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影卫杀了他的主上》 第1章 《当一个影卫杀了他的主上 / 不死影卫观察笔记》作者:卧星听雨声【完结】 文案 本文原名:不死影卫观察笔记 未婚夫和她分手的那夜起,乔知遥的“普通”人生陷入了魔幻。 作为一名研究员。她一直确信: 现实不是小说,没有任何技术能够支持人类永生。 人类的控制中枢是大脑,世界上没有鬼魂。 自己没有双胞胎姐妹,没有双重人格,也没有突然消失的记忆。 可那一日莫名出现在研究室的小纸条这些写着: [不要向影子奇怪的男人询问任何一千年前的事情] [如果穿黑色衣服的人陷入了某种癫狂状态,请立即杀死对方] [无视21:00后你所遇到的拿着长刀的人] [可以相信和你长相一样的人,前提是确定对方是人类] ——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没当回事。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继续自己的平静生活,却没想到开门就见到了一个长刀、蒙眼、黑衣、影子和克苏鲁怪物一样的男人。 对方沉默寡言看起来靠谱,好像根本不需要小心。 ……就是好像有点粘人? 不确定,再看看。 。 一年后的夜里,倒霉的未婚夫找上门来复合。 乔知遥面无表情地拉住站在黑暗中,穿黑色衣服拿着刀蒙着眼的守卫者。 “看,我的新男友。” 未婚夫气愤离去,沉默冷酷的盲眼恶鬼长刀咣当落地,神情痛苦至极。 就在乔知遥以为他又要犯病的时候。 怪物双膝跪地抬头,哀求地拉住她的衣摆:“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对吗?” “当然,不过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是。” “你以前是我的什么人?” “您的…您的死士。” “为什么变成这样?你的眼睛呢?”她解开他的眼罩,露出鬼怪空荡荡的眼眶。 “做错了事。”他松开手,“是惩罚。” “什么事情?” “我……我杀了…杀了您。”他抱紧了长刀,皮肤因情绪而赤红,身体不时颤抖。 可眼纱下半张脸又那样疯狂而虔诚。 “所以,求您赐我终结。” 从此结束他永无休止的痛苦与噩梦。 ‘普通’研究员x不死精神病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 前世今生 玄学 正剧 忠犬 救赎 主角:乔知遥,阿诺 ┃ 配角: ┃ 其它:精神病患者 一句话简介:错杀挚爱后他疯了一千年 立意:过去的错误无法挽救,但我们可以不要重蹈覆辙 第1章 19xx年。 这是李老三第一次和人下墓摸金。 时局动乱,地上的生意不好做,无论是生活所迫还是其他,他们这些土夫子将行当摆在了地下。 “什么鬼怪,都是骗人的,就机关和虫子麻缠,俺倒了这么多年,一次都没见过。” 通过墓道走到主墓室,一路错杂繁复,富丽堂皇的棺椁引入眼帘,与普通墓室完全不一样的是,几张字画凌乱地放在旁边,不知道是作何用处。 甚至,棺椁两边正燃着两只鲛烛,幽幽火烛将一切照得明亮,不用提灯也看得清楚。 “这是嘛?”李老三的同行赵四惊了。 饶是他们见多识广,也没看见过过去千年还能再地底点亮的灯火。 “会不会有人哇。恁个干净。”同行者看了一眼棺椁附近,冷汗直冒,“你瞧瞧,这些字画就这么摊在外面,这么多年了,照理说早该坏咯。” 毫无疑问,主墓室和路上进来时的死气沉沉完全不同。 干净,明亮,甚至像是有活人生活在这里。 事出有因必有妖,这完全没让他们感觉到任何的安心,反而都将悬到了嗓子眼。 “别自己哈自己。啷个有人,憋都憋死咯。” “李老三,你看哈呢?” 李老三回头高呼:“这里有柄刀,看着怪漂亮的!” 那柄匕首一样的断刃就放在棺椁旁边,安详得躺在黑夜里长眠。 “不对,先别碰!”经验丰富的同行高喝一声,可已经晚了! 就在他手指即将碰上去的一瞬间,一只漆黑的、干枯的手从棺椁后面的角落里毫无征兆凭空而出,出现握住了刀柄,将刀向后一抽,但听钢刀嗡得一声铮鸣。 李老三险些惊叫出声。 这里居然真的有人! 怎么可能? 这座墓至少在地下埋了上千年! 一声古怪嘶哑的咕哝声从墓室响起,似乎是某种语言,又好像是村里很老的老人才会发出来的调子。 “快跑!!” 见情况不对,赵四转身要跑,可是来不及。 他看着眼前的视线再一瞬间急速地扭转,忽然瞧到了天花板上雕刻精美的纹路,那里刻着一些壁画,似乎是某个身份富贵的女子死在了一场大火之中。 再往下,是好几个立着的人,其中一个穿着满是补丁的麻衣。 好像…他的身体。 场面一度血腥,当同伴皆在瞬息死去时,被留下来的那个是最惊恐的。 李老三看着周围人的人头被刀刃一斩齐刷刷落地,红红白白的玩意喷洒再地上,却被藤蔓一样的物质拉入地下,消失不见。 他吓软了腿,瘫坐在地上,傻了眼,半晌说不出话来。 长刀刀尖在眼皮子下一晃而过,李老三下意识闭上了眼。 可那柄刀却没有落在他的头上。 甚至,他看到了一个浑身炭黑,头发干枯,骨瘦嶙峋,干尸一样的东西抱着他刚刚看到的那柄雕饰精美的短刀,手里却拿着另一柄沾满红白的液体的通体玄黑的长刀,正在向下滴落。 “……脏了。”! 那是一种很怪异的腔调,带着浓厚的方言口音,尽管辨识起来有些难度,但李老三还是听清楚了。 他下意识抬头。 却看到一双空荡荡的,漆黑的,什么也没有的眼窝。 ——就像被炽阳烤干的腊肉 它究竟,是人?还是鬼? 李老三竭力克制住想要大喊大叫的冲动,僵在原地,而更加恐怖的是,干尸上嘴和下嘴一动,咔哒的响动从就漏风喉咙间冒出声音来。 它向他询问:“你姓什么。” “姓…姓李!”李老三强忍着恐惧,哆嗦着。 “李……”令人作呕怪物喃喃这个字,却收了自己的黑刀,“来这里做什么?” 盗墓。 这怪物一看就和墓主人关系匪浅,他可真不敢这么说。 “来…来祭祖的!”李老三鬼使神差地,又觉得这样说不对,跪了下来,“俺家里还有人!俺闺女才出生,求求您大人有大量,行行好吧。” 这墓地看起来像是晋朝的墓,那时候的皇帝不也姓李来吗? 何况祖上好像还真有点关系来着。 死马当成活马医! “……是吗?”干枯的手臂一下抱紧了刀,残存的肌肉牵引唇角,怪物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走吧。” 李老三呆了一秒,确认眼前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真的有放过自己的意思,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就在快要踏出主墓室的时候。 “等等。” 不会要反悔吧! 就在李老三屏住呼吸的时候,对方这才说完没说完的话:“还有一件事情。” “您说。您说。” “我要你的女儿。” “……” 现在轮到李老三笑得比哭还难看了:“鬼…鬼大人……俺那闺女已经许了……” 它不等李老三说完:“带下来。” “俺带下来。带下来!”李老三颤抖着,“您给俺点时间,俺和俺媳妇商量商量。” 出乎预料,鬼怪并未再逼迫。 “我会给你十二年的时间。”它从怀中将一样东西推到他面前,“好好养着。我不会让你白作,此物即作报酬。” 那是一铤金灿灿的金子,黄澄澄明灿灿,一看便知纯度不低。 几乎晃瞎了李老三的眼。 “你可以验。” 李老三鬼使神差地抖出手摸了一下金铤,重量极沉,他不像那怪物拿取轻松,甚至需要双手用力捧起。 他放到嘴边用牙一咬。 真的,是真的。 有了这个,他能买下好几桩院子店铺,诸多丫鬟小厮,甚至搞来个官位,摆脱令人窒息的贫穷,成当地的乡绅还有余。 而这一切,仅仅需要一个未来要嫁到别人家里的女娃。 孩子这种东西,总是能再生的。 是个人都会取舍,对吧。 “如何。” “明白,明白。俺知道了!到时候一定带下来。” 李老三心脏跳得要飞起,跪下连连磕了三个头。 第2章 他毕恭毕敬拿起金铤,连连答应下来后离开,却在离开墓室大门时,余光 看到那具干尸抱着刀蜷缩着靠坐在棺椁边的角落,正是那样毫不起眼的姿势,让他们一直没发现墓室还有其他东西的存在。 怪物面无表情,却在认真地低头注视着棺椁上千年依然精细的纹路,只是这样看着,没有触碰,布满血污的肩膀隐约颤抖。 细细碎碎的声音回荡在墓室里,浸泡在幽暗里的怪物像在自言自语。 “…会努力…求您原谅…” 李老三有些许疑虑。 …… 它好像在哭。 可是怪物会有人的感情吗? 疑虑之中,他带着问题离开了暗无天日的墓穴。 第2章 范城,2022年 小声的议论在宴会厅里聚集。 “听说了吗?宋家的二子要和乔家的小女儿取消婚约。” “乔二爷刚走,也太落进下石了。” “嗐,哪儿能怪他。乔家早就不行了,还有她女儿的那桩子传言…反正是被宋老爷子压着订出来的亲,又没什么法律效益,推了又怎么样。” 好事者在屋子里嘀嘀咕咕。 “你猜乔知遥会不会闹起来?” “难说。” 然而屋内,正被议论的两人气氛并没有所说的剑拔弩张。 靠窗户的男子西装革履,带金丝眼镜,打扮一看便是社会精英。 他对面的女孩是位十分年轻的女孩,穿着朴素,柳叶眼,肤质白,简单的黑色衬衫胸口口袋里甚至别着一只钢笔,腕上带着一串黑曜石,混入场内像是误入投行精英聚会的女大学生。 唯一值得注意的,大概是她坐在那里的从容与冷淡,但比起从容,不在意似乎更加贴切,言语间也无多少情绪,甚至会给人一种没有睡醒的错觉。 她与对面的人面对面:“你想好了?” “很抱歉。”叫做宋新林的男子颔首,镜片下的视线却在牢牢注视着她,“希望你能理解,知遥。” “理解。”乔知遥淡道,“既然老爷子点头,我没有意见。” “……” 宋新林沉默了片刻,笑了声。 “你还是老样子。” 乔知遥没搭理他,无所谓地从靠椅上坐起身。 宋新林也跟着起身。 “不再坐一会吗?宴会还没有结束,等会会有蛋糕。” 她拿起一边同样与精英聚会格格不入的普通提包:“我不喜欢吃甜的。实验室那边还有事,不能离开太久,先走了。” “那我让人送送你。” “不必了。” 乔知遥向门口走去,几步之后,她感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知遥。” 宋新林看着她:“以后可以做普通朋友吗。阿姨和叔叔才走,我知道,集团那边也……如果你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她点点头:“好。” “……” 光鲜亮丽的聚会上大家都习惯迂回地说出各种漂亮话,这份直白让宋新林一下子被噎得说不出来话。 “那么,还有什么事情吗?”她拿起包,见他欲言又止,皱眉。 “有。”宋新林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差不多五年吧。” “你喜欢过我吗?” 乔知遥觉得他的重点不对,强调:“现在是你在和我谈分手的事情。” 她的态度格外冷漠,甚至带着有些嫌弃他耽误时间的不耐烦。 “……” 她没继续搭话,也没听他叫自己的名字,推开门离开,正好听到大厅里衣着精致的男男女女正在议论。 “你们真的没听说过乔知遥那些事情吗?” “什么事情?” “可吓人了,据说是几年前……” “借过。” 高挑的女孩站到他面前,半垂的眼眸安静盯着他们看,两人霎时没了话,等他们让开,乔知遥这才继续向前,径直离开。 宴会厅外飞起倾盆大雨,一瓢泼一瓢泼的大水从天上往下倾倒。天色愈发昏暗,光线混着乌云向大地压去,一切都像是蒙了层雾,潮湿阴沉且寒冷,偶然间轿车划过路面的水声,载着几个为了生计或所谓的梦想奔波疲命的人。 等到范城研究所,天已深,不过实验室的灯还亮着,她从衣柜里拿出研究服准备换上时,陈青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乔知遥的瞬间一脸错愕。 “知遥,你下午不是请假了吗?” “几个数据没做完。” “敬业!” 陈青从兜里掏出根女士香烟,拉了板凳坐在她身边八卦:“对了,你请假做什么去了?” 要知道,乔知遥平日里吃住都在研究所里,从来都不回家。 拉上研究服的衣领,她说:“分手。” “哦……啊?你什么时候谈的恋爱。” “六年前,和宋新林。” “……电视上经常出现的那个公子哥?” 乔知遥应了声,没有接话,摸到防护服口袋的手一顿,坚硬的触感与纤维质地格格不入。 好像是一张纸,但是她没有任何写备忘录放进口袋的习惯。 “我是不懂你们有钱人了。” 陈青将香烟摁进烟灰缸里熄灭:“不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看开点。” “陈青。”扫过衣服上别着的自己的工牌,她打断对方的滔滔不绝,“有人动过我的实验服吗?” 彩虹屁忽就被憋回去,陈青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不是一直放在衣柜里吗?” “不…没什么。” 只是一张纸而已,可能是自己多心。 等关上柜子离开前,陈青认真轻咳一声,一拍到乔知遥的肩膀,凑到她耳边,“下班就好好休息,要不我带你去酒吧开开眼?天下四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 乔知遥瞥过她搭在自己手上的胳膊,顺着手腕往伤看到她半露的小臂上红绳一样的古怪胎记,婉拒。 “我有数据没做完。” “……行。” 打量她半天,看不出来乔知遥有半点伤心的意思,陈青收了嬉皮笑脸,叹了口气:“既然你没啥事,那我先回去收拾东西,过几天要出差。” 她嘀嘀咕咕披上外衣走到门口:“早点下班哈,瞧瞧,黑眼圈都重成什么样子了。” 等她离开,乔知遥很顺手将口袋里的纸张掏了出来。 的确不是她的东西。 她也确定自己没有穿错衣服。 纸面是实验室里常用的a4纸,叠得严谨齐整,然而上面写的字体却歪歪斜斜。 字体很大,是软笔字,蹩脚的字型简直像是完全不会写字的孩童照着大人的墨迹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是谁? 乔知遥拿着纸条看了好久,才在扭曲的字体间勉强辨识清楚里面的内容。 内容似乎是某种游戏规则。 违和,陌生,古怪。 [不要向影子奇怪的男人询问任何一千年前的事情] [如果穿黑色衣服的人陷入了某种癫狂状态,请立即杀死对方] [无视21:00后你所遇到的拿着长刀的人] [可以相信和你长相一样的人,前提是确定对方是人类] ……? 什么乱七八糟的? 恶作剧?有谁的关系和她这么好吗? 甚至在纸条的末尾,几道血迹斑驳不详,就像是谁咬破了唇流出来滴上去,又在慌忙间擦拭了一样。 太怪了,简直像某种犯罪预告。 暂无头绪,乔知遥只好将纸条重新折起来放在一边的抽屉里,将腕上被雨水打湿的黑曜石手串也塞进去。 做完数据出门已经是深夜。 托宋新林的福,乔知遥一点东西都没有吃,胃部隐约犯痛,脑袋也有一些不清醒,冲了杯咖啡吞服一颗药后,她准备出门一趟。 楼下有家24时便利店,可以买块面包。 值班的店员罗雨薇和她也是熟人,看她进来,很热情地向她打招呼。 “乔老师来买吃的啊。看看巧克力吗?我们在搞活动。” 今日依旧是个普通的日子。 唯一一点特殊的,货架上那一排降价处理的巧克力,说是为跨年做准备。 乔知遥总是不喜欢记这些日子,而且她确实不理解,跨年和巧克力有什么关系。 …… 呵,商家的小把戏。 “拿一块吧。” 虽说如此,她还是顺手拿了一块,和面包一起结完帐。 走出便利店,灯光像狰狞的海兽将街道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巷子里已经没有人了,空荡的寂静让人肾上腺素下意识飙升。 就仿佛要发生什么。 就和大多数人的选择一样,她目不斜视,继续向前走。 直到,手里东西渐重,疲惫感骤增。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 第3章 —— ——!!! 塑料袋里装着的不是便利店里工业化的面包。而是一坨塑料薄膜包裹的不知名肉类。上面覆盖了一层青霉,一股恶臭伴随着烧焦的味道不知从哪里散出来。 “……” 沉着脸将塑料袋丢进边上的垃圾桶,就在这片刻的档口,视线愈发昏暗,灯光渐渐暗下。 她向后看。 她这一年来去过无数次的便利店,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家泛着黑色油渍的烧烤摊。 烟熏的气息飘荡再空气里,门口甚至坐着十来个露天食客,他们低着头吃饭,却都只是坐在那里,给人一种熟悉却诡异的感觉。 等等,那些人。 乔知遥微微睁大眼睛。 所有食客动作一致地食用面前的肉类。 可…… 他们都没有五官。 第3章 餐盘里的也并非正常肉类。 带血的生肉就那样赤裸裸的摆在他们餐盘里,腐臭味的餐布上还带着让人作呕的白油。 发霉,腐臭,生冷,阴森。 仿佛察觉她的存在,穿着油布围裙,站在烤架前,双手拿着两把血淋淋的金属签的摊主缓缓抬头。 一股被什么东西顶盯上的感觉如蚂蚁般攀爬上背。 脑海瞬间浮现出一大堆的画面,可是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看不清。 脑子嗡得一声像被某种低声波干扰过,忽地昏沉起来。 就在男人拿起金属刀指向她的那一瞬间,她肩膀传来剧烈的疼痛。 意识因灼痛回笼,身体却莫名轻松不少,潜意识开始警铃大作。 乔知遥故作自然地移开视线,转过头向实验室的方向快走。 她不知道这些人或东西要做什么,但绝不是好事。 她的体能不算好,上大学后就没运动过。 从走到跑,愈跑愈快,冬天的衣物不轻,喉咙、心肺皆传来剧烈的灼烧感,长期缺少睡眠让她的体能只能以差字形容。 好在跑到拐角,那种被凝视的感觉勉强消失。 扶着墙角大口呼吸,乔知遥稳住身形,余光却忽瞥到一样东西。 …… 是一团塑料薄膜包裹,散发着恶臭,长满霉菌的,腐肉。 抬眼,十米远处,那家烧烤店阴冷矗立。 又回来了?为什么? 明明自己是同朝着一个方向走的。 ……不,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与上一次看到的店面,的确有一些细微不同。 刚开时的时候,在场的烤炉熄了火,烤架上也什么都没方,但现在店内煤气罐开得轰响,她甚至听到鼓风机的嗡鸣。 算上摊主在内共十七个人。 等等,十七个人? 不对。 最开始离她最远的那个椅子上,是没有人的! 乔知遥抬头,发现角落多出来的那个人十分很特别。 虽然埋在阴影处让人难以辨识,但是……他有五官,而且奇怪的有一种熟悉感。 外型来看是男性,身形魁梧高大,双眼系蒙着一层黑色的长绢布,布料尾部与半扎着的微卷的头发混在一起,黑缎下露出的半张脸甚至能说一句英朗。 此外,漆黑染血的靴子,古老残破的衣服,以及右手握着一柄同样古老遥远长刀,刀锋半归鞘,沾染着不明的黑色污渍…… 很熟悉。 这一切都让他和周围格格不入,偏偏诡异地,存在感又低微得仿佛让人看不见,就像影子…… 还有,那真的是……影子吗? 她皱眉。 在烧烤店昏黄的灯光下…… 他的影子,没有四肢头颅,像粗糙的简笔画,糊成一团融燃的蜡油的诡异倒影,四周还浮出类似海胆一样蠕动的触须。 他好像注意到她的视线,从阴影处站起身,暴露在路灯下的五官确实深邃,衬得整个人都像一只黝黑的猎豹。 [不安全] 乔知遥好像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同时伴随轻微头痛与头晕,眼前的场面开始发生间断,视线的画面就像是掉帧又失真的电影。 眨眼前,那个男人还站在座位上,下一刻便已抽出长刀,在眨眼三个客人的脑袋掉了下来。 再然后。 她看到他影子周围的触须忽然从地面冒出一个尖尖,像是某种捕食猎物的大型猛兽的指甲,一瞬间将掉到地上还在眨眼的头颅拖入地板。 随着一声尖锐的惨叫后,那颗脑袋凭空消失。 一切都像是误入了某种灵异电影的现场,短短时间内的一切,皆足以刷新她从前的观念。 后退半步,却发现原先的街巷消失不见,只剩一堵烧黑的,冒着热气的砖墙。 甚至,在两墙之间,挂着一把生锈棕褐的锁。 无脸店主忽然间向她的方向闪来。 只是眨了一下眼,对方就从里她五十米的地方,闪到了她面前。 电光火石,一道凌厉的刀锋一闪而逝,听到咕隆隆的一声,他的脑袋摔在地上,弹了一弹,就那样滚到地上。 没等几秒,黑色的触手凭空将其拉进地面。 就在半个脑袋进入土地后,上半张脸本该是额头的位置忽然出现了一条裂缝,陡然间扩大,像一个狰狞的笑。 乔知遥觉得不太对劲。 “嘭——” 果然,店面内部忽地冒出了橘黄色的火光。 这是爆炸的前兆。 [不行!] 几乎是同时,先前的蒙眼男子转刀回身,朝她的方向急速俯冲而来,根本不给她以反应的机会。 他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嫌碍事一样将长刀丢到一边,伸出双臂紧紧环住了她的身体,用力之大几乎有一瞬让人无法呼吸。 他带着她倒在地上,皮肉因第一波的高温发出滋啦声,而她却只感受到一丝暖风。 应该很疼的,可他却如不知,拿手护着t的背,卸去她下落时的力道。 “没…事……” 他嗓音发哑,带着浓厚的,辨识不清地域的口音。 乔知遥顿了一下,不是因为他,而是另一个响起的声音。 [没事的。] …果然不是她的错觉。 这个声音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声线和眼前男子一样,但是要更加沙哑,而且听起来很僵硬,甚至有些微的木讷。 仿佛感知到她视线里的探究与警惕,人高马大的家伙顿了一下。 脚边忽然传来一点冰凉但软乎的触感,她以余光看去,一根触须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贴在她的脚踝,卷起来。 “……?” 感受到她的目光,那东西飞快地缩回地面,假装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影子。 [请先…不要动] 巨大的连环爆炸声与冲天的火光淹没了所有,直接出现在脑海里的声音倒很清楚。 大地晃动,房屋崩塌,一切融化在白光之中,她甚至感到心脏都随之颤抖,眼前的街巷有白光闪过,紧接着迅速暗下来。 ——是梦吗? ——不,不是,太真实了。 如雷鸣响声永无休止,乔知遥渐渐感到手脚冰冷,长期失眠而缺血的心脏负荷随共振骤然加剧,震颤的痛楚伴随着阵阵恶心感袭来。 人类是如此的脆弱,一点点的外力就会引发濒死的错觉。 然后,耳朵被凉意和粗糙的触感覆盖。 乔知遥稍微抬起头,奇怪的家伙以双手小心捂住她的耳朵,试图阻拦声波的冲击。 他抿着下唇,似乎有些无措。 [冒犯] [可她不舒服。] ……? 黑色的烟气从他身后冒出,在间隙,她看见火光和爆炸飞溅的碎瓷擦着他的身体飞过,随着类似入肉的噗嗤声后,带出几缕猩红的血液,随后又同几缕黑气消融在空气里。 他在…帮她? 他看起来不是和刚刚的那几个是一伙的。 乔知遥将眉头放缓。 爆炸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等声音消散,火光熄灭,一切重归平息时,世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 空气只留下烧焦的气息,道路两侧路灯和电路都被摧毁,只有身后的那堵带着锁的焦墙依然矗立。 方才的客人,包括里面的店主全都消失,两侧的街道延申通向未知。 再三确认再无危险后,他松开手,低身扶着她起来:“安全了。” 他说话的腔调像是哪个地方的方言,嗓子沙哑不堪,就好像很多年没怎么好好说过话,但尽管如此,隐约还是可以辨识出一点往昔的沉稳好听。 “谢谢。”再三确定自己确实能听到一点他内心的想法,出于各种理由,乔知遥按下不发,向眼前的生物诚实,“刚刚多亏有你。” 他默默移开脑袋:“不必。” 乔知遥不留痕迹地打量着眼前的生物,方才的创伤居然不知觉间消失不见,只是脖颈处还隐约散发着一种黑色的气体,如丝线的绯红像某种刺青一样绕上脸颊,令他身上的非人感加剧。 第4章 还有…影子,与其说影子,它看起来更像一团不可名状的生物,和显微镜下的病毒几分相似。 无论如何,乔知遥确定。 眼前的生物绝非一般意义上的人类。 “你受伤了?” 听她这样问,对方像是有一瞬不曾预料似地卡壳,随后伸手将衣领上提,不留痕迹掩住了伤势:“嗯,不碍事。” “你对这里很了解?” 裂开焦黑的砖头痕迹显示出,这里应该大火灼烧后了很久。 理论上来说,十分不应该,因为爆炸才刚刚发生。 他摇了摇头,沉默之间总透着一种“不要和我有太多联系”的味道。 “这样啊。”乔知遥有些头疼,“你知道该怎么离开吗?” 他又摇了摇头,弯下腰捡起掉落在地的刀,一刀将他们身后墙壁的锁劈开,露出其后一望无际的黑暗,“请和我来。” 那个声音顿顿闷闷的。 [我会想办法,出去。] 她思索了一下,还是跟着去了。 …… 无边的漆黑里,他们一路向前,所幸路途相当平坦,踩在上面,和踩在普通的人行道并无两样。 他的影子融在黑暗里,看不见了,只是断断续续还会听到之前的声音。 不过,乔知遥的想法被另一件事吸引。 虽然前面的人看起来冷淡,她总感觉,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不过一触即逝,让人捉不到一点儿证据。 不,或许有证据。 乔知遥面无表情地听着类似心声的声音含含糊糊,虽然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带着难以发觉的忧虑。 [她很累。] [好担心。] 第4章 乔知遥内心略显复杂。 这位…非人先生,知道有个声音在出卖他吗? 跟着他继续走了两三百步的距离,黑暗骤然消失。 经过方才的突发事件,她觉得这个荒谬的地方出现什么都不奇怪。 忽然亮起的阳光让眼睛有些不舒服,适应之后,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早市街巷。 真正意义上的,无边无际。 就像将两面镜子重叠,一眼望去只是无穷无尽的楼宇,齐齐整整,仿佛要接到天边上。 整个街道空空荡荡,毫无人烟,唯一的生灵是两边的落叶树,只是还带着烧焦似的炭黑,街巷寂静得仿佛被瘟疫席卷过,举目破败,所幸道路还算完整。 她站在街头,在一处烧得只剩下框架的冰淇淋车门口停住。 这里…似乎是市郊的某处。 她仔细打量这个地方,再蹙眉。 这里她并不陌生。 甚至,来过。 是初中时学校的春游活动,她总是有点不合群,当时的班主任夏烟看她一个人,曾给她买了一根甜筒。 说起来,夏烟的家,似乎就住在这里。 前面开路的人觉察到她的停留,也停下来静静等她。 [怎么了?] 她心中摇摇头:“继续走吧。” 道路漫无止境,而不断重复的房屋会让人产生一种“自己是滚轮上的老鼠”的错觉,很容易就会消耗掉人的耐性。 她不缺耐心,但可惜的是,愈发沉重的手臂和大腿以及缺血的大脑,都不允许她继续往前走了。 他们走了多久? 四个小时?还是五个小时? 她本来就很久没有休息好,漫无止境的马拉松让人实在不舒服。 前面的人倒是大气都不带喘。 该说不愧是一个追着十六个人打的不明生物?拿着一把看起来就很重的长刀,却似个没事人。 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这句话他已问了好几遍:“我背您吧。” 乔知遥婉拒,又问:“附近有危险吗?” “没有。”他的语调实在很怪,像是许久没说话,又仿佛根本不会说话,听起来像是罹患某种听障症状。 “那我们休息一会?” 乔知遥说着在街道边的长椅上坐下,余光却若有若无地往边上家伙的影子方向飘。 影子里的触手从地面冒出尖端,颜色发白,温驯地垂在他脚边的位置,尖端的部分仔细观察像是牙齿,轻微地向她这边晃动。 …… 如果把她那几位研究物理的朋友叫过来,此时此刻一定晕厥。 ——光学不复存在了。 这太稀奇了。 这是什么物质?什么器官?结构是什么? 好像察觉到她直勾勾的视线,他偏了一下头:“不…看。” “为什么?” 他没有说话,拿着刀的手却微微握紧。 [怪物。] 乔知遥像是没有听到那个细弱的声音,得寸进尺:“那可以碰吗?” 他好像也怔忡了一下,握着刀钝钝地转了过来。 与此同时,那些触须就想来缠住她的手腕,只是主人稍微皱眉,便腾得一下全收回影子里。 “不行吗?”乔知遥再重复了一次。 好像真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他有些僵硬地移开视线。 他干巴巴地:“不…没有,不行。” 最后,两只触手幽幽从地上冒出来个尖端,蔫巴巴地朝着她挪动。 看起来类似于章鱼的触须,尖端有几颗牙齿一样的部位,乍一看像是海底的七鳃鳗,不过此时尖刺被小心翼翼地收好,手感软乎乎滑叽叽,如果捏一下的话,会发出吧唧的声响。 那个声音没有冒出一点动静,但是乔知遥看到牙齿下方的软肉泛起了一点粉嫩。 直到捏到哪个地方,他将嘴唇抿得更紧了。 [痒] 没辨识出来与普通生物间的区别,乔知遥遗憾的叹了口气,松开手里的触须,吧唧一下,就像一滴雨水溶入池塘一样融进了街巷地面。 她下意识摸了摸挎包,想确定一件事,却摸到一块方方正正的糖果。 跨年活动的巧克力。 想了想那块变成白肉的面包,乔知遥觉得自己最好别留着它。 包装简陋的糖果被丢到地上,紧接着就像怪兽吞噬了一样原地消失。视线之余,乔知遥清楚地看到,寄宿在影子里的触手膨胀了一圈。 不多,3毫米左右,估算体积,恰好是糖果的体积。 [不要了,没关系。] “……” 她看见悄悄冒出地面的触手尖端更红了,还轻微的摆动了一下。 乔知遥轻轻笑了声。 ——这个人暂时不会伤害我。 于他是人类还是其他生物,抛去研究意义和对现在情况的价值,乔知遥不太在意。 毕竟人的定义很模糊。 当某个生物拥有类人的思考方式、情感,且能够通过语言进行沟通时,就能将其视为人类。 “你有名字吗?”乔知遥主动出声,“我单姓乔,名知遥。” 发现她在问自己,盲眼的类人生物有些迷惘,腮部微微鼓动了一下,似乎在压抑某种情感:“名,字?” [没有了。] “那你知道其他人怎么称呼你吗?” “……” 他好像在思考,但是整个人都似愈发茫然,良久的沉默后,他终于再开了口,带一点痛苦的味道:“他们叫我,‘盲眼’。” “盲眼?听起来像是代号,你有真名吗?” “真名……”似乎想起什么难堪的事情,他顿了很久,再出声时很轻,本就低的声线也愈发低沉,“抱歉。” [早就没有了。] 她直觉他的情绪陷入了 不可逆转的低落,因为虽然明面上看起来相当正常,可脑海里却传来一点类似悲哀的颤抖。 [很久前,就丢了] “以‘盲眼’称呼你的话,不太好听。” 听言至此,他稍微抬了一点头,视线好像落在幽深不见底的虚假街巷,明明蒙着眼,却又似乎试图从她的模样里看到一点什么。 “如果…可以。”低沉声音逐渐变得有点轻,几乎听不见,又像某种哀求,“您…取一个。” “我给你取?” 他鲁钝地点头,语气不留痕迹地变得急促:“只要……愿意。” [可以…?] 黑布盖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出他的神情,可乔知遥就是觉得,他的话语间带着一种希冀。 名字有那么重要? 既然重要,又为什么要让素未谋面之人赠与? …… 其实乔知遥也很少给动物取名,更多用冷冰冰的实验室代号,但人和实验室里的小老鼠和小兔子总是有区别的。 “那么。”然而,鬼使神差地,乔知遥出声,“…阿诺?” 第5章 名字。 是[纽带]的一种。 他记得自己是有名字的,但在很多很多年的久远之前。 久远到连他自己也有点记不清了。 大部分的记忆随时间与黑暗而不断磨损,又或者从一开始就支离破碎,可在不完整的过往里,有一部分却如刻骨髓,日日夜夜,在漆黑之中不断地重复。 第5章 星河之下是波光粼粼的河水,远处灯辉连天,画舫上,他站在影子里,听到很远传来的声音。 又清又凉,像徐徐河水,让人心安。 [名字?你不想要现在的名字吗?] …… [让我给你取?] [好吧,让我想想。] ……她是谁? 很重要,绝对不能忘记的人。 他记得她站在河道上放上天灯,记得她撑着一把伞把他从泥地里拉出来,记得在一个群星璀璨的夜空下,她给了他一个如新生般的名字。 当时她给他什么名字? 搞丢了。 他不知道他是怎样变成如今怪异模样。 但知道自己的时间是哪一天停止,也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一天弄丢那个名字的。 大火。 星星, 大火。 一场汹涌的大火,他的一切也戛然而止。 燃烧的宫殿里,指尖的温度在一点流逝,哪怕让人灼痛的火光也带不来任何一点热量,迷离之间,他看到…… 和他一样长相的人跪在正殿,手里正握着一把…沾满了,猩红血液的刀刃。 被定格的怪物忽然感到恍惚。 他是…谁? 记忆如镜面碎裂,脑海里蓦地冒出很多嘈杂的,却让人怀念,又无比痛苦的声音。 “阿诺。” 剧烈陌生的头疼如浪潮席卷脑海,将本来就含混的记忆打得更加碎裂。 “阿诺。”他轻声念这个名字,忍不住蹲下来,捏着刀柄的手也隐约发白,“阿诺……” 阿诺,别怕。 阿诺,别站在上面了,下来。 阿诺,记得吃留给你的牛乳酥。 阿诺,这是新的刀。 所有温馨的,让人想闭上眼回忆一点当时柔软心境的画面一点点碎成浮沫。 只剩下最好一句。 阿诺…… 叛徒。 四肢开始蔓延毫无由来的疼痛,喉口忍不住泄露出野兽的喘息,他伸手抓向地板,想从指缝间留住一点过往的经历。 对,对了。 这就是他过去的名字。 为什么自己会弄丢它? 想不起来了。 “叛徒。” 谁在说话,她死了吗? ……不。 不!他知道的。 知道的! 所以这一场噩梦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还要多久?! “你还好吗?” 直到,那个消失太多太多年的声音响了起来,在意识朦胧之际,他感受到风带来细微又熟悉的味道。 他甚至忍不住伸手,想去抓住记忆里的温度。 可是指尖在伸到一半的时候,似乎意识到什么,他忽然很用力地放了下来,摇了摇头,努力克制纷乱的思绪,就好像创痛者吞下成瘾的吗咖。 “……” 眼纱下的眼眶直勾勾朝向她,眼部周围有疼痛鼓胀的感觉。 够了。 够了。 自制力在遏制住不必要的动作。 他不能,至少不能在她面前彻底变成怪物。 意识稍稍回笼,他撑着刀摇摇晃晃起身,又听乔问:“你不舒服?” 他僵硬而缓慢地摇头。 没有。 只是微不足道的头疼。 他就应该忍受疼痛。 对方似乎沉默了一瞬:“……那么,名字的事情,还请忘了吧。” “……” [为,为什么?] 怔忡一瞬,随后他迟缓又轻微地点头:“…嗯。” 她要,要收回去吗? 头颅传来的疼痛忽地淡了许多,只留一片荒芜而茫然的麻木。 忽然就清醒了。 算了,也好。 不,这样就好。 他是无名的怪物,不该有新的名字,更不该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期待。 …… 不想乔知遥思索了一下继续道:“不好意思,阿诺是我过去养的一只狼犬。用这个作为名字有些不太礼貌,请不要介意。”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可是乔知遥却听到那个声音。 细微,却接近哀求。 …… [给我。] 她也跟着愣了一下,不理解他这些句话的含义:“我不会取名字。” “……”他低头,声音嘶哑不堪,“名字只是代号,什么都好。” [我想要。] 乔知遥听见那个声音变得急切而急促,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希冀,就像溺水者抓住一线稻草,冻毙者走向一缕炭火。 [求求你。] ……? 她顿了一下,最后面无表情:“好吧。既然这样,之后可能还要麻烦你了,阿诺。” 话音刚落,余光所及,她看到他脚边垂落的触手微微绷直了软乎乎的身体,尖端的圈状牙齿细微地收缩,随后颤抖着被主人压回了影子里。 哪怕声音没有再说话,她也能从中看出一点情绪。 一点沉郁的,不那么阳光的情绪。 “……嗯。” 又是很久很久后,他偏头,终于应道,“应该的。” 。 休息之后,一人一怪物继续往前走。 再一次经过那家冰激凌车,前脚刚踏过前轮,原本寂静的街巷就忽然热闹起来,周围骤然出现了很多人。 卖菜的,卖肉的,修手机的,杂货铺的,追逐的儿童,西装革履的上班族,偶然间还有行人从他们跟前经过。 他们从阿诺和乔知遥身边路过,像是没有看到一样地走过。 而回首过去的道路,也全都是人。 不,有些不对。 乔知遥看着眼前的一切,从记忆里将当年春游时的场面调了出来,两相对比,发现了很多不对劲的地方。 说不上很不对劲,只是相当的违和,就像是小孩子拙劣的过家家,总是能挑出来违反逻辑的地方。 服装店里的人偶穿着背时的短裤。 饭馆的餐桌上摆满了蚯蚓。 婴儿车里推着一条发臭的死鱼。 小孩子被大人拴上了狗链,四脚匍匐着向前走。 …… 她扫过一眼城市,仔细观察着每一处。 很不对。 电光火石间,她心底忽地腾升起一种强烈的威胁感。 [小心!] 地底的触手几乎同时卷住她的脚踝和腰,拖住脊背将她整个人向一边一拉。 单听轰隆的一声,他们头顶上一块偌大的广告牌砸了下来,正好砸在他们刚刚站立的位置上,生生将原先的位置砸出一个大洞。 乔知遥听到了轻微的响动,而他们旁边的空白牌子也忽然浮现出文字。 ——高空抛物 一只触须忽然向上飞升,突然间张开锐利的牙齿,一只花盆嘭得在她头顶面前炸开,触手咬碎花盆挡住危险。 阿诺同时抽出刀,叫出地底所有的触须,试图拦住将那辆往他们方向飞驰而来的,那辆满载木材的卡车。 她确实不了解阿诺,但是卡车足足成吨的重量是谁都得喝上一壶。 乔知遥皱眉:“往那个四点钟方向的百 货店里走。” 这里的一切都充满着违和于怪异。 但是,那个百货店,没有一点错误的痕迹。 就像白纸上的墨迹,这家装饰温馨精美的小店在荒谬的周围是如此格格不入。 至少比困在这条诡异的街道要好很多。 听言,阿诺一把捞起她,急速向前奔走,两侧的街道以惊人的速度向后闪过。 仿佛觉察到他们的目的,前路的高压电线忽然就断裂,狂风一吹,端口顺着他们的方向一路卷来,劈里啪啦带着摄人的电光。 街上所有没有脸的怪物都停住了,同一时间转头向着他们的方向,纷纷拿起了手边可以使用的武器。 “咻——” 在最后的瞬间,一只触手牙齿向外,咔哒砸碎了百货店的玻璃门。 室内人传来一声惊呼,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谁!” 百货店里没有人,只是里面椅子上坐着一个二十出头打扮的年轻女孩,被他们吓了一条,随后,她地放下手里的咖啡杯,看向乔知遥,似愣了。 “你是…知遥吗?” 乔知遥听过这个声音,让阿诺将自己放下来,轻声。 “夏烟老师。” 随她这一句,屋外的躁乱消失了,街上的人又回归了自己的日常生活,重复着自己日复一日的工作与生活。 好似无事发生。 她眼睛也不眨,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 近十年过去了,夏烟还是原来的样子,甚至看起来,乔知遥似乎还要更加年长一些。 [她不对。] 阿诺抽出刀,似要动手,可是乔知遥向他摇了摇头。 一只黑色的小猫忽然从里屋里走了出来,张口竟说出了人语:“小烟,你认识他们?” 第6章 …… 这条街里,还真是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夏烟跟着说:“这位是我的学生。” 黑猫尾巴扫了一扫,盯着乔知遥身后的阿诺看了好一会:“你的学生?他?” “是这位。乔知遥,一个很好的孩子。”夏烟声音温柔,“阿金,我们收留一下他们吧,‘门’开了我就送他们回去。” 猫猫从柜台上跳了下来,拿毛茸茸的脑袋撞过过夏烟的小腿,眯起金色的瞳孔,最后才道。 “他们可以留下。等月亮出现,就离开。” 黑猫踏着步子进了屋内,体贴地将空间留给乔知遥和夏烟。 夏烟给乔知遥和阿诺都倒了一杯咖啡,去橱柜里拿糖的时候,阿诺向乔知遥小声提醒了一句。 “不要喝。” “我知道。”乔知遥搅拌着咖啡棒,向他询问,“不坐一会吗?” [不合适。] 阿诺摇摇头,最终拿着刀站在了门口的位置,就仿佛电视剧里跟大小姐出行的伟岸保镖,只是衣着实在奇异。 正经现代人谁穿一身古装啊。 夏烟回来,看着他们二人如此做派,忍不住:“说起来…这位是?” “我的朋友。”乔知遥谎话说得面不改色。 “朋友?” “嗯。最近有活动,到这里来的时候很突然,他来不及换衣服。” 夏烟这才哦了一声:“他的眼睛…这样看得见吗?” “那个面纱其实不完全遮光的。” “哦。” 说实在的,乔知遥也觉得很怀疑,阿诺蒙着眼睛,却好像能看见一样。 或许有其他的视觉器官也不定。 ……总之很有研究价值。 “老师为什么再在这里。”乔知遥放下咖啡杯,询问。 其实这很奇怪的。 因为,就在她上高中的时候收到过初中同学的一条消息,邀请她参加一场活动。 邀请内容很简短。 ——[夏烟老师死了。] 死在了一场瓦斯爆炸引发的大火中。 第6章 夏烟叹了口气:“那天我在电影院睡着了。再醒过来,就是这间屋子。阿金说我掉到了地下世界,已经没有办法出去了。” ……也就是说。 她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那老师是怎么认识那只猫的?” “你说阿金?”夏烟笑了下,“阿金是我养的猫。” “一只……会说话的猫?”乔知遥皱眉。 “不用这么惊讶。”夏烟端着咖啡喝了一口,神情平静,笑笑,“世界很大。总是有一些我们没有办法解释的事情。” “……” 乔知遥下意识将余光瞥向一边的阿诺,收回视线。 “对了,我现在在范城研究所工作。”乔知遥指了指衬衫口袋上别着的钢笔,补充,“没有想象中的有趣。” “……原来过了这么久吗?” 听得乔知遥扬眉。 还不知道外界时间的流逝。 “虽然这里的生活有些无聊,不过比工作舒适多了。其他居民也都很友善。” “……你觉得,外面的那些人,也是误入这里的人?” “阿金是这样说的。”夏烟直直看着乔知遥的眼睛,依然是平淡的笑,眼底却多了一点别样的颜色。 于是乔知遥也笑了。 [猫在说谎。] 身后的阿诺抱着他的黑色长刀,没有说话,只是露出的下半张脸微微抿唇。 是的,她当然知道。 屋外的那些家伙仿佛有一套自己设计好的程序,不断重复着相同的事情。 还有。 “老师刚刚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说话声。” “声音?” “没事。可能是我太紧张了。” 她的余光看向一边弓着背戒备的阿诺。 这确实让人有些意外。 那个不断泄密一样的声音……只有她听得到? “……” 和老师谈了一会闲话,她们讲到同学的去向,现在的工作,时代的变化,再讲到夏烟的父母。 据同学们说,他们已经搬到了其他城市去了,不过范城的老房子还在,说害怕女儿夜里回魂,会找不到家。 “我见过他们。”在你的葬礼上。乔知遥说,“身体看起来还可以。” “这么久了,怎么可能还可以……” 夏烟听到这里,握着咖啡杯的手收紧,直到指骨泛白,才恍惚般喃喃自语:“果然,之前的那个人…没有去。” 不等乔知遥说什么,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很快就振作起来:“总之离‘门’开的时间还有一阵子,你们先在这里住一晚吧。” “麻烦了。” 百货店的二楼类似卧室一样的三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居室,阳台上摆着几盆长势喜人的猫草,薄荷的香气和书卷气息夹杂一起,就是生活的味道。 客厅有一墙壁的书架,上面规规整整放满了书籍,有历史书刊、也有很多从前很流行的网络小说,展物柜里摆了一些猫毛做的毛毡玩具,客厅摆着一小幢猫别墅,猫爬架边上放着有些陈旧的逗猫棒,看起来生活气息浓厚。 如果忽略掉屋外那些走过的没有五官的人们,这里一点都没有怪异迹象。 拿起了一本“晋代简史”,坐在客厅的藤椅上,乔知遥随便翻了几页。 书倒是正常的书,大白话很容易看得懂,没有印刷错误,只是版本有些老,还有些泛黄,书页间画了一些没头脑的句子,不重要,也不有趣。 乔知遥翻开的第一瞬间就注意到这些句子。 这本书是按照地位等级编写的人物传记,有一点野史的味道,字数不多,但内容简明扼要,从晋武帝,泰昌公主,再到后来的章文太子,道人沈氏。 等等。 如果,将这些人物传记按照实际的出生顺序排列。 每一个做过标记的第一句话的首字连起来,将变成几句话。 【我被困在这里】 【街是活的,出口在入口】 【如果你出去,请在十二点时,在二三号路口西北口烧一炷香】 二三号路口? 她之前住的地方,就是二三号路口。 “……” 记下这些话,将书本合上,乔知遥余光看见一只保持安静的人正抱着刀,站在角落,影子里的触手被人克制得收拢,只能在地面看到几只灰白的尖端正在幽幽地浮动。 她主动打破寂静。 “说起来…你为什么在这里?” [来赎罪。] ——赎罪? 见他面上沉默,反正已经拿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乔知遥轻 松道:“我可能有出口的线索了。” 看他下意识将手放在腰间的刀柄,她笑了下:“……再等等。” 她需要确认一些事情。 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至少,在这个店铺里,一切都是安全的。 气氛平和下来,周围简洁的摆设也太过有家的味道,藤椅摇摇晃晃,完美契合了人体工学,精神微微放松,长时间奔命带来的困倦也后知后觉席卷而上。 疲乏一阵接着一阵,乔知遥这才意识到。 ——自己是有很多天没能睡好了。 察觉到她的困倦,阿诺轻声,“您可以睡一会,我会守好您。” 他语气冷淡,半张裸出的脸上却带着她看不懂的难以释怀。 [一定会的] 或许他的口吻太过诚恳又沉痛,加之自己的睡眠质量极差,一点动静就会清醒。 乔知遥按了按额头,最终收回了那句‘还可以’,想到一些事,最后点头:“麻烦你了。” 她在藤椅上半合眼,半靠的姿势能保证自己不会睡得那样死。 梦如潮水席卷。 ………… 她其实不常做梦,只是这场景出现了太多次,让她清楚意识到自己在梦里。 看不清脸的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半跪于地,姿态恭敬,仿佛无坚不摧的护卫,忠诚而稳重。 「……」 他的嘴唇上下浮动,好像说了一句什么。 几乎是顷刻之间,寒光之后,一切都急速地化为漆黑,猩红血液似乎从体内飞出,溅到了他眼睛的部位。 视线往下垂,一柄刀剑从背后没过她的胸口,剧烈的疼痛从右胸蔓延而至。 所有在那一刻都放慢了,眼前就像是经过太长时间的油画,画面变得灰暗而陌生。 在渐渐漆黑的视野中,她看见了一双猩红的眼睛,也看到他双唇颤抖,可就是无法辨识他究竟说了什么。 直到最后,乔知遥听到刀刃掉在地上的脆响,他好像跪了下来,很用力地抱住自己。 力道之大,哪怕正在丧失感官的四肢也能感觉到疼痛,很远的地方传来朦胧的声音,她听不清,那双猩红的失神双眼带着茫然和恐惧。 第7章 好像过去了很久。 烛台倒塌,帷幕燃烧。 在火光中,他的眼泪也落在自己的胳膊上,像蜡油一样,很烫,和漆黑融在一起。 梦境结束,乔知遥骤然睁开眼。 还是那个养着猫的二楼居室,被取名阿诺的人持刀站在一边,他只着劲装里衣,微微袒露的胸口隐约可见一些黑褐色的伤痕,低着头,无声无息,如果不是刻意观察,很容易就忘记了他的存在。 “您醒了。” 微微抿起的唇很柔和,这句话像是被排演了无数次的剧本一般,虽然沙哑,却不难听。 [书放在一边了。] [……她没睡好吗?] 乔知遥这才发现睡前手里的晋代历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身体盖着一件黑红外罩,布料的质感有些重,且出乎预料的很干净,没有任何气味,毫无疑问,它来自于立在一边沉默寡言的怪物。 其实如果抛去话少心里戏多,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我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有余。” 四个小时?倒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长一些。 他问:“要出发吗?” “……” 乔知遥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冷淡地看了他一会。 他拿刀的模样,像极了梦境里的那个杀手。 第7章 ……不。 她很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阿诺。 如果说梦境是记忆延续,那么作为母本的记忆里,根本就没有他的位置。 是巧合吗? 疑窦丛生,楼梯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阿金卧在夏烟的怀里,眯着眼睛静静看着他们。 “黄昏了,你们准备好了吗?”夏烟的视线不留痕迹地从书架上一扫而过,看着乔知遥的眼睛,“可能会有一段路,阿金不一定能照护好你们。路上小心。” 【不要走它带你们去的路。】 乔知遥明白她的暗示,回以:“我和这位朋友都会照顾好自己的。” 【知道。】 夏烟一路送他们走到楼下,刚想踏出房门,黑猫就从她怀里跳了下来,抬头很看她。 “你留在这里。” 似乎觉得这样说话语气太不客气了,他又很生硬地补充了一句,“等我,好吗?” “好吧,你们路上小心。” 阿诺皱了眉头,单手放在腰间长刃上,却被乔知遥按住手,轻缓摇头。 一阵子无言,直到他们走出百货小店时,阿金才停住身子,走到前方,示意他们跟着。 屋外依然是来时的模样,只是天空的月亮如发光玉盘一般高高挂着,皎洁得近乎诡异,将漆黑的夜幕照得通亮,门外的建筑群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 路边的人群匆匆走着,方才的骚乱已经平息,如果不是他们依然没有五官,她甚至会以为自己在哪处很普通的小镇。 他们向着月亮的方向走,走了约莫一刻钟。 阿金猫头微低,忽然向乔知遥:“你是一个好人,小夏很喜欢你。” “夏老师也很喜欢你。” 猫猫哼了一声,下意识翘了翘尾巴,轻微地晃了晃,“我当然知道。” 乔知遥头一回在一只猫的身上看到了类似骄傲的情绪。 它又问:“一定要出去吗?你可以在这里陪着小夏。” 它用猫爪子比划了一下眼前来来回回的行人。 “你看,明明有这么多人类,可是她好像还是很不开心。” 一个小孩子拿着玩具枪擦过乔知遥的肩膀,飞快地爬上树,从树上摘了一个果子下来。 “夏老师给你做过毛毡玩具吗?像猫咪的那种。”乔知遥提起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 “当然。” “你觉得那些是你的同类吗?” “……” 阿金沉默了。 “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它撇开视线,小声叨叨:“那也总比死了好。” “其实我很好奇。”乔知遥假装自己没有听见,问,“你是怎么和夏老师认识的?” 猫咪的步子停了一步。 “那是很久前的事情了。”猫猫的声音拖得有点悠长,“好吧,也就有几百年那么久。” “几百年?” “你们这些人类,总是记不得以前的承诺,但我们猫灵都记着的。” 他的尾巴轻轻晃:“她那时候就说过,要带我回家,我可不想让她变成食言的糟糕人类。” “几百年?人类的寿命可没有办法活这么久。” “我知道。所以我和它做了这个地方。” 一边一直安静不发的阿诺忽地出声,语出惊人:“所以,你把她困在这个地方?” …… 乔知遥微微皱眉。 太直白了。 她实在不认为,现在是扯破脸的时候。 “…和你有什么关系?” 果然,金眼的黑猫忽然生气起来。 它回首瞪着阿诺,身体忽然猛涨了好几倍,直到霸占了整个街头,将路边店面的大门都挤得七零八落才算停止,原本柔软的皮毛也变得像针一样尖锐,声音更是刺耳又难听。 “我听过你的名号盲眼。十七层那个吞吃灵魂的怪物。不要以为我会害怕你,你会后悔踏足这个地方!” 一阵罡风擦着乔知遥的头发而过,阿诺横刀向前,挡住黑猫一米高的爪子,在它抬掌的一瞬间,乔知遥看到了它腹部的裸露的枯骨和空洞。 它的指甲比想象中的更加锋利,甚至刃与甲碰撞在一起时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藏在影子数不清的触须几乎同时离开地面,所有触须尖端的牙齿全部向外,质地也硬得像金属,仿佛一颗浑身长满刺的海胆。 与体型完全不相符,猫灵的速度极快。几乎只能在空中看到残像,不过每次袭来的攻势都会被阿诺在最后一瞬间以刀化解。 交锋相撞不过数十个来回。在某个呼吸间阿诺横刀一立,未来得及抵挡,猫灵的指甲直接观察他的身体,噗嗤一后,发出让人牙酸的穿骨的咔嚓声。 黑猫带着得逞的狠笑,指甲一拧,骨头崩裂得声音愈甚。 阿诺表情却纹丝未动,等他意识到哪里不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只见,被贯穿的胸口像是被烛火融化的蜡油,忽然间塌陷了下去。 一只血水濡湿的手搭在了大猫的指甲尖端。 一时间,乔知遥听见了类似于浓硫酸和木炭反应时的烧灼声和大猫凄厉的惨叫。 毫无疑问,他的血液有问题。 “你个……” 猫灵被烫得龇牙咧嘴,抽回爪子,留下一个透光的窟窿,咬着牙死死瞪着他,骂了一句:“怪物!” 再去看,随一缕缕冒出的黑气,就像一团有实质的迷雾,持刀怪物胸口的窟窿居然被黑雾填补,转而有愈合的趋势。 他蒙着眼,声音毫无起伏:“我没有接到你的猎手令。” “……”大猫眯起眼,“那又怎么样,一旦你出去,这地方早晚会被严罗发现。” “永远留在这里吧!” 它咧开大嘴,吐出一些腐臭的酸气,阿诺下意识提刀去挡。 乘此机会,猫灵扭头就跑。 街道也仿佛有了生命,打开一条缝隙,让它钻进去后消失在尽头。 街巷重归于寂静,不知道是否因为对方消耗太多,先前那些追杀他们的手段统统也跟着没了。 夏烟所在的安全屋也没了。 “……” 阿诺看着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视若无睹地路过他们,似乎有些沮丧,向着乔知遥:“抱歉。” [让它跑了。] 乔知遥摇头:“没关系。” 没有必要再和那只猫周旋。 他们刚刚在战斗的时候,她的注意力一直在周围。 一旦他们打起来,那地方附近就会被一些大型物件保护遮挡。 随后,它就会暂时性消失。 很不起眼,但是值得注意。 尽管大致一样,可这条街和他们最开始的那条街有些不同。 比如街边的榆树从五米一棵变成了六一棵,这就说明街道布置并非完全镜像,而是环形。 每一种集中处理器都会有自己最薄弱的地方,环形的话在接口处。 她站到冰淇淋车的旁边,询问:“你的血有腐蚀性?” “……” 她感觉到他脑袋上好像冒出一个偌大的问号,连带那些回到影子里的触手都弯着躯体不解地向着她这边。 [腐蚀…什么?] 她勾了下唇,指着旁边的冰淇淋车:“不知道的话,就用你最大的力气从这里劈下来吧。” 这句话阿诺听懂了,抽出长刀。 几乎是随着她话落,街道忽然间冒出了许许多多的人,没有脸,但都想疯了一样朝着他们涌来。 “要快。” 随着轰隆一声,鬼街里的一切都像是定格动画,所有人的脸色都被一层又一层的油脂覆盖。 第8章 天空的那一轮太过皎洁的月亮消失了。 不,与其说是消失,更不如说是因为分辨率太低,反而让人能辨识清楚一点东西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月亮,而是由无数人类的骨骼和皮肤等器官密密麻麻构成的,形成了圆形一样的球体。 在支离破碎的身体之间,乔知遥还看到了一些已经被碾碎的,人类的物件。 比如衬衫,笔记本。 她甚至看到了几张学生证。 …… 这些,都是从前误入鬼街的人。 他们根本没有被送回地面! 阿诺试图去挡住乔知遥的视线,不让她看到那副太过令人作呕的场面。 她却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关系:“看起来,之前的闯入者已经被挂在了‘月亮’上。” 所以才没有人帮夏烟去送她的求救信号。 随着此起彼伏的一阵嘈杂,街道融化了。 当他们再一次身处黑暗,只有远方那轮白骨月亮还在散发着森冷的光。 “往回走。” 她拉着阿诺往后,又是一段漫长的距离。 直到再一次回到那个烧焦的废墟,劈开的门锁还孤零零地挂在上面,大门背后,原先的那家烧烤店不见了。 乔知遥有预感,只要再次穿过这里,他们就可以回到真实世界里去。 阿诺停下了脚步。 “您认为……”不经常说话的家伙沙哑出声,他用了敬辞,语速缓慢,“夏烟知道真相…会原谅那只猫吗?” 阿金杀了那样多的人,隐瞒真相,欺骗夏烟。 “我不知道。我没有办法替她回答。” 乔知遥摇头,诚恳回答:“我不清楚应该以何种律法审判阿金,但是至少以人类的律法而论,它不值得原谅。” “……” 他听言后木了很久。 等乔知遥不耐地微微皱起眉时,他才点了头,“嗯。” 她往前跨了半步,发现他还站在原地,侧目:“你要待在这里?” 阿诺就那样面朝着她,不笑也不哭,面无表情,沉默地拿着刀,仿佛早已麻木。 他的影子也没有说话,触手们也都潜伏在影子,安静得仿佛死去了。 “你有能回去的地方吗?” “能回去的…地方。”他鲁钝低下了头,声音嘶哑低微。 [没有。] “去我的办公室坐坐吧,我请你吃顿饭。”乔知遥补充,“这件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 二三号路口。 她要去烧上一炷香,试一试。 虽然她没有多少正义感,但这件事也确实需要一个说法。 [和她…吗?] [……可以吗?] [只是一会而已,就一会会。] 老半晌后,他才向她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的语气冷漠沉稳。 可是乔知遥却看见,他身后的小触手尾巴,正轻微地晃起开心的波纹。 第8章 跨入门中,白光飞过。 再等意识回笼,乔知遥发现自己重新站在了便利店门口,路上是钢筋混凝土的城市气息,街道,路灯,都恢复了正常。 不过有趣的是,天空已经半亮起了晨曦,东边微泛起鱼肚白。 很好,看起来大部分的餐厅已经回家休息了。 城市还没有完全苏醒,也因此没有人觉察道路上忽然多了两个人。 她向后看。 阿诺抱着刀站在她身后,还是那一身奇装异服,黑纱结结实实盖住双眼的位置,头发几分凌乱,身形佝偻沧桑,就这样静静,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微微低头,好像在试图看清她的模样。 他这个人十分矛盾。 看起来很不好说话,可自己的要求,他都会认真做到。 又向阿诺:“总之,和我走吧。” 乔知遥研究所的办公室不大,只是一处独立的十平米出头的小空间,不过家具还算齐全,头顶的白炽灯冒着冷白的灯光,靠玄关的花架上摆着一盆紫罗兰,幽静正好。 高大的人影一路跟着走进到她房间,就站在门口,也不坐。 她扬眉:“坐吧。站着不累吗?” 他摇摇头。 [有血,会搞脏] “你这样站着,我会感觉不舒服。” 他这才束手束脚地坐下。 “要喝点什么吗?” “不…”阿诺摇头,“您喝什么?我去,就好。” “热可可?你会使用咖啡机吗?” [……] 看起来不会。 乔知遥给自己倒了一杯热可可,又将一杯牛奶放到他面前。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会喜欢喝这个。 虽然看起来高大凶狠,肌肉线条流畅健硕,但捧着牛奶,站在门口的样子有点傻气木讷,硬生生折下大半煞气腾腾。 她余光去看他的影子,依然是黏黏糊糊的一团,只是里面的触手都被拘束得收起来,如果不仔细观察,看不出太多异样。 听她坚持,阿诺这才小心的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双手捧着她倒给他的热牛奶,迟迟不喝一口,模样像极了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坐下的小学生。 “虽然这样有些冒昧。”她坐在他对面的影子,开门见山地打破寂静,“但你不是人类,对吗?” 方才发生的一切足以颠覆她平日的认知,所幸科学和知识只是带来的不仅是单纯的理论,更是人类对于自我无知本身的认知。 还算…能够接受。 “是的。”一瞬间,他又攥住了拳,“我是怪物。” “怪物是人类以宣泄情绪为目的给予陌生物种的代号,学界更多人会用另外的名词,比如,新物种?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请你帮我一些忙。” “……忙?” “发现新物种是很难得的事情。何况你的模样与人类相仿。”乔知遥说,“你愿意之后做我新论文的研究对象吗?” 这些名词对他来说都太过新鲜,阿诺显然没有听懂:“该怎么做?” “配合就好。我需要一点你的血液样…等等。” 见他左手一翻,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只铁蒺藜,作势就向着手腕的方向扎,乔知遥连忙上前阻止:“用其他工具,这样我不好处理。” “…嗯。” 不等她思索,阿诺低头再问:“您还要…其他的吗?” 她不解:“什么?” 他语气缓慢,因而给人以沉稳的感觉,偏偏说出来的句子话带着潜藏的疯狂:“骨骼、心胆、脾胃、还有其他的五脏六腑,除了…眼睛,您都可以拿去。” …… 这真的让乔知遥不会了。 直觉性地,如果她真的答一句要。她的办公室马上就会变成凶案现场。 “不,没有那样严重。”为了消除这种恐怖的可能性,她连忙阻止,“最多还有一些问题需要你回答。” “是。” 他近乎温驯地低下头,如果忽略掉一身的鲜血和随意放在地上的那柄长刀,乔知遥几乎都要让人以为,他是什么无害的腼腆青年了。 “首先我该如何联系你?” “如果您叫我的名字。”他抿唇,“听得到的。” 乔知遥扬眉:“你就在附近?或是说有什么特别的办法?” “……” 他又不说话了,室内静得只有楼下汽车飞驰而过时划过路面积水的响声。 乔知遥有些头疼,最终起身拿来医用针管和消毒碘伏:“好吧,把手给我。” 身为研究员的基本素养,乔知遥保持着好奇心。 阿诺太过奇特。 他从何而来?要去向何处?为什么如此缺乏常识?为什么如此怪异?那条街巷究竟又是什么? 他和这些问题如一柄钥匙,可以打开一个人类鲜少涉足的区域。 ——极有价值。 ——要想办法让他留下。 阿诺顺从地将右手递来,裸露的指腹粗糙,长着很多大小不一的茧子,因为常年使用刀剑,几块骨骼也轻微变形,很不好看。 此外,当他将袖口挽起时,乔知遥看到很多道褐红的线条状痕迹。看起来很浅,但是仔细辨别,会发现这些伤痕纵横交错,密密麻麻,肆意虬结在偏白的皮肤上。 就好像从前遭受过某种惨无人道的实验。 感受到乔知遥的视线,他几乎下意识地将手往回收了收。 她这才侧开视线,推着针管入肉,对方一动不动,抿着的下唇像是某种的大型猎犬,也不说话,在肌肉阻碍血液流出时,将手指捏拳,保证血迹能快速流入采血瓶。 他很听话。 至少很听她的话。 为什么呢? 心生疑虑,她一边收拢橡胶管一边问:“刚刚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你有住的地方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愣了一下:“哪里,都可以住。” “既然如此,我在城北郊区有一栋房子,平时不回去,那里空闲了很久。” 第9章 拿走采血管,本想以止血棉给他止血,可是刚拿走针管,针眼就已经愈合了。 ……还真是方便。 乔知遥将器械收好,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备用钥匙,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 “如果你愿意,就先住在那里吧。” 他动动唇,没说话,没接过钥匙。 “也方便我找你。” “……” 沉默地样子让乔知遥心中叹气。 就算在她从前的实验对象里,阿诺也是太闷太讷的那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更难搞清楚他想要什么,好像有了一层坚硬风化的岩壳,将他与世界隔绝开来。 侧眼去看,他依然维持着她叫他按住棉球的动作,一动不动木讷得像是美术馆里的蜡像。 就在她思考如何迂回地道明自己的意图时,空气中有人很小声地冒了一句:“是。” [会听您的安排] 。 等阿诺带着她的那杯热牛奶离开,天空已经彻底亮堂,甚至偶然能听到几个同事从楼下的走廊走过的声音,乔知遥打开电脑。 在搜索引擎上输入几个字。 在不断刷新的字条中,第一个弹出的是一条十二年前的新闻。 ——[范城烧烤店煤气罐爆炸引发大火,致16人死亡] 点进去,新闻上的图片极其雷同。从招牌,到陈设,甚至就连爆炸后的残迹完全一致。 寥寥几句的报告写述了当时的惨状,爆炸引起了大火,烧毁了包括一家电影院在内的整条街巷,因此造成了极其重大的伤亡,其中在烧烤店中的16人当场毙命,而街巷其他店铺的客人也均有大小不一的烧伤,其余43人在医院抢救无效而亡。 当时的事件很大,甚至举行了降半旗默哀。 受难者里,就包括夏烟老师。 有评论怀疑是人故意纵火,可怀疑终归怀疑,这件事情还是最终还是当作防患不规范的意外处理。 …… 正欲关掉页面,却在看到角落时忽然一顿。 她瞳孔轻微收缩。 点开,拉大。 这是一张拍摄火灾前场景的照片,正好是当年他们春游时的场景,十来年前的画质不如现在高清,连行道树也照得模糊。 她看到了。 照片的一个不起眼的拐角,那时她背着书包,穿着校服,一个人站在街巷对面公园的树下。 就在树对面同样不起眼的马路旁边。 魁梧穿着玄黑劲装的熟悉男人,一个人孑然站在公路的长椅旁边,带着漆黑的眼罩,安静沉默地。 ——向着她的方向。 第9章 空荡荡的办公室忽然吹进来一阵风,发凉,乔知遥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额头,却发现那里已被冷汗浸湿,她甚至还能感受到一点来自过去的寒意。 对了,想起来了。 她说阿诺为什么看起来那样熟悉。 那是一个落着雪的冬天。 很早很早以前的冬天。 乔父乔母从来不会带着她过年,就好像从来没有生过她,所以每一个冬天,在西郊的矮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安静地住着。 有时候因为太过无聊,她也会出去走走。 就在一片雪中,有一个年长的中年妇女和她搭话。 “小妹妹一个人啊?你的家长呢?” “在陪弟弟。” “真可怜。”女人叹了口气,又以诱惑的语气,“想不想和其他小朋友玩呢?” 年幼的孩子没说话,静静看着对方:“我不会和没有价值的人玩。” 小孩子的语气冷漠如一只不知感情的怪兽。 女人脸色变了变,忽地拉住她的手腕:“小孩子家家说什么胡话呢,快和妈妈回家。” 然而,她的手根本没能碰到他的胳膊。 另一只手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女人完全没想到这样偏僻的地方居然还有人,而且对方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心里发虚,还是虚张声势。 “我管我家孩子,你干什么?!” 抓住人贩子的人很高,当时很小的她只能看到他黑底的靴子,以及冬日里略显单薄的衣服。 对方一句话没说,只是将手上的力道加重。 乔知遥甚至听到了嘎嘣嘎嘣的声音,想在想想,大概是那个女人的骨头被捏碎了。 女人扯着嗓子喊起来。 “你做什么?放手啊!!” “不是……” 他的声音低沉喑哑,整个人像是一柄染血生锈的刀刃。 [她不是。] “她是。” “你是哪儿来的疯子!是不是人贩子贼喊……” 说着,女人的声音渐渐小了,好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在了乔知遥的额头上。 像是泪水,很热。 她那时候分辨不清血和泪,只是感觉到男人好像稍微俯身下来,拿出一方皱皱巴巴的绢布,试图帮她擦去额上的滴到东西,一边擦,一边无措地反复嘀咕着什么。 他的口音很怪,只能隐约听出个“原谅”。 后面发生的事情她记不太清了,只是觉得当时他颤抖的指尖抵住额头时传来的温度,比雪更凉一些。 ——叮 有消息打断模糊的记忆。 乔知遥现在实在没有回复的心情,将热可可一饮而 尽,闭眼缓了许久,最后从通讯录离翻找出来一个人。 ——许渡医生 想了想,乔知遥编辑了一条消息过去。 [症状加重了,我想预约一下] 。 几乎是同时,在某个废弃的郊区。喧嚣的城市还未来及完全苏醒,因为不会有人在清晨六点踏入这里。 废弃公园的角落里,缩在角落的怪物,握紧了自己的长刀。 “骗—子——杀了——都杀了!” 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头,喉咙间是野兽般的嘶吼咕哝,似在压抑某种难以忍受的的疼痛。 眼前的场景在阿诺面前纷飞变化,扭曲,像是隔着一层猩红的血液。 当漆黑消散,他又一次看到了光亮。 不那样美好的,虚假的光亮。 喧闹和汗水的人群中,上方人类的咒骂声不断,下方地牢的痛苦与嘶嚎此起彼伏。 双手双脚被人用锁链拴住,架在刑具之上,石牢里推着他前进的狱卒似乎正和别人议论。 “好歹以前也是个做统领的,大风大浪见过不少,怎么一点反抗都没有?” “大概知道死期将至,吓傻了吧” “谁知道他这么大的胆子,那位都敢……” 说话的狱卒比了一个咔的手势。 “受人俸禄,食人粮糠,那位待他多好啊,真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另一个晃了晃锁链。 “喂,说说话,马上就上刑场,有什么遗言交代的。看在半个同僚的份上,兄弟没准能帮你一把。” 唇瓣蠕动间,他似乎说了什么。 他看见狱卒诧异到诡异的神情。 “你说泰昌公主?” “她的陵穴…好像在巫山南边吧。好了好了,有啥话下去和她说就行了。” 双手双脚被绑缚上粗糙的刑具,冰冷刀刃贴住脊背,他看向巫山的方向,一直看着,一直看着,直到让人战栗的剧痛从背后传来,撕裂的痛楚从肌肤向骨髓蔓延。 痛,好痛。 没关系,再坚持一下。 只要熬过这一阵,就可以赎清他的罪。 罪? 记忆又开始混乱。 他犯了什么罪? 好痛。 血肉淋漓模糊,在生与死昏暗的边界,他看到了一个人,坐在秋千上笑吟吟地看他,嗓音清冷,像是蟾宫里的玉石清响。 “阿诺。” “这是你家乡那边的曲子吗,还挺有趣的。” “再唱一遍,我想听。” 她是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 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很多。 可是为什么…看着她,已经多年麻木过的心脏那样疼痛。 他张了口,身体上的疼痛让他没有办法脱口而出她的名字,视线却渐渐渐渐得为黑暗吞没,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人影愈发模糊不清。 为什么? 他的眼睛又怎么了? 当掌心下意识地伸手碰到眼角部位时,触觉的反馈告诉他,本应当有眼球的部位只剩下一片粘稠的漆黑液体。 对了,对了。 …… 原来他那时候就死了,灵魂被囚禁,形体异变成了怪物。 是他自己毁掉了一切。 也毁掉了她。 即便如此,黑暗里,在她身影消失的一瞬间,阿诺陡然停住动作,用力抱住头,嘶哑着,像一头癫狂的怪物般自言自语:“不要…这样…不要走,求求您……” “在这里呢,真是让我好找。” “你在外面停留太久了,严大人让我来看看。” 忽地有人搅碎了梦境,嗓音懒洋洋的:“怎么,这次又吃了什么不干净的玩意,盲眼?” 第10章 ——盲眼? 盲眼又是谁? 他鲁钝地从黑暗里抬头,然而什么都看不到,敏锐的感官告诉他,有一个青年身形的家伙在他面前蹲下来。 “哈?又把我忘了?”他啧啧了两声,“范无咎,地下的术士。瞧瞧,可真是会给我出难题。” 蜷缩在地上的怪物全身污糟,头发披散凌乱。 最惹人注意的,是一双干瘪,残留着黑黢黢的不明污垢的眼眶。 能够遮掩的单薄眼皮和周围的肌肉也被人毫不留恋地暴力取走,只剩一片虚无。 空洞的双目硬生生破坏了整张脸的协调,让原本英武的五官显得诡异。 “你是谁?” 怪物的声音如外表喑哑难听。 “都说了,范无咎。”他有些不耐烦,“咱俩在泰昌公主墓里认识的。” “墓?谁的墓?” “泰昌公主,李知遥的墓。百年前我去给李老三他们一家收尸,结果……” 谁想。 仿佛触动了某种机关,几乎完全不等他话说完,怪物抽出刀冲了出去。 但听峥得一声清脆。 刀刃劈在漆黑的勾子上,范无咎额角划过一声冷汗,心道还好自己反应迅速。 “你,敢闯,她的墓?!” 剩下的半张面容几分癫狂。 “对对,你那时候的反应也是这样。”他提着勾魂锁往后退了三步,嘿了声,“一点新意都没有。” 第10章 回应他的是是长刀侧过脸劈入土地的声音。 范无咎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半步,等那柄刀调转了个方向袭来,他脸色一沉,侧身险之又险地避开,展开勾魂锁朝着阿诺的心口攻去。 阿诺身形一晃,几乎刻在骨髓的战斗本能让他后撤收刀。 如同石油般的粘稠物质毫无征兆顺着他的眼角流下,让身上的那股子非人感加剧。 阿诺反手再握刀,单手撑地,借力之际一个转身间又要劈来。 所幸范无咎及时握住勾魂锁挡去攻势,奈何长刀刀刃向后以一个更加刁钻的角度袭来,范无咎急忙后退,再次躲过杀招,可刀刃依然擦出一道鲜红。 范无咎骂了一句:“别癫了。现在人根本就不在那里面。” 怪物拿可憎的眼眶盯着他,明明看不见,却仿佛在向虚空锁定某人的模样,单手握着刀柄:“不在?” “我说盲眼,人是往前走的,一千年都够一个人死个千百来回了。” “不在…墓里……” 他仿佛听不到他的其他半句,咕哝着,突然间拿另一只未持刀的手捂住了血淋淋的眼眶,像是想遮住某种痕迹,“那她在哪?” 浑身污糟的怪物在空地上紧紧抱着刀,好像忽然间想到了某个场景,脸色一层一层越发苍白,如个精神恍惚的病人。 “你告诉我。我是她的死士。如果她死了就要为她报仇……” 他一把抓住了范无咎的手腕,漆黑如石油的液体仿佛融化的蜡油,从铁青的眼眶流下,每落下一滴,他的面孔上的肉就溃散一分,五官也跟着融化,甚至裸露出干瘪猩红的轮廓,只剩下非人的诡异感。 “你告诉我,那天是她的生辰,我赶了一天的路。”恶鬼哆嗦的打了个冷战,念念叨叨过去的记忆,“她就坐在正殿,她说她在等我…” 眼眶周围仅存的肌肉轻微收缩,握住他的手腕也在颤抖:“之后…发生了什么?” 像是一团在高温下失去形状的烛油,从四肢开始,原先还算美观的形体消融,黑色液体滴落在土地上,像是硫酸腐蚀地面,将花草在一瞬间枯死:“为什么?…那天的事情,我什么想不起来了…为什么……” 不经如此,他的影子也在渐渐的消失。 “是谁做的,是谁做的!” “谁?”对方以没有波动的语气,“不就是你吗。” 忽地,地上的那一滩生物的时间仿佛停滞了,很久之后,长刀刀刃被已经融化的血肉液体卷起丢到一边。 “……我知道。” 干尸的声音又沉又痛,可总算清醒了不少,“我知道……” 溃散的身体形状不再发生改变,如潮水涨潮,在枯白的指上缓慢凝着出一层遮掩的皮肉。 等风重新吹过这篇荒凉之地时,怪物出声了。 “见笑。” 他似恢复冷静。 范无咎总算吐出一口气,收回魂锁,将手里的一叠黑缎丢给他:“越来越控制不住了,能行吗?” 阿诺拿起黑纱,重新将眼眶藏起,古怪地笑了声:“如果我彻底变成怪物…你受累。” “别。我可不想摊这种麻烦事。”范无咎耸肩,“找别人去。” 这事说来不长不久,但也过去了近百年。 大约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他和另一个鬼差追查一幢 一家四口无故枉死的阴案,查到最后,却查到一个数千年前便已杀业无数,却又至今未被清算的生魂头上。 直到现在,范无咎都很难忘掉当时的场面。 墓穴里,干尸一样的人就缩在角落,他抱着刀像一尊滑稽的雕像,又好像维持了这个姿势千年之久。 “闯此地者,死。” 他知道,盲眼原先的主子于他有救命提携之恩,可某天他忽地亲手杀死了对方,成了如今不定期疯疯癫癫的模样。 地下缺人缺得厉害,不然不至于启用这样的危险分子当打手。 …… 当墓穴里面目作呕的恶鬼与沉肃寡言的男人与再一次重合时,范无咎不由得感慨。 许多年的从前,他精神尚且稳定的时候,也是一个极让人安心的统领。 “还不到时间。”他低低的,“之前的恶鬼我已斩杀。按照约定,我现在是自由的。” “不是叫你回去。” “有则好消息。”范无咎扬眉道明来意,“虽然没办法根除你身上的诅咒,但严罗找到了能用你身上的封印,只要时间够长,无知无觉,和你想要的终结没什么两样。” “终结……” 怪物重新闭上眼,喃喃自语,似有几分动摇。 “你现在这样,小心伤到不该伤的人。” “……” 很久地沉默后,他几乎想要答应了,可正在恢复血肉的指腹在碰到里衣时,摸到一个金属质感的东西。 像是被烫了一下,他小心地将东西捧出来。 是一枚钥匙,旁边还挂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卡片,以及一只像是犬类的装饰卡片。 “房卡?哟,看起来还是幢高档小区的别墅,价格不菲啊。”倒是范无咎好似发现新大陆,“哪里来的?” 阿诺恢复正常的下半张脸好像扭曲了一下,胸口闷得发痛,一些画面一闪而过,不多,却足够唤起仅存人性里的一点贪婪。 在同样暗沉的鬼街里,熟悉的温度和气息绕在胸口。 忽然…不想就这样结束。 好不容易才…… 想再见一面。 想再触碰一下。 如果可以的话,还想看看她现在的样子。 远远地看着,或者感受着,就好。 已经很多年…太多年没有见到过了。 就再停留一会。 而且答应了的,他有新的任务,要配合她的…实验。 他会有价值的。 “你考虑得怎么样?” …… “我……”他捂住了胸口的位置,声音嘶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他很小心很小心地,轻轻摩挲了一下钥匙串上的德牧挂坠:“等做完了,我会下地狱的。” 。 不管那边发生了什么。 今天的科学研究所充满不科学。 茶水间里的陈青看到乔知遥,一脸讶然:“你怎么来这么早?不会又一晚上没睡吧。” “睡了。”她按揉了一下眉心。 陈青嚯了声:“你这表情,和遇到鬼了一样。” “……算是。” “真的假的。”陈青啧了一声,“咱们搞科学的,可不信玄学那一套。” 见乔知遥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她这才摆摆手,说道:“你要是真遇到怪事了。我以前遇到个大师,给我求过一个护身符,给你好了。” “哦?” 她从随身挎包里将一枚看就是网上批发的玉扣拿了出来,一本正经地继续:“大师还说过,此物要和其他物品搭配使用。” “什么物品。” “你不是有一串黑曜石手串吗?那个也辟邪。两相搭配,效用翻倍。” “……” “别走别走。”陈青拉起乔知遥的手,将玉扣硬生生塞进了进去,“相信我吧,玄学有时真比科学好使。” 乔知遥看了她一会:“谢谢。算我欠你一次。” 陈青嬉皮笑脸地摆手:“下次开课题带我。” 再一次等到深夜,二三号公路,一辆不起眼的雷克萨斯停在熟悉的路边。 第11章 除此了陈青的玉扣和黑曜石手串外,她准备了一些其他可能有用的工具。 包括但不限于:手电筒,军用干粮,登山绳索,充气版救生圈,还有最重要的…… 乔知遥抬头向上看了一眼,小区里那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关着灯,依然冷清。 她不确定阿诺在不在里面。 于是试探性地轻轻唤了一句。 “阿诺,你在吗?” 第11章 约莫片刻的沉寂后,角落的阴影里走出来个人。 无声无息,就像寄居在影子里一样。 他握着刀,安静地看着她。 或许也并非全然安静。 [听令] …… 总觉得哪里很奇怪。 乔知遥从车里拿出香炉香火,按着夏烟留下的讯号放在路口的角落,却难得听他多问。 “您要在这里烧香吗?” [会叫来,那些人的。] 那些人? “是的。” 她将夏烟留下讯号的事情和阿诺简单说明,补充:“我不确定照做的后果究竟如何,如果有意外,可以拜托你保护我的安全吗?” “……嗯。” 那些藏在影子里的怪物一瞬间浮动起来,虽然面上他只是内敛地颔首,可是以及有很多触手冒出的地面,向着她的方向摇晃。 [分内之事] …… 乔知遥为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 她可以确定,阿诺从一开始就认识自己,并且出于某种原因,对自己还有着强烈的保护意愿。 可是为什么? 她也确定自己从来没有正式认识过他,更别提帮助过对方。 是祖上的某种恩泽? 不,以她和乔父乔母的关系,哪怕真有什么恩泽,也绝无可能和她有关。 出于多年来物竞天择的法则,乔知遥不相信人类或者任何生物会毫无目的地对另一个人倾尽全力。 所以,阿诺一定想要从她这里获得某样东西。 且继续观察吧。 她收拢思绪,双手捧上三根燃香,端端正正放进香炉内的香灰。 一切如旧,街道鸦雀无声,只是偶然间有风吹过,带来些微凉意。 风吹散了燃尽的香烟,空气弥漫着灰烬的味道。 漫长的等待里,偶然有有附近的居民开车从她面前的街道驶进小区,看到这一幕好奇地回头。 “妈妈,那个漂亮姐姐在干什么啊?” “小孩子不要看。” “……” 很久很久后,乔知遥笑了声。 没有明显现象,似乎是最出乎预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一种。 “那边的!”一个过路的勇为青年走了过来,“大晚上的不要乱点火上香。多瘆人啊。” “……抱歉。” 乔知遥抬眼不留痕迹地扫过对方一眼。 青年二十多岁出头,一身青黑色卫衣,模样周正,五官有几分侵略性,眼皮下是一层黑眼圈,但总体来看像是刚从网吧里“下班”的男大学生。 像是才看到她的样子,青年愣了下后干咳一声,“姑娘贵姓?” 吊儿郎当的态度看起来很像街边随意调戏小姑娘的不良混混。 “……姓乔。” “怎么称呼?” “乔知遥。” “大晚上的,为什么要来大马路上香啊?”他问,“最近是什么节,还是说有什么习俗吗?” “他人之托。” 对方哦了一声:“什么人啊,要求可怪。” “是吗?” 乔知遥向他扬眉:“可我觉得,没有你突然出现在这里奇怪。” 要知道,二三号路口在郊区,周围根本没有网吧和大学。 而现在,现在是十二点。 青年笑了声,指了指旁白你的小区:“路过而已,我回家还不行吗?” “我是那里的住户,小区一共五十五户人家,你刚刚走来的方向方向有六户,里面的住客我都认识,可是我并不认识你。” “……我是其中一户的亲戚,过来拜年的。” “哦?拜访亲戚却深夜不回家,一个人在外面闲逛?看来你和家里有些不愉快。” “……我来抽根烟不行吗?” “你的牙齿洁白,指甲颜色也相当健康。并没有吸烟者常见的痕迹。” “只是偶尔……好吧。” 青年耸耸肩,严肃起来:“我姓范,是这一片的管事。收了你三柱香火钱,说吧,有何诉求?” “管事?” 他的视线似乎往空白的阴影处扫了一眼,含糊道:“就是处理那些灵异怪事的术士。妖鬼间的事情我们都管,你可以把我们当作居委会里的大爷大妈或者小区门口的保安。” 他是个爽快的人,乔知遥也是。 “十五年前,渔悦烧烤店,有发生过什么吗?” 他有一瞬僵硬:“你从哪儿知道的?” “现在那里形成了某种区域。”她没有解释,接着说,“会将现实里的生物拉入其中。” 青年深吸一口气:“我们会派人查的。” “要多久?”乔知遥问,“十五年过去了,似乎并无成效。” 想想那个由人类器官组成的恶心月亮,她实在不觉得这些人值得相信。 范无咎又被噎得一口气没喘过来:“你有什么办法?” “这取决于你能向我交换多少情报。”她的语气冷静,“相对的,我会把那里面发生的事情告诉你。” 他思考了一会,才点头。 “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 凌晨还营业的餐馆不多,所幸乔知遥知道附近一家深夜小型咖啡厅。 咖啡店的老板也是她的熟人,开了个单独的包间给她,问道:“老规矩吗?” 乔知遥看了范无咎一眼,对方知趣:“我喝不惯,白水就行。” 她点头,也不强求,只是特意补充:“再要一杯热牛奶。” 暗处的影子动了一下。 说来有趣,阿诺在范无咎出现的一瞬间就消失了。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乔知遥很确信他就在这附近。 或者说,就在影子里。 是值得在记录本上添一笔的新特征。 服务生端着一杯热可可,一碟松饼和一杯牛奶。 她指了指服务员餐盘里的牛奶,做了个口型。 “给你的。” “……” 片刻后,服务生像是被什么东西拉了一下脚踝。 咔哒一声,热腾腾的液体全洒到了地上的一处影子里。 “抱歉抱歉,实在对不起!有没有烫着您,我这就给您再换一杯!” 看到了角落的阴影里,一只可疑的软体触手忽然间探了头又缩回去,收拢的尖齿便带着一点可疑的白色液体。 那个声音终于又冒了出来,像是某种蜗牛冒出触须,碰到甜美的树汁,快乐地吮吸着。 [好甜。] 微不可查的,影子的边缘,粉了一度,又软乎乎的打了个颤。 乔知遥忽然就没有忍住,笑了一声。 “没有烫着,也不用换了。” “啊?” “这杯的钱也算上吧。”心情莫名变好,她这样说。 “这…这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是我碰掉的。” ……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愿意出现在熟人面前,但是她尊重对方的选择。 “……咳。” 一边的范无咎掏了掏耳朵,咳嗽一声,向着服务生,“我和这位小姐聊一些事情,麻烦帮我把门关上。” “好的好的,二位慢用。” 服务生心惊胆战地走了,关上门后,常常呼出一口气,和一边的同事闲谈。 “那位乔家的小姐又来了。” “姐姐人美心善。” “而且听店家说,她是搞科研的,还拿过很多奖。” 正说着,从室内走来的服务生仿佛见了鬼,惹得同事侧目。 “怎么了,什么表情。” “刚刚我撒了杯饮料……可是……” “可是什么?” “不见了,桌角的影子……算了,可能是晚上夜班太累了。” 屋内的人听不到屋外的议论,因为随着一道光幕升起,屋内和屋外隔绝为两个世界。 乔知遥打量着那道光幕,压住了自己的那点好奇心。 “现在可以开始了吧。” 范无咎收回手,嘀咕了一句,“和那个疯子还真是完全不一样……难搞的女人。” 她没听清,扬眉:“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 范无咎摇头,回归主题。 “如你所料,我们确实一直在追查那些失踪者。”他将双手交叉握于胸前,直截了当,“如果你说得不错,对方能够形成自己的空间。” “有的异类掌握一些特别的力量,尤其是那种天生的异常。” 第12章 他的用词用句让乔知遥消化了好一阵。 太多陌生的,值得探究的定义。 最终,她问:“你们有办法破解吗?” “当然有,这就需要你的协助。”范无咎叹口气,“最重要的是找到‘联系’。如果空间内的主人愿意主动出来,只要他能泄露一点气息,‘猎手’们就会找到他们。” ‘猎手’? 她听那只猫说过,阿诺就是所谓的‘猎手’之一。 …… 阿诺和这位范姓人士之间,的确认识。 这就很有趣了。 她瞥了一眼躲在暗中的阿诺,不动声色地继续这个话题:“恐怕有些难。” 阿金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任何误入其中的人就没有活着出去的。 “另一个办法是,如果你能准确复述出子空间之间的联系,我们有人能定位到那里面。” “可以。”乔知遥点头,“需要多久?” 这对她来说相当简单。 她的记忆力一向特别,只要她想,她可以记住任何一样东西,也可以将一些没有价值的记忆遗忘或封存。 “短则一年,长则一纪。” “……”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知道现在的懂这些东西的人有多么罕见吗?能找到就不错了。” “其他办法。”乔知遥按住突突直跳的额头。 到那个时候,真不知道夏烟的父母还健在与否。 她不喜欢欠别人人情,既然夏烟告诉了她出去的道路,她理应予以回报。 “别说,真有。” 范无咎看着她的眼睛,直说,“如果外界的活人有某样东西落入了其内,我们可以以此作引找到进去的路,只是,需要她再进去一趟引路。” [危险。] [不可以。] 一直不发言也没有心理活动的家伙忽然冒出了一点威胁的声音。 角落的阴影像是苏醒的恶兽陡然张开狰狞的獠牙,触手不断危险地向着范无咎延申。 [你怎么敢让……] “可以。” 乔知遥思索了片刻,点了点胸口空荡荡的衬衫口袋:“我留了一只钢笔,足够吗?” [……] 那些触手一下子熄了火,软塌塌地,闷闷地重新缩回影子里。 第12章 事情变得有点怪。 乔知遥坐在驾驶座上拉上安全带,扬眉看向并排坐在后面的范无咎,又撇了一眼架在空调口上的手机导航。 “你确定?” 与此同时,导航里传来甜美的女声。 【猎手娅娅为您报告,向东北方向,行驶三百米。】 “当然。”范无咎这样说,“导航已经开了,你就跟着上面走就好。组织那几个小家伙研发的新产品,声音只有你听得到……不是放下录音笔,录不出来的。” 她不信邪地按下暂停键,再重复播放。 果然什么都没有。 “……” 很好。 这很有趣。 “就我们两个人?” “两个人?不是三个吗?”范无咎余光瞥向阴影处,耸肩,“别和我装了。我能活到现在,不是吃干饭的。” “如果你要是问,我们三个够不够。”后座的范无咎翘着二郎腿,勾起一个略显傲慢的笑,“放心,要是算上盲眼还解决不了,基地八成也没办法。” 影子微动,阿诺依然没有出来的意思。 “……”她不动声色,“看起来你很了解他。” “活得久了,什么人都会见一点的。”他笑了笑,轻松带过,提起另一件事,“你之前说,在深处看到了和月亮一样的东西?” “没错。” “只剩骨头了……也罢。”他在后座仰面躺下了,“且先去看看情况。” 播报里的内容似乎在带着他们绕着西郊兜圈子,可是越往里走,她就感觉手腕上挂着的那串黑曜石手串愈发发烫,倒是陈青给她的那个装在口袋的平安玉扣依然安安静静。 在第十六个圈子后,街巷骤然暗了下来,路边的 灯几乎是同一时间熄灭。 定睛再去看,周围的陈列果然发生了变化。 播报里的女声继续。 【目的地已到达,本次异常评级为a,诸事小心】 停了车,乔知遥向车窗外的月亮看去。 它依然皎洁,静谧,而诡异。 手腕上的黑曜石手串愈发发烫,却给人莫名一种安定感。 就在她下车的时候,有脚步声从街巷的那边传来。 “……” 他们向着那边的方向看去,范无咎将双手一撮,一盏幽绿色的灯笼升起,将街巷照亮。 乔知遥也拿出那只手电向前去看。 “……夏老师?”她轻声,有些意外。 没有械斗,没有怪物,一切都很平静。 “你们来了。” 边上的范无咎打量夏烟了一眼,面色凝重,指了指他们身后的月亮:“除了骨头外的血肉呢?” 夏烟正要搭话,身后忽地传来类似于猎豹的吼叫。 “吃了。”那只小山一样高的大猫从转角走出,老虎腹腔的大洞几乎可以看到另一侧的黑暗,“人类喜欢吃牛,羊,猪,鱼,我喜欢吃人类,又怎样?” “说得没错。”范无咎笑了声,漆黑的魂锁在他身边发出可怖的响声,“既然如此,就得负起和‘人’一样的罪。一共一百四十七个灵魂,这得算在你头上。” 话音未落,阿金吼了一声,抬爪就要袭来。 “阿金!”可是一直没有说话的夏烟出了声,轻声阻止它,“够了。” “……”黑色大猫回首看着她,“你告诉他们的出口?” “嗯。” “你疯了吗?你会死的!” “每个人都会死。”她说,“这就是人类的规则,阿金。” 范无咎叹了口气,向向一边的乔知遥解释。 “除了你,每一个人都被那只猫凝聚成了她的血肉,以维持那个女人‘活着’的状态。” “怎么做到的?” 范无咎摇头:“人类曾被某种东西诅咒过,当他们死去时,那份诅咒随恶念放出。” “一般而言,短时间小批量的诅咒会随时间流逝消散。可那只猫将这里变成了一个专门的囚笼,驱使诅咒附着在那个女人的身上。” 他抓了抓头发,有些怜悯:“一旦那个女人走出去,从心智到躯体,将她彻底变成…怪物。”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大概二百多年前的时代。 一个村庄里有一只小池塘,几户人家,阿金只是山林的一只普通大猫,与人类互不打扰。 日子很平淡,直到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追逐蜻蜓跑到了山林边的池塘里,栽进池塘,摸出来一条很大的鱼。 她也不嫌弃,就地取材将那条鱼烤。 准备吃鱼的时候滴滴答答,有水滴似的东西在她头上。 女孩抬头一看,一只受了伤的金瞳的黑豹蹲在树梢上看她。 原来那根本不是水滴,而是黑豹鲜红的鲜血。 “你…你受伤了吗?”见黑豹没有理自己的意思,她小心翼翼问道。 “……” “要吃鱼吗?” “……” “只能给你一半哦,我也很饿的。” “不用。”黑豹被她烦得不行,张口说了话,“管好你自己。” “哇!会说话的豹子!” 黑豹扭头就走,消失在丛林里。 后来的每一天,女孩来池塘里捉鱼。有的时候捉得到,有的时候捉不到,有时候是几朵小花,有时候只是一只草蜻蜓,但每次都会有东西供奉到他出现过的那棵树前。 一到傍晚,它就会在棵树后听见沙沙的脚步声,把他当树洞一样,讲一堆可有可无的人类故事。 “我给你做了个小球,要不要玩玩看?” “你有名字吗?我给你取……算了,二胖说我没文化,取不出好名字。” “爹说今年的收成不好,娘让我们编草鞋拿到集上卖,可我觉得卖不出去的,就算卖出去了也买不到粮食,大家都没有食物吃……” 在絮絮叨叨到第三个年头的时候,黑豹忍无可忍:“你好吵啊!再说话吃了你!” “啊?你是不是饿了。”她捧着一条烤好的,又小的可怜的鱼,“这个比我好吃。” 看着她通亮的眼睛,阿金憋回了不吃二字,鬼使神差地,低头叼起一条。 确实不错,酥脆可口。 人类在某种地方意外地有天赋。 “天黑了,我明天还会过来的!” 它哼了声,舔了舔胡须上的肉渣,卧在她身边。 后来的每一天,它从在树上听故事,变成了卧在树下听故事,故事的内容也森罗万象,有时候实在讲不出来了,她就会给他唱一首山歌。 只是忽的一天,它等了很久很久,却始终没等到她的身影。 第13章 黑豹变成黑猫的样子,悄悄溜进村庄,走入人类的世界。 在很坏的大人的议论中,他知道了,女孩的父亲以十石大米的价格卖给了西村的一户人家。 然后,她死在成婚的那日。 …… 附近的其他村子都说女孩曾经得到过山神的庇佑,是冤死在别人家里的,因为就在女孩死后的不久,一只黑色的似猫似豹的怪兽闯入,咬死了整个村子。 “一桩悬案。”范无咎说,“确实有污秽残留,可找不到罪魁祸首,那时兵荒马乱也没时间管,没想到正主在这里。” “我不明白。”乔知遥问,“那个女孩和夏老师有什么关系?” “本质上说,她们是同一个灵魂。”范无咎如是道。 “转生论?” 乔知遥若有所思。 第13章 乔知遥对转生论一直报以怀疑的态度。 人之所以是自己,是因为过往的记忆,经验,以及据此加以基因形成的思考方式,如果转生只是构成了后者,那么这个人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人。 何况,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灵魂的实际存在。 …这个课题太过宏大飘渺。 范无咎摇头:“用诅咒有时会保留人类的精神脱离**。如果想夏烟转生,这确实是唯一的办法,只可惜副作用不小,也没有像你这样……” “像我?” “没什么。” 说到现在,阿诺与黑猫终于分了个高低。 不,其实胜负早在他们踏入这条街巷便已经注定。 阿金不算擅长战斗的异种,阿诺在这方面显然更有天赋。 大猫拖着残破的身躯停下,长刀如柳叶般轻巧地落在他颈边,触手牵扯制服他的四肢。 穷途末路之际,阿金转头看向一遍的范无咎,强装冷静:“这条街不会再伤人,它是一位大师的杰作,拆掉它对你们没有好处。” 动物的规则比人类的简单。 胜者通吃。 它打不过阿诺,何况现在又加上了一个实力不明的鬼差。 想利用地域优势,可那个女人已经知道了出去的方法。 “确实。”范无咎思考了一下,居然说,“可以不拆,不过这里会被封存起来。” “哼。” 出乎预料的,夏烟轻声说:“…不,先生。请拆了这里。” 大猫利爪收回,似乎愣了一瞬,回首。 “你开什么玩笑……” “请拆了这里。”夏烟坚定地,“我不想要什么永生。月亮上的那些灵魂一直告诉我,他们想要‘回家’。” “不行!”大猫发出尖锐的声音,原本松弛的肌肉绷紧,身上血液迸出,试图从阿诺的禁锢中挣脱,“你们人类不都是想要摆脱死亡的吗!” “我从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不要做。” 夏烟很轻地叹了口气,“你并不了解人类,阿金。” “我为什么遥了解!” 在大猫几欲发作中,乔知遥打破僵持,像是一道横插而入的冷水:“我对你们说的‘诅咒’很感兴趣。” 她说,“或许我能在拆除这条街的同时,保留住老师的灵魂。” 大猫眯起眼,“谁知道你要做什么?” “是吗?”乔知遥摇头,又转头,“老师觉得呢?如果你坚持,我会尊重你的决定。” 范无咎同时示意自己并无异议。 夏烟想摇头:“不必……” “别听她的!” 话没能说完,阿金连忙打断,原先锐气又不可一世的声音终于只剩下哀求,“我同意了,这是 我的巢穴,你拿去用吧。” “老师认为呢?”她并不理会阿金,坚持去问夏烟的意见。 “知遥……是你需要这个地方吗?” 夏烟抬起头。 “是的。” 她看着她的眼睛,承认了,“我在追寻一件事的答案,这里对我来说,或许是唯一的突破口。” “那就按你的意思吧。” 夏烟的声音温柔。 事情以阿金被范无咎带走告终,告别之际,大猫暗暗叼了她一颗牙齿:“来这里的钥匙,拿着它,看门鬼不会找你的麻烦。” 乔知遥有些意外,抬头看他一眼,听到他哼一声。 “我不一定能再活着回来,你是小烟的学生,不能不管她。”他说着,“这里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杰作,有个人告诉我,你会用到它的。” 锁链拉动,发出叮铃哐当的响动,猫被拽走,乔知遥拿起牙齿。 握住它的时候,她总感觉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就像是握住某种命运。 她将牙齿藏进口袋,向神色复杂的夏烟:“需要我帮老师看望一下父母?” “谢谢。”夏烟发了一会呆,不知道在想什么,半身站在鬼街的阴影里,“不用了。” “为什么?”乔知遥不理解,“按照正常的人类社会,如果他们知道唯一的孩子还活着,会很开心。” “如果我能走出去。我亲自和他们告别。”她侧过眼,“如果不能,还是不要让他们看到…其他模样比较好。” 暗中的阿诺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当他们再次走到出口时,她听到。 [如果她能解开。] [就能被她杀死。] 他的触手在细微地兴奋地颤栗。 [想要那样的] [终结。] 乔知遥一顿。 很难得地,乔知遥打断他的思绪,主动问:“那只猫会怎么样?” “变成,新的猎手。” “是吗?我以为他会死。” “组织和人间,不一样。”阿诺说,“生命,并不平等。” [一如我比它犯下过重得多的罪] 那个声音平静而绝望。 。 事情暂时恢复了平静,一切看似有所变化,也好似一成不变。 着手开始对‘诅咒’的研究前,乔知遥先去了一次医院做例行检查。 范城医院周围人满为患,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来来回回,但精神科里还算宁静,多彩的沙盘摆在室内,绿油油的盆栽能让人安定。 “上次让你带回去的花怎样了?”许渡拿着她的病历本,没提病情的事情,开头寒暄了一句。 “开花了。”乔知遥颔首,“我的一位同事在帮我打理。” “……亲自浇水才有效果。”许医生无奈,“如果想当个摆设,不如外出看植物园。” “她过两天要出差,我得自己浇一阵。” “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 想想乔知遥养死的那几盆花草,许渡换了这个话题:“最近还会做噩梦?” “当然。”乔知遥按了一下太阳穴,“不过多少开始习惯。” 许渡点点头,在本子上记了一些文字。 “方便告诉我具体内容吗?”她问,“例如你昨天梦到了什么?” “和之前一样。” 乔知遥面不改色地复述:“周围烧起了很大的火。一柄短刀穿透我的胸口。” 简单记录之后,许渡医生又问,“那你说的加重,是指…?” 短暂沉默后。 “他在哭。” …… 梦境的画面犹在面前。 右手下意识地触到了左胳膊,乔知遥补充:“他的眼泪打在我的胳膊上,很烫。” “新的元素。”许渡追问,“会不会因为外界?比如被突然被窗帘拂过了胳膊,或者台灯忽然倒塌?” “都没有。” 乔知遥按了按额头,“一切如常。” “明白了。我会给你开新药,按时服用,不要间断。” 从业十来年,许渡从未见过乔知遥这类的情况。 根据病理分析,自有记忆起,患者再也没有做过任何其他的梦境,每一场都是死亡恐惧。 疑似家庭因素导致的精神分裂症,不过又没有任何常见的妄想症状。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情感层面的极度淡漠,可在智力方面,却又展示出超于常人的天赋。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好兆头。梦境是人内心世界的折射。他在哭,可能意味着你的心在哭。知道情绪该如何宣泄,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乔知遥忍不住指着自己:“哭。你是说…我?” “我是指潜意识。我们可以控制主观,违背大脑,甚至欺骗自我,可是潜意识会储存下来那些被你忽略掉的情绪。” 乔知遥耸肩,不知可否。 “试着给自己放个假吧,你最近的焦虑指数太高了。去湖边或者喜欢的地方走走。我知道几家不错的餐厅和娱乐场所,尤其是一家蛋糕店很不错,推荐给你,可以一试。” “谢谢。我会考虑的。” “对了。还有一件事。”乔知遥啊了身,指了指肩膀的位置,“我最近总觉得肩膀疼,能帮我看看吗?” “…我是心理医生。” 第14章 “哦。” “要是需要,我帮你开体检单。” 。 拿到亚健康的结论单时,下面还有许渡的贴心备注。 [谨遵医嘱,按时吃药] 乔知遥默默关上掉邮箱,假装没有打开。 说起来,从鬼街回来开始,她就没见过活体的阿诺,甚至一度将他当成隐身的桌面小精灵。 既然开了新课题,就要负责起来。 从阿诺的血液开始,是个不错的切入点。 夏烟身上的‘诅咒’和阿诺身上的诅咒有强相关性,他们很可能是一种东西。 “咔哒” 换好了防护服,拿起低温箱里装在试管中的血液,她打开实验灯和仪器。 …… 得出的结果,情理之中地出乎预料。 透镜下的血红细胞如同有了生命和意识一般,无声息地悄然聚拢。 反常识,绝对的反常识。 没有一个学者会相信眼前的场景。 测序仪器上显示的基因型的的确确是普通的人类基因。 与此同时,他的细胞确实仿佛被加上过一层‘诅咒’。 无论使用何种方法破坏,本应失去活性的物质如同有自我意识的个体,彼此吸附游移重新组成原来的细胞,保持着恐怖的活性。 强酸、强碱、高温、高压。 没有衰老,无法脱水。 仿佛时间被永恒固定。 …… 换句话说,阿诺,永生不死。 无论多么违背常理,它就这样发生了。 当被粉碎的血细胞再次聚拢时,乔知遥又咔哒一声关掉了环形灯。 她的助理学生听到动静,好奇探头:“乔老师。刚刚基因分析仪里是什么?咱们有新项目吗?” “没什么。”乔知遥摇头。 “老师您脸色不太好。”隔着防护服,孙越飞劝导,“要注意休息啊。” “嗯。”乔知遥拉住他,“最近辛苦了,今天早点回去。” 劝走小助理后,乔知遥手指紧紧抓着实验室的桌角,不知不觉间,汗水已经湿透工作服。 那扇门只是开了一点,就让她体验到前所未有的情绪,震撼与激动。 ——不死。 确实,综合阿诺的表现,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他极有可能,是从数千年前的某个时间点活到现在的。 可是人类社会为什么没有任何关于此事的报道? 只要他在地面,不可能隐藏身份如此之久。 他为之工作的组织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不,这不是重点。 这件事情,太过重大。 试管里的液体还剩下大半,乔知遥深吸一口气,将那份依如刚采集的鲜红以及玻璃载片等其他样本一齐锁进自己的私人保险箱里。 寂静的房间里只留仪器运转时的细微声响。 她不知道这样的发现对世界来说意味着什么。 或许向上级部门汇报是最好的做法,可那之后,事情一定会朝着她不可控的方向进行。 阿诺不死,且有极其恐怖的恢复能力。 ——意味着,无论哪种实验,他都能够接受。 人类只会想探究清楚他身上的秘密,以削减基因里的对死亡的天然恐惧。 他们会像对待实验用白鼠那样,将他的所有的器官取出来标号,研究,或许会有麻药,更可能没有。 她会失去这个绝佳的样本和……机会。 将电脑合上,该关的电源关闭,乔知遥按了按太阳穴,让略微紊乱的思绪陷入平静。 …… 后知后觉的熟悉腹痛爬上胃部。 再看一眼时间,不知不觉,已经是九点加班时间。 她又错过了饭点。 或许应该去便利店看看,可鬼街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乔知遥暂时不想看到售货员的笑脸。 刚想出去冲杯可可,在听到熟悉声音的时候,她停下拉开门把手的手。 [她没有吃东西,不舒服] [她会吃吗?] 门外的人传来这样的心声。 第14章 推开门。 阿诺还是那一套黑黢黢的扎袖劲装,和周围冷白色调、显示着细密数据的测试仪器简直格格不入。 他没说话,里外都没,拿着很古老的木质长筒食盒,有些僵硬。 [她为什么…开门了] 乔知遥忽然有一种想笑的感觉,很陌生,但并不讨厌,于是主动问:“我准备下去买点吃的,你要一起吗?” “我……” 他紧紧抿着唇,双手稍微收紧成拳,“…这些…可以吗?” 他小心将食盒双手捧出来,打开后,里面装着一碗精致的长生粥,一碟子扣成花形的豌豆黄、一碟子去了皮的葡萄、一碟子切成片的煮鸡蛋还有一杯果汁。 极精致,很养胃,而且,都是她感觉还不错的东西。 她可未有告诉任何人她的喜好,除了医生,也没有知道她有胃病,就连过去住家的阿姨也不知道。 乔知遥若有所思,故意说:“谢谢。不过我不喜欢这些。” “这样…吗?可是,您…不舒服。” 他顿顿将东西放在一边,握着食盒的指腹收紧成拳,干巴巴地,“吃一点,会好的。” 乔知遥没说话,抬头静静地看他。 他的态度实在诚恳低微,因为失落而垂下的唇也让人心怀不忍。 见她没有说话,累年常握刀剑的手沉默着地将东西收拾好,哪怕黑布下的眼睛看不出情绪,可他那团混沌的影子周围藏着的小触手却都蔫了似的软下来。 [是我…逾矩] [不该来。] “抱歉。” “放下吧。” 按了按太阳穴,最终她叹了口气。 食盒边上,放着干净的餐勺和削得平实齐整筷子。 ——他甚至准备了餐具。 咬掉豌豆黄的一叶花瓣,口感清甜绵软,鸡蛋软弹鲜嫩,煮得微带溏心,腹部的疼痛好像也渐缓,心便软了下来:“手艺不错。” 她没说谎。 她偏好醇厚的口感,甜得要淡,酸得要中,咸得要重,还不能参在一起,要求又古怪又高,很少有人能做出她喜欢吃的口味。 “你能吃人类食物吗?要不要一起?” […不合规矩] “一起吃吧。” 胃部暖洋洋的,她便从抽屉拿了双外卖没用的一次性筷子,再将那碟还没动过的鸡蛋给他。 “我……” 他有些犹豫,最后站着几乎是颤抖着拿起她的筷子,将一根青菜咀嚼都不带地咽了下去。 “对了。今天你为什么想起来找我…” 言语间,余光内的场景让乔知遥又怔了一次。 黑布早已被浸湿,下方漆黑如泪水样的东西渐渐下滑,像是柏油一样浓稠的液体弥漫到下颔,显现出一种诡异的,非人的美。 [我在…哭?……为什么?] “对不起……”他匆匆别开脸,似乎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狼狈难看的样子,“有的时候,它会这样。” …… “需要我帮你处理一下吗?” 他讷讷地,似乎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他听到她叹了口气。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递来,触感柔软,方正,是地下和他过去看不到的模样。 她身上有一点点陌生的气息,可传来的其他五感那样熟悉。 带着凉意的抹去污渍,她甚至又抽出一张沾了水的巾帕,擦过脸颊。 [想一直这样] …… 自称怪物的家伙温驯地任由她动作,那些污垢沾了水便化黑烟散开,乔知遥惋惜于不能保留做实验,最后将湿纸巾揉成团丢进垃圾桶里。 他一直立在那里不动,又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她甚至吃完了盒子里的食物,盖上盖子,看立在边上木雕样的人。 “阿诺?” 他好像才反应过来:“是。” “你刚刚在发呆吗?” “……”他木木地,“嗯。” “谢谢你的手艺。”她继续假装没看到,“回归正题。来找我什么事呢?” 他没有立刻说话,可是心底的那个声音依旧在出卖他。 [只是,想听您叫我的名字] 人有贪欲,哪怕变成鬼,变成怪物,也会有。 听到了一句就会想听第二句,触碰了一次就会想有第二次。 “我之后能…继续……”最后,略哑的声音打破空气的沉寂,“为您准备膳食吗?” “只有这件事?” “是。” 乔知遥啊了声:“这个取决于你,但事先声明,我没有办法支付等价的报酬。这样你还坚持的话…” 影子里的那些触手一个接一个地冒出了脑袋,像是沙地上的沙虫,田埂里的地鼠,虽然看着依然十足地克系,却像是都在期待她的回答。 “至少少做一点,我吃不完。” 第15章 “好。” 乔知遥发誓她听到了那些触手发出很轻微的唧唧声,怪物先生的唇角也上扬了一点轻微的弧度。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这边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她不软不硬地下了个逐客令。 阿诺应声离开。 室内恢复熟悉的寂静,乔知遥打开电脑准备整理最近的资料。 鬼使神差地,许渡医生的话绕在脑海里。 “有时间的话,给自己放个假吧。” …… 放假? 她几乎下意识瞥了一眼楼下。 不知何时下起雪了,屋外进飘来几粒细碎的雪花。 出乎预料,那个拿着黑刀的家伙站在楼底下,完全不怕别人发现似的杵着,似乎向着她屋子的灯光。 ……算了。 拿起衣架上的米黄风衣,她撑着伞往下走。 走到院子里,乔知遥假装不知道他刚刚站着偷看的样子:“太好了,你还没走。” [打扰到她了吗?] “……” 她忽地笑了。 声音清冷而温柔。 像落在他肩头上的微凉雪花。 “我的一个同事多买了两张电影票,但是她不准备去了,后天周末。” 她问,“虽然确实不知道能用什么作为你帮我做饭的报酬。但或许…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看场电影?” “我…吗?” “当然。” “……” 许久未曾跳动的心脏突然开始动弹,就好像停滞了数百年的光阴忽然开始流转,往日的一切痛苦皆被拂去。 不敢想,不敢听。 “我…”他声音发哑,有些紧张得磕巴,“不曾…不曾看过电影。” 乔知遥笑道。 “不需要看过,也不需要什么技巧。只是放松心情,听听声音就好了。”她思索一下,换了一种他可能会知道的比喻,“有点类似于…听戏?” [听戏?太过…轻浮] “影院的人会很多,去的路上有很多车,很危险。得拜托你顺道保护我了。” 这句话当然是张口就来的胡话。 现代社会当然不需要这种保护,何况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研究员。 “……” 但阿诺却终于定下决心一般颔首:“……我明白了。” [会努力的。] “……” 她又想笑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买多票的倒霉同事。 乔知遥很少看电影,她也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下楼说那几句话,又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 或许是因为他傻站在院子里落雪的样子太蠢,又好像因为别的什么。 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就仿佛…作出这个决定的,不是她自己。 ——很奇怪。 不过事情已经发生,她也不打算撤回自己的话。 。 回到房间,打开订票软件,乔知 遥在最近的电影里面选来选去,都没找到一部能让她感兴趣的剧本。 最后,她想了好久,给比较擅长娱乐项目的陈青发了条消息过去求助。 陈不悌:[你说电影?哦,最近出的那个《玄海迷踪》还不错,口碑很好,科幻元素写得也还挺有趣] 乔知遥:[谢谢] 陈不悌:[不过你不是从来不看电影吗?跟谁去呀?] “……” 她没回答。 打开软件,定票,付款,截图,一气呵成。 陈不悌:[卧槽有情况啊。] 最后她将手机关了机,假装自己在忙。 。 周末影院的人不少,且多是小情侣,来来往往的人擦肩而过,在乔知遥的强烈要求下,阿诺没有拿他平日里时时随身的长刀,换了一很现代的黑色连帽卫衣,脸上也带着她的一副墨镜。 少了柄古刀,他整个人的气息都变得温顺不少,像极了吃饱了在太阳底下懒散的大狗狗。 虽然是目盲的狗狗。 看着荧幕上夸张且虚假的特效,从旁边坐得笔直僵硬的家伙手里里拿出一颗爆米花丢进嘴里,乔知遥面无表情的想。 ——被陈青摆了一道 剧情的内容极其俗套,是一则披着科幻的皮讲着人外爱情的故事。 大概就是偶遇船难的女科学家被无人荒岛的一只海怪所救,短短时日一人一怪彼此心心相印,她将它带回了实验室,却没想到其他人觊觎它身上的永生秘密,对它强行进行关押和实验。 由于无法忍受良心上的谴责和情感上的痛苦,女主放弃一切和海怪一起开始逃亡,最终为了彻底放归海怪死在了追兵的枪口下。 该说幸运还是不幸运,片子是官话版本,他多少能听个响,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听懂。 科学家们从海怪身上取出了许多器官又放回去,看着海怪的身体愈合。 他们电击海怪的大脑,去探查它和人类的差距。 类人的生物不被法律认定为拥有人权,在人间白与黑的交界处接受来自地狱一般的折磨。 海怪不懂人类的情绪,只是觉得这样会让女主高兴。 “……” 乔知遥侧目瞧了一眼一边的阿诺。 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偏过头疑惑地对着她。 海怪和女主隔着玻璃相望,纯白的尾巴因感受到她的视线和情绪而躁动的翻涌。 【你在生气】 它磕磕绊绊在玻璃罐上用水雾写着不擅长的文字,扭扭捏捏,辨识不清: 【谁让你生气】 隔着玻璃罩,里面的人问:“会疼吗?” 【没有关系,我习惯了疼痛】 乔知遥向他小声:“你能看见吗?” 果不其然,阿诺缓慢摇了摇头。 “那就好,这个不好看。”她没有感情地说。 第15章 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态,乔知遥百无聊赖地继续看着银幕上的烂片。 研究员最终选择带着海怪出逃,只是事情早已超脱了她的预料。 最终,她倒在追兵的枪口下,浑身染血,逐渐被冰冷海水吞没。 “不要害怕,死亡对于人类来说,只是终归会抵达的终点” “去吧。你的生命无穷无尽,回到你的大海,你将成为自由的灵魂。” 海怪在波涛中沉浮,带着蹼的手拢起指甲,在她的手心焦急地而慌乱写着。 [我们回去,回到那里] [你不要离开我] [不要] 她被海怪托举着浮出水面,中弹后的鲜血将海水渲染成艳红,“我不会离开,只是在一切的终点等你。” 海怪将爱人带进了海底,电影以再无踪迹而告终。 乔知遥面无表情地看着前座的女孩倒进男朋友的怀抱里,看起来感动得在哭,但其实一滴眼泪都没流。 对方安慰着:“好了好了,只是个剧本,也就骗骗你们小女生,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男人。” “……”女孩狠狠剜了他一眼,“怎么说话的!” 移开视线,她默默将阿诺的手里爆米花桶顺走,发现他放在腿上的手微微收紧了。 “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外面,他叫了你的名字。] 嗯? 有熟人吗? 灯光亮起,人群骚动,不少周末还忙着工作的人打起了电话,也有几个小声吐槽着丑陋的剧情和特效。 乔知遥也准备走了,阿诺却出声:“她…死了吗?” “谁?” “里面的…大人。” “那个研究员?是死了。”乔知遥将最后一颗爆米花吃掉,“她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她素来难以共情,只是理性的知道每个人的动机,她对这部电影也无多少感想,不过秉持着尊重。 可是阿诺似乎比她更像人类一点。 “死了。” 他脸色几分难看,言语透着难以言述的阴狠:“零是死士,该死。” 零是海怪在实验室里的代号,直到故事结尾,女主都没有给它独立的名字。 …… …… …… 得。 电影他懂了。又没完全懂。 她愈发觉得带他来看电影是个极其错误的决定:“他们不是主仆关系……算了。”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误会,但是乔知遥选择性避开了这个话题。 毕竟友好交流合作的前提,是少去交流思想观念上的异同。 忽然间,她发觉哪里不对,侧目。 “你不舒服吗?” 他的脸色似乎有些难看。 宽大带着茧子的指腹压住额头,他缓缓摇头,“没有关系…很快就会好。” 那个近似心声的声音有点嘈杂,像是仪器显示屏上偶然显示出的混乱。 [没有那个怪物,她会过得很好的] [是他害死了她] “……” 第16章 瞄了一眼电影上滑过谢幕文字,乔知遥没多问:“那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他摇头。 “没有。” “那想到了,再告诉我吧。” 本来打算回实验室继续处理诅咒的事情,那些能量粒子她记录了下来,却一直迟迟未有进展,不想,在影院的停车场里遇见了熟悉的车。 一辆已经停产的黑色阿斯顿马丁,车主人坐在后座,周围围着一圈和阿诺一样高的保镖,眉头皆数皱着,似乎不习惯老板出现在这种公众场合。 “知遥,来看电影吗?” 车窗被缓缓摇开,里面坐着的正是她的前未婚夫,带着金丝边的眼镜,西装革履,金融精英的做派。 宋新林微笑:“很巧,我看到你的车了。” “是吗?”乔知遥扬眉,“这里是公众影院的地下停车场。如果不是有特殊原因,比如追踪,我想你不会进来的。” 早已习惯她的直白,宋新林顿了一下,面不改色向后看去:“不向我介绍一下?” 他的视线落在阿诺身上,哪怕换了一身正常的衣服,他被束起来的长发,高大的身高,和完全看不见眼睛的墨镜也实在与人群格格不入。 “不了。没什么好介绍的。” 是真的没有什么好介绍。 实验体? 朋友? 都太奇怪。 而且她和宋新林之间没有特别的话题,现在这样朴实的生活也很好,她很喜欢,完全改变的欲图。 “上次你走的很匆忙,我没有来得及问你。”她不说话,被碰了一鼻子灰,宋新林也没有生气,“听老白说,你出售了你那部分的乔氏股权,以后有没有什么打算?” “先继续在研究所里吧。我还有几个项目没有完成。” “那么做完之后呢?真的要过这样普通的生活?”宋新林的余光放在电影院的入口。 大部分像他们这样的人家里其实都会配有专门的私人影院,与爱人或者恋人在舒适的沙发上厮磨时间,少有在选择去公众场合度过闲暇时间。 底下人传来消息的时候,他没想到乔知遥会离开那间几乎包含了她衣食住行所有一切的研究所,更加没想到她会来这种地方,以及…… 和一个这么古怪的人在一起。 宋新林又瞥了一眼乔知遥身后的阿诺,他站在阴影里,叫人看不出什么端倪。 气息很凶狠,像他过去在国外时 接触过的雇佣兵。 她为什么会和这种人牵扯关系? “普通没什么不好。”她的口吻冷淡依旧,却似别有用意,“很多人求普通而不得。” “好吧。”宋新林不知可否地下了车,与她平视,“我只是想来问问你。” “要不要一起在医药领域成立一家新的研究机构?我负责资金运转。你可以联系任何你需要的科研团队,需要的话,它还可以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处地方。”以逃避一些审查。 …… 说实在的。 这是一个很让人心动的建议。 哪怕是最顶配的科研工作者,在开展新项目,向上层申请基金的时候都要谨慎再谨慎,毕竟那些是来自纳税人的钱。 并且只要她是团队核心,也不用太过担心阿诺“不死”可能引来的风波。 只不过,她不相信宋新林会做赔钱的买卖,投资实验室不一定能有所收入,医药领域尤甚,几乎短期内是必定拿不会成本,长期的收益也得打一个问号。 何况,她的资金流不欠宋新林这一笔。 “我没有别的意思。良好的公众形象对公司的发展也很有帮助。何况…” “我相信你的能力,知遥。”他语气诚恳,“作为合作伙伴,而不是作为…爱人。” …… 乔知遥不会爱人。 这点宋新林很早之前就知道并且确信,他曾经在她身上付出了满腔少年意气,却从未得到过灵魂上的回应。 他比谁都知道,她是行走在人世间的异类,是屈从于人类社会的机器,和她的交流,理应摒弃那些不必要的东西。 “你不用现在给我回答。我可以等。合算的买卖,不是吗?” 他们一来一回,谈话进行的四平八稳,只有角落里的阿诺,一直没有说话。 哪怕看不见,他也能感知到。 那是一个气息与她很相配的,矜贵优雅的人。 他知道的,他见过的。 活着的,干净的,年轻的,家境优渥的,没有沾过血的,甚至可以帮助她。 他永远比不起那个人。 其实早就想过。她会有普通的生活,普通而平静。 她会彻底忘了他,忘了带来的伤害,忘了曾经爱过他,喜欢上别人,可以爱的,足以相配的,不会伤害她的人。 …… 而他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这是他必须要接受的折磨。 他必须要痛苦的活着。 这样也好。 也好。 只要他对她好,这就够了。 他不会再来打扰她的生活,何况他本来就不该出现。 他抓着手里的钥匙,短暂地,下意识地去碰空洞的眼睛,只碰到一手粘稠漆黑的血腥。 眼前的黑暗又开始闪烁,像是被某种东西撕开一个口子,意识开始混沌,耳边传来嘈杂。 对了,对了。 现在的他就是那只海怪。 总会给主人带来灾难和死亡的怪物。 无数画面从裂口迸发开来,意识开始扭曲,他听到某种声音,稍微愈合的伤口重新撕裂,撒上盐粒,刻在灵魂深处的滔天的痛苦几乎淹没了他。 【阿诺,你回来了?】 【为什么?】 等等,不能! 至少不能再这里。 不能在她面前。 影子的异变和残存的理智催促着他快些退后,脑海是剧烈的疼痛,那些场面一幕又一幕的闪现,可是他什么都抓不住,只能在分缝隙中抓住一点分不清真假虚妄的残片。 【阿诺。】 