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贤妻》 他的贤妻 第1节 本书名称:他的贤妻 本书作者:月明珠 简介: 多年前,裴、苏两家祖辈曾为小辈定下婚约。 时过境迁,苏家落魄,裴家高升,两家相隔千里,那一纸婚约早已被人淡忘时,裴秉安如约将苏家女娶进了门。 他公务繁忙,无心情爱,娶妻也不过是为了替他侍奉长辈,照护弟妹,打理家宅,绵延子嗣。 好在成亲三年来,苏氏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是个不折不扣的贤妻,颇合他的心意。 就连他外出办差,把恩人之女带回府中,她也照顾得十分尽心,甚至主动提出让他纳她为妾。 她如此贤惠大度,他实在深感欣慰。 直到那天他的生辰,他破例早去了一回她的院子,无意看到她亲笔写的札记,才知道,原来他不过是她无奈履行婚约要嫁的人,她只想着攒够银子离开,心从来不在他这儿! 裴秉安脸色黑如锅底! ~~~ 不得已嫁入高门贵地裴家,苏云瑶愁得要命。 祖母偏心,继母不慈,弟媳敌对,弟、妹各有各的毛病,府邸表面光鲜,其实入不敷出,穷得要当东西。 更不称心如意的是,丈夫冷硬寡言,沉闷无趣,空长了一副好身板,床榻上一无是处。 他出去办差,还带回来个绿茶青梅,与她明争暗斗,给她平添了许多麻烦。 她耐着性子扮演贤妻,只等着早日攒够银子与他和离,寻个温柔体贴的年轻郎君,过逍遥自在的好日子。 ~~~ 裴秉安本以为,苏氏势单力薄,一个孤身女子,与他和离之后,定然难在京都立足。 他等着她后悔认错,再次回到他身边,乖乖做他的贤妻。 可后来,看着她与他渐行渐远,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深夜,他痛彻心扉,尝尽了爱而不得的滋味。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作之合日常追爱火葬场 主角:苏云瑶、裴秉安 一句话简介:和离后,他追悔莫及 立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1章 未到五更时分,外面还是黑蒙蒙的一片,青杏迷迷瞪瞪醒来,揉了揉惺忪睡眼向里间看去。 不知何时,卧房已亮起了灯,四周静谧无声,一抹纤细的身影映在窗户上。 昨晚半夜方歇下,不到三个时辰,大奶奶已起床了。 平日里,大奶奶打理府内府外大小事务,一向勤勤恳恳,早起晚睡,近日老夫人七十岁的寿辰快到了,她比平时还要操劳。 想起昨晚大奶奶只吃了几口粥,青杏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轻轻推开里间的门。 悠亮灯烛下,苏云瑶披了件厚实的披风坐在书案前,正在翻阅着手里的账册。 昨晚有笔银子忘了记在她的私账上,一早醒来,她便赶紧下榻打开了账册。 提笔在账本上记下五百两的进项,她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大奶奶,您饿不饿?” 听见青杏的声音,苏云瑶抬眸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天色微亮,再过一刻钟就该去点卯派事,昨晚她吩咐厨娘在小厨房炖了一碗燕窝,这会儿端来吃正好。 府里的琐事再多再忙,她也不会亏欠了自己的嘴。 她伸了个懒腰,笑道:“去把燕窝端来吧。” 没过多久,青杏端来燕窝的时候,苏云瑶已洗漱完毕,也换好了衣裳。 青杏下意识打量了几眼主子,即使在紫薇院服侍了两年,每次见到大奶奶,她心中还是不由暗暗惊叹。 大奶奶年轻,今年才十九岁,容貌身段生得无可挑剔,即便只薄施脂粉,轻挽乌发,也让人难以挪开眼去。 安静地用完燕窝粥,天色还有些暗,待苏云瑶打算出门时,青杏已拿来了灯笼。 那灯笼已点亮了,以往,都是由她打着灯笼,主仆两人一起去锦绣院的,谁料,这回苏云瑶却从从她手里接走了灯笼。 “你叫醒青桔,和她一起去一趟瑞香铺,让刘掌柜把银子支出来,支了银子马上回来,交到库房,今日就要用。” 说话时,苏云瑶秀眉微微蹙起,心疼地抿了抿唇。 老太太的千秋,少不了要花二千两银子,如今府中账上银子只有一千八百两,怕是不够,她不得不添补点。 青杏点了点头,那瑞香铺她去过几回,刘掌柜认识她,不过青桔贪睡,这个时辰还没起来,隔着房门还能听到她呼呼大睡的鼾声,青杏去厢房把她从床上揪了起来。 一刻钟后,晨光熹微,两人坐了府里的马车去了瑞香铺,苏云瑶另带了她院里的一个丫鬟青枝,也到了锦绣院南边的小花厅。 这花厅是府里管事们一早点卯应事的地方,七月初六是老夫人的千秋,今日是初三,因前来贺寿的人多,从初四开始便要排上宴席,一直要持续三日,先前大奶奶叮嘱过各位要上心,寿宴之后还会另有赏赐,所以众人无不抖擞了精神。 按照请帖发放的日子,初四那天先是东宫、景王府、公候伯府等来贺,初五是裴府儿孙媳妇的娘家人来,初六则是阖府小辈与下人给老夫人磕头摆席祝寿。 明日是初四,也是裴府接待皇亲王侯及朝内高官的日子,半点马虎不得。 苏云瑶安排下去,明日男客在吉祥堂用宴,女眷们则在如意苑,管事们分别领了差事,冯妈妈专管吉祥堂与如意苑宴席时的桌椅屏风,牛妈妈是大厨房的管事,一应茶水席面,都有她负责。 一时两人应下,冯妈妈带了丫鬟小厮去库房搬屏风,牛妈妈因席面上有几样大菜要买,苏云瑶批了她写的票据,牛妈妈便急忙领了对牌去账房支银子。 京中贵人喜爱香料,宴席时也要燃香,府里的王妈妈原是管花草的,对香料略懂些,苏云瑶便让青叶去紫薇院取了几样香粉交于她,细细教给她如何使用,一个多时辰后,诸事基本处理完毕,苏云瑶起身去往锦绣院。 进了正房,里间传来几声轻咳,婆母罗氏已起床了。 罗氏身边有伺候的丫鬟,也有梳头娘子,洗漱梳发不需要儿媳伺候,不过,她身子不好,有胃疼的老毛病,清晨起来要吃一碗养胃的花蜜乳。 丫鬟端来牛乳时,苏云瑶便洗净了手接过来,在牛乳里搁上一勺花蜜,拿调羹轻轻搅拌着,直到那橙色花蜜与雪白的牛乳融合在一起,温度也不热不凉刚好入口时,才停了下来。 屋里点着浓郁的檀香,罗氏坐在厅内的圈椅上,慢慢吃着花蜜乳,思忖着女儿的婚事。 因着前两日染了风寒还未痊愈,她还会偶尔咳嗽几声,脸色有些倦怠。 花蜜乳吃完,罗氏想起婆婆寿辰的事,道:“老太太过生,我本打算亲手抄一卷经书给她老人家祈福,可现在上了年纪熬不得夜,经书抄了一半便抄不动了,你的字比你弟弟的好,剩下的,你替我抄了,赶在老太太寿辰之前送去。” 闻言,青枝把脸扭向一旁,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忿忿不平地撇了撇嘴。 裴老爷的发妻难产早逝,只留下了大爷裴秉安,罗夫人是裴老爷的续弦,生了三爷裴宝绍和小姐裴淑娴,罗夫人疼爱三爷和小姐,抄经书的事,不舍得三爷和小姐劳累一点儿,偏偏指使大奶奶,也不关心大奶奶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 既是这样说了,苏云瑶也没有推辞,微笑着应下,老太太寿辰的事,她还打算跟婆母讨主意。 虽说今日各管事都安排好了差事,但她是一回主持这样的寿宴大事,怕有什么疏错之处,待将事情一一向婆母说了,罗氏听完,将盏里的花蜜乳搁到桌案上,半阖着眼帘,唇角莫名噙了一丝冷笑。 她今年四十多岁,年纪并不老,穿着件香色褙子,不失雍容端庄,只是颧骨高耸,嘴角向两边耷拉着,不笑的时候,显得分外不易亲近。 “这事情你安排得无不妥当,但有一件,你别光顾着宴席,忘了自家的事。我问你,前几日你三弟要支一千两银子买东西,你怎么还没支给他?老太太大寿,做小辈的都要送份寿礼,你三弟在读书,又没做官,又没俸禄,他支走银子,是为了给祖母买寿礼,这是他一片孝心。” 苏云瑶面上带着恭敬的笑意,心里却暗暗腹诽。 身为府中长孙媳,打理府里中馈,她掌管着府里的账本。 这账上的进项,来源有二,一是老太爷受赏的田地得来的租子,二是裴秉安的爵俸和月俸,阖府上下的月银发放,人情往来,老太太的寿宴,都是从这些账上出银子,因今年田地减产,裴秉安的爵俸月俸捐出去了大半, 府内又添丁进口,账上银子捉襟见肘,这回寿宴又是一大笔花费,一时周转不开,她还得想法子支来自己铺子里的银子应对呢。 三弟如今在国子监读书,花钱如流水,每个月总是打着各种名号支走一笔银子,府里账上银子不宽裕,婆母都知道,却从不关心,若她不给三弟银子,反倒埋怨她这个媳妇小气。 她也不是个小气的,几十上百两,她也不心疼。 可要支走一千两银子,不好意思,不管三弟是不是真心买寿礼,她都不能给。 苏云瑶乌黑的眼珠转了转,笑道:“母亲,三弟孝心可嘉,这银子实在该花的,明日给老太太祝寿,来贺寿的太太夫人们若是听说三弟这么有孝心,还不知会怎么夸赞三弟呢!” 罗氏一听,脸色突然变了,宝绍还没定亲呢,若是被哪个别有用心的碎嘴子夫人添油加醋传扬出去,说他像个挥金如土的纨绔,那岂不是坏了名声? “罢了,他是有这份孝心,可也用不着花这么多银子买东西,你别支给他!” 苏云瑶踌躇道:“可是,这样不好吧,三弟若是问起来......” “他问起来,你也不许给,就说是我说的!”生怕儿媳妇支出去银子,罗氏忙道。 苏云瑶重重点了点头,道:“我自然听母亲的话。还有,那经书的事,最是能体现对祖母的孝心,我回头尽快亲手抄完,给母亲送来。” 罗氏却思忖了一瞬,道:“你那么忙,哪有时间抄去?这事你别管了,我自己再看着办吧。” 临出院子时,看到夫人急忙打发丫鬟把经书送去了三少爷的院子,青杏差点捂嘴笑出了声。 到了用早饭的时辰,罗氏身子不好,不去桂香堂侍奉,身为长孙媳,苏云瑶要去老太太跟前尽孝心。 桂香堂与裴府别的院子大有不同,院中没有什么名贵稀罕的花草山石,院子隔壁却有一个宽阔碧绿的菜园子。 老夫人出身乡野,喜欢在地里种菜。 当年裴老太爷从军,先是得苏节度使器重,之后一路追随先帝左右,立下不少军功,后来新朝建立,裴老太爷授官留京,先帝赐封了裴府这座大宅院,老夫人便带着儿女住进了京都。 虽是住在这高门大院已有四十多年,老夫人的习惯却没改过。 清早起来,在院里的大菜园子中溜达一圈,浇浇菜,松松土,摘上些瓜菜,让厨房拌一大盘酱胡瓜,炒一碟咸鸡子,煮几碗咸菜粥,做早饭。 桂香堂摆好早饭后,崔如月带着三岁的大儿子与不满一岁的小儿子,到堂内陪老夫人用饭。 今天她穿了一身银红绫罗,显得精明强干,她的两个儿子圆滚滚胖乎乎的,看上去都十分结实。 看见大嫂,打了个招呼后,扭头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儿子,崔如月脸上的笑容十分得意。 她的丈夫裴文仲,在府中排行第二,是庶出,她却接连生下了裴府两个重孙。 而她这位大嫂,嫁进来三年,肚子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不过,想到老夫人的寿宴,大嫂要出风头,崔如月脸上的得意逐渐消失。 做为裴府二孙媳,她嫁来的早,却没打理过家宅大事,倒是大嫂嫁来的晚,这掌管中馈的事,落到了她的头上。 用饭时,崔如月带着孩子坐在老夫人身旁。 老夫人喜欢孩子,见到两个重孙便喜得眉开眼笑,不过看到坐在旁边的苏云瑶,脸上皱纹皱起,眉头拧了起来。 他的贤妻 第2节 她是裴府长孙媳,家境落魄不说,进府三年还没有怀上孩子,自然让人不满意。 老夫人的脸色不好看,苏云瑶默默别过眼,假装没看见。 这些饭食齁咸,只合老夫人的口味,苏云瑶不爱吃,拿起调羹浅浅舀了口咸粥尝了尝。 用着饭,看到二孙媳吃光了咸菜咸粥,长孙媳几乎没动筷子,老夫人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她这么挑食,怪不得不好生养。 “秉安出去三个月了吧,事情总该办好了,怎么还没回京?”老太太突然道。 裴秉安现任金吾卫上将军,金吾卫负责京城安防,他平时除了处理卫中的军机要务,还担着边境巡防兵备的差事。 这次他已离京三个多月,说是去甘州巡视,还没回来。 他出去办差,回来的日子一向不定,日子短了,十天半个月的,也不必写信。若是日子长了,会差人往府里送封信来,可这回,都三个月了,却一直没收到他的信。 不过,好歹嫁给他三年,日子不短了,苏云瑶多少了解他一些,知道他对长辈最是敬爱孝顺,明日是老夫人的寿宴,就算公务再忙,他今日应该也会尽量赶回府的。 还没等苏云瑶开口,崔如月急忙喝了一大盏茶冲淡满嘴的咸味,抢着说:“祖母,大哥这回办差的地方距京城远,一来一回路上就得半个月,再加上公务,是得要三个多月,不过,您不用担心,大哥肯定快回来了。” 二孙媳这样说,老夫人点头满意地笑了笑。 早饭快要用完时,静思院的丫鬟春桃从外边进来,笑着道:“老太太,将军回来了,让大奶奶先去一趟静思院呢!” 第2章 去静思院的路上,苏云瑶若有所思地拧起了秀眉。 以往,裴秉安回府时,会先去见老夫人和婆母,之后有了空闲才会与她说话。 只有一回例外,那次他回府时先见了她,是因为他办差时左臂受了伤,见她是为了让她包扎伤口。 这次回来,先让她去见他,莫不是有什么要事? 静思院疏朗开阔,面积极大,有五间正房,东西还各有几间厢房。 院中有练武场和靶场,还有待客与处理公事的南书房,除了每月固定几日宿在紫薇院,平时裴秉安都住在这里。 跨进门槛,便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 裴秉安一身墨色窄袖长袍,高大伟岸的身形如青松般挺拔而立,他眉眼冷峻,挺鼻薄唇,不苟言笑的沉冷模样一如往常。 虽是成亲三年了,夫妻相处的日子并不多,三个月没见,差点忘了他什么模样,苏云瑶快速打量了几眼,确定是他本人无疑,便缓步走了过去。 不过,她这位夫君安少时习武,耳力极其敏锐,这次却没有听到她走近的声音,而是一动不动地负手站在那里,不知在出神地沉思什么。 苏云瑶不得不出言打断他的思绪。 “夫君找我有事?” 听到她温柔的声音,裴秉安转眸向她看去。 黑沉如潭的眼眸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如往常般略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吩咐道:“我把婉柔接回来了,她身体不好,以后要在府里长住,你安顿她住下吧。” 话音落下,正房绘着山河图的八扇屏风后,施施然走出个二十多岁的女子。 女子从头到脚皆是素白,身上穿着白色裙裳,头上戴了支白木簪,那双秋水似的眸子泛红,一副潸然欲泣的模样。 姑娘看见苏云瑶,暗暗咬了咬唇,躬身朝她拜谢:“麻烦大嫂了。” 