” 李骧听出她是习以为常地客套,好笑道:“那我这里还是不欢迎你下次光临了。” 她拍拍额头笑了一下,“不用送我了,我坐电梯下去,你回办公室吧。” “好。” 这样说着,李骧还是陪她等到电梯来了,目送她走了才离开。 宁瑰露中午吃饭挂了三电话,出了电梯才打回去:“刚刚和家里人在吃饭,怎么了?” “我给你发消息你怎么不回啊?”电话那头是陈芮倩抱怨的声音。 “我电话都没空接呢,哪来的时间看消息。”她拿出车钥匙往停车场走去。 陈芮倩说:“我这可是重磅新闻啊!” “直说,别卖关子。” “宁江艇回京市了!” 她脚步猛地一拧,像听见惊雷震落,脸色难看得吓人:“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上午二十几家公司在京市开网络安全联合大会,我呢,也去了,说真的,我差点没认出他……” “宁江艇现在在哪?” 她打断陈芮倩的连篇累牍,直奔关键。 “别急啊,我就猜到你肯定不知道,你哥应该是公事来京,他现在都不叫宁江艇,叫什么…什么,傅立行?还是一家上市公司技术顾问,我都懵了!不知道什么情况啊,所以我没敢跟他打招呼,但是我肯定没认错,他走路的姿势,喝水的姿势,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宁瑰露加快的步伐骤然一停,压沉了声音:“行了,今天的事烂在你肚子里,别再和其他人说。” “我知道,就是怕隔墙有耳,所以我这不是都没直接给你发消息吗。” “电话里说也不行!” “不至于这么草木皆兵,就是天网也不可能监控我打电话说了什么吧!” 陈芮倩抱怨完,又继续道:“还有一桩事啊,我也是听业内传闻,庄谌霁很可能是要回京市定居了,在东二环全款买了套一个多亿的房产。擦!老娘仇富了!” 宁瑰露无语片刻,无力道:“陈芮倩,我真服你了,去当狗仔吧。卓伟也没你消息灵通!” “什么狗仔,瞧不起谁呢,这是信息差!我们搞金融的能钱生钱,赚的就是信息差,你这种韭菜根本不懂信息差的重要性!” 话锋骤变,她露出此番真面目,直率道:“帮个忙,上回说错话的事还没跟庄总当面道歉,他不一定卖我面子,但肯定卖你面子,你有时间帮我牵牵线,引荐引荐呗。” “干什么?想空手套肥羊?” “对啊,肥水不流外人田。任务交给你了啊,别不当回事啊,不然小心我这大嘴巴,一个不小心就把你哥的事说漏嘴了……” “陈芮倩,你在威胁我?” 陈芮倩不觉无耻:“怎么,这招没用啊?” 宁瑰露直接撂了她电话。 陈芮倩倒不担心宁瑰露真和她掰了。 俩家是世交,关系盘根错杂,她俩又从小狼狈为奸,互握着不少把柄,合则双赢,分则两败。在商言商,适当利用点人脉,没什么可耻的。 挂了电话,宁瑰露搜了陈芮倩说的网络安全大会举办地点,径直开了车过去。 车开出医院辅道,和一辆京c牌照的黑色林肯擦身而过。 车内,沉稳内敛的男人紧闭着眼,呼吸异常急促沉重。 助理回头看他,不掩担忧:“庄总,您这剂量用得越来越重了,这样下去恐怕身体也是扛不住的,要不要考虑去国外……” “不用。”他睁开眼,除去脸色苍白,眼底仍平静,“我有我的安排。身体,我会注意。” 助理叹口气,只能转回前方。 他从和庄总合作开始,就知道对方有严重的焦虑和睡眠障碍,而这短短一年,已经从晚上睡不着,发展到白天也…… 严重影响正常工作和生活了。 做老板的,扛着重压,都难免有点精神上的小毛病,但这样严重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也不得不做好两手准备,万一……他是说万一,他总不能失业。 第24章 车已经开至半路,就快要到会议地点了,车速却越来越慢。 就在导航提示“前方200米右拐,即将到达目的地”的时刻,宁瑰露闭了闭眼睛,缓缓吐出了一口郁气。 车没有转,笔直开过路口,导航仍然兢兢业业:“您已偏航,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请在合适的位置掉头。” “……掉头。请掉头。” “您已偏航,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请在……” 她在双向道掉头,却不是朝着原目的地,而是背道相驰。 清瘦的脸颊绷得很紧,露出一块凸起硬质的脸颊肌。如果此刻有人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就会看见她手指紧得几乎青筋绷起。 极力压制着暴戾的情绪。 宁江艇…… 宁江艇—— ——你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 ——你为什么不回家? ——为什么不联系我们? 太多疑问堵在她胸口,她甚至想不顾一切地冲到他面前,像小时候那样,劈头盖脸地和他吵一架,揍他一顿,或者随便发泄点什么,总之,他会收场的,她弄坏的、搞砸的一切,他都会收场的。 可不能。 她不是那个十来岁还能任性的小姑娘,他也不再仅仅是宁瑰露的“哥哥”。 或许是进行什么秘密任务,又或许有什么其他的缘由或苦衷,总之,都是为了大局,大局。 呵——大局! 老爷子已经八十九了,还跟他熬得起几个大局? 他就不怕外婆的悲剧重演吗?! 黑色轿车在桥梁上高速飞驰,在导航多次“您已超速”的尖锐提醒下,她才慢慢慢慢地克制着将车速缓缓减慢。 下了桥,她将车停在路边,拿起手机关了叫了一路的导航,拉开微信,点开宁江艇的微信头像,点进聊天框,咬牙切齿地发出去一句:“宁江艇,你没死就滚回家来!” 她点开头像,点进资料设置,设置“加入黑名单”。 第33章 ——“加入黑名单,你将不再收到对方的消息” ——“取消/确定” ——“确定” 做完这一切,她以为心里就应该报复式的轻快了。 可胸口仍重得像坠了千斤重的铁。 他多狼心狗肺啊,一毕业就高飞远走,什么都抛之脑后。 杳无音讯得像从来没有在地球上出现过。 你不在意了,是吗?那我也不在意你了! 去他的!都去他的! 她以为自己已经长成一个大人了。可听见宁江艇回京市的消息那一刻,她却惶然得想哭。 他怎么能,怎么能静悄悄地回来,却不打算和家里人见一面,就想那么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 宁江艇,你到底有什么苦衷? 有什么是家人不能帮你的吗? 为什么要一个人在外漂泊呢? 为什么不回家呢? 相隔四条车道,一辆银白色的辉腾停在路边。 坐在后座的男人利落的短发尽数向后梳,鼻梁上夹着一副银白边框的眼镜。他靠着座椅,一双锐利的眼眸穿透车窗,越过四行车道,紧盯对面骤停的黑车。 “傅先生,老板让您不要在京市久留,办完事就回去,和智网那边的合作还得由您坐镇。”驾驶室的保镖掩着话筒回头低声转述。他普通话不怎么流利,一段话平仄说得四仰八叉,听着带点盖不住的外国人口音。 “告诉李贲,老子是和他合作,不是给他做狗。老子通知他,不是跟他打商量!” 他一开口,那斯文败类的精英气质荡然无存,阴鸷的眉高挑,神情冷峻刻薄且桀骜。 保镖夹在中间左右难为,先回避他犀利的目光,低声同电话那头道:“李总……傅先生刚刚就是这么说的。” “好的,好的,我一定注意。” 他长松口气,挂了电话转告:“傅先生,李 总说您可以在京市多玩两天,一概消费都由李总埋单,但月底之前,务必回南岛。” “行了,当狗还当出护主精神了!”他冷嗤一声,目光最后从那辆车上平淡掠过,干脆果决道,“开车!” 保镖发动了车,忽然反应过来,又踩了脚刹,差点咬着舌头:“傅先生,您刚刚就说一直往前开,开这么久了,到底是要开哪去啊?” 他不耐烦:“我没说吗?” “您……没说。” “去黄澳镇那家地下赌场,这回听清了吗?” 保镖:“……” 你说了?我聋了? 我看有问题的不是我的耳朵,是您的脑子。 银白色辉腾汇入车流之中。黑色吉利过了很久才起步。 开往同一条道路。 第25章 宁瑰露再见到庄谌霁,距离上次不欢而散已相隔七天整。 见面地点约在饭店。 她和陈芮倩早早到了。包间门敞开,一侧是半透明的水晶砖和水池,淌着水幕,水声哗响,淅淅沥沥地滋润着干燥的空气。 她听见了他走来的声音。 过道脚步声冗杂,缘由不明,她能轻易从中分辨出哪一阵是他的步伐。 硬质的皮鞋踩在松软的地毯上,声音不够清脆,平缓、沉稳。 透过那面墙,还能看见他的身形,影影绰绰,像一段模糊过的马赛克。 光影一亮又一暗,他的身形出现在门口。 他是只身一人来的,身边没有带着他那诸多拥趸。 包间里却不止宁瑰露一个人。 她坐在圆桌右侧,掌心盖着桌上的小茶杯,拇指转动着杯身,是个有些萧索无聊的姿态。 尽管嘴角噙着笑,但从她漫不经心在室内游离的眼神来看,她已经有些不大耐烦了。 看见他,她提了下手腕,抬手一摆,像是说“你来了”,也像说“我在这”。 这样懒散的姿态,她做来总是浑然天成,叫人说不出她什么不对。 庄谌霁脚步一定,已经看出来,这场饭局是“鸿门宴”。 陈芮倩想约他见面,他知晓,也是他推的,但此刻他还是坐到了对方面前。 所有人都清楚他的软肋。他的遮掩不过掩耳盗铃。在宁瑰露面前,他连妥协都算不上,叫上赶着。 陈芮倩带着秘书和项目书。四个人的饭局,以她为主导,围绕着一级市场投资、保险资管多方位洽谈。 一场饭局都是她在滔滔不绝商议合作,使出浑身解数,口才实在了得。 一向什么都能聊上两句的宁瑰露却难得的话少。 他并不想将对她的关注表现得过度明显,但思绪游离,余光总在回神时才发觉已落在她身上。 她今天心情不太好。 她盛了三碗饭了。 她不爱吃鲶鱼。 她吃饱了。 宁瑰露感觉肚子要撑炸了。这会儿靠着椅背,发饭呆,精神游离。 陈芮倩订了最贵的饭局,还专门拎了两瓶珍藏的匈牙利托卡伊来,亲自启开酒瓶。 可庄总不卖她面子,说最近在吃药,不喝酒。 这个托词都已经被用烂了。 但不是无用。 说这话的人是甲方时就有用。 陈芮倩能和宁瑰露玩到一块是有道理的。他们这样家庭出来的,纵使家教拘着,看起来待人客气,心气还在那,有随时掀桌子的底气。 这要放以前,被这么下面子,她叼都不会再叼庄谌霁一眼。但进了社会游历一遭,发现家世、父母,都只是一张标签,肚子里没装点真材实料,在别人眼里也就一草包,不过别人把瞧不起藏得更深了点。 圈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为前程计,做人做事总还要留余地。 她心里躁动的火按捺下去,笑呵呵道:“吃药?庄总是最近身体不舒服吗?” “胃痛,老毛病。”他的回答轻描淡写。 宁瑰露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听了这话,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他身上。 “胃疼啊,吃了胃药确实不好喝酒。那这样吧庄总,我酒都拎来了,待会我给您放车里去。” “今天没带司机,下次。” 他的回绝像软刀子,又不留情面。 陈芮倩的脸面被一下再下,脸色已经有点难看了。 宁瑰露突然出声:“你现在住哪?酒店,还是家?” “酒店。”他慢慢回答。 她一笑:“你司机就把你这一老板扔这了?那你待会怎么回去?” 庄谌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不是有车吗?” “我那小破吉利哪载得了你这么金贵的大老板。”她推脱。 庄谌霁不说话了,就这么看着她。 陈芮倩隐隐约约感觉出了点什么,八卦的耳朵高竖了起来。 陈芮倩的秘书不明所以,也盯着她看。 三个人六只眼睛就这么齐刷刷地照着她。宁瑰露抿了口茶,差点呛着,“行了,别看了,我送还不行吗?” 走出饭店时,陈芮倩拉着宁瑰露嘀咕:“怎么回事?你俩又吵架了?不能吧,上次我看你俩还抱一块呢。” “什么抱一块!那是他喝多了,我扶他一把!”宁瑰露嘴角微微抽搐。 “喝多了?骗鬼呢,他滴酒不沾。” “你可醒醒,人家那是不想和你喝。” 陈芮倩:“……滚蛋!” 损友话不投机半句多。陈芮倩快走两步迎上去:“庄总,庄总我送您上车,今天跟您说的那个项目,您再考虑一下,条件都好商量,就是时间紧,我们争取能早日进行正式洽谈……” 宁瑰露又给他做了司机。 从饭店开到他落脚的酒店,不远,五公里不到的距离。但正是晚高峰,五百米的距离也能堵大半个小时,导航带的还正正好是最堵的一条路。 宁瑰露放下车窗透点气,车外是世俗人间,车内是一场默片。 “听说你要搬回京市了?”她先开口,声音轻淡,听起来只是随意找个能聊的话题。 “嗯。” 他简单一声,似乎没什么往下聊的兴致。 他们之间有一种近乎凝滞的氛围,提什么都不合适,说什么都显得有些无话可说。 他从前也是这样。 她那时候怎么没有觉得他这么无趣呢? 车道前进了些,旁边车道的车想并入进来,宁瑰露不让,一脚油门往前怼了上去,旁边那辆想拐道的车不尴不尬地被卡在了单黄虚线上。 “不着急,慢点开。”他看她一眼。 宁瑰露觉得今晚格外燥闷,又关了车窗,把车内空调打开。空调太久没开过了,带出些潮闷的味道。她又把窗户打开。 反反复复,像很不自在所以装得很忙。 他阖上了眼睛。 路堵得让人心烦。她掰开手盒又想拿烟,手指摸着了烟才想起来一座瘟神还在旁边。 她扭头看了他一眼。 他闭目养神,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装睡。 第34章 啧,烦。 她现在又开始后悔送他回酒店了。交通堵得烦人,车里也尴尬得烦人。 五公里的路硬生生堵了一个半小时,车好不容易开到酒店地下停车场,想到还要开回去,宁瑰露彻底没了脾气。 车停了,坐在副驾驶的人仍没反应。 她想叫他。手都伸到了一半,又悻悻作罢。 算了,怎么说今天也还欠他个人情。等他睡醒吧。 车里潮热。她放下驾驶室的玻璃,下了车。 车门“嗒”一声关上。这样响,他还没有醒。 昨晚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去了? 她隔着车窗打量他几眼。 庄谌霁是在别的车开过来,压过减速带,哐地震了一声时醒过来的。 驾驶位已经没人了。他有点茫然地直起身看了一圈,在远处几个硕大的绿色垃圾桶旁边看见了闭眼都能描摹出的人影。 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短袖衬衫,一条黑色西装面料的长裤, 瞧着应该是夏季工装。微长的头发扎了个松散的丸子,倚着垃圾桶旁边的柱子,也不嫌脏,和垃圾箱就这么并立着,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 他微微眯着眼睛,才看清她的神情。 她眉头紧拧着,是有心事。 他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沉声道:“宁瑰露!” 她一惊,手忙脚乱地掐了烟。又低头闻闻手背,很是欲盖弥彰。 她轻咳一声,跟他隔着五十米的距离,微微扬声:“我送到了,你自己上去吧。” 他一抬手腕,关了车门,朝她走了过来。 宁瑰露警铃大作,侧过身,猫逮老鼠般往后接连退了几步:“你干吗?” “你躲什么?”他停在原地。 宁瑰露胡诌:“我腿坐麻了,随便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在垃圾桶旁边呼吸?” “哎,对,我就喜欢闻这个味。” 庄谌霁没追她了。三十来岁的两个人了,还在停车场追来追去,不嫌幼稚。 他回了车上,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回去。 宁瑰露:“……” 她气急败坏,走了回来,敲了敲副驾驶车窗,瞪着他:“几个意思?” 他语气特平静,好像刚刚要逮她的那个人不是他:“上来,聊聊。” 宁瑰露纳罕了,从车前边绕回驾驶室,甩上了门,道:“行,想聊什么?” “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西北学的?” “唔,”她捋了一把有些微长的额发,靠着驾驶室的椅背认真回忆了一下,“不是。很久了。第一根烟……从宁江艇包里摸出来的。” “你哥不抽烟。” 庄谌霁一句话驳回了她试图甩锅的行为。 宁瑰露笑了:“那只能说明你对我们兄妹俩都不够了解。” “你亲眼见他抽过?”庄谌霁反问。 “当……” 然字没说完。她仔细回想一下,发现记忆里还真没有宁江艇抽烟的画面。 “当着我面他当然不会抽。”她话音拐得极其顺。 “他身上带着一包烟,是为了不接别人的烟。” “那他不也还是抽吗?” 庄谌霁无语片刻,无意和她再讨论宁江艇到底抽不抽烟这件事。这已经跑题跑到大西洋了。 “你又是为什么尝这种东西?‘吸烟有害健康’,从小到大听得还不够刻骨铭心吗?” 宁瑰露真是怕他这种不依不饶的碎碎念了。她宁可他气极之下,和她互殴一顿。 她一低头合掌,额头附着拇指,忏悔得毫无真诚可言:“师父,我错了,别念了!” 庄谌霁:“……” 他还装了一兜子的话被她一句话堵回去,气笑了。 “还是你是觉得好玩?很酷?很有意思?” 宁瑰露将打火机和烟都掏了出来,往中间岛台上一拍:“庄老师,实践出真知,想知道是什么感受,你自己尝尝?” 庄谌霁冷漠而不掩嫌恶的目光从烟盒上一扫而过。 “有时候不是想抽,”她单指弹开烟盒,从里拨出一根,“是不抽没办法。你试想一下连着一个月赶工程熬通宵,过007,咖啡都喝出耐受性了,除了这玩意,没其他办法,除非扎一针吗啡。” “你敢!” 他猛然横眉冷竖,声音喝厉。 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宁瑰露愣了愣:“没……怎么可能,我打个比方。” 他从她手上夺过了烟,握起了她放下的打火机。“呲”一下,火苗燃起。 他像点香一般捻着烟身灼上了烟头。淬蓝色的火苗烧红了烟草,车内烟雾袅袅腾起。 他拿着那根烟,正直得如同握一支钢笔:“怎么用?这么着?” “你……”她没想到他真这么有执行力和实验精神,一时怔愣,“都行。” 他低头抿了一口。 呛人的烟味在口腔缭绕,刺激着味蕾和鼻腔,带着温度,像含了一口火,他长眉拧起,薄唇抿着,舌尖扫过上膛,烟雾呛进了鼻腔,蓦地泄劲儿,呛得他扭头打了个喷嚏。 宁瑰露仔细观望着他的神情,瞧着他那严谨如做学术的态度实在忍不住想笑。 “尝出什么感觉了没有?”她语气松懒地问。 “味蕾刺激、呛鼻、微烫……”他顿了顿,“还有,臭。” 宁瑰露:“……” 要不是亲眼看他抿的烟,光听这形容得以为他是上沼气池吸了口气。 他舌尖扫过牙膛,那股味儿经久不散,他嫌恶地彻底皱起了眉头,非常笃定地做了总结:“奇臭无比。” 他又抬眼看她,神情一言难尽:“怎么会对这种东西有瘾?你是不是有异食癖?” 宁瑰露:“……” 她从他手上夺过烟,没好气道:“是,我有异食癖,改天胃口好了把你一块吃了。” 她夹着烟味抿了一口。 庄谌霁眼神错愕,话已经出口:“烟我……” “二哥,烟是这么抽的。” 她猛然俯身,拉近和他的距离。 在灰蒙蒙的烟雾里,他微颤的眼瞧见了她嫣红的唇。 腾升的烟雾弥漫,覆盖视野所及。 她缓缓抬头,厚薄匀称的唇从他的下颌划过,流连过他的唇、挺拔的鼻、深邃的眼,又低头凝视他的目光,嘴角微微噙着一抹笑。 那样势在必得,将人轻易玩弄于鼓掌的笑。 她在撩拨他。 她什么都懂。 她也知道他什么都不敢做。 她知道他痛苦、撕扯、在她面前亲眼裂成两半。 而她那样愉悦地笑着,从他的压抑和痛中汲取着尼古丁般刺激的快乐。 全身上下的一切神经都在此刻肃然战栗,一种强烈的冲动操纵了理性,叫嚣着释放。 他突然不想忍了。 他身在地狱,根本做不成什么圣人。 十二年啊,四千多个日日夜夜。 就是赎罪,也该得到上帝的宽恕了。 他的上帝呢?能够谅解他吗? 他的怔愣、错愕,都被她收入眼底。 她轻轻笑了一下,捻着烟蒂,施施然要往后退,却万万没想到,他会在此时伸手紧紧钳住她的下颌。 温热的唇附上的一刻。 缠绕绞死的理智骤然崩裂,她仿佛亲耳听到了“啪”一声响。 亲身体会到了,瞳孔地震的实感。 第26章 他的吻很轻,起初只是附着在她唇上,发觉她并没有抗拒,才尝试着探进。 大脑短暂断片,无法估量出准确的掉线时间,总之眼前一片空白光点,像电源线短路。 神智回笼。她眼睛轻颤,看见了他的神情。 眉宇拧出了川壑,眼睑在颤。明明是他强吻她,却好像悲伤得要落泪了。 她叹了口气。 推开他?大喝一声你做什么? 那不是她的行事风格。她不拒绝自己送上门的美色。 没有躲闪,反而抬颌附着他不得其法的唇,一只手握住了他桎梏着她下巴的手,另一只手扣上了他的后脑勺,轻轻揉着,仿佛安抚。 她张唇,伸出舌尖在他唇缝打转,耐心而温柔地撬开他的唇,教他应该怎样吻。 烟草的气息大举入侵,将他唇齿内漱口水残留的薄荷味席卷一空。 他的唇在颤,舌尖也在颤,像只猫,初次被带入新世界,懵懵的,什么都跟着她走,有时失重感太强,想躲,微一瑟缩,又强忍着配合。 真可爱啊。 怎么这么可爱呢? 她探过身,几乎要将他按在车门上了。手指揉捏,气息交缠,他无法自控吞咽行为的喉结,水声,急促的呼吸声,颓靡荒诞。 他握着她下颌的手是什么时候转而紧紧扣着她手指的,他们都没有察觉。 相握的掌心烫得快要焚骨燃烧了。 烟 已经灼到了尾巴,烫了她指节一下。她放下夹着烟还控着他后脑勺的手指,相吻、激烈缠绵的唇却没有分开的意思。 第35章 她想将烟按灭在岛台上,他却以为她要走,紧紧地、匆忙地扣住她的手,几乎要将她手指攥断了。 他太青涩,成功取悦了她。 她容忍他的失控,收回舌尖,安抚地啄了啄他的唇,示意不是要分开。 他太没有安全感,唯一一次、这是仅有的一次、也是第一次吻,他惶然地想靠近、挽留。 一抬手,他的胳膊擦在了滚烫的烟头上。 宁瑰露惊得顾不上其他,手指一松,落了烟头。想去看他伤口,他却誓不罢休,松开攥她手指的手,宽大修长的手掌扶住了她的肩膀,不给她后退的机会。 “等……等……” 她仰脖想往后退。他撞了上来,唇齿相碰,几乎撞出腥味。 她用手捧了捧他薄削的脸颊,拇指安抚地摩挲着,用力地回吻他。他唇上破痕被她吻得裂开来,血味肆意。 她知道他迫切地想要一个激烈的吻来确认。他没有一点经验,不会换气,吻得急了吞下口水呛得低咳,依据本能的不退让。 感觉他索吻的力度轻了,她艰难地撕扯开他的吻,握着他手腕向上举,另一只手按开了顶光,扭头看他被烫的手臂。 他皮肤白,从前就白,被烟头烫得那一下更加刺眼了,不是淡粉,粉得发红,显然烫得狠了,待会就该起水泡,过几天得长瘢痕了。 “操……” 她没忍住低骂了一声。 “没事。” 他轻轻地说,声音还发颤低哑。 她看他脸。顶光下,一切无所遁形。他唇也破了口,这一会儿已溢出了血丝,唇被她吻得嫣红发肿,那双一贯淡漠的眼睛里染上了殊色,艳丽得像昙花开了。 她拇指摩挲了下伤疤,他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宁瑰露放下了他的手,坐回了驾驶位,发动车道:“先去找个药店买烫伤膏。” “不要紧。” 他伸手,紧紧握住了她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 “真疯了。”她低骂了声,不知道是说他还是说自己。 但他显然对号入座,握着她手背的手徒然滑到了她手腕,力道也轻了。 他唇翕张了几次,也没能说出那句“对不起”。 谁都知道“如果对不起有用,还要警察做什么”? “不是说你。” 察觉了他情绪骤然跌落,发动了车的同时,她把着方向盘的手回握了他手背一下,给他以确认。 他又勾住了她的拇指。 宁瑰露扭头笑笑:“你这样我没法开车。” “不用买药。” “现在你说了不算。”她拍了拍他手背后,重新将手心搭回了方向盘上。 车又开出了地库,顺着长街找药店。路道旁的灯亮憧憧的,却令他更觉得这像是一场梦。 随时踩空,就会醒来的梦。 药店不难找,开了没多远就出现了一家。 他唇上有伤,不方便示人。 宁瑰露交代他在车里等她,先行下车去买药了。 他想跟着下车,可手搭在了把手上,又犹豫了。 他怕推开的一瞬间梦就醒了。 这是这么多年里,做过最真实的梦。 她的处理果决,不拖泥带水,看着很是游刃有余。 然而站在药店炽光灯下那一刻,她脑子里有几个念头才一闪而过。 怎么就没把控住呢? 以后怎么办呢? 还怎么相处? 还能做朋友吗? 不用对方回答,她都知道不可能。 如果说学生时代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小暧昧,心照不宣能遮掩过去。 那现在呢? 虽然主动的人是他,但反主为客的人是她,谁也怪不着谁。 “你好,要买什么药?” “麻烦拿点烫伤药,要最好的。” 她和店员道。 “烫伤膏在这边。 “我们这种烫伤膏是最好的,有抗菌药物,还有硅酮凝胶,能起到保湿降温软化瘢痕的作用。” 店员拿着货架最显眼处的烫伤膏,翻过成分表给她看。 宁瑰露有些走神,目光透过玻璃窗和夜色,落在车窗内端坐着的人影上。 他盯着车前,没有举动。 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是在和她一样后悔一时脑热,还是在考虑未来。 未来? 超过一个月的事她从来不考虑。人没办法事事算尽的。与其对结局失望,倒不如一开始就接受一切结果。 “……还有这种药,贵一点,不过也卖得挺好的。” “行。”她回过神,“什么消炎的,祛疤的,你都给我拿上一支。” “烫得很严重吗?”药师问。 她想了想。其实就一个烟头小点,要是落在她身上,她倒不觉得多严重,冷水冲冲就完事了。但烙在他那白皙无瑕的皮肤上,叫人难以忽视。 “挺严重的。”她说。 宁瑰露去药店打了个转,拎着一大袋子药膏回了车上,单捡出一支药膏,又按亮了车顶灯,道:“手给我。” “没事,我回去再弄。”他说。 宁瑰露啧一声,“别磨蹭,赶紧的。” 他盯着她不耐烦的眼神看了看,支起了胳膊。 她挤出药膏抹在指腹上,在他小臂上抹开。 “疼吗?”她看他神情。 “不疼。” 他平和说。 “希望别留疤,不然我可罪孽深重了。”她叹气。 “就当吃个教训。”他收回胳膊,又握住了她的手指,“以后少抽烟,行吗?” 那一吻,仿佛打开了什么潘多拉魔盒。 正常情况下,对抽烟件事他的态度是毫无转圜余地的。可他突然转变了,好像明白了堵不如疏的道理。 又或者,终于承认她已经是一个有独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了。 “行。” 我以后在你面前尽量少抽。 她在心里嘀咕着补了句。 她又翻了翻袋子,从里面找出一支芦荟舒痕凝胶,凑过脸看了看他唇上的伤疤。挤了蚕豆大一点,抹在了他唇上的破口上。 他那样一动不动地任由她处理,深邃的眼睛紧盯着她,像要把这一幕用刀死死刻进心里。 给他抹了药,她总算放心,将药都放他身上,坐回驾驶室。 她开动车,交代:“回去洗了澡,就再抹一遍药,不然会起水泡的。” 车这次没有再开进地下停车场。 她停在了酒店大门外,又叮嘱:“要是伤口感染了,打电话和我说。”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久到宁瑰露觉得他应该是有话要说。可安静等了好半响,他也没有说什么。他推开了车门,朝她微微颔首,又变回了那一副稳定平静的神情,道:“我走了。你早点回去。” “好,晚安。”她笑着,抬了抬下颌。 他下车,反手阖上了车门。 直到目送他走进了大厅里,她才启动车离开。 听见车远去的声音,他停下脚步。冷静无波的神情这一刻才浮现出了些极度的茫然和失魂落魄。 他想问她: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又或者:你是拿你对情人的那套在应付我吗? 可他问不出口。 他怕听到的不是他想听到的回答。他怕好不容易破冰、有进展的关系又跌回了冰点。 因为不再是一无所有,更怕连南柯一梦都成空。 下次,下次见面。 应该要把话都说开了。 他想到。 她买了十几种药留给他。庄谌霁淋浴过,却没有上药。 她给他抹得很及时,没能让伤口冒出水泡。不过被热水一冲,又痛痒了起来。程度很轻,没有到不可忍受的地步。 他照常换上睡衣躺上床。 仍旧睡不着。却不是以往失眠的难捱。 一闭上眼,他就还能想起她的吻。 如果还是能走到今天…… 那错过的那么多年,都是为了什么? 宁瑰露当天晚上回去就做了个梦。 梦里尚且青涩、少年气微褪的青年头埋在她颈窝里,情至深处,牙齿叼着她的颈窝肉,滚烫的眼泪却一滴一滴砸落在她肩上。 身体一阵一阵地颤抖。 她哄着他:“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他声音沙哑:“就两年……你不要,不要喜欢上别人,等等我,好吗?” 她沉默了许久,只是伸手摸了摸他柔软的发梢。 于是他懂得了她的沉默。 “我不走了,我们能好一辈子吗?” 她竟会耐心回答他这么幼稚的提问。她说:“可能会吧。” 可惜没有“可能”。她已明白人人都有自己的路,生离死别都是人生常态。可他似乎还太小,不明白这个道理。 能做一场童话故事的梦也挺好。 第36章 不要着急惊醒他。 梦醒后,她回忆整个梦境,觉得很荒诞。 问出那么幼稚问题的究竟是“他”,还是她的潜意识? 她挺想笑。 笑自己年近三十了还在做少女漫画的梦。 一打开手机,预览界面排满了聊天框。她把工作消息优先处理了一下,私人消息剩下几条。 一条是大伯母发来的,问她和小李接触得怎么样,要不要继续相处相处。 对长辈的关切,她一向礼貌且搪塞:挺好的,再看看吧。 一条是李骧十几分钟前发来的:刚刚下夜班,好困。 她回:真辛苦,早点回去休息吧。 一条是辜行青发来的,小孩发了个猫猫伸懒腰的表情包,说:露姐,早上好。 她回:早啊,要上早八吗? 一条是庄谌霁发来的,凌晨五点,他说:露露,有时间我们谈谈吧。 她就知道。 宁瑰露揉了揉额头,工作上不容错漏的项目已经够让她殚精竭虑、心力交瘁了,她实在不想把感情也变成一场严肃刻板的正式会谈。 谈恋爱么,本来就是调剂生活的调味品,菜下锅了洒上一点就行,谁家菜放多了盐都下不了嘴。 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真心比高品质翡翠更稀有,都是图个一时欢愉,通常不会招惹圈内人,除非是奔着门当户对结婚去的。 不巧,即便三十了她也还没考虑过结婚一事,更不想招惹麻烦。 她斟酌片刻,回他:过段时间吧,有空了我联系你。 第27章 中午食堂一个半小时,人一波换着一波来,是各个部门交换闲谈八卦的时候。 文控严愫端着餐盘走过来,在宁瑰露对面落座,神神秘秘道:“宁工,黄澳镇昨晚出大事了,你听说了吗?” 黄澳镇离他们单位很近,食堂采买都是从那边进货。 宁瑰露挑出鱼刺,疑惑问:“没听说,出了什么事?” “听说是有个大赌场被挖出来了,地底下一间地下室,全是黄金,听说还牵出几个……”她往头顶上指指,“落了马,啧啧。” 宁瑰露:“赌场还是黄金矿场?地下室装黄金,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我也不信,但昨天在短视频上看到视频了,警车、武装押运车、特警都出动了,整个黄澳镇一晚上没有消停。” 蜚短流长传得越广,越会有失实的地方,宁瑰露不尽相信,也只跟着啧啧两声:“谁胆子这么大。” “是啊,没有保护伞谁敢干这种牢底坐穿的事?现在都说这个赌场上面有人护着,天子脚底下玩暗度陈仓。这举报的线人胆子也是真大,这要是昨天没曝出来,那线人估计……” 她阴恻恻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这动作太幽默了。 宁瑰露差点呛着,掩着鼻子忍俊不禁:“严工,少看点警匪剧吧,没有那么夸张。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这种事谁敢做保?一旦东窗事发,谁敢摁?谁摁得住?” 严愫摇摇头:“你太天真了,太阳底下无新事,这世界的黑暗面多着呢。” 长这么大,宁瑰露还是头回被人用“天真”来评价,也是匪夷所思。 她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不再讨论这个真实性有待商榷的话题。 “宁工,你下午是要去工大吗?” “对。”她揶揄,“怎么?想跟我一起翘班啊?” 严愫苦笑:“我倒是想出去,一堆事绊着呢。是这样的,我表弟在外国语上大学,前几个月家里给他转生活费,他都没收,他姥姥没办法,就把钱打到了我卡上。我给他转他也不收,我又没时间去他学校找他。正好你今天去大学城,我待会去取了现金,你帮我把钱给他,行吗?你是陌生人,总不能钱到了你手上,他还不要。” “呃……” 宁瑰露抠了抠眉心,觉得这事有点麻烦。 看出她为难,严愫道:“不用去找他,我把他电话给你,你到时候叫他去工大找你就好了。” 这倒少了许多麻烦。 她点头,唏嘘:“那行,顺手的事。现在小孩真不省心,给钱都不要,还得强塞。” “那倒不是,我这表弟挺乖的。他爸妈说来和咱们也算半个同行,搞化工工程的。当年泾市719大爆炸案你还记得吗?” “记得。七八年前的事了吧。” “嗯。他爸妈那天加班,就那场事故里没的。” 宁瑰露抬头看严愫,难掩惊讶:“那他现在家里只有一个姥姥了?” “是啊。不过我妈也挺疼他的,毕竟就这么一个外甥了。” 这话题聊得有点沉重,这忙不帮都不行了。 宁瑰露惋惜地叹口气:“你把他手机号给我吧,我记一下,下午实验室那边要是不忙,就去一趟外国语。” “哎,那感情好。我就怕他下午要上课,赶不过去。” 严愫拿手机划拉了两下,复制了号码发给她:“发你微信了。” 宁瑰露扫了眼屏幕,看见了一串数字:“行,收到了。” 吃过中饭,在办公室休息半个钟头,宁瑰露就开车去了大学城。车开到路上才想起来给小朋友提前打个电话。 她戴着耳机,长按了下严愫发来的号码选择拨通。 短暂拨号音后电话很快通了。 没等那边开口,她先自报家门:“你好,是小严吧?我是你姐姐的朋友,有点事找你,你下午有时间吗?” 那边安静了个五六秒钟,青年清越的声音咬字清晰,而又语气无奈:“姐姐,我不是小盐巴,我是小锅巴。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这声音有点耳熟啊。 宁瑰露扫了眼手机拨号界面,愣了愣。 只见通话人上赫然标着:辜行青 宁瑰露:“……” 操?打错了? “真打错电话啦?”辜行青又问了一次。 “没打错。”宁瑰露又确认了一遍号码,没想到有天修炼出的泰山崩于顶面不改色的功力要用在这种地方,“你姐姐是叫严愫吧?” “你们认识?”辜行青显然才是大吃一惊。 “还真是啊。真行。”她忍不住笑了,嗓音清冽,“那小朋友,你下午有时间来工大吗?” 辜行青的心一下被过山车抛了起来,声音发紧:“我,我下午1节 有课,三点半下课……你还在工大吗?” “在,不用着急,我等你过来。”她看看交通信号灯,又问,“晚上没安排吧?” “本来有,现在没有了。” 辜行青说得很爽快。 宁瑰露调笑道:“心这么大,就不问问要做什么?不怕把你带去卖了?” 他踌躇了下,好奇问:“那晚上做什么?” “真逗,猜着吧。我开车呢,不聊了,下午见。” “好。”他声音软软的,“那你开车注意安全。” 小朋友啊,真是小朋友。 宁瑰露笑着摇摇头,挂了电话。 实验室装了一个多月,工期也过了大半了。宁瑰露到的时候油漆工正在粉刷墙面,室内一股呛鼻的漆味。 她戴了口罩进现场,工地经理也在,和她说了说现在的装修进度。 “有一批设备先到了,现在都放在学校仓库里。宁老师,您得和学校说一下,别急着交付设备啊,这场地还没腾出来,到时候设备出问题,过了保修期也麻烦。” 宁瑰露没纠正对方称谓,也没再重申学校那边的事情她管不着。对工地工人来说,在学校工作的都是老师,至于你到底干什么的,那不重要。 她点头道:“行,这个问题回头我跟学校采购反映一下。” “还有,宁老师,你们这边工期催得太紧了,我们人手紧张,只能去外面调人,这费用上肯定是比我们自己人稍微要高一点的,您看看能不能再加点工钱?” “加多少?” “一人加两百,您看行不行?” 她震惊重复:“一人一天加两百?” “哎,对。” 宁瑰露不接这烫手山芋:“公账不从我这走,我把财务那边电话给你,你和他们谈吧。” “宁老师,您是实验室负责人,这财务报销肯定是听你的啊。您放心,我们这边肯定少不了给您的意思。”他压低了声音。 听他话音宁瑰露就知道,八成是被财务那边踢了皮球,接着又把这皮球踢回了她这里。 那点经费本来就捉襟见肘,还人人都想咬上一口,哪有那么好的事。 她皮笑肉不笑:“这您就高看我了,钱不在我手上,我说话也就是句空话。这样,我把院领导的电话给你,你和他们谈谈吧。” 踢皮球么,谁不会。 辜行青赶到工大老图书馆的时候,宁瑰露还在和负责人交涉。她验了下工程,不大满意,很多边角都处理得很粗糙,甚至连几面白墙粉刷都能刷出色差来。 第37章 油漆工说是太阳晒久了把油漆晒变色了。宁瑰露自认为自己长得应该不像弱智,也不跟他们掰扯,严肃勒令返工。 这水平还想加工钱,先不说别的,起码把墙都给她刷白了再说! 室内油漆味太刺鼻,辜行青提了一口气,喊道:“露姐!” “宁老师,找你的?” 负责人问。 宁瑰露回头看去,见辜行青已经到了门口,她摆了把手,又向上指指,示意他先出去。 压着火气把事情交代了一遍,宁瑰露带着一身燥热走出工地,这时才发现辜行青还没走,正靠在墙边等着她。 青年腰瘦腿长,仰着下颌看走廊一线透出的枝木绿光,等了有一会儿了,发着呆,连剪影都漂亮得像漫画。 她心情稍稍转好,摘了口罩出声问:“怎么不上去?” 他迅速扭头看过来,一笑露出了小虎牙:“我在等你。你忙完了吗?” “差不多了,我得去洗个手。” “好。” 他迈开腿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往洗手间走。 水池边,她挤了一泵洗手液,揉搓着摸过墙灰的手指,意思了一下,正要冲水,辜行青伸手在她腕骨上一点:“这里还有油漆。” 她啧一声,用力搓了搓。 油漆防水,很难洗净。 见她将手腕揉得通红,辜行青伸过手轻声道:“我帮你弄。” 青年不敢看她,低着头,手指牵着她腕骨,认真盯着她手腕,轻轻地用指甲给她挫着那小块油漆。 “你手怎么这么烫?”她声音低低的,好似明知故问。 青年抿着唇,红温一点点从脖颈烧到了耳廓,却不敢答。 油漆挫净了。他拧开水龙头,将她的手腕带到水流下冲了冲。 水淌过她的手腕,也淋湿了他的手指。他换了个姿势,四指握着她掌心,用拇指轻轻摩挲她搓红的腕骨。 水流渐凉,痒痒麻麻的,他舍不得松手。 好一会儿,宁瑰露都忍不住笑了:“还没握够啊?” “没……不,不是!” 他脸一下全红了,臊得眼睛夜明珠般水盈盈的。关下水龙头,松开手道:“洗干净了。” 她不怎么放心上。扯了两张纸擦手:“好了,走吧,吃饭去。” “这么早吗?现在还不到五点。” “你不饿?” “还好。” “我饿了。” “那吃饭去吧!”他愉快地答应了。 又坐在了上次一模一样的餐厅,一模一样的位置上。 辜行青道:“你也觉得他家还不错吗?” 宁瑰露擦着筷子,问辜行青:“你知道我为什么觉得这家餐厅还不错吗?” “因为他家用料很新鲜,食材都是老板早上亲自去市场买的。”辜行青猜测着。 宁瑰露笑着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这里性价比比较高?”说完,辜行青自己先摇头了。她不是那种会斤斤计较一顿饭性价比的人。 果然,她也摇了摇头。 他环顾四周,再反问:“是因为这里氛围比较好吗?” “也不对。” “那我猜不到了。”他讪讪。 宁瑰露放下筷子,搭在小巧的瓷质筷枕上,轻笑道:“因为有秀色可餐。” 辜行青先没反应过来,缓冲过后,脸一点一点爬满了红霞。 “你……我……” 他落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扣住,感觉被撩拨得要飘起来了。 被爱操纵的感觉太过奇妙,如飘飘乎登仙造极,乘舟逐月而去,天地苍茫缥缈,唯此一刹那永恒。 他抬眼看她,对上她不躲不闪的目光,他忽然笃定地想:她一定也喜欢我。 那时他那么天真,那么稚勇,竟不知道,喜欢是可以装出来的。 五点出头,她接了个电话。 辜行青默默将拉面碗里的豚肉夹给她,她用筷尾敲敲他手背,示意他自己吃。 他摇摇头,想装作没在意,但又控制不住竖起耳朵听她打电话。 “嗯,今天恐怕不行了。 “对。 “那改天吧。我定的话,这周五? “好,那周五晚上见。 “嗯,这两天好多了。”她笑着道,“哪里,还是要多谢你送的药。” “好。我吃饭呢,那回头聊。” 见她挂了电话,辜行青才抿下那根咬了半天的拉面,好似随口问:“朋友叫你去吃饭吗?” “一个相亲对象。”她很是坦诚。 刚夹起的一筷子拉面滞在了半空中,他愣了半天,呆呆地看着她。 宁瑰露放下手机,好笑道:“很惊讶?等你到我这个年龄还没结婚,也会有排着队的相亲对象等着你去见。” “你……”他眉头紧皱,“你也不算大。” “我都二十九了,小朋友。” “二十九也不大。”他执拗说。 “我上大学的时候,你还在读小学呢,小朋友。” “你不要叫我小朋友了。” 他不喜欢这个称呼,好像时刻在提醒他,他们相差那么大,是没有结果的。 宁瑰露倒也从容:“那叫你什么?小辜?小青?还是……行青?” 他抿着唇,耳朵红红的,讷讷撂下一句:“都可以,随你。” “哈哈哈哈哈——” 逗小孩太好玩了,宁瑰露笑得捧腹。 他知道她在拿他取乐,但心里奇异地没有任何反感,反倒像被团进了一只猫,暖乎乎,软乎乎的,叫人也忍不住跟着她笑起来。 他甚至没意识到,关于相亲对象的话题就被这么三言两语带了过去。更没意识到,他在潜意识里已经给她找好了开脱的理由。 那是家里人安排的相亲,她也不过是迫于压力,当然……是可理解的。 如果她对那些相亲对象有意思,怎么还会约他单独出来吃饭呢?可见那些人都无足轻重。 可他心里还是生出一种更迫切的紧张感了。 他们两个之间的联系,完全由她掌控,每次见面,时间由她安排,地点也由她安排,这样被动让辜行青很没有安全感。 因此,在宁瑰露开车送他回学校时,他干出了一件自己都觉得轻浮的事。 他牵住了她的手。不是以洗手,或者别的什么为理由。就是那样无由头的,而又直接地牵住了她。 他生怕她会甩开他。 但在略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后,她纵容地将手交由他握着。 她的手掌并不柔软,指腹能摸到粗糙的茧,相比起来,他的手反而更软。 大抵是因为喜欢吧。他反而觉得她的手很特别,是那种独特的,再找不到第二份相似的特别。 那么瘦削的手指,竟然会有那么硬的老茧,就像一只常年握枪的手,多特别啊。 路上又堵了车。宁瑰露从手箱里拿出了一个钱包,递给了辜行青。 辜行青愣了下,难以置信地看她。 “想什么呢?你姐姐让我转交给你的。” 他迟疑了下,还是接过钱包,拉开拉链看了眼。里面是塞得鼓鼓囊囊的一大包鲜红钞票。 “你姥姥打来的钱,你姐姐也补了一些。”宁瑰露说。 辜行青脸又红了,只是这次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臊慌。那种身上披着的体面的遮羞布被人揭开的臊慌。 “我不要,你给她拿回去吧。” 他拉回拉链,将包放到了手箱上。 “你在外做兼职,就是为了不要家里给的生活费?” 辜行青没吭声。 宁瑰露无奈道:“学有余力,想多和社会接触,这是好的,但如果为了挣钱影响了休息和正常生活,那就得不偿失了。” 辜行青只有苦笑一声:“露姐,你可能不知道我家的情况……总之,我不能要我姥姥的钱,那是她的养老钱。” “我听你姐姐说了。你姥姥是高级教师退休,每月退休金没你想的那么低,供你这点生活费还是绰绰有余的。你觉得自给自足是给你姥姥减轻负担,但你还是个学生呢,不要家里的钱,一个人在外地上学,你觉得你姥姥能放心吗?” 有些道理其实不是不懂,只是这个年龄段正是把那点儿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时候。做不来,也不愿意做啃老的事。 “你能健健康康地,快快乐乐地生活,偶尔给家里打个电话,发发视频,对你姥姥来说,这就是最大的孝顺了。” 宁瑰露自己最讨厌这些冠冕堂皇、无济于事、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车轱辘话了,却没想到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也能扯得这么顺畅自然。 这些话,家里人说,是听不进去的,朋友说,听了也只是一笑置之。唯独喜欢的人说了就不一样了,像帝王施令,叫人忍不住想服从,并且心甘情愿地服从。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真乖,以后家里打的生活费就好好收下,用不完就存着,有什么想买的也别省省减减的,人这辈子能喜欢的东西都是有限的,过几十年再回头看,你现在喜欢的很多东西都索然无味了,所以,别把自己过得那么苦大仇深的,喜欢什么就去喜欢,想追逐什么就去追逐,你那么年轻,你……” 第38章 她一扭头,唇上蓦地一软。 青年解开安全带,猝然起身,啄了她一口。 宁瑰露:“……” 辜行青认真看着她:“是你说的,我还年轻,喜欢什么,就去喜欢。” 她陡然一哂,神情难以言喻,不知是无奈还是被气笑了。 前车动了,她开车跟上,没跟他计较揩她油这事,瞥他一眼道:“把安全带系好。” “唔。” 他的心跳还在开云霄飞车,不时瞥她脸色一眼,见她神情如常,心里更七上八下了。 她生气了?没生气?没当回事? 将他送到学校门口,宁瑰露等他下车。 辜行青手握着安全带扣,扭身看着她,期期艾艾问:“你晚上,还有安排吗?” “有。”她干脆说,“晚上回去还有点工作要处理,怎么了?” “喔。”她堵死了他的话,他藏不住失落,但还是想尽力表现得通情达理,“那没事了,你回去忙吧,路上要注意安全。” 他下了车。 宁瑰露瞥见钱包还在车里,放下副驾驶车窗喊了声:“钱拿走!” “唔。好。” 他接过她从车窗里抬手扔出来的包,垂下手,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 “回宿舍吧,好好复习考试,拜拜。” “嗯,拜拜。” 他摆了摆手,目送她发动车离开。 手里握着的包沉甸甸的,他心里的失落却一直往下沉。 对刚刚的事,她没有任何反应。 他原本想说,刚刚那个是我的初吻。 现在也不必说了。 她似乎,并不在意。 裹着热意的肃风吹过,湖泊荡然起皱,井然有序的世界崩塌颠倒。 他像站在湖上看自己,分不清岸上的是自己,还是湖里剪影模糊的是自己。 爱真叫人自寻烦恼。 兔子不吃窝边草一直是宁瑰露信奉的感情原则。之前不熟,就当交个有点意思的朋友打发时间,无伤大雅。 可得知他是她下属的弟弟,那就不行了。她至少在这个单位还要待十年以上,以后怎么跟同事相处,还怎么树立领导威信? 当然,还值得考量的一点是,他啄她那一下,除了有点意外和惊讶,那一刻竟没有其他任何感触,就像胳膊撞了嘴一般不痛不痒。 如果在从前,她不会觉得这很重要。 毕竟上唇和下唇、唇和舌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也没有摩擦出什么火花,可见嘴唇本身就没有什么敏感神经,所谓激情接吻也不过是情侣表达亲密和占有欲的方式。 直到昨天晚上。 仅仅是轻轻相贴,那种一股电流从尾椎直冲脑袋顶,如同炸烟花的体验,才叫她明白,原来接吻,真的会叫人肾上腺素飙升,诞生一种,爱和激情的奇妙感受。 可怎么偏偏就是庄谌霁呢? 她宁可是辜行青、李骧,再甚至是张思珩…… 算了,张思珩不行,非得和他在一块,老爷子得跳起来把她崩了。 可庄谌霁也不行。 一来他们性格不合。 二来他们还有隔夜仇。 三来她绝不吃回头草。 真操蛋啊。 第28章 李骧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 她不化妆,衣着也不加精心修饰,总是常年穿着一件衬衫和长裤。 她身材瘦削,但不单薄羸弱,就像竹,与红杉、梧桐相较,枝干更为细瘦,但竹最不缺“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坚韧和“更容一夜抽千尺”的生命力。 她有那样一种笃定而游刃有余的气质,叫人站在她身边,便觉得能信任她、服从她。 第二次见面,他们约在一家商场。 他原本订了两张下午的电影票,吃过午餐就能去看电影。在顺着扶梯往上走时途径喧嚣吵嚷的游戏城。他投去目光,往那里看了几眼。 她出声问他:“想玩吗?” 李骧惊诧于她连自己扭头一瞥的细枝末节都关注到。 “不了吧,”他是有几分好奇,但自觉已经是个成熟的成年人,持谨道,“那里面好像都是小孩在玩。” “今天六一,谁规定大人就不能过六一了?” 她在他肩上轻拍了两下,从容地带着他向游戏城走去。 李骧看她进得轻车熟路,疑惑问:“你来玩过?” “小时候我哥喜欢玩这些赛车和枪战游戏。” “你有个哥哥?之前没有听说,他现在在京市吗?” 她似乎顿了顿,语气很淡地简单带过:“他在外地工作。” 迈入游戏厅,游戏机尖锐高鸣的音乐声盖过了说话声,宁瑰露去买币,让他先去看看想玩什么。 对李骧来说,晦暗不明、嘈杂喧嚷,小孩四处乱窜的游戏城像个异世界。没成年时,父母视这种声色场所为洪水猛兽。成年后有了自主权,又觉得这是小孩才来玩的地方,更没有踏足过。 她显然熟门熟路,每台游戏机她都说得出玩法。李骧是从小恪守好孩子标准长大的,看什么都新奇,首次打开新世界大门,往前迈出一步,也只是拿了几个币去抓娃娃。 他以为抓娃娃是个技术活,新手都是竹篮打水一 场空,被她领着一玩才发现什么技术不技术都不重要,一千个币砸下去,想要什么都能砸出来。 他执着于要抓出机器里的q版奥特曼。她倚着娃娃机打电话,电话打完了,他还没夹出来,错过了一个强力爪,气得抿着唇闷闷不乐往里投币。 她倚靠着透明的机柜,握着手机,抱臂,看着他笑,道:“不着急,慢慢抓,币不够了再换。” 他抬起头飞快看她一眼。厅内灯光薄淡,映衬着她轮廓素描画般立体深邃,但她眼神又温柔有力量,静静地倚在那,看着你,便叫你觉得躯壳有支撑。 电影已经开场,但谁也没提起看电影的事。 李骧是个很有规划的人,头一次,在没有任何不可抗力因素的情况下,他选择了不按计划行事,仅仅是专注享受当下和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他们把娃娃机里好看点的娃娃几乎都抓了一遍,在柜台存了五十多个娃娃兑了一百多积分。 三百积分可以换一个半人高的奥特曼。 她发觉了他的童心未泯,笑着道:“下次再带你来玩,争取把那个大的拿下。” 剩下的娃娃,她让他带回去。 他只留下一个奥特曼和一只带着紫色帽子的小鸭子玩偶。 她问他为什么要留那只小鸭子。 他说做工很好,也很可爱。瞥她一眼。没说的是,他觉得鸭子的紫色帽子,和她今天穿的衬衫是一个颜色。这样他看着它,就能想起和她约会的今天。 体验很新鲜,也很开心。 儿童节,街上哪哪都是大人带小孩。 李骧的车今天限号,是坐公共交通过来的。他还要回科室上晚班,宁瑰露开车带他去朋友开的一家私房菜餐厅吃了晚饭,接着送他回医院。 李骧抱着两个娃娃下了车,犹豫了下,绕过车头走到了驾驶室外。 宁瑰露问他:“怎么了?” 他弯下腰往里看,踌躇了好一会儿,他轻声问:“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她略一诧异,挑起眉调笑:“小李同志,见两次面就要抱,你是不是有点太开放了?” 他赶忙摇头,眼神里分明有点儿失落,解释道:“对不起,是我冒犯了。今天是我阳历生日,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 她拉开了车门,道:“不让让?” 他立刻退开身。 她下车,伸出手臂搂了他后腰一下道:“好,抱了。” 他控制不住喜悦,双手还拿着两个娃娃,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了她一下,低下头,鼻尖蹭过她的肩膀,开心得无以复加。 “好了,单位门口,小李同志,你还是注意注意形象。”她拍拍他肩膀。 “那我去上班了,我们,下次见?” “好,下次见。”她笑着点点头。 一辆车堵在他们后边,司机催促地按了按喇叭。宁瑰露上了车,从医院另一边开了出去。 助理陪庄总来院复查,在门口堵了一两分钟,看见前面一对小情侣搂搂抱抱。在女生弯腰上车时才惊觉眼熟,他错愕道:“庄总,那是不是宁小姐?” 后座只有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前车开走了,后座才传来两个字,他说:“不是。” 助理讪讪道:“那应该是我看错了。” 后座的鲜花在孜孜不倦地散发着花粉清香,宁瑰露掩了掩鼻子,实在受不了那股冲鼻的鲜花味,将车停在路边,随手把花塞给了一对挽着手从医院出来的夫妻。 一个下午的时间,车都快被花粉味腌入味了。 鲜花、香水、玩偶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她在十八岁以前已经收腻了,拒收显得不近人情,带回家又占地方,她倒宁可收两盆绿植,种点狗尾巴草都行,好歹还能多养个几年。 第39章 她回了公寓,洗了个澡,正准备加班的时候,接到了庄谌霁打来的电话。 她敲着电脑,开着免提,先问他:“怎么了?今天儿童节,你没陪你儿子过节?” 电话那头安静了两三秒钟,他回答:“他们学校有安排晚会。你今天没有上班?” “上啊,刚回单位。” 他好似松了口气。 宁瑰露问:“怎么了?” “刚刚在街上看见一个人……” “很像我?”她接过了他的话,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不定就是我呢,怎么不过去打个招呼?” “不是你。” 他确切地说完,很快转移话题:“这个月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可能月底吧,上半年马上结束了,好几个项目等着交付。”她轻描淡写。 上次月底,她说过段时间,现在月初,又要等到月底? 他沉默片刻,问她:“你是不是在躲我?” “没,”她好像有些意外,反问他,“我为什么要躲你?” 她听到他那边有人走近的声响,听到一句很低的:“庄先生,米医生可以了,您过来吧。” “稍等。” 声音有些闷,应当是他捂着话筒回答对方。 “你在医院?”她敏锐听到了关键词。 他回答得简单:“嗯,胃病复查一下。” 宁瑰露拧了拧眉:“你胃到底怎么回事?” “……到我了,待会打给你。”他说。 她眉头皱得死紧,“行,看完了回个电话给我。” 她是在关心他还是客套寒暄? 庄谌霁握着手机静默了好一会,直到电话那边先挂断了,他才起身进入治疗诊室。 一杯温水已经摆在桌上,医生停了手上的笔,合上记录表,先打量他的神情,而后目光落在他摩挲的指节戒指上。 她温和,一语中的:“你今天心情看起来不太好,可以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米医生是位相貌很和蔼的妇女,笑眯眯的,语气和缓,摆出了倾听的姿态。 他张了下唇,似乎想倾诉,但很快又将这种欲望按下去,平静道: “没有什么事。 “今天还是先去做血常规?” “不着急。你上两周过来,我和你说,你状态好了不少,还记得吗?其实只要能维持上周的状态,睡眠障碍、记忆衰退,这些躯体化症状都会有所减轻。但你今天情绪很紧绷,甚至是……”她斟酌着用词,“有一点点敌意?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在医生的关切里,他开口,也只掀了掀唇,平淡得像复述一件和他毫不相干的事:“在路上好像看到一个朋友。应该是我看错了。” “是关系比较好的,还是不太好的朋友?” 他回以沉默,是种下意识的回避。 医生了然:“你和她确认了吗?” “是的。”他的胳膊在轻轻发颤,他摁住了膝盖,极力表现得平静,“她今天在单位,刚下班。是我看错了。” 在描述亲眼看到的事情时,他用的是“好像”“应该”这样不确定的概括词,而在转述时,却很笃定地用“是”这个判断词。 这是一种强烈的自我心理暗示。 是一种患者出于自我保护,不自觉篡改记忆、事实的自发性行为。 这种行为常发生在受过强烈伤害的群体身上。当受到伤害后,出于自我保护,意识会主动将被侵害的行为合理化,回避心理上的二次重创和崩溃。 譬如遭到家暴的小孩无法逃脱困境,将父母的变态责罚扭曲为爱和教育的表达方式,以维持心理和机体的继续发育。 不是因为他们太脆弱,选择逃避,恰恰是他们太坚韧、太能忍受痛苦,才产生了应激回避。 他们合作多年,对他的问题根结所在,她早有判断。 又聊了聊他近期现状,她像一个老友一般拍了拍他的胳膊:“小庄,我和你说过的,你的问题根结在于你太追求完美,学业、事业,甚至感情上都想达到一种最极致的状态,不是说这样不好,但这会让你活得很累,很焦虑。 “你要接受自己会犯错误,要接受生活有瑕疵。别人不那么喜欢你,不那么认可你,那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心里要爱你自己,接纳你自己。 “你不能把爱放在别人身上。难道别人不爱你,你就不爱你自己了?这不可以的。” “谢谢,我会尽力调整。” 这样的话她已经听他说过太多次,他很配合,从治疗过程来看他的态度是积极的,积极吃药,积极进行心理干预,但从结果来看,他一直是消极抵抗的,否则病情不会愈演愈烈。 心理医生所能做的一切非常有限的,她明白他的根结所在,却也没有办法彻底治愈他的创伤。 谈话时间还有很长,他见她身前还放着记录本,道:“你做记录吧。我一个人坐会儿。” 知道他需要安静的环境调适情绪,她应了声可以,低头记录今天的谈话过程。 笔尖划过纸张,落下沙沙的白噪音。 他靠着沙发椅背,安静地盯着眼前米黄色的墙。 有时候米虹会冒出一种想法。他与其说是来进行治疗,不如说是单纯为了找个人说说话。 十分钟过去,感觉时间差不多了,米虹开口道:“小庄,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个环境?比如去国外找一个度假村,住一段时间?” 在她问第二遍时,他眼睛才缓慢眨了下,回答:“国内事多,走不开。” 到底是事多走不开,还是有放不下的人和事? 米虹顿了顿,温声说:“小庄,人和环境是息息相关密不可分的。你看,你生病了,一个人扛着肯定是很难受的,如果你愿意,你下次可以带你信任的家人,或者朋友过来,我和他们沟通沟通。还有一个就是,你有没有想过养养小宠物转移一下焦虑情绪?比如小猫,小狗。我们人都有爱和被爱的需求,这很正常,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好比养只小猫,小猫不小心摔到地上,我们第一反应是抱起它,安抚它说‘噢,摔疼了没有?’这其实就是表达我们潜意识里想要被爱的方式。当你能找到一个媒介把心里的情绪释放一点的时候,也会更舒服一些的。” 那天的谈话有两个小时,但不持续,聊一会儿,又安静一会儿,节奏舒缓,没有任何压力。 但也无济于事。 米虹能感觉到他的注意力在游离。 他的根结没有疏通,叶子打理得再干净,也是要枯黄的。 身为心理医生,她对每位患者都怀着一份医者仁心的同情和关心。 最担心的不是那种还有力气大吵大闹的病人,而是那种突然转好后又变得默不作声的病人。 看起来很稳定,可一扭头他们可能就想不开了。 整场咨询,他的目光不是落在她身后墙面上,就是落在手机上。 她问他是不是在等谁消息,他又摇头说没有。 这种无意识的焦虑投射让米虹忧虑更深了。 “小庄,”交代完用药控制剂量,她恳切说,“你一定要把你心里郁积的那些情绪、感受,都释放出去,坏情绪憋在心里就像炸-弹,是会把自己引燃的。” “我尽量努力。今天又麻烦您了。”咨询结束,他文质彬彬地起身,向她颔首,礼貌而客气地离开了房间,一分钟不多耽误。 此时已七点多,穿过咨询室长廊,途径成人心理门诊,还有不少人安静地坐在长椅上等待诊疗。 他们大多是独自一人来的,有的甚至还带着笔记本电脑,半蹲在地上,对着椅子敲着键盘。相比儿童区孩子和父母的叫嚷、啜泣声,这儿安静得有一种沉郁的死气。 助理已经下班,他独自穿过人群,从空旷的长梯上缓步走下去。 手机“叮”了一声,是进消息了。 他随意看了眼,脚步突然滞住。 ——“你检查完了没有?什么情况?回个消息呀,我都要等睡着了。” 该怎么形容那一刻的感受? 好像是一只走丢的猫,翻了很久的垃圾桶,饥肠辘辘地走到巷口时,发现主人正拿着罐头挨家挨户问: 你看到我家小猫了吗? 第29章 宁瑰露直觉他那胃病有点蹊跷,等了大半个晚上才追问到他情况,就收到一句轻描淡写的: 小毛病,没什么事。 他这个人,认识这么多年了,但她对他的了解一直都不全面。 比如他的嘴硬程度,比如他认定了一件事到底会有多固执,比如他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往前翻一翻,找到十多年前的老黄历。 那时国内刮起一阵留**,各式各样的英语培训机构、留学机构、双语学校雨后春笋般发展壮大。 当年宁启明夫妇也动过送她出去留学的念头,想让她“睁眼看世界”,学校和顾问都联系好了,只要她去考个试,就能先出去读一年预科,再申请名校,结果被老爷子一把摁了回去。 第40章 宁瑰露倒无所谓,待国内上大学还是去国外再读一年预科,对她来说都一样,反正只要上学就是一件特没劲的事——书上那些东西对她而言没有难度,朝八晚五的上下学时间日复一日乏味枯燥。 不过,如果能和熟人一块出国留学,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那也不错。 所以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她就屁颠屁颠地问庄谌霁想不想跟她一块出去留学。 她读美本,他申请交换生,或者留美读研,大不了她先过去等他一年。 他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夜,他说好。 结果呢,她没有出去,他倒是去读英硕了,可见世事变幻莫测。 他的offer是11月28下来的,她记得很清楚。 那年初雪来得很早,11月初就飘起了鹅毛大雪。 外婆在大雪天摔了一跤。 是那年没的。 第一天宁瑰露去医院看外婆的时候,外婆还絮絮叨叨地和她说要穿棉袄和棉靴,羽绒服不保暖,光好看没用。 宁瑰露从雪里跑到住院部,鞋子还是湿淋淋的。 外婆让她脱了鞋,对着暖气片烤烤脚,摸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了老多话,她都不记得,就记得外婆的手粗糙又暖和,捂着她的脸,困困的,晕乎乎的。 她睡了一觉,醒了,外婆推推她,说:“哥哥接你来了,快回去吧。” 宁江艇当时在外地上大学,没回来。外婆说来接她的人是在京市上大学的庄谌霁。 她迷迷瞪瞪的,也没和外婆说再见。庄谌霁给她穿上袜子鞋,和外婆道了声别,拉着她往外去,她就跟着走了。 这一走,她再没看到外婆最后一面。 外婆是那天晚上走的。 小老太婆,摔着腰,动不了身。晚上总哎哟哎哟地小声喊着疼,又怕吵着别人,不敢喊大声了。 陪床的护工说,刚睡的时候老人家还在呻-吟,过了两个钟头,没听见声了,她觉着不对劲,赶紧爬起来看。 老太太头侧在一边,脸色被暖气烤得红红的,瞧着像睡过去了一样,可她一摸脖子,再一探气,已经没了。 外婆是在那个冬天走的。 她一整个冬天都沉浸在悲恸之中。 或许是怕她难过,又或许是怕她任性耍脾气拦着他。庄谌霁也是悄无声息地走的。 后来他回国,宁瑰露玩笑地问过他一次,当时出国的事怎么不和她说一声,是怕她拦着他吗? 他说11月28日,她外婆摔倒的那天,他的第一个录取offer下来了,他是想和她说的。 但没有说。 后来的事,宁瑰露其实也能理解,在那个多生事端的时期,他要出国的确怎么都不好对她开口。 说他坏吧,他还顾及她丧亲之痛,不忍心让她再更伤心。 说他好吧,难道他不说,她就不会知道,就不会难过了? ——好吧,也算他了解她,她确实只是很短暂地难过了一下。 从他没有一丝犹豫地选择了远大前程而不是她的时候,她就不可能再为他多难过,也不能再回头吃他这根回头草了。 走了一个庄谌霁,来了一个张思珩。感情衔接得让她连伤春悲秋的时间都没有。 张思珩比他带劲多了。 她和庄谌霁算是朦朦胧胧了三四年吧,连拉个小手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她和张思珩正式交往的第一个星期,就已经亲上了,干柴烈火燃得她早把年少不懂事那点朦胧情意忘去了九霄云外。 她这个人可能天生不长情,和小时候上兴趣班一样,都是三分钟热度。 上头上得快,撂爪忘得也快。 谁在她身边,她就爱谁。 对着他不知道是真没事,还是装没事的回复看了几秒,她最后只回了三个字: 那就行。 这个月才刚开始,月假还没休,她打算调到月底,约庄谌霁去云蒙山上走一趟,把话聊开。这么不尴不尬地僵着,她也挺难受。万一实在没话说就埋头走路,当爬山爬累了,至少也有个台阶下。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 她还没规划好这件事,月中上面突然下了份文件,要求集中力量,全面推进一个机密核心研发任务。 宁瑰露“揭榜挂帅”,领命赴任,驻扎进了实验室。 这一忙,一个月悄然过去了。 她泡在实验室和生产车间里,在临时办公室铺了张折叠床,一个月不见太阳,去合作单位取资料时才发觉盛夏已至。 车停了一个月没挪动,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忙里偷闲,她先去洗车店叫个快洗把车洗了,又找了家小馆子吃饺子。 她这工作说消失就消失,没法和亲朋好友打招呼的。好在家里人都知道她的工作性质,给她打了几个电话,她没回,就清楚她又有任务了。 坐小馆里,饺子蘸醋,她把家里的消息回了一下。 大伯发了张家宴图,是盘夹心南瓜饼,不是模具做的,都是阿姨手捏的果子,一个个小巧玲珑,炸得金黄娇嫩。 大伯说:得空了回家吃饭,老爷子还特地给你留了一盘。 她回:大伯,刚看到消息。爷爷最近身体还好吗? 大伯母也发了好几条,围绕的核心话题还是她的个人问题。让她有时间多回回人小伙消息,别把人晾着了。 她把置顶的家人消息回了回,再往下翻。辜行青和李骧都给她发了不少消息,相当骇人,囤了有近百条未读消息。 她看了下聊天记录,太长,两三下划不到头。辜行青发的都是些日常生活和定点早晚安。她这会儿也没空展开聊天,看到了也就只看到了,没回。 李骧发了十来条,刚开始发了些医院的琐事日常,发现她都没回后就不发了,后面发的都是汇报她大伯母联系他的一系列事情。 倒是有一张图。李骧拍了张她家的小花园,夏至草和点地梅长得很茂密。他又说宁爷爷老人家身体还健旺,就是血压血糖有点高,在这个年纪也不算很大的问题。 他没交代得很细,宁瑰露稍微一琢磨就知道是大伯和大伯母带他去见了老爷子。 宁瑰露都能想到大伯和大伯母是怎么想的——老爷子这么大年纪了,还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孙女婿。等她找个人确定关系都不知得到猴年马月,先让老爷子见见人。 她之前还骂宁江艇来着,其实她自己也没恭孝到哪里去。她这工作忠孝难两全。回京两三个月了,就见了老爷子两回。 想到这,她回了李骧:“有心了,有时间了再请你吃饭。” 他们这个圈子里,大多数人年轻时候都挺混的,但到了年龄就突然都安分守己老实找个门当户对的结婚了。以前不理解,现在回旋镖扎自己脑门了。 出于爱情的,二十五六已经结婚生娃了。到他们这个年纪才结婚的,目的无非一个,事业家庭两碗水端不平,找个人来一块端着而已。 就这么看,李骧挺合格的。工作虽然也忙,但比她好点。外科医生,还能帮着照看照看老爷子。性格也稳重,挺好了。 总觉得还忘了点什么事。 她又翻了翻列表,一些无关痛痒的消息她就没点开了,划拉了一路,忽然惊讶地想起竟然没有在未读消息里看见庄谌霁的消息。 她点开和他的聊天框,更惊讶地发觉他们的消息还停留在一个月前,她问他胃病怎么回事,他说没事,她说那就行。 上个月说月底有时间再谈谈的事,她忙起来忘了,他也没再提。 他是太忙了,也忘了,还是又把她拉黑了? 不能吧。 她琢磨了会儿,在聊天框里敲了个问号发了出去。 消息发的很顺畅,没有再跳出来感叹号。 这就有点尴尬了。 宁瑰露把上面那个问号撤回,找补了下,发了条语音:“本来上个月想订个云蒙山的徒步团,叫你一块去的,临时有任务,只能改天再约。或者你哪天有时间,提前给我留个言?” 消息发了出去。 她自觉这番话说得挺有诚意的了。对别人她都没回这么多字呢。 又过了一个星期,她再看消息。李骧给她发的照片多了几张,辜行青给她发的渐渐少了,庄谌霁——一个字没回。 一个字都没回! 她先回了李骧:看到了。辛苦你了,这么忙还替我去看老爷子。 又回辜行青:我最近忙,没空看手机,不用再回这条。你好好吃饭,好好学习。 对庄谌霁,就没这么官方了。 她问:“怎么个事啊?没看到还是不想回?生气了?” “我是真的在忙,不是放你鸽子。” “谌霁哥?” “二哥?” “回个信呗。” 她挠了挠头,感觉有点棘手,好像真把人得罪了。 出尔反尔的确实是她,人家生气也有理……道个歉? 第41章 她拨了电话过去,没接通。 正想着算了,电话又打回来了。 宁瑰露当时正开着车从实验室回公寓,戴着蓝牙耳机,随手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低,很沉,他说:“喂。” “哎呦喂——我以为您不打算接我电话了呢!”宁瑰露阴阳怪气完,没好气道,“我给你发的消息你怎么不回?” “什么时候发的?” 她轻咳一声,“你没看到?就最近啊。” “我现在在开曼群岛,不在国内。” “哦,出差是吗?行吧,那你忙吧。” “不是。休假。”他简单说了这四个字。 宁瑰露惊讶地“嗯?”一声,想起现在已经7月了,“是趁暑假,带你儿子出去玩?” 庄谌霁那边是一片沉默。 宁瑰露听了听:“你不是在海岛上吗?怎么没点浪声。” “在房间里。” 他似乎是起了身。宁瑰露听到窗帘拉开的声音,接着有海鸥啼鸣传来。 光是听声音,她已经能想到海岛、沙滩、阳光、鸡尾酒和古铜色皮肤型男。 啧。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她忙得像陀螺,而有人正在享受阳光沙滩和度假,光是想想她都要嫉妒得面目全非了。 “行了,那你享受你的度假吧。我开车呢,不说呢。”宁瑰露没忍住打了个哈欠,眼泪横飙。 “国内现在七点了吧?才下班?” “嗯。”说着要挂,但还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昨天一个同事出了点事……” 她简单交代了下始末。 单位有位工程师大约是熬了几个通宵过度疲劳了,上班开车撞上护栏,还好当时车速不快,又在市区,人撞晕了,及时送了医院,有点脑震荡,这会儿人还在医院观察。 上面很重视这个事,紧急通知所有工人和工程师严格执行两班倒。 宁瑰露明天白班,透支了一个多月休息时间,确实熬不住了,想着今天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庄谌霁听出了她的困意,问:“你怎么不叫个代驾?” “不至于,就几公里的路。” 车从郊区往市区赶,途径一片宽阔的无人大道,远处是十字路口。 她踩了点刹车,在车速纹丝不变时察觉了异常。 刹车失灵了? 她皱了皱眉头,当机立断松油门减档。车速从50km减到了40km,还是很快。 她心跳已经跃到了嗓子眼,电话里庄谌霁还在低声交代她开车注意安全。 宁瑰露当时神情极其冷静,像被哐地浇了一泼冷水,什么困倦都没了。 “庄谌霁。”她轻声说,语气极其冷静。 电话那边一静,庄谌霁好像意识到什么,问她:“发生什么了?” “我刹车好像坏了。”她说。 事后他很难描述那一刻的感受,只在当下那一刻,他感觉心脏在胸腔里上下翻腾猛地滚翻了一圈,冷汗倏地下来了。 “你现在在……”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电话里一声尖锐刺耳的刹车音,接着几声仿佛爆炸般地猛烈砰响。 电话断了。 一辆拉载货物的半挂毫无预兆地打着远光灯从右侧路口冲出。 宁瑰露正要拧钥匙熄火的手当即松开,调转方向盘一脚油门踩下去,撞上了马路护栏。 前挡风玻璃被撞出花了,她松油门、减档、拧钥匙熄火,一气呵成。 直到车稳稳停下了,她那颗即将从嗓子眼跳出来的心脏才缓缓落下去。 她扭身回头看了眼冲出来的那辆半挂,那亮着明光的长车已经消失在了夜里。 如果她没有及时打方向盘,没有及时发现刹车有问题,在半挂冲出来的那一瞬间已经没有反应的机会了。 她当时坐在车里。 耳机、手机,车内一切不固定的物体都已撞成了一片。 她冷静地想。 不是意外,是谋杀。 第30章 一晚上的休息时间泡汤了。 她借路人手机打了交警电话,等交警来的过程中回忆了下最近的行程。 上个月刹车还是好的,这个月除了实验室、车间、办公室,几乎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她的车一直停在单位楼下,如果有人想动手脚,也躲不过地面监控,除非监控跟着一块出了问题。 一根烟渺渺燃着,她从死里逃生的惊险中沉静下来,疲惫得连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要休息。 交警赶来的速度比她想的要快,记录了事故现场,宁瑰露坐交警的车去了队里签事故陈述书。 处理她事故的交警姓廖,问她要不要先打个电话给家里。 她接过廖警官的手机,发了一会儿愣,一时竟不知道先给谁打电话。 她手机撞上挡风玻璃,屏幕撞了个稀碎,中框都撞弯了。交警给了她一个证物袋装手机,让她之后跟保险一并报损。 思来想去,她登了工作软件,先给单位安全保障部负责人员报了个事故备案。 杂七杂八一处理,就已经快九点了,她还在调行车记录仪监控,突然听门口一阵喧哗。 她突然失联,庄谌霁联系国内报了警,随后又拨了她家里的电话。 相比他的鞭长莫及,大伯和大伯母动作利落且条理清晰得多,直接联系了交警查今晚报案记录,随即就找到了正在交警大队走流程的宁瑰露。 他们匆匆赶来交警大队,还不待宁瑰露分辨几句没事,就被大伯和大伯母强行钳去了医院做检查。 坐在医院炽光灯下排队做核磁共振的时候,她才从一晚的惊心动魄里品出些荒诞不经的黑色幽默来,仰靠着冰冷的瓷面墙,一哂,再度长长叹气。 孟叔给她带了个新手机,她插上电话卡给庄谌霁回拨了个电话,语音却提示他那边手机已关机。 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她留了条言:打你电话没通。车刹住了,我没事。 习惯了长话短说,消息发出去,品了品,感觉语气太淡薄,有点对不住人家一晚上的担心,于是又加了句:你安心休假,不用挂心 正斟酌用词,忽听一声: “瑰露!” 青年穿着简单的条纹半袖衬衫和浅色长裤,从楼梯口大步走来。 宁瑰露怔了下,放下手机:“你怎么也来了?” 大伯母斜瞥她一眼,抱臂说:“我叫他来的。” 宁瑰露:“……” 她已经被俩领导训了一路,说她主意太大,这么大的事竟然不第一时间联系家里。她真没什么事,这弄得一大帮人来陪着她,不知道的得以为她今年才9岁。 “叔叔阿姨好。”李骧先同她大伯和大伯母打招呼,紧着又问她,“怎么出的车祸?撞到哪里没有?头晕不晕?” 她简单道:“撞上护栏,系着安全带,没磕着碰着。” 李骧伸出手,在她额发边顿了顿,又收了回去,仓促道:“我和同事打个招呼,看能不能给你先做。” “小李同志。” 她握住了他肩膀,用力按了一下,摇了摇头。 大伯也看了他们一眼,说:“不着急,再等等。” “可你……”李骧皱着眉头,“你和别人不一样。” 宁瑰露弯了弯嘴唇,微哂:“我怎么不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 “你可是……” 他抿住唇,低声道:“公立医院就是这点不方便。” 大伯母也抬手往下一压,道:“小李,镇静。” 李骧遇到过不少上赶着让他给专家号加塞的,还没见过他主动提,人家不要的。 他想了想,自以为琢磨过来了,锤了锤额头,一时不免懊恼:“是我鲁莽了,确实影响不好,不好意思。” 大伯看他一眼,淡淡的,没说什么。 大伯母给他找了个台阶下,又指指宁瑰露旁边的空位:“关心则乱,坐吧。” 不端领导架子的时候,她还是个很和蔼可亲,通情达理的小老太太。 笑眯眯道:“你们俩这些日子,有没有见见面呀?” 宁瑰露看李骧一眼,示意他答。李骧实诚道:“我和露露工作都忙了点,还没什么机会多碰面。” “年轻人,怎么能一心扑在工作上呢?” 大伯母温言说:“小李,露露的工作性质你知道的。她时间紧,任务重,难免不能面面俱到。你是男人,多做一点牺牲。你宁叔叔当初追我的时候,白天在关州开会,晚上就坐动车回来约我吃饭。那时候交通还没你们现在这么方便呢。” 李骧有些赧然,又看宁瑰露一眼,道:“您说的对,我会尽力协调好工作和……家庭的。” 大伯母又推推她膝盖,示意她也说两句。 宁瑰露叹口气,语气有些敷衍:“我尽量。” 她随性惯了,在感情的事上就没正经规划过,更没被人推着走过,突然被家里人盯着、催着谈恋爱,好像无形中披上了一副枷锁,让人不多痛快。 第42章 “小露。”大伯开口。 宁瑰露知道他也要发表两句意见,无奈地“哎”一声。 大伯敲打她:“你爸妈明年就退了,你也该定定心了。” 宁瑰露自打成年后就很少思量起她那对造两个孩子出来就不管事了的便宜爹妈,一时愣了愣:“明年?四月吗?” “嗯。”大伯应一声。 “你呀你,心大如斗,这么大的事一点都不上心!”大伯母拍了她大腿一下,“毕竟是爸爸妈妈,你有时间也应该和他们多联系联系呀。” 宁瑰露沉默半响,挠挠头,“嗯”了一声。 小时候爬墙上树,上天入地,心也大,从来没觉得没在父母身边长大是件多伤心的事,长大了更不会因此难过了。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父母”这个词对她而言变得越来越生疏。 “爷爷”是个很亲近的词,“大伯”“大伯母”是些很亲近的词,甚至” 大哥““二哥”这些词说起来都很顺口亲近,唯独提起“爸妈”,她已经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态度和语气来对待。 小时候写作文,同学都写:温柔的妈妈、严厉的爸爸、忙碌的妈妈、狡猾的爸爸…… 虽然是贴标签般的形容词,倒也还算具象。宁瑰露咬着笔杆子,琢磨半响,写下: 伟大的父母 一篇作文洋洋洒洒,恢宏磅礴,写文化、写思想、写奉献,立意高大,每每登上范文榜。但细一琢磨,若不是套上“父母”两个字,作文内容已离题万里。 冷不丁地意识到他们要回来了,宁瑰露还真不知道身为子女,摆出个什么态度来才算合适。 这一晚上她劳命又伤神。做完检查,已经近十一点,她把大伯和大伯母送上车,绷着的那根筋才松下来。 医院灯光通明,倒愈发显得夜色漆黑。 李骧回头看她时,她单手插兜站在路灯下,影子竖条条地落在正前方,孤零零的。 “你送了我两次了,这次我送你回去吧。”李骧笑着走过来。 宁瑰露眼皮子有点重,摸了下裤兜,空空的,“不回去了,困了,我去附近酒店睡。耽误你跑一趟,你回去休息吧。” 他犹豫了下,说:“那我送你去酒店。” 李骧同志不显山不露水,车竟然是辆高标辉腾。 宁瑰露上了车,安全带一拉眼睛一合就先眯了。 李骧拉开后车门,从后面拎出个袋子,进驾驶室的时候发现她抱着手臂已经睡了。 他无奈笑了下,将袋子放在中间,先开车送她去酒店。 宁瑰露现在闭上眼睛还是刚刚刹车失灵的那幕。她索性发散思绪,仔细回忆起最近发生的每件事。 车停了,她也睁开了眼。 李骧正拿着小毯子小心翼翼想往她身上盖,对上她倏地睁眼的目光,一时有点儿尴尬。 “不用了,没睡着。”她转头看了眼窗外,见已经到酒店门口,便道,“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瑰露。” 他将毯子搭在自己胳膊上,低声叫她。 宁瑰露起了点鸡皮疙瘩,面上不动:“怎么?” 他将准备好的礼品袋子递给她:“之前就想送你,一直没机会。” 纯绿色的袋子,底部一个小小的王冠。 宁瑰露看了眼,一下笑了:“小李同志,做医生的都这么挣钱吗?” 他抿唇笑了下,没多解释,只说:“谢谢你上次送我的生日礼物,我很喜欢。” 若是平常,怎么也要顺着他的话调笑一句:上次的什么生日礼物?抓娃娃还是……约会? 她今天的确太累了,开玩笑的精力都没了,只弯弯唇,“谢谢,心意收到了,我的表戴了十几年了,已经习惯了,不想换。” “那就先收着。哪天想换换口味了再戴。” 他干脆将盒子从袋子里拿出来,清脆一声响,打开了精致的绿盒,里面是一块宇宙计型款腕表。 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 她是个纯粹的实用主义者,从一块表能戴十几年不换就可见一斑。 “先试一下腕带合不合适,好吗?”他摘出表,轻声问她。 见她没动,只是眼皮有些困倦地耷拉着,他轻轻试探着,握过她戴着表的左腕。 今夜她无心谈情说爱,只想梦周公。 漠然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取下她手腕上的老旧腕表,换上了一块新的机械表。 白金的腕带合上,严丝合缝。 他手指摩挲着表盘,低着头,声音很轻:“瑰露,我知道……你们在一起五年,我们才认识五天,可能还比不过他。我不知道他在你心里有多深,但我想试一试。” 宁瑰露慢半拍地想:谁? “试什么?” 她开口先问这个。 他抬起头,浓眉大眼,清俊疏朗,很板正端庄的相貌,能叫见他的人都说一句不违心的帅。 他诚恳说:“我想试试,取代他在你心里的位置。” 宁瑰露:“……” 她那困倦掉线的思绪这才缓慢接上他的脑回路:“……你说谁?” “张……”他只说了一个姓,就抿住了唇。 他执着地摩挲着那款腕表,好像透过腕表在摩挲她的皮肤。 他认真说:“我不在乎你过去和谁在一起,我会证明我们才是最适合的。” 宁瑰露:“……………” 她抽回了手,已经困得懒得分辨,懒怠道:“好,那我拭目以待。” 解开安全带,她拿起解落的老表,起身下车,一摆手道:“困死了,我走了。” “瑰露!”他忍不住叫她。 宁瑰露头也没回地进了酒店。 看着空下来的副驾驶,和她刚关门时那一声好似不太愉快地“砰”响,李骧懊恼于自己的操之过急。 他太着急了,和她甚至还没多交心就已经亮明了底牌。 可他清楚,她身边围绕的狂蜂烂蝶只多不少,他不主动,就会把她身边的位置拱手相让。 如果按部就班地走,按她的工作强度,等一年他们也还只是朋友。 他一向做事有规划,徐徐图之,工作上无往不利,他相信自己这一次定然也能攻坚克难,达成所愿。 毕竟她还是说了——拭目以待,不是吗? 宁瑰露一进酒店房间,把空调开到最低温,也没再洗漱,倒头就睡了。 还没盖被子,衬衫和长裤也没换。 她困得有点脑仁混沌了,眼睛一眯,几乎是昏迷式地睡到了第二天。 她摸了摸手机想看时间,盯了半天手机仍是黑屏的时候想起来这新手机电量不足,她又没充电,死机了。 她趴着睡的,胳膊腿已经压麻了,呲牙咧嘴地抬了抬手脚活动血液,又扒拉到床头无线充电把手机往上一扔,身上凉成冰棍了,她卷着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又摸着空调遥控器把空调关了,熟悉地感觉到了两个鼻孔堵得不出气,嗓子眼发干。 小时候每到夏天,家里阿姨晚上就要进她房间检查一遍她空调开了多少度,有没有盖被子。 现在没有阿姨盯着她了,吹一次空调着一次凉。 宁瑰露用公鸭嗓“哎哟卧槽”了一声,又清清嗓子,明显感觉扁桃体发炎了。 充上一点电的手机一开机,各种消息纷至沓来。 宁瑰露看了下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了。 同事的消息和单位的未接来电已经淹没了她的短信和电话。 她神经在短暂一紧后彻底开摆。 也不着急上班了,等着手机充电的过程中先去冲了个澡,洗漱了一下。 头疼头晕,她也没太当回事,清楚八成吹空调吹得有点感冒了,回去喝两包感冒药压压就行。 洗完澡,手机充了百分之二十的电了,她按轻重缓急先给单位回了电话,又接着给同事回电话,请了半天假,说身体不适。 她昨晚出了场不大不小的车祸的事估计也在单位传开了,不少同事发消息来慰问她。 宁瑰露没时间一一回,才打了几个电话手机又没了电。 她耗了一个小时充了点余电,下楼退了房,打车回单位。 俗话说得好,牛有休息,马有休息,牛马没有休息。 她失联这半天,堆积的事大约已经够埋到她后腰上了。 她是赶着饭点到单位的,接受了一路的注目和慰问,也先上食堂吃了口饭。 食欲不多,还有点反胃,她只吃了几口饭菜,勉强喝了半碗汤,接着就进办公室整理起了工作。 还没半小时,车间打电话过来,说他们给的图纸关键尺寸数据和实际对不上,打样机还等着,她过不去的话得等下一批打完再返工了。 宁瑰露操起手机和车钥匙…… 车钥匙? 操!我车没了! 她满脑门官司地出去打了个车直奔车间,可能是跑了几步,身上冷汗直冒。 第43章 “师傅,你空调能调高点吗?” “什么空调,我没 开空调,车窗还开着呢!“师傅说。 宁瑰露哑口无言,只能抱抱胳膊捂出点热意。 赶到生产车间,她又马不停蹄上生产线。车间机械工作噪音嘈杂,她操着一口公鸭嗓喊负责人。 一张嘴感觉嗓子眼能喷出火了。 监理带的小助理很有眼力见,忙中见缝插针递了杯温水给她。 “图纸没问题,你们做的管道厚度比我给的数据高了1毫米!这批残次品我不是让质检报废了吗?怎么又上生产线了!负责这条线的质量监察是谁?!” 她将图纸往机床上一拍,怒不可遏。 “宁工,曹工在n2车间,已经派人去找他了,您先坐一下。” 宁瑰露一摆手挥开,又把报废的样品拾起来看了一遍,气笑了,“打磨的线是谁负责的?这活干得够糙啊!” 她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了,如果有镜子,就能看到她此刻满脑门都是汗,前胸后背湿透了。 不过车间没有空调,大家都热得淌汗,也没人这时候再敢插句题外话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宁瑰露将那一把管子扔进报废篓里。 众人只看见她站在原地皱了皱眉头,正兢兢战战生怕下一个就骂到自己头上,却在下一秒看见她抓了把桌沿,没抓住,她直挺挺地倒了。 一片人仰马翻中,唯一的女助理摸了摸她脸,惊恐地大喊:“好烫!她晕厥了!快打120!” 宁瑰露其实没昏过去,就是当时突然眼前一黑,意识还清楚,但感觉四肢都很麻痹沉重,承不住人,一下倒了。 听到小同事大喊打120的时候,宁瑰露在心里再次长叹口气。 行,这下她在单位彻底成名了。 第31章 小助理跟着宁瑰露一块上救护车来的医院,刚刚缴完费回病房,适才还七嘴八舌的房间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安静了,只有一个人打电话的声音格外清楚。 她嗓音沙哑,像一颗磨过的粗糙原石,听着却四平八稳:“车祸没事,今天就是个小感冒,还劳您亲自过问。不用休假,轻伤不下火线,不会耽误工期进度。月底的报告会可以参加,没问题。” 不知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她眉宇凝了凝,嘴角弯着,但叫人看不出什么笑意:“不算什么要强,我要是扛不住了,会申请休假的。” “……行,我这边配合。办公室那边严愫会配合他们调查。我知道,您放心,我一定注意安全。” 电话挂了。 她躺回床头,用空着的那只手捏了捏眉心。 “宁工,药费给您缴了。您需要喝点水吗?”小助理问。 宁瑰露放下手,看她,问:“你叫什么?” “您叫我小时就好。” “我加你微信,把药费转给你,一共多少?” “加上救护车,一共743。不着急,您好了之后再转我吧。” “微信。”她又说了一遍。 怕她不耐烦,小时赶紧道:“那我扫您吧。” 宁瑰露转了八百给小助理,叮嘱她打车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在小时印象里,这位副总工程师总是来去如风,说话做事干脆利落,骂人也骂得一针见血…… 但短短几句话,她推翻了之前的印象,觉得这位副总工程师其实也有很温柔很细心的一面。 在工程行业里,男性占绝大多数,一个女性领导者,却要比绝大多数的男性更优秀才能站到和他们一样的位置上。 有时候她看着宁工瘦削的身板,拍着桌子把那帮臭老爷们骂得抬不起头,觉得真爽……超爽! “宁工,要不我陪您打完吊水吧?”小时说。 宁瑰露看看吊水,还挂着四五瓶,她道:“没事,我有朋友在这家医院。你回去上班吧。” “那我去给您买瓶水就回去。” 宁瑰露正好有点口干,笑笑道:“好,谢谢了。” 小时找了一圈,不知道医院的自动售贩机在哪,只好又跑下楼去外面的小卖部买了水拎回医院里。 她再回来时看见宁工病床边站了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弯着腰用手背探宁工的额头体温。 他叹气说:“昨晚刚走,又回来了,是舍不得我吗?” 宁工哼笑了一声:“是啊,半日不见如隔一点五个秋……能别在我脸上摸了吗?小李医生,我要告你骚扰病人了啊。” 他收回手,“昨天就不该把你一个人放酒店。你这不是风寒,是病毒性感冒,你是不是上次感冒根本就没好?” 不知道什么情况,小时有点尴尬地站在他们身后,轻咳一声:“宁工。” 李骧转过身看见她,问宁瑰露:“你同事?” “对。”宁瑰露倒没什么尴尬,对小时道,“谢谢你了,早点回去吧。” “是你送她来医院的吗?谢谢呀。”李骧也微笑道。 小时挠挠头:“没关系,我应该的。那个,你是宁工的……” “朋友。”宁瑰露说。 李骧道:“预备男朋友。” 两道声音同时开口。 小时懂了,打量着帅气的男医生,心道还挺般配,一边将水放柜子上,特有自知之明地后退道:“那我放心了!宁工,我先回去了!” 目送小姑娘离开,宁瑰露将好整以暇的目光看向李骧,诘问:“小李同志,我怎么不知道我有预备男朋友了?” 对上她的目光,李骧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正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不算吗?” 宁瑰露闭上眼,轻笑了一下:“那你慢慢努力吧。” 她往下窝了窝,顶着发烫的额头准备睡了。昏昏沉沉间感觉他给她掖了掖被子,说了句:“还有半个小时,我过会儿再来看你。” 她一觉睡了两个小时,迷迷瞪瞪感觉手机在响,但没有一点劲儿拿手机,吵得她又醒不过来又睡不过去,隐约感觉有人帮她把电话掐了,她紧皱着的眉头才缓缓松开。 但下一秒她倏然惊醒了,胶水般黏腻在一块的眼皮猛地睁开,爬起来就找手机。 “怎么了?还有一瓶药。”李骧按住了她肩膀。 “我手机刚刚是不是响了?”她问。 李骧愣了下:“对,我帮你挂了。” “*,”她好像低低骂了一句什么,李骧没有听清楚,她艰难爬起来,“下次别碰我手机,直接叫醒我。” 她说这话时神情很烦躁,很不耐烦,让李骧又一愣。 她摸到手机,第一眼就是看未接电话。 看到未接来电的名字,不是单位打来的,她紧皱的眉头才松开了一点,压了压眉头,拨了回去。 “喂。” 她仰靠在床头,因为高烧,转白的脸色因为高烧又洇红,声音哑得像拉锯子。 电话那边的声音有些喘,他急促问:“你现在……你嗓子怎么回事?” 宁瑰露听到了他那边行李箱的滚动声,和嘈杂的环境音,侧了侧耳:“你在哪呢?这么吵?” 他道:“你先回答我,你声音怎么了?” “感冒,最近倒霉得出奇。”她声音哑得像捏着鼻子,语气也很烦躁,“你昨晚怎么回事?手机还关机了?我还以为我隔着几万米踩脚刹车把你隔空撞了呢!” “你在医院?” 他俩像鸡同鸭讲。 “你昨天……”宁瑰露还想问他昨天电话打不通的事。 他那边先道:“我回国了,你在哪家医院?” 宁瑰露震惊了:“你不是出去休假了吗?这么着急赶回来干什么?我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你这会儿飞回来也只够上太平间送我最后……” “宁!瑰!露!!” 他喘息不平的声音听起来被气得不轻,恨不得要从电话里伸出只手来重重敲她一下。 宁瑰露:“。” “说话!”他气得低喝。 “啊!”她暴躁地大喊一声,“凶什么凶!我在第一医院!你是什么起死回生丹还是什么病毒抗原?见你一面能百毒不侵?别以为就你声调高!你——” 电话被 挂断了。 宁瑰露:“……………” 他吼她,还挂她电话?! “啊——?!”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挂断的电话,“疯了吧,他不在国外好好度假跑回来干什么?” 四周病床的病人都鸦雀无声,心头估计只有一句:现在的小姑娘脾气可真不好啊…… 没见过她这样生气,李骧有点发懵:“瑰露,刚刚是……” 宁瑰露把手机往床尾一拍,怒道:“待会看见有姓庄的再打电话过来,直接给我挂了!” 一个多小时后,“姓庄的”直接找到病房来了。 他穿着灰色挺括的短衫,浅色休闲长裤,拉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像刚长途出差回来。 眉眼压沉,神色莫辨,气压极低,看着年长几岁,威势不可小觑。 第44章 毫无缘由的,李骧想起了上次约会,宁瑰露随口一提的“哥哥”。 他当即站直身道:“您是……” 庄谌霁抬手,很快地在唇前竖了一下,示意他噤声。 宁瑰露侧躺着,背对着他,被子蒙了大半个脑袋睡着。 不知是真睡还是装睡。 他拎着行李箱放床尾,动作很轻,随即走过去,给她拉了拉被子,又用手背探了下她额头温度,是有些烫。 吊水还剩一小半,他回头压着声音问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她还有几瓶药?” 李骧条件反射回答:“最后一瓶了。” 他点点头,凝着眉又倾身拽了拽她盖住手背的被子,将她打着针的左手露出被面,以免跑针。 李骧好像有点知道为什么他一来,宁瑰露就立马装睡了。 “出来说。” 庄谌霁拍了李骧肩膀一下。 “她是昨天来住院的吗?”站在门口,庄谌霁先问。 李骧摸不准他身份,中规中矩答:“是今天下午,病毒性感冒引发高烧。” “严重吗?” “这不好说,感冒治愈主要还是靠自身抵抗力。她抵抗力还是比较好的。” “好,辛苦你们了。” 男人显然把他当成了普通医生。 李骧忍不住问:“您和瑰露是……?” 瑰露? 这称呼可不像医生对病人。 他微微眯起了眼。 李骧主动自我介绍:“我不是急诊室的医生,我是瑰露的朋友,我叫李骧,马襄骧。” 他目光从他面貌移到伸出的手,忽然,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下,带点讽刺的意味:“她朋友可真不少。” 宁瑰露转了个身,侧着耳朵听他们在门外的谈话。 没一会儿,听见门锁“哒”一声开了,她麻溜转正身调整呼吸,一副睡得很熟的样子。 听见有拧矿泉水瓶的动静,她睁开了半只眼睛往旁瞥,瞥见庄谌霁正冷着一张脸站她旁边。 睁开的半只眼就这么被抓了个正着。她索性眨巴眨巴眼,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起来喝口水。”他说。 宁瑰露脸往被子下又埋了埋,“不喝。” 她唇色已经干得起皮,但坚决不喝一口水。柜子上摆着的两瓶矿泉水还没动过。 他看了她一会儿,目光又抬向打着的药液,下一秒,他将水瓶扔柜子上,他绕过床尾拎起了她输液瓶,道:“起来,去洗手间。” 宁瑰露:“…………” “不起来?”他冷声问。 宁瑰露一个鲤鱼打滚:“起起起!” 她小步小步挪去卫生间,感觉膀胱要炸开了。 病房里有卫生间,但好几个人一块共用,充斥着一股消毒水、药液、骚臭味。 他拧着眉毛走进去,将药液给她挂墙面挂钩上,又按了冲水键把马桶再冲一遍,翻开马桶盖抽两张纸擦了擦马桶垫,接着又给她铺了一圈纸,冷脸道:“上吧。” 他走了出去。 宁瑰露艰难挪去马桶上,一下感觉整个人生都释放了。 刚睡醒她就想上洗手间了,李骧站旁边跟她大眼瞪小眼,她是死要面子活遭罪,愣是憋了一个小时不动弹。李骧再不走她就要原地炸开了。 ——她没有让陌生男人听她上厕所的癖好,就是憋死,她也—— 真爽啊。 冲了马桶,意思意思冲了下手,她拉开门道:“好了。” 另一边身体仿佛也偏瘫了,就这么等着他来给她拎输液瓶,胳膊都不乐意抬一下。 庄谌霁又把她送回病床上,接着回去仔仔细细把手洗了两三遍,又走出了病房。 宁瑰露盯着他背影。 他行李箱还在,不知道人干什么去了。 释放完再躺回病床上,她感觉灵魂都平和了,整个人都是一个大写的peaceandlove。 他再回来,手上握着一张折好的单子,给她道:“签个字。” 宁瑰露以为是什么药费单子,也没仔细看,举着单子唰唰就签了名字。 看了看她已经到底的药瓶,他按了护士铃叫人来拔针。 拔完针,宁瑰露按着手背棉球,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等会给你转院。”他说。 “转去哪?”她愣了愣。 “霍蓓。离这两公里,独立病房,比这环境好,不会交叉感染。” 宁瑰露:“………我是感冒,不是肺结核!” “出院手术已经办好了,车半个小时后到。” 宁瑰露见鬼了,“我是病人,出院手续不应该本人亲自去办吗?这儿护士长是谁,我要……唔唔唔!” 庄谌霁封住她吱哇叫的嘴,将她刚签完的那张单子展开给她看,赫然是一张出院结算明细单确认。 宁瑰露:“………” “穿鞋。”他言简意赅。 她没动,仿佛今天才发现他竟然是个手段肮脏的卑鄙阴谋家。瞪着眼睛,用奇异的眼神看着他。 “还是你喜欢和这么多人住一个房间?”他问。 一个房间五张病床,长吁短叹的大娘,搓脚的大爷,间或一声沉郁憋气的咳嗽,听得人胆颤心惊。 骨气忽长忽短,宁瑰露掀开被子坐起身:“走就走!” 私立医院条件好了不止一星半点。病房装修得像酒店,大开间,电视、沙发、冰箱一应俱全,还有陪护床。 庄谌霁没走,看着今晚是要做陪床。 宁瑰露也没管他,吃了个精致的病人餐,餍足了就想睡了,迷迷糊糊刚眯一会儿,又被他叫醒吃药。 她把药吃了,又蜷进了被子里。 听见洗手间有水声,似乎是在冲洗杯子。过了会儿,又听见拉行李箱的声音。再过会儿,淋浴间的水声响了,他似乎是在冲澡。 她迷迷糊糊想,他真不把她当外人。 她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还闻到了浴室门打开时溢出来的水汽和淡淡的沐浴露气息。 一只微凉还带着水汽的手摸了摸她额头,在确认她还烧不烧。 这哪还睡得着。 她勉强睁开眼,忍不住牢骚:“你坐一天飞机不累吗?还不打算休息?” 他看她一会儿,忽然说:“你就这么放心地睡了?” “我不放心你就会走吗?”她反唇相讥。 他没回答,但抿紧的唇上显然有两个字——不会。 她闭上了眼睛:“那不就是了。赶紧睡吧。” 房间灯灭了。 室内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高级病床也只是病床,有些窄小,床垫还有点硬。她抱着胳膊,说那两句,已经睡不着了。 之前说他们要谈谈。此时此刻房间里就他们俩个人,正是“谈谈”的好时机。但谁也没开口。 沉默中有些凝固的尴尬。 她又想起了那晚不合时宜的吻。 呼吸仿佛在空气中交缠。她转过身,背对着他的陪护床。 他在人前装得可太好了,仿佛那天钳着她,舍不得让她走的人不是他。 接吻是两个人的事,怎么这会儿弄得好像只有她在尴尬一样? 他平躺着身体微曲着腿,静默地盯着天花板,听到她在旁边辗转反侧。 从那天结束后她就再没找过他,他已清楚了她的态度。 她没想跟他好好谈谈,因为她根本没考虑过和他再重新开始。 成年人的世 界各有分寸,越界也应该点到为止。 他原本不想再追问什么,讨要什么,这么多年被困在原地踏步,他已经……精疲力尽。 如果不是那一个电话…… 听到旁边起身的声音,他问:“怎么了?” “去洗手间。”她披上外套下床。 室内很黑,她低头找鞋。 好不容易穿上鞋,还要摸黑往洗手间走去。 “怎么也不开灯?”他说着,正要起身给她把床头灯拉开。 就几米的距离。 宁瑰露慢吞吞站起,顺手拽了下旁边的架子,没想到那看着结实的架子那么轻,是纯不锈钢的,一拉就倒了,清脆一声响。 