【你有什么资格再出现!】 【叛徒。】 ……叛徒? 他感到一种麻木的疼痛。 ……对,是的。 我还是叛徒。 是弑主的叛徒。 是的。 是的。 …… 终于,他几乎颤抖地以双手捂住头,维持着最后一丝岌岌可危的神智,跌跌撞撞,在无人的角落里融入影子,逃也似地遁走了。 “为什么要找我?” 可那边,乔知遥不知道阿诺发生了什么,依然和宋新林谈着她的事情。 “其实有一部分是老爷子的意思。他担心你在研究所里不自由。” “是吗?” 宋家和乔家是世交,她在乔家本家并不受待见,但是宋家的老爷子宋长洪却是老一辈里为数不多日常记挂她的人,尽管那种牵挂总让她觉得包含了什么。 不过就连这桩婚事,其实也是老爷子以一己之力撮合出来的。 “他还邀请你新年去家里做客。” “老爷子身体还健康吗?” “当然,他最近经常去钓鱼。” 乔知遥和对方客套老爷子的身体和近况,却忽然发现一件事情。 似乎有些时间没听见那个略显吵闹的心声了。 “……阿诺?” 她回首。 阴影处空无一人,钥匙和房卡孤零零地放在她车的座位上。 “你们有看到那位先生去哪里了吗?”宋新林向周围的保镖们询问。 他们摇头得果断,暗暗眼神交流一二,只觉诧异。 很离奇,他们都受过专门的训练,可这样多的人,竟然没有一人知道他是怎样离开的。 无声无息,简直像影子一样。 “需要我帮你调监控吗?”宋新林好脾气地问。 “……不用了。” 她摇头,打开车门,拿起那枚钥匙。 钥匙上,沾着凄厉的漆黑血迹,像在哭泣。 第16章 直到月上枝头,回到研究所,乔知遥都没有再见到他。 简直就像在害怕她。 尽力清空思绪写自己的实验报告,字数却在加加减减间纹丝不动。 最终她换上实验服,在透镜下开始观察阿金给她的那一枚牙齿。 是普通的牙齿,但是上面会放出某种特别的粒子,不在任何一种已知的元素粒子范围内,甚至并非由常规电子、质子和中子构成,而是整整一块。更加奇怪的时,这些粒子就像是被胶水粘在了上面,只有人体靠近时才会放出。 就像活着的生物。 她一度想将牙齿拆开,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 发现新粒子已经足够震撼,再往深处研究,得用到粒子对撞机,需要联系隔壁的物理实验室,只解释来源又是一大麻烦。 不,是相当麻烦。 第17章 她不知道政界的那几位是否有听说过这些事情,或许有,但绝非为了道义的目的。 …… 确实可以考虑一下宋新林的建议,宋家也算有自己的势力,可以避免不少麻烦事。 不管怎么说,也算有了进展。 她可以模拟这种特别的粒子,将其剥离,以新的顺序排列,或许可以解除所谓的‘诅咒’。 不过这需要很多次尝试。 也就是说…需要阿诺配合。 “……阿诺。” 那家伙没有像之前一样应声出现,室内很安静。 …… 算了。 又是几天。 紫罗兰旁边的日历页数撕掉了最后一页,里面圆圈已经划到了末尾,新的一年即将开始,实验室里的人影渐熄,室内只有仪器滴答,及雪花从屋外松树上掉落的扑簌声。 很奇怪,她早已习惯这种静,此时却感觉静得都让人有些不适应。 还有点饿。 …… 乔知遥叹了口气,最终拿起提包,以及那枚已经擦拭干净的钥匙,再次离开实验室。 向着西郊二三号路口的方向走。 鬼使神差地,她有一种直觉,阿诺就在这里。 郊区那幢独立的二层小洋楼依旧是老样子,空间不大却够空阔,她曾经和不同的住家阿姨在这里渡过不算快乐的童年时光。 记忆里的门口的庭院荒芜,生布着各类荒芜的野草,零碎的青石下总是藏着各种杂草虫豸,如今却似乎有了一点新的变化。 野草不知被谁打理干净,甚至还种上了几株能在冬季开花的兰草和杜鹃,还有几株连她都不认识的嫩黄花朵,错综的枝桠也被清理,勉强给院子留下一点生机。 “……” 站定,她摸了摸那棵不认识的十二叶小花,看起来是新种上去的,底部的土壤还不完全一致。 她猜得到是谁种的。 再往屋内走,室内很暗,没有开灯,窗帘也紧紧拉着,老 旧的陈列纹丝不动,电视机熄灭的光说明这里连电源都没有接通。 拉开窗帘,屋外的融软阳光洒落进寂静的客厅。 “阿诺?你在吗?” 并没有声音予以回应。 但她确定,他就在这间屋子的某个角落。 “昨天食物有点问题。我觉得不舒服。” 玄关边的阴影为不可察浮动了一瞬,可也仅限于此。 ……啊。 意外地不好骗出来呢。 给自己倒了杯水,她坐到沙发上:“说实在的,如果你刻意躲着我的话,我会感到很困扰。” 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听起来像是她在自言自语。 “好吧,好吧。” 拿起杯子,她说起一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不知道有没有和你说过,从小到大,我只会做一个梦。” “火光,倒塌的烛台,烧焦的桥梁。” 乔知遥看着玄关的角落,以平静的口吻,“阿诺。千年前发生了什么?” 那张突然出现的纸条写着。 【不要向失去双眼的男人询问一千年前的事情】 乔知遥可以彻底肯定,这些特征一定在指阿诺。 角落里的影子开始狰狞得扭曲,如同被开水浇灌的蛞蝓虫,不断的抽搐弹跳,变形扭曲。 她再一次听到了那个细微的,几乎嘶哑的,痛苦的声音。 [不…不……] ——好像正在经历着某种极刑。 “哦,还有。”她似乎觉得不够,“还有一柄短刀,带血的,穿过我胸口的刀,它就在这个位置,速度很快。” 她指了指左胸的心口处。 “人在濒死时,的确会有极致的恐惧。”可惜,她确少那种感情。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求求您!] 终于,虚空跌跌撞撞地冒出一个狼狈身影。 他看起来没什么异常,用回了原来的蒙眼黑纱和黑黢黢的劲装,头发凌乱,脸色惨败,腰间别着那柄古刀,浓稠漆黑的液体顺着他的脸一滴一滴落下,掉在地上,消失不见,身体似乎也因为某种原因逐渐呈现碎裂状。 一道巨大的裂口从后背开始,向周围不断延申。 乔知遥听说过古代有一种刑法叫做剥皮,就是从后背开始,将皮肤从中间向四周撕扯开来,留下的痕迹就是如此。 他跪在她面前,手首着地,闭目叩首,嗓音和心声都沙哑颤抖得近乎呜咽:“求求您……” [别再说了。] 她起身走到他面前,稍微蹲下身,温声:“为什么躲我?” 她清楚看到他的脸微微侧开,就像她的目光是什么实质的灼阳,只要打在身上会令人坐立难安。 他没有回答,于是乔知遥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为什么?” 他握着手里的刀,干巴巴地:“我很…危险。” [会伤害到您。] 今日的乔知遥打算追根问底:“为什么这么说?” 他手抖了一瞬,低头不语,过了许久,就在乔知遥觉得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喉口间才冒出一丁点,如同苦笑的滚动。 “很多时候,我无法控制,自己。”他声音很轻,像是把字眼吞进腹中,“意识不清醒的时候,我杀过很多生物,有鬼也有…人…对不起。” 哪怕尽力平稳语气,还是有一瞬变了调,来不及压制住那点颤音。 他下意识地扯住胸口的衣领,指腹收紧:“我不该……”[出现。] “可是你已经出现了。”乔知遥打断了他。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一张被揉皱的纸张,无论怎样努力,认识之后都不会恢复成原先的样子。” 他低着头。 有人却将手放在他的头顶,温热的气息和一点轻微消毒水的气息传来,让他愣了一下。 …… 他其实很好看。 只是有点呆。 乔知遥顺了顺他的头发,看着他呆愣地缓缓抬头,那些黑色液体干涸在脸颊,明明透着浓烈的非人的诡异,配着抿住的,下垂的唇,却有几分木讷。 “精神上的问题,会有办法的。相信现代科技不失为一种办法。”久病成医,除了许渡外,她认识很多顶尖的心理医生。 她觉得自己的语气从来没有这样温和过,心底某处也传递来一种莫名的痒意,像是抚上他的脸颊,离得再近一些,最好能吃掉某些部分。 她按住了那种奇怪的念头:“而且,你不是已经答应我了吗?” “为什么要食言呢?” “……” 露出的下半张脸更加低落,但该说不说,原先那种濒临崩溃的状态总归得到了缓解,皮肤上的纹路也逐渐恢复。 她又叹了口气,声音不自觉放得轻缓:“总之,无论如何,不要突然失踪。可以吗?” [嗯。] “是。” 乔知遥这才展眉笑了,仔细端详房间,发现室内还是有些不同的:“茶几上的花叫什么名字?” 手掌大的海棠状十二叶花开得盛大而安静,花边缀着白色的纹路,看起来优雅锦秀,可偏偏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品种。 “是黄粱。” [只开在地下的花,可以带来美梦。] “庭院里的那些也是?” “是。”他垂着头。 “这样好看不少。” “……嗯。” 他又恢复成从前闷闷的样子。 “对了。” 拿起桌上的礼袋,将盒子拆开,她把里面的东西递到他面前:“这个是手机,你拿着。联系用的。” 阿诺双手捧住那只四四方方的铁块,有些茫然:“我…不会。” “很简单,我教你。” 忽地抓住他粗粝的手指,她明显感觉到他呼吸停滞了一瞬,浑身的肌肉也稍微绷紧鼓起。 ——又想笑了。 乔知遥带着他将几个重要的按键都按了一遍:“记住这几个按键的位置,里面存了我的号码,你也可以发语音。” “啊,还有就是……明天就是新年。”她舒展眉头,“要一起吗?” [新年…] 他好像有一瞬的心念浮动,稍微握紧了怀里的古刀,没有说话。 [想。和您一起度过。] [很想] 他微微蜷起了指,最终才认命似地轻声:“如果…这是您意愿的话。” “那就这样说定了?” “…嗯。” 过年应该做什么呢? 她有点苦恼,按照正常人类的流程询问:“你有没有想吃的食物?宿舍里都是陈青的冷冻食品,不能总吃那些。” “陈青?” “对。我的一个关系很不错的同事?” 阿诺难得话多起来:“她是您的友人吗?” 乔知遥思考了很久,最终只给了个问句作为回答:“或许?” “是。” 他松开握紧古刀的手,移开这个话题,“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第18章 “准备?” “过年…”阿诺答得认真,“是节日。节日要准备很多事情。” 一板一眼,意外的可爱。 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睛,却乔知遥总是觉得,如果他过去拥有过的话,那是一双很像海底的漂亮黑曜石。 乔知遥忍不住笑了一下:“明天和我一起出去,买些食物和原料吧。” “嗯。” 他鲁钝地点头,唇角缓和,面色也跟着融软起来。 【他笑起来很好看的】 乔知遥手一顿。 ……又来了。 这种突然冒出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想法。 第17章 闹市区的人不少,穿着奇怪的人更不少,乔知遥帮阿诺重新收拾了头发,又换了一个大号一些的墨镜,倒也不那样显眼。 …… 不,在另一种意义上,他其实很显眼的。 乔知遥理解了那些过路忍不住回头的男男女女,侧目看了阿诺一眼。 他比寻常男子高上半个头,似乎不适应有人员来往的场合,下颔微微紧绷,肃杀的气息透着冷淡,墨镜下半露出的面容且棱角分明,他穿着她临时给他买来的深棕羊绒大衣,配纯黑丝绒裤和一双短靴,稍微裸露的胸口健壮勇猛…… 打住。 没必要的外貌观察太多了。 乔知遥短暂地皱了下眉,拿起一只看起来很新鲜的番茄:“你有什么忌口的吗?” 传言东边的鬼不吃糯米,西边的鬼不吃大蒜,虽说搞不清他的物种,就算是人,也会多少有些忌口的…吧。 “没有。” …… 哦。 意料 之中的回答。 不动声色又坏心思的拿了一包糯米和大蒜,将袋子随手丢进车筐,忽然间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水池:“那边有生鲜。” “嗯。” 池里的螃蟹张牙舞爪挥舞着双钳,向每一个过路的客人发出威胁,但这样在生物界里保命的举措,在人类世界却正好能说明它的新鲜。 挑了两只挣扎最厉害的螃蟹,一公一母,乔知遥买空了剩下几种高级食材。 超市离小区并不远,到家之后,打开门和冰箱,交代一些使用现代科技的注意事项后,负责提食材的阿诺将东西都放进空荡荡的冰箱里。 回到主客厅,乔知遥打开电视,空挡的房间立刻多了不少声音,屋子便显得没有那样空阔了,转头正好看见阿诺在一楼厨房的门口收拾袋子里的螃蟹。 “记得把螃蟹放进水缸,小心它……” 她话音顿了一下。 五花大绑颠簸了一路的螃蟹依然活力旺盛,一钳子正好夹住怪物先生的指腹。 ——不愧是最有活力的那只,居然瞬间就做到了身为神奇生物的阿金都难以做到的事情呢。 阿诺面无表情连手带螃蟹提至悬空:“您想怎样吃它?” 余光中,藏在他影子里的触手全部炸了毛,利齿向外,绷成一条笔直的尖刺。 “…” 五两的母蟹和乔知遥大眼瞪小眼,一时间,乔知遥发现它更紧张了。 倒不是她能离谱到察觉动物的情感。 因为。 轻微的“咔哒”一声,不知好歹的小东西举起另一只钳子,再次夹住了他的小拇指。 [……螃蟹,很烦。] 房间里同时冒出一声闷闷的笑声。 乔知遥展眉,笑了出来,揶揄:“我还以为你没有脾气呢。” 螃蟹钳住的地方已经泛起了青紫,阿诺没有说话,好像它只是夹住了一个大号的没有痛觉信号的玩具。 见他还是一动不动,乔知遥勾了唇,从屋里弄了桶冷水出来。 “把手放进去。” 阿诺按着她的话近乎乖巧地照做,可螃蟹入水,更加不安地收紧了钳子,她看到鲜血染红了水桶,也皱了眉。 顺着他的胳膊,她敲了敲螃蟹的后壳,这小东西才算愿意松开钳子,从水面垂直掉了下去,缩在水桶的边缘瑟瑟发抖。 她拿着一根筷子戳了它一下,又咔哒一声钳住她的筷子。 试着一拔,竟将整只螃蟹提了起来,于是乔知遥叹了口气丢掉筷子:“这么想活,就让它活着吧。” 她扫了一眼剩下那只还没松绑的公蟹,既然买了两只,没道理厚此薄彼,一并丢了进去。 “你的手让我看看。” 他将手递了过来。 不出所料,破口的手指已经完全愈合。 只是…… 乔知遥几分头痛的看着水桶里的水,血红如墨水般渐渐逸散,又重新聚合,不断反复,像极了电影里最后染血的海水。 “抱歉。”好像注意到自己给她添了麻烦,阿诺干巴巴的,“可以收回来。” “收回来?” 以指甲重新划破了食指,阿诺放在水面上。 当水桶里的血液再度凝聚成滴,那一滴血以一种诡异的姿态脱离水面,仿佛一滴油脂,重新溶进了他的肉。体。 像被负极吸引的正极,又或者被困在玻璃中的磁流体。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正常人类能完成的行为。 …… 他收拢手指,触手们又沉落影子,几分阴冷。 她听到他的心低哑着,断断续续地说。 [不正常…很恶心。] 乔知遥轻轻叹口气:“不要将你的血或者其他的组织给别人。” “这对你来说很危险。” 看着重新澄澈的水缸,她皱眉,“能吸收回去再好不过,我过几天会把实验室里的样本拿回来,你把它们也取走吧。” 相关的信息她已经用自己的方式留了备份,更深处的研究暂时没有必要了。 [没关系的。] 他一如既往木讷,的心声这样说。 [危险也没有关系,我…没有死亡的资格。] 乔知遥顿了一下:“还有。” 他稍微垂下头。 “很厉害。”她客观的评价,“很有价值,至少,以个人来说,我并不觉得它很怪异。” 高大的人沉默了一会,身后的触手却渐渐的柔软的下来,甚至尖端鼓鼓囊囊的像是慢吞吞冒了一朵娇嫩的鲜花。 [不觉得…吗?] 她指了指地上剩下的材料与工具,移开话题:“厨房,会用吗?” “……” 虽然没怎么做过饭,乔知遥作为主人,再怎样都没有她在一边坐着休息,等待盲眼客人解决食物问题的道理。 她其实是只想让阿诺打个下手的。 奈何从记事开始一直阿姨做饭。国外的时候也没怎么学过做饭,博士毕业回国后她更是一直在研究所,平日里都是食堂和食堂。 煮个挂面还行,其他的真的一窍不通… 过年,按照正常人的逻辑,不能只有水煮挂面。 而且他好像真的很抗拒她进厨房。 虽然没有明说。 但每每她试着拿起刀,都会被一只触手吧唧一下虚虚拦着。 …… 所以…… 她坐在边上看阿诺给红萝卜雕花…… 应该也很正常吧。 魁伟凶悍的人形生物围着围裙,面无表情地在厨房里忙碌,触手在旁边处理食材清洗工具,违和的喜剧感几乎要填满整间厨房。 他用一把水果小刀将萝卜细细雕出红牡丹的模样,刀工之好,看得乔知遥忍不住询问。 “你真的看不到吗?” “看不到。”他摇头,“但其他感官很敏锐。” 乔知遥来了兴趣:“有多敏锐?你通常是怎么感知周围环节的?” “每个物体的气息都有细微的区别。”他解释,“分辨它们,就能知道其他事物在哪里,大致是什么样子。” ——行走的人型热红外成像仪? 她情不自禁鼓了掌:“真是方便。” 他抿了一下唇,似乎在笑。 客厅的工作电话很不合时宜地响起,走去客厅,却发现电视上正放着前天看的人外烂片。 ——怎么又是海怪和研究员。 面无表情地接起电话:“哪位。” “是我。” “陈青?”乔知遥扬眉,“怎么了?” 电视机里,研究员和被关在实验室里的海怪隔着玻璃罩互相对视。 陈青在那头吵吵闹闹:“什么怎么了?给你打电话你接不通。” 这才后知觉地心虚想起,她确实将她的消息来信设置成了免打扰。 电话那头的语气半是严肃半是怨气:“就我一个人大跨年的在w市加班出差。” “就算放假,你也只会在公寓里打游戏吧。” “我可是有很多正事要做。” “比如?” “比如…比如之前有个沈家的小哥邀请我周末喝酒。” 乔知遥冷漠地打断她的没必要的后续:“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对方这才稍微收敛了些许:“有位大老板想叫咱们做个新项目。简直胡扯,不过给的资金不少。” 第19章 “什么类型?” “俩字,永生。够离谱吧。” 乔知遥几乎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厨房处理鸭肉的阿诺。 “……” “什么时代了大人。还信不老不死那一套,这要是有人做得出来,别说学术界,m国总统都得改他的名字。” 永生…不死。 如果她接下这个项目,唯一且现成的突破口就是阿诺。 不提其他,只需将他交出去,不提名震学界,她至少能过回以前平静的生活。 视线内,他躲在厨房里,尽管隔着玻璃门,她还是能看到他脸上的神情很温和,触手忙碌却有条不紊,将蒸锅里的点心拿提出来,人形拟态将小巧的点心在干净的餐盘上一个一个码好。 但同样的,这一定会让别人发现他身上的秘密。 科学会从他身体上尽可能地取走有用的东西,以此帮助其他的人。 ——这对【不死】的他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 电视机还在嗡嗡想着,正好即将到达剧情的高潮。 荧幕里的女研究员看着他身上的缝合线,怒极:“他们怎么能这样子对你!” 触手将一只装饰用的白玉花瓣摆上去,她不吃葱姜蒜和芝麻,所以他从来不用这些。 “的确。怎么可能有 永生之人呢?” 乔知遥听见自己的声音透着几乎冷漠的冷静,“帮我推了吧。” 无论如何。 这都太巧了。 现在,她只想过普通平静的生活。 “好嘞。”陈青答应得麻溜,“你在看玄海迷踪?我听到声了,怎么样?” “特效不太真实,研究有很多不规范的地方。” “行行行。” “不过……” 余光之内,厨房里的人将准备好的餐盘放上小餐车准备端出来,抬头却险些撞上了抽烟机上檐。 她几乎是不可察地扯了一下唇:“那只海怪还挺可爱的。” 第18章 梦境是人生活的折射与扭曲。 每当听到周围人们探讨自己的梦境,聊着那些或光怪陆离,或无比真实的幻想时,乔知遥总是无法插入其中。 她只有一个梦,如溺池沼般的窒息感和无尽的黑暗与连绵滔天的火光。 可是,它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像是卡住的水车忽然间被洪水冲击,卡顿多年的老旧事物逐渐转动起来。 初春的夜晚,迷离间睁开眼,乔知遥发现自己坐在朱红的椅上。 像是某个宁静平和的午后,和煦的阳光洒在初春暖洋洋的土地,蔚蓝的天空与大地交织,古老的建筑群金碧辉煌,一切都温柔得像一首摇篮里的歌。 下方,有个少年模样的人挂着零落的伤,他跪在她面前,虔诚庄严,声音沙哑而低沉。 “若不嫌弃,这条命是您的了。” 他看起来很眼熟。可是乔知遥就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他。 她听见有一个声音从自己的胸腔传来。 [可我没什么需要你报答的,也不需要你的命。] 他露出了类似难过的神情。 [这样吧…如果你实在无处可去的话,要不要做我的影卫?] 少年没有立即答话,只是钝钝地抬头看她:“影卫?” 他有一双墨玉似的眼睛,很漂亮,像是深渊之下沉积的神秘玉石。 [和你从前的事务或许未有区别,不过,留下与否,在你自己。] 最终,他缓缓地点头。 那个陌生的,不知从何处的声音传来是和她截然相反的,太阳一样的温暖笑音。 [太好了。那以后就拜托你了。] 他叩首,拜了再拜。 “是。” 周围的一切深下来,当再度睁眼,没有高墙宫闱,也没有奇怪的声音,只有研究所公寓苍白的天花板。 盯着天花板,乔知遥难得发了一会的愣。 她觉得许渡医生的话有问题。 ——梦境是现实的投影。 她最近没看古装剧,更没接触什么考古项目。 何至于给她上演一出主仆情深的戏码 果然…是阿诺带来的冲击太大吗? 不过,某种意义上来说件好事。 起码,说明许渡这次开的药很管用。 至于其他的,在假设未有任何实证前,进行冒进的实验是愚蠢的。 她起身,伸手却碰落了枕边的书。 ——《精神病学》 书面开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上面以红笔写着一些批注,而标题正写着。 【创伤后应激障碍】 她将书捡起合好,遮盖住书签上的思考与笔记。 【患者再次碰见相似情境时,会有呼吸困难、恐惧、害怕、发抖等现象。】 起床,洗漱,将穿了一夜的浅蓝色睡衣睡裤换下,在镜子面前,乔知遥看到右肩的位置,在白皙的皮肤周围那圈古怪鲜红,红绳一样的胎记。 …… 收拾干净,吃完早餐,去研究所开始该死的调休日,今日是她正常生活里无比正常的一日。 下班时间时,刚刚从范城回来的陈青精神萎靡地打开她的办公室,大大咧咧靠坐在他沙发上,她冲她无精打采地打招呼:“新年快乐哈。” “你很累。”从数据里探头,乔知遥客观地评价。 “能不累吗?林老板怎么想的。”她啊了声,“对了,范城大学想找个人去做个讲座。” “哦。” “人家点名要你去。” “……” 很烦。 她不喜欢太过公开的场合,也没兴趣搞这种可有可无的事情,但她不像让自己显得太异常。 “知道了。”她面无表情,“我请你晚上喝一杯,作为之前帮我照护花的报酬。” “好啊!”陈青眉飞色舞,“对了,你上次的事情解决了吗?” “……算是。”她将口袋里的玉扣还给对方,“谢谢你的护身符。有些用。我能了解一下那位大师是谁吗?” “谁知道要上哪里找他。” 陈青不想多说,忽然间顿了一下,扫过她餐桌上的古老食盒。 “晚饭?” “…嗯。”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一下子来了精神:“你自己做的?不对啊,三步路的食堂都不去,什么时候这么勤快了?让我看看,鱼糕,蟹黄…哟,这么丰盛?” “……” “说吧。哪位谁送过来的?你从前的学生?还是宋…” “打住。” “哪个?” “你不认识。” 她从食盒的夹缝里捏出来一片不慎落下的嫩黄花瓣,看了一会后,陡然地收敛笑意:“这个花瓣也是人家掉的?挺有雅致。” 乔知遥跟着扫过一眼,那是“黄粱”的花瓣。 “你知道这种花?” “听说过,稀缺物种,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诺曾经说过。 “黄粱”,是只开在地下的花。 乔知遥收回视线笑了下:“你了解的真不少。” 。 年后的酒吧灯红酒绿,不少男男女女在池子里蹦迪,她鲜少来这种地方,也实在不适应,喧闹的音乐和欢呼。 陈青和几个男生在聊天,她不是很想参与,拿着一杯气泡水坐在一边,视线若有若无地往影子里瞥。 今天很安静。 哪怕在人群里,也意外的安静。 她在角落里看到熟悉的影子,但也只是一瞥而已。 对方显然也看到了她,但也只是一瞥而已。 和她对视的人叫做乔鹤康,她的弟弟,他们的关系并不好。属于多年不见,相看两厌的状态。所以互作不认识也实在正常不过。 …… 或许,曾经有段时间还不错。 是哪一年来着,她刚读博时候回国了一趟,为了办一些手续,很不幸地和乔父乔母见了一面,乔鹤康才上初中,吵着想要她给他开家长会。 她依稀记得当时的场景。 “姐姐在国外拿了金奖!好多人都知道,为什么不能让她去!” 一边拿着报纸的乔父吹胡子瞪眼,厉声责问:“叫什么姐姐。她不是你姐姐!” “我不,我就要她!凭什么姐姐就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鹤康听话啊。”当时的乔母看到她的视线扫了过来,一下子抱住了乔鹤康,以一种几乎保护的,又畏惧的姿态挡住她的视线。 “以后家里的一切都是你的,远离那个人,知道吗!” …… 回忆到此为止。 有男子过来向她搭讪,看起来很年轻:“你也一个人坐着?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酒精会损伤大脑。我不会伤害谋生的工具。” “……” 对方一言难尽的离开了。 隔着很远,但她却莫名其妙能听见他和同伴的交流,估计是喝多了,语气相当肆无忌惮。 第20章 “那个女人是很漂亮。但感觉脑子有点问题,我看也是假清高,搞上了还不是得乖乖挨……” 她无所谓地喝了一口果汁,余光中,不知道是光影作用还是其他。 她看见角落里的影子细微地动了动。 “……” 位置很偏僻。 但从地上突兀地长出了一颗阴暗的蘑菇。 一颗忧郁又危险的。 触手“蘑菇”。 第19章 乔知遥盯着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蘑菇看了很久。 这是什么新形态吗? ……不,不对。 鬼使神差的,她总算察觉到那种微妙的,阴郁的感觉是什么了。 尽管不是冲她来的,可她能确定,那就是一种无形的杀意。 “别动手。” 她小声的,看到那只蘑菇顿了一下,又逃也似的钻回 影子里。 她笑了一声,招呼酒保,要了一份牛奶,在没人看见的角落放进地上的影子里。 […好甜。] [可是那些人,该死。] 她没忍住笑了一下,连带在喧闹环境下的坏心情也消失不见。 “你可以教训一下他们,但是不许闹出人命,也不要落下残疾。” 影子里的触手摆了一下,很乖巧地听了进去。 陈青走了过来:“巧了。我刚刚好像看到乔鹤康了,你弟弟?” “嗯。” “我也有个弟弟。”她点了根烟,“我和他不熟,也觉得他挺烦人的。”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陈青叹了口气,“女儿和儿子比起来,总是要差上一截的。” “这可不是我自己的想法,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大部分人都这样想。女子最终都是要照顾家庭,照顾老公的,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总之说多了,别人就信了。更何况我还有一个弟弟。” 她吐出一个烟圈:“以前小时候家里穷,我记得特别深。有一次上学,老师单独给我奖励了一盒子糖果。我饿得不行,当天吃了一半,剩下的半盒带回家给他。” 她笑笑,“你猜怎么着?” “我不想猜。” 她耸肩:“我被我爹打了一顿,因为没拿回来完整的一盒子。” “……” “别说,有的时候还得谢谢他们。要不是这样,我还见不到你,也见不到外面这么精彩的世界。” “我不明白。” “算了算了。”陈青将香烟摁灭,“你这样城里的富家大小姐,就算再不受家里待见,处境也总比一般人好得多。我看你是不会理解的。走吧,你其实不喜欢这里不是吗?我一个人在这儿就好,没必要继续陪我。” 不是。 她感觉不对劲的当然不是这个。 乔知遥眼帘微微下垂,遮住眼底的晦暗。 她查过陈青的资料。 她家在县城不在乡村,而且她是独生子女,根本没有什么弟弟。 她领了陈青的好意,向吧台预付了她今天的酒钱,出门,再回头去看,灯光下的影子缩成委委屈屈的一团,显然他也不是很适应过分吵闹的地方。 [安静了。] 突然的:“阿诺。” 影子逐渐加深,向上蔓延,凭空拉出一个人形的拿着刀的生物,还是原来那身乌漆的劲装和长靴,蒙着眼纱的眼睛微微侧开, 几乎同时,角落里传来忽然急促的,呼吸凝滞的声音,她闻到了一点血腥味,又听见又人从后门冲了出来,捂着胳膊惊恐地大声尖叫着。 “鬼!有鬼!!啊啊啊啊——” 她眨了一下眼:“你做了什么?” “吃了一点。”他说,“只是一点血液。没有重伤。” …… 不,血液很脏的,不能乱吃。 乔知遥把这句话咽回去,又说:“你觉得陈青身上,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吗?我是说,像阿金或者像你,和普通人不沾边的地方。” 他思考了一会,摇头:“我不知道,她很奇怪…说不上来。” “第二件事。”她说,“陪我去参加一个讲座吧。作为感谢,如果你之后也有想去的地方,我也会陪你去。” “……是。” 阿诺漠然地点头,却见到她将一只手递到自己面前。 “走吧。” “……?” “很晚了,不是吗?”她温和地,像一个正常的人类那样,“我今天回西郊,那里近一点,一起回家吧。” 。 回研究所看文献的路上,乔知遥的手机一直在响,有讲座相关事务的一大串的工作安排,陈青的八卦记录和安全到家通知,甚至还有宋新林的年后宋家聚会的邀请,不知道的还以为,现在并不是夜晚十二点,而是相当正常的工作时间。 她一个一个回复,同时思考,独立立研究的可能性。 某种意义上宋新林也算提醒了她,至于要不要让他入股其中,且做另一番讨论。 毕竟乔氏的股票还算值钱,她抛售的时机也恰到好处,虽然硬件设施和审核方面不如在范城研究所方便,但胜在自由。 这种想要单飞的想法,在主办方请她吃饭的时候达到了极点。 “乔博士真是年轻有为。”对方如此感慨道。 无所谓的寒暄中,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 “听说乔教授和小宋总定了婚?” 是的,凡是在这种聚会上,尤其当对方是专业不对口的管理层时,话题总会从学术性研究,莫名其妙地飞向她个人的婚姻未来上,随后就此一路狂奔。 “实际上。”她面不改色地说,“我们已经结束婚约了,就在半个月前。” 对方这才连到失言。端起酒杯饮用三盏。 “这实在是太可惜了。”那个人深深叹息,“小宋总也是青年才俊。” 所以呢? 乔知遥并不是很理解。 不理解为什么,在他们看起来,会有这样多的私事比她的研究成果重要,也更加不理解为什么,那样多的同僚在结婚以后,万般一致地在家里相夫教子。 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选择,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人类果然难以理解。 “他好像重新订婚了。”乔知遥瞥了一眼手机请柬。念起了句上面的标题,“和贵校一位学生。” 陡然间,在场之人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这份寂静直至这顿便饭结束,乃至于乔知遥走上讲台。 范城大学不算顶尖大学,但总体的学术氛围还算上等行列,校园里种着几棵梧桐树,几只懒散的鸽子在阶梯教室外的草坪上扑腾。 乔知遥扫过下方的人。 人很多,男生尤其多。 可能不只是因为男女比例的问题,而是由于主办方把她的照片做成了海报放在学校最显眼的位置。 这并不是一场专业性的讲座,而更加类似于普及性的开放科普,学生专业也五花八门。 照理说学生们理应抱着来混学分的念头过来听听,可是每个进教师的同学都会将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三分钟以上。 有时候讲师也不是很希望学生做得离自己太近,尤其是在对方抱有什么目的,且她能依稀听到对方议论的时候。 大部分人很正常,但是有那几个格外不正常像是乐章里的不协调音一样刺耳。 “她乔知遥?小宋总的前未婚妻,你看百科上搜出来的,他们以前在国外的同一所大学念书。” “啊?晓芮以后会不会被她欺负?” “能不能见到还是一回事呢,放心,小宋总会向着晓芮的。” “……” 乔知遥从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很可能已经老了。她觉得对方的谈论都是如此遥远的,陌生的事物。 这不太对。 她并不认识那个叫做晓芮的女生,也不在意宋新林究竟和谁结婚,更没有闲散到欺负一个女大学生的地步。 她来此的目的,不过是来做一做科普,顺道解释几句研究所近日在提高基因敲入率上的贡献。 为了异性而彼此抓头发,显然不该出现在她的时间表里。 打开文稿,她依然做着自己的事情。 “通过系统整合优化的引导工具以及重组酶,我们可以将大片dna片段插入先有的dna样本里,就像拆解乐高那样……” 后排的几个迟到溜进后门的男生和她对视,随后飞速地低头议论。 “这女教授好的漂亮,清冷美女耶,和大明星一样。” “卧槽,卧槽她看我了,我又可以了。” “说实在的,她其实讲得还不错,呃等等,她和齐老一起做过项目?还有f奖和n…卧槽牛批。” …… 不太好,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珍惜大型观赏动物。 “好了。现在是提问环节。如果有任何问题,或者不懂的地方,我现在可以回答。” 第21章 莫名其妙的,在嘈杂的议论中,她听到了很小声的,却莫名显耳的那个。 并不是来自于上方的观众席,而就在讲台下的不远处的视线死角的阴影里,那声音口音奇怪古老,声线也很低哑,明明是轻易会被淹没在嘈杂里的典范,却意外的惹人注目。 [我…不懂。] [dna,是什么?] 声音的 主人似乎有些茫然,余光所及,她看见他在视线的死角束手束脚地缩着,紧紧抿着的下唇略显窘迫。 [乐高,又是什么?可以拼凑的…意思?] [她需要吗?我去取来。] “……” 呵。 后排议论的声音显然更大了,有男的,也有女孩子。 “她笑了!” “好好好,范城研究所还缺人吗?他孙越飞何德何能。” “把孙学长踢了,从此我是乔教授的狗。” 第20章 几个小时的时间足够让乔知遥结束没必要的废话环节。 这期间,阿诺一直站在暗处等待。 他的漫长得几乎看不到头的生命似乎一直充满等待。 很多年轻的人类过来问她问题,他们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交流着他听不懂的语言。 他的注意力几乎不受控制地聚集在她身上,除了视觉外的五官不断在给他精神上的回馈,让脑海里那个早已渐渐模糊的影子变得具体和实感。 她用触笔写出一串符号。 她以平淡的口吻述说理论。 她合上了电脑。 她喝了一口水。 她回答了一些私下前来的年轻人的问题,又给了他们联系方式。 她推开教室的门,视线向着他的方向,启唇。 “你准备在那里站多久?” “……” 忽然觉得喉口间传来后知后觉传来温热的,香甜的暖意,好像是昨天她给他带的那一杯牛乳,熨帖得身心舒展开,让他有一种想笑又想哭的冲动。 所有的一切都是这样美好安详。 好到在地底的日子里怎样也想不到的。 ——他真的可以拥有这样的快乐吗? 藏在影子里跟着她走出门口,她似乎将随身的提包递了过来:“帮我拿一会吧。今天太忙了,有点累。” “嗯。” 那些非人的部位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但他今天难得地不想管。 不知道哪一次的任务里,他听说过,人类世界里,只有亲密的人会让对方帮自己提包,做那些很细微的小事情。 这些,在之前,都是那个人类才能做的事情。 所以,一切都过去了,对吧。 哪怕她真的很受人类欢迎,哪怕她或许会最终和别人在一起,能像这样和她一起站在阳光下,对他来说也足够满足了。 心口传来细微的动静,似乎皮肉生长的声音,又痒又疼。 “今天还有一些时间。我似乎还欠你一顿饭。”她拿出手机打开计划表看了一眼,“据他们说范大附近有一家餐厅海鲜不错,我订了位置,如果你没有忌口的话,就它吧。…” 吃什么都好的。 哪怕像现在这样,简简单单地站在梧桐树下的树影里,对他来说都是值得回味的事情。 远处,已经渡过漫长冬日的湖面传来一点消融的声音。 太过柔软的情绪和暖洋洋的阳光洒在身上,一时间他甚至忘了戒备也忘了警惕,只是偶然间听得几句路过的学生不知道她的身份,好奇望向他们这里时的议论。 “哇,那个小姐姐好漂亮,不过怎么感觉这么眼熟?” “她旁边的那个人是表演社的吗?眼睛怎么了,还有那是真的头发吗?” “嘶,看起来好凶啊。感觉把头发剪短没准还能好一些。” …… 剪短了。 会显得正常一些吗? 可是她好像说过…… “阿诺的头发很好看。” “像海草” “我很喜欢。” 他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又笑起来。 。 其实范大今日还有一个经济峰会,虽然邀请不到宋老爷子那样咖位的大佬,但是出于各种不可直说且说不明白的目的,宋新林赏了这个光。 隔着湖畔,他看到的,就是刚刚那一幕。 “来都来了,前未婚妻和现未婚妻两条船都在,不去打个招呼吗?”朋友的语气里带着戏谑和揶揄。 乔知遥变成了他的前未婚妻。 这个句法听起来不让人莫名其妙地不太愉快。 他没有回答,只将视线投射到乔知遥身边的那个男人身上。 根据侦探的调查,那个人简直像是凭空出现在世界上。 没有户口,没有身份,没有国籍…甚至,没有监控。 就像影子,什么都没有。 他不是什么杀手和佣兵,因为那些家伙一定会给自己搞一个不被怀疑的低调背景。 湖畔边在花丛尽头下的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居然都带着笑意。 她很少笑的。 可是短短的这两面,他却看到她笑了许多次,恐怕比他们在一起这六年加起来还要多。 …… 他忽然在想,自己和乔知遥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似乎是一次很普通的聚会,当时宋老爷子带着他走到聚会靠近窗户的位置,她就坐在那里,穿着一身素色的月兰裙,没带多少装饰,也不和旁边的人接触,拿着一只本子和一支笔,只是看着屋外落下的叶子。 就像是一朵优雅的月白凤仙花。 “看到那个女孩了吗?”宋老爷子笑眯眯地推了一下他,“她很聪明,又漂亮,才上高中,就已经参与了许多项目,还获得齐老的赏识。你喜欢的话,她可以成为你未来的妻子。” “妻子?” “当然,她是乔家重宝,是很好…哦不,最好的那个选择。”宋老爷子似乎别有用意,“去吧,去认识一下。” “哦。” 他直起身子,端着酒杯走了过去,以礼貌的口吻,“你好。请问你是乔知遥吗?我在电视上听见过你的消息,可以认识……” “嘘。” 她用嘘声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随后皱起眉。 只见,随着他的话音,窗外的原先的那只“叶子”忽然长出了翅膀,变成蝴蝶,仿佛受到惊吓,摇摇晃晃飞走了。 “……” 意识到闯祸的宋新林有点尴尬。 不过他也不觉得,吓跑她一只蝴蝶有什么重要的,反正那东西随手买一买就有许多。 她又写了几个字,面无表情地丢下了笔,这才转过头来看他,“有什么事情吗?” 宋老爷子说的确实不错,她连皱眉的样子都很好看,凉凉的,如同不应在人间出现的雪中月。 他瞥了一眼她手里的笔记,有一些连他也看不懂的公式,还有一些精准简洁的插图。 “你怎么不和别的女孩子一起玩?” “没必要。” “……” “枯叶蝶。”她合上笔记本,“一般生活在潮湿的阔叶林,我还是第一次在范城的城区见到。可能是被人带来的,也可能是附近的生态发生了变化。很有趣。” …… 这也算是他最受不了她的一方面。 她说话总有一种淡漠的,高高在上的自我感。 她从来不会认真听他的话,也不会顺从他的意思,更不会细心地照顾他的心情。 除此之外,她没什么不好的。 尤其是当年,从其他人的嘴里,他得知宋家并不喜欢自己的女儿时。 他们甚至将她关在郊区的房子里,无视她,让她远离他们的生活,不让她出席任何对名媛来说极其重要的社交场合,也不给她多少资金支持,后来出国的钱都来自于齐老替她申请的全额奖学金。 那时候自己真的很生气,保护欲上头之后难得一腔热血,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想给她讨个公道。 …… 宋新林从被志愿者和安保人员包围的圈子里走出去,宋新林顶着众人的目光,跨过湖畔,走到她的身边。 “知遥。” 她闻声抬头,似乎有些惊讶,眼底却是很熟悉的,一眼望不到眼底的凉意。 这也是她第二大让人讨厌的地方。 “有什么事情吗?” 他看起来有点生气。 乔知遥确实不是很记得自己和宋新林的过往。 记忆为数不多的停留点,是个与范大很相似的校园,她从图书馆看完齐老布置的文献已经很晚很晚,屋外下起了暴雨,而图书馆离公寓则有很长的一截子路。 他冒着成瓢的暴雨就那样走过来,总是一丝不苟的西装全是水,眼镜也被雨水打花, 像一只狼狈的落汤鸡。 “你可以让老白来。” “太晚了,我不放心。” “我还可以叫出租。” 第22章 “那更危险了,人心险恶,知遥。”他撑着伞,拿过了她的包,温和却不容置疑,“以后晚上都由我接你。” 她几乎就要同意了,觉得那样也不是不行。 直到回国后那天,他忽然告诉自己,他喜欢上了另一个人,想要取消当年宋家老爷子的约定。 …… 这片区域原本就有不少围观乔知遥和阿诺的学生,宋新林再一来,场面就变得更加微妙精彩。 人群正在不自觉地向这边流动,觉察到这点乔知遥稍微蹙起眉。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们先离开了。” “等等。” 宋新林看着阿诺带着墨镜的眼睛,语重心长,“知遥。你要小心,不要被人欺骗了。” “……?” “我是为你好。” “……” 他压低声音,言辞透着说教和一点自大的意味,“你没有接触过不知道,这种来路不明的人太过危险,有时候甚至可能都会要了你的命……” [危险……] 那些原本在树影下因为快乐而轻微荡漾的触手一下子收紧,重新藏回阴暗寒冷的地底。 [危险……吗?] 阿诺的脸上看不出异常,可是她却能听见那声音正在木讷而机械地重复宋新林的后半句话,有点呆滞,像是卡顿的录影带。 [要了…谁的…命?] [谁的?] “谢谢。我有自己的打算。” 她注意力完全不在宋新林身上,及时打断他的话,没让他继续脱口任何可能刺激到阿诺的句子,甚至伸手握住了怪物的手,没再给他逃跑的机会,又转过头。 “对了,有句话挺不错,送给你。” “什么?” “每个人有权利,也有义务,为自己的每个选择负责。” 她扫了一眼远处站在湖畔假山下的犹豫着过来,似乎叫做郭晓芮的女生,很勉强地将对方和邮箱里的请帖对上号。 “你似乎还有约。”她向那边颔首,正对着小姑娘无措的眼眸。 她今天很累,不想再继续当猴子。 这应该是额外的价钱。 再用力拽了一把阿诺:“失陪了。” 阿诺确实很听话,上次答应了她不会突然消失,这次就真的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哪怕她看到那些触手在影子里正在因为精神上的痛苦而痉挛。 当她抓住他带着刀茧粗糙宽大的掌时候,他怔了一瞬,那些小尾巴也发出奇怪的,类似呜咽撒娇的声音。 “…呜。” 她笑了,抓着他的手,带着他绕过树影后生布藤蔓鲜花,还未被学生占领的小径。 一只横出带刺的蔷薇藤曼在要刮到她的前一秒,被一条拳宽的触须卷走,小心抬到她身后碰不到的位置。 “不要理他。”她终于转身捧住了他的脸,这样说。 第21章 乔知遥和宋新林在范大相遇的那点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 哪怕他们平日里再怎样低调,至少再范大的论坛里已经被无聊的学生们闹到了最热帖。 至于乔知遥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情呢? “小孙。你昨天的论文我看过了,有几个定义没有阐述清楚…你在做什么?” 孙越飞刷帖子的手险些没有飞出去。 “……” “老师。”盯着乔知遥幽幽的目光,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老师我不是故意在实验时间里刷手机的,只是学校最热帖子上面有您的名字,我实在是太好奇了。” 是的。没错。 她的助理学生孙越飞就是范大的优秀毕业生。 “你看。” 为了挽回一点他在导师面前的形象,他兴致勃勃地将顶至榜首居高不下的帖子分享给她。 #乔知遥教授-我的新任老婆 1l:如题,范城研究所的乔教授怎么这么漂亮呜呜呜呜呜。生科小透明过去听听小讲座,全程就只关注老师的颜了。 2l:同,啥都没听,提问环节绞尽脑汁想问题,只为了老师和我说话。 3l:可乔老师好像有男朋友了,在今文湖旁边,她和一个特别高的男生很亲密地站在一起来着 4l:那个男生看起来特别凶,而且眼睛似乎有点问题,是不是咱们学校的学生? 5l:我失恋了 6l:不能当老婆,当师父也不差啊 7l:踢了孙学长! “……” 什么乱七八糟的。 “好多人喊您老婆呢。”孙越飞嘿嘿笑了两声,往下刷了刷,“可惜没有人拍到照,我可以知道那个男生是谁吗?” “越飞。” “在!” “要看的论文发给你了。后天之前把文献综述交给我。” 乔知遥不带一点感情。 孙越飞瞬间垮了脸。 “啊?不要啊!” “读的越多,思考越多,现在去吧,今天你不用来实验室了。” 等透过窗户,看到孙越飞离开去图书馆的背影后,乔知遥换上实验服重新进了实验室。 今天她有一项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阿金的牙齿。 确实与阿诺的血液有诸多相似之处,但是又不想阿诺的鲜血那样有堪称恐怖的恢复能力,她试着从上面刮了一点碎屑做样本,放到显微镜下。 却发现更加离奇的结果。 严格意义上来说,它根本不是牙齿,没有细菌,也没有细胞层,更没有dna,而是一层极其光滑的,会移动的物质。 极其光滑。 甚至以最高倍的电子显微镜观察依然光滑,这甚至可以排除它是任何已知微粒中的一种。 最奇怪的,是这东西和她居然产生了强相关性。 一旦她靠近牙齿,那一层光滑的物质就会产生某种波动,根据位置和姿势,波动也分为有规律和无规律性。 “……” 阿金没有告诉她如何使用这颗牙齿,如何打开去鬼街的们。 但是她大概已经知道了。 根据显微镜下的波动。 只需适当的改变位置,让波动维持在一定规律…… 放在一边的牙齿忽然间闪烁了一下。 将牙齿放在实验服的兜里,她拿起了放在一边的礼盒。 再次推开实验室的门,视野果然暗了几分,出门并不是消毒隔离区,而是鬼街里那个孤零零的杂货店。 屋子里很亮堂,没有影子。 夏烟坐在窗边不知在想什么,听到门铃的声音,抬头,微讶:“知遥?” “夏老师。”她颔首,“新年快乐。我给你带了点书。” 她将礼盒拿了出来摆在她面前,打开后是几本史书和小说,还有一部超长待机,配满上千部电子书和游戏的手机,以及几个充电宝。 “真是太感谢了!” 夏烟接过那些书,眉眼弯弯,同时叹了口气,“我这些天还一直担心,你还过不过来。” “不必感谢,这个地方有很高的研究价值。”乔知遥直言不讳,“我每周都至少会来一次的。” 夏烟被她噎了一下,随后笑出声。 “那也谢谢你,至少比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好太多。” 乔知遥点头,开始自己的工作。 首先是信号。 理所当然地,没有信号,无论是手机,还是任何类型的信号接收器,都没有办法收到卫星讯号。 不过,倒是可以收到另一种较为复杂的电磁波,有趣的是,和阿金牙齿上的波动几分相似,而且似乎一些特定的磁波还有阻碍的作用。 如果可以针对这种磁波进行仿真,或许像打开牙齿一样,找到解开“诅咒”的方式。 “老师。”她出声询问一边看着她操作的夏烟,道出她此行最大的目的,“我可以采集一些你的血液吗?” 她一直记得,范无咎说过,现在的夏烟身上也带有‘诅咒’。 她想要确定,她的诅咒和阿诺的诅咒是否同出一脉。 “当然。”夏烟答应得相当爽快。 等乔知遥拿出一套熟悉的才采血工具,她忽地皱了一下眉头。 “怎么了?” 她指了指乔知遥手腕上的黑曜石串。 “这个东西,让我觉得,有点不舒服。” “……嗯?” 乔知遥将东西取了下来。 这串 手串从她有记忆起,就跟在自己身边,根据从前的住家阿姨所说,这件东西…似乎是她的奶奶李碧桂去世前给她的。 她几乎将所有的财产全部留给了乔鹤康,唯有这一只便宜又不起眼的手串,被丢到了西郊的房子里。 据说,这是和她一起出生的东西,原先只有两颗,后来打磨切割成了这样。 但是人体子宫显然不具备生产这种东西的能力。 她摩梭了一些上面的珠子,手感莹润,只是简单朴实的石头。 能让现在的夏烟不舒服? 第23章 …… 等检测完该检测的事情,乔知遥和对方闲聊起来:“老师,您知道那起爆炸事件的原因吗?” 夏烟摇头:“原因吗?我不知道。” “……这样啊。” “但是有一件事情,或许对你有用。”她说。 “那天在电影院睡着的时候,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真实,我隐约听到了阿金和一个男人在说话的声音。” “男人?” “我记得不是很清了。隐约听见他们在讨论什么…什么‘全知’,‘盲眼’呃,那个发音很怪,应该是meyan的音。” “你说,盲眼?”乔知遥豁然从笔记本里坐起身。 “不,也许是错听说不定。”她苦笑一声,“毕竟现在想想,可能,我那个时候可能已经…” “谢谢。对我来说,这相当有用的信息。” 乔知遥咬着笔将这件事也写在本子上。 和夏烟又聊了一会天后,时钟分钟走过了三圈,乔知遥终于合上本子。 “四天后我会再来的。有什么特别需要带的物品吗?” 夏烟想了一会:“带几份冰淇淋吧。” “好。” 她坐在陪着夏烟聊许久,再百货店外的天色暗下来时,她再次推开百货店的门,发现是实验室,走了出来,屋外的天色彻底黑了。 刚刚跨过门,就发现有点不太对劲。 入眼,先是一柄若长的漆黑刀刃,刀剑垂立,半身插入泥板地上。 然后就是一团乱的实验室。? 她抬头,却发现那家伙一腿直放,一腿蜷缩地缩着坐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半身埋在影子里。 试剂飞得到处都是,还有好几个试管被人打碎了,似乎才被人翻过。 “阿诺?” 他鲁钝地抬起头。 “您…回来了?” [刚刚,您的气息,消失了。] “……” 他脸色很白,像一张纸,漆黑的粘稠液体残留在眼纱下方,像是想起了某种恐怖的回忆,他的声音很轻。 “您…去…哪里?” 甚至有一只触手扑哧地一下从地板冒了出来,不轻不重地缠住了她的手腕,触感糯叽叽软乎乎,这和他之前过分谦卑比起来,已经算是逾越和极度的慌乱。 “我,感受不到……气息。” 他以茫然的口吻。 又一只触手冒出来,缠住她的脚踝部位。 “一直,一直,感受不到。” 他像是在喃喃自语,忽然间用手捂住了脸和头,那个声音嘶哑难听,仿佛压抑着难言的疯狂。 [就像过去一样。] [就像那时候一样。] [就像在墓穴里的时候一样。] [怎样都感受不到。]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在遗忘。] [……在失去。] 他看起来时那样痛苦,蜷缩在角落的影子和玻璃渣中,颤抖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她的衣摆。 哪怕他及时克制地收了回去,她还是看到了,他的手上全是她碎玻璃试管的碴子,那些碴子和强行恢复的血肉长在一起,像是凹凸不平的苹果派,让本来就粗粝的手显得更加恐怖。 只是半日的时间,他就将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能不能…”他在哽咽,嗓音轻不可问,明明是对等的要求,却说得小心翼翼,“能不能…求求您。” “不要…消失。” 她站在原地,俯视着地上坐在玻璃渣中的怪物,声音不自觉也放得柔软:“抱歉。” 他像是被电打了一下,手臂无力地垂在身边,干哑着:“不能……” [您不能向我道歉…] [都是我的错,您不能……] 她伸手捉住那只从她身上往下掉的触手,再一次重复。 “我很抱歉。” “……” 她伸手将他凌乱的头发拨正:“下一次,会告诉你的。” 第22章 “所以,起来吧。” 她想去拉阿诺坐起来,可是他却避开了她的手,又连忙小心地补充:“会伤到您。” 他的掌心还扎着玻璃碴子,虽然已经长好,可是却死死卡在**里,不上不下。 “就是让你起来处理这个,别动。” 乔知遥简单收拾出一块地方,取了消毒棉,镊子,绷带以及相关药物:“玛咖…哦,麻药属于违禁物,需要的话我们得去医院。” 他摇头:“不用。” 说着,古刀出鞘,就要往手上削去。 “等等!”乔知遥连忙喝止他的动作,有些头疼,“我来吧。” 他闷闷地应了一声,默默收好刀,等她耐着性子一片片用镊子将碎玻璃全挑出来,血液在手杖扑哧出来又逐渐回流,整个过程,愣是一声没有哼。 乔知遥拿起绷带,他却摇头:“无妨…” “里面有止痛成分。”她按住他想撤走的手,“听话。” “……” 他终是垂下头由着她动作,放在略显狂乱的触手此时也彻底沉寂下来。 “过两天是祖母的忌日,我这次准备回乔本家的泷村一趟。”包扎处理干净,她收拾工具,“跟我一起吧。” “泷村?”他似乎愣了一下,喃喃的,“泷村……” “嗯。” 乔知遥一直在观察他的反应。 很奇怪。 那个声音如同突然死机一般,一言不发。 他本人的声音除了比从前更加缓慢迟钝了一点,也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其实,对于祭祖,尤其是和乔家人祭祖的一类事件,她从来都不会参与,她知道那些人一点都不喜欢自己,她也同样一点都不想惹麻烦,但这一次,她改变了想法。 虽然没有决定性地证据说明她和阿诺之间曾有过什么纠葛,但大胆假设小心论证是学界通用的切入方式。 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预感,泷村,能够解释清楚,她和阿诺的渊源,到底是什么。 黑石手串,从小时起的跟随,近乎卑微和与众不同的态度。 这些不是巧合。 。 午夜,又是梦回。 卡住的齿轮一旦继续转动,就如开闸洪水无法回头。 这次是一片黑暗。在无穷尽的漆黑中,她隐约听到了液体滴落地面的声音。 抬起头时,周围光线恢复,无根之水自天空向下,四周是古老的建筑,再远方是望不见边际,却莫名熟悉的,缭绕着云烟的山峦,山峦之下是一条清澈的河流。 自己似乎在一条巷子里,周围是许许多多的看不见脸的人影。 她觉得有些奇怪,可依然往前走着。 没过几步,脚下漫出了鲜血。 她看见一个少年躺在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之间,半身浸透在血液和污浊的泥水中,手里拿着匕首,几乎只有进气。 脏兮兮,乱糟糟,泥水血水模糊的他的长相,如果不仔细看,都要以为他是个死物了。 旁边人似乎说了什么让她回避的话,可是她只是摇头,撑着伞帮他挡了雨,又听见自己出声询问。 [你还好吗?] 拿着匕首,满是血痕,沾满泥浆的手有短暂地提动,于是她转过头去。 [他还活着,给他止血。] 少年费力地张口,喉口又一茬没一茬气音几近消融在雨中:“你…是…谁?” [刺客组织黑雀已被官府剿灭,现在,我将自由归还于你。] [至于我是谁?] 乔知遥听见那个愈发熟悉的声音响起。 [李知遥。]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稍微睁开了眼睛,费力地看向她的方向。 雨夜下,那是一双深渊之下,哪怕埋在泥土里却依然漂亮夺目的,黑曜石。 。 梦境至此为止,苏醒时屋外几只麻雀叽叽喳喳,万物复苏之际,又是新的一天。 床头柜的手机发来消息,出乎预料,竟然来自于她血缘上的三姑姑乔如月,内容简短粗暴,只是象征性地问一句她是否要去泷村给李碧桂上香。 【我会去的。】 而那边的乔如月正坐在w市的某靠海别墅的饭桌前,看到这一行字,面色骤然一变,惊声。 “被先生说中了!她真的要来。” 拽一把旁边拿着洋酒瓶的丈夫,她问:“怎么办?” 梁丰打了个酒嗝:“什么怎么办,她要来就让她来嘛。” 乔如月盯着不成器的丈夫火冒三丈,“住哪?总不能住到咱家里来吧,那丫头可是邪门,还四处乱搞,宋家那边的人可都说了,和小宋总刚结了婚约,就又和一个不三不四的长发男人勾搭在一起。别叫果果见到了…” “不是…还有…祖宅吗?”梁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哪能给她住?当心住着住着就不是自家的东西了!你知道泷村要改建,那么大片地方,到时候少说也有九位数。”乔如月咬着牙。 第24章 “就住…住两天。”梁丰嘟囔着,“给她…嗝,她也吃不下。” “我不管,得让她自己住酒店去。” “乔鹤康也回来。你让他…也住酒店?”梁丰给自己叨了一筷子猪头肉,顺口一问。 乔如月嗤了声,又扬起眉:“鹤康那孩子还是挺乖的。让果果和他哥哥多接触接触挺好。” “你是看上人家手里的股份了吧。”梁丰会心一笑,“你那点小心思,谁看不出来。乔知遥一大半的股权都在你那儿了,还不够…” “你这是什么话!我都是为了谁?”乔如月一听这话就怒了,气冲冲打断,“当时我就说让她放弃继承权,都是事情出的突然,我哥压根就没打算给她留东西,你咋个还胳膊肘往外拐?” “……” 梁丰没说话了,埋头往嘴里塞米饭。 “那怎么说那可都是九位数,你这辈子能不能见到那么多钱?” “叨叨叨叨…”梁丰小声一句,“那阵子没她,乔家股票还不知道是不是乔家的呢。。” “你!”乔如月吧唧一下甩了筷子,冷哼一声,故意拖长音,“算了,你是指望不上了。这笔钱我有法子拿回来。” “啥法子?” “这你就甭管了。”乔如月扯扯唇,“一定有用就是了。” 梁丰被她说得一脸糊涂,瞧着妻子的眼睛又有点发怵:“可别做什么违法的事情啊。” 。 泷村在巫市附近,离范城不远,上高速只有一个半小时车程。 在乔知遥的要求下,阿诺没有埋在影子里,而是端端正正被她按进了副驾驶座,扣上安全带。 她的语气简直像在哄小朋友:“要一个半小时,如果累的话,你可以睡一会。” 见她摇头,乔知遥也没有强求。 一路平坦,出了高速,又走十来分钟的国道,视野渐渐开阔起来。 乔家是上世纪发家,虽然抄没了几次,但不乏后起之秀,一直以来都是整个省里有名的豪绅,这个村子虽然地理位置算不上好,也没有发掘出什么古墓,但凭借不错的山水和风景,成了一个还算不错的旅游景点,一直以来在村之间都是数一数二的富庶。 乔家人念旧,哪怕到乔父一代时,大部分人搬离了泷村,直到乔父去世年,每一年还是会往这里投资大量的项目,时时有人过来勘察。 在一座叫做“泷山”的下方,是一排连着一排青绿小瓦房,不少家户门口前堆着玉米堆,偶然间还能看到几只被拴起来吠啸的泥黄老狗。 乔知遥其实没有回过泷村。毕竟,比起带着她一起扫墓,大家更喜欢当根本没有她这个人。 这还是她头一回到泷村这个地方。 远远的,一棵四人环抱粗细的歪脖子老榆树立在一处环岛路的中央,再往周围是几个简单朴实的民宿宾馆。 乔知遥不打算进乔家祖宅里,在宾馆前停了车,下车后,向着不远处高耸入云的泷山,她看了许久。 一模一样。 和梦境里,在巷子里遇到那个少年的时候,背景里的那座大山一模一样。 “巫山……”阿诺也下了车,念着这个词,却最终没有说出任何话。 “你知道那座山?” “知道。”他似乎并不像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苦笑了一下,“这座山,从前,叫做巫山。” [巫山之下,埋葬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 她皱了眉,抬头。 阿诺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痴愣愣地向着那里,像极了乔知遥曾经在公路上看过的,三拜九叩一路向圣地的朝圣者。 “它现在叫泷山。”乔知遥有些生硬的,“据说我的祖母被埋在下面。我们会去那个山脚下祭拜洒扫。” “嗯。” 他不动声色,没有任何异常。 “你要和我住一间,还是分开?”乔知遥岔开话题询问。 没等他给出回答,但听一个尖锐的声音,很难得的。 “知遥?几年不见,长成大姑娘了。” 乔知遥回首。 乔如月穿着一身貂皮,手里拿着价格昂贵的大牌提包,露出一个自以为和善却市侩的笑。 “啊呀,不好意思啊。祖宅那边许久没打扫过了,现在住进去得吸灰,对肺不好。” 第23章 “这酒店也是泷村数一数二的,你就住着,过两日去泷山的时候,姑姑叫你。”乔如月随口打发了她几句。 ——这不对劲。 这是乔知遥的第一反应。 因为在她的印象里,乔如月从来没有对她客气过,大多时候,乔家的各位与她进水不犯河水,但她除外。 记忆对她仅存唯一的影响停留于若干年前,她那时候上高中不久,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科研奖,那是她后来的导师齐嵩老先生亲自给她颁来的,一个橄榄枝构筑的金杯。 也几乎就是那天她很突然地来到了西郊,闯进了她的房间。 “你是谁?”她当时看着来的一男一女,发自内心地产生疑惑。 “知遥真是长大了了,爸爸都不认了。” 在乔知遥说话前,乔父摆了摆手,打断乔如月,语气依然冷漠:“听说你拿了一个奖杯?” “……嗯。”她不知道他们的用意,只是有些意外。 因为那是乔父第一次主动提及她。 “反正这些都过去了。把奖杯给你的弟弟玩两天,果果想要。”他有些头疼,却还是以几乎无可商量的语气和乔知遥商量。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你吃喝都是乔家供的,一个奖杯而已,自然也是乔家的。” “请回。我不会给你。”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大没小。”乔如月似乎想动手教训一下乔知遥,却被乔父抬手拦回去,悻悻然地和身边的乔果果,“看看她,对父亲你来你去的,真没礼貌,我们果果可不能学他,是不是。” 乔父似乎很不乐意听别人提及他是她‘父亲’两个字,拧了眉头。 “是——”小孩故意拉长了声音。 乔知遥没有理会眼前的闹剧,停了片刻,看着乔父的眼睛一字一顿,重复先前的话:“我不会给你,这是齐老师给我的东西。” “少把齐老搬出来。” 他使唤一边的住家阿姨:“吴姐,去拿钥匙把柜子打开。” 那是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她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很麻烦,毕竟如果再次发生相同的事情,比如重要的研究资料被拿走,她大概率又得想办法报复回去。 似乎后来齐老刻意打招呼给让官方她补了一个,后来又亲笔写了封介绍信送她外出学习,远离了这些往事。 “人生总是布满荆棘的,不要在意那些总给你带来负面影响的人,你的路还很长,天赋也高,未来一定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广阔,别被这些小事绊住。” 老爷子人不错,当他笑眯眯地把新奖杯捧到她面前时,是这样说的。 。 她对乔如月没有多好的印象,更加不理解她居然对自己有如此客气的口吻,只是冷淡道:知道了。” 乔如月脸色有细微的变化,近乎扭曲,她的眼神在责备她的“不礼貌”。 乔知遥想笑,拉着阿诺准备离开,却听对方又说:“说起来,你也不小了。你父亲走得突然,离开前还和我说放不下你的终生大事。” “……” 一句能踩一般人三个雷区的话实在不多见,某种意义上来说,乔如月也是个鬼才。 乔知遥面无表情等着她的睁眼说瞎话。 “姑姑知道小宋总退了婚,那种人嫁进去了也很难操持得住。正好我认识一户好人家。人家看了你的照片,对你满意得不得了,这不都跟到泷村里来了,明天和我去见见。” “姑姑也是好心好意为了你着想,能害你不成?人家沈大公子家境也不错的,w市一位大人物的亲弟弟,样貌也好。我看着你俩很合适。” “哦?我平时工作很忙,他能接受我不住在家吗?” 乔如月顿了一下:“你都结婚了,他又不是养不起你,天天在外面工作始终不是个正经事。你现在在范城研究所对吧。搞科研搞科研,说得好听,那是要做冷板凳的,一个月能不能有万把块钱?十年八年的能不能有结果。不是我说,连人家银行一个月的利息零头都没有,干脆辞了回家,享几年清闲不好吗?” 这下,是真的让乔知遥气笑了。 “…有病。” “怎么说人家沈先生的。” “我在说你。”乔知遥轻飘飘地。 这直言不讳的二字终于让乔如月破了防:“怎么和长辈说话的!” 乔知遥没有再理会她,转身就想进酒店大门,可是乔如月拉住了她的手。 “乔知遥!” 路过的村民都纷纷看了过来,小声议论着这里发生的事情。 第25章 “他们是谁啊?外村的?” “没见过啊。” “那男的脸上蒙个黑布,怪拉拉的。是不是瞎子吧。” “他们在吵啥啊。” “我知道,我刚刚一直在听呢,那女的给她老公带帽子咯。对象就是那个带布子的,这女的一看就长了张不安分的脸。你瞧瞧,老乔家每年都来祭祖,哪次看到她了?” “难怪,要是我出这么个女儿,得头疼嘞。” 几乎没等冲突和议论进一步发展,另一双手握住了乔如月的手臂。 “放手。” 乔如月正对上了阿诺蒙着双眼的脸。 触手在他身后的阴影中危险的若影若现。 原先他站在角落不吭声,她几乎都没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 现在,她注意到了。 乔如月哼了声,讽道:“哦?我说小宋总那边怎么突然要退婚,原来是你自己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还和个瞎……” 突然的,像是有一口痰卡在了喉咙里,也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回忆,她后半句话蓦的就消失了。 “瞎子……眼睛……眼睛……” 离得很近,乔知遥清楚看到她瞳孔剧烈的收缩。脸上的血色唰得一下全退,说话的声音也开始不稳,另一只手几乎是发颤地指着他眼纱。 “你的…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阿诺没有回答她,手上的力道加重。 毫无疑问,如果她再不放手,恐怕他会把她的胳膊生生拧断。 “好…好,我知道了,你…松手。” 乔如月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姑姑先回去了,得准备准备,准备准备……” 在阿诺松手的瞬间,她几乎弹跳似的消失了。 …… 很奇怪。 乔知遥拉着阿诺进酒店门,将外面那些看热闹的村民挡在玻璃门外。 如果说之前是不对劲。 那现在,她的行为简直反常得有妖,唯一的可能是…… 她轻微地皱眉:“你认识她吗?” 阿诺似乎停顿了一会,摇头:“不认识。”[不认识。] ……算了。 她想了想,将话题撤回最开始的问题:“几间房?” 他顿了一下,莫名局促起来:“我…不用。” “几间?” “……” 终于,他默默侧开了眼,很艰难也很小心,“我…可以…睡在您附近的影子里。” [不会打扰到您。] 第24章 出口的瞬间,阿诺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刚刚,他都说了什么。 “抱歉…” 他抿了唇,无措地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然而笨嘴拙舌,加上一口古怪的声调,只是断断续续地:“我没有要一直跟着你。” ……好的。 越描越黑。 乔知遥叹了口气,抬眼向笑容暧昧的老板娘。 “一间房。” 她真的只是问问,也只是有点好奇阿诺的反应,决定早已做好,毕竟,哪怕是再偏僻的地方,开房间都需要身份证,而阿诺没有。 坐前台的老板娘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婶婶,笑呵呵拿着身份证登记:“姑娘长得真俊啊。年轻就是好,就是好啊,我们那个年代,可没什么自由恋爱。” “……” 总觉得她误会了什么。 “不过你这小朋友,眼睛怎么了?”老板娘关切地问。 “出了点事。” 看出她不想提及,也不知道脑补了什么,老板娘目光带了些许惋惜,看向乔知遥的面色也更加柔软怜爱了:“你别说,我也算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头一次见到他这种口音的人。” “哦,是吗?” “其实也不算完全没听过嘞。”老板娘说,“他的口音,其实和我爷爷那一辈的土话还有点像,不过比他们可重得多。” “还请问您祖上是?” “就在这。”老板娘将房卡也给她,“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也是个老泷村人咯。” “那您一定知道很多了。” 乔知遥像是突然来了兴趣,不着急上楼,拉开边上的小板凳和她聊起来。 “其实我是来泷村做调研写文稿的学生,对泷村这一片的民俗很感兴趣,可以问问您,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吗?” 一边说着,她一边拿边上的二维码给大婶扫了五百块钱。 “哎,哎,哎哟,你这是做什么!” 大婶一下子站了起来。 “一些采访费,得要耽误您一点时间。”乔知遥语气诚恳,让人挑不出来异样。 “……几个故事值什么钱咯。” 虽然这么说,老板娘在一边的果盘上拿了个橘子给乔知遥,问道,“妹子,你想知道哪方面的?” “年代久一些吧,最好是您这一辈的传说。” “……别说,还真有那么几件。”婶子想了想,“说是从前,这块地上有三户大人家,一户姓李,一户姓宋,还有一户…嘿,和你的姓正好一样,姓乔。” “可能是巧合吧。” 这年头姓乔的不少,何况真这里是乔家的本家,再怎样也没有乔家人来住旅店的道理,于是老板娘也没在意,继续着:“这三户人家,各有各的命。乔家和宋家一直都是大户人家,李老三倒是个暴发户。” “姓宋的早就搬去了城里,说后来成了大老板。姓乔的在这留了许多年,日子一年过得比一年好,但也从来没有搬出去过,别人都说是泷村的风水好,他们舍不得。” “只有姓李的,家里发生了一件顶奇怪的惨事。” “惨事?” 婶子摇头:“也不知道他们得罪了谁。有天乔家去拜访谈生意,打开门就闻到了一地的血腥。搜了一番才知道,李家上下十来个帮工,全部凭空消失了,别人说被野兽吃了,可又不太对。” “哪里不对?” “那一屋子就正堂一地的血。李家那个李老爷子李老三,他的妻子和儿子,一家人都被人斩了脑袋。没了头的身体就横在正厅,血呼啦叽的可吓人。要是被山上的大猫吃了,怎么就单单留了主人的无头身体呢?” “……” “嗐。最后,那么大一家,只剩下一个十二三的女娃娃,当时都吓傻了,好久都说不出来话。” “那李家的小孩本来就和乔家儿子有婚约,当时两家连生辰八字都换了。谁想临门一脚的时候出了这档子事。乔家看人家可怜,也没落井下石,就把儿媳接回去了。” “……您还记得那个孩子叫什么吗?” “叫…叫什么,哦对了,李碧桂。避鬼避鬼,谁知道避不了那一件怪事。那小孩子吓傻了,好几天都说 不出话,听说那之后,只要提到什么地下啊,鬼怪啊,脸色就白得和纸一样。” “这样吗?他们一家人还真是可怜。” “可怜啥,李老三也是罪有因得。” 婶子啧啧,“平日里没少欺凌同乡的,看上了谁家的东西就强要过来。哦对了,李老三以前就是搞下墓那档子事的,定是偷了谁家仙人的宝贝。” “下墓这附近有墓?”乔知遥不动声色地继续。 “你别说。”婶子笑了笑,压低声音,“这事婶子就告诉你一个哦。传言泷村埋过一个不得了的人。” “敢问是哪一位?” 乔知遥没有等到婶子的回答,因为感觉衣摆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 低头看去,是一只很细的触手,藏起的牙齿冒出一个尖尖,小心地咬着她的衣服布料往后面拉,看起来莫名有点委屈。 …… 在老板娘看不见的角度,乔知遥轻轻抓住了那只触手,握了一下,抬头看着他的主人。 “怎么了?” “……刚刚。”他的声音有点沉闷,而且很低,“有一只老鼠。” 婶子嘿得一拍桌子,挑挑眉:“你这小伙子,可不要胡说啊,我这里可是天天洒扫的,哪里有什么老鼠?” “是真的。”他在她面前一直很乖,连挨训也不声不响。 乔知遥憋着笑,拨弄着触须的尖端:“你怕老鼠?” 他摇头。 婶子冷冷向他哼了声,乔知遥打开手机,又给她扫了五百。 “总之,谢谢您的故事,确实很有价值。” 她有礼貌地补充道:“我们先上去了,之后会在您这里多叨扰一阵子,如果您哪里想起还有任何神异的事情,我还得再麻烦您。” “好说好说!” 婶子喜笑颜开,又给乔知遥抓了一把瓜子和糖,连连答应,又热情道:“婶子来帮你拿行李吧?” …… 直觉,如果她同意。 阿诺大概不会开心。 “不用了,两步的事情。” …… 楼梯间,他拿着她的行李箱走在前面,而乔知遥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暗沉。 …… 第26章 太巧了。 什么都对得上。 。 这点插曲并不会影响乔知遥的行程,今夜是满月,根据古老的传说,大概是人类最接近神的时候,又或者是某种潜伏在漆黑中无名生物最活跃的时候。 泷村的环境不错,但不错往往意味着生物种类繁多。 楼梯间,一只老鼠蹭得一下从酒店的走廊飞过,被骤然出现的触手一拉,掉进了影子里消失不见。 ……还真的有老鼠。 乔知遥刷房卡的手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打开方面,揪出了那只从楼下开始就一直缠着自己的触手,似无意地询问:“其实我一直很好奇。” “是。” 她随意拨弄了一下触手尖端上坚硬的牙齿,它瞬间就收了回去,类似口器的部位发出“呜”的一声,随后慢吞吞地把自己缠到她的胳膊上,拿软乎乎的身体蹭她的手腕。 小动作多的乔知遥想笑,不过她还是克制住了,板着脸问:“那些被‘它们’拉进去的生物去了哪里?” 他侧开脸,似乎有点不自然:“吃掉了。” “吃掉了?”乔知遥扬眉。 “嗯。” 她皱起眉:“味道是什么样子的?” 他摇了摇头。 “不好吃。” [有一种,人肉腐烂的味道。] [但是冬天不会饿。] 乔知遥眉头更紧了。 ……虽然没有吃过人肉。 但那应该是很恶心才对吧。 不,这不是重点。 蹭得一声,又有一只老鼠向她这边飞了过来。 原本乖乖地缠在她胳膊上触手像是一下子炸了毛,瞬间拉伸得很长,牙齿外翻,如蛇捕鼠,在空中咬住了对方。 在它将耗子拉进地下前,乔知遥按了按眉心。 “阿诺。” 重点是…… “……” 她看到另一只从底下探出头的触手们集体扭动身体,弯出了一个问号。 “不许吃老鼠。” 他顿了一下,犹豫着将空中被咬住的老鼠放下,乔知遥这才看见,半掌大小,仓鼠一样的灰毛老鼠的嘴里居然叼着一张纸。 老鼠瑟瑟发抖地用两个小爪子将那张皱巴巴地纸递到它面前,然后听到嘎巴和吱一声,那只触手用牙齿咬断了它的脖颈,鼠鼠当场死于非命。 乔知遥打开那张纸,上面印着两句话。 【今晚十二点,来乔家大院】 【这里有你想知道的事情】 第25章 对方刻意用了打印的纸条,油墨很轻,可能的目的很多。 例如不想让阿诺知道。 看起来,纸条的主人对他们相当了解。 ……值得一去。 心底先一步做出判断,乔知遥瞥眼去看,地上的死老鼠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堆骨架化成黑烟后消失,便扬眉向阿诺。 “你知道会这种把戏的人吗?” 他摇了摇头。 “算了。”将纸条折好丢进房间的垃圾桶,她又说,“陪我去一趟乔家祖宅吧,我有些东西要去取。” 阿诺讷然了一会,似没想到她会提这种要求,轻微点头。 。 乔家祖宅在泷村北,泷山南,院子不大,有几年年头,版式是村落常见的自建房,在那个年代,砖瓦院落相当气派,李碧桂去世,乔如月出嫁后,不知为何非在泷村南买了一套新房,于是就彻底荒废下来。 太久没有人居住让门口的石狮子积了一层薄薄的灰,朱红的漆门上了锁,看不见里面的模样。 此时夜色已深,周围一篇漆黑与寂静,只有皎然的,满月高高挂在空中,偶然间,地底传来几声细微的,老鼠嘎吱从屋檐下跑过的声音。 阿诺并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但是知道她想要进去,几只触手结结实实缠住她的腰间,向上生长,轻轻松松便从院子的外面伸入了进来。 等完全进了院子,触手将她轻轻放下,又依依不舍地小心蹭了一下她的指尖。 庭院里有一棵很大的槐树,光秃秃的,枝桠盖着一层雪,格外凄凉。 这里并没有人等她。 ……预料之中。 “可以离开……” 她回头,却发现对方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在了原地,刚刚还在蹭她手的触手也消失了。 幻觉? 不,按照鬼街的前车之鉴,这些都不是什么幻觉。 稳住心神,她试图向墙外走去。 奇怪的事情就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 庭院的屋子居然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有些朦胧,但似乎一对夫妇操着极重的本地口音。 “我不同意!” 回答她的是一个男人,他好像咔哒一声,拿老烟袋吸了一口烟。 “我也不想的嘛。可…可眼下实在是没得办法咯,你不知道那小鬼有多难缠,再让它搞搞下去,我们一大家子吃不吃饭了?就让小二下墓,请那东西再出来一次,他要啥,咱们给啥子就是。” 小二? 乔知遥想起,生理上的父亲在家里排也是第二,当时别人都叫他一句乔二爷。 …… 虽然难以相信,但她可以确定,里面的人应该是她名义上的爷爷乔博禄,以及奶奶李碧桂。 这就是纸条的主人想让她看到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他究竟以怎样的手段复现了过去的事情,但是看一看对方究竟是什么算盘也无妨。 越是走进,越能发现,原来屋内亮起了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正好将他们的影子印在萱纱窗上。 李碧桂一拍桌子起了身:“你忘咯我爹妈咋个死的了?” 乔博禄不紧不慢,吐出一口烟圈:“李老三办事不厚道,拿了人家的东西又不遵守约定,两头收钱,还顺走了墩子里的东西,放给我我也气。” 乔知遥听说过。 墩子,在那些专营倒斗的人家里,就是墓穴的意思。 ——巫山之下,埋葬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阿诺的心底曾这样说过。 “你!要是我爹厚道,我啷个在这里!”李碧桂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总之这事情就这样定了。”乔博禄没管妻子的反对,叹了口气,“明儿,让小二去山里,那墩子在山南边角落的吧。” 李碧桂哼了声,故意:“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也没用。”乔博禄打开烟袋又抽了一口,“老岳父的遗物都收拾出来了。地 方标得清清楚楚。” “……” 此时萱纱窗上的第三个人影出了声,听起来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妈!不就是倒斗吗?我去见见它。” “你晓得轻重哈!?”李碧桂怒了,“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为了咱家,冒点险又咋了?只要下面的那个能杀了缠着爹的小鬼,我乔霖死了都行。” “胡说八道!”李碧桂捂着胸口,喘着粗气,显然气得不轻,最后有气无力的软下来,莫名的,乔知遥从她身上看到一种对面对命运时的无能为力,“行,行,你们去…到时候出了事,别当我没有提醒你们。” 倒是乔霖生龙活虎,透着一股子年轻人的精气神:“等我的好消息。” …… 屋内的声音渐渐熄了,烛光弱了下来,像是落寞的皮影戏,一切恢复诡异的安静。 就在她以为就此不知所谓的结束时,天空落下了一层薄薄的雪,周围的温度瞬息降低,当第一粒雪花落在乔知遥肩头的时候,她听到了声音。 “我回来了。” 回头,乔霖竟然从门口又一次地走进来,大步跨进了屋中,没了刚刚那一瞬的精气,他像是一瞬间苍老了许多,那张还算俊朗的脸也带了阴霾。 “咋个样…啊?”屋中的李碧桂一步冲上前,抖着双手,抓着青年仔仔细细地看着。 “妈我没事,下面的路不难走。”乔霖摇头,用力回握住她的手,“您是…或许您是对的。” 她哆嗦着:“你在下面都遇到什么了?” 乔霖定定的:“…我在下面见到‘它’了。” 妇人瞳孔收缩,向后退了半步,若不是儿子扶着,恐怕已经跌坐在地上。 倒是乔博禄将声音压低:“‘它’…肯不肯?” “肯。”乔霖点头,“但是有两个条件。” “啥条件…?”回问的是李碧桂。 “第一件事。”他说,“他说要我们世代守住墓穴的秘密,如果未来有人闯入,他就会上来找我们复仇。” 李碧桂脸色惨白,连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件呢?” 乔霖深吸一口气。 “‘它’要我们…为‘它’再生下一个怪物。”乔知遥那生理上,从来威严沉稳的父亲,终于露出了些微的恐惧,“用来装…他的眼睛。” “装他的眼睛?” “对,他要复生那个墓穴的主人。” 第27章 ——“唧!” 手边传来细微濡湿绵软的触感,乔知遥低下头,先前那一只带她进院子的,格外细弱的触手又一次蹭了蹭她的指尖,唤回她的意识。 宣窗后的皮影戏消失了。 “您…还好吗?” 阿诺依然站在她的身后,一边小心翼翼地询问,“您…径直走到那里…发了很久的愣。” 他的举动那样无措,连呼吸都不敢放重,似乎担心极了。 她摸索着腕间的串链,莹润的手感如同黑玉玉石。 …… 这不对。 虽然说通了乔家人对她一直以来的态度,说通了为什么乔家人每一年都会来扫墓,会派人来监看,刚刚的画面里依然还有很多需要解释的东西。 纸条主人的目的也没有搞清,仅仅凭借他们的对话,没有刺激阿诺的必要。 可口舌却仿佛有自己的意识。 她闭目:“阿诺,我问你。” “是…” 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本来贴在她身边展示欢喜的腕足小心地缩了回去。 “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我的?” “什么?” “啊,这样说不明确。”她冷淡的,“换句话。你在将我当成谁?” 随后,她看到了他那几乎和李碧桂一样的,唰得一下苍白的脸。 第26章 做出假设,收集证据,证明假设,写出结论。 这个流程是大多数论证的流程。 现在她姑且进行到了第三步。 在已经得到一定论证的假设里,故事是这样的。 一百年前的某日,一个叫做李老三的盗墓贼在泷山某处发现了阿诺曾经居住的墓穴,并且与他成某种协议,一跃成为了泷村的富豪。 可是他并没有完成自己的那部分承诺。 于是阿诺出墓寻仇,将李老三一家灭门,却唯独留下了李碧桂。 于是家佣无故消失疑似被吃,李碧桂嫁给了她的爷爷乔老爷。 本来这件事也许就此告一段落,阿诺回到了自己的墓穴里,但是乔家却又遇到了一些人力无法解决的麻烦,她的爷爷乔博禄从当事人李碧桂那里知道了阿诺的存在。 最终她的父亲乔霖为了保证乔家兴旺,去了李老三去过的那座墓穴,见到阿诺,再一次达成了某种交易,阿诺帮助他们解决了他们的麻烦,作为代价,他们需要保护墓穴不被任何人发现,还有…… 生下她?作为眼睛的容器?作为复活别人的方法? 虽然能够解释一直以来他们对自己的冷淡和隐约的惧怕,可是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和他的眼睛有什么联系。 以及,最重要的…… 她又一次联想到了自己梦境。 和那件事有关吗? 如果和那些梦境有关,那她到底是谁呢? 不。 她谁都不是。 她是自己,是乔知遥,是一个正常的人类。 正常的,人类。 侧目再看一眼一边的阿诺。 套着她丢给他的深黑连帽卫衣的大家伙好像有点紧张,握着刀的手隐约收紧,她甚至能看到些微凸起的青筋。 …… 他不一定是梦境的那个刺客。 她已经重复了太多次那场梦境,至今为止的二十多年间几乎从未有过变换,里面的每一处细节都刻入骨髓之中,她甚至能知道当时是哪一个烛台倒塌,哪一个纱帐开始烧起。 他和那个人似有几分相似,却不尽相同。 注意到她的视线,阿诺接近无措地屏住呼吸,下颔轻微露出的肌肉紧紧绷起。 哪怕没有以言语,那个声音这样回答。 [很久之前…记不得了…] 随后那个声音也陷入了沉寂。 “有一件事情必须要说明。”她顿了认真的重复。 “是。”他束手束脚,声音放得极轻。 “我不相信所谓的转生论。” 阿诺忽然间没了回答,神情像是忽然被相机固定的胶片。 “个体之所以是个体,是由于其记忆和性格构建了她的人格,只要缺少其中之一,她就不是从前的人了。” 她看到他有一瞬间似乎握不住刀,手臂小幅度地颤抖了一下。 “其次,人死如灯灭,如果能有重来的机会和可能,生命还有什么意义?人类又何以为人?” “不…”苍白的脸色透着青色,阿诺鲁钝、机械地重复,“不是这样。” 这似乎是他头一回反驳她。 乔知遥继续说:“在我仅存的记忆里,你和我并未有过正式的相识,也没有会让人感受到痛苦的过往。” “我想,你可能理解错了一些事情。” “我不是你熟知的那个人,也不打算成为。” “不对……” 他就像是忽然间发了狂,伸手捂住了脑袋,拉扯着脸颊,声音发出轻微颤栗,就像快要愈合的伤口被次强行撕开,露出血淋沥的白肉。 它甚至开始出现了重音,像是有散乱的思想正在同时发出了不同的句子,显得混乱无序。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这是不对的,不对的,不是,不是。] [如果她不承认,那我要怎么办,我还有什么价值?] [她彻底不要我了。] [不,不会的。你是的,你是的。] 她没继续看他的神情:“泷山下面有你很重要的人吧。我想,她大概有一个陵墓?” 影子里的触手也仿佛被人撒上盐的水蛭,从地底钻了出来,在地表狰狞地痉挛,她手里的最细小柔软的那根也伸直身体变得僵硬,似乎想去拉她的手,让她不要继续说下去。 这似乎是他头一回流 露出近乎恐惧的模样,古长刀咣当落在地上。 “虽然值得惋惜。”乔知遥摇头,“但如果她死了,任何人都不会再是她。” “不要说了。” 触手像是收到了某种刺激,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腕,延伸身体又绕住了她的咽喉,试图阻止宣判罪行的声音。 致命要害处的力道收紧,大脑缺血,窒感在乔知遥脑海里敲响警钟。 但她很平静,继续:“所以你不该把不属…” “不要说了!!” 几乎没等她说完,他头一回冲着她提高声音,那些触手也同时冒出了尖锐的利齿,朝向她的方向。 他跪了下来,如同匍匐,虔诚而卑微:“不要说了……” [不要说了…求求您。] 她忽然就笑了,左手抓住在脖颈逐渐收紧的触手。 [别……] 触手冰冷,虽然依然柔软,它在颤栗,又颤栗着扼着她的咽喉。 “那么现在,你是想杀了我吗?” 那吵闹,嘈杂的心声在一瞬间消失了,诡异的寂静蔓延在落了灰尘的院子里,寒风吹过之后,枯萎的槐树发出咔嚓的响声。 冬末依然严寒,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带着些微的白气。 可是他却没有,仿佛他的身体一直是这样寒冷,他早已不是正常的人类。 掌心的软体生物突然之间一下子缩了回去,如同蜡油融化一般在空中融化,消解。 蓦地,刀刃丢在石地上,咣当一声巨响。 他也坐了下去,伸手扶住刀柄,像是路边无家可归,孑然一身的流浪汉,他的肩膀跟着发抖,呼吸让胸口不断起伏,仿佛刚刚被触手扼住喉咙的是自己。 漆黑粘稠液体掉在地上,消散不见。 “不!不是的!” 他神经质地出声,一只手抓住胸口,另一只手抓住脖颈,撕扯,抓挠,像是想要撕下一块肉,他出口的话带着难言的疯狂,“我怎么会有?我不可能有,我没有那种想法。只是想…我只是想……啊……我只是想……” “想什么?” 他抬起头,眼纱不知何时落地,空荡塌陷的眼眶病态而癫狂,漆黑扭曲的眼眶,硬生生破坏了他下半张原本的立体好看的轮廓。 “请您…杀死我,杀死我。” 比这句话惊悚多的是,他那原先还算俊朗的右半张脸如同被高温烘烤的铁画,骨架上的皮肉一点一点融化,变成一团面目可憎的骨块,他的影子也开始缩小,与之一同缩小还有他的声音。 最后那个词,几乎听不见了。 “主子。” [如果21:00后遇到拿着长刀且没有影子的人,请无视对方] 实验室里的那张纸条上,是这样写的。 虽然不确定他现在这样子是否还能称为人,但是乔知遥不打算遵循上面的规则。 “阿诺?” 他好像完全成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木木的,也不说话,直到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杀了我,杀了我……”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又哭有笑,只是不断地重复,想要起身,可是融化的身体让他忘记了如何正常的起身。 “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第28章 “阿诺!” 她提高了声音,在他讷住的那一瞬蹲下来。 “我并不想伤你的心。” 她托起他身边一条一动不动,毫无生机的触手,浓稠的液体从它的体表渗出,粘在她的掌上。 “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她将刚才没有说完的话讲完,“你将不该属于我的情感寄托在我身上,我不会给你同等的回应。如饮鸠止渴,终早有一天会遭到反噬。” 她拿起落在地上,掉进污垢里的黑纱,重新放在了他手上。 “这项实验比我预期得要重大,如果今天之后你还愿意,我乐意为你提供帮助,继续寻找解除你身上‘不死诅咒’的方法。如果你不想,我也不会将你的事情告诉给任何一人。” 见他还是没有反应,乔知遥叹了口气。 “选择权在你。” 他许久没有回答,喃喃自语着什么。 她也没说话,只是在等,等仿佛死物的怪物重新活过来。 她从来没有对研究以外的事物抱有如此多的耐心过,渐渐的,她仿佛听到了很远以外的水流声,听到了很远的几声犬吠。 刀刃摩梭草地,发出一点响动。 她侧目看过去。 脸部彻底扭曲的盲眼怪物怀里抱着自己的刀,静静地看着她。 “唧——” 突然间,地上的古长刀忽然被人抽出,将那根唯一仅存的,扼过她咽喉触手毫不留情地切断,断裂的部位掉在地上,很快就溶解不见,大量的黑红的鲜血躺在庭院,腐蚀了一片肆意生长的杂草。 刀被丢掉,他单膝跪了下来,如同又捡起一点过去的回忆一样,闭上眼,匍匐叩首。 对着她叩首。 对着死去的虚影叩首。 “对不起,是我的罪,都是我的…” 他的头颅卑微的在泥土里,背光和阴影遮掩住难看扭曲的五官。 直到声音麻木而绝望地响起。 [哪怕你不再承认,你也依然是你] [所以,无论承认与否,是与不是,都没有关系] “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他抓起残留的那半截触手,只是用力一捻,便将它彻底搅碎。 在崩出的血浆里,他的语气也一样平静,只是平静中带着一丝说不上来的死意:“还请您…继续使用我。” [没有回应也没有关系。] [这是我唯一赎罪的办法] 第27章 妖怪会做梦吗? 从没有人类对这个问题好奇过,可是变成怪物之后,阿诺却有了回答。 ——会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生活了多久,还要生活多久,只是每一次在梦境轮回时,都会隐约看到过往的一点碎影。 尽管那不算好梦,但依然值得怀念。 多少年了,他终于又一次拾回那个梦境。 远处朦胧的天穹下是简朴的村落,绿砖青瓦偏安一隅,潮湿的水汽中混杂着血和汗水的味道,他好像躺在街巷的末尾,可偏偏处处充斥着死亡的腥臭气息,熟悉而无法安宁。 很多事情他都记不清了,可是却能记得,他和她第一次就是在巫山下相遇。 雨水试图冲刷一切,却让那股刻入灵魂的里的腐臭渐渐发酵。 在这里腐烂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他躺在街巷的深处,全身都是火辣辣的疼痛,看着天空许久不曾见到的深蓝,忽然有一种想逃窜的感觉。 可是他来不及逃,头顶的雨水好像被一把漂亮的桐油伞挡去了,那声音如玉石击碎。 “你还好吗?” 好? 怎么会好。 他想扭头避开,可是黎明的阳光,带着凉意和柔和,她站在他埋身腐烂的泥沼前,拉着他走出那里。 “黑雀的残党?” “无妨,如果没有可以去的地方,来我手下做事吧,不提一人之下,但至少能给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先消失的是她的面孔,他开始记不得她的眉眼,梦境里的人和她周围的人一样开始看不清脸。 场景也开始毫无预兆地跳动。 “黑雀…之前困住你的那个刺客组织?他们不会找你麻烦,别怕,▇▇,有我。” “把身体养好,才能更好的做事不是?日子很长,▇▇” “这把刀给你,好好收着。” 后来消失的是她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像是碎裂的镜子,再也拼不回来。 “这是你家乡的曲调?像西戎的调子。” “你的眼睛很好看,怎么,害羞了?” “可以再唱一遍吗?▇▇” “▇▇▇▇▇▇▇▇▇▇” 最后她的气息也消失了,所有的一切只剩无穷无尽的漆黑。 和痛苦。 …… 他一点一点,一直一直,在失去着,直到最后,那些声音更加近了。 [▇▇▇你,叛徒,▇▇▇▇▇▇▇▇,该死……] [统领▇▇,大罪] [如果她死了,任何人都不会再是她。] [你是想杀了我吗?] …… 泷村的一家不起眼的酒店的角落里,他蜷缩在一间客房的门口处的阴影里,抱着刀如安静的守卫,拱起身躯的怪异触手却在说明他非人的身份。 睁眼时,他摸了一把脸颊,碰到了一些液体状的东西,触感粘稠肮脏。 “……” 寂静中,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怪物。 他不仅是叛徒,还是怪物啊。 萎靡不振的触手环绕在他周围,似乎想推开他身后的门,去嗅嗅屋内人的气息,却被他抓着捏碎了,明明是自己的一部分,按照他内心深处地本能行动,怪物的神情冷漠到仿佛与世界隔绝,只是抱着刀的手用力到泛白,肩膀也随之轻微颤抖。 最终,他朝向门口孑然坐了很久,像在发呆,又好像在无力地在抓取过往的碎片。 直到有一个穿素白毛衣和灰黑大衣,手提公文包的人站在他面前。 来人他认识,叫做谢必安,是范无咎的同事,也是当年那个姓严的男人的下属。 “盲眼。严大人让我来送东西。” 一捧鹅黄的十二叶瓣花被放在他面前,新鲜的枝叶上带着新鲜的露水。 “我从地下摘来的。” 持刀的异种没有抬头,像是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只是抓起一把花,扯碎,合着四溅的嫩黄汁液,麻木地塞进嘴里,齿间研磨,咬碎,那些画面终于消失,他闭上眼缓了许久,最后的最后,他出了声,声音冷淡喑哑,好像并无太特别的事情发生。 “主子在睡觉,请回。” 听他这么说,谢必安叹了口气,“还叫主子呢,现在都没有那一套制度了。而且就算是同样的灵魂,拿回同样的记忆,一千年过去,当年付出的感情也不会再回来。” 阿诺钝钝地抬起头,像是想看清他的模样,唇畔一抬一合,似乎很平静。 “是你?” 他不知道乔家祖宅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却知道就差一点。 就差一点,他就差一点就能忘掉过去的事情了。 她说会陪着他一起处理他精神上的问题,会想办法解决他的诅咒,如果可以,他会和她一起过完这几十年的时光。 那样不敢想的,美好的幻想差一点就要成真。 几十年而已,他已经熬过了上千年,为什么连个几十年都不给他。 看见他的影子颜色加深,谢必安忙解释:“当然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其他猎手……” “是谁并不重要。”谢必安打断他的猜测,声音稳重,将话题从危险的地方撤离,“关键是,她就算拿回了记忆,承认了自己又如何?” “那份记忆就全是好的吗?” “如果她知道是你杀了她,又会怎样呢?” 很奇怪,明明心脏已经许多年不曾跳动过。 可是随着他这一句,阿诺却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似倒流了一般,如坠深潭,恐惧和寒意淹没了全身,他紧了刀,像是在无边际的海水中抓住唯一的浮木:“别说了。” 谢必安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而无恶意。 …… 乔知遥也在做梦。 她的第三场异梦在一个漆黑的地方。 其实不算全然的黑暗,镇墓兽上偌大的夜明珠散发着幽邃的光芒,雕饰精美的壁画在墙壁一如新修,陈设华贵雍容,似地下桂殿兰宫。 夜明珠幽深的光泽拉出一团边界模糊的影子,在暗蓝的光泽下轻微地浮动着。 意识在有一茬没一茬地间断。 其实这是很难判断,因为周围的一切并无变化,仿佛时间在这里暂停,不过地上的那团影子的位置有着些许的改变,有时候是从墙壁的这段,到了棺椁,有时候是从棺椁下方,转到一只画的下方。 偶然间她还会看到血迹洒在地上,不过只有一瞬,很快墓穴就重新变得纤尘不染,快得让人怀疑,又有时候,她能听到有人低哑的泣音,和类似忏悔的癫狂的呓语。 第29章 直到忽然之间,墓穴传来的响声,熟悉,而那样陌生。 [娅娅为您报告,目标不明,请小心行事] “嘿,老谢老严。”这好像是她头一次在梦境里听到别人的声音,“这地方居然真有人。” “他已经不算人了。” 意识又断了下去,她听见一个从未听过的男人的声音,地上拉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活祭,借尸还魂?你从哪儿看到的法子?嫡系血脉不是那样用的。就算你把她的灵魂放到李碧桂的身体里,两个灵魂彼此拉扯,谁占主导还不一定呢。可怜李老三一家,真是无妄之灾。” “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终于,她看见一具通红,干尸一样的人性怪物毫无尊严地跪在地上,丑陋不堪,却意外熟悉。 男人想了一会,摇头叹惋:“复生死者?托生许是唯一的法子。不过那需要不散的灵魂,和一具从母体开始打造的身体,以及精通此道的术士,这世间能做到此点的人不过个数,不巧,你面前倒站着一个。” 怪物猛然地抬头,如溺水之人抓住仅存的一颗救命稻草,喃喃:“求求你…帮帮我……我的眼睛就在这里,里面装着她的灵魂……救救她……求求你” “帮你?我可以做到。”男人笑了,“但你能拿什么换呢?怪物。” 他在地上像凡人一样一遍又一遍地给他磕头:“什么…都可以。我可以杀人,也可以杀鬼,求求你…求求你,只要她能回来,我什么都可以做。” 怪物没有眼睛,蜡油样的浓黑滴落地板又消融在影子里,他卑微地匍匐着,试图去抓住男人的裤脚,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住,只有喉口间不明意味的咔咔声。 “以灵魂为食吗?”男人踩住他枯骨似的手指,思考了一下,最终道,“也好,和我签个契约,半人的怪物。” …… 她为什么会看到这个? 乔知遥睁开眼,依然是泷村某家酒店的天花板,几只早鸟在窗外清晨的薄雾里叽叽喳喳。 她缓缓坐直身体,抬手按了按生疼的太阳穴。 ——太奇怪了。 屋外的清晨的阳光落在地面,自从从乔家院子回来,阿诺就一直没有说过话,那个声音也被藏起,连带一直藏不住的触手也被人强行压进了影子里。 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一瞬间回到了刚见面的时候,只是桌子上还有温热的早餐。 她又想起那个梦,想起那个守墓的怪物,于是心口有一些很陌生的,说不上来的,沉闷的感觉。 她知道他能听见,开口。 “阿诺。” “……” “不一起吃一点吗?” “……” “你那只触手还好吗?” “……” 好吧。 看起来他想玩躲猫猫。 收拾好东西,她按照约定的位置向巫山的方向去。 第28章 其实她很擅长躲猫猫。 很小很小的时候,她曾经也和阿姨的女儿玩过几次躲猫猫,总是赢得很快,可没多久,不知道为什么,小朋友们就不愿意和她玩了。 …… 李碧桂的墓在泷山,或者说巫山的南边。 泷山不算高,山群连绵,气候阴冷,前几日更下了一场雪,青葱之上,尚且皑皑盖着一层将将化开的浮白。 乔家人不算多,李碧桂和乔博禄合共四个孩子,早年死了一个大哥,她的父亲乔霖是老二,不久前就因空难去世,就只剩下乔如月,小叔叔乔霂以及几个堂兄弟妹。 说实话,这里面大部分人她都没见过,不认识,也不想认识。 她的那位弟弟乔鹤康也没有来,估计是睡迟了,现在一家人都在等他。 说是来扫墓,她对泷山本身更感兴趣,按照先前的说法,泷山之下应该有一个尚未被世人发觉的墓穴。 ……墓穴吗? 可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你就是乔小姐吧。初次见面,真是和照片上一样好看。”说话的男人带三分笑意,眼角上挑,给人一种精明感。 乔知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位传说中的,她的相亲对象。 长相不算难看,五官明明端正却透着莫名的邪气,身材高,他穿着藏青的登山羽绒服,黑色高领羊绒毛衣衬出过分白皙的肤色,一双漆黑皮靴搭配得也是恰到好处。 乔知遥只是扫了一眼对方,没有回答,径直向着山的深处的方向。 …… 她一点儿都不在意身后的乔家人是否因为发现她的出席而冷场,也不在意她目中无人地离开是否会影响到他们的脸色。 她已经她本该知道的事情,这些人失去了价值。 未能走出几步,身后人忽然地提高了声音:“乔知遥!人家沈先生大老远的跑过来,你这是什么态度?” 好像是乔如月,她脾气一如既往地不好,但是又似乎因为顾忌什么,并没有上前拉扯她。 姑父梁丰似乎想要附和几句,倒是沈常平自动圆了场。 “乔小姐可能是累了,想去别处看看,我跟着一起去吧,山里路不平,一个人还是有些危险的。” 梁丰跟着顺势道:“瞧瞧,多好的孩子。” 乔如月像是想到某些事情,脸色有些缓和,视线在沈常平和乔如月之间打转,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哼了声将话憋了回去。 她的小动作被一边的乔知遥尽收眼底。 她总有一种感觉,沈常平和乔如月之间的氛围有些奇怪。 那边的不知是她的哪位表弟忽地传来一声惊呼:“爸妈看!有老鼠!” 在老人的墓前发现老鼠,这可真不是什么吉利的事情,尤其是在泷村这么邪门的地方。 一大群人瞬间开始忙了起来,乔知遥顺势离开,可不成想沈常平却跟了出来。 山路上,她不言语,一直往前,只是沈常平絮絮叨叨地像是相当自来熟。 “乔小姐,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呢。” “……” “乔小姐家是范城的吗?大城市啊。” “……” “乔小姐……” “够了。”在一个山口的拐角,乔知遥冷冷道,“如你所见。无论乔如月和你之间达成了怎样的协议,和我都没有关系。” “……” 被骤然这么呛了一句,沈常平居然也没有发火:“沈小姐不必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 他眯着眼挂着笑,将话挑开了:“毕竟相亲是两个人的事情,只是我本人对乔小姐感兴趣。既然您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交个朋友也不错。” 视线范围内,她隐约看到,他衬衫的口袋里忽地冒出来一只通体素白的仓鼠,两只小眼睛有点茫然,似乎不理解为什么主人要在这时候叫醒自己。 它甩甩头,正好和乔知遥对上视线,整只鼠停顿了三秒钟后,像是想起了某种恐怖的事情,吱得一声迅速缩了回去。 ……她站住身。 “是你?” 这只老鼠的长相,和那天来酒店送信的老鼠一模一样。 “这是我养的宠物。”他别有用意地瞥向不远处狰狞不详的树影,“他很聪明。总是知道如何在危险面前藏起自己。” 乔知遥这才重新看向他。 沈常平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掏出口袋里的佛珠转了转,拖长音:“如果沈小姐有兴趣的话……” 她扬眉。 “先加个微信吧。咱们有时间细聊。” “……” 哦。 欺负阿诺目盲。 “科技改变生活。”老鼠精眼睛弯弯,“不是吗?” 。 乔知遥和奇怪的相亲对象互换了微信。 目的达成,沈常平相当识趣绅士地告辞离开,而乔知遥继续沿着山路往里走。 这是她在泷村的最后一件事。 说来也怪,她本只是为搞清楚自己和阿诺的渊源,现在目的达成,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件事。 越向着某个位置,手腕上的手串温便愈发升高。 石路走到尽头,丛林枝桠错生,剩下的就是雪泥混杂在一起的泥泞小道,草木、枝叶、动物尸体、排泄物全被埋在雪下,也就意味着,她在踩下下一脚前一定不会知道自己踩到了什么玩意,以及这一脚究竟有多深。 上一次有这种恶心的感觉还是博士期间和导师外出实地勘察的时候。 即便如此, 还是要去那个墓穴看看吗? ……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件事呢? 越往山的深处走,路便越泥泞,头顶的树木也越茂盛,哪怕光秃秃的枝桠也足以遮蔽阳光,阴暗的天空压抑低沉。 幸运地是,直到现在,她都没有见过任何野兽或是毒虫,又或者,那些东西在让她见到之间,就被更加恐怖的怪物吞噬。 长期的作息不规律让乔知遥的体能一直不算好,但这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不知不觉中,身体没有之前那样容易疲倦,更加奇怪的是,她似乎知道那墓穴在哪里,那位置就像是许久没回家的人重新回到了故地,尽管物是人非,可肌肉依然记着回家的路线。 第30章 在翻过第一座小山山头时,她感觉轻轻松松。 树影依然寂静。 在二座山头时,她感觉到了轻微的倦意,背上装满必要物品的旅行包开始变得稍显沉重。 树影轻微地发生抖动。 第三座山的山腰处,倦意加大,手上的手串也烫得开始有些拿不住。 身后的树影轻微摇晃,似乎欲言又止地想劝阻什么。 翻过第三座山的山头,她在下山的坡路上踩上了一段粗实的树枝,扑哧一声,险些从坡路滚落,所幸抓住了一旁的一棵低矮灌木,不至于真的发生危险。 不过树枝还是在她脸上刮伤了一块,渗出些微的鲜血。 树影顿了一下。 就在这样一棵灌木之下,在雪水融化的中央泥泞腐朽的空地上,她看到了一朵花。 一朵鹅黄的,十二瓣叶,娇弱静美却死气沉沉的花。 是【黄粱】 「找到了。」 树影开始挣扎起来,在她向着十二瓣鹅黄花走的时候更加剧烈,就好像烧开的沸水在日光投下边界模糊的影。 如今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就在那朵花的旁边的位置,一百年前,有一队人马留下了一个可以抵达深处的盗洞。 一千年前,一个遭遇背叛的女子长眠在这里。 这里如同一座庄严的石碑,记录绘刻着她拒绝承认的一生。 从出生,到死亡。 也记录着一个怪物的罪责。 乔知遥向前走了半步,在黄花的旁边发现了那个可以容纳一个成年男性进入的盗洞,终于,又听见那个颤抖的声音。 [不要。] 那个声音已经因为恐惧而开始变了声调。 [不要进去。] 她在那个盗洞旁边站定。 [求求你,不要进去。] [不要…不要……] “阿诺。” 那个慌乱的声音骤然安静。 “我知道你在。”她坐了下来,“出来。” 不远处的树影像是遇到了天敌的小型哺乳动物,一动不动地模样正好和随风颤抖的树干相悖。 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原来树枝已经生长着几颗不易觉察的小芽苞,与霜雪格格不入,却又生机勃勃。 “先前有些话没有说完。” “你似乎总是在说自己是怪物。”她语气清冷平静,“这很不对。如果‘怪物’拥有一颗人类的心,他就该被定义成为人类。” “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你不要给自己套一些不必要的枷锁。” “虽然我并不认为我是过去的人……” [对,你不是,你不是……] [永远没办法…永远…] 树影摇曳,透露出一点易碎的情绪。 “可你也不是过去的你吧。” 它好像没听懂,有些茫然,也没有回答。 “时 间会改变一个人,无论你我都是如此。” [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没关系,再不出来的话,我就下去了。” 她起身将背包里的登山绳固定在树影边的树干上,拉了拉绳子,将另一头固定在腰间。 终于,树影中浮出一个虚影。 …… 在躲猫猫游戏里,她其实只擅长扮演大鬼角色。 因为。 她很擅长利用人心。 在公园里,年幼的孩子面无表情敲了敲滑梯:“刚刚阿姨说该回家了。” ……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为什么要做这种类似于仪式性地无所谓的事情。 “我不准备进去。”她说,“一千年对人类来说太久了。既然你和我都不是过去的模样,那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在下一个转首间,她看到树影下木站着的那个人,没眼睛的怪物带着眼纱,像极了过去的若干年里,静静地看着她。 第29章 树影下神出鬼没的人愣愣地呢喃,他身形健硕挺拔,却似几分佝偻……不过说白了,他现在的模样大概率只是影子的拟态。 “重新……” 好像有一簇火短暂地在他心口燃烧起来。 [还…可以吗?] “或许呢?……我们该回去了。”她扫了一眼树影上的天空,血色的残阳将云朵烧起,太过明烈的颜色盛大灿烂,“回范城要走国道和一些山路,今天有些晚了,明天再出发?” [回家…?] 他看起来面无表情,可是总让人觉得,他似乎在哭。 她其实不是一个同理心泛滥的人,甚至某种程度上,她并不是个好人。 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一趟,好像她并没有来到道路艰难的荒郊野岭,而只是很轻松地走到一个长满鲜花的公园,悠闲地散了个步。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他接下来的话。 她将已经垂下盗洞的绳索收起,“这个墓穴,你已经守了够久了,就让它永远留在这里吧。” 他愣了一下,漆黑之中,他能模糊地感受到她轻微抬起头看着自己。 很久的沉默中,斜阳将余晖洒在他身上,带来一点点人间的暖意,可是他感觉眼角有粘稠的液体流下。 “您不能……不能这样……” 他听见自己喉口间发出干哑的声音。 不能对他这样纵容。 比起这样,他更宁愿她责备,或者厌恶他。 他会从痛苦中得到畅意的快感。 也不会再有顾虑,不会再有为难。 “不能怎样?” 他抿着唇,艰涩:“您也看到过…我真正的模样。” 他不过一具腐烂干枯,没有眼球的尸骸。 “所以呢?”她扬眉,如是说,“人们总会变成那样子的,不走运的话,没准我的样子还会变得更惨烈。” [不会的……] [不会再有那种时候。] 她摇着头,在他面前站定:“我并不知道过去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至少……” 她在两千年的墓前向他伸出手。 “欢迎来到二十一世纪,阿诺。” 一如两千年前巫山下的那个雨夜,她向泥沼里的他伸手。 他几乎恍惚地放下的手中的刀,却迟迟没有去握她的手,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声。 “…嗯。” ……不要想起来。 眼纱下的空洞双目无力地闭起,那种阴暗感萌生,在虚无中,他隐约腾升起一种邪恶的,用语言说不明白的念头。 最好永远不要。 。 回到泷村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夜间行车多少有点危险,乔知遥准备休息一日再出发回范城。 虽然属于农村,但酒店的设施都很完备,装横也算精美,甚至还配有一套独立的人工温泉,隔着天窗可以看到不远处巫山的皑皑白雪。 爬了一天的山路,哪怕回来的路上有影子先生作代步,疲倦也在后知觉地如虱子爬满全身。 窗外飘来了今年的去年遗留的最后一场雪,纷纷扬扬又无声无息地落在楼下的白杨上。 她将自己埋在浴室热腾腾的温泉里。 泡在温泉里的感觉太过舒服,仿佛每一寸毛孔都能舒展开,晶莹温热的水流没过肩胛,让人有些困乏。 看着屋外的雪花,她想起很多事情,想起关于地下的那个梦境。 其实这很奇怪,迄今为止,她的所有梦境自己都是以参与者的视角进入,只有那个梦境,她是完全的旁观者。 她还想起年前影子先生站在院子里,雪花积在肩头留下薄薄的一片。 ——屋外下雪了。 ——他会觉得寒冷吗? 温泉这样舒服,其实值得一试。 …… 屋外传来很轻的声音:“您的体温变得很高…您还好吗?” 她想纠正对方这叫做晕堂,但确实太过舒服了,于是半是忘记半是没有力气回答他的问题。 然后,视线范围内,她看见之前的那只触手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原先断裂的地方重新长出了黑色的纹路,便和同伴们一样显现出一种浅淡的灰色。 似乎知道她对它有些偏爱,腕足小心翼翼立在阶梯上,弓着身躯,好像是讷在了原地。 片刻后,那只触手总算察觉到那里不太对劲,迅速卷起一边放着的浴巾,裹在她的身上,尖端钻进池水,将自己盘成一个u型垫在她身下,很轻易地就将她从里面带了出来,放在床垫上。 浴室外的空气确实比浴室内好很多,不过骤然接触到新鲜的冷空气,皮肤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 于是她说:“我想回去继续泡着。” “……” 房间角落里的影子先生收回了自己的触手,抿唇委婉地劝说:“雾气,太重。对您的身体不好。” “很冷。”她面无表情地说。 他顿了一下,一只触手拉起一边的被子,谨慎地盖在她的身上,他自己拿起了放在架子上的毛巾,小心翼翼地开始替她擦去头发上的水分。 第31章 异常高大的影子先生挡住了日光灯的暖光,他的臂膀极其有力,拿着那把古刀的时候,甚至连铁制的广告牌都能劈成两半,此时力道却很不可思议地放得极其轻柔。 视线范围内,她可以看到随着他抬手而露出的胳膊上流畅漂亮的肌肉因为紧张而绷起。 虽然是拟态,但居然会随着主人的情绪而变化呢。 “我可以碰一下吗?” 她看到藏在他身后帮帮忙拿毛巾的触手弯出一个问号的弧度。 “这个。”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擦了一下他小臂上的肌肉,触感确实是普通皮肤的触感,像是一层蒙着绢的钢铁,似乎绷得更紧了。 “这是拟态的一种?是由什么物质构成的?” 他侧开脸,却没有收回手,只是如实说:“是诅咒。” 她收回手,抬头去看他。 哪怕她已经知道他的眼睛部位是什么样子,阿诺依然戴着黑色眼纱,遮掩丑陋的空洞,该说不说,那一条黑纱确实戴的恰到好处,反倒让整张脸有了许多遐想的空间。 …… 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强迫自己转移想法,问道:“怎么来的…‘诅咒’?” “我曾经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他很轻地,“亡者的诅咒寄宿在我身上,已经和我融为了一体。我可以使用他们,他们有时候也会控制我的情绪。” 其实在乔知遥的预料范围内。 他和夏烟的情况逻辑相同,只是糟糕得多。 不过很怪的是,他并没有像范无咎说得那样变成无智的怪物,虽然迟钝寡言了一些,但还是能够进行正常的思考和交流,唯一相近的精神问题也可以用现代医学里的创伤性应激障碍来解释。 见她没有说话,他的手愈 发生硬,却在碰到她脸颊的那道划口时停住。 “对不起……”很小声地。 语气很乖,但就申请来看,他看起来真的很想把泷山的树都一把火烧了。 “你说这个?”她摸了一把脸上已经完全摸不到痕迹,想笑,“你不提醒的话,估计都要愈合了。” “……” “会吹头发吗?” […?] 显然,他对现代的陈设并不会是特别熟练。 她指了指挂在那边的吹风机,就有一只腕足很贴心地递了过来。 不得不说的是,阿诺的学习能力其实很强,只需要口述告诉他这种“机关”的开关和使用方式,他就能很快的掌握。 至少触手们很快就掌握。一个卷着梳子小心梳着,一个拿着毛巾,一个拿着吹风机。 作用堪比以前在科幻小说里看到的多功能多机械臂的家用机器人。 方才在浴室内的眩晕感彻底结束,她摸了摸被照料很好的头发,隐约发困,看着一边的阿诺。 “外面下雪了,你待在屋内吧。快去洗澡。” “……” 顺着他的视线,她看到木桌子上突兀地又出现了一张新的纸条。 …… 和上一次老鼠送来的完全不一样。 说是纸张,其实更像是某种符条。 触感更加光滑一些,上面的文字也是用朱砂撰写的隶体,看起来古老而玄秘,不仔细看的话,会误认为是谁家道士留下的符文。 总之,似乎不是给她的东西。 一只触手从地底钻了出来,触摸着上面的文字,忽地变得有些森冷,利齿有一瞬没能收回来。 “这是什么?”乔知遥有些好奇。 “猎手令。” “那是什么?” 他说:“我和一个人有过约定,要杀掉上面名字的人。”或者鬼。 乔知遥又想起那个梦境,失去眼睛的怪物毫无尊严地匍匐在地。 她轻微地叹了口气,刚想说些什么,侧眼瞥过上面的文字,忽地停了。 那种感觉很奇怪,她明明应该看不懂篆体,却明白符纸上的文字,就像是从小接触过的简体汉字,扫上一眼便能清楚其中的内容。 符纸似乎在简要地描述一个人。 [俞昭娣] [杀害双亲的怨灵] 在下面的角落里,备注着熟悉的名字。 [现名,陈青] 第30章 几乎在她看完那个名字,那张符纸一样的东西凭空燃烧起来,同时,她看到他额心的位置冒出一处水滴状的黑色痕迹。 他的呼吸明显顿了一下,单手扶住桌子,身后的触手也跟着僵直身躯。 “阿诺?”她察觉到他有些不对,下床往前他的方向走了一步,却被一只触手虚虚地拦住。 “别过来。” 他轻微咬住了牙,方才忙里忙外的几只触须不受控制地开合颤抖,发出令人胆战的咔哒声,好像经历了体内某种排异反应一样。 “怎么了?” 她低头捞起那根触须,没有上前,只是询问。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他终于一根一根将影子收回去,抿唇,有些无措地和他解释。 “在…催我。我不能…” [她是…您的朋友。] 乔知遥拿起一点地上烧成灰烬的残片,装进了随身携带的证物袋里。 “可以和我讲一讲,‘猎手’到底是什么吗?” 早在鬼街里的时候,就听他提起过猎手令的事情。 他稍微地抬起头,似乎想去看她的模样,但隔着漆黑,却一无所获。 她坐在他对面的木椅上:“我想听。” 地府其实不是传说中的阴曹地府,而是由一个姓严的术士整合出的组织。 除了同为术士的鬼差,猎手是构成这个组织最重要的部分。 阿诺也不知道猎手和地府是什么时候建立的,或许是他在墓穴的这段时间,也有可能更早。 散落如阿金、阿诺之类的异种一旦被严罗打败,要么会被当场格杀,要么会被套上枷锁,灵魂打上烙印,成为他的猎手。 除了最底层的猎手,所有的猎手都是消耗品,他们会去做各种最危险的工作,甚至很多时候,新猎手的诞生往往意味着老猎手的死亡。 但总有几个例外的,总有几个极强的异种,他勉强算其中之一。 话说到一半,未能来得急说完,阿诺额心的痕迹又开始着重,脸色也开始难看起来,背后的影子开始翻涌,裸露出一点危险的真身。 [好吵。] “抱歉……”他低声道了一句歉,似乎就要消失在影子里,可是她伸手拽住了他。 “等一等。” 她并不相信契约是完全无迹可寻的东西,或许它依然能被理解为某种能量。 只要是某种能量,就有办法的。 之前她去实验的时候测量过,夏烟居住的鬼街能够屏蔽一些能量。 拿起阿金给她的那枚牙齿,在卧室大门变化的那一瞬间,为了防止可能存在的监听,她没有解释,直接拉着他的手腕冲进去。 百货店的一切依然如旧,只是被看完的书垒了一摞,夏烟似乎已经准备睡觉了,站在一二楼的楼梯间惊讶地看着她。 “知遥?这次怎么这么早。” 来不及叙旧,后面的人忽地发声。 “他想…拉我出去。” 夏烟的视线内,像是被沸水煮开,影子里腾地钻出来无数的,七鳃鳗一样的触手,诡异地,像是被人人为地分为两大阵营,彼此撕扯,扭打在一起,像是缠在一起的海带结。 骤然间,乔知遥听到了刀剑出鞘的铮鸣。 随后是触手们发出的尖锐的惨叫声。 她背对着阿诺,看不见他的样子,但是屋外的骨骼月亮的光投入室内,在日光灯下方拉出来了他的影子。 “没关系。只是一部分。” “可以放弃。” 接着是肉块噼噼啪啪掉落的声音,掉在地上,溶解成液体,又气化消失。 几只被留在外面的触手被人粗暴地切除,断裂的触手缩回影子里,原本一人半径大小的黑色圆团缩了一半的水。 在之后是是沉闷地扑哧一声,像是某种肉块炸裂的声音,类似鲜血的褐红液体喷射溅在毛茸茸的地毯上,余光中,她看见了一只熟悉的,刚刚帮她小心翼翼的擦去头发上的水分,现在却从手腕处被人炸裂,失去筋骨连接而掉到地上的手掌。 她甚至能看到一圈疑似被烈火烧焦的痕迹。 “……” 她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去看,却听见来自的灵魂急切的哀鸣。 [不要回头!] 面对着她的夏烟像是看到了十分糟糕的场景,眉头皱了起来。 “好吧,看起来你的这位朋友,也不是很正常。” 或许经过鬼街的这么多年的锤炼,夏烟的精神某种程度上也已经接近异形,她从楼梯上下来,冷静地问:“他这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裂开了?” 乔知遥没有立即回答,也没有转过身,只是轻声:“阿诺?” 第32章 余光中,一只触手飞快地卷起地上的断手,背后很可能已经没有人类形状的生物好像肺部也穿了孔,说话也带着风声:“他引爆了契约。” “……” 她想得确实没有错,阿金留下的街道对他的契约确实有抑制作用。 “契约?”夏烟显然从来没听过这个名词,“那是什么?” “等等和你解释。” 乔知遥深吸一口气,将‘门钥匙’放进口袋,等了一分钟后:“我现在可以转过来了吗?” 