苏云瑶微微一笑,朝她点了点头,而后又看向裴秉安,眼神中有几分不解,对方称呼她大嫂,不知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不过裴秉安脸色仍冷冷清清的,似乎并不打算对她解释什么,只是在那姑娘刚刚俯身施礼时,他便霍然大步走近了,抬手虚虚拦住她,道:“婉柔,不必见外,也不必多礼。” 他们看上去很相熟,显然是旧相识,苏云瑶按捺下满腹疑问,微笑得体地同宋姑娘打了个招呼,继而温声与裴秉安商量道:“夫君,那就让宋姑娘住在丁香院吧,那院子安静,适合养身休息。” 她做事一向细心,此事考虑得却不周到,裴秉安剑眉拧起看了她一眼,道:“不可。那院子在东北角,太偏僻,也太小了,院里还没有小厨房,不便熬药做饭,还是住在月华院吧。你先带人去把院子收拾干净,婉柔身边只有一个丫鬟,你再从紫薇院里拨两个丫鬟过去服侍吧。” 苏云瑶微不可察地挑起秀眉。 月华院是裴秉安的生母陆夫人住的院子,陆夫人早逝后,月华院一直空着。 她听府里老人闲话时提起过,当初继母罗氏入府,生下三弟裴宝绍后,嫌锦绣院太小,跟公爹商 量好了要搬到月华院去。 那时裴秉安才不过八九岁,一向是孝顺懂事的,那回却十分执拗,怎么也不肯让继母和弟弟搬进去,气得公爹抽了他整整五十鞭子,他也不肯让步。 自那之后,再也无人敢提住进月华院的事,那院子,便长久得空置了。 如今,他竟主动提出让宋姑娘住在月华院,可见宋姑娘在他心中分量之重。 苏云瑶意外几瞬,却不多嘴再问,只是点了点头,道:“好,我这就去给宋姑娘安排住处。” 月华院虽无人住,却一直有人打扫修缮,这院子开阔却不失精致,山石流水,八角飞亭,还有一池绽放的荷花,清幽的荷香沁人心脾。 苏云瑶吩咐人把院子里里外外重新打扫一遍,糊了碧绿色的新窗纱,又让人取了簇新的锦被、床帐过来。 房里布置好以后,她又去小厨房看了看,小厨房里锅灶都干净如新,不必再换,想到宋姑娘身体不好,她便让人再搬一个烧碳的小炉过来,可以专门用来熬药。 不过,裴秉安要她拨两个丫鬟去服侍宋姑娘,却让她有些为难。 紫薇院有青杏青桔青枝青叶四个丫鬟。 其中,青桔是她陪嫁的丫鬟,自小与她一起长大,力气大,却是笨懒了些,差到别处只会闯祸。 青杏是她的得力助手,处理府里的事务,离不开她这个左膀右臂。 青枝青叶两个是机灵的,只是青枝脾气有些大,容易得罪人,青叶又不爱说话,容易受人欺负,再者,紫薇院平时也少不了她们,她哪个都不舍得拨了去。 可府里每个丫鬟都有自己的差事,事情紧急,一时也不能马上便从府外赁丫鬟来,左思右想,只能暂且将青枝青叶留在月华院伺候。 青枝不想去,咬着唇满脸委屈,说:“那姑娘到底是什么人,让她住在月华院,还让大奶奶的丫鬟去服侍她,将军为什么这么重视她?” 那姑娘是什么来头,苏云瑶也不清楚,不过显而易见,她在裴秉安心中极为重要。 既然是重要人物,于情于理,她也不能怠慢了去。 这样想着,苏云瑶道:“宋姑娘是客人,你们要尽心服侍,再者,只是让你们暂时在月华院服侍一段时日,待过一阵子,我还会把你们调回我身边的。” 青枝只是发发牢骚,苏云瑶的话,她是最听的,如今又得了还让她们回紫薇院的话,她便放了心,唤了青叶过来,两人去正房里铺床叠被,插花燃香。 月华院这边洒扫了一下午,仆妇丫鬟们搬着东西忙来忙去,这番不同寻常的动静,早有人传了出去。 崔如月带着儿子满满过来时,遥遥便看见苏云瑶站在荷花池旁的八角亭里,正指挥两个仆妇将池边的两个石凳搬上来。 “大嫂,满满嚷着要来这里看花,我就过来了,这院子里的荷花开得可真好,住在这院子,可算是享福了。”离得远远的,崔如月笑着道。 这位兴致高昂的弟媳不像是来赏花,倒像是来看热闹的,苏云瑶在亭里坐下,淡淡笑了笑: “弟妹好兴致。” 走近了,崔如月摆了摆手,让奶娘带着孩子去摘荷花。 她提着裙摆抬步循阶走到亭中,自顾自拿绣帕掸了掸石凳坐下,觑眼不住打量着苏云瑶的神色。 仆妇做完事退下,亭子里安安静静的,苏云瑶背对这边站着,单薄纤细的身影笼罩在熔金似的日光下,沉静温婉一如往常。 瞧不出她到底是什么情绪,崔如月忍耐不住,清清嗓子说:“大嫂,你可真是大度,要是文仲这样,我才不会愿意,我非得跟他闹上一场不可!” 她话里有话,苏云瑶不动声色地扬起秀眉,转头瞧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崔如月故作惊讶地瞪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大哥竟然什么都没跟你说?你还被瞒在鼓里呢!” 为了不辜负弟妹的故弄玄虚,苏云瑶略显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不安地攥紧了绣帕。 “他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看到方才还沉静的大嫂,此时虽尽力装作淡定的模样,但那脸色已有些发白,崔如月拿帕子掩住嘴,才遮住幸灾乐祸勾起的嘴角。 “哎呦,大嫂,这么大的事,大哥怎么能瞒你呢,我真是看不过去,实话告诉你吧大嫂,婉柔与大哥可是从小就认识的,当年要不是婉柔被她婶子做主嫁去了甘州,她就嫁给大哥了!” 原来是裴秉安的青梅,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苏云瑶微微一笑,毫不在意。 若是他们当真情深意重,此情不渝,裴秉安便不会记着祖辈定下的婚约,差人将她接到裴府成婚。 “当年有婚约的是我与你大哥,婉柔妹妹怎么会嫁进来呢?如月,别的不说,这事肯定是你想多了。” 崔如月声情并茂说了半天,原以为大嫂多少会受到刺激,谁知她气定神闲地抛下这句话,便转身走了。 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大嫂似乎根本没受到半分影响,崔如月都准备好了看戏,此时剩下的话却都噎在了嗓子眼里,一口气上不去下来不来,只得一脸挫败地咬了咬牙。 回到静思院时,裴秉安不在,他带着宋姑娘,去拜见老太太了,等了一会儿,还没等到他回来,苏云瑶便先回了紫薇院。 她忙了一下午,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只觉得头脑发晕,浑身乏力,跨进门槛时,眼前突然一黑,幸亏她及时扶住了门框,才没有摔倒。 平素稳重的青杏看见她时,吓得惊叫一声,迎上来搀住她的胳膊,一连声地问:“大奶奶,你怎么了?” 苏云瑶揉了揉发晕的脑袋,道:“我没事,有些头晕,你给我倒盏蜜水来。” 可听到她的话,青杏闷闷应下,声音却带着哭腔。 “大奶奶,你想开点,别难受。”青杏安慰她道。 苏云瑶愣了愣:“我难受什么?” 青杏看到她煞白的脸色,吸了吸鼻子,心里更难过了。 将军带了个姑娘进府,还住进了月华院,一个下午,这事已经在府内悄悄传遍了,她从瑞香铺支了银子回来,刚进府,便听说了这件事。 大奶奶都没住月华院,凭什么宋姑娘如此得将军在意? 难道在将军心里,辛勤持家貌美无双的正妻,还比不上一个久未谋面的外人吗? 苏云瑶忽然好像明白了青杏在为她不平什么。 她想说清楚,她不是难受,她只是不禁饿,一饿就头晕心慌。 喝了几口蜜水,煞白的脸色慢慢变好了一点,苏云瑶清清嗓子对青杏道:“我刚才没有难过......” 青杏抹了抹眼角的泪,道:“大奶奶,你不用哄我了,不管怎么样,在我心中,任何人都越不过你去。” 苏云瑶:“?” 话音刚落,院外突然响起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裴秉安大步流星地迈进紫薇院,朝正房走了过来。 他的贤妻 第3节 第3章 隔着窗子,苏云瑶早已看到他。 屋里还没点灯,她靠在美人榻上咬着蜜饯,拍了拍青杏:“去把灯点上吧。” 青杏点了灯,便自觉退了出去。 随后肃然沉稳的脚步声转瞬而至,悠亮光影下,男人高大的身影笼罩在身前,苏云瑶吃完糖渍甜梅子,擦了擦唇起身,微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夫君。” “婉柔已住进月华院,辛苦你了。”裴秉安沉声道。 苏云瑶道:“夫君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裴秉安沉沉嗯了一声。 他去甘州,是为了办差,也是为了接婉柔回来。 只是没有提前知会她一声,现在既然她知道了,也没什么解释的必要。 思忖几息,裴秉安垂眸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宋家伯父伯母去得早,家中只剩婉柔一个,他们对我有恩,曾托付我多照顾婉柔。三年前,她远嫁到了甘州,嫁去之后,丈夫英年早逝,她在婆家受了不少委屈。宋家已没有她可依靠的人,以后,她会长住府中,你就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照顾。” 苏云瑶:“哦。” 她忽然想起,宋姑娘穿着素白衣裳,原来她还在守丧。 她失去了丈夫,在婆家又受欺负,娘家没有可靠的人,于情于理,裴秉安受她爹娘托付,确实 不应该坐视不理。 苏云瑶道:“宋姑娘没有家,这里就是她的家,夫君不必担心,我自然会好好待她的。” 她如此善解人意,裴秉安沉沉看了她一眼,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 “时候不早了,沐浴歇息吧。” 苏云瑶愣了愣,蓦然咬紧了唇。 她怎么忘了,每月初五、初十他要在她这里过夜,今日初五,是他该留宿紫薇院的日子! 这也是他每回不出差时,她每个月最难熬的两天。 夫妻间的义务,难以推脱,苏云瑶闷闷呼出一口气,咬牙去了浴房。 待她梳洗了半个时辰回来后,裴秉安早已沐浴过。 他穿着一身白色寝衣,身板笔挺地坐在床榻边沿,一双大手握拳置于膝上,黑沉的眼眸追随着她进来的身形,沉甸甸的视线似有实质。 “怎么这么久?” 悠亮光线下,苏云瑶一头缎子似的如瀑乌发散乱地垂在肩头,她皮肤雪白无暇,刚泡了热水澡,双颊有淡淡的红晕。 她抿了抿唇,悄悄抬眸看了他一眼。 她抱着侥幸的心理,本想在浴房多磨蹭会儿,希望他等不及她,会先睡下。 可分明白费了功夫。 裴秉安等了许久,沉冷的脸色隐约透露出不快。 他定下每月与她行房两次,不管怎样,都会雷打不动地执行,若是哪次没有行房,之后定然会补上。 等苏云瑶慢慢走近了,他伸出长臂揽住她的腰身,将她带到了床榻上。 床榻一沉,随之床帐也放了下来。 该来的总会来,想到这一晚的折腾,苏云瑶心一横,索性闭紧了眼睛。 一片朦胧不清的晦暗中,男人单手脱下寝衣,伟岸挺拔的身体俯下,如雪后青松般的冷冽气息也越来越近。 腰间一热,带茧的大掌攥住了她的腰身,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他掌心发烫的温度。 苏云瑶默默深吸一口气,突然睁开眼睛道:“等等......” 裴秉安怔了怔,长指重重摩挲着她的腰。 “何事?” 男人暗哑的声音落在耳旁,苏云瑶抬手缓缓覆住他劲挺宽大的手掌,想到前些日子话本上看过的内容,道:“先......先温存一下,再行房。” 裴秉安蹙起眉头,视线落在她的嘴唇上,眼眸暗了暗。 他低头,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蜻蜓点水般碰了几下。 随后像是一柄坚实的利刃出鞘,苏云瑶下意识抓紧了男人劲挺的肩背,猛地咬紧了唇瓣。 过了许久,湿润温热包裹着,适应了利刃,身体也不再那么难受时,一阵持续不知多久的强烈激荡停下,裴秉安停驻片刻,抽身离开。 床帐掀开,悠亮的灯烛照了进来。 一时有些不适应突然变亮的光线,苏云瑶下意识抬手遮住了眼睛。 站在床榻旁,裴秉安沉默着穿上外袍。 不经意侧眸间,看到她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耳畔,白皙如瓷的脸庞细汗淋漓,红润的唇破了一块,殷红的一点血迹,已凝涸了。 他的视线停留不到半瞬,便面无表情地移开,道:“我还有事,今晚不住这儿了。明日祖母寿宴,你早些歇息,早些起来,安排好寿宴上的事,万莫出了岔子。” 他说完,便大步离开。 房内寂静无声,苏云瑶深深吸了几口气,咬牙从榻上坐起来,小心翼翼掀开贴身寝衣看了看——腰间白皙的肌肤上,两道红印子赫然闯入眼底。 苏云瑶暗骂了一句。 裴秉安这厮自小习武,身材高大,体魄强悍,手劲大得吓人。 行房时,他的胳膊像铁臂般把她结结实实箍在怀里,实力悬殊,她就像条摆在砧板上的鱼,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好在这厮十分自律,绝不贪欲,一个月只有两回,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身上出了一层汗,寝衣也湿透了,苏云瑶下榻后,往嘴里塞了颗黑色药丸,重新去沐浴了一番。 回屋后,将自己平时记录琐事账目的札记拿出来,腹诽着写了几笔后,将札记放在妆台下的小抽屉里锁好,便爬到榻上疲乏地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天色未明时,紫薇院又亮起了灯。 因是老夫人的寿辰,从清早开始,就有客人陆续上门。 苏云瑶坐在点卯的花厅中掌事,将来客送的寿礼逐一登记在册。 府中因大摆寿宴,诸事繁杂,各管事不停地跑来问事。 忽然牛妈妈慌里慌张跑来,说厨房张娘子做大菜时烫到了手,没法再动锅铲,苏云瑶便马上去了厨房,张娘子右胳膊烫红了一片,起了许多透明的水泡,只得紧急让别的厨娘顶上她的差。 接着又有王妈妈匆匆过来,说是那燃香深得夫人们喜欢,问是从哪家铺子买的。 那是苏云瑶平时闲暇时自制的熏香,外面是买不到的,幸亏紫薇院还有一些,她便让人拿来了,放进早已备好的回礼中。 后院一上午忙得不可开交,待客的吉祥堂和如意苑,宴席一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苏云瑶从花厅出来,经过阁楼旁边时,一眼便看见那二楼顶上那扇紧闭的菱花小窗被人打开了,小窗后影影绰绰地露出半个身影,瞧着有人在里面。 青杏眼尖,也一下看见了,“大奶奶,那不会是偷东西的小贼吧?” 府里人来人往,就担心有人趁乱偷盗,苏云瑶盯着那影子看了会儿,认出那是裴淑娴,不由拧起了秀眉。 迟疑片刻,决定上楼去看一看。 楼梯咯吱响动,轻轻的脚步声渐近,裴淑娴一惊,急忙命丫鬟关严了窗户。 