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夫郎必须成真[女尊]》 第1章 [古装迷情] 《假夫郎必须成真(女尊)》作者:砚水银【完结】 文案 女主视角: 吕妙橙七岁起独自生活,吭哧吭哧种了十年的地,某天醒来,身边却睡了一个美艳绝伦的男子,再一看,锦衾华被,金玉琳琅。她的破草屋呢? 吕妙橙:这是在做梦吧? 身侧的男子柔柔倚靠在她怀里。 吕妙橙:(摸摸)这……还是个春梦! 一夕之间,吕妙橙从一个十七岁种田的,摇身一变成为二十三岁的杀手首领,闻倾阁主。她拥有了权势和财富,还有一个美人。 这个美人是一只满嘴谎言的小鸟,她可以容忍他的娇纵,只要他永远在她笼中。 —— 男主视角: 江湖中无人不知吕妙橙,她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 而他不过是个小小的间谍,只学了侍候人的技巧。 没曾想有朝一日,她竟然失忆了。 他想要趁此机会,骗取她的信任……可是她宠他怜他,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好。他犯了做间谍的大忌,爱上了任务目标。 主动服侍她的第一次,他害怕得要死,哭得撕心裂肺,最后让她不得不去泡冷水澡; 到后来,他千里寻她,日夜兼程也没有得到个好脸色,仍是小心翼翼地问她:“妙橙,你理一理我好不好?” 内容标签:生子江湖天作之合失忆女尊 主角:吕妙橙,窦谣 ┃ 配角:小医师,沂水,许知节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是我的笼中鸟 立意:做人要诚信 第1章 正值初春时节,白日里阳光和暖,夜里却骤然降冷,值守的卫兵呵气成白雾。她不自觉抖了一下,回头望着灯光辉煌的宴厅。 雍王今夜大办筵席,宴厅内烧足了炭火,十分温暖,舞伎柔美的身体只着寸缕。一墙之隔,屋外的卫兵已经连手里握的长矛都感觉不到了。 真想看看宴会的盛景啊。 她这么想着,突然嗅到一丝寒梅香气。 这香气似有若无,分辨不清来处。 雍王府里可没有种梅树。 卫兵四处张望,那股香气愈发浓烈,近了,已经很近了……温热的血液泼洒在冻得僵硬的手指上,卫兵茫然地低下头去看。 “扑通”几声,值守的卫兵尽数被割喉,成排地倒下。 一袭深黑的外袍拂过满地尸体,渐次展开,露出暗红的内里,衣摆用金线绣着两朵繁复艳丽的梅花。来人戴着镂空的半面铠,从一具尸体咽喉处抽出长刀。 她持刀的右臂一振,刀锋沾染的血迹洒落。 宴厅正门开启,满室淫|靡,舞伎们倚靠在女人怀里,一掌宽的蔽体衣裳被肆意扯下,不堪入耳的声音萦绕在厅内。 雍王搂着小侍,享受席间的旖旎风光。 厅前快步走来一黑衣女人,喧闹声小下去,雍王眯眼打量她,问道:“你是何人?” 两侧护卫闯上席来,持刀列阵。 来人并未说话,漆黑的衣摆如水波流动,几个呼吸间便从一众护卫里闪身越过,在雍王座下站定。下一刻,护卫们倒了。 “啊!” 席间的舞伎惊叫。 雍王这支护卫都是她亲自培养的、一顶一的好手,在黑衣女人面前却不堪一击,甚至连兵刃都未撞上。 “何人派你来的?我可以出……” “噗呲”一声斩断了剩下的话语。 黑衣女人抽出长刀,一双冰冷的茶色眼瞳在雍王尸体上凝了凝,伸手撕下尸体脸上的面皮。 “假的。” 她冷冷说道,“第四个冒牌货。” 厅堂四处窗门轰然炸开,身披重甲的士兵鱼贯而入,做戏的宾客们掀案而起,纷纷亮出兵器。 “闻倾阁主好啊。” 席间持扇的女人率先说了一句。 “今夜的宴会,雍王殿下只邀请了阁主一人,还请阁主留下!” 被唤作“闻倾阁主”的女人端详着她,“你是……月蚀门的人?” “不错,月蚀与闻倾水火不容的局面,到今日就会结束了。阁主,还请赐教。” 闻倾阁主横刀,在花容失色的小侍胸口擦拭几下,缓慢地问:“你是月蚀门主的继任者?” 不等她回答,闻倾阁主继续道:“很好,你登不上门主之位了。” 她话音刚落,清冷的月光伴着寒风席卷,宴厅的屋顶破裂,无数人影裹挟着刀光剑影落下。 “本尊岂会只身赴宴?” …… 空气里弥漫着烟灰的气息,村东头老王家的干草棚被小孩子点着了,半个村的人都去看热闹,远远就听见打骂声和孩子的痛哭。 吕妙橙也很想去凑热闹,可是她家的母鸡正在下蛋,这鸡越养越贼,不知怎的,竟然学会了偷吃鸡蛋。 导致每次母鸡蹲窝时,她都必须守着它,以免这家伙自给自足。 鸡蛋攒起来去集市上卖钱,钱攒起来还娘和爹欠的债。 为什么这债要她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还呢? 因为吕妙橙的双亲早在十年前就病故了。 那时候她还是个七岁的孩子,跪在病母床前呜呜咽咽,茅草屋破着洞漏着风。年幼的吕妙橙一想到以后自己有可能会饿死,就抓着娘亲瘦成鸡爪的手不放,跪着求她不要死。 床上瘦成一把骨头的娘咳个不停,吕妙橙端来菜根汤喂她喝下,娘喘了一口气,忽然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说有个东西必须要交给她才放心。 吕妙橙放下破碗,搓搓手兴奋地等着,虽然家徒四壁,但这人死前能拿出来的东西,那得是顶好的吧? 然后她得到了一张三千两的欠条。 老娘在吕妙橙撕心裂肺的哭声中断了气。 她哭声震天,半个村的人都听着了,人人夸她孝顺。而吕妙橙只想烧了欠条,趁债主找上门之前卷铺盖跑路。 十年的时间在吕妙橙种地做工的日子里溜走,三千两至今没还到十分之一,她是被收债人一拳一脚拉扯大的。 那债主也是奇妙,不让她进府做下人抵债,只说让她种那一亩三分地,每月一到收债的日子,收债人就会来把吕妙橙揍一顿。 掏了蛋从鸡窝前直起腰来,村东头老王家的火都灭了,吕妙橙瞧着天色已晚,推开院门出去找狗。 她养了一只黑狗,取名叫大雪,陪着她度过十一个年头了,一天到晚跑山林里咬野鸡,吃得比她好,体格比她壮。 今年的春节已经过了,田野里的雪也逐渐消融,吕妙橙走在田垄上,脚步轻快,但她又看见前方树下的老人 们,遂停住了脚步。 这群老人每天傍晚都固定坐在那里,家长里短唠个不停,从村东头老王家的顽皮孩子说到村西边老李家的泼辣夫郎。吕妙橙叹了口气,硬着头皮从他们前方走过。 “哎哎,你看,这不是那个吕妙橙嘛!” “她家里穷得揭不开锅!” “你说,她为什么每天都在这个时候去山里啊?”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去私会隔壁村的小伙!咱们村没人看得上她。” “她今年满十七了吧?还讨不到夫郎啊……” 吕妙橙近些日子总是听见他们说娶夫郎的事情。 她就一间茅草屋,雨大了会漏,风大了会塌,屋里一张桌子一张床,没有暖和的床垫,只能用稻草将就。 说起来稻草已经很久没换了,估计都潮得发霉了吧。 这样一张破床,吕妙橙从小睡到大,现如今它老是“嘎吱嘎吱”响,半夜翻个身她都怕这玩意散架。 睡两个人?做梦! 想到这里,她又叹了口气。 谁不想娶个夫郎呢?吕妙橙一开始觉得独自生活也挺好的,但某一天她去镇上卖鸡蛋时,旁边卖菜的姑娘手里拿着本册子嘿嘿直乐,她好奇的凑过去看。 吕妙橙透过门缝窥见了一个新世界。 她总控制不住想起册子上的画面,交缠的身体,腾地冒起一股无名火。 大雪今天没抓到野鸡,肚皮瘪瘪的。 吕妙橙摸了一把它柔顺的皮毛:“饿了吗?跟我回去喝菜根汤。” 菜根汤没喝成,因为柴火烧到一半点不着了。天空下起了雨,吕妙橙缩在屋子里啃吃剩的黍饼,又冷又硬。 大雪毛烘烘的身子挨着她,不住地哼唧。 床上不如大雪暖和,吕妙橙想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分外沉,身子哪儿哪儿都透着暖意。大雪的毛发又柔顺又长,吕妙橙抱着它,一下一下摸着它的毛发,摸到末端时,猝不及防覆上了浑圆。 是光滑而柔软的。 大雪的身躯是这样的吗? 吕妙橙越摸越疑惑,不由得揉捏了几下。 耳畔传来一声嘤咛,她半边骨头都酥了。 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明眸皓齿的美人,左眼下生了一颗极其漂亮的小痣,这双凤眸眼尾透着薄红,此刻带了几分羞恼看着她。 第2章 从这张玉一般的脸上挪开视线,吕妙橙向下看,线条优美的颈项,瓷白的皮肤,胸口再往下藏在薄衾里。 这可不是她的床。 吕妙橙此生从未见过金丝银线的褥子,躺两人绰绰有余的大床,身体软软陷下去,半透明的床帘上穿珠嵌玉。 她是在做梦吧? 这么想着,吕妙橙“啪”地打了一下。 “嗯啊!……”美人呻|吟了一声,“尊上真坏,夜里不动,晨起了反而想要我吗……” 他喘着气,朝吕妙橙贴近几分,抬起手抚摸她的脸颊,修长的手指撩拨她的耳垂。 吕妙橙僵住。 她这还是个春|梦呢? 美人搭上她的腰,轻轻蹭她,吕妙橙感受到柔软,心说画册上那不对啊,分明就是软的嘛。 伸手捞了一把,美人忽然顿住。 他脸上惊愕的神情一闪而过,吕妙橙又不重不轻地揉了一把他的后腰,这柔情似水的美人突然就攥紧了被子,温声说道:“尊上,再眠一会儿吧,有些冷……” “不行。” 吕妙橙攥住他的手腕把人压在身下,“你可跑不掉。” 梦里送上门的美人岂可任之逃走? 身下的美人未着寸缕,她的目光毫不掩饰,从胸口游离,一路往下,经过了细瘦的腰肢……诶,除了颜色,怎么也和画册上不一样? 理论和实践产生了巨大的冲突,吕妙橙愣了一会儿,美人见状用力挣脱,指甲不小心在她手背上划了一道。 “嘶……” 吕妙橙心说不对劲。 梦里怎会感受到疼呢? 她问道:“这到底是哪里?” “……什么?” 从她身下逃开的美人狐疑地望着她。 “你不记得了?”他两手撑在床榻上,定定地观察她,“你知道我是谁吗?” 吕妙橙摇头。 “那你知道……你是谁吗?” 吕妙橙觉得此事甚是诡异,她的魂魄说不定是跑进别人身体了,话本里都这样写的,穷姑娘穿进世家女君身体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不能露馅,否则会被人请道士做法的。 “不记得了。” “……”美人神色一凝。 “我在哪儿啊?这是什么地方,你和我为什么同床而眠?” “你失忆了吗……” 吕妙橙便顺着他的话点头:“对对对,应该是的!” 她那双茶色的眼眸透露出坚定的目光,观她神情不似作假,美人沉吟片刻,秀眉蹙起,掩了唇轻笑,紧接着煞有介事地附在她耳畔:“其实你是天下第一杀手组织,闻倾阁的阁主。这阁中尽是高手,你不得人心,受人忌惮,所以你失忆的事情,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说慢点,”吕妙橙逐字逐句地记下,“我现在是……闻倾阁主,咱们这是个杀手组织?!” “对呀,都是用武力说话的,我得罪了另一个杀手组织月蚀门,你武功高强,为了给我安身之所加入了闻倾阁。” 吕妙橙面色泛红:“我们是……妻夫?” “现在还不是,”美人委屈地垂下头,“我们没有拜天地……你说好了要在这个月内正式迎娶我的。” “……啊,是这样吗,太委屈你了。” 吕妙橙抚摸他的脑袋,“我、我说到做到。”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美人回答道:“我叫窦谣。” “到了用早膳的时间了,”他躲开吕妙橙的手,拿起散落在床上的衣物遮住身体下床,“我去更衣。” “呼哧呼哧”的声音从床边传来,吕妙橙看见一只肥硕的黑影小跑着过来,前爪搭在床沿。她掀开床帘定睛一看,这不是黑狗大雪吗?脖子上还套着一圈粗金链子,太有钱了吧! 她摸了摸狗头,心里的疑虑越来越重。 如果只是穿进别人的身体,大雪怎么会在这里呢? 趁着窦谣在屏风后穿衣服,吕妙橙披着寝衣走到铜镜前,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副身体的面容。 澄亮的镜中,赫然是她的脸。 比十七岁的她年长一些,大概是二十五上下,眉眼长开了,她甚至觉得十分英气。再看身体,结实有力的肌肉覆在身躯上,手指多了几层茧,比种田时更加粗糙。 世界上会有人和她长相一模一样吗? 第2章 “窦谣,”吕妙橙生疏地叫他的名字,“我姓甚名谁?” “你姓吕,名叫妙橙。” 这个身体的主人也叫吕妙橙。名字一样,面容一样,狗一样,但身份却天差地别。 这个吕妙橙是杀手首领,生活奢侈;而她只不过是一个欠债的种田女,吃不饱穿不暖,在地里干了一天活回去还要自己生火做饭。 啊哈,突然想起来昨天的晚饭甚至没能生火。 窦谣心不在焉地穿着衣服,密切关注着吕妙橙的一举一动。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阁主,究竟是不是装的呢? 可是她堂堂闻倾阁主,傲视群英,没必要在他面前装失忆啊,就算怀疑他来路不正,直接把他杀掉或是扔出去不就好了吗。 还需要多加观察。 窦谣迅速穿戴好衣裳,拿过吕妙橙的暗红衣袍向她走去,柔柔弱弱道:“尊上,我为您更衣。” 吕妙橙有些受宠若惊,但想着自己要假扮的角色,强装镇定展开双臂。 眼前的美人穿了一件水绿的衣衫,衬得肤色白如皓月,他与她面对面站着,略略低下头去系腰带。从吕妙橙的角度,能很好地看见他不经意间露出的雪白后颈。 若是咬一口,恐怕印子会留很久吧。 正暗暗想着,膝盖被狗爪扒拉了一下。狗爪多锋利,衣袍多昂贵啊,吕妙橙立即喝道:“大雪!” 缀着美玉的腰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窦谣蹲下身去捡,从手臂到指尖都在发颤。吕妙橙不是失忆了吗?她怎会知道狗的名字! “尊上还记得大雪啊……”他讪笑着为她系上腰带,“看 来您真的很宠爱它。” “不用如此恭敬的称呼我。” 吕妙橙握住他的双手,“既然你是我的人,叫我名字就好。” 美人的手软乎乎,像街上卖的白面馍。 房门被叩响,门外有侍从叫道:“尊上,请用早膳。” “咳咳,”吕妙橙清了清嗓,“进来。” 端着食案的侍从们个个清秀水灵,身材苗条,这样的容貌身段在阁主这里只能做侍从,简直是暴殄天物……不过她侧头看了看窦谣,心说有他在,侍从们也显得黯然失色了。 放好食物后,侍从们依次退下,吕妙橙坐在桌边,窦谣却不坐,弯着腰身为她盛粥夹菜,始终在身侧站着。 吕妙橙从前早起时,是啃个黍饼就咸菜,大冬天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灌进肚子里,身体得抖三抖才撑得住。 如今喝着热气腾腾加了肉糜的米粥,吃着炸鲜肉卷,桌上还有许多她认不出的精致菜品,吕妙橙每一样都尝几口,暖暖的食物从口腔到胃里,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 这大概就是“幸福”的感觉吧。 “都很好吃……”她不禁感叹道,“你也坐下来,一起吃吧。” “谢尊上……谢妙橙。” 窦谣拿不准她的心思,乖顺地坐下。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慢条斯理,尤为赏心悦目,吕妙橙托腮望着他,忍不住劝道:“你多吃一点,太瘦了,我方才摸着……” 美人的脸颊浮出红霞,她才笑着止住。 “妙橙,我必须要嘱咐你一些事。” 吃过早膳后,窦谣郑重地对她说道:“你在外人面前要自称‘本尊’,尽量少说话,不能笑。” 吕妙橙点着头,心想这个阁主“吕妙橙”性格跟她太不一样,居然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她就算是自己住在那破草屋里,闲的无聊时也会自言自语呢,每天晚上还要和大雪嘀嘀咕咕好一阵子,大雪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舔她的脸。 “吕妙橙”住着华贵的屋子,手下一帮杀手,又有温香软玉在怀,有什么理由不笑呢? 窦谣伸出葱白的手指,示意她去看窗下刀架上的一把长刀。 刀鞘古拙,一片墨黑,露出的刀柄上镌刻着两朵金色的梅花,吕妙橙走上前去,用手抚摸这把利器。 好看是好看,割草尚可,用来砍柴估计不太行。 “这把刀叫湮魄,是你的佩刀。” 她两手取出这把长刀,看似轻灵,刀身却异常沉重,吕妙橙单手握住刀柄,缓缓拔出刀刃。 兵刃发出一声清啸,凛冽的寒光映射在她茶色的眼瞳里。 这一刻,吕妙橙神情无怒无喜,眸光与雪亮的刀刃交相辉映,窦谣一时有些腿软,她仿佛依旧是那个杀伐果断的恶鬼,下一刻就要刀弧横扫,取他项上头颅! 但随着刀刃插回鞘中,那股压迫感十足的气息又消失了。 第3章 吕妙橙眼里冒着精光:“这把刀真好!” 她将湮魄刀通过铁扣固定在腰间,问他:“我……我是说闻倾阁主,平日里都会做些什么?” “处理阁中事务,诸如调遣手下,分派事宜之类的。” 听起来也不算难……只要不让她亲自出马,吕妙橙有把握能蒙混过去。 收拾妥当,在窦谣的再三叮嘱之下,吕妙橙挺起胸膛推门而出。此处也是初春,她大步流星走在长廊之中,两侧扫雪的侍从纷纷躬身垂头,恭顺无比。身后的窦谣紧紧跟在三步之内,低声道:“继续往前走,不要停留。” 踏入议事殿内,早有四个身影等候在阶下了。 吕妙橙脑海中响起窦谣的话:“闻倾阁有四位护法,三女一男。手持双戟的女人是凛地护法,独眼的女人是风禾护法,戴着镂空面铠的女人是火伞护法,剩下的那个男人是沂水护法。” 凛地,火伞,风禾,沂水。 地水风火,取名字还挺讲究。 窦谣提醒她,这四位护法对阁主之位皆是虎视眈眈,尤其是火伞护法,根本不把她这个闻倾阁主放在眼里,言行多有冒犯;凛地不善言辞,心怀鬼胎;风禾办事积极说话好听,是个笑面虎;沂水护法擅长魅惑之术,屡次三番勾引她。 吕妙橙自然而然的把视线投在沂水身上。 原以为善于魅惑之人长相定是妖艳,却不曾想这个沂水面容只称得上是清丽,月白的长袍将全身上下遮住,严严实实,就连脖颈上也缠着绫子。 他感受到吕妙橙的视线,欣喜地回望过来,在看见她身后藏着的一截水绿衣角时,长眉微皱。 “尊上,您身后之人是……” 窦谣怯生生露出半张脸,紧张地攥着吕妙橙的袖子。 “窦谣?!” 沂水大惊失色,“尊上,此人来路不明,怎可登上议事殿!” 身后的柔弱身板害怕的打着颤,吕妙橙深吸气,反手握住他的手腕,迎着四位护法各异的神色向前直走,踏上台阶。 这几个手下看起来都像背了几十条人命的样子。不过她们这本来就是个杀手组织,不杀人才怪。吕妙橙在心里默默念道,我是他们的老大,我最厉害,我不能露怯……怕什么来什么,她目空一切地向上走,靴尖不慎磕在台阶上,骤然失去平衡往前倒。 吕妙橙倒下的一瞬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堂堂阁主在自己大殿内的台阶上摔倒,也太丢脸了吧! 更何况吕妙橙方才可是带着睥睨天下的气势,手挽美人,一副“为了他我可以与全天下为敌”的样子。 难道就这样摔了? 千钧一发之际,她猛地将窦谣拽到身前,手臂护住他的腰,将人扑倒在桌案上。 “不必惊慌。” 她勾起唇角,放开他,闪身坐在桌案后的尊位上。 暗红的大袖一挥,吕妙橙朗声道:“从今日起,本尊给窦谣上殿陪侍的资格。” 躺倒在桌案上的美人发丝如水披散,衣衫凌乱,被方才的举动吓得娇声连连。端坐高位的阁主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搭在镶嵌着黄金兽头的扶手上,镇定自若,眉宇间充斥着肃杀之气。 无人发现的背面,吕妙橙磕在桌案上的右手攥成了拳头,痛得她使劲咬牙。 大殿内寂静无声,回过神来的窦谣立刻起身,向她行礼道:“谢尊上。” 失去记忆的吕妙橙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他站在尊位右侧,乖顺地低下头去。 阶下四位护法面露疑色,但最终谁都没有再提起窦谣上殿之事。风禾率先开口汇报道:“尊上,关于前几日阁中查出月蚀门间谍之事,属下有了新的发现。” “说。” “那日,刺客刺杀您失败后踪迹全无,但火伞那边,恰好有人借口外出,至今未归。” 风禾说完,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火伞。二人四目相对,均是沉默几息,又一同望向吕妙橙。 吕妙橙不明就里,将目光投向火伞。 “喂,”火伞立时辩驳道,“你少在这儿放屁!我那个手下只是家中有急事才……” 她话才说到一半,风禾便提高声音打断了,紧跟着质问道:“闻倾阁如今上下戒严,尊上明令禁止阁中众人告假外出!火伞,你私自放走手下,是在违抗尊上的命令吗?” “我没有!” 火伞露出的上半张脸青筋暴起,她狠狠剜了一眼风禾,向尊位上的吕妙橙单膝跪下。 “尊上请恕罪!属下放走那人,只因她弟弟病重,她是回去为他料理后事的。她绝对不是月蚀门派来的间谍,属下愿为她担保。” 亲人病重,弥留之际,情有可原嘛。 吕妙橙正想点头,忽听风禾呛道:“哦,是么?我竟不知,原来火伞护法是如此热心之人。你的人说过何时回来吗?” “……”火伞哽住,愣了一下,“她应该在前日回来。” 风禾笑道:“人呢?” 吕妙橙心道坏了,莫非这火伞还和月蚀门有瓜葛,方才种种都是在说谎? “属下愿亲自前往,将其带回!” 听着也还行? 风禾冷笑:“怎么,火伞护法也要抽身而退了吗?” 风禾说的不错,火伞此举存疑啊。 阶下二人争执不休,末了一齐将目光投向高处的吕妙橙。 二人同时说:“请尊上定夺!” 第3章 吕妙橙左 手托着腮,佯装镇定。 闻倾阁里出了内鬼,火伞手下有嫌疑,风禾力求查证,那……既然她想查,就让她查去呗。 于是她说道:“此事交由风禾你来办。” “遵命。” 火伞却不乐意了,但终究还是不敢再说。 吕妙橙心说简简单单嘛……不过火伞的眼神看起来能吃人,她这样做应该是惹恼火伞了吧? 火伞敢在闻倾阁杀阁主吗? 这样想着,吕妙橙的手有些抖。 她当阁主第一天就得罪了一个护法,若是四位护法天天吵,那岂不是都要得罪个遍,群起而攻她。要知道吕妙橙可不是闻倾阁主“吕妙橙”,她也不想坐这个位子啊。 她就是一个乡下种田的,真打起来只能抱头鼠窜。 吕妙橙暗自在心里恳求,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吧,她处理了一件事情已算勉强,别再让她和台阶下的四个杀胚对峙了。 首席杀手不好当啊。 转念一想,要是身份暴露,这四个护法一定会把她啃得骨头渣都不剩……吕妙橙倒吸一口凉气。 然而事与愿违,凛地上前汇报:“尊上,地牢里的那家伙绝食,看样子时日无多……属下尚未从她口中问出情报。” 什么地牢? 杀手组织还有地牢? 地牢里关了人在审问,这人绝食欲死,这种事情也要由她决定吗? 吕妙橙求助般望向窦谣,却发现他的面色异常凝重,手指蜷起。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吗? 凛地拱手:“还请尊上出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这就要亲自上阵审问别人了,吕妙橙既不知道审问的人身份,也不知道究竟该问什么。 她能问出个球! 就在这时,窦谣启唇,用气音说道:“让我和你一同去。” 好夫郎!吕妙橙感动得要落泪。 “本尊携窦谣去看看。” 阶下四护法惊道:“尊上,不可啊!” 沂水率先反对:“窦谣此人,身世尚未核查,地牢乃闻倾阁机关要地,他不能进。” “属下赞同。”其余三人应声。 在这一块儿,他们倒是意见一致。 “这……”吕妙橙为难的看了一眼窦谣。 她也想把窦谣带上,给她支招,可四个护法都不让,她若是力排众议坚决带上他,恐怕会死的很快。 窦谣作了一揖:“窦谣就在寝殿里等尊上。” 唉,让美人受委屈了。 幽深的甬道里,两侧墙壁上点着烛火,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铁锈味。凛地走在吕妙橙身后,这令她非常没有安全感。 这里在地下,周围只有几个手下,凛地会不会从背后一刀,不,一戟捅死她啊。 越往前走,光线越暗淡。 吕妙橙几乎都要怀疑凛地是不是打算把她骗进来杀了。 终于走到尽头,灯火通明,地牢前的几人躬身:“见过尊上。” 她们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 吕妙橙也等了片刻,才意识到她们在等着她发号施令。 于是她回过头去问凛地:“……人呢?” “请随属下来。” 凛地上前几步,为她带路。 饶是做了心理准备,在看见刑架上那个血肉模糊的女人时,吕妙橙还是忍不住移开视线。 准备还是做少了。 这女人近乎全|裸,露出来的皮肤尽数溃烂了,血肉和脓水混杂,指甲也拔掉了……吕妙橙闻到腐烂的气息,这无疑是死亡的信号。 第4章 被折磨成这副模样都没松口,换她来问就更问不出什么了。 但她现在是堂闻倾阁主,问不出话来不要紧,手段不够残忍,不是令下属起疑么? 吕妙橙忍着恶心,又仔细观察了一下。 根本不给她发挥的空间啊。 一旁的凛地恭维道:“以尊上的审问之法,定能令她吐露实情。” 好家伙,“吕妙橙”还擅长审问! 就在吕妙橙绞尽脑汁想对策时,刑架上的女人忽然抬起头来,问道:“吕妙橙?你终于来了……” “就算是你,也别想从我嘴里问出任何东西。” 说话就容易露馅,情况不明时,吕妙橙选择保持沉默,绷着面部表情和她对视。 女人等了半天也没得到吕妙橙的回应,有些恼怒。就如同两个人打架前,一个人摆好架势放了狠话,结果对面站得像村里最直的那棵树一样。 她咬牙切齿道:“你怎么不说话?吕妙橙,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不配被你审问吗?!” “我可是月蚀门少主,你凭什么蔑视我!” 吕妙橙歪打正着,得到了有用信息:被审问之人是闻倾阁死对头,月蚀门的少主。 至于要从她嘴里套出来的话,那肯定是有关月蚀门主的情报,比如她有什么弱点,爱吃什么,喜欢娘还是爹……打住,想得有点远了。 眼下亟待解决的事情,就是如何提出第一个问题。“问什么”至关重要,这决定了吕妙橙会不会就此露馅,惨遭属下反杀。 可是她的确不知道该问什么。 问:你家门主最近有什么打算? 哎呀,不行。 问:你到底说不说,说不说?! 有点太毛躁了。 吕妙橙思来想去,凛地汇报时曾说这月蚀门少主在绝食寻死……她一挑眉,诶,有了。 “你,现在就想死么?” 出乎意料的问题。 凛地吃惊地瞟了自家阁主一眼。 月蚀门少主哼笑道:“我求之不得。” “好。” 吕妙橙略一点头,“来人,端一碗米糠过来。” “……啊?”凛地愕然,但还是对牢房外等候的手下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不多时,一碗米糠递到凛地手里。 吕妙橙一指刑架:“塞进她嘴里。” 月蚀门少主清清楚楚听见了她的命令,声嘶力竭吼起来:“吕妙橙!你这个疯子,你怎敢如此对我!” 凛地卸了她的下巴,举起掺水的黏糊糊米糠往里灌,整个地牢里都回荡着杀猪般的叫声。 一碗灌空,月蚀门少主胃部一阵痉挛,她张大嘴,吐着舌头,凛地见状立刻躲开。 “呕——” 她吐了。 吕妙橙不慌不忙的吩咐:“把地上的东西扫起来,继续灌。” “她吐多少遍,这碗米糠都得给我咽下去。” “……是。” 凛地也有点想吐。 如此反复几轮,月蚀门少主紧紧闭着嘴,身躯颤了又颤,最终还是完全咽下去了。她脸上涕泪纵横,眼神呆滞:“我……我不要、不要再吃了……” 吕妙橙心说也不至于这样吧,知道你们城里人讲究,但米糠掺的是水不是尿,有什么好难受的? 第一次乖乖听话咽了多好,你看,这不是自找苦吃嘛。 大雪不吃东西时,吕妙橙也是这样做的。 月蚀门少主缓了缓,哑声道:“我说,我告诉你,求你别再让我吃那东西了!” 凛地瞪圆了眼。这也行? “我月蚀门现已归顺雍王,她最近在寻找一个叫作‘兰霞泓’的东西。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啊,原来不是问月蚀门主,而是问雍王的吗。 吕妙橙沉下脸。 一个江湖上的杀手组织,追查雍王踪迹,是接了大活儿?杀亲王,那得收多少酬金啊,啧啧。 等等,杀皇室会被举国通缉,吕妙橙可不想和朝廷叫板,什么雍王,什么兰霞泓,她才不去找呢。 闻倾阁发展到这规模,何必找死。 “恭喜尊上!” 身侧爆发出一道声音,惊得吕妙橙一个趔趄,好险没一屁股坐下去。 我这个闻倾阁主都没激动,你这个护法瞎叫唤什么? 她没理会下跪的凛地,心不在焉道:“本尊有些累了。” 回去的路上,吕妙橙迎着料峭春风,面无表情,直到踏进温暖的寝殿,看见坐在卧榻上绣花的窦谣时,悬起的一颗心才安稳落下。 “妙橙,”他起身迎接她,贴心为她取下披风,“没有暴露吧?” 长出一口气,吕妙橙搂住他的细腰,用脸蹭他漂亮的颈项,“窦谣……我可以叫你阿谣吗?” “可以。” “太凶险了。”她贪婪的吸着美人身上散发的馨香气息,一双手极不老实地摩挲他敏感的腰际,引得窦谣喘息声渐起。 二人在卧榻上相拥坐下,窦谣依 偎在吕妙橙怀里,柔声问她:“地牢里的人,妙橙可认识?” 吕妙橙满脑子都是亲嘴,但窦谣用一根指头按住她的唇,于是她只得回答道:“我不认识,那个人说自己是月蚀门少主,然后我就问了她一点问题。” “月蚀门少主啊……” 他的手指放下,吕妙橙就当他是默许了,凑过去亲了亲那双花瓣似的嘴唇。很软,比她想象中更软。 一触即分,窦谣又问:“那妙橙打算如何处置她?” “她已经招了,那就关着呗。” “她、她说了?!” 窦谣的情绪格外激动,就连声音也不自觉高了不少,他的眼瞳里满是错愕和难以置信。 “我知道这很难相信,”吕妙橙笑着说,“我喂她吃了一点米糠,她就招了……真没想到。” “米……糠……” 花瓣似的双唇褪去了血色,然而吕妙橙对此一无所觉,用力搂紧了美人,手掌从他修长紧实的大腿抚上。刚摸到,窦谣就条件反射般站起来,连连后退,撑在一旁的柱子上干呕。 吕妙橙想去扶他,窦谣摆摆手,道:“我有些不舒服……你不用担心,我独自出去透透气就好了。” 她不明所以。自己刚才太心急了吗? 可是美人在怀,血气方刚的吕妙橙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啊。 匆忙逃出来,裘衣都没来得及穿,窦谣跑出几十步,伏在殿外的栏杆上大口呼吸着冷冽的霜风。风头如刀,吸进去就在胸腔里乱窜,又痛又冰。 他对闻倾阁主吕妙橙说谎了,无论是昨日的吕妙橙,还是今日的。 窦谣本是月蚀门少主武攸身边的一个侍从,自从一月前武攸设伏反被擒拿后,他便自请去闻倾阁卧底,造了个假身份。昨晚好不容易混上吕妙橙的床,她愣是没碰他一下,今早起来她又失忆了。 武攸于他有救命之恩,窦谣愿为她牺牲自己的一切,哪怕是身体。月蚀门中有不少人垂涎窦谣的美色,妄图占有他,可武攸不仅保护他,还许诺日后会给他找个好人家。 窦谣问过她原因,武攸说他很像她夭折的幼弟。 而现在,吕妙橙,居然敢灌她吃米糠……那根本就不是人吃的东西!吕妙橙这个疯子、变态,即使失忆了,也依旧凶残。 他不想细水长流取得她的信任了,他决定趁她失忆,今晚就在床榻上杀了她! 第4章 午后闲来无事,吕妙橙在寝殿里翻看“吕妙橙”的物件。除了一些金银玉器之外,这间偌大的寝殿里就再也找不出其他的东西。 书案上有“吕妙橙”练字的帖子,她拿起来一看,竟然和自己的字迹一般无二。 村野里长大的孩子本该是不识字的,吕妙橙却在五岁时被娘提溜着按在桌前学写字。那时的老娘病情不太严重,叼着一杆烟监督她一笔一划认真练,窗外鸟儿叽叽喳喳,吕妙橙只抬头看一眼,就被她用烟杆打手背。 爹爹在她习字那一年暴病而亡,老娘消沉起来,熬了两年后也下去找他了。 自此,无论窗外的鸟雀如何聒噪,吕妙橙练字时也不会抬眼去看。她知道这一次抬起头,不会再有人用烟杆拍打她的手背。 老旧的木桌断了腿,吕妙橙修不好,只能在长凳上练字。白日里要赶集种地,干各种农活,练字的时间越来越少……夜里点灯费钱,她没法练。 渐渐的就搁置了。 这里的“吕妙橙”有心练字,为何字迹跟她一个只练了不到三年的人一模一样啊? 这张书案的大小倒是和草屋里的三条腿桌子差不多。吕妙橙无意中看了一下四条桌腿,不由得愣住。 有一条桌腿,上边某处的颜色似乎和其他的不大一样。她伸手去摸索,指尖扣上一个凹陷。 “哐当”,身后传来门扉开启的声音。 窦谣牵大雪出去玩了,寝殿里只有她一人。 吕妙橙好奇地走进暗室里,门扉在身后自动合上。无边黑暗中,“噗嗤”,一点火光燃起,随即,几十盏灯烛一齐照亮了内部。 第5章 垫着干净稻草的小床,一张补齐断腿的木桌,四张长凳,角落里还有一个橱柜。 她几步上前。木桌的纹理每一寸她都很熟悉,桌角的磨损,桌面的刻痕、污渍和墨迹,还有她偷玩老娘的短匕在桌面上刻下的一个“吕”字,全部清清楚楚。 暗室里的陈设,就是她生活了十七年的草屋里的布局。桌椅板凳的摆放都分毫不差。 “天哪……”吕妙橙喃喃自语,“闻倾阁主就是我?我从十七岁活到二十几岁了?……中间的记忆呢?” 她真的成为了杀手组织的首领,坐拥无数财富,一呼百应? 即使事实摆在眼前,吕妙橙依旧不敢相信。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吕妙橙”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穷困潦倒,老实本分,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还清欠款,然后翻修草屋,要是能娶一个夫郎就更好了。 睡在温暖的棉被里,喝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就算外面下着雨雪也不必担心,她的屋子结实又御寒。 吕妙橙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几年后竟成了现在这般。闻倾阁非她所有,厮杀非她所愿,她现在只希望那几年的记忆回来,那个真正的闻倾阁主回来。 十七岁的吕妙橙没有这个本事。 说起来,她到底是因为,才失忆的呢? 而且还就这么巧,忘掉了离开村子后的事情,忘掉了十七岁的种田女想象不到的事情。 墙壁上挂着的一枚铃铛骤然鸣个不停,吕妙橙从暗室里出来,寝殿的大门正被人轻轻叩响。 暗室的门关上了,从外部看并无破绽。 “进来。” 首先跃入眼帘的是吐着舌头呼气的大雪,亲昵地扑她,从屏风后绕出来,窦谣提着食盒在桌前布菜。 “妙橙,这是我亲手做的饭菜,你快尝尝好不好吃。” 细腰长腿的美人还会做菜,吕妙橙心道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夫郎。嘿嘿,是她的,是吕妙橙的。 她接过玉箸,正犹豫着先吃哪一道,窦谣忽然解释:“已经让侍卫验过,没有毒的。” “你说什么呢?”吕妙橙不解,“我的夫郎洗手作羹汤,竟然还要被别人查验。阿谣,今后你不必再给她们查看。” “谢谢妙橙。” 他掩唇轻笑。 窦谣的手艺属实不错,吕妙橙一口气吃了个精光,吓得他不停劝她,说吃多了会积食。吕妙橙摆摆手,她的胃口她清楚,这些菜根本不在话下。 更何况这是她第一次吃自己夫郎做的菜,不能浪费他的一番心意。 用过晚膳后,吕妙橙一边翻看手下人送来的文书,一边饮着清茶。阁中一应事务都在这里,摞得老高,估计一晚上是处理不完的。 一间铺子的账房携钱逃跑,必须得追回来;今日训练营里又培训出几名合格的杀手,善;孙氏钱庄花钱请闻倾阁除掉赵氏钱庄老板,这是竞争不过急眼了……吕妙橙松了松领口,屋里烧的炭火太旺了,热气过甚。 一旦注意到这点,浑身的血管忽然都火燎似的滚热,她拆了半天腰带也拆不下来,想用蛮力又怕把贵重的腰带扯坏。 一双手覆在她腰间。 窦谣道:“我来为你宽衣吧。” 他的脸颊也在微微发烫,吕妙橙低头,覆在腰间的手,每一个指关节都泛着粉,漂亮极了。 她心跳得有些快。 窦谣的动作磨磨蹭蹭,好半天才解开,水汪汪的眸子含情脉脉,只是这一眼,吕妙橙就被勾了魂,鬼使神差的,推着他倒在床上。 他轻喘一声,偏过头去:“你坐着我了。” 吕妙橙也感受到他的变化,心想,画册上画的好像也对。 她思索之际,窦谣竟主动脱下了外袍,雪白满眼,他捉住她的手游走,吕妙橙的触碰令他止不住地战栗。 吕妙橙俯下身去,亲吻他的侧脸。 窦谣挡住她的嘴:“都这个时候了,你先……” 他是不喜欢亲吻吗。 她按照他的意愿动手,窦谣扭着身低吟,饱含水雾的眼睛越过她望着帐顶。 他颤声叫着,慢慢蜷缩起来。 窦谣好半天都没有再打开身体。 吕妙橙擦了擦手,拨开他的发丝,发现窦谣在哭。他哭得梨花带雨,很是伤心,仿佛刚才是 被她强制过一般。 “你怎么了?” 听见她的声音,窦谣蜷缩得更厉害了。 今夜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为了防止关键时刻掉链子,窦谣也吃下了掺着烈药的饭菜,可是当他被吕妙橙压在身下玩|弄时,他还是退缩了。 窦谣不想和她同床。 仅是被她触碰,他就恶心反感得不行,遑论真正做到最后一步。他甚至连同她唇舌相交都做不到。 吕妙橙盯着他手臂内侧的艳红一点看了许久,在窦谣身侧躺下,轻拍他的背部安慰道:“没事,阿谣,不必着急。这件事等我们成婚那一日再做也不迟,” “我不碰你。” 凛冽的寒梅香气笼罩了他,有如实质。 窦谣抱着自己,吓得发抖。 他加在饭菜里的药烈性极强,吕妙橙又吃了个干净,此时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他。早知如此,他就不放那么多了……现在她嘴上说的好听,等哄他放松警惕,她就会压上来强要了他。 窦谣后悔得要死。 美人的香肩光滑,吕妙橙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在窦谣的身体上来回游离。她按住蠢蠢欲动的手,咬了咬嘴唇坐起来,翻身下床,草草披了外衣要出门去。 窦谣叫住她:“等等,你去哪里?” “我去外边的池子里泡一下。” 门扉开启,迅速关上,窦谣探头去看。 吕妙橙真的走了。 他脱力躺倒,劫后余生般大口喘气。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窦谣都昏昏欲睡,吕妙橙才回来。她站在床榻前,凝视着这个不经弄的娇软美人,他闭着双目,脸庞恬静又美好。 一缕发丝垂下来,挂在脸颊上。 吕妙橙向着他伸出手去,想替他拨开,结果窦谣在此时忽的惊醒,朝后缩了缩。 “你回来了……” 他的嗓音低哑,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殿外池子里的水冰寒刺骨,吕妙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寒气太甚,把人冻醒的。她转过身坐下,背靠着床榻,等着自己冰冷的四肢慢慢回暖。 “妙橙怎么不上来?” 窦谣拿不准她在想什么。 自己临阵退缩,哭哭啼啼,她虽然出去泡冷水降火,但心里肯定是厌恶他的吧? 他方才朦朦胧胧的,嗅到她身上那股寒梅香,浑身打哆嗦。吕妙橙身上的这股香气不知从何而来,窦谣查看过屋里的熏香和她的挂饰,都不是。现下她出去浸了水,一回来,那股香气愈发浓烈。 窦谣在近距离接触吕妙橙之前,从未想过,这世上竟会有一种香气,令他嗅之畏惧。 “我身上太冷,怕冻着你。等我烤暖和了再上来。”吕妙橙无聊地捻着曳地床帘上的珍珠,“阿谣你先睡,不用等我。” 她说到这里,起身去将屋内的蜡烛都熄灭了。 清月的光芒映照在漆面地板上,吕妙橙感到新奇,盯着那团白光看。这地板可真有光泽,又平整又干净,不像她的破草屋,墙角下是青苔和蘑菇,墙角上是蛛网,有一次从屋顶掉下来一只毒虫咬了她一口,吕妙橙昏迷了足足一天。 蘑菇和青苔铲了又长,蛛网用棍子搅了又结。 静坐了一阵,吕妙橙浑身都热乎起来,她这才蹑手蹑脚上床。窦谣睡在内侧,她掀起被褥一角钻进去,揽住他的腰身,轻轻把人带进自己怀里。 这还是她第一次和男子同床共枕,男子还是她的夫郎。 吕妙橙只觉得怀里的人软得要化了,她稍一带他便自动依靠过来,同她贴得严丝合缝。她在他颈间嗅闻,美人自有一股馨香,萦绕鼻端,久久不散。 她满足的闭上眼,呼吸声逐渐悠长。 一双眼闭上,另一双眼猝然睁开。 窦谣眼底一片清明,他装睡许久,终于骗得吕妙橙入睡。此时正是刺杀她的好时机。 第5章 里侧的厚重床帘上缠着一根最粗的绣花针,这是窦谣唯一能找到的工具。 只消用它刺进吕妙橙的太阳穴,吕妙橙就会暴毙。他再拿走她的令牌去救少主,外面有人随时准备接应。她一死,闻倾阁必定内乱,月蚀门吞并闻倾阁指日可待,离少主登上门主之位也不远了。 这样想着,窦谣的心跳都快了几分。 他取下粗针,尖端对准了熟睡中的吕妙橙,高高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扎下去! 粗针悬在半空中,他来势汹汹的动作戛然而止。 两根手指,轻巧地捏住了粗针尖端。 一霎时,窦谣的呼吸惊得停滞住。 他被发现了,他……要被吕妙橙杀掉了。 第6章 黑暗中,一双熠熠的茶色眼眸略微转动,锁定在窦谣身上,就像猛兽锁定了猎物一般。 他遍体生寒。 “尊、尊上,我……” 吕妙橙随手将粗针掷出去,一错不错地盯住他,忽而起身,握住窦谣的双肩将他压倒。 “我错了!尊上,求求你不要杀我!” 窦谣声嘶力竭的哭喊,在她身下挣扎,可吕妙橙的手宛若铁钳,禁锢住他,令他动弹不得。 “……安全。” 吕妙橙忽然吐出两个字,身躯骤然伏在他身上,便不动了。 绵长的呼吸声在耳畔响起,窦谣满脸泪痕,大气都不敢出。 她这是在梦游?根本就没醒,只是察觉到危险,身体本能地进行防御而已。不过她为何没对他动手,反而是将他压在身下……护着? 江湖上有传闻,说闻倾阁主从不睡觉,因此夜里去刺杀她的人皆被反杀。 如今看来,反杀是真,只不过吕妙橙是在梦游,即使在梦中,遇到危险时身体也会行动。 他没被她杀掉,是因为被她看清了面容吗? 如今的吕妙橙,当真全盘信任他? 窦谣思绪混乱,身上的人沉沉压着他,竟也催得他萌生困意。不多时,他睡着了。 翌日清晨,吕妙橙醒过来,发现自己压着窦谣,一条腿还强硬地挤在他腿间,好不雅观。 她睡着了这么不老实?分明昨夜睡下时是把人抱在怀里的啊。美人可不禁压,她翻个面滚到一边,佯装自己犹在沉睡之中。 里侧的窦谣畅快地吐了一口气,揉着惺忪的睡眼翻过身来,正看见吕妙橙背对着他。 想起昨夜的遭遇,窦谣心道,刺杀行不通,他还是按照原计划色|诱吧。于是他哼唧着从后面抱住吕妙橙,悄悄扯开寝衣的衣襟,用嘴唇轻轻蹭过她的后颈。 吕妙橙被撩得手痒心也痒,遂回身过去,右手顺着线条利落的脊背往下,罩在两团绵软上,不厚此薄彼,缓慢地轮番搓揉。 “嗯……” 窦谣挺着胸膛,半推半就地任她动作。 一大早便是活色生香的美人图,吕妙橙的视线滑落在松散扯开的衣襟上,倾身过去,吻了吻他锁骨下方的一粒小痣。 亲昵好一阵,她才放开他,起身下床。 今日也是假装闻倾阁主的一天。 披衣佩刀,吕妙橙对着镜中的自己呲了呲牙,然后故作严肃地蹙眉。真是难以置信,多年后的自己能像说书人口中的传奇人物一般,英姿飒爽。 她捏了捏自己结实有力的手臂。 这副身体定是很能打,但吕妙橙目前连刀都不会用。若是拔出长刀后像劈柴割草似的攻击,闻倾阁主的脸都得丢尽。 她好想把丢失的记忆寻回来。 议事殿,阶下。风禾禀报:“尊上,火伞放走的那人现已带回。” 她拍拍手,立即有人架着一个女人拖进殿来。两条腿都被打断了,从进殿开始,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火伞见状,拎着风禾的领子质问:“你凭什么对我的人动手?!” 吕妙橙欲言又止。 “我奉尊上之命,将她带回,抗命者该杀!”风禾劈手击退火伞,“没杀她,已是仁慈。” 火伞问道:“那她的身份,你应该查清楚了吧?” “……哼。” 风禾向尊位上的吕妙橙汇报:“禀尊上,此人身份无误。” 吕妙橙正待点头,急躁的火伞又抢着开口了。 “那就放了她。” 火伞催促道。 哇,这个护法还真是目中无人啊。 “还不行,她擅自离开,理应受罚。违抗尊上之命,罪加一等!” 吕妙橙这次等着火伞开口, 但这护法又闭了嘴,只拿眼睛瞪着她, 啊,所以现在轮到她这个闻倾阁主发话了。 “该罚。” 吕妙橙言简意赅。 废话,她可是闻倾阁主,所有护法的头头,违抗她命令的手下,若是不罚,那今后就没有威严可言了。 她还想连着火伞一块儿罚呢。 考虑到窦谣告诉她的,四个护法都心怀不轨,吕妙橙选择含糊地表态。罚一个手下,没人提火伞,那就这么囫囵办了;要是火伞自己领罚或者风禾要求罚火伞,那她就顺坡下驴。 总之,吕妙橙不能独自对抗任何一个护法。 火伞跪下了,“属下领罚。” “只不过,她是我的人,请尊上将她交给我来行罚。先放了她,待属下受罚之后,自会教训她的。” 没想到这个火伞面子功夫做得还挺足。 吕妙橙一挥手:“照火伞护法说的做吧。” 断腿的女人被扔在地上,架她进殿的两个手下恭敬地退在一边。 “还有事么?” 吕妙橙想开溜了。 沂水忽然站出来,进言道:“禀尊上,沂水有事要报。” “说。” 他不动声色地瞟一眼窦谣,道:“我查过窦谣的身世了,虽无端倪,但……试问一个乡野村夫,肤白细腻,十指无茧,这可能么?” 吕妙橙心说的确不可能,她村子里断不会出现窦谣这号人。 但人家天生丽质啊。 沂水紧接着说道:“不仅如此,他懂香料,精茶道。属下这些天派人暗中观察,窦谣此人,实在可疑。” 吕妙橙心生疑惑。窦谣不是她的夫郎吗?虽未成婚,这四个护法理应知道他同她的关系,为何要咄咄逼人。 她轻咳一声,抬手握住窦谣的手,“他是本尊心爱之人,不容你们妄加揣测。十日后,本尊会娶窦谣为夫。” 此言一出,阶下众人哗然。 沂水的反应尤其夸张,连面部表情和嗓音都不装了,狰狞地冲窦谣吼道:“你究竟对尊上做了什么?你这个下|贱的荡|夫,以为爬了尊上的床就可以做闻倾阁的男主人吗!” 面对他的辱骂,窦谣回握吕妙橙的手,似是站不稳般半跪下来,柔弱地伏在她膝上。含水的眸子仰望着她,看起来委屈无助极了。 吕妙橙哪受得了这个。 她当即喝道:“够了!” 阶下顿时鸦雀无声。 “就这样吧,诸位都散了。”吕妙橙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只是成婚而已,这四人至于如此激动吗? 无人注意的角落,退在一旁候命的一个女人向着吕妙橙举起了右手,露出手腕上的袖箭。 “嗖嗖嗖!”三箭齐发。 “尊上小心!” 凛地和沂水率先反应过来,凛地出手拧断了刺客的喉咙,沂水抽出软剑试图打下袖箭,却只拦住两枚。 剩下的一枚直冲吕妙橙的面门而去。 好近,那箭头闪烁着乌青的光芒,就要往她胸口扎进去。 来不及思考,吕妙橙的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了。她两手按在扶手上,就要将身体撑起向一旁闪躲,水绿的衣衫在此时扑面盖下,窦谣竟用身体挡在了她前面! “呃!” 箭头钉在他后背,窦谣被其裹挟的力道带得倒在吕妙橙怀里。 “窦谣!” 吕妙橙慌忙查看他的伤势。 箭头力道极大,没入他的右侧肩胛骨一半之多,鲜血浸湿了他的后背。 唤来医师,吕妙橙将窦谣摆成趴着的姿势卧在尊位上,撕开他伤口处的衣衫。医师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清俊少年男子,发丝只及肩头,不像寻常男子般留长。尽管如此,他的脸依旧出尘,男子以长发为美,但他的脸配上及肩短发,别有一番气质。 他仔细观察窦谣的伤处,卷了一张帕子塞进他嘴里:“咬着。我要把箭头拔出来,尽管会给你敷止痛的药,但伤口太深了,应该作用不大。” “妙、妙橙……” 医师还没动手,窦谣的眼泪已经流了满脸,他咬住帕子,向吕妙橙伸出手去。 她赶紧握住他。 真到了拔箭头的时刻,窦谣痛到几乎怀疑人生——这比他设想的要疼上好几倍!那个刺客是月蚀门派过来,消除闻倾阁对他的戒心的。约定的射袖箭,不曾想竟然连射三箭,窦谣都怀疑刺客是不是真想杀了他。 忍过这痛苦,十日后他就是闻倾阁主的夫郎了。 “叮当。” 医师完整取出了箭头,放在一边。他用纱布为窦谣擦血污,可伤口渗出的血液暗得发黑。 “禀尊上,这箭头有毒。” 一语落下,吕妙橙和窦谣都呆住了。 窦谣心道,完了,那个人是真刺客,不是来配合他演戏的! 阴差阳错,他真用性命给吕妙橙挡箭了! 忧心忡忡地咬紧帕子,攥紧吕妙橙的手,他又听见医师平静说道:“此毒诡异,至少是由三种毒物混合制成,属下只能分辨出两种蛇毒和一种毒草。” 毒不难解,几种毒混在一起,还分不清楚才最致命。 第7章 “嘶。”吕妙橙的手被窦谣捏得咯咯响。 她问道:“你能解吗?” “只能抑制,配不出解药,不过,”医师话锋一转,“属下知道有一物,可解世间所有奇毒。” “说。” 医师色泽浅淡的眼眸端详着吕妙橙的表情。 “不论如何,我都要救他。” 他这才开口道:“红蓼谷里有一种花,名叫天狐心,可解他所中之毒。不过须即采即服,天狐心一旦离开红蓼谷会迅速枯萎。” “红……蓼……谷。” 吕妙橙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 “尊上若决定动身,请务必带上属下,”医师自荐道,“红蓼谷毒物众多,天狐心也不好分辨,更何况他的伤还需要时时照看。” “好。” 医师向她行礼告退。 望着尊位上苍白无力的美人,吕妙橙心揪着疼,将人打横抱起。 窦谣小心翼翼地确认:“尊上要带我去寻天狐心吗?” “自然。” 他放下心来。失忆的吕妙橙一心向他,利用好这一点,他就能保住小命,还能在闻倾阁里站稳脚跟。 只是如今的吕妙橙,有那个实力拿到天狐心么? 第6章 殿内的四位护法都没有离去,眼见吕妙橙要走,火伞急道:“尊上,红蓼谷凶险,还请允许我一同前去!” 吕妙橙看着她,心说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报处罚的仇? 想借天时地利来谋杀首领是吧! “火伞,你尚在受罚,本尊不允。” 风禾、凛地和沂水见状,纷纷请缨。 凛地和风禾办事较为认真,留在阁中处理事务更妥当,至于沂水……一个男人,想来对她构不成威胁。 于是吕妙橙宣布:“火伞领罚,凛地风禾暂管阁中事务,沂水随本尊前往红蓼谷。本尊出发前,有一事要了结——月蚀门的刺客和间谍,三日内全力搜查!” “是!” 四位护法纷纷躬身。 待吕妙橙走远,凛地同沂水耳语:“窦谣此人,心机深沉,恐怕这刺客便是同他串通好的。” 出乎意料的,沂水没有赞同他:“不,那毒太凶险,他不可能冒着生命危险做戏的。要知道,红蓼谷可是多少江湖高手的埋骨之地啊。” 寝殿内。 忍过拔箭之痛,窦谣趴在吕妙橙的床上,捏着一把汤匙,小口小口地喝着药。 吕妙橙挑起纱布看了一眼,也不知那小医师使了多大劲,皮肉都翻出来了,鲜血还在往外渗。 “阿谣,你一个弱男子,又不会武功,今后如遇危险,记得躲在我身后。不可以再像今日这样。” “我没事的。妙橙,你失忆了,我怕你躲不过……”窦谣刻意挑出这个事实,想探出如今的吕妙橙功力还有几分。 夜里入睡的吕妙橙武功不减,可白日里的她就不一定了。 吕妙橙握了握拳,“我也不太清楚,趁现在试试看。” 打什么好呢? 书案不行,上面有机关。 她的目光投在不远处的香炉上。 吕妙橙走上前去,右手握拳,提气直打而出,“砰”一声巨响,铜铁所制的香炉被砸得四分五裂。 她猝不及防吃了一嘴的香灰。 “噗。” 窦谣不禁笑起来,一笑又牵动伤口,疼得直吸气。 胡乱用袖子擦了一把脸,吕妙橙心道,一拳换美人一笑,也是值了。 只不过,凭她这蛮力,能带着窦谣安全进入红蓼谷吗…… 凛地和风禾办事效率极高,吕妙橙上午发号施令,晚间她二人就递来了搜查结果。搜是搜出来几个,但都是小喽啰,所掌握的月蚀门情报甚少,关进牢里都浪费牢饭。 月蚀门近日不断派人潜入闻倾阁,无非就是为了救出地牢里那个少主,这一点吕妙橙还是清楚的。 在如何处置月蚀门少主这一件事上,她举棋不定。和月蚀门提条件换人,还是杀了干净,无论选哪一个,都后患无穷。 吕妙橙不敢和月蚀门公然结仇,也不知道该提什么条件才符合闻倾阁主的身份。 她静坐在书案前冥思苦想,不知不觉中,手边的灯烛都快燃尽了。 熄了灯,吕妙橙裹着毯子睡在卧榻上。 窦谣左等右等没见她上床,掀开床帘朝外看。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闻倾阁主,为了不压到他的伤口,竟然甘愿睡卧榻。 他的色|诱计划很顺利,背上挨的那一箭也很值得。 等拿到天狐心,解了毒,就是吕妙橙的死期。 窦谣算着时间。凭失忆的吕妙橙这股纯情劲儿,也许他不用献身失贞,就可以把她玩得团团转,和月蚀门里应外合,设个陷阱弄死她。 正当他美美进入梦乡时,忽然有人敲响了殿门,在殿外高喊:“尊上,不好了,地牢出事了!” 吕妙橙一翻身滚到地板上,把自己给摔清醒了。她丢下毯子,匆匆披着外衣就要出去,床榻上的窦谣出声叫住她:“妙橙!是那个月蚀门少主出事了吗?” “不知道,”吕妙橙嘱咐他,“你就在床上躺着,别乱动,当心伤口,我去去就回!” 几十束火把骤然亮起,浓稠的黑暗被驱散,地牢里的守卫都被杀尽了。凛地举着火把走在最前面,待众人抵达关押月蚀门少主的牢房时,里面只剩一具冰凉的尸身。 月蚀门少主被杀了。 吕妙橙原以为有人潜入地牢是来救她的,没成想,竟是为灭口。 她想起月蚀门少主曾说的,关于雍王的情报,直觉告诉她,今夜的地牢之乱缘系于此。月蚀门少主身死闻倾阁地牢中,这下是想不惹怒月蚀门都难了。 忧虑重重的回到寝殿,窦谣没有睡下,一直等着她。见她进来,他急忙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阿谣,月蚀门很厉害吗?同闻倾阁相比。” 窦谣斟酌片刻,说:“势均力敌。” “那也挺麻烦,”吕妙橙毫无保留的对他诉说,“月蚀门少主死了,有人潜入地牢把她给杀了。阿谣,月蚀门会不会明日就来找我算账……” 耳畔模模糊糊,依稀听出是吕妙橙的声音,窦谣呼吸骤然一窒,脑袋传来剧痛,好似有人在一刀一刀劈开。 少主死了……为什么潜入地牢的人会杀她……难道不是月蚀门的人?是吕妙橙在自导自演吗?! 等等,昨日吕妙橙说过,少主袒露实情了。难道,是因为这个才被灭口的。 窦谣恨恨地盯着吕妙橙,眸中杀意几乎要掩藏不住。 都是她……都是她做的! 她昨日灌少主米糠,令少主受尽屈辱,迫使少主吐露情报,才会有今日的杀身之祸! 他的少主死了。 此生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死了。 她明明许诺过要给他找一户好人家,寻一个健硕女郎婚配的。她还说她就是他的姐姐,待他出嫁之日要坐高堂。 “吕妙橙,吕妙橙……” 他浑身发抖,用力向她伸出手,想立刻掐断她的喉咙。这一挣,堪堪止住血的后背撕裂了,吕妙橙匆忙拿来伤药和纱布。 颈间陡然传来刺痛,窦谣突然一口咬在她的脖子上。 “啊,疼疼疼,”吕妙橙吃痛地叫着,“阿谣别咬了,我知道你现在很痛,但是脖子可不兴咬啊!” 口中充斥着血腥气,窦谣渐渐回过神来。 吕妙橙现在还不能死。 世上没有比她更锋利、更听话的刀。 他要借她的力,查出杀害少主的人,为她报仇雪恨,至于吕妙橙……他要榨干她的所有价值,令她痛苦死去。 窦谣收起尖牙,双唇在她脆弱的脖颈上,顺着那条突突跳的血管蹭着,一遍一遍描摹它的形状。 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的吕妙橙,只当窦谣是吃痛了在撒娇,她为他重新包扎伤处,打了一个极丑极结实的结。 窦谣的额发都汗湿了,她悉心擦拭,轻声安慰道:“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月蚀门的间谍我会清理干净,三日后就带你去红蓼谷。” 她一睁眼从十七岁变成二十几岁,还没来得及感伤呢,门派内乱夫郎中毒,偏偏自己记不得任何武学功法,真是事赶事又难办。 讲真,若是这几日月蚀门打上来该如何是好啊? 吕妙橙并不担心自己走后月蚀门来攻打,大不了她就不做闻倾阁主了。有多大能耐撑多大场子,她现如今就是一个蛮力的农人,守不住闻倾阁。 她诚恳祈祷这三日内不要再出幺蛾子了。 窦谣心里的悲伤愤恨渐渐平复一些,先前忽视的痛感卷土重来,他忍不住小声地呻|吟起来。那一箭好重的力道,他非习武之人,扛上这一下,整个胸腔都像撕裂般阵痛。 被他的声音打断思绪,吕妙橙这才注意到窦谣的异样,忙问他:“怎么了?” “呜呜……好痛……” 第8章 窦谣的嘴唇泛着紫,吕妙橙怀疑他是毒发了。这也太快了吧,才过多久啊! 她心急如焚唤医师过来,可侍从却说那位医师已然入睡,不敢叨扰,请吕妙橙亲自前去。 这小医师谱还挺大,但愿他的医术也是如此。 吕妙橙在他卧房门口重重捶打门板,没得到任何回应,只得飞起一脚把门踹开,“哐当”一声巨响。 屋内熄了灯,看不甚清楚,她连人带被褥扛起就跑,还不忘吩咐侍从把他的药箱提上。一路颠簸,肩上的人竟没有半点反应,吕妙橙跑回寝殿,把人放在卧榻上,被褥滑落一角。 “我靠!” 她震惊地望着小医师的肩膀。 这人睡觉不穿衣服! 吕妙橙赶忙把被褥盖回去,拍了拍他的脸:“醒醒!” 他没有反应,吕妙橙连拍十几下。 熟睡中的少年悠悠转醒,半边脸颊红得像桃子。似是不适应明亮的烛火,从被褥里抬起手,挡在额前。 “……”他很快便明白了一切,淡定地对吕妙橙说道,“还请尊上赐我一件衣服。” 穿上单衣,小医师探着窦谣的脉,一双眼盯上吕妙橙,默了半晌才问道:“尊上……没有替他引出体内的滞气吗?” 引出滞气?什么滞气,是话本里说的大侠练的内力吗? 吕妙橙暗地里掐着大腿,好险没直接问出来。 她连内力怎么用都不知道,如何替窦谣引? 小医师只当她是不愿意,便对窦谣说道:“由我来为你引出滞气吧。会有些痛,但你不能中途躲开。” 窦谣点头表示自己准备好了。 然而当小医师一掌按在他背上时,窦谣还是控制不住地大叫:“啊啊啊啊!” 他周身有一股劲力在游走,被按在背上的手掌引着从接触部位散出,经脉里两股力气打架。好在时间较短,他不至于昏死过去。 小医师收了手,运气平复内息。 吕妙橙问道:“他的毒能抑制几日?” “一月之内,属下能保他无恙,”他起身,作揖告退,却又在门口停住,“那个……尊上,有件事情我必须要提醒您。” “何事?” 小医师抛了一个瓶子,稳稳落在书案上,“他伤得重,床事还是别再做了。” 吕妙橙这才想起自己颈上有窦谣留下的咬痕。 “我们没做。”她认真解释。 “是,属下明白。” 小医师迫于阁主之威,内心一点不信,但表面上还是冲她点头。 第7章 月蚀门少主的死讯被吕妙橙按得死死的,按理来说,就算走漏风声,也不会如此之快。 此刻,地牢之乱的第三日,月 蚀门派人送来一封请帖。 簪花小楷,玫红的封皮,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吕妙橙翻开来看。 月蚀门主邀她前去暗香楼一叙。 鸿门宴!绝对是鸿门宴!吕妙橙心中警铃大作。 “暗香楼?”风禾那只独眼一转,“既不是月蚀门的产业,也非我闻倾阁的地盘,这座楼的东家是沣州李氏。” 在第三方的地盘上谈话么。 吕妙橙还是觉得不稳妥。 虽然月蚀门少主的尸体是个烫手山芋,不交出去后患无穷,交出去怕被砍手,但月蚀门愿意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也太怪了。 她更倾向于月蚀门已经和那什么沣州李氏联手,在暗香楼做局杀她。或者说,在她出门的必经之路上杀她。再或者,聊完了趁她打道回府的时候,杀她。 总之就是要杀她。 但她这么一纠结,忽然就发现,只要和月蚀门谈事就危机四伏,无论是谁选定场地。更别说现在的她也不知道选哪个地方。 可是不谈又不行,显得她没胆量。 火伞在阶下请命:“尊上,属下愿替尊上赴宴!” 又来了,这个叫火伞的护法,总是热情急躁地用最冒犯人的方式对她表忠心。 吕妙橙都不知道该说她什么才好。 沂水也请命前往,但吕妙橙觉得带个男人太没气势。 “凛地风禾随本尊一同前往。”她最终揉着太阳穴说道。 话说暗香楼是什么地方?吕妙橙点好了随行下属,端坐马车时,脑海中回响着窦谣的话:“那是个花楼……里面漂亮的清倌很多呢。妙橙是嫌我负伤在床,要去找其他男子了吗?” 他眯眼笑,弯弯的眉眼好似尖刀。 “怎么会!”吕妙橙赶紧解释,“是月蚀门主约我去暗香楼,谈她家少主的事情。” 窦谣闻言收起假笑:“原来如此。妙橙,少主……就还给她们吧,她现在对你来说没有任何用处,留着徒生事端。” 他的少主必须要送回月蚀门厚葬。 吕妙橙也赞同:“我也是这么想的。怕只怕月蚀门主意不在此,是想杀我啊。” “她不敢轻易在别人地盘上动你。” 窦谣心道,要是门主当真动手就好了。 他在吕妙橙临走时还含情脉脉地叮嘱她:“阿谣有伤在身,不能侍候你,花楼里的清倌若有入眼的就赎回来吧。只要妙橙喜欢,我会像对亲兄弟一般待他的。” 此话一出,她吕妙橙就算是有贼心也没贼胆了,窦谣知道女人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更清楚如何让她们对自己的夫郎感到愧疚。 更别说,现如今的吕妙橙完全就是个未经情事的新手,而他是月蚀门悉心培养,以美色作杀器的间谍。吕妙橙绝对连清倌都不敢碰。 一水儿的瓷白长腿跪在吕妙橙两侧,敞开的衣襟毫不费力就能看到艳红小点,席间裙裾飞扬如花的舞伎又褪下一片红纱,吕妙橙的视野一片金红。 红纱精准抛在了她头上。 就在她要扯下红纱时,忽然一张妖冶的脸钻进来,朱唇叼着一只酒杯,同她不断靠近……她一时心神都被摄住,配合地抬手接过。 红纱垂下,舞伎柔软的腰肢在她案前一翻,两条长腿一前一后大开着收进来,他身上的衣物已经脱得遮不住什么了,吕妙橙忙低头饮酒。 这舞伎依偎在她身侧,用紧实的胸脯蹭她,逼得吕妙橙扬手一挥,风禾上前一步,毫不留情将舞伎拽开。 “闻倾阁主正是大好年纪,怎的不喜美色啊?”坐在对面的月蚀门主打趣道。 这月蚀门主年约四十,体格尚健壮,一口森森白牙,吕妙橙总觉得她说话做事透着股阴气,尤其是像现在这样,皮笑肉不笑的。 吕妙橙心道,自己抓了她的继任者,拷问后又被谋杀在地牢中,亏她还能心平气和地约自己见面。应该上来就亮刀兵,质问:“是不是你杀的!” 然后两派混战。 可是现在她们端坐在暗香楼上好的雅阁之中,美人环绕,且歌且舞,席间的烤肋排油脂金黄,香气四溢,酒液清透,清香满口。 像是忘年交在一同逛花楼。 她没忍住连吃了好几块。 “我?”吕妙橙高声说道,“家中已有夫郎,今日只谈事。” 尽管目前来说,是她抓杀了人家的人,但作为杀手的头头,身后还有两个护法,她再怎么着也不能露怯。 “原来阁主已成家了么?” 月蚀门主神色稍异。她可从未得到消息,之前还派了三个男间谍混入闻倾阁中做侍从,心想哪怕只有一个爬上吕妙橙的床,也是极好的。 如今看来,这计划怕是要艰难许多。 “敢问阁主夫郎姓甚名谁?江湖中能配得上阁主的美人,想必只有那百闻山庄的三公子了吧?” 什么百闻山庄,什么三公子? 吕妙橙心觉莫名其妙,回答道:“我夫郎名叫窦谣,的确是个楚楚可怜的美人。现下有些事情要处理,之后我会与他完婚的。” 窦谣? 月蚀门主记得这个名字。饶是她从未见过此人,也在闲暇时听到过下属们议论他,说他是少主养在身边的暖床侍。 似乎他就是潜入闻倾阁的三个男间谍之一。 起效如此之快吗?该不会是吕妙橙在刻意试探吧。她镇定神色,道:“未曾听闻。应是小家碧玉,能入得了阁主的眼,想必容貌尚佳。” 什么小家碧玉,不过是乡野里的天生美人罢了。吕妙橙心想。 她和他都是乡野长大的孩子,喜结连理也是一桩缘分。 “近日听闻,有贼人潜入闻倾阁血洗,我的弟子也……”月蚀门主放缓语气。 吕妙橙攥紧双拳。 这人终于进入正题,要来找她算账了! 若是谈不拢,待会儿是先掀桌还是先怒喝呢,她不能解释,解释有失体面,直接左右一挥,雅阁外的人手冲进来,开打之时即是她开溜之时! 谈崩了就把地牢里的尸体扔得远远的。 就在吕妙橙构思了无数遍逃跑路线时,月蚀门主道:“那孩子,死亦是我月蚀门中人,今日,便是同阁主商量此事的。” 第9章 吕妙橙的思绪从隔间窗上又转回来。 这跟她想的不一样啊。 说好的鸿门宴,说好的短兵相接呢? 凛地与风禾上前,与月蚀门的人敲定时间地点,还收了对方几张地契。 吕妙橙懵懵懂懂地想:原来闻倾阁这么有声望吗?少主死在她们手里了,对家都不敢撕破脸? 事情谈妥,月蚀门主先告辞离去,留下一间的美酒美人供她享乐。吕妙橙饮下最后一口酒,也披衣出去。脚底下软软绵绵的,楼外灯火阑珊,清倌和管事大气都不敢出,把吕妙橙送上马车后还停在楼外招手。 窦谣趴在床榻上,没精打采地绣花。 后背的伤一动就疼得要命,坐着疼躺着也疼,只能趴着。这一趴就是一整天,下巴都被枕头硌出印子了。 日落时分吕妙橙出的门,月挂中天还未回来。 月蚀门主绝不可能对她不敬,一来吕妙橙武功卓绝,二来,少主的死是他人所为,门主不可能想不到。此次约谈,意是归还尸身,更是试探吕妙橙的态度。 现在的吕妙橙肯定不会翻脸,门主由此也会顺势讲和,毕竟同时与多方势力周旋实不明智,闻倾阁更是一个硬茬。 她现在为何还没回来?难不成,真和暗香楼里的伎子春宵一度了? 女人都是这样浪荡花心的。 失忆的吕妙橙也不例外。 他想到这里,冷冽的寒风忽的灌进来,吹得门框砰砰作响。定睛一看,吕妙橙背抵着门板,抱臂睨着他,眸光冷然。 说是冷然,因为窦谣无从分辨她究竟看着何处。那双茶色的眼眸似乎落在他身上,又仿佛越过他,投向更远更深处。 