好像不理解她为什么会看透自己的内心,高大的影子先生愣了一瞬。 夏烟眨了一下眼,打趣地扫了她身后方向,了然地耸肩:“看起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才炸成五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 “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说得有什么不对吗?”夏烟朝乔知遥扬扬眉, 很自然。 地毯上的血迹该气化的气化,该被触手清理干净地清理干净,地上的多余的血肉重新溶解回影子,构成怪物平日行走的躯体,一切恢复如常。 “感觉好些了吗?”乔知遥回眸,去问。 阿诺站在门口的位置,影子重新构筑了他最开始的那一套和现代社会一点也不沾边的黑压压的扎袖劲装,听她问自己,点头:“好很多。” 他看起来稳重,给人以守卫者该有的安全感,可是总是吵闹的心声冷淡又滑稽。 [衣服,撑坏了。] …… 说起来。 阿诺身上之前那一件还真是乔知遥从衣柜里捞出来的。 之前在网络买衣服大了一号,懒得退货就一直放在衣柜角落。 ……不对。 他怎么总是会关注一些很奇怪的细节? 虽然不用睡觉,夏烟还是给自己和乔知遥端了杯咖啡,端着盘子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偌大一个怪物先生束手束脚的立在门口,便向乔知遥扬眉:“怎么回事?” 乔知遥思虑片刻,将猎手的事情和阿诺的情况如实告诉了夏烟。 “猎手和追杀令?”夏烟将咖啡杯放下,“你说这里可以屏蔽那位姓严的和猎手之间的契约?” “是的。抱歉,可以的话,阿诺需要在这条街留一段时间。” “这倒是没有关系。反正这里的怪物已经够多了。”夏烟笑说,语气正常,就是内容不太正常,“拿着钥匙,街上的人不会攻击你,当然,精神攻击不算。上次,有一个没有眼睛的公交车司机居然告诉我,他把眼睛捐给慈善机构了。” “……” 在话题往“眼睛”这个方向转前,乔知遥深吸一口气,向着一边站着的大家伙。 “阿诺,你有见严罗的方法吗?” 第31章 “他很…危险。”阿诺握着刀静静立着,垂首,“不能让您见他。” “按照你的说法,他只对非人类的生物感到反感。” 阿诺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 [很危险。] 如同害怕泄露什么要命的秘密,就连他的心声也只是不断重复着这一句。 [不可以。] “阿诺?” “……” [……] 好的,他还在一些很奇怪的地方相当执着。 见两人陷入沉默,夏烟叹了口气,打圆场:“旁边是一家旅店,二楼没有人住。” “多谢。” 在离开杂货铺前,一边的夏烟忽然叫住了乔知遥:“你说,阿金也会成为猎手吗?” “很可能已经成为了。”乔知遥说,“我想它应该知道,不然不会把钥匙给我。” … 抛出人类的脖颈上是一个螳螂头的话,旅店老板是个很正常的人。 乔知遥和阿诺推开门,木质的地板踩上去有一种难言的吱呀声,老板的螳螂头抬起了一下又低下去,居然说了人话。 “二楼没锁,你们随意就好。别搞得太血腥,打扫起来麻烦。” “……”他以前都经历过什么? 二楼只有一个房间,门口点着两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拉长了走廊的影子,几只触须从那里浮出,向着她的方向一动不动,有点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鼹鼠。 屋内的陈设简朴到极致,但幸运的是是人类能够接受的装横,虽然窗户的对面是一堵冷冰冰的墙,没有卫生间和浴室。 现在,新的问题诞生了。 床虽然是床的模样,但是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就算把他和他的触手们全放在上面都装得下,总之看起来不是给普通人的床榻。 让人走过的通道并没有留多少,更别提任何可以容纳阿诺睡下的位置,室内的温度倒是和外面差不多,但是鬼街一年四季都是一个样,所以不算太冷。 哦,还没有被子。 她开门坐在床铺上,事发突然,她甚至还穿着方才在酒店里的睡衣。 [这里太简陋了,睡一晚上,会着凉的。] “我一个人在这里就好。”阿诺低头劝说,“我不需要睡觉。” “可是只有在‘钥匙’附近,那些生物才不会攻击你。” 其实她对生活品质从来没有要求,无论是食物,衣物,住宿还是其他,一直都是得过且过的状态。 为了方便,她曾经靠一箱泡面在实验室里待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最后还是陈青看不下去把她从里面拽出来。 “攻击也没有关系。”他摇头,“我不会死。” “可是不是完全没有感觉吧。” 刚刚在门口的时候,被刀刃划开身体切断的时候,那些触手确实发出了被开水滚过般的惨叫。 “没关系。” [我已经习惯了。] “痛是人的一部分。” 见他有些茫然,似乎不是很理解她的话,乔知遥笑了下,在拟态忽然顿住的呼吸中,拽住了影子怪物的黑衣衣领,把他带着一起躺在软乎乎的床上,足足填满整个房间的软床被她界限分明地分为两半。 “睡眠也是。” “……” 那些触手开始发出了细微的颤抖,似乎不理解她的动作。 她看着他眼纱下的唇,哪怕知道是拟态,却也不禁感慨。 他其实很好看的。 眼纱下除了眼睛外的五官立体刚毅,好像每一个线条都经过精心雕琢,冷峻非凡,明明他平日没有一点神情也从来没有笑过,可嘴唇边的弧度却好像带着柔软的无措。 哪怕之前看过了他没有球体的眼眶,也知道现在这样的模样不过是影子的拟态,她依然觉得他很好看。 啊,捏一下的话肌肉会害羞得绷住鼓起来。 为了方便行动,他身上的那件黑衣并不能很好地遮掩住线条流畅健硕的肌理。 此外他的衣服上好像带着一些金属的卡扣,用来装一些危险的暗器,触手一扫,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叮铃咣啷的便卸除个净。 他好像还是想说什么,挣扎一句:“我可以回影子里。” …… 虽然这么说,但是你卸武器的时候真的很快呢。 人类的身体毕竟和怪物不同,生理性地疲倦压倒了清醒的意识,她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有一天一夜没有睡觉了。 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至少等四个小时后再说。 她面无表情:“如果你不需要睡眠,至少我需要。安静一些。” “……” “晚安。” 触手们轻微摇摆了一下,情不自禁地从床上蔓延着往她那里蔓生,他发现自己有些控制不住它们,也一点都不想回到影子里。 影子里冷冰冰的,又很粘稠压抑,好像是泡进了即将凝固的树脂里,一点也不舒服。 真的很冷。 ……不回去了吧。 就一次的话,应该没有关系。 只要她想不起来。 影子怪物这样想。 尽管没有必要,眼纱下的眼眶还是闭合了,空气里是很淡的带着实验室那些器械的消毒水的气息,但是却很让人感到被安抚一样的错觉。 渐渐地。 从影子里钻出一根约莫有半人高的,扁扁的触手,把自己揉成被子的模样,小心翼翼地盖到了她身上。 。 梦境是恐惧的延申。 至少在今日之前,阿诺是这样认为的。 他已经忘记了曾经人的样貌,声音,气息一切。 他又做了一个梦,只是这个梦是那样真实,离过去又那样遥远,却温暖的让人忍不住喟叹。 没有精美的宫殿,没有漆黑的墓穴,没有死亡,没有痛苦。 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新年的夜晚,在一栋同样平平无奇的,单调的房子里,窗外不断有烟花升起,他能听到烟火炸开的声音,世上的人们在庆祝团聚和崭新 的开始。 “为什么这么紧张,没和人吃过饭吗?”桌子前的人这样询问。 “很久了。” 第33章 “很久是多久?” “…一千年。” 一千年的时间真的太久了,他甚至连现代的官话,都是从墓穴出来后学起的。 “真厉害,这么就过去了,手艺依然很不错。” 她将一杯热好的牛奶递给他,香甜的气息从喉口一直滚到心间,舒服的感觉弥散了惴惴不安,每一寸皮肤都展开了。 “很好吃。可以的话,之后得继续麻烦你。” 她的声音温柔,抚平了一切褶皱的创伤。 “当然,我负责提供食材,啊,要喝牛奶吗?” 好甜。 很喜欢。 就像普通的人类。 好喜欢。 醒来时,他缓慢睁开眼,却发现隔着几米的位置,触手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趁他不注意时爬了过去,不自觉地绕上了熟睡中的人的脚腕。 …… 他皱了一下眉,把它们一个接一个收回来。 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一直这样。 一直。 他甚至有一瞬理解了叫做阿金的怪物,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真的会给人一种能够永恒的错觉。 收回最后一根的时候,乔知遥睁开眼睛,侧目看过来,皱皱眉。 “好吵。” 余光里,她正好看到一只触手假装无事发生地钻回影子里,就好像那些半夜三更跑过来蹭自己脚踝和肩膀的触手不是他的。 起床,按了按眉心,她道:“我要回w市看看陈青的情况。白天的话,你先在杂货店里待一阵子。你和严罗的事情,我会想办法。” 他情绪好些忽然间变得有些低落。 “……抱歉。” “为什么道歉?” 一个危险的怨灵以人类的身份在她身边这样久,他却没有发觉。 甚至一旦走出这条街巷,他将成为最大的危险。 “没关系。”她拿住了一根没来及收回的触手,指腹安抚一般地摩挲了一下上面闭合的牙齿,声音居然温和了一些,“不会有事情的。” 。 出乎预料,离开鬼街的瞬息,甚至直到到了钢筋林立的范城,走进熟悉的研究所大门,和门口负责安保的王叔打招呼为止,她都没有收到任何的消息。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她请了假。 一切都很正常。 “你说小陈?也挺奇怪的,今天整个早上都没看见她。” 王叔隔着门和她唠了起来,“有个小姑娘也跑过来问了,还非要等她回来,我说让人家大人过来接一下,孩子要上课的,嘿,还非赖在这里了。” “小姑娘?” “诺,在这里呢。”王叔侧开身子,露出一个十四五岁,长相可爱,穿着绛紫小棉袄的女孩。 小女孩原先坐在王叔的值班上,低着头无聊地揪着一朵白色的小花,一看到乔知遥,瞬间抬起,眼瞳也亮了起来。 莫名的,她直觉这个女孩绝非人类。 “姐姐!你身上有‘盲眼’的气息!能不能告诉娅娅他在哪里?” 娅娅? 当时范无咎给她的导航里,播报员就是猎手娅娅。 她推开门,一蹦一跳地从屋内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异样的天真。 可越是这样,乔知遥越感到一种强烈的怪异感。 ——猎手都是杀人无数的非人恶魂。 无论再怎样伪装,再怎样像寻常的人类,在皮相的缝隙里,都能窥见一点诡异的痕迹。 乔知遥瞥了一眼一头雾水的王叔,他挠了挠头:“盲眼?那是什么?” “没什么。”说着,她又向娅娅,“跟我过来吧。” “好耶!”娅娅兴高采烈地跟着乔知遥走进楼内,“他们都说昨夜‘盲眼’叛逃了,严大人超级生气,后果超级严重。如果我能把盲眼吃掉,大人一定会夸奖我。” “哦。” 叮得一声,电梯门开了。 “我们到了。” “啊…”娅娅扫了一圈,忽然失落地啊了一声。 “盲眼不在这里,陈青也不在。” “我没有说过他们在。” “算了——” 她忽地拖长音,原先黑白分明的眼瞳一瞬间转为全黑,原本属于人类的腿部忽然凸起,肿大,硬化,最终变成树干一样躯体。 “姐姐身上好像有盲眼的一部分,如果能吃掉你,也算顺利完成任务啦。” 第32章 乔知遥在感到不对的一瞬间就往后撤,一根巨大尖锐的从地底欻地从她胸口的一下刺了过来,将她原来的方向捅了个对穿。 娅娅没料到她能躲开,感知到某种事情,恍然:“啊…你好像很强。不…” “嗯……” 她停住了,发现了一些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思索:“你的气息…好怪。凉凉的,好复杂,像是两个部分?不,似乎是更多的,好可怕,娅娅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 “你可以在这里慢慢想。” 娅娅想了想,纠结:“不行,还是任务比较重要。” “是吗?” 乔知遥笑了一下,转身推开了身后三号实验室的房门,娅娅愣了一下神,刚想要追去,那扇门咣得一声被人关上,反锁。 树枝一样的东西从地底钻过防护铁门,几乎仅仅过去几个呼吸,花枝就从门底蔓延过整个门扉,甚至向着她的方向迅速伸张。 她的头脑从没有如此冷静过。 她打开冷藏柜,将柜里的试剂全部注入背包内的注射器中。 树枝渐渐交错,合为一体,从中长出一个半人高的穿碎花裙子的女孩来。 “为什么躲我。”娅娅很不理解,抱怨着,“我可比‘盲眼’那家伙好多了。他总是把场面弄得臭烘烘又黏糊糊。一点都不美观,被我吃掉的话,可以变成很漂亮的鲜花。” ……切块和生吞的区别吗? 谢谢,她两个都不想选。 “不过就算你不愿意也没有用。” 娅娅环顾了一下四周精密的仪器,以及唯一封死的窗户:“这里是死路。” “……” 树枝飞快地擦着乔知遥的手臂袭来,比上一次更快,她顿了一下身形,侧过转身,但左肩还是被擦出一道血痕。 第二根树枝绕住了她的去路,第三根冲着她的心脏位置飞奔而至,第四根则同时攻向她唯一能逃窜的地方。 心律飞速地上升,五感也在那一瞬间被拉到极致,她甚至似乎能听到屋外蚂蚁巢穴里的工蚁苏醒搬动虫卵的声音,那些树枝也逐渐变得缓慢。 正常人真的能够有这样的听力和反应力吗? 她并不清楚。 侧身侧身躲过第三根树枝最致命的攻击,第四根树枝则毫无保留地穿透了她的腹部,血液噗嗤一声洒在地上,剧痛传来,甚至让她忍不住皱起眉头,脸色也阴沉下来。 染血的树枝从腹部绕出来锢住手腕的一瞬,乔知遥找回了自己的意识,将注射器反扎入树干的深处,用力将活塞推至底部。 “你在做什么?”娅娅奇怪地收回手臂,“麻麻的……” “你最好现在处理一下。”乔知遥将空注射器丢到一边,喘匀一口气,“我也不确定会发生什么。” 娅娅摇摇头:“人类的药剂对我没有用。还不如盲眼的血让人精神呢。” 乔知遥随手擦过右肩沾染的血液,淡淡落下一句话。 “那不是对人类的药剂。” 树妖小姐并不明白乔知遥的意思,树枝又一次化作尖刺,朝向她的喉口命脉袭来。 而这一次,乔知遥握住了从腹部穿过的尖刺,只是轻轻一捏,原先坚硬的树枝居然变成脆饼一样酥裂,半截树枝填充在腹部,创口暂时性没有流出大量的鲜血。 娅娅忽然睁大了眼睛:“刚刚到底是什么?” “一管最高浓度的除草剂,我还加了阿诺的血液。” “为什么我没有感觉……” “痛觉是动物才有的警报系统。” 乔知遥一边说,一边摇摇晃晃站起来,从包里拿出一柄随身 携带的裁纸刀,单手指向她的方向。 现在,至少局面不会是一边倒的模样。 “它是研究所的新产品,能够连锁性破坏植物细胞。如果不去处理一下的话,我不敢保证它会不会继续发作。” 她的语气冷静,似乎被逼入绝境的不是自己:“如果你决定继续,我没有关系,但是这栋建筑的其他人马上就会发现不对。” “我想你们口中的严大人,并不想让事情闹大。” “……” 娅娅深深看了她一眼,幼稚的小脸写满了埋怨,随后又好像听见了什么,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起话。 “啊?可是那一部分确实是盲眼的,而且我中毒啦…好吧好吧,知道了。” 她回神又扫过乔知遥,撇撇嘴,错综交叉的树枝如潮水褪去,推开门迅速地翻走了,而从腹部汩汩而出的鲜血已经浸透了地面。 第34章 失血让乔知遥感到剧烈的头晕,寒冷,耳鸣,视力模糊,她单手捂住腹部,让血液尽量不要流失得那样快,另一只手从包里取出手机。 也就是这时候,腰间的牙齿发出滚烫的温度,她侧眼扫过去,才发现自己的鲜血浸透了乳白,她低声。 “不是时候。” 门口传来敲门声。 “老师?你在这里吗?刚刚我好像听到了很奇怪的声音。” 她的学生孙越晖推开门,正好看到乔知遥坐在血泊里,身边散落着一只空试管,腹部被一截疑似树干样的物质穿透。 “老师!!” 乔知遥紧紧握住了那枚牙齿,将它藏在手掌之内。 “帮我叫救护。快点。” “……” 在视线彻底黑下去前,她依然持有恐怖的冷静和理性。 。 “多处脏器受损,失血太多了,传明酸呢?” “患者心率下降,准备心肺复苏。” “谁是家属?!” “她没有家属吗?!” “……” 模糊的声音传来,手掌一直很烫,里面的人似乎急切地想出来,却被她又按了回去。 朦胧之际,又是新的梦境。 这一次似乎在湖水边,一个穿着宫廷华服的女孩一个人坐在亭子里,看着湖水上的月亮,嘴里哼着很轻地,带着一点异域风情的歌曲。 「从前有只受伤的鬣狗,每天孤单卧在山岗」 「月亮月亮高高挂,鬣狗痴痴看着月光」 「路过行人回头来望」 「贪婪猎犬的要吃月亮」 「月亮月亮高高挂,鬣狗衔来一道花香」 「我将我的一切献上」 「求您不要消失在彼方」 …… 很奇怪,她明明应该听不懂她的话,可是却能理解歌词的意思。 她哼唱完调子,站了起来,居然转身朝向了她的方向。 [我本来很喜欢这个调子的。当时我睡不着,他就每天晚上在外面用叶笛吹这首歌给我听。] […你是谁?] [你不是知道吗?这么多年,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 她站起来,湖面上月光倒影出的影子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长相。 [我们就是你。] “我们?” 她像是没听见。 [你对他太好了。] 乔知遥冷漠地看着的疑似自己双胞胎姐妹的人:[所以?] [他是叛徒,你不能这样。] [他该死。]女孩精致的面容上扭曲着恨意,像是山谷间的回声,她的声音一边又一边地响着。 [他该死。] [他该死。] [他该死。] “够了。”乔知遥眯起眼,“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是一体的,我们正在融合。”她说,“我们是你的感性,你的情绪,你的力量,我们是构成你的基石。” “一体?”乔知遥呵得冷笑了一声,“谁和你是一体?” “你只是忘了当时的事情。如果你想起来,你也会恨他的。” 她好像想起某种让人愉快地事情,勾唇忽地癫狂地笑起来。 “真想看到他获得希望后彻底绝望的表情,看到他生不如死的模样。”她的声音变得幽深而危险,“这样,我们的愤怒,才能得以平息。” “有病。”乔知遥转身就走。 顺道合上庭院的大门,任由里面和诅咒一样的怪物大喊大叫起来。 “你不能丢下我们!你不能!放我们出去!” 睁开眼是医院冰冷的天花板。 和自己吵架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比这件事情更加奇怪的是…… 乔知遥皱起眉看着床边柜子上的杯盏,只是冒起了想要喝水的念头,那东西居然毫无征兆地,自己从床头柜上浮空了半厘米。 “……” 很好。 现在,她马上就要被彻底开除人籍了。 第33章 她忽然间好像看到了一样东西,顿了一下后低头,沿着将床头柜与墙壁之间的阴影,将一只存在感细微到零的,细小的触手捉了出来。 “叽!” “……你什么时候跟出来的?” “叽?” 或许是离本体比较远的原因,这一小截触手并不存在智慧,就连一贯吵闹的那个声音也不在。 她只开了一次鬼街的门。 哦,阿诺居然也会搞这种小动作。 这小东西估计一直跟着自己,给自己的主体通风报信。 …… “叽。” 乔知遥试图把触手丢回影子,它却像蛇一样绕在了她的小臂,缠得有点紧,瘦弱的触须如同有呼吸一般地颤栗着。 好像在催她会回鬼街一趟。 “我知道了。”于是她试图和对方讲道理,“你该回去了。” 藏起的口器一张一合,发出细弱而忧虑地:“呜…” 啊,缠得更紧了。 乔知遥叹了口气,听到屋外传来慢慢吞吞的脚步声,将手和触手一起收回到被褥下,几乎是同时间,门被推开。 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手持鹰头拐杖,但双目莹润中透着一股子锐利,精神抖擞。 “…老师。”乔知遥看了一眼对方,顿了一下,意外,“您怎么亲自来了?” 齐老是她的导师,在学术和生活中都帮她颇多,而且是生物基因工程方向的泰斗。 他敲了敲拐杖,一脸严肃:“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不能来看一下?你怎么搞的,大出血,差点连命都没了。” 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还有医生和几个护士,主治医生象征性调查几句,以显重视。 “还可以,只是有些头疼。” 医生记录了几下又重新开了几瓶药,向一边的齐老:“您不必太担忧。您学生的身体状态很好,情况已经完全稳定下来了。” 等医生离开后,年轻的护士帮她换了吊瓶里的营养液,一个没忍住,以简直堪称震惊的目光:“您的身体可真是不错,那么大的贯穿性伤口,居然不到两天就好了。” “…两天?” “是啊。” ……她又想起那个不太对劲的梦境。 和自己吵架,真的对劲吗? 她是自己的一部分? 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乔知遥并不认为自己有所谓的第二人格,能够联想的东西不多。 …… 她是…‘诅咒’吗? 阿诺复生李知遥的时候,或许有部分‘诅咒’从作为容器的眼睛传递到了她的身上。 而按照阿金和范无咎的话,‘诅咒’是亡魂临终时强烈的感情,包含力量,却能让人变成怪物。 所以,那个和她有一样长相的人,是她过去的感情和记忆? …… 当年具体的事情,或许只有那个严罗知晓。 无论如何,她得见对方一面。 乔知遥下意识收了手掌,发现那枚手指大小的牙齿依然被她紧紧握在掌心,当即便想撑着自己坐起身,却被乔老用拐杖敲了一下小臂。 “还捣腾?” “……” 齐老指了指边上放着的玻璃载片,里面装着些许碎裂的,如树皮一 样的残渣:“从你肚子里取出来的。” “说吧。到底遇到什么事情了。”齐老扶着拐杖坐了回去,“小赵查了半天,监控坏得那个巧。” 乔知遥没有直面回答:“意外而已。” “别唬我了。” 齐老先生哼了声:“现代科技不容易解释的事情,对不对?” 乔知遥立即侧目去看他:“老师知道?” “事物只要存在世上,无论多么谨慎,总会留下痕迹。”齐老别有用意,“确实有不少人在做这方面的研究,不过涉及伦理迷信,大多没有公布于众。这不是什么秘密,要是遇到事情了,你放心大胆的说,老师给你做主。” “您说得是。”她应了一声,“但我觉得我自己能够处理好。” 他又重重敲了拐杖:“别逞强。” “我知道分寸。” 齐老哼了一声,却换了话题:“最近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自己开一间研究所。单独组织项目的话会更加方便一些。” “材料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了。” “行。我让他们注意注意。” 简单的几句寒暄后,齐老离开医院,再等确认四下无人,她起身打开去鬼街的门。 ……很不对劲。 屋外原先的建筑虽然处处透着奇怪,但某种意义上还算规整,至少不想现在这样如废墟一般。 零散的钢筋碎屑如无重力一般浮在空中,其中还混杂着一些怪异的躯体,唯独百货店和隔壁旅店的陈设还算正常。 夏烟坐在靠窗的桌子上,拧着眉头看着窗外正在修复的石巷,一听到门口风铃的声音,立即站起来抬头。 第35章 “谢天谢地,你可算回来了。” “阿诺呢?”乔知遥推门进入后开门见山。 “你的那位朋友……”夏烟露出了有一点微妙的神情,又有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你离开之后不久,他就开始寻找鬼街的出口,情绪起得有点…高。打伤了很多‘道具’。” 这个‘高’字说得很微妙。 哪怕夏烟不说,乔知遥也能多少想象到,一只长着触手的怪物拿刀在大街上乱砍其他怪物。 “我拦不住他。但也不能就这么放他出去。”她说,“所以我暂时将他困在了循环之中。” “谢谢。”乔知遥衷心道。 “他毁了不少东西。”夏烟顺手将一张单子递了过来,上面列着一堆物品清单,“下次进来的时候,帮我带一下。” “……” 刚刚开始一直缠在她手指上的触手不安分的缓缓蠕动着,似乎想要带她去某个地方。 其实即便它不去指路,乔知遥也知道他在哪里。 虽然不愿承认,但是她和心底的那个东西确实发生了某种融合。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她忽然间,能够从上空向下俯视,碎裂的地板,被斩断的木桩,鬼街里的一切皆收入眼底。 一如她最开始所料,鬼街像是一个巨大的不断重复的集合蜂巢,只有夏烟所在的百货铺独立与所有的空间之外。 她几乎很轻松就找到了混乱的最核心,那里已经看不出街巷的原貌,原先正常地能量流动也被破坏,如同头发般散乱的触手铺天盖地,像潮水一样缠绕在每一块碎石上。 最中心的那具干尸如腊肉一般靠在一根疑似电线杆的石柱下方,漆黑地糊成一团。 在他周围的聚集交缠的灰黑腕足像是一大块难看的肉瘤,一呼一吸地跳动着,只是看一眼,便会让人浑身不舒坦。 一切都格外的寂静,鬼街上空虚假的光芒从空中洒下,但几乎折射不出任何光泽,她也看不见他的影子。 每走一步,脚下的缠绕如潮水的触手就会消融掉一块。 两只触手挡在她面前,似乎想阻挠她的去路。 啊。 他好像真的很在意自己的模样。 哪怕已经没有了意识,还是很不愿意让她看到呢。 她伸手拨开了那两只触手,向着核心的怪物:“阿诺。” “……” 那具腊肉一样的血尸稍微动了一下。 [一直能闻到……血的味道] 她终于很朦胧地听到了那个声音。 [很重,很多血。] [受伤了…可是出不去,我试了很多方法…出不去……] 他像是才意识到什么事情,触手涌向血淋淋的脸颊,试图遮掩住丑陋的样貌。 “没有关系。” 她拦住那些往他身体聚集,试图填充空洞的触手,声音放得温和了很多:“你看,我不是回来了。” [……] 他好像在思考,也好像在从混乱的状态中恢复,虽然不知道他现在的状态究竟是何种情况,但他似乎是陷入了某种沉默。 乔知遥依然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在他身边随手清理掉一片触手,坐在血尸的旁边。 安静了很久后。 “我听来一首曲调,挺好听的。” 血尸恍惚地抬头,她轻声哼了起来,声音又凉又轻。 「月亮月亮高高挂,鬣狗猎狗摩山下。」 「池中月儿尖头弯弯」 「这是你我约定的地方」 …… 血尸几乎握不住刀,很久之后,透风的声音从残留的肺腔传来,他的现代语说得比第一次见面时顺畅很多,可还是有几分滑稽:“您从哪里……听到的曲子?” “一个梦里。” “……梦里?”他喃喃着,像是有些不明白,又像是回忆到某种不好的事情,脸色轻微发白。 […不能……不要想……] 嗯? 后半句话相当含混,像是吞进了肚子里,代表思绪的含混不清。 “啊,对了。我有让你避开契约的办法了。”她声音平和,“我刚刚发现,鬼街的材质很特别,而作为核心,阿金的牙齿或许能够储存并且放大这里面的作用,你听说过移动硬盘吗?有点像那个原理” 血尸怪物很轻地摇了摇头,好像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一只触手轻轻环住了她的手腕,血尸的残缺的脸庞也被逐渐修复,影子来不及化为衣物,袒露的胸口逐渐有了形状,健硕的肌肉上布满大小不一的伤痕,线条分明。 “在这里。” “什么?” “我们…就留在这里。” 触手挡住阿诺的眼眶,那张俊朗的五官染着可怖猩红的血渍,喑哑的声音却带着罕见,浓烈的哀求。 “不要…再出去了,好不好。” 第34章 那是一种说不上来那里作恶的难受。 大多时候,他分辨不清梦境与现实,记忆像从树上落下的叶子,不知不觉中就消失在泥土中。 可是有那样几段记忆,在时间的长河中,偶然会被拉出来反复品味。 人类是脆弱的,用稍微锋利的刀刃划过就能剥开脊背的表皮,流出内容物的生物。 当他还是人类,和其他人一样站在陆地上,拿着铁器彼此倾轧时,作为其中的一员,阿诺就知道这件事。 有的时候,他甚至怀疑,身为人类的自己也不正常。 不然为什么会一手造就自己如今的模样? 在迷离与残存间,破碎的记忆凝留在过去。 人们以极刑处死了刺客,为泰昌公主的薨逝举办了隆重的葬礼,以纪念这位能够和皇子争权的公主。 他似乎是什么统领,穿着黑色的,神气的武袍。 视野在高处,出殡的人群消失在山水尽头,通向一个叫做巫山的,一切最开始的地方。 他机械又茫然地摸向了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过去的自己突然暴起,拉起路过的,穿着道服的术士,厉声质问他,“为什么!” 明明是诘问的语气,骤然提高的嗓音却带着颤抖。 对方挑眉看他,只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丝毫不介意自己被提起的衣领。 “你是说…为什么明明被处以剥皮,却仍安好无恙?哦,确实很奇怪。” “……”他感觉有什么束缚在胸口,带来滚热的疼痛,说不上来是什么,喃喃自语地,“为什么…” “我要去见她,我该去见她。” 本该死去的怪物忽然神经质地捂住了头,像是在 忍受某种痛苦:“这是不对的。不对的……不……” 穿道袍的术士恍如没看到他情绪的异常。 “人类的性命脆弱,但灵魂却格外强大,当他们的生命被他人夺走时,魂魄会变成最原始的诅咒。越是强大的灵魂,临终时越是复杂的情感,诅咒就越是强烈,越能让人变成…不死的怪物。” “真叫人意外,她的诅咒居然如此纯粹……” 术士嗤笑:“明明是个以命侍主的死士,肩负的第一个不灭的诅咒,居然来自于自己的主子。看来章文太子说得果然没错,李知遥竟和一个侍卫私通。” “…她诅咒了我……?主子她…她恨我吗?” “对,对,该恨的。” 突然想起某件事情,他喉口间突然冒出支离破碎的声音,“是我…杀…了…我杀了……” 不断有漆黑的,如绦虫样的触手从地底涌出,他木住了,呆呆的看着眼前的非人的一切。 最怪异的是,他能感知到每一根触手传来的感觉,好像它们不过几根手指。 “你看看你自己。”术士说,“已经不是人了。” 术士摇头:“至于你的那位主子…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你!是你!” 野兽忽然间发狂,发出了怒意的咆哮,提刀向对方砍去。 却一道绳索束缚着勒倒在地,原来他的胸口不知何时被一道画着符的长绳穿透了,绳子的那端就在术士的手里。 术士抬抬手,便将他向外拖了好几米,就像那些被绳子拖在马车后的过去的同行们。 “怪物。”术士抬起脚,“就该有怪物的样子。” 终了,他的头颅被狠狠踩进泥地里,那一瞬他听见了风的声音。 ——很奇怪,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风。 阿诺一直想不明白,只是总感觉那时的风声似乎穿透了他的身体,千百年来在浑浑噩噩的时间里无休止的响着。 他将思绪拉回现实中,无力地捂住眼,漆黑的眼泪再一次随起伏的情绪落下。 他听见那个熟悉的,如黑夜微芒的声音平静地问:“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清冷的声音比最浓烈的黄粱还要让人上瘾,身体某种部位隐约与之共鸣,忽地,心口嘈杂的风声终于小了一点。 原来,那是风穿过胸口的空洞时的响动。 第36章 他喃喃自语:“因为…受够了。” 太痛了。 他本来可以继续做无知无觉的怪物,永远活在过去的阴翳里。 可躺过软床的人做不到继续待在漏水的草垛下,呼吸过新鲜空气的人做不到生活在臭烘烘的泥沼,吃过山珍的人觉得糠菜难以下咽。 哪怕这让人鄙夷,让人可耻。 他也做不到。 只要她想不起来,在这个地方,他们可以抛去从前那些可怕的事情,可以重新来过。 他不用再过每日担惊受怕的日子。 他们可以在这里,开一家有点奇怪的店铺,在里面摆上很多装饰物,他会打扫好一切,做好早餐,叫楼上的她一起用餐。 一切都是崭新的开始。 美好的开始。 他抓着她的手指,近乎哀求:“我们就留在这里,好不好。” “我会控制好自己的。如果有不会的…我也可以学。”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你教我,好不好。” “……” 乔知遥静静地看他,认真:“我觉得你可能没有完全清醒。” 他声音带着颤色:“我很…清醒。” “是吗?”她拖长音,“可是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崩溃。” 拟态的呼吸不受控制地闭塞,好像维持着一点过去身为人类时的习惯。 格外敏锐的嗅觉带来轻微的,那个小房间里的,玻璃试剂的气息。 ——她似乎靠近了。 陡然间,没有球体的眼眶收缩,他似乎僵硬住了,无措地感受着怀里忽然出现的,柔软的,有点凉的温度。 她的声音依然不带情感,却无端让人丢盔卸甲:“你看起来的确很需要一个拥抱。” 乔知遥低头,她依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余光沉静冷淡地打量着他。 影怪的唇紧紧抿着,半张脸发白,大概是创伤性应激后遗症发作的后遗症。 …… 他大概一直活在愧疚,悔恨和痛苦或者其他类似的负面情绪中。 不知道为什么,陈青的消息在脑海里重复。 「我感觉你最近变了好多。」 「为什么会突然和别人看电影你和宋新林都没有看过。」 确实没有。 有一些事情,需要确定。 很重要的事情。 她捧着他的脸,试探着亲了一下,有一点无端的甜味和涩味。 这是正常的吗? 还有,当唇畔相接的时候,心底会流露出很多异样的感觉,很奇怪,同样陌生,可能会被称为高兴。 是很陌生的感觉,奇怪却尚在接受之内。 这种感觉应该是她自己的,毕竟心底深处那个忽然出现的家伙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过话。 这种感觉是属于“她”自己的,乔知遥的感性。 所以。 她确实喜欢上了自己的研究对象? 就像一个正常的人类。 她收回视线,眼睛很沉,不知又想了什么。 只有阿诺愣住了,在原地木了好久,突然之间,也不知道想到哪些,他的呼吸好像有一瞬间变得沉重,变得有一点点的危险,透着一丝失控的味道。 “嗯?” 他忽然后退一步捂住头就像是在和什么人对峙:“不对。” [不对,不应该。] 他好像被吓到了。 那个声音一下子错乱地爆发出来。 [不行,该死,我在做什么。] [不可以再想别的事情,不能这样,我不能快乐,不能继续……] 她扬眉,看着触手们一根接一根地往回收缩,彼此缠着一起又开始打架。 其中不少几根稍微细长一些的,接着身体的优势绕到她的脚踝,缠着向上,另外几个冲过来咬断了作乱的那几根。 原本勉强维持的人形拟态也有一瞬间崩塌的趋势。 “不对……” “没什么不对。”她说,“我只是想确定一些事情。” 他忽然间不再说话,好像听不懂,也好像不知道该想什么。 “不能的。”他很轻,“我是罪人。” 虽然是拒绝的口吻,但是那个心声却充斥着矛盾,发出朦胧的怪异的重音。 [和我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 [不要离开,别再离开。] [别再想了!] 他低头,咬住牙,握着刀的手用力到泛白,却突然将自己的一节指节徒手扯断,黑红的血液肆意撒在地上又消失,剧烈的疼痛让他回复了一点精神。 终是无力的闭上眼,肩膀微颤,却尽力维持着心里的某种平衡:“…抱歉。” 她并没有过分在意,看着逐渐凝出皮肉的断指,移开视线,继续扯回话题。 “我们去街巷中心的‘月亮’那里找一点能量,如果装进到阿金的牙齿里,就有在外界避开契约操控的办法了。” “虽然其他猎手的追杀依然是个麻烦,但比起龟缩在这里好很多。” “……嗯。” 他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闷出来的。 第35章 他闷闷应着,好像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中。 又有一只触手软绵绵地搭了过来,绕在她的另一只脚踝,拦住了她的动作。 在撤离的漆黑潮水下,老旧的青石街巷逐渐复原,长相迥异,没有五官或其他部位的行人开始复原,这些机械的程序茫然地看一眼中心 的两个人,摇摇头朝被预先设定的方向往前。 “回神。”她皱眉捏起一只不愿意放开的触须,“我找到了能出去的办法。” 意料之外,他的面容带着她看不懂的悲戚:“这里,不好吗?” [很安全。] “不好。” 他一下子不说话了。 。 乔知遥不敢保证外面的医生护士什么时候查房,匆匆往中心的位置赶。 沿着街巷往核心,风景逐渐变得稀疏,光芒愈发暗沉,直到最后,在一片漆黑中,唯有一轮异常皎洁圆满的月亮。 月亮,似乎诅咒总是会和月亮联系在一起。 泷村时也是,在月亮下,她看到了十几年前。 惨白的月亮边缘发红,几张残缺发白的学生证被钉在其中,诉说它构成的邪恶。 她试过解析诅咒的构成,但是无一例外的失败,无序,未知,仿佛它天生与真理相悖,她在冥冥之中知道自己还需要一个契机,需要一个契机去探知这一切。 [真理,在此。] [加入我们。] [来看看天空吧。] 她隐约听到一点声音,像是她的老师齐老先生,引诱着她往前走。 ——天空? [是的。宇宙一切知识都在其中。] …… [包括你一直想知道的那个答案。] [看看我吧,群星在静候你的回归。] 那一瞬间,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 头脑清醒,身体却似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一步。 忽的,一只触手紧紧绕在她的腰身,力度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回头,空洞眼眶的怪物忧心忡忡。 [您还……好吗?] “我还好,谢谢。” 她皱眉往里面去看,虚假月亮间学生卡有些残破,意念动了一下,卡片就从一片血肉模糊里跳到他们面前的空中。 触手们都顿了一下,好像因为这场意外而愣住。 “为什么……” 阿诺好像呆住了,喃喃:“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乔知遥摇头,“从病房里醒过来,就这样了。” 她没有讲那个奇怪的梦,也没有讲那个和她有一样长相的人。 如果忽略这些,她还真的是濒死时睡了一觉,就获得了这种能力。 “不容易控制。” 那张学生卡再空中转了个圈,忽地咔哒一声自己从中间裂开。 阿诺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脸色突然惨白:“您有没有觉得…不舒服。或者有时候会失去一段记忆。就像是,被某种…诅咒紧紧附着?” [是我影响了她?] “不过。”乔知遥摇头,“我感觉很好。” 除了那个梦。 还有天生的情感障碍。 “先处理契约的事情吧。” 再往前一步,无光无息的环境骤然改变,透过那轮恶心诡异的月亮,她隐约能看见下方的街道,就如精密的回路,铺在大片留白的夜色天空一样的投屏上。 …… 她的感官从来没有敏锐到这种地步。 在月光的照射下,乳白的牙齿越发莹润。 移动钥匙的一瞬间,投屏上街巷的位置也开始发生移动,原先的循环发生一些扭曲,街巷内的景物开始变化。 体内仿佛产生了某种共鸣,仿佛以某种语言下达了指令,她从影子里扯了一根触手坐下来,摩挲牙齿静静思索。 第37章 文字都有共通的地方。 符号代表含义,哪怕是脱离日常生活的计算机语言也不过如此操作。 稍微实验之后,乔知遥大概了解其中基本的输入句法,试探性地改变其中的排列,以它的输入规则写下一段话,大致意思是。 ——提取,移动,可携带。 骤然间,牙齿温度提高了几度,原先在能量回路上的差异消弭不见,彻底也与鬼街完全一致。 ——成了! “试试看。” 触手接过牙齿,试探着感受着身体的变化。 他稍微睁开空洞的眼眶,露出漆黑柔软的内肉,很意外:“契约,消失了。” “它是这里的核心。”乔知遥难得来了兴致,和他解释,“带着它的话,相当于并未离开。你身上的契约也就能屏蔽。” [可是……] ——可是? 他轻声:“我们,留在这里……可以吗?” 空洞的眼眶直勾勾地看着她,影子在他身上构筑出了另一套威风凛凛的漆黑劲装,露出的脖颈将坚韧与脆弱结合得矛盾。 他低头:“不要出去了。” 可能是一出美人计,但乔知遥并不吃这一套。 “我要出去。”她冷漠地说,“你不愿意的话,自己留在这里。” 他又不说话。 看着他装聋作哑的样子,理性依然占据着绝对的上风。 说到底,这些事情本与她无关。 无论他过去遭遇了什么,理该心疼的人都不是她。 抬手拿起触手卷着的牙齿,她又听到。 [不要…] [不要生气。] 好像知道她不高兴,两只触手从影子里钻出来小心翼翼绕在她面前。 她叹了口气,还是狠心:“要么,你和我出去。要么,我自己一个人出去。” “……” “选一个。” “……” 她根本没有给他选择。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他在哪里! 而是…… 外面有太多人,知道当年事情发生的事情。 一旦她知道,现在的所有就会被收回。 所有的…… 包括现在这样和她平和地站在一起。 就像一阵烟,一阵雨,在阳光下如露水消失不见。 他会过回曾经的日子。 他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唇,一点清凉的气息残留在上面,拥有着比黄粱还可怕的成瘾性,他试图说服她:“我可以替您处理外面的事情,您……” “我在这里的时间够长了,外面随时都可能回来人。” 她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声音冷淡地打断。 她以无形的力量扯开挡路的触手,侧过他走过。 “……” 他的脸上露出一点被针扎过般的痕迹。 短暂之后,终于,他将自己这些多余的部分收了回去,缓缓地,悲伤地闭上空洞柔软的眼睛。 “…第一个。”他还是钝钝地开口,声音嘶哑难听,透着些微阴郁,“我选第一个。” [至少…再多一点时间] [我想待在您身边] 怒气莫名奇妙就散了。 她转过身,语气放柔和了一些:“不用害怕,我会陪着你的。” [不…她不知道……] 那个声音颤抖着,却停在这里。 或许是因为本能,或许是因为恐惧,他从来不曾继续想下去。 。 乔知遥告诉了夏烟自己的新成果,钥匙可以承载一部分鬼街的能力,并且帮她调试好要是。 “虽然无法清除,但有这份能量,不用担心诅咒侵蚀而异变。” “……太感谢了。” 夏烟本人出乎预料的冷静。 ——如果忽略掉她拿着咖啡的手在隐约颤抖。 “所以。”乔知遥将手里的纸条归还于她,“你自己去吧。” 寒暄不了太久,医生和护士们随时会回来查房,她先阿诺一步急匆匆地打开门。 出乎意料的,有人在等她。 “知遥。” 那是一名十分眼熟的男子,穿着实验室的白褂,踏着黑色丝绒裤坐在病房内的椅子上。 对方对她的突然出现接受良好,淡然自若,就像是专门等她。 ……他不是医院的医生,更像是研究所的某位同僚。 很快,男子笑了一下, 出声解释:“久闻大名,自我介绍一下。” 他举止从容不迫,言语间给人一种无名的压迫感,显然位高权重、养尊处优多年:“我姓严,名罗。你可以随意称呼。” 好了……她知道那份熟悉感是哪里来的了。 他就是当年,在墓里和阿诺定下契约的术士。 所有猎手的主人。 ——术士严罗。 不动声色地将门关小,挡住了一条险些跟着出来的影子触手,乔知遥侧身找了个死角,将阿金的牙齿也塞给它。 合门转身,她故作不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像不知道她的小动作,男人双手自然交叉放在面前的木桌:“我的下属伤了你。我要替她道歉。” “这就不必了。”乔知遥坐回病床上,“没有其他事情,我需要休息。” 严罗不紧不慢:“我丢了一件东西,娅娅说在你这里。” “丢了什么?” “一件武器。价值很高,同样也很危险。你知道我说指的是谁。” 乔知遥冷冷的:“我不知道。” “不用那样戒备。”严罗微笑,“我无意与你械斗,也没有理由。实际上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你喊我一声师伯也不过分。” ——师伯? “齐嵩和我也算是多年相识的老朋友。他是个很挑剔的家伙,能让他承认天赋的学生不多。” …… 齐嵩就是齐老先生,她的授业恩师。 “他或许和你说过。”严罗说,“其实一直有人在研究诅咒,国家层面也有人关注,只是不曾公开。” 合着真的是同僚啊。 他还嫌不够:“我和你还算校友。百年前,我也去c大进修过博士学位。” 百年前? 上世纪中旬的康河畔边,一个穿着道袍,念着八卦的道士手捧一卷拉丁文书籍,一边跟着一堆华国厉鬼。 不,快停下。 不要往她的脑子里塞这种奇怪的东西。 “好吧。我不知道什么武器,如果你有其他事情,我们可以聊聊。” 他勾了下唇,向她抛出橄榄枝:“听齐嵩说你想单独开一家研究所。要不要干脆加入我们?哦,当然。不是以‘猎手’的身份,而是像范无咎那样的管理者。” 她并没有着急回答,问询另一件事情:“陈青在哪里?” 严罗笑说:“那位怨灵现在在‘地下’,我正在说服她和我签写契约。” “你放心。组织也是经过国家认证的合法机构,不会冤了她去。” “比起她……更重要的是。” 他稍微严肃脸色:“不管你和盲眼之间发生过什么,这些鬼魂远比你想象地凶残而无纪律,如果不加以约束,任由行动,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抬了抬手,两片染血而老旧的范大学生证从她病号服的口袋里飞了出来,念着上面的信息。 “大二,本科,二十不到的年纪。不明不白就死在诅咒物的手里。” “而你。” 他放下卡片:“你现在在帮助他们,换句话说,你现在正在走向人类的对立面。这不是一件好事。” 第36章 说到这里,乔知遥就不困了。 “人类的对立面?什么是人类?大多数人可不知道诅咒。” 他摇头:“我就是人类。” “活了几百年的人类?” “没错。”他说,“这很正常。” 可太正常了。 “薛定谔的人类定义。”乔知遥难得嗤笑,“你觉得你一个人可以代表所有?” 他的言语带着傲慢:“足以。” ……哦。 他对自己真的相当自信呢。 “总之。”他双手交合,站起身,“如果你看见了我的那样东西,还请及时将他交出来。” 他的语调顿挫如咏叹,显然别有用意。 “作为回报,我会告诉你一些你会想知道的事情。” “什么事情?” “比如。你的梦境。” 他勾唇恶劣地笑了,不轻不重落下一句惊雷。 “你难道不想知道,当时杀死你的人,是谁吗?” [不…不能…] 她隐约听到门口的那个声音顿了一下,恐惧般地僵住,颤抖,似被人卡住喉咙即将窒息。 “盲眼是我最特别的猎手。”严罗自来熟地用保温瓶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别人在订约时,多少不情不愿,只有盲眼,是跪在地上求着我和他签的。” 第38章 “他当时承诺得很好,用此后的所有时间换一个赎罪的机会。可惜你瞧瞧,这才多少年,他就自己违背了契约。看来不管是怪物还是人类,贪婪都是共同的劣根性。” “不过对于这样不死的怪物,我总是更加谨慎些的,毕竟我也不指望单凭一份契约就能束缚住他。” 他啊了一声:“你知道,他身上肩负的第一份诅咒,来自于谁吗?” [不…停下。] 门后的声音似在轻微地呻吟,他似乎跪在地上,捂住了脸,好像屋内的人即将冒出什么耸人听闻的可怕言论。 她甚至隐约听到了触手因恐惧而颤抖时发出的声音。 [不…不……别再说了……] [停下。] [快停下。] “不相关的事情到此为止。”她声线清冷,终止他的长篇大论,“可以和我讲讲陈青的事情吗?” “不相关?如果你非要这么理解,倒也不算错。”他满无所谓,“俞昭娣的话,只是一个寻常的故事。” …… 三十年前的某个山村的冬日,弟弟从河里捉来一只这条流域从来没有见过的河豚,在学校念小学的女儿知道它有毒,于是在妈妈煮好一锅鱼之后,偷偷将它倒掉。 可是她并没有得到奖励。 气愤的父母认为是她偷吃鱼汤,将她赶到了屋外。 那时没有监控,人贩子多,心怀不轨的大人更多。 只是两个同村的汉子,在对肆意倾泻自己的欲望后,将她推进冬日的冰河中。 当时的葬礼价格不高,可也需要三千元,为了省下这一笔钱,也为了名声,她的父母不仅没有办葬礼,顺道还将事情掩盖了下来,她也被胡乱埋进一个山包里,说是女儿自己跑出去的。 “那座山过去是个古战场。”严罗说道,“千年前那里有数万术士在那里死于非命。四散的鬼魂和诅咒至今不消,简直就是怨灵的培养基。” “术士有那么多?” “从前很多。”严罗淡淡地扫过她的身后,“只是后来发生了一场暴乱,一个天灾级的异种失了心智,大肆屠杀,以至于术士凋敝,至今未能缓过来。” “你没有拦住?” “我当时在处理另一件要事,到那里的时候,罪魁祸首已经逃之夭夭。” “这样吗?继续说下去吧。” 于是,俞昭娣的头七那日,无知觉的怨灵回到村子寻找当时的仇人,却发现当时杀死她的那三个男人心虚地离开村子,跑去城里打工。 而他们一家人在那个破旧的山村里,重新煮了一条她从来没有吃过的草鱼。 “没了就没了。”她的奶奶这样说,“吹吹打打的,整天就不学好,没准是她自己勾引的人家。” 弟弟在边玩新玩具边哼哼:“可是以后没有彩礼,我的小汽车怎么办。” 那一瞬间,阴风四起。 被诅咒寄生的精神体忽地发了狂,刺骨的河水从庭院的井里向上冒,淹没了一切,俞家父母带奶奶和弟弟,一个都没留下。 …… “在吃掉家人之后。她一直在找当年的仇人。”严罗说,“不过大海捞针,现在还没有定论。如果人家能活到现在,估计得有七八十岁了。” “她也是聪明,居然想到了托生的法子。借活人之腹再生,就能有个正常的人类身份。” 乔知遥抓住其中的关键词:“托生?” “人死后,由于诅咒,魂体可以在世上存留一段时间,虽然会扭曲心智,但污染越重的魂体可以存在时间更长。”他说,“俞昭娣在这方面是个天才。她找到了愿意让她寄生的母体,像孩童一般重新诞生,不过留下了一点痕迹。” 严罗屈指指了指肩膀的位置:“红绳一样的痕迹。” 早在陈青第一天来研究所报到的时候,乔知遥就发现了。 她的手腕、和她的肩膀一样,有着同样的鲜红胎记。 “我有一个问题。”乔知遥提问,“托生者的身体里,会不会有自我意识或者,灵魂?” “不会。”严罗说道,“托生只是容器。” 她点头,将话题扯回:“除了挖研究所墙角,还有别的事情吗?” 他笑了声,领悟到她的冷幽默,扬眉:“不去看看陈青?” 乔知遥摇头,声音冷漠得令人畏惧,仿佛某一块隐藏极好的非人部位被隐约暴露出来。 “我已经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那部分。其余的没有价值。” 严罗终于认真打量起她,很久后才说:“我以为你是看重和她之间的友情,才第一时间回到研究所。” 友情? 其实友情也好,亲情也好,爱情也好,师徒情也好。 她对这些东西感到陌生,甚至大多数时候,她辨别太不清里面的区别,只是理性的回馈告诉她应该是这样,就简单的这样称呼。 她不知道缺失感性的人是否能被称为正常的人类。 毕竟感情是连接人类社会社会最重要的一环,原始社会时,双方付出感情,结成利益共存体,在感情地驱使下贡献自己擅长的事情,才能彼此支撑着活过一个又一个危机。 和正常友谊的初始不同,最开始的时候,为什么默认陈青的接近? “她曾是重要的线索。” 探究清楚背后痕迹,探究清楚她梦境和情感的,证明她是正常人的线索。 或许现在的阿诺也不过这样。 ……所以。 她真的喜欢他吗? 她喜欢过人吗? 喜欢他的人,是她吗? 这一瞬间,明明不久之前才确定过,可那种确定又开始变得模糊。 听到这句,严罗摇头,乌黑的瞳仁隐约泛着危险的金:“你比我想象中要冷漠。” “想象是最不可靠的。”她神情勉强。 “好吧好吧。地下的事情不少,就不久坐了。”他随意地招手,“考虑清楚了去老地方烧几炷香。我和小范打过招呼。” 他别有深意地扫过门口的墙壁投下的阴影,停住一段时间后,扯唇笑了一下,推开门,是普普通通的医院走廊。 送走一尊大佛,乔知遥却完全没有呼出一口的感觉。 她一个人在病房内,阴影将她的半张脸埋入暗影,她发了一会呆,直到一只软乎乎的触手蠕动到她的视线范围内。 阿诺还是一身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古劲装,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 “对不起。” …… 这一句话将乔知遥从混乱里扯出来。 开口先道歉。 他这又是什么习惯? “为什么道歉?” 阿诺闭着眼摇头,一种无言的悲凉和无助涌上心头。 他听得见的,也听得明白严罗的潜意思。 他在拿过去的事情威胁他。 如果他不回去,乔知遥就会知道。 当年…她是如何被他…… 严罗有推算过去的能力,只要他想,甚至会精确到哪一天,用了哪一柄刀,用的哪一只手。 她会怎样想? 会怎样看自己? 即便是想一想,就觉得心口是撕裂的疼痛,头脑也会逐渐失去控制。 束缚着盲眼的枷锁,从来不仅仅是契约。 他后知后觉地摸了一下唇角的位置,那里似乎留着一点点温度,更像是黄粱影响下,在他杂乱记忆里一点点自欺欺人的幻觉。 ……是幻觉吗? 两只触手像双手,带着些许颤栗,将隐藏契约的牙齿小心翼翼地捧到到她面前。 “我……”他声音很干,“我要回去了。” 这几天,他过得真的很快乐。 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快乐。 这很好,他可以回味足够久的时间,他回尽力守着这些记忆,不让他们被时间和诅咒侵蚀。 乔知遥凝眉,没有接过牙齿:“回哪里?” “……回地下。” [对不起。] 那个声音又道了一次歉。 带着昏暗的绝望。 第37章 这很突然,但如果这是他的想法,理性分析,乔知遥找不到任何拒绝的说辞。 于是她只是问:“去多久?” 他摇头:“我不知道。” 可能只是一两天,也可能永远不会回来。 乔知遥觉得自己理应挽留一下:“必须要去吗?我的研究还没有完成。” …… 他露出一点疼痛的,好像被什么狠狠打一拳的表情。 “嗯……”声音也很闷,像努力将什么从心口上强行分割开。 “好吧。”她轻微地叹息一声,挑起一根触手,让它将牙齿卷起,收好。 在他凝滞的呼吸和愣神的恍惚中,一如久远的从前,她这样说。 “自由归还与你。如何选择,是你自己的事情。” 。 人总是要睡觉的。 第39章 哪怕不是出于自己的愿望,她都会被迫进入那个愈来愈奇怪的梦境里。 依然是熟悉的地方,依然是熟悉的亭台,满月高高挂起,冷冷皎然,亭子下方是一片空地,空地边缘有一小簇花丛,此时生长着鹅黄色的熟悉的十二瓣叶花。 她蹲下来,掐下一朵,盯着那片空地看了一会,听到亭子里和她一模一样,却华服锦衣的人说。 “又见面了。” “……” 她没有搭理对方。 毕竟自己和自己说话会让她感觉,她要做的不是找护士换吊瓶,而是去隔壁找一趟她的精神主治医师。 这样会让她看起来更像怪物。 “你不能无视我。”‘乔知遥’知道她的想法发出和她一样的声音,“也不能不承认我。这只会让你看起来更像是怪物。” 拿着花站起身,她冷冷看着她。 “难道不是吗?”‘乔知遥’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踱步走下亭子,裙摆曳地,离她愈发地近,近到乔知遥能感受到她冰冷的呼吸,以及她胸口不易察觉的,被穿透的空洞,“这么多年,我一直能感觉到你内心深处的害怕。” 她轻轻抚上她的脸,声音轻柔缓慢却森寒无比,“你害怕成为不被人群承认的异类。” “在你几将接受自己非人的时候,在他身上,你有了从未有过的不一样的情感。” “可是,你怎么确定那是你的呢?”‘乔知遥’说着,“它也可能来自我,来自于你异变的这一部分。” 乔知遥一把挥开她白腻如凝脂的手,冷声:“我分得清什么是自己的。” “真的吗?” 对方也不生气,只是笑盈盈地收回手,坐回了亭子里,继续哼着过去的歌。 有一个瞬间,在月光下,乔知遥感觉,和上一次相比,她的颜色变淡了。 这不是个好现象,因为,这简直就像是在说明……她在融入她的精神一样。 不知不觉中,歌声消失了,周围安静黑了下来,乔知遥忽地感觉到些微的困倦。 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她想要合上眼睛睡觉,实际上却睁开了眼睛。 她似乎在湖畔上的船舫雅间里,隔着萱花窗,屋外传来迎风拂过的声音,轻飘飘的,温柔又宁静,偶然间似乎有影子从外面飞过。 心底冒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陌生感觉,像是有一点痒,被毛茸茸的尾巴扫过了异样,她推开门,朝外面走。 月夜中,满天星斗摇摇欲坠,月下湖泊如绸缎缀满天光,在所有的中央,她看到一个体型高大,五官立体深邃的青年提着一盏天灯,觉察到她的脚步,忽地抬头看向她的方向,原先冷峻戒备的面色一下子就融软了起来。 “主子。” 梦境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这是你做的灯?” “是。” 视线内的手臂伸出,她 似乎从那上面取下来一张纸条,扫过上面的文字,忽然会心笑起来,笑声清脆,温柔,像是春日晚风拂面。 绢布制的纸条并没写什么高盛莫测的禅语。 甚至很简短,字迹也有些丑陋,像是小孩子抱着软笔半天才画出来的一样。 ——愿以此生换主子心想事成。 “谁教你写的字?歪歪斜斜。” 他低下头,几分被人戳破心思的别扭:“是卑职自己学的。” 她好像勾起唇,肌肉牵引唇角的感觉有些奇怪:“来我帐中,之后我教你。” 他讷讷地后退一步,拱手,卡壳了般,劝诫着:“不合……不合规矩。” “哦,规矩?”她笑起来,反而向前一步,“你刚刚和我说,规矩?” 她单手抬起他的下颔,和那双漂亮的,黑石一样的眼睛对视,低声笑出来,在他耳畔轻语,呼出的气息将他的耳畔染红,哪怕是夜色遮掩,也依旧显眼。 “那天你睡觉的时候,我可看到了。” 他语气忽然间有些许颤意:“…什么?” “怎么,这是什么道理?敢抱本宫的衣服,却不敢抱我本人?” 他欻得一下跪了下来,好像连话都不敢说了。 她低头垂眸,从深渊玉石里看见了一点难以掩饰,闪躲不及的爱慕,他骤然额首抵地,妄图遮掩。 她没理他,也没说话,试着调试了一下手里的天灯,又写下一张纸条,才俯下身,拍了拍地上的大家伙。 “别跪了。这东西我不会放,快,帮我把这个也贴上去。” 她将另一张纸条给他。 双手接过纸条,他却在扫过上面锋芒内敛的遒劲文字时顿住,不可置信地抬头。 上面的字迹和旁边贴在灯里那张简直形成了最为鲜明的对比。 ——阿诺平安健康,长命百岁。 “主子这样是……” 她有点不耐烦地:“快点。” “……是。” 等他僵硬地将绳子绑好,放飞,她似乎又笑起来。 “等这段时间过去,我们就一起离开京城吧。在西边找一处小城住下来。到时候开一家店铺,再辟一个小花园,摆一些小物件。” 他声音干哑,几分像他如今的声音:“好。” 乔知遥毫无波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一点代入感,又听见心底的声音在说着。 [你看,我曾经是那样的相信他。] [那样的相信。] [可是他背叛了我!] 骤然提高的尖锐声音惊醒了困意,乔知遥睁开眼,看着病房的天花板。 …… 某种意义上,那只孔明灯也属实神奇,像是传说中的邪神,以一种异样的方式同时实现了两个人的愿望。 ——阿诺平安健康,长命百岁。 ——愿以此生换主子心想事成。 她很冷静。 一个确实心想事成,一个也确实平安健康。 心想事成的最后未得好死,平安健康的活得属实不算舒服,日日想着如何能结束自己的性命,寻找一个已经故去的幻影。 可惜。 她不是那个幻影,她不是李知遥。 如果出生的那一刻,她是以全新的视角看待整个世界,那么她就不会再是李知遥了。 之后的几日安静且单调,无非看看论文,整理整理资料,又或者顺道检查一下孙越飞交上来的报告,在主治医生告诉她可以回家后的那几日,一切都很正常。 没有奇怪的能变成树的女孩,没有能够寄宿在影子里的怪物,没有处处扭曲诡异的街道。偶然间会有几个交流会,邮箱里会收到来自官方的消息,告诉她新研究所项目的手续进程。 在一个难得无所事事下午,她不知道为什么开车往西郊,打开了空房的房门。 屋内依然安静,茶几上的黄粱已经枯萎,落叶的黄色垂落玻璃花瓶,门口的小院子重新添了几株杂草,隔着墙壁,她能邻居种的杏树开出纷纷扬扬的白花。 一切都是从前的样子,没有任何异常。 她坐在电视机前,调开频道,嘻嘻闹闹的综艺里大家笑容满面,不过三分钟,一切就被她调成了实时花边新闻。 [据本社记者报道,盛科研究所即将建立。宋氏集团欲寻求合作……] “听说研究所的建立者是您的前未婚妻,请问您本人对此有什么感想吗?” “乔知遥小姐是一个有科研精神和专业素养的人。宋氏一直愿意在科研上投入资金,如果她本人愿意合作,对双方都是双赢的结果。” 宋新林话依然说得滴水不漏,看起来说了很多,其实什么都没说。 委实没有她可以忍受的节目。 最后,乔知遥关掉电视,闭着眼休息了一会。 安静,太安静了,她甚至有点倦怠的困意。 开始变得格外敏锐的五感让她甚至能听到二楼的水族箱响起轻微的电流声。 起身上楼,跨年夜从市集买来的螃蟹先生和螃蟹小姐你追我赶,察觉到她回来了,两只小家伙同时停了下来,绕在了一颗礁石的后面躲着她。 他似乎意外的会养小动物。起码两只螃蟹都活得非常健康,而且还换过一次壳。 换壳之后螃蟹先生比之前大了一圈,挥动钳子站在前面,张牙舞爪得吓人。 乔知遥看到之前它背上被阿诺的血溅到的部分变得暗沉,像是被诅咒侵蚀,隐约有个肉瘤样的凸起。 螃蟹小姐躲在他身后,黑色的眼睛透着精光。 “……” 移开视线,重新关上门,她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吃点什么。 于是对着冰箱速冻里陈青成堆的垃圾食品发呆,思考哪一桶泡面更加适合她的口味。 就是这个时候。 门口忽地传来了敲门声,她只是眨了一下眼,冰箱的柜门自动合了上去。 下楼,推开门,是夏烟。 棕灰的长裙和米白的低龄毛衣很有艺术气息,一枚银色的牙齿被她挂在长裙的挂扣上当作装饰,打扮在春天一点儿也不算惹眼,起码比阿诺的衣品遥正常得多。 第40章 “实在不好意思。”夏烟双手合十,相当歉疚,“我担心外面不安全,所以顺着你的气息,把门开在了这里。” 室内终于有了一点点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样寂静了。 于是乔知遥摇头:“没关系。原来的客人已经离开了,你可以随意进出。” “客人,之前的那位?”夏烟坐到了她的对面,“可是契约不是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 “契约之外的事情。”乔知遥说,“我可以理解。但并不明白。” 理解在于理性,无论来源于书籍亦或者电影,她都知道恋人逝去对另一个活着的人是数一数二的打击。 当年,在那个倒塌着火的屋子里,阿诺可能亲眼目睹了李知遥的死亡,所以才患上了至今依然存在的创伤性应激后遗症。 不明白在于,她始终无法从深处共鸣他的痛苦,毕竟这些对于他都是太过遥远陌生的事情。 “那就不要去想了。”夏烟出声打断她的思绪,提议说,“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 现代化钢筋铁骨的城市和梦境里的古韵悠长截然相反,研究所在比郊区更远的地方,平日里更鲜少见到类似的鲜活热闹,走进市中心商业圈的某一个广场,看人来人往,乔知遥有一种恍惚的隔世感。 十年的时间,外界的一切变化对夏烟来说均是新奇,尽管有所克制,她还是在一家甜品店前驻留了很久。 甜品店对面是一家似乎很出名,历久弥新的奢饰品店,简约低调的设计落落大方,深色的色调很容易就想起一些人。 “您好,这边请,我们提供不同的饮品,有时间的话可以坐下来看看。”一进门服务的漂亮小姐姐就围了上来,态度相当热情。 “不必,把那一件黑色的包下来吧。”她指了指 展柜里最大码的成衣。 “好的。”小姐微笑着推荐,“如果是需要送人的话,这一款也是店里的新品。方便透露一下对方的年龄吗?” …… 一千来岁。 她当然不能这么说。 “和我差不多。”乔知遥含糊了一句。 小姐似乎瞬间了悟了,又让别人拿来几件类似的风衣。 “这一款也很受年轻男士的欢迎呢,白色的内搭很显修长。作为情人节礼物的话再合适不过了。” …… 是的。 好像今天是有这么一个节日。 其实乔知遥一直不擅长应对自来熟和热情的人,等离开店里的时候,她不知不觉已经帮助对方冲了一大波年初业绩。 “怎么突然买这么多衣服?”夏烟在外面等了她很久,看着她手里提的东西和品牌,顿了一下。 “我不知道。”乔知遥说。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买这件衣服,正如她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走进那栋已经彻底闲置的房子。 那一瞬间,她提着那几套衣服,发了很长时间的愣。 来来回回的人群从她身边经过,彼此说说笑笑。 又来了。 明明置身人群,却依然熟悉的,这么多年一直伴随着她的寂静。 不,这份寂静曾经消失过的。 似乎在那个除夕夜的时候,当屋外的烟花炸开,当电视机里传来烂俗的电影台词时,当厨房的砂锅传来咕噜噜滚烫的响声时,当他穿着喜感的黑鸟围裙束手束脚坐在她身边的时候,那份寂静消失了。 消失了,是“无”状态的一种,“无”是最难研究处理的,不明不白,大多数时候都没有办法分析。 ……这是情感吗? 这是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吗? “很多时候,事情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复杂,科研工作我帮不了忙,可如果是生活的小事,或许还能给你一点建议。”夏烟给自己点了一杯奶茶,“如果没有办法确定的话,至少先不要让情况‘恶化’。” “恶化?” “在问题不大的坏情况下,时间越长,问题越容易变得严重。说得清楚一点的话……”夏烟说,“如果你实在不知道自己的感受,可以先去确定一下对方的。” “您好,您的芋圆奶茶。”一边的奶茶店员笑着向她们二人,“情人节快乐哦。” “谢谢。”夏烟咬了一口吸管,幸福的眯起眼,“这个味道太对了!十年都没有变过呢。你要不要尝尝?” “不。不了。” 乔知遥摇头,放下手里的东西:“我忽然想起来一些事情。” “什么事?” “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 第38章 在高中之前,乔知遥对历史很感兴趣,晋代史尤甚。 为什么忽然想走上科研的道路,又为什么要刻意选择基因工程这个听起来前景渺茫的专业?不是因为在偶然间的竞赛里发现了自己的天赋。 ——而是因为不想活得不清不楚。 我是谁我从哪儿诞生的又为什么存在 这些问题对别人来说是无关紧要,甚至无病呻吟的矫揉造作,于她却是实实在在的问题。 在高中的那一个夏季,在宋家老爷子亲自上门和乔家订婚给她和宋新林的时候,老爷子是这么说。 “你家这丫头啊,我看着挺好,长相乖,又聪明。齐老喜欢,我看着也合适。这门亲事就这么说定了!” “老爷子这……” “怎么,新林这么好的小子,我看在同辈人之间也是佼佼了,门当户对的,你们觉得哪里不对?” “哪儿能啊,新林就是太好了,我担心乔知遥配不上。”乔母面露难色,“您是不知道,她,她情况特殊。” “能有什么特殊的?”宋老爷子一扬眉,话糙理不糙,“不都是从娘胎里出来的” “您就别为难我们了。” 乔父上前一步,刻意压低声音,尽管如此,乔知遥还是能听得到,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里面带着深深的忌惮和恐惧都听得到。 “娘胎里出来的,可不一定都是人啊。” …… 她是人吗? 哪怕乔父母已经故去,这依然是她的最终命题。 在她看来,生理和心理只要占其一的就能被定义为人,但她似乎两个都不算。 这个问题,她只能从自己身上得到答案。 深夜的凌晨,站在二十三号路口,她取出来三根香,熟稔地点燃插入路口的香炉中。 初春的风不小,香灰散在空中,不过没有几个呼吸的时间,范无咎搭着黑衫外套就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一见到她以及她手里提着的袋子,扬眉。 “是你啊。怎么,特意过来想听故事?” “阿诺在哪里?”乔知遥开门见山,“我想见他。” “阿诺?” “你们叫他盲眼。” 范无咎长长得哦了一声。 “怎么,来找他过情人节?十二点可刚过,你来晚了,请回吧。”他的嘴依然很欠。 口袋里很实时地发出叮咚一声,范无咎拿出来一看,耸肩,却只是看她。 “你一定要去?” “是的。” “即便自此之后,你再也过不了普通人的生活?” 他的眼睛漆黑幽深,历尽沧桑却依然澄明,以一种近乎复杂的,她暂时无法理解的情感看她。 “……是的。”短暂的停顿后她点头。 “我有必须要证明的事情。” “好吧。”他侧开身,作出请的动作,“严大人有请。” 她跟着进了身后的小路,按照某种规律,七拐八拐,出口豁然开朗时,他们来到了一间疑似地下建筑前的电梯口前。 建筑门口挂了一块牌匾。 [地下事务服务中心] 旁别还有一块官方的题匾。 [神秘科学研究基地] …… 看起相当现代,不过不知道下面的场景是什么样子。 “先打一下预防针。”范无咎按住向下的按钮边说,“盲眼是我们最危险的猎手。” 电梯投屏亮起。 b18 于是她干脆和范无咎聊了起来:“危险?为什么这么说。” “他经常会失控。到处乱伤人,锁起来也没用。” “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比告诉我有用。”乔知遥提着手提袋,面无表情地说。 “心理医生?” 范无咎怪笑了一声,指了指脑袋的位置:“真拿他当人了。他病的可不仅仅是这里。” 电梯在b18停了一会,开始向上回走。 “诅咒,是一种特别的力量。会让绝多数人人丧失神智,形体异变,变成不折不扣的怪物。” 范无咎说:“他是千年前一个术士的杰作。尽管形体发生了异变,神智损伤的程度却不大。更难得的是,他和诅咒完美的融为一体,成为不死的存在。不过,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代价?” “他被困在了过去。”范无咎说,“他最开始就丢掉了一部分记忆,仅存的那点记忆也被渐渐磨损,最终只有负面情绪保留下来。” 第41章 “想哭泣却不知道为什么哭泣。想杀人却不知道该杀谁。随着清醒的时间逐渐变少,陷入回忆的时间越来越多,陷入幻境梦境的时间也随之变长,除非…” “除非?” 叮咚一声,电梯到了。 “小范,辛苦了。” 严罗一个人靠在电梯的扶手上,他没有穿上一次的白大褂,着米色风衣,黑皮半截手套,他扫过她手中的黑金纸袋,笑道:“欢迎来到我的地下世界,知遥。” “……” 她点头走进电梯,发现电梯内的空间确实要大的很多,甚至它被设计成了透明的箱体,从里面可以看到外边的风景。 外界看不出来,地下组织很大,堪比首都的国际机场,当电梯离开地上一层后,就像完全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像在商场的电梯向下看,每一层楼清晰可见,同时又看不到最底。 很多穿着白大褂的文职人员走来走去,还有一些疑似佣兵打扮的,手持军械或者其他武器的,不知道是人还是神奇生物的家伙。 这里的规模,确实称得上基地。 电梯越往下走速度越快,周围往来也越稀少,视线所及的空间也逐 渐减小,氛围越发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压抑感。 “越是被居在下面的猎手就越危险。” 范无咎贴心地解释,“万一让他们挣脱了,还能给大家留一点逃命的时间。哦,俞昭娣在七层。娅娅在十四层。那只猫灵在十五层。” “阿诺呢?” “喏。” 范无咎侧开身,操作盘上的“b17”亮起刺目的鲜红。 啊,看起来简直像人形核弹一样呢。 “没办法。他的本体实在是太大了,真疯起来,十七楼简直都不够他装的。” 乔知遥想起在鬼街角落里,那个如潮水一般无穷无尽,充满着破坏力的触手们,认同了。 “确实。” “比起他那几个邻居,他还算好搞定的咯。” 阿诺不是付出巨大代价才契约的猎手,换句话说,他比起其他人更有一些平等的资格和可能。 乔知遥侧眼看向严罗:“不过,十八层的怪物应该更加可怕吧。” 他笑笑:“没准呢。” 废话就此为止,十七层到站,乔知遥跟着走了出去。 半绿半白的墙壁看起来像是寻常的研究所或者医院,可是昏暗的光线以及偶然间溅出的黑红不明物质,让心理的不适感加剧。 角落近处一角异常漆黑的影子里似乎有某种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某种口齿不清的毫无意义的语言,莫名的,她听得清楚,甚至像是发出某种共鸣。 “盲眼……盲……眼” “盲菛……麻能亚……魇。” “梦……魇” 她无视了那些声音,一只手伸出食指,抹了一把墙上新鲜血液,冷淡的。 “没有人查你们的工作环境吗?” 严罗轻咳了一声。 “没办法。没有人敢来十五层之后的地方打扫卫生,我自己的房间都是自己处理的。” 那奇怪的声音仿佛知道她不会回应,随着她往前走就停了下来。 基地的结构像一个倒金字塔,十七楼的空间并不大。 一共有四条小路通向不同的房间,不需要其他人引路引路,哪怕是凭着空气中隐约的花香和气息,乔知遥也能辨识出那一条是阿诺的。 可是正常人类不该有能单凭空气的气息辨识出百米外生物的能力,所以她只是跟着范无咎。 小路的尽头是泥土。 泥土上开着成片成片,看不着边界的黄粱,一眼望去黄澄澄的一片,颓靡和血腥气混杂着黄粱焦糖般的甜腻香气荡漾在空中,能让人想起很多禁毒片里山村的场景。 范无咎严罗停在了黄粱的这头。 “这些花有什么作用吗?” “没什么别的。”范无咎抓了抓头发,“只是即便发疯,盲眼也从未伤害这一片黄粱。” ……让人做美梦的黄粱吗? “我们在外面等你。” 她点头谢了一句,顺着气息指引的方向往前走。 到终点,在一堵大理石打造,拴着铁链的墙壁前,她看见了一个人像重刑犯一样被锁在那里。 他眼眶空洞漆黑,裸露的健硕的上半身是惨不忍睹的斑斑伤痕和血迹,有新添上的,也有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的沉疴。 他脚腕铐着枷锁,双手被铁链吊成倒人字形,蝴蝶骨也为铁索穿过。他低下头颅,神情平静而麻木,那股子浓郁的颓靡气息像是另一条束缚在他身上的枷锁。 他应该是感受到她的气息,手指动了一下,可仅限于此,触手很听话的没有出现。 [……谁。] 她听到那个沙哑的声音。 [好熟悉。] 过了很久,他很轻地啊了声,似了悟,空洞的眼眶里的软肉蠕动了一下。 [又是梦。] [真好。] 尽管没有必要,他还是闭上了最难看的眼睛,喃喃自语:“是美梦。” 那一瞬间,透过被吊着的人身上,她看到了他过去的一百年。 任务,沉睡,任务,沉睡。 在苏醒之时杀人杀鬼,在寻死之际陷入疯狂。 那种熟悉的,沉闷的感觉又蔓了上来,像是心脏有一块东西被堵住了,血液无法顺利地往外泵出,于是痛觉相当清晰。 ……如果这种感觉不是她自己的。 如果这样清楚的钝痛感都不是她自己的,那还有什么能是? 乔知遥往前走了一步。 “醒一醒,阿诺。” 他一动不动,垂下头,神情迷离,似乎沉溺黄粱编织的梦境中无法自拔。…… 她将手里提的东西放到他面前:“情人节快乐。” 第39章 “情人节快乐。” 他没有动作,没有反应,不仔细看的话,会误认为他是某种栩栩如生的雕像。 “阿诺?” 他似乎依然陷入某种过去的恍惚中,木木的。 [……] 乔知遥又往前一步,蹲下来,伸手,忽然间捧住了他的脸。 她感觉他明显唰得一瞬怔住了,缓缓地,缓缓地抬头,手肘束缚的链条碰撞发出清脆又慌乱的碰撞声。 那个声音很轻,轻得像是怕惊碎一场好梦。 [不是…不是梦吗。] 乔知遥将他耳畔垂落的凌乱的发整理妥当,声音温和许多:“你没有做梦。” “为什么……” 他恍惚抬起头,如果他的眼球还在,其中一定有不可置信的色彩,从喉咙间冒出的声音喑哑:“您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你在这里。”乔知遥说,“所以,我找过来了。” “…为什么。” 他仿佛在喃喃自语,很轻,茫然。 “从情感的角度……”她说,“我不清楚。” 她看见他身后那片昏暗的影子冒出了许多水母触须一样的漆黑触手,颜色比先前黯淡许多,就如某种影子,其中一只蠕动着爬过来,小心翼翼地贴在她的手腕。 仅仅一下,他好像忽然被人从梦境拉回了现实,骤然清醒过来,如被疼痛忽然卷席,想往后退一步,却是一堵坚硬的墙壁。 如海底浮动水草般的触手被定格在原地,事情似乎超出了他的预料所及,以至于停止了思考。 她看着他呆呆地,轻微地叹了口气。 乔知遥不算矮,可阿诺太高大了,甚至当他这样半跪着时,他们勉强称一句平行,她稍微向前靠了一下,伸出手将他的脑袋环住,五指插进头发中。 ……是的。 哪怕知道这只是他人形的拟态,那种奇怪的,类似于欢愉的感觉又攀爬上头,有点暖和,更有些神奇。 乔知遥这才发现,他的头发其实带着一点不易觉察的卷。 几只触手从影子里钻出来,像是想要靠近她,可是又不敢。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她看到他唇畔似乎翕动了,就像是依然保持着人类时的习惯,想要说些什么话一样。 [不能……] 他忽然伸出手捂住脸,手腕上的链条被牵扯得叮铃咣啷。 “您…不该来。”他的声音嘶哑却难掩颤抖,“…回去吧。” 她皱起眉,同时听见那个声音喃喃自语一般,听起来又难过又快乐。 [不能的。] [即便是这样,即便是这样也不可以。] [……我不能再卑劣下去了] “为什么?”现在,轮到她询问了,“之前在鬼街里的时候,你不是说得很好吗?” 想要和她一直留在那里,过平稳而快乐的生活。 “不一样。”影怪的声线沉闷。 “哪里不一样?” 他难过地闭上眼:“外面…没有地方。” “嗯?” 地底的世界没有风,天花板似乎用了某种特别的模拟设计,可以隐约看到虚假的浩瀚星空,时间在这里停滞,也将所有的孤独凝固在很久 第42章 之前的某一夜。 不知时长的沉默后,他言语间又轻又静,是无穷尽的寂寞和悔恨:“没有一处…可以逃的地方。” “逃?”她不解,“你在逃什么?” 他好像咬住牙,腮部轻微鼓起,如同在承受某种折磨,比从前瘦削许多的肩膀微微颤抖,偶然间会剧烈颤抖一下,像是某种奇怪的病症。 漆黑的,浓稠的液体从眼眶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显然,眼前的生物无论再怎样克制,都不再是常理意义上的人。 “别问了。” “为什么?” “别再问了。”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他闭着眼眶,带着非人的泪痕,几乎是恐惧地往后退了一步,贴到墙壁上,金属镣铐发出咣咣当当的响声。 “别问了。” [我不配。] [回去吧。] [不能再来打扰您的生活。] 乔知遥深深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了。” 她不喜欢强求,见他确实没有离开的意思,她起身要来时的小径往回,却忽地听到。 [好想……] 那个声音饱含着压抑不住的哀恸与渴求。 [再看一眼,她的样子。] [不,这样就好。] [不要回头。] …… 乔知遥并不明白有人会如此矛盾。 于是停住,转身,在阴影中,她捧住了他的脸,以手指拂去非人粘稠的诡异液体,亲上略显苍白的唇色。 [不……] 她听到了那个声音一瞬间停住,随后变得嘈杂,些许吵,但却能很有效地驱散先前那种让人厌恶的寂静。 “是的。我想我可以确定。”她补充说,“这种感情是喜欢。一如你现在心脏中翻涌的情绪。” 他愣了好久,喉口间发出一点类似苦笑的声音:“我是…罪人。您看见了我的样子。” “所以呢?” 铁环毫无征兆的碎裂,她看到墙壁上刹那疾速增长的影子团成团,扭曲黑暗的线条萦绕在她身边,很容易就会让人联想到险恶而难以脱身的泥沼。 “您不该的……” “不该什么?”听着他的语句混乱,她很有耐心。 怪物早已失去了人类的形体,加注身上的枷锁比起束缚,更加像某种提醒自己的象征。 “我是…怪物。” “可是你拥有人类的思考方式。”她说,“而且我不认为你会伤害我。” 他喉口冒出意味不明的响声,稍微佝偻下腰,身体在轻微颤抖,时而剧烈抖动一下,那些嘈杂的声音乔知遥并不能听得很清晰,只是看见他的影子在最后的一瞬间拉长。 “不。” [我不能] 影子的尖端开始变得锐利而危险,隐约有失控的味道。 “您错了。” 僵硬的触须向她压过来,嗜血的怪物露出癫狂的一面,锁链被拉得当啷作响,他骤然出现在她面前,空洞的双目漆黑无光,就像两个巨大可怖的黑洞,将整张脸都变得扭曲不堪,凶恶的獠牙陡然危险朝向她。 “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像是突然发怒的恶狼,也像是在和自己搏斗,他突然语无伦次,逻辑混乱地嘶吼。 “我不仅会伤害你,我还会杀了你!最后什么都不会剩下,什么都不会!” [回去吧。] [求您了。] [我已是罪该万死,我不能再伤害您。] 她想他大概是想展示自己凶狠的一面,可是哪怕不听他的声音,乔知遥也只是从那些炸开的触手里看出了虚张声势。 于是无形的力量拨开那些触手,她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他满是挣扎的脸颊,从眼角抹去一道黒褐的痕迹。 “你在哭。” 散发着黑雾的高大人影一下顿住了,黑雾消散,他的神情怔怔地,只是轻轻地反复喃喃。 “什么都不会……” “我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她打断,“但和我回去的话,或许事情能好转,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不是吗?” …… 拂过眼角的手那样柔软又温凉,只是很轻易的,就卸掉他所有的抵抗。 她不知道的。 他的时间已经停止了,也早就没有向前的权利。 可是…… 可是…… “这不能怪我。”他闭上眼,双手遮住脸,捂住空洞的眼睛,轻声地,不可察地呜咽了一下,又莫名地冒出一句。 “很长时间了,长得我自己都记不得了。” 哪怕竭力平稳,低沉的声音压抑不住哭泣的味道:“我一直在忍耐,一直在忍。” [可是我真的受够了。] [一千年了……] [什么都抓不到,什么都没有,一片漆黑,都是一片漆黑!] [真的够了!!] 好像忽然着了魔,宽厚生布着刀茧子的手揽住了她的后背,明明指骨在颤抖,他的力道却很重,甚至比触手更重,她看到了他身后如泥沼般的影子,吐着可疑的泡沫。 骤然间,怪物俯下身。 她稍微睁大眼。 呼吸被打断,柔软的唇贴在一起的时候,从未有过的快乐填满胸口,仿佛灵魂深处发出了某种共振反应,将问题和疑虑悉数消弭其中。 当舌尖触碰到上颚的某处时,他顿了一下,而后陷入了和鬼街失去理智时时一样的癫狂,力道骤然加重,像是想要去发泄什么,双臂却抖动得更加厉害了。。 [不要再离开我。] [不要。] 她感觉到有些喘不过气来。 揭开怪物伪装出来的的沉稳可靠的皮相,她看到了一点沉积的,肮脏的本质,湿润的触感从唇畔躺到脖颈,她听到声音很轻,含带隐晦的危险。 触手从影子浓稠的气泡中一只一只地向上冒出来,就像是沙滩上潮水褪去后一只一只往外冒的竹蛏。 [不是我的错。] 似乎意识到正常的人类需要足够的新鲜口气,在窒息的档口,他松开桎梏,透明可疑的液体顺着交接的地方滴下,双手却卡在她的脑后,很巧妙地让人动弹不得。 他闭上眼,像个孩子一样紧紧抱住她,手臂的肌肉有力的鼓起,可身体还在持续性地战栗。 “我想至少这不是错。”她喘口大气,依然维持着捧住他脸的动作,“你难道不开心吗?” 拟态的人脸半哭半笑,是梦醒时分的恍惚。 [是的。] [开心。] 睁开眼睛,空洞的眼眶阴森诡异,就那样贴了过来,温柔地继续含住她的声音,依恋地将人形的脸贴在她柔软白皙的面颊上,露出一点危险和决绝。 [从未有过。] 尽管他看起来,脸色很沉,除了开心外,明显压抑着另外的东西。 。 从大体来看,阿诺没什么太大异常,不过变得比之前更加粘人了点。 好不容易说服他自己要暂时离开一会,在进入的入口,隔着黑暗下的黄粱花海,严罗等在原地。 她将那只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紧贴着自己,想要长进她皮肤里的触手藏进袖子里: “…我以为你很忙。” “实验不用急于求成,何况我拥有足够长的时间。” 他按开电梯,相当有礼貌地请乔知遥先进:“要不要去我的办公室坐一坐?” “叨扰。” 严罗的办公室在第十八层,意外地明净整洁,总体偏向中世纪欧洲的装修风格,半绿半白的墙壁纤尘不染,一架两米左右的书架陈列齐整,上面分门别类写着不同的数据,在书架与书架之间,还有一扇门,通向一个未知的更深处。 他的办公室有冰箱,冰箱里甚至复还储存着包括但不限于珍珠奶茶在内的一系列高糖饮料,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可乐,礼貌道:“要喝点什么吗?” “不了,谢谢。” 乔知遥坐在靠椅,心底最深处被诅咒侵蚀的那一部分人格似乎因为被什么影响而蠢蠢欲动。 【这里不对。】 【让人窒息的气息,好熟悉。】 身体深处多余的声音被乔知遥强行摁了下去,她加固了内心深处的划分她和她的那道墙壁,确保不会有什么奇怪的玩意泄露出来。 严罗合上冰箱的门,坐在书架门前的办公桌座位里:“真的不考虑入伙吗?你看见了地下的模样,作为一个研究基地,我想它很够格。如果你想要任何设备,基地随时可以购进。” “的确很诱人。但我受 够了打工的日子。“乔知遥一本正经,“而且研究所项目已经批下来了。” 严罗摇摇头,有些失望,但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好吧。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们会有合作的余地的。” “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询问。”她口吻平静,“你有很多猎手。” “当然,他们是地下重要的财产。” “愿意出售转让吗?” 第43章 像是猜到了她会这样询问,严罗笑了一下。 “齐嵩是我的朋友,作为他的弟子。我可以送给你一个十二层以上的异种作见面礼。不过,十二层及以下的,得让我考虑考虑,你知道的,他们都很危险。” “什么要求?我不喜欢兜圈子。” 他打开面前的电脑,点击了一阵,将屏幕翻到几个人类信息。 他递给她:“w市最近有几起失踪案,如果你能帮我取回来始作俑者的心脏,你就可以带他走。” 未有指名道姓,但是他显然知道乔知遥的目的。 “听起来很危险。”她扬起眉头,说起谎眼睛也不眨,“我没有自保能力,需要从你这里再借一个帮手。” “看起来你不仅冷漠,还很贪心。”严罗摇头,“我得好好评估一下,这件事该不该交给你了。” “少来。”她直截了当,“让他和我一起去,或者你自己解决。” 严罗危险地眯起眼,声音很淡:“这可不是和长辈说话时候该有的态度。” “收起那一套吧。这件任务没那么简单。”她说,“不然猎手会更加方便,成本也更低,不是吗?” 乔知遥继续:“我不用你将他送给我。只是借用一段时间,为了我本人的健康安全,这个理由很合理。” 低头思索片刻,他最终点头:“好吧。” “另外。”乔知遥说,“见面礼我还是要的。任务需要和它是两回事。” …… 严罗:“呵。” 必要的时候,她完全不会拿脸面当回事,从善如流:“见面礼的话,我选七层的陈青。阿诺我也得带走,谢谢师伯。” 第40章 严罗忍不住嗤笑,眼瞳锐利,气势逼人:“盲眼和你一起,依然足够。” “七楼的住户而已,对你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她语气单调的陈述。 藏在袖子里的触手似乎抽动了一下,尖端冒出一颗牙齿蹭了一下她的手腕,似乎并不喜欢她如此在意旁人。 …… 意外的醋意很大。 她假意转了一下自己的手串,却隔着袖子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它,躁动不安的,腕粗的触手安静下来。 但格外好哄。 严罗没有发现这些小动作:“如果我反悔了,连盲眼都不给你呢?” “这只是我的请求,剩下的是你的意愿。” 严罗思索片刻后才说:“好吧,我同意。等陈青回到地面后我会解除和她的契约。” 他做出请走的手势,没想到乔知遥又来了句:“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你。” “看来你染上了人类的坏习惯,说吧。” 乔知遥并不避讳,直截了当:“盲眼的眼睛,在哪里?” 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件事,严罗扯唇:“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它是另外的价钱。” “你要什么?” “好问题。”严罗皮笑肉不笑:“等你从w市回来,再说吧。” 。 无趣的寒暄之后,乔知遥离开楼层,上楼,前往十二层,只是刚刚打开那扇厚重的防护门,她就看到阿诺坐着等在门后的黄粱花海里,几根触须从嫩黄的花丛中钻出,像海底浮动的海草一般,立在他身后轻微的摆动。 ……啊,好像会摇尾巴的某种狗狗。 没等到她把门合上,他的触手们就一涌缠了上来,湿湿哒哒,黏黏糊糊地缠着她小臂和腰,藏在袖口影子里的那只不断向上延神,还想往她衣服里钻。 她眼疾手快地捉住那条欲图不轨的坏家伙。 “唧…” 被虎口卡住半截身体的触手卖乖似地蹭了下她的指尖。 她面无表情地向阿诺看过去,它的主人单手扶着腰间的长刀,垂首,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你能控制它们,对吧。” 那条触手默默退了一点,安静如鸡地盘绕在她的手腕,露出的牙齿碰了碰的她的指,有一点轻微的突起感。 她捏了一下触手软乎乎的尖端,感觉到它僵硬了一下子后,快乐得开始颤栗,收起口器里的牙齿,黏黏糊糊含住她的指尖,又吧唧一声被人拉住尾巴扯了回去。 再眨眼睛,那根触手已经被塞回影子里,乔知遥有些可惜地放下手,主体的拟态通过影子忽地站在她后面,侧开脸面,很轻地说:“它们,现在,我的一部分。” 她不解:“嗯?” “……” [您可以碰我。] 这实在有点好笑。 不是那种假想式的,程序化的笑,而是真的类似于某种可以涌上喉咙的,些微滚热的情感,就好像身体一直残缺的某一部分正在变得完整,空荡荡的部分也跟着填充殆尽。 不一样的。 是的,是特别的。 这是属于‘乔知遥’的东西,能够在虚无中填满人格的一部分东西。 太罕见了。 于是她放开那些绵绵软软触手们,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 “阿诺。” 塌陷的眼眶豁然睁大,露出钴黑的空腔,他垂落在腰间的手僵在原地,稍微蜷起指尖,最终试探着触了触她放在自己胸口的肩头。 [有温度的…熟悉的,温度。] 她说:“是活人的温度。” 感受到他一瞬不知所措的生硬,乔知遥眯起眼睛笑了一下,任由他的那些小零件从脚踝开始继续向上攀爬高坡,在她背后像无可定居的海草一样缠绕着她。 他身上几乎没有多余的味道,温度偏低仿佛海底某种滑腻怪异的生物,偏偏意外地让人觉得有些舒服。 她抬起伸出手,顺着他高挺的眉骨,摸了摸他软软的,塌陷的眼皮,却感觉到他裸露在外的肌肉一点一点紧张的鼓起来,摸起来坚实有力,极有力量感。 脚踝又被一只触手蹭了一下,于是她真的笑了出来,收回手,随后将方才在底下楼层发生的事情与他道来。 她总结性地:“我和严罗打过招呼了,稍后去七楼接陈青,然后再去配一副义眼。” “嗯。” 虽然这么说,他还是闷闷地将手臂轻轻从她身后绕过,尽管他只是虚虚环住她,可显眼的体型差并没有给乔知遥多少挣脱的可能,也没有丝毫松手的意思。 [不要离开。] “要不要一起去。”她如此说,“这样就不会丢下你。” 他手臂上的力道一下子收紧了,紧得让人窒息,结实流畅的肌肉也带有些许颤栗。 “再说一遍。”他还是木讷,但莫名地执着,“能不能,再说一遍。” “一起去?” [……后一句。] “啊。”她语调平淡地重复,“不会丢下你的。” 怪物的躯体发出类似于喟叹的气音,胸腔也放出了近乎笑意的震颤,他在笑,可轻微眨一下眼,漆黑的液体就顺着眼眶淌下来。 。 阿诺不对劲。 具体体现在走哪里都要缠绕在自己手腕上的腕足。 拨弄了一下贴着自己手腕假装是新首饰的触须,见它确实没有任何缩回去的意图,她放下手,从电梯走了出去。 七层的生态比十七层好了不止一倍,不仅仅能偶然看到一两个穿着工作服来回的正常人类,甚至还有卫生间,健身房等一系列配套设施,如果忽略掉一些被加固特殊钢筋构筑的,像医院辐射房一样的房间的话,简直就像是正常的办公地点。 当一个神情严肃,顶着黑眼圈,脸色严肃得好像连续加班了一周的兄弟从她面前匆匆路过的时候,乔知遥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们有工资吗?” 旁边负责引路的范无咎说:“当然。我们可是正经的单位。如果是来下面工作的人类,月薪十七万上面的货币,朝九晚五,周六日和节假日正常休息,而且有那个叫什么的东西,哦,编制。不过像我和老白老崔那样活了几百年的修士,不怎么看重这些。” “工资很高。”乔知遥实诚。 “那是必然的。”范无咎耸肩:“你瞧瞧,这里的研究对象都是什么东西。哪怕是十四层以上的怪物,都够正常人吃一壶了。而且入伙了就没办法辞职,很少有有能力的人愿意干这个。” “听起来你们有很多需要研究的猎手?” “那倒也不是,我们还是挺缺人的。哦,猎手,鬼差和能够顺利沟通的人类都缺。你看看,七层开始就有猎手居住了,总共才有三十八个。”范无咎说。 “数目来看,不少了。” “这可是全国的量,你知道全国有多少不可控的怪物吗?” “多少?” “至少上千只!” 难得有人能和自己唠两句工作环境,范无咎话不少,绘声绘色地:“底下绝大多数怪物都消极怠工,就是老严自己来催也不行。只要上去了,一个任务就能拖十天半个月,期间可能还会搞出不少乱子。从前有一单特别难搞,还涉及了外交问题,严大人叫盲眼的一个邻居去处理,好嘛,他上去把人家一个军的司令杀了,最后闹得差点直接开战。” 第44章 “怠工?” 他抓了抓头发解释道:“外面游荡的怪物更多,只是大部分都藏匿得很好,也没做什么太过火的事情,只能先放任着了。那些被上面的下令要处理掉的,就会变成猎手的悬赏令。” 言语间,他们走到了道路的尽头。 他哦了声,扫了她身后讷讷站着的阿诺一眼,夸张得竖起拇指:“别说,上个百年里大部分积压的悬赏令都是这位解决的。和其他怪物一比,真是基地的优秀员工呢。” 阿诺侧开脸,显然不想接受这样的赞美。 “闲话说到此为止。”范无咎把一枚令牌一样的东西丢给她,“我就送到这地方了。这个是鬼差的临时调令,下面没有信号,有事情它会联系你。” 乔知遥将令牌收好放进包里。 范无咎扯扯唇,有点严肃,压低声音:“到了w市,一切小心。” “小心什么?” “那东西不好相与,要是遇见什么不对的地方,逃命要紧。” 范无咎没有一点出卖上司的愧疚感,说着很奇怪的话:“别管老严那家伙给你许诺了什么,人的性命只有一次。托生之法是寻了规则的漏洞,不会再有第二次,何况本质上根本没有转世的说法……如果一个人被打碎成灵子再次重组,如何能确保他还是他呢?如果一个人的记忆被不断重置,不断添加新的东西,她还是最开始她吗?” “就像那么……忒什么修的船,如果零件被全部拆开重新替代,这还能是原来的船吗?” 见她想问什么,他拿卡帮她刷开一旁的密码机,滴哒得一声,坚固结实的铁门打开。 “总之,我先走了。” 进入铁门,阿诺走在乔知遥前方,一踏入室内,便觉得周围温度低了不少。 比起实验室,这里像是普通的公寓,甚至零零落落堆着垃圾食品。 乔知遥弯下腰,捡起一包开袋的盐醋薯片:“这个太难吃了。” 第41章 房间深处冒出大量白雾,像是冬天从湖面腾升的寒气,紧接着房间里浸了水。 她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四肢渐渐寒冷。 立在她旁边的阿诺皱起了眉头,抽刀往前站了一步,藏在影子里的触手一瞬开始暴虐,无数根像海藻章鱼,又像是七鳃鳗的,牙齿外露的肉触手横空蠢蠢欲动,每一根利齿均指向房间的深处。 [很危险,要处理掉。] 乔知遥拦住准备动手的阿诺,触手立在原地忽地顿住,她在他迷茫的抬头中摇摇头。 “陈青。” “……” 陡然间,公寓角落里一面玻璃墙边缘的座椅上多了一个人,头发散乱脸色阴沉,面色苍白如海底水鬼。 “乱虫,别以为我会上第二次当。” 她像是有点怀疑眼前人的真假,寒着脸一言不发,依然是防备姿态。 “乱虫是谁?”乔知遥扬眉看向身后。 “十五层的猎手。”阿诺闭眼低头解释,声音恭顺,“拥有能够随意变化形态的能力。” 哇哦,严罗手下可真是人才济济呢。 “很神奇的现象。”乔知遥弯下腰,捧起一泊无端蔓延进房间的水,“如果能作为课题,林所长一定不会对你有这么大的意见。” 水渍一瞬间停滞,像是有点愣了。 “不是乔姐?” “别。”乔知遥面无表情,“别喊我乔姐,折寿。” 真按照年龄来,她是比她还大十来岁的老怪物了。 “……还真是你。” 那些水都退了下去,方才的阴冷和窒息感也被驱散。 陈青神情放松了一点,但戒备之色不改,她看着她身后的影子先生,停了下,“不和我介绍介绍?” 影子里的触手缩回地板,藏到他的身后,乔知遥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这才发现,玻璃墙上密密麻麻放着各类实验数值。 “你不是一直想问我吗?” 乔知遥言简意赅,从一个很奇怪的,至少超乎陈青预料的地方展开,“上次的《玄海迷踪》,我和他一起去看的。” 陈青的表情一瞬间变得相当精彩,视线在阿诺的身上一触即走,像是生怕沾染了什么恐怖的玩意。 “和他?” “是的。” …… 和十七层的怪物一起看电影? “你认真的?他不是人类。” “我知道。” “我的姑奶奶,你可真是会找人。” 戒备算是彻底消了,陈青嘶声,仿佛倒吸一口冷气,顶着危险浮动的影子,扯着他站到一边,硬着头皮从她兜里拿出手机开始打字。 [我给你科普一下,这是‘盲眼’,地下十七层的,层数越地危险系越大。他吃过的人,没准比你吃过的盐粒都多。它就是个集精神病、重型杀人犯和反社会人格为一体的顶级怪物。] 感觉到身旁人由于不知道她们在做什么而逐渐紧绷的肌肉和准备随时动手的杀意,乔知遥啊了一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 这让陈青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 祝好。锁死。 不愧是你。 和个放在恐怖游戏副本里要组团殴打的怪物看电影。 乔知遥继续:“林所长好几天没找到人,我从研究所离职前,告诉他你出车祸了需要休长假。” “谢谢啊。”陈青唇角抽搐了一下,“等等,你离职了?” “对。”乔知遥点头,“我新注册了一间研究所,如果你有想法,我不介意挖林所长几个墙角。” 陈青似乎心神有一瞬间的浮动,虽然惊讶她在这里,但是并未表现得太多:“你要是请我,那我肯定乐意了,不过你也知道,我现在被困在这里。” 她像是才反应过来眼下他们并不在范城的研究所里,而是一处隐蔽的地下,自己在她面前的身份也不是什么人类陈青,而是女鬼俞昭娣,于是拧巴了一下眉头。 “对了,我还没有问,你为什么在这里?你知道吧,这里到处都是怪物。” “我是来带你出去的。” 省去阿诺的部分,乔知遥将齐老和严罗的关系,以及方才的事情同她叙述了一番。 “什么齐老和严罗认识?”陈青的脸好像要裂开了,感觉快要跳起来,随后忽然想到什么,淡然许多,“对,对,这就说 得通。” “什么说得通?” 她啧了声:“我当时不是给过你一枚说能避鬼的玉佩嘛,其实那个没有多少用,只有警示的作用。真正有用的,在你手上。这就是齐老给你护身的吧。” “……” 乔知遥摸了摸晚上串成珠的黑曜石,它看起来很普通,并没有多少显眼的地方。 它不是老师给的礼物。 “它不是一般的石头,见到它的第一眼,我觉得不对了。” 事已至此,陈青也没有必要再藏下去,“它是一件死物,身上明明没有任何诅咒,却给我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很难形容,就像是一团剧毒蜘蛛,我在怪物里算是感知能力不强的,就这样见到了也只想避开。” …… 知道它由来的李碧桂已经去世多年,不过,乔知遥大概猜得到它的出处。 离开房间时。 “阿诺。”她故意地,“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闭嘴没有回答,像是走神了一会。 她知道她不会那样轻易地从这么个闷葫芦嘴里得到答案,于是专心在等另一个声音。 片刻之后,那个声音果然出现了,很小,为不可察,轻不可闻,像是怕她会嫌弃他一样。 [是…眼睛。] “……” 出人预料的答案。 眼睛? 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手串一共有十二颗小珠子,切割得齐整漂亮,摸起来质地坚硬,手感莹润。 她想起那个梦境里,少年人拥有漂亮的,黑玉石一样的眼睛。 那该是生动的,带着光泽的,被爱慕和欢喜填充的,总归不会真的像石头一样,了无生机地被切割成诸多份,随意地串起来戴在别人手腕上。 它还能恢复成过去的样子吗? 乔知遥没有继续问下去,因为看到了他侧开脸,藏起一点类似疼痛的表情。 ……大概又是他诸多不堪回首过往里的一件。 她不是多事的人,实际上,世上大部分人的过往和未来她都不好奇,就好像除了无尽的知识,能填满“乔知遥”的东西并不存在。 说到这个。 有一个实验要做。 “嗐,别说,如果不是被压着来这地方。基地还是挺壮观的。” 乔知遥忽地伸出手,抓住前方自告奋勇开路的陈青。 “这么突然,干什么?”感觉到旁边怪物的手又重新搭在了腰间的古刀上,陈青落了一滴冷汗,小声和她叨叨,“放过我吧,我还想多活几年。” 第45章 乔知遥压低声音:“就这样,别动。” 同时,她在心理默念。 [把你的力量分一点给我。] 她叫醒了在自己心底深处沉睡,属于怪物的那部分自己。 [你要去探究契约的运转方式?想帮他的忙?我凭什么帮你?] 她的声音有一些点虚弱,但蛊惑的,冰冷的语气不减。 [难道你不想和他也签下这种契约吗?控制一个不死的怪物,连严罗都没能拒绝这种诱惑。] [……] 对方安静了下来,几乎于此同时,乔知遥感觉周围一切变得更加清晰可闻,她明明在用肉眼看陈青,可又能看透她,如同红外线呈像,每一道特别的能量都染上了特别的颜色。 中间格外与众不同的,几根为不可察的,像木偶操纵线一样的透明丝线顺着一直往下蔓延,这些大概就是严罗和她签下的所谓的契约。 她还记得,严罗说过,只要出去,他就会解除陈青身上的限制。 她需要知道对方到底时怎么运行这种未知力量的。 陈青终于察觉到她似乎在研究什么,向阿诺摊开另一只手,大有‘这不能怪我的意思。’ 触手被一只一只收回来,他侧开眼,仿佛恨恨地记下了一笔账。 上面的空气很好,爬上去之后已经近天明晨曦,陈青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清晨的阳光并不强烈却格外刺目,以至于很容易让人眯起眼睛。 视线所及,乔知遥看到那些透明的操纵线忽地断开,她身上的黑线也随之一点一点退却,像融化的冰,也像是……某种植物。 所以,最关键的在于连接点,如果想要破坏的话,可以考虑从薄弱处入手。 她松开手,静静思索着。 “知遥。” 背对黎明,一边的陈青定定地看着她,打断她的思绪,感动得说,“从今天起,我陈青人就是你的了。”? 影子里的家伙们一瞬间没有克制住,噗哧扑哧冒了出来。 [好烦。] 问就是阿诺本人现在大概很后悔,当时没有顺应悬赏令的命令灭了陈青。 “谢谢。”乔知遥面无表情,拿起一根弓起身体处于攻击状态的触手,拍了拍僵硬的肉须,“少看点古惑仔文学。” 触须在她安抚地那一瞬就像黄油一样软化了下来,粘嗒嗒地缠着她的手腕,却避开了黑曜石的部位。 。 乔知遥定了一周后去w市的机票,她已经从研究所离职,在那之前,她似乎没有任何的事情要做。 西郊的房间迎来了老房客和房东。 乔知遥给阿诺拿了一双拖鞋,看他嚅嗫地站在门口,又扬眉询问:“给你的礼物呢?” 影子里横空钻出来几只卷着纸袋子的触手,提到了她的面前。 “你可以把他们存到影子里?” “……嗯。”他点头。 ……真是方便的能力。 “试一下,不合适的话去换型号。”她拿出自己的备忘录,一条条的罗列,“明天我约了几个定制的服装设计师,还有医生会来,配一副义眼,啊,头发的话最好也处理一下,太长了有点显眼。” 他听她说了好多,每一桩都是关于自己的,一种无由来的暖洋洋的感觉填满了空荡荡的心脏。 这很奇怪。 就像是孩子在路边摔倒,如果无人在意,只会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一旦有可以安抚痛苦的人在身边,就会忍不住地想要恸哭,想要宣泄那种憋闷的委屈。 很奇怪。 好像有一瞬,过去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的悔恨,痛苦,仇恨,耻辱,背叛,力量,全部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真是太好了。] 嗯? 乔知遥完全没有偷听人心声的罪恶感。 她听着那个声音带着近乎喜极而泣的颤音,好像从中听到了某种血肉生长的声音。 “您会一直…”触手将她挑选的衣服卷起来展开,阿诺的声音试探着,透着几乎奢求的眷恋,“会一直这样对我吗?” 第42章 永恒,是很尖锐的问题,特别是对短生种。 “人类的寿命有限,何况想法也时常会改变。”她如是作答,“抱歉。关于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给与你肯定的回答。” 他停顿了一会,身后浮动的触手们也停止了摇摆。 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他头一次考虑到这个问题。 不,不如说,他现在才得到喘息的机会,能够来思考这个问题。 普遍意义上,哪怕现代科技将人类的寿命再怎样拉长,也最多不过数十年光阴,若是遇上一两件不幸之事,凡人之躯只会比预想得更快腐朽。 如果诅咒无法从他身上剥离或消除,总有一天,他会再一次失去一切。 这一次甚至不会有任何可以寄托的东西。 他会回到千年磋磨间的某一日,在望不尽尽头的痛苦的起伏沉溺,依靠梦境和过去的残像苟活。 甚至眼前的场景又一次模糊,他有一瞬分不清现实与回忆,感觉自己又站在了千年前的某个节点。 她在庭院里喝酒,枝头的杏花纷纷扬扬落在她肩头,清冷绝艳,见他入了院,放下酒盏向他轻笑。 “伤好些了?” 她叹了口气,不悦而担忧:“虽然我不该责备你,但一个破落户死便死了,你犯不着挡那一刀。” “为主上分忧,分内之事。” “……” 她又笑起来,无论日光还是笑容都耀眼得让他不敢直视:“那你会替我分一辈子忧?” “是。” 他低头。 她单手趁着下颔,勾着唇角,笑意却不至眼底:“答应得这般快?不可信。” 他当时抬起头,很执着:“诺不敢背叛。若真有一日,只请主上赐我一死。” …… 赐他一死。 他本以为,死亡是一切的终点,是所有人心底最深处的恐惧,是最严重的惩罚。 可现在想想,这哪里是什么惩罚。 哪里是…… …… …… …… 他都做过什么? 都做过什么!? 猩红的、腐烂的、烧焦的味道似乎又弥漫上鼻腔,填充着本该破溃的身体,奇怪的疼痛、压抑、空虚、麻木和痛苦又席卷而来,像是一脚踏入不见底的深渊,让人胃部泛起阵阵不适。 他想不起来具体的画面,想不起来任何可以描述的句子。 只有破碎的画面一闪而逝,而后归于绝对永恒的黑夜。 他拿着刀,拿着刀。 然后呢? 然后呢? 然后呢! “不…不……”他捂住额头,蹲下来,像是衰老的、跌了一跤的老人,缓慢扶着自己坐在地上大口喘息。 “阿诺?” 那个坐在石桌前的人身形渐渐扭曲,融合,又好像站在他面前,很轻地安抚一般地问他。 他眯起眼睛,试图从黑暗中看见她的模样,却依然是一片虚无。 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都没有。 只有虚无和可笑的幻觉。 是的、是的。 她不在了。 一切都没有意义。 一切。 …… 现在这又是什么可笑的幻想? 心口腾升有一种无法克制的躁动,像是蚂蚁啃噬四肢,让人如坐针毡。 现在就抽刀,毁掉最该毁掉的东西! 他必须去死。 快! 地面的那刀刃轻松便可被捞起,反手向内,却被无形的力量控制在半空中,让人微怔。 “阿诺。” 声音的来源带着一点无奈。 “……” 温凉的掌心落在他额头,熟悉的气息覆盖了撕裂的画面,从虚无中拼凑出一点点星光。 他愣愣地抬起头,却依然是一片黑暗,直到对方的手指向往日一样捏住脸颊,他才隐约意识到一点区别。 于是他猛然后退了一步,却被无由来的力量束缚住手脚。 “忽然变得很杂乱。”她喃喃了一句,“你刚刚在想什么,阿诺?” “……” 他努力平静自己的心绪,重新闭上双眼,没有说话,也没有呼吸,深怕任何一点吐息都会打碎眼前的幻影,同时又反复地告诉自己。 [不是梦。] 他无比真实地站在这里,和她说话。 而且…她不记得了。 在她想起来前,他一定会找到办法。 …… …… …… 但在那之前,他要好好留住这个梦。 必须要留住。 “……?” 在一片混乱中,乔知遥总算辨析清楚一句低语。 [会努力的。] 那个声音带着一点病态的痴迷,像一头真正的异形。 触手轻微捧起她的手臂,尖端收敛牙齿,软弹的身体依然不轻不重地卷缠着她,带着轻微的颤栗。 第46章 乔知遥不解:“向哪个方向努力?” [……] 沉默中,乔知遥没能等到他的答案。 春日的天气说翻就翻,屋外陡然浠沥沥下起了雨,玻璃窗外天色暗淡,室内外温差下,窗户开始蒙起一层薄薄的雾气,不过几个呼吸间,瓢泼大雨便开始洗涤大地,庭院里的黄粱花被雨水打得左右摇摆, 显然这不是适合出行的好天气。从西郊到研究所,需要半个小时的车程。在大雨中行车的感觉很容易就打消了其他的念头。她最终选择留在家里处理一些数据。 ……等试完最后一个可能匹配的模型,她打了个哈欠。 有点困了。 还有点饿。 好奇怪。 她为什么感觉自己最近越来越容易饿了? “您要…”他很小声,试探着询问,“这里,晚膳吗?” [会留下来吗?] 谨慎小心的样子像是在面对一株玻璃制作的纤细的花,也像是犯了错的孩子在大人面前小心翼翼地讨好。 “我,准备。” 她扬眉:“还有吃的?” 乔知遥之前看过,春节买的菜大都已经不能吃了,夏烟帮忙清理出去不少,不过还有一些冻货可以食用。 “…有。” 见几只触手若有若无地朝水族箱里人畜无害、瑟瑟发抖的螃蟹方向攀爬,乔知遥肃正脸色:“它们不是食材。” “……” “别紧张,冻货也挺好的。” 食材问题限制了发挥,最后阿诺给她下了一锅很简单的海鲜面,再用冷冻蔬菜做了几道小菜,味道确实很香,热气腾腾的感觉比冷硬的面包好上不少。 磨磨蹭蹭吃完饭,饱腹感让人满足,天色彻底黑下来,雨也停歇,一切都是那样恰到好处。 是该回去的时间。 ……或许? 拿起包走到门口,一直趴在手腕上的触须愈发收紧。 “阿诺?”她回头。 “能不能……”影子怪物将刀刃丢进影子里,替她从鞋柜里拿鞋子,最终没能忍住,低沉的声音稳重沙哑压抑,“留下来。” [不要走。] 他的身影和梦里替她放天灯的死士青年完全重合,她几乎不用探究,也能知道他到底在压抑着什么。 压抑着非常美味的情绪。 她笑出声。 “……我知道了。” 她有点记不得自己为什么要吻他,只是觉得他紧绷起的下颔线格外好看。 他哼了一声,面容半哭半笑,怪异间带着痴迷。 大大小小的触须一下子全缠到她腹胸四肢,力道大得让人隐约窒息。 触碰会带来奇异的感觉,喉口间升起略微灼热的陌生的情感,让人想要往更深处探究,于是她捉着他的发梢。 “很好。”她亲了一下他凸起的喉结,恶劣地在他骤然粗重的呼吸中收获愉快,“晚安,该去睡觉了,阿诺。” “……” 无视触手传来地抗议情绪中,他听话地松手让她上楼。 刚刚有一瞬,他想继续下去。 想加深那个吻,想让她抱着自己,想听她继续说一些让人欢喜的句子。 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疯了。 又或者从来就没有正常过。 哈。 他就是一个精神失常的怪物。 不,停一停。 停一停。 他闭上乌黑空洞的眼眶,哆嗦了一下,强迫自己坐下冷静。 她睡在他的楼上,只隔着几道脆弱的板材,他甚至能听到她躺在床翻身时的响动。 他忍了很久,没顺着影子进她的房间。 只是站在她房间和楼梯间的连接处,悄无声息地藏进门口角落的阴影里。 。 又是新的梦境,这份记忆属于过去。 视线里,自己的手拿起扇子煽动了红炉上的茶壶,茶香溢满房屋,在花窗上留下一层薄薄的雾气,黑猫被门口的寒风激到,躲到她脚下最温暖的地方伸了伸懒腰又开始小憩。 “阿诺,你不冷吗?”她看向还守在门口的死士。 他似乎一年四季都穿着一件玄黑单衣,很少有添过大氅或是袄子的时候。 “卑职不冷。”阿诺话从来不多,也从不和人寒暄。 “那也进来。”她道,“我看你冷。” 木门又被推开,他将怀中长刀妥善收好,架在门口不带进来。自己也仅仅贴着门,不再踏进一步,简直就像是在门口特意遮挡屋外的寒气般。 火炉上的茶还在煮着,她看着熏腾雾气,吹了吹茶盏里浮起的茶叶:“皇兄去了国师那里?” “是。卑职无能,未能听清他们的谈话。” “没关系。比起这个……”她的将话题一转,“还有一件事。” 他垂下头,温驯乖顺,任由差遣。 “我的生辰就要到了,你可不能忘了我的贺礼。” 她看着他肩膀上的融化的落雪,目光平静下来,好像没有感情的毒蛇蜷起身子重新懒洋洋地趴回阳光下。 “四月初四,宫里要办宴会,你会及时赶回来的吧。” 俊朗硬气的青年侍卫抿着唇,逗起来会脸红,束腕下的手无措般不留痕迹的收拳,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地低下去:“…是。” “那就说好了。”她被他窘迫的样子取悦,“四月初四,我会等你。” 那种喜悦像在和她共鸣,填充着单调空无的人格。 太过稀有的情绪。 突然地,周围的人如潮水褪去,乔知遥依然坐在蒲团上,阿诺的声音消失了,周围一切也暗淡下来,忽地月光爬上满墙,皎然得异常,她看到‘她’闭着眼坐在熟悉的亭子下,没有说话,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四月,初四? 史书上似乎说过,李知遥就死在那一日的宫宴。 所以,梦境里身为护卫的男主人公没能在那一天赶回来? 于是造成了李知遥的死亡? 这似乎是最合理的说法,但似乎很多地方不对。 比如李知遥是难得有权柄的公主,不可能只有一个护卫随侍,再比如她明明记得,梦境的结束在一场大火,而她身边只有杀死她的黑影。 她睁开眼,忽地觉得被子下面有一个软乎乎的东西,皱了一下眉头,从影子里取出来一只腕粗的触手,软软呼呼无精打采地。 “唧。” 很明显,阿诺的小零件太多了,他自己也没能管过来,不小心漏进来一只。 她挠了一下触手上的牙齿,笑了声,有点认真:“谢谢你叫我起床。” 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第43章 还是人类的时候,阿诺鲜少睡觉。可是变成怪物后,却时时为了能从梦境里找到一点过去的碎片而沉眠。 礼物。 生辰礼物。 他拥有的寥寥无几,从来配不上她的熠熠生辉。 半梦半醒的朦胧间,他好像又回到过去的某个时间点,一切故事皆似虚妄,他不过在她门前的那棵杏树下小憩了一阵。 马上是她的生辰。 隔着墙壁,他能听到人们的议论纷纷。 “要我说,这贺礼还是得投其所好,合心意得熨帖。” ……合心意,好难。 她不缺锦衣玉食,不缺仆妇环绕,不缺绫罗绸缎,甚至如果她想,可以不顾世俗,拥有数额相当可观的入幕之宾。 她好像什么都不缺。 又那么好,什么都配不上她。 天空上是踌躇的乌云,不停翻涌着难以磨损的忧愁与惆怅。 他甚至没有说得去的身份,不能像其他有名有姓的府邸,成件成套地送来气派又金碧辉煌的贺礼。 那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消息。 “重宝?西域是有长生秘药,或可延年益寿。” 如果不能取其量,至少得从奇珍方面入手。 秘药? 被某个教派奉为秘宝,重兵把守,设卡森严。 取药回来的路上,他受了伤,血水滴滴答答淌了一路。 但是依然很欢喜,心底像是被一只羽毛反反复复挠着,轻飘飘的,又有一种隐约的无由来的不安,诉说着。 不要回去。 不要回去。 不要回去。 可是他听见过往的声音,那样温柔,给他哪一点足以让他赴死的爱和甜头。 “其实你送什么都好。再不济给我吹一夜之前的那首歌吧。” 怎么能不回去呢? 多么荒谬的想法。 她应该会喜欢的吧。 就像他那样喜欢她。 可是,可是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他回去的时候,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记不起来了,记不起来了,记不起来了。 画面跳转,闪烁,不断斑驳消逝,回忆只剩下刺目的血泊,熊熊燃烧的大火,穿透身体的短刃,不可置信的,因为背叛而惊疑痛恨的眼神,以及… 第47章 拿着刀的,沾满血液的,他的手。 不要。 不要这样。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他忽然间发现自己能够看见过去的自己,看见那个浑身是血拿着刀的屠夫,看见血泊里盛装的公主安静地睡去,看见自己的身形扭曲,一点一点异变,形体塌陷干枯,影子粗糙模糊,像泥沼一样延神,长出密密麻麻的触手。 他分不清时间顺序,到底是哪一个再前。 他变成了怪物。 ……杀死了她。 开始了永无休止的诅咒。 豁然间从噩梦惊醒,阿诺猛然睁开眼眶,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剧烈喘息起来,视线一片漆黑,寂静中只有春朝清晨的冷意一点一点渗进骨髓。 他单手捂住脸,发出细碎的痛苦的呻吟,就像在墓穴中时刻发生。 不,不要。 不是的。 还在的,还在的。 他必须要去确定,于是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爬起的时候甚至跌了一跤,也忘了身体不正常的那部分传来的柔软的鲜活的触感。 她的卧室在二楼东边的房间,手放在门把手上,几乎就要推开了。 “……” 可理智死死抓住了颤抖的指腹,他紧紧咬住牙齿,不让自己泄露出一点可疑的,难过的声音,只怕吵醒屋内人难得的休憩。 缓慢地,将手一点点挪回来。 他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屋内熟悉的,有起伏的气息上,屋外朦胧未散的夜色间偶然传来几声鸟鸣,可他听不见,天地仿佛陡然失色,只留下一门之隔的呼吸声。 这样就好了。 是的。 这样就好。 他闭目,缓了很久。 终于,就在要转身下楼的时候,门开了。 “阿诺?” 乔知遥抬头,看着面前一声不吭站在她门口的大家伙,他脸色实在苍白难看:“怎么了?” 阿诺的身材很高大,站在人群中简直鹤立鸡群,现在站在那里,也很轻松就能挡住从阁楼透来的晨光,流畅紧实的线条将力与美结合得完美,肩膀宽阔厚实,腰身精瘦有力。 某种程度上,他就像他腰间的那柄古刀一样,透着一种人型兵器的肃杀感。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看起来却又脆弱极了。 她伸出手,贴住他的脸,指腹抹去从空荡眼眶向下淌的,粘稠的漆黑泪痕。 “抱歉。”他声音极尽喑哑,绷起的声音因为克制显得近乎冷漠,“早膳…很快就好。” 乔知遥没有应,伸手拉住准备下楼的影子先生:“做噩梦了?” 他的手腕很凉,和冰一样,全身的血液都似凝固挤压在一团,被人丢到不见天日的井底,他的眼球不在眼眶,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海中忽然闪烁过某种画面。 在火焰和倒塌的宫殿中,一双眼睛赤红,蕴着无穷尽的绝望和恍惚。 [没关系的,我怎样都没关系的。] “只是一点过去的事情。”他才缓顿地别开脸,僵硬地维持可悲的冷静,“我该…下楼了。” 她听到什么,内心嘲笑着。 口是心非的怪物先生。 “别动。” 她扣住了他的手,抚摸着上面粗粝的刀茧和纵横的伤痕。 “这些伤是怎么来的?不能自愈吗?” 终于,仿佛再难忍受,他喉口间沉沉发出一声低哑的嘶鸣,呼吸间,距离迅速缩短,强悍有力的手臂重重环绕在她身后。 力道属实有些大,可是…… 他在哭。 那些黑色的液体确实是他的眼泪,她听到了他压抑的呜咽声,冰凉的液体颤落在她的肩膀上,脖颈湿热,一滴一滴,哭的无声无息,却又很快消散。 好委屈啊。 像在超市里和父母走丢的小孩,忽然在货架的拐角处找到了回家的办法。 她愣了一下,随后轻微地叹息一声,有一茬没一茬地,轻抚着他散落在脊背上柔软的头发。 “乖啊 乖啊。” 他将头伏在她的脖颈里,维持相同的姿势一动不动,触手们也从地面钻出来,黏黏糊糊地贴着她的脚踝,因为恐惧而发出细微的颤栗。 他心底又在念叨一些莫须有的话。 [不是梦。] [还在的,还在的……] 她又叹了口气。 虽然但是,她煞风景地:“差不多就行,人要来了。” “……” “今天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乔知遥不自觉地将声音放得很轻,哄着,“不要着急,嗯?” 可是别说他了,就连圈住她的触手们也在她身上集体装死。 于是她叹了口气,勉勉强强拿起睡衣里的手机,编辑了一条毫无诚意的短信给老师们表达歉意。 【不好意思,家里的大狗突然生病了,麻烦请晚一点到。】 。 今日的阳光很好。 乔知遥不是一个喜欢出行的人,比起在嘈杂的人群中来回,她更宁愿在庭院的太阳伞下面晒太阳。 庭院的杂草被某个影子异种处理干净,木桌的灰尘消失无踪,上面还摆了一只精致的果盘,看起来很有生活的气息。 咬掉一颗去了梗清洗干净的新鲜草莓,医生也正好帮他清理干净眼眶内的东西,测好相关数据,她和对方谈起义眼的问题。 “钱不是问题,尽可能让异物感小一点。” “佩戴自然吗?这是当然的。”医生点头,“只是定做的话需要时间。而且他需要安装义眼台。