看到苏云瑶出现在面前,裴淑娴心虚地拿团扇遮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她。 “嫂子这么忙,怎么到这里来了?” 苏云瑶微微一笑,悄然转眸向外看去,阁楼的窗户透光,即便关上了,也能看到远处。 这里位置居高临下,吉祥堂中几桌安置在院中用宴的男客一览无余。 男客中,有个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生得清隽文雅,一众宾客中,他十分醒目。 这男子苏云瑶见过,名字叫贺清瑜,是名满京都的探花郎,已经成亲。 贺家亦是官宦世家,与裴家多有往来,贺探花与裴淑娴小时候一起长大,算是青梅竹马。 有几回他到裴府来,她便瞧见裴淑娴隔着屏风,有些发怔地看着他。 苏云瑶无奈。 裴淑娴今年十五岁,还没定亲,婆母已开始为她寻找合适的人家。 今日老太太寿宴,婆母与南安侯府的侯夫人相谈甚欢。 侯府秦世子满腹才学,年纪轻轻已高中进士,现在刑部任职,前程不可限量,婆母想与秦家结亲,还三番两次让她打发人叫裴淑娴去花厅,让她与侯夫人说话。 可妹妹说自己身子不适,不去花厅也就罢了,还偷偷跑来看贺探花。 苏云瑶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道:“妹妹不是头疼难受吗?不在院里歇着,怎么有心情到这里远眺?” 裴淑娴捏紧了手里的团扇,神色忧郁,目含哀怨。 “嫂子,你不懂我的。”她轻声道,“我难受,但是到这里看一眼清瑜哥哥,我的病,就好了大半。” 苏云瑶不得不提醒她:“贺公子已经成亲了。” 裴淑娴抿唇幽幽一笑:“那又如何?他成了亲,难道我就不能看他了?” 想到妹妹的性子,苏云瑶放缓了声音,耐着性子劝道:“你还没定亲呢,赶明儿找个好夫君,又俊朗,又体贴......” 裴淑娴眼神一凉,黝黑的眼眸盯着苏云瑶,冷笑着打断她的话。 “大嫂,别在我面前提定亲这两个字,不然我就当着你的面,从这阁楼上跳下去!” 苏云瑶:“......” “西风寒且凉,如我心中愁,”裴淑娴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看了眼窗户的方向,“嫂子,我有事,先回去了。” 她说完,摇着团扇,提起裙摆,慢慢下了楼,连背影,都透着几分忧愁。 目送妹妹远去,苏云瑶头疼地呼出口闷气。 怕她在宴席上生出什么事来,只得吩咐人去她的院子盯着点。 忙碌了一天,待最后一波宾客离席,清点了宴席用过的物件,将寿礼送与老夫人一一过目了,再分派好明日宴席的 他的贤妻 第4节 事务,苏云瑶才回到了紫薇院。 房内,烛光幽亮,裴秉安负手立在窗前,墨色背影肃然挺拔,似乎已等了她很久。 “怎么回来这么晚?”听到她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看着她,黑沉的眼眸一如往常,看不出什么情绪。 今日不该是他留宿这里的日子,苏云瑶有些意外他会来,踏进门槛的半只脚警惕地收了回去。 “事情太多了,刚忙完,夫君找我有事?” 闻言,裴秉安略一点头,沉声道:“今天事情繁多,你受累了。” 苏云瑶同意地点了点头。 是受累了,若不是看在他的正妻这个身份好用的份上,她也没这份好心白白替他操持这府里的事。 心里这样想,她却莞尔一笑,善解人意地说:“我嫁给了你,这也是我该做的。” 跨进门槛,她走近了,闻到他衣袍上有股淡淡的酒味。 “夫君衣裳沾了酒?” 裴秉安沉沉点了点头。 他应酬时饮了酒,酒水不小心洒到身上,衣袍还没有换。 散席后他信步到了紫薇院,便想让她给他拿一件衣裳换下。 苏云瑶干巴巴笑了笑。 他极少住在这里,平时也几乎不来,刚成亲时她的衣柜里还有几件他的衣裳,现在一件也没有了。 她装模作样去衣柜里扒拉了几下。 谁知她刚拉开了柜子门,裴秉安便忽然大步走了过来。 悠亮烛火下,他突地攥住了她细白的手腕,沉声道:“云瑶,先替我宽衣吧。” 苏云瑶吃痛得深吸口气。 这厮力气大,抓住人的手腕,像把铁钳子钳住似的。 还没甩开他的手,院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宋婉柔的丫鬟白莲在外面哭哭啼啼地说:“将军,姑娘心口疼,请您快些去看一看吧。” 第4章 心口疼的病症,可轻可重。 若是轻症,只是胸口一时闷痛。若是十分严重,发作起来可能立时要了人的性命。 话音落下的瞬间,苏云瑶拨开那只攥紧她手腕的大手,道:“夫君,婉柔妹妹生病了,快去看看吧。” 裴秉安神色沉凝地点了点头,转身掀开里间的帘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沉稳的脚步声远去,房内一时安静下来,苏云瑶看了眼半开的柜门,揉揉被攥疼的手腕,将柜门推了回去。 “大奶奶,那宋姑娘昨日不是还好好的,今晚怎么忽然心口疼了?”听见白莲方才的话,也看到了将军从紫薇院离开,青杏急忙从外面走了进来。 苏云瑶靠在美人榻上,沉思着吃了块乳糕。 裴秉安是说过,宋姑娘身体不好,让她住在月华院,也是因为方便她休养。 她会生病,并不让人意外,但她差丫鬟来紫薇院叫裴秉安过去,便值得深思了。 一来,她必定已经差人去过了静思院,没有见到他本人,这才又吩咐白莲来了紫薇院,这期间路上要花费不少时间,她都没有求助旁人,看来她的病情并没那么着急。 二来,既然她的丫鬟已经到了紫薇院,请她这个理事的大奶奶过去更为合适,毕竟,大晚上的,请裴秉安一个外男多有不便,可丫鬟却似乎忘了这点礼数,偏请他过去。 慢条斯理地吃完乳糕,喝了几口茶,苏云瑶伸了个懒腰起身,道:“我也去看看婉柔妹妹吧。” 月华院近挨着静思院,与紫薇院却距离很远。 青杏打着灯笼在前面照路,主仆两个走了半刻多钟,才到了月华院。 院内亮着灯,青枝青叶在正房外的廊檐下一左一右站着,看见苏云瑶走来,两人眼睛一亮,不约而同地小跑到了她身边。 “宋姑娘怎样了?”苏云瑶道。 正房的门半掩着,瞧不见里面的情形,青枝青叶被赶到了外面,也不知宋姑娘怎样了,只是听到将军进去后,隐约传来了宋姑娘说心口疼的哎呦声。 才在这里服侍了一天,她们两个像受了半年刑,青枝眼周一片乌青,噘着嘴生气:“大奶奶什么时候把我们调回紫薇院,昨晚宋姑娘熬了半宿,她那个丫鬟也不许我们睡,还说地缝里有灰,让我们扫了半夜的地,快累死了。” 青叶老实木讷,不爱说话,一个劲地揉着两条酸痛的胳膊,苦着脸不吭声。 听两人倒了几句苦水,到了正房时,宋婉柔正捂着心口,病恹恹地靠在圈椅上坐着。 隔着她几步远的距离,裴秉安负手而立,剑眉紧拧。 宋姑娘的情形,看上去有些不好,这屋里不见大夫,苏云瑶关心地问:“夫君,可去请大夫了?” 裴秉安回眸,见到她,似有些意外她会来,随后点了点头,道:“已经让青山去了。” 青山是他的小厮,骑马很快,他去太医院请大夫,想必两刻钟就会回来的。 听到苏云瑶的声音,宋婉柔缓缓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说:“大嫂,麻烦你这么晚了还来看我。” 她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看上去病得不轻,苏云瑶道:“妹妹坚持一会儿,大夫很快就来了。” 宋婉柔点了点头,一旁的白莲突然抽抽噎噎哭了起来:“这是我们姑娘的老毛病了,劳心劳力就会犯病的。” 闻言,裴秉安神色一凛,眼神锐利地看向她:“你的主子可是做了什么重活?” 白莲从里间抱出个针线筐来,那筐里有一只刚做好的香囊,说:“姑娘空手来的,没带什么礼,听说大奶奶喜欢调制香料,昨晚便熬夜做了只香囊,是要送给大奶奶的,还请大奶奶不要嫌弃。” 苏云瑶微不可察地挑起秀眉。 原来这个病,竟是冲她来的?! 还没等她开口,裴秉安已拧眉看向她,沉声道:“我说过,要把婉柔当成妹妹照顾,以后不要让她受累。” 苏云瑶顺从地点了点头,转头看着宋婉柔,温柔地说:“妹妹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以后不要劳神费力做东西了,你大哥早就说过,你要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你这样与我见外,为了给我做东西,弄出一身病来,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她这样说了,显出大嫂应有的态度,裴秉安沉冷的脸色稍稍好了一点。 苏云瑶微微一笑,接着道:“说起来,你熬夜做香囊引发旧疾,归根究底,都是你大哥的不是。他不够心细,你们自小相识,他竟没想到这一层,亏你不生他的气,我这个做大嫂的,倒要替他跟你赔个不是。” 她说得竟很有道理,裴秉安迟疑地看了她一眼,剑眉不自在地拧起。 不过,听到她的话,本来看上去满脸病容的宋婉柔一愣,顾不得自己心口还疼,急忙斥责了白莲几句,道:“这都是丫鬟多嘴,我身子本就不好,又不是做香囊惹出来的,与大哥大嫂何干?” 没过多久,大夫来到月华院后,毕恭毕敬地给裴将军行了礼,之后便开始给病患诊脉。 顶着裴秉安沉冷肃然的视线,大夫不敢不仔细,反复诊了几遍,斟酌了又斟酌,才开了副药方,正色叮嘱道:“病患气血不足,偶然会有心悸疼痛的症状,这药可止痛,服下后症状即可缓解。平时要悉心调养,可以吃些人参养身补气,强健身体。” 大夫的话,裴秉安谨记在心。 待大夫提着药箱打算离开时,苏云瑶请他在廊下稍等片刻,道:“大夫,我那妹妹身子弱,您刚才说了,人参补身,那每日服用二两人参,连吃三个月,如何?” 大夫一听,眼睛立时瞪圆了,急忙连连摆手:“夫人,万万不可,这样没病也补出毛病来了!” “没病?我刚才字字句句听得清楚,大夫明明说了,心悸疼痛,悉心调养,可不得要好好养着吗?”苏云瑶面露疑惑。 猝不及防被她抓了破绽,大夫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差点拱手求饶。 裴将军就在旁边冷然盯着,他面上镇定,实际手都吓得发抖,连诊几遍,没发现病患有什么病症,为求周全,便含糊说了个似重实轻的病症,反正温和调养身体,怎么都不会出错。 “病症没有那么重,尽心调养就行。”大夫讪笑。 苏云瑶盯着他,慢悠悠地压低声音道:“说实话。不然我换个大夫来,若查出你在糊弄,这事可不会轻易算了。” 大夫冷汗直流,连忙如实相告:“她没病,装的。” 亲眼看到宋婉柔服了药,脸色也恢复如常,裴秉安方离开了月华院。 走到院外时,他沉声问道:“府里可还有上好的人参?” 库房里还有几支拇指粗细的人参,苏云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夫君,有一些,够妹妹服用一个月了。你放心,之后用完了,我再让人去药铺买些回来。” 她做事细心周全,裴秉安很是满意。 月上中天,皎洁的月光撒下,纤细的身影笼在月影中,裴秉安垂眸,瞥见她侧身凝视着别处,唇角微微翘起,如平时温婉贤淑的模样。 思忖片刻,裴秉安又道:“以后,你的月银是多少,给婉柔也发多少。另外,她的孝期快满了,以后每个月你再给她添几套新衣,买一些钗环首饰。” 苏云瑶一口应下,笑着对他道:“这还用说,夫君不提,我也会这样做的。” 裴秉安沉沉看了她片刻。 他公务繁忙,从不贪恋床笫之事,每月固定宿在她院里几回,也是为了绵延子嗣。 今日不是他宿在她院里的日子,他不会陪她回去了。 不过,还没等他开口,苏云瑶已温婉一笑与他作别,脚步轻快得径自离去。 ~~~ 月华院。 服过参汤,宋婉柔躺在榻上休息时,听说她病了,老太太也打发丫鬟秋红过来。 秋红走到里间,打量了几眼宋婉柔的脸色,见她面色有些发白,一只手捂着胸口,似是有些难受的模样,心不由提了起来。 她没打扰宋姑娘休息,走到外间跟白莲说话:“姑娘的病怎样了?可有大碍?老太太担心得紧呢。” 白莲叹了一声,愁眉苦脸地说:“幸亏将军及时请来了大夫,大夫说,只要按时服药养着,以后能好。” 秋红道:“姑娘这病症是怎么回事?” 白莲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说:“姑娘这是小时候落水留下的病根,平时得用药温养着,不能受累,不能受气,不然容易犯病。” 秋红待了一会儿,见宋婉柔睡得安稳,应是病情暂时没有大碍,便要去桂香堂回复老太太。 白莲送她到门口,再回到里间时,蹲在床榻旁,轻声道:“小姐,好些了吗?起来喝口水,润润嗓子。” 宋婉柔睁开眼睛,一扫方才病恹恹的模样,慢慢靠坐在床榻上,接过丫鬟递到手里的热茶喝了几口,脸上浮出若有似无的笑意。 白莲压低声音,得意一笑:“姑娘,这下终于放心了,那大奶奶是个听话没主意的,这家里还是将军做主。这院子是将军让您住的,病也是将军亲自找大夫来看的,将军最在意的还是姑娘,连老太太都心疼你呢!咱们到裴府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宋婉柔抿唇笑着睨了她一眼,示意她说话当心些。 这月华院除了她,还有紫薇院那边的丫头,小心被听了去。 他的贤妻 第5节 ~~~~ 紫薇院。 苏云瑶睡前吃了几块阿胶红枣糕,吃撑了,一晚上睡得不怎么安稳。 再醒来时,眼周一圈淡淡的乌青,敷了一回花露,也没完全消去。 那点不起眼的乌青,旁人不曾注意,倒是去给老太太请安时,被崔如月看得清清楚楚,见了面,她笑得满面春风:“大嫂,昨晚没睡好啊?” 昨天半夜时分,大夫进府给宋婉柔看病,守门的婆子知道,早有嘴快的说与她听了,她抱着看热闹的态度来说话,苏云瑶神色淡定地看着她,说:“还好,多谢弟妹关心。” 崔如月让奶娘抱了孩子去一边玩,对她道:“大嫂,昨晚的事,我都听说了,婉柔身子不好,大哥性子虽冷,可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你可要大度一些,千万别放在心上。” 弟妹明着劝她,这话却故意往人心口添堵,若是当真在意这些的人,怕是要怄好几天的气。 苏云瑶分神盘算着自己私账上的银子,闻言只是微微一笑,道:“好,我知道了,多谢弟妹提醒。” 见大嫂脸色如常,竟没有开口诉苦,还是那副温婉沉静模样,崔如月不甘心地转了转眼珠子,又道:“还是大嫂大度,要我说,这话我虽是劝你,我自己却是做不到的。要是文仲若是敢这样,我非得挠花他的脸不可。” 苏云瑶回过神来,扬眉看了她一眼。 同为兄弟,裴秉安严肃自律,沉冷寡言,身居高位久了,说话行事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冷硬强势,二弟的性格却和他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裴文仲老实惧内,崔月如在家里说东,他是绝不敢往西去的。 