这样的吕妙橙,正是窦谣初入闻倾阁所见到的。那时他在梅树下寻找同伴留下的标记,忽觉身后有冷意透进身躯,立即回望过去,见到一袭暗红长袍,那人戴着镂空的半面铠,茶色的瞳子无悲无喜,只有无穷的冷。 她迎着他的目光,摘下面铠。 她长了一张昳丽的面容,如他头顶盛放的寒梅,孤芳傲立,身边的侍从们向他斥道:“见到尊上,何不行礼!” 他如初见时一般, 木讷张口:“尊上……” 抵着门的吕妙橙听见他的声音,掩上门扉,从怀里掏出一枝艳红的梅花,几步上前来,小心地把花枝插在他发间。 “真漂亮。” 她坐在床边,把玩他柔顺的发丝。 “妙橙……”窦谣压下心头的惊惧,“你回来了。” “嗯呐,我给你摘了花,喜欢吗?” 这花就是在殿外摘的。 “妙橙送的,我自然喜欢。” 窦谣嗅到极浓的酒气。看来今夜吕妙橙喝了不少酒,方才的冷然只是不清醒罢了。他忽然又想,若是吕妙橙恢复记忆了又当如何? 她因何失忆? 关于她的异状,要禀报门主么……不,她是他的刀,他要做她最信赖的人,从而完全掌控她。 窦谣知道自己做的决定很危险。 从吕妙橙那日醒来,抚摸他的身躯时,他第一时间做了这个决定,此后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为此而彷徨犹豫。 她是高天之月,明耀夺目,此刻月光倾泻在他身上,他便贪婪地想独占她。这世间没有比吕妙橙更锋利的刀。 “大雪,我今天出去吃了顿好的。”吕妙橙坐在地上,分开两腿,大黑狗依偎在她身前,呼哧呼哧地舔她的脸。她一下一下捋着它的毛发,忽然命令道:“起来!” 语调不容抗拒,森然强硬。 窦谣急忙撑着上半身跪起。 吕妙橙居然会发酒疯的吗? 他暗自想着,又听她道:“趴下!” 窦谣乖乖照做。 “嗯,好!”她笑了,“好狗!” “……?” 窦谣疑惑地偏过头去,正看见吕妙橙将一块肉高高抛起,肥壮且刚吃过纯肉夜宵的黑狗腾地跳起,张开大口咬住。 他的脸顿时烧起来。 第8章 酒醒之后,吕妙橙收拾行囊准备出门。 昨夜她坐在床榻边抱着大雪睡了一夜,醒来时身上盖着一张毯子,想来是她的好阿谣做的。受伤卧床还能关心着她,不愧是她的夫郎。 小医师说去红蓼谷只需三五日,那衣物应该不用带多少。吕妙橙刻意选了一些淡色的衣裳,甚至戴了一顶斗笠,避免被人认出来。 她在翻衣橱时,还发现了一副镂空的半面铠,试着戴了一下,完全贴合她的脸,平添几分戾气。 火伞也戴着差不多的东西。 这人是个学人精,学她戴半面铠实乃谋权篡位之心,昭然若揭,吕妙橙觉得自己以后要重点关注她。 里间换衣的窦谣穿了好半天衣裳,才慢慢地走出来。保险起见,吕妙橙让他带的全是素色衣衫,质地厚实但不光滑,钗环首饰一样不许带,最后用一张面巾覆面。首先她不想窦谣的脸被别人看见……窦谣走了过来,一双如画的眉眼惊为天人,眼角的小痣灼灼,吕妙橙不争气地张了嘴:“好看……” 美人穿什么都好看。 美人只露半张脸也好看。 “妙橙,”他两手搭上她的肩,“你看我的眼睛,是不是有点红啊?” 吕妙橙一手托着他的脸,凑近了去看。他的眼眸明净,倒是不见明显的血丝,她更加专注地去看,忽然发现窦谣的眼瞳里有碎金般的浮光。一丝一缕的金色,宛如绫罗般在他眼中起舞,窦谣每眨一下眼,那碎金就更显得缥缈。 碎金倏忽间朝她倾泻而来,唇上略显粗糙的触感一晃而过。 窦谣隔着面巾吻了她一下。 绚烂的金色在吕妙橙脑海中升起,“砰”一声炸成无数星雨。 “我们走吧。” 他状似无力地挽着她的右手,身子往呆住的吕妙橙依靠过去。 稀里糊涂登上了马车,吕妙橙都还沉浸在方才隔着面巾的一吻中。她现在严重怀疑窦谣是摄人心魄的精怪,传说里勾人的艳鬼,否则她怎么会被亲一下就丢了魂呢?明明隔着面巾啊,一点都不盈润……但是可怕得很,她的脑子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了。 窦谣垫着软枕,靠在她右肩上,晃动的车厢内,他拉过她的手环在自己腰间,末了向她淡笑道:“我身体使不上力,怕路途颠簸,妙橙可要把我抱稳了。” 吕妙橙蜷起手指,依言扣紧他的腰。 太窄了,不禁她一握。柔软又有足够的韧性,可以任由她摆弄。 对她的心思全然不知的窦谣,此时正在考虑此行的风险。他对红蓼谷知之甚少,传言那里终年有毒雾盘踞,不见天日,阴暗湿冷,毒虫遍地。吕妙橙的踪迹不能被江湖上其他人知晓,她树敌过多,恐有门派沿路设下埋伏。 另外,不知她上次去暗香楼究竟同门主说了些什么,窦谣如今行事自由多了,不必时时汇报。 车马行了半日,在路边茶水摊停下休整。 二人还未下车,沂水便禀报道:“尊上,茶摊上全部都是江湖客,不对劲。” 掀开车帘看去,那间不大的茶水摊坐满了扛刀佩剑的人,个个神色阴郁,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似的。沂水戴了一顶帷帽,远远观察着,并不上前。 马车上的人迟迟不动,好几个江湖客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吕妙橙想起那副半面铠,问窦谣:“我平日里出门都会戴面具么?” “是的。” 应该没人会想到,闻倾阁主出门用普通马车,穿粗布衣衫吧。吕妙橙挑了几缕头发垂着,带上窦谣大大方方下了马车。 见她出来,观望的江湖客齐齐把目光收了回去。 叫了一壶茶,四人坐在一张简陋的竹桌前。沂水时刻留意着周边人的一举一动,以防对方突然发难。尽管他家尊上便装出行,披发凌乱,但眉宇之间的凛然之气依旧难以遮掩。他不明白尊上此次为何乔装打扮,以往尊上出门时连外袍都会刻意穿有闻倾阁徽记的,半面铠从不摘下。 拦路者一刀斩之,不问身份。 他悄然将目光投向窦谣。这人正在不住地挠着脖颈,即使蒙了面巾,那股床侍之气依然挥之不去。 定然是他向尊上提的要求。 不合身的宽松衣袍,一根衣带在腰间勒得很紧,衣襟轻易就被扯散了,露出红痕和白皙的肌肤。沂水默默看了看自己的短打衣衫和小医师那身丑衣服,心想,窦谣真是好心计。 他金尊玉贵的尊上何时穿过此等劣质衣衫! “你怎么了?”吕妙橙注意到窦谣的动作,忙拉住他的手。 脖颈到锁骨都被挠红了,一道一道指痕印在娇嫩的皮肤上,尤为可怜。 “……痒,”窦谣抬起另一只手又挠几下,“好痒。” 他的肌肤过于细腻,经不住粗糙衣物的摩擦。 吕妙橙制住他的双手:“我带了另外的衣服……待会儿你换一身。这件衣服料子太差了。” 第10章 “哦,原来是这样啊,”窦谣心知这又是一次好时机,立即委屈道:“怪我,从来没穿过这种衣服,不知自己竟穿不得。” 此话一出,桌上的其余三人都沉默了。 吕妙橙怀疑地看着他。窦谣不是农户吗?他平日里不穿这种衣服,难不成穿绫罗绸缎? 沂水直接把她的心声问了出来:“窦谣,你不是自幼在乡野长大的么?这种衣服,你竟穿不得?” 虽然窦谣的身份核查无误,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这个身份是假的,若没有足够庞大的势力,根本做不到如此天衣无缝。他入阁之后被尊上调到寝殿侍候,那时大家都以为尊上是想如往常一般折磨他。尊上喜欢把潜入阁中的间谍安排到自己床上,如果间谍行刺就杀掉,如果间谍想蛊惑她,他的下场会比被杀凄惨百倍。 尊上有一旷世功法,名为“残梅九霄寒”,练成则遍体寒香,中者血液凝结,霜雪覆面。 从尊上寝殿里抬出来的尸体大多如此。 没想到这一次,尊上竟宠幸了窦谣。 众护法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偏偏这个窦谣间谍功夫不到家,说话间三言两语就说漏了嘴。 “跟了尊上之后,生活截然不同,阿谣的人生已经同前半生分开了,”窦谣硬着头皮解释,“乡野的记忆恍如前世……尊上待阿谣太好了,好得阿谣都快忘记,自己是乡野长大的粗鄙之人了……” “阿谣,没事,不好的记忆忘记便忘记了,”吕妙橙深有感触,轻轻揽着他的肩膀,“今后我不会再让你穿这种衣服的。” 若不是戴着帷帽,这会儿沂水的眼珠子已经瞪出来掉到桌上了。这也行?窦谣说的这番话是用什么东西想出来的?反正不是脑子。 他忽然想起在场的还有一个小医师,遂看向对方,企图得到一致的情绪。然而小医师的眼神古井无波,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喂喂,”隔壁桌的几个女人在大声讨论,“那消息该不会是假的吧?闻倾阁主当真是要去红蓼谷,途径这里?” “等了大半天了,也没见到人影啊!” “她就是用腿走,也该到了。假消息月月有,估计咱们是被骗了。你们想想,她去那地方做什么?荒无人烟,又有毒障。” “说不定是要把红蓼谷占为己有!”一个女人说道,“去年她就把悬壶谷的一个男弟子强行掳走,今年再把红蓼谷攻占了,什么奇毒做不出来?” “可是她已经很强了……不仅要做第一刀,还要往刀上淬毒吗?” “给尸体下毒?” “嗯……也许是为了防止有漏网之鱼吧。” “那咱们还打吗?” “打啊,看准时机再出手,她再强也只有一个人,车轮战迟早耗死她。” “说的有道理。” 被埋伏的吕妙橙本人坐在一边,一字不落地把这些话统统听了进去。她六年后树敌如此之多的吗?江湖上人人欲除之而后快,而且听她们的描述,自己还强抢悬壶谷男弟子……等等,“悬壶”这两个字,好像跟医师有关。 吕妙橙抬眼,猝不及防对上小医师平静的眼眸。 抢的就是小医师啊! 还以为是自己人呢! 他前几日给的那瓶伤药,不会是毒药吧? 他以后会不会趁她受伤,用银针把她扎死啊? 自己的行踪被暴露得如此彻底,该不会就是小医师干的……吕妙橙移开了视线,在心里念叨,她早该意识到自荐的人都不怀好意。 “尊上,属下这就去教训教训她们。”沂水说着,一手按在腰间就要起身。 “不必!” 吕妙橙急忙制止,“别……” “节外生枝”四个字未出口,她便猛地刹住。她现在是谁?是闻倾阁主。不能这样说,这样说岂不是露怯么。 “别与泛泛之辈一般见识。” 她端起粗瓷茶碗,饮了一口。 在沂水看不见的地方,吕妙橙含着茶碗边缘,嘴角翘得压不住。 好有格调的话,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能以老大的身份,对自己的小弟说出来! 放下茶碗,吕妙橙面上又换成淡定自若的神情。 四人饮了茶,乘车远离江湖客据守的茶摊。窦谣摘下面巾,动手解开衣带,吕妙橙立即把车帘扣上。他侧转身体,背对着她,请求道:“妙橙,帮我握着头发。” 窦谣的一头青丝垂落在腰际,只用一根发带松松束着,吕妙橙的双手触碰到他的后颈,手指插入发间,将如瀑发丝拢起。 衣衫层层从光滑的肩头落下,背部被粗糙的衣物磨出点点红痕,好似雪地红梅。他略微低下头,一列突出的脊线如远山起伏。 直到窦谣颤了一瞬,吕妙橙才发觉自己已经亲吻了他的后颈。 “日头正盛呢。” 他娇嗔般说道。 水蓝的外袍披上,窦谣系好腰带,一回身,发现吕妙橙把他换下的衣物都叠好了。 他向她伸出手:“给我吧,找个地方丢了。” “丢了?”吕妙橙原本递出去的手立即缩回,“留着吧。” 一来这可是花钱买的衣服,二来……这是窦谣穿过的衣物,上面浸染了他的味道,吕妙橙真怕丢出去被哪个女郎捡到。他是她的人,别人不许看也不许碰,碰他穿过的衣物也不行! 行车整整一日,入夜时分,四处皆是荒野,吕妙橙命令就地生火休整。 火堆上,车妇架了一口锅煮汤,将带出来的大块羊肉放进去,就连调料也备齐了。吕妙橙眼巴巴地等着开饭,忽然发现身侧的窦谣有些心不在焉。他盯着不远处的一棵大树的树干,已经看了许久。 第9章 那颗树的树干上,似乎有月蚀门特殊的记号。 天色已晚,窦谣看不太清楚,但他并未向门中传递吕妙橙出行的消息,并且此时的门主不会贸然出手,想来应是看错了。 正思索着,手中塞入一个热乎乎的瓷碗,吕妙橙亲自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羊汤,:“阿谣,多吃点。” 窦谣笑着接过瓷碗,故作惊讶道:“是尊上亲自盛的?阿谣保证全部吃完。” 对面的沂水似乎翻了个白眼。 羊汤很鲜美,他搅动着碗底,夹出大片的羊腿肉。满满当当沉在底部,看似汤水多,实则底部都被羊腿肉填满了,堆成小山。 窦谣面上挂着的笑容凝滞了一瞬,复而舒展眉眼,冲吕妙橙露出甜甜的笑:“谢谢尊上。” 吃过晚饭,吕妙橙带着窦谣先上马车休息。这次出门,除了小医师和沂水,她只带了两个车妇,守夜自然就是这四人轮流值守。 烧着炭火的炉子放在角落里,源源不断散发热度。她负责搂着窦谣美美睡一觉。 吕妙橙梦见了儿时的场景。 破草屋里四面漏着风,老娘用外衣封住,而爹爹蹲在地上,朝一方小火盆里添着干柴。他脚边放着一摞指头粗细的树枝,都是爹爹在山里一点一点捡回来的,他身子不好,于是拾柴也抢不过年轻有力的夫郎们,总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捡小树枝。 这些小树枝整整齐齐码在院子里晾干,就成为夜里烤火用的东西,聊胜于无。 他把树枝掰成两截放进火盆,偶尔有掰不动的,就放在另一侧,尽管如此,没过一会儿,两只手的虎口都被勒红了。 老娘封好了门窗,大步走过来,在爹爹身边坐下,拿起那一捆他掰不动的树枝,手上用力,“咔嚓”一声,一捆树枝就被折成两段。 “吕妙橙!” 她厉声叫道,“再玩火就把你的手筋挑断,你信不信?!” 年幼的吕妙橙其实趁他们不注意,早已把手烤伤了,手上白了一层皮,还带着不少焦黑的点点。痛得要死,但她不吭声。 听见老娘威胁的话语,她毫不犹豫伸出手朝火盆上一拂。 然后就被老娘攥着衣襟提溜起来,两条腿在空中扑腾,“小兔崽子,皮痒了是吧!” “是!” 吕妙橙一蹬腿,一只鞋子从脚上脱落,掉进火盆里,明黄的火焰炽热,光芒大盛。 “啊!”她惨叫,“我的棉鞋!” 一旁的爹爹笑着想说些什么,却忍不住咳嗽起来,老娘把吕妙橙扔开,赶紧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他的背:“冬儿,顺顺气,你的寒疾又犯了……我去给你煎药。” 爹爹拉住她,脑袋倚靠在她胸口,“没事,我只是被烟气呛到了。” “唉,你跟着我受苦……” “嘘,”他伸出一根纤瘦的手指抵在她唇上,“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别的不重要。” 火盆里的火苗噗嗤直窜,棉鞋被烧得皱缩成一团,吕妙橙赤着一只脚,吹着发白的手掌,静静看着老娘和爹爹亲热,起身进了里屋。 火盆和床留给他们,吕妙橙窝在干草堆上,夜里风雨骤降,里屋的窗框被吹掉了,冰凉的雨丝斜斜飘进来,半梦半醒的她感受到寒冷,遂抱紧了怀中的干草。 第11章 吕妙橙这一动,忽然就醒了。 扣好的车帘不知何时被风雨掀起,角落里的炉子也被雨水打湿,厚重的寒气侵袭,难怪她会梦见漏雨的草屋。 轻轻把环在窦谣腰间的手臂抽出来,吕妙橙起身拿过炉子,将打湿的部分倒出去。这一掀帘子,她忽然就看见,在马车外的空地上,两个车妇躺在血泊里。 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水雾弥漫的空气好似一张铁链织就的大网,要将她从头到脚困住,收紧,活活勒死。 湮魄刀沉甸甸挂在腰间,吕妙橙一咬牙,单手握住刀柄踏了出去。大雨倾泻如注,两道瑰丽的红蔓延,尸体神情惊惧,血色尚未完全褪去,看起来死了不久。 吕妙橙下了马车,转头去看另一辆。车帘随风起落,沂水和小医师安然熟睡,对外界 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雨水很快便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袍,但她就这么站在马车旁,没有伸手遮挡。吕妙橙将视线投在雨幕中,除了两具尸体以外,她没发现任何人。 因此,她就更不能轻举妄动了。 若是这时东张西望作惊惶状,藏在暗处的杀手定然会发现她的异常。实际上吕妙橙的一颗心都快要撞断肋骨跳出来了,她干脆屏住呼吸,免得暴露。 滂沱大雨,狂风阵阵,就在吕妙橙快要憋不住气的时候,忽然从头顶飘来一道声音:“吕妙橙,你手上沾染了无数条人命,果真睡不安稳。” 吕妙橙抬眼望去,一个鬼魅般的人影正站在她马车的车顶上,一手执伞,一手执长剑,剑锋尚在淌血。 一霎时,她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这个女人一直都站在那儿吗?从她醒来到下车,一直都在沉默地注视着她? 她有些后怕。闻倾阁主这个身份实在不好当,除了和窦谣单独相处时不用伪装,其余时间,吕妙橙不能放松一丝警惕。 不过,现在应该想想办法挣扎一下了。 既然话有怨气,那这个人肯定与她有仇,适才也没有攻击,恐怕是要和她叙叙旧。吕妙橙便没有拔刀,只是冷眼相看。 多拖这个人一会儿,说不定马车里睡觉的那两个人能醒。以防万一,她还得说点什么,制造些动静出来。 吕妙橙便厉声道:“何人?” 执长剑的女人飞身掠下,素白的伞面在雨中飞旋,溅起一圈水花,她素伞白衣,好似一个送葬人。 “阁主,你自然不会认识我,”她将剑锋移至伞外,雨水顷刻便冲去其上血迹,“我的名字不重要,身份,也不重要。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你众多仇家中的一个而已。” 无名小卒好啊,无名小卒她打得过! 吕妙橙的心安稳下来,继续问道:“你与我有何仇?” 女人愣怔,没料到吕妙橙竟会在意此事,她立即说道:“我是月蚀门少主的暗卫。你杀我少主,我此番前来,是为报仇,身死不惧。” 她清楚自己是在飞蛾扑火,可她的少主,的确是一个顶好的人,值得她为此付出一切。探听到吕妙橙踪迹时,她起先是不信的,可到了附近,见到窦谣与一女子举止亲密,才认出那不修边幅的人果真是闻倾阁主吕妙橙。 持剑的手臂在发抖,她等待着吕妙橙的反应。毫不意外,吕妙橙面色冷冷,即使被雨淋得湿透了,依然有股森冷之气。 “我向来不喜遮掩,”吕妙橙道,“人若是我杀的,我断不会寻任何借口。” “你……” “与其白白送死,不如留着命去追查真凶。” “……”女人突然暴起,将手中素伞狠狠一扔,吼道:“你就如此目中无人吗?!吕妙橙,你就连杀我都不愿动手!” 诶,你不是来寻仇的么?怎么成寻死了啊!吕妙橙心道,敢情你不是来杀我的,是想死我手上,去陪你家少主啊! “我今日定要与你一分高下!” 女人怒喝一声,雪白的寒光照过吕妙橙的面颊,下一瞬,一柄长剑已经突至她的颈前。 吕妙橙发誓自己没眨眼。 她不是说自己只是个无名小卒吗,剑出得这么快! 猛地向后退一步,剑尖只差一寸便要刺入吕妙橙的脖颈,女人再度水平地挥剑,吕妙橙接着躲,始终不拔刀。 “砰!” 女人一剑砍在马车的车轮上,镶铁的轮子被砍断,马车失去了支撑,朝一侧倾倒。 “窦谣!”吕妙橙立即跃入车内,把人抱出来,他被惊醒了,两手环过她的脖子,睁开朦胧的睡眼。 甫一睁眼,就看到少主的贴身暗卫持剑在雨中挥砍而来,而她的身后,有一道诡谲的银光。 “小心!”他高声喊道。 吕妙橙抱着人,已经来不及闪躲,只得侧身为他挡住。 利刃刺入人体,发出“噗嗤”一声。 长剑脱手坠地,女人倒在吕妙橙脚下,沂水一擦软剑,收剑束在腰上。 “沂水未觉察到刺客,让尊上受凉了。” 他说着,将手中的伞倾斜,举在吕妙橙头顶,即使她已经浑身湿透了。吕妙橙的马车坏掉,只能抱着窦谣登上另一辆,小医师在里面挪了挪位置,让出大部分空间。 沂水并不管地上的尸体,驾车离去。 窦谣是连人带被褥抱出来的,褥子半湿,人几乎没被雨水淋到,吕妙橙用手帕擦拭着他脸上的几滴雨水,忽然觉得有人在摸她的头发。 是小医师,他拿了一张干燥的布巾,轻轻揉着她的发丝。这举动过于自然,也过于大胆,吕妙橙盯着他,但他全然不在乎。 “头发不擦干,会留下病根的。” 小医师解释着,将布巾递给窦谣。 窦谣从下车起就处在呆滞的状态中,此刻才算是回过神,接了布巾为吕妙橙擦拭。她脱下吸足了水的外袍扔在一边,余光中突然瞥见外面的沂水。 他头上那顶帷帽不遮雨,湿漉漉地紧贴着面颊和脖颈,恐怕不戴还能减轻些负担。 “沂水,”吕妙橙将斗笠递出去,“戴这个。” 出乎意料的,沂水愣愣地回头,没有接住,好像吕妙橙递出去的不是斗笠,而是三千万两的金子,令他移不开眼。 “要撞树了!” “……哦!” 沂水调整方向,歪歪斜斜行进的马车重回正轨。他戴上斗笠,轻声道谢。 尊上有问题。他心想。 第10章 大雨洗刷着外界,自重新启程后,已经在路上行了一日未曾停歇,还是吕妙橙被颠得屁股受不了了,沂水才肯停下。 吕妙橙已经感受不到屁股的存在,她在令人厌烦的雨声中站起身,腰间的骨头发出“咔哒”的脆响,仿佛下一秒就会折断。 小时候,只知道从村子到镇上要走半日,听说有钱人家都坐马车出行,那时的吕妙橙还没坐过马车,不知道那车帘之后藏着一个怎样的世界。 是放了几条凳子么? 后来有一次去镇上卖菜,一辆马车经过,疾风骤起,透过掀起的车帘,吕妙橙看见铺满软垫的坐榻,之中还有一方小桌,年少的女君拈起一颗果子放入口中。 没想到马车这么好的东西,坐一天也会腰酸腿疼。 今年初春的雨水格外充沛,这雨下了一天一夜也不停歇,马车外有一座废弃的庵舍,外楼建了三层,如今墙皮剥落,顶上有些坍塌。这座庵舍修在山缝中,仰头看去,一面的小山坡上生着一棵老松探入楼内,干枯的黑色枝条上挂满了青色绳结。 门前的牌匾不知所踪,两扇门板也躺在地上,四人举着伞往里走,庵舍呈四方形,三面环山,四面筑楼,门窗都破烂得不成样子,估计那些木质的楼梯也朽坏了,不能站人。 院子正中也有一座小楼,分两层,一二层之间没有向上的楼梯,要想去二层须从外楼上,外楼二层搭着小木桥通到中央。 一层供奉着一座石像,香火案的盘子里有干瘪如焦炭的东西,说不好它原先是什么。 吕妙橙盯着屋檐悬下的一条铁链子看。 这铁链子下方垫了些鹅卵石,大多被翻出来了,可以看见石头下边是泥土而非地砖,她忽然记起,似乎闻倾阁里也处处有这种铁链,不过闻倾阁里的铁链被做成一串梅花的模样,比这里的更美观。 雨水顺着铁链成股如注地流淌,她好像知道这个东西是做什么用的了。要是她的小破屋也安一条……似乎没必要,铁链说不准还会把茅草屋顶拽下去。 仅仅是一座拜神的庙,还修建在荒山野岭里,占地都如此宽广。中央的小楼精巧,四处的外楼也气势恢宏,仔细看,外楼除了底层以外,根本没有房间。 上好的木料,修筑出一片空荡荡的长廊。 吕妙橙很想去看看二层到底有什么。 楼里的蒲团擦一擦还能坐,四人沉默着盘坐,沂水撑着伞去外楼捡了一些木头回来,尝试着点燃。吕妙橙很想阻止他,可惜晚了。 第12章 半湿的木头烧起来呛人,浓烟阵阵。 急忙扑灭了火,沂水狼狈地抹脸,清秀的面容覆上几道烟灰。他极少生火,这都是下人做的事情,沂水没想到湿木头烧起来会这样。 倾盆的雨,潮湿的衣服,寒冷刺骨, 天色已晚,这一夜若没有火,很难撑下去。 就在这时,吕妙橙忽然动了。她随手一推,石像“咚”一声摔在地上,香火案被干净利落折了桌腿,桌面也被拆开。 “……我、我来吧。” 沂水忙伸手将木料抱起,堆在中央点燃。 “唉。” 吕妙橙叹了口气,蹲下来,挑出点燃的几根,把乱七八糟的木料按照长短分开,长的排在下面,短的依次叠放,底部放得最多,顶部码得又尖又少,十分整齐。最后再把点燃的几根放上去。 沂水和窦谣目瞪口呆。 她为何对生火如此熟练? 窦谣心想,若是失忆了,还能有这方面的技巧么?可是,就算是没失忆的吕妙橙,也不会懂得如何生火吧。毕竟那位的吃穿用度一贯豪奢,六年前入江湖便是如此。 细细想来,一个人,失忆只是忘记过往,心性等应当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可眼前的吕妙橙……她似乎有事情在瞒着他。 肩上一暖,是吕妙橙翻出来一件干燥厚实的外袍给他披上了。 “阿谣,你冷吗?” “不太冷。” 吕妙橙抚着他的肩,道:“若是困了,可以靠着我。” 其实窦谣一点也不困,但既然她都说了,那他也不推辞,顺势就倚靠进她怀里。吕妙橙的身体很温暖,源源不断地散发热量,唯一的缺点就是那股寒梅香气太盛,有些刺激。 她到底是何时用的熏香啊? 被大雨淋过一遭,又在路上行了这么久,没沐浴没更衣,香气只增不减……等等。窦谣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 他好像两日不曾洗澡了。 一想到这件事,窦谣羞赧得欲冲进雨里把自己从头到脚浇洗一遍。不过吕妙橙似乎没注意到,他便闭了眼,假寐起来。 不得不说,吕妙橙怀里实在太舒服,窦谣装着装着,竟真的睡了过去。 听着他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吕妙橙的心绪也宁静下来,怀里的人入睡时浑身都放松了,和装睡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他的腰肢软下来,不再绷紧,吕妙橙手上一按,就牢牢地掌控住。 小医师在打坐,她想问问还需几日才到红蓼谷。窦谣的身子骨太弱,马车上垫着软垫绒毯都能把他颠散架,更别说现在雨气湿寒,说不准明早起来他就要生病。 楼外风雨中,远远透出几道人声。 “就是这里!我记得这个地方,我们快进去歇一歇。” “高师姐果真是阅历丰富,我起初还不相信你来过红蓼谷呢,失敬失敬!” 忽然有一人道:“且慢!这树下停着一辆马车,地上的脚印尚且清晰,楼中有人。” 杂乱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楼外的人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吕妙橙听不真切,她瞥一眼沂水,后者心领神会,持剑起身,挡在门口。 她不是这个意思啊! 吕妙橙心说你们闻倾阁的人做事都是这样的么,见人就要杀,外面那群人大概只是来避雨的,我是想让你去问问人家! “沂水,把剑收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手。” 吕妙橙抱起窦谣,把人放到小医师腿上,窦谣无意识地翻了翻身,枕着小医师的腿继续睡觉。被充当垫枕的少年也没说什么,淡淡地瞥了吕妙橙一眼。 也许是在骂她,但只能忍着。 沂水撑起伞,持剑跟在吕妙橙右侧一道踏入雨幕,那群人正站在院门口商议对策,忽然看见里面的人主动走出,谨慎地出声问道:“阁下是何人?” “在下吕雪,内人身中奇毒,欲前往红蓼谷寻药,”吕妙橙一拱手,“这雨一时不会停,诸位请进来一同烤火吧。” 院外的三位少年女子犹犹豫豫地走了几步,待看清吕妙橙二人的衣着之后稍稍放下心来,再朝里面走近一段,那楼中有暖意丝丝缕缕渗出,隐约可见两个相互依偎的瘦弱身影。 都是男子,只有搭话的这一个才是青年女子,她们的警惕消下去不少,在檐下收了伞,细细将雨水甩干,这才进来。 吕妙橙不动声色地观察她们。三人中,有两人身着制式相同的白袍,应是某个门派的弟子,而另一人比她们年长一些,一身深色劲装,腰佩长鞭。 “吕小姐,”穿白袍的其中一个少年说道,“我们是悬壶谷的弟子,不瞒你说,此行也是要去红蓼谷寻药。” 悬壶谷?吕妙橙悄悄看了小医师一眼,他也听见了这话,但对此没做出反应,好像并不想和同门相认。 是在演戏么?时机也太巧了,或许小医师早就在暗地里和同门通过信。 白袍的少年抬手一指旁边佩长鞭的青年:“这位少侠与我们目的一致,在路上偶遇,便结伴同行。” “怎么称呼呢?” “我名高铎悦,她是我的师妹习姜,那位少侠姓祝。” 一一介绍过,高铎悦眼角余光中已经看不见小师妹的身影。蓦地抬眸,那家伙坐在火堆面前,两只手都快伸进去了,颇为失礼。 “习姜,回来!”她咬牙切齿地说。 习姜冻了半天,好不容易挨着温暖的火堆,自然不肯回来,两手翻着面地烤火:“高师姐,好暖和呀!下了这么大的雨,他们还能找到干木头烧,太厉害了!” 高铎悦正欲将她拽回来,听见这话,也怔住。如此潮湿的天气,野外断然是捡不到的,难不成他们的柴火随行携带? 仔细看火堆底层,木料上还涂有褪色的红漆——高铎悦环顾四周,她从进门起就觉得少了些什么,如今一看,那供桌呢! “你们……把供桌拆了?” 吕妙橙点头。 “神像呢?” “你说那个石头?”吕妙橙指了指角落,“丢在那里了,不占地方。” 她只感觉迎面有一阵风掠过,白影一闪,高铎悦跑过去双手捧起那座石像,神色慌张地左顾右盼,最后把角落里放置花瓶的架子清空,将石像安置上去。 吕妙橙禁不住问道:“这个石头有什么来历?” “吕小姐,是神像,”高铎悦纠正道,“三年前我曾来过红蓼谷,途经此处。这里是供奉神的楼宇,原本属于红蓼谷。但因地势更改,才被废弃,楼虽废,然神不可怠慢啊!” 第11章 “神?” 高铎悦点头:“对,传说红蓼谷里曾有一头蛟龙化神,世代生活在谷中的渊族受过它的庇佑,为它建楼供奉。外人要想入谷,绝对不能冒犯他们的神。” 吕妙橙一脸无辜:“我已经冒犯了怎么办?” 重新上供?需要准备牛羊什么的吗?她看别人庙里都是这么祭的,还要跪下来磕几个响头,更有甚者,会花重金重修庙宇。 钱和牛羊她现在是拿不出来的,反正磕响头不要钱,吕妙橙可以连磕几十个不带停的。 未曾想,高铎悦摆摆手,道:“没被渊族人看见就行。” “哦——” 吕妙橙心道,看你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还以为你信这蛟龙神呢。既然不信它,那你说我作甚? 围着火堆取暖的习姜好奇地打量着楼内的三个男子,视线转了一圈,最终落在熟睡的窦谣脸上:“哇,这个哥哥生得真好看!” “这是我夫郎。”吕妙橙立即把人抱起来遮在怀里,还将他的身子拢了拢,只留一个后脑勺对着习姜。 高铎悦便问道:“吕小姐,我们是悬壶谷的弟子,虽未出师,但能力尚可行医,冒昧问一下,吕夫郎身中何毒?” 存心要试探一下小医师,吕妙橙就扬起下巴点了点他:“这是我请的医师,关于内人的事情,他比我更了解。” 一个门派的弟子,不信你们认不出来。 只见小医师睁了眼,眸子里端的是一派淡漠疏离之意,他三言两语讲清了窦谣的病症,高铎悦和习姜静静听着,起先还面露疑色,听到后面不住点头。 “此等剧毒,若是换作我,恐怕压制不住。这位公子医术精湛,敢问师从何人?” 小医师道:“世代行医罢了。” “原来如此,”高铎悦不再多问,“若是师父她老人家见了你,定要破例收你为徒。你的医术比寻常男医师都要好些,她肯定愿意收你做第一个男 弟子。” “二位谬赞。“小医师拱了拱手。 吕妙橙听到这里,忽然发觉自己可能想错了:她拐的悬壶谷男弟子难道一定是小医师吗?看神色,他和这两个悬壶谷弟子压根就不认识,而且这个叫高铎悦的人也说了,她师父不收男弟子。 就在这时,怀里的人悠悠转醒。 窦谣甫一睁眼,发现自己仍安安稳稳的被抱在怀里,连手指头都是热乎的,暖意像一团云将他包裹在中间。他舒服地哼哼了几声,嗓音软得像是在撒娇。 第13章 “咳咳。” 沂水轻咳一声。 窦谣循声转过头去,看着楼里突然多出来三个陌生女子,呆愣住。她们显然都听见了他适才的动静,颇为窘迫地张望四周。窦谣双颊立即有两团火烧上来。 他是存了小心思,想故意哼哼给吕妙橙听的!顺便在小医师和沂水面前显摆一下。 现在好了,丢人丢大发了。窦谣翻回去,想装作睡迷糊的样子,可是他身体又传来不容忽视的感觉。 窦谣硬着头皮站起来,对吕妙橙说道:“我去方便一下。” “一个人去么?”吕妙橙担心道,“我陪你吧。” “不、不用。”他的面颊越发的红。 小医师恰在此时提议:“我也想去,一道吧。” 离开了吕妙橙这个人形暖炉,窦谣撑伞踏进雨中,冷得直哆嗦。小医师走在前面,出了院子,寻个僻静处,他便自顾自地解衣带。 刚解开,身侧就有人凑了上来。 窦谣冲他笑笑:“一起啊。” 原以为小医师会反感地挪开,没想到他脸上的表情就像被冻住一般,竟察觉不出丝毫情绪。窦谣厚着脸皮用眼角余光看,对比一番,暗自松了口气。优势在他。 “很冷。” 小医师忽然感慨。 窦谣做贼心虚,把视线移开,附和道:“是啊是啊。” “请快一些。” 小医师系好衣带,淡淡地望着他。 被人这样看着,窦谣根本出不来。幸好小医师只看了他一小会儿便信步走远,留给他足够的空间。 匆匆解决好,窦谣小跑着追上他,一同朝庵舍走去。只是临进门时,他却留意到,院墙外侧有一处月蚀门的记号。 遇到少主暗卫那一晚也有,他当时猜想是那暗卫留的。可如今她已然身死,这一处的记号在进门时不曾有过,是新添上去的。 月蚀门的确有人在暗中跟随。 她们想做什么? 窦谣心头一紧,决不能让月蚀门在找到天狐心之前杀掉吕妙橙,不然他就要小命不保了。 留记号的人不会是小医师或者沂水。 这两个人对吕妙橙忠心得很,不,与其说是忠心,不如说是别有所图。沂水魅名远扬,一到吕妙橙跟前就清水洗素颜,装得像一朵小白莲;小医师看着正经,却总做逾矩之事,仗着年纪小不懂女男有别! “喂!”窦谣叫住小医师,“那几个人是怎么回事啊?” “悬壶谷的弟子,目的地也是红蓼谷。” 原来是同路的医者。窦谣心安一些,忽的停在院门口,对小医师说道:“你先进去,我要整理一下衣服。” 他四下看看,从袖中摸出一盒口脂,以指尖沾了一些,在那个记号上加了几笔。这是接头的意思,窦谣想试试看对方愿不愿意搭理他。 毕竟以他在月蚀门的地位,好多任务都是不配知晓内情的。 踏进楼内,放了伞,窦谣规规矩矩坐在吕妙橙身侧。被三个陌生女子看着,饶是脸皮再厚也无法同之前一般粘着她了,窦谣默默将手拢入袖中,冰凉的指尖贴紧自己的皮肉。 吕妙橙问道:“阿谣,你不睡了么?” 美人出去一小会儿,她怀里就空荡荡的难受。说实话,他的腰肢好软好细,她还想再摸摸。尤其是等他熟睡了,小腹温软单薄得不像话。 若是隆起来…… “我不困。” 窦谣掐了自己一把。 旖旎的思绪被无情打断,吕妙橙遗憾点头。窦谣才睡多久啊,这就精神了?她还没抱够呢。 随意抬眼望向楼外,院中积水如河般浩荡奔流,黑云堆叠,不见月色。如此恶劣的天气,而她尚能寻到此等挡风避雨之所。 蛮荒地,升华楼。 那个传说中的渊族,一定很有钱。 吕妙橙感慨万千,竟没注意到有人在缓缓靠近。她甫一回头,恰好对上一双探寻的眼睛:“你……” 沂水躬身行礼,道:“属下有要事禀报,烦请尊……主人移步。” 一头雾水的跟了过去,他倏忽间便拉近了距离,煞有介事地说:“尊上,你可是有什么难处?” “没有。” 吕妙橙顿感不妙。 沂水的眼神锐利得能刺进她心窝里,他附在她耳畔轻声道:“你失忆了。” “咚!” 吕妙橙慌乱之中朝后一退,脑袋重重磕在墙上。 “你还好吗?”沂水关切地凑上来,似乎是想替她揉一揉后脑勺。 “我、我很好!” 察觉到她的抵触,沂水温柔又无奈地叹气,“尊上,沂水永远是您的下属,即使您失忆,身份也不会变。我是想告诉您,窦谣此人,入闻倾阁不足一月,且身世存疑,他仗着您失去记忆,哄骗……”: “行了,”吕妙橙摆摆手,“他对我是真心的,我清楚。” 这个沂水,一发现她失忆就要挑拨离间,想用花言巧语哄骗她,真是居心叵测。 窦谣骗没骗她,她能不知道? 眼见这一招行不通,沂水又道:“尊上,其实……其实我才是您的亲信,您后腰处有一枚红痣,对吧?” 他怎么知道,肯定偷看自己洗澡了! 吕妙橙瞪大双眼,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后腰,“休要胡说,天色已晚,我回去了。” 那枚小痣,鲜红如血。沂水犹记那日,他唆使一个小帮派的老大替自己挡刀,整个帮派的人都在追杀他,他被抓住后捆在树干上,女人们狞笑着扒他的衣服,争吵着谁第一个。就在这时,吕妙橙策马而来,一刀割了绳索,拉他上马。 他的衣服都被撕破了,呜呜哭着,恳求她给予自己一点蔽身衣物。身下的骏马疾驰有如电火,身后愤怒的人们猛追不舍,那是一个多云的晴日,吕妙橙是散发光和热的太阳,那群阴云被远远甩在身后。云翳追不上她,她光芒万丈。 那时沂水盯着那枚红痣看了许久。 现在沂水盯着吕妙橙的背影也看了许久。 为什么你愿意相信窦谣呢?他只是一个拙劣的间谍,他对你一无所知,他抱着目的接近你,妄想踩住你的尸骨! 为什么不能试着……相信我。 回到窦谣身边,吕妙橙盘腿坐下,见他打起了瞌睡,浓密的睫羽扑簌如蝶翼,美得不可方物。大好时机,她立即拥人入怀,窦谣迷迷糊糊的感受到温暖,也往她怀里钻。 真好看啊。吕妙橙用指腹轻轻摩挲他的面颊,内心不住的感叹。手指慢慢滑下去,点一点挺拔俊秀的鼻尖,最后落在柔软的唇瓣上。坏心思地将双唇分开些许,内里的颜色越发艳红,皓白的齿闭合,藏住了那条软肉。 迟早有一天她要攻开。 第12章 次日醒来,窦谣已身在马车之中,天光大亮,梦里绵绵不绝的雨声也停了。吕妙橙拧开水袋,递到他嘴边。 窦谣适才饮了一口,她抚了抚他的额头,道:“悬壶谷的人说前面就是红蓼谷,入口狭窄,近日雨水多,马儿也走不了。恐怕只能下车了,阿谣,你的身子……” “嗯,无事的。” 不过是下车走路而已,他才没那么娇气。 长靴深深陷入泥沼,窦谣奋力一拔,泥水飞起,溅落在衣裙上。吕妙橙一手拉住他,以免他摔倒。 幽深的山林里,异常高大的古树盘根错节,树冠遮天蔽日,细碎的光影从间隙中渗透下来。许是雨水的缘故,满地泥沼偶有清溪淌过,水流湍急,只及足踝。 高铎悦手持一份简陋的手绘地图在前头领路,时而停步驻足,时而调转方向。 沂水心中不耐,问道:“高姑娘,你手中这份地图可与我一看?” 接了地图,他恭敬地递在吕妙橙面前。这份地图的边缘都磨损泛黄,想来应是 有些年头。漆黑的笔墨,有圆圈有曲线,弯的是山谷沟壑,圆的是……吕妙橙不知道。 红色的符号又是什么?黑色的六角又是何物? 一旁的小医师努力贴近吕妙橙想一看究竟,无奈她左右都被挡住。窦谣这个伤患他不敢拉,于是他动作轻缓又坚定地挤开了沂水,如愿得见地图全貌。 白皙的指节在吕妙橙眼前晃动,他的指尖点在一处:“走错了,再往前是沼泽。” “嗯?”吕妙橙转眼看他,“你认得这些标记?” “属下曾到过红蓼谷,勉强能对上。” 小医师说着,拿过地图,对高铎悦道:“还是由在下来领路吧。” 他面上显出几分笑意,眸子却冷冷的不近人。 高铎悦心下惊疑不定,重新用审视的目光观察他。这份地图乃是当年师父亲笔描绘,其中记号只有她们几个弟子知晓含意,眼前这个少年男子为何能辨认。 或许他当真来过红蓼谷,能将记忆中的地势与地图上的笔墨走向融合。 红蓼谷,一直是学医之人心中神秘的禁地。 第14章 毒障遍地毒物横行,随手一拈都是能记入古籍的药材。但因其凶险,谷中又有渊族定居,能真正踏入腹地之人少之又少。 若他家世代行医,那合该有一番名气。 于是她试探地问:“公子方便透漏一下姓氏么?” “我无姓氏。” “那……” “也无名。我只是我家族里的一个弃子罢了。” “抱歉。”高铎悦面有愧色,不再多问。 只不过想问个名姓而已,哪知道对方立即就卖起了惨,硬是一点也不肯说。 偏偏自己的笨蛋小师妹还轻声道:“高师姐,他好可怜啊,连名字都没有……” “习姜,莫要多话。” 有人说谎便有人信。高铎悦看着自己这小师妹便叹气。 行至一处,领头的小医师从随身的药箱里拿出一瓶药丸,分给众人,“前方便是红蓼谷,有毒障环绕,诸位含住药丸即可避毒。白雾浓重,请跟紧我,切莫掉队。” 他一视同仁,给每个人都分发了药丸,连一直远远缀在队伍后面的祝姑娘也没有忽略。 沉默寡言的侠客倒是局促起来,连连道谢。 越是走近了,吕妙橙越是惊叹。那团遮天白雾几乎与天际的流云相交,仿佛是云海瀑布,从天上倒悬下来,倾泻入山林,里头的景象完全看不见了。缥缈的白雾似纱漫开,逐渐将众人包裹。 若不是紧紧握着窦谣的手,她现在都不能确定自己身旁是否还有人。 杂乱的脚步声混杂着喘气声,让她知道自己还在队伍里。 “尊上小心。” 左侧忽然响起沂水的声音。 吕妙橙心安些许,转头对窦谣叮嘱道:“阿谣,握紧我的手,不用害怕。” 她能感受到掌中的手在轻轻挣扎,随后张开五指,插入她的指缝中,十指相扣。 吕妙橙的脸蹭一下子红透了。 同是牵手,手握着手与十指相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两手交握,只是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中间还留有空隙,而指缝相贴,则是手与手“嵌合”在了一起,对方温热细腻的指根,柔软的掌心,完完整整交付与她。 他似是对此也感到不适应,指尖微微蜷起,划过她的手背。 无意识地撩拨她。 惟有收紧手指,才能称得上美人的此番主动了。 脸颊越来越烫,吕妙橙走着走着,胸腔里狂躁的跳动盖住所有,她竟不知自己的心能跳得这样剧烈! 视线有些模糊,急速奔流的血流冲刷着她的意识,吕妙橙这才发觉不对。 她的身体太狂躁,好像一头预备追逐猎物的猛兽,浑身的肌肉与骨骼都调整到最佳状态,缓慢绷紧,异样的情绪席卷了她,翻卷起一道高墙,顷刻间崩塌成潮水,将她淹没。 “呃!” 吕妙橙踉跄着跪倒,吐出一泼鲜血。 巨响在耳畔炸开,如山中古刹,洪钟轰鸣,她就站在那口硕大沉重的洪钟之下,被震得神魂尽碎! 脑袋好疼,疼得要裂开,又好像已经裂开了,一只手搅进来,天翻地覆。 窦谣被她带着跌倒,这才发现吕妙橙的异常之处。她的手滚热,他用另一只手去摸她的脸颊,烫得更甚。 她嘴角还在滴落鲜红的血,犹如溺水之人一般大口喘着粗气,口中的避毒药丸早不知道吐在何处去了。 “尊上!”沂水迅速持剑抵上窦谣的颈间,“你对尊上做了什么?” 锋利的剑尖刺破皮肤,窦谣慢慢站起,连气都不敢出。只要他喉间有细微的起伏,这把软剑就会深深刺进去。 他举起两只手,吕妙橙即使意识混沌也不肯放开,于是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便呈现在沂水面前。 沂水心口一抽,收了一寸剑锋,“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她现在浑身滚烫,方才还吐血了……” “窦谣,我守着尊上,”沂水向四下里看去,前面领路的小医师等人已经消失得毫无踪迹,“你去把医师叫回来。” “我?”窦谣伸手一指自己。剑锋又近一点,他依言点头,把吕妙橙的五根指头一根一根掰开,正竭尽全力的时候,沂水的软剑忽然如毒蛇一般袭来! 他要死了么?只是因为吕妙橙和他牵了手……窦谣连呼吸都忘记了,眼睁睁看着毒蛇张开獠牙。 “铛!” 毒蛇从他颈侧绕走,在雾气中击中了什么东西,金石相击,一声清响。 沂水把窦谣抓住,丢在吕妙橙身前,喝道:“用你的身躯保护好尊上……你要是敢跑,我就剥了你的皮!” 他扔下这一句话,闪身冲进白雾中,隐隐能看见兵刃相接的火花和不断变幻的身影,沂水明显不敌对方,落入下风。 窦谣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复又攥紧吕妙橙的手,紧紧挨着她。是谁想袭击她们?难道是月蚀门,非要现在杀掉吕妙橙不可? 他,他……想跑,可是雾气弥漫,他一个人能跑到哪儿去? “小医师!”他放声喊道,“高姑娘!习姜姑娘!祝少侠!你们在哪儿?小医师,我们遇到袭击了,吕妙橙她……她好像要死了!” “蠢货!” 沂水的身形忽然近了,持剑挡在二人身前,握剑的右手满是鲜血,“你暴露位置做什么?还不快带着尊上跑!” 带着吕妙橙跑?开玩笑,那个袭击者就是来杀她的,再说他一个男子,又没什么力气,如何带着她跑! 窦谣盯着沂水竭力缠斗的背影。他现在顾不上吕妙橙这边,只能把全副精力放在对付袭击者上。 他垂下头,看了一眼吕妙橙,迅速抽出手。她似有所觉,勉力支撑着身体,想抬手抓住他。 “阿谣……” 在这一声担忧的呼唤里,他咬咬牙,大概辨认了一个方向就逃走了。耳畔风声呼啸着,窦谣清楚自己做出这个决定的后果。他扔下了吕妙橙,势必会被沂水赶尽杀绝。 可是窦谣更不想现在就死! 他闭了闭眼,惧怕的眼泪夺眶而出,埋头向前冲过去—— “砰!” 他撞上了一个人。 小医师后退一步稳住身形,顺便也扶住窦谣,问道:“她们人呢?没和你一起么?” “我……她们……在、在后面!” 没想到一逃就撞上了小医师,窦谣支支吾吾说着,大脑飞速运转,“沂水打不过那人……而我背不动尊上,所以跑过来找你们。” 高铎悦和习姜听见这话,有些愕然。什么人会在这种地方来袭击他们? “我知道了,”小医师迈开步伐疾跑,手还不忘紧紧拉住窦谣,“我们走。” 完了。窦谣只有这一个想法。 几息之前,他才背着沂水逃跑,那个时候神志不清的吕妙橙还唤过他一声。而他躲开了她的手,落荒而逃。 察觉到他的闪躲,小医师手上加了点力气。他毕竟也习过武,要想制住一个窦谣并不难。 第13章 窦谣惴惴不安的想,他们现在赶过去,沂水和吕妙橙会不会已经…… 可是他心里却又隐隐希冀着,吕妙橙能活下来。 一定是因为他还没拿到天狐心。 如此想着,前方的雾气 中显现出吕妙橙的身影,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小医师急忙上前查看,喂了药丸,探过她的脉后,云眉稍皱,道:“尊……吕小姐没事。” 四周有打斗痕迹,但沂水没了踪影。 “两位……” 小医师甫一开口,悬壶谷的两位弟子便说:“我们去找找那位公子。” 待高铎悦和习姜走后,小医师扶着吕妙橙,两手抵住她的后背。 窦谣从未见过如此委顿的闻倾阁主,忙问他:“尊上到底是怎么了?” 一面运功,小医师一面回答:“告诉你也无妨。她修习的内功心法至阴至寒,此毒雾属寒,避毒药丸属热,两者相冲。” “啊……原来是这样。” “她本来没事的。” 小医师省去一段不能告诉他的秘事,说道:“我方才为她诊脉,发现她服用过大剂量的烈性春药,尊上没有纾解,也没用内功驱除,而是借外物压下,伤了身。避毒药丸只是一个引子。” “窦谣,”他一错不错地盯住他,“你是尊上护着的人,我不动你。可若是她今后对你有一丝戒备,那我便不会手下留情。” “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受伤时我替你探过脉象,你尚是完璧之身。尊上没有碰你,你要清楚她对你的心意。” 窦谣的脑子有些昏昏沉沉。小医师的话太过夸张,他一时分辨不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无从应对。 小医师最终道:“她如今……状态很差,希望你好自为之。收起你的心思,尚能在闻倾阁中留一命。” 这一下几乎是明示了。窦谣被拆穿得彻底,顿时便萌生退意。间谍身份暴露,他还能待的下去么……他的确可以。 第15章 “尊上属意于我,我亦心悦尊上,”窦谣颤着声说出第一句话,他吞咽一下,之后的声音便平缓许多,“我既入了闻倾阁,受尊上恩宠,就是闻倾阁主的人。绝无二心。” 没错,他是月蚀门的间谍。但他并不忠于月蚀门,相比之下,信任他的吕妙橙才更值得他效忠。 不管小医师信不信,他今后会用行动证明的。只是吕妙橙还会信任他么? 窦谣想到这里,屈膝蹲下,不安地望着她。 小医师为她运功逼尽毒素,吕妙橙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渐渐停住。窦谣掏出手帕替她擦拭,极力做出一副忧心的神态。 未等吕妙橙苏醒,沂水等人倒是先回来了。他周身都被利器划伤,但伤口不深,被习姜搀扶着走过来。 “万幸有祝少侠出手相助,”高铎悦解释,“方才追上去,险些和这位公子一同丧命,还好祝少侠赶来相助。” 祝姑娘只是用袖子擦了擦长鞭,点点头。 沂水见到吕妙橙,立即离开了习姜的身侧,跌跌撞撞跑来,一把推开窦谣。 “她怎么样了?” 小医师道:“已无大碍。” 沂水强撑着力气把吕妙橙扶起来,后者的眼睫轻颤,恰要苏醒。 窦谣本欲上前,却被软剑拦住。 “我看见你逃跑了。你丢下她一个人逃走的。” 沂水平静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么。” 小医师也踏了一步,截断窦谣的后路。 “你们……你们听我解释,”窦谣进退两难,连连摆手,“我一个人根本背不动她,这才独自跑出去找小医师的。” 沂水道:“不是丢下?” “不是的!” 他着急为自己辩驳,但身前身后两人都不为所动,沂水看着苏醒的吕妙橙,唇角勾起,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 尊上即使是失忆,记仇的本性也不会变。窦谣抛下她,她定然不会再有情。 “尊上,”他轻声道,“窦谣这个叛徒已抓到,如何处置?” 吕妙橙面无血色,一双眼寒凉似冰。 窦谣垂眼,等待着她的判决。 “什么叛徒?” 出乎意料的,吕妙橙略显迷糊地揉揉眼睛,“你们在说什么?我刚刚晕过去了吗?” “这……” 沂水心急如焚,提醒道:“窦谣把您丢下,独自逃命!” “他不会的。窦谣不习武,单凭他的气力,想搀扶我都困难。最好的办法就是替我将小医师找回来,你说是吧,阿谣?” 窦谣恍惚地抬眼,应道:“是……是的。” 谢天谢地,他这一回走了大运,吕妙橙居然不记得他做的事情了! 一行人出了白雾,正式进入红蓼谷腹地。 小医师寻了一处高地,招呼众人靠着巨树休整。有树冠遮风挡雨,地面干燥,视野开阔,实在是一处好地方。 悬壶谷的两人捡拾柴火,祝姑娘跟着去寻野味,而小医师带着沂水去另一边脱衣治伤。 只留下吕妙橙和窦谣相对而坐。 他心里清楚,这时候是与吕妙橙亲近的好时机。可一想到先前将她抛下的事情,窦谣又不是滋味。 近日的假情假意让他沉醉在这个“以色侍人”的间谍身份中,一切以讨好吕妙橙为先。方才决意逃走,他忽然又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窦谣希望吕妙橙能为己所用,在他为少主报仇之后,再找个机会离开她。她害了少主,可现下又在救他的命,还待他如此真诚……他的心像天地之间的浮云,飘飘悠悠,无从依靠。 他对吕妙橙,是利用,是畏惧,终有一日会远离她。 界限一明晰,窦谣内心那张伪装的面皮就有些不服帖。 竟不知该如何起话头了。 这沉默的局面还是由吕妙橙率先打破的。 “阿谣,”她挪动身体,靠过来贴着他,将脑袋枕在他肩头,“我的头还有点晕。” 窦谣不敢看她。她对他就如此信任么? 他忽然又想起雨夜里被挡在身后的情景,吕妙橙浑身湿透了,靴子里的水都能满溢出来,而他安安稳稳裹在被褥里,自始至终连发丝都未沾水。 这样欺骗一个失忆的人,犹如在一张崭新的白纸上肆意涂抹。他起初,只是想在闻倾阁活下去而已。谁知道她竟…… “头好晕,”吕妙橙握住他的腰,垂下头,热气扑在窦谣颈间,“给我揉揉吧。” “好……好的。” 窦谣抬起左手,轻轻按在她脑袋上,回想当初学习侍候技巧时,那个男人教的穴位。他缓慢按摩着,可握住他腰的那双手极不老实,轻拢慢捻,游离在最敏感的地带。 和吕妙橙的手法比起来,他学的技巧根本就不够看。 “……唔!” 他小腹绷紧,颤着声音道:“尊上别摸了。” 吕妙橙闻言抬起头:“你叫我什么?” “妙橙,”窦谣立即改口,“别再动了,我有些受不住。” 握住腰肢的一只手松开,向上抬起,压住他的下唇慢慢摩挲。窦谣本能地抿紧双唇,可这样一来,更显得这根手指是在侵略他,试图分开他的唇瓣。 吕妙橙想做什么? 他怯怯瞄她一眼,吕妙橙的神情透露出与动作完全不相符的阴鸷,眼神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他。 “阿谣,我可以亲你吗?” 他犹豫片刻,扭捏答道:“当然……” 吕妙橙没有听他把话说完。 她重重地碾上来,趁他尚未闭合,探出舌尖攻破防线,带进来一股浓郁的腥甜。吕妙橙嘴里全是血。 窦谣被惊得头脑发懵,一时傻傻的由她掠夺,柔软的内里被仔仔细细舔舐过,就连上颚也不能幸免。她缠住他的舌尖,逼得他彻底启开唇齿,过多的涎液都满溢出来。 他丢盔弃甲,“嗯嗯”地叫着,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海浪翻覆的鱼儿。又像一只被刀子撬开的蚌,任她为所欲为。 偏偏在这时,吕妙橙的另一只手动了。 她大力揉捏纤细的腰际,丝丝缕缕的痛感袭来,但很快,痛感就被掩盖,这只手抚向他的小腹,游至一侧,熟稔地找出突起的青筋,用长着薄茧的指腹描摹。 热流,腾地涌现下去。 窦谣泄出一声变了调的闷哼,不知不觉中眼泪都沁出眼尾,他不明白吕妙橙为何对这种事经验丰富,就算是留心学习过的他,也没有这番技巧! 不行,再这样下去他会变得很难堪的…… 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推开她了。 就在窦谣要克制不住时,柔情蜜意的舌尖突然收回,唇瓣刺痛,吕妙橙狠狠咬了他一口,尖利的齿刺破了他的下唇。 窦谣似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瞬间 清醒过来,身体的反应难为情地展示着,莹亮的水线还留在下颌处。 吕妙橙擦擦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这是惩罚。” “什么……什么惩罚?” “阿谣以为呢?” 艰难吞咽一下,窦谣低声道:“我猜不到。妙橙……你生气了吗?” 异样的情潮中途停止之后,他心底浮现起水泡般的不安,一点一点升到水面上爆开。 “当然是——” 吕妙橙刮了一下他的鼻梁:“不专心给我按摩脑袋的惩罚。” “啊,是我、是我不专心了,该罚的。” 窦谣绯红的面颊半是紧张,半是羞耻,他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反应,有些手足无措。 第14章 窦谣鬓发垂散,双颊潮红,被欺负得狠了的唇瓣尚分开着,他愣愣的望向“罪魁祸首”,对方一脸云淡风轻,仿佛刚才的唇齿相融都是错觉。窦谣禁不住擦了擦被咬破的嘴唇,疼痛倒是其次,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的是方才的交融。 强硬、蛮横,一丝柔情蜜意也无,和从前吕妙橙轻贴他时截然不同。他感受到的惟有掠夺和入侵,仿佛要给他打上什么烙印,把他圈起来困住。 窦谣曾被教导过,女人的攻击性永远不会消失,她们对待心仪的男子,起先会用蜜语诱哄,一旦男子接受,她们的另一面就会暴露出来。这一点在床事上尤为明显,即使是平素温润如玉、斯文有礼的才女,到了那个时候也是毫不怜香惜玉的。 他熟识了许多种用具。带镣铐的卧榻和圈椅,细细的皮鞭和精巧的小锁,系满铃铛的绳索和造型特殊的夹子……直看得头皮发麻。 注视着那些用具,窦谣感觉自己是摊贩临街出售的小玩意儿,挂起来无依无靠,永远也猜不到自己会被谁拿走,落得个什么下场。 吕妙橙今后也会这样对他么? 嘴里有股被冲淡的血腥味,他迫切想要饮水漱口,可是窦谣不敢在吕妙橙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抵触。 他深深吸一口气,努力把情绪平复下去。 吕妙橙似乎有一些变化。先前她会诚恳又耐心地征得他的同意,从方才起,吕妙橙的态度变得……很强硬。 第16章 还没等窦谣缓过神,吕妙橙接着道:“阿谣,你好像很怕我。我从前对你不好么?” 还是被察觉到端倪了。 窦谣斟酌再三,谨慎开口:“不是的,妙橙,你从前对我很好。你爱护、珍惜我,愿意为了我争夺闻倾阁主之位。” “是这样吗?” 吕妙橙不置可否。她自然是愿意对自己的夫郎好的,可前提是,那个人的确是她夫郎。如今想来,窦谣身上的疑点也太多了。 夫郎不着寸缕与她同寝共眠,就她这个性子,不可能把持得住啊。 那夜,窦谣的手臂上分明还留着守宫砂。 而且观闻倾阁上下对他的态度,排斥和漠视居多,若他真是她的夫郎,吕妙橙不会放任别人轻看于他。 莫非窦谣是她没来得及宠幸的床侍? 他趁她失忆,想一举上位? 抚了抚他凌乱的额发,吕妙橙饶有兴致地继续问他:“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何时何地?” “是在沣州城里,”窦谣面不改色,“那时候我被几个月蚀门的弟子欺负,你救了我。从那时候起,我就……我就想跟着你了。” “可是你顾虑我的安全,登上闻倾阁主之位后才接我进来。” 他显然事先就做了准备,这番说辞顺畅无比,不似临时编造。吕妙橙眸子深了深,又想到一处。 “那为什么我醒来的时候,你没有穿衣服呢?” 窦谣编到这里,有点编不下去了。 初次为闻倾阁主暖床的床侍,都是沐浴后用锦被裹着抬进去的,不准带任何物件,以防是刺客杀手。 这要他怎么说啊…… 属于他俩的情趣?哪有光看不吃的道理! 窦谣确实编不下去了。 他支支吾吾,心虚地移开目光。吕妙橙的目光如炬,不肯放过他任何的神色变化。就在这时,沂水和小医师从树后走了回来。他们见这两人嘴唇红肿,尤其是窦谣,衣带都被扯散,下唇也破了皮。 小医师冷眼以对,转身翻药箱去。 窦谣只觉得一道阴毒如刀的目光凝在身上。他这时可不能退缩,于是窦谣瞪回去,对着沂水,挑衅般舔了舔下唇。 沂水在吕妙橙面前小心翼翼,连妆也不上,魅术更是不敢施展。而他,只需要略施小计,就能与闻倾阁主亲密无间。 优势在他! 一行人夜宿巨树下,晨起启程,进入谷中的村落。高铎悦为众人讲解道,渊族有严格的阶级之分,生活在外围村落的人被称为“蟪人”,意为“短命、贱命”,是最低的阶级,和奴隶无疑。 像天狐心这样珍稀的药草,生长的地方被渊族最高阶级的“若水”们独占,若水人好珠宝美玉,以此类物件作为交换,她们就会允许外人踏入禁地。 小医师同吕妙橙耳语:“属下已备好。” 吕妙橙微微颔首,内心对他竖起大拇指。(倒也不用竖大拇指,人家拿的是你的) 红蓼谷地势崎岖,泥土湿软,村落里的房屋以茅草作顶,粗粝结实的竹节搭建,屋子底部悬空,避免潮湿。 “千万要小心他们的蛇,”高铎悦提醒,“蟪人擅养蛇,这些蛇被驯化,甚至能听懂人话,看家护院。” “别东张西望,走我们的路就行。” 其余人听了这话都依言颔首,而习姜充耳不闻,昂首挺胸,非要看看守家的蛇长什么样。她对于蛇毒颇有研究,此刻万分好奇红蓼谷的蛇是些什么种类。 离得最近的一座小竹楼,一只蛇青绿色带花斑,手腕粗细,盘绕在竹竿上,鲜红的信子嘶嘶吐着。 不动还好,一动起来,满身的斑点蠕动,她着实吓了一跳,惊吓之后又忍不住凑近些,岂料后领被人一把揪住。 “习,姜。” 高铎悦咬牙切齿地告诫她:“你想做什么?我说了别靠近也别看!” “师姐,”习姜的声音有些颤抖,“看一眼他们的蛇会有什么后果?” “有可能被蛇咬,严重的话还会被村落里的女人们驱赶。” 习姜接着问道:“那她们驱赶的时候会举着长矛吗?” “什么意思?” 高铎悦意识到不对劲,蓦地抬起头朝前方看去。十几个手持长矛的女人一步步逼近,她们腰上挂了简陋的刀,身侧匍匐着五彩斑斓的长蛇,一副蓄势待发的姿态。 她喊道:“情况不对,先走!” 这一声叫喊宛如冲锋的号角,散发着惨白光芒的长矛一齐刺出,长蛇弓身弹起,攻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一行人气喘吁吁跑出去几十步,远得村落的茅草屋顶都消失在视野中,那十几个女人和长蛇仍穷追不舍。 一向寡言少语的祝姑娘也沉不住气了,询问:“她们是在驱赶吗?我为何感受到浓烈的杀意?” “哈……哈……”高铎悦张着嘴吸气,间隙里回答:“我也不太清楚!上次来毕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也许渊族出了一些变故?” 相较于匆忙奔逃的悬壶谷弟子,吕妙橙这边需要操心的完全是另一码事。沂水提剑护在她身侧,恳求道:“尊上,请允许我为您扫清障碍!” 要不是两手在奔跑途中配合挥动着,吕妙橙真想扶额。闻倾阁出来的人,遇事除了杀杀杀就没有其他解决方法了么?要是打不过被反杀怎么办…… “我们分头走,这深林里遮掩甚多,先藏在枝叶间躲过去。” 手持长矛的女人们失去了目标,交谈过后分成几股,散开寻找,林子里鸟雀声震天,她们很快便猜出来目标藏身的位置,唤出长蛇上树查看。 吕妙橙和窦谣蹲在一处枝干上,她扬手示意沂水行动,后者轻巧地自高空跃下,仿佛一只捕猎的禽鸟,柔软剑锋弯曲如姣好的长眉,顷刻旋过蟪人颈项。 除掉两人和几条长蛇,沂水制住最后一个蟪人,仰起脸向吕妙橙汇报道:“禀尊上,贼人已尽数除尽,只留一活口。” 远眺一番其余人散开的方向,确保没有蟪人在附近,吕妙橙这才带着窦谣从树上跳下去。她的身体当真锻炼得宜,起落跳 跃不在话下,轻盈矫健。 “你们是想杀我们吗?” 吕妙橙直截了当地问被钳制的蟪人。 对方黝黑的脸庞有些木然,闻言抬起头,说:“神谕言,所有踏入红蓼谷的外人,就地诛杀。” 第15章 吕妙橙愣了一瞬,正欲开口进一步询问,沂水突然伸手成爪,直掐得那蟪人双目翻白:“说清楚!” 蟪人陷入窒息,不住点头示意,沂水才松手。她猛烈咳嗽,半是惧怕、半是宣告般说道:“一年前有外人向王上进献珠宝,王上以此祭神,却触怒了龙神。” “那些珠宝,都是伪造的赝品,”蟪人说到这里,仿佛回想起极为可怖的事情,不由得声音也瑟缩起来,“神谕降临,濯池里的十九条圣蜮代行惩罚,杀死了几百人。” “你们这些外界人,犯下欺神之罪,永不得踏入红蓼谷。” 吕妙橙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那个送珠宝的人怎么样了?” 蟪人眼中带着敬畏,道:“受噬元虫刑而死。” 这次不消问,她便痛痛快快解释起“噬元虫刑”来。将受刑人的四肢砍去做成人彘,头部塞进装满毒虫的罐子里,毒虫会从她/他的七窍钻进去啃噬,并且,毒虫分泌的毒素会令受刑人神志保持清醒。 直到脑髓被吃空。 吕妙橙心想,光是四肢被砍去就已经足够痛苦,等到毒虫啮咬时,若是忍受不住眼耳鼻的剧痛,再张开嘴,那些毒虫岂不是能……进到腹腔里…… 她打了个寒战。 窦谣的反应更大,倏然捏住她的一片衣角,流露出几分退意。可他急需天狐心,退无可退,眼下只有吕妙橙会帮他。 说到底,此次出行皆是为他。若没有吕妙橙的坚持,恐怕他到不了红蓼谷。小医师和沂水也是听从着她的命令,现如今只要吕妙橙下令撤退,他们都会立即听令打道回府。 窦谣的生死,不过在吕妙橙一念之间。 他此刻真后悔替她挡箭,恨自己没弄清楚状况就舍身上前。自找苦吃。 “喀嚓”一声脆响,蟪人的脖子被拧断了。 这毛骨悚然的动静,立时将正在深思的二人思绪拉回,吕妙橙下意识看向沂水,他神色自若,两手一放,尸体便倒在脚下。 “属下愿闯入禁地。” 他颈上的擦伤已经结痂,一点暗红格外显眼。 沂水不愿为窦谣以身犯险。他只不过心里存了点希冀,盼着吕妙橙能知难而退,或是稍微注意他一刻。若她要求,他愿为了她去窃取天狐心。 她拿去做什么都可以。 如果吕妙橙拒绝他的提议…… “不行。” 如他所想一般,吕妙橙干脆地驳回了。 沂水屏住呼吸:“为、为何?” 第17章 “你还有伤。” 她竟然是在关心他。 一霎时,沂水面色茫然,巨大的喜悦几乎要把头脑冲刷个天翻地覆。 吕妙橙不知他心中所想,转头去问旁人:“小医师,你说说看,有什么办法混进禁地?” 蛮力不可取,靠男子更是耻上加耻。 小医师也许对渊族有一定了解,毕竟这人总是一副镇静的模样,现在也是如此,想来他应该有对策。 “每月此时,蟪人村落会向王宫进献男侍和粮食,挑选肤白的年轻男子送去,”小医师沉吟一阵后说道:“我和窦谣可以混进男侍,尊上和沂水护法藏在运粮的车底。” “等等,”沂水虽然对这个提议很赞同,但他揪住“肤白的年轻男子”这几个字不放,问道:“为何不能是我去做男侍?” “沂水护法,男侍只能是处子。” 那他确实当不上……不对!为什么窦谣可以? 沂水的思绪混乱得像泥沼。他指着窦谣,嘴唇开开合合,硬是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止是他,吕妙橙也陷入了恍惚的状态。她的人要去做男侍?虽然知道是权宜之计,但是……这和把肉递到狼嘴边有什么区别? 还不如一路杀进去呢。 看透吕妙橙心中所想,小医师出言提醒:“尊上,硬闯的胜算不足四成。” “好吧。可是,窦谣非得混进去么?”吕妙橙担心得紧,她的美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背上还有伤,完全可以乖乖等在外面。 “禁地凶险,我、沂水和尊上,缺一不可。” 所以窦谣也需一同前往,单凭他自己一人,在林子里活不了。 吕妙橙心说你也太高看我了。 “尊上。”小医师忽然摸她的手腕,吕妙橙瞪着他,察觉到一本小册子被塞进自己袖中。 他做完这件事,用宽大的衣袖作掩盖,抽回了手。 “那就这样说定了,”小医师看向神游天外的窦谣,“你跟我来,去那边的小溪做易容。” 清透见底的溪流只及腰部,窦谣蹲下来藏起身体,远远地看着岸边的小医师。他从药箱里取出几瓶药膏,蘸取了一点,掺上药水搓揉,那膏药颜色和肤色无异,在他手中变成长条和扁片。 小医师让他清洗身体,做好易容前的准备。 不单单是脸,连身体也要修饰一番。 红蓼谷的山溪比外界清澈不少,水底的石子和小草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偶有游鱼倏然闪过,雪白的水浪拂过身体。 窦谣抱着双膝,数着水底一枚一枚圆圆的石子发呆。 假如他是在月蚀门中的此毒,没人会把他放在心上。即使是少主,也不可能兴师动众地带人亲自前往红蓼谷取药。 失忆的吕妙橙与他相识不过数日,却愿意亲自与他一齐深入红蓼谷。是,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为她挡了一箭,吕妙橙也许心中有愧。可这理由还不够,远远不够。 窦谣起初并不知取药的凶险。 现在知道了,疑虑和不安愈来愈重。 “阿谣,你在想什么呢?” 