方便的话,手术下午可以进行。” “会有什么风险吗?” “风险几乎为零。”医生摇头,“其实一般人在眼球摘除手术时就会安装义眼台了。可您的这位朋友需要清创,清理掉眼眶残留的物质。” 说着,他面露一点异色,似乎不知道该不该提,最后还是拧眉。 “他的眼球不是病变,而是被人用锐器暴力剜走的,很多神经已经坏死,完全没有经过处理,没有感染简直是个奇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遭遇这种事情…需要我报警吗?” 乔知遥片刻地停顿,手指忍不住抚上那串黑石项链。 生生…剜走的吗? 以他的个性,估计连麻药都不知道是什么。 “不用了。” …… 屋内的大家伙小心推开门,他换了一身连帽卫衣,比起袋子里其他的风衣和西服,他似乎还是更喜欢这种方面行动的衣服,散落的头发也被高高竖起,发梢微卷,但很有精神。 乔知遥和医生道谢,送对方离开。 如果不是他的情况太过特殊,她合该叫人给他做一个全面检查。 等私人医生离开,阿诺才说。 “不用那么麻烦。” 他五感惊人,听到他们的谈话当然不是什么难事。 “义眼台……”他生硬念着这个复杂拗口的名字,“给我,就可以。可以,按进去。” 撕开眼眶,强行固定,等待血肉恢复的那种按进去。 乔知遥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 …… 真是完全不拿自己当人呢。 “去手术。” 至少…… “他们会给你打局麻。”乔知遥说,“不会很疼的。” 现代科技很多程度上可以缓解不必要的痛苦。 …… “嗯。” 他闷闷地应了声。 然后小触手缠她更紧了。 第44章 乔知遥并没有让阿诺去常规的医院。 毕竟,先不论阿诺根本没有身份证这种东西,而且他强大的愈合能力很可能会让一场手术切三四个刀口,而且采血化验等等一系列的结果解释起来也属实麻烦。 弄不好没准走近科学又可以再拍一期新鲜事。 据范无咎推荐,地下有可以给他操刀的医生。 只是约定的时间在两日后,不急一时。 春日午后阳光和煦,细碎的光落入客厅像是柔软的棉花糖,厅堂摆着熟悉的黄粱花,青草修剪后的自然清香从窗缝之间飘入,窗边摆着一株紫罗兰,除了实验资料,办公室里她只带回来这样一株小小植物。 阿诺有点拘束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晒太阳,看起来像在发呆。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半杯热牛奶,让浑身的煞气变得幼稚。 乔知遥找人帮他修剪了发型换了衣服,原先的蓬松的长卷发被利落地剪短,气息冷淡,穿裁量合身的西服样子相当惹眼。 至少带出去不会造成负面意义上的回头率惊人。 说起来,自从她看到他眼睛的模样后,他就鲜少继续带着原先的黑色束纱,大多数都是像这样闭着眼睛。 “阿诺。” “…是。” 那个声音有一点紧张,悄悄捏住西装衣角的一摆。 [会不会,很奇怪。] “很好看。”她喉口间发出类似于笑的气音,伸手摸了摸他空荡荡柔软的眼眶,“我请了现代语老师,下午他会过来帮你纠音。” 第48章 他表情一下子松软下来,她甚至看到小触手从影子里冒出来,像尾巴一样来来回回摆动,可是他又似乎有些不安,僵硬地:“是不是…太麻烦您。” “不算麻烦。” 这是真话,最近两项工作交接,一切都还未完工,她有足够的闲暇。 他像在努力寻找话题:“今天,还有…要做的事?” “啊…难得收拾干净,上完课后出去走走吧。”乔知遥勾了一下唇,“上次说好了,你陪我参加讲座,我陪你去想去的地方。怎样,有主意吗?” 其实乔知遥有点欺负人,毕竟他实在不像会留意现世人类的样子,数百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太多,让他说也说不上来什么。 …… “有。” 出乎预料,他居然真的点了头,很认真。 “范无咎说,那个地方…不远的。” 沙哑的嗓子小心翼翼,像是生怕触破了某种易碎的泡泡,“您可以…和我一起…吗?” 。 春末的范城古玩市场人烟稀少,近年经济不景气,愿意来古玩市场当冤大头的也更少了。 张三的小摊前人烟罕至,不过今日来了两位特别的客人,来逛古玩,却一路不往其他的摊店,径直朝着他这的方向来,登时来了精神。 其中一位高大的男性客人不说话,只是伸手试着去摩梭那些小物件。 张三这才发现他带着黑压压的墨镜,似乎是个瞎子,方才的精神顿时下去了一点,还是秉持能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赚钱的可能。 “老板,随便看看?” 对方没有说话。 就在张三拧眉思索对方是不是来踢场子的时候,阿诺才拿蹩脚的口音:“……大晋,有吗?” 乔知遥侧眉。 他的表情恍惚。 就像暮气沉沉的老人,提及自己孩提时和伙伴们在溪水边追逐的往事。 张三觉得奇怪,却还是捧场:“晋朝的古器?您可找对地方了。小店别的莫有,晋朝的忒多。尤其是这一些瓷器,你看看,都是最近才从弄过来的新料。” 瞎子客人没说话,在触及一幅小号字画时蓦然停住,他蹲下来,指腹摸索着随意被摊在地上的卷轴。 “您可真是好眼…光?” 店主张三瞥了一眼,及时收住自己的口若悬河,几分头疼。 那幅画画工实在不怎样,没有署名没有印章,说是邻居家小孩的创作也不为过,而且还被烧毁了一截。 这位是个瞎子,旁边那位的美女可不是。 可不好忽……哦不,推销。 然而瞎子语气很慢,也很轻。 “坏了?” 有一瞬间,张三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浑身是一股说不上来的不自在,就好像被什么吃人的恶兽悄悄锁定了。 “这… …“张三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故作轻松,“拿来的时候就是这样,晋朝流转到现在这么久,有点损伤很正常的啦。我还特别保养了一下,花了好大力气。” 他当然在说谎。 一个月前,他回老家收东西的时候把这几张画放在了壁炉边上,结果统统被烤了八成焦,也就这一幅画还勉强能看出半个原先的模样。 “你怎么敢…”阿诺轻抚着画卷边缘的焦痕,仿佛害怕触怒了某种画中的怪物,又或者本身他就是某种吃人的怪物,声音带着不知是生气还是痛苦的颤意,不断重复着。 “怎么敢?怎么敢?!” 一个精神病人即将发狂。 “阿诺,怎么了?” 乔知遥走了过来,及时打断他的癫狂。 [画,坏掉了。] “……” 他抬起头,双臂抱着画卷,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那个声音呆滞地重复。 [坏掉了。] [本来就…不剩什么。] “这是什么?”乔知遥看着他手里的画。 [不记得了。] 他抱着画卷,以近乎悲伤的声音:“是重要的…东西。” 漆黑浓稠的液体从他眼睛的位置往下淌,漫过墨镜,两道黑色的痕迹刺目而带着非人的怪异。 “您,你,你,你的眼睛……” 张三险些跳起来,慌慌张张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在120和110中二选一,乔知遥却伸手挡住他的动作,向着神情紧张的摊主。 “可以打开吗?” “当…当然。” 展开画卷。 那是一副很单调人物画,画工说不上好,隐约能辨认出里面的东西,一棵枯树,一只鹰,一个人站在树下拿着一柄长刀在舞,树的另一边一个人在雪中喝茶,不过这部分已经被高温烧毁,再也分辨不出了。 阿诺摩挲着那部分已经碳化的图面,他看不见,只是一遍又一遍的触碰。 渐渐地,那个声音扭曲着,咆哮。 [坏了。] [坏了!] [坏了——] 终于,他忽地收回手,低低地发出一声类似因为痛苦而喑哑的呻。吟,脸色阴沉如水,像是在喃喃自语:“真该死。” 人在害怕到极致的时候,是会感到愤怒的,小贩呸了一声站起来和他对峙:“你…你到底买不买嘛,话那么多!老子自己的东西,坏了就坏了,和你有啥子关系!” 触手从影子里阴鸷地冒出,缓慢弓起躯干,是进攻的姿势。 眼看场面几乎维持不住,乔知遥:“多少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 “三万,够不够。” “……” 金钱面前,一切似乎又正常起来,张三极其迅速地冷静下来,眼珠子嘀咕咕一转。 说实话,这东西是他百来块从老家邻居买来的,原本对方就是拿来垫桌角的玩意。 这东西能卖个上千都了不得了,那家冤大头这么冤的? 这女的一看就不差钱。 于是她张口就来:“哎哟这位美女好眼光啊,这是大晋的名作,你瞧瞧这笔画,这色彩。五万可拿不下来,最少也得十万吧。” ……不知死活。 乔知遥冷笑一声:“那就算了。” “别啊,别啊。八万成不,这画我收的时候价可就不低。” “两万。” “唉你这人……算了算了。” 张三叹了口气,两万的数额在他脑海里变成一筐金子砸了下来,感觉到旁边的男人身上愈发可怖的气息后冷静一点,才向她点头:“三万就三万了!美女刷卡还是现金?” …… 乔知遥将画交给阿诺。 倒不是因为她觉得价格合理,而是真心觉得,再这样纠缠下去,古玩市场将惊现杀人命案。 想了想,走出古玩市场时她又补充:“可以修复的。不过我现在更加好奇,这东西是怎么流落到市集里的?” 她几乎可以确定,画上拿刀的人就是阿诺,那么喝茶的那位身份,自然也就不言而喻。 “是我…无能。” [被盗走了。] ……李老三吗?还是别的盗墓贼。 他苦涩:“对不起。” 声音沉寂,似乎陷入不可逆转的黯淡低落。 可疑地停顿了很久,他咽下苦涩,随后开口:“是不是…麻烦?” 这已经是今天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 乔知遥叹了口气,有些头疼,自己也没发觉自己的声音放得缓慢:“这才是正确的。人类社会本身就是互相麻烦,才能建立可以共生的联系。” “建立,共生的,联系?” “是的。” “对。”她点头,指了指他和自己,“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如果你想试着融入这个社会,又不知道怎么办的话,我可以帮你。” 她想,安慰人确实不是自己的强项。 因为这一瞬间,他看起来似乎更想哭了。 第45章 她当然没打算这件事轻轻放下。 “乔知遥,你报的案?” 说着,一辆普普通通的便衣汽车停在了她的面前,窗户摇下来时,主座副座端坐一男一女,男的那人正好和她点头。 “赵警官。”乔知遥颔首和主驾驶座上的男性,脸上的微笑恰到好处,“你的徒弟?” 女孩见她将话题指向自己,连忙下车点头,很有礼貌也有些拘谨:“乔博士您好,久闻大名,我叫吴淼淼,您可以叫我淼淼,前几天才来文物缉查队。” ……她莫名一种见到明星的兴奋感。 “专心出警。”赵子武严肃一句,再问,“你说有人仿制文物进行诈骗?” 乔知遥点头,指了指里面张三的位置:“如果你相信我的眼光,里面的物品全是仿制的。” 除了这幅画,里面的身边这个生生的晋朝活化石可没有半点反应,足见里面东西来历属实不怎么可靠。 “你的眼光,谁敢不信啊。”赵子武嚯了身,“走,去看看。” 第49章 “等等。” 乔知遥叫住抬脚要走的两人,“阿诺,把画给他。” 虽然有点不情愿,但他还是照做。 叫做赵子武的文物警察接过画轴,小心摊开一点:“看起来像模像样的。” “里面唯一的真品。” 赵子武撇了撇嘴:“想也是。你肯定不会吃这个亏。具体得鉴定一下,你要不在我们那里放一阵?损毁的部分我能帮你找人修补。” 目的达成,乔知遥笑了一下:“谢了。” 她并不害怕赵子武会追查到泷村下的墓穴,为了隐瞒,盗出画轴的李老三已经被灭了门,而唯一知道真相的李碧桂也在多年前去世。 赵子武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她身边的那个陌生男子,“对了,这位是?” “我的一个朋友。” “怎么称呼?”赵子武伸出手。 “阿诺。” 回答的人是乔知遥。被问者一言不发。 气氛微妙起来,赵子武悻悻然收回手。 “挺有个性。” 忽然觉得不对,赵警官扬眉:“那宋新林……” “我们已经解除了关系。他在四个月前和其他女生订婚了。” 他嚯了一声,一敲脑门,“抱歉抱歉,真不知道。” 前阵子还听说宋新林筹备婚宴,没想到新娘换了个人。 有钱人的世界真复杂。 吴淼淼咳嗽一声:“师父,要不咱们先进去?” “先别打草惊蛇。”赵子武向她摆手,“我们先继续去办公,要那小子真涉及诈骗,事后找你做笔录,记得来哈。” “一定。” 等乔知遥和颀长魁伟的男子走远,吴淼淼拧 拧眉:“师父,那个人给我的感觉…很不好。” “哪里不好?” “很压抑。” 赵子武笑了声,给自己点了一根烟:“谁说不是。” 他不留痕迹将余光也落在阿诺身上,脸色稍沉,按了按眉心。 “刚刚给画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他不对劲。我上一次见到有他那种茧,是一桩杀人案,一个买了四十年肉的老屠夫当街砍死了个卖肉的。” “您是说……” “最近刑侦那边有什么案子吗?” “没听说。倒是w市那边,最近出了很多女性失踪案,原地蒸发了一样0。” “盯着点吧。” 赵子武吐出一口烟圈,视线从乔知遥的方向一扫而过:“我那个老同学,从来不会对普通人这么上心。” “走。我们先去里面看看。” 女警似乎觉察到某些奇怪的事情,眨了一下眼睛,意外。 “怎么了?” “那个男人的头发,好像比刚刚的时候长了一点。” 。 回时夜已深, 夜深人静时,乔知遥才发现,她很长时间没有听见过心底的声音,自己对新技能的掌握程度也不知觉越来越高。 无论她本人乐意与否,她的身体正在熟悉那份力量,同时,她有一种无由来的……虚无感。 像是饥饿。 一颗苹果浮在空中,自己把黄红的果皮脱下,又自顾自地从中间裂成大小始终八瓣,飘到了阿诺的跟前。 她换了睡衣坐在沙发上,拍拍乖巧绕在手腕上的触手,示意他尝一尝。 “陈青过去是研究农学的,这是她改良的品种。”她捧着捧了一份打印好的文稿,一边看一遍扬眉,“试试。” “……是。” 他有些无措地捧着那瓣淡黄的果肉,咬下一口清甜,于是触须尖端舒服得发出颤栗,以至于好几只没忍住扭捏着挪到她身边,小心又期待地卷起她的衣角。 “别闹了,等我把份论文看完。” “唧。” 乔知遥看的时候紧缩眉头,拿铅笔在上面画下一个又一个圈,到最后,整个论文几乎全是一片印子。 屋外不知不觉已经完全暗下,她面无表情拿起手机打给自己的学生孙越飞,对方显然迷迷瞪瞪的。 “哪位啊,大晚上的都两点了。” “你到底在写什么东西?审查过自己的数据和论文吗?你看看第一句,‘当然,您的引入部分如下’,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拿ai生成的开头?” “老师?!呃,别这么说嘛,内容还不错的……吧。” …… 他们在说他听不懂的内容。 阿诺安静地站在一边看她拿手机和男学生交流,好像在听,却听不进去。 人在走神的时候会胡思乱想,变成怪物了也不例外。 他找回了画卷,可能,也会找回眼睛。 下意识碰了碰塌陷的眼窝,听着她的声音,他忽然有一点害怕。 眼前的一切都太好了,好得让他害怕。 她不会再想起来了,他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一切都在变好,对吧。 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 那个四方的盒子不知道说起了什么,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的声音干净雀跃。 “您真要带着我一起走?还去齐老名下的实验室?” “对。” …… 跟不上话题的他有点茫然。 他们要一起走?去哪? 那他要怎么办。 “太好了老师你真好我爱死你了!” …… 电话挂掉,乔知遥将手机落到一边。 旁边的触手无精打采,阿诺快把唇角抿成一条线。 对于一个千年不和正常人类社会沟通的老怪物,现代人类社会浮夸的交流方式还是太超前了。 “他,喜欢您吗?”? “……不,这不是一个喜欢。”乔知遥一脸的冷漠,“越飞作为助手很好用。” …… 越飞,好用。 好亲昵的口吻。 她停了一下,而后半开玩笑道:“如果他喜欢我,我会把他的头拧下来。” 他这才闷闷地:“……嗯。” 哼笑了一声,终于有点后直觉的疲惫:“睡觉。” 他想说他在一楼待着就好,可是却被她拉住了衣服,半推半就地拖到二楼的主卧,有些茫然,唇边浮出一点窘迫的拒绝之色,顿顿地:“不…。” “没什么不可以的。” 她向来直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扬眉:“就在这里睡吧。免得早上起来我还要开门。”再看到一个精神状态异常的疯子。 他试探着挪出脚步,一点一点靠在床塌边缘:“可以睡…地。” 乔知遥蹙眉:“要么躺在上面,要么现在就出去。我很困。” 啊。 立即抱着触手尾巴缩在了床角里呢。 看起来有点委屈,可是触手却一张一合,开花的样子暴露了主体实际的情绪。 有点好笑,于是她笑了一下,躺进枕头里盖上被子。 。 早上的乔知遥是被痒醒的,腰间不知觉间又被大大小小的触须虚虚绕了起来,鼻尖若有若无有一点痒意。 她睁眼。 “……” 自愈能力强大是一件好事。 但有的时候,它会用在不太对劲的地方。 乔知遥面无表情地挑起一夜之间,一绺重新恢复成之前长度的,尾部些微翘起的头发。 很好,昨天设计师白忙活了。 第46章 而且。 触手也就算了,她知道他有时候控制不住。 ……这又是什么? 视线下移,她扫过他不留痕迹捉着自己衣角的手,指上纵横交错生着各类刀茧和伤痕,谈不上一句好看。 他好像睡熟了,拟态发出轻微的呼吸声,一点点呼出的温热空气流动在她鼻尖,除了手指紧攥,表情难得柔和放松,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很值得开心的事情,唇角含带软化的笑意。 某种意义上,这人确实是越活越回去,简直就像个小孩子。 算了。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几乎就在她叹气的那一刻,身上的触手动了下。 [主上?] 那个声音含含糊糊地,带着一点梦醒间的呓语和说不上来的失落。 […又是梦。] 有一种很奇怪的冲动在心口飘动,她无法分析成因,也想不明白,但还是顺着想法那样做了。 纤长如玉的手臂展开,很轻的环在他身后。 她感受到他的身体顿了一瞬间,而后立即变得僵硬,流畅有力的胸口肌肉鼓起,散在床上的触须也惊吓般纷纷生硬得竖起来,像高温灼烧,窘迫得一个接一个卷成盘香状。 [不,不敬。] 他好像不知道说什么了,空洞的眼眶轻微翕动,习惯性的道歉也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呆呆地一动不动。 她闷闷笑了一声:“你可以再睡一会。” “……” 说着不敬,可他抓着她衣角的手却更加用力了,她甚至能看到隐约暴起的青筋。 第50章 最终,他很谨慎很小心地,将一条胳膊向上抬了抬,先轻轻用指尖试探着碰她的皓腕,见她没有拒绝,最后揽住了她的脊背,尽管尽力压抑着,触手们还是泄出几句叽叽呜呜的奇怪响声。 [不是梦。] [是她……] [好喜欢。] 好吧。 他看起来完全没有睡觉的欲望。 她用捻起他的一绺头发,坏心眼地打了个结。 “你的头发变成原样了。” 他好像才反应过来,小心紧张地:“您…不喜欢…可以剪。” “算了,也挺好看的,像海草。” 说着,她坐起身,让他在僵硬中靠在自己腿弯里,以手为梳,一下一下替他梳理。 阿诺的头发很长,量也很惊人,尾部浅浅翘起来,虽然有的地方也有点毛糙,但摸起来意外的柔软,偶然间遇到卡住的地方,很容易便能解开。 像黑绵羊。 地下的怪物们,大概不会想到,有人将十七层的人形天灾当作温驯的宠物饲养。 轻柔的温度从头皮有规律的传来,温凉的呼吸拂过皮肤,阿诺不敢也不想拒绝,急切不舍得矛盾,松开手,想要阻止她的动作。 正好梳到一处结点,乔知遥皱 眉:“别动。” 疏通最后一处结点,她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起来,又拿起放在一边的茶白发带,简单帮他扎了个结束起来,终于满意了:“走吧,范无咎说的医生准备好了。” 。 手术并不在地下,而是一间较为偏僻的,类似私人黑色诊所一样的破旧医院。 “我很质疑它的正规性。”乔知遥面无表看着眼前的私人诊所,“你做好消毒了吗?” 范无咎嘿了声:“你真把盲眼当正常人类了不成?你知道找到对他有效的麻药和敢给他做手术的医生多难吗?别挑三拣四的了。他又不会有什么术后感染。” 话在理,但是,这不是行医不规范的理由。 她是真没听说过,连手术室都是拿屏风格挡的医院。 乔知遥还想说什么,腕上的触手轻微拽了一下她。 “无碍…”他声音沙哑,在她要皱眉的时候,“身体的自愈能力,很强,不会有…其他问题。” 她眯起眼,将视线放到一边的医生身上,看起来是个二十多岁的正常人类青年,样貌友好,但表情极其凝重。 给十七层的顶级怪物做手术,这件事足够他吹一年了。 不,不,比起这个。 视线瞥向给盲眼顺毛的乔知遥,医生唇角一抽。 这个女人是人类吗?为什么她能够和盲眼单独相处这么久还活得好好的? “局部麻醉,按照正常的流程给他消毒清创。”乔知遥皱着眉头嘱托,“他和正常的病人没什么区别。”? 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什么? 正常的病人他可不用担心手术做到一半自己会被病床上的人嘎掉的问题。 而且…… “局麻?”也太危险了。 “对。”乔知遥恶劣地勾勒一下唇,“全身麻醉的话,我不敢保证在完全失去意识时,他的触手们会不会有自己的想法。” 医生打了个寒颤:“……那还是局麻吧。” 影子里的尾巴不安地翻动,难耐想敲碎眼前陌生人头骨的意图。 她摸了摸他的尾巴。 “去吧阿诺,听医生的话,我在屏风外等你。” ……兼职医生眼睛也抽动了一下。 哄小孩呢。 这个女人一定不是人类。 然而,让他更感魔幻的是。 虽然不情愿,高大可怖的怪物真乖乖跟着他踏进狭小的屏风。 等环境清空,范无咎耸耸肩朝向乔知遥:“等着也是干等,咱们去外面喝点什么不?” “……” 手腕上盘着的触须一下子收紧,拒绝之色不言而喻,乔知遥面无表情地看他。 “行行。” 他拉了椅子坐下,屏风内偶然传来金属器械碰撞的声音,乔知遥也坐了下来,主动开了话题:“有隔音的方法吗?” “没必要吧。” “好吧。”见他执着,乔知遥扯唇,“之前在地下的时候,你让我小心w……” 欻得一下,四周飞速亮过青色的幽光,范无咎在她抖出更多不得了的事情前喊停,紧张压低声音:“停停停我的大老板,你是想害死我吗?” “是你自己说不用的。” “我这不是怕盲眼听不到我们说话着急?他那怪脾气你不了解啊?等会他着急,遭殃得可是别人。” “为什么让我小心w市?”她没兴致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扯皮:“换句话说,为什么让我小心严罗?还有,你说的忒修斯之船是什么意思?” “……” 片刻的沉默后,范无咎翘起二郎腿:“好问题。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说起比较好。” “随意。” 他好像忽然找到了切入点,扬眉:“你难道不觉得,有时候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很奇怪吗?比如,总是会有多余的声音之类的。” 多余的声音? 他在指那个最近,或者是更早之前,住进她身体里,和她有一样长相的人? “我还挺羡慕你们这些脑子好用的人。”他直接了当,“你应该已经知道自己托生复活的事吧。” …… 当然,她知道。 她还知道和陈青不同,她完全没有过往的记忆和情感。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太多,但你早晚会知道全貌。” 他指了指她灵台的位置,语气神神叨叨:“你的身体,现在带着诅咒,比任何一个人的诅咒都要纯粹,那种力量接近本源。” “和阿诺有关?” “是,也不是。”范无咎开始讲谜语。 “什么意思。” 他看向屏风后:“盲眼在变成怪物后,被人驱使着上过战场。他杀死过无数的生灵和术士,留下的尸体能把小寨天坑填平了,那些人身上的诅咒早已和他融为一体。现在,盲眼就是一个大型的诅咒集合体。即便他将四散的灵魂储存到他最干净的眼睛里,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恶意。” “而且。”他看着她,“你本身,也带着相当纯粹的诅咒。” “哦。”乔知遥脸上丝毫不带震惊,似乎早已猜到了这些。 “哦是什么意思?” “早就猜到了。” 她抬了抬手,架上陈旧的报刊自动跳起来,翻开一页眼球摘除手术的病例,最终缓慢地落在她的手里。 再摆手,书刊就自己飞了回去。 “你看,正常人类,做不到吧。” 范无咎皱了一下眉,喃喃:“融合的速度比我想的快。” “那么。”她收回手,很冷静,“我什么时候会变成怪物?” 范无咎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确定,说着很莫名的话:“我不知道。怪物与否,取决于你。” “为什么特意告诉我这个?” 他笑了声:“只是还一点私情。” “私情?” “嗯,私情。” 最后,她叹了声:“阿诺知道吗?” “你觉得我和严大人会告诉他?” 忍受了上千年的折磨,放弃了尊严,放弃了自由,放弃了健康,倾尽出了几乎所有,最后落得一场绝望的空,正常人尚且无法接受,何况精神状态早已摇摇欲坠的阿诺。 那时候,他会变成无法挽回的,真正意义上的,天灾。 “很好。”她点点头,“先别告诉他。” 屋内人已经一脸后怕地走了出来,范无咎扬眉看着擦汗的医生。 “病人恢复很快。”医生尽力维持着冷静的语气,却忍不住加快语气,“我给他换上了黑色的义眼片,当然,如果想要改变颜色的话,重新配一副就好。” 天杀的,操刀时每次看到影子里那些冒出的和虫眼一样的触手他就感觉头皮发麻。 阿诺低头走出,眼睛上被医生盖着一层纱布。 在乔知遥询问的眼神中,医生咳嗽一声。 “你不是说要像对待普通患者一样吗?患者术后可不能见光。”才不是他害怕看到什么意外被当场杀掉。 范无咎最后勾了勾唇,像是对医生,又好像是对乔知遥:“说起来w市可是个好地方,从前据说可是一名和严大人齐名的术士的故土。” 说完,范无咎摆摆手,两人一前一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留下一个很紧张的小怪物。 “……我摘纱布了?” “嗯。” 几只触手不知觉卷到她身上,一息一动间嗅着熟悉的气息,他的声音轻得温柔,好像带着懒洋洋而纯粹的快乐。 纱布缓慢地掉在地上,在从窗户投进的细碎的光里,在逼真却无神的玻璃球面里,她好像又看到了梦里那个的执着而卑微的青年。 第51章 “会不会…很奇怪?” 青年紧张地问。 第47章 千城一面,除了地理位置上的不同,w市和范城并无区别,从范城飞往此处只需要三个小时,包括一顿午餐在内。 说实在的。 没有身份证会遇到很多麻烦事,的 确有必要想想如何解决。 总之,阿诺没有办法办理值机手续,也不能被粗暴的塞进宠物舱里,暂且借住她的影子里,所幸头等舱的空间很大,隔音舱门也做得不错,关上门之后是带着双人床的独舱,她可以有充分的空间和他聊天。 阿诺五官本就敏锐,机械的轰鸣声和密封的环境似乎让他有点不安,那些触手也缩成一团麻线,彼此纠缠着结在一起。 ……不会是晕机了吧。 乔知遥不确定他在这百年里是否乘坐过这种特别的交通工具,但是抛去这点不提,从怪物的角度考虑,万丈高空确实没有很多可以依附的影子,很严重地束缚了他的能力,生物体在拘束时条件反射出不适感相当正常。 合理的解释。 “阿诺,你不舒服吗?” 他没有回答,不过缠着她手腕的那根明显开始发粉,软塌地搭在她的掌心,她伸手摸了摸尖端。 触手有气无力地和她撒娇:“呜…” 啊,连牙齿都发软了。 明明症状这么严重,居然忍了一路不发。 于是她皱了眉,再问:“阿诺?” 终于,影子里的人探出一个脑袋,闷闷地说了一句:“些许,不适。” 问服务的空姐要了晕机药,乔知遥捧着他的脑袋将他拉了出来,等他吞服之后,又将彻底没一点力气的触手抬到自己胳膊上。 虽然已经彻底软成了一滩凝胶一样的物质,但触须贴在她皮肤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蹭一蹭。 “我不知道人类的药会不会有用,总之睡一会吧。” 他摇头,又轻微抿了唇,神情紧绷,似乎在为麻烦她、或者自己的缺陷而感到低落。 而后就听到一声叹息,她牵着他的胳膊将他按在床上,又拉开小毛毯和他一起盖着,伸手规律又别扭地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哄生病的小孩子。 “睡吧,没事的。” 屋外的嘈杂的轰鸣和稀碎的交谈声似乎没有那样显耳了,鼻翼间的气息清冷温柔,珍贵得哪怕在梦境也罕见。 她哼着过去那首关于鬣狗的歌,好像在哄他。 更糟糕的是,他真的感觉有点困了,尽管飞机起落时眩晕感降低了不少,可是身体的钝感还是传来些微的乏力。 人在生理性不适的时候,总会想起重要的人或者回忆,那份刻在骨髓中的习惯哪怕变成怪物也依然被保留了下来。 他含含糊糊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带着一点鲜少流露的脆弱,不知道时在和谁说话:“不要走…好不好?” “我们在天上。” 乔知遥由着他抓着,却一本正经地解释,“准确地说,是万米之上的平流层,我走不到哪里。” 虽然有些听不懂,但阿诺听懂了不字,于是终于愿意闭上眼睛。 。 梦境沉沉如潮水卷来。 而这一次,没有宫殿,没有火光,没有血和泪交织的罪恶,也没有无数次求死而不得的自我折磨。 他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地毯上,面前一只铁皮疙瘩样的东西里传来人类的响声,里面的人尽说些他听不懂的话,却不是特别让人讨厌。 忽地,一双轻柔带着些许笔茧的手拍着他的后背:“新年快乐,阿诺。” 她说着,却在笑,稍微俯下身,亲吻他的眼眶和下颔,一字一句说给他听:“不难看,不奇怪。每个人都有他的特点,无论是优点还是缺点,都是值得尊重的。” 有的时候,人好像是会变的,又好像不会。 如她一直是这样,只是了了几句话,就会让他感觉心脏狂跳不已。 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一切是那样的平和,平和得他怀疑自己是否有资格这样生活。 ……不,不。 哪怕没有资格,他也绝对不要回到之前的日子里。 绝对不要。 如果他依然不能去无知觉的幽冥地底赎罪,至少他要她和自己一起,要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 他头一回在梦中一下子抱住了对方,力道也渐渐收紧,像是饿了一个冬天的海底生物,忽然抱住一整只死去沉落的鲸鱼。 “阿诺?”她似在朦胧问了一句,可是他依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我做过罪该万死的事情。”他喃喃着忏悔,像是忽然间又疯癫了,言语中现代语和大晋官话夹杂着,“是的,是我做的,我活该生不如死。” “……那是什么事?” 他喃喃自语。 “您忘了……您忘了……是……” 陡然间,他停住,思绪和大脑同时清空,如同触碰禁忌为自我保护的程序清扫,只剩下一点呜咽的句子。 “已一千年,我很…努力了…够了,您本来不该…对一个怪物…这样好。” “都是……。” 他在睡梦中抓住她的手,用力到让她睡意全无,偏偏始作俑者手指还在颤抖:“…我该死” 。 w市失踪案在正常人类世界也相当出名,失踪对象多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性,在某一日的晚上,她们忽然如同世间蒸发了一样消失无踪,某种意义和上个世纪开膛手杰克的案件有异曲同工之妙。 监控,关系网,指纹,dna,所有可以利用的工具皆无一有用。 警局至今为止最大的进展,是在下水道里发现了其中一名少女的一半头发,甚至头发的头皮都消失不见了,甚至有人怀疑嫌疑犯是某种异食癖患者,嗜好人类身体。 这件案子查起来不算容易,因为大部分人都快忘了第一名受害者女性是什么时候失踪的了,最后实在无方,又害怕再晚造成民众恐慌,上局只好联系基地协议先行处理此事。 飞机落地后,陈青揉揉肩膀:“干活。” 其实乔知遥本不想带陈青的,奈何她自己坚持说自己也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性,来w市出过好几趟差对这里熟悉得很。 “感谢乔老板打赏的头等舱,别说,我从来没做过这么舒服的飞机。” 而且,有一件事情,乔知遥很在意。 她笑了笑,在出口问起:“跨年那日,你说w市的领导对永生项目有想法?你还记得是谁吗?” “必须的,一会我整理。” 忽然间,他们身后传来女生惊呼:“好大的老鼠——” “大惊小怪。”陈青耸耸肩,“这玩意多了去了,我小时候每天晚上都能听到房梁上的老鼠声,翻个身就能抓到一只呢!” 乔知遥向后看了一眼:“是吗?北方有直径长达五十七厘米的老鼠?” “……哈?” 陈青向后看了一眼,随后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口吐一句国骂,而后嘶了声:“这机场怎么做的保洁工作,这么大的老鼠怎么冒出来的?别到时候把飞机的零件啃了出啥大事。” “我可以去…处理。”一直跟着他们,却还因晕机有些飘忽的阿诺闷出一句。 他听不懂,但是知道一个很基本的逻辑,如果飞机出大事,那她回去就会很麻烦了。 而且…… “那只老鼠,有令人作呕的味道。” 乔知遥没说话,像在思考,随后捏了一下手腕依然水乎乎粉嫩嫩的触手,“还难受吗?” 阿诺迷迷糊糊:“有一点。” “那还是给机场人员留点工作。先去休息,我订了酒店。” 。 在陈青的目瞪口呆中,乔知遥拿了两张套房房卡,一张给她,一张自己留着。 “你和他住一间?”她声音几乎颤抖。 毕竟短短几日内,十七层的怪物给她留下了太多太深刻的印象。 之前阿诺的邻居出逃过一次,整栋基地几乎全员出动,加之严大人的契约约束,才勉强在以付出三个猎手性命和九个人类性命的代价下镇压了对方。 她有幸看到过,扭曲的血肉生物 在地板匍匐前进,中间的区域顶着一盏像琵琶鱼灯笼的亮光,见者即被吸引,凡是接触的人皆被腐化成血肉,那种东西怎么都不是能正常的,温柔的,以对待人类的方式对待的样子。 “他没有身份证。”乔知遥一本正经,“我拜托范无咎了,过几日才能下来。” “……” “就是这样,有事情你可以来敲我的门……发短信也可以。” 找到房门,不留痕迹地扶了因为晕机还有些飘忽的阿诺一把,等和触手们把东西慢吞吞地归位后,乔知遥开了电脑,开始查陈青发来的那份名单。 这是一种无由来的直觉,她总觉得,这些失踪案和之前忽然提到的永生议案一定有所牵连。 第52章 在翻到第三个人的资料时,信息弹窗突兀地弹出来一条消息。 [老鼠精]:听说你来w市了,要不要找个时间出来聚聚? ……? 乔知遥的记忆力向来不错,几息之后将对方从记忆深处拉了出来,是当时在泷村里乔如月给她安排的相亲对象,也是告诉她乔家和阿诺过往那场交易的沈公子沈常平。 “……” 他是w市的人? 她皱眉看着他的备注,视线下移,却在陈青发来的名单顺次第三位的资料上,看到了相同的姓氏。 沈在安。 ——其弟沈常平。 接下来,对方的一句话,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老鼠精]:你难道不好奇自己的过去吗? 第48章 虽然不知道触手是否有自洁功能,但阿诺还是被她推进浴室清洗身体。 她凝眉思索了一下,最终只敲下:你有什么目的? 那边的人几乎瞬间就给了她回答。 [老鼠精]:我能有什么坏心眼呢?老朋友千里迢迢地过来一天,作为东道主当然要招待招待。 [乔知遥]:非友,有事直说。 [老鼠精]:我这里有失踪案的线索。不仅是这些案子,如果你想知道千年前发生的事情,我也可以告诉你。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过去了。 千年前? [我的记忆很完整,不用你操心。] [老鼠精]:哦?真的吗? 似是知道她会有所怀疑,沈常平主动自爆家门。 [老鼠精]:祖上算命为生,是个术士,和严罗称得一句同行,最阔绰的时候,当过大晋的国师。 哦,那确实相关。 …… 临走前,范无咎提示过她,让她来w市小心‘和严罗齐名的术士’。 她扯动一下唇角,不紧不慢:[我在问目的,而不是条件。] 对面的人似乎没想到她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停顿了片刻后,才显示继续输入。 [老鼠精]:我只是对你的研究很感兴趣,一个不死的怪物? …… 乔知遥危险的眯起眼睛。 [乔知遥]:你怎么知道? [老鼠精]:每个城市都有老鼠,不是吗? 她想起机场的那只老鼠。 [乔知遥]:你在监视我? [老鼠精]:不,这你就误会我了。只是好奇,所以观察了一段时间 不等她输入下一句,对方紧接着。 [就算对失踪案不感兴趣,你难道不想知道怎样才能祛除你身上的诅咒吗?] …… 她下意识扫了一眼隔帘的浴室,阿诺似乎才研究清楚如何打开水阀,隔着朦胧的纱帘,她能感受到触手松弛下来大有松了口气的味道。 [乔知遥]:什么时间? [老鼠精]:三日后的夜晚,来中心公园,不放心的话,你可以带上盲眼。 [乔知遥]:好。 合上电脑,算是将这件事情敲定。 日益敏锐的感知能力递来浴室传来浠沥沥的水声,可玻璃上却并没有腾升出热水该有的雾气,温度也显然不对。她短促地皱了一下眉,起身往浴室的方向,敲了敲一干二净的磨砂玻璃。 “阿诺,你用的是热水吗?” 那个声音有点不知所措: [要用…热水?] 同时砰得一声,响起金属碎裂后水花四射的簌簌。 “……” 她又敲了一下门:“我进去了?” 她推开门,说实在的,屋内的情况实属灾难现场。 她给的衣物被齐齐整整地叠在一边装浴衣的木格子旁边,他只临时幻化一件黑裳以遮掩下身,胸口外露,纵横的伤痕令人望而生畏,浴室的水龙头却被人…拆了下来,激流向下飞射,水渍呲得满地都是,他的头发也都被打湿了。 “把它装回去。”乔知遥弓身拿起一只触手上的水龙头,面无表情。 好像发现她有些生气了,手腕上的腕足稍微收紧一些,地底的触手飞速地钻了出来,七手八脚同时使用,几只堵在弹射水柱的水管,另外几只试图将水龙头按了回去,然几次都不得窍门,始终卡不进缺口。 ……哦,断了。 乔知遥拉着人从里面走出来,把最大号的浴衣盖在他头上又给前台打了电话说明。 哪怕专业素养过硬,前台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您刚刚说,什么被拆下来了?” “水龙头。” “浴室的水龙头?可是那是高浓度纯铜的恒温水龙头,与浴缸是一体的,乔小姐您…确定吗?”说到最后对方明显开始迟疑。 “对,我会照价赔偿的。” “……” 对面人诡异的沉默了一下,“好的,我们马上就让人去修理,还请乔小姐稍等片刻,我们会为您更换一件套房,这样可以吗?” “麻烦了。” 她指挥着黄铜水龙头在空中转了个圈,沉重的手感她甚至需要用新能力作一点弊才能抬起来,亏他能拆得下来。 她余光看了他一眼,似乎知道自己又闯了祸,阿诺的耳朵尖发红,触手们也不自在地蜷进影子里。 他窘迫极了,垂下头,像是犯了天大的错误,说话也结巴起来:“抱…抱歉。” 他一直,在给她添麻烦。 “恒温水龙头确实不常见,这个不怪你。”她叹了口气,“只是下次有什么不确定的,先来问我。我很乐意教你。” “……” 他定定地,像是想要看她,然而酒店服务确实很到位,没过十分钟,前台就将新房卡带了过来,顺道不留痕迹地扫了一眼披着浴衣的阿诺,又看向面无表情的乔知遥,明明什么话都没说,眼神里的暧昧含义却不言而喻。 ‘两位注意身体,play不要玩得太过分啊。’ 不……还没有到那种程度。 虽然知道前台小姐很可能误会了什么,但是乔知遥深知越描越黑,于是勉强扯扯唇将这件事情揭过。 打开新房间,重新进行了一次简单搬家,所幸能把物体放进影子里的这个技能实在不错,并不需要乔知遥费多大心思。 说明完浴室里的所有工具器械使用方法,手把手拉着触手放好热水,等他自己在里面自己清理完身体触手。 他的学习能力相当不错,这一次总算没再出幺蛾子,当阿诺披着浴巾走出来,关上门的那一瞬,她把平板从公文包里找出来,翻到一部带声音且易懂的通俗科普片,插上耳机,摆到阿诺跟前的桌子上。 在按下播放键前,她叹了口气:“每天看看这个。” “嗯。” 呆呆地应了一声,他坐下来认真开始观看,触手们也知道自己闯了祸,也乖乖蜷进影子里。 她抱着电脑坐到他旁边,抱着一根触手,开始继续整理之前的实验资料,有相当一部分,是关于夏烟和阿诺的血液研究进展。 总体而言,那种诅咒确实可以被看作一种特殊的物质。 可与夏烟物质简单附着在血液上不同,阿诺的血液成分几乎就是由这种东西构成的,换句话说,只要消除诅咒,就能找到杀死他的 办法。 老鼠精抛出的诱饵确实让人心动,可是…… …… …… 他为什么想结束自己的性命? 到底发生过什么? 在无关职业的人情领域,她素来尊重每一个人的选择,若非当事人意愿,不去打扰也不去探究的原则,并无例外。 越是相处,她越能体会到阿诺凝如弱水的痛苦。 哪怕是这样,她也有了和过往不一样的想法。 …很怪的感受。 她好像希望他活着。 没有痛苦,不安,开心地活着。 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追寻的东西,时代和科技的变迁如此让人着迷,现代社会有很多很新的物件,值得鉴赏,值得留下,值得沉迷。 长生不死不当仅是永恒的痛苦,它是所有人追寻的目标,明明可以带来巨大的价值。 所以她需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将中心花园订上日程,侧目。 端坐在电脑前的人带着她的耳机,不知看到了什么不好理解的东西,影子里的触手弯出好几个问号,有几只黏黏糊糊悄悄摸摸地卷到她身后,扭扭捏捏,尖端发粉,仔细去看,隐隐约约的,他耳朵尖好像也粉了。 “怎么了?”乔知遥以为他还没从晕机反应中回来,放下电脑,走到他跟前看情况。 科普视频很早就结束了,阿诺不会操作对这种他来说太过复杂的软件,于是按次序播放,屏幕停留在不得了的东西上。 《补充你的性教育缺失》 ……? 当事人一本正经地听着,可是她却听得那个心声很窘迫又很迷茫,磕磕绊绊地。 [为…为什么,要看这个?] [她有…有别,别的用意吗?] 第53章 乔知遥能隐约听到耳机里传来的科普声音。 “亲吻可以让女方感到愉快,同样用手去……” 他的心情看起来有点崩溃,又隐约透着陌生的期待。 [愉…愉快?] 虽然人形看起来很正常,厚重的浴衣间裸露的结实胸膛还带着一点未散的雾气,但是触手像是烧灼了一样蜷缩着,发出一点无措地哼唧声。 …… 哪怕铁石心肠如乔知遥也觉得。 ——太可爱了。 …… 可爱得会让人想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伸手,她把屏幕里的视频关掉,声音如含沙砾:“这种东西,理论一般会弄不清楚。” 他讷讷地,明明是义眼,却还是忸怩地侧开脸:“我…知道怎么做。” 气息冷峻严肃的大家伙坐在椅子上,似乎很认真想纠正:“我不是,小孩子。以前任务,会…见到。” “是吗?” 乔知遥拖长音笑了一声,将平板丢在一边,捧住他的下颔,每一根触手都被清理得很干净,开始异化的感官系统将他身上的氤氲的沐浴露的香气缭在鼻尖。 其实他的睫毛很长,尾部和头发一样轻轻翘着,让人很像摸一下。 没忍住,也觉得没什么忍耐的必要。 “那你有实践过吗?” 她俯下身,另一只手扳住他的后背,在震颤的眼眶中,她将唇印在他的唇畔上,身体深处那部分诅咒如同发生了某种共鸣,强烈的情感如同灼烧。 在滚热之间,她感觉到了愉快。 并非来自诅咒,是属于自己的愉快。 触须一根一根绕在她身后,收贴得很紧,像是想要和她融成一个整体。 他似乎得到了来自她的,或是自己的默认,又或者被某种潜在的不安感击溃,下意识地伸出手,绕过肩骨环住了她的脊背,如同抱着遗失在外多年的心脏,拉着她坐到自己身体上,以几乎仰望的姿态看她,然后在愈发加粗的呼吸中贴得更近了。 浴室残留的热气让他的体温变得很高,明明人形拟态不用呼吸,但她还是感受到了炽热规律的,几乎将人吞没的吐息,一种前所未有的饱胀感填充胸口,让人忍不住想放声笑出声。 “不曾。”他埋首于她颈间,摇头。 第49章 “不曾。”他的声音像一把刷子,挠得人心里些许痒痒。 他的唇丰满厚实得性感,沾着些微水渍,尝起来给人一种很安心的错觉,舌也很柔软,滑腻的感觉挑弄起来也相当有趣。 舌与舌之间的交互暧昧敏感,在分离之间拉出绵长的银丝,滚热的情感满溢胸口,让人有一种想再贴近一点,最好融为一体的冲动。 她不讨厌这种冲动,相反,这让她有一种陌生的,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人类的欢愉感。 这很好。 在这个一个瞬间,她感觉到他同样带着这种情感,只是压抑着无法诉之于口。 “要试试看吗?” 鬼使神差地,她说出这句话。 他明显愣了,她顺势伸手抚过他的唇:“人类的构造或许有些不同,既然你说自己不是小孩子,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片刻之后。 “…可以吗?”他嘶哑低声。 他可以吗? 又开始分不清了,意识开始朦胧,就像是吞服黄粱时的模糊。 是在墓穴里的某个梦里吗? 如果是的,请永远不要让他醒来。 永远不要。 触须紧紧帖服着皮肤,她感觉这些腕粗的丝条几乎将自己裹成一个茧,他的手臂在颤抖,似乎有一瞬联想到某样东西,而不可遏制地畏惧疼痛起来。 [可以吗?] 那个声音难过卑微,他好像在质疑自己,也像在拼命挽回本就脆弱不堪的意志。 “会…疼,伤着您…不好。” “不……” [不要醒来] [不要醒来…] 他的语句又变成最开始说不清话的模样,只是反反复复的,像是再告诫自己,又像人格分裂一样神经质。 “好…好……” [是梦。] [不是梦。] “我…不知道……” 他伸手捂着脸,弓起腰,稍微蜷缩,结实健硕的脊背轻微颤抖,分不清时的模样脆弱又惹人怜爱。 ——确实过分可爱了。 她捧着他的脸,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听得他的呼吸一下加重,像在呜咽,白日的饥饿感又爬了上来。 ——吃掉。 ——吃掉他。 已经很难分清楚到底是谁先动的手,是谁先抛去理性尝试前所未有的本能,还是谁放下忍耐拥抱习以为常的疯狂。 呼吸愈发滚烫,仿佛每一个举动均如深陷粘稠的沼泽,每一次动作都带着几近溺毙的潮湿感。 在泥沼之中,泥沼里的藤蔓肆意蔓延在瓷白皮肤,在她身后长出细软的花,将她紧锁裹挟在其中。 “我的。” 藤蔓之间,一遍又一遍,沼泽在哭泣。 “不要醒来…” “不要走。” [主上。] 藤蔓上的花吐出如胶水状的的液体,滴洒在灵魂之上,使之颤抖,她伸手在叹息声中接住了其中一捧。 他身上有太多碎裂的,残缺的,遗失的部分,现在,她在把它们一点一点捡回来,重新粘好,再一次拼成了青年的模样。 “没必要叫主上。”迷离间她嗤了一声,“这对现代的生活而言太怪异显眼了。你可以叫我的姓。” […知…遥……我的,我的……] 青年颤栗着伏在她的颈窝间,湿热的液体落在脖颈,双手环在她身后,起伏的胸口之间,他紧紧拥着失去多年的心脏,力道却是近乎癫狂,这样的动作无关风雅愉快,似乎只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失控和藏起的绝望。 “我的。” [是我的罪。] [是我卑劣不堪] 悔恨痛苦的声音响在她耳畔。 [不要醒来……] [都过去了……对吧。] 。 后半夜相对和平,至少对于乔知遥来说,她睡得很舒心。 梦境似乎又一次回到最初的起点,但这一次,她似乎能够看清来龙去脉。 那是一个晴天,席面大摆,华美的宫殿坐满身份殊荣的贵客,她在前台与他们百无聊赖地迎合,视线却一直留在角落里一个空荡荡的位置。 来客不少,推杯换盏间,匆匆忙忙,那种应酬虚伪的烦闷感缭绕胸口,好不容易 熬到了结束,群臣散去,屋外天色衰退,羲和残阳如血,在归去的路上,忽地又有另外者替她祝酒。 “殿下。” 那是一个气息高雅,穿着格格不入的道袍的术士,看起来很年轻,身边跟着一男一女两个童子,皮肤苍白皆低头不语,忽地她却在心中莫名的有一种维和的不安。 “殿下身具大命格,是万年无一的超脱世俗,变迭大道之相。若殿下有意,愿同贫道回五道山修行,当成白日飞仙,踏碎虚空,寿与天同,指日可待。” “说笑了。”她显然没有将道人的一面之词当回事,弯起眼角与对方客套,“本宫无意于此道,人生数十载,过好这些日子,才方为道之所在,您说是吗?沈国师。” …… 虽然是为当事人,但是她还是难得分出几缕思绪跑偏到别处。 她和沈姓人士还真是有孽缘。 道人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方才在宴上见殿下心神不宁,可是在等人?” 她冷笑一声,眯起眼睛:“看起来国师很好奇本宫的私事。” “在下不敢,只是昨日为殿下夜卜,心中有所疑虑,特来诉诸殿下。” “何种疑虑?” “殿下命格贵不可严,仙缘浩渺、绝非常人所能及,奈何十神着身,身边易犯小人,生生折煞了这难得的仙缘三分。”他叹息一声,“殿下当小心身边人…尤其是,枕边人。” “够了!!” 且听一声怒斥,她拂袖一挥,显然怒极。 “怪力乱神,何故多辞!本宫如何行事,不容他人置喙,今日沈道人的一番话本宫可作不曾听闻,若有下次,绝不轻饶!” 她挥袖转身离去,径直向自己的宫殿,也因此并未瞧见身后国师含笑却冰冷的眼眸。 “可惜,可叹。如此命格,如此天赋,宛如羽化之仙,却不自知自重,无知小儿以金为石,负宝玉而掷水渠。”他转身去看身后残阳,摇了摇头,“若能为用,若能为用……” 推开门时,屋外的夜色已经彻底黑下,群星点翠玄青绸缎,隔着一纸萱纱窗,月下银河斑驳夺目,天穹摇摇欲坠。 宫女们关好窗户,知她常有失眠梦魇,便点了司天监的安神熏香,一切都那样平淡,仿佛今日不过时万千日子里无比寻常的一日。 忽地,她看到了纱窗上一闪而过的熟悉而乌黑的影,于是闷闷笑了一声。 第54章 “回来了?阿诺。” 隔着窗与屏风,对方道:“……是。” 她感觉自己抽动了唇角,似乎在笑,招了招手,遣散了不必要且碍事的宫女,最终示意他进屋。 门被打开,青年捧着一只点缀着瑟瑟珠石匣子,缓步走进来低头跪下,双手奉上。 “路上可还顺利?可有受伤?” “乌合之众,不难处理。” 她这才似松了口气,将视线移到他手中的匣子:“哪里来的匣子?哦——” 蓦地,她拖长音。 “原来阿诺还记得今日是本宫喜日,可是叫我好生好等。” “……主上,说笑。”他低头,耳畔似染了粉霞,“阿诺…不敢忘。” 殿内传来她的笑声,满含快乐欣喜,在打开之前,她先伸手敲了敲匣子:“瑟瑟,金镶玉,这掐丝的手法可不简单。哪来的?” “卑职寻人去打的。”仅限于此,若不是她继续问下去,她甚至不知道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匣子,就要花去他这许多年的血泪。 “银子?” “从前在黑雀,任务有些酬劳,闲时也会接些私活。这些年没做那些,但有俸禄,就攒起来了。” 她轻微地,失礼地啧声:“下次别弄得这样贵重,心意弥足珍贵,本宫不缺这些。” 轻轻叹了一声,她终于敲开匣子,里面赫然是一只漂亮文雅的短刀匕首,乌黑的刃说明了寒铁的材质,素净的纹路利落锋利,是最好的护主的刃,见之珍贵不凡,见者心生喜欢。 可就在看到它形状的那一瞬间,下意识的,她腾升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如置高空时的窒息感。 是的,就是这柄匕首。 就是这柄匕首! 这二十年来,一次又一次,重复在她无尽的梦魇里,而每一次的结局都毫无例外地,在今日…… 刺穿了她的胸口。 。 乔知遥陡然从梦中惊醒。 近了,她离当年的事情又近了。 不知何时,梦境里将她和泰昌公主隔绝为两个人的那堵墙壁变得薄弱,她甚至能体会到梦中人的些微情感。 现在,凶器已经被找到,凶手依然不知。 那柄短刀是阿诺送的? 为什么?他知道那柄刀会杀死她吗? 还是说…… …… 那个最不可能的结果在她心中游离。 应该不会。 他不会做那种事情,不然何苦到现在日夜煎熬,疯疯癫癫。 她些微喘息一声,下意识看向身边,那边已经空无一人,他似乎出去了一趟。 总算从死亡的窒息绝望感中冷静下来。 ……身体很干净,伸出手就能够到的地方被人放了一盏依然温热的白水。 被褥也被人掖得很好,小心翼翼地生怕她着凉。 …… 或许后面还有别的事情呢? 就算凶器是他的,万一不是他动的手呢? 或许当时还有别的人在场。 也或许是…… 可能性太多了。 阿诺端着早点进门的时候,就看到乔知遥坐在床边,很难得地在走神,于是他很轻地将早点放到一边的桌子上。 明明竭力将语速沉稳下来,却捺不那一点不受控制的雀跃和欢喜,拿还是些许生硬的现代语:“早膳,买来。” 他似乎有些患得患失,因为简单的早餐他几乎拿各类精致的小食填满了茶几。 …… …… 很久没得到回答,未散的欢愉中这才升起一点直觉的惧色,为了弥盖不安,他磕磕绊绊的,用不熟练的现代语说着不敬之词。 “知……遥?” 这是他第一次唤着她的昵称,尾巴们纷纷从影子里冒出来,左右小幅度快乐而紧张的摇摆,偷偷观察她的反应,有很惶恐,忧心会不会生气他的不恭。 却听她…… “匕首是你的吗?” 她的声音冷静。 触手们好像在一瞬间卡住了,僵在原地,连本体一起硬成一块快石头。 她在问什么啊? ……他听不懂。 “李知遥死于一只寒铁的匕首。” …… 记忆一闪而过一些细碎的图片。 血液倒流,凝固,所有的喜悦被钉死在玻璃窗上,大脑开始战栗,开始作痛,早已停止的心脏开始抽痛,就还像新生的结痂血肉突然被人撕下来一块沉疴。 意识又开始分散,画面一届一届,如同泛黄的,在火中翻飞的画卷,渐渐攀爬而来的混乱里,他甚至有些听不清她的声音,巨大的割裂感又席卷而来。 逃不掉的。 他逃不掉的。 ——好多星星,漫天都是星星。 ——苍穹那样可怖。 ——逃不掉,逃不掉。 ——星星在看他。 ——在看着他犯下无可饶恕的罪孽。 不…… 不…… “掐丝工艺,很精致。” ——不……不……不……等等!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他不该活着! 不要问那个问 题! ——他为什么还活着! “……” 好吵闹的心声。 乔知遥皱了一下眉,没继续去管那些完全辨析不清楚声音的动静,只是继续询问:“杀死李知遥的匕首,是你的吗?” …… …… …… 隐约有什么碎开的声音。 像是好不容易拼好的东西,忽然间从虚构的云端落下,重重砸在了地上。 摔得四分五裂。 第50章 时间被放缓。 “匕首……”他木木的,很轻地重复,“什么,匕首?” 心脏骤然被一只绝望的大手捏紧,将腾升不久那点希冀同呼吸一并掐灭,若非这具身体早已不需要空气,他想自己应该已经窒息而亡。 她按一下眉心:“千年前李知遥临终的那个夜里,她收到了一件特别的贺礼,是一枚匕首。那是你送给她的,对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轻而易举地带来无边寒意和恐惧。 他要怎么回答。 不能答否,那是彻头彻尾令人作呕的欺骗。 也不能答是。 …… …… 不能。 他不知道她究竟对过往的事情知道多少,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知这些的,这种感觉几分相似,正如昨日在意乱情迷中,他隐约总觉得她仿佛能洞悉自己的真实想法。 不能。 绝对不能! 他感到有些隐约的,不知为何的作呕。 她一定会猜到发生过什么。 那时候他就会再一次一无所有,永生的折磨从未停歇。 绝对不能。 绝对不能。 不能不能不能不能。 “我……我不知……” 可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苦涩如一根长针,细细扎进血肉,动弹不得。 “啊。” 进退维谷之际,他忽然听到一声很轻的叹息,伴随意味不明的轻喃:“这样吗?” …… …… 他讷讷地抬起头,试图在黑暗中寻找她的气息。 她知道了什么? 她想起来了? 不,不会的。 不会的。 不。 无由来的恐惧确实笼罩在心间,一层一层声音重重叠叠,挤压得头脑开始剧烈刺痛,他缓慢生硬在酒店的地毯上跪了下来,舌根如哽石块,无法开口说话。 过往的碎片侵袭了躯体,头部开始灼烧似的疼痛,他感觉身体正在不受控制的异变,非人的诅咒正在翻涌,形态也在融化。 等等。 他下意识捂住了眼睛,生怕里面的人造球体掉落出来,那是她送给他的新生,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的东西。 影子里的各部分正在尖啸着不安,过去的残像也愈发清晰,现实和记忆开始混淆,明明是清晨,他却好像回到了那个深秋的夜晚,穿过漫长的回廊,推开了那扇漆红的木门,浮动的香气萦绕鼻翼。 “回来了?阿诺。” 她从主座上站起来,带着很淡的,很罕见的笑意。 就像月亮一样,就像星星一样。 “你带了东西?哦?匕首?” 不。 嘶哑的喉咙发不出音节,手指陷入掌腹的肉里熟悉地掐出鲜血。 ……离开。 求求您! ——快点离开!! “…别怕。” 突然的,可怖的令人害怕的虚幻画面一触即碎,有人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光的现实里偶能听得几声春风拂叶的响动。 “我只是问问而已。” 他呆呆地,抬了抬头,可是只有漆黑。 “失忆是创伤性应激障碍的症状之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过去这么久依然没有好转的现象,但你忘了那一天的事情,是吗?” 第55章 …… 他无法回答,于是对方只是笑笑。 “最后一个问题……” 变异的怪物忽然间着了魔,他猛然抬起头,她看到他眼眶下如油脂漆黑的眼泪。 而几乎是眨眼之间,她感觉自己胳膊一沉,随后一种过分逾越亲密的姿态,将她极其用力地圈在怀里,将那个问题扼在摇篮。 她没能问出口,就好像他也能听到她想问什么。 ——是你杀了她吗? [求求你……求求你……] “别再问了……” 高大的身躯抖如筛糠,声音嘶哑战栗。 乔知遥停了一下,而后稍叹口气。 算了。 她拍起他的后背,哄着:“好,我不问了。” 等他稍微恢复一些,床边的手机忽然亮起。 “我接个消息。” 老鼠精沈常平给她发来了一则短信,眼前的大麻烦显然没有放开她的意思,乔知遥屈指动了一下,手机从桌子上自动浮起来,在他面前解锁。 [老鼠精]:视频文件.avi [老鼠精]:我觉得你会对这段影像感兴趣,算是我对朋友的一点诚意。 “……” 那是一段没有声音的录像。 点开之后,画面是熟悉的宫宇。 视线很低,低得只能看见青石上月白绣云鹤纹的裙摆曳地,如踏月仙子,徐徐而来。 忽然间,她瞳孔一缩,因为自己看到了一柄熟悉的玄黑古刀,就立在画面的角落之中。 那是阿诺的刀。 所以这是……他的记忆吗? 无论沈常平以何种手段拿到的这份连他本人都已损毁的记忆,视线忽然间被拉高,似乎有一双手将他的脸捧了起来。 果然,她正对上了一个无比熟悉的面容,她在笑,拉着他起来,然后心情很好的靠在了视线主人的怀里,又戏谑似地伸手捏了捏他的面颊。 在沉默中,结实精壮的手臂绕过她的臂膀,就像现在这样,将她严严实实地环了起来。 这本该是美满快意的时刻。 可接着。 她看到了,他绕过她背后的手,举起了一把精致小巧的,掐丝的匕首,然后猛然向回扎去,穿透之后又猛地回来,哪怕是无声的录像,她也能看见飞溅的血液洒在地面上,视野就立即被血色覆盖。 被环住的女子捂住胸口,一把推开了他。 惊惧,震惊,怀疑,憎恶,种种负面情绪蜂拥而至,很奇怪,明明是负面的情绪,却似补齐了深处的某种缺失的部分。 她甚至能感受到胸口的疼痛,画面里的人也是,剧烈的创痛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一步,在抬起的镜头下,她终于清楚了她的口型,带着一种无边际的冷漠。 「你是…皇兄的人?还是谁的?」 …… …… …… 画面里的人发出了和她一样的疑惑和震惊,可那种生机停留不了多久,如一只戳了口的气球,很快就干瘪了下来。 「为…什么?我不理解,明明…我待你,不薄。」 最终,她仰面摔倒在血泊之中,血液浸透了月白衣裳,染血的白鹤振翅欲飞,身后苍穹摇摇欲坠,一只点火烛台随着她的摔倒被振落,火舌烧灼了她身后的帷幕,欻得一声开始起火。 [原来是这样。] 「叛徒。」 而她那双漂亮的眼眸死死看着上空,盯着他,如同一条溺死深海的鱼,最终化作一片无生机的灰色。 …… …… …… …… [对哦。] [他杀了我。] 身体里久违的声音开始低语轻笑,声音若有若无地回荡在她的脑海,像是嘲弄也似悲鸣。 [我需要更正说法。] [是他杀了‘我们’。正是他一手造成了你我意识上的分裂。] [他毁掉了一切。你怎么敢再一次相信他呢?我的半身。] 那种穿胸而过的痛楚至今伴随在躯壳之中,随她浸入无数个梦魇,那一天的所有大喜大悲皆融入骨髓,复杂的情感让人感到头晕目眩,现在,她已经分不清这种痛觉究竟来源于兵刃,还是李知遥被背叛时留下的诅咒。 冷静点,这不一定是真相。 …… 可舌根却仿佛有自己的意识,控制物体的能力也和当时的痛觉产生某种共鸣,她分不清这缕意识来自于她本人,还是快要消失的那部分,还是什么其他更加怪物的地方,只是将他的环着她不放的胳膊往外挪了挪。 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忽地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很紧,甚至让她难得得感到一点疼痛,又在她轻微皱眉时迅速松开。 在他的僵硬中,她听得自己还是问道。 “是你杀了李知遥,对吗?” 沉默。 她能听到窗外的风声,也能捕捉到脚下车行发动机的轻微嗡鸣,以及沉默中愈发驳杂的声音。 捉到其中一点,她喉口间冒出一点干笑:“…原来是这样。” “愧疚,悔恨,确实能轻易摧毁一个人。” 她啊了声:“不过我记得我和你说过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一张简单的白纸,揉皱之后无论再怎样努力,也恢复不成原先的模样。” “同样的。” 无形透明的力量在空气中漂浮,将地上匍匐着向她卷来的触手一并定在原地:“如果你曾经撕毁它,无论再怎样用胶水粘连,也回不到之前的状态。” “把这张纸藏进影子里不是好办法。”她摇头。 “这是欺骗,阿诺。” […不…] [您说过的,您答应过的。] [您会帮我的。] [一切就要重新来过了。] “任务…”他哆哆嗦嗦,“……还没有完成。” “哦。”她拿起桌上的背包,“我想,严罗会有自己的办法。” “我…价值。” 他跪了下来,叩首,颠三倒四地用昨晚那点可怜的科普知识和勉强的现代语,慌乱地抛出自己所有的筹码。 “我…不会死,是很难得的材料,他们都想要我。你可以用我做…实验,可以解剖,不畏痛。我,还有…诅咒…很强烈,可以做很多药。我还…会杀人,你讨厌谁的话…我可以去杀掉他,不会有痕迹……如果,如果你需要别的,我可以去学,我学东西很快,给我一个月,不,一旬就好了……” 嘶哑的声音几乎是哀求。 他努力纠集所有的过往,却不得不承认,现在的自己无论是在人类之中,还是在怪物之中,都是彻头彻尾的异类。 “我会…做一个正常人,不要黄粱也可以…控制,再给我一点点时间…一点点。” “够了。”她打断他的碎碎念,按住被那些驳杂听不清的声音闹得发胀的额头。 “就这样吧,阿诺。” 她需要整理一下。 至少她需要更多的信息。 也需要明白,自己究竟是乔知遥,李知遥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 …… 好安静。 她皱起眉。 突然间,一切都无比的寂静,仿佛时间凝滞。 怪物跪在地上,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想什么。 他只是跪着。 然后身体融化,哗啦啦掉下来。 第51章 人有求死的本能。 这一点,那个死士在真正经历过死亡后才慢慢领悟。 他曾经无比地想活着。 可现在,他甚至会想回到第一次死亡的那一日,起码那时候的疼痛真的有一瞬让他拥有真实赎罪的快感。 比起无法死去,像一具早已故去,游荡在深渊的亡魂,精神恍惚,浑浑噩噩,不如沦陷永恒的长眠,与过往的记忆永存。 时间为什么这样漫长? 如果这是一场刑罚,至少告诉他何时才能终结。 他不知道自己在问谁,只是在无尽漆黑中喃喃自语。 “您……恨我吗?” 他听不见声音,也没有人能解答。 他还能去哪里? 他的所有,都早在那个夜里被漫天的星斗带走。 带走,烧毁,变成黑夜里的灰烬,过往像是白日朝露,刷啦啦消失,一点都留不下来。 然后只剩下墓地潮湿阴冷的空气。 右手臂连同心脏一起发着隐隐的痛楚,明明已有数千年的光阴不曾感知麻木以外的情绪,可昔日的疼痛又一次漫上心头,让人胃部翻涌,冷汗涔涔,几近呕吐。 想回忆,但那天的记忆依然是空白一片,身体开启了多余的自我保护,自动删除当时的画面。 她恨我吗? 他在黑暗中听到一个声音,宛如亮起的星斗,重重叠叠,诉说着他的恶行。 ——恨?当然恨。 ——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挽回。也改变不了一件事情。 ——你杀了她。 第56章 ——你以为忘掉就可以解脱吗?你以为守着一尊死墓就能赎罪吗?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谁在说话? 那个声音 ——秋实楚怀他们都死了,我的部下,友人,太傅,全部都没了,他们是那样相信着我,你以为记不得了,就不用负责了吗?你知道死亡的感觉吗?你知道吗! ……你恨我吗? ——当然。 ——我恨不得你去死。 ——这份滔天的怒火和痛恨,无论过去多久,无论我变成什么,它都会是我的一部分。 ——我会永远恨你。 他有些茫然,无声息地向虚空询问。 可是我还能,怎么办呢? 您杀了我,好不好。 ——谁管你。 ——怪物。 ——你知道你死不了,还故作姿态这样说。 ——哈哈。听起来相当不错是吧。手刃恩公,却能永远逃避死亡的责难。 ——令人作呕的小人。 ——我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把你从黑雀的手里带回来。 那个声音在不停重复,他不知道对方的来源真实与否,只是突然间,很莫名的有一些想笑。 …… 我知道的。 他听见黑暗中传来自己陌生的笑声,渐渐放大,最终变成了癫狂。 有一点你错了。 他知道死的感觉。 他试过所有的办法,试过每一种死法!火烧,车裂,溺毙,贴加官,斩首,鸩酒,生埋,只是无论怎么样,他都会重新醒来!都会。 多么奇妙,身体烧灼意识依然清醒。 多么奇妙,身首异处仍旧口吐人言。 多么奇妙,泥土加深还能感知冷暖。 他听见漆黑的液体滴落在地毯又消失不见,空气中残留着腐朽的肉身吐出的怪异干哑,好像身体的某个本就摇摇欲坠的某根弦或是人格,正在彻底且永远地崩坏。 好像有玻璃珠石样的东西从眼眶中掉出来出来,噗噗落到地板上,咕噜噜滚起来。 很重要,但是现在不再有意义。 黑暗中有手在拉着他,试图将他拖入更无序的灾厄。 是你。 是你。 是你。 异化的部分冒出声音,说着怪异的,古老的,属于晋朝的腔调,反反复复,如同喃喃自语,也好像精神病人在和什么幻影对话。 是的,是我。 是我。 …… 在乔知遥的视野里,他只是缓慢跪下来,蜷缩成一团,而身形如高温下融化的糖人,塌缩,溶解,只剩下干涸的一滩粘腻。 她皱起眉:“你想做什么?” 可是似乎已经晚了一步。 “对啊,应该恨我…” 地上的那滩液体什么都听不到了,自顾自地,声音黯淡消沉,只余留死寂:“所有人走的走,死的死。只有最不该的人,苟延残喘至今……” 他的声音愈来愈小,难以分辩。 “应该的……应该的……” [应该恨着。] [毕竟,我也恨着自己。] [每时每刻,无时无刻,都恨着。] 她直觉不妙,后退一步,房间原先结拜的墙壁和装饰用的壁画附上一层粘稠的黑质。 数以千记的触手地板里钻了出来,房间内的触须一瞬如火山里的积灰喷发而出。 那是乔知遥头一次在外面世界见识到完全体的阿诺。 漆黑绦虫如潮水,密密麻麻将房间的里包括门窗在内的一切物件悉数裹挟,变成一副扭曲诡异的画轴,核心的人形维持不住,化成虚影溃散。 空间扭曲,如同黑洞,所有的颜色被吸入其中,只剩下黑色。 而他心底的那个素来乖巧内敛的声音也不见了,就好像唯一清明的意识终于彻底散入混沌。 “…阿诺?” […] “……” 声音消失了。 地上的液体最终凝成一只巨大丑陋的肉瘤,如同巨大的心脏,上面附着着无数跳动扭曲的血管。 被强化的感官告诉她,地上蠕动的触手们逐渐朝着她蜂拥而至,像是蛇窝一般,似想将她吞入其中融为一体。 触手口器上下启合,发出令人牙颤的吱嘎声,像是痛苦的呻吟,也像是寻求最重要的部分,向她的方向不断靠近。 心底的声音也在狂笑,乔知遥感觉自己好像实验室里被切割后的无数载玻片,其中的一个切片哈哈大笑起来。 [看吧。他就是一个怪物。] [不值得怜惜的怪物!] “……”乔知遥按了一下额头,按住那些分裂的意识,“闭嘴。” 老鼠精的目的不明,影像是如何来的,为什么没有声音? 这里面依然留有不少疑点。 阿诺没有当时具体的记忆,老鼠精也可能抓着这点欺负他。 她不太清楚外面看起来会怎么样,但是这么大的动静,若再不想想法子,明日的新闻头条就要爆超自然现象合集。 …而且。 他不仅没有出去的念头,而且也没有让她出去的意思。 她抬起手,那些被触手卷积的东西同时从内部坍塌碎裂,一只花瓶的碎片向外扎入触手的深处,流出黑褐的血迹,可是只是几个呼吸之中,就恢复如初,两只濡湿滑腻的触手卷住了她的脚踝,柔软韧性的触感很容易让人想起某种可怖的软体生物。 “阿诺。” “……” 他好像主动放弃了所有的意识,无论她如何呼唤也听不到熟悉的回音。 [那种毛毛雨的力量可伤不了他。] 心底的声音在窃笑。 [怎么,你舍不得吗?] 她闭了一下眼,屏息后再次抬手:“你在舍不得。” [我?你莫不是在说笑?] [我们是一体的。我是你的过去,你是我的未来。] [是你在心声不舍。] [怜悯,同情,正义,哼,你是我们最无用的那部分。进化不该由你补全。] 进化? 那是什么? 算了,没时间思考。 乔知遥冷淡地说道,“现在不是你的时间,给我滚。” 噗通—— 此起彼伏的爆裂在拦住她的触手上炸开,最核心的,如同果实一样的肉瘤发出血肉崩裂的响动。 污红的肉糜血液混杂着碎裂的瓷片飞溅在空中,肉瘤从内部被无形的力量瓦解,她往前走,触手在她身边停滞,同样被那股力量阻挠着无法前进半分。 她感知到一些东西,不是声音,更像一种情绪或一种味道。 苦涩浓烈,带着无边际的绝望和偏执。 很奇怪,但是她居然读懂了情绪。 ——在一起。 ——和我一直在一起。 ——我是无可救赎的罪人,我知错了。 ——不要离开。 ——不要再离开我。 “阿诺。”她将手放在肉瘤之上,“清醒一些。” “……” [……] 依然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在眨眼之际,肉瘤被无形的大手撕开一个小口。 “阿诺!”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触手在与她拉扯,匍匐着缓慢地挤向她的方向,似乎依然没有放弃吞噬她的欲望。 她沉下脸色伸手,顺着肉瘤向里面去摸,像试试看能不能通过外力将里面的家伙扯出来。 可是在寻觅之间,指尖却抓住了一个熟悉的硬物。 ……一枚牙齿。 她之前给他的,让他躲避和严罗契约的钥匙。 就在她碰到牙齿的那一瞬间,夏烟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危险,进来!” “不,等等——” 她来不及阻止夏烟,几乎是同时,无光的世界里,有一道白光急匆匆地闪过。 毫无征兆地,门在她脚下打开了。 …… 摔进鬼街的百货店里,乔知遥看着屋外无脸妖鬼来来往往,一派安详,她立即起身以最快的速度转身,重新将手放在了门把手的位置,向下用力正要推开之时。 “你最好也冷静一下。” 夏烟连忙阻止她,心有余悸:“你也看见了,你叫不醒他。如果刚刚我再晚一步,那怪物要连你一并吞了。” 乔知遥叹了口气,却在片刻沉默后,放下放在门把手的手,却说:“……他不会的。” “什么?” “他不会伤害我。那些触手不是攻击的形态。” 其实这话多少有点夏烟白帮倒忙的意味。 夏烟扬眉:“那你为什么不回去?” “因为我确实该冷静些,至少找对该算账的人。” 乔知遥扯开一个冰冷的笑,她立即转身推开门,想起什么,又停下手上动作。 “怎么了?”夏烟很意外,“你在生气?我从没见过你有这种情绪。” 短暂地沉默后乔知遥按了下眉心:“虽然有些不合时宜。” 第57章 她从怀里取出一张写着地址纸条,递给她,“听说他们的房间里一直摆着您的牌位,两位老人很想你。” 她终于放轻了声音。 “我想,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他们都依然爱你。” 第52章 在和老鼠精联系前,乔知遥先一步回了酒店。 开的是陈青的门。 “好家伙你去哪儿了!”陈青一看到她从里面走出来立即原地弹跳起身,“刚刚盲眼疯了你知道吗?大清早的幸好我还没睡。我把那间屋子藏起来了,赶紧摇人啊乔老板!等等……你怎么穿着睡衣?” “事情突然,之后再解释。” 她这才侧目,强化的感官告诉她,楼上的房间被漆黑的泥沼一样的物质包裹着,像是宇宙中游荡着的吞噬星系黑洞,粘稠浓郁,没有人类的形状,看不清里面的物质,缓慢又迷惘地蠕动着,只剩下浮于表面的绝望。 在这颗黑球的外面,包裹着一层类似的水雾的东西,折映出旁边房间的模样。 如果现在有人从那门口走过,大概会以为自己鬼打墙了。 乔知遥能感知到如同那些粘腻的血肉如心脏一般鼓动, “……” 迟到的回忆又涌上来,老鼠精沈常平的视频如同某种机巧的开关,过往的记忆如同倒立沙漏,一点一点填满空虚的底部。 * 身形健硕的男人拿着刀站在一片血海中,半身染血,周围横七竖八躺着一堆尸体,又有些犹豫地挡在她面前,那个夜晚像这片泥沼一样没有月亮,天空昏沉,世界无光,只有婢子哆嗦着持起的火把勉强照亮幽静的湖面。 似乎是她出宫处理一件小事,路上遭了刺:“你怎么在这里?” 他摇头,不像现在寡言木讷到连说句话都艰难,很温柔,也很直接:“我很担心您。” 声音柔软,眼瞳干净,看向她的时候,如同很温润的玄青玉石。 那是一张极为好看的脸,体型颀长,宽肩窄腰,至少不是现在这般的扭曲模样。 * 乔知遥皱起眉。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也毫无相关的事情。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这个? 是李知遥的?还是她自己的。 她的头脑却出乎预料的冷静下来。 但是如果抛去原谅的问题,从理性和过去的价值观来看。阿诺确实犯过罪,无论他后来做过什么,是否忏悔过,是否弥补过,罪责都在那里,逃不开也消不掉。 他将尖刀送进了一个爱着他的,无辜的,有恩于他的女人的心脏,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只是这值得让她重新审视。 如果她最终拿起过去,成为李知遥,这段罪责始终会横在那里,像瓷器上的裂纹,永远也除不去。如果不,他的情感就只是都源于对故去人的愧疚和无可安置的爱意,那她注定无法回应,也 不必再回应。 她现在要做的,是搞清楚那些过往,给自己一个交代。 至于他们的关系是否要继续维系在“爱情”层面…… …… …… 或许不。 这份感情确实特别,却也不算非有不可。她可以站在朋友和共利者的角度,但作为爱,她现在希望能更纯粹一些。 虽然这样对阿诺来说可以算是毁灭性,但……她很抱歉,事情已经发生,确实不能当做没看见。 回归主题。 “你能藏多久?” 她在手机屏幕上输下几个字,主动与陈青问道。 “如果他能继续保持这么个半死不活的样子,两天。”陈青啧了声,“你不会想独自处理这么个大麻烦吧。可别,赶紧让严罗叫他室友来。无论是鮟鱇还是千机都行。” “笑千魑和谢必安明天会到。”她扫过手机屏幕上的文字,短暂皱了一下眉,“你认识笑千魑吗?” 陈青的脸色一下子有点难看:“笑千魑…我听说过一些他的光辉事迹。那家伙也是个疯子。只带一个管事的,怕是控制不了他。” “如果运气好,他们不用来。” “啊?什么意思?” 乔知遥面无表情:“借我一套衣服,我去见一个人。” 。 沈常平仿佛知道结果,贴心地把原先的见面时间提前。 工作日的中央公园并没有太多人,而最北门封闭多年,常绿树林茂盛,灌木丛生,人烟寥寥无几。 一只花枝鼠从草坪上飞过,飞快钻进无人打理的地洞。 走到树林的中心,沈常平一身休闲的白色衬衫,靛青长裤衬得身形修长,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堆花枝鼠团成一堆缩在他脚边,几只互相争夺着春日的草籽,看起来很像误入了某种动画片。 ——这是什么迪士尼公主。 哪怕是乔知遥,也有一瞬的思想跑偏。 “好久不见。乔小姐。” 见她过来,沈常平起身朝她伸手,笑意盈盈,依然很礼貌,“您比上次更加漂亮了。” “不必要的恭维就免了吧。” 乔知遥压根没握手,直接:“你是沈国师的后人?” 似乎没想到她如此开门见山,沈常平收手悻然:“确实如此。看来你已经收到了我的视频。” “哪里来的。你的目的。” 节约时间,她的问题简短而易回答。 沈常平带着无懈可击的微笑,回答滴水不漏:“本家有自己的方式留存记忆。乔小姐将我们想得太过奸恶,哪里有什么目的,只不过想和你交个朋友。” ——兜兜绕绕。 乔知遥冷笑一声。 “为了长生,对吗?” 沈常平顿了一下:“乔小姐何出此言?” “四个月前,陈青来w市出差,参与会议的领导名单里有你哥哥的名字。内容非常奇怪,只是讨论永生。” “你怎么确定那是我的哥哥?” “百科。” “……” 一只花枝鼠站了起来,跺跺脚,发出生气的磨牙声,居然说出了人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沈常平持着笑,挥了挥手,其他几只老鼠猛地一下上前,尖锐的牙齿刺破老鼠的咽喉,在惨叫声中,纷纷啃食下美味的肉脂,不过几个呼吸,原先的位置就留下一幅带着血肉皮毛的骨架子。 ——得。 是暗黑版的迪士尼公主。 乔知遥只是扫了一眼:“某种意义上,我那时候确实有过公布阿诺存在的想法,不过机缘巧合放弃了。” “怎么,因为你捡回了过去的记忆,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怪物?” 或许是被戳破意图,沈常平话锋一改之前的温润,变得几分尖锐。 “不止如此。” 她倒像毫不在意:“不死。这个诱惑太大了。始皇寻仙东游,哪怕只是个虚名,可是都能引得无数人丧命,何况一个活生生例子。” “所有?乔小姐是为了不知存在与否的争端而阻止全人类的进步?” 又来了,和严罗几乎一致的说辞。 这谎话说出来也不害臊。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她木着脸说,“就算真的找出长生的办法,你们也不会贡献给全人类的。” “……” “死亡。是最公平的一件事。不会有人例外,也本不该有人超脱。” 几只老鼠炸了毛弓起背,尾巴在水泥地上危险的竖起,大有威胁的意味。 “好吧。那我们不了这些,不如从最基本的方面出发。”沈常平依然挂着公关式的笑意,“毫无疑问,那位盲眼先生曾经冷血地杀死了你。即使是这样,你还要继续保护他吗?” 保护? 这个词太过高高在上。 “如果想要阿诺,你应该找严罗。”乔知遥扯扯唇,“他现在的所有权不在我身上。” “名义上来看确实如此。” “可是实际上呢?他只听你的话,严罗的术式对不死的怪物作用并非绝对,他太特殊了。” 沈常平摇头,“其实我们也不是希望你能做什么,更不会给盲眼先生带来什么伤害。只要日后他留在沈家配合我们的研究就好,其余所有的条件都可以商量。” “我们只是在做和你类似的事情。” “摈除严罗的契约,你能做到的,不是吗?” …… 他在说谎。 乔知遥很确定。 他们想要的,绝非让阿诺留在沈家做研究如此简单,不然他们实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对于沈家,已知的情报并不多。 他们想要长生,是当年国师的后人,十分了解她和阿诺,可能知道消除诅咒的方法,也和w市的失踪案有所牵连。 综上,达成长生目的的可能性有太多了,造成的结果也不一定。 或许,他们掌握够转移这种特性的能力也说不准。 她需要了解更多。 一瞬间,她思考了许多事物,不过依然做出一丝动摇的模样:“如果只是这样,我可以考虑。不过前提是,我希望朋友之间,应该毫无保留。” 第58章 见对方话语松动,沈常平笑意加深:“还请乔小姐说清楚些。” “‘我’到底是怎么死的,阿诺又是怎么从一个正常的人类变成如今的样子?”她与对方对峙,“凭一段不知真假的视频,你还说服不了我。前因,后果,细节,关联,既然你们宣称自己有保留记忆的手段,想让我帮你们控制他,我需要更加清楚的解释。” “…难搞的女——呜呜。” 一只花枝鼠想跳出来说话,急急忙忙被同伴拿尾巴堵住了嘴巴。 沈常平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好吧。我来告诉你盲眼,哦不,卫诺,这千年里,都做了什么好事。” 花枝鼠们哆哆嗦嗦,推过来一张带靠背的塑料椅子,打头的那只甚至在退场前绅士鞠了个弓,实在有童话故事里骑士的样子。 “先从和沈家祖上相关开始吧。”提及那些不体面的事情,他终于没持住笑。“盲眼杀了太祖,也就是您说的,沈国师。” “不仅如此。他还给我们这些后人,留下了难以消除的诅咒。” 第53章 术士和怪物之间的界限并不明显,真正区分他们和怪物的,是这样一则传说。 诅咒登峰造极时,将与天地规则虚空一体,以致永存不灭。 自此一小部分的异常追寻永生,不再自称为怪物,美名为不灭永续,术法天成的术士。 可历经千万年时光,从未有人真正抵达过永续的境界。 直到两千年前,一位横空出世的沈真人无限接近于传说,生死人肉白骨,悟大道驱百物,百鬼伏诛。 “可忽地一日,老祖死了。凶手是卫诺。”沈常平的语气虽平静如旧,但是乔知遥听得出其中怨愤。 “你应该知道,史上定康太子李麟和泰昌公主争权,十年纷争以李知遥的命丧火海作结。实际上,当年是卫诺鬼迷心窍,为定康太 子以将军之位和千金收买。可惜,他没料道泰昌公主命格之贵。寻常横死者若无命格,难成诅咒。但杀如泰昌这样高命格的人一定会在死后变成异常。” “卫诺在被处死后,老祖看他可怜收留了他,谁能想到,为了求得长生,他竟二度叛主,逃离前不仅盗取了家族所有的书籍,吃掉了老祖一半的仙体,还污染了祠堂灵脉,以至于沈家人无一人免于早逝。” …… 乔知遥不动神色地听着。 听得她都想给对方鼓掌了,如此精彩的故事,居然张口就来。 虽然看起来很合理,但是最基本的逻辑出了差错,如果那些记忆没有出错,李知遥许给卫诺的比定康太子多得多,一边是实实在在的权力和半个青梅竹马的情谊,一边是虚无缥缈的承诺,何况卫诺替李知遥做了太多事情,早就不是一两句口头支票可以买通的。 但其中确实有些许可取之处。 沈国师?他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 时间已经过了千年,太多的事情不好追寻,但知道另一个版本的故事,总归不是坏事。 “当年沈家以匡扶正义为己任,一直在追查这败类的下落。”沈常平惋惜,“怎料人世大乱,妖魔鬼怪层出不穷,实在腾不出手来。” …… 他定定地看着她,真诚极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重扶阴阳二界的秩序。” 她哦了声:“现在严罗做着相同的事情,干得还不错,我没必要对付他。” 他甚至还是她的校友兼师叔,精神状态某种程度也显异常,但总比来历不明的沈家人好。 一提严罗,沈常平脸色微有几分不悦:“严罗用的术法不过是老祖剩下的把戏,他对怪异的控制能力有限,早晚会反噬自我。” 乔知遥扬眉,冷漠:“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似乎知道她会说这么一句,沈常平叹了口气。 “我们并没有想将你牵扯进权力纷争的意思,这件事对你没有害处。” 他不紧不慢:“老祖一生研究妖邪,为人类谋划无数,毕生心血合为一本太真簿录。那本手稿里有灭除诅咒的办法。如果你愿意配合我们解除诅咒,太真簿录作为给朋友的礼物。” “一个二度叛主的卑鄙小人,我明白你此时的愤怒,实在不值得你同情。” ……愤怒? 乔知遥些许不解,片刻后又了悟。 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现在确实又被挑起了愤怒,如果他面对的是她,这两人一定一拍即合。 不过,自己也确实正在被‘她’影响,心底腾升出一种无由来的怨意。 是迁怒吗? 很新奇的感觉。 见出她眼底隐约间的几分动摇,沈常平继续架火:“我知道忽然说这些你很难接受。毕竟是严罗先找到了你,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方才我和你说的这些,是沈家绝对的机密。” 乔知遥思索片刻。 ——这话倒是不假。 毕竟家里人均早逝,祖上被人抢劫这种,确实不是对谁都能随便说出口的。 他接着:“而且,沈家有自己的方法,可以进入异常的内景,通俗来讲,就是怪物的身体里,在那里所有的情绪记忆都可以实体化,做不了假的。如果你还不相信,可以和我走一趟。” …… 这倒是很让人心动。 乔知遥没有当场说话,倒不是因为心无主意,而是过快的回答无论说什么,都会显得别有用心。 她摸了摸串在手上的牙齿,那里本来总盘着一只从袖间影子里钻出来,软乎乎,脆弱又委屈的触手,难过时总会下意识又依恋地蹭她的掌心,哼哼唧唧几声想让她摸摸自己的柱身,此时那地方空落落的,只剩下一枚生硬的牙齿。 乔知遥难得走了神。 它那么细,才两三根手指头那么粗,会不会被暴走的本体吃掉? ……老鼠们不满空气里的沉默,终于失去一点耐心,发出危险的吱吱声。 [答应他。] 身体里的多余的声音又开始自说自话了,她打断她的思绪,用最阴毒的声音。 [答应他!我要他死!] 乔知遥这才啊了声,肯定:“确实。值得考虑。” 她似乎被他说动了,以对等的信息回应他的‘真诚’:“不过你们具体想让我做什么?不瞒你说,今早发生了一些意外,现在他已经听不进我的话。” “这个你放心,我们有自己的办法,你只需要帮助我们找到他第一份诅咒的位置。当然,那期间我会保护你的安全” “哦,监视是吗?”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沈常平摇头,“如果你不想的话,其实也没关系,毕竟……” 他弯下腰,托起一只老鼠。 灰褐色的鼠类从他掌心蹭得一下朝着乔知遥的方向飞来,张开刚刚啃食完同类的,血淋淋的牙齿,似乎想要从她身上啃下一块肉。 乔知遥眯了一下眼。 那只老鼠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制在空中。 沈常平愣了,似乎没料到她居然有这样的力量,随后缓缓地,笑出了声:“你果然是…果然,没有搞错。” 没等乔知遥反问,他回答:“我本来还担心泰昌公主的托生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毕竟你表现得实在太过冷静。现在看来是我误会了。这种力量和诅咒同源,都是源于你内心的憎恶。” “别误会。”另一只老鼠爬上了他的肩膀,唇瓣狰狞得向后咧,居然露出人类一样的夸张可怖的笑,“我只是想上一层保险。” “什么保险?” “它只是想给你定下一种契约。在卫诺的身体里,你需要帮我完成三件事情。当然,你有两次拒绝的机会,但是当你拒绝到第三次的时候,你会被老鼠啃食殆尽。” 乔知遥松开禁制,将老鼠甩了回去:“如果我不同意呢?” “交易只好终止了。乔老师博学多思,是个聪明人,对待聪明人,我们总是要谨慎一点。”他挠了挠老鼠的下巴,皮笑肉不笑道。 “换一种方式。”她扫了一眼嘴上带血,四爪伸直瑟瑟发抖的老鼠,“太脏了,让人反胃。” “……” 。 最后乔知遥以书契的方式和沈常平定了契约。 她并不相信他的话,但她知道对方可能也没有说谎,沈常平说她是个聪明人,但是显然他要更精明一些,比起纯粹的编故事,半真半假有所保留才是让事情朝自己有利方向发展的最好策略。 不过到底哪部分有所保留,直觉她能从阿诺的身体里找到回答。 所以,她需要亲自看看他的回忆。 再回到酒店,从外界来看,似乎一切正常。 陈青不愧是在地府组织追杀下还能熬过二十多年的奇人,在隐蔽这方面,实在是不遑多让,在酒店大厅一看到乔知遥就急匆匆过来。 为什么要在大堂等? 开玩笑。 顶楼有一只十七层的异常正发癫,她不跑都是心理素质过硬。 第59章 “怎么样你的秘密方法有……呃,这位贵姓?” “免贵姓沈,沈常平。”对方友好的伸出手。 陈青显然觉得耳熟,伸手:“幸会幸会。” 又朝乔知遥:“你朋友?” 乔知遥没当即回答,倒是沈常平自来熟地伸出手指指了指顶楼在他眼中黑压压的天空:“是的。我们是来解决这件事的。很不错的手法,溺鬼小姐。” 陈青一下子变了脸色,瞥了眼乔知遥,把她拉到一边说起了悄悄话:“这就是你的秘密方案?” “……算是帮手。”乔知遥按了按眉间,“小青,帮我在外面看着。我要进去一趟。” “进去,进哪里?” “当然是上面。严罗给了我两个人,总不能再让谢必安他们再跑一趟。”乔知遥顺势伸手按开了去二十二楼顶层的电梯,电梯缓缓下降。 陈青嘶声:“你知道那里有多危险吗?十七层的怪物本来就有不可控性,为了你的面子连命都不要了?” …… 她似乎真的有点生气和焦灼,在人间烫得大波浪随着怒火上下翻涌着,挑染的火红尾部就像烈火一样灼烧着。 “……不是。”乔知遥摇头,“不是为了面子。” “那是为了什么?你们不会真的在谈……” 乔知遥忽地打断她:“你手腕上的痕迹很特别,其实,你来研究所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了,小青。” 忽地,陈青停了,伸手顺着她的目光,将手腕上托生的红绳印记捋开,随后以一种很诡异的语气。 “如果有一天,你再次遇到了当年杀害你的那两个男子,你会不顾风险的报仇吗?” “你……”她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或者反应过来了又难以置信。 “或许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他们都是一些旧事。不处理掉,会很麻烦。”至少那个声音会吵得她整日整夜睡不着觉, “……我知道了。” 陈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吐出一口气,下意识在包里掏出一根烟给自己点上。 叮得一声,电梯到站了。 “小心哈。” 电梯越往上走,空气里的粘稠感就愈发严重,好像他们并不是乘坐经过安全测评的高层电梯,而是通往珠穆朗玛峰的火箭,一种难以言述的低气压与缺氧感席卷而来。 “他的本体比你见识过得还要大。”沈常平在她身边摇头,“那个小姑娘的能力掩盖不了多久了。” “……”乔知遥扫了他一眼,“如果你家世代短命是真的。那她比你大。” 沈常平干笑了两声:“你还真不给我面子。” 终于,电梯抵达了终点。 乔知遥在手机上敲出几个字,示意陈青放他们进去。 [陈不悌]:往前走就行。 往前走了两步,一种无由来的,比鬼街时更沉重的压迫感袭来,就好像一切感知变得虚无,一切存在都失去了意义。 悲伤,痛苦,懊悔,哀恸,憎恶,怨恨。 就好像有人在耳畔低语。 ——死亡是永恒的长眠。 ——如此睡去,如此睡去吧。 ——最终,我们会在梦中重新拥有一切。 沈常平抓了一下她的手腕,意识便立即清醒过来:“当心点。他的状态比我预想的要差很多。” “这就是你说的…内景?” 回过神时,周围的光线不知合适变暗了,几只老鼠费力地举着手电筒,帮他们照亮前方的道路。 那是一块又一块恶心的肉瘤,紫红的血管附着其上,发出类似于心脏的,有规律的跳动。 “当然不是。”沈常平摇头,咬破手指,屈指横空划了什么东西,“我们会先去他存放记忆的中心,一般来说,这种场合不太固定,是由潜意识根据所有的记忆随机编纂的。有迷宫,也有游乐场,我还见过一座城市的。” 骤然,一切亮了起来,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日光刺目,甚至需要乔知遥伸手遮住眼睛。 就像先前在泷村的庭院里,场景在忽然之间发生了变化。 …… 可是。 按照沈常平的解释,如果是随机编篡的,为什么这个地方她那么熟悉? “看起来是一栋房子?真是少见。” “……” 乔知遥没有说话,只是在熟悉的庭院的门口蹲下身,摸了摸盛开的黄粱花瓣。 抬起头,她看见梦里的青年抱着一件小毯子,发梢微卷的长发被齐整地扎在脑后,顶着一张十足勾人的脸,他围着她的黑鸟围裙,健硕结实的身形与其格格不入,偏偏眼眸明净漂亮。 很好。 ……人夫感太强了。 乔知遥下意识地侧目。 “您回来了。” 看到她,他轻轻地,温柔又小心地笑起来。 像在做一场好梦。 然而他说的下一句话让乔知遥整个人都不好了。 “南南睡了。” 他轻缓给藤椅上一个睡熟的小女孩盖好被子,小家伙简直就像她把她小时候的照片拿出来一样。 乔知遥:“……?” 沈常平:“……?” 第54章 ……活见鬼。 太劲爆了。 甚至沈常平都忍不住一脸复杂:“你和卫诺有过孩……” “没有。”别瞎说。 “那是不是养子,还是你遗漏了什么?” “至少我的记忆里没有。” “哦。”他很可惜的点头,“那就是完全虚构的人物了,也对,她的长相和你一模一样,倒也说得通。” 谈话间,阿诺将孩子抱进房间里,缓步走了过来。 状似青年的男人真的有着相当漂亮的眼睛,虽一眼扫过去没什么特别的,但幽邃沉黑,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的时候,会清晰倒影出她的样貌,沉黑发青的发束在身后,摸起来其实意外的柔软。 就像他本人一样,虽然外型看凶狠异常,但其实又乖又呆。 他在她面前站定,似乎没看到沈常平,只是盯着乔知遥看,目光冒出一点无由来的疑惑。 好像今天的她非常的奇怪。 老鼠精难得相当识趣:“先不打扰旧情人叙旧,我先在这一层附近找找,需要的时候再喊你。” 乔知遥冷淡地扫他一眼:“真诚是做朋友的前提,不是吗?” “好好,我只是去开门。”他举手无奈地示意自己并无它意,“沈家需要的那份诅咒不在这里。在他构筑的关于你的梦境里,你得参演其中,只有所有的人物就位,‘剧情’才能进展下去。” “……” “放心,这里只是表层,不会持续太久,烦请这段时间尽量不要让他看出差别。精神世界是很脆弱的,你也不想他发生意外吧。” 发现乔知遥在轻微蹙眉,顺着她的目光,阿诺看向沈常平的方向,在他的视野,那里空无一人。 …… “他看不见从未出现在他记忆里的生命。毕竟无论是鬼还是人,都看不见不存在的东西。” 解释完,沈常平摆了摆手,往后走了一步,蓦地如光影消失在原地。 在阿诺沉下目光前,乔知遥轻声:“别担心,只是走了一会神。” 他没有说话,但是神情松动下来,依然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然而,那份怀疑却依然没有削减,在片刻后,甚至还带着些许莫名的…低落。 低落? 为什么? 她发现在这里自己听不到他心底的声音,甚至开始有点不习惯。 听不到的原因可能因为这里已经是意识世界,也现在,他并不是融合了所有恶意恶念的…怪物。 乔知遥不清楚问题的答案,但是她可以直接询问:“怎么了?” 风很清朗,日头明媚却不刺目,院子里的花无人问津而又开得静谧,这是构筑无数人普通一生中的某个不起眼的片段,却也是怪物怎样也抵达不到的梦境。 “今天……” 片刻的犹豫之后,他摇了摇头,才轻轻地,以几乎不可察的声音,“您没有,抱我。” …… ……? 他整天到底都在做什么鬼梦? 她看着他立在原地,随着她的视线轻微地抿起下唇,似束手无措于她方才的冷淡,连垂在腰间修长有力的指也微微弯曲,说明心情上的紧绷。 乔知遥最终是收回视线,叹了口气:“嗯,忘了。” 只是走上前了半步,他就乖乖地将长臂一揽,轻轻松松将她搂到结实臂膀之下,低头埋首在她颈窝之间,熟稔得像想象过无数次类似的场景。 “你不开心?”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她颈窝缓缓摇了一下头。 等他抬起头,乔知遥捏了一下他的脸。 其实阿诺也只是看起来大只,脸部并没有多少肉,甚至摸起来瘦骨嶙峋的,骨骼分明的下颔还有点咯手。 第60章 “那为 什么不说话。” “……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有点茫然,却好像将她环得更紧了,生怕松一点她就会从缝隙中溜走一样,眼神也同样带几分涣散,好像疑惑,又像在拥抱虚无的幻想。 “不知道。只是有些…害怕。” 她又叹了口气,最终温和地安抚一般轻拍他因不安而紧绷的脊背:“怕什么。这里的一切都很好,不是吗?” “……嗯。”他的声音发闷,“很好。” “我闻到很甜的味道,你在做点心吗?” 他这才领着她走到屋内,桌子上果真摆着几分样式古老的点心,还有几碟切得齐整的果盘。 都是她喜欢吃的东西,打开冰箱,却是一片空白的混沌,一只装咖啡豆的玻璃罐子摆在柜台的角落,拿复杂的晋代文字写着“卡非”,看起来滑稽又别扭。 显然梦境不允许他将没看见过的东西做得太细致。 再抬头时,窗外的景色发生了变化,原先长满芽孢的大树不知觉间结出果实,橙黄的杏果压得满树摇摇欲坠。 ……她停一下:“还有牛奶吗?” 阿诺迟疑地摇了一下头。 她问:“你不是喜欢喝吗?” 他似乎在走神,却依然在努力看着她,一直低沉破碎的声音也放得平和顺滑,像在讨好,偏偏又悦耳得让人心生不出一点反感:“…您不喜欢。” …… 沉默中,他笑了一下,伸手徐缓地拉住了她的手:“您是来杀我的吗?” “为什么这么说。” “您不属于这里,我也……很早就不算人类了,对吗?” 有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弥漫在胸口,说不上来的闷痛。 她想她开始理解了,理解为什么在鬼街时他不想离开。 外界的世界横着太多复杂而难以理解的东西,满目疮痍、充满创痛,故去的东西早已支离破碎,新生的又长在脆弱的腐木。 他只是不想做浑浑噩噩的怪物盲眼。 渴求像现在这样,作为一个普通的人类,过完人世短暂的四季。 她抬了抬眼,平静地问:“什么时候看出来我是真实的?” 她感觉除了第一面外,应该没露什么马脚。 这一缕意识像现实中一样闭上眼:“因为没有。” “什么?” “所有的场景里,没有您。” “……” 乔知遥豁然抬眼,他带了一点很淡的笑意,却摇头:“那样的梦境,太好了。我…不配的。” “您恨我。所以,这样就够了。” 他不要变得更加卑劣。 屋外的硕果噼噼啪啪落在地上,寒风一刮,卷着秋天的黄叶飞走了。 “您是来拿什么东西的吗?” “嗯,我来搞清楚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 他不说话了。 哪怕控制得很好,身体也在隐约发抖:“抱歉…那天…想不起来。” ——那就在更深一点的梦里。 她应了一声:“还有一个问题,无论目的是什么,你有过杀了我的念头吗?” 他的喉咙干哑:“怎么,可能?” “好吧。这里是内景,据说是诅咒物记忆的实质域,可以给我你过去的全部记忆吗?” “……” 他虽然没有答应,可在短暂的一瞬,她体会到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像是同时出现在两种场景,她站在这间怪诞的小屋里,同时能看到成堆的书架和四散的烧焦符纸。 以及,变成两半正在被触手吞噬的老人。 显然,这里才遭遇了一场大战。 几页书被人匆匆打开,几本讲述如何诛杀妖邪,一本翻到瑰丽奇异的一页,她过去对历史兴趣很深,认得出上面的文字。 […活死人…肉……续…] […魂消,咒锢……] 视线的主人好像如至宝一般抱起血泊边的那几本书,小心藏在怀里。 也是这时,她听到屋外隐约的声音。 “老祖好久都没出关了,没事吧。” 视线向外转,他走了出去。 门外是两个侍从,横眉竖眼:“卫诺?老祖可还好?” 在血幕中,厉鬼勾命,声音惨然:“李麟何在。” “嘶……”其中一个倒吸一口寒气,下意识地,“先皇,先皇数十年前便已驾崩,老祖何故……” “老祖可不会问这个问题。当心,他脱了咒术!” 怪物的声音恍如隔世:“…死了啊。” “什么都没了,真是白,一干二净……” 几乎是下一瞬间,她感觉眼前的场面开始闪烁,很多碎裂的闪光点闪烁而过,眼前的场景也发生扭曲,一切的画面如同染上血气,混乱的触手扯碎了眼前所有的活人。 他当时大概率发病了。 ——他不知道那天他为什么会抽刀。 但他能做的,是杀死所有可能有关联的人。 “对不起……”他闭着眼,声音黯淡,“只有我。一直都找不到办法。” 迟到的屠刀染红天际,可轮到自己的那天,却犯了难。 他无法杀死自己。 因为诅咒,因为不死药,他成了永生不死的,怪物。 回忆的这一段,在虚假的房屋里,他喃喃自语,“现在这样,真好。” 忽然间,乔知遥的瞳孔稍微缩起。 血水溅在她的脸上,她视线下移,却看见一把匕首不偏不倚穿过他的胸口。 方才躺椅上的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举起匕首,冷漠的眼瞳没有一丝情绪上的波澜。 她的脸,果然和她一模一样。 “真好……”,血液汩汩流出,他抱着她,餍足地缓慢闭眼。 “……” 乔知遥哑口无言。 是的。 他大概率是彻底疯了。 哪怕这样取乐的梦境里,哪怕只是万千意识里微不足道的一点片段,他在不断的重复着相似的死亡。 匕首被收回时,他闷哼了一声。 沾满猩红的手小心去碰她的手腕,很轻,像在碰黑暗缝隙里一道一触即散的荧光,看向眼瞳间满载着温柔与绝望。 “若您想取走任何事物,请随意。” “我会在这里,等下一场死亡。” 第55章 短暂的沉默后,乔知遥轻问:“不和我出去吗?” “不了……” 他的声音减弱,喉口间发出苦涩的响动,好像咽下一口血沫,却摇头:“…这里,很好。本来,该这样。” 如果不是她提议让他留下。 他或许会在严罗的封印下得到相似的永眠。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能在梦境里再看一眼,也是曾经不敢奢求的事情。 是他最近变得贪心了。 高大结实的身躯不可控的往前倾了一步,流失的鲜血不足以他支撑身体,可环住她的臂膀依然没有松开的欲图。 “…等…我。”如同梦呓,他口齿不清地轻喃出几个字。 最后还是他稳住身体,抱着她在梦中睡去了。神情安详静谧,似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终点。 在他呼吸停止的前一刻,残破不堪的记忆如流光泄出。 很多,也很杂。 有些是关于他是如何被架往刑场以极刑的,如何在乱葬岗醒来的,如何被沈家以符箓作链条像畜生一样关押的,如何被送往术士之间的战场,帮助沈常平绞杀凡人的。 最后的最后,当一切结束,尘埃落定。 那是最清晰的一幕,在沈家祠堂,影子里的触须如苔藓长满整座房间,一尊象征沈太祖的雕像在前,怒目正视邪崇暴行。 他好像恢复了意识,缓缓跪在蒲团上,触手在他身后如磁流体般骤出,将那尊雕像小心卷起,轻轻抚触其中一道新添的裂痕。 他带着颤音,声音放得轻而徐缓,好像即将渴死的人试图接住一滴天上降下的甘霖:“是您吗……您在吗?” …… 他整个人不知死了多少次,浑身衣服像他本人一样,破破烂烂的,皮肤布满伤痕。 此外,他喉咙发出痛苦的战栗,似在吞咽,也似哽咽。 随即,如同骤然间想起了什么,或许是自己身份的肮脏,又许是自己犯下的滔天的罪孽,雕像上触手一瞬缩回,他在蒲团上叩首,将脑袋撞破,畏寒一般双手抱住双臂,哆嗦着蜷缩成一团。 只是魔怔一般不断重复着:“在的,在的,在的,一定在的。” 弥漫着血肉的空气里,怪物骤然想起什么,从血液濡湿的怀里掏出一本依然干燥温暖的册子。 乔知遥看清了封面。 《太真薄录下》 这一章是,《反阳书》 但妖愿献其素心,纳亡魂,以厌之,以为嫡子身付诸足厌,使魂魄不散者还阳间。 第61章 只要妖魔愿意献出自己纯洁的核心,收纳亡者的魂魄,承担诅咒带来的惩罚,以嫡系子孙为身躯,付诸足够的咒术,可让魂魄未散的人通过生人的躯体,返回阳间。 明明不需要呼吸,他还是忽地剧烈呼吸起来。兀地,几乎没有犹豫,他抄起随手捡来的尖刀。 锋刃刺入的一瞬,耳畔嗡鸣,视野变作一片漆黑。 像是拼凑一只碎裂的瓷瓶,又或者宛如在不见尽头的寒夜里捧起一丝摇摇欲坠的烛火,他捧着血淋淋的眼珠小心收集起四散开来,不得超生的魂魄。 最终,怪物抱着眼睛,千里迢迢回到巫山脚下的墓,守着一场飘渺的虚妄,直至一个叫做李老三的盗墓贼闯进那里,直到一个姓严的术士追查到他。 这就是怪物盲眼不起眼的一生。 …… 失去的眼睛无法复原,因为它是怪物身上唯一没有被诅咒侵蚀的部分。 是他所剩无几的,最干净无垢的,‘人’的那部分。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当她不承认自己是李知遥时,他会那样崩溃。 因为整个过程,对于从未接触过术士的他来说是一场豪赌。 他如在悬崖边缘死死抓住一颗凸起的石块,任何风吹草动都是在身上再踩几脚。 手腕上的珠石冰冷无机,乔知遥摩梭着怪物曾经的眼睛,很轻地叹了口气,当闭眼再睁开后,胸口一直燃烧的那团火,逐渐停息。 “你应该不知道这部分吧。” “这样,你还恨他吗?” 她问心底的自己。 [……恨,我当然恨。] 那个声音冷冷地,依然幽怨。 [无论什么他之后做了什么,有多么痛苦,都不能改变过往发生的事情。] [让他死吧。] [这样,对他而言,也是最好的结局。] “可他这一千年,已经够了。” 心底的部分像在嘲笑:[怎么,你想原谅他?] “有更好的选择而已。” 对方没有在说话,很久的停顿后。 [证明给我看。] 画面归一,所有的碎影消失,他将自己所知一切毫无保留地给她,最终伸出手,绕过他的肩膀,安抚一般,将指腹插进他不知什么时候散下来的头发。 “会好起来的。” 虽然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听到,但是她放缓语气,像在指引迷途的无知孩童。 “哪怕人的意志会随时间变化而变化,但‘存在过’本身是永久的。事情也不一定会朝向坏的方向进行。” “老旧的伤痕难以除尽,腐木上的枝桠岌岌可危,揉皱的纸张归不到原位,但当时间的刻度拉得足够长时,总有一日伤痕和躯体将不分你我,枯萎的木头也能开出绵软的蘑菇。那张被烧毁部分纸,依然可以画出不同的东西。” 某种意义上,他的确是个心智未全的孩童。 她清楚的,在物质贫乏的时代,许多东西足以扭曲人格。 一份填肚的黑馒头,一根吃剩的骨头,差不多就是一条性命的价格。 李知遥在他的生命里承载了太多身份,恩人,主君,伯乐,青梅,初恋,白月光,衣食父母,占据几乎所有正面的身份,她的价值比千千万万个他自己加起来都贵重,杀死这样的人,哪怕事出有因,不是已经扭曲的人格可以接受的,难怪到了现在疯癫的模样。 “已经够了,阿诺,你已经很努力了。” 她将另一只手也搭在他的后背,轻声安慰着一个因累月的痛苦而求死的亡灵。 “休息一会吧,我带你回去。” “会好起来的。” 至少她从理性或感性出发,她都相信他不会做那种事情。 屋外突兀地飘起了雨,腾地,他的身体碎成光芒,如闪闪发光的流萤,扑朔着溶进她手腕串着的黑石里。 “回家,回家!” 熟悉的声音传来,她猛然抬起头,发现拿匕首扮演刽子手角色的女孩居然还杵在原地。 视线对视,对方展眉居然向她笑了一下,笑容甜蜜天真,像是期待她的表扬,蓦地冒出几句:“回家!母亲,阿娘,妈妈!” …… 在“你喊我什么?”和“为什么要杀他”之间,乔知遥选择先问后者。 “月亮讨厌他。”她的智力似三四岁的小孩,弯起眼角,真如梦中混乱无序的人物,哼着熟悉的调子,疯疯癫癫,“泥地里的猎狗,又臭又脏,嚼着腐烂的坏肉。” 没等她继续问,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一下,这种地方通讯设备居然还能正常使用,沈常平给她发来消息简明扼要。 [门开了。] 再抬头时,景色顷刻间变化,和她长相完全一致的人已经消失再原地,如同水中花,似从未曾出现过。 余下的只有华贵的宫宇和雍容的装饰。 一梦南柯,似从黄粱初醒。 她皱眉扯了扯身上的骤然出现的繁复服饰,多少不习惯,低头向一只过路的老鼠。 她冷声:“这剧本还要多久?” 角落里的沈常平走出来,那只老鼠顺势跳到他身上:“快了。我们现在已经到了深处。” 环顾四周,沈常平摇摇头:“和老祖记忆里的确实分毫不差。” 乔知遥挑眉。 “这里很危险,除了他本人的意识,可能还有被他吃掉的,你最好小心一些,在内景中死去的人精神会受到重创,会有无法苏醒的危险。” “你要找的东西在哪儿?” “在他身上。”沈常平说,“在这里,你即是泰昌公主。让所有维持你回忆里的模样应该不难。”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乔知遥瞥他一眼。 他缓缓举起手,手背随他的话亮起符箓一样的痕迹,三根竖起的月痕湮灭一道:“第一个条件,你没得选。” “……知道了。” 侧开视线,乔知遥敛眸,似乎承认了处境的被动,但同时又在思考另外的事情。 他的话里有一个很值得注意的点。 ‘与老祖的记忆’分毫不差? 如果说沈国师的记忆被保存至今,那么,他们手里那份连阿诺自己都遗失的记忆不来源阿诺,而是…正来源于此? 有的时候,学界的人总有一种诡异的直觉,明明毫无依据且十分离奇,但大多时候,他就是真相。 ……为什么国师会有阿诺的视角? 为什么阿诺会沦为沈家的奴隶? 以及,为什么她的灵魂最终会出现在他们的祠堂? 一个隐约的猜测在心间产生,而马上,她就能得到证实。 “哦。顺道一提。无论看到什么,保持镇定不要惊慌,别让里面的人发现你的不同,这里的东西都是对盲眼的怨愤构成的,一点理智都没有。” …… 沈常平口里的“保持镇定‘还不是一句玩笑话。 乔知遥面无表情地看着衣着光鲜的侍女莺莺燕燕,端着精致的鱼鸭牛羊一流水的进屋,为首的那个明明低着头,语气狂热:“殿下,该用晚膳了。” 看起来很正常,但她现在深刻意识到,强化感知不是一件好事。 比如她看得到侍女脑袋上影影绰绰的大蟑螂脑袋,能看到牛羊杂烩变成了还在蠕动的,沾着泥土的生泥鳅,鱼是腮部还在起起合合的,鳞片都没刮干的鱼类。 如果 说这里的一切都是被他吃掉的灵魂,那岂不是说明…… ……他真的,吃过? 她想自己出去一定得再找几位老师,好好告诉阿诺,有些东西真的不能吃。 触手也不能。 乔知遥面无表情地示意对方放下,自己并无胃口。 “怎么不吃呀。”蟑螂头侍女将食物又往她面前推了推,“稍后可就凉了。” 一边的沈常平双手环抱,不知道从哪里摸来一身公公的打扮,站在一边看乐子。 她哼笑一声:“怎么?你在指挥本宫做事?” 装模作样,愠怒地眯起眼睛:“真是放肆,给本宫退下。” 侍女被她说僵住了,长着触须的大脑袋也僵着没动,一时间没转过弯。 犹豫之间的几个呼吸,天空的太阳毫无预兆的落下了,一轮血月幽幽升起,将一切点缀成红,桌上的菜肴不知何时被撤下,侍女像是忽然觉察到什么,躬腰匆匆退下。 …… 她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果然,窗户上投下一层阴翳的影子,她按照记忆起身。 “回来了,阿诺。” 门扉被叩响,屏风后颀长魁梧影恭敬地上前跪下,声音柔和得虔诚,全然不将一点外界的血腥带到她面前:“主上。” 她按照记忆力重复了无数次的台本:“进来吧。” 几乎是与此同时,她巧妙地沈常平的避开视线,悄无声息,不做表露地将所有的感知能力开启,甚至大脑也开始隐约疼痛。 她看着他在面前的脚踏上跪下,青年的样貌与外层并无他样,漆黑的眼底氤氲着卑微的爱慕和欢喜。 第62章 “任务难吗?有没有受伤。” 他摇头:“乌合之众,不难处理。” 缓缓地,乔知遥笑了。 因为在阿诺的身后,她看到了另一重虚影。 一个属于术士的,年轻的,国师的脸。 沈太祖,沈国师。 第56章 这属实有点惊悚。 中年国师的脸长在他的右边的脑袋,一前一后,管他怎样仙风道骨,锐气英朗,看起来很像某种两个脑袋的畸形怪物。 斑驳的线条在眼前绽开,一切物体的运转是如此的瑰丽,彼此遵循着某种特殊却不难洞悉的规律。 只是一眼,乔知遥收回多余的视线,大脑的疼痛无止无休,某种东西冲破束缚,如水银泄地,纷纷流淌。 沈太祖将一缕意识附着在他身上,邪术让他亲手刺死了自己。 无辜者沦为祭品,害人者得以长存。 如此简单,让从前那个对她温柔忠诚的青年,只剩游荡的躯壳在人世消磨。 朦朦胧胧的记忆毫无征兆的包裹全身,这一瞬间,乔知遥想起来太多事情。 零散的记忆被珠石串联组合成剧本,如放电影一幕幕乍现。 如史书所书,李知遥一生波澜起伏,年少有为,伶俐缜密,备受宠爱,不至成年就有了公主封号。不过及笄,便得太师说无所可教,便帮着先皇处理政事,剿灭匪患,查破贪腐,回收封地。 朝党甚至真的有人投于她麾下,与太子李麟分庭抗礼,若非与礼法不合,史书早已改写。 她甚至想起了很多人。 总是绷着脸的太师姜裘,幽默风趣尚书右仆射宋怀义,胆小谨慎的侍中崔浩元,胆大恣意的吏部侍郎范修,总是有新鲜点子的女官柳萍萍… 这些本都是该在史书上熠熠生辉的名字,他们同样相信她,敬重她,不论之后都发生了什么,却因为她在关键时刻的突然离世最终被太子党打压,被流放,郁郁而终,或是死在遥远的苦寒之地。 她的一生顺风顺水,却在最不应该的时候戛然而止。 那些举杯共饮的日子,一去不复。 …… 怨愤在深处共鸣,愤怒于身体流转。 她明白了,李知遥的怨恨来源并非如此简单,那是迁怒。 迁怒自己没有输给人性和党争,而是输给这些魍魉的巧技。 可是无论如何,这都是她该背负的因果。 逃不开挣不脱斩不断。 乔知遥的自我建立在‘李知遥’的基石上。 即便她不再是过去的自己,恩仇须报,时隔千年,她依然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可是故去的魂魄都在哪里? 消散,新生?如果人是魂魄而成,死后会去向何方,又是如何诞生? 她需要知道这些,然后,想办法解决从前的遗恨。 闭眼,她稍作平复心情,视野回归真实的梦境,将问题收敛,省去不必要的台词:“匣子里的东西,是给我的吗?” “嗯。今天是您重要的日子。” 阿诺神情温柔,没能持续多长时间,好像意识到什么,面上露出一种痛苦的神情,像是在和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抢夺控制。 [离开我。] “……” 她忽然停了一下。 久违的声音在心底炸开,细弱,尖锐,仿佛扯着嗓子在奔溃地嘶吼。 [快离开我!] [快离开我!!求求您!] 屋外欻然降下闪电,紧接着雷雨大振,如临浪潮澎湃,潮水汹涌,嘶哑的嗓音融进雨水中,便与一切裂解。 那天原本是没有雨的,是一个群星灿烂的日子。 这是内景主人内心的写照。 他就在这里。 “很漂亮的匕首,掐丝的手法不错,像碎镜子一样。”敲开他奉上的匣子,拿起里面精美华贵的陨铁匕首,她语气冷淡,“怎么来的。” [不要再说了!离开!] [不能再一次…不能!!] “寻人去打的。”他轻声,声音缱绻而矛盾,“今天是您,很重要的日子。” 来自术士的束缚裹挟在心脏,束缚愈加紧绷,催促她快点行动。 沈常平站在角落,和国师五分相像的面孔流出一丝疑惑。 “不是凶器?不该啊。” 乔知遥听到了他的呢喃。 现在不是深思他言语内容的时刻。 可以明确的是,如果她上前一步,哪怕他再不想,那把匕首也会再这里穿透她的身体。 死在梦境里可不是好事,具体会发生什么连沈常平本人都不知道。 [快离开!] [离开!] 他的声音隐隐又出现重音,那是只有在极其扭曲挣扎的精神状态下才会出现的声音。 现在仔细想想,她之所以能听到这种类似心声的东西。 ……是因为共鸣。 维持李知遥存在的诅咒来源阿诺,这份诅咒最开始也来源于李知遥,他们在那天之后已是一体,能感受所思所想也实在正常。 然而说实在的…… [离开!] 她木这个脸:“好吵。” 试探着向前走了半步,心脏致命束缚随之紧挟,疼痛威胁她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沈常平半身埋在角落的阴影,缓缓抬起眼,几只老鼠围在一遍,只等她死亡后来啃食她的身体。 他将手里的月牙符文向上抬了抬,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很好,很好。 她讨厌被人这么威胁。 乔知遥重新看向眼前的阿诺,上前本是要扶着他起来,当他再抬起头,浓黑的液体落在地面,从脸颊滑落的泪水斑驳粘稠。 [不要……] 内心的声音正在呜咽,似乎想不明白。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里都得不到一刻的安宁,为什么!] 她伸出手,如一叶尾羽轻柔扫过他的面庞,拂去痛苦,也带走一瞬间的思绪。 “我知道了。” 阿诺停在原地,似乎在发怔,他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他只是分散意识里的一缕,他的记忆只有眼前的短短的一切和极致的痛苦。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触碰自己,为什么还要用这样温柔的,让人恸哭的声音。 她该憎恨他这个叛徒了才对。 …… …… 他是……叛徒。 在下一瞬,他感觉冰冷的手脚被握住,她低声说了什么,不重,却刚好保持在他能听清的位置。 “你也是昔日的受难者。” 他茫然地抬头,似乎在消化她这句话的含义。 那个声音清清凉凉,像是月亮变成珍珠落在盘子里。 “你的罪责已经赎够,我会帮你获得该有的死亡。” ……死亡。 他真的可以吗? 会有机会吗? 蓦地,他闭上眼,颤抖着伸出手,抱住她,喉口是难听的滚动,仿佛失去了语言功能,只是“啊”“啊”的冒出响声。 屋外的暴雨似乎熄灭了,他闭上眼,好像意识到什么,手臂渐渐收紧,轻轻询问。 [我是在…梦里吗?] 她听到了匕首被颤抖着拿起的声音,随之些微的疼痛卷入后背,束缚在心脏上的力量瞬间消失,无形的力量暴起,控制住颤栗的刀锋。 “……不是。” 那种磅礴的力量在不大的空间肆虐,骤然间,她感到心脏的束缚传来疼痛。 “你要做什么!” 沈常平意识到不对,手里的月芒一闪而逝,在碾碎她心脏与否的选择中迟疑了一瞬。 宫闱的烛台坍塌,随一声嗡铮,只是浅浅刺破表皮的匕首毫无预兆地碎裂,那一瞬,时间被无限制地放慢。 四裂飞出的残片如同一颗爆炸的手雷,闪烁着屋外的雷光,又似腐烂的果实破裂,钉穿地面的老鼠,而其中最大的那一块穿透阿诺的心口,随着飞溅的艳丽血水,如柳叶般轻飘飘地绕过了沈常平的手腕,最终钉在墙壁上。 骨骼碎裂,肉块错位。 操纵老鼠的术士愣在原地。 随着一声怨毒的惨叫,他的手就以一个极其光滑的截面,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因为沾染阿诺的血液,那截子断手和手腕的截面汩汩往外冒着黑气。 “角色扮演游戏到此为止。” 心脏的痛楚停下,视野内连接他手腕和自己心脏的线条因被阿诺血液侵染而消解。 果然没错,对于诅咒和运用诅咒的术士来说,他的血液是顶级的腐蚀物。 在铁片进一步钉穿他的四肢前,有个小巧的影子忽的闯了进来。 “好厉害,好厉害。” 等看清楚对方和她一模一样的模样,但不知知为什么手脚变成鱿鱼须的女孩,乔知遥眉头一皱。 之前喊她妈妈,负责杀死阿诺的疯小孩? 疯姑娘拍起手,“妈妈把妹妹吃掉了!” ……她到底在说什么? 第63章 乔知遥有一瞬狐疑,这一瞬让沈常平抓到了机会,他顾不得向外汩汩冒血的断手,掐了个决随意止住血,而后腾地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小孩子的手。 在他皮肤贴上去的一瞬间,像是被开水烫过一样,小孩子发出剧烈的惨叫,随即又如被什么封印,说不出一句话。 沈常平皮笑肉不笑,但是眼底带着狂喜,甚至笑出声。 “你拿到了答案,我也找到了我需要的东西,各取所需,这很公平,我可没有骗你。” “……” 乔知遥没理他,抬手,那些刃片向外危险地重新立起。 沈常平连说:“我来取第一份诅咒,你还记得吗?” 乔知遥凝眉:“你说她是李知遥的诅咒?” …… 诅咒的来源和来源死后才能诅咒本身同时出现。 也挺魔幻的。 他没说话:“刚才让你送死是我的不对。这样吧,让我把这件东西带回沈家,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们竭力相助,就算代价怎么样?” ——拖延时间。 下一个眨眼间,刀锋倏地破空而至。 “别这么激动啊。” 千钧一发之际,他脚下骤然冒出符文一样的累累荧光,看起来像极了电影里拙劣的特效:“下次再见,乔小姐。” 刀锋如弹头弹射,却扑了个空。 她啧了声,将视线落在阿诺身上,他的心口被贯穿,却依然活着。 染血的刃片转了个弯,刺向他脑袋边的位置。 随着一阵子烟雾散开,青年脱了力,瘫着跪在她的面前,心口的贯穿的伤口逐渐聚合,他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她。 “和我出去,阿诺。” 纯黑玉石好端端地待在他的眼眶里,边缘沾染黑液,瞧上去有一种诡谲的美。 他缓慢地屈了出手,隔空似乎想去碰她方才被匕首尖端破了皮渗出些许血液的后背,喃喃自语。 [我没有……] “……” 她在他身边跟着坐了下来。 与轮回不同的场景出现,梦境开始躁动。 暴雨雷鸣停歇,只是乌云依旧密布。 最终垂下手,他闭上眼,低低地笑了一声,苦涩不堪,不可控地想。 如果那一天,也是这样,就好了。 [如果那件事没有真的发生……] [我或许会被处理掉,也或许不。] [怎样都好,怎样都比现在好。] 果然,他又听见。 “你失职了。” “……是。” “所以。”她拖长音,暴增的无形力量阻止外面的怪物不合时宜地破坏屋内的气氛,“我要给你一点惩罚。” 第57章 事情的变化有些忽然。 沈常平拿到了他需要的第一份诅咒,一个怪异的让她,意味不明,目的不明,她和沈常平本来不怎么牢靠的关系宣告破裂。 不过,他有一句话说得还真不错。 她已经知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再留下去,除了知道他从前每顿都吃过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外,并无它用。 