苏云瑶垂眸打量了几眼崔如月的脸,亲切地提醒道:“如月,你别操心我的事了,有空多照照镜子,看看,眼角都长细纹了。” 崔如月大惊失色地按了按眼角。 她生养了两个孩子,没注意保养身材,比之前胖了不少,最近脸上还生出了细纹,着实让她气恼。 崔如月一阵风似地回院子敷脸去了。 因今日是裴府儿孙媳妇的娘家人来给老夫人贺寿,不像昨日接待王侯伯府那样礼节繁缛,花厅里摆了几桌,女眷们聚在一起,拉拉家常,说些家长里短,京中趣事,十分热闹。 忙碌了一天,客散了,回到紫薇院,晚饭时苏云瑶要喝的养颜粥,青杏已端了过来。 这粥放了桃花,薏仁,糯米,粳米,红枣和莲子,清淡香甜,美容养颜,养身补气,她每隔几日喝上一回。 细嚼慢咽吃了半碗粥,苏云瑶吩咐青杏去取人参丸。 青杏一时没过来,她靠在美人榻上,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烛火噼啪跳跃,寂静无声的屋内,突然有脚步声走近。 男人冷冽的气息袭来,苏云瑶心神微动,慢悠悠睁开了眼睛。 裴秉安负手立在她的榻前,沉冷视线落于桌案上的粥碗,眸中有一丝不解,道:“这是什么粥?” 外面天色已暗了,他平时极少过来,此时竟又突然来了,苏云瑶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拢了拢衣襟起身,随口道:“这是调养身子的。” 裴秉安淡淡唔了一声。 她嫁进来三年,肚子一直没有动静,祖母一直想抱重孙,她是该好好调理身子,尽早为他诞下一双儿女的。 站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苏云瑶道:“夫君过来找我,有什么事?” 裴秉安垂眸看着她,锐利的眼神有些肃然,似在审视。 “我来是要问你,婉柔要用的人参,你为何还没差人给她送去?” 第5章 宋姑娘要吃的人参,苏云瑶已经备好了。 不过,听到裴秉安的话,她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垂眸给他倒了盏热茶。 他今日又来紫薇院,还要当面来质问她,足以说明,昨晚宋姑娘瞧过病后,今日又打发了丫鬟去找他。 热茶轻雾袅袅,苏云瑶送到他面前,温柔道:“夫君,我已经打发丫鬟去取人参了,你稍等一会儿,坐下喝口茶。” 她沏的茶,虽看上去平常,喝起来却有不同寻常的清香,裴秉安拂袖落座,脸色稍霁。 茶喝了半盏,青杏抱来了一只枣红色的木匣。 她把木匣放到桌上打开,只见一盒人参丸整整齐齐地排放在匣内,个个鸟卵般大小,色泽犹如蜜丸,散发着清甜微苦的药香。 看到裴秉安剑眉微蹙,似有不解,苏云瑶柔声道:“夫君,若是用整支人参给婉柔妹妹熬药,剂量大小和药效都难以掌握,我差人将府里的人参送到药房打成参粉,混合蜂蜜、山药、茯苓等做成了参丸,婉柔妹妹每天饭后服用一枚,又方便,效果又好。” 她考虑周到,准备得也齐全,裴秉安淡淡打量了几眼参丸,沉声道:“为了婉柔的病,你费心了。” 苏云瑶温婉地笑了笑,话锋突然一转:“不过,凡事有利有弊,我问过大夫,这服用人参丸虽补养身子,却容易导致体内燥热上火,还要配一碗黄连汤,方能压下内火。婉柔妹妹的病不能大意,以后就让她先这样补养着,待过一阵子看看成效,再决定要不要换丸药。” 裴秉安略一颔首。 后宅之中,这种繁琐小事,他向来不会分心,这参丸的准备,可见她对照顾婉柔很 是尽心,服用参丸的事,由她去做就是。 一盏茶喝完,他拂袖起身离开。 目送到他走到房外时,突然想到他今年的爵俸该发下来了,苏云瑶忙道:“夫君,等等。” 裴秉安负手转身,高大的背影逆光而立,视线沉沉地看着她:“有事?” 苏云瑶走到他身前,轻轻点了点头。 裴秉安袭着老太爷的伯爵之位,岁禄千石,换算成银子有三千两,只是自她嫁进裴府后,这笔银子她就没真正见过。 嫁进来第一年时,她打理着一府中馈,银钱不够花销,不得不想法子当了些东西周转,好在不久她私下开的铺子便有了起色,不用再为百十两银子发愁。 只是今年又出了些意外,府里收来的田租减半,他上半年的爵俸月俸没落到府里账上,老太太办寿辰时花了不少银子,这回不管他的爵俸有什么用,她得说说难处,请他把银子交过来。 一阵风吹来,有些凉意,苏云瑶体贴地帮他理了理衣襟,温声同他商量:“夫君,如今府里人口多,花销也大,你的俸禄领回来后,就交给我当家用吧。” 裴秉安拧眉沉沉看着她,大掌覆住她纤细的手指。 他何尝不知,偌大一个府邸,上下五六十人口,花销自然不少。 “你操持家宅劳心费力,实在辛苦。” 苏云瑶眼神一亮,心中暗暗纳罕,听他的意思,这回他的银子终于要给她了? 裴秉安锐利视线在房内逡巡而过,而后落在她乌发上的金玉钗环上。 她的屋子布置得精致讲究,一瓶一盏皆是官窑所出的精品,而她头上戴的钗环繁复,已隐有奢靡之状。 他沉声道:“勤俭持家,方能长久,你打理后宅,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以后当以身作则,节省用度。” 苏云瑶:“......” 她暗暗深吸口气压住闷火,从他的大掌中抽出手来,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发簪。 若是她现在还在青州老家,经营着自家的铺子,一个人自由自在,头上的钗环定然比这还多,这哪里算得上什么? 要说勤俭持家,她没有异议。 可若是真裁减了府里的用度,先不提祖母婆母作何反应,光是崔如月一个,就得挑出百十件事来,这些后宅的琐事他自然不会理会,可只要她在府里当一天的长孙媳,最终还得她来收拾。 想想自己私账上的银子数目,苏云瑶心里的火气消了点,左右她在裴府也不会再待太久,懒得与他理论什么,也不必再去多惹是非。 “夫君说得是,不过节省用度的事,不能着急,还要容我好好琢磨一番,以后再说。” 说完,苏云瑶如往常般笑了笑,转身朝屋里走去。 负手立在院内,望着她纤细的背影,裴秉安剑眉拧起,沉叹口气。 今岁的俸禄,他另有用处,不能给她。 身为他的妻子,她如此温柔贤惠,处处体谅认同他,让他深感欣慰。 ~~~ 翌日清晨,处理完府中琐事,给婆母和老夫人请过安,回到紫薇院,苏云瑶靠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慢慢品尝着八珍糕。 青杏在一旁梳理最近的节事。 老太太寿辰刚过,再过一个月就是中秋,又是个大节日,要提前向有来往的府邸送节礼,青杏算了一会儿,这送礼有来有往,库房里还有老夫人千秋时收的许多礼,再添些螃蟹月饼和时鲜的果品之类的,也算够了。 听青杏说完事,苏云瑶擦去唇畔的糕渣,沉吟一会儿道:“去把我前些日子没动的首饰匣子拿来。” 青杏很快取来了首饰匣子。 这些首饰都是新的,外头铺子新出的款式,苏云瑶挑了两根碧绿的翡翠簪子,两只绿玉手镯,还有一枝蝴蝶玉钗,蝴蝶振翅翩翩,似起飞的模样,看上去逼真而生动。 “这些簪子镯子包好,再去库房里找出年节时宫里赐的云缎,还有人参丸和黄连汤也别落下。” 东西都备好了,苏云瑶亲自去月华院送丸药首饰和布料。 到了月华院,青枝与青叶一个在院子里扫地,一个打了水,踩在凳子上擦窗户,晌午的日头很晒,两人热的脸色通红,满头大汗。 看到苏云瑶走进院子,她身后的丫鬟青杏还抱着一堆东西,白莲本在屋里盯着青枝青叶干活,此时掀开帘子出门迎过来,笑着福了福身:“见过大奶奶。” 自己院里那两个被使唤的团团转的丫鬟,苏云瑶似是视而不见,只是温婉一笑,缓步向屋里走去。 “婉柔在做什么?我来看看她。” 白莲暗暗瞥了眼青杏抱着的云缎,细长柳眉得意地扬了起来。 将军吩咐过要为姑娘置办钗环衣裳,果然这位大奶奶不敢不听,她送来的绸缎,日光下一照,那缎子像流水似的软滑光泽,一看便是稀罕的好东西。 眼看苏云瑶快要带着丫鬟进了屋,白莲转了转眼珠子,突然说:“大奶奶,我们姑娘身子不适,躺下睡着呢。” 苏云瑶脚步一顿,唇边笑意不减,缓缓转过头来,道:“那可是不巧呢。” 白莲往屋里看了看,似是有些为难,道:“姑娘刚躺下,今日也没梳妆,现在不便见人,要不大奶奶晚些时候再来?” 苏云瑶轻轻摩挲几下细白皓腕上的碧玉镯子,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 月华院面积开阔,从她走进这座院子开始,到站到正房的廊檐下为止,足足将近小半刻钟的时间,这丫鬟早有说这话的机会,却偏生等到她到了门槛外,才说出这句话。 这是绵里藏针,表面上似因她家姑娘养病请她走,实则是在反客为主,给她闭门羹吃。 若她果真是个性子良善绵软的,容下她这一回,只怕以后对方蹬鼻子上脸,还有更过分的举动。 “是吗?那没事,我给妹妹带来了人参丸,专门养身的,以后妹妹身子不会再有不适了。”苏云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抬步向屋内走去,“把你家姑娘喊起来,药要早些吃,晚了药效就不好了。” 说话间,听到外面的声音,宋婉柔迎了出来。 她的素白孝服已换下,穿着藕荷色的裙裳,身姿如弱柳扶风,纤细而窈窕。 “见过大嫂。我刚睡下,听到大嫂的声音,便起来了。”她福身盈盈一拜,抬眸时,看得出脸颊精心施了脂粉,肌肤白皙滑嫩,不见半分病色。 他的贤妻 第6节 苏云瑶让青杏将首饰匣子和布料在屋里放下,温声道:“这些布料,是给妹妹做衣裳的,妹妹看看可还喜欢?若是不喜欢,明日再让布行送几样其他的颜色来挑一挑,若是相中了,就让绣娘来为妹妹量体裁衣,做几身衣裳。” 这是宫里赐下的云缎,那蝶钗更是价值不菲,宋家以前也是名门大家,这些东西,宋婉柔自然识得。 她瞥了一眼,便很快收回了视线,笑着说:“我住在这里,已给大哥大嫂添了不少麻烦,怎还让你们如此破费。” 说着,转头吩咐白莲沏茶:“去将我房里的茶叶泡上,让大嫂尝一尝。” 苏云瑶落座,寒暄几句,关心她的病情:“妹妹服了药,可好些了?” 宋婉柔捂唇轻咳了几声,道:“多亏大哥为我请大夫医病,服了药,已好了很多。” “光服药可不行,还得养身,”苏云瑶笑着吩咐青杏拿来人参丸,连带食盒里的一大碗黄连汤,一起放到了桌上,“这人参丸养身补气,配合着黄连汤使用,最适合你这种症状。你大哥说了,让你每日三顿服这种人参丸,吃过药丸后,再喝一碗黄连汤。” 宋婉柔一愣,看到那鲜黄的、散发着浓烈苦味的黄连汤,眼睫震动地颤了颤。 人参丸配黄连汤,她从未听说过这种养身的方子,是眼前这位出身低微、娘家落魄的大嫂不懂药方,还是她已经看穿了什么...... 还在她思量间,苏云瑶轻轻一笑,催促道:“妹妹发呆做什么?这是我一早吩咐丫鬟熬的,别的不说,我略微懂些医理,吃了人参丸,喝了黄连汤,妹妹如果能早日痊愈呢,那我就不必担心了,若是身子还不好,以后还得加大药量呢。” 宋婉柔的脸色红白交错,变幻纷呈,半晌后,拈起一枚人参丸咽下,之后端起黄连汤喝了下去。 那一碗黄连汤喝完了,苏云瑶 道:“妹妹觉得如何了?” 宋婉柔舌根发苦,勉强笑了笑:“大嫂,我觉得已经大好了,以后也不用再服药了。” 苏云瑶点了点头,如果她真是个聪明人,从此以后见好就收便罢,她忙得很,也无暇故意刁难人。 苏云瑶看了眼白莲,见她脸上的颜色不比她的主子好哪里去,微微一笑道:“妹妹,我看白姑娘很是辛苦,晌午日头晒,还得费心盯着丫鬟干活,我们府里没那么多讲究,天热的时候,主子下人都要歇晌的。你怎不让白姑娘也歇一歇?下午再做也不迟。” 青枝青叶是苏云瑶拨来月华院的,此时还在院里顶着日头做活,宋婉柔脸色又是一变,亲盯着白莲去给她们赔了不是,返回正房后,重新亲手倒了盏茶,恭恭敬敬放到苏云瑶面前。 “大嫂,我已训过丫鬟了,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还请大嫂不要生气。” 苏云瑶点了点头,笑道:“只要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我自然不会介意。” 宋家伯父伯母曾于裴秉安有恩,她可以帮他照顾宋婉柔一二,那些首饰绸缎,送与她也是该的。 可她来者不善,刚一进府,便使出了伎俩对付她,不像图财,也不像是为了谋事,而是明摆着看上了她这个裴府大奶奶的位置,想取而代之。 她要时常出府打理自己私下的生意,目前这个身份对她很重要,在她离开裴府之前,绝对不会拱手让人。 出了月华院,想起院里那对主仆的脸色,青杏翘起的嘴角没停下来过。 这下大奶奶敲打了她们一番,谅她们总该安分守己,消停一阵。 青枝青叶还在那院里伺候,以后也不会受什么磋磨。 临走前,她还偷偷跟她俩说了,让她们留意月华院的举动,但凡那位宋姑娘再说心口疼去请将军,便及时打发人去紫薇院知会一声。 日头西斜,余热不减,慢慢朝紫薇院走着时,苏云瑶忽然停下了脚步。 就在片刻之前,一个人影往假山后面一闪,藏在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第6章 那人影鬼鬼祟祟藏了起来,指定有什么想瞒人的事。 苏云瑶朝青杏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做声,青杏会意地点点头,两人若无其事地边说话边往前走着,待走到拐角一丛茂密的绿竹旁时,两人便猫腰躲在竹子后面,等着藏起来的人现身。 过了一会儿,没听到外面有动静,一个丫鬟从假山后面探头探脑张望几番,见四周无人,便放心地走了出来。 待她提着食盒撒腿想朝别处跑去时,青杏喝道:“站住,过来!” 那丫鬟一愣,惊愕地转过头来,此时被抓了个正着,躲也无处躲,只好抱紧了手里的食盒,垂头走了过来。 见了苏云瑶,丫鬟低头请安,“大奶奶。” 她是老太太院里的粗使丫鬟,管着扫地端水的粗活,苏云瑶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食盒,方才她藏起来,显然怕是她看见食盒里的东西。 食盒里能装什么?顶多是一点儿精贵些的吃食,难不成还怕她要走? 苏云瑶道:“打开食盒,我看看里面有什么。” 丫鬟犹豫地摸了几下盒盖,而后咬了咬唇,将盒盖慢慢揭开。 只见食盒里放着个足有半只脸盆那么大的青瓷碗,碗里满满当当堆放着淡红鳞皮的荔枝,个个鸡蛋般大小,因洁白的碎冰镇在瓷碗边缘,荔枝看上去大体还是新鲜的,不过边缘泛起了黑色的斑点。 苏云瑶无语片刻。 这种新鲜荔枝从南地送到京都,需得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地运输七日,就算是京都的达官贵人也难吃到,这是宫里赏下的,只是今年的份例少,裴秉安都孝敬给了祖母尝鲜。 “送到哪里去?”苏云瑶道。 丫鬟老老实实地说:“老太太让我送到二奶奶的瑞香院去。” 苏云瑶笑着点了点头,果然不出她所料,原是要送到弟媳崔如月的院子里去。 “不过是送些荔枝,见了我藏起来做什么?” 丫鬟嗫嚅着说:“是秋红姐姐告诉我,别让大奶奶看见。” 打发丫鬟离开,回紫薇院的路上,青杏忍不住生气:“我以为秋红是个好的,和她走得也近,没想到她竟是个坏心眼的,还防着大奶奶。” 她气得眉毛都皱成了一团,苏云瑶忍俊不禁,笑着提醒道:“你别好赖不分,冤枉了秋红。” 青杏想了想,忽地明白过来,想是老太太偏心,什么好东西都只往二奶奶院里送,秋红怕大奶奶知道了生气,才提前告诉小丫鬟避开些。 荔枝的事,苏云瑶毫不在意。 回到屋里,燃了一炉清味香,水灵灵的新鲜紫葡萄放在白玉盘里,她靠在美人榻上,一边吃着葡萄一边看账本。 刚吃完半碟香甜的葡萄,管花草的王妈妈来了,说是有事要来回。 苏云瑶让她坐了,王妈妈拧着眉头诉苦:“大奶奶,今日我去给小姐院里送那才开的头一茬菊花,那菊花都是我一朵一朵挑拣过的,足有拳头那么大,插在瓶子里,再好看不过了。小姐本是爱草爱花的,每次我送过去花她都喜欢,今天却把花都扔了,以后还不准我往海棠院送了。” 裴淑娴性子有些阴晴不定,自从贺探花成亲了以后,她的脾性更是古怪了,苏云瑶让王妈妈坐着吃葡萄,安慰道:“小姐兴许只是心情不好,与你无关,待过些日子,她又喜欢了,还会再让你送。” 王妈妈心头顿时松快了许多,她生怕小姐不满意她养的花,一气之下把她撵出裴府去。 自打大奶奶当家以来,仆妇的月银每个月按时发放,逢年过节还有赏赐,这么好的差事,她可不舍得丢了。 王妈妈笑道:“大奶奶说得对,小姐八成是心情不好,她没要我送的花,后来去夫人院里说了一声,带着丫鬟亲自去外面买花去了。” 苏云瑶心头一动,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可知道她去哪里买花了?” 看大奶奶拧起眉头,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王妈妈凝神回想一番,道:“我看见小姐出门,有她的丫鬟跟着,坐的是府里的马车,去了哪里我却不知道,大奶奶,要不我去打听打听?” 王妈妈四十多岁,管着府里花草,经常在各院里穿梭送花,腿脚走得快,做事麻利,脑袋也灵活,一点就透。 苏云瑶沉思一会儿,对她道:“我另派你个差事,从今往后,你暗中盯着小姐的院子,她若是出了府,你就悄悄跟去,看她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声张,回来一五一十告诉地我,切记行事小心些,不要被发现了。” 王妈妈当即拍拍胸脯答应下来。 转眼几日过去,裴秉安又出了一趟短差,直到该宿在紫薇院的日子也没回来。 他不来,苏云瑶暗觉庆幸,他少来一次,她就少受一回罪。 这日清晨,苏云瑶照常去婆母院子里请安。 罗氏晨起照镜子时发现两鬓生出些白发,嘴角一直耷拉着,丫鬟倒茶时不小心洒到桌面上,罗氏气不打一处来,狠狠骂了几句,还要罚丫鬟出去跪着。 苏云瑶瞧出婆母迁怒丫鬟的原因,忙笑着道:“前些日子我去药铺,听说有一种药,只要涂在白发上,很快就会让头发变黑,要不我差人去买回来,母亲试一试?” 罗氏半信半疑地掀起眼皮,道:“真有这种药?” 苏云瑶道:“那开药铺的大夫我认识,他医术高明,不会骗我的。” 罗氏一喜,忙道:“既是这样,你快打发人买去。” 罗氏心里高兴,免了那丫鬟的跪,苏云瑶替丫鬟解了围,正打算走时,锦绣院突然闯进来一个人。 院里廊檐底下的鸟架上养了只黄嘴鹦鹉,进屋前,裴宝绍先去逗了几下,才往正房里来。 他今年十六岁,一身宽袖海青色锦缎长袍,腰间系着玉带,身材修长,皮肤白皙,生得俊俏,眉眼不似裴秉安那样沉冷,是个翩翩郎君。 见了苏云瑶,裴宝绍笑嘻嘻地一拱手:“今天这么巧,遇见了大嫂。” 苏云瑶头疼地点了点头,转身便打算离开。 她与裴宝绍极少碰面,因他在国子监读书,有时住在 书院里,偶尔节假相见,三弟最常做的事,便是开口问她要银子买东西。 果不其然,还没等她走几步,裴宝绍已一溜烟追到她面前,道:“大嫂,我得买一匹千里马!你不知道,骑射的课程,我总是比不过别人,不是我骑术不好,都是因为我没有好马!我的好几个同窗都买了西域来的千里骏马,那马个头到我的肩膀那么高,甩开蹄子跑得比我的马快好几倍,要是我再不下手买一匹好马,骑射课程,我就得垫底了!” 听到儿子这样说,罗氏也马上吩咐儿媳:“课业要紧,你打发人去给你三弟买马!” 苏云瑶深吸口气,保持着表面的沉静端庄,尽力微微一笑。 西域的千里好马,得上千两银子起步,就算裴秉安的岁禄都交到她手上,也未必够给三弟买这样一匹马,更何况,他一分银子都没给她。 可当着婆母的面,她又不好直截了当的拒绝,便笑道:“母亲说的是,三弟的骑射课程要紧,不过,买马的事我不懂,这事还得问大爷,等他办差回来了,我替母亲与三弟问问他。” 话说完,她便像是怕被鬼撵上似的,急忙跨出了门槛。 刚出了门,裴宝绍又撩袍追了出去,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大嫂定要跟大哥说清楚,这可是我的头等大事,别耽误了!” 三弟要买马的事,让苏云瑶着实有些发愁。 这事她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等裴秉安办完差回来那一日,她只好去了他的院子。 到了静思院,裴秉安却不在,他去金吾卫处理军务,还没回来。 静思院院子虽大,却冷冷清清的,裴秉安喜欢安静,不习惯人近身侍奉,除了扫地浣衣的粗使丫鬟春桃和两个看守书房的护院,院里再无他人。 那护院面色冷肃尽职尽责地立在书房外面,不允许旁人轻易进入。 苏云瑶刚嫁进来时曾去过一回,给裴秉安泡了盏茶,他一句话没说,便让她离开了,自那之后,她也没再自讨没趣过。 去正房等了他一会儿,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点亮灯后,苏云瑶又等了会儿,等得很是无聊。 这屋子里只有些规整排列的桌椅,像肃然有序站岗的兵卫,默然显出一股冷肃的氛围,实在沉闷无趣。 她便从香盒里拣出一块梅花状的香饼,置于香炉上燃着。 到裴秉安平时该下值的时辰,大厨房送了晚食过来,一碗百合红枣粥,几碟清炒小菜,都是他爱吃的,苏云瑶尝了几口,没滋没味的,便放下了筷子。 裴秉安回府的时候,已到了半夜时分,外面黑漆漆一片,正房内却亮着光。 他的贤妻 第7节 大步走到房内,沉冷视线利刃似地环顾一周,才发现他的妻支着下巴坐在桌子旁,不知等了他多久,脑袋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已朦胧睡着了。 桌子上的饭菜,不消说,已凉透了,香炉上却飘着细雾似的白烟,清淡的香味弥漫在房内。 他皱了皱眉,伸出大掌,在她肩头拍了一下。 肩头一沉,苏云瑶很快睁开了眼睛。 看了眼面前的人,恍然意识到自己竟睡了过去,苏云瑶定了定神,扶着桌沿起来,道:“夫君怎么下值这么晚?” “今日军中有些要事,回来得便晚了些,”公务上的事,他向来不同她多说,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剑眉倏然拧起,转而问她,“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去?” 苏云瑶揉了揉额角回想,睡得发懵,一时竟有些忘了,她在这里等他,要同他说什么来着? 裴秉安垂眸凝视着她。 她微微蹙起秀眉想事,悠亮的光线下,白皙小巧的耳垂落入眸中,似一团温润软玉。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几眼,又移目看向那熏香。 似有所悟地收回视线,他径自换了寝衣去沐浴,淡声对她道:“今晚别走了,在这里睡吧。” 第7章 烛火噼啪一声,唤回苏云瑶发懵的思绪,也让她突地想起,她之所以到他院子里等他,是为了三弟要买马的事,不是要宿在他院子里。 裴秉安已去了浴房,苏云瑶耐心在房里等了他一会儿。 没多久,男人便沐浴归来,高大挺拔的身体套着墨色寝衣,肃冷刚毅的脸如往常般无波无澜,他阔步走近,垂眸扫了她一眼,便沉声道:“上榻吧。” 苏云瑶道:“夫君,我......” 还没等她说完,裴秉安已伸出大掌掀开床帐,公事公办地说:“外出办差,耽误了去你院子,今日补上。” 苏云瑶揪紧了衣襟,乌黑的眼珠急迫地转了几圈,想要找个合理的借口拒绝。 短短片刻,见她没有回应,男人已拧眉看了过来,目光逐渐沉冷,道:“今天不便,那明天再补?总归是要补上的。” 苏云瑶默默深呼一口气。 明天补自然不如今天补,至少他忙了一天,消耗了气力,不会有那么多蛮劲,榻上也能少受点折腾。 苏云瑶硬着头皮一步一挪朝他走去。 磨磨蹭蹭走到床沿边,裴秉安捏住她的腕骨,将她轻轻一带,便毫不费力地带她上了榻。 男人沐浴过后,身上依旧散发着冷冽的气息,大掌攥住腰身的时候,苏云瑶吃痛,皱眉闷哼了一声。 裴秉安突然动作一顿,似是想起什么,俯身在她唇畔,轻点了几下 之后杀伐果决,攻城掠地,强势而霸道,将一切唇齿间溢出的声响,撞碎在波涛起伏中。 清晨再醒来时,天色还未亮,苏云瑶看了看身旁,早已空空如也。 她咬牙坐起身来,拥着被子揉了揉酸痛的腰身,心中暗暗骂了几句。 裴秉安这厮今年二十六,年纪可不小了,又不是风华正茂弱冠之年的男子,昨日又忙碌了那么久的军务,怎么还这么血气方刚? 他极其自律,每日五更起床,无论刮风下雨,从未改过,就算昨晚在榻上折腾了一个时辰,也没多睡片刻。 昨晚的衣裳搭在衣架上,苏云瑶坐了会儿,身上好受了些,便下榻穿了衣裳。 屋里没有铜镜,苏云瑶只好对着水盆照了照脸。 这次嘴唇虽没有咬破,却红肿了一块,苏云瑶又恨恨腹诽了几句,之后以指做梳,梳了梳头发。 她没有挽已婚妇人的发髻,只简单将头顶的发用簪子挽起,其余的乌发随意地垂在肩头,像没出阁时那样。 推门走到院外,遥遥看到宽敞得能跑马的庭院中,东南角靶场那一边,裴秉安一身黑色劲装,手持一把弓箭,正在靶场练箭。 晨光熹微,天色尚未大亮,他目力却极好。 箭尖瞄准靶心,伟岸挺拔的身形如高崖青松般屹立不动,稍顷后,劲风走过,手腕顺势一抖,羽箭倏然飞出,正中靶心。 一连十箭,皆是如此。 苏云瑶在旁边等了一会儿,在他放下弓箭的时候,快步向他走去。 “夫君。” 微亮的晨光中,风吹乱了她肩头的乌发,裴秉安面无波澜地转眸,看见那纤细的身影时,目光恍然停驻了一瞬。 “夫君,三弟要买西域的千里马,府里银钱不够,我没法子,你看该怎么办?”苏云瑶问道。 裴秉安沉思片刻,沉声道:“骑射课程重要,若是旁人都有好马,三弟也该有一匹。” 苏云瑶意外地扬起秀眉。 听他的意思,是打算拿银子给三弟买马了? 若是他当真能交来银子,她可以替他帮办事。 苏云瑶正要问他打算出多少银子时,却突然又听他道:“只是银钱不足,确是难事,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苏云瑶:“?” 她故意把难题抛给他,他反过来又问她该怎么办? 苏云瑶无奈揉了揉额角,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银子,她也没法凭空变出匹千里马来。 不过,虽说马匹好坏重要,骑术同样重要,甚至有过之而不及。 三弟自信自己骑术不差,事实未必如此,苏云瑶道:“夫君的部下可有擅长骑术的?” 裴秉安点了点头,他的属下人才济济,甚至有几个年轻卫兵骑术与他不相上下。 “那就请夫君差人过来教三弟骑马吧,待三弟骑术练好了,骑射课程自然会有更好的成绩。” 裴秉安拧眉沉吟起来。 她的办法不无可取之处,只是单单这样,三弟未必能超过旁人。 看他一时愁眉不展的 模样,苏云瑶心中莫名觉得解气。 她的腰还隐隐有些酸痛,也该让这位裴大将军发愁一回家宅里的事。 他迟迟没有开口,苏云瑶弯唇笑了笑,柔声道:“夫君要是觉得可行,那就先这样定下?” 裴秉安沉默片刻,道:“可还有更好的办法?” 苏云瑶抿唇,乌黑的眼珠骨碌碌转了几转。 三弟经常缠着她要银子,实在让她头疼,究其根本原因,是因为国子监都是官宦子弟,家境非富即贵,同窗之间攀比之风严重。 裴宝绍还年少,不知银钱金贵,难免会与人攀比。 这次要与人比马,下次便可能会比其他更贵重的东西,为了杜绝后患,最好让裴秉安这个当大哥的亲自出面,杀杀这种风气。 他虽没银子,毕竟身居高位,受皇上器重,说话有分量,不看僧面看佛面,国子监的教授们定然不敢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苏云瑶微笑道:“夫君,三弟光练习骑术,确实不能解决问题的根本。我想,夫君最好抽空去见一见国子监的课业教授,提提意见。比赛骑射,学子的马匹水平应该相当,若是有人骑千里马,有人骑普通的马,比赛便有失公正。” 裴秉安垂眸沉沉看了她一眼,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 她言之有理,他会听取她的建议。 身为长嫂,她思虑周全,蕙质兰心,照护弟妹可谓尽心尽力,实在让他深感满意。 ~~~ 一连几日,月华院再没传大夫,宋姑娘也没再请大哥去过她的院子,她心口疼的毛病,竟像是完全好了。 路过月华院的时候,崔如月好奇地伸着脖子往里看。 只是院门紧闭,一时什么也看不见。 她便蹑手蹑脚走近了,贴着门缝往院里瞧,瞧了一会儿,只看见宋婉柔一动不动地坐在亭子里,不知在发什么呆。 崔如月的丫鬟彩绫直挺挺在一旁望风,看到不远处有丫鬟朝这边来了,慌忙大声道:“二奶奶,来人啦!” 这个蠢丫头,叫这么大声,生怕别人听不见吗?崔如月气得咬牙戳了她脑门子一下,压低声音道:“还站着干什么,走!” 匆忙避开来人,回到瑞香院,崔如月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对劲,彩绫端了药过来,道:“二奶奶喝药吧。” 崔如月最近肠胃不适,起因是吃多了长霉点的荔枝,她连拉了好几天肚子,身体发虚,脸色蜡黄,连走出院门的力气都没有,直到今日,身体才好了些。 崔如月喝着药,忽然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幽幽叹道:“大嫂真是好手段哪!” 彩绫茫然不解地摸了摸头,道:“二奶奶为啥这么说啊?” 