她还没反应过来,另一个人已经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架子结结实实砸了下去,“哐”一声响,他闷哼一声。 她惊了一跳,正要转身,脚下不知道又绊着哪根线,“卧槽”一声又连带着他一块摔了出去。 “砰”地倒在了陪护床上。 肩胛骨不知道撞了他哪里,一麻,不堪重负的床也吱呀响了一声。 他前后受击,长长吸了一口气。 “你没事吧?”她想起身,他却没有松手。 宁瑰露鼻子抵在他下巴上,闷得难受,侧过头道:“你怎么回事,你……” 她的下一句话就被吞没了。 他蓦地转身,手掌钳着她的下颌,毫无预兆地吻了上来。 “庄……唔……!” 第45章 “你疯……” “唔……” “我感………” 他大口大口地啃咬她的唇,像要将她拆吃入腹。 宁瑰露喉咙痒得想咳嗽,难受得要疯了,拼命挣扎间摩擦起火,身体接触的部位感觉到明显的异常。 高烧烧去了她所有力气,胳膊软得像打湿的纸巾,推搡不像抗拒,倒像调-情。 她手指攥拳又松开,额头难受得起了一层汗。 低烧着的唇舌还滚烫,被他纠缠去,无力地配合着,发出难堪的水声。 感觉到他越贴越紧的身体,宁瑰露晕成浆糊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狗贼,等老娘病好了,就是取你狗命之时。 良久,她几乎要窒息。 他终于分开了唇,温热不平息的呼吸上移,他吻吻她潮热的鬓角,鼻尖抵着她耳骨,喃喃道:“宁瑰露,你知道吗,我在飞机上一直想,你要是出了什么事……” “我……一定去陪你。” 一滴滚烫的眼泪落进她耳洞里,砸得她心惊肉跳。 “你疯了……” 她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 他的吻落在她湿热的鬓角。 “我想要你。”他喃喃说。 “我操,你……” “我想要你。”他一遍遍说,“想得要疯了。” 被桎梏在他怀抱和床间,她几乎没有退处,被扼住的四肢像要散架了,无力地道:“天杀的,我要报警抓你。” 他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 宁瑰露拧着难受的眉,连骂人的话都被堵进了喉咙里。 她的威胁毫无实质力量,甚至舍不得咬他一口,半推半就地附和着他的吻。 他早该看出来了。 她的身体比嘴诚实,每一处都不抗拒他的入侵。 对厌恶的人,怎么还会接受对方的吻? 可那天她却用力地回吻他,舔过他的唇舌齿膛,好像要把错过的都弥补回来。 她喜欢他的味道,她心疼他,她因为烫了他而自责。 你看,明明遗憾的不只是他。 只是她不肯承认。 天灵盖好像要被掀起来了,明明是推拒的手不知在什么时候抱紧了他的脖颈。 天杀的,才亲过一次就这么会亲了。 体温在攀升,烫得她不知道是在发烧还是情-欲在升温。 她挺身吻过他明澈的眼睛。 他往下陷,将吻落在她滚烫脆弱的颈项上。 第32章 室内复归寂静,喘息一声接一声,不平息。 她仰着头,视线避开他的脸,只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酥麻的身体找回了一点气力,她提膝撞了他小腿一下:“起来,我要去洗手间。” 他无言地起身,将她被掀起的上衣往下拉,微凉的手指扫过她腰侧软肉,冷得她微微一颤。 她别着他肩膀往旁边一掀,他顺从地倒向床。宁瑰露起身低着眼找鞋,头也不回进了卫生间。 隔着磨砂门,色调浓郁的橙黄灯光满溢出来。 他躺着喘息了一会,试图克制反应,然而无济于事。 手背抚过她躺过的床面,余留的体温缱绻地爬上他的肌肤,他喜欢她亲吻时动情迷离的眼神,也喜欢她推拒时尖利的齿牙,口腔内侧黏膜吻得撕扯开,他用舌尖抵那处,一遍遍反复回忆。 宁瑰露走出洗手间时,外面灯光亮着,倒塌的架子已被扶起,地上随意牵连的电线被收拢归齐。 行李箱铺展在沙发上,他高大的身躯站在沙发边,又拿出了一套衣服。 宁瑰露明显感觉夜一深,体温又复烧起来了,她眼皮发肿,整个人懒懒的没有一点力气。 连账都没力清缴。 她支撑着身体走回病床边,脱了鞋,把自己摔回床上,蒙头就睡。 房间灯熄了,过了会儿,浴室水声又哗哗响了起来。 宁瑰露真是服了他了,什么强迫症洁癖狂,一晚上非得洗两个澡,也不嫌折腾。 又过一阵,她迷迷瞪瞪正要睡了,忽觉被子又被人拉开,一块湿热的毛巾温柔缓慢擦过她潮热的脸和脖颈,连捂出热汗的胸口也一并擦了干净。 行吧…干干净净睡是舒服一点。 她脚一踢,将捂得冒汗的被子踹开,下一秒,被子一拽,又盖住了她的腿。 好热啊。 听到离开的脚步声,她翻个身,掀开被子,双手双脚夹住被面。还算凉爽的被面抱着很舒服。她拱了拱烧得发烫的脸,感觉嗓子眼都在着火。 没多会儿,她被搀起,听见他道:“露露,吃一粒退烧药再睡。” 她勉强睁开肿胀的眼睛张嘴抿下药,又汲了口水,倒回床上。 一块温凉的毛巾搭上她额头,她拧着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一点。 满头热汗很快捂湿了枕头,她头发也湿得像刚洗过,一缕缕黏在脸颊上。 她感觉一根冰凉的体温计放到了她腋下,男人冰凉的手背贴着她的脸颊,轻声说:“露露,我们量一下-体温。” 太难受了。 半夜杀了个回马枪的高烧直冲39度,她感觉有人进了房间,和庄谌霁在沟通。 小臂冰冰凉凉的,她勉强睁开眼看,看见护士给她胳膊上扎了一根黄色的乳胶管,一根细长的针喷出了几丝药液,她扭过头去,无声尖叫了一下。 他搂过她的后背,手掌轻轻拍了拍。细长的针扎进静脉血管,药剂推进,有一种尖锐的刺痛,在一片混沌的感官中格外清晰。 护士拔出了针尖,给她按上棉球,同庄谌霁道:“需要按五分钟止血。打了针退烧药,今晚应该不会再烧了,明天早晨再观察一下,复烧的话我们还是再做一个检查。” “好,谢谢。” 他握过她胳膊,按压着她手肘上的棉球,轻拍她后背的手掌缓慢轻柔。 明净灯光下,他们拥抱纠缠,紧紧依靠,像本就一体,无从分离。 护士端着托盘回了护士站,收拾医疗废弃物时忍不住和同事道:“12号病房的那对夫妻感情真好啊,先生怕她疼,一直给她拍后背。那眉头紧的,我都以为我扎他手上了……” 宁瑰露烧得迷糊,没来由的,下意识地以为是外婆在抱着她,黏黏糊糊地拽着衣角撒娇道:“外婆……” 她哼哼:“眼睛好疼。” “我看看。” “涨涨的…睁不开。” “在发烧 呢,等烧退了就不疼了。” “哦。”她头埋在枕头里,声音低低的,“好热噢。” 庄谌霁再没说出话,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后背。 太瘦了,后背瘦条条的,摸得到一根凸起的脊椎骨。 她弓着身子,把脑袋往他怀里埋,没注意挡板,一头撞了上去,伸手碰了碰额头,晕晕的,搞不明白自己撞什么东西上了。 他松开手看看她胳膊,小小的针孔已经不渗血了。他将棉球投进垃圾桶,伸手搂起她后腰和腿道:“枕头和被单湿了,我们换一下再睡。” 她迷迷糊糊爬起来坐着,张开双手,嘀咕:“背。” “好,背你。”他转过身,拍拍后背,“上来吧。” 她没什么力气,趴在他后背上,下颌垫着肩膀,又小声说了一句:“好难受噢。” 将她放到陪护床上,庄谌霁又找护士要了一套新的床单和枕头换上。 再回头,她已经扒着陪护床上的被子睡了。 整个人都烧红了,露出的一截后脖颈像过敏一样爬上了红晕,脸也红扑扑的。 他又探探她体温,打了一针退烧药,起效倒是快,额头不那么烫了。 关了灯,他给她拉拉被子,怕她晚上蹬被又复烧,坐靠在床头,不时探探她额头。盯到凌晨三点,她退了烧,他也困得有点睁不开眼了,闭着眼睛想稍微眯一会儿,一下睡了过去。 宁瑰露是被热醒的,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人坐在床头,吓得她倒头一仰,视线清明了几分才看清是庄谌霁。 他手还搭在她被子上,特牛,睡着了还直直坐着,只是低着头,跟入定似的。 她左右看了看,奇了怪了,搞不明白自己怎么睡他床上来了。 她掀开被子,蹑手蹑脚下了床,站到了床边才把被子往他身上一扔。 庄谌霁一下醒了,眉头紧了紧,随后松开,看向她这边,按了按眉心,问她:“醒了,还烧吗?” 她摸摸自己额头,“不烫了,应该是退烧了。”又问他,“你怎么坐旁边睡了,这不是还有张床吗?” 庄谌霁还困着,眼皮子半坠,朝她伸手招了招。 “干嘛?”她狐疑地弯下腰。 他伸出手掌在她额头上摸了一把,还有些温热,但不烫手了,烧应当是退了。 “已经不烧了。”她贴贴自己脸颊,又摘下他的手道,“你睡吧,我起来了。” 他低低地交代:“二楼有餐厅,也可以让护士送早餐过来。” 第46章 瞧出他困得睁不开眼,她道:“行吧,我知道了,你睡吧。” 她低头闻闻自己身上的衬衫,发了一身汗,又穿了两天,已经有一股酸臭味了。 “我借一件衣服啊。” “嗯。” 他应一声,躺进了床里。 宁瑰露从他行李箱里翻了翻,polo衫、polo衫、黑色短袖、西装外套、防风外套、条纹衬衫、白色衬衫。 她对着衬衫比划了下,肩膀太宽,袖子太长,不合身,纠结半天,不情不愿地拿了一件polo衫和运动短裤。 庄总还挺精致,衣物分门别类收拾得很整齐,还有个小包装着男士洁面奶、剃须水、旅行装的洗护用品。她想找找一次性的沐浴露和洗发水,从包里又翻出个小包,一拉开,里面竟然是药。 很小粒的白色药片,黄色药片,还有布洛芬。 她好奇地看了一下药名,愣了愣。别的不认识,安眠药倒是认识。 过了一会儿,她把药都塞回了包里,放进去,衣服塞回行李箱,只拿了一件上衣和沐浴露进了浴室。 她走出浴室时,庄谌霁似乎也醒了,眼睛睁开了两条缝,眼睑缓慢眨了一下,盯着她看。 她擦着头发,顿了顿,问他:“怎么不睡了?” 她穿着他的上衣,衣服有些大,短袖变成了半袖,短裤也长到了膝盖。 他问她:“裤子不大吗?” 她掀起下摆给他看裤腰,腰带绳系了长长一个蝴蝶结。 “我都要臭了,就这个裤子还能调。”她放下衣摆,“改天还套新的给你。” 他眼睛困倦地眯了眯,“待会我叫人送两套你的衣服过来。不要乱跑,今天还要挂水。” “知道了,你睡吧,我吃早餐去!” “头发吹干。” “天气这么热,待会就干了!” 他语气无奈又严肃:“露露,你烧才退,头发吹干再出去。” “你睡吧!别管我!” 烧一退,她又生龙活虎了。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毛巾挂脖颈上,溜溜达达下楼吃早餐去。 她吃过早餐回来的时候庄谌霁已经睡着了。 飞了一天一夜,又守了大半个晚上,就是机器人也得充电了。 护士要来给她挂吊水了,她还得回工作电话,便拿着手机去了外面休息区。 私立医院病人少,环境也清幽,一个护士只负责三四个病人,洁净明亮的大厅里人寥寥无几,她手上插着针戴着耳机和同事打视频电话,开口说的话不多,间或“嗯”一声,遇到有欠考量的问题便先撂下一句“再议”。 她的病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发了一身汗,吃了药,打了退烧针,今天已经舒服许多了。 本来打算烧退了就出院回单位的,一来没有衣服换,二来……算了,等他睡醒再说。 今天事也不多,同事都知道她住院了,分担分担工作,事情自然少了。 打完了会议视频,她盯着滴滴答答的挂水发了会儿呆。 手机消息还在跳。 李骧知道她转院了,发消息来问她烧退了没有。 她不怎么想回消息,就没点开。 说是医院,休息区装潢倒像咖啡厅,皮质的沙发,小圆桌,从三楼向外望还能看见枝叶繁复的国槐。 她左手挂着水,右肘撑着扶手,手支着下颚,看着窗外。 今天大晴,阳光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飞机平稳地从蓝天飞过,汽雾拉出一条白线。 没来由。 她又想起某人昨晚的疯话。 一晚高烧,将记忆也烧得迟钝模糊,她不太确定昨晚是否是真实—— 毕竟她仿佛还看见了外婆。像对待她小时候肠痉挛时那样,外婆将她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后背。 大抵是她烧糊涂了。 她打开手机摄像头照照,在照到自己脖颈处的鲜明吻痕时指尖顿住了。 怪不得刚刚扎针时小护士盯着她一个劲地看。 她关了摄像头,指尖摩挲、轻抠,像要把那块痕迹撕下来,却越抓越深。 她早说过他们性格不合,不是托词。他从小自矜,有想法,有主见,是不会屈居人下的,她呢,表面看着什么都“好”,其实根本不知道“低头”俩字怎么写,心情好的时候俩人或许能各退一步求同存异。但真要遇到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非得把彼此撞个两败俱伤。 就像很多年前,他要走的事她早就清楚。 但她没问过他。 他呢,打定主意要瞒,直到出国当天也没有和她透露过只言片语。 她不知道他是顾忌什么。是怕她伤心,还是觉得她会拦着他?怕她在机场和他撒泼? 不可能的。 或许就像他和宁江艇说的。 “她还小,不懂感情是什么,再长大点就忘了。” 她的确忘得很快。 只是在他出国的那天晚上,仰头坐在窗边,盯着天上一架架飞过的飞机看了很久。 小雪淅淅沥沥落了满窗,她吹了一夜的风,第二天就起了高烧。 阿姨说,她烧糊涂了,迷迷糊糊一直喊要外婆,要哥哥。 宁江艇打了电话回来。 她又不说话。 只一个劲掉眼泪。 第33章 室内,米黄色的双层窗帘拉拢,朦朦胧胧透出一层暖光。 他因光透过眼皮刺灼眼球和身侧悉索声而醒来的。 从上午八点到下午一点,睡了五个小时,不算很久,但睡得很熟,醒来时 难得没有头疼。 身体极其轻松,像徒然卸下了一副重担,心有安定。他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过去,随即目光一顿。 品牌送了衣服过来,两套西装袋平铺在床上,她正站在床侧系上内衣扣子。 她身板很直,因微微低头从脖颈处拉出一条完美的弧线,薄蓝色的内衣系带拉直扣在肩胛骨中央,背脊线收束进剪裁利落干净的西裤里。她直起身,穿上一套式的白色衬衫。 绸质的衬衫削减了西装的冷硬,更添几分柔和。 她双手挽了下收束进领口的长发,转过身,不意外地对上了他的目光。 手指微微一顿,却没有惊惶羞恼地抓住敞开的衣襟。她那样自然而随意地抓了抓头发,如同他们已有无数个这样的清晨,说:“醒了。” 他唇角弯了起来,好整以暇地支起脸,先看她已显健康血色的脸颊,而后又扫过她扎过针的手背,接着才慢条斯理地从她修长的颈项往下扫,敞开的绸质衬衫下是饱满的胸衣和一截纤细的腰身。 “长大了。” 他已读懂她的暗示,声音低沉轻哑。 她从最下方的纽扣往上系,迈步往他床边走近,站定后弯腰注视他,目光仅仅相隔一掌。 “嗯……我应该说,很高兴你在我快要三十岁这年发现我长大了?”语气戏谑,配上她那慢慢系纽扣的动作,像挑衅。 修长有力手臂环住了她的腰,一把将她抱上了床。 她胳膊一撑,和他双目相对。 他眼里的神采柔软、温和,像深邃的灰色尖晶石,温声问:“是怪我发现得太晚?” 他抬了抬下颚,想吻她的唇,被她用两指抵住。 “有一点,但也不是很多。” 她落唇,在自己手指上轻轻吻了一下,道:“先漱口,再亲我。” 他闭着眼睛笑了,两只手臂都圈住了她,道:“那先抱一下。” 她松开胳膊,顺和地趴在了他身上。 隔着一床柔软的被子,但仍能感触到他坚硬的身躯。 “亲爱的,”她说,“我下午还要回单位开会,你想亲的话现在起床刷牙洗脸,不然我要走了。” “你叫我什么?” “亲爱的。怎么,不喜欢?” 心口像被猫爪挠了两下,他心跳急促得异常,哑声回答:“喜欢。” 她笑着,捧着他脸颊又叫了一次:“亲爱的。” 他强迫意志从称谓上移开,否则会因太可爱而想重重亲她,“打完针了?” “打过了。”她反过手给他看手背的针眼。 他有些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背,凑在嘴边亲了亲,随后道:“我在西海有一套房子,离你单位很近,以后我们搬去那里住,好吗?” “也不是不可以。”她笑着问,“听人说你在东二环买了套房子,那那边呢?” “等装修好还要到明后年了,也可以换着住,不冲突。” 她拉开了他的胳膊,坐起身,跨坐在他腰间,低头系纽扣,道:“起来洗漱,我真要走了。” 他轻叹,伸手捻住她的纽扣,从脖颈上往下系,问她:“几点要到单位。” “三点前。” “我送你。” “嗯。” 衬衫是长袖,系完纽扣,他又给她挽上袖子,问:“天气这么热,怎么不穿那套裙子?” 第47章 “你这是明知故问吗?”她直起身,白他一眼,将衬衫一体的飘带绕脖颈一圈半,挡住了一侧的吻痕。 他怔然,反应过来后哑然失笑。 她转身下床,捡了下散乱的衣物。 “放那吧,待会我来收拾。”他也起床了。 宁瑰露跟着他进了洗手间。 庄谌霁本打算先干另一件事的,见她也进来了,便先洗漱。 在他刷牙时,她靠着门框问:“你在吃安眠药?” 冷不丁的这么一问,还真让庄谌霁愣了下,随即,他吐掉一口白沫,回答:“嗯,倒时差失眠,备了一点。” “但你开的不是镇静类的处方药吗?得要精神科的医生才能开吧?” “嗯,找医生开就可以。” 处方药这么容易开? 宁瑰露皱皱眉,感觉说不通,但他说得很轻描淡写,因此暂且先信服他的理由。 他漱口洗完脸,回身看她。 宁瑰露也抱臂看着他。 沉默几秒钟,他才神情龟裂得有些哭笑不得道:“露露,我要上洗手间了。” 她从思索中回过神,一抬眉,吹了声流氓哨:“上呗,我又不是没看过,还是你不好意思?” 他微弯的嘴角僵了僵,并不想问她还看过谁的。他敛了笑容,正色道:“是的,我不好意思,我要关门了。” 被他推出洗手间后,她对着合上的门笑了好一会儿。 原谅她只是一个有低级趣味的人。 倒没有看人上洗手间的癖好,单纯是看他正经无言又或是恼羞成怒的神情很有意思。 里侧水声响起,他洗净手,走出洗手间时她还在弯着眼睛笑。 实在是,笑点奇低且透着可爱劲儿。 他单手握住她后脖颈捏了捏,低头对上她鼻尖,他问:“现在可以亲了吗?” 她抬颌在他唇上抿了抿。 唇瓣相贴,温热柔软,有淡淡的薄荷桂花清香,呼吸从鼻尖散过脸颊,像一根纤长的羽毛扫过皮肤,叫人忍不住战栗。 他回应她的吻,唇角是压不住的笑,俩人倒向床榻时,连唇都没有分开。 从轻柔的吻转向激烈,谁也不甘下风。 他宽大的掌心握住她的腰,辗转点火。她掀起他的下摆,手指紧贴结实的背脊。 她的衬衫起了褶皱,他的睡衣被解得欲脱不脱。 顾忌门外有人,所有暧昧的声音都被压得极低,从门口走过的每一个步调都叫人头皮炸起。 火一旦燃起,想要熄灭却不容易。 不知谁的肚子先叫了一声,在这无硝烟的战斗中发出了第一声停战音。他们的唇缓缓分开。 气息不稳,他忍着笑:“饿了?” “是你的肚子叫,不是我的。” “是吗?”他反问。 她靠倒在枕头上:“啊,真不想起床。” “我叫人送午餐进来?” “可以。” 真不愧是一晚两千五的私立医院,服务比五星级酒店还到位。 他摸过手机打电话。 她看着俯在她身上还正正经经通话的男人,又有些忍俊不禁了。 “十五分钟后送上来,要起来吗?”他挂了电话,问。 她双手往脑后一环,说:“我无所谓,你不好意思的话可以先起来。” 庄谌霁:“……” 他低头又爱又恨地在她脖颈处轻咬了一口。 他摩挲着她的颈侧皮肤,声音低而沙哑:“像做梦一样。” “你还做过这么好的梦?” 她满嘴跑马,“说说,你还在梦里梦到什么了?” 酥麻从尾椎传上脑门,让他声音更沉了,“想帮我实现?” “也不是不可以。”她戏谑说。 室内空调温度开得很高,几乎没什么凉意,再这么一滚,又起了一身潮热,夹在身体之间密不透风,他环抱着她,换了个姿势,两人侧躺着,面对面看着。 他从她眉眼看到下颌骨,每一处都看不腻,恨不得用视线作刻刀,雕出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模子镶在眼里。 沉吟的时间太长,宁瑰露挑了挑眉头,眼神逐渐赤祼不正经起来,揶揄:“怎么?都梦些什么东西呢?是不敢说还是不好说?” 他唇张了张,又合上。 “真不好说啊?”她眼睛促狭地弯成了月牙,“让我猜猜,不会是什么特别小众的癖好吧?比如说……” 她信马由缰的思想有脱轨的趋势。 他的指腹无奈地按住了她的脸颊,将她两唇捏起,制止了她狂悖的想法。 “我说了,不许笑。” “唔唔,保证不笑。”她连连点头。 庄谌霁这才开口,声音有些迟疑犹豫,显然不是很信任她的保证,他说:“婚礼。” “然后呢?”她等着他继续说。 他和她大眼瞪小眼:“然后什么?” “就这么一个场景?没了?” 他眼睫在颤,是人在面临巨大幸福时产生的一种难自控的生理反应,叫惊颤:“你不是说,想帮 我实现吗?这就够了。” “那你这也太简单了。改天我问问身边哪些朋友要办婚礼了,我带你去参加。” 他唇一抿,对她的装傻很无奈:“露露,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别人的。” 她眼里不作假的惊讶这时才一闪而过:“你想和我结婚?” “很惊讶?我以为你早就清楚,我爱你,除你,我再没有爱过其他人。”他握着她的手指轻吻指节,“我会向所有人公开,我的生命、身体、财富,一切都和你共享。” 她打量他的神色,似乎是在判断他的话认真与否。 慢慢的,她那狡黠、戏谑、玩味的神情慢慢淡下去了,收归出了一张难以形容的神色面容。 她挣了挣,从他掌心中抽出了手,仿佛遇见什么洪水猛兽般,迅速往后撤,拉开了距离。 “我想,你可能有误会。” 她啼笑皆非:“除了你刚刚说的东西,别的我们都可以商量。” 他的神情滞住。 在他错愕的神色中,她凑过唇,在他唇上一碰,道:“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我们想要的都是这个。” 他脸上血色骤退,唇抖了抖:“宁瑰露,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除了婚姻、名分,你想要别的什么,我都愿意给你,这还不够吗?” “那我们算什么?” “情人啊。”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的神情像活吞了一只苍蝇,用全然陌生的目光看着她,好似今日才恍然发觉她已换了一个芯子。 “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是情人、朋友,甚至可以是兄妹。” 她循循善诱,“这难道不好吗?人和人之间难道只能有且仅有一种关系吗?那当那种关系破裂后呢?” “婚姻是博弈,要压上我们十几二十年的感情,你敢上这个赌桌吗?输了可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但做情人,哪天不合适了,我们还可以回归到朋友、兄妹的关系,你看,这是不是最佳的选择? “你是商人啊,亲爱的,”她吻吻他的眼尾,“你应该比我更会权衡利弊呀。” 他侧头躲过她的吻,唇在抖,这次是气得血压飙升了。 他捏着她胳膊,缓慢将她推开,看她的眼神那么陌生,他难以置信问:“宁瑰露,你想把我当什么?性-玩具?” 啊。 她平静地想,真厉害,一下拂开误导信息,理清逻辑,得出近似答案。 知道忽悠不了他了,她索性坦诚:“谌霁哥,我们不是十几岁了,那个时候以为身边即世界也就算了,都活了小半辈子了,什么样的事没见过?恋爱分手、结婚离婚,太正常了,说什么一辈子不一辈子的……” 她轻笑一声:“你敢保证,我可不敢保证。” 他手掌攥成了拳,紧紧克制住,却克制不住尖利刻薄的话:“宁瑰露,你这么驾轻就熟,想必没少换过情人吧?你和张思珩呢?也是这样的关系吗?” 她已经下床,整理好凌乱的衬衫,低头挽上袖摆,闻言,她一侧头,诚实说:“哦,那倒不是,我和他是正常交往,考虑过结婚。” 耳鸣声尖锐响起。 他麻木地想,这辈子不会再有这样疼的时刻了。 倒是怪,这一刻他根本没有感觉疼痛,但下意识记住是很痛的,回忆起来的时候,人像游离在第三视角,听觉范围内只有尖锐啸鸣。 后来才得知。 这种失感在心理学上叫作精神解离。 这一刻他表现得极其平静。 所以她也默认他们谈崩了。 传统婚姻关系对他而言可能很重要?而她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他对她的喜欢还不足以接受一段情人关系。 ——意料之外,是他的话,倒也情理之中。 他仍躺在那,灰蒙蒙的眼睛静默地注视她背影,心被一瓣瓣拆解裂开,叫人骤然失去所有力气。 第48章 他没同她说完梦的结尾。 但显然已在现实复刻。 梦中婚礼晴空辽阔,温馨而盛大,亲朋好友济济一堂。 司仪问他们是否无论贫穷富贵、生老病死都愿意不离不弃。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愿意。 众人等待她的回答。 她犹豫片刻,后退了一步。 说,抱歉,我不愿意。 ……原来这么荒谬的梦,也能在现实中重演。 他高估她的喜欢。 她根本不懂爱,她将世界视为游乐场,感情也只是其中一项游乐设施。 或许有人会一直玩旋转木马。 但她不会。 她是宁瑰露,十三岁刚学滑雪板就敢上高级赛道的宁瑰露,她有一切胆大妄为的无畏无惧。 即便摔倒、流血、骨折,也能生龙活虎地站起来。 妄想凭借那一厘半毫的喜欢留住她,他真是……自不量力。 第34章 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宁瑰露还是头回想找家庙算算运势了。 先是车祸,紧接着高烧,还没缓过劲,停职后脚跟来了。 在调查组入驻单位的第三天,宁瑰露接到了人事部门传达暂停工作等待调查的通知。 为了避免扩大影响,在调查结果还没有出来前,对外宣布她是暂时休假了。 她办公室的私物都被移交。负责对接她的文控严愫也被调查组约谈了。 被约谈前一天,严愫还不明所以地在微信上和她说了一句:宁工,你要搬办公室了吗?盆栽都搬走了? 之后再没有了信息。 所有消息都被捂得密不透风,却透着风雨欲来的气息。 她起初是车祸受害者,调查组介入后却风向一转,好似成了被调查的嫌疑人。 同期停职的不只有她,还有另几个同事。有人拉了群,群里却死寂得没有一个人说话。 大家风声鹤唳,惴惴不安等待着不知何时才能出来的调查结果,让宁瑰露想起小时候玩的狼人杀,平民、女巫、狼人、预言家……大家同气连枝,又彼此防备,互相猜忌。 而他们之中的“狼人”又会是谁? 作为副总工程师,她是几个人中级别最高的,接触的机密文件最多的,一被停职,毫无疑问地成为了最大的怀疑对象。 不知道其他人此时是什么样的心理状态,焦灼?不安?惶恐? 总之宁瑰露现在是彻底躺平,窝在家里沙发上,挠着额头听她大伯母絮叨,从她“老大不小”了开始说起,再到“要负起社会责任”结尾。 “李先生,我给您换杯茶。” 家里阿姨来换了盏热茶。 李骧说了声:“谢谢。”余光又往宁瑰露那看去。 她倚靠在沙发里,手指撑着额头,神色淡淡的,不时点头附和长辈的谈话。 不明缘由,他觉得她此刻心情不算很好。 他端起桌上的葡萄走过去,放在茶几上,道:“阿姨,小露,先吃点水果吧。” “小李,饿了吗?我让厨房快点做饭了。” “还早,我不饿,阿姨。我来这边几次了,还没有出去走走过,正好今天小露在,我想和她出去转一转,回来就到吃饭的点了。” 这正和江文娴之意,她当即拍板:“哎呀,对!露露,你带着小李出去走走!来过这么多次了,他还不认得路呢!” 眼见能逃脱唠叨了,宁瑰露松了口气,忙不迭地穿上拖鞋,拖着李骧就往外走:“行,我带他去湖边转转,要开饭了再打我电话!” 一出门,她松开了手,张开手臂,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你也听不下去了?我都被念困了。” “阿姨毕竟是教育家,说话喜欢引经据典,听着让人挺受益匪浅的。” 宁瑰露啧啧地笑:“小李同志,你这马屁拍得真有水平,应该当着江主任的面说。” 这几天没有上班,她宅在家里,穿得也随性了,一件白色短袖一条奶白色长裤,比起往日的干练,柔和了不少。 走到湖泊边,黄昏的落 日映照在水面上,波纹澹澹。 她单手插兜立定。 李骧也不明所以地站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瞧见了那金黄的太阳倒影在水面上,浮光掠影,金光灿灿。 他正在心头感慨好美的风景,就听她说:“你觉不觉得……” “嗯?”他洗耳恭听。 她走到栏杆旁,感慨:“这好像水煮荷包蛋。” 李骧:“……额。” 他一时拙言,竟接不住她的话。 她从兜里摸出了烟和打火机。李骧怔愣了下。她拨开烟盒问他:“抽吗?” “……我不抽。” 她点点头,拨出一根烟来抿上,掩着风口点了一根。 烟雾随着湖面吹来的风往回倒。 他着实惊讶:“你抽烟啊?” “你才发现?”她笑着,眯着眼睛看他。 李骧摇了摇头,同她一样将手肘搭在栏杆上,说:“抽烟对身体不好。” “你这话我从另一个人嘴里听过一模一样的。”她笑着说。 李骧也哂然一笑:“那看来这话没用了。” “也不是没用,现在频率降低了不少了。”她说。 李骧踌躇了下:“那我能问问,上一个这么说的人是谁吗?” 她眼睛一眯:“你猜。” “我猜不到。”他耸肩。 不知这动作怎么戳到她笑点,宁瑰露拍着栏杆笑了好一会儿。 李骧看了她一阵,忽然道:“有人这样说过你吗?” 她倒吸一口气,收住笑:“什么?” “你很有魅力。” “还是第一次听,真会说。” “瑰露……” “嗯?” “……没,没什么。”他移开目光。 她掸了掸烟灰,啧一声:“小李同志,不要只把话说一半,这样是很讨人厌的。” 李骧张了张嘴:“……我忘了要说什么了。” 日落煦暖,不灼热,叫人身上暖洋洋的,他们站在湖泊边,倒影落在湖面上,那一刻,真叫人觉得美好…… 唯一的缺憾,是他不知道她现在在想什么。明明就在身边,他却又觉得她很遥远。 就像她的态度。 她不会主动约他见面,也不会拒绝和他见面,更让他觉得难以接受的是,他从她身上感觉不到浓烈的喜欢,却又无可遏制地因为她那鲜活生动的生命力而想向她靠近。 她漫不经心的样子,认真工作的样子,偶尔的冷幽默,甚至现在抽烟的姿态,都让人觉得很迷人。 他曾自以为已经对她有些了解了,可无意窥见的一柜子照片,却让他对自以为的“了解”产生了怀疑。 上一次他来宁宅,去了二楼洗手间。阿姨正好在收拾她的房间。他路过,一眼瞥见了摆满照片的书柜。 扑面而来的阳光、温暖、生活气息,令他不由自主地驻足欣赏。 其中有一张。老巷子里天色昏暗,男人穿着西装,她穿着紫色碎花连衣裙,俩人并肩站着,风吹得发丝凌乱,她扶着宽帽帽檐,微微侧头,眼睛弯起,俏皮得像个小姑娘。画面分明是阴沉的色调,却叫人觉得很有故事感。 那个男人他见过,可她那样的穿着风格、那样明朗狡黠的神情,却是他从未见过的一面。 他问阿姨,那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阿姨认真看了看,说之前没看过这张照片,应该是最近拍的。 他再端详,又看见了一张更为年轻的照片。 照片中她穿着纱裙,及腰的长发柔顺飘逸,白净明媚,在脸颊边比了一个爱心,活脱脱是个漂亮又可爱的小姑娘,和他认识的宁瑰露像是两个人。身边依然站着那个男人,虽然模样更为年轻,但还是不苟言笑的神情。 他认识的宁瑰露,理性、从容、干练,他甚至一度以为她是从来不穿裙子的精干女强人类型。 现在看来,他是一叶遮目,对她的认识实在太片面,片面到让他产生自我怀疑。 此刻再看着眼前的她,他更觉迷茫如乘船置身辨不清方向的深海里。 究竟哪种形象的她才是真实的她?又或者说,究竟在谁面前的她才是真实的她? “瑰露,上次来医院带你转院的那位……他结婚了吗?” 他还是忍不住问了,问得很委婉。 她指间的烟灰掉落,眼睑微垂,似乎是走神了。短暂寂静后,他忐忑“嗯?”一声,她才侧头扑哧一笑:“你说庄谌霁?他儿子都上初中了。” 李骧:“啊?初中了?” 他眼睛倏地亮了。 “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嗯……在想他是不是喜欢我?” 他急忙否认:“没有,我不是那么敏感的人,只是在想你叫他二哥,那我以后要怎么称呼他。” 不知想到了什么,宁瑰露忽然一下又笑起来了,笑得双肩耸动,笑得李骧一脸茫然。 第49章 她将手肘搭在他肩上,正色说:“下次见面……就叫他二舅哥,怎么样?” “为什么要叫二……”李骧蓦地反应过来,惊喜地看着她,问,“那我是转正了吗?” “那可还不算,先恭喜小李同志通过面试,进入见习阶段,不过,一票否决权仍在我这。”她说。 巨大的惊喜兜头而来,李骧高兴地要蹦起来了,恨不得现在就围着整个湖跑两圈,他激动得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于是一把抱紧了宁瑰露,将头埋在了她肩上。 宁瑰露一口烟呛在喉咙里,咳了个死去活来。 再回到家中,大伯母先明显感觉他们之间氛围不一样了。 之前俩人客套得都不坐一张沙发上,现在宁瑰露走到哪,李骧就跟到哪。 宁瑰露刚在餐桌旁坐下,李骧立刻就站在了她手侧,先给老爷子盛饭,接着又给其他人递筷子、递碗。 江文娴让他不要操心这些,坐下吃就好,都没拦住。 之前他来宁家,是以客人身份,规规矩矩,不敢逾越,现在态度陡然一转,仿佛是以孙女婿自居了,上敬下贤,勤快得不得了。 江文娴和宁华胜对这个侄女婿是越看越满意,长得高大标致,高学历,工作稳定有前景,为人又谦逊勤勉,关键是难得露露不反感,再没有比这更十全十美的了。 俩人相视一笑点了点头,都默契地肯定了对方意见,再去看老爷子态度。 老爷子一向是沉稳且威严的,俩人从旁瞧了瞧,没看出老爷子脸色有什么转变,一时倒拿不准他的想法。 “露露!” 阿姨掩着家里座机话筒,喊了一声,“保卫科打来电话,说有人在门口等你。” 宁瑰露正吃着饭呢,头也没抬:“阿姨,问问是谁。” 阿姨又问了几句,接着喊道:“说是也姓李,是小庄的助理。” 老爷子抬头看了一眼。 宁瑰露筷子顿了顿,道:“你问问他什么事。” “说是来送东西的!” “问问什么东西?” “请问……哎呀,露露!你自己过来接电话吧!我喉咙都喊痛了!”阿姨撂挑子不干了。 家里的阿姨都是干了十几年的老人了,和自己家人一样,也没什么芥蒂和不敢说的,有时候连老爷子都吼,家里人甚至轻易都不敢得罪她们。 宁瑰露只得自个起身去接电话。和传话员说了几声,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后她挂了电话,对家人道:“我出去拿东西了。” “饭不吃了?让他先放门口啊!” “马上就回来!你们先吃!” “宁爷爷,伯父伯母,我陪她去。”李骧也起了身。 “你来做什么?”宁瑰露意外问。 李骧道:“晚上不安全。” 宁瑰露笑着摇头:“这里都不安全那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他找补:“晚上黑漆漆的,说不定路上会有什么蛇啊虫子的……”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笑了,“我还可以帮你拿东西呀。是送了什么过来?” “不知道。”她说,“先过去看看吧。” 等他们走到岗亭,已经过去快二十分钟了。站岗执勤的小哥仍兢兢业业值守着。 和宁瑰露见过一两面的小李助理站在路边,背着一个大包,伸长了脑袋往里看,终于看见了宁瑰露的身影,他迫不及待就想往里走,又被执勤小哥铁面无私地拦住。 “宁小姐!宁小姐……”他伸长了手臂挥舞,声音在看见宁瑰露身边跟着的男人时缓慢落了下去。 宁瑰露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挂着笑容,态度平易近人:“小李,来送什么的呀?” 助理看了那男人好几眼,觉得说不上来的面熟。他心头嘀咕几句,脱下背着的琴包和拎着的袋子,一并交给宁瑰露:“宁小姐,我们老板让我把这些转交给您。” 她纳闷地接过:“什么东西?” 在正要拉拉链的时候,她手顿住了。 琴包拉链上挂着一个穿粉裙子的小熊。小熊被呵护得很好,已经十几年了,却依然洁净如新,像当初被赠送出去时一模一样笨拙可爱。 “还有这个。”助理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戒指盒子,“老板说找不到原来的盒子了,你不要了可以扔掉。” 她拨开盒盖,里面是一枚纯银的戒指,被摩挲过太多次,原本光滑的戒环变得像磨砂哑光的。 路灯明亮,虫鸣声此起彼伏,“吱吱吱”的叫声让人心烦意乱。 她拿出戒环,微微一转,戒面内侧有一行几乎辨不清的数字。 她倏忽攥住了拳头。 ——1995.11.09 是她的生日。 第35章 “宁小姐,宁小姐?” 助理喊了她两声。宁瑰露慢慢回过神,漆黑的眼睛看向他。 “是东西有什么问题吗?”他犹豫问。 “啪”一声响,她将戒指盒合上,笑了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没问题,替我向你们老板转达谢意,真是……麻烦他替我保管这么多年了。” 助理感觉她话里有话,但又不确定,先点头应下:“…好的。” “麻烦你跑一趟了。” “不麻烦。那个琴有点重,您注意一下。”他提醒。 “我知道。”她笑笑,“这就是我的琴。” 寥寥几句后,她背着琴包和男人走回了宽敞的林荫大道内。 助理探长脖颈又看了看,看见男人伸手又想帮她拎琴包,她仍摇头,挎着琴包慢慢往回走。 时间的界线在她踩进树荫下时泛起涟漪、混合,漆黑的树荫下昼起白日。 白色帆布鞋,浅蓝色牛仔裤在脚踝处挽了两卷,她蹦蹦跳跳跃过减速带,然后倒退着走,笑着看身后的青年。 他给她背着琴包,修长的手指插在裤兜里,黑色长裤垂顺,颀长、挺拔。他凝视着她,好像他的眼睛、他的心都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在这样的凝视里他将自己化作了客体,化作了舞台下的、灯光灰暗处的观众。 她耀眼、夺目,比阳光更叫人想靠近。 “以后都不拉琴了?”他问。 “不拉了。”她张开手臂,痛快地高呼一声,“我终于解放了!” 那是高二时的一个春天,她代表乐团在京市大学的大礼堂和钢琴大师羽玥协奏了一曲梁祝。 演奏结束,现场掌声雷动。 可以说这一场演出打开了她日后走向音乐家的大门,她前途一片光明,而她那样轻快地宣布,她再也不拉小提琴了。 “为什么不继续了?” 她耸肩说,“小提琴对我来说早就变味不纯粹了,以前是为了打发时间,多个特长,顺带着装装逼。”她高抬起手臂合掌,重重鼓了两下,“趁我还没有和这把琴两看相厌,就停在这里吧,以后想到小提琴都会是今天这个高光时刻,多美好!人不能贪心不足,有这样一刻就足够了。” 她的洒脱、豁达,让人连羡慕都羡慕不来。 对大多数人而言,人生的试错成本是有限的,一旦投身进某件事,就意味着日后的人生只能在这条路上长足跋涉。可对她而言,人生是一片宽阔的大草原,而她是草原上的狮子,无路不可走,无处不可去,如果只能走向一条既定的、一眼看得到终点的道路,那倒不如推牌重来。 “庄谌霁。”她突然站定,看着他。 “嗯?” 他两步走近,停在她面前。 她指着小提琴说:“这个给你了,我不要了。” 他不当真,只当她使小孩脾气,笑着道:“你听过盲人的故事吗?” “什么故事?” “盲人一旦复明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盲杖扔了。糟糠之妻尚且不下堂,你却这么快就喜新厌旧了。” “好啊!”她跳起来,一把箍住了他的脖颈,恶狠狠地勒着,“你竟然敢说我是陈世美?” “琴,哎,琴掉了……” “那就让它掉!受死吧,姓庄的!” 他低着头弯着腰被她圈着脖颈,伸出手抵着她肩膀,有意要气她似的玩笑:“这么暴力,以后谁要是被你喜欢,那可要倒大霉了。” “那你说说这个倒霉蛋是谁呢?嗯?小庄同学?”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在他耳边小声问,暖暖的风吹得耳根瘙痒。 他不动声色地想拨开她,端得正经:“叫学长。” “放屁,我可不一定来京大!” “在十四中我也是你学长。” “那你知道这叫什么吗?”她圈住他脖颈的手用力勒紧,毫不松懈。 “什……么?”他艰难吐出两个字。 她邪笑着说:“这叫霸道学妹强制爱!” “你可少看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吧!”他差点笑喷。 “庄谌霁,你现在就是受宰的羔羊。我告诉你,你这时候如果想逃跑,挣扎就大错特错了,你应该先装死,不动弹了,然后等捕食者松懈的时候……啊——!” 第50章 他猛地挣开了她的桎梏,猛冲一步,一把将她单手抱起,她惊呼一声飞了起来,仓促中抱紧了他的肩膀。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她急呼三声,疯狂踢腿,还是没防住,一双鞋都被他脱了。 他背着她的包、拎着她的鞋、抱着她的人,说:“现在看看,是谁逃不掉了。” 大学校园里人来人往,人人都回头看他们俩眼,她那时脸皮尚薄,脚上只有一双白色袜子,臊得不敢抬头,咬牙切齿道:“放我下来!” “叫哥哥。” “我叫你妹!” “那你就这么跟我回去吧。” “啊——”她能屈能伸,当即撅着唇哼哼说,“哥哥,谌霁哥哥,把鞋还给我嘛,好不好嘛,谌霁哥哥。” 青年的耳根子一点一点地红了,睨她一眼,抱着她的手臂却一点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见他出尔反尔,她气得“呀!”一声,张嘴就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感觉到肩膀温热濡湿了一大块,他倒吸一口气,佯作嫌弃:“宁瑰露,你都十六岁了,还吐口水,脏不脏啊?” “十七!十七!是十七!” “没过生日就不算十七。” “把我鞋子还给我!!” “脚不疼了吗?” 演奏会上,她穿着礼服拎着小提琴上台,踩着小高跟鞋的步伐优雅高贵得如公主。下了台,只有一个人注意到她轻轻垫脚,放松脚后跟。 “不要你呱——” 她一岔气,破了音,顿失气势。 他把她扛进了校医务室,拎到长椅上坐下,找值班医生买了瓶碘伏和创口贴,脱了她袜子,用棉签沾着深褐色碘伏先给她创口消毒,又仔细贴上创口贴。 她踩着他膝盖,看着他蹲在她身前仔细端详脚跟上的伤口。 真奇怪。 他们连正儿八经谈恋爱都不算。 但那会儿,她竟然有种想和他好一辈子的冲动。 “庄谌霁。”她弯腰,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胸口。 他握住她脚踝,在脚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老实点。” 她便老实放下脚踩着他膝盖,好一会儿,在他给她穿回了鞋袜,她双脚踩上地面后,她突然说:“我爸妈想让我出去留学。” 他倏然抬头看着她。 宁瑰露抿唇笑着,像怕被旁人听到,声音很轻很低,她问他:“你想不想和我一起……私奔啊。” 他屈起手指,轻轻在她鼻尖一弹:“胡说八道。” “我去读本科,你去读研究生,好不好嘛,庄谌霁?” 他仍是睨她一眼,没有回 答。 她那样狡黠地笑着,却已经拿准了他不会拒绝。 踏出医务室的大门,阳光破开云的遮掩,铺洒大地,她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 他走在她身后,背着她的琴包,道:“走了,回家。” “哇——你都不带我逛逛你学校的吗?” “我下午还有一节课。”他点点手表。 “大学上课是什么样子的?和我们高中不一样吧?庄谌霁,你带我去蹭课吧!” “下午的课是计量经济学,很无聊的。” “带我去呗,带我去呗,带我去呗。”她举起三根手指,“我保证乖乖的,绝不捣乱!” “不可能,你别想了。” 他说着绝对不可能,可到了下午上课时,宁瑰露还是坐在了他旁边。 她不知道从哪还弄了一副平光眼镜,像模像样地拿了个笔记簿装大学生。 刚上课的时候她左瞅右看,瞧什么都觉得新奇,随便坐的阶梯教室很有意思,带着电脑上课的学习方式很有意思,还有课堂上一心二用的,明目张胆趴着睡觉,老师竟也不管的自由氛围也很有意思。 老师进了教室,打开ppt,也没有什么导入,一句“上周我们讲到了古典假定条件”就接着讲了下去。 宁瑰露咬着笔杆皱着眉头听老师行云流水地将一个一个专业概念抛出来,她听得发蒙,又挪过庄谌霁的专业课本去翻书上的概念。很快又发现老师讲的知识结构和课本编排的知识体系是交混的,和初高中照本宣科的教学方式很不一样。 坐在这间教室里的都是各个省的状元,老师也不会掰开揉碎了去讲概念,很多知识点都是一带而过,颇有点“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学院派作风。 她用笔头戳着头,不时在本子上写几个关键词,竟然还听得很认真。 那一堂课庄谌霁却没有听进去几个字,撑着嘴角的手掌遮着笑,盯着她抓耳挠腮的可爱模样看了整整一节课。 到了2节 课,她终于放弃了听天书一样的专业知识,也困了,手指支着下颌,虎口处握着的笔一点一点地滑了下去。 他直起身,靠近桌面,将手肘支在桌上,按着她的头侧倒在自己胳膊上。 她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眼,发现后排的哥哥姐姐也哈欠连天,甚至睡倒好几个了,遂安心闭上了眼睛。 “老师过来了叫我。”她小声说。 庄谌霁单手敲着笔记本电脑写课程作业,另一只手撑着她。薄膜键盘很轻的叩击音,老师那理性学术气息浓厚的讲课声,是纯天然的asmr,她一觉睡到下课铃响。 一下课,他抱着手臂,面色淡淡说:“以后不想来上课了吧?” 她对自己公然睡了一节课的行为多少有点心虚,以为他是生气了,哼哼应了声“嗯”。 她把自己的小提琴留在了他的大学,从那后,她再没有拉过琴。 如今,这把琴又回到了她手上。 她背着琴进家门,头也不回地上了二楼。 阿姨给她开了门,还想问她背了什么回来,大伯先一眼认出来了,“怎么背了把小提琴回来?” 阿姨扬声道:“别管什么琴不琴了,小露快下来吃饭吧!” “我把琴放楼上去。”她应了一声。 阿姨不赞同道:“先把饭……” “随她吧。”大伯母朝李骧招招手,“小李,别等了,你先过来吃饭。” 大伯瞧着那琴眼熟,问大伯母:“她那琴不是丢了吗?怎么隔了这么多年,又找回来了?” 大伯母抿了口茶,说:“你怎么知道是丢了,不是给人了?” 宁华胜还想问几句,老爷子突然扶着桌子站起了身,其他人也立即跟着起身。 宁华胜扶了老爷子一把,道:“爸,要出去走走吗?” “天这么黑,往哪走啊?” 宁华胜笑道:“现在夏天天黑得晚,外头还看得见呢。” “我是看不见了。” 老爷子推开儿子搀扶的手,道:“我要休息了,你们年轻人自己聊吧。” “我给您打水洗脚。” 三代同堂,宁家的夜晚总是格外温馨。 见丈夫扶着老爷子回了房间,江文娴和李骧道:“小李,你坐吧,吃饭,我上去看看宁宁。” 李骧理解道:“没关系,您不用管我。” 餐厅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感觉宁爷爷……好像没那么喜欢他? 江文娴上了楼,在宁瑰露门口敲了敲:“宁宁?” “哎,大伯母,没锁门,直接进吧。”里面喊了一句。 江文娴推开门看,宁瑰露正盘腿坐在床上,抱着小提琴在调弦。 “我能进来吗?”她礼貌问。 宁瑰露笑说:“跟我还这么客气,您随意。” 江文娴合上门,走到她床边,挨着床位坐下,看她手里的小提琴,看了一会儿,问:“这是你以前的那把吧?” “是的,弦有点不准了,得调一下。” “还能拉吗?” “应该没问题。” 她抬起琴压在肩膀上,握起弓弦,拉了一段入门级的卡门。 江文娴侧着头认真听着,脸上挂着笑容,不时随着琴声节奏慢慢点头,情绪给得很到位。 拉到一半,琴声戛然而止。 江文娴问:“怎么停了?” 宁瑰露摇摇头,放下琴道:“后面忘了。” “真有天赋啊你这孩子,”大伯母伸手摸了摸她的手,“十多年没拉过小提琴了吧,还是这么好听。” “也就您给我捧场,我这调跑得都够京泾转一个来回了。”她混不吝地笑笑。 “宁宁,你当年如果出去读了音乐专业,是不是会比现在过得更轻松一点?”大伯母突然这么说。 “我现在也很轻松啊。”宁瑰露笑着道,“带薪休假,还有谁比我更轻松?” “可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大伯母将她的手腕骨圈在手心里,“就剩两根骨头了。” “那是外面的饭不好吃,还是家里的好吃,要是出去留学,那可……” “宁宁。”大伯母打断了她的满嘴跑马,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郑重其事道,“你现在的工作太辛苦了,也危险,上次车祸的事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我和你大伯商量过了,现在工大正在招教师,只要你愿意退下来,我们回高校教书,工作压力比现在小,也比现在的工作安全。等你什么时候和小李的感情稳定了,再考虑订婚和结婚的事,这样家里就彻底放心了。” 第51章 宁瑰露用琴弓敲着大腿,慢吞吞地说:“我要是一个安于稳定的人,十二年前我就会把这把琴拉到死。可大伯母,人生如果一眼就能看到底,那得多无聊啊?” 江文娴无奈地、而又果然如此地叹出一口气,“你大伯说,你不会听我的,但我还是想试试,现在看来,还真让他说对了。你们都是一根轴筋,认准了,就要一条道走到黑。你是这样,你哥也是这样。” 宁瑰露眨巴眨巴眼睛:“大伯母,你和我哥有联系吗?” “他连你都不联系,哪会联系我啊?” “我上个月听说他回京市了,你们知道这个事吗?” “江艇回京市了?”江文娴惊讶问,“你从哪知道的?” “一个朋友好像看到了他。”她含糊说。 “看错了吗?我没听说江艇回来了呀。” 不知想到了什么,宁瑰露沉默了一下,笑笑道:“那应该是看错了。” “你呀你,每天脑子里琢磨那么多事,怪不得怎么吃也吃不胖。好了,别弄你这琴了,快下来吃饭吧,等下再叫阿姨热菜,阿姨可就要生气了。” “大伯母,我现在不是很饿。”她懒懒的,不想动。 “听话,小李还一个人在下面吃饭呢。” 江文娴把她拽了起来。 莫名其妙和另外一 个人绑在了一块,宁瑰露突然生出些烦闷:“那我下去也不可能喂他吃饭呀……” 过了八点,家里都准备休息了。宁瑰露将李骧送出了龙翔台。 来回走三四趟,一晚上的饭都白吃了。 回去的路上,途径北水湖,毫无缘由地,她脚步停住了。 从北水湖往西看,一抬头就能看见小红房。 熟悉的小红房。 她承认,在人前撑着若无其事,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有点儿破防了。 她想,婚姻那么重要吗? 难道领个证就能一生一世了? 就因为她不想结婚?所以他要和她从此两清?一笔勾销? 去他的! 她提膝,对着栏杆狠狠踢了一脚。 栏杆无事,她痛得咬了咬舌头。 真行,庄谌霁。 以后谁先联系谁,谁是狗! 她掏出手机,拉黑了他电话号码和微信。 下次见面,来喝她喜酒吧!王八羔子! 她再接到和庄谌霁有关的消息,是在陈芮倩组的唱歌局上。 喝了点混酒,她脑袋晕得很,眯着眼睛在沙发一侧闭目养神。 手机响了一阵,一个男孩趴她耳边喊:“露姐,你手机响了好久了!” 她睁开眼睛,入目是张清秀标致的少年脸,眉毛修得很干净,发丝都透着精心捯饬的精致,黑色衬衫扣子快解到胸口了,凑近身体,下巴轻轻蹭着她肩膀,问她:“要给你挂掉吗?” 鬼哭狼嚎的唱歌声让人潸然尿下,她头晕得很,伸出两根手指捏着男孩额头将他推开,弯腰拿起扔在桌上的手机,看了眼来电人——小李。 一时没想起来是哪个小李,她接通了电话,一句都没听清电话里头说什么。 她掩着声筒说了句“等一下”,起身去了包厢外。 门一合,音乐声顿时小了不少。 她问电话那头:“什么事?” “宁小姐,您现在是不方便接电话吗?那等您方便的时候再回个电话给我,可以吗?”李助理低声下气地说。 宁瑰露敲了敲额头:“你直接说什么事。” “公司后天要开董事会了,但我联系不上庄总。宁小姐,庄总最近有联系你吗?” “没有。”她干脆道。 李助理默了默,不好意思道:“那打扰您了。” “你去他家里找了人吗?他不在家?” “管家说庄总上个月来了京市后就一直没回去了。” “酒店问过了吗?还有他父母家呢?” “酒店查过了,庄总上周就退了房。庄总父母家……他应该不会回那边。”助理谨慎地斟酌着道。 “他之前不是在国外度假吗?查查他航班记录,看看他是不是又出去了。” “查过了,最近两周也没有航班信息。”见从她这得不到什么信息,助理只能道,“宁小姐,您那边如果有消息了,随时给我打电话。您忙,我不打扰您了。” 我忙? 我忙个屁。 她揉了揉眉心,点进了通讯录黑名单,将庄谌霁的号码放了出来。 脑子里那句谁先联系谁谁是狗一晃而过,很快又被单方面放狠话不作数的想法冲过。 她拨出了号码,拨号音只短暂持续了一会儿就提醒:“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关机? 手机没电了? 她立刻一个电话又给李助理打了回去,那边一接通,还没开口,她就追问道:“你上次和你老板打电话是什么时候?” “是上次给您送东西,送完后我回了电话给庄总。” “他有说什么吗?” “没有什么啊,就说了句‘知道了’。” 宁瑰露按着发痛的太阳穴:“没有住酒店那就是住在家里,你查查你们老板在京市有几处房产,有没有经常住的地方,或者偶尔住的地方也行。” “庄总来京市出差一直住的是酒店,他在京市有几套房子这个我还真不太清楚……” “你现在在泾市吗?” “是的,我在泾市。” “你去公馆问老管家,还有他姨母,再问问他们,庄谌霁最近有没有跟他们联系。如果都问不到那就一套房子一套房子找,他总不可能频空消失了!再找不到就报警!”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说着说着,她倒火气冒起来了。 挂了电话,她点开通讯录,想找找共友问问庄谌霁的行踪,却又在下一秒想到,他们之间早就不存在什么共友圈了。 她咬着指关节回忆庄谌霁可能会去的地方,又一一地否决,他不大可能会去父母家,在京市的房产?操,她根本不清楚! 按助理的说法,庄谌霁最后待的地方就是酒店,他从酒店离开后总是要去一个地方的。 不,不对。 如果他没有回泾市,那小提琴是从哪拿过来的?难道琴一直在京市? 他又不可能去父母家,那他在京市一定有一个住处。 等助理查到消息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去了。宁瑰露选择最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一个电话打给了孟叔,简单说了下情况,没多久,庄谌霁名下的一系列房产信息就发到她手机上了。 倒没有炒房客名下那一长串那么夸张,他名下京市的房子只有四套,两套在东二环,一套在西海,还有一套在…… 宁瑰露反复确认了一遍地址。 还有一套在京大附近,是一套老式的中学教职工公寓。 宁瑰露还知道,那是套一室一厅。 上了大学后,他就没有回家了。 他的那个家,是父亲、继母和弟弟的家。住在“小红房”里的时候,他住的是个阁楼,层高很低,窗户矮矮的,只够摆下一张床,连书桌都没有。 宁瑰露起初是听宁江艇说的,但没法想象那是个什么环境。 后来他们一家搬走,她趁着工人运东西的空荡进去看过一次,阁楼已经被搬空了,仍旧很难想象他一个一米八几的男孩,是怎么长年累月住在那个连她进去都要弯腰的阁楼的。 他父亲和继母搬出龙翔台时,他已经上大学了。想来,新房子里是没有他的房间的,所以他整个大学都没有回过他父亲那边。 上学期间他住学校宿舍,放假的时候就在校外租房子住。 暑假的时候宁瑰露去那个教职工公寓找过庄谌霁。他一个男孩子住,房间也打理得干干净净,与她那个天天有阿姨收拾还是造作得和狗窝似的房间相比,可以用一尘不染来形容。 她还在那见过他外祖父一次。 老人家坐在椅子上,端着茶杯,一直叹气。 宁瑰露被打发进房间打游戏,隔着一扇门,听不清门外在说什么,等她再出去的时候,他外祖父已经离开了。桌上摆着一张银行卡。 那段时间,他一直给她送礼物,小到几千块钱一个的发卡,大到一整套的音响设备。 宁瑰露物欲不是很强,从小到大在吃喝上家里没有短过她,零花钱虽然有限,但也很够用了。但她知道她如果敢把那一堆奢侈品带回家,老爷子能抽断她狗腿,所以都偷偷摸摸地以暂存的名义放在庄谌霁租住的那套小公寓里。 那段时间她觉得他好像有点走火入魔了,以前花钱也不小气,但那几个月格外大手大脚,虽然没有给自己买过几套衣服,却给她从头到脚买了不少东西,仿佛是在玩什么真人版的换装游戏。 后来他突然出国,那堆东西就像被遗忘在了公寓里。她也没怎么想起过,毕竟花的是他的钱,她一直都没真实地觉得那些是归属于她的。 第52章 直到此刻,看到那套公寓已经在他名下。 那老旧的、仿佛都带着历史感的“教师公寓”夹在一堆高档小区的名字里格格不入。 宁瑰露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预感在那儿一定可以找到庄谌霁。 她的那台小破吉利已经折二手价卖出去了,这次鸟枪换炮,买了台新的奔驰新能源车。 叫代驾开车往京大去的路上,仿佛历史重演,宁瑰露真有种她和庄谌霁这辈子已经像一根麻花拧在一块,谁也和谁拆不开的错觉。 绕过七拐八拐的胡同,车停在职工楼下,老楼的门卫已经是摆设,楼下连安全门都没有合上过。 在她捏着额角正头疼的时候,车停了,代驾回头道:“老板,车就停这了,车钥匙给您。” “谢了。” 她长叹口气,推门下车。 站到了楼下,她倒不敢确定庄谌霁是不是还在楼上了。 以 他那样的洁癖程度,其实很大概率是不可能再住回这里了的。至于为什么会买下这里的房子——其实这儿地段还不错,如果以后还会拆迁的话也不失是一款长期理财产品。 真牛逼啊庄谌霁,真成功啊庄谌霁,一跃从穷学生变成了成功企业家,人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要是他,现在就在国外买个小岛,把国内的事情都交给管理团队去处理,自己先提前退休了。 说不定他现在就是和她一样的想法,所以先是出国度假,现在又直接“失踪”,其实是去过潇洒人生了。 从一楼走到五楼,步梯,没有电梯,她脑子里乱七八糟把什么都想过了。唯独有一个想法,她不敢想。 万一,万一,他出事了怎么办? 教师公寓一层楼有六七户,连廊的窗台上摆着荒败的盆栽,墙面、门上,是开锁的、通下水道的,各式各样的小广告,贴的、印的,像狗皮膏药糊在墙上。 这会儿,她更觉得是自己想错了。 不管怎么想,他那样一个大老板都不可能还会住回这样的地方。 她走到那不算陌生的门前,看了一眼,就彻底没了敲门的想法——连门都还是十几年前的那扇,青蓝色的门旧得像上个世纪的古董,完全没有人住的痕迹。 像扎了一针肾上腺素,而现在这针肾上腺素的效果在慢慢消退,她忽然觉得自己一听庄谌霁失踪的消息就着了急、慌了神,甚至找人调查他住址的行为特别二逼,完全是喝酒上了头才能干出来的二逼行为。 他一个成年男人,难道还能把自己弄丢吗?说到底就是自己不想和外界联系了,这样的情节她熟悉,张思珩当年也是突然消失,再有他消息,人家已经遁入空门了。 她正想找个代驾再帮她把车开回去,隔壁邻居的门开了。 一个老人拎着垃圾正要出门,看见她站门口,纳闷地看她好几眼。 想来她现在形象不会有多好,头发凌乱,一身酒气。 她后退了一步,给老人让开走廊的位置。 老人还是很警惕,又看她几眼,先开口问她:“你是住这的吗?” “不是,”她礼貌笑笑,说,“我来找朋友,刚到这就想起来,他可能不住这了。” 老人合上门,又打量打量她,问:“是找一个小伙子?” “算是吧?”她答得有点犹豫。 “现在年轻人真奇怪,白天都不上班,也不出门……” 他嘀嘀咕咕地正要走。 宁瑰露一伸手臂,拦住了对方,敏锐问:“不出门?你是说这有人住吗?” “可不,前几天就来了个小伙子,高高大大帅帅气气的,也不知道做什么的,一住进去就没出来过了,人倒是好,还帮我扔过回垃圾。” 他又嘀咕着什么现在年轻人真没精气神,嘟嘟囔囔地走了。 宁瑰露不敢确定他说的那个“小伙子”就是庄谌霁,也可能这边房子租出去的也说不定。 她在门口站了片刻,才犹疑地抬起手,迟缓地叩了两下门。 第36章 青蓝色的铁门虽老,但也是十几年前实打实的防盗门,很是结实。 她连敲三次,门里仍旧没有回应。 按刚刚邻居的说法,住在这的人应该几天没有出过门了。 宁瑰露对着门锁研究了一会儿,没想出除暴力破门以外的其他进门方式。她若有所思了一阵,扭头往楼梯口走,在那一片狗皮膏药的广告上挑了一个看着顺眼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是开锁公司吗? “对,要开锁。位置是在泰明中学教师公寓,五楼,506。 “好,我现在在门口,师傅到了直接打我这个号码就行。” 小开锁公司一般都在附近,等了十来分钟师傅就骑着小电驴来了。 她站走廊窗口往下看,瞧见师傅背着个工具箱下了车,抬手招了招道:“这边。” 师傅手脚麻利,三两下爬上了楼,气喘吁吁问她:“是要开锁还是换锁?” 宁瑰露叩叩锁眼道:“开锁,钥匙忘家里了,得麻烦您帮我开一下。” 师傅瞅瞅门又瞅瞅她:“得看一下你身份证。” 宁瑰露两手一摊:“没带。这样,我写个号码给您,您回头好登记。” “那你是房东啊,还是租户啊?” 开锁师傅还是很谨慎地要问清楚。 宁瑰露扯谎都不带打草稿的:“房东。这是我老公的房子,他姓庄,回头您核信息肯定能核到。” 开锁师傅毕竟不是警察,象征性地问了问,见她说得信誓旦旦,就打开了工具箱,拿个小卡片,对着门缝上下捣鼓两下,门开了。前后不到一分钟。 宁瑰露:“……嘶。” “一百五十。你扫我吧。”师傅拿出了二维码。 一分钟一百五。 宁瑰露有点后悔干工程了,想转行去干开锁了。 她转了钱给师傅。师傅开了锁,收了钱,风风火火走了。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探头探脑往房子里看。 屋内重新装修过了。从前就是老式的公寓,施工方偷工减料,地砖、防水、隔音都做得一塌糊涂,现在屋内通铺了哑光的木纹砖,一眼能看完客厅,白灰的色调,摆了两盆金桔盆栽,干净得像样板间。 “有人吗?”她还是站门外礼貌问了声。 里面没有回应。 宁瑰露觉得多半是真没人。但门都开了,不进去看一眼那一百五就白掏了。 她进了入户玄关,虚掩上门往里走了几步。 一侧是小厨房,一侧是洗手间,唯一一间小卧室的门关着。她手搭在卧室门把手上,缓慢而慎重地下压,轻轻地推开了一条门缝往里看。 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见。 她将门缝又推宽了些。这次斜光透进室内,落在床面上,她看清了床上躺着一个人形。 心头猛地咯噔了一下,像悬崖顶的一块石子松落“噗通”坠进海里。 她手一推,将门彻底打开。然而睡在床上的人影却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她环视一圈,看到了靠窗桌台上散乱的药品包装盒,还有一包烟…… 烟? 她摸索着,按开了房间灯,又快步走进室内,拉开了被子。 男人黑发柔软散乱,铺散在杏色的枕面上,他面色很白,唇色淡到发青,无知无觉地躺着,甚至连房间进了人都不知道。 宁瑰露当时一下手都抖了,她摸了摸他的脸,是冰凉的。 “庄谌霁?庄谌霁?”她拍了拍他脸颊。 他没有反应。 她将手搭在他脖颈上,指尖下压,能感受到一点轻微的脉搏跳动。 想起桌上那一堆药,她几乎是连爬带踉跄地跑过去看,拿起药盒的时候手抖得不成样子,有几片药是空的,还有一个小瓶子,是瓶带镇静催眠效用的药,几乎整瓶空了,只剩下寥寥数片。 喉咙像糊上了水泥,让她连喘气都觉得堵塞困难。她趴回床边,掀开被子,先摸他心跳,跳动还算匀速,紧接着,她捏开他脸颊,检查他口中还有没有含着药片。 在她已经要给他做人工呼吸的时候,他眉头动了动,好一会儿,他睁开了黏紧的眼皮,视线尚未聚拢,怔怔地看着眼眶通红的宁瑰露。 对上他的目光,慌跳的心脏囫囵填回肚子里,她倏地松了劲儿,腿先一软,她撑着床沿险些扑通一声跪下去。 他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发觉她的身影没有消失时彻底错愕住了。 “你……”他声音干涩得挤不出话,坐起身低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才说出一句,“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声音轻哑,手掌想揩过她的脸。 她一巴掌挥开他的手,恨不能一拳把他打得老实镶墙上。他顺势抓住了她的手腕,抓得不紧,只要她用力就能挣脱。 她手臂在抖,良久,她只挤出一句艰难的:“那些药,是怎么回事?” 第53章 他的目光往桌上转,看 见了被翻乱的药盒,这才了然,“都是医生开的药,是正常的……药物,只是快吃完了,你别担心。” “你还想瞒我?!安眠药、抗抑郁、抗焦虑……你是觉得我不认识字吗?!” “没有要瞒你,只是没必要。我又不是得了什么绝症瞒着你。” 他握着她的手腕贴上脸颊,有些粗糙的下巴蹭过她的手指,他说:“不要担心。” “下午四点,我从开门到进来,快十分钟了,这么大动静你一点没反应,你告诉我你现在很好,不用担心?”她反过手表给他看时间,尽管生气、担心,她吵起架来依然逻辑清晰。 庄谌霁抿唇,往门口瞥一眼,多少有些无奈:“我刚刚睡上……没有谁会想到躺在家里也会有人破门而入。” “你手机为什么关机?” “没电了吧。”他说。 宁瑰露看到了他扔在另一边床头的手机,探身拿过来,按开机也毫无反应。 她将手机扔在床上,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却笑了,坐起身,伸出胳膊,又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你为什么找我?” “你助理找不着你人,电话都打我这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李安诠也不知道这个地方。” “李安诠是谁?” “李助理。” “呵,好名字。” “别转移话题。” 宁瑰露不可能和他说她一急之下让孟叔查了他的信息。她面无表情:“我猜的。” “这么笃定我在这里?还破门而入,就不怕这里已经是别人在住了?” 冷调灯光下,他皮肤白得像纸一样。脸上在笑,却从眼睛里看不出什么笑意,好像只是在进行“笑”这个动作。 她盯着他看了会儿,察觉出他情绪上的强撑精神,在她面前他依旧装着若无其事,一丝脆弱也不愿泄露,她忽觉意兴阑珊,“睡醒了就给你助理回个电话,让他不要再把电话打我这了。” 她撑起身,正要走,手机响了。 是李骧打来的。 她接通了电话:“喂。 “我现在在外面。有时间。 “你定吧。” 正要转身,手指被攥住了。 她挣了挣,没挣脱。维持着被人拉着手的姿势继续道:“你六点下班,那就定七点吧。要我去医院接你吗?” 她“嗯”一声,“好,那餐厅见。” 电话挂断后,她才侧回身看庄谌霁。 他握着她手指的手很用力。将她的手攥出了一道白痕。 “朋友啊?”他笑了笑,面色有些苍白。 她落下握着手机的手,神情很淡地看着他:“男朋友。” 他唇抖了抖,看起来是还想笑,却拉不开唇,目光已逐渐涣散恍惚:“哦,是男朋友,还是新情人?” 听起来是想讽刺,可声音里只剩苍白的情绪。 她好似已懒得同他分辨,“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她耐心告罄,又重重挣了一下手,“松手。” 他的唇张合了几次。 宁瑰露正要用力扒开他的手,没有想到,会听到他说:“对不起。” 一句话说出了口,那些积压在心里的话就像一个膨胀的罐头终于拉开了拉环,不可遏制地溢出。 他紧紧攥着她的手,哑声说:“对不起,是我从十年前就错了,那个时候,我不应该……” 像碎冰晶融化坠地,她紧紧闭了一下眼睛,忽然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她低了一下头,眼角的眼泪滑过鼻梁,从鼻尖飞快低落。 “谌霁哥,”她轻轻吸气,平复情绪,以最平和的语气说,“老实说,看到你难过我还是会伤心,但是我们呢,真的不合适,人生来来去去,大家总要走散的,无非早晚,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热度三分钟,我也没办法和谁说出‘永远’‘一辈子’这样的承诺,我……” 他没有让她说出后面的话,一把将她攥进了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像要将她勒进胸腔里。 “三分钟也好,一分钟也好,宁瑰露,我承认我爱你,你敢说你爱我吗?” 他头抵着,唇贴着她耳根,闭着漾着泪的眼睛,他已全盘妥协。 “我……”她喉咙轻轻滚了一下,“我。” 他抱着她的手臂越来越紧,让他们都感受到了疼痛,那种,紧绷到快要断掉的喜欢、爱意,像被拉开弦,将他们的手都勒得发疼。 “我想……”她一字一句说得很艰难也很确定,“我并没有那么喜欢你。” 悬在达摩克利斯头顶的剑终于落下。 一刀斩断了数十年的纠缠、羁绊。 可他不愿意听,不愿意看。 她倒在床上,被桎梏着双手,被强硬地吻。 那不是吻,像报复、像发泄。 血迹从他们唇间绽开,她唇齿间还有酒味,眼尾发红,身上体温也在攀升。 她咬着牙关,拒绝他的入侵。 他分开唇,低下了头,痛声质问她:“你不喜欢我,当年为什么要招惹我?为什么要对我最特别?为什么……又要把给我的特别的给别人?” “因为无聊!”她看着他的眼睛,大声吼回去,“因为无聊,所以想用谈恋爱来打发时间,其实是谁都无所谓,我就是这样的人,很失望吧?失望就对了,其实我就是一个无聊又低级趣味的人,滤镜碎了,喜欢也就到此为止了。可以了吗?不要再用你一厢情愿的喜欢来绑架我了?你喜欢我,我就一定要喜欢你吗?那我要喜欢的人未免太多了!” “……那我们这些年到底算什么?” “什么也不算!我们两清了,如果我以前喜欢你让你觉得很有负担,那你的喜欢现在让我也觉得很有负担,所以请你把你的喜欢收回去。”她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明明自己眼睛也酸得也掉眼泪,仍努力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我们是什么必须要互相负责的关系吗?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没完没了!好,你一定要一个清楚明确的答案,是吗? “那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唔!” 她用力想推开他的身体,却被紧紧缠上,呼吸也像要被他吞掉了。她一闭眼睛,眼泪就滚落,用力吸气,抽噎,肺快要炸开了。 醉意在憋气里又席卷而来,令人头晕目眩。 她用力抵开他的身躯,手指攀到了床头,用力一掀,终于将他推开,一巴掌用力裹下,却只有指尖擦过他的脸。 浑身都在颤抖,她意识到不能再久留,起身要走,却被他又一次圈住了腰。 “别走,不要走……” “你给我松……”她用力掰他的手腕,却摸到了一长串的疤痕,她愕然地翻过他的手臂低头看,他那被她烫过一次的右手小臂上,竟遍布烟头烫出的新疤,深的已留下褐红色的痕迹,浅的泛着红,起着小水泡。 他想藏,被她扼住了腕骨。 他那小臂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的皮肤了。 “你……疯了?!” 他低颌,将下巴枕在她肩膀上,回腕,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臂,请求的声音低得快要落到地上了,带着极低的嘶哑啜泣,他说:“求你,不要走。” 第37章 他皮肤白,也细腻,无论春夏秋冬,摸着都像一块温润柔软的玉,发梢也是软的。她曾经喜欢用手指圈他的小臂,用力收紧拇指和中指,试图圈紧。也踮脚摸他的头,他总会无奈地看着她,然后低下头迁就。尽管看着冷冰冰,但只要熟识,就知道他这个人心有多软,脾气有多好。 他是以什么样的决心,把一个个滚烫的烟头按在手臂上的? 不疼吗? “你……你……” 她一时咋舌得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言辞。 他将鼻子埋在她的颈窝里,就像一个高 反的人抱住了一罐氧气瓶那样深重的喘息。她所有愤怒的、想要刺痛对方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茫然地看着他那纵横手臂的伤疤。 指腹下皆是粗糙的触感。宁瑰露想起在西北时,参观洞窟文化,用手指抚过瘢痕创创的壁面,那被挖凿、掳掠的精美艺术成为受创伤的罪证。 天女面目模糊,似哭似笑,极乐也变作地狱。 她不知该问什么。 问他疼吗?——废话,火烫谁身上都疼。 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那一摊药已经给出了显而易见的答案。 问他伤疤怎么处理?——他要是会处理,疤痕便不会变成顽固瘢痕。 手指抚过那累累创痕,像也被火燎了一道,刺得指心发疼。 话在脑子里、嘴里,打了好几个转,最后却只能说出一句发颤的、而又无可奈何的:“……你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 “不疼,”他声音很轻,像解释、像蛊惑,带着病态的、不可遏制的依恋,“每次烫到,我就想起你给我上药的样子,伤口就一点都不疼了。” 第54章 心和肝好似拧在了一块,要从心口揪出一把血做的水了。她垂着发红的眼睑,掌心慢慢用力扼紧了他的小臂,那发红的伤疤被重重地握出了一道发青的白痕。他的手臂不可思议地在抖,她问他:“现在疼吗?” 他缓缓摇了一下头,回答:“不疼,很……幸福。” “可是很丑。”她陡然松开手指,盯着那密布的伤疤,又看向他,冷静地说,“已经丑到我不想碰了。” 他手指神经质地弹了弹,仓促抓住了她要拿开的掌心,“对不起,我……”他将衣袖纳下,遮住了伤疤,“我知道不好看,我以后只穿长袖……别讨厌……我。” “庄谌霁!”宁瑰露重声叫他的名字。 他这样听话,这样委曲求全,让她觉得,这段关系里对不起的人好像是她,好像是她把他推向这个境地。 “你不要这样,”她攥紧了他的掌心,一遍遍摩挲他的手指,语气已经无法再责备、迁怒起来,近乎妥协,“不开心就说,痛也要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到底要死扛到什么时候?” “不痛,真的不疼。” 他该怎样和她形容?那感觉就像钉子锲进墙里,墙是不会觉得痛的。 他感觉到肩胛骨在发颤,神经质地抽搐。他用手按了按,试图控制那种反常地抖动。 她注意他的动作,问他:“肩膀痛?” “没有……” 他又是要那样若无其事地笑。她先一步按住了他的肩膀,掌心贴着他的肩颈锁骨,轻易感觉到了细微的抖动。 “没事,应该是肩周炎。”他握开了她的手指。 宁瑰露自己就有一点轻微的肩周炎,哪能不知道肩周炎的表现?如果是肩周炎,肩膀一块定然是肿胀隆起的一块,肉眼可见的硬邦邦。但他肩颈的异常显然是一种植物神经紊乱反应。 她闭了闭眼睛,睁开眼时已经恢复得理性,“你没事,一切都很好,是吗?” 他唇掀了掀,习以为常地给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嗯……” 她也跟着笑了一下,好像说“行,没事就好”,然后坚决地掰开了他环在她腰上的手臂,“那你接着睡,我走了。” “你要去哪?”他急急攥住了她的衣摆。 “你刚刚没听到吗?” 她用手指敲了敲表盘,“快五点了,我去接人下班。” 他嗅闻到了她身上淡淡酒气,“你喝了酒。” “我叫代驾。” 他攥着她衣摆的手指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在她再度回头看他,摆出不耐烦的姿态时,他才艰难地说:“时间……还早。” 她握着手机的手稍稍一顿,好整以暇地问他:“所以呢?” “能不能……晚点走?”他从没说过这样挽留人的话,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 可他明白,如果不说,她真的会转身就走。 她高高抬起的眉梢此时才有放下的趋势,她说:“你睡吧。” 他攥着她衣服的手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她不明缘由地笑了一下:“我没说要走。但你不睡,我就出去了。” “不困了。”他低声说。 她叹口气,从他手里强硬地揪出衣角。好好一件衣服快被攥成腌菜梆子了。 见她往外走,他立刻坐起身,药物后遗症却不可小觑,令人头晕目眩,难以站起。 “马上回来,别跟着我。”她撂下一句,没几步便走出了卧室,又从客厅出去了。 他听见了门锁的响动,很快,门合上了。 意识缓缓沉入深潭里。痛苦?惶然?不,什么都没有。心里只有一句轻轻地,果然如此。 丑陋的、阴暗的一面一经暴露,遭人厌恶是理所当然。这个地狱里,没有人能救他。 他枯坐在床侧盯着发白指节,静静等待着那一阵晕眩过去,缓缓将意识沉入深潭。 他挽留过了,只是没有用处……不能怪他不够尽力,对吗? 二十分钟?又或是半个钟头。 他久久没有动弹的手臂和双腿已经麻木,忽听客厅的门响了一声。 是风? 他眼珠动了动。 笃定的脚步声停在了卧室门口,半掩的门被一把推开。 她站在门外,支着门,说:“出来,买了饺子。” 庄谌霁:“……” “少爷,要我给你把盘子端进来吗?” 庄谌霁:“不……用。” 青花瓷的大盘子里装了几十个大饺子。她用筷子在中间划了一道:“这边是荠菜猪肉的,这边是玉米猪肉的,你随意。” 他落座,看了那在光照下褶子还显出指印的饺子好一会儿,才慢慢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玉米饺子。 宁瑰露看他一眼,哼笑:“小孩才吃玉米的。” 她拉开另一个白色袋子,将里面瓶瓶罐罐都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他问。 “药。”她没好气,“庄总,这是2回 了,事不过三,再有下一回,你就是烂了我也不会给你买药了。” 他嚼着玉米猪肉的饺子,其实已经尝不出味道了,盯着那堆药看,也根本说不出心里的感觉。 精神还在游离,好像做一个清醒梦。 他暂时,不想惊醒这个梦。 “你又不是南方长大的,怎么吃东西也这么秀气?” 他一放下筷子,她就皱起了眉头。庄谌霁顿了顿,又拿起了筷子。她伸筷拦了他一下,“算了,吃不下就吃不下。剩下的放冰箱里,你饿了自己放微波炉里转转。” 她这会儿正有点饿,一杯水、一盘饺子,一口一个,二十五个饺子下肚了,她才放下筷子满足地打了个嗝。 “看我干什么?”她倚靠着椅背,摸着肚子问他。 他没回答,又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荠菜猪肉的饺子尝了一口,眉头紧紧拧了起来,该怎么形容?对不喜欢的人来说荠菜猪肉馅就是一股草味,还带点苦味。 “哎,不许吐,不许浪费粮食!”她瞧出了趋势,伸手一把捂住了他嘴。 庄谌霁缓慢咽下了饺子,拿起她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他穿着冰川灰色的桑蚕丝睡衣,驳领设计,微一低头就能袒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吞咽时喉结轻滚,轮廓鲜明的脖颈、肩颈线条格外诱人。 黑发没型,柔软蓬松地耷拉着,带点少年气的天真和可怜巴巴。 真要命。 她收回手指,将手掌摊开在桌上,道:“胳膊。” 他没动,有点犹豫。 她叩了叩桌面,又说了第二遍:“手给我。” 他将手肘抬起,放在了她掌心上。 尽管看过一次了,但在阳光下,再看一次那密布的烧疤,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她去洗了个手,从那堆药里翻了下,先拿酒精做了个消毒,又拿出清创的针,道:“要先把水泡处理了,有点疼,忍一忍。” 那单头的小针刺破肿胀的水泡,流出积液,他手指颤了颤。 “疼吧?”她没抬头,一个一 个地给他挑破水泡,“活该。” 这样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放得轻了很多。 碘伏消毒,反复擦拭了三四遍,直到每一个创口都被碘伏浸润了,再抹开烧伤膏。 她将用过的碘伏拧上盖子,又拿出一卷纱布,道:“抬手。” 他抬起手臂。宁瑰露一卷一卷地将他创口包扎上,反折加压,撕开纱布尾系紧,手法娴熟得不得了。 “你学过?”庄谌霁松怔地眉眼抬起看她。 “等会儿。” 她先将他纱布都处理好了,接着拿起酒精又喷了喷手消毒,腿一抬,踩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她纳起裤腿,露出小腿肚上一道鲜明的蜈蚣疤痕,一指:“十三岁玩雪橇摔的。” 又纳起袖子,拐过手臂给他看右臂上侧:“二十一岁在训练场被流弹打的。” 接着纳下袖子和裤腿,掀起衬衫下摆给他看腰,“二十七岁从机器上摔下来一块铁片从这穿过去,缝了二十四针,打了三针破伤风。” 庄谌霁悚然起身,快步走到她身边弯下腰看她胳膊和腰上的创口。 流弹打过的手臂留下了一道黑白交错隆起的伤疤,铁片穿过的腰部斜横着一道近有巴掌长的蜈蚣大疤。 他的手指抚过那道疤,心痛到心脏像被刀划过了一道,令他触目心惊,震撼得说不出任何话。 “现在已经没感觉了。”她放下衣摆,用手抬了一下他下颚。 “庄谌霁,我腿上的这道疤教会我做事要量力而行,胳膊上的这道疤警训我安全第一,腰上的这道疤给我拿了个人三等功。我能问问你,你手上的这些疤,也是你的荣耀吗?” 他缄口无言。 “我们搞军工的一身伤病、通宵达旦、不分昼夜地干,是为了让所有人民都能挺直腰杆过上好日子,不是为了让你在后头给我寻死觅活的。” 第55章 趁着师出有名,她还要再冠冕堂皇地训他几句,下一秒,就被他捧着脸颊吻了上来。 她提着的那口气没处发,又闷沉地落了下去。 他的唇发涩,透着药的苦味,吻又清甜,有一点点玉米香。她抬着下颚,温柔地抿了抿他的唇,手指抚过他的脸颊,抓了抓柔软的黑发,唇齿间只流出半句无可奈何的:“以后别这样了……” ……我会心疼,笨蛋。 第38章 他三点多才吃了药睡下,四点多就被惊醒,镇静催眠效用的药起了药效,困得大半边脑袋都是麻木的。 宁瑰露坐在书桌边研究他那些药的说明书,让他接着睡。庄谌霁给手机充了电,收到了助理发来的消息。 他回了个:我没事。 李助理也立刻回复:宁小姐和我说了。您没事就好,董事会那边我和副总说过,他会去解释。您好好休息。 一个月近两万的工资不是白开的,助理安排妥当,公司没有他也照常能运转。 庄谌霁想问她怎么和李助理说的,但盯着她坐书桌旁认真研究的姿态看了一会儿,一时半刻不想打破这宁静。 药效起来,怕睡得太死,他设了个两个小时的闹钟,阖上眼睛眯了眯。 六点多,宁瑰露收到一条消息,见庄谌霁睡着了,便关了灯,静悄悄地关门出去了。 闹钟没有叫醒庄谌霁,他是在八点多时兀然惊醒的。 醒来时房间里空荡荡的,周遭漆黑一片,他坐起身,整个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仿佛睡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他做的一场荒诞的梦。 手机震了起来。 宁瑰露看了一眼,按了静音,将手机翻转盖起。 “宁小姐不接电话?” “待会回,先谈正事。我很好奇,这个技术顾问是怎么个分成方式?” “三七分。我们三,您七,一个项目您只需要负责一部分npi和制程工作即可,供应商和客诉我们都有专人对接。” “据我所知,贵公司的主营业务是生物材料,这恐怕和我的专业相关不大。” “生物材料主要是在内地这块,我们更大的母公司在海外,澳洲、新西兰和美国都有其他业务,成交量也非常大,不夸张地说,我司的工程师收入一年内就可以全款在京市二环内买一套房子。当然,他们更多的还是选择在海外置办房产,您知道的,海外在某些事情上,比国内自由度更大。” 手机电话又响了起来,这次宁瑰露直接按了关机。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身着西装马甲,从头发丝到皮鞋都透出资产阶级的奢侈和精致。 宁瑰露还是那身皱皱巴巴的衬衫,百来块钱的运动鞋,头发随意地扎成一束,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粗糙的寒酸劲儿。然而坐在对方对面,她后仰靠着沙发椅背,食指抵着鼻尖,嘴角噙着笑,微微抬着下颚看着对方,像一只猫好整以暇地盯着玩具。 见她食指一下一下地叩击着扶手,像斟酌思索,男人觉得这事有得商量,从西服内兜掏出一张黑色镶金边、精致的名片递放到了她桌前:“上次的名片您可能没注意,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您随时可以和我沟通。” 宁瑰露摩挲了下指腹,放下了支着鼻端的手指,俯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问:“贵司联系过的人应该不止我一个吧?我能问问,还有哪些人和贵司合作吗?” “这个暂时……不好说,但我保证我们之间的合作绝对是合规合法的,可以按劳务派遣走合同,您甚至可以找上级批复许可。” “甚至”这个词用的很有意思,进可攻,退可守,就是不好细细推敲。 她拿起名片,仔细端详了一下,忽而随意笑道:“今天工作日,曹总怎么知道我这个点不加班的?” “这个。”曹志立笑了一下,“不瞒您说,我在你们这行也有几个朋友,听说宁工这段时间休假,才敢冒昧来联系您。” 宁瑰露点点头,说:“曹总消息挺灵通。” 时间不早了,她放下搭着的腿,起身先道:“快九点了,那今天就聊到这吧。” “好,您考虑好了,随时可以跟我们联系。我保证合作项目绝对不会有任何泄密风险。” 曹志立也立刻起身,躬身抚着衣服下摆向她伸手。 宁瑰露礼貌和他握了一下,又伸手点了下茶水。 曹志立立刻心领神会,“我埋单。您开车来的吗?需不需要我送您?” “不用了,我就住附近。多谢。” 她微一颔首,拿着黑卡名片和手机出了茶厅。 手机一开机,只跳出来两个未接来电,大概发现她关机后对方就没有再打了。 她回了个电话回去,铃响了一会儿,跳出提示: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对面把她电话挂了。 她摸了摸鼻子,沿着街道往公寓走。大学城附近,学生特别多,小摊小贩也多。 下午就吃了一份饺子,这会儿又有点饿了。她找了两小摊,点了两份烤冷面和一份关东煮,排队等着老板给她打包的间隙,拍了一张夜市图发给某人。 “晚上好热闹啊。”她发了条语音。 那边没回。她也不急,把名片随手塞兜里,拿着手机搜了搜新飞智合这家公司。公司官网都是些面上的东西,企业备案、营业执照、政企合作,一应俱全,看不出什么东西。 她退出搜索页对着浏览器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抑郁症”三个字。 “美女,关东煮好了。”隔壁老板喊了一声。 她关了手机,接过关东煮,道了声谢,回过身来,烤冷面也好了。 她拎着东西又慢慢往公寓走回去。进了胡同,里面就冷清许多了。 这时候,电话又来了。 她腾出一只手看了下来电,弯唇接了电话。 那边打过来的,却没有开口。 宁瑰露仰头往不远处的公寓看了眼,窗户是亮着的。她慢吞吞开口:“醒了?” “死了。”男人冷淡说。 “那给 我打电话的是谁?好害怕哦。” “不是走了吗?不是忙着约会吗?还打我电话做什么?”男人声音里只有冷意。 “没走啊。我在附近溜达呢。”她声音放得轻轻的,带着点儿笑意,“准备回来了,胡同这条路好黑噢,有点怕怕的。” “你胆子这么大,还有你怕的时候?” “我胆子可小了,你一不接我电话我都心里七上八下的。你说这胡同这么黑,会不会有井盖没盖好的,我跟你打着电话呢,一脚就踩空了,然后……” “看到你了,我下来了。” 她抬头,看见五楼的一户窗帘动了动,她应了声“好”,挂了电话,真就站在原地不动了,等着人来接。 五六分钟后,庄谌霁出现在了黑漆漆的胡同里。他换了件上衣,黑色短袖下是灰色睡裤,风一吹,柔顺的黑发就随风摇摆。 一看见她,他站在原地,脸上冷意未褪,直到看到她故意踩了两脚井盖,这才松动了眉宇又往前走了几步。 “烤冷面,关东煮。”她拎起手里的东西晃了晃。 “餐厅的饭不好吃?”他淡淡冷嘲。 “哎,你说对了,是不怎么样。这附近好热闹啊,你不想出去走走吗?” “不想。”他说。 “你好冷冰冰哦。”她抹抹眼尾,嘤嘤道,“人家大半夜都还想着给你送吃的,你对我就这个态度。” “我应该感谢你和男朋友吃完饭还记得我?”他冷冷掀了掀嘴角,却又抬手,从她手里接过了几袋子东西。 “不要这样说嘛,在我心里,我身边所有男人里,你可是排前五的。” 他冷笑一声:“哦?前三都是谁?” 她掰着手指头:“第一是老爷子,第二是我大伯,第三是我爸……” 庄谌霁被一哽,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忍不住问:“第四呢?” “第四是我哥。你想把宁江艇干掉吗?也不是不可以。”她比了个尺度,两指一张,“咻——你现在是第四了。” 她插科打诨,满嘴跑马的功夫已经臻入化境,对待她这块滚刀肉,庄谌霁只有深深无力。 像心上的一块伤处,遮不住、撕不下、忽视不了,只能看着那痛处,日日腐烂生疮。 从公寓上楼,黑漆漆的,宁瑰露用手机手电筒照着,嘀咕:“怎么灯也没有,这么黑。” 他慢了两步,等她走到前面了才提步跟上,说:“明天叫人来装。” “你真打算在这里住下去啊?”宁瑰露惊讶问。 他没有回答。 今晚对她很是爱搭不理。 宁瑰露跟着他到了五楼门口,背着手等着他开门,庄谌霁顿了顿,又转头看她。 “看我干什么?开门呀。”她朝着门一抬下巴。 “你下午怎么进来的?”庄谌霁问。 第56章 宁瑰露摸了摸鼻子,“就……打开锁公司电话,”她突然反应过来,手一顿,震惊问他,“你不会没带钥匙吧?!” 他沉默了一下。 “真没带?”宁瑰露追问。 “不是没带,我没有这的钥匙。”他说。 宁瑰露:“…………” 她有点不可思议,“那你之前怎么进去的?爬墙啊?” “叫开锁。” 宁瑰露:“……你就没想让人留把钥匙?” “交代了,但是。” “但是什么?” “手机在里面。” 宁瑰露:“…………” 她又打了下午那个开锁公司的电话。等着师傅过来的时间,她倚着走廊打开了烤冷面的包装,问他:“吃吗?” 他扭头:“不吃。” 不吃拉倒。 她一个人在旁边嚼嚼嚼,兔子一样悉悉索索。庄谌霁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 她用签子戳了一块送他嘴边,他还要扭头,她说:“不吃没了啊。” 感觉签子一轻,她嘴角弯了弯,吃一口又递一下,吃一口又递一下。 直到庄谌霁扭开头,将她的手推开。 “怪不得越来越瘦了,猫都比你吃得多。”她嘀咕。 他冷冷一笑:“难为你,晚上陪完一个吃饭还要陪另一个。” 宁瑰露想解释,楼下小电驴响了一声,是师傅到了。 师傅一上来,就见宁瑰露又站门口。他了然道:“钥匙又忘带了?” “我俩都忘了。”宁瑰露笑。 师傅看了庄谌霁好几眼,然后看向宁瑰露,真心实意地说:“你真牛逼。” 宁瑰露:……? 庄谌霁:? 师傅都不查身份证了,拿张卡出来,一插一刷,打开了门,道:“你们这锁太老了,不怎么安全,你们如果经常忘带钥匙,我建议装个智能锁,指纹的,带密码的,或者面部识别的。美女,我看你应该不差钱,想换锁了就找我啊。” 他熟稔地掏出了收款码,“给您个友情价,这回100吧。” 宁瑰露扫了一百过去,问:“您怎么觉着我不差钱啊?” “您是这么多年里唯一一个开完锁没有跟我砍价的。”师傅又瞅庄谌霁一眼,“老公还长得明星一样,太有实力了。” 宁瑰露被一句“太有实力了”夸得通体舒畅,道:“这不是我老公。” 师傅:“啊?” 宁瑰露:“这是我傍尖儿。” 师傅“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那更有实力了!” 庄谌霁:“……” 他推开门,拉着宁瑰露胳膊把她拽进了屋里。 师傅一天刷两回卡,净收入250,喜滋滋地走了。 宁瑰露乐滋滋琢磨会儿,感觉不太对,问庄谌霁:“他是真夸我有实力呢,还是拐弯抹角说我不好看呢?” 庄谌霁:……… “我这么人见人爱风流倜傥,他居然觉得我不好看?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他打断她:“你不陪你‘男朋友’,还过来干什么?” 宁瑰露倚着门:“你再把我往外推,我就真走了。” 庄谌霁脸色微变,声音提了起来,“我就这么下贱?你宁大小姐左右逢源,左拥右抱,我还要上赶着给你做傍尖儿是吗?”他斥声道,“你这颗心有一点真心吗?还是你的真心可以掰成八份每人分一点?你做得到,我做不到!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怜悯,你不是不喜欢我吗?那就走!再也别来了!” 他话音一落,宁瑰露手机响了,她低头看了眼来电人,又抬头看庄谌霁屈辱隐忍的神情,接通了电话。 室内极静,声音传出来,也极清晰。 “对不起瑰露,要下班的时候急诊转过来一个病人,临时上了台手术,没来得及和你说一声。你等我很久了吧?你现在在哪里,休息了吗?吃晚饭了没有?我刚刚下班,你要是……” “我已经吃过了,小事。”她抓了把头发,随意道,“你回去休息吧。” 又说了两句,她挂断了电话,抬颌看庄谌霁。 他神色平静,眼里的懊恼却一闪而过,被她收入眼底。 “庄总这么不欢迎我?那我走了。” 她转身欲走,被他扣住了手腕。 她侧靠着墙,看他神色。 他垂着眼睛,目光落在她手腕上,腕骨明晰,一只手圈着都太小。这么小的人却有这么大的气人能量,多神奇。 他服软认栽,开口:“对……” 她抬手封住了他的唇,“不由分说误会人你的确应该说对不起,但是在我这你有豁免权。” 她声音很轻很温柔:“我很高兴看到你在我面前表达真实的情绪。” 他静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眼里流露出无法遮掩的痛楚。 “宁瑰露,”手掌下,他声音很涩也很低,“这也是你对待情人的手段之一吗?” 第39章 她一怔,随后眼神慢慢眯起来,然后往门后一倚,收回手臂,耸肩,那种很无赖的,近乎流氓的姿态,火上浇油地无声表示:你要这么想的话,那我也没有办法。 庄谌霁定定地看了她两三秒,估计用尽了毕生涵养才没有拉开门让她滚出去。 这不是一个该延续下去的话题。 他别开头,弯腰从鞋柜下方拿出一双白色拖鞋放她身前,说:“换鞋。” 他穿着一双黑色皮质拖鞋,看着和她的是同款。 鞋底很薄,但脚感很软,跟脚也不软塌。她抬起脚,研究有没有品牌,琢磨着回头在家里备两双。 庄谌霁把关东煮往桌上一放。宁瑰露走过去摸摸袋子,叹气:“汤都冷了。” “换个碗,用微波炉加热。” 宁瑰露往椅子上一坐:“我不会啊。” 她不仅懒,还懒得诡计百出。 他撂下一句:“先去洗手。” “洗手间在哪啊?”她又喊一句。 庄谌霁的声音从厨房传出,语气很无奈:“你第一天来?” 宁瑰露:“确认一下,谁知道你这装修有没有动布局。” 老式小公寓就是格局不怎么好,厨房和洗手间一线之隔。他在旁边弄微波炉,她在对面洗手,扭头就能吵一架。 一碗关东煮倒进瓷碗,送进微波炉里,加热一分半。 橙光一亮,“嗡”声响起。 宁瑰露转身进了厨房,手在他后背上掴了掴,“谢谢二哥。” 庄谌霁眉弓难以抑制地跳了跳:“你手往哪擦?” “看,多干净,”她伸手亮了亮,“你不是也要换衣服的么,我又没看见擦手巾,擦一下怎么了?” 庄谌霁:“……” 他气笑了。某人厚脸皮功力如今涨了十成十。见过干了坏事心虚驳嘴的,还没见过这样脸不红心不跳,理直气壮的。 宁瑰露打开冰箱看了一眼,里面空得一无所有,跟新的一样,抽屉塑料膜都没摘,甚至商标纸都还在冰箱里。 微波炉“叮”一声,是热好了。 庄谌霁就出门拎了下小吃,还在洗手,洗了一分多钟了。 她关了冰箱又拨开叮叮响的微波炉,端出温热的瓷碗往客厅去,说了声:“别洗了,手都洗秃噜皮了,你那纱布再进水不给你换了啊。” 庄谌霁抽了张厨房用纸擦干手走出去。 宁瑰露正夹了块豆皮咬了口,烫得呼呼叫。 她艰难咽下去,将筷子递给庄谌霁:“你尝尝,味道还可以。” 庄谌霁将废纸丢进纸篓,坐在她对面静静看着她。 她转过筷子,夹了块海带喂过去:“你尝尝这昆布……这玩意儿不就海带吗,怎么换个锅还改名了?” “不饿。”他说。 “要成仙啊?大仙儿,尝一口?” 她都喂他嘴里来了,庄谌霁只能张嘴咬了一小口。 “别跟猫似的,就这么一块海带,还分三五口啊?一口吃了得了。” 他俯身叼住,洁白的牙齿从筷子上纳下昆布,薄粉的舌尖一卷,咬进口中。 宁瑰露盯着他看,愣了好几秒,感觉后脖颈忽生一阵燥意,口舌生津。 她自己也夹了块昆布尝了口,欲盖弥彰地坐回去,嘀咕:“也没那么好吃啊。” 他咀嚼着,脸颊隆起一个小包,嚼得很慢,仿佛嘴里是什么牛皮糖橡皮筋,能叫人看得食欲全无。 但坐他对面的是宁瑰露,对着戈壁都能大口大口啃馕,她呼哧呼啦地连汤带料下肚大半碗,将剩下的推给他:“少爷,再吃点吗?” “不吃。”他拧着眉,“不饿。” 胃是人的情绪器官,心情好不好,第一个影响的就是胃。 宁瑰露有时候忙起来顾不上肚子,到了晚上饿得前胸贴后背,所以能吃的时候就会尽量多吃两口。要让她面对一桌吃的,干瞪眼看着别人吃,那她恐怕是要抑郁。 她夹了个牛肉丸递过去,“再吃一口呗,少爷?” 第57章 在她半哄半强迫下,庄谌霁“被迫”跟她分完了小半碗关东煮。 他按了按胃,面色不算太好。 宁瑰露估摸着他好几天没正常吃东西了,至少她在这房子里没瞧见有食物和任何外卖的痕迹。突然吃了几口东西,胃不适应,正常。 他就吃那么点,又进洗手间漱口去了。 那关东煮汤里估计都是科技,刚吃完就口舌发燥。宁瑰露喝了三大杯水,又刷了刷手机。 她一天都没在家,这会儿快十点了,大伯母发来消息问:“宁宁,晚上还回来吗?” 她抬头看了眼庄谌霁,他换了衣服,收拾整洁,这会儿坐在沙发处,支着额角,拿了本书正翻开。 她回复大伯母:“晚点回来,你们先休息吧。” 她盖上手机,从餐桌上抽了张抽纸捏成团,瞄准,朝他扔了过去。 纸团在腿上滚了滚,掉落在地。 庄谌霁倚着沙发靠背,还是那样笔挺的姿态,没反应。 宁瑰露又捏两个纸团,一前一后朝他扔过去,一个砸中他胳膊,一个砸中他脑袋。 他翻页的手顿了顿,侧头扫了她一眼。 “我回去了。”她胳膊支在餐桌上,正起身说。 庄谌霁转回头,手搭在书页上,目光顿顿的,没有动,也没有应。 听到她拉椅子的响动时他才开口:“你晚上不应该留在我这的。” 是那种理性的、极为平静的腔调,就像一个哥哥对妹妹说,你长大了,不应该睡在我房间了。 她一向讨厌这种规训的语气,仿佛教她应该要做什么事,叛逆心顿时起来了,一屁-股坐了回去。 他翻过一页书,语气平和:“趁现在还不太晚,你走吧。” “是挺晚了。”她往窗外看一眼,驴唇不对马嘴道,“正好我明天去工大实验室看看,今天在你这借住一晚。” 对她无聊的唱反调行为,他不予反应。 宁瑰露看了眼手机电量,道:“没电了,你充电器借我充充。” “卧室。”他说。 宁瑰露进了卧室充电,庄谌霁在外坐了半响,书翻过了好几页,字却像风从眼前吹过去,半点想不起刚刚看过什么内容。 他静静听着卧室里的响动,听到她拔了充电器拿到书桌插上,拉开椅子坐下,过了十来分钟,起身走了几步,接着就没动静了。 坐了一会儿,他将枯燥的哲学书反盖在沙发上,起身去了卧室。 卧室灯亮着,她没有换衣服,趴在被面上,就这么躺下了。 卧室一股扑面来的冷风。他看了眼空调,18度。 真是不长记性。 他站在门口盯着她黑漆漆的后脑勺,嘴角无声弯了下,心头却说不出是苦涩更多,还是喜悦更多。 他将空调调回26度,又弯腰拽了拽被子,低声道:“把衣服换了,睡被子下面去。” 宁瑰露没睡着。她翻了个身,仰过面来盯着庄谌霁看。 微睁的眼睛在光照下瞳仁和眼白都分明,干干净净的,像面镜子。他从两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 身上武装的城墙和盔甲尚未竣工,就有宣布缴械投降的趋势。 