不过机会难得,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是她还是打开门。 屋外根本不是窗外向外看去时的样子,是一片废墟和狼藉,宫宇如同被战火摧毁,坍塌的碎屑混杂着粉尘到处都是,血腥与硝烟尘土参杂一起,头颅颠倒,四肢扭曲的怪物横生,生命四处凋敝,不见一丝绿意。 只有她所在的这一间曾满是回忆的屋子尚且完好。 ……她轻叹一声。 刀刃残片自行飞舞,将屋外的怪物们碾了个稀碎,几块石头被归于原位,粉尘落定,被驱赶到角落里。 好不容易打理出一片干净的区域,可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看似恢复的石头再次倒塌,阴影的角落里再次钻出来长着十来条足肢,像蜘蛛一样的的怪物。 是的,没那样容易解决。 可是她看到,随着那只爬出来的怪物,废墟的角落里开出白黄细嫩的花。 …… 他似乎也看到了,往前走了一步,似乎就想揪下来送给她。 “别,让它开着吧。” 乔知遥摇头制止,挥手斩了那只蜘蛛怪物,却发现对方掉了一颗玻璃珠一样的玩意在地面,捡起来,发现那里面居然缩映着内景里的一切。 无论是外围的小屋子,还是里面无边无际的灰暗的乱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甚至能看见最里面她和阿诺两个小小的人影。 “这是什么?” “是我的一部分。”常年的折磨让他的大脑有些混沌,离开唯一完好的宫宇便变得木讷。 “有什么用吗?” 他摇头:“不知道。” 意料之中,乔知遥也并不失望,玻璃珠内的景象随着她和他说话的声音有一点一闪而逝的亮意,直觉让她问向眼前千万散乱意识里的一缕:“我想拿着这个离开这里,你有办法吗?” “……嗯。” 虽然应了,可昔日的幻影定定看着她,好像每看一眼就会少一眼,某种意义上确实如此,这里是他的内部世界,一切都基于过去的回忆构筑,也才有机会复现光明。 混乱的空间随她的要求渐散,浓黑诡谲的肉瘤依然在房间内肆意横生,参差不平生长着灰白质地的倒刺,触手如某种植物的根茎,很难想象,眼前的一切和方才接近足球场大小的空间,竟然都只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像某种由毛线织就的物件,轻轻一拽就散成一地狼藉。 虽然离开了内景,但是他确实没有任何让她出去的意思,不说话,也不回应,柔软的如黑羊毛般的气团漂浮在她身边,不敢触碰却也舍不得让她离开。 隐约之间,她好像听见一点虚无中细微的,液体低落地面的声音。 好吧。 他总是有办法。 总是有办法让她心软的。 “现在不会有人打扰了。” 乔知遥在一颗西瓜大小的黑色肉瘤前抓住了一条触手,它齿间的倒刺受,垂下眸:“我知道了所有该知道的事情,阿诺。” “逃避没有用。你也无法改变过去的事情。” 越来越多的线条向她的方向聚集,却被一双无形的手牢牢摁在原地,她的语气冷淡,却矛盾地温和:“虽然没有补救的余地,但你依然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这并不是一定要完成的结果。……能不能先变回基本的人形,你这样让我不知道该朝向那边说话。” 短暂的沉默后,肉瘤裂解,枝桠消散,光影便从落地玻璃窗外射入屋内。 会蠕动的毛线从房间各地逐渐收拢,从骨骼开始,诅咒和黑雾重新构筑了血肉和影子,他闭着眼睛,身形佝偻,半身缀染来不及散去的鲜血碎肉,面无表情却又无比黯淡,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风吹一吹就又要重新散成怪物的样子。 和回忆里的死士青年相比,眼前的人可谓一句彻头彻尾的怪物,没有眼睛,没有意志,也没有正常健全的人格与身体,拟态保留了他身为人在刑场前的最后模样,瘦削的脸庞没有一点肉,她知道摸起来还会有点咯手。 就像是回到了从巫山脚下捡到他的那年。 他的眼眶里只是义眼,可乔知遥就是感觉他在看她。 “我在这里,也不准备去哪里,拿走。”她扒开一条从黑雾里钻出来想往她身上贴贴的触手,拧了下眉头。 “……” 触手集体停顿了一下,约莫是有三四条不情不愿地把自己拖走,可是围在她周围的那几根,完全没有离开也没有放她离开的意思。 他依然没有说话,也没有心声,但是鬼使神差的,乔知遥从那瓣紧抿的下唇知道了他的意思。 ‘是您自己回来的。’ 她想向他的方向靠近半步,却发现他的人形躯体退了半步,便扬眉。 “怎么?” 很久,他才冒出一个词。 “……脏。” 怪物腰间的长刀和身体其他部位相比显得格外多余,他没有表情,大概好不容易捡回来后又被丢弃了,声音很轻,用的是古语,因此流畅不少:“您已经看到了我的全部,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我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她摇头,“如果只是第二个,是因为我的实验还没有完成。以及,你和我也都有未偿还的报业。” 他喃喃自语:“未偿还的…报,业。” 身边的触手蠢蠢欲动,她往前走了一步,而这一次他没有再后退,只是睁开眼,玻璃珠构筑的虚假眼球在轻微颤抖中印着她的模样。 “我…好累。” “那就休息一阵吧。”她叹了口气,手从他的脑袋后绕过,将头靠在自己的肩上:“总是会过去的,阿诺。” 很慢地,迟缓地,最终地,她周围的触手终于纷纷绕到她的脚踝,腰身,胳膊等等地方,房间里的黑雾和血肉也缓慢蠕动,重新聚集进他的影子里,成为一团融染的虚影。 第64章 他没有说话,但是乔知遥却感受到肩胛被温热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濡湿。 。 事情看似在一时间回到起点,严罗给的委托还没有完成,除了沈常平可能知道线索,且从阿诺肉身深处带走某种抽象物件外,追查连环失踪案似乎毫无进展。 …… 倒也不算全无改变,因为有个活了很多年的大家伙变得一日比一日黏糊。 先前至少只是一根细软的触须缠着她手腕,现在好了,他整个人都无时无刻不想和她贴在一起。 顶着陈青诡异的视线,将一切糊弄过去,又给谢必安一众鬼差发消息谢绝不必要的误会和帮助后,天色又昏了下来。 托老同学赵子武的福,她姑且拿到了所有失踪女孩的资料。 现代警方在高科技工具下多年还未解决的悬案是有它自己的含金量的,除了年龄段均在二十到三十之间,性别女外,她们身上根本找不出什么共性。 不过有趣的是,严罗要她取回罪魁祸首的心脏。 这反而说明,这起案件和诅咒有关。 ……既然如此,明日先挨个去这些人消失的最后一个场景看看,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还有沈家两兄弟。 作为地头蛇,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们不会一点反击手段都没有,放由对方如此。 理清楚思路,等翻完所有的相关资料,合上电脑,乔知遥忽地停顿了一瞬,侧目:“阿诺?” 平板里的线上私教常识课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他站在她身后,一动不动不知多久,听她在唤自己的名字,这才微微俯下首,在椅子后伸出手,从上至下弓起腰,将她紧紧搂进自己怀里。 她侧目看了一眼门锁,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带上反锁,于是扬眉:“我不是说结束了去休息吗?” …… 他比先前更加沉默,没说话,乔知遥心底诡异地淌出类似于不舍和不情愿的情绪,她很确信,这种感觉不来自于她自己,而是某种共鸣。 于是她扬眉:“你不愿意?” 搭在腿上的触须将她揽得更紧了一点。 “那就算了。” 她捉着他的手臂,没有一丝赘肉的身体依然结实有力,可确实和过去相比有些太消瘦了。 “你想吃什么,我叫酒店一会送过来。” 从前他被喂得很好,尤其长身体的那阵子,每日过去的自己都会逼着他喝一盏牛乳,再配些许能补充糖分的糕点。 虽然他说自己不需要进食,但实际上只是吃一顿能管好几年而已。 他没说话,乔知遥便随便选了个看起来健康评价也不错的下了单。 说到这个…… 她顺了顺他环着自己的手臂,没忍住,“以后不要吃奇怪的东西。” 他的内景可真是什么都有。 别的也就算了。 带泥的蚯蚓和蟑螂蜘蛛又是什么? 从内景走了一趟,确实有别的好处,他的记忆似乎比过去完整一点,竟然能想起来过去是在什么情况下吃掉那些东西的。 阿诺似乎顿了一瞬,像在发呆,又有些了无声息的尴尬。 [可是冬天很饿。] [墓里的,不能吃,吃了就不会有。] “抱歉…” 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后,“只是告诉你,之后不要那么做。”她摇头,“不需要道歉。” 触手上的平板被无形的力量安置在一边,它的主人也被力量驱使着向后退了退。 “下一个问题。” 她缓慢从椅子上站起身,扬眉:“为什么要锁门?” 第58章 “为什么要锁门?” 啊很好。 不必要的感知力将他所有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呼吸明显停滞了,身体僵硬,甚至脸也心虚的侧开。 她扯了一下唇,伸手捏住他几乎不剩多少肉的脸颊:“把触须收回去。” 他低了低头,缠着她的腕足一根接一根松开,钻回他身后的影子里,情绪似无名的低落,微厚的唇悲伤地轻抿住,脑海的声音木讷迟钝。 [是不是…] [我是不是…又错了?] 她停了一刻,随即扣住他的十指,面上无甚表情,却向前一步,拿力量作弊,将他压到一旁床榻的鹅绒羽被上,感受他身体上的茫然僵硬,以及属于他的,些微未能消散的苦涩。 于是她叹了口气,伸手触碰着他并无机 质的双目。 “你没有错,我只是问一句。”她垂下眸,声音温和,“你很累了,不是吗?” “……” “累了就休息。”她将雪白的被褥盖在他身上。 他眸子未闭,呼吸停息,却抬起另一只手,徐缓地拉住她的衣角。 “我陪你?” “不……” 她扬扬眉。 似乎意识到他的行为太过逾越,阿诺缓慢摇头后松开手,重新闭上眼:“我明白了。” [不要烦她,去休息。] ——明白个锤子。 乔知遥难得在心理冒了一句粗话,叹了口气,关了灯又拉开被褥一角。 “我陪你。” 。 星斗在屋外点缀天穹,银河似要向人世倾斜,此情此景,像极若干年前熟悉痛苦的夜晚。 这次他看不见,在漆黑中,他只听到安静的,打在身体上微凉的呼吸。 不知不觉地,心脏逐渐随之平稳下来,好像苦胆浇灌的花终于结出一颗回甘的果,同时杂糅着复杂的苍凉,或许有一天,会结束的。 哪怕她宽恕了他的罪孽。 哪怕加注在身上的痛苦或许足以涤清过往。 可真的时这样吗? 无名的恐惧阴魂不散,只有在靠近时,触碰时才能稍作裂解。 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抬手,虚虚地碰一下她眉眼间熟悉的轮廓,细腻光滑间,借由身体最深处带来的迟到反馈,他隐约看到了她如今的模样。 柳叶样的眉眼,气质清冽凌厉,一如过去。 依然美好耀眼的让人不敢直视。 能让他再记很久很久。 不确定她是否睡熟,因此只是碰了一下就撤开,又呆滞缓顿地环住她肩膀,迫使自己闭上眼睛。 他不知道他们之间正在以怎样的关系相处,也无法思考,只是贪恋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 这样的时间,能再多持续一会就好了。 梦如潮水浮来,他又回到熟悉的且无法摆脱的宫宇,跪在在寝殿的中央,看着上方端坐而倨傲的女子,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想祈求原谅,想拥吻彼此,想告诉她自己身上那些无时不刻不让人发疯的痛苦,以此缓解一点她对他那份让人窒息的,想想就心脏抽痛的怨恨。 “您…您……”结结巴巴地,他张开口,“您是不是愿意饶……” 可是她根本没有听自己说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起身擦过自己的肩膀,向屋外走。 ——不要走! 他以自己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站起身,跌跌撞撞去追向屋外走的人。 可是他怎么也追不到,怎么也追不到。 满空的星子多得让人害怕,每一颗都像一只眼睛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自那日起,他就不再试图看向天空,因为他害怕星星,害怕光亮,更怕被火光映红的天空。 就像一只真正的老鼠。 她走入星河,最后瞥了他一眼,消解不见了。 就像发生的所谓宽恕,又是一场癫狂时的幻想。 他猛然睁开眼睛,确认一般连忙小心伸手去身边,却在扑空时僵住,柔软的被子只有他一个人的气息,房间空空荡荡。 这一刹那,黑暗吞噬了他。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我是谁?我是叛徒吗?我不是她的死士吗?这里又是哪里?我为什么还活着? 她在哪?她在哪?她在哪?她在哪?她在哪?她在哪? 剧烈又熟悉的眩晕感让他几乎作呕,认知开始混沌,他踉踉跄跄的下床,影子里肮脏的内容物又不受控制地流出。 一把推开房间的门,却发现连客厅都没有一点气息。 对。 她恨我。 ……她恨我! 钝钝地,他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很久,忽地,毫无预兆地呜咽出声,发疯一样喘着粗气,变得锐利的指甲开始撕扯自己的面皮和头发,留下一道道血红的抓痕。 就在他要抽出影子里的长刀挥向自己时。 “阿诺。” 清凉的音色从玄关传来,止住一场血腥灾难,黑暗中,乔知遥手机的屏幕还亮着,那边传来另一个青年的声音:“所以老师您什么时候回来?这可是s刊啊,咱们不庆祝庆祝?” 地板咚咚咚被脚步声踏响,她感觉身体猛得一沉,耳边是怪物粗重低哑,带着哽咽的喘息声,声音之大,哪怕透过电话,也足够和她相差不过个位数的学生听到,最要命的是,他会拿半今半古冒出一些颠三倒四但相当劲爆的短句。 第65章 “主…不要…恨我……” “不要…走…” “求求您……” …… 电话那边的孙越飞像是卡壳了,短暂的沉默后,磕磕绊绊地将思绪拽回来:“那个,这么晚打电话是我不对。那个…呃,要不,明日再说?您先…先忙?” 乔知遥面无表情:“以后不要在12点后给我打电话。” 不提还好,一提就要命。 “您不是前几天还凌晨喊我查数据吗?”孙越飞小声逼逼,鬼使神差,不要命地问了一句,“那个,那个我能知道师公是谁吗?” 答案显然是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 挂断,关机,将手机撂到一边。 她得开始处理眼前这个几刻钟没看管,就把自己弄得头发乱成一团,浑身都是血渍的大麻烦。 “我只是出去打个电话。”甚至怕吵醒他刻意选在了走廊里。 现在看起来,这个决定简直是灾难。 他没有回应,肩膀隐约抽搐,口齿间是意味不明的呻。吟和粗重的呼吸。 也不是1回 看他发疯时的模样,她居然对此接受相当良好。 “阿诺,冷静下来,我在这里。” 无形的力量迫使他松开紧攥的拳头,又将他压在她身上的力量放得轻一些,最后束缚住双手,免得他继续伤害自己。 他没有反抗,正常的发声器官也没有出声,任由她的力量摆弄自己,他的双臂也在抖动,喉口间是呜咽的响动,有些呆讷,更多是满身的死气和掩盖不住的癫狂,呼吸间带着潮湿的喘息,他抱得很紧,甚至让她隐约窒息,像是怕她会从缝隙中溜走。 她抬起手,轻微顺着他的后背,开始哼过去的调子。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过去的自己在烦闷或委屈时,他会悄悄逾矩一点,在没人的时候专门唱来哄她。 调子是西北的调子,内容说不上特别,可她挺喜欢听他唱,主要喜欢看他碍于身份为难又别扭。 渐渐地渐渐地,他平息下来,绷紧的肌肉总算松弛些许,可环住她的手臂却完全没有松开的意图。 “其实鬣狗挺可爱的。在生物学里,它们是社会化很高,而且相当聪明的物种。” “……” 他很闷地应了一声。 “你还在害怕,为什么,我不是已经知道所有,却依然站在这里吗?” 他没有回答,呼吸归稳,闭上眼睛,神情里的狂乱消失,却又好像永远刻在了某个深处。 “……” 大概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可是其乔知遥知道。 他正平等地害怕着一切再次失去的可能。 如果说得患之失一种病症,他如二次复发的患者,离愈合的距离,又远了很大一步。 很奇怪,人类大多薄情。 鲜少有人能带着如此鲜明的情感,以至于千年不变而癫狂。 她让他抱了一会,随后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 “蹲下来一点,你太高了。” 他浑浑噩噩的脑子不是很理解她为什么这么说,但还是依然照做了,随后一愣,柔软的,还带着些许外面的凉意的唇贴在了他的唇上。 “这样的温度,在梦里会有吗?”她稍微离开一点,如此问。 “……” “沈常平告诉我,梦境不会创造主人不曾见过的东西。实在分不清梦境和真实,可以用这条作为原则。陌生的感受,陌生的事物,都会告诉你,你正处于现实。”她摇头。 “毕竟按照这点,接下来的事情,是绝对真实的。” 恍惚的怪物被念力重新按在软床上,床头的夜灯被打开,她仔细 摩梭着他脸上斑驳且正在恢复的血痕。 以手为梳,细细重新理清楚杂乱的发,看着他身上被揉皱的,露出结实胸膛的浴衣,乔知遥叹了口气,眼瞳稍微暗了一点。 屋外银河璨璨,承受着沉甸甸的星斗,银河泄下银丝,落在干涸的大地,快要枯死的柳树吞下甘霖,终于在委屈的哽咽中愿意重新舒展枝桠,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开出牛乳色的芽孢。 星光拉长了影子,在黑暗中带走迷离,寻求极乐。 多余的枝桠不被允许伸出,于是柳条讨好一样的蜷缩着,随风软塌塌地撒娇。 是的,他在讨好她。 虽然依然沉默,可是他确实在用身体试着学着讨好她。 好不容易哄着人重新睡觉,乔知遥洗干净手躺回温好的被窝,扫过怪物面上的红晕和紧抱着自己不愿意松开的手臂,思绪难道有些出神。 原来拟态也有近似人一样的构造和原理。 不,或许只是复刻了从前爱害羞的性格吧。 “……” 想起床,却听他在梦里恍惚又痛苦地呓语自己的昵称,她最终将头脑里那些过分理性和学术的东西扫干净。 将手放到他挺立的鼻梁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看到他眉头颤了一下又飞快松开,甚至脑袋不自觉地,蹭了一下。 啊。 确实是很可爱的狗狗。 第59章 出于各个方面考量,第二天,乔知遥和阿诺一起调查第一起疑似的案发现场,而陈青在另一个地点寻找线索。 第一个失踪的人叫程依依,最后一次出现在一家游乐场,现在这家游乐场依然朝气蓬勃,或许是搭上大ip的缘故,何况此时正是初夏,百草丰茂,游客络绎不绝。 为什么选这里作为第一步,乔知遥有自己的想法。 她大概理解了阿诺不喜欢出现在人多地方的缘由,除了忧心精神状态外,过分强大的感知能力总会带来不必要的信息。 “你看那边的人。”一个不留意地戳戳旁边。 “哇,那男的好凶,不过好像…还好看的。等等,他好像在抓那个女生的衣角耶。” “就是让你看那个女生。” “…姐姐好美,姐姐上我!”? 阿诺可能听不懂里面的区别,但他一定听得懂对方的语气,了无机质的义眼扫了去过,成功收获一片寂静。 乔知遥拽了一下他:“…不要那么凶。” 他无声侧过脸,似并无他样,可环在胳膊上的触手却收得更紧了。 乔知遥叹了口气,另一只手绕过衬衫,捉住他若隐若现间刻着伤痕的手腕,五指向上顺势挤进指节之间,向大家伙笑了声:“不要凶,你可以这样牵着我,怎么样?” 他似乎停顿了一会,小幅度的侧开脸,很小声很小声地嗯了声,耳朵却似乎些微泛红,胳膊上的触须也软了下来,答应却羞耻的意味不言而喻。 真是奇怪。 从前他绝不敢这样在大庭广众下碰她的衣摆,更遑论像这样去碰这双细嫩尊贵的手。 昨天,也就是这双手…带他趋向极乐…… 不,不,够了。 别再想了。 …… 或许,真是时过境迁,自己也被同化了不定。 他脑子里有点乱,影子里的东西也在翻涌,触须不自觉地蜷起来,有些奇异的灼烧感,脑海中全被掌心微凉柔软的触感填满。 他可以这样吗? …… 心底深处又复杂地,习惯性地生出一点畏惧的情感。 之后的那一路他都不知道是怎么走的,也没听到身边人不明所以的笑音,直到忽地听到奇怪的响声。 “咔嚓——” 他被吓了一跳,脊背弓起,触手僵直,险些从影子里拔出刀来。 “你是在拍照?”她的声音冷冷地扫过前方拿相机的人,小摊的工作人员见状连忙道歉。 “实在不好意思,看二位实在是太上镜了,忍不住就照了下来,这个相机是不留底片的,您介意的话我们这边就给您销毁。” 乔知遥扫了一眼。 相片光线正是合适,比她高出一个头的阿诺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套着她买的连帽青蓝卫衣,像影子,更像忠实的护卫,他似乎很像看着自己,面色在日光下柔软得一塌糊涂。 “把相片打两份给我吧,算是我买下来了。” “实在是太感谢您了,这样我给您打给对折。” 付了钱她将相片塞进有些茫然的阿诺怀里,又问了一句:“附近有买热牛奶的地方吗?” “牛奶……啊,前面有卖饮料的商店,或许有。” 于是她拽着人继续往游乐场的深处走,见他很珍惜地摩梭着拍立得相片胶质的图片,稍微放慢了脚步。 “相片,是画一样的东西。”他声音很轻,小心翼翼地,“上面,是您吗?” 看来最近给他找的常识老师多少还是有点作用的。 “是我和你。”她纠正,语调却放得柔和很多,“赵子武说过去的我画的那副可能修不好了。这是新的,补给你。” 得知过去的记忆确实会对我的存在产生一定影响,但也全非坏事,她还是乔知遥,只是能想起一些发生在很多很多年前的往事。 第66章 比如某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看着院子里的人训鹰,更加无所事事地把他和自己画了下来。 画卷的另一边被火焰灼烧不见的人是自己。 其实也没关系,她还记得。 当时的她坐在一只石椅上,要求他一会舞刀给自己看,这幅画很随意地成了对他技艺的打赏。可惜他现在已经不会那样漂亮的刀法了,他用过那柄匕首的手腕后来被他自己斩断了很多次,发疯时清醒时都断过,渐渐地也不如触手灵活,只是能粗暴地拿着刀挥砍。 所以,那副画是墓穴里为数不多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只是带进墓穴之后,盗墓之人却趁他精神错乱外出追猎李老三一家时顺走,烧毁在农村一户普通人家里的炉炕边。 她把自己没有保护好的东西又重新交给了自己。 “……” 相片被小心藏进影子的表层里,和一块保存完好的巧克力糖果珍重得放在一起,他看起来真的很想哭。 路过刚刚拍完照的情侣拿着相片欢天喜地打闹。 “走吧走吧,我们去做摩天轮!” “你不是恐高吗?” “那有什么,来都来了,而且不是说在摩天轮许愿亲吻的话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吗?” “那么俗套的传说你也信,都是商家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 “我不管!” 人群地嘈杂淹没了过往的孤独,手指上的温度那样真实,一种无由来的不明晰的渴望烧得浑身难受,他嘴唇动了动,可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将所有的情绪内敛。 “走吧。去受害者消失的地方看看。” 他嗯了声,注意力继续随着她往前,最终在游乐园的最深处停下。 这里似乎毫无线索,除了来来往往的游客和偶然从田埂窜过的猫咪外也没不该有的超自然怪物,诅咒的残渣即便会随着日月更迭而散入虚无,可以她现在的感知能力,不可能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说不通。 她相信警方在办案方面的本事,如果没有诅咒的影响,不可能有人能在密布的监控网络和高力度警员部署下持续犯案。 刚好陈青发来一条消息。 [陈不悌]:北郊公园这破地方我找过了,啥都没有,你又是啥发现没? [乔知遥]:没有。 [陈不悌]:那还真不好搞,要不然咱们打道回 府吧,反正严罗那老东西是你的师叔,就算搞不定,看在齐老的份上,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乔知遥没回答,她的视线安静地注视一边的监控,凝眉思索了一会。 她看过赵子武说的监控,受害人离开监控方向的时候表现很平常,却突然不再出现在下一个监控范围内。 …… 一只四足素白的黑猫蹲在石凳上看她,歪了歪脑袋,似乎不理解这个游客为什么不去像别人一起坐那些危险且可怕的项目。 她扫过那只猫。 [乔知遥]:我们的方向错了。 [陈不悌]:啊? [乔知遥]:带走他们的,不是被诅咒侵染的生物。 过了一会。 [陈不悌]:什么意思?监控里面可什么都没有 [乔知遥]:是她们自己走过去的。 [陈不悌]:当谜语人呢?别像挤牙膏似的一阵一阵 [乔知遥]:打个比方吧。如果你发现路边有一只蚂蚁,正在呼唤你的名字,向你寻求帮助,你会怎么样? 对面停顿了一会,正在输入中无比简单了五个大字显示她在思考,经过一番不知目的的深思熟虑,她终于敲下键盘,最后十分平静地 [陈不悌]:噫好恶心,滚远点 自从向乔知遥揭露自己不是人的事实后,陈青一天比一天放得开。 [乔知遥]:……总会有胆子大的想去看看的,而且,如果不是蚂蚁,是一只幼小的猫呢? [乔知遥]:我大概猜到犯人是谁了。这些日子w市会消停一阵子。你可以四处转转,剩下的交给我的阿诺就好。 [陈不悌]:这么肯定?算了,不打扰你们两个了 [陈不悌]:哦对,你和盲眼过去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在地下的时候可疯了,大部分的猎手都怕他,这家伙有时候连同事都吃,怎么到你手里就乖得和猫一样? [陈不悌]:这次不许糊弄过去啊 想了一想。 [乔知遥]:他从前喊我主上。 [陈不悌]:……? 不知不觉,天色又入了黄昏,霓虹彩灯挨个亮起,穿着布偶服的工作人员摇摇摆摆从他们身边晃过去,热情得和她和阿诺打招呼。 乔知遥也没管接下来那一连串快要把屏幕撑爆的问号,走到先前说过的特色饭店里买了一杯咖啡和一杯热牛奶,牛奶递给阿诺,自己则拿着拿铁慢慢喝,再问:“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没有的话,我们该回去了。” 她本以为他会说没有的,毕竟这里大部分的设施对于他来说,多少有些太过超前。 没想到他很闷地来了一句:“…有。” “嗯?”乔知遥感到意外。 胳膊上的触手又冒出来一根,黏糊糊地缠紧她的小臂,简直就像在撒娇一样蹭着让她去摸尖端的牙齿,真摸上去的话,又会收回牙齿软软地含住她的指头,她能感受到从这些触手身上传来的,类似期待又有点苦涩的情绪,像是草莓夹心的纯黑巧克力。 他抿唇,小心地问:“能去坐…天轮吗?” “你是说…摩天轮?” “嗯。” [许愿…] 他以为自己的念头藏得很好,但是乔知遥听见了刚才路人关于那个俗套传说的讨论。 在摩天轮接吻就不会分离? 的确是商家的小把戏,不过她还真有点好奇。 如果自己不动的话,他会主动吻自己吗? 她故意当不明白他的意思:“摩天轮体积比较大,离地距离远,容器密封,阴影遮蔽的地方也不多。”他当时晕机晕得是真难受。 他像是兀自松了一口气,摇头:“无事。” [可以忍。] 在一片漆黑中,她牵着他走到某个很高大的建筑的下方,不少人兴奋得朝天空指指点点。 “快看耶,好多星星!” “难得,真漂亮。” 他能感受到夏夜凉如水,或许如他们所说此时群星繁盛,人间喧闹,他鼓起勇气试着克服自己对星光的恐惧,努力让身体放松下来。 “到了哦。” 周围的男女走上了一个类似铁皮箱子的东西,然后被这个建筑拉得很高,消失在感知范畴内,归于一片漆黑。 他被她拉住,有些茫然:“不…上去吗?” 她似乎摇了摇头,却捧起他的脸:“不用了。只是一个传说,这里也可以奏效。” 脸颊的纤长的指腹微凉,他的心随之紧了一下,像解释,却发现哪怕不使用不习惯的现代官话,自己也辩无可辩。 “那么……”她似乎笑了一下,故意拖长音,温热带着清香的呼吸喷洒在脸颊,让人请不自己地屏住呼吸,“你要怎么吻我?” 他抿住唇,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似乎想去碰她的脸,还是最后没敢伸上前:“我…没想的。” [他们说,能许愿。] [我还是想您能快乐的活下去,] [哪怕带着我这样的累赘。] 第60章 最近的沈家也不太平。 这里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沈家二爷失去了他的手臂,另一件则重要得多,他们取回了一件失落了数百年的宝物。 来自一位仙人命格之人的诅咒。 “就是这个?”一个年纪稍长,和沈常平几分相似的男子双手合十,端坐在靠椅,扬眉看向桌面红布上装着一只闭目蜷缩的章鱼玻璃珠。 “错不了。这就是泰昌公主的诅咒。” “你确定这似乎就是寻常的咒物。” 在靠椅的对面坐着沈常平,他的右臂以一种不正常的姿势软塌塌地垂落,好像连接这一部分的神经和骨头消失不见。 “错不了。” 沈常平以左手触碰了一下失去知觉的右臂,苦笑一声:“可叫我付出好大的代价。那女人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人尚在,诅咒却未散,也算是一种奇观,这力量真是奇异,和寻常诅咒都不同。”沈在安仿佛没听见弟弟的话,目光痴迷于玻璃珠里散开触手的章鱼,“严罗的手段还算不错。” 章鱼被他过分炽热的眼光看得有些不适,虚弱地睁开眼层扫过一眼他后又合上。 “实在可惜,世人不识货,居然将不死……”沈在安摇头,眸光参杂讽意,“说成诅咒。” 他似乎很感慨:“太祖追寻了百年才寻到的长生之术,居然叫一个无知小儿截了胡。” 一只橘黄的猫趴在他的脚边,听到他这么一说居然跟附和一般地喵了一声。 “少说废话。”沈常平扬眉,“既然没错就快点用,你应该不剩下多少时间了吧。” 第67章 “急什么。”沈在安有些不快,“祭品还不够多。你只拿回来了这一份诅咒,现在存储的祭品连完成整个个回路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沈常平小声地啧了声:“我只是怕夜长梦多,要是乔知遥或者严罗反应过来,这事情怕是没那么顺利。” “倒是有更快的法子。” “怎么说?” 沈在安笑了声:“那怪物替太祖在战场上杀了几百年的人,身上的血肉肯定足够,如果你能将他……” “免了吧,打不过。”沈常平倒也实诚,“一个乔知遥就够我头疼的了。严罗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她居然还能发挥出命格一二成的力量。你可怜的弟弟可不想求仙没求成,人却死在半路。” “那就等着吧。”沈在安笑说,“最多不用一周,就足够了。” 仿佛忽地意识到哪部分不对,沈常平将视线从乌黑的克希拉身上移开:“……你要干什么?” “w市的人口是两千万。积年累月,那怪物也不过拿到其中的百分之一的诅咒。”他温和地摇头,“想取得对等数目的祭品,我也只需要百分之一,在现代,一场疾病,一场战争,能夺走的性命比这大得太多。” “你……”沈常平愣了一下,“你要献祭w市里的人。” “那不是献祭。”沈在安的声音平静而疯狂,“只是自然死亡而已。” “……” “这次你做得很不错,辛苦了。”他的兄长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稍微等一等吧。如果你能稳住李知遥和那个怪物就再好不过。” 像是看出了幼弟绝无仅有的迟疑,沈在安的口吻平静而冷漠:“不用在意 那些人。世上的大多数人都该死。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早点晚点的区别。我们这样的人,就不必再为了寿数烦忧。” “你和我,永享天寿。” 。 一离开沈家,沈常平尚在恍惚,却碰到了预料外的人。 “大师啊。那件事…可有下落了?” 披着貂皮的贵妇人一看他走出来便小声迎了上去。 来者正是乔知遥的姑姑,乔如月。 所求之事也很简单。 不外乎是为了“除鬼”。 事情或许得从几年前说起,乔如月是经过朋友推荐认识的沈常平,那时候乔父乔母还在,但整个乔家都对乔知遥的来历讳莫如深,当一位朋友说起这位很厉害的大师的时候,她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去问能不能解决乔知遥这个大麻烦。 毕竟无论是谁,都不想和一个死人做亲戚。 当然,其中有多少是沈常平推波助澜,故意露出自己的身份让乔如月找上门来的,就未可知了。 几乎是见到外人的一瞬,沈常平立即变得温雅而知礼,仿佛方才那一瞬的动摇不过一场虚影,连带说话也慢吞吞了起来。 “不必心急。至少,她现在没有影响你的生活,不是吗?” 一只老鼠从他衬衣的口袋里钻出来,贼溜溜的眼睛不善地大量起眼前的人。 乔如月仿佛了悟一般:“确实确实。不如大师这边走?我让我家先生在琼林定了位置,坐下咱们叙叙旧?” 沈常平冷淡扫了她一眼,随后又挂起营业性的、虚伪的微笑。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回到酒店,乔知遥开始整理今天的思绪。 先说结论吧。 严罗要她查的凶手,正是沈常平。 或者再往上说一说,是整个沈家。 他们应该在完成某种东西,按照在阿诺深处获得的记忆残片,这件事情很可能和已经死了百八十年的国师有关。 她之前一直没想明白一件事情,。 沈国师为什么要大费周折让阿诺杀死自己? 现在结合阿诺后来不死的特性以及研究所接到的项目,可以明确。 ……又是一个想长生想疯的人。 她可以理解怕死,毕竟求生是生物的本能,可同样的,求死也是生物的本能。 阿诺在她身后进了门,触须从影子里取出来替她拿着的包和从游乐园里顺道买来的纪念品。 一只章鱼小姐和一只黑狼小哥。 摆在一起喜感而诡异得温馨。 客厅的电视机被放响,播放着可有可无的新闻联播,讲述近日流感蔓延,提醒各大居民注意防护。 她坐了下来,本来想给自己冲一杯咖啡,却发现桌面上的咖啡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换成了姜蜜水。 她无声无息的看过去,阿诺似乎有些拘谨。 “他们说…咖啡,对身体,不好。” …… 他的常识课真的会教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呢。 乔知遥木着脸打开电脑,一边敲一边反驳:“我现在也已不算在正常人范围。” 他迟疑着:“可是您会,不舒服。” “他们说,睡眠需要有四个时辰。”他似乎很认真,“可是您只有两个。” 很好。 他居然开始管理她的生活作息了。 整理思维曲线的手停下,她一眼扫过去,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心底莫名其妙突然浮现出来一种痒痒的,有点忧心,又很难以忍受的心绪。 她很确定,这种感受是来源于他的。 “……” 这可真是。 她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地拿起桌面上的生姜蜂蜜水,他应该知道她不喜欢吃葱姜蒜,喜欢吃水果甜的,里面的生姜口味很淡,口味偏甜,很奇妙地驱散了初夏夜里的凉意。 等喝完了她将蜂蜜水放到一边,触手卷过杯柄将它放回原位,她确定放下杯子的那一瞬间,心底的痒意越发明显了,于是:“想抱就抱吧。不用忍着。我给你这个权力。” 心思被人识破,他有些心虚地侧开脸,却还是坐到她身边把她拢到自己臂膀里,轻微抿起唇像是在笑。 她感觉心口又多出来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 一个来源自己,一个不是,彼此怪异地交融在一起。 这会让人想起些很不合时宜的事情。 乔知遥按了按眉心,抛下那点心境,继续思考眼下的事情。 虽然知道了凶手是谁,但情况陷入了僵局。 因为沈在安也算居要职,她不好直接擅闯他的宅邸,否则容易适得其反。 手机忽然间响起诡异的铃声,用的甚至时大晋时的官话,内容像是有个女伶人在唱着一出哭戏,屏幕上没有显示号码,只有一长串意味不明的混沌符号。 “父死…长安…千里外,冷夜梦回…共盏时…” 哇哦,那些符号还是会跳动的哦。 随着伶人的唱腔,心口莫名升起一种古怪的紧张感,她确定这不是属于自己的后按下接听键,对面传来怨毒的凄惨而阴狠的嘶哑声。 “李知遥……你的死期到了。” 她面无表情:“差不多行了,范无咎。” 对方好像没料到她来这么一遭,卡了一会壳,随后哈哈笑了起来,最后传来一声咳嗽:“这么厉害?怎么听出来的。” 乔知遥没有说话,沉默了片刻后,扯扯唇:“大概因为鬼差里只有你比较闲吧。” “嘿,怎么说话的。我也是公职人员,每天忙得很,那些废话文学我可钻研了好久,才摸出来一点门道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拿到从前记忆这件事。 “在下面的时候,俞昭娣,哦不,陈青和我关系不错。听她说沈家的那个弟弟和你一起进了盲眼内部,我就猜到他们没憋好屁。” 他说话意外的粗鲁,但是因为嗓音偏低的缘故,倒也不是相当难听。 “这样吗?”乔知遥颔首,“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这个?” “当然不是。呃,至少不全是。”他似乎耸了耸肩,回归正题,“w市的情况查得怎么样了?” “我大概知道凶手是谁。但是不太好办。” “我就知道。瞧瞧,没了公主的身份,办起事来还真是不方面啊。” “无关紧要的话少说。” 范无咎似乎笑了声:“给你指个贵人吧。也是上面派来的。沈家兄弟我们盯了好久,一直找不到证据。” “巧了,我也是缺证据。” “那正好,你们互相交流一下。你就借地下的名义,严罗打过招呼了,她会和你合作的。” 挂断电话,她打开范无咎发来的讯息,顺势喝了一口面前茶杯里的咖啡。 …… 又是生姜蜂蜜水。 第61章 负责调查沈家兄弟的人叫做顾忠言顾组长,乔知遥尚未和他取得直接联系,就先从他那里得到了一条很糟糕的消息。 w市医院发现了一种未知名的动物病毒,主要由哺乳动物的唾液传播,而这种病毒甚至没有常规的单双链结构,表面光滑,仅有蛋白质构成,感染者会有长达一个月的潜伏期,随后脑细胞内部大批量聚集着这种病毒。 第68章 这种病毒对于除了人类以外的动物毫无作用,甚至连灵长类的猴群也不会受到影响。 就如同某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的,诅咒。 为了不造成大面积恐慌,这件事情被暂时按下,所幸因为没有任何症状,几乎没有市民发现这件悄无声息中发生的事情。 只是由分队开始大批量猎捕w市的流浪动物,同时进行研究工作。 遗憾的是,这项工作至今未有进展。 仅仅以观测到的人数来论,感染者也从开始的数十人变成了千人以上,实际人数恐怕早已破六位万,这件事情已惊动了上级 部门,顾忠言就是因此下派调查此事的负责人。 此外严罗和基地也同样被联系,综合考量这件事情被怀疑为诅咒这种特别力量造成的事件。 “哺乳动物……”她凝眉看着上面的资料。 这就是他们拿到“第一份诅咒”后的下一步? …… 原来如此。 她就说区区一个连环失踪案的凶手,如何能值阿诺一个十七层的不死猎手。 乔知遥放下手机,拧了眉头。 里面的水比她想象得深。 严罗想要沈家兄弟的心脏,可是沈在安身份让这件事难度直线提高,哪怕犯下重罪由高层监察,这也几乎是等同和上级大佬宣战。 刻意不让范无咎等跟随他多年的鬼差参与,甚至选择让她来调查,一是为了摆脱自己的嫌疑,二是真的想要这颗心脏。 这个任务是一颗真正的烫手山芋。 她不是手眼通天的泰昌公主,也不在那个可以肆意杀人的年代,如果是普通受诅咒的异类这不是难事,但是沈在安的身份让他就算害死整个w市的人,也至少能有全尸。 更加遑论背后牵扯错综复杂,牵扯诅咒这种尚未完全开发的领域,能不能找到证据立案都是问题。 严罗肯定是知道沈家兄弟要干什么,却一直和她故意卖弄玄虚,就是在等沈家兄弟大范围制造死亡,事情无可挽回时,把这趟子水搅浑。 被算计了。 想来在她接下这份任务离开w市的时候,阿诺的身份恐怕已经暴露在上层人物面前。不死,精神混乱,无亲无故,一定程度上能无视猎手契约的束缚,这些特点加起来确实很难控制,但是自己作为联系他的枢纽,却好控制得多。 假如自己深陷囹圄,以阿诺的性格,一定会乖乖听话。 ……她不相信上面的人对他没想法。 以一个不稳定随时会倒戈的猎手,换一颗棘手的心脏,甚至在兑换之后,还不用担心失去的猎手会失控或反咬,甚至连带她对诅咒的实验也会受到控制。 算盘珠子都要崩到她脸上了。 顾组长现在都没有主动找她谈起阿诺的事情,只告诉了她w市的现状,意思很明确。 这是一份投名状。 解决病毒的事情,她才有和对方谈条件的资格。 …… 为什么时隔这么多年,连职业都发生了变化,她还是逃不开类似的事情。 手腕上的触手似乎意识到了她些微的烦躁,悄无声息地收紧了些,她抬起头,些微瘦削的人持刀闭目站在她的对面,心底有些很奇怪的,类似忧虑的情绪,他在无声息地询问。 ——怎么了? “不……一点小事。” 触手上的牙齿摸起来手感莹润,她的语气带着凉意,却能让人莫名镇静下来:“阿诺,我问你。” “是。” “你想不想重新做回普通人类,然后和我一起死去?” 他没有立即说话。 可是心底骤然升起的那种期望和喜悦骗不了人。 甚至,他将问题抛了回来,仿佛带着一点病意的渴求:“您…允许吗?” …… 意料外且情理中的答案。 正是这个时候,手机响了起来。 [老鼠精]:前几天的事情,我很抱歉,作为补偿,我有一份礼物给你,希望你不要生气。 乔知遥皱了眉。 [乔知遥]:你的礼物似乎没有好东西。 似乎没想到她居然会回话,停顿一会后。 [老鼠精]:这么说我就太过伤心了,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见鬼的朋友。 [老鼠精]:听说乔氏集团在你父亲离世后一直有股权纷争? …… 乔如月? [乔知遥]:你做了什么? [老鼠精]:没有什么,我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老鼠精]:卫诺,李知遥和我们之间的故事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新的篇章即将开启,如果你改变了对我们的偏见,沈家始终愿意为一位真正的学者打开大门 他的恭维恰到好处,言辞之间虽然依然带着官腔却不讨厌。 尤其是现在,夹杂复杂憋屈的人情之间,这份邀请很有引诱人破罐子破摔一起共沉沦的意味。 不过。 这罐子她有另一种摔法。 [乔知遥]:谢谢,没到那个时候。 [乔知遥]:我也送你一句忠言作为礼物吧。 [乔知遥]:善恶有报,好自为之。 之后她也没再看沈常平留下了什么蛊惑人心的言论,关掉资料,合上电脑,翻开一封陌生号码发来的邮件之后,她将手机熄屏。 “阿诺。” 他稍微睁开眼睛,玻璃珠的义眼似乎能折射出一点困惑。 “走吧,我们去一趟沈家。” 千年前的记忆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可以告诉她一些很有道理的大白话。 与其向任何一方妥协,首先她需要有足够能踏上牌桌的力量。 擅闯沈家是下策,但万不得已时,也是最快的法子。 “是。” 他颔首起身,似乎要往楼下走去。 可是乔知遥摇头:“不用车。” 听出一点困惑的意味,乔知遥勾出一点笑来:“夏老师决定回家了,我们从‘门’走。” 。 今夜的月色依然耀目,群星如万千只眼睛监视着人类世界。 过分皎洁的月光笼罩大地,渡鸦寂静地聚集在夏夜的松树上,黑灰色羽翼与松针融为一体,冷意席卷了这座城市。 一切在悄无声息中发生了。 她知道沈家的那些安保生物为什么投来见鬼一样的目光,因为她和那团如蜡油般诡异的影子是突然出现在院子监控的死角里的。 她只是站在那里,最多呼吸了两口新鲜的,带着松木气息的空气,此起彼伏的,玻璃或者精密碎片碎裂的声音便响起来。 所有器械核心的精密枢纽被无形的力量改写,屏幕的时间仿佛被定格在某个特定的时间。 她的样貌在这些生物之间或许并不出名,但她身后的一团怪异的虚影就很有说法了。 “……盲眼?”不知道是谁先认出来那一团虚影的代号,“为什么?严罗的猎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监控怎么都……等等,盲眼有这种力量吗?” “你是谁!” 乔知遥没有解答,她跨出门,往前走了一步,漆黑无声的怪物跟在她的身后,腰间是一柄同样漆黑的长刀,就仿佛最忠诚的守卫者。 “你们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吗?”她平静向举起枪支试图拦住她去路的人,询问,“或者,你们知道里面的人究竟想要做什么吗?” 显然这些人不听她说话,黑黢黢的枪口对准了她的脑袋,语气凶狠:“现在抱头蹲下,不然就开枪了!” [有血腥的味道] [同类?] 人类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比起难测的人类,反而是诅咒更容易受术士的信任。 她不知道在场的人里有多少是正常的人类,不过与怪物为伍,身上带着血腥味,大概也不属于现代人类社会可以接纳的范畴之列。 “阿诺。”她拍了拍手腕上的触手,声音却如惋惜。 “是。” “吃了他们,别留痕迹。” 命令之下,她身后的虚影在一瞬间因无言的兴奋拉长,从影子里像蛇类一样钻出的肉灰色触手粗细不一,长着鲜红的血色。 黑雾裹挟了天空,将一切与外界隔绝,难以言述的内容物展露出危险的本性,形状作呕的触须从中间完全裂开,惨白而密密麻麻的牙齿从裂缝中冒出,从上往下,咬掉一个人形生物的脑袋。 墨绿的血液喷射在地上,却被触手卷着吸入地面。 在怪物的惨叫中,一只猫钻了出来,试图止住这场乱象,橘色的眼睛眯起,似不虞地看向忽然闯入自己家里的不速之客。 门被推开,一个披着外套的男人从屋内走出,面前眼前的惨象依然稳重如山,甚至还笑出来:“想来你就是常平的朋友,乔知遥吧,久仰久仰,久闻齐老的大名,他的亲传弟子果然不凡啊。这是怎么了?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 “脾气?”乔知遥扬眉,不置可否,她直截了当,“东西还我,今天我可以回去。” 第69章 沈在安似不解:“这我就不明白了。我拿了你什么东西吗?” “诅咒。” “……” “李知遥的诅 咒。” 黑雾在她身后乖巧的聚集,将她整个人都衬得如同鬼魅。 “我这个做主人的,应该比你有归属权才对。” 第62章 “我这个做主人的,应该比你有归属权才对。” 触手在危险地盘踞,漆黑的雾气在她周围缭绕,散列在地上的,被触手撕咬的血肉像是正在发酵的鱼子酱,一粒粒的猩红模糊又格外惨烈,露出的牙齿似乎随时想将眼前人变成和他们一样。 “她属于李知遥不假。”沈在安面对此状倒也平和,不,比起平和来说,更加像是有恃无恐,“只不过,你承认自己是李知遥?” “……”: 乔知遥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这没有意义。” 询问一个人是否是过去的自己,这没有意义,就像是询问一个人刚出生没有意识的他是否还是他。 “既然没有意义。它理所当然地是无主之物,又何谈你是它的主人?” “诡辩。”乔知遥扯唇,“李知遥是我的一部分。” 她显然不想再和对方纠缠,毕竟没有人知道现在寄宿在w市民身体里类病毒到底是什么,拖得时间越久,反而越发不利。 “是吗?”沈在安笑着,“你犹豫了。你在怀疑。” “……” 他慢条斯理地,月亮在他身后逐渐升向天空,异常皎洁的满月就像是某种危险的预警。 他没有停,继续着:“你心底在怀疑自己究竟是谁。李知遥?乔知遥?你拿回了记忆,却似乎遗失了那份情感。你怀疑自己是否是泰昌公主,也怀疑愚忠的死士搞错了对象。死士的脑子简单,他不敢承认另一种可能,可是你是知道的,无论如何,自己都不是那个人……” ——他的话是真的多。 “闭嘴,两段经历而已,我处理得过来。”乔知遥不等他说完话,伸手,“诅咒。” 沈在安摆摆手:“无人认领的物品只有一年的招领期限,现在它应归人民群众所有。” 他身后群星密密麻麻,闪烁得如同万千之黑暗中潜伏的恶兽,渡鸦在树梢上挂着,整棵松木便变得更加茂盛了。 他完全没有一团黑乎乎杀不死的凶影和它的外置大脑追上门时的恐惧,反倒显得胸有成竹。 “知道为什么严罗特意把这件事交给你吗?” ——当然是为了转嫁风险和注意力。 无论他要心脏做什么,明面上处理这件事的都是乔知遥和盲眼这个高阶诅咒物。 还有,他太过淡然了,不知道为什么,乔知遥直觉有某处不自然的地方,其实这种感觉,从踏进沈家大院时就一直缭绕在心口。 到底是哪里不太对劲? 她皱起眉:“你想说什么。” “最后一次提问。确定不和我们一起前往终点吗?” ——终点? 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是她直觉这不是一件好事。 “不了。” “既然如此。”沈在安惋惜摇头,“你们的时间将在这里停止。” 漆黑的虚影觉察到他言语种的危险,一瞬间膨胀将锐利的口器瞄准他的心脏。 可是当他往前一步,踏入黑暗之中。 乔知遥看到了他身后那一团巨大的虚影,像是从天空向下延申的黑洞,张着一张狰狞大口。 ……等等。 她忽然想起来究竟是哪里隐约感觉不自然的。 月亮。 沈国师的能力,真的是简单的操控动物?如果是的话,那些提取出来的过往画面又是怎样保存的? 还有,无论在泷山还是先前他发给她的视频里,都有一轮,硕大无比,皎洁无比的月朗。 就如现在头顶的这一轮。 几乎是顷刻,树上的乌鸦“树叶”仿佛同一时间苏醒,又在下一刻消失,在他身后形成一个扭曲高瘦的倒影,她看不清,也感受不清,只是感觉那东西就在哪里。 渐渐的,沈在安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他似乎变得几分虔诚,用着古老的,如同歌剧似的声调,和某种生物说话一般:“祭礼就在眼前,你还在等什么?” 同一时间,一种强烈的危险感迎面而来,可伴随着矛盾的安宁,就如同忽然间浸泡在温泉里。 视觉所及之内,好像有很多的,发着光的,说不上来的东西飘到了空中,和那轮颇为皎洁的月亮融为一体,她看得并不真切,又莫名的想要去看。 隐约间,她好像听到了一些细细簌簌的声音。 “看看我吧,来啊,来看看我,来,看看我。看我来。我看来。我来看。看了。我来了。” —— “我来了。” 她的头部一瞬间感到了剧烈的疼痛,就像是某种重要的神经被高温灼熟,紧接着大脑也开始麻木。 有点棘手,冷静下来,不能放他一个,他身上的血债太多,按照地下的人所说,他已经和诅咒存为一体,对于无法承受的咒物来说是毒药,但某种意义上,确实可以作为祭品。 可是…… ……他是谁? 她又是谁? 胸口忽地无法喘过气来,可是头脑却先一步清醒,她感觉手指似乎被某种黏糊糊,又意外有东西的紧紧地攥住,类似牙齿的东西扎了她一下,某种温暖的液体顺着指尖被注入其中。 啊,感觉像是被螃蟹夹了一下。 说起来家里的那两只螃蟹好像要换完壳了。 家里? 她感觉脖子好像也被人啃了一口,胸口越发闷了。 “……我是谁?” “主…上。” 她向咬她的那个人问,“我的名字。” “主…知…遥。”他的声音干哑,强调也同样古老,“乔,知遥。” “带我…走出两次,深渊的…” 乔知遥。 她是乔知遥,是她自我。 平静的湖面忽然溅起浪花,视野在刹那清醒,她感觉自己躺在什么东西上,黑黑的,瘦长的,有点肉,但更像是骨头,因为摸起来很咯手。 ——到底是什么? 她下意识地偏头想去看他的脸,却感觉大概一只干枯的,只剩下骨头的爪轻轻挡住了她的脸,拦住她的动向。 “别…看……我。” 因为发声器官受损,他说不出来动听干净的话,只是暴露出脏器的肺部尝试发出能让人理解的句子。 …… 蓦地一下全醒了。 她记得她只是看了一眼月亮。 月亮?她皱眉,几乎顷刻点通一切。 关键就是月亮! 换句话说,越接近满月,沈在安的力量也就越完全。这就是为什么病毒的潜伏期刚好是一个月,因为满月也恰好一月一次。 今日,他想要引爆w市所有人身上埋过的定时炸弹。 等等…月亮消失了? 她忽地睁眼,去看周围的环境,却发现自己居然在高空之中,沈在安和沈家院子里的其他人已经不知所踪。 浓烈的黑雾和血管状的触手如同一只巨大的铺开的蚕茧,从地面腾起,如深海鲸落,几乎笼罩了整个w市。 她看到黑雾在天境与地面间流转,像是倒流的,浓烈的血红瀑布,不断被有光的地方稀释又上下流转,所有的人都为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街道上的人纷纷拿起手机拍照,警车全员出动,想尽办法驱散这些看起来格外不详的浓雾,却无济于事,于是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城市一时间变得吵闹。 她忽地就想起范无咎的话。 “没办法,盲眼的本体太大了。” ……确实,他凭一己之力,浑身血肉,阻止了月光。 可是代价又是什么? 血肉从他的身上剥离,本体只剩下残留的可怜一点,虚虚托着她的身体。 “他…不见了……” [凭空消失了。] 沈在安? 她不敢再次摊开意识向上,但那样诡谲的月光落在他身上,一定不是好事,至少那些正在失控的,扭打在一起,不断循环着断裂,修复的触手可以证明这点。 “没能抓他……不要…生气…我…是…,您的…刃。”用肺腔说话太难了,她只能勉强分辨 出他的意思,以及…… [我算…帮到了您吗?] 以及心里几乎同时冒出来的,不属于自己的,近乎喜悦的色彩。 这一瞬,乔知遥觉得刚才面临沈在安追问时的动摇格外好笑。 就算她真的不是李知遥好了,阿诺也不是千年前的卫诺,无论是性格,能力,构成,记忆,卫诺早已碎成了千百万片,然后在这千万的碎片之中,重新拼出了一个扭曲的,怪物的模样。 这就是阿诺了,他在保护可以视作食物的人类。 他们都是新的个体,正如沈常平自己说的。 第70章 ——‘李知遥和卫诺的故事已经是过去的事情。’ “帮大忙了。”她将声音放得柔和,握住了他的枯手,在心里因为共感冒出一点窘迫紧张的抗拒时摇了摇头。 “没关系的。” 她还是转过脸,摸了摸他只剩下一个骷髅的,眼窝塌陷,伶仃地维持着两颗玻璃珠义眼,木乃伊一样漆黑扭曲的,看不见表情的脸。 “接下来可以交给人类。” 她打开手机,万幸的是上面还有信号,只是登出的头条就是。 【惊!w市不明黑雾】 【w市居民接连陷入昏迷】 这两条放在一起,实在容易让人混淆,她已经能想象到,阴谋论者会怎样描述阿诺的血肉凝结的雾了。 她和顾忠言顾组长发了条消息过去,不想对方先在五分钟前发来消息和一则未接来电。 [顾忠言]:小遥啊,今天晚上的天气异常你有头绪吗? 【未接来电】 [乔知遥]:如果不想造成大面积伤亡,不要驱散黑雾,不要让市民走出w市,尽量删除所有关于月亮的照片。 [乔知遥]:最后我需要一场人工降雨。乌云的面积要足够大,最好能全部盖住w市的天空。或者,想办法把市民聚集到一处没有月光的地方。 第63章 知道事态紧急,对方几乎在她发出消息的瞬间打了一通电话过来,有些着急,但很明显有意压抑着没朝她发作。 “小瑶啊,黑雾可造成不少人员伤亡了。” 她向下看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黑雾笼罩之内的区域在她眼中格外清晰,感知能力扩张到前所未有的范围,就像是没油半路抛锚的汽车忽然加满了油箱,变得畅快不少。 她能看到每一个人的每一个表情。 惊恐,疑惑,不安,忧虑。 以及那些正在异化成畸形物的人类。 还有在月光干扰下,边际处不受控制冒出,又被其他触手绞杀咬碎的触手。 [别再…看我……] 每断一根触手,他身上的血肉就再少一分,隐约可见的骨头惨白,残余的皮肉僵硬诡异,哪怕她表现得很不在意,干枯的手还是轻轻推了推她,不想让她继续看自己可怖又丑陋的模样。 “‘黑雾’正在保护人类。接触过月光的人,身上正在发生不可逆的变化。” 对方没有立即答话,似乎在和周围人讨论。 “黑雾只有临时的缓冲作用,我们没有时间了。专业的事情需要交给专业的人,不是吗?顾组长。” 意识顺着向下找到电话的另一头。 感知之内,她看到几位顾问样的中年人向坐镇中间的领导说了什么,他们商议了片刻,紧接着。 “要平铺w市,乌云就没办法遮掩现在的月光。” “局部呢?” 另一个稍显老迈威严的声音响起。 “可以。就面积来说,只有同洲区。” 手机亮了一下,又弹出一条消息,来自范无咎,看清楚上面的文字,她眉头稍微松了一下。 他来替谢必安的班,和另一位十七层的笑千魑没走远,能来帮忙。 “那就降在同洲区。” 。 没有人知道诅咒是如何出现在人间的,或许是这颗星球上一直拥有的东西,或许来自一场意外,更或许是从天外降临的产物。 可一切的一切都淹没在过分浩瀚的岁月里,模糊的史书写不出过往的真相。 但无论埋入怎样的厚土,真相就在那里,从不曾背叛人类。 社科也好,文科也好,理科也好,所有的科研者都在试图剖开一层薄薄的尘土。 “老师,您到底在看什么?” 在离开研究所前的很长一段时间,这几乎是孙越飞每天都要问的问题。 实验,分离,观察,解析。 每日循环,实验室的仪器似乎永远无法停息。 “里面没东西啊?”孙越飞的疑惑写在脸上。 仪器的嗡鸣盖过了她的回答。 与阿诺细胞的不灭性相对,血液,皮肤,细胞组织,依然未有丝毫改变,依然是脆弱无比的人类,唯一不对的地方似乎在大脑的更深处。 ct探测不出来任何事物,但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就好像她那里依然寄生着某种不知名怪物的碎片,“李知遥”的部分虽然已经消失,但她越发感觉她并没有完全消失,只是以另一种方式陷入了沉睡。 她不知道她重新苏醒后会发生什么。 乔知遥看着仪器内,那里还能看到半片玻璃的残片,边缘正在随着她的力量而消减。 诅咒到底是什么? 它到底从哪里来的? 为什么杀死人类就会被诅咒,这里的人类,包括所有人吗? 越是探究,疑团和惊疑也就越大。 如果自然界真的有可以以杀死他人作为力量源泉的力量,那么现代文明一定不可能建设出来,不以存活为目的的杀戮阴云会将死亡平等地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哪怕诸如严罗之类的人试图维持秩序,也终有终结的一日。 所以。 这不该是这颗星球原有的东西。 “我在调查一种颠覆性的现象。” “那是什么。” “不知道,或许是外星人。” 孙越飞配合得笑了起来,以为又是老师一点也不好笑的冷笑话。 “您真相信有外星人?那您认为,费米悖论该怎么解释?” 她关掉仪器,取回样本。 “……或许域外文明已经发现了我们。” “您相信那个动物园假说?人类被像动物一样观察着的?” 她摇了摇头。 ——可能更糟,越飞。 。 可能更糟。 黑雾笼罩了整座城市,从每一个可能的孔隙进入所有的人家庭,但凡在两米之外,视物便变得困难无比。 人类从未如此清晰的知晓光明对于人类的重要性,光线难以从黑雾之间折射,哪怕最强力的电磁火光也只是能提供一瞬间的长规模照明。 交通停运,学校停课,工厂停摆,如果不是手机亮起的时间尚且是第二日的午时,甚至绝多数人会以为,现在还不到黎明。 人类以最原始的声音传递讯息,交错的声音在此起彼伏,高速道路已被封锁,这个时候封城的命令显得格外突兀。 范无咎站在w市边缘的郊区,感受着月光里让周围空气里弥散的诅咒蠢蠢欲动,配合乔知遥刚才发来的描述猜到了现在的情况,拿出手机和谢必安敲了几行字请求支援,又按按眉头。 请怪容易送怪难,本来是谢必安带着十七层另一位怪物猎手笑千魑过来制止暴走的盲眼,却没想到乔知遥自己处理了这件事情,反而是莫名其妙出现的月亮成了重大 的灾害。 看样子,也至少是十七层的实力。 “难搞哦。” “……” 他的旁边,是一尊笑脸大开,画着夸张的蓝绿油彩的妆容的石膏柱体雕像,它身上带着很多道斑驳的裂痕,黑黢黢的横在两米高的身体上。 它没有发声器官,那声音更像在范无咎脑海里传来的,像是某种机械音,伴随一些奇怪的笑声,以至于让人听得朦胧又模糊。 “盲眼的味道……” 范无咎侧目看了它一眼,它身上的裂痕间猛然间跳动了一下,似乎有了生命,从柱体的底部开始,裂缝陡然睁大,变成一只接着一只的金色眼睛。 糟了! 他心中警铃大作,耳边的笑声愈发明显,甚至身体上感受到一点久违的,活人才能体验到的温暖。 隐约间,他甚至听到了很多很多年前,他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贵公子时的天真烂漫。 那段过往的记忆早已模糊,但伴随笑声却愈发明显。 “阿爹,今天我好像看到泰昌殿下了,她真的好漂亮!我…我想当驸马,阿爹去求求皇上好不好。” 吏部尚书范修捻着胡子笑说:“臭小子,她可年长你不少。休要不敬。那是你未来的主君。” “阿爹…” “好好好,我去求求陛下,阿爹可不保证陛下会不会罚难你哦。” 笑是虚假的。 快乐是危险的。 预先留下的假设触发,范无咎立即咬破舌尖,血腥和疼痛拉回意识,他感到眼部因为看到不可看的东西火辣辣得疼痛,于是又从兜里摸来一粒速效救心丸样的药丸含在舌底。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再睁开眼,眼睛悉数闭合,笑千魑已经恢复成最开始的模样,只是声音变得更加沙哑,像是卡顿的老式磁带,带着电视机雪花时的杂音。 “小公子,小公子,快告诉我。” “你看到盲眼了…” “盲眼…在哪里?” “盲…眼…蒙眼” “嘻嘻” 这事情说来挺有趣,怪物之间似乎有着自己那一套感知体系,当严罗将阿诺从地下墓穴带回上层的时候,高层怪物几乎如未卜先知一般知道了他的代称。 第71章 哪怕是对诅咒有自己研究的术士,高层怪物的不断的低语和碎碎念对他们依然有着不小的副作用,范无咎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于是掏出来一只猎手令点了,湖蓝色光泽在他周身一闪而逝。 “别嚷嚷了。” “……” 严罗的束缚的确起了一定作用,笑千魑关掉发声器官,连油漆都消下去不少,变成一只再普通不过的,未经任何雕刻的石柱。 “上面的玩意你能处理吗?” “无聊,无聊,……” 显然,它拒绝配合。 为了他这点情绪浪费一张十七层的猎手令显然不合理,于是范无咎扯扯嘴。 “盲眼在处理那玩意,搞定了他才有时间回去。” 不知道那句话触动了笑千魑,那声音再响起来:“月亮,很麻烦的。” “那你能打过吗?” “完整的盲眼,嘻嘻,可以。” …别再嘻嘻了。 范无咎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又暗自思忖。 所以是要盲眼拿回自己的血肉?不过黑雾一旦扯去,埋在w市民身体里的诅咒就会被月亮触发。 范无咎短暂了一下眉头,将这条消息和自己这边的情况编辑了一下发给乔知遥。 [范无咎]:笑千魑有蛊惑人心,控制行为的力量,平常硬控整个市五六小时不是问题,但天上的那个和它同源,而且这家伙不像盲眼那么配合,我带的猎手令估计也只能坚持最多半个小时。 [范无咎]:有需要就和我说,你知道的,我们家欠你一份,泰昌。 。 … 欠我一份吗? 原来他是这样理解当年的事情。 范修,李知遥的党羽之一,只是,在她死前的前几日突然倒戈向了李麟。 她不知道他们和当年的事件是否有关系,但是范修最终被流放蛮夷,死在了离长安千里外的地方。 …父死长安千里外。 正是范无咎试探她时放的伶人歌谣。 [乔知遥]:谢谢,一会在同洲区有一场小规模的降雨和人工乌云,麻烦让能够移动的市民都聚集在那里。 第64章 几乎是同时的,范无咎将电话打了过来,戏谑的声音从那边响起:“还活着呢。” “没死。”她语气依旧没有波澜,“被动防御不是办法。人类的武器对天上的东西有没有影响?”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要用魔法打败魔法。” “魔法?” “如果物理武器有用,官方对待严大人的态度也就不会这么微妙了。” “……” 乔知遥微微皱起眉。 魔法也好,诅咒也好,真的是不可探知的吗? “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对面人似乎干笑了两声,“天上那东西和笑千魑的属性相似。” “属性?什么意思。” “诅咒物总是有点不同的嘛。天上那东西擅长错乱和吞噬。错乱的本事和笑千魑一致,要是引发共鸣可不好了,就是笑千魑的力量会被骤然加剧,严罗的约束没准会失效。” “不过说起来也奇怪,盲眼也通过吞东西增强力量,他为什么不受影响我也挺好奇。” “……你现在才告诉我这个?” “我也是才拿到的消息,他们诅咒物之间是能相互感应的。不是,盲眼在你旁边,他什么都不告诉你?” …… 她侧目看向阿诺,惨白的骨架发出咔咔的,茫然,困惑又些许紧张的响声。 “我不…知道。” …… “总之我们恐怕帮不上什么忙。如果真的让笑千魑直面‘满月’,他一直很乐意临阵倒戈。” 所以范无咎叫过来的帮手作用微乎其微,她还得分心别让场面发展成同时面对‘满月’和‘笑千魑’两个灾难级以上诅咒的地步。 “不过也别太悲观。……没准我们会有意外的收获。” “哦?” “没什么。”他笑了声,“你小心点。” 放下电话,她试着向天空看去,那里依旧为盲眼的血肉笼罩,呈现一片灰暗。 他的情况说不上太好,幽暗的月光在黑雾间若隐若现,那些带有精神控制效果的光影落在他身上,照得本就惨白的骨头愈发瘆人。 只是他习惯了疼痛,也习惯了沉默,一言不发时便会让人忽略掉现在他的周围没有任何防护。 被动防守确实不是办法,先不提w市也算一线,每一天的封锁造成难以估量的巨额损失,她不知道阿诺能坚持多久,以及‘满月’是否还有入侵其他城市的目的。 地上的已经有人开始因为长时间的黑暗而濒临崩溃。 “这么大的雾霾,有没有人管了,官方是干什么吃的。” “不会是什么气体泄露了吧。” “这个社会怎么了,怎么就会捂嘴封号,现在连个解释都没有。” “没救了,毁灭吧。” 还有人似乎观察到了天空的异样,拍摄用的无人机幽幽飞起,哪怕影子触手在黑雾之间迅速的拍碎了机器,摄像头还是有一瞬对向了她。 在无人机碎裂的一瞬间,她听到了一个年轻的声音:“我靠,果然是有人搞鬼。” 潜伏在阴影里的触手危险的屈起,指向公寓里正在上传录像的人影。 “阿诺。” 她向他摇头,及时止住一场命案。 “把血肉聚集到同州区。把我周围的部分也抽过去。” 随着她的声音,视野之内一种很奇妙的,像是喝醉了一样飘忽的感觉从地上传来,那人还未来得及点击上传,手脚一歪,便在椅子上没了意识,紧接着恍惚地,不受控制地站起身,如在做梦喃喃自语。 “对哦。她在同州等我…同州…” 被人踩了尾巴的触手逐渐平静着退回黑雾,血肉逐渐回聚,构筑了他的半边脸,阿诺讷讷地抬起头,她扯动唇角,笑了一下,正要说话时,却看见他那半边脸露出了罕见的惊恐。 按照,与此同时,天空一直保持平静的月亮忽然,细碎的光芒如破裂的碎陶瓷,从黑雾的缝隙间投入,黑雾如一张烧灼的薄纸,刹那间消失无踪。 月光的周围长出了虫豸一般的触手,淌在手上又像是很细密的发丝,那些发丝像蜘蛛网一样落到她身上,迅速将她和黑雾隔离开来。 “主上——” 在那一声慌张的呼唤后,她听到了类似钟声的悠扬乐音,意识开始混沌,她感觉自己有时候是在实验室里等待数据的自己,有时候又坐在高堂上,又有时候站在一个很高的又很黑的位置,看着脚下的星星一颗接着一颗的向下滑落。 ——“终于…找到你了。” 她是谁? 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过往的声音来来回回的穿梭,嘈杂的回答在脑海里流过。 “你就是我,你就是…就是我。” “你就是我?” “是你…是你。”那个声音无端兴奋起来,“我们是一体的。我们不分你我。” “那太奇怪了。”当场景归一,一切平静后,她费劲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只类似蚕茧的物质里,周围一片漆黑,便冷漠又清醒地,“我觉得你抓错了目标。” 沈在安的目标是w市的市民或者阿诺,抓她一个单纯的文职工作者实在不能提供多么有效的能源补充或者解决方案。 “一体的。” “你叫什么?” “一体的。” “你是怎样把我带过来的。” “一体的。” “……” 显然对方没有沟通的能力,而且目前来看,比起和她聊天,吸收她对它来说更有诱惑力。 蚕茧裂开一条缝,如寂静的杀手在眨眼间弹出细腻的白色丝线,几乎是同时,背包里的血液样品自行飞出,化作血刃向前劈去。 可是预料中的腐蚀并没有发生,丝线只是迟缓了些许,随后四散开来,试图一圈一圈缠住她。 脑子传来刺痛感,与此同时,她听见自己用毫无情感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陈述着。 “吞噬…重构…满月。” 无法控制,就好像某种怪异的本能。 丝线无形中已经将她重重盘绕住,她笑了一下,金属残片随之从背包飞出,其上镀了一层危险的黑雾,三下刀光闪烁,丝线被暂时斩断。 自从上一次地下的娅娅来找她麻烦开始,乔知遥背包里就备着一堆奇怪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各种形状的金属。 她不确定刀具对于眼前的生物是否有用,但现在看来,只要她将自己变异的那部分像面包糠一样裹在外围,作用就存在。 奇怪的蚕丝和无形的念力缠绕在一起,碰撞,搅碎,稀碎的蚕丝纷飞,挠得她面颊发痒。 痒。 几乎是唯一的感觉,异化的感知能力被逐渐拉长。 她在一个巨大的光茧中。 第72章 茧子的中心,是一团发着光的,腹部长着无数只金色眼睛的…蛾子? 她甚至能逐渐能感知到对方的感知,感知到他的饥饿,欣喜…还有喜爱? 虽然很奇怪,但是对方确实对她表达了喜爱。 只是这种喜爱伴随着食欲。 和诅咒生物共感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更糟糕的是,哪怕她撤回了感知力,那种饥饿和喜爱依旧没有改变。 换句话说。 她也饿了。 视野里,外界那只半梦半醒的大蛾子睁开了它所有的复眼,金灿灿的光泽像是精神病患者错乱时的涂鸦,可莫名的,它看起来又是意外的美味。 它应该很好吃。 “…” 她扯下一段散落的蚕丝,精神力几乎不受控制地向前闯,变成触须,变成和阿诺一样的触须,和光蛾撕咬在一起。 她感觉意识被分为两部分,身体持续着吞噬的部分,而大脑依然清醒。 这也是满月的能力? 确实,类似于精神蛊惑。 还有吞噬?重构? 可它的能力不是吞噬和错乱吗? 不,不对。 那个声音,说的不是满月。 …是她。 她的能力,才是吞噬和重构。 是她在和满月共鸣。 为什么。 她不是人类吗? …… …… …好饿。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些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就像她逐步被强化的感知力一样奇妙,只需要动动脑子,精神就会具现成为触手。 蛾茧的味道偏甜。 …不好吃。 茧?那不是能吃的东西。 …阿诺是真的把她的嘴养刁了。 阿诺? …… 阿诺是谁? …… 他好像,也很好吃。 骤然,她拧着眉,刀刃划破肩膀,用疼痛唤回一些自我意识。 她看到了满月的全身,它约莫有七八人高,收拢翅膀在散开的蚕茧中心,金色眼球上方拳头粗的触须一起一浮,显得别人在它面前格外渺小。 …此外,还有人站在蚕茧之中。 他的下半身变成类似蜘蛛的模样,背后也长出透明的蝉翼,但是人类的上半身很容易让人辨识出他的身份。 沈在安幽幽地开口,语气困惑不解:“为什么要选她?更好的祭品明明在下方。” “她是特别的…” “特别吗?确实,从来没有母体在交出诅咒后还活着的。”他语气温和,对待蛾子的态度像是对待一个可爱的孩子,“当年老祖曾经想彻底清除她的意识。可是她的精神总是会重新聚拢,不知道您是否清楚原因?” 蛾子没有说话,似乎在和什么东西发生缠斗。 短暂的沉默后,满月发出一声极其尖锐的,几乎要贯穿他整个内景的尖啸。 哪怕是他召唤的满月,他能力也和对方牛马不相及,如此接近,沈在安还是感觉到了耳部和头颅强烈的不适感。 “饿…给我吃的…我饿了…快点——” 以为满月吃掉了蚕茧里的人依然不满足,沈在安忍着脾气: “她已经把自己的诅咒交出去了。原初诅咒也早已呈现给您,当然没多少营养价值。如今泰昌大部分力量在下面的那只半咒怪物身上,吃掉他,您就不会饿了。” “不,她是特别的,她是特别的…她有两份…她是完美的…” “两份?完美?” 沈在安没来得及惊讶,暴虐的精神力已经缠上了他的下半身,无形的力量如咬住猎物的鳄鱼,猛的将他的下半身撕碎。 他回首去看。 原先裹在茧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逃出生天,她双目不再带有眼白,而是一片不正常的漆黑,脸上的表情堪称淡漠,隐隐约约间,他能够看到一些和盲眼相似的触手,在她身后危险的摇摆。 她从他碎开的血肉躯体边走过。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压力,说不上来,只是胸闷气短,四肢也无法移动。。 他看到她弯下了腰,那些奇怪的触手在她身后似海葵摇摆。 她声音温和,却又让人感到恐惧,就仿佛那种声音来自于人类不该接受的宇宙之外。 “满月,对吗?” 蛾子又开始发出尖啸,似乎是某种喜悦痴迷,更多是一种欲望。 一种想要撕咬,猎杀,吞噬的欲望。 “来吧。” “看看,我们谁能吃掉谁。” 之后的场景完全超出了沈在安的预料。 长着透明触须的怪物和白色的丝线纠缠在一起,不分你我,宛如在落叶中飘飞的蝴蝶,撕咬,残杀。 …错了,错了。 老祖一定搞错了什么,或许从他观测到泰昌所谓的命格那日,沈家就出了差错。 她也是怪物。 精神受纷争的余波摧残而停滞,意识开始混沌。 最后的最后,他都甚至都没意识到又有人进入内景,那个人不是他,也不是缠斗中的月蛾拉进来的。 闯入者有着和中心的怪物同源相似的力量,半张脸完好半张脸裸露白骨,他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是呆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他的主人发生和自己相似的变异。 他的刀剑沉闷地掉在脚下的蚕茧。 盲眼的怪物缓缓地跪了下来。 第65章 乔知遥是突然消失的。 当冷白月光落在她身上的那一瞬,一道漆黑的缝隙在她身下张开,随后她就那样消失在他面前。 毫无征兆,毫无痕迹。 他听到了类似于虫卵的细簌声,听到了扭曲的声音在耳畔低语,那个声音熟悉而陌生,像是呼唤。 [来。] [过来。] [来到我身边。] [我忠诚却叛主的仆人。] “……” 这个声音属于她吗? 他不清楚。 只是无论是与不是,他都很明白一件事情。 他搞丢了他的主上。 眼睁睁的,就在他的面前。 他又搞丢了。 千年积压的种种负面情绪压迫他的精神,他看着高空的月亮,那样可望不可及。 在那里。 有办法的。 有办法上去的。 他要找到她,必须找到她。 黑雾渐渐从下方重新聚回到他身上,诡谲的月光如潮水覆满大地,从边缘的护虢区,贝西区开始,一层一层将绝望附着到人类的身上。 当身后脚步声响起的一瞬,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挥舞刀刃向对方砍去,将一堆活生生的老鼠斩为大小不一的两条肉。 “还有意识吗?” 控制老鼠的青年人皱起眉,他一只手无力的垂落,目光冷淡。 几乎是下一秒,怪物提着刀又冲来,触手在他身后危险的弓起。 “我可以带你上去。” 在第二波刀锋来袭时,这句话及时拦住濒临疯狂的野兽。 “上去…?” 他好像稍微恢复一点意识,沉默着从黑影中摸出一道眼纱戴上,血肉重新回归到他的表皮,构筑成勉强能看过去的半张人脸。 “你是那个时候的…和她一起进到身体的…” 哪怕到现在,他都不知道是沈常平一直在和乔知遥以一款叫做某信的现代方式联系。 沈常平呵呵笑了两声:“真是神奇不是吗?我早已认识了你,可是你对我的记忆却停留在那样晚的之后。” “……” 他不明白。 千年前变成怪物后,他能感受到很多正常的,不正常的人感受不到的东西。 比如方才那种无时无刻不予以他压迫的,在他耳畔窃窃低语的,魔咒一样的声音愈来愈小,偶然间迸发出嘶哑的吼叫,像是被某种可怕的肉食动物咬住了命脉。 她在做什么? 她还好吗? 他没办法拒绝她的要求。 缠绕在她身上的部分按照她的要求分去了地上,缠绕在她手腕的那一小节几乎在她消失的瞬间就再不曾传递任何感知。 如同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吞噬同化了。 心脏在惴惴不安,像是蒙着一层看不清的阴翳,沉重而窒息。 他要去找她。 他要找到她。 “你要去找你的主上,对吗?她把你丢在这里了。” “……” “很巧,我也是。我被亲生兄弟留在了地面。人类的心很难懂吧,在永生面前,什么都不是。” 他摇摇头,自顾自地:“哦。忘了过去你也是人类。” “她没有……”怪物的声音嘲哳,但依然没有收回余留在下方的大面积血肉。 沈常平没跟上他的话,职业性地报以微笑:“你说什么?” 他很认真,轻轻地摸着自己的眼睛,像是说给他听,也想是在说给自己:“她没有丢下我……不会的。” 第73章 “……” 你确定? 沈常平一贯的精明的笑意终于变成脸颊肌肉牵扯唇角的虚伪,克制着性子将嘴边的那句反问咽回去,他知道自己最好别去触一个精神病人的霉头。 哪怕这位精神病与自己有着世代的仇怨,沈常平还是能屈能伸:“对。之前是我失言了。” 他一边笑,一边皱起眉,暗暗抬眼,透过暗沉的血色天空,去注视着上方如虫茧一般的月亮。 沈家生来被短命的诅咒缠绕,女儿往往活不过十岁便会因各种意外或疾病早夭,男孩也素来只有一人能活过三十。 他与沈在安是历代罕见的能同时存活二十年以上的兄弟。 他的父亲在去世时他尚且懵懂,只记得哥哥跪在床头说,自己一定会继承父亲的遗志,照顾弟弟,完成先祖的秘法,重新找到一个伟大古老的存在,听从祂的呼唤,根除遗留的诅咒,抵达完美的终点。 这本该是他们合力的目标。 可昨日夜里乔知遥的行动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沈在安在没有准备齐全祭品的情况下,强行呼唤了‘满月’。 甚至,连他也被留在了陆地上。 “太奇怪了不是吗?”他扯唇干巴巴地笑着,“‘满月’没有选你,也没有选下方的那么多人。泰昌,她到底是…” 异化的人类冷冷地抽回长刀,背对着月光,打断了他:“怎么去?” 。 乔知遥并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她似乎和这个巢穴的诅咒打了一架,吃掉了对方,现在,按照规矩,空中这一个如月亮一样的蚕茧是她的巢穴。 在满地散落的蚕丝和血肉残破上,天上依然是那一轮过分皎洁的月色,只是它此时泛着不正常的红色。 幻觉吗? 不,不是。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多久,她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 在狭隘的缝隙间,她能想起来她的名字。 ——“梦魇” 似乎有很多人带着畏惧地喊过她的名字,为什么? ……好饿。 她必须再找点什么吃。 一个人的喃喃自语打断了她思绪的放空。 “……原来,原来是这样。” 在断裂的血肉肌腱中,她看到了一团被拍碎的虫子口吐能够理解的语句。 那只虫子受她和满月之间的战斗影响不浅,在错乱与狂热中只透出一点可有可无的信息。 “原来你才是……盲眼…盲眼,梦魇,天外的灾厄,灾厄间的感应,原来是这样,原来所有人都搞错了。盲眼是你的信徒,严罗错了,那些怪物说的根本就不是盲眼!而是梦魇啊!” …… 它好像是满月的东西,生命与满月相齐,是满月的储备粮。 满月已死。 它也快死了。 她感受到它体内生机的消逝,所剩无几的干瘪生命力无法提供任何食用的欲望。 她本来想从它身边走过,可是那只若虫忽然抬起头,收敛情绪,恭顺地询问。 “你…不,您很饿吗?” 她瞥了他一眼,毫无生机的漆黑眼仁反射出半人求生的欲望。 “让我成为您的信徒。我可以为您寻找食物。” 信徒。 …… 她好像也有一个信徒。 叫什么。 她的视线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多久,不仅仅因为她不在意他的条件与请求,更是因为又有生物闯入她的巢穴。 准确的说,是两个。 “‘满月’……被吞噬了?” 其中一个生物撕开了空间,喃喃自语着,他和下方千千万万的生物几乎没有区别,只是身上的气息混杂一些异类的味道。 她不喜欢有人闯入她的领地,不管这地方之前属于谁,现在她已经把精神力均匀地洒在四周,这就是她的地盘了。 不过她暂时没兴趣动他,因为另一个生物吸收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它有着和她一致的触须。 影子向上蔓延,构筑的生物与她有些相似,她甚至能感受到精神里的每一根触须都在和对方发生共振,她能感知到他心中所有的想法,所有的情绪。 他在茫然,在害怕,在痛苦。 那种扭曲的感觉好像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在他身上展现,让他变成一块很看起来很美味的食物。 美味到她不想让任何生物打扰她的进食,于是触手一卷,将另外的那两只 虫子裹入蚕茧的深处。 。 阿诺设想过很多,却唯独没想到如今场景。 他看不见,却能感知到异化的巨大生物坐在纯白蚕茧的正中心,她身后是被撕裂开的,已经完全干瘪下来的光蛾‘满月’。 她似乎看了过来,没有一点感情,冷漠至极。 是她吗? 祂是吗? …… 她强大的精神力缠上了自己,收紧扭动,想要从自己身上撕扯下来几块塞进嘴里。 ……她是的。 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亲近,如同发出了某种古怪的共鸣。 他感觉自己的胳膊被扯了下来,嘎吱的声音像是炖熟的鸡骨头。 不明白。 腿部像螃蟹腿一样被扭断。 为什么? 下半边身体被吞下,吸收。 是他污染了她吗? 又是他害的…吗? 短暂地清醒后是熟悉的麻木,他已经感觉不到疼了,无论心理还是生理都感觉不到,仿佛身体已经自动屏蔽了那些感觉,只是有些恍惚。 强大恐怖的精神吮吸着他的血肉,轻微的刺痛如被水蛭爬满了身体。 他隐约有一种预感,这一次,他将会迎来自己梦寐以求的死亡。 被她吃掉。 …… 听起来如此美好。 当麻木与疼痛渐渐消解后,浑身放松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密密麻麻的宽慰和舒服包裹住了他,像是回到了出生的那一日,也像回到了某一天,她轻轻地在他耳边笑。 “怎么,你想一直这样?” “想和我一直在一起?” 他又想起黑暗中那个迟到的吻,想起微凉的指尖拂过发梢时的残留的触感,她握住他的手,那样柔软,轻轻松松就溜进那颗血液已经凝固干涸的心脏里。 甘甜,温柔。 “跟我走吧。” 好温暖。 他几乎就要这样闭上眼了。 可是……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轻声地。 真的好吗? 你看看。 你又犯下了重罪,一死了之,够吗? 如从美梦中惊醒,他缓顿地睁开眼。 什么都看不见,一片漆黑。 …… 如果他真的死了。 一切或许都将被埋葬,像那座墓一样,千年前就被深埋在地底。 最后,在他感到厌恶的磅礴生命力飞速流逝,在只剩下一张脸,一只手和一半胸腔的时候,颤颤巍巍伸手,握住缠绕在脖颈上的精神力触手。 他看不见她的样子,但知道她听得见。 他问了一遍,气流在残余的胸膛里发出难听的震动:“您…还愿意…饶恕我的罪吗?” [这样,可以算…还完孽债吗?] “嗯?” 似乎不明白为什么食物忽然说了话,但进食被打断,她不悦地皱了一下眉。 “什么罪?” 他重新闭上眼,半张脸上惨白的带着血的骨头如干尸般难看。 “您…又忘了。” “忘了什么?” 他身上的那种浓郁的悲伤更加稠密,那些与她同源的触手仿佛渐渐有了知觉,像是想要推开她,可没有力气,只能软乎乎的搭在她的精神力上,变成某种欲拒还迎。 剩下的五分之一的血肉已经无法维持正常的发声器官,但是她能感知到他的想法。 [您要…吃掉我吗?] 无形的触手裹挟住他,冰冷表皮上似乎有鳞片一样的物质,一层又一层,如同漫无边际的潮水,不断吮吸他身上残留的力量和血肉。 “当然。你的味道很好,有一种很特别的香气。” [不要吃完,好不好。] [按照您说的,我不能藏起过去的事情…] 他努力的,想出声,想告诉她他在努力地听她的话。 她也很认真:“可是我很饿。” 他声音如在呜咽:“只要…一点。” [只要一点血肉,我就可以重新长出来。您能一直吃下去。] [至少,不要……现在] 玻璃义眼虚无的光泽里只剩下哀求:“求您……” 第66章 不知道究竟是那句话触动了她。 在经过片刻若有若无的思考后,缠绕在阿诺周身的触手与丝线开始消散,他剩下的半个身子掉在地上,而上空的月亮依然血红。 他又得继续活着了。 第74章 尽管这个事实并不让人开心。 巨大化的异物逐渐恢复,至少从外形来感知确实如此,虚无的感知中,她从高处慢步走了下来,走到他跟前,摸了摸缭重新开始恢复的躯体,些微黑色雾气从他四肢的切面缭绕在她的指腹。 “好吧。我允许你的存在。” 确实是她的声音,但又比以往的更加空灵。 她不记得他了。 …… “不过,你会听我的话吗?” 复原时的疼痛比受创时更甚,疼痛一层一层叠加,如电流般的麻木和刺痛从她的指尖在残留的躯体上一层一层蔓延。 “……会。”他的声音干哑,血肉流逝的感觉并不好受,身体不灭,但眩晕感和失血相似,紧紧束缚着残留的心脏。 [我的性命是您的。] 她听到他的应答,没有任何表情与动作,转过身背对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她要走吗? 原先的触手几乎在见到她的瞬间就倒戈向她,只有剩余的一部分嗐愿意听从他的指挥,不过也被吞噬殆尽,只剩下一只单薄的触手,晃晃悠悠地绕在她的面前,却迟疑着不敢上前缠着她的脚踝,只是在她面前将自己盘了起来,发出一声细弱又委屈的。 “叽。” …… 有点可爱。 想摸摸看。 她看着面前颤颤巍巍,又柔软的小触手,忽然冒出来这个想法。 这很奇怪,虽然她才刚刚诞生,但照理说她不该有类似欲望的感性,绝对理性才是神祗该有的品格,可是这种类似快乐与舒适的情感却填充在心间,连同那种饥饿感也消失了。 事实上,她真的伸手去摸了他的尾巴。 柔软的手感顺从的过分,哪怕她刚刚咬下它大半的身体,当她伸出手时,如正反的磁体,它顺从地贴住她的手心。 是很好的玩具。 她弯下腰,凑近去看他本体的状态,骨肉在努力聚合,但或许是因为刚才消耗了太多,重构的速度相当缓慢。 “你还有多久恢复?” 或许刚刚自己吃掉了太多,他不好恢复的。 “您饿了吗?”地上的人仰头在努力看着她,像是急于彰显自己的用处,“还可以再……” “没那么饿。”不知道为什么,她坐到了他的身边,“你要怎么样才能快点恢复?需要食物吗?” 他的声带好像是先修复的,声音比刚才好听不少。 “嗯。有的话…会快…” 触手不断向下方蔓延,直到探索到人类的城池,她探测不出太多美味的情绪,这些生命似乎处于一种迷离状态,味道也不怎么可口。 不过,似乎有一个更大的家伙在控制他们,就在下面那些奇怪建筑的中心,那个家伙不算弱,勉强还能入口。 “我去‘狩猎’。你在这里等我。” “叽…” 那一只小触手失落又试探着贴在她的脚踝,修复好的身体和人类很相像,他仰起头的时候,会露出线条流畅的肌肉,抬起下颔时会出现很漂亮的形状。 “别走…好吗?” …… 他真的好粘自己啊。 算了。 人类似乎相当娇气的生物,虽然他绝多数部分都是怪异,但他毕竟不是存粹的诅咒,半人的次等怪异 娇弱一点,害怕分离是很正常的事情。 “好吧。我要去见一见刚刚的那两个生物体。”她感受了一下,“有一只快死了,我有事情要问他们。” 他低眉不说话了,看起来很乖。 看在他这么乖的份上,她摇头:“就在巢穴里,不会离开的。” 他影子的位置空空荡荡,乳白的蚕茧上只有虚无的光泽,好像少了些什么。 “这些给你。” 她指了指身后那些裙摆一样的触须,有一部分触须很奇怪,她总感觉这一部分力量不是她本身的东西,就像吃了难以消化的食物一样恶心。 放在眼前这个生物身上更合适一点。 她身体向前倾,精巧的精神力掰开了他尚未完全修复的,半是血肉半是骨骼的下身,精神力扭曲触手,将那部分力量重新塞了回去。 她的力量天然带着吞噬重构的个性,这过程实在不算舒服,疼痛之余更多是难言羞耻的酥麻,哪怕他早已不是存粹的人类,还是会因为那种奇妙的感觉而发出类似呻吟的喘息。 “唔…” …… 有点好听。 这真的很奇怪,她居然有一瞬间的走神。 终于,他身后不再那么空荡荡的,而是有小小一团的黑雾作为他的一部分寄宿在影子的位置,他轻闭双目,遮掩住那颗普通眼眶里用来装饰的玻璃珠子,明明是很结实的身体,却给人有一种无端脆弱的美感,莫名给她一种熟悉感。 她感觉脑袋刺痛了一下,有些说不清明的感觉在脑海里绕了一圈又溜走,像在丢掉了钥匙的木盒子,摇一摇能听到里面的东西叮当作响,但是又看不见摸不着,想不明白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 她摇摇头,跳进蚕蛹深处的耳室,将埋在蚕茧丝线的那两个生物挖了出来。 强悍的精神力将一部分生命强行注入注入给那只濒死的虫子,等他那半截子身体靠着蚕茧。 她问:“你知道很多诅咒的事情?我是谁?” 饥饿缓解后,她就是完全理性的神祗。 她从诞生时就在这里茧里了,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仅仅凭借天性与满月厮杀,满月的那只信徒似乎知道更多。 沈在安没有说话,倒是沈常平似乎终于理清楚蚕茧内的事物,以称述语气:“……你忘记了。你忘记了自己是怎么闯进…” 只是外界的人第二次提到忘记这个词。 “闭嘴,常平。” 几乎不等她询问,已经异化的沈在安一把拦住他接下来的话语,以稍微恢复的力气将他按进松软的蚕茧里。 “不,你不明白,这不是遗忘。”恢复了精神,顶着乔知遥冷漠的神情,沈在安带着笑,“群星归位。您只是回到自己该有的位置。您就是诅咒的神祗,群星的梦魇。” 那笑有些别的意味,狂热中似乎还在打某种算盘,让她感觉不是很舒服。 “可是我记得我有名字。乔知遥?” 他温和地:“每一位神都有自己的名字,方便信徒呼唤他们。” 精神力的回馈共振告诉乔知遥,他没有说谎。 “那么,我要去向哪里?” “神之间的事情,凡人和普通的诅咒并不清楚。”他说。 “但我知道世界中存在很多的神明,他们会彼此吞噬,直到决出最强大的那一位。信徒拥护自己的神祗,直到他们在宇宙中无处不在,即可永生。” “还有和我一样的同类?” “是的。他们之中,或许有人比您更加强大,而且他们终将找到这个星球。” 乔知遥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虽然他说话弯弯绕绕,但确实很有价值。 她喜欢有价值的东西,于是再问。 “信徒呢?又是什么?” “地面上的大部分异类都是信徒,信徒是异类,是不完全的神。人类曾被一位更早的神祗注视过,祂将诅咒不均匀的送入每一个人精神中。当他们弑杀同族,无形中便掠夺了对方的力量,当这份诅咒越积越多,他们最终会成为神祗的信徒。” “如果神愿意分享他的力量,只需要小小的一点诅咒,或者说一部分精神,就能够将人类异化成其所属的信徒。” 话题终于转回了他所想要的区域,他缓缓伸出重新变回人类的肢体,带着狂热与神往:“如果您愿意分享一点您的力量,我会为您指明前路。信徒的一切都会毫无保留的呈现给主人,怎样,这是一笔不亏本的生意。” 乔知遥思考了片刻。 “……怎么给你?” “就像您先前做的那样,分给我一部分血肉就好。” 精神力将自己的一部分撕下来塞进他的体内,不过片刻后,沈在安从地面晃晃悠悠站了起来,看着影子里开始蠕动的触手以及和盲眼类似的,无穷尽的生命力和吞噬的力量,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的名字是沈在安,吾主。” 。 虽然很奇怪,但她只不过想问问话,问到最后却莫名多了一位信徒。 奇妙熟悉的联系像一只无形的丝线,将他的精神力栓到她的这边,她也知道了为什么阿诺身上有熟悉的力量。 他是她最开始的信徒,也是她最喜欢的信徒。 回到方才的耳室,她吃剩下的满月躯体已经被他收拾干净,血腥和肢体也消失不见,只留下漂亮顺滑的蚕丝织就的床榻,大小无论是她的本体还是现在的模样,都可以很舒服得睡进去。 不过他好像有些难过,那种阴郁的,暗沉的情绪浮现在他身上的时候,她竟然不太想吃他了。 第75章 如果再吃一口,他的伤势会更重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恢复。 而且她已经半饱了,于是她好脾气地:“你在难过?” 他还没有回答,在整洁之中,还有一串碎裂的黑色珠子格外显眼,吸引了她的注意。 是她刚才和满月打斗时散开掉在地上的,被满月的翅膀碾过碎成了粉块,黑色的碎石散在乳白的蚕茧上,意外的成为了不错的装饰。 ……啊,等等。 那好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原来她一直挂在自己身上的吗? 阿诺轻声:“您有了…新的信徒……” 乔知遥没有避讳他,他的听力惊人,自然听得见里面都发生了什么。 诸多信息侵扰他的想法,因痛苦麻木常年混沌的脑子不允许他想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是明白一件事情。 她不仅忘记了过去的事情,而且还有了新的随从,速度快得骇人。 他不再是唯一的那个,也不再是特别的那个。 叫做沈在安的人比他讨喜很多,他知道更多的事情,甚至得到了怪异的能力,比他有价值得多。 就算他找回来了那些记忆,她还会像过往一样那么对待自己吗? …… 他还找得回来吗? 莫名的恐惧又攥着他的心脏,重伤未愈的身体让他有些感知不到疼痛,全身好像只剩下心脏还在发出一点酸楚的信号。 精神力卷起地上的珠子,浮在空中,她抬手拍上了他的眼睛,询问。 “我们见过吗?” 第67章 他缓慢闭上眼,很珍惜的藏住眼眶里的玻璃珠,避开了她的手,很难得拒绝了她想要取出动作。 [已经…给我了。] 她不甚在意,收回手问了一句。 “我们见过吗?” “……” 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奇怪,就像他的心脏一样,泛着无措和苦涩的酸味。 应该是见过的。 她的记忆不应该只开始于这一片白茫茫的巢穴中,而是更久以前,久远到一个他或许也感知不到的时代。 很多奇怪的画面一闪而过,似乎有无数的星星在她身边闪烁。 她想试图抓住,但像是在触摸一条水里的泥鳅,那些画面一瞬便无影无踪,蹙眉之际,她听到他出声,声音很轻。 “您只是不记得了。”他勉强自己向她露出一点笑,“没关系,不是…不是很好的事情。” 他在说“不是很好”时 迟钝了一下,随后那种发苦的味道又加剧了。 和沈在安不同,他虽然没多少话,但是总是有一种真挚的关心,好像真的被她吃掉也没有关系,所以她不介意多关心一下他的伤势。 “你饿吗?” 他顿了一下,缓缓摇头,沉默的样子让他看起来很乖,可心底传来的异样情绪却让乔知遥知道他在说谎。 和她一样,他也需要食用同类的血肉才能维持理智。 可是比起出去狩猎,他似乎更加渴望和她待在一起,渴望的味道急切而辛辣。 于是她在他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沈在安说每个生物都有名字。方便别人呼唤他们,你叫什么?” “……卫诺。”他轻声地,“或者阿诺,这是您曾经给我的名字。” [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之一。] 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似乎开心了一点,尽管很短暂,但他确实放松了下来。 莫名的,她也跟着感到了一点轻松,从睁眼开始的那种空荡感忽地缓和了很多。 她甚至开始觉得有点困了。 影子里冒出来一截触手,粉灰截面过分柔嫩,显然刚刚生长出来不久,拱着身子爬到她身边,低沉又她委屈地发出一些呜声。 触手的温度清凉,摸起来滑滑软软,不像看上去一样粘稠,反而干燥得恰到好处。 “我要睡一会。”她仰面躺在他织的那只软床上,舒适的眯起眼睛,拉着那截子触手,半梦半醒间隐约看到什么,皱了一下眉,“不许出去,也不许做多余的事情,安静在这里待着,不然就吃了你。” “…好。” 精神力扫过一圈,没发现异常的情绪,于是她满意的闭上眼,放空精神。 半人的怪物对着空地又走了一会神,等异类的神祗睡熟,摇摇晃晃地撑着身体,将全身的气息压制至最低,起身向巢穴深处走去。 她为什么会失去记忆,她为什么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如果真的是他污染了主上,他一定要找到救回她的方法,他要告诉她她过去的那些想法,至少…他得知道发生了什么。 巢穴比他想象得更加深一些,散落的蚕茧似乎能感知到他的一举一动,包括才起来沙沙的脚步,这座巢穴已经将他的主人认作新主,只要她醒来,就会知道他趁她熟睡时的一举一动。 在巢穴中心,他找到了目标。 “卫诺。” 他看不见,但是中心的人有着她一样的气息,语气抑扬顿挫似在吟诗矫造。 阿诺想,他一定带着嘲弄的,讽刺的笑。 “真是奇妙不是吗?我们居然会以这种方式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再遇。”他笑了,笑容也的确带着一种常年积累的恶意。 那种恶意让人心惊,但阿诺早已习惯与他们为伍,反而不觉有异。 他只是闭上眼,却从影子里抽出刀来:“为什么?” 沈在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在漫长的寂静里,他甚至开始担心上方的人是否会醒来,也开始怀疑来质问他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原来是这样,原来你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蓦地,沈在安笑起来,他从地上坐起身:“是你污染了吾主。是你将她变成了如今的神祗,我应该感谢你,如果没有你,计划不会这样顺利。” …… 他的话并不全对。 并不。 心底这样告诉自己,可是大脑却先一步陷入无可挽回的混乱。 ……是他。 他是怪物。 就是他把她也变成了怪物。 如今的她有自己的目的地,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有自己的学生,有自己的老师。 她这一世那样美满。 她只想做一个普通的人类。 是他。 …… 奇怪的声音填满了脑海,像群星间的恶魔在窃窃私语,将熟悉的刺痛感填满沉重的脑海,在漫长的与这种痛苦缠斗中,他有很多次都几乎要迷失自我,可这一次,他只是握住好不容易恢复原装的右手,轻轻一拽,像是拽断一只海虾的尾部,那只手丢在地上,漆黑的内容物又泄了一地。 疼痛让那些嘈杂的声音远去了。 “你在骗我。” 他的声音变得很冷静,冷静得他感觉自己有点不像自己。 “……” 意外与他的冷静,沈在安扬眉一笑:“是又怎么样?我凭什么告诉你?” 他知道自己问不出来什么的,但也知道哀求也好,胁迫也好,如果自己没有价值,对他们来说,就没有交换的可能:“你要什么?” “我想要你死。” 沈在安摇头,不再拐弯抹角,言语直白:“可是你身上的诅咒太多也太杂了,很麻烦。” “……” “这样吧。”他说着,拿起地上那只正在腐化的手,扯断残留的骨头,以骨作刀在那上面刻下一串数字又丢给他。 “离开这里,回到人类的世界去。到时候,我就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阿诺抓起自己那截断手,闭上眼,他知道号码在如今的人世里是一种特别的交流方式。 她不让他离开这里。 “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做,这样我们都不会损失什么。”沈在安又看向一边,“常平,你知道怎么带他离开。” 阿诺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个人。 角落里的术士沉着脸走出来,那份阴沉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恢复成和他哥哥如出一辙的温和礼貌。 以人类之姿站在巢穴里的他在怪物之间显得格格不入,他侧目看着已不能再算人类范畴内的兄长,一句话没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巢穴的主人依然在小憩,但就像一只正在冬眠的巨兽,一呼一吸间如要苏醒后大肆饱餐一顿。 这不对的。 这不该是她的样子。 “跟我走吧。”沈常平似乎笑了一下,神情如常,“‘梦魇’不会有两个信徒。” 几乎是同时,他们都注意到了,巢穴里原先规律平稳的呼吸声骤然消失。 巨兽结束休憩,因为侍卫不在身边而生气。 锐利的尖啸声带着恐怖的穿透力,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沈常平手指翻飞,他将一瓶蓝色的液体向前泼去,韧性十足的蚕丝居然被那一瓶巴掌大小的液体生生腐蚀出一个大洞,他半个身子进入了洞口中,而阿诺还在原地。 第76章 要走吗? 要相信他的话吗? 要违背她的命令吗? 恐怖的精神力飞速移动到他面前,巢穴的主人几乎在下一个呼吸间出现在眼前,蚕茧仿佛突然活了过来,朝着他的方向聚集。 “快啊。” 他往前迈了一步,最终收敛的气息,在沈在安陡然放大的笑容中,踏进那个洞里。 这个洞比他想象的要深,无尽的压迫感在他身后凝聚。 他看不清前路,也几乎在这个时候,他听到后面传来对话的声音。 “您看。他就是这样,怕死是每个生物的本能,一有机会,他就会试图逃离您。” 声音从身后传来。 声音从身前传来。 他是在人类中做刺客和死士的时候就知道,正前方和正后方的声音,是最难分辨方位的,他们的对话出现在他的面前。 而当他走出那个洞时,他感受到她冰冷的目光投到他的身上。 …… 被骗了。 他的大脑确实有时候会不受控制地出现混沌,但理清楚情况不难。 沈常平已经无影无踪,整个空间里都找不到他的气息,大概率在刚刚,沈常平用了其他的方式逃离了这里,而沈在安从最开始就只是想让他违背祂的命令,做出要逃离的假象。 她看起来很平静,但暴躁的精神力告诉他并非如此。 周围的蚕丝被悉数搅碎,散落,无形的力量卡住了他的咽喉,飘荡的蚕丝像白羽挠着他的皮肤。 她真的生气了。 她认为自己受到了愚弄。 沈在安笑了一声,向乔知遥鞠了一躬,礼貌地将单独的进食空间留给她。 乔知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感觉到很生气。 比如沈在安一看就知道有很多事情瞒着她,但是她一点也不在意,就像他刚刚说的话里只有三成是真的,她也不是很在乎。 然而,这个半人,会以好听的声音说着最真诚的话,做出类似背叛的举动。明明和沈在安的流程相似,可是这个叫做阿诺的半异类就是会让她感受到愤怒。 比他心底散发的急切气息更加辛辣的愤怒,像是冒着泡沫 的岩浆,将灰尘扬得漫天都是。 “我不会离开您的。”他应该是想要为自己辩解的。 她的声音冷漠:“你欺骗了我。” …… [我想去找回您的记忆。很快就会回来的。] “你没有遵守我们的约定。” 清冷的声音不如从前温柔,而是真正的,仿佛冻着一层极寒的严冰。 “……” 他唇张动了一下,可也只是动了一下,他脚下散落的触手被强大的精神力攥紧,塞入了他的嘴里,冰冷熟悉的腕足紧接着困住他的四肢,忽然的冲击让他说不出来话,只能在呜咽中留下一道可疑粘腻的涎水,顺着下颔低落在蚕茧上。 不知道幸运还是不幸运,只有这点**还像正常的人类。 没关系的。 怎么样他都可以接受。 口腔里的触手因为主人的共感在缓慢难耐地扭动,灰粉色总会带出一点透明的水花。 这种姿势实在是太糟糕了,会让他走神时联系到过去发生过的一些事情,比如她用某种东西,给了他很可怕的快乐。 真是卑贱可耻,在这种时候,他为什么还会想到那件事? “……嗯?” 好像被问题困住的人忽然看到了某种新鲜的解法,短暂的提声后,乔知遥的声音依然冷漠。 “你想要这样的惩罚?” 她皱眉:“不可以。太轻了。” 他心脏骤紧,恍惚地,紧张地抬头。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吗? 滑腻的触手在腰腹间蠕动,她冷淡的。 “重五倍,作为你违约的惩罚。” 第68章 卫诺很难形容他现在的状态。 四肢被无形的力量包裹勒紧,锁住,皮肤发出类似疼痛的麻痹感,一片漆黑中,一向敏锐的感知力也系数为对方剥夺,世界彻底沦为虚无的黑,只有皮肤的敏感度在不断提升。 她似乎站到了他的面前,伸手捏住了他的下颔,她的吐息冰冷,周身包裹着异类不详甜腻的香气。 莫名其妙的,他忽地就难过起来,连身体上她带来的痛楚也无心留意。 凉意灌满了口腔,她的力量牵引着影子里的那些腕足绕着腰部,顺着脚踝,小腿,向上撕咬,吮吸,直到不可言述的位置。 他感觉自己正在向下坠落,每一寸皮肤在发麻,那些怪物的部分已经彻底失去知觉,短暂地从他自己身上脱离一般四处作祟。 他以为自己习惯了痛觉,各种各样的疼痛包裹着他的全部,他的千年时光常与死亡作伴。 他深知那些早已和他融为一体,变作万千腕足里的某一个分支,顺带着将他的大脑搅合得不甚清明。 可这一种是从未有过的疼痛,让勉强可以控制的拟态躯体想要蜷缩起来,却又被她的力量隔空牢牢锁死,只能任由怪异神明肆意游走。 皮肤像在一片一片撕碎,透明的涎水滴落在蚕丝上发出沉闷的哧声,所有的一切带来的触感比之前险些被她吞噬还要明晰。 ……在极致的痛楚之中,他感受到一丝很微妙的愉悦。 他听得到自己的喘息。也听得到她的声音,她掐住他下颔的手一刹那停住,带着很奇怪的疑惑。 “你在高兴?” 气力被取代,他近乎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努力的屈起指腹,缓顿地握住了如蚕丝一样的一摆,如被电流穿过的指尖没有多少感受,只有细微的凉意残留。 没有关系。他愿意的。这是他应该承受的。 再重一点也没关系。 …… 惨白的月光,惨白的巢穴,一望无际的云端和地上灰白的建筑与人群,有什么东西似乎在商量着如何接近她的领域,不过她暂时没有心情理会那些活物。 眼皮子下的半人怪物面上泛着无助的潮红,眼角带着忍耐时细微的湿润,身上带着人形时残留的狰狞似蛛网般的旧疴和腕足撕咬时留下的缺口,他非人的躯体破碎时会流出浓黑的雾气,逸散在苍白的皮肤上,看上去很怪异又漂亮。 他确实很漂亮。 无论是修长的腿,精瘦的腰,还是流畅有力的肌肉,尽管这些都只是对身为人时的自己的拟态,以人类的视角来看,依然极其性感。 何况他温驯又顺从,虽然违背了约定,但也只是他愚蠢的判断所致罢了。 他的灵魂散发着馥郁的芳香,让人辨识不清对他的喜爱究竟时来自于食欲还是其他的情感。 听到了他心底那些奇怪的想法,在半人的雄性异常在疼痛中依然如雏鸟一般捉住她袖口的时候,她回收了精神力,有点莫名的生气,又有点莫名的开心。 ……她不想吃掉他了。 可是觉得就这么轻轻放过他,实在有失威严。 于是她面无表情地维持着冷漠:“这对你来说不是惩罚。” 在持续不知道多久的酥麻后,她将加注在他身体的束缚解开,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几乎摔在蚕茧上,坐在他旁边。 他的生命体征已近微弱,却还是:“你可以…用其他的办法。” “我还没有想好。”她不知道想到什么,短暂地冷哼后转移话题,“你说你想去找我的记忆?不是说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他似乎凝固了一会:“有一部分,不是很好。但还有重要的部分。” “嗯?” “对您来说,很重要……” 他没有视觉,所以乔知遥不能从他的脑海里共鸣出来任何有色彩的画面,只是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一个虚影,一些未知的冰凉器械,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声音在向着地面上的那群生灵讲述着什么。 很多,也很繁杂。 她感觉自己的脑袋疼了一下,好像被理智压制的部分本能在蠢蠢欲动,像是冒着泡的硫磺泉水,哪怕及时盖上了盖子,一个硫磺泡泡还是顺着缝隙将刺鼻的气息翻了上来。 那是一个问题,一个似乎困扰了她很久很久,至今依然未能有所解答的问题。 她到底是谁? 她是人类吗?还是怪物。 …… 记忆的碎片从这个问题向外延申,又将另一个泡沫顶出来,她好像隐约看见在某个群星繁盛的夜晚,在喧闹的人群和各种娱乐性的建筑与灯光中,半人的怪物局促的站在她跟前。 她好像还说了什么,身后有烟花炸出五颜六色的彩光,人群同时迸发出惊呼。 “虽然只是个无聊的噱头。但试着相信一下也没有关系。至少你在开心,不是吗?” 以玻璃珠代替眼睛的怪物豁然抬起眼睛,灯辉照在那张脸上,将冷硬的线条照得柔和,轻微抿起的唇带着一点心思暴露时的窘迫。 “我…” 第77章 “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她摇头,“我也很开心。这些情感弥足珍贵。” 她想起自己说的话,那时候她的言语温柔得不像样:“它们让我觉得我像一个正常的人类,这很好,是我想要的,阿诺。” 他似乎不善言辞,低低的闷出来一声:“……嗯。” 她当时似乎笑了,走上前一步,在他无措的脸色中,凑到他的跟前,将手穿插到他的脑后,下压,再印上一个泛着甜味的亲吻。 …… 对,很甜。 她以带着情感的血肉为食,那种美味的味道,她不应该忘掉才对。 想再尝一次。 难以缓解的饥饿感又一次追上了她。 可是他现在不会散发那种诱人的香气。 她看着蜷缩着卧在她身边的阿诺,屈指摩梭着有些干裂的唇,缓缓俯下首,照着一闪而过的记忆里的模样,轻飘飘地 贴在上面,又伸出一点舌尖,舔舐了一口。 虽然也是甜的,但是味道不太对。 要是他能变成记忆里那种味道就好了。 …… 她离自己是那样的近,舌尖那样柔软,甚至他隐约感觉到纤长的睫毛扑扇在皮肤上带来的痒意。 她变得比过去更加喜怒无常,明明上一秒以那样冷漠的语气折磨了他,下一刻却安抚一般给了他这点甜头。 这个吻并没有持续很久,她没尝到和记忆里一样的甜味,略带失望抬起头,问他:“过去,我想成为下面的那些生物…人类?” “…是。”他不知道这样回答是否正确,但听到她笑了一声。 “身处某种群体中,自然而然地想要融入其中,以谋求所谓的平静与舒适。”她的笑声带着轻蔑与嘲讽,“看来那时候的我受困于软弱的本能和不必要的约束中。” “……” “如果你想帮我找回来这个,大可不必。”她冷嗤,“那些记忆于我无用。人类不过弱小的血肉。短短数十余年便灰飞烟灭,朝生暮死与蝼蚁无异。星辰数以千万记的岁月,若因区区数十年而蒙上阴翳,实在愚蠢。” 他似乎愣了一下,渐渐的,脸上仅剩的红晕也散了,变成一片惨白,很难得的,虽然很轻,他居然反驳了她:“不是的。” “哦?” “以十年去守千年,并非愚蠢。那也不是…无用的……”他抿着唇,笨口拙舌不知道如何反驳,又或者知道根本无法反驳,只是鲁钝地拿自己说事,“我…忘不掉,怎样也忘不掉。” ——他看起来实在凄惨,尤其是在她说出无用两个字的时候,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悄然地破碎了。 扬起手,某种联系在她指尖形成:“我已经忘记了为什么会给你力量。但这东西会天然地将子体与母体联系起来。就算你刚刚真的逃跑好了,诅咒尚在,我总是能找到你的。而你之所以忘不掉,也是因为这份的诅咒。” “……不是这样。” 他身上的味道,随着她的话变得愈发辛辣,又夹杂着发苦酸涩,让刚才的那点甜味全消失不见,他不会说话,身体又虚弱不堪,只是闭着眼,声音里带着颤音。 “不是这样的。不是没用的……” 她并不喜欢被人反驳,于是以高高在上的语气:“星神和信徒之间的关系正是如此联系。假设其他星神降下诅咒,你也会被他们影响,亲近于他们。” 几乎没有等她完全说完,他挣扎着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裙摆,声如筛糠,“请您不要说这样的话。” 不对的,完全不对的。 他不是因为身上这份诅咒而痛苦,他是因为别的东西。 因为谁都无法否定的东西,连她本人也不可以否定的东西。 他说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是出于下属献身的忠诚,还是弑主的愧疚,亦或者是夹在其中丑陋却被包容的可怜爱慕,他说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只是喃喃的:“您只是忘记了,只是忘记了……” 太奇怪了。 她的话像是他从未见识过的刀刃,在身上剜下血肉的时候,连带着让他想痛呼出声的疼痛。 她勾了勾唇角,没说话,又对他气味变得更加酸苦感到烦躁。 她只是简单给信徒科普了一些的常识,他们的寿命比下面的那些蝼蚁长得多,没必要在无所谓的自我约束上浪费时间。 可是他似乎不领情,甚至还大受打击的模样。 果然是不完全的异类。 积蓄力量,吞噬同类,在宇宙中穿行,寻找最终的应许之地,这才是他们应该要去追寻的目标。 她扬起手,将天空的蚕茧融入夜色,饥肠辘辘的感觉让理智产生了部分缺口。 好饿。 可是巢穴里的唯二信徒一个很难吃,一个还不是时候吃。 她探下精神力构成的触手,撕开领域离开巢穴,将自己倒挂在空中,如蜘蛛垂网,向下延申,直到锁定了下方的城市。 隔着云端,在茫茫人海之中,她对上一双不知何为些许熟悉的眼睛,那是一个类似异类的人类,身边也跟着一个油彩石雕形状的异种。 “……草。” 对方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感受到某种变化,瞳孔轻微缩起,骂了一句什么,放下写满“未接通”的方形设备,祭出了一把镰刀状的武器,故作镇定,勉勉强强地向她扯笑。 “什么情况,你眼睛怎么搞成这样?” 比起那个油彩石雕,这个拿镰刀的,被称为术士的人类闻起来更加好吃一些。 不过瞬息,她点脚立在他正上方的空中,月光之下,不带一点声音,如某种猎食状态下的的夜枭。 术士迅速捏碎了一个符咒样的东西,讯息向着远方飞去,同时猛然后退一步,躲过一只无形中扼来的大手。朝着旁边无事人一样的异种怒吼:“想想办法笑千魑,我们有大麻烦了。” 第69章 满月,哦不,梦魇的巢穴一如既往,一轮皎然虚假的如月亮一样的物体无声无息、恒久地挂在惨白的蚕茧上空,脚下是不见底的虚无的云端,一切都是那样的不真实。 半人半诅咒的怪物坐在巢穴的中央,空洞的目光虚无的盯着眼前苍白的台阶,走了很长一会会的神后,扭动寄宿在地面阴影里的触手。 也几乎是同时,另一间巢房里害他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走了出来,见他挣扎着从蚕丝上爬起身,惊讶得挑眉。 “居然还活着。” 被撕咬得满是伤口的手握住了牙齿,卫诺闭上眼,将一柄黑刃从影子里抽出来。 他的脑子早已陷入不可逆转的混沌,不允许他像乔知遥思考太过复杂的事情,他不明白沈在安为什么要害他,但是他还记得,和他相似的一个人伤害过他的主上,而他本人也对她不怀好意。 他刚刚问错了人。 影子里所剩的触手一并炸开,锐利的牙齿封住沈在安的去路,长刀即可劈下的当口,他却以不紧不慢的语气。 “如果你杀了我,祂会很生气。” “……” 长刀最终还是侧开,只是扑哧一声,斩断了沈在安的一只手。 他还是不想让她生气。 沈在安挂以恶意的笑意,伸手试图拂开挡住去路的触手,却发现哪怕现在的他无比虚弱,这些东西比他想象中的坚实得多。 “祂居然分了这么多力量给你,对你可真不错。” 沈在安笑了笑,那笑容实在让人不安,就好像还在盘算什么,没再试图逃离,也没试图用自己孱弱的新触须去对抗卫诺,只是原地盘腿坐了下来,清了嗓子,居然还用上了大晋时期的官腔。 “你还想问什么?我的心情不错,可以回答你。” 他冷冷地看向沈在安:“骗子没有真话。” “这可不一定。”沈在安勾了点笑意,“真话有时候更加管用。” “……” “我刚刚确实骗了你。”沈在安大方地承认了,“你没有那个资格污染祂。” 尽管在预料之中,可听到这句话他还是可耻可悲的松下一口气。 不是他。 他没有再一次伤害到她。 ……太好了。 “正相反,是她诅咒了你。” 沈在安饶有玩味,“或许你从严罗那里听说过,人类的身上带有天然的诅咒。其实这个说法有问题,诅咒不是人类天生具有的,而是来自于遥远的世界之外。没有能说清楚那些到底是什么,有的人承受不住会变成丧失理智的怪物,也有的人能活下来,甚至,四散的诅咒中偶然也会诞生存粹的怪物。” 这些东西显然对他来说太过弯绕,沈在安也知道这点,于是嗤了声。 “祂是世界之外的神明,不知为何遗落在这个世界。不过无所谓,百年不到的时间罢了,对祂而言只是一场轻松…哦不,乏味的下午茶。” 半人的怪物没有说话,只是稍微收紧了握着刀的手。 第78章 。 在人类的世界,乔知遥并不知道人类的悲喜,伴随着术士的那句话,一声奇异的小丑似的笑音袭来,她的世界似乎在逐渐褪色,渐渐的,她听到了朦胧的,想泡在温泉水里的声音。 “主上。” 很熟悉,很甘甜。 她睁眼,对面站着的不再是油彩石像,而是一个熟悉的,穿着黑色干练劲装,近乎虔诚 的信徒。 她的感知力比叫做笑千魑的异种高得多,顷刻间就知道眼前不过虚无,可‘卫诺’的表情实在柔和得一塌糊涂,像巢穴里的蚕丝,轻薄又温暖。 就像是过去的某个时间点里,在学校的一个无人在意的角落,他用相似的神情,专注又温驯地注视着她。 ……那样好看的神情,她想要再看一遍。 以精神力扼住笑千魑的命脉时,幻境一刹那碎裂,笑千魑的力量与她发生了某种相似又微弱的共鸣,共振在影响着她的精神,于是随之炸起的还有突然间沸腾的记忆,她似乎看到细碎的画面匆匆飞过。 在破碎的画面中,当精神力搅碎异种的核心,刺耳的尖锐声在她耳畔炸响,可是吞吃入腹的感觉并不能缓解腹中的饥饿感。 就好像没有吃对东西。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想吃的,是卫诺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 或许过去的记忆能够告诉她,因为无论在记忆的泉涌里,还是,她没有感受到任何空虚的令人难以忍受的饥饿,相反周身像是被某种前所未有的触感包裹着,暖洋洋的。 于是她放下了笑千魑,残缺的蜡像变成一块块黑红砂石块,沙沙碎在地上消失。 她挡住挥来的锁链,矜贵而高傲:“你叫…范无咎,对吗?” “我过去的巢穴在哪……嗯?” 她找到了,能让她吃饱的东西。 地面上还有她的信徒,虽然离这里有一点距离,也很微弱,甚至连精神都不完全,但那东西确实似乎能让她吃饱。 她向前走了几步,在草地上,她找到一张遗落的相片,那好像是她自己的东西。 人类的娱乐场中,相片里的盲眼异种面色局促,他耳朵泛红,而她居然以人类的姿态牵着他。 她甚至还记得那时候的触感,异种的手是冷的,血管也不再鼓动,肌肉也驱向僵硬,可是,那种奇怪的满足感确确实实顺着接触的指腹填充了胃部。 …… 当锁链掉到地面,范无咎再回神时,与熟人相似的可怕异种已经消失在原地。 。 巢穴里的对话依然在发生着,沈在安被尖锐的腕足困在原地,可如同困兽的却仿佛并非是他。 “世界之外依然有着很多危险。满月也好,梦魇也好,每一颗星星都会有自己的名字,祂们会彼此吸引,相互厮杀,直到最后一颗星星化为新的月亮。” “类似满月的生物还会降临,不断吸食存粹的诅咒,或者被诅咒的神明,祂才能不断进化。过往人类的记忆和不必要的道德,会阻碍祂进化的脚步。” 真真假假,懵懵懂懂之间,他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知道这一次沈在安没有在说谎。 她真的不再需要过去的那份记忆。 也再也不会需要…他了。 百年的时间太过短暂,那些过往就像在太阳下的雪花,一吹就能散个干净。 心底的酸涩苦楚又填满了全身,他忽然间不知道该去向何方,终于找回的方向又一次随着风雪也迷失。 “怎样?”沈在安扬眉看他,“我知道的比你更多,我可以再祂们的战斗中起到作用。不如把你的力量给我,我可以替你承担你过去的责任。” 他缓慢的抬起头,干巴巴的,听着自己再说:“只要我的死?我死后,如何知道你会实现诺言?” “你错了。” 沈在安摇头,轻轻开口,语气温和而狂妄:“你的死亡不过是简单的一部分。我寻求的永生,是极致的永生。当祂成为新的月亮,我即为不灭的副星,我将是所有术士,哦不,所有人类无法想象的高度。” “所以,我需要祂,祂也需要我。” 他说得那样可信。 是啊。 如果她真的不再需要他了,如果往事烟云真的不过是他一个人的烦恼,如果他的念头是阻碍她前进的道路,他想他会让路的。 和她比起来,那点回忆和伤心实在不值什么。 何况那些也根本不是多么美好的记忆。 何况她也说过了,她不想想起来…… 她说那些是没用的记忆。 …… 阿诺没有说话,只是隐约的将注意力放在下方。 很奇怪的。 他在想与此刻格格不入的事情。 她去下面了。 她在做什么呢? 她会不会回到那个房子里? 他想他是奇怪的东西,不是人类,也不再是行尸走肉的怪物,因为他忽然的,他也有一些想要去做的事,就像人类在临终时会有许多想要去做的事情,想到虚假的心脏都要开始轻快地跳动了。 他想回到那间房子。 想和她过第二个现世的新年,一起去看叫做电影的戏折,想去听听她的课堂,想在叫做摩天轮的建筑下被她亲吻。 想再拥抱她一次。 如果他挡了她的路,如果那些回忆是无用的,他很愿意去死的。 找不回…也罢了。 最后一次也好,其他的他都不再想了,他只是想再抱她一下,像很多很多年前,又或者很近的之前,她带着凉凉的笑,却将手放到他的背后,安抚一般的轻轻拍着。 然后他就不会再痛了。 