崔如月白了她一眼:“瞎问什么,给你说,你也不懂。” 桌上有碟洁白的茯苓糕,是今晨从外头的糕点铺买回来的,还没来得及吃。 崔如月从碟子里捡出来几块,剩下的重新用个小碟子盛了,对彩绫道:“把这碟糕送到月华院去,就说是我亲手做的,让宋姑娘尝尝。” 第8章 茯苓糕送到月华院时,宋婉柔有些惊诧。 她与崔如月只打过几回照面,没什么交情,没想到她会差人送茯苓糕来。 “是你家二奶奶亲手做的?闻着香甜,一看便是好手艺。”宋婉柔微笑着称赞。 那茯苓糕是外头铺子买来的,二奶奶不会做,彩绫回想着来之前主子叮嘱的话,道:“二奶奶说了,是她亲手做的!” 宋婉柔让白莲抓了一大把赏钱与她。 彩绫领了赏钱喜笑颜开,她在瑞香院当差,二奶奶可从没这么大方过。 待彩绫离开后,想到给她的那一串三百个铜钱,白莲满脸都是不高兴。 “姑娘,这一碟子茯苓糕才值几个铜板,为什么要赏给她这么多钱?” 宋婉柔坐在椅子上细细思量了一会儿,突然道:“你忘了上回的黄连汤了?” 想到大奶奶送来的那碗黄连汤,白莲脸色顿时变了,不由恨恨咬了咬牙。 他的贤妻 第8节 姑娘与将军年少时便相识,如果不是姑娘当初嫁去了甘州,现在裴将军的正妻之位,非姑娘莫属。 自打将军接了姑娘回来,一路上,她早打听清楚了,那个苏氏穷乡僻壤出身,家境落魄,若不是有祖上的婚约,根本不可能嫁给将军。 而她嫁进来后,将军极少去她的院子,到现在,她连孩子都没怀上,这些足以说明,她根本不得将军喜爱。 姑娘此番回来,不过是为了拿回早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可那个苏氏却不是个省油的灯,灌了姑娘一肚子黄连汤,让人有苦说不出。 “姑娘的意思是,这个二奶奶有意与我们交好,说不定能有些用处?” 宋婉柔拈起几块茯苓糕挨个看了会儿,咬下一小口细细嚼了嚼,道:“这些茯苓糕每块色泽、大小都一样,只是味道过分甜了些,这是外面铺子卖的,不是崔如月自己做的。” 白莲满头雾水地看了看那糕点,道:“那二奶奶还特意让丫鬟说是她自己做的,她为何要这么样?” 宋婉柔勾唇笑了笑,道:“这说明她嘴里的话有真有假,不能都当真。” 白莲泄气地往旁边一坐,道:“我们到底是这府里的外人,孤立无援,这么说,这二奶奶也指望不上。” 宋婉柔拿起帕子擦了擦唇角,道:“也不全然如此。大嫂是个精明人,我与她有了过节,以后是敌非友。我们来了好几天了,崔如月一直不冷不热,今天却忽然送来一碟糕点,无利不起早,她肯定有她的目的,我不妨去她院里坐坐,看看她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想了想,她让白莲拿了一匹云缎出来,外头用蓝色粗布裹住,做出寻常布料的模样,亲自送到了瑞香院。 待那云缎缓缓在眼前展开的时候,崔如月的眼睛都看直了,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嘴里啧啧称奇。 宋婉柔道:“二嫂,这是大嫂送给我的,我哪里适合这样的?思来想去,全府上下,只有你穿这样的缎子最好看。” 崔如月听了这话,笑得合不拢嘴,可一想到这云缎是宫里赏赐的,大哥全都让大嫂收了起来,她连见都没见过,心里又恨了起来。 要是她当家理事,打理府里的中馈,这样的好绸缎,不就都是她的了? 崔如月拉着宋婉柔的手坐下说话,笑道:“婉柔妹妹,还是你有眼光。你是真瞧出来了,我生孩子前,那腰和大嫂的一样细,只是生了两个孩子,现在胖了些。你把这缎子送给了我,要是大嫂看见,心里不高兴怎么办?” 宋婉柔忙道:“是我考虑不周了,大嫂送给我的,我不好再送出去。只是我手里没什么好东西,送别的,又怕配不上二嫂,要是大嫂知道了,该不会怪我吧?” 崔如月撇了撇嘴,伸手在脖子间比划一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道:“你别看大嫂表面温柔和善,心可是黑到家了,要是知道了,别说会给你脸色,连我都会少不了会被她整治!” 原来她与苏云瑶不对付,宋婉柔浅笑了笑,道:“她还会怎么整治人?” 崔如月冷笑一声,恨恨咬了咬牙:“先前我要讨了秋红给我娘家侄子当媳妇,也不知道哪里惹到了大嫂,她不但没让我办成这件事,还连着让我喝了三天馊米汤,你说她可不可恨?” 想到自己喝的黄连汤,宋婉柔唇畔泛起冷笑:“她实在太过分了,她这样对二嫂,连我都看不过去!这府里难道她一手遮天,大哥不管她吗?” 崔如月心里一热。 果然,公道自在人心,连宋姑娘都为她打抱不平! “婉柔妹妹,你不知道,大哥忙着军务,后宅的事哪有空操心?再说,大嫂可会花言巧语了,那嘴一张,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大哥可不被她蒙蔽了去!别的不说,你刚来府里,她是不是先往你院里安插了两个心腹丫鬟?那都是她的耳目,她心眼多,特意防着你呢!” 宋婉柔微微一愣。 若不是崔如月提醒,她还没想到这个事。 如此回想,自己进府时实在大意,没注意青枝青叶两个丫鬟,轻视了苏云瑶。 若非如此,装病的事,绝 对不会轻易让她瞧出端倪。 崔如月长叹一声,道:“婉柔妹妹,当初要是你嫁进来,只怕同我一样,儿子都生了两个了,老太太不知道得多高兴!大嫂嫁进来三年,一个孩子都没生,她有毛病,不能生孩子,大哥娶了她,可真是倒霉!” 宋婉柔心头忽然一动:“大嫂的身体当真有病,不能生孩子?” 崔如月无比笃定地点点头:“那还用说?这事你我心里知道就行,这是她的忌讳,是她的痛处,不要当她的面提起!就因为她一直没生孩子,老太太嘴上不说,心里可不高兴呢!” 两人在屋里说了半晌,直到过了掌灯时分,宋婉柔才回了月华院。 ~~~ 过了两日,老太太贪嘴多吃了半碗糯圆,没克化动,肠胃一直疼,便请了大夫来看。 一大早,苏云瑶去桂香堂侍疾时,裴秉安也在。 他下值回府后,听说祖母生病,连官袍都未来得及换,便径直到了桂香堂,守在祖母榻前,一夜没合眼。 进屋看见他,苏云瑶下意识打量了他几眼。 他一夜未眠,神色虽丝毫不显倦怠,下巴却生出了一层青黑的胡子茬。 “祖母这里有我侍奉,夫君回去休息休息吧。”苏云瑶道。 老太太本在阖眼睡着,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忽地睁开眼睛,拉住长孙的手,老泪从眼角滑落,哭道:“安儿,你别走,我这一闭上眼睛,说不定就再也睁不开了,你可不能走啊!” 裴秉安道:“祖母放心,孙儿会守在这里,您睡吧。” 老太太放心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鼾声响起,沉沉睡了过去。 苏云瑶无语地扶了扶额角。 老太太身子没有大碍,不过是吃多了,静饿两顿,吃些清淡的粥饭,养几日就好了。 不过裴秉安素来恪守孝道,老太太又不要他走,她也不能再说什么。 时辰尚早,刚到五更时分,将军与大奶奶还没用早饭,秋红从外间走进来,小声道:“大奶奶,小厨房做好了饭,现在用吗?” 熬了一夜,再不吃东西,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苏云瑶不管裴秉安作何表示,对秋红道:“去端来吧。” 早饭摆好,厨房按照老太太的口味做的饭菜,都是咸味极重的咸菜咸饭,苏云瑶看见便没了胃口。 “夫君,你吃吧。” 裴秉安一碗粥吃尽,苏云瑶及时把自己的粥推了过去。 她不想吃这些东西,可裴秉安素来不会浪费一粒米,也不许旁人浪费吃食,她便干脆都给了他。 裴秉安沉沉看了她一眼。 刚盛来的粥太烫,知道他还要去上值,怕耽误他的时辰,她便把她正好可以入口的粥让给他,事事以他为先,实在细心体贴。 用完饭,老太太也醒了。 她身体无碍,精神也好,今日还有朝会,裴秉安不能一直亲自侍奉左右。 离开时,苏云瑶送他到门外,裴秉安沉声叮嘱道:“今天你在这里好好照顾祖母,等晚间下值了,我再过来。” 他一向孝顺得很,自己连觉都没睡,还一个劲地担心老太太,老太太不过是吃多了撑的,身边还一直有丫鬟尽心尽力守着,能有什么事? 苏云瑶暗暗腹诽几句后,还是微微一笑。 他一直都是这样,三年前他们成亲那一晚,因老太太染了风寒,他整整守了一夜,还严肃教导她百善孝为先,要她做好长孙媳的本分,务必尽心侍奉长辈。 一来二去,她也懒得与他多说了。 “夫君,我知道了,我会守着祖母的,你放心去上值吧。” 裴秉安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随后阔步离开。 行到桂香堂外后,旁边忽然响起一道娇柔的声音。 裴秉安循声望去,不远处一株繁茂的石榴树下,宋婉柔一身藕色裙裳,笑意盈盈地站在那里,道:“大哥。” 第9章 微风拂过,鲜红艳丽的石榴花轻轻摇曳。 裴秉安不禁想起,当初宋家伯父伯母在世时,他偶去宋家府邸,见到婉柔时,她经常坐在石榴树旁的秋千架上,高兴地荡着秋千,唤他一声大哥。 时光荏苒,转眼数年过去,伯父伯母都已不在人世,没有亲人庇护,丈夫英年早逝,婉柔在夫家过得亦不如意。 几个月前接到她的信时,看到那染过斑斑泪痕的信纸,他毫不犹豫地决定接她回来。 只要有他这个大哥在,便再也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 此时天色尚早,府里的下人们还没开始当值,她身体不好,没有多睡一会儿,却好似在这里已等待了许久,裴秉安道:“可是有事?” 宋婉柔笑了笑,道:“听说老太太病了,我来看一看她老人家。” 她自小乖巧孝顺,自己的身体不好,还记挂着老太太的病,裴秉安略一颔首,道:“祖母已经无碍,倒是你,也要注意保养身体,若是有什么事,尽管找你大嫂。” 自婉柔住进府中,看了那一回病后,他军务繁忙,还无暇与她见过面。 有苏氏这个贤妻照顾她,他很是放心。 “大嫂待我极好,”宋婉柔微微一笑,道,“不过有件事,我只能麻烦大哥。” 裴秉安道:“何事?你与我不必见外,直言无妨。” 宋婉柔忽然低下头,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神情有些哀伤地说:“爹娘的忌日快到了,我已经三年没去给他们上坟烧纸了,不知大哥能否百忙之中抽出空闲?我想请大哥陪我一起去。” 裴秉安沉吟片刻。 宋家伯父伯母葬在城郊,每年他都会亲自去扫墓。 此番婉柔回来,该当祭奠父母,荒郊墓地,偶有野兽出没,太不安全,他应当陪她一起去。 他沉沉点了点头:“好。” ~~~ 桂香堂中,侍奉老太太喝了碗白水,等大夫又来诊过脉,说老太太无事后,苏云瑶便回了紫薇院歇着。 早饭还没吃,她不禁饿,一饿就头晕眼花的,回院里,先用了碗红枣糯米粥,之后便靠在美人榻上,看近些日子府里的账目支出。 刚看了没多久,青杏忽地掀帘子走了进来,道:“大奶奶,王妈妈来了。” 王妈妈近日一直按照吩咐盯着裴淑娴的院子,这两日,大小姐每天都要出门,她不坐车,也不坐轿子,连她的丫鬟春燕都没带,只自己一个人去茶楼呆着。 每次从下午申时左右开始,一直呆到傍晚才回府,期间只点一壶茶,不见闺中密友,也不与人说话,实在让人觉得难以琢磨。 王妈妈道:“大奶奶,大小姐今儿又出去了,还是同一间茶楼。” 苏云瑶想了会儿,无奈揉了揉额角。 裴淑娴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定然有缘由,她少不得亲自去一趟,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坐马车出了府,王妈妈在前面引路,没多久,到了茶楼外时,苏云瑶下了马车,让王妈妈先回去。 茶楼的伙计迎了出来,刚要高声请她进去,苏云瑶以指抵唇轻嘘了一声,道:“我随便看看,你不用招呼我,只需告诉我,有个年轻的姑娘在这里坐了半个时辰,她在哪间雅室。” 她今日穿了件淡青色的裙裳,衬的肤色玉白无暇,一双乌黑的杏眼清澈明亮,出门时,没挽妇人的发髻,长发半披半束,像个还没出阁的小娘子。 震惊于她的美貌,那伙计呆呆看了她几眼,下意识按照她的吩咐行事,径直带着她到了二楼一间雅室外。 雅室竹门紧闭,偶尔听见里面有低低的自言自语声,苏云瑶附耳过去听了会儿,确认是裴淑娴的嗓音无疑,便抬手轻叩了叩门。 他的贤妻 第9节 吱呀一声低响,裴淑娴打开了门。 看到长嫂出现在眼前,她忽然一愣,苏云瑶也适时装作惊讶的模样,道:“妹妹,真的是你?” 裴淑娴捏紧了手里的团扇,往她身后飞快瞥了一眼,见四周只有她一个,没有旁人,遂定了定神,不答反问:“大嫂,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苏云瑶绕过她进了门,笑着说:“可不是巧了,我出来逛逛,想喝口茶歇歇,本想在旁边找个雅室的,谁想在门口突然听到这里头说话的声音有些像你,这不就敲门看了看。” 说话间,苏云瑶缓步走到雅室的窗旁,展眸在周边看了一眼,几乎是瞬间,她便明白了,裴淑娴为 何会到这里来坐着。 茶楼的对面,隔着一条长街,正是贺家的府邸,如果贺探花进出府门,从这里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她还是放不下贺探花,脑子像生绣了一样轴住,竟然到这里来发痴。 苏云瑶霎时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隔着一张桌子,裴淑娴拿圆扇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从窗户处远眺的大嫂。 “大嫂,你看什么呢?”她幽幽开口。 苏云瑶若无其事地回眸,笑道:“这里风景好,我随便看两眼。妹妹,你一个人在这里喝茶,多寂寞啊,怎么不找你的好友一起来呢?” 裴淑娴低头慢慢看了一眼茶桌,茶水早已凉透了,大嫂不请自来,打扰了她的清净,让她十分不悦。 “一个人,品品茶,想想事,窗外人声鼎沸,室内寂静幽冷,正适合我的心境,为何要找别人呢?”裴淑娴捏着扇柄,缓慢地走到窗前,“大嫂,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呆着。” 苏云瑶笑道:“我渴了,坐这里喝口茶,喝够了就回去。” 她这样说,裴淑娴也不好再赶人,苏云瑶在她对面坐了,自顾自倒了盏茶。 那茶放了太久,入口微凉,她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喝,直到日头西斜,大约快到了平时官员下值的时辰,她才放下喝了一半的茶,突然东拉西扯地说起了哪家脂粉铺子的香粉好,哪家绸缎铺子的花色新。 