她这样全然信任的、坦诚地张开四肢躺在他面前,像只大安哥拉兔子,头发也毛毛躁躁地铺散,叫人想抱在怀里,狠狠揉两下。 垒砌的城墙被抽剥松动了一块,豆腐渣工程已有摇摇欲坠之势。他溺毙在她清澈明亮的眼睛里,缓缓折腰,低头。 宁瑰露心里琢磨着事,没动弹,在他弯腰来抱她时,她侧了下身,从兜里摸了摸,食指和中指夹出张名片,展到了庄谌霁眼前,极其破坏气氛地问他:“认识这个人吗?” 庄谌霁:…… 他脸色不太好,接过名片起身看了眼:“新飞智合的ceo曹志立?” “认识?生意上打过交道吗?” 她坐起身,趴到了他后背上,下巴习以为常地磕在他肩上。 他不太适应地侧了侧头,一转头,几乎和她撞上鼻尖:“……有竞品,也合作过,但直接打的交道少。新飞智合是前年在国内市场起来的一家生物材料公司,主要研发方向是呋喃类生物基新材料和下游衍生物的开发。他怎么和你联系上的?” “科技大会认识的。你对他们公司在海外的业务有了解吗?” 她从他手里拿过名片,正反又看了一遍。很简洁的一张名片,只有公司、职务、一个手机号和邮箱。 “海外业务?你对他们公司感兴趣?我没有关注过他们公司在海外的发展,明天我问问公司市场部有没有调研报告。” 她点点头,又解释来龙去脉:“曹志立今天找我聊了聊,提到了射击方舱、无人机和无人运 输车这方面,想邀我做他们公司的海外技术顾问,他说他司工程师一年能在二环内买房……这是个很夸张的数级,要达到这个水平,他们公司的业务范围、渠道,还有利润应该极其庞大。” 庄谌霁拧了拧眉:“你最近手头紧?” “不紧,我一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她懒懒说。 “怎么突然想做技术顾问?”他问。 “无聊,好奇。” 很宁瑰露式的回答。 庄谌霁皱着的眉头没有松开:“有谈合作方式吗?” “劳务派遣,我估摸着就是走个形式,主要还是远程合作,我现在职位是涉密的,他说他能搞到批复许可,这就很有意思了,我都不知道这个流程要怎么走才能合规,他竟然比我还清楚?” “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做生意有点灰色关系网不多奇怪,既然心有存疑,那拒绝就好。” yesorno的选择当然容易做。 宁瑰露往后一仰,双手一搭,支着后脑勺,盯着头顶的灯慢慢思索了一阵。 她现在停职接受调查,还有人找上门来,到底是真当她休假呢,还是知道她停职了,急不可耐来“雪中送炭”?又或者把因果再倒一下,她这次被停职,监察组介入,和这类型的灰色合作是不是有关联? 她不喜欢被动接受命运摆布的感觉。停职后之所以一直安安分分,一是她掌握的信息太少了,二来她对自己有绝对的信任,暂且先静观其变。 她不信世上有那么多巧合。就像生产线上每一处意外都必然有一个导向原因,所谓“巧合”,背后八成有一只处心积虑的推手。 “你在想什么?”庄谌霁问。 宁瑰露眼睛一眨,视线落回他身上,露出了漫不经心的笑容:“在想我没换衣服就这么躺你床上,你这种洁癖还能忍我多久。” 她将他说得像什么青面獠牙的夜叉。 他顿了顿,反问她:“我在你面前还有底线可言吗?” 这是放弃抵抗的信号? 她手支着头,眨眨眼:“没有吗?我怎么感觉一直在你的‘底线’面前碰壁?” 哪一条底线? 他那可卑的,在她面前分文不值的自尊? 分明已做出一刀两断的姿态,可她一出现,他的一切打算都摧枯拉朽地崩塌了,他那样无耻地、连自己都唾弃地哀求她留下,一切矜持、自负都化为乌有。 他在她面前究竟还有哪一条底线可言? “你有心吗?你如果真的碰了壁,现在就不可能躺在我床上。” 他脸上有愠怒的神色,更衬得那双眼睛乌黑发亮。他肤色白,薄红的唇又被气得更红了一点。除去平静以外的其他任何情绪都像在他这幅油画上擦上一层光油,令一切人物、景色,都变得更为鲜活,充满生机。 他身上的这种鲜活生动是仅她可见的,即便是佯怒的神色,也是仅她可见的。 她伸手裹住了他柔软的发梢,指节顺着他的耳根揉上眼尾,像要抹去他眼睑的红,又像是要把那抹怒红揉得更深更重,附加上她的指印。 被人谴责、指控,她没有丝毫心虚惭愧,反倒是笑道:“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嘴上说一套,心里是另一套,假大度常见,真君子罕见,我从没说过我是君子,你呢?” 她这话像含沙射影的嘲讽。 他脸色冷了冷,握着她手腕要把她拉开,她胳膊一扼,将他拉下,在他薄怒的神色中吻了吻他的唇,没有任何难度地侵入了他的唇齿。 有很重的薄荷味,从鼻腔钻进去,直冲天灵盖。她亲了亲又分开,有点儿想笑,他吻了上来,那清凉薄荷的气息,该叫人神智一清,但此刻裹挟的温度却像催化剂。 冰凉的唇沾上了热度,被她抿得殷红,支撑的双臂放弃抵抗,穿过她的后腰紧紧搂住,像要将她按进怀里,又像要挤入她的身体里。 她的手指探入他衬衫下,拂过坚硬的后脊背,忽觉有些奇怪,手下触感崎岖,像有一道道纵横的伤疤。 “你后背……” 几乎是在她开口的同时,他握出她的手,撑起身说,“出汗了,我去洗个澡。” 第58章 如果洁癖和强迫症有分级,那他应该距病入膏肓只有一线之隔了。 宁瑰露无奈放开他,摊开在床,整个人都萎了。视线随着他的身影到衣柜侧,见他推开最外侧的衣柜门,从里面拿出了一套新睡衣,然后走出去,进了浴室。 她坐起身,捻了捻手指。 她的触觉不会有错。 她起身穿上鞋,走到了浴室门口,隔着玻璃门,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的身影。 她站了站,叩了下门,先说:“你手上还绑着纱布,不能碰水。” “不沾水,简单冲一下。”他回答。 和洁癖是讲不了道理的。宁瑰露不管了。 庄谌霁从浴室出来时她已不在客厅和卧室。大门虚掩着,他拉开门,看见她站在门口抿一支烟。 见他拉开门,她落下了夹着烟的手,问:“洗完了?” “嗯。”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又移到烟头。 宁瑰露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目光触及他的胳膊,条件反射地把烟头掐了。 “外边热,进去吧。”她说。 老旧的大门开合有吱呀声,咯吱作响的合上,屋内又成了他们二人的天地。 “下午睡了一阵,晚上还睡得着吗?”她问。 庄谌霁移开目光:“也许。” “我也洗漱一下,你陪我睡会儿吧。”她笑了下,声音放得很柔和。 “嗯。”他根本没办法说不。 她换了一套他的睡衣,清洗了一下,上了床,又伸直腿,扭身关了床头的灯。 头顶白炽灯灭了,室内只剩窗外投进的迷蒙的光。 他目光盯着墙角的那一片光,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庄谌霁。” “嗯?” 他感觉身侧冒出了个毛躁躁的头,他扭头看了一眼,对上了她柔和的目光。 她伸手抱了抱他,说:“怎么这么冷,进来一点吧。” 他将自己的手握在了她的手肘上。 她的手正挑起他的衣服下摆,往腰上摸去。他喉咙发紧,呼吸也慢慢急促。 她的指尖摩挲过他平滑洁净的腰身,停在了他的后背处,没有再动。 用一样的沐浴露和洗发水洗过澡,他们身上有着相似的味道,那是一种比接吻更亲昵的暧昧。 他的手指扣住了她的手背,紧紧地和她的指节交握。 这一刻,他不想去想她那谎话连篇的鬼话哪一句是真,不想去想他们之间到底算什么关系。至少在这一刻,她真切地在他身边,真切地和他亲密相拥。 “庄谌霁。”她又叫他一次。 “嗯。”他声音有些沙哑。 她停在他后腰处的手指向上摩挲,微凉的手掌贴住了他的肌肤,她问他:“你后背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第40章 空调制冷的轻微嗡鸣在静默的夜里很清晰,带出的冷风拂过后背,后腰一块是冷的。 她的手指搭在他的腰后,细密的麻痒将那一块皮肤捂热了。像烟头烫在皮肤上的触感,烧灼得微痛且麻痒。 他的手掌搭在她手背上,却不忍心将她的手推开。 僵持着。 倒像握着她手抚摸那道疤。 昏暗的室内要凑很近才能看清对方神情。 她凝着眉,唇抿成直直的一条线,黑白分明的瞳孔盯着他看,有一种较真的逼视和疑虑。 她像抓住了拟态章鱼的触手,势必要将它从岩隙之间拽出来,辨清它身上每一处特征。 他宽大修长的手掌盖住她的手指,宛如用腕足试图抵御天敌的迫近, 可偏偏卡在岩隙之间,无处可逃。 “很久前的伤了。”他握出她的手掌,手指紧扣着她的手腕,低声说,“睡吧。” 他不愿意说,便是把他“触手”拽断,也不会从岩隙里出来。 僵持片刻。她放弃了逼问。 除去上次在医院陪床,这是他们第一次躺在一张床上睡。 习惯了一个人睡,感受另一具身体躺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根本睡不着。 她挣脱他桎梏的手掌,郁闷地翻了个身朝向另一侧。 “你晚上吃药了吗?”她想起来问一句。 他声音很低地应了声:“嗯。” 随即又静下去。 他睡得很规矩,手放在身上,直挺地躺着。 宁瑰露侧着身抱着自己一侧的被角,脸颊在被角上蹭了蹭,正准备找个舒服的姿势眯眼睡了,忽然察觉身后的人动了动,伸过手臂,从后将她嵌进怀里。 她想说挨着会热,话到嘴边,太困了,又落下喉咙。 算了。 他将脸贴在她肩膀处,呼吸间有淡淡的薄荷香。 她脑子里琢磨的事情太多,阖着眼睛捋着章程,没一会就陷入了意识的混沌深潭里。 半梦半醒之间,感觉一只手温柔地揽过她上身,手指毫无间隙地包裹着她心脏跳动的位置,然后他起身,偷偷吻了吻她的脸颊。 她心说,流氓。 又叹气,算了。 第二天醒来,她习以为常地先将被子踹开,正要翻身时发觉左手发麻,动了动手指,才发觉被人紧紧扣着。 手、手、手,好麻、好麻。 她一下麻醒了,龇牙咧嘴地拽着胳膊,想把手从被子下拔出来,一动,身侧的人掌心先一紧,将她好不容易拔出来些的手指又扣了回去。 室内亮堂堂,清凉适宜的风吹过皮肤,正正好眠。她却做了一晚上颠倒梦,一会儿被五花大绑,一会儿四肢扑腾,一会儿又热得感觉自己是蒸锅里的螃蟹…… 从来没睡过这么难受的觉。 “别睡了。”她拍拍他脸颊,拉着被子艰难坐起身道,“撒手撒手,麻死我了。” 他慢慢睁开眼睛,不记得是什么时间睡过去的,松了松手指。她将手拔出来,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多了。 胳膊麻得像被电击过,她缓了好一会儿才爬起床,甩着手指进了浴室,简单洗漱了一下,盘腿坐在沙发上醒盹。 过了会儿,庄谌霁换了身衣服出来,见她抱臂坐沙发上仰靠着,还在眯着眼睛打瞌睡,问:“怎么不多睡会儿?” 她睁开眼睑,控告:“庄总,我在单位打地铺都没睡过这么累的觉。” 显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低低说:“对不起。” “你昨晚睡着了?”她问。 他又“嗯”一声。 昨天下午睡,晚上才醒,本来是睡不着的,可她轻浅匀速的呼吸和温热的体温太舒适催眠,拽着他一同进入香甜的梦。他许久没有过一觉到天亮,而不会中途惊醒,心脏狂跳的睡眠了。 她感慨:“你这睡眠质量真让人羡慕。” 他只笑笑,问:“你今天不是要去工大实验室吗?” “改天再去看一眼。我昨晚没回去睡,大伯母刚给我发消息说老爷子大早上一问起我了,我得回去一趟。” 她下了沙发往浴室走,将松散的长发抓成一束绑上,又换回昨天那身衬衫长裤:“而且我这身衣服都穿一天了,我得回去换一身。” 他静默片刻,才站在浴室门口问:“那你还来吗?” “看情况。”在他视线下,她也不回避,低头系着纽扣,笑着戏谑,“这么怕我跑了,要不然你跟我一块回去?” 他当真思考了下。 她替他做了选择:“今天家里人不多,你换身衣服,我等你。” 安城区,永乐街道,龙翔台。 湖还是那个湖,路还是那条路。 春末来时风景正好。如今已盛夏,连日大晴,连路道边的杂草也扛不住烈阳,蔫蔫巴巴,枯黄倾倒。 车停在门外。宁瑰露领着庄谌霁下车进门。 从院门口进去,过一道小坪,还有几道台阶,台阶旁有坡道,是为了供老人上下轮椅的,却成了宁瑰露的专属通道。她两条腿能扑腾的时候喜欢踩着滑板从这往下冲,腿瘸了正好上下轮椅。 大院里的适老设施适不适老不好说,总之是挺适熊孩子的。 他抬头向上看,左侧二楼的窗口,就是宁瑰露的卧室。 她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了一眼。忽而笑道:“每回你来都是站在这不进门,规规矩矩地说一声‘阿姨,我找宁江艇’,我在楼上就听见了。” 他背着手,笑笑说:“难怪,每回说完这句话,一抬头就能看见你趴窗口往下望。” 将要进门了,她压低了声音,笑吟吟问:“你老实交代,你那时候到底是来找宁江艇的,还是对我早就图谋不轨……” 庄谌霁抬手在肩膀处比划了一下,顿了顿,手又往下放,落至肩臂下方:“你上小学时候就那么一点大,我可不是变态。” 她侧头往上瞥他:“十七岁的庄谌霁不会想到会被三十四岁的自己骂是变态。” 他停住了步伐,“别装傻,那时候你可不是小学了。” 第59章 一上中学,巴掌大,满脸稚气的小姑娘一下抽条长开了,尖瘦的下巴,垂顺的长发,明明长得很乖,熟了才会发现这个小姑娘有多“反差”。 她是学校里的大姐大,比她还高、还大的男孩见了她也要低头叫一声:“露姐好。” 她人缘也好,过个生日有二三十个同学张罗着给她办聚会。一帮小屁孩,偷偷摸摸喝两瓶啤酒就醉得不分四六。 做哥哥的去接妹妹回家。 她张牙舞爪非说自己是只螃蟹,不许抓她。 宁江艇气得想把这只上蹿下跳的“螃蟹”敲晕了扛回家。峰回路转,她四肢并用跃上沙发,顶着抱枕往沙发角落里一蜷,不动弹了。 宁江艇把她连人带抱枕一块端了起来,她老老实实顶着抱枕装死,好像躲在“石头”下,就谁也看不见她了。 回家路上,小姑娘下巴枕在哥哥肩膀上,水灵灵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跟在身后的另一个哥哥。 那小动物一样的眼神实在叫人心软。他好笑地问她:“你是只什么螃蟹?” 她认真想了好一会儿,说,“我是寄居蟹。”又举举抱枕,“这是我的壳。” “小傻帽。”宁江艇嘲笑她。 她侧着头,打个哈欠,脑袋躲在抱枕下,脸颊依恋地贴着哥哥的脖颈,圆溜溜又晕乎乎的眼睛慢慢合上,声音低低地回敬:“大傻帽……” 夜幕下,兄妹的影子浑然一体,像树又像花。 庄谌霁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冷血的人。他有年龄相差更大的弟弟,刚学会走路时也会拽着他裤脚奶声奶气叫哥哥,他却生不出丝毫的怜爱与喜欢。可那一刻,他竟会羡慕他们兄妹的感情,甚至是嫉妒…… 他们是兄妹,会一直争吵,互不相让,也永不分离。 也是从那一刻起,他卑劣地升起了觊觎的冲动。 弥足深陷的那一刻才发觉他设下的圈套最后成了自己的画地为牢。 她不是渺小到无处可逃的螃蟹,是只在爱的人面前翻肚皮的虎鲸。 他抛出的网将自己拽下了船,于深海沉溺,彻底迷恋她的身影。 门开了,她一进门就先吆喝:“许姨,我爷爷呢?” “在后院晒太阳呢……哎呀,小庄,好久没看见你了!快进来!老爷子上次还问呢,‘小庄怎么不来了’……” 宁瑰露狐疑:“有这回事?我怎么不知道?” “问的你大伯,你当然不知道。” “哦,我大伯他们上班去了?” 许姨:“是啊,今儿个工作日呢,也就你这丫头能躲清闲了。” 宁瑰露往旁边一指:“还好我今儿捎了一个回来,这还有一个更清闲的呢!” “小庄是做老板的,老板的时间当然是自己的。” “许 姨,你这心眼可偏没边了。” 许姨相当傲娇,“哼”一声道:“这是实话。” 穿过客厅到后院,能看见老爷子的身影。 后院的草除过一回了,空气中还漂浮着草茎和泥土的清新气息。 老爷子搬了把靠背椅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戴了顶咖色的防风帽,肩背有些佝偻,双手支着拐杖,仍尽力坐得挺拔。 “爷爷!”她大喊一声。 从她进院门开始,老爷子就听到她大嗓门了,睁开眼睛睨她一眼,从鼻腔里沉闷地哼出一声,沉声问:“昨晚上哪野去了?” “和朋友玩得晚了点,不是怕回来打扰你们休息么,在酒店睡了。” 她瞎话编得和真的似的,庄谌霁都侧目看她一眼。 “成天的不着家,哪家姑娘家和……” 她已会抢答:“哪家姑娘家和我似的,是不是?那可海了去了!爷爷,我都小三十了,在外边住一宿多正常一事儿啊,还得回家里头点卯啊?” 庄谌霁适时插了一句:“宁爷爷,您身体可还好?” 老爷子一摆手,意思是甭来这些虚礼,审问:“小庄,她昨儿个晚上是和你在一块吗?” 庄谌霁看宁瑰露一眼,她一抬眼给了个眼神,意思是照实说就行。 他说:“是的。” “你甭给她打掩护,这丫头准是又找人喝酒去了!” “我真没有!青天大老爷!冤枉啊!” “嘴里就没两句实话,还给人使眼色,教人撒谎。” 老爷子拎起拐杖作势要打她,庄谌霁赶忙伸手拦下,将她往身后护,又劝和,“宁爷爷,她昨晚当真没喝酒,您信不过我吗?” 老爷子放下拐杖,指了指蹿庄谌霁身后探头探脑的宁瑰露:“这回是看小庄的面子,下回再夜不归宿,你等着瞧。” 宁瑰露不服气地呲呲牙,跟庄谌霁咬耳朵,嘀嘀咕咕:“真行,还是你面子大,没白捎你回来。” “吃早饭了吗?”老爷子问她。 见他把拐杖放下了,宁瑰露又腆着脸钻了出去,提着裤腿往上一拉,蹲老爷子跟前,小狗似的,说:“早吃过了,都这个点了,该吃中饭了。” “几点了?”老爷子问。 她抬起腕表给老爷子看时间,指指时针道:“十一点四十。” 老爷子静了静,慢慢地说了一句:“都十一点了。” 宁瑰露没在意,大咧咧问:“我大伯他们中午回来吃饭吗?” 要是不回来吃饭,他们都会提前一天和家里打声招呼,怕第二天饭做好了等着他们。 “晚上回来。”老爷子说。 宁瑰露手撑着地,往后一仰,喊着:“阿姨,今天中午几点开饭啊?” “十二点四十。”厨房阿姨回了一句。 “我大伯他们不是不回来吃饭吗?怎么不早点开饭啊,我饿了。” “谁说他们不回来?要回来的。” 宁瑰露伸出一里地的脑袋又缩回来,问老爷子:“您记错了?” 老爷子顿了下,四平八稳道:“那就是记岔了。” “您这是老年痴呆的前兆啊啊——!” 她惨嚎一声,“如愿以偿”挨了一拐棍,疼得一下弹了出去。 她刺挠地摸着火烧火燎的后背,哀嚎:“你这是家暴!!” 老子沉声一喝:“没大没小,你跟谁你我他?” 庄谌霁赶紧摁下老爷子又抬起来的手,笑道:“您身体要紧,回头我帮您训她。” 她不服软,眼里烧着火苗子,大喊:“您就是法西斯、希特勒、纳……唔!” 庄谌霁捂住她嘴,手动静音,无奈道:“祖宗,还想再挨一棍吗?” 老爷子下手那可就不是开玩笑了,一拐杖抽红了大半块背。庄谌霁找阿姨要了红花油,阿姨问要不要给她抹,宁瑰露趴房间里郁闷喊道:“没事,我自己来!” 他拿着红花油进了房间,就见她站书柜前“啪”地将什么放倒。他扫了一眼,瞧见一堆照片。 “衣服掀起来我看看。”他低声道。 宁瑰露回头:“阿姨走了吗?” “嗯,去厨房了。” 她往床上一坐,龇牙咧嘴掀起衣摆:“这老头真是心狠手辣。” 发红的后背这么一会儿就有发青的迹象了。他抿紧了唇,将红花油倒在手上搓热,滚烫的掌心揉过她青红交加的后背。 太轻了,有点痒,她挺了挺身,说:“我吃劲,你用点力。” 他掌骨用力揉散淤青,她闷哼一声,撑住了书柜。 “你趴着吧,我给你按一下。”他轻声说。 白来的按摩不要白不要。 她麻溜转身趴下,伸出手臂勾着另一侧床沿,又拍拍肩膀:“给我这里也按两下。” 日光穿过洁净的玻璃窗,投射进屋内,布下一层白光。她的后背单薄但不瘦弱,有清晰的肩胛肌线条,没有做过专业的健身训练,是日日奔劳留下的痕迹。脖颈和后背晒出了色差,一边黄一边白,胳膊也是。 他弯腰需要借力,于是单膝跪在床侧,一只手按在她腰侧,另一只手从她肩颈往下揉压,将每一寸紧绷的肌肉和酸胀的痛处都一一揉开抚平。 舒服得她直哼哼。 “这个力度可以吗?” “嗯……可以再重点。唔。”她抓了下被单。 “疼?那我轻一点。” 他低声说。 “庄总,您哪天要是破产了,开家按摩店应该也能……啊!” 她整个人一弹,缩了起来,爆笑道:“别揉我腰,痒!” “再喊大声点,楼下就都听见了。”他拍拍她屁-股。 她立刻压低声音:“别揉我腰,痒死了。” 他轻轻笑了一声,宽大的手掌抚过她明晰的肩胛骨,手掌裹住她纤细的脖颈,拇指下压轻揉。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红花、樟脑和薄荷脑气息。他们都敛了声,只有皮肤摩挲的沙沙声和一声声轻而低的喘息。 后脖颈有细密的麻痒,她意识到是他俯身在轻吻她,转过手腕握住了他的胳膊,哼笑说:“按摩师的职业道德呢?你这可是性-骚扰。” 第60章 他不语,正要起身时,她收回手臂侧过了身,撑着床抬头啄了啄他的唇。 室内没有开窗也没有开空调,密不透风的房间捂着高温的暑气,片刻时间便叫人起了薄汗。她潮热的胳膊勾着他的脖颈。他低头,手掌裹住她的后脑勺,和她交换了一个夹杂热气与药香的吻。 单薄的衬衫早被脱下揉成团扔去了角落,他的手掌从她后脊往下滑,支撑住她懒散的身体,躬下的身体用力地吻她,连他那高支硬挺的衬衫也起了难以抚平的褶皱。 “宁宁!” 楼梯处忽然传来一道清越的喊声,是午休回家的大伯母,她一上楼就先着急扬声道,“听说你后背肿了,严不严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呀?” 宁瑰露悚然一惊,倏地推开了庄谌霁,差点蹦起来,手忙脚乱捞过衬衫往身上套。 “宁宁,怎么不说话?” 窄小的过道很快被穿过,房门重重叩响了两声,叫人心跳嗵嗵狂震,门锁响了一下,大伯母问:“我可以进来吗?” 第41章 “咯哒”一声,门开了。 浓郁热烈的红花油气息从门隙间钻出来,直冲人鼻头。 “江姨。” 站在门后的男人先出声问好。 江文娴正低头掩了掩鼻子,闻声抬头一看,眼神凝了凝,随即嘴角的笑容也敛了,微一颔首,语气客气到近乎有些冷淡:“小庄也来了啊。宁宁呢?” “在洗手间。”他回答。 江文娴往房间里扫几眼,瞧见内浴的门虚掩着,她微不可查地一展眉,对庄谌霁淡声说:“马上要吃饭了,你先下去吧,我和宁宁说几句话。” 话音刚落,卫生间门被拉开。宁瑰露已穿回上衣,挽起袖子走出来。 庄谌霁停住步伐,侧身看她。 她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招呼道:“大伯母,今天中午下班怎么这么早?” “上午在外面开会,开完就回来了。”江文娴解释一句,又忧心问,“你怎么又惹老爷子生气了?是不是挨打了?” “没事。”她甩甩膀子,“我刚刚搽了点红花油,就是青了一点。” 江文娴推门而入,略过庄谌霁:“你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爷爷的性子,还总惹他生气。” 庄谌霁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走到了门外。 宁瑰露何其敏锐。她笑眯眯地往外走,应着:“他那是假把式,其实根本舍不得揍我。” 江文娴在她后背轻拍了一下:“我看是还没打疼。昨晚上哪去了?” 她走到门口,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胳膊肘,往门框处一倚,身体挡着,道:“真没事,我昨天不是和大倩出去的吗,就在外头睡了一晚上。” 门框边伸出一只手,胳膊肘侧了侧,摸到人后轻轻拍了拍他胳膊。 庄谌霁微微一愣,难以置信,直到她瘦削的指节一蜷,将他宽大的手掌握住。 她暗度陈仓的演技已臻入化境,面对着大伯母,平静得像没事人似的,还好奇八卦:“今天又开大会了?” “是啊,马上要到网络安全宣传周了,很多工作要做。”江文娴瞧瞧她,忽地“哎”一声,“局里想组织一批教研员进校做安全讲座,宁宁,我看你就挺合适的。” “做讲座?”宁瑰露一撇嘴,“我不去。” 她手指掐了掐他掌心,像无声吐槽讨厌。 庄谌霁生真怕她这小动作被她大伯母发现,立在门框外,惊得一动不敢动。 “你不是最近休假吗?” “可别,有这时间我宁可上门头沟爬山去。” 她握着他手的手指晃了晃。 庄谌霁无奈,只能反握住她的手,按下她的小动作。 “你说的啊。正好这周末你哥和你听霏嫂嫂想带璨璨去爬山,你叫上小李,和他们一块去。” “小李”两个字刚出,宁瑰露就感觉手掌被人兀地重攥了一下,随即握住的那只手就要怒而抽拔出去,她立刻扣住,求饶地、哄弄地摩挲着,直到掌心里的手安分不动了。 她仍摇头:“不去,这么热的天,外边三十七八度呢,草都晒死了。他俩真不怕孩子中暑啊?” “山上冷呢。下午出发,晚上在山上扎帐篷住一宿,周末早上回来。” 一听还得在山上喂一晚上蚊子,她更摇头:“不去不去。” “不去爬山那就帮我去做讲座。”宁家就没有一个闲得住的人,江文娴也是,她正色道,“你这一放假就整天不着家,无所事事,别说老爷子看不过去,我都看不过眼了。” 宁瑰露哀嚎:“您还是我亲大伯母吗?我上了六年班休了还没六天假就叫无所事事了,资本家也不敢这么剥削啊!” 她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劲儿还和小时候一样,江文娴脸上露出些宽松的笑意,顿了顿,稍稍和缓了语气:“那你自己选,去爬山还是做讲座?” 宁瑰露:“不去讲座,我最讨厌小孩了。” 她这孩子气的话让江文娴忍俊不禁,“难道你和小李就不要小孩?要做丁克?”江文娴又笑着说,“你好看,小李也好看,以后保准生些个漂亮的小人儿,家里头四代同堂,才热热闹闹。” 先不说她和李骧八字没一撇。 “生些孩子”?“一个”都不得了,“些个”? 多恐怖的量词! 宁瑰露头疼得很,搬出万能的挡箭牌:“想要我结婚啊,等什么时候宁江艇先结婚生小孩了,我立马就结!” 那一位是山高水远,家里谁都管不着的。 “你哥要是打一辈子光棍,你就跟着打一辈子光棍啊?” “嗯嗯,”她连连点头,“等老了我还要和我哥住一家养老院,他坐轮椅我拄拐杖,我们还能一块玩。” “哎呀。”江文娴好气又好笑,“你们俩兄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宁瑰露嬉皮笑脸,逃之夭夭:“大伯母,您就别操心我了,我的事半撇都没有,您再催婚,那可就是违背婚育意愿自由了!” “哎!你这丫头!” 宁瑰露一转身,一把握住庄谌霁的胳膊,拽着他道:“快走快走。” 江文娴奈何不了她,只能在背后吹胡子瞪眼。 窗户没开,房间里的药味不散。她环顾一圈室内,真是无奈叹气,床铺乱糟糟的,书柜里相框也倾倒。 她推开窗户换气,又拉开书柜门将俯下的相框扶起来。惊讶发觉是张新照片,脸上微微的笑意在看清合照人像时慢慢淡了下去。 “你怎么回事?” 楼梯间,宁瑰露松开攥着庄谌霁的手,回身看他。 他脚步一停:“嗯?什么怎么回事?” “我怎么感觉你有点怕我大伯母?”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打量着他脸上每一处神色。 庄谌霁眼肌一提,惊讶笑道:“怕?怎么看出来的?” 宁瑰露没从他神情中看出什么,但心里还是狐疑:“你们都怪怪的。” 他哂然失笑:“你什么时候也有了这疑神疑鬼的毛病了?” 她直觉一向不算准,见他泰然自若,只得收起心里那淡淡的疑心。 从前在院里,各家各户抬头不见低头见。大伯母待孩子随时都是一副和蔼的笑脸,若是当天天阴,瞧见小孩上下学,还要关切一句:“带伞了没有啊?” 待庄谌霁,因他父亲从前给老爷子做过勤务员,他又和宁江艇是朋友的缘故,大伯母对他更宽厚亲近一些。大院里的人都知道他父亲偏心弟弟,大伯母为此还专门登门同他父亲就教育问题促膝长谈,让他父亲待孩子一视同仁些。 如今他们都不是孩子了,兴许是太多年没有打过交道,彼此生疏了倒也说得过去。 啧,还是觉得怪。 宁瑰露心里还是留下颗怀疑的种子。 楼下,大伯也已到家,将外套脱下,进门先高声招呼:“爸,吃饭了吗?” 没听见回应,立刻又问家里阿姨:“老爷子呢?” “老爷子在后院晒太阳呢。” “今早坐了多久了?” “九点多坐那儿打了会儿瞌睡。王燕说让老爷子回屋坐会儿,不乐意呢,非要在外头晒着,真是死犟死犟的。” 许姨又说:“小露也回来了呢,刚上楼。和老爷子拌了几句嘴,挨了两下,上楼抹药去了。” 宁华胜哭笑不得:“她都这么大人了,还惹老爷子上火?” “可不是……” 宁瑰露从楼梯间走下来,摆手道:“大伯。” “怎么回事?打着哪了?” 大伯也问。 宁瑰露还是那套说辞:“没事,就是碰了一下,抹了点红花油。” 老爷子这时候从后院进来了,撑着拐杖,冷哼一声道:“豆腐做的,碰一下就稀碎了。” 宁瑰露不服气:“您对您的实力有什么误解啊?都抽得我弹起来了!” “你们这爷孙俩,真是……”宁华胜无奈,道,“快来吃饭吧。” 第61章 庄谌霁也从楼梯口走了下来,宁华胜惊讶扬声:“小庄今天也来了?” “伯父好。”他微微低头打招呼。 宁华胜很高兴:“今儿中午热闹,就是下午得上班,不然怎么也要小酌两口。” 江文娴从楼上走下来,语气不算好:“别成天惦记着你那两口酒了,真不知道有个什么好喝的。” 宁华胜悻悻:“也没说要喝……” 菜端上桌了,老爷子站桌边扫了一圈,脸上喜怒不辨。 老爷子年轻时在单位里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如今年纪大了,在家里倒愈发地被当小孩般哄起来。 他吃了一辈子硬米饭,尤其爱了那口锅巴,如今牙口也不大好,嚼不动硬的了,但性子还犟,时不时念叨着让厨房做点。 厨房的人明面上应着好好,但就没真做过。营养师明令禁止老爷子吃有害健康的“垃圾食品”,大儿子也监督着,谁也不敢“好心办坏事”。 老爷子这么一雷厉风行的人,哪受得了这管束,每回一上餐桌,把桌上的菜看一遍,瞧不见一道爱吃的,脸色就板下来,一顿饭都瞧不见一个笑脸。 “吃饭吧。 “老爷子说。 他这句话落下,大家才陆陆续续开始盛饭。 宁华胜给老爷子先打上一碗,又给老婆盛一碗递去,接着才到自己。 庄谌霁起身接过饭勺,接着向宁瑰露伸手,她嬉笑着,将碗递给了他。 家里来客人的时候,都是家里阿姨盛饭,这样有规矩,不叫客人手足无措。 只有自家人吃饭时,便都是自己盛饭。 上次宁瑰露回京,庄谌霁便来宁家吃过一次饭,那次是家宴,大家也都比较随意。宁华胜和庄谌霁聊了不少话题,关于国内形势的、经济上的,侃起大山来漫无边际,这回续上话题,从泾市的发展开始,又是好一顿聊。 老爷子年轻时在泾市待过两年,说起些风俗习惯和人文倒也条理清晰,头头是道。宁瑰露是聊什么都能插上两句,一顿饭下来倒是都聊得火热。连老爷子都心情好了不少,添了一碗饭。 饭桌上唯一没怎么说过话的就是大伯母,不过她一向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倒也不算突兀。 吃过饭,就到午休时间了。大伯和大伯母都回房准备休息会儿。老爷子不肯承认自己老了,年轻时候就没有午睡的习惯,如今也不爱大白天的上床躺着,非要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宁可放着cctv7的广告,也不回房。 家里人都习惯了,阿姨收拾了餐厨,也逐渐各自回了房间午睡。 宁瑰露和庄谌霁陪老爷子坐了会儿,就着电视新闻聊了阵儿,又剥了会儿石榴。老爷子先扛不住,迷迷瞪瞪地靠着沙发合上了眼睛。 这也不是头回了。说着不午睡的老爷子几乎每天下午都是这么睡一两个小时的。 听见鼾声,宁瑰露熟练地把电视音量调到5,留点动静,又不至于把人吵醒,将沙发一侧的小毯子铺开盖在老爷子身上,接着朝庄谌霁摆了摆手,示意他跟她去楼上。 俩人一前一后轻手轻脚上了楼,到了二楼,才恢复正常走路的声音。 “你困不困?下午要不要睡会儿?”宁瑰露压声问他。 庄谌霁轻声道:“不是很困,你要睡吗?” 一到这个点,家里就静得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往常约客人来家里,也都是在下午四点左右,叫人来家里吃晚饭,还从来没留客人在家午睡过。 家里房间不算多,楼下三间,楼上三间。 老爷子和伯父伯母都在楼下休息,门对门挨着,是为了方便照顾老爷子,另外一间是阿姨休息的房间。 楼上的三间房,一间是宁瑰露的,一间是宁江艇的,还有一间客房,往常也有不住家的做饭阿姨下午在里面小睡一会儿。 此时就剩下两间房。 宁瑰露说:“大家都睡了,我也有点困了。你要是想睡,上宁江艇的房间躺会儿,要是不想睡,上我屋坐会儿。” 庄谌霁想也没想道:“那我去你房间。” 外面日头正盛,蝉鸣不断。 窗户被打开通风透气,但正是最热的时候,透不进一点风,只有燥热。 宁瑰露反手合上门,将门锁按上,招呼:“二哥,关一下窗,我要开空调了,热死了。” 他去将窗子合上,又问:“窗帘拉上吗?” “嗯,不用拉太紧,留点缝。” 屋内昏暗下来,只有一线耀眼的光从窗帘中间的缝隙泄下,打在书桌和地板上。 宁瑰露趴在床上伸手摸过床头的遥控器,把空调打开,利落调到16度。 庄谌霁看了直皱眉:“温度太低了,要着凉的。” “先降下温,太热了。” 她躺倒在床上,咸鱼一样摊开身体躺了会儿,忽然感觉有一股难以忽略的酸臭和红花油味,鼻子冲得实在受不了了,爬起身道:“太臭了,受不了了,我得洗个澡。” 空调冷风淌下来,冷热交替。 她起身往衣柜走,路过他身侧,被拉住手腕带了过去。 “干吗?” 庄谌霁拉开她书桌边的椅子,落座后的姿态不像坐在一张老旧的书桌后,倒像是在自家办公的书房里,优雅,游刃有余。 他一只手扶着她后腰,将她带着转了半圈,转向书柜位置,说:“什么时候印出来的?” 她扭头一看。天杀的,她刚扑下去的相框被扶起来了。 宁瑰露:“……” 好在她脸皮早就够厚,只在心里犯了下嘀咕,很快泰然自若道:“照片拍出来就是给人看的啊,怎么?你觉得这照片不好看?” “好看。” 他抚着她后腰的手环过她的腰,轻轻低下脖颈将下颌抵着她小腹,那双孤高清冷的眼睛仰视她,他说:“我在书房摆了这张照片,不想见你,就把照片盖下,可又忍不住想摆起来。我不知该拿你怎么办才好。我有时候真恨你……” 午色如此静谧,沉凝,浮动的空气中流淌着夏的气息,那是一种诚挚而炽热的气息。 他这样仰头看她,姿态俯低,像让渡领地,叫人心头膨胀,飘飘然,她轻笑着,用手指挑挑他下巴,轻声道:“恨我什么?恨我不公开介绍你?” “不。”他低声说,“光是呼吸,就足够让我恨你了。” “太可怕了。”她佯作吓倒。 他的手紧紧圈着她的腰,一字一句道:“你逢场作戏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要我知道你哪天要和别人谈婚论嫁,我一定……” 他唇抖了抖,脸色也苍白,像自己将尊严撕在脚下践踏,却放不出有震慑力的恫吓。 她有多情的资本和底气,遑论她现在单身,在感情这场游戏中有挑三拣四的权力,就是结了婚,她爱玩也只能叫人拿她无可奈何。 想起她身边围绕的那些男人,他能气得浑身发冷:“……宁瑰露,你不能那么对我。” 小楼如此寂静,掩上门,他们像在窄室内背着所有人偷情。 她一生下来就是明珠,被人高高捧起,这辈子不懂什么是服软退让,谁待她强硬,她更要硬碰硬,偏偏经不住他在她面前低头,委曲求全。 她受不了他眼眶微红的模样,索性岔腿在他膝上坐下,两腿并和,双手一撑,将他禁锢在座椅中间,正色,“庄谌霁,我没有待别人这样心软过,你不能拿着我一个软处使劲摁。”她伸手端起他的骨相明晰的脸颊,“别人和我这么闹,我早让人滚蛋了。可我哪次没有心疼你?我对你的偏心还不够明显吗?” 第42章 一楼,次卧。 宁华胜洗了把脸从外头进来。江文娴正坐在床侧反手用胳膊肘敲打肩颈,嗵嗵作响。 “肩周炎又犯了?” 宁华胜站在床位,低下腰给妻子捏了捏肩膀。 江文娴长长叹气:“开了两个小时会,坐得腰椎也疼,真是老了。” “谁坐久了都疼。这肩膀硬邦邦的,要不要拿筋膜枪按按?” “算了算了,”江文娴摆手,“别麻烦了,摁会儿就睡,下午还有事。” “等明年退了,就别操心家里的事了,跟你那些朋友报几个团,出去玩去。” 江文娴阖眼笑着,侧头握了握丈夫的手掌, 无言默默按了一阵,感觉肩膀松快许多了,她道:“可以了,睡吧。” “还得是年轻人精神好。单位里几个小年轻,中午也不用午休,下午喝杯咖啡就生龙活虎了。” 夫妻并肩躺着,盖着一床薄薄的空调被。江文娴闭着眼睛“嗯”一声,应道:“毕竟年轻。” “文娴,”宁华胜慢慢沉下声,低声叹息,“你觉不觉着老爷子最近精神劲儿没以前好了,睡的时间也长了……” 江文娴知道他的意思,握了握他干燥的手背,淡淡说:“别胡思乱想,夏天天热,我们都困,更别说老爷子。” 第62章 “但愿吧。” 室内静下来,老房子隔音不算很好,外头电视机的声音若有若无地传进来。宁华胜翻了个身,听了听外头动静,说:“小露上楼了。” 江文娴没有应,好一会儿,她才出声:“你说宁宁今天带小庄回来做什么?” “来看老爷子的吧。老爷子今天还挺高兴,还是爱和年轻人打交道。” 江文娴转了身,敛眉问:“你是真不记得,还是跟我装傻呢?” “唉。”宁华胜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踢了脚被子,抻直腿,“那都老黄历了,现在都这么大了,谁还拿以前的事说事?” 江文娴轻哼一声:“当初让我棒打鸳鸯时你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当初都小……现在都三十好几了,要是真在一块了,那我乐见其成。小庄也是个知根知底的,品性不坏,沉稳有能耐,不过……” 江文娴冷声说:“我可不想有那样的亲家!” 宁华胜叹气:“唉,人心都是偏的。”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庄家的小儿子那年中考。中考前两个月,庄家的那位二婚太太拎着礼找上了门,张口就叫江文娴“亲家”,让她走动走动,将他们“康明”放到十四中去。 江文娴何等修养,都被那厚颜无耻气笑了,没绷住怒意,险些要将人扫地出门去。 宁宁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再没有比宁宁更聪慧、更可人疼的小姑娘了。她待宁宁,比待自家小子更用心,不止是做小侄女,是真真切切当闺女带大的。 小孩青春期有些懵懂的交往也是正常,她看在眼里,没有横加干涉,是尊重宁宁的意愿和隐私。他们算什么东西?竟还蹬鼻子上眼拿孩子那点事对大人恫吓拿乔起来了? 小庄是个礼貌、懂事的孩子,待他,她是迁怒。但正如华胜所说,人心都是偏的,十指尚有短长,她也不能免俗。 那时宁宁正要升高三,也是至关重要的一年。 和小庄谈过后,这孩子就懂事地明白她的意思了。此事从此盖过,再也不提。却没想到俩人至今还能做朋友。 或许她是不该将过去的事仍记挂在心上。 江文娴轻叹口气,合紧了眼睛。 二楼,晦暗书桌后。 宁瑰露扣在庄谌霁后背的手掌一紧,将痛喝压在了喉咙里。他一口咬在她肩膀上,像要将她嚼碎了吞下去,她疼得眼泪横飚,起身想往后退,又被箍紧了腰。 “你大爷的——”宁瑰露压着嗓子痛骂,“我**……” “你来操!” 他那双一贯不显情绪、冷淡、矜傲的眼眸里盛满了如火石迸裂的怒火,“你对我有偏心?宁瑰露,你鬼话说多了,自己还辨得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吗?” 肩膀疼。她气得心口起伏翻涌,抬手紧掐住了他下颌:“你还要怎么样?祖宗?你把我拉黑,我腆着脸把你加回来,你闹失踪,我就差没把整个京市翻过来……你还要我怎样?为你拦飞机还是为你和家里人决裂?” “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你一点真心,我要你爱我,只看着我!” 如同剧烈膨胀的氢气球撞上熊熊燃烧的烈火,“砰”一声激烈爆燃,火星纷飞,然后一点点泯灭,火光点点地沉散飘落。 她像被猛地扎了一针,爱-欲的酒精灯烧过,烫到近乎灼骨的针透穿脊骨。叫她弯不得腰,低不下头,也退不了步。 他索求什么,她都能找出百八十个借口含糊过去,可他偏偏要“爱”。 她在玩世不恭里早就忘了要怎样去“爱”一个人。 感情就像一场角色扮演的游戏,两个人暧昧纠缠,在困境倾轧来时毫不犹豫一拍两散,才是当代“快餐爱情”。所谓“爱”不过是寂寞的都市男女用来疗愈孤独的浪漫幌子,本质都是酒肉关系,是体温、是无意义的聊天记录、是两具身体的抚慰,是在某一时刻自以为有人懂得了自己,在一段段浮萍关系中寻找如尼古丁般短暂而又麻醉的慰藉。 没错,爱就是当代人的尼古丁。 她自持自制力强,明知有害,也依然在感情游戏里游刃有余。可当他那样决绝地逼视向她时,她无言以对,清醒的理智和自控力给不出任何参考答案,她低头,摁着他的脖颈重重吻他。 像抽一支明知会呛嗓的烟,仍将烟雾吞下嗓,经过肺,火燎的烟雾刺痛铭心刻骨,而又无处可逃。 靠椅倾倒,撞向桌沿。 他没有找抓手,自愿倾覆,跌破头也无所谓,只紧紧地、像拖宿敌入地狱那样圈紧她。 她跨坐在他腰上,掌心一用力,衬衫上精致贝母扣被生生拽掉。 他仰靠着,仰视着她。 冷白的皮肤苍白清透,碎曜石般的眼睛狭长发红。时间总是偏爱美人的,曾经的青涩如今都化作一张成熟的面具,只是那张假面在她面前不堪一击。 眼里的怒火已全数化作了难堪和委屈。 该怎样形容那种眼神?像一个明知此题无解,却还执意要写上过程的人。 他抬起手掌,想用掌心拭掉那滚落的,无用又难堪的眼泪。 她拿开了他的手,亲吻他的眼眶,低声说:“别哭。” 她拿他还有什么办法?他一掉眼泪,她就觉得什么都是她错了。 她解开他的皮带,将拉链往下拉,跟他说:“抱紧我。” 他真恨她,恨死她了。 可又爱她。 血直冲上脸,他仰起头,脖颈青筋和额角青筋都迸起。 他从未想过会这样混乱的发生。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时间、以这样的姿态。 她高高在上,理性、冷静,干燥的指腹抹过他眼尾泪痕,可他眼睛一眨,眼泪又倏地滚落。 她是心疼、怜悯,还是单纯想要? 他不清楚。 他甚至不清楚她是不是还能对别人做同样的事,还能同样温情地替别人擦眼泪。 “唔……” 呼吸声压得又低又沉,他搂着她,将鼻尖埋在她颈侧里,黑色碎发搔过皮肤,麻麻痒痒,他一遍遍吻她潮热的皮肤,声音哑得像重感冒,“宁瑰露……你不能只贪新鲜感,不想负责。” 她声音也很哑,捂住他喘息不止的唇:“祖宗,楼下有人,安静点儿。” 昏暗的室内漂浮着淡淡的腥膻味,垃圾篓里扔满了纸团。她身上只有一件白衬衫,热汗将枕头和床单都濡湿,一只手臂紧紧搂着她,将脸埋在她下颌下,过了会儿,他又抬起头,将她按进自己怀里。 宁瑰露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散开了,懒得不想挣扎。 楼下有开关门的动静,她说:“我大伯他们上班去了。” “嗯。” 他低低应,将她嵌在怀里,四肢八爪鱼般将她缠住。 她又躺了会儿,估计老爷子也醒了。她道:“我得洗澡了,真的臭了,你闻不到吗?” “没有。” “嗯?” “没臭。” 他将她紧紧缠住,像绞索,要将她勒进自己身体里。 骨头都疼了,宁瑰露睁开眼,把他往外推了推,“有点热,别搂着了。” 他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他说:“不管你承不承认,在我这都是了。” “嗯……什么?” “我不会再接受你身边有其他男人。你要么跟我在一起,要么我们孤独终老。” 她哑然,没回答。 他不知道她沉默的那几分钟里,是在思考怎么回答,还是在懊恼怎么打发他。 他们的呼吸越来越轻,像要再度睡过去。但不一会儿,她推开他,起身避开话题说:“我洗澡了。你待会要洗澡的话,我给你去拿套我哥的衣服。” 他的手指一点点泄力,松开手,放她去浴室,只“嗯”了一声。 他们做了最亲密的事,可他心里是空的,里面也 什么也没有。 浴室水声没有响,他听见她说话的声音,想起进浴室前她拿了手机。 声音很低,隔着一扇门,传出来也并不清晰。 他将呼吸都放得很轻,侧耳去听,听见了几个字音。她说:“嗯,才看到消息,那下次约吧。” 他不敢想她在回谁的电话。 心口一道道创口累累叠加,无用的伤疤早就淌不出来血,他漠然如作壁上观,评价自己:咎由自取。 二十来分钟后,她洗完澡走出来,换了件灰色上衣和深色牛仔裤。 他坐起身,被子下滑,露出的白皙上身每一处都是吻痕和咬痕,黝黑深邃的眼睑垂下,像被红笔胡乱涂抹的瓷娃娃。她将手机随手放到书桌上,又走到床侧来,弯下腰抚着他后脑勺轻轻吻了吻他的唇。 “你去浴室吧,我帮你去宁江艇房间拿衣服。” 她走出房间,随手关上了门。 瞧,她仍旧游刃有余。 他冷眼旁观。 宁江艇的房间比她的要小很多,没有内浴,床头靠窗,另一侧是一张书桌。房间主人太久没有回来。私人物品都已经收拾起来,成为了家里另一间客房。 第63章 书桌上摆着空的玻璃烟灰缸和一支黑色水性笔,靠椅的椅背挂着一件绿色的外套。这些都是客人留下的痕迹。 属于宁江艇的,只有墙面贴着的身高贴上水性笔的痕迹,划到最高185cm后就戛然而止了。 她拉开深色的胡桃木衣柜,大衣都已经用透明袋装起来了,衬衫用衣盒一件一件叠着收起。 不知道他穿宁江艇十几岁时的衬衫会不会小了,她找了一件白色t恤和咖色休闲长裤搭在胳膊肘上,合上衣柜门,推门走了出去。 庄谌霁已经进浴室了,里面有哗哗的水声。 她敲了两下门,说:“二哥,衣服放外面了。” 她将窗帘拉开。天色依然明亮,现在还不到下午两点。她弯腰拉开抽屉,习惯性地要摸烟,先摸到了戒盒。 顿了顿。她将盒子拿出来,拨开盒盖,看了会儿。 楼下嗵嗵响,她回过神,将盒子塞回了抽屉里。 她从楼上走下去,瞧见老爷子侧着身,对着光在穿什么。 “爷爷,弄什么呢?” 老爷子没答她,眯着眼睛瞧着鱼钩。 她站旁边,蹲下身看:“又想去钓鱼了?这么热的天呢,不怕中暑啊?” “让开点,别挡着光。”老爷子不耐烦说。 人老了,手还是不像年轻时候那样灵活了,缠两圈又脱了钩。他倒难得耐心,又解开鱼线,重新绑。 宁瑰露看一遍看明白了,伸手说:“给我吧,我给您弄。” 老爷子不怎么信任地看她一眼。 宁瑰露顿时被气笑:“不就绑个钩子吗,您还信不着我啊?” 老爷子慢吞吞把钩子和线交到了她手上。宁瑰露在沙发上坐下,按着一侧鱼线,一圈一圈把线绑在了钩子尾巴上,没好气:“就是这样,对不?” “嗯。”老爷子肯定一声。 宁瑰露将绳子拉紧,拿起旁边剪刀把短线剪掉:“是不是还要把钩子和竿接起来啊。竿呢?” “会弄吗?”老爷子对她不怎么信任。 宁瑰露都没脾气了,拿过竿,将子线和钩子绑起来:“瞧着,我给您打这个结,结实。” 老爷子在一边看着。宁瑰露耐心道:“从洞这边穿过去,绕几圈后再从这穿过来,再回绑几圈。肯定比您绑的那个要结实。” 庄谌霁从楼上下来时就看见宁瑰露和老爷子凑一块弄钓鱼竿。老爷子听得还很认真。 他停住脚步,站了一会儿,福至心灵地拿起手机,打开相机,拉近镜头拍了一张照片。 画面放大,连老人脸上的斑痕和她脸上绒毛都清晰。 像一束阳光倏然透进了那积久不见天日的暗室,那沉压得叫他喘不过气的情绪突然就被一阵很轻的、几乎惊不动蝴蝶的风吹散去,他竟心口一松。 听到“喀嚓”的快门声,她转头往楼梯上看去,愣了一秒钟。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站在那儿的人是宁江艇。 老爷子也说:“江艇?” 她反应过来,对老爷子说:“是小庄呢。”接着又朝庄谌霁招了一下手,“我们要出去钓鱼了,你一块来吗?” 他放下手机,颔首说:“好。” 北水湖钓鱼亭。 正值曝晒的当午,亭子里没有人,湖面平静不起波纹。他们三个人拎着钓鱼竿和箱子进了亭子里。 老爷子今天精神倒是好,一路都不用搀扶,腿脚虽慢,但也稳健地走了过来。 宁瑰露和庄谌霁慢两步,她低声和他说:“老爷子今天心情还真挺好。” “因为你回来了啊。”他说。 宁瑰露撇嘴:“我前几天在家他也没给我什么好脸色。” 老爷子天生性格这样,没几个人见过他脸上露出笑容,但所有人都看得出,宁瑰露回家,老爷子不说,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老爷子挑了个晒不着太阳的阴位坐下,将一包鱼饵递给宁瑰露。她撕开包装袋,抓了一把饵随手抛进湖里。 四散的饵料散成了一片。老爷子抬手就敲了她一下,气得沉声吼:“叫你来喂鱼的?往前边抛!” 她嘶一声,摸摸手背:“有话不好好说,又打人,有您这样的吗?” “去去。”老爷子把她扫到一边,指挥道,“小庄,你来。” 今日暖意盎然,晒得叫人骨头都发懒。 估计鱼也在午睡,二十分钟了没一条上钩。宁瑰露带了几块桃酥和山楂条,双腿夹着鱼竿,嘎吱嘎吱在旁边吃。 老爷子更气不打一处来:“吃个没完,鱼都不来了!” 她嚼嚼嚼,说:“我不吃,鱼也不来啊。” 说完,她又问坐老爷子另一边的庄谌霁:“你吃吗?” 见老爷子脸色铁青,他识趣摇摇头。 老爷子:“吃吃吃!鱼都上不来一条!你坐这有什么用!” 她把山楂条喂老爷子嘴边:“骂累了吗?吃口?” “不吃!滚蛋!” 鱼竿一重,她“嗬”一声扭回头,把山楂条塞回自己嘴里,起身提竿。 估计鱼还不小,线绷直了不太收得动。 “拉啊!拉啊!”老爷子喊。 宁瑰露含糊答:“拉了!鱼也拽着呢!” “给我!给我!”老爷子看不过去了,从她手上夺过鱼竿,甫一拽,人差点被拖下水,吓得宁瑰露一把拉住了他胳膊。 老爷子厉喝一声,扎稳了马步,动作利落地转绳收线,哪还有半点走路都踉跄的样子。 不一会儿,鱼浮出水面,一露头,挣扎得更厉害,尾巴噼里啪啦地打着水。 庄谌霁也起身观望,见状立即伸手帮老爷子抬了一把。 老爷子喊:“拿抄网!拿抄网!” 庄谌霁一抄网兜住了活蹦乱跳的鱼,老爷子累得长吁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眼鱼,脸上顿时难得挂上笑了:“至少有十五斤,大青鱼!” 宁瑰露边收竿边嘚瑟:“您刚不还说我上不来鱼吗?” “是你钓上来的吗,你就嘚瑟?” “哇!”宁瑰露震惊了,扭头问庄谌霁,“评评理,谁钓上来?” “你放的饵,宁爷爷提的鱼。”他很公正,“爷爷钓上来的。” 老爷子顿时笑得牙不见眼。 宁瑰露:“……” 见风使舵!群众里面有坏人! 老爷子今天精神格外的好,守着条大青鱼,一直钓到日落西山,家里阿姨出来找人,三人这才溜达着回去。 上班的陆陆续续都回来了,车开在大路上,瞧见宁老爷子竟出门了,减缓了车速,探头问:“老首长!钓鱼啦?” 老爷子笑呵呵的,头回这么喜形于色,指着桶说:“十五斤的大青鱼!” “这么厉害!我瞅瞅!” 车停了,中年人下车来看,又是好一通惊赞,夸得老爷子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 那中年人又寒暄几句,说:“好久没看见小露了!” “她这丫头平时都住单位,最近休假才回来。”老爷子说。 “难怪呢!”中年人又把目光看向老爷子身边的年轻 人,标标致致的大帅小伙,瞧着眼熟,但有些年头没见过了,一时没认出来,探究问老爷子,“这您孙女婿啊?” “早着呢!” 那人不知怎么理解的,喜眉笑眼道:“嚯!那也是吉庆有鱼,双喜临门!老首长,哪天能来您家吃杯喜酒啊?” “不着急,可且谈。”老爷子老神在在,竟就认下了。 庄谌霁抿唇看向宁瑰露。 她没反驳,一只手拎着钓鱼箱,一只手掺着老爷子,神色有些枯燥无聊,余光瞥见他看来的视线,不明所以朝他挑了下眉,就见他拉开衣领指尖向领口下吻痕一点,璨然一笑,眼角眉梢都扬起来了。那种得意的、骄傲的、神采飞扬的劲儿,让她呼吸微顿,心头如有羽毛搔过,忽地一阵酥麻。 洁白苍穹高远辽阔,绿树成林,宝绿色湖泊如琥珀,这是一个色彩浓郁的夏季。 池鹭掠过湖面,涟漪阵阵。 她心匪石。 扭过头,弯唇无声笑了。 第43章 托他们一下午的功劳,晚餐做上了全鱼宴。 老爷子年纪上来了,腿脚不便,钓鱼的次数都少了。这回钓了条大的,高兴得待人都和颜悦色不少,把鱼拎回家,交代厨房随便做。 “随便”两个字最难捉摸。 对着一桶鱼,厨房发了愁,几个阿姨凑一块先七嘴八舌讨论一番,最后定下:小鱼裹着面粉油炸了,做香酥小银鱼。大鱼切块,备着几斤干煎红烧,一斤做豆腐鱼汤,还能做个酸辣剁椒鱼头。 吃鱼得吃新鲜的,放冰箱里冷冻久了就失了鲜味了。老爷子在“吃”上很有些讲究,让家里阿姨送几碗鱼块给左右邻居,又让宁瑰露打她堂哥于少钦电话,交代晚上来家里吃鱼宴。 一条大鱼这么七七八八一分,倒也分得差不多了。 第64章 宁瑰露嫌杀鱼那味儿腥,一听要帮忙就跑了,躲在院子里不肯进家里去。 家里剁鱼的声音哐哐响,水一冲,血腥味都冲出窗了。 她坐那秋千上玩手机麻将,塞了两纸团堵鼻子,抬头往厨房的方向看了眼。 那鱼太大,挣扎起来两个阿姨都摁不住。庄谌霁被叫去杀鱼。从当时表情看,他约莫是很想连鱼带桶一块扔回湖里的。 隔着透明玻璃窗,宁瑰露瞧见他戴着长手套,短袖袖子扎上胳膊,一刀拍在鱼头上。鱼的肌肉反射还在,尾巴无力拍打着,垂死挣扎。 他眉头拧着。那么不动声色的人,头回露出了那么难以形容的表情。 宁瑰露乐得不行,赶紧拿手机先拍下来。 过了会儿鱼终于见太爷了。 他洗了手,将厨房窗户推开透透气,瞧见她坐秋千上一晃一晃,还举着手机安然自在地朝他拍,又来气又觉好笑。 这人帮忙时逃得不见踪影,待会儿鱼熟了,一准第一个进厨房来偷吃。 他伸出手指朝她点了点。 隔着大半个院子,她掌心在唇上一按,又一挥,惺惺作态朝他一飞吻。 庄谌霁佯作嗔怒,抿唇抬眉,没说话,神情很正经,一派不容亵渎的凛凛君子模样,低头时嘴角却忍不住地扬起来,胸口像浸在杨梅罐头里,甜腻到近乎发酸。 手机玩得没意思了,她背着手又颠儿颠儿地走回家里,在老爷子面前耍浑。 下午老爷子自己绑了回钩,脱了线,这会儿正拿着鱼钩和鱼线捉摸着缘由。 宁瑰露看一眼,说:“就是钩子的问题,这钩子不行,您甭捉摸了。” 老爷子觑她一眼,不搭理。 宁瑰露道:“要不我再教您打一遍结?” 老爷子自尊心比钛合金还强,不耐烦回她:“滚一边去!” “别弄了,跟我一块打打牌呗。斗地主,怎么样?” 老爷子没吭声。宁瑰露默认是同意了,趴沙发上朝厨房喊道:“许姨,家里的扑克在哪啊?” 厨房里传出来一声:“电视柜下面,左边第三个!” 她走去把柜门打开,摸出一副新扑克,撕了包装袋,又走回茶几边将桌上的果盘都扫到一侧,蹲下和老爷子商量道:“您把您那东西都收了呗,全扔沙发上,待会谁一屁-股坐下去,把屁-股钩穿了,得要您赔医药费的。” 老爷子“不拘小节”得很,连小盒子装的鱼钩、浮漂,都随手放沙发上,若是不小心撒了,非得把人腚扎穿。 家里若不是有几个阿姨操持着,真不知道要被他老人家造成什么样。 老爷子两个儿子都是随母亲的文气,讲话做事都斯文,温吞有礼。到了孙辈,倒是一个孙女跟了他五六成的性格。 不讲究、死犟、胆大包天,这些显而易见的“缺点”,也“显而易见”是继承了他老人家的基因。 她将一副牌拿出来洗了洗,又朝厨房喊道:“谌霁哥!许姨!你们谁有空啊,三缺一!” 许姨道:“做饭呢!真闹人你这孩子!” 她便又喊:“谌霁哥,别弄鱼了,出来斗地主啊!” 瞧,她不仅不帮忙,还是一粒“老鼠屎”,专门在人忙的时候来添乱。 鱼宰得差不多了。庄谌霁将厨房手套摘了,用消毒洗手液仔仔细细洗了两三遍手才走出厨房。 宁瑰露屁-股往老爷子那边挪了挪,指着另一边说:“谌霁哥,你坐那边去。” 庄谌霁在另一边沙发处坐下。 老爷子收拾了那摊子东西,抿了口茶,看着宁瑰露唰唰地给三方发牌。 她说:“这盘我坐庄,下盘谁赢谁坐庄。” 老爷子抓起牌理了理。庄谌霁看看牌,又看看她,问:“输赢怎么算?” “算钱——” 老爷子抬手就往她后脑勺拍,宁瑰露灵活往旁边一仰,躲开后不忿道:“我还没说完呢!您又动手!我是说算钱肯定不行,咱们抽二条。” 抽二条就是并上两指,赢的就往输的人胳膊上抽一下。惩罚不重,但要是连着输,那挨起来还是有点儿疼的。 老爷子没说话,那就是没意见。庄谌霁就更没意见了。 一手牌发完,宁瑰露先出,她好整以暇理了理牌,抽出四张:“三个三带六。” “要不起。”庄谌霁说。 宁瑰露又看老爷子。老爷子依然没说话。 她嘀咕,“要不起就要不起,还不好意思说。”她接着抽两张牌,“对7。” 正要出牌,老爷子慢吞吞道:“我说了不要?三个六带三。” “嘿!您套我牌呢!太鸡贼了!”宁瑰露盘腿往地上一坐,气恼道,“不要!” “要不起。”庄谌霁继续说。 “对a。”老爷子接着出牌。 宁瑰露手上捏着对2,她看了看老爷子,说:“不要。” 庄谌霁照旧摇头:“不要。” 老爷子:“4。” 宁瑰露:“6。” 庄谌霁:“7。” …… 第一把不到十分钟,老爷子赢了。 宁瑰露不情不愿地伸出手。老爷子抓着她掌心,扭着身子,抬手重重地抽了一下,她“嗷”一声,小臂立竿见影地红了。 她吹吹气,揉了揉小臂,呲牙咧嘴道:“真是心狠手辣!我不管,谁赢谁洗牌!” 老爷子老神在在端起他那大茶缸子又喝了一口茶,没有要洗牌的意思。庄谌霁收拢起牌说:“我洗。” 宁瑰露凑过去跟老爷子咬耳根子:“明明您赢的,您不能欺负人家呀。” 老爷子觑她一眼。宁瑰露在他开口说“滚蛋”前先麻溜坐回了自己位置上。 庄谌霁低头洗牌,嘴角却忍不住地噙上了笑。 一把牌发完,这回轮到老爷子坐庄了。 十分钟过去,老爷子以一对王炸结束了牌局。宁瑰露吱哇喊着:“您是不是出老千了!”接着又重重地挨了一下。 对庄谌霁,老爷子稍稍客气一些,但也没多客气到哪去,响声比抽宁瑰露时小,但他皮肤白,抽一下比她那抽两 回的胳膊还红。 宁瑰露看了有点儿心疼,埋怨着:“人家是客人呢,您好歹客气一点,待会把人打得不敢上门了,我看以后您三缺一找谁。” 庄谌霁收回手臂,笑着说:“没多重,不疼呢。” 旁的人还真没这个胆量敢和老爷子一块玩牌。就算敢,老爷子兜里揣着他那八公斤重的面子,自持身份,也必然不会上桌。 但庄谌霁不一样,他也算是老爷子看着长大的,都不用尊称一声“老首长”。在老爷子心里他和宁瑰露、宁江艇是一样的小孙子,毕竟也管他叫声“爷爷”。 宁瑰露摩拳擦掌要帮他“报复”回去:“你等着,我肯定帮你抽回去一回!” 这要是大伯在这,估计又要拍她一巴掌,说她没大没小了。 同样是被揍到大的,宁江艇见了老爷子就像老鼠见了猫,得绕着走,偏偏她天生长了熊心豹子胆,越是挨揍越要跳起来挑战“权威”。 连输四把。老爷子赢了三把,庄谌霁赢了一回。宁瑰露摸着通红的胳膊,觉得是自己这位置风水不好了,嚷嚷着要换位置,磨磨唧唧地又转到了老爷子对面。 这么一换,竟然还真让她赢一回了。 她做了地主,一赢赢两家,先抽庄谌霁。 她抓着他手掌,攥平指节,指尖勾着他掌心,笑吟吟地、光明正大地揩油。 庄谌霁微微抿唇,见她架势半天也没落手,在老爷子目光下燥得脖颈要烧起来了,脸上摆得行若无事说:“没事,你打吧。” 她笑着,两指抽下,往旁一带,声响不小,但其实没多重,手指泄力,只是听起来打得挺重。 一位阿姨出来在旁边“观战”,笑眯眯打趣说:“小露这是舍不得打啊?” 庄谌霁脖颈的红潮倏地一下从下颌烧到了耳根,热气上涌,连胳膊都唰的通红。 阿姨哪管人面子,还追着打趣:“小庄是不是害羞了?” “不是……” 他欲盖弥彰,越想躲,脸越燥。 宁瑰露心里都笑翻了,顾忌他脸皮薄,看向老爷子,转移话题道:“冤有头债有主,现在才是要报仇了。” 她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情,又托起老爷子的手臂,对着手指哈了两口气。 老爷子倒也输得起,由着她起势。 宁瑰露哈气哈了半天,胳膊一挥,终于落下了手,两指却只在老爷子胳膊肘上轻轻地点了一下,狡黠地笑着说:“您看,我这叫以德报怨。谁和您似的,得理不饶人,赢几盘恨不得抽死我。” 谁成想她还有这招,老爷子脸色和吞苍蝇似的青白交加。 难得见老爷子吃瘪,还说不出个不好,阿姨更笑得前俯后合了。 时间差不多了。厨房里看着菜的阿姨喊:“露露,小庄,再玩一会儿就洗手吃饭了!” 第65章 宁瑰露应着,“哎,好。”正玩得来劲儿,又和老爷子道,“爷爷,再玩两盘,我们吃饭。” 近来老爷子的娱乐活动乏善可陈。家里阿姨就是再造次也不敢带着老爷子一块玩牌。老人上了年纪,能说的上话的人也就越来越少,慢慢地整日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然怎么说宁瑰露回来了,老爷子是高兴的。毕竟这家里除了她,也没有谁敢带着老爷子这样“胡闹”了。 到了饭点儿,老爷子明显也有些精力不济了,出牌的速度渐渐慢了,还把一张3看成了2。不过宁瑰露和庄谌霁谁也没说破,就着老爷子说的数打了下去。 外边有汽车驶来的声音,是大伯他们下班回来了。 宁华胜到家时,就看见他们这老的老,小的小,都“不务正业”,围着茶几打牌呢。 都不用多问,他就知道这事一准就是小露带的头。 难得看老爷子心情这么好,他没煞风景地叫停牌局,反倒是洗了手,在一边围观起来。 老爷子又把一张5看成了6,打出来。宁瑰露和庄谌霁还没说什么。宁华胜先说:“您打错了吧,这不是5吗?” “嗯?”老爷子看看牌,弯着腰低着头,对着光瞧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那是一张5。 老爷子那一向强劲的自尊心哪受得这点委屈,把手里的牌一放,耍赖不玩了:“还玩什么,吃饭了!” “嘿,您真是……”宁瑰露只得收了牌,“行行行,吃饭吧。” 大伯母和宁瑰露堂哥于少钦一家一块来了。五岁的小姑娘一进门,先啪嗒啪嗒跑到老爷子跟前,规规矩矩道一声:“太爷爷晚上好。” “嗯,好。”老爷子回答地不冷不热。 于璨在外头是耀武扬威的小祖宗,一回老宅到了老爷子跟前就立马规矩了。 小孩都知道趋利避害,打一回交道就知道哪些大人心软,哪些大人不好相处。 老爷子是颇不好相处的那种人,对待大人和小孩都板着一张脸,还不是外厉内荏型的,严厉得十分表里如一,瞧着铁面无私,实则也是木石心肠。 小姑娘挪挪挪,把步子挪到离老爷子最远的位置,自己把椅子搬出来,老老实实往凳子上爬。 庄谌霁见她爬得艰难,顺手提着小姑娘腋下拎到了椅子上。于璨回头看一眼,发现是见过的叔叔,喜笑颜开道:“谢谢小姑父!” 这回于少钦没拍她嘴说她胡说八道了。 俩回家宴庄谌霁都在,让人不多想都不能。他将给老爷子带的几瓶药酒给阿姨,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宁瑰露,意思不言而喻。 宁瑰露胳膊肘支着餐桌,手指撑着下颚,对上他的目光,只耸耸肩,什么都没表示,但也近乎默认了。 于少钦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笑一声,抬手拍了拍庄谌霁的肩膀,道:“小庄啊,我比你大几岁,这么叫你不冒犯吧?” “没什么。”庄谌霁颔首说。 “今天晚上没什么事吧?我带了两瓶药酒来,补身子的,能擦药,也能喝,咱们哥俩喝两杯?” 庄谌霁还没开口,宁瑰露先不给面子地撅道:“他吃药呢,想喝你跟你爸喝去!” 于少钦略有些吃惊,“病了?在吃什么药啊?” “胃药,他胃不好。你少灌他酒。”宁瑰露又接过话。 被她夹枪带棒一轰,于少钦也呛声:“你这丫头!这酒还没开呢,你倒先护上了,胳膊肘拐得比嫦娥六号还快!” 这点上江文娴和宁瑰露统一意见。她走过来,在儿子后背拍了一巴掌,责备道:“又喝酒,跟你爸一个德性。那是给老爷子擦身子的,少动歪主意。” 于少钦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被亲妈训得和孙子似的,无奈表示:“没了再让我家听霏寄几瓶回来,引州那边现在主推这个酒做特产,吃了对身体好呢。” “听霏任期还有半年吧?” “嗯,太远了,我还是想跟她谈谈回京……” 宁瑰露对这些公事没兴趣,拉了庄谌霁胳膊一下,示意坐她旁边,低声问:“是不是没带药来?” 他知道她问的是什么药,低应一声:“嗯。” “那吃完饭我送你回公寓。” 他听从:“好。” 俩人窃窃私语,如同家宴上耳鬓厮磨的小夫妻。 他放在桌下的手白皙有力,手背青筋凸起,扣住她的手指,拇指摩挲着,禁锢着不容她挣脱。 宁瑰露抬头听伯父一家聊天,神色懒怠,桌下松松落在膝上的手指被某人抓过去摆在他大腿上,她张开手掌抓了一把,掌心下大腿肌肉顿时一绷。她低低地笑。 于少钦闻声扭头问她:“是不是,你也觉得我说得有理吧?” 宁瑰露根本不知道他刚刚在说什么,五指反扣住手上修长素净的指节,懒懒道:“不清楚,我不发表意见。” “得,问你是白搭……小庄啊,你觉得呢?” 庄谌霁肩背挺得很直,道貌岸然得叫人看不出他桌下同人纠缠交握的手,仅从侧边一线才能看见他从脖颈燃至耳垂的红晕。他浓丽的眉眼垂着,沉稳深邃得异常,斯文道:“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其实听谁的都一样。” 这话跟宁瑰露的话如出一辙。不过于少钦听了他的话,倒若有所思起来。 “今天吃全鱼宴啊。”菜上完桌,大伯诧异说。 宁瑰露接话道:“可不,老爷子今儿个钓了条十五斤的大青鱼,你们早回来一点,还能看见那鱼活蹦 乱跳呢。” “嚯,刚刚那会儿怎么没人说。有拍照片吗?我看看。” “没,我没这习惯。”宁瑰露说。 庄谌霁反而拿出手机道:“我拍了视频。” 手机在餐桌上回转了一圈,引发了一圈惊叹。 老爷子看了庄谌霁几眼,甚是难得地露出些满意的神情。 宁瑰露评价道:“我爷照这本事,还能再收拾我二十年。” 大伯都笑了:“你也让你爷歇歇吧,你都三十了,还要人给你操心呢,操心到八十啊?” 宁瑰露搬着椅子往老爷子身边挪了挪,胳膊肘一挽,搀着他手臂黏黏糊糊道:“爷爷,等我八十了你还抽得动我吗?” 老爷子可受不了她这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抽出胳膊,雄浑的声音掷地有声:“滚蛋!” “得嘞!” 她搬着椅子又挪挪挪,挪回庄谌霁身边去。 桌旁顿时笑成了一片。 一派和气中,好几个人对了下眼神,许多事不言而明。 用餐正酣,宁瑰露同左右都聊得喜笑颜开,放桌上的手机响了。 她低眉看了一眼,神色蓦地收敛。 她要离席,拿起手机侧身同老爷子低声道:“爷爷,我单位电话。” 老爷子眼睛动了下,微微颔首。 宁瑰露推开椅子握着手机急步走向后院,接通了电话:“……对,我是。” “……” “我在京市内。” “……” “现在?没问题。” 不一会儿,她快步走回餐厅。庄谌霁微微沉眉,有些关心地看她。 意识到自己神色可能不大好,她将手机收回兜里,脸上重新挂上笑,走回餐桌边道:“家人们,我单位急电,有点事现在马上得赶回去一趟。” 江文娴担忧着:“那也把晚饭吃了再走吧?” 宁瑰露还没开口,老爷子抬了下手,一锤定音:“走吧。” “你们慢慢吃。”她在庄谌霁肩膀上轻拍了两下,“我和谌霁哥先走了。” 庄谌霁沉稳起身,礼貌道:“宁爷爷,伯父伯母,我们先走了。” “好,开车慢点,注意安全啊!”江文娴关切叮嘱着。 宁瑰露摆摆手,应一声“好”,带着庄谌霁走出了老宅。 夜晚虫鸣聒噪,路灯下蛾蚊飞舞,扑朔迷离。 她和庄谌霁一同上了车,关上车门,她道:“我先送你回公寓。” “不用,你有急事,我在外面下车,叫人接就好。”他顿了顿,又问,“你那边要去多久,晚上要等你吗?” “不好说。” 宁瑰露将车开出车位,驶上大路,随口回答:“办完事估计挺晚了,我肯定在单位公寓休息了,不用再等我。” 他沉默下去,也没有接话。 月影朦胧,车窗边光影忽明忽暗。 宁瑰露瞥他一眼,问:“是不是没吃饱?我先送你去餐厅?” “不用。” 他语气轻淡低沉。 宁瑰露点点头,没再多问。 她想着单位打来的那通电话,像在深湖边踱步,不知前方是什么等着她,心头沉沉的。夜凉了,不开空调也不算热。她放下车窗,一只手搭着窗框,一只手扶着方向盘,缓缓往龙翔台外的方向开去。 “就在这停吧,你去忙你的。”出了街道,庄谌霁说。 第66章 宁瑰露不和他磨叽,啧一声:“我先送你回去。” 四十来分钟后,车停在了教师公寓楼下。 他没有下车,看着宁瑰露。 她想摸烟,手又生生顿在手箱前,不明所以地看他道:“怎么,舍不得下车?” 夜幕深重,黑得只瞧得见双眼。她和他大眼瞪小眼,他欲言又止得让她摸不着头脑。 许久,他笑了笑,终于袒露心迹,很平静地阐述道:“我不是今天才认识你,小露,你不会再过来了。” 她愕然失语。 车内静下去,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失笑说:“我在你那就连这点信誉也没有?” 他仍笑着,声音平和得不可思议,话语内容却叫人相信他把自己的心已经搅打成了一捧烂泥:“从明天开始,谁第一个找你,你就会去找谁。你不是喜欢谁,也不会偏心谁……你只是无聊时候想找个人在一起,他们是,我也是。” 他笑笑,看起来挺无所谓的,已经彻底接受梦醒后惨淡的现实了。 他的直白让她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你这人真是……” 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他已经将她彻底剖开看穿。 连她隐晦的,幽深的,连自己都不曾剖析过的心思都已被他洞悉。 她用顺其自然的态度掩盖不主动、不负责的感情戏法,被他一段话揭露。 人与人之间都需要距离,没有人希望自己被另一个人看得太透。她也是。她抵触他的越界,可又抑不住那淡淡的心疼。 他没什么怕的,他早已赤诚、无遮无掩地将血肉躯壳都袒露在她面前,连那些阴暗的、晦涩的、脆弱的、歇斯底里的情绪都已展陈无余。 他把话说绝了,把所有路都堵死了,以退为进让她连反驳的余地也没有。 矢口否认只会显得卑劣,她无言以对。 他很轻地哂笑了一下。她的反应也算是意料之中。 他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宁瑰露伸手握住他胳膊,很轻地叹了口气,将他往身侧一带,抬颌亲了亲他的唇角,又从他唇角吻到柔软凉薄的唇。 吻并不深,轻轻相贴就分开了,像妥协、像允诺。 她低低说:“去拿两套衣服和药下来,我带你去单位公寓。” 猎人和猎物调转身份,她明知是阳谋,仍心甘情愿踏进他的圈套。 他伸手捧住了她的脸,毫不犹豫地加深了这个吻。 夜色昏沉,叫人脑子也不甚清醒,色令智昏。 她明明理智尚存,分得清轻重缓急,但此刻脑子里也只有一句无可奈何的,怎么这么粘人? 可自己招惹的人,还能怎么办?只能纵容。 第44章 下一段高速路后,离山很近的平坦地带有一片规整的公寓。 紧密的绿化带将公寓群与公路远远隔开。 附近没有商场和餐饮店,若是不知情的路人往这多看几眼,约莫会奇怪这么荒芜的地段怎么会有房子。 过两道岗亭,车停在公寓楼下。 透明防弹玻璃门泛着冷光,门禁森严。 宁瑰露将门禁卡和钥匙给庄谌霁,交代道:“外送只能放最外面的岗亭,出入记得带卡。我就不上去了,你回头看看有没有缺什么,后面一楼有家小便利店能买日化用品,先将就用,我这条件比较简单,除了有张床,什么都没有了。” 接过卡,他俯下身抚摸着她脸颊,在另一侧很轻地亲了一下,低声说:“我等你回来。” 这一吻落得有些突然。她怔愣片刻,仿佛在夜路上踽踽独行时,两侧路灯一盏盏亮了。前路依然未知,孤独却忽而消散。她恍然发觉为何那么多人高呼自由第一,却依然前赴后继走入婚姻“坟墓”。 她静了一会儿,扬起嘴角,笑着伸手,勾了勾他下巴,道:“我要是回来得晚,你就先睡,我到楼下了再打你电话。” “我睡不着的。”他沉沉的目光凝望着她,又说了一遍,“早点回来。”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会撒娇? 尤其顶着这么正经的神色,会说这样粘人的话。 她语气 很轻很软,仍带着笑和不自察的妥协:“上楼去吧。我去单位了。” 他颔首,若不看那双牵扯不移的眼睛,神色还是沉着冷峻的。他合上车门,目送她驱车离开。 开出去很远,她瞥了眼后视镜,镜子里有一个小点,仿佛还能看到他站在车后远远眺望的身影。 她唇动了动,嘴角弯着,无声道:笨蛋。 十来分钟后,车驶向单位大门,她扫了一眼岗亭,发现今天站在岗亭外的执勤小哥是个新面孔。 岗亭是全天值守,三班倒。这个岗位是不会频繁换人的。职工进进出出的次数多了,对门口执勤的人也有了些印象。 新来的这位小哥更为不苟言笑,远远打手势将她车拦下,公事公办地查过她身份信息,敬了一礼,抬杆放她进去。 已近九点,单位内陆陆续续有人下班离开,但办公楼内依旧灯光通明。 宁瑰露从地下车库上楼,对着电梯反光镜整理了一下上衣,将有些凌乱的长发扎成一束,利落干练地直奔会议室。 谈话室在顶楼,她从电梯口出,一路遇见几个脸熟的同事。对方看见她,脸上不掩惊讶,点头同她打招呼,寒暄问:“宁工,休假结束了?” 她回之一颔首,只说:“回来办点事。” 擦身而过。 绕过廊道拐角,她站在会议室大门外挺直肩背,轻吁一口气,抬腕叩响了会议室的门。 “请进。” 里面传出一道稳重的应答声。 宁瑰露握着把手,推门而入。室内灯光大亮,五六米的实木长桌旁坐了四个人,皆抬头向她看来。 其中有三位穿着绿色军装的中青年,还有一位年长者,是她的上级。 她向内迈进一步,反手合上门,脚跟一叩,抬手行礼,道:“邹政委。”转身又扫过其余人,逐一点头示意。 邹政委态度和蔼,向她招手,示意她入内就座,又温和道:“这么晚了把你叫过来,应该吃过晚饭了吧?” 目光一对,她明白他的意图,是示意这次谈话性质并不严重,让她不必太紧张。 她放下行礼的手,点头答:“吃过了。非常抱歉,从家里过来有点远,让大家久等了。” 简单寒暄几句后,邹政委抬手给她介绍道:“这是调查组的几位同志,有些情况需要向你核实一下,你如实回答就好。” 宁瑰露应下“好”,在长桌对面拉开椅子坐下。 不同于领导行事的和蔼。调查组的几位“衙内”铁面无私,谈话流程稳健有序,先核实她的个人信息,签署保密条例后才步入正题。 一位调查员手肘下压着一份证物文件,他将证物袋递给宁瑰露,问:“你见过这个东西吗?” 宁瑰露接过袋子,看到一枚纽扣电池大小的小元件。她端详片刻,有了猜测,心里略有吃惊,面色依然不动声色,问:“是窃听器?” 调查员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示意她回答上一个问题。 宁瑰露摇头:“我没有见过。” “这是从你办公室查出的窃听设备。”调查员这才说。 尽管已有猜测,宁瑰露心还是猛地一沉。她反复掂量几回,追问:“这是在哪个位置发现的?” 茶水映照着明亮的灯光,落下一片白的光斑。 刷过门禁卡,庄谌霁乘电梯上了宁瑰露的公寓。 做好了目睹家徒四壁的准备,进入后发觉比她说得要好一点,房子里不只有一张床,简装家具都配备齐全,只是看得出住在这的人压根没把这当家,活动区没有什么生活痕迹,连鞋柜一拉开都是空的。 他站在小客厅看了一圈。 这儿比教师公寓的面积更小一点,约莫只有三四十个平方,一览无余的一室一厅,装修也简洁。 卧室门敞着,他按开灯,朝里看了一眼。这里倒很有宁瑰露式的风格了。 衣服胡乱扔在床上、椅子上,被子像麻绳一般拧着,床头摆着几本专业类的书,还有一台笔记本。 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她制造出这一切混乱的场景——下班回来后困得不想动弹,躺在床上蠕动着把衣服脱了,又哄了半天才把自己哄去洗澡。洗澡后又有精神了,抱着笔记本电脑处理了会儿工作,困了把电脑一扔,稀里糊涂压着被子就睡过去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将要迟到,或者被电话叫醒,匆匆忙忙换上衣服,什么睡衣、脏衣服都不管了,拿了钥匙径直出门——然后,就有了他看到了这一堆混乱的场面。 他叹口气。无言以对。 进入卧室,先将地上的衣服给她拾起,拎在手里,统一塞进洗衣机。 他敢肯定四件套也有一两个月没换过了,索性把旧的拆下来也一块洗了,接着找了块毛巾擦干净起灰的床头和飘窗,又用拖地机将地板清扫一遍。 第67章 收拾完卧室,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她仍没有回来。他又接着把客厅和厨房整理了一下,估量着要不要补充点什么东西。 冰箱里有一盒过期的酸奶和几瓶啤酒。 抽油烟机上没有一丝油烟痕迹,橱柜里也没有一只碗、一双筷子。 很难想象这些年她一个人都是怎么过日子的。若不是单位有食堂,恐怕家里除了外卖不会找到第二样和食物有关的东西。 他看得直叹气。 里里外外收拾一遍,十点过去了。 洗衣机的嗡鸣声还没有停,洗好的衣服晾起来挂在阳台上。四件套在滚筒里被搅打成一团。 他站在阳台上,手搭着围栏,向后山眺望。 那是正在开发的、一片荒芜的山。树木并不多,山石陡峭嶙峋,一条公路从矮山隧道穿过。他顺着那条路描摹着路径,描出一条通往楼下的路,近乎荒谬地想,她会不会就在此刻出现在他的视野范围里。 等待总是焦灼难捱的,可又如此难能地充满希望。 至少,此刻他知道她会回到他身边。 宁瑰露重复了一遍对方说的话:“您是说,盆栽里?是那颗龟背竹的盆栽吗?” “当然,你办公室难道还有其他植物?”调查员反问她一句。 她沉吟片刻,缓缓摇头。 “据我们了解,这盆栽是你的私人物品,对吗?” “对。” 调查员提笔写下记录,再问:“你对盆栽里的窃听器知情吗?” “不知情。” “盆栽是否是你亲自购买?” 回溯的记忆如浸水蚕丝般骤然抽剥出来。 ——“宁总工,有您的快递。” ——“我帮您查过了,一盆植物,没其他东西。” ——“寄出地我看了下,是泾市的一个植物市场。” …… 从回忆里提炼出信息,宁瑰露回答得很缓慢,但条理清晰:“不是,六月初,具体哪一天需要查岗亭登记表,我收到盆栽物流件,执勤人员告知我‘快递已经查过,没有其他东西’,窃听器如果出现在盆栽里,我倾向于是在在室内时被动了手脚。我不常在办公室,除了我,也有其他人员可以进出。我没有理由要自己窃听自己。” 针对她的表述和澄清,调查员反应很平淡,又反复追问了多处细节。 1.盆栽是谁送的? 2.不知道物流寄送人,为什么会签收? 3.曾以为是朋友寄送的礼物。朋友是谁?什么职业?什么身份? 4.是否注意到有人在你不在场时进入你的办公室? 5.是否有外部人员频繁联系你,或你频繁与外部人员联系,特别是与工作不直接相关的人? 6.是否遗失过钥匙、门禁卡或者其他让未授权人进入办公室的物品? 7.有无怀疑的对象或线索,认为可能与此次事件有关? 8.是否愿意配合我们进一步调查,包括查看你的通讯记录和电脑文件? 她挺拔的腰背像支着一根不肯 弯折的长枪,回答尽可能理性且诚实,对最后一个问题,眼睑微抬地看着对面调查员,没有回答。 气氛一度僵持得有些凝重,她的上级轻咳了一声,缓声提醒:“小宁……” 薄凉灯光下,微噪的空调输送冷气,让她手臂浮起一层小刺般的鸡皮疙瘩。 在数道冰冷审视下,她忽地有些心灰意懒,平静道:“可以。” 调查员们侧头低声协商,不一会儿,坐中间的那位调查员将一个透明证物袋推到了她面前,提醒她要交出哪些物品。 宁瑰露将手机、办公室钥匙及电脑密码写在纸条上,放入证物袋。 调查员说:“这里还有一条信息要和你确认一下。” 她点头表示明白。 调查员将写有名字的纸张推至她面前,问:“你认识一个叫傅立行的人吗?” 宁瑰露接过纸条看了看那三个字,一时没想起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她指节抵着额头,缓缓敲了敲眉心。 调查员没有给她足够的思考时间,催促问:“认识,还是不认识?” 她皱了皱眉,将纸条按在手指下,微一摇头回答:“我身边没有姓傅的朋友。” “你确定?” 调查员再反问一遍。 “我确定。”她肯定地点头。 几位调查员又低低交谈几声,有人点头,有人摇头,似乎是在表态。 一分钟后,一位调查员同她说:“如果这个人和你有联系,一定要报备。” 她指节在名字上点了点:“我能问问,这个人是谁吗?” “gt集团你知道吗?” gt集团?印象不深。 她摇头表示的确不了解。 调查员说:“这个人是该集团首席技术官,最近在内陆活动频繁。” 内陆? 宁瑰露随口问:“gt是一家海外公司?” “不,在南岛。” 宁瑰露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凝了一下。 谈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告一段落后,宁瑰露又被政委叫去办公室促膝长谈。 在人前,邹政委的态度是向着她的,毕竟她是他手底下的技术骨干,上下一体。但关起门来,该交代的,敲打的,一句也不少。 开车回到公寓,已经十二点了。 宁瑰露已身心俱疲,车停在楼下,没有熄火,她单手扶着方向盘,往后一靠,搭在窗框上的左手夹着一根细长的烟,烟雾缭绕,她在夜色静默中消解心里头难言的情绪。 她自问兢兢业业,问心无愧,却被当嫌疑人一样排查、审问,说没有一点情绪是不可能的。但已经不是孩子了,孩子不高兴可以哭、可以闹,可以拍桌子走人,而成年人只能将所有情绪咽回肚子里。 多大一点事啊。至于吗? 她在心里自嘲两句。整理好心情,抿了一口烟,正要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内,头一侧看见了站在大楼门口的身影。 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硬质衬衫,挺括的长裤下长腿笔直,身姿挺拔颀长,是夜幕下一道难以忽略的俊影。他没有走近,站在台阶上,给她留出了空间,视线透过车窗,安静地注视着她。 她还夹着香烟的手指顿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将烟头摁灭。 关窗、拧钥匙、熄火,一气呵成。 她推开车门下车,朝他走去,扬声笑道:“什么时候下来的?在楼上看见我车了?” 她声音有些沙哑,不知是烟呛的,还是在空调下着了凉。 他走下台阶,手臂揽过她的上身,手掌严密包裹着她的肩头,没有问她刚刚独自一人时拧着眉头在想什么,他说:“一直在等你。去了这么久,现在饿不饿?” “还好。” 她笑笑,耸了下肩。 他落在她肩膀上的手掌上抬,指背轻轻蹭了蹭她脸颊,将她刻意扬起的嘴角很轻地按了下去,让她不必再强颜欢笑。 门禁卡落在感应处,他们并肩进入大厅。 她侧了下头,张唇,用牙齿咬了咬了他的指尖。他没有收回手指,拇指抚过她发烫的眼尾,说:“我下碗面条,你吃点东西,洗个澡睡一觉,好吗?” 她喉咙滚了一下,轻哼一声,说:“嗯。” 电梯门开了,她跟他一同上了电梯。按下楼层后,她将下巴砸在他肩膀上,微微合着眼睛等待电梯上升。 紧绷的神经在此刻终于缓缓回落。 “谌霁哥。” 静谧的电梯上升嗡鸣声中,她懒懒散散叫他名字。 “嗯。” 他应她。 她伸手圈着他腰身,手指不老实地在他紧实的小腹上摩挲着,闷闷笑着调侃:“身材这么好,还这么会疼人,以后谁娶了你,真是好命。” 他睨她一眼,转开目光,果然不搭理她了。 犯贱得逞,宁瑰露眯着眼睛,笑得肩膀都抖。 胳膊托着一个沉甸甸的人形软骨生物回了房门口,他插进钥匙开门。门内灯没有关,暖色的灯光从入户口泻出。 在嗅闻到馥郁的洗涤剂花香时,宁瑰露睁开了眼,视线往前看,一眼瞧见阳台上晾挂起来的衣服。 她惊讶问:“你帮我把衣服都洗啦?” “嗯,再不洗能长蛆了。”他淡淡说。 “不至于吧,也就……” 她掰着手指头数数,发现好像是放了得有几天了,“其实也不脏,就是堆得有点乱……哇,你把我被子都洗了,晚上睡哪啊?” “换了新的。”他说。 宁瑰露往里走,发现房间大变样了。卧室被收拾的整整齐齐。堆得不堪重负的床换了新的四件套。米黄色的桑蚕丝棉被套一看就高级,连光泽都丝滑明亮,把她这“狗窝”都衬得高档了起来。 她“哇哦”一声,当即就要往床上趴,被人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薅起来。 第68章 完全不能容忍此种行径,他语气严肃:“洗了澡再上床!” “什么意思,嫌弃我啊。”她立刻抬头瞪他。 他同她讲道理:“刚换新被子,怎么也应该要干净两天,对不对?”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干净?” 面对她混淆是非的能耐,他简直拙言:“衣服脏。” 她把洁净的衣领提起来,咄咄逼人质问:“哪里脏?” 他无奈地俯身低头找证据,鼻尖在她衣领轻轻嗅了嗅。 “怎么样,没有味……”他的鼻息从衣领探上脖颈,硬挺的鼻尖在她颈侧摩挲,痒得让她语气一泄,蓦地想笑,“别别别……” 她用手背抵开他的脸,又捏了捏他下颌:“别闹,我还没洗澡。” “承认自己脏了?”他声音沉沉地笑。 “你这人真是……” 为达目的不折手段! 她扭过头,对上他漆黑深邃而又带笑的眼睛,忍不住也笑了,抬起下颌轻轻撞了撞他的唇。 他低头,礼尚往来地在她唇上碰了碰。 俩人越靠越近,唇色摩挲得殷红。 她将他双臂放在自己腰后,命令他:“抱我。” 他抱住了她的腰,她双臂搂着他肩颈,往他身上一跃,他一把将她抱起,宽大的手掌捧着她的臀肉,抬着下颚吻她的唇。 她双膝夹住他的腰,双手推着他肩膀,将他推向床铺。 他腿一弯,坐在了床侧。她顺势跪坐在了他腰腹上,捏着他下颌道:“这不算我上床了吧?” 他笑的时候,嘴角有个很小的上扬的小勾。摄人心魂。 “男狐狸。”她吻吻他嘴角,低声说。 他将她搂在怀里,声音很轻地说:“我好幸福。” 结实的手掌反复摩挲她后背,一下接一下。一颗疲累的心此刻缓缓落沉,被滚烫馨香的怀抱稳稳接住。 她心说,好像是有点幸福。 在她拧开他衬衫纽扣推着他想往床上倒时,他禁锢住了她的腰,捏着她鼻子,不容反驳道:“去洗澡,我给你煮面条。” 她瞪着眼和他对峙了一会儿,在他并不退让 的眼神里恨恨抬手,一拳锤在他肩膀上,愤愤迈腿,从他身上跨下。 浴室多了一套漱口杯和剃须水,空气中还有淡淡清凉的薄荷气息。 她的私人地盘被堂而皇之地入侵。 难得的,她竟不抵触。 从浴室出来,厨房里热汤翻滚,汩汩作响。她擦着水淋淋的头发走进去,和他并肩站着,看着一把散开的面条缓缓下沉。 “二哥,你好贤惠啊。” 她揪着湿漉漉的发尾挠他侧脸,贱兮兮地打趣说。 他盯着汤锅没有答。 她鼻子嗅了嗅,闻到了菌菇的清香,刚想问这个汤放了什么。 他忽然道:“你不是说谁娶我谁好命吗?” “嗯?”她以为听错了。 他明净一如少年时的眼睛盯她,语气不似玩笑,对她说:“宁瑰露,你娶我,我跟你回家。” 第45章 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她的反应简直是意料之中。庄谌霁收敛了认真的神情。目光转向汤锅,拾起筷子将湿软的面条搅了搅,唇角又拉了下去。 看穿他的情绪实在简单。宁瑰露好整以暇地欣赏了片刻他的臭脸。 从无人问津的少年到如今叱咤商界的“庄总”,他在成功的路上稳步踏进,似乎从无差池。 他是个做什么事都很认真的人。所以一旦开始一段感情,他就目的明确地先奔着结婚而去,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可他偏偏遇到的是宁瑰露。 一个永远叫人想不到她下一步会做什么的人。 面条从翻滚的热汤里挑出来,过一道冷水,大碗盛着,又勺进两勺鲜香的热汤。面条在汤里缓慢地舒展着身姿,那汤清澈,撒上一小把葱花,香味四溢。 她按口味加了两勺生抽和一小勺蚝油。清汤变得浑浊,像他们如今的关系,不清不楚。 自打回京市上班后,宁瑰露每天忙得脚不点地,已经许久没有做过梦了。这天晚上或许是热汤暖胃,她竟做了个清醒梦。 梦里是条乡下的小道,虽是夜晚,但月亮是亮堂堂的,能将小道和草茎都照得清清楚楚。 她走在那小土垄上,小牛皮的皮鞋走久了硌脚,鞋头有些硬,顶得脚指头疼。 土垄两侧是高大玉米地,土地肥沃,玉米秆也长得比人还高。她手里捧着一个玉米,掰了穗苞叶,生吃,一口啃下去,清甜,带点儿奶味,口舌生津。 外婆和她讲过女娃娃不能一个人走玉米地。但她是个无法无天的,没在怕,况且庄稼地外就是村户,处处都有人。 走着走着,脚越来越累。一根玉米吃完,应该过了有十来分钟了。可这块玉米地好像没有尽头,怎么走也走不出边。 天愈发漆黑了,云遮了月,虫鸣声尖锐,“呲嗷呲嗷”,此起彼伏。 她往回看看,又往前看看,两头都瞧不着人,只有一望无际的玉米地。 天地那样地辽阔宽广,她像一头栽进了玉米海里,终于后怕了起来,扔了手里头的玉米棒子,闷头又往回走。 小道旁的草丛在动,两排的草都窸窸窣窣的,她以为是风,抬头一看,玉米秆都稳稳当当的没有一丝晃动。 草丛里有东西,很可能是蛇。 想到这,她后背唰一下起了一层冷汗,鸡皮疙瘩肃然起立。 腿上很痒,应该是被虫子咬的,但她不敢弯腰,也不敢抓,整个人定在了那里,不敢往前走,也不能往后退。 她下意识地喊了起来:“哥!哥!” 声音细得像猫叫。 她一喊,那草丛就不动。她壮起胆子,抬起脚狠狠一跺,悉索声从草丛里游离向玉米地。不像蛇,但一定是种四足动物,爬得很快,踏过草叶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清晰。 她撒丫子疯跑了起来。 声音紧得带着哭腔,她大声地喊:“哥!哥!哥!” 实在没办法了,她又喊:“外婆!” 可她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去了,那样空旷的庄稼地里,没有一道能回应她的声音。 喊到第四遍,嗓子劈了,鼻涕眼泪顺着风往脸上抹,实在难堪得要命。就在这时候,她听见了宁江艇的声音。 隔着看不见人的玉米秆,从遥远的尽头传来熟悉而嘶哑的嗓音:“小露!你在哪?” “哥!哥!” 一听到宁江艇的声音,她就呜呜地哭着流眼泪了,咧着嘴喊:“哥,我害怕!” 宁江艇朝她吼:“你站在那,不要动!” “我没动!你快来啊!”她哭得眼睛都看不清路了,又急又气又害怕,“这里有蛇,我怕啊。”声音也在抖。 “别怕,我过来了!” “哥,你看见我了吗?”她垫着脚抻着脖子往前看,可怎么也没看见宁江艇的身影,两侧的玉米秆也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丁点儿响动。 她吓得要哭了:“哥,你在哪儿啊,我看不见你,你别吓我!” 一根树杈子从玉米秆地里伸出来,不由分说就先给了她一下,裹着风,唰的一声,抽她后背上,啪一声响。 少年露出头来,还在变声期的声音又沉又亮:“你这胆子还离家出走!回去姥姥抽死你!” 她跳下田垄,一把抱住了宁江艇,仰着头,咧着嗓子,哭得声嘶力竭。 那是她长这么大哭得最没面子的一次。 “打疼了?”宁江艇摸摸她后背,又恨铁不成钢说,“不打你不长记性,回去我告诉爷爷,让爷爷再抽你一顿!” 她扁了扁嘴,眼泪和扁豆似的掉,委屈地保证:“我再也不离家出走了。” 玉米地尽是泥。宁江艇把她抱上土垄,拍拍她裤脚上的泥,迈上来,拽着她胳膊往前走,气不过道:“一会儿没看见你,你就给我找麻烦,以后不带你来姥姥这了!” 她自知理亏,也知道宁江艇只是说气话,嘴巴撅得能挂油壶了,抬头看看宁江艇高大的背影,握起拳头,砸了他后背一拳。 “欺软怕硬。”宁江艇斥责她,“等你长大了,看谁还天天围着你转!” “那我就不要你了,我去找一个新哥!” “你去找,我看哪个倒霉蛋还敢要你这样的妹妹!” 那条路又长又黑。他们吵吵嚷嚷地往前走,她再没有害怕。 醒来时,她发觉自己怀里钳制着一条胳膊,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庄谌霁仍呼吸平缓地睡着。她眉宇一松,放开手,坐起身,正要穿鞋,一双胳膊搂上了她腰。 “起这么早?”男人声音有些沙哑。 她“嗯”一声,侧手摸摸他困倦的脸:“还没睡醒吧?再睡会儿。” “不困了。”他低低问,“昨晚是不是做梦了?” 第69章 她缓了缓神才应:“嗯,做了个没头没尾的梦,把你弄醒了?” “没,我没怎么睡。你做了什么梦?” 她晚上呓语了几句,他没有听清楚。 她静了一会儿,笑了笑,简单道:“梦着我哥了。小时候我外婆不给我买大狼狗,我就闹离家出走,抄近路想去坐大巴回市里,就沿着玉米地一直走一直走,走不出去了,往回跑,遇着四脚蛇,差点吓尿裤子,我哥追来找我,把我臭骂一顿领了回去。奇怪了,那时候太小,事我都忘了,突然在梦里又想起来了。” 简单讲完,她握开他胳膊说:“你睡吧,我去上个厕所。” 她进了洗手间,掩上门,推开窗户,打开换气,倚着窗台点上了一根烟。 天色蒙昧,月华尚存。 她盯着窗外出神片刻,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毫无缘由的,昨晚调查员的话又在耳侧响起。 ——你认不认识傅立行? 傅立行。 究竟是在哪听过? 科技大会上? 怎么没印象。 一根烟快到尾了,她精神勉强振作清醒一些。 “露露。”卫生间门被叩了两下,门外的声音低沉严肃,“你是不是又躲里面抽烟了?” 她一顿,立刻掐了烟。 “没有啊,”她扬声 不爽,“干嘛,我上厕所你也要监视我啊?” 他说:“别演了,我听到打火机响了。” 宁瑰露:“……” 手机和打火机都被收走,她敢怒不敢言地过了几天极其消停且健康的日子。 三天后,按规定时间去单位取手机。没曾想,会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自上次校园一别,辜行青已有近两个月没有再见过宁瑰露。 她回他的最后一条消息在半个月前。她说自己很忙,让他专心学习。 其实稍稍解读一下,就听得出她的潜台词是不合拍,别浪费时间了。可他闭目塞听,宁愿自欺欺人。 他偏执相信她是真的忙,而不是……新鲜感退却,已经厌烦了他。 “小青哥,怎么又喝多了?” 餐厅将要打烊,服务生小哥扭头回来收拾里面的餐桌。却看见青年捏着酒罐伏在餐桌上,头埋在胳膊里,一动也不动。 “小青哥?” 他拍拍对方后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抓耳挠腮了一会儿,没办法,只得把餐盘先撤了。 从后厨再出来,趴在桌上的身影却已经不见了,桌上压着一张百元钞票。 “哎?这么多?小青哥!小青哥!” 他跑几步追出餐厅。 空寂的街道上,只有一道单薄、孤独的身影走向夜色深处。 薄烟顺风徐徐吹回,又腾升着,消失在夜雾里。 他落下手,指间烟头明灭晦涩。 温热的烟雾吻过他的唇,就像抿她抿过的雪茄。 他不再会因一口烟而呛咳不止,也懂得了尼古丁的好处。 他一次次回到和她吃过饭的餐厅,坐在同样的位置上,想着她曾经是怎样慵懒而温和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出那些令他动情的话,仿佛就能确信她还是喜欢他的。 是你说我很特别, 是你说你与我一见如故的, 是你告诉我,我在你那是例外, 也是你问我,愿不愿意和你走。 我愿意。 我什么都愿意。 什么矜持,自尊……我都不要了。 你哪怕是再骗骗我呢…… 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夜晚,他从消防队领回父母遗物。浑浑噩噩地走回家,姥姥撕心裂肺地哭,捶打着心口,而他却像捂在水膜里,与周遭都隔着一层,只是凭借本能地、机械地做完一切该要他做的事情。 如今他又回到了那样茫然的境地,又一次,被命运毫无预兆地抛弃。 他的失魂落魄已难遮掩。黄温意讥笑地和他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陈芮倩就是圈子里有名的玩咖,你以为她的朋友难道就会是好人?黄温意又怜悯地和他说,辜行青,算了吧,你的人生别再毁在她们那样的人手里了。 想要走捷径的人已幡然醒悟,在融不进的圈子里硬融,只会是一个笑话、一个小丑。而那个清高、自命不凡的青年却在欲-望泥沼里清醒沉沦。 作为一条被“放生”的“鱼”,他若聪明,就该头也不回地奔向大江大河。是他心有不甘,愚笨到底,心知肚明再也不会遇到一个像她那样的人,于是还想回头再看她一眼,笃信她那一句“你是特别的”,想徒劳地用破碎的尾鳍和黯淡的鳞片再度留住她的目光。 他怀着胆大而又膨胀的私心在进行采写实践时提交了军工类的专业访谈主题。 题目毫无意外地通过。他借用表姐的关系,进入了她所工作的单位。 神秘而强大的机构静卧在首都一隅。严肃、庄重,是带给他的第一印象。 他的眼睛无法错过任何一处细节,也不敢错过任何一个从他眼前走过的人。 来来往往的大人们都忙得无暇他顾,连瞧见陌生面孔都没时间多看两眼。表姐也很忙,在门口匆匆同他见了一面,将他交给专门负责宣传的同事负责就立刻离开了。 知道他是学国际新闻的,宣传科的领导待他都十分友善,态度和蔼可亲地同他讲哪些地方能记录,哪些方面不便详提。 他明白规矩,可仍忍不住四处环顾。 好在人家只当他好奇,甚至宽容地带他参观了办公楼。 工程师办公室里人人忙得头也不抬,一眼扫过去全是陌生面孔,实验室里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也正专心致志地进行实验。 领导见他驻足,透过玻璃向里看,当他是好奇,简单和他讲了讲研究员正在做的事。 他不时点头,看起来听得很认真,只有自己清楚,他看得不是仪器,也不是实验过程,而是努力通过研究员的防护面罩想要看清他们的模样。 在这样一座庄严而宏大的“堡垒”里,他能被允许参观的范围实在小的可怜。 一直到进入顶楼的会议室,他也没能看到那个想看的身影一眼。 情理之中,可失望无可避免。 连接受他访谈的对象都看出了他失落的情绪,打趣问他是不是参观完之后发现这里和想象出入得很大。 他不得不收敛好情绪,将注意力转移到工作中。 为了这场访谈,他做足了准备,因此尽管失落,仍按计划完成了访谈。 大抵因为他还只是个学生,对方待他十分耐心温和,访谈结束后,被访谈对象夸赞他胆子大、敢想敢做,以后必然会在做新闻这条路上做出一番成就。 他尴尬笑笑,深知自己私心远重于公心,担不起对方的期待。 “邹政委。”他还是没忍住在最后将要离开时,问出了最关心的事情,“可能有点突然,我想问一下,宁瑰露宁老师是在这里工作吗?” 对方神色意外,眉宇略略下沉:“你认识她?” 他察言观色,意识到可能有失言,当即找补道:“我在一次论坛会议上见过宁老师一面,也是宁老师的讲话让我有了做这个访谈题目的兴趣,所以我很感激宁老师。” 他的解释有些苍白,但以他的身份也圆的过去。 邹政委微微皱起的眉头松开了,笑着,很和蔼地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关联,回头我见到小宁,一定把你的话给她带到。” 他有些不太自然地笑笑,又追问:“所以宁老师今天不在吗?” 邹政委说:“不巧啊,她最近休假了。否则知道你们还有这一层缘分,我肯定帮你把她叫来。” “缘分”两个字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竟让他有种几乎想要流泪的冲动。 理智控制住了,他态度谦和,大大方方又四平八稳地向对方道谢——控制住他的那根理智神经就像牵着一把尖刀,刀头却不对着他,而是对着她。他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深怕稍有逾越,会刺伤她,给她造成极大麻烦。 从工程院离开,宣传科的几位领导照旧将他送至门口。 他拼命想留住些什么作为他来过的纪念,与她有关的纪念。 走至快要出门时,他弯腰蹲下身,借绑鞋带,食指缠过路边草丛,那样不知足而近乎卑微地掐下一支草茎。 她说过她最喜欢的植物是狗尾草。他像一个小偷——也的确是一个小偷,从她走过的地方偷了一支草,谨小慎微地藏进袖子里。 以为这样就能证明自己来过,他们接近过,他们不是两条再也不会相遇的射线。 可命运仿佛有意捉弄他。在他灰心丧气正要离开的时候,他从一辆银灰色车的半降车窗中,陡然看见了她一闪而过的侧脸。 腿在他反应过来之间先一步转身追了过去。 她的车速很慢。 他几乎是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迈腿追上,拦住了车。 第70章 猛地一脚刹车让车头堪堪停在了他身 前。她错愕地放下车窗,瞠目结舌,在“你怎么在这”和“你找死”之间气不打一处地选择了后者,恐极反怒问:“你活够了?” 他眼眶滚热,竟先掉了眼泪。 宁瑰露是回来取手机的。 回公寓时不仅带了手机,还带回一个人。 烟雾从她唇齿鼻腔淌出,混乱地无序地缭绕溃逃。就像她此时烦躁的情绪。 车都要开到公寓楼下了。 趁红灯,她拇指捻住烟头,弹掉烟灰,平淡道:“过了红绿灯那边就有个公交车站,待会放你在那边下。” 坐在她副驾驶的青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倚靠着,眼泪悬挂在下颌处,像贴了一粒珍珠。 