吕妙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他蓦地抬眼,困扰内心多时的人正半跪着蹲在岸边,与他不过一臂距离,看向他的一双眼盛着浅浅笑意。 “没想什么……”窦谣有些发懵,掩饰般撩了撩水,随意泼在胸口,层层水波荡漾。 莹亮的水珠成股流下,牵引着吕妙橙的视线,从清瘦的肩颈锁骨向下,避高就低,慢慢汇聚,修长的腿挡住,引人遐想。 吕妙橙低声叹气。 窦谣太瘦了,以他的体格,要再长几斤肉才显得匀称。他的小腹平时柳条似的分明,软下来一揉,内里就剩一层皮肉;伸手搭上侧腰一握,当真是堪比蜂腰。 等她在脑海里计划好窦谣今后的饮食,水里湿发的美人早已警觉地俯身,半张脸也泡进水里。澄明的溪水什么都遮不住,他掩耳盗铃般遮遮掩掩,吕妙橙内心暗笑。 她可是从一天清晨,就把他周身一览无余了。此后又亲热过几次,前些天他还胆大地在她面前更衣呢。 也不知道现在羞赧个什么劲。 这边小医师调好药膏,等着窦谣磨磨蹭蹭披上里衣,在他跟前坐下。一刻钟后,一个五官平平,只称得上端正的男子从小医师跟前站起身。 他体态也不行,肩颈形状平常,后背稍厚,一看就不是美人胚子。 窦谣迫不及待的探头望向溪水,爆发出凄厉的惨叫:“好丑!!” 第16章 猎杀外人未果,出去的女人也全都曝尸荒野,蟪人村落加强了警戒。夜里手持长矛的女人们有序巡逻,长蛇绕屋梁而走,窦谣和小医师身上抹了隐藏气息的药粉,蹑手蹑脚靠近甄选男侍的房子。 他们来得巧,这一批男侍正在甄选,屋外排起长队,屋子里水声哗哗,似乎是在清洗。透过窗户,能看到年轻男子们伸出小臂浸在水中,水缸边一年长男人手法粗鲁地察看他们的守宫砂进行确认。 确认之后,他们褪下衣物,戴上贞洁锁。 窦谣龇牙咧嘴地看着那套上的锁。 他倒是听闻过大户人家待嫁的男子会戴贞洁锁,做工越精巧越能衬出高贵。这小村落也戴锁,但那锁……好简陋,好可怕。 小医师道:“这是防止运送途中被欺身。” “要戴多久啊?” “送到王宫便会解开,半日而已。” 窦谣勉强接受,又问:“有守卫在照看着, 我们怎么混进去?而且,混进男侍里有几十双眼睛盯着呢,他们不会告发我们吗?” “不会,”小医师决定行动,“跟上我。” 二人身上穿着从别处偷来的衣衫,外表看着与渊族人无异,悄悄混进队伍里。结果刚进去,身侧就有两个男子跑了,看守也没有阻拦,放任他们离去。 窦谣同小医师耳语:“好像不太对劲。” “也许是有更改。” 验过守宫砂,窦谣小心翼翼半脱衣衫,避开小医师修饰过的地方,然而那中年男人箍紧他的胳膊就是一阵猛掐,仿佛对待一块待宰的鱼肉。 肩背都受他揉过一遍,这人没发现任何端倪,于是拿过一枚锁,不由分说给他箍上。 “啊!” 窦谣疼得沁出泪花,身子遏制不住发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那锁。真的……戴上了。 他这一声叫唤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离得最近的一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小声说道:“你连这个都怕,还敢进来?你得失心疯了吧?” “我怎么就失心疯了?” 中年男人视线投了过来,对方便没再多说,只是摇摇头。 挨到凌晨,男侍们被关进笼子里,和运粮的车并排列着。吕妙橙和沂水远远跟随,等这车队出了村落,寻了个机会冲进车底。 双臂攀住,吕妙橙朝左侧一望,差点没吓得掉下去——车底还有第三个人! 仔细一看,是祝姑娘。 “嘘。”她轻声提醒。 三人攀在车底,挂了一路,吕妙橙的两只手臂都酸了,僵硬如铁钩,好不容易运进王宫,男侍与粮车分道而走,粮车送进仓库才停下。 几个女使绕着车卸货,这地方是仓库的一角,与另外的几辆车隔着堆积如山的粮袋,此时下车再好不过。 “扑通。” 吕妙橙平拍在地上。 好歹是混进王宫了,现下最要紧的是找窦谣他们会合,只有小医师才认得这里的路。 “扑通。” 祝姑娘平拍在地上。 沂水灵巧得像一只猫,腰身弯成一道不可思议的弧度,就这么从车底绕了出来,劈手将正在卸货的几名女使击晕。 他扒下一套外衣递给吕妙橙:“主人,换上这个。” 祝姑娘有样学样,也扒了一套衣服下来,和吕妙橙并排站着换衣。 “我们可以一同去么?”她侧过头问道。 “当然可以,”吕妙橙爽快应下,“先前在毒雾里面,多亏有你。我们先去男侍那边找人会合,我家医师认得禁地的路。” 沂水则是跑到里间换上女装,头发也重新梳拢,领子提高一些,遮住颈项。 最后将尸体拖进角落用粮食压住。 万事俱备,吕妙橙推门而出。 仓廪之外,来来往往的女使忙碌于搬运粮食,这院子里还站着一个锦衣女使,衣裳规格比其余人略高一筹,俨然是个掌事。 眼见她目光扫来,三人立即低下头,就近搬起了粮食。吕妙橙禁不住使劲嗅了嗅,甜烘烘的米香。 这些全是新鲜的稻米。 一袋少说也有五十斤,一车四十来袋,那就是二十石,十亩田! 天哪,她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米粮! 结结实实的米袋子可比在闻倾阁里吃的肉粥踏实,要不是有急事,吕妙橙都想背几袋走了…… 第18章 她依依不舍地把米袋扛进仓库。 粮车卸完,女使们聚集在一起,听凭掌事的下一步指示。掌事挨个看过脸庞,最终点了吕妙橙和沂水出列:“你,还有你,跟我来。” 莫非是被发现了?吕妙橙紧紧盯着掌事,不放过她面上的任何一丝表情。但掌事却背过身去,径直向前走了,她不得不小跑着跟上。 走出几十步,掌事忽又回过头来,一言不发,眼神锐利得能从吕妙橙脸上扎出一个洞来。对峙良久,她命令道:“去那边水池子洗把脸。” 吕妙橙只觉莫名其妙,依言过去洗脸。 “待会儿要见的可都是贵人,”掌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能侍候在若水公子们左右是你的造化,龙神保佑!” 若水公子?王宫里的公子? 应该就是王公贵族的意思吧。 “不能忤逆若水大人,”掌事边走边告诫,“他们让你们做什么便做什么,一定要服侍尽兴,对了,这几颗丸药带着。” 她从袖里摸出两个小瓶分给吕妙橙和沂水,下一句令吕妙橙险些把瓶子摔个稀碎:“要是有若水公子看上你了,行房前把药给公子们吃下,下等人别妄想让公子们怀个贱种。若水大人有孕,你会死得很惨。” 话很难听,但似乎是在善意地提醒她。 不过这渊族男子倒是比外界玩得开,聚集在一处和侍从玩乐……聚集在一起? 吕妙橙意识到关键所在。 要真是她想的那样,也太放肆了吧。 一旁的沂水听到这里,面色铁青,几乎没忍住拔剑给掌事的脖子来上一下。他家尊上去给一群男子服侍?岂有此理,装作女使已是屈辱,怎敢让尊上做那种事! 然而抵达小花园里,沂水却傻眼了:十几个面容姣好的少年赤着脚坐在水边,衣衫单薄,女使们有的被点过去,幕天席地玩闹,没被点到的则站在一旁候着,眼神颇为忮忌。 渊族民风开放至此…… 莫说人了,就连园中山石都刻意搭建成隐秘形态,叫人不忍直视。细细想来,蟪人的衣着也甚是清凉,衣衫纹样和制式有些出格。沂水心道这整个渊族都不太正常,他们眼里似乎对于繁衍很是崇拜痴迷。 他们信奉的那条蛟龙是掌繁衍的? 可这样一来,村落里上供的男侍为何只能是处子?按理说他们应当不会在意贞洁与否。 那些上供的男侍用作何处了? 第17章 晶莹水花激起,如雨般洒落在吕妙橙和沂水身上。一个少年正看向他俩,轻佻地抬起小腿又踢出一片水花来。 “你,”他面含笑意,指了指沂水,“过来。” 一挑就挑了个假扮的,沂水若是上前去,稍有接触就会露馅。他正暗自盘算着要不要打晕所有少年,可视线园子里粗略一扫,至少有十几名暗卫。 就在这时,吕妙橙挥手将他挡在身后,笑得殷勤:“他不行的,不如让我来吧,贵人们给我一次机会可好?” 那少年目光流转,歪着头笑了笑,算是应允。 有少年在饮酒作乐,恰逢一壶空了,指示沂水道:“你去那边的房里拿两壶酒来。” 他此时走开,那尊上……抬眸一看,吕妙橙仿佛脱了笼的鹰隼,雀跃着朝那群美少年小跑而去,还不忘回头冲他摆摆手,那神情就像在说:我去玩了,你且退下吧! 迷蒙间沂水心道,啊,原来尊上是有情欲的么…… 来路不明的侍从宠幸了,连渊族高高在上的若水人都能欣然接受,就是不曾考虑过他罢了。 心口酸涩得难受,他转身大步离开,推开屋门钻进去,竭尽全力逃避花园里的一切。 离得远了,听不见吕妙橙的声音,只知道那群少年的笑声和吵嚷声骤然高亢了许多。 他此时过去,恐怕只会扰了尊上的兴致。 沂水内心天人交战,挣扎片刻,可他就是想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看一眼,把自己这些年的痴念全数击碎才好。于是他最终端起两壶酒,提起一口气走了出去,一路上脚步匆匆,密集如心跳。 还未踏进园子,便听见一道异常夸张的赞叹。 “龙神在上,实乃是万中无一的好命格!” 锦衣华服的少年们围成一圈,中央一人正握着一个少年的手掌查看,“这位……怀月公子,您面有桃花,想必不多时就能遇到那个合心称意的床侍了!” 她附在怀月公子耳边说了句什么,引得对方掩面而笑。 “该我了该我了!” 周围的公子接连凑上前来,争着抢着要把手掌递给她。 沂水端着酒壶,茫然站在远处。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看手相,似乎是在算命。但为何尊上口吐之词……如此…… 吕妙橙被众星捧月般围着,无数双细白的手向她伸过来。她眼力很好,轻易就能分辨出哪些是看过的,哪些又是没看过的,这一双手是个贵族公 子的,那一双手是王子表亲……要想找出这群少年里身份最尊贵的那个,就要看,有哪一双手是旁人避之不及的。 她盯住一双手很久了,为防止打草惊蛇才没在第一时间选择它。 准确握住那双手,吕妙橙笑道:“选定了!” 她装模作样地用食指在细腻掌心描着,就像村里那个算命的风水大师一样。大师年过七旬,老眼昏花,平日扛一面小旗去城里游荡,见了幼童就说有富贵命,见了年轻男子就说有好姻缘,见了女子就恭贺将遇贵人。 某一日傍晚吕妙橙背着柴火回家,这老妪冷不防窜出来,睁着浑浊的黄眼道:“此女身缠真龙之气……” “喂喂喂!”吕妙橙立即打断她,“别瞎说,你不想活命我还想呢!” 掌心的手泰然自若伸着,吕妙橙瞥见他的面色,轻咳一声,“想必贵人近日总不能尽兴?” “这是三王子!”少年们纷纷叫道,“注意你的态度!” “啊,”她故作吃惊地一缩肩膀,“小的见过王子。” 三王子正在兴头上,宽容道:“无事,你继续说。我近日确实精神不佳。” “王子这是缺乏了助兴之物,不如叫两个下人在一旁演一演?”吕妙橙话锋一转,“男子必须挑一个容貌平平,完璧的,才好看。” 她说完这话,耐心等着他的反应。 “完璧的?” 三王子略一思索,“唉,这天色已晚,祭品都已经运到濯池去了。早知道白日里就该让王姐给我留一个丑的,她只挑好看的呢。” 祭品。 吕妙橙的脑海轰然一声响。 “喂,”王子催促她,“另说一个办法。” 只是一瞬,他突然察觉到面前这个卑躬屈膝的女使气度变了。她半敛的眼眸暗色幽深,先前讨好般捧着他的手也坚实起来,她慢慢直起腰背,从一条匍匐的蛇变为蓄势待发的猛兽。 她张开双臂,以不容抗拒的力度搂住了他,与此同时朝他腰间一摸,取下一柄佩刀。 吕妙橙钳着他的肩把人提起来,一柄镶嵌着熠熠宝石的匕首抵在王子颈间。 “啊啊!” 先前还紧紧围住她的少年们连滚带爬四处散开,潜伏的暗卫适才反应过来,可是为时已晚。 “你,你想做什么?我是三王子,你不想活了吗?!” “要的就是王子。” 吕妙橙攥住他的肩,“那些祭品送到濯池去做什么?” “当然是去献祭啊,献给圣蜮平息神怒。” “带我去。”吕妙橙命令道。 “啊?” 王子怔住,“你要去禁地?” “对,我要去禁地。”吕妙橙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小医师,你竟然敢骗我……” 小小一个村落,突然混进两个生面孔,还是混在送进王宫的男侍中,居然没被怀疑。她那时候真是蠢,因为小医师对渊族了解颇多就信了他,不曾想他是要独自带窦谣去禁地。 兵行险招,这一招也太险了! 吕妙橙手持匕首贴近几分,喝道:“带我去!” …… 艳色的花瓣在水面上铺开,饱含热意的白汽蒸腾。 窦谣抱着双膝坐在浴池边,随手捞了一瓣把玩。 好端端的,男侍为何要沐浴更衣?而且,都到王宫了,这贞洁锁也没取。他忍不住问一旁的小医师:“这些人真的是男侍么?这样好的待遇,说是渊王选侍我也信的。” “看见那边的衣服了吗?” 窦谣顺着他的话望过去。 五彩的丝绸与薄纱缥缈如云,外衣、中衣和里衣都分得清楚,还有贴身的褂子,鞋袜,甚至有宽大飘逸的披帛。 如此繁复的衣物,绝不会是小小侍从能穿戴的。 不等他想通其中关窍,小医师靠过来,低低地说:“我们是龙神使者的侍从。” “龙神使者?” “就是那蟪人口中的圣蜮。形似鳖,体型庞大,生有四足,栖息濯池中。而那濯池,就在禁地里。” 第19章 窦谣凤眸圆睁,小医师早就预料到他会有激烈的反应,抬手捂住他的嘴,防止他惊叫出声。 “我这个计策如何?” 他极轻的笑了一声,“禁地危险,就由我来带你去寻那天狐心吧。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尊上和沂水就留在外面接应好了。窦谣,你别怕,我不是在你身边陪着你么?大不了一起死,免得连累她。” “我真后悔当初告诉她天狐心的事情,”小医师叹气,“入了谷才发现她身体有恙。我和沂水,只有四成胜算,她原本是那六成,可现在六成没了。” 掌下的人身体惊惧颤抖,那枚花瓣被猛地攥紧,捻碎出汁液。 第18章 鲜血已经溅了出来,喷洒在石块铺就的台上,干涸成褐色,仿佛蛮荒时代古老的图腾。 几节断肢漂在水面,幽深的绿色掺杂着几缕惊心动魄的红,架在身前的三王子眼泪啪嗒啪嗒直掉,吕妙橙只觉得头脑发胀。 她本欲进一步下水察看,被王子急声阻止:“不行,十九条圣蜮都被铁链钉在水下,下去就是送死!你听见他们说的话了吧,没人从濯池里出来!我不要下去!” 名叫“濯池”,实际上这水池浑得很,一点也看不见水里的景象,偶尔有水泡浮出,昭示着水里藏有东西。 活生生的人丢下去,不消半刻就能一命呜呼。吕妙橙后退几步,摘下王子一只手镯扔进去,一条硕大光滑的尾巴破开水面,掀起如墙般的水浪。 “啊!” 三王子不住往后缩,周遭的守卫都跟着退了一点。 吕妙橙抵住他,眼睛一错不错地观察。这条尾巴的形状不似鱼类,倒更像是龟的尾部,末端逐渐尖细。即便如此,也有房梁粗。 且不说小医师有没有方法从十九条圣蜮的地盘逃脱,单是守卫没看见池里有人出来这一点,就够骇人了。 就算他们没被圣蜮吃掉,在水里闭气也不可能待这么久的。 吕妙橙尽力将头脑中不好的预感遏制住。濯池在禁地入口,绕过它就算是正式进入禁地。观小医师行事,不似莽撞之人,最起码的一点,他不会无缘无故带着窦谣去喂池子里的大王八。 拿了标记有天狐心位置的禁地地图,吕妙橙和沂水寻了个合适的地方放下三王子,朝着禁地深处走去。 “你等着吧,”那王子被放下时说道:“我会叫长老来杀了你的!” 吕妙橙皱眉,一记手刀将人劈晕。 渊族长老是何许人也?是像闻倾阁护法那样的地位么? 恐怕避免不了交手。吕妙橙心口还隐隐作痛,她想起小医师塞给自己的册子,赶紧拿出来查看。这册子上画的不是地图也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一大段穴位指法。 小医师特地标注,此功法有疗愈内力之效。 想法是好的,不过他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吕妙橙会对着一堆穴位发怵。因为她压根就不认识它们,具体位置更是一头雾水。 从濯池到天狐心生长的望月崖,中间要穿过蛇巢和千花地。蛇巢是生长着巨藤的一湾浅水,水深不及腰际。 盘虬卧龙的树藤将大半天光都隐去,构筑成天然的穹顶,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水里跋涉。 “尊上,”沂水挥剑斩断拦路的藤条,“他们两个会不会已经……我们走了这许久,沿途不像有人经过的样子。” 的确,这水面藤枝横生,几乎每走几步就要挥剑砍断才能通过,然而前方连一点枝条折断的痕迹都未曾发现。这只能说明,短时间内根本没有人在他们之前经过这里。 吕妙橙单手在粗枝上一撑,翻身越过一处障碍,道:“不论他们是生是死,我都要拿到天狐心。” 沂水闻言一怔:“……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她握紧湮魄刀的刀柄,抽刀断藤,“我也不敢下水去捞人,但我们此行就是为了摘那天狐心,这一点不会变。” 见她没有撤退的意思,沂水劝道:“人死了要它有何用!” 吕妙橙忽然停下脚步。 同行多日以来,沂水第一次得到了她长久的凝视,本是满心欢喜的情景,此刻他却呼吸一滞。 他在被审视。 冰寒如霜的目光,仿佛要切开他的头 颅,洞穿所有。 他迅速沉了眸子,“属、属下失言。” “你可以先走。” 良久,吕妙橙启唇,一字一句道。 衣角拂过他身侧,猎猎作响。吕妙橙对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兀自挥刀向前。 她的命是窦谣救的,所以天狐心,她必须要拿到。吕妙橙不喜欢欠人情。至于窦谣死没死…… “人死了要它有何用!” 沂水的话语在耳畔久久回荡。 是啊,人死了有何用呢? 吕妙橙头痛欲裂。 只要方才在濯池边纵身一跃,就能知道结果。 可是她不敢。 光是那根房梁粗的巨大尾巴就可以把她拍成肉酱,碎得比蒜末还碎。 她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人。 窦谣喜欢的应该是闻倾阁主,是那个呼风唤雨的高手,而不是吕妙橙,一个早出晚归种田的孤儿。 她攥紧刀柄,指尖深深嵌进自己的掌心。 为什么会这样?吕妙橙有点想回去了。回到那个漏风漏雨的破草屋,吃过晚饭后和大雪一起依偎着烤火。 中箭的人为何不是她呢。 吕妙橙一时有些恍惚。她真的在六年后登顶闻倾阁,扬名江湖了吗? 嘴里有股铁锈味,她似乎又咳血了。 “咻!” 身后传来尖锐的破空声,转眼间一枚闪着乌青光芒的飞镖擦身而过,吕妙橙回头一看,一个满头辫发的女人疾跑如风,跳跃起落间又投掷出一片暗器雨。 “外来者,”她高声喊道,“擅闯禁地,你们必死无疑!若是放下兵器,尚能赏你全尸!” 沂水挡在吕妙橙身前,“尊上,你先走,我拖住她。” “走不了。” 吕妙橙站定在他身后,说话间又吐出一口鲜血。她的气息微弱得可怕,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面颊平添了几分阴鸷。 心急如焚,气血翻涌,内息紊乱。 沂水甚至来不及搀扶她,迎面就是势如急雨的攻击,他只能提剑而上,尽力地拦下每一枚暗器。 面对他的严阵以待,女人并未施展全力,逗猫儿似的袭扰着他,“你的同伙是怎么了?血都止不住,看样子命不久矣啦。谁打的?是六青么,还是九翼?不应该啊,我才是最先收到王子命令的人……” “你生得如此好看,跟着她做什么,留下来吧,留在红蓼谷,我会对你很好的。至少不会像她那样,躲在男人背后——” 她的声音骤然而止,仿佛燃烧的烛火被浇灭。 寒梅的香气幽幽溢开,冰凉刺骨的寒意渐渐升起,沂水又惊又喜地退后几步。 “闭嘴。” 吕妙橙一拳砸在女人腹部,直打得她整个人向后仰。女人勉强站定,忽觉腹部寒凉,低头一看,那处皮肤已然结霜了。 “这是什么功法?”她惊疑不定地问。 吕妙橙没有回答她,扬起湮魄刀,刀锋上覆着一层薄冰,丝丝缕缕的白烟浮起。刀尖轻点在水面上,浅水沿着刀尖一点凝结成冰,星星点点的血迹洒落。 “噗!” 吕妙橙又吐了一口血。 第19章 眼前场景一阵一阵的发黑,缭乱树藤仿佛有了生命似的挥舞,天与水的界限在摇晃、震颤。 黑影,无尽的黑影在游荡。 在这一方黑白天地中,唯有吕妙橙的血是那刺目的鲜红。 一片黑影发出呓语,缠上她的身躯,似有千斤之重,像蟒蛇的全力缚绞。吕妙橙仰面朝天倒在水里,忽然看见一株长势极好的梅树。 它分出了八条新枝,条条缀满红梅。 隐约可见一处突起的叶芽,正在极力生长,势要分出第九枝来。 那是……什么东西。 然而此刻在外人看来,她仅是持刀站在水中,身形纹丝不动。一双茶色的瞳子是散的,落不到实处。 “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女人压低身形,五指翻飞,一把短刀旋出银花,她注视着对面静立的身影,一时有些拿不准。 短短几息的时间,对方已经咳了几次血。 这定是有极重的内伤在身,就算她方才的一掌不容小觑,以她现在煞白的面色,想来撑不了多久。 小腹处的寒凉久久萦绕不散,令女人有些忌惮。 她接不下第二掌。 “咳咳!” 对面的那个外来者还在吐血。 见鬼,这人怎么吐个没完了?! 她还能打不过一个行将就木的残烛之人? 脚下一蹬,女人身形如离弦之箭般飞射出去,刀弧跳闪,顷刻之间便突至吕妙橙面门! 第20章 吕妙橙涣散的眸子转了转,信手一挥,长刀横扫,裹挟着霜寒的刀光。这甚至不是持刀起手式,仅仅就是那么一挥,随意得仿佛田野里割草的农人,又好似文人练笔时水墨泼洒的那个“一”字。 刀刃断裂的声音与利刃划破人体的“噗嗤”声一同响起。 远在一旁的沂水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那是磅礴凌厉的一斩。 方圆十步内的巨藤尽数摧折,齐齐斩断,骤然风起,女人的身体立时断为两截。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鲜血,在一瞬间从人体断口内井喷而出,模糊的血块与脏器碎片飞溅一地,那是一朵最盛大妖冶的血之花。 漫天的血雨水浪中,吕妙橙缓步上前,略微躬身,横刀在尸体衣摆上擦拭几下。 仿佛这个动作她已经做过多次,是杀人后的一个小习惯而已。 “呕——” 血腥气一股脑儿涌入鼻腔,吕妙橙一霎时便回过神来,忍不住干呕两声,嘴里没吐干净的血在这时从唇角溢出。 湮魄刀脱手坠入浅水,她也踉跄了几下才站稳。 沂水本欲上前搀扶,可甫一靠近吕妙橙,身躯就被霜寒浸透。 “离我远点儿,”吕妙橙扬起袖子擦擦嘴,“我有点控制不住那东西了……它到底是什么?横冲直撞的,好像要从我身体里钻出来……” 她将手伸入水中去捞湮魄刀,接触到的水体顿时凝结成冰,再被她搅碎,如此反复。 事实上吕妙橙的视线还没恢复,身边的事物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捞着捞着,她忽然摸到一截尚存余温的柔软东西。 “我靠!” 吕妙橙触电似的把那玩意丢开。 “那个人呢?” 她只记得自己挥了一刀,那人好像飞出去了…… “尊上……”沂水抬手指了指她脚下,“她在这里。” 吕妙橙捞到刀柄,连连后退。 只见沂水手臂一转,指向她身侧:“还有一半在那里。” 他话音刚落,方才还漠视一切的尊上突然就跳了起来,一溜烟跑出老远,挨着一根粗壮的树藤倒下。 呼吸不受控制,吕妙橙感觉自己像铁匠铺的风箱,猛烈地进气出气,而胃部开始翻涌,这一回她不是干呕了,实打实地吐得昏天黑地。 她居然杀人了……还把人劈成了两半…… 太恶心了。 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突然,吕妙橙察觉到异动,提着刀站起身来。 “那是蛇吗?” 她使劲炸了眨眼睛,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一条蛇。不对,与其说是一条蛇,不如说是一条由“蛇”组成的蛇。 黑白的花纹在“蛇”的身躯上蠕动着,这些花纹似波涛起伏,忽的裂开,探出成百上千条细细的长舌。 数以万计的长蛇相互缠绕,组成一条庞大的身躯。 沂水愣愣地站着,应道:“好像是……” “跑啊!” 吕妙橙冲沂水喊着,酸软的双腿立刻就充满了力量,带着她瞬息间冲出十几米开外去。 那蛇群首先注意到的是泡在水里的两截尸体,因此给了他们逃跑的时机。吕妙橙自从看见那“蛇”起,脑子里的一点恐惧和恶心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保住小命要紧,谁还在乎杀没杀人! 穿越整片蛇巢水域,两人马不停蹄跑了足足两个时辰。 直到脚下的水潭变成坚实的草地,身后参天的巨藤消失在视野中,吕妙橙才停下脚步。这一路疲于奔命,她只觉得自己的胸腔要炸掉了,如今无论进气还是出气都疼得要死。 翻出小医师的册子,她递给沂水:“你帮我看一下这些穴位……我忘记它们的位置了。” 替她找位置? 沂水顿时变得精神抖擞,正 欲上手,忽然发现了一个令人难过的事实:他没法靠近吕妙橙。 于是他只能在自己身上比划着教她认位置,吕妙橙记性不错,沂水指过一遍她就全部记了下来。接下来按照册子所写的,一步一步引气,运气…… 把气顺下去。 可是吕妙橙顺不下去。 那内力想要引出来很容易,周身运转也很容易,一旦试图压住它,它就桀骜不驯得像一头野兽。 越是和它对抗,吕妙橙就越清楚,它似乎生来就是往上走的,从体内散至体外。 两者僵持不下之际,她又开始咳血。 吕妙橙只好打消了压下内力的念头,勉力起身,却感到头脑发晕,又跌坐下来。她吐的血太多了,这副身体支撑到现在已然是极限。 “尊上,你还好吗?”沂水见她嘴唇都发白了,心里焦急,“我去给你找一些药草……对,这里肯定有补气血提神的药。” “哎等等——” 吕妙橙点了点头,刚想叫住他,这人兔子似的跑没影儿了。 他认识补气血的药草么?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还真让沂水找回来一种她认识的草药。 吕妙橙的手指拨开奇花异草,夹出几根豆芽一样的黄绿小草放进嘴里咀嚼。 “这是药草?” 沂水愕然。一路上他凭感觉挑了许多花草,唯独这几根焉不拉几的小草是不小心混进去的,他甚至还把它们挑了一些出去。 吕妙橙将药草嚼碎了咽下,“它叫黄风沉,一般都是晒干了入药。” 沂水吃了一惊:“原来这个就是黄风沉?它晒干后是红色的针叶……怪不得我认不出来,还是尊上见多识广。有这样的神药,想必尊上的身体很快就能恢复。” 吕妙橙呛住。 “你说它是神药?”她问。 “对啊,十分稀有,市面上按根卖,一根一两金。” “一两金?!” 她爹爹平日里泡水喝的小草,一根一两金?他每次泡都是捻十几根放进壶中,滚水浸泡饮用,日日不断。 爹爹说自己气血虚,喝茶养身。 吕妙橙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也就是说,她的爹爹住在破草屋里,每日稀粥小菜,衣着朴素,但与此同时,他每天要喝掉价值几十两黄金的茶? 第20章 今夜是下弦月。 罕有人至的广阔草地上,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着,他们在巨大的月轮下渺小如蝼蚁。 夜间的风甚是凛冽。毕竟是初春,草叶尚结着霜,而沂水能明显感觉到附近有一阵深冬的寒气,毫无疑问,这股寒气源自于他的尊上。 吕妙橙修炼的功法特殊,这他是知道的。 从相识起,她对自身的内力就已经掌握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还从未像今日这般肆意施放,沂水不敢靠她太近,否则会被误伤。 穿越蛇巢时在泥水中搅了一身脏污,发鬓散乱,他们这副模样任谁看了不说一句乞丐,可她周身的威压如霜风过境。 沂水看着吕妙橙的背影,心想,有些事情,即使是失忆也不会改变的。 闻倾阁主想要什么,就一定会得到。 是啊,管他窦谣死没死呢。 她一言不发,想来是十分迫切,定要连夜赶到望月崖…… 实际上,吕妙橙只是口渴了。嗓子干得要冒烟,喉咙里像有一把粗粝的小刀慢慢刮着,连吞咽的动作都费劲。 偏偏走了这么久,路上连条小溪也看不见。 好渴,好累,她想睡觉……吕妙橙在内心哀嚎了一会儿,鼻尖忽然嗅闻到一缕似有若无的幽香。 那香气甘润如清泉,闻到它的即刻起,先前口干舌燥的疲态一扫而空,吕妙橙禁不住用力吸了吸,整片肺腑都得到了滋养。 “你闻到没,好香啊……” 她回过头对沂水说。 夜风阵阵,她只看见一丛盛开的不知名野花。 一望无际的草地上,暗紫色的花朵从脚下连绵到天边,开得烂漫。 吕妙橙蹙起眉。奇怪,沂水是谁,她身后有人么? “我是来做什么的……这又是哪里?”吕妙橙面色茫然地向前一连走出十几步。 她隐约记得自己是要找一个人,那个人对她非常重要。 但是脑海里却有个声音告诉她,她找不到那个人了。她应该找另一样东西,那个东西也很重要。 “我到底要找谁?是什么人……什么东西……” 吕妙橙疑惑地垂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她的手为何在发抖? 就在这时,一道分外熟悉的清润男声在身后响起:“小妙橙?” “爹爹!” 她喜出望外,急忙转过身去。 姹紫嫣红的花海中,一位眉目清雅的男子遥遥对她伸出手来。吕妙橙像一头莽撞的小豹子扑进他怀里,揪住他的衣袍:“爹爹你怎么来了?娘说你近来身子弱,要待在家里好好休息的。” 他笑着抚摸她的发顶:“当然是来陪你玩的。嘘,小声些。你娘在山那边干活,她看不见我们。今天教你编草蝴蝶好不好?” 第21章 吕妙橙依偎着他坐下,趁他折叶时挑出一朵开得最好的花朵,抬起手别在他耳后。 那朵花儿摇摇欲坠,男子习以为常地空出一只手来将它重新别好。 “花好看,爹爹更好看!” 他笑着嗔道:“小小年纪,就知道学你娘那副撩拨人的做派。小妙橙,等你长大成人了,花可不能随便往别的男子头上戴,知道吗?” “为什么呀?” “因为,花是送给心悦之人的,”他笑起来显出一对浅浅的梨涡,甘甜如蜜,“你今后喜欢谁,就给谁送花,若他乖乖任你戴上,就表示他也心悦于你。” “爹爹,我记住了。” 吕妙橙接过他递来的草编蝴蝶,两手捧着细细端详。 “爹爹你看,蝴蝶会动!” 她仿佛发现了极为有趣的事物,大叫一声,两根指头捏住那蝴蝶的腿上下晃着,蝴蝶灵巧地在眼前扇动翅膀,从吕妙橙这里飞到另一边。 草编蝴蝶坠落在一块石碑上。 吕妙橙的笑意经风一吹,散了。 后背倚靠着那块石碑,触感冰凉,她却舍不得起身离去。 蝴蝶和花朵绕着石碑整齐摆好,吕妙橙伸出手,轻轻抚摸石碑上刻下的“冬儿之墓”四个字。直到爹爹身故,她也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名字,老娘也不肯说。 “爹爹,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总不可能,真的叫‘冬儿’吧……” 她小声问他,偏过头去,不知不觉靠着石碑睡着了。 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脸上,吕妙橙迷蒙中睁开眼。 手边的铁锹挖断了。这把铁锹是别人遗弃的,有些朽,她没用多久便断成两截,地上还有些零散的树枝,都是她用来挖坑的,不太趁手。 她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子。 爹爹的墓还能立石碑,两年后轮到娘时,她却只拿的出一块木牌。 练字两年的吕妙橙,郑重写下“吕笛安之墓”几个字。 棺材尚停在家中,她今晚必须要把坑挖好。虽然老娘再三提醒过不要立碑,但她仍是做了。人死怎能不立碑? 吕妙橙一面想着,一面用双手刨起泥土来。 她的手太小了,就连刨出来的土都是一小捧一小捧的,这样下去就算挖到天明也挖不好。 怎么办,不能让娘的身体在屋子里烂掉啊…… 有没有人来帮帮她,哪怕借给她一把铲子也好。为什么没有人来帮她?那些平日里隔三差五请娘帮忙的人呢? 她一刻不停地挖着,十根指头浸出血来。 “别再挖了。” 似乎有人在劝阻。 那个声音越发急切:“你的手流血了……吕妙橙,别挖了,你听得见么?停下来,别挖了!” 我不能停下。吕妙橙心想,那样她的娘亲就要烂掉了。 “有没有人……来帮帮我啊……” 她发出一声近乎哽咽的哀求。 这句话说完,那个劝阻她的声音便消失了。 四下里寂静无声,只余吕妙橙急促的喘息。 忽然,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握住了她沾满泥土的手。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我帮你。” 他说:“我去找一个趁手的棍子和你一起挖,你先停下来。” 吕妙橙依言 停下,掌心的温暖攀升开来,雨声似乎歇了,一切都宁静得过分。那双手在此时松开她,下一瞬就要离她而去—— “不要走!” 她突然生出了力气,一把攥住那人的手腕朝他扑过去,没想到那人弱不禁风的,竟然后仰着摔倒了。 “唔呃!” 对方唇边泄出一丝闷哼。 他的面容逐渐清晰,吕妙橙伏在他的身上,盯着他左眼下的一颗灼灼小痣,道:“窦谣?你没死……” 她猛然清醒,从方才异常的状态中抽离,迅速起身与他隔开距离:“我……我体表有寒气……你还好么?” 窦谣揉了揉后脑勺,慢慢坐起:“什么寒气?” 定睛一看,他周身完好无损,冰霜的痕迹半点不曾显露。 吕妙橙信手握住一株花儿,那花瓣也不见霜冻的萎靡。 “我的内力收回去了?”她喃喃自语,忽又注意到窦谣的面色,忙问:“你哪里不舒服,是我摔疼你了?” “我……” 窦谣感到难以启齿,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伸手指了指那处,“那个……贞洁锁我取不下来……撞到了……” 第21章 就这么对一个女子说出来,太羞耻了。 可这一撞着实疼得要紧,窦谣忍了许久,此刻终于是忍不了了,急迫的想把它取下来。 他都对她明说了,以她的性子,想必下一瞬就要……窦谣红着脸等了一会,没等到吕妙橙的触碰。 “我方才是怎么了?”吕妙橙环顾四周,花野依旧是那片深紫的颜色,这里是千花地没错,她所看见的爹爹和石碑、木牌……都是幻象么。 窦谣取下系在腰间的香囊,“这个是小医师让我带着的,他说千花地有致幻的效果。” 果然是幻象啊。 吕妙橙顿了顿,又问:“你和小医师是如何从濯池里逃出来的?” 一提起这个,窦谣回想起来,心口还是怦怦直跳。白日里被投进濯池,小医师带着他下潜,若不是祭品数量足够,那些圣蜮恐怕就跟过来将他俩撕碎了。 池底有一个被水草遮盖的小洞,窦谣极力抗拒,但拗不过小医师,被生生推了进去。一股强大的吸力,裹挟着他的身体在甬道中飞速穿梭,窦谣被水流冲击得失去意识。 醒来时,小医师已经带他来到千花地,生起火堆将衣物烤干。他说那濯池底的甬道直通这里的暗流,可惜不能折返。 窦谣迷迷糊糊的被他解开衣带,一下子惊醒,捂着胸口退出好几步。小医师扬了扬手里的一根粗针,解释说他只是想帮窦谣摘下贞洁锁。 设想那番情景,窦谣本能地反感。 他怎么可能让别人碰那个地方…… 于是就戴着贞洁锁和小医师一同走,行至此处中途停歇,二人分开寻找食物和柴火,没想到遇见了吕妙橙在刨土。 窦谣讲到这里,蓦地停住。 眼前又浮现出她悲戚无助的神情。那样悲伤又漠然的眼眸,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从来不知道,傲视江湖的闻倾阁主会有那种……如丧家之犬一般的眼神。 仿佛一根飘然而至的轻羽就可以将她压垮。 吕妙橙也在回味着方才的幻象。 真好啊,时隔十二年,她又见到了爹爹,能够再次为他别上一朵花。她还玩了爹爹编的草蝴蝶呢。 两人都静默不语,直到小医师带着沂水找过来才双双回神。沂水挥剑斩开一片空地,众人纷纷坐下,听着小医师把他先前的打算原原本本地讲述一遍。 沂水说起吕妙橙的内力和那个被劈成两截的女人,小医师的面色骤然变化。 “她是渊族长老之一,三空,”小医师介绍道,“剩下四位长老应该就在路上,惊动了她们,要想出去恐怕就难了。” 他万万没想到,尊上会劫持王子硬闯禁地! 小医师后悔了。 吕妙橙,闻倾阁主,这个人果然无法预测,无法控制,无法揣摩。即使失忆,骨子里的东西也不会变。 然而更令他招架不住的还在后面。 吕妙橙问道:“你为何对渊族了如指掌?连濯池底下有密道都一清二楚,你是不是……” 这个下属有太多的事情瞒着她,前往红蓼谷的途中不声不响,结果一离开她的视线就铤而走险,还拽上窦谣。 “也是曾经来过的缘故。” 小医师硬着头皮回答。 她答应过为他保守秘密,在闻倾阁里给他一个容身之处,现在居然当着别人的面追问他的身世! 失忆的吕妙橙和没失忆前一样可怕。 好在窦谣起身分散了吕妙橙的注意力,他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便跟着他一起离开了。 只留下他和沂水面对面席地而坐。 清澈见底的溪水边,吕妙橙将双手的血污和泥土洗净,转过头时,窦谣已经将衣带解下了。他似乎是对这样的举动感到无比羞耻,抿紧嘴唇,绯红从双颊蔓延到脖颈耳后。 他坐在草地上,并着双腿,敞开的衣襟向两侧垂着,露出大片洁白如玉的肌肤。 “没事,”她绞尽脑汁想出一番安抚的话语,“一眨眼的功夫就完成了。” “好……”窦谣别过脸去。 他话音刚落,夜风飒飒,吹得有些冷。 窦谣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合身又粗糙,再加上一路的摩擦,本该是不适的,可为何此刻他竟然……感受到一丝异样。 他不敢回过头去看吕妙橙,因此,她接下来的任何举动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刺激。等了几息,她迟迟没有动作,也不知是为何。 第22章 就在窦谣忐忑的心升至顶点时,吕妙橙终于有了动作,她小心翼翼触摸冰凉的铁器,谨慎避开。 找到之后,她的手贴上来,不可避免地触及。仅仅是手背那一处突起的指骨,就令窦谣感受到细密的酥痒从脊骨攀升。 他咬紧牙关,双手撑在两侧稳住身形。 似落不落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窦谣用尽全力才没发出一点声音。 吕妙橙是个骗子。 她明明说她会撬锁,替他摘下锁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时间过去这么久,她专注得都快趴着动作了,还是没撬开。 撬锁就撬锁,铁器也被移动了。 “你……嗯……动作快一点。” 窦谣觉得很难受。就像笨拙的侍从在冲泡一壶酽茶时加了过多的茶叶,吸足了水后舒展开,叶片满溢。 窦谣第一次戴锁,也立时领教到了它的禁锢。 视线慢慢模糊了,泪水也再含不住,肆意淌下。 “阿谣,你怎么流眼泪了。好多水。” 吕妙橙擦了擦掌心,抬起头对他说道。 猝不及防就看见了一副活色生香的美人图。 窦谣的胸膛,映着月色莹莹如玉,夏季成熟的莓果点缀着,线条优美的沟壑一路向下。他绷直了颈部,胸膛起伏间,锁骨的走势愈发明晰。 但最漂亮的仍是他的面容。 似月下沾露的艳花,美得不可方物,唇瓣还残留着她的咬痕,开开合合,是诱人深入的陷阱。 偏生他的神情仍是带怯的,勾人而不自知,蹙着长眉,眸中泪光点点,一副被欺负惨了的样子。 恰在此时,那锁开了。 吕妙橙缓缓取下铁器,她能察觉到窦谣遏制不住的变化,忍耐多时,终于挣出了牢笼。他因此急急地喘了一口气,透出几分放松。 两人都下意识地看过去。 “太可怜了。” 吕妙橙半是心疼、半是兴奋地叹息。 窦谣颤声道:“可……可以了……我要把衣服穿上,你、你……让开一点。” 他坐直身体,吕妙橙却在此时制住他。 “需要上药。” 窦谣的腰彻底瘫软,连手肘也支撑不住,仰面躺倒,他竭力想要起身,被接二连三的刺激扰得丢盔弃甲,只能徒劳地抓紧草叶。 冰凉妥贴的药膏涂抹着,吕妙橙慢慢将其晕开,均匀分散,手心逐渐变得滑腻,她的手指倏然滑开。 “啊、啊!” 窦谣忍不住呻|吟一声,这一声响起,就再也止不住,婉转低吟,吕妙橙被撩拨得难耐。 但看着那可怜之处,她终究还是忍 耐下来。 他身上渐渐浸出一层薄汗,月光下点点闪烁,随着小幅度的动作在吕妙橙眼前晃动。 分明举动是迎合的,可他嘴里却不住喃喃着:“别动……我,我不要了,停……哈啊……” 窦谣的神情既痛苦又欢愉,像一根拉满的弓弦。 他呆了好半晌,低泣道:“你又欺负我……” “阿谣,”吕妙橙装作委屈地看他,擦了擦手,向他伸出手指,“你看我的指尖,血才堪堪止住。” 窦谣脑中几近空白,哪还有半分警惕,闻言直起上身去看,稍不留神被那根指头侵入唇内。 怪异的味道在嘴里化开,他刚想抗议,一个比指头更柔软的事物又堵上来。 吕妙橙辗转地吻他,吮咬他的唇瓣,含糊地说:“阿谣,你太漂亮了……” 过于美丽的花迟早是要被人摘下的。 比如被她摘下。 窦谣耳畔充斥着她饱含欲念的呢喃,那双手对他太熟悉了,简直比他自己还要熟悉,准确地流连在惹他出声的那一带。 吕妙橙翻覆着他的舌尖,忽而退出,牵扯出莹润的水色,向下落在修长脆弱的咽喉处。窦谣战栗不已,可接下来的刺激更急,更多,来势汹汹,吕妙橙盯上了成熟得艳红的莓果,卷席含起,潮水在窦谣脑海里奔涌。 他再度瘫软下去,泪光中看见吕妙橙欺身上来。 窦谣的一颗心高高悬起。 第22章 “阿谣,”她咬着他的耳垂,“我想……” 窦谣面颊血色更甚,急忙推拒她:“不行!” 这话说得太急,实在不妥,他立即找补:“我、我自然是愿意的,但现在不行……” “想问你个问题”几个字卡在喉口。 吕妙橙撑起上半身,直直地看他。 她微微眯起眼,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丝神色,“你不愿意。” 那张姣好的面容滞了一息,仿佛风中摇曳的花忽然静止。 但仅仅是一息,窦谣便冲她露出乖顺讨好的笑。 “我愿意的,”他尽力维持住笑意,用手臂勾住她的肩背,“只是想等到成婚那天……” 吕妙橙拧眉。恐怕成婚也非他所愿吧。 这朵漂亮花儿一面尽力释放着香甜醉人的气息,一面又抵不住寒风微微颤抖,笑容怎么看怎么勉强。 是抵触、畏惧她的。 既如此,又何必费尽心思地撩拨勾引她呢。 他究竟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吕妙橙默不作声地注视着窦谣,肃杀如刀的目光几乎要将他一寸寸剖开,那是掠食者看待猎物的眼神。 看待一个尽在掌握、四面楚歌的猎物的眼神。 他无处可逃,无从遮掩。 注视良久,吕妙橙闭了闭眼,收起眸中的锋芒,温声道:“不要怕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她抬起手,替他拢衣系带。 窦谣却向后躲了一下。 他克制不住内心的恐惧,适才被吕妙橙用那种眼神盯着,月色晦暗,耳畔的风声骤然咆哮如虎,周遭的高挑花枝刹那间疯狂攀高,仿佛要结成密不透风的牢笼。 “窦谣,”吕妙橙唤他的名字,“你可以只把我看做吕妙橙么?不是闻倾阁主,不是绝顶杀手,只是一个名字叫作‘吕妙橙’的普通人。” 她就是一个叫“吕妙橙”的普通人啊。 为什么,总是因为那“闻倾阁主”四个字而对她敬而远之呢。 她明明很努力地在呵护他。 分明,就是他先来招惹她的。 现在又不住躲闪她的视线。 吕妙橙疑惑万分。爹爹说过,送男子花的时候,若是对方任她戴上,就是倾心于她的意思。 爹爹说错了。 就算一个男子任她戴了花,与她同床共眠,浑身上下都被她触碰过,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她的夫郎,这个男子也不是心悦她的。 外面的世界好复杂,她和爹爹都不懂。 窦谣看着身上的青年女子,那双傲世的眉眼低垂,逐渐和当时刨土的模样重合。那时他动了恻隐之心,觉得她需要一个帮助。回想起来自己简直是疯了,会认为“吕妙橙”这个人需要援手。 可是那时她周身萦绕着真真切切、如雾如雨的悲伤,彷徨无助,让人忍不住想对她伸出手。 是啊,她只是一个叫“吕妙橙”的人而已。 她没有记忆,从前也没对他做过任何恶事,如今又真心实意地关照着他。 至于她对少主做的那些事……若是她助他找到真凶,那便相抵一些,他不会再执着于此,事成就离开。 “好——嘶!” 窦谣吃痛地叫道。他甫一回神,才发现吕妙橙的膝盖抵在了他腿间,空白过后知觉恢复,这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 “我、我弄疼你了?” 吕妙橙一把扯散衣带查看,只觉得越发可怜,连碰也不敢碰了。 “别看了。”窦谣的音色喑哑,语尾却是上扬的,听起来像是在撒娇一般。 两人面面相觑。 “我……” 窦谣手足无措起来。前脚才对别人表露出畏惧,后脚便发出这般的声音,真是羞得……想跳进河里了。 “不是这样的,我……”窦谣羞愤欲死,“是那个锁,对,是锁有问题!” “嗯,是锁的问题。” 吕妙橙配合地点点头。瑟缩的花儿终于又鲜活起来,这令她舒心不少。他可以在她面前大嚷大叫,争论狡辩,只要不畏惧她,一切都好。 窦谣咬紧下唇,匆忙扎起衣带。一着急,衣带怎么也系不好,一把小火在脸上烧得滚烫,他真是抬不起头了…… “啪!” 一声抽响轰然炸开,近在咫尺,吓得他顾不上穿衣,直往吕妙橙怀里扑。 回头看去,他方才躺倒的位置附近,赫然是一道狰狞的长痕,抽断了一丛花枝,力道之大,连泥土也留下深深的痕迹。 一人高的花丛在晃动。 吕妙橙一手护着他,一手缓缓抽出刀横在身前,密切观察着前方的动静。 “啪!” 又是一记响亮的破空声! 吕妙橙看得清楚,那是一根长鞭。这次依旧是抽打在脆弱花枝上,娇妍的花朵被高高扬起,像是下了一场范围极小的花雨。 第23章 花雨中,有一个人影沉默站立。 “谁在那里?” 对方没有应声,抬腕一甩,劲风直冲他们而来,被吕妙橙横刀挡下。她将窦谣往身后一推,“你躲远一点!” 窦谣借着她的力,一连退出去几十步,远得几乎都要看不见影了。 与此同时,持长鞭的人也从花丛中现身。 早在见到长痕时吕妙橙内心便有了猜测,现在看见那张意料之中的脸,她立即出声道:“祝少侠,你这是何意?” 难不成是因为闯禁地的时候没带上她? 祝姑娘杏眼圆睁,直勾勾地盯住她,那眼神里含着滔天的恨意,仿佛见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你必须死……” 这话从咬紧的齿间挣脱出来,吕妙橙不明就里的与她对望,察觉到危机,她谨慎地退了一步,重新摆出横刀的架势。 没了那股极寒暴躁的内力,要想反制祝姑娘,凭她一人做不到。那鞭子抽得既快又猛,她能勉强招架已是不易。 要寻得机会钉下她的长鞭。 吕妙橙严阵以待,可接下的事情却出乎意料:只见祝姑娘红着眼眶,胡乱向周围甩起长鞭,鞭风所到之处花枝尽折,而执鞭的人每抽一鞭就歇斯底里地咆哮,“我要杀了你!” 这不对吧? 被摧残的花朵淌着异常芬芳的汁液,空气中的花香越发馥郁,吕妙橙的眼神也逐渐飘忽,那一朵朵花儿旋转,散开,从娇蕊中探出清俊的面容。 她端坐高位上,十几个身着单衣的男子披发而立,尽力仰起脸,好叫她看清他们的面容。 只需一刹,吕妙橙便认出窦谣来。 他也恭敬地立着,同其他男子一样眸光熠熠地等待她的垂怜。 吕妙橙没法控制身体,可她能依稀感受到自身的情绪。她原本只是粗略不耐地一扫,看见窦谣时忽而起了兴致。 她的情绪里,有猜疑,有惊艳,有探寻,更多的则是……跃跃欲试。 吕妙橙看着自己的手抬起,指尖对着窦谣,说道:“今夜就这个吧。” 第23章 小医师往火堆里添了两根木柴,“噼啪”地溅出火星子,他不闪也不避,只是盯着炽亮的火光出神。 一旁的沂水酝酿着话语,忽然一展衣袖,清了清嗓,道:“你是在想窦谣的事情吧?” 他也不等小医师回话,自顾自的继续说:“我出发拿到了关于他的情报。窦谣,原名窦小九,黎州窦姓商户的庶子,生父是窦正夫的陪嫁侍从,趁窦女君酒醉爬床上位。他长到十二岁,窦正夫便找了个由头把他发卖了。那一日月蚀门少主武攸恰好在黎州,便用……九两银子将他买下。” “你的意思是,”小医师抬眼看他,“窦谣是月蚀门安插进来的暗针?沂水护法好手段,查得这么清楚。” “不过是从前的一些人脉而已,”沂水将话头转回来,“窦谣他居心叵测,现如今尊上失忆,受他蒙蔽,而你我……是尊上唯一臂膀,我们要想办法解决他。他只用不到一月就爬了尊上的床榻,你甘心吗?” 若是回到闻倾阁,那群暗卫恐怕要领了尊上的命护住窦谣。 小医师定然是心系尊上的,既如此,窦谣亦是他的眼中钉。拥有同样的敌人便是盟友。 这一路沂水都在计划着此事。此时的尊上眼里只有窦谣,若当着她的面杀他,必遭厌恶。他需要一个帮手。 在看见小医师提议兵分两路时,沂水还以为他是忍不住先下手了,没承想小医师当真是带人进禁地拿天狐心。 也罢,他年纪是小些。十六岁的年纪,男子是最傻的,那时候喜欢上一个女子就会把全副身心都交上去,只知道一味讨好。 同样,这个年纪的男子也很容易受挑拨,容易生出忮忌。相信他这么一挑明,小医师定会赞同。 设想中一拍即合的场面没有出现。 小医师为人静若寒蝉,沂水还从未见过他表露出强烈的情绪,这次也不例外。 “沂水护法是何时起了心思要查窦谣?” “他刚入闻倾阁我便查过,”沂水索性和盘托出,“我的消息……一向很准很快,莫说窦谣的身世,就算是他在月蚀门里何时何地被人调笑过,我也是知道的。” “嗯,不错。” 小医师双手交叠,拢在袖中。 不错。不错是什么意思? 是答应还是拒绝?沂水倾身过去,压低了声音同他耳语:“你可否助我,在行动时引开尊上?” “你果真要动手?” 沂水反问:“怎么,你忍不下这个心?小医师,你可要想清楚,你尚未成人,而他已经要哄骗尊上成婚了。届时可没有你的位置。” “护法莫要妄自揣测他人心思,”火光一闪,小医师的眼瞳晦暗不明,“我从不曾想过与尊上结亲。” “哼,”沂水冷笑,“果真吗?” 他眼底翻覆暗潮,直直投进小医师眼中,仿若搅碎黑暗的雷电一般,势要揭开他表面的伪装。 面对他的挑衅,小医师压了压眸子,避其锋芒,只说:“若是护法坚持这么想,那我……” “小医师!沂水!” 窦谣跌跌撞撞冲上前,差点一脚踹进火堆里,“吕妙橙她出事了!那边有个人……” 他的话语仿佛落闸一般停住。 火堆旁两张清清冷冷的面容,头顶月色,面映火光,依旧消不去面上的阴沉气息,就像两只交锋试探的兽,对准彼此的利刃因为他的出现而晃了过来,一齐瞄着他。 二人的目光在他身上梭巡,从嘴唇到脖颈,往下时在胸膛略微停留,最后定在他松松垮垮的衣带上。 如果世上有“眼刀”功法,窦谣此刻已经被开膛破肚了。 后背生出细密的冷汗,他不敢再轻举妄动,甚至连话也忘了继续说,还是沂水反应过来,问他:“尊上现在何处?” 窦谣便也跟着说道:“在那边,跟我来!” 花丛成片成片地倒伏,一人状若癫狂地挥舞长鞭,似与娇花有不共戴天之仇;另一人追逐着花丛中的彩蝶,口中不住叫道:“窦谣……窦谣!” 沂水正欲拔剑,被小医师伸手拦住。 他从怀中抓两个纸包朝二人一撒,白色的烟雾云一般飘过去,手执长鞭的祝姑娘蓦地收了手,而追逐彩蝶的吕妙橙两手罩住那宝蓝色蝴蝶,勾起唇角,将两片绚丽的翅膀撕成碎片。 “窦谣,抓住你了。” 熟悉的冷意直窜到天灵盖。 那破碎折翼的蝴蝶被捏在她手里,细细端详。吕妙橙看罢,敛起笑容,随手将它抛开。 做完这个动作,她吸入烟雾,神情变得木然,一眨眼,明净的茶色眼眸又换了回来,周身森寒的气息也荡然无存。 吕妙橙看看三个男子,又看看同样呆滞的祝姑娘,道:“小医师你可算是来了,再不来,我就要被她抽死……” “真是对不住。” 祝姑娘向她作揖道歉。 一行人回到火堆旁,吕妙橙习惯性地揽住窦谣,发现他这回又在发抖。抖得跟筛糠似的,她轻轻拍他一下,他就跟着抖一下。 她忍不住问:“怎么了?” “……妙橙,你方才看见了什么?” “我……” 她可不能说出来。幻象里,窦谣被抬上床后奋力挣扎,她看见自己拿了铁链把人栓住。结果窦谣宁死不从,张嘴就咬,身旁看不清面容的暗卫抽出鞭子替她狠狠抽打,窦谣被打得遍体鳞伤。 紧接着他挣脱铁链跑了,吕妙橙就在身后追啊追,终于追上他,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窦谣的身体,骨骼濒临破碎的声响在耳边不断放大。 吕妙橙想停下,她猜测窦谣的胸骨已经断了,可幻象里的她丝毫不受控制,异常暴虐,直到把人“完全”按在怀里。 太可怕了。 “妙橙……不想同我说吗。我看见你在追什么,是不是,和我有关?” 吕妙橙急忙摇头:“不是不是,我梦到捉兔子呢。” “抓它做什么?”窦谣眼神闪烁地问,“你喜欢兔子?” “当然喜欢。” 吕妙橙坦坦荡荡地点头。 还没等窦谣放下心来,就听她继续说道:“杀了炖菜很好吃。” “……”他强忍着逃走的冲动,试图劝说她,“兔子很可爱,养着玩也不错。” “你喜欢养兔子啊。”吕妙橙心想,十天半个月才捉得到一只,留在家里做什么?若是养了,还要给它找草叶回来。 “那回去我们养一只?”她尝试提议道,“只不过要用铁笼子关起来,否则它会跑的。” 窦谣小脸煞白,但还是点了点头。 而另一边,小医师正在盘问祝姑娘:“你是如何进来的?” “趁乱混进来的,”祝姑娘回答道,“吕小姐挟持的王子发了很大的脾气,不少人都入了禁地杀你们。” 第24章 “你来禁地是想要何物?” 祝姑娘坐正身子,“不瞒你说,我也是为了天狐心而来。” 闻言,小医师眸色深了深。 他知道,整个望月崖上,只有一株天狐心。它每月,只结一粒心籽。 第24章 越过幽紫的千花地,云端的高崖若隐若现,大半被浓云掩住。山壁有一条人力凿成的陡峭石梯,窦谣的细白胳膊一搭上去,更显其粗拙难攀。他伸直了脖子也望不到头,一想到自己要徒手爬这险峰,窦谣人未上、腿已经先软了。 “主人,”小医师拱手,“石梯艰险,山顶亦有毒物,我独自前去即可。烦请诸位稍候。” 沂水问:“你一个人能行吗?” “无碍的,望月崖我来过……” 窦谣求助般看向吕妙橙,话却是对着小医师说的:“拿不拿得到天狐心另说,你一个人上去多危险啊!” 他可还记得这小少年在浴池边说的话,什么四成和六成,他一个人上去能做什么? “我有把握。” “你那天明明说……”窦谣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察觉到了小医师眸中藏的寒芒。 不管了,反正上去的不是他……可是小医师与他关系不能说是“好”吧?只身为他取药草,目的究竟是什么? 窦谣发觉自己从来没看透过小医师。平日里这个小少年沉默寡言的,吕妙橙给他一间院子,他便整日整夜地待在院中弄草莳花。 不知其名,众人都叫他“小医师”。 他思索之际,小医师三言两语谢绝了祝姑娘陪同的 好意。 祝姑娘也不见急切,只提了句当心。 若是让寻常人来攀这石梯,恐怕一脚上去就是朝后倒,加之没有绳索借力,想在石壁上立住都难。 可是小医师挽起袖子,施施然便拾级而上。 他不会从前就住那上边吧?吕妙橙心想。爬得太熟练了,像是回家。 只一会儿的功夫,那道单薄的影子就绕到另一面去,再看不见。 窦谣收回视线,揉了揉后颈,忽然看见吕妙橙摩拳擦掌欲追上去。她挽了两把衣袖,也蹬上石阶,也许是身手矫健的缘故,她的动作看上去慢悠悠的,并不吃力。 “还是不太放心,”她侧过头道,“我跟上去看看,沂水你们在原地等着吧。” 沂水肯定是要跟上去的,凭他那性格……窦谣抱臂静静等着他发话,却只等来沂水的一声:“遵命。” 奇了怪了,他为何不跟上去? 紧接着,祝姑娘倒是出乎意料地攀上山壁,道:“既如此,也算我一个吧!” “她们为何都要跟上去……” 窦谣禁不住喃喃自语。 难道是信不过小医师? 眼角的余光中,有人影在不断靠近。 缓缓地,一只手落在他肩上:“窦谣,你在说什么?” 缥缈的一缕香气浮动,乌亮的发丝垂下,沂水几乎和他面贴面,道:“尊上让我好好看着你呢。你方才是在担心尊上么?怎么不跟上去?” 靠得太近,窦谣一霎时记起,沂水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狠角色。 “哟,”沂水手上施加力道,“现在知道害怕了。你挑衅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呢?你胆子很大的呀,敢欺骗尊上,顶着假身份在闻倾阁里招摇……” “你是不是和用袖箭的那个刺客串通好的?” 窦谣竟是无法辩驳。 沂水扣住他的双肩,逼问:“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还不肯吐露实情么?是不是非要见了血才肯说?” 心底陡然升起一阵惶悸,窦谣勉强稳住心神,回答:“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我的身世你们不是都查过了吗,没有错漏吧?” “呵,”扣住双肩的手骤然一松,沂水冷然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你是从什么人肚子里出来的,你不会忘了吧?该说不说,你平日里那些做作的手段真是一脉相承,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他什么都查到了。窦谣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阴暗里的蜗牛,突然被人一把抓出来捏碎了壳,放在太阳底下晒。 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农户这个身份是真的,他宁愿沾满泥土,也不要再受人诟病。 “你爹的事情,你没长教训吗?”沂水单手摩挲着腰间软剑的剑柄,“见不得人的技巧只能管一时,你爹当年被卖进花楼,你差一点也进去。你看现在,尊上走了,你不也落在我手里了吗?” “你是听谁说的!” 窦谣的脸被怒气蒸得发红,不知是沂水的哪一句话点燃了他,也许句句都是。 “你、你们……”他梗着脖子,吼了一句之后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滚下来,想收也收不住,“那一晚我爹是被强迫的,他没有故意勾引!” “你怎么知道,”沂水反问,“难不成你在你爹肚子里看见的?” 窦谣的面色红了又白,听到最后一句,目瞪口呆:“你的嘴也太脏了!” 脖颈蓦地被掐住,沂水竟也红了眼,恶狠狠地将他掼倒在地,“贱|种,你说什么?你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扔到大街上去!” “咳咳咳……我……我说你……脏!” “你再说一遍?” “你脏!” “你……你……”沂水放弃了一剑封喉的想法,转而拎起窦谣往水边走,一面走,一面骂。窦谣挣脱不开,连鞋子也踢掉了,只声嘶力竭地喊救命。 走到水边,沂水抓起人的头发把他面朝下按进水里,“你继续说啊,我看你还说不说得出来!” 水流灌入眼耳口鼻,窦谣两手顽强地撑在岸边,竭力想把头抬起来,后颈的骨头和筋脉被沂水压得仿佛要断掉。 他对呛水的感觉再熟悉不过,小时候窦正夫三天两头就要寻了他的错处来责罚,板子打了屁股打手心,打了手心打后背,打完后背再打脚心,偏生他恢复得好,怎么打都不留印。 窦正夫便想了一点新花样。 几年过去,他以为自己早忘记那种感受了。 沂水将人提出来,再按回去,如此反复,窦谣除了抓住岸边的泥土草叶,就是死咬着嘴不求饶。他玩了几下,顿觉索然无味,于是又把人扔在岸上。 “还以为你这人柔柔弱弱的没骨头呢,”沂水睨着瘫倒在地上的男子,“呛了水也不慌……” 实际上窦谣两眼都在发黑了,咳得惊心动魄,鼻腔喉咙疼得像在滴血,喘气喘了好一会儿才喘匀。 “你想杀我?”他试探道,“你觉得我抢了你的位置?吕妙橙她失忆了,你现在也去骗骗她,说不定她会信的。” 窦谣急中生智:“别杀我,我愿意做小!” 第25章 “做小?你做梦!” 沂水啐了他一口,“要不是尊上护着你,我早把你大卸八块了!” 窦谣他凭什么站在尊上身边?一个见不得人的庶子,月蚀门里低贱的侍从,安插在闻倾阁的棋子,他根本就不了解吕妙橙。沂水设想过窦谣落在他手里的局面,他会让窦谣后悔、崩溃,可他不曾料到自己才是那个先失控的人。 他好不甘心啊。 “我……我不喜欢吕妙橙……”窦谣不知道如何才能稳住沂水,只好退让到底,“拿到天狐心后你放我走,我绝不会再回来。” “我觉得杀了你更省事。” “你、你现在杀了我,吕妙橙回来就知道是你干的!” 窦谣急得扬声喊了出来。从来不知道沂水会这么疯,非要置他于死地。 头顶那张素白清俊的面容愣了愣,似乎当真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沂水顿了片刻,又道:“你若是逃了,不出三日尊上就能将你抓回来。” “那……那我从现在起,想尽方法惹怒她,令她对我生厌,如何?你既然了解她,应该也知道她讨厌什么。” 窦谣狼狈地理了理打湿的长发,坐起来,惴惴不安地等着沂水的反应。 所幸他还不是一个彻底的杀胚,沉默半晌后“嗯”了一声,收起软剑。 “靠过来,我告诉你尊上最讨厌什么。” …… 通向望月崖的石梯共有两千五百四十六级。 身处绝壁,薄云咫尺相隔,小医师在内心默默数着数,丝毫不见惧色,只管向上攀去。 他觉得自己的四肢在渐渐冰凉,像一个行将就木的人。 还有二十级。 他仔细调控着气息,不让自己露出一分怯意。 他知道望月崖上究竟有什么。 有千金难求的续命药草,有医师们终其一生都在苦苦寻求的草木,还有一个老不死的女人。 渊族奉她为祭司,地位崇高,即使是渊王亲临,她也不一定会下山。 她已经很老了,每一寸皮肤干裂得像古树树皮,说话时声音就像使钝了的木锯,仿佛随时会有碎屑洒落。没有人知道她活了多久,即使是最长寿的若水人也不知晓。 第25章 她历经几代渊王即位的盛典,为最尊贵的存在吟诵祈祷。 作为一人之下、比肩神使的祭司,她的身手好得可怕,说是能削山断海也不为过。小医师粗略算过,他、沂水和吕妙橙三人联手,杀死这老人胜算极大。 现如今杀不了,就只能靠他一人单独讨要。 迈上最后一级阶梯。小医师登上望月崖顶,这时候日光正盛。若是等到夜晚,站在峭壁边上,仿佛只手便可触碰到天边的月轮。望月崖就像传说中奔月所必须的天梯,一端连着尘世,另一端牵系月华。 守护望月崖的怪藤如蛇般弹射而来,他视若无睹,稍一拂袖,那怪藤立时收敛了去。 甫一踏入深处,林中鸟雀喧天,最为幽绿之处盘坐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 沟壑丛生的面颊已分不出眉眼,满头芦花般的头发随风飘扬。 “你回来了。” 小医师谨慎地停在她十步以外,作揖道:“是,我回来了。祭司大人……近日可好?” 老人默了片刻,悠悠开口:“几年不见,你身上的人味儿重了。是悬壶谷教的你?不见得,她带你离开的情景你还记得么?” 她伸出枯黄弯曲的指甲画圈,“用一个藤条编的筐子把你塞进去,手脚都折叠在一处……” “我记得。” “你还遇到了谁?” “没有。”小医师迅速回答,“我今天来是想拿一样东西——天狐心。” 老人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向他踏过来,“这个月的心籽已经没了。” 闻言,小医师处变不惊的面容顿起波澜,瞳孔猛地一缩,“不可能。” 他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老人。她很少说谎,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不愿开口的。 在他的注视下,老人皱缩的面颊随着声音震了震,“你没遇到别人,不可能。” “我……” 小医师愣了一瞬,“我替你毒杀了那薛姓人家满门。那之后,你种在我身上的蛊毒便解了,这你是知道的。” 当年他因着悬壶谷掌门赠送的一枚小小铜铃,决意要下山,老祭司起先不肯,最终交给了他一个屠满门的任务,种下蛊毒,完成任务此毒便会解开。 小医师怀着一点对外界的向往,跟上那群外来者的步伐,可是悬壶谷掌门要他钻进筐子里,不许出声。 一路水米未进,到了悬壶谷,他早就饿昏了头,乖乖被戴上脚镣手铐,做了暗室里的药人。 还是一个每日都要讲述药理的药人,若他不肯对掌门说,那就三日不准吃饭。 他像一颗毒菰在阴暗潮湿的牢笼里苟延残喘。 直到有一日,悬壶谷里闯进来一个手握长刀的陌生女子,扬言要找掌门替她的手下解毒,偏偏那时候掌门外出,她提着刀打进掌门卧房,发现了暗室。 她以为自己发现了悬壶谷的秘宝,二话不说扛起他就走。 从此他又见了光明,以“闻倾阁的医师”这个身份活着。 “你也懂得交换了?” 老祭司又从他平淡的面皮下发掘出变化来。 “你是为了那个人才回来取天狐心的。” 一语中的。 小医师再忍受不住她的剖析,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活了这么久,仇家肯定不少,我可以再去替你杀他们……” “我没有仇家。” “那薛姓一家……” 老祭司看了他一眼,“那是我胡诌的。不过是想让你早点栽跟头回来罢了……说起来,你灭人满门,为何没有被江湖中人悬赏追杀呢?” “有人在帮你。” 她当真是清楚得很。 也许命长的老怪物都是这样,小医师腹诽道。 只消短短几句,面前这个久不涉世的老人已将他外出的经历摸得清清楚楚,她问道:“那个人在这里么?” “不,她不在。” 小医师面色恢复了镇静。 下一刻,老祭司的身影倏忽一转,大片的空白在他脑海中泛滥。 “她叫什么名字?” 