就…… 空洞的眼眶豁然睁大,熟悉的气息包裹住了他,她不知道是怎样突然回到巢穴里的,更不知道是怎样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将手绕过他的腰胸,几乎轻柔的,去轻轻抚着他背上的一道狰狞的疤痕。 那是他还活着时受剥皮刑难留下的,是他罪孽的象征。 “啊……原来在这里。”她真的笑起来,恍然大悟一般,“原来是这样。” “阿诺。” 她喊了他的名字,只是阿诺两个字,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冷冰冰的,带着他还是人类少年时的姓氏。 他喜欢听她喊自己的名,所以在重新捡回来的时候,只想起来了那个诺字。 就像他很久之前就暗暗许诺过,会以生命保护她。 他觉得欣喜,却又是无措和难过:“您…想起来了?是吗?” “……阿诺。”她念着这个名字,揉着额头,“…或许…” 她抱着他,我行我素,不管旁边的异种难看的脸色。 现在,她不再饿了。 第70章 地上人间,地脉深处,在梦魇的深处,关押着异物的地底,无穷的哀嚎在此时静默。 老人拄着拐杖坐在地下的地下,在他的对面,办公室里的严罗拿着水壶给一盆灌木绿植浇水。 瞧着沙发上满脸皱纹沧桑的老友,依然年轻的他眯着眼笑道:“你猜她最终会站在那一边?” “我相信她。她是个好孩子。” “我不这样认为。”严罗摇头,“异种就是异种,没有好坏。人会吃牛羊,异种会吃人类,它们没有情感,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老师,没有爱人,没有喜欢,只有价值,本能,和不断的吞噬。” “有失偏颇啊。”齐嵩哼了一声,声音苍老却笃定,“你见过她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不和你争论,没意思。”坐在位置上的老爷子敲了敲拐杖,“我那学生呢?上一次她进icu的事情,我可没找你算账。” 陡然间,严罗手下的灌木开始疯长,腕粗的尖锐的藤蔓迅速从土壤里抽出,张牙舞爪地朝他冲来。 “娅娅。” 严罗一只手握住了枝桠,手腕上黑红的痕迹一闪而逝,藤蔓便当即枯萎了一节。 “不许对齐先生无礼。” 藤蔓长在地上,重新变成一个睡眼惺忪的女童,撇撇嘴:“严大人错啦。” “嗯?”严罗扬眉,似乎有些好笑,“哪错了?” “我就很喜欢严大人啊。” 短暂的沉默后,齐嵩先朗笑出声音,脸上的褶皱也舒展开,颤巍巍伸出两根手指头指她:“这可不是我说的。” 随后严罗也笑了,没有任何的评价。 ” 你们刚刚在说那个人类吗?“拟人的植物异类伸了个懒腰,努力回想,“我见过她。” “你也认为她是人类吗?”严罗顺了顺娅娅的头发。 “当然,虽然还有一部分很奇怪很可怕的部分,但她有比我见过的很多人类都要漂亮的灵魂。” “只是她的灵魂太奇怪了。”娅娅摇头,一只手指抵住下唇努力思考,“好像压抑着什么。” “那是星星的力量。”他说道,“一颗正在苏醒的星星。” 第79章 “你做了什么?” 齐嵩笃笃得敲响拐杖,眉头拧得上天。 “在最合适的时候,给了她一个机会。”他做了下来,给齐嵩和自己都倒了一盏红茶,“你知道吗?之前一直跟着她的那个怪物,自己藏不住了。” “……” 齐嵩没说话,只是伸出长着老人斑的手按了按太阳穴:“十七层那个影子性质的…他想干什么?” “比起他想干什么,我更好奇你的学生想干什么。”严罗往自己的红茶倾倒冰糖,感慨,“你忙着那些项目的时候,她自己来了我这里,费尽心思想要捞那个怪物出去。” “……” 齐嵩嗤笑一声:“我看你也是老了。尽做些无聊事。” “谁说不是呢?”严罗摇晃一下空了的糖罐,不紧不慢地,“作为代价,我让她去w市了。” 齐嵩豁然睁开眼,一把锤向桌子,显然动了怒气:“你做什么?!你明知道共鸣会消解她人类的那部分!” “打个赌吧小嵩。”严罗拿起自己的红茶茶杯,“她如果能清醒的回来,就是人类的朋友。如果不能……” 娅娅似乎感受到严罗的杀意,手肘以上的部分变成粗实的树干。 亮着光的猎手令和一道意味不明的淡蓝光泽在他掌心里一闪而逝,他摇摇头,似不忍:“那我只好对不住你了。” “什么意思?” “她现在的身体,是我的作品。”严罗将自己的红茶喝完,“你了解我的,我不可能不在共生上动手脚。” “……” “不加点糖吗?” “人老了,血糖高。” 。 饱了。 腹部被重新填满,舒适的感觉从从中心向四肢蔓延,让人不自觉地舒展身体,想要好好的睡上一觉。 原来进食的方式有很多种,她先前只是没有用对方式,就像饥饿的人试图用白水充饥,却只能在反胃中愈发空虚。 她吃掉诅咒,也能吃掉情感,甚至后者对她而言有营养得多。 “吾主……”一边的沈在安很显然还要说什么,但是乔知遥睁开漆黑的瞳,侧目看了他一眼,就让对方噤声。 “你和他说了什么?” “只是分享了一些在下知道的信息。” “收起你的小把戏,这是第二次了。”她的言语生了寒气,“我不需要不忠的信徒,第三次时,我就吃了你。” 沈在安脸色变也没变,情绪稳定得吓人,向她一躬后告退。 等巢穴安静下来,阿诺依然不言不语,残缺的臂膀几乎拿不动刀,记忆里过分活跃又乖顺的触手此时龟缩在影子里,无声息的,像一潭死水。 乔知遥忽然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说不上来,只是让她皱了一下眉头。 她不太记得细节,但是记得他吃了很多苦头,很多很多。 “你有什么愿望?” 他没有说话,仿佛不仅丢失了视觉,连带听觉,言语也一并失去了。 他不说话,于是她伸手去摸他的眼眶,动作缓慢地,温柔,很突然的:“你想要回你的眼睛吗?” 她的感知力比觉醒前强了不知千倍万倍,自然看得清楚,他的眼睛被做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没有她的允许,也自然不会回到他的身体。 可是他却轻轻摇了一下头,天堂与地狱间的反复折腾让他疲倦,可他还是不像让自己过得太好。 “您想起来了多少?” “很多片段。”她闭上眼,很突然地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觉得我是人类?还是异种。” “……”他迟钝地再摇头,口吻并无波澜,内容却无比笃定,“您是我的主上。”无论是人类,还是异种。 忽然地,乔知遥笑起来,她将额间抵住他的额头,透过朦胧的意识,拿取另一部分更早远的记忆,又松开,屈指摩挲起他毫无血色的唇,划过脖颈,一路缓慢走向背脊。 所有的画面随着她摸到一道狰狞的伤疤时清醒,唤醒身体某处一直存在的部分。 她都想起来了。 尽管依然有些混乱,但她想起来了所有的事情,以她自己为第一人称视角,从千年前的泰昌公主,到研究员乔知遥,那些记忆,火光,串成一颗珠子,同时出现在脑海里。 她甚至还记得,当年把他从巫山脚下捡回来后,他不管不顾地帮她杀人,每日搞得自己新伤带旧伤时,她究竟是怎么把人按回床上,又是怎么逼着他整天喝牛乳,才一点点补回那些在黑雀那个刺客组织里亏空的身体。 …… 然后他又把自己搞成了现在这样子。 “很疼吗?”她问着,声音凉凉的,像月亮一样,很熟悉。 “…什么?”他的语气呆讷,神情呆滞,和记忆里那个肃杀干练的暗卫统领大相径庭。 乔知遥知道他的精神早已在磨难中消弭,于是用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眉心。 “行刑的那一天。” …… 他没说话了,似乎没有预料到她会问这个。 很久很久的沉默之后。 “…我记不清了。”他的声音带着颤色,闭上眼,身体轻微颤抖着,又不间断的猛然剧烈抖动一下,那是创伤性应激反应的部分,“……对不起。” 他在说谎。 那一日确实很痛,痛到今日想起来,全身都是难挨的剧痛。 可是那又怎么样,自己依然活着,那份罪依然没有赎清。 现实与过往的界限开始模糊,疲倦让他感觉身体有种说不上的乏力,脑子开始打结,甚至想不起来她刚才说的话,只是混乱的想着。 她还会离开吗?她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那他要怎么办? 她不会原谅他的。 如果她注定与日月同寿,那听起来很好。 抛下他就好了,吃掉他也不错。 他想去睡觉了,他会在梦里回到很多年前巫山脚下濒死的那个雨夜。 或许这一次没有人会再给他打伞了。 ……好不甘心。 可是她没有离开,只是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继续:“你发烧了。异种也会生病?” …… 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她为什么还不吃掉自己。 “……睡一觉吧。”她的语气那样熟悉,手轻轻放在他的眼睛上,“别想那么多了,我带你回家。” 回家? 他感觉眼眶干涩。 他有能回去的地方吗? “嗯,回范城。那里是我们现在的家。” 她在开玩笑吗? 还是只是用一些过去的碎片拿他取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大概又会很突然地抛下他,说那些很绝情的话了。 别这样……至少别用那份记忆,那是他最重要的东西。 她将他额角的乱发别到他耳后,叹了口气,将一张照片那在手里:“你掉了这个,我捡到了。” 相片的温度冰凉而熟悉。 忽地,像是突然间清醒了。 干枯的手猛然伸出,想要夺回那张照片,用力很大,手臂颤抖,却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她抽出被他紧握的手,顺势将照片放入他里衣内兜, 在他短暂的是失神时将五指挤入他的指间中交握,另一只手亦复如是。 意念微动,他眼框内虚假的玻璃珠被无形的力量取出,最后,一串碎裂的珠石合融为一体,重新进入他的眼眶。 巢穴的并没有光,可是在虚无的漆黑中,他却感受到了一点久违的荧光,并不刺眼,如月亮一样柔和。 他控制不住颤抖,却似乎重新看到她了,在荧光出现的那短暂一瞬。 他看到了她黑白分明的清冽眼眸,和熟悉的,会向他微笑的脸。 他害怕起来,因为他真的分不清真实与虚幻,长期的幻觉早已生产下意识的恐惧,让身体只想缩成一团躲起来。 这一次后,又会有什么新的折磨在等他吗? “醒醒。”她伸手用力捏了一下他没剩多少肉的脸,“我回来了,阿诺。” 豁地,他睁开眼,某种冰凉的,漆黑液体落在他的胳膊上,一闪即逝,作黑烟湮灭。 没关系。 他缓缓闭上眼,让荧光重新消融于黑暗,那颗被打得四分五裂的心,终于被人从沙滩上小心拾起。 什么折磨都值当。 因为他等这一句这一眼,等了一千年。 第71章 意识是清醒的,但乔知遥总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曾站在浩瀚无穷的星斗之间,在虚空中不断向前,路过一颗又一颗遥远的行星,直到最终撞上一颗充沛着生命的陆地,可那些画面并没有多少意义,他们空无荒凉,零零散散,实在没有记起来的必要。 可是这片生命大陆似乎早已是同类的巢穴,她与对方厮杀、搏斗,受了很重很重的伤,只能在陆地上扎根,不断变成和地面上相似的生命,等待复苏的时机。 第80章 每一次的生命与记忆不过是复苏灵魂的养料,用以填补空虚的胃部,直到最后的最后,她嗅到了一种很甜的,很纯粹的美味。 真的很好吃,像是最新鲜的水果,只是嗅到,乙烯的香气就让人心情愉快,垂涎欲滴。 尝一口。 啊,好酸,还发苦,应该更甜才对。 再来一口。 ……等等! 在苍白的巢穴中猛然睁眼,她转过视线。 一边的阿诺抱着刀跪坐在角落,苍白的脖颈处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往外淌出的漆黑液体正被某种力量吞下,凶暴的精神力趁她睡梦之际又绞上他的身体,肆意撕开裂口,品尝着新鲜流出的液体。 她挥挥手将那些力量消散,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屈指抚摸上逐渐愈合的伤口,叹了口气,不自觉放温和了语气。 “为什么不叫醒我?” 他没有说话,但是乔知遥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想这样被吃掉。 她伸手按了按额心,深吸一口气后,视野扫过下方流动的烟云,短暂的皱了一下眉,“我记得,你不喜欢高空?” 他摇了摇头,示意这点小毛病,自己可以忍受。 乔知遥勾了一下唇,手指向下,轻点着深邃的眼眶,温声:“眼睛,能看到吗?” “只有一瞬。” 她将一部分力量敷在他的眼睛,像是疗愈一只伤痕累累的大鱼,动作轻柔细心:“修复是一项精细活,你的眼睛脱离本体太久,至少一年才能完全恢复。” “我已习惯了。不必……” 脸颊忽疼,似乎被她掐了一下。 “作为你孤身来此地的奖赏。”她松开手,又将他的头发揉乱,认真地补充,“不是多麻烦的事情。你做得很好。” 虽不明显,但他确实在患得患失,连味道也变得酸涩不少。 她知道原因,之前的日子里,无论是作为新物种的观察对象,又或者是武力上的绝对保护者,他在她这里的价值意义一直显著。 现在,这两者都失去了意义。 有一个不恰当的比方,如一个有上百子女的富豪,一直宠爱他最聪明的儿子,可忽一日,那儿子摔伤了脑袋,被替换也不过是须臾之间。 他太听话了,不用听他的心音,她也猜得到,他认为她已想起所有的事,所以她也不再有价值,可以永恒地睡去了。 [我…赎完罪了?] “……还没有。”她说着,将他额前的头发别到而后,“这不叫赎罪,阿诺。现在也不是睡觉的时候。” 人类真是奇妙的生物。 明明上下都散发着酸涩的死气,却会因为一个亲吻而甜起来。 可是还不够。 她没哄过人,也不知道怎么哄,只是捧着他的脑袋咬了下他的下唇,直到很久后,她才感受到他展出手臂,虚虚环绕着她,最终将脑袋闷闷埋进她的颈窝中。 她顺势拍了拍他的脊背:“我们回去吧。” 。 地上的情况比想象中好不少,人类市坚韧的生物,区区几日的黑暗并未给w市造成太大的影响,沈在安利用动物给市民埋下的诅咒也随满月毙命而消散,包括那些异化的症状,也在几日后迅速消退。 甚至完全不影响打工的上班族第二日的加班。 一切都如无事发生,仅仅数周,就随着时间潮水的冲刷而淡化,笑千魑混淆记忆的能力近于它们这些纯种的域外异种,大部分人只是觉得自己做了个冗长怪诞的梦,没有人知道他们曾在某一个月圆夜里逃过一劫。 小孩子吵吵闹闹从她身边,偶然间能传来几声抱怨,于是世界还是那个世界。 出乎预料,落地之后,先迎接她的不是严罗,甚至不是范无咎或谢必安,包括先前的魏组长,像是接到了某种讯息,统统消失在她面前。 乔知遥摩梭了一下皮肤上的血红纹路,奇怪的紧绷感在隐约中浮动,于是古怪的嗤笑一声。 等她和抱着刀的卫诺同时出现在地面,瞧着熟悉的搭配,酒店门口的陈青瞪了眼睛:“这两周你跑那里去了,电话也断线……” “手机坏了。” 她的手机确实在和满月的交战中损毁,这几周她一直没有收到任何来于人类的消息。 发现陈青没了下文,她扬眉:“怎么了?” 阿诺面无表情,但稍微抱紧了刀。 她已将眼球重新放回他的眼眶,外形上已与常人无异,至少不再需要遮掩的眼纱。 没了瞩目的眼纱,再去看他,便觉得蜂腰猿臂,一米九的身高只稍站在那里,就让人侧目。 “我…”然而陈青的注意力全然不在他身上,迟疑着向乔知遥皱起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觉你变得……很奇怪,说不上来,又有点可怕。” “错觉。”乔知遥扯扯唇,转移话题,“这些天你一直住在这里?” “那可不是,我怕换地方你就彻底找不回来了。我说大小姐,房费能报销吗?” “当然。” 她想了想,偏头去看,阿诺始终站在离她三米远的地方,抱着刀像一个忠诚而守规的死士,他低着头,午阳照不进漆黑的影子,衬得整个人略显阴沉,尽管看起来沉默而可靠,可是乔知遥知道。 ——他还在害怕。 她闻得出那种发酸的迷惘与恐惧。 她向他招了招手。 “我要出去一趟。” 阿诺朝她的方向走了一步,却被她用手抵住手腕。 “你留在这里,我和陈青一起。” 他愣了一下,讷讷地退回去:“……好。” 她顿了一下,随后伸手,学着曾经看到过爱人之间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脑袋。 “听话,别想那么多,回房间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他没立刻说话,很久后,才低沉的嗯了声。 “不要紧吗?”出了门,陈青朝她挤眉弄眼,完全没了方才的拘谨,“我总感觉他快碎了。” “我知道。”乔知遥叹了口气,“手机先借我,打一通电话。” “干什么?” “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乔知遥笑道:“重要的东西。” 。 等重新和酒店沟通,拿到新手机重新导入数据,又在商业街听珠宝销售员口若悬河,最终从繁华的街道重新返回富丽堂皇的酒店,又是夜幕降临。 关上屋门的一瞬间,她感觉又有点饿,说不上来,很挠心。 乖乖遵循她的吩咐,阿诺立在房间的玄关处,甚至一动不动。 高大瘦削的人影低着头抱刀,双眼紧闭,看起来没什么异样。 不过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又在发呆。 ” 阿诺?” “……” “阿诺。” “……是。” 他好不容易回神,小幅度的抖了一瞬,明明没有睡着,却像是被人陡然从噩梦惊醒,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时,轻微咬住牙。 “怎么,以为我不会回来了?” 他闷闷的:“……嗯。” “手伸出来。”她的声音依然冷清,“我有东西给你。” 他不理解,却还是伸出手,昔日的刀痕依稀可见,掌腕是许多到狰狞深褐的沉疴。 乔知遥抓住他的手,将一枚小巧的东西放进他掌心。 摊开手,冰凉的温度传来,是一种刚好能放进指腹的金属圆环。 [这是什么……?] 这东西的样子,好熟悉。 “人类现代社会的信物,也是我下午去做的事情。”她解释着,“结婚时,人类会交换戒指。” 他豁然睁大眼,无神瞳孔定定地望着她。 他知道这个,在人类世界如幽魂时行走时,他远远的曾听到过他们在阳光下的证词。 那个声音,他至今依然记得清晰。 从今日起,无论贫穷与富有,不论祸福,贵贱,疾病还是健康,都爱你,珍视你,直至死亡。 “看起来你知道。”她笑了一下,“我记得我说过,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和以讹传讹的虚假仪式,但如果有凭证的话,总比飘渺的言语有实感。” 他握住那枚戒指,最终重新闭上了眼。 乔知遥好整以暇的看他。 啊…… 味道变甜了,果然很有用呢。 如果说刚刚是才结在树上的柿子的话,现在是还未成熟的桃子。 戒指在他掌心消失,但乔知遥能感觉到,他将那东西藏到了身体的最深处。 屋外夜幕莅临,人世重归寂静,潮湿的晚风吹去阴谋,遥远的湖面似乎有一尾轻快的鱼跃出水面,荡下一圈涟漪。 忽地,乔知遥笑了一下。 “你想吻我?” “……” 他无错地退了一步,而她向前走一步,凑到他跟前。 “害羞了?因为我能听到你的心声?” 第81章 他有些窘迫地侧过头,身上那种酸涩的气息终于散了许多。 乔知遥有些头疼:“我还不知道怎么解除这份能力,说起来倒是有些奇特,我听不见沈在安的。如果你在意,我可以想……” 罕见的,没等她说完话,他低声说了一句,乔知遥听清了,可还是故意地:“你说什么?” “…不用,就这样,很好。” [我愿意展现我的所有] 他的耳朵潮红,无神的眼睛却一直朝向她,看起来简直就像在引诱她做一些不好的事情。 [只能听到我的……] “嗯,你是特别的。”她又轻笑了一下,随后扬眉,“所以呢?你打算按照那份誓词,永不背叛吗?” 他好像宕机了一会,片刻后,她又听得到。 [不用那份誓言。我…] 那几个字即便在心底道出,也很轻,轻得像一把会挠痒痒的刷子,又莫名给人安心的感觉。 [我本就是您的刀刃] ——糟糕。 他看起来真的太好吃了。 乔知遥完全不打算压制自己的食欲,她扣住他的手腕,很轻松地将人扣在玄关的大理石背板上。 背部陡然靠在冰凉的石板,阿诺的身体下意识瑟缩一下,无形的力量开始一寸一寸拂过他的皮肤,激起一层一层似曾相识的梅花。 她听到他呼吸声骤然加重,哪怕他早已不再需要氧气,可人类时期的习惯被完整的保留了下来。 她笑了一下,捧住他的脸,让他低下头。 “阿诺。” 清凉的呼吸打在脸颊,带着很淡的香气。 他不受控制地握住她的手,却被她反手抓着,十指相扣,震颤之际,听她呵气如兰:“别怕。” 第72章 他没从她这里拿到什么好东西,反倒是一直在获得各种意义上的疼痛,就连不死也不过一种永生的诅咒。给他的东西一直不多,能有象征意义的,更是寥寥无几。 所以那枚戒指,真的被他吞进身体,字面意义上的放在了心脏的位置。 虽然承认了自己非人的身份,但乔知遥还是觉得有点怪。 这种怪一时间找不到解决的方法,所幸时间还很长,于是她选择装模做样先睡一觉。 天外的异种不会做梦,记忆与情绪是她的食物,过往夜晚的画面是在试图消化未被吞噬的残骸,现在她能更好的控制自己该吃点什么,当然也没有做梦的必要。 尽管如此,她不讨厌和阿诺睡在同一张床上。 阿诺也不讨厌,但他总有一些奇怪的条条框框。 “半夜,可能会饿。”在躺下前,她半真半假的这样说,“这样方便进食。” 精神确实会从他的身体汲取不少情感作为营养,虽不确切知道这种情感的具体来源,但实践上能缓解她的食物问题,靠近时,那种情感就会变得丰盛很多。 ……不过他是不是抱得太紧了。 半夜,乔知遥睁开眼睛,抬了抬手,精神力拨开那些缠住手腕脚腕的僭越触手,手搭在一只壮实的胳膊上,胳膊的主人一贯安静,却总是无声无息地用力揽着她。 向上看,他的眼睛确实是闭着的,心音有点杂乱,似乎在做梦,不怎么好的梦。 刺激的象征绝望和恐惧的焦苦味若有若无地缭绕在他周围。 [血……她的] [她恨我] [星星…好多星星…好多……] 他的胳膊又在颤抖,连带呼吸也愈发驳杂粗重,在那些触手开始应激性僵直前,她伸出手抵住他结实却比记忆中孱瘦不少的胸口。 忽地,他抱得更加用力,就像是寒风中抱着他那柄唯一能支撑着身体的黑刀。 不过也仅仅于此。 逐渐的,他的呼吸一点点缓和,力道松下,尽管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但是很久后,他很轻地蹭了下她的肩头,虽然力道又加重了,连带下颔也紧紧埋在她发顶,整个人都严丝合缝地换着她,可梦境总算平稳。 [有温度] “……”唉。 乔知遥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好,她是彻底睡不着了。 和大部分人类一样,睡不着的半夜三更总是想拿起床边的手机,倒不是因为有什么非处理不可的事情,而是手机就在旁边,打开屏幕划拉两下,实在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杀时间工具。 可惜她现在被抱得很紧,倒不是没有挣脱的办法,只是难得有些不忍心。 睡觉有利于储存糖分,而这颗大桃子好不容易变甜了一点,难得做个好点的梦,还是让他继续吧。 于是无形的力量将手机带到空中,随便翻出来最近的几条新闻,热搜爆得发紫。 #w市沈家兄弟 #少女连环失踪案 #沈在安兄弟在逃,警方全力搜捕 她想了想,分别给几个人分别编辑了几则消息发出,又百无聊赖地滑动屏幕,漆黑分明的瞳仁依然冷漠,衡量着发生的每一件事情。 她选择回到人类世界。 这个决定并不意味着她还坚持自己的人类身份,她找到了比这种东西更具价值的锚点。 要面对的麻烦不少。 首先,既然拿回了该有的记忆,她会重新考虑和人类之间的关系。 傲慢是生存的唯一障碍,何况人类本身就是狡诈的生物。 地面的人至今未试图向天空的蚕茧投放导弹等一切武器,就说明高层知道她的情况。 异种之间会被相互吸引,正如她曾经被吸引至此间,下一个不知实力的星外异种不知何时会抵达,吞噬现有的人类,是壮大自身力量的最快方法。 不过,选择吃人的话…… 她凝眉,眯起眼看去,月光之下,当她聚集所有的精神,一道道不起眼的血红纹路就会在皮肤上浮现,传来某种束缚的触觉。 ……严罗。 他果然不是什么慈善 家。 恐怕此次w市的真实目的,就是让她和满月共鸣而觉醒。 她终于明白了他的目的和布局,无论一开始利用托生之术帮忙制作合身的容器,还是和阿诺签下契约,又或者刻意让她在对人类好感最高、牵绊最多、实力未完全苏醒时共鸣。 一切都是为了让她站在和人类的谈判桌上,或者说,他真正想控制的人,不是阿诺,是她。 可真是赢两次的买卖。 既控制了阿诺,又控制了一个域外异种。 不过这些咒令的束缚能力当没有那般强大,不若他大可以直接动手,将她变成一件提线木偶,也不会刻意让齐老参与到她的生活中…… …… 她不喜欢被人算计的感觉,但稳妥为见,摸清楚对方底牌前,还不是掀桌子的时候。 酒店窗帘的隔光效果极好,看不到朦胧间东边泛起鱼肚白,但几只早期的鸟儿开始叽叽喳喳,天气渐渐转凉,短暂的夏天在不知觉中就要过去。 她感觉到一直揽在背后的手动了一瞬,向上看,头顶漆黑无神的眸子缓慢睁开。 …… 朦胧之间,阿诺感觉到眼部有些轻微的酸涩,有些怅惘。 ……似乎做了一场难得的好梦。 幻觉随露珠消散,周围又是浓郁熟悉的黑,他想着今天又是难挨的一日,又开始怀念刚刚的那个梦境。 星星消散了,黑暗中,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在哄他,又摘下一点清凉的月光,温柔地敷在他的眼睛上。 他抱住了他的月亮,她没有离开,也没有消失在星星之间。 那么真实,比黄粱制造的美梦还要真实。 尽管只是个梦,可如果每天都能做这样的梦,他大概就不会再认为,活着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他这样杂乱无章的想着。 直到…… “早上好。” 乔知遥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大清早发傻,心音冒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句子,伸出手,捏住他的下颔,“睡得好吗?” 他停滞了一下,连带着声音也全在一瞬间消失不见,很久后,喉间发出沙哑的,意味不明的咔声。 “你可以继续抱着。”乔知遥拍了拍他的后背,盖上他的眼睛,“刚好,我有点饿了。” 精神力绞上他拟态的皮肤,浅略地品尝了一下自己的早餐。 ——啊,比昨天更甜了一点。 ——是青桃子的味道。 ——好吃。 他伸手向自己的脖颈,试图撕下一块血肉方便她进食,可还没动手,就被她拿手拦住。 “今天回范城,我带了沈在安的心脏。” w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少女失踪案的凶手可以确定为沈在安沈常平兄弟,他们利用猫咪随机吸引喜欢小动物的女孩供奉给满月,涉及非常规力量,警方也因此摸不清情况。 沈常平的罪行她前几天拿到手机时就已经作为人情发给严罗,如何抓捕就不在她的考量范围。 第82章 至于沈在安,她出发前取了他的心脏,一则算是对他先前小动作的惩罚,二则是完成和严罗明面上的约定。 其实被主神拿去心脏不算太过严重的伤势,现在的沈在安即便没有心脏也能活,多分给他一点力量甚至还能批量生产。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进食,却忽地听到。 “您在怜悯他?” “谁?” “沈在安。”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颗大桃子更酸了,于是她收回精神力,仰头凑到她跟前。 “你觉得呢?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 他一时间没说话,试图控制心绪,可是情绪在她面前无所遁形,最终索性干脆泄了气,在一阵杂乱的心声后,自暴自弃般侧了一点点脸。 [您明明…知道的。] […我想是,您唯一的信徒。] 她笑了,随意挑起他的一绺头发,百无聊赖地打了个结,故意拖长音,“这么想啊。” 很久后。 “……嗯。” “好吧。”她认真思考了一会,“我会考虑的。” 。 不做人的好处之一,是可以省去不必要的麻烦,以更快的速度在两个城市之间跨越。 但乔知遥暂时不想用异种的力量作弊,因为比起单纯的跨越,旅程本身反而是更难得的享受。 从w市回到范城,乔知遥换了高铁,她用陈青的身份证买了领座的票,又拿精神力做了点小弊,这才将人安置在她旁边。 他似乎些许无措,毕竟鲜有如此正大光明的时候。因而火车安静无声,她能感知到他沉寂许久的心脏居然有开始重新跳动。 范城和w市很远,哪怕高铁也有六个小时的车程。 推着小推车的售货员从她们身边经过,邻座是个年轻的外国女性,语言不通,翻译器也出了问题。 想用现金买瓶矿泉水,售货员找不开问能不能手机支付,或者等她转一圈回来再找钱,两边人在鸡同鸭讲的半天,场面僵在那里时,乔知遥从推车拿了一罐咖啡与一盒牛奶。 “一共十五元。” “和那位一起结了吧,她手机没有下软件。” 虽然搞不清情况,但是等售货员走后,对方意识到乔知遥在做什么,连忙摆手比划。 乔治摇摇头:“没关系,一瓶水而已。” 异乡逢乡音,对方愣神后哇了一声:“你去过c区?听起来很像,呃,我是说,我住在那里。” “以前在那里读书。” 两人聊了几句。 “我是塔莎,当然,我最近给我取了个中文名,曹操,你也可以叫我曹操。” “…你自己取的?” “是啊。” “……挺好。” 等她把牛奶插好吸管递给阿诺,女性视线若有若无的落在阿诺无神的眼睛上,好奇:“他是你的男朋友?” 窗外的风景飞逝,远远的村庄连着碧绿碧绿的田野,成片金灿灿的太阳花静谧地开放。 她侧眼看了一眼拿着牛奶盒有点无措的阿诺,拉开咖啡易拉罐,笑着:“我们已经换过戒指了。” “天啊。太棒了吧。”对方夸张的捂嘴,“他看起来超帅的,一定特别会让你开心!” 她笑了一下:“有时候有点木讷。” 在对方暧昧好奇的眼神中,她伸手握了一下他另一只空闲的手,十指交叉间,她尝到了甜味:“但是我知道他爱我。” 第73章 黎明的曦光,w市与来时无异,但乔知遥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这一来回间彻底变化。 去w市前乔知遥请了家政维护管理房屋,鱼缸里两只螃蟹则因为情况特别被范无咎送往地下研究。 西郊僻静,除了很偶然能看到几个行人来往,几声犬吠外,只有静谧的湖水和宽阔的天空。 推开别墅庭院铁门,砖红屋顶依旧,院子里那几簇黄粱已开到衰颓,乔知遥蹲下身扯出一株碾碎,黄白的汁液缀染掌心,便向身后人:“不要再种了。” 她分析过黄粱的成分,出乎预料的是,它并不像阿金的牙齿 又或者阿诺的血液一样具有什么现代科学难以解释的东西。 而是一种与帕罗西汀类似,可用于治疗抑郁和恐惧的化学物质。 虽然一定程度上能缓解焦虑和恐慌,但是成瘾性极高,容易产生戒断反应的稀有植物,服用不当,反而会造成病情的加剧。 换句话说,它可以是毒。品的原产物。 他的手从枯败的黄粱上拿开,嗯了一声。 ——或许。 他短暂地忘记了心底的想法会被听到,微闭上眼,金属制作的圆环被虚假的血肉裹挟,隐约跳动着。 再睁开时他抬起头,在他的眼中,黑暗的世界开始起了一层灰色的雾气,就像黎明前的烟云,隐约的,他似乎能看见她的模样。 她站在石梯前,向自己伸出手,一如多年前的某场暴雨,又或者无数个刹那,她向自己伸出手。 ——或许,他不再需要黄粱。 …… 乔知遥本来还想说什么,手机一声震动,匆匆扫过上面的消息后一顿。 [齐老师]:回范城了吗?小遥 [齐老师]:来家里吃顿便饭吧,好久不见,你师娘说着想你了 [齐老师]:带上那位小朋友?让我和你师母把个关? “……” 放下手机,片刻后她看着身后三米处石子小路的大家伙,黄粱花如向阳花般粲然,他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下颔抬起,视线虚无又疑惑地落她身上。 “过两天和我见一个人。” 他未将眼睛移开,无声息地询问着。 “我的老师,算是长辈,他想见见你。” 他明显愣了一下,点头,看起来古井无波稳重,可是乔知遥感觉心脏在微妙地上提,便扬眉:“紧张?” …… 连乔知遥也觉得,读心的能力,有时候真的很过分。 果然,他沉默着将脸侧开,连带着耳尖也隐约发红,刀刃被他藏进影子里,整个人看起来温驯而平和,沉沉地:“……嗯。” 乔知遥很诚实:“不用紧张,他一直知道你的存在。” ……没什么用。 他好像更加紧张了。 虽说如此,可日光下的盲眼怪物抿着唇的样子实在惹人瞩目,他身上的肃杀气散了个彻底,深邃挺立又英朗的五官柔软,像是一条蜷着的狼犬,拿尾巴轻扫过主人的胳膊。 莫名其妙的,她忽然感觉到了饱腹,就像是吃下一整块蛋糕,让人忍不住勾起唇角。 。 她又做了新的梦境。 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需要“锚点”。 梦里的医院是朦胧的惨白,画面难得地留在过去的某个节点,她的主治医师许渡翻看着病案,听到她的问题,抬起头。 “为什么问这个?”她的眸色温柔,却不解,“你当然是人类,这只是一点小问题,很容易治愈,不要紧张。” 她听见自己说:“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不是。” “声音?是什么样的呢?” 乔知遥摇头,有点疑惑,语气里难得产生不确定:“不知道。似乎是我的…母亲?” “你为此感到难受?” 她在摇头。 许渡的笑意不变:“那你为什么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 当时的她回答了什么? 。 第二天的中午。 在房子门口,齐嵩拄着手杖“出现在她面前时,又一次问出。 “为什么会在意当年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的眼神浑浊、却依然锐利:“为什么会在意,人类该如何定义。” 乔知遥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那时候的我,只想知道自己是否是人类。” 齐嵩喝了一口茶:“那现在呢?你还在意这个问题吗?” 她摇头“只是突然想明白了。” “比起自己是否是生理意义上的人类,我更加在意自己是否拥有‘自我’。换句话说……” 乔知遥笑了一下:“我需要一个锚点。证明我是我,而不是和‘满月’一样被本能驱动的怪物。至于这个锚点,它可以抽象,也可以具现化。” ——那你为什么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我想证明,我是我自己,我能有人类一样的思维,以及他们一样的喜怒哀乐。 我能讴歌世间百态,能因生命流逝而泣,能为日出而满怀希望,能因爱人而展露笑意。 我停留在这片土地,因为我是我自己,不是我的肉。体,因为我爱着一些人,因为我是独立的个体,不是因为星星、或者更大的星星。 不是因为我是某种生物。 而是因为。 我是我自己。 齐嵩哼笑了一声,敲了敲手杖正要说话,屋内走出来个上了年纪的老夫人。 第83章 银灰的烫发,装扮精致、举止优雅,依稀可见当年的风华,是他的夫人徐丽华。 “门口说得这么起劲?马上可要下雨了,当心淋成落汤鸡。”徐丽华朝乔知遥扬眉,“你这孩子真是的,过年也不来看看我们,你齐老师可念叨你了。” 她的视线向后看,诡异地停顿了一下:“这就是…阿诺?听你老师说起过。小伙子人模样倒挺不错,就是这眼睛怎么了?” 为了避免吓到常人,在白日和非战斗时间,他的影子被紧紧束缚成人形,如果不仔细观察,并不会发现太大差距。反倒是…眼瞳与眼白之间,他的眼睛还留有一些细密修合后留下的裂纹。 显然,齐嵩和严罗涉及的领域,未让徐丽华知道。 乔知遥解释:“一点意外。” 徐丽华不可察得皱了下眉,拉开门让他们进屋。 齐嵩的家里,书墨字画挂在墙壁,高山流水,自是风雅。 偏偏一推门,一只半人高的黑白狼犬猛地吠了一声,像一道黑灰闪电,冲着乔知遥欢腾地奔来。 下意识地,阿诺几乎从影子里抽刀要往上劈,却被她握住手腕摇头。 在狼犬几乎要扑到她身上的时候,乔知遥面无表情地:“阿诺,坐下。” 阿诺愣了一下。 “…呜。” 大狗呜咽一下,在半路一个急刹车,屁股着地,听话地蹲到她面前摇尾巴。 这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当年许渡医生建议她精心饲养一条狗来疗愈自己的时候,她莫名其妙地选择了一条小狼犬,又莫名其妙地取名为阿诺。 虽然没过几年,她就因为出国、项目、和各类原因没能继续养下去,但寄养在齐嵩家里前,她切切实实和这条小狼犬相依为命了几年。 不过她没想到有朝一日,阿诺会和阿诺站在一起。 ……这场面确实让人感觉不大对劲。 她弯下腰拿手揉了下它的脑袋,小阿诺嗅了一下她的手,目光流露出一点疑惑的味道,抬起湿漉漉的黑鼻子确认性地又看了她一眼,最终才放下疑虑蹭了蹭她的掌心。 倒是徐丽华打破尴尬似地转移话题:“听你师父说你打算自己开一家研究所?” “是。”乔知遥点头,“审批已经通过了,过两天设备安装完成,就能正式开所。” “那就好。”徐丽华这才放下心,又捣捣她使眼色,“人手不够的话找你师父,你那几个师兄师弟都叫得来。” 乔知遥点了下头,承下这份好意。 徐丽华笑容和蔼,拉着她走入正厅坐下:“好了好了,先吃饭,一会菜要凉了。” “你师娘知道你喜欢吃豌豆黄,担心外面的不干净,两天前就开始泡豆子了,大晚上的连着我一起折腾,嘿,你捏我干什么。” “吃饭!”徐丽华瞪眼。 “好好好。” 齐嵩举双手坐下,一扭头,却看到阿诺一个人站在门口,如同负责守卫的侍从,沉默,却与他们格格不入。 他刚皱起眉头,却听到乔知遥轻叹了口气。 “阿诺。”她淡淡地说,“过来坐。” “我……” “…呜!” 未等他说一句话,倒是另一个阿诺先原地起跳,踮着步子,摇着尾巴凑到她跟前来,顶着清澈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她,两只耳朵前倾,似乎有点疑惑她为什么突然叫自己。 “不是你。”乔知遥不留情面,“你也去吃饭。” “呜。” 等她再次看向自己时,阿诺不可察觉地握紧手。 [不对……] 他最终抿了唇,心底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束手束脚的坐在她旁边。齐嵩并不高大,甚至能称得上一句瘦小,徐丽华更是小巧,他坐在他们面前,像误入小人国的巨人般滑稽。 徐丽华视线在他们之间流转了一下,没说什么,给乔知遥夹了一筷子鲈鱼,看向阿诺:“小诺啊,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 [死士。] “职业猎人。”乔知遥揉了下额头,实在有些质疑自己带阿诺来的这个决议。 只有齐嵩一人反而好说话些,但是师娘确实也是个求知欲旺盛的性格。 “猎人?现在还有这种职业,具体是做什么的?” [杀人、杀鬼。] “狩猎野生动物,保护生态平衡。“乔知遥面不改色地扯谎。 “也是做生物方向的?哦…守林员?”她表情变得更加奇怪了。 “不,不太一样…算了,没什么。” 这顿饭属实不对劲,乔知遥猜也不用猜都知道,徐丽华显然不是很满意。 至少完全没能达到她对女婿的最低标准。 “唉。”一顿饭吃到最后,徐丽华叹了口气,“听说小宋最近订婚了?” 乔知遥拿面巾纸拭过唇后点头:“应该快结婚了。” 忽的,乔知遥听到点声音,拿着餐巾纸的手一顿,忽地,她偏了点头去看阿诺。 他下唇轻抿,从开始至结束,几乎没说过话,碗里也没夹什么东西,唯一的一杯牛奶还是乔知遥给他倒的。 一边坐着一直没说话的齐嵩拿起手杖,面色严肃了些:“丽华,你去休息一会,我和知遥单独说几句。” 第74章 一边坐着一直没说话的齐嵩拿起手杖,面色严肃了些:“丽华,你去休息一会,我和知遥单独说几句。” 徐丽华眯起眼刚要发作,又听他无奈地:“去吧。我收拾桌子。” 她这才满意了,嘱咐道:“……悄悄话别太久啊。” 餐厅只剩下三个人。 不,准确的说,是一个人,一个异种,和一个半人半异种的怪物。 或许这样的组合太过奇怪,室内一时间寂静下来,乔知遥能隐约听到远方汽车划过水面的声音,那些在潜伏的异种在阴影中细细簌簌,气氛不知不觉就在这份寂静中变了。 “时间过得真快。” 齐嵩拄着手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感慨,再次抬眼时,他用仔细、又冰冷的眼神看着阿诺:“我见过你,那时候我还很年轻。” 他的眼瞳略显浑浊却锐利如剑,那目光落在阿诺身上,却好似光矢落入不见尽头的黑洞。 “如今我已垂垂老矣,可你还是当年的模样。”他将手杖放在一边,目光如一柄正待出鞘的利刃,“盲眼。” 阿诺没有应话,只是原先柔软的、松弛的气息变得些许危险,就像是悬崖上的鹰凝视靠近的敌人。 就算他的大脑已不如从前灵活,但时间一长,有些事情还是能勉强想个大概。 他刻意隐藏过自己的气息,几乎从未在世间留痕。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存在,那他就是严罗的人,是严罗送来监视她的人。 什么时候? 那时候。 在地下的时候。 …… 他理不清楚,但是自觉让胸腔升起一种无形的,说不明白的郁结和躁乱,让他有一种想要嚼碎眼前人骨头,碾碎每一寸皮肉的欲望。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他感觉手被人拽了一下,又被人以温凉的指腹轻轻地划过手背的皮肤,那种腾升的直白的燥热就突然消下去,心情平复,变得些许飘忽。 他听得她以依然平静的语气:“如果老师愿意,您随时可以变回当年的模样。” 与阿诺不同的是,对于齐嵩有目的的接近,乔知遥并不感觉生气。 或许有人会认为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愚弄,但乔知遥知道并不是这样。 她了解齐嵩,即便一开始的确有某种不纯的心思,但他向来自我,绝不和厌恶的人虚与委蛇。 何况人类之间的交往不都是如此? 他既然愿意单独请她来吃饭,就证明他承认这一份私情。 齐嵩似乎有些意外,笑了一声:“不用,生死各有定数。” “何必将话说得那么绝对?” 乔知遥笑了一下,眼也不眨地看着对方,“只是换一种生存方式,您会有更多时间不断追寻新的课题。” 齐嵩不语。 “我知道您的顾虑。”乔知遥说着,“严罗与人类之间并非一心,诅咒所带来的永生实在令人觊觎。若是您破了例,那迟早会有下一个人。” “不过…何必顾及那些?”她扯了下唇,“我会负责您和师娘的安全,严罗应该说起过,我这次去w市,有一些别的收获。” 虽然不知道关于基地的研究他参与了多少,但是至少当年由他来‘扮演’她的老师,而不是地下的其他人,就证明他在人类和地下间,都有不轻的地位。 她想拉拢齐嵩。 齐嵩是她人性的一层束缚,而这层束缚也可以反向束缚牵住绳子的那方。 然而,短暂的沉默后,齐嵩摇了一下头:“死亡,也是学者必须要面对的最终命题。” 第84章 听起来很有道理,也足够让人称赞。 “既然是最终,让那个时间点晚一点,又怎么样呢?”乔知遥语气平和,“您不必现在给我答复,我们时间还有很长,老师。” 他又停顿一下:“你找回了所有的记忆。” “嗯。有些庞大、杂乱,大部分算不上有趣。”承认后她按了一下脑袋,半真半假的说着,“有时候我也会分不清,我到底是谁。只是在那些记忆外,一些意料外的东西还能维系‘我’的存在。人类很奇妙不是吗?能在单纯的电磁波中,诞生出精妙的情感。” 齐嵩将视线重新落回阿诺身上,明明看向他,话却仿佛在对乔知遥,声音也温和很多,“但情感分很多种。” “什么意思?” 他再扫过一眼阿诺:“我不能决定你的行为,但希望你能想清楚些,自己付出和所收获的,究竟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乔知遥也侧眼去看,他站在墙壁下的影子里,收敛气息后确实如一道毫无存在的影子,悄无声息跟在她身后三米左右的位置,略显棱角的面容埋在墙角里。 里屋的师娘呼声是这时候打破寂静的:“死老头子,我的药被你放哪里了?” 齐嵩敲了敲拐杖,嘟囔了一句,眉眼的棱角缓和下来。 几乎就是这几句话之间,老者身上产生了一种几分熟悉的情绪,浑厚柔和,像是某个悠闲的午后,阿姨烤出来的南瓜派。 不一样的。 “……我明白了,老师。” 她想,自己明白了阿诺的味道到底哪里不对。 那和很久以前,或者不久以前的某个时间里,她在他身上所尝到过的人间至味并不一样。 从前的味道,只有人类,或者类人生物才会诞生,而他从各个意义上,都不再是个人了。 一顿饭乔知遥吃得还算愉快,但师母显然不这样认为,拉着她的手说了半天的闲话,又将话题撤回到阿诺身上,委婉着琢磨用词。 “小遥啊,你要不再想想?年轻时总是有一时冲动的。”她说着,“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能考虑仔细了。” 她又将声音放小了,像是在和她咬耳朵:“你去w市出差那阵子,小宋还来找过你师父,问你去了哪里,你师父没打算开门,他在门口站了好久。” 提到这个,乔知遥不禁扬眉:“他来过?” “是啊,这我就得说说你了。”师母絮絮叨叨,“好端端的,做什么直接消失了?要不是你师父笃定你没事,我也得跟着他报警去。消息不回,电话也不接……” “我没……” 刚想说没有,突然发现她的手机确实连同卡片一起碎在了满月的巢穴。 而换了手机号后,她忙着一条一条理清楚那些从古至今的记忆,勉强维持着“乔知遥”的存在,确确实 实忘记了还有这么个人。 “他有急事吗?” “那倒也没有。” “哦。”冷漠。 “……”徐师娘被气笑了,轻锤她一下,“你这孩子。我看小宋……” 齐嵩在旁边咳了一声,打断徐丽华即将到了的“建议”:“天晚了,我送你们下去。” 走到楼下,狼犬呜呜咽咽也想扑过来,却因为畏惧影子里的怪物而不停的向她摇尾巴。 阿诺垂眸站在角落,似乎在与狼犬对视,不发一言,只是乔知遥闻得到他的味道又有点发酸。 齐嵩把玩了一下自己的手杖,看着她的眼睛,片刻之后又将视线移开,他的声音很轻,像烟纱,又别有用意地:“你和那个老东西很像。” “嗯?” “字面上去理解吧。” 齐嵩摇了摇头,扫过一眼她面前漆黑的道路,那条路幽深无光,仿佛通向无尽地狱,最终,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从旁边的橱柜上拿了一盏小夜灯递给阿诺,又朝着她:“走吧,孩子。前面黑,他能替你打打灯,小心些。” 尽管两人都不需要,可阿诺还是呆头呆脑地给她提着灯,直到道路的尽处,在小区的门口,她见到了意外的来客。 宋新林没有带保镖和助手,一个人在小区门口,西装革履却和周围的烟火气格格不入,他头发些许凌乱,比起从前一贯的严谨整洁,算是相当失态。 见到她走出来,他握了握手里的手机,乔知遥能看见上面是他给她发出的消息,只是全部都显示为未能发出。 “你去了哪里?”他将手机收回,面色平常,可是她却能知晓眼前人类的情绪似乎被许许多多的负面情绪包裹着。 “出差。”她很努力地将自己重新代入乔知遥,看在齐嵩的份上,勉强不暴露出非人的那部分。 “……为什么不接电话?” “手机坏了。” 他似乎松了口气,面色也融和下来:“我有些事情想找你。有时间喝杯咖啡吗?” “不了。”她木着脸,“你可以直说。” 真的,那些记忆确实折腾人,她感觉自己多说几句,就要上演物理意义上的大变活人。 自己变的那种。 毕竟。 ——你会和食物说话吗? 他顿了一下,直直看着她的眼睛,却只在灯光下,看到一片如潭水般的冷色,张了张口,终于:“我和晓芮的婚约取消了。” 在她的目光中,他琢磨着,终于说出来:“我想了很久。宋夫人是对的,我没有办法放下你,我们能不能重新试一试,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也知道你一直在看心理医生,或许我能治好你呢?知遥,我们再试一试吧。” 他越说越急切,话语也不似从前冷静。 看起来情真意切,就是有点突然,味道也是甜味,但是和阿诺不一样。 …… 她又有点饿了。 “不用了。”她尽力维持着自己的理智,“那不是病症。” “……”他愣了一下,随后轻微地皱起眉,“你说什么?” “我已经痊愈了。事实上……”她的话语冷淡,像是在试图拿捏从前的模样,“我准备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她侧过身,宋新林这才注意到,先前那个盲眼的男人就在她身后,与上次不同,他的眼睛似乎蒙着一层黑纱,周身若影若显的黑雾让他整个人在夜色里诡异又凶狠,面无表情的脸让他在黑夜里更是鬼魅,对方冷冰冰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件没有任何意义的死物。 虚无,空洞,冷漠,麻木。 ——他不是活人。 莫名其妙的,宋新林就这样确定了。 可乔知遥依然继续着:“我应该重新介绍一下,他是卫诺,我的新男友。” …… 他看到那个叫做卫诺的男人抬起了头,定定地朝着她的方向,脸上有一瞬近乎怀疑和不可置信的感情,让整张麻木的脸出现一点生气。 ——刚刚的死人,似乎又是一个活人了。 第75章 “他?” 宋新林将将眉毛拧得越紧,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眼角轻微发红,原先一丝不苟的眼镜也滑落半截。 “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来历?” 角落里的怪物没有动弹,但是虚无的视线在暗中锁定了他们。 这种感觉并不好,至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濒死的感触。 他深吸一口气,克制着内心的不适感:“所有的侦探都告诉我,这世界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 “事实上。”她点点头,认真地颔首,“没人比我更加清楚。” “你确定?” “当然。” 宋新林定定看着她,这才后直觉的发现,她似乎有某些地方发生了怪异的,不可言述的变化,那种变化让人恐慌,就像被某种病毒感染寄生,又或者披着人皮的怪物忽然扯下自己的拟态。 “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这样吧。”乔知遥赶客赶得明显,虽然不能与宋新林共鸣,但她能闻到哪一点恐惧的味道。 “不。”宋新林闭了闭眼,压住那种陌生的恐惧,眼眸在黑暗里竭力维持着冷静沉着,“或许哪地方弄错了,知遥,和我走,你已经变得有些…有些不对劲了。” “没有关系。我并不厌恶这种变化。”她说道,“回去吧。” “……” 原本的平静碎开一角,出乎预料,宋新林没有感到害怕,只是突然地想到很多年前的一件事情。 那时他不理解爷爷的安排,年幼的他在宴会后向长者询问:“为什么要和她结婚,那个女孩好奇怪。” “奇怪?”宋老笑起来,却似乎别有用意,“奇怪才是对的。她可是乔家的‘至宝’,那些人不识货,天大的机缘却把握不住,如果你能让她爱上你,你,不,整个宋家,都会达到人类无法想象的高度。” ……弄错了。 肯定那里错了。 他们之间和这些事情无关,她只是在气他解除了婚约,只是这样而已。 第85章 他试图冷静下来,可是偏偏,又忽然生气起来,却不知道这气究竟是为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对方告别的,但大概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不是很好,当他回到车上的时候,透过后视镜,他看见看见她弯下腰从地面上捡起什么东西。 定睛去看,那居然是一道影子,像从地面上生长出来的橡胶,或是某种粘稠的石油。 那个男人忽然间跪在地上,他们之间不知道说了什么,最后的最后,她好像轻轻地哼笑出声:“很意外?” 那个男人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可是她,那个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人却扬起眉,上前一步凑到他跟前,就仿佛她们之间能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沟通一样:“哦?那你觉得,我们之间应该是什么关系?” 路灯的光不算昏暗,却能在夜空下将她的倒影拉得无限狭长,就像一头狰狞的恶兽。 路边停了一辆出租车,老白从车上跳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凑到他跟前:“唉我的大老板,你怎么突然开着车就走了,还好齐教授让我过来接您,不然要出了什么事情可每办法和宋老交代,等等,那不是乔……” “安静点。”他打断他的话,手依然放在方向盘上,却扫了一眼副驾示意秘书上车。 “…这怎么好意思……” “别再往前走了,上车。”或许是他的表情实在难看,老白才缩进座位里。 车起步,却不是往宋新林住所的方向。 “老板咱这是……” “回本家。”他的视线从后视镜离开,银白的车身从那个男人的影子划过,发出轻微的铛声,就像是压到某种紧绷的东西东西,他的语气不好,却还算礼貌,“有事问老爷子。” “这么晚?” 他没再说话,只是又从后视镜和乔知遥对视了一瞬。 那一瞬,他似乎看到了对方全黑的眼球,可那一幕像是夹在电影某一帧 的切面,不过眨眼间,她又似乎恢复成一贯的那张令人厌恶的死人脸,向他摇了摇头,他从唇形读出了她的意思。 ‘求知欲不是一件好事。’ 放在方向盘上的手一顿,随后侧开,留下一道带着轻微汗水的指印。 他想自己知道了自己为什么生气,气老爷子的不怀好心让自己一开始就陷入动机不纯的悖论里,也气她从来没像对那个古怪的流浪汉样的男人一样朝自己笑过。 凭什么? 他倒要看看,自己到底哪点,凭什么比不上那个家伙。 可是这又怎么样,他看着她的越来渺小的影子,突然笑了。 ‘但这还不是终点,知遥。’ 。 不太清楚他具体想了什么,但是乔知遥能从宋新林身上读到一种奇怪的,类似决意和生气的情绪。 人类有时候确实很奇怪。 她从一开始就不是很了解。 不过她现在的注意力在另外的人身上,眼前的大家伙将每一根藏在影子里的触手都紧紧绷起来,甚至从地面翘出来,刚刚还被宋新林的车压了一下。 她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以为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他本该继续保持沉默的,毕竟即便自己不说话,她也都读得到。 “我想听你说。”她就那样直直看着他,在笑,可是她的目光即便在一片黑暗里也灼热得他能感知到。 “我是您的…死士。死士…没有想法。”他磕磕绊绊的,即便发音的问题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可这个问题本身实在是难以回答。 “可是刚刚在宋新林面前,你在难过,几乎失去控制。”她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的藏起来的,他连自己都选择性无视的情绪,“味道也很酸,为什么?因为我曾经和他订过婚?” 他又闭上眼,听着胸腔里血肉摩梭着金属,发出类似跳动的声音。 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欺骗她,也没办法欺骗自己。 “是的。”他睁开眼,想去回应她的目光,“我…妒忌他。从一开始,从地下的开始,就是。” “一直。”他的心声似乎在哭泣,“一直。” 那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坏习惯,每一次从暗无天日的房间里爬出来时,他就会远远地去看她,和那个人。 他们在一块长满青草的平地上讨论过星星的流转,她用平调的嗓音单独给他讲过许多他听不懂的问题,后来他们似乎去了很远的地方,谢必安说隔着辽阔的大海,他们一起去那里生活了,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大海是除了星星外他最厌恶的东西,他尝试过,可怎样都过不去,于是只能放任自己在黄粱里睡了很长的时间。 甚至。 卫诺抚上心脏,金属的温度微微发凉。 那个人也有一个,相似的戒指。 那样轻松地就拿到了。 而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背着约束的猎手令,意识又一茬没一茬的就会断裂,变成失去控制的怪物,连名字也找不到。 那个叫做宋新林的人真的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年轻,英俊,天赋过人,家财万贯,很多人都尊敬他,他能感知到,他也真的很喜欢他的主上,真诚热烈,又勇敢。 除了他,一切都是那样完美,他几乎就要放弃了,如果不是她从大海的那边回来,他会沉入严罗帮他制作的封印中,和所剩无几的记忆一起永恒的沉眠。 那样会不会比现在更好?他是不是破坏了他们之间的缘分。 他不知道。 “首先。”她的声音依然古井无波,在黑暗中却像是一盏驱散冷雾的灯,“严罗不会这么轻易放过送上门的机会。” …… “其次。”她伸手捏住了,感觉到那种温暖的饱腹感,心脏也似乎跟着暖和了起来,继续说着,“我并不认为那样会比现在更好。” “你不会真以为我带你来老师家里只是来吃饭吧。” “……” 她声音缓和很多,那种机械的冰冷锋芒稍微散开,像是一角融化的冰川:“所以呢?你要不要接受这段关系?哦,或者从某种意义上,是继续。” 他愣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嗓音低哑。 “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他曾经接受过,心安理得又满怀欢喜的接受过,那时候他以为即便自己当场去死也是愿意的。 然后迎接他的是致命的毁灭,死亡反而成了梦寐以求的事情,他用了一千年的时间才赎清一点点罪孽,他必须痛苦的活着。 他害怕了。 他想永远维持现在的状态,她可以随便捉弄他的身体,他却会为一个名头感到深深的恐惧。 “这样吗?”乔知遥摇头,“没关系,阿诺。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她就像没有提及过这个话题一样:“我打算过些日子再去地下一趟。这几天休息,研究所也刚好开所,过来帮我打个副手吧,不会的地方我可以教你,刚好让小孙他们也见见你。” “嗯。” 一种说不明白的感情覆上来。 “这是遗憾,阿诺,还有一点期待。”她将手贴在他的心口处,另一只手摘掉他的眼纱,露出碎裂的眼睛,将今日修复的力量贴入他的眼睛,在他胸前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啊了一声,“现在这个刚好相反,是满足。” …… 读心的能力有时候确实很过分。 他这样想着,却将手收得更加紧了。 第76章 城市的某一处角落,草野间偶有一两声晚到的蝉鸣,妖异的呢喃温柔地在漆黑中低语,月光下沉默的树影被骤起的狂风搅碎。 黑夜中,藏黑连帽卫衣的男子穿过鳞次栉比的屋房,提着夜灯顺着街道往前走,直到巷子的尽头,一栋平平无奇的,甚至连电梯都没有安装的老式小区里。 范无咎敲响了屋门,吱呀一声,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人影。 很怪,那个人看不清人脸,像是一团屏幕里忽然闪现的乱码,但说出的句子却切切实实是人类的言语,甚至还透着一种诡异的日常感。 “啊!我点的巧克力蛋糕?”它很意外,“怎么在你哪里?” “路上遇到了外卖小哥,一猜就是你的。”他将蛋糕放到玄关的柜子上,“这么晚了还吃甜食,对身体不好。” 它摇了摇头,蛮认真:“可是我不会胖。” “好好,那就当可怜可怜夜晚的小哥了,这年头讨生活可不容易。”他一摊手,虽然表情依然是一贯的吊儿郎当,但目光却还算温柔。 它将白巧克力奶油蛋糕拿到客厅,又指了指地上的拖鞋示意他赶紧换,一边拆蛋糕的礼盒,一边说着:“你要不要一点呀?” “不了。我不喜欢吃甜的。一进严罗那办公室闻着味道就想吐。”他耸肩,“真搞不清楚你们,怎么都喜欢吃甜食,不觉得舌根子发酸吗?” “糖类能迅速补充能量,偶然当一下替代品也没有关系。而且,也不是‘都’了。”它切下一块蛋糕放进嘴里,一本正经地,“‘梦魇’就不喜欢。” 第86章 “她?” 范无咎啧了声:“我看她是找到了更好吃的。” “更好吃的?”它拿着蛋糕的手一顿,脸上的乱码上飘过一个问号。 “也没准。”他摇摇头,“她吞了‘满月’刚刚苏醒,或许还不饿。” “……对了,狗儿。” “有话好好说,别喊小名。” 它哼哼了一下,拿着蛋糕的手放下又举起来,似乎有点纠结:“你能不能帮我 告诉她那只人鱼的存在?” “还来?”范无咎说着,些许不赞成“你不怕她或者严罗摸到你这里?” 那东西停了一下,随后摇摇头:“没关系。我的……等等?” 蛋糕平地飞起,范无咎竟然直接拿走了剩下大半块被吃得乱七八糟的甜食。 它啊了一声,也没生气,向后一靠躺在沙发上,很懒散,但又似乎困倦一般的喃喃着:“你不是不喜欢吗?” “你的跑腿费。”范无咎依然是一副死鱼眼,“喜欢和收不收是两回事。” 。 当阳光再次照进郊区的青石小径,初秋的凉爽吹熟沿街的桂花,西郊僻静,只是有些过分僻静,只有幽静的花香。 研究所离她的房间不远,托自己作老板和股东的福气,她可以随意管控自己的日程表,也因此早上会多分一点时间在家里。 “蛋糕?”乔知遥看着桌子上的东西朝身后人扬眉,“你做的?” 虽然现代化的工业可以解决很多麻烦,虽然她现在不再需要普通的进食,但是还没完全现代化的阿诺还保留着许多一千年的习惯,比如日常的帮她准备早餐、处理脏衣物等等。 没了去研究所的日子,乔知遥适应得良好,后来齐老从中出面斡旋,又不知道严罗究竟和官方说了什么,她这个研究所暂时处于半自由的状态,具体内容都需要专项组审批,但也只是名义上走个过场。 毕竟,对待立场尚未明确、又异常强大难缠的外来异种,在这种可有可无的方面,官方总是不想恶化关系。 值得一提的是,在齐老和其他几位研究者的协作下,官方总算给像她和‘满月’这种外来的未知的,纯种怪异起了个不算太贴切的名: ——陨星。 她暂时不打算对脚下这片土地上的生灵做些什么,既然他们相当领情,她也乐的轻松。 只是其中有一个人得除外。 她摸了摸脖颈上的束缚力量,这种力量的来源是严罗,她能感知到,他在她现在的身体里参杂了某种类似封印的东西,这种东西虽不致命,却一定会让她在和他的对局中落于下风。 被人掐着脖子的感觉实在不好,何况她发现,哪怕她吃掉满月这么久,炼化了对方的力量,也依然无法暴力拆掉这份封印时,感觉就愈发不好了。 想要控制她? 怕不是有点瞧不起她。 对方并没有着急叫她,她也犯不着自己过去。 考虑到精神情况,严罗在她肉。身做手脚这事她暂时没有告诉阿诺。 莹润的瓷盘碰在桌案上发出一点清脆的响动,她将视线拉回来。 “是的。”他回答她的问题,气息却在虚无中吸附在她身上,“您的心情,似乎不好。他们说,甜食会让人心情变好。” …… 倒也不假。 不过她想吃的糖分不是这个。 她伸手越过蛋糕,抓住了他裸露的皮肤,感觉到一点点的清甜,就像是培育了很久的大桃子终于愿意囤积糖分。 “今日…有安排吗?” 阿诺口语比先前好了很多,说话连贯不少。 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阿诺脸上似乎重新长回一点点肉,不多,但是对于仅仅有个人形的拟态来说却足够稀奇。 “去研究所一趟。”她按住额头,“还有一些数据要做。” 她暂时找不到突破口,只能先从实验数据上下手,这几周也并非全无所获,至少从一些基本的实验和观察上她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 比如虽然阿诺身上带着大量庞杂的诅咒,但是这些力量主要来源于两种,一种是她赐予信徒的力量,另一种是活人术士身上生来带有的诅咒。 只是,那种诅咒的形式,和她能天然产生的不可以仪器观测的能量波,几乎是一致的。 换句话说。 这颗星球确实在她之前就已经有了‘陨星’,而且按照‘满月’死了沈在安身上的诅咒也会消失的逻辑。 对方不仅没死,还可能就活蹦乱跳的存在于世界的某处角落。 不,究竟是不是一个还不一定。 残缺的记忆告诉她,陨星之间只存在彼此吞噬的关系,先前她在w市闹出那么大动静,或许对方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这很糟糕。 一个有理智的,实力健全的‘陨星’,远比未完全开智的满月来的麻烦。 实验卡死在这里。 她需要了解更多的情报,最好是和严罗对等的筹码或者突破点。 “这么忙?” 门被吱啦一声推开,范无咎嘻嘻哈哈踩进门,向乔知遥扬眉,“看起来恢复正常了。” …… 呵。 “送上门了?”乔知遥扬眉。 “什么和什么。”范无咎扫了一眼桌子上的水果蛋糕,撇撇嘴,“最近是什么日子吗?怎么你们都吃这个。” “都?” “没什么。”范无咎完全不在意先前在w市时的事情,拉了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下,只是对上阿诺破碎无神却存在的眼珠时又一顿,“哎他眼睛……” “我找回来了。”乔知遥摇头,“不过修复还需要很长时间。” 范无咎嚯了一声:“已经够好了,这小子就偷着乐吧,你是不知道他之前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吓死个人。” 可有可无的寒暄几句后,乔知遥抬起手,将那些奇怪的玄妙的精神力如蚕茧一样包裹在他们周围,杜绝了周围一切声音。 “有话直说。” 时过境迁,场景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当初他们在咖啡馆见面的日子。 “帮你解决疑难杂症来了。”范无咎从兜里摸出只打火机和寻常的香烟,点燃后吸吐中冒出一个圆圈。 他将烟灰随手往地上一弹,看见庭院里往日的黄粱成了粉白蜀葵时一顿,喉口间莫名的发出一点笑声。 “花不错,谁种的?” 乔知遥面无表情:“你觉得呢?” “挺好。”他唇角带点笑,似乎切实地为阿诺高兴,“之前那些我看着是真瘆人,总想着那天你要是被警察叔叔带走了,我该怎么打报告去捞人。” “疑难杂症是什么意思?什么样的解决法。”乔知遥不喜欢在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于是十分直白地将话题扯回。 “算不上解决法,只是这消息或许对你有用。” 范无咎的眼睛黑中带着些许金,当他注视着谁的时候,总有一种他很可靠的错觉:“你听过‘全知’沉泪吗?” “那是什么?” “那也是一个异种,天生异种,外形上看是一条鲛人,哦,或者说,人鱼。”范无咎又弹了一下烟灰,“他的能力很特别,没有任何战斗能力,唯一拥有的,是和娅娅类似的‘感知’,只不过,娅娅只能感知到直接或者间接站在她面前的人。而沉泪却是…‘全知’。” 他单手夹着烟,单手指地:“在这颗星球上发生的一切,过去,未来,今日,没有‘全知’不能知道的事情。” 乔知遥微微皱眉,很快抓到问题的核心。 这样强大的能力,却没有任何战斗能力,注定了他必须依附谁活着,或者直接沦为一件工具。 “他在哪里?” “他失踪了。”范无咎叹了口气,“五百年前他最后一次出现,之后就在东海那一块失去了踪迹。” “……” 等同没说。 茫茫大海找一个失踪了五百年的人鱼,难如登天,谁知道他现在在哪个洋流飘荡呢。 不过…… “你知道他的去向?” “不算完全知道。不过他最后见到的那人你也见过。”范无咎说着,放下手里的烟,顶着阿诺微妙的寒意,自来熟的将桌子上的蛋糕给自己切一块。 “猫灵,阿金。” 第77章 “……阿金?” 一些久远的记忆涌上心头。 阿金确实在临走时说起过,鬼街并非它的作品,而是一位“大师”的杰作,只是她当时一心为‘终于接触到诅咒’这件事激动,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好,问题来了。 阿金现在被关在严罗的基地里,而她不想这么早去见她这位师伯。 “牙齿。”范无咎忽地道。 “什么?” “阿金应该给了你一枚牙齿。” “……” 她很确信,尽管当时范无咎在场,可是阿金给她牙齿时特意避开了对方。 第87章 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而且,她记得范修,那是一个单纯的人类,他的公子不应该成为所谓的术士,更不应该活到现在。 像是没有看出她具有探究性的目光,范无咎双手放在脑后靠在椅子上:“那条街就是它和沉泪的大作,你的钥匙是他的信物,你拿着它去东海,沉泪要是心情好,没准能出来。” 他还知道不少东西。 “便是如此了。”范无咎重新站起身,向她,“殿下。” 她将记忆一点点抽出,取出李知遥的那部分:“…很久没有人这么叫我。” “现在有了。”范无咎耸耸肩, “不过就这一句,现在封建可是糟粕。” 虽不知道范修的公子为何会至今不死,她还是问道:“当年的那些人,还有活着的吗?” “都没了。”范无咎摇头,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上,斜眼瞥向阿诺,“一干二净,最后连李麟也死了。” …… 想来也是,血肉苦弱,何能留至现在。 话题进行至此,阿诺微微的握紧拳,不发一言,脸色却微微沉重。 “我对你没有恶意,善意也散了个无影踪,现在不过受人所托。” “受人?” “我记不得父亲的样子了。”范无咎没有直接回复,深吸一口烟,像是想起过往模糊的碎片,“只是他临终前,一直在念叨一件事,想着下去见面时告诉你。” “什么?” “他从未想过背叛过你,栖台舞弊案是李霖在皇帝面前陷害你的离间计,他不过误入其中。”他吐出口烟圈,声音沧桑而悠远,又摇头。 “算了,老头子死了一千年,‘李知遥’也不再是泰昌公主,所有的过往对于现在,没有意义。” “别介意。”他掐灭烟蒂,站起身,“我只是想给千年前的人,还有自己,一个解释。” 一样活了千年的术士离开,当庭院再次安静,乔知遥看向角落:“你杀了章文太子。” 章文太子李麟是她作为李知遥那一生最大的政敌,手底下正儿八经的术士绝对不在少数。 等等。 她忽然联想到一件事。 ——大屠杀。 严罗告诉过她,曾有一个天灾级的异种失控,屠杀了当年世上大半的术士。 从记忆的碎片里找回一点片断,他沉沉地嗯了一声。 乔知遥又问:“你知道术士身上有着比常人更重的诅咒吗?” 他摇头。 …… 原来是这样。 他原来是这样彻底变成如今模样的。 她伸手,如玉指尖抵住眼皮,又将一层力量注入他的眼睛温养:“那时你杀了多少人。” “……记不得了。” 只是记得在黑暗中,他一直在挥刀,斩出,挥刀,直到血液溅满全身,完全失去意识。 直到最后他站在粘稠肮脏的,由诅咒交织的湖泊中,任由那些气息污染心智,放大复仇的快感与一无所有的悲怆,最终彻底失去肉身,变成了体型巨大的怪物。 除了她的力量,那份无穷尽的诅咒是构筑他的躯体的另一部分,混乱无序,随时准备吞噬他的心智。 他忽然觉得无比肮脏,仿佛那时丑陋的泥沼还黏在身上。 置于眼角的指腹白皙柔软,即便看不见他也知道,她一如过去那般美艳强大,端庄从容,就仿佛盛开在高位的牡丹,又或者是天穹高高在上的群星。 而他。 他的力量并不纯粹,身体肮脏粘稠,精神全然混乱,智力已有缺损,他的过往二度背主…… 不配。 不该。 他忽然又感觉头疼。 他根本不配站在她身边。 真当杀。 罪恶是嬉笑的恶兽在耳边嘲弄,他又有一种想要逃跑的欲望,可是来不及细想,手腕却忽地被人轻微扣住,有些疼痛的额角被揉开。 “阿诺。”她无奈,“没事了。” 说着,一点温热的如水流般的力量从她的指尖向眼眶流转,像是躺在春日的暖阳下的田野里,柔软的狗尾巴草被风吹着拂过脸颊。 冷清的声音刺破天光,黑暗隐约退散,方才嘈杂的噪音也消失。 是她的力量与恩典…… 陡然间,他的眼眶微微睁大,愣在原地。 他看到了她如玉冷清,却温和的面容。 “嗯,看起来很有效果。”她点头,“每日大概有十来分钟的时间,之后会越来越长的。” 将五指顺势放入略带薄茧的指间,乔知遥吐出的气息落在耳边,温热的呼吸让那些声音远去。 快乐的战栗感刺激到让他又感到害怕。 …… 她似乎听见他心底的声音,有些意外:“如果你觉得吞噬也是一种共生,那在这种意义上,我可以保证我们能永远在一起。” “听不懂也没有关系。” 她笑了,出尘的模样叫人无法移开视线。 “我不会离开的。” 影子里的触手卷了起来,拟态的五指也因未知熟悉的情绪忍不住缩起,胸口滚热得让人情不自禁抿唇。 放不开、拒不了。 他还是没忍住收起手臂,猛然俯下身,如同迎接自己外置的心脏般紧紧锢着她。 她看见他的臂膀用力到发白轻颤,影子里的触手如池水里的鲤鱼般不断往上跳,于是捉住那只手:“你还没给我答复。” 答复…? [重新开始……] “是的。”她扬眉,肯定了他的想法。 与人类时的自己不同,乔知遥并不认为感情是食物作用之外无用的负累。 或许那是维持人类秩序道德最关键的因素,但它对于个体亦是一种超越的力量。 按照从前的那些记忆碎片,进食的过程中她也能获得满足,那为什么不享受? 为了这份愉快,她不介意多给他让渡一些特权和抚慰。 何况…… 人类本是薄情的动物,但他却从来没有放弃过忠诚。 她从记忆的碎片里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情,过去的感情已经化成了新生的养料,记忆只剩下没有色彩的影片。 那一次她和皇帝冬季祭祖,中路被人伏击,她和他被困在一处山谷,等待其他属下的救援。 天寒地冻,山谷贫瘠,除了寒冷外一无所有。 在火堆的噼啪声中,她闻到了清甜的气息,抬起头时,他端着一个装着已经凝结到略微粘稠的暗红液体的木碗走进来。 “你做什么?” “……” “哪里来的,回答我,阿诺!” 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回话,只是单手搅弄火堆,将热度烧得更旺,重新烧上一锅热水,似乎从一开始,他就一直是如今这个木讷寡言的模样。 她坐起身,一把抓住了他另一只手,那只他常用暗器的手腕由布条缠着一圈狰狞的鲜红,身侧的古刀上染了鲜活刺目的血迹。 原来他不声不响的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放了整整一木碗的血。 寒冬下的热血氤氲着白气,那时的她闻不到腥臭,只是像怪物一样能闻到一些香甜。 似乎“自己是怪物”这个认知,在每一个记忆片断里都在困扰着她。 “…卑职无能。您吃些…好不好……” 面对她的质问,他侧开视线,眼里有哀求也含着被责备时的委屈,山体的阴影挡住他些许苍白的脸,将木碗在水里重新蒸煮,再次凝结之后,终于有一点食物的模样。 那时候的情感已被吞噬,但是她还记得那些事,还记得。 他是她永远忠诚的大狗。 她很满意,也因此放任自己的心软。 。 只是显然他比她对待自己要来得狠心得多。 短暂的回忆被鲜活的画面与声音打断。 [不…不能够……] 睫毛微颤,他仿佛清醒了,下意识要松手,却被无形的力量控制以至于无法动弹,只得挣扎般闭眼。 她抚上他的脸颊,与外表不同的纤长的睫毛扑扇在她的指腹,忽地,她抬起他的下颔,踮起脚尖,在他眼皮上落下一个很温柔的吻。 她感觉圈住自己的力量紧又了一些。 喉口间他发出类似吞吐的咕嘟声,她扬了一下眉,唇瓣辗转向下,舔舐起略微干涸的唇瓣,轻微咬合间耳语。 “我们现在这样,也没有什么差别,不是吗?” 他的呼吸因刻意的暧昧变得粗重,乌黑脑袋埋在颈侧小幅呼吸着,胸口贴着她的身体轻微起伏,尽管这本身对现在他来说并无用处。 或许纵容一个干渴数千年,上瘾百年的小怪物不是一件好事,但她想要这样做。 尽管难以共鸣,可她擅于拨弄人类的情绪。 “……嗯。” 炽热的唇瓣从脖颈的皮肤上轻微擦过时,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另一个阿诺,虽然平日里情绪稳定冷淡,但偶然间也会哼哼唧唧地,粘人又乖巧。 第88章 [要听话] 听他闷闷地嗯了声,眉眼也柔软下来,她将手转至他的脑后慢慢地顺着微微发卷的乌发。 好乖。 第78章 新的研究所不算太大,位于西郊,些许偏僻,但离乔知遥家不远。 成员并不多,且大多知道异种和陨星的存在,算上她,陈青,孙越飞,阿诺,夏烟,和挂名的齐嵩和范无咎,一共七个人,只有孙越飞完全不得知异种的事情。 …… 算了。 等他自己发现吧。 乔知遥满心的恶趣味。 其实对拉孙越飞进异种这个坑,乔知遥并未有多少负罪感,一来他作为她唯一的助理大概率本就被各方势力注视,二来她还算有自信能保证他的安全。 阿诺帮她搬办公室,将昔日办公室的盆栽悉数从影子取出,有庞大的真身作弊,这些植株一次就能来到新家,紫罗兰在日光玻璃窗下正是灿烂,绛紫花瓣正艳,乔知遥抚摸着花瓣,指尖忽然停住,微微地皱了眉。 一半垂首安静的阿诺稍微抬起头:“……?” 察觉到阿诺疑惑的目光,她摇头:“或许是错觉,不,没什么。” 这些植物上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很微弱,像即将要消散。 其实不算奇怪。 花是许渡医生很多年前交给她养病的,自己打理到现在,沾些诅咒也没什么。 ……是这样吗? “怕水吗?”收回指尖,她看向阿诺,“去瀛洲要坐船,和千年前的船有些不同。去试试?” 笃笃—— “老师。” “进。” 孙越飞拎着一份数据文件开门,正好撞上阿诺呈现碎纹的眼睛,愣了三秒钟。 乔知遥单手撑起下颔勾了唇,而阿诺稍微侧开眼。 身高一米九的男子一身黑卫衣,影子藏在门后,长而稍卷曲的乌发柔顺的服帖在身后,怀中习惯性地抱着他把古刀,虽然看起来凶了点,除了碎裂的眼睛,总体还算正常。 ……应该吧。 “老师,这个是之前样本的结果,陈老师说你要的那些东西也做完了,让您亲自去取。”秉着正事要紧,孙越飞咳一声,强迫自己移开在男人身上的视线。 “我知道了,复印本放在那里。” 他将文件落下,忍不住又瞥一眼阿诺:“我们有新项目了吗?老师。” 或许他的眼睛是什么新型的症状?从来没见过哪种病会导致眼球体呈现这种模样的。 感受到他的视线,阿诺稍微皱一下眉,耐住暴露在他人视线时的不适感,没说话,只是缓慢闭上双目。 “不算新项目。”见学生面露古怪,乔知遥难得揽了介绍的活,“他是卫诺,我想你应该听过他的声音。” 孙越飞将唇形比得睁圆,口型画出个夸张的哦字,伸出食指指天。“哦!所以这位…是师公吗?久仰。” 见她没有否认,孙越飞向他连忙伸出双手以示尊敬:“我是越飞,超越的越,岳飞的飞,像老师一样,您喊我叫我越飞或者小孙就好。” …… 他显然不擅长和人交流,继续闭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场面因他的沉默微冷,乔知遥欣赏了一会他的窘迫,在孙越飞尴尬的收回手前打破僵局:“叫小孙吧。阿诺,和他握一下手。” “…小…孙。” 有个人硬着头皮,声音干干巴巴地,伸出手,努力学着正常人类的样子伸出右手握一下后收回去。 “哈哈。”孙越飞干笑两声,“师公还挺腼腆。之前还听论坛上的人说起过,见到本人才晓得比他们说得有型多了。” “……” 怪物蜷起指节,束手束脚的样子实在很难和‘盲眼’联系起来,但另一种意义上,也重新沾上点活人的气息。 乔知遥帮他解了围:“好了越飞。” 孙越飞倒是不在意,嘿嘿笑了声。 她心情突然好了不少,紫罗兰花上残留气息的事情也放在脑后:“他没带见面礼,下次来所里给你补上。” “不不不老师这哪敢。” 乔知遥知他一贯跳脱,懒得他客套:“我过两天和他会去一趟瀛洲,所里交给你和陈青,大事打给我或者留短信,如果我没有接的话,就找齐教授。” “好咧。”孙越飞相当有眼色,“那我就不打扰了?” “嗯,去吧。” 他应声后退一步,却在关门时看到一条仿佛从影子里钻出一根莫名奇妙的,触手一样的条状生物。 那只影子一样的触手的尖端很轻地搭到了他老师的拿着笔的手上。 “喂。干什么呢。” 孙越飞一个激灵,在转过头看到陈青,她手里抱着几个黑盒子,正冲自己扬眉。 “陈…陈老师。” 在陈青敲门前,他连忙叫住了对方。 “怎么,有事?” “我就是想请教一下。”他又眉憋住,“……有什么病能让眼球表面产生碎裂的纹路吗?” “哦,那个,你说盲眼啊。”陈青哼笑了一下。 “盲眼…?” “病谈不上。”陈青扫了他一眼,言简意赅,“人家是因为之前眼珠子碎成块又粘回去了。” “……” 不是,这是正常人类能做到的吗? 陈青扬起唇角,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太好奇。” 又敲门:“乔老板,开门,我来送道具。” 。 接受了自己外星人的身份,接受了自己被人类情感同化后的事实后,曾经困扰她的那个问题迎刃而解,她的日子过得快乐轻松不少,也能恢复正常的研究生活,只是大致的方法变了点模样。 其实归根结底,科学依然可信,她只是发现了一个足以颠覆现有逻辑的新理论罢了。 沿着这个新的知识,虽然依然不清楚她本身携带的那种力量究竟是何种形式,但具体的运用不算太难。 例如,她可以将那种抽象的,类似精神性的物体依靠想象注入给任何物体上,如果给予有机生物,会将其转化为难以湮灭的信徒,如果给予无机物体,则会根据特定排列出现特定效果。 阿金的那枚牙齿是极其复杂的排列,她暂时无法拟合出一模一样事物,但是基本的几项在她和陈青的折腾下略有成效。 包括但不限于对异种特攻的管制刀具,可以吞噬诅咒保护宿主的戒指,可以强化正常人类各项机能的手表,能复现梦境或者编制梦境的电脑。 以及正在研发的,治愈重伤的药物,和以此为基础的断肢重生技术。 她将一部分结果作为顺水人情送给了官方,作为交换,他们保证她和阿诺在人类世界的身份,答应欠下她一个人情,并同时开始重新翻查陈青当年的案子。 就在在对方明里暗里请求她研究永生技术的档口,她踏上了去瀛洲的渡船。 顺道一提的是,在走之前,她把夏烟身上携带的那份不稳定的诅咒也当零食吃了,又给了她一点自己的血液,维持她的身体像沈在安一样不散。 …… 差点忘了天上还有一个人。 其实没差,在搞清楚地球上的其他陨星是谁,以及过去究竟发生什么,致使她重 伤沦为人类前,她不打算杀了沈在安,只是离开巢穴前封锁了进入巢穴的通道。。 海风拂过脸庞带来些许的咸味,一望无际的蔚蓝上偶然有几只海豚跃出水面,洁白的海鸥在沙滩嗥叫,大海是倒立的天空,阿诺对海水依然算不上喜欢,但也不全像在空中时,会产生恐惧乃至恐慌的情绪。 瀛洲是一片海岛,站在正在靠岸的船只甲板上,他们能隐约看到海岛内低矮的房屋和独具特色的橡木林。 “这是……您之前去的地方吗?” “不是。”乔知遥摇头,“c区要再往东走,穿过一片大陆,和另一片海。” “……” “如果你想去看看,等回到范城,可以作为我们的下一站。” 听到这句话,他开心不少,连带影子里的几只触手悄悄钻出脑袋。 瀛洲虽然是一片海岛,但占地面积却几乎有半个范城,这么大的地方找一条不知生死的人鱼显然不合逻辑,乔知遥调查过,唯一的线索是当地民俗里信仰的海神祝贝。 但那也只是个传说。 和传说相近的,还有祝贝的诅咒,据说五年前有一批渔民惹怒了海神,随后患上了奇怪的病症,手脚长出两栖动物一样的肉蹼,最后因为肺部退化而去世。 死的时候,就像一条误入岸上的鱼,更加可怖的是,有的死者临终前还念念有词的。 ——回到海里去。 ——回到海里去。 ——回到海里去。 不过那也只是极罕见的个例,被三流媒体报告了一阵也就不了了之。 “有小偷!” 在下去的档口,港口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人群骚动起来。 第89章 “有人抢东西!” 议论声音不断,乔知遥轻轻松松就能听得一清二楚:“都202x年了怎么还有人敢光天化日的抢劫啊。” “不,这边靠近哈目族,那些人不仅没有国籍还特别穷,专门来偷抢外来人的东西。” 乔知遥本不想理会,可一个大约十五六的少年赤着脚飞快从一艘小木船上飞下,悄无声息地顺着人群要向她摸来。 “……” 在他正的要撞上前,港口甲板上的阴影扭曲了一瞬,少年原地滚了个前翻,正好倒在她面前。 乔知遥低头看了眼少年,扬扬手里的手机:“你想拿这个?” 一边的阿诺稍微睁开眼睛,碎裂阴冷的目光和危险的杀意吓得少年后退了一步。 乔知遥这才仔细打量起对方,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瘦削,明明已经是秋末,却衣着单薄,上面斑驳的盐渍和乌黑的痕迹混在一起,可怜又难看。 人群里的失主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匆匆跑过来,气喘吁吁满身怒气,指着男孩:“可给我抓到了,我的包还我!” 少年咬住牙,恨恨盯着对方,嘴里的句子夹杂着不知哪里的小众语言,实在让人听不懂,半晌只能辨识一个“不”字。 男子怒急:“小兔崽子,知道偷东西是要进监狱吗?!” “不…███…走██…” “你他妈的还想抵赖是吧!”男子见他还想辩解,扬手就要打过来,却莫名其妙地像在空中稍微凝滞了一下,像是被某种力量阻挡,以至于最后落在少年身上,成了推了对方一把,少年顺势倒在地上。 他正觉得邪门,还没说话,就被一个冷淡的声音打断。 “不是他。”乔知遥看着,开了口,“你的手机,不在他的身上。” “你个小娘们是不是一伙的!妈的你知道我什么身份…什么鬼玩意!” 他话说到一半,总感觉脚边被某种奇怪的东西黏住,低头去看,却发现自己居然站在一片毫无来由的影子下。 再抬头,一个长卷发的高大男子毫无存在感地站在他正想怒骂的女人身边的阴影处,朝向破碎的眼睛诡异而骇人,就像是某种非人的异物。 他本能感到恐惧。 “为了性命着想,你最好冷静点。”她的声音古井无波,“应该是他的同伴拿走了你的手机。刚刚被门口的警卫抓到,现在在失物招领处。” 正好,广播里传来消息。 “……请xx手机xx型号失主前来b出口认领……” “……” 脚上的束缚感消失,男人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缩缩脖子,迈开步子走了。 乔知遥的目光落在刚要站起身,却莫名其妙被某种力量钉在原地的哈目族男孩:“怎么,做了坏事就想跑?” “██████,我,不明白!” “不用装。”乔知遥扯唇,“你应该听得懂。” 他咬着下唇,乌溜溜地眼睛盯着她看。 陡然,他破旧口袋里一只刻着符文小木牌毫无征兆地滑出来,滑到乔知遥面前。 她弯腰捡起那只木牌,指尖触碰木牌时,少年挣扎不脱束缚,当即便发出尖锐声音:“那是我的东西!” 虽然还是有一些口音,但他是会正常说话的。 将木牌放进随声携带的分装带中,乔知遥封了他的嘴,示意:“阿诺,带着他。” 第79章 哈目族是被海洋遗忘的名族,学界、政府、人类社会其他所有的权威机构都不去考究他们,因为立题上本省就没有任何意义。 他们活在两国交接之地,没有国籍,没有身份,甚至没有领地,每日坐着小舟海上游荡,依靠简单的渔业和偷盗为生。 与瀛洲当地人相似,他们同样信仰一位叫做朱拉的海神,传说它自风雨中显现,有着世间最美妙的歌声。 当然,以上所有信息只来自乔知遥的认知,哈目族的少年一句没说。 晃了晃手里的木牌,乔知遥坐在酒店里:“哪里来的?” “……” 影子里的触手缚住少年的手脚腕按在地毯上,对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的装死。 “不说话?” 黑影里触手随着她的话音裹紧,将骨骼拧得嘎吱作响,阿诺闭目持刀站在角落,但显然多了严刑逼供的意味。 影子样的触手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少年人仰起头,咬紧牙,喉口发出危险的低吼,想要挣断束缚,却几番挣扎无果,奇怪的触须捆得更加结实,终于泄了气,瞪向她眼睛里写着怨恨的色彩。 “██,你!放我回去!” ██?发音类似蚂蝗,听语气应该是骂人的词。 乔知遥无所谓地拿起面前阿诺备好的蜂蜜芒果汁喝了一口:“谁教给你的脏话?木牌的主人?” 他又不说话了。 气氛一瞬间僵住,乔知遥缓慢地喝完橙汁,阿诺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消息,说咖啡不利于身体健康,于是虽然她现在的状态完全不需要身体健不健康,但每日习惯性的咖啡因摄入量被改成了各种花里胡哨的果汁。 她还挺喜欢的。 “味道很好。” 等玻璃杯空下来,她把空杯子教给一直等在旁边的小触手,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少年面前。 随着她的逼进,少年骂得更大声了。 “杀人了!杀人了!██!” 是怪物的意思? 乔知遥闻得出他的恐惧,拿起他的那方木牌:“你应该早就见识了不是吗?” “……”他似乎一时间没明白乔知遥在说什么,卡了一下,还是死死盯着她。 “木牌的主人,应该也是怪物吧,或者按照你们的语言…蚂蟥?” 如同触发机关的玩具,少年一下子提高声音怒号:“他不是!!你才是!” “如果我们都是怪物呢?”她松开手,木牌就被无形的力量浮在空中,送到他面前,“或许,我和他是同类?” “……” 少年的神情仿佛松动下来,但也只是停在没有继续咒骂的份上,他撇了嘴:“他才不像你……” 乔知遥拍了拍阿诺,示意他解开束缚。 手腕的束缚松开,少年似乎没料到,稍微直起一点身子似乎在思考什么。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问他一些事情,当 然,我愿意为此支付代价。” “█████!!” 当最后一只触手钻回影子里,陡然的,少年抬手一抓,一把抓住浮在他面前的木牌。随后,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从地上跳起,借着地形和自己瘦小的身躯,从窗户钻了出去。 影子里触手一时间跟着倾巢而动,如一条条丝线朝着窗外钻出去,却被乔知遥拦住。 “不用。” 她向他摇头,带着浅淡的笑意:“他会带我们过去的。” “……是。” [好麻烦。我可以抓人,回来] “‘全知’是一种很麻烦的能力。”乔知遥说,“不知道情况前,没有必要把情况闹得太难看。” “倒是想过给他灌一点血,先转化成信徒会方便一些。”她哼着轻笑了一声,“不过你似乎很在意。” “……” 她指尖有一点类似荧光一样的东西一闪而逝:“所以多费点功夫也没关系,我希望你开心。” 啊,不仅拟态的脸颊下意识如生前一样烧起来,她看到那些触手都害羞地蜷缩成一团。 好像窗外的爬山虎。 。 小舟漂啊漂,宁静的海面一望无际,月辉遮掩了水平面下的危险,寂静中的火焰在小舟上安谧燃烧,就像一盏去往天涯的路灯。 小舟随着海面荡啊荡,荡到荒凉贫瘠的无主小岛,靠在芦苇丛野里。 哈目族人将火把从小舟上取下来,点燃沙地的篝火,把今日的战利品一件一件摊开摆在地上,他们围着火焰盘腿坐在一圈,拍起双手,以陌生的唱着陌生的歌。 “歌颂我们全知的朱拉。” “歌颂我们全能的海神。” “祂用云彩织就大海。” “祂用红霞揭示预言。” “祂在小舟上沉睡。” “祂在小舟上出生。” “我们都是祂的子息。” “我们归还祂的魂灵!” “胡说!你们都在胡说!”破水声从沙地那边传来,少年撑起自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高声喊,“朱拉根本不用我们还!那就是个传说,祂早就消失了!” “卡古古!”正在祭祀的族人很快就发现他。 和他一样大小的少年在一边高声大喊着,“我看到过!上次就是他带走朱拉的!” “他不是朱拉!他是拉艮,不是你们代罪的白鹭!你们这群蚂蟥!朱拉要是真的在也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口出狂言!抓住他!” 在其他人朝着他的方向追来前,卡古古迈起步子朝着荒岛的更深处跑。 第90章 可是哈目族人在海上讨生活惯了,少年虽擅水性,但常年营养不良根本不给他跑过成年人的可能,何况他刚从水里出来,身上沉重得要命。 甚至没能翻过一座小小的山丘,卡古古就噗通一声被按在地上,人群里刚才打小报告的同龄人从地上站起来,自告奋勇。 “我来教训他!” 说着,他一拳就要打在卡古古脑袋上。 “住手。” 在他们面前的小小山丘上,另一个大概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走出来,与普通衣衫褴褛破旧的哈目族人不同,他穿着点缀着翠色鸟羽的长袍,眉眼间略有病气,身边的哈目族人帮他打着火把,橘黄的灯光柔和了他的面容。 “朱拉。”为首的头戴不知名鸟羽羽冠的,族长一样的中年哈目人向着他弯下腰,“卡古古打扰了祀礼。” “我知道。”朱拉带着不容拒绝的笑,“可是卡古古还能年轻。大海说,我们应该原凉他。” “……” 族长哼了一声,使了个眼色示意放人。 身上的束缚一减,卡古古就爬起身躲在朱拉身后,冲着族长呲牙咧嘴地做鬼脸。 朱拉温和地将愤怒的人群劝了回去:“好了。请继续祀礼吧。” 当苍凉空灵的歌声再次唱起,族人们盘腿坐下,那颂歌美妙,却又如有着某种可怕的魔力,朱拉伸手捂住唇,咳嗽一声,些许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指缝间冒出。 “拉艮哥!你没事吧。”身边的卡古古听到声音立刻抬头,乌溜溜的眼珠子担忧地盯着他看,“都是他们,乱唱这些歌。难听死了!我这就不让他们继续……” “没关系的,古古。”拉艮笑了一下,带着某种妥协的意味,“这就是每一个‘朱拉’要接受的命运。你看,我不曾打过一次猎,却还是能安然活到现在,大家也都很尊敬我,不是吗?” 少年像是一个一点就炸的煤气罐:“凭什么!拉艮哥告诉他们那么多有用的事情,帮助希拉、巴拉卡活下来,还找到了‘家园’,他们这是忘恩负义!” “不说这个了……你今天遇到什么了?”朱拉询问。 卡古古掰着手指头,挠了挠头:“一个很怪的女人,还有一个更怪的瞎眼男人。不,我感觉他们不是人,简直就像你说的大章鱼克拉肯!她还说她和你是同类,哼,怎么可能,那个女人一看就又坏又聪明,拉艮哥这么好……” “克拉肯……” 朱拉沉默了一下,伸出手,从卡古古的腰部内侧的口袋里摸出来一只潮湿的木牌,那上面刻着哈目族的文字,不多,正好写得下一个人的名字。 ——拉艮。 卡古古立刻急了眼,想遮掩住别人的视线:“拉艮哥!别让他们看到……” “……” “拉艮哥?” “‘梦魇’……” 朱拉似乎从那木牌上看到了什么,陡然睁大双眼,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眼角开始渗出鲜血。 “它会引来‘梦魇’,毁掉它,卡古古,快点!” 他原本温润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而急切:“我看到了,你说的那个人。她马上就到,她是外来的……” “可是我已经到了。” 一个又冷又清的声音突兀地从他身后传来。 卡古古被吓了一跳,立即绷直了后背,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只木头刻出来的尖刺,对准了声音的方向。 可是那刺根本没办法刺出来分毫,黑色蜷曲的触手只是闪了一下,就轻轻松松就将其一掰两断。 “久闻大名。沉泪。”乔知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本来笃定的声音又带着些许疑惑,“嗯,居然是真的人类。难道…你是他的…信徒?” 第80章 他的气息很奇怪,明明带着“诅咒”,又似乎和阿诺或者她身上的诅咒不完全一致。 乔知遥感觉自己似乎抓到了某种节点。 她一直认为诅咒是类似的东西,可现在想来不一定是。 换句话,如果诅咒源于外来的“陨星”,那么不同的陨星就能创造出不同的诅咒,只是这些不同的诅咒可能会有相似如“吞噬”“重构”“全知”一类的特性。 阿诺的身上比较特别,占据主导地位的是她的那部分,还有相当的部分与陆地上的人类一致,那些力量应源于于另一位陨星。 而眼前的这个人,有着和她、人类完全不一样的力量。 全知‘沉泪’也是陨星? 不,似乎有哪里不对。那不是和她同级的力量。 …… 不远处的歌声似乎忽然间停止了,无形的黑雾在黑夜中遮掩住他们的身形,影子遁入人世,无形中隔绝了一切不该有的视线。 乔知遥还在感受朱拉身上的气息。 他不仅不是如阿金一样从完全从诅咒中诞生的生 命,也没有发生如陈青阿诺一样的异变,而是类似沈家兄弟那样能完全控制血肉中的诅咒的术士。 卡古古绷紧身体,如一只挽起的长弓,拿着断裂的半截木剑警惕地挡在哥哥身前。 阿诺的黑影在他们身侧流转,危险如夜下狼群随行。 面对这份无声的威胁,朱拉的反应还算平静,他将象征身份的木牌放在一边,谈吐清晰,是就大陆而言也相当标准的官话。 “您来这里做什么呢?如您所见,这里不过是一片荒芜的海岛,一群贫瘠瘦弱的族人,我们没有任何值得您青睐的东西。” “我来找一个人。” 她抬了下手,阿诺便将一枚藏在影子里的,类似牙齿的东西拿出,视线一直落在朱拉身上。 “‘全知’沉泪。” “什么沉…沉内?” 一边卡古古念着这个奇怪拗口的名字:“好怪。” “很遗憾。我没有听说过。”朱拉也摇头,态度诚恳,“您找错人了。” …… 乔知遥没说话,但闻到了类似奶酪的浓稠气息,那是疑惑的味道,如果不是朱拉能收放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情感,他应当没有说谎。 朱拉叹了口气,诚恳:“我确实有一些天生的小把戏,但和您这样的大人相比,实在相行见拙,除了找人外,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乔知遥扯唇:“我对你们神话里的‘朱拉’很感兴趣,不介意的话,我们会在这里住几天。” “去死!”他身后的卡古古愤懑:“我们才不欢迎蚂……” “卡古古!” 黑影因为少年的恶言动手前,朱拉连忙拉住弟弟,向她:“海岛上条件简陋,族人们大都睡小舟,实在会怠慢您…” “你知道我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人类,而且,”她扬眉,“你们没有拒绝的权利,不是吗?” 卡古古还想说什么,却被朱拉紧紧拉住手。 “……知道了,我会安排下去的。” 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 朱拉让族人为她安排了一座相当简朴破旧的竹木屋,与其说是木屋,它甚至不如她院子里储存园艺工具的仓库般大,只是由藤蔓、竹子、大号的棕榈叶在树木之间搭成的一小片营地。 这地方靠海,下风口,也因此连空气都是湿的,还能看见石头缝隙间几只游荡的蚰蜒和积水里的孑孓,远远的,哈目族人彼此依偎在小舟中,一轮海月挂在漆黑的海面上。 乔知遥没嫌弃,也不打算去住鬼街里的房间,从前和齐嵩出去考察时,冰天雪地睡在帐篷里也是常有的事情。 倒是阿诺有些不开心。 他没说一句话,豁然用一只不知从哪儿摸来的暗器割开手腕,暗红的血液带着黑色的雾气落在地上,盘旋在角落的虫豸立即躲了个干净,那些跑不掉的,也随着一阵黑烟消失殆尽。 他正打算动手拾掇一下还带着雨水的叶子床,却被她抬手点了点手背。 等他停下,她的掌心覆上他正在愈合的创口,轻轻摩梭一下,将那些向外逸散的黑雾躯体重新塞回他的身体。 他低下头,抿唇,四指不留痕迹地顺势搭在她的手背,很轻地回握了一下。 乔知遥笑了声,不自觉放柔声音:“去睡觉吧。” “……” “那一起睡?” 他停了一秒左右,轻轻摇头,没有松开手,影子里的尾巴从潮湿的地面冒几个头,悄悄靠过来,大概在说他可以睡进影子里。 尽管就他之前的表现来看,那地方大概率更不舒服。 “没关系的。而且,明天可睡不成。”她说道,“台风会经过这里。” 尽管是无垠大海的狂怒,可这种级别的自然灾害早已不会对他们产生任何影响,但对陆地上的普通人类却截然不同。 她与哈目族的语言不通,只能粗略地感知到对方的情绪,他们对外来人如卡古古一样有着天然的排斥与畏惧,想通过哈目人查清楚朱拉的情况并不容易。 但在落到这座岛前,她观察了这些哈目人一阵,那个哈目族长对朱拉的情感实在耐人寻味。 第91章 那是尊敬、敬畏……以及愧疚与怜悯。 如此复杂的情绪实在少见,让她更加好奇起来。 “睡醒后,帮我做一件事,阿诺。” 。 乔知遥没有说谎。 第二天,明明天空勉强还算明亮,但哈目族人之间似乎得到某种消息,纷纷小舟里爬起身。 头插鸟羽的族长带着男性青年匆匆忙忙将小舟往海岛的高处拉,卡古古也在其中,虽然闯了一个巨大的篓子,但有朱拉的辩护,其他哈目族人倒也没真拿他怎么样,也就一起加入拉舟的行列。 女性族人在高地上坐成一团,她们嘴里哼唱着某种曲调,偶然间闲聊几句,同时在用藤条样的植物编织起沙袋一样的防水袋,几个女人露出澄黄的牙齿,用力将那些植物咬断。 乔知遥就是这个时候走上高坡的。 她没有刻意藏匿自己,也因此女哈目人一下子就察觉到她,纷纷转过头来,哪怕不去读取她们的情感,乔知遥也能感受得出极其一致的敌意与猜疑。 其中几个人甚至念念叨叨地站起身,眼睛瞪得睁圆,俨然一副驱赶的姿态。 她并没有走近,只是举了双手,将一把专门用来修剪园艺的大剪刀放在地上,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们,摇摇头,随后直面着她们往后走。 “……” 等她退后了约莫十米的距离后,那些哈目族人面面相觑一阵后,一个魁梧一些的女人站起来,一直看着她,向着剪刀的方向,一步一停地走过来。 乔知遥一动没动地与对方对峙。 砰—— 就在女人即将拿到园艺剪的时,原先下方海面忽然传来一声破水声,所有人的目光立刻朝向,女人龇起牙齿一下子朝她,像是竖起瞳孔的野兽。 她身后的几个女人高喊了一句,像是开战前的威胁,乔知遥依然持以微笑。 [是卡古古!弄断了绳子!] 下方人传来回应,女哈目族人的紧张感消失许多,甚至彼此交流起来。 [她一个人?] [是一个人。] [朱拉不是让我们小心?] [小心她男人吧,他不在。] [瞧她皮肤,白得和虫子一样,能有什么危险。] 先前那个魁梧的女人已经拿着园艺回来。 [等等,那个女人好像也走过来了。] 像是领袖一样的女人将园艺剪丢在地上。 [别管她,朱拉说了,暴风雨马上来。] 女人们安静下来又开始做手中的伙计,乔知遥坐在她们不远的位置,静静听着她们交谈,当她掏出第四件工具,并且开始帮她们整理那些无序的藤条时,这些哈目族人的脸色已经缓和了许多。 下午,当她拿起小刀划开最后一根藤条,先前的那个女人终于没忍住。 [你为什么帮我们?] [她听不懂的。] 一个十来岁,拿木枝束着头发女孩子嘟囔一句,清了一下嗓子,以很蹩脚的语言:“维声那?”为什么。 旁边的人做完手上的伙计,很是意外。 [巫娜,你会陆地人的话?] [是卡古古,天天听他炫耀,当然就会一点了。] 乔知遥听言笑了一下,试着调整了一下舌根的位置:[说话。] 小女孩相当意外:“啊?” 这下周围的哈目族人也惊异起来,彼此对视:[她刚刚是在说…] 哈目族的语法和大晋的官话些许相似,只是听出几个单词,不算太难。 她用几个可能的单词表达目的:[说话。学。] 电光火石间,巫娜明白了,胳膊激动得肘捣了捣旁边的姐姐:[她想学我们说话!] [巫娜。]她姐姐拉住她,摇了摇头,[冷静点,我们还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可是我感觉她是好人。] [你怎么肯定?]姐姐绷着脸,[就因为这一上午?] [说不上来啦。]巫娜摇头,[她的气息,和朱拉很像,一定都是很厉害的好人!] 其他人一瞬间没有说话。 姐姐哼了声,拉着她小声:[你还小。不明白。以后别和朱拉和卡古古走太近。] 她又向着一直观察她们的乔知遥,放慢语速:“██,过去,可以。” 看来██就是暴风雨的意思。 乔知遥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 沙地那边的人不知道悬崖上发生的事情,和几个手下在收拾捣乱的卡古古。天空不知觉暗下来,乌云压下,远处的哈目族男性传来高呼。 [暴风雨要来了!] ……暴风雨。 先前愿意和乔知遥搭话的女人女孩们也纷纷站起来,拿起藤条和其他东西,高声呼喊着往下方跑,巫娜这时候拉了下乔知遥的胳膊,眼神明亮,用半哈目半大陆语说着。 “跑,躲雨,跟!” 最终,所有的人聚集在高处的一个山洞里,几个男哈目族人合力将一块巨石搬开挡在洞口,当最后一丝光线随着石头消失,暴雨和狂风的声音同时响起。 乔知遥从背包里摸出来一只普通的强光手电,光线打在洞穴上方,一下子将周围环境照得通亮。 哈目族应该是见过这东西的,除了巫娜和其他几个孩子发出惊呼,大人们的反应很是平静。 山洞内人不少,族长和朱拉也在,卡古古被人压在远离哥哥的角落里,而朱拉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 看到乔知遥跟着巫娜进洞,却没有看见那个一直跟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朱拉拄着一节树枝,撑着身体缓缓把自己拖过来。 “之前的,那位,先生呢……咳咳。” 第81章 “你的状态很不好。”乔知遥没有回答,而是说着。 而他不依不饶:“不用…管我。那位先生呢?他在哪里,暴风雨,是很危险的。” 乔知遥当然不觉得他在实打实的关心阿诺的安危。 他在意的,是自己这么大一个来历不明的异种,到底把另一个强大到可怕的怪物派去了哪里。 大部分族人并不知道大陆语,自然也不知道他们的谈话,有的人已经盘腿做了下来,双手交叠摆在胸前,做出如昨天那样的祈祷动作。 “不用担心他。” 乔知遥直白地转移话题:“倒是你,为什么要把卡古古安排到那么远的角落?害怕我伤害他?” 朱拉维持着勉强的笑意:“这是无由来的指责。” “好吧,不聊这些。”话题无疾而终,她索性摇头,找了一只石头坐下。 见她全然不答,尽管心有疑虑,但朱拉也不好继续问下去。 密集的人群无限放大洞穴内的二氧化碳浓度,闷热的空间仅靠几条排水渠透气,潮湿的水汽混杂着些许汗水的臭味,屋外陡然降下的大雨冲刷洞口的石块, 在和满月共鸣的那一天起,她就不再需要人类的新陈代谢,不过眼前的青年显然还是一个脆弱的人类。 “…咳咳…” 青年因为不适大口着喘息,却只呼吸到沉闷浑浊的气息,清秀柔和的脸庞如纸惨白,整个人的力量加在拐杖上,几乎直不起身子。 乔知遥扬眉:“需要感冒药吗?我带了一些,对人类应该很有帮助。” “没有用的…咳咳,我早就习惯了……” 那根树枝几乎撑不住他的身体,他单手捂住胸口,摇摇欲坠。 乔知遥能感觉到,他的痛苦不似作假,寻常人朝气蓬勃的气在他身体里像是一盏被抽走灯芯的蜡烛,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抽走—— 她为什么会想到这个比喻? 乔知遥感觉自己抓到了什么,可还没来得及细想,眼前人却一个没站稳,向前倾倒。 一阵无由来的风悄无声息地托住了他的身体,朱拉想向前看了一眼,视线随着高烧而模糊。 她声音冷淡:“再这样下去,你会死。” 稍微闭上眼,浑浊灼热的气息从他肺腔吐出:“没有办法……很多事出生起…就决定了。” 捉摸不定的女人将手电放在一边,从背包里取一只小型玻璃瓶,空气里忽地弥漫出一点奇异的香味。 很奇怪,那种味道居然只有他闻得到。 “喝下去,你会好受点。” 原本就昏暗的视线沉了一沉,他感觉玻璃瓶被递到他的唇边。 “不……” 仅剩的理智告诉他不要接受恶魔的礼物。 可呼吸间,温凉的指尖似乎绕到他面前,他有一瞬忽地想起很久地从前,母亲抱着他和弟弟,在小舟里飘荡的那些日子。 她们曾经到过无人知道的大陆的角落,在茂盛的丛林里吃过一捧蜂蜜。 就是这样的味道。 ……!!! 朱拉骤然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不知觉中已经吮去瓶中大半液体,不由得后退半步,俯下身捂住唇试图把那半口液体吐出来,可那一口不知成分的液体早已进入体内。 第92章 “别紧张。”乔知遥坐在钟乳石上,“这是我稀释一千倍后的血液,只有短期内维持细胞活力的功能。”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仔细检查,身体居然真没有其他的变化,四肢因缺氧造成的麻木感果然缓解大半,连带着意识也抵达从未有过的清醒。 …… 她似乎没有说谎。 “……谢谢。” 脸上恢复一点血色后,异族的青年肤色才透出一点常年日晒后的蜜,只是不像卡古古那样黑得彻底,但看起来俊秀而不失健朗。 “我说过的,你不必对我们如此戒备。”她说着,“我只是来调查沉泪的下落。它可能与你,或者你的族人有关。” 又一次陷入沉默,朱拉选择摇头:“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我和我的族人,都只是世界角落里被人遗忘的可怜人而已。” “可怜?”见他依然是拒绝合作的态度,乔知遥扬眉,“你们明明可以选择在瀛洲生活,我记得五年前瀛洲政府提出了这个方案,可是被你们自己拒绝了。为什么?” “海洋之舟是我们的家,哈目族不属于任何国度。” “不。不全是。”乔知遥摇头,“来之前我查过资料。在那段时间,瀛洲医院曾经出过几起针对渔民的基因性变异的疾病,症状先是手脚长出肉蹼,不断退化,从两栖类开始,再到鱼……” “请您不要再说下去。” 朱拉打断她,不忍般地闭上眼。 乔知遥摆手,从背包里取出三支新的稀释液给他:“三支是人类能使用的极限。如果你很想活下去,我还有其他的办法。” 朱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接过那三只玻璃瓶,洞穴外突然一道惊雷闪过,剧烈地轰隆声将整个洞穴震得发颤。 “感谢您的慷慨…我…无以为报。”他握紧了那三支试剂,语气却放得柔和了。 “不必客气,我不是慈善家。” 可她言辞依然直白又冷淡,“自然有我想要追寻的东西。” “……” 这下换朱拉叹气:“……那您到底想要什么?我确实不知道沉泪是谁。” “不,不用。给我讲讲哈目族的历史和传说吧。” 乔知遥的余光扫过山洞里其他盘腿坐下的族人,像在和老朋友叙旧:“包括你们之前在沙滩上唱的那首歌。” “只有这个?”朱拉有些意外。 “只有这个。” “……好吧。” 最后,哈目族的青年找了一块离她不远的,高度相仿的钟乳石坐下,体力恢复些许后,他的声音如上好的竖琴琴弦,在狭小的洞穴间上织就华美的锦缎。 “哈目是一种鱼的名字。”他讲述起族人时代吟诵的神话。 深渊诞生的海神朱拉不知存在了多少年,他害怕孤独,于是祂赐给这些鱼神智以及动人的歌声。 可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哈目逐渐萌生出想像陆地上的人类一样获得上岸。 海神宠爱他的子民,于是祂给了哈目双腿和能够呼吸的肺,赐予他们可以驰骋的小舟,让新的哈目人从小舟中出生。 可是人们依然觉得不够,他们想要更加辽阔肥沃的土壤,想要能够扎根在陆地的资格。 慈爱的海神再次答应了他们的请求,祂赐予了 哈目们预知未来、回溯过去的能力,只是,他与哈目族人约定,要每二十年寻找他们的约定之岛,在那里向他献上最美丽的歌声与祝福。 这样的纵容往往不会得到等价的回报。 当人们登上陆地,在最开始的岁月中,许多族人遵循诺言,会派声音最动人的族人寻岛,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一个又一个二十年过去,他们逐渐忘记了约定,也忘记了海神。 在一十二个海面死寂的二十年后,被遗忘的大海终于开始憎恶。 祂痛恨背信弃义的子嗣,于是掀起红色的波涛,淹没了哈目族人的土地与房屋,将他们重新困在出生的小舟中,并施以了变回鱼的诅咒。 “祂依然给祂珍爱的子民一线生机,当哈目族每二十年再一次献上歌声,朱拉就会降临人世,引导他们避开灾难,前往新的约定之岛,那里物资充裕,他们可以得到短暂的休憩。” “啊,就像这个传说。”青年“朱拉”向她笑了一下,“每二十年,族内就会诞生出新的朱拉。我们也要更换栖身的岛屿。” “这样吗?” 乔知遥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如月空下的海面,看似澄澈空灵,却隐约透着数不尽的死气。 她问出一个让青年感到难以回答的问题。 “你今年多大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不知道,大概就像这座岛屿一样,我的族人说,在我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带领他们来到了这里。” “听起来很不可靠。”乔知遥耸肩。 “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或许很少真的和人聊起过自己的想法,乔知遥从他身上闻到一点浅淡的薄荷气息,这是放松的意味。 他说“让一个襁褓里的孩子指路,怎么想都不对劲。” 又叹了口气:“不过他们说每一代‘朱拉’都是在出生后的第二十个月为他们指路。” “就没有出错过?”乔知遥问出的当口,就很及时地自我弥补,“哦,即便错了,也只有‘朱拉’知道。” 青年笑了,真有的没的闲聊起来:“听说陆地上的孩子一定年龄就会去上学?您看我这么大了,还能上吗?” “……你要是想的话,可以去上大学。”乔知遥说,“只需要补齐一些基本的学科知识,我认识一些不错的老师,流程上也能免去一些手续。” “哦,真的吗?那可太好……” 他的话来不及说完,洞穴此起彼伏传来惊呼,恐惧紧张的辛辣味道骤然充斥着鼻腔。 洞穴外涌进来的液体不再是浑浊的泥浆,而是赤红的、诡异如鲜血一样的颜色,就仿佛某种十分不妙的预兆。 [红色的!!下红雨了——] [预言成真了!] [大海在发怒!祂要回到海里去,回到海里去!] 随着那些声音,短暂地沉默后,她感受到一股更加紧张的,近乎恐慌的情绪从身边的人身上传来。 …… 朱拉站了起来,打开瓶盖又喝下了一管她的给稀释液,很奇怪,哪怕用了她给的药剂,青年的脸色又成了一片惨白,他的双腿轻微战栗,恐惧的味道不用闻她都能感知得到。 “怎么了?”她故意问。 “‘红雨’…是朱拉的预示。我们…我们要前往新的海岛了。”他额角冒出一层冷汗,恐惧感比那些族人更甚。 “……所以,这意味着什么?” 她没有问完,手机就是在这时候震动了一下。 “不好意思,我回一条消息。” 这地方没有信号,但地府科技能用诅咒弥补这一问题,她点开了一个空白的聊天界面,对方发来一条语音,显然打字对他来说太过困难。 按下转换语音,看着翻译得大差不离的语句,乔知遥勾了一下唇。 ——还是很有进步的。 [阿诺]:活的怪物,带来了,在外面。毁掉洞? 她想了想,给对方发了一条语音。 “不用,回来吧。辛苦跑这一趟,有想要的奖励吗?” 洞穴里的张牙舞爪的影子动了一下,原来这家伙在她发出去的第一时间就回到了她身边。 [……气息,好近。] 影子里的怪物拿着黑古长刀,半身是雨地从角落里缓步走出,他刻意收拢气息,低了自己的存在感,恐慌之中,除了在场朱拉居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突然出现。 “是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朱拉死死盯着突然出现的怪物看,高声质问,刚才轻松愉快的氛围登时消失不见。 阿诺却视若无睹,只是当着他的面握了她的手,带着刀茧的食指轻轻划了一下她手背上的皮肤。 乔知遥了解他,这是他在委屈时的下意识动作。 “有的。” 他完全没搭理对方,却忽地开了口,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和朱拉不同,他的声音沙哑,实在和如玉石清脆悦耳这一形容沾不上一点边。 “嗯?” 他没了下文,大概是觉得委屈,却又不知道怎么宽慰自己。 但乔知遥知道的。 于是在猩红涌入的雨水,嘈杂的人群,质问的海神面前,她拉着他结实有力的手臂,示意他低一点头。 当他不发一言地垂下头颅时,她在他的唇角亲了一下,顺道带走一些骤然散落的情绪。 嗯… 好像快成熟了。 甜的。 第82章 又伴随着一声雷鸣,忽然间,大量的雨水从洞口的缝隙中涌进,随着冲击声,洞内的排水渠一瞬间被填满,小孩子的尖叫声一瞬间起伏。 第93章 “妈妈!” 妈妈是乔知遥也能听懂的单词,这两个字似乎全世界都有着一样的发音,可那声细弱的呼唤很快就淹没在大人的议论中。 [没事的…没事的。朱拉会带领我们逃过劫难。] [不是还有一百多个日出吗?] [不,一定是这一代的朱拉做错了事,你还记不记得五年前那些上岸的……] [别再说了!族长下过禁令。] 乔知遥在旁边观赏这一切,她掬起一捧鲜红,恶意、怀疑、畏惧、憎恶、埋怨、悔恨,诸多负面情绪在她面前毫无保留的展开,就像手中的猩红污浊。 她掏出一只全新的试管,从血色雨水中抽取了些许做样本,叫了阿诺:“帮我保存一下。” 等影子将密封好的试管吞下,她见朱拉还没有离开去做什么的意图,便主动开了口:“登岛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明明没有异种,这里诅咒浓度比其他地区都高得多。” 乔知遥说着:“但他们似乎卡在一个临界点。维持着表象的和平与秩序。我昨夜尝试着向其中注入一些诅咒,却发现这些力量并不与我同源,就像倒入油的清水,哪怕油增加数倍,也无法让底层的清水突破刻度。只有等待一场天然的降雨,或是头顶冰块的融化,它才会失衡。” “我很好奇,这样的平衡持续了多久,又或者,打破这份平衡后,究竟会发生什么。”她说,“我试图去找有着相同力量的异种,却发现他们居然全部聚集在这座岛周围的海域下方。就像是闻到饵料的鱼窝,不断地聚集,笼罩……这也意味着,这座岛屿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般普通。” “……于是你让他将海底的怪物带来。” “没错,虽然整体的浓度不高,但一次性聚集在同一地方就可以突破阈值,这地方也会恢复 成本来的面貌。” 她说:“不过我还是很意外。你们说的迁徙,居然就是在这些充满诅咒的岛屿上奔跑?不…不对。” 朱拉有着接近术士的能力,从能立即发现她和阿诺危险性来看,他不会不知道这点,至少应该带领族人离开现在的领域。 等等。 她想到五年前瀛洲关于人退化成鱼的神奇病例。 她恍悟:“原来是这样,五年前你确实试图带领你的族人离开过,可是他们却死在了岸上。” “是的,您很敏锐。”他以一种竭力维持平稳的口气,可尾部的颤音却暴露了他的情绪,“那其中,就有我和卡古古的母亲。” “照理说不会这样。人类在离开诅咒区域后,受到精神上的影响理应随时间天然消散。”她忽地皱起眉,“除非,你们本身就是异种,异种会彼此吞噬融合……” “原来是这样……”她笑说,“你的族人似乎将你当作待宰的羔羊,等到时机成熟,就将你献祭给所谓的…大海?以重新获得一个有着稳定诅咒的区域。” “……”他没有说话,或许是不知道是否应该承认,只是掰开剩下三支药剂,一起喝下去。 丢开拐杖,他站直了身体。 乔知遥意外地扬眉:“不过你没有怨恨的情绪?为什么?” “识人心却不懂人情的怪物。”朱拉闭上眼,再睁开时,目光坚定了许多。 他骤然扬起唇角,笑了,直直看向她:“你什么都不明白。这是我的职责,逃不了,避不开。我害死了我的母亲,这一切都是对我试图背叛的惩罚。即便不是今天,即便没有你和这位先生,审判的红雨也不久就会降下。” “您愿意帮我照看一下卡古古那个孩子,我可以帮你看一眼‘沉泪’的下落。”他忽地指着自己的眼睛,无由来地,“用朱拉给予的着一双眼睛。它来自过去,象征‘全知’。” “……好。”乔知遥应了,“你需要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他说着,“自我诞生起的每一日,我的眼睛能看到三个问题的答案,看到三种未来的景象。” 他们身后的人群开始聒噪起来,而朱拉声音平稳又清晰。 “我向大海提问。” “请您告诉我‘梦魇’追寻之人‘沉泪’的去向。” 乔知遥在一边静静等待,而阿诺抱着刀站在她影子里,这是最能让他安心,也是他能最快出手的位置。 “……!” 仿佛看到某种难以置信的场面,朱拉的呼吸消失了一瞬,身体也下意识退了半步。 惊悚的味道一时间弥漫。 “你看到了什么?”乔知遥询问。 “只是…只是看到了一片大海。” “你在说谎。” 站在朱拉面前的,是一只能看穿人心的怪物。 “答案,和你的族人有关?”她沉吟片刻,却显几分咄咄逼人,“不过无论怎么说,‘沉泪’还在世上,对吧。” “是的。他还存在着。”朱拉三缄其口,却没有继续往下解释,只是道。 “抱歉,没有帮上忙。” 乔知遥笑了下,不去拆穿他的谎言。 就在这时候…… [我受不了了,朱拉呢!] [那边。] 试图冲过来质问朱拉的哈目人,却被另几个相对高大的打手拦下。 [都安静!!!] 头戴鸟羽的族长原本坐在一隅,此时不知何时站了出来,振臂高呼,雄浑高昂的声音让嘈杂的洞穴为之颤动,全场肃然安静下来,只有血水不断从外涌入的哗啦声。 [预言提前,海神将回归大海。] 但人群中,有一些莫名的杂音。 “不要——” 族长身边站着两个哈目族的打手,手里拿着石头打磨成的刀刃,一步一步向着乔知遥三人的方向走来。 族长缓步走到他面前,鸟羽制的羽饰品如盘旋的秃鹫,落下死亡的灰羽。 [朱拉,和我走吧。] “……” 朱拉没有立即说话,只是将脊背绷得极紧,片刻的沉默后,他向乔知遥点头:“或许您马上就会见到那位‘沉泪’大人。只是,在一切告终后,还请不要为难我的族人。” 哈目汉子们打开了堵在洞穴外的巨石,豆大鲜红的暴雨一瞬间瓢泼导入洞内,潮湿的腥臭和飓风一下子卷了进来。 族长双手捧着一柄匕首,那两个哈目的汉子也高呼一声,一左一右拿起石刀,而哈目的青年深吸一口气,略过乔知遥,跟着他们迈出了洞穴。 而外面,都是先前盘旋在海底的异种,除了被阿诺强行带上岛的,还有更多挣脱束缚的海底盘旋的异种。 这是每一任朱拉的结局。 他的躯体将被肢解,灵魂和肉身归于大海。 正如他们的颂歌。 [回到大海中去。] 石门关上了。 “不!!!” 就是这个时候,远处卡古古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混乱中他挣脱了看守,以一种从未可抵的速度,冲到乔知遥面前。 他试图拉住她的衣摆,却被怪物的影子挡在两米之外。 少年伸手去扯身上的那些触手,丝线样的黑雾不断笼具在他身上,越拢越紧,他却置若不知,指甲拼进全力去划拉,哪怕被触手尖端的倒刺刺破皮肤,斑斑血迹狼藉得顺着流进肮脏破旧的衣服里也没停下。 “救他!救救他!救救拉艮,救救我的哥哥!!他们会杀了他!” 