眼看大嫂再说下去,就要错过清瑜哥哥下值的时辰了,那便连看他一眼都不能了,裴淑娴手里的团扇摇得越来越快,忍不住频频往窗旁张望。 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苏云瑶停下话头,突然道:“妹妹,你在这里,是不是为了看贺探花?” 裴淑娴心头猛然一惊。 不知大嫂是怎么看出来的,但她等待的耐心此时已耗尽了,下意识道:“是又怎样?” 话一出口,裴淑娴猛地捂住了嘴,恨恨瞪了眼苏云瑶。 “大嫂,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只是远远看一眼清瑜哥哥,我想看就看,你干吗要多管闲事!” 她自己承认了,苏云瑶也没有指责她什么。 管束裴淑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她本不用做,她只是不想看她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窗外,一个背影清隽的男子打马从茶楼外经过,往贺府而去,正是那位贺探花。 苏云瑶侧身让开,让裴淑娴尽情看个够。 待贺探花进了贺府,再也看不见他的影子时,裴淑娴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视线。 苏云瑶道:“看够了吗?看够了就和我一起回府吧。” 裴淑娴一言不发,跟着她上了马车。 坐在车内,裴淑娴紧紧捏着扇柄,脑袋靠在苏云瑶的肩头,眼神空洞地望着车顶,眸底一片黯然。 看到她这副模样,苏云瑶无奈揉了揉额角。 淑娴这个死脑筋,什么时候能转过弯来? 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吗?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处痴恋那棵歪脖子树! 暗暗唾骂几句贺探花那个负心薄情男,苏云瑶咬牙点了点裴淑娴的鼻尖,道:“今天远远看了他一眼,应该能抵几日了。你能不能让自己努力坚持十天,这十天里,无论心里多难受,都不来看他?你要是做到了,大嫂把珍藏多时的话本送给你看!” 听到大嫂还有珍藏话本,裴淑娴眼神微微亮了些,道:“大嫂,我尽量试试吧。” 暂时安抚住让人头疼的妹妹,回到紫薇院时,天色已快要黑了。 苏云瑶刚进了院门,青杏便急忙迎上来说:“大奶奶,春桃过来传话,将军让您现在去桂香堂侍奉老太太。” 第10章 苏云瑶还没用晚饭。 此时天色刚黑,裴秉安要她这会儿便去伺候老太太,长夜漫漫,恐怕还要与他同在桂香堂守整整一宿,不吃不喝熬上一夜,她可受不了。 她先打发人去桂香堂说一声晚会儿到,之后便靠在美人榻上,不紧不慢地吃了碗滋补身体的阿胶红枣粥,又吩咐了青杏代她巡视各处上夜的情况,方才往桂香堂去。 到了堂内,外面静悄悄的,屋里却热闹。 老太太在养病,想重孙了,崔如月便让奶娘把两个儿子都送了过来。 小的还不满一岁,偎在老太太怀里,专心致志地啃着自己的小拳头,大的那个叫裴吉,乳名叫团团,今年三岁,举着风车在房里跑来跑去,嘴里大声吆喝着。 两个重孙,怎么看怎么让人喜欢,可想到长孙媳嫁进裴府三年,到现在还没有生出孩子,老太太脸上的笑便淡了。 都怪死去的老头子,非得记挂着苏家当年于裴家有恩,给小辈定下了婚约。 要说这桩婚事,她起先就不乐意的,奈何长孙把苏氏娶进了门,也只得如此了。 只是她不能给裴家开枝散叶,就算模样生得再好,当家理事再妥帖,和已经生了两个儿子的二孙媳相比,还是远远不如的。 “我年纪大了,这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了。”老太太突然叹道。 裴秉安沉声道:“祖母何出此言?孙儿孙媳会用心照顾您,您以后定然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长孙儿是个孝顺的,只有长孙媳让人不满,老太太道:“我活那么大年纪有什么用?咽气前,还不知道能不能抱上重长孙!”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苏氏迟迟没有生儿育女,祖母不能尽享儿孙绕膝天伦之乐,裴秉安不安地握了握搁在膝头的大掌,因自责而沉默了几瞬。 “祖母放心,我会让苏氏尽早为裴家诞下子嗣。” 没过多久,苏云瑶走进桂香堂的院门时,秋红看见了,忙上前迎过去行礼。 “大奶奶,将军一下值,就来桂香堂侍奉老太太了,两个小少爷也都在屋里,逗老太太开心呢。” 苏云瑶微笑着点了点头,乌黑的眼珠转了几转,本就轻缓的脚步,此时又慢了几分。 孙子和重孙都在眼前,只怕老太太又会有感而发,借题发挥,催着要她生孩子了。 “祖母,您感觉怎样了?”慢悠悠走到屋里,苏云瑶端出温婉笑容,关心问道。 看见这位长孙媳,老太太脸上的笑意凝住。 “年纪大了,只想儿孙满堂,只要看到孩子在身边,再重的病也好了。” 苏云瑶抬眸瞥了眼裴秉安,恍若没听懂老太太的话。 “祖母,您不用担心,夫君谨记着您的话,以后会多陪着您的。” 她丝毫没有惭愧的模样,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装糊涂,老太太反被她的话噎住,脸色更难堪了。 不想让这个长孙媳在眼前添堵,老太太干脆撵他们夫妻都离开。 “我的病好了,不用你们伺候了,你们都走吧。” 苏云瑶巴不得听到这一声,莞尔一笑,恭敬地说:“那祖母您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您。” 话音刚落,只听嗷得一声,裴吉嘴巴一咧,突然扯着嗓门大哭起来。 大人说话的时候,裴吉一直举着风车在屋内东走西跑,不知为何,那风车忽然不转了。 他哭了两声,握起拳头就要打人撒气。 奶娘离他最近,他的拳头便直往奶娘的腿上挥去。 他年纪虽小,长得却高大结实,力气也大,拳头不眨眼地乱锤下去,痛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苏云瑶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身边来,温声道:“团团,猜猜伯母来的路上瞧见什么了?” 裴吉哭声猛地一停,握紧的拳头也松开了,瞪大眼睛说:“瞧见什么了?” 苏云瑶蹲下与他平视,双手比划了了翩翩欲飞的手势,微笑道:“看见一只发光的萤火虫,在路边的草丛里飞来飞去。” “在哪里?我要去看!”裴吉立刻被吸引住,大声叫道。 “那萤火虫听见声音,扇扇翅膀飞走了,找也找不到了。”苏云从他手里拿过拿过风车,手指灵活地拨弄几下,轻轻吹了口气,那风车又转了起来。 “瞧,风车又转了,你不要哭了,更不许随便打人。现在我们假装这个风车就是萤火虫,你让它飞起来试试。” 裴吉眨巴眨巴眼睛,咧嘴笑了起 来,举着风车,兴高采烈地道:“萤火虫,飞~~” 短短一会儿,侄子便破涕为笑,目睹贤妻对待小辈如此温柔可亲的一面,裴秉安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 出了桂香堂,裴秉安落在后面还没出来,苏云瑶没等他,一个人径直往紫薇院走去。 今天不是他留宿紫薇院的日子,平时无事,他也不会踏足她的院子。 她更乐得他不来,所以也不用等他一起走。 她惦记着今儿新到的话本子,话本特别有趣,刚看了一个章回,剩下的,她迫不及待地想一口气看完。 谁知刚走了没多远,身后突地响起男人熟悉的嗓音,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深沉。 “慢着,我有事要对你说。” 苏云瑶脚步一顿,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 清朗月色下,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影默然矗立,苏云瑶挤出个平素温婉的笑,对他道:“夫君有什么事?” 裴秉安剑眉拧紧,沉吟半晌。 他看得出来,她对侄子都如此温柔,内心肯定也是极想为他诞下子嗣的。 若她以后生了孩子,定然也是个很好的母亲。 只是她身子柔弱,不易有孕,也许,他应该每月多宿在她院里几回,每次行房的时辰再长些,于她怀上子嗣更有益。 这样想着,他沉声开口:“以后,每月休沐之时,我都可以宿在你院里。” 苏云瑶:“!” 一个月休沐八天,比以前每月同房两回的日子整整多了四倍! 他的贤妻 第10节 她眼睫震动地颤了颤,好不容易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下心中的腹诽。 “夫君军务繁忙,当事事以军务为先,家宅琐事,不必分心,以前的规矩挺好的,我也习惯了,没必要更改。”转头有些烦躁地盯着旁边,苏云瑶尽量语气轻柔地说。 裴秉安垂眸看着她。 朦胧月光下,她长睫低垂,樱唇轻抿,似因听到他的话太过惊喜,而羞怯地偏首看向一旁,不好意思与他对视。 她温柔贤惠,无比体贴,即便想早日怀上子嗣,却因为他公务繁忙,处处为他着想。 但为了祖母早日抱上重长孙的心愿,他确实该改改以往的规矩。 “以后就这样定下吧。”他不容商量地说。 ~~~ 回到紫薇院,一想到休沐之日就要跟裴秉安那厮同房,连新买的话本,苏云瑶也没心情翻阅了。 支开丫鬟,屋里静悄悄的,她打开妆台下锁着的小抽屉,拿出记录琐事的札记,奋笔疾书写满了整整一页纸,心里的郁气才少了些。 写完札记,拿出自己的私账翻了翻,默默盘算了一番,第二天天一亮,她便亲自去了趟自己私下开的香料铺。 经营香料铺生意的掌柜刘信,今年三十多岁,原是苏家管马的马奴,几年前,苏家落魄时,家宅里其他的仆妇小厮都遣散了,苏云瑶身边只留下了青桔和刘信两个人。 自打嫁到京都后,青桔她一直带在身边,刘信则留在府外,帮她打理香料铺子里的生意。 “小姐,今年铺子的生意蒸蒸日上,咱们的清味香最受欢迎,除去香料和人工的本钱,今年盈利预计三千两有余,照目前的情形来看,明年的盈利应该与今年持平。” 平时苏云瑶难得来一趟铺子,见到大小姐,刘信黝黑的脸庞笑容满面,一笑露出口整齐的白牙,高兴地不断搓着大手,将铺子的经营情况一一向她汇报。 开业三年,今年已有三千两的盈利,照理说属实不少了,如果是在青州开铺子,短短三年不会赚得有京都这般多。 可苏云瑶沉吟片刻,秀眉却发愁地拧了起来。 清味香是苏家独有的熏香秘方,味道温和清淡,香味绵延悠长,深受京都高门大户里的小姐太太们喜爱。 可只有这味香,香铺的盈利还不够,她想要尽快离开裴家,下半年的进项至少翻倍才行。 一想到裴秉安的新规矩,她便觉得腰间隐隐作痛。 原打算明年攒够银子后再与他和离,可计划赶不上变化,此时她不得不思量着将和离的日子提前半年。 回到紫薇院,苏云瑶抱了厚厚一摞香方古籍,坐在窗前的桌案边认认真真翻阅。 青杏端着冰糖燕窝粥进到屋里时,看到眼前的情形,意外地愣了一会儿。 大奶奶在外面端庄温婉,可伺候她三年了,她晓得,紫薇院没有外人时,大奶奶素来是怎么自在怎么来的。 可这会儿,她竟然破天荒地没有靠在榻上悠闲地吃零嘴读话本,而是像将军似的,垂眉敛目,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地捧着本泛黄的旧书本在研读。 “大奶奶,您看书都那么久了,小心熬坏了眼睛,吃些燕窝粥歇会儿吧。”在旁边等了一会儿,燕窝粥都热过了一回,青杏忍不住劝道。 已足足看了半个时辰的书,苏云瑶起身伸了个懒腰,往美人榻上一靠,一边慢慢吃着粥,一边听青杏说今日各位管事回的事。 账房、库房,大厨房、茶水房,马棚、门房以及各院里的事都如往常一样,没什么特殊的,只有王妈妈提起往月华院送花时,发现宋姑娘的丫鬟在叠纸元宝。 “王妈妈说,白姑娘叠了一筐纸元宝,看见她进屋里,就慌得藏了起来,让她留下花就赶紧打发她走了,她也没来得及多问。” 苏云瑶舀粥的调羹一顿,微微蹙起了秀眉。 纸元宝是烧给去世的人用的,宋婉柔没打发人去外面买,而是吩咐白莲亲手叠元宝,显然要祭奠的人对她来说极为重要。 是她的亡夫,还是她的爹娘? 按理来说,不管祭奠谁,都不是什么需要背着人做的事,可王妈妈看见了,白莲却有意遮掩,显然是怕她看到什么出去说嘴,走漏了风声。 苏云瑶出了会儿子神,突然弯唇笑了笑。 看来,几日没见婉柔妹妹,她又得亲自去一趟月华院了。 第11章 月华院面积开阔,院里的小池塘中,盛开的荷花亭亭而立,几条色彩斑斓的游鱼甩着尾巴游来游去。 突然,水面泛起道道涟漪,一把鱼食落在水里,几条鱼霎时摇头摆尾地争抢起来。 瞧着池塘里有趣的一幕,宋婉柔站在塘边,微微弯起了唇角。 “明日要用的东西,都备好了?” 白莲往四周看了看,青枝青叶两个丫鬟被她支去了一旁,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她们主仆两人。 明日要去城郊祭奠老爷夫人,将军之前打发人过来,说让她们准备好,明日五更就出发,只有他们三人外带一个赶车的小厮,不带别的仆从。 白莲得意地笑了笑,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下姑娘与将军终于有了独处的绝佳机会。 “姑娘,差不多都备好了,只是不知明日姑娘要穿什么?是穿那条藕荷色的长裙,还是那件湖蓝色的?” 宋婉柔想了一会儿,道:“不必穿得太鲜亮,把我未出阁时那条杏色的裙子找出来,就穿那件。” 白莲眼神一亮,连连点了点头。 院外忽然响起轻缓的脚步声,宋婉柔一愣,急忙转头看去。 苏云瑶带着她的得力丫鬟青杏,还有两个面生的小丫鬟,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那两个丫鬟,是新赁进府的,一个叫小蝶,一个叫小鹊,见了面,苏云瑶介绍道:“婉柔妹妹,这是新来的两个丫鬟,你瞧瞧满不满意?若是你相中了,就让她们留在你院里伺候,我把青枝青叶带回去。” 青枝青叶原就是暂时调拨到月华院来的,听说苏云瑶要把她们带走,宋婉柔暗暗舒了口气。 这里少了紫薇院的人,以后行事自然会更方便。 她细细打量着那两个小丫鬟。 不消说,新来的丫鬟肯定比府里原来的丫鬟好用,她们没有主子,以后只能听自己使唤。 这样不动声色地想着,宋婉柔客气道:“多谢大嫂,大嫂又为我费心了。” 苏云瑶笑道:“这是你大哥吩咐的,我可不敢不听。先前他就说过,你身体柔弱,不让你动手劳累,青枝青叶笨手笨脚的,不给你添乱就不错了,再说,她们是我院里的人,院里事多,一时片刻也离不开她们。