清亮的瞳孔涣散,小医师喃喃道:“吕……妙……橙。” 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他骤然回神,惊惧地后退几步:“你……你想对她做什么?” “有进步,摆脱得挺快,”老祭司赞许地点头,“我只是想见她一面。” 他又退出去几步,以防再度被蛊住,毕竟这老怪物的下一个问题恐怕就是“她如今身在何处”了。可小医师一退,老祭司便追上来,铁了心要问个究竟,瘦长如枯枝的手臂一把揪住他的领口。 “我问你,吕妙橙现在何处?” “她、她在……”小医师含糊不清地说着,理智和混沌不断缠斗,就在他即将说出口时,老祭司却将手一松,放任他跌落在地。 “瞧瞧,”她朝着那个持刀赶来的身影展开双臂,“这是谁来了?吕妙橙,鸠占鹊巢的新阁主……我认识你。” 第26章 吕妙橙愣愣地望着老祭司。她长这么大,老人见过不少,老得和山壁上风化岩石差不多的,还是第一次见。 不过比起岩石,这个老人更像一棵盘踞在望月崖顶的古树。 她刚劈碎了诡谲的藤蔓,垂着的刀锋尚在滴落青绿色汁液,一上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小医师被一枯木似的老人钳住,痛苦地挣扎,随后被狠狠摔在地上。 这副表情她还没见过,是抢天狐心失败了么? 老人从小医师身上收回目光,转而投向她。这股目光无锋无刃,却依旧令人不适。这是一种粘稠的附着感,阴寒黏腻,像水塘里蠕动的水蛭。 吕妙橙莫名的没了对峙的底气。 “你是谁?”她问道。 老祭司呵呵笑起来,吕妙橙此时才发觉她竟是重瞳。那瞳子猛然亮了一瞬,一双流脓昏黄的老眼仿佛撬开树干后内里藏着的虫巢。 “老人家,”吕妙橙拧起长眉,振声道:“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对待老怪物如此无礼断然不可取,小医师一翻身站起来,横跨一步挡在两人中间,随时提防着老怪物暴起。 “听得见。” 长臂一挥,老祭司把他拎开,径直对上吕妙橙:“吕阁主,我认识你。” 可是我不认识你啊。 吕妙橙猜想,这又是那空白六年的记忆。她这六年都干了些什么啊,连住在山崖上的老人都要结交? 似乎是看出了她眼底的疑虑,老祭司道:“你想多了,我这一生从未离开过红蓼谷,也不曾见过你。” 那你是如何认识的我? 吕妙橙的想法甫一冒出来,这老人又说:“你的名头可不小,事迹也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吕阁主,对自己做的事情心里没数吗?” 没数,她当然没数! 眼下这种被盯住的局面令吕妙橙感觉很不爽。 虽然这个老者的语气算得上温和,可她那双诡谲的眼珠实在渗人,看得人脊骨凉飕飕的。 于是吕妙橙便开门见山,“我是来找天狐心的,你出个条件吧。” 无论是珍奇琳琅还是美人,她都给得起。在阁中时吕妙橙清点过自己的财产,哪怕老人要一尊黄金玉石像,她也能一口答应;阁中的清秀侍从那么多,老者要是不喜欢那样的,她也可以去花楼里为老者赎一个人。就算老者要一个七八十岁还风韵犹存的,她也可以去找! 听了她的话,老祭司微眯起眼,眼缝完美地融入她面上沟壑中,但那股眼眸里迸发的精光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旁人或许以为她是在深思,只有小医师知道,那是她要杀人的眼神。 他心跳都漏了一拍,再度挡过去,“祭司大人她不爱谈条件,只凭心情……尊上,你先走,我自有办法同她交涉。” “你退下,”这回吕妙橙一拎一转,把人放在自己身后,“我觉得她态度还不错。” “你根本就不了解她!” 吼完这句话,小医师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知后觉地低下头,正想道歉,忽听那老怪物说道:“好啊,凡是我提的要求,你都可以做到么?” “你先说来听听。” 吕妙橙望着眼前朽木般的老者,戒心满满。 这片山头都是她的地盘?看小医师惨兮兮的模样,强攻应该胜算不大,不过话说回来……都这么年迈了,她还能打? 满头芦花的老者,出手便惊天动地——话本里才这么写呢。有人信吗? 反正吕妙橙没见过,她不太相信。 她心想,虽然人是老的,但这地方对自己来说也是新的。假如人活一岁便长一个心眼子,眼前的老者必然比莲藕还玲珑剔透,她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我要你为我寻一味药材,名叫兰霞泓。” “蓝夹红?” “兰花的兰,霞光的霞,石泓的泓。” 吕妙橙回答:“我没听说过。它是用来做什么的?” 第26章 她瞟了一眼小医师。他的神色夹杂着一丝错愕,看来并未听说过这个东西。 兰霞泓,雍王在找它,老人在找它,就连以稀世奇药著称的红蓼谷都求不到,它该有什么惊天的功效? 沉寂的几息之后,老祭司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重塑肉身。” “的确是个好东西。” 吕妙橙心道,你都老成风干树藤了,确实比较需要它。 她故作沉 思地停顿一下,“它在何处?” “我不知道。” 年迈的老人仰起树皮般的脸,崖边清月倒映在她浑浊的眼中,仿佛一潭死水骤然变为粼粼的湖面,生机焕发。 漆黑如点墨的重瞳在震颤,与此同时,她深深地吸进去一口气,霎那间气息涌动,吕妙橙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环境的变化。一息前月朗风清,而后猛地掀起乱流。老者是气流涌动的中心,是风起的契机,她在借天地草木之气作势。 不消小医师提醒,她就自觉地退出去一丈远。 乱流中央的老人垂手而立,发丝未乱分毫。 重瞳渐渐亮起,就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她这是什么功法?”吕妙橙压低声音问道,“是要使什么绝招吗?” 看起来就很厉害,像话本里的大侠危急关头顿悟出来的绝招,能一击毙命的那种。 “她是在……通神。龙神知晓世上万事万物运作的根本,知晓一切,而她是被龙神选中的祭司,拥有与神相通的能力。她现在应该是在找寻兰霞泓的下落。” “哦……原来如此。” 吕妙橙点了点头,又问:“我趁机偷袭她,胜算有几成?” “……” 小医师罕见地语塞,只提醒道:“别去,你会被气浪掀飞的。” 一刻钟过后,涌动的气流在减弱,老者眼中光芒也衰败下去,她闭了闭眼,再睁开之时,眸子里一线光亮也无。 “兰霞泓此刻在银仙湖中,”她说道,“你尽可去取。” “就这样?” 吕妙橙心生疑虑,“你既然能查到它的位置,自己不去也就罢了,偏偏等到我上来,叫我去取?” “一物换一物,我给你天狐心,你给我兰霞泓,这是‘交换’。” “你不怕我一走了之?” “神告诉我,你将来会去取它。”老祭司抛下这最后一句话,忽的掷出一个布包。 吕妙橙接住,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粉白色果实。 她求证般看向小医师,得到了他的肯定:“这便是天狐心的心籽。” 一句虚无缥缈的承诺,就换到这解百毒的药材了? “你当真……” 她抬起头,那个古树一样的老人早已没了踪影。 妥帖地将天狐心包好塞进衣襟里,吕妙橙道:“这也不难啊……小医师,你在害怕什么?喂,你别抓我手,放开!” 扣住脉门,脉象平稳,并无异常。 老祭司没对她用蛊毒之术。 悬着心是放下来了,二人脑中盘旋的疑问却只增不减。尤其是小医师,他在登上望月崖顶之前,甚至做好了讨药不成,反被老怪物关起来折磨的准备。事情本该朝着他设想的那样发展,可是吕妙橙一露面,那老怪物少见地具备了一点人性,和她有商有量地讨论,还称呼她为“吕阁主”,当真诡异。 他心知肚明,吕妙橙再强,再肆无忌惮,也不见得能入老怪物的眼。 一回身,只见一手执长鞭的女子面色骇然,宛如被抽了灵魂的人偶,呆呆站立。 先前那老怪物分走了他的全副精力,祝姑娘何时上来的,小医师一概不知。 她应是看见吕妙橙得到天狐心了。可就这么一粒,难保她不会出手争抢。 正当小医师踌躇不前时,吕妙橙大大咧咧地走上去,一拍她的肩膀,“我们拿到东西了,你若是想要,就去找那个老人……” “啊!” 祝姑娘忽然魂魄归位,一惊一乍地大叫。 “你怎么了?” 吕妙橙打量着她,隐隐见她面颊有异样的红晕浮起,不由得纳闷。 “多谢你,闻倾阁主。” 祝姑娘躬身行礼,话语中含着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的激动,“兰霞泓的下落居然会是在银仙湖……阁主,你慢慢救人,我先走一步!” “慢着!”吕妙橙猝不及防被叫了一声阁主,这才发觉祝姑娘自始至终都在伪装,“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祝姑娘稍稍稳住心神,“这我不能说。” 堂而皇之地无视她……等等,这姓祝的跟了一路,岂不是察觉到她失忆和内伤的事情了? “你不是来寻药的?” 祝姑娘正沉浸在无与伦比的喜悦中,“当然不是啊!……你看不出来吗?” 吕妙橙忍无可忍,拔刀跃起,然而后者比她先一步行动,翻身便从悬崖边倒下去,下坠途中长鞭利落甩出,以峭壁突起的岩石与树木当做借力点,稳住下坠的速度。 就这样拿了消息想跑? 吕妙橙摸了摸腰间物什,转头从小医师头上拔下一根发簪,在手里掂了掂,瞄准那个身影抖腕投出。 她的准头一向很好,那发簪带着不容小觑的势头钻进祝姑娘胸口,在不断下坠的空中开出一朵流动的血花。 她看着那身影猛地一扭,沉入云层下不见了。 “……”吕妙橙攥紧拳头,“让她跑了。” “尊上,此人跑不远,”小医师道,“你方才那一击切到她的心脉了,身负重伤,迟早会被追上的。” “我总觉得她有古怪……” 吕妙橙手脚并用地往下爬,神色匆匆,“她跟了我一路究竟意欲何为?恐怕她背后有人,我定要抓她回来问个清楚。” 第27章 “尊上厌恶浓重的脂粉气……” 窦谣点点头,装作认真地记下,又听他说:“你最好找个女人演戏。” “万万不可!” 他绝对会被杀掉的。 “那我再跟你说一遍,你记好了……” 沂水煞有介事地强调着,眼角余光中一道黑影从峭壁上方掉落下来,“扑通”一声砸进水里,声响极为沉闷。 岸边的两个人迅速回头去看,窦谣只粗略扫了一眼,见到是一具人形就收回目光。 “是……是谁?”他有些忐忑地问道。 “祝少侠。” 沂水一条腿已经踏进了溪流里,原本打算拉她一把,在看见她胸口插着的发簪时又停住动作。那发簪再眼熟不过,莹白无瑕,似玉非玉,是小医师头上所簪之物,闻倾阁里的人都说那是他用人的锁骨打磨制成的。 祝姑娘在水里扑腾几下,眼珠一转,死死盯着他,忽然又不动了。 —— 大殿内灯火通明,白衣的女人们围坐簇拥着,为中央一人护法。 忽然,紧闭双目的那人猝然睁眼,咳出鲜血。 “祝崇宁,你还好吗?” 白衣人们一左一右扶住她。她们中最擅长傀儡术的人是祝崇宁,大家一共炼制了七具傀儡,她的本体从不出门,完成任务都是靠那些制作精良的傀儡们。若是傀儡死亡,她便会如现在这般咳血。 “祝崇宁,”其中一人道,“失败了也不要紧的,殿下尚未归来,我们还有时间……” “失败?” 祝崇宁一擦嘴角鲜血,眼里闪动着狂热的光泽,“来人,备纸笔,我要给殿下写信。” “我这一趟,可是成功得很。” —— 望月崖下,溪水河畔。沂水定睛一看,她面色发青,瞳孔涣散,已然气息断绝。 这不应该。 仅凭心口那根发簪,还不至于让她这么快就死去。沂水抽出软剑把尸体勾过来,这一勾,他又发现祝姑娘的尸体有问题——她是僵硬的。 从水中到上岸,不过短短几息,尸体的面色青紫,甚至泛起青黑的斑点了。 分明是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沂水小心地用软剑检查她的尸体,忽然又听见“扑通”两声,吕妙橙和小医师也从上方一跃而下。 “尊上,发生什么事了?” 吕妙橙从水里浮起,问:“你看见那个姓祝的人……” 她的视线落在沂水身侧的地上。 一具发青的尸体。 “她怎么死的?” 沂水用剑尖挑出发簪,那处伤口出血量并不多,割开的皮肉泛白。他又拨开尸体的头发,在皮肤上发现一排密密麻麻的针孔,“这……这是一具傀儡。” “傀儡?” “剥夺活人的神志,以特制的术法改造她/他的躯体,插上傀儡针便可以凭心念操控傀儡,”沂水道,“据我所知,施术者与傀儡最远的距离可达千里。” “千里?恐怕追不上,”吕妙橙拧着衣摆的水,“她知道我的身 份了……” 第27章 “祝少侠她有问题?” “嗯。” 沂水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自从在毒雾里被祝少侠救下后,他就没怎么怀疑过她……祝少侠沉默少语,也从不阻碍他们,甚至在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她若是向外界宣告尊上的行踪,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的吕妙橙不仅有内伤,还失了忆。 懊恼之际,他看见吕妙橙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来,同小医师商量道:“这个东西怎么处理……” 一旁的窦谣眼神一亮,忍不住凑上去,伸出手指戳弄那颗粉白色果实。外形和他想象的全然不同,只是不知味道是苦是甜。奔波一路,总算是拿到了救命药。 “尊上,此物性烈,需以极寒之物辅之。” 吕妙橙急忙从窦谣手里夺回天狐心:“什么极寒之物,冰行吗?” “属下已备好,”小医师不紧不慢地说,弯下腰拾起发簪,“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走吧。” “不能现在让我吃吗?” 解药近在咫尺,窦谣有些心急。毒素渗透可没几天了,现在拿到天狐心又是先走,难不成他吃药很费时间么? 小医师看向他,道:“不能。” 真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按照小医师指引的路线,一行人绕了个远路,避开千花地。渊族追杀而来的长老们不会料到这群外来者熟识禁地的地形,她们应该会直直地横跨千花地,毕竟这是最短的路线,吕妙橙拿到的地图上也是这样标识的。 吕妙橙很不自在。 单薄的身体总是贴着她,窦谣黏黏糊糊地用手臂抵在她腰上,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衣襟。平日里窦谣喜欢暗暗引诱她,像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挨着她蹭个不停还是头一次。 准确地说,是挨着那颗天狐心蹭个不停。 “妙橙,”他瞥一眼小医师,悄悄同她耳语,“把天狐心给我吧。” 她想到小医师的嘱咐,摇摇头,“等一会儿就给。” “为什么?” 窦谣眨眨眼,凤眸里蓄满泪水,“我现在……我的心好不舒服,后背也疼……可能是那剧毒要发作了……” 睫羽轻颤,声中带泣,当真是可怜。 但凡他要的是别的东西,吕妙橙一准给他。 她抚了抚他柔软的发丝,“等一等吧,小医师精通药理,他说要配辅药,那就听他的。你现在很难受吗?” “……嗯,”窦谣听着她话语中的关切,决定趁热打铁,“快要疼死了,每走一步都疼,如果有天狐心的话……” “我背你。” “我就知道妙橙你对我最好……啊?” 窦谣一只手探入她衣襟内,错愕地愣住。吕妙橙的提议脱口而出,他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她宁愿放下架子背他,也不给天狐心! 百试百灵的招儿,怎么就不管用了呢? “阿谣……”吕妙橙红了脸,“你的手。” 扑通、扑通、扑通。 掌心里的那颗心脏跳得异常欢快,有力地传达出主人心绪的变化。窦谣那只手挺得笔直,像一根杵子似的缩了回去,负在身侧,无意识地蜷起指节。 他还是……第一次触碰。 原来吕妙橙这样的人,心口也是温软的吗。 “不用、不用背我,我还能走。”窦谣嗫嚅着拒绝,方才毫不老实的手乖乖地垂下去,再不敢乱动了。 日薄西山。 绕过千花地,抵达蛇巢之际,吕妙橙一行人终究还是对上了渊族人。 作为一个自幼在这里生活的人,小医师无比清楚渊族的习性。绕路只能避开大部分追兵,渊王必定会派心腹守在各处阻拦。 他设想过渊族四位长老都堵在出口的情景,甚至想过那十九条圣蜮都被放出来……唯独没想过,前来“阻拦”他们的会是十几个身着轻纱的少年男子。 且个个都托着银盘瓜果和美酒,正是渊族迎客的礼仪。 “什么情况?” 吕妙橙拔刀也不是,溜走也不是,那些男子屈膝行礼,站为两列,“吕阁主,王上有请。” 她再度望向小医师。 “闻倾阁主”这个身份如此好用?小医师先前为何不说……她甚至还是扒别人车底下进的宫。 两人面面相觑,又听少年们说:“贵客不必担心,王上是领了大祭司的授意款待各位的。祭司大人说,吕阁主是望月崖的客人,那么自然也是王宫、整个渊族的贵客。” “莽撞冲杀您的三空长老,身死此处是咎由自取。” 他们如此一说,吕妙橙倒觉得越发不对了。 她开始尽力在脑中搜寻上望月崖以来,和老祭司交谈的点点滴滴。 她只不过答应为老祭司寻找兰霞泓,口头说说罢了,除非那老人从望月崖杀到她地盘上来,不然,天狐心就是她白拿的好东西。 再看前方,渊王连车驾都备好了,就等他们点头。 …… 雾气缭绕,四面悬起纱帘的浴池里,吕妙橙打发走一群要服侍她沐浴的侍从,惬意地坐着。好歹是泡上热水了,属实不易。 今夜风声不小,窗棂呜呜作响。 “吱呀——” 细微的响动从屏风外传来。 她听觉不差,知道这是有人偷偷溜进来了。 隔着金丝雕龙的屏风,一个身影蹑手蹑脚地靠近浴池,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 难不成是那群侍从仍不死心,揣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密令…… 吕妙橙想到这里,扶着边沿站起,正欲厉喝将人赶走,却听见那人短促地发出一声叫唤,顾不上掩盖脚步声,急匆匆躲了起来。 她一霎时又改了主意,装作若无其事地缓缓坐下。 因为她听出来了,藏在暗处的人,是窦谣。 第28章 氤氲潮湿的水汽充斥在房间里。 鼻尖萦绕着不知名的香料气味,窦谣抱着双膝蹲在一方茶案后,尝试将呼吸放缓。隔着一架屏风,他不清楚吕妙橙是否发现了自己。他溜进来的时候,她恰好站起,从屏风后露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视线可以轻易越过屏风上方。 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她似乎又坐回去了。 他知道吕妙橙将装有天狐心的布包放在衣襟里。而她换下的衣物则是被挂在了屏风旁边的衣架上。 窦谣的目光锁定了衣架,弓着腰站起,咬牙迈出第一步。 很好,水声完美地掩盖住他的行动。 他也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了。 因为心跳声,阵阵如擂鼓,他控制不住它。窦谣抬起一只手捂住心口,朝着衣架缓步走去,解药就在眼前,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本来这药就是给他的,小医师也许在记恨他,才说什么都不肯让他吃下。 他现在偷偷吃掉,应该不会惹出祸事……吧。 不管了。 “哗啦”一声,吕妙橙忽的转过身来。 窦谣立时静止不动。 “有屏风,有纱帘,她看不见,看不见……”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 等了许久,吕妙橙依旧是面朝着屏风,他维持着弓腰的姿势,一颗心脏像是被猫儿抛玩的毛线团,忽上忽下,始终不肯落地。他的心是真的好不舒服。 所幸又过去几息后,她回过身,不仅如此,窦谣还听见一串搅乱池水的荡漾声响,吕妙橙似乎是游到另一端去了。 他紧贴着屏风,一步一步挪动。 时间在此时显得格外漫长,不过是几步之遥,窦谣却觉得自己走了几个时辰。 出于谨慎,他最后向浴池中投去一眼。 乌亮柔顺的发丝蜿蜒,一道瘦削笔挺的背影宛如界水之碑。线条利落坚硬,不失优美,仿若九霄云层,天门洞开,银河浩瀚,垂落倾泻而下,那是比工匠手中拉直的墨线更加合矩的走势。 所谓刚柔并济,也许就是这般。 他一时看得出神,脑海中飘过一个念头:光洁无瑕,竟然一道疤痕也没有。 收回杂念,他上前一步,取走衣物,迅速从衣襟里翻出那个布包打开。粉白的果实安静躺在其中,表皮光滑,像山涧树丛里成熟的野果。 就在这时,背后 蓦地响起水声,窦谣几乎能感觉到水花的溅落。 “阿谣,你在找什么?”吕妙橙的手臂越过他的肩膀,夺过那布包,“现在不能吃,你等一下,我穿好衣服带你去找小医师。” 那股奇异的香料味倏忽淡了,铺天盖地的寒梅将他包围。 扑在后颈上的气息有如霜雪。 “为什么不能给我……” 窦谣极为小声地抗议,他说这话时甚至不敢回头看她,“我很害怕,我怕再拖下去我会……我会死的。” 尾音低低地抑下,吕妙橙听着很是心疼。 “唉,”她叹气道,“我嘱咐过小医师了,他现在在为你备药……阿谣,我不会让你死的,别担心。” 第28章 她一手揽过他的腰身,推着人向外走,另一只手在经过衣架时捞起崭新的衣袍披上。就是这一伸手的功夫,窦谣突然转身,想抢夺布包。 吕妙橙早有应对,轻轻一推,他便向后仰倒了。 摔得结结实实。 “你没事吧?”她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后脑,“我只是想推开你,方才……不是故意的。疼吗?” 真的没用力啊,谁知道他一推就倒! “唔……”窦谣吃痛地揉了揉屁股,掀起眼帘望着她,“给我吧。” 含着水光,可怜兮兮。 他伸出手来,跪在地上小心帮她系衣带,贤惠得不像话。 系好了,还倾过身在她面颊上印下一个吻。 轻柔得像一朵云,一朵……触手可及的云,只要张开双臂就能将其困住,令他再也飞不上天。 吕妙橙终究还是心软,将布包递给他:“吃吧,吃了再去找小医师拿辅药。” 窦谣哪里还听得进去,拆开布包,匆匆便将那颗果实吞下。 “感觉如何?” 他蹭的站起,“感觉好多了,也不难受……小医师果然是唬人的。” 谨慎起见,吕妙橙还是带他去找了小医师,那一碗药水黑不溜秋,窦谣小抿一口,苦得直皱眉。 他还从来没有喝过如此苦涩的药,窦谣怀疑小医师是在为难他。 “喝完。” 察觉到他有退缩之意,小医师上手掐住他的下巴,打算把这碗药灌下去。 “唔唔……”窦谣挣脱了他,躲在吕妙橙身后,“太苦了,我不喝。你看我吃下去这么久,一点问题也没有啊,小医师,你该不会是……报复我吧?” “绝无此意。” 两人的目光甫一交汇,噼里啪啦地炸起火花,吕妙橙见状,说道:“这样,把药拿着,你身体如有不适就喝。渊王的宴席要开始了,你们不饿吗?” 小医师本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吕妙橙轻轻地抚着窦谣的后背给他顺毛,想了想,又止住话头。 …… 渊族的宴会舞乐比外界可要大胆得多,吕妙橙原本是冲着填饱肚子来的,不知不觉间,菜品一样没清空,酒壶倒是空了几盏。 满室的雪白风光,衣裙铺散一地,厅堂正中善舞的舞伎宛如艳花般盛开,香纱拂动,一件一件褪下。 “你就不能少喝点?”三王子任劳任怨地端起酒壶为她倒酒,嘀咕着说,“本殿手都酸了。” 他不曾听说过什么闻倾阁主,什么吕妙橙,但母王对这个人很是重视,勒令他伴在她身侧倒酒。真是过分,被偷了匕首架在脖子上的是他,被绑走的是他,被丢在路边打晕的还是他。 到头来,他居然要屈尊给凶手倒酒。 “三王子,你可以走的,”吕妙橙诚恳地说,“我自己倒也行。” 她说完,撇开视线。这里的舞伎细腰如蛇,柔韧灵巧,能做出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动作。 怒气冲冲的三王子“砰”一声放下酒壶,抽身便走,任渊王喊了几声也不回头。 吕妙橙谨小慎微地选择继续看歌舞,啧啧称奇,端起酒杯一看,又空了。 空得真快,她还没喝……她还没喝呢! 侧头一瞥,身侧跪坐的窦谣伏在桌案上,面颊晕染成醉熟的绯红,他垂在桌下的手还紧握着一壶酒,壶嘴的一滴清液渗进地毯,看样子是才喝空的。 “阿谣,”她摸摸他的脸颊,烫得惊人,“你身体不舒服么?” 搭在他脸颊上的手被牢牢按住,窦谣贪恋地蹭着来之不易的冰凉,呢喃道:“热……有火在烧我……” 端起那碗药,吕妙橙捏住他的下颌,将药汁一股脑儿地灌进去。 岂料窦谣皱起脸,身子颤了颤—— “噗!” 这动静属实不小,宴席上许多人都将视线投过来,诧异地看着那位闻倾阁主。 被喷了一脸药汁的闻倾阁主。 抬手抹了一把水珠,吕妙橙心里的怒火刚燃起一星小火苗,就在看见窦谣时瞬间熄灭。 无他,那双盛满碎金的眼眸实在是太美了。 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做了什么,还在捂着她的手不放,神色迷茫,药汁顺着脖颈往下,浸湿衣领。 “他这是怎么了?” 吕妙橙忙问小医师。 “天狐心的药性太烈,他体质不行,压不住。”小医师过来给窦谣把脉,“我带他去卧房行针,尊上也换身衣服吧。” 吕妙橙便抱起窦谣起身离席,同渊王知会一声,对方见她怀里抱了一个人,还意味深长地提醒她:“吕阁主,卧房里有本王为你精心准备的礼物哦。” 茫然地道谢,她和小医师一同出去。夜风飒飒,窦谣在她怀里不安分地扭动,伸长胳膊迎风挥舞,“放我下来……” “你能走路?” 他点点头:“我能。” 于是吕妙橙把人放下,结果刚一松手,窦谣就像没骨头似的软倒,她只好捞着这人的腰帮他站稳。 行至小医师门前,她将窦谣交给他:“我在外面等着。对了,你行针需要多久?” “半个时辰。” 窦谣从她怀里被转移到另一个人手里,凛冽的冰霜气息消失,他立即抓住她的手靠过来,“好热,别走……” 他真是怕她离开,忙不迭地将脸贴上她的小臂,恨不能钻进衣袖里。吕妙橙觉得手臂有些痒,往回一缩,这人像块膏药似的又黏上来,嘴里还不断嘀咕:“你……好舒服……我不要扎针,扎针疼……”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凄惨的过往,竟然趴在她肩窝啜泣起来。 吕妙橙应付不了这种场面。 上一次看他哭得那么伤心,还是在床榻上被她触碰时。眼下他又真情实感地哭了,这次原因反过来,是因为她让他扎针,不亲近他。 “那个辅药你还有吗?”吕妙橙把人抱住,问小医师:“他不想扎针。” “有,”小医师道,“只不过还需重新熬制一个时辰,尊上先看顾着他,我这就去做。” 吕妙橙一路抱着哄着人回去,推门的时候连手也抽不出来,只能用脚踹开再关上。窦谣整个人都挂在她身上,皮肤滚烫,含糊地叫喊着“热”,被放在床榻上时也搂着她的脖子不松手。 一掀被子,她猛然反应过来渊王说的“礼物”是什么。吕妙橙搂着窦谣,侧过身,叫那两个躲在床上的少年下去。顺便还让他们换了床褥。 等人走后,她才把窦谣放下。 “阿谣,听话,先放开,”吕妙橙猛地直起身体,窦谣被带得往前扑,“我给你倒点凉水。” 泡冷水他恐怕撑不住。 但是脖子上挂的这只小玩偶听不进去她的话,讨好地蹭她颈项脸颊,吕妙橙只能搂着他躺下。 窦谣这症状……倒是跟春|药发作有点像,吕妙橙强忍住把人压下的冲动,又想,他眼下身子弱,肯定经不住折腾。 还是等一个时辰吧。 然而窦谣岂会如她的愿,他躺上床榻,被衣衫捂得冒汗,三两下便把自己脱得干干净净,贴过来又去解她的衣带。 那是他系的,解开再轻易不过。 吕妙橙觉得自己 的理智就要同衣带一起被扯散,她看了看满脸情热的窦谣,心想,又是这样,窦谣又要主动了,然后他会在她压过来的时候缩起身体痛哭。 一模一样的场景再来几次,吕妙橙都要被憋出病来。 于是她没有动作,静静地看着他拆衣带,除衣物,亲吻她的眉眼,直到滚烫的身体骤然紧贴上来。吕妙橙愣了几息,翻身将人按下。 “你这次不能躲。不能中途反悔。” 窦谣胡乱地应了一声,捉住她的右手细细啄吻,柔软的面颊轻蹭,无声地引诱她行动。 他的身体大大方方舒展着,甚至主动抚上她的脊背,像一朵初成的花,青涩地诱人采撷。 吕妙橙认为,中途反悔固然是能憋出病来的,美人引诱还不应和,这就是真的有病。 她俯下身去,吻上他的唇,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几度交融后逐渐变得甘甜,他愈发渴求,开始呜呜咽咽地催她,想得到更多。 圆润的足踝猛地一抖,足趾绷紧蜷起,非自发地随着动作轻颤不止,窦谣抽噎着:“好难受……不、不要了……” “忍一忍,”到了这一步,吕妙橙说什么也不可能停下,“我会让你舒服的。” 她掐按他的腰,一面说着好话,一面毫不留情,折磨得他哭叫不止,窦谣几次三番撑起手臂想要逃离,都被她轻松按下。反而因为他的举动,形势越发危急,到后来,窦谣已经被完全禁锢住,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他见逃跑不成,只能温言软语地说:“轻一点……” “好。” 吕妙橙一口应下,尽力安抚着他,哄他放松身体,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反应,然而窦谣还是哭了,漆黑纤长的睫羽沾湿,剔透的眼泪和别处不相上下,淌得汹涌。 第29章 “想要,”他含着泣音,“不要那么轻……你、你,把我弄坏也没关系……” 窦谣尝到了甜头,立时就将方才的不适抛到九霄云外,开始软着嗓音请她,吕妙橙本就临在边缘,听见这话顿时就情难自控,不顾他骤然高亢的叫唤,将他完完全全占为己有。 梅花香气熟得醉人,窦谣忽然依恋起这香气,他深深地嗅闻,在一阵高过一阵的浪潮中放任自己沉沦。 躁动的火渐渐熄灭,窦谣恢复了些许神智,失神的眼瞳微微泛起亮光。他发现自己已经被笼罩在吕妙橙的身影里,任她动作,身体处处被肆意撩拨,隐秘的不适和噬骨的快意交织,他不可置信地瞟一眼手臂。 那一点艳红的砂褪去了。 “我……” 他的嗓音猛然扬起,“放开我……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窦谣从未体验过这样不受控制的局面,被逼得连声求饶。他就知道吕妙橙不会怜惜他,那股寒梅香气似乎要将他完全覆盖住,每呼吸一口气,就激起他的战栗一分。 他实在是预料不到,吕妙橙她不仅气味是凌寒的,身体是微凉的……都是凉的。 可他恰好就需要这份凉意。 她的动作太不留情,折磨得他既痛楚又愉悦,窦谣不知不觉中抓伤了她的后背,留下数道血痕,破坏了自己感叹过的无瑕界碑。即便如此,吕妙橙也不曾停下分毫。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窦谣神志恍惚,他终究是忍受不了,哑声求饶:“尊上、不,妙橙,停下来……” 窦谣甚至没办法指责她,一来他反抗不过,二来,他还记得先前的事情——他主动得陌生又可怕。 那个天狐心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吕妙橙看他崩溃的神色,心底升起丝丝缕缕的歉疚。她的确是有点过分,而且窦谣身体也不好,折腾了他这许久,卧房里的蜡烛早就燃尽了,灯架上纵横的烛泪一片狼藉。 她小心翼翼地端详。 “你……你还看!” 窦谣大叫一声,迅速翻身遮住,结果动作太猛,“咚”一下摔到地上去了。 这闷响之后再无动静,吕妙橙急忙下床扶他,又见到他蜷缩着哭了起来,这次哭得伤心欲绝,是真被欺负怕了。 她捞起一件里衣盖在他身上,道:“先起来,地上凉。” “……不要。” 怎么每次都是这样!吕妙橙有些挫败,窦谣一旦涉及到床事,每次必哭,还以为这次他是爽得哭出声来……的确是畅快地哭了,但悲戚的流泪环节也如约而至。 她披上外衣,坐在床沿,轻声问道:“你很讨厌我?” “我……我讨厌你。” 沉默良久,地上的那团人影小声回答。 我也讨厌我自己。窦谣在心里说道,他恨自己不听小医师的话,一门心思认为人家要害他,也恨自己没骨气,一难受就对吕妙橙投怀送抱,把自己送上去了。 可是他原本就打算以色侍人,从最开始的费心引诱,到现在总是抗拒不从……大概是吕妙橙对他太过宽容,把他惯坏了。 他如今的做派,哪有半分受教导时的间谍样子。 窦谣恍惚之际,觉得在窦家、在月蚀门的时间都很久远,久到他都快记不起那时自己的模样了。 唯唯诺诺、卑躬屈膝。 若是旁人轻薄他,他只会跪下恳求,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如今,他一个小间谍竟敢爬了闻倾阁主的床不认账,给她甩脸色看。 “我先出去。”吕妙橙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可又一时不知该怎么与他相处,索性穿了鞋推门而出。 门外有一道身影静静立着。 小医师手里端着一碗药汁,见她出来,行礼道:“尊上。” “你、你等了多久?” “一个时辰。”小医师回答,“看样子,窦谣不需要这碗药了。尊上,多穿件衣服,外面风大。” 吕妙橙倒是不觉得冷,便说:“无妨。” 她顿了顿,后背火辣辣地疼,忍不住又说:“你给我一瓶伤药。” “伤药?”小医师眨了眨眼,“用在何处的伤药?” “这个也有讲究吗?” 吕妙橙一转身,冲他展示自己伤痕累累的后背,血珠都渗出里衣晕开花来,不需要脱衣就能看到。 小医师呆住。 他愣了半晌,把原本准备给窦谣的伤药收回去,重新拿出一瓶金疮药:“尊上你……用这个吧。” 夜色已深,吕妙橙回过头,看了一眼卧房,决定另寻个地方睡觉。可身后却传来推门声,她听见一道异常沙哑的声音,刚出口便散落在风中,但她听得清清楚楚。 窦谣在说:“回来。” 他没料到自己的音色会被她磋磨成这样,不由得吃了一惊,微张的嘴被灌入冷风,剧烈地咳嗽起来。 昏暗的室内燃起一星烛火,窦谣收拾床褥,看着上面深深浅浅的痕迹,思绪又被拉回先前的意乱情迷中。他反反复复查看手臂,鲜红的守宫砂一点也没留下,消失得彻底。 “你……你睡床,”他鼓足勇气说道,“我打地铺。” 耳畔响起窸窸窣窣脱衣的声音,窦谣条件反射般捂住自己,制止道:“不行!” “什么不行?” “哗啦”一声,衣物散落在地。 他真是鬼迷心窍,竟然主动把吕妙橙请进来……窦谣环顾四周,什么趁手的东西也没有,他只好揪住衣领转过身来,“我不会跟你睡觉……” 数十道深红色血痕凌乱刻在背上,为那块优美利落的线条增添上几分暧昧气息,像浸染血丝的美玉。 吕妙橙扭过手臂,对着一面铜镜涂抹药膏。 不得不说,窦谣平时看着弱柳一般,在床上被折腾狠了也会龇牙,抓出来的这几道血痕当真一点不含糊,都快赶上两岁的大雪了。 她思索片刻,说道:“阿谣,你说你讨厌我,那你为什么会替我挡箭?你既然讨厌我,又为什么要向我献身呢?” “你需要我,对不对?” 窦谣的面色僵住。 他的确需要她。需要她查清杀害少主的凶手,需要她给他自由。 可是这要他怎么说呢。 一旦说清楚,吕妙橙也许会杀了他的。 “我希望你需要我。” 他的呼吸猛地停滞。 铜镜里反射出吕妙橙平和的脸,她缓缓地说:“你见过鸟儿筑巢吗?拥有一个温暖结实的巢穴,是求偶的第一步。如果一只鸟儿没有属于自己的巢穴,那它就找不到伴侣。换言之,它的伴侣是看在它有巢穴这一点上,愿意和它在一起的。” “我并不反感你对我有所图谋,恰恰相反,”她抬眼看向镜中的他,“我身上有你想要的东西,这很好。若是你什么也不要,那可就糟了……我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你明白吗?你可以依靠我。” 吕妙橙说完,耐心等着窦谣的反应。 他变化的神色一一倒映在镜中,有惊慌失措,有茫然,也有诧异。 “你不在乎我到底是谁吗?” “你愿意说,我就听;你不说,我会自己查。” 窦谣又静默一瞬,才开口说道:“我其实……是月蚀门的人。”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得不行。 他如今真是胆肥了,竟然对着闻倾阁主自报家门。听了她那一番话,潜意识里居然认为,她不会伤害自己…… 同样,吕妙橙听着他的话,心里也突突直跳。 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没想到她还真问出来个不得了的消息。 “你想离开月蚀门?” “嗯。” “你现在就已经离开了,”吕妙橙说道,“不用再回去复命。” “我……我还有一件事情。” 窦谣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开口。正当他打退堂鼓时,余光瞥见吕妙橙镇静自若的神情,心底莫名多了几分勇气,又说:“我想追查月蚀门少主的死因。” “在查了,”吕妙橙和盘托出,“地牢的值守有问题,应该是有内鬼。” 这是出发前一天风禾给她送上来的消息。 这家伙极为殷勤,还拍胸脯说会在她回来之前抓出内鬼。风禾当时眉飞色舞地说着,吕妙橙保持沉默,看向她的目光越发深邃。窦谣的话不可全信,但这些时日下来,她的确感觉这几个护法对自己的态度……有点奇怪。 手里的药瓶被拿走,窦谣靠上来,用指尖勾起药膏细细涂抹。他的指腹柔软得像柳枝新芽,抚过后背时引出异样的涟漪,吕妙橙忽然就感受不到疼痛了,难以言喻的痒意从脊背升起。 他的手指掠过一道道伤痕,令她忍不住回想。 他单薄,瑟缩颤抖得如同北风落叶,睁着源源不断涌出泪水的眸子,两手扣住她的脖颈。他没办法稳住身形,只能通过系着她,才不至于被浪潮打翻吞没。 他懵懂,凭着本能引诱,如同传说里刚化出人形的艳鬼,想从她身上得到未知的感受。他不遗余力地在她身下盛开,将全部的馥郁气息都散发出去,从不考虑后果。 第30章 他脆弱,比新制的宣纸更加轻薄光润,翻覆几下便不堪再用。那被她觊觎已久的小腹绷紧,咽喉无助地仰起,是被掌控命门的猎物,忍到极致只剩断断续续的啜泣和呜咽。 越是单薄,越想掌控;越是懵懂,越想侵占;越是脆弱,越想……破坏。 她的目光有如实质,仅是注视着镜中的窦谣,就令他心底浮起不安。 他能感受到……吕妙橙在看他。 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诫他,专心涂药,千万不要抬头。毕竟这样的视线,他前不久才经历过,几乎能生吞活剥了他。 如今他向吕妙橙坦白了身份,以身体为代价换取她的帮助和庇护,那也就意味着,他今后不能拒绝她。 漫长的、永无止尽的磋磨。 令人胆寒战栗的寒梅香,会彻彻底底将他浸透。 窦谣怕极了,可他已经迈出第一步,没有退路。 他忧心忡忡,为吕妙橙穿好衣袍,正想去抱一床被褥,腰身突然被揽住,视线一霎时天旋地转。 “尊上!” “叫错了。” 吕妙橙将人打横抱起,放到床榻上,脱了鞋搂过去。怀里的人抖得厉害,似乎想起了极为折磨的事情,她忍住笑,右手覆上窦谣的腹部,停在腿根。 “阿谣,”她贴着他的耳垂,“你鞋子没脱。” “你喜欢穿着鞋睡觉?” 惶惶不安的心脏骤然沉下来,窦谣仓促地蹬掉鞋,背对着她蜷起身体。 他悄悄朝着里侧挪了一点,结果吕妙橙横在他腰上的手一拽,分寸的距离又被填得严丝合缝。 “从前在闻倾阁里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吕妙橙张口咬住他的耳垂,每探一次舌尖,他便不由自主地轻颤一下。 平日里费尽心机勾|引她的美人,此刻可怜得像一只雏鸟。 片刻之后,她大发慈悲放过窦谣,一翻身和他背对背躺着。 吕妙橙想要他。目的是达成了,可窦谣对她的畏惧愈来愈甚。也许真是之前把他折腾散了的缘故。 这不能怪她,她克制不住啊。 翌日晨间,吕妙橙一行人畅通无阻地出了王宫。沿途有护卫相送,那些蟪人再不敢上前围猎,只是走过一处树丛时,探路的护卫猛地抓出两个脏兮兮的人影。 即使浑身都像是在泥潭里滚过,发丝间插满草叶,吕妙橙仍旧一眼认出了她们。 几日不见,意气风发的高铎悦和习姜变成了两个泥人。 这二人也是目瞪口呆。 都说出门在外,人各有运,可是吕小姐他们这运气也太好了吧? “吕小姐?”习姜率先喊道,“救命救命!” 狼吞虎咽地吃着小医师递来的食物,习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述了她俩的悲惨境遇。自从被蟪人冲散之后,她俩游荡在村落之外的山林里,照着地图走了半日,认错路掉进沼泽。好在反应及时,捡回两条小命。 这之后就一直在绕圈。 和她们的经历比起来,吕妙橙这一行人算是不虚此行。 闯禁地寻药,进王宫见渊王……高铎悦听到后面,肠子都悔青了,恨自己当初没跟着他们。最后又听闻祝少侠的“意外”死讯,她的心绪才平静下来。 无论如何,保住性命最重要。 只是这一趟无功而返,估计师父她老人家会把她骂个狗血淋头。 渊族护卫将众人送到毒雾外,才返回王宫。 一行人走了半日,再次经过那间废弃庵舍。隔着数丈远,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便冲天而起。 “属下前去探路。” 沂水拔了剑,信步踏进院中,染血的双戟倚在座椅两侧,凛地端坐于成堆的尸体中,见他进来,心情颇佳地打招呼:“沂水,好久不见,我是来迎接尊上的。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引来一群江湖人守在此处,我已经清理干净了。” 一地的尸体,死状惨不忍睹,沂水蹙了蹙眉。 凛地此人,行事雷厉风行,一心忠于尊上,但手段却很残忍。 可以说,整个闻倾阁,手上人命最多的便是她。 凛地办事时,总会像这般“清场”,守着一地尸体等尊上回来。杀的人越多,她便认为自己的差事办得越好。 尊上表面不说什么,但沂水猜测,她并不赞许此等行径。 尤其是现在她失了忆,还是别让她看见为好。 想到这里,沂水对她催促道:“尊上的车驾备好了吗?她此行有些疲乏,需要休息。” “遵命,”凛地起身,对着院门外躬身行礼,而后转头打量着他,“你似乎……和尊上的关系变融洽了?” 沂水不置可否,跨过血水汇聚成的小溪走出门去。 …… 一别多日,庭院里的积雪尽数消融,红梅开得明艳,不过这也是它盛放的最后时光了。 风尘仆仆地踏入花园,迎面扑来一只健硕的黑影,吕妙橙早有防备,弓下腰接住大雪。黏腻柔软的舌头舔舐了她一脸,大雪喷出阵阵白汽,皮毛暖烘烘像个火炉。 吕妙橙揉了揉狗头,突然发觉大雪的身体不如 从前紧实。 它现在可是一只十六七岁的大狗,和她的年纪一样大了。 她心里不免怅然。 一睁眼便是六年后,斗转星移,这六年的时光就被她一觉睡过去了。 也不知浮萍村是怎样一番光景。 还有老娘和爹爹的墓,讨债人……吕妙橙打定了主意,休整几天就回村子里看看。 村民们还会记得她么?他们知道小村子里出了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吗? 想到这里,吕妙橙竟觉得忐忑起来。 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晚间,吕妙橙决定先派人去打探一下浮萍村的情况。窦谣怕她也就罢了,若是自幼熟识的村民们也对她避如蛇蝎,那滋味可不好受。 沂水告诉过她,有一支隐身匿迹的暗卫日夜巡逻在寝殿附近,这些是她一手养起来的亲卫,绝对可靠。 至于怎么见到她们——吹一声哨子就行。 吕妙橙推开窗,站在窗下吹了一声,张望窗外,等着藏在外面的暗卫现身。 哨声过后,窗外并无人影。 “奇了怪了……” 她两手撑在窗沿朝外望去,走廊、门口、屋檐、庭院……都没有出现疑似暗卫的身影。 “主人在看什么?” 一道清越的声音骤然从后脑响起,吕妙橙吓得骂了一句,猛地回过头来。 身后的黑衣少年局促地低下头,道:“是属下冒犯了。” 她看着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脸庞的稚气尚未完全褪去,眼睛浑圆,晶亮得像鹿子。 年岁不大,单是隐匿气息这一项,算得上是一把好手。 “你替我去打听一件事。”吕妙橙压低声音,同她讲述关于浮萍村的位置,交代好任务之后拍拍她的肩膀。 “遵命。” 黑衣少年的语调异常欢快,仿佛吕妙橙不是在交给她任务,而是在跟她交代自己的宝库位置。 她的身影一弯,猫儿似的弹跳而起,顷刻间跃上房梁翻出去了。 实在是敏捷,相当完美地契合了“暗卫”二字。 敞开的窗户灌入冷风,吕妙橙立即将其掩上,搓了搓手向里间走去。窦谣在用晚膳时说什么,第一次是他服侍不周,今晚他要给她显露一下……技巧? 虽然不抱期待,但吕妙橙还是存了一丝幻想。 她绕过屏风,浓烈得呛人的脂粉香气铺天卷地而来,窦谣身上缠了几圈雪白的绫子,满头的珠钗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吕妙橙被晃了眼,抬起手遮住。 仔细一看,他不仅鬓发间插满了发饰,就连脖颈、手腕、脚腕也统统戴上镯子,叮当作响。 “尊上,你……可还喜欢?” 他说话间,吕妙橙只觉得脂粉气更重了,禁不住打起了喷嚏。 他这是在玩哪一出? 第29章 吕妙橙捂着鼻子坐过去,用食指勾了勾他胸口缠着的绫子,“你是如何把自己捆上的?” “没捆上,”窦谣的左手从背后伸过来,绫子的两端都握在手里,“只是绕了几圈。” “你脸上这层粉……”吕妙橙轻轻地戳了戳,指腹便沾了白。这股气味属实呛人,她立即去一边备好热水的铜洗前拧了帕子,仔仔细细给他擦干净。 窦谣瞪大了眼。 这层妆是沂水所说过的,“尊上最讨厌的东西”,他还信誓旦旦地说只要他染上这脂粉气,吕妙橙绝对碰都不会碰他一下。 不过没关系,他还有绫子缠着。 据说吕妙橙不喜欢束缚太多的东西,有人曾为了讨好她,献上一柄名匠铸造的匕首,但因为那匕首缠了几圈丝带,吕妙橙至今也没打开。沂水观察过,但凡是裹了丝带的东西,她都不爱碰。 光滑柔软的绫子在皮肤上游走,吕妙橙从他手中捏住一端向外拉出,酥麻的痒意从身体各处一齐激发,窦谣来不及遏制,急急地喘了一声,忙抓住绫子:“我自己来!” 第31章 他……他真是自作自受! 窦谣摘了雪白的绫子,这次不用吕妙橙说,他三下五除二将头饰和手镯也取下,扔在一边。 “你学的这些,当真是‘技巧’吗?” 吕妙橙怀疑窦谣没认真听讲。也罢,他都是她的人了,这种事情还是由她亲自来教吧。 她上手握住他的腕骨,一手抄起绫子缠几圈,再牵过他的另一只手腕一并裹好。窦谣尚未反应过来,两手已经被系在一起举过头顶压住。 “你……你要做什么?” 他惶恐不安地问道。 双手都被禁锢住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尤其是在床上。他本来就反抗不了,进一步受限后,就像一条搁浅在岸边的鱼。 吕妙橙并未回答,俯下身亲了亲他的唇,抬手扶着他的腰。腰弓绷得很紧,昭示着他此刻的心绪。 “这只是一点‘技巧’,不要怕,”她决定先哄一哄他,“我把那个结解开。” 眼看他抖得厉害,吕妙橙干脆拆去绫子。窦谣得了解脱,这才放缓一些,语调闷闷地问她:“妙橙,你喜欢这样?” “我……”吕妙橙犹豫一瞬,实话实说:“嗯,挺喜欢的。” “那你还喜欢什么?” 她喜欢的可多了。以前还觉得捆着很奇怪,又麻烦又难看,今日看到窦谣才发觉妙处。小小一个捆手就能把窦谣吓成这样,他要是听到她想用绫子变着花样的束缚他全身,岂不是又要嚎啕大哭? 窦谣一哭,她就下不去狠手。 唉,算了,就这样也挺好。 于是吕妙橙直白地回答:“我喜欢你。阿谣,你知道吗?你每次恍惚的样子,都很可爱,你叫起来声音又软又勾人……我不会弄疼你的,我舍不得。你是我最喜欢的宝贝,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就让我……让我摸一下……” 怀里的人登时便熟透了,绯红色像云霞一般弥散,她捏捏窦谣泛红的耳廓,又揉揉粉色的面颊,感觉人放松得差不多了,正欲进入正题,房门忽然被敲响。 “尊上,”遥遥传来小医师的声音,“属下有要事禀报。” 吕妙橙掀过被褥,将窦谣盖好,从里间出去。 窦谣刚被哄得云里雾里,她忽然抽身就走,他心里还有些空落落的。他禁不住抓紧了被褥,还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他……他是灾星,是孽种,是贱侍,是窦谣,唯独不是某人的宝贝。 两侧的侍从打开门,小医师候在门外,“尊上,我有事情需要进去说。” “很紧要么?” “事关你的身体。” 吕妙橙回头望了望床榻上的人影,一指外间的书案:“去那儿说吧。” 合上门扉,小医师拿起纸笔,信手写下“残梅九霄寒九重”几个字,刻意放轻了声音:“关于尊上失忆的事情,我有一点头绪。这也许和你修炼的功法有关,在你失忆的前几日,你因为此事来找过我。” “残梅九霄寒”就是她所修炼的功法,“九重”是修炼境界,这么说来,她是没能突破九重被反噬了。 吕妙橙自从得知闻倾阁有内鬼,就暗暗揣测是不是有心之人给她下了药。 “这么说,我若想恢复记忆,必须突破它?” “不是的,”小医师摇头,“恢复记忆有很多种手段,但你的身体经不住长久的反噬,要么自毁功力,要么突破。” “那我、我要如何修炼突破它?” 闻言,小医师看了看书案,又看看她,良久才问:“尊上,你还记得……秘籍放在何处吗?” 他问出问题时,心里便有了答案。 吕妙橙自然是——不记得了。 “你方才说恢复记忆有很多种手段,说来听听?” “其一,故地重游,故人重逢;其二,幻药引梦; 其三,外力激发。” 吕妙橙心想,第一条不日就能达成,第二条可以辅助着试试看,至于第三条……她脑子被打坏了怎么办? 小医师便留下一盒幻药离去。 这幻香需在睡前服用,即可入回忆之梦。至于秘籍,吕妙橙倒是想到一个地方。 看来今晚是和窦谣亲热不了了。她垂头丧气地走到床边,对那团起的身影说:“阿谣,我今晚有事,你先……先去偏室吧。” 窦谣在被褥里又是羞怯、又是紧张地等了半晌,最后等来她的一句赦免令。他一面穿衣,一面庆幸,可真到下了床朝外走时,心里却堵塞得慌。 吕妙橙……果真是把他当床侍啊。虽然和之前说的一样,可一想到她方才说的那些话,指尖都渐渐凉下来。 她哄他,夸他,不遗余力,向他保证不会弄疼他。 喁喁细语,如沐春风。仿佛他真是被她放在了心尖上的人。 不过是想让他在床笫之事上配合她罢了。 花言巧语是最不能信的,可偏偏它最动听。 于是他粲然一笑,离开前对她说道:“妙橙若是想见我,我就在偏室等着你。” 夜风萧瑟,吕妙橙依依不舍地目送他渐行渐远,转头打开暗室,翻找起残梅九霄寒的秘籍来。这秘籍十分难找,橱柜和角落她都搜了一遍,只翻出一堆杂物。 六年后的她心思未免也太深了,角角落落都找不到,吕妙橙甚至敲起了墙壁,试图找出暗格。 以后的她变化如此之大么? 不,也不一定……吕妙橙心想,若是现在让她藏一本秘籍,她定会把它塞在枕头下面。 视线投在那张铺着稻草的小床上,她缓缓地走过去,拿起枕头。 枕头下面,赫然是一本泛黄的册子。 吕妙橙脱了鞋趴在床上,下巴垫着枕头翻看起这本秘籍。书中从筑基谈起,一重至八重都写的很详尽,唯独九重是几页空白——也称不上是空白,二十三岁的吕妙橙在空白书页上画了许多杂乱无章的线条,突破九重的心境可见一斑。 她叹了口气,决定从头看起。 …… 册子上的黑字慢慢模糊得起了重影,吕妙橙抬眼看了看燃烧过半的灯烛,将秘籍合上放回枕头下面。她哈欠连天地从暗室出去,一头栽在床上,又猛地想起什么,摇摇晃晃地走到书案前拿药。 其实她也没看多久,只是这册子的话语晦涩难懂,理解起来尤为费劲,吕妙橙的脑袋像吸了水的海绵一般饱胀。 今日筑基不曾读到十一,明日还需多加努力……努力读书…… 药效和疲乏的两重作用下,吕妙橙很快便进入梦中。 每月十五,是收债的日子。 收债人是一个中年女人,名字叫做秋杨,体格健硕,力大得出奇,拎吕妙橙就跟拎小鸡崽似的,关上门就是一顿猛打。 今天也不例外。 吕妙橙和大雪站在村口路边极目远眺,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缓步走来,一人一狗均是受惊窜起,一股脑儿地朝田地里逃。 远远的,秋杨在喊:“吕……妙……橙!” 稻田是绝佳的躲避场地,吕妙橙蹲下来抱住膝盖,听着愈发接近的脚步声,屏住呼吸。 头顶忽然天光大亮,她浑身一颤,讪笑着抬头:“哈哈哈……秋姐姐,早上好啊。” 后颈被钳住,秋杨威胁道:“别逼我光天化日之下打小孩。” “我们进屋说!”吕妙橙竭力挣扎,“我刚刚是跟你捉迷藏呢。” 大雪发出一声高亢的嚎叫,蛮牛冲撞般奔来,秋杨另一只手一捞,将这条黑狗提起:“大雪,你也是,别逼我连你一块打。” 农人总是很辛勤劳苦,天未破晓便要下床做活,关于早饭,有的喝口凉水对付一下就是,有的先饿着肚子做上一阵,等家里人提着做好的食物送到田垄。 村西头的李家夫郎提着东西往田里走,一边走,一边不住骂道:“……真是把你嘴养刁了,大早上想吃烙饼,我给你烙饼,烙你十双鞋垫子!” “嗯?吕妙橙怎么还没起床?” 他路过吕家,这门扉还是紧闭的,大雪趴在门口,无精打采地埋头拱土。 “吕妙橙?”他扬声唤道,“我今早烙饼的时候手抖,烙多了,你过来拿!” “好!” 门里传出一道声音,听起来急得像是在上茅房。 等了一会儿,门“砰”地从两侧打开,吕妙橙捧起两手:“谢谢李姐夫!” “你的脸怎么了?” 李家夫郎狐疑地打量着她淌血的嘴角。 “没事,起床没看清路,摔了一跤。” 挥手送走了他,吕妙橙掰下一块喂给大雪,整张饼囫囵吞下去。秋杨调整着护腕,道:“看起来,村子里的人对你不错。” “我没了娘又没了爹,多可怜啊,”吕妙橙试图卖惨,“要不你也对我好点?打我的时候别打那么重行不行?” “想得美,”秋杨单指点在吕妙橙胸前,痛得她倒吸凉气,“用这种方式还债已经是便宜你了……喂,难不成你想去人家府上做一辈子的侍从?” 第32章 吕妙橙连连摇头。 她又心生好奇,打探道:“说起来,债主到底是谁啊?姓赵的女君,还这么有钱,我没听说过。” 秋杨睨她一眼,揪住吕妙橙的耳朵:“不该知道的事儿别瞎打听,也别去满大街地问!” “疼疼疼!……这你都知道,你跟踪我?” “少套话,小小年纪不学好,你当务之急是……”秋杨说到这里,停顿一下,“是还债。” 吕妙橙妥协:“好,我明白啦,你就松手吧,下个月再来!” “下个月我晚些来。” “怎么,你还有别的债要讨……别别别掐了,疼!我不问了!” 如秋杨所言,下个月她来的很迟,吕妙橙坐在门口等到月上树梢才见一身黑衣的秋杨赶来。她都犯困了,伸着懒腰往院里走,忽然被秋杨拦住。 “跟我去个地方。” 秋杨递过来一套夜行衣。 第30章 深夜丑时,万籁俱寂。 草芥镇没有宵禁,即便如此,街面上也见不到一个人影了。吕妙橙海从未见过昏暗沉寂的市集,不由得驻足,多看了几眼。 “看什么看,快跟上。” “秋姐姐,”吕妙橙问,“咱这是要去哪儿?天都黑了,难不成,你今天打人想换个场景?” 秋杨给她后脑不轻不重地来了一下:“少胡说,你这张嘴是跟谁学的?” “我娘啊,你认识她吗?” “当然认识。她不是……欠了赵女君钱吗。” 吕妙橙难得和她闲聊,趁机追问:“说说呗,我娘怎么欠了这么多?是给爹的彩礼吗?” “哈?”秋杨诧异地应了一声,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抓起吕妙橙的手腕往前走。 二人拉拉扯扯来到深巷里的一户人家门口,秋杨敲门,吕妙橙好奇地看了一圈,发现这条狭窄的小巷里只住了这一户姓洪的人家,巷子里堆着不少杂物,脏污不堪。 门开了,是一个面貌凶悍的女人,年纪看着比秋杨还大,两鬓斑白,可体格也比秋杨壮,不动如山。 她那双眼黑得可怕,仿佛一口深井。 吕妙橙记得这双眼睛。草芥镇上唯一的行刑人,也就是大家口中的刽子手,据说已经干了大半辈子,有人说她杀业过重,魂魄早就被冤魂啃食光了,所以眼睛异常黑。 “这就是你带过来的新人?” 秋杨点头,那女人便将两人带进院中。 进了院子见到的景象更是令吕妙橙吃惊:满院子堆叠的杂物柴堆,角落里倚着一把鬼头刀,锃亮地闪着寒光,在一众凌乱中显得尤为刺眼。 老行刑人道:“你觉得这刀如何?” “渗人。” 的确如此。几十年来,小镇上的处刑都是由它完成,那上面不知道沾了多少鲜血。 “你觉得我如何?” 吕妙橙抬眼看她。那双黑色的眼珠里什么也没有,不可久视,不可名状。 “你也渗人。” 老行刑人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只移开视线问道:“那你还敢来学?” “学?”吕妙橙愣住,“我来学什么?学砍头……秋杨!” 她震惊地转头,“你让我来当刽子手?!” 秋杨抱着双臂,冷冷地说:“赵女君的要求。她说只要你跟着老行刑人学做刽子手,砍一个头抵一百两银子。这不比被我揍一顿来得快?” “这……” “你不是讨厌挨打么?每次都倔得很,眼睛总是瞪我。” 吕苗橙道:“这不一样。我不想杀人,你不知道当刽子手的人死后进不了轮回吗?” “你话本看多了。” 吕妙橙闷头朝外走。 她可没疯,才不去做那沾血的活计。谁不知道当刽子手没有好下场? 每处决一个人,那人的魂魄就从尸首分离处飘出来,沉甸甸地压在刽子手身上,愈来愈重,直把她压到死,再叼出她的魂来撕成碎片。 无端沾血造杀业,没有好下场。 原本刽子手一生只砍九十九颗头,草芥镇上因为没人愿意接班,老行刑人已干了快一辈子。有人说半夜会有无数冤魂来寻她,她睡不安稳。 “吕妙橙,我不是让你选,”秋杨在身后喊道,“你只有这一种还债方式,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吕妙橙头也不回:“我要是不呢!” “吕家的屋子、田地和狗,全部没收。” 走到门口的少年垂下头,折返回来。秋杨心底不安地看着她,忽然觉得她的态度有些变化。 “我学。” 地也没法种了,吕妙橙妥协下来,搬到老行刑人家里当学徒。起先是练砍冬瓜,她力气本就不小,进展飞快,渐渐地去帮人家杀家禽牲畜,如此练了三个月,自认为学得满了。 可老行刑人说:“不够。再练三年。” 她开始让吕妙橙去旁观问斩。起初还有些不适,但看过几次后,吕妙橙便也熟悉了。 只要她砍得够快,踹得够快,一滴血都溅不到,犯人也不会觉得痛苦。 半月后,老行刑人发了癔症,卧床不起。 草芥镇没了唯一的行刑人,吕妙橙一咬牙,扛起角落里的鬼头刀踏上了市集口的问斩台。 昔日卖菜的熟人围在台下,那把鬼头刀拿在手里,重得好似一座山。日头最盛时,吕妙橙往刀面上泼了水,举在肩头。 跪在地上的犯人是个烧杀抢掠的恶人,此刻却嚎啕大哭,哭得胸腔都在震颤,吕妙橙心里被狠狠揪了一把。 这是个坏人,她罪有应得。 这是个坏人,她罪有应得……鬼头刀斜飞斩下,一颗头颅掉入事先准备好的坑里,殷红的东西一瞬间喷涌,吕妙橙听见那颗头颅飞出去时,似乎还在喊叫。 它旋转腾空,对着她眨了一下眼睛。 吕妙橙忘记踹尸身了。 滚热的血浇灌她满头满身,吕妙橙提着刀站在那里,听着众人破口大骂:“真晦气!” “我以前还跟她挨在一起卖菜!” “快走快走,别沾上了,老的那个得癔症,我看小的这个也不远了……” 人群一哄而散。 那一天吕妙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阳光很好,照在她身上,鲜血迅速干涸成褐色,像狰狞的图腾。 等她渐渐回过神来,秋杨正蹲在浴桶边帮她清洗身体。 “你们为什么要我去杀人?” “……” 秋杨没有说话。 “我只是欠了钱,”吕妙橙的声线颤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喂……秋杨,你和赵女君,是不是很恨我,也很恨我娘?我以后会和洪前辈一样吗?”浴桶里的人蜷缩起来,“我也会杀几百人吗?我可不可以去赵府做侍从……我不想杀了。” “不。” 秋杨忽然出声道,“吕妙橙,你以后会杀更多的人。” “我要是不杀呢?” “你就会死。” 吕妙橙掀起眼帘,定定地看着她:“我不明白。” 周身溅落的热水忽然被染成彻彻底底的红色,那把鬼头刀泡在水里,吕妙橙想把它捞起来,却瞥见那雪白刀面上赫然印着一颗人头。人头在冲她眨眼。 她猛地翻出去,连滚带爬,血红的水流在脚下汇聚成一个又一个吞人的陷阱。 漆黑的深巷永无尽头,两侧的门户一扇一扇紧闭起来,没有人愿意收留她。 没有人愿意见她。 朦朦胧胧的,吕妙橙脑海中忽然响起一句话。 “妙橙若是想见我,我就在偏室等着你。” 是啊,有人在等她。她要去见他,她想见他。 “砰!” 窦谣被一阵异动惊醒,穿堂的冷风呼呼灌进来,房间里积蓄的一室暖气统统被驱散了个干净。 “谁?” 他从床上坐起身来,只能看见一个背光而立的人影。 令人战栗的寒梅气息扑了满怀,他被拽进一个冰寒刺骨的怀抱里,那人力气极大,几乎要生生把他的肋骨揉碎。 “放开!……疼,疼!”他吃痛地捶了她一下,明显能感受到对方身形一僵。 “啪嗒、啪嗒。”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面颊上。 他听见吕妙橙濒临破碎的声音:“你也不想见我?” “我不想杀人,她们非要逼我……” 窦谣一头雾水。堂堂闻倾阁主,会有被人逼着杀人的时候么? 搂着他的手臂收得越来越紧,直觉告诉他此时的吕妙橙很不对劲,于是他试探着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吕妙橙没有回答。 窦谣又说:“吕妙橙?” 她还是充耳不闻。 胸腔被挤压得难受,他几乎要喘不上气了。窦谣挣也挣脱不掉,叫她也不听,眼看要被勒断气,急中生智道:“我想见你!你不想杀人就不杀!” 胸口骤然一松,窦谣劫后余生般吸了一口气,正欲从她怀里挣脱,又听她问:“你想走?” 第33章 “我……” “你要去哪儿?”她扣住他的手腕,“我跟你一起。” “我不走,”窦谣立即回答,“我只是困了,想休息。” “好,那就休息。” 吕妙橙拉着他躺在床上,脑袋埋在窦谣胸口,不一会儿便传出均匀的呼吸声,看样子是睡着了。 她的手臂逐渐放松,窦谣轻易便从钳制中脱身,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摸索着点燃蜡烛,打算出门去。吕妙橙实在是太危险了,再跟她睡在一起,恐怕会被捏成几截……他下意识地回头,烛火下蓦然闪烁着两道晶莹的光点。 那是什么东西……窦谣足足思考了几息,才迟钝地意识到,那是吕妙橙的眼泪。 杀人不眨眼的厉鬼也会哭吗? 会因为被逼着杀了人而哭……那么,逼她的人是谁? 吕妙橙也会做噩梦吗。 这半月以来的相处,吕妙橙表现得太镇定,太自然,他经常会忘记这是一个失忆之人。 窦谣漫无目的地想,也许,闻倾阁主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悲惨过往。她如果是在一点一点地记起,那岂不是将陈年旧伤愈合好再割开? 一定很疼吧。 他关上门扉,放下烛台,又躺了回去。怀里的人冰凉,无意识地贴着他,将面颊靠在他的胸口。 像一个小孩儿一样。 窦谣望着窗户,心情复杂地躺了一夜,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她的背。 翌日吕妙橙悠悠转醒,对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窦谣眼底乌青,见她醒来,默默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又是你。” 吕妙橙不自觉地喃喃道。 几乎每一次她感到万分痛苦的时刻,醒来第一眼看见的都是窦谣。 没有火堆,饥寒交加的那个夜晚,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是窦谣。他的身体温软,是吕妙橙单独入睡十年后第一次拥有的陪伴。他是那么漂亮,主动亲近她,像传说里的精灵。 她闭了闭眼,想起那段沾满鲜血、失而复得的记忆,伸出手,从后面抱住他:“阿谣,你守着我,一晚上没睡吗?时间还早,我们再睡会儿吧。” 窦谣原本还没觉得有什么,经由她之口说出来,才发觉自己像极了温温柔柔的夫郎,不由得羞恼:“我……我是被你勒得睡不着觉。” “我弄疼你了?” 窦谣索性翻回来,向她扯开寝衣,莹白的胸膛横亘着一道红痕,细看还能发现吕妙橙的发丝压在他胸口留下的印记。 “即便如此,你也没有推开我……” 你是不是关心我?吕妙橙没将后半句话说出来。 她的目光炙热,好似要把窦谣完完整整地装进去。 他心虚地避开。 “我们不是说好,我给你,你就帮我的吗?”窦谣露出并不真切的笑容,“这是我的分内之事,尊上。” 他在嘴硬。吕妙橙心想。 也罢,先不戳破他,目前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秋杨和赵女君,到底为什么逼她做刽子手? 现在的她,完全可以把秋杨找过来问一问。 第31章 风禾从阁主书房出来的时候,那只独眼带着遮也遮不住的锐芒。 尊上难得肯耐下心来听她一席话,她起先还有些拘谨,说了几句后发现尊上没有打断她,于是风禾喜出望外,给同僚凛地扣了一记“监守不利、御下不严”的罪名。 她可不是空口无凭,地牢本就是凛地的手下苏执事负责,事发的当晚,值守的人少了一轮,而苏执事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当晚值守的人,除了苏执事,全数被杀。 