她从没见过这么能哭的男人。 从拦她车开始哭,跟她走时一路哭,还能边哭边和人撇清,是他太激动了,不关她的事。 领导们显然都没想到这么大一男孩还能这样“感性”,见着“偶像”了还能激动到哭,轻重话都不好说,欲言又止,只能语气和顺、实则眼不见心不烦地打发宁瑰露赶紧把人带走。 车停在公交站台前,副驾驶的乘客却没有下车的意愿。 她从别人三言两语里已经弄明白了来龙去脉,感慨于他的小聪明,此刻也没什么还要再问的。她掐了烟,从扶手箱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他。 他湿淋淋的眼睛抬起看她,又别过头,又一次抿唇,舔唇,紧紧咬住唇。 僵持着也不是个事儿,她不可能陪他在这做一天哑巴,等着谁先熬不住谁先妥协。 她俯身捏过了他的下颌,强硬地将他脸上湿润的泪痕擦干净。 劲瘦骨感的指节按住他下巴,按得有些疼,让他没法再扭头,白皙的下巴多了两个红指印。 湿润的睫毛挂着眼泪,被擦干净了也仍然湿湿地打缕。 他苍白的唇在抖,游离的目光在这一次终于大胆地落在了她身上。 她头发长了。他心说。 “别哭了,这么大个人了……不知道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她说。 “你为什么……”他声音哽塞沙哑,几难说下去。 她懂他的意思,“为什么不联系你?嗯,你不是看到了吗?”她将手机从扶手箱上拿起来向他示意,“手机上交了,今天才取回来。” 她的话有太多禁不住推敲的细节,可他想要的,也不过是她一句解释。哪怕骗骗他,他就会顺着她的话将自己骗下去。 他像失而复得一件宝物,喜极而泣,解开了安全带,伸出了双臂,将自己按在了她怀里。 眼泪顺着垂下的眼睑溢出,掉在了她瘦削的肩上。不一会儿,浸湿了她的肩膀。干燥的、带着洁净花香的衬衫为他的眼泪湿了一大块。 她垂放,搭在扶手箱上的胳膊,好一会儿才抬起,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无奈说:“好了,好了,不哭了。” “我知道你很忙……”他声音喑哑地快能从洼处捧出一捧水了,“我不是要缠着你,烦你,只要你有时间的时候回我一个字,一个表情都没关系。我知道你在忙,但你好好的,就放心了…… “可是你总是那么突然地消失,我联系不上你,就会胡思乱想……” 他的手掌捧住她的肩,委屈地将脸往她颈窝里埋。 她没有应答。掌心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目光透过窗框往外看。 正是最燥热的季节,风也不起,树叶是浓郁的绿,天是介于天蓝和靛色之间的蔚蓝,飞机气流拉出尾线,像将晴空横截两半。 光穿过遮光膜透进车窗内,仍然暗暗沉沉。 他抬起头,手掌捧住她的肩,低下头想向她索吻。她一侧头,他的吻擦过她的嘴角,落在她下颌上。 便是他再迟钝,此刻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转头,将他推开,平淡问:“你要去哪儿,回学校吗?要是不想坐公交,我帮你打车?” 在她撤离的一瞬间,他闻到了她身上陌生的气息。是一点很淡的、无意沾染上的男士剃须水的薄香。 他第一次恨自己这样敏锐,这样敏锐地笃定,她身边有人了。 他的缄口无言让车内只剩寂静。 手机铃声打破沉寂,电量岌岌可危的手机上浮现三个字的名字。 辜行青也将目光投去,看见了一个“庄”字。 她很快做了决定,将手机熄屏静音,从钱包里随便抽了几张钞票,递给他道:“我手机没电了,这边叫车回市里应该不便宜,你拿着吧。” 他唇抖了抖,直到此刻,他终于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多么薄情的人。 在她眼里,恐怕他和那些自荐枕席想要攀龙附凤的人没有任何区别,所以她能这样随意地将钞票甩到他面前让他走,像打发一件可有可无的麻烦。 为了一段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关系掉眼泪未免太廉价,可感情却从不由人控制,他肩膀战栗、颤抖,用手背擦掉眼泪,可新的泪水又立刻淌落,视线已模糊,他难堪地低头。 在这一刻,他想的不是恨她的多情与绝情,而是恨自己这样走投无路地来到她面前,叫她看见他最狼狈的一面。 “我想知道,为什么,”他声音颤得几乎连不成话,“你为什么,不选我?” 她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像费解,又像妥协,抽出新的纸巾,为他擦掉眼泪,声音那样温和而又无奈:“小朋友,你不是待选项,我也不是评委,你很好,很优秀,以后会有光明的前途,也会遇见一个真心相待的爱人。我们不合适,就这么简单。” “什么不合适?年龄?还是身份?”他固执地要问出一个答案。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直接地说:“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可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手机再度响起。她手指在接通键上顿了一下,又还是按了熄屏,耐心逐渐告罄,她将纸团扔下,烦躁道:“我有亏欠你什么吗?我必须要还你什么吗?” “你不欠我,”他的心像一块破布被撕扯得稀烂,自尊已经所剩无几,“是我自己要等你。” “那你不用等了,我们没可能。” 她的回答干脆果决到不留任何余地。 “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十年。”现在已不是简单的感情问题,像一场博弈,谁先被击退,谁就输了,他说,“我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 宁瑰露简直匪夷所思。 追求她的人不在少数,被她明确拒绝后还能这样大言不惭的他是第一个。 “随便你,想追求谁是你的自由。”她敲敲烟盒,又拨出了一支烟,正要摸打火机点上时,他先拿起了打火器,俯过身,给她点起了火苗。 她唇动了动,眼神迷惑地看着他,最后还是无言以对,低头借他这一簇火点燃了香烟。 她抿一口烟平复了情绪,荒谬地想自己竟和一个孩子争这点意气,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她语气放缓,温和劝道:“别傻了行青,你也是家里的宝贝,在外面对外人犯傻,不值当。” “我心甘情愿。”他低着头,一遍一遍地按着打火机,固执说,“可能你不信,但从第一次见面我就认定你了。宠物店里被挑选的小狗会认定自己的主人,我也是。你可以不要我,但我一定会跟你走。” 从没听过这么别具一格的“告白”,宁瑰露差点被烟呛着。 她知道他就是使孩子气,等他再过两年想起自己这话,恐怕恨不得自己挖个洞钻进去。她按下车窗,掸了掸烟灰,道:“行,您有这么高的牺牲精神,我还有什么好拒绝的?以后一三五别人,二四六你,你同意吗?” 他还没有开口。 宁瑰露那一侧的车窗传来一声很轻很冷的:“这个别人是我吗?你们是不是也要问问我的意见?” 她惊得猛一回头。本该等她回家的人此刻面若寒霜地站在她车门外,冰冷的视线掠过她,居高临下审视坐在她副驾驶的人。 第46章 宁瑰露在看见庄谌霁的那一刻先条件反射地将烟头摁灭在了烟灰缸里,欲盖弥彰道:“不是那个意思……”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他面沉如水,收回冷冷审视辜行青视线,又看向她,微哂说:“不介绍一下?同事,还是朋友?” 似乎连借口都体贴地替她想好了。 宁瑰露已经感觉到冰棱子在扑朔朔往她脸上扎,牙疼地掀了掀唇,咳一声,侧过身关切问他:“你怎么下来了?” “车停在楼下不动,我以为你是熄火了……”他稍稍俯身低头,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t恤,随意披着西装外套,看得出是临时出门。他锁骨青筋在跳,唇侧带着笑,声音很温和,“原来是还没结束约会。” 宁瑰露:“…………” “我打扰你 们了?“他风度翩翩地问。 宁瑰露一只手扒着车窗,诚恳说:“真不是那回事,同事的弟弟,我就是顺路捎他出来打车的。” 第71章 天地良心,这句话里她可一个瞎字都没有。 他的反应平平,瞧也不瞧她,又弯了弯唇,很有风度地问坐在她副驾驶的青年:“都到楼下了,不上楼喝杯茶吗?” 怎么会听不出真意假意? 辜行青好似有些惶惑,伸手抓住了宁瑰露的手腕,声音低低的,清凌凌地叫她:“露姐。” 宁瑰露:“……” 当着一火药桶子面拉拉扯扯,好弟弟,你是要送我早日上路。 在尝到嘴里的腥味时,庄谌霁才发觉咬破了口腔,他眉眼一松,说不上是哀莫大于心死,还是理智地控制好了情绪,他笑着,一字一句道:“既然不上楼,那是还想她送你回去吗?” 在他们交锋中显得有点身处风眼般平静的宁瑰露试图夺得一点存在感,打哈哈道:“刚刚和他说了,他就在这下呢,打个车回去就行了。” 透过狭小的车窗,辜行青看清了男人的相貌。 他眉眼深邃,骨相立体,有着冷峻的气质,深褐色的眼睛冷冽地盯着他,仿佛要化作利刃把他捅个对穿。 他身上有上位者的气质,即便是俯身,也不让人觉得他就是在朝谁低头。 辜行青死死攥着宁瑰露手腕,他已经把脸面撕下来踩地上了,更不能再落下风。他抿唇笑了笑,嗓音拖着,又轻又软,清冷低沉的声音像小钩子挠人心:“露姐,他是谁?你哥哥吗?比你大很多吧,看起来不年轻了啊。” 宁瑰露:“………………” 阎王,活阎王。 你是真想我死。 庄谌霁瞳孔微缩,手掌紧得攥成拳,却没有回驳。 他在等宁瑰露的反应。 一边是活阎王,一边是活祖宗。 宁瑰露不容置喙地挣出手腕,倾身朝向窗外的祖宗,视线从他冷硬的眉眼看向绷得薄削的唇,目光微微一顿,温缓的呼吸扑在他脸颊上,她温声灭火说:“别生气,给我两分钟,我会处理好的,好吗?” 他的神情依然冷沉,没有缓和。 她伸出手指,蹭了蹭他锐利的下颌。亲昵的安抚无疑表明了她的立场。他眉眼稍松。 她抬抬手指,示意要上放车窗了。他起身后,车窗徐徐合上。 车内烟草气息还没有散,缭绕在鼻端,沉闷、凝重。 安静了近有一分钟,连响动也没有。他枯槁地等着她给他判死刑。 良久,她开口,轻轻叹息,只对他说了一句话,“行青,别让我为难,好吗?” 青年唇抖了抖,却再没有说出什么。 庄谌霁单手插兜站在车外,看向从副驾驶下车的青年。 两道视线隔着车身短暂交锋,连空气也冷凝。 宁瑰露开了车内换气,将车里烟雾气散去,放下车窗正要叫庄谌霁上车,忽然听身后一声炸喝,是辜行青怒道:“我喜欢她,不是因为她是谁,有什么,就算她什么都没有,我也会和她在一起!” 她条件反射去看庄谌霁的反应,他挺拔站着,连插兜的手也没有动一下。 没有反应? 随后他拉开后车门,稳健从容上车,淡声道:“还舍不得走?” 辜行青牙关一紧,身后逆鳞悉数炸起,眼眶发红,紧紧盯着他们掉头离开的车。 男人唇侧轻描淡写的笑和无声的口型,一遍遍在他脑海里重播,他恶劣向他无声讥讽:“这么年轻就不想努力了?” 他会和她说什么?一定会诋毁他,将他说成那种处心积虑攀龙附凤的人。 不是的。不是的。 她会信吗? 她会站在他那边吗? 他站在那,仿佛北风已提前来临,吹得心口空蒙,心如死灰。 宁瑰露从后视镜去看庄谌霁的神情。他靠着座椅,脸色不辨喜怒,从微微下耷的嘴角看,此时心情不太妙。 她轻咳一声,开始扯淡,道:“晚上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市区吃饭?” “怎么,我打乱你原本打算带人出去吃饭的计划了?”他语气微嘲。 从他还能心平气和说这么长的句子来看,应该还不算很生气。 宁瑰露察言观色,立刻打蛇上棍,耍着无赖道:“你不能这么空口白牙冤枉人啊,我要是想带人出去吃饭,还回来做什么?他真是我同事的弟弟,单位附近打不着车,我正好出来,带他一程,在公交站那就要放他下去的。”她又信口胡诌,“没办法,咱们这种事业有成又成熟的女人就是很招人喜欢,你要是实在接受不了啊,那就……” “宁瑰露!”他语气骤厉,喝住了她不走心的满嘴跑马。 她悻悻止声,心头嘀咕:忒凶…… 到了公寓门口,门一开,庄谌霁头也不回地进了门,宁瑰露闻到了中餐的味道,主动找话道:“二哥,你叫外送了?” 她换了鞋进门,一眼看到餐桌上摆着的菜碟和碗筷。 她愣了愣,惊讶看向他:“你做的?” 他脱下外套挂在臂弯里,冷淡道:“已经冷了,倒了吧。” 宁瑰露摸摸餐盘,还是温热的,显然刚出锅不算久,她高兴说:“没事,还热着呢,这天气没那么容易凉。我去洗手!” 她从洗手间出来,却没在客厅看见庄谌霁。 卧室门合着,她推开门往里看,庄谌霁坐在靠椅处搭着膝看笔记本。 从背影到侧脸,身上没有一根汗毛写着气顺的。 “二哥,干嘛呢?” 她走进卧室,胳膊勾住他脖颈,弯腰挨着他脸颊跟着看了看电脑屏幕。 他正处理邮件。 收件箱里有各个部门发来的工作报告和打包文件。 他点开秘书办发来的近期汇总酒会邀请函,还回函中只发了三个字符:n/r 宁瑰露伸手点点,问他:“什么意思。” 他冷冷回答:“notrequired,不需要。” “为什么不直接回‘不用’?”她就是没话找话。 庄谌霁顿了顿,在她目光注视下,将光标又移回内容上,删除英文字符,重新打下中文:都拒绝。 他某些时候真的特别可爱。 宁瑰露笑着贴贴他脸颊,小声说:“怎么这么听话……” 她扫了一眼名单,发现这些商业聚会名目五花八门,汇聚全国各地,什么高尔夫球会,葡萄酒品茗会,珠宝拍卖会…… 她“啧”一声:“真有钱有闲。” 庄谌霁没搭理她。 她戳戳他冷淡的脸颊:“还生气啊?” 他冷眼看她。 她抬手把他电脑关了,又拎起电脑扔到床尾,在他平淡的目光中跨坐到了他腿上。 手指熟稔地从他鬓角刮过耳廓。他耳朵敏感,一动就红。果然,耳垂肉眼可见地充上了血色。 “二哥,好二哥,咱们讲讲道理好不好?别人喜欢我,那我没办法呀,我总不能控制他不喜欢我吧?” “你不招惹他,他能缠上你?”他冷声质问。 “这话不能这么讲啊,你这不是和一 个巴掌拍不响一样不讲道理吗?“她眉头高高挑起。 他冷笑:“这么说是他对你死缠烂打,而你从来没给过对方机会了?” 她恬不知耻地“嗯”了一声。 她只是一个爱广交良友的小女孩,她有什么错呢? 他猛地收紧胳膊,环紧了她的腰,禁锢着她,咬牙切齿拆穿她的厚颜无耻:“宁瑰露,不要把我当傻子,五月在酒店你们就勾搭上了!” 宁瑰露:“……嗯?” 她睁圆了眼,与其说是错愕,不如说是惊愕。 “很惊讶?”他几乎要将牙咬碎才能仍旧理智地和她说话,“在我的酒店里和别的男人耳鬓厮磨,翻脸就能不认账,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 她蓦地想起那天酒会,散场后她在换梯层遇见庄谌霁,他那天……喝了不少酒。 “在我身上按监控了?”她岔腿坐在他大腿上,腿肉仅仅相隔两层薄薄的布料,她低头亲亲他额角,又从他额角亲到发红的耳垂,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顺水推舟地换了种说辞,“我和他就吃了两顿饭,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呢,也不会有后续了,你介意什么?醋性这么大?” 他心口纵生一种酸涩,像苦河流淌,连唇也生涩。 橙光落日也失了颜色,只剩冷光。他将头抵在她肩膀处,浑身冰凉得像浸水,言语轻到几乎只剩微不可查的声息,他说:“小露,你不爱我。” 如此轻,而又如此肯定,连自欺欺人也已做不到。 爱是恨不得将自己拥有的一切都献给对方,爱是丧失理性的盲目,爱是理智的熔炉。 他太明白爱的外倾形式,也就更明白她的吝啬。 她对他的喜欢,或许比对别人多一点——至少在两个人的抉择中她会向他倾斜。可那不是爱,是理性筹码的权衡,是选择。 他永远不会在她和别人之间做选择。 第72章 没有任何人能和她同站在天秤两方,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够格。 他一把将她抱起,她没抵触,顺势往上一跃,腿夹住了他的腰。他将她放倒在床上,修长的手指从她细腻的手臂内侧皮肤摩挲到手掌,十指相扣。 她在他吻落下来的前一刻,嘴角噙着懒散的笑,问他:“饭菜怎么办?” 他没有回答,宽大的手掌盖上了她的眼睛,啃吻她的唇。 夕阳渐渐下落,余晖薄淡,浅紫色的夜幕遮盖大片天地。 她趴伏在他心口,滚烫潮热的掌心抚过他鲜红发肿的胸口。 “喜欢吗?” 他手掌抚上她的脸。 “很可爱。”她说。 “帮我穿/孔吧。” 他低哑的声音很温和。 宁瑰露陡然抬头看他。 浅淡夜色的影子遮在他脸上,像一层烟灰色的薄纱。 他唇色殷红,斑驳的红痕从修长白皙的脖颈蔓延至心口。他很喜欢她留在他身上的痕迹。这让他感觉自己是特别的,是属于她的。 他微垂迷蒙的眼眸像蛊惑游人失足跌落的深渊、不辨深浅的深潭。他的手掌拢住了她的手指。 “在我身上做标记,以后这里再也没有别人能看。”他低声说。 手掌附着脖颈处湿热的汗,一把黏腻。 她瞠目结舌,说不出一个字。 他将她的无言以对视为拒绝。很轻地笑了一下,按下她撑起的上身,将她的头按在自己颈窝处。 “不想也没关系。”他说,“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们最好这辈子谁都不要放过谁。” 累了。 毁灭吧。 宁瑰露懒得回应他间歇性发病,拨拨他潮湿的短发:“庄总,不去洗澡吗?” “还没做完,洗什么。”他说。 宁瑰露:“……” 她甚至反应了两秒才确认他说的话就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匪夷所思:“庄谌霁,我是不是把你带坏了?” 他“嗯”一声,坦然应了。 宁瑰露:“……………” “我拒绝。”她将他推开,翻身向床另一侧,胳膊垂搭着床沿,要口吐白沫了,“累死了。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累到她甚至已经感觉不到饿了。 她眼睛一合就睡了过去。 凌晨三点左右,手机铃声炸响。宁瑰露被惊醒,头疼得紧。 见她睡得还迷糊,庄谌霁起来帮她拿了手机,正要接时,看见来电人上是“大伯”两个字,他顿住了。 宁瑰露感觉肩膀被轻轻拍了拍,脸被人捧过,他说:“小露,是你大伯。” 她没睡醒,起床气大得不得了,烦躁得踢了脚被子,头又往下缩了缩:“你接吧。” 庄谌霁犹豫了下,见电话快挂断了,他才接通了通话。 “小露。”电话那边声音很低沉急促,有哗啦啦的轮子拖地声,听起来是在跑动,宁华胜的话简洁干脆,“马上来第一医院,老爷子昏厥了!” 庄谌霁蓦地坐起身,声音一提,立即反应:“好,是在急诊吗?我马上带小露过来!” “小庄,怎么是你?”宁华胜声音里全是惊愕,但此时事权从急,顾不上再追问其他,他果断道,“什么都别管,马上带小露过来!” “好,先挂了,我们尽快到。” 宁瑰露的眼睛在他提到急诊时已倏然睁开。 声音发紧,她沙哑而艰难向他确认:“……谁进医院了?” “老爷子。” 他将她攥起,手掌重重握了她冰冷的掌心一下,沉稳地看着她说:“别慌,你穿衣服,我去开车。” 第47章 车开到医院已是凌晨近四点,以往人潮涌动的医院大厅也暂时恢复平静。护士站内的小护士抬着胳膊打哈欠。仅有三三两两的人还在走动。 宁瑰露不是第一次来了,下了车同庄谌霁便疾步直奔急诊手术室。 空寂的长廊内他们二人急促的脚步声格外明晰。 对流的穿堂风忽起,风声啸厉,将台面上的纸张也吹得飞扬。 值班护士看看外头天气,发愁道:“今天要下大暴雨了。” 离急诊越来越近,声音也渐趋嘈杂。 拐过弯,急诊手术室大门外或站或坐着许多人。宁瑰露打眼扫过去,都是熟识的面孔。 她下意识从人群里先找老爷子的身影,直到看了一圈都没有找到老头儿,才倏然想起老爷子现在正躺在手术室里。 “宁宁,这边!”大伯母叫她。 她回过神,脚步动了动,往前走了两步,与那扇冰冷的手术室大门还相隔十几米的距离时刹停,她心跳鼓噪得喉咙发痒,几乎想咳嗽,她缓口气,语气尽量冷静问:“老爷子现在情况怎么样?” “是冠心病引发的心衰,发现得还算及时,医生……”江文娴声音干哑,凝涩了一瞬,才说下去,“医生说还是有能抢救的可能……” 有能抢救的可能。 不是百分之五十、百分之六十,概率只有1和0。 宁瑰露大脑嗡鸣了一声,不是古寺钟鸣那样震烈的响动,也不是蜂鸣那样细微的轻,就像电视机白屏发出的白噪音,从脑仁里像一道闪电般穿刺而过,眼前雪盲般发白。 她腿有些发软,仿佛踩不着地,没有实感,下意识回头。一只手臂适时搂住她肩膀,稳稳地支撑着她。 “宁江艇呢?” 她下意识问。 于少钦说:“在联系了。” 那就是还没联系上。 从西北回来后,她下意识地逃避回家。仿佛只要不回去,家里的一切都还停留在过去的状态。老爷子依然生龙活虎,哥哥也依然在家。过往的一切痕迹都不会变。 可这一刻她才真切地确认,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回不到过去了。 她站在原地,木了好一会儿,说:“我去联系宁江艇。” 安全通道口漆黑一片。 她拨通了宁江艇的电话,拨号音持续了不到五秒钟,运营商提醒:“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您查证后再拨。” 她联系人里宁江艇的手机号还是多年前的京市号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注销了,他也没有和她说过。 他们之间是什么时候从无话不说到无话可说的? 应当是从宁江艇去上大学开始。 他将第一志愿填在省外,离开京市。她跟他置气过,埋怨他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大学。他哄过她。慢慢地,他越来越忙,顾不上他这个拗气的妹妹,联系越来越少,见面的次数一年也屈指可数。 她那时憎恶极了一切不告而别。 他什么时候换的手机号?新号码是什么?她都一无所知。 她茕然地站在那,静默地听运营商的机械音,直到自动挂断。 庄谌霁第一次从她身上看到了这样鲜明的茫然和无计可施,像一根尖细的针在心头刺扎了一下,又疼,又涩。 她这个人,天性散漫又骄傲。两分的喜欢也能装出十分的专注。就像对小提琴,抱着玩的态度学,也能稳稳当当做到精益求精。而当有十分的在意时,她又会拿出好似浑不在意的态度。 她不是不会爱人,也不是什么都不在意,只是她把在乎都藏得很深,不叫人发现,以免被人吃定,落入下风。 “露露……” 他握住了她的手臂。他于心不忍,话已到嘴边,就要说出口,宁瑰露向他抿了下嘴角,示意别担心,随即又拨出了另一个号码。 这个号码是拨给陈芮倩的,电话在拨了两遍后才接通。 陈芮倩被人打扰清梦,气得就要骂人,看了眼来电显示,骤然清醒了不少,迷瞪着接通电话,语气阴恻恻:“你大爷的,现在几点了你清楚吗?你最好是有天大的事要说!” 宁瑰露没空和她兜圈子,直奔主题:“你上次看到宁江艇,他在给哪家公司做事?能不能查到他现在联系方式?” 陈芮倩气绝:“你上回又不问……还有,这事就不能白天打电话说吗?这一大早的,鸡都还没叫……” 她打断:“老爷子病危,你帮我查到宁江艇现在联系方式,有什么条件你开。” 一句老爷子病危把陈芮倩顿时惊醒了,这消息不亚于平地一声惊雷,她瞠目结舌:“你家老爷子他……” “先回答我宁江艇的事。”宁瑰露再次打断。 陈芮倩知道轻重缓急,从床上坐了起来,抵着额角努力回忆,想了好一会儿,她终于理出头绪:“工作单位应该是gt集团。” 听到名称,宁瑰露脸上神色在微怔后缓缓沉凝起来:“你上次和我说看到了宁江艇,他还改了名字,他现在叫什么?” “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你这么猛地一提,我哪还记得住。” 陈芮倩也很郁闷。当初不让过问宁江艇的人是她,现在突然又事无巨细地问起那天的事。她又不是储存卡,还能搜索关键词检索消息,一时半会自然想不起来了。 第73章 宁瑰露直接问:“是不是叫傅立行?” 陈芮倩猛地一振,豁然想起:“傅……哎,对,傅立行。你这不是记得吗?” 她没有答。调查员模糊其词的话言犹在耳。 宁瑰露紧紧闭了下眼睛,内心震颤有如雪球滚动,卷起松雪,造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雪崩。她神情依然冷静,将一刻的失态掩藏得很好,她说:“我知道了,你睡吧。” “不用查联系方式了?” “不用了。” 陈芮倩应了声,没再提被吵醒的事,她说:“替我向老爷子带好,等他身体好些了,我同家人来登门拜谒。” “嗯,挂了。” 挂了电话,她静站片刻,转身问庄谌霁:“你认识gt集团的高层吗?能不能帮我查个人?” 他顿了下,似乎欲言又止,接着顺着她的话问:“查谁?” “南岛gt集团的傅立行。我现在就要他的联系方式。” “好。”他甚至没有问为什么突然要查这个人,便一口应下了,“我去联系人。” 在庄谌霁去打电话的间隙,宁瑰露站在楼梯间用力推开透气窗,狂风呼啸而入,带着一阵热浪袭来,天气阴得泻不下一丝天光,暴雨将至。 她下意识摸裤兜,兜里只有一个打火机。 有庄谌霁在身边时,她必须着意控制抽烟的频率,索性身上不带烟了。他手臂上的烟痂比什么戒烟标语都有用,时刻警醒着她不能轻纵。 她摸出打火机,一下又一下地按着按钮。火光明灭,映着手影忽明忽暗。 淅淅沥沥的雨先下起来了。 毫无缘由地,她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 那年京市大暴雨,几乎全市停电。窗外的雨声累日不绝,天像漏了个大洞,一捧一捧的水往玻璃窗上浇。 老爷子坐在窗边看雨,终日不苟言笑。 入夜,雷雨声太大,她和宁江艇都不敢睡,缠着老爷子不肯走。 老爷子把她抱在膝上,围着餐桌坐着,难得那样温情地用宽厚的手掌一下一下拍着她后背。 宁江艇搬着椅子坐在老爷子身边,见她盯着烛光后的影子,便教她用手做手影,一会儿是兔子,一会儿是猫,一会儿是狗。 狗追猫,猫追兔子,皮影戏般鸡飞狗跳。 她笑,老爷子也笑。 玩累了,她眼皮子坠重起来。 雷声尚未停止,瓢泼大雨愈演愈烈,她却觉得声势非常非常遥远,遥远到惊雷进入不了搂着她的怀抱,闪电也穿不过身前坚硬的臂膀。 老爷子的身板硬,像一张铁架子床。她抱着老爷子的胳膊,下巴垫着他肩膀,头一侧,睡得口水直淌。 一觉醒来,天放晴了。 没有被抱回卧室。老爷子给她包了块薄毯,抱着她在沙发上眯了一宿。她从毯子下钻出脑袋,听见的是他一声比一声凝重有力的鼾声。 那时候她想,天上打雷,是不是也有一个老爷爷在天上打鼾。这样想着,她竟然奇异地再也不怕惊雷了。 老爷子待她是偏爱的,尽管嘴上不说,但家里人都看在眼里。她在家更是成了狐假虎威的小霸王,作威作福,哪怕被打了罚了,也从不放心上,照样捣蛋。 小孩子其实比谁都精,她也知道老爷子是偏心她的。 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性格最易内向敏感。她这辈子和爸妈相处的时间最短,小半辈子时间都是在老爷子、兄长和大伯一家庇护下成长的,但依然长得乐观豁达。 她以为人生就会这样顺利地、日复一日地过下去,从未想过,也不敢想,人与人之间所有缘分都终有收尾。 如今哥哥远赴南岛,音讯杳无,老爷子病重,躺在手术室,生死未卜。 只余下这一个沉寂而漆黑的黎明。 “露露。”身后温和的声音叫她。 灼热的火焰燎了下指腹,烫得她下意识一松指,打火机险些坠地。 她扭头看庄谌霁。 他说:“查到了。” 他给了一个南岛当地的号码。 她对着他手机里的数字,一个键一个键地输入,反反复复核对,直到确认一字不错,手指才停在拨出键上。 庄谌霁没有催促她。 愣怔几秒钟,她忽然又关了手机,说:“用你的手机打吧。” “好。” 他按了拨通。 她从他手上接过手机,将音筒放在耳边。 电话那边的彩铃是系统铃声,响了大约二三十秒,电话接通了。 她猝然屏住了呼吸。 电话那头的男声很低沉磁哑,说:“喂。” 一滴水砸在干燥的地面上,浸湿灰白水泥。 暴雨总是这样突如其来。 直到温热的指腹擦拭过她的下颌,她才发觉那不是窗外的雨,是眼泪。 久久没有等到回应,电话那边问:“打错了?” 她缓缓深呼吸,平复情绪,飞快组织语言,四平八稳说出腹稿:“您好,我是于露,在联系簿上翻到您的电话,不知道您是不是我们于家的亲戚。家里长辈今日病重,特告知一声,希望不会打扰到您。” 电话那边静了两三秒,然后他说:“你是要找谁?” “您是于江吗?” “我不是,我姓傅。” 他说,“你应该是打错了。” 她也随声附和:“抱歉,那打扰您了。” 电话那边只有一声很轻的:“嗯,没关系。” 短暂的沉默。谁也没有先挂电话。几不可闻的呼吸气音隔着漫长的电信号传递到彼此耳侧。 此刻,宇宙、光阴都拉成一张薄薄的纸,他们在一张纸的两个对角,离得很近,而又很远。 海岛风声阵阵。吹刮着关得不严实的窗。 男人赤脚站在红木地板上,纯黑的裤脚逶迤在光洁的脚背面,晨曦已至,天际线有白光,是一道鱼际白。 他安静地听着电话那边很轻的、委屈的沉默,听到了一声很轻的擤鼻声,“嘟”的一声响,对方电话挂断了。 空旷的室内,只有他一人。 可又有无数细密的丝线,从四方八面穿来,将他牢牢地固束在原地。 他握着手机,长久没有动。仿佛听筒里还有她的声音。 凌晨之际,酝酿了一整个夜晚的风暴将空气中的水分凝聚一块,骤然倾倒而下。 老爷子的病危通知单是跟随暴雨一起到的。 近九十岁的高龄了,强硬的急救手段连医生也不敢上,心率一度暂停,在一针阿托品急救下才勉强从死神手下抢出几分黄金时间。 老爷子的状况差到已不适宜转院,军区医院专家赶来第一医院会诊,连夜开会商议后续治疗方案。 及至凌晨,算是有了好消息,老爷子从抢救室转至重症观察室。一台ecmo以数根管子连接器官,强行拖拽着病人生命。 所有人都清楚,到了这个程度,老人还能全须全尾出院的可能性是零。即便不死,也将临终卧床。只是没有任何人敢担这个责任,家属又不在乎钱,便让那昂贵仪器维持着老人若有似无的心跳。 宁瑰露站在玻璃窗外,不挪步地看着躺在病床上无知无觉的那道身躯。 曾经那么高大、无所不能的身影忽然渺小到几乎看不见被子的起伏了。他老了,也瘦了,人像被光阴吸取了精气神,变得干瘪。 她是无神论者,从不信鬼神,而此时她一遍遍用视线临摹那道轮廓,第一次希望世上真的有神明能听见凡人的祷告,能听见她一遍遍在心里乞求奇迹发生。 老爷子病倒的第一天,宁瑰露猫在门外守了第一夜,一整晚没有合眼。 表哥来换班,让宁瑰露和庄谌霁回去休息一天再过来。 她满身烟味,大伯和大伯母定然也闻到了,却没有说她什么。 宁瑰露知道还有一场长久战要熬,第二天白天和亲戚换了班,带着庄谌霁回龙翔台休息。 回去的路上还是庄谌霁开车。 她坐在副驾驶,抱臂合着眼睛,车经过福莱寺,她突然道:“先在这停车吧。” 他看见路边的寺庙,知道了她的想法,应了一声好。 今天是工作日,福莱寺不是大庙,来往的香客不多。 他们进殿没有看见游客,殿门一侧的香案旁坐着一位僧人正提笔撰写福帛。 宁家都是无神论者,不搞求神拜佛这一套,但孩子玩心重,以往春节有庙会,还有寺庙驱除邪祟的“打鬼”仪式,大人不爱凑热闹,孩子们总要三三俩俩凑堆地去看表演。 与其说是崇拜信仰,倒不如说是一种传统文化体验。 如今她焚香祷告,上拜神明,却是真心乞求神明显灵。 长寿佛前她长跪不起,双手合掌,俯额相抵,挺直的肩背低得快要与地面平行。 抬首,再叩。 庄谌霁起身等她,神色动容。 三拜将终,脖颈忽然一轻。荡出的佛玉摔出衣襟,砸落在光洁的黑石地面,玎珰玉碎响,结实的佛玉竟摔出一道横中裂纹。 第74章 庄谌霁也听见了,来扶她,问:“什么掉了?” 她起身,松开攥着的手指,将挂在脖颈处的佛玉给他看:“磕了一下,好像裂了。” 庄谌霁认得这块玉:“这是你姥姥留给你的那块吧。” “嗯。”她皱了皱眉,“怪我不小心。” 他端详了一下裂纹,道:“不严重,找个修复师能复原。” 她摇头,玉没有碎,她也没有心情管这瑕疵,将玉塞进领下,道:“以后再说吧。” 因这一件小事,她心头骤有不好的预感,暗自镇静,心想如果求神拜佛有用,这世上哪还有那么多生老病死?不过都是活着的人聊以慰藉罢了。 他们驱车赶回龙翔台。 几天时间,以往清净安宁的院子无端多了几分萧瑟肃冷。老人一离开,好像院子也跟着沉寂了下去。 宁瑰露和庄谌霁进门,同阿姨打了声招呼。阿姨担忧地询问老爷子状况,听到老爷子下了手术台转进icu观察了,合掌连念几声阿弥陀佛。 宁瑰露身心俱疲,正要上楼,透过玻璃窗却看见后院一片凌乱。 她皱了皱眉,推开后院的门走去看,见地上插着几根细竹杆子,栽着几株地锦似的苗,瞧不出是做什么的。 她问阿姨:“许姨,后院这是要做什么啊?” 许姨回答:“老爷子栽葡萄苗呢。这我可不会整,等他回来了,再看看怎么弄。” “等他回来”,这么平淡的一句话,却叫宁瑰露想掉眼泪。 她声音有些哑,笑着应了声:“也行。” 一到家,紧绷着的那根弦忽地松懈,吊着的那颗心也稳稳下沉。 就好像确信家在这,老爷子就总还要回家的。 宁瑰露带着庄谌霁上了二楼,精力不济,困倦异常,她给他开了宁江艇房间的门让他休息,自己简单洗了个澡,将头发吹干,倒头就睡。 大抵是心里装着事,连睡也睡得并不平静,小时候的很多经历像拙劣电影一样一幕幕从眼前闪过,有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已经站在人生的走马灯前了。 醒来时天色已晚,她看见窗口边站着一个人,愣了愣神,下意识道:“哥?” 男人转过身,眉眼一松,说:“睡饱了吗?” 看清面孔,她按按眉心:“嗯,几点了?” “七点十五。许姨她们吃过饭了,给我们留了菜。” 以往这个时间是老爷子看新闻联播的时候,今天宁瑰露从楼上走下去,楼下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她太不习惯家里这种安静。 许姨见她醒了,自去厨房热菜。她将电视机打开,放到了央视新闻联播。 以往家里热闹餐桌上,今夜只有她和庄谌霁对坐。 她看看今天的菜,发现竟然还有一道炒猫耳朵。 猫耳朵不是真的猫耳朵,是一种面食。面粉团子揉成猫耳朵的样子,煮熟后放胡萝卜、豌豆和玉米粒一块炒。是过去孩子爱吃的一道菜。 许姨收拾了厨房走出来,宁瑰露问:“许姨,今天怎么还做了一碗猫耳朵?” 许姨说:“老爷子前天心血来潮揉了一袋子的猫耳朵,现在还在冰箱里放着呢。” 宁瑰露笑着若无其事地感慨:“他老人家怎么这么有闲心了?” “家里除了你,还有谁喜欢吃这个呢?当然是做给你吃的。” 怎么看也不像老爷子能干出来的事。她笑着,像往常一样和阿姨插科打诨,“真的假的?不是您捏来哄我的吧?” “去去去,我可没那闲工夫!”阿姨也乐呵呵地同她拌嘴几句。 欢声笑语中,可庄谌霁就是觉不出喜庆,无端觉得大家都很难过,强压着,让彼此都宽心。 她这样的家庭氛围,是他前半生从未感受过的融洽与温情。 或许真的是许姨一语成谶,又或是神明真的显灵了。第三天,医院传来好消息,老爷子醒了。 家里人都欢喜得不行,一家子都隔着观察窗和老爷子打招呼。 老爷子戴着氧气罩,侧头看着窗外的儿子儿媳、孙 子孙女和小曾孙女。 小曾孙女隔着玻璃窗向太爷爷摆手,声音传不进重症监护室。从玻璃内向外看,只看得见她小嘴一张一张地,在喊着太爷爷。 一生过去,他竟已是太爷爷了。 老爷子睁眼看了会儿,有些疲了。合了合眼睛。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 那年他南下参战,在云市认识了一位小护士。小护士才十七八岁,从师范毕业后又上了半年医专,弃文从医,是个半路出家的“半吊子”。但她做事勤快麻利,又好学,兜里总揣着一打卷了边的纸,一支半截的铅笔。 她的笔记本是硬纸壳和东拼西凑起来的草烟纸。在那个年代,纸还是很珍贵的物资。 大家都笑她这个回回给人扎针都得扎四五回才能扎准血管的医生是个“二百二大夫”,一瞧是她来打针了,都连忙避退三舍。 就这么一个不着调的“二百二大夫”,救过他的命。 前线炮火不长眼,宁策勋被一枚弹片击中左腹,贯穿伤,铁片几乎将他拦腰斩断。 那一批医生几乎都是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孩,谁也不敢给他动这么大的手术,没那么大能耐,也不敢担这个责。 那小姑娘顶着炮火挤进战壕,说:“你们怕,都不敢,那我来。他要是死了,我吃枪子儿!” 宁策勋已经到了休克的边缘,听见这话,竟又清醒了几分。 临时搭建起来的手术场地,只有几块布做顶。 外边就是轰炸声,她掰开安瓿瓶,给他注射麻药。白色棉麻口罩挡着她大半张脸。 宁策勋看见她手还在抖,想起她“二百二医生”的名号,他不禁怆然,心想自己大抵是要交代在这天了,索性安慰她道:“别怕,我命大,不能让你吃枪子。” 她和他对视一眼,奇异地冷静了下来,轻轻吁一口气,将麻药扎进了他血管里。 这回“二百二医生”没有掉链子了。 意识昏迷过去前,宁策勋都已经做好再也醒不过来的准备了,可他再睁开眼,竟好好地躺在了医院里。 临时手术成功了,为避免感染,他转到了军区医院。 后来他再回前线。那“二百二医生”终于摆脱了“二百二”的名号,士兵都感念她的恩情,亲切地叫起了她“弘医生”。 “弘”这个姓氏很罕见,他记得很深。 初见时,她是年少芳华的少女,再见时,她已是为人妻、为人母。 她丈夫被害身亡,当地恶势力沆瀣一气,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十来岁的女儿来京市上访。 宁策勋偶尔得知了她的事迹,记起了她,“弘”这个姓,很罕见的。 他仍记得再相见那天,他换上了一身笔挺的正装和皮鞋,在窄旧的筒子楼里,见到了衣着质朴的妇人。 她曾经在战场上剪得短短的,有些发黄的软发如今长得能盘起,穿着简单的针织衫和长裤。家里收拾得整洁、干净,两个女儿也照顾得娉娉婷婷。只是她憔悴了,两鬓斑白,眼尾生出几道细纹,几乎比同龄人还要老上几岁。 两个女儿都长得不像她,或许是像她丈夫,胆子也有些怯怯的,一见到陌生人,吓得直往她身后躲。 她客气而拘谨地向他笑,为他拉开椅子,道:“宁首长……” 他抬手,打断她的话,说:“和以前一样,叫我宁大哥就好。” “这怎么好……”瞧见他不容置喙的脸色,她才喃喃改口叫他,“宁大哥。” 称呼换过来了,口吻却再也回不去了。 她救过他一命,他自然要还恩。 在他有心帮衬下,她丈夫的事很快落实了结果。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在南岛,还有竖敌,自是不容易的。他给她两个女儿办了学籍,想让她们留在了京市生活。但没多久,他接到了她的传信,她仍是要回南岛,要给丈夫处理后事。 兜兜转转又许多年,她大女儿考上了京市大学,成绩非常好,也感念他的恩情,给他写过一封长长的感谢信寄上门,一笔一划,字迹娟秀工整。 宁策勋仍记得信的最后一句是:您是我的榜样,我会像您一样,发愤图强,报效祖国。 好姑娘,有志气。 也正因为这封信,成就了一段姻缘。 宁启明在他书房看完了信,拿着信找到他,郑重其事说:父亲,这个姑娘是谁,我要认识认识她。 弘媛媛不像她母亲性子直,她是个文静内敛的姑娘。而她母亲年轻时天不怕地不怕,若是给她把枪杆子,她也敢爬上战壕对着敌人开枪。 南部战争结束后,他听从调令回京。 那个瘦瘦小小的,头发短短的,胆大包天的小护士对着他嚎啕大哭一场,擤完鼻涕和他说,宁大哥,我打算好了要继续读书,去上泾市医学院,我们就此别过。 第75章 他以为总还能再见的。可他后来查了泾市医学院连续五年的新生名单也没有找到她的名字。 再见时他才知道,她回去第二年就嫁人了。 一句就此别过,已是半生。 启明和媛媛的女儿像她。 有一双倔强的眼睛,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 她老了,女儿也各自成家有了事业。 或许是当年在前线落下了病根,她耳朵越来越不好,身体也越来越差。被接到京市来住后,也不愿意住在日新月异的城市里,宁愿一个人住在郊区,种种菜,养养花,过得也怡然自得。 江艇像爹妈,心思深,不爱和人亲近,规规矩矩叫她姥姥,小露黏人,最爱抱着她腿撒娇叫外婆。 她晚年时,宁策勋很少再见她。她耳朵不好,街道上都是车水马龙,她不愿出门,也不愿见人。直到她临终前,宁策勋送她最后一程,墓碑有张方方正正的照片,她头发花白,系着一条青蓝色的丝巾,腼腆地笑着,还像个小姑娘似的,好似说,来这一程,没有什么遗憾。 他是在回京市的第四年成了家。 他的妻子是家里人替他相中的,长辈都是留过洋的博士,是书香门第的大小姐,将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同他举案齐眉几十载。 只是临终前,她说后悔嫁了他。 她那样温婉伶俐的女人,无论嫁给谁都会有安安稳稳的一生。可偏偏盲婚哑嫁给了他,含辛茹苦将一个个孩子拉扯大,培养得出类拔萃,却一生都在白发人送黑发人。 亲手给孩子剪掉脐带,也亲手将孩子的骨灰盒埋入坟中。 小儿子的死,是压垮她的最后稻草,她一蹶不振,郁郁而终。 他这一生,对得起国,但于家有愧,于己有愧。 好在,也算……无悔。 第48章 宁启明和弘媛媛夫妇原定是明年回国办离休的。 他们这些年去了很多国家常驻,南半球、北半球各个国家飞,面孔常常出现在国际新闻报道里,唯独回国的次数屈指可数。 宁瑰露对他们很陌生。 原来是有指望的,后来经年累月,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慢慢也就淡忘了。 这次老爷子突病,接到消息,四日不到的时间,俩人就抵达了国内。 受大伯指派来机场接人的只有宁瑰露和表哥于少钦。 家人都聚在医院里,心头沉甸甸压着老爷子 的病,不是阖家团圆的好时刻,想必他们夫妇能理解这次回国家中迎接的不隆重。 宁瑰露和表哥开了两台车去机场。途径市中心,表哥停车,叫上宁瑰露进花店带两束花。 于少钦问她知不知道她爸妈喜欢什么品种的花。 宁瑰露就三字:“不清楚。” 问她和白问似的。于少钦和店员沟通了一下,等了半个小时,包了两束以向日葵做主花的接机花束。 宁瑰露和庄谌霁带着小侄女看紫藤萝编的花环、茉莉编的手环,花架上琳琅满目,她挑挑选选,比干正事还认真。 小朋友还太小,对生离死别,分分合合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看到漂亮花儿顿时就忘了大人们在医院里的沉重,开开心心地选起了花环。 于少钦看了眼自己无忧无虑的女儿和没心没肺的表妹,直想叹气。 “再写两张贺卡吧。”他和花店店员说。 店员问:“要写什么内容呢?” “就写,‘欢迎爸爸妈妈回国’,落款女儿。”他是想以宁瑰露名义送的,替她拉近拉近和父母的感情。 宁瑰露将花环戴小侄女头顶,又抽了根小喷泉草编草圈,闻言漫不经心说:“甭写我,落你的名义就行。” “你爸妈回国,你总要表示一下的。”于少钦皱眉。 宁瑰露看他一眼,不以为然:“我不弄这些,忒别扭。” 就是宁江艇回家来,她也做不出抱着一束花去接的事,更别说对着几十年都没怎么见过面的便宜爹妈表演相亲相爱,还要和他们热络亲密地打交道,简直比让她在职场装孙子还不自在。 于少钦奈何不了她,就把眼神往庄谌霁那儿递。 虽然是面子工夫,但随手而为的事能给日后相处少添不少麻烦,何乐不为? 都是成年人了,这样的道理不是不懂。只是人不是机器,是难以做到凭借理性,事事周全的。越身处其中,越自甘糊涂。 庄谌霁低声和宁瑰露商量:“一束以你表哥的名义,还有一束,落我们的名字,好吗?我和叔叔阿姨第一次打照面,总不好空着手见的。” 他声音轻轻沉沉的,贴着她耳朵,哄弄着撒娇似的。 宁瑰露扫他一眼。 他又问一次:“好不好?” 明知道他是帮腔找借口,宁瑰露的反感却不那么强烈了。这几天他跟着她,如影随形,将宁家里里外外的人都见了一遍,所有人都知道他俩有一腿——这说法可能太粗鄙,含蓄点说,大家都清楚他俩关系不清不楚了。 于少钦这边眼神刚递出去,没多会儿,就见宁瑰露肩膀一松,疑似妥协道:“随你。” 能让这位祖宗低头,于少钦朝庄谌霁竖起了大拇指,由衷佩服。 两张卡片各落称呼。 一张落款为:少钦。一张落款为:瑰露、谌霁。 庄谌霁亲自写的贺卡,笔划工整,字迹端正遒丽。 宁瑰露看了眼贺卡内容,上写着:欢迎爸爸妈妈回家。 上了车,她指节一弹贺卡,意味深长看庄谌霁一眼,说:“谌霁哥,你挺会占便宜啊。” 这还没正式介绍过呢,他已经先想着改口叫爸妈了。 老爷子今天苏醒,对家人来说是个振奋的好消息,大家心情都轻快不少,她也轻松了些。这是这几天里她第一次会心笑了。 他伸手,修长的指节捧住她脸颊,指腹擦过她嘴角的笑,珍之又珍地轻轻蹭了蹭,刻意反问她:“怎么不说你占我便宜的时候呢?” 她侧过脸,唇似有若无擦过他的拇指,又转正了头,假正经道:“开车了,别闹了啊。” 这样撩人的举动她信手拈来,让他感觉心口的弦被轻轻撩拨了一下,酥酥麻麻的。 他恨透了,厌透了她的花心,可当被她偏重的那个人是自己时,又忍不住一点点沉溺下去。 尽管在这个众人忧心忡忡的时刻这样想并不妥当,可是人就有私心。他私心里甚至想要这几天过得慢一点。 这是他这几年来过得最幸福的几天,就好像,真的成为了她同进退的丈夫。 他们时间踩得准,到机场时,航班正到降落时间。 于少钦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捧着花,叫女儿说吉祥话:“璨璨,待会见到叔爷爷和叔奶奶要怎么说呀?” 璨璨口齿伶俐,拖长音调回答:“欢迎叔爷爷、叔奶奶回家!” “哎,璨璨真棒!” 于少钦盯着到达口,见还没有游客出来,又回头看宁瑰露。 小庄倒是一直看着接机口等着人出来,而她这个做女儿的反而漫不经心、心不在焉地还在摆弄手机。 于少钦纳闷:“小露,你到前边来,站那么后面做什么呢?” “又没人,站哪不都一样。”她就差没直接坐后边椅子上了,离接机口远远的,好像生怕被人误会她的迎接态度很庄重。 于少钦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道:“你是不是怕呢?” 宁瑰露莫名其妙地抬头:“我怕什么?” 他拖长调子:“近乡情怯呐……” 宁瑰露打断他:“那怯的也是他们,我怯什么?” 于少钦笑而不言。他使出杀手锏,把女儿放下,道:“璨璨,去把姑姑拽过来。” 璨璨迈着小腿跑过来,板着一张小脸严肃道:“姑姑,你不能玩手机了!” 宁瑰露笑了,胳膊一抱,低颌问她:“为什么啊?” “你这样是不认真,不尊重人的行为!” 稀罕了,她还被一个小鬼头训斥了。宁瑰露逗弄问她:“那怎么样才算尊重人啊?” 璨璨拽着她裤子往围栏边拉:“你站过来!打招呼!” 宁瑰露顺着力道往围栏旁走了几步,走得温吞懒散,甩手掌柜似的。不拿花,也不往前凑,一脸的事不关己。于少钦看得血压都起来了,偏偏这祖宗还不听他使唤,比他女儿还更不可控,他头疼道:“小露,花你自己拿着,待会递过去,说两句漂亮话,别一句话不说把氛围弄僵了,搞得不尴不尬的,听到了吗?” 宁瑰露撩起眼皮子,简单看了他一眼,什么反应都没有。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于少钦知道她在芥蒂什么,所以才说得这么直白,先把预防针打上。 到达口终于来人了。 于少钦抬手一拍宁瑰露胳膊:“快认人。” 宁瑰露这才把目光放在了接机口处,抿唇眺望着。 第76章 先出来的是一批外国旅客,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自从过境免签政策实施后,国际机场游客吞吐量更是大幅提升,一眼望去都是西方面孔。 游客一出来,原本散在四处的导游们也汇聚了起来,围栏附近霎时拥堵起来。 怕于璨被挤到,宁瑰露将小侄女抱起来,正好还不用上前去送花了。 “出来了!出来了!” 于少钦激动得大喊。 宁瑰露还没瞧出熟面孔,不明所以问:“哪儿呢?” “穿灰衣服的。你怎么回事,自己爹妈也认不出来了?”他拨冗还呛了她一句。 直到人走得快贴脸上了,宁瑰露才勉强认出来。 也是愣了许久才把俩人和自己记忆里的样子对应起来。 中年男人身着一身灰色休闲西装,穿着打理得笔挺精神,花白的头发却可窥见岁月的痕迹,女人及肩短发半扎,穿着一件剪裁极简、很有些西欧特色的半袖长裙。俩人挽着胳膊,看着很是伉俪情深,拉着行李箱挂着和煦的笑容走了过来。 弘媛媛先和宁瑰露打招呼,不掩思念地摆手道:“露露!” 宁瑰露的反应只是点了一下头。 “少钦,有点发福了啊。”男人熟络地抬手拍了拍于少钦的肩膀。 于少钦送上一束鲜花,笑道:“没办法,家里伙食太好了。三叔三叔母,欢迎回家。” “还带了花啊!”宁启明不扫兴,乐呵呵地接过。 庄谌霁也往前一步,道:“叔叔阿姨,欢迎回国。” “谢谢。”弘媛媛接过他手中的鲜花,疑惑问,“你是……” 他们在国内待的时间短,还没见过他。 庄谌霁还没开口。于少钦先嘴快道:“这位是小露的男朋友,小露没和你们说吗?” 话题终于落到宁瑰露身上了。 她一侧头就看见了庄谌霁深邃的眼眸里闪着熠熠的神采。 她默认了关系。 弘媛媛目光在宁瑰露身上看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了,她说:“露露长大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宁瑰露 高中毕业时。转眼已过去十一个夏天。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的味道,真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母女父女之间面面相觑,要摆出一副思念已久的模样时,宁瑰露心里还是别扭得不行。 还好小侄女的反应化解了她的窘迫。于璨大声喊道:“叔爷爷叔奶奶欢迎回家。” “哎哟,璨璨都这么大了。”弘媛媛马上接过话,也从宁瑰露手里将小姑娘抱了过去。 于少钦生怕冷场,赶紧道:“三叔,三叔母,你们这一路也辛苦了,我们先回家吧,路上边走边聊。” 他走去帮弘媛媛拉住了行李箱。庄谌霁也从宁启明手里接过箱子,道:“叔叔,我来吧。” 宁启明不动声色打量着他。倒是个很英俊的小伙。 他松开手,笑着点点头,问庄谌霁:“怎么称呼?” “我姓庄,您叫我小庄就好。” “哦,小庄是吧?” “是的。” 宁启明问:“你是做什么的?和小露是同行吗?” “我在企业工作,和小露不算同行。” “那是怎么认识的?” 庄谌霁沉默了一瞬:“小露没有和您二老提起过我吗?” 没想到被反将一局,宁启明当即打哈哈:“我们和小露太远了,平时也忙,不经常联系,这次回来得突然,小露是还没来得及介绍我们认识。” 宁瑰露回过头来,问庄谌霁:“聊什么呢?” 他嗔责地瞪她一眼。宁瑰露声音懒懒地,抱臂问他:“我怎么又得罪你了?” 庄谌霁转回头,低声说:“你自己想。” 宁瑰露:“……” 她转头又对上宁启明的视线。他一直在看着她,见她也看过来,他脸上给出一个有些生疏的笑容,道:“露露。” 宁瑰露点了下头,转开目光问庄谌霁:“中午想吃什么?” 她这没话找话的意图太强烈了。 庄谌霁看出来她是不知道和父母说什么,索性拉远距离。他道:“我都可以。你问问叔叔阿姨吗?” “你哪边的?”她没说出声,对他做口型,瞪眼威胁。 庄谌霁忍俊不禁,反问她:“在家吃还是去外面吃?” 宁瑰露终于和父母说了见面第一句话了。她问他们:“你们是先回家,还是先去医院?” 弘媛媛虽然和大侄子走在前面,却不时回头看自己女儿。瞧见她和小庄嘀嘀咕咕也不愿意和他们说一句话,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无措。 他们离开太久了,从小到大都没有在两个孩子身边待过几天。现如今孩子都这么大了,想再来笼络感情也不是一日之功。弘媛媛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此刻听宁瑰露主动问起话,她顺着道:“我们才落地,衣服什么也还没有换,先回家修整一下再去医院吧。” 她想先回去和女儿聊两句。 宁瑰露又看宁启明。 宁启明点头附和妻子的话:“嗯,先回家吧。” 宁瑰露觉得有点好笑,便也笑了。 这些人,面子工程倒是都很会做。嘴上说着是为了老爷子赶回来的,其实最在意的还是自己的体面。那么多家人看着,要收拾得风风光光再出场。即便老爷子危在旦夕,也不如他们的端庄来得重要。 她很轻地笑了一下,带点哂意,意味不明,她说:“嗯,那就先回家吧。” 家里搬来龙翔台大约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那时候宁启明夫妇已经外派了,这些年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宁启明和弘媛媛坐在宁瑰露的车上。 车往院里开,宁启明俯身问:“前面那栋就是了吧?” “不是,那是别家,我们院子里有颗大香椿树,院子外是几颗大合欢,比别人家好认。”宁瑰露懒声回答。 宁启明发现说这些的时候,她的话会多一些,有意想多和她说几句话,遂问:“合欢树是后头种的吧。原先搬来时院外边只有灌木,没瞧着有树。” “嗯,小时候和我哥一人种了一颗,有十多……快二十年了吧,树长得快比楼还高了。” “那真是有些年头了。” 车一停进院里,许姨早早接到消息,立刻开门出来迎接。 “盼星星盼月亮!宁使长和夫人终于回来了!来来来,我来拿行李!” “客气了许姨,让少钦他们拿吧。”弘媛媛说。 许姨已经备好了一桌饭菜,探长了脖颈就等着人回来了。算准时间,他们到家时菜都还冒着滚烫热气。 家里有许姨张罗,满满当当的烟火气。 诸事都先放下,既然到家了,先盛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吃了。 宁启明吃得直竖大拇指,赞道:“还是家里这个味,独一份儿。” 面是按家里人口味做的,放了蟹黄,还切了大蒜叶和蒜片。 庄谌霁吃得很文秀,将蒜撇开,挑几根面,慢慢尝着。 宁瑰露拿了只螃蟹,掰了蟹腿,捅出肉,放庄谌霁碗里。 他怔了一下,扭头看她。 她没注意他,正扭头和许姨说话:“姨,螃蟹给我包四只大的,待会我拎医院给大伯他们送去。” 她将蟹鳃和内脏剔了,将壳里的蟹膏放庄谌霁盘子里,拿起帕巾擦擦手。 宁启明注意到女儿的动作,忽然问:“小庄啊,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庄谌霁回过神,回答:“我父亲是原陆军部队的,我母亲早逝,继母是展馆的经理人。” “你父亲叫什么?” “庄武锋。” 宁启明恍然:“噢!你是老庄的儿子!我就说这名字怎么越听越耳熟,你小时候,我和你姨还抱过你哩!” 弘媛媛也想起来了,脸上笑容多了些真诚:“是啊,那时候才一岁多点吧,你母亲带你来探亲,你那时候走路还踉跄呢,抱着大人的腿就喊爸爸。” 庄谌霁:“……” 他险些被呛着,手指抵着鼻尖,低低地咳。 难得听到这种往事,宁瑰露惊讶挑眉问:“你们早认识过了?” 弘媛媛问庄谌霁:“你母亲是叫雁芽吗?” 他点头:“是家慈名字。” “那就是了。”弘媛媛对宁瑰露道,“他母亲从前是电影厂的一支花,什么琵琶、古筝、钢琴还有民族舞,样样拿手,是厂里的门脸儿。可惜了……” 宁启明问:“你母亲是因病去世还是意外?” 庄谌霁回答:“是胰腺癌。” “癌症啊。太可惜了,天妒红颜。”宁启明感慨。 弘媛媛紧着问:“那你父亲现在身体可还好?” “他已经退休,一切都好。” 弘媛媛点点头,又问:“那你家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这些都还健在吗?” “爷奶去世得早,我小时没见过他们几面。外婆是前年走的。” 第77章 “那你外公呢?” 宁瑰露筷子落在瓷盘边,不轻不重地响了一声,打断道:“你们这政审查户口呢?” “只是随便聊聊。是不是有点冒犯小庄了?”弘媛媛立刻放柔了语调,带着歉意道。 “没关系。” 庄谌霁桌下的腿动了动,往旁贴住了宁瑰露的膝盖,示意她别生气,他温和回答问题:“我外公是十年前走的。” 弘媛媛紧追不舍:“你外公外婆是因病还是……” “外婆是呼吸道问题,外公是……”他顿了顿,说,“胰腺癌。” 弘媛媛和宁启明同时抬头对视了一眼,俩人默契地互相给了个眼神,藏着疑虑。 宁启明接话问:“这听着像是遗传病啊。” 庄谌霁面色微白,握着筷子的指节也突起,面对长辈有些冒犯的进攻,仍是好修养 地温言回答:“或许是吧。” “那小庄你……” 筷子落碗,在碗沿上一扣,宁瑰露冷笑起来:“老爷子现在躺在医院里,你们一句关心没问过,对别人家的事倒是很上心……” 她直接起身,拉住庄谌霁胳膊道:“我们吃饱了,先去医院了,你们随意。” 庄谌霁心头都一跳,没想到她会直接和父母摔筷子离席。他顿了顿,想缓和一下氛围,伸手拽了拽宁瑰露的袖子,对上她挑起的眉毛和不爽警告的眼神,他很快倒戈,拉开椅子起身,很是抱歉道:“不好意思叔叔阿姨,你们继续吃,抱歉。” “小露,螃蟹还要吗?”许姨见他们要走,忙问。 “别打包了,我叫大伯他们回来吃。” 她应一声,捎着庄谌霁走了。 宁启明脸色不太好。弘媛媛也清楚自己那话题聊得不合适,但已经说到那了,就是女儿黑脸,她也不可能不问清楚。 没想到这一问,把她和宁启明都吓一跳。 家世背景啊,有没有钱啊,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要好,身体要好。 可这如果有家族遗传病,那可不是开玩笑…… 于少钦真是给自己表妹这任性狂悖的祖宗脾气磕头了。他打圆场道:“自从老爷子病了这些天,小露脸上就没挂过笑,三叔,三叔母,你们是清楚小露性格的,她不是那个意思,等过段时间老爷子好了,她心情就好了。” 宁启明说:“让她去吧。吃饭吧。” 回家吃过饭,收拾妥当,临近天黑,宁启明夫妇才不紧不慢地赶到医院。 病房有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 庄谌霁起身迎接岳父母时,宁瑰露已经在病房里了。 “小露在里面。”他说。 宁启明朝他一抬手指,示意他不用这么拘束,坐下说话就好。 他问:“小露最近每天都守在老爷子这,也没回去休息?” “昨天回家睡了会儿。”他说。 宁启明点点头。他透过观察窗往里看,看不清老爷子的样子。宁瑰露坐在床边,挡着视线,看着像是正在和老爷子说话。 宁华胜夫妇在他们来之后便回家休息了。 这些天家里人一直轮着岗在病房门口守着。虽然有值班护士,但万一有个什么紧急情况,也还是旁边守着家里人更灵便一些。 宁启明又问庄谌霁:“老爷子今天精神劲儿好些了吗?” “早上醒了一会儿,下午又睡过去了。这会儿睡熟了,醒来吃了一点流质的营养液。” “小露喂的?” “嗯。”他点头。 宁启明站在玻璃窗外看了许久,神情瞧不出什么太多伤感。 他和妻子在国外的时间太长了,这次匆匆回国,其实已经做好了给老爷子料理后事的准备。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什么事没有见过?别说生老病死,便是年轻的、甚至襁褓里的生命,在别的国家动荡时刻,也不过是若蜉蝣。炮火铺天盖地倾倒而下,房屋倒塌,结实的地面掀起惊天动地的尘埃,沸反盈天的震响落定后,街道上满是残骸。 年轻人的、孩子的躯体尸横遍野…… 看得多了,尽管心里怜悯,可也难免生出些麻木来了。 老爷子今年八十九了,若是等十二月过了生日,那就是满九十了。以老爷子的身体,能够支撑到这个年纪,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了。 家里老人总都要走的。多年前他们送走了自己的母亲,送走了自己的兄弟姐妹。终于有一天,也要与老爷子做告别的。 他们已经长成了这个家中顶天撼地的支柱,而总有一天,他们自己也要走的。 只是希望家里的小辈,能快快长大,也快快地把这个家支撑起来,这样子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他们才能宽心颐养天年。 病房里,宁瑰露弓着腰,从兜里掏出个东西,攥着手指,放老爷子眼前:“您猜我今儿个弄了个什么?” 老爷子插着呼吸管呢,哪能答她,一阵一阵的薄雾落在氧气面罩上,又一点一点散去。 只有那双历尽沧桑,曾经坚毅,如今不可避免走向衰老和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宁瑰露将手指打开,掌心里竟是躺着一个小喷泉草织成的戒指。 “送您的。”她笑着说,握起老爷子衰老得布满伤疤、老年斑、皮肤褶皱的手掌,轻轻地将那草编的戒圈推上他的大拇指。 她很轻声地说:“过去我受您戒,现在您要听我的。要好好配合治疗,然后跟我回家,好不好?” 老爷子胸腔很轻地起伏了一下,似乎是在笑。 宁瑰露撇嘴:“干嘛,嫌我送的戒指寒酸啊?那等您好了,我送个纯金的给你。” 她凑近脑袋,对着手指比划了一下,说:“这么宽,这么粗的,和指虎一样,在上面再给您刻几个字,‘宁策勋,长命百岁’。” 老爷子嘴唇动了动。宁瑰露不用听都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笑嘻嘻道:“您肯定又骂我没大没小呢。那没办法,您现在骂不着我,也打不着我,我没大没小您也拿我没奈何。想收拾我啊,等您好了,又生龙活虎了,我就站您跟前给您抽。” 她的声音在老爷子耳朵里渐渐地远了。 其实对于死亡这件事,人是冥冥中有预感的。从脑子里清晰回忆起过往那些模糊的,甚至早已忘却的往事开始,老爷子就已经预料到自己大限将至了。 这天已经来得很晚了。晚到他一个又一个地送走身边的人,父母、爱人、朋友,乃至子女。 他那七个孩子,夭折的、早逝的、为国牺牲的,一个个走在了他的前头。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强支起精神,动着手,想拿开氧气罩。 宁瑰露起初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以为是自己握着他的手不舒服。松开了手指,拍拍他的手背道:“得,知道您不喜欢被摸着,不碰您了,您别乱动。” 然而老爷子仍然执意要抬手。宁瑰露后知后觉,她将他手握至脸颊旁,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老爷子动动手指,想要拨开氧气罩,苍老虚弱的声音透过一条缝的空气介质,很轻地传到了她耳朵里:“小露……” “哎,我在呢。您这是做什么?嫌戴着不舒服啊?别犟啊,等你好了这玩意才能下,不能乱来,知道不?” 她还有模有样地训责起来了。 老爷子费力掰着氧气罩,又用力吐字道:“记住……” 宁瑰露心里一突,忽然有种强烈的坏预感。 她攥紧了拳头,僵持了一会儿,才缓缓低下头,弯下腰,几乎要将耳朵贴在老爷子唇边,她轻轻说:“您说,我听着呢。” 老爷子的声音很低很轻很含糊,要很用力很费劲地分辨才能大致地听明白每一句话。 他说:“……回家。” 眼眶一下涨红了,宁瑰露闷声憋着气,声音尽量平和地应着:“嗯,回家,然后呢?” “坟,上坟。” “好,回家,上坟。我记住了。等您好了,我们回家,给奶奶、二姑、四姑、五叔、六叔和七叔上坟。” “江艇……” 宁瑰露耳朵涨得发痛,没听清楚,重复道:“家里?家里怎么?” “江艇……” 他声音越发粗重。 宁瑰露按下他手臂,制止他想一口气将话说完,道:“我听到了,江艇,宁江艇,对不对?您别着急,喘口气,慢慢说。” 老爷子又吸了几口氧气,胸口急促地上下起伏。 过了一会儿,心率平缓一些了,他又努力将氧气罩拿开,气音哑沉说:“小露……” “在呢,听着呢。” 她不错眼地盯着老爷子苍老沉暮的面容。在她潜意识里,老爷子就好像应该永远都身强力壮,永远不会有走向死亡的一天。可光阴无情,无论壮年时期多么刚硬强劲的人,依然会无可遏制地走向衰老松弛。 崖口悬着的巨石摇摇欲坠,终于脱身下坠,重重砸进深海,掀起滔天巨浪。她无比清楚而又无力地意识到,他们爷孙终于还是走到看一眼就少一眼的这天了。 第78章 睫毛一眨,一滴眼泪就滚了下来。 她揉揉眼睛,声音很小,很软地说:“哎呀,睫毛掉进眼睛里了。” 老爷子的目光第一次这样温润地落在她脸上,像一只手揩过她脸上的眼泪,他说:“小露……” “嗯……小露在呢。”她无比耐心,一遍遍回应,揉掉满脸的眼泪看向老爷子。 “等我走了……”他很吃力地交代着后事,“不办酒,不办席,火葬,和你奶奶……” “好,我记着呢。但您,但您不能只和我说啊,等您好了,您把我们都叫到一块,我们一块听您说。” 他的视线移向头顶,目光渐渐失神涣散,呢喃道:“老了,总要走了……我……我那么多战友,还有你姨,叔,都等着… …等着我。” “你胡说。他们都走了那么多年了,就是投胎都快有我这么大了呢!” “我没去,他们不敢走啊。要,要听军令的……”或许是有些迷糊了,老爷子阖着眼睛,话也越来越含糊,他说,“我们现在有……大航母,能上太空站,登月球……” 宁瑰露再也忍不住了,她痛苦得像要把心揪出来了,却只能无声痛哭,用手肘用力挡着眼睛,眼泪却像拧开的水龙头一样往下淌。 “江艇……” 老爷子用尽力气,将手搭在了她手肘上,说:“家,回家……” “好…我叫宁江艇回家。”她声音已经堵塞到不见鼻音。 说完这些,老爷子留恋地再看她一眼,长吐一口气,缓缓阖上了眼睛。 宁瑰露不停摩挲着他的手掌,试图捂热他冰凉的手。那粗粝的,满是伤疤的手掌,拉着她走过蹒跚学步的时光,宽厚地将她揽进怀里,为她遮风挡雨,也在她不懂事的时候,雷霆急雨般落在她身上。 他是她这猢狲的五指山,是她曾经仰望、想要掀翻、如今无比留恋的大山。 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自己这样的一无是处,没有长生不老的仙丹,没有起死回生的仙法,她只能徒劳地看着最爱的人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心率检测仪还在波动起伏,宁瑰露心底已经清楚老爷子到了最后的弥留之际,仍想徒劳挽留,她攥着胸口佛玉,握着老爷子的手,低头祈祷,虔诚渴求神明给她一点奇迹。 直到探视时间到了,护士将她催促出病房。 一走出病房,宁瑰露立刻将电话打给了宁江艇在南岛的电话,可她难以置信,电话那边竟然再度提示“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宁江艇将这个号码也注销了。 从病房出来后,宁瑰露便直奔安全出口。庄谌霁不放心,跟着过去看。看见宁瑰露握着手机愣怔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一抬手,将手机砸在了墙上。 手机摔得四分五裂。 “小露!” 庄谌霁立刻走进去,紧紧抱住了她的肩膀:“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她脸上眼泪还没干,却满脸煞气,急促深呼吸几次后,她说:“二哥,帮我一个忙。” “好,你说,要做什么?” 她紧紧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声音近乎咬牙切齿:“帮我联系上宁江艇,不管他现在在做什么,只要他还活着,还在喘气,让他立刻回京市!” “好。”他无条件地应下。 那种无能为力死死地折磨着她,宁瑰露感觉心脏在一抽一抽痛,她匍在他身上,重重吸气、吐气,揪紧了他的后背,想要平复情绪,却在他轻声说“哭吧,这里只有我们”时,终于情绪决堤,抵着他的胸口泄去所有力气,嚎啕大哭。 宁江艇还是没有联系上。 老爷子是当天半夜走的。就像外婆当年离开时那样,白天还好好的,有些精神了,晚上却毫无预兆地急转直下,迅疾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但比外婆离开的那天晚上好一点儿。 老爷子走的这天晚上,家里所有人都在医院里。 宁瑰露晚上不肯走。宁启明和弘媛媛生怕她钻牛角尖,换着法地给她做疏导,可他们这对“甩手掌柜”父母在宁瑰露心里又哪有半点言语的重量。 俩夫妻束手无策,只能跟她一块坐着、守着。宁华胜和江文娴也来了医院,当时听宁瑰露复述完老爷子的话,心里就隐隐有些预感了。 这天晚上,所有人都沉默地坐在病房外,就像老爷子发病的那天晚上一般。只是比那天更沉默,更宁静。 凌晨两点十四分。这个时间宁瑰露记得很清楚。 icu病房内传出急促的监控仪报警声,早早严阵以待的医生护士涌进病房内,拉上了遮挡窗口的帘子。 大约十五分钟后,医生走出来,神色沉痛地告诉他们:“老人家走了,请节哀。” 短暂寂静过后,第一声哭声是江文娴先喊出来的,她哭喊着“爸!”宁华胜也红了眼,掉下了泪,扶着身体发软的妻子,难掩悲痛和抽噎。 甚至连庄谌霁在看见老爷子临终黯然的面容时,都不忍地红了眼眶。 只有宁瑰露,站在那儿,没有哭,也没动,静默的,死寂得像凋零的秋。 “小露,小露你别吓妈妈,小露,小露?” “没事。”她很轻地拂开了弘媛媛想要搀扶她的手背,平静说,“那边有很多人还在等爷爷,我们送他走吧。” 庄谌霁往前一步,站到了她身边,结实的手掌握过她的掌心,紧紧地扣住了她的手指。 她笑笑,语气很平和,平铺直述道:“二哥,我没有老爷子了。” 这么轻的一句话,却让他觉得她心已经痛到近乎麻木了。 老爷子的手,从推车上落下。 他清晰看见拇指上戴着一枚小小的,喷泉草做的戒指。 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想留住谁,就要送谁戒指。 十指连心。她以为,戒指套在了手指上,就是套在了心上。心束住了,不会走了。 殡仪馆的人来处理后事了,带走了老爷子的遗体。庄谌霁将她抱在怀里,手掌一下又一下抚过她冰凉的后背,不顾旁人看他以怎样的目光,他落吻,吻她冰凉的额头,松垮的眉。 “露露,爷爷下辈子还要做你的爷爷,你们不是分别了,他是先启程,去给你选下辈子的家了……” 她肩膀幅度很小的,很轻地震颤了起来。 又一次,滚烫的眼泪浇透了他的肩膀。 她那样伤心,又那样安静,安静得叫人心也碎了。 依照老爷子的遗嘱,家里没有停灵,也没有做席,依照流程将遗体送入了火葬场。 火化时间是在早晨。 两个小时后,他们从殡仪馆师傅手里接过了一坛小小的骨灰。 那么大的一个人,那么伟岸的一生,最后都归为了这小小的一捧尘。 她将爷爷的骨灰交给大伯,乘车去墓地,送老爷子最后一段路。 那天是个大晴天,暴雨过后天空澄净如洗,不见一片云彩,阳光灿烂而灼热地铺散,绿树成荫的墓园里有鸟啼,蝉鸣,沉寂而聒噪。 他们穿着黑色衣服,不一会儿便热得人都大汗淋漓了。 于璨不懂什么是死了。她看见家里的大人都在这里,唯独不见太爷爷,疑惑问:“爸爸,太爷爷呢?太爷爷不来吗?” 于少钦指着墓碑和女儿说:“以后太爷爷住在这里了。” “为什么呀?我们不带太爷爷回家了吗?” 于少钦没有用浪漫的童话故事向她美化死亡的意义,他牵着她,带她一个一个认冰冷的墓碑:“璨璨,这是太奶奶,这是二姑奶奶,这是四叔公……” 于璨认了一圈,小大人似的叹气说:“好多人啊,他们为什么都住在这里,不回家呀?” “因为这里也是家了。以后爸爸也会住在这里,妈妈也是,爷爷奶奶也是,到那个时候,你就要自己记得来看我们了。” 于璨不明白,她搂住爸爸的脖颈,费解问:“你们不带我一起来吗?” 于少钦摇头:“到那一天,爸爸就不能带你了。” “那我是不是就要长大了?” “嗯,到那天璨璨就长大了。” 于璨璨皱眉摇头说:“那璨璨不要长大了。” 童言无忌,却叫人肝肠寸断。 墓碑上,身着绿色军装的老爷子肩勋亮眼,沉峻的目光像一座山,他矮矮地躺在那儿,而又巍峨地伫立在所有人心里。 鞠躬献花后,简单朴 素的仪式就完成了。但家人的工作还没有结束,他们还要一位一位亲戚好友地通知老爷子去世的事情,还要解释为什么不办告别仪式。这些程序是不可避免的。 回身正要下山时,宁瑰露眉宇一紧,突然一言不发地朝着墓地矮山下方走去。 其他家人也陆续往回走了,庄谌霁被于少钦拉着说了几句话,再回过身时就看到宁瑰露差点走不见了。 他拔足立刻跟上她背影。 她没有下山,而是拐进了一条小路。小路上立着一块指示洗手间的牌子。 第79章 他松口气,叫了一声“小露”,正想问她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就看见她走到石径一侧的平房前,在男女洗手间的指示牌上看了看,然后径直走进了男洗手间。 他愣了下神,紧接着听见了洗手间里“乓、乓”两声踹门巨响,接着像是有人打了起来,“砰”一声肉响后,紧着“呃”一声闷哼。 顾不上再疑惑,他立刻追进洗手间,就看见宁瑰露压着一人的肩膀,膝盖顶着对方胸腹,将人死死按在水池边。 “痛、痛、痛……” “小露!”庄谌霁差点就要帮着动手了。就在这时,被按住的人回过头,满脸扭曲道:“兄弟,帮帮忙,我要被打死了!” 这个人竟然是……宁江艇。 他像模像样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已经被打歪,挨了一拳的颧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了起来。 庄谌霁把俩人拉开后,宁江艇靠倒在了墙上,揉着小腹,苦笑道:“我真是自作自受,当初教你时怎么就没想到我会是那个挨打的人……” “你还来做什么?”宁瑰露冷漠质问的声音像小刀刮过铁器,尖锐、冰冷,“老爷子已经死了,入土为安了,你终于想来看他最后一眼了?” 宁江艇长吸一口气:“小露,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前阵子在南岛被监视了,接到你的电话后我就想办法努力往回赶,我是坐游轮走海路,从东省上岸,我不能坐高铁火车,只能坐公交和地铁,我尽力往回赶了,我……” “你伤心吗?”宁瑰露问他。 宁江艇苦笑,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我当然伤心,我和你是一样的,都是爷爷带大的,我怎么会不伤心?” “你不伤心。”她平静地打量完他,说,“你还有时间做造型,换一身高定西装,换一双皮鞋,擦上香水。你哪里有伤心呢?” “我……”宁江艇看看身上的衣服,霎时哑然,简直百口莫辩。 “你是怕老爷子活着的时候看见你这幅养尊处优的人上人模样会叱责你,所有专门等他走了之后再来炫耀你的成功的吗?” 宁江艇拼命给庄谌霁递眼神。 庄谌霁站在宁瑰露身后,爱莫能助地摇了下头。 损友! 宁江艇在心里怒吼,还是腆着脸往前一步,道:“这衣服我能解释。别看我外表这么风光啊,这衣服我已经穿了快五天了,香水是用来遮味的,不然这会儿你指定能闻见我一身臭味了……” 他还想再多辩解两句,宁瑰露已经失望至极,她哂然摇了一下头,后退一步,转身,决绝地扭头就走。 “小露!小露!”宁江艇急喊了两声,正要追上去。庄谌霁伸手拦住了他,提醒道:“外边的人还没走完,你不想被发现,就等一会儿再去看老爷子吧。” 宁瑰露踹他那一脚是一点没收着力,还是皮鞋,宁江艇感觉肝胆胃都要被踹出来了,他躬身捂着肚子,咬牙切齿道:“你怎么会在这?” 庄谌霁反问:“我怎么不能在这?” “你……你和我妹妹……” “嗯。”他坦然应了。 “呵,她白菜吃多了嘴淡了又回头啃老梆子腌菜了?”宁江艇嘴贱的功力不减当年。 宁瑰露站洗手间外边,听见里头“砰”一声响,又是一声闷哼。 过了会儿,庄谌霁出来了,揉了揉拳头,眉角眼梢都裹着冷霜似的。 “动手了?”她问。 “嗯。”庄谌霁问,“我们走吗?” 宁瑰露挂了表哥打来找人的电话,淡漠道:“走吧。” 听见外面的声音走远了,宁江艇才缓缓地站直了身体。 他舌尖抵了抵嘴角,又是一声苦笑。 这趟一回来,不仅老爷子没了,还发现自己至亲的妹妹都已经被兄弟拐跑了。连老爷子下葬,他都跟在旁边,是什么身份,昭然若揭。 等他收拾了狼狈走出洗手间,外面已经空无一人。 他看看阳光刺眼的天空,慢慢地,拖着有些沉重的步伐朝着庄谌霁刚刚给他留下的墓碑号走去。 庄谌霁不说,他也是知道的。 他们一家都在那儿团聚了。奶奶、二姑、四姑、五叔……如今老爷子也躺在了那儿。 他拾起鲜花,抽掉破碎的花瓣,将一束青菊放在了那一垒垒鲜花上。 他跪下,对着老爷子的墓碑重重磕了三个头。 那样宽阔的墓山上,一方方墓碑整齐排列,两侧齐整的树木像是守卫的哨兵,那样壮观的坟墓中,有一道身着深蓝色西装,黑色皮鞋的身影匍匐在地,头抵着泥土,跪了许久、许久。 起风了,树叶哗响。 鸟啼声悠扬地盘旋上天。 宁瑰露将目光从天空中收回来,看向那个一瘸一拐从长阶上走下来的身影。 记忆里他还是个少年。穿着永远不换的蓝白色校服,永远吊儿郎当的样子。 连宁江艇都老了。 脸上是胡渣,松垮的肩背有些佝偻,像个失意颓丧的中年人。 那还是她哥哥吗? 她在心底疑惑。 在他要从她车前走过去的时候,她按下了喇叭。 喇叭长长响了一声。宁江艇回头。 她说:“上车。” 第49章 明澈的日色透过玻璃窗,水纹般地覆在她干净的面容上。 她穿着一身黑色祭服,中领长裙长至脚踝,宽摆的裙子一点不耽误她抬腿踹门时动作利落飒爽。今日化了淡妆遮盖脸色。唇色薄红,被她抿得有些脱色,下唇斑驳。已经长至肩胛骨的头发尽数绑起,收束成一个朴素的低丸子头,不露一丝碎发,以显庄严。 很久没有认真打扮过了,乍然一妆点,模样依旧年轻得如同二八年华的光景。 搽白的脸刷上腮红膏,遮掩数日辗转难眠的疲累和双眼的红肿。脸色能遮,眼里的精气神却遮不住,只有愁闷和疲累。 宁江艇走至窗侧。 兄妹隔窗相望。 她眼里不见喜悲,像一座玉质的寡冷佛像。 宁江艇想起小时候,亲戚拿“金玉良缘”做比,说他是金做的,妹妹是玉做的,不是金比玉贱,也不是玉比金贵。可金子摔摔打打不碍事,玉是要养的,磕着碰着,就坏了。 他不爱听这话,下意识地觉着不是什么好话。他反驳道,我妹妹也是金做的。 金雕玉琢的小团子,一下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他抬起手,干燥修长的手指停在窗前,与她端丽脱俗的脸只有半尺之隔。 忽而,他又攥起了手指,骨节分明的指节倏落在窗外。他低头,声音很轻,带着疏离客气的意味:“我就不上车了,现在很多人在找我,我得……想办法回南岛。” 她侧头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盯着他的眼珠子黑黝黝的,像一粒不辨物质的黑宝石。 她开口,又重复一遍:“上车。” “露露。”经年不见,他身上鲜活的朝气像被砂纸一层又一层地打磨掉,和缓的语气和沉郁的目光都是从来不会出现在少年宁江艇身上的气质,他说,“我们走太近,对你不好。” “上车!”她甚至不问缘由,依旧固执己见,侧了下头,反问他,“是要我帮你开车门吗?” 对视了几秒钟,他从她眼里看出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他轻轻叹气,拉开后车门上车。 车发动了,提示铃还在叮叮叮地响。宁瑰露说:“把安全带系上。” 宁江艇岔开腿,支着手肘俯身向她靠近,听到她的提醒才靠回椅背将安全带拉起扣上。 他的妹妹,一个曾经放学要他背,过马路都要攥着他的手的小姑娘,如今已能熟稔地把握方向盘,倒车出库。 反光镜照出她的眉眼,精致、疏冷。 曾经有很多人说他们兄妹眉眼和鼻梁很相似,如今他再比较自己倒影,不意外地发现已经找不到什么相似了。 父母给了第一张 脸,岁月雕琢出第二张面目。他们早已渐行渐远。 墓园的银杏和白杨层层倒退,像扎根的守卫。风刮得眼睛发酸,他又收回视线望向妹妹的背影。 车内太静寥,他寻了一个话题,斟酌着,缓慢问:“你和小庄……还在一起?” 宁瑰露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她重复了一个字:“还?” 宁江艇换了一个坐姿,搭起一条腿,转而又说:“前几年听说你和张家的那个处得很好,怎么分开了?” 她目光扫过后视镜,冷淡地扯了下嘴角:“你人在海角天涯,倒对这边的事很了解。” 他说:“你不是带他去南岛玩过吗,小姨讲的。” “小姨最近还好吗?”她顺着问。 他不设防:“她挺好的。” 她立刻冷笑:“答得这么确定,那看来你和小姨一直有联系了。” 宁江艇:“……她在南岛商会做会长,工作上多少会有些接触。” 第80章 “她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宁江艇顿了顿,无奈说:“露露,想问什么就问吧,用不着这样拐弯抹角套话。” “我问什么你就会答什么?”她再反问。 她的犀利每每直切关键,宁江艇招架得连连后退:“能说的我会告诉你,不能说的……露露,你也要体谅一下我。” “宁江艇,我还不够体谅你吗?十年,不,不止十年,这些年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回家,我不问,也不逼你,老爷子等你回家,去世前还念着要叫你回家!你那时候在做什么?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觉得比我们都重要?还是在你心里我们这些人本来就无足轻重?” 她重重地砸了一下方向盘。 空旷漫长的郊区公路上,汽车尖锐鸣笛。 那尖锐的声响划破寂静,穿破耳膜,宛有回声震荡,敲得人心口也震痛。 “不是。”他的眼睛与她的视线在反光镜里相触,他竟忍不住闪躲,迟缓开口回答,“小露,有些事不是不想,是不能。如果一定要一个答案,就当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一个叫宁江艇的人……” 数十年前剜下的疤时至今日再次迸裂,犹如挤压的地表轰然炸开,岩浆火星裹着碎石霹雳喷溅,积压多日的情绪在此刻对着最亲的人找到发泄口,她几乎是吼出来:“你是一无所有所以什么都不在乎吗?宁江艇,你有父母!有兄弟姐妹!老爷子、我、大伯、爸妈还有小姨,我们这些人里有一个是你在乎的吗?我们怎么感受不到呢?你不在乎你自己,也不在乎我们,你到底是在求什么?” 对向道的车疾驰而来,几乎擦着他们车身过去。 宁江艇意识到不能再让她掌舵了,他伸手重重压住了她的肩膀,沉声道:“露露,靠边停车。” “哥,爷爷走了,你要是再出什么事……”她声音陡然放缓,轻轻地,而又很坚决地说,“我……” “小露!”他语气转为喝厉,命令道,“靠边停车!” 车停在路道边,风一吹,两侧槭树飒飒作响。 她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肩臂还在抖。是肾上腺素上涌造成的激颤。 宁江艇推门下车,拉开驾驶室的门,对她道:“坐后边去。” 宁瑰露没动,扭头瞪着他,抿着唇,嘴角往下拉,下巴皱得紧紧的。她犯倔的时候就这姿态。 和她打嘴皮官司是没有胜算的。 宁江艇弯腰探身解开她安全带,胳膊穿过她后背和腿弯,在她“啊”地愤怒呐喊里将她端起,抱进后座囫囵塞了进去,接着反手推上门,侧身进了驾驶室。 还没反应过来,宁瑰露已经被移花接木地扔进后座了。她愤怒地刨起身,重重给了宁江艇两拳。就像小时候拿他撒气。 他回手裹了她拳头一下,无奈道:“安全带系好。” 宁瑰露不说话了,冷冷的目光盯他一路。 二三十分钟后,进了市里,红绿灯路口,宁江艇停车,问她:“送你去哪里?” “御澜庭。” 宁江艇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又紧,低叹道:“小露,我不能回去。” “那就万喜路。你还记得你在京市有套房子吗?” 她猛地这么一提,宁江艇怔了一会儿才道:“放了这么多年了,住不了人了吧。” “你从来没回来看过,怎么知道就住不了人了?”她句句怼住。 宁江艇哑口无言。 红灯快变绿了。他打开导航,搜了万喜路的位置,在绿灯亮起时缓慢起步往前开去。 万喜路的房子已经很有些年头了,虽然外观上胜不过近几年的新小区,但无论是地段、学位还是保值性都是一流的。 这里有两套房子,首付都是老爷子出的钱,俩兄妹一人一套。 当初宁江艇考上大学,老爷子亲自领着他去办的过户。那时候宁瑰露老不高兴,撅着嘴说老爷子偏心。老爷子给她画饼说只要她也考上大学,她也有一套。 后来她高考完才知道老爷子早早就买下两套房子了,一套落在宁江艇名下,一套就存在老爷子名下。 高考志愿出来那天,老爷子老神在在问她,房子还要不要。她早就把以前拈酸吃醋的事忘了,高高兴兴接了新房子,过完户去小区转了一圈,发现小区破破的,并没有想象里那么好,撂爪就忘了。 车开进小区,停在公共车位上。 楼龄几十年的老小区了,连外立面已全然看不出曾经辉煌,绿化带里的树都快和他俩一个年纪了。 进了电梯,宁江艇问她:“还记得在几楼吗?” 宁瑰露不大确定:“七楼吧?” 到了七楼了,一梯就两户,倒是不会弄错门。宁江艇又问她:“你有钥匙吗?” 宁瑰露:“……” 面面相觑片刻,宁江艇有点牙疼:“没有钥匙?” 她轻咳一声,走到门边弯腰瞧了瞧门锁。锁没换,还是以前老门普通机械锁的款式。 拧了拧把手。自然是拧不动的。 她问宁江艇:“你身上有卡片吗?名片也行。” 宁江艇想了下,从西装外套里掏出了一张黑金名片。 宁瑰露接过名片,摩挲了下边缘,质感还挺好,挺厚。 她将卡片插进锁扣边缘,上下抽拉了几下。 门锁没打开,对门邻居门内响动,听着像是要出门了。 宁江艇再掩唇轻咳一声,低声道:“能行吗?别让人把咱俩当贼抓了。” “你别贼眉鼠眼一脸心虚就不会被抓。”她还能一心二用地跟他回呛一句。 就在对面邻居拉下门锁就要出门的时候,宁瑰露用力一别,感觉卡片抵住了锁舌,她胳膊用劲一抵,一抽——对面门开了。 站在门口的中年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俩。 宁江艇不用回头都能预料到邻居的反应,在心里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候,宁瑰露直起身,按下门锁,门开了。 她朝宁江艇一抬颌道:“进门啊,要我请你吗?” 宁江艇深深看她一眼,钦佩之情已溢于言表,干脆走进了门内。 宁瑰露反手握着门锁,靠着门转身面向邻居。 中年人皱眉问:“你们谁啊?” “住这的,我姓宁。”她从容淡定,倒叫人家不好怀疑了。 那中年人犹豫问:“是宁老爷子家的?” “那是我爷爷。”她说。 打量着她衣着和相貌,不像贼的样子,中年人警惕的神情这才松开些许,寒暄问:“很多年没见过老爷子了,老爷子最近还好吗?” “他……”宁瑰露声音一下堵了,她清了 下嗓子,平静说,“我爷爷今天出殡,按他的遗愿一切仪式从简,叨您挂念。” “啊……啊……”中年人意识到自己失言,实在不知如何找补,只好惭愧道,“还请节哀。” “老爷子快九十了,算是喜丧。我今天来看一下房子,您忙您的吧,不耽误您事了。” “哎,好,什么时间要是办吊唁会,还请通知我们。” “好。”宁瑰露没说不办追悼会了,简单应下,又同人礼貌道,“那您先走吧,我也进门了。” “好,好。”走到了电梯口,中年人又叹口气,忍不住唏嘘感慨,“他老人家一向健旺,怎么走得这么突然?” 宁瑰露将门推上,转身看宁江艇。他风声鹤唳地站在鞋柜一侧,直到她合上门才慢慢放松了肩膀。 她看着他说:“老爷子又护了你一回。” 要不是搬出老爷子的名号,他俩鬼鬼祟祟站门口撬锁,这事儿没这么容易揭过去。 宁江艇无奈一笑,问她:“你这本事从哪学的?” 提起这事,宁瑰露就有点郁闷,没好气道:“交了五百学费学的。开一回门二百五,记你账上了。” 她越过他往房子里走去。 房子是四室两厅的格局,主卧还带一个小书房,是给宁江艇做婚房的,尽管他“死”外地十几年也不曾回来,老爷子仍掏钱将房子装修了一番。 老人家的审美自然不会有年轻人的新潮。家具都是实木的,纯红木的地板,一色的大红木柜子,特别有进老干部办公室的感觉。 宁瑰露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忍不住红眼眶了。 装修是十几年前的风格,但看得出质量都是顶好的,就这么摆了十几年,地板没有一点伸缩缝,墙面没有一点返潮,新得像崭新的婚房。 宁江艇跟着她的脚步将房子参观了一回。 也不能算是第一次来。房子过户那天,他也来看过,那时候还是毛坯房,四面水泥。 老爷子和他说这是小区里面积最大的户型,以后他就是结了婚生俩孩子也住得下。 他那时候脸皮薄,讪讪道:“爷,别说这没影的事儿。” 老爷子负手站在窗边往楼下看,回头又指着对面楼和他说:“小露的房子在对面八楼,以后你们兄妹俩成家了,也得挨着住,不能有了自己小家了,就生分了,知道吗?” 第81章 他说:“您不讲,这事我也明白。” 老爷子又交代:“你这里要给你妹子留出一间房,你俩是最亲的人,既然是亲人,那就是不住,家里也得有她住的地儿。等我百年后,你们兄妹俩更要齐心协力。小露心性简单,就叫她一辈子这么顺心地过,你永远跟她是一头,清不清楚?” “我省得的,爷。” 那时候全家都以为她会学音乐。没人想到她大学会选了和艺术完全搭不着边的特种机动工程。 老爷子也算是,一语成谶了。 她回头从茶几上抽了两张纸擤了鼻涕,闷声说:“这里没搞软装,回头我叫人送床垫和四件套来,你看看还缺什么。” “小露。” 他站在客厅和卧室之间的过道口,无奈说:“我得回南岛,今天就必须走。” 她扭头凝视着他:“怎么走?高铁?飞机?还是走海路游回去?” 他哑然片刻,狼狈说:“我有我的办法。” “三天时间,我给你申请一条私人飞行航线。你可以算算,是走你的狗道快,还是坐飞机快。” 宁江艇看了她好一会儿,低声道:“你长大了。” 那个动不动爱闹脾气、骄纵又小小的小姑娘已经能独当一面,不是那个需要他牵在手里护在身后的小孩了。 他喉结滚了滚,又旧话重提:“可是小露,你现在和我走得近,以后会有大麻烦的。” “宁江艇,少给我装圣人。我现在停职调查,难道不是因为你的原因?” 宁江艇:“……” 她气到笑了:“从泾市寄来的盆栽,是你寄的,也是你动的手脚吧? “你以为没有人发现你的身份?你伪装得很好?我告诉你,你现在身份已经引起注意了。不管你现在在做什么,我警告你尽快脱身,我不想下次看到你……”她咬牙切齿,“是给你送牢饭。” 他没有答。沉沉的眉眼松开些许,提步往她身前走进,和她相对而立,宽展的肩臂自然下沉,姿态很放松,他说:“你既然已经怀疑,何必还要帮我?把我交上去,能助你事途宏通。” 自她成年后,很少有人能用简单的三言两语挑起她的火气。 宁瑰露的巴掌提了起来,手悬停在他脸前,后槽牙快咬碎了,才没有落下去。 他笑了。 笑容弧度同她有五十分的相似。 修长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掌在脸上轻轻刮了刮,问她:“怎么?不敢?” “王、八、蛋。” “王八蛋的妹妹,小王八蛋。” 宁瑰露用力挣了挣手指,将手掌从他掌心挣出,甩了甩手,气得将手往身上一个劲擦。 宁江艇往后退了一步,此刻身心彻底放松,才认真看她今时的模样。他说:“瘦了。” 被他恶心得够呛。 宁瑰露擦了半天手,见了屎壳郎似的绕他远远地在另一侧红木沙发上坐下。 恫吓他的话半虚半实。她想诈他,但他已经是老狐狸了,四两拨千斤地把她的话全堵了回去。气得她胸口疼。 正好手机短信嗡了一声,她咬牙切齿地短暂休战,拿起手机看了下消息,发现是庄谌霁发来的。 她在墓园等宁江艇时就和家里人告了别,只说是回单位。庄谌霁知道她要做什么,不用她再交代,一看她的眼神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先送她的家人回龙翔台。 此刻他发来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他白皙的手掌和结痂的小臂,手掌上有一层红白交加的新伤。 她点开照片看了会儿,感觉像烫伤,眉头不禁皱了皱,回消息问他:怎么弄的? 庄谌霁答:刚刚进厨房油扑了一下,涂了烫伤膏了。中午还回来吃饭吗? 宁瑰露眉头紧拧:厨房有阿姨做饭,你是客人,老往厨房跑什么?笨不笨? 庄谌霁没有正面回答,一条新消息传过来:有点疼,好像起水泡了。 宁瑰露眉头又紧了紧,心里头也掂量了下,能让他说疼,肯定烫得不轻,但她回话的语气依然不正经:你这多灾多难的右手跟着你真受罪,上个保险去吧。 宁江艇见她眉头不展,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她关了手机道,“你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点外卖。” “都可以,点你想吃的吧。”他说。 宁瑰露起身:“我得回去一趟。” 宁江艇敏锐问:“家里出事了?” “不是。”怕他多心,宁瑰露简单解释了下,“二哥把手烫了,肯定是许姨又叫他进厨房帮忙了,他又不好拒绝,我得回去把他带出来。” 他眉头紧皱了起来:“你们……什么时候关系又这么好了?” 宁瑰露抬头看他:“什么叫‘又这么好了’,我和他关系不一直都很好吗?” “你忘了他当初出国……” 宁瑰露忽地快步向他走近,微微眯起了眼睛:“你那时候不是在外地吗?对我和他之间的事也这么清楚?” 宁江艇声色不动:“你大学四年都没怎么和他来往过了,我当然觉得你们关系淡了。” “不对劲……”她缓缓摇头,盯着他说,“你有事瞒着我……你们都有事瞒着我。” 他失笑:“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 “你瞒着我的事可太多了,不差这一件。你不说,我就去问庄谌霁。” 他道:“你尽管问,看我能有什么瞒着你。” 宁瑰露指指他:“我要是问到了,我要在你背上文一只王八。” “随你,小王八蛋。”他轻松一笑。 彻底放松下来,他才显露出些曾经的轻狂气。 宁瑰露和他对视片刻,终于在今天弯了弯嘴角:“家里要吃中饭了,我得走了,想不想出门随你,身上还有钱吗?” “有。” “钱包给我看看。” “……” “手机呢?” “……” 宁瑰露有点无语:“你从南岛回来,是流浪回来的吗?” 他点了点手腕:“表卖了。” 宁瑰露:“……” 她吸口气道:“等着,我去车里给你拿钱。晚点再给你送手机过来。” 宁江艇目送她出门,站在 门边看她好一会儿,见电梯来了,他微微提声说:“小露,我不想给你添麻烦,这几天尽量别过来了。有什么事,手机联系。” “别提不可能的要求。”她干脆撂下一句,头也没回地走了。 从龙翔台吃过饭,宁瑰露把庄谌霁接了出来。他手掌敷了药,仍是起了水泡,此时一只手只能虚虚摆在膝上。 宁瑰露开车带他去医院挂烫伤科的号。 “你和你哥哥谈好了?”他问。 “嗯,”宁瑰露侧头道,“托你个事,帮我调条私人航线,三天后从京市去南岛。” “唔……” “别唔,有困难就克服一下。” 庄谌霁笑了:“头回听请人帮忙这样态度的。” 申请私人飞行航线这事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她要自己办还得联系专机,还可能得找海岭叔走动一下关系,不如他们这种天天空中飞的老板手底下人办得熟络。 “能不能行,给个准话。” 他慢慢说:“可以,但有条件。” 她利落应下:“费用我可以出。” “你觉得是钱的事?” 宁瑰露瞥他一眼:“怎么个意思,要挟恩图报啊?” “嗯。”他坦然应了。 “说说,我考虑考虑。” 她现在心情还不错,庄谌霁在她回家端着是笑脸时就发觉了。她沉郁了这么多天,终于出现了一个人让她这片阴雨之地放晴了。 尽管这个人是宁江艇……也幸好这个人是宁江艇。 庄谌霁侧身看她,慢条斯理问:“你和那个姓李的,现在算什么关系?” 她皱眉:“怎么又扯到别人身上了?” 庄谌霁抬起烫伤的手朝向她:“许姨说,你之前带回去的那个小伙子,大家都挺喜欢的,还问我见没见过,觉不觉得他和你很合适?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回答?” 一听这话茬宁瑰露就知道许姨的意思了,“许姨这个大嘴巴……” “少甩锅。宁瑰露,你摸摸你良心,还摸得到一点儿吗?你处处风流,脚踩八条船,你家里人也只会站在你那边。那我呢?我该以什么身份面对你的家人?朋友,还是,心照不宣的小三?” 第50章 宁瑰露抬手往胸口摸了一下,懒懒道:“良心有啊,在这呢,要不你来摸摸?” 庄谌霁:“……” 她的厚颜无耻简直登峰造极。一句话能把他堵得无话可说。 瞥一眼他绷得铁青的侧脸,宁瑰露道:“别气了,生气长皱纹。” 庄谌霁:“……” 想起还有求于人,她放缓了语气,温柔小意道:“好二哥,我家里人可没有那个意思,什么小三小四的,我大伯和大伯母都认识你,许姨也认得你。许姨和你说那话就两种原因,一种是没过脑,随口就说了,另一种就是旁敲侧击问你,咱俩算怎么回事。你坦坦荡荡应了就是了,难道她还拿着小李同志和你聊?你这人就是想的太多,自己把自己困住了,何必呢?” 第82章 小李同志?好一个小李同志! 他冷然一笑:“小李同志小李同志的,叫得好不亲热啊。” 宁瑰露:“……” 她不可思议道:“一个称谓而已,这你也要找茬?” 中午在厨房煎鱼块,许姨突然没头没尾的提起了李骧,他失手打翻水壶,溅起的热油几乎烫掉手心一层皮。 她的家人都在,急急忙忙地给他冲凉水涂药膏。 他那时竟横生一种称为妒忌的委屈,他与她相识这么久,可在她家人眼里,还不如一个相识几个月的人来得相配。 他就是自己给自己找难受,她这个人就是没有心的,他竟然妄想从她的嘴里听到几句真心的话。 “上次那位,你私底下又是怎么叫他的?”他几个字含在嘴里,连自己也说不出口,冷笑一声作罢。 “亲爱的、小宝贝儿……” “你!” “二哥。” 她温柔地叫他,声音很柔和,“我没那样叫过别人。你总下意识拿自己和别人对比,比来比去心里又不平衡。过去都是别人上赶着来捧着我,我什么时候这样哄过谁?以前收两盒巧克力,也要留一盒给你,连宁江艇也没有这样的待遇。他还吃你醋,说我待你比待他更像妹妹。他大学四年我也没有去过他学校一回,你上大学时候,我可是天天往你学校跑。这些都还不够特别吗?” 一提起曾经,他就偃旗息鼓,从摔炮变成哑炮了。 宁瑰露早就发现这点。见他终于哑言,她这才道:“乖,听话,你那手都起泡了,去医院清创一下,别再留疤了,还有,我看你吃的那几种药都已经没了,得去拿药了吧?” 她长袖善舞,在几个男人之间游走得游刃有余,仿佛一颗心能捏作好几份。他听许姨提起她带李骧回家,俩人是如何有说有笑,有来有往,明知或许有添油加醋的可能,仍旧忍不住在脑子里复刻她同别人言笑晏晏的画面。 于是,又想起来她在牌桌上是如何将口中的雪茄递到别人唇上,懒怠的笑意像小钩子似的将人三魂六魄都勾走。 又想起在医院外,她是如何同人亲昵相拥,那只纤细有力的手掌是如何轻拍着对方肩膀,调笑着将人送入医院大门内。 更远一些,想起她大学时同三五好友还有当时的男友暑期旅行。 在泾市海滩上,海边长堤,落日余晖下,男人从后拥着她,她坐在那人身前,回头回应着对方的吻。 远处经停的黑色长车降下半扇窗,海风一拥而入,男人西装笔挺,缄默阖眼,心头已被剜得鲜血淋漓。 这些她都不会知道,也不必知道。 他熬过太多阴暗不堪的岁月,终于走到她身边,一层又一层将心口结痂的伤疤又撕开,是会愈合?还是更添几道伤? 选择权都在她。 她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地同人暧昧不清时,他怕她被别人勾走,使出浑身解数留住她,又怕自己不过是她的玩物之一,可她偶尔细致的关心,又让他觉得,她是的确有在意着他的,于是进也惶惶,退也惶惶。 “怎么不说话?你那些药是在哪家医院开的?”她又问。 他缓缓回神,说:“第一医院。” “那正好,先去把手上的伤看了。” 他几乎条件反射的,又想挖苦她一下,问她什么正好?那个人也正好在这家医院吗? 刻薄的话到嘴边,又被他强自按下去。人性的缺点总是如此,靠得越近,越想用伤害的方式来确认爱。 可他已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还做出那样的事……实在不成体统。 他抬起的手缓缓地落回了膝盖上。 她的平心静气倒显得他很是没事找事。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道:“对不起。” “嗯?” 他语出惊人死不休没有吓到宁瑰露,这一句突然的道歉倒让宁瑰露搞不明白了。 “我不该那样,是我不好。”他说。 