少年哭起来,鼻涕眼泪流了一脖子,却倔强地睁大眼睛看着她,“你很强,你和他都很强,救救他,你要什么都可以,求你,求你了!!” “……” 乔知遥俯下身,看了卡古古一会:“乞求是没有用的,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会救他?” 卡古古被她问道了,嘴唇哆嗦了一下,却还是强撑着:“哥哥他很厉害,他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可以问他。我的话,我听得懂大陆语,我还能捉鱼,刻木牌,什么都可以!” “卡古古……” 一个很弱小的声音传来,乔知遥扬眉,是白日的女生巫娜。 她对乔知遥有些许好感,却害怕急了闭眼的阿诺,只是细声细语在卡古古身后劝导。 [卡古古,拉艮哥说过,他愿意的……只要你好好活下去。] [见鬼的好好活下去!!这里的人蚂蝗的有病!] [可是……] 巫娜犹豫着。 [没有可是!那是我的哥哥!!不是你们的,你当然可以站着说风凉话!!] 卡古古大喊大叫,鼻子里的鼻涕也喷了出来,空中的黑烟一卷,和可疑的液体一起消失,没真喷到乔知遥身上。 乔知遥站起身,示意阿诺带着人和她一起出去。 他没有说话,只是眉头轻皱。 乔知遥觉得实在好笑:“怎么,担心我?我以为你在满月的巢穴里见过我的状态。” “……” “不希望我受一点伤吗?好吧,等会要是真的动起手来,就得交给你了。” 顺手,将手电给了巫娜,又丢给给她一只匕首,以勉强能明白的哈目语和她说。 第94章 [保护自己。] 说着,一股无形的力量重新推开了石门。 而外面,在狂风骤雨种,沸腾的海水是猩红的颜色,黑沉的天空中,密密麻麻的异种如同鱼群,半是鱼半是血肉构筑的异种们侵蚀了这里的每一份土地。 “辛苦大家跑这一趟。” “只是,‘朱拉’…或者说‘沉泪’的意志。” “我不能给你们。” 第83章 随着她的话语,漆黑的影怪在她身后展开身体,如同狰狞的恶兽,却足以让怪物群因忌惮安停止躁动,可即便静止,天空、大海、陆地,也已如同蠕虫的巢穴。 显然大部分异种不懂乔知遥的意思,漫天漫地的怪物如同在海底聚集的鱼群。 面对如此场景,卡古古全不在意,焦急地扒拉起困住他的触手,试图向下寻找哥哥的踪迹。 瓢泼大雨和飓风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最终他用双手扒开眼皮,努力向上看。 昏暗的光影让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切,就在那些盘旋的中心,在山崖的最高处,他看到哥哥似乎半身站在海里上,只是石头遮挡,他只能看见他的上半身。 族长和族里的‘送路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无数只游荡的怪物漂浮在他身边,有的甚至伸展出蜈蚣样的手臂,试图将包围着的人一口吞下。 就在卡古古心脏提到嗓子眼,影子里陡然钻 出一只熟悉的触手,猛地拍散了所有欲图靠近的怪物。 一道惊雷又炸起,将天地轰得通明。 海岸里的人似乎感知到他的视线,在过度曝光中缓缓抬起了头,虽然离得很远,但卡古古看到了他。 ——还活着。 他松了口气,可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又时刻笼罩着他。 。 在场一共有数百只异种,而算上藏在这座岛屿下方海域里正蠢蠢欲动观望着的,总体数量甚至达数千。 这些都是被献祭的朱拉吸引而来的野兽,像是游猎的鲨鱼,等待撕咬猎物的一瞬。 暴雨一直未停,而雨水在打在她的身上前就被无形的力量阻于门外。 她粗略地计算了一番。 ——比全国加起来的数量差不多。 确实有点麻烦。 如果她没有吃掉满月,确实不一定有把握能同时控制这么多不同源的怪物。 但并非不能解决。 她引动海域的异种,以朱拉为诱饵搅浑这池水,让这地方重新恢复成鬼街一样的领域,一切都基于她对自身实力的估计。 当体内所有流动的能量被同时调动,世界就在她的眼底慢下来。 天空如同倒扣的海域,而她将是其中最凶猛的猎食者,如同枪虾与虾虎鱼,她有一柄极其趁手的武器,那是由黑影和黑雾构成的力量。 虽然厌恶如野生动物一样的狩猎前奏,但她还是与天空骤然静寂的怪物群们对峙三分钟有余。 直到一只上半身是海豚,下半身长着人类大腿的异种身体扭曲成畸形,一前一后彼此交叠,以诡谲地速度冒着大雨向她袭来。 一只触手从无处不在的影子里陡然伸出,以更加诡谲的速度绞上那只怪物,轻轻松松将对方四分五裂后拖入地底。 [全杀了。] “嗯。”她说着,“我会配合你。” 她将手轻搭在他的手腕:“你知道的,我已经看过了你的样子,所以,放开一点也没关系。” 几乎同时,天地间齐齐冒出一阵尖锐凄厉的尖啸,她感到周围的环境因为这种声音发生某种扭曲,阿诺听见后后退一步消失在影子里,所有的触手从地底被扯出,最终露出庞大狰狞的本体,却化作一道道刺向心脏的猎刃。 感官被无限放大,她能感知到他的每一根触手的走向,尽管这些触手和她的身体相比,像是补牙时的填充物般别扭,但依然能像棋盘上的走卒,让她控制它们的走向。 她的力量与他的身体融合在一处,空中触手化作千万条黑色丝条炸开。 如同破碎的帷幕,那些丝条以她为中心,从天空散落,而触碰的异种全部向下坠落。 有的异种见状不妙试图往海底逃窜,却正好撞上一堵无形的空气墙,身后的飞速延申的触手刹那穿透的身躯,将它们穿成串拖入地底。 而所有试图靠近核心的异兽,几乎是同时间以一个偌大的圆圈被一柄沾染着毒血的黑长刀斩杀。 这样单方面的屠杀并未持续太久。 如乔知遥所料,这些异兽只有最初始的智慧,它们并不知道,如果里外一起合击,用来禁锢的力量便会烟消云散。 最终,弥散的黑雾取代了猩红,四散崩裂的血肉在掉落时溶解于影子中,可视范围不断减小,而腐烂的鱼腥味却也随之消失不见。 影子无声息地向上聚拢,最终拉出一个人的模样。 她听见一些不合时宜的声音,意外:“撑了?” 影子怪物还是闷闷地:“……嗯。” 世界似乎即将平静。 就在这个时候,有歌声传来。 一道意料之外的光刺破了黑色的雾气,就像夜幕被撕开一个口子。 口袋里的牙齿忽然间发烫,乔知遥和阿诺向后看去。 那是一条人鱼。 有着艳红的尾巴,金灿灿的双目,他将双手交叠于胸前,垂下眸,在海水中口吐出时间最动人的歌声。 随着他的歌声,光芒自他身后蔓延。 海底的徘徊的异种,天空残留的兽潮,连绵不绝的血腥暴风雨,如同被人按下播放器里的暂停键,所有的一切都停息下来。 也就是这时候,她听见了声音。 那是一个同样悦耳的声音,雌雄莫辨,却带着时间的沧桑。 [梦魇。] 梦魇。 那是她作为陨星的名字。 “谁。” 她警惕地眯起眼,四处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就仿佛它是从她的脑子里蹦出来的。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 [你果然来了。] “……?” 黑刀斩碎了屏障内的最后一只异种,阿诺仰起头,有些不解地看他。 [这是五百年前的残音,我之身形早已毁尽,只是借由零碎的躯体,短暂地与你对话。] 祂说。 [我是哈目的总和。我也与你一样,是天外降下的星星。] [人们唤我‘祝贝’或是‘朱拉’。] [而你,我的同类,你有资格唤我的本名。] 祂的声音空灵。 [沉泪。] “……沉泪。” 虽不知道对方为何突然现身,但她牵引海洋暴动,本就是想乘乱追寻对方的踪迹,既然对方主动现身,那她的目的已经达成。 她从山腰向下,来到礁石,走到人鱼的面前。 人鱼双目无神,可歌声却并未停止,乔知遥不知道那个哈目族青年去了哪里,但比起对方,她更加在意。 “不管你现在在哪。我有许多需要指教的事情。” [我知道你想问的。在太阳升起前,在这具身体毁灭前,我们有很多时间。] 乔知遥皱眉:“你说什么?” [正如你所观察,每一任‘朱拉’生来承载着我的意识,带着我部分的能力,当他生命走向尽头,我之意识将冲破束缚,调律海底我之残躯,庇佑从我血肉中诞生的子民。] 她感到意外,扬眉:“哈目族…是你的……” [他们是我的孩子,我残缺的孩子。被你信徒吞噬的那些生命也是我的孩子。彼此吞噬,彼此融合,如果没有情感的负累,如同最后降临的‘满月’,这是我等之间天然的宿命。] “……” 残缺。 彼此吞噬…… 原来不仅海底的那些怪物想要吞吃他们,岛上诅咒侵蚀后的一草一木,拥有最多诅咒的核心“朱拉”,也是维持他们形态的养料。 异种与哈目人彼此依存,缺一不可,陷入微妙的平衡。 当平衡由于一方的繁殖而打破,他们将献祭一代又一代的“朱拉”,唤醒沉泪的意识,将一切调律,重归表面正常。 这就是传说的真相。 也是为什么现代的“朱拉”在得到“沉泪在哪”的回答时保持沉默。 他看到的,是所有哈目族人、以及他们现在身处的整座岛屿。 …… 那个叫被当作“朱拉”牺牲的哈目青年,居然还会选择因族人的安危而向她隐瞒。 [你不必介怀。] 沉泪的意识说。 [梦魇,若有一日,你输给了祂们,你的意识不再,无数新的生命也将从你的躯体中复生。]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阿诺,他听不见这些声音,但大致隐约能感知到发生什么,持刀站在一边,等待他们的对话结束。 [生命终有尽时,诅咒亦然,一如你来到了这里。] “什 么意思。” 第95章 [我已陨落,我的一切能坚持五百年已是极限。眼前的平衡岌岌可危。但你却同时有着‘吞噬’‘重构’的力量。梦魇,只有你能彻底终结这里的循环,重构之后,当海底逸散的力量与躯体以另一种形式回归他们的身体,哈目人将变成真正的人类。] “…你认定了我会帮你。” [是的。] 乔知遥嗤了声:“‘全知’还真是麻烦的能力。” [这是我向你索取的报酬。而你,梦魇,你是一个会遵守诺言的人。] “……” [就像你给他取的名字,它包含你的……] “够了。” 人鱼似乎笑了一声,如咏唱般带着莫名的神性。 [我亦知你想救下‘拉艮’。多么难得,本为最无情的‘梦魇’,在人世的洪流中,却明了人心冷暖。离天亮时还有很长。如果你想知道故往的人灵魂归于何处,如果你想知道这片大陆究竟还有多少个像你我一样的陨星,如果你想知道我为何陨落……] 那个声音渐渐消弱:[那么星星应当俯身,仔细聆听大海的哀鸣。] 无数光点在人鱼的身上逸散,象征一个星星的灵魂与意识终于走向虚无。 …… 谜语人。 乔知遥心底啧了声,但她知道祂在说什么。 口袋的牙齿不再滚热,人鱼的歌声也就此停歇。 她摊开手,掌心凭空出现一只朱红的海螺,那上面带着浅蓝斑点的螺纹,如同一滴哭泣时落下的泪。 第84章 人鱼如同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向前海面去,无形的力量又一次托住他时,卡古古的声音也在远处响起。 “哥哥——” 卡古古身上的束缚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他踉踉跄跄从石壁上跑下来, 终于,他看到了朱拉后半身硕大的鱼尾,愣在原地。 “这是……朱拉。” 传说中,海神朱拉有着一模一样的鱼尾。 乔知遥没理会他,缓慢地朝着朱拉伸出双手。 “重构”,这是一直被她遗忘的力量,实际上从苏醒开始,她从未使用过。 但这是另一种本能,就像学过的公式,掌握的常识,哪怕一时想不起来,但只要刻意去回忆,加诸一点点引导,就能回忆起来。 但无论如何,她比起擅长的“吞噬”,她几乎遗忘了“重构”这项能力。 甚至必须要离得很近,才能保证操作的准确性。 “坏女人,蚂蝗,你到底再做什么!” “阿诺。” 黑雾一瞬间聚拢,从影子里伸出的触手又一次将对方捆了个结实。 “你是不是只会这一招。唔……” 一致大些的触手锁住了他的声音。 ……看起来有点糟糕。 乔知遥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交代道:“时间有限,我现在就得找回属于他的人格,届时外面的屏障消散,不过剩下一些杂鱼不难处理,帮我守着。” “……是。” 她深吸一口气,将额头对上他的额头,仔细去感受他体内每一丝能量流动。 她能感知到他的身体里原先属于他自己的部分正在流散,剩下的人性与沉泪消散的意识混杂在一起。 吞噬那部分多余的力量,像拆除乐高,像在基因工程中剪去不必要的片断后,重新排列,将他们变作另一种形式,融进“朱拉”或者“拉艮”的拼图中。 在那之中,她免不了看到一些过往的,属于他的记忆。 那是星星漫天的一个夜里,海浪拍打石案,小舟在海岸飘荡,不过七八岁的弟弟在小舟中沉睡。 “妈妈,为什么族里的人对我的态度这么奇怪?” 略显稚嫩的声音响起,清脆而悦耳,温和又有礼貌,却带着说不清的难过:“我想和他们玩,族长说不可以。” “因为你是朱拉,你有大海的祝福,你应该坚强。” 母亲抚摸着他的头颅。 “那弟弟呢?”他更加不解,“弟弟也被祝福了吗?” “不。卡古古没有。” “这样吗?”他有些无由来的失落。 母亲看着他,轻轻地叹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海神会保佑你的,朱拉。” 。 记忆像是沉泪消散时的萤火虫,一幕一幕碎成无数的星星。 “哥!卡巴!”稚气男孩在沙滩上递给他一方木牌,“巫娜说每个人都要有棕榈木的枝桠刻出象征身份的卡巴。我给你刻了一个,上面是你的名字!” 拉艮没有当即接下木牌,只是问:“谁教你写字的?” “是…是巫娜啦。她天天缠着你学写字,当然知道怎么写的了。” ……见他有些不自在,拉艮只当作他是因为向冤家青梅请教而不自在。 “‘拉艮’” 少年拿着木牌,念起上面意料之外的文字,骤然缩起瞳孔,转过头看着沙滩上的弟弟。 “不!…卡古古,你不能。” 在族内,他只被允许以朱拉为名,不允许承认生理上的母亲,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有什么能不能的!”男孩拿着石刀抹了一把鼻子,哼哼,“不让人发现不就好了。” “可是……” “放心了哥,我帮你拿着。” 卡古古咧开洁白的牙齿,挥舞着手里的木牌,孩童的言语有些早熟,但足够温暖:“我会好好保护‘拉艮哥’的。” 离得很远,或许拉艮已经将远处的场景藏进了记忆深处,但乔知遥作为旁观者却看到了。 他们的母亲就站在不远处。 她的脚下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字迹,有行字成熟的哈目文的‘拉艮’,也有歪歪曲曲,像虫子爬一样的‘拉艮’。 海浪一吹,那些字随着潮水消散。 拉艮的母亲就这样远远望着他们,等到卡古古将代表祝福的卡巴悄悄塞给拉艮时离开了。 名字,是母亲对孩子最开始的祝福。 ‘拉艮’…… 她似乎听巫娜说起过,这是拯救的意思。 。 所有的画面被融进叫做“拉艮”的身体,和一些细密的碎片。 “卡古古别胡闹!椰子壳不是这样当锅用的。” “略略略。” “喝,你这孩子。拉艮,快去追你弟弟。” 。 “离开这座岛?为什么,昨天您好像和族长吵了一架?” 对方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很突然地:“卡古古说的没错,这里的人都是疯子,我们必须离开!” “可是……” “拉艮!你就当…为了卡古古。” “……我知道了。”拉艮深吸一口气,最后点头,“我会去找陆地的人们谈谈的。” 所有的画面就此戛然而至,从中间开始,破碎,散落,就像被人以一柄大锤猛地敲碎。 最终定格于一张病床,一堆记者,和一个手脚生长出肉蹼,脸上长满鱼鳃的,永恒睡去的女人身上。 她的唇形微动,向着他的方向,说着。 “回到海里去。” 。 ——回到海里去。 躲避诅咒。 活下去。 你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也不需要拯救任何人,你只需要拯救你自己。 乔知遥能够理解,这才是他母亲真正想说的话…却被她的孩子以错误的方式理解了。 乔知遥睁开眼,抬起手,再次接住了又差点向前扑到掉入海里的拉艮。 “这已经是你摔的第三次了。” “……” 乔知遥笑了:“为什么不用朱拉的眼睛看你母亲的模样。” 人鱼的形态并没有完全褪去,朱红明亮的尾巴在重新恢复澄明的海水里一摇一摆,尾巴尖也因为冰凉的海水和不适应感而轻微收缩。 …… 一双属于人类的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因为没有资格。” 拉艮搀扶着她,一点点挪正身子,虚弱的鱼尾巴勉强撑着上半身,和她一起半身泡在水里,敛却重新回归乌黑的眼,声音里是数不尽的寂寞:“是我害死了她。这也是她的要求。” “我不这样认为。” 乔知遥说:“或许你听到了我和朱拉的对话。说起来,我也有一些自己的把戏,能尝到人类情感的味道。至少,临终前,她的意思并不是想让你成为回到海里去的‘朱拉’。” ——回到海里去。 如果大海的诅咒尚在,那不要再来触碰,回到约定之岛,努力的活下去。 她勾了 勾手指,一枚在混乱中被遗落的木牌从地上凭空飞起,重新挂到了人鱼的脖颈上。 衣服在朱拉现世时就已四分五裂,粗糙的质感摩梭胸口的皮肤,拉艮的瞳孔轻微收缩了一下,苦笑:“我知道…我只是没有办法……我们不像您和朱拉大人,我们只是大海的遗民。” “不管怎么说。一切已经结束了。” 第96章 她摇头:“我不擅长‘重构’。你族人身上的缺陷不难处理,但是你这副人鱼模样,得给我一年的时间。” 他下意识地甩了一下鱼尾巴,在深蓝的黑夜下,扬起一点海水的泡沫。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和我一起到大陆上看看,正好,我开了一家研究所,现阶段十分缺人,只用补齐一些基本的学科知识……那些对你来说应该不成问题。” 拉艮正要说话,却听到一点细碎熟悉且可疑的声音泄露出来,他立即转过头,发现卡古古还在被阿诺绑着,短小的四肢不断扒拉坚硬的触手。 他温吞地偏回头来看她,柔和的眼底大有“请您不要吓唬小孩子”的味道。 “……阿诺。” 触手被不情愿地收回。 “唔。呜啊!呸呸,坏人!!” 卡古古咋咋呼呼一路奔跑到哥哥身后,全身都泡在水里,只剩下一个脑袋,离重新抱起刀闭着眼的阿诺足足有十米远。 不过他这次没有骂哈目脏话,湿漉漉的眼睛死死瞪着阿诺。 “就是这样。” 她没理会,而是向着不远处棕榈树下一处朦胧阴影,黑雾编织的牢笼散开,触手拖着三个人冒了出来。。 正是过来准备行仪式杀拉艮祭天的族长和两个侍卫。 “你们都是朱拉的血肉,应该能听到我和祂的对话。我会遵循和朱拉的约定,帮你们解决诅咒的问题,自今日起,哈目族不再有乘舟挣扎的必要。” 她不知道对方能听懂多少,但既然是血肉,朱拉本人的意图也应已传递。 卡古古恍悟:“你一开始就控制了他们?你是故意的!” “卡古古,不许没礼貌!” 他轻微地叹了口气,清脆干爽的声音里带着歉意。 “抱歉,卡古古不知道…他是个好孩子,我会向他解释的。” “没事。” “还不曾请教您的姓名,以我的所知,‘梦魇’在大陆并不是常见的名字。” “乔知遥。”她点头,“随便你怎么称呼。” 天亮了起来,拂晓划破黑夜,一切归于平静。 暴风雨过去了。 她挥手抖落身上的雨水,就在以为一切结束的档口,一股莫名的酸味随着咸腥的海风吹来。 嗯。 很清晰的酸味。 呃…… 等等。 她好像忘了什么。 乔知遥眨了下眼,立即松开还在扶拉艮的手,将人鱼的重量都交给他的弟弟,仔细审视了一下自己,发现她确实和一条漂亮的、红尾黑发蜜肤的人鱼共浴海水中,且字面意义上脸贴脸了半个小时。 …… 岸上的大家伙看不出多少异样,闭眼持刀,身上是黑雾变出的黑劲装,看起来相当靠谱,仿佛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 可是…… 她下意识摸了一下几乎想打喷嚏的鼻子。 真的好酸啊。 第85章 察觉到这点的那刻,乔知遥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很奇怪,又难得新奇,类似人类的心虚。 她从海水站起身,向他伸出手。 同时,相当冷静地说着胡话:“水的浮力消失,体感很重,我上不来了。” 卡古古:……? 不是,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虽然听不懂,但他相当震撼。 阿诺将古刀收进影子,正对清晨的微芒与她,无声息间,缓步走来, “咳。”拉艮咳嗽了一声,说,“卡古古,你和族长他们先回去吧。” “啊?可是……”卡古古愈发茫然。 “我没事的。”试着摆弄一下鲜红的鱼尾,拉艮说,“游泳是哈目人生来具有的本领,而且,我开始适应这条尾巴了。” “…好吧。” 拉艮又和族长交流了几句,当海滩上的人渐渐散开,阿诺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 虽然能感知得到,但是她还是朝他一笑:“没有受伤吧。” “并无大碍。” 沉泪留下的麻烦虽然数目极大,但毕竟陨星已死,诅咒随时间消散,其中并未出现和他一样的灾级异种,只是被几只杂鱼偷袭时伤了几根触手,算不得大伤。 在气氛陷入沉默前,一边的拉艮识趣地开口:“部族那边,需要我去解释一下。” 大部分的人并不知道真实情况,但拉艮和卡古古的母亲死于诅咒却实实在在地摆在他们面前,人类总会固执地选择自己所看见的,即便沉泪彻底死去,不再有下一任朱拉,想让他们离开岛屿依然困难。 乔知遥主动询问:“需要我帮忙吗?” “不必。”他摇头,“请求一位星星的代价太大,何况您已帮助我们太多,剩下的就交给我和我的族人。” 人鱼扶着礁石绕到海岛的另一边,将空间留给她和阿诺。 他实在不是个多话的人,更别提说漂亮的,弄哄人开心、或者表达不满的漂亮话,因此显得相当沉闷。 他只是遵循她的要求向她伸出手,他的手掌上有残留着一些细小的,正在随着逸散的黑雾聚拢的伤痕。 她眼也不眨地盯着阿诺看了半晌,许久后搭上他的手。 却向后一拉。 魁伟的大家伙看起来挺吓人,却很轻松地就被她拉得一个踉跄,也腾得一下和她一起倒在水里,他怕压到她刻意侧开手,撑在她的额边,激出一阵浪花,拍打在岸上的石礁。 她看到原先紧闭的眼眸稍微睁开,碎纹间流出一丝不解。 他身上的温度持有一些生前的温度,贴靠在身体上温热,她从水里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有些粗糙,但却能让人平静下来。 她陈述:“你在吃醋。” “……” 他轻轻抿起唇。 [抱歉。] “为什么感到歉意?” [……我不明白。] 他重新闭上眼,没有收回手,只是依然撑在她的脑袋旁边。 “不明白吗?没有关系。”她的声音请不自觉放得很缓和,“我只是想说,我不觉得这样的情绪令人讨厌或是麻烦。或许…相反。” 其实很多情感,她只是客观的知道原理,不曾自己走入其中,她并不知道这样是否正确,但有一件事情,她想自己今日明白的,就是不要回避,试图理解,试图接受,试图直白。 她继续说着:“我很喜欢。” “……” 她感觉掌心的温度一下变得滚热,她想笑,忍着那种笑意,很认真的说着:“我对鱼类没有多余的偏好。真要说起来,还是更喜欢影子一些。” “……” “嗯。只有你。” 从最后一次轮回开始,从取下那个名字开始,从她在巫山的脚下捡到他开始。 我从天空降落地面。 一直只喜欢你。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影子里的触手轻轻从水里托了起来,离开水面的一瞬间,代表影子的怪物紧紧拥抱住了她。 她有些意外,但她很快地定了神,抬手轻拍着他的背部,却听到。 [想要的。] “嗯?”她不解。 他还是紧紧抱着她,将头埋在她的颈窝,一只手手垫着她的脑袋靠在礁石上,另一只手堪称冒犯地揽着她的脊背。 …… 这个姿势,不会呛到水吗? 乔知遥有点没必要担心,她以指腹作梳子,拆开他用来束发的荼白绑带,掸去乌发上的水渍,慢慢帮他梳理起来。 她听得他。 [之前说的…奖励。] 哟……还记得这个呢。 “想要什么?” 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自己 的语气有多么纵容。 他抱她抱得更紧了,背着光,他的影子笼罩在她身上,心底的念头不敬又直白,他在说完之后,再次闭上眼,轻微地偏了一点头,像是对自己会产生这样的念头而自暴自弃。 但不管怎样,他比先前死气沉沉的模样好太多。 味道也不是那么酸了。 乔知遥闷闷地笑出声,双手捧住他的脸,双唇相碰,柔软的舌尖滚热地纠缠在一起,当海风卷着浪花荡起波澜,偶然传来几声海鸥的嗥叫,身躯相拥贴附之间,她听到了他重新跃动的心跳,于是低笑了一声。 “好啊。” 。 乔知遥并没有选择立即离开约定之岛,一则是因为重构哈目族人身上的诅咒需要时间,二来是她对沉泪留下的语言产生了好奇,虽然在世界上每个月都至少有两种土著语言在消失,但或许哈目族的一些文化和符号,依然有着自己的价值。 不知道拉艮和哈目族的族长说了什么,但她明显感觉,这边的人对她的态度好了不少。 比如把先前留给她的营地又翻修了一下,重新打了地基,加了木棚,添置了几只木制的家具云云。 她小住了几日,海岛地下的异种也被阿诺收拾得差不多。 第97章 暴风雨之后,是一连串的晴天,几只螃蟹爬向沙滩,越过以树枝写出的字迹。 巫娜坐在浮木,拿着一根树枝,很认真地在模仿笔锋锐利的字迹,一边悄悄地瞥闭眼抱刀的大怪物,一边不留痕迹地往乔知遥的方向靠了靠。 事实说明,小孩子对人亲和力地理解还是停留在外表的地步。 巫娜指着她的字和自己的模仿,很认真:“这个,什么?” [是大海啦笨蛋。] 卡古古在一边哼了声,盘腿坐在一颗石头上拿小石刀和木牌刻着东西,他看了一眼乔知遥写下的字迹,一边很得瑟得炫耀。 [你不如来问我,大陆的字我都看得懂。] [不要。] 巫娜朝他翻了个白眼。 卡古古小声地嘁了声,忽地丢掉手里的刀,从石头上跳下来。 “搞定。” 乔知遥撇过侧过视线,少年捏着拳头,面色因为尴尬而涨红,本来就黝黑的脸色像个紫番薯,扭扭捏捏地走到她跟前。 “拉艮哥让我过来道歉……” 他将手里的木牌给她,上面用哈目文以音译的形式写着她的名字。 “这个是卡巴。是一种带着名字的祝福啦…反正你收着就好。” 他一把将东西塞给她,转身就跑,等跑了三米,又朝着阿诺做了个鬼脸,显然记仇他的那些触手。 阿诺仿佛感知不到,只是抱着他的刀,而卡古古哼了声,飞快地朝着族人们的方向跑远了。 “卡古古,讨厌。”巫娜忽地说到。 “为什么这么说。” 巫娜一边比划一边说:“我,木头,找到,他,不是一个人。” 哦,她和卡古古一起做的。 “谢谢。” 乔知遥道了谢,将卡巴收进背包里。 巫娜莫名奇妙的红了脸,硬着脖子:“拉艮和族长说,你们,想,离开。” “是的。”乔知遥点头。 “想,一起,离开。”她指了指自己,眼睛中似乎有期待的光。 “想,离开,大陆。”她努力地蹦单词,“想,学习。妈妈离开,说,学习。” “……这样吗?”乔知遥放慢语速,“你的姐姐同意吗?” 巫娜顿了一下:“姐姐,担心。我,说话,多。同意。” 是她说服了她的姐姐吗? 乔知遥并无所谓,点了头。 “好。” 巫娜向她扬起一个灿烂的笑,露出有点层次不齐的牙齿,她又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然而贫瘠的词汇量限制了她的发挥,手足舞蹈中只冒出些许你你我我。 “巫娜想说,晚上有宴会。”不远处传来破水声,拉艮替她补充,“想请您赏光。” “宴会?” “嗯。据说每一次前往新的岛屿前,族内都要开一场宴会。在新征途前为族人们鼓足勇气。”拉艮说着。 “不过这一次不少人会前往大陆。”他低了头,“谢谢您愿意帮我们联系。” “举手之劳。” 毕竟官方和她之间还有许多合作。 “那您会来吗?” 拉艮直直地看着他,眼眸清澈温和,红尾巴在海水里摇摆,又觉得这样说有些冒犯,在阿诺将注意力移过来前连忙补充。 “我是说,我们应该向您表达感谢。宴会上会有新鲜的海鱼和海贝,是早上巫娜的姐姐他们出海捕捞到的…实在抱歉,我没有想到她们用的绳子您居然会参与制作……” “没关系,我会去的。” 她对海鲜不反感,甚至说做人的那几年还挺喜欢的。 只不过…… 在旁边一直当影子的人忽然冒出一点声音。 [鱼……好烦。] 可能是前两天海鲜吃多的后遗症。 ……应该是吧。 这里的鱼应该不是指某种活的,人身鱼尾的东西……? 乔知遥有点不确认,认真的补充:“可是瀛洲的海货很出名。算了,既然如此,回去吃点别的。” “……” “啊,对了,这个给你。” 乔知遥从背包里取出另外一只木牌,无形地力量将东西推到阿诺面前,那上面的字迹并非哈目文,而是古老的,大晋朝的文字。 ——诺。 或许他早已因痛苦不再记得。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 [之前,你不是说,希望我给你取一个名字?我想好了。] [‘诺’,怎么样?] [你将是我的刀剑,我的利刃。] [在你背叛我之前,我绝不会放弃你。] [无人可改,必将顺从,这就是我给你的承诺。] 第86章 哈目族的晚宴与他们的祭祀并没有大差别,都是唱一段颂歌,然后彼此分食今日的收获。 不过这一次的晚宴少了不必要的神性,多了许多告别的味道。 他们将要告别“朱拉”,也会告别一些人。 乔知遥只参与了半程便离开,却没想到阿诺被海面上的拉艮叫住。 “我想和你单独聊聊,可以吗?” “……” 带碎纹眼睛稍睁开一道缝隙,这是他对惊讶的全部表述。 他下意识看向乔知遥,她点头:“去吧。试着控制自己。” 拿着刀跟着人鱼来到海边,对方翻起一个浪花,坐在礁石上,见身后的影子气息肃杀无比,缓缓地。 “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并不是想寻死……可不可以把刀放下说话?” “……” 他没说话,但显然有“你在命令我?”的味道。 “好吧。你还是继续拿着吧。” 拉艮摇摇头,回归主题:“她帮助我重新构筑意识的时候,看到了我的记忆。” 阿诺没有说话。 他大致猜得出来一些,当时在海里,在那…几炷香的时间后,似乎多了些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 “实际上……” 接下来拉艮琢磨了一下,最终出口。 “我也看到了她的记忆。” 他看起来并无太多变化,然而,就在十米外的,一道因山崖错落而落下的影子细微地发生了扭曲,一棵枯白树木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 拉艮的笑容险些没维持住,他努力给予 自己最真诚地笑容,却突然发现这位先生是个瞎子。 顿了顿,他说。 “这也并非我的希望…我其实一直很苦恼,如何处理这件事,若是告知,或许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不告知,更是显得我别有用心。” 长达一分钟的沉默后,影子的怪物冒出两个字。 “什么。” “…你问的是哪方面的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拉艮硬是从他平淡无奇的话语里听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别紧张。一位星星的记忆对我来说不是短短半个小时能看透的,我只看到了几场画面。有的服装打扮与现在的大陆相差很大,有的就是现代大陆的服饰。” “……” 拉艮发誓,他真的从一双紧闭着的眼睛里看出了杀意。 “我没有看到任何不该看的。”他飞快地解释,“都是一些对话。” 同时转移话题:“而且我来找你,主要是因为只有你一直出现在她的记忆,在其中一直占据着一个相同的角落。” 海上似乎刮起些微的风,吹拂着略有咸味的海水,远方歌声渐渐停息,一切就沉寂下来。 “那些画面太过零碎了。我只能分辨出一些。或许一个外人说这些话很奇怪。” 拉艮缓缓说:“她很喜欢你。希望你能轻松地活着。” “……我知道。” 他说。 ——却做不到。 掌心,胸前的残留的温度那样鲜活,戒指与心脏一起跳动,他梦寐以求无数年终得尝所愿。 可真的太久了,久到他不再思考这些事。 他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每一天,每一时刻,他都能感觉到自己是真切地活着。 时至今日,她依然喜欢着他。 只是想到这几个字,就仿佛治愈了一切旧疴,像是回到多年前坐在阳光下,透过高处的屋檐,偷偷看她的少年时光。 但这些终究是一种错觉。 或许他的心智也和**一样,早已发生了异变,不然为什么死亡会成为他第二执着的事情。 如有可能,他还是更愿意因她死去。 带着她唯一的喜欢永远的沉睡,以达到他唯一期望、却还没满足的…那个终结。 从很久很久之前开始,他就知道了。 自己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她,而她的世界里会有很多别的东西去填补,即便缺失了自己,也只是缺少一角,很快就可以恢复如初。 所以就这样就可以。 一切都很好。 就到这里。 他闭上眼,去听海风,天空落下的影子在海面上窃窃私语,他说不上自己的内心,只是有点羡慕。 第98章 人鱼看到的画面,一定比自己现在的记忆更加清晰。 。 返程日在第八天,料理干净哈目族人身上的诅咒失衡问题,她先回到瀛洲的酒店里,打了通电话。 就是电话那头的孙越飞大脑暂时性短路。 “老师您说要买什么……” “水缸。”她说,“大小你可以参考范城动物园的鲸鱼馆,预算不是问题。” “这倒不是预算的问题。”孙越飞满头雾水,“咱这是准备转海洋方面?所里不是搞生物能量的吗……” “……那个啊。” 乔知遥笑了一下。 “之后会来一位新人,他的需求比较特殊。” “……啊?” “这件事情交给你了。” “?” 电话以一个问号作结,挂掉之后,乔知遥坐在瀛洲的酒店,摸索起桌子上的海螺,螺身发脆发白,看起来很有年头。 倾听吗? 她将海螺放在耳边,她听见了怒涛的尖啸和熟悉的声音,这是一段过往的记忆,她似乎正扮演着沉泪的角色。 视野如泛黄的旧照片,虽然模糊,不过不影响视觉。 画面开场的第一眼,她就有种“啊,果然如此”的熟悉感。 道袍、束冠和严罗结合得很好,看上去确实有一股子装神弄鬼的仙师味道,他带着熟悉的营业性的微笑,压迫感却和今日如出一辙。 “‘全知’,真是个好用的能力,但你我都知道,越是好用,越是一把双刃剑。” 视线的角落泛红,当时的沉泪似乎受极重的伤。 “我只求和信徒偏安一隅,并不想参与你们之间的战争。” 血液从鱼尾汩汩流出,无数道金芒在他的躯体留下难以消失的伤痕,海水被血液浸红,成了哈目族人口中被诅咒的模样,沉泪强撑着自己看向对方。 “已经没有星星是你的对手,为什么连这一线生机都不给我们?” “没有?”严罗摇头,又低头思索,“错了。不,或许你故意错的。……未来又发生了什么吗?” 或许是心理作用,乔知遥总感觉严罗透过沉泪的眼睛在看她。 “也罢。解释一番也无不可。” 他伸出手,金黄的光芒在他掌心一份为五,浮在空中,两项消失,一项式微,三项明亮,他在明亮中卡出了一缕,碾碎,于是也成了摇摇欲坠的模样。 “截至目前。天空一共降临了五只星星,在‘灾厄’的报复中,‘隐匿’与‘神祝’死亡,‘梦魇’重伤不知所踪。陨落前,‘神祝’与我联手,竭尽全力,只能将‘灾厄’封印在地心。祂吸收了‘隐匿’,让我无法感知地下的情况,终有一日,祂会卷土重来。” “你就这么肯定?即便祂重回人世,放任不管又会怎样?” 严罗摇头:“没有星星能够逃离祂的报复。也没有人类能在‘灾厄’的怒火幸存。他怨恨世界一切,不分高低、也不分贵贱,祂将赐予所有人以平等,正如祂掌握的权能,‘死亡’。” “……” 鱼尾的鳞片一道一道散去,她知道沉泪将开启五百年,或是更久的一场离别。 严罗感慨:“人类教会给我很多道理。比如你我都是同胞,都是拥有理智的星星,若无必要,本可避免一场自相残杀。” “要我提醒,谁先动的手吗?”沉泪声音冷冷的。 “这是必要的牺牲,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是你在明知故犯。” 严罗抬手,接过一片散落的鱼鳞。 “他们来侵犯我族边境,那就该承受大海的怒火!” “不。他们被你的子民所猎食,你知晓一切,却无动于衷,如果不是‘隐匿’的遗物,我恐怕也查不到事情的原委。” “我本不想杀你……可惜,‘灾厄’比你这位‘全知’明白的更多,祂早已为今日打下了伏笔。” 画面模糊,意识消散前,沉泪喃喃自语:“……诅咒。” “是的。” 严罗挥散五道金光:“‘灾厄’在沉睡前,平等地诅咒过所有的人类。你的信徒吃掉了太多术士。你既然不选择放弃它们,那么终有一日,你会成为‘灾厄’的俘虏。” 第87章 瀛洲的秋天不像秋天,热带气候造就街道常青的阔叶,阿诺回到酒店时,影子中藏了许多东西。 其中包括一束玫瑰。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买这个,毕竟他看不见鲜花的色彩。 如果硬要解释,好像是因为…… 花店主人说这样会让她开心。 所以他就买了。 花是很脆弱的植物,花店的主人说如果想要它保持最好的状态,最好不要放在高温潮湿的环境。 当他拿着花轻敲开她的房间,她坐在沙发上,似在闭目养神。 “你回来了。” 他应了是,脚步停在玄关,忽地又觉得手里的东西格外棘手。 或许他不该买这个,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向对方解释。 对方却睁开眼,主动开口:“玫瑰?给我的?” “……嗯。” [店主人说,你会喜欢。] 她笑起来,将沉泪的那枚海螺很随意地丢到一边。 “我确实很喜欢。” 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句话也像在和他说,也像在和她自己。 她伸出指尖,又牵扯下一丝力量填充进他的眼睛,这就是‘重构’的力量,在治愈完哈目族人的问题后,她对这种拼乐高的游戏熟练了不少。 “阿诺。”她很认真地问,“我离开的那些年,你还记得自己吃了多少术士吗?” 他想了想,细碎的片断连不成画面。 不记得。 但一定极多。 “这样吗?”她似乎皱了眉。 “……”怎么了? “一点小问题而已。”她闭上眼,又摇头,“没事的。” 。 按照严罗和沉泪的对话,陆地一切诅咒的源头是一个叫做‘灾厄’,手握‘死亡’的人。给予所有人以力量与诅咒,换句话说,一切活着的圣灵都在不自觉间成为了它的信徒。 真的有星星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还有…… 阿诺已经吃掉了数以千记的术士和变异生物,除了她给予的第一份诅咒,‘灾厄’的这部分力量也与他融为了一体,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一直觉得违和。 沉泪因为信徒吞食术士而被严罗杀死。 理由是严罗认为‘灾厄’会通过诅咒控制祂的信徒,进而控制祂。 ……荒谬。 并无根据的结论。 与其让她放弃阿诺,她更愿意相信严罗还有别的目的。 退一步。 既然大家都是星星,行走在大地的没道理会输给一个还在地上沉睡的。 即便严罗因此找上门来,结果也未必是她输。 乔知遥在心里嗤笑,起身接过他手里的玫瑰,放在酒店内的花瓶中,转过身,忽地伸手扣住他的手腕,在他一瞬间的茫然中,拉着他的脖颈迫使他低下头,又踮脚吻住了他的唇。 “……” 他顿了一下,随后垂在腰间的手轻轻揽住她的脊背。 做怪物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他做人类的时间,也因此他决计不敢以人类时的自控力自估。 他是想停的。 可是,影子里的触手却强大的精神力压制,天然的不适感让他只能将所有感官全部集中与眼前。 滚烫。 皮肤相贴的温度,交缠融化的气息。 掌心相贴,指尖相错。 即便是怪物也恋恋不舍。 于是呼吸声渐重,很奇怪,明明他并不需要这个。 人类那样渴求,触碰对方的念头是野火也烧不干净的杂草,卑劣肮脏却也只能这样。 停不下来。 也不想停下来。 他不知道是谁拉起的帘子,或许是他,也或许不是。 感官只有有熟悉的冷香与柔软温热的皮肤传来讯息。 每一下触碰都将意识推向绝地,偏偏予人以致命的雀跃。 很奇怪,明明自己撑在上方,却有一种被蚕食的本能,就像是在约定之岛下方他所触及的那些叫做水母的怪物。 每一次狩猎与蚕食都仿佛一场融合的舞蹈。 吞噬与吞食,重构与重筑。 渴望继续触碰对方,最好是再深层的触碰。 再深层一些。 [……现在想要,可以吗?] 内心的声音可以被听见,于是他故意将这个吻延迟了很久,心中是恳求的句子,却将不安和另外的一些东西隐藏起来。 她以指尖摩梭着他的头发,那是她选择纵容的动作。 “当然。”黑夜下至高的人捧起他的脸颊,“之前答应给你的。” 很奇怪。 她的呼吸也和他一起加深加重,贴合他的曲线不断地起伏,就好像陷入意乱的并非他一个。 第99章 他还是没有停下这个吻,那种想要拉着她回到影子里的欲望强烈而几乎失控,欢愉间他甚至能听到她相似的欢欣的声音,很细碎,但足够撕裂他的意志。 水母最终交叠在一起时,强烈的愉快感又一次填满大脑,拟态的心脏与一枚金属圆环一起剧烈的震颤。 坠落。 不断向下坠落。 他感觉自己像溺水的人,一切都交给求生的本能,因此连窗外的世界何时暗下也不知道。 ……暗下? 它是何时亮起的。 眼前的黑雾散开,身下的人抚摸着他的脸颊,乌发散开如藻,总是冷静甚至冷漠的眼睛盛满了他不堪的倒影,让他下意识地产生一种想遮住的冲动。 “…开心?时间过去很久了。” 她将手搭在他的肩膀,轻徐的在他耳边吐息,她似乎总是知道自己的弱点在哪里。 […嗯。] 他收拢手臂,抱她抱得越紧,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仿佛试图将每一个笑意和每一道痕迹都记录在心。 [……好喜欢。] 她听见那个声音这样说,带着欢喜和不易觉察的倦意。 “困了的话,今天可以就到这里。” 她撵上他的头发,又补充:“我哪儿也不去。” 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却又轻得要命,和他平时说话的声音都不一样,虽然他往日也不怎么开口。 “这样就好。我想看看您。” 他似乎很珍惜能看到的每一眼,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她的脸颊,似乎试图将每一道触感和黑暗中的气息对应。 她抬头,窗帘又被无形的力量拉开,她借用月光也在看他的模样。 阿诺确实生得很好看,五官凌厉,脸庞的曲线坚毅,整体看上去便如一柄锋利的钢刀,只是稍微抿起的唇角,和收敛得柔软的眉目极大程度上缓和了这点。 漆黑眼瞳里的碎纹已从外表填充干净,原本干硬的晶石已经被躯体接受,至少看着也不再突兀。 触手捡起地上的海螺,她其实也不知道人鱼的遗物是什么时候随着些许激烈的动作落在地上的。 “…不喜欢?” 无形的力量托举起那枚海螺,她笑意清浅,伸手抓住那只触手,将它重新塞进他的影子。 “嗯。” 只是一个简单的呼吸,她甚至没有用多少力,带着星星诅咒的遗物就随着意志碎成粉末。 …… “没关系吗?”他很难得地开口询问。 显然意外于她的果断。 也对,这毕竟是他们大费周折来瀛洲的最大目的。 “没关系。”她扯唇,将他的一缕曲发别到耳后,“我已经看过了,里面的东西并不是很重要。” 沉泪留下的讯息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她确定了一直以来的猜想,严罗果然也是陨星,并且恐怕还是资历更老的老怪物。 至于其他的…还是不要让他看到了。 精神的创伤是最难治愈的,如果他看到沉泪陨落的原因…… 不。 他不会看到。 第二日的清晨,照理说她应该带拉艮、卡古古和巫娜三个人登返程的之直升飞机,官方那边同意了帮助她解决运输拉艮的问题。 但乔知遥难得地赖了床。 其实这很吊诡。 毕竟之前的那二十年人类生活,自己可以常年维持四个钟头的睡眠时间,任凭身体尽情抗议,但现在她不需要睡眠,反而养成了八小时睡眠的好习惯。 星星不会做梦,雾蒙蒙的光线沿着窗子反射进来的时候,乔知遥这才发现她还在被阿诺抱着,脸颊枕在他结实的胸口,而他的眼睛依然睁着,还在仔细地看着她,像在发呆。 “还能看见?” “…能感知到。” 他说着重新闭上眼,将她小心抱起来放在一边,重新替她掩好被子,起身。 “我去拿食物。在厨房。” 乔知遥被他这一套行云流水弄得哭笑不得,别说没盖这么一会,就算被子这两个字就此从人类字典中消失,她也绝对不会因为晚上着凉这种诡异的理由而生病。 不过她还挺乐意和对方玩这种扮家家酒的游戏的。 就在翻出手机,准备和交接人发消息时,乔知遥才发现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将自己的腰腹从被窝中捞出来。 果然,许多明显的还没来得及愈合的红印记居然还留在那里,只不过,脖颈后的象征束缚和托生的红绳印记也消失了,不仅如此,她明显能感觉到,现在待在这具身体里的力量纯粹了不少。 是她吞噬沉泪遗留力量的时候,自行开解的? 什么时候。 还有…… 虽然不是很想提。 …… ……但是。 阿诺推着食物车走进来时,她正好在面无表情地数着覆盖在后背的,新的,他留下来的痕迹。 听到他推开门,悠悠地来了一句:“昨晚睡得好吗? 阿诺。” 第88章 研究所的秋天并不有趣,庭院里的枫树浸满鲜红,巫娜头一回来到陆地的城市,对这些植物很有兴趣,经常凑到大人身边问东问西,相较而言卡古古平静得多,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 乔知遥给两个孩子办理了身份证,顺道联系了当地的中学,预备一年后入学。 她接了几个项目,说是项目不如说是案子,处理范城小规模的异常情况,算是抢了严罗的工作,毕竟研究“灾厄”的诅咒需要大量的样本,尽管阿诺身上携带的诅咒量不少,但总归越多越好。 只是没想到,案子接着接着,接到熟悉的人头上。 “……许渡医生?” 乔知遥翻看着对方发来的信息,在嫌疑人一栏上皱眉。 许渡是她的心理医生,为人亲切开朗,职业操守很高,家里的那些紫罗兰花也都是她送过来的。 案子说得明确,许渡公寓的邻居李思国在一日夜里无缘无故消失了,监控查不出来任何异常,其他邻居也没有听到任何奇怪的声音。 案件本来几乎遥排除他杀的可能了,可就是这时候,民警在许渡的房间里发现了李四国的血迹。 “听起来板上钉钉,为什么要来找我们。” 和她联系的特别专案组杨组长在电话那边挠头:“我们倒也不想。怪就怪在只有那一滴血。其他的像下水道、冰箱、收购票据任何能提供分尸的线索我们都找了,一无所获啊。别说硫酸、砍骨刀,她家连个厨房都没有。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那确实有点奇怪。” “而且我们看了一下许渡的资料,这不是发现和你有些关系,当下也就没让其他人乱动,上面决定先和你这边联系一下。” 杨族长语气听起来稳重,但总透着一股子忌惮的意味。 她倒是不清楚现代人到底如何看待“陨星”的,但就严罗的地位和他们投鼠忌器的现状来论,大概率是尝试控制过严罗但很惨烈地失败了。 “…知道了。”乔知遥拨弄起眼前这盆紫罗兰花,“我会过去看看的。” 。 案发现场已被封锁,黄色的警戒线拉得很长。 绕过长长的巷道,是一片老旧的小区,里面的公寓实在有些年头,墙壁上都是雨水和岁月留下的痕迹,很难想象,许渡作为一个收入不菲的心理医师会住在这里。 现场确实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仅是从正常的刑侦角度,还是从她们这些异类生物的角度。 “你有感知到什么吗?”她问了一句习惯性跟在她身边的阿诺。 对方摇头。 “没有。” 确实,一丁点异常的力量都找不到,这个小区干净得过分。 ——大概率是一桩手法精妙的杀人事件 左右不是一家正常的研究所该处理的。 乔知遥没有感受出任何属于星星的诅咒力量,当下放下心中的那点异样感,和领路的专案组成员交代了几句就要离开。 就在这时候。 “乔知遥?” 专案组另一个成员赵子武赵警官听到声音,意外地放下手中数据走过来,顶着杨组长诡异的目光来打了声招呼。 “好巧啊。” 赵子武是她的高中同学,算是各种意义上的老相识,先前古玩市场帮乔知遥处理了仿制文物诈骗的事情。 “确实很巧,好久不见。”乔知遥勾了笑,“怎么,调到特别刑侦组了?” “还说呢。多亏有你。” 赵子武说:“上次那个文物案让我们查到真的了。张三,就那摊主,家里一堆的仿品和真的,一查怎么来的,结果抓到好几个盗墓团伙。这不,升完职又调岗,刚调过来。” 他嘿嘿一笑:“改天请你吃饭。” “这么有缘分啊。那确实得吃一顿。” 杨组长插了一话,说着,示意旁边的警员拉车门准备送这尊大佛离开,没想到赵子武多问了一句 第100章 “不过今儿是周四吧。工作日时间,怎么有兴致来这里?” 他的视线却侧落在闭眼的阿诺身上。 这人的头发和上次相比长了不少,衣着一套很正常的深黑常服西装,一看就是他那位老同学的喜好。 那次见面回去后,他一直心绪难平,试着查了一下这人的来历,却发现对方不仅没有身份,甚至一切成谜,当他向上级回报之后,却没得到没有任何解释,只等来一纸调令,仿佛自己触及了某个不可知的领域。 乔知遥说:“所里接的项目,我们过来协助查案。” “这桩案件?”赵子武神情些许古怪。 “是的。你有感觉不对的地方?” “……说不上来。” 赵子武挠头:“这栋建筑也邪乎的很,我总感觉一靠近就犯困,大脑迷迷瞪瞪,像是被层雾照着。” “好了好了。叙旧的话等会再回去聊吧,辛苦乔博士和…卫先生跑这一趟了。”杨组长公事公办地摆出请的姿势。 ……雾? 乔知遥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地方。 她皱起眉:“方便我去见一见许渡吗?” “这恐怕有点难。她现在在局里,程序上不合规……” “小赵。”杨组长咳嗽两声,打断对方,“虽然程序上是不允许。但如果有线索,见一面也没关系。既然是老同学,你带她和卫先生去一趟。” 这辆警车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赵子武透过后视镜去看那两个人,两个人都看起来很正常,尤其是乔知遥,和过往一模一样。 正常。 诡异又危险的正常。 这是他过去对乔知遥的最大印象。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认为对方的智力水平也能用一句正常概括,而是各个方面,她似乎都在努力地表达自己是一个正常人。 他记得那年场球赛,宋新林作队长,而他是一名队员,在中场休息的时候,他看到她拿了水和毛巾过来分给宋队,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意,在旁边人的起哄打趣声中,他只感受到了违和的正常。 因此当他得知宋队和她分手的消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 说起来好笑。 他从小时候起就觉得,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并不单纯是他做了什么,而需要从细节感受。 这份以直觉判断的天真一直持续到现在。 他直觉告诉她。 她似乎没那么正常了。 “你这也太没意思了,上次匆忙也就算了,不和我介绍介绍?” 他透过后视镜看向卫诺。 “卫诺。”乔知遥熟稔地操起一套向徐丽华师娘的说辞,“现在和我一起经营一家研究所。我们认识了很久。实际上,我们已经交换戒指了,打算年底结婚。” “……结婚?” 赵子武握住方向盘的手一下子停住:“可是前些日子,宋队还过来问我有没有见过你。他好像想和你……” 后半句话他自觉不太合时宜,没说完。 座位角落里的影子勾了乔知遥一下。 “啊,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的我和他确实不太适合。” “……”您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的可能没感觉这个消息多么刺激,但换成他的视角,大概就是,高中时期学习成绩最好,最后顺利考进清北、硕博一路读完成为国家秘密顾问的漂亮学霸同学忽然和一个街边黄毛跑了一样。 ——就离谱。 等到局里,已经是旁晚,赵子武还没从这个劲爆的消息里缓过神,朦朦胧胧地拉开警局的大门到侯监室,屋外真的起了一片大雾。 夜晚的雾气甚至进入建筑,让一切都变得有些混沌。 “到了,这就是三零四监室,许渡就在里面。” 他撑着自己作为一个警员的职责,抬手放在监室的把手,忽然感觉有类似影子的阴影凝留在自己的脚跟处。 很奇怪。 楼内的灯会动吗? “停下,不要开门。” 乔知遥在他身后忽地这样说,她的声音偏冷,却很有效地驱散了从重进现场开始,就一直停留在他脑袋里的雾气。 “……什么?” “抬头,你看一眼,这是三零四吗?” 赵子武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却发现,门牌上以鲜红字迹的写着,九九九九。 第89章 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主义者,赵子武硬是松开手后后退两步,尬笑两声:“一定是局里新来的那几个小兔崽子。你瞧瞧,恶作剧也不分场合的。” 乔知遥敛眸不言,角落里阿诺的手搭上了不知何时出现 的黑长刀上。 他这才发觉,从警局门口走到监室的这一路,为什么连一个同事都没看见。 其实哪怕是乔知遥的视角,这里的种种迹象也依旧可疑。 这扇门依然没有任何形式的气味,她感知不到任何情绪上的异端,也没有任何属于异种的迹象。 只是,这扇门让她本能的感到违和。 最怪异的是。 她也开始感到困倦。 如果这不是什么巧合,那许渡的确和一些东西扯上了关系。 她扫了眼九九九九号门牌,将手搭在门上,确实一无所获,转身向赵子武:“你留在这里。” “……不行!” 她本来都打算推门进去了,赵子武听言立即反对,甚至上前一步想抓拦住她,却为阿诺拉住手臂。 他从内兜摸出一把枪,脸色肃正:“我才是警察,往后站!” 见他坚持,乔知遥没再多说,向后一步给他让路。 他猛得将门撞开:“里面的人!不许……” …… “小赵?” 出乎预料。 屋内,依然是正常的监室。 坐在监室的小吴正在照镜子,听到砰得一声撞门声,慌慌张张间镜子掉落在地,很惊异地抬头看着他:“干嘛呢大白天的,发什么癫。” “……” 赵子武没有立即放松下来,绷紧身体。 “就你一个?老陈呢?” “你在说什么哥。”小吴一脸的迷惑,“老陈不是上周请假回家了吗?” 赵子武这才稍微放松一些:“门口的门牌谁换的?大白天的瘆人不瘆人。” “门牌?什么门牌。” “就是门口的啊。”他退后一步刚想指一下那个写着九九九九的门牌,却发现牌匾已经恢复了原样。 他揉揉眼睛,发现自己确实没看错。 …… 他稍微放松下来,刚才一直弥漫在大脑的倦意又卷了上来。 困。 困得就好像盯着电脑做了百来张报表的晚上。 可能是最近这两天太累了,最近为了忙李思国的案子熬了好几个通宵,出现幻觉也很正常。 “我看你最近太累了,得好好休息才行。不过你这么着急是干什么。” 赵子武挠头:“嗐,这事情说来话长,杨队之前不是接到通知说……” …… 说。 说什么来着? …… 刚刚。 发生了什么吗? 他有些困惑,困意又卷了上来。 “什么呀。”小吴摇头,“我记得杨组长让你去一趟现场,你有功夫在这里闲转吓人,还不如去一趟,没准有线索了呢?” “对,对,我该去现场了。” 赵子武点点头。 “不过你这样能行吗?”小吴劝说着,“旁边是宿舍,要不要先睡一觉?” 睡一觉吗? 也好。 这实在是太困了,左右这案子还什么线索都没有,不如去睡一觉。 他拖着越来越沉重的身体,退回走廊,想去重新打开隔壁的门。 却被一只横空出现的手忽然地搭在肩膀上,拦住了他的去路。 ——谁的手? 好困。 他好困。 “为什么不好好想想呢?” 有雾气一样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声音有点凉,让人不怎么舒服。 “想一想,你真的在警局里吗?” …… 什么意思。 他当然在局里,现在就要去休息室休息。 ……等等! 局里的办公室都是满的,根本没有休息室这个东西! 如同一瓢冷水当头泼下,赵子武瞬间又醒了,当他定睛再去看,眼前的小吴、三零四监室都不见了,他站在类似废弃工厂建筑的五楼,在往前一步就是没有护栏的边缘,浓厚的雾气笼罩着他,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你醒了。” 是乔知遥的手一直扣在他身上,隔着警服,传递来寒铁四的温度。 好冷。 人类的手掌会有这么冷吗? 他感觉脚底下被什么东西黏住,但雾气笼罩着,看不明白,他也说不上来。 第101章 “看来我们都着了道。” 她摇头。 赵子武下意识要去摸枪,却发现侧兜里空空如也。 “刚刚你试图对我们射击。”她翻腕,另一只掌心多了一只**,“这东西就被我拿走了。” …… 他分不清她说得室真话还是假话,但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里也是真的。 和她的距离接近一些的时候,脑袋确实清醒很多。 “我刚刚真那样做了?”赵子武一激灵,“没受伤吧。” “当然。”乔知遥说,“找找出去的路吧。或者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直接从这里下去。” 她指了指他脚下被雾气包裹而看不见底的高空。 “……还是算了。” 这可是五楼啊…… 忽然意识到什么,赵子武内心蔓生起一阵凉意。 不是。 这么大的雾气。 他怎么知道这里是五楼的? “……唉。” 他听见乔知遥叹了口气。 “听我说。” “你现在的意识,感官,已经完全被‘祂’影响,你脑海中诞生的每一个想法,都并非真实。” “……你是什么意思?” “让我们回到最开始,我们再次相遇的那一刻吧。现在,我向你提问。你需要认真思考、回忆,然后具体地回答我的问题,尽可能地联系相关的事物,不要害怕,说出你大脑中能想到的细节,越多越好。觉得是天马行空,毫无逻辑的口水话也没有关系。” 她的声音又仿佛起了一层雾气,但这一次,他却觉得她的声音没有那样冷。 至少,他下意识的认为,听她的话会比较好。 “你的名字是什么?” “赵…赵子武。没有什么曾用名。” “你的工作是什么?” “一名人民警察。隶属于特别刑侦组。平日里就查查案,整理一下笔录什么的,枯燥的很。” “很好。你一直是在这个组里吗?” “不,不是。”他想了想,“我先前在文物组工作,后来调到特别刑侦组的。” 她又在询问:“具体是那一天调来的呢?” “……记不得了。似乎是半个月前?杨组长还晓得高深莫测的。” “是吗?那你来刑侦组追查的第一个案子案发地在哪里。请详细描述一下。” “天溪花园2栋。这也是一个很老的小区了,平日里出门的都是老头老太太,还有来范城打拼却没有钱的年轻人,哦对了,旁边还有一家蛋糕店,很受欢迎,不过我觉得太甜了腻得慌。不知道哪户人家养了狗,大晚上的老是乱叫。白日是小孩叫,晚上的狗叫,真是够了。” “可以了。” “这是你接到的第一个案子吗?” “是的。”他想了想,“这案子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才到特别刑侦组,杨队是负责人,组里还有老陈,小吴,呃,还有谁来着?” “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 她的声音愈发清楚,浓雾也好像比刚才淡了一点。 “那么,你家的地址呢?在哪个地方?” “一条高速下,有很长的一条巷道……我没记错的话……” 陡然间,他的神情如同见了鬼,唇角颤抖,头皮发麻:“天…天溪花园…2栋?这怎么可能是我家!” “没有错……” 她终于松开一直扣 在他肩膀上的手,而他也看清楚了脚下黏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那是一道影子,如有实质的影子。 影子的主人低头站在她身边,她看向他的眼神冷冽,出口的话却明晰而可怖。 “你不是赵子武。” “你就是失踪者,李四国。” 第90章 李四国惊出一声冷汗:“李四国?不,不,他是受害者,我怎么可能是他?他明明已经…已经……” “已经死了。对吗?” 死了。死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李四国瘫坐在地上喃喃自语,周围的雾气终于开始消散,他这发现自己居然坐在一片熟悉的,长满苔藓的青石地面上,抬头,老旧的木门上挂着斑驳生锈的锁链。 这里依然是天溪花园。 他不可思议:“我们明明坐车去了警局……” “这是它给我们制造的完全一致的假象。” 他看到那个叫做乔知遥的女人摇头,吐出的字句清晰冷静:“我说过的。不要相信你的记忆与眼睛。这一片领域已经被它所影响,不只是你,刑侦组的每一个人恐怕都已经被它控制。” 她身后的男人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把大半人高的黑色长刀,闭上眼,似乎在听什么声音,却被她打断。 “不要试图吞噬这些雾气,也不要探知里面的东西。阿诺。这些物质会侵蚀人的心智。对方可能也是陨星,我现在听不见你的声音。” “……” 阿诺稍微抬起头。 是的,她不仅听不见他的声音,对情绪的感知力也在下降。 这些雾气相当奇怪,明明有某种阻碍一样的能力,可又没有任何非常态的力量,就好像大脑的懒散困倦感只是因为昨日熬夜熬太久。 “为什么?”他问。 虽然他问题一向眉头没头脑的,但或许整天听他心声听太久了,乔知遥竟然知道他想问什么。 “为什么会知道这些物质会心智吗?刚刚他带着我们在这条里走的时候,我吃了一点。”她抓起一团棉花一样的雾,“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了……不,没什么。” “不用担心。”她说,“我已经剥离了那一部分力量。” …… 呃,好像他更不开心了。 算了。 “我需要问一些事情。” 说着,她又看了一眼瘫坐在地上,思维有些涣散的李四国。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真正的赵子武在哪里,在我来这里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谁?”他有些粗糙的手捂住自己的脸,也就是这个时候,乔知遥感受到他的面孔在扭曲,变形。 这实在是很特别的感受,就好像他的脸忽然异化降维,成为像素游戏里的一团代码或者单纯游动的混乱无序的色块。 原本捂脸的手抱住头,身后绷得如,忽地嘀嘀咕咕着什么,就在乔知遥皱眉时猛然间从地上暴起。 影子忽然间拉伸,在他要冲到乔知遥面前的时候,带着刀茧的手猛地扼住他的手腕,脚下的影子结结实实困住了他的动作。 “你们快走!我是警察!”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乔知遥叹了口气。 “阿诺。带着他。” 这个地方有些棘手,对方的能力似乎正好克制她和阿诺。 这些雾气能够让人同时产生一样的幻觉,先前她也确实觉得他们前往了许渡在的警局,可就在李四国开门时,她吃下一点雾气,然后发现阿诺原地变成了一只背着长刀的……螳螂。 也是那个时候她发现不太对劲。却并不能辨识清自己是什么时候中招的。 对于她都如此,更别提普通的人类。 雾气朦胧不散,充斥着整条街道。 她并不知道眼前的巷子是否又是另一重意义上的幻觉,这条巷子原本通向天溪花园二栋,可他们已经向前走了足足十公里公里却始终找不到出口。 对方想困住他们? 不,似乎并不像。 靠着巷子的墙壁上贴着老旧的广告小纸片,大多数是家政服务,也有一些灰色地带的非法活动,夹在其中的一条文字吸引了她的注意。 [养乐多家政服务提醒: 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 ] 乔知遥面无表情地将捏在手里,回头去看。 …… …… …… 呵。 在她的视野里,一只一人高的,背着刀的黑色大螳螂稍微歪了一下脑袋,流露出一点疑惑的味道。 她按了一下额头,发现眼前的场景完全不像刚刚那样消散,于是唤了一声。 “……阿诺。” 螳螂愈发疑惑了。 而原先被影子束缚着推着走的李四国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半个人高的瑟瑟发抖的兔子,兔子的白色耳朵长到不可思议的长度,另一头被螳螂的刀尖穿透而控制。 …… 她扫了一眼,确认那只兔子没有消失的趋势后,伸手贴上螳螂坚硬的上节,指尖一笔一划地绕着圈,写下。 [看不见你了。] “……” 螳螂顿了一下,缓缓低下头,上节肢垂下,避开刀刃的位置,轻轻蹭了一下她的手,似乎有点不安。 [应该是暂时的。] [我在另一端,这里蹊跷,不要走丢了。] 无形的力量将自己重构为粘连的丝线,她感觉自己很像海底的水母,触手牵着一只螳螂。 第102章 有了前车之鉴,她时刻会留意街边重复出现的纸条,然而除了那张叫她不要回头的纸条,剩下一张莫名其妙。 [芝麻开锁服务提醒: 螳螂是坏的 兔子是好的 只有蛋糕能吃 ] 兔子? 蛋糕? 这地方似乎根本没有这些元素。 ……不对。 是有的。 她看着墙壁上的纸条,根据公司名称,在杂乱的广告中捡出来属于食物的那一系列,统统卷成煎饼的模样,就在准备一口咬下去的时候,螳螂的尖勾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 嗯? 它将她手里的废纸拿走,张开漆黑的口器,一口咬了下去,陈旧泛黄的废纸在他口腔搅合,四散的粉末还带着印刷的气息。 “……” 它的吸引力似乎因为他的举动而被吸引走,当她回神时,尽管螳螂还是螳螂的样子,但周围的雾气终于消散了,露出街巷原本的面貌,她面前出现了一只破旧的木门,但门的背后,却不是案卷中李四国的家。 “在这里…在这里……他在这里……我要救他,我对不起他!!” 兔子向前努力奔去,扯下了自己的耳朵,强行挣脱螳螂刀刃的束缚,忽然说出人话,踉踉跄跄地往前。 这似乎是许渡医生的家。 在兔子推开门的一瞬间,她感知到一种奇怪的电流声,就像是实验室里仪器运转时的细密响动。 砰! 当感官被雾气弱化,屋内子弹射出的毫无征兆,朝着她的脑门飞速袭来。 尽管如此。 还是慢了点。 螳螂展开刀臂,将那枚子弹弹飞,稍微弯了一点腰,似乎听到什么可疑的声音。 她这才看到,门口也贴着一张纸条。 [违反约定的人 会受到惩罚] 她向内看。 两个赵子武一前一后,一个举着枪,一个躲在举枪的那个身后,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听到了螳螂抽刀的声音,很平静地叙述:“你们不会想和我们打的。” “怪物!有怪物啊!” 躲起来的赵子武大叫起来,而挡在前面的赵子武似乎也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她往前一步,举枪的赵子武射出了第一枚子弹,被螳螂的刀臂轻松挡下,她并不需要自己动手,何况她也不认为这种程度的冲击力会对她现在的身体造成什么影响。 在射出第一枪后,赵子武似乎发现手枪无用,不知道从地上哪里捡起来一条水管,朝着螳螂和她又冲来。 水管打在螳螂的刀臂上,似与金属相撞,有螳螂挡着,她能注意力完全集中在 室内上。 屋内陈列凌乱,许多家具都碎在地上,地上也留有一些血迹和弹孔,来到这里的人似乎和某种怪物发生了战斗。 很好。 这里应该是真实的地点。 她感觉大脑一直以来的困倦感消失了不少,脚边踢到一样质地柔软的东西,她捡起来,却发现那是一张些许破损的带着血迹的警员证。 翻开。 还是赵子武。 “……” 她收好警员证,又看了一眼举枪的赵子武,心中大致有一个想法。 一般严罗或者上级层面会派专门的术士来协助特别组,现在发生这种大面积的失控,只能说明这位术士恐怕也凶多吉少。 当术士失去作用,剩下的普通人更不必多说。 她并没有在除了天溪花园以外的地方看到过杨组长,也就是说,杨组长在打电话叫她过来的时候,未必就是清醒的。 他发来的李四国的失踪案卷也恐怕并非真实,他们或许是来调查某项案件的,但是过程暂时未知。 总而言之,一切是对方给她设好的局。 为什么? 想要把她困在这里,通过磨损她的心智以夺取她的力量? 能做到这种份上,对方恐怕也是陨星。 可是目前已知的陨星应该只剩下她、严罗和一个在沉睡的灾厄才对。 屋外的浓雾又开始聚拢,朝向他们的方向试图再次卷来,而螳螂已经控制了两个赵子武,将她严严实实地藏在身后。 乔知遥看着这一切,笑了声。 不理解。 但未必没有破局的办法。 陨星的力量并非无限,它不可能无限制地向他们编织幻觉,也不可能无限制地排放用以藏身的雾气。 阿诺的精神尚未恢复,吃掉这些致幻的成分确实危险。 但是她可以,‘重构’会在她的表皮附上一层保护的摸具,只要‘吞噬’的速度够快,她就能顺着雾气找到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 她拍了拍螳螂的大钳子,写道。 [待着这里。 无论看到什么,不要信。 我很快回来。] 第91章 在浓稠的灰色雾气种,她将自己的意识散乱,如同海底剧毒的水母,缓慢舒展它透明的触手,将一切路过的浮游生物罗织胃囊。 重构分泌的粘液紧紧包裹在她的表皮,不断排除那些试图与她同化的杂质。 可视野还是开始浮现出细密的噪点,如同播放着一盘老旧的磁带。 她难得地开始感到恶心、头疼、反胃等一系列,就好像肝脏无法运转过量的毒素。 但没有关系。 越靠近中心,雾气越是消散,这份无言的不适应感便愈发加剧。 她开始出现一些幻觉,周围的环境异化,自己似乎回到了大雾中的实验室,只是这一次,实验室里的福尔马林缸里泡着的并不是什么等待解剖的动物,而是长相与她一模一样的尸体。 [‘梦魇’] 液体里的人猛地睁开双眼,那是一双通黑的眼睛,很熟悉,苍白的唇畔呢喃,尸体似乎用着另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但她居然完全能够理解对方的意思。 [你找到了你的锚点吗?] 她在尸体跟前停住。 [星星,是从天而降的异类。我们诞生于遥远的世界之外,从始至终与这地方格格不入。人类畏惧我们,信徒信奉我们,却只为满足他们的所求。] “……” [我们不属于这里。‘母亲’诞下我们,希望我们以星球做舟,驶向遥远而广阔的未来。] “我对那个不感兴趣。” 她的言语冷漠。 女尸的声音带着蛊惑的意味。 [可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你迷失了太久,曾经怀疑自己的存在,如今又驻足不前。你的欲望是无尽的星空,自我的认知,宇宙的真理,不断拓宽的边界,未知的、更加辽远的星球,这些只有星球之舟才能帮助你。] “是吗?”她扯唇,“但我不想绑架这颗星球上的所有生命,更没有毁灭世界的爱好。” [不,不。原本的你并不在意这些。如果你因为那个人类而同情整个族群,那实在不必。他是‘命运’给予你的礼物,一簇随时都会熄灭的烛火。] “……话真多。” 水母的触手找到了刺胆薄弱的缝隙,向其中刺出自己的利刃,巨大的压强下,福尔马林缸随噼啪一声凭空炸碎,飞溅的绿色液体擦过她的脸颊,其中的肉身也被无形的力量碾成一团肉酱。 灰雾瞬间消散了。 实验室的场景消失,但女尸留下的浆糊还在,乔知遥踏过可疑的粉粉绿绿的液体,等脑中的倦意渐渐消失,终于开始打量周围的一切。 似乎是一个工厂,有点眼熟。 是之前赵子武的联合幻觉里的那个。 也就是这个时候,角落里传来了疑惑的声音。 “……知遥?你怎么在这里?” 她向后看,却看见水泥墙体的边缘,许渡手里拿着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摸来的撬棍,哆哆嗦嗦地指着她。 正好,对上她的眼睛,许渡吓了一跳:“你怎么…你的眼睛……” “一点小毛病,别在意。” 她眨了一下眼,眼白的漆黑褪去,又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刚刚为了寻找核心,她将自己重新异化回了吞噬满月时那副全盛状态,身形上为了方便行动没变得很大,但局部的变异她也懒得控制。 不知道在她到这里之前,许渡都看到了什么,见状也完全没介意,甚至失态地向前一冲,扑到乔知遥怀里,小声啜泣。 “吓死我了呜呜呜…” “……到底发生了什么?” 许渡也说不上天溪小区具体的变异节点发生在什么时候。 似乎是乔知遥去瀛洲后不久,那天晚上她正睡觉,忽地被一个喝的酩酊大醉的大汉把门敲得震天响。 她透过猫眼去看,那人正是她的邻居李四国。 本来她是想报警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窗外忽然就起了雾,然后她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自己穿着睡衣就这么躺在在这个工厂里。 第103章 “在这里我一点也感觉不到饿,但是也下不去。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最后都会回到这个位置,就像鬼打墙了一样!” “……” 乔知遥定定地看了她一会。 “那你其中有没有听到别人的声音?” “别人的……?好像…”她一下子皱起了眉,迟疑着,“我说不清楚,那时候我可能睡着了。我听见有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好像是个警察,他说什么失控了,快跑,他殿后……之类的?我…我当时太害怕了,周围很黑,他是不是出事了?” 赵子武。 那个人才是真正的赵子武。 最后一份拼图回归,她大致拼凑出事情的原委。 公安局接到了许渡的报警电话,过来时却发现李四国和许渡都消失了,于是事情交给了特别刑侦组负责,然而当杨组长他们没想到这里的异种并非普通的异种,而是一位陨星,对方的能力恐怕与精神相关,牵引着这部分人来到这座工厂——祂的巢穴。最后他同化了对方,让杨组长伪造了案件,以许渡为诱饵,诱使她踏入祂刻意设好埋伏的天溪花园。 …… 是这样吗? “知遥,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看啊。”许渡瑟缩一下,“让人怪害怕的。” “陨星的巢穴在失 去它的主人后,残留的力量会成为下一个主人的养料,同时,巢穴里的一切也会被对方继承。” “什么?” “但是我在杀死刚刚那具尸体后,虽然精神上的封锁消失了。可是却完全没有继承到对方的力量。这就说明……” “这座巢穴的真正主人还在。” 往后退了半步,将所有的力量一瞬间运用到极致,她将每一根弦绷到极致,感知力发挥到极限,去看眼前的人。 尽管每一个细胞传递来的讯号都在告诉她,眼前的许渡的的确确是一个人类,但是她还是很笃定的。 “你不必再和我装下去了。‘神祝’?又或者,‘隐匿’。” 许渡没有说话,像是吓傻了一样站立再原地,手里的撬棍被她死死攥着。 也是这时候,工厂外的太阳不知何时落下了,乔知遥分不清这是第几日,但当最后一缕阳光落下,就当着她的面。 许渡的脸消失了。 取而代之是一团由类似马赛克和噪点组成的图像。 “别激动,梦魇。”‘许渡’摊开手,“我可以和你解释。” 头部的马赛克闪烁了一下,黑色的线条扭曲,形成类似于:d的表情。 毫无疑问,眼前的这个人是实实在在的陨星。 “这只是一个小玩笑。实际上,我没有杀任何一个人。嗯,至少说,不是我杀的。” ‘许渡’挥了挥手,她身后的背包里冒出来一小盒盒装的奶酪蛋糕,很友好地向乔知遥:“要吃一点吗?” “……” 这么大的转弯让乔知遥都有点弄不会了。 她绷着脸:“不了,谢谢。” “唉,别这么戒备,好赖我们也有过这么长的医患关系,虽然医生不是我,但少说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 在空气的压力开始字面意义上的变大前,‘许渡’连忙:“啊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现在也确实不是吃蛋糕的时候。” 工厂外的雾气又变得浓重,只是这一次雾气只停留在他们下方的楼层,完全没有入侵乔知遥的领地。 她说:“或许我该自我介绍一下。虽然我现在的名字是许渡,但过去的人们,或者信徒,习惯唤我隐匿,通晓‘虚构’的隐匿。” 哇。 这恐怕是除了严罗外,她见到的第一个活着的陨星。 “我听说你已经死了。” “其实也没差。”‘许渡’说,“那场战斗太过惨烈了。哦,我想你的记忆应该损毁了。总之我的一半身体都被‘灾厄’吞吃,剩下一半被炼化成为了祭器。现在的我只能附着在人类的身躯上,依靠和‘灾厄’诅咒的共鸣才能存活。” “……所以呢?赵子武他们在哪里。” “嗯……那个警察?”‘许渡’拿蛋糕的手一顿,“死了。” “……” “李四国来敲许渡门的那天我就觉得不太对劲。‘灾厄’以前的一个信徒‘蚂蚁’似乎跟着那人。不知道怎么摸到我的住处,想献祭我重新去召唤‘灾厄’。” “还好晚上许渡会把她的身体让给我。我当时和对方周旋了好一阵,没想到引来了官方和严罗的人。后面的事情,你也猜到了。我自顾都不暇,实在没功夫管那几个自寻死路的。严罗来的猎手和术士倒有点能耐。勉强能抵抗得了那个异种的袭击,但带着几个拖油瓶实在没有办法。那一人一鬼是最先死的。然后……” 她似乎在摇头,满是噪点的脑袋闪烁过几个类似:(的表情。 “那个叫做赵子武的人想殿后,他其实挺厉害的,能辨识清楚我贴那些讯息是想保护他们,拿着几把简陋的匕首和子弹,硬生生把小组的其他几个人送到了角落。最后在送李四国的时候,和他一起被那只蚂蚁吃掉了。你知道的,我想他们的记忆碎片恐怕已经融合成一团了。” “……这样吗?” 乔知遥没有说话。 她心中没有太多悲伤的情绪,一切都很朦胧,哪怕对方是她的老同学,情感本身对星星来说确实太过奢侈。 “真的不吃点吗?我想我们得困在这里一阵子。那只蚂蚁现在就在楼下拼命想上来,它已经夺取了我大部分身体的控制权。哦,就是外面那些灰雾。我只能靠这处临时巢穴挡挡它。小范每两周就会来送一次蛋糕,到明天估计就发现不对了,到时候会带人来处理的。” 所以。 她进入真实的这栋废弃工厂感到大脑清醒,不是因为处理掉了异变的来源,而是因为这里勉强能被‘虚构’控制。 ……还有。 这些雾气能够造成精神上的污染,阿诺所在的地方随时都会被大量灰雾淹没。 “我等不了那么久。” ‘许渡’咬掉最后一口蛋糕,与其说是咬,更像是进了什么异次元口袋,噪点闪烁了一下,盒中的糕点就会齐齐整整的少一块。 “那也没办法啊。” “在这栋建筑里,你能控制自己的能力?” “是哦。准确的说,只有这一层。” 噪点又闪过一个问号,紧接着是一个感叹号。 “你不会想下去吧。不可以,我的能力刚好克制你的‘吞噬’,而且对方的能力又是‘同化’,很麻烦的。” “不。” 她站起身,走到楼梯口。 “我打算让对方。上来。” 第92章 灰雾是星星的巢穴,浓郁的大雾将陈旧的小区与对方隔离开来,卫诺坐在房间的角落,走了几步,探查方才与他争斗的两人。 他们已经不再动弹,仿佛操纵他们的主人对他已经失去了兴趣。 可是卫诺知道并没有。 他看不见对方的样貌,反而更少受精神操控的影响,隐约能察觉一点怪物流露出的真正面孔。 ——一只巨大的蚂蚁。 眼前的两个生物在他眼里耶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蚂蚁的两只触角,它借由它们与他对视,甚至…在试图与他共鸣。 这样的行为确实起了一些作用。 他隐约能看到一些,漆黑一点一点散开,就像滴入清水的鲜血,又很快交融。 意外的是,当它再次聚拢,他看到的,不是血腥的杀戮,不是漫长的癫狂,也不是蛊惑人心的美好。 只是很平淡的一些日子。 “我要出门了。齐老师那里有一些新的进展,很快回来。” “……” “午餐吗?不用的,我不需要吃饭,你忘记了?” 他看到她穿着棕色的大衣,在现在叫做范城的那个家里回首向他,些许匆忙地给了他一个吻,然后关上门。 “……” 这是她的生活。 将家里收拾干净并不需要费很大力气,比起从前以人血才能换取一日生计的日子,这点力气几乎微乎其微。 整理干净桌子上的餐盘,有些笨拙地将篮子里的衣服丢进洗衣机,给院子里的花浇完水,他决定自己应该去做点什么。 可是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没有爱好,没有朋友,没有过去。 剪掉对现代人而言怪异的头发,他换上正常的衣服,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路边的行人在摆弄叫做手机的工具,他偶然能从透亮的屏幕里看到她的影子,从陌生的文字里勉强得辨认出她的姓名。 偶然也有异种在细细簌簌,他能听见他们在讨论他的主人,这些无处可去的家伙想要逃离严罗的追捕,期望研究所能给他们留一席之地。 看啊。 所有人都说她很厉害。 不管是人类,或者异类,都需要她。 第104章 夜幕不知不觉爬上天空,夜晚的凉风徐来,他试图呼吸,却发现自己早已失去这项功能,外部的气体只是从拟态的胸腔流转一圈后又原封不动地溢出。 他很难得地,从影子的角落里摸出来一瓶澄黄的液体,那是黄粱碾出的汁液,他靠在一棵树下,熟练的抿起一滴在舌尖上打滚、消融,熟练的 味道让一切有些氤氲,他远远地看向房子的方向,屋内没有什么灯光透出来,一片漆黑,荒芜得好像从没有人会住在那里。 他又一次萌生出不知道该去向哪里的念头。 她并不需要我。 将剩下的一点黄粱溶剂丢进影子,他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 他其实很希望她能和他回到过去的时间里,甚至希望她能变回从前的泰昌公主,至少他可以凭着一柄刀,帮她杀出一条路来。 而不是像现在。 从重新见到开始,他就一直一直,只是徒劳地在给她添不必要的麻烦。 一个瞎眼的疯子。 这就是他了。 直到再抬起头时,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幽幽地闪烁,就像从前一样,嘲笑他的无能和卑劣。 他回过神,却发现有液体一滴一滴从脸颊淌到手背上。 就像和她告别的每一个瞬间,只要回头,眼泪就像现在这样,掉进地面,消失不见。 他变成了一个会从眼泪中汲取安慰的的废物。 有个人似乎站在他身边,他鲁钝地抬起头,在树荫下,他看到了她的模样。 “你在哭,阿诺。” 或许是来自灰雾,也或许来自别的什么地方,她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雾。 “你对这个世界无所适从,即便补充再多的常识,也只是人群中格格不入的那个,作为累赘,解脱确实是唯一的归处。实际上,你的使命在‘梦魇’重新苏醒的那日就应该结束。” “……” 仿佛已经习惯了似的,他没有回答,双目呆滞地看向地面,一如他不曾恢复他的视力。 “要回家吗?” 困倦与怠惰混杂,在脑海中沉积,蛊惑他放弃所有的意识。 “既然你也渴求没有意识的生活。不如把身体交给我。我会比你有用的多,我们知道她真正的理想。星星本该归于天空,失去飞翔能力的猎鹰只能在泥地中沉睡。不是吗?” 他抱紧了刀:“……不是,这样。” 灰色的雾气在她周身渐渐聚拢,潜伏在深处的野兽向着他张开凶狠的獠牙,他喃喃自语了一句。 他说着:“不是这样的方式。” “你想用怎样的方式,我可怜的落水狗?”灰雾中,她低下头,手腕亲昵地捧起着他的脸,“和我永远地在一起,不好吗?” 他稍微侧开一点脸:“你也不该用她的模样。” 影子里的触手腾地钻出,强大的甩尾一击挥碎了面前的人偶,眼前的房屋,街道,树影,星空也随之消失,世界归于寂静的漆黑。 灰雾随着尾巴的罡风散开一条让人喘息的缝隙,脑子里的声音稍微散开一点,抱着刀的手伸出,抚摸上自己的心脏的位置。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只是变得空灵温柔许多,像是蒙着一层薄雾,在和他说话。 [我知道的,‘不死’有时候很痛苦。] “……” 是大多数时候。 [回到我们的怀抱,就可以让你遗忘这种痛苦。] “不是,现在。” 影子里的触手又一次挥出,直觉性地向方向拍去。 忽地,那个声音没有了下文,致命的疲倦怠惰感陡然消失无踪,他当然不会认为这是自己的攻势起了效果。 紧接着,他似乎听到遥远的某处传来一阵剧烈的惨叫,而一直围绕在他身边,沉闷的雾气一样的物质也消失不见。 …… 所以,是她。 他低下头,收拢影子里的部分,原先试图与他和她对峙的两个人随着操控者的消失已经成为彻底的两具尸体。 他站在尸体旁边,如同在墓穴里的时日一样,抱着刀安静地等在角落。 这样的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直到。 “阿诺?” 果然,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靴底踏在木制地板会发出沉闷的踏踏声。 她走近了。 “你刚刚在哭吗?” “……” 他稍微侧开脸,试图放空自己的大脑,不让那些可疑的,不该有的心声泄露,却感觉她温凉的指尖直接抹上了他的眼角,指尖有一点湿润,沾染着不知道是她的,还是怪物的血迹。 她好像叹了口气。 “等会出去,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轻轻抓起他的手,勾起他的小拇指,在指腹的刀茧上轻轻摩梭,似乎在安抚他的情绪。 “你们感情很好哦。” 有陌生女人的声音响起,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和违和感。 “真叫人羡慕。” “恭维的话就免了吧。”乔知遥的言辞冷淡依然,“‘蚂蚁’已经解决了,如果你有想说的话,最好趁现在。” “疯女人。”她嘟囔了一句,“强行打开二层引诱人上来再吃掉。你知道这种事情风险有多大嘛。要不是我再旁边顶着,你和我没准都要让人家同化了。” “如果你不在,我不会这样做。” “对对。” 陌生女人似乎坐在沙发上,扬起手,周围的一切违和感都随着她的动作收敛消散。 小区恢复成过往的模样。 只是有人被永恒地留在时间的碎片。 她走到被他牢牢抓住的那两个人身边,就在那只他连面也没看到的怪物消失的那一刻,他便确定这两个人没有任何救回的可能。 陌生女人伸出手替年轻的警官合上双眼,身上流露出类似于悲伤的气息。 “人类啊,有时候我也看不懂他们。他当时明明可以逃走,却为了救一个败类而丢掉性命。他们如此脆弱,却美丽无比。” 她似乎也蹲下身,陌生的女人摇了头。 “没用的,梦魇。你的‘重构’没有办法组回原先的个体,创造生命并不在我们权职的范畴,而且,就算重新捏造出一个全新的他,之前的赵子武也已经死去了。” “……我只是好奇。” 女人笑了笑:“比起严罗,我还是更喜欢你呀。你虽然无法以人类共情,却尊重他们的规则。” “听起来严罗不是这样。啊,也对,他想带着整个人类一起进化。” “是呢。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他的想法很危险。这家伙连信徒不愿意收,说是要人类自我实现突破,却始终不明白一个道理。”女人伸出手,像是捧起空气里的什么物质。 “假如人类如果不再脆弱,那人类还是人类吗?” “……” “我从降临的那日起,就很喜欢大地上的这些生命。他们比我们的世界更加有序,也更加…舒适?” 陌生的女人笑了:“你应该感知得到。我的情况和‘沉泪’类似,对我来说,时间可是很宝贵的,就算‘灾厄’的信徒不去找你,我也得现身见你一面。现在看来,一切都刚刚正好耶。” “你想说什么?” “我会利用‘虚构’的余力,帮你做出‘钥匙’,解除严罗在你和他身上所埋下的暗线。” 乔知遥稍微眯起眼:“你需要我做什么?” ‘许渡’拍了拍手:“我可没提哦。” “这算是我为人类、为消除‘灾厄’所作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只是在未来的岁月里,我希望你能帮我保护一个人。” “谁?” 乔知遥看着眼前人,闪烁的噪点隐约有归位的情况,象征着身体的原主人即将回归。 “小范。”她说,“或许你很好奇。千年前的人为什么会活到现在。” “我曾经在流浪时捡到过他,当时他被一群官兵追杀。我就给了他一点血液。后来严罗重新找上我说要合作,小范就被我丢给他做苦力了。” 噪点闪出一个粉红色的>_<大概在代表不好意思。 “坏了,天要亮。梦魇,啊不,知遥,把你和他的手给我。”她将最后一口奶酪蛋糕丢进嘴里,拍拍屁股懒洋洋地站起身,恣意的模样与范无咎九成九的相似。 “快点快点。做完这一票,我要睡一个很长时间的觉。” 第93章 当街巷恢复,天溪花园的一切都恢复正常,至少从外表上来看是如此。 破晓时分屋外有几声鸟鸣,乔知遥将已经恢复却睡着的许渡回沙发上,屋内因为争斗留下一片狼藉,玄关处忽地传来一声吱嘎。 “看起来我来晚了。” 范无咎叹气,踩着花瓶的碎瓷片走进来。 “比我预想的晚,严罗不是早就出了人手?” “那是老谢调动的人手。有点事情耽误,没想到他们会找到这里。” 第105章 他从烟盒中取出一根点上,扫过一眼旁边的阿诺:“来一根?” 他摇头。 乔知遥抓 住他话中重点:“耽误?” “本来想说一点小问题。但有点昧良心。”范无咎拉起一边的藤椅坐下,吐出一口圆圈,“反正暂时解决。” “关于‘灾厄’吗?” “……” 范无咎停了一下,将香烟烟灰掸到地上,沉默片刻后:“没错。” “切尔拉火山火山口有复苏的迹象,里面跑出来几只妖魔鬼怪。哦,那座火山下埋着严罗曾经做下的一套仪器。当火山重新爆发,‘灾厄’就会离开地心的封锁。” 他摇头,也开诚布公地将开了:“他是第一个降临在这片大陆上的陨星,很强,哪怕只是他的信徒,运用得当也会剿灭其他的星星。” 他指了指沙发上闭眼失去意识的许渡。 “像这样不擅长战斗的家伙,打个照面就要完。” 沉默了半天,他好像没等来对方的骂骂咧咧,嗤了声,掐灭自己的烟头。 他站起身,打量了一圈狼藉的房间:“善后的事情交给我吧。那边的人我也会解释的。” “麻烦了。” 她又扫一眼许渡,或许是隐匿剩余的全能,她不再能感知到她身体中又任何违和的味道,连情绪上也恢复成之前的紧张害怕。 “‘它’大概什么时候会醒来。” “不知道。它真正的身体早就被‘灾厄’同化,剩下的意识依靠虚构和躲猫猫的功夫勉强逃过一遭。像这样大规模的驱使自我,要么会在几年后苏醒,要么就会彻底消失。” “有知道结果的办法吗?” 范无咎摇头:“你应该见识过,你也好,严罗也好,如果它真心不想让谁发现,谁也找不到。” “这样吗?” 他起身弯腰,抓起散落在地上的被单盖在许渡身上,又将他脚边的一只空荡荡的可乐瓶子捡起来:“你们陨星是不是都很嗜甜?能量消耗太大?” 她下意识想说不,又停了一下:“……或许吧。” 。 天色朦胧,太阳尚未出来,周围一切带着深秋朦胧的水汽。深灰的越野雷克萨斯行驶在公路,一路向南,穿过稍显崎岖的山路,一直出了范城,停在一处悬崖停下。 偶然有青蛙、鸟叫和依稀的蝉鸣,橡树上布满青苔,空气中嗅不到一丁点属于城市的钢筋铁骨,只有雨露和松木发酵混杂的香气。 无论过去多少年,植物的气息都依然让人熟悉,卫诺踏进这里,就感觉头脑放松下来,那些因为共鸣而产生的负面情绪渐渐的烟消云散。 他们并没有使用非人的力量,只是用双脚一步一步走至最边缘,今日多云,高空的狂风吹得他黑绒的现代风衣衣角猎猎作响。 倒是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很突兀地开口。 “十来年前,我在人类社会上学的时候,经常会来这里。开车不需要太久,却能看到整个城市的全貌。场面很壮观,但我总觉得缺失了一部分,就像精密的仪器缺少了最外圈的传感装置。” 风声淹没了一部分声音,但他都听得见。 只是有些不明白。 “……” “听不懂吗?没关系的。你只用知道现在我找到了这部分。” 她伸手捏住了他的脸颊,虽然是拟态,但体型多少也会随着心态而改变,这段时间她似乎将他养得不错,摸起来稍微有一点肉感。 “在这里。” “……” 她字句咬得很清晰,甚至有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和食欲无关,我不想弄丢它,你明白吗?” “我的确有一些理想,但二者并不冲突。” 或许听见信徒的思维和情绪有时候会丧失很多乐趣,但在此刻她居然产生一点点稀少的,甚至能称之为庆幸的想法。 她可太知道他这只总是在她面前装得很乖的黑绵羊都能做出来什么事情,无论是千年前一个人为了个生辰冲到邪教总坛里抢东西,导致被沈太祖利用她的意识被迫流亡千年,还是自顾自地去守墓守到神志不清,他似乎总是从来不将自己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也从来没将自己当回事。 她试过调节许久,无论是教他学写现代的文字与尝试,介绍他给老师他们,在她自己都尚未明白前就开始努力了,但似乎都成效甚微。 这家伙总是有自己的一条理论去曲解她这些行为的含义。 乔知遥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她总有一种拳拳打到棉花上的无力和烦躁感。 她确实不擅长剖析自己的内心,品鉴出那些不知道是谁的感情,但有一点相当明确。 她又一次重复,很认真地看着他:“我不想弄丢你。” 他轻微地睁开眼,似乎想说出一些话来,却发现字句卡在喉咙之间无法吐出。 “所以,无论‘蚂蚁’都让你看到了什么,又告诉你了什么,你脑子里那些危险的想法,最好给我收起来,一个字也不要去照做,你明白吗?” “在我说结束之前,你不可以再擅作主张作什么为我好的事情,你明白吗?” “以前的教训,还不够吗?阿诺?” 她似乎有些生气。 这样难得的情绪居然会出现在她身上。 他以为她一直都是那样,冷静自持,所有的麻烦都会找到解决的办法,仿佛周围一切都计算在内,包括他,也包括任何事物。 “……” 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有一点想哭了。 她叹了口气。 柔软的指尖向下,抚过他的眼睛,再将躯体的一部分塞进他的眼睛填充。 原先布满裂痕的眼睛已经被填充许多,至少从外表去看,那些纹路已经淡至无痕。 朦胧之际,虽然模糊不清,但他依稀看到远方林立的陌生城市,以及最清楚夺目的,背着光的,她的眼睛,那样明晰而夺目,总是冷漠的瞳孔里装着他身后的城市、天空,也同时倒影着他的身影,仿佛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他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说她没说尽的话。 ——你并不是可有可无。至少在我这里,足够与星星匹配。 “……” 他想,她其实不用生气,也不用解释这么多,他肯定会听话的。 “不,这不一样。” 有哪里不一样吗? “至少,我想让你明白。” 她一字一顿地。 “无关气味,无关进食,无关任何东西,我希望你能开心。” …… 风声来带远方城市的喧嚣,山峦寂静时,会有鸟类的啼鸣在谷中回荡,每一缕的风都是轻的,洗去尘埃,带来意识上的清醒。 他嗯了一声,还是有些木讷,因为在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连带着还有他身后影子里的那些尾巴一样的触手,一个接一个冒出了脑袋,像是沙地里的土拨鼠。 他的心底在说。 想抱她。 她好像被他给气笑了,却还是坐在石头上拉着他也坐下来,伸手搂住他的脖颈,等着他的手渐渐虚虚地环住她的腰。 她将头抵在他的胸口,又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感觉自己像一颗用来清新空气的柠檬。 没怎么哄过人,但似乎不算太难。 ……不过说到底又不是她弄哭的。 算了。 那种发霉的阴霾总算从桃子身上移除,露出一点先前的甜味,她正准备将一缕阳光填进他的眼睛,却被他轻轻地抓住了手。 “怎么?” “已经,可以了。”可以看到。 “……不行。” 她很严肃,强硬地将手侧开,把那部分躯体填进淡化的缝隙里,末了又掐了一下他的脸颊。 “痊愈还需要时间。你现在的视力应该算高度近视,要治自然治好。” 他没在说话,只是还是直直地凝着她看,目光依然柔软,唯一的区别或许在于,比之前多了许多依赖和执着的味道。 他想活着或许也很好。 至少在她自己决定结束这段关系之前,他可以一直留在她目光的倒影里。 “我很抱歉打扰你们。” 靠近山脚的声音来得突兀又猝不及防,影子里的触手一瞬间扭曲成进攻的弓字,却为几道幽兰的暗芒立在原地。 熟悉的身影从山腰间一步一步走出来,不知道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 “不过你这一趟w市似乎去的时间有些太久了。久到我从火山口回来,都没见到你主动来找我。” 严罗微笑,只是怎么看都不想高兴的样子。 很明显,他是来找她的。 “w市的事情我已经查清楚,沈家兄长的心脏我也让范无咎寄了一颗给你。魏组长应该写了相关的报告才对。” 乔知遥倒也没怕他,缓缓从石头上站起来和他对峙。 第106章 “可是我记得,这位猎手只是出借而已。”严罗摇头,“但明显你将他当作了自己的所有物。” …… 有这么强词夺理的吗? “是吗?”乔知遥扯唇反讥,“我倒觉得,有个人乘人之危,抢了我的信徒不说,还想让我替他打白工。” 严罗也没生气,往前走了两步,在阿诺几乎要从影子里抽刀时停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后点头:“强大了不少。” “看起来,‘满月’、‘沉泪’和‘隐匿’,你都见过了。” “没错。” “那我就直说吧。” 严罗抬起头,暗青的火焰将一块木头烧灼,最终留下一只足够他坐下的木桩。 “‘灾厄’即将苏醒。如今的人世,只有我和你能够抵挡。但我必须要保证,你绝对站在人类这一边。” 他说着,脸色却几分肃杀。 “不然,你将会和‘沉泪’一样。” 第94章 尽管唇边尚且带有一点礼貌性的笑意,可他这一句透着些许杀意。 他是来找麻烦的? 不,似乎不完全是。 乔知遥不留痕迹地往后退半步,寻找到一个最适合动手的位置时又故意卖出一个破绽,却发现对方依然没有先下手为强的意思。 她面无表情,心中却皱了眉。 这家伙总是把自己藏得很好。 虽然和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哪怕种种线索都能汇聚于他的身上,但她依然摸不清底细。 不,等等! 她知道的。 乔知遥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在齐嵩老师家里吃饭的时候,临走前,冲着屋外的无边黑暗,他曾对她说过这样的一句。 “你和那个老东西很像。” 像? 哪方面很像。 如果说都是陨星的身份,那大可不必如此拐弯抹角,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她早晚会知道。 …… 她的视线悄无痕迹地扫过一眼木桩上残留的青色。 ——像。 她和‘满月’也很像,虽然另一个本能“错乱”与“重构”不一样,但她们都有“吞噬”。 ……她有一个猜想。 严罗的能力。 与她完全一致。 心中的想法转了百转,可她面上不显分毫,直直看着对方的眼睛:“我不明白你的说法,既然‘灾厄’想要摧毁向所有的生物,那我自然会站在祂的对立面。何况我要如何保证?恐怕我的言语,在你这里并无分量。” 严罗摇头:“很简单,知遥。我本来并不相信任何陨星。只是你的存在太过特别。” “我需要你的力量。你是这个世上唯三完整的星星。如果愿意向我借出你全部的力量,我就有把握在‘灾厄’的对局中获胜。” “我拒绝。” 如果他的本能种也有“吞噬”,那么这个“借出”绝对不是好事。 “是吗?真可惜。” 他看向乔知遥:“但我并不准备和你商量。” 青灰的火焰腾得升起,如同地狱中的业火,许多比大晋更古老的符文浮现在她眼前。 他是地面上最古老的一颗星星,根据隐匿的说辞,或许能够追溯到更早的,人类出现以前的时光。 影子里的触手悉数浮现,战斗一触即发。 “我不明白。”就在阿诺抽刀准备动手时,乔知遥看向对方,“你为什么对人类这样执着。我和你明明都不是人类。” “不。”他摇头,纠正,“你和我,都是。” “……” 或许是即将收获一枚将要完整的果实,他相当有兴致地与乔知遥论述起来。 “我很喜欢你从前对人类的发问。我们究竟以何种形式定义人?不只是双脚行走地上的动物,而更加是更高级的思考。” 莫名的寒意自她心底诞生,如同在旷野中被林间匍匐埋藏的狮群盯梢。 她将面对这颗星球上仅次于灾厄的陨星,哪怕吞下了‘满月’、获得了‘隐匿’的一部分力量,对方并不是现在的她可以抗衡。 “要知道,星星本身没有任何思考的能力,最初,我们都像‘满月’一般,如同新诞生的胎儿,在落于新的星球时本能地向周围索取,最终又在生命与文明中进化出所谓的思维。‘沉泪’在海域进化,‘隐匿’在旷野间苏醒,‘神祝’在鸟巢中学语。他们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 “只有我和你。”他说,“你在降临时便被‘灾厄’袭击。意识凭借‘重构’的本能逃脱。也正是这样,比起它们,你的意识和人格完全来自于人群。来源你一次又一次的轮转。” “所以。何不将你作为陨星的那部分完全交给我?我不会杀你,只是帮你变回普通的人类。这或许对你来说更有帮助,不是吗?” “我拒绝。”她再一次,“我也有自己想要利用这份力量做的事情。” 她讽刺道:“而且。我现在觉得,会纠结是不是人这种问题,脑子也不太正常。” “既然人类的谈判不起作用,那么我们之间只剩下星星的准则。”他的声音寒冷,“打败我。吞掉我。否则,我会继承你的愿望,而你们都会死去。” 也是同时,青灰的火焰将周围的分子甚至原子重新打乱排列,化成尖利的长矛,在慢放的感官中,她感觉每一缕空气都似乎在变得凝重粗糙,就仿佛常见的氧气和二氧化碳都不再是它们最初的构成,而开始脱离分子间的作用力,成为某种固碳。 她意识到这点的一瞬间就封闭了气体的进出,撑着身体滚出数米远,远离刚才的位置。 果然几乎下一刻,她感到胸口的部位产生细微的疼痛,而面前的空气中凭空生出来无数尖锐的倒刺,像是藤蔓上粗糙的纤维,只是强大的作用,让她回忆起一点不是很好的往事。 黑色的刀刃冲在她之前,同时如一道闪电横出,无数不灭的触手随之袭来。 “盲眼?”严罗嗤笑了一声,有些轻蔑,又有些憎恶,“我希望你最好分得清自己的主人究竟是谁。” 坚硬地如突刺一样的树枝陡然出现,挡住阿诺的刀,他左手向上,两指指腹甚至捏住玄铁刀刃,他抬起头,如同外空一样的玄墨眼瞳泛着一种难言的金色,他盯着阿诺带着轻微碎纹的眼瞳,就像看向一只渺小的飞虫。 “夺取‘灾厄’太多力量的人,终究会成为他的傀儡。” 他说着,毫无征兆地抬起脚,猛得一个横扫,将阿诺踢出数米远,直到砰得一声,撞上远方的山峦,拟态直直嵌进山体之间,碎石劈里啪啦地往下掉落,所幸这次离市郊极远,来往山路复杂几近遗弃,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片躁动。 也是就是这个时候,严罗猛然后退了两步,就在他原本的位置,无数相似的但乳白如蚕 丝的尖刺陡然浮现。 “你还是顾好自己比较好。” 乔知遥从地上起身,咳出一口鲜血,抵住胸口,化解了刚刚部分吸进去的倒刺,身体自动凝合了那部分创口,她甚至还有时间:“娅娅不会真是你的孩子吧。” 他笑了声,没说话。 她也是这个时候感觉大脑传来激烈的疼痛,好似被人一一根银针从外部试图破壳而入,空气也持续性地发生不可逆变化,这种感觉实在不好。 但她也能确认。 他的本能,至少有“重构”,很有可能也有“吞噬”。 刀刃从山体间破开,触手支撑着拟态的主体,将自己从山体间拔出来,浓黑的血液几乎是以喷射的形式挂在碎石上,但很快就消散了。 她看向他,他的眼睛还未完全恢复,但足以对上她的视线,视野模糊间,他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有办法。 ——拖住他。 那么。 只要他和她的本能重合,发生“共鸣”时,他会有一部分时间丧失自我意识和部分记忆。 只要她能够在这段期间保持清醒,利用‘隐匿’在沉睡前送给她的那部分,不一定能杀死对方,但至少能先行躲开一阵。 虽然上一次共鸣时她几近完全失控,但她隐约也知道该如何控制自己,有一道记忆的井盖,当完全关闭时,她就会回归本能,但只要有一个锚点存在,她就会联想到一些事情。 而且相当值得一试。 她闭上眼再睁开,眼瞳便完全变成无底的漆黑,身形稍微扩大,而意识也开始介于明晰和混沌之间。 杀了他。 杀了他们。 吃掉。 得吃掉什么。 饿。 好饿。 视野中,远方有两道极其美味的食物。 每一根意识都在催促她,只要吃掉他们,她就能摆脱腹中的饥饿。 乔知遥几乎要往前俯冲,就是这个时候,仿佛是自己故意地一样,手指在无形中碰到一圈些许冰凉的铁质物质。 属于记忆的井盖上似乎刻着一些字。 第107章 …… 冷静一下,有要做的事情。 必须要做的事情。 必须要做。 严罗在她完全异化的那一瞬也怔愣了片刻,他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快觉察到他们一致的本能。 那种引诱内心的声音让思绪开始变得缓慢,他就知道对方在打什么算盘。 “看在齐嵩的份上,我本来不想下死手……”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散落的触手缠住了他的脚踝,杂乱而磅礴的力量让他的身形迟钝片刻。 “找死。” 他回过身,树木在田野间肆意长出,化作尖锐的利刺向卫诺卷来,比钻石还要尖锐百倍的木刺戳穿了他的触手,也劈开缠绕在身体上的诸多触手。 灾厄的诅咒对普通生灵是致命的毒药,对严罗而言却很一般。 ‘不死’是很麻烦的东西。 杀不完除不尽,或许吞噬能够刚好相克‘不死’,但吞下盲眼身上携带的那些属于灾厄的诅咒,对他来说就像是吃掉一盆蟑螂制作的肉馅,实在恶心。 共鸣的震动还在扰乱他的思绪。 他实在没空和他继续周折,在斩断触手时反身消失,从天而降的木头从天空降下,将已经半化为血尸的核心碾进地心。 影子的触手一瞬间凝滞,就好像被电流一击毙命的牛羊。 卫诺在基地待了近百年的时间,他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对这个蛊惑了星星的普通人类感到无比的好奇,也试图剥离过他身上混杂的诅咒,虽然对于擅长“重构”而不擅长“吞噬”的他来说难以实现,但至少他知道了对方的弱点。 拟态。 虽然保持着原本的模样,但那也是卫诺的核心。 可是他来不及转身,那种来自灵魂的共鸣就愈发明显。 在方才的对话间她早已铺设好自己的蛛网,天空的坠下满月的蚕丝,夕阳便阴阴沉沉地变暗。 他看见她拿出了牙齿,那枚来自‘沉泪’的杰作。 “想跑吗?没有用。” 木刺一击击碎她手中的牙齿,先前在实验室中怎样施压都维持完好的样本就这样粉碎。 不过。 也没有关系。 她扬眉露出挑衅的微笑,虽然过往的画面支离破碎,又被一重井盖覆盖,但她理性地明白,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甚至能找回正常的语言系统。 “你只注意到这枚牙齿,那就说明,‘共鸣’已经完成。” “什么?” 磅礴的灰色雾气骤然飞起,隐匿,或者‘许渡’在昏睡之前,握着她的手,曾经这样说过。 “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当然我相信你比严罗靠谱多了。但是世上总是有不测风云啦。” 噪点和普通女孩的脸孔组成的闪过一些类似—^—的认真表情。 “你知道我可能存在不了太长时间了,所剩的力量也被瓜分得寥寥无几。正好我刚刚看完想看的漫画,吃完想吃的奶酪蛋糕。你的本能主要是‘吞噬’对吧,我的这一部分,你就拿走吧,如果打不过,至少我们可以逃跑嘛。” 。 灰雾出现的一瞬间,严罗就眯起眼,似乎没想到‘隐匿’的临阵倒戈。 当他的木刺重新刺穿乔知遥所在的位置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地上确实还留下一枚牙齿的粉末。 但那并不是沉泪专门留给梦魇的杰作,而似乎是给那只叫做阿金的猫灵的东西。 “……” 原地空无一人,而当他回首去看被他碾碎的盲眼时,除了一部分被遗弃的触手外,核心的拟态,甚至连那柄玄铁钢刀也一并消失。 他嗤了声,却只能被动地坐在原地,合上完全变成金色的眼睛。 他并不喜欢自己现在的形态,更不想以这副姿态回到基地。 “梦魇。”他念着她最初始的名字,面色几分阴鸷。 在灾厄苏醒之前,他会解决所有其他来自天外的麻烦。 他会完成最开始的约定。 这片大地上的人类,将在他的羽翼下永远地存活下去。 。 梦魇的出现的一瞬间,天空原本沉寂许久的巢穴终于焕发出新的生机。 关上门,她将暂时失去意识的阿诺重新放倒在蚕丝织就的地面,隐匿的虚构灰雾将这一片领域伪造成正常的不可知领,最终,她剥离自己身体里正在被“重构”侵蚀的一部分,总算完成和严罗见这一面的善后工作。 回到范城并不现实,而满月的天空巢穴与严罗还有不相关的人类牵扯不多,很适合做隐蔽的临时落脚点。 她转着食指上的戒指,一点一点捡回井盖里的气息,试图借出完全的异化,角落的声音也就此传来。 “您回来了。吾主。” …… 沈在安。 她几乎都遗忘了这个被她困在巢穴里的家伙。 “看起来您刚经历过一场鏖战。” 沈在安虔诚低下头,情绪并无怨怼,而心声与言语重合,反而让人不知道他的真实意图。 “是与严罗的,对吗?” 第95章 沈在安知道的比她想象得要多。 乔知遥与他对视许久,稍微眯起的全黑眼睛里带着一点探究的意味。 “你为什么知道?” “您虽然限制了我的躯体。” [但没有限制我的能力。] “您知道的,术士总有一些独特的办法。” [例如千里眼与顺风耳] 他很诚实。 照理说,信徒无法向星星隐瞒。 …… 真的不能吗? 成熟的人类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在有戒备的情况下控制自己的想法…… 太困难了,甚至她也不确定对方是否能做到。 心中总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手里的牙齿在闪烁出最后一丝闪光后彻底湮灭,另一枚钥匙方才被她当作诱饵击碎,而这一枚借助沉泪的力量勉强维持一切运转,现在沉泪已故,力量消散,鬼街大抵用不了多久也会堕入虚无。 所幸自从她处理掉夏烟身上的诅咒后,鬼街已经荒芜许久无人居住。 心思只在心中流转,未曾浮于表面,乔知遥没有再理会他,将脑子里的碎片聚拢,身体上的异化渐渐消散。 脚边的碎肉开始隐约地蠕动,黑雾渐渐包裹住残缺的片断,乔知遥低下头,冒出的蚕丝将黑雾连带那些不成形态的粘稠物质拼合在一起,一层又一层,最终裹成一个茧。 [……] 他似乎失去了意识。 乔知遥等待许久,他这一次伤得似乎比往日任何时候都重,身体如同变质的酸奶, 淅淅沥沥地怎么也聚不拢。 在她的视野,由于严罗的攻击,他的本质发生了一种形变,原先的不死不灭的红细胞形态不断开始液化,成为一滩水分子类似结构的物质。 “看起来没有救。” “只是看起来。” 他微笑:“虽然他的躯体足够坚韧。但意识极其脆弱。吾主,他并不配与您并肩于寰宇间行驶,在群星的战争中,他会导致您的失败。” “所以?” 她将手放在由蚕丝拉起的小茧上,茧内裹着液体,如同正在破茧的蝴蝶,她试图叫醒里面的无知的若虫。 但没有回音。 严罗是能与‘灾厄’相提并论的陨星,他的重构甚至会对她的身躯造成损伤。 她能感受到他身体那些试图自我修复的细胞,也能感受到另一股与她同源的力量正在不断破坏,这两者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刚好足够湮灭他的意识,如果没有人唤醒,他会这样永远的沉睡。 换句话说,他其实已经死了。 她为这件事感到些许不舒服,哪怕她知道。 ——‘重构’会有用的,只要拿除他身上阻碍再生的那股力量,就能重塑他的身体。 “看来您没有放弃他的想法。”沈在安声音从容。 [那实在是太可惜了。] “可惜?” “您本是一位‘完美’的主君。” 她抬眼看了一眼对方,依然听不出任何负面的情绪和心声。 “在下先告退,如果有任何需要,还请随意吩咐。” 等他离开,她将手放在地上的那颗圆滚滚的蚕茧上,将构成“卫诺”的积木倒塌时,及时将积木拼回去,顺道截取出其中的大部分,至少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比如人体中最基本那以天文数字记录的基因序列。 严罗! 手里的部分摇摇欲坠,迫使她分出些许蚕丝将这部分记忆牢牢抓在手里。 她不是好人,当然会报这份仇。 思绪被分成两半,一边在与对方病毒一样的‘重构’做细致的对抗,另一半又在想另一些事情。 相同本能的共鸣确实会弱化神智,强化彼此的力量,不然严罗刚才不会轻易中计。 地底的‘灾厄’是‘不死’,她是否能利用这些同时处理掉这两个麻烦,既然严罗这么渴望在灾厄出世前解决掉她,那是否说明,灾厄的实力与他势均力敌,他很害怕会被人中途打扰摘桃子? 第108章 假设可能。 既然他这么怕,怕到提前与她撕破脸,那她还真得区看一眼这‘灾厄’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记得,范无咎曾经提及过,灾厄沉睡在切尔拉火山底部。 …… 也是这个时候,她隐约听到有一个虽然有些沙哑,但稍显青涩的的声音,用不算太标准的大晋朝官话说着。 “…主上?” “……” 她稍微抬起头,影子向上编织,被她取出保护的那最重要的部分构筑出一个十来岁和卡古古一样大的少年,抱着比人还高的刀,有些茫然。 她瞬间就明白了。 这个是还没有变成盲眼的,甚至还没有长大的卫诺。 她刚刚先保留了最重要,最基本的成分,这个成分……是他生命的前十来年时间。 拟态会根据主人的意识变更自己的躯体,她刚才保留下的成分,没有长大之后的记忆,也就是现在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乔知遥不自觉地侧开眼,彻底消了那双一看就不是很正常的眼睛里的漆黑。 可似乎有些多余。 因为对方的慌乱无措就是不闻不听,她也能从那张年纪轻轻就一把年纪的脸上看出来。 [看不到…为什么……这是哪里?] [有血的味道!] 他稍微咬住牙,幼小的腮部微微鼓起,抬脚一踢,将比他还高的刀刃踢出,闪身到她面前,弓起腰,做出类似防御的姿势。 好像一只炸毛的,挡在主人面前的小黑猫。 “……” 她有点想笑:“没事。” [声音……] [她的声音…是这样吗?] 少年愣了一下,随后更加茫然地抬起头。 “是我。” 她走过来,伸手捏了一下少年的脸颊肉,这大概是从黑鸟脱离,跟了她大概两三年的卫诺,脸上圆润许多,身体也被她养得隐约有些健硕肌理的影子。 “……” [好近!呜……] 他的大脑好像难得宕机了一瞬,随后很快就反应过来。 “有血的味道。这里,危险。” “……” 她轻微摇了一下头:“我知道的,阿诺,没有关系,欲图不轨者已被击杀。放轻松点,没事的。” 他背部绷起的直线这才稍微放轻松一点,可是依然不肯放下手中长刀,他一句话没说,但心理活动比日后呆讷沉默的模样精彩生机得多。 [迷药?居然在不知不觉间……] [该死。] 她向他摇摇头,手里拼凑乐高的速度稍微放慢了一点。 他的记忆不难找回来,一来清理掉严罗留下的那些病毒一样的坏程序要一点时间,二则她也很久没看到他这副模样了, “不用介意。这里现在我的地盘,收起刀吧。” 他稍微睁开一点眼睛,露出一点困惑,抿了一下唇,最后将黑长刀放在地上。 他应该还未曾觉察他影子和身体上的变化,拟态在不知道的时候和记忆与感知契合得很好。 他似乎有一箩筐地问题想问,张了张嘴,很混乱的思绪在脑子里飞过。 例如这里究竟是哪里。 他为什么看不见了。 她的声音怎么变了。 血的气息又是哪里来的。 忽地,她询问:“你会害怕吗?” [……我不明白。] “害怕我。”她说,“我继承了这个地方。” 他嗅着空气里的血腥气,以仅存的记忆组织了一套特异的理解。 […类似黑鸟,天莲教的组织?] 他很缓慢地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怎样都行,我只用保护好您。] 她捏他脸颊的力量重了点:“你的身体发生了一点变化。但是不用为此感到恐惧或愧疚,我并不厌恶这种变化。如果你能够控制自我,它并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卑职愚钝……”不理解您的意思。 他后半句话几乎没有说完,一阵剧烈的疼痛后知后觉地传递而来,让他险些跪倒在地上,他察觉到一些事情猛得回头。 “呜呃……” 在模糊的视野里,他的影子不再是毫无知觉的,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物,而是像多了一只胳膊或者腿一样,传来许多疼痛的知觉。 像在被四裂,烧灼,贯穿,又像皮肉正在生长。 就像回到黑鸟受刑的日子,不,比那样还要严重。 到底为什么…… [痛。] [好痛……] 他不想在她面前失态,只是紧紧握住了拳头,咬牙受着那些痛苦,冷汗一滴一滴从额角落下,双腿隐约发抖,身体也有些站不直。 很奇怪吧。 后世的卫诺早已习惯了这些,他能够面无表情,毫无动弹甚至毫无心理活动地被严罗的尖刺刺穿,仿佛这点不适感连阈值都远远达不到,可是只有过去记忆的卫诺却连愈合时的疼痛都有些难以承受。 跟着她这么多年,他似乎并没有尝到多少甜头。 她伸出手轻握住他的发白的拳头,轻声安慰: “没事的。坐下来吧。” “……可是。” 他应该戒备起来,他应该保护她的。 “偶然放松一下也没有关系。你已经很累了。” 卫诺不敢动,他感觉到蚕丝一样的柔软东西似乎爬上他的腰,在他身下编织了一张很柔软的床榻。 他的主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和他一样高,甚至比他还高一点,但她很轻地抱起自己,放在了蚕丝的柔软床垫上,找了个很舒服地姿势靠着。 这一切都远远超过他的认知,可是他依然有些担心,如果不早些回去,陛下他们是否会生气,主上会不会遇上什么麻烦。 “不会的,他们都不在这里。” “不…在?”他刚觉得疑惑,可是影子里一条触手嘎吱一下像是被火焰烧断了一样,让他又一下死死咬住唇强撑,没说话,思绪一时间有些涣散。 不在? 这个地方又黑又冷,自己到底有多么无能,才能让她来到这种地方。 “喝一点牛奶?” “……” “会好些的。” 她变戏法似地将一杯牛奶递到他面前,他嗅觉五感天生就极其灵敏,即便没有最引以为傲地视力,可也能闻得出类似杯子的物质里似乎加了一些奇怪的物质,有点莫名的香气。 一切都那样奇怪。 可是这个是她赐下的东西。 他张了张口没有多说,拿起坚硬蚕丝制作的被子将里面有些粘稠的液体一饮而尽。 不难喝,像是加了果浆的牛乳,很甜,很好喝。 而且身体的疼痛真的减轻了,她将蚕丝的被子盖好,轻轻哼起了有些温柔的歌,那是陌生遥远的语言,但自从母亲和哥哥相继去世后,他就很少能听到了。 月亮和鬣狗,在他的家乡,很遥远的大漠上,当一年里的第三个满月挂在天上,男孩子会在篝火旁边对着心爱的女孩唱这首歌。 ……她知道吗? 他是什么时候不小心唱出来过吗? 她最好别知道。 他的那点心思实在不能拿到她面前。 “我知道。”她说着,声音真的很轻又很柔,和平日里运筹帷幄而坚定无比的模样全然不同。 这份温和似乎都是给他的。 “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无法共情人类的情绪,能够理解,但是无法产生。但我想,现在它就存在我的心脏中。与你的心跳里的感情一致。我爱着你。” “……!” 不知道为什么。 他居然并不感到该有的惶恐,而是有一点想哭。 好奇怪。 一切都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或许他真的是在做梦。 当她的手轻轻捧住他的脸,他实在无法克制地蹭了一下。 “‘灾厄’也好,严罗也好。他们的问题我们会一起解决的。” “嗯。” 虽然不是很明确,但他会为她解决问题。 “不是为我。是一起。” “……”不明白。 她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心脏的位置,笑了下:“毕竟我们已经成婚了,不是吗?” ……!!! 卫诺猛然坐起身,想说点什么,可是舌头仿佛打了个结,什么都说不出来。 “本来想带你去些其他地方游玩。但看来c区的计划得延迟一下了。”她叹了口气。 终于,他盯着她看了很久,模糊的高挑身影怎样也和记忆里和他一般大小的女孩对不上号,隐约间他似乎明白了,嚅嗫又小心翼翼地。 “我是不是……是不是忘记了一些事情?” “嗯,不过很暂时,而且我倒是觉得删掉这些片断也没有关系。”她说,“它们虽然是构筑你的部分,但对你来说,或许太痛苦了。” 她很坦诚:“以前的我或许会将这些片断重新塞回你的身体。但我开始犹豫了,阿诺。” 第109章 她似乎不是一个很好的恋人,也不是一个很好的上司。 眼前的人虽然依旧老成,但她少年时的恋人其实可爱又有朝气,总归不是千年后再见面时的行尸走肉。 他摇摇头,虽然依然不是很明白,但是:“我需要。” 他需要强大的力量,也渴望能够成为配得上她的刀刃,他只害怕成为对她没用的东西,至于痛苦不痛苦,他觉得并无所谓。 他想,无论自己遭遇过什么。 这点都不会变的。 “……” 她又笑了:“确实不会。但我希望能够减轻你的痛苦,再来一杯?” 他静静地接过重新装满的杯子又是一饮而尽,痛苦削减,而困意涌上,一些奇怪的碎片在脑海中浮现,一闪而过的场景仅仅是看到就让人不寒而栗。 他甚至下意识想要逃避,努力地试图让自己想些别的。 比如这一杯牛乳到底是如何制作的,她会喜欢喝这种饮品吗? “不是很喜欢。毕竟我没有自己喝自己鲜血的喜好。” “……什么!?”他有些不可置信,睡意烟消云散,几乎要从床上弹跳起身,却又被她压着肩膀躺回去。 他怎么能! 他做了什么? 他缺失的记忆里到底自己变成了什么样?才能认为她的血液是香甜的? 怎样都不应该,怎么样都不应该! 他变成……变成怪物了吗? “不要多想。” “……”怎么可能。 他甚至想捂住嗓子,将刚刚喝下去的东西吐出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腕干枯而猩红,似乎完全不是正常人类该有的样子。 莫大的恐惧笼具在心间,他甚至失态地轻微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 他真的…… “睡觉。等这一觉醒来,你就会想起来了。到时候我们就得考虑一下如何处理严罗的事情。这地方坚持不了太久。我有一些想法,但需要你的协助。” “……” “不用自责,也不要着急,这不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她说,“在睡醒前,你什么都不用想。