风禾手下的探子,见过苏执事在事发前一日外出,与一人在酒楼密谈。 若是逼问出那人身份再将其抓住,此事就是板上钉钉的了。 可惜凛地护短,明面上将苏执事关押,实则是在保护她。 风禾方才领了尊上的手令,现在便可以去提人来审。 “你怎么变得如此积极了?” 身后蓦地传来凛地的声音。 “为尊上分忧是我的分内之事。”风禾回过身去,看到凛地立在长亭檐下,不知等了多久。 “要去地牢看苏执事?” “不错,”风禾仰起脸,“想拦我么?我有尊上的手令,你可挡不住。” 今日她是铁了心的要和凛地对着干。 不料凛地只叹了一声,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另起了一个话头:“是因为火伞的事情,让你觉得,你受重用的机会来了?你先抓火伞的错让她受罚,现在惩治我的手下拆我台,明日是不是又要想个法子弄沂水?” “那是因为你们本就有错,我只不过是尊上的一把刀罢了。” 凛地笑了笑,将声音放轻,“你是一把好刀,可执刀人不见得会赏识你。” “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凛地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尊上划了不少人手给沂水,这几日见他的次数也很多,据说他和那个小床侍每晚都在共同伺候她。” “……”风禾愣了半晌,骂道:“滚床的浪伎。” “你费尽口舌求来的手令,尊上回来的时候就给沂水了,”凛地好整以暇地观察她的神色,“现在他就在牢里审苏执事呢。” 风禾心头一股无名火起,但又很快被压下,她眸色暗了暗,问道:“凛地,你就如此无所谓吗?” “哪有,我这不是在等着你?”凛地收敛起玩乐的神情,“帮我保下苏执事,我给你让路,帮你对付沂水。” 风禾敏锐地嗅到一丝隐情的意味:“你保苏执事?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有问题,现在不摘干净,你小心我连你一块儿上报。” “苏执事的为人我清楚,她绝对没有做过勾结之事,”凛地异常认真地说,“我没有要让你包庇的意思。风禾,别想着通过她来构陷我。不过,你若是真查出她有问题,我也认。” 风禾没作应答,越过她去了地牢。 这边,沂水已经拿着供词出来了,两人迎面撞上,风禾闻见他身上染的一股子血腥气。 “风禾护法,”沂水得意扬扬地冲她晃了晃纸张,“不用去了,苏执事什么都招了。” “她私下见过月蚀门的人,对此供认不讳。” 风禾抢过供词看了一下,问道:“她只说见过,没说答应……而且,你不觉得这件事很奇怪么?月蚀门潜入地牢应该是救人,但武攸死了。” “也许是内讧?” 沂水得了供词,正在邀功的兴头上,哪还管那么多,匆匆拿回供词便走。 地牢里,刑架上的人遍体鳞伤,鲜血还在淌着,风禾犹豫一瞬,上前去问了她几个问题。 …… 吕妙橙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盯着案上的两份供词发呆。 余光里忽瞥见有身影飘至,窦谣端了一碗药羹过来:“小医师让你按时喝,他说这个是治内伤的。” “内伤不要紧,”她兀自喃喃道,“为了抓内鬼倒是要内讧了……” 吕妙橙长这么大,变脸如风的人还是第一次见。风禾早上还诋毁凛地,在她面前把人说得城府极深,去了一趟地牢回来,突然就义正言辞地说,此事恐有隐情,沂水屈打成招,实在可恶! 叫什么风禾,直接叫墙头草好了! 不过这两份供词里提到的月蚀门冯饰非……吕妙橙拉着窦谣的衣角把人牵过来,一指这个名字:“这个人你认识吗?” “冯饰非……”窦谣愣怔一刻,“是少主的暗卫。” “少主?那个武攸,她对你很好?” 吕妙橙话一出口,突然记起自己初来乍到的时候,灌武攸吃米糠的情景。 “少主对我很好。她是整个月蚀门中唯一对我好的人。” 听见这话,吕妙橙不免有些心惊。那个时候的窦谣是什么表情……她忘了,她当时只想快点占有他。难怪他总是抗拒,竟是与这件事有关。 不该对窦谣说太多的。 “我和冯饰非有联络的线人,”窦谣又说,“我可以去和她接头,打探一下。” 天色渐晚,城郊的一处酒肆里,冯饰非拍了两枚铜板在桌上,店小二立即掀起身后的帘子,示意她进去。这帘子后面是一方帐篷,月蚀门用来接头的一处地点。 冯饰非踏进去坐下,对面端坐着竹节般修长的人影,兜帽取下,一张色若桃花的姣好面容呈现在眼前。 “你是窦谣?”她不确定地问道。 “是我。” 面前的人和几月前几乎判若两人。 他落落大方,举止矜贵,指节柔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宽大的外袍之下,露出一截织锦的缎子。 冯饰非觉得他很陌生。 “你叫我来是有什么事情?” 窦谣道:“闻倾阁通过凛地手下的苏执事查到你头上来了。” “查我?”冯饰非气极反笑,“怎么,怀疑我买通苏执事,潜进去杀我的主子?我那天是想买通她,可没谈成啊。” 第34章 “原来如此。” “窦谣,你能知道这么多,看起来,吕妙橙很重视你啊。” 窦谣眸光闪烁,急忙将视线撇开,“没有……她就是把我当床侍。” “能混上床侍很好,”冯饰非点头,“你继续待在她身边,密切关注她的一举一动,要是她有什么弱点、破绽,及时告诉我。” “是。” 窦谣低下头,戴上兜帽,打算起身离去。 “等等。”冯饰非忽的叫住他,“我听说闻倾阁最近禁严,你是怎么出来的?” “我说我想去看料子,吕妙橙应允的。” 锐利如刀的目光在上下扫视,窦谣额头已经浸出冷汗,但他不躲不避,就这么坐着,任由对 方打量他。 谈话陷入沉寂,帐篷外呜呜的风声渐起,丝丝凉意随着风渗进来,宛如一只手拨弄火光。 良久,冯饰非开口说道:“门主偶然提起过,暗香楼那次会谈,吕妙橙扬言要与你完婚。我们都不信,觉得她只是在说笑罢了……但如今看来,我认为,她说的是真的。” “窦谣,你对吕妙橙来说很重要。你说,若是我挟持你,她会不会亲自出面?” “她不会。” 窦谣立即回答。 冯饰非的眼睛盯着他,没有一刻松懈。她观察了很久,尚不能断定自己的猜想,最终问道:“窦谣,你还记得少主对你的救命之恩吗?” 这一次,他的目光十分坚定:“我不敢忘。” 姑且信他一回。冯饰非告诫道:“你记得就好,待在吕妙橙身边,别忘了你的身份。我们是少主的人,和她,不共戴天。” “是、我记住了。” 窦谣重重地点头,掀开帘子出门去。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细的雨丝,店小二递给他一把淡青色纸伞。 他撑起纸伞,拢着袍子,走出几步远,忽然迎面刮起一阵疾风,直吹得衣袍与发丝齐飞,手中的纸伞也灌满了风,与他两相拉扯。 艰难地用肩膀顶住伞柄,将伞面调转过来,挡住扑面的狂风,窦谣埋着头,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以防打草惊蛇,吕妙橙的马车停得很远。 今夜的风很大,回暖的天气一朝就要被吹回原位。窦谣想着,头顶突然响起噼里啪啦煎豆子般的声音。 他从伞面下抬起头。 天空中飘荡的雨丝已经发白了,凝结成晶莹的颗粒。 下雪了。 “咔嚓”一声,脆弱的伞柄被生生折断,漫天银白中,那淡青色的一抹倏忽远去了,顷刻融在夜色里。 窦谣丢了伞柄,抖了抖肩上的雪粒,这才发觉袍子已经被彻底打湿,刺骨的寒气从发丝蔓延到脖颈,湿漉漉的贴着。 被少主买走的那一天也下着如此大雪,他蹲在街边,单薄的衣衫被冷风贯穿,若是她晚来一步,窦谣恐怕就要冻晕过去了。 冰凉的、疯狂的、前赴后继的碎冰撞在面颊上,窦谣几乎睁不开眼,只是凭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他的脸近乎失去知觉,耳边风声咆哮,蚁啮般的痛楚从耳廓泛起。 他是少主的人,和吕妙橙不共戴天……窦谣默默地数着,少主买我回去,给我容身之所;吕妙橙带我入红蓼谷,解我身上剧毒;少主关心我,不让我被人凌辱;吕妙橙也关心我,我的吃穿用度一向都是最好的,她还答应帮我摆脱月蚀门,查少主的死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忽然间感受不到自己对吕妙橙的恨意了。这样恶劣的雪天里,他记不清当年的痛楚和温暖。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了吗?为什么,自己只想找到那辆有吕妙橙的马车,躲进她怀里。她会接纳他吗? 她会抱着他,亲昵地唤他宝贝吗? 他大概是疯了。 冻疯了。 听人说,人在感觉到极寒的时候,会幻想一些过分温暖的东西。 窦谣的眼角慢慢沁出一点眼泪,冷风立时将那一滴泪水化成尖刺的矛。 他揉起眼睛,越揉越痛,迷蒙中看见一个身影在靠近。他忽然被抱了起来。 凛冽的气息笼罩住他,比霜雪更加冰寒,窦谣偏过头,用面颊贴在她颈侧。 “吕妙橙,你……好冷啊。” …… 入夜,窦谣发起了高烧。 只不过是放他出去和月蚀门接头,回来就病倒,吕妙橙怀疑这月蚀门有点什么不为人知的病气,传染给她的美人了。本来在她手里就好好的,腰间还长了一点肉呢。 床榻上的人咳嗽几声,抱着被褥翻了个面,熏蒸成淡粉的脸对着她,埋在褥子里。清亮的眼泪从鸦羽一般的阴影中滚落,他小声抽泣,攥着被角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阿谣。” 他有了些反应,朝她挪了挪。 吕妙橙换了一块帕子敷在他额头上,小医师针也扎了、药也喂了,这热度才退下去一些。她坐在床边,捞起窦谣的脑袋,让他枕着自己的腿。窦谣就像见了火光的蛾子,紧紧地搂住她的腰。 他吸了吸鼻子,道:“抱我……” 真是可怜。 窗外忽然有黑影一闪,吕妙橙听见那个小暗卫在悄声道:“主人,我回来了。” 怀里的窦谣眉头紧皱,吕妙橙试着扒开他的手,也不知他哪儿来的力气,她轻易掰不开,若是用力,窦谣的手就要伤了。 “在外面等着。”吕妙橙决定速战速决。 她想了想,放轻了声音,在他耳边哄道:“阿谣,我离开一会儿,你乖乖睡觉……” “不要走……你要去见谁……”他忽然呜呜地哭起来,“我不是你的,宝贝吗……” “是、是,”吕妙橙没料到他还记得这个,“你是我的宝贝。” 窦谣的眉心舒展了一些,小声说道:“你快点回来。” 推了门出去,小暗卫站在窗下,身量笔直,像抽条的小树。她垂着头,看起来很是沮丧:“主人,我去问过了。你说的那个草芥镇和浮萍村,几年前就找不到了。” “找不到?没有路吗?” “那一片山陵都是荒野,”小暗卫如实回答,“属下试着进山找过,没寻到路。” “什么叫……都是山?” 吕妙橙不可置信地拔高了音量,“镇子和村里的人呢?不可能一个人都没有吧!” “属下打探过了,据说那一片的人做了坏事,遭天谴……”察觉到吕妙橙激动的心情,小暗卫圆圆的眼睛不安地沉下去,支支吾吾说道,“那一片的人都被雷劈死了。” “不可能……” “咚!” 吕妙橙的声音被屋内的闷响打断,这声音沉闷,是人体摔在地板上的响动。 “改日你和我一道进山。” 匆匆扔下这句话,吕妙橙转身进了屋。果不其然,窦谣连人带被褥都砸在地上,她满脑子都是村子的事情,心神不宁地把人抱回床上。 那小暗卫可靠么……一个镇,一个村,那可是成百上千口人,天雷说劈就能全部劈死吗? “你身上好冷,”窦谣迷蒙中睁开眼看她,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再用自己的手盖住,“我很热,你可以摸我。” 第32章 “这怎么行。” 吕妙橙嘴上说着,手却很实诚地捧住他的脸,轻轻地捏起来。她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任揉任捏又热乎的脸……她必须要趁窦谣不清醒时多揉几下。 等到他明早起来,定要不认账了。 除了一开始,她没揭穿他的时候,窦谣会很主动地亲近她,如今他就像一个纸折青蛙,吕妙橙戳一下他蹦一下。 只有在他神志不清时,他才会流露出如此情态。 “我可以摸你的脖子吗?”她一面问着,一面已经将手覆了上去,凉得他身体一颤。 但是他没有躲开,只是缓慢地眨了眨眼,捉住她的手掩入衣襟,又被凉得发抖。 “你可以摸。” 他说。 吕妙橙感觉自己的耳根有火烧起来,顷刻间她的手便热了,这热意顺着她的手指传递到窦谣的心口。 他睁着水汽弥漫的眸子,对她全然不设防,等了片刻不见她下一步动作,甚至还扯了扯她的衣袖:“为什么?” 吕妙橙也想问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在他发烧的时候啊?换作平时,她早忍不住将他……从红蓼谷那一夜之后,因为要看残梅九霄寒的心法,她都没碰过窦谣了。 “我没有生病,”窦谣挣扎着坐起来,用自 己的额头抵住她的,“不烫。” 他在睁眼说什么瞎话啊!吕妙橙赶紧闭上眼,坚决不受他的引诱。比羽毛更加柔软的触感拂过她的唇,他又贴着她的耳朵说:“我很乖,不哭,也不会叫的。” 吕妙橙实在是忍不了了。 轻纱晃动,窦谣咬紧嘴唇,两汪清泉生生地堵在眼眶里,连带着好听的呜咽也止住。无论吕妙橙怎么哄,他就是不开口,十指抓紧身下的床褥,像枝头仅剩的一片落叶,在霜风里瑟瑟发抖。 第35章 “别忍着,宝贝,叫出来……你这时候哭没关系……” “……” 窦谣的眼泪在这时晃出来。他看起来就快要崩溃了,眉头紧皱,贝齿陷入唇瓣,倒像是个宁死不屈的。 实际上,他的腰弓绷紧如弯月,吕妙橙知道他有多迎合。这样顽强的神情,被褥下欢快无比,刺激得吕妙橙差一点失控。 窦谣最终还是食言了。在寒风中,单薄的叶片发出簌簌声响,余音不绝。 不过,他也许并不知道自己在最后的时刻,呻吟出声了。只一次就晕了过去,吓得吕妙橙赶忙去探他的呼吸。 分明收着力道的,可这次的窦谣看起来比上次还要惨兮兮。 他明早醒来会羞愤欲死的吧…… 吕妙橙摸了摸他的脸颊,心里有些惋惜。现在这个样子的窦谣太可爱,要是能经得住折腾就更好了。 窦谣平时为什么不会这样呢。 吕妙橙不知道自己关于“巢穴”的那一番话究竟该不该说。她的目的达成了,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不会抗拒的窦谣,可与此同时,她似乎又把界限分得很清楚。 她冥思苦想了好半天,始终分不出个对错。也许这不重要,反正窦谣是她的了,他在床上乖乖听话,每天只要负责侍候她就行。 吕妙橙隐隐觉得,这样的相处方式,与她看见自己双亲的相处方式有些不同。 帮窦谣清理过后,她叫来那个小暗卫在门外守着他,自己则提着灯去了地牢。 今夜风雪格外大,天边泛着铁锈般的红色,迅疾的风掠起雪花,又或者,其实是雪花在逐着变化的风,两相纠缠。 地牢里比外面暖和。上次来的时候吕妙橙被这狭窄的过道和背后拿双戟的凛地吓得够呛,这次她倒是适应了不少,熟门熟路地走进去。值守的人原本在望着烛火发呆,甫一看见吕妙橙,登时吓得站起,膝盖撞翻了小桌。 “苏执事现在何处?本尊有话问她。” 对方立即上前接过吕妙橙手中的提灯,引着她往里走:“属下为您带路。尊上,犯人一切正常,小的一直在看着她们。” 短短几句话她结巴了数次,就连提灯的手也在发颤。 看她如此惧怕,吕妙橙原想安抚几句,又记起自己如今的性格,终是沉默。 闻倾阁主这个身份,一点也不好。 明黄色火光照亮了苏执事染血的面容,她慢慢抬起头,眸色因过度的疼痛而浑浊。看见吕妙橙的脸时,她出声道:“见过尊上。” 吕妙橙就着值守小厮搬来的座椅坐下:“白日里两位护法各自来问过你,你的两份供词我都看了。” “他们说的话我都不信,”吕妙橙架起一条腿,“我想听你说。” 刑架上的人怔住,忽然喊道:“属下绝无背叛闻倾阁之二心,还请尊上明鉴!月蚀门的冯饰非的确约见过我,我没有答应她,事出当晚,属下并未饮酒,是被人暗算的。” “那你为什么没死呢?” “这……属下不知。” “当天有哪些人来过地牢?” 这一点风禾和沂水都问过,苏执事给出的名单一模一样。 轮到吕妙橙问的时候,她也是面色不改,说出了和两份供词相同的几个人名。这些人都是负责当日关押和洒扫的,全部死在地牢中。 “调派出去的一轮人手用作何处了?” 苏执事回答:“凛地护法将她们调到……调到阁主的凌霄院了。护法大人因为白日里的刺杀,担心尊上您的安危。” 听到这里,吕妙橙也愣了一下,才说:“苏执事,你撒谎了。” “什么……” “当天来地牢的人,还有凛地。” 苏执事一时无言。凛地护法,怎么能说是“来过地牢”呢?地牢就是她管辖的地盘啊。 “行了,给苏执事上药,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能对她动刑。” 吕妙橙抄起灯,风一般出去。 她要直接对上凛地么?现在风禾似乎朝向凛地了……吕妙橙想起风禾忽然转变的态度,发现窦谣当初挑拨离间的一席话属实有趣,他说:“凛地不善言辞,心怀鬼胎;风禾办事积极说话好听,是个笑面虎。” 凛地要是“不善言辞”,能让风禾短短几个时辰对她改观? 风禾可算不上“笑面虎”,最多就是“虎”旁边的一颗“墙头草”。 至于沂水……他急功近利办了件坏事,明早风禾和凛地就要在议事殿上告他。 还是让他收敛点儿吧。 这闻倾阁里一个好用的人都没有,吕妙橙对此感到十分头疼。好比四马并驾,谁也不服谁,四匹马朝四面跑,吕妙橙这马车是坐不舒服了,她决定自己下场驾车。 话说,以她六年后的性子,会放任这种事情发展吗? 吕妙橙猛然刹住脚步。 不对。从她听了窦谣的话起,这一切的事情,她就都办错了。 他那一番话,是想让她变成缩头乌龟,把阁主权力散出去啊。 …… 窗户支开一条缝隙,漫天风雪中,一个提着灯笼的人影移动得极快。 “你看,尊上夜审苏执事,什么刑都没用,还给了她伤药。” 风禾将凛地递过来的纸条展开,那上面详细地记录了吕妙橙进入地牢的一举一动。 怪不得……怪不得尊上从她挑火伞的刺开始,愿意耐心听她禀报,给她手令,风禾一直以为是尊上发现自己是个可用之材,要提拔她了。 “现在的尊上,是个冒牌货,”凛地屈起食指,敲了敲桌子,“她是月蚀门的人假扮的,还记得那个受宠的床侍么?” “上殿陪侍的那个?” “对,就是他替换了尊上,”凛地说着,勾手示意风禾靠近,“我的人在打扫尊上卧房时,发现了一处密室。说不定,真正的尊上被关在那间密室里。” “我不信。尊上武功那么高……” “若是下毒呢?” 风禾犹豫了片刻,只问:“你有验证的方法?” 终于等到这句话,凛地倏忽间坐直了身体:“明日你和我一起,告沂水的状,尊上若是假的,定然会撤沂水的人。她不敢和我们对着干。” “那假的有这么胆小吗?” 风禾只觉得不可思议。商定了细节,她似乎还是对吕妙橙感到惧怕,守在窗前望着那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才披上袍子出门。 凛地捧起手炉,嗤笑道:“蠢货。” …… 手心里在不断地冒汗,风禾抬头望着那身居高位的人,上前一步道:“尊上,属下有事要禀报。” “说。” “沂水滥用职权,屈打成招,属下认为他……” 吕妙橙出言打断了她:“你就是想说这个么,风禾?” 冷汗成股地从后背淌下来,风禾事先酝酿的一堆说辞被扼杀在喉咙里,她慢慢地垂下头去。 她感觉自己的颈骨要断了。 尊位上坐着的人绝对不可能是冒牌货,这份威压……她再熟悉不过了。寻常人不会想着抬起头,因为谁也猜不到那把湮魄刀下一瞬会不会降临在自己头顶。 她真是昏了头,居然听信凛地的话怀疑尊上。风禾侧过头去看罪魁祸首,发现凛地的神色并不比她好多少。 “交给你的事情,办得如何?” “属下、属下正在查……”风禾脑中一片空白,恍惚间竟然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啧。” 她听见饱含轻蔑的一声。 这完全就是吕妙橙。 正当风禾准备下跪时,吕妙橙吩咐道:“此事你不必再管了,交给沂水。” “谢尊上!”沂水喜形于色,回过头来冲着她促狭一笑。 这之后风禾的脑袋嗡鸣不止,直到议事结束,吕妙橙匆匆离去,她才劫后余生般瘫坐下来。如今只是质疑沂水,她就差点触怒尊上,那之前,挑火伞的刺,尊上岂不是……火伞可是尊上最信赖的手下。 尊上是想考验她吗。 议事殿内空空荡荡,风禾瞥了一眼凛地沉郁的背影,起身追上去:“站住!” 凛地如她所言,停住脚步,问:“有事么?” “昨晚……” “嘘——”凛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在说什么?昨晚你是看见了什么吗?” 风禾慌忙道:“我没有。” “那就对了。”凛地打了个响指,继续向前走。今天的试探以失败告终,虽然她不清楚吕妙橙怎么又转了性子,但“吕妙橙失忆”这一点决不会错。 毕竟,吕妙橙在红蓼谷的表现实在是太好笑了,若是风禾知道,今日她肯定不会害怕得抖成那样。 …… 窦谣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片汪洋的大海,他躺在一艘小船上,风浪颠簸,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拍打过来,他想喊救命,可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直到他用手捂住脸,才发觉是自己把嘴唇咬住了。 第36章 小船忽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他被掀了出去。 “咚!” 窦谣把自己摔醒了。 这一下着实疼得厉害,正当他龇牙咧嘴地撑着地板,想站起来时,门口有人问道:“怎么了?” 这声音他从未听见过。 窦谣内心顿时生出警惕,偏室的门外怎会有其他的女人看守? 因为他迟迟没有应答,门外那人又喊道:“窦……窦……窦……” “窦”了半天没喊出下一个字来。 “吕正夫?”那人试探着叫道。 这人是在叫谁,叫他吗? “窦侧夫?” 她到底在说些什么东西? 窦谣听着她喊的那些称呼,越发不自在,赶紧说道:“我没事!” 门外忽又没了动静,不知道那人去了何处。他扶着床沿坐起来,觉得腰酸腿痛,好似被人按着狠狠揍过一顿。 没办法,他从小体质便弱,一旦生病,全身上下都不爽利,头晕眼花的。窦谣颤颤巍巍地坐到桌前,对镜观察自己的面色,余光忽然瞟到脖颈上的几处红印。 足足呆滞了几息,他意识到什么,猛地扯开衣襟,红梅从耳后一路开到胸口,再往下……窦谣看见了髋骨上的咬痕。 昨夜他晕得一塌糊涂,想必很是难看,窦谣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面对这样的他,吕妙橙竟然也下得去手……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窦谣迅速钻回床上卧好。那脚步声停在门口,他听见吕妙橙在问别人:“他可有出什么事?” “回主人,窦……窦……窦……” 又卡在“窦”这个字了。 吕妙橙会让手下叫他什么呢?窦谣抱紧被褥,有些不安地咬了咬嘴唇。 “窦谣。” 窦谣。她只让手下叫他的名字。 门被推开,窦谣听见吕妙橙踏了进来。不知为何,他心里很是烦躁,索性把头埋被子里装睡。 “阿谣?” 他装作尚在熟睡的模样。 “我知道你已经醒了。” 此话一出,窦谣只好睁了眼看她:“尊上有什么事吗?” 无非就是对他提起昨夜的事情。是,他们第一次过后就说好了这是交易,她想要他的时候他就必须给,所以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很多次……那这之后呢? 他不是吕正夫,不是窦侧夫,还是窦谣。 谁让他只有这一点东西可以做交易呢。 第33章 吕妙橙伸出手覆在他额前。热度已经完全消退了,所幸昨晚的荒唐没造成不好的后果。 美人灯风一吹就坏,不能太过磋磨。 “吕妙橙,”窦谣大着胆子直呼她的名字,控诉道:“你趁人之危!” 他半张脸藏进被褥里,只拿一双长睫微翘的眼睛看她。窦谣决定破罐子破摔,既然他们已经是这种关系了,那趁着吕妙橙如今宠他,再争一下……如果她问他为什么转了性子,他就说自己孤苦无依,只想有个名分。 罢了,正夫做不成,那就做侧夫,侧夫也挺好的,不是床侍就行。 “以后不会了。” 吕妙橙收回手,郑重地对他说道。 还不是窦谣硬要撩拨她,她意志不坚定地上了一次又接着上第二次。吕妙橙怀念最初那个主动引诱她的窦谣,可惜那样的窦谣在总是关键时刻退缩,哭得撕心裂肺,搞得她里外不是人。 饶是她做了承诺,床上鼓起的一团也不认账:“就、就这样过去了吗……” “我查到了一些线索,但是目前还不能告诉你。”吕妙橙斟酌再三,还是没说凛地的事。 “啊……是这样。” 窦谣愣了愣。他给她,她提供帮助和庇护,是这样没错。 她没和他计较一开始的欺骗,已经是很宽容了。可是窦谣又禁不住想,如果他的谎言足够高明,是不是就不会被拆穿,是不是就可以做她的正夫了? 窦谣想,他如今能攀附的只有吕妙橙了,他……为什么不贪心一点呢? 他攥住她的衣袖:“你当我是你的什么人?” 是床侍,交易的条件,还是……心上人? “重要的人。” 太模糊了,他不能接受。窦谣这回撑着手肘支起上半身,勾住了吕妙橙的双肩:“说清楚……说清楚!” 他的情绪是如此激动,双颊都染上病态的红晕,仿佛溺水之人死死抓住身边唯一的浮木。 吕妙橙此刻才发觉,他是认真的。不同于往昔调情一般的态度,窦谣是在询问她。得不到准确的答案,他或许就要从枝头凋零下去。 她不明白窦谣为何转了性子。他不是惧怕她么?他不是一直以来都在伪装,满腹的虚情假意么? “你……你……”吕妙橙试探着问道:“想与我成亲?” “可以吗?” 窦谣将头抵在她胸膛,不敢再看她的神色。 他这副样子,令吕妙橙不得不多想。她带着一点隐秘的希冀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偏过头,盯着红木床柱上的雕花,一字一句道:“我如今无处可去了……既然跟了你,就、就想着要个名分,我可以做侧夫。” 耳畔的心跳声忽然变缓了些,窦谣忐忑地等了许久,听见她说:“我考虑一下吧。” 侧夫也要考虑吗? 窦谣开始后悔自己起了这个话头。看样子,吕妙橙对此并无兴致,难堪的只有他,往日她对他的百般呵护不过是为了得到他而已。 他还想问个清楚,就在这时,门口的侍从禀报:“尊上,沂水护法求见。” “好好养病,我晚上再来。” 吕妙橙敷衍似的拍了拍他的脑袋,起身出去了。 毫不留恋。窦谣心想,看来她是对自己厌倦了,匆匆抛下他就要去见沂水。前几日沂水催着他扮成吕妙橙厌恶的模样,那一日她虽然面上不显,还哄得他晕晕沉沉,但出去见了小医师之后就把他赶走。 她果然开始厌恶他了。 吕妙橙甫一落座,便说: “我怀疑凛地有问题。” “尊上,你有所不知,凛地她虽然行事偏激,但对你绝无二心的,”沂水难得为同僚说好话,他煞有介事地倾着身子,放低了声音道:“凛地她……救过你的命。” “什么时候?” “四年前,你杀掉老阁主的那一夜,她替你挨了一记九重的残梅心法。如果没有她,尊上你……你……”沂水谨慎地说,“也许当不成阁主。” 吕妙橙听罢,只觉得头昏脑涨。 她现在分不清谁对谁错,又或者所有人都在骗她。言语和现实充斥着矛盾与古怪,像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撕扯她的神经,而后扭曲、相交。 “沂水,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吕妙橙问起,沂水这才回道:“苏执事认罪了。她与武攸有仇,怕尊 上将人送回月蚀门,这才杀死了她。” “那她为何要杀害手下?” “……她没在血书中写这一条。苏执事已经自裁谢罪了。” 沂水话音未落,茶案猛地一震,吕妙橙一掌将其拍出了裂缝,霍然起身。 他一时间维持着盘坐的姿势,不敢动弹。 自从尊上失忆之后,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发怒了。沂水清楚她这怒火是对凛地的,苏执事的死的确蹊跷,可要让他现在就相信背后是凛地在操纵,还是……难以置信。 这个时候沂水选择沉默。 他静静地注视着吕妙橙颈项上泛红突起的经脉,这样失态的表现,可想而知她心中的怒火燃烧得有多烈。 她攥紧拳头,竟是要出去。 沂水下意识问出了口:“你去哪儿?” 以吕妙橙现在的状态,他不得不担心她。 走到门边的身影停了一瞬,径直掀开门出去。沂水追到门外,积压在屋檐上的寒冰“啪嗒”一声碎在面前。 吕妙橙走得极快,他不近不远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风驰电掣般踏进凛地的冰凌居,心道,糟了。 “苏执事死了。” 吕妙橙一掀帘子,周身的寒气伴着冷风侵入屋内,凛地捧着手炉,将外袍紧了紧。她神态自若地为吕妙橙倒上一杯热茶:“尊上知晓这事了。都怪我御下不严,还请尊上责罚。” “责罚?” 真是明晃晃的挑衅。吕妙橙遏制住怒火,道:“你说说看,想让我怎么罚你?” “属下岂敢妄言,一切听凭尊上处置。” 有那么一瞬,吕妙橙生出了一股拔刀的冲动。她知道这是不明智的,可凛地那眸子里传出赤裸裸的挑衅,似乎了解所有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可以轻易看穿她的伪装。 就像一匹狼在洞穴附近徘徊,它嗅到血腥气,知道洞穴的主人受了重伤,正在休养。 它极富耐心,等着那洞穴里蛰伏的野兽沉不住气,主动现身。 吕妙橙缓慢地松开攥紧的双手,平复几次呼吸,道:“本尊有事需要外出一趟,阁中大小事务,一并交与你和沂水。” 第37章 …… 草芥镇位于山阴处,山穷水恶,行路艰险,外面的商队一年才进山一次。 小暗卫牵着两匹马跟在吕妙橙身后,内心惴惴不安。她是十七名暗卫里年纪最小的那个,平日只负责巡视凌霄阁,陪主人外出这样重要的事情根本轮不到她。 万一她把事情搞砸了该如何是好…… “喂,”吕妙橙忽然问道,“我有些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回主人,我叫吕七!” 跟我姓?吕妙橙大惊。“吕七”这个名字,该不会也是自己取的吧。 她又问:“我留在窦谣卧房外的那个人,是……” “吕风。” 好吧,这和她想的不一样,还以为会叫“吕四”什么的呢。 翻过这片苍莽的山林,待路面平坦后,二人复又上马骑行,吕七惊讶于此处的荒凉,禁不住左顾右盼。土地贫瘠,坚硬得发白,树木大多是带刺的灌木,叶片窄小,越是往前,青翠的草地越是稀薄。 迎面是一条浑浊不堪的小河,水面生满浮萍。 当真是穷山恶水。 跨过小河,吕七远远望见一座小城,城墙都已经坍塌大半,两扇城门更不必说,早已铺在脚下,马蹄踏过发出一连串裂响。城里的房屋破败,屋顶的瓦片散落一地,有的房子墙面也塌了,打眼看过去只是一片废墟。 木头做的房梁焦黑,无数灰烬在风中飘荡。 “是大火。”吕七听见吕妙橙呢喃道。 外面的人都说是天雷惩戒,如今看来倒像是真的。天雷引燃了屋子,整座草芥镇被一场大火摧毁。 吕七跟着吕妙橙下马,去四处的废墟里用木棍翻找一通。房屋内满是尘灰和杂物,甚至还有没烧尽的粮食和衣物碎片,最终,吕妙橙从灰烬里摸出一团粘连的银块。 吕七听见她发出一声极轻的笑,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呼出了滞留在心头的气息,轻得过分,若不是她耳力不错,估计这一声会掩藏在呼啸的风里,无声无息。 她忍不住抬眼看向吕妙橙,那双总是透露着威压的茶色眼眸忽然黯淡了,吕七这才明白,方才那一声不是笑,更不是叹气。 那是坍塌的声响。 “跟我走。” 吕妙橙丢了木棍,翻身上马。 作为暗卫,她不该多想,可看吕妙橙的神情,吕七又忍不住猜测。这个地方究竟和主人有什么关系…… 街巷道路她都很清楚,吕七跟在后面,七拐八绕便出了镇子,领头的骏马跑得愈来愈快,仿佛离弦的箭射向最终的目的地。田野里杂草丛生,几乎快分不清田地之间的界限了,吕七极目远眺,望见一片漆黑的村庄。 村口有一棵古树,枝干盘虬焦黑,如同老人枯瘦的手指。 这棵树早已死去,树根处却生出一丛绿意盎然的野草,尚存的一点积雪压弯了叶片。 吕七看着吕妙橙跳下马,一袭深黑的外袍流动如水,好似一只乌鸦飞掠而去。衣角随着摆动发出猎猎声响,可是吕妙橙什么也听不见了,她目眦欲裂,只能看见道路尽头那间颓败的小屋…… 近了,近了,已经能看见七零八落的院墙。 吕妙橙猛地低下头,脚下是凌乱的砖块和杂草,她觉得眼睛有些痒,便用力眨了眨,将那股奇怪的感觉压下。 她似乎踏进了院子。可是根本没迈过那道院门,又怎么能算是进了院子呢? 这间院子的布局她再熟悉不过了,进门左手边是一口小水井和一间柴房,右手边是干草棚搭建的灶台和牲口棚。因为没有墙,灶台总是点不燃,遇到刮风下雨的天气就用不了。 再往里面走是一座小草屋,统共两间房,堂屋一张桌子里屋一张床,就这么简单。 吕妙橙抬起头。 大火烧得格外干净,除了砖石和几根房梁,别的,什么也没留下。 这一处的野草生得格外茂盛,足足有一人高,吕妙橙穿过草丛,在废墟里来来回回地走,试图找出一点令她觉得熟悉的角落来,可是眼眶渐渐的热了,强烈的窒息感如水一般将她淹没,迫使她跪坐下去。 那洪钟般的嗡鸣声又卷土重来。 曾几何时,她还是一个总角之年的孩子,蹲在床边的火盆前烤火,爹爹用一把木梳将她倔强的头发一点一点梳得柔顺,娘亲用烟杆敲她的脑袋,督促她写完今日的一百个字。 这座屋子四面漏风,她修修补补,总是担心有一日它会被狂风席卷。 如今,一切都不复存在。 吕妙橙忽然觉得很冷。近日降下了大雪,雪化之时格外冷,这是村里的老人们说的。彼时的她不惧严寒,总爱在雪中嬉戏打闹,仿佛永不知寒冷为何物。 现在她知道了。 …… 连夜赶到最近的县衙,吕七熟门熟路地偷了记录文书给吕妙橙查看。这上面将草芥镇和浮萍村的大火记录为一场“意外”,末尾甚至说这场火灾“无人生还”。吕妙橙翻了翻户籍,一行一行看下去,没从上面找到“吕笛安”或是“吕妙橙”这两个名字。 她心里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策马回到浮萍村,找到娘亲和爹爹的墓前。 那里只有两道深坑,长满荒草。吕妙橙绕着它们走了一圈,内心出奇的平静。 骑马赶来的路上,她设想过无数次浮萍村的现状,猜过许多种原因,唯独……没有料到墓地会被破坏。她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堵得慌,它似乎不应该存在,可要是它 不存在,那它堵的东西就会泛滥成灾。 她迫切地需要做点什么。 “吕七,我问你,我的仇家很多么?” 吕七点了点头,又听她接着问道:“最大的那个仇家叫什么名字?” “这……”吕七犯了难。 “我最恨的仇家是谁?”吕妙橙换了个说法问她。 “夷明剑派掌门赵淡,还有就是……雍王任永夏。” 吕妙橙重复道:“赵淡和任永夏……等等,赵淡?” 夷明剑派掌门姓赵,欠了三千两的那个债主也姓赵。 她拿起户籍,又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赵女君不是草芥镇的人,但她手下的那个收债人秋杨却生活在草芥镇,按理来说,这户籍上应该会有秋杨的名字。 可事实上,“秋杨”这个名字和“吕笛安”、“吕妙橙”一样,被悄无声息地抹去了。 “我若是想找一个户籍上查不到的人,应该去找谁帮忙?” 吕妙橙知道江湖上肯定有专门收集消息的地方,只要给大笔的银两,那人就算是在天涯海角也能被揪出来。 “江南的百闻山庄,”吕七立即回答,“属下愿为尊上……” “不,我要亲自去。” 秋杨。赵淡。吕妙橙在心底将这两个名字默念数遍。 第34章 窗外雪融的滴答声响了一整夜。 窦谣花了不少心思,在铺满花瓣的浴池里将自己泡了半个时辰,确保每一寸皮肤都染上香气,又涂上玉容膏,和衣躺下。为了防止抓伤吕妙橙,他将指甲修得近乎贴肉,在自己身上抓了抓试验一番。 蜡烛一支一支地燃尽了,雪融的声响仿佛永无尽头。 吕妙橙没有出现。 第二日,他试着去她书房附近晃悠几圈,始终不见吕妙橙的身影。 第三日,第四日……直到看见沂水几次出入书房,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被厌弃了。 被丢下的恐惧犹如跗骨之蛆一般缠上了窦谣。每一晚,他总会梦回幼时,连一个可以摆到明面上的身份也没有,像一颗角落里的野草,无声地苟延残喘。 尽管早早地入睡,醒来时仍是疲乏不堪。 又是一场凌辱的梦境,窦谣四肢冰凉,在惊惧中醒来,却发现自己被揽在怀里,他摸了摸覆在腰间的手,确认身后的人是吕妙橙。这轻微的动静也将吕妙橙弄醒了,她收紧手臂,埋在他后颈闷闷地说:“别动,再睡会儿。” “你这些天……”窦谣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他好像没有资格过问她的行踪。 倒是身后的人将他的下半句接了出来:“去过何处?” 这是在问他。 “我……我一直在等你,”窦谣垂下眼帘,小声说道,“可是你没有来。” 他又禁不住说了这样暧昧的话。 不知吕妙橙能否明白呢。 若是窦谣此刻回过身去,他定然不敢再胡思乱想。在他发丝交织而成的阴影里,吕妙橙一双眼凛如寒冰,近乎阴鸷地剜着他侧脸的线条。 吕风汇报,窦谣这几日曾外出,见冯饰非两次,购成衣一次。 购成衣那次,他还买了一柄精巧的短匕。 吕妙橙没让吕风监视他,只因她走得太匆忙,吕风便按照一贯的作风行事了。 竟得出这样的结果。 吕妙橙不动声色地搂紧怀里的人,嘴唇印在他颈侧。 第38章 她漫无目的地想,自从她在闻倾阁醒来,这里的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欺瞒着她。每个人都是千层的竹笋,她剥开一层又一层,始终不见笋心。 吕妙橙什么也不敢相信了。 相拥沉默良久,说是再睡一会儿,实则两人都毫无困意,如此僵持,直到门外传来吕七的声音:“尊上,该启程了。” “你要去哪儿?” 窦谣急忙坐起,想挽住她的衣袖,可吕妙橙一跨便从他身上越了过去。、 他也跟着下床,捧起衣饰想替她更衣,这时房门大开,侍从们端着热水鱼贯而入,三两下便将他排了开去。 人影交错中,吕妙橙回答道:“去一趟江南。” 看来是不打算带他。窦谣缓缓地坐在妆镜前,拿起玉梳,却没有动作,眼睛一错不错地盯住那被簇拥的人。 不是他的错觉。 吕妙橙变了。 侍从们服侍她洗漱更衣,穿戴完毕。吕妙橙这一回穿了带有繁复徽记的长袍,湮魄刀纯黑的长柄从腰侧斜出,透着浓烈的肃杀气息,她最后扣上冰凉的半面铠,转眼间,已经和窦谣昔日记忆中的“闻倾阁主”分毫不差了。 她难道是恢复记忆了吗……窦谣惴惴不安地想。 那一袭长袍掠地,向门外而去。 “等等!” 他喊了一声,披头散发地追到门口,“尊上,请带着我吧。” “你想去?” 窦谣只觉如芒在背,他顶着这样审视的目光,再度开口:“是,我想去。尊上若是走了,留我一人在这阁中……我很害怕。” 此话一出,他忽然察觉到吕妙橙的视线柔和不少。 “好。” 她点头应允。 把他带在身边也好,省的他再去和别人联络。 …… 吕七驾着车,隔了一道车帘她也感受到车内气氛的沉寂。 她年纪小,还不太明白情爱之事,在去草芥镇之前的那一晚,她蹲在屋脊上听着令人面红耳赤的喘息声,那样的热烈。 原来阁主也是会情难自控的。 昨夜阁主直奔偏室,和吕风说了几句话后,在檐下停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踏进了屋内。 今早起来,他们之间的关系突然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耳鬓厮磨的那一晚风雪正盛,如今雪融,他们之间却又冻上了。 车驾四周,六马齐驱,与马车保持着一段距离,那是带出来的另外六名暗卫,她们负责警戒周边。 一想到自己是离主人最近的暗卫,吕七的心就砰砰乱撞。 她是被信赖的! 一帘之隔,吕妙橙闭目凝神,身形在马车颠簸中纹丝不动,窦谣侧坐在一旁,两手抓紧坐垫。 他忽然间记起与她前往红蓼谷的光景。 那时候吕妙橙的手臂很稳,怀里很温暖,他裹了毯子躺过去,迷蒙着感叹这是最舒适的床。 短短十几日,他就失宠了。 追根溯源,窦谣竟找不到自己失宠的原因。是他的病体令她不快吗?还是先前的那些“技巧”?抑或是,提出想要名分的时候,她就开始不耐了呢。 以往吕妙橙看向他时,神色无非是担忧、喜爱、占有,他一度以为那双茶色的眼睛很好读。 现在他却看不穿了。 “不舒服吗?” 吕妙橙忽然问道。 “没、没有……”窦谣否认后,又想起什么,立即改口:“是有一点头晕。” “靠过来。” 他依言靠近,如愿以偿地抱了满怀的寒梅,窦谣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脸埋在她的肩窝。 一只手覆上他的额头,吕妙橙试了试温度,并不滚烫。 “妙橙,你去江南做什么?” “找人。” 窦谣蓦地一惊。 江南,江南有谁是她熟识的……还真有。百闻山庄三公子,许知节,人称江湖第一美人。大约是两三年前,闻倾阁主登上百闻山庄,庄主许迩久闻其恶名,让她吃了闭门羹。 几日后许三公子被歹人抓走,闻倾阁主策马千里救美人,实乃是一段风流事。 此后庄主许迩设宴致歉,还给了吕妙橙自由出入山庄的权利。 有人说吕许两家暗地里早就把亲事定下,江湖第一魔头配江湖第一美人,当真惊奇。 “是去百闻山庄找人吗?”他又问。 这回吕妙橙愣了愣,说:“你也知道啊。” 看来百闻山庄的名气不小,想必找人这件事交给他们没问题。 窦谣想起车厢后头载着的银两,心道,该不会是去提亲的吧? 他就不该跟过来! 吕妙橙前脚对他厌弃,后脚就去百闻山庄会旧人,而他呢,对内不受宠,对外有对手,当真是内忧外患! 她恢复记忆了,以后还会可怜他吗? 一路南下,枯黄的草色逐渐变得青翠 欲滴,陆路走完,吕妙橙一行人登船继续南行。 窗外烟波浩渺,敞开的小窗下,窦谣正在梳妆。他也是留心过的,许三公子上妆只敷珍珠粉,青黛描眉,不涂口脂。众人交口称赞这是“青山迤逦绕白练”,说这样的妆容素雅。 他特意配了一身月白的衣袍,外披淡青的罩衫。 敲开房门的时候,吕妙橙正伏在床榻上翻阅着一本旧书,头也不回地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陪你。”窦谣在床榻边蹲下,两只手搭着,将下巴枕在她手边。 “怎么改了性子?” “因为我……”他蓦地红了脸,“想哄你开心。” 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温软,从手边那颗脑袋呼出的热气里氤氲,吕妙橙忽然很想抬起手来摸一摸他。 但随即她又想起吕风的话,侧过头瞥了他一眼。 他穿的正是那套定制的成衣。 “你这件衣服,挺好看的,”吕妙橙示意他站起,“转个圈我看看。” 她总算是语气温和了些,窦谣忙不迭地起身,抚了抚长袖,在她面前慢慢地转身。这套衣服的里衣他改小了一点,罩衫又宽松,两相映衬,可以展露出腰身。 榻上的人侧卧着,以一个慵懒的姿势看他,末了吩咐道:“把衣服脱了。” “……现在?” 吕妙橙收敛笑意,并不回答。窦谣猝然的羞怯在她眼里变为了一种并不高明的掩饰,他这副模样令她的疑心更甚。 “好、好的。” 清秀如竹节的身影一层一层褪下衣袍,那件宽松的罩衫滑落,吕妙橙发觉,眼前人比她以为的更瘦一圈。紧接着,他解开衣带,最后一件衣衫也从肩头落下,堆积在脚边。 没有短匕。甚至连一根发钗都没有。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身体暴露在空气中总是令人难堪的,尤其是窦谣还穿着鞋袜,双脚的触感在不断提醒他,此刻的他,完全赤|裸。 饶是屋内烧足了暖炭,窦谣也有些发冷。他环顾四周,发现这冷意不是来自窗外门前,而是来自榻上的吕妙橙。 “妙橙,”他试着唤她一声,“如何,脱也脱给你看了……” 她这才回神,握住他的手腕把人带上床。窦谣被搂着脖颈,躺在她身侧,吕妙橙一手揽他,一手拿书,一个眼神也不给他。 窦谣好奇极了,什么书能把她迷成这样? 他不着寸缕地依偎在身侧,她竟看也不看一眼。 “妙橙。”窦谣大着胆子伸出手,轻轻摩挲她的后背。 看书的人终于放了书本,却是下了床,拿出一瓶药丸来。窦谣顿时心生愧疚,他只想着让她重新宠幸他,却不曾想,吕妙橙竟然有伤在身。 待吕妙橙吹灯躺下,窦谣两手交叠放置在腹部,规规矩矩地闭上眼。 他等了好一阵,期望着她能抱住他,可惜事与愿违,吕妙橙的呼吸声绵长,显然是熟睡了。 窦谣不知道的是,吕妙橙临睡前吃的不是伤药,而是幻药。这一次梦境,她依旧在草芥镇上。老行刑人的院落里,她浇洗着那柄鬼头刀,忽听墙头上传过来一道女声:“你就是这个镇上的刽子手么?” 那人高坐围墙之上,眉眼格外熟悉。吕妙橙确定自己没见过她,可看她的脸,又仿佛已经认识了她许多年。 “我是,”吕妙橙放下鬼头刀,认真端详着她,“找我有什么事吗?” 女人有一双清润的眼睛,就像春天的溪流那样涓涓流转。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吕妙橙总觉得很熟悉、很亲切,她不由得语气也软和下来:“五两银子给个痛快,保管犯人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嗯?”女人怔住,之后勾起唇角解释:“我不是来找你通融的,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会想做刽子手呢?” “我不想做啊,”吕妙橙摊开双手,“是因为我欠了别人钱,那债主让我做的。如果只是种地卖菜、帮人运货的话,还三辈子也还不上!” 第39章 女人眼眸微睁:“你还种地?” “对啊。” “起早贪黑地卖菜?” “是啊。” “给别人当下手……是给镇上的所有人帮忙吗?” 吕妙橙点了点头:“大家都说我力气大呢……可惜现在做了刽子手,没人搭理我了。” “你、你还做过什么?” “就这些吧,”吕妙橙话锋一转,“你是查户籍的么?” 院墙上忽然起了一阵风,女人抬起手腕,捋了捋发丝,“不是。我只是游山玩水来到此处,听闻镇上的刽子手很年轻,好奇而已。” 吕妙橙仰头望着她:“你去过很多地方?” “算是吧,疆土广袤,山川风光正好,恐怕我穷极一生也无法踏遍每一寸河山……” “停。” 文绉绉的词听起来就很费劲。 “没别的事我就继续干活了。” 吕妙橙收回视线,转过身去,正要再度拿起那柄刀时,身后的女人突然问道:“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你可以不做刽子手、不种田、不还债。我带你云游四方。” 第35章 院墙上端坐的女人大概是三四十岁,若她不是这个年纪,吕妙橙定要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了。 吕妙橙笑着看她:“我还欠着一千两银子。” “我替你还。” 女人信誓旦旦地说着,原以为底下的少年会兴奋得跳起,没想到待她说完,吕妙橙只是笑。 “你不信?” 吕妙橙止住笑:“倒也不是。” “怎么说?” “若是你不给,走花溜冰,人之常情;可若是你给了,我觉得我会欠下更多。” 女人忽然也笑起来,一笑便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但这笑容并不亲切。 一时再无言,院墙上的女人绕了绕发丝,矜贵地将腿在外侧垂下,跳下去之前,她说道,“你这个人……很有趣,我会再来的。” 再来?再来我也不答应。吕妙橙心道。 女人口中的“再来”并没有隔太久,第二日的傍晚,她就敲响了吕妙橙的院门。门外站着的不止是她,还有另一个气质凛然的女人。 “第二次见面了,”吕妙橙单手撑着门框,“怎么称呼?” “我叫宁赋,你叫我……宁姑姑吧。” “还有自己把自己往老了叫的?”吕妙橙抬手一指,“她呢?” 宁赋道:“她是我的侍卫,漆羽。” “还挺讲究。” “不请我进去坐坐?” 吕妙橙果断摇头。 宁赋也不恼,“那我请你出去走走?” 是夜,三个人影并行在无人的街道上。吕妙橙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自己就跟着两个陌生人出来了。也许是当上刽子手后,没什么人愿意主动同她搭话,更别说邀她同行…… 但是走出来一小会儿,吕妙橙已经开始后悔,寻思着找个什么由头打道回府。 仿佛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宁赋同漆羽低声交谈几句,漆羽便兀自离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提着两块新鲜的牛肉回来,借着街边小摊的炉灶点燃了,一通清洗切割,竟是要烤肉。 油脂特有的香气溢出,吕妙橙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几声。 宁赋掏出绢帕擦了擦桌椅,招呼她坐下:“一起吃点?” “那我就不客气了。” 吕妙橙一步便跨过去,衣摆一展,在她身侧坐下,翘首以盼。 烤肉、清洗自带的碗筷,漆羽做得井井有条,然而宁赋又掏出一张绢帕,擦起了她清洗过的碗筷。 “宁姑姑,你真爱干净。” 宁赋闻言,放下绢帕,道:“总得讲究一下,不是么?临街幕天而坐,野炊为食,条件已是如此,我若再不讲究,岂不是与这周遭融为一体了?” “嗯,你肯定很有钱。” “自然。我能付得起那千两银子……” 吕妙橙一手执银箸,一手托腮,“你有良田贵宅,在这种乡野之地不会待太久,你讲究碗筷桌椅,对自带的银箸都显出嫌弃,是因为你知道这样的条件只是暂时的。你不是一个游历山水的闲散女君,你只是偶然踩进了尘土。” “你来此处,是为了什么?” 被一语点明了目的,宁赋面上 也不显慌乱,“我其实是来寻人的,想收一个义女。” “不会是想收我吧?”吕妙橙半开玩笑地问道。她看着宁赋严肃的神色,忽然觉得这件事十分荒唐。 “为什么要选我?”她紧跟着问宁赋,“我都这么落魄了,你看上我哪一点?看上我杀了人吗?” 吕妙橙的问题就像炉火里噼啪炸开的火星一般连贯。 “别着急,我没有在嘲弄你,”相比之下,宁赋的神色格外冷淡,她搭上吕妙橙的肩头,慢慢地说:“我是觉得,你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忍常人不能忍之苦,行常人不能行之事,这很好。” “吕妙橙,你有没有想过,等还清了债务,今后要做什么?” 吕妙橙当真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三千两银子太沉了,从她七岁压到十七岁,永无止尽一般,最终也会压弯她的脊骨。 “既然现在我问你了,你就应该好好想想。” 烤好的肉块端上桌,金黄得略带焦黑的边缘冒着油光,宁赋夹起肉放进吕妙橙碗中:“尝一下,漆羽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见吕妙橙尚在愣怔,她笑着催促道:“没下毒,吃了也不用跟我走。” “我、我才没多想呢!” 吕妙橙埋下头。烤肉被一块一块放进碗中,她不知道,也没数过自己究竟吃了多少,更不敢抬头去看宁赋。 分别时,宁赋状似无意地说:“我会在草芥镇上小住,有空就来找你玩。” “你都三四十岁了,还找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孩玩,以为我们是忘年交啊?” 宁赋惊讶道:“我以为我们已经是了。” “……我觉得不是。” “那一顿烤肉的交情,总归是有的吧。” 这之后,每隔两三日,宁赋都会登门造访。她有时带来一只肥硕的野鸡,有时端一碟铺子里的酱牛肉,有时拎两尾活鱼……吕妙橙做了刽子手后并不缺吃穿,可像这样变着花样地做吃食,还是头一遭。 宁赋的嘴很刁,而她的侍卫恰好有一手过人的厨艺。 吕妙橙开始在心底隐隐地期待宁赋造访。 每当宁赋一来,这间清冷的小院瞬间便有了烟火气,三人围坐一团,漆羽极少开口,大多数时候,都是宁赋在高谈阔论。 她会给吕妙橙讲述近年来科举学子的风气,讲文人的诗会,讲京都的繁华,兴之所至,还能哼唱一段坊间流传的小曲儿。宁赋偶尔也会讲一些花楼趣事,听得吕妙橙津津有味。 “京都风水养人,是个好地方。” 宁赋说道。 吕妙橙面上不显,实则内心千回百转。 她这样的人,真的可以去京都吗?真的可以过上像宁赋所描述的那种生活吗?真的……可以做宁赋的义女吗? 宁赋……会不会是在骗她? 可仔细想来,她有什么好骗的呢。 直到某天夜晚,宁赋带着两坛子好酒来找她。酒醉之时,吕妙橙听见宁赋说道:“出身有什么紧要的?那庙堂上的三品大员还是寒门出身呢……你的一切,应该用自己的双手去争、去抢,世间万物若是都只论个出身,那还奋进什么,这人生不就成了一眼望到头的蠢东西了嘛!” 宁赋面颊酡红,撑着吕妙橙的肩膀:“我不在乎出身。我只看一个人有没有改变一切的潜力。” 凉风拍打着脸颊,那一刻吕妙橙觉得眼前的女人有些模糊,看不清面容,也辨不出年纪。 “宁赋。”吕妙橙极为认真地喊她的名字,“我……我跟你走。” 她说出这一句话时,似有金石坠地的铿锵声响,肩上明明搭着一个人,吕妙橙却觉得很轻。 正当她拿着宁赋给的银票去找秋杨时,事情却没有想象中那样顺利。秋杨的神情很是吃惊,问了几遍宁赋的名字,这之后匆匆去找赵女君,返回来一个消息:赵女君不接受别人的银钱,只要吕妙橙亲手挣的。 摆明了是为难她,不放她走。 “为什么?” 吕妙橙猛地坐起。 这梦境真是磨人,好巧不巧断在这里。 她最后是跟宁赋走了吗?可自从到闻倾阁以来,没听说过这号人。要是没走,自己怎会出得了草芥镇? 好歹是知道了,赵女君和秋杨在故意为难她。吕妙橙心口滞涩得难受,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们会是这种人。一直以来,吕妙橙都认为债主宽宏大量,认为秋杨揍她留手,认为……她们是在照顾她。 三千两对她们来说不足挂齿,可三千两换来一个随意指使玩弄的人,却很有意思。 “发生什么事了……”枕边的人睁开惺忪睡眼。 第40章 窦谣见她直愣愣地坐起,面露纠结之色,又瞥一眼床帷,天光乍现。吕妙橙在想什么? 她竟是一刻也不想多待,宁愿早起也不要同他共枕而眠了吗? 果然,吕妙橙说道:“我出去透透气,你且睡吧。” “等等……” 窦谣拉住她的手:“既然不想与我共处一室,为何昨夜允许我上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问:“为何带我来江南,是想让我看着你和许三公子久别重逢吗?” 说到最后,他竟有些委屈起来。 “你在说些什么……许三公子是谁?” 吕妙橙正思索着方才的梦境,猝不及防被指控了一遭,脑海里纠缠的线团一下就被水冲走了,变得空空如也。 “百闻山庄许知节,你不记得吗?”窦谣观察她的神情,又说:“你去百闻山庄不找他的话,还能找谁?” “买一个人的消息。” 还真不是去找许知节的。 窦谣见她对自己还有几分耐心,就追问道:“妙橙,你最近……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的确是有的。 吕妙橙并未回答,就见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手亲了亲,眼睫有些湿润:“你别生闷气,打我骂我都可以的……” 真打一下他可就原地吐血三升了。 她一面腹诽,一面顺着这姿势掐了掐他的脸。窦谣仰起头,乖顺地送在她手中。 “阿谣,我头有点疼,”吕妙橙复又躺下,“你帮我按一会儿吧。” 她阖上双眼。微凉纤细的指尖绕过发丝,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按在她头顶,沉重的头颅在这一刻仿佛被托举起来。 吕妙橙绷紧的神经放松下去。 那个始终萦绕在心头的问题,她此时很想问一问。也许窦谣去见冯饰非并不是有心经营,买短匕只是为了防身……吕妙橙叹了口气。 她握住窦谣的小臂,向着自己拉过来,终究还是把人抱住了。 “阿谣,”吕妙橙蓦地睁开眼,“你前几日为何要去见冯饰非?” 怀里的人颤了一瞬,“你都知道。你……是因为这个才疏远我的?” “回答我。” 窦谣搭着她的肩背,下了决心说:“我是想从她那里多得到一些消息,所以……我想维持间谍这个身份。我以后每次和她联络时,都会告诉你,消息也会带回来的。妙橙,我现在只想查清楚少主的事情,我只有这一件事……求你了。” “可以。但是你每次出去,都要带上我的暗卫。” 吕妙橙隐约觉得他还是藏了一些什么,但逼问太急往往只能得到谎言。 窦谣急忙点头:“好!” 他说完,又凑过去主动亲吻她的颈侧:“妙橙,别生气了好不好?” 吕妙橙忽然觉得生气是一个很好的方式。 应该是因为她动怒,冷落了他,所以他近日来才如此温柔乖顺。 “以后不准再瞒我。” 作为惩罚,吕妙橙咬了一口他的锁骨,深可见血。窦谣吃痛,忍不住叫出声来,眼里盈满泪光,却更加抱 紧了她,“你怎么又咬我,上次惩罚也咬出血……” 他的双颊不由得泛起红晕。 吕妙橙上一次还做了什么……她抚摸他的身体各处,唯独避开一处,反而就是那避开的一处反应格外激烈。 她在这种事情上总是无师自通。 “妙橙!” 以防重蹈覆辙,窦谣抢先一步动了手,鼓起勇气覆在她小腹上。他可以清晰地抚摸出线条凌厉的走势,轻轻戳一下,极富弹性。但是立即就变紧实了,他知道吕妙橙在偷偷用力。 吕妙橙被挠得有点痒:“你、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窦谣跟着重复了一遍,“我想……我想……”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还在无意识地摩挲,吕妙橙按捺下冲动,只是箍紧了他的腰,不让人逃开。 “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她又问。 “我……” 窦谣只觉得这床帷里热气太盛,他被圈在怀里,躲也躲不开,要被蒸熟了。 “那我来告诉你,”吕妙橙捉住他的手按下,“你现在要做的是——取悦我。” “你不是学习了很多‘技巧’么?不会都忘记了吧?”她附在他耳边低语,“我知道阿谣会的。对,是这里……唔,你怎么笨笨的,要像这样……宝贝,你学得真快,比我想象中更聪明。” 窦谣有些飘飘然,被她一句接一句的夸奖几乎冲昏了头,自己被掐着脖颈吻住都毫无察觉,唇瓣合不拢,任由她侵袭掠地。 “宝贝,”吕妙橙忽然与他分开,“你的手还不够软。” 他晕乎乎地点点头,自觉靠了过去。 抚摸发顶的手起先还很温和,时不时用食指绕起一圈儿把玩,鼓励似的轻拍。窦谣便愈发卖力,这只手突然张开五指,牢牢笼住他的发丝,慢慢揉着……到后来,他精心打理的柔顺长发被粗暴地攥住,吕妙橙的气息凌乱,似乎即将抵达极乐。 窦谣以前只练习,还从未真正地服侍过人,因此他根本不知道后面应该做什么。 微凉从脸颊上蔓延,浓郁得过分的寒梅香气缠绕在鼻端。 吕妙橙逐渐回过神来,爱怜地望向他。只见窦谣顶着狼狈的面容,似乎并未反应过来,仍是在懵懂地看着,唇肉艳红,下唇还垂着一线清亮的光泽。 他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探出舌尖细细舔去。 “做的……很好,”吕妙橙一时心神都被慑住,她揉了揉他的耳垂,“再来。” 东方的一道天光逐渐扩散到整个天穹,床帷外明亮起来。潮热的气息充斥在帷幕中,窦谣只觉得自己彻底被寒梅浸透了,他头皮被拽得生疼,唇舌也酥麻。 从内到外,无一不被侵占。 而他此刻被压着,脖颈到胸膛红梅绽开,罪魁祸首还在执拗地吮咬,似乎是想将莓果采撷下来。 “别咬了……”窦谣握紧她的双肩,怀疑再这样下去,那一层皮肉都会被撕扯开,露出血淋淋的心脏。 吕妙橙意犹未尽地停下,又伸出指尖蹭了蹭:“为什么没有啊?” “唔……什么……” 窦谣被她欺负得迷蒙,一时不解。 吕妙橙反问他:“你觉得这里能有什么?” “这里、这里有……” 他又羞又恼,一把按住她作乱的手指:“我现在没有!” “那什么时候才能有呢?” 她真是太坏心眼了,窦谣闭紧了嘴,坚决不说出她想听的那句话。沉默即是纵容——在吕妙橙眼里是这样的,她便用了点力碾过,听他抑制不住的呻|吟。 “我、我知道有一种药可以做到,”窦谣禁不住折腾,终究还是妥协了,“以后……以后用。” “嗯?” 吕妙橙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巨大的疑问。 巧的是,她刚在梦境里听宁赋说起过那种药。没想到窦谣连这个都知道……偏偏这人每回在榻上都生涩得像个雏儿。 “那药对身体有害,还是算了。”她揉了揉他的脑袋,将人打横抱起。 吕七早已准备了热水,吕妙橙抱着窦谣踏进浴桶,跨坐在他腿上,说是替他浇洗面颊,实际上不停地捣乱,水花四溅。 她打心底里喜欢他这副模样。既狼狈,又可爱。 …… 白墙黑瓦,粼粼波光,两岸新发的柳枝拂动如烟。吕妙橙一行人抵达箬陵渡口时已是傍晚,换了乌篷小舟进城,河道两侧,朱红灯笼渐次亮起。 朦胧的烛光晕染开来,吕七站在船头询问摇桨的船妇:“近日可是有喜事?” “几位不知道?”船妇有些愕然,重新打量一番端坐船中的吕妙橙,“还以为你们也是来参加许三公子生辰宴的呢。” “生辰宴?”窦谣转头盯着吕妙橙,“你……就这么凑巧?” 许三公子,又是这个许三公子。这几日窦谣趴在她耳边念叨,吕妙橙听得头都大了,原本她还不在意,如今非要去看看那是什么人不可。 “不止是生辰宴,大家都说老庄主借此要为许三公子选妻主呢!”船妇一说起这事,便神采奕奕,“年轻的女君们这几日都赶了过来,但是据我所知,那许三公子早就芳心暗许,非一人不嫁。” 说到此处,船妇故意停下,等着几人发问。 可惜足足停了几息,也无一人开口。 吕风平静地望着水面,她的性子一贯不爱提问;吕七则是斜眼瞥着窦谣,眼睁睁看着他面色愈发的青;吕妙橙正听到兴头上,碍于身份不便追问,可看大家都闭口不提,终究忍不住问道:“是谁?” “正是那凶名远扬的闻倾阁主,吕妙橙!”船妇聊起这种事,就连划船都格外有力,“两年前,许三公子被歹人掳走,吕阁主一人一刀追出千里之外,寡女孤男同乘一马,日夜相处,自然是生出情愫。许三公子是何等美貌,就连吕阁主也无法招架,至于这相处的几日发生过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第41章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之后,有人拜访百闻山庄,路过许三公子书房,发现里面挂了几十副女子的画像,都是吕阁主呢!” “……” 吕妙橙心想,我还挺会玩的? 闻倾阁里收了一个男子做护法,从悬壶谷抢了一个男子做医师,她自己睡了一个月蚀门的间谍,如今又得知还有一个钟情于她的百闻山庄公子……该不会各门各派都有吧。 她后知后觉地侧过头。 身旁坐着的窦谣面色不太好,十根指头都绷着用力,将衣摆捏皱了。 停船上岸,进店入住,窦谣一路上垂着头沉默不语,直到进了屋把门掩上,他才红着眼睛扑过来:“你要去见他,参加他的生辰宴吗?” “碰上了就去看看。”吕妙橙心想,找人办事遇上人家儿子生辰,总得道喜吧。 “只是碰巧,你就会参加一个男子的生辰宴,给他贺礼吗?” 窦谣埋在她胸口,眼尾泛着惹人怜惜的绯红,“你不是不记得他么,你们不认识,是陌生人……” “可是我有求于许庄主啊,参加她儿子的生辰宴,说两句话就走。” 吕妙橙解释一番,忽然留意到窦谣的神色,不禁笑起来:“你是不是在……吃醋啊?” “没有。” 他揉了揉眼角,抿着唇,又紧贴过去。 “你要是、要是想得庄主欢心,就给许三公子准备丰厚的贺礼,”窦谣强装镇定地说道,“老庄主最疼爱的就是他。你要是不会选礼物,我帮你选。” “你当真愿意?” 吕妙橙有点吃惊。看他那副样子,并不气恼伤心,可伴侣之间遇到这种事情,不该是这样。 她郁闷地想,窦谣究竟什么时候才肯表露真心呢。 “主人,吕风有事要禀。” 缠抱的两人蓦然分开,窦谣率先松手,帮她理了理衣襟,他甫一转过身去,眼泪就淌了满脸。 愿意又如何,不愿意,又如何? 他没法吃醋。他连个名分都没有。 第36章 吕风手臂上停着一只信鸽,她从鸽腿绑着的竹筒里取出一张纸条递过来,吕妙橙将其展开,上面只有五个字:“雍王已回府。” 谁寄出的信?吕妙橙想问却又不敢,怕吕风发现她失忆的事情。二十三岁的她为何总盯着雍王不放,还派了眼线安插在雍王身侧……吕妙橙故作淡定地撕碎纸条,嘱咐了吕风几句,转身又回了屋。 离开闻倾阁前,吕妙橙留了几个人看着凛地,这会儿倒是没有消息。 吕妙橙越发好奇二十三岁的自己。 如今 看来,除了暗卫,阁中像是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凛地必然不可信,沂水勉强,风禾没法用,至于火伞,这人似乎还在关自己的禁闭。 她应该还有其他的手下,只是这些人就像潜藏在雍王身边的那人一般,散落各地。 翌日一早,窦谣果真催着吕妙橙上街去挑选贺礼。东汀城富庶,本就有不少生面孔,吕妙橙摘了面铠便无人再注意她,行动起来很是方便。