宁瑰露稀奇了:“又不是今天才认识你,突然道什么歉?” 他勉力平静,遮掩失态:“做错了事自然要道歉。” 她心大得根本没把他那几句话放心上,调侃道:“嗯?今天这么反常,难道是吃宁江艇的醋了?” 被她这一句逗乐了,他很轻地笑了一下:“想什么呢,我吃谁的醋也不可能吃他的醋。” “吃吃他的醋也没关系,回头再让他吃吃你的醋。毕竟亲哥哪有二哥好。” 见他终于忍俊不禁了,宁瑰露 这才收回了注意着他的余光,旧话重提:“二哥,我和你说的事记得帮我办一下。” “嗯。” 言归正传,他脸上笑容又收敛得平静的。 宁瑰露挺怕他这一阵一阵的。扭头问他:“手现在疼吗?” “还好。”他说。 宁瑰露随口调侃几句,道:“我是不是克你啊,你看你手上那些伤……” 他倏尔抬手,捂住了她的唇,声音低沉:“胡说八道。” 宁瑰露轻轻地笑了一下,鼻息打在他掌心,温温热热的。 穿过车水马龙的热闹街区,车停在了第一医院楼下。 挂了号后,宁瑰露领着他进了科室。 烫伤科的病人不多,没等多久就到他们了。 看诊的医生是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给他验了下伤,踩着椅子转回电脑前,道:“不算严重,把水泡挤了,一周内别碰水,不感染就没事了。” “现在能挤吗?还是要回去过几天再挤?” “现在也能处理。”医生看庄谌霁一眼,问,“小伙子怕疼吗?” “不怕,没事。” 医生指了下内室,道:“去里面等着吧。” 无菌室内有张躺床和两把椅子一张桌子。 宁瑰露按着庄谌霁坐下,支着他肩膀环顾了下室内,道:“医院人这么多,烫伤科的病人倒是不多。” 医生端着大铝盘子进来,接她话道:“一般烫伤都在家自己处理了,来医院的,要么烧得烫得特别严重,要么就是自己处理不当感染了。你们能及时来医院处理,有这个意识还是值得表扬的。” 这话和夸幼儿园小朋友似的,但宁瑰露就挺吃这套,翘着尾巴对庄谌霁道:“听到没有,人医生都说还是得来医院处理。” 庄谌霁“嗯”一声,盯着医生托盘里的剪刀看。 见医生拿起了剪刀,宁瑰露有些惊讶问:“就用剪刀剪吗?” “消过毒的,把疱皮划破,积液引流出来就好了。我动手了啊。” 只见医生手起刀落,肿胀起来的水疱被一刀划破。 庄谌霁还没反应,宁瑰露先长长“嘶”了一声,抬手就遮住了他眼睛,弯着腰,下颌抵着他墨发,道:“别看了,马上好了。” 眼前的光骤然被漆黑笼罩,他在怔愣片刻后才顺从地合上了眼睛。 黑暗里,医生手中冰凉剪刀划过已麻木的伤处、她呼吸的频率,微微呲牙吸气的声音,都无比清晰。 他身上那倒逆的刺此刻柔顺地趴伏,从未感觉自己像此刻这般柔软脆弱。 感觉医生在贴纱布了,遮盖在他眼上的手掌也终于挪开,光芒闯入他眼底,他发觉扶着他手掌的,原来一直是她的手。 水疱的积液淌到了她的手指上,她分明看得呲牙咧嘴,却没有躲。 医生抽了张纸给她擦手,道:“这疱皮别撕,等它自然好。” “要定期消毒吗?”宁瑰露问。 医生说:“我给你们开一瓶生理盐水,每天冲洗一到两次,一周内不要接触水,以免感染。万一感染了,及时回来复查。” 宁瑰露不放心,又问:“有那种促进伤口愈合的凝胶吗?烫伤药还能不能涂?” “保持创口干燥,等待自然愈合就好,实在不放心,搞瓶凝胶涂一涂就行。” “您这有医用的凝胶吗?给我多开几支吧,我放家里备着。” 医生倒是实诚,明说:“这挺贵的,不如去外边买。” “多少钱一支啊?” “200。” “您给我拿4支吧,好用就行,我家这位三天两头给自己烫一下,我真是怕了他了。” “做饭那是少不了刀切油烫的。”医生走出内室,在电脑前给他们开药单,边和庄谌霁说,“这么贵的药你女朋友也舍得,挺会疼人的。” 宁瑰露笑了,手掌搭在庄谌霁肩膀上道:“听到了吗?人医生都说我对你好。” 他无言,垂放的左手攥住了她捏着纸团的手。 她纵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可在这一刻,他仍感激于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蛮横不讲理地闯入他的世界,打破他一切人生规划,心甘情愿成为自缚的囚徒。 爱这种东西,实在太不讲理性。 “赵主任,63床那个烫伤的病人……” 一位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快步进入诊室,说到一半的话在看见坐在会诊位上的人时蓦地噤声。 第83章 赵医生开完了药单,打出来,递给患者,抬头问:“63床怎么了?” “……自述左腿剧烈疼痛,初步怀疑创口内侧已经感染。” 赵医生先同他们道:“你们按这个单子去药房拿药就好,一周内没有感染,就不用来复查了。” 宁瑰露接过单子,道:“谢谢。” 在转身时,她听到身后有人不太确定的、难以置信地叫她:“小露?” 她抬头看去,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是李骧。 这里是外科,撞见他倒不是什么很巧合的事情。 她不躲不闪,扬了下嘴角,没事人似的同他打招呼:“挺巧啊,今天你值班?” 李骧的视线在她和庄谌霁身上扫了两遍,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声音里多了关切:“怎么来这里了?受伤了?” “二哥煎鱼把手烫了一下,我带他来看看。” 见伤到的不是她,李骧微微放下心,目光再次扫过庄谌霁,勉力想要忽略他们握在一块的手,在心里自欺欺人般地告诫自己不要多想,他开口道:“你爷爷的事情我知道了,前天在医院看见你,你当时……可能没注意到我。你最近还好吗?” “老爷子今天已经下葬了,依照遗嘱一概从简。”她笑笑,说,“老爷子爱清静,就不用那么多人送他了。” 李骧还想说的话就被她这一句抵回去了,他苦笑了下,知道这个话题延续不下去了。他往前一步,道:“我们能不能……” 没让他把话说完,庄谌霁握着宁瑰露的手一拉,将她牵到了自己身后,往前一步和李骧对峙着,他微笑,慢条斯理道:“我和我女朋友还有事,要先走了,李医生也很忙吧。” “女朋友?”李骧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合唇时竟听到自己牙关也在颤。 他真蠢,实在太蠢了。早该发觉他们之间的氛围绝不是兄妹之间应有的暧昧。从见到这个人第一天起,他心里就像轮胎碾过小石子似的咯噔了一下,所以才会在后来追问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说的,他就信了。 他没想过,她会骗他。 “小露……” 李骧笔直的目光看向她,眼里是无尽的哀伤和最后的希冀。 被前后夹击,挡在她身前的这位还是一大醋坛子,宁瑰露已觉不妙。 她没有让外人看笑话的习惯,伸手抵了抵庄谌霁的后背,道:“有话出去说。” 赵医生吃了这么大一口瓜,此时瞠目结舌,目光在他们三人间不断来回游走,意犹未尽地目送他们三人前前后后出了门。 把两个人都领出了诊室,宁瑰露先面向庄谌霁,道:“我和他去聊两句,你在这等我,行吗?” 他握住了她的手臂,脸颊绷紧,质问:“你要和他走?” “什么鬼话,说两句话而已,这几天他给我发的消息我可都没回。别疑神疑鬼的,行吗?” 有外人瞧着,她多少有点心烦,语气也就重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松开了抓着她的手。 李骧看着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连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心头一片凄楚苍凉。 将庄谌霁安抚下了,宁瑰露提步走过李骧,道:“小李同志,过来聊两句。” 他看庄谌霁一眼,从他眼里只看到沉静如冰的情绪。 他还是太年轻,情绪遮掩比不过一二。此刻燥热的火、烦闷、不解、哀怨,种种情绪一概涌上,像浪潮般劈头盖脸袭来,打得他浑浑噩噩,晕头转向。 宁瑰露带李骧走到了安全出口。 她摸了下兜,从裙袋里掏出一盒薄荷糖,拨开盒盖,递给他,先开口问:“吃吗?无糖的。” 他浑浑噩噩地摇了下头。 宁瑰露边拨出一粒糖抿进唇,抵在舌下。 她环抱手臂,单手拨弄盒盖的声音“咯嗒”作响,就像反复按着打火机。 李骧不知怎么开口,好一会儿,才没话找话似地说出一句:“你戒烟了?” “也不算戒了,偶尔没带,也少抽两根。” 他苦笑:“是他管着你吧?” 宁瑰露没否认,泰然一笑:“这 么明显啊?” “你对他很特殊,我早该看出来的。”他又喃喃说了一次。 宁瑰露还没接话,他微微提一口气,迅速整理好情绪,冷静说:“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面了吧?” “嗯,应该是有段时间了。” 她点头肯定,黝黑工整的裙面,剪裁干净利落,衬得她身姿挺拔且俊俏。 这是他第一次看她穿裙子,不温婉,不柔和,但就是叫人挪不开眼,她这样的气质实在罕见。 是一种由内而外地松弛、自信,浑然天成的气场。 她不是供人观赏的兰,是崖柏,是青松,做不出供人品头论足的姿态,无论旁人喜不喜欢、也无论其他人如何,她始终秉持自己的姿态。 错过了,他再不会找到第二个“宁瑰露”,他仍心有不甘,的的确确太不甘。 “那天约好了和你吃晚饭,临时手术没有赴约,你是因为那件事,所以生我气了吗?” 他往前一步,想站得离她更近一些。 宁瑰露微微扬眉,侧头凝思了一会儿才想起他提的那件事,“啊,那倒没有,那天我也有事。” “那是我其他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你讨厌了吗?”他又问。 她一耸肩,笑着说:“也没有。” “那我能知道为什么你不联系我了吗?” 她牙齿轻碰,咬碎了那一粒薄荷糖,“咯吱”一声响,清新的薄荷清香从她唇齿间逸散,逃进了他的鼻端,她舔了下唇,说:“前段时间家里事多。” 在撒谎。 他平静地判断出。 “我知道。你大伯母也说你忙。”他玲珑剔透的眼睛看着她,不同她吵也不同她闹,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似乎只要是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会听进耳里。 她叹气:“那没别的原因,就是忙。” “这是给我的理由,还是拒绝我的理由?”他再一次温和问。 谎话说多了也会心累。 和辜行青不一样,李骧毕竟是进社会的成年人了,他冷静、理性、谈话掌握节奏,看似温和,实则步步紧逼。 她避而不答,抬起手拍了拍他肩膀,干脆结束这次谈话,她道:“工作去吧,小李同志,咱们俩不一样。” “什么地方不一样?”他的追问并不急迫,缓缓的,温和的,那双烟雾缭过似的眼睛里一片澄澈,叫人觉得不该拒绝他温柔的请求。 “你很好,是我不好,我不想欺负你。” “什么样的欺负才算欺负?你说过要看我表现,晾着我,不理我……我该把这当做是考验,还是,欺负?” 他同她站得太近,而她并没有要后退的意思。他低头,看她那双看似多情实则无情的眼睛。她眼里映照着他的面容,是暗调的,冷质的,是不加感情的审度。 他时到今日才彻底正视她的冷漠和无情,可他已经深陷其中,已经太晚了。 “如果你觉得我欺负了你,那我向你道歉?”她仍是耸肩。 他摇头:“我不需要道歉,我只想知道,我完全没机会了吗?”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忽地笑了。 “笑是什么意思?” 他不放过她脸上一丁点情绪变动。还试图从她的神情里找出她对他还存有心软和好感的证据。 笑是想起了不久前大放厥词,被某位当事人当场抓包的尴尬场面。如今人就站在门外,她那满嘴跑马的说辞也只能遗憾压在心底,拿出认真的态度来。 她说:“小李同志,按理来讲,人和人之间的事都不能说得太绝对,但你结婚那天,我一定给你包一份厚礼。” 这已经是毫无转圜的拒绝。李骧那二十多载修养维持起来的面目也险些溃堤。他声音喑哑:“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是我长得不好,不讨你喜欢?还是工作不好,太忙了?又或是我身上什么地方你不喜欢?你能告诉我一个答案吗?” 他这样处处得体,叫人挑不出不是的人,这样低声下气地向她讨好、索爱,就是铁石心肠,也会有一瞬的柔软。 宁瑰露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李同志,实话说,这些天相处下来,比起情侣我们更像朋友,我们俩走下去的可能确实不大,糊糊涂涂在一起对你是种伤害,我不能那么自私地耽误你的人生,趁现在一切都来得及,我先做那个坏人,只能让你伤心了。” 瞧,她把人心伤得七零八落,仍能坦然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倒让对方想要诘问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她将话已经说至这个程度,周全了他所有颜面,再锲而不舍下去,已不是君子的作风。 他呼出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胸腔内滚烫的温度,他望进她那双多情的眼睛,即便是告别,她也能拿出温和的眼神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 第84章 他实在,心有不甘。 “我能,再抱你一下吗?”他沉沉问。 庄谌霁倚靠着墙,感觉全世界再找不到一个比他更大方的人了。 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她身边桃花来来去去。 第一个,第二个,是不是还有第三个,第四个在等着他? 门内。 带着消毒水味的怀抱将她紧搂进怀里,他低着头,鼻尖抵着她细腻的脖颈,嗅闻着她身上的气息,像要铭刻在心。 这一次,她没有伸手回抱他。 “小露……”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个轻而软的吻也落在了她后颈处。 她侧了下头,伸手捏住了他下颌,声音压得很低:“小李同志,偷偷揩油不是君子所为吧?” 透过安全门的间隙,还能看见站在门外的身影。 他同她一样,压低了声音,嗓音忽而缱绻,温柔:“你可以拒绝我,我还是会等你。” 她抵着他下颌的手指往上勾,他顺从地抬起脸,垂下眼睑和她对视。 离得这么近,宁瑰露才发现他下眼睑处有一粒很微小的痣,在他眼波流转时,正气的脸也变得旖旎氤氲。 他声音低回婉转得只剩给她一个人听的气音:“为什么不敢让他知道我们现在在做什么?因为你也没那么爱他,不对吗?现在这是我们的秘密了。等你什么时候厌了他了,我还是会等你,我们彼此之间的了解还太少了,我愿意让你来了解我……的全部。” 他宽大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指压在了自己心口。 宁瑰露:“…………” 宁瑰露从安全通道口走出来,听到庄谌霁在打电话,她那不淡定的心跳这才强行按捺下去。 他挂了电话,回头看她道:“聊完了?” “嗯,聊完了,你在安排飞机的事?” “嗯,已经安排好了。” “二哥真好。”她过来环他胳膊,毫不吝啬地拍上马屁。 庄谌霁往回扫一眼,问她:“那人呢?” “他下楼去查房了。你不是还要去心理科复诊吗?走吧,我陪你去。” 从医院出来,薄金色的日暮已经笼罩了大地。 宁瑰露还要去万喜路给宁江艇送手机,打发庄谌霁先回去。 她有些奇怪,和李骧聊完后 的几个小时心不在焉的,频频看手机。 庄谌霁对她的一举一动都感知得像照镜子般明晰。 分别前,他问她:“小露,你白天说的话还算数吗?” “什么话?” “你说我在你心里一直是最特别的。” 她回想了想,没想起来什么时候秃噜过这样的话,但好像是说过差不多的,于是含糊点头,“嗯嗯”两声。 她敷衍时,点头总会闭着眼睛。 庄谌霁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回去吧,在家等我。我去找我哥了。”她摸摸他脸颊,不走心地在他侧脸亲了一下,探回身,发动车,准备离去。 车开走了。 庄谌霁站在医院门口,低头看自己孑然孤立的影子,倏尔一笑,极其自嘲的笑。 她装了一天深情,却在最后一刻露了馅。 平时哪怕是装一装,她也会问:要不要先送你回去? 可今天她没问。 她的心乱了。 第51章 落日熔金,红霞辉映。 朝西向的房子一推开门,室内亮堂堂,金色光晖布满长厅。 宁瑰露回家一趟,顺手把这儿的钥匙带出来交给宁江艇。她将钥匙往鞋柜上一放,手掌擦过柜面,看看掌心,竟觉得柜面干净了许多。 上午来时,房子里显而易见得布着一层薄薄的灰。约莫上一次打扫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这儿也没拖鞋,用不着讲究。她将门口两个大袋子撇开,径直进门,喊了声:“宁江艇?” 没人应。 她换了个称呼,说:“哥,我买了东西来,你来拎下呗。” 听不见有回声,她纳闷地在客厅和厨房转了一圈,没有看见半根毛。 出门去了? 她只得又屈尊把两大袋子东西拎进门。 下午等庄谌霁就诊时,她抽空在手机上下单了些日化用品和食品。送得还挺快,她还没到,东西已经放在门口了。 她把沉沉的俩袋子东西扔进玄关,拉上门,又不死心地喊了一声:“哥?” 他又没带钥匙,门还关着,出门能去哪? 总不会是……跑了吧? 宁瑰露挂在嘴角的笑慢慢拉了下去。她快步走到阳台往下看。 楼下自然没有人。 扭头时恍然看见另一扇阳台窗户还半开着通风,她蓦地松一口气。 人肯定还在,或者说肯定还会回来。 她走回玄关解开两个袋子,将零零碎碎的东西先拿出来慢慢收拾,速冻食品和水果应该放厨房,泡面和自热小火锅能收柜子里。还有纸巾、毛巾、牙膏牙刷…… 杂七杂八的东西下单时候不觉得多,这么一清点还真有不少。 将东西简单分类了一下,她将需要放冷藏的食品先搂进厨房。 一进厨房,人傻了。 灶台一侧留出了双开门冰箱位置是空的,根本没安冰箱。 她一下脑子短路了,光想着买东西的事,忘了这房子里还要什么没什么。 袋子里还有水果,这天气不放冰箱里过一宿就该坏了。 她思考了会儿,往橱柜上一倚,剥了根香蕉慢慢吃起来。 吃完香蕉,把果皮往袋子里一扔。拨开水龙头冲了下手。 找不着人,她坐回客厅,把买的新手机拆了,插上她刚办的新电话卡。 手机开机。她点开通讯录,先将自己的号码录入进通讯簿里,又按了拨通键,在自己手机里将这个新手机号备注下。 正给新手机下载应用程序呢,突然听卧室门“咯哒”响一声,她猛一回头,对上宁江艇黑发垂湿下漆黑的眼睛。 瞧见她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客厅,宁江艇只顿了顿,继续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有些无奈道:“怎么又来了?” 宁瑰露提起的心缓缓回落,握起手机朝他晃晃,“上午不是说了吗,要来给你送手机的。还有,我刚才喊你大半天,你没听见?” “在浴室呢,怎么听得见。”宁江艇道。 他洗了澡,脱了上衣,只穿着一条黑色长裤,没系皮带,裤腰松垮地耷在胯骨上。 如果是别的女孩在这,他就得回头去穿衣服了。但在宁瑰露面前,没什么好避讳的。 看到了宁瑰露拎来的两大袋子东西,他放下擦头发的胳膊,将毛巾搭在脖颈上,走近问:“这又是拎什么来了?” 宁瑰露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直到他走近才往他身上瞧了眼,霎时惊愕住了。 只见一道从左胸延至下腹的长长疤痕上横亘在他上身正中。她险些要跳起来,撑起身探手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啧,瞎摸什么?” 宁江艇挡开了她探身过来触碰的手。 “别躲!给我看一下!” 她扑过身,强拽着他胳膊将他拽过沙发,伸手就摸上了他透着凉意的上身。 那疤痕绝不是轻轻划了一刀那么简单,像是撕裂伤,又拼缝起来。 宁瑰露仔细踅摸着,比较了伤痕样状,心里有了猜测,难以置信问他:“这是刀伤,**才能划出这样切面不整齐的切口,宁江艇,你去混黑了?” “……” 宁江艇被她一拽,胃撞到了扶手,一时翻江倒海。他紧拧了拧眉,将倒上嗓子眼的胃酸强吞下去,两鼻孔里出气都少了。 缓了十几秒钟,他勉强直起身,将宁瑰露没边界的爪子扒拉下去。 “以前出任务留的伤,已经好了,看着吓人而已。”他拿起搭在脖颈上的湿润毛巾往她头上一盖,手掌抵着她额头将她向后一推,“少来耍流氓啊。” “耍你妹的流氓!你让我看看,你身上是不是还有其他地方……” 宁江艇撕不开她这狗皮膏药,只能转头往回躲。 “你跑什么?”宁瑰露踩着沙发飞跃过去,在宁江艇反手要把卧室门推上的时候一把将门推开。 实木大门撞上墙,“哐”一声巨响。若不是墙面结实,恐怕连楼也要震一震。 宁江艇顾不上和她这悍匪讲道理,抓起扔在床板上的上衣一把套上身,回头色厉内荏道:“你再过来我要喊抓流氓了啊!” 宁瑰露:“……” 她磨磨后槽牙,含恨终止了想把宁江艇扒了验验身的想法。 “出去出去。”宁江艇指着外边说。 宁瑰露岿然不动:“什么意思?赶我走?” 宁江艇手里还攥着一节皮带,有点无语:“系皮带你也要观摩一下?你能不能尊重一下你哥的隐私?” “看两眼你能少块肉?你那么裸着走出来,我都还没说你骚扰了我眼睛!” 第85章 真是恶人先告状。 宁江艇气笑了,半响没说出话,做不到当着她的面把上衣掀起来低头对着胯扣皮带,将拿起的皮带又放下,扔回床上,转开话题:“你要在这待多久,天快黑了,还不打算回去?” 宁瑰露看到了卧室里光秃秃的床架子,指了指说:“我不过来你打算就这么摸黑睡床板了?” “床板也能睡,外套拢着就能睡一宿,船上甲板不也照样睡了。” 她要是不来,他也就凑合两晚。这有窗有顶的,比风餐露宿已经好多了。 宁瑰露对着他猛瞅几眼,忽然问:“你还是我哥吗?还是被夺舍了?” 他这些年的变化用脱胎换骨形容也不夸张。以前是看着什么都随便,其实也特事多的一人。 书桌表面必须收拾得不见一张纸。衣柜里衣服要按长短和颜色逐层分类。如果鞋和衣服不配套,他能磨蹭半天不出门。 现在连床板也能睡了?简直不可思议。 宁江艇:“……” 他有点无语:“你人来了有什么用?我能把你折两下垫床板上吗?” “我给你买了四件套啊,你简直狗咬吕洞宾!” 宁江艇和她走到客厅,见她从购物袋里翻出了崭新的四件套。宁江艇诚恳问她:“四件套有了,被子呢?床垫呢?” 宁瑰露:“…………” 他长长吸一口气,吸到一半又全然泄了,哭笑不得:“你可真是我亲妹。” “有啊,闪送还没送过来,你着什么急啊?”宁瑰露喊回去。 见她打开手机,宁江艇说:“好歹避着我点,现在打算叫闪送了?” 宁瑰露朝他竖起中指,点开小时达,搜索了附近超市送货。 她买的一兜子零食还放在餐桌上。宁江艇将四件套扔床板上,回客厅看看她都买了些什么。 “三明治?”他拿起一个包装袋问宁瑰露。 “本来放冰箱里的,没想到这没冰箱,你吃了吧,明天得坏了。”宁瑰露说。 宁江艇看了看包装,将包装袋上的“加热后食用”指给宁瑰露看,“想毒死我吗?” “这么就死了,那是你活该了。” 她撕开一包薯片递给宁江艇。 宁江艇将三明治扔回袋子里,说:“整天就吃这些垃圾食品,怪不得不长肉。” “不吃就给我放下。”宁瑰露说。 宁江艇拿出一瓶可乐拉开拉环递给宁瑰露,又拿了瓶雪碧打开。 噼啪一声响,气泡汩汩往外翻腾。 日暮西沉,最后一抹亮色也逐渐被昏黑覆盖,屋内 暗沉沉一片。 宁江艇说:“这儿没电了,会交电费吗?” 她把手里的坚果吃了,又点开支付宝在线交电费,把手机递给宁江艇:“填户号。” 宁江艇打了电话查询,填完信息又把手机递回给宁瑰露:“真了不得,现在还会网上缴费了。” “你不觉得自己说话挺阴阳怪气吗?” “夸你呢,也不好?” “凉药吃多了?” “怎么?要跟我打一架?” 她把果壳一扔:“来啊!” 宁江艇往后一扬,睨她几秒钟,绷不住笑了:“幼稚。” 一个多小时后,外送小哥抱着临时下单的两床厚被子呼哧呼哧到门口了。 宁瑰露收了被子交给宁江艇,回头又问宁江艇:“要帮忙吗?” “套一下枕头。” 宁瑰露疑惑问:“哪里有枕头?” 宁江艇一顿:“………” 他长长叹口气,朝后摆手:“出去吃零食吧,这里不用你搭手。” 他说不用,宁瑰露就真抱着胳膊做壁上观。看着他铺床铺被子,套被芯。 她又问了一遍:“真不要帮忙?” “不越帮越忙我都得谢谢你。”他把四个角塞进被套里,扯着两边一甩,被芯就平整了。 宁瑰露啧啧:“公安大学调-教出来就是不一样了,干活真麻利。” 她刚进来时感觉家里好像比上午来时干净了一点,还以为错觉,现在想想估计是他下午搞过卫生了。 她抬手看看时间:“快八点了,你跟我出去吃饭吗?” “你约了人就走吧。”宁江艇说。 “这大晚上的,我能约谁?问你呢,吃不吃晚饭?你中午也没吃吧,打算成仙了?” “你没约小庄吃饭?” “他早回去了。你不陪我吃饭那我也不吃了。” 宁江艇又叹了口气:“吃什么?” “就附近随便吃点,烧烤,行不?” “都行。” 他刚把床收拾好了,拿着皮带进浴室系上,走出来就看见宁瑰露垂着腿躺床上举着手机玩。 他路过时往她大腿上甩了一巴掌:“又躺下了,还走不走?” 她把手机一关,抬起胳膊。宁江艇没动。宁瑰露就顺着往床下滑,宁江艇只得拎着她后脖颈衣领把她拎起来:“没长骨头?” “是啊,给我找个轮椅推下去吧。” “我背你下去,行不?” “行啊,来。” 懒得和小时候如出一辙。 宁江艇笑了下,转身往外走:“惯的你,不吃就饿着吧。” 居民区附近多的是地道的小餐馆,店开得越久,口味越有保障。 宁瑰露领着宁江艇就去了离小区没多远的一家烧烤店。 店面很宽敞,两间打通,一侧冰柜敞着,烤串顾客自选,份量也很实诚,一串串的大油边,一块得有半个巴掌大了。 宁瑰露抓了一把油边和牛肉放盘子里,又拿了俩大鸡翅,回头和宁江艇道:“你看看还加点什么?” 宁江艇拿了些蔬菜串。 宁瑰露瞧一眼:“啧。” “啧什么?” “谁吃烧烤拿四季豆和香菇的?” “人家放这就说明有人吃。” “小孩才吃这些。” “偏见。” 俩人拌了几句嘴,吵吵着把盘子给了老板,又吵吵嚷嚷地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们坐得靠里。宁江艇背对着门口,面对着她,坐得很隐蔽。 桌上透明水壶里装着一壶冷白开。宁江艇拎起壶给她杯里和碗里都倒了水,说:“洗洗。” “穷讲究。” 宁瑰露拿筷子捣鼓了两下,泼进垃圾桶里,接着朝服务生抬了下手:“劳烦,两瓶燕啤。” “又喝酒。”宁江艇皱眉。 “今天按规矩应该在家吃饭。”她一抬眼。 宁江艇霎时噤声了。 两瓶启开的冰啤拿上来。宁瑰露拿起酒瓶给他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两人碰了一下,什么词都没说,闷头先喝一口。 太多年没见了,这些年里横亘着的事太多,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烤串上了,喝酒撸串,先慰劳下五脏庙。 “他们家油边烤得真不错。”宁瑰露开口。 “嗯,挺入味的。”宁江艇应着。 “南边没这么香的大油边吧?”宁瑰露起了话题。 宁江艇笑笑:“还成,南岛的北方人其实挺多的,各种东北馆子都有……还有澡堂。” “哈。” “你呢,在西北那几年,不好过吧?”宁江艇没拿杯子了,拎着半瓶啤酒和她杯子碰了一下。 宁瑰露挑着烤鱼身上的肉,想了想,很诚实说:“嗯,刚去的时候挺不适应的。也有过一段后悔的……” “既然后悔,怎么不回来?”宁江艇立刻问。 “那哪成啊。我要是就这么回来了,这辈子别想在老爷子面前直起腰板了……” 说到这,她鼻腔猛得又酸了,这一阵来得迅疾突然,她声音渐沉,清了下嗓子,欲盖弥彰说:“这辣椒面挺呛啊。” 宁江艇看她一眼,没拆穿她:“是挺呛的。” 有个挺迷信的说法,说家属不能在刚去世的人坟前哭,不然人心里挂记着,就舍不得走了。 今天她一直绷着来着。 这会儿可能是喝了点酒,血往上涌,有点儿上头了。她支着额头,用力皱了皱眉头,想把有点酸的眼眶压下去,忍得挺难受的。 看到她这样,宁江艇就不继续这话题了。 他起身道:“光吃串有点咸了,我去叫个炒饭。” “成。”她声音有点郁闷。 宁江艇问得太会戳人肺管子。 后悔。后悔为什么不回来啊? 为了啥,为了二两面子呗。 就为了面子,她宁可在西北那鸟不拉屎的山上吃几年土,也不乐意回头在老爷子面前低个头。 对着越亲近的人,越拉不下脸。 总觉得,你要是爱我,凭什么你不能退一步?你不能低个头? 凭什么就要我低这个头?我偏不低头。 就这么拗着,僵着。 五年就过去了。 一辈子就过去了。 第86章 宁江艇回头看了一眼,见宁瑰露仰靠着椅子,拿纸巾捂着脸,他愣了会神,没回去,在门口又站了会儿。 别哭。 别伤心了。 吃串吧。 听着怎么这么欠啊。 要是俩兄妹再抱头痛哭,那也太难看了一点。 又过了几分钟,宁瑰露情绪正常了,朝他喊了一句:“大哥,干啥呢,还没点完啊?站门口接客呢?” 宁江艇拿着一瓶牛奶走了回去。 他把牛奶放她面前,说:“别喝那么多酒。” 宁瑰露往后一仰,表情一言难尽:“又是酒又是奶的,你想拉死我啊?” 宁江艇愣了下,反应过来,坐下后笑了半天。 宁瑰露评价他:“在外面这几年混傻了。” 三言两语,这十几年来的隔阂暂时偃旗息鼓,恢复和平共处。 这一顿串吃了得有两个多小时,喝了四瓶多一点啤酒,最后剩下那半瓶是宁瑰露对瓶吹的。 他起身去结账,结完账再回来,宁瑰露已经趴桌上了。 “小露,走了。”他拍拍她肩膀,叫了一声。 宁瑰露没反应。 “喝多了?”他摸了摸她脑袋。 宁瑰露脑袋埋在臂弯里,摇了摇头。 一看就是头晕了。 “别搁这趴着了,来,回去睡。”他搀起她手臂,想把她扶起来。 她又往另一边一倒。 宁江艇无奈道:“就这酒量还对瓶吹……起来,我背你回去。” 他抱着她臂弯把她搂起来。 她眯着 红肿的眼睛,往宁江艇后背上一趴,不动了。 他弯了弯腰,感觉骨节处有些压迫后的酸疼,眉头拧了拧,闷哼一声才把人背了起来。 这丫头瞧着挺瘦的,没想到背起来还有点分量,没那么弱不禁风。 宁瑰露圈着他脖颈,脑袋吊在他肩膀上,随着他走动,下巴一下一下地撞着他肩胛骨。 他两只手抬着她腿弯,将她往上掂了掂,道:“撞得不疼啊?” 她没答,说不好是睡着了还是装睡呢。 这一路不远,宁江艇走得很稳很缓,用了近半个小时才把她背回空房子。 才收拾好的床又躺进一醉鬼,沾上了一床的酒气。 她今早的妆已经彻底斑驳,两眼皮子肿得和桃仁似的,瞧着这几天没少哭。 脸上的淡妆在鼻翼旁结了小块,他伸手给她扣了扣,不知道涂的什么玩意,没扣掉。 他找了块新毛巾沾水搓湿,又回床边弯腰给她洗了把脸。 毛巾裹着手指,在她眉毛上,鼻翼两侧使劲搓了搓。 怎么擦不掉?抹的水泥灰? 宁瑰露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痛苦地睁开了眼睫。 宁江艇还挺讶异:“醒了?” 她眉头鼻子皱成了一块,摸了摸脸:“按你这个搓法,我就是死人也要被搓活了。” “我有这么大能耐?”宁江艇收了神通,将毛巾撤回,道,“醒了去洗把脸。这脸上抹的什么东西,搓也搓不掉。” “化妆品,防水的,大哥。” 宁瑰露慢吞吞坐起身,对着床边又出了好一会儿神。 “酒还没醒?”宁江艇狐疑问,“真的还是装的?” “装的。”宁瑰露没好气。 她趿拉着鞋往浴室去,拧开水龙头对着热水,放了好一会儿水也没热,她喊了一句:“是不是没热水了?” 宁江艇说:“电都没有,还有水就不错了,哪来的热水。” 宁瑰露也不讲究了,捧了一捧水往脸上搓了几下。 宁江艇把毛巾给她送进来,道:“毛巾给你挂旁边了。” 宁瑰露擦了把脸,随手又把毛巾一挂:“我要上厕所。” 宁江艇赶紧退出去给祖宗拉上门。 过了会儿,宁瑰露从浴室走出来,问宁江艇:“你下午洗的冷水澡?” “下午天热着呢,水是热的。” “也对,这天气。” 她打了个呵欠,“我困了,我今天在这睡了。” 宁江艇:“那我去沙发上睡。” “随你。” 她倒头往床上一栽,闭着眼睛又往床头摸了摸,郁闷地喊:“怎么没枕头啊?” 宁江艇:“……” 办事不牢。这人还好意思喊。 他退出了卧室,把灯和门都给她关了。 宁瑰露听到他在外面收拾茶几,迷迷瞪瞪想了想。外面的大沙发也能睡,挺长的红木沙发,他们以前也没少在家里的沙发上打盹,除了硬得有点膈、太凉有点冷、太窄容易滚下去外…… 唉。随便吧。管他的。 过了小半个小时,卧室门又开了,宁江艇拎着一枕头给她放床头,道:“枕头。盖着被子睡,晚上别着凉了。” “这天气,着凉?热死了都。” 她一脚把被子蹬开。 “我看你是又想生病了。”他把被子又拉过来,“把肚子担上。” “你又买了新被子?” “没,我有个外套。” “你就出去买了个枕头?”宁瑰露问他。 宁江艇说:“不给你买你能哼唧一晚上。” “不至于……” 宁瑰露往床里面挪了挪,拍拍床道:“睡床吧,别睡沙发了,硬得要死,还不知道几百年没擦过了。” “挺干净的,睡得下,你好好睡吧。不回去就跟家里打个招呼,别让家里人等你。” “谁等我啊,九点没回去就知道我在外边睡了……”她翻了个身,看着他,“爸妈回来了,你不回去看他们一眼?” “看一眼,然后呢?”宁江艇反问她。 宁瑰露和他对视着,好一会儿,她说:“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这话说得有点憋闷,嘴都抿下去了。 宁江艇怕她又掉金豆子了,随口应付:“就这两年吧,我忙完手头的事就回来了。” “真的?” 他点头:“真的。” 宁瑰露又往床里头挪了挪,留出大片床位:“上来躺会儿,中间楚河汉界隔着那么远呢,我都醒盹了,跟我唠会儿的。” 宁江艇没躺,只在床边坐下,道:“唠什么?” “唠点你能说的。” 他想了想:“想不到什么好说的。你想听什么?” 宁瑰露一下也还真想不到要问点什么深刻话题,和他工作有关的事,他肯定一个字都不会说,那就只能聊点私事。 私事还有什么能聊的?除了家长里短就是男男女女了。 她琢磨了下,问:“你现在处对象了吗?” “没。” “那你大学时候呢?处过吗?” 宁江艇看了她一会儿,说:“算处过吧。” “算?”宁瑰露好奇起来,转过身支着胳膊肘问,“怎么个‘算’法?” “忘了。” “糊弄鬼呢你!” “都十来年了,谁记得那么远的事。” “那后来呢,后来有没有谈过?” “你今天怎么这么八卦了?” “唠嗑啊,不就随便聊的吗?” 宁江艇侧头看她,微微正色:“那我问你,你和庄谌霁,你俩怎么又搅和在一块了?” “今天这问题你问三回了。” “你答了吗?”宁江艇反问她。 “就,旧情复燃呗。” 宁江艇冷笑一声:“终于承认了啊!”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你不是还死装吗?”宁江艇又反问回来。 宁瑰露脸皮一向很厚,坦然承认:“以前是太小,怕事儿,这不人之常情吗?” “还有你怕事的时候?我以为你就是不那么喜欢他呢。” 他这话一下把宁瑰露说没词了。好一会儿,她道:“也不能这么说,那时候就是太小了。” 见她示弱,宁江艇顺口就说了:“一天天的瞎闹腾,那时候就该连你一块收拾了。” “什么意思?”宁瑰露愣了愣,猛地坐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她瞪圆了眼,连语气都严肃了起来。 等宁江艇反应过来说秃噜嘴了,再找补也已经来不及,他干脆道:“护也没用,收拾也收拾过了。” 还没还手,生挨了几拳。 “到底什么时候的事?是不是,是不是……”她仔细回忆了下时间线,定格在了一个点,“夏天,暑假,我高二的时候,是不是?” 他有意含糊过去:“我哪记得这么清楚?” “宁江艇,当初他出国,是不是你也和他说了什么?” 见她微怒,宁江艇心头一沉,撇清道:“这屎盆子别往我头上扣。你以为你俩那点猫腻就我看出来了?大伯母早就找他谈过了。你那时候就要升高三了,还成天没谱的搞些七七八八的事,我看,最该收拾的就是你。” 大伯母? 第87章 这中间还有大伯母的事? 敢情这事家里人人都知道,就她蒙在鼓里? 一下庄谌霁在老宅的种种不自然,和大伯母似有若无的疏离都有了解释。而作为“事出有因”的“因”,她竟然什么都不清楚,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宁瑰露这回是真火冒三丈了,她跳起来:“宁江艇,你嘴挺严啊!这么多的事,能瞒这么多年!下辈子投胎去做蚌吧!” 她越过他下床穿鞋。 宁江艇起身:“你上哪去?” “跟你躺不到一块!看着来气!” “……这就生气了?” 她能不生气吗?她自个儿被蒙骗也就算了,自家人,就算是糊涂账也只能翻篇。 可庄谌霁呢?他原本就算不得还有父母了,因她受到的诋毁、伤害,也能糊涂翻篇吗? 宁瑰露没想过庄谌霁出国前还有发生过这么多她不知道的事。她承认,她心里是有怨过他的。 所以冷着他、对他视而不见、用一句句“二哥”在他心里头摁烟疤。 而他那个人,将自己舌头吞进肚子里,也没有和她说过她家人半个字不好。 所有误会、伤害,他一并承受,不声不响,如果不是心里藏着太多事,他不至于把自己压抑成现在这样。 手机里还躺着一条消息,是晚餐时候庄谌霁发来消息问:“晚上还过来吗?” 她那时正吃着呢,没看着消息,看到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想着他也快休息了,索性回了句:你先睡吧。 消息发过去,聊天框上的字迅速闪了又闪,“正在输入”了好一会儿,回过来两个单薄的:嗯,好。 宁瑰露从来没觉得“良心”这块地方这么焦灼过,她胡乱抓了把头发,对宁江艇道:“你睡吧,我走了。” “酒醒了?” 见她头脑挺清醒,宁江艇还是提醒一句:“喝了酒,别开车。” “知道,我打车回去,明天再来拿车,你歇着吧。” 她穿上外套,径直就走了。 宁江艇目送她出门,已经琢磨过味了。 她心里还是挂记着庄谌霁,还不是一般的挂记。下午一听说人出事了,扭头就走。晚上喝得晕晕醉醉的,一听和他有关的话题,瞬间就清醒了。 啧。 怎么这么不是味呢? 她下楼直接打了车走。 司机问她:“姑娘,上哪儿啊?” 手机快没电了,她这会儿酒劲又有点往上冒,想起根本没问庄谌霁回哪去了,头有点疼,点了个位置:“去泰明中学教师公寓吧。” “你是老师啊?” 司机问了句。 宁瑰露没答,挺困的,心里头也和缠着毛线团似的心烦意乱。 个把小时后,车终于穿过堵成糖葫芦串的市中心,挪到了公寓楼底下。 她摸上五楼,找着门,倚了一会儿后才底气不太足地抬手叩了一下门。 门里没反应。 她叹口气,又接着叩了两下。 等了几秒钟还没听到动静,她估摸着可能猜错了,庄谌霁不在这儿? 正想着要不要走,门就开了。 门内,男人穿着睡衣,黑发散乱颓靡,眼神惊愕,上下扫过她全身,嗅见了淡淡酒气,神情顿时微沉。 她肩膀一松,头回有点尴尬起来,手背掩着嘴打了个呵欠,靠着门框佯作随意道:“你在啊,困死了。” “不是不回来了吗?”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酒味,扶了她一把,低声说。 “什么时候说我不回来了?” 她进门踩掉鞋跟,庄谌霁从鞋柜里拿了一双她的拖鞋:“晚上喝酒了?” “嗯,喝了点儿。” 他没问她跟谁喝的酒,关心道:“晚饭吃了吧?” 宁瑰露应着:“吃了。” 她又随口问他:“你呢?吃饭了吗?” “我不饿。”他说。 “没吃啊,那晚上吃药了吗?”她有点晕困晕困的了,搂住了他的腰,把脸贴在他后背上。 他感觉后背有带着酒气的温热,她的脸颊和唇隔着薄薄的面料贴着他的皮肤,令他心口软得一塌糊涂,原本打定主意要硬起来的心已经不攻自破。他轻声说:“吃过了。” “那就好……困死了,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 “那睡觉吧。”他把她扶进了卧室里。 宁瑰露倒在床上,嗅到了清新的香气,她睁开眼看了下,道:“又换四件套了?” “嗯,那套盖了有段时间了。” 他跪床上给她脱了外套,又道:“裙子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宁瑰露翻了个身,露出背面的拉链。 庄谌霁捋起她的发尾,拽着拉链头拉了下去。 “我给你拿睡衣。”他说。 就这么一会儿,宁瑰露就断片似的睡过去了。 她再迷迷瞪瞪睁开眼,是被渴醒的。 室内空调开着,空气很干。 她手掌挡着眼睛,揉了揉酸痛的眼皮,懒癌犯了,犹豫着要不要起床喝口水,好一会儿才睁开黏重的眼皮,往旁一看,庄谌霁对着笔记本还在看文件。 “几点了?”她声音有点哑。 “四点多,没睡好?”他问她。 “渴了,想喝口水。” 庄谌霁扶着笔记本,侧身从床头端过一只杯子,道:“刚倒的水,冷的。” “唔。” 她坐起身,接过杯子咕噜咕噜喝了一大杯,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将杯子又递回给他,沙哑问:“怎么还没睡?” “有个文件过目一下。” “这么晚了,睡吧,什么事不能白天弄?”她困倦地打了个呵欠说。 庄谌霁保存文件后关闭,合上了电脑:“好。” 室内唯一的光源也灭了,恢复了一片沉寂。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良久没感觉到他动,她又转回了身。 “庄谌霁。” “嗯?” 他声音轻而沉。 “躺那么远干什么?过来点,我抱着你。” 她这一句“我抱着你”,让他那压抑了整晚的情绪有反扑的征兆,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往她那侧翻了一下身。 宁瑰露伸出手臂,将他圈进了怀里,唇贴在他额前:“不高兴了?” “没有。” 他的一只胳膊回搂着她。 想着宁江艇说的事,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声音也不禁柔和下来:“你这人就是口不对心。有什么事就爱自个儿憋着,你憋着劲儿,我又不知道,那咱们俩不是白误会了吗?” “我没有不高兴,”他叹口气,跟一醉猫讲不清道理,“睡吧。” “没说今晚。以前也算,以后也算。” 他竟然从她嘴里听到了“以后”两字,庄谌霁怔愣片刻,没忍住,拍了拍她脸颊,将她拍清醒,庄色问:“你说以后能算数吗?” 她没睁眼,嘴角下凹了一点,慢吞吞地说了两字:“算吧。” 一晚上的胡思乱想在此刻落定。 他呼吸频率有些乱,颤颤地。他将她圈紧在怀里:“你不要再这样玩我……把我高高捧起,又重重摔下。” 她轻哂一下,旧态重萌:“那你也可以不信……唔……” 他堵住了她吐不出象牙的狗嘴,重重咬了她一下。 她精力不济,回应得心不在焉。 “大晚上的,睡吧。”她两指抵开他下颌,分开水润的唇,又打了个呵欠,“明天还要去我哥那取车。” “露露,明天我回一趟泾市。”他说。 “嗯,公司的事?” 他静默了一会儿,说:“我去接庄斯来京。” “庄斯?……噢,你儿子。” 她声音太轻,语气听着极其轻描淡写,庄谌霁才激越起来的心,又倏地往下沉了下去,连声音也无力:“你不问问吗,庄斯的事。” “这有什么好问的,就是你家里的事呗,你便宜儿子和你长得又不像,最多就是挂在你户口上……多大点事,以前都这样。你乐意说就说,不乐意说我还拿刀架你脖颈上逼你啊?” “这么大的事你从来不问,也没有好奇……”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不是司空见惯,你只是不在乎。” “这是很大的事吗?我二伯爷的女儿户口还落在三姑奶那呢。那你觉得我要怎么在乎?”宁瑰露纳了闷了,“说不定那是你姑姑的儿子,就是放你这儿……” 说着说着,宁瑰露恍然大悟,“……庄斯不会真是你姑妈的孩子吧?他爸难道不是你姑父?所以你姑妈……” 越说越没谱了。 庄谌霁彻底放弃和她鸡同鸭讲,衔住她唇:“……睡觉。” 第52章 第二天一早,宁瑰露是在紧束的桎梏中醒来的。 她背对着庄谌霁,整个上身都被他紧搂在怀里。他的唇靠近她耳侧,有很轻很绵缓的呼吸声。 第88章 她是四点醒了一回,他是四点才睡。 明明睡着了,搂着她的胳膊还一点没松,生怕她晚上趁他睡着跑了似的。她小心翼翼动了动,从他胳膊下伸出手,手指够着扔在床侧的手机,按开电源键看了眼时间。 上午七点半。 今天是工作日,大人小孩都得上班上学。公寓楼上下楼板隔音一般。 小孩背着书包噼里啪啦、稀里哗啦跑下楼的动静、隔壁老头出门后再楼道口用力清痰的咳嗽声、穿着皮鞋火急火燎赶着去上班的打工人,种种动静清晰可闻。 一大早上热闹的不行。 宁瑰露闭着眼睛醒了十分钟盹,听见了外头不止十几种声响,彻底睡不着了。 这样的环境实在不适宜疗养。 别说有抑郁症,她在这呆几天,若是天天被吵醒,也要躁郁了。 万喜路的房子好像隔音还可以。昨天宁江艇在主卧冲澡,她在客厅也愣是没听见一点儿动静。 那儿往外就是商圈,小区内部都是上年纪的干部家庭,要清静有清静,要热闹有热闹,倒是很宜居,就是她的那套房子也很久没去打理过了,改天得看看要不要重新装修或者添置点什么。 侧躺久了,腿脚都麻了,她用手背抵开他的胳膊,艰难地转了个身,躺直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嗯……”身侧的头动了动,没多久,庄谌霁也睁开了眼睛。意识还没清醒,他先下意识抬眼来找她,对上她的目光,他沙哑问,“几点了,这么早醒了?” “八点多,是还早,你再睡会儿吧。” 他头还昏沉,下意识觉得她话里有话,胳膊猛然收紧,追问:“你要去哪?” 宁瑰露被他搂得倒向他那一侧,面对面对视着,她神情怔松了下:“什么去哪?我又没说要起床。” 他因紧张绷开的眼睛这时才缓缓回落,狭长的眼睑微微垂着,呼吸时下颌也会有很轻微的连动,像还没完全醒过神。 他眉眼锐利精致,高挺的鼻梁下有很深的人中和匀称饱满的唇。久居高位,日常习惯性地抿唇,唇线变得锋利,多了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漠。只有在初初睡醒的时刻,是全然不设防的,像散乱微垂的黑发一样平静适性。 宁瑰露伸手摸了摸他下颌上淡淡的青茬,看着不明晰,摸起来还是刺刺地挺扎人。 他抬抬脖颈,垂着眼睛,将下巴她供她把玩。 被她挠得痒了,他轻轻笑了一声,握住她摩挲的指腹,靠近她,视线凝在她薄淡的唇色上,顿了顿,又错开一点,在她脸颊上飞羽似的吻了一下。 他嘴角弯起,挂着惬意而餍足的笑。愉悦总是很能感染人,连带着宁瑰露一大早上被楼上吵醒的那点儿起床气都散了。 她拿开他圈着她的手臂,手指落在他睡衣最下方的纽扣上,指腹一扭,纽扣就松开了。他呼吸微热发沉。 一个一个纽扣脱开,她的手掌裹上他精瘦的腰,从光滑的肌肤往上摩挲,像艺术家品鉴她手下的白玉雕塑。 “露露……”他声音发哑,想阻止她的踅摸,又渴求她的怜惜,手指虚虚地搭在她手腕上。 宁瑰露按住他,俯身亲了亲他的唇。 他想躲,仓促道:“还没有洗漱……” “没关系。是你的话,没关系。” 她收回一只手,按了按他脸颊,又吻了吻他的唇,温柔而又耐心地舔润,撬开松懈的防守,勾他温润的舌。 他的呼吸跟随她的举动颤抖,连眼睫也抖得不像话。 “不要……” 她微微抬头,分开唇,道:“别动,专心。” “小露,唔……”他攥住了她的一只手腕,微微屈膝。 散开的光滑睡衣下摆露出一截玉色的腰,肌肉紧绷得厉害。 她今天格外地温柔有耐心,没有像以往那样,稍微抱一下,亲一下,一嫌热和黏腻就将他推开。 “小露……”他抱紧了她,手臂紧紧地环着她,因缺氧不得不侧开头,眉宇紧拧,潮热的霞气从胸乳突肌延长至白皙的脖颈喉结,然后一点点,如红墨浸染宣纸般晕散上脸颊,染红眼角眉梢。 “很漂亮,很可爱。”她眉眼清醒带着笑意,凝视着他的神情,又吻他翕张的唇和发颤的眼睫。 唇沿着眼尾落在耳廓处,她温声说:“我很喜欢你,真的,以前是,现在……” “哈。”他急促地喘息了一声,握着她手腕的手掌猛地用力收紧,全身的每一处肌肉都在她的这一声“我很喜欢你”中激烈紧缩。 她的动作慢了下去,补完了没有说完的话:“……也很喜欢你。” 他像在极乐之境里死去活来一回,甚至不敢确认此刻是否是现实,眼神涣散失焦,只有剧烈起伏的胸腔表明他此刻的暴烈高亢。 潮润的指尖沿着胯骨一线摸过小腹,醒目的痕迹画糖人似的将线条在平整处反复勾连。 薄冷的空气更让暴露的皮肤凉如玉脂。 他按住了她反复创作的手,声音哑得不可思议:“脏了,拿纸擦一下。” “已经擦干净了。”她将手指在他眼前张开,“没有了。” 淡淡的石楠气息飘绕,已分不清是臊热还是温潮,他连白皙的唇角也泛红,手指穿过她的指缝,牢牢相扣。 “什么时候走?”她问。 庄谌霁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下午的飞机,晚上就回来。” “我送你去机场,晚上再来机场接你,好吗?” 他唇张了下,“好”字喊在嘴里,兀地浮出几分不真实的惶恐,他盯着她,惶惑问:“小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话音又戛然而止。 “事?什么意思?”宁瑰露抬眉。 庄谌霁问:“没有吗?” 宁瑰露似乎明白了,笑了起来:“想什么呢?怎么,我要对你好一点,还不习惯了?” 是我多心了吗? 他在心里自言自语一次,搁置下那怪诞的心悸感。 可越想忽略,脑子里杂乱的想法就越多。 他们紧密依着,她合着眼睛再缓缓精神,他目光反复游离,找不到焦点。 为什么她昨晚忽然又跑回来找他?为什么今天对他这么温柔耐心? 是宁江艇和她解释了什么吗? 像冰河纪缓缓解冻回温,他道:“小露,关于小斯,你知道他是……” 她叹口气:“你想好怎么和他介绍我了吗?” “嗯?” 宁瑰露翻个身,把腿压在了他大腿上,“啧”一声:“一想还真有点麻烦,我这不是凭空多了个便宜儿子?” “不。他还是叫你小姑,好吗?” “嗯,那就小姑吧,听着比小妈好听一点。” 庄谌霁:“…………” 他轻轻叹了口气,刚刚落下去的心又找不着支点地漂浮起来。 看来不是因为那件事,那还有什么事让她忽然这么温柔? “再睡会儿吧,昨晚四点才睡,不困吗?”她又打了个呵欠。 庄谌霁侧身从床头抽过纸巾,将自己身上,和她指间的脏污擦净,正要系上被她解开的纽扣,她道:“衣服脏了,脱了吧,我搂着你再睡会儿。” “好。” 他将上衣褪下,衣服随手搭在床尾凳上,又被她满手满脚抱进怀里。 她的手掌裹着他光洁的肩背,喟叹一声:“真舒服。” 他没有说话,只是修长的手指插进她发梢,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感触着她身上的温度和柔软,将鼻息埋入她颈侧,嗅闻她的气息。 “别闹,痒。”她递开他的唇。 他将下颌抵在她肩颈处,依然毫无间隙地将她嵌入在怀抱里。 宁瑰露闭上眼睛准备再睡一会儿。 庄谌霁忽然又开口道:“那个李骧……” “嗯?” “没事。”他将到嘴的疑问又生按下去。 他这没头没尾提起几个字,让宁瑰露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又想起昨天李骧说出的请求。 ——“你之前答应还会和我去游戏城的话,还作数吗?” 她随口说的话太多了,怎么可能一一都记得。 李骧将她的沉默视为否认,脸色一下白了,好一会儿,有些勉强地笑了笑道:“明天晚上,我们还是游戏城见,可以吗?” “小李同志……” 她一开口,李骧伸出手指抵住了她的唇,他身上裹挟着白大褂上淡淡消毒水气息,让人难以忽略:“不要着急回答,多一点考虑的时间。我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就这么被拒绝, 会很不甘心的。至少,至少要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好吗? “我会在那儿等你,我们晚上老地方不见不散。” 他松开手臂,像怕听到她的直接拒绝,朝她一笑,从楼梯口快步走了下去。 晚上,晚上。 如果昨晚没有宁江艇的那番话,她可能会去和他见一面,俩人把话聊开,聊得来当交个朋友也可以。 第89章 现在没必要去了,连稍微逾界也没必要。庄谌霁心思敏锐,恐怕她前脚出门,他后脚就闻出了猫腻,又要折腾起来。 李骧不是蠢人,她没有去,他就该知道她的回答了。 午饭过后,宁瑰露又送庄谌霁去机场。 京市和泾市的飞行航程是两个小时,他下午抵达泾市接孩子,晚上八点的航班赶回京市。 宁瑰露一路送他到安检口,目送他过安检。 他过了闸机仍回身找她。宁瑰露笑了下,指了指到达层的位置,又反过手表点了点,示意自己在约定时间等他。 庄谌霁看她良久,好一会儿,点了下头,身影终于消失在安检机后。 他走了,宁瑰露收敛神情,盯着机场玻璃外的飞机坪,无所事事地站着出了会儿神。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人一静下来,情绪像跌进无底深潭,沉得让她几乎不想抬起手指。 工作上的事,生活上的事,家里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让人心绪纷乱。 出了机场,她甚至不知道该先回哪个地方才好。 父母现在都在家丁忧,几十年没见过面的父女母女聚在一块,实在尴尬。她现在迫切希望宁江艇赶紧回家来,至少能让这个死寂的家能多一丝喜气。 提起宁江艇,便又想到万喜路的房子。 她过去没觉得房子有多重要,龙翔台也好,单位公寓也好,都是一样的住处,能落脚就行。可现在老爷子走了,单位的事情又还悬而未决,她两头不着,这才发觉自己竟然没有一个真正的落脚点。 她在万喜路的房子钥匙和宁江艇的钥匙在同一串上,她想去自己的房子看看,照旧先去了宁江艇那。 第一次来是撬锁,第二次是自行开门,3回 文雅一点,改敲门了。 这回开门的速度最慢,等了许久,门才缓缓拉开。 宁瑰露推开要死不活的门,径直往房子里去:“干嘛呢?开个门磨磨蹭蹭的。” 宁江艇微微皱眉,让开道:“进来说。” 等她一进门,宁江艇就立刻把门拉上了。 不等她开口说事,他先正色道:“小露,我现在身份特殊,你的身份也特殊,我们尽量能不接触就不要接触了,这样对你最好,后天你告诉我从哪走,我们不要再碰面了。” 宁瑰露往后一靠,倚着鞋柜,忽而笑了:“宁江艇,你这个时候担心起我来了,你用傅立行的身份往我单位寄窃听器的时候,怎么就不怕牵连我呢?” 他轻轻叹气:“那个窃听器已经失效,你们的技术员肯定也早就查出了这点。我只有这个办法能让你现在不参与fn‘计划。” 宁瑰露的神色霎时从散漫到凌厉正色起来:“这是绝密,你怎么知道的?”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以为你们项目负责人接二连三出事都是意外吗?你这次就听哥哥一句劝,不要再参与这个计划,至少今年,从项目组退出来,好吗?” “宁江艇,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宁瑰露的眉宇一点一点压了下去,她直起身靠近他,眼神犀利,“我只问你这一次,你到底是哪边的?gt集团,还是……” 他摇头:“这件事牵扯的很多关系,你我难以想象,这背后远不止一个gt集团。小露,我只能告诉你,我永远是宁家的人。” 宁瑰露寸步不让:“那傅立行呢?他是一颗棋子,还是一面旗帜?” “小露!”宁江艇打断她的话,直接道,“这些你都不用知道,有些事情,不清楚,才是对你最好的保护!” 宁瑰露“哈”地笑了一声:“宁江艇,如果你所谓的保护就是断绝我日后所有晋升的路,那我无话可说。” 面对她逼视的目光,宁江艇狼狈移开了眼:“……小露,不会的,你信我。” 她又笑了一声,然后收敛了神情,冷漠地看着他。 “你是要来做什么的?”他艰难问。 宁瑰露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道:“我去看看我那套房子,钥匙和昨天给你的那串是一起的。” 宁江艇去找到了钥匙,把两片钥匙都给了她。 他交代:“小露,这几天我不会出门,钥匙也用不上了,你收着吧。” 宁瑰露没跟他客气,收了钥匙,视线扫过客厅,看见了茶几上摆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应当是他昨天或者今天购入的新电脑。 她不轻不重地刺了他一句:“都到这个境地了还不忘了工作,您可真是劳模。” 宁江艇抿着唇,没有答。 宁瑰露拿了钥匙,没再多废一句话,径直走了。 过去的无话不说已经是无话可说,相谈甚欢是假,屡屡不欢而散才是真。 宁瑰露进了自己的房子,门一合上,肩膀也松垮了。 相比宁江艇那装修风格的古板严肃,她这儿的装修显然柔和了许多。 沙发是布面的,墙面是一种偏向于米黄色的白,餐桌是一张白色大理石的桌子,处处透着洁净。 她将部分家具上的白色防尘布掀了,扬起很大一阵粉尘。 她的楼层比宁江艇的高,从窗口向对面看过去,甚至还能透过开着的窗,看见宁江艇在茶几前敲击着电脑键盘。 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想要看出他究竟在忙什么,但隔得太远,连他神情也看不清。 就在这个档口,宁瑰露的手机响了。 她看了眼,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手指落在挂断键上,顿了顿片刻后,还是接通了电话。 “喂。”她先开口。 电话那边的声音却是个陌生的中年男声:“喂,你是号主的姐姐吗?” 宁瑰露微微拧眉:“我不是,但我认识他,他怎么了?” “哦……认识就行!他现在在诊所,你来把他接回去吧!” 宁瑰露一愣:“诊所?具体位置在哪?他现在人怎么样?” “黄澳镇惠民诊所,你搜导航能搜到,他应该是被打了,昏在马路上,你来带他去市里的大医院看看吧!” “他现在人还清醒吗?”宁瑰露立刻追问。 “还没醒呢,可怜的,这俊脸都破相了。你过来看看要不要报警吧,我就是个过路的,还有事呢,通知你们家属了,赶紧过来,我再等会儿得先走了啊。” 黄澳镇? 宁瑰露皱眉道:“好,麻烦您了,我马上过来。” 第53章 两个小时后,宁瑰露开车到了黄澳镇。 黄澳镇不大,镇上诊所就那么两家。她跟着导航到惠民诊所,透过玻璃窗就看见了坐在靠椅上挂吊水的青年。 两位穿着警服的民警正围着他做笔录。她盯着窗内观察着,一边打方向盘停车。 青年额头上贴着一块纱布,手上抱着冰袋贴着脸,瞧着脸上是破了相了。 小镇里人不多,门口停车的动静很响亮,青年闻声看过来,认得她的车,怔愣了片刻,微微睁大眼睛,眸光骤然亮了。 “好,情况我们了解得差不多了。你留一下曹警官手机号,回头有线索了,我们再和你联系。”一位警察说。 “好的,谢谢警官。”辜行青堪堪回神,仓促拿手机扫上了警察微信。 宁瑰露走进诊所时正好和出去的两位警察擦肩而过。 辜行青坐直了些身体,两眼亮晶晶地盯着宁瑰露,眼里是抑不住的兴奋和喜悦。 “傻笑什么,送你来的人呢?”她问。 辜行青眼睛一眨,眼眶和鼻头立竿见影地红了,像在外边受了欺负的小朋友找到了靠山,呐 呐说:“那人有事,已经走了。” “你这怎么回事?跟谁打架了?”宁瑰露没走进去,手里攥着车钥匙,就站在输液室门口打量他。 “这事……你过来,我和你说。”他冲她招了招手。 宁瑰露抬腿走过去,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辜行青压低了声音,有些难掩激动地道:“我这几天看见有台车一直在你们单位外面转,跟了两天,看到有人拿摄像头拍你们单位,还鬼鬼祟祟拿仪器比划,我觉得肯定是……‘五十万’。” “车牌号还记得吗?” 辜行青点点头,拿出手机给她看他拍下来的车牌号码,“我都拍下来了。” “出租车?” “对,很怪啊,你们单位附近这么偏,怎么还有出租车在跑,我就留了心跟了几回。” “他开的小车,你怎么跟的?” “骑共享。”他老实说。 宁瑰露没忍住,一下笑了,她点点他脸上的伤口:“那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挺警惕的,发现了我在跟他,就……我还有个单反,被他拿走了。” “你也挺厉害,敢拿着照相机在附近晃悠,是生怕不被哨兵摁住吗?” “没,我没去那么近,就偶尔在公交站台那儿坐会儿就走了。” 没问他为什么要跑那么远来这儿公交站台坐着发呆。明知故问的问题,问出来没意思。 第90章 “你这敏锐度挺强啊,是干记者的料。那相机贵吗?”宁瑰露问。 辜行青侧过身,从裤兜里掏出内存卡:“相机没关系,我把卡取出来了。” “卡没你那相机贵吧。” “还好,微单,二手的,就几千块钱。” 宁瑰露点点头,又问他:“除了脸,身上还有哪里受伤了吗?” 他欲盖弥彰地拉了拉衣领,说:“没事。” “打开我看看。”宁瑰露抬抬下巴。 “真没……” 宁瑰露干脆道:“不给我看就算了,我打电话叫你姐来领人。” “别……别!” 辜行青拉下了领口,露出锁骨,别过头,抿着唇看向窗外。 他锁骨到胸口处有一大块淤青,应当是被砸的,好在年轻人身体结实,就是点皮外伤,没那么容易砸出个好歹。 宁瑰露判断了下,觉得伤势不算严重,就是头上被砸那下可能有脑震荡的风险。她道:“安全起见,你回头还是去市里的医院做一个ct。” 他应下:“好。” 宁瑰露转着手机说:“言归正传,我还是得打电话给你堂姐,你现在最好想想找什么理由跟她解释你在这边出了事。” 他伸手拽住她衣角,额发松散垂在眼睫上,清俊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迟疑道:“不打,不行吗?” 她相当冷酷:“不行。我又不是你监护人。这么大的事,我能说了算?” 他攥着她衣角的手又紧了几分,声音很轻很柔:“别打了,我没事,真的。” 宁瑰露抬起胳膊,捏着他下巴看了看他唇上的伤口,淡淡道:“也可以,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他配合地抬着下颌,舔了下唇,将溢出的血色舔进唇内,破了相的面貌依然殊色艳丽,他看着她说:“露姐,我是成年人了,有对自己行为负责的能力。” 似乎话里有话,然而有人不解风情到底。 “没有说服力,”宁瑰露摇头,“身心的成年可不是从你十八岁开始算的。你现在还很年轻,热血上头什么事都敢干,能鲁莽,能冲动,因为还有比你更大的人能给你收场。等有天你意识到你犯的错没有人能给你兜底,做一件事得深思熟虑的时候,才是长大了。” 言尽于此。她拨通了严愫的电话。 从单位到黄澳镇很近,半个多小时后,严愫风风火火地骑着小电驴到了诊所。 把车一撂,刚进门她就先和宁瑰露道歉,态度极其恳切道:“不好意思啊宁工,我家这小孩让你操心了。真是麻烦你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把电话打到了你那边……” “没事,我最近闲着也是闲着,就先过来看一眼。瞧着是没什么大问题,要是伤情严重我就先带他去市里医院了。” 严愫在堂弟肩上裹了一下:“快说谢谢姐姐。” 辜行青嘴唇张了张,那一声“姐姐”喊不出,只喃喃说了“谢谢”两个字。 宁瑰露不甚在意,笑着冲严愫一抬下巴:“行了,咱俩什么关系,还跟我这么客气。” 严愫工装都没换,蓝色衬衫领子一侧掖在里侧,半扎的马尾虚虚圈着一根皮筋,瞧着是来不及打理,接了电话火急火燎从办公室跑出来的。 宁瑰露头往窗外一侧,和严愫道:“严工,出来聊聊?” 一听她这话,严愫脸上就有些豫色。她知道宁瑰露想聊什么。宁工一休假就休了快小一个月了,就是十年工龄休年假也没有这么多天的。聪明人都懂得不立危墙之下,严愫心存犹疑,但毕竟欠人家几个人情,也只得道:“好。” 走出诊所,宁瑰露先拨开烟盒递向严愫。 严愫接了烟,借她的火点了一根,感慨问:“最近休假都去哪玩了?” “没,家里老爷子走了,一堆的事。” 宁瑰露两指夹着烟,没点,摩挲着烟嘴。 严愫讶异了一瞬,赶紧敛了笑容:“不好意思,节哀啊。” 宁瑰露摇摇头,言归正传:“严工,我手上的几个项目现在都是谁在接手?” “总工和几个副总工都分摊了些,你的那个项目……”严愫凑近了她,低头道,“你这个假请得还真是时候……fn‘总设计师赴总基地开会,飞机在陇原出了事,飞行员、总工、还有俩助理,连遗体都没有找到。新闻压下来了,内部传的,说是发动机检修程序不合格,但是,怎么会这么巧?现在八成都怀疑是咱们内部出了问题……你们接连几个工程师出事,fn’项目现在就是烫手山芋,没人敢往那个位置坐……” 宁瑰露微一怔,随即心头猛然一怆。 她和那位总设计师打过交道,对方姓邓,年纪不过三十五岁,年轻、很有精神。手底下带出过几个国家特级项目,还参与了宇航员选拔,有她坐镇,宁瑰露没怀疑过fn‘项目会有失败的风险。 联想到上个月的车祸,后惧的凉意再次席卷全身,这一次来得更快、更寒。 “邓工是几号出的事?”宁瑰露问。 严愫回忆了下,“大概五六号吧,好像跟你申请休假就隔了那么十来天。” “我和另一位刚出事没多久,按理来说邓工应该在重点保护范围内,不应该这么快就被派出去……”宁瑰露心生疑窦。 严愫摇摇头,不好胡加猜测。她只是单位里负责项目文控的一个普通文员,接触不到什么顶层的核心信息,所以才敢和宁瑰露这么胡诌几句。出她口入她耳,只当风言风语。 宁瑰露和严愫又聊了一阵,见问不出更多了,她轻叹口气,道:“今天谢谢你,改天请你吃饭。” 严愫满脑门官司,苦笑道:“等我也有时间休假再说吧。第三季度眼看也要过去了,大家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宁工,赶紧回来上班啊!” 能不能回去上班,不由她说了算。 “我尽量。”宁瑰露笑笑。 话题聊到这,也就没什么聊的了。 严愫问她:“开车来的?” “对,我晚上还有点事,你弟弟这边……”宁瑰露往回看。 “我待会叫他打 车回学校。今天实在不好意思,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怎么把电话打到你那边去了,你当时给我转个电话就好了,不用再这么千里迢迢跑一趟,挺费你时间的。“严愫说。像她这样从外地来京市工作的人,没有背景也没有关系,最怕的就是沾麻烦,因此待宁瑰露客套得近乎有些疏远。 宁瑰露笑笑:“太客气了,该是我谢你。”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们俩人回头看。辜行青已经拔了针,走到了门口,腿或许是伤了,微微踮着,一只手扶着门框,看着她俩。 严愫掐了烟,和宁瑰露道:“宁工您回去吧。” 辜行青听到了这一句,立刻开口道:“小露姐……” “青青,腿还能走吗?”严愫问辜行青。 青青? 听到这称呼,宁瑰露没忍住哂然笑了一下。 辜行青有点尴尬。他将微微踮着的腿放下,点头道:“没事。” “我单位还有点事,六点才下班,我给你叫个车,你先回学校,晚上我下班了,我来你学校接你去医院。” “不用了,我没什么事,我打个车自己回去就好了。” 严愫这一路跑得不带喘气的,都跑昏头了,这会儿才突然想起来问一句:“对了,你怎么在黄澳镇这边?你学校离这挺远的吧?怎么伤的啊?” 面对堂姐的狐疑,辜行青喉结滚了一下。 宁瑰露搭腔道:“严工,我也要回市里,让你弟弟坐我车回去吧。” 严愫被转移了注意力,抓了抓头,实在不好意思:“是不是太麻烦你了?” “顺路的事,”宁瑰露朝辜行青抬了下下巴,“弟弟,上车吧。” 辜行青走路有点慢,走到严愫面前,低头道:“姐,那我先走了。” “行……你好好跟人家道谢,到学校了跟我说一下。” “好。”辜行青点点头,上了宁瑰露的车。 车从车位处开出去,宁瑰露又朝严愫点了下头,道:“赶快回单位去吧,小心干部查岗。” “还是你懂我,那我先回了。”严愫戴上了头盔。 隔着车窗,宁瑰露又叮嘱了声:“注意安全。” 严愫摆了下手,骑上小电驴,一拧油门就蹿出去了。 见严愫走了,宁瑰露才侧头把目光分辜行青身上一眼。他手背上扎的针刚拔了,棉球没摁好,此时有些渗血。宁瑰露说:“纸巾在手箱里,擦一下。” “嗯。”他打开手箱抽了张纸巾将手背淌出的血擦净,又抬眼看宁瑰露,见她没反应,他抬手碰碰唇上的破口,轻轻地“嘶”了一声。 她盯着前方路况,侧脸神色淡淡,仍旧没什么态度。 辜行青往后靠靠,又掀起衣服下摆,低头看腰上的伤。 青年结实漂亮的腹部肌肉暴露在车内,那紧密的肌块随着他的呼吸而微微起伏,受伤的皮肤泛红泛青。他用中指和食指沿着伤处边缘压了压,又轻轻吸气。 第91章 “疼就别摁。”宁瑰露终于开口。 辜行青立刻转头看她:“你不是不在乎吗,为什么还要关心我?” 宁瑰露当即闭嘴。 “你今天也可以不来,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堂姐,但你还是先来了……”他放下掀起的衣摆,肯定地说,“你就是在意我。” 宁瑰露忍了忍,没忍住,笑了:“青青啊……我年轻时候要是有你一半自信就好了。” 辜行青脸色微滞,有些空白,好一会儿才郁闷道:“不要叫我青青。” 没和他纠结这个称呼,宁瑰露说:“不止是你,其他任何人打了这个电话我都会来,跟你是谁,我们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关系。” 辜行青揪住了她话里的漏洞,反问她:“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她很从容:“朋友啊。” 辜行青看了她好一会儿,眼眶一下又红了,别开眼,盯着窗外,好一会儿才放平发颤的呼吸。身上所有的伤加起来也没有面对她此刻冷而淡的神色来得更尖锐刺痛。 “有烟吗?”他问她。 “干嘛,现在还学会抽烟了啊?” “不能吗?”他反问。 宁瑰露怕他又来一句“你这么关心我,是不是还在意我”,她单手扶着方向盘,从兜里用两指夹出烟盒,丢给了他。 辜行青点上烟,没有抽,将烟递到了宁瑰露唇边。 她没接,淡淡道:“这么多电子眼盯着呢,别害我,老实坐好。” 他抿了一口,烟雾朦胧了他江南水墨般的眉眼,微破的唇角溢出的血丝将唇色染的嫣红。他微微仰头,阖着眼睛苦笑。 一路无话。宁瑰露把车开到了外国语学校附近,在他要下车时才又多嘴交代了一句:“行青,别瞎闹了,那边的事你也别再掺和,你就一学生,怎么这么胆大包天,想想你外婆,她那么大年纪了,有空多回家,别把时间耗在不可能的事上。” 辜行青没答。他推门下车,缓缓合上车门,弯腰在车窗外朝宁瑰露笑笑:“姐姐,下次见。” 宁瑰露伸手点了点他,像警告,脸上却也没什么愠怒的神色,开车走了。 辜行青看着她离开的车影,指节碰了碰唇,又笑了起来。 她的心可真冷啊,温度说降就降……但偏偏又比她表现出来的要软。 只要心软,那就什么都有可能。 他不信有人能完完全全独占她这样的人,不过是有个先后顺序而已,他还年轻,也等得起。 晚上八点半,宁瑰露从机场接到了庄谌霁和庄斯。 仅仅小半年没见,还算童稚的小孩一下长出些少年的瘦削轮廓了,声音也变得低了许多,站着快到庄谌霁耳朵位置了。跟在庄谌霁身后走出来,宁瑰露一下还没认出来。 他先不情不愿地叫她:“小姑。” 宁瑰露后知后觉地认出人,震惊地抬手比划了下他头顶:“半年没见长高这么多,小孩,你在家吃饲料了?” “青春期长得快不正常吗?”庄斯语气不大好。 庄谌霁不轻不重道:“庄斯。” 小少年抿唇,眼神还是有些桀骜不驯地看着宁瑰露。 宁瑰露没忍住手欠,伸手捏了捏庄斯的脸,笑吟吟说:“这暴脾气倒是一点没变。” 庄斯侧了下头,忍了忍才没把她手打下去,脸色青得快绷出个“忍”字了。 庄谌霁先把她手摘了下去,无奈道:“你也别欺负他。” 他抓住了她的手,就没有松开了,另一只手拉着行李箱,牵着她手往机场外走。 庄斯慢了几步,盯着他们交握的手愣了愣,后知后觉明白了怎么回事,先是震惊、愤怒,随后一阵铺天盖地的茫然和无措砸了过来。 直到上了那个女人的车,他还没能缓过神来。 “你们晚上还没吃吧?”宁瑰露问。 “吃了几口飞机餐,还好。” “泾航飞机餐出了名的难吃。我订了餐厅,先带你们去吃饭。” “嗯。你也还没吃吧?” “我下午和朋友吃了点东西,这会儿还没怎么饿。”宁瑰露从后视镜里往后看了眼,见庄斯离奇沉默,盯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又问庄谌霁,“你家小孩有忌口没有?” “他茄子过敏,吃别的都没事。” “茄子过敏?” 庄谌霁温和地笑了下:“怎么,第一次听说有茄子过敏的?” “没,我哥也一吃茄子就嘴麻,挺巧的。”她随口说。 他顿了顿,道:“是挺巧。” 领口的扣子系得有些紧了,闷得发热,他往后靠了靠,扯着领口解开了最上方的纽扣,忽然觉得后腰有些膈,微微皱眉侧身往后摸了一下,两指夹出了一个证件本,透过窗外路灯,看清了封皮上“学生证”三个字。 他稍怔了一下,食指和中指夹着簿页翻开,一张盖着大学钢印的证件照毫无余地直白暴露在他眼前。 姓名:辜行青 学校:京市外国语大学 专业:国际新闻 他手背青筋隆起,指节几乎是在抖。 余光瞥见他盯着东西出神,宁瑰露问:“看什么呢?” ——看你情人落下的东西。 他眼睑颤了颤,如果不是孩子还坐在后座,这句话他就要不体面地脱口而出了。 他将证件本合上,覆在青筋暴起的手掌下,不知用了多大的隐忍力,才轻描淡写地阖了阖眼睛,说:“好好开车,没什么。” 第54章 晚上一顿饭,吃得很安静。 对宁瑰露抛出来的话,庄谌霁一概不接腔。庄斯率先敏锐察觉出气氛的不 对劲,盯着智能手表玩电子宠物,拽着卫衣绳在脖颈下解了又系,菜上了桌也只埋头吃饭。 晚餐过后,三人回了酒店。庄斯单独住一间房。 两间套房挨着。庄谌霁进了房间,宁瑰露跟在他身后,倚靠着门框却没有入内。 庄谌霁脱了外套,回身看她时解领带的手慢慢顿了下去,问:“怎么不进来?” 明灿的光透过白衬衫,显出挺拔的腰身。灰色西裤质感很好,垂缝锋利,衬得双腿颀长笔挺,和宁瑰露永远站不直似的腰板比起来,他们像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你今天有点反常啊。”宁瑰露说。 他解释:“有些累了。” 宁瑰露抬了下眉毛,表示了然:“这样啊,那今晚你好好休息吧……”她慢条斯理地说着,袒露的目光却不遮不掩地落在他身上,那是一种食肉动物的眼神。 庄谌霁和她对视片刻,沉静如水的神情微微皱了下眉头,像投石起涟漪,在她下一句“那我先走了”说出来之前几步走近,拉住把手,握着她手臂将她往门内一带,房门也适时合上。 “不是累了吗?”她低笑了一下,手指穿过他的西裤腰袢,将他往身前拽近,双腿紧贴,又交错、相蹭。 她的手指按压着他干燥微抿的唇,抵开唇缝,拇指抵进齿内,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她探进齿内,指腹抵着他后退的舌,说:“别躲。” 他放松唇齿,含着她的手指。 神情还是那样端方清肃的样子。 她喜欢看他脸上爬上情欲,看他压抑呼吸,将脸往她颈窝里埋的样子。她喜欢一步步侵略他的底线,在他君子端方的身姿下留满她的痕迹。 她被引诱到了,抽出手指,侧头,微软的唇浅浅地印上他的唇。他没有闭眼睛,垂下的眼睑看她的神色。 “小露……”他叫她。声音从唇齿中间溢出来,像试探,又像确认。 她喉咙滚了一下,应了一声:“嗯。” 他手指蹭着她的脸颊,声音很低,他说:“看着我。” 宁瑰露睁开眼睑,懒懒看向他。 他的眼睛里盛着她,眉头却微微凝着,好似不解,好似正因什么而痛苦。 宁瑰露微微敛了笑容,分开唇,手指贴了贴他滚烫的脖颈:“怎么了?不舒服?” 他抓住了她的手指,贴在自己脸颊上。他们明明相隔这么近,可他却觉得她的心好似在天边,他摸不到,看不透,只有惶惑。 那张证件,他收进公文包,终究还是没有当着孩子的面跟她对峙。 证据能隐藏,可那道无可弥合的裂缝呢? 他沉哑的声音顿了顿,像自嘲般道:“我在想我们现在的关系,是我得偿所愿,还是我……” 宁瑰露和他额头相抵,问他:“是你什么?” “还是我强求的恶果……” 他低沉的声音像用沙揉搓过,仿佛再用点力,能从掌心拧出一把发涩的汪洋。 她推着他肩膀,将他按到沙发处推倒,随即跨坐在了他身上。 他仓促跌坐在沙发上,有些错愕地环着她的腰:“嗯?” 她双手一扣,将人圈禁在了双臂之间,俯视着他道:“庄总,我现在要严刑拷问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第92章 庄谌霁眉头疑惑地抬了下,还是很配合地说:“可以,问吧。” “你儿子是你亲生的吗?” 庄谌霁:“……” 宁瑰露扬眉:“这也要犹豫?这么难回答?” 她搭在他肩上的手臂逐渐收紧,恐吓道:“点头,还是摇头,你自己选一个。” 他面色沉凝,很缓慢地摇了一下头。 意料之中的回答。但在看见他摇头的刹那,宁瑰露不可否认她心头有一松的感觉。 她接上下一句:“好,下一个问题。你和庄斯的亲生母亲是什么关系?” 庄谌霁审视着她的神情,似乎是在判断她此刻“严刑拷打”的份量。 两只手圈着他,腾不出空,她张嘴含住他肩膀,似真似假地咬了一下,逼问道:“赶紧回答。” 庄谌霁很轻地继续摇了一下头。 “庄斯是你领养的吗?” 他点了下头,又摇头。 “还有要补充的吗?”她问。 就这些? 庄谌霁问她:“你都信我?” “我们是今天才认识吗?你这个人,宁可做哑巴也不会说谎。”她反问他,“那你呢,你信我吗?” 他伸手摸着她的脸颊,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她捏了捏他脸颊,没耐心地催促:“回答。” 他淡淡说:“以前是信的。” “那就是现在不信了。”谈话本就不是很严肃,宁瑰露没有很在意,玩笑道,“既然不信我,还跟我在一起做什么?” 他不答。 宁瑰露说:“那你就是贪图我的**。” 庄谌霁神色惊愕到有些龟裂:“…………不是。” 宁瑰露故作严肃的神色在看见他错愕神情时破功笑了,“你这个人啊,别扭。”她的手掌贴着他的后背,拉起收束在西装裤内的下摆,摩挲上他的皮肤,匀称而有弹性的腰背上没有一丝赘余。她的手掌沿着他的脊骨凹处向上爬,抵住坚毅的肩胛骨,“骨头这么犟硬,也不怕支得自己肉疼。” 庄谌霁:“……” “心放宽一点,别总往牛角尖里钻不好吗?我没有不在意你的事,也不是不关心,出于是你,我相信你而已。”她仍以为他是由于昨晚她没有继续下去的话题而置气。 他松展的眉头又皱起。 宁瑰露捏起他脸颊,问他:“怎么,不相信?” 相不相信还重要吗?算了。什么都算了。 同她辩论他没有任何胜算可言。他在她这处于下风,从执迷不悟的那天起,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理性筹码。 即便她嘴上说着坦诚,不妨碍她微信里装着一个又一个晨昏定省的暧昧者,不妨碍副驾驶载一个又一个年轻男人。 这些看似真诚的话术她或许早已在别人身上用过,所以信手拈来,连腹稿也不用打。 但凡,但凡今天没有捡到那张学生证,他也就顺着她的话继续把自己骗下去。 从下午到晚上,仅仅六个小时的时间,她也能拨冗去陪其他人。开车去了哪?是去吃了晚饭吗?将人送到学校后又折返来机场接他? 多可笑,简直可笑至极。 “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宁瑰露靠着椅背,将他搂在双臂之间。 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落在她殷红的唇上,忽然想,她给他的吻,是否也照样“恩赐”过其他人? 腹部忽觉一阵猛烈反酸,他抿紧了唇,脸色一刹那雪白。 “怎么了?不舒服?”宁瑰露注意到了他的脸色变化,收敛了玩笑的神色,皱了皱眉。 骤失了力气,像深海的鱼被拖网强拽上岸,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着叫嚣不适。 “我去洗手间。”他低声说。 膝盖一轻。他那一丝不苟的衬衫已经被她把玩得松脱,笔直的长腿走进浴室,合上了门。 她听见了水龙头汩汩流水的声音。 他惯常吃的药太多,是药三分毒,胃也不大好,一日三餐都吃得清淡,和她百无禁忌的食欲相比可谓挑剔。 今晚有小孩在,小孩子爱吃些又香又辣的,点的都是些庄谌霁平时不大吃的菜。他晚上尝动了几口,大抵胃口不大好,吃的不多。 想着这些,宁瑰露探身拿过沙发边无线电话,拨了号给前台,叫人送一壶温开水和一份清淡的粥或汤过来。 十来分钟后,侍应推着推车来敲门了。 餐桌上放下了一壶温开水,一壶花茶还有一盅石斛玉竹猪骨汤。 他包里有个药盒,经常备些应急的胃药和醒酒药。她拿过他的手提皮包,拉开拉链随手翻两下,先拨弄出一本绿色的证件。 意外看见“学生证”三个字,她纳罕地翻了下内页。 辜行青? 这小孩的学生证怎么在他这? 她若有所思片刻,在把证件塞回包里还是拿出来之间稍顿了几秒钟,把包放回了沙发上,证件随手搁置在了桌上。 他包里的药盒分格放着药片,看不出药名,她便将药盒也一并放在了桌上。 庄谌霁从洗手间出来时,宁瑰露正拿着手机搜常见的几种胃药品名。 她抬头问他:“是不是胃不舒服?我给你倒了杯水,你这盒子里有胃药吗?要不要吃两片?” “没事。你晚上没吃饱吗?”他看见了桌上的一盅汤。 “给你点的,我看你晚上没吃几口,喝两口垫垫。” 她的关心仿佛温热的水从他心头淌过,缓释了烧心的疼痛。 他拉开椅子坐下的瞬间,瞧见了压在她手腕下的绿本:“那是什么?” “刚刚从你包里看到的。”她把绿本往前推了一下,学生证三个字赫然暴露在他们眼前。她说,“你先吃,吃完我们聊聊。” 没有想到她会先提起这件事,庄谌霁的目光从证件上收回,放下了勺子,搁置在罐耳旁,道:“先说吧。” 宁瑰露微一挑眉,有些意外他毫不回避的态度。 她双手交握,斟酌道:“二哥,那我就有话直说了。我不知道这东西怎么在你这,也不想知道为什么。但这么做,显然不磊落,也不尊重人。二哥,就这一回,下不为例,行吗?” 她这人很少跟人说下不为例,这四个字约等于把底线亮在了人前,好像凡事都能下不为例,但对别人,她并没有这样的好脾气。 庄谌霁的心缓缓下沉,静默地与她对视。 她这些年在工作岗位上成长了太多,就事论事的态度冷静、理性、条理清晰,完全掌控主导权。 若是下属,恐怕他还要感激于她主动递了台阶。可他不是她的下属,而她连因果也不打算理清就先盖棺定论了。 “或者你有其他解释?”她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自觉已经把态度放得很缓和了。 他反问她:“我需要解释什么?” 宁瑰露和他对视片刻,勃发的怄气在下一刻被她强摁住。她将证件划到了一旁,反盖上,道:“算了,不跟你计较。” 这件事该到此为止,囫囵盖过。 他打开汤盅,白瓷汤勺落进清淡的汤内,氤氲的汤气遮蔽了他的眉眼,握着汤勺的手却半晌没有动。 宁瑰露往后一倚,低头单手划着手机屏幕。不一会儿,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她抬眼看了他一眼,起身握着手机去了阳台,随手拉上了玻璃门。 他低颔抿了一口汤,却觉得喉咙一阵强烈排涌,他将汤又吐回了汤盅内。 “去医院检查了吗?” 阳台的谈话声若有似无地传回室内,她的声音淡淡的,但很温和。 “……” “哦,是丢了?” “嗯?可能落在我车上了?” “……” “着急要吗?” “那明天吧。请我吃饭?不用了。” “……” 喉咙处像含了一片刀片,浮起一股血腥的铁锈气息。他抬头向她的背影看去,忽然觉得模糊而陌生。 她走回来,见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汤盅还满满地摆在桌上,疑惑问:“不想喝?那先吃药?” “你对别人都这样好吗?” “什么别人?”她不明所以。 他的手指在证件上一点:“那你喜欢他什么?年轻?” 简直是无中生有。 宁瑰露把手机往桌上一盖,解释道,“他今天出了点事,正好电话打我这了,我就去了一趟。普通朋友而已,你不要乱想。”她目光往桌上证件一扫,三言两语翻了案,“这可能是他今天落我车上了,恰好被你捡到了,怎么当时没和我说?” 他提了提嘴角,笑容却没什么温度,说出的话也泠泠:“我有时候真希望你不那么‘好心’。” 宁瑰露皱起了眉头,“你今天又怎么了?谁惹你了?” 明亮灯光下,他白皙的眼皮上泛着不明晰的红,平静的眼睛里是晦暗的眸光。他什么也没有说。 又是沉默。 第93章 他一只手撑住了长桌,另一只手握拳抵住了腹部,面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手臂动了动,下意识地想搀扶他,又在伸出手的那一刻掐住了手指,攥紧拳头。 他抬起脸,忽而平静问:“小露,你有真正喜欢过一个人吗?” 他们对视着。 连空气也降了温。 或者是理智的吧,否则她怎么会沉默那么久。 然后,他听到她说:“当然有。” 她的眼神太陌然,收敛了所有逢场作戏的情愫,像什么都无所谓。 她不是不懂喜欢、不会喜欢,只是不喜欢,所以无所谓伤害的话,随时都能脱口而出。 他突然开始恨她,恨她三心二意,恨她伪装得太拙劣,恨她的冷漠,恨她用糖衣包裹假意,他画地为牢。 恨她恨到开始恨自己。 “那你爱过我吗?”他喃喃说。 回应他的,是她的沉默。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回落,落到眼前镜面上,看见自己凄惨的面目。 他的傲骨,早被一根一根地折断,只剩一张癯瘠的空皮囊。他支着这枯骨,在空寂布满蛛网的宝座上等着一个早已不会赴约的人。 她来了,扯破他的蛛网,扫去满室尘埃,在他期冀中,扯破了他的旧皮囊看了一眼,就草草走了。 他竟然,竟然希望她真的对他还有一丝的爱。 即便是同情、怜悯,这之中只要有一丝一毫的爱就可以了。 可没有了。 她默认得这样轻松而坦然。 大门合上得很轻巧。她声势浩大地闯进他的世界,离开时却走得这样无声无息。 强撑的肢体终于一点一点竭力,他撑着最后一点力气,靠坐在冰冷的椅子上。 搭放在餐桌上的手抖得厉害,已经分不清是憎怒还是痛苦。 - 宁瑰露下了楼,进了地下停车库。 上车后将手机和证件一齐摔到了副驾驶上。 她靠在椅背上,捏了捏鼻梁,眼皮涨肿,感觉额角都在一抽一抽地作痛。 脑门发热,是血往脑袋上冲,肾上腺素飙升。 都快奔三的人了,行事不该这么冲动,讲话也不该这么不留情面,可近来的一切已经让她疲于应付。 算了。 她按着胀痛的额头,心里只有这一句近乎自弃的——算了。 沉寂半刻,黑车开出车库,驶向了漫漫长夜。 - 外国语大学大门口。 夜已深,连门岗保安都休息了,一个青年却还站在路灯下频频往道路两侧看。 没多久,一辆熟悉的小车停在了路边。远光灯闪了两下,青年心领神会,立刻小步跑了过来,他俯身往车窗里看:“麻烦小露姐,这么晚了你还帮我把东西送过来。” 宁瑰露夹着证件递出的手又往回收了一下,问他:“你这证什么时候丢的?” “就下午吧,要不是你发消息给我,我都没注意。”他摸摸鼻子。 “你确定?” 她一反问,辜行青倒有点不大确定了,他思索道:“我早上出门的时候才放包里,应该是下午翻包的时候不小心落下了。” 宁瑰露从酒店出来后就发了消息给辜行青。辜行青正好从医院做完检查出来,便在校门口等她。 事情其实很明了了。估计是他下午把证落她车上,晚上庄谌霁正好捡着了。还挺寸,偏偏让她先瞧见了。也不是多大的事,当时说清楚了这事就过去了,偏偏姓庄的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呛起来就吵成这样了。 见她不说话了,辜行青疑惑问:“怎么了,小露姐?” “没事,都这个点了,你宿舍不会关 门了吧?” 她轻描淡写一说,辜行青立刻点头道:“嗯,已经关门了。” “那你怎么进去?” “我准备去酒店。”他微微笑着弯了一下眼睛,“小露姐方便带我一下吗?” 宁瑰露和他对视片刻,在他带伤的可怜巴巴的表情下开了车锁:“上车吧。” 轻车熟路载他去商业街的路上,宁瑰露问他:“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嗯,都是体外伤,没事。” “下次不要这么鲁莽了,愚勇不见得是好事。” 辜行青愉悦起伏的心像落叶一般晃晃荡荡往下落,犹豫了一下,他问她:“小露姐,你还在原单位上班吗?” “嗯,怎么?” “我最近好像没看到过你了,我以为你调走了……”他看她一眼。 “休假。你不是都要毕业了吗,不忙毕业论文和实习的事吗?” “现在是暑假。” 宁瑰露叹气:“可真闲。” “有朋友给我推荐了一个工作,是在一家公司实习。” “你觉得有意义的话,那就去做吧。”她的回答轻描淡写。车停在了酒店外,她开了车门,“到了,早点休息吧。” 他没动。 宁瑰露挑眉:“怎么?不走了?” “走。”辜行青解开安全带,手搭在开关处,他低低说,“小露姐,别对我这么冷漠,好吗?” 宁瑰露和他对视片刻,忽然伸手勾住了他的下巴。青年配合地抬起了脸。 他白皙的脖颈处有一粒小小的痣,随着他的呼吸而微微起伏。他咽了下口水,喉结上下滑动。 “谈过恋爱吗?”她问他。 辜行青摇头。 她的指尖在他脖颈上轻划了两下,他的呼吸突然急促,握住了她的手指。 纤长有力的手指,温热的体温,这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或许是夏夜燥热,连车内的气氛也变得滚烫。 他缓缓向她靠近,心脏跳得快要从胸腔蹦出来了,嗵嗵作响。 车后催促的喇叭声突然“哔哔”长响,她的手腕上勾,将他的下颌抬起,抬手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临时停车位,赶紧下车。” “啊。”辜行青痛呼一声,“我脖子。” “呵,扭断了?”她松开手。 辜行青一只手推开车门,飞快往前一凑,唇在她额发上一碰,接着长腿迅速跨出车,蹦着下了车。 车门被推上,辜行青俯腰朝着车窗内摆了摆手,弯眼笑道:“小露姐再见。” 宁瑰露伸手点了点他,在后车催促下先转头离开。 城市漫长的路灯线一盏一盏熄灭,天际线逐渐浮现鱼肚白,日光渐盛,高桥上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地排起长龙。 一辆黑色轿车从酒店地下车库驶出,小孩趴在后窗朝外看,又扭头问身后的男人:“庄爸,昨天那个姑姑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了吗?” “嗯。” 庄斯支着脑袋一脸困惑:“但昨天不是那个姑姑说一起去动物园玩吗?她不去了,我们还去动物园吗?” “去。等你演出结束就去。” “哦……”庄斯摸了摸小提琴包,趴着窗口又叹了口气。 少年乐团演出结束,庄斯跟乐团老师打完招呼,跟着父亲离开了剧院。 “庄爸,我们还去动物园吗?” 演出时候,他看见父亲拿着手机离场出去了一趟,好像有工作在处理。 “嗯,”庄谌霁说,“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呀谁呀?”庄斯眼睛一下亮了,“昨天那个姑姑还是要过来吗?” “你现在很喜欢她?”庄谌霁看向他。 “没、没有!”庄斯扭过头,矢口否认,“谁喜欢她,她,她一点都不像个大人,太幼稚了,我才不喜欢她这种类型……” “不喜欢?” “不,也不是,她,她毕竟是长辈嘛,我这是尊重。” 庄谌霁从他手上接过了琴包,声音很温柔,“她很好,非常非常聪明,做什么事都很有天赋,性格也很好,总是能很快地和身边人打成一片,朋友也很多……” 庄斯震惊地看着他。他第一次听到庄谌霁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说话。 “有些地方,你们很像。” 庄斯往后一仰,不可思议:“我?我和她像?怎么可能。” 他揉了一下庄斯脑袋,没再多解释,只道:“上车吧,去动物园。” 今天是私人行程,庄谌霁没有带助理和秘书,只有他们两个人。 途经园区地图,庄谌霁站定看指示牌,伸手在地图上比划了一条线,“我们走这条路,先到熊猫馆,然后狮虎山,象馆,海洋馆,再从这边回来。” “好。”庄斯犹豫了一下,伸手指指地图,“我还想坐这个快艇。” “可以。” 熊猫馆是动物园最热门的景点,还没进场馆内,排队处就已经是人山人海了。 怕被挤丢,庄谌霁拉住了庄斯的帽子。 庄斯装乖装了几十分钟,话痨的本质又冒出来了,仰头问庄谌霁:“庄爸,你小时候,家里人也经常带你来动物园吗?” “不会。” 第94章 “那时候还没有动物园吗?” “不是。” “那你们会去爬长城吗?” “不去。” 庄斯:“……” 一时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单纯不想聊天。 他绞尽脑汁想话题,最后只能干巴巴问:“庄爸,我们是要来见谁啊?” 他往展馆里看,只见黑白色的大熊猫趴在树杈上岔开腿,屁股对着游客大拉特拉,一坨坨“青团”从天而降…… 总不会就是来看熊猫拉屎的吧…… 他想说的话戛然而止。 只见一个男人站在场馆对面,举着一个熊猫玩偶高高地朝他摆了摆。 庄斯难以置信地往前走了一步,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过去吧。”庄谌霁拍了拍他肩膀。 庄斯穿过人群,跑了起来,绕过场馆一圈,重重地投进了男人的怀里。 “哎呦,炮弹似的,怎么长这么快,要不是你庄叔在,我都认不出你这么大小子了。” “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次回来还走吗?你现在住在哪……” “行行行,噼里啪啦的,我都不知道答哪个了。”宁江艇揉了揉他脑袋。 庄斯激动完,又气愤了起来,将头抵在他胸口上,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许久,他才气愤又委屈地说:“我以为你……” “我好好的呢。我看看你,哎呦,连脸都圆了一圈了。” 宁江艇把庄斯一把抱起,百来斤的分量,实打实地沉了,“嚯,吃的什么肥料,长这么实了?” 见他一个问题都不回答,庄斯瞪圆了眼睛怒视他,“你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宁江艇朝走过来的庄谌霁一抬下颌,“老庄,你家这是养孩子还是养猪呢?这孩子都快成实心弹了!” “爸!” 庄斯一通挣扎,从他手里挣扎下来,气得拳头梆硬,忍了好一阵,不发一言,闷声直往前走。 “哎,这小子!上哪去啊?” 俩大人跟着小孩沿路一块暴走,一直走到湖边。庄谌霁和宁江艇道:“你带他去坐那个船吧。” “行,你不下去?” “晕船。”庄谌霁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 庄谌霁拍了一张照片,下意识想发给宁瑰露,却又在点开和对方的聊天框后顿住了手指。 他点开她的朋友圈。不出意外地看见一条仅三天可见的黑线。 她的朋友圈背景是一张团队集体照,大家都穿着冲锋衣,戴着护目镜,站在山顶比耶。 尽管看不清脸,他却一眼能认出穿着黑色冲锋衣的是她。所有人都笔直站着,一个男人却侧身抵着她的肩膀,举着一面旗帜,在她头顶上比了一个耶。 他没问过她这个人是谁,可心里早有猜测。 她的世界太大了,大到很多的人和事都不过是她人生里随时可以翻篇的一本书。 她就像风,拂过湖泊,也拂过山岗,轻易能走进人心里,却不会为谁停留。 他很清楚,她不是那种会为谁妥协的人。如果要和她在一起,只能他来做妥协,他来平衡他们之间的一切。 年轻时候就清楚,怎样的选择对他们而言是最好的,现在反倒越来越偏执,越来越钻牛角尖……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周遭人群的嬉闹声、熙熙攘攘都远去,水面荡荡,影子晃晃。他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伸出的胳膊握住了栏杆,转过手腕,伤痂已经愈合剥脱,只剩下一个个暗色的烙印。 她多矛盾啊,只要他受伤,她突然又会把所有爱都给他了。 可那究竟是爱,还是怜悯? 人只会爱本身就值得爱的人。而他从来不是那么优秀、完美的人,怎么会值得无条件的爱呢? 本来就是他奢求得来的东西,他却得寸进尺,贪心不止。 他昨天不该和她置气,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们不是情侣,更谈不上爱人,充其量,不过是暧昧和越界的朋友。 他如果一味地想控制她,而不遏制自己的占有欲和情绪,只会把她越推越远,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庄谌霁握着栏杆的手指攥得很紧,过了许久,他在聊天界面发出一句:“今天晚上我做饭,你有想吃的吗?” “砰——” “砰、砰、砰、砰——” 毫无间隙的五枪射完,电子显示屏上跳出了成绩:98环。 陈芮倩高抬起手臂鼓了鼓掌,喊道:“牛!” 宁瑰露拨动保险栓,又抬手将枪指向移动靶,确认扳机无法扣动后,将手枪递回给安全员,摘下隔音耳罩和护目镜,推门走出射击场。 陈芮倩揉着肩膀问她:“爽了吗?” 宁瑰露坐长椅上,弯腰系了下松脱的鞋带,道:“没什么意思,这里枪都是部队淘汰下的。” “你这不废话,那新的,有,谁敢弄啊……哎,要不有空咱们去趟乌拉尔,猎场开了,咱们组个团去?” “麻烦,没空。” 陈芮倩推了她一下:“我发现你这人现在真变了,以前有好玩的你都是带头的,现在神龙见首不见尾,玩也不跟我们一块玩了。” “你们?哪来的们?” “嫌人少啊,我再给你叫几个伴驾?哎,对了,我跟你说,最近有个小明星,20出头,大高个,巴掌脸,鼻梁高,大宽双眼皮,很好看,关键还没谈过女朋友,你要不试试?” “娱乐圈的没谈过女朋友……”宁瑰露笑了下,“你信?” “没睡过的算什么谈过,拉拉小手那只能算有点感情纠纷的朋友,男的是不是第一次我一眼就看得出。你在这方面有洁癖,我还能骗你?” “没兴趣。” 陈芮倩叹气:“我看你这萎靡不振的样子真陌生,钱权色都不沾,你这是要五大皆空了啊。” “滚蛋。” “还能骂人,还不算六根清净。” 宁瑰露:“……” “我晚上有个局,约了几个做传媒的朋友,赏脸过来吃个饭吗?” “做传媒的?” “嗯,最近小短剧不是很火吗,有几个制片想卖版权,我这边团队预估了下,效益可观,计划投几个平台先试试水。”陈芮倩看她神色,觉得她不是完全不感兴趣,拿了瓶新矿泉水拧开递给她,继续道,“短剧和电视剧不一样,成本低,制作时间短,回报率可观,这是个风口,下沉市场很大。你要是觉得有意思,晚上跟我一块去听听,感兴趣的话我明天发一份投资评估报告给你。你想投,利润我们按投资比率分,风险承担我这边六,你那边四。” 宁瑰露接过水喝了一口,“不只是钱的事吧。” 陈芮倩笑了下:“咱俩认识这么多年,我可没坑过你,上回你那实验室的事,你一句话我就给你投了几十个,这可是打水漂的钱。我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了。现在全国已经有数百家大大小小的制作平台,短剧上线就是抢时间,你帮我推进推进审批流程,抢一下发行时间,其他制作、营销宣传都有专业团队运作,不用你操心。” 她又道:“我不是道德绑架你,你不感兴趣随时可以走,我知道你不差这两个钱,晚上吃个饭,就当玩了。” 宁瑰露摸了摸头,在陈芮倩殷切眼神里,她长腿一抻,往后一靠,问她:“晚上吃什么?” “你定吃什么,我叫助理约餐厅。我那有几支唐培里侬特酿的桃红,晚上我叫人送过来。” “唐培里侬啊,那就定海鲜吧。” “行,我去打个电话。” 宁瑰露喝了口水,打开手机看了看消息,看到微信未读消息时,她手指顿了顿。 手机消息响了一声,他立刻低头看去,提起的心像体育馆内坠地的乒乓球,乒乓作响,而后咕噜噜掉进沉寂的角落。 她回复:不用,晚上有约了。 【和朋友吗】 字打到一半,他又删掉,重新输入:“今晚降温,出门要带外套。” 露:好。 他回复:“玩得开心。” 快艇轰鸣着划破水面,晶莹剔透的水痕溅起,几条水丝扫过他发梢、脸颊。他垂眼向水面上看去。 小孩们尖叫着哈哈大笑,大人也跟着欢呼。庄斯抬起手臂向他示意,庄谌霁微微颔首笑了一下。 阳光落在男人身上,他站在岸堤上,肩背宽阔挺拔,微弓的手臂插在裤兜内,修剪利落的发型与肩颈弧度连绵成线。 路人频频回头看他,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搭讪。 他收敛了笑容,深邃的眼眸里是一片漠然,冷冽的气质如有实质,让人望而生怯。 除某人外,在别人眼里,他从来是高不可攀的雪山。 