把自己当作一个很普通的小孩子吧。” “……” “听话。” “太阳出来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她的言语平静,像是一首安静的催眠曲,让人信服而安心,他真切地有些发困。 虽然很怪。 但这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梦。 他握住她的手,将头贴在她的掌心,闭上双眼,任凭那些记忆闪烁,好像心底的某处一点一点地在修复。 他从来没有当过真正的小孩子。 除了现在。 第96章 阿诺不对劲。 很不对劲。 自从拼回他的组成,在简单的商议之后,乔知遥便打算离开满月的巢穴,沈在安依然被留在巢穴内,而卫诺和她一同前往切尔诺火山。 “真的不说话吗?” 她垂眸看着已经恢复的阿诺,从第二日醒来,他就没再说出过一个字,她以为是因为窘迫,没想到除此之外,气息里还夹杂着意外的味道。 “不高兴?为什么。” [……因为您很喜欢人类时候的我。] 他想到这一茬的时候就稍微侧过了脸,稍微闭眼,似乎因为自己无法遮掩自己的念头而羞愧。 “抱歉。” 乔知遥想了半晌,还是没有理解不高兴与这句话之间的因果联系,可偏偏他努力地放空自己可笑的想法,不去给她造成任何可能的负面情绪,但是乔知遥还是能捕捉到一点为不可察的窃窃私语。 [您更喜欢人类时的我。] 她想了想:“你是说小时候的你?” “……” 他愣了一下,一段时间后,很轻地嗯了一声,像是认命了一样任由自己的思绪漂浮。 [您会抱他,给他唱歌,一直陪着他。喜欢他生气勃勃的样子。] 他实在觉得,年轻时自己那种脆弱依恋的样子实在可笑,可又有些忍不住地说不上来的憋屈。 他迟疑着,很缓慢地伸出手,像幼小的他一样轻微拉住她的衣摆:“我……不高兴。” “您…更喜欢他。我会…不高兴。” 他好像在吃一些莫名其妙的醋。 但说实在的…… 第一次耶。 他居然没有完全无视自己的心思,也没有连一点声音,让她只能闻到一点不知缘由的情绪,而是真的说出口自己的不满。 这是怎样的一种进步。 看起来重新拼装一次作用真不小。 要不要再装一次? …… 嗯,还是算了。 乔知遥直直看着他,看得他甚至又想闭上眼,松开手,只能磕磕绊绊地低声。 “抱歉……我不该……” “没有。” “……” 她走到他跟前,笑了:“不要抱歉,我很喜欢这种不高兴。” 和同僚们不同,她有时候都怀疑,自己的本能或许不是名义上的吞噬与重构,而是情绪本身,因为心中确实在燃烧着类似满足的情绪,饱腹的感觉即便许久不曾有过饥饿感也依旧让四肢感到舒适。 她很认真地看向对方,因为她知道他看得见。 “我喜欢那个孩子,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他是你。在过去,他陪伴我走过相当一段时间。但我希望你能陪我走得更长。我确实希望能去宇宙的更深处,寻找星星起源的地方,但我还希望你能和我一起。” 他的手指轻微卷起后又舒展,试 探着向上触碰她的胳膊,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稍微向前一步,手臂环着她的腰间,将头放在她的肩膀上,没有异化时,他的拟态可以很完整地包裹着她的身体,一如躯体包裹着核心,当闻到很熟悉的冷香时,他喟叹般地闭上眼。 “……嗯。” 他很小声地:“我会尽力的。” 。 乔知遥没有买机票,而是利用蛛丝在天空进行移动。 切尔诺火山口离华国有一段距离,它在星球的另一端,就人类而言,光是飞机就要乘坐接近一天一夜的时间,常年为皑皑白雪覆盖,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岩石与海洋,条件恶劣寒冷,可最靠近它的城市却有四季如春。 不过说是靠近,也接近数百公里,也因此这里常年了无人烟,而且因为过分寒冷的温度,嫌少有正规的旅游产业发展。 …… 正规的。 乔知遥面无表情地看着海岸边的渡船,里面搭乘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渴求极限运动的探险者。 尽管他们或许没有任何探险经验与能力,开飞机的旅行社大概也知道这地方政府禁止人员前往,但约莫十五人的团队依然在这座岩石岛上悠闲的步行,偶然间能听到人兴奋的高呼。 踩在尖锐的岩石上,沉睡的火山一望无际,很难想象在这里的深处埋藏着一个可以颠覆世界的陨星。 “喂!你们怎么过来的!” 她并没有可以隐藏自己的身形,带队的导游很快发现火山岛多了两人,不由得走上前来。 乔知遥皱眉:“这座火山随时都会爆发。你们什么时候离开?” “什么?”导游一脸的茫然。 “这里很危险。”她说,“我看到你们的船了,还请尽快离开。” “不,我们不能。”导游显然有点误会了他们的来历,还挺好心,“如果你没赶上上一次的,可以两个小时后和我们一起回去。” “上一次?每天有几趟渡轮?” 导游很严肃:“一共三趟,这一趟是最后一场,所以你不能再错过。这里没有信号,求援电话无法拨出。在这里过夜是危险的事情。” “两个小时恐怕有点短。”乔知遥看着火山口,稍微皱眉,“它不是死火山,你们必须现在开始疏散。” “不可能。”导游虽然这么说着,可是乔知遥闻到了类似恐惧的味道,“这座火山从来没有爆发过……它在休眠,而且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探险,不是吗?” “但多数人都是毫无经验的普通人。”乔知遥皱眉和对方力争,“你们也不是专业的团队。我已经将这件事情举报了,最多半个小时,尽快离开这里。” 她说完后,也不再管导游在她身后的骂骂咧咧,在她的眼里,火山口的位置确实隐约在冒出赤橙的线条,不断吞噬类似,整座火山……不,整座岛屿似乎都在醒来。 还真是赶巧了。 之前范无咎说严罗过来加固封印,现在看起来完全是杯水车薪。 灾厄确实吸收了隐匿的能力,连严罗的骗得过。 她本意想以灾厄的封印反过来威胁严罗,现在看来,如果她今日不到此地,恐怕灾厄会直接破世而出。 这是严罗算好的?还是只是个巧合。 ……无论如何既然来了,就不能这样放任对方不管。 第110章 见来历莫名其妙的女人高高在上地威胁一通后就开始发呆,导游似乎真有些生气,还想上前来和她议论几句,却被阿诺拿着刀挡在后面。 “哦他妈的你个……” “滚。” 阿诺的语气很淡,只是影子里冒出的触手却不像他的语气一样淡,那些如同七鳃鳗一样的怪物在岩石角落里展开尖锐的牙齿。 或许是他的模样或者那些触手实在骇人,也或许是真的怕有人来调查这里,总之导游开始去招呼那些不知死活甚至还在火山口旁边的游客们返回。 等阿诺走回来,乔知遥有些意外:“你听得懂吗?” 这里不是华国境内,语言体系甚至又是另一套。 “一点。”他抿唇,“我在学。” 等游客门稀稀拉拉地聚拢登船,导游看见她在岸上,又骂骂咧咧地朝她高喝:“上船!你……” 砰——!!! 不远处的火山传来一声巨响,滚烫青灰的浓烟从火山底部爆出,强烈的罡风甚至掀断了上空直升机的螺旋桨,愈发强烈的压迫感从火山底部直至地心的位置愈发逼近。 ……没时间了! “手机借我。”为了避免严罗可能的追踪,在进入巢穴之前,她就将手机丢在了山岭间。 导游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出现在船上的,眼前骇人的场景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方才还在火山口转悠的两人因为后怕都吓得抱在了一起祈祷。 有冷静地人连忙招呼船长。 “开船!快开船!” 她皱了一下眉,直接动手从他口袋里拿了出来,无形地力量卡住他的反驳,硬生生摁着他的手指解锁了屏幕,凭借记忆敲敲打打,给严罗、范无咎、齐嵩、分别发了一条极其简短的消息。 [灾厄已苏醒。] 发完消息,她再次睁眼时,眼瞳已经时漆黑一片,船只开动,而乔知遥却踩着护栏一跃飞上岸上。 吓得导游和游客惊呼:“危险!!!” 她没说话,顷刻间,飞扬滚烫的浓烟完完全全包裹住她,虽然严罗制作的用来托生的身体不过时普通人类的水准,但重构和吞噬的本能足够让她在400摄氏度以上的高温行走。 而阿诺也提着刀走在他身后,高温让他的身体不断气化,但对于庞大的躯体而言,这种纯粹的可以以现代科学解释的高温并不会对他造成太大损伤。 甚至触手裹挟在她周围降低温度,他收起刀,单手将她的身体托在胳膊上,分担了不断重构皮肤所带来的压力。 “到底部。”她说,“我看得到,那里有一个类似鬼街的装置。” 。 人间的空气逐渐变得阴冷,在不知不觉中,遥远的下方,小雪始落。 空中的巢穴在被发现的前夜空置,里面的怪物消失无影。 “看来我来晚了。” 一只灯泡从巢穴的地底毫无征兆的冒出,角落里走出来一个男人。 “原来这里就是满月的巢穴,让人好找。”严罗上下打量着这里,突然间哦了声,“好像还有一只老鼠?” 巢穴的背面,走出来一个半人半水母的怪物,散落的触手在他身后浮动,沈在安平静地看向对方:“……您确实来晚了。这里已经被她弃置。” 严罗冷哼一声,木刺一瞬间刺向他的躯体,重构的力量不断地分食他的力量:“星星信徒,人类的败类。你居然敢就这么大摇大摆站到我面前。” “这就是‘重构’的力量?虽然本源,但和她确实不太一样。” 尽管身处险境,可是沈在安依然镇静,镇静得诡异,他搭上木刺,平静地阐述。 “先祖逝后百年内。北方一名叫严罗的术士名声鹊起,一举收拢所有在卫诺袭击下存活的术士,短短十年时间解决了上百个雄踞一方的异种,啊,包括这条鱼。果然,您也是星星。可惜您从来不受信徒,也不给予自己的血肉,不然,或许你也是不错的选择。” 严罗手中劲力越重,虽有不解,但他不准备听沈在安叨叨。 “‘梦魇’,在哪里。” “您觉得她会向我说明?”沈在安表情嘲弄,“当星星降落人间变成人类,原来也会染上人类的恶习,变得软弱,无能,她并不信任我,却又相信人类的法则,试图利用法律审判我。” …… 严罗皱起眉。 他确实听说过这些事情,沈家兄弟被确定为少女连环杀人案的真凶,沈在安失踪,而沈常平就在前些日子已被收监。 但这些都不重要。 “既然你不知道。”木刺忽地向外爆出,毫无征兆地在严罗体内爆开了一朵灿然的木花,占据了他的每一丝血管。 可沈在安依然在笑,他甚至还能说话:“您知道,为什么明明我已经放弃了她,却费力地破坏她的禁锢,故意泄漏出这里的气息,引导您过来吗?” 没想到他依然能说话,严罗挥了挥手,地面的那枚灯泡忽然涌上来。 那是一只巨大的,丑陋的鮟鱇,住在土地中却如同住在湖水里,长者尖锐的利齿,向他长出血盆大口。 “我没兴趣和你猜谜语。” 鮟鱇一口咬下了他的半条身体,连带着形变的木刺一起咀嚼,红红白白的血沫溅在蚕丝,但沈在安却在这时候忽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你错了,世上现存的每一个异种,本质都来源于它的诅咒。所以,每一个人,无论术士,异种,又或者吞噬他们的人,都能听到它的呼唤。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令人叹服的谋略。” 他的神情癫狂无比,在鮟鱇吞掉他剩下的那半身体前,如同信仰一般向空气高呼:“‘灾厄’!‘灾厄’必将来临!它根本没有沉睡,它无处不在,时时刻刻注意着我们的行动!最终我们都将和它融为一体,在它的带领下于寰宇中永存!当他吞噬了乔知遥的本能,获得与你共鸣的力量,这世上就再也无人能够阻止它!” “……什么?” 他的心中萌生起异种很不好的预感,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的手机中震动一瞬。 那是一通国外的短信,为了快捷甚至连官话都没有切换,以英文简洁地写着。 [灾厄已苏醒。] 第97章 今日人间初雪。 徐丽华煎了一颗鸡蛋,油滋滋的蛋清散发着轻微的焦香,齐嵩煮了两杯茶,把油条拿出来摆好。 “今天没事?” “休假。小赵的事情才处理完,让我歇歇。”齐嵩单手按按太阳穴,叹了口气。 徐师娘将煎蛋扣到他碗里:“那可不是,多好一个小伙子。那些老家伙都怎么回事,遇到恐袭叫年轻的殿后。” 齐嵩没说话,开始拿筷子捣弄自己的煎蛋,又听老伴将锅铲一甩,开始絮絮叨叨。 “小遥怎么回事?怎么又突然消失了,打电话也不接,消息也不回,要不是她研究所里的人电话打到家里来我还不知道。你这次不会又和她一块联手蒙我吧。一桩桩一件件的,都不让人省心!” “放心,我可没那么大本事。你也少操没必要的心。这家伙心思可是一套一套的,我出事了她都不会有事。”在她没完没了前齐嵩打断了她的言辞,语气无奈。 “嘿你怎么说话呢?上次小遥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你没看到她交往地都是什么人?没工作就算了,连句话都说不好。人家爹妈不管不顾就算了,可是实打实把你当干爹供着的,逢年过节就送点东西。你儿子找工作时你不管,她可没少帮忙。可不能这么说话。” “你不明白,这不一样。”齐嵩皱起眉盯着老伴看了一会,“她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小遥了,这些杂七杂八的我和她算就好” “我看你这老头子就是奇怪得很。”徐丽华骂骂咧咧,“能有啥不一样,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难不成你也相信人家家里的一套?我可听到了,天天往外面说自己家的女儿不是人,还关在那么个地方离自己远远的,心理没毛病的也都憋出毛病了。” “还有小宋。我本来觉得那孩子挺好的,最近也是魔怔了。和他爷爷一起搞什么陨星计划。说是发现了一块从天外降临的碎片,想要借此实现寿命的延长。哎你说这件事和小遥有什么关系?他爷爷可一直想着和小遥再见一面,都问到我这来了。” “……” “和我装听不见呢。总归可说好了,我管什么是不是人的,小遥是个好孩子,你不准跟着他们欺负她啊。” “谁欺负谁。”齐嵩嘟囔一句,叹口气,“不和你说了。” 滴滴—— 桌上的手机振动一瞬,打开后看到弹出的消息和新闻时齐嵩的脸色一变,甚至直接从椅子上站起身。 [#切尔诺火山爆发有人冲向火海] “怎么了?”徐丽华扬眉。 “……没什么。”他匆匆输入几条消息后站起身,拿起挂在架子上的棉衣和就往外走。 第111章 “干什么,饭不吃了,你不是休假吗?” “我今天不回来了。”他打开门离开前很认真地看着她,混沌的眼珠里全是认真与锐利,“你待在家里,这一周里哪里都不要去。” “不是……唉!” 齐嵩摆摆手比了个嘘的声音,拿起手杖,匆匆忙忙走到楼下,确认妻子听不见他的内容时,接通那则来自更高层的电话:“是我!没错,最麻烦的事情来了。第一陨星‘灾厄’已经苏醒。如果严罗的情报没错,它现在就在切尔诺火山底下。最好通知它附近的居民做好疏散工作,‘灾厄’不是闹着玩的。” “……我明白了。涉及跨境,这件工作确实不能由我们来做,但至少先做一些联合。‘灾厄’是全人类的敌人。” “我们还有时间。” 他说着,很轻地叹了口气:“知遥。我那学生现在就在切尔诺,我想,她站在人类这边。” 他敲了敲拐杖,似乎听到了某种混账话,相当气愤地表示不满:“是。我知道这件事情出现的突然,异态联合刚刚起步。你们开会最好赶紧出结果,不然到时候出现大面积恐慌更加完蛋。地球是人类自己的家园。不能全依靠天外的几颗星星,你明白吗!” 给齐嵩配备的专车司机刚好赶到,小伙子替老爷子开了门后,匆忙地:“‘基地’那边的那位已经去了。” 。 医院的人员密集,但心理咨询室一般都还算空阔,许渡坐在电脑桌前敲敲打打,看着下方人的病例半晌。 “你说你是什么病症。” “噩梦,起夜,一夜起十七次。每次都梦游。” 十七次还梦游。 合着您十平均每十分钟就从床上起来下地走一圈。 “……你是如何发现的?” “这不是每个早上起来,冰箱都空得和被饿死鬼打劫了一样。”范无咎嗤一声,习惯性像给自己点一根烟。 许渡看着对方眼皮下的黑眼圈,信了。 “不好意思。医院里不让吸烟。” 范无咎只好悻悻然收回烟:“好吧好吧。那你呢。医生,我还挺好奇,你睡得好吗?” “我?当然很不错。之前也有几次梦游的情况,不过最近很少出现了。” “那你又是怎么发现自己梦游的?” 许渡的表情茫然了一瞬:“怎么发现的……?” 她摇头:“和你相似,每个早上家里的茶几上都莫名其妙摆着一盒子吃完的蛋糕。我都不知道那是哪里摸来的。这两周改成一整盒蛋糕,一动不动,我都不知道是谁买来的,后来调监控才发现都是自己……半夜起来没事干出去买甜品。” 范无咎哼笑一声:“还挺有趣。要是没吃的话,说明问题在改善了。” “我是这样想的。”许渡叹了口气,“可惜昨天我打开蛋糕的盖子,发现里面又被人咬了一口。” “……” 短暂地停顿后,范无咎扶着诊疗椅骤然笑出声,上气不接下气,有些莫名其妙。 “有这么好笑?”许渡不解。 “不好意思哈。”范无咎控制了自己半天,最后咳 嗽一声,摆正表情,“你这症状和我一朋友还挺像,那家伙大概是它们家里最喜欢吃甜食的人。爱屋及乌,最后连带着做甜食的厨师一块爱上了。” “是吗?还真是一个怪人。” “谁说不是呢?而且这家伙还是个玩神秘学,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当初我和它相处的时候,老是麻烦了。” 他感到口袋里的手机微微一振动,打开扫过一眼后皱了一下眉,抬头。 “许医生,你懂洋语吗?” “一点点。” “帮我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鸟字。” 她接过范无咎递来的手机,就着屏幕上的亮光翻译了一下:“……灾厄已经苏醒了?这是谁的恶作剧吧。” 她这样说着,把手机递还给他,开始重新摆弄眼前的电脑。 “总之你先做一套这个测试……人呢?” 。 坠落。 不断坠落。 从火山口往下,是从未想象的深度,完全不同于外表或实际的模样,切尔拉火山似乎永远没有底。 同时,她明显感觉到周围的温度在飞升,从三百一路升至七百乃至更高,影子里的触手不断被融化,又重新组成凝固,这份力量包括重构,也包括不死。 影子四散黏连火山石壁,像一只巨大无比的病毒,减轻她们下降的速度,阿诺以单臂抱着她,右手将刀横起戒备。 就在周围地一切陷入最深的黑暗,,连空气也逐渐变得稀薄时,她隐约听到了一个声音。 [来这里。] 那个声音相当温柔,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教堂里的女神雕塑,一股液体样的物质随着她的声音包裹住他们,抵挡了接近数千摄氏度高温的同时,也减缓了她们降落的速度。 [来我这里。‘梦魇’] [如果你想找到与灾厄和秩序抗衡的办法。] [来到我的国度。] [我会为你停滞时间,你永远可以在我这里找到一处避难所。] 随着那句听不懂又玄妙的语句落下,他们不再降落,脚下似乎踩上某种软绵绵的东西,周围浮现出星星点点的荧光绿色,那种绿色逐渐加深,像是在海底漂浮的水藻,又像是误入了某种奇幻历险记里的某一环。 乔知遥很确信,这些荧光所指的位置,就是那个用来封印的装置。 只是它的一切都似乎摇摇欲坠,正如说话者的声音一样虚弱。 她沿着星星点点往内深入,荧绿愈发明亮,直到光点们组成了一扇可以触摸的木门。 阿诺将长刀背在身后,无声地询问。 “去看看吧。”她说着。 这里似乎是切尔诺火山的最底部,但是她依然未见任何与灾厄有关的事物,要么就是隐匿的力量在作祟,要么就都在这一扇门后。 阿诺点头后踹开门,却被突然袭来的亮光几近遥刺瞎双眼。 他连忙将眼睛闭上,同时下意识地去遮住保护她的眼睛。 温热干燥的掌心附在眼睛上,她倒也没拒绝,只是出乎预料的,有一个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响起。 “欢迎来到切尔诺之国,外乡人。” 在门的后面,似乎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成群的,类似牛却长着鸡翅膀的牲畜群悠哉游哉地在地面啃草。 说话的人是一个同样背后背着一对洁白大翅膀的男子,不过头发与正常人类不同,是一种相当难得的紫色。 最奇怪的是,他说着不属于地球上任何一种语言的语言,却能让她和阿诺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派罗,受到祝福女神盖比的召唤,前来迎接神之子的到来。” “祝福女神盖比?”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这个名字,她感到一种无由来的悲伤。 这是很陌生的情感,只是感觉右肩到心脏的位置有些隐约的疼痛。 “是的。盖比是所有生灵的神明,与灾厄之神永劫对抗而陷入无尽的长眠。您是命中注定的神之子,将带领我们走向胜利的黎明。” ……给她干哪里来了。 缓解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后,乔知遥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一身可以拿到二次元展会上的奇装异服。 如果不知道这里就是切尔拉旅游景点的正下方,她恐怕会真的以为自己穿越了。 “你们一直生活在这里?” “是的。这个世界就是我们的家园。”鸡翅膀男孩派罗点头,又很绅士地拱手,“请允许我带您去见我们的国王。” 派罗领着她们一路向前走,他的话并不多,穿过一望无际的农场,向着中心的高塔一样的建筑走去。 当路过时,不断有本地特产地牛羊抬起双眼,这些牲畜有着和人类一样的眼睛,不能多看,否则总是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穿过农场再沿着一条青石小路一直向前,是一片密集但又有些粗糙的土制小平楼,有些被改造成商摊,有些是很不对外开放的居民区,在路上,不断有和派罗特征相似,长者大翅膀的生物和她们打招呼。 “派罗!” “派罗!这位就是神之子?” “她旁边的是谁啊?总给人一种黑暗的感觉。” “其实应该是随从吧。嗯……说实在的,我感觉还挺帅。” “哦盖比在上,莉莉你怎么能为这种阴暗的东西吸引,你这样是会把审判团的人引来审判的。” “派罗!你们是不是要去见国王啊!” 偶然路过一个小摊,摊主是个活泼阳光的蓝头发鸡翅膀女孩,很热情地向她们打招呼,而原本应该应付两句就往前走的领路者派罗停下。 “嗯……卡罗琳,是的……”他的视线悄悄移了一些,连带着耳根也红了。 “啊……你们稍微等我一下。”叫做卡罗琳的女孩掀开货车上的布料,从里面摸出来两枚鸵鸟蛋一样的东西递到走在乔知遥前的阿诺面前,笑嘻嘻地表达自己的善意。 第112章 “这是我早上刚下的,还热乎,你们一路上一定很辛苦,拿去吃吧!” “……” 乔知遥的表情还能维持得住,就是阿诺显然有些宕机,他拿着刀半天没有说,更没有接,而是让卡罗琳有些疑惑地看向乔知遥。 “神之子?” 很难想象。 乔知遥面无表情地示意阿诺接过蛋,她探查过里面的情况,这确实是,很普通,很正常,除了生下她的人亲自将它递到她面前外,正常得可以孵化出一只鸟的蛋。 “……谢谢。” “好了卡罗琳,快去忙吧。我们还要见国王呢。” 派罗的大翅膀扑扇了一下,他推着女孩回到自己的店铺,很抱歉地走出来朝他们:“不好意思。卡罗琳新诞生不久,还没见过外乡人,有些热情过头了,你们千万不要在意。” “这两枚蛋?” 首先,她不需要这种物理意义上的进食。 其次,得知这两枚分别足够有两拳大小的蛋来自一位可爱的少女,这让她完全没有吃掉的欲望。 “实在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们收着,吃了也好,悄悄丢了也好,至少不要让卡罗琳发现,不然她会难过的。”派罗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摆出一个祈祷的姿势,“拜托。” “……好吧。我有一些事情想要问你。” “当然当然。” “中心的高塔为什么要修筑得那么高?”她询问,这里的房屋都是由粘土和草本植物构成,可中间那个白色的高耸尖塔却是由石英铸就,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那里不是我们建造的。它是女神的栖息地,女神给自己修筑了那一座高塔,没有人能靠近。就连过往也只是住在高塔下方的地窖里。” ……行。 世界上总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风土人情的,何况这里是和鬼街类似的地方。 不过唯一不同的是,鬼街里行走的妖鬼都并非独立的个体,而是沉泪提前设计好的类似于程序一样的装置,但 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意识。 但她总觉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于是她再次询问道。 “你们有人去过外乡吗?” 刚刚见面时,派罗用了外乡人这个词,那就说明他们知道这里只是一小片由陨星开辟出来的特殊空间。 “外乡?”派罗很意外,表情很平淡,可乔知遥切实地闻到了类似恐惧的味道。 “我们为什么要去外乡?很危险,而且会被审判团的人抓起来。” “审判团?” “是的。我们有自己的法律,不遵守规定的人会被审判团带走。”派罗咳嗽两声,忽然义正言辞,“差点忘了。虽然你是外乡人,但来到这里,也要遵守我们的规则。否则审判团会找你的麻烦的。还好你刚刚没说太多的话。” 他从怀里逃出来一张羊皮卷轴,手感温润,甚至还带着一点残余的温度。 那上面写着一些很奇怪的文字,但意料之中,乔知遥依旧能明白这些字的含义。 [切尔诺之国法规 或许在你看来有些奇怪,但为了齐尔诺居民的幸福安全,请务必遵守以下几点 1.夜晚不能出门 2.面见国王时不能嘲笑对方 3.牛羊肉可以吃,但不能吃禽肉 4.不能离开切尔诺 5.不能试图攀爬白塔 6.钟声敲响后只能睡觉 7.回答问题时不能说谎 8.] 是的,又来了。 这些文字让她看得很不舒服,仿佛有一层很淡的诅咒附着其上。 乔知遥摇了摇头,最后还是收好这张羊皮纸。 “我没想到。这里完全没有提及利益上的冲突?” “利益?冲突?”派罗有些意外,“你在说些什么?我们为什么要有冲突,农场上会产生源源不断的食物,这里的人淳朴而自由,每个人只用做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相信我,你会爱上这里的。” “……” 但愿如此。 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想起农场上的那些,长着人类眼睛一直盯着他们看的牛羊。 “那些被审判的人会怎么样?”她询问。 “嗯……其实也不怎么样。会消失一阵子,听说是去切尔诺的边境开荒去了,时间到了就自动会回来的。” “啊。到了。” 他们来到一队穿着麻衣,却昂首挺胸站立的鸡翅膀士兵面前,每个人都气宇轩昂,完全不像居民区般散乱,两队齐整地列在他们跟前。 派罗整理了一下衣冠,带领他们穿过士兵中间的红毯,最终在高耸的白塔跟前站定。 很奇怪,这座塔没有门,只有一层层的窗户,可惜外表来看里面一片漆黑,就连乔知遥的也无法看清楚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派罗相当恭敬地鞠躬,伸手敲了敲白塔的门:“陛下。派罗将神之子带来了。” 吱嘎—— 随着一声老旧的,本应该没有门的白塔裂开一条只有小腿长度的,胳膊粗细的缝隙来。 里面走出来一个…… …… …… 一根威严庄重的胡萝卜。 胡萝卜两只胡须支撑着它走路,而就是乔知遥,也完全没搞清楚对方究竟是怎么发出声音的。 “辛苦,派罗。” 胡萝卜头上还留着两根叶子,只是稍微抖动一下,派罗就很识趣地低头伸出手腕,托着胡萝卜让它和乔知遥平视。 “神之子。啊,果然是神明的力量。居然可以驯服灾厄之神的随从为自己所用。多么强大的伟力。” 阿诺的眉头皱了一下,很显然,他不太满意这根萝卜的说辞。 “请在切尔诺之国暂且住下吧。”胡萝卜说,两个胡须一抖一抖地,“女神并未告诉我接下来要做什么。但或许她会亲自降临你的梦境。” “神之子,我且问你,请如实作答。” 乔知遥没有多说,只是看着这根有些滑稽的胡萝卜:“请说吧。” “第一个问题。你是否与灾厄为敌?” “我不知道。一切都是听另一颗星星所说,如果它的目标是毁灭所有的人类和陨星,那我会和他为敌。” “第二个问题。你是否渴望飞翔?” “我会飞,所以不渴望。如果我不会,或许会渴望的。” “好的。第三个问题,你是否怜悯被屠宰的动物和植物?” ……? 乔知遥多看了它一会:“我不知道,有时候会,有时候不会。” 胡萝卜贫瘠的带着泥土和皱纹的脸实在让人你看不出它的想法。 “第四个问题。你和这位先生是什么关系?”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们是爱人。” 胡萝卜国王没有说话,但派罗一下子涨红了脸。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否愿意永远留在切尔诺之国?” 她摇头:“现在的我不愿意。” “可以了吗?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想天要黑了。” 她其实不想继续回答下去,而且从她一直在自己的答案前加入限定条件,因为她刚刚意识到一件相当麻烦的事情。 那张该死的羊皮卷上面,根本没有写时间的限制。 在她以上的对话中,这些答案可能当下是正确的,但是当事情发生了改变,如果未来她出口的答案不再正确,那么,她就说了谎。 第98章 萝卜国王给她们安排的住处离白塔不远,左右围绕着切尔诺其他的居民,但离进入的农场尚且有一段距离。 这里的人们严格按照规则上的行为办事,当天空的太阳落下时,从窗外向外看的街道一只鸟影都没有。 原先粗糙的乡野小径空空荡荡,些许瘆人。 阿诺点了一盏煤油灯放在桌面,一灯如豆,屋内陈列的家具拉出更加纤长诡异的影子,规则卷轴就放在桌子旁边,上面的文字依稀可见。 坐在类似干草编织的席面上,乔知遥盯着窗外的寂寥看了许久:“这里不对劲。” 阿诺没有说话,只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 抛出长了一对鸟翅膀,切尔诺的人类似乎和普通的村民没有多少两样,可有一点很让人在意。 农场。 她还是很在意那些牛羊的眼睛,虽然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切尔诺火山也从未发生过人员失踪事件,但灾厄与隐匿融合,她无法肯定自己的感知。 “那些动物,有人类的气息。”阿诺与她想到了一起,只是忽地冒出一句,“他们比外面的鸟,更像人。” “你是这样感觉的?” 乔知遥有些意外。 他点了点头。接着组织语言:“外面的鸟,是怪物。看到他们,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怎样的感觉?” “那些鸟,看到的时候,我总觉得,他们在呼唤我。” “……” 呼唤。 第113章 只有星星会呼唤子民,显然不是她。 那只剩下他体内另一部分属于灾厄的力量。 可是,就凭借这群鸟? 不…… 她隐约有一个猜想,如果不单单只是这群鸟,如果灾厄的本身,就是整个切尔诺王国呢? 可拉她进来的那个声音又是什么? 她将自己的疑惑和猜想告诉了阿诺,又问道:“刚才在出口处,你有听见祂吗?” “有。” “那确实不是我的错觉。” 阿诺稍微皱起眉头:“可是,我和您听到的内容。不一样。” “嗯?” 咣当——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骤然传来的钟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这其实也很奇怪,整个国王除了高塔一眼望得尽,没有任何能发出钟声的建筑。 按照规定来说,现在只能睡觉。 先按照上面的做一晚上,剩下的明日再谈也无妨。 左右如果真的有东西在呼唤阿诺,那么她已经抵达了目的地,无论要引灾厄对付严罗,还是加固可能存在的封印,这个国度是绝对不可避免的突破口。 “睡觉吧。” 屋内只有一张木制单人床,两个人睡实在有些拥挤,阿诺没有多说,粘稠的阴影向上拉,想要拉扯着他进入影子里,乔知遥眼疾手快地按住。 “睡觉。这样方便。” 他没反驳,也没像从前一样拒绝,将剑放在一边,而后顺从地揽着她的腰躺下,背对着走廊,身体严实护着她的身体,影子里的触手稍微探出一点头,几乎时习惯性地保证能第一时间出手以及她的安全。 当她闭上眼时,钟声不再响起,室内外只有风声作响。 她当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做出假睡的模样,一直留意着空气的走向。 很安静。完全地安静。 甚至屋外隐约还有树叶吹拂时的沙沙响声。 [有人……进来了。] “……” 可是在她的视野里,什么都没有。 现在她可以确认,在这个地方,他可以感知到一些她看不到的东西。 藏在被褥下的手稍微握紧,她示意他多描述一下。 他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很乖顺地。 [是血液的味道。身体冰凉,似乎穿着铠甲,拿着斧头。] [他往这边走。] [停下了。] [……?] 阿诺的表情下一个瞬间变得凶狠,他抱着她起身往后猛退,触手将身边刀刃脱壳,向上一劈,似乎劈到某种金属制的东西,刀身铮得一声。 而原先他们躺着的那张床从中间毫无征兆地一分为二,床头的蜡烛噼啪掉落在地,但也紧紧如此,就像是支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于是很正常地列开了一样。 ……她终于确认,这里存在和隐匿相似的力量,至少眼前的一切绝对不像她看到的那样平静。 隐匿会克制她的能力不做假,她的重构和吞噬需要确认对方的存在,拼乐高的能力至少要找到基础的零件。 不,是可以找到的。 “在哪里。”她出声忽地打断将触手全部抽出的阿诺。 [左边。] 吞噬的力量凝成无形的利刺,试图束缚空无一物的空气,下一个瞬间,一根触手从她脚底钻出,触手尖端骤然断开,像被某种东西切开。 “阿诺,你听好。你尽可能地描述一下对方的动作、样貌、语言,我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他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睁开眼,勉强修复的眼睛看清楚一个大致的轮廓。 [他穿着纯铁甲胄,全身都黑的,没有身体,和…影子很像。] [他说,我们违背了规则。] 违背规则? 不对,在他进来的时候,她确定他们的确按照规则上来的。 [小心!] 阿诺再次冲上前来挡住影子武士的刀锋,触手又一次横空断开,也是这时候,她借着对方被缠住地瞬间捞起先前因为突然地袭击而掉落在地的卷轴,打开后,却发现原先的文字发生了改变,上面被人慌乱粗暴地补充了许多文字,原先消失的8.号条规也突然出现,上面似乎存在两个人的字迹,至少第8条和前面的都不一样。 [切尔诺之国法规: 或许在你看来有些奇怪,但为了齐尔诺居民的幸福安全,请务必遵守以下几点 1.夜晚不能出门(被划除) 2.面见国王时不能嘲笑对方 3.牛羊肉可以吃,但不能吃禽肉 4.不能离开切尔诺 5.不能试图攀爬白塔 6.钟声敲响后只能睡觉(被很匆忙混乱地划除) 6绝对不要睡觉!它在骗你们! 7.回答问题时不能说谎 8.如果你正被它追杀,请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农场! 修订人:盖比] 修订人盖比?它们口中的光明女神? 在抵挡地触手再一次被削去后又重新聚集,阿诺反手将刀刃捅进对方盔甲间的缝隙。 在他的视野里,与他模样相仿地影子怪物停顿了一瞬,,触手乘机从地面纷纷扬起,试图将影子武士拖入地底撕裂吃掉,可那柄足有半人高的斧头又骤然从一个极其刁钻地角度朝着乔知遥劈下。 “小心左侧!” 他本要赶过去,可乔知遥顺势向右一闪,躲过怪物的攻击,她瞬身拉住他的手腕从木窗向外,无形的力量如同水母的触手在她周身游荡,托着她和他站在浮空中猛地向外,吞噬的触须试图吃掉追杀他们的物质,但所及之处却也只是普通的空气。 “去农场!” “它跟上来了。” 几次追猎无果,乔知遥皱眉。 “我负责赶路,你尽可能拦住它。” 阿诺点点头,身后触手再次浮现,每一根都变得极其粗硬,从地底不断向上延申,追着同一个方向扑去,却被齐刷刷地从中间砍断,只是黑雾一聚集,断裂的部分以几块地速度愈合。 他的‘不死’属性,在这里似乎得到极其夸张的强化。 [它的速度,很快。] 他们已经飞出了居民区,乔知遥能看见粗糙的泥土地和在黑夜中显出一种幽蓝色的牧草,不像白日的农场,大片的荒野没有一个人,农场的大门紧闭着,却有一个长着黑色蝙蝠翅膀,披着披风遮掩身体,狗头,蜥蜴爪的怪物站在门口。 它似乎发现他们的踪迹,深处向他们招手,示意他们来这里。 “……” 可身后又是一道斧光擦着乔知遥的头皮劈来,阿诺真的被对方惹生气,身体也开始意义上的液化,断裂的触手也散出漆黑的、粘稠的雾气,大有一种要完全放开自己本体和对方拼命的趋向。 “不行。”她握住他的手,“你的身体还有一部分没有重构完全,现在放开会在这里失控。听话,先去农场。” 液化的**停顿一瞬,最后还是抽出所有可以调控的影子尾巴,铺天盖地的触手在挡住紧接袭来的又一道斧光时猛得向前一推,将他们推进农场的围栏中。 落在地上时,他轻轻哼了一声,乔知遥回首,只看见那些还没来得急进入农场的触手几乎都从根部断裂,散成一滩液体淅淅沥沥地又掉进影子里。 “它…停下了。”他重新闭上眼,“它似乎,忌惮这里。” “您…没事吧。” “……当然。” 狗头看了他们一眼,啥都没说,随后转过身,示意他们更着他走。 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绕过丰盛的牧草,他们来到一个红色小木屋前,木屋旁边是牛棚,偶然间能听到几声哞哞,牛棚前是一只石头制作的小桌子,桌子上摆着女巫调配药剂一样的玻璃瓶,里面装着色彩缤纷一看就不是很正常的药剂。 狗头接待拿起里面墨绿色的那支,晃了一晃递到乔知遥面前,随后没有其他动作,只是静静等待。 这是让她喝下的意思。 它指了指旁边,牛棚前矗立着一块木牌,上面以小学生拿左手写字一样的字体,扭扭歪歪地凑出一句话。 【喝下,进入。】 【不然。死。】 意思是如果他们想在这里过夜,那么必须要喝掉这一瓶作为入场费? 它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乔知遥这才发现,原来对方也有一双,人类一样的眼睛。 可是在这里是否能够相信他们? 她打开规则,那上面的文字又发生了改变,原先已经显露出的8号条规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被换上了新的文字。 [8.不能喝狗头怪物给予的药剂。] “……” 很好。 她最好谁都别信。 “这是什么?” 狗头似乎听不到她的问题,偏了一下头,又将药剂递了过来,只是身后蝙蝠地肉翅可疑地舒展,隐约有进攻的趋向。 她嗤了声,合上卷轴,正要去接过狗头接待的药剂想要仔细看看里面的成分,她的重构不如严罗,依然做不到在不理解成分的情况下重新组合里面的物质。 第114章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双长着刀茧、坚实有力的手忽然横空而出,毫无征兆地接过它手中的药剂。 “阿诺!” 她骤然回头,他却已经打开药剂瓶的塞子,一饮而尽。 第99章 星星与信徒的关系总让人说不明晰。 当浓烈而高温的黑烟灌入空气,人类的直升机几乎无法进入正在爆发的火山,无论如何不断发现和利用可能的规则,人类面对天灾总显得束手无策。 灰黑色烟雾不断翻涌,甚至将原先蔚蓝的天空都染上阴霾。 军队的航母列阵在数百里外的海域戒严,此地人群已经完全被疏散,只有直升飞机来来回回。 讯号发出的手机机主已被惊人的速度找到确认,不大的会议室里满是源于各国的人类军士,而切 尔诺所属国的艾伦上校正与当时的导游交涉。 “你确定” “是的,我确定。就是一个年轻的亚洲女孩发的短信,她旁边还跟着一个男人,黑长卷发,很有个性。火山爆发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直接冲进岛上了,我们尝试过叫住他们,但没有用。” “…不用查。” 一位男士走进房间,他的身后跟着一些很奇怪的生物,无论是长着灯泡的大鱼,还是胡乱画着油彩的雕像,每一个看起来都让人不适,只是在场也非凡人,硬生生咽下那种隐约的毛骨悚然。 “你是?” 严罗压根没有搭话,只是找了一处空位自顾自的坐下,倒是华国的人忙过来说了两句。 “他是另一位星星,我们在交换情报的时候就有提及过。这些年他一直住在华国。” “星星?”问话的人显然意识到对方身份的不一般,但没有当场发作,脸色如常,只是右手不留痕迹地搭上怀里的手枪。 严罗看出他的戒备,轻笑一声:“收起那把玩具吧。至少现在的武器,对我没有作用。” “我知道你肯定在心理质问,国防到底怎样做的安保措施,会让我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但你搞错了,或者他们没有告诉你。” 严罗说:“人类是我的孩子,而我也是人类的一部分。我来这里的目的,并非要与切尔诺底下的异种们同流合污,绞杀你们这些所谓的首脑,我只是来告诉你们,这里将有一场灾难性的大战。最坏的情况下,或许整个星球的人类都将死去。” “……” “质疑?很可惜,这绝非危言耸听。我不关心你们的政治游戏,但这不代表你们可以忘记星星的存在。就比如……” 他打了个响指,屋外的天空忽地划过如同流星一样的木状物质,向下不断坠落,在几乎恐怖的速度下,一阵巨大的响声和振动后,整个办公楼连带振动。 远处的海域掀起数百米的海浪,显然那一颗流星正好警示性地砸在他们数百里外的临海海面,其威力甚至能与搭载核弹头的洲际导弹相提并论。 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些东西出现得毫无预兆。 上校猛得看向监察部门,他摇头,示意自己事先完全没有接到任何相关的警报。 一颗能够绕开所有监控、精准打击的洲际核弹,就这样在他弹指间形成了,这意味着如果他想要覆灭人类,不需要做其他的事情,只用发射这样一颗核弹头打击一些重要位置,在现有的核威慑体系下,全体人类会立即跟着一起玩完。 他们本来并不相信所谓的,传说中的,几百年没在人类社会冒出一个的陨星,这次的行动也多半以其他不可说地理由象征性地进行,可是现在艾伦只想拿着先前那份被他视作故事性地报告呐喊。 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要以这么寻常的文字写出来! 这完全不是一个国家,甚至不是一片大陆、全人类能够解决的问题! 这么多年的时间,他从少年时认识严罗,却从来没有见过他使出全力的模样,而哪怕如此,他依然对灾厄无比忌惮。 星星地力量远比他们想象的莫测,那个几乎从人类诞生时就沉睡的生物,究竟还要怎样可怕。 见所有人都陷入不约而同地沉默,严罗打破这份寂静。 “你们并不需要做什么,更不需要畏惧,我对人类也并没有恶意。我降临的时间比你们在座所有人的年龄加起来还要高出几个百次方,过去你们奉我为神祗,却死于一场小小的地裂。我想我确实错了,星星与坠落的地面之间不当是猎食或信仰。我可以从你们身上学到诸多,你们也该学到更多。” “……” 所有的人若有所思,似乎在盘算着其他的一些事情,只有坐在角落的齐嵩不留痕迹地向外望一眼,透过被连地拔起的数百米木刺阻拦住的海浪,落在正在爆发的火山。 在那里,最深处的地底世界。 乔知遥扶起持刀半跪着的阿诺,抬眸很冷淡地看了狗头一眼,周围的空气仿佛骤然凝滞,向内部崩塌。 “你给他喂了什么?”乔知遥声音不重,凉凉的。 影子的怪物扶着刀,身形不停地蠕动变化,隐约可见腐烂发臭的一些肉质,大量浓稠的黑烟一片片从他身上如沉屑般飘下来,他口腔咳出黑色的液体,那是从他身体上掉落的部分。 狗头侍从没有说话,乔知遥控制住它,拿起地上的那一瓶药剂嗅了一下。 没有味道,成分也是很普通的糖和水。 狗头维持着机械地笑意,或者真实的一面已被扭曲。 “没有……关系……” “它说…是‘联通’的药剂。” “我有‘它’的力量…可以尝试。” 僵持时,几乎丢掉人形的影怪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他将长出尖锐指甲的手插入胸口,在已经成为一团液体的上身不停搅弄,最后掏出一颗类似心脏一样的,带着和一枚戒指混合在液体的血肉。 [请您吃掉…这个。] [可以方便夜晚行动。] “……” 阿诺说的是真话?还是又是隐匿的影响? 乔知遥一时间无法分清。 [他们是人类。] [很久之前,误入了这里。] “你怎么知道的?” 阿诺地表情有一些茫然,似乎在努力地回忆记忆的来源,最终抿起唇:“呼我姓名的声音所说。” “之前你在那些村民身上感受到的声音?” 他点了点头,液化的手掌依然恭谨地捧着自己的心脏,“它说,那瓶药剂可以联通两个世界。但是会摧毁不属于人类的部分。” ……他是从人类异化而来的怪物,哪怕现在已经面目全非,但人类切实地构筑了卫诺的基石。 但她则是彻头彻尾地,源于自己也未知的星空。 他很小心地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如果我喝下去。您再吃掉我,便无事的。我看您要接过它…还以为……” “啊。没事的。”她语气很不自觉地放得柔和,“放心吧。我不会做那么冒险的举动。你做得很好。” 不断溶解面孔的裂开一条缝,似乎是想向她微笑。 她接过那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在手指碰到戒指时,她感受到他不成人形的躯体扭曲了一下,正在溶解的触手卷起那枚戒指,小心翼翼地再藏进身体里,他面容正在重组,声音却很认真。 “…这个不可以。” “……” 尽管空气依然凝固着。但乔知遥神情微不足道的地放松了,伸手触碰那颗心脏,无形地如同水母的触须跟随,一层一层吃掉稍微发甜的物质。 也是这时候,周围的场景骤然闪烁,天空原先的黑夜为阳光刺穿。 而为了不惹人起疑,她重新再拿起桌子上的液体,嗅了一下,只是倒出来一滴在掌心中碾了一下,整个一瓶配方不明的液体便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糖水。 在她喝下液体却无事发生后,狗头似乎松了口气,居然张口发出了类似人类大叔的声音:“倒霉蛋,你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谁能变异到人类的模样。连毛都没长出来就进农场。第一天就触犯规则,胆子真不小啊。” 他完全不对阿诺的状态有所异样,淡然自若地啧啧两声:“你这同伴变异变得还挺个 性。被审判团的人同化了?” 他似乎误会了什么,但乔知遥并没有解释,而是直言:“……你是人类?” “人类?哦,对……”狗头漫长地叹了口气,“只能说,三四年前我是。” “这地方邪门。它们有没有称呼你为什么神之子?还给你们发一本小册子,说要遵循上面的规则。” 乔知遥点头。 “那就对了。他对每一个人都是这么称呼。”狗头说着,“但只要你按照上面的规则做上一天一夜,渐渐地,你就会长出各种动物的毛发,最后连自己的名字和物种都想不起来了,幸运点的变成它们一样的鸟人,运气不好的就得进这里等死。” 乔知遥稍微皱眉:“那这里是哪里?” 第115章 “夜间的切尔诺。”狗头敲了敲牛棚的门,居然知无不言,“人类在这里最终的归宿。” 第100章 药水的连通作用似乎在于破除人为设置的迷障,使她能够听懂夜间农场里各类生物的语言。 在牛棚的后面,她又一次看到了那些牛羊,他们长着人眼,有的蜷着腿缩在一起睡着,有的疲倦地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乔知遥看,很偶然有几只发出响动,甩一甩尾巴驱赶攀附而来的苍蝇,根据当地人的说辞,这片农场给他们带来了取之不尽的食物来源。 现在,狗头说。 这里是切尔诺之国人类的最终归宿。 “这些人已经没救了。” “牧羊,你回来了!” 农舍里居然还有一只长着三个头的鸵鸟,两腿蹬着走过来,见到乔知遥后大惊失色,三只鸟头左右摆动,乔知遥居然从鸟头上看出了惊恐。 它整个身体都控制不住往后倾倒:“哇。这么标准的人?” 狗头把一卷卷心菜递给它:“新来的。已经喝过青蛙的药水,至少不是它的化身。” “真的吗?” 鸵鸟拿一只头叨一口菜,将信将疑地凑到因为青蛙药水几乎完全溶解的阿诺,伸出爪子,试探着踩了一下那一团像西方幻想里黑史莱姆的粘稠东西,在史莱姆影子一瞬间从的地面拉出尖锐的利刺时尖叫一声又躲了起来,哆哆嗦嗦地。 “这个…这个是什么?!怪物啊!青蛙!快点叫青蛙赶它们走!” 狗头蹲在地上试图捞起化成一滩的卫诺,却被乔知遥伸手拦住,她看向他:“没有必要。他还活着。” 狗头也没再说什么,终于愿意向鸵鸟解释:“她的同行者。看起来异化程度比她高上很多等级,不知道还有没有得救。” “……哈?牧羊你没毛病吧!” 鸵鸟躲在草垛里,警惕地看着他们:“这比外面那些鸟人更不正常好吧!” “你也是鸟人。头一天到的时候不比他好哪里去。” “能一样吗?!” 杜威脸的狗头面无表情:“就是青蛙让我来接人的,有事情找它理论。” “青蛙?它怎么……”鸵鸟喃喃自语了一句,倒也没有再多说。 青蛙似乎是这些人里相当德高望重的一位,但在上空向下看的时候,乔知遥并没有发现什么青蛙的踪迹。 “鸵鸟有时候有点神经。”狗头转过头来朝乔知遥,“但它没什么攻击能力,你不用太担心。” 不听说还好,一说三头鸵鸟就尖着嗓:“……不是老狗,你怎么还当着外人面揭我短呢?” “闭嘴。” 狗头忍无可忍一把薅过驼鸟头,蝙蝠翅膀呼扇一下把剩下两只脑壳打晕了,它面色严肃地看着乔知遥:“说回正题。你对这里了解多少。” 乔知遥想了想如实道来,包括街道上看起来友善的村民和萝卜国王。 “那是白昼的切尔诺。”狗头的蜥蜴手掌并起,从怀里抓出一页与鸟人派罗给她的卷轴相仿的玩意,一边丢给她,一边解释:“在切尔诺。白昼和黑夜的世界完全独立。所有不遵守规则的白昼居民,会在午夜时来到农场,视被规则的同化程度,成为这里的一员。” 她翻开卷轴,里面也写着一些她本不该看懂,却能够理解含义的文字。 [农场安全员须知: 本条例与白昼的切尔诺之国法规不同,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的存续,持有者可以在必要时刻违背本条例 1.只有禽类产品是可以吃的 2.白天不要出门 3.进入任何屋舍前请敲门 4.不要试图进入白塔 5.请随时寻找离开切尔诺的可能,不要放弃逃生的希望 6.不要忘记自己是人类 7.如果你已经在白天出门,并且被某种看不见的生物追杀,请无视第4条规定,尽快前往白塔 …… ] 或许是很久没有看到完全人类模样的人,挣扎着从狗头手里撤回脑袋,鸵鸟总算学乖了些,对乔知遥的语气还算友善:“牛棚里的这些动物其实以前都是人哦。只是后来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又没什么天赋变成那些鸟人居民,等完全迷失心智,连自我都认知为动物,就永远出不去了。” “出不去会怎么样?” 鸵鸟想了想:“其实也不会怎么样。有时候农场要交出去几只牛作为庆典的食物,但那确实挺偶尔的,反正有青蛙挡着审判团的威胁,大家也就都过一天算一天喽。” “我以前好像是个坐办公室的。虽然那些记忆丢了挺多,但我总觉得和农场的生活没啥大差别。” 倒是旁白的狗头一句话没有说,只是一旁坐着打量着木地板上终于停止溶解的阿诺,很突兀地插话:“你们可以在这里休息。审判团不会在夜间进入农场。但只能留在这里,等他醒来,我要他回答一个问题。或者,我现在向你提问。” 又来了,那种微妙的,仿佛受到诅咒一般的感觉。 “嗯?” 狗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乔知遥和地上的影子:“当时你的同伴在天上,看到了审判团,对吧。” “……” 乔知遥眯起眼睛。 在切尔诺的规则中不能说谎,但是狗头刚刚又说不能遵守规则。 一种天然的直觉,当狗头问下这句话的时候,她感觉暗中的某种生物似乎突然张开了眼睛,那是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现在的她最好不要被它注视到。 怎么样,要说谎吗?还是保持沉默。 倒是鸵鸟尖叫一声,打断她的思绪:“看到了!?那些东西不是没有形状吗?我就说他果然是怪物。” [……] 她保留思绪向下看了一眼。 阿诺没有说话,连带心声也几乎为零,空气里是苦味的情绪,他蜷缩着在地上成为很小的一滩液体,有一点可怜的意味。 乔知遥知道的,他其实一直很介意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尴尬身份,也很在意在她面前展露出外观上的丑陋,她记得在最开始的时候,这家伙连影子里像尾巴一样的触手都会试图藏起来不让她发现。 “没事的。”她伸手拍了拍一条已经重新长出来的触手,挺认真,“不用理会一个长着三个脑袋的鸟妖说什么,你不是怪物。” “不是——” 鸵鸟冒出一连串粗口,似乎想冲上前来给他们一脚,却被杜威及时拦住。 地上的那一小摊液体稍微振动了一下,里面包裹的黑雾与线条不断聚拢又抽出,最后又伸出很小的一根触手贴住她的手心。现在的状态显然不允许他思考太多,只是很短暂地冒出句子。 [温度。喜欢。] 乔知遥旁若无人地握了握那根触手,抬起头,向杜威犬以真话回答:“……我回答你的问题,刚刚他的确看见了。” 在这一句之后,暗地的那只眼睛闭上了。 乔知遥抬起头:“不过,他的眼睛曾为我而缺损。如果你再这样说,我也很难继续和你们心平气和地相处。” 她又向狗头:“我不打算杀死谁。但如果你们继续这样失礼,谈话会很难进行。” 空气一瞬凝固,那是字面意义上地,凝固。 很多水滴一样的物质从空中凝结后掉在地上,形成像冰刺一样的痕迹,而当一滴水掉在鸵鸟还没动的另一颗卷心菜上时,那颗卷心菜居然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就如同被某种同样看不见的东西吞进了肚子。 狗头看到了稍微地皱眉:“你也是术士?” “……” “抱歉。我没有其他的意思。你不用回答。”狗头说,“有意识的人类每一天都在减少,我们不得不提高警惕。” “青蛙先生在掉入这里前也是术士。切尔诺本来的农场并不是这样,是他修改了这里的规则,让我们还有一个可以苟活的地方。” 说着,乔知遥听见了屋内的一道暗门传来轻敲音。 “……正 好。它来了。” 地道的暗格被人顶开,在在场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木板被一双黑乎乎的线条一样的爪子抓住缓缓上推。 乔知遥感受到很大量的、收敛的诅咒在向他们靠近,来者很强,至少从人类意义上,是一顶一的强手。 “呼。外面好热。人接到了?” 在经过漫长又艰难的一阵哒哒哒后,仿佛费尽全部力气,钻出来一根长着木制粗细的黑线条双手的,半人高大小的,下端分裂出类似腿的,会裂开一条缝隙说话的……黄瓜。 …… …… …… 乔知遥这下是真的有点想笑了。这个国家处处透着荒诞,无论是白昼和黑夜都是如此。 总归他们是明白要怎么破坏恐怖氛围的。 黄瓜的黑线条短手挠了一下头:“不一样啊……好怪。” 青蛙先生蹬着小腿跑过来,两只足底不知为何带着一些水渍,仔细打量乔知遥看了半晌:“你是术士…不是,异种?嗯…也不是?和‘它’又不太一样。好怪,好怪。” 第116章 “它?”乔知遥扬眉。 青蛙先生愈发意外,小手抵在下巴:“我还以为以为你觉察了。我们都在‘它’的身体里。” “还有这个……” 它又跑去看地上的阿诺,只是扫了一眼,插着腰往后退了半步,很笃定:“他是异种。” 几乎是同时,狗头和鸵鸟浑身的毛都炸开,气氛一瞬间陷入冰点。 而几乎刚好,影子终于停止形变,变成一团光滑圆润的球体,忽地,从地板的一团的液体里钻出一个持刀的类人拟态。 乔知遥摁了一下眉头,控制着自己冷静下来,梳理着已有的情报,现在的切尔诺至少存在灾厄,而按照村民的描述,最后一位星星“神祝”大概率也在这里。 她才苏醒不过一年,力量也并未完全恢复,尽管和严罗相似兼具防守与进攻的特质,但在应付严罗时就相当捉襟见肘,不适合在这个地方大闹一顿。 身形重新回归,好似知道她内心想法,在双方动手前,阿诺头一回向外人解释:“如果担心我的来历。我可以离开。” 青蛙先生的小短手挠了一下头:“那最好不过了。” “不,没有必要。” 是乔知遥打断了对话,她不再收敛自己,她蹲下来,展示出漆黑的双目和以及如同水母一样的,可控又无形的部位。 “如你所见,如果论起本质,我们都不是人类。” “既然这样……”黄瓜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自己会看走眼,他跺了跺人参一样的短腿,她明显感觉到大脑中传来一阵怪异地,类似共鸣的声音,对方在试图运用这里的规则强行修改她的记忆与认知。 她感觉自己身体变得很轻,像是要飞起来一样,黄瓜的身体在她面前不断拉长,拉长,直到最后变成一个形状怪异的白色蝠鲼,一只一只,睁开了纯白肉身上数不尽的眼睛。 她周围似乎为水包围,明明已经身处大海,周围的水域却似乎都倒映出她的身形,那是一条金枪鱼。 大鱼向她发起了提问。 [你是谁?] “我是乔知遥。还有,我发现你们术士是不是都不喜欢听人说完话。” 她嗤笑了一声,在彻底被影响前彻底放开自己的异样,眼瞳被一片漆黑完全遮掩,而她的形态也越发类似于一只发光的剧毒水母。 水母伸出带毒针的触须,猛得戳上蝠鲼其中一只眼睛,在剧烈的哀嚎中,水域一样的幻境解除,而大鱼也不断缩小,终于成为最开始的小青瓜模样。 等她再睁开眼,鸵鸟和狗头已经完全为影子捆缚在地上,显然这些人不是阿诺的对手,这一次他甚至很贴心地将困住了它们凸出的嘴巴。 感受到她的视线,阿诺抱着刀向她点了点头,虽然依然有些担心,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像之前一般过度紧张。 而她的手里,正好死死捏着小黄瓜类似脑壳一样的上端,将整根黄瓜都拽至空中。 “有话好好说,放我下来,呜呱。” 小黄瓜摆了摆手,她硬生生从一根没有五官的黄瓜上看出了哭唧唧的表情。 她用另一只手按了按眉心:“我在人类社会生活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至少比你们的年纪加起来还要多。我没兴趣伤害你们,更没兴趣做什么手脚。时间极其有限,来这里的目的,不过是因为一颗星星即将复苏。” “星星?”青瓜有些傻眼。 “如果我猜的不错,外面的那些鸟人,就是这颗星星的信徒。而它现在就沉睡在这个世界的某处。” 她提溜着青瓜,无形的力量将他缚在空中,她换了个说辞,不提自己是因和严罗间的冲突而被迫过来引导灾厄,躲避严罗而寻找机会的目的。 “我来解决它们和它们的主子,本质上不会影响到你们。甚至……难道你们不想结束这可笑的戏剧吗?” 她这句话落下,她感觉黄瓜挣扎得越明显,它很小声地,有点怂。 “可是我没有办法相信你。你又不是人……” “你不得不相信。风险与收益并存,何况现在我不打算给你拒绝的机会。” “呜呱!”青蛙先生又试图挣扎一番后无果,最后低下头,“知道了还不行吗?好好好,你到底想要什么,能不能把我放下来说话。” “很遗憾,不可以。你没有办法相信我,我也同样没有办法信任你。” “……不是,那你和我谈什么合作。” “所以,我们需要先了解一下彼此。” 在青蛙、鸵鸟和杜威犬的注视下,她反客为主,在农舍找了把藤椅坐下,悠哉游哉地靠着,屋外日光虽些许阴沉,但聊胜于无。 “这样子,我问你三个问题,回答之后,你也可以问我三个。怎么样?” “……不是你疯了吗?” 她拿出先前鸟人村民给她的卷轴,那上面的文字依然没有变化,但她已经能够分别出这上面的两种字迹,至少这一条: [7.回答问题时不能说谎。] 有其他两项条规明显被人删除,第七条的字迹,和修改其他条例的字迹完全一致,她有一个推测,条例本身确实是为了保护所有人的安危订立的。但订立条例的光明女神盖比也受到一些影响,认知发生了混淆。 也就是说这些条例里真真假假,但的确参杂着绝对不可以违背的规则,在第二次盖比修改她卷轴的时候,她刻意第一时间选择修改在当时情况下她必然会违背的1,6,8,却没有任何修改对她影响最大的7,就说明这一条的确不可以违背。 甚至在两个世界都要遵守这一条。 刚刚她刻意以真话回答杜威犬的问题, 也是为了证明这点。 青蛙愣了一下,刚要回答,却意识到什么,有一点意外,看向杜威,对方被捆缚着,但依然有些尴尬,似乎没想到乔知遥会这么快地反过来利用。 “先说说吧。你为什么能赶跑那些审判团?”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来了。 乔知遥眯起眼。 在这里,违反规则的影响比白昼的切尔诺要大很多,那么,这是否可以能说明,她离‘核心’很近。 “……” 青蛙先生顿了一下,两腿垂下,很久很久地沉默后,乔知遥闻到了类似决绝的孤注一掷。 “你好狠的心啊。” 就在她戒备时,青蛙先生开了口:“因为我能和这里的规则共鸣。” 他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应该是这一代最有天赋的术士。呃,至少在我认识的人同龄人里面,没几个比我能洞察诅咒流向的。” “其实我也早就能感知到。术士也好,异种也好,本质上的来源都是一致。” 它说,头部稍微弯了弯,有些垂头丧气的味道:“年少轻狂啊。觉得自己能成为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像小说里的主角一样解决世界的大魔王。我用了很多年时间,总算查到了诅咒的来源,就是切尔诺火山口。我以为杀死它就可以了,但没想到忽然被拉了进来。你知道吧,再怎样强大的异种都是要吃饭的,它也不例外,正好看到我在撬它家大门,就把我拉进他的胃里了。像你们这样强大的……呃,生命,应该也是这样来的?” 乔知遥默默地打断他的长篇大论:“……你继续说。” “落地的一瞬间我就为这里的诅咒含量惊呆了。”它有些烦躁地摆腿,“可是我根本找不到根源。最多只能做到与这里的规则共鸣,从而暂时性麻痹对方的视野,让‘它’觉得,我只是它眼皮子底下一块没有意义的火山石。而在那些审判团的眼里,我就是光明神的大祭司。这边流行君权神授,他们当然也就不敢跳过国王和‘它’过来收拾我。” “慢慢慢慢地,我也会去白昼捡人回农场,能救地就救,不能救得也至少在什么祭祀大典上糊弄一下,保证少死几个人。” 青蛙有点蔫巴:“当然了。代价就是我现在的这副模样。为了让自己更加贴合他们对于大祭司之类的高位者的想象。我把自己的扭曲方向转成了这个样子。不然我也会长出来翅膀的。” “至于‘它’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但就我的观察,我感觉它很可能有两个人,有时候善良得过分,有时候又很残忍得可怕。这年头异种都流行双重人格了吗?” 乔知遥摇头:“没准就是两个人呢?” 神祝和灾厄,可不就是两个。 “啊?”小青瓜张了张口,但没有当即询问,委屈得好像乔知遥在欺负它似的。 “反正就是这样了。这边的规则我摸清楚了,只要在黑夜的农场按照我给你发的册子上行动,就不会被‘它’注视。当然我留了一手,不能说谎是两个世界通用的法则,你得理解一下,有时候我们也得防一下别有用心的人嘛。” 它有些自暴自弃地:“好了该说不该说的,我的都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 第117章 对于它如此剖白的坦诚,乔知遥有些意外,她还以为自己得和对方周旋好一阵子,随后想了想:“没了。作为交换,你现在可以向我提问,我会回答的。” “……真哒?”青瓜扬起脑袋看着她。 “真的。” “那我真的问了,你别生气哦。”他故作镇静。 “不生气。” “就是,就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地上那个,哦,现在站起来的那一坨影子史莱姆,到底是什么玩意?” 第101章 一点短暂但足够震惊地情报交流后,青蛙先生愣半天没动,甚至没意识到乔知遥已经将它放了下来。 “……你追了这么久的灾厄,却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谁能想到。我八岁知道自己会魔法的时候就够震惊了,现在二十八,你告诉我魔法是外星人诅咒的产物……” 两只小短手捂住了脸:“简直就是……救命啊。” 它的情绪上的崩塌不似作假,随后很努力地调整好心态:“还有术士知道这些信息吗?” “你知道严罗吗?” “啊当然。我有很多朋友都去他哪里工作了。术士界好多年的老大。诅咒运用巅峰造极的专家,站在巅峰的男人。他一直是我的偶像来着。” 乔知遥毫无感情地把他卖了。 “他也是陨星。” “哦,啊?不,不是……他是陨星?!和地下这么大只怪物一样的东西。” “不然他为什么能活这样久。” “我还以为是诅咒的关系,呃好好好,也没差是吧。”青瓜顿时有点绷不住,“……还有谁知道?” “沈家。” “哦,他们啊。”青瓜轻蔑地哼了两声,许久没和懂这些东西的人聊天,亲切之余有些话痨,“现在术士人员凋敝。但每个城市都会有一两个能顶事的。沈家好像是w市的主管,我瞧着可不舒服了。谁家祖上没阔过,就他们整天呼三喝四。等等……你说他们和陨星也有关系的意思是……” 乔知遥把沈家现在的这对兄弟在w市献祭居民的光辉历史讲了一遍,听得青瓜直呼。 最后,她补充了一句:“他们献祭的目的,是为了召唤新的陨星,从而消除他们身上旧有的短寿诅咒。” “他们成功了?”青瓜算是没了开始的忌惮,就差再搬个小板凳过来听故事。 他已经脱离了人类社会快十年,难得听到外界的,和自己相关的事情,亲切感顿生。 “……算是。召唤过来了一个满月的星星,不过才苏醒,连自我意识都不完全,很好对付。” “啊?你的意思是……” “我吃了。” 短暂地沉默后,青瓜双手抱拳,给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托严罗和她这么个案例,原先对于外星物种的恐惧滤镜也散了个干净,他觉得自己有点魔怔,不知怎得脱口就是:“啊对了,还没问过您的姓名,小弟人间张正华,法号无敌。” ……无敌? 这法号取的,难怪敢一个人不远千里来切尔诺。 “乔知遥。我记得刚刚告诉过你。” “…嘿,还挺熟悉哈哈。”他试图凑个近乎,“之前好像看过一则新闻,说有个搞生物的叫这个名字。” “……” 乔知遥没有接话,青瓜愣了很久,最后终于冒出来:“亲人啊。” ……好有活力的人类。 很容易让她联想到孙越飞。 青瓜很夸张地:“以后小弟就和您混了……”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紧刹车,瓜身扭了扭,看向一边的阿诺。 他抱着刀,一如既往,从他们开始说话时就完全不曾插话,如果不是幽幽飘过来的一点诅咒气息,青蛙都要以为这人在假扮什么沉思者雕像。 “哥,我没有别的意思。呃,我是说,放心,我绝对不会抢您老大哥的位置。您永远都是姐最好的马…哦不,抱歉,口误。” “倒也没差。”乔知遥面无表情地拉着他坐下。 “啊?” 她反掌,右手食指上还带着和他重新生成的心脏里一对的银色戒指,看得青瓜身体中间代表嘴的那条缝硬生生凹成个圆圈。 “不是!这是可以的吗?不,姐你刚刚说他是以前是人类?” “是的。因为一些意外。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青瓜震惊:“我说怎么这么奇怪,看起来和普通的异种不太一样。他身上除了诅咒,剩下的有人类、以及你的部分?” “可以这样理解。” 青瓜也不知道脑补到了什么,她又从一颗黄瓜的身体里同时闻到了同情、震惊与愧疚。 “不好意思啊,之前可能是对你们有点误解……不是兄弟你怎么好像更加生气了,我对姐没有想法!做人挺好的,真的!” “……” 听见乔知遥又笑出声,阿诺抱着刀偏过脸去。 “哥这是真生我气了?”青瓜胆颤心惊,他做了术士许多年,当然知道有些后天的异种都是些执念强得吓人的怪胎,宁惹十妖兽,不收一人鬼,这是术士界不成文的规则。 “没有。”乔知遥解答,“他只是有点害羞。” “……” 好好好。 青瓜蹬着小腿跳到桌子上,强迫自己不把眼前这个一米九的壮汉和什么奇怪的娇夫人设联系在一起,清了清嗓子:“总之姐,你有什么计划没有?” “谈不上计划。只是一个猜想,关于‘它’的藏身之处。”乔知遥将他写的册子和派罗给的皮卷轴放在一起,指着双方重合的那几点。 除了不能说谎外,只剩下。 “白塔。” 远远地,在低矮原始地村庄,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仿佛一直插入云霄的,白塔。 它似乎能够连接至天际,或者人间的地上,就在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争吵。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一场军事会议在一片鸦雀无声的沉默中结束,严罗向着火山口走去,他站在海平面上,齐嵩在岸 边向他发出了一直以来疑问。 “哦,是小嵩啊。”明明底下还有更加紧急的事情,他却愿意从海面走出来,踩着礁石,走到他身边。 他摊手,有些无辜:“如你所见,我只是想保护人类的安全。” “不。你不只是这么想。”齐嵩皱起眉,“你从来不干涉人类的会谈,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严罗笑了:“一点告诫罢了。我见识过灾厄的力量,他远比你们想象的强大,这个世界不需要无所谓的牺牲。即便是进化,我也希望以流血最少的方式。” “回去和他们商量商量,取消这次的合演,基地和世界各地的术士会保护普通平民们的,它不是现在的你们能够相提并论的对手。” “你是否有些小看……” “齐嵩。”严罗头一回连名带姓地喊他,“当年我在c区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和一般的人类不同。你的灵魂刚正不阿,有着自己的一套原则。我确实欣赏你这样的人类,有着让我都为之叹服的观察力与头脑,又有着闪闪发光的灵魂,或许也正因如此,地球上的这些生命才对我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齐嵩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手杖。 “但这样的人往往过于相信、也过于依赖自己的判断。眼中所见,往往会欺骗人做出错误的决定。” 严罗微笑着:“正如你告诉了她我的弱点,以至于她利用‘共鸣’逃脱后顺势进入切尔诺火山,我还没有办法确认灾厄的提前苏醒是否和她有关,也不打算让你为这件事情负责。” “但至少,不要犯下第二个错误。”严罗的目光凌冽,如同冰川上危险的一道冰锥,“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会猎杀灾厄,它的血,也将成为全人类进化的基石。” “自大。”齐嵩倒也没有犯怵,将拐杖敲得震天响。 “你甚至没有问过,我们需不需要你所谓的‘进化’。你和我研究了这么多年,根本不存在完美的结果!让全人类成为可以掌控生死的术士,你到底在想什么?如果灾厄真的这么不可控,那难道不应该尽可能团结可以团结的力量吗?你这么忌惮我那学生,不就是害怕万一她真的融合了灾厄,你那可笑的愿望没办法实现?” “不,不。就这样吧,齐嵩。生气对你身体不好。” 他俯身拍了拍老者的肩膀,正如许多年前,在c大校园里拍了拍冒失中撞散他书本的学弟肩膀。 “我会解决好一切的。现在,你们先躲远些。明白吗?” “嘻嘻……嘻嘻……” 齐嵩的耳边忽然穿来很清脆的笑声,他扭过头区去,却看到了一只涂着油彩的两米高的雕像,向他扭除一个诡异的笑。 “嘻。” 严罗手中青蓝色的猎手令一闪而过:“好好的忘了今天的事情。但记着切尔诺是禁区。你也根本没有乔知遥这样一个学生。” 第118章 石像严罗的话刻入老人的脑海,许多记忆如同烧灼的相片,灰烬渐渐飘散在海面。 第102章 切尔诺的农场向核心的王国看去,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一层轻薄的纱雾,核心的高塔更是迷离而混乱,不知道是不是乔知遥的错觉,她总觉得当自己向白塔看去时,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青瓜在听到她的建议后思考了半晌,最终点头:“或许是个办法。只是马上是白日。‘它’会在阳光下苏醒。要不晚上出发?那些审判团的人比‘它’好对付一些,刚好让我准备点能用的东西。” 见乔知遥点头,它迈开短腿敲开了地窖的门,招呼着杜宾犬和鸵鸟,又向乔知遥解释。 “白日里‘它’会睁开眼睛,阳光能让人请不自觉地迷失,先躲进来。” 地窖的空间比想象地大一点,石头铺成的地砖走廊虽然粗糙,却分出来了好数十个小房间,环境很黑,没有一丁点光亮,所幸在场的动物和人早已退化了视觉,并不碍事。 走廊上偶然能看见一些闭着眼睡觉的动物,当拥有完整人形的乔知遥和阿诺经过时,无一例外都睁开了属于人类的眼睛。 “青蛙。是朋友?”一个熊脸的两米高的动物喘着粗气,爪子反背在身后,仿佛只要它露出一丁点异色,就会当场和乔知遥厮打起来。 “是朋友是朋友,我可以保证的,别紧张。”青蛙连忙解释。 鸵鸟在旁边点头称是。 熊脸深深地看了一眼不发一言的杜宾,收回了爪子。 青蛙叹了口气,扯了一下乔知遥的衣服:“没有办法,你可不要介意。之前发生过人类被‘它’蛊惑,假装幸存者进入农场的事情,我们损失了很多人,熊先生的…妻子也不在了。” 熊脸喷出一口鼻气,没说话。 青蛙带着乔知遥沿着走廊一路向内,直到一间很小的类似炼药房的隔间停下,杂七杂八的,装着类似血水的不明液体的药剂瓶散落的到处都是,房间里有一床很简单的草垛,勉强能容纳下小孩子的体积显然是它的床榻。 它也意识到这房间有点小,不好意思地:“这是我的房间,实在不好意思,地下的避难所修不了太大,只能请您先在这里凑合一下。” “我还有一个问题。” “啊,请讲。” “为什么你们之间要用动物的代称?我记得你有自己的名字。” 停顿片刻后,青蛙的小短手挠了挠头:“该怎么解释呢?这些名字其实是‘它’给的。” “我不知道您对术士这类人了解多少,无论对我们、还是异种,‘名字’是纽带一种。在这个地方,这种纽带关系似乎被无限扩大。每当我们呼唤彼此的真名,‘它’就会向下投来一束目光。在‘它’眼里,我们该是沙盘上受‘它’的玩具,该有的自我容量十分有限,如果选择记住自己的名字,那势必会丢掉其他的东西,像是过往的一些记忆,说话能力,识字能力之类。” “意识到这件事后,我们就很干脆地使用自己接近的动物来作为名字里。”青瓜摇头,“但说实在的,我不明白‘它’为什么这么看重名字,竟然和识字说话放在同一等级。” “……” 乔知遥点头示意自己理解了,青瓜很贴心地给他们关上门告退, 室内安静下来,只是依稀还能听见屋外的谈话声,乔知遥对他们的商议没有兴趣,向前一步,她翻开他的影子,从中间翻出来几根方才被审判团斩断还未恢复的触须,只是她指尖一安抚地贴上去,其他的几根就呜呜咽咽地凑过来寻求安慰。 阿诺下意识地想将他们重新塞回去,可是顿了一下,最后还是稍微侧了一下脸,让那些触须缠着她的指尖和手腕。 她勾了勾手上的线条,确保给每根触须一个亲吻后才说:“我很担心你的身体。” “……” 没有意识到她忽然来这么一句,阿诺才冒出一个类似嗯的音节,她就已经顺着触须摸到他的面前,停在一个离他很近的位置。 “你的身体混杂灾厄的一部分。你的不死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它’。我不知道‘它’的能力,这很不好,我不想有失去你的风险。” “……” 她真的很少这样直白地告诉他,更少说需要他,阿诺似乎停了好一会,有点大脑过载,但最终还是伸手揽住她的后背,低下头,将脑袋请轻靠在她的颈窝,脑后垂落的发扫在肩膀上带来一丁点痒意,随后他缓缓地摇了头。 “不会的。” [只要您想,我会为您达成所有的愿望。] 他身上其实没有味道,但乔知遥能嗅到一种很清甜的气息,就像是一颗风吹雨打许多年终于成熟的蜜桃。 她的食欲由这种味道勾起,让她很像就这样干脆地一口咬下去,品鉴一下脖颈上流淌的,虽然虚假却新鲜的血液,或者其他能填饱肚子的**,以保证应对之后可能的大战。 他似乎知道她的想法,测开头露出肌肉虬结下相对脆弱的脖颈,可是她在真的下口前停住,代表进食的无形的水母触手只是拂扫过他的脖颈,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我不饿。” “……” 他抿起唇。 [为什么……] “因为不希望你再受伤。”她很认真地说,“我没有嫌弃你血肉的意思,只是你现在证正在恢复,我不想对病号下手。等你好全了,我可以吃一部分,好吗?” “……” [不用问我的……] 虽然这么想,可这种赤裸裸的优待几乎让他的心脏又烧起来,他没有继续强求,只是抱着她的手臂又收得紧了,偌大的,很淡的,很久没有真切感受到的,类似幸福的满足感填充着身体的角落,被爱意温养的身体似乎真的可以重新长出人类的心脏。 他有点想微笑,实际上也这样做了,于是他也听到了怀中人的浅笑。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外面的什么怪物,异种,他都不想管。 想一直这样,一直这样守着她。 她是他的主人,他存在的意义,他的骨中骨,血中血,他的…爱人。 。 [本台记者报道:近日全国温度持续升高,请居民们做好防暑准备。] “没想到大陆的气温这样高。真是出人预料。” 研究所的午休时间,陈青刷着手机上的微博,听坐在水里的人鱼试探,没回话,一些不起眼的消息吸引了她的注意。 [#有多久没有下雨了?] [好热好热好热:不仅是没下雨吧,我怎么感觉空气的湿度也一天天超标,有没有专家解释一下,这正常吗?] [不上岸不改名:不是。大家都没下雨吗?] “……” 陈青心烦意乱地关掉屏幕,她对诅咒力量的流动格外敏感,现在她感觉不仅仅是不下雨这么简单,全城,乃至全国的诅咒力量都在翻涌,那种躁动的感觉时刻侵蚀着她的心脏,堪比月假来时的烦躁感。 她有一具完全属于人类的躯体尚且如此,那些藏匿在暗处的诅咒们更是乱上加乱,官方那边已经开始联系人了,只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没有直接联系严罗,而是先联系了她们这个小小的研究所,请求他们去解决一些异种的暴动问题。 解决? 解决不了一点。 所里的两个战斗力最强的人突然失踪就算了,范无咎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就留下一条人鱼,两个小孩和一个普通人类,这让她拿头解决。 “遇到麻烦了吗?” 拉艮微笑着,稍微甩了一下自己的尾巴,那上面原先鲜红的鱼鳞已经褪去许多,在重构的影响下,逐渐有了双腿的形状,只是他已经快适应了水里的生活,反倒没那样着急上岸。 见陈青沉着脸不断摆弄手机,十一月份依然居高不下的反常气候,加上许久没有见到那对主仆,他隐约有了一些猜测。 “‘灾主’苏醒了,是吗?” “……‘灾主’?” “看起来那位大人还没有来得及向你说明。”拉艮笑了,扶着岸边的石壁摇头,“我还是不越俎代庖了。” “不是。你给我说清楚点。” 也是这个时候,水缸温室的门口传来脚步声,陈青一瞬间转过脸去,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但又相当眼熟的家伙。 她下意识想藏起拉艮,免得这么大一条人鱼又造成什么新闻轰动,可是对方已经推开门走了进来,却只是扫了长着鱼尾的拉艮一眼,沉稳道:“陈小姐。” 随着他这一句开口,陈青总算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对方。 宋家的小子宋新林,乔知遥的前未婚夫,之前还说想合资来着的一个人类。 “宋总?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不允许外人进入。” 研究所的布局有乔知遥和她的联手加持,放置了许多干扰项,普通人需要门禁卡才能进这里,而异种进来更是麻烦。 第119章 除非所里的人给她开了门。 “我让他进来的。” 果然,齐嵩提着拐杖走进来,老爷子看起来些许疲倦,但精神还好,出口的官腔让人不喜但也没错:“一场大灾即将到来,无论是研究所,还是商户人家,范城都需要你们的帮助。” “齐老先生?……”联想到一些可能性,陈青站起身,“对了,您有没有看到乔知遥?我给她打了很多电话她都没有接通。” 老爷子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只是听说过那是一个相对亲人的陨星,而且他的老朋友依然不是很信任对方。 如实道:“乔知遥?我不知道。” “……” 第103章 切尔诺白日很长,足够一梦。 虽然半人的怪物身上冰冷,却如某种锚点,无端能让人心神镇定下来。 乔知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做梦,但在这里,她变成了一个珠宝工匠,坐在记忆的工坊里,将那些藏在角落里的碎片串起来。 “新降临的幼体?” “最近还真是热闹,进攻型的幼体陨星,呵,同类。看起来还没有诞生自己的意志,吃了吧。” “不,她的攻击欲图很淡。而且,我们都不知道她会长成怎样的星星,或许能成为我们破局的关键呢?” 他们口中绝非人类能明晰的语言,实际上,对话的两人根本没有发出任何语言。但乔知遥却可以理解他们之间的意思。 那是一双由烟雾交织而成的双手,将裹挟在紫色铱石中的幼体取出,朦胧的黑夜被驱散,她隐约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一个人类形态的,长着三个截然不同的头的,由烟雾构筑的生命体。 ——神祝。 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某种天性,又好像他们相处过很长的一段时间,乔知遥想起了这个名字。 “透明的身体?可爱的小水母,你有名字吗?‘梦魇’?” 她没有回复,而祂投下瞥视,声音像祂的身体一样空灵,带着对新生命的喜悦和悲悯,“好吧,小水母。你可以以兄长称我,或者,盖比。” 她当时似乎伸出了稚嫩的,无形的触手试探了一下对方如同黑夜的身体。 “它很有趣。”盖比对旁边的人说,“我会收留它,就像地上的那些生灵所做的那样。”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似乎还是那两个异神。 “很遗憾。祂不具备智能,也不会理解 情绪。重伤如此却连基本的进食都不会,你的想法有误。” 是之前要吃了她的那个人,这一次他用了人类的发音器官,乔知遥感到相当地熟悉。 ……是严罗? “不要心急,星星的发育时间,总会长一些的。” 有着黑夜一样皮肤的盖比割下自己的的一只人类头颅,留下金色的鲜血,血液滴在她的身上,很温暖,散发着甜美的气息:“去人类中去吧。带着我的祝福,学习、构筑你自己的存在,我会给你第二次生命,给予你足够的时间成长,只是,在一切之后,你要回到这里。” 他的声音和初次下火山口底部时听到的声音重合。 “要回到切尔诺。” “来到我这里。梦魇。” “来到我的国度。” “然后攀爬白塔,重新回到大地,带着我的祝福,将我和不死的灾厄,一起斩杀。” “或许‘秩序’会生气,但我相信,只有你能做到。” “经历足够的冒险,足够的磨难,在最终的死亡后,你会拥有完整的人格,理解它,剥离它,最终你将进化为完美的异神。” …… 乔知遥猛然睁眼。 回忆的画面依然不断。 没错,之前在进入切尔诺时出现的那个声音就是神祝。 阿诺似乎也在浅眠了一阵,以身躯和影子将她包裹得很严实,感受到她的苏醒,又似乎发现了什么,油灯角落的影子抽动了一下。 他正在盯着她看,询问的含义悄无声息。 “梦到了一点过去的事情。” 她很诚恳,顺道捏了一下他影子里的触手,和水母的几乎透明的无形触须不同,这些触须更像某种鳗,摸起来还有着极其细密的鳞片。紧张的时候就下意识收缩紧绷,鳞片也变得坚硬又粗糙。 ……就像现在这样。 “和你没有关系。”她又捏了一下僵硬起来的触手,说完后就停顿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的爱人木讷又敏感,像是完全密封不透气的房间,每一句话其实都能在他心底流转好久。 “是关于开智以前的事情,有点像‘满月’的状态。”她解释着,“我似乎和神祝生活过一阵子。祂希望我能够登上这里的白塔。值得一试。” 她不认为方才的梦境是受到这片土地上现存的‘它’的影响,甚至,反倒说有了刚刚的梦境,让她对于‘它’到底是什么有了一些认知。 “我和青蛙的判断没有错。结束的钥匙确实是在白塔顶上,神祝和灾厄都在那里。” 可是他没有说话,鳞片也越绷越紧,丝毫没有缓和下来的意味。 [她没有发现……] 抿唇,揽着她后背的手指骤然加紧,就像是联想到某种可怕的事情:“您的身体……”。 他正要说什么,却听到外面的一阵惊叫骚动。 “外面!快看天空!” “是眼睛。那些鸟人疯了!” 地窖的暗门被人敲动,青蛙在门口小声地:“知遥姐,咱们该出发了。不知道为什么,‘它’好像忽然很愤怒。” 乔知遥开门,青瓜正挠头:“‘它’是不是知道你在这里。” “祂一直都知道。” “呃……等等?” 青瓜见到她的模样,一时间卡住,整个黄瓜立在原地,没有五官的脸上硬生生看出迟疑,黑色的小短手指了指她的身体。 乔知遥这才发现,自己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很细密的碎纹,就像是这具身体无法再承载容纳其中的怪物,即将破裂开来,与此同时,她的四肢也正在变得透明,丝线一样的絮状物质从四肢的边缘溢出。 “……” 她尝试了一下,哪些部分就像睡醒时的手臂,虽然有些恍惚地不真实感,但依然可以控制着塞进身体里。 直到将所有外露的透明丝线全部塞好,外露的身体才算重新有了人类的模样,她下意识向后扫了一眼,果然,阿诺一早就发现了这点,唇角现在也紧紧抿住,类似硝烟气息的焦虑情绪弥漫不散。 “您也会被‘它’影响?”青瓜好奇,“有能治疗的术士,别太担心。” 不。这并非术士或者其他。 它不需要治疗。 这些东西,和胳膊大腿一样,是她的一部分。 “先爬白塔。” 乔知遥说着和青瓜离开地窖,却发现漆黑的天空多了三双眼睛。 本应该在家里遵守规矩老实睡觉的白日居民们张开洁白的翅羽,在农场上方毫无目的的飞舞,目光呆滞双眼迷离,显然是在找什么人。 他们和白日的姿态有些不一样,原本硕大的翅膀融进了他们的身体,整个身体除了一颗人类的头颅外,只剩下猫头鹰样的躯体,手臂由鸟翅代替,完全传说中鸟妖哈耳庇厄的模样。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些同样长着翅膀的盔甲,也飘浮空中游荡,正是之前追杀他们的审判团。 “那些鸟好像在念叨什么。”鸵鸟眼尖,瞪着上空,看到几个鸟人蠕动双唇做出呓语般的动作。 “……神之子”一边的杜宾皱起眉峰:“神之子?” “哈?那不是他们骗鬼的说辞吗?” “神之子。” “神之子。” “吃掉它。” “吃掉祂。” 就在乔知遥从出现在农场的一瞬间,那些半人半鸟的生物纷纷停止了动作。 …… 上千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她,他们歪着脑袋,声音整齐划一。 “找到了。” 高耸入云的白塔也是这一时候发生异动大理石样的物质开始变软,纯白墙皮在上面如褪鳞般一层一层剥落。 青瓜登时寒毛耸立,上前一步,出口的声音有着和某种规则对峙的力量:“听我说。我是‘它’的祭司,‘它’降下神谕。‘它’依然存在,农场是禁区,离开这里!” 鸟人们听言露出一点疑惑的神情,有一瞬恢复先前在地上时的清明,可旋即又继续迷离,如同被人操纵的傀儡,朝下方蜂拥而至。 阿诺紧了手中刀。 无数漆黑的触手急速反应,拔地而起,如同荆棘般困住上方的野兽,与对方的挣扎撕扯在一起,白羽纷飞,又被黑雾吞噬。 她很明显的感觉到,随着他的动作,一直在黑暗的夹缝里沉睡的那个怪物,终于向她睁开了双眼。 “找到你了。” 祂在白塔上方。 第120章 她确定了祂的位置。 祂也是。 天空的三双眼睛同时睁开了眼,彼此交汇之后,眼睛消失,只留下一处纯粹的,光滑宁静的黑色球体。 “起风了?”青瓜似乎没有看到天空的黑球,只是感觉地面吹起了风,而脚下也越来越轻。 “那不是风。重力的方向在变化。它的注意力现在在我身上,计划有变,你带着其他人找机会出去,阿诺!” 盲眼的怪物点了一下头,抽刀横扫出一片空地,漆黑的影子扭曲了一下,上前延申拉长,护在她的身边,无形的力量在同时托举住他们,双脚离开大地,沿着已经原貌的白塔向上飞跃攀爬。 无数半人半鸟的耳尔庇厄紧随其后,却被从农场中从地底冒出的,铺天盖地的泛黄纸人拖住。 青蛙先生站在农场,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透过青瓜的身体,她隐约看到了人类青年的灵魂。 “他们交给我。” “你继续向上!” 张无敌向她挥了挥手。 裸露黑色表皮的白塔粘稠不堪,从地面向天空长出了无数一个又一个吸盘,软化后不断扭动,试图将他们摔向黑洞。 “人类。凭什么?” 她听见了萝卜国王的声音,它说着意味不明的话:“如果我们能够获得星星的垂怜,你们才是在农场的牲畜。” “我的神不欢迎你。” 白塔终于彻底暴露原先的模样,它是一根巨大干枯的章鱼足,腕足上的吸盘又长出无数的和阿诺相似的触须,试图抓住在它身上攀爬的两个人。 漆黑的刀锋从下向上,斩断拦路的荆棘。 断裂的切口一分为二,更多的触须铺天盖地,完全拦住通向天空的大门。 乔知遥按了按眉头,想在再一试一直以来的那股力量,却被阿诺用没有拿刀的那只手扣住了手腕。 “不要…用。” “……” “我可以解决。” 他将刀刃向内,骤然刺破了自己的心口,颜色同样漆黑的雾气从他身体的切口向外冒出,触须击碎触须,谁也不肯让开,触手彼此搅碎,他的躯体有限,可对方却像是永无止尽的潮水,越杀越多。 阿诺的额角落下一滴冷汗,身体几乎维持不住人类的模型,乔知遥轻轻叹了口气。 “你想多了。阿诺。” “这本来就是我的力量,不会有事的。” 随话落,她皮肤上的碎纹裂得更大,甚至右肩的位置在一声清脆的噼啪后断开一块,没有血迹,也没有皮肉,只剩下一块虚无的黑,还有一些逸散出的,透明的水母触须。 他似乎还说了什么,像是在恳求,相当急切:“不行。不行。” “她不会消失,她答应过我,你骗我。闭嘴!” 阿诺好像很奇怪,似乎在自说自话,也像是和谁在对峙。 可乔知遥无暇顾及,因为就在这具身体开裂的时候,她又看到了一点隐藏在深处的,代表过去,承载“梦魇”这个身份的一点记忆。 “神祝。” “嗯?” “灾厄,强,怎么做,具体。” “陆地上有一种化茧的生物,你会像它一样,套上重重叠叠的躯壳,当时机成熟时,你会破开自己的身体,留下一具空壳,变成足以和它抗衡的蝴蝶。” “我,是,水母。” “比方罢了。孩子,你和秩序相处太久,这对你没有好处……届时你只需伸手。剩下的交给本能。” “就像这样。” “不行吗?不要心急,做不到也没关系的,你的时间很长,永远可以在我这里找到一处避难所。” “即便你将遗忘我。” 她照着记忆中的陨星抬起了手。 白塔停滞了。 世上的所有都在这一刻停滞。 天上的那颗黑球不断收缩,向上,最终在看不见下方的高空,收缩成大地或者天空的一道伤痕。 在那道伤痕或缝隙中,她对上了一对巨大的眼球。 一条漆黑的克拉肯蜷缩在天空的裂缝中,而在祂的身边,记忆里温和的三颗头颅永远闭上三双眼眸,永恒宁静地环绕在漆黑的空间里。 这就是。 ——不死的灾厄。 第104章 从天空坠落,再从地面上升。 当足有山峦大小的横瞳缓慢滑动着与她对视,周围的一切似乎陷入永恒的寂静与黑暗。 不。 或许这不是黑暗。 与海妖一样的怪物对视的那一瞬间,天穹在顷刻间顺便,浩瀚而绝对无穷的星空包裹了她们。 乔知遥抬起手,灼热、压力感撕扯躯体,开始茧化的身体随着外力彻底碎开,她感觉身体很轻,轻得过分,像是很随意地就可以漂浮起来,这感觉却又那样熟悉。 “……” 她低下头,却在绝对的虚无与群星中,她看见一望无际的,碧蓝的大海,那是数万亿生命生存的栖息地,是她寄生的第一个星球,也是被异陨星称为子球的存在。 一切的规律在她面前那样清晰,一切过往都展现在面前,数千年的记忆流转,带给大脑些微的,一闪而逝的疼痛,可她却感到从未有有过的冷静理智。 世间如同二进制下的一串代码,所有人的情绪、意识、不过是上面不断浮动的、规律的字符。 她能看懂所有的变化,摆在她面前的,只是一长串必定有解的方程。 原来是这样。 白塔是切尔诺天空的天空,也是星球的底部的底部,这里的重力失衡,其实她们一直在向高处飞行,直到来到永恒无际的寰宇,灾厄被神祝和秩序封印在世界之外,像一只虬结的树根,隐藏身体,又紧紧地攀附着地球浮木。 水母的触须托起一枚从地球身边划过的尘埃,那是一片来自其他星球的石头,带着脚下这篇行星没有的元素,但她却很熟悉,每一刻与质子,甚至夸克完全不同构成的元素都曾是陨星幼年的温床。 ——它们从已经死去的母体分离,来到其他星球上寄生,学习,它们获得本土的一切知识,解析理解构筑这颗星球上的智慧生物。 最终它们通晓他们的智慧。 最终入茧进化。 最终…… 意识开始朦胧混沌,但又矛盾地无比清醒。 眼前的克拉肯与祂一样大小,这是祂向新生的异神说出的的第一句话。 ——我们成为神明。 [我们成为神明。] [成为神明] [神明] 虚无中莫名荡漾着回声,而它身上没有任何能够发声的器官,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梦魇,就像死亡的阴影随时随刻笼罩着所有人。 一切生物在能与星球相提并论的体积在他们面前都过于渺小。 在天穹中无尽的腕足向她席卷而来,坚硬的口器,像七鳃鳗样的形态绝对算不上美丽,漆黑的姿态看起来熟悉得过分,但她想不起来究竟在记忆的哪一出看到过。 是哪里? …… 或许这不重要。 她只记得,自己必须杀死对方。 说不上来原因。 作为智性存在,她明明可以遏制住相互吞噬的天性,放弃这颗已经被占据的猎物,另外在寰宇中寻找一块新的栖息地。 可有个声音在告诉她。 她必须这么做。 水母举起潜藏在虚无中的触手,在腕足向自己袭来的一瞬,万千透明细丝纠缠住每一只欲图撕碎她的触手,丝线无孔不入,顺着口器如水流般向内,沿着腕足一节节切断对方的躯体,重构它的成分,吞噬作自己的力量。 水母的触须不断向上,试图搅碎核心的主脑。 而克拉肯也全不示弱,扭动身体朝向完全体的,星空几乎为祂们的躯体包围。 触须和触须绞杀在一起,无穷尽的碎丝纷乱着落下又消失。 只是每当克拉肯缺失之后,新生的腕足紧接而上,生生不息的不断为它补充力量。 她和对方都知道。 这场战斗不会有结束的一日。 [你的‘不死’,会铸就我的‘永生’。] 就像阴阳鱼,只要两边力量相等,交尾便永不停息。 她这样说着。 克拉肯没有立刻搭理她,他似乎是某种无智的机械,也或许是紧束身体,漂浮空中的时间太久,祂几乎没有任何情绪,过往的任何也只是程序中的某个符号。 或许,她也会在这场漫长的战斗中,变成祂的模样。 …… 她试着将视线向上,看清对方的样子,却发现自己能以异种奇怪的洞察一切面貌,包括在对方的横瞳中,映射出的她的模样。 那是一只水母。 一只巨大的,全身几近透明无形的,生长着无数触须的水母。 [是的。] [是的。] [是的。] 克拉肯只是简单地答着,祂的瞳孔依然怪异而冷酷,腕足撕裂水母躯体的动作从不停息。 第121章 [为什么要阻止我?] [为什么?] [为什么?] 她看向对方。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毁掉这里?” [这是我的天性。] [天性。] [天性。] 克拉肯回答。 [你可以去其他星球。] [去其他星球。] [或者留下,我会给你划出一片猎食区。] [与我战斗,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 确实。 或许离开或是合作都是不错的选项。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想选第三个选项。 ——继续这场不会休止的战斗。 为什么? 有个声音在回答,来自她这千万年的某个节点。 ——这里有非常好吃的东西。 拄着拐杖的老人,和他的妻子。 他们身上有薄荷的味道。 啊,她记得,他妻子的溏心煎蛋非常好吃。 谁在说话。 谁在说话。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她不理解,只是身体似乎割裂出了一部分,在说着。 ——好像还有一个人。 ——他很甜。 用触须上的感知器官舔一下就会填饱肚子。 再舔一下,就会稍微缩起手指,或者攥住她的衣角。 真的有那么好吃吗? ——是的。 ——那个味道在这颗星球上才有。 离开这里,她要花很长很长时间才能找到相似的味道。 见水母没有接受本应该接受的提议,克拉肯皱着眉。 [不理解。] [不理解。] [不理解。] 触须和触须又交缠在一起,也是与此同时。 一万三千枚光线,从他们脚下的蔚蓝星球从世界各地,朝向她们的方向飞来,飞射在不死灾厄的肩膀上,而后炸裂,破损,形成一颗又一颗能量非凡的光球。 真空没有声音,只有转瞬即逝的电磁波以及刺目的光球。 那是核弹。 陆地上的生物能够用出的最强的武器。 核弹避开了她的身体,纷纷扬扬像是从水面飞溅而起的旗鱼群。 她还看到了‘秩序’,一个无限接近她和眼前这只克拉肯存在的存在,只是祂似乎不愿舍弃自己的样貌,一直坚持不肯进化。 万千爆发的光球在祂们身边炸开繁茂硕大的白花,这里面还夹杂‘秩序’的木刺,与她同源的力量这次并未对她刀刃相向,而是将锋芒完全调转,木刺中所凝成的重构之力如万千箭矢,流星一般朝向眼前的灾厄。 她缓慢地转过头,严罗站在虚无中,象征重构的木刺构成天穹的牢笼,铺天盖地将虚无战场从外包裹起来,给她传来一段相当冷静的句子。 [专心点,梦魇。] [别被表象的僵持欺骗,祂的血肉会影响你的意志,如果你失去自我,你会变成祂的一部分。] 水母的注意力在依然保持人类外形的星星身上划过,她记得这几万年的时间里,自己和对方似乎一直纠缠不休。 神祝是他的挚友,在神祝死后,他对神祝的子民以及神祝偏爱的人类的保护欲达到了偏执的地步。 这似乎也是他无法进化的原因之一。 [我会在那之前完全吞噬祂。] [之后会轮到你。] 严罗嗤笑一声。 [拭目以待。] [不过现在,我们有一样的敌人。] 大乌贼的表皮因为爆破泛起一瞬息的白,随后又以可怕的速度恢复,木刺随触须卷积搅碎腕足。 还差一点。 她与对方的平衡,岌岌可危。 灾厄终于完全睁开半闭的眼眸,似乎难以相信被他视为蝼蚁的土著能给它的**带来一点创痛。 [但也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这没有意义。] [这没有意义。] 祂指挥起掩藏在更深处的触手,如同掐灭火烛,一个接一个掐灭在身边亮起的光球,同时数百颗硕大的触手也向严罗刺去,重新扳回和梦魇的对峙平衡。 直到一声轻微的撕裂声打破了沉寂,这一声撕裂在在场的三位陨星之外。 啊。 水母轻轻的想。 是乔知遥记忆里很好吃很好闻的那个味道。 “……” 阿诺将手轻轻搭上了眼前水母的一根与腕**缠的触须根部,动作很轻,声音却很酸涩,又干裂。 “您在这里,对吗?” 他在痛苦。 她下意识想回答他一句,却发觉自己也和眼前的克拉肯一样,并没有发音的器官,于是只是抬起还在忙碌的触须根部,凸起一点碰了一下他的头,像在安抚。 很奇怪。 她不过是一只水母,明明已经构析了全部的情感,明明已经不需要这些东西,但她还是想要这么做,就好像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有着自己的意识,告诉她必须这么做。 虚空中无法传递声音,他没有得到回答,脑海中只回荡意味不明令人恐惧的尖啸,脑袋被无形的力量蹭了蹭。 他说不上内心的感受。 在这虚空中,他已经能够重视一切,而入眼却不再有熟悉的身形,只有透明的巨型水母,哪怕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隐隐约约地有一种感觉,或许她已经不在了。 她变成了祂的一部分。 她不再是她了。 但…那又怎样呢? 他聆听到怪物的低语。 [人类。] [她已不是你的主人。] [如果你想要她变回来。] [来到我的身边。] [你的体内有我的血肉。] [你也是我的信徒。] 异神的声音充满蛊惑,代表祂情况并没有看起来那样游刃有余,急切地需要什么来填充自己,杀掉面前这两只闹腾的幼崽。 阿诺直视对方的双眼,尽管人类的那部分在疯狂告诉他危险,他也不曾退后一步,只是冷冷的。 [她的力量是吞噬与重构。] [现在,她可以重构你的‘不死’。] 灾厄的回声嗯了声,无比傲慢。 [所以呢?] 阿诺缓慢的摇了一下头,放空自己,让在场的三颗星星都听不到自己的心声。 他其实一直没有告诉别人一件事情,哪怕在心底,也很轻易地就被他埋起来。 开始只有一点点,一个单词。 后面是偶然的一个句子。 或许是因为现在的自己由人格,她的祝福,和灾厄的诅咒构成。 他能听到,感知到,她的,或者是灾厄的心音,哪怕只有一点点残缺的部分,但能够让他理清楚情况。 眼前的平衡岌岌可危。 就差一点点,她就会成为这个世上唯一的神明。 她会去很多地方,会在星球里畅游。 在她成为进化的那一瞬,乔知遥、或者李知遥,都只是星星梦魇做过的一场无头梦,只是祂的一个切片,死士和公主,研究员和怪物的故事就此结束了。 没关系的。 至少他发自内心的感到开心,因为他终于获得了自己的救赎。 他们一起走过了那么多地方。 看到过那么的风景。 她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所以不必要伤心的。 只是有点可惜。 传说中,结束后他们会一起去海外岛屿,似乎只能永远搁置了。 他紧了手里的刀,拢了拢怀里的照片,看向眼前在真空中漂浮的,反射出无比璀璨星空的水母。 多么美丽的生物啊。 现在只差一点点了。 最后的一点点。 他放开自己的身体,将所有的力量都融成极易消化的一团,扬起手,撕开自己的外皮,将内容物全部贴在用于吸收力量的透明触须上。 陌生又熟悉的力量注入,平衡的天平开始向祂这一边倾斜,梦魇的声音和她有些相似,但不完全一样。 [你在做什么?] 生命力又是熟悉的褪去,但他这一次没有生起任何想要阻止的欲望。 他朝祂微微笑起来,笑容很甜。 那是水母吃到的,前所未有的美味。 祂很满意对方的识趣,又有些惋惜这种美味居然是一次性产品。 但要是能吃下掉灾厄,也算不亏。 只是。 身体有某个部位,或者某个切片,在生气,在不断抗议,叫祂阻止,甚至威胁着要撕开祂的身体,分开祂的意识。 触须蔓延出来的消化网络包裹住了黑雾与血肉的全身,只有一双干枯的手依然捧着祂的透明而优美修长的肢体,贴住丑陋而扭曲的脸,轻轻喟叹着。 [我…无比地…爱着您。] [从见到您的那一瞬起。] [直到现在。] 最后。 他只是想以另一种方式,永远陪着她。 第122章 再也不要分开。 第105章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意识仿 佛被裂做无数分。 她看得到自己在与一只巨大到看着就令人心声恐惧的无色透明水母对峙,也能够以它的视角看得到渺小的,发着光沉睡的自己。 她举起手,她看到水母举起触须,她看到自己举起手。 …… “这部分的记忆太过强烈。” “不…这是我吗?” 她在心里念着,分不清是自己在说话,还是‘梦魇’在说话,又或者是她们在一起说话。 似乎有什么东西闯了进来,一团发着光的,很鲜美的东西,是不完全的…人类? “……” 很鲜美,甘甜。 但是不能吃。 ——他是谁? ——她好像是认识她的。 她飘了过去,带着万千银丝很认真地看着面前被触须包裹成一颗白玉般团子的生物,认真地思考着。 这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偏偏有蛊惑的声音在她耳边絮叨,吵得她一直没办法专心,似乎源于外界的某种东西。 [分不清对吗?] [你不应该和我们战斗。你应该要做的,就是吃掉他,彻底剥离你不必要人性,然后离开这个星球。] [你已经知道了这些的构成,它们会成为你的束缚,剥离本性,你会成为足以与母星对抗的恒星。] 她该吃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这么做。 她低下头,裹在银丝中的人闭着眼,似乎安详地睡着了,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皮肤残余的温度,一双很漂亮的,几乎完美的黑玉般的双眸,以及,他在抓着什么,轻轻念着什么。 遥? 主上? 那是什么? 她晃晃指头,丝线们很听话地就将他手中的东西取出,她好奇地看向这个闯入自己体内的玩意。 一张…照片? 照片? 这张相片比起她庞大的本体,小得几乎像个肉眼不可见的细胞,可她还是带着古怪的好奇,仔细去看那上面的画面。 似乎是某种娱乐场所。 在旋转的,地面人称为摩天轮的下面,一个年轻的人类女孩拉着目盲的半人类怪物漫无目的的游荡,怪物的唇角抿出一点笑意,而那个人类女子的脸上,有着一样的笑意。 她是谁? 如此熟悉。 在庞大的,冗杂而无意义的记忆中,她终于找到了那时候的感受。 类似饱腹的,快乐的,像是全身都泡在暖洋洋的浴池里。 ……不。 不对。 她现在的模样,不对。 她应该是照片上的样子才对,她更喜欢那个片段,虽然那只是生命中的微不足道的一截,但她只完整生活过这一截,她的意识,正式始于这里。 梦魇是她的一部分,而她不完全是梦魇。 这是她留在这里战斗的理由。 意识到这一点,周围的一切就愈发清晰,她甚至听到远方的声音。 “乔老师还是没回来吗?”人鱼从水池中跃起,扶着坐在岸上询问,他的双腿正在重新开始分化。 “别说,失联好几天。”陈青坐在池塘边,又给自己点了根香烟,烟雾缭绕间遮掩自己苍白的脸色,“哦,外面黑黢黢的,你家那两个小孩我给你弄晕了正睡。” “没有知遥的消息?”意外的,夏烟推开门从走廊走进来。 “没。电话也不接,消息也不回,这家伙还是老样子,凡事自己顶,一点儿也不相信别人。” “别太担心了。”尽管这样说,夏烟依然皱眉,“她和那位盲眼先生不是普通人,或许她们在解决天上的麻烦。” “好好,希望吧。”陈青按着额头,“反正我是出不去,一出去总感觉有什么人在耳边嚷嚷,闹得头疼。” “哟,都在呢。” 范无咎跟在陈青后面推门进来,手里拿着的镰刀上还沾着血,而后觉得当着人面不好,甩甩后收起来:“我来的路上,异种都在发狂。,你们这影响还少点。” “发狂?基地没事吧。”夏烟脸色凝重。 听乔知遥说起过,基地包揽了数千只异种作猎手,甚至其中有和盲眼同等级的存在,如果乱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放心吧。严罗的猎手令可不是玩笑。他好歹也是个异种老大。”范无咎也掏了根烟出来,问陈青借了个火。 “还说,找得到阎罗王不?”陈青故作轻松,打趣着扬眉。 水汽在她周身氤氲,这是她一贯擅长的隐藏手法,配合着乔知遥的血液和一些科技,从灾厄苏醒,天空的太阳如被人关掉的电灯般熄灭,隐藏在角落的异种暴。动开始,一直维持着研究所周围的稳定。 托她和研究所的福,以这里为核心,范城西郊的居民皆在附近避难,屋外泱泱的一片黑影。 范无咎指了指天空:“乔知遥也在上面。” 在场的沉默下来。 “得。我就说乔老板怎么突然间弄那么多武器。”陈青站起身,从兜里掏出枚钥匙,正好屋外又传来敲门声,孙越飞的声音些许拘谨。 “陈青老师,我能进来吗?” 拉艮的居处一直是研究所的禁地不对外开放,但骤然间研究所附近聚集了这么多人,甚至还有军方的人,一时间让孙越飞一个真正的二十出头的普通人有点不知所措。 老师走之前是给他安排了个作业来着,三楼有个小房间,他把自己关在里面闭关了半个月,看网上也就是说突然天黑了,然后就是手机没信号。 他没当回事以为又是什么奇怪的天气现象,寻思着东西做完再说,花了半周时间好不容易把切片做出来,本想出去放松一下顺道修修手机,结果出门就遇到一队扛着枪穿作战服的军人。 给他吓得半死,还以为老师犯了什么事情。 结果带队的那几位对他客客气气,甚至问候了两句家常,话里话外就是若非不得已,他们并不想来打扰乔老师,实在让人更加摸不着头脑。 老师面子这么大的吗? 思来想去,孙越飞终于来敲了研究所重地的大门。 陈青起身,一把拉开了成年人双手才能拉开的保险门,正对上孙越飞茫然的视野。 “今天这么多人吗?”孙越飞小心地往内看了一眼,“我是不是打扰了?” “交给你了老范。我去仓库取武器,万一外面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要闯进来,大家伙还能多撑个几分钟。” “……武器?” 范无咎扯唇起身,转手将镰刀收好,透过单向玻璃,看到地面上的藏在人群里的许渡医生,她的脖颈上突然泛起一层迷蒙的灰雾,类似机械符号的闪光稍纵即逝,莫名地松了口气,随后提起镰刀,伸手拍了拍眼前的人类小孩。 “小子。还发愣呢。外面都打起来了。迟钝成这样,难怪能在‘梦魇’身边干这么久的助理。” “啊?” 他想问个明白,一扭头,却和水池外的一颗漂浮的热气球大小的人头面对面正着。 “……”这对吗? 他不会闭关闭成精神病了吧。 他张了张嘴,喉咙似卡了火箭,还没惊恐出声,只听一声。 砰—— 是许渡医生,或者“隐匿”先开的枪,那颗长着黑色触须的怪物发出凄厉又尖锐的惨叫,一根裹着白布的长棍直接敲了上去,青火一灼,将异种烧了个干净,半空中居然同样浮着一个人。 “老谢。”最怪的是,老师的这位朋友显然是认识对方的。 “不是老范。”搁着玻璃,谢必安的脸色很不好看,虽然微笑着,但脸上青筋暴起,“兄弟们都在外面打生打死,你就在‘梦魇’的巢穴里躲清静呢。” “这不是以为你在市中心呢。”范无咎又把镰刀重新抽出来,“市中心没事吧。” “张家说他们能解决市中心的麻烦,但是需要一点陨星的血支援其他城市,问问你这里还有没有库存。” 一边的夏烟起身,和他点点头:“地下室还有一些,我去取。” 谢必安点点头,本要离开。 “等等。” 一直没有说话的人鱼忽然叫住他,在众目睽睽下,他将自己的鱼尾重新送入水中,他看向窗外的谢必安,眼睛突然变得通红如出血,他咳了一声,有些虚弱地嘱咐着:“取到以后血液后,不要从64号公路走,那里已经被一只异种攻陷了,它很强,仅次于那个叫做阿诺的男人。如果从那里走,会有很不好的后果。” “阿诺?……哦,谢了。” 范无咎跟在夏烟后出门,从口袋里摸出来一把手。枪塞到已经完全呆滞的孙越飞怀里。 “用过枪吗?” “军训时候…碰…碰过一下。” 范无咎嘶了声:“得。那也拿着。” “外面是…是末世了吗?梦魇是什么?……我要做什么吗?”好不容易找回声音,孙越飞抓了下头发,一连抛出几个疑问。 第123章 “等乔老板回来自己和你解释吧。至于做什么?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做。”范无咎哼了声,“现在,上楼去打开你老师的电脑,把pj245和274的资料找出来发给小吴他们。” 他拿出自己的常用的镰刃,又说:“哦对了。别太担心你家里的情况,术士们会卖你老师一个面子的。” “怪物!他们在往研究所攻过来!” “救救我们!” “天啊。这世界怎么了。” 屋外又是一阵阵的惊呼,一只飞起的无头老鹰叼起了一个穿军服的小伙子,紧接着,高空的一枚玩具子弹伴着水雾飞出,精准无误地击中了老鹰的胸口。 明明是一枚无害的子弹,可无头老鹰却长啸一声,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刺穿了般,直勾勾地向下掉落。 “小心着点。” 陈青收了手里的玩具枪,和领队的打了个招呼:“东西在仓库里,制作的资料等会小孙发给你们。” 老鹰扑腾着翅膀,像在临死前抓着爪子下的人作亡魂陪葬,可惜一只小丘高的黑色大猫从阴影一跃而出,将那只下坠的老鹰一口咬断,而后从空中叼住那人的衣领,轻巧地落地后放人下来,又看向一楼,看向要去取血的女人。 夏烟也看到了大猫,对上了他的视线,只是一眼后,加快了脚步,喃喃自语了一句:“我不是那个女孩。” “我知道。” 腹部露出枯骨的大猫眯起眼睛,在枪火中飞出研究所的范围,与其他猎手、术士以及拿着枪的军人和异种们厮杀在一起。 走之前,他说了一句让人有些听不懂的话。 “但她是你。” 第106章 人间在不到三日的时间内化为炼狱,而在前线,与因为灾厄诅咒暴。起异种奋斗的这些人…是她的朋友。 是的。 朋友。 梦魇或许是她,但她不完全是梦魇,她是谁,本不该只由自己的天性、基因决定。 还有更加重要的一些部分。 她收拢思绪,也收回视线,一部分意识继续与另一边海妖对抗,一小部分则向银丝包裹的核心总去,每走一步,身体上露出的银丝就会少一层。 直到最后,她重新有了实体,浮动着站到他的身边,他似乎在看着她,只是不说话也不动,灰暗的,苦涩的气味湮灭了他,像一颗石头。 “阿诺。” “……”他有些迷惘,只是手指轻微蜷一下,似乎不明白自己还有意识的缘由,更不明白为什么会听到熟悉的声音。 于是她又唤了一遍。 “阿诺。” 终于,他稍微睁大了眼,侧过眼瞳,想取看她。 “我很高兴。”乔知遥将照片收好,继续说着,“我很高兴你能来这里找我。就时机来说,你来的恰到好处。我差一点找不回自我。” “你……” 石头吐出一些人类的字句,他呼吸骤然急促,双臂也开始颤抖,身上的黑雾化作丝线试图支撑着他起身,却骤然卸了力般消融,他挣扎着抓起身侧吞噬力量的银丝,焦急地起身想去看她的模样,几番折腾却使不上力气。 “你,没有……” 透明银丝很温和地托住了他的手腕。 “当然,我还在呢。”她浮到他身边,“只是有点不适应。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认知过载?异种也会遇到类似的情况。意识有限但信息无限,当累积过多知识与记忆,它就会陷入“认知过载”,如同自我塌缩的恒星,成为“信息黑洞”,失去个体。” 这对于他们这些外星寄生者来说,重构是十分自然的过程,为了避免坍缩的命运,陨星拥有一种自我重构行为。 ‘进化的唯一方式,是吃掉曾经的自己。’ 意识体会定期生成一个人格茧,将过去的自己封存、切割、解构,再从中提取最精华的经验和构造逻辑,用以重组当前人格。 每次进化,星星都必须面对并消化自己的一切过往,找到现在的“自我”,否则就会在人格分解中溃散成“幽影”,一种只有本能的生物。 …… 除了灾厄,这颗星球上的其他陨星从未有人抵达过解析进化这一步,因此没有人有经验,在其他人看来,或许星星的终局就是陷入疯狂。 她呢喃着:“难怪严罗会有如此大的敌意。原来进化的最后,我们会吃掉自己……” 感知到肩膀上骤然多出来的重量,她稍微睁开眼,笑了起来,伸手温和地抚过他的头发,它们随着黑雾的溃散而干枯,消融,但当她触及时,又重新聚集。 “稍后再同你解释,阿诺,现在不要抵抗,把灾厄的这部分诅咒给我。” “嗯。” 他点点头闭上眼睛,彻底放松意识,任由银丝抽离自己异化的部分。 他顺从地过分,丝毫不问失去这部分血肉自己会怎样,脚下的星球上偶然会有相似的生命。 虽然只有这个属于她,但这也或许是她想要保留这颗星球的原因。 解析灾厄的残留不需要太久,她的动作放得很轻,最后只是推了一下他的肩臂示意他松手。 “放心,不会有事的。”她摸了摸重新垂下的柔软微翘的头发,说,“也不会让你等很久。” 他只是抓住她的手臂:“我,一起去。” “……” “我比鮟鱇强。”他指的是严罗带来的其他几个猎手,他们借由严罗的猎手令不被灾厄影响,确实能和灾厄你来我往几回合。 外界的克拉肯又在喊叫,似乎意识到她的某种变化,那直达脑袋的强调急切而开始混乱。 [为什么还不动手。] 脑袋的声音又在催促。 “我有在吃。” “他身上有你的部分。” [不可能!] [那部分力量,不纯粹。] “是因为我吗?” 严罗在旁边轻笑着,手里升起一点青色的火焰,那里面夹杂着一道灰色的雾气。 即便是战斗类型的陨星,梦魇和灾厄的战斗还是摧毁了他一半的身体,现在那些部分由几片叶丝粘合在一起,但这不影响从脖颈上离开的脑袋不温不火地吐字。 “为了不被你注视到,所有猎手的体内,我都放进去了‘隐匿’的力量。这些诞生自你诅咒的怪物,现在大概正在陆地屠杀你的子民呢。” “确实。隐匿和神祝制作的陷阱困住了你这么多年,你应该也不知道陆地上的事情。” [那又怎样?我并不畏惧你们。] 皮肤传来刺痛,吸盘后的黑影烟雾缭绕,她看见自己的触须化作千万银丝,最终银丝融化,铸成一把巨大的锋矛。 锋矛的尖端,高大的人类青年替他指明了方向,玄刃刀锋如瓣斩断所有试图阻拦的触须,一时间黑血散落。 海妖的声音又一次向她袭来。 [为什么要因为这些生物做出反常的行为] [这与解析不合。] 乔知遥嗤笑,伸出手,举起,星星的力量也如弦上之矢。 见她 不多话,灾厄眯起眼睛,黑丝溶解,庞大的身躯开始液化,如同漆黑的浪潮,吸纳了所有来自宇宙的辐射。 [可笑。] [你会错过最后的机会。] 非人的怪物在她眼前扭曲,呐喊,试图溶解那柄横在太空长弓的长矛。 “不,错过的是你。”水母的触须在她身后融合,缩小,最后凝成一个人的实质。 “知本性,守本性。” “吞噬自我,找回自我。这才是真正的进化。你选择忘去过往,为力量吞噬,于是就成了被本能裹挟的怪物。我不知道你从何地解析自我,但你登神的那天起,‘灾厄’也就死了,站在这里的,不过是已被废弃的躯体。” [不合理。] [不正确。] [你在胡说。] 乔知遥嗤笑:“胡说?这不正是你不敌我的原因。我完成了进化,活了下来,但你没有。有人心甘情愿冒死来找我,你没有。” 漆黑的液体向四处逃去,只是触须化作的银丝铺天盖地,刹那间在寰宇间围出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茧。 [不。] 它尖叫着,它没有濒死的恐惧,更像是为了否认某种既定的事实。 [即便你吞噬我,终有一天,你也会为其他的星星吞噬。] [你在退化,这没有意义。] [这一切本就没有意义。] “可悲的怪物。你不明白。” “哪怕长远我们都会毁灭,这一刻,就是有意义的。” 她松开手,长矛在长弓中急射而出,在爆破的白光和无数青火中,那些浓郁的黑雾为银丝裹挟,所及之处如光矢划过夜空,灾厄消融,而规则重构。 所有的黑潮都如同日光下蒸发的水渍,呼吸间烟消云散,星穹重新填充寰宇,而流星自他们身后大地四散坠落。 纷乱的宇宙辐射在他们周围重新折射出五色的光泽,如同地球两端的极光,灿烂到几近炫目,也是同时,人类停止了进攻, 第124章 乔知遥看向严罗,他的身体从胸口开始,为灾厄的触须斩为两端,腹部和的大腿消失不见,似乎已为吸收,而其余的部分呈现朽木的褐,显然正在努力修复残损的躯体,对方向她点头,真空无法传声,于是声音从她的脑海里直接亮起。 “母体既已死去,地上的异种会逐渐消失。剩下的,基地会负责收尾。” “你还要和我战斗吗?‘规则’。” “……” 她这句话并无多少感情,却有讽意。 “至少在你经历下一次进化前,没有必要。”人类社会也经不起他们之间星星们再一次的战斗。 “是吗?”她再次抬起手,那只透明水母又一次在她身后聚拢,“可你似乎忘记了之前的那笔帐。” “如果你有条件,大可以现在提出来。” 严罗面不改色,青色的火焰围绕着他上下起伏浮动,宇宙没有氧气,本不该有燃烧,这些火焰不过是他本体的血肉,一棵不断燃烧的巨树的叶面。 树叶与银丝对峙,角落里的死士默然抽出长刀。 “…算了。” 乔知遥冷哼一声,身后的水母也随之消失。 基地还有用处,各自为政的术士世家不足以解决地上残留的灾厄信徒与异种。 “你对老师的记忆做了手脚。”她说,“如果你不想再来一次这种战斗,作为补偿,你应该找回来。还有,我不希望研究所的其他成员,或者说,我的朋友们,被以任何形式质问或胁迫。以及我会在这颗星球上继续对异种的研究,需要基地的协助。” “成交。”严罗答应的爽快。 “哦,最后。” 乔知遥移开视线:“你的下属看起来想跑。” 被触手夺取脑袋灯泡的鮟鱇和变成两截的笑千魑朝着地面坠落,严罗回眸看了一眼,只是竖起两只手,青火化作锁链紧追而去。 “若无他事,就先这样吧。” 他笑了声,青火附上身体,重新扯出人类的躯体,化作万千流星中不会湮灭的一颗,向地球坠落。 在他的眼中,梦魇,或者乔知遥的身影越来越小,而那三颗已经消失的头颅也随灾厄的陨落而化为最后的光线向无边际的宇宙飞去,或许在几光年外的世界,会有人观测到曾经星星间的战斗。 “这就是你算好的未来?”他向故人询问。 已经死去多年的神明不会说话。 地面的人们在为破晓的天空而欢呼,基地的人手在和术士们击掌庆祝自己的存活,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很久远的以前,火山爆发之后,三首的陨星在一片荒芜上说着:“即便是星星,进化之后,也不一样的。” “何解?” “我中必有一个人重启进化之路。灾厄变成了怪物,但这不能说明一切。” “那样太危险,你不能保证梦魇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灾厄。我会找到新的方式。” “不。”神祝摇头,“我相信梦魇。那只小水母会成为我们中的变数。也相信人类,他们没你想象的那样脆弱。” 他是对的。 严罗闭上眼,身躯完全木制,牵引着作助力的异种们向下坠落,直到火焰在周围烧起,地球的引力欢迎他的回归。 地上的人类看到了天际划过的流星,那如先前的光矢一样,在天空划开荡出一层光圈,而所有游离的异种停止了躁动。 “快看,是流星!” “天亮了?” 虚无的宇宙间,一切尘埃落定,这里没有声音,只剩寂静的星河, 确认灾厄彻底死亡后,乔知遥抬了抬头,对上一双莹润如十胜石般的眼睛。 “多么漂亮的星星,现在你还会害怕吗?” “……不会。” 一如很多年前的某个雨后,在巫山的脚下。 她脚踏星空,朝他招了招手,笑起来。 “那太好了。要和我回家吗?或者,这次我们可以去远一点的地方?我有过去那些人后人的下落了,先陪我去一趟吧。” “听候差遣。”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