街道边就是一条清澈的河,人群熙熙攘攘,她只能紧紧攥住窦谣的手腕,免得他被挤下河去。 分明是给别人选贺礼,他的兴致却格外高昂。 窦谣看中了一枚翡翠的戒指,将它虚虚罩在指节上,莹然的碧绿更衬得他手指葱白。 “这倒是好看。”吕妙橙拿过戒指,对着店外的日光透了透,眯起眼端详一阵,示意吕七付钱。 先买下吧,虽然对着太阳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选这一件?”窦谣问她。 吕妙橙就知道他还想再挑点什么,就说:“一个小件是太少了,你再看看?” “你想……想给他买多少?”窦谣的声音小下去,“听说他擅长书画,要不再买一套上好的笔墨?” 那枚翡翠戒指是他喜欢的,没想到还没开口就被吕妙橙拿了去,打算送给许知节做贺礼,她觉得一件不够,还要再选。这根本不是“说两句话就走”的态度,再挑下去,恐怕连聘礼都备齐了! “那就给他买一套笔墨,”吕妙橙抬起他的右手,将那枚翡翠戒指举起,套在他手指上,“我是说……你要不要再看看?” 温润的质感从指根一丝一缕沁过来,戒指被她握在掌心久了,尚存余温。 明媚的日光将过街人群的影子牵扯得很长很长,店门前悬挂的一只各色玉石拼凑的风铃泠泠作响,声若清泉。浩瀚的人影犹如千万股溪流汇聚,和着玉石声,倒真是一条泉水。 车马声、人声皆远去,那一只风铃在心头叮当碰撞。 窦谣蓦地蜷了指骨,收入袖中:“不看了,就要这个。” 他应该是被牵着出去的,吕风和吕七在左右开道,吕妙橙带着他在人群中穿梭。这一道泉水互相推攘着,碰撞着,一路向前,窦谣触目所及都是人,看得眼花缭乱,索性……只看一个人好了。 走出东汀城最繁华的那条金溪街,人流才逐渐减少,吕妙橙的目光落在街边叫卖的一个老叟摊位前。他卖的是糖水,这让吕妙橙回想起从前在草芥镇上的日子。小时候没钱买,等到有钱了,人却是大人了。 虽然一个成年女子去买糖水很奇怪,但她还是禁不住走过去要了一碗。 等待的间隙,她聚精会神地盯着老叟动作,身后的窦谣却被撞了一下,还没等吕妙橙看清楚撞他的人是谁,那人就钻入人群消失不见,仿佛江流汇入大海。 “那个人不对劲,”吕妙橙自小混迹市井,一眼就看出那是个惯偷,“你的钱袋还在吗?” 窦谣摸了摸腰间的钱袋。沉甸甸的,可他的心也跟着沉下来——戒指不见了。 “你买的戒指丢了,”他摩挲着空空荡荡的指根,垂着头不敢看她,“对不起……” 面前哪里还有吕妙橙的身影,一抬头,她已经挤进人群去抓那惯偷了。吕妙橙记得那一袭青灰的袍子,融在人群里毫不起眼,可这种人她见得多了,闭着眼都能猜到这人会往哪儿逃。 “吕风,你绕到那边巷道口去。” 吕妙橙留了吕七护着窦谣。那惯偷果不其然朝着吕风的方向去,她紧随其后,等对方发现被堵时,猛地回头,吕妙橙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别跑了,把戒指交出来。” 对方的面容也毫不起眼,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是一种很淡的面相,这张脸做偷盗之事十分便宜。 “愣着做什么?” 吕妙橙厉声喝了一句,一手攥住她,一手就去搜。 搜了一会儿,戒指没找到,对方不做反抗,反而嘿嘿地笑起来:“找不到吧?” 吕妙橙诧异地打量她:“你笑什么?” 这人该不会是个傻子…… “吕妙橙,你跟我装什么呢,不记得我了?” “你认识我?”吕妙橙此话一出,顿觉不妥,改口道:“我可不认识你这样的人。” 本想诈一诈她,结果对方的神情忽然一肃,似乎被这句话气得够呛:“放手,放开我,你还看不起我了?” 这人往她手心里一拍,赫然是那枚翡翠戒指:“行吧,我万琦就是一个小偷,你是阁主,好了不起哦。‘我可不认识你这样的人’,你忘了你当初怎么跟我一起劫的许三公子……” 吕妙橙越听越心惊,急忙把人拽进小巷里:“你说什么?!” “不是吧,你真的忘了?是最近杀人杀太多了吗?”对方抱着臂,满脸的疑惑,“我听说你去红蓼谷血洗一通,搞的人家闭谷了,还把半路拦截你的各路人马也杀了个干净。杀人杀多了就记性不好吗?” 吕妙橙先将吕风屏退,才认真地问她:“我们以前见过?我真有点不记得了。” “两年前还是三年前……”对方抬头望天,回想了一下,继续说:“你那时候吃了百闻山庄的闭门羹,我在山庄门口捡别人掉了的银子,然后你就问我是不是缺钱,我说是,几天后你让我去山庄里偷了个人出来,连夜扛着他往城外跑……” “你偷出来的人是许三公子?” “是啊,”对方点点头,“你说他老娘给你吃闭门羹,你必须收拾收拾他。” 吕妙橙发现这真是她能干出来的事情。 居然用这种方法得到了百闻山庄的信任,不敢想要是被许三公子发现…… “话说你跟许三公子这是好上还是没好上?我看你身边怎么有人了……当初放他回家的时候他还不肯回呢。” “……” 吕妙橙有了一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许知节知道是我绑的他?” 万琦一拍脑袋:“我去……你怎么这都忘了。他知道呀,他还给了我一笔封口费不让我说出去呢。” “别老是问我问题,你到底记起来了没有?” 吕妙橙木然地应道:“想起来了。” “换我问你,那美人是谁?” 第42章 “是内人。” 万琦拍了拍手:“好啊,背着我成婚,也不知会我。” “没成婚,”吕妙橙解释,“还没给他名分。你方才偷戒指是故意引我过来?” “逗你玩一下,”万琦忽然想起什么,“你那内人呢?你把他一个人丢在大街上了?” 人流如织的街头,吕七束手无措地端着糖水,站在一旁看着窦谣掉眼泪。她的脑袋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被偷了东西会哭成这样,主人不是去追了吗? 主人肯定能追回来的啊。 吕七低头看了看糖水,又看看窦谣湿透的袖口。 心里不由得感慨,他眼泪真多啊,都快赶上一碗糖水了,吕七不知道再让他这样哭下去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比如待会儿主人回来,看见他如此模样,不知会是什么表现。 毕竟,主人是真心爱护他,这一点吕七还是能看出来的。 让她去杀个人很容易,追查一件事情也能办,可吕七对目前的局面一筹莫展。 窦谣将眼眶都揉痛了,一流泪就针扎似的疼。大庭广众之下哭鼻子真的太丢人了,可他没办法,控制不住。 为什么他连一枚小小的戒指都守不住? 那是他从小到大得到的第一件礼物。翡翠的质地很好,吕妙橙眼睛都不眨就买下了,她应该不知道这一枚翡翠戒指可以买几十个窦谣。毕竟一个窦谣只要九两银子。 也许是上天在借此机会告诉他,他不配拥有那么贵的东西。 忽然有人拉开了他揉眼睛的手,刺眼的日光照进来,窦谣几乎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一枚温热的东西,缓慢而又坚定地再度被套上他的指节,稳稳停在指根处。吕妙橙用柔软的绢帕擦了擦他的眼睛:“找回来了,别哭……已经肿了。” 这才分开一会儿,窦谣眼睛就哭肿了,都怪万琦那个手贱的家伙。 吕妙橙朝着跟过来的万琦狠狠剜一眼,后者举双手道:“只是开个玩笑……那个,姐夫,真对不住,我是闹着玩的,戒指已经还给你了。” 窦谣揪着绢帕不放,遮住眼睛。平日里他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这双眼睛,现下定是难看,还是早早回客栈用冷水敷一下。 他这副可怜的样子,一提回去,吕妙橙就答应,一行人便回了客栈。 早晨出门,不到正午就回来,吕妙橙其实还没看够。她坐在一旁,把玩着窦谣摘下来的翡翠戒指,看他对镜敷那双红红的兔子眼,不由得问道:“阿谣,你怎么会哭得这样伤心?” 难道是从前也被偷过东西,还是仍在惧怕她,怕弄丢了她给的东西不好交代? 第37章 镜中的人眼眶红肿,往日薄薄的眼皮也被泪水泡胀,看起来丑极了。 窦谣两手撑在桌上,托起帕子,闭了眼贴住,声音从缝隙中闷闷传出:“我只是被吓了一跳……你那个朋友的手法实在是老练。” “真的吗?” 吕妙橙从身后靠近,一同看着镜中,窦谣这个谎撒得太差劲,自己都掩盖不住慌乱的眼神。 他才不想让她知道呢。 要是让她知道一个戒指他都承受不起,以后他……还怎么若无其事地待在她身边。从前的经历,绝对不要告诉她。 他如此想着,心思都摆在了明面上,可落到吕妙橙眼中,却是满面的遮掩与退缩。 她伸出手环过他的胸腹,一掌扣在他胸口,那颗心脏惶急地跳动,震动清晰明了地传递过来。听闻人心里藏着所有的秘密,无法说谎,吕妙橙此刻真想挖出来,看这颗心里究竟藏着什么。 窦谣说谎的功夫从来不到家,就像一枚揣着明珠的小贝壳,壳子总是颤颤巍巍地合不拢,露出一点动人的光彩,想要取出明珠时这贝壳又闭合得紧,若是用蛮力,那两片单薄的壳就会碎掉。 吕妙橙的手慢慢移下,捞着他的腰。 心跳触手可及,身体近在咫尺,可镜中的脸与她不止是隔了一段距离。眼前人在镜中,她在镜外,即使相抵,中间也永远有一道冰冷坚固的隔阂。 “唔……好疼。” 窦谣忍不了腰间那铁箍一般的手,只觉得这手掌都快按断他的脊骨了。 吕妙橙在生气。 可是要他亲口说从前的经历,窦谣宁愿被打死。他只不过是一个糊了层白纸的破烂,要是捅破这层纸……破烂是做不了夫郎的,连侧夫都做不成。 窦谣从未如此排斥过自己的身世。 身后的人松开他,沉默了一阵,径直开门出去了。 东汀城的酒馆别有一番特色,多是凭河傍桥而建,临水的雕花木窗清一色大开着,粼粼的波光游动在酒馆四壁上。馆内文人商贾云集,这边唱诗作曲,那边洽谈生意,中央又有一个粉面的伎子抚琴高歌,清丽的音色将嘈杂人声统统盖过去,时不时有人向他抛去几朵沾露的鲜花。 万琦替吕妙橙斟满青瓷酒盏,见她面含恼意,便说:“吕姐姐,你还在生我气呢?看来是很喜欢姐夫,我再给你道个歉?这顿酒我请,别生气了。” 吕妙橙接了酒盏,并不饮下,“没有。” “你们吵架了?” “没有。” 万琦一挠头:“那就是说不上话了。” 这回吕妙橙应道:“差不多。” 她心烦着呢。原本是不在乎太多的,她就是看上了窦谣的脸和身段,他最初又主动地送过来,这才让她起了一点心思。等到真正拥有了他,她忽然又觉得不够,完全不够,想知道在他心里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想听见他内心的每一个想法,想让他对自己……毫无保留。 大部分的时间,窦谣在她面前都是温情的,可有时候,就比如现在,他就关上了壳子不让她靠近。 “人啊,是这样的,”万琦语重心长地开导她,“即使是妻夫之间也不能说完全坦诚相待,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嘛,要学会包容啦,实在不行就换人!” “不想换。” 除开那一日清晨,目前为止才尝过两次,她还没尝够呢。不过万琦说话的调调很老成,听起来阅历颇丰,吕妙橙端起酒盏和她碰了碰:“有理,再多说点。” 万琦仰头一饮而尽。 话本里都是这么说的,至于她自己……偶尔去花楼里玩一玩,真心是什么?不知道。 原以为吕妙橙也就是养个小侍,没想到她竟如此认真。万琦硬着头皮又从脑中搜罗了一通说辞讲给她听,什么温和对待啦,相互理解啦,说得嘴皮都快磨破了,末了只听吕妙橙总结道:“追问到底,不能让他觉得我温和,否则他一辈子都不说。” “……”万琦的脑袋晕了晕,“等会儿?” 吕妙橙道:“我以前就是照你说的那样做,他瞒我的越来越多。” 总不能相敬如宾似的一辈子,连他的心意究竟如何都不知道。 “这……这不对吧?” 万琦的声音隐没在伎子婉转的曲调中。 也许是打定了主意,吕妙橙的心情缓和不少,便换了话题问她:“那些丢花的,算是对乐伎的喝彩么?他们的花从哪儿来?” “啊,是的,”万琦扬起手指了指酒馆门口,那里有一个年轻男子在摆摊卖花,“几文钱一朵。” “生意还能这样做,就是不知道他们怎么分。”吕妙橙嘀咕了几句,叫了个小厮去买花。 这时节在北方很难见到的鲜花,南方街市上倒是满目芬芳,一捧绯红的花束很快就被送到了手中,吕妙橙略一低头嗅闻,馨香扑鼻。她回首望了望那卖花人纤细的背影,又让小厮去买了一束。 “一束已经够多的了,你还买两束,”万琦好心提醒道,“只是个唱曲儿的,没必要吧……难不成你看上他了?” 吕妙橙摇头:“不是,这酒馆门口的花更新鲜。买两束回去给内人。” 她想了想,又从两束花里挑出两朵最小的,起身向那乐伎走去,轻轻一抛,丢在他腿上。 忽然二层的雅间小窗启开,一只皓白的腕子甩手掷出一朵殷红如血的花,不偏不倚落在吕妙橙鬓间。 应是故意的。 虽然那小窗一开一合极快,但万琦凭借多年的经验判断,那只手属于一个男子。 男子竟然胆大到向女子抛花,这举动多半是芳心暗许之意。一时间酒馆里谈天说地的人们都一齐望了过来,吕妙橙不明所以,以为是楼上的人没丢准,信手将红花摘下,打算故技重施。 乐伎曲儿也顾不上唱了,一叠声地制止她:“女君莫要如此!” “这不是给你的吗?” “非也,这是楼上那位公子给您的。” 手中这朵红花开得饱满,花蕊层层相含,中心是金线一般的金黄色花蕊,吕妙橙回忆了一下,门口买花的那里可没有这种。 她随手将红花放进腰包,那楼上的小窗又被推开,一个小侍从说道:“公子有请,烦请女君上楼一叙。” 第43章 万琦一时看呆了。 吕妙橙方才还在说给内人送花呢,下一瞬接了别人花,还回应一般放好,举止真是轻佻。这还不算完,楼上那公子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立即就请人进屋,真是……性子急。 桌上放着的一红一青两束花和她面面相觑。 隔着三重纱幔,吕妙橙进屋便问道:“公子,你这花在哪里买的?挺好看。” 纱幔中的人影回道:“是在下亲手所植,品名赤丹山茶。” “原来如此,”吕妙橙点了点头,“不知公子赠花是何意?” 语毕,那人影剧烈咳嗽了几声,“你,不知是何意么?” 纱帘一层一层被掀开,顷刻之间,一位面目明丽的公子就走到面前,神情怨怼,秀眉蹙起。他面貌颇有书卷气,肌肤素白如纸,两道长眉隐隐描着深青。 “我并非江南人士,”吕妙橙微微颔首,“的确不知。” 但是猜也能猜到了,吕妙橙不想多做纠缠。 她扔下这句话,转身欲走,岂料男子追了上来,扑面一股清幽绵长的香气。他轻轻捏住她的大袖,道:“等一下。” “方才见女君买了两束鲜花,可是有相送之人?” 这一问正好,吕妙橙直言道:“是要送给内人的。” 捏着她衣袖的手骤然一僵。很快男子就松了手,将身侧震惊的小侍从斥退,自己也跟着退后两步:“是在下冒犯了。女君年纪尚轻,没想到已有家室,那女君应邀而来是为了什么?” 那朵赤丹山茶被归还到他手中。 “只是觉得这花好看,想问问来处罢了。” 他托着掌中的红花凝了几息,敛了眸子道:“嗯,在下明白了。” 楼下的万琦等了一盏茶时间,吕妙橙便施施然下楼过来。她忙问:“如何?那人好看吗,你认不认识?” “不认识,花也还给他了。” 吕妙橙拿了花往外走,心道这个地方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不是都说江南的男子是温婉碧玉么,她一来就碰到个胆子大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他认识呢。 客栈房间内,窦谣不停歇地用凉水敷眼,红肿好歹是消下去大半,这时吕妙橙回来,人还没出现,他就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的香气。 顾不上眼睛,窦谣起身迎接她,怀里就被塞了两束鲜花。 “这是……” “路边的,买给你看看,很新鲜吧。”吕妙橙扬起嘴角,捧着他的脸查看。 毕竟上午分开的时候她语气太冲,还弄疼了他……今晚吕妙橙可不想抱着一个不情愿的窦谣入睡,和万琦聊了一阵之后,她越发想见他了。 鲜花的馨香味道确实能掩盖一些别的东西。窦谣心想,可惜他嗅觉很好,无论如何,那一丝陌生的香气还是被他发现了。为免打草惊蛇,他上前一步,朝吕妙橙怀里靠了靠。 没错,那香味是染在她大袖上的,闻着像是沉香。 “妙橙出去见朋友了吗?” “和万琦聊了一会儿,你知道我失忆了,这地方对我来说陌生得很。” 窦谣不动声色地替她解下外袍,拿到一旁的衣架上挂好。趁此机会,他再次确认一番,是沉香无疑。 巧的是,那许三公子喜焚沉香。 果然是去见许知节了。 第38章 窦谣心里难捱,脸色却还是温和的,一双手从后面环过他的腰身,寒梅的冷韵浸染过来。曾经他闻着这香味便恐惧,后来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感觉,他总觉得这香味有催人情迷的效用,愈闻愈心跳。 不行,他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要想一个办法重新把吕妙橙的关注拽回来,不然他就只能等着给许知节奉茶了。窦谣能想到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父凭女贵。 他就不信给吕妙橙生个孩子还当不了侧室。 窦谣一鼓作气,转过去扑进她怀里,没控制好力道,一头顶在吕妙橙胸口,撞得她吃痛地退了几步。 吕妙橙按了按胸口,震惊地看着眼前弱不禁风的美人。她刚才是被什么撞的?总不可能是窦谣撞的吧,他明明风一吹就倒…… 很快她就分不出精力思索这个事情了,因为窦谣当着她的面,三下五除二将自己剥了个干净,急匆匆地推着她躺在榻上。吕妙橙原本就饮了酒,被一撞一推,脑子晕晕沉沉。 “我头有点晕。”她挪了挪,枕着窦谣的腰腹,“给我按一下。” 窦谣见她闭上眼,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就禁不住脸颊发烫。他一手按揉她的脑袋,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抽出她的腰带,慢慢掀开层层的衣袍。 吕妙橙对此没什么反应,只是把他游走的手抓回去放在头上:“两只手按一按,我头晕得厉害。” “你最近总是头晕,”窦谣忽然有点紧张,“是受伤了吗?” 吕妙橙没回答他,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锁着眉心的模样令窦谣有些担忧,他一时也顾不上其他的了,专专心心给她按摩。夜色降临后凉风阵阵,吕妙橙又饮了酒,他看一眼她敞开的衣襟,不舍地扯过被褥给她盖好。 先给她按按,待会儿再做其他的事情。 窦谣隐约觉得,今日的吕妙橙兴致缺缺。她难道是对他厌倦了?可是他有好好地照料自己的脸,也许是他最近腰间长了一点肉……嗯,一日三餐再减一半。 窗外大红的灯笼亮起,透过窗纸占据了这间房间中黑暗的边角,床榻边的烛火摇曳,顽强地守着最后阵地。 又是一滴烛泪坠下。 窦谣放下床帷,敞开身体跨在吕妙橙身上,他抬起她的手,俯下身亲吻她的眼睫。 一息,两息……他蜻蜓点水似的吻她的唇瓣,等了好久,吕妙橙没有任何反应。他大着胆子将舌尖探进去,她忽然动了,手臂一揽把人从身上拂下去,抱在身侧。 “你……你想试试这个姿势吗……” 窦谣听着自己密集如擂鼓的心跳,轻声问她。 没有回应。 难道是要他自己动? 窦谣一咬牙,转过去和她面贴面对着。 出乎意料的是,他见到的并非是玩味的神色,也不是厌倦的眼神,更不是深沉如墨的目光,而是一张恬静的面容——吕妙橙睡着了。 床帷里沉寂半晌,蓦地传出一道难为情的笑。 他失魂落魄地躺着。鼓起勇气主动一次,结果却闹了个大笑话,想父凭女贵,第一步就卡住了。 …… 百闻山庄坐落在一片湖泊上,若要前往必须坐船,许三公子生辰这日,湖面上无数游船往来,细看之下,大半个江湖门派都在其中,而各门各派的代表多是年轻女子。 人人都心照不宣。 山庄最高的那处楼阁上,一个素白的人影凭栏而立。 小侍从捧着外袍上前,想为他披上,可人影只是摆手:“这件颜色过于艳了些,换一件。” “公子,今日是你的生辰,”小侍从道,“这件衣服准本好久了……” 许知节的形容格外憔悴,他甚至分不出心思上妆。一想到昨日酒馆里,吕妙橙那副刻意避嫌的疏离模样,心口便一抽一抽地疼。她如今已觅得佳人,想必不会再来百闻山庄。 既如此,精心打扮给谁看呢? “那吕阁主好生薄情!”小侍从忿忿不平地说,“当年与公子约好了再赏山茶,一去就是两年,如今下江南,却是带着人来的!还装作不认识你……太过分了。” “她下榻的客栈,查清楚了么?” “查了,她身边的那个男子……一副狐狸精的样子,他们二人没成婚。据说是最近才得宠的,从前做什么、家世如何还没查到,只知道他叫窦谣。” “窦谣。” 许知节淡淡地念了一遍,“不是个好名字,给他取名的人……肯定不喜他。” 他其实想看看,这个窦谣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子。 可是看了又能如何呢。 高升的初阳为湖水镀上一层薄薄的碎金,那无数跃动的晶亮光点晃得他眼睛生疼。许知节稍稍移开视线,指尖拂过一旁盛放的赤丹山茶,无声地笑了笑。赏花的人不来,这花留在枝头也毫无意义,不如折了…… “公子你看!” 突然的一声惊叫,小侍从推了推他,示意他去看那湖上。 只见往来游船中,一点飞鸿般的黑衣起落,那人敏捷得如同捕猎的鹰隼,从一只船飞身而起,足尖 在湖面上轻点,身影倏忽轻灵,是振翅的黑隼。她身侧有几道身影追逐,雪亮的剑光闪耀如明星,但甫一斩出便被磅礴的黑影击退,那一柄扬名江湖的长刀出鞘,劈开水浪,激起更加夺目的白。 看不清面容,但她那半张脸都笼在银色的面铠中。 许知节已经忘记了所有。 他不记得自己上一刻在想什么,胸腔中沉郁的东西也不见踪迹,目之所及惟有那一抹动人心魄的黑。她提着长刀在湖面上穿梭,凭借游船疾快地向山庄靠近,真真是踏水而来。四面刀光剑影,犹如群星追逐黑日,却丝毫不能阻挡她的步伐,只不过是徒劳,以卵击石罢了。 第44章 今日是他的生辰。 他原以为那人不会来了,可她不仅前来,甚至是只身在杀机中趟出一条血路,飞渡长湖。 小侍从也看呆了,不过他很快便回过神来,拉住了试图翻下栏杆的公子:“公子,你别急,你又不会武功,学她做什么!” 湖上。 “吕妙橙!拿命来!” 身后不知是哪门哪派的弟子在穷追不舍,吕妙橙单手抓住驶过的游船,将身一翻,追来的男子恰好经过下方,被她一脚蹬在后背,当做垫脚石给踹下了水。 她则是稳稳落在一只船的篷顶。 吕风紧随其后,停在她身侧:“主人,真的不动手么?” “与我无关。” 不管这些人是冲着闻倾阁主来的,还是先前凛地用大开杀戒迎接她所惹出来的祸事,都与她无关。吕妙橙并不清楚这其中的恩恩怨怨。 说实话,这些人武功也就那样,她可以毫发无伤地抵御,所以没必要下杀手。 只是越动用内力,头就越晕。 “算了,吩咐其他人动手吧,留活口。” 吕妙橙揉了揉太阳穴,收刀入鞘,从篷顶上俯冲直下,回到窦谣所在的游船上。今日趁着有人挑事,练了练残梅九霄寒,六重已经掌握,若非遇到一等一的高手,自保还是没问题的。 “没有受伤吧?”窦谣关切地坐过来,整理她的衣袖。 “没有,”吕妙橙翻了个面,背靠着栏杆,长出一口气,“打架还挺有意思的。” 每一次即将斩开人体时她都收住了手,但吕妙橙能明显地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想那样做的。似乎用手里这把刀斩开一切,她就会觉得无比畅快。这种感觉很新奇,她知道它危险,可又遏制不住地追求。 窦谣抚到她衣摆溅上的一线血迹。 耳畔传来似有若无的笑声,他僵硬地仰起脸,透过面铠镂空的部分,他看见翘起的唇角。 她是在……笑?杀人见血对于她来说,就那么有意思吗? 不、不,一开始的吕妙橙不是这样的……她在变化,在向着那个传闻中的闻倾阁主靠近了。窦谣艰难地吞咽一下,覆上她冰凉的手。他忽然害怕起来,怕她会如这样笑着,一刀斩向他。 她会吗? 他猜不到,内心却升起一股莫名的冲动,促使着他倾身过去,唇瓣贴上冰凉的面铠。 透骨的凉。 吕妙橙嘈杂的心绪忽然如退潮一般收敛、降下,慢慢归于沉寂。平稳的宁静占据了内心,身侧微微颤抖的身体将大半的暖意都渡过来,她眨了眨眼,翘起的嘴角渐渐被抚平。 落在面铠上的吻比羽毛更轻,风起就会飞散。 就是这一点重量,将堆叠如山的狂潮都压了下去。 她从方才异样的狂潮中抽离。 “阿谣,我没事。”她回握住他。 游船靠岸,山庄长阶下人头攒动,其中不少人都是守在岸边围堵吕妙橙的。见她下船,有人一步踏上前去:“吕阁主,你的护法凛地滥杀无辜,在红蓼谷外杀害了我们各派弟子,今日你必须要给个说法。” 其余人一同附和,震响的人声仿佛为她们添上莫大的气势,反观吕妙橙这边不过八个人,其中还有一个男子,气势自是矮了一头。 吕妙橙一手护在窦谣身前,问道:“你是?” 领头的女人道:“我乃峨山剑派掌门……” “本尊不认识。” 吕妙橙挥手打断了她:“不过是手下技不如人罢了,你如今来是想做什么,为她们报仇么?你是想和我打?” 真是奇妙,手下的来围堵她,杀人不成反被杀,做掌门的还有脸来讨说法? 若是手下得了手,这掌门岂不要宣扬自己为江湖除害了? 她在江湖的名声有这么臭? “我……一码事归一码事,”那掌门急忙道,“请阁主明辨。” “你想向我讨个说法?”吕妙橙逼近一步,“什么说法,让我替凛地……道歉么?” 峨山掌门禁不住想后退,可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大家都商量好了要探一探闻倾阁主的虚实,她在此时不能退缩。面前的黑衣女人看着并不如传闻中那般“元气大伤”,尤其是湖面上那一场缠斗……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一片空白。 原本是打算制造冲突,一拥而上的,若是趁乱杀掉吕妙橙更好。 身后的众人在用目光无声地催促她,而面前的吕妙橙眉宇间戾气横生。 事实上,吕妙橙的心里也没底。这么多人一齐进攻,她也不知道有几分胜算,可要是先露了怯,她必定败于下风。 漩涡中心的两人各怀心思,对视的目光却是坚定不移,谁也不肯示弱。 直到长阶尽头,一道清越的男声响起:“今日是在下的生辰,还望诸位莫要再怒目相对。都是百闻山庄的客人,请快快上来,宴席已经准备妥当了。” 峨山掌门循声望去。她从前也见过许知节,可今日的许知节格外美貌,只言片语就把这一场冲突化解了……他真好看。 松柏一般的人踏下长阶,迎着众人的视线向吕妙橙走来,后者目瞪口呆,维持着握刀的姿势不动。 昨日酒馆中赠花之人,好巧不巧正是许知节。如此说来,自己失忆的事情他不就一清二楚了么? 他落落大方地向她行礼道:“吕阁主,好久不见。” “许三公子。” 吕妙橙抓紧了自己的袖子,身后的窦谣也揪住了她的衣衫。 “吕阁主身后这位便是……令夫郎?” “是的。” 她微微颔首。 许知节按捺下侧头去看那人的冲动,只是在吕妙橙另一侧带路:“吕阁主,不知令夫郎该如何称呼?” “他叫窦谣。” “没有……名分?” 许知节这一句话犹如重锤砸在窦谣心口。 “吕阁主,既如此,是不能算数的,”许知节面上带着一点微妙的笑意,“礼节不周,误人一生。” “许公子,这是本尊的私事。”吕妙橙提醒道。 领路的人顿了顿,又低声道:“是知节失言。” 话虽如此,他的语调里可听不出一丝歉意。 百闻山庄的庭院颇为讲究,亭台水榭,回廊影壁都种着清雅的花草,其中以修竹兰草居多,窦谣望着前头款款而行的水绿身影,默默将衣襟紧了紧。他内里是一件枫红色衣衫,如今一看许知节,顿觉那颜色俗不可耐。 他不禁胡思乱想,今夜吕妙橙会不会去找许知节…… 不会的。许知节,许三公子,平素最重礼仪,断然不可能在夜晚同女子私会。 许知节先将吕妙橙安排入座,再带着窦谣去后院休整。 “家风如此,还请窦公子见谅。”和吕妙橙分开后,他的举止变得自然恣意不少,窦谣忽然有种兔子进狼窝的危机感。 那股沉香味实在是熏人。窦谣与他分开一臂距离,可许知节跟过来,不依不饶地问道:“窦公子是北方人?怎么不说话……难道是嗓子不好?” “我没事、只是不知道说些什么……” “窦公子不必紧张,你是百闻山庄的客人,”许知节笑得眉眼弯弯,“在下与你一见如故,心生好奇,若是冒犯到了你,知节先赔个不是。” “吕阁 主一贯是个冷漠的人,“他话锋一转,“在下很好奇她的心仪之人是什么模样。” 竟然不是兴师问罪,也没宣誓主权,而是就这样大大方方承认了他的身份。 “我算不上她的心仪之人。” 许知节道:“此话何意?” “嗯……她对我算不上喜欢。” 明明来的路上都想好了要如何说话做事,坚决不能软弱退缩,必须在许知节面前表明吕妙橙对他的宠爱……但是窦谣被情敌的一句话破功了。畏缩的话一出口,就再也不能止住。 “我知道她昨日见你了。”窦谣忍不住将这件事也捅了出来。 “窦公子别误会,昨日我与吕阁主是偶遇,说了几句话而已。” 说了几句话能把她的衣袖都染上沉香? 窦谣暗自腹诽,只说:“原来如此。” “吕阁主对你如何另说,在下觉得,窦公子倒是心悦于她呢。” 许知节对此心若明镜,不等他回答,继续道:“在下的那两句话,其实是说给窦公子听的。‘礼节不周,误人一生’,窦公子切莫沉溺,若是无名无分地跟了她,今后难免落人口实。再者,没有名分作保障,若是吕阁主……唉,窦公子想想吧。” 他语气里满含惋惜,窦谣一时竟不知回什么好。 他想起自己的爹爹。就算是怀上了孩子,也还是一个受人呼来喝去的侍从,窦谣有时在想,若他是女子,爹爹会不会就有名分了呢? 如果自己也步入爹爹的后尘,为吕妙橙生下一个男孩…… 窦谣的心猛地一沉。 第45章 …… 这宴会上的人,吕妙橙真是一个也不认识。 幸好她凶名远扬,也没什么人敢主动同她交谈,省得露馅。那套笔墨已经交过去了,和其他人备的珍宝美玉放在一起,看着属实寒碜。 百闻山庄精通各路消息,在江湖中声望颇高,加之许知节又是有名的美人,清幽庭院里几乎是水泄不通,人人都想趁此机会与许家结亲。 正因如此,宴会上的一众女子们目光交接之间,俱是戒备。 这是一场年轻女君们的狩猎,她们带上最丰盛的饵料和制式精良的弓箭,只为猎取林子里唯一的一头猎物。 众人期盼的视线中,许庄主入座宣布开宴,她比吕妙橙设想的要年轻一些,气质儒雅,身着鸦青色的绸面长袍。许知节那一身的书卷气恐怕就是由此而来。 许庄主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之中的吕妙橙,遥遥对她挥手:“阔别两年,吕阁主近日可好?” “不劳庄主费心,一切都好。” 席间有人嘀咕道:“当然好,最近才大开杀戒过……” 也不知道闻倾阁主究竟用了什么办法,一向刚正的许庄主竟将她奉为座上宾。 这些闲言碎语吕妙橙在开宴前就听了不少。她们越是低声讨论,吕妙橙心里就越有把握。既然她和许庄主的关系如此融洽,想必问秋杨的下落也不难。 但宴会进行到一半,许庄主就先行离开,留下宾客们面面相觑。 吕妙橙犹豫了片刻,追上去道:“庄主且慢。” “吕阁主,”许庄主仍是淡淡笑着,“我有要事在身,若是想问什么,不妨留下。” “留下?” “吕阁主是百闻山庄的客人,可以留下过夜。” 吕妙橙愣愣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这话的意思再直白不过,本就是选妻的生辰宴,单独留下一位女子过夜……许庄主邀请她留下,便是有结亲之意,而吕妙橙当真留下的话,就算是回应了。 她咬了咬嘴唇。如果不留下,那秋杨的下落也就得不到。 这几乎……就是一场交易了。 吕妙橙不讨厌交易,但她讨厌这种强买强卖的交易。 生长着青翠竹林的后院里,窦谣坐在许知节身侧,注视着那些养尊处优的矜贵公子们。笑谈间都是字画风雅,要不就是相互欣赏着妆面与首饰,他想起从前在窦家的时候,正室和侧室的孩子们也是这样的。 不同的是,从前他跪坐在角落里,这一次却坐在了主位旁边。 窦谣埋着头,他知道有无数双好奇的目光在身上睃巡。 手心里隐隐出汗,周遭的欢笑声很刺耳,他听不清许知节他们在谈论什么,也无法集中精神,只想将自己蜷缩起来。 他知道这样的状态不对劲。 好像被什么东西魇住一般。 “哎哎哎!这位女君,这里是后院!” 有公子惊叫起来。 吕妙橙踏进来,看着满庭院的明丽公子,中央却坐着一只缩脖子的小鸟。 她听见那些公子在谈笑着坊间趣闻,不明白窦谣怎会是那副模样。她三步并做两步上前,伸手想拉起他,却被一旁的几位公子阻止:“你、你想做什么?” “这是我的人。” 许知节便站起身来:“的确是。吕阁主这就要走了么?” 原本还在阻拦的公子们一听见“吕阁主”三个字,顿时四散而去,生怕那把长刀劈在自己头上。 窦谣的神智清醒一瞬,立即贴着她的手臂站好。 “可是有哪里招待不周?” 吕妙橙一看见许知节,就想起那强买强卖的交易,摇了摇头,没作回答,只牵起窦谣的手转身欲走。 “等等!” 许知节并不傻,见她面含恼意,立时就猜了个七七八八:“我母亲为难你了?她要你做什么?” “……令尊让我留下过夜。” 他面颊泛出一点薄红:“此事的确是有些不妥,但你看窦公子,他的身体恐怕不太好,需要休息一下。” 第39章 许知节话音未落,窦谣便软倒下去。 他看起来是脱力了,掌心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吕妙橙试着探了探他的脉搏,还算平稳。 “家中有医师,”许知节道,“吕阁主随我来,先将窦公子安置好。” 他背过身去,掩在袖中的指尖轻捻,唇边浮出几分笑意。 只是一点致人沉睡的药粉而已。 许知节不懂吕妙橙为何要带窦谣前来赴宴,不过她人来了便好,证明在她心里,他还是有一席之地的。以免夜长梦多,今夜就把事情定下来,所以……窦谣必须安安分分地睡着。 肩膀忽然被人攥住。 吕妙橙一手揽住窦谣,一手扳过许知节的肩膀,视线顺着他的手臂落在袖中:“你的手,伸出来。” “女男授受不亲。”许知节想抽回手,岂料她施加力道,袖中的药包抖落出去,掉在地上。 “这是……什么?” 许知节见瞒不过,坦白道:“昏睡粉末。你放心,没有害处,他只是睡着了。” 果然是他在搞鬼。 吕妙橙质问道:“你想用这种方式留下我?” 她怒气正盛,手下的力气便未加控制,许知节瘦削的肩膀被攥得发出濒临破碎的爆响,他吃痛地叫道:“松手……松手!” “解药给我,我就松手。” 这句话一出,许知节原本忍着的泪水立即夺眶而出。他满眼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女君,不可置信道:“吕妙橙,你居然为了一个小侍对我动手?” “我与你很熟?” 这一下,许知节连眼泪都停滞了。 不熟……怎么会不熟呢,当年是她带人夜闯山庄,将他掳走。许知节极少出门,那几天里吕妙橙带着他游历山水风光,好不快意。这之后他才暗生情愫,答应替她保密,帮她寻得那个叫做……秋杨的人。 她因急事要离开,他便以赤丹山茶相邀。 如今竟然三番两次装作不认 识他,还为了一个小侍对他动手…… 不会的,她说的不过是气话,带小侍来也是为了气他。恼他将生辰宴当做选妻,公然招天下女君前往,可那是母亲大人的意思。母亲大人说,此举是为检验真心,她若是不赴宴,今后也不必来了。 许知节想到此处,又说:“你别生气,当年你为了找那个秋杨离去,一去就是两年,我母亲不想让我再等你……我自然是愿意等的。” 他小心翼翼观察着吕妙橙的神色。 也许是这服软的话起了作用,她周身的怒气都收敛起来,语气也转为温和:“没想到你还记得那件事。秋杨当时所在之地甚远,这才花费了不少时间……” “一点都不远,苍梧城距此地不过几日车程,你去了两年么。” 吕妙橙故作叹息:“可是我千里迢迢赶去那里,没有见到人。这两年一直都在找她。” “怎会找不到人?”许知节急道,“几月前我还派人去查探过,秋杨还在那里生活呢。不过她的确说没见过你……” “罢了,往事休要再提,”吕妙橙一改方才温和的语调,向他摊开手:“解药给我。” 将一个小瓷瓶放在她掌心,许知节正欲问清楚窦谣之事,忽然有侍从火急火燎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他的神情有一丝愕然:“吕阁主,我母亲要见你。” 百闻山庄,听涛阁。 和前院挺拔的松柏兰草、后院清雅的**小竹不同,这一间院子甚是古拙,青石板铺就的步道周遭,恣意生长着野草,吕妙橙绕过了回廊走到阁中,那一袭鸦青色的长袍回过身来:“吕阁主请坐,我有话对你说。” 许庄主端坐在流水造景旁,为吕妙橙倒上一盏茶。 “吕阁主方才是去见知节了?” “算是吧。” 吕妙橙心想,这位许庄主好生奇怪,前一刻还不肯与她交谈,非要她留下过夜。这一会儿又主动叫她过来。 当她是随意呼来喝去的人么? “知节他年少,尚不明事理,恐怕是为了阁主身边的人,和你大吵一架了吧?” “不错。” 吕妙橙实在摸不清她的意图,只好谨慎作答。 “他眼里容不得沙子,山庄上下都将他惯得娇纵了……幼子论气度不能和世家大族的公子相比,论谈吐也不如书香门第,实在是配不上吕阁主啊。” “……” 吕妙橙强装镇定地抿了一口茶。 见她不回答,许庄主又劝道:“吕阁主少年英才,值得这天下更好的公子。” “您……不劝我留下过夜了?” “那时身体抱恙,恐是说错话了,还请吕阁主见谅。”许庄主又想起什么,忙问:“吕阁主那时是想同我说什么?” “想问一人的消息。” “阁主安心回去,明日便会将消息送来。” 第46章 吕妙橙注视着她稍显躲闪的眸子。许庄主的话语极尽疏离,看似客气,却掩盖不住她的态度。那是一种避之不及的态度,仿佛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厉鬼。 她先前命令吕七在前院散布了一点消息,说她喜好折磨人,就连赴宴也要带一个小侍玩乐。但许庄主也不至于被吓成这样吧? …… 混杂在沉香里的奇怪味道淡了,压在眼皮上的沉重也减轻了不少。 窦谣缓缓睁眼,又吸进去一口浓郁的沉香味,他猛地坐起,发现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先前他似乎晕倒了……所以,现在是在百闻山庄的客房里么? 他立即扭头去看窗边。 还好,天色尚早,趁这时候催吕妙橙离开,不让她在这里过夜。 他翻身下床,将外衫穿好,走到门边时,忽然听见一道脚步声迎面而来。 “等等!” 是许知节的声音。 窦谣顿住脚步,扶着门的手蓦地停了。 一门之隔。吕妙橙望着小跑过来的公子,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我母亲,她、她对你说什么了?你为什么现在就要走?” 许知节问过母亲身边年长的侍从,那老人拗不过他,只说母亲收到了一封书信,喃喃着什么“命不久矣”,便差人传吕妙橙过去见她。书信的制式,像是出自京城。 “令尊认为你与我并不相配。” “怎么会这样……”这之前,母亲分明是很看好吕妙橙的。 “所以我便打算走了。” “你先等一等,”许知节牵住她的袖子,“我和你一起走。” 吕妙橙道:“你疯了?” 趴在门边的窦谣听见这话,心中一紧。 竟然已经到这种地步了……许知节宁愿私奔也要跟着吕妙橙! 许知节从吕妙橙的神色中读出明晃晃的不情愿,他松了手,执着地问她:“你不愿意?不愿意的话,今日来赴宴做什么?” 当然是来寻人啊。 考虑到自己曾经也是来寻秋杨,吕妙橙没将这话说出口,“我只是来看看而已。” “……什么叫做‘看看’?” “许三公子,”她沉吟一阵,语重心长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此番前来没有任何深意,只是作为一位宾客赴宴,更不会留下过夜。” “是么……曾经的约定,不作数了?”他面色苍白如纸。 “空谈而已。” 吕妙橙缓缓地道。她虽然失去了那段记忆,但想必那时的自己也并不心悦于许知节。或许是为了报复庄主的闭门羹,又或者是为了得到秋杨的下落,她才与他作了约定。 因为,从见到许知节的第一面起,她的心从来就没有跳得欢快过。 就连现在说出这一席话,饶是他泫然欲泣,她心里也泛不起一圈涟漪。 她冷眼看着许知节哭泣,不做安慰。他在她的注视下哭得愈发厉害,可满院只有哭声回荡,激不起其余声响。 良久,感到头疼的吕妙橙掏出绢帕,打算递给他擦擦眼泪,身后的门扉“砰”一声掀开,窦谣从里面冲了出来,举起他的手帕塞进许知节手里:“许公子,擦一擦吧。” 许知节并不领情,扔了他的手帕就转身离去。 “你什么时候醒的?”吕妙橙捡起帕子还给窦谣。 他却答非所问:“全都听见了。” 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起先还胆战心惊,到后来,听着吕妙橙冷冽的话语,他反而是有点同情许知节了。这一路上猜来猜去,心里忽上忽下地难受,总是不相信吕妙橙的解释,今日听见这一番话,窦谣不禁自责起来。 一行人登上游船返回客栈,窦谣闷不做声地走了一路,进了门终究是忍不住问她:“那个人的消息,你问到了?” “拿到了,”吕妙橙倒了一杯茶,“休整两日,从江南直取苍梧城。” “苍梧城……”窦谣点了点头,又转移话题:“妙橙,今日你若是不问消息,许公子的生辰宴……你还会去么?” 吕妙橙一口饮下,又倒了一杯,“应该不会去吧。” “他算是你的旧识,也不去吗?” “我现在又不认识他,”吕妙橙连饮两杯茶,快冒烟的嗓子才好受一些,“我要去,也得去认识的朋友家吧?” 窦谣听到这里,小心地问她:“我……我算是你认识的朋友吗?” 空杯子“当啷”一声掉在桌上。 “你说什么?”吕妙橙将那几个字重复一遍,“你是我认识的朋友?” 这样的关系……是朋友?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一排干草垛,被窦谣掀起狂风吹得七歪八倒。 “不算吗。” 她咬了咬牙:“算、算。” 窦谣禁不住勾起唇角,又问道:“我的生辰,你会来吗?” “会。” “等明年,一起过我的生辰吧。”他忽然说道。 “为什么是明年?” 窦谣笑了笑:“今年的已经过了。” 今年……才开春啊。吕妙橙数了数日子,她来到闻倾阁的时候,应该就是正月里,若是过了…… “是哪一天?” 他略显局促地将两手搭在膝上:“是我发高热的第二日。” 吕妙橙想了想,忽然沉默了。那一日苏执事自裁,她与沂水商讨、和凛地对峙,这之后连夜赶往草芥镇,忙得不可开交。依稀记得,晨时窦谣还同她说过,他想要个名分……她似乎答应了他 晚间回来。 “怎么不说呢?” 窦谣低垂着的眼眸一霎时亮起,他没料到吕妙橙会关心这件事情。这是不是代表着,她其实,还是喜欢他的呢? “那时候……看你太忙了,就没有说。” 吕妙橙覆上他的手背:“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窦谣抿了抿唇,声如蚊蚋,“想、想要名分。” “不行。” 他慌了神,问道:“为什么?” “我是不会给‘认识的朋友’名分的。”吕妙橙歪了歪头,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他。 “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她将手收回去,“阿谣,不要装傻,也别再搪塞我了。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今日为何在游船上亲我的面铠?” “我……” 酒馆里同万琦说的话并非玩笑,吕妙橙真是打定了主意要问到底。她讨厌弯弯绕绕的,讨厌猜来猜去,再憋下去,都要生出郁病了。 窦谣的耳畔像是蒙上了几重雾气和纱幔,一切的声响都那么模糊,只有心跳在清晰地震动。 他摩挲着指根的翡翠戒指,听见自己颤了声,说道:“我担心你。” 不等吕妙橙追问,他又紧跟着说:“我……我好像……心悦你。” 那一枚戒指被他来回地捻动,和着心弦。 “不是为了名分哄我的吧?” 吕妙橙心里已经信了,可嘴上还在不依不饶。 身侧的人倾身过来,捧起她的脸,吻上她的双唇。他带着十足十的讨好,主动向她发出邀请,生涩地学着她往日的动作,将自己送上。 那一刻她究竟是何感受,吕妙橙已然没有印象了。 再回神时,窦谣仰面躺在桌上,衣衫褪下大半,明艳的枫红色将他衬得莹白如玉,他两手搂着她的脖颈,就连双膝也搭在她腰间,睫羽颤得厉害。 “疼……”他带着泣音哭诉道。 从前那两回都是在他意识不清时进行的,如今他神志倒是清醒,可怎么也放松不了。 手臂上明明褪了砂,他这副姿态却像是一个雏儿。 吕妙橙将他抱起,放在床上。可床榻上她压制得更厉害,窦谣又提出换个地方,最终他背靠着床榻坐在了地毯上,这样的状态让他不那么紧张。 可也正是这样的状态,他略一低头,就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窦谣感到羞耻地闭了眼,任由吕妙橙主导。 这样的窦谣很有趣,于是她在春意正浓时,牵了他的手过去:“你不睁开眼,也能看到……你看看这里,为什么会……地毯脏了,都是你弄的。” “嗯……我们换一下……”他触电一般收回手,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 还是回床榻上吧,再这样下去……后背蓦地传来冰凉的触感。 窦谣惊慌地睁开眼。他此刻又被抵上了桌,像一盘菜肴。 “你太热了,”吕妙橙亲了亲他的锁骨,“这里比较凉快。” 他在颠簸中继续控诉她:“你欺负我……” 可是立即就被她反驳了:“你说我欺负你,那你扭什么?你明明就很喜欢。” 吕妙橙停住,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说实话。” “我……”忽然的中止令窦谣更加难受,他低低地吸了一口气,寒梅的香气在不断诱使他沉沦:“我很喜欢。” “还有呢?” “继、继续,”他羞愤地别过脸去,“很舒服……嗯……” 第47章 不绝于耳的水声一圈一圈荡漾开来,窦谣翻着眼瞳,无神地望着晃动的房梁。他想,也许,他就要死了……是被吕妙橙欺负……死的。 身上的人突然放缓了动作,她俯下身吻了吻他的唇瓣,两手托着他的耳后。 “你又停……”窦谣不满地出声,“想让我说什么?……求你、求你快一点?” “想嫁给我吗?” 他愣怔住,嚷嚷道:“哪有人在这个时候问的……我想嫁给你。” 可是他的唇被一根手指抵住了。 吕妙橙道:“不是这里。” 她存着心思想逗一逗他,原本已经设想过窦谣会如何款款摆动、欲拒还迎,又或是羞怯一些……但吕妙橙全都猜错了。 窦谣咬着唇,似乎是想通过行动告诉她,但他刚起了个头,忽然就向后绷直了颈项,小腹都控制不住地抽动起来,伴随着一声短促的呻|吟,他彻底投降了。 等到眼前的大片白光和重影消散,他望见了吕妙橙震惊的神色。 窦谣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别哭了,宝贝,”吕妙橙笑着安慰他,“我知道你答应了。” 她擦去他的眼泪,搀着他起身,将人按在门板上,继续掠夺,窦谣双腿都在发软,只能靠着她勉强站起。 夜色渐渐深沉。 吕妙橙从来不知道,清醒时的窦谣会这样缠人,就算腿根都在发颤了,仍是要搂紧她,撒娇一般求道:“……还要。” 他的嗓音彻底哑了。 窦谣恍惚着,一遍一遍数,数不清就去看房间里各处的痕迹。又要登临极乐时,他心想,这么多遍,一定可以…… “可以什么?” 他这才惊觉,自己将内心所想都宣之于口了。 “可以怀上。” 吕妙橙被他补充的后半句话呛住。 “我……我……”窦谣羞恼得抬起手捂住了脸颊,“我什么都没说……” 他察觉到身上的人与他分开,倏忽远去,心里一沉,急道:“我说错了!” 鼓起勇气掀开眼帘,他却看见吕妙橙在点着新的灯烛。 她一字一句道:“今夜你别想歇息了。” 第40章 “呜……轻一点。”窦谣咬着下唇,伏在吕妙橙身上,盈盈一握的腰身上满是青紫的痕迹,一部分是在桌沿门板、窗框榻椅上磕碰出来的,另一部分则被她掐咬得渗出血。 她上药的动作已经足够小心谨慎,但稍微碰触到那些痕迹,窦谣就疼得叫唤。 昨夜的情事过于激烈了,他一开始还有心思去数,去配合她,到后来一个劲地求饶,完全忘记了想生女儿这档子事,满心忧虑被吕妙橙弄坏……他感觉自己已经坏了,手脚都动不了。 车帘之外,吕七汇报道:“主人,江南的消息。生辰宴当夜,许庄主请夷明剑派首徒沈漱留宿,那许三公子被禁足,绝食几日了。据说两家在筹备着议亲。” “夷明剑派。” 吕妙橙细细回想,那天几乎所有的女君对她都抱着或惧或怒的目光,她本就没有记忆,分不出哪个是沈漱。 百闻山庄前脚请她走,后脚就和夷明剑派结亲,像是赶着把许知节嫁出去。 也许是怕再生事端吧。 “嘶——” 最后一处涂抹完,窦谣如蒙大赦,穿好衣衫侧卧起来。 他这时才有精力抬眸去看她。折腾了他一宿,吕妙橙就像个没事人一样。他不禁后悔修了指甲,她弄得他这么惨,也该吃点苦头……窦谣的视线从她沉思的面目移下,落在衣襟前。 攀着她的肩直起上身,窦谣叼着她的锁骨咬了一记。 “做什么?” 吕妙橙一抚那处,只摸到浅浅的牙印。 左手捏住窦谣的下颌,她笑问道:“你想像大雪一样,留个标记么?” “是报复,”窦谣被迫仰起脸,仍是嘴硬:“你害我走不了路。” “你想报复我……”吕妙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按在他腰窝上,窦谣陡然地痛呼一声,那处酸胀无比,被这样一按,可不比腰间好受。 “疼、别按了,”他立即改口,“不是报复,不是!” 她这才收手,轻轻地擦拭他眼尾。 分明只是温和地笑,却令窦谣不住地回想起昨夜。他盯着吕妙橙开合的唇,那处很柔软,可柔软也不意味着温情,她昨夜堵得他几近窒息。脑海中浮现出她情难自控时欢愉的神情,一切都如雾里看花,微眯的眼眸引得他飞蛾扑火,活生生将自己都折了起来…… 到最后她 没有说话,什么也没说,只是惬意地笑着,他就溺死在那双茶色眼眸里。 “苍梧城风沙很大……” 窦谣的视线飘忽不定,又从唇上滑下去,隔着衣衫,他想的却是那一处处的吻痕。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一寸一寸地亲吻,每亲一下,她就弄得更狠。他的手大胆地抚上去,可是太颠簸了,多数时候都只能紧紧攀住她的肩,那是唯一的依靠。 视线再往下,他的面色也不自然起来。 他想把昨夜的片段从脑海中扫出去,可冷梅的香和身前的人却在反反复复地提醒他,怎么也忘不掉。 吕妙橙还在认真地说着什么,窦谣一个字也听不见了,他的视线就和手臂、双腿一样颤抖,控制不住。 再这样下去,又要丢人了。 “阿谣?” 见他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吕妙橙又唤了他一声。 “啊、什么事?” “苍梧城的事情办完,我们就回闻倾阁筹备婚事,”吕妙橙道,“我的双亲已然亡故,安葬之地……寻不到了,阿谣的家人呢?” 窦谣愣了很久。 江湖中关于吕妙橙的传闻多得是,大多数都在议论她的功法和杀业,如今一想,竟然没人提到过她的家世。有幸听到她亲口说出来,却是这样。 她的双亲,应该去世许久了。 这么多年,她都是一个人吗。 至于他的家人……窦谣不愿如实告知。 “她们也故去了,”他尽力让自己的神情看着自然,“我很小就在月蚀门做侍从。” 他听见吕妙橙叹息一声。 如果她知道他是陪侍的孩子,连庶子都算不上,出生也饱受诟病……事实上,他自己的身份就足够低贱了。吕妙橙会如何想他呢?毕竟他也是一个爬床的侍从。 这种感觉真难受,就像孩子之间牵着手,他只敢伸出一根小指与别人接触,因为剩下的九根指头都沾满脏污。 为了活得好一些,他从小就爱撒谎。即便撒谎成性,说出的谎言也并不高明,和泡泡似的一戳就破,他也会继续。窦谣心底又升起莫名的恐惧感。 年幼时,他曾经为了一块糖果撒谎,虽然得到了糖果,来不及吃下,就被识破了谎言,不仅糖果没了,还挨了一顿打。这些年来他一直都知道,无论谎言如何天衣无缝,都只能管一时的安逸。 泡泡再漂亮,再轻盈,被风吹得再高,也总有落下的时刻。 那这一次呢……窦谣望着吕妙橙低垂的眼眸,心口仿佛被一只手攥住。 他的泡泡这一次也会落在地上吗。 “你怎么了?” 见他眼眸湿润,吕妙橙掀起他的衣摆看了看。那些伤痕她都有好好地避开,绝对没压到他。 再一看,窦谣的睫毛湿漉漉的,像是马上就要哭了。 “你抱一抱我。” 他闷闷地说了一句,双手环过她的腰,脸庞贴着她的腹部,“妙橙,你喜欢我吗?” 吕妙橙停住关于秋杨的思绪,回道:“喜欢啊。” “很喜欢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感到新奇地摩挲他的发丝。 “就是想问一问。” “如果我说很喜欢,你是不是又要问,‘究竟有多喜欢’?”吕妙橙此时的心情尚佳,她望着身上柔顺依偎着的人,不自觉便脱口而出:“我娶你做正室好不好?” 窦谣惶然地抬起头:“……什么?” 他这样的身世,真的可以做正室么? “你不愿意?” “愿意的!”窦谣急忙回答。 “现在该换我问了,”吕妙橙托着他的脸庞,拇指拂过柔软的唇瓣,“你有多喜欢我呢?” “我……我……” 窦谣想说,自己是属于她的,身心都是,可是他又想,自己的身心价值几何? 与“正室”相比,什么都不算。 他犹豫这几息,错过了回答的时机。窦谣意识到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吕妙橙的笑意淡了几分,就在她即将说出什么时,窦谣不顾腰身的痛楚猛地扑上来,情急之下将两人的唇都磕得鲜血淋漓。唇上传来刺痛,腰部也像是要散架了,腿根也在抽搐,可他不敢迟疑,急匆匆吻上去。 他实在是怕极了。 “我喜欢的……”他在换气的间隙匆匆说道,“唔……很喜欢……你相信我……嗯……” 第48章 位置倏忽间颠倒,他被垫着后脑按在软垫上,承受着她的侵占。窦谣分不清此时的感受,似乎又痛楚又欢愉,他清楚自己受不住,可强烈的恐惧攫取了所有理智,迫使他献给她。 吕妙橙也顾及着他的身体,停下来问道:“你还好吗?” “我没事,”他泪眼迷离着,重复道:“我喜欢你,很喜欢你的……” “唉,我相信。” 吕妙橙捞着他的腰,把人抱起来,“别着急。” 却在此时,马车颠簸了一瞬,窦谣刹那间失神着哭出声来,他的恐惧立时转移,“我是不是坏了……” “没有,”吕妙橙看了看,安慰道:“你太敏。感了。” 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 “你休息一下,昨夜都没怎么睡,好好睡一觉吧。” 窦谣又遭了一回,惊惧之下的确疲惫不堪,便枕着她入睡。 在他熟睡的时间里,车队驶出秀丽的江南山水,调头往西北去。 日暮时分,他才惊醒过来,马车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停在路边。窦谣勉力支撑起身子,慢慢下了车,暗卫们各司其职,忙着生火和警戒,吕妙橙在和吕七交谈着什么,神色颇为严肃。 见他过来,她伸手扶着他:“怎么下车了,你这身体还是躺着为好。” “我现在还好,”窦谣示意她松手,“想去方便一下。” “不需要我帮忙?”吕妙橙没立即松手,只看着他笑。 他并未如她所想一般,羞恼得脸颊泛红,而是淡然地回答:“不需要。” 吕妙橙撇了撇嘴,放过他,嘱咐了两句,继续和吕七交谈。 窦谣缓慢地朝着僻静的一处走去,眼角余光不断地观察着四周的暗卫分布,直到身影都掩在灌木丛中,他吃力地俯下身,从靴子中摸出一把短匕,借着身体的遮掩,在树干上迅速刻下印记。 他似乎感觉不到酸痛,做得非常快。 做完之后,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目光忽然一凝——十几步之外的地方,静静地矗立着一个人影。 是吕风。 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窦谣站立不稳,撑着树干才稳住身形。他不敢走动,只埋着头,暗自祈祷吕风并未发现他。 窸窸窣窣的声响远去,吕风似乎去别处了。 窦谣这才站直了身体,将短匕放回靴子里。呆立片刻后,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身形一颤,揉了揉太阳穴,向灌木丛外走去。 窸窸窣窣的声响再度响起,吕风从藏身之处走出,朝着窦谣方才做标记的位置靠近,看见了那个留在树干上的月蚀门标记。她的神色有略微的错愕,挑了挑眉,也向灌木丛外去了。 回到休整的地方,吕风望见窦谣靠在吕妙橙怀中,又闭了眼休息,似乎很是疲累。 她脚步顿了顿,才上前去,向吕妙橙禀报:“主人,周围并无异常。” 第41章 六年前。 “跟我走。” 夜已经很深了,秋杨忽然拎着包袱,敲开吕妙橙的院门。 吕妙橙倚着门框,“跟你走?这又是赵女君的意思吧,眼看有人要带我走,你们急了。” “我真是好奇,宁姑姑的银票她为何不肯收?……是不想收吧,这些年打我打得很过瘾啊,不想放我这个沙包走。” 秋杨神色有些许不忍:“这不是赵女君的意思。是我,我想带你走。吕妙橙,你不明白,宁赋她……总之,你绝对不能和她走……你也不能留在草芥镇了。” 吕妙橙屈起食指,叩响木制的门框:“说清楚。” “……我就算说了,你也不会信的。” 秋杨酝酿半晌,终是没能说出口。 “是编不下去了吧?”吕妙橙道,“算了,先不说这个。你说你想带我走……带我去何处?” “去一个边陲小城,”秋杨回答,“那里是我的故乡,风沙遍地,比草芥镇荒芜,更不上什么京城盛景。我不想骗你,我……我也知道这样说没什么吸引力,但是……” 她第一次用近乎恳求的目光望着吕妙橙:“你信我这一回吧。” 吕妙橙一时无言。 她静默片刻,忽然问:“秋杨,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不可以欺瞒我。” “你问。” “赵女君提出的挨打还债,是存着消遣我的意思吧。” 秋杨似乎想辩驳,话到嘴边又咽下去,神色很是纠结。 “她……的确是有消遣你的意思,可除了这个,她其实心里还是……” “不必再说了。” 漆黑的院门“砰”一声关闭,将她阻隔在门外。 吕妙橙蓦然睁开眼来。苍梧城近在咫尺。 她一掀车帘,褪色的牌匾与斑驳的城墙赫然矗立,风里裹挟着无穷无尽的黄沙,干枯的草根在风中翻滚不停。 “还真是比草芥镇荒芜。”她兀自喃喃道。 这座小城不过几条街道,一眼就能望到头,周遭的沙地却绵延千里,相比之下,它渺小得宛如海上的一叶扁舟。 窦谣蒙着头巾,将下半张脸捂住,避免吃进一嘴沙子,他问吕妙橙道:“你来这个地方找谁?” “找一个故人。” “与内鬼杀少主之事有关吗?” 吕妙橙疑惑地瞥他一眼:“自然无关。” “禀主人,”吕七打探了一圈,与众人汇合,“秋杨此人并不住在城内,她的家在城外几十里一处土丘上。” “土丘?” 直到看见那建造在黄土崖里的门户,吕妙橙方才明白这房屋的构造。她绕着走了几圈,的确发现一些生活的痕迹。 现在门户紧闭,想来秋杨是外出了。 也罢,她等一会便是。 吕妙橙一展衣摆,席地而坐。 真正算来,也不过两月未见秋杨,可在梦里,却见了她许多次,每一次见,都只是徒增疑虑和矛盾。 有时候,吕妙橙也搞不懂秋杨究竟在想些什么。她打起人来毫不留情,对赵女君忠心耿耿,为人飒爽,偶尔也会扶自己一把。 如若草芥镇之事与她有关…… 吕妙橙预料不到自己会做些什么。 风声里混杂进一串沉重的脚步声,有人来了。来人是一个缠着头巾的年迈之人,几丝花白的头发从头巾缝隙中漏出,如枯草一般飘荡。吕妙橙起身,命令其余人后退,自己迎上去问道:“老人家,请问这里住着一个叫做秋杨的人吗?” 那老人畏畏缩缩地后退一步:“你……” “别怕,”吕妙橙尽力让自己笑得和蔼,“我只是来寻人而已。” 透过头巾的空隙,老人的皮肤倒还不算沧桑,只是形容憔悴,眼窝深陷。她的声音有些嘶哑,语无伦次地发出几个字音后,念出了名字:“吕……吕妙橙。” “你认识我?” 吕妙橙倏然一惊。 老人的震惊之色并不比她少,急忙打开了房门,示意她进去。 窑洞内很是简陋,一张土炕,桌椅一套,吕妙橙的视线定在一柄蒙尘的长剑上。剑穗是一个红绳编的小结,这样的绳结在草芥镇上极为常见,寓意着平安。 这柄长剑她很熟悉。 正是秋杨的佩剑。 “你和秋杨是什么关系……”她猛地扭过头,老人解下头巾,一张熟悉的面容呈现在眼前。 尘土在窗棂分割而成的阳光里升腾、起落,隔着明亮的界限,秋杨站在阴影里,眼神寂寥得好似一口深井。 她快速地衰老,像一棵茁壮的树被斩断了所有根系。 “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吕妙橙的声线在发颤。 只是六年而已,秋杨此时四十岁上下,满头的发丝却花白了大半,饱满的脸颊也凹陷下去。 秋杨没有贸然靠近她,谨慎地问道:“你怎么了?” “我很好,”吕妙橙迅速收敛起外泄的情绪,“我这次来,是想问你一些事情。” “我明白。” 秋杨眼眸里的光芒骤然黯淡,她仰起了脖颈,露出脆弱的咽喉。习武之人最忌讳将命门暴露于人前,可她却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了,就像问斩时那些心如死灰的囚犯。 房间里一片死寂。 良久,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发生,秋杨缓缓睁开眼,“你不是来了结我的么?” “我……”吕妙橙下意识握紧刀柄,看向她时又惊惶地松开,“我为何要了结你?” 难道她从前真的来找过秋杨了……而秋杨居然愿意赴死,这是不是意味着,草芥镇和双亲墓地的事情与她脱不了干系?是秋杨杀了草芥镇的所有人…… 她头疼欲裂,一霎时呼吸滞涩。 秋杨在观察她的神情,见吕妙橙心神大乱,箭步上前一掌推在她胸口,喝道:“稳住心神!将内力压下去,控制呼吸……” 随即扳过她的肩膀,抵住吕妙橙的后背为她顺气。 第49章 奇怪的是,体内那股就连残梅九霄寒也控不住的内力,在秋杨手中却轻易妥协,几个呼吸间就被压制下去。 “你内功出岔子了。” 秋杨扣着她的脉搏,“我传授你的内功和残梅九霄寒性质是相冲的,要想将两者融合切忌操之过急,你若是想冲破第九重,就要先封住大半内力,否则……你会走火入魔的。” “什么内功……”吕妙橙急促地喘息,转眼间冷汗浸透了后背。 她这一头雾水的模样,饶是再迟钝,秋杨也明白过来:“你已经被反噬了。吕妙橙,你的记忆……还剩下多少?” 沉闷的一道撞击声响起。 吕妙橙挣开她的手,撞在桌角,吃痛地咬牙,没让痛呼从唇边泄出。 这样的情形,实在是太狼狈了。原本她是那个兴师问罪奔赴而来的人,怀着满腔的疑虑和怒火,可却先败下阵来,被对方察觉到了自己的异样,暴露得彻彻底底。 好比一个半大的少年穿上成人的盔甲冲锋,因为不合身而跌倒在敌人面前。 难堪至极。 “秋杨,我发现,我好像每次遇见你,都会做一些很难堪的事。” 吕妙橙扯起嘴角笑了笑。 “也是,从小就被你打到大的嘛,”她顺势坐在木椅上,望着秋杨,“我什么狼狈的样子你没见过……都是你们一时兴起的玩乐罢了。谁叫我家欠了赵女君钱呢,我活该嘛。” 秋杨定定地看着她,眼睫闭合之间,一滴眼泪淌下来,阳光穿透过去,赋上一星惨淡的亮光。 “……不是这样的。” 秋杨忽然大叫起来:“不该这样!” 她哭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吕妙橙还从未见过秋杨痛哭流涕的模样,她向着那双蓄满泪水的眸子投去视线,却只捕捉到无尽的悲怆。这悲伤不是秋杨内心深处生出来的,而是向外弥散,轻飘飘如同水雾,将吕妙橙包裹起来。 秋杨,在为她感到悲伤。 “不该是这样的……”秋杨哭红了眼眶,“你不该变成这样。” 吕妙橙坐直了身体,严肃地盯住她:“我不明白。” “别问我,求求你了,吕妙橙。我……” “我就是来问你的。” 秋杨的话语蓦地刹住。她使劲擦了一把眼泪,目光不停地躲闪。 几息后,她发出一声苦涩的笑,“我做错了很多事。算了,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都问我吧,我以性命担保,所言非虚。” 终于是回归正轨,吕妙橙清了清嗓子,问道:“草芥镇和浮萍村的大火是怎么回事?” “是雍王做的。” “那为何你、我都没事?” 秋杨思索了一阵,似乎在权衡着什么,良久才回答:“你对于她来说,很有用;而我之所以没事,是因为有赵淡在。赵女君的名字是赵淡,她是夷明剑派前任掌门的独女,现如今已继任掌门。” “雍王……”吕妙橙咬牙切齿道,“她为什么要杀死那么多人?” “我不想骗你,”秋杨的神色再度痛苦挣扎起来,“你相信我,你承受不了原因的。” “我双亲的墓地呢?” “被雍王掘走了。” “也就是说,雍王屠镇和我双亲有关?”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吕妙橙急道:“你说啊,秋杨,你为什么不肯说!你又不是杀人凶手,有什么好遮掩的!” 秋杨只是摇头。 明明真相就在眼前,却怎么也问不出来,吕妙橙急得气血翻涌,简直想把秋杨的嘴掰开,逼她说个清楚。 她想了想,重新提问道:“你说你做错了的事情,是什么?” 秋杨长叹一声。她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逃不掉。命运总是钟爱这样的戏码,从前犯过的错误,永远也不会过去,而是会随着时光的流逝,一遍又一遍地浮现,是经年不愈的旧伤。 “那张三千两的欠条,”她深吸一口气,“是假的。” 面前的人就如同当年得知真相一般,拍案而起:“你们……耍我?!” “……无论你信不信,我起先是不知道的。