晌午日头正盛,光灿灿地落在每个人头顶。 太阳将他白皙的手背晒得有些发红,他静立片刻,在一片欢腾中落下了某种决定。 他点开联系簿,拨了一个电话出去。 第95章 “庄总?”电话那边的csr部门负责人接到他的来电很惊讶。 他简单“嗯”了一声:“你们去年提交的校企联合培养基金会项目策划案还在吗?” “对,文件有存档,但是庄总,这个项目不是因为资金和风险审批不过,被批回了吗……” “再传一份给我。” “好的……” 通话结束,他松开了紧握着围栏的手指,白皙的手掌中红痕清晰,他那清淡漠然的神色下,黝黑眸色中,偏执却愈发深刻。 他终于明白,他太爱她,太急于想要她给的一切,可攥得越紧,却将她推得越远。 既然如此,从此她不喜欢的每个面,他都会好好地藏起来。 碍眼的东西,不着痕迹地扫干净就好。 ……毕竟,比起过程,结果更重要。 第55章 结束饭局时,宁瑰露脚下已经有点打飘了。 她喝得不多,不过红的掺白的,喝得混了一点,中途起身时才发现上了头。 陈芮倩叫了人来帮她代驾,直到青年急匆匆推开包间门,宁瑰露才发觉陈芮倩自作主张叫来了辜行青。 酒足饭饱,宴席散场。 陈芮倩把某酒店黑金卡递给她,意有所指地吹了声口哨,带着男秘先行离开。宁瑰露意兴阑珊,站门口吹了会儿风。 “露姐,你要回哪里,我帮你开车。” 辜行青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时间尚早,她又一身酒气,回家准得被长辈念叨。宁瑰露手插兜站在潮热的街道上,静了一两分钟后她道:“你回去吧,我自己走走。” “你想去哪?我陪你走。”辜行青道。 京市的晚高峰总是格外漫长,直到夜里十点,城市中心也依旧车流长聚,光华璀璨。 夜晚热闹又沉静,他尽量自然地走在她身侧,仅隔半臂的距离,低头看他们并行同频的影子。 晚风吹过她额发,她随手拨了一下。他的心也随之轻轻一跳。 走到一个漫长的红绿灯路口,他们同时停下了脚步。 并肩而立,他嗅到了她身上淡淡的白葡萄酒气,酒香因她的呼吸蒸腾逸散,而变得格外馥郁芬芳。 他清楚听到心脏如鼓乐的奏鸣声——“嗵”、“嗵”、“嗵”——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松开又攥起,反复给自己做心理准备,轻轻地呼了一口气,“露姐,其实我……” “你晚上吃了吗?”她问。 要说的话被打断,他卡顿了一下,“吃过了。” “看你最近好像瘦了点。” 他摸了摸脸,“最近在忙毕业论文,还有保研的一些事,没什么胃口。” “保研了?优秀,恭喜。” “没,结果还没下来,不一定能上。如果没有保上,就准备工作了。” “想好做什么了吗?” 辜行青笑笑:“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绿灯亮了。 宁瑰露抬步走过斑马线,带着辜行青进了一家便利店,拿了两瓶水。 出来时,辜行青拿了两根棒棒糖,撕开包装袋,把糖递给了宁瑰露。 “谢谢。”她伸手来接。辜行青却没有交给她,而是递到了她唇边。 她莞尔一笑,弯了弯唇,张嘴咬住。 他又撕开另一根糖,含进嘴里。 沿着街道一直往下走,没有人说话。她很少这样安静过,辜行青看了她好几眼,终于没忍住,问:“小露姐,你今天心情不好吗?” “嗯?”她侧目看了他一眼。 “你今天话好少。” 她挑眉:“我在你眼里就是个话痨?” 他立刻澄清:“我不是这个意思。” 紧张了一瞬,见她脸上带笑,意识到是在和他开玩笑,他松口气,语气轻松地转移话题:“露姐,你休假什么时候结束?” “最近吧,快了。”她说。 “这样啊。我听说云蒙山最近开了一条新徒步线,如果你有时间,我们可不可以一起去爬山?” “云蒙山……” 她背着双手,抻了一下肩。 “不想去徒步吗?其实可以坐缆车上山,山下还可以漂流。” “我知道。”她说,“不过跟我们去多没意思,下次自己带女朋友去吧。” “你们?我是说我……” 慢慢反应过来她的潜台词,辜行青哑然片刻,问:“他是你拒绝我的借口吗?” 她回看他的眼睛,并不躲闪,微微笑着说:“行青,有些话讲太明白就没意思了。” “如果我就是想知道得明明白白呢?”他执拗地看着她。 她忽然哂笑。 辜行青微微绷紧了两腮,“你一点都不喜欢我吗?” “不,你挺好的,也很讨人喜欢。”她说。 “那为什么不考虑考虑我?”他握住了她的手背,将她的双手掌心捧在了自己脸颊上,湿漉漉的眼睛像向主人献媚的猫类动物。 他是害羞的,明明没有喝酒的男孩,脸颊和眼下却都绯红,漂亮的眼睛里闪耀着璀璨的光华,漂亮得不可思议。 手掌下是他清爽柔软的皮肤,微微有些绒毛触感,像颗洗净的蜜桃。 她不是什么柳下惠,如果他不是同事的弟弟,她不介意多一段桃色艳遇。 她捏了捏他的脸,从他的掌心中抽出了手背。 “我不喜欢比我小的。”她随意说。 “骗人。”他笃定,又像置气,固执问她,“是因为那个人吗?” “是。”她干脆承认。 “可你并没有那么喜欢他……如果你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那你就不会来见我,不会让我陪你吃饭。”他扣紧了她的拇指,执意将自己的手塞进她的掌心里。 她不辩解,也没有甩开他的手,只是道:“行青,你喝多了。” “我没有喝酒。”辜行青往前一步,近得几乎要亲上她了,“我都不介意。你只想玩玩,不想负责任,大可以钓着我,为什么要拒绝我?” “现在不就是在钓着你吗?” 辜行青低头,唇离她的唇越来越近,“这不是钓着,是无所谓……还有困惑,你不懂男人,你想在我这里找答案。” 在他的唇就要亲上她的唇的那一刻,她伸出手指,捏住了他的下颚,“你很聪明,也看得很清楚,为什么还在我这儿犯傻?” 他透过她的眼睛,只看到了一片清明。喝了酒的人清醒无比,而他却早已沉醉于她给的假梦之中。 可她推开了他。 ——她根本不要他。 他苦涩地笑了,喃喃说:“大概是年轻,总想撞一下南墙,不然好像总觉得人生有残缺。” 他此刻好似一下酒醒了,什么都看清了,可心却仍偏执囿于其中。 一辆轿车不知什么何时已经在他们身后跟了许久了。 直到他抱上她的那一刻,远光灯倏然亮起,车笛长响。 他温热的呼吸擦过她的耳垂,目光撞进了一片可怖阴鸷的深渊。 辜行青身体一瞬紧绷,他看到了从车上下来的男人,逆光下,对方面目模糊不清。 “好了,行青,回去吧。” 她抵着他肩膀将他推开。 “小露。”身后的人出声。 脊椎穿过细微的电流,宁瑰露倏然回头。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质问,他静默地站在那,像一张虚假皮影。 沉寂片刻,他微微颔首,礼貌而矜持地问:“打扰你们了?” 完了,又有的闹了…… 宁瑰露轻吁一口气,转身时迅速抽脱了辜行青的手。 “露姐——”辜行青的声音轻而颤。 “不用送了,时间也不早,打个车回去吧。” 她走向庄谌霁,摊了下手,解释道:“晚上一个饭局,喝了点酒,跟朋友散散步醒酒。” 这解释太不像话。 他安静看着她,良久,伸手将她耳侧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语气温和地低声说:“喝酒了?我送你回家。” 宁瑰露惊讶一挑眉,没有拒绝,“好。” 男人侧身,余光扫过辜行青,那眼神睥睨,像看不值一提的蝼蚁,连多余的情绪也欠奉。 在她干脆上车的那一刻,辜行青就明白,他没机会了。 她的立场明确地偏向那个人。 很难说这是不是爱,它并不明确、甚至残缺不全、带着模棱两可的钝,可就像磨刀石和刀,再好的人,再美好的感情,也无法覆盖他们彼此之间留下的痕迹。 这世上竟然有一种爱是长进彼此血肉,如果要将对方拔出,首先要将自己撕扯得体无完肤。 因为痛,他们反而靠得越近。 车门合上,空气仿佛被抽空,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车上了高架,不知道要驶向何处。 宁瑰露下意识觉得他要算账了,她倚靠着皮椅,支颐等着他先开口。 第96章 车驶得很稳,甚至在别人超车时还让出了一个车身位。 只是沉默,压抑的沉默。 两侧的道路越来越熟悉,她认出了方向,车停在了离她家最近的街区外,门锁却没有打开。 时间在沉默中拉长,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像是博弈。宁瑰露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车窗边缘,终于,她开了口,问:“庄斯呢?” “回家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 “你送他回去又飞了回来?” 他没有回答,手搭在方向盘上,瞧不出情绪。 她清了清嗓子,坐直了些,“之前托你帮我找私人机场的事……” “手续已经办好了。” 她愣了一下,慢了半拍才道:“谢谢。” 又是安静。 沉默像张无形的网,让宁瑰露感到过敏,她又道:“今天是陈芮倩组的局,我就是……” 他打断了她的话:“宁江艇明天上午10点走。他不想让你送,但我想你应该要知道。” 宁瑰露一怔,手指停在车窗边缘:“你们联系了?” “嗯。” “……谢谢。”她将这客气的两个字再次说了一遍。 他们坐在一前一后,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神情,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频率,细微的举动摩擦声。 在听见她掰了一下把手时,他抬手按开了安全锁。 宁瑰露握着把手顿了顿,正要下车,听到他很平静地问:“小露,明天一起吃饭吗?” “行,没其他事的话,我联系你。”她爽快答应。 他笑笑:“好,我等你消息。” 她下了车,夜风将她几缕发丝吹得散乱,瘦削的影子被路灯拉拽得忽长忽短。 这条街道没有闲逛的路人,只有肃穆庄严的寂静。 他坐在车里,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手指紧紧攥住方向盘。 她忽然回过身,单手插兜,另一只手高高抬起,朝他挥了挥。 奇异的,他一整晚的躁烦,压抑膨胀的情绪,在此刻都烟消云散。 他推门下车,站在街道外看着她倒退着走的身影。 她弯起双臂,在头顶比了一个心。 他嘴角舒尔一弯,抬起胳膊转了一下手腕,示意她转回去看路。 酒气上头,脸上滚烫发热,她捧了捧脸颊,又做了一个合掌脸往一侧倒的姿势,示意他回去休息。 他站在那儿,没有动,一直到目送她转进了哨兵门岗内。 是怎么回家、躺上床的,宁瑰露对这一段记忆完全没了印象。她的生物钟很准,八点准时睁开了眼睛。 房间窗帘拉着,她身上换了睡衣,她后知后觉闻了一下被子,也没闻到臭烘烘的酒气。 眼皮还有 点重,她捂着眼睛想了一下昨晚什么时候睡的,发现连怎么回家的都记得不清晰了。 竟然喝那么一点酒就断片了,难道真的是上了年纪了? 她在床头四处摸了摸,摸到了甩在角落的手机。 有几条短信,她划过无足轻重的,看到了庄谌霁发来的地址和航班号,大脑宕机了几秒钟,猛地想起宁江艇今天回南岛。 她掀开被子唰地坐起,下床换衣服。 今天是工作日,家里人都早早去了单位,许姨大概也出门买菜了,她喊了两声没听见回应,进厨房拿了个水煮蛋,出门时发现自己车还在饭店,昨天没开回来。 喝酒误事。 她打了个电话给庄谌霁,直奔主题:“你现在在哪?” “幸福门。” “这么近?”宁瑰露很意外,马上道,“我车昨天停饭店没开出来,我出来找你。” “嗯,吃早餐了吗?” “还没。” “吃卤煮吗?” “要要要!少打点汤,加香菜和蒜,我跑两步,马上过来。” “嗯,在南右大街等我。” “好嘞!” 挂了电话,宁瑰露把水煮蛋往餐桌上一扔,穿上帆布鞋,跑着出了门。 今天天气很好,日光温煦,空气也难得清新,没有一丝潮气。 她小跑到南右大街,庄谌霁的车正好刚到。她拉开车门上了副驾驶位置,一眼看到了放在车前的卤煮袋子。 “你今天怎么在这边?”她随口问。 庄谌霁道:“来接你的。” “嗯?”宁瑰露掰开一次性筷子擦了擦,“你怎么知道我没开车?” “你昨天是坐我车回来的。” “哦,对。你看一下导航,到那边机场得多久。” “不着急,你先吃。”他说。 “我开点车窗,不然你这车里得一股味。” “没事。” 宁瑰露还是放下了自己这边的车窗。她从起床到出门再到跑到这边街道,已经浪费了半个多钟头了,距离飞机起飞不到两个小时,她打算几分钟吃完,速战速决。 香菜和蒜末盖在卤煮上,卤料的香气非常浓郁,她趴在仪表台上,拌了拌卤煮,夹了一块肥肠先吃了。 他靠着椅背侧头看她。 她吃东西一向很专注,喜欢塞一大口,咀嚼的时候脸颊会鼓起松鼠似的脸颊肉,随着咀嚼一动一动。 有些长的头发垂在她耳侧,快要掉进汤碗里了。他直起身,探手过来,将她两侧的长发揶成一束。 她习以为常地反过手,将手腕上的黑色皮筋递给他。 太久没有扎过头发了,他的动作有些笨拙,扎了一次没扎好,又松开,重新扎了一次。 她吃得很快,三两口的工夫碗里就少了三分之一了。庄谌霁将她的头发绑好,又摸了摸她后脑勺,带着点儿笑意道:“不着急,慢点吃。” “现在是早高峰,出去估计得堵,我们到机场可能我哥已经走了。” “不会,我打过招呼了。私人航班,有弹性时间的。” 他从扶手箱里拿出一瓶小矿泉水拧开递给她。 “也对。” 她扒拉的速度放慢了点,接过水喝了一口。 一大碗卤煮,她吃完不到十分钟。留了个汤底,她把塑料袋一系,擦了嘴,正好附近有家小饭馆门口放着个绿色的厨余垃圾桶,她推门下去把打包盒扔了。吃饱喝足,系上安全带,准备出发。 “这家味道还和以前一样吗?”庄谌霁问。 “你没吃?” 他说:“我出来前吃过别的了。” “我以为你还没吃呢。你要是没吃,那我们再去买点别的,这家味道变了,汤也咸了,没以前好吃了。” “看你吃那么快,我以为和以前一样。” “要是好吃我就叫你一块吃了。现在有点太咸了,卤料也没以前地道了。” 他侧目看她,忽而笑了一下。 “笑什么?” “你还和以前一样,说起吃的头头是道。” “人生在世无非吃喝拉撒,唉……”咂摸着嘴里的咸味,她长长叹气,“这家的不好吃了,还不如家里做的。” “老爷子其实很会做饭,我记得有年炖了一大锅卤煮,特别香,隔了几栋楼都有人闻着了香味,端着碗来问我家炖什么呢……” 他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掌,“我回头找人问问卤煮的卤料都有哪些,你以后想吃了,我给你做。” “可别。”宁瑰露把玩了会他修长的手指,“大肠贼臭,我可不想你这双弹钢琴的手给我洗大肠。” “已经很多年不弹了。” 宁瑰露握起他手指,放在鼻子下嗅了嗅,他身上有种淡淡的果木香,像木蜜和杜衡的味道。 “香香的。”她又啄了一下。 他嘴角噙着笑,今天心情很好。 他们抵达机场时还不到十点,宁江艇已经准备要登机了。 他剪了头发,穿着一件格纹衬衫,带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高挑的身躯微微佝偻着背,像丢进人群里立刻能被淹没的一滴水。 回身看见宁瑰露时,他眼里的诧异一闪而过。 她没有过去打招呼,隔着近乎半个厅的距离,在庄谌霁往前走时,她攥住了他的手腕。 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同时停下了脚步。 男人过了安检通道,穿过廊桥,上了飞机。 余光中瞥见她怔松的神色,庄谌霁拉着她在等候区落座,他道:“等南岛这次的事情忙完,你哥就打算回来了。” “他跟你说的?” “嗯。” “算了吧,他这个人,比我还闲不住,回来了肯定也想往外跑。我想好了,我不等他回来了。” “嗯?” “我要去南岛。” 庄谌霁错愕地看着她,好一会儿,他才找到自己声音:“为什么?” “这里太无聊了,上班也很无聊,我要晒太阳。” 如果是其他人,他会觉得荒诞,很儿戏,但如果是她,这很宁瑰露。 “你要辞职吗?” 宁瑰露不大高兴:“我在你眼里是这么想一出是一出的人吗?” 第97章 庄谌霁:“……” “外调而已,可能就一年半载,冬天过了就回来。” 意识到什么,庄谌霁微微笑着,问她:“你是已经申请好了,在告知我,还是在和我商量?” “哇哦,”她指着玻璃外说,“飞机走了。” 第56章 “明天就走,怎么安排得这么急?”江文娴问。 “我这都快闲俩月了,再不上班真甭干了。”宁瑰露说。 江文娴将她的风衣折好后叠进行李箱内,叹着气道:“你这孩子就是主意太大了。调任这么大的事一点不和家里商量,现在函件都下来,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宁瑰露第八百次跟着叹气:“我真是自愿的,又不是被流放了。” “你是年轻气盛,想一出是一出。南岛那地方气候和家里可不一样,多台风、又热又潮、虫子还多,你一个人在那里,叫家里怎么放心?” “那边有我哥,还有我小姨呢。” “你哥就算了,他事情多,哪顾得着你。你小姨也是大忙人,她顾得上你吗?” “年初我回来,小姨就打了电话叫我去她那边玩。我这不是归家心切,就先回来了,没去她那边。” 江文娴想了想,说:“说起来也好久没见她了。前些年她时不时地给家里送些特产。南岛的椰子油 是真好,那椰子油做发膜,洗出来的头发水润水润的,还带着香。” 俩人正随口聊着,房门被轻轻地叩了俩下。闻声看去,是弘媛媛站在门口。 “露露。”弘媛媛喊道。 宁瑰露脸上笑容还未收敛,心情不错地叫了一声:“妈。” 对上她的笑容,弘媛媛也很开心地笑了笑,问:“我可以进来吗?” “没事,进来吧。” 弘媛媛将手里的东西给她看:“我给你拿了一套护肤品,你带过去,在那边一定要涂好防晒。” 宁瑰露纳闷:“什么护肤品?” 弘媛媛把盒子放书桌上,拿出来一一和她说明:“这个是晒后修复的,到家把防晒卸了,就涂这个。还有晚霜,也是修复皮肤屏障的。这个保湿喷雾我给你拿了两瓶……” 宁瑰露乐道:“我又不是去旅游的,哪有时间天天抹这些。” “就是常住更得要好好护肤。你从北方一过去,肯定是要水土不服的。听妈妈的,这些都要带上。对了,还有内调的补液,我给你拿几盒……” “别别别,别拿了,很够了!”宁瑰露赶紧拽住她。 弘媛媛心情非常好,眼睛弯弯的:“还有防蚊虫叮咬的药。那边蠓虫、槟榔虫都很毒的,一定要擦药。”她说着,又快步往外走了。 “哎,药能去当地……”宁瑰露话没说完,已经不见她背影了。 江文娴给她理着衣服,说:“我都没注意到这些问题,还是你妈妈有经验,她是在南岛长大的,你听她的不会错。” “我又不是没去过南岛,大伯母,你们太操心了,我都三十了,又不是十岁……”她倒在床上,夹着抱枕看大伯母给她收拾东西。 嘴上说着不用人操心,实际行动完全没有。 “从小家里就舍不得让你吃一点苦,现在长大了,倒想着法地折腾自己,不让人省心!” 她捧着脸笑嘻嘻:“其实我小时候也没少折腾吧。” 江文娴一噎,想起了她小时候撩猫逗狗,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的事迹,摇头道:“真不知道你这捣蛋性子像谁。” “不像我爹,也不像我妈,那不是像我姥就是像我爷咯!” “瞎说,家里可没一个有你这么不着调的。”江文娴和她打趣着,又随口问,“小庄最近在忙什么啊?怎么也没见到他了?” 宁瑰露翻了个身,趴在床尾说:“他啊,他工作呗,大老板,多忙啊,哪有空天天来这玩。” 江文娴说:“你明天走,今晚就别出去玩了,在家里吃个饭,叫小庄也一块过来。” “他有事,今天不在京市。” “那明天总要来送你吧?” 宁瑰露还是那句:“忙呢,这阵没空。” 江文娴闻言有些狐疑:“吵架了?” “没,我是那么幼稚的人吗?我都多大人了,大伯母,你别总把我想得这么幼稚。” 江文娴坐到了她床侧,推了推她:“那你说说,小庄怎么不来送你?” “是这样的,他最近吃不下,睡不好,上周去医院一查,竟然怀了我的孩子,我就让他回家好好养胎,最近不要出门了。” 江文娴听笑了,捏着她脸掐了一把:“你这嘴里有半句实话吗?” “就……很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真是!”见她不想说,江文娴长长叹气,“还是年轻啊,瞎折腾!” 宁瑰露自己还闹不明白呢。那天和庄谌霁说了她要去南岛,他当时也没表达什么反对意见,接着就回泾市了。回去后就一直说忙,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出差,而且的确不是在会议室就是在机场。 她总不能自己闲着就见不得人家忙,慢慢消息发得越来越少,一条消息起码得间隔几个小时。 她对男人这种变脸比翻书还快的生物简直是两眼摸瞎,拿不准是真忙,还是她哪句话又把不好惹的庄总引炸了,只能指望他自个把自个哄好了。 挡不住大伯母不仅爱八卦,还爱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说着“我下去喝水”,赶紧跑了。 一楼的书房门敞着,家里阿姨正收拾着房间。宁瑰露在门口探头往里看。 阿姨熟稔地从书柜下方拉出个实木的箱子,踩着箱子踮脚擦衣柜上方的灰尘。 宁瑰露出声问:“许姨,这大箱子是干嘛的?” “哎哟喂!”许姨吓得差点把老腰闪了,扭头嗔责道,“小露!你走路怎么总没声呀,吓死个人了!” 宁瑰露撇嘴:“我推了门的,哪能怪我,您这胆子忒小。” 许姨说不过她,道:“我收拾柜子呢,这书柜上边很久没扫过了,积了一层灰了。” 宁瑰露很少来书房,家里放不下的东西都往这塞,越塞越多,书房已经成了非必要不进的杂物间了。 “这箱子是干嘛的,我怎么没见过?” “都摆了几十年了,也没用处,里面就是些废纸。”许姨拿着长长的鸡毛掸子掸了灰,又拿毛巾擦了一遍,从箱子上下来,推进书柜下,“别瞧着了,出去吧,这灰大,仔细弄脏了衣服。” “没事,我找找书,您先出去吧。” 许姨说不动她,只能摇着头绕道去洗抹布。 宁瑰露小时候就爱翻箱倒柜,家里少有没被她翻个底掉的地方。这口箱子她竟然没见过,真是稀奇了。 她走到书柜边,将大箱子挪出来。 实木的大箱子,很有些份量,沉甸甸的。箱口还上了锁,一把大铜锁卡着锁眼。宁瑰露瞧了一会儿,更好奇了。 许姨进来时见她捣鼓锁眼,嘴上说着“这里头没啥东西吧”,一边又探长脖颈来看。 “许姨,您头上有发夹子吧,给我一个。” 许姨从头上取了一个黑卡子给她。 宁瑰露把发夹掰直,捅进锁眼里。 许姨只在谍战剧里看过这剧情,一下屏住了呼吸,生怕吵着她,打不开箱子。 宁瑰露摸索了一会儿,大致明白锁眼里的构造了,就是最简单的铜锁,把锁芯压下去锁就开了。 听见锁扣咔一声响,竟真被她打开了,许姨惊讶得毫不吝啬夸赞:“太厉害了小露,你什么时候还有这功夫了?是大学里学的吗?” 宁瑰露乐了:“我交了好几百学费学的呢。” “真能耐,我回头也让我们阳阳去学学这功夫。”阳阳是许姨的孙子。 “一般天才都是能无师自通的。” 宁瑰露胡诌着,又取下锁,掰着箱盖用力向上推。箱子打开了,合页太久没用过,有些锈了,只能推开一个夹角。她一只手顶着箱子,扫了扫箱子里的东西,“嚯”一声:“我说这些东西在哪,原来都在这了。” 箱子里放着一些有年头的物件,有老爷子的兵役证,证明书还有纪念章,结结实实地塞了大半个箱子。 许姨探头看一眼,拍着心口直念“阿弥陀佛”:“原来放着这么多东西呢!我不知道呀!我以为就是放书的呢!” “您踩了这么多年了,老爷子也没说什么,说明没什么。”宁瑰露笑笑,翻开盖在上方的纪念章盒,手指抚了抚那些带着锋芒的勋章。 “这些都成文物了吧,要不要上交啊?”许姨嘟囔着。 宁瑰露“啧”一声,“让我大伯想去,我可不想这些事。” 她腿一蹲,索性席地而坐,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一一细看。 老爷子是个闷葫芦,跟那些上了年纪爱回忆往事的老人不一样,一件事老爷子至多讲一遍,以后再问,他就回之老神在在地回一句:“老黄历了,哪记得?” 第98章 反正对老爷子的过去,宁瑰露知之甚少。 “怎么还有一卡片机。”卡片机就是过去的傻瓜相机,曾经很新潮的玩意,现在来说已经极其复古,瞧着是00年初的产物,宁瑰露拿出来正反瞅了瞅。 “哎哟,原来在这呢!”许姨乐呵呵说,“这是你哥的!” “我哥的?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不记得了。” 宁瑰露按了 下开机键,等半响没反应。她把相机递给许姨,“许姨,您找找还有没有充电器,估计是没电了,我看看还能不能开机。” “行,我找找去。” 书房里只剩下宁瑰露一个人了,她脸上混不吝的笑容慢慢收敛,沉默下来,把老爷子的遗物逐一拂过。 几十年前的证件上还有老爷子年轻时的照片,俊眉阔脸,模样年轻,无论以何时的审美看,都是不折不扣的标志帅哥。 这些年不少媒体想采访老爷子,还有导演照着老爷子的样子和经历想找演员拍电影,老爷子都以年纪大了为由挡了回去,低调得几乎不像从那时代走到今天的人。 宁瑰露扫开书桌上的杂物,小心翼翼地取出箱子里的勋章和纸张。 从小身边人便都对老爷子敬重得不行。她那时候不懂,还以为只要上了年纪的人都有这份待遇。现在想来,真是初生牛犊,胆大包天。 翻开笔记簿,大多都是些笔记,还有些是家书,是太爷爷太奶奶写给爷爷的信。 信里满是家长的操心,多是些引经据典、催婚催育的词。果然不管时代怎么变,父母操心的主题都永远不变。 老爷子那时年轻,估计也叛逆,信纸背面写着回信草稿,起初还斟字酌句写了寥寥一篇回信,一二三四条理清晰说明个人情况不宜耽误他人终身。 而后的草稿越来越潦草,最后一篇家书后直接画着一只被人用秤杆挑起的乌龟表明态度——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娶。 宁瑰露看着看着,笑喷了。 她再翻翻,从写着信件里还翻出一封没拆封的,盖着邮局“退回”邮戳的信件。 寄信地址是京市,收信地址是云市的一家医院。 因为上了封条,宁瑰露犹豫了下要不要拆开。纠结了不到一分钟,抄起了美工刀开封。 和其他氧化发黄的纸张比,信封里的纸张密封多年,抽拨出来时还很新。 用的是单位的信纸,抬头上还有北部作战指挥中心用笺的名号。 她目光下看,逐字浏览过。 小弘同志: 展信佳。 收到你的来信,得知你已经在当地单位医院开始了新的工作,我由衷为你感高兴。你提到想要先积攒储蓄,再追求理想,我深感赞同。 近来国内外局势紧张,经济亦不容乐观,这些粮票是我的一点心意,望你收下。 我身体恢复得很好,没有什么后遗症。不知你近来是否一切安好?如遇困难,随时可以找我。 望回信。 策勋 於八月二十六日晚 见称呼是“小弘”,宁瑰露起初以为是老爷子写给自个儿媳的家信,可看下去。信件里的“女子”无论从时间还是职业身份上,都和她妈弘媛媛对不上。 “小弘”,是姓弘,还是名字里带“弘”? 她斟酌思虑着,门外传来一声喊:“小露啊!” 她下意识地折起信件收进信封里,应了一声:“哎,怎么了?” “这照相机太久没充电了,已经坏了,充不了了!”许姨拿着相机走回来,说,“你看看卡还能不能使吧,相机是用不了了。” “行,我回头看看。” 宁瑰露把收拢的信封放回箱子里,用层层勋章框压住。她道:“箱子我放回书柜下了,不用整理,我晚上再来收拾一下。” “好。” 想起一直踩在这口大箱子上,许姨还心有余悸。 老爷子留下的照片不多,不知道相机里还有没有老爷子以前的照片,宁瑰露拿着卡片机上了楼找电脑准备导出来。 不幸中的万幸,相机电池虽然坏了,储存卡却还能用,一插上笔记本,很快跳出了文件显示。 她支着下颌,点开硬盘看,里面只有一个dcim文件。 加载有些慢,卡顿了一下,一张张白色预览图片跳出来。她拿起水杯喝了口茶,在文件都缓冲完后发觉大多是一些视频。 她点开一段视频,见镜头摇摆晃动,正好奇是什么时候拍的,就看见了自己。 准确说,是还很小很小的她。约莫三四岁,扎着两根辫子,穿着围兜坐在餐桌旁,吃饭也不好好吃,攥着勺子播种似的把大半个桌上洒得都是饭菜。 “小露!”镜头外的男孩叫她。她扭头看过去,一脸懵懂地看着他。 男孩乐呵呵问:“你喜欢爸爸还是哥哥啊?” 她想了想,声音清脆说:“我喜欢汉堡!” “噗——” 宁瑰露差点自己把自己呛着,跟着镜头内的声音一块乐了起来。 文件排序是按时间从早到晚。她随便拖拉了一下,没想到全都是自己的黑历史。 照片中间断了似乎有几年,六岁之后她的照片已经是十几岁的模样了。 除去没头没尾的视频,照片里还有她背着书包撒腿跑的背影,有她落在水洗墙面上的黑影,有她四仰八叉躺在客厅沙发上午睡时的侧颜,还有一张对着天窗拍星河的照片,夹在其中格格不入。 她拨动鼠标滚轮,将照片放大,在模糊的画质上看见了一张合照。 那是…… 初二那年冬天,家里集体出游,去北边看极光。撞上旅行热,民宿订完了,只能几个人挤一间房。 她和宁江艇睡一张床。是小阁楼,暖气也不好,房间里冷得像冰窖。 她把脚放宁江艇腿窝里,恨不得整个人贴他身上。 她记得那时候他可不耐烦了,用力把她撕开。若不是地板太冷,恐怕他真能翻下床去打地铺。 她那时候也可委屈了。没办法,实在太冷了,躺在被子里都像冰窖,冷得手脚冰凉,牙关打颤。 他们一个黏一个躲,直到撕巴累了,实在躲不开她这狗皮膏药,宁江艇只得认命,睁着眼睛,胳膊枕着后脑勺,由她把自己当暖手宝,硬躺了一晚没睡。 第二天醒来被窝里是暖的。 宁江艇给她塞了两个大热水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早早起床了。 宁瑰露盯着反射的轮廓静了好一会儿,点击鼠标右键,按下了删除。 第57章 “宁宁,怎么关门了?行李还没收拾好呢。”大伯母叩了下门后推门直入。 宁瑰露被吓一跳,差点跳起来,赶忙说:“甭给我收拾了,我待会自己来收就行,也用不着带这么多东西……” “出远门不怕多,这些东西出去买反倒不方便。” 大伯母又拿了几条丝巾和披肩来,一条条给她叠好放夹层里。 弘媛媛女士收拾了半天,搬上来了一个十几寸的小箱子,里面塞满了护肤品、保健品还有各种药物。 见完全劝不过,她放弃了。 尽管嘴上说着自己来收拾,行动上连屁股也不抬一下,就这么侧着脑袋看着家长帮她收行李。 大伯母往她那看一眼,问她:“在看什么呢?” “找出了以前的照相机,有些老照片,随便看看。” “什么老照片?”江文娴走来看了眼,一下笑了,“哎呀,这真是老照片,小露那时候才那么丁点大呢,媛媛你快过来看。”她招呼弘媛媛。 弘媛媛也凑过来看,看得很仔细,瞧见宁瑰露小时候出糗的照片,弯唇扑哧一笑。 江文娴指着宁瑰露的大头照和弘媛媛说:“你看,小露小时候这小鼻子一看就像你,这小下巴尖尖的,打小是个美人胚子。” “露露还是长头发好看。”弘媛媛说。 江文娴摸摸宁瑰露的脑袋:“现在头发也长了,都到后背了,你是没瞧见她今年刚回来的时候,头发都短得跟朵拉似的。” 宁瑰露:“…………” 她在家是有点不修边幅,但怎么也没到像朵拉的地步吧?简直是污蔑! 想起她书柜里还有照片,江文娴走去打开柜门把相框拿出来,和弘媛媛道:“这是宁宁刚回来时候拍的照片,以前可从来没剪过这么短的头发。” 弘媛媛接过照片看,瞧见宁瑰露身上紫色碎花裙,先笑了,“怎么现在还穿这么老气的裙子?”她又看看旁边的男人,指着问,“这是小庄吧?” “嗯,小庄还专门去了西北接宁宁。” “哎,我可没叫他去接我,他是自愿的。”怕被贴上娇气的标签,宁瑰露立刻澄清。 弘媛媛抿着唇笑,笑得很秀气,“他既然喜欢我们露露,这也是应该的。” “小庄这个人还是很好的,可惜他家里……” 第99章 宁瑰露耳朵动了动,“可惜什么?” 江文娴转了话锋,伸手在她鼻尖一刮:“可惜碰上你这么个小魔王!” “那我还可惜了呢,那么美好的青春期,身边竟然只有我哥这种老黄瓜,都没有谈过十段八段甜甜的校园恋爱。” “没谈过?那一到周末就和小庄出去,难道真是去学习了?” 如果是十年前的宁瑰露,保准惊得毛都得炸开了,然而十年后的宁瑰露已经将睁眼说瞎话的本领练得出神入化了:“哇塞,大伯母,你把我们想得也太龌龊了,我们那时候除了练琴就是学习,感情比白纸还白,你这简直是戴着成人的有色眼镜看我们纯洁的友谊,这是污蔑啊。” “小露那时候还小,小庄想来也不会那么不懂事。”弘媛媛微笑着摸摸她头,“你大伯母只是和你开开玩笑。” 感觉头顶一热,宁瑰露尬笑了下,不太适应地往旁让了让,躲开了她的手。虽然她已经奔三十了,但她总感觉她爸妈还拿小时候那套儿童心理学的方法在对她,且在相处时比她还更不知所措几分。 手落了空,弘媛媛怔然了一瞬,收回了手,轻声道:“我们不干预你交朋友,喜欢就带回家来,我跟你爸爸都很开明的……你不用避着我们。” 宁瑰露更尴尬了,连咳了几声胡乱把这个话题带过去。 尽管出了家门,宁瑰露在外边行事做派长袖善舞、游刃有余,嘴上也没个把门,但在家里还是老老实实戴上保守“镣铐”的。 一来有老爷子的五指山镇着,二来家里其他长辈都是保守正经的老派人,一脉相承的家风严苛,没谁敢出格。家里能出她这么一个没正形又不娴静的丫头已经很是包容了。 当初她和张思珩交往——成年、公开、合情合理,尚且被老爷子用棍棒收拾了,如果让老爷子知道她上学时候就跟庄谌霁眉来眼去,恐怕老爷子得把他俩皮剥了,扔回娘肚子里回炉重造。 老爷子余威仍在,父母的“开明”在她这还没有实感,她绕开感情话题,从书柜里拿出几张相片聊起了小时候的其他事。 泾市,公馆。 庄谌霁到家时天色已经擦黑了,他眉宇间有淡淡的疲惫,交代过厨房不用做晚餐便准备上楼,管家从楼上迎了下来,道:“先生,今天下午收到了一份京市寄来的快件,里边是把钥匙,还有一张纸条。” “什么钥匙?”庄谌霁问。 管家道:“是一把普通的钥匙,地址上是写的京市万喜路。” “寄件人是谁?” “姓陈。” 庄谌霁意外的神色淡了淡:“不认识,寄错了,叫快递退回去。” 管家点头:“好,我现在就联系送货员。” 庄谌霁正要上楼,不知想到什么,脚步一定,忽然又说:“算了……先给我吧。” 管家不知道他怎么又改了主意,还是立即将快件交给了他:“好的,那您先过目。” 庄谌霁拎着文件袋进了书房,落座后倒出了文件袋里东西。 袋内的确只有一把钥匙和一张写明地址的纸条,纸条还是打印的,看不出字迹。 近来泾市降温很快,天气变幻莫测,公司内部一大批一大批的人感冒。他这几天连轴转开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过了病气,喉咙发哑,手掌握拳,也低低地咳了几声,又翻过文件袋看覆盖在正面的寄件信息。 寄件人一栏打了码,只有“陈**”几个字符,寄件地址倒明晃晃是在京市。 他落下了微抵着唇的手,心里已经有了猜测,此时却已经不敢笃定是否如他所想。 窗户大开着,有风灌进来,他又低咳了几声,拿起手机打开通讯簿后找到了陈芮倩的联系方式,径直拨了过去。 好似早有所料,电话当即便通了,陈芮倩大咧咧的声音立刻传出来:“喂,庄总,收到钥匙了吧?” 免去拐弯抹角,庄谌霁直接问:“谁的钥匙,什么意思?” “我寄的,肯定是我送的啊,您不是马上过生日吗,这是礼物,专门赶您生日送的,二环内的一套房子,够实在了吧?” 失落的情绪只在心头一闪而过,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四平八稳:“明天按原地址给你退回去。” “别呀,庄总,您这也太区别对待了,在小露那是春风般和睦,在我这是寒冬般严酷。咱们好歹也认识了这么多年了,给个机会呗!” “什么机会?”他反问。 见他没有马上撂了电话,陈芮倩笑了,当即胡诌起来:“大露露那狗脾气有什么好的?既不温柔又不善解人意,整个就是一‘宁我负人,休教人负我’的女曹操,你跟她在一块那不是自讨苦吃吗?考虑考虑我呗,只要你庄总点个头,我立马修身养性,回头做个贤内助!” “贤内助”三个字在陈芮倩嘴里和常人说“我做狗”一个意思,比猫尿狗屁还臭不可闻。 电话戛然而止。 陈芮倩把人惹毛了,舒服了,乐乐呵呵又回拨了电话过去,直到听到电话那边几次提示——您拨打的电话正忙,请您稍后再拨,才意识到自己被拉黑了。 她就是嘴欠逗个乐,没想真把“大金主”惹毛。今年还有好几个项目等着跟庄总合作呢。这会儿赶紧老实收了德性,用另一个号码拨了回去。 没等电话那边开口,她先噼里啪啦倒豆子地把事都说了:“是小露给我的钥匙,她万喜路那套房子最近在搞装修,让我帮她盯着点,我也没这闲工夫啊,这功劳只能拱手相让给庄总了。” 庄谌霁眉眼略微松了松,但脸上冷淡的神色却没有变,他说:“我没空,你找别人吧。” “别啊,您别装不知道啊,没有小露点头,我也不能随便把她家钥匙给你啊。您行行好,赶紧收了吧。我就是个中间传话的人,怎么还弄得两边不是人了!” 电话那头静了一会儿,庄谌霁忽然问:“小露为什么突然要装修房子?” “您又不是不知道她,她一向想一出是一出,说不准这回是突然想金屋藏娇……” “挂了,明年的合作再议。” “等等等等等!庄总,庄老板,您听我说完!”陈芮倩一个标准滑跪,真话假话掺和着往外冒,“钥匙真是露露给的,她不是要去南岛了吗,怕过去后没时间了,专门交代我要把惊喜交给你,还要我告诉你这是生日礼物。” 当然宁瑰露原话不是这样的,她是让她帮她物色个好的监理盯装修,房子装完了再把钥匙寄给庄谌霁,她不过是传话时艺术加工一下,润色一下,无可厚非嘛。 “房子在万喜路,那边房子的含金量你是知道的。她那套房子都空置了很多年了,突然重装起来,她又要去南岛了,这是给谁住啊?不就是留给你的吗!一掷千金博君一笑啊,这事至少能当佳话传十年了!” 她又说:“我跟露露认识这么多年,最清楚她的为人了,别看她这人好像吊儿郎当,对谁都 无所谓的样子,但凡是她真正放心上的,那无论过了多少年,都始终如一。我不知道你俩是不是又闹什么矛盾了,不过谈恋爱哪有不吵架的,床头吵完床尾合,人生短短三万天,没必要为了一点小矛盾一直揪着不放。” “我和她之间没有矛盾。”庄谌霁说。 “啊哈哈哈……是吗,那看来说庄总和一个大学生争风吃醋都是子虚乌有了……” “难为陈总,百忙之中还留心一些无中生有的流言蜚语。”他不轻不重地回刺了一下。 “呵呵呵呵,讹传,都是讹传,不当真。我跟你打包票,这么多年了,大家都有目共睹,大露露没对谁这么认真过。你是不知道,你在国外那几年,她可颓靡了,一喝多了,就嘟嘟囔囔说要去找你。她这个人就是标准的理工直女,嘴硬还嘴笨,但她心里只有你,你可千万不能信那些风言风语!” 陈芮倩闭着眼睛一通瞎吹,心里直念叨姐们,我只能帮你到这了,在外头悠着点,去了南岛我可帮不了你打掩护了。 她这漏洞百出的胡话,除了电话对面的人会听进去,恐怕没有一个人能信。 他们这圈子里也不是没有观念保守、克己复礼的老古板,但那种人绝对跟她陈芮倩玩不到一块。她和宁瑰露从小就是一块长大的,对彼此的德性一清二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家能玩到一块,自然是臭味相投,旗鼓相当。 中学时代宁家家教严苛,宁瑰露尚且还能在家长眼皮子底下跟他庄谌霁“暗度陈仓”,上了大学,那更是天高任鸟飞——光是大一一年,陈芮倩就看见宁瑰露身边跟着的拎包男换了不下十个——这十个拎包男还是在彼时正宫是张家那位的前提下暗度陈仓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前几天,宁瑰露还领着一男大学生去了一场媒体内部的饭局,一句话把人送进了某单位实习——啧,都是些哄小情人的手段罢了。 依陈芮倩的经验看,宁瑰露对庄谌霁的新鲜感也不过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不过这俩人现在都是她供着的财神,说几句讨喜话掉不了皮。 第100章 “她以前,真的说过要来找我?”庄谌霁轻咳了一声。 陈芮倩绞尽脑汁回忆,然后肯定地应和:“对,绝对说过。” 是说过,不过宁瑰露的醉话是——如果找着了他,要把他剁碎了扔进地中海喂鱼。 原话无足轻重,不必完整复述,反正当年肯定是有找他的意思。 行李收拾好了,宁瑰露躺倒在床上没抬一次手。 大伯母追问她庄谌霁怎么不来送她,宁瑰露自己还纳闷到底哪又惹活祖宗生气了。 辜行青的事按理来说已经翻篇,俩人都各退一步,掀过不提了,那还能让他生气的只有她去南岛这件事了。 她在京市的工作被暂停,事关涉密,少则调查两三月,多则半年,她不愿意让家里牵涉进她工作层面的事,但纸包不住火,再不回去上班,就要露馅了。 无论他态度如何,她既然打算要去南岛,那他不同意她也是要去的,况且这是工作,也只是外派一段时间,总还是要回来的。 她翻到庄谌霁微信,问他: [最近突然这么忙?] [右哼哼.gif] 庄谌霁:[嗯,有一些工作交接。你明天走?] 宁瑰露:[对,我家里全员出动,你要是特忙,就不用来送了] 她这话多少带点阴阳怪气的个人情绪——我这也不差你一个送行的,你爱来不来,看着办。 她看着消息提示反复显示“正在输入中……” 然后,然后半天过去了,对面没有发来一个字。 宁瑰露:“……” 搁这找措辞呢?难道真不打算来了? 五分钟过去,对面消息框发来一个字:[好。] 宁瑰露盯着那个“好”字看了半天,气笑了。 她最近真是好脸给多了,把他惯上天了。 明天不来,她准得派人去他公司楼下把他一闷棍敲晕了发冷链物流运去南岛。 她是下午的飞机出发。家里人一早就忙了起来,和面、剁馅、擀皮包饺子,每一个环节都亲力亲为。 作为主人公,宁瑰露一觉睡到了快中午,连剁肉馅那么大的动静也没能把她弄醒,要不是一个电话,她能一觉睡到开午饭。 电话响了老半天,宁瑰露才摸着床头的手机,迷瞪着问:“谁?” “小露姐,是我。”电话那头的青年声音踟躇。 “……什么事?”她阖眼应着。 辜行青问:“你是今天走?” 宁瑰露勉强打起精神,有点纳闷:“你怎么知道的?” “我姐说你申请了外派,算算时间,差不多就是这两天了。”他笑笑,气音很轻,语气里却没有多少真实的笑意,他又问,“是什么时间出发?我能来送你吗?” “不用了,你不是要实习吗,好好工作,我可是跟人打了包票的,别在外边丢我的面子啊。” 听出了她不算真心的敷衍,辜行青语气又黯然了一些:“我不走近,我知道……我只想远远地再看你一眼,也不可以吗?” 宁瑰露翻个身糊弄着,声音越来越低:“别介,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可不是现在这样的。我不是什么好人,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人活一辈子,难免糊涂,但要是执迷不悟,那可就……” 她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直到最后,似乎已经只剩下一声惋惜的叹息了。 辜行青攥着手机,脸色愈发白。他明白她的潜台词,或许她曾经是对他感兴趣过的,但感兴趣的是那个有着骄傲、特立独行的辜行青,而不是现在这个执迷不悟,迷失自我的辜行青。 他惨笑一声:“我明白了,真的谢谢你……姐姐。” 这一声“姐姐”,他叫得真心实意。他该要感谢她,这样坚决而没有余地地拒绝他,将他所有空中楼阁般的幻想都击破,可她偏偏又留了一份温情和体面给他。无论如何,他也没有立场怨她,恨她。 电话那边只有沉默的气音了,他将这视为留给他的最后一份温柔,他挪开手机,额头抵着屏幕,依着良久,终于,按下了挂断。 爱情是裹着蜜糖的砒霜,一经下肚,肠穿肚烂。 如果早知这个道理,或许在最开始,他便不应该有开始…… 电话另一头,宁瑰露仍是握着手机的姿态,直到手指一松,手机闷响一声,砸在了枕头上,她抿抿唇,挠了下脸颊,将被子往脑袋顶上拽拽,蒙住头,又狼心狗肺地睡过去了。 然后—— 电话又响了。 锲而不舍地响到3回 时,宁瑰露忍无可忍地接通电话,怒道:“你大爷的,还有什么话一次说完!再打拉黑!” “……谁大爷?” 电话那边的声音沉而沙哑,带着些病气的鼻音,温和的、脆弱的,而又无比熟悉的。 宁瑰露:“……” 她睁开了眼,扭头看向手机屏幕,原本水肿困顿的眼睛睁成了圆溜的单眼皮。 迟迟没有听到她的回答,电话那边的人对她习性已经了如指掌,病哑嗓子很低地咳了一声,说:“还没睡醒?那你再睡一会儿……” “你在哪?到京市了没有?”她打断了他,干脆道,“来我家吃饭。” 第58章 “上午有个重要会议,才开完,我现在在去机场的路上,还没到京市。” “嚯,您可真是大忙人。”宁瑰露忍不住嘲了一句,她肚子里冒黑泡泡的腹水翻腾了会儿,又被她压下去,显得尽量平静且无所谓地道,“哦,那等你到京市了再说吧。” “如果我过来晚了,那你……” “得,放心,我不会等你,到点我就走。” 她现在就去看哪家冷链物流能运活体。 “我到机场了,见面说。” 宁瑰露抿了一下唇:“行,那回见。” 挂断了电话,宁瑰露面无表情对着手机啪啪给了两巴掌。她翻身下床,挠了挠鸡窝似的头发,解开睡衣,收拾收拾准备先下楼吃饭。 “小露,饭还没好,怎么不再睡会儿?” 见她下楼,大伯母先招呼她。 宁瑰露没被两个电话叫醒,也要饿醒了,她摸摸肚子:“我饿了,肚子叽里咕噜的,有东西吃吗?” “正好饺子好了,先吃饺子吧!” 许姨从厨房端出了一大屉热腾腾的饺子,蒸汽直往天花板上冲。 “嚯,这是什么馅的啊?”宁瑰露问。 许姨掰着手指头给 她一一地数:“有荠菜猪肉的,茴香的,三鲜的,玉米猪肉的……” “包了这么多啊,吃得完吗?” “这么多人呢,明儿个就吃完了。”许姨笑着说。 见她出来了,于璨璨迈着小短腿跑过来,拉了拉她衣角。 宁瑰露一低头,看见侄女递来的一个大红包,她乐道:“于璨璨,这是你给我的红包吗?” “是我爸爸给你的。”于璨说。 宁瑰露接过红包,在掌心拍了拍,红包“啪啪”作响,分量还挺实在,她扭头看于少钦,笑道:“路费我收下了,谢谢哥。” 于少钦:“客气,别去太久了,早点回来。” 宁瑰露耸肩:“听组织安排,我争取。” “小露。”弘媛媛也朝她招手。 宁瑰露随手把红包塞进口袋里,转身问:“怎么了,妈?” 弘媛媛也拿出了一个大红包,递给她道:“这是爸爸妈妈的心意。” 瞧着比堂哥给的还厚,估计得有小几万,宁瑰露没好意思接:“给两张意思一下就行,哪用得着这么多,太夸张了。” “就是爸爸妈妈的一点心意,你好好收下。”弘媛媛拉过了她手腕,非把红包塞进她手里。 宁瑰露笑笑:“行,那我也收下了。” “快来吃饺子吧,菜也马上好了。”许姨招呼道。 “走,吃饺子去。”弘媛媛拍拍她后背。 难得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围坐在一块吃饭,这么多年了,这样的场面也没有过几次。桌上摆下碗筷,却默契地空出了老爷子常坐的主位。 见还有空位,宁瑰露扭头喊道:“许姨,别弄了,先来吃吧!” “哎,马上了!”许姨应着。 见厨房火还开着,热气腾腾直往屋里飘,宁瑰露问:“剩下的饺子还有三鲜和玉米的吗?” “还有一盘子呢。”许姨回话。 宁瑰露道:“正好,您拿饭盒给我装一盒,我待会拎机场去。” “你不是最爱吃荠菜的吗?不要荠菜猪肉和茴香的啊?”许姨疑惑。 宁瑰露说:“这两种我现在趁热吃就够了。” 许姨只当她想装一些味不大的带着飞机上吃,应道:“行,待会那我给你装一盒带走。” “许姨,弄完赶紧出来吃饭啊。”宁瑰露又交代一句。 许姨笑道:“你们先吃吧,我马上来了。” “小露今天又要走了,启明啊,你也给孩子说两句。”宁华胜对她爸说。 第101章 和妻子相比,宁启明对女儿愧疚更多,这些年他几乎没怎么回过国,忙到甚至连电话和视频都少打,如今退休了,面对着已经三十岁的女儿,更是不知道该怎么相处才好。 他尚且还没拿准主意,女儿却申请了外调要走。别人家不过分分合合,他们宁家却是聚少离多。 宁启明接过话头,斟酌片刻,语气有些感慨:“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奔波,总觉得时间还长,机会还多,可一转眼,你已经三十岁了……” 宁瑰露有点牙酸,坏气氛地补充:“是二十九。” “嗯,二十九。你从小是个独立有主见的孩子,从来不需要我们操心。你选择了自己的路,也走得很好,爸爸很为你骄傲……我亏欠你太多。现在退休了,本想好好弥补,你又要出去了。” “没,我理解,你们没亏欠我什么。”对这样煽情的氛围宁瑰露有种头皮发麻的抗拒,话也说得干巴巴。 “能外调也算好事,树挪死,人挪活,你的工作很重要,爸爸支持你。只是……如果有时间,记得打个电话,或者发个消息。我和你妈妈也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宁瑰露还没说什么,弘媛媛已经先红了眼眶,扭开头抹眼泪了。 家里人都动容地看着她。宁瑰露手上握着的筷子拿起又放下,几乎坐立难安,她动了动唇,半响,只干瘪地应出:“嗯,好。” “好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都吃饭吧。今天是个好日子,宜出行,小露这趟远门一定顺顺利利的。”大伯母出来总结道。 总算过了这个环节,宁瑰露脚指头都抠紧了,她长舒一口气。 大伯母低声安慰着抹泪的弘媛媛,宁瑰露夹起饺子,犹豫了一下,放进弘媛媛的盘子里,低声道:“吃饺子吧。” 总看网上吐槽春晚包饺子环节,甭管什么小品,最后囫囵一块包了饺子就算大团圆。虽然俗不可耐,但也算中式家庭一年到头总结出来的“精华”。 什么黑的白的,一家一本账,都算不清,不如一张饺子皮裹上,荤的素的都一块,热腾腾下了肚子,稀里糊涂也就把日子过了得了。 吃过饭就快到十二点了,她爹帮她把两个箱子从卧室里搬了下来,又问她:“这么重的箱子,你落地后自己拿得动吗?” “箱子有轮呢,我又不是扛着跑,不至于。” 宁启明轻轻叹气:“我和你妈妈是想和你一块去南岛的,既然你不用,一个人到了那边后,有要帮忙的就叫人帮忙,该花钱就花钱,手头紧了就和家里说,照顾好自己。” 过去年纪小,听家里人絮叨,只觉得不耐烦,如今心里的感受却五味杂陈,她笑笑道:“我是去工作,有人接应,而且也不是头回出远门,我都奔三十了,放心吧。” 宁启明抬手拍拍她肩膀:“还有,有空了就多给家里打打电话,发发视频。” “……哎。”她实在不是有事没事就打电话的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先应下就是了。 下午一点,得出发了。 于少钦安排道:“小露,你上我的车,家里开两台车去,够坐了。” 宁瑰露被家里“倾巢出动”的阵仗弄得麻麻的:“其实也用不着这么多人送我。” 五六年前她去西北,阵仗也没今天的大。 那时候她和老爷子正在拗脾气,家里人不敢公然忤逆老爷子的意思,只有表哥和二爷爷家的表姐来了机场送她。 对了,还有庄谌霁…… 老爷子走的那些天,她常常想,如果她当初脾气软和点,没和他老人家斗气,没有一走了之,是不是不会白白浪费那么多年? 可时光不能倒流,世上也没有后悔药。 她看看手机消息。庄谌霁应该在飞机上了,最后一条消息是说登机了。按时间算算,还有一个多小时他的飞机就该到京市了。 “今天这天气看着像有暴雨啊,飞机不会要延误吧。”于少钦打开导航时自言自语了一句。 今天又是个大阴天,机场方向的阴云更深厚浓重,匀速向四周扩散。 “要不要带伞啊?”弘媛媛问。 大伯母道:“是啊,带几把伞出去吧。” 这么一磨蹭,出发又晚了一会儿。 京市的交通还是一如既往的堵,他们原本预备了三个小时提前出发,怎么也不会迟到。宁瑰露正戴着耳机玩游戏,忽然跳出一条消息,是航空公司发出的紧急通知。由于气象台发出雷暴雨天气预警,航空管制进行了调整,部分航班取消起飞,部分航班提前起飞。 不凑巧,宁瑰露的航班正好在提前起飞的航班名列中。 一行人不敢再耽搁,立刻加速赶往机场。 机场方向的车渐渐多了起来,汇聚到一条大道上,堵得越发水泄不通。 往常一个半小时的路 程,硬生生堵了两个多小时还没到。司机比宁瑰露还着急,一路上油门、刹车、油门、刹车都快踩出火星子了。 宁瑰露这个当事人倒是挺神游事外,不时看手机消息,发现还没有收到庄谌霁飞机落地的信息。 赶到机场时,距离起飞已经不到一个小时了,她还要办行李托运,一行六七个人,跟着她的脚步在机场里大步跑起来。 她一边跑一边还打开了航旅纵横看了眼从泾市到京市的航班动态。三架已经起飞的航班,最近的落地信息也是半个小时之后,看起来像是由于天气原因集体延误了。 就跑了几百米,心脏鼓噪得厉害,不是喘不过气,而是肾上腺素莫名往上飙得厉害。 她这边一办完行李托运就得马上过安检,和庄谌霁是真碰不上了。 改航班的人太多,办托运的vip人工值机台都排起了队。家里人频频给她看时间和航班信息,生怕她赶不上飞机。 宁瑰露把行李箱和饭盒都交给家里人,走去航空信息实时更新的大屏边又看了下正在执飞的航班信息。 往返泾京飞机还没落地,而她马上要进去了。 “小露,身份证!”弘媛媛高喊了一声。 轮到他们了。宁瑰露走回去,把身份证递给工作人员,取了行李条和值机牌,将行李箱推上安检带,核验过后就可以进人工安检通道了。 宁瑰露看看时间,最多再耽搁15分钟,她就必须得走了。 “我去一趟洗手间。”她说。 弘媛媛催促道:“先过安检呀,候机室里也有卫生间的呀。” 宁瑰露摆了下手机:“我尿急。” 她沿着指示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却又频频低头看楼下到达层。在洗手间里洗了个手,她再看看时间,只剩五分钟了。 马上要开始登机了,她再不过安检,摆渡车都赶不上趟了。 她叹口气,彻底放弃了。点开了和庄谌霁的聊天框,她发过去的登机信息和照片都还一直没有回复。 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按下了语音,放缓呼吸,使声音尽量平和:“我得进安检了,今天估计是碰不上面了。家里包了饺子,给你带了一盒熟的,你待会到了,直接来三楼找许姨拿,我让他们等你一会儿,我先走了啊。” 语音发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她又按着语音慢慢说:“山高路远,以后有机会再见面,你好好吃药,好好吃饭,好好生活……别总折腾自己,不拿自己当回事。” 她倚着水台,透彻的白炽灯照在她头顶,睫毛在眼睑下打出一道阴影,孤立的身影微微佝着,她自哂笑了笑,轻声嘀咕说:“以前不信缘分,现在是觉得缘分这玩意挺玄的……咱俩年纪都不小了,你既然奔着结婚去,该谈谈,该结婚结婚,也别等我了,我这人不着调,你跟我耗时间真不值当……” “露露,上完洗手间了吗?广播开始催啦!”怕行程耽搁,弘媛媛着急地找到了洗手间。 宁瑰露话没完全说完,匆匆关了手机,赶紧应一声:“哎,我就出来了!” 她大步走出洗手间,还没来得及问情况,就被弘媛媛拉着胳膊马不停蹄跑了起来。 跑到三楼护栏边,手机忽地震了一声,她低头看手机,脚步一刹,错愕看见是庄谌霁发来的语音。 她抽出手,立刻点下语音条,放耳边听,是一句喘息急促的询问:“你出发了?” “没,我在……”她举着手机正要回,一抬头,余光毫无征兆地看见了出现在二楼到达层的庄谌霁。 “小露,开始登机了,快来过安检啊!”连大伯都在着急地催促她了。 她心跳却忽而平复下去,不慌乱了。 宁瑰露从弘媛媛手里抽出胳膊,她按下语音,气息轻轻“哧”了一下,她说:“找什么呢,抬头啊。” 庄谌霁一听语音,立刻向上看,看见了她。 宁瑰露笑了,举起手机漫不经心地朝他挥了挥。 他阔步跑了起来,连乘扶梯上楼也无法再等待,三步并作两步地出现在了扶梯上方。 第102章 他胸腔还在急促还在喘息,“对不起,飞机晚点了……” 他的话没能说完。宁瑰露走到他面前,伸手摁住他下颌,扬起下巴啄上了他的唇。 她轻轻啄了两次。 机场广播再次响起:“乘坐京市航空公司bu1501次航班前往南岛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还没有登机的旅客,请马上由264号登机口登机,多谢您的合作……” “生日快乐,”她用额头抵了抵他的额头,松开了手,低声道,“我得走了。” 没有再多交代一句,她转身立即就走,路过家人时,她飞快指了指许姨手上拎着的保温盒,又指了指庄谌霁,随即刷卡过闸机,身影消失在了安检挡板后。 他错愕地站在原地,唇上仿佛还有那柔软的触感。 脚步像黏在了原地,迈不开一步。 第59章 宁瑰露在机舱关门前一刻踩点登上了飞机。 刚一落座,手机收到一条消息:“宁瑰露,你发的语音什么意思?什么叫该谈谈,该结婚结婚,别跟你耗时间了?” 飞机开始滑行,空姐在逐个提醒乘客,飞机即将起飞,请乘客将手机关机或打开飞行模式。 宁瑰露从安检口一路狂奔上机,跑得胆都要颤出来了,这会儿嗓子眼里一股腥味,心情却出奇很好,手指敲打,飞快回了一句话:“逗你玩的。” “宁瑰露,”消息传来得很快,是一句连文字都带着愠怒的,“耍我很好玩吗?” “女士,请您将手机关机或调至飞行模式。”空姐俯身提醒。 “不好意思。”按到一半的话只能删除,宁瑰露按了关机。 刚提完分手,界限划得清清楚楚,紧接着就当众“强吻”人家,他看完消息生气情有可原。 因为他没来由的“冷暴力”,她郁闷了大半个月,想到他现在也正为她的“分手信”火冒三丈,宁瑰露竟然有点想乐。她戴上眼罩,往靠椅上躺了躺,敛了笑意,抱着胳膊沉思平复呼吸。 这一路飞行时间很长。机舱内窗板拉下,漆黑寂静的头等舱能听见窗外引擎与机翼的震响。 她在黑暗中阖眼,往后仰靠,开始在脑海里安静思索着一个问题。 她对爱情的态度从来是可有可无的。世界上的异性数以亿计,有无数种随机组合的可能。两个陌生人,因为荷尔蒙反应在一起,自然也会因为荷尔蒙消失而分开。 连至亲至爱的家人都会有生离死别,更遑论两个本就独立的个体组成家庭。 理性上她明知她和庄谌霁是完全迥异的两类人,也不是合拍的性格,误会、争执、冷热交替,将彼此都消耗得厉害,可下意识地,她还是…… 她一时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描述那种复杂的感情。她不喜欢他内敛寡言、有话不直说的性格,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因为是他,所以气性上头时敢口不择言,下意识地清楚他是比所有人都更包容她的人。 他们可以吵架,可以冷战,甚至可以彼此讨厌,但就是不能……不能完全变成陌生人。 这种超脱理性的感情让她也难以找出合理的解释,于是,她很犹豫地在心里提出了一个假设。 ——难道我真的有点爱他? 喜欢自然是真的。喜欢他温热的臂膀,喜欢他身上太阳的气息,喜欢他隐藏在平静面孔下暗红的耳垂,喜欢他少年时沉静纯粹的眼眸,又一度很恨他,恨到想看他痛苦、懊悔,幼稚地不肯原谅他,可真看到他伤痕累累,她又心脏揪疼,隐隐懊悔。 她用理性把自己剖开,将所有阴暗晦涩的情愫都一一分解出来。 她也喜欢过其他人,在一起时也有快乐的时刻,但分开时却也不见得多惋惜留恋。 偏偏对庄谌霁,搁不下,落不下,数十年如一日地恨他,又忘不了他。下意识地从别人身上找他的特点,下意识将他作为参照物,以至于她所有前任身上有隐隐有点他的影子。 这好像的确不是简单的喜欢,而是……爱? 得出这个答案,她愣住了。 四个小时后,飞机落地于南岛机场,宁瑰露推着行李车走出出站口,一辆灰色商务车旁的男人比对着照片,看了好几眼后喊道:“是宁工吗?” 她点了点 头。男人立刻快步跑上前,先同她握手:“欢迎您来我们基地指导工作,我是基地行政负责人曹先群,您叫我小曹就好。” “你好。”宁瑰露和他握了一下,问,“我们现在是直接去基地?” “时间不早了,我先请您去吃个饭,然后您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生活用品要买,之后我们就上船。” “可以,我对这边不熟,你来安排就好。” 曹先群从她手上接过行李,“我帮您把行李装车。” 来接机的还有一位司机,为她拉开车门,很是尊敬道:“宁工。” “怎么称呼?”宁瑰露问他。 男人身形并不高大,约莫一米七出头,佝着腰,看着比宁瑰露还矮一头,毕恭毕敬说:“我姓方,方德光,我是本地人,以后您有什么要求,尽管和我说,我随叫随到。” 他普通话不标准,带着浓重的方言腔调。宁瑰露语言处理器加载了一下才翻译明白他的意思,点头笑笑。 车发动了。曹先群先起了个拉近距离的话题:“您这一路挺辛苦,飞了四五个小时了吧?” 宁瑰露手机才开机,除去家人的问候和关心,还有庄谌霁发来的一句:“落地了吗?” “刚落地,一切顺利,准备先去吃饭了。” 一边回消息,她一边回答身边人:“还好,四个多小时,睡一觉也就到了。” “那就好。听说你们北方人不怎么吃辣,您有什么忌口吗?” “我没什么忌口,辣也可以。” “您这刚来我们南岛,肯定得请您先吃点我们本地特色的菜,您没忌口的话那就家常菜馆子,您看可以吗?” “没问题。” 三个人五个菜,排面不算铺张。一道羊肉,一道花蟹,一道清蒸全鱼,一道罗氏虾和炒蔬菜。 上菜后,宁瑰露先拍了一张发给庄谌霁,道:“我这开饭了。” 等了一会儿没收到回复,宁瑰露又接着问:“你吃了吗?” 这条倒是很快回了,回了很简单的两个字:“吃了。” “我这有羊肉和椰子饭,你吃的什么呀?”她又附图了一张椰子饭。 他说:“中餐。” 嘿,惜字如金。 “宁工,我们基地很大的,有一整个岛,岛上有三万常住人口,风景也特别好,您今天只管吃好喝好,好好休息,等明天一早,不,明天中午,我带您好好逛逛基地。” 半天没从庄谌霁嘴里撬出几个有温度的字,宁瑰露关了手机,和曹先群先闲聊几句:“上次在科技大会上,听你们地面车的总设计师董工说在引擎和续航上遇到了瓶颈,这两个问题现在解决了吗?” 见她说起正事,曹先群微微敛色,斟酌道:“没想到您还知道这个事,我们一开始考虑的是电机和定轴齿轮系转动的方式,但维护成本高,环境要求也很高,不适合长时间传动,所以现在还在底部设计上做工作,也有几家公司提出了方案,但在可行性上还是大打折扣。” “有考虑优化悬架系统和加速器吗?” “您太一针见血了,我们开了大半个月的会才着手往这方面推进,目前进度……”他苦笑一声,不言而喻。 基地岛太偏了,管理又封闭扁平,连财政拨款的资金都远不如其他几个基地。留不住人才,项目推进更是恶性循环。 别的总工程师风风光光,走到哪都是前拥后簇的,而他们的工程师却不得不四处“化缘”……说来真是一把辛酸泪。 对这位从京市借调下来的工程师,他没有多抱希望。以往不是没有下来过人,甚至来过指导小组,可要么是和尚念经老一套,要么是来走个过场,指导指导民生,拍几张照片就走人,留下烂摊子还是得基地自己收拾。 这位京市下来的大工程师,光看那结结实实的几大箱子行李就知道是个讲究人,能不能在条件清苦的基地待到年底还是一说。 吃过晚饭,三人上了船。 此时已经七点多了。南岛天黑得晚,太阳余晖仍在,将海面照耀得光辉灿烂。鱼儿潜底,海鸥长啼,渡轮汽笛“嗡”一声长响,拂开水面,驶向远岸。 宁瑰露推开车门下车,绕开排行的轿车,站到了渡轮扶栏边,目睹船侧水纹如鱼鳞般层层扫开,地平线处晚霞由粉蓝紫三色构成,美得如梦似幻。 她举起手机拍海面风景,轻声道:“真漂亮啊。” 彼时,庄谌霁正在酒店开最后一个远程会议,手机屏幕一亮,他侧目看到了消息提醒。 按了电源熄屏后,他反盖上手机,手腕搭在膝上,神情冷凝。 第103章 “……这是目前我们海外市场部收到的所有反馈,和客户那边我们会安排专门的调解小组进一步交涉。” “嗯,那就按你们的计划继续推进。” 见他没有其他要问的了,会议主持人总结道:“那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结束,各部门负责人可以退出线上会议室了。” 庄谌霁合上了电脑。坐了一个半小时,腿有些麻了,他随手拿起手机起身,走向窗侧。 京市的天已经黑了,窗外是长街闪烁的明灯,蔓延铺开,城市编织得如同金光灿灿的网。 他点开视频,带着腥味的潮风仿佛跟随海浪一同倾涌而来。 她拍了海浪,拍了晚霞,拍了旅人成群的渡轮。 轻浅的低叹传过来,只有一声指代不明的“真漂亮”。 他手指悬停在输入框上,却没能按下一个字符。 连续半个月连轴转,他将大陆集团的工作交接给新上任的高级管理团队,开始接手对海外的相关工作,只为了去南岛工作做准备,可她却只想着怎么和他体面分手。 他很难不恶意揣度,这次去南岛,究竟是如她所说,厌烦了手上的工作,想换个环境生活,还是也已经厌烦了他,准备摆脱他,迎接新的生活。 偏偏她提了分手,又当众亲了他,堵回了他所有腹稿,将他置于惶惑的境地。 如她所说,她是个“不着调”的人,根本没想过和他有未来。一切主动权都在她手里,开始还是结束都听由她发号施令,可他再也做不到看着她欢快地投入下一段感情。一旦分手,他们只有老死不相往来一条路可走。 他早清楚不该越界,却抵不过人性贪婪,想求得她爱他,哪怕只是一天一时一刻也好,可如今得偿所愿,却又贪心不足,想求她一辈子只来爱他。 于是爱恨嗔痴,都成了自作自受的樊笼。 解不开、放不下、逃不掉,或许只有纯粹恨她,才能让他获得片刻喘息。 从宁家人手上拿来的餐盒还放在餐台上,他揭开餐盖,里面是排得齐整的两盒饺子。 饺子已经冷了,汁水都凝固,他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尝到了甜味,他分辨出,是玉米味的。 那冷硬凝起的高墙尚未竣工,就摧枯拉朽地倾倒。 “小孩才吃玉米的”——明明是嗤嗤嘲笑他的话,她为什么偏偏还要记在心上?好像很爱很爱他一样。 他放下筷子,压住作痛的额头。 无可遏制地恨她、爱她……思念她。 飞往南岛的机票迟迟没有落定。 他想抱她,想闻她的气息,想将她按进身体里,想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顾地和她在一起。他可以什么都放弃,即便是王母划下的银河他也愿意跋涉过去……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她也愿意见他。 第60章 船已靠岸,最后一站抵达基地,船上旅客已经寥寥无几。 汽车下船,披着黄昏的暮色驶下夹板,穿过收费站,驶向基地内部。 黑色柏油路蜿蜒向内,日落潮涨,海风也猛烈,吹得树叶一齐振响,飒飒声不绝于耳。 不比京市科研基地的严整庄重 ,南岛卫星基地富有地方生活气息。两三层的小平房比邻而居,绿化带种植的棕榈树、椰树、芭蕉高耸挺拔。夜幕下一切都带上了焦糖般的深黄。 安排给她的宿舍是栋三层小楼的顶层,两室一厅的房间,家具有些老旧,泛着一股潮木的陈味,卧室内铺了一床花色的被子,其余装饰一览无余。 “宁工,您先收拾收拾行李,我们这有小超市,您收拾完看还缺点什么,给我打电话,我给你送过来。”曹先群说。 宁瑰露把墨镜别在领口,笑道:“我看都挺全的,应该不缺什么了,今天挺晚了,也挺麻烦你们的,都回去休息吧,我这自己收拾就成。” 日落一退,已近九点。俩男人不好在她房间多逗留,见她没挑剔,交代了有需要尽管打电话后便一前一后走了。 宁瑰露合上门,把行李箱推到墙边,推开玻璃窗向远眺望。 基地中心地势高,能看见海边的草地和蔚蓝的海色。 暮色低垂,近岸风车在旋转,呼啸的海风从四方八面而来,吹得令人耳鸣。 宁瑰露拿出手机,先拍了几张照片发给家人报平安,表示自己已经到落脚地了,接着拨了视频通话给庄谌霁。 她一个小时前给他发的视频,这会儿他还没回,不知道他在忙什么,难道这么早就睡了? 视频通话响了好一阵,终于通了。电话那边是漆黑一片,晃动了一会儿,手机亮光照出了半只睡眼惺忪的眼睛。 真睡了? 宁瑰露惊诧问:“这么早就睡了?” “嗯……怎么了?”他嗓音困倦沙哑。 “我到住处了,给你看一下我这海景房。”她调转了摄像头,用后摄镜头朝向窗外的风景,“今天天气还挺好,大太阳,这会儿天还没完全黑,风挺大,能听到风声吗?” “嗯。” 刚刚还有一只眼睛,这会儿屏幕里只剩下眉毛和额头了。 宁瑰露“啧”一声:“帅哥,能露个脸吗?” 他似乎在视频那头叹了口气,接着似乎又转了个身,按亮了床头灯,将手机靠在床头,俯身垂着还没完全睡醒的眼睛看着她。 “真行,这才九点多就困成这样了,吃安眠药了?” 他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眼睛看着屏幕,微微摇了下头,接着眼皮子一耷拉,眼睛又要合上了。 “醒醒,这么早呢,睡什么?” 镜头那边没反应,像张静止的图片。 “真行啊你,真能睡,”窗户开太大,蚊子飞进来了,宁瑰露转头拍死落在她胳膊上的花蚊子,“哎哟喂……怎么还有这么大的蚊子?” “房间里没有蚊香和驱蚊液吗?” 他忽地睁开眼问了一句。 “应该没。没事,我妈给我塞了一堆防虫的,我待会看看有没有驱蚊的药。”就这么一会儿,胳膊上立竿见影地起了一个大红包。 她用镜头照了下,“这蚊子真毒,给我咬这么一个大包。” “晚上蚊虫多,把窗子关了吧。”他道。 宁瑰露拉上了窗,倚着墙,举着手机看他。他神色疲倦,眉头轻皱着,有些恹恹。 “你怎么了,精神这么差?”她微微拧起了眉毛。 他掌心压了压涨疼的眼眶,又捏了捏额角:“没睡醒而已。” 内双都困成大双眼皮了,垂着的眼皮仿佛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了,宁瑰露没忍住笑了一下:“今天居然睡这么早……行,你睡吧,等你明天睡醒了再说。” 他睁开了眼睛,惺忪的眼睛看着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宁瑰露按亮了视频导航键,却没有挂断视频,看了他一会儿,她问:“眼睛怎么这么红啊?” 他似乎轻呵了一声,放下捏着额头的手,说:“没什么,你也早点睡吧。” “庄谌霁。”在他挂断前,她突然连名带姓地叫他。 “嗯?”他抬眼看她。 宁瑰露侧了侧头,盯着他看:“怎么回事,对我又爱答不理的,我哪又得罪你了?” 庄谌霁先是愕然,随即哑然笑了。 她说山高路远,要分开,于是爽快宣布要一拍两散,现在她又无聊了,反悔了,决定重新读档,他便要主动配合她“共捐前嫌”,继续这段不知何时就被她抛开的“异地恋”。 他的心被她撕开,揉捏,践踏,如今又要铺开熨平整。她是不是将他想得太伟大无私了? “宁瑰露,你是不是忘了,是你今天提的分手。”屏幕内,他漆黑深邃的眉眼压沉着,眼里倒映着屏幕白光,情绪不明。 “记得啊。”她似乎毫不羞愧,甚至还能大言不惭,“这么重要的事不得当面说才算数?况且离婚都有三月冷静期呢,分手冷静一个月也没问题吧?” 庄谌霁:“……” 他笑了,被气笑了。 她依然没个正形:“你不想搭理我了,我能理解,但是我还是得道歉,今天的话不是我本意,你接不接受道歉都可以,不接受也能理解,但也要给个机会,错了就立正挨打,你想怎么罚我都认,好不好?” 认错的话即便从她宁瑰露嘴里说出来,也是以这样插科打诨、火上浇油的方式。 额角一抽一抽地疼,气得心肝脾肺都在痛。他忍了忍,没忍住,反问她:“宁瑰露,在你眼里感情是过家家的儿戏吗?想暂停能暂停,想重新开始就能开始?” “怎么会……我就表明我赔礼道歉的真诚态度,你不愿意啊……那我也不能按着你喜欢我不是?只要你说一句不喜欢我了,有别的喜欢的人了,我立马就撤。” 她无所谓地耸肩,散漫地笑,好似完全不在意这件事的严肃性,镜头外抠着手心的指尖却并不平静。 他们遥遥对峙。而她似乎多有把握,就有多有恃无恐。 第104章 他眉宇轻轻抽动了一下,冷沉的神色在一刹间出现了龟裂的痕迹,因费解而微微凝着的眉眼一刹那发红,静默枯槁近无声地看着她。 “别不吭声啊,这么难回答?”她催促,紧紧逼问。 他道:“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时间过去太久,而我一直在刻舟求剑,所以理所应当得不到结果。” 理论上每隔七年人身体的所有细胞都会更换一遍,彻头彻尾成为一个崭新的人,而他们之间隔了整整十四年了。 她没明白,疑惑问:“什么玩意?” 他忽而侧开头又笑了,若不是他用手背轻碰了一下眼睑,她不会发现他竟然掉眼泪了。 佯作的随意和散漫霎时脱壳,她突然无措了,手指擦过手机屏幕,她低声问:“怎么啦?什么刻舟求剑?别打哑谜啊……” 他直面镜头里的她:“宁瑰露……你曾经坚定地说,你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定站在我身边的人,是无论世界上有多少更好的人,你都会第一个看到我的人,这些话都还作数吗?” 她愣了一愣。 “已经忘了吧,也是……隔了十多年,太漫长了,忘了也很正常……” 他很温柔地说着,可宁瑰露却觉得难过已经从他眉眼里倾泻下来,像一场经久不绝的大雨。 她反思起来。 他向她索求的并不多,仅仅是一点点爱,可她那么吝啬,把自己的心藏得那么深,深到他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出她还真心爱他的痕迹。 他终于发现自己停留在时间长河里,拿着坐标,是徒劳地按图索骥。 他越平静,宁瑰露心里越慌张,她应道:“当然作数,我没有不喜欢你,也 没有不心疼你了,如果不喜欢你了,我就不会回头来找你。” 他笑着摇了摇头,哑声说:“你不喜欢了,如果喜欢,不会这样对我……” 原本三分真七分假的戏,说着说着,连他自己也开始当了真。 心里话下意识地被说出口,半真半假,扮真扮假。 当年那个无论身边有多少人,都会下意识回头找他,信誓旦旦保证他会是最特别的小姑娘,是已经变了。 给他的一切特殊她都给了别人。他闭目塞听,以为只要在一起,就能找回曾经失去的一切。 可她的未来里,从来没有他。 他们在彼此青春里烙下太深刻的痕迹,总想复刻曾经的美好,在满地鸡毛后才发现一切都只是狗尾续貂。 实在太可笑。 “庄谌霁,谌霁,乖乖……别哭啊,对不起,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我真是开玩笑的,我要是当真,怎么会在上飞机前还当着所有人的面亲你呢……今天是我不对,我已经深刻反思自己了,真的。我要陈芮倩给你的钥匙,你拿到了吗?等以后那边房子装好了,我就回来,我们以后就住一起,好吗?” 他睫毛颤了颤,“你还打算回来吗?” “当然会回来。我这次来南岛就是公派,最多半年就回来了。你想我了,就来这里找我好不好?我带你来岛上玩,这里没有游客,很安静,海也很干净,像果冻一样……乖乖,不哭了,嗓子怎么这么哑?是不是感冒了?” 心弦被一拨,他看着她,再次确认:“你想见我吗?” “想,特别想,我一落地就想你了,所以一下飞机就先发消息给你。” “好,我来见你。”他说。 宁瑰露关注点不在这,又追问他:“你是不是感冒了?” 他眼睫湿润,低“嗯”了一声:“是有点感冒。” “难不难受?吃药了没有啊?” 他摇头。 “你现在住在哪里?我给你买药,吃了药好好睡一觉,过两天就好了,好不好。” “有药。” “那我看着你,你去把药吃了。” …… 十来分钟后,他躺回了床上,耳边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 “我看看眼睛,怎么还是这么红,别用手揉,拿毛巾擦擦,用热水洗一把脸,真乖。” 太夹了。 如果有其他人在,恐怕没人能听出这是宁瑰露在说话。 他问她:“我是不是太好哄了?你勾勾手指就上钩,是不是很没意思?” “哎哟,我天,你还好哄啊,我这又是送房子,又是卑躬屈膝的,再多来几次,我就得净身出户了……我错了我错了,没有下一次,不许哭了。” 稍不如意,他嘴角一耷,眉眼就落了下去,风雨欲来。 “我去收拾行李了,手机放这了,你睡吧,我陪你。”她将手机立在书桌上,往后退了几步,确定镜头能拍到才打开行李箱整理起行李。 收拾到一半,听到手机里轻咳的声音,宁瑰露把行李箱扔到一边,问他:“怎么了,又哭了?” “没有哭。我在想你。” “乖乖,我也很想你,好久都没有抱你了,下次见面,先抱一个小时,好不好?” “五个小时。” “好,五个小时,不,十个小时,够不够?” “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他执拗问。 宁瑰露轻轻吁了一口气,笑道:“男女朋友,可以吗?” 他嘴角一弯,这才笑了:“我有名分了吗?” “何止有,以后还得八抬大轿把你抬进我宁家。” “你要娶我?” “是啊,我不娶你,以后谁还受得了你这时冷时热的坏脾气。”隔着屏幕,她摸了摸他发红的眼睛。 “你这次会喜欢我多久?”他忽然问。 宁瑰露思考了一会儿,在他嘴角逐渐拉平的时候,她道:“喜欢到……再也不吃荠菜饺子的那天。” 庄谌霁:“………” “骗你的,会喜欢很久很久,比荠菜饺子还久,好像等到大海干枯那天……也没办法不喜欢你。” 第61章 热脸贴了几天冷屁股,宁瑰露终于把“庄大娇花”哄来南岛找她了。 比起在京市工作时脚不点地的忙碌,南岛的工作几乎可以称得上悠闲。 她作为半个“空降”的领导,手下没有直接负责的项目,也没有直接领导的班子,就是一空壳司令。这一周唯一的工作是和几个项目小组碰面开了几个会。 她不着急介入工作,实在没事干就开着辆租来的二手车满岛上瞎转。 几天时间,她就把岛上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了。 岛上信息相对封闭,游客少,外来人口也少,许多常住人口都是基地工作人员的家属。 岛上理发店就两三家。离家属楼最近的一家叫芳姨理发。 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阿姨,烫着一头复古又时髦的港式小卷,没生意就守店里看着电视剧嗑瓜子。 周五下午,宁瑰露车开到门口,喊了一嗓子:“大姨,有空剪头吗?” 那姨瓜子还没嗑完,见着有生意,起身抖搂抖搂瓜子皮,一招手:“有啊,进来吧!” “阿妹,你是要洗剪吹一套,还是只剪头啊?” “洗剪吹一套吧。”宁瑰露说。 大姨掀开后边的帘子,利落道:“好,先洗头,躺那去吧。” 安排她躺下,给她掖好毛巾后,大姨拧开了喷头,将水淋到她发际线上,问:“水温可以吗?” “可以。” 给她洗了一会儿,大姨又积极推销道:“阿妹,你这发质很好,很适合烫发啊,正好这么长了,我给你烫个法式小卷,你看怎么样?” “什么样的卷啊?” “这样的,我给你看。”大姨擦擦手,掏出手机,从相册里翻出了张理发店统一模板的模特图。 宁瑰露眯着眼睛看了眼:“这卷太小了点吧?” 大姨翻着相册继续忽悠:“那这个,这个十八杠的。阿妹,你听我的,别的卷太大了,做完两三天卷就直了,这钱不白花了?这十八杠的,看着卷多,过几天就是大卷了,我包你好看!” 宁瑰露随意道:“行,您是专业的,您看着弄吧。” 一句“您是专业的”,把芳姨哄得通体舒畅。 宁瑰露是个特别能唠的,几十分钟时间,她已经把大姨家有几口人,家里人都是干什么的,查户口似的唠得明明白白了。 南方少有她这样自来熟的年轻女孩,给她卷头发卷到一半,大姨相见恨晚起来,又极力“推销”道:“我儿子还单着呢,你也还没对象吧,要不哪天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哎,太不巧,我有对象了。”她一摊手。 大姨一听她有对象了,嘴就撅起来了,打听问:“那他没跟你一块过来啊?” “他在外面工作,这不明天周六了吗,他要过来,我也把自己拾掇拾掇。” “他是做什么的啊?” “就公司上班的。” “私企啊?” “嗯,私企。” 芳姨自信一下起来了:“私企哪有国企稳定,我儿子现在都是直接跟着单位一把手干,工作不仅稳定,有六险一金,过两年还有单位分的房子呢!” 第105章 “您儿子工资还挺高的吧?” “还好还好,养家肯定是没问题。”大姨还想争取争取,继续给她灌迷魂汤,“阿妹,你长这么漂亮,没必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嘛,多看看,多比较比较,谈恋爱嘛,又不是结婚,这结婚还能离呢!别的都是虚的,还是要找个本性好,会疼人,知冷知热的。你还那么年轻,多认识几个人准是好的……” 门口有车熄火的声音。 大姨回头一看,顿时高兴了:“你看,这就是缘分,说曹操曹操到,我儿子回来了!” “妈,今天有生意啊?” 男人下了车,拎着一黑袋子走进来。 大姨问:“你又拿什么回来了?” “大红鲷,你不是昨天还说想吃鱼了吗?” “哎哟,又乱花钱!”大姨嘴上埋怨着,笑容却压都压不住了。 “这才几个钱。今天金姨又来做头发了?” “不是,是一个小阿妹。” 一小碗软化剂用完了,大姨让开身去弄,露出了宁瑰露的身影。 男人一愣。 大姨张罗道:“你把鱼放楼上厨房去,别放这里,一股味,还有客人在呢。” 适才还敞着皮大衣,意气风发的男人霎时收敛了张扬,客客气气道:“宁工,您出来做头发啊?” “对,没想到这是你妈妈的店,挺巧啊。”宁瑰露笑着点了下头。 听他们打招呼,大姨大吃一惊:“你们是同事啊?” 方德光挤出个笑,把妈妈拉到一边,低声道:“妈,这是我领导,我们单位新来的技术顾问。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吗?让你这几天注意点新来的人。” “啊?”大姨顿时慌张了,拿着一碗软化剂不知道该往哪放,“你看……你看……我这……” 宁瑰露笑笑道:“没事,大姨,您别紧张,刚刚咱俩不是还聊得挺好的吗?我不是来视察工作的,就是来修修头发。” “那我……我这,我先给您倒杯水吧!”大姨手足无措, 放下泡手碗,摘了手套先倒茶去了。 亲妈溜之大吉了。方德光和新领导面面相觑,他先尴尬问:“宁工,您下午不忙啊?” “我这不刚来吗,没什么事就先熟悉熟悉岛上环境。”宁瑰露给自己上班溜号的行为找了个很冠冕堂皇的理由,又反问他,“你今天也不忙吗?” “忙……肯定忙。”方德光抹了抹脸上的汗,“路过市场,给我妈买了条鱼拿回来,马上就回单位了。” 见他满头是汗,宁瑰露笑道:“别紧张,我又不是管考勤的,扣不了你工资。” “哎,那您……”方德光看了眼她头上的卷,“您继续,我放完鱼就走。” 他也紧忙上了楼。 整个理发厅里只剩宁瑰露一个人了。楼上大概就是起居室,宁瑰露能听到楼上的脚步声和细碎的交谈声。 她双手交握放在小腹前,伸长腿抵着镜子下的墙面。 透过镜面,能环顾到这个小理发店的所有环境。 前台摆着一盆节节高的竹塔和宝相庄严的财神相。高档的护理仪、烫发机和有些简陋的桌椅格格不入。 这栋房子大概翻新过,从高处望下来,蓝得很显眼。 南岛是特别行政区,许多大型企业由中外合资,结构复杂,盘根错节,一窝一窝的地头蛇构建贸易壁垒。 gt集团进入总调查组视线,就说明南岛这家表面看起来合法合规的企业,远没有面上那么简单。 她这次申请来南岛,把邹政委气够呛,调查组倒是乐见其成,还帮她推进了不少手续上的工作。 作为已经暂停的fn‘项目核心技术人员,她以借调的名义从技术岗转到了南岛职能岗,明升暗降,gt集团如果真的有涉及军火的灰线生意,不可能不来接触她。 “领导……您,您喝茶。”大姨端着杯盛得满满的茶递过来。 宁瑰露从她手上接过飘着绿叶的茶杯,闻了下,是成色还不错的铁观音。她笑着道:“您客气,叫我小宁就好。” 大姨勉强笑笑,从楼上下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嘴巴合得严严的,再不敢跟她侃大山,安安静静地给她弄头发。 直到夜幕降临,她那一头没型的长发终于被卷成了膨胀大泡面。她忍了忍,才没在拆了卷,吹干头,顶着一头“泡面”时乐出来。 第二天周末,她赶去机场接庄谌霁。 提前约了小姨一块吃饭,刚到机场,小姨就发消息来问她接到人没有。 “没呢,我才刚到航站楼。”她回复。 她戴了口罩,顶着一头海藻,非常好奇自己这幅“尊容”,庄谌霁还认不认得出她。 她发了条语音过去,声音放得很温柔:“乖乖,我快到接机口了,你出来就能看到我,我在这等你啊。” 飞机十点半到达,这会儿才三十五,估计刚落地。 手机嗡震了一声,是庄谌霁回了消息:“我到了。” 这么快? 宁瑰露快走了两步,环顾了半圈,没瞧见有熟悉的身影,正纳闷他人在哪,身后突然传来一句沉稳的:“小露。” 她猛地扭头看过去,发觉庄谌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她的侧后方,依然是那样沉静温和的样子,儒雅且成熟,丝毫看不出半点电话里跟她撒娇的样子。 “吓我一跳,什么时候到的?”她挂上了笑容。 他抬了下手表:“二十七,比预计早三分钟。” 她不仅踩着点来接人,还相当大言不惭,“看来我时间观念还挺准,刚好接到你。走吧,小姨已经在饭店等我们了,先带你去吃个中饭。” “嗯。” 她伸出手:“手给我。” 他顿了顿,在她停了好一会儿后才伸手重新握住她的手指。 她紧紧扣住他的手指,又抬手指指头发:“我这新发型怎么样?” 庄谌霁沉默了一两秒,斟酌着找了个比较贴切的形容词:“很可爱。” 宁瑰露顿时笑了:“可谢谢您,说得真委婉。” 他笑了一下,笑容很大,但转瞬即逝:“是挺可爱。” 看上去很蓬松柔软的卷发,削减了她一贯雷厉风行的气质,像只长毛缅因,让人想揉一揉她的头顶。 坐车去饭店的路上,宁瑰露问他:“你订酒店了吗?” 他微微一松怔,反应过来后,“嗯”了一声。 “噢……行,那吃完饭我先送你回酒店放行李?” 他喉结动了下,似乎咽回了半句话,放下膝盖,换了个坐姿,点头说:“可以。” 他们抵达饭店后,服务生一推开包间门,穿着正装的女人立刻敞开怀抱向宁瑰露迎了过来:“露露!” 宁瑰露脸上挂上了笑,快步走近,抱了弘晓澄一下:“小姨,越来越年轻了啊。” “哎哟,宝贝这嘴还是这么甜。怎么今天还烫头发了?”弘晓澄抱着她脸蛋仔细端详她的发型,评价道,“还烫得和小蛋糕似的。” “昨天刚烫的……小蛋糕是什么玩意儿?” “小蛋糕就是漂亮,我们家露露从小就和芭比娃娃一样,怎么打扮都漂亮。” 宁瑰露屈了下肱二头肌:“金刚芭比吗?” “瘦得和柴禾似的,还金刚。”弘晓澄捏捏她的胳膊,“南岛风这么大,别吹海里去了。” “得,台都拆没了。我饿了,小姨,咱吃饭吧!” 弘晓澄看向站在她身后的高大男人,笑着道:“也不再给介绍一下?” “庄谌霁还用介绍吗?你们又不是今天才认识!” 弘晓澄捏捏她脸颊:“该有的仪式你还是要给一下啊。” “弘姨。”庄谌霁这才插话打招呼。 弘晓澄笑道:“差点没认出来了,上次见面你才十几岁,一下都长成大男人了。” 毕竟是能在老狐狸扎堆的商会做会长的人物,三言两语,弘晓澄就把这十来年没见的生疏化解了过去。整场饭局都由她带动着话题,即便多年不见,聊起来也丝毫不显尴尬。 一顿饭吃了近两个小时,直到弘晓澄秘书赶来请示下午会议的事项,这顿饭局才结束。 临走前,弘晓澄塞了一张卡放宁瑰露包里,道:“小姨下午还有个会,就不陪你们玩了,你们在南岛到处逛逛玩玩,小姨给你们买单。” 宁瑰露哭笑不得:“小姨,我都三十了,不至于这点钱都没有。” “到了这里就听小姨的。玩得开心,宝贝。”弘晓澄忍不住上手揉揉她毛茸茸的卷发,随后拎起手提包和秘书快步走出了包间。 宁瑰露举起信用卡,后仰着头无奈喊:“小姨——我真的不用啊——” 余光瞥见庄谌霁在笑,她转头睨他一眼:“看笑话呢?” 他摇了摇头,抬起手,似乎是想揉她头,忽而又垂落了手臂,淡笑着起身道:“我去买单。” 宁瑰露拉住了他:“不用了,小姨买过了。你订了哪个酒店?我先送你过去。” 第106章 他又一顿。 “怎么了?”她玩笑道,“不想带我过去啊?” “你是有其他事要忙吗?”他低声问。 “没有啊。你还带着行李,当然要先把行李安置了……”看他脸色逐渐转臭,她好像明白了他的想法,不确定地玩笑着问,“你不会以为我是要把你赶去酒店,然后一个人开溜吧?” “没有这样想。” 脸上明明写着就是这样想。 宁瑰露几乎无奈:“哇噻。” “走吧, 去酒店。“他拉过了行李箱。 宁瑰露随即站起身,拉住了庄谌霁的胳膊:“误会还是要及时说清楚,我不是朝令夕改的神经病,既然叫你来了,就是要你陪我。” 她这样的直白叫他瞳孔微微一凝缩。 她不是说“我陪你”,而是“要你陪我”。 他……是被她需要的? “今天和明天,我们会二十四小时在一起。”她伸出手臂,揽了揽他的腰,将下颌抵在他肩膀上,“我本来是打算直接带你去岛上的,既然你订了酒店……” “可以取消。”他打断她的话。 “不用取消,我改变主意了,我们先去酒店。”她环着他腰的手指轻轻打转,一撇一竖都写得清清楚楚,她说,“我想你了。” 他那忍耐压抑的欲望骤然爆发,连自己也不曾预料,他推开行李箱,紧紧地将她按进自己怀里,佝着腰,将唇落在她颈侧。 起初还是很轻的吻,像猫科动物舔毛似的温柔,蓦地,尖锐的疼痛顺着脊柱电击似的往全身蔓延。她痛呼一声,手指紧扣住他的后背,“大哥,你!啊——!” 他的牙咬进了肉里,像要从她身上撕下一块没心没肺的皮肤组织。 不解、愤怒、委屈…… 所有情绪都随着两排牙印落在了她颈侧上,将疼痛一并传递给她。 可这些疼痛,不及他这几天所忍受的十分之一。 他被她的反复无常折磨得快要疯了。 开了酒店房间后,门不知是被谁甩上的,行李箱没有依靠地被随手推倒在地。 滚烫的手掌紧贴着她冰凉的皮肤,他拒绝她的吻,弯腰执意咬住她坚韧的脖颈,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脆弱的狼,用并不锋利的犬牙试图威胁胜券在握的雌狮。 她随手给他握了两下,仰着头喘着热气道:“来。” “唔——” 颈侧破了皮,痛感清晰。 她踮起脚,配合着他的咬姿,连肌肉也在抖。 “说爱我。”他咬她的下颌,低沉的声音急促发紧。 她蜷起了肩胛骨,眼前一片空白,“我——”她张了张唇,却没能发出一个音。 天花板的金丝藤蔓花纹错综复杂地交织,在她的视网膜内忽远忽近。 吞咽的口水呛进气管,几乎深到无法忍受,她的吐字缓慢、破碎:“我……爱……” 他忽然伸手捂住了她的唇,截断了她完整的话。 无法接受从她口中听到“爱”这个字,却是在这样的情景下。 他将她潮湿的长发挽至一侧,低声自哂说:“你知道吗……被遗弃的狗又被主人接回去,第一时间浮现的不是恨,而是摇着尾巴想,‘太好了,她又来接我了’ “……真是太下贱了。” 第62章 衣服散乱一地,窗外是静寥的黄昏,蔗糖般的夕阳暖光落在他们身上,璀璨温煦。 他紧密无间地将她环在怀里,微凉的鼻尖抵着她的额头。 光洁、紧致、肌肉线条饱满的上身赤诚袒露,暴露在空气中,手感微凉,极其舒适。 宁瑰露转了下身,感觉上身和下身不大听使唤。 她低低嘶了声气,屈膝艰难侧了下身。 他睡得很熟,连呼吸频率都没有变。 半个月不见,好像又瘦了,骨骼轮廓更清晰了,脸也越来越臭了,即便是在睡觉的时候,眉头也是微微皱着的。 看上去……有点可怜巴巴的委屈。 蓬松柔顺的短发落在她掌心里,柔软得不可思议。 真矛盾啊这个人。 看上去冷冰冰的,但摸起来意外温暖柔软,偶尔脾气很好,偶尔又拧巴得要命。好的时候像一张柔软的毛绒毯子,凶的时候又像狼似的,恨不得把她撕开嚼碎。 屋内一片狼藉。 脖颈疼,胸口疼,被拧过去的双臂也酸痛。 结束后,她缓了好一阵才并起几乎要被掰裂的双膝。 太凶了。 好像打开了什么了不得的潘多拉魔盒,意外的凶悍,跟电话里那个撒娇的“娇花”简直判若两人。 她摸摸他脸颊,用指腹揉开他眉心的褶皱,抬起下颌,轻轻碰了碰他干燥的唇。 唔,唇上的温度有点高,不会发烧了吧? 她用手背探探他额头的温度,感觉不准是不是在发热,便又摸摸他脖颈。 好像是有点烫。 怎么回事? 庄谌霁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熟睡过了,这一个月睡得并不好,短暂进入浅睡后在几十分钟内又会猛然惊醒,睡眠像有棱角的玻璃碎片,稍一用力就会被刺伤。 心口无端空了一块,看起来还能照常工作生活,但只有自己清楚思考已经成了一件很费力的事。 病情愈发严重……而他甚至丧失了复诊的欲望。 感觉脸颊处有温热的触感,他缓缓睁开了疲倦的眼睑。 宁瑰露搂起他,胳膊肘顶着床头,支着他后脖颈,轻声道:“乖乖,你怎么有点发热啊?我们把药吃了再睡,好不好。” 她将白色退烧药片喂到了他唇侧,他在愣神中下意识顺从她的动作,吞咽下了药片。 “真乖,来,喝口水。” 透明水杯递到了他唇边。 水是温的,顺着他的口腔、喉管,缓缓流向胃部。 她额头抵抵他额头,“好了,再睡会儿,醒了就退烧了。”又松手将他放回枕头上,随手将水杯放在床头。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一侧眉头微微往上挑了一下。在她回头看过来时,他垂下了眼睛。 “我说怎么感觉你今天怏怏的,果然感冒还没好。” “万一传染给你怎么办?”他沙哑的声音问。 “怎么办?”她掐起他脸颊肉捏了捏,“那就等你好了来照顾我吧。” 他狐狸似的,尖尖的嘴角弯了弯,“嗯”了一声。 她凌乱的卷发被随意扎成卷,又从他行李箱里随便找了件短衫穿上,宽大的下摆遮住了臀,隐秘柔和的线条随着脚步若隐若现。 她随手捡起地上的衣服扔在沙发上,拉起敞开的窗帘合上,调高了空调温度。 回过身时对上了他侧身看她的视线。 被子遮着他口鼻,只露出一双惺忪的眉眼,长而浓密的眼睫毛轻轻地颤动。 宁瑰露一瞬间感觉自己很像糟蹋了良家的采花大盗。 她走回去,撑着床,笑着俯身看他:“怎么这么乖?” 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气息温热的嗓音低哑:“别走。” “嗯呢。”她屈膝爬上床,隔着一床被子,将他搂进怀里,“我不走,你需要我,我就会在。” 他拉了拉被子,将被子掀开,将她盖进被子下,把脸埋进了她脖颈处。 他的脸也潮热,像蒸过的毛巾。宁瑰露摸摸他后脑勺,轻声问:“饿不饿呀?” 他摇了摇头。 怎么这么乖,这么黏人,这么可爱呢? 像他说的……小狗一样。 她伸手掰起他下颌,吻从他眉眼往下落,擦过高挺的鼻梁,饱满的鼻基底,然后落在唇上。 唇舌轻贴,柔软的舌尖像礼貌的绅士蜻蜓点水地一触即逝。 他握住她的腰紧贴向自己,眼尾又泛起了不知是低烧还是情动的红,迷蒙的、艳丽的。 很漂亮。 很精致,很奢侈,独一无二的漂亮。 她不是那么容易心软的人,但只要他稍微流露出一点柔软的神色,她心里就会莫名塌陷下去一块,发酸发痒。 尤其在承认那的的确确是爱后,这种心软更是发展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心疼、愧疚、甚至觉出亏欠。 想将他所有脆弱庇护起来,圈在怀抱里。哪怕他现在说想要天上的星星,她也能给他弄一块陨石下来。 过去她怕麻烦、没耐心,在感情里一旦遇到一点棘手情况都能毫不犹豫地脱身。 或许是习以为常的自我保护,下意识认定爱情是脆弱的华夫饼,经不起任何挫折,又或许是天生薄情,哪怕是太上老君的三味真火也难以捂热她臭石头般的心。 现在想来,其实都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不够喜欢。 真正爱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比起心安理得享受对方的好,更想成为对方的依靠。 你可以信任我,可以依赖我,我也会接住你的信任,因为我已经不忍心再看见你脸上流露出任何失望的神色。 第107章 “晚上饿了,想吃什么就和我说。”她捋过他的鬓发,温声道,“今天在酒店将就一下,等明天烧退了,再带你出去吃。” 他点了一下 头,搂着她腰低低问:“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 “会。”她诚恳地回答。 庄谌霁心里猛地一颤。他太清楚她的性格,也就更明白这个斩钉截铁的“会”字的分量。 他霎时哑然了。 见他沉默,宁瑰露凑近脸盯着他漆黑的瞳仁问:“不相信?” 他摇头,这瞬间幸福到呼吸也颤抖。 她颈侧的胀起一圈紫色的牙印,他看见了,心疼地又轻轻地亲了上去。 宁瑰露一哆嗦,捂住了他的唇,心有余悸:“乖乖,别咬了,真疼。”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他低头磕在了她肩膀上。 宁瑰露松开手,摸摸他脸颊,又安抚道:“嗯……没事,没怪你,我知道,是跟我撒娇对不对?以后也能咬,下口稍微轻一点就好。” 见他一言不发,她勾着他手腕继续哄:“其实也不疼,我多皮糙肉厚,你看,我身上那么多伤,哪道不比这重?不也一点事没有?以后不开心了,想咬哪咬哪,别再伤了自己了,好不好?” 见他始终没有说话,宁瑰露疑惑问:“睡着了?” 他摇了下头,轻叹口气道:“没。只是觉得,太像在做梦了……” 她有点儿无可遏制的心疼,但不想将聊天氛围弄得太悲情,于是轻轻笑了下:“心里不踏实啊?” “很怪吧,你现在抱着我,说爱我。”他自嘲地笑着说,“我竟然想的是,我是还有什么价值还值得被你爱吗?” 宁瑰露错愕到失语了。 她下意识想反驳,话到嘴边,她忽然沉下心来,思考他为什么会有这样怪异扭曲的想法。 被爱或许是需要运气的。他好像运气总是差了一点。 是少年时期蜗居的狭小阁楼,是被忘记的生日,是孤零零的毕业典礼。 而“爱”他的人,大多是看中他身上可利用的价值。 这些她都看得清楚,他怎么会不知道? 成年人的世界是很残酷的。他单打独斗的时间太久了,久到他认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所以,当她说爱他时,他才会下意识地自省,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被她爱的价值? 宁瑰露扣住了他的手指,吻着他的指节,低声道:“乖乖,神爱世人,所以愿意无条件地把光明和火种给予世人。感情在我这里不是等价交换。我对你好,不是因为我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而是我明白了要给你什么,你明白吗?” “……是吗?” “我喜欢你,不是想要你也多喜欢我一点,而是想要你也多喜欢自己一点,就这么简单。咱们不要把简单问题搞复杂了,以后你在想什么,就直接告诉我,好不好?” 他笑了一下,语气轻松地问:“那你这次,会和我在一起多久?” “很久。”她将腿搭过他的腰,将他嵌进自己的怀抱。 每一次争吵、冷战、分手,都让他的心更碎一点,这是……最后一次。 七零八碎的那颗心,被简易的胶布勉强拼凑起来,囫囵地放在她面前,看似完好,可再有下一次,就再也拼不起来了。 他仍然爱她,却很难相信她口中的任何甜言蜜语,清楚她的所有承诺或许在当下这一刻是真的,可未来瞬息万变,她的爱也瞬息万变。 “小露。” “嗯?” “你有过几个交往对象?” “哇噻,问这么直接,没有一点铺垫的吗?” “也可以不回答。” “唉,我刚刚才说让你想什么就说什么,也不能这么快就打自己的脸啊……”宁瑰露对上他一眨不眨的目光,感觉头皮有点发麻,她斟酌片刻,很谨慎地说,“四个。” 庄谌霁:“……” 见他眼睛一合,很有点哀莫大于心死的意思,宁瑰露赶忙哄道:“但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一个是姓张的,还有一个是谁?那个大学生,还是那个医生?”他极力想控制语气的平静,但听起来还是有些咬牙切齿地隐忍。 “……都不是。” “哈,原来还有一个我不知道的。” “你见过。就是……我从西北回来,送我们出来的那个队长。” 庄谌霁:“……” “别生气啊。说是交往,其实更像普通朋友。平时就一块上食堂吃吃饭,出出任务什么的……不然总一个人待着,真会疯掉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她揽进了怀里。 宁瑰露哄道:“真的,其实就是关系一般的朋友,回京市后,我和他就没有任何联系了。” “你喜欢过他吗?” “说不上。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呆着。那种一整天都找不到一个人说话的状态,会把我逼疯的。” “我明白了。以后你都不会是一个人了。我会一直一直……在你需要的地方……”他吻她的唇,扣住她的腰将距离拉至最亲密无间。 “啊——” 她猛地一颤,紧掐住了他的后背,“慢点……慢点……怎么突然……” “如果以后……你遇到了一个,你更喜欢……更爱的人,就告诉我吧,不要瞒着我,不要对我忽冷忽热,不要让我猜你的心又去了哪儿……” “不会的,不会有了。” 她搭在他腰上的腿勉力勾紧,身体在战栗发抖。 他撑起身,眼睛像狼似的盯着她:“我们以后会结婚的,对吗?” “………”她突然沉默。 “原来又是骗我。”他的唇落在她肩上,又重重地咬了一下。 “你让我缓一下……缓一下……” 他闷不吭声往后撤。 “别走,别走。”她勾住了他,吻住他的唇,放纵自己在感性的长河里沉落,“……好好好,结,乖乖。” “我要以前那枚戒指,不要新的。” “好。” “每周末都要见面。” “好。” “抱抱。” “抱,抱。” 第63章 凌晨四点,宁瑰露突然被弄醒。 意识里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叫“小露”,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睁开眼,对上了一双在夜里格外沉亮的眼睛。 起床气有点往上冒,她压住了,紧皱了皱眉头,揉了揉眼,搂过他问:“怎么了?” “你想去看日出吗?” 宁瑰露:“………” 她疑心自己幻听了,纳闷问:“看啥?” “日出。天快亮了。” 她太阳穴有点抽跳,强压住了起床气:“现在?” “嗯,还困吗?困就算了。” “几点了?” 她探身捞过床头手机,一看时间——4:05,当时就有点想罢工了,“才四点啊,我的亲娘嘞……” “不想起就算了。”他将下巴往她肩上搁了搁,安静地不再提起此话题。 长密的眼睫微垂着,黑暗中侧颜只有一道明晰的弧线轮廓。 棉质的睡衣掉开了一粒纽扣,松垮地露出白皙光洁的肩颈。 她伸手摸了把,又亲了亲他微抿的唇,在他抵着她下颌把她推开的时候“狼性”大发,搂着他后脖颈狠狠吸了一大口。 分开的唇发出了“啵”一声巨响。 他皱眉:“不困了?” 她掀开被子道:“我去上个洗手间。” 从洗手间走回来时,他正靠在床头看 手机。 她俯身问:“看啥呢?” “看了点视频,这边日出还挺好看的。”他低声说。 “哎哟,望梅止渴呢,小可怜儿。”宁瑰露摸摸他脸颊,“别看视频了,起来吧。” 他一怔,仰头看她。 宁瑰露揪着下摆一把脱了睡觉穿的短衫,道:“不是想去看日出吗?再不走太阳可就出来了。” 真怪,她那么瘦的人,身板却一点不单薄,肩颈有清晰的薄肌线条,漂亮的竖脊肌收束进裤腰下,微隆的胸型也漂亮,身躯有着干净利落的力量感。可一套上衣服,立刻又变成了那个书生气的宁工。 她从庄谌霁行李箱里翻出件宽松的蓝色条纹短袖衬衫和黑色长裤换上,挽了几卷,又道:“赶紧换衣服走了啊。” 打的车还没到。凌晨四点半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只偶尔驶过一两辆小车,带起潮湿的风。 风将她零散卷翘的发尾吹得像花朵在颤。 宁瑰露反手摸了一下脖颈,能摸到凹陷的牙痕,有些麻木刺痛,她说:“还挺疼。” “待会去药店买点药处理一下吧。”他低声说。 宁瑰露放下手,似笑非笑地问他:“怎么?你携带狂犬病毒啊?” 庄谌霁:“……” 被她冷不丁的黑色幽默冻了一下,他顿了顿才说:“破口了,会感染。” 第108章 “不至于。” 刚醒时还有点困,洗了个冷水脸,又被冷风一吹,顿时精神了。 天际线泛起了一线微弱的白,看起来黎明即将到来, 打的车到了。宁瑰露关上了车门,安排道:“我们先在渡口吃早餐,买最早一趟船票出海。” “好。” “不问问坐船要去哪?” “都可以。” “不怕把你卖了?”她戏谑。 “与其绑架勒索,你不如直接要赎金。” 宁瑰露手肘支着窗沿,撑着头看他,笑问:“庄总觉得自己值多少赎金?” 风从副驾驶敞开的车窗往里吹,将她零散的卷发吹得混乱,光线并不明亮,给她脸上镀了一层蜜色的黄,她在笑,随性的、自在的、眼里盛着兴味盎然。 那一刻她像极了奥斯卡电影女主角。 他抬起手一摊:“全副身家够吗?” 她摇头:“要一件就够了。” “什么?” 她伸手在他嘴角向上提了一下,说:“庄总一笑抵万金。” 他稍怔,眉眼松展,唇角一弯,果然笑了。 车抵达渡口。 禁渔期过了,早晚都有渔船出海。渡口大大小小的饭店都通宵开着,这会儿天色蒙昧,近海的天际才有光,渡口已然热闹起来。 夜出的渔船陆陆续续返航,捕来的鱼要趁早分好类,送去岛上各类市场和大大小小的饭店。 进货的面包车见缝插针地停在道路两侧,地面一阵潮一阵干,运输车的水沿街洒了一路。 一股强烈的鱼腥味弥漫至渡口整片空气中。 庄谌霁在闻见腥味时不可抑制地有些反胃。 自从上次在宁家杀完鱼之后,他对水产敬谢不敏很久了。 人的悲喜各不相同。 宁瑰露推开车门下车,第一句话就是:“咱们搞条鱼吃吃?” “都可以。”他慢慢说。 他们进了一家生意还不错的早餐馆子,宁瑰露点了两碗粉和一份香煎小黄鱼。 坐的位置靠窗,向外眺望能看见远方的渔船在大海中随浪起伏前行。 “等咱俩吃完早餐,会不会太阳已经起来了?”宁瑰露问。 “这里看日出也可以。”他说。 天际线已经肉眼可见地一点一点明亮起来,距离日出不远了。 “能赶上就带你去船上看。在海上和在陆地上看日出还是不一样。” 他眉眼很温和柔软,安静凝望着天际线。 其实有这一刻已经够了,有没有日出,都已经无所谓了。 喝了两口茶,见有人提着鱼桶走进来,往后厨走去。宁瑰露拧了下身,朝后桌的大爷喊道:“叔,你们今早的鱼获多吗?” 岛上的老渔民普通话没年轻人好,见有人搭话,操着一口方言举着手比划起来,呜哇吱哇地讲着方言。 宁瑰露连蒙带猜:“这么大的网就这么一点鱼啊?” “是打了这么大的鱼。”旁边的人帮渔民解释。 “噢噢,这么大,是什么鱼啊?” 渔民又哇哇地说。 宁瑰露伸长了耳朵,重复:“哪有鱼?” “马友鱼。一种大鱼。你们是来这旅游的吧?”旁边的人问。 庄谌霁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 宁瑰露将接过水杯,没正面回答,笑着问:“算是吧。这里平时游客也多吧?” “这段时间人不多,放假的时候人多,你们来这旅游啊,这边岛上没什么好玩的,要去界洲岛玩,那边冲浪好玩。” 宁瑰露回头看庄谌霁,问:“想冲浪吗?” 他温和地应:“都可以,我陪你。” 服务生端了米线和小黄鱼上来,热气腾腾的两大碗,配菜也丰盛。 汤面清淡,是当地特色的做法,吊的鱼汤,带着鱼肉的嫩香。 庄谌霁撇开鱼肉,尝了两筷子粉。宁瑰露咬小黄鱼,吃得嘎嘣脆。见他只喝了几口汤,问他:“吃不习惯?” “还好。” 他吃得斯文,几口吃完,一碗粉没见怎么少。看他把鱼肉都挑出来,宁瑰露筷子伸过去,把他碗里的鱼肉夹了过来,又把自己碗里的橄榄菜挑进他碗里。 “你喜欢吃这个鱼吗?”庄谌霁将碗里鱼肉夹给她。 她道:“你不是不吃吗,给我吧。” “不是不吃,等会儿吃。” 宁瑰露筷子一顿:“还要吃啊,那我还给你?” 和她对视一眼,庄谌霁忍俊不禁地说了实话:“不用了,最近是不怎么想吃鱼。” “哟——”宁瑰露吃惊问,“怎么回事?怀上了?” 庄谌霁:“……” “是我的吗?”她欠欠问。 庄谌霁面无表情放下了筷子。 她乐了老半天才笑着朝服务生抬了下手:“帅哥,这边。” “你好,是还要其他什么吗?” “要一份椰子清补凉,一份糯米饭。” “好的,不过糯米饭还要等个三十分钟左右。” “有其他快一点的吗?”她问。 “有南瓜饼,银耳羹和绿豆汤。” “那都要一份,再上一份红茶。” 见她又点了别的,庄谌霁问:“还没吃饱吗?” “给你点的,你不是不吃鱼吗?” “浪费了。”他说。 宁瑰露说:“不浪费,你的这份待会我吃了。” 他皱眉:“我吃过了。” “吃你口水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她问。 庄谌霁:“……” 他又被噎得无话可说了。 结结实实两碗粉下肚,给宁瑰露撑够呛。感觉脸颊有些发热,她扭头往外看,嚯一声道:“看,日出了。” 他忽然起身,走到她身侧。 “怎么……”她话没说完,他突然弯腰,按着她后脑勺,蜻蜓点水地在她唇上点了一下。 做完这一举动,他又没事人似的走回了桌子对面坐下。 早餐店的其他人都笑了,起哄地吆喝起来。 宁瑰露脸皮这么厚的人都难得脸上有点发热了,她抿抿唇,问他:“怎么个意思?” “以后你看见日出,会想到我吗?”他说得很 正经。 她愣了愣,才抽了张纸巾擦擦自己一嘴的油:“……挺突然的,太突然了,想忘了都很难。” 彼时彤日初升,浪涛声滚滚,他在晨光中餍足地笑。 干净明丽,仿佛依然是十七八岁不知人间疾苦的少年。 她惬意地叹出一口气,眯了眯眼睛,靠着椅背往下出溜了一点,是个很没坐相的姿势,双手交握搭在腹前,不知餍足地盯着他看。 红日将他的侧颜照得耀眼发光,他皮肤白得快比得上那碗椰子清补凉了,下颌线清晰薄削,垂下的眉眼骨骼分明而又平和温柔。 真好看啊。 怎么过了三十了,还越长越好看了呢? 可能完全继承了电影厂一枝花的母亲美貌,眉宇又不失父亲的英气,笑起来温和沉稳,不笑时气质干净疏冷,一万个人里也选不出一个。 对好看的人,她总会格外偏心些,而他完全担得起这份偏心。 吃过早餐,太阳已经全升起来了。他们登了船,往界洲岛去。 海上风大,他们在游轮的室内沙龙找了个卡座要两杯度数低的酒坐会儿。 “最近工作忙吗?”他问。 “我这刚来,没什么工作。每天就在岛上瞎转转。” “没什么工作……为什么从京市调来南岛?” 她笑了,“套我话呢?” 他摇了摇头,不提了。 她靠近他耳侧,很温柔轻哑地道:“有任务,多的不能说了。” 庄谌霁心口一震颤,敛色问她:“有危险吗?” 她笑道:“想什么呢?我又不是来拆弹的,就正常的工程项目。” 他目光沉沉,欲言又止都在眼里。 宁瑰露笑着窝在沙发上,下巴往他肩侧一砸,道:“别胡乱想,我不喜欢家里人掺手我的工作,你也一样。” 他揽过她肩膀,侧头抵着她的发丝,没有再说话。 日出看完了,又喝了点小酒,困意卷土重来。宁瑰露打了个哈欠,又往下滑了滑,抵着他的肩膀闭上了眼睛,“二哥,时间还早,我再睡会儿。” “嗯,睡吧。” 他要了一条毯子盖在她身上,将她紧紧搂着。 游轮开了二十多分钟后,在第一座岛停泊了。 靠岸时船身一震,宁瑰露醒了,正要睁开眼,庄谌霁伸手捂了捂她眼睛。 “怎么了?”她打了个哈欠。 “到第一站了,太阳很大。” “唔……”她便又合上了眼睛,换了个姿势,往他腿上一倒,将身上的毯子往下扯了扯。 游船摇动,阳光暖洋洋的,她睡得很舒服。 游轮陆陆续续下了一批旅客,又上来了一批旅客。脚步声、旅行团叫嚷声鼎沸,宁瑰露睡不着了,又躺了一会儿后坐了起来,起身道:“我去个洗手间。” 第109章 “我也去。” 女洗手间人多,宁瑰露刚进去,见在人挤人就出来了,靠在舷窗口等庄谌霁。 正发呆,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不确定的:“宁工?” 她一回头,意外地抬了下眉,从脑子里搜罗了片刻,完全没想起来对方叫什么。 “我是新飞智合的曹志立,您还记得我吗?”对方快步走上前来同她握手。 “噢,曹总啊。” 庄谌霁走出来时,就看见一个男人正和宁瑰露面对面站着,俩人夹着烟,相谈甚欢。 宁瑰露一侧头,看见了他。 曹志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惊讶道:“庄总也在呢!” 他不冷不淡地微微一颔首。 “那先聊到这吧,有时间我们再详聊。”宁瑰露道。 曹志立笑道:“好的,还是那句话,随时等您联系。” 宁瑰露走回来,拍了下庄谌霁肩膀道:“走吧,再回去躺会儿。” 庄谌霁淡淡看了眼她手指夹着的烟。 宁瑰露心领神会,把烟交到了他手里:“人家给的,我没点呢,都戒了,真的。” 他随手把烟丢进了一侧垃圾桶里,伸手捏了捏她后脖颈,淡声问:“他和你说什么,对你笑得那么谄媚。” “谄媚,这小词用的……就想挖我去他们公司呗。” “没别的?” “噢,说下个月在南岛有个行业内的游轮派对,邀请我参加。” “你要去吗?” “不一定有空呢。”宁瑰露慢悠悠道,“要是去,我得问问能不能带家属一起。” 他转头:“我也不一定有空。” “我可没说家属是你。” 他呵笑一声:“你还想带谁去?” “还有我哥和小姨呢。” 庄谌霁:“……” 他拂袖而去。 宁瑰露乐不可支地拔腿跟上去,欠欠地转头看他表情:“哎?又不高兴了?” “二哥,好二哥……哎哟,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她撑着他肩膀往上一跃,跳到了他背上。 他反手勾住她,背着她往甲板上走。 本该离开的曹志立,在水台后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站了好一会儿。 宁大工程师是块难啃的骨头。 而一个人有了在乎的,也就有了弱点…… 第64章 十月国庆长假,北方温度骤降,疾步迈入深秋,南岛高温却依旧久居不下。 庄谌霁工作上还有些事要处理,南边北边两头跑,感冒咳嗽断断续续了一个多月,没见好,冷热交替几次后倒是更严重了。 宁瑰露是从码头接着他才发觉他咳得更厉害了。 他下了飞机直奔岛上,衣服还没来得及换,脱了薄风衣搭在腕上,穿着一件黑色针织衫。宁瑰露还笑话问他落地后不热吗?他说船上风大,还好。好字还没说完,落下车窗咳了起来。 肩胛骨抽动着背部肌肉,咳声像被压在喉咙里,让人听着难受。 宁瑰露用余光看了他好几眼,问他:“你这咳嗽怎么还没好?” 他声音有点哑,从她车上拿了瓶水,拧开喝了一口说:“京市降温了,可能有点着凉。” “我怎么感觉你咳了挺久了,八月就开始咳了,咳到现在都十月了,有个五六周了吧,你是不是没好好吃药啊?” “忙起来就忘了。”他自嘲道,“可能年纪大了,免疫力差了。” “少来,三十来岁属于青壮年,你就是缺乏锻炼,健身房练出来一点假肌肉,还没天天擦哑铃的保洁阿姨健康,以后每天早晨跟我起来跑步。” 他听了很高兴,嘴角翘翘的,眯着眼睛自顾自笑了好一会儿。 “上回说去冲浪,结果封岛没冲成,这两天我把手头工作收下尾,等你感冒好了带你去界洲岛冲浪。” 庄谌霁知道她就是自己想玩了,还忒深明大义地找个像模像样的理由。没拆穿她的“假意”,心头暖暖地依旧应了声:“好。” 跟她待在一起,就是什么都不干,光跟着她工作,等着她在空闲时候来贱兮兮撩拨他两下,他也觉得很幸福了。 车停在公寓楼下。 不是头回来,对她的住处他已经轻车熟路。一进门,先撂下外套,撸起袖子就进厨房翻冰箱。 南岛菜偶尔尝尝鲜还行,顿顿海鲜对外地人来说还真有点遭罪。宁瑰露毕竟是个北方胃,馋手包饺子和手擀面馋得不行了。 庄谌霁还没来,她已经买好了面粉和擀面杖还有配料,就等着大厨来大显身手。 这不,他刚进门,屁股还没沾着座,锅碗瓢盆和面粉先齐刷刷飞上了桌。 厨房不大,不到五平方,柜子也老旧,还生了蟑螂,宁瑰露用了四瓶杀虫剂才把厨房虫给清一遍,人都麻了。 庄谌霁见不得厨房台面乱糟糟的样子,问:“怎么不把东西收柜子里?” “我感觉柜子里还有虫,就放台面上吧,好歹看得见。” “这房子太老了,搬出去住比这里环境好点。”庄谌霁和着面说。 她倚着冰箱门啃苹果,懒懒散散回答:“麻烦。” 这话题庄谌霁刚来她这公寓时就提过,房子太老了,靠海的房子受海风侵蚀本就老化得快,虽然房龄不到十年,但漏水、发霉、地板起翘的问题是一个不少。 他很担心她健康,把发霉的墙纸撕了,长霉的家具扔了,换了新的桌椅、沙发套、四件套。 她打小没操心过生活里的琐碎事,这些事他不来处理,她肯定是将就着随便过了。 在外面一副运筹帷幄的领导样,回了家就会张着嘴嗷嗷喊饿,他不来照顾她,真不知道她一个人会把日子过成什么样。 “今天苹果还挺甜,你尝尝。”她把啃了一半的果子递他嘴边。庄谌霁侧开头,“别闹,我感冒了。” “感冒怎么了,又不是没亲过。”她的唇在他唇侧一触即逝,又 咬着果子问,“有啥我能干的吗?” “拿个大一点的盆过来。” 宁瑰露挑了个大盆:“这个够吗?” 庄谌霁看一眼,正要说话,骤然又咳了起来,他扭开头压着嗓子咳了两声,又放下和的面,走出厨房咳了好一阵。 宁瑰露把盆放一边,扔了果核,倒了一瓶矿泉水进烧水壶,等烧水的间隙走出厨房问他:“带感冒药了吗?” “没有。”他刚咳完,头发没精打采垂耷着,脸色有些发红。 宁瑰露用手背探了下他额头温度,比上回好点,没烧了。她不大放心,道:“我给你泡包感冒灵,你先喝了。” 他抬起沾了面粉的手,用手臂将她往怀里带了一下,低头挨着她鬓发轻轻贴了贴,“好。” 抱了一会儿,他脸色好多了,又有力气擀面了。 揉面擀饺子皮不难,就是费工夫,等蒸上饺子天都已经黑了。 宁瑰露搬了桌子到窗边,快要十五了,月亮格外明亮且圆润。 “今年中秋你在这边过吗?”庄谌霁问。 宁瑰露想了想:“看情况吧,可能去和我小姨过。” 他洗净了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膝上,仰头望着月亮,白得和玉人似的。 厨房热气往外飘,氤氲成仙了。 宁瑰露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心软软的,补了一句:“反正不管上哪,肯定带上你。” 他取笑她:“陛下出门还用带御厨?” 她把手搭在他手背上:“什么御厨,你是爱妃。” 他撩她一句:“皇后是谁?” “看你表现咯。” 他忍不住笑,笑着又咳了几声,压了压胸口。 宁瑰露看着了,忍不住皱眉:“怎么咳这么厉害,我这没什么药了,明天还是上医院看看,你这不吃药不行。” “没什么大问题,喝两天感冒药就好了。”他摇头拒绝。 就像他没法说服宁瑰露搬房子一样,她也说服不了他去医院。 俩人犟起来旗鼓相当,只能默契各退一步,都不提了。 直到宁瑰露半夜被他咳嗽声惊醒。 怕吵醒她,他在客厅咳嗽,咳得格外厉害,听得她胸口都闷堵得很。 她穿鞋下床,拉开掩着的门,呼啸的风迎面而来。窗被推开,他背向而立,正站在窗口吹冷风,听见门响声,回头望来,放下掩着唇的手,抱歉道:“我把你吵醒了?” “怎么回事,咳这么厉害了?”她裹了裹外套。 他关上窗,“没事,没留意喝了口风。” 宁瑰露不放心,走上前拍了拍他后背,又摸摸他脸颊额头试体温,没有察觉其他异样,面色稍霁,她正色道:“听我的,明天必须去医院,我不是和你打商量。” 他哑然片刻,在她较真的目光里只能点头应好。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宁瑰露就把庄谌霁提溜去了市医院挂呼吸内科。 第110章 时间太早,医院还没什么人,挂上号没等几个人就排到他们了。 全国各地医生大概流程都一样,问了几句病情状况,开了单子先检查三项血常规和肺部ct。 他觉得太麻烦,先不说要排多久,拿结果至少就要等两三个小时。今天还是工作日,她是请假离岛的。 “小露,检查就算了,只是普通感冒,去诊所买点药就好。”他不想将在一起的时间浪费在医院里。 宁瑰露反问他:“今天感冒的是我,你会跟我说‘算了,拿点药就好’吗?” 他无言以对。 “那就别废话,走,去抽血。”她雷厉风行拍板做了决定。 他撸起袖子给人抽血时,腕部的烫疤暴露在了医护人员面前,小护士有些错愕,起先冒起的粉泡泡在看见他伤疤时变成了谨慎的紧张,拿着棉签给他消毒时惊疑不定地看了他好几眼,仿佛在看什么怪物。 他沉静温和,面色依旧平静。 抽完几管血,宁瑰露扶着他坐到一旁止血。 室内空调温度合宜,不冷不热,他的皮肤却冰凉异常。宁瑰露挨着他坐下,张开手掌摸了摸他胳膊。 “冷吗?”她问。 “不冷。” “那怎么手这么凉?”她攥着他冰凉的掌心,手指上滑,又划过他手腕的烟疤。 见她留意,他笑着问:“是不是很丑?” “很蠢,笨蛋。”她滚烫的掌心环过他手腕,触感像握了一支瓷瓶,摸不到一点热气。 她嘀咕道:“我这气血看起来都比你足,你怎么回事啊庄谌霁?” “可能天生的,我妈年轻时候也很瘦,也吃不胖。” 她“啧”一声:“阿姨我不知道,你肯定是吃少了。昨天的饺子,我都吃了四十个,你吃十几个就饱了,这怎么能行?我不信一顿吃四十个饺子,一天吃一百二十个饺子,还这么清瘦,一点都不健康。” 他玩笑说:“我要是吃胖了,你不喜欢了怎么办?” “你又没胖过,怎么知道胖了我就不喜欢了?” 他坐正身,转开目光:“你这个人,我不赌。” 宁瑰露嘴角的笑顿住了。 她无语,圈着他手腕,往后靠了靠,头抵着墙,看着抽血厅内人来人往的身影,心里一阵阵发愁。 安静了一会儿。他又看她几次,见她出神,没来由地惴惴。他轻咳一声,道:“开个玩笑。有一段时间健身戒碳水,后来就习惯了少吃东西。” “嗯?”她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好像没听清他说什么。 庄谌霁和她对视了一会儿,闷闷咳了一声,扭头说:“没什么。” 宁瑰露心里琢磨着事,一下没听清他话,见他臊眉搭眼,立刻道:“我在想你的事,你不是搬来南岛分公司办公了吗,我们可以在市里租套公寓,工作日在单位吃食堂也可以,周末就叫厨师上门做饭,你得好好补补才行。” “你不是不愿意搬出来住吗?” “你都病了还得天天给我做饭,我良心不安。”她哄道。 他笑了,几次闭眼又睁眼,感觉喉管处像哽了一根鱼刺,刺得胸腔处麻痒钝痛。他侧过头又轻咳了起来。 宁瑰露回过身来拍了拍他后背。 他清了清嗓子,回头摇了下头,表示没事。 “血止住了,没事,我们去ct室吧。”他松掉医疗棉签起身道。 ct室闲人免入,宁瑰露只能站在门外等待。想起他可能无心的玩笑话,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和他相处得越久,宁瑰露越发觉出他非常非常缺乏安全感,下意识地忽略自己的一切感受,哪怕不舒服慢慢积压到要膨胀,他也只会若无其事地说“我没事”。 用心理学的话来说,这就是一种“自毁”倾向。 他心里紧压的这个气球一直膨胀膨胀,却不松开,总有一天会炸掉的。 十来分钟后,他从ct室走了出来,宁瑰露已经调整好了神情,问他:“有说什么时候出结果吗?” “一个小时左右。” “那等等吧,拿完结果就去吃中饭。” “今天辛苦了。”庄谌霁温声说。 宁瑰露看了他一阵。 庄谌霁:“怎么了?” 宁瑰露没说话,只是张开了手臂。 他在微愣后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怎么,是不是等得有点累了?” 她没回答,只是收紧胳膊用力抱了他一下,像确认他的存在。 “我以为我不会后悔。现在看来还是有点后悔了。”她慢慢说。 “嗯?后悔什么?” “我对朋友好像都挺能包容的,但对你脾气一直很坏。” 他摸摸她毛绒绒的炸毛头,啼笑皆非:“怎么会这么觉得?” “我在想,如果我以前对你多一点耐心,再好一点点,你是不是也能学会多爱自己一点点?” 他落在她头顶的手指定住了。 她皱着眉头自我检讨:“你对我很好,一直都很好很好,比我爸妈对我还好,我都能理解他们,居然从来没站在你的立场想过,没问过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出国,在国外一个人过得还好吗,住在哪里,吃得习惯吗,有没有人关心你,生病的 时候有好好去医院吗……” 他低头,闭上颤动的眼皮,抿上了她喋喋不休的唇。 她是他少年时代的英雄。她不坏,她很好很好。 正直、善良、勇敢、飒爽,是个让人一旦靠近就没办法离开的小太阳。 他会记得她朝向他的所有笑容,记得她环抱他的体温,记得她给过他的所有糖果与偏爱。 “我把感冒传染给你了怎么办?”他声音轻哑。 她捧了捧他脸颊,“那就一块休息,休息又不犯法。走累了就停下来,病了就休息,你还可以依靠我,如果你掉下来我就接住你,但别跳得太高,会把我砸扁的。” “我不跳。”他将下颌埋进她颈窝里,几乎要将自己揉进她身体,“我舍不得了……如果你以后对别人也这么好,我变成鬼也会疯掉的。” “那你得把身体养好,你比我大,也会比我老得快,你如果比我先走,我就找个新老头做伴……嘶——!” 他咬住了她颈侧的肉,重重地咬下一圈牙印。 “庄谌霁!你恩将仇报!” “再胡说八道还咬你。” “……狗才咬人,我要报警抓你!” 第65章 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血常规和肺部片子都没有大问题,只是有点炎症,白细胞数量偏高,属于普通的伤寒感冒。 体温正常,也没有发烧,只是咳嗽,医生建议他再观察几天,不用挂水,给他开了一些感冒药和补品回家服用即可。 宁瑰露还是不放心,去护士站要了一杯水,盯着他先吃完一回药,才领他出去吃饭。 正好到了中午吃饭的点,小姨给她推荐了一家口碑不错的中餐厅,让他们去了后报她的名字就好。 饭点时间,餐厅人多到有游客拖着行李箱排队拿号。 宁瑰露报了小姨的名字,走了vip通道,乘电梯上三楼贵宾专属包厢。 喧闹的大厅被楼层隔开,三楼中空的水池水声潺潺,流水沿着光线从两侧水道流向各个隔间。 进了包厢落座,宁瑰露先问:“你们这的招牌是什么?” 服务生递过一份菜单:“您可以看看我们今日主推,古法油盐蒸翡翠鲩,黄焖佛跳墙,瑶柱炖鸽蛋汤都是特色招牌菜。” 宁瑰露翻了翻菜单,光看高端菜名就没什么胃口了,她轻啧了一声,问庄谌霁:“你不吃鱼,对吧?” “没关系,今天可以。” “那就三个招牌都要,”她将菜单递向他,“你再看看你还想吃什么。” 庄谌霁翻了一下菜单,转而问服务生:“这都是商务宴请的菜,你们还有另一份菜单吧?” “我们还有一些家常菜,您看的这份菜单是我们会员定制的,比较清淡。” “你们一楼生意很好,还有哪些主推菜吗?” “我们的糖醋小排,手撕包菜,还有鲜虾鸡翅煲都是日常比较畅销的。” 这些名字听着都开胃多了。 宁瑰露道:“那再加一份糖醋小排,你们这有肉沫蛋羹吗?” “菜单上没有,不过我们厨师可以做。” “那再加个蛋羹。” “好的,两位还需要酒水和饭后甜点吗?” “不要酒,要两杯果汁,甜点你们看着上吧。” “好的,您稍等,十五分钟左右就可以上菜了。” 服务生拿着菜单退出了包厢,为他们拢上门。 不吃辣,竟然也不点酒水了。 庄谌霁有些意外,问她:“今天怎么都点这么清淡的菜?” “你感冒了,嗓子发炎,我还吃些爆炒肥肠、夫妻肺片、辣子鸡不是显得很缺德吗?” “没关系,只是一点点咳嗽。” 第111章 宁瑰露叹气:“你能不能把你的‘没关系’换个表达方式?” “嗯?” “‘我有点不舒服,但你想吃我可以陪你吃’。” “有区别吗?”他皱眉不理解。 “先说你的感受,再说你的意见,这种沟通叫商量,‘没关系,都可以,都随你’这叫附和。庄谌霁,你是应声虫吗?”她侧着头,支着脸颊看他。 他伸手,捏起她的脸颊肉掐了一把:“宁大小姐,跟你意见不同也不行,附和你也不可以,你不觉得很为难人吗?” 宁瑰露伸手掐回去,“我哪有庄大少爷脾气大,一会高兴,一会不高兴,一会唱红脸,一会唱黑脸……” 她两只手捏住他脸颊,发现把他脸捏起来还很可爱,没忍住,凑过去啵了一口。 他伸手抵着她额头把她推开:“觉得我脾气大,那就不要碰我。” 嘿,不碰就不碰! 她撒开爪子,撕开湿毛巾擦了擦手,又将干毛巾铺开垫在腿上,懒得再搭理他。 服务生来叩了叩门,端着餐前冷盘和果汁走进,俯身给他们布置餐具。 庄谌霁掩着唇侧头,声音沙哑地刻意咳了几声。宁瑰露依旧不搭理他,拿了一瓣红美人剥开叼住,自顾自吃起来。 他低下头,又压着声咳嗽了几声,原本浅色的唇很快充血嫣红了。 见客人咳嗽,服务生留心着,询问他:“先生,您需要喝点温茶吗?” 他看一眼无动于衷的宁瑰露,俊朗的眉宇微微蹙起,对服务生挥了下手指:“不用。” “有姜茶吗?”宁瑰露笑吟吟问服务生。 服务生道:“有的。” “再上一份姜茶,多放姜,谢谢。” “不用了,我不吃姜。”庄谌霁道。 宁瑰露慢悠悠说:“他不喝我喝,姜茶,加辣加倍,谢谢。” “……”服务生等他俩你一言我一语,争出胜负了,才同宁瑰露道,“好的,我让后厨为您特调一份姜茶。” 服务生再度走出包厢。 宁瑰露拿起手机看消息,又端起果汁抿一口。 庄谌霁手搭在桌面上,在她放下杯子时往旁一移,想往她手上搭,宁瑰露往后一靠,又换了个手拿手机。 神色淡淡的,视线也不往他身上看了。 “我们果汁好像不太一样,我这是橙色,你的怎么是绿色?” 宁瑰露打开了一个电子文件打发时间,懒懒道:“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一个壶里倒出来的。” “嗯,我尝尝你的。”他来拿她的杯子。 宁瑰露一抬手,盖住了杯口:“我洁癖,喝你的去,别碰我的。” 庄谌霁:“……” 此人就是一唯吾独尊的女霸王,还假惺惺说什么要沟通不要附和,话说完还没两分钟呢,就和他翻脸了,他还敢跟她有意见吗? 庄谌霁伸手握住她手指,按在自己脸上,道:“可以碰,怎么碰都可以,我没有意见。” 她把手抽出来,“不稀罕了。” 心口错一拍,轻轻咯噔了一下,他靠近她,声音低低地哄:“真生气了?嗯?” 她抬手挡住他脸:“别碍我视线。” “今天才知道你原来还是个非遗传承人。”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背,压在唇下。 宁瑰露莫名其妙:“什么玩意儿?” “变脸艺术家。” 他桎梏着她手背亲她的腕骨,侵略性的目光从抬起的眉宇下直直地看向她,又轻轻地咬了一下。 “刚 不是说让我别碰你吗?“她凉凉说。 “可以碰,碰哪里都可以……在这里亲也可以。”他凑近她,鼻尖微微抵着她的鼻尖。 室内暧昧旖旎,正逐渐滑向某个不可知的频道。 房门突然被轻叩两声,宁瑰露当即将他往前一推,利落拉开距离。 几位服务生端着餐盘走进门时,只见男人面无表情地端坐着,女人神色如常地在看手机消息。 “女士,这是您的姜茶,需要我给您倒上吗?” “嗯。” 服务生微微弯腰,马甲下领带微拱,束着衣襟,戴着白手套的修长手指扣紧壶帽,给她倒上了一杯飘着热气的姜茶。 他介绍道:“茶里专门给您加了罗汉果,会中和一点辣味,更甜一点,也是润喉的。” 她放下手机,礼貌笑道:“谢谢。” 服务生也弯眼笑了下,又很有眼力见地将她喝了一半的果汁也倒满。 服务生退下去了。 庄谌霁的脸色也一点一点黑了下去。 他将这家餐厅彻底拉入黑名单。 “等大半天了,终于上菜了,饿死了。”宁瑰露夹起小排赶紧吃口。 耳边传来一句轻描淡写的:“这种新类型你也喜欢?” “什么类型?” “盯着人家脸一直看,眼都不眨,原来你喜欢这种清粥小菜。” “什么清粥小菜?”宁瑰露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刚的服务员?人家跟我说话,我不用眼睛看他,难道用鼻孔瞧人家?” 庄谌霁沉默了一瞬,淡淡道:“你喜欢就喜欢,不用掩饰,人之常情,我没说不可以。” 宁瑰露瞠目结舌:“青汤老爷,我注意力都在上了哪几盘菜上,连刚刚进来的有几个男的几个女的都没留意,这种醋你也吃?” “逗你玩的,吃饭吧。”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翻转裹上汤汁,放进她餐盘里,“好、好、尝、尝、他们这的特、色、菜。” 宁瑰露不疑有他,尝了口,评价道:“还可以,挺嫩的,你也吃啊。” “我不喜欢吃嫩的,就爱吃老的。”他夹了一块猪蹄筋,面无表情地咀嚼。 宁瑰露:“……?” 又犯病了? 最后一盘菜端上桌,宁瑰露交代服务生不用进来候着了。她拿过庄谌霁的杯子,给他倒上一杯姜茶,道:“就是给你点的,手冰凉冰凉的,该吃点热性的补补,不许挑食。” “人家‘特意’给你加了罗汉果的特调茶,借花献佛可不好。” 他语气淡淡的,空气中却飘起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浓郁酸醋味。 绝世大醋坛子。 百年老窖也酿不出这么纯的醋精。 宁瑰露起身,把茶杯递到了他唇边,哄道:“好二哥,就尝一口,尝尝好不好喝。” 他薄唇紧抿,侧头错开。 宁瑰露来了气性了,按着他胳膊,转身便跨上他双膝,稳稳坐在他腿上。 庄谌霁将筷子按下,手掌裹上她后腰,原本因生病而微有些哑的声音更沉了几分,“做什么?不吃饭了?” “别出声,说不定服务生现在正站在门口听着。”她手指从他肩膀划向领口,解开了他的一粒衬衫扣子。 他小腹肌肉骤然绷紧,红晕从眉眼处往下,一路烧红了脖颈,“……小露,这里是公共场合……” 她抿了一口姜茶,低头附上了他的唇,刚沏好的茶还十分滚烫,他薄凉的唇立刻热了,被她含的热茶烫得下意识想往后让,然而退无可退。 没能接住的茶水从他唇角淌向脖颈,又慢慢滑进衬衫下。 姜茶辛辣,入喉火似的下落。 她搅他的唇舌,水声啧啧,在他想要反攻时她忽然退开,又沿着他唇畔滑落的水痕往下吻。 他抬头,吞咽,喉结不自然地滚动。 一串一串的轻吻附在他修长漂亮的脖颈上,最后是锁骨,她探出舌尖舔净那一滴茶水,然后咬上,落下一个不轻不重的咬痕。 “小露……” 他声音哑得只听得见气音了。 她微微直起身,又往上坐了一点,硬挺的裤料摩擦着,她微笑道:“加了罗汉果的姜茶,果然甜一些。” 他仰头看她,骤然收紧胳膊,圈住了她的腰恫吓她:“你既然不饿,那我们回头再慢慢吃。” “我饿,只是尝尝加菜,点到为止,尝多了就不礼貌了。”她手指一点,推开他,毫不留情地起身,坐回了自己位置上。 “……” 他气得抿红了唇,怒视她。 “真漂亮。”她笑吟吟的,将茶杯又递到他唇边,“乖,再尝一口。” 那顿饭是什么味道,他全然不记得了,连什么时候被哄着喝完了一壶姜茶也记不得了。 只记得她笑眯眯的,小狐狸似的,说着“你好漂亮,好喜欢你这样子”,不时凑过来,亲亲他的唇,然后他就把什么忌口都忘了,七荤八素地跟着她吃完了一顿饭。 结账时,宁瑰露心情都出奇地好。服务生问她满不满意他们这里的口味,有没有什么意见,宁瑰露连说了几个“很好、非常好”。 站在她身后的男人话很少,看着成熟且英俊,单手插兜,袖口下还露出一块价值不菲的昂贵手表。 服务生忍不住多打量他几眼,心头有点奇怪。他们包厢好像没有点酒水吧?客人的脖颈怎么这么红? 第112章 直到视线无意瞥见对方低头时露出的脖颈吻痕,服务生才仓促移开了视线。 以为是熟男,原来是小白脸,怪不得…… 宁瑰露霸气刷了卡,领着庄谌霁进了下楼电梯。 一进电梯,她把银行卡塞回他兜里,啧啧道:“果然刷卡的感觉跟手机支付还是不一样,怪不得当老板的都喜欢成天揣个钱包。” 至于为什么刷的他卡—— 吃完饭,宁瑰露手往他兜里一伸,非常无赖道:“我单位年底查个人流水,这顿饭超消费标准了,我请客,你买单,很公平,卡给我,我去结账。” 他把钱包交给她,“没有你的我的,我的都是你的。” “谢谢,”她亲亲他嘴唇,“但我的还是我的。” 电梯叮一声,是到一楼了。 宁瑰露和庄谌霁十指相扣,正说说笑笑地往外走,又是一道略显耳熟的声音,惊讶道:“宁工,太巧了,在这也能碰见您!” 第66章 对方抬起手臂,想同她握手。 宁瑰露走出电梯,一只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手还扣着庄谌霁的手指,她没伸手,下巴微微一颔,态度随意道:“是挺巧啊,曹总。” 她轻视的态度让曹志立面色微沉,但很快又笑笑,自若地将目光转向庄谌霁,同样寒暄道:“庄总,听说您现在接管了集团在南岛的海外事业部,看来以后我们多有合作了。” 庄谌霁语气淡漠且疏离:“曹总消息灵通,南岛的业务刚刚接手,还在熟悉阶段。合作的事情,以后有机会再详谈。” 接连碰壁,曹志立眼里的冷意深了些,他落下手肘,脸上依旧挂着笑,“庄总谦虚了,以您的能力,拿下南岛的业务就是小菜一碟。”他顿了顿,目光在他们之间游移,虚假的笑意也更深了,“两位都是大忙人,难得能碰上一次。正好,上次和宁工提的游轮科技展马上要开幕了,我想两位应该会感兴趣。展会主办方是gt集团,两天一夜的时间,届时我们既能洽谈合作,也能放松放松,不知道两位能不能共同出席?” 从他话里听出些意味深长的暗示,宁瑰露眉梢微挑,带了几分戏谑地挑明:“曹总这是要给我们创造约会的机会?” 曹志立哈哈一笑:“宁工说笑,我只是觉得机会难得,既然大家都在南岛,说不定以后在公事上也会打交道,这次展会能了解行业动态,也能增进我们之间的友谊,还能让两位在忙碌之余放 松一下,何乐而不为呢?” 他的话有几分道理,宁瑰露斟酌着,下意识想捻手里的东西,捏到一把温热时才反应过来还牵着庄谌霁的手。 感觉手背被轻捏了两下,庄谌霁以为是她的暗示,接过话头,婉拒道:“曹总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这种场合太商务,她不好以私人身份参加。” 曹志立语气十分诚恳:“宁工不必担心这点,这次展会邀请的都是业内的专家学者,在周末举行,又有南岛的商贸协会支持,游轮上私密性也很好,两位完全可以当作是一次度假。况且,南岛的业务刚刚接手,多接触一些潜在合作伙伴,对庄总来说也是好事。” 宁瑰露看了庄谌霁一眼。庄谌霁读懂了她的眼色,微微点头,随后看向曹志立:“手上工作比较多,时间上可能还要另作安排,暂时不能直接给曹总答复了。” 曹志立笑了笑,神情轻松道:“当然,两位可以慢慢考虑。不过展会名额有限,两位如果真有兴趣,还是希望尽快给我答复,我好帮忙从中安排。” 说完,他微微欠身示意,让开通道:“那我就不打扰两位了,期待下次见。” 小插曲打断了他们难得出门约会的二人世界。 一走出饭店,宁瑰露就自然自然地松开了庄谌霁的手,环抱双臂,思索着慢慢道:“作为一家公司的总裁,我看这个曹志立倒是挺清闲的,各个展会都有他的身影。” 手掌陡然一空,心头也跟着空落落起来。庄谌霁目光落在她挽起的手臂上,有些不大心甘,听她聊起正事,只能打起精神附和话题:“新飞智合是gt集团注资的公司之一,可以说gt就是新飞智合背后的操盘手。曹志立虽然挂着ceo的名号,但并不直接负责公司产品线。他这个人学历不高,但人脉的确广。业内传,新飞智合正在起稿申请书和招股书,计划明年推动上市。曹志立上任快两年了,急于做出漂亮成绩,处处露面无非是想拉动资源,只是太急功近利了。” “难怪跑来了南岛,背靠大树好乘凉,有gt集团做靠山,他在南岛应该是如鱼得水。 不过这gt集团怎么无处不在……” 聊到这,她猛地和庄谌霁相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中止了话题。 “他说的那个展会,你想去吗?”庄谌霁问她。 “过两天再说吧,我手上还有一些事。” “嗯。” “对了,跟你说在市里租套房子的事不是随便说说,小庄同志,你落实一下,月底前要办好。这样你以后回市里办公,也不用再住酒店了。” 他搂住她的肩膀,笑着道:“遵命,领导——” 房子的事很快就被“落实”好了。 在靠近市区的地段,他购入了一套带装修的成品公寓。公寓附近有一个大型家具家居商场和购物超市,离主城区和港口距离相等,考虑得很是周全。 宁瑰露来看了一次。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比她之前在京市的公寓稍微大一点。客厅加装了一个办公吧台,放下两台电脑也绰绰有余。卧室除了床和衣柜,还加了一个水吧台和投影屏,可以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他在软装上加了一点自己的心思,换了更舒服的床和床垫,改了卧室灯光,在客厅放了一张按摩椅。 两间小房间被家具塞得满满登登,连转个身都有撞进对方怀里的嫌疑。 宁瑰露脑回路比钢筋还粗还直,一点没想到某人的小心思,见这房子实在小,还挺心疼地揉了揉他的脸:“二哥,跟我来这边住,是不是委屈你了?” 不仅要南方、北方跑,还要岛内、岛外跑,一个月水陆空三种交通工具都用上了,还从他的泾市大豪宅搬到了她蟑螂满地爬的单位公寓和这个麻雀小的房子里,的确是“屈就”了。 暮色将至,天际线浮起一层亮紫色和深蓝色的光芒,透过大块落地窗,如同末世前宇宙璀璨的示警,室内成为一块狭小的安全岛。 他在这小小的房间中心,圈紧了他最重要的宝物。 真奇妙,她这么清瘦的身体,哪来这么大的能量?只要抱着她,他那颗原本如氢气球般空荡无依托的心便沉甸甸地落回了心口。 此刻,世界末日来临也没关系。 “我很幸福,没有一点点委屈。”他滚烫的呼吸拍打着她的脖颈,像黏人的猫一样将脸埋进她脖颈,低声一遍遍说,“而且是很幸福、很幸福。” 她摸摸他头发,忽然想道:“你前两天不是去北边出差了吗,我还想跟你说下周再回南岛,结果你突然又跑回来了。” “嗯?为什么?”他蓦地警铃大作,抬头看着她。 “天气预报说这周末可能有台风登陆,看这天估计是真有台风要来了。” “哦,只是台风……” “嗯?你以为是什么?”她狐疑地扭头看他。 他摇头:“没什么。” “你奇奇怪怪的。” 宁瑰露拖着他这个巨大的黏人树袋熊往窗边走,打开透气窗,伸手往窗外探了探。 湿热,没风。 “估计真有大台风要来了,咱们这窗户结实吗?会不会被吹掉?” “不会。” “还好是周末,这要是工作日呆岛上,估计得断水断电。” “岛民都很有经验,不用担心。” 她说一句,他接一句。 感冒快好了,鼻音还有点沉,闷闷懒懒地在她耳侧发声,咬得耳朵也痒痒麻麻。 她侧开头,斜眼觑着他,“我还有几个文件要看,你没有工作要处理吗?” “嗯,有……不想看。” “庄总,你这样下去,你公司很容易倒闭啊。” “不会,离开我公司也会转。” “那你现在这个工作态度,被开除了怎么办?” 宁瑰露觉得是有必要重视一下这个问题了。他现在上着班都恨不得每天黏着她,不上班了不得24小时挂她身上?平常也就算了,她晚上还是需要一点完全安静的工作和思考时间的。 他笑了,胸腔内声音共鸣,低低沉沉的,好听极了,“小露,你怎么这么可爱?是在担心我吗?嗯?” ……我是在担心我自己。 她翻了个白眼,糊弄地揉了揉他的头,“乖,有工作就好好处理工作,我也要看文件去了。” 她拿着笔记本在两间房里兜一圈,发现除了客厅的吧台和沙发,无处可去,只能坐在他旁边开始办公。 第113章 在他走到她身后时,宁瑰露盖下了电脑,神色正经道:“单位机密文件,非请勿视。” “我不看。”他拉过椅子坐在她身后,依旧搂着她的腰,闭眼枕着她肩膀。 “………”宁瑰露叹气,“你这样我没法工作。” 他不知道从哪掏出个眼罩,把眼睛蒙上,然后道:“现在放心了吗?” 宁瑰露:“………5。” “嗯?” “4。” “……” “3。” 他悻悻然松开了手,摘下眼罩,起身道:“那你办公吧,我去做饭。” 他的识时务值得奖励一颗枣,宁瑰露打开电脑,视线已经落在了文件上,嘴上喊着:“嗯嗯,谢谢亲爱的,晚上我想吃面条。” “挂面?” “拉面!” 等待醒面的半个钟头,他又出来走动了会儿。打开灯,倒了一杯温水放她桌前,又将她随意撕下扔掉的草稿纸拾起,用回形针别上放桌台另一侧。 夜色覆盖了城市,远远的,能听见遥远的海潮声。 她时而写写算算,时而敲击电脑的声音很疗愈。 他倚靠着水台,往窗外看,玻璃倒影里,有她认真工作的模样。 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很新鲜。 他自认为自己并不算很聪明的学生,学生时代也需要花费大量的练习时间才能拿到受人称赞的漂亮成绩。 她不一样,她的学习毫不费力,除开上课的45分钟,休息时间她绝对不会再碰课本和试卷。 考试也很不像话,计算题总是粗略笼统地写个几步,然后直接得出答案。老师自然也无情地扣掉她的过程分。 尽管如此,她也依旧保持着漂亮的排名,漂亮地挂着年级前十五的“车尾”—— 偶尔控分失误,跑到了前五,才又要烦恼下次怎么和家里解释“退步”。 少年时代完全不爱学习的“混世大魔王”,长大后竟然成为跟数字精确性打交道的大工程师。 怎么不像生活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呢? 她工作时的模样和平时的懒散也截然相反。鼻梁上架一副低度数的防蓝光眼镜,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偶尔思考时眉头会微 微皱起,无意识地捻一捻指腹,然后拿笔写几个简略的、只有她看得懂的符号,接着继续敲击电脑。 很漂亮。 工作时不修边幅、带着一点怨气的模样,也很漂亮。 只要是工作就很难令人愉快,宁瑰露也一样,一工作起来就看什么都不顺眼,想脚踢领导,拳打单位,恨不得手边放个沙袋,不爽的时候顺手狂锤两拳。 正烦着,一抬头,看见他站在落地窗前,温柔而静默地看着她。 修长而漂亮的身体倚靠着、反弓着。见她看过来,举起水杯朝她抬了抬,微微一笑,手指在唇前一按,示意自己已经噤声,不会打扰她工作。 有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在目光所及之处,怎么不算治愈? 怨气散了大半,她往后一靠,松了松肩,举起他倒的茶水,遥遥和他隔空碰了一下。 第67章 第二日,窗外狂风大作,骤雨如砂砾般随之而来,激烈拍打着楼宇。高楼在大风中颤颤、几乎连钢筋都在弹晃。 宁瑰露从睡梦中惊醒,第一个念头就是台风已经来了。 室内昏沉,她起身想看看窗外,身体被桎梏得很紧,平缓的呼吸和温热的怀抱从后紧紧搂抱着她。 他还没有醒。 窗帘拉着,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她摸出手机看眼时间——竟然已经下午一点了。 口哨般的尖锐风鸣听得人鸡皮疙瘩直冒。她握着他手腕将胳膊移开,赤脚踩下地。脚下湿漉漉的,她惊觉不妙,俯身拉开窗帘后往外看,天地浑噩一片,台风如涡轮洗衣机般将雨丝卷成回旋。树叶、衣物、建筑物的一部分,混乱地在空中乱撞。 她惊得目瞪口呆。 作为北方人,她见过龙卷风,和台风还是第一次“打交道”。准备不足,窗户缝隙漏水严重,水流沿着窗台往里渗漏,几乎要水淹卧室了。 她试着开灯,吊灯没反应,看外面的阵仗,大概率是电线出问题,整片都停电了。 混沌一片的世界和推土机般的声势让她胳膊上起了细密的鸡皮疙瘩。 “二哥。”她趴回床上,推了推庄谌霁。 他下意识伸手来够她,带着困倦地应:“嗯?” “醒醒,台风来了,家里快被淹了。” 他兀地睁开了眼,转头看向窗外。 台风估计登陆还没多久,地板溢了水,但还没蓄积起来。他们用毛巾和浴巾将几处窗沿堵上,在客厅和卧室开了两盏蓄了电的台灯。 好在虽然停电,厨房还有天然气能用。他们起床洗漱后,简单下了一点速食,吃过中饭,只能窝在沙发里等待台风过去。 风啸声、雨水声,如同高压水枪一阵阵击打玻璃窗,他们甚至需要离得很近才能听得清对方说话的声音。 宁瑰露和他一块窝在沙发角落里,看着手机新闻,思索着道:“等台风走了,咱们还是去超市里多买点吃的囤着,这几个月是台风高发期,说不准以后还有台风,不知道得停水停电多久。” “好。” 他困困的,还没怎么醒,窝在她身后抱着她,微微睁开一点眼皮跟她一块看网上的新闻。 网络变得很不稳定,wifi信号已经阵亡,用流量刷社交平台也需要加载很久,手机信号栏时不时变成无信号的e。 连消息都难以收到的时刻,一阵视频通话铃声蓦地响起,是她妈妈打来的。 宁瑰露一阵错愕,举着手机,一时不知道接不接。 她的犹豫迟疑被他看在眼里,庄谌霁眼睑微垂,遮盖住了一闪而过的巨大失落,他松开了环抱着她的手臂,轻声道:“你接吧,我去另一边。” “没事,他们又不是不认识你。” 犹豫不是因为他在,而是不知道要和父母说什么,踌躇了一瞬,她还是先接通了视频。 视频画面并不稳定,比起画像,声音先传了过去,弘媛媛听到了他们这边剧烈的风声,急切地问:“小露,听说南岛台风登陆了,你那边还好吗?” “还好。”宁瑰露看了眼窗外的狂风暴雨,轻描淡写道,“我在市里,离海还有点距离,应该不是正面迎击的地方,只是听着有点风声雨声。” 画面卡得一顿一顿,声音也不够清晰,仿佛随时要掉线。 见视频对面又卡住,宁瑰露提前打预防针:“我这边网络不好,随时可能断了。” “好,你现在安全吧?”弘媛媛的声音终于传过来。 宁瑰露露出了脸:“我现在在室内,挺安全的。” 弘媛媛看到了视频里她身边一闪而过的脸,疑惑道:“有人和你在一块吗?” “谌霁哥也在这。” 庄谌霁向镜头打了个招呼:“伯母好,我是庄谌霁。” “欸,小庄?你怎么也在南岛?” “他最近在南岛工作,我俩都在市里。”宁瑰露解释。 “有人跟你在一块就好。你们现在就住在一起吗?”这样的大灾害天气,身边能有个人能看情况商量着、说说话总是好的。弘媛媛稍稍落下心。 宁瑰露没藏着掖着,直接道:“对,我们刚刚才醒,家里差点被淹了。” “啊?雨这么大啊,家里的窗户都结实吗?还安全吗?”一听家里还淹水了,弘媛媛又有些着急了。 “挺安全的,估计就是窗户缝隙渗了点水进来。我们这边楼下就有商场,挺方便也挺安全的。”宁瑰露拿着手机起身,走到窗边朝外照了照。 宁启明也在视频那边露出了脸,接过手机,同她道:“小露,你们把窗户都关紧了,离窗子远一点,别站窗户边。如果门窗关不住了,赶紧到没有窗户的地方去,千万别去看热闹。” “啊……我知道的。我们这还好,就是外头看着吓人,窗户还算结实。” “下半个月还有台风要登陆,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做好防范措施,如果是工作日,那就请假,不要去单位了,安全第一。” 视频卡得不得了,宁启明严肃的交代也时断时续。 宁瑰露听了个大概,大致明白他交代了什么,搪塞地点头嗯嗯几声。 “你们吃饭了吗?”弘媛媛又凑过来问。 “吃了,吃的饺子。提前知道可能刮台风,没想到这么大,我们刚搬过来,还没买什么东西。” “台风倒还好,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家里还是要备点应急物资。” “家里的自来水啊,直饮水啊,这几天都不要用了,等风停了就叫人送水过来,还有,如果还在刮风下雨,千万不要出门……” 网络怎么这时候就变得这么稳定了?面对父母絮絮叨叨的殷切叮嘱,宁瑰露实在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反应才对。视频流畅无比,想以信号不好为由先挂了都不行。 第114章 她走回沙发边,把烫手山芋似的手机推向庄谌霁,无声张嘴道:“救救我,你来接。” 庄谌霁失笑,替她接过了电话,回应道:“伯父伯母,你们放心,我们这里一切都好,也有储备水,冰箱里也还有些吃的,过完这周末没有问题的。” “嗳,小庄,你们也要注意气温,这天气降温快,在家里也要多穿点衣服。” 他和宁瑰露都才刚起床,简单披了个睡袍外套,一时倒没留意穿着。 他轻咳一声,替宁瑰露拉了拉外套,道:“好,我会让小露多穿点的。” “不止她,你也是,这天气小心感冒。” “好,谢谢伯父伯母。”他温和而耐心地逐一回答。 宁瑰露清了清嗓子,冒出头道:“我这真没事,你们别挂心了,我手机得保持电量,这边信号也不好,不聊了啊。” “好,等台风停了,你们再回个电话给我。”弘媛媛再次叮嘱。 “好。”她忙不迭和父母道,“挂了啊,拜拜。” 手指一戳,屋内又安静下来,她将手机丢在一边,瘫倒在沙发上,“呼,吓 得我魂都没了。” 他还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笨嘴拙舌、心惊胆战、坐立难安的时候,好笑地问她:“这是你爸妈啊,你怕他们做什么?” 宁瑰露凉凉瞥他:“你就没怕过你爸——” 她把“妈”字囫囵吞回了喉咙里,意识到自己有所失言了。 他搂着她,想了想,回答道:“用怕来形容不太准确,我和他之间更多的是陌生。” “我也一样。”宁瑰露特别能理解他,一下找着了共情点,“就是这种陌生感,太别扭了。咱们理性上肯定都知道父母是不一样的,但就是陌生了,有代沟了,跟他们待一块应该说些什么、怎么相处?十几岁时候好像还能任性一点,但都快到中年了,还跟他们没大没小的说话,好像也特别不对劲。” “可在他们眼里,你一定也还是小孩,无论多少岁都是。”他靠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他们想靠近你,你却总往后躲,那隔阂就会一直存在。比起躲着,不如自然而然地相处,你就说你想说的,做你会做的,不必顾虑那么多,顺其自然的说话、做事,或许会找到你们之间相处的方式。” 宁瑰露轻轻叹气,“你说的是对的,我老想躲着他们也不是个事。其实我跟我大伯还有大伯母都不会这样别扭,好像也没这么大的沟壑,我有时候真觉得我心理上还是更把我大伯和大伯母当爸妈一点……” 昏沉沉的室内,微微的一盏台灯亮着,他们依偎在沙发上,因室外的噪音而贴得格外近,耳鬓厮磨地温柔交谈。因为心的贴近,自然而然地将心底那些隐晦的、曾经刻意忽视的情绪,全盘托出。 然后,被彼此理解,稳稳接住。 狂风暴雨仍没有停歇的意思,他们关了台灯和手机,保留着一点电源,聊了许久天后,又困困地感到了一些无所事事的空虚。 “好无聊啊,咱们做点什么吧?” “嗯?你想做什么?”他俯身向她靠近。 宁瑰露的手臂攀过他的肩膀,“时间还长,我们不如……再做点工作。” 在她手指即将够到桌面电脑的一刻,他扣着她的手指按到了自己身上,“不许。你昨天已经加班到很晚了,睡觉前也没有亲我。” “亲那么多干什么?我又不是氧气瓶,有事没事就吸一口。” “就要。” 他胳膊支在她脸侧,低下头碰了碰她的唇,软软的,嘴角还挂着笑。 他们用的同一支薄荷味的慕斯牙膏,亲吻时有彼此呼吸的气息,他的吻顺着她的脖颈下落,宽松的睡衣外套早已沿着手肘滑落在地。 她的贴身睡衣是一件简单的吊带,细细的肩带轻轻一拨就会掉落。 头顶垂挂的台灯有点晃眼,她抬起胳膊挡住了眼睛。 户外的风声时起时落,雨声绵延不绝,飒飒作响。 短暂失焦后,她呼吸乱了频率,急促汹涌。 他回到了她的视野之中,他的发丝上沾了水,鼻尖和唇也湿漉漉的,他又落下吻,轻轻地吻她的面颊,吻她的唇角。 台风席卷过的海面,汹涌的浪涛拍打着原本昏沉的海岸沙滩。卷起的白沫一阵一阵地冲刷堤岸。 漫长的下午即将过去,海岸慢慢变得平静,只有被大浪卷走的泡沫板,在浑浊的海水中无依托地随波逐流。 街道上的人流渐渐多了起来,树木倾倒、广告屏摇摇欲坠,狼藉一片,证实着一场大台风已经过境。 胡闹了一会儿,在她困倦地打盹后,他将她抱回卧室,又用她的手机回了一个电话给她父母,说明南岛台风已经过了,现在一切都安全。 他将家里收拾了一遍,淌进家里的水也都清扫干净,将她快没电的手机和电脑都用充电宝充上电,又叫专人送水和晚餐食材上门。 这是混乱且安逸的一个周末,即便在很多年后,他想起这个下午仍觉得心口温热。 做完一切善后,他上床,拨开她的额发,轻轻地亲她眉眼和额头。 她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顿住了举动,一动不动地看她反应,生怕打扰她好梦。 宁瑰露果然醒了,翻了个身,伸出手臂将他揽进怀里,声音困顿:“你就一点不困吗?”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没怎么睡着,外面风声太吵了。”她低声吐槽。 “下次我叫人来把玻璃换一下,换成隔音和防水更好的。” 说起玻璃,她想起了自己在京市的房子。 她的手掌在他后背上摸了摸,慢吞吞问:“去京市的那套房子看了吗?” “还没有。” “下次要是回京你就去看看房子里还缺不缺什么,我只叫人改了格局,加装了隔音棉和隔音玻璃,软装是设计师在盯,我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了。” “好。”他想了想,问,“那里有几间房?” “三室两厅,应该是两个卧室,一个书房。” “两个卧室?” “嗯,一个主卧,一个客卧,以后有亲戚朋友可能会留宿,主要还是给我哥留的。老爷子给我们买这套房子的时候就说了,我和我哥的房子里得要有对方的房间。” “哦,这样。” “哦?啥意思?”她疑惑侧头。 “就是好。” 她隐隐狐疑:“不是吧,我怎么感觉我哥的醋你也吃?” “小露,如果我和你哥同时掉进海里,你会救谁?” “…………” “呵呵。”他佯作冷笑。 “我哥水性好,我救他干什么,肯定救你。” “那如果他不会游泳呢?” 她捂住了他的嘴:“没有如果。我都选你了,你别没事找事了啊。” “果然,人性就是经不起测试……” “庄总,再叨叨一句你今晚可以去酒店睡了。” “……” 他委屈地把下巴搭在她肩上,过了那么一会儿,他又道:“我和你爸妈打过电话了。” “嗯,我听到了。” “还有人给你发了新消息。” “谁?” “不知道,没有仔细看。” 宁瑰露摸过床头手机看了一下,微信果然有几条未读消息,她划拉了一下,有小姨发来的,还有辜行青发来的,她先回了一下小姨的消息。 在要点开和辜行青的聊天框时,手指顿了顿,不知道旁边的醋坛子会不会又炸开。 对上她狐疑的眼神,他转开视线:“瞥我干什么,我又不偷看你的。” 宁瑰露还是点开消息看了下。小辜是来和她分享好消息的,说他们学校有一个公派的联培读研名额,他顺利通过了审查,如果顺利的话,明年的这个时间,他就已经在德国上学了。 宁瑰露发了一个大拇指过去,鼓励了一下:真棒,继续加油啊小辜同学! 她将手机放下,转过身看庄谌霁:“你不想知道人家发了什么?” “不想。” “好吧。” 她“妥协”得很痛快,庄谌霁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见他挂脸,哪能不了解他那米粒大的心眼子,宁瑰露不给他掀被走人的机会,回搂住他,一口气说完:“小辜要出国留学了,还是德国,挺好的,年轻人前程一片光明。” “我对他的事不感兴趣。”他淡淡地说。 “好吧,反正你都不在意,那小辜走的时候,我去送送他,毕竟朋友一场……” 他低头,瞪着她:“你敢!” 怎么能有人能小心眼得这么理直气壮? 她把脸埋进他心口,闷闷地笑了。 第68章 游轮科技展开幕在即,曹志立三番两次发来询问信息,又用邮件传了一些官方备案资料给她,言辞极尽诚恳,显然非常希望她能参加。 第115章 这年头,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的,除了传销就是诈骗。事出反常必有妖,宁瑰露直觉这次科技展幕后八成有幺蛾子。 她查了一些官方资料,网络上的信息寥寥无几,为数不多的,是在部分青年学者内部论坛上看到有人提及这次展会有不少科技行业的领军人物会出席。 这些讨论帖子热度也不高,可信度待查。有条回复倒是吸引了宁瑰露注意。对方的ip地址在陇原,他问:南岛之前刮那么大台风,现在出海安全吗?我还在考虑能不能去。 评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问他:听说南岛这次展会邀请条件特别苛刻,你是做哪方面研究的? 这人没正面回答,发了个[扶额]表情说:是之前要去的一 个大佬出事了,只能我导参加,我就是个拎包的吗喽[瑟瑟发抖] 那人接着回复:羡慕了,听说万军科技的罗肖严也会去,你们导师还能不能多带个人?[狗头] 说到出事的“大佬”,宁瑰露立刻想起前不久飞机失事的fn‘项目总设计师邓总工。 这是内部消息,如果不是关系非常密切的,恐怕不会知情。宁瑰露点开对方个人界面看了看,个人信息都隐藏了,只有关注列表是公开的,她看了看对方关注的对象,大概心里有数了。 顺着另一个人提到的“罗肖严”,她又上搜索引擎查了一下。 罗肖严是一个民营企业家,技术出身,在制造民用飞行器领域很有些成就,还是去年的十大创新人物之一。 宁瑰露又搜索了一下万军科技,查到这家公司六年前才成立,目前市值已超百亿美元,上升幅度也很平稳,是家非常有潜力的科技公司。 她这几年在西北待得都快长土了,对国内很多新兴领域出现的佼佼者都不太了解。 这次展会广邀各界领军人物,更像是一场全民科技领域的江湖切磋。如果不是某些人急功近利瞧着别有所图,透出了风雨欲来的气息,宁瑰露其实还是很感兴趣的。 下了班,从办公室溜达到家,不到十分钟的路程。 庄谌霁还在开远程视频会议,见她回来,抬手打了个招呼示意自己会议马上结束了。 宁瑰露点点头,将包往书桌上一扔,进了厨房拿瓶冰汽水喝两口。 台风过去了,海岛的炎热又卷土重来,太阳晒得皮肤火辣辣的疼。 宁瑰露前两天凑热闹,去沙滩晒了一个钟头太阳,选的还是太阳快落山的时间段,结果回来冲个澡,后背就开始蛇一样的蜕皮,还火烧火燎的,是晒伤了。 视频会议结束,庄谌霁关了电脑,温声问她:“回来了,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红烧排骨,再加两个蔬菜吧。天太热了,感觉没啥胃口。” 她要死不活地趴在窗口,头枕在胳膊上,露出的一侧肩颈还有晒伤的痕迹。一部分焦黄,蜕皮后的新皮肤又是白的,界限分明。 他用手指轻轻揉了揉她肩颈:“吃过饭再洗个澡,还要上几次药。” 她扭头往肩膀上看,嘟嘟囔囔道:“奇了怪了,大家都能晒,比我晒得还久,怎么只有我晒掉皮了?” “因为大家都会反复多次涂防晒,”庄谌霁掐了掐她脸,无奈道,“你是真把自己当萝卜皮了吗?” 他就去出差了一天,回来就看她呲牙咧嘴地在给自己撕皮,他真是又气又心疼又好笑。 “我涂了防晒啊。”她伸出爪子亮亮,“要不然我胳膊也废了,就是背上擦不到。没事,这地方又没其他人看。” “偶尔聪明,偶尔笨。晒伤了,不也是你疼吗?下次要去晒太阳,提前和我说,我陪你,可以吗?” “不晒了,不晒了。”嫌他的唠叨啰嗦了,她扭头看他,“还不做饭吗,我都饿了。” “刚刚不是还说没胃口了。” “没胃口是吃不下很多,饿了是还是想吃。”她懒懒回答。 他系上围裙进了厨房,没一会儿传出淘洗米饭的声音。宁瑰露趴在窗台吹了会儿风,感觉又有点凉了,关上窗,溜溜达达走进厨房视察。 米饭已经煮上了,他正在给排骨焯水。开工作会议时穿的白衬衫还没有换,袖口挽到手肘,翻动锅铲时,小臂上的肌肉和青筋随之一隆一隆。 她从他身后圈住了他的腰。 庄谌霁心脏漏了一拍,顿了片刻,开口时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怎么了?” “没怎么,看你这么贤惠,奖励你一下。” 他侧过脸,微微低头,索要一个亲亲。 宁瑰露把他下巴抵开。 “说好的奖励呢?”他皱眉。 “在这陪你做饭就不错了,别得寸进尺啊。”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伸手摸摸他皮肤细腻的小臂,又沿着他小臂摸到骨节分明的手背。 他换了只手拿锅铲,反手回握了下她手背,指节插进她指间,想和她交握,下一秒就感觉中指一凉。 他随意低头看,中指被她戴入了一枚素面的戒指。 语言系统短暂失灵,他抬高了眼眉错愕地看着她。 “怎么?不喜欢?”她挑了挑眉。 “……喜欢。” 对上他炽热的目光,宁瑰露难得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松手转过身道:“不用谢恩了,好好做饭吧。” 想跑,没跑成。他扔开锅铲,从后一把将她搂回怀里,扣着她脸颊就吻了下来。 “唔……” 宁瑰露余光往灶上瞥,含糊不清地道:“锅,锅开了。” 他握住她的手指看,发觉她中指上也戴了一枚戒指,重重喘息两声后,他反手关了灶火,一把抱起她就往卧室走。 宁瑰露鞋都踢飞了,哇哇喊:“干什么!干什么!” 他不回答,只解开衬衫,一味地要亲她。 宁瑰露忍不住想笑,被扔回床上,她转身想跑,刚膝行了一步就被他拽着小腿拖了回去,“别闹,别闹,我刚回来,一身的汗……” 见跑不过,她坐起身,捧住他的脸,从额头往下亲,在他脸上胡乱都亲了一遍,抹了一脸口水,又啄啄他喉结,抿出一个小小的吻痕,哄道:“做饭吧,我饿了,肚子都咕咕叫了。” 他不语,及膝跪在她两腿间,按着她后脑勺又亲了亲她脸颊。 宁瑰露往后一倒,闭着眼睛,张开双臂,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来吧,你想饿死我就过来。” 他很轻地笑了,握着她手掌将她拽起来,道:“去冲个凉,马上能吃饭了。” “二哥真好,我怎么有这么好的男朋友呢?人帅心善,贤惠能干,简直是梦中情人。”她毫不吝啬地吹着彩虹屁。 庄谌霁嘴角扬了一下,很快又抿下去。她又是送戒指又是拍彩虹屁,很是反常。他狐疑地盯着她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 宁瑰露心里稍一咯噔。视线不自觉游离,在他看出不对劲之前,她双手把他往外推,“没有,我能有什么事?快去做饭。” 她冲完凉从浴室出来,餐厅的灯已经亮了,桌上摆了一盘焦香的红烧排骨和蒜烧上海青,瞧着色香味俱全。见他还没出来,她趴厨房门口往里看,问:“还有一个什么菜?” “冬瓜海带汤,你来尝尝,还要不再要加点盐。”他将汤勺递给她。 宁瑰露走进厨房,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还可以,不用加了。” “好,出去吧,开饭了。” 她关了正在保温的电饭煲:“我来盛饭。” 他推开了玻璃窗,叮嘱道:“小心热蒸汽。” “知道——” 她长长地吐口气。 其实他还猜得挺准,真有件事想说,可这事在肚子里转一圈了,也没找着机会开口说。 坐到了餐桌旁,他给她打了半碗汤,“先喝汤。” “真好喝,你这厨艺快比得上我家许姨了。” 她端着汤碗喝了口。刚洗过澡,发梢沾着水,湿漉漉地垂在领口。 他悉心地将她头发攥起,挽了几下放在脑后。 “二哥。” “嗯?” 她端着汤碗,小口小口抿着汤,眼睛垂看 着汤面,语气很随意平常地说:“这周末我可能得出去出个差。” 他手腕一顿:“临时出差?这么突然,是要去哪里?” “公事,等回来再和你说。” 空气中安静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她转头看向他,“嗯?”了一声。 他动起了筷子,很温和地应道:“好。” 吃过晚饭,她坐在窗边让风自然吹干头发。他坐在她身后,双臂搂抱着她,将脸埋在她颈窝处,安静地陪她等待头发慢慢变干。 “今天的月亮好圆啊,说起来,马上就要中秋节。”她感慨道。 “嗯,下周五就是中秋了。” “小姨说要我们今年去她那过节,中秋我爸妈可能也要过来。唔,这还是我在南岛过的第一个中秋节。” 第116章 “也是我的第一个。” 她侧着头,用毛巾擦了擦发尾,忽然又想起件事,问他:“中秋节要不要接你‘儿子’一起来过节?” 他犹豫了片刻,见她眼神催促,他回答:“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啊。” 从他的犹豫听出了一点儿不是发自本心的情愿,宁瑰露觉得很稀奇,琢磨了会儿,她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既然是监护人,还是得负责一点吧。总是当甩手掌柜,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让你姑妈领养这个孩子呢?” “我没有带过孩子,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他相处……甚至我还有点……” “有点什么?” “有点不怎么喜欢小孩。” 宁瑰露慢慢睁大了眼睛盯着他,连嘴都慢慢张大了,她发出了一个音节:“啊?” “也不是说讨厌孩子,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 她打断他的找补,转过身,很认真地盯着他,道:“我从来没有非常非常认真地问过你庄斯是怎么回事,因为我想过,可能你喜欢小孩,在没有喜欢的人的前提下,你收养了一个小孩,虽然我不是很能够认同这个做法,但也尽力地理解,尊重。可你现在说你并不喜欢小孩。我觉得我们有必要认真地探讨一下这个问题了。” 她第一次这样严肃地同他说话,他没来由地涌上一阵恐慌。 他太了解她。她从来不是会因为喜欢和爱而盲目的人,她的懒散、随性背后有着自己一套坚定的无法被任何人左右的善恶、处事观念。 如果他今天的回答不够真诚、那么她会立刻重新审视他们这段关系。 就像放弃小提琴那样。 没有犹豫、没有衡量、没有留恋,在最闪耀的那天,她也能干脆果断地宣布她再也不拉小提琴了。 “庄斯是……” 这个秘密在他心理积压太久了,久到已经像被抽真空的袋子,难以轻易撕扯开。 他的喉结在滚动,声音压在喉咙里。 她没有催促他,只是认真地看着他,耐心等待他说完他的秘密。 “庄斯是……你……侄子。” 宁瑰露:“……” 她额角冒起的黑线如有实质,看起来很有点想给他一个白眼。 “我是说,亲的…那种。” “我笑了,你的意思是我俩是亲兄妹?你真是有够离……” 她的话戛然而止,她猛地起身,紧紧地按住了庄谌霁的肩膀,瞪大的眼睛震惊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在她的注视下,缓缓地又点了一次头。 “你是说,他……他是……我哥的?”这话烫嘴到她几乎舌头打缕。 他握住了她因为过度震惊而肌肉僵硬紧绷的胳膊,帮助她理清一团混乱的思路:“收养庄斯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我不太清楚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也去查证了一些消息,但一无所获,只知道小孩的亲生母亲可能已经去世。你哥哥是出于安全考虑,把庄斯交给我,他说过,只有在我这里,庄斯才能长大。” “扯淡!难道我们宁家还保护不了一个小孩吗?!” 在巨大震惊后,一种愤怒凭空而起。是对宁江艇这么多年的不辞而别,隐姓埋名的“个人英雄主义”,可连小孩他都保护不了、要藏起来的“废物”行径的愤怒。 老爷子心心念念着他,可直到临终前也没能见到他,甚至不曾知道自己还有一个重孙子。 “你哥哥的身份不能暴露,即便有一天万一庄斯的存在暴露了,也不会牵扯出更多的事。我还是能够护住一个孩子的。” 宁瑰露更出离地愤怒了,简直想一巴掌拍死宁江艇,“他不想牵连家里,难道就可以把你卷进他的英雄主义梦里?你凭什么给他养孩子!他凭什么不自己养?!地球少了他是不会转了吗?他这么一个,对长辈无情,对后辈无情,对朋友无义的人,有什么值得你为他付出这么多的?你傻吗?!” 这盆愤怒的火石又燃到了他身上。可看着她因怒火而格外明亮的眼睛,他心头却骤然松快了,曾经的所有疼痛、痛苦,压抑的一切,都无足轻重了——因为她理解他、心疼他了。 他伸出胳膊,将她按进了自己怀里,“小露,可我不是为了你哥,我是因为你……我不喜欢小孩,我也可以拒绝宁江艇的请求,我没有,因为他是你的侄子,他身体流淌着一部分和你相似的血液,连性格里也有一部分像你的模样…… 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没有说清楚他的私心是什么,他相信她这么聪明,一定能明白,明白他不是那么伟大、不求回报的人,明白他的自私、偏执,甚至是算计。 他是卑劣的,他将一个孩子作为诱饵,赌她的回心转意。 赌那渺茫的一线希望。 他送庄斯上最好的私立学校,送他学小提琴,带他出国游,将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养得大胆、开朗、阳光。 宁瑰露扪心自问,如果是她来养,她能不能做到这么好——她做不到。 第一步就做不到,她根本没法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五年前,我去西北你来送我,受了很重的伤。是因为庄斯吗?” 这件事时间线是对得上的。她想。 “也不算,是我不想听家里的,和安排的人……庄斯,只是一个导火索。也因为他,所以这么多年了,我才有了一直单身的理由。” “你后背那些伤,是你爸打的,对不对?” “这已经过去,不重要了。” “庄谌霁,你是不是傻子啊?” 她声音在颤,用力地捧起了他的脸,忽然一种巨大的难过笼罩了她,她第一次,这样清醒地感觉到幸福和伤心在同时往外溢,无法控制的、像泉涌地往外落。 他这个笨蛋。 他知不知道她根本不值得他做这些。 她并没有这样坚定地想要和他在一起。她总是对什么都放弃得很轻易。哪怕是他。 在得知他出国的消息后,她是难过过的,但也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时间,她就强迫自己把他“忘了”。 没有他在的日子里,她也过得很愉快,她根本没想过要挽回他。 庄谌霁,你这个傻子,超级大傻子…… “乖,别哭……”他按了按她发红的眼尾,“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难过的……我只是不想……” 她带着咸味的唇捂住了他的解释。 呼吸交错间,他听到她咬牙切齿地说:“下次见到宁江艇,我要攮死他。” 他微抬着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亲我的时候,不要总想着其他男人,宁江艇也不行。” 第69章 “宁小姐,您可以上船了。” 游轮服务专员将手机递还给她,仔细交代道:“地下一层有泳池、网球场和其他健身设施,地上一层是餐厅和休闲区,二三层是展厅,四层以上是房间。您的手机已经连上局域网,这个二维码是您在船上的通行证,您的房间在404。” “404?”宁瑰露抬了下眉梢。 对方带着歉意地微微欠了欠身,“房间都是随机分配的,暂时没有空房了,如果您想换房间可以在晚上七点后去一楼前台找我们的员工。” “行吧。” 跟着带路的专员,宁瑰露走过甲板,从一侧楼梯上了四楼。 路过二三楼时她看了下,展厅的门都敞着,工作人员还在忙碌地搬运着设备,有条不紊地进行收尾工作。 到了404房间门口,专员为她刷了房卡,又交代在船上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联系他后,离开了四层。 她没带很多行李,只拎了一个十八寸的行李箱,里面是一台笔记本和几件简单的衣物。 进入房间后,她大致浏览了下房间布局。一个主卧和独立卫浴,配置等同于酒店单人间。视野倒是很好,从 她房间的窗口往外看,能看见游轮一侧的甲板和海平面。 船停在港口,海水浑浊,甲板上人来人往,人渐次多了。 今天是阴天,海平面也显得晦暗,没有开灯的房间内阴沉沉的,透着一股冷森的凉气。 宁瑰露在房间里兜了一圈,先查看了一下房间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放下行李箱后,她又拿出了电脑,插上移动设备,进入船上的局域网,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很快,附近所有联网设备的信息都出现在她眼前。 她看了看,除了电视、移动电话和过道上的几处监控,房间内没有查到其他可疑的隐私设备。 手机信息一亮,是庄谌霁发来的消息,他问她:“到哪里了?” 宁瑰露拿起手机,回了句语音:“快出发了。” 这次上游轮之所以没有和他说,就是不想把他拉进这潭浑水里。她来南岛接触gt集团本就是带着任务的,他不清楚这些事,也没必要清楚这些事。 门外嘈杂声渐渐大了,看来是登船的人多了。 第117章 宁瑰露决定出去溜达溜达。 一路下来,也同一些人打了照面,都是生面孔,身边跟着人鞍前马后,一口一个“x总”地奉承着。 走着走着就到了一楼餐厅。到都到了,不吃顿饭说不过去。她很干脆地决定先填饱肚子。 已经到了饭点,然而餐厅里的人并不多。 上下两层,有自助形式的中餐,还有多人的包间。一楼大铁盘装的菜有点像单位的食堂。不过免费的也就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她打了个几个菜,拿了双一次性筷子,找了个位置坐下后便开始专心吃饭。 正吃着,忽然听身后传来一声带着点不确定的:“宁工?” 宁瑰露回头看去。 曹志立正带着几个人走进餐厅,正巧看见她,热情地迎上来道:“刚刚好想去找你,没想到这就碰上了。” 见她看向跟他一块进来的几个人,他道:“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gt集团销售部的经理小廖和董事会秘书长amanda还有海外区域经理alex。” gt集团的? 宁瑰露一只手握着筷子,另一只手支着下颚,没起身,笑着点了点下颚。 “alex,这就是我和你介绍过的宁工,是京市机械部下来的副总工程师。” “百闻不如一见,常听曹总提起宁工,我还以为是一位年长的姐姐,当面一见才发现宁工实在是太年轻有为了!”被叫为alex的男子主动向宁瑰露伸手想要同她握手。 宁瑰露握着筷子的手抬了下,对方立马有眼力见地放下了手:“哈哈,既然宁工还在吃饭,那就先不打扰,等您吃完了,我们再彼此多了解了解。” “怎么只有宁工在这,庄总没有陪您下来吃饭吗?”曹志立环顾四周,疑惑问。 “他有工作,暂时来不了了。” “是吗?”听她这么说,曹志立似乎很惊讶,“昨天庄总还接了邀请函,我还专门让人把庄总和宁工安排在一间房间,怎么突然又来不了了?” “他……接了你的邀请函?”宁瑰露微微眯起了眼睑。 曹志立还是很惊讶的样子,“是啊,我想宁工既然来了,那庄总想必也是要来的,就一并发了邀请函。”他又作恍然大悟状,“难道是庄总没有和您说,还是说您本来没有……唉!怪我怪我!” 他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但他得失望了。她脸上没有出现他所预料的惊讶和慌乱,只是挑了挑眉头,表示已经知道了,仿佛并不多在意。 “还是要多谢曹总热心,好意心领了。”她端起一杯白水,单手拎着杯口,隔空朝他一晃。 动作随性且轻佻,仿佛已经看穿他的伎俩,不走心地配合他的表演。 曹志立嘴角的笑容僵了又僵。 这个女人,完全不是好糊弄的。 拒绝了他们客套邀请一块吃饭的请求,宁瑰露依旧一个人稳稳坐在大厅内。 想到某人刚刚还发消息问她到哪了,感情是钓鱼执法? 她打开手机,直接发消息问庄谌霁:“你人在哪?” 对面一个视频通话发了过来。 宁瑰露靠着椅背,接通了视频,很快便和坐在房间里的庄谌霁遥遥相对。 他身后的背景并不陌生,正是她刚刚离开的房间,如果她现在从餐厅走出去,还能恰好入他的镜头。 他没有开口,宁瑰露斟酌着,还是放缓了语气说:“我没骗你,真是来出差的。” “嗯。” “你晚上吃了吗?” 他语气很淡:“没胃口。” “那就是还没吃。你想吃什么,我在餐厅,你下来吃还是我打包给你带上去?” “我下来。”他说。 宁瑰露点头:“好,我在一楼等你。” 挂了电话,船外汽笛长鸣了一声,看来是船要开了。 游轮离港,有些晃,汤面晃荡,倒出了许多汤汁。 她放下手机,盯着桌面,又叹口气,发愁。 他下来得很慢,过了十几分钟,宁瑰露才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视野里。 她站起身,一只手还插在兜里,另一只手抬起,朝他摆了摆。 他神情很淡,脸色有些白,走到她近前,看一眼她吃的,皱了皱眉:“就吃这些?” “我吃得差不多了,你想吃什么,我陪你。” “没胃口。”他拉开椅子在她身边坐下。 他语气淡淡的,态度也淡淡的。 宁瑰露自知没理——谁让她的确是撒了个小谎,想瞒着他一个人上船,结果还被抓了个现行。 她搬着椅子挪到他身边,哄道:“多少还是要吃点的。想吃中餐还是西餐?他们这自助的味道也还可以,不难吃。” 他唇又抿了抿,勉强说:“牛排。” “行,牛排。”她起身道,“走吧,去西餐区。” 他要了一份五分熟的牛排和例汤,菜上了桌,他动刀切了几下,尝了几口后便道:“吃饱了。” “跟我置气我没意见。但饭都不吃了,是不是有点太浪费粮食了?”她把那一盅南瓜浓汤又往他面前推了推。 他转开头,看向旁边的一方窗。 窗外是已经快西沉的太阳,薄薄的阴云遮蔽着,今天天黑得比往常更快。 胃里有点翻江倒海的,他闭了闭眼睛,说:“晕船,吃不下。” “晕船?早说啊。” 她看着他白得异常的脸色,皱起了眉头,伸手摸了摸他脸颊和下颌。 的确是晕船的迹象,脖颈处濡湿起了汗,仿佛高烧。 “吃不下就算了,晚上你要是饿了,再叫人送点吃的来房间。” 用过晚餐,船已经行驶向远海了,船速很快, 他连起身时眼前都有些晕。 见他弯腰撑了下桌面,宁瑰露握住了他手指,道:“你还不如在房间等我。怎么晕船晕得这么厉害?”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低声说:“这次的展会不对劲。” 宁瑰露在心里叹了口气,心道,不就是知道不对劲,才不想让你来吗。 “嗯,”她还是耐心应了,道,“先回房间再说。” 握着他手带他上楼时,宁瑰露围着游轮转了一个大圈,走了另一条楼梯通道。 他晕船晕得也很弹性。 在有人的地方他还能装一装,到了没外人的楼梯上,整个身体都挂到了她身上。 以往他们每次往返岛内岛外都是坐的轮渡,不过没有这艘游轮这么大,速度更慢,路程也短,通常几十分钟就下船了。 虽然知道他有点晕船,但今天宁瑰露才发现他晕船居然晕得这么“严重”。 宁瑰露支着他往楼梯上走,同时也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游轮已经出海,不时一晃,天旋地转,两人撑在墙面上,等待这一轮颠簸过去。 “你在看什么?”他轻声问她。 “这里是安全出口,如果消防过关,楼梯间应当有消防疏散示意图和每个通道的位置。” 然而没有。 宁瑰露向两侧看过后,又俯身探向他身后的窗口往外瞧。 已经入夜了,游轮上亮起了大灯,地上一层的甲板有身着员工装的安保人员站在各个门口和甲板角落,形成一张网,将甲板每一处和每个进出口都守得密不透风。 手机嗡嗡震了起来。宁瑰露掏出手机看,是曹志立打来的电话。 她转过手机屏幕给庄谌霁看一眼。他点点头。宁瑰露接通了电话。 “喂。” “宁工,二楼展会已经开始了,你过来了吗?” “还没有。” “现在方便来二楼吗?我这有几个朋友听说宁工在,非常想和你认识。” “稍等,我刚吃完饭,先回房间换个衣服。” 曹志立爽朗地笑着,道:“行,我在这边等您过来,我们不见不散。” 挂了电话,宁瑰露和庄谌霁说:“你回房间休息,我去二楼找曹志立。” 他拉住她胳膊:“我们一起。” “你现在这样……” 他冷静道:“生意场上都是利益往来。曹志立这么热络地主动联系你,肯定不是只想介绍几个朋友。我对他们这些人更了解,陪你一起去,至少能帮你挡掉不必要的麻烦。” 他的话有道理,况且他现在唇色发白,任谁都能看出他身体不舒服,实在不想打交道也能借口离开。 但宁瑰露还是不太想把他搅进来,嘀咕着:“那也不是什么刀山火海,用不着带病上阵……” 他平静且执拗地看着她,摆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和他对峙片刻,宁瑰露妥协了:“好,一块去。不过也不着急下去,晚上风大,回房间加件衣服,你再把晕船药吃了。” “嗯。” 宁瑰露回房间换了一件休闲夹克外套,想了想,在外套内兜带上了一支战术笔。 吃过晕船药,庄谌霁脸色慢慢好转了一些。换上一身笔挺的西装,照旧还是那个气度不凡的庄总。 第118章 他们乘电梯到二楼。门一开,喧闹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展厅内灯火通明,衣冠楚楚的各类科技老总和研发人员齐聚一堂,熙熙攘攘。 曹志立正站在不远处,手里端着一杯葡萄酒,笑容满面地和人交谈,目光随意地扫过门口,正好看见宁瑰露和庄谌霁一前一后进了门。 他很快便结束了交谈,朝着他们快步迎上来,态度热情道:“宁工,庄总,你们可算来了!我刚还和几位朋友谈到你们!” 庄谌霁微微一笑,态度很客套:“曹总,不好意思,久等了。” 曹志立笑道:“哪里哪里,俩位能来就是给我曹某面子。我这有几位朋友,几个月前就想认识宁工了,可惜到今天才有机会和宁工正式见面。” 曹志立侧身让开,他身后站着几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用审度的目光打量着宁瑰露,不时侧头交谈。 从外表来看,她一点不像那种埋头科研,不修边幅的科学家。宽松的潮牌夹克外套,蓬松垂散的卷发,双手插兜,脚上还踩着一双潮牌的帆布鞋。 如果脖颈上再挂一副耳机,背一个包,那说是还没毕业的大学生,恐怕也没人会提出异议。 她和穿着正装的男人一块走进展厅,大多数人都没把他俩往两性关系上想,第一直觉就是兄妹。 对面一位男领导先笑着向庄谌霁伸出了手掌,套起近乎:“庄总,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 庄谌霁微笑着同对方稍一握手:“方总,好久不见。” 另一位年纪更大的中年男人反复打量着宁瑰露,不管怎么看都觉得她就是个乳毛未退的黄毛丫头,口吻不免倨傲起来,道:“这位就是宁工?听说去年在陇原测试的‘天穹7号’搭载的智能模块就是宁工的手笔,本人竟然这么年轻,实在是让人想不到啊。” 她过去的一切研究项目都是保密的,即便如今有些实验成功的产品已经进入大众视野,具体任务内容始终是最高级别的机密。可到他嘴里,倒像萝卜白菜一样可以随口说来。 如果她就是个普普通通、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科研人员,被对方这么一说,要么稀里糊涂就把对方当成了“自己人”,顺着聊了下去,要么顿时失态,六神无主,拿不准对方身份,很快就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然而能让宁瑰露“惶恐”的人少之又少,在场的只有站在她身边的这位“柔弱不能自理”的男朋友。 她笑着,一副完全听不懂潜台词的样子,大咧咧道:“不敢居功,那都是团队的功劳,我就是一颗小螺丝钉。” “宁工太谦虚了,你这样的核心人才,是团队的灵魂,怎么能说只是一颗螺丝钉呢?如果我们公司有宁工这样的人才,一定是会委以重任的。” 另一个人搭腔。这是生怕她听不懂,开始明晃晃的暗示了。 宁瑰露闻言,很有些无奈地笑了下:“可惜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懂技术不如懂拍须溜马,如果所有人都能把技术水平放第一位,这世上不知道会少多少庸碌无为的千里马。” 对方心念一动,读懂了她的暗示:“听宁工的意思……难道您这么高成就的人才,在现在单位也不被重视了吗?” “我们这种人,就是外面看着觉得风光,实际上,呵,如果真的能被重视,何至于被派到南岛来……”她仿佛已经心灰意冷,但很快又收敛了短暂失态,摇摇头道,“做科研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有挫折也很正常,人总要适应环境的。” 听了她“无意”中暴露的想法,对方已经志在必得,更故作诚恳道:“宁工,有句俗话叫树挪死,人挪活。像您这样的人才,我们集团完全是给予鼎力支持的。只要您愿意加入我们,条件随便开,什么都不是问题。” 宁瑰露惊讶欣喜的表情一闪而过,又犹豫了起来,不大自信道:“我就是个普通的科研人员,也谈不上什么顶尖。再说了,我现在还有很多任务没完成,暂时没有换工作的打算。” “选择的方向大于做出的努力,机会难得。您不如再考虑考虑?” “我……”她眉头紧皱,脸上写满了挣扎,纠结良久,她谨慎地问,“还不知道贵公司到底是做什么样的产品,要不,我加你个联系方式,我们再多了解了解?” “那再好不过了,来,我加您手机号。” 宁瑰露演得正投入,忽然感觉一道钢钉般锐利的目光紧紧锁定了她。 她后背寒毛骤起,条件反射地向视线投来的方向扫视而去。 视野中,一张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面孔,正用又惊又怒的目光远远地钉向她。 在曹志立敏锐转头看过去的时候,庄谌霁侧身一步,握起了一杯香槟,挡住了他的目光,淡笑着道:“曹总,我也敬你一杯。” 第70章 七十章他说的可都是她的台词。…… 宁瑰露的目光非常迅速地从那张熟悉的面孔上转了回来,端起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口。 还没等放下杯子,对面的人就先低垂下杯口和她碰了一下,“还是希望宁工能多多考虑和我们的合作,只要你愿意来我们这,规章上的一切问题我们都能帮您解决。”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庄谌霁,低头靠近她,道,“虽然宁小姐现在年轻漂亮,情人肯为你一掷千金,但往后呢?年华不在,爱又能有多长久?钱权还是要攥在自己手里,太依赖男人的女人,通常可都没有好下场。” 庄谌霁的目光在男人靠近她时就紧跟了过来。在男人贴在她耳侧低声交谈时,他脸色沉了下来,抬起手臂想将她拉到自己身侧,又顿住,极力克制。 在听完对方的话后,宁瑰露并没有露出反感的神色,反倒笑着同对方低声说了句什么。 男人微微露出些讶异的神色,很快又道:“这说明我说的很有道理,不是吗?相信我和宁工如果能共事,一定能合作愉快。” 男人再次向她伸出手,这次她给面子地略略抬手,回握住了对方的指尖。俩人相视一笑。 打过照面后,gt集团这几位大肚便便的高层就搜罗下一位目标去了。 在对方离开后,宁瑰露随手将抿了一口的酒液倒进垃圾篓,放下被碰过的香槟,又换了支新的高脚杯。 庄谌霁拿出手帕巾,给她擦了擦唇上的酒渍,低声问她:“他刚刚和你说什么?” “给我做传销洗-脑呢。”宁瑰露又笑了起来,“我和他说,他的观点我不反对,但他恐怕弄错了一个事实。” “嗯?什么事实?” 她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漂亮女人不仅搞得了事业,也搞得了漂亮男人。” 简直是口出狂言。 周遭人来人往,人人都衣冠楚楚,形容端正,忙着谈正事。 而她竟然当众说些这些有的没的…… 庄谌霁脸上微微有些发红。他低头看她,故作平静的语气带上几分调侃,反问:“哦?那你搞定了吗?” 宁瑰露眨了眨眼,作思索状,随后一笑:“事业倒还好,就是这世界上的漂亮男人太多了,道阻且长啊。” 意识到她说的漂亮男人不是特指而是泛指,他嘴角一下敛了下去。 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愠怒时抿着唇,低头认真盯着她,瞪大的眼里写着:你敢! 宁瑰露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抬手拍了拍他的胸口,戏谑道:“庄总宰相肚里能撑船,怎么这就生气了?” 庄谌霁依旧抿着唇,眼神里带着几分气恼和委屈,低声说道:“你说得对,这世界上的漂亮男人多得很,但你最好别打他们的主意。” 宁瑰露眨了眨眼,很无辜地看着他:“为什么?难道庄总还想垄断市场吗?” 他往前一步,将她逼到无路可退,一字一句道:“你要是再去招惹别的男人,我就去你家,找你爸妈还有你大伯和大伯母告状,说你玩弄感情,始乱终弃,作风不端!” 宁瑰露:“……” 她往后一仰,长嘶了一口气。 他像一只漂亮的德文猫,眼睛满是郁色,嘴角下瞥,一脸的不高兴,乌黑的瞳孔还紧盯着她。 还真让他拿到了七寸。 宁瑰露笑着躲开他桎梏的手臂,一本正经地说道:“庄总,这可是公共场合,注意形象。” 正面对决不过,她还很会转移话题。 他扯了扯领带,难掩郁闷。 她这个人,真是坏透了,明知他不喜什么,她越要在他雷区上踩来踩去,见他生气她便高兴了,尾巴都高高翘了起来。他偏还拿她无可奈何。 来都来了,她顺带着转了转展厅。 会展布置得还是很有模有样,展台井然有序,摆放着运送来的样品,还有等比缩小的展出模型。各个公司的展台都有专门负责人值守。老总们三俩成群地在交涉,服务生们穿梭在人群中,走位灵活,随时补充两侧餐吧上的酒水甜点。 第119章 宁瑰露无事一身轻,端着酒杯专往人多的地方走。 庄谌霁还没几步就被生意往来的熟人绊住了去路,不得不寒暄两句,视线始终不放心跟着宁瑰露的背影。 结果就一个眨眼的瞬间,她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他顾不上打招呼,拔足立刻紧追上去。 宁瑰露是下意识地想找宁江艇的身影,转了一圈没看见人后,不得不镇静下来,意识到在这种场合和宁江艇相遇,不见得是好事。 她得找个地方转移注意力。 人群攘攘中,宁瑰露看到了一张算得上“眼熟”的面孔,是那天在论坛见人提起的万军科技总裁罗肖严。 她站定脚步,不远不近旁听了会儿。 罗肖严很快注意到了她。 她并不上前来打招呼,以一种很轻松的姿态倚靠着餐吧,随意得像站在自家客厅饮水机旁等杯子接满水。 罗肖严扶了扶眼镜,转回头继续和人谈产品。过了几分钟,他忍不住又转头看了一眼,又一次对上了她的目光。她举起酒杯,大大方方地朝他笑了笑。 她是在看自己了。 他肯定。 打发走迎上来套近乎的人,他主动朝她走了过去:“你好,我们见过吗?” 他都想到她的回答了,必然是娇嗔一句“你套近乎的方式好老土啊。” 然而让他意外了,她单手支着桌台,抬抬杯子,说:“第一次见,不过我听说过你。” 格外务实的回答,一时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罗肖严扶了扶眼镜,继续问:“你是哪家公司的?” “我?”她耸肩,“我就是个过来凑热闹的路人甲。” “你可不像路人。”稍顿,罗肖严问,“你应该是做研发的?” “很接近。” “工程?” “直觉挺准啊。” 罗肖严若有所思,“你给我的印象不陌生,我们应该在哪见过。” “一回生,二回熟,不如加个微信?”宁瑰露主动亮出了手机。 罗肖严爽朗一笑:“求之不得。” 扫了码,罗肖严问:“方便给个名字吗?” “宁瑰露。” 罗肖严敲手机的指尖一顿,蓦地抬头:“你是京市人?” “嗯。” 宁瑰露寻思她口音有这么重吗? “原来是宁小姐。”罗肖严神色中的几分轻佻顷刻间荡然无存,他后退一步,高抬起胳膊,近乎有些诚惶诚恐伸手道,“年初在大会上见过你伯父宁华胜先生一面。他鼓励我们这些科技公司要持续推进新质生产力发展,确保技术进步惠及每一个人,那一番话让我至今受益匪浅。” 宁瑰露脸上兴味盎然的一抹笑瞬间消失了,嘴角抽了抽。 “小、露。” 庄谌霁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一字一顿,隐忍怒色。 她回过头,神情很无辜,“二哥,你和人谈完了?” 不过稍一错眼,她就已经和别的男人谈笑风生上了,他再慢点找过来,他们连微信都加完了。 庄谌霁脖颈处青筋都绷了起来,才勉强维持住了常色。 “罗总,久仰大名。”庄谌霁声音冷淡,脸上也没有笑容,他走到宁瑰露身边,手稳稳地搭在她腰间,道,“罗总刚刚在和小露聊什么?看起来很是投机。” 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很快恢复了镇定,罗肖严客气地点头:“庄总,幸会。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宁小姐和您。我们刚刚就随便聊了聊……” 没意思。 宁瑰露摇摇头,径直走了,还留下快气疯了的某人给她收拾招惹的烂摊子。 展厅一侧有只比人还高的机械熊猫,宁瑰露瞧着新奇,端着酒杯往后退了几步,很不巧,身后的人也正往前走了几步,俩人就这么凑巧地撞上了。 肩膀一斜,宁瑰露手上的香槟洒了自己一身。 对方立马转头过来看她,见她掸着衣服上的水,忙又抽出胸口袋 里的手帕递给她,非常不好意思地道:“抱歉,把你衣服弄脏了,你先用这个擦一擦吧。” 她接过了手帕,皱着眉头擦身上的酒水。 对方从她手上接过酒杯递给服务生,提议道:“要不去洗手间清理一下吧?” 他们俩人顺理成章从会展中退了出去,走向洗手间。 在去洗手间的过道上,男人忽然伸手,拽着她胳膊,不容置疑地将她拉进了一侧的员工通道,劈头盖脸地就问:“你怎么在这?” 没有了人,他也不装了,眼里的熊熊怒火几乎要燃起来了。 宁瑰露嫌弃地把手帕扔回给了他,敷衍道:“我当然是来出差的。” “出差?你来南岛出差?” “对啊,一个外派任务,还得待几个月呢。” 宁江艇同她对视片刻,她目光坦坦荡荡,毫不心虚。 宁江艇烦躁得声音都急促了起来,他压低了声音,问她:“是谁给你的命令,要你来南岛?” “没谁。我自己申请的。”她耸了一下肩。 宁江艇简直想朝她咆哮了:“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为了把你的名字从那份名单上划掉,我费了多少工夫?” 宁瑰露敏锐抓住了关键词,问他:“什么名单?” 他一哽,冷冰冰地回答她:“你不用知道这些。” “你说的这个名单和我有关系对不对?宁江艇,我早被gt集团盯上了,你想把我从那份所谓的名单里摘出来,才故意让我被停职调查,好停掉fn‘的项目,对不对?” “小露,知道得太多对你并没有好处!” “是吗?那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就被人要了我的命,这就是你说的好处吗?”她不落下风,立刻回击。 宁江艇握着她胳膊的手臂紧了又紧,简直恨不得把她囫囵塞回京市去。 他深呼吸了几次,声音放得更沉更低,不容置喙道:“你不知道南岛的水有多深,也不知道gt集团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我不管你来南岛到底是想干什么,你都必须立刻马上,回京市去!” “宁江艇,是什么让你觉得我应该听命于你?你有你的任务,我有我的目的,道不同那就各走一边,目标一致,那就各凭本事。非得来跟我拉拉扯扯,你是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你有问题吗?” 他们正说着,忽听外面传来一声:“庄总,您怎么在这啊?” 安全通道外打火机响了一声,男声道:“我出来抽根烟。” “宁工呢?怎么没看到她?” “刚去洗手间了。” “哦!” 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宁江艇低声问她:“你和小庄怎么都上了这艘船,你知不知道这艘游轮没有那么简单?” “这艘游轮到底是干什么的?” “游轮地下二层有赌场。今天凌晨游轮会靠岸停,之后会把旅客分为两艘船。不管发生了什么,你绝对不要离开这艘船。” “另一艘船会去哪?” 宁瑰露追问。 通道口外,庄谌霁的声音低声紧咳了几声。 又有脚步声渐渐近了。 船上墙板隔音并不算好,窄窄的楼梯口很封闭,一旦有丁点动静,外面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和宁江艇同时噤声。 楼梯口外,庄谌霁和过来的人群简单交谈了几句,应当是一个正要下楼的女服务生。庄谌霁以女朋友一直在洗手间没有出来为由,让服务生进去看一下还有没有人在洗手间里面。 宁江艇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松开握着她手臂的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上去。” 展会里摩肩接踵,服务生也忙得脚不着地,来回穿梭。四处又有监控,几乎找不到一处能说话的地方。 宁瑰露只能先出去。 身后有走动声,庄谌霁一转身就看见了宁瑰露。他同服务生道:“不好意思,我看见我女朋友了,不用找了。” 在庄谌霁开口之前,宁瑰露先声夺人:“你去哪了,我刚刚出来怎么没看见你?” 他指间还夹着烟,正好当借口,抬抬手说:“出来抽根烟。” 宁瑰露皱眉:“不是说戒了吗?” “……”庄谌霁,“嗯,戒了,没抽。” 他将烟蒂按灭在烟灰桶内,过来拉住她胳膊,带着她往展厅走回去。 他说的可都是她的台词,学得还挺活灵活现。宁瑰露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乐了。 庄谌霁无奈看她,又皱眉问:“你和宁……他刚刚碰面了?” 她手指往唇上一压:“回房间再说。” 第71章 人群都聚集在展厅内,宁瑰露却清楚有一双眼睛紧跟着他俩,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她和庄谌霁默契演了一出情侣争风吃醋的戏码,找理由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展厅。 让他演冷脸实在是手到擒来。 俩人拉拉扯扯到展厅内,他冷笑着说“你干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挣开她拉扯的手臂,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第120章 她就像个摸不着头脑的混世浪子,嘴上嘀咕着“我跟他真的没什么,你听我解释好不好”,拔足紧追上去。 回房间的途中,曹志立还专门打了个关切的电话问他俩怎么一下都走了。 隔着听筒,电话那头还吵着。 “宁瑰露,你真是不挑!京市一个小的!这边一个老的!你真是家里红旗不倒,外头彩旗飘飘啊!怎么?打电话来了,舍不得你?” “不是啊,是曹总的……哎,曹总不好意思,回头跟你聊。谌霁,你听我解释好不好,我真的和他什么话都没讲,你不能这样……” 电话嘟的一声挂断了。 曹志立听了一嘴八卦,瞠目结舌,开了好大世面。 房门猛地拍上,“砰”一声怒响。 巡视的安保人员只听这层两人吵得有来有往,慢慢声音才小了下去。 听外头脚步声远了,宁瑰露乐得差点没绷住,她嘻嘻哈哈地笑,凑在庄谌霁身边咬耳朵:“怪不得这么多人爱看短剧,脑子一捐,演起来真爽啊!” “还笑,”庄谌霁还绷着脸,目光从薄薄的眼皮底下凉丝丝地看她,“马上整个科研圈子都知道你是花心萝卜了。” “那老板圈子里也都知道你庄总头顶一片大草原了,咱俩彼此彼此。” 