我跟着赵淡十几年,是她最忠心的手下,你拿着欠条找上门时,赵淡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许久,最后吩咐我来告诉你还债的条件。她关心你,又好像……厌恶你,或者说,是厌恶你的母亲。我不清楚这之间的事情,每次我来打你,既是折磨,也是对你内功的筑基,这是赵淡的要求。” “那张欠条是你母亲和她当年的恩怨,其实……是赵淡欠了你母亲一个人情。” “直到她逼你去做刽子手,我才忍不住询问她。她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了。” 秋杨说到这里,语调艰涩地道:“对不起,吕妙橙。我听从她的命令,折磨了你很多年。对不起……” 她“咚”一声跪倒,将吕妙橙游离的思绪统统唤回。 “原来……我娘临终前……不是在逗我啊……” 吕妙橙缓缓地说着。她忽然很想笑,可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神情便扭曲得一塌糊涂。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她撑着扶手站起,沐浴在阳光里。 一点也不暖和。 这回,吕妙橙笑了出来:“不管怎么说,你们……也算是看着我长大了,对吧?你也教会了我内功,教会了我……砍头。我好像应该谢谢你,你觉得呢?” 秋杨垂着头,与刑场上等待斩首的犯人无异。 “我母亲是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吗?”吕妙橙忽然哽咽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秋杨,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拿着欠条上门时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你不知道。” “我想着,这是母亲留下的东西,我替她还上……我那时候很忐忑,害怕你们把我抓起来,卖去矿场做苦力……你那天笑着告诉我,我的债主、赵女君,她宽宏大量,愿意让我用挨打抵债。” “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么……高兴。” “我那时候告诫自己,要记着你们的好。”她说话间,有什么东西从脸庞上滑落,“啪嗒”一声落在桌上,和着尘灰晕染开,难看极了。 抬起手,她摸了摸脸颊上的冰凉。 吕妙橙怔住。在触及眼泪前,她似乎并不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情……是悲伤?自嘲?她的头脑不甚清明,胸膛剧烈地起伏之后,一拳砸在桌面,登时木屑横飞,烟尘四起。 “秋杨,你起来吧,”她收了手,回过神来,“我只会记着赵淡,不怪你。你何必做出那副样子,像杀了人似的……我从前也应该是不怪你的。” 秋杨不肯起身:“吕妙橙,你以后记忆全部恢复了……你不会想让我站起来的。但是,我太懦弱了……我没办法告诉你更多。” “你不肯说就算了,我走便是。” 吕妙橙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起身欲走,突然被她叫住:“等一下。你忘记了内功心法,我再教你一遍,还有封住内力的办法也一并告诉你。” …… 不知是窑洞的隔音太好,还是外面风声过甚,守在屋外的众人没能听见一丝声音。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吕七心绪不宁,可没接到主人命令是不允许进去的。 她感到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余光中,看见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那是一柄飞刀。 “警戒!” 吕七拔刀喝道。 可是已经晚了,一名暗卫躲闪不及,咽喉处喷溅出如注的鲜血,重重黑影笼罩在窑洞附近,这些人似乎一直攀在头顶上方的土丘里,蛰伏着等待时机。 她的视线在人影中穿梭,锁定在窦谣身上,飞扑过去将人救下,带着他退至隐蔽处。 突袭的人只占据了一时的优势,余下包括吕七在内的七名暗卫结阵抵御,渐渐地将局势扭转过来,可就在她砍下最后一个敌人的首级时,却没来由地感觉到心悸。 直觉告诉吕七,她就要死了。 千钧一发之际,身侧的一个暗卫猛地将她撞开,吕七凌空翻起,眼前血色蔓延。 那个暗卫,被一剑斩作两截。 沾着热血的雪亮剑锋一振,那人转瞬间突至吕七面前,单手掐住她的脖颈:“我问你,吕妙橙现在何处?” 细薄剑刃,青玉剑柄。吕七知道她是谁——江湖位列前十的高手,银雨剑贺九识。 第42章 “回答我。” 贺九识松开她,任由吕七摔落在地。 后者被她惊人的臂力掐得近乎窒息,但却在落地后迅捷地翻身,退到暗卫中。 “一、二、三……六个,”贺九识扬起剑锋,一一在暗卫们咽喉处比划着,最终停在一旁的窦谣身上,“漏掉一个,七个。” “吕妙橙竟然会带这么多人,”她轻笑一声,“果真是有伤在身。江南是百闻山庄的地盘,我不好动手,可是这荒凉的小城……死一个闻倾阁主再好不过了。” 第50章 细韧如丝的剑锋在手中震动,贺九识道:“一起上吧。” 吕七回过头,冲窦谣喊道:“叫主人走!” 她的声音在止不住地发颤。吕七心里其实怕极了,她清楚自己对上银雨剑毫无胜算,甚至能在剑下过上几招都很勉强,可她的命是属于阁主的,没有阁主,她早就成了一个饿死鬼……这条命必须用来保护阁主。 她撩起长刀,发出一声濒死的嘶吼,向着熠熠生辉的剑雨奔去。 剑气当真如银丝垂下,吕七在这一刻看见漫天银雨。 “砰!” 窑洞的房门被撞开,窦谣闯进屋内。满地的木屑碎块,依稀能看出那原本是一张桌子,吕妙橙和另一个人盘坐在地上,似乎在运功调息。 血腥气混着风沙掠进来。 吕妙橙猛地睁眼:“门外是谁?” “我不知道……但是她很厉害,”窦谣害怕得蹲在她身侧,“你的人挡不了多久。” 地上盘坐的二人相继站起,秋杨拿过墙角的佩剑,道:“是银雨剑贺九识。数月前她的师妹伏击你,被你反杀……她找你打过一次,算是平手,她负重伤。现在,恐怕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吕妙橙,你先走,”她拔出剑,随手将剑鞘丢在一边,“我拦住她。” “你这是去送死!” 吕妙橙清楚秋杨的身手,她估计连现在的自己都打不过,更别说去和门外那个银雨剑交手了。 “……送死?我总不能看着你死!” 秋杨扔下这一句话,提剑夺门而出。 窑洞外,横七竖八躺倒了一地尸体,只有三个人影仍在缠斗,吕风和吕七遍体鳞伤,狼狈地在剑雨下躲闪,秋杨甫一出去,贺九识的目标便转移在了她身上。 银雨剑攻势密不透风,即使只有一柄剑刃,却好似织就出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秋杨挥剑格开几道奔着身后去的剑气,硬 生生用身体接下,以此快速拉近了距离,迫使贺九识转变出剑方式。 贴身近战可以防止她施放剑雨,而秋杨也能在她剑下多走几招。 佩剑经年不用,已然钝了,就和她的身体一般。 每对上一剑,秋杨整条手臂都在发麻,虽然贺九识的成名绝技是剑雨,但她的其余剑法也并不逊色。加之银雨剑剑身极其细薄,轻易便能弯折绞缚,往往从对手剑周绕走,灵活如鞭。 没有任何空隙允许她回头确认吕妙橙是否撤走。 “吕妙橙,你何时变得如此畏缩了?” 贺九识游刃有余地拨开吕风的刀刃,欲抽剑追击,吕七着急地挡过来,后背挨了一剑,抱着吕风倒飞出去,三人的阵势立时破开一道口子。她瞟了一眼站在门口将那男子塞入屋内的吕妙橙,注意到后加入的女人生出一丝破绽。 银雨剑尖啸一声,绕向秋杨脖颈。 秋杨来不及举剑格挡。 还是高估了自己,原以为能撑个几招,听贺九识的话语,似乎吕妙橙尚在她视野之中。她这条命本该赔出去,只是没想到,吕妙橙那孩子也会命丧于此……为什么,上天总不肯让她安稳地活着呢…… 漆黑的虚影忽然挡在了她身前。 “铛!” 兵刃相击,摩擦出耀眼的火花,湮魄刀承下这一击,但吕妙橙扛不住银雨剑的剑势,刀身反打在她胸口,若不是秋杨在后面抵住,恐怕她也要像吕风那般倒飞出去。 贺九识终于确认了她的状态:“我此番当真是来对了。起先月蚀门传信于我时,我还起了疑心。吕妙橙,如今的你能接我几招?” 她话音未落,身影一闪,飞掠而起,举剑直刺向吕妙橙。 那剑上的内力太甚,吕妙橙侧身避开剑尖,然而剑身却诡谲地弯曲,割破了她的侧脸。 “你也有破相的一天。”贺九识感到无比地痛快,她接连出剑,每一招都向着吕妙橙的颈项而去,上一次吕妙橙将她砍成重伤,这一次换她一雪前耻了。 吕妙橙几乎看不清她的剑招,后退的距离太多,剑雨复又漫天而下,仅凭她的出刀速度根本无法挡住。 手臂、腹背都在流血,温热得不可思议。 身侧有人猛地扑过来,带着她翻滚到一侧,堪堪避开剑雨。 秋杨道:“你替我挡剑做甚!” “我不希望你死。”吕妙橙推开她,就着跪地的姿势横刀接住银雨剑,手肘和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碎响。 这一击她无论力气、位置都处在了最下风,接起来尤为吃力,而贺九识趁机迅速抽剑,瞄准她的右眼刺下—— 这时吕七举刀自贺九识身后高高跃起,杀机立时显现,她不得不改为挥剑,转身迎击。 应该是一个也活不了。 吕妙橙想着,缓缓地站起,视线忽而落在窑洞的门口,瞳孔剧烈收缩。那门,是开着的。 窦谣从门里出来了。 当贺九识的剑锋摆脱吕七的纠缠,转向她时,吕妙橙身前才冒出令她揪心的身影。那副单薄的身板,别说给她挡剑了,恐怕两人都要穿在剑上。 她抓住他的衣襟向后一扔,银雨剑的剑锋没入右肩。 剑刃在创口里翻转,撕开裂口。 也许这剑已经通过右肩扎进了肺里,吕妙橙那一瞬间的呼吸被生生打断,喉头涌上一股热流,她猛地咳出鲜血。 痛,几乎痛得要死了。 可是久违的嗡鸣声再度响起,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占据了四肢百骸,痛意席卷了大脑,转瞬间却被吞噬。 吕妙橙忽然丧失了五感。 * 贺九识一击得手,喜不自胜,她一把攥住吕妙橙的脖颈,“闻倾阁主,你总算是落在我手里了。” 手背上传来冰凉的触感,那是蕴含霜雪的吐息。 强烈的紧迫感令她迅速抽身后退,方才奄奄一息的人,此刻垂手站在原地。贺九识看得分明,吕妙橙的双手在战栗,那不是过于疼痛或由于损伤造成的战栗,而是即将失控的预兆。 就算吕妙橙重伤在身,也仍有拼尽全力的最后一次搏杀。她还是大意了。 贺九识刚萌生出退意,黑色的刀影便凌空挥斩成一个完美的圆弧,她的细剑在长刀的挥砍中急速地弯曲,近乎呈现出软绳一般的形态,再也加不上力道,被湮魄刀重重地冲击在胸骨上。 银雨剑勒入胸膛,若不是她后撤得快,这一击就要劈开所有的肋骨。 贺九识在凌厉的刀势下向后翻倒出去,正正滚下了土坡,她剑也来不及捡起,按住淌血的胸口,踉踉跄跄地逃离。 风沙蔽日,粗粝的黄沙覆上双眼,吕妙橙迎着最后一线日光闭上眼睛。她忽然觉得很累。 湮魄刀脱手坠地。 窦谣举起手臂想接住吕妙橙,被带得一起摔在地上。彻骨的寒意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他觉得自己抱住的根本不是人体,而是一块坚冰。 吕妙橙被平放在沙地上,七窍流血,秋杨忍着寒意为她运功压制。 “主人怎么样?”吕七扶着吕风过来,乍一看见吕妙橙惨白的面色,惊得软倒下去。 “脉象……已无生机。” 吕风探脉后说道。 “这怎么可能呢?她方才还将那个人砍下了山……”窦谣不懂脉象,也学着吕风的样子去按她的脉搏。 指腹下传来极快的鼓动,但每一次都很轻微。 “跳得很快……应该没事吧……”他望向吕风,眼神近乎乞求。 “不,阴竭阳脱,气息紊乱,是濒死之兆。” 吕风的手指被寒霜浸透了,仍然搭在那脉搏上确认着。 “我记得城里有医馆,”窦谣猛地起身,“我们带她去问诊。医师可以治伤的,对,找医师来……” 茫茫沙地,马匹早已不知所踪。他看见窑洞门口有一架板车,便想抱起吕妙橙放上去。 “我有办法。” 始终沉默不语的秋杨突然截住了他。她想到即将要做的事情,心便异常平稳,语气听不出丝毫的波澜:“她是内功相斥引起的反噬,只要有第三股内力介入即可解决。” * 草芥镇的街上挂满了大红的灯笼,吕妙橙手里也提着一盏灯。她站在热闹的街口,忽然间想起来,自己是要回家去过除夕的。摸了摸兜里的几枚铜板,她决定还是不买年货了。 她提着红灯笼,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像一只慢吞吞的萤火虫。 村口的爆竹已经燃过了,空气中满是烟火气,各家各户灯火通明,吕妙橙从他们窗下经过,听着沸腾的人声。 越往前走,越是寂静,等走到家门口,沉郁的蓝黑色覆盖住院子,与喜气洋洋的村子分隔成两个世界。 大雪呜呜地哼唧着,蹭她的小腿,迎接她回家。 吕妙橙的胸腔也跟着温暖起来。 她推开院门,意想不到的是,院子里居然有人在等她。 秋杨脚边放着几袋东西,她举止随意地靠坐在一把竹椅上,一条腿踩着扶手:“出去玩了?” 第51章 “喂,今天可不是收债的日子!” 吕妙橙防御般后退几步,提防着她的一举一动。 “我知道,”秋杨蹭地翻身下地,“来看看你而已,喏,东西在这,我先走了。” “其实我也不稀罕……”吕妙橙小声嘟囔,“谢谢你了。” 秋杨笑了笑,还想再说些什么,吕妙橙手里的灯笼忽然尽数熄灭,周围陷入无尽的黑暗。 “秋杨?” 她试探般地叫了一声。 黑雾渐渐散去,吕妙橙发现自己正和一个人对掌盘坐,那人满头花白,脑袋埋得很低。她尚在茫然之中,推了那人一下,对方便侧着倒了。 微弱的烛火映照出了她的面容。 是秋杨。 她的面孔泛着青灰,眼睫沾满霜雪,皮肤上也满是冰屑,身体僵硬得好似人偶。 可是她的嘴角却残存了一点温和的弧度。 刹那间,吕妙橙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住。她用手掌撑着地面,膝行靠近秋杨,伸出一只 手去试她的鼻息。 窑洞的门窗并不严密,流动的风从缝隙里侵入小屋,火光猛烈闪烁。 一星火光灭了。 手指、发丝、呼吸渐渐地冷下去。吕妙橙背抵着墙壁,慢慢地抱住自己的双膝。掌心是冰凉的,与掌心接触的腿也是冷的,她忽然屏住呼吸,坚持到极限后控制不住地张开嘴,大口地喘息起来。 她抬起手按住胸口,那颗心脏仍在跳动。 吕妙橙知道,周围永远是寒冷的。她此刻才发现,原来那股严寒,是来自她自己。 呆坐良久,吕妙橙抱起秋杨,踢开了房门。 门外守候的三人立即围上来,面色的欣喜在看见她的神情后又收住。 “帮我……挖个坑。” 她的手臂没什么力气,抱起秋杨都很勉强,终是撑不住,带着人瘫在沙地上。吕妙橙隔着衣袖,细心拭去秋杨面上的寒霜,窦谣也拿了一张手帕,轻轻擦着秋杨的衣摆。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窦谣闻言,愣了愣才说:“是想让你活下去吧……” “那她有留给我什么话吗?” “……没有。” 窦谣担忧地注视着面前的人。几个时辰前他还在六神无主地寻找方法,眼下她活了过来,他本应该宽心的,可她的眸光暗淡得像一潭死水。他想说点什么来安慰她,一对上她的眼睛,自己却被那潭死水席卷进去。 他握住她的手。未经思考,他就这么做了,被冰凉刺激得发颤。 吕妙橙向来都是冷的,唯独这一次,他妄想着温暖她……他感受到了她对寒意的排斥。 “我不该来找她的。” 她缓缓地说,“我手上有无数条人命,人人得而诛之……所有人都想要我死吧。” “不是这样的!”窦谣反驳道:“我不想你死。妙橙,这世上总有人不安好心,但是……想要你死的人,不值得你在乎。愿意救你的人你才应该听她的话!你一直以来都是会杀回去的……别像这样……我……” 他停顿一下,低低地说:“我很害怕。” “我从前总觉得你杀人不眨眼,像个没有心的杀神。后来我觉得你很好,愿意救我、帮我,那些阻拦你的人是自食其果……看你动手,我偶尔也会害怕……” 吕妙橙木然道:“既然这样……” “可是我现在更害怕。” 他觉得脸上湿漉漉的,胡乱擦了擦,倾身过去拥住她:“我的想法是错的……我以前希望你变成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好人,至少不要再造杀业。我想错了。这么多年你一直都是靠杀戮活着,你早就和它分不开了。你要是收手……你会死的。” “我不想你死,”他抬起头看着吕妙橙,“我想让你活下去……哪怕你会变回从前的样子。” 窦谣抽泣了一会儿,忽然又说:“你之前问我有多喜欢,我现在告诉你……妙橙,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你。不论是失忆的你,还是恢复记忆的你,我都喜欢的。” 肩膀湿了一大片,吕妙橙抚摸他的后颈,刚想说些什么,吕风在这时走了过来。 “主人,挖好了。” 窦谣顾不上哭泣,立即让开,跟在吕妙橙身后。吕风凝视吕妙橙的眼眸,发现那里面有了一点亮光。 她慢慢地回过头去,看了窦谣一眼,面含冷笑。 “主人,偷袭我们的有两拨人,一方是银雨剑,另一方……是月蚀门。”她附在吕妙橙耳畔,轻声提醒:“前几日行车途中,我曾见过窦谣沿路做月蚀门的标记。” 如她所料,吕妙橙心绪不宁,没再说话,只将秋杨放下,命令吕七填土。 窦谣对此浑然不知,上前来牵住吕妙橙的手安慰她,后者一言不发,想来是内心在纠结。 吕风知道还差一把火。 “窦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为月蚀门留标记?”她刻意提高了声音,好让周围的所有人都听见。 “什么标记?”窦谣怔住。 “你不会看不出,偷袭的那些人是月蚀门的护卫吧?” 他顺着她的话回想……的确有。在银雨剑出现之前,率先发起偷袭的人,衣服虽然辨不出身份,可兵刃的制式是月蚀门的。 “妙橙,你相信我。”他并不认为这能污蔑到他。他是吕妙橙的人了,她不会轻易相信别人挑拨的话。 “我自然是相信的。” 吕妙橙捏了捏他的手。 没等窦谣放下心来,不远处,一道铃声骤然响起。那声音异常清透,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牢牢攥住他的心神,眼前的景象模糊不清,犹如幻影。 脑海里蓦地浮现出冯饰非的话语:“窦谣,你是少主的人。你在吕妙橙身边要时刻留意,为我汇报行踪。” 他反驳道:“我已经叛离月蚀门了。” 铃声大作,将他的意识撕扯开来,在每一丝、每一缕上都刻下话语。 “你怎么了?” 好像有人在耳边关切地问着,他费力地偏过头去,却发不出声音,双腿一软,陡然跪倒。 吕风满意地笑了,抱臂喝道:“都出来,我知道你们还在附近。” 土丘之下,重重叠叠的人影现出身形,为首的人正是冯饰非。她腰间别着一串银铃,没有随着动作响起。 吕七见状丢了铲子,拔出被银雨剑砍得满是豁口的刀刃:“主人先走。” 可是身侧迅捷的身影撞过来,一脚踹飞了她的刀,膝盖顶在她小腹,将她踹了下去。 冯饰非愕然地看着吕风:“你们这是内讧了?” “我从来都不是阁主的人,何谈内讧?”吕风远离吕妙橙,拉开一段距离,“可惜阁主贵人多忘事,偏偏就用了我。” “这么说来,你也是来杀吕妙橙的?” 吕风耸了耸肩:“我哪敢啊,不过是个小眼线,现在就打算回去复命了。你们随意吧。” 她说完,飞身从土坡跃下,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风沙里。 “吕阁主,怎么说?” 冯饰非埋伏了许久,此刻大局已定,心境倒是平和下来,“我亲眼看着你受重伤了。银雨剑还是厉害啊,找她果真不错,我都不需要费什么功夫……你们几个,拿下吕妙橙,小心点,她还有一口气呢。” 她带着几分玩味看向吕妙橙,很好奇这位不可一世的阁主脸上是什么表情。她会垂死挣扎,还是不屑一顾?又或者跪地求饶……不,这应该不会。 吕妙橙只是望着窦谣。 “你想说什么吗?说一句话就好……”她还握着他的手,极尽耐心。 窦谣愣怔片刻,他看着自己低头,将手抽了出来,站起身,缓缓向冯饰非走去,没有回头。银铃声有如电流,密密匝匝将他的意识缠绕起来,越反抗便缠得越紧,令他无法集中精神。 眼前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就像遗落在蜂巢外的几只蜜蜂晚归,带回来的消息震颤整个族群。 他记起来了。他是做过标记的。 在第二次见冯饰非的时候,他得到一封所谓的少主的遗书,那上面其实只有满纸的药粉,他却入了迷,读的声泪俱下。就这样中招了,无意识地帮冯饰非汇报了多次行踪。 无法言说的恐惧占据在心头,窦谣试图张开嘴,向吕妙橙解释些什么……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站在他对面的吕妙橙,倏忽间拔出长刀。 第43章 “哦?” 冯饰非笑道,“看来吕阁主还是颇有傲骨的。只是不知,空有傲骨能撑多久呢?” 随着她一声令下,几十人一齐冲杀上前,处在中央的吕妙橙顷刻间被淹没。 窦谣立在冯饰非身侧,目眦欲裂。他从来都是一颗小小的棋子,因着他的性命无关紧要,可是偏偏被吕妙橙捧起来,做成了刺向她自己的一把钝刀。 错了,一切都错了。 人群忽然撤开,一截血肉横飞过来,从冯饰非的身侧掠过。 第52章 满地残肢中,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持刀站立,她像困兽一般弓着腰,被人群包围退无可退。她周围的尸体死状凄惨,一时无人再敢上前,而这头困兽杀红了眼,隐隐有冲出包围反杀的趋势。 银亮的匕首自冯饰非袖里滑出,抵上窦谣的咽喉。 “吕阁主,放下兵刃,”她心头惧怕,厉声道,“否则我就杀了他。你很喜欢他吧?我记得吕阁主以前出行从不带侍从,居所也不允许床侍久住,为了一个窦谣,全都破例了……不想看着他血溅三尺,那就束手就擒。” 有一瞬间,窦谣心底是希望吕妙橙丢开兵刃的。成为她的软肋,那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 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竭力想找出由头,却只看得见自己。 月色晦暗不明,他在此刻看见了吕妙橙动摇的手。那只手有源源不断的鲜血从手臂上蜿蜒而下,汇入刀锋,又一滴一滴落在沙地里。刀柄裹漫鲜血,应是极易脱手的,可她在对战时死死攥住,指节发白。 此刻那指节松动了。 有什么东西从眼眶里要涌出来,窦谣生生地忍住。他想,别管他了……局势如此明晰,掉头就走不好吗? 现在丢下兵刃做什么,乖乖被抓住,听他解释吗?他解释不清了。 窦谣心想,他再也不要喜欢这样的吕妙橙。对他太好了……会害死她自己的。 不要给他机会,不要听他解释。 她此时尚有余力,还能撤出去。 银铃的干扰在减弱,他清楚冯饰非想让他开口求救。 可是她的算盘打错了。他不会奋力解释,也不会求救的。 “冯大人,我自始至终都是月蚀门的人,你为何现在要如此对我?”窦谣不可置信地叫喊起来,“我忍辱负重在吕妙橙身边潜伏这么多日,到头来你竟不信我,要找个由头杀我?” “……什么?”冯饰非有一瞬的诧异。 她原以为窦谣早就被吕妙橙收拢,叛离少主……如今这算是怎么回事? 冯饰非的视线转而投在中央的血人身上。 吕妙橙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窦谣,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要我说什么……吕妙橙,你是什么人,你自己心里没数吗?你真的相信我说得那些话了?那我现在要你束手就擒,你听吗?”窦谣侧过头,煞有介事地提醒冯饰非,“她现在是强弩之末,还是不要贸然交手,先观察一番。” 冯饰非见吕妙橙提刀一步一步走来,对抵在窦谣颈项的匕首视若无睹,登时心下雪亮,松开他严阵以待。 “我知道她右肩至胸口有一处贯穿伤。”窦谣面不改色地对她说道。 “这样的伤,还能站起来?” “她修炼的功法很邪性,但是她撑不了多久了,只要拖住她即可。” 吕妙橙将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她心里最后一点希冀也跟着消散在话语中,遂停住了脚步。 “窦谣,”她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我看错了,你这个间谍当的很好。下次再见,我会抓住你的。” 吕妙橙的身形并不稳,走出几步远,便有人要追杀上去,但一一被斩开。冯饰非也不敢轻举妄动,下令让所有人跟随在她身后,等着她精疲力尽……然而事与愿违,一匹骏马忽然疾驰而来,马上的吕七单手捞起她,扬长而去。 窦谣立在夜风中,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下,他立即抬手拭去,以免被旁人发现。 他以前希望自己的谎话永不败露,无论那是多么拙劣的伎俩;现在他说出了最无懈可击的谎言,却盼着它被那人识破……窦谣很清楚,从今以后,她不会再信他了。 “主人,我来迟了,”吕七回想起吕风放水的那一脚,“你的伤如何?” “无碍,死不了。”吕妙橙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按住伤口,方才的鏖战让伤口撕裂开了,所幸出血量不多。 “窦谣呢?他留在那里……” “他很安全,”吕妙橙突兀地笑起来,“真是我小看他了。一个窦谣,一个吕风……我还真是容易轻信于人。” 荒原的月轮总是最明亮的。她仰起脸来,皎洁月色倾泻如雾,让她没来由的回忆起那人的后颈。 明知是间谍,还选择相信,她不禁笑出了声。 说什么不想她死,恐怕这世上最想让她死的,当属他窦谣。细细想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一个往日里对她避之不及的人,突然就转了性子投怀送抱,愿意改投她身侧。 她除了阁主身份,还有什么值得他谋取的东西? 打的是明牌啊。 偏偏她就信了,一次又一次,为他赴红蓼谷寻解药,处处小心、时时呵护,就连在床榻上都关照着他的感受。是啊,他总是哭得厉害,抖得厉害——这已经足够明显了,她却像个瞎子似的。 如今想来,无一处不明显,无一处不昭然若揭。 她永远是被欺骗的那个……从前是,现在也是。吕妙橙抬起手,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用力地按了按自己的心脏,想知道那里面究竟还装着什么。 应该什么也不剩了。 “吕七,我们不回闻倾阁,”吕妙橙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光尽是冷然,“找个地方闭关。” ———— 闻倾阁主于苍梧城外遭逢月蚀门和银雨剑两番对决,身负重伤下落不明,消息迅速在江湖中传开,而闻倾阁护法凛地一夜间掌控了整个门派。 ———— 意识逐渐下潜,沉至最混沌的深处。 乡间小路上,吕妙橙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和大雪一同走着,不远处宁赋的马车停在村口大树下。 “带了什么东西?”宁赋示意漆羽接过包袱。 “衣服和一些物件,”吕妙橙将包袱一个一个卸下来,“春夏秋冬的都带上了……以后应该不会再回来。” “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吕妙橙长叹一声:“我今日才知道,那张三千两的欠条是假的。我上赶着去给人家当乐子,你说好笑不好笑?” “此事的确过分,”宁赋肃然道,“我今后会敲打她的。” “你这么有权势?”吕妙橙挑了挑眉,“想揍谁就揍谁。我以后也要做像你这样的人。” “我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 宁赋郑重地说道。这一刻她周身似有无形的威压,每一个字都是重达千斤的许诺。 饶是吕妙橙也被震住,愣了好半天才想起自己要说的话:“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去和娘爹告别。” 她转身向着夜色走去,面前却闪出一个人影,不容分说挡住去路。 “漆羽,你拦着我做什么……”她回过头,看见宁赋的神色异常严峻。 “吕妙橙,时间不多了,走吧。” “我还没见他们最后一面呢……” 宁赋拧起长眉,眼神示意漆羽,后者心领神会,抬手做出一记手刀,劈向吕妙橙的后颈—— “扑通”,吕妙橙被人推开,就地翻滚,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一击。 “什么意思?” 她茫然地倒在地上,看着秋杨持剑挡在自己身前。 宁赋并不回答,眼见事情败露,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催促漆羽道:“杀了秋杨。” 闻言,吕妙橙彻底呆住。 就因为秋杨不让自己走,宁赋就要杀她……不,宁赋不是这样的人,她明明通晓典 籍,为人淡泊,张口便是天下之势民生之艰,常言人命不分贵贱……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她愣愣地望着秋杨和漆羽缠斗,宁赋眼底深寒,完全变了一个人。 “吕妙橙,你双亲的坟被她挖了!”秋杨喊道,“不管你信不信,宁赋她根本不叫宁赋,她的名字是任永夏,当今雍王任永夏!” “你在……开什么玩笑?堂堂亲王找我做什么……” 秋杨急得面色涨红:“她是你姑姑!” “噗嗤”一声,吕妙橙忍不住笑了出来:“秋杨,你是疯了吗?雍王如果是我姑姑,那我爹爹不就成了老雍王的王子?” 就算是说书的也不敢这样吹!这不可能,首先宁赋只是个世家女君,其次,她这家徒四壁的样子,爹爹若真是王子怎会受得了?娘亲又何德何能娶他! 骤然听见的消息太过荒唐,吕妙橙的脑子几乎快眩晕了。 就在这时,宁赋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她说的不错。吕妙橙,你的父亲是我幼弟。你应该不知道他的名字吧,现在我告诉你,他叫任永冬,小名是冬儿。许多年前跟着你母亲私奔,如今已是……阴阳两隔,他的尸骨我必须带回家。至于你的母亲,那个卑贱之人,我已将她挫骨扬灰了。” “你也在开玩笑?宁姑姑……”吕妙橙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脑中一片空白。 第53章 漆羽一剑刺伤秋杨,挥手砍在吕妙橙后颈,拎起她便要上车,大雪此时扑咬过来,被她一脚蹬开。 昏迷的吕妙橙被扔上马车,雍王任永夏单指一点秋杨:“除了她。小小一个赵家侍卫,真是坏了我的事啊。” 秋杨嘴角淌血,慢慢地站起。她真是好不甘心,一步错步步错,若是当年没有搀扶住那个忐忑的小孩,任由她从门前走开,不看她手中的欠条……也许就不会惹下这许多祸事了。 她迎上漆羽的剑锋。 她会死,而身后的村庄与小镇,也将不复存在。 “住手。” 赵淡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赵掌门亲自来,也是想阻止本王么?”任永夏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本王寻了许久的世女被你呼来喝去,你如今是不习惯了?你这人倒是有意思,这镇上、村上的每一人都差遣过她,简直是折辱我王府颜面!” 赵淡面色苍白,恭敬地俯首:“见过殿下。赵某并无此意,只是家中侍卫不知分寸,顶撞了殿下,还请恕罪。” “嗯?” 任永夏命令漆羽停手,“本王要屠了这个镇,除掉世女的污点,你听见了?” “听见了,”赵淡说这话时不曾抬头,“请殿下饶过秋杨。赵某不曾来过此处,也不知此处有村镇,更没见过殿下和世女。” “只是,赵某有一事不明,”她仰起脸,探寻的目光落在任永夏身上:“王府已有一位世女,殿下何苦再带走吕妙橙呢?” 是夜,星火在深山里四溅而开,逐渐蔓延成熊熊烈焰,吞噬整个草芥镇。火中无一人惨叫,无一人逃离,鲜血早已浸透了街巷田野。 县衙处记载为天雷山火。 …… 雍王府邸。 殿下近日带回来一个少年,对她的态度很是奇怪。派一队重兵镇守她的住所,又吩咐侍从以对待世女的规格来照料她。 负责送餐的小侍从不明白。 府上不是有一位世女了么? 他顶着两侧守卫肃杀的视线,推开门进去。那位女君伏在窗边,两手托着腮,望着窗外的莲池出神。 她的活动范围不大,脚腕上戴着一只镣铐,将她与角落里的百斤铁球连在一起。 “女君,请用膳。”他一面放着菜品,一面不住地拿眼瞟她。他实在是好奇极了。 窗边的女君神色恹恹,慢慢走到食案前,小侍从跪坐在一旁,看着她吃东西。吃相甚不雅观,举止也不矜贵,她吃着吃着,还猛地呛住,忽然吐出一口饭菜。 好粗鄙。 小侍从又记起什么,说:“这是世女殿下亲自为你准备的鱼羹,她希望你能吃完。” 女君将盛鱼羹的碟子反手扣下,汤汤水水流了满桌。 “吃完了。” 胆子真大。小侍从嘀咕着,收拾东西,提了食盒出门。 房门甫一关上,吕妙橙便摊开手掌,低头吐出压在舌底的一枚钥匙。将其插入脚镣的锁孔,传出“咔哒”一声脆响——镣铐解开了。 那位世女想来是不愿意拱手让位的。 正好,她也一刻都不想再待在宁赋……任永夏的地盘了。 吕妙橙从雍王府邸逃出。后来的事情,不过是一遍又一遍的重演罢了,在回忆中,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狼狈回到草芥镇,在一片废墟中痛哭失声;赵淡找到她,告诉她来龙去脉;雍王暗中与闻倾阁交易,派出几大高手想将她抓回,她四处逃窜…… 十七岁的少年逼迫自己迅速成长,在一次次杀戮中精进自己的武功。 闭关的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是弹指一瞬。 到最后,无数的人影犹如过江之鲫,一一在眼前闪过,浓重的红色占据了整个视野。 记忆彻底恢复的那一刻,残梅九霄寒第九重,成了。 吕妙橙走出山间小屋,扣上半面铠,翻身上马。头顶有振翅的声响,她回首,接住那只信鸽,展开纸条。雍王府的暗桩来信,雍王这段时日在休整,约十日后启程银仙湖。 “窦谣呢?” 吕七回道:“他不在月蚀门里,似乎是出逃了,有探子称曾在一日前于江南见过他。” “江南。” 又是江南。闻倾阁与月蚀门皆是在北方,他以为躲到南方就可相安无事么。 吕妙橙端坐马上,缓缓擦拭着湮魄刀,动作轻柔得好似在擦拭谁人的脊背。 “闻倾阁的事情先放一放,启程江南,”吕妙橙吩咐道,“传信小医师,让他带点药过来。” 第44章 三月草长莺飞,天井里蜂蝶成群,许知节端着茶盏轻抿一口。身后有侍从匆匆走上来禀报:“公子,那个窦谣还站在门外。” 他迎着日光眯起眼,淡淡道:“让他继续等着吧。” “是。”侍从领命离去,走出几步后又被许知节叫住。 “站住,”他忽的放下茶盏,“候在山庄外属实不雅,叫他进来,跪在我院门前的青石板上。” 片刻之后,许知节如愿在院门口看见了那个瘦削的身影。 “许公子,求你。” 他的膝盖骨撞在坚硬的石板上,“咚”的一声闷响。 “你不是她最喜欢的小侍么?怎么会和她分开……该不会是,大难临头自己跑了吧?”许知节含着试探问道,“如今求人求到我头上,你还记得那天的事情吗?你们让我丢尽了颜面……” “我到底哪里比不过你?”他猛地起身,向着门口迈过去,狠狠地捏住窦谣的下颌。 这人眼底乌青,唇色发白,当真是难看。 许知节松了手,俯视着他,一言不发。 “我知道百闻山庄的情报遍布各地,你手里有她的下落,对吧?”窦谣惶然地望向他,“我想知道她是生是死……” 见他沉默,窦谣抓住他的衣摆,“告诉我,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了。” 许知节内心烦躁不已,闻言便问道:“我让你去死,你答应吗?” 这一个月他何尝不是散开了人手去寻,到现在也没有确切的消息,吕妙橙就像忽然消失似的,再也无人见过。 抓住他衣摆的手骤然松开,许知节不由得冷笑。他就知道,这人不过是拿吕妙橙当靠山罢了。 窦谣深吸了一口气,跪得笔直:“可以。” 话音未落,他感觉后背有一道冰寒的视线扫过,但回头去看,又什么都没有。 “好,一言为定,”许知节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我告诉你——她死了。你去给她陪葬吧。” 死寂。 他看着窦谣惨白的脸色,并未继续说话,只等着他的反应。 良久,一声鸟鸣打破了寂静。 “我不杀你,怕脏了我的手,”许知节对他愣怔的表现感到很失望,转身踏进院子,“你滚吧。” 山庄外的梨花胜雪,窦谣晃晃悠悠地走下长阶,春风将洁白的花瓣采撷而下,泼洒在他发间。 他的心神慌乱到了极点。 他知道许知节在说谎。正因如此,窦谣才格外地无措。就连百闻山庄也找不到她,那岂不是…… 他好后悔,后悔那天跟着冯饰非回去,没有留在苍梧城找她。他以为有吕七在,吕妙橙应该不会出事。 难道后来又有人去截杀她了吗? 窦谣乘船回到东汀城内,这金溪街还是和那天一样拥挤,他费了好大劲才从人群里挤出来,明明上一次……是啊,上一次有吕妙橙在前面护着他。 “叮铃。” 泠泠的清响传入耳中。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隔着来去匆匆的人潮,望向那串玉石拼凑的风铃。 那枚翡翠戒指窦谣怕磕碎了,用绳带串好挂在脖子上,贴着心口。 他始终记得戴上戒指那一刻的心情。捂在衣襟里,便一直是温热的,就好像余温从未散去。 金溪街的尽头,明亮夺目的红色忽然吸引了他的视线。那是一家简朴的酒馆,门前有一个年轻的少年男子在卖花,鲜花芬芳扑鼻,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窦谣想起那一夜吕妙橙抱回来的两束花。他那个时候一心想着沉香和许知节的事情,匆匆将花搁置在桌上,再没看过一眼,第二日出门前也没带上。 寒意从后背渗进来,窦谣警觉地回头。 直觉告诉他,他绝对被什么人盯上了。那道视线如芒在背,不怀好意。 思索片刻,窦谣信步踏进了街边的一家胭脂铺子,他随手拿起一盒胭脂,对着铜镜端详起来。 有一道漆黑的人影,正站在街对面,隔着人群凝视着他! 他惊得汗毛倒竖,连手中的胭脂都掉了下去。 冷静,窦谣对自己说道,无非就是为财为色,他先从这件铺子的后门出去,越过长桥去另一侧,混入人群。 他故作镇定地站起,去查看其他的脂粉物件,慢慢靠近后门,一闪身冲了出去! 第54章 冷风灌入胸腔,猛然的剧烈奔跑令窦谣呼吸不畅,可他清楚自己不能停下,更不能回头。一鼓作气越过长桥,钻入茫茫人海,窦谣蹲在一个小摊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装成路人,尽量将一举一动都做得自然些。 他缓缓起身,动作一僵。 那阵可怖的寒意……它又出现在背后了。 窦谣几乎不能呼吸。他维持着半跪的姿势,一点一点将头转过去,在眼角的余光尚未出现黑影时,他的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尖叫着,催促他尽快逃离。 他屏住呼吸,死死盯住视野的边界。 果然,那道黑影一动不动地立在街头,恍如白日鬼魅。 极致的压迫感令他几近窒息,窦谣怔住,几息之后陡然生出力气,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出去。他再也顾不上什么路线了,只要能远离那道黑影……他不能停下,跑的越远越好! 窦谣惊慌之中回头,那黑影也穿过人群向他追来了……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穿过三条街后再次回头,黑影这次没有出现在视线中。 抬起一只手撑住墙面,窦谣张开嘴不住地喘气。 他已经快跑不动了。 “嗒、嗒、嗒……” 巷子的深处,忽然有脚步声飘荡过来。 他拖着酸痛的腿,这双腿在山庄门口站得久了,又在青石板上跪过,远不如往日敏捷,像是灌铅一般沉重。 可是他不能坐以待毙, 那脚步声时而在身后响起,时而又突兀地闪现在面前,窦谣在复杂的小巷里穿行,不一会儿就迷失了方向,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猫儿逼到绝境的老鼠,一步一步,踏入事先做好的陷阱。 果然,在一个转弯后,他的面前只有一堵高墙。 窦谣无路可退。 巷口阴影处,蓦地出现一个身影。 那是一袭宽大的披风,兜帽盖住了整张脸。黑影在以不容抗拒的速度向他步步逼近,窦谣的心脏疯狂跳动着,简直要从咽喉里跳出来……鼻尖突然有一股熟悉的香气萦绕,他的大脑空白片刻,立即反应过来—— 冷梅的气味。 是吕妙橙。 窦谣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怎么不跑了?”兜帽滑下,露出他日思夜想的那张脸。 他足足愣了好久,才小声地回道:“你没死……太好了。” 吕妙橙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憔悴的人。一刻钟前他还在惊慌失措地逃窜,看见她后呆愣住,末了装模作样地说出一句话……他是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听说你在找我,”她靠近了他,“让我猜猜……你是在担心我么?” 右手托起他的脸庞,指腹摩挲着他的眼尾,吕妙橙轻笑着,听见窦谣说出她早已预料到的话语:“是,我真的很担心你,其实那一日……” 吕妙橙另一手劈在他后脑。 她将人打横抱了起来:“真是毫无新意的说辞。” …… 窦谣闭着眼,感觉自己陷在巨大的、柔软的蚕茧中。 手脚都被牢牢束缚住,冰凉刺骨,他动了动,竟是挣不开分毫。 耳畔隐隐约约有声音响起,什么人向他走近了……极冷的手一一抚过眉心、眼睫、鼻尖,最终停在嘴唇上。 他费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床帷,吕妙橙坐在榻沿,沉默地抚摸他的脸颊。 “妙橙,我方才是怎么回事?”窦谣想坐起身来,手腕上冰凉的触感更甚,勒得腕骨发疼。 他意识到什么,缓缓地抬眼。 是手铐。 两只手铐,将他的双手捆在了床头。 窦谣抬了抬腿。脚踝上不出所料也有东西,如此,他的身体被一上一下禁锢住,动弹不得。 “你、你不相信我,”他着急地扯了扯手臂,“其实那一日我是被冯饰非用秘术魇住了,我毫不知情!留下那些记号,泄露你的情况绝不是我本意,后来说那些话,也是想让你快走……” 窦谣越说越没底气,音量都逐渐小了下去。 吕妙橙应该不会信的……毕竟这听起来太荒唐了,他的解释根本没有说服力…… “嗯,别着急,”她忽然温和地说,“我听着呢。” “……你愿意相信我?” 窦谣眼眶一热,他急忙继续道:“我这些天一直都在找你,一直得不到消息,我很害怕你出事……” “真的?” “嗯,真的,我担心死了,好在你没事,”他禁不住啜泣起来,“呜呜……我以后一定会注意的,我听你的话,再也不跟月蚀门接触了。你可以派暗卫盯着我,我绝不会再离开你的。” “阿谣,我相信你,”吕妙橙点点头,抚摸他的发丝,“我知道你还是喜欢我的。” “我喜欢你,我以后不会和你分开……” 她递了一杯茶,举在他唇边:“别哭了,嗓子都要哑了,先喝点水吧。” 窦谣泪眼朦胧地望着她,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将茶喝下去。茶水泛着丝丝缕缕的苦涩,但吕妙橙一直在用关切的眼神看着他,窦谣便一鼓作气全部喝了下去。 “妙橙……”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 窦谣奋力地做着口型。他发不出声音了。 “这药会让你暂时失声,”吕妙橙勾起唇角,笑得很勉强,“你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我不想听了。” 凛冽的寒意,从心口升起,转瞬间占领四肢百骸。 原来她根本没相信他,只是在旁观,当成是做戏罢了。窦谣无措地看着她,后者抬起他的右手,撩开衣袖,低声道:“那枚戒指,你拿去当了……也是,一个小玩意罢了。你不在乎。” “窦谣,在你心里,我很好骗,对吧?” “没关系,现在,我不需要你说话了。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 吕妙橙定定地看着床帷上的织线,慢慢说道:“你在庭院里的梅树下,行迹鬼祟,是在等接头的同伴吧。” 她全部都记起来了。 “你被抬上床的时候,抖得厉害,我只不过摸了摸你,你就开始流眼泪。你那时候在说什么?你说你久仰我的名声,心里紧张,会尽己所能地服侍好我。那晚我没碰你,在我失忆昏睡前,你一直都醒着。你怕我,怕得不行。” 说到这里,她一拍手掌:“第二日你就成了我的……夫郎?真有意思啊,你带着手臂上明晃晃的守宫砂,说是我的夫郎。” “喂,你起先是不愿与我同房的,后来吃了天狐心没办法,才失了贞。这之后的一次次引诱,是因为什么?你是不是这样想的:既然被我破了身,那就好好地利用起来?” “你做间谍做得真好,就算发着高烧,也要……” 床上的人猛地挣了一下,手腕上顿时出现一道红痕。 “这就哭了?” 吕妙橙浅浅地笑起来,隔着层层衣衫,她的手覆上去,“那我若是这样做,会哭得更厉害些么?” 床帷中短暂地安静了片刻。 “你居然这么快就有反应?” 她拧起眉,收回手,在被褥上擦了几下,“真是……没意思。” 吕妙橙兴致缺缺地退出床帷。本以为窦谣会宁死不从地挣扎,又或是面露屈辱,但这些都没有。一想到他那副任人宰割的、假惺惺的样子,她的心绪就烦躁起来。 “砰!” 窦谣听见关门落锁的声响。 他呆了好半晌,无声地抽泣着,将脸埋在枕头上。 吕妙橙一点也不信他……她厌恶他了。她甚至不愿意碰他,只要她解开他的衣衫,就会发现那枚戒指好端端地藏在他心口……可是她不会解开。 从前对她的种种算计和心思,都反刺回来。曾经他百般抗拒,对她的关切和真心不断猜疑,想方设法地利用她,丢下她一个人逃跑,对她甩脸色……一切的一切,都作用了回来。 窦谣凝望着床帐,回忆起很多天前前往红蓼谷的那个雨夜。 吕妙橙将他连人带被褥好好地抱在怀里,自己却浑身湿透。 她的怀抱是世上最温暖的了。 想到这里,他渐渐感受不到手脚的冰冷,仿佛被那人拥在怀中。 半梦半醒间,窦谣听见有人在小声呼唤着他的名字:“窦谣,窦谣?” 那声音似乎来自梁上,他缓慢睁开眼,透过床帷,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似乎是吕七。 她好奇地倒挂在房梁上看他,视线从手腕转移到脚腕,眼神单纯又清澈。 “你和主人之间到底怎么了?你惹她生气了,还是你们吵架了?她为什么要锁着你?”吕七得不到回答,问题却像连珠炮似的冒出来,一个接一个。 “你肯定很担心她吧,你放心,主人的伤都好了,那个冰凉的功法已经大成了!”她得意扬扬地炫耀着。 “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想和我说话吗?”吕七疑惑之际,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声音,迅速潜入黑暗中。 第55章 “砰!” 房门被踹开了。 两道脚步声靠近了窦谣。吕妙橙对另一人说道:“小缇,你以后负责看顾他的起居,现在把他带去沐浴,他的衣服什么的,统统扔掉。” 另一个稚嫩的男孩声音问她:“主人,那他穿什么?” “不穿。” 吕妙橙扔下最后一句话,转身欲走,忽又想到什么,仰起头:“吕七,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能再进入这间屋子。” “遵命!”吕七应道。她虽然年纪小,但也不傻,窦谣都不穿衣服了,她怎么敢进来。他是阁主的人呀。 床帷外探进来一只白瘦的胳膊,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怯生生地束起帷幕,惊奇地观察着床上被捆了手的人。 竟然是被捆在床榻上的男子……不知道他和那位女君是什么关系。 小缇拿着吕妙橙给他的钥匙,解下窦谣的脚镣,又将缠绕在床柱的锁链一圈一圈松开,足够他带着手铐在房间内行动。 窦谣身形僵硬地翻下床,手脚并用朝着门口去,可是铁链绷紧了,他甚至够不着门框。他奋力地敲了敲地板,试图发出些响动让吕妙橙回来。 “公子,”小缇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手臂,“请起来吧,主人要我为你沐浴。” 窦谣甩开他,伸手指了指门口。 “不行,公子,你不能出去的……”小缇着急起来,干脆也跪着,用肩膀撑起窦谣,“我什么都不知道,求你不要为难我……” 他这样倒是令窦谣想起了从前的自己,他叹了口气,任由小缇扶着自己起来,宽衣解带。 “好瘦。”小缇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手腕脚腕都是红痕,膝盖上还有淤青,而且……这个人没有守宫砂了。 最后一件衣衫落下,一枚晶莹翠绿的戒指出现在小缇眼前。他记得主人走之前说过,要把公子的东西全部丢掉,那这个东西也不能留下吧。 小缇一手扯下戒指,丢在一旁的衣物堆里。 谁知面前的人疯了似的追过去,将那枚戒指翻出来,死死攥在手里不放。 “公子,主人说了,你的东西要丢掉。” 窦谣拼命地摇头。这枚戒指是他最珍贵的礼物,吕妙橙生死不明的这一个月,他都是靠着它才撑了下来,而且—— 也许是唯一能让吕妙橙回心转意的东西了。 小缇试着抢了几次,都被窦谣躲过,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只好推门跑出去,叫了几个男侍进来,将窦谣按住。 “真的很抱歉!”小缇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抱起那堆衣物出门去。 男侍们感觉手下一轻,窦谣滑坐在地上,木然地望着门口。他张了张嘴,两行清泪滚落。 信物也没有了。 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吕妙橙相信他? …… 江南三月,夜凉如水。 东汀城里的每一件当铺,吕妙橙都亲自去问了个遍。不仅没有,因为她出手阔绰,那些老板甚至拿出十几枚翡翠戒指来,企图蒙混过关。 难不成窦谣根本没当掉,而是……直接扔了? 吕妙橙决定日后再去北边寻一寻。 她转念又觉得此举十分可笑,一个人在寂静的深巷里笑出声来。 在踏进院子前,她禁不住猜想,窦谣此刻在做什么呢?他落在她手里,定会对她百依百顺的,好让她放过他……吕妙橙收敛了笑意。同样的招数,再用可就不行了。 门外的侍从小缇在打瞌睡。 他甚至没能听见一丝脚步声,吕妙橙便越过他,推开了房门。 “主人!”小缇被开门声惊醒。 “无事,你先退下吧。” 吕妙橙进了屋子,顺手将门关上。房间里只燃着一盏灯,明明灭灭,她忽然看见地板上匍匐着一个身影,与此同时,鼻端飘过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被褥将地上的人完全裹住,一动不动。 她登时心悸了一瞬,冲过去将被褥揭开。 “你这是……” 吕妙橙看着跪趴在地上,将后腰翘起的人。 窦谣正咬破了手指在地上写字,猝不及防被人掀了遮挡,顿时觉得凉飕飕的。 这件屋子里连纸笔也没有,他想告诉吕妙橙那戒指还在,只能出此下策了。 “你就这么想跑?” 吕妙橙箍着他的小臂把人拽起来,查看他的手。这一看更是心惊,几乎每个指尖都被咬破了,深深浅浅,窦谣似乎是嫌出血量不够,又叠着咬了一口,豆大的血珠还在往外冒。 “……” 窦谣竭力挣扎着,想伸出手示意她看地板。 可是宽大的被褥随着拉扯,竟然将那几个血字擦花了。 他放弃了挣扎,近乎 呆滞地盯着地板。 “我知道你不想待在这里,”吕妙橙捡起垂在地上的铁链,重新绕回床柱,如此窦谣又被禁锢在了床上,“但你要是再敢自残,我就……” 她停顿了一会儿,转身去翻了个箱子出来,当着窦谣的面打开。 看着那箱子里的东西,窦谣的面色变得十分精彩。 多说无益,吕妙橙将手探入箱内,打算先找个东西让他吃点苦头。窦谣的目光顺着她的指尖移动,徘徊在几根鞭子附近,有粗有细,材质也有不同,其上的花纹和形状更不相同。 他眼睁睁看着吕妙橙的手停在最可怕的一根带刺鞭子上。 一息后,她的手又移开,指向了稍细一些的鞭子。 吕妙橙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手指再次移开。 这些鞭子,无论哪一根,都很容易把他弄死。 第45章 窦谣竭力地朝床榻里退缩,可是他的两只手臂被铁链牢牢套住,就连侧过身去都很困难。 他在思考对策时,吕妙橙最终选定了一根小指粗细的皮鞭,单膝跪在床边。 阴影笼罩下来,窦谣放轻了呼吸,用恳求的眼神望着她。 这一刻他清楚地感受到吕妙橙的视线,像烙铁那般炙热,游移不定。 “……”看来她真的要打他了,窦谣心想,被她打一下会很疼的吧,轻则皮开肉绽,重则折筋断骨……唉,谁叫他差点害死她呢。 他闭了眼,认命地躺平。 突出的肋骨,平坦的小腹,过分纤细的腰,吕妙橙来来回回审视了几遍,怎么也找不出耐打的地方。 她僵硬地提着皮鞭,满腔的怒气和怨愤几乎要从心口炸开。 就在这时,眼前蓦地闪现出揭开被褥所看见的,那一片雪白。 吕妙橙眼神一凛,她知道该打在何处了。 紧闭着眼等了好一会儿,窦谣终于察觉到她动了。他的两只脚踝被并拢,紧接着被单手掀了起来,身体以极度羞耻的姿势叠起。 “啪。” 他脚趾都蜷缩起来,足弓绷紧,与此同时,难以言喻的电流开始乱窜。 “……!”窦谣张了嘴,想求她停下。 “啪。” 他克制不住地颤抖,两手都紧握成拳,拼命地拉拽锁链。 “看来是有效果,”吕妙橙冷哼一声,稍稍施加力道,“你继续受着吧。” 被打起来是疼痛的,但是和他设想的完全不一样。窦谣徒劳地张着嘴,眼泪随着晃动淌下去,他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的惩罚,毕竟一直以来,他所见识到的都很痛苦。 从前学习的时候也被强调过,要能忍受、享受这种痛楚,才是合格的。 窦谣没料到自己会变成这样。他配合地叠起腿挡住,生怕吕妙橙看见…… “啪。”因为他突然的动作,她抽歪了。 皮鞭下颤颤巍巍,一切都乱套、混乱,两人的视线甫一交汇,奇异的气氛氤氲开来。 吕妙橙松开他,丢下鞭子,举起手按住额头。看着他这一副饱受蹂|躏的样子,她实在有些忍不住了。 他简直是在对她发出邀请。 可是她不想要这样的窦谣,她要他痛苦万分,涕泗横流,对她畏惧不已,哪怕是碰触一下都会瑟缩发抖。 想不到他为了讨好她,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身体受限,窦谣没办法遮掩,只能袒露给她,他注意到吕妙橙眼眸中的戾气消散不少……也许就是这样才能哄好她呢?如果得到他,她的心情会不会好一点? 但是她似乎不想碰他。 窦谣注意到吕妙橙在看他。他心生一计,无声地用唇语对她做着口型,吕妙橙只愣神看了一瞬,立即将手掌按过来,分开五指罩住他的嘴。 她一手按着他,一手在箱子里拿东西,忽然,指缝传来濡湿的触感。 吕妙橙慢慢地抬起头。 张开的指缝中,一条殷红的舌尖在讨好地舔舐着。 他的唇很软,与皮肤的触感不同,盈润细腻,带着饱满的弧度。 “当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她以两根指头稳稳地夹住,厉声恐吓道。 第56章 看见窦谣失落地点头,她才放开他。 “叮叮叮……” 一串紧密的银铃声响起。吕妙橙抽出一条缀满银铃的绳子,缠上他的腰间。刹那间,窦谣的神情凝滞住了。 恐惧犹如潮水般席卷上来,他不住地回想起苍梧城外,黄沙漫天中伤痕累累的吕妙橙。她分明伤得那样重了,却还是一步一步向他走来,眼眸里倔强地亮着一盏明灯,遮天蔽日的狂风也不能将其熄灭。 可是却被他熄灭了。 只要他一句话,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扔下刀刃,或是拼死将他夺回来,但是他没有说。他揉碎了她的温情,藏在无数把兵刃之后,将许诺一一撕碎了。 她那时候心里感受如何?窦谣不敢想。 因为他的心已经快要疼死了,他不敢试图揣测她的感受。 银铃声里,窦谣的眼泪决堤,他哭得那样悲伤,像是一个打翻了糖水,再也捡不起来的孩子。 吕妙橙的目的达到了,但她忽然失去了想占有他的欲望。他的哭得撕心裂肺,像是很多年前的她,失去双亲后第一次拿起镰刀,在田野间不甚割伤了自己的手。当她喊出一声爹爹的时候,眼泪就流淌下来。 她清楚地知道,没有人会再回应她了。 他逐渐哭得意识模糊,上气不接下气,余光中看见吕妙橙的脸,便挣扎着想扑进她的怀抱里。越是动作,银铃声越是喧嚣,他便更加难受。 床柱在微微响动,窦谣不断地拖拽手铐,坚硬的生铁在他的手腕上摩擦,那么细的铁箍,他居然试图将手从其中扯出来,吕妙橙似乎听见了骨骼的碎响和皮肉撕裂的声音。 “住手!” 她扯下了绳子,倾身过去,控制住他的手臂。 那股令人安心的寒梅香轻柔地包裹,窦谣忽然停止了抽泣,意识渐渐回笼。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脸颊,挺身吻上去。 吕妙橙的脑海中喧嚣不断。她已经分不清窦谣究竟在想些什么了,被她弄哭了也要坚持讨好她么?他原来是如此有谋划的……还是说,他其实对她…… 一条腿勾上她的腰,紧跟着另一条腿也攀了上来,在她后腰处交叉缠着,不让她离开。 他急切地吻她,如此彻底激怒了吕妙橙,她扼住他脆弱的脖颈,凶蛮地咬他的唇瓣,想让他原形毕露。可是缠在腰间的双腿反而愈发收紧,这枚蚌将自己完全地敞开了,蚌肉柔软得不像话,送上来任她摧残。 在他身体战栗不止,眼瞳翻白的时刻,她才松开紧箍的双手,窦谣立时急急地喘息。 他面色潮红,被她欺负得可怜,但又情迷意乱,碎金的眸子湿漉漉的。 吕妙橙缓慢地撑起上身,放下他的双腿转身下了床。 窦谣茫然望着她,不明白怎么就停止了,他此刻不着寸缕地躺着任她作为,但她却穿戴整齐,鬓发一丝不乱,惟有衣摆在方才与他相贴时洇染出一抹深色,看起来格格不入。 “你就只会用这种低劣的手段来引诱我么?” 吕妙橙眸光冰冷,语调平淡得过分。 她看起来似乎更生气了。窦谣想不通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消气,他已经在努力地讨好她了……更何况分别了一个月,上次的情事那么激烈,现在,他的身体经不起撩拨。 哪怕不要他,抱一抱他也是好的。 窦谣吸了吸鼻子,刚才哭得太用力了,现在眼睛肿胀得难受。他听见吕妙橙的脚步声远去,似乎走出去了,心里又担忧起来:她难道对他一点也不喜欢了,照这样下去,会不会日后都是这样,找一些物件来玩他。更有甚者,既然她的心空出来了,那个位子会不会被别人占据? 一想到吕妙橙会喜欢别人,牵着那人的手散步,送那人鲜花,夜晚抱着那人耳鬓厮磨,唤他“宝贝”……窦谣就如坠冰窟。 正当他胡思 乱想时,吕妙橙去而复返,她换了一身衣服,想来是嫌弃他方才弄脏了衣摆。 她的视线凝在一处,看了半晌,从箱子里取出一根类似发簪的东西,朝着窦谣欺身而上。 窦谣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发簪…… 他这回是真疼哭了。 吕妙橙下手毫不留情,让他带着发簪在床榻上不住挣扎,他越动,她就更加用力,痛感混杂着快感一阵一阵袭来。 看着身下泪水涟涟的人,她短暂地感受到一丝快意。 是啊,他这个心口不一的小骗子,就该像这样悲泣在身下,永远也挣脱不开……最好是给他打造一个笼子,困住,这样他也就逃不掉了。 铁链哗哗作响,窦谣在疾风骤雨中彻底昏厥过去。 吕妙橙不相信地拍拍他的脸,见他毫无反应,又探了探他的鼻息。 难道是她下手太狠,令他疼晕过去了么。 她最终还是拔了发簪下床,叫小医师过来。这个时辰小医师倒是没有睡下,提着药箱进了屋。 他的视线扫过床榻上赤着身的人,又落在满地的皮鞭绳子上,最后带着探究意味看向箱子。 “小小年纪别看这些,”吕妙橙三两下收拾好东西,“砰”一声将箱子扣上,“他晕过去了。” “他气血亏空很严重,忧心伤神,”小医师一面探着脉,一面说道:“并且……” 他蹙起眉,蓦地顿住。 “怎么了?” “没什么,他的手需要上药。尊上,这件事情交给……” 吕妙橙拿起外袍,走出门去:“你给他涂吧。” 催眠术法。小医师神情严肃地查看窦谣眼底,又仔仔细细地把脉,确认了这具身体有催眠术法的残留。他静坐在一旁,将这些日子以来收集到的所有消息,统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良久,他轻笑出声:“原来是这样,窦谣,你可真惨……但是我不同情你,我更不会替你告诉她。” 小医师伸出手,轻轻摩挲着冰凉的手铐,从药箱里拿出一根银针,“咔哒”一声,手铐开了。 …… 窦谣行走在充斥着雾气的河畔,河水里浑浊不清。他想要去找一个人,可是不知道她究竟在何处。 他沿着河岸走了许久,始终没有见到她,不经意间向对岸望去。 对岸站着一袭黑衣的身影。 “妙橙。”他唤她的名字。 “窦谣,”隔着雾气,吕妙橙的眸光晦暗,“你喜欢我么?” “我自然是心悦于你的……” 窦谣话音未落,他看见吕妙橙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渗人的笑容,身形矫健地越过河面,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你在骗我。” 她猛地一拽,窦谣撞进她怀里,好似撞在一块寒冰上。她的手探入衣摆。 锥心的刺痛吞噬了他。 窦谣猛然惊醒,冷汗岑岑。他摸了摸那处,的确还有点痛…… 不对。 他的手铐怎么解开了? 也许是吕妙橙于心不忍,给他解开了禁锢。她用发簪捣弄那阵实在是难以承受,现在回想起来,窦谣心底的恐惧都挥之不去。 窦谣活动着僵硬的手腕,又看见身下垫着一件衣衫。他穿好衣服,撩开床帷下床。 他这一觉睡得不沉,此时尚在深夜,万籁俱寂。 想起那个翡翠戒指,窦谣决定出门去找一找,或许还能找回来。不过房门应是上了锁的……他轻轻一推,门开了。 吕妙橙不囚禁他了? 窦谣内心泛起一丝小小的喜悦,立即朝着院门外小跑出去。 屋檐上站立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小医师眺望着窦谣远去的方向,道:“尊上,他果然要逃出去。” 他瞒着吕妙橙,给窦谣用了能加深恐惧的幻药,果不其然,他这就受不住想逃跑了。 夜风飒飒,他没等到吕妙橙开口。 “尊上,您不派人将他抓回来吗?或者,跟着他?” 小医师感到好奇地仰头,却看见吕妙橙在笑。她的笑意清冷,没有一丝温度。 “这才对。” 吕妙橙道。 “嗒嗒嗒……” 下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窦谣又神色匆匆地跑了回来,他挨个查看其他的房间,最终踏进了一间屋子——那是吕妙橙的房间。 小医师的笑容瞬间消散了。 窦谣推门而入,屋内一点声响也无,他摸索着来到床边,掀开帷幕一看,床上竟然是空的。 这可怎么办,他想先告诉吕妙橙戒指的事情,免得待会她发现他不见了,误以为他是逃跑。 第46章 “圈套过于明显,他还没那么傻。” 吕妙橙扔下一句话,从屋檐上纵身跃下,信步踏进卧房内。 屋内“当啷”一声,似乎是灯架倒了。她立即上前去把人拽过来,“别动。” 看样子他是想点燃蜡烛,但十根指头都被缠上了纱布,笨手笨脚的。吕妙橙扶起灯架点燃,明黄的火光一霎时照亮了屋内的情景。 第57章 窦谣在书案前停住,铺开纸张,提笔写了几个字: 戒指在衣服里。 他信誓旦旦地望着吕妙橙,小心地牵着她的袖口。 明明下了决心不听他说的话,但此刻吕妙橙还是将那几个字看进去了。如果他是把戒指藏在衣服里,那么沐浴的时候,就跟着换下来的东西一起丢出去了……他有没有说谎,一探便知。 还要再信他的话么。 吕妙橙僵立着,感受到自己的手掌被握住,窦谣分开五指与她相扣,轻轻地晃动。 见她没反应,他又大着胆子搂住她的腰,踮起脚亲了亲她的额头。 这人惯会使这些伎俩。 他还想继续亲,被吕妙橙攥着肩膀推开。她抽出那张纸,在火焰上点燃了:“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窦谣心底升起的一点希冀,又随着灰烬飘散。 体会过被满心信任的感觉后,现在的落差尤其明显,他意识到目前最要紧的事情,是哄好吕妙橙。没有戒指的助力,他要另想办法。 “你别动其他心思了。” 吕妙橙握住他的手腕,将人带回原来的那间房。这回只扣住他一只手,留了一段富裕的长度,另一头绑在床柱上。 尽管窦谣对此很是惧怕,但他乖乖地站着,没有挣扎。 眼看她就要走,他终是再度主动,伸手拉住她坐在床榻上,慢慢地替她宽衣解带,拆了她的发饰。 窦谣抱着吕妙橙躺倒,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心口,盖好被褥。 他也不是察觉不到她的转变,做这一切的时候,吕妙橙也如他所想一般,没有阻止。 总的来说,这一招还是—— 他忍不住又在她额头亲了一口,搭在腰间的手立时紧了紧。 有用的。 …… 这处院子很是僻静,平日里只听得见鸟鸣声,吕妙橙极少出门,大多数时候都在房里练字。 通常在这个时候,窦谣会被她带过去,锁链系着床柱放长,足够他候在书案边为她研墨。 他从来不知道,吕妙橙喜好练字。她做这件事并不认真,时而抬头望向窗外,时而入了神,任由墨水滴落下去,在宣纸上晕开。 她似乎是在想着什么人。 “主人,”吕七禀报道,“百闻山庄许公子在门外。” “他的消息果然快。” 吕妙橙放下笔,收起了满是字的纸张,“让他进来。” 那日窦谣求上百闻山庄来,许知节便留了个心眼,循着他的踪迹找到这处院子来。 观察了几日,他看着吕妙橙进进出出,尽管上次分别闹得很不愉快,可他还是想再与她说说话……毕竟再过不久,他要就嫁去夷明剑派了。 甫一踏进书房,许知节发现窦谣被锁链囚着,心下一惊。 关于苍梧城的事情,难道真是与他有关? 从前吕妙橙可是对他爱护有加的,现如今用铁链将人锁住,可见他们之间一定出了事。 吕妙橙问道:“你来做什么?” “听说你没事,我就来看一眼……”许知节欲言又止,在他停顿的时刻,屋里静谧的气氛达到了顶点,催促着他将剩下的话说完。 “半月后我就同沈漱成婚了。” “恭喜,”吕妙橙面上含着微末的笑意,“但你知道我向来和夷明剑派交恶,我不会去 赴宴的。” “嗯。”许知节木讷地点点头,他知道一切都没有办法改变。 哪怕面前的这个人对他表露出丝毫的挽回,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跟她走。 可是她笑得疏离。 甚至,她的视线还在时不时地瞥向案边的窦谣。 许知节想,他来这里见她,根本就是自找不快…… “吕阁主!”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高喊,他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金石相击的铿锵声响紧随其后,吕七拔刀在阻拦那个人,交手不过几息,她就败下阵来。 “是跟着你来的。” 吕妙橙淡然地看了许知节一眼,随手拿起笔掷出去,门外“铛”地一响,那人才被迫停下脚步。 “我不知道她会跟来……” “这里不欢迎她,”吕妙橙冷声道,“许公子自行解决吧。” 三两步跑出去,门外如他所料,正是沈漱。 她一手执剑,怒目而视:“许公子,你果然是旧情未了,与我定了亲也要来见她,江南许家家风便是如此么?” “沈漱,你误会了,我是来给她送喜帖的。”许知节怕她再闹起来,牵了沈漱的衣袖想拉她出去,岂料沈漱甩开他,不管不顾就要向书房里冲。 “沈漱!”许知节刚要追上去,忽听一声清啸。 沈漱出剑了。 书房的两扇门四分五裂,气浪席卷着,逼得许知节不住后退。 “吕阁主,私会别人的未婚夫不妥吧?”沈漱踏进门内。 “住手!”许知节竭力喊道,“你真是蛮不讲理……” 他说到这里,蓦地一愣。 沈漱从来都不是激进的人,他见吕妙橙这件事还不足以激怒她。像这般大打出手。只能说明——她早就想这么做了。 书房内,窦谣紧张地站了起来。 作为夷明剑派首徒,沈漱武功不弱。他还不清楚吕妙橙的身体恢复得如何,若是被沈漱打伤……窦谣挪了挪身子,挡在吕妙橙前面。 “沈漱,别找事。” 吕妙橙依旧坐在书案前,纹丝不动,“我不想见到你,给我出去。” “我若是偏要进来呢?” 沈漱提剑,一步也不停,直直地向着她奔来。 剑气劈山般落在书案上,窦谣刹那间什么也看不见了,一只有力的手臂将他揽住,耳畔传来巨响。可怖的风暴将他困在中央,风暴所到之处就连房梁都摧折了,两股磅礴的力量猛烈对撞。 窦谣闭着眼,只听见向来文雅的夷明剑派首徒骂了一句脏话,说:“吕妙橙,你没有受重伤?出手这么狠……你失踪就是在这小院里玩美人吗?” “关你屁事,”吕妙橙也骂道,“滚出去!” “我今天非要报仇不可!” “报仇?”吕妙橙回想了一下,她的确是给赵淡找了不少麻烦,因为这人心虚躲着她。 所以吕妙橙闯进夷明剑派,把赵淡引以为傲的首徒拖了出来,狠狠打了一顿再送回去。 并且在江湖上放出话来,挑衅了赵淡许久。 可赵淡仍是不出面。 这一回沈漱又落在她手里了。吕妙橙抓了她的破绽,将刀刃翻过去,以刀背砸在她后颈将人放倒。 听着书房里没了动静,许知节探头进来:“这……我叫人把她抬回去。” “不,”吕妙橙反驳了他,“你自己回去,帮我传句话给赵淡,人我扣下了,叫她亲自来领。” 房间里一片狼藉,这几日只能在卧房里练字了。 她叹了口气,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抱着窦谣。怀里的人此刻也没睁眼,紧紧环着她的腰身,脸颊也埋在胸口。 “没事了。”吕妙橙拍了拍他。 窦谣不为所动。 方才的打斗激烈,他又一直靠着她,因为药效的缘故,自然也无法出声表达情绪。 “……是吓到了么?” 吕妙橙有些担心,托起他的脸,低下头去看。 就在这时,窦谣忽然迎上来,趁势吻住她的双唇。他蓄谋已久,得逞地笑起来,热情含吮她的唇瓣。 看起来,她的功力似乎如吕七所言,不仅恢复到了从前,甚至还有新的突破。他真的好高兴。 又是这种小伎俩。 可是吕妙橙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气恼。她愣了几息,这人还得寸进尺探出舌尖,在唇上舔舐游离,时不时探进来一点,当真是……她猛地按住他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 算起来,自从上一次与赵淡分别,已经有四年未见。 分别那时,吕妙橙清楚地记得,面对她的质问,赵淡沉默了一盏茶,那段时间里她眸中似有千言万语,但最终不曾开口。 现如今,小院里,沈漱被五花大绑着,吕妙橙与赵淡隔门相望。 “关于我母亲的事情,我这些年也查出了一些,”吕妙橙开门见山,“她不姓吕,在来到浮萍村之前,她的名字叫做赵笛安。她是夷明剑派前掌门的养女,也是当年呼声最高的继任者。” “是这样。” “据说当年我父亲在夷明剑派小住,你和我母亲都对他有意……” 赵淡立即反驳:“没有的事。” “哼,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嘴硬,”吕妙橙继续道,“你们争抢的东西太多了,彼此之间从来不对付。有一次外出历练,我母亲救你一命,同时也弄坏了你的玉佩,于是你们就弄了一张欠条。后来我母亲带着我父亲私奔,叛出师门……” 她顿了顿,语气肃杀道:“你还是不死心,偷偷搬到附近居住。” 第58章 “我只是想看她穷困潦倒的样子而已。” 赵淡狡辩到这里,注意到吕妙橙的眼神有如寒刃。 “赵淡,我的身份是不是你泄露的?” “我为何要泄露你的身份?”赵淡也以咄咄逼人的目光回过去,“对我有什么好处?你也太小看雍王的势力了,她找到你只是时间问题……你为什么非要揪着这件事情不放?” 她大步上前,一剑割开了捆着沈漱的绳索:“吕妙橙,我已经同你讲得很清楚了,你怎么想是你的事情,我言尽于此。” 第47章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赵淡继续说道,“你认为时机太巧了……我承认我从前是存心折磨你,我……” 她深吸一口气,垂下了头:“我向你道歉。” 沈漱一头雾水地听着,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师父,您给她道歉做什么……” “闭嘴。” 赵淡剜了她一眼,“跟我回去领罚。” 这句迟来了许久的道歉,吕妙橙并不稀罕。相比之下,她还是更想亲手揍这人一顿,只不过秋杨肯定要阻拦,她最是护主了。 “秋杨死了。” 吕妙橙望着师徒二人的背影,忽然出声道。 走到门口的赵淡停住。 “因我而死的。”吕妙橙又补充道。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几乎不经过思考便说了出来。吕妙橙说出口的那一刻,心底竟然希望赵淡回过头来,怒斥她,或者……或者随便说些什么,比如问一问具体情况。 但是赵淡没有回头,只说:“嗯。那是她的事。” 真是镇定自若。 吕妙橙的心里空落落的,赵淡跨过了门槛,蓦地回首:“我有一件事要提醒你:做事没有十足的把握,就先等一等。” “如何等,像你一样装聋作哑么?” 吕妙橙说得极快,可是赵淡走得更快,将话语远远地抛下。 院墙外刮起了凉风,风里夹杂着不知谁家的花瓣,飘飘零零,落入院中。 此间春光明媚,已经是三月了。 吕妙橙负手立在院中沉吟一阵,当天便启程北上,重返闻倾阁。虽然她对这个抢来的地方没什么感情,但有人从她手里抢走,终归是令人不爽。 在返回的途中,她也抽空回想了一番往事。 依照过往六年的记忆来看,凛地的异心找不出丝毫端倪。她是那种沉默寡言的性子,任何事情,只要吕妙橙一声令下,凛地都会立即执行。 凛地对她态度的转变是从失忆开始的。 失忆的第一天,凛地提出让她去地牢审问武攸。那个时候吕妙橙以为自己是擅长审问的,事实上,二十三岁的自己对审问一事压根没兴趣,她只会用暴力解决。 她那时候赶鸭子上架,一下子就暴露得彻底。 没错,从第一天开始,凛地就知道她失忆了。 这之后弩箭刺杀一事,想来也是凛地的手笔。当时四位护法中,沂水和凛地是动作最快的,沂水截了两支箭头,凛地则直接拧断了刺客的喉咙。 两次试探,凛地明白了一切。 后来去红蓼谷行踪泄露,多半是她所为。奇怪的是,如果凛地想夺权,就应该趁她进红蓼谷时动手,就算不动手,在她出谷之时冷眼旁观也可以,任由各门各派的人围剿。 凛地仿佛是在犹豫,或者说得确切一点,是在等候。 她在等什么? …… 镶金兽头的雕工极其精湛。 吕风守在阶下,凛地坐上了这个位置,怀着好奇的心情打量周围。从高处向下俯视过去,一切的景象都不同了,不仔细看,甚至很难发现风禾缺了一只眼睛,火伞站在台阶下垂头丧气,那面铠总让她想起吕妙橙。可惜沂水跑了,说实话,凛地还真想看看他的样子,也许……有不一样的风景呢? “看什么看?”火伞注意到她的神情,不满道:“就算尊上遭遇不测,也轮不到你坐这个位置,天杀的叛徒……” “我是叛徒?我只不过替尊上好好守着闻倾阁罢了。” “鸠占鹊巢。” 凛地忍俊不禁:“你说谁鸠占鹊巢?” 火伞额头青筋暴起:“说你呢!” “我可不稀罕这个位置,”凛地理了理衣摆,“要是吕妙橙能回来,我立刻拱手让位……” “轰!” 议事殿紧闭的大门出现了一道凹痕。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门外又是一声巨响,有一股恐怖的力道在轰击着这扇铁门,接连出现了几个凹陷……巨大的门板在震声中轰然倒塌,满目刺眼的阳光直射进来。 漆黑的衣袍仿佛水波流动,吕妙橙手臂上缠了根铁链,带着窦谣和吕七大步踏进来。 她的身后是横七竖八躺倒的尸体,隐约可见人影晃动,似乎还在厮杀不断。 火伞喊道:“尊上!” “你怎么会……” 凛地话音未落,一把刀鞘笔直地插在她脖颈旁。 “下来。” 吕妙橙说道。 一月前将吕七踹下去的吕风此刻站在凛地身边,局势便明晰了。 “我早就知道,尊上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化险为夷。”凛地缓缓地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一面说着,一面拔出了双戟。 “吕风是你的人,而你……”吕妙橙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是任永夏的人。武攸是你杀的,对么?” “不错,”凛地怔住半晌,点了点头,“看来你什么都想起来了。” 吕妙橙松开铁链,让窦谣站在一边等着,提了刀迎上去:“这些年,你在我身边可谓是忠心耿耿,替我出生入死,都是她的指令?” “是。吕阁主,你不会以为,真有那么多忠心于你的人吧?”凛地说到这里,情绪一下便爆发了,“我替你卖命这么多年,真是恨不得你早点死……以你这种不要命的做法,早该下九泉去了……你真得感谢有一个够硬的靠山。” “我真是受够你了。” 每当吕妙橙兵行险招,四处树敌时,凛地想跑却不能跑,硬着头皮挡在她身前……人和人的命就是不同的,有人冲锋陷阵,就要有一群不怕死的马前卒……凛地就是那个马前卒。 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她真是受够了。 要么吕妙橙死,要么……她死。 凛地挥动双戟,以最快的速度奔袭过去,在她的视野中,吕妙橙几乎没有动作。那一瞬间凛地脑海中满是惊愕,与她擦肩而过后,不可置信地停下了脚步。 “吕妙橙,你这是什么意思?” 凛地回过头去。 随及,她看见了湮魄刀上的一抹血色。 “不管你从前是如何想的,我给你一个最快的了断。”吕妙橙甩去了刀锋上的鲜血。 腹部的伤口终于完全裂开,凛地渐渐失去了意识,倒在她面前。 曾经避之不及、畏畏缩缩的对手,到现在也不过是一刀而已。浓郁的血气弥漫开来,吕妙橙挥出这一刀后,心里却格外空虚,她握刀的手不自觉颤抖起来,异样的渴望陡然升起。 “至于吕风……”她看了吕七一眼,按捺下心头的杀欲,道:“自裁谢罪吧。” 耳畔呼声震天,但窦谣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死死盯着凛地的尸体,压在心口多日的石头终于搬开,窦谣很想叫喊几句,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更何况他也发不出声音……手腕上的铁链倏忽收紧,吕妙橙轻声说道:“窦谣,这就是下场,你明白吗?” 铁链再一次收紧,两人之间岌岌可危的距离顿时消失。 她抚着他的腰,说:“你是不一样的。” 脆弱的脖颈就在眼前,吕妙橙想象着它被一口咬破的场景。 如果把怀里的人撕去衣衫,压在身下,折断他的腿骨与脊背,将四肢钉死在榻上,纵情狂欢,她一定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他毕竟欺骗了她,这样折磨起来再好不过,不是么? 她眸色深了,俯身扛起他便向着凌霄阁去。 一路上,窦谣头朝下被扛着,对吕妙橙忽然转变的态度全然不知,还当是她要继续玩囚禁的戏码。 也罢,她怎么高兴就怎么来。 进了庭院,她踹开偏室的房门,狠狠地把人扔在床榻上。 他的衣襟敞开,肌肤在日光的反射下就像是雪团一般。 她很想……咬。 逆着光,窦谣看不清她的神情,自然也就察觉不到那双茶色眼眸里升腾的暴虐欲。吕妙橙扔这一下很用力,他砸在床榻上,后腰有些疼,但还是没起身,轻轻地拽了拽铁链。 吕妙橙站在床边,没有动作。 窦谣以为是要他主动,便坐起来,抱着她的一条腿,将脸贴上去。 他这副引颈受戮的模样,吕妙橙只看一眼,立即就移开了视线:“别碰我。” 是这样不行么?窦谣疑惑地想了想,在他思考的间隙,吕妙橙推开他的双臂就要走。窦谣使劲揪住了她的衣袖,抱着她倒下,将一条腿勾过去,翻身就想将她盖住…… 第59章 吕妙橙临在失控的边缘,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一手抓住他的膝弯就想折过去,好险才止住。 掌下的腿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再施加力道就会折断。 窦谣吃痛地挣扎了一下,她的神志也唤回来一些。 “都跟你说了,不要碰我……” 视线猛地颠倒,窦谣被按在了床上,下巴撞得生疼。 他还没反应过来,一声清脆的“啪”就在耳畔炸开。 猜错了。吕妙橙不是想要他,她是想打他! 这时候逃跑已经来不及了,吕妙橙打的这一下很重,窦谣刹那间眼泪就流了出来,她带着怒气又打了他一下,那处火辣辣地疼。 真是不掺杂一点情欲,简直就像教育小孩子那样的打法。 原以为这几日的相处,足以让她对自己有所改观,没想到她还是很反感他……窦谣的脸埋在被褥里,委屈得掉眼泪。 他抱着枕头哭了许久,连吕妙橙是何时离去的都不知道。 “公子?” 有一只手拍在他肩头,窦谣下意识缩了缩。 小缇急忙道:“是我呀!主人让我来给你敷药。” 窦谣这才抬起头来,四处张望。他哭的时间有些久,吕妙橙应该是打完他就走了。 衣摆被轻轻掀起,小缇不由得惊道:“好……好清晰的巴掌。” 一左一右,印得饱满,颜色鲜红,在两团雪白上尤为显眼。指尖蘸了药抹上去,那巴掌印甚至是微微肿胀的,还在发烫。 这之后一连几日,吕妙橙也不曾来看过他。 起先窦谣还记着痛,沉得住气,丧着脸在房间里等她,打算做出一副怨夫的样子,等吕妙橙下次来的时候就恪守距离,让她知道自己很伤心……但是他脸都快做出皱纹了,吕妙橙也没来。 看来她这回气得不轻。 窦谣索性不装了,在门口守望一天又一天,满满当当写了几页纸的解释,想把苍梧城的事情说清楚。 他总归是忍不住写字问小缇:“她最近还好吗?” “‘她’?公子在问主人的情况?”小缇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主人外出好几天了呀。” 外出?窦谣突然记起江南小院里,赵淡曾经劝过吕妙橙几句,听起来是关于雍王任永夏的事情。吕妙橙恢复了记忆,这次外出有很大的可能,是去刺杀雍王。 除了雍王,换做是其他任何一个人,窦谣都不会如此担心。 他想去找她。 第48章 一丛轻纱随着小窗下流动的风起落,小缇试了试水温,将窦谣拉过来沐浴。 铁链时不时在浴桶边缘碰撞,肤色素白的人带着手铐踏进浴桶里,静静地等着他服侍。小缇的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肩头,目光也落在这具身体上。 不得不说这是一位很美的公子,光是那张脸就可以摄人心魄,难怪主人用铁链锁着不肯放人。 可惜公子是个哑巴。 房间里弥漫着皂角的香气,小缇替他擦干头发后便抱着东西打算离去。 “咚”一声闷响,窦谣跟在他身后敲了一下。 他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下手重了怕打伤人家,下手轻了又没效果,好在小缇挨了这一下后立时倒地不起,探了探鼻息也没问题。 窦谣捏着一枚粗针在手铐上摸索,找到锁孔,将粗针插进去,轻轻地扭动。 这几日每到夜深人静时,他都会捏着粗针尝试撬锁,对这个锁已经十分熟悉。 忽然发出“咔哒”一声清响,锁开了。 窦谣摘下手铐,甩了甩左手手腕。一下子没了束缚,手腕上轻飘飘的,他还有点不习惯。 三下五除二脱了小缇的侍从衣服换上,他走到小窗边观察庭院的情况。巡逻的护卫不会到这间屋子附近,他的安危是由吕七负责看顾的。 方才沐浴他特意开了小窗,吕七会自觉溜得远远的。 如此一来,他就可以畅通无阻了。窦谣将小缇放在床上,熄了灯,低着头走出偏室。 他不知道的是,偏室门关闭的那一刻,躺在床上的小缇翻了个身,揉了揉后颈。他一直都很同情这位公子,既然公子想逃,他也愿意做个顺水人情。 窦谣凭着记忆回到侍从歇息的院落,躲在柴堆旁边熬了一夜。 每日清晨会有几个侍从出去采买,他可以趁这个时候混出去。等出了闻倾阁,他就买一匹马去京城。窦谣寄希望于吕妙橙沉得住气,否则等他到京城,只能听见满城的风声了。 不知为何,他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 说起消息,月蚀门的情报铺子也许还能用。 从苍梧城回来之后,窦谣偷偷溜走,现在他真成了叛徒,顶着这张脸去拿情报可不行。 他知道沣州城里有一座地下的市集,卖的东西五花八门,其中就有易容的铺子。至于易容的技术,和小医师比定是望尘莫及。 天光乍破,窦谣披着宽大的兜帽出了闻倾阁,向几里外的沣州城去。 那间地下市集的入口设在小茶馆后院,窦谣暗自在心里打气,大步跨进茶馆,店小二迎了上来:“客官可是要尝尝新茶?” 窦谣努力绷着脸,做出肃然的神色,向她比了个手势。 “好嘞,客官请随我来!” 店小二心领神会,引着他穿过屋内,打开后院的一扇厢房门,漆黑的楼梯直通地下。 “客官请。” 窦谣搭着扶手,慢慢地下楼。 最深处有一星火光在闪烁,离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一盏挂在墙壁上的小灯笼。耳畔传来嘈杂不断的人声,窦谣拢了拢披风,尽力让兜帽覆盖住自己的上半张脸。 这处地下的市集已经过了最热闹的夜晚时刻,许多店铺都在收拾东西,或者干脆关了门休息。 他一间一间铺子找过去,有不少好奇的视线在他身上游荡。 来这里的客人几乎都戴着斗笠兜帽之类的东西,他们并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但是像窦谣这样瘦削的身影还是很少见的,宽大的外袍下隐隐能透出些身段,一看便是个男子。 他在一间铺子前蓦地停下脚步。 这件铺子门口挂了一张假脸,再清楚不过了。窦谣探头朝里面张望,里间没点灯,漆黑一片。 他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这房门虚掩着,窦谣轻轻地推开,内部的空间并不大,一张木桌,靠墙摆着几排架子,再往里有一张小床。 一道清浅的呼吸声在房间里回响。 窦谣慢慢地靠近了小床,随手拿过一根什么棒子,在床边戳了戳。 “谁?” 床上的男人反手拽住木棒,吓得窦谣立即松了手。 “你是来找我改皮子的?”男人揉着眼睛下床,摸黑走到木桌边点燃蜡烛。 一截过分漂亮的下巴赫然出现在他面前,男人顿时清醒了。 窦谣取下兜帽,朝着他点头。 “……坐吧,”男人指了指凳子,不住地打量他的脸,“大改还是小改,有要求吗?” “……” 面前的美人没有说话,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哑巴?” 不知是不是窦谣的错觉,男人的眼底似乎腾起了一点奇怪的亮光,他起身去拿了纸笔过来,示意写在纸上。 窦谣低下头写字时,也能感受到那股异常的目光。 因为外貌的缘故,窦谣从小便对他人的视线很是敏锐。无论是羡慕的、不怀好意的还是厌恶的,他都能有所察觉。而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的视线很是奇怪,窦谣说不清楚那种感觉是什么……大概就是穷人看见金子的眼神。 硬着头皮写完了要求,窦谣付了钱,看着男人调制药膏,一点一点在他脸上涂抹。 窦谣的要求是越丑越好,但不能丑得突出,要给人平庸的印象。 不多时,男人完工了,将铜镜放在他面前:“你看看效果,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小屋里响起咬牙的“咯咯”声。 失声这么久,窦谣头一次产生了强烈的表达欲——这人的手艺简直惨不忍睹!鼻歪眼斜,就像是随便黏了几块东西上去,根本没有人会长成这样,没有人是一个鼻孔的!他恶狠狠地瞪着男人。 这个人绝对是故意的,这间小屋里有那么多做好的人脸,足以看出他的手艺不差。 “你看着我做什么?”男人早就把纸笔收了起来,“觉得可以的话下次再来,我去睡觉了。” “……!” 窦谣很生气。 可是他连破口大骂都不行。 被坑了一把的窦谣重新戴好兜帽,头埋得更低了,灰溜溜地走出去。这样的脸只能凑合着用,他拿着事先写好的纸条,去情报铺子里要消息。 京城的消息汇集成一个竹筒,窦谣坐在铺子的小隔间里,甫一摊开,赫然就是一行大字: 雍王世女于三日前被掳走。 第60章 吕妙橙果然动手了。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没动雍王,反而是劫走了雍王世女,她这一回没有大张旗鼓地暴露身份。 窦谣接着往下看。雍王近日来在筹办皇家春宴,地点定在了禁苑银仙湖,据说王府出事、世女被劫的当晚,雍王已经启程。 也就是说,吕妙橙去王府时是扑空了。 那现如今雍王已在银仙湖,她若是跟去,说不好要被扣个行刺圣上的罪名…… 此时绝不可动手。 相隔千里,窦谣仿佛能看见她当夜杀入雍王府,却报仇不得的气愤模样。他毫不怀疑吕妙橙会在银仙湖行刺。 “什么 人?” 隔间外忽的有人高声喝道。 “我是来找人的,我方才看见他进来了!” 如同一滴水溅入油锅,铺子的人戒备站起,窦谣向外张望,正好对上吕七扫视的目光。 她居然这么快就追来了! 窦谣一把将竹筒揣进怀里,掀开帘子朝着后门奔去。 而铺子里的人齐齐阻拦,吕七眼看着窦谣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猛地抬腿踹开挡路的一人,身形灵巧地翻越过去。后门直接被她撞破,远处窦谣的身影缩成一个小黑点。 “站住!” 身后的人群也抄了家伙,吕七顾不上她们,纵身跃上屋檐,向着小黑点追去。 这一片区域的街巷错综复杂,房屋也参差不齐,吕七在高处行进并不占优势,她只好跳下去。窦谣的速度不如她迅捷,拉开的距离不断地缩短、缩短……吕七拐过一道弯,突然停住。 窦谣不见了。 她急忙向前跑了两步,这条小巷的尽头两个路口,吕七先向左边去寻,一无所获后又折返回来,右边也没有。 她竟然会跟丢窦谣? 吕七愣在原地。难不成窦谣一直都在隐藏实力,他其实是个轻功天才? 一墙之隔。 窦谣被死死捂着嘴按在地上,几个女人围着他打量。捂着他口鼻的帕子沾了迷药,他奋力挣扎了几下便沉沉睡去。 其中一个女人迫不及待地扯下他的兜帽。 “这是什么丑八怪?” 她们有的甚至后撤一步,似乎被这张惨不忍睹的脸攻击到了。 “这就是那人给的好货源,”扯下兜帽的女人摸了摸他的脸,心下了然:“面皮是假的。” “撕下来看看?” “不行,这张面皮很新,徒手撕不掉,要用药水……先送去暗香楼,让他们洗洗再说吧,”女人将窦谣扛起,“今晚安排他服侍,希望女君会喜欢。” …… 沉睡的人被收拾妥当后安置在床榻上,周身只系了半透的纱衣和珠链,小倌跪在床边,将他的发丝一缕一缕地摆好,确保每一根都有着曼妙的弧度。末了,他捧起桃花洒在床上做点缀,耐心地检查。 今晚暗香楼的少主会来赏乐。她性情狠厉,挑人的眼光很毒,上一回服侍她的清倌有一声喘得不好,她发了很大的脾气,将清倌拖下去活活打死。 近日来楼中没有新鲜的货色,最漂亮的几个都已经服侍过她了。 小倌望着床上的人。这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哑巴,应该能入女君的眼。 “别愣着了,”有人在门外叫喊,“少主的马车到了,还不快出去!” “来了!” 小倌慌忙应了一声,小跑着出去。大堂乐声陡然拔高,可人声却被掐住,楼里的管事顶着笑脸守在门口,一个女人被簇拥在正中,抬起头朝着楼上投来一瞥。 那眼神像吐着信子的毒蛇,小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49章 浓郁的熏香令窦谣无法集中精力。 眼前的景象是水红色的,十分模糊,像是隔着朦胧的雾气。他费力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一层纱帘。 隔着纱帘,窦谣只能看见一座画着秘戏图的屏风,这让他立即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手脚都酥软得没有力气,窦谣一点一点挪动手臂,抓住床沿,勉力撑起上半身,再抬起腿…… “吱呀——” 门被推开了。 为免引起别人的警觉,窦谣只得躺回去。 开门的是个小倌,他点头哈腰地请了一个女人进来,恭恭敬敬地说:“李女君,这是今晚服侍您的美人,楼里新进的货,模样和身段都好,就是不能说话。” “哑巴?” “是的,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管事还没教过他,所以就喂了药,免得惹女君不快。” 李女君面上神色不变,挥手示意他退下。 小倌知道,她有这样平淡的反应已经是难得,心里松了一口气。 窦谣清清楚楚地听着,内心波澜顿起。沣州李家可谓声名显赫,是北方最大的皇商,这地方是个花楼,那么不出意外就是暗香楼了。暗香楼强抢民男的事情屡见不鲜,他这回顶着那么丑的脸还能遇上……不对,是那个地下市集的男人有问题。他多半是向暗香楼卖了消息。 屏风后渐渐显现出人影,那个李女君要过来了。 窦谣一瞬间慌了神,他努力将一条腿放下床榻,同时摸索着手边的东西。他摸到了一床的轻纱、珠串和花瓣,一个能用的都没有。他眼下浑身乏力,连反抗都做不到。 如果被别的女人碰的话,他还不如去死好了。 他忽然想到追了他几条巷子的吕七,寄希望于她能快些找过来。 想到这里,窗户猛地被掀开,屋子里的二人不约而同望过去。 一个陌生的蒙面女人翻进来,单膝向李女君下跪道:“主人,货已经运到京城了。” “行事务必小心,和往常保持一致,不要露出端倪,”李女君正色道,“京城气候干燥,这东西运输时要格外注意……禁苑的准入文书还在筹备,这节点上不能出差错,你明白么?” “是,属下明白。”那人低下头应了一句,又推开窗跳出去。 寥寥几句,其中藏了太多信息,窦谣一时忘了想办法,反复琢磨着她们的对话。 作为皇商,沣州李家要想运货入皇宫是极为容易的,甚至就连禁苑的准入文书也能拿到。京城近日要在禁苑银仙湖举办皇家春宴,她们运货进去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观二人神色,似乎这货并不寻常。 窦谣的脑袋总会把事情往极端处想,要么极好要么极坏。他轻易就将此事和吕妙橙与雍王挂了钩,担心运进去的东西做了手脚,对她不利。 “都听见了?” 李女君的声音冷不防在头顶响起。 若不是失了声,窦谣此刻已经悚然大叫了。在他思索的时候,李女君越过了屏风进到里间来,一手挑起纱帘,神色不明地观察着他。 “小哑巴,”她缓缓地勾起唇角,“你看起来真合我心意。可惜了,今晚是你最后的时间……” 不仅想强迫他,还要灭口。窦谣攥紧了身下的床褥,虽然他一直都有修剪指甲,它们既圆钝又短,但趁她不备戳眼睛还是值得一试的。 “哐!” 那扇窗户又被推开了,一袭黑衣轻巧地落下。 窦谣原以为是那手下去而复返,等到黑衣人抬起头时,他蓦地激动起来,奋力地敲打床榻。 “你是什么人?” 李女君回过身去,一把长刀正正抵在她颈上。 吕七见她想张口求救,忙举起手劈下去,将人放倒。 她顺手扒了李女君的外袍递给窦谣,贴在门边观察走廊上的情况。方才屋子里动静不大,走廊上的护卫并未察觉异常。 窦谣裹了衣服,示意她赶紧撤走,吕七便带着他又从窗口一跃而下。 “你为什么要跑?”待走到无人的地方,吕七停下来,不解地问他:“你是想离开主人么?外面并不安全……” 窦谣抿着唇。他发现吕七似乎不知道他失声这件事,不仅如此,她甚至连苍梧城的事情也不太清楚,那时候窦谣没注意过她,现在想来,吕七好像一直都在挨打……他蹲下身,捡起一颗小石子,在地上写写画画。 两个人影蹲在地上,窦谣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吕七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他将京城和李女君的消息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她,吕七面色也变得焦急,召了一只信鸽传信。 窦谣沉默地看着她从腰包里掏出纸笔, 又看了看自己写的字,小石子“啪嗒”一声滚落在地,他抬起脚将字踩花。 “消息已经送过去了,”吕七伸出手臂搀扶着他,“现在跟我回去吧。” 身侧的人饶是行动不便,也倔强地压住了她的手臂,不让她将自己带走。吕七疑惑道:“你是哪里不舒服,还是……你想去找主人,你要去京城?” 窦谣使劲点头。 “不行!”吕七一口拒绝。 搭在她手臂上的人顿时就挪开,一个踉跄险些栽倒,背靠着墙壁才堪堪站稳。窦谣一副坚决的模样,任吕七怎么拽也不动,她一不敢下手劈他,二不敢强行抱他,急得砸墙。 第61章 仿佛是看出了她的焦急,窦谣指了指墙,又指了指自己的头。 “你……你要做什么?”吕七本能地感觉不妙。 下一刻,窦谣铆足了劲把头往墙上撞过去—— “停停停!”吕七喊道,“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主人的命令是保护窦谣的安危,没说不能带他去京城,她这一路上把人护好就行……吕七不断在心里说服自己。 当夜,吕七驾着马车出城东行。 事实上刚出城的那一刻她就后悔了,恨不得将时间倒回去,回到暗香楼,打晕李女君后展开被褥将窦谣一裹,扛起来就连夜跑回闻倾阁。 窦谣坐在马车里,趴着车窗望向无边的夜幕。 他攥了攥拳头,药效至今没有完全消退,双手仍旧使不上力。他的能力太小太弱了,想去找吕妙橙,差一点把自己交代在出发地,就算是见了她,估计也只会给她添麻烦……窦谣按了按心口。 可是如果不去见她,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会没来由地沉闷,时不时还会抽痛一下。 他每日清晨睁眼,想见的第一个人是吕妙橙;用膳时,偶然尝到美味的饭菜,他总想第一时间喂给她;夜深人静时躺在床榻上,他会控制不住地幻想,希望一睁眼她就抱着他,迷迷糊糊地让他再睡一会儿……这样的心情窦谣在离开苍梧城的那一个月里,也经历过。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很想吕妙橙。 就在这时,一道尖锐得可怕的破空声从耳畔掠过。 “铛!” 一枚金属的爪钩骤然咬上窗框,窦谣反应极快地后仰,“嚓”一声,爪钩拽下一块木板,风猛烈地灌进来。 “有人在后面追我们!”吕七一甩长鞭,“坐稳了,把身体趴下去!” 她警惕地注意着前路,时不时回头看去,身后追赶的人大约十来个,举着火把,骏马脚力不错。 又是一枚爪钩横飞而来,登时掀了车盖,月色照进马车,窦谣仰躺着,瞪圆了双眼。 应是沣州李家的人。 他果然是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 接连不断的爪钩抛出,马车被拆解得四分五裂,吕七一把捞起窦谣横放在马背上,挥刀斩断绳索,上马扬鞭。 如此一来速度便快了不少,窦谣横卧在马背上,偏过头就能看见密集跳跃的火把。他看着那些人挽弓搭箭,急忙推了推吕七,后者一手执刀,一手牵住缰绳,密切注视着奔袭的箭雨。 危急关头,窦谣忽然又使劲推了推她。 吕七挥刀砍下几支箭头,目光只来得及瞟他一眼。他竭力撑起身子,竟是要抢她的缰绳。 “你要做什么?” 窦谣抓住了缰绳,猛地朝一侧拽去,疾驰的马儿高高扬起前蹄,越过挡路的树枝,朝着密林深处奔去。 吕七被枝叶打的睁不开眼,这片地方鲜少有人涉足,树叶茂盛,根本没有马儿能走的路。 好在身后的追兵绊在树枝上摔作一团,暂时追不上来。 马儿在树丛中穿行了一阵,速度渐渐变慢。吕七翻身下马,将窦谣也扶下来,这匹马精力已经到了极限,他们需要去驿站寻别的马匹了。 窦谣整个人都还在恍惚中,神游天外。 爪钩扑咬过来的时候,他毫不怀疑自己的皮会被剥掉,箭雨也能把他扎出窟窿,可是他发现了挡路的树枝,拽紧缰绳跃了过去……窦谣突然觉得自己还是有用的。 他不能拖后腿,否则十天半个月也到不了京城。 吕七找了马匹,正准备套上马车,只见窦谣踩着脚蹬翻身骑上去,有模有样地收紧缰绳。 他学过骑马,只是几乎没有机会骑罢了。 “你可以吗?” 窦谣冲她点了点头。 骑马行进简直是一场漫长的折磨,马鞍的形制和男子身体并不贴合,硌得他生疼,尤其是大腿内侧,窦谣没敢撩开下摆查看。在马上颠簸半日,他的屁股已经失去了知觉。 但是他清楚,要想快速抵达京城,必须日夜兼程。窦谣忍着不适,和吕七一起策马狂奔,期间马儿跑倒了几匹,几乎是一到驿站就弃马,钱袋一扔翻上驿站的马匹就走。 为了快点见到吕妙橙,他什么也顾不上。 第50章 京城,与凄苦的草芥镇和繁华的东汀城全然不同,许是春宴将近的缘故,城中彻夜明灯如昼,从城楼上远眺过去,宛如一片浩瀚星海。 “京都风水养人,是个好地方。” 耳畔回响着宁赋的话语。 吕妙橙忘不了第一次听见这话时的心情。 外面的世界对于她来说是未知的,就像一个神秘的盒子,而宁赋就是那把开启盒子的钥匙。宁赋的话语就是吕妙橙对外界的全部认知,她逐字逐句记在心里,什么也不说,只用钦佩的目光注视着宁赋。 老实说,宁赋曾是她希冀的师长模样。 她温文尔雅,谈吐不俗,从不居高说教,也不难亲近。吕妙橙的每一句话她都可以轻易接住,而她的每一句话也都能说进吕妙橙心里。 如果宁赋永远只是宁赋…… 吕妙橙的眸光冷下来,嗤笑一声。 她居然还会对那个人有所遐想。 “雍王世女,”她转过头来,对端坐于桌前的人说道,“我初来乍到,不太清楚。这春宴是什么日子?” 世女阴恻恻地抬眼,定定看了她半晌才道:“此乃圣上宴请新科进士和群臣的宴会……怎么,你也想去?” “嗯,还要劳烦世女携我一同前去。” “你还不死心,决意要杀我母王?说起来你也算是王府之人,我母王乃是你的血亲……” 吕妙橙低声道:“她杀了人就该偿命。” “哦?” 世女莞尔一笑,“那吕阁主,你又杀了多少人,该偿多少命呢?” 空气有一刻的静默,就连城楼上流动的风也似乎停滞了一瞬,万家灯火无法照耀这极寒的高处,它是满城暖春中突兀的一支冰棱。 “我这条命,就放在这里,”吕妙橙缓缓地说,“想让我偿命的人不少,谁若是有能力,拿去便是了。” “说起来,我一直很好奇,”她将话锋一转,“世女与雍王是至亲母女,她为何要千里迢迢寻我回去?难道世女的才学还不如我一介乡野农户?” “你!”世女一拍桌面,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我相比,不过是个野种罢了!” “野种?”吕妙橙眼眸闪了闪,忽然迈上前去,俯身凑近了世女,一手落在她的肩上。 “你……你想做什么……” 吕妙橙的手指扣住她颈侧跳动的血脉,慢慢地摩挲:“如果雍王没了,那世女也没必要存在。倒不如先除世女,用你这‘纯正的血脉’告慰亡灵……” 她的手指忽然顿住了。 跳动的血脉旁,有着一个小小的突起。它并不明晰,但动手触摸便可以知道,这绝不是女子该有的东西。 吕妙橙攥住世女的手腕,按住脉门。 须臾,她笑了起来。难怪雍王要不远万里来寻她……因为雍王府里根本就没有世女! 至于这些 年来雍王所苦苦追寻的兰霞泓,渊族祭司说过它有重塑肉身的功效。它既然能够令衰老的身体重返年轻,为何不可将男子之身重塑为女子? “世女……不,王子,”吕妙橙放开他,“没想到你竟伪装了这么多年,难不成,你真想坐上那个位置?你们需要兰霞泓,如果它能成功重塑你的身体,那我也就不会被雍王看重了。” “是,如果取到兰霞泓,今后雍王府与你无关。” 世女的慌乱只持续了几息,他便面色如常地劝道:“此次宴会你若是不插手,让我们取到兰霞泓,今后你继续做你的闻倾阁主,我母王不会再强求你。” “听起来是不错,”吕妙橙坐在桌上,手指敲击桌面,“可我最见不得你们如愿。再者,如果我对她没用了,以这些年来我对她的刺杀来看,她会毫不犹豫杀了我吧?” “更何况,我觉得我对她的杀心,不比她对我的少啊。” 吕妙橙捏住他的下巴:“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我想让任永夏像我一样。我想让她所求皆不得,所梦皆成空,所有皆失去——包括你。我要让你穿上男装游街。” “你这个疯子!” “我说错了,”吕妙橙蓦地改口,“我应该让你**地游街。” “……你!” 世女仿佛受到了莫大的羞辱,身体不住地颤抖着,他想远离这个女人,可是肩膀被她死死攥住了。 “这是欺君之罪,你游街之后就是问斩。” 吕妙橙附在他耳畔轻声说:“你知道砍头是什么感觉么?我见过,你以为头被砍掉就不会痛了?他们临死前反而会牢牢记住断颈之痛,有不少人脑袋飞出去的时候还在惨叫。而且,我会替你买通刽子手的,保证第一刀砍在你脊柱右边,让你的脑袋像灯笼那样摇摇晃晃……你那时候还能看见呢。” 第62章 眼前的人终于崩溃了,小声地呜咽起来。 吕妙橙拍了拍手,施施然走到栏杆边。这个世女不禁吓,原以为他能再针锋相对一番,谁知道一个赤身游街就怕了。 自从那日杀凛地见血后,心头的杀欲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残梅九霄寒这个功法本就不是正道,修炼者以杀戮养身,若是许久不见血腥还好,怕就怕沾了血却不尽兴,欲结心头。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衣襟里摸出一个温润的东西。 碧绿色的翡翠戒指。 这戒指如窦谣所说,是在他换下的衣物中发现的,系在绳上。 吕妙橙觉得自己应该是鬼迷心窍了。要换做十七岁的她来说,相信窦谣很正常,可偏偏恢复记忆后,明知他有意欺瞒、居心叵测,竟还是选择去寻那戒指。 若是她没有寻到,吕妙橙也不知自己会做些什么。 窦谣这个谎话连篇的骗子,就应该像鸟儿一样关在笼子里。她心情好时就来逗一逗,心情不好就将笼子弃置一旁。 可终究是没有这样做。 她对窦谣太过纵容了,吕妙橙心想。苍梧城出事后,她在修炼九重时想的是如何折磨窦谣,结果在江南看见那人风一吹就倒的身板,想象中的惩罚一样也没落到实处。 是怕他会受不住死掉么?吕妙橙不知道。 也许看着他在许知节面前下跪时,她心里的想法就烟消云散了。他的关切比痛苦更令她满足。 吕妙橙很希望窦谣做出一丝一毫地反抗,这样她就可以狠下心来,顺水推舟地折磨他……可是他没有。看着他顺从的模样和因动情泛红的身体,她无数次想占有。但吕妙橙知道,一旦做了,她就更加狠不下心了。 真是可笑。 对一个欺骗背弃、差点害死自己的人狠不下心来,多可笑啊。 他留着戒指能证明什么呢?证明他暂时不缺钱罢了。 夜空中忽的响起振翅声,一只信鸽停在了栏杆上。吕妙橙收回思绪,从鸽腿上抽出信纸展开。 吕七上一封信说沣州李家向禁苑运货的事情,这一封则是请罪的。 吕妙橙看了一遍,每一个字都读过,可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窦谣策马急行奔京城而来。 窦谣,骑马,来京城找她? 他居然会骑马……他这次来想做什么,再次跟着她,汇报她的行踪给月蚀门,乃至雍王?她不会给他机会的。 吕妙橙估算了一下时间,写信让他们折返是不可能了,等窦谣一到她就把人迷晕了原路送回…… 等看到那个风尘仆仆的影子时,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宿夜兼程,日晒风吹,窦谣的面颊泛红,其上有无数道细小的裂口。他嘴唇发白,干裂得起皮,却稳稳坐在马上,动作娴熟地翻身下马,直奔着楼上来。 他看见她,眼神倏忽间明亮如星,紧走了几步,又垂下头去,抬起衣袖遮面。 重逢的喜悦被窦谣生生压了下去。他这副样子太狼狈,若是让吕妙橙看清,以后说不定就不会喜欢他了。 “你遮着脸做什么?”吕妙橙作势要掰开他的手,窦谣立即变成缩脖子的小鸟,跑进房间里去。 进了屋,他铺开纸张,写字让吕妙橙叫热水来。 待侍从退下,窦谣急忙脱了衣服踏进浴桶里。他必须要好好地洗一遍,尤其是头发和脸……热水浇在面颊上,每一道细小的裂口都清晰地传来疼痛,他只好托着下巴缓了一会。 脸上的裂口会留疤么?窦谣想到这里,急忙睁了眼,想去找点药膏涂抹。 这一睁眼,却对上了一双茶色的眸子。 吕妙橙两手撑在浴桶边缘:“想找药膏?” 窦谣朝后仰了仰,捂着脸点头。他只顾着沐浴,压根没留意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没走。 他察觉到吕妙橙的视线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意味……窦谣心想,糟了,也许她是嫌弃自己了。 “我这里有,”她拧开一只小瓶子,食指探进去勾出一点,“把手放下。” 窦谣只得依言垂下双手,紧张得咬紧了唇肉。如果吕妙橙露出一点厌恶的神色,他想,他颠簸了一路的心应该就会碎掉。 出乎意料的是,吕妙橙很平静地涂抹开来,淡然问他:“来得这么快,跑死了几匹马?” 窦谣摇了摇头。他没数过。 吕妙橙涂完他的脸,不由分说握住他的手腕抬起来。掌心遍布通红的勒痕和水泡,水泡全都破了,看起来惨不忍睹。 她忽又想到什么,命令道:“站起来。” 窦谣不明所以,乖乖地站起身来,双腿被她猛地分开,吕妙橙的视线凝在内侧破了皮的伤口上。 “你怎么……” 她说到一半,蓦地停住。 这人当真不爱惜身体,在江南的时候就瘦得只剩骨头,抱着都硌人,现在又把自己的身体弄成这样……吕妙橙依稀记得,自己似乎打算让他做什么……她想不起来了。 “快洗,洗完再给你上药。” 窦谣点了点头,背过身去搓揉自己的脸颊,果不其然被她发现了,制止道:“不准碰伤口。” 他浑身的伤口都细细密密地发疼,清洗起来尤为费劲,窦谣磨磨蹭蹭洗了好一会儿,守在旁边的吕妙橙忍无可忍,抄起一件袍子将人裹起来,直接扔到床上去。 “你洗澡怎么这么磨蹭?” 她感到莫名烦躁,于是随手将药膏扔在床上,“自己涂吧。”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吕妙橙背对 着他,没有回头去看。窦谣身上的伤口挺多的,也不知道一瓶药膏够不够……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就越发烦躁。吕妙橙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为什么要跟过来? 她不经意间发出“啧”的一声,身后的人忽然就开始吸鼻子。 起先吕妙橙以为是幻听了,直愣愣地坐着听了好半晌,这才回过头去。窦谣抱着双膝,肩膀颤抖得厉害,无声地抽泣了一会儿,他蓦地发出一声呜咽。 哑药的药效过了。 “呜呜呜……”他放声大哭起来,“我、我就是担心你,想来看看你……我也不想把自己弄得这么丑的……呜呜……你讨厌我的话,我现在就走,我回去就是了。” “我……” 吕妙橙一时语塞。 “你还在讨厌我对么……”他抬眼看过来,“其实在苍梧城的时候,我是被冯饰非施了催眠术才那样的……后来情形那么危急,我想让你快走……你不信的话,就找一个医师过来,让她看看我身体里还有没有术法的痕迹。” 他一口气将多日来想说的话都说了个干净,梗着脖子,听候吕妙橙发落。 但是窦谣什么也没等到,一息、两息……吕妙橙神色不变,仍是静静地看着他。 “你还是不相信我。” 窦谣极其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休息一晚,明日我就派人将你送回去。” 吕妙橙的思绪纷乱,她说完这句话,床上的人哭得越发剧烈,声声牵动着她的神经。她正欲起身,身后一双胳膊套了上来,紧跟着后背也传来濡湿的触感。 “要我怎么做,你才肯相信我?”他近乎乞求地问道,“你用锁链把我捆起来好不好?或者,你打我……吕妙橙,我以后会听你的话,除了你不会和别人接触,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我的命是你的,你理一理我吧。” 窦谣此刻才明白,语言是世上最乏力的东西。 若是一个人心悦你,哪怕你口若悬河,她也会含着笑听完;若是有朝一日你失去了这份喜欢,纵使千言万语,也无一句能入她心里。 可即使知道这些,他还是想试一试。 “你说……你的命,是我的?” 吕妙橙突然偏过头来,眼睛一错不错地看他。 “是……” “你的命当然是我的,从你吃下天狐心那一刻起,你的命就属于我。” 她语气森然,揭开了挡箭的真相:“你那次挡箭也并非真心,只是和你配合的同伙被凛地调换了……你是阴差阳错地替我挡了那一箭。而且——那一箭,我完全能够躲开,是你自己非要撞过来的。” “窦谣,你有真心么?” 现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罢了。 窦谣木然地松了手。曾经他总认为是那哑药阻拦了他,现在方才明白,有没有哑药,都是一样的。 没来由的,他忽然想起红蓼谷的过往。那时候的吕妙橙,以重伤未愈的身体,带着一个并不心悦于她、满口谎言的人历经千辛万苦寻药,她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他什么也为她做不了。从来都不是吕妙橙非他不可,而是他不能离开吕妙橙。 那一束月光并不是他用谎言谋求得来的,而是月亮迁就了他。 如今月亮就要沿着天幕的轨迹远去,留他一个人在荒原上哭喊。 第63章 “对不起。” 他放下手臂,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 气氛转眼间变得无比静谧,吕妙橙看着他失去神采的眼睛,那是一口寂寥的枯井,她隐约记得在什么地方……也见过如这般的眼神。 无可挽回的眼神。 眼前的这只鸟儿已经不再漂亮了。它引以为傲的鲜艳羽毛被日晒风吹摧折,斑驳褪色,可正是如此,吕妙橙反而心口堵塞得难受。她的视线一一落在他的面颊、双手和腿根上,曾经那个在风雪里走一遭就会高烧不退的美人,如今策马奔袭千里,也没有向她诉说过一句。 这些日子他任她捆着,从不反抗,眼里只有无尽的小心翼翼与讨好。 是的,吕妙橙最讨厌他这副神情了。这让她总是下不了手,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思索之际,她的手已经抚在了他腿上:“疼吗?” 这具身体僵硬着,任由她慢慢地涂药。一滴又一滴的温热眼泪落在她手背上,无声无息,这人仿佛就是水做的,永远有流不完的眼泪。 “我问你疼不疼。” 吕妙橙叹了口气,抬眼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眸子。 顷刻间,那双眼眸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窦谣的情绪如同翻腾的洪水一般倾泻出来,他猛地抱住她,埋首在她肩窝:“疼,疼死了……” 他小声地呜咽,像一只猫儿似的:“吕妙橙,你别不要我……我很想你……都是我的错,你不要不理我……” 起先还是啜泣,到后来声音越发高亢,几乎是像几岁的孩童那样嚎啕大哭了。 他哭喊个不停,语无伦次,要把这些天没说的话全都倒个干净,一声一声地喊她的名字,嗓音喑哑。 “我都听见了,”吕妙橙轻拍他的后背,“你已经把自己的身子弄成这样了,连眼睛和嗓子也不顾了吗?” “我、我不哭了。” 窦谣咬着唇,可那股子梅花香气包裹着他,不知不觉间视线又模糊起来。 “……妙橙,你抱抱我。” 吕妙橙干脆把人抱在腿上环住,窦谣搂着她的脖颈,毫无章法地一通乱亲,将眼泪蹭在她身上,最后终于累了,沉沉地睡去。 但双手却死死搂紧了她,无法,吕妙橙只能抱着他躺在床上。 她想起什么,拿出那枚戒指,套在他的手指上,缓慢地摩挲。 狼狈的小骗子……她大抵是没法不喜欢他了。 这一觉窦谣睡得极沉,一夜无梦,是被刺眼的阳光弄醒的。他一醒来便下意识伸手摸向腰间,确认吕妙橙还在后才长出了一口气,按着她的手转过身去。 “醒了?”吕妙橙眸光清明,早已盯着他看了许久。 “嗯,”窦谣的音色沙哑,“你不生我的气了?” 吕妙橙答非所问道:“你要不再睡一会,我看你的眼睛……” “别看!” 窦谣立即抬手捂住眼睛。他知道自己的眼睛又哭肿了,本来脸颊就粗糙……他忽然感受到手指上有什么坚硬润泽的东西。 他将手放下,愣愣地盯着指根。是那枚被丢掉的翡翠戒指。 原来她早在那一日就选择了相信他。 巨大的喜悦在心头层层激荡,窦谣眼眶一热,他又想哭了。 “再哭眼睛就要哭瞎了,”吕妙橙抚摸他的眼尾,无奈地说:“你是水做的么?” “都是因为你……我才不会轻易哭呢,遇到你之后自己都控制不了了。” 窦谣倾身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我是你的,妙橙。” 他贴着她的唇瓣,指尖轻轻在她后背绕圈,但等了好一阵,吕妙橙都没有回应。 “……你是不是不行?” 窦谣忍不住激她。 吕妙橙嘴角抽了抽,抬手掐在他腰上:“你看看你眼睛里的血丝,我是怕你做到一半昏死过去!” “嘶,疼、你别掐了,”窦谣急忙改口,“你行,你行……” “我说真的,你再睡会吧,我还有事要做。你就待在这里,别乱走。” 吕妙橙安抚地抱了抱他,掀开被褥坐起身来,窦谣伸出手臂拉住她:“你要去银仙湖吗?” “很危险……” 他斟酌着字句。 “放心,我和她总要有个了断,”吕妙橙回握住他的手,“等我回来。” 她顿了顿,又说:“如果吕七要带你先走,你必须听她的。” 窦谣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很想问一问她,为何雍王非杀不可,他想劝她收手,想和她离开这个深不可测的京城,但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只说:“我会等你回来的。” 第51章 “点墨楼雍王行刺”一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然而雍王府 的事情远不止于此,第二日,不知所踪的雍王世女身着花楼艳衣,被捆绑着游街示众。此事骇人听闻,没人能够料到,这“世女”竟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 雍王府一朝声名尽丧。 窦谣待在小楼中,让吕七仔细探听了几日,心中喜不自胜,盼着吕妙橙归来。 一连过去数日,她也没有出现。 他提心吊胆地听着,怕听见什么不好的消息,可在京城发生的这几件大事中一概没有“闻倾阁主”或是“吕妙橙”的身影,她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几日前,银仙湖中亭。 “所谓的‘银仙’,其实是一种珍稀的鱼儿,”管事一面说着,一面抓了一把饵料抛洒出去,“殿下请看。” 她抛出的饵料很足,顷刻间,泛碧的湖面便有无数闪烁的银光浮起,灿若繁星,仔细看去,那是一群生着银鳞的小鱼,每一条只有指头大小。为了争夺饵料,不时有银仙跃出湖面,通体银白得耀眼。 其中有一只拍在岸上,雍王欲探手去拾,管事阻拦道:“殿下当心!” 她捏着一柄玉勺伸向那银仙,只见这鱼猛地张了口,露出细密的尖齿,“嚓”的一声脆响,竟将那勺子咬碎了。 “好利的牙齿。”雍王将手搭在膝上,视线又投向湖心翻腾的满目银光中。 这几日她借设宴之便,已然将这整个银仙湖的地面探查过,一无所获。直到昨夜,下水的人无一不是被银仙咬得遍体鳞伤,她又抓来不少会水之人,才发现水底有一重石。 人力无法搬动,思来想去,还是待宴席结束,百官散去后,投下火药最为稳妥。 只要伪装的功夫做足,届时便将异动推说是地震之故。 那一批火药已经运进了禁苑,分藏在银仙湖四周。 湖面长桥上忽的走来一个宫侍,行礼道:“参见殿下,世女的车驾已入苑内。” “嗯,她果然来了。” 雍王一挑眉,披衣起身,“漆羽,随本王去见见两位世女。” 禁苑供宾客休憩的阁楼内,雍王世女正在厅中焦急地来回踱步,甫一看见雍王,立即迎上来:“母王,她知晓我的秘密了。她说今日会取你性命,还要向圣上揭露我的身份……” “她人呢?” “不知道,”世女摇摇头,“进入禁苑后她便消失了,请母王加派人手搜寻……” “不可,今日是春宴,圣上驾临,若是让消息传出去,那便是本王的过失。” 雍王略一思索,吩咐道:“调派一队人手搜查,切忌不可让消息走漏。我想,吕妙橙就算再恨我,也不可能公然现身,否则她会背上刺杀圣驾的罪名……兰霞泓就在眼前,必要时刻可以直接击杀她,不必留手了。” “是。”漆羽领命离去。 世女咬牙切齿道:“母王,她早该死了,仗着您的宽容闹腾了那么久……除了是个女儿身外,毫无长处。” “行了,”雍王摆手,“你快去筹备,宴席上务必好好表现,今日我会安排几个人为你做陪衬。” 她看着眼前修饰过的男子身板,拧眉不语。王府里的夫侍肚子没一个争气,几十年只诞下数个儿郎,自从她知道吕妙橙的存在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去找她,谁料这乡野长大的孩子顽劣不堪,这些年变化尤其大,从一开始的狼狈奔逃到如今游刃有余,她都不得不提高警惕来应对了。 雍王不明白,只不过是几百条贱命而已,就和路边的蚁窝没有任何区别,生活在那种地方应当是吕妙橙最大的污点……她却提了刀要对自己动手,和她那个娘一模一样。 她的血混了杂质,真是不干净。 雍王不禁又想起自己温婉乖顺的幼弟。那样听话的一个好孩子,当初就不该送去夷明剑派养病,受了赵笛安的哄骗,放着养尊处优的王子身份不要,甘愿当个乡野村夫,甚至还为她诞下一女。 待她取得兰霞泓,便杀了吕妙橙,再攻入红蓼谷,让那祭司为自己的孩子重塑。 直到开宴,手下也没有递来关于吕妙橙的下落。 开宴第一道礼仪是拜神。 禁苑有一楼名为点墨楼,楼中供奉着掌管文运的神仙,朝中群臣乃至陛下都要入楼拜神。拜神时众人手执诗句敬香,她会安排世女在此崭露头角。 第64章 当今陛下极其看重文运,雍王曾请命修缮点墨楼,才稍稍打消陛下心中忌惮,顺利让世女得了封号。 御前侍卫开道,天女在前,群臣居后,浩浩荡荡入楼拜神。雍王行在中央,身后忽的一冷,有一柄锋利的匕首抵在了她腰间。 “任永夏,”吕妙橙的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你一直是在找我么?小声些,否则我就把刀捅进去……你这个身体总归是真的吧?” 雍王心中一惊,她身后那位置本该是世女……吕妙橙是何时混进来的? “你想在这里杀我?”她镇静地告诫道,“行刺圣上,你别想活着出去。” “行刺圣上?”身后的人笑了笑,“好大一项罪名,我可受不起……” 雍王稍稍心安。她真怕吕妙橙这个疯子会不顾一切,“你知道就好,这楼中尽是我的人,你若是归顺于我,这世女之位就还是你的。” “不,姑姑。” 吕妙橙轻声说道:“我的意思是,行刺圣上的罪名还是由你的来担吧。” “什么……” 雍王悚然不已。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地面震荡,点墨楼开始剧烈摇晃,沙石木屑自头顶上方接二连三地砸落下来,走在最前方的天女险些被砸中。 吕妙橙这个疯子,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私运的火药,将火药塞在点墨楼下了! “护驾!护驾!”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人群顿时散乱开,带刀侍卫一齐拔刀,将天女围护在中央,雍王被剧烈的震荡摇晃得站立不稳,耳鸣不止。勉强稳住身形后,她意识到大事不妙,可是身后的吕妙橙反手将匕首塞在她手中,猛地推了她一把。 “雍王意图行刺!” 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 一霎时,群臣的视线齐齐汇聚在她身上。 雍王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住。 隔着重重护卫,她对上天女阴沉的目光。当着群臣的面,公然拔刀对天女,事实上她此刻拿不拿刀都是一样,因为点墨楼与银仙湖也是她一手修缮……待查到火药与沣州李家,更是百口莫辩。 “将此人拿下!” “漆羽!” 她们二人不约而同地暴喝一声。 此处有禁军重重包围,要想逃出去难如登天,为今之计只有搏一把,真正地刺杀圣驾……雍王目眦欲裂,潜伏在暗处的人手纷纷现身。 点墨楼里血光四起,甚至有鲜血喷溅在镀金神像上,吕妙橙藏身于房梁处,静静地看着下方垂死挣扎的人。 身败名裂,谋逆罪名,横死当场。 她要亲眼看着任永夏一步一步退到悬崖边去。只是无法现身,亲手砍下她的头颅,实在是可惜。 若是让她动手,定要将任永夏千刀万剐。 只是斩首或车裂的话,太便宜她了。 局势很快便分出了胜负。满地横尸中,任永夏被御前侍卫一左一右架住,天女跨过血河,站定于她面前,叹息道:“何至于此。” “你心里是清楚的吧,”任永夏竭力仰起头看她,“事到如今,我没什么好说的……” 她死死地盯着天女,不肯低下头颅。 任永夏的眼瞳慢慢地涣散开来。 她咬破齿中毒囊,用自尽捍卫了最后一丝尊严。 天女蓦地回首,向神像恭敬地俯身:“天意罢了。” “不,她怎么可以死得那么容易……” 吕妙橙喃喃自语。她不是给了雍王一把匕首么,竟然连那把匕首也没有用上……雍王没有痛苦嚎叫,没有血溅当场……她算好了一切,却依旧没有得到想要看见的结果。 她身形一倾,就要跃下去。 身侧的属下一把拽住了她:“你现在去就是送死!” ……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吕苏说道,“主人自那以后就独自离开,我们将雍王世女绑上车游行时她也不曾露面。” 这京城各处都找遍了,闻倾阁那边的 人也没见过她。 天下之大,窦谣对此事一点头绪也没有。 吕七思忖了一会儿,突然说:“我想起来一个地方。” 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主人上一次带她去时,在那边废墟上哭了好一会儿……她连大气也不敢出。 吕七的记性算是比较好的,寻常的路走一遍她就能记下来,但带着窦谣七拐八绕进山仍是费了不少功夫。 前路山石嶙峋,马蹄在不断地打滑,窦谣禁不住问道:“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去一个叫做‘草芥镇’的地方。” “前面几乎没有路了……会有人生活在这里么?” 窦谣心中的疑虑在翻越山头后便有了答案。那应该不能称作是镇子,遍地焦黑的砖石,野草层层覆盖在上面,看起来这场火灾有一些年头了。 他一眼便看见废墟上倚靠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窦谣赶过去时,吕妙橙双目紧闭,他慢慢地伸出手,犹豫再三,鼓起勇气探了探她的鼻息。 双腿一霎时就软倒了,他伏在她身上,好半晌也没有动作。 吕七一颗心高高悬起:“主人她……” “她没事,还有呼吸。”窦谣说着,尽力将吕妙橙抱了起来。 岂料一碰她,吕妙橙便睁开了眼。 “你们居然能找到这里,”她拍了拍窦谣,示意他将自己放下,“我只是心中郁闷,来这里待一会儿。任永夏死得太容易了,她什么痛苦也没有……可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遭受了焚心蚀骨之痛。” 说到此处,吕妙橙再度沉默了。 良久,窦谣牵住她的手,轻声问道:“妙橙,你可以同我讲一讲这里的事情吗?” 故事从吕妙橙记事开始讲起,事实上她讲述这些事情时思绪已然混乱了,常常前言不搭后语,窦谣揪心地听着,没有贸然打断她,一直到后来……吕妙橙将头歪在他肩上,彻底昏睡过去。 她已经很累了。 吕妙橙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草芥镇与浮萍村依旧,小草屋修建成了青瓦白房,娘和爹在田埂上散步,她迎着夕阳回家,窦谣和大雪在门前一左一右扑了上来。 只是大雪这一扑的确太用力,她几乎喘不上气了。 猛然醒来,吕妙橙发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正压在她胸口,她抓了一把,还真是大雪。这条肥硕的狗儿用湿漉漉的鼻子蹭她,又伸出舌头舔舐,尾巴不断地拍打她的腿部,一抽一抽地疼。 “醒了?” 窦谣在此时端了汤药进来,“你足足睡了两天,小医师每日把脉都说无事……” 他话说到一半,瞧见吕妙橙的神情不太对。她眼神尤为清澈,此刻望着他突然就笑了起来,那模样简直和当初失忆时别无二致。 “妙橙,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你在想什么呢?”吕妙橙一手接过汤药喝下,捉了他的手,让他坐在榻沿,转而说道:“等沈漱和许知节完后,我们去夷明剑派看看吧……那儿说不定还能找到一点我娘的东西。” “好,都听你的,”窦谣点了点头,忽的支支吾吾起来,“沈漱和许知节……要成婚了,那、那我们……” “什么?” 窦谣瞪了她一眼,面红耳赤道:“你娶我。” 他望着她笑意盈盈的眸子,固执地重复了一遍:“我想要你娶我。” 她就是个坏心眼的人,窦谣想着,猝不及防被拽进被褥里,紧紧地搂住。 “砰!” 大雪被扔在了门外。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