本来是还挺气她错眼的工夫就去要人微信的行径,跟她演完,庄谌霁都不知道还该不该接着跟她算账了。不生气却也生气,生气又弄得好像真和妒夫一样小肚鸡肠。 见他面色不愉,宁瑰露问他:“你不会真生气了吧?” “没有。”他矢口否认,转移开话题,“你哥和你说什么了?” 宁瑰露笑了下,道:“我哥说船上没什么问题,让我俩呆船上别下船就行,等明天过了就返航了。” “你哥没有提到什么别的……就说没问题?” “嗯,船上好几百号人呢,还都是有头有脸的,安保没问题,咱们就当度假了,反正也没什么事。” 她话音刚落,头顶上就传来一声闷雷。 海面风云波诡云谲,是要下雨了。 她心头沉了沉。 他也留意到了雷声,记得最近天气没有雨天,皱眉道:“这天气变化得太快了。” “海上天气一会一个样,很正常,工作人员肯定比我们有经验,咱们吃好喝好该睡睡。”她打了个哈欠,“我下午还没休息,现在都有点困了。” “那洗个澡,早点休息吧。” 他拉开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两套睡衣。一套他的,一套宁瑰露的。 宁瑰露有点惊讶:“你怎么出门还带着我的睡衣?” 她从来不带睡衣出门,夏天的短袖,冬天的秋衣,都是随穿随用的睡衣。 “你那小箱子能装得下什么?知道你没带。” 前一天,他就给她收拾了一个专门出差带的行李箱,结果走的时候她从衣柜里胡乱塞了两件衣服,拎着电脑就走了,实在可恶。 她以前生活也没有这么随便,虽然性格一直很大大咧咧,但吃穿用度都很精细挑剔,什么好的都吃过、用过。大大小小的事家里都会给她细无声地安排妥当。小到衣柜里四季的衣服,大到兴趣爱好。 可自从去了西北回来后,整个人仿佛都“脱胎换骨”了,一切都开始很能迁就了。 西北的黄沙和叫天不应的环境把她狠狠刮了一遍,刮掉了象牙塔里纵出的那层娇气挑剔的刺,刮出了她那更百折不挠的少年韧气。 她就像一颗各种口味捏杂在一块的糖,苦的、甜的、涩的、酸的,一层层一面面,都很新奇,都构成了 一个独一无二的宁瑰露。 瑰丽又迷人。 宁瑰露接过他递来的睡衣,又见他从箱子里拿出了毛巾、浴袍,甚至还有……四件套? “就两天两夜,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外面东西不一定都干净,就算清洗了,二次利用也总是脏的。你去洗澡吧,我把床单床套换了。” 他脱了西装外套扔在沙发上,挽起袖子,将被子掀起,拉开拉链,掀下床套。 宁瑰露嫌麻烦:“这船上有人负责这些,可以叫人来换。” “不用了,我来就行,床本来不该外人碰。” “啧,你这洁癖的毛病真多,那我去洗澡了。” “嗯。” 宁瑰露走到浴室门口,又撩拨了一句:“你不跟我一起?” 他抬头看她,定了那么一两秒后低头继续换被套:“你先洗吧。” 不对劲。十分的不对劲。 宁瑰露把睡衣随手一放,脚步颠颠儿地走到他身边,俯身看他:“怎么回事?不高兴?” “没有,快去洗澡吧。”他心头软软的,像烤化的芝士片,伸手摸了摸她的小卷毛。 “真没有?我以为你还吃醋呢。那个罗肖严,我跟他套近乎就是想看看他还知不知道点关于游轮的什么信息,我对他这种老男人没兴趣。” “老男人?” “他比你还大一岁,跟前妻离了,还有个女儿,可不就是老男人。”她哄着。 “你们还聊了这么多?” “百度百科查的。” 他眯起了眼睛,“你还专门查了他百度百科?” “……??” 宁瑰露捞起睡衣就往浴室走,“我去洗澡了!” 他一把圈住了她腰,“宁瑰露!” “我真没那种意思。”她握住他的手,将两枚戒指比在一起,“你看看,我们这都光明正大的了,我身边除了你还能站得下谁?” 他圈住她坐倒在床上,埋着头,微凉的鼻尖抵着她颈侧滚烫的皮肤,一阵阵的喘息,是低低的笑声。 她觉得有点奇怪,回头看他:“是不是又晕船了?” “……没有。我只是,发现好像病得更严重了。” “什么?”她拔高了声调,“你哪不舒服了,胃还是哪?” 他握着她的手腕,放在了自己心脏上方:“这里。以前也不是没有分开过,可是这两天只要一想到你要去出差,我心里就很不安定,一阵阵发慌。平常也还好,数着一分一秒,等着你很快就能下班了。可一想到你出差去了,和别的人说话,对着他们笑,我心里又很慌。我就是又病得更严重了。” 他声音低低地,把自己的心思不遮不掩地都说给她听。 宁瑰露心软成了一片。 “没事,很正常,咱俩这属于热恋期,等再过个三五年的,就腻味了。” 在煞风景上,她实在很有一手。 庄谌霁搂着她,宽阔的肩膀和怀抱仿佛树袋熊般将她紧搂在怀抱里,已经能自动屏蔽掉她的不解风情,低喃着,一句句倾诉: “我好像越来越没有办法离开你了。 没办法专心工作,即便开会也总会盯着时间算你还有几个小时回家。 讨厌出差,和你分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难受。 我怕你受不了我了…… 可是我没有办法控制这样的自己,哪怕知道会被你讨厌,也没有办法假装大方地放你走,然后数着漫长的每一分每一秒等你回来。” 每说一句,他都觉得她会更讨厌他一点,明明装腔作势地摆着坦诚的态度,可说到最后,他却越来越低声。 她说:“何止病更重了,庄谌霁,你病入膏肓了啊!” 语气并不严肃,带着点儿笑意,就像说“承认吧,你爱我爱得要命”,尾巴同样高高翘起,骄傲得不得了。 很可爱, 太可爱了。 他那颗起伏不定的心,忽地一下被套上了绳,呼啦拽回了地上。 “你不觉得这样的我很可怕吗?”他问她。 她揉他的手指,把玩他的指节,乐不可支地笑了好一会儿,“你怎么这么纯情啊庄谌霁?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原来就这个。多大点事啊,喜欢黏着就黏着呗。你都追到这来了,我也没说不行,那就是挺高兴的。你看,还好有你,还在行李箱里专门帮我带一套睡衣。” 他对她的话将信将疑。她这个人很能变脸,心情好的时候看什么都乐呵呵的,心情一不好,一点就着。 面对他怀疑的目光,她转过头,撅起唇,在他额头上碰了一下。 蜻蜓点水,像一滴雨落在玻璃窗上,发出“叭”一声轻响。 他一怔,酥麻从尾椎骨传到了心脏,下意识收紧双臂,将她紧紧地,恨不得没有一丝缝隙的搂在怀里。 “我好喜欢,好喜欢你。”他低低地一遍遍说。 难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宁瑰露起身想走,“哎呀!肉不肉麻!” “今天有13个小时没有抱抱了。”他哑声撒娇。 “现在抱也抱了,你不是还要收拾床吗?我也要洗澡去了。” “我帮你洗头。”他说。 宁瑰露立刻道:“那能加个按摩吗?” 他在自己脸颊上点了点。 第121章 嘴上说着“真腻歪”,胳膊却已经搂着他脖颈,低头在他脸颊上吸了一口,以拔火罐的架势,发出“啵”一声巨响。 他笑了,宁瑰露也乐了。 进了浴室,她不喜欢在大灯下跟人“赤膊”以待,只脱了外套,还穿着短袖,低着头等他给她脑袋冲水。 他穿着衬衫和正裤,放水试温,洒在地上的水溅湿了他的裤腿,印出一滴滴水痕。 “闭眼。” 他说着,温度恰好的水从她后脖颈往前浇了上来。 修长的手指插入她发缝,将她的头发慢慢捋平,被水浸透。 他带来的洗发水和家里的是一样的味道,有一种带柑橘味的木质香水气息,在掌心揉开后,抹上她发尾,搓出泡泡,又捋过发根。 腰弯累了,她伸出胳膊支着浴缸壁,睁开眼睛,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正装裤下包裹的笔直修长的腿。 明明是情人间暧昧旖旎的接触,不知道为什么,盯着他那一截儿溅湿的裤面,她心头只有一种止水般的温柔平静,温温凉凉,像泡在浴缸水里。 她侧过头,闭着一只眼睛看他。 他瞧见她脸上湿漉漉的,像只被打湿的小狗,揉搓着她的小卷毛,笑着问:“怎么了?” 她瞧了他两三秒,没来由地夸赞:“你好像一个爸爸啊。” 庄谌霁被噎得无言以对,凝滞了那么几秒,抬起手背将泡泡往她脸上蹭了一把,无奈道:“别闹,乖一点。” 她放心地闭上眼睛,等待温水冲过头顶。 有几滴水顺着黏在脸颊上的发丝淌到了眼皮上,她抬手轻擦了一下,下一秒毛巾就贴过来,擦干净了她脸上的水渍和泡泡。 “忍耐一下,马上冲干净了。”他说。 冲洗了两遍,一块干燥的毛巾裹住她头发,挤干水渍。他给她捏了捏肩膀,问:“肩酸吗?” “没事。” 他掐了把她的脸。 宁瑰露直起身。水已经打湿了短袖,湿哒哒地黏在身上。 见她拽着下摆要脱衣服,他转身正准备出去,衬衫一角被她揪住。 她问他:“真不一起?” 他目光晦暗难明。 她往前一步,和他靠得很近,抬起头,用鼻尖轻轻蹭他脸颊。 他节节败退,搂住了她的腰。 外头不知谁的手机响,也无人在意。退无可退后,他弯腰低头,一只手按住她后背,另一只手紧箍住她的腿肉。 回吻得炽热而又汹涌。 浴室门是何时被甩上的,没有人留意,一个澡洗得里里外外都湿透了。 他太爱在她身上留痕迹,轻小的吻痕是暧昧过的证明。像 树会长出年轮,情人会落下吻痕,每一个吻都交换着属于彼此的基因。 缩进换上新被套的被窝里,她枕在他膝上。他将吹风机拿到床头,给她吹干湿漉漉的小卷发。 夜晚的大海像一片空寂无边的深洞,巨大的游轮也成了沧海一粟。 船外的海浪声一阵接一阵。她枕在他腿上,翻了个身,嘟囔着:“好吵。” “睡不着?” 她又翻了个身,搂住他腰身,道:“二哥,跟我讲讲你留学那几年的事吧。” 他想了想,从遥远且乏味的回忆里竟找不出什么值得陈述的片段,说起来未免干扁:“也没什么可讲的,就是上课、吃饭、健身、补作业,泛善可陈。” “你还要补作业?没看出来啊,你居然还会拖延作业了。”她戳戳他肚子。 “嗯,语言环境不一样了,刚开始还是很吃力的。我们有个印度的博弈论课老师,上课没有readinist,只按自己的思路讲,上完他的课,我们华人就互相交流上课笔记,发现三个人凑不出一堂课的笔记,就去找助教,结果助教是尼日利亚的,大伙一听他开口,好,完蛋了。” 宁瑰露乐了,“你那门课挂了吗?” 他很谦虚,说:“还行,糊弄过去了。” 大学考完六级后,她硕博英语都免修,现在已经彻底把英语还给大学老师了,她感慨:“咱俩当年如果一块出去,是不是应该还挺有意思的?” 他愣了一下,低头抱她抱得更紧了一点,随即笑了笑,道:“嗯,然后把你的课程作业也丢给我写,对不对?” 她撇嘴:“我是这种人吗?你真是太不了解我了。” “不是吗?那你中学的暑假作业、寒假作业是笔跳到本子上自己写完的吗?” “好啊,让你帮我抄抄答案而已,嘴上不说,原来你心里一直在记仇!” 闹了一阵,听到外面逐渐传来有人走动的声响,知道房间隔音不好,他们缩回了被子下小声地算着账。 商讨累了,宁瑰露打了个哈欠,道:“困了,咱们睡吧。” “嗯。”他将她往怀里又搂了搂。 夜深了。 宁瑰露睁开眼睛,看到他已经睡着。她轻手轻脚地推开他的胳膊,从他怀里钻出来。 拉开一侧窗帘往外看,远远地能看见一条窄窄的亮线,那是逐渐接近的码头。 甲板上亮着手电筒,是工作人员正在巡视海面情况。宁瑰露拿起手机,点开一个无标识的应用界面,发送位置坐标。 消息一直在框框内打转。 几分钟过去后,系统提示:500_msg_send_fail 消息发送失败,对外通讯的信号被截断了。 她脸上没了笑意,眼底一片沉色。 海面汹涌澎湃,闷雷沉闷,风雨要来了。 第72章 海上暴风雨即将来临,游轮缓缓驶向最近的港口。 纸醉金迷的夜晚才刚拉开帷幕,闷雷震震不过是击不破狂欢的白噪音。 地下二层,连空气中都带着兴奋剂的地方,一层一层的筹码堆叠如山。几个小时前在展厅内人模人样的老板们在这个狂欢之地肆无忌惮地释放着本性。 抽烟、大笑、抓头、摔牌。 荷官见惯了各式各样的人,挂着职业化的标准微笑,不为所动地继续发牌、飞牌又或是转动轮盘。 宁江艇坐在监控室内,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小点。 这里每张屏幕,不仅将赌场的张张桌台看得一清二楚,连胜负输赢都一目了然。 有人会赢,有人会输,而赌场,杀大放小,利润永远维持在六个点以上。 这样的事做过太多,已经没了什么触感。他看输红眼的人崩溃得抱头直咆哮,赢了的人口沫飞溅,叫喊着快开,人像兽一般无所顾忌地发挥本性。 没有准备的,船身一震。 一张桌面旁爆发出一阵亢奋的高呼。 人群顾不上探究震感的来源,围上去窥探那人赢得的小山般的筹码。 对讲机传来咂咂的噪音,安保人员低声道:“傅总,21点桌大丰收,麻烦留意情况。” “知道。”他回答。 他起身透过舷窗往外看。游轮停靠在了港口,几声闷雷后已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模糊了窗面。 过道有步伐声,在对方停在他们门口,准备叩门的前一刻,宁瑰露拉开了门。 “你好,女士,由于今天天气不适宜夜间航行,我们的游轮已经停泊在渡口。安全起见,我们给旅客安排了最近的酒店房间,建议您先下船前往安全位置避险。” “其他人都走了吗?”宁瑰露露出疑惑的表情。 工作人员面不改色道:“是的,我们已经疏散了一批人群了。” “我们已经休息了,不想再折腾,能就留在船上吗?有什么后果我们自负。”她耸了下肩。 听她这样说,工作人员也没有再勉强,微微欠身后道:“好的,那打扰您休息了。” 房门合上,她在门边站了会儿,听到工作人员又去下一间房敲门一一询问。 她走回窗边,看到岸边停着一辆商务车,陆陆续续有几个不明缘由的人跟着工作人员指引下了船,登上了大巴。 等到明天来临,船上的人会照旧返航,只将这趟出行当作一场放松,消失的几个人就像大海里流失的几滴水。 他们会被载去哪?无人可知。 现在网络被断,信号被屏蔽,手机也看不到具体位置是在哪。 宁瑰露对海边并不熟悉,自然也不认得这是哪个地方的港口。 但是…… 渡口路灯很少,黑漆漆的一片,近处勉强能瞧见几处红瓦绿瓦的房屋,屋顶坡陡,建筑很有特色。远处几盏路灯照出树影,树干高大、叶子宽大,是热带棕榈。 更远一点,更隐隐看见一些更特别的金顶寺庙建筑。 这儿要么是和东南亚接壤的地界,要么,已经到了东南亚某个国家。 门外的嘈杂声也没有吵醒庄谌霁,他今天似乎睡得格外快和沉。 宁瑰露走回床边,试着叫了叫他。他眉宇间是有些反应的,眼皮下眼瞳在动,可像被梦魇魇住,怎么也睁不开眼。 第122章 做噩梦了,还是……被下药了? 宁瑰露不惮以最坏的情况揣测现下的处境。 叫不醒他,也不能寄希望于侥幸,坐以待毙。更何况,她既然上了船,就不是来跟人玩躲猫猫的。 宁瑰露换下睡衣,穿回常服,又套上夹克。 十分钟后,他仍在昏睡。过道警报铃声突兀响起,她拉开了门。 过道烟雾弥漫,用毛巾掩着口鼻的工作人员冲过来,结果和她撞了个面对面,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 对方还是很有职业素养,立刻调整了神情,急切道:“女士,发生了紧急情况,请您立刻跟我撤离!” 他还想多解释两句,她已经麻利走出房间,拉上了房门,见他卡了词,她还催促道:“不是失火了吗,快带我走啊!” “哦哦,那您……您先用毛巾捂一下口鼻,我带您从安全通道撤离。” 简直顺利得不可思议,连站 在烟雾里的另几个人都还没派上用场,她就主动跟着工作人员撤离游轮上了停靠在港口的商务车。 车上不止宁瑰露一个人,还有三四个摸不着头脑的倒霉蛋。 见宁瑰露狼狈上了车,一青年直眉楞眼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船舱失火,还好乘客都已经疏散,司机会带你们去最近的酒店休息,请大家放心,明天一定会有新船来接大家的。”男人麻利拉上了车门。 司机从后视镜里数了数人数,觉得人都已经到齐,发动了车,载着他们往远离渡口的方向驶去。 有人隐隐觉得不对劲,疑惑问:“船上那么多人,怎么下来的只有我们这四五个人?” 司机道:“几位睡得太沉了,其他人都已经疏散了。是在核对乘客名单时发现几位还没有到酒店,我们公司这才又安排车来接你们。” 怕他们还有疑惑,司机又补充了一句:“请你们相信我们,我们是专业的。今晚会有雷暴雨天气,船只停泊在海面上会有危险,只要休息一晚,明天天晴了就可以返航了。” “那住酒店的费用我们需要自理吗?”一个瞧着还是学生模样的青年发问。 司机回答:“不用,费用我们公司已经出了。” 窗外一阵闪电划过,击破了大半个天际,轰隆隆的雷声姗姗来迟,大雨随之倾盆而下。 瞧见真下大雨了,众人心里警惕的弦这才慢慢松下了一些,觉得司机应当说的没错,毕竟天气摆在这,不能作假。 除了宁瑰露、一个青年和一个老神在在的中年男人,其他两个人都昏昏欲睡,看起来很是疲倦。 宁瑰露主动开口,问青年:“你是从陇原来的?” “对对,你怎么看出来的?” “听你说话有点陇原腔调。” “嘿嘿,我在陇原待了三年了!不过我不是陇原人,我是江市的,口音可能同化了。” 青年很健谈,又自我介绍道:“我叫黄偾,今年研三了,这是我导儿姜文冰教授,你叫什么呀?” “我姓宁,宁瑰露。” 姜教授是个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体型庞大,一个人能占两个座。他推了推眼睛,说:“宁小姐,听你口音像是京市人?” “对,我是北方的,最近才来南岛工作。” 黄偾道:“我们就是从陇原过来参加科技展的。之前听说南岛刮了很大的台风,还以为台风过了,这几天天气会好一点,没想到还有雷暴雨。” 姜教授问:“宁小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机械工程相关。” 黄偾听到这里,眼睛一亮:“机械工程跟我们实验室的研究方向很接近!我们最近在做一个关于新型材料的项目,涉及到机械结构的优化。你如果有兴趣,可以来我们实验室看看。” 宁瑰露笑了笑,反问道:“你们实验室具体是做哪方面的研究?” 姜教授接过话头:“我们主要研究的是高强度复合材料,尤其是在极端环境下的应用。比如航空航天、深海探测这些领域。我们实验室最近正好有个项目,需要一些外部专家的意见。宁小姐如果有兴趣,可以多交流。” 宁瑰露点点头:“等有机会,我们详谈。” 黄偾玩了会儿手机,嘀咕:“怎么还是没有信号?” 司机回答说:“前段时间台风刮倒了很多基站,所以现在一打雷下雨信号就不好。” “哦哦,有道理。” 车晃晃悠悠地开了二十来分钟,地形坎坷,颠得人直泛恶心,车里另外两个人却睡得很沉,头磕在玻璃窗上,哐哐作响也没有醒。 宁瑰露问:“姜教授,你晚上有喝酒吗?” 姜文冰摆手,笑呵呵说:“我有三高,我不能喝酒。” 黄偾道:“我也没喝,我从小一杯倒,嘿嘿。” 难道是今晚的酒有问题?但他们喝的都是随机拿的酒杯,地下赌场还热火朝天,总不可能把所有人都药晕了。 况且宁瑰露自己也喝了,也没困到睁不开眼的地步……是因为她只抿了一两口吗? 车开进一处绿意掩映的地方。 司机道:“到了,你们在这里先住一晚吧。” 穿着职业装的客房服务人员给他们拉开车门,举着伞迎接他们。 黄偾努力叫醒了那两个困得不省人事的人。 好不容易终于被晃醒了,俩人简直和磕了药一样,爬也爬不起。 酒店安排俩人一间房,都是独栋的大套间。 五个人里只有宁瑰露是女性,单独安排了一间房。 此时已经快凌晨三点了。 进了房间,宁瑰露又拿出手机看,有信号了,但通信网络依旧不可用,大概率是和当地的网络频段不兼容。 也不知道庄谌霁醒了没有,醒来发现她不见了,大概是又要跟她生气了的。 接下来几个小时风平浪静,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一直下到了天明。 天亮后,工作人员来叫醒了他们,通知可以登船返航了。 昨晚困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的两个人终于醒了,显然人还有点懵,也还没搞明白什么状况,见大家都走,就又跟着稀里糊涂上了车。 车开回渡口,船却不是昨天的船了。相比来时的大游轮,今天的小游艇缩水了十倍不止。工作人员给的解释是昨天游轮检修发现船舱进水,今天换了船返航。 有人问:“那我行李呢?” 昨晚下船走得匆忙,几个人都没带行李。 工作人员回答:“各位的行李到达南岛后就会返回给各位。” “什么意思?”有人察觉出点不对劲了,“什么叫到达南岛?我们现在不在南岛吗?” “口误,我的意思是说各位回到港口后。” “你们这很不对劲啊!我这手机还一直没信号?这到底是哪里?” “是啊,我昨天就觉得不对劲了,怎么就我们几个人下了船,其他人是不是根本没下船啊?” “几位!几位!”工作人员按了按手掌,道,“先上船,我们船马上要开了,有什么疑问我慢慢给你们解答,好吗?” “不行!”黄偾道,“你不说清楚,我们怎么知道你们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我们不会上船的!” “我们的船有发船时间,各位,你们不走,我们就得走了。”对他的威胁,工作人员态度显得很无所谓。 两方僵持不下,有人态度松懈,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往前走了几步,被黄偾一把拉住:“咱们不能信他们,这些人是不是主办方的人都不一定!” “我们要报警!”姜文冰说。 黄偾立刻道:“对!报警!” 那人给两边守着的人使了个眼色,一帮人不动声色地围了上来。 “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穿着船工制服的彪形大汉动了,一手按一个,拎鸡仔似的把他们扔上了游艇。 姜教授大汗淋漓,呼哧喘气地从地上爬起来。 宁瑰露抬起手,很识时务道:“我自己走。”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人冷笑。 他们五个人被一块推进了一间房间,在其他几个人还一脸懵的时候。黄偾悄悄凑近了宁瑰露,道:“姐,这帮人肯定想害我们,我们结盟吧!” 宁瑰露没应这中二病青年,只回答:“你好好跟紧你导师,别跟他们起正面冲突。” 他们手机被收走。宁瑰露先被带去了另一间房。 房间内坐着两个不陌生的面孔。 一个曹志立,一个gt集团副董——叫什么来着,不记得了。 “宁工,我们又见面了。” 宁瑰露手还揣在兜里,似笑非笑道:“我应该说挺巧吗?” …… 她装傻充愣很有一手,对方跟她谈合作,她说当然没问题,过段时间忙完就看看他们的项目。 对方说单独找她聊,是看得起她,让她别不识抬举。她说“抬爱抬爱,荣幸至极”。 第123章 一拳打在棉花上,曹志立被她噎得好一会儿没说出话。 “看来宁工这是要跟我们太极打到底了?” 副董拿起桌面遥控器,朝着显示屏一按,“不如看看这个吧。” 宁瑰露侧身看去,大英寸的显示屏上,连男人脸上细小的毫毛都很清晰。 他双眼蒙着黑布,双臂被桎梏在身后,敞开腿坐在纯黑的椅面上,一动不动,黑漆漆的枪口正抵着他额角。 “宁工,现在能跟我们好好谈谈了吗?” 她对着画面端详片刻,好像完全没认出被绑的人是谁,没心没肺地笑道:“我以为这种画面只在港片中看得到。这是真枪还是假枪?如果我没记错,依据我国 刑法,非法持枪,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情节严重,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副董朗声笑了,对视频那头的人说:“听到了吗?有人说你违法了。” 身着黑色西装,戴着耳麦的男人没有回答,他放下胳膊,拉动保险栓,抬起手,再次抵住男人额角。 宁瑰露呼吸猛地一滞,放在衣袋里的手指紧紧攥成拳。画面倒印在她眼睛里,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很快,她松开了手指,耸肩道:“好吧好吧,到底要谈什么合作?我总该要知道个名目吧。” 第73章 比起宁瑰露的“识时务”,那对倒霉师徒就嘴硬多了。 姜教授憋得脸色通红,咬死了一句话:“我是不可能跟你们合作的!” 黄偾一看导师的立场,立马扯着嗓子吼:“我是不可能跟你们同流合污的!” 没人搭理黄偾,都把他当泡面里买一送一的那根三无产品肠。 另外两位,一位非常识时务的表示自己很乐于跟gt集团合作,另一位态度比较保守,唯唯诺诺地说着“鉴于……我再考虑考虑”。 他们现在就是一只锅里王八,能不能煮熟只是时间问题,没人再步步紧逼了。 船驶向公海,谁也不知道目的地是哪。五个人的房间里吊诡的死寂。 忽然,游艇一震,与一艘大船接驳了。 他们五个被带出房间。 姜教授被赶在第一个,他怒声质问这些人清不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严重犯罪,引发了一片哄堂大笑。 宁瑰露走出房间,眯着眼睛避了避炙热耀眼的阳光。 他们眼前是一艘巨大的货船。 货船甲板上,一道熟悉的身影高高地站在围栏后,隐忍怒火地低头看向她。 宁瑰露略微心虚,很轻微地向他做了个耸肩的动作,表示自己完全没事。 大船放下一道伸缩台阶。曹志立亲自站在台阶旁,道:“各位,请吧。” 茫茫大海上,全是gt集团的人,他们这几个人无处可逃,已是瓮中之鳖。 “你们要带我们去哪?”黄偾问。 “到了你们就知道了。” 曹志立做了个请的手势。 工作人员粗暴地推着黄偾往楼梯上走了一步。 两侧都是海,只有一条简易的伸缩扶梯,黄偾吓一跳,攀着杆子忿忿爬上了大船。 宁瑰露最后一个上。 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 是宁江艇。 她看了两秒,无视了他的搀扶,快步跨上了船梯。 那道沉沉的目光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宁瑰露感觉宁江艇现在手上有把机关枪的话,应该先把旁边的人都突突了,然后再给她两杵子。 她的目光丝滑地绕过他,在货船载满货物的甲板上转了一圈。 站稳后,她转过身,问正在上梯的曹志立:“庄谌霁在哪?” “这个嘛,等你跟我们到地方……” “庄谌霁在哪?” 她语气加重,往前一踩,本就摇摇晃晃的船梯“乒”地抖了一下。 曹志立被她吓一跳,哽了哽,他才道:“你先让我上去。” 好不容易爬上了舷梯,曹志忍不住低骂:“疯女人!” “不要让我问第三遍。” 宁瑰露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曹志立忍她很久了,他正了正领带,冷笑一声:“宁工,你还是识时务一点,现在我为刀俎,你为鱼肉……” 他话还没说完,宁瑰露一把掐住了他脖颈,将他往前一推抵在围栏上。 安保人员见状眼神一凛,立马想往前冲。 宁江艇制止了他们的动作。他往后摆了摆手背,示意所有人往后退。 “你有什么条件我们好谈,你不要伤害他!”宁江艇道。 曹志立被掐得往后猛退几步,后背重重撞上船围,脸色也一瞬间由红转紫。他一只手扶着围栏,一只手想掰开宁瑰露的手指,却可怖地发现这个女人手上的劲儿出奇大,细瘦的小臂上一用力,竟绷起了一层结实的肌肉。 “呃——” 他徒劳地用力掰了掰,清晰地听见了脖颈骨头咯吱作响的声音。 就在快要翻白眼的时候,听见有人为他开脱道:“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我带你去,你先放开他!” 她手上仍没有卸力,曹志立泛白的视野里能看到她阴沉的眼眸,仿佛有那么一刻,她是真想掐死他—— 脖颈上的阻力猛地一松,他整个人脱力滑倒在地,摸着冒血腥味的脖颈大口大口地喘粗气。 宁瑰露转过身,只说了两个字:“带路。” 地下二层的船舱内,宁江艇给她打开了门锁,目光复杂地同她对视一眼,下颚一转,示意她进入。 宁瑰露走进船舱,一眼看见被绑在椅子上的庄谌霁。 听见有人走进来,一动不动倚靠在椅子上,冷面不言的男人忽地直起了上身,他侧了侧耳,几乎确定的哑声问:“小露?” 守在房间里的黑衣人正想阻拦,看见了宁江艇的抬手,便又收回动作,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没有阻止宁瑰露给男人解开绑绳。 绳子绑得很紧,将他一双手臂几乎勒青了。她本就急促烦乱的呼吸更沉了几分。 双手一解开,他立刻扯下了眼带,先上下仔细观察她:“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她轻轻握了握他被粗暴麻绳勒出伤痕的胳膊,怒极反露出笑了,她盯着他眼睛,问,“在这坐了多久了?” “也没多久……” 话还没说完,他先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宁瑰露摸了摸他肩膀和后背。他身上只穿着薄薄的棉质睡衣,在这冰冷潮湿的船舱里受了一夜风,身上已经凉透了。 她抬眼看旁边一直守着的安保,认出这个男人就是刚才在视频里用枪抵着庄谌霁的那个。 看着是**,个头不高,但身材壮实,脖子和脑袋一般粗,仿佛从小喝多了三鹿。 矮窝瓜。 宁瑰露嫌恶地把视线转向宁江艇。对上他微挑的眉头,她伸手直接了当道:“衣服给我。” “?” 宁江艇头偏了偏。 “傅先生,我……”安保正要脱自己衣服。宁江艇已经反应过来,冷着脸将西装外套脱下扔给了宁瑰露。 宁瑰露接过衣服抖开,披在了庄谌霁身上,声音又近乎温柔道:“船上风大,把外套穿上。” 宁江艇:“……” 安保看见了傅先生的眼神。 他看起来很想把这对狗男女——尤其是那个男的,扔海里去喂鱼。 ……能理解。 “腿麻吗?能起来吗?”宁瑰露扶着他胳膊,撑着他站起身。 被绑了七八个小时,腿麻是再正常不过了。 看着被一个女人护在怀里,皱着眉头一脸不适的男人。 安保觉得很鄙夷,鄙夷的目光中又莫名夹杂着一点羡慕嫉妒恨。 天打雷劈的,这男的怎么命这么好! 宁瑰露扶着庄谌霁走出了船舱。 踏上甲板,阳光照在脸上的一刻,他抬手挡了挡。 “我要药,还有水,还有吃的。”她对从后走上来的宁江艇道。 宁江艇:“…………” 短暂沉默,他侧头对旁边人道:“去准备。” 半包围的游轮餐厅内,宁瑰露用棉签蘸碘伏,吹了吹庄谌霁手臂上破皮的伤口,轻轻地擦拭消毒。 他目光落在她脸颊上,明明才经历了常人一辈子可能都不会经历的恐怖事件,可此刻心里却柔软得像窝了一团史莱姆。 人怎么能这么幸福?幸福到不像是真的。 “不疼,只是一点点擦伤。”他温柔说。 “我不该留你一个人在房间里。” 他摇头:“是我自作主张连累了你,如果我没有上船,他们也不能利用我来威胁你。” “你来不来对他们来说都一样,曹志立是小人,只要能达到目的,他就会不择手段。” 餐厅外,曹志立看着单手插兜站在门口的宁江艇,很 郑重地鞠了一躬,道:“傅さん、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第124章 宁江艇目光凝了凝,抬起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又用力一抓,在对方吃痛时,他松开了手,微笑说:“不客气。” “你是r国人?”宁江艇又问。 曹志立摸了摸脖颈,声音嘶哑:“我父亲是r国人,我母亲是z国人。” “那你应该用中文说谢谢。” “我的家乡是r国,如果有冒犯你,抱歉。” “你怎么不留在r国,会来z国工作?” “说来话长,以后慢慢和你说。”曹志立从兜里掏出烟,问他,“傅先生,你抽吗?” 宁江艇抬手拒绝:“戒了。” “听说你是从常青藤名校毕业的,还在特殊部门工作过,久仰过您的名号,这还是第一次和您打交道,果然和一般人不一样。” 宁江艇没接他的话,他看向远海,问:“还有多久到c国?” “8个小时。” 他们正闲谈着,几位神色匆匆的船员疾步跑过去。 “这是怎么了?”宁江艇皱眉。 曹志立拦住了一个船员,和对方交谈几句后,他大步跑向围栏边向外张望。几秒后,他一拍栏杆,跑回来冲船上安保喊道:“把他们五个人关到楼上房间去!” “五个?”安保疑问。 曹志立往餐厅看一眼,一脸晦气:“六个!” “怎么了?”宁江艇又问。 曹志立道:“前面有军舰演习,所有过往船只都要停航调查。真晦气!怎么偏偏今天撞上这种事!” 宁江艇道:“这两个我带走,你去看好那四个。” 原本周边一切打点好了,船能一路顺畅开到c国,没想到出了这档子意外。事出紧急,曹志立也没想到更好的应对策略,见他愿意搭手,点点头赶快去安排另四个人。 宁江艇进门,叩了叩玻璃门,文质彬彬道:“俩位吃完了吗?没吃饱要不要打包带走?” 嘴角噙着笑,但也不怎么好看,带着股阴阳怪气的味儿。 这船是货船,生活区房间有限。宁江艇把他俩带到了自己休息的房间。 房门一关,他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军事演习,我们的船进了演习区。这跟你有没有关系?” 宁江艇的脑子还是非常好用的,很清楚这世上没有这么多完美的“巧合”,不愧是她亲哥。 宁瑰露道:“说不准,但八成是。我没想到你也在这船上,待会你是躲着,还是主动投降?” “快十年了,宁江艇,你的任务还没完成吗?” 这句话是声音低哑的庄谌霁问的。 兄妹俩都没想到他会插话,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被忽略的庄谌霁很不快,拧了拧眉头,抬手搭在宁瑰露肩膀上,仿佛宣示地位。宁瑰露也很自然地抱着胳膊往后一靠,下颚一抬,示意宁江艇回答问题。 宁江艇无框眼镜下漂亮的凤眼看起来很想翻白眼,但忍住了,“你俩管好自己吧,俩完蛋玩意儿,我还要给你俩擦屁股。” “宁江艇,一个国家级重大项目负责人前不久飞机失事,损失不亚于丢了半颗核弹。这事已经查到gt集团,我来这只是为了师出有名。军方已经决心要拔掉这根眼中钉。今天船上跟gt集团有关的负责人一个都跑不掉,我会保你,”宁瑰露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身上,言语近乎直白且犀利道,“但你最好真的有无罪的证据。” 宁江艇镜片下的眸光微微一颤,瞬间黯淡了,露出几分滞涩。眼睫一垂,遮住了大半视线,再抬起眼,眼底只剩下淡淡的欣慰。 他抬起手,摸了摸宁瑰露毛卷卷的一颗脑袋,像小时候待她那样温和笑道:“小露,你真的长大了,比哥要厉害,两天干完了哥一辈子想干的事。” 宁瑰露态度软和了下来,勉强算是恭维道:“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雷霆手段也只能斩草,能不能除根还是看你们了。” 一艘极具压迫感的军舰慢慢靠近了过来,停在不足一公里的位置,军方小艇开始准备登船。 船上的船员老老实实放下舷梯准备迎检。 像这种货船,即便检查也只是查查货物、运输手续是否合规、是否有不正规监察设备,只向外带几个人,几乎不成问题。 船员都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尽管面对几艘军舰围堵有些心慌,但总的还是很有条不紊的。 ——然而悬着的那颗心他们放早了。 一位身着蓝色海军装,身上着橙色安全衣的士官进了货船区,刚到二楼,就听到一声重响,一声“救……”还没喊完,声音就销声匿迹了。 这一声已经足够让敏锐的军人察觉出不对,他拿出对讲机道:“生活区两楼有异常。”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仿佛开水瓶内胆砸在玻璃上,“嚓拉”一声,玻璃应声而碎,从玻璃渣子里滚出个偌大如塔的庞然大物,正是被捆上手,堵上嘴的姜教授。 坏了—— 三楼的三人对视一眼,立刻意识到被绑的四人里有人提前发起自救了。 宁瑰露和宁江艇同时拉开门冲了出去,庄谌霁还没反应过来,兄妹俩的身影已经从拐角处消失了。 他疾步走到栏杆处向下看,楼下“砰砰砰”几声,是有人开枪了。 那声没有喊完的“救命”应该是黄偾叫出来的,他被砸破了脑袋,血顺着后脑勺直往脖颈下淌。 那矮窝瓜钳制着已经晕过去的黄偾对峙着军官想打游-击战。 宁瑰露趁他不注意,从另一侧扑了过去,胳膊肘紧箍住他脖颈,在他立刻反手想开枪的时候毫不犹豫将手中的小刀用力刺进他肩膀和胳膊交接的关节处,鲜血如注地呲出来,他惨嚎一声,手掌脱力,松开了枪。 一击即中。 宁瑰露毫不恋战,立马松手抬腿踢飞枪,拖着昏迷的黄偾丢给了慢她一步跑下来的宁江艇,然后跑向摔倒在一片玻璃渣里哀嚎的姜教授。 她拖了一下——又拖了一下—— 纹丝不动。 额角青筋都绷出来了,最后只能松手,累得直喘粗气,没忍住,她咆哮道:“姜教授!您老减减肥吧!” 姜文冰老泪横流:“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看见从楼梯口下来的庄谌霁,宁瑰露找着了帮手,赶紧喊道:“二哥,你带姜教授去安全的地方,给他处理一下伤口!” 也不知道这人摔到了哪,玻璃渣上淌了一地血了。 这俩倒霉师徒,不知道出门前有没有看过黄历,上面是否写着有血光之灾,不宜远行。 “好,这里我来处理。”庄谌霁扶起来勉力从地上挣扎起来的姜教授,见宁瑰露还要走,他一个急促的“你”字已经喊出了口,在她回头,眼眸里带着明亮且锐利的光看来时,都变成了一句滋味复杂的,“……要注意安全。” “好,你们也是。” 其他人已经被转移到了安全的房间。宁瑰露捡起地上的手枪,风一般地窜下了楼。 堆积着集装箱的货舱已经成了火拼场地。 船员们没想拼命,很快投了降。负隅顽抗的是gt集团带来的那帮亡命徒打手。 船上有人质,这里又是公海,他们没想之后怎么跑,脑子里只有军舰不敢在公海开火。 肾上腺素狂飙,宁瑰露脑子里已经没有恐惧了,只有—— 三等功、二等功、一等功—— 光耀门楣了! 船上这帮打手竟然能丧心病狂到人手一把枪已经很超出意料,然而实力悬殊,一边倒的火力压制,也几乎没有悬念可言。 负隅顽抗的势力很快便被逼至最后的掩体后。 军舰开始喊话,劝他们放弃无效抵抗,接受公正处理。 无人机就在头顶盘旋,四周都是军艇,货船已经被军方包围,偌大的军舰就停在身后。 即便是最狂妄的亡命徒,这会儿也不得不认清现实了。 有人从集装箱后丢出了一把枪,慢慢地,抬起双手从集装箱后走了出来。 有人寄希望于海军不清楚他 们还剩几个人,浑水摸鱼躲掉一劫,然而无人机准确无误地喊出:“还有两个人!你们的态度呢?” 为避免对方听不懂中文,还贴心地用了四种语言喊话。 “啊——” 集装箱后发出了一声怒吼,只听“砰砰”两声枪响,一枪打在铁箱上,一枪打进了肉里。 大伙还没搞明白情况,听动静疑似是对面内部内讧了。 一分钟后,曹志立从集装箱后伸出了头。 他胳膊绷得紧紧的,似乎怀里还紧扣着一个人。 原本已经鸣金收兵,准备看热闹的宁瑰露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她站直了身体,走到集装箱斜侧方,透过夹角看见了被紧紧钳制住的宁江艇。 他不是在她后面吗?怎么会在那边?! 曹志立虚张声势地喊道:“我手上有人质!你们给我一艘艇,我就不杀他!” 无人机广播还没有关,传出指挥室里的讨论声,有人说:“一伙的,一块打击了吧。” 第125章 宁瑰露顾不上其他,抢过旁边军官的对讲机急促道:“被控制的不是同伙,是人质,我请求进行谈判!” 对讲机静了两三秒,回复:“同意谈判。” 宁瑰露把对讲机扔回去,朝曹志立走了几步。 察觉到她的动作,曹志立更用力地勒紧了胳膊里人的脖颈,脸上几乎浮现了同样近乎窒息的扭曲表情:“你再过来我就杀了他!” “你放开他,我做你的人质。”宁瑰露举起双手说。 被她扼住脖颈的恐惧还历历在目,曹志立汗水已经湿透了衣服,他扯着粗粝的嗓子吼道:“你给我滚!” “你觉得你打不过我,那你觉得你打得过他吗?” 曹志立凭借着一股蛮力和先下手为强的小人行径才勉强先控制了局面。 但是被桎梏着的男人也很快反应了过来,双腿蹬在集装箱上,马上就要将他快要没劲的胳膊挣脱开了。 他额头上的汗水越来越多,几乎模糊了视线。 看着眼前在阳光底下时而重影,时而并和的女人身影,他干哑撕裂地吼道:“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穿着海军服的身影从他身后正慢慢包抄靠近。 然而他现在如同惊弓之鸟,一点点响动都会暴露他身后包抄的计划。 为了吸引他注意力,宁瑰露从屁股兜里掏出了那把捡来的手枪,对准自己一侧肩胛骨,毫不犹豫地打开保险栓,按下扳机开了一枪。 后坐力带着她整个身体往后一仰——贯穿伤,弹壳落在甲板上,飞射出的子弹头甚至带出了一道漂亮的血花。 甲板上两道声音急促吼道:“小露——” 她手指脱力,枪落在地上,疼得弯下了腰,脸色惨白,一眨不眨地盯着曹志立问:“现在够了吗?” “他叫你小露,你们认识?怪不得你想救他,哈哈……哈……” 他最后一个哈字还没喊出来,身后包抄上的军官一个滑铲踢飞了他手上的枪,按着他胳膊肘将他压倒在了地上,厉声呵斥道:“不许动!” 看见宁江艇成功被救下了,宁瑰露绷紧的那根弦也终于松开了,顾不上剧痛的肩膀,她骂骂咧咧地直起身想去看宁江艇的情况。 他腹部挨了一枪,仿佛筛子,血染红了衬衣,面无血色。 曹志立被扭着肩膀抓起,正要被压下船,不知他哪来天降神力,大吼一声,几乎以骨折的代价挣脱了控制,喊着:“これが私の終わりだ!”朝宁瑰露猛冲过来。 他们扑倒在地,曹志立双脚一蹬,带着她从围栏下巨大的缝隙处滑了下去。 “砰”一声巨响—— 宁瑰露错愕到视线内最后画面是向她疾冲过来的庄谌霁。 他身上披着的西装掉了,漂亮的脸上只有巨大的惶然。 她好像向他伸了下手,又似乎没有。 被砸落下水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宁瑰露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只有—— 哪个傻x把围栏修这么大缝?! 第74章 身体像被打碎了重组。 宁瑰露是被硬生生疼醒的,骨头缝里都像钢针穿进去,睁眼还不到半分钟,冷汗已经齐刷刷浸湿了后背衣服。 这是要被活生生疼死一回吗? 她调整呼吸,动了动手臂,发现一侧已经完全麻木到没了知觉。她换了一只手,艰难地侧过身,按响了床头呼叫铃。 半天时间,宁瑰露终于搞明白了她现在的情况。 她已经昏迷三天三夜了,现在所在位置是南岛某秘密特种部队医疗区。 她的任务完成得很圆满,正因如此,现在上级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需要她完成。 这简直是耍流氓。 她现在形同瘫痪,胳膊打着钢钉,后背拍进海里,骨头没碎,但整片淤青。每回护士给她上药时,宁瑰露都感觉自己是过年待烤的刷酱乳猪。 尽管她伤残至此,这帮“老流氓”仗着她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说着“不着急,等你好好恢复”,实际上一点没给她考虑的机会。 趴床上看着窗外椰树掉完第十颗椰子,宁瑰露长长地叹了口气,捞过军用对讲机道:“帮我联系你们首长,就说我同意了,赶紧放我出去!” 还有两天就是中秋节了,打捞队依然没有传回一个好消息。 宁江艇重伤,宁瑰露失踪。 得到南岛传回的消息,弘媛媛当时就昏厥了过去。 当天,宁家所有人都乘专机赶到了南岛。 南岛市最好的军区专科医院,宁江艇两进两出手术室,仍没有脱离生命危险,还在重症监护室隔离观察。 那一枪打破了他数个内脏,体内大出血,两天内几乎用光了医院公共血库储存的所有匹配血液。 宁瑰露在众人眼皮子下掉下海,搜救队却只在第二天找到了曹志立的遗体,泡了一天一夜,尸体已经浮囊发白了。 打捞持续到第三天,范围扩大到二十海里,出动了南岛所有捕捞队,依然一无所获。尽管所有人都清楚希望已经微乎其微,但没人忍心对着声嘶力竭、哀痛欲绝的家属说请节哀。 打捞持续到第七天,官方搜救队已经尽力了,再不忍,也只能向家属宣布停止搜救。 私人救援队入场,每天燃烧着高昂的经费,顺着这时节的洋流方向,不分昼夜地展开打捞工作。 中秋节是哪一天过去的,庄谌霁已经想不起了。 当他终于感觉到时间的流逝时,京市已经入冬了。 宁江艇在住院一个半月后脱离生命危险,转院回京市。 宁瑰露父母在一夜之间仿佛老了数十月,头发长出了星星点点的白。 所有人都沉浸在巨大哀恸中,只有庄谌霁依然冷静,把每件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包括高薪聘请打捞队继续工作,在周边多个国家海域发布私人赏金令,还悉心留意岳父母的身体状况,支撑着他们走过最艰难的那段时间。 整个城市的树叶在一夕之间落光,京市又走入了寒冷萧瑟的季节。 他开车从龙翔台出来,副驾驶还放着岳父母强塞进车里的山参、鱼油、野生蜂蜜和虫草酒。 每回他走,岳父母都眼巴巴地盼着他再来。 从南岛回京后,宁江艇工作迁回了原单位,办了病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愿出门、不愿见人,整日阴沉沉的没有丁点笑脸。 宁启明和弘媛媛对女儿尚且还不够熟悉,对三十多岁的儿子更是束手无策。 庄谌霁来了,拿着小露学生时代的相册,逐张和他们说说照片背后的故事。每当这个时候,宁江艇也会摇着轮椅出来待一会儿,看看小露以前的照片,也不插话,只是沉默。 从宁家出来,开车路过她以前最爱吃的那家卤煮,庄谌霁停车进了店。 店铺重新装修过几次,已经不是过去小小的一间卤煮店了。 跑堂的伙计吆喝着让他随便找位置坐,扫码点单,脚不停蹄地从后厨端出一碗又一碗卤煮。 他点了一份,卤煮上桌后掰开筷子尝了尝。 味道和从前已经大不一样了,大抵是针对游客口味做过改良,浓郁的香辛料味道掩盖了卤煮本身油脂和酱香的丰富层次,吃两口就得喝口水漱漱。 他吃了一半,结了账,离开了。 心里总想着卤煮的事,正好趁晚高峰之前去了一趟菜市场,按着网上的食谱,买了做卤煮的香料和猪下水。 回了万喜路的房子,他将脱下的鞋收进鞋柜,穿上并排两双情侣鞋中的男鞋,按开灯,进了厨房。 将岳父母送的礼分门别类收进柜子和冰箱,又将新鲜的猪下水放进洗池内淘洗。 哗啦啦的水声和橙黄的灯光笼 着这一间小小的厨房。就像这座城市里数以百万计的普通家庭一般,筹备家人的晚餐。 猪肺、肥肠、猪肝、猪心都仔仔细细从里到外地淘洗干净。 切断、切块。 又择尽香菜、大葱,洗净生姜、大蒜备用。 猪下水焯水。又开一炉火,起锅烧油下大料。 一个半钟头后,他按掉定时的闹钟,打开蒸汽高压锅放气,然后拧开了盖子。 浓郁的卤煮味扑鼻而来,他心情不错,用筷子蘸了点料尝了尝,也不咸。 盛出一锅卤煮端上桌,又拿了两个碗盛上米饭。 他反复用洗手液洗干净手,摘下围裙,走出厨房。 客厅的吊灯和射灯都亮着,餐厅的灯也都亮着,他将筷子放在对面的碗上,支着下颌望着热腾腾的卤煮,笑了笑。 “第一次做,好像没太翻车,是不是还不错?” 他亲了亲中指上的戒指,又轻声道,“今天去了你以前爱吃的那家卤煮店尝了尝,味道是不行了,还没自己家里做的好吃。” “下次做应该能比今天更好吃。” 他看着氤氲的锅气,没有动筷子,直到一锅热气慢慢冷了下去,汤面酱汁慢慢凝结成油脂。 第126章 他回过神,轻轻问:“吃完了?吃饱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 他又亲了亲戒指,笑着道:“我来收拾。” 没有动过的米饭倒进垃圾篓,凝结固化的卤煮摆放在厨灶台面上。他收拾了厨房,将垃圾袋拉拢打结,放在门口,以便明天出门时将垃圾带走。 做完这一切,他无事可做了,便转一圈一间间房间地将灯打开。落座在客厅沙发处,转头望向窗外。 玻璃窗外天色已经黑了,对面楼里亮起盏盏灯。 他看见了倒影中的自己,看见了空旷的屋子。 他自言自语道:“灯都开了,你怎么还没回来?” “是不是京市太远了,路不好走?” 他换了个坐姿,仰靠着沙发椅背,静静看了天花板良久。 夜深了。 他进了浴室清洗。 花洒哗啦啦地喷洒着温水。 他闭着眼睛。 隐约中感觉她好像轻轻地从他身后拥了上来。 微凉的唇软软地落在他脖颈。 他没有动,直到温水彻底变凉。 他关了水龙头。 擦干净身体,拿出刮胡水,仔仔细细地将下巴上每一处胡渣都清理干净,确保自己看起来很精神。 他换上了一身黑色西装,翻来覆去挑了好几条领带才选中一条最合适的。 在手腕、领口处喷上淡淡的男士香水。他换上浴室门,堵上浴缸水漏,放上满满一缸的温水。 淡淡的薄红慢慢染红了一缸水,他搬着为给她洗头准备的小马扎坐在浴缸边,慢慢的,感觉有些疲惫了。 他低下头,枕在了胳膊上。 朦朦胧胧中,他看到的不再是她落在海面时错愕的面孔,而是一张嘻嘻哈哈笑着的脸。 她侧着头看他,拿着水笔在他伸出的手腕上画上了一块手表。 “谌霁哥,都下课了,你还睡啊?” 阶梯教室已经人走楼空,只有他们还坐在教室里,他开心地想抱她,胳膊一伸,忽然抱了个空。 他醒了。 浴缸的排水塞松了,一缸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流空了。 他手腕上那道伤痕已经凝固出一道血痂。 他坐起身,有些头晕目眩。 看着狼藉的浴室,只能苦笑起身,将脏污的浴缸重新冲洗干净。 脚下松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自己扔回床上的。 一夜无梦。 再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了。 他抬起胳膊挡住眼睛,反复品嚼着昨晚梦中她和他说的那句:“谌霁哥,都下课了,你还睡啊?” 好像冥冥中,她又推了他一下,把他推回了人间。 他茫茫然坐起身,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从医疗箱里找卷纱布将手腕处的伤疤包裹起来。 清晨,正是早高峰阶段。 他拎着垃圾袋走出门。 对门正准备出门的老人看见了他,笑呵呵招呼道:“小庄,去上班啊?” “对,您这是要去锻炼?” “是啊。你这脸色怎么看着这么差?” “可能昨晚没休息好,我钥匙忘拿了,您先走吧,我回去一趟。” “哎,好。” 邻居先走了,他拎着垃圾出门,扔进垃圾桶,又发动车,往寺庙里去。 一整个上午,他都呆在寺庙里。 等到中午时间,他简单吃了一碗素面。又开车去了最近一家花店,买了一束向日葵和白菊。 花店店员已经眼熟他了,笑着问一句:“今天也是去接女朋友下班?” “嗯。” 他抱走花束,放在后座上,漫无目的地在这座城市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开累了后,他便靠边停车,开始查最近一趟去南岛的机票是什么时候。 心已经空了。 无论去哪里,无论做什么,都找不到该被填满的那一部分。 他甚至不知道,该去哪儿祭奠她。 天南地北,他的想念是否一句一句地传达到了她的耳边? 如果时间能斗转,他多希望消失的人是他。 她那么年轻,有幸福的家庭,有那么出色的成就、漂亮的人生—— 即便没有了他,她也能找到更好的另一半,过好自己的人生。 可他不行。 没有她的人间,乏味到一眼能望到头。 他苦苦支撑。 只是,还有点贪心,他还想再看她一眼,无论是怎么样的她,都没关系。 他都想亲眼看她最后一面。 是什么时候掉下眼泪的,他没有感觉,等意识到时,眼前的世界已经模糊了。 城市汽笛声此起彼伏,有人却在人声鼎沸中抵住心脏,痛不成声。 一口咬在干巴压缩饼干上,宁瑰露感觉自己最近上火已经很严重了。 她一只胳膊还吊挂在胸前,有气无力道:“我是个病人,能不能给我吃点好的啊?” “你又不能吃海鲜,船上除了鱼、海带和紫菜就只有这个了。再忍忍吧,马上到c国了。” “早知道就不该答应你们。天天吃干巴饼干,我都要便秘了!” “别怕,我们有开塞露。”搭档安慰她道。 宁瑰露:“……” “如果我男朋友在这就好了,他肯定心疼死我了。”她越啃干巴饼干越觉得自己太可怜了,简直想飘下两行宽面条泪。 不靠谱的搭档鼓励她道:“做完这个任务你就可以回家了。首长说给你包专机,送牌匾,排面办得妥妥地送你回家。” “不让我回家我忍了!凭什么不让我给家里打电话?我都失踪俩月了!” “首长说,你家里那边他们会给交代的,你就安心完成你的任务。” 宁瑰露真是信了他们的邪。 她还是个病号,胳膊上还打着钢钉,后背勉强好点,刚能走了,立马就跟人一块打包发上了船。 她已经在海上飘了三天了,飘到她这辈子都不想看海了。 她这回的任务是作为一个带着机密跟境外势力交易的工程师,深入敌腹。这角色扮演专业性要求太高了,不是专业的人开口说三句话就会露馅,而且不仅得专业过关,还要求心理素质过关,不能三两句话就吓尿了裤子。 之前货船上,宁瑰露拿着对讲机说谈判,周旋下又心狠手辣给了自己一枪,当时就被海军方面的人盯上了。 她一落水就被救上了军舰,对外却宣布搜救失败。 宁瑰露躺病床上骂骂咧咧好几天,最后胳膊拗不过大腿,认命了。 这两个月吃的尽是清汤寡水,现在已经沦落到只有压缩饼干果腹,她就是铁打的也遭不住这么折腾了,现在只想赶紧干完活回家休养。 “你跟你男朋友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搭档问她。 宁瑰露腮帮子一动一动地麻木咀嚼着干巴饼干,“没想过,再说吧。” “我想等明年退役了,就回去跟我女朋友求婚。”他嘿嘿笑一声。 宁瑰露饼干嚼不动了,缓缓转过头盯着他,“呵呵”一声,说:“您可 真会立flag。” 第75章 宁瑰露从未如此怀念过中餐、从未。 他们抵达c国,终于吃上了一顿正经的饭。 然而,一个国家的特色美食竟然是各式各样的炸鸡。 蒸的炸鸡、煮的炸鸡、面条加炸鸡、米饭拌炸鸡,除了鸡就是猪,烤猪、烧猪、炸猪,关键这些玩意儿还都爱裹糖浆,一口下去胰脏得加十天半个月班,低血糖变高血糖,高血糖干成糖尿病,糖尿病能干成酮症酸中毒。 除了甜就是酸和咸,蒸米饭里放柠檬草,汤里放青芒。 为了伤口不恶化,她一个不怎么爱吃蔬菜的人都被逼得想啃绿化带了。 每当她吃得很想死,看一眼同行的大哥呼哧呼啦光盘,都深深感慨于有人真的能不挑食到这个地步。 和庄谌霁一块吃饭是听不到什么声音的,每一口饭菜他都吃得很慢。 他很挑食,也不爱吃饭,喜欢吃份量少还不顶饱的西餐。可能是符合他精英主义的生活方式和低摄入的饮食习惯。 每回看他吃饭,宁瑰露都想叹气。 不知道这个人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还留在南岛工作吗,冬天来了,有没有好好加衣服? 11月是c国的旱季,气温不冷不热,倒是很舒服。 如果不是这儿太乱,东西又很难吃,她或许还会带他过来玩一次。 接到救援队消息,庄谌霁立刻回了南岛。 他还没有将消息告诉其他人,他需要第一个到场确认。 夜晚海风格外凉,他一落地没有停,立刻坐车转往殡仪馆。 救援队说这是一个多月来,他们打捞到性别、体型,还有年龄都最符合家属所描述失踪人员特点的遗体。 已经一个多月了,就是两栖动物泡进海里也要翻肚皮了。 他理智很清楚、非常清楚,可站在遗体处置区大门外,仍下意识地不想往里走。 第127章 每一次呼吸都很重,拉扯着胸腔和嗓子,喉结一次次滑动,像一座即将坍塌的大楼。 不进去,似乎只要不看到遗体,她就总有可能是还活着的。 或许是昏迷了、失忆了,什么都可以,只要还活着。 只要推开这扇门,自欺欺人的一切都将不存在了—— 他还是推开了门。 她是个理性主义者,大抵是不会喜欢他那样踌躇不前的。 所以他冷静地站在了盖着白布的尸体边,抬起手,手指停在白布上,顿了许久,落下,握住,轻轻掀开。 尸体面部已经呈现白骨状,他盯着看了会儿,心里很轻地说:不像。 工作人员问:“庄先生,是吗?” 安置区冷调的灯光落在白布上,也落在他微垂的薄薄眼皮上。 他掀开遗体手侧白布。 手指肿胀,没有戒指。 他很低地向遗体说了一声“抱歉”,将白布掀开得更高了些,看了一眼遗体小腹——没有伤疤。 他将每一处都仔细确认。 手臂、小腿,都没有陈旧伤疤。 工作人员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一处处确认,后背都有点冒鸡皮疙瘩了。 这具面目全非的遗体打捞上来时,不少专业打捞队员都忍不住呕了。 尸体巨人观实在太严重。 被鱼虾咬掉的皮肉,部分躯体呈现白骨状,手指脚趾已经肿胀得如同戴在骨头上的手套。 可这个男人就这样平静地一一看过去,然后,他盖回白布,说:“不是。” “抱歉……”工作人员下意识想道歉。 他抬手摆了摆,后退一步,向这具无名遗体俯了俯身。 “联系警方来处理吧,如果找不到家属,这具遗体丧葬费我出。”他说。 他走出了遗体处置室,摘下了手套和口罩丢弃进回收处。 夜深,他回了他和她在市里的公寓。 不久前,他们还在这个小窝里一起度过了一场浩大的台风。 她倚靠在他怀里,故意逗他生气,然后闷闷地笑。 他一抬头,似乎还能看见她坐在桌台后认真办公。 他无法不想她。 这里、那里,每一处、每一个角落都是她的身影。 他开了一瓶红酒,倒上两杯,碰一下,抿一口。 酒瓶越摆越多,他关了灯,只留一盏小台灯,打开音响,放了一首小提琴交响曲。 鞠了一躬。 他张开手臂,在狭小的房间里,窄窄的客厅里,往前、往后,一步接一步,顺着每个节拍走。 她一定烦死这种一板一眼的礼仪了。 他如果邀请她,她大概会一脸“算了算了,忍你一下”地牵住他的手。 然后故意踩他一脚、又一脚。 他笑了。 跌坐在沙发里。 倾倒下,侧躺在了扶手上。 眼泪沿着鼻梁滑下,落进唇缝,又从另一侧下颚落下。 台灯没了电,忽然灭了下去。 他在朦朦胧胧中,恍惚看见一道身影在他身前蹲下。 “小露……”他低低呢喃。 冰冷潮湿的指尖划过他的额头、眉眼、鼻梁,落在唇上。 淅淅沥沥的声音在响。 似乎是从她身上滴落的水。 他的眼泪一滴接一滴,落在沙发布面上。 他抬起手,好像握住了她的手。 “你是不是好冷啊?”他轻轻问。 她没有说话,只是蹲在沙发边,一只手搭在沙发上,又侧着脸看他。 头发也湿漉漉的。 他的手指落在了她头顶。像被雨淋湿的小狗,连小卷毛也软趴趴的。 可他却觉得好幸福,好幸福。 他低头来吻她额头,却只吻到了一片冰冷,冰块一样的冷。 他睁开眼睛,只看到了一个腐败的头颅。她侧了侧头看他。 他愣了一下。 然后笑了。 “还挺可爱。”他低声说。 她不说话了。 似乎叹了一口气。 他闭上眼睛,闷闷地笑,笑着笑着,滚烫的眼泪如注般往下落,心脏紧紧地揪痛,他痛得揪紧了胸口衣服,蜷缩了起来。 他猛烈咳嗽,咳着咳着,突然醒了。 耳边淅淅沥沥。 他惊得转头向外看去。 下小雨了。 没有合上的窗带进了风和雨汽。 可四下无她。 绷带已经拆了。 忍受这玩意一个半月已经是宁瑰露耐心的极限。 过了最开始一周每天换药、清创的活地狱日子,之后每天伤口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子弹的贯穿伤在右肩处形成了一个入口小、出口大的空腔。医生说她这只手可能很难再提起重物了,她倒还挺乐观。 拔枪前一秒她斟酌了一下打左边还是右边,果断选了右臂。 子弹贯穿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穿透过程,一瞬间的强力冲击会会对内脏组织造成剧烈的撕裂和挤压。 左臂靠近心脏,一旦伤及动脉血管,她就真一键重启人生了。 一条右手换两条命,挺划算。 况且也不是完全废了,照她现在的恢复速度,说不准三个月后又和没事人一样了。 小时候滑雪摔折腿,医生说可能会影响行走,她也没瘸。后来铁片穿腹,医生说可能会造成器官功能损伤,她也照旧能吃喝拉撒。 右臂还有曾经流弹留下的旧疤,也没影响右臂活动。 她宁铁臂阿童木瑰露,是不可能被 一道小伤打败。 只是疼是在所难免,拆了绑带后,她习惯了右手插着兜行走,慢慢也在练习用左手拿筷子、拿笔。 生活一切都会步上正轨,再痛的伤口也会成为不值一提的过去。 只要活着,一切都会过去。 十一月下旬,她回了国。 没等什么大张旗鼓的衣锦还乡,她甚至没有带任何行李,全身上下只有兜里揣着的临时身份证和从“战友”那坑来的两千块钱。 从c国返回南岛,又从南岛机场直接飞了首都机场。 她来南岛出公差本来就是个靠近gt集团的幌子,现在任务完成了,自然还要回原单位报道。 想想回去还要写述职报告,她就蛋疼得很。 她是怀着雀跃和郁闷的复杂心情回到京市的。 一落地机场,她就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同行人下飞机前纷纷从包里掏出外套穿上。还穿着衬衣和长裤的宁瑰露,一下飞机就被西北风赏了个大耳刮子,冻成了哆嗦的孙子。 她窜进机场,先回了登机口找国货店买了件外套。 兜里还剩两百,花了四十吃了碗面,还剩一百六。 出了机场,在门口跟司机讨价还价半天,商量好了一百五送她到市内。 兜里还剩十块,五块钱买张地铁票到家附近,五块钱钢镚买了瓶维c水。 从南右大街出地铁站,溜达到家,浑身上下倒着晃也再摇不出一个钢镚,她简直是财务规划大师。 不到八点,家里早早已经熄了灯。 宁江艇听到有人上楼的动静,但脚步声又并不像父母下楼。 这脚步轻快、一步三蹦,甚至,他疑心是小露回来了。 从前放学回家,她就是这样上楼。 将鞋子踢到一边,外套随便一扔,乒里哐啷地上楼,也不管一身臭汗,书包随便一扔,待会儿又风一样卷出来,还没看见人影,就听她吆喝一嗓子“我出去玩了”,跑没了人影。 这想法太离奇,他自己都觉得荒诞。 可他还是坐起了身,犹豫片刻,他拿起了床边的拐杖,支撑着身体,缓步走向门外。 全身每一个动作都会牵扯到腹部伤口,因此他上楼上得很吃力,脚步抬得很低,拉拽着扶手,用手臂力量勉力拽着身体往上走。 回来这一趟累够呛了,到家还想美美吃一顿,结果竟然都早早休息了—— 宁瑰露拉开房门就想把自己往床上扔,余光却意外瞥见书桌上还摆了一束鲜花…… 什么,竟然早就知道她这两天要回来了吗? 她还以为她回得已经很突然了。 宁瑰露按开灯,走过去瞅了瞅花。 向日葵不错,怎么还有白菊? 哪家花店包的花,太不礼貌了吧。 她撇撇嘴。 正准备拉开衣柜换衣服,突然听到楼梯口有缓慢且匀速的上楼声。 她侧耳听了听。 什么玩意? 树獭爬进门了? 疑惑中,她拉开门走到楼梯口往下看。 宁江艇仰头往上一瞥,只看见一张熟悉的脸静悄悄地站在那儿。 “我靠!!” 他声音沙哑而颤抖地吼了一声,猛地往后连退几步,拐杖脱手,噼里砰啦地滚了下去。 第76章 父母披上外套,匆匆从房间出来,在看清楚宁瑰露的一刻,两个人都同频僵住了。 第128章 宁瑰露还没有察觉出哪儿不对。她打开二楼过道灯,她先仔细看向楼下的宁江艇,打量着问:“你的伤好了吗?” 宁江艇动了。他靠住墙,长长吸气又吐气,尽量平复要蹦出来的心跳,弯腰捡起掉落的拐杖,支撑在腋下,喉咙动了动,低低地“嗯”一声,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听见她的声音,弘媛媛往前一步,试探着叫她:“小露?” “啊。” 她应了一声。 弘媛媛和宁启明面面相觑,又转头惊疑不定地看她。 宁瑰露皱了皱眉,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怎么了?干吗都这么看着我?” 过道灯亮着,她真真实实地站在灯下,没有缺胳膊、没有缺腿,还有影子。 弘媛媛的嘴唇动了动,终于挤出一句话:“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屁股都还没坐下呢。” 宁启明已经先冷静了下来,他扶住摇摇欲坠的妻子,缓声问宁瑰露:“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 宁瑰露愣了一下,似乎有点意外他会问这些,回答道:“我一直在南岛的特战队基地,伤好了就回来了,没人和你们说我还在养伤吗?” 她又高抬起没事的左臂,说:“我现在伤已经好了,没事了都。” 她依旧活蹦乱跳。弘媛媛的眼泪却忍不住汹涌流淌了下来。她快步走来,崩溃地重重将女儿揉进怀里,圈紧她的肩膀,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声:“你才回来!你知不知道……爸爸妈妈都以为你,以为你……” 胳膊被一拥,右肩钻心刺痛,宁瑰露紧了紧牙关,硬撑着没事人似的拍拍她妈后背:“我没事,真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宁启明站在一旁,红着眼眶沉默着,目光落在宁瑰露身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回来了就好。” 宁瑰露后知后觉出了端倪,合着她在南岛这一两个月,压根没人帮她把获救了的消息传回来! 天杀的。 那帮老头哄她干活的时候都说得天花乱坠,结果就这么给她擦屁股! 原本想家里人都知道她出任务了,都会在京市等她回来,结果!居然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给她通知家里!! 她还清晰记得掉下海时,庄谌霁惶然到近乎要碎裂的神情。她消失这一个多月,不敢想他会是什么心情。 “庄谌霁呢?他在京市吗?”她急促问宁江艇。 “他最近应该是去南岛出差了。”宁江艇有点懵。 顾不得跟家里人多解释,她一反应过来,立马想打电话给庄谌霁:“我手机丢了,你们谁手机借我用一下?” “怎么了?还有什么急事?”弘媛媛把自己的手机给了她。 电话拨了出去,通话响铃持续近三十秒没有人接,她心脏已经挂上嗓子眼了。 良久,电话通了,那边的声音很平静,先道:“伯母。” “二哥,是我。”宁瑰露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说,“我回来了。” “咕咚”一声响,似乎是手机坠进水里的声音。 好一会儿,他那边声音再传来,已经蒙了一层水雾似的模糊,声音扬起:“你在哪?!” “京市,在家。” “我马上回来,你等我。” 宁瑰露觉得有点奇怪,问他:“你不是在南岛吗?” “是。”他顿了顿,又再次重复了一遍,“我马上回来,你等我。” “行,我又不会跑。”宁瑰露想了想,交代道,“你多穿点衣服,京市还挺冷的。” “好……” 他嗓子哑得不成样子了。 她听出了他声音的变调,想跑马地打趣着问“怎么还哭了”,可话说出口,却变成了低低的、安抚的一句:“我在这,别着急。” 庄谌霁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宁瑰露跟爹妈还有宁江艇连实话带瞎编说了一晚上车轱辘话,本来连轴转已经累够呛,又被当似保护动物似的又摸又看瞧了大半个晚上,实在困得不行了,回房间随便冲了个澡倒头就昏睡了过去。 半夜是被摸醒的,吓她一大跳。 睁开眼就看到了庄谌霁的脸,心脏囫囵掉回肚子里。他瘦了,下颌线都清晰得吓人,手指落在她的脸颊上,连手腕都在抖。 “几点了?”她还有点迷迷瞪瞪。 他声音很闷:“三点多。” “哦,三点多……”她阖了阖眼睛,猛地一下又睁开,“三点多?你连夜回来的?” “嗯。” “我天。”她脑子有点乱糟糟的,“那你,你现在,洗澡还 是直接睡?” “睡。”他说。 宁瑰露没那么多讲究,她自己忙的时候还记得上床前脱鞋都算不错了,闻言往床里挪了挪,道:“那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困死了。” “嗯。” 他脱了外套,躺在了她的侧边,然后伸手,紧紧地把她搂进怀里。 “嘶——”宁瑰露疼一个激灵,“你别躺这边,换一边,我右手疼。” “我看看。” 他拉开她衣领,用手机灯光照着她的肩膀,呼吸微微一窒。 她右侧肩膀上还缠着纱布,虽然瞧不出伤势,却也能想见当时有多严重。 “过来过来。”她左手拍拍床面。 他换了一边,躺去了她的左手边,再次将她搂进怀里。 宁瑰露真的困得有点要瞬间丧失意识了,她回手勾住他后背,迷瞪着嘟囔:“怎么瘦这么多?” 没等他回答,宁瑰露已经沉沉昏睡过去,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他一动不敢动。 现在所处的世界是真实的吗?还是另一场梦? 他不敢深想,只一味地圈紧她的腰,却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夜太静谧了,许久,连他也感觉困倦,闭上眼睛的下一秒,他又骤然惊醒,睁眼。 怀里的人还在。 他用手掌摸她的脸,是指尖探她的呼吸。 活的、热的。 他又疑心搂着的人到底是不是她,又退开身隔远了看她。 她睡相不老实,一只脚踢开被子,勾着被角,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动了动唇,又抬手挠了挠鼻子。 想翻身,往右侧倒了一下,下一秒直挺挺打转回来,呼吸声静了一两秒,又不老实地往左侧翻身,晶莹剔透的口水丝从嘴角滑到了枕头上。 他“哧”地一声笑了。 是她,真的是她。 只有她这样睡觉总不老实,鱼一样要满床扑腾。 宁瑰露好久没睡这么实过了,醒过来时感觉身体被他紧紧地圈住,熟悉的热感,心底踏实,骨头都捂懒了。她眼睛还没睁开,转了下身想抬手,右臂还是痛,勉强换成左手,从他屁股摸到腰,又从腰摸到腹肌。 舒服—— “醒了?”他哑声问。 “嗯,我再眯会儿,眼睛疼。”她嘟嘟囔囔。 他伸手摸了摸她眼睛,语气有些紧张:“眼睛哪疼?怎么了?” 宁瑰露懒懒道:“没睡醒,眼眶酸。几点了?” “八点多。” “这么早。你睡了吗?” “睡了一会儿。” 他昨晚回来都半夜了,宁瑰露忽然想起来,疑惑问:“昨天晚上大家都睡了,你怎么进来的?” “我有钥匙。”他说。 宁瑰露眼睛顿时睁开了,非常惊讶问:“偷的?” 庄谌霁:“……你妈妈给的。” 宁瑰露乐了,摸了摸他脸道:“不错啊小庄同志,这才一个多月你就拿下我家俩老同志了,离入赘我们家又近了一步。” 他跟着沉沉地笑了。 一晚上,他都恍坠梦中。 直到天亮了,窗户照进了光。阳光落在床上,她躺平的身体又往左侧转,脑袋拱进他颈窝下的被子里躲太阳,他才真真切切有了实感。 她回来了,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惊喜比得过“虚惊一场”。 他将下颌抵在她头顶,大腿夹住她的小腿,像两株双生藤萝,四肢紧紧缠绕。 她不大喜欢被人搂这么紧,但也习惯他了。 她手还搭在他后背上,薄薄的背脊,摸不到什么肉,张开手指量了量,腰瘦得吓人。 “你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 “吃了的。” 她不信,语气恨铁不成钢:“好不容易吃出点肉,一下又干回解-放前了。你在国外那几年都怎么过的,居然没自己把自己饿死?” “只要你不走了,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听你的。”他低低说。 真黏人。 真没办法。 她翘着一侧嘴角,问他:“想我没?” “嗯。” 他发颤的呼吸打在她身上。 宁瑰露脸蹭在他颈窝里,她闭着眼睛,凭感觉找到他漂亮的锁骨,轻轻啄了一下,她说:“我也想你。” 第129章 他身体一滞,随即吻便铺天盖地落了下来,从她眉眼到鼻梁到唇,双唇冰凉发抖。 冰凉的珠串紧挨着她的脸颊。宁瑰露觉得触觉有些奇怪,转头看了一眼,随即大惊失色。 是一串缠绕在手腕上的佛珠,每一粒珠子上都刻着梵语。 “你什么时候信佛了?”宁瑰露甚觉不妙,她伸手想仔细看他手腕上串珠,却被他轻轻按住了右臂。 “别乱动。”他说着,俯身又吻下来。 薄凉的唇很快变得温热,她抿着他的唇,含糊威胁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家不许搞宗教崇拜,听到了吗?” “嗯。” 宁瑰露仍觉不放心:“不许出家。” “不出。” “有这个念头也不行!” “好。” 他恨不得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和她在一起,怎么可能、怎么舍得出家。 “你不许想别的男人。”他低声说。 宁瑰露莫名其妙:“我想谁了?” “谁都不行。” 跟某些人比,他没有那么高尚,更做不了普度众生的善僧。他心里的这间房太小太窄,承载不了所有人类,只容得下一个她。 说想他不是哄他玩,她真的很想他。 习惯了床上有另一个人,在每天清晨摸个空时都会觉得怅然若失,习惯了他一个半小时一条的“查岗”消息,习惯了他做的饭,习惯了生活里的一切都被他安排得恰到好处,突然又变回单身时的状态,虽然不至于变得不能自理,却也总感觉哪哪都不得劲儿。 他这个人真可恶,用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就大举入侵了她的生活。 宁瑰露搂着他,跟他讲刚醒过来时杀猪般的住院遭遇,跟他讲海上漂流的四天四夜,跟他讲c国饮食有多丧心病狂。 他带着笑听着,神情平静、安宁、温柔。 讲得她口干舌燥,一看时间,已经十点了。 楼下有走动声,大抵是大家都起来了,她也撑起身道:“咱们也起了吧,我都饿了。” “好。” 他身上穿着的衬衫和长裤都已经变得皱巴,眼下有淡淡淤色,唇周冒起胡渣,精神却很好。 起床第一件事是给她收拾床铺,换四件套。 宁瑰露已经习惯他间歇性发作的洁癖了,指了指衣柜上层的四件套位置,说了句“我去给你拿新毛巾”,晃晃悠悠地下了一楼。 为了方便走动,宁江艇现在住在一楼原来老爷子的房间内。原来给老爷子安的适老设施倒是二次利用了。 宁瑰露敷衍地敲了下门,没等里面回应就推门而入,大喇喇道:“宁江艇,给身衣服和剃须刀还有毛巾。” 人不在床上。浴室门虚掩着,有水声,大概在洗漱。 翻翻衣柜,找出一套看着还挺新的衣服,连衣架一块撂下。 门被她一把推开时,宁江艇正打了水在浴室擦身子,门虚掩着,幸好还穿了条裤子。他唰地遮住上身,恨恼道:“宁瑰露!你还是个姑娘吗?出去!” “大清早就洗澡呢,要帮忙吗?”她没一点不好意思。 宁江艇额角青筋跳了跳,忍住了想攮她一巴掌的冲动:“出去!” “你洗你的,我又不看你。” 她走进浴室,从他洗手台上抄走了剃须刀和刮胡水,见还有男士护发精油,一并拿走。 临走前她撂下一句漂亮话,“要帮忙就叫人啊。” 她一回来,整个家里都鲜活了。 庄谌霁在楼上就听见她在楼下和宁江艇拌嘴的吵嚷声,接着听到她走出她哥房间,嚷道:“许姨!还有早餐吗?” “露露,早餐想吃什么呀?”弘媛媛弯弯眼笑着问。 宁瑰露疑惑:“许姨呢?” “许姨回老家了,以后想吃什么就和爸妈说,你爸爸做面点很有一手 呢!” “啊——”她不高兴地长叹。 “许姨也年纪大了,该回家享享福了。我们也都没到要人照顾的年纪。你早上想吃什么,我跟你爸爸出去给你买。” 庄谌霁听到了楼下一声响亮的招呼:“谌霁哥!你早上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他扬声回答。 弘媛媛很惊讶:“小庄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就到了,连夜过来的,都没带行李。” 宁启明正襟危坐地端坐在沙发上看早间新闻,其实侧耳正听着两人交谈,闻言提议道:“待会你大伯一家也过来,正好小庄也在,中午开瓶好酒吧!” “好耶,我也要喝!” 宁启明皱眉:“你伤是不是还没好……” 弘媛媛笑眯眯说:“没事,今天高兴,破例喝一点点也没关系。” 和爸妈打完招呼,她噼里啪啦跑上楼,把怀里的衣服都顺手撂在书桌上,顺口问:“这桌上的花呢?” 细枝末节的疑惑没有持续三秒就被她抛开了。 今日阳光热烈,室内暖融融的。身高腿长肤白貌美的男朋友正在弯腰给她铺床,衬衫下露出一节劲瘦白皙的腰。 她从后搂了上去,箍住他的腰,很流氓地伸进衬衫下摸了两把,侧头问他:“要帮忙吗?” “不用。” 他将套好枕套的枕头放在一旁,回过头,捧着她脸,亲了亲她嘴巴。 阳光盛得他眯了眯眼。 瞧,她一回来,生活不仅有声有色了,连阳光也变暖了。 第77章 第二天晚上,宁瑰露和庄谌霁回了万喜路。 房子装修好了,软装也都落地了,做了除醛,已经可以住人了。 他们乘电梯上楼,正好撞见隔壁老人拎着水壶准备出门。 庄谌霁熟稔地点头和人打招呼:“您出门散步?” “对,小庄啊,”老人仔细瞅宁瑰露几眼,疑惑道,“这是你?” 他笑着说:“我女朋友。” “喔!你女朋友回来了啊!”他笑着对着宁瑰露竖起大拇指,“你一回来,小庄精神劲儿都好了!” “您精神劲儿也不差。”宁瑰露竖回大拇指。 又闲聊几句,老人家乐乐呵呵地走了。 宁瑰露想问她没回来前他都怎么了,话还没说,他把钥匙给了她,示意由她来开门。 这么一打岔就忘了。宁瑰露将钥匙捅咕进锁眼,拧开了门。 他伸手,先按开玄关灯。 玄关处整洁,并立着一组高玄关柜和一组矮鞋柜,置物架上摆着两个牵手的金属小人摆件,没有一丝脏乱。 两双情侣拖鞋摆在鞋柜下。不染尘埃的洁净里,又透出几分温馨。 她把钥匙往玄关柜上一扔,趿拉起拖鞋走进去。 沙发换了,茶几换了,阳台上摆了张懒人摇摇椅,铺着软和厚实的毛绒垫子,一看就很舒服。 宁瑰露满意点头道:“这设计师眼光还不错。” 庄谌霁没多解释,很多东西是他后来布置进来的。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像同样第一次进这套房子一样,跟她把房子重新参观了一遍。 房子附近有个小广场,不少老年人聚集在一块跳广场舞,噪音不小,但合上窗,家里始终是安安静静的。 拉开冰箱,发现里面装了不少东西。她转头问庄谌霁:“你这段时间一直住在这里?” “嗯。”他犹豫了下,解释,“也没有很久,半个多月。” 她没有回来的这些日子,他一个人住在这个空旷的房子里,都在想什么呢? 她没有问,下意识地不想提起这样沉重的话题。 他从后握住了她的手背,胳膊圈上了她腰,下颌抵着她肩膀,很温和地笑着说:“我学了做卤煮,以后你想吃,我给你做。” “好啊。”她应着,拖着他这个巨大的人形挂件又往卧室里去。 原本只有一张床架子的床也焕然一新了,不过还是有些空旷,她琢磨着卧室里还能摆点什么家具,又进了主卫看。 外面的公卫和洗浴间是马桶和淋浴,主卧里多了一个可以泡澡的浴缸。 对浴缸,宁瑰露是有点敬谢不敏的。以前家里也有浴缸,刚装上的时候都觉得新奇,一洗澡就想泡一回,但很快就没了新鲜感。泡一次澡不仅得放大半天的水,还得定期洗浴缸,头发堵了下水口就更麻烦了。 后来浴缸就变成了刷鞋子的池子,再后来就变成老爷子的浴缸、堆盆桶的收纳缸,再再后来就直接拆了。 她郁闷道:“早知道交代设计师主卧不装浴缸了,还占地方。” “为什么不要?” “多麻烦啊,浴缸还是冰凉的,想泡澡不如出去找个温泉泡泡。” “这可以调恒温。”他调节了下面板,又弯腰打开水龙头,汩汩的热水淌了出来,浴缸也逐渐变暖起来。 宁瑰露啧啧道:“真奢侈。” 他起身,手掌抚了抚她受伤的右臂,轻声问:“伤口是不是该换药了?” 第130章 热气在室内氤氲开,低沉温润的嗓音靠近她耳边,痒痒麻麻的。 宁瑰露挑了挑眉头,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他:“想干什么直接说,别拐弯抹角的。” 庄谌霁神情一呆,下一秒哭笑不得:“我不是那个意思。” 只是刚好想到她洗完澡可以再换一下药。 宁瑰露毫不害臊拉开了拉链,又单手拧开衬衫扣子,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快点配合我。” 他笑了,低头啄她嘴巴。 她不闭眼睛,要盯着他看,他也低头看着她,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会儿,亲着亲着不知道谁先笑了场,突然抱着一块乐了起来。 泡进缸里没多会儿,宁瑰露就察觉到浴缸的好处了。 她靠着缸壁仰着头,带按摩功能的浴缸用小水流冲刷着腰腹,打着绷带的肩膀露在水面外,他的手指穿过她湿润的头发,认认真真地给她揉搓着。 自从受伤后,她很长时间都没好好洗头了,只有一只手能动,因此只能糊弄糊弄地搓两下头发就算完事。 他手指力度温柔,揉搓得她昏昏欲睡。 鼻尖一凉。她睁开眼看,发觉某人孩子气地在她鼻尖上堆了一坨泡泡。 她撅嘴一吹,鼻尖上的泡泡呼地飞了起来。 他手掌一撇,又在她脸上也抹了一块泡泡,宁瑰露朝他吹胡子瞪眼:“过分了啊!” 他笑着说:“闭眼。” 温热的水冲刷着她的发根,他手掌裹着湿意擦干净她脸上的泡沫。 忽然,水声停了,她的发尾还在淅淅沥沥地滴水。 她感觉到一侧肩膀一热。 他低头拥住了她,脸颊紧贴在肩膀上,身体像在不可控地颤抖。 宁瑰露察觉出不对劲,转头问他:“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他这样说着,拥着她的手臂却没有松开。 “二哥?”她直起身,手掌握住了他的小臂。 他的胳膊很紧绷,肌肉在抽搐颤抖,尽管尽力忍耐,却依然无法抑制躯体的反常。她抱紧了他的手臂,回头轻轻地亲他的眉眼和脸颊,轻声安抚说:“没关系,会好的。”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他没头没尾地自言自语。 她没有回答,只是耐心地轻抚着他的手臂、脸颊,直到他这一阵突然的症状过去。 “来吧。”她拍拍水面,“这么大的浴缸,进来跟我一块泡会儿。” 他摘下浴巾,跨进浴缸,将她紧紧环住,牙轻轻叼住她颈侧的肉。 她跨坐在他身上,勾住了他的腰。 滚烫的水泡得皮肤泛红,但很舒服。 他在她给的安全区里慢慢放松了身体,抱紧她,像癌症病人寄希望于试验药。 “怎么还戴着这个?”她看他手上的檀木珠串不爽很久了,伸手要取下来。 他躲了一下,回握住她的手腕。 “什么意思?不能碰?”她眯起了眼睛。 “……没有。” 他主动取下了手链递给她。 宁瑰露把手串扔上洗手台,握起了他的手,在他下意识想躲时,她用力转过了他的手腕,一道横隔整个手腕半径的新疤突兀刺眼地暴露出来。 心脏钝痛。 沉默,死寂般。 没有他意想中的震惊、愤怒,她的指腹轻轻摩挲过伤疤,语气称得上心平气和地问他:“为什么?” “……” “不想说?” 她深吸一口气,声线却在微微颤:“庄谌霁,我发现对你用怀柔政策用处已经不大了。如果你还是要用这种一意孤行的方式伤害你自己,那我不会再管你,你想干什么干什么,哪天你把你自己作死了,我就带着新欢去给你扫……” 她后面的话没能再说完,他将她抵在浴缸壁上,重重地咬了下来,这是一个带血腥味的吻。他眼底沉抑的那些感情仿佛化成了如有实质地墨,铺天盖地向她席卷而来,将那些痛苦的、压抑的情愫一并宣泄出。 轻微肿胀的痛。 她的不可抑制的喘息也被他吞没。 浴缸水流声在嗡嗡作响,她紧皱起眉头,几乎呼吸困难,想推开他,然而只有一条胳膊能动,还被桎梏在狭窄浴缸内,行动十分不便。 “你有点太过分了……” 她的话没有说完整,眼前放白。 …… 躺回床上,宁瑰露感觉自己已经是一条死鱼了。 现在不止胳膊疼,脖子疼、腿疼、前胸后背没有一块地儿不疼。 身上遍布咬痕,手腕也酸。 右侧肩膀已经换过药了,重新绑好了绷带。她督促他吃了药,这回儿药效上来,他倒是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天杀的,简直是饿了一个月的狗。 她心头骂骂咧咧,见他睡得已经很沉,缓慢地从他怀里退出去,下了床,支着要散架的腰一瘸一拐地进了厨房。 找了瓶冰水,喝一口,闷蒸出来的热气一挥而散。她长长舒了口气。 睡是睡不着了,她扶着腰挪到阳台,躺倒在摇椅上——爽。 伸直腿后,她拿起手机——“biumi!” 许久没有登录过的游戏上有不少朋友发来组队的消息。 她点了随机匹配,又顺手邀请几个在线的朋友,沉浸式进入了新战场。 “无双姐,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退游了呢!”队友开了麦,激动地大喊。 宁瑰露没看到耳机,也懒得去找了,把音量调小后打了一个“嗯”字。 “还是这么高冷!这么有安全感!无双姐带我上曙光!” 他们玩的这款游戏叫《曙光纪元》,团战形式的末日废土竞技游戏。 一进游戏,世界语聊就自动打开了,七嘴八舌的声音听得耳朵疼,宁瑰露把世界语音关了,只保留队内语音。 “无双姐,今天不开麦啊?”队友甲问。 她还是那一个文字气泡:“嗯。” 庄谌霁在感觉到怀里空荡荡时就猛然惊醒了。他转头看向旁边,是空的。药效尚未褪去,异常头晕,耳朵里一阵尖锐嗡鸣。 指尖发麻,他大口喘息着,额角不一会儿便浮起了冷汗。 小露呢? 他掀开被子下了床,快步走进内卫。卫生间里是空的,没有人。 房间里,房间外,都漆黑一片。 他做梦了吗? 又是梦吗? 他环顾一圈,只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惨白的脸色。 后背刺痛,像尖针刺进脊椎。 直到隐隐约约听见房间外有说话的声音。 他走出卧室,听见的就是一句——“姐姐,我是你的舔狗,膜拜膜拜你!汪汪汪!” 她窝在阳台懒人椅上,正横屏打游戏。 那一阵近乎毛骨悚然的感受慢慢消退,他甚至有些腿软。 听见卧室开门的动静,她也扭头看了过来,瞧见他站在门口,有些惊讶道:“怎么就醒了?我吵到你了?” 他快步朝她走过去,弯腰抱起了她。 “别别别,我游戏还没打完!” “去床上玩。” 他不容反抗地将她一把抱起,大步扛回了床上。 “咳……无双姐,你还玩吗?” 宁瑰露余光一瞥语音,发现她的麦是开着的,不过她一直没说话,这会儿给队友直播了。 她立刻关了麦。 瞧见她头像后出现此地无银的禁音标志,队友们狂笑起来。 宁瑰露邦邦给了某人两拳:“都怪你,我一世英名都毁了!” 他将她放回床上,盖上被子,接着上了床,脑袋拱进她握着手机的胳膊内,贴着她侧脸。 她扭头:“别挡着我。” “胳膊不疼了?” “还好,只动这边手肘和手指。” 他搂紧她的腰,看着游戏里穿着一身破布和披风的女侠骑着摩托在沙丘上狂飙,身后跟着一溜的队友。 “你很喜欢这个游戏么?”他问。 “嗯,这游戏算是近几年里比较出彩的了。” “怎么不买几件好看的衣服?” “有没有可能,我这件衣服本来不这样?”她斜睨他一眼,撇嘴,“算了,你是个不玩游戏的老古板,你不懂。” 这个游戏3.0版本更新后有个很大的特点就是拟真性增强,游戏内的衣服在战斗场内会根据受到的伤害而产生一定损失。往往一场战斗完,衣服都变成了贴合背景的战损废土风,不过离开战场后衣服又会恢复初始状态。 他说:“这个游戏的biumi工作室我投了,这两年收益还不错。内测时玩过一会,地图还没有这么大。” “你有内测号?”宁瑰露眼睛一下亮了。 “嗯……” “谌霁哥哥——” “我不是老古板吗?” “你是我的亲亲心上宝贝儿,爱你哦,不说了,等我打完这把就来好好疼你~” 第78章 第131章 胳膊好了后宁瑰露就回单位重新上岗了。案头垒起半人高的文件,平均半小时一个电话。 她头昏脑涨一个星期后,在周末想起晚上得回家吃饭。 “你直接过去吧,不用来我单位,我开了车。” 话刚说完,又一个电话插了进来,她匆匆道:“不说了,有电话。” 电话那边直切正题:“宁工,我们传动系统在测试中出现了异常震动,高速行驶状态下震动很明显。您能不能帮我们分析一下原因?” “……传动系统异常震动?是特定速度区间,还是什么速段都有?突然出现的,还是逐渐加剧?” “震动主要出现在时速60公里以上……” “明白了。应该是传动轴平衡性出了问题或者齿轮啮合不良。你们先自查一下,不行的话明天我叫人过去看一看,今天我下班了。” “好的,那我们先安排自检,有结果再跟您说。” “嗯,有问题再联系。” 她开了车锁,刚上车还没发动,有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她看了眼,是家里的。 “喂,宁江艇。” “下班了吗?家里人都在等你俩了。” “我刚下班,谌霁哥已经从机场出发了,应该比我先到。我这条路特别堵。如果太晚了,那就你们先吃。” “叫你姑姑快点回来。” 不知道宁江艇把电话给了谁。 过了会儿,电话那边传出一个正处于变声期特别磁哑的少年声音:“姑姑,回来吃饭了。” 紧接着又是一道震耳欲聋的女孩声:“小!姑!姑!快点回来!!家里包饺砸啦!!!” 宁瑰露赶紧把手机移开:“哎哟我天,我开车呢,饶过我耳朵吧!宁江艇,今天啥日子啊,还包起饺子了?” 宁江艇抢回了手机,嘘她:“明天腊八了,你真是把日子过得乱七八糟!” “大哥!我一天忙一百件事,还记得今天是周末都算不错了。不说了,我在路上了。” 她干脆把电话挂了。 这边刚落,那边又起了。 电话那头声音闷闷的:“谁给你打电话打这么久?一直占线。” 她声音放低了,边看后视镜倒车便道:“一个工作电话。一个我哥的,催我赶紧回去。你那边堵不堵啊?” “不堵,我这边上高速了,挺快的。” “衣服什么都拿了吗?” “嗯,我姑妈把水壶和钙片都装上了。” “嚯,这大阵仗,庄斯又不是不回去了,只是今年在这边过个年而已。” “这些年庄斯还是第一次在外面过年,姑妈还是很舍不得的。” “啧,宁江艇这狗贼真会算计,自己不养,把孩子扔你们家,白得个便宜好大儿,还白捡个好姑奶奶。” 庄斯期末那一水的第一名、优秀学生、优秀班干部、小提琴证书、合奏团杰出演出奖,还夹杂七七八八的英语竞赛奖、奥数奖,活脱脱一卷王,乐得宁启明和弘媛媛对这白捡来的好大孙爱不释手。 还引发了一场家庭“内战”。璨璨原本是家里唯一一个小孩,就是考倒数第一家里也只会夸她不拘一格、不同凡响。于璨璨的童年一直过得非常愉快,突然冒出来个便宜堂哥,一下褫夺了属于她的关注和爱,还衬托得她好像并不那么“优秀”了。因此,她单方面向庄斯发起了决斗。 宁瑰露对这种破坏群众和谐的卷王行径一向深恶痛绝——她原本也该有一个快乐童年,就是因为宁江艇某天突然脑抽卷起了奥赛,老爷子认为兄妹俩应该齐头并进,把她丢进了各种课外辅导班揠苗助长。 然而揠苗助长的结果也稀松平常,宁瑰露不想学,总能有一万种法子不学,除了获得了痛苦的周末,期末照样只糊弄考试。 有了姑姑的暗中支持,于璨璨的抵触更是声势浩大,跟庄斯已经到了明面开战的程度了。 庄斯也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脾气,除了对老人的还挺和颜悦色,对宁江艇都没个好脸。 俩炮仗现在一见面就能把家里房梁崩起来,再加上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搅屎棍”姑姑集火,家里简直热闹得能赶上过年了。 如今唯一能压制住庄斯的只有他现在的“姑父”——庄谌霁。 而于璨璨已经将宁瑰露划为自己阵营的“大靠山”,对宁瑰露说的话百依百顺。 宁瑰露开车到家时小姑娘已经望穿秋水了。她还没下车,于璨璨就一溜烟跑到她车门边,摇着尾巴娇娇地喊:“小姑姑~” 宁瑰露笑眯眯地拍拍她脑瓜子,“去,叫你小姑父出来迎驾。” 于璨璨听令,麻溜跑回门里找姑父。 宁瑰露锁上车门,刚走两步就看见庄谌霁被于璨璨拽了出来。 他刚要系围裙,见她回来了,站在门口微微笑着张开了手。 宁瑰露走上台阶,手搂过他腰,给他系上了围裙结,“怎么一到家就进厨房?” “大家都在包饺子,我打打下手。”他说。 宁江艇闻声探头看了下,简直没眼看,他抬声道:“还有孩子在呢,你俩这也注意点影响!” “老古董。”宁瑰露扭头问于璨璨,“璨璨,姑姑教坏你了吗?” 于璨璨脸有点红红的,但还是立场很坚定地道:“没有!智者见智,淫者才见淫呢!” “听到没!淫者见淫!”宁瑰露大声附和。 以前家里是一只恶魔,现在是恶魔double,一大一小还能唱双簧。 宁江艇翻了个白眼,“回来了就赶紧洗了手来包饺子!” “怎么包这么多,吃得完吗?” “这才多少。爸还揉了猫耳朵,说加番茄汁炒虾仁和章鱼。” “番茄汁?这能好吃吗。” “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挑!” 瞧见她脏兮兮的手直接捻葡萄,宁江艇和大伯母异口同声道:“宁瑰露/宁宁!去洗手!” 宁瑰露吓得差点抖落了葡萄,“吓我一跳!” “小庄,你别忙了,去盯着她把手洗了,用洗手液!”大伯母特别交代。 弘媛媛端起一盘饺子,问:“露露,你和小庄吃哪个馅的饺子啊?差不多可以先蒸上了。” “荠菜猪肉和玉米猪肉,俩分开,二哥不吃荠菜的!”她边脱外套边喊。 “没事,我都可以。” 庄谌霁补充了一句,又把她脱了的外套搭沙发上,按着她肩膀把她推进洗手间。 门一关,他就搂着她腰亲了下来。宁瑰露往后连退两步,靠住了墙,抬头回应他的吻。 刚刚人前还装得正正经经的男人,这回儿恨不得把她吃了。 外头的说话声正热烈。 电视正播到新闻联播开场音效。大人们闲聊着最近的新闻话题。 宁瑰露搂住他脖颈,亲得舌头都麻了,抵开他唇,哭笑不得道:“就半天没见,至于吗?” “很至于。” “别闹,我洗手了。”她拍开他,拧开水龙头冲手。 他从后搂抱住她,哼哼着问:“晚上回哪睡?” “在家睡呗,懒得跑了。明天腊八,正好早上起来一块吃个早餐。” “嗯……你什么时候休假啊?” “春节前能提前一天放假都不错了,别想太多。”她挤一泵洗手液搓了搓手。 外头传来大伯的声音,他道:“我们买了醋和生抽回来,不差别的了吧?” “黄姜呢?”大伯母问。 大伯一拍脑袋:“嘿,我给忘了!” 少年低磁的声音说:“我拿了,在我这边袋子里。” “得亏带了这孩子出门。”大伯颇为欣慰。 于璨璨冷哼一声:“装货!” “璨璨,不能对哥哥没礼貌。”她爸皱眉批评。 于璨璨口齿伶俐:“他本来可以在超市就提醒爷爷,非要到家了再说一嘴,不就是爱装吗?绿!茶!” “痴线。” “绿茶绿茶绿茶!!” “白痴。” “小姑姑!!” 客厅传来震耳欲聋的召唤声。 宁瑰露仰头正要应声,被捂住了嘴。庄谌霁说:“好好洗手,别管闲事。” 她咬了他指尖一下,“让你‘便宜儿子’别欺负我侄女!” “小孩吵架,随他们去吧。”他说。 宁瑰露发现他这人是真不喜欢小孩,每回一到小孩面前就绷起一张脸,堪比进了妖精洞的唐僧。 正要笑着调侃他几句,洗手间门突然从外开了。门外的少年呆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急匆匆说了句:“对不起。”一把将门拉上。 门外,搂抱在一起的身影还停留在他视网膜前。 庄斯身上的燥意一下从脖颈烧到了眉心,人都要炸开了。 于璨璨噼里啪啦跑过来想要找小姑姑告状,被庄斯一把拦住,他提溜着她的卫衣帽子,低声道:“不许进去。” 气急败坏,于璨璨张牙舞爪地想揍他,被他套上帽子,拽着帽檐两根绳子一把把头收住,抓住她两只手腕,拎小狗似的拖回了客厅。 第132章 于璨璨气死了,无能狂怒地咆哮了一阵,扭头一口咬在了他手腕上。 庄斯“嘶”一声,没好气道:“狗。” 脸红红的,耳朵也红红的。 于璨璨傻了眼了,牙都忘了松开,心里只有一句:我把这个变-态咬爽了!!我脏了!!! “璨璨!你怎么能咬哥哥呢!” “他变态!!” 新一轮的战火一触即燃,愈演愈烈。 从洗手间里衣冠楚楚走出来的某对黏糊情侣表示什么都不知道,很无辜。 一顿晚饭在鸡飞狗跳中结束了。 一家人吃过晚饭,出门溜达溜达再唠唠嗑,就到了睡觉的点。 今天家里人多,大伯和大伯母也留宿了,宁江艇腰伤好得差不多,就搬回了二楼住。 十点多,临时又有一个工作电话打过来,还是说传动系统的事,宁瑰露想去宁江艇房间要个纸笔画个图,走到门口,听见门内俩父子似乎在谈心。 宁江艇说:“不管你是谁亲儿子,你都是我儿子,这个家就是你家,你和璨璨是一样的,没有谁更特殊。” “那我爸呢?我爸为什么不管我妈和我?我妈都去世这么些年了,我也没见过他,他是不是早就牺牲了?” 宁江艇不说话了。 意识到什么,庄斯跟着沉默 了。安静了许久,他低低问:“我爸是英雄吗?” “他是。” 宁江艇说,“我答应过你爸爸,等你十八岁的时候……” 宁瑰露悄悄地离开了门口。 见她回来,庄谌霁问:“有找到纸笔吗?” 她掩上门,问他:“你知不知道庄斯……” 她犹豫着,话也没了下半句。庄谌霁“嗯?”了一声。 “没啥。”她心里有点乱,说,“我哥那也没有,我在电脑上画吧。” 刚沐浴过,还带着凉意和沐浴露气息的身体紧贴着她。 屋内暖气热烘烘的。 她开了电脑,两三笔画出传动轴,做了个检修示意图。 某人猫一样在她下颌上亲了一下又一下,仿佛某种肌肤饥渴症,非要跟她贴贴,黏黏糊糊地坐在她身后搂着她。 宁瑰露吐槽道:“天天这么抱着,你不腻吗?” 天塌了。 庄谌霁难以置信地问她:“你腻了?” “……” “你腻了。”他声音落了下去,委屈得仿佛随时都要崩塌了。 这说来就来的演技,奥斯卡真是欠他一座小金人。 她面无表情道:“不腻,想怎么贴怎么贴吧。” “你腻了我也不会放开的。” 他斩钉截铁地说着,动作却像是小狗一样在她背后拱。 她直了直背:“肩膀疼,给我按一按。” 他给她揉了揉紧绷的肩颈,又问:“准备什么时候休息?” “快了快了。”她敷衍。 男人下颌垫在她肩膀上,下巴撅得快能挂油壶了。 一回头就看见他漂亮还委屈的脸,宁瑰露乐了,把电脑一关:“行行行,睡觉睡觉。” 他双手双脚地把她缠住,宁瑰露笔直躺着,又被他硬拉进怀里。 额头抵着他下巴,宁瑰露说:“我真是把你惯得没边了。” 他轻哼了一声。 “庄谌霁,你想跟我领证吗?” 怀里突然飘出这么一句。 庄谌霁呆住了,难以置信到半晌没说话。 “你要是还没想好……” 他打断她,“你都没有跟我求过婚。” 宁瑰露:? “没有求婚,那你手上的戒指是哪来的?” “戒指是戒指,求婚是求婚,如果送戒指就是求婚,那十几年前,你送的戒指难道也是求婚?” 他很不快。 “嗯。” “………………” 她开始胡吹瞎掰:“如果你当年没有走,成年后我就会和家里公开,如果没有意外,到年龄我们会结婚,当然,也可能会更晚一点。” 他勒紧了她,听着他微颤的呼吸,宁瑰露几乎以为他要哭了。 “明天就去民政局。”他说。 “……? “明天? “你是不是有点太恨嫁了?” 宁瑰露往外跑了跑,没跑动,又被他抓了回去。 竟然把她跑马的话当了真,这人实在太好骗了,她忍俊不禁:“这不是在商量吗,这么大事,得和家里人先说吧,还要商量一下要不要办婚礼。不过我今年都没假了,要不明年吧,我请个婚假,再加上年假,还能去度个蜜月……啧,事儿真多,以后再说吧。” 听着身后没声了,她狐疑道:“你不会不高兴了吧?” “没有。”他似乎是在斟酌,声音沉静而温和,顿了一会儿,他认真说,“其实结婚证也只是一张证而已,如果你觉得有压力,不要也没有关系,按你的节奏来,我们也可以谈很久很久的恋爱。而且,你问‘你想跟我领证吗’的这个瞬间的意义,已经远大于那一张纸。” 他亲了亲她的脸颊,声音很轻很沙哑地说:“谢谢,小露。” 心已经软成了软趴趴的一片果冻。 她转回身,看了他一会儿,伸出胳膊把他搂进了怀里。 冬夜并不算寂静,呼啸的西北风朔朔地吹刮着窗户,从老旧的缝隙处发出呜呜地回响。 她没告诉过他,其实第一次见他,她就觉得这个哥哥好精致好漂亮,如果能拐到手就好了。 此后所有少女漫画里,恋爱倾向里,都藏着他的影子。 他以为是日久生情,其实她步步为营处心积虑许久才把他骗到手。 可他太笨了,连牵手、拥抱都要她主动。 得知他留学的消息,其实她更难过的是发现,他好像一直都只把她当随时能分开的朋友。 她给他加了这么多戏,可他这个初吻守了三十四年的笨蛋。 原来真的只是太迟钝,太不“开窍”。 香香男朋友。 笨笨的。 她亲亲他喉结,又亲亲他脸颊,心满意足地睡了。 暖烘烘的被窝里,她做了一个关于阳光的梦。 上完体育课,在沙堆里滚一身泥的小姑娘赶在2节 课快要打铃时才火急火燎地往教学楼跑。 那一节还是在多媒体教室上的公开课,她绝对完蛋了。 她风一般地卷过少年身边,因为回头瞥了一眼,险些又摔个大马趴。 少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小心——” 她睁大了眼睛盯着他脸看,脑子里已经乱哄哄地断片了。 他把她扶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沙土,胳膊白得和她几乎是两个色差,干净修长的手指沾上了她身上泥,她却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皂香。 “你摔着了吗?”他问她。 一道鼻血很不争气地从她鼻孔落了下来。那绝对是因为天气太干燥,而她又在沙坑跳远时摔了个大马趴才导致的。 她胡乱点了点头。 他背起她往医务室去。 她下巴枕在少年肩膀上,脏兮兮的手把人家衣服都擦脏了,满脑子都只有一句:哥哥好香啊。 她嘴角弯弯的。 梦里都一脸馋猫模样。 庄谌霁捏了捏她鼻头,又梦到什么好吃的了? 他亲亲她额头,将她拥进怀里。 寒夜漫长,相爱的人却总会等来一个春天。 ——end——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