要是你相中了这两个丫鬟,以后院里有什么活,吩咐她们去做就行了。” 宋婉柔抿唇笑了笑。 多亏二嫂提醒了她,青枝青叶这两 个丫鬟,是苏云瑶往她院里安插的耳目。 可苏氏精明能干又怎样,她再多心思,也顶不过裴秉安一句话。 这府里的当家人,永远是裴秉安。 裴秉安看重子嗣,苏氏不能生育,饶是她再能说会道讨好大哥,也根本无用。 池旁有座八角小亭子,两人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坐下说话,宋婉柔差丫鬟去取了雪顶茶来沏上。 想到以前也曾与裴秉安在亭内一起饮过茶,她轻浅地笑了笑,道:“大嫂,以前大哥最爱喝雪顶茶,每次他跟我爹练完箭术,我都会亲手给他煮一壶雪顶茶。” 她亲手倒了茶,递到苏云瑶面前,“大嫂也尝尝,看看这茶好不好喝?” 那茶梗碧绿,味道清香扑鼻,苏云瑶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笑着夸赞道:“一看就是好茶,怪不得这茶深受人喜爱,别说你和你大哥,这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不爱喝这种茶的。” 故意提到以往,苏氏却丝毫没有介怀,宋婉柔有些挫败地捏着茶盏,不自在地笑了笑:“大嫂说得也是。” 苏云瑶温婉一笑,道:“婉柔妹妹,过去的事,你大哥没有跟我说过,我还很想听呢。你大哥曾说过宋伯父是他的恩人,这么说,他曾跟着你爹爹练箭?” 父亲是大哥的授业恩师,这份恩情,宋婉柔乐意让她知道。 “当然,大哥的箭术,是我父亲手把手教的。” 原来如此,苏云瑶突然叹了口气,道:“只恨缘浅,我没有见过宋伯父,不然也能当面向伯父道谢。不知伯父的忌日是哪日?以后每到了日子,我也好为他老人家烧一炷香。” 宋婉柔暗暗冷笑,苏氏的这番心意,她可看不上。 “父亲的忌日就在明天,烧香的事,就不用麻烦大嫂了。” 苏云瑶若有所思地转了转腕上的玉镯,“明天就是伯父的忌日,妹妹要出城去祭拜吗?若是需要车马,我一早给你备好。” 宋婉柔唇角悄然勾起。 大哥早就安排好了车马行程,苏氏竟然一点儿也不知情。 这样的事,大哥根本没知会她一声,显然并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 “不用了,大哥明日要陪我一起去,大嫂不知道吗?” 宋婉柔故作惊讶地抬起柳眉,定定看着苏云瑶,想从她脸上看到手足无措地尴尬窘迫,谁料她只是微微笑了笑,神色却丝毫未变。 她的期待落空,脸色不由难看了几分。 苏云瑶对她变幻莫测的神色视而不见,而是慢条斯理地提壶倒了盏滚烫的热茶,放到她面前。 来月华院之前,她琢磨了很久,隐约已猜到了事情原委,若不是裴秉安那厮白日不在府里,她也没兴致来听宋婉柔说这些事。 “妹妹,尝口热茶。” 看到这盏热茶,就莫名想到了黄连汤,不知苏氏是不是在故意刁难人,宋婉柔眉头立时拧起,狠狠咬住了唇。 “茶水温热时才能入口,大嫂不会不知道吧?” 苏云瑶垂眸,盯着那盏热茶,悠悠笑着道:“喝茶与做事一个道理,茶水太热太烫不好入口,要放一阵子才更适合喝。妹妹刚到裴府,不妨先安心住个半年,等过了这段时日,你再想做什么,说不定都会如愿的。” 裴府大大小小的事,已经够让人操心分神,她无意与宋婉柔为敌,再多惹一桩麻烦。 但她与裴秉安和离的计划,只在自己心中悄悄打算,无人知晓,也不可能明白告诉她。 言尽于此,提点这些话,希望宋婉柔能用心体会她的意思。 如果这半年内,她能沉住气,安分守己地呆在裴府,等裴秉安签下和离书后,以他知恩图报的性情,他记着宋家恩情,应会迎娶她进门做正妻,到时候她就是裴府名正言顺的大奶奶,届时便会皆大欢喜。 可若是她心思不正,现在就想取代她,只要她还是裴秉安的正妻一天,就算她使尽伎俩,也顶多只能得到一个妾室的位置。 裴秉安的外祖家乃是陆国公府,舅舅持家不严,宠妾灭妻,他最是厌恶此等行径,早就在裴府立下过规矩。 只要是裴家男丁,不管是庶出的二弟,还是继母所生的三弟,以后若是纳妾,必须妻妾地位分明,就算没了正妻,也绝不能将妾室扶正。 他是众人的楷模,行走的铁律,身为大哥,他说过的话,更会恪守不渝。 话说完了,苏云瑶也不多呆,带着自己的丫鬟施施然离开。 重新回到紫薇院当差,青枝青叶心里高兴地乐开了花儿。 青杏也高兴她们能回来,不过大奶奶今日突然把她们从月华院带走,还是让她觉得意外。 “大奶奶怎么不让她们多留在月华院一段时日呢?那宋姑娘看上去不是个省事的,那里有咱的人,她们说话做事,多少也能注意些分寸。” 他的贤妻 第11节 听青杏在一旁说话,苏云瑶靠在美人榻上,慢慢咬着蜜饯出神。 宋婉柔让她的丫鬟叠纸元宝,这些事,青枝青叶一点儿都不知情,说明她们主仆在处处防着她们,也在防着她这个大嫂。 听说宋婉柔与弟媳最近常有往来,莫非是崔如月添油加醋对她说了什么? 宋婉柔本就思虑又重,疑心又多,不会觉得自她进府时,她这个当大嫂的便开始针对她,甚至还把青枝青叶当耳目安插在她院里吧? 天地良心,是她自己率先装病,行为不端,被她发现而已。 算了,大抵人都不善于自省,不管怎样,青枝青叶已不适合再留在那里。 吃完一块蜜饯,擦了擦唇畔的残渣,苏云瑶让人把大厨房的牛妈妈传来,吩咐她备些祭祀用的肉菜,之后等天色暗下来时,又让丫鬟把院里的灯笼点亮。 裴秉安今日本该休沐,只是军中忽然有要事处理,若是他回了府,会按照他新定下的日子来她的院子。 夜半时分,四周黑蒙蒙的,紫薇院却亮着灯。 远远看见院内温柔悠亮的灯光,裴秉安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大步流星地进了院子。 在正房守夜的青桔听见脚步声,揉着朦胧睡眼起身看了看,见来人是姑爷,便放他进了门。 屋内寂然无声,只点着一盏光线微弱的夜灯,熟悉的清淡香味弥漫在屋内,却不见苏云瑶起来迎他。 裴秉安稳步走近床榻,大掌撩开床帐看去,只见她已睡下了。 她睡得很沉很香,精致的眉眼恬淡宁静,乌发如瀑似地铺在枕畔。 裴秉安沉吟片刻,没有惊醒她。 睡意朦胧中,似乎感觉身畔的床榻一沉,清冽的气息逐渐靠近过来。 苏云瑶微微蹙了蹙眉,翻了个身朝里睡下。 将近五更时分,裴秉安雷打不动地按时起身。 下榻前,他敛眸看了眼枕边人的睡颜,剑眉悄然紧拧。 今日要去祭扫,应当身心清净,所以昨晚没有与她行房,只能等下个休沐之日再补上。 他下榻穿衣,苏云瑶也醒了过来。 她没有再睡,如他以往宿在她院里时那样,下榻套上软鞋,走近他身边服侍他穿衣。 “夫君今日要陪婉柔妹妹祭奠伯父伯母吗?” 垂眸看着她乌黑的发顶,裴秉安略一颔首。 以往每年他都会去城郊祭奠,这次与以往不同得是,要与婉柔一起去。 这种事,是他与宋家的事,没有提前知会她一声,是觉得没有必要,现在她既然已经知道,就更不必多说了。 “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行事自有道理,一向不会主动告诉她,苏云瑶早已习以为常,闻言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 “昨天去和婉柔妹妹说话,她告诉我的。我让厨房另备了些祭奠用的肉蔬酒水,已装在食盒里,夫君记得带上。” 裴秉安赞许地看她一眼。 他只吩咐人准备了香烛纸钱,没想到贤妻如此细心周到。 听到屋里有说话的动静,青杏在外头敲了敲门,道:“大奶奶,热汤备好了,装在水囊里了。” 紫薇院有间小厨房,苏云瑶经常会让丫鬟熬些她爱吃的燕窝粥之类的东西。 可这回,青杏却觉得奇怪,大奶奶没让人炖她爱吃的粥,而是吩咐熬了一锅苦瓜汤。 屋内,听见青杏的话,苏云瑶暗暗勾起唇角,温柔地叮嘱道:“夫君,出城路远,我给你准备了一些热汤,清热解毒,生津止渴,在路上喝吧。” 第12章 下嫡长子。 出城行了大半路程,暂时停下歇息时,裴秉安吁停骏马,拧开水囊饮了几口,剑眉不由倏然紧拧。 苏氏准备的热汤,喝下去确实清心去火,生津止渴,只是口感太过苦涩。 默然片刻后,他审视地打量几眼水囊。 不知苏氏熬的到底是什么汤,但一来这是贤妻的拳拳爱意,不可辜负,二来,他爱惜粮食,不喜浪费,即便苦口难咽,他还是饮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留到城郊再喝。 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坐在马车上,宋婉柔掀开帘子的一角,偷偷看了看前面。 裴秉安高坐于马背之上,后面还跟着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小厮,小厮挡住了远眺的视线,只隐约看到他高大的背影。 宋婉柔无奈放下帘子,看了眼对面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悻悻抿了抿唇,无精打采地靠在车壁上,只觉得有些泄气。 她本以为按照计划,一路上会有许多与裴秉安独处的机会,可谁知出府时,苏氏居心叵测地准备了许多肉蔬酒水,足足装满了四个硕大的食盒,裴秉安便多带了两个小厮与两个婆子。 婆子们与她和白莲同乘一车,小厮们则骑马紧随着裴秉安,眼看快到了城郊的宋家祖茔,始终连句话也不曾与他说过,宋婉柔的脸色不好看,犹如覆了一层清冷灰白的霜影。 “姑娘,打起精神来,到老爷坟前祭拜时,这些小厮婆子总不能再紧跟着,到那时便是与将军呆在一起的最好时机,你可千万别气馁!”看自家主子精神不振,白莲暗暗着急,附耳低声劝慰。 宋婉柔没作声,轻轻按了按乌青的眼周。 她昨晚没睡好,一夜辗转反侧,苏氏去她院里说的那番话,她翻来覆去地思量了许多遍,始终没弄清她到底有什么深意。 等她顶着两个乌眼圈起床,覆了几层脂粉都掩盖不住那眼周的乌青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苏云瑶在坏心眼地给她使绊子,故意让她姣好的容貌受损! 她揽镜自照,欲哭无泪,连早已备好的杏色裙裳都没法穿了,只得临时换了件淡黄色的衣裳,好衬得气色亮些。 出门时便受了这番不小的挫折,等出府时,发现又多了几个碍事的小厮婆子,一路上,她恨恨咬紧了唇,一声没吭。 “姑娘?” 见她不应声,白莲急忙又低低喊了一声。 只是这声音惊动对面的打盹的仆妇,两人疑惑的视线投来,白莲尴尬笑了一声,陪着笑脸请她们继续闭目养神。 “我怎么会气馁?放心,我不会让她得逞的!” 隔了片刻,听到小姐咬牙低声吐出这句话,白莲心中一喜,将早已浸过葱汁的帕子悄悄塞到袖间,待马车在山脚下停稳时,扶着她下了马车。 宋家祖茔在山腰处,一路循石阶而上,经过几道石制牌坊,沿着甬道走到山腰深处,可见几座拱形坟墓。 宋家伯父伯母的坟墓之前,一座石碑高高矗立,碑前立着供案,裴秉安沉默着竖掌挥了挥手,小厮仆妇见状,便赶紧将祭品摆了上去,燃起了香炉,焚香烧纸。 整个过程安静肃穆,裴秉安剑眉始终紧拧,神色瞧着比平时更加沉冷威严,始终一言不发。 小厮仆妇们向来在他面前毕恭毕敬,此时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个个垂头叉手候在一旁,随时等待吩咐。 白莲也从未见过这种氛围,有些紧张,有些畏惧,手指头抖了又抖,试了好几次,才手忙脚乱得把袖间的帕子抽了出来,遮掩着送到小姐手里。 给父母上过一炷香,宋婉柔悄然转眸,看了眼裴秉安。 只见他面色肃冷,眉头紧锁,目不斜视地盯着徐徐燃烧的纸钱,似是在回忆父亲与他相处的点滴过往。 此时正是最好的时机,白莲屏息凝神,一个劲地朝这边递眼色。 宋婉柔会意地勾了勾唇,拿帕子擦了几下眼睛,眼泪便刷得一下滚滚落了下来。 她酝酿了番情绪,轻声抽泣起来。 “大哥,如果爹娘还在,一切还像以前那样,就好了。” 一旁,裴秉安恭敬地上了柱香,闻言喉结艰涩地滚动几下,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字:“唔。” 姑娘终于和将军说上话了,白莲按捺住心底的紧张激动,暗暗高兴不已。 姑娘生得好看,哭起来更显柔弱娇美,定能博得将军的怜惜疼爱。 只要姑娘哭过一阵后,与将军回忆一番过往,之后顺势晕倒在将军怀里,那以后的一切,就不难预料了。 有宋家祖宗的在天之灵作证,将军定然会对姑娘负责,届时苏氏就会得到一纸休书,只能落魄得地开裴府,而姑娘便一跃成为将军的正妻了。 轻轻哭了几声后,宋婉柔抬起头来,清泪从眸中颗颗落下,姣好的脸庞如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裴秉安心如止水地扫了她一眼。 没多久前饮过的热汤威力高涨,苦味在口中连绵翻涌,喉咙有些干涩发哑,他不便开口说话,皱眉沉声道:“婉柔,节哀,回吧。” 话音落下,小厮们听见吩咐,立刻上前手脚麻利地收拾了香炉供案,两个仆妇也一左一右簇拥过来,扶着宋婉柔的胳膊,劝道:“姑娘,别伤心了,回府吧。” 宋婉柔的哭声戛然而止。 计划赶不上变化,白莲急得恨不得跺脚。 但眼看将军已阔步循着来路返回,主仆两个面面相觑片刻,只得无奈地苦着脸登上马车,启程返回。 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回到月华院,宋婉柔气急败坏地抄起桌上的茶盏,狠狠摔到了地上。 当啷一声,茶盏四分五裂,碎片溅到当值的丫鬟小蝶身上,唬了她一跳,急忙跪了下去。 白莲把她打发了出去,待屋里只有她们主仆两人,忙低声劝道:“姑娘别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 宋婉柔咬牙冷笑:“我怎么能不生气,要不是苏氏从中作梗,今天怎么会无功而返?” 白莲倒了盏茶过来,让她喝下平平怒气,发愁地叹道:“姑娘,那大奶奶心机深沉,处处提防着我们,我们在这里是客居,她在明,我们在暗,她使坏,我们束手无策,只能吃个哑巴亏。偏偏我们还不能对她无礼,毕竟她是这府里的正经大奶奶,万一她找借口把我们撵出去,那我们就更没办法了。” 宋婉柔喝了口茶,怒气消散些许,慢慢思量了一会儿,唇畔倏然泛起一丝冷笑。 苏云瑶这样做,不就是想办法赶走她吗? 她偏要想法子在这府里长久地住下去,与她争上一争! ~~~~ 傍晚时分,苏云瑶去了静思院。 裴秉安与宋婉柔一同返府,早有人给她传了话,她处理完几个妈妈回的琐事,便到静思院看一眼。 那熬了一晚的苦瓜汤,功效非同一般,她还真有点担心他喝多了,会喝出什么毛病来。 到了静思院的门口,探头往里看了看,发现他刚沐浴过,穿着一身墨色寝衣,身姿笔挺地坐在桌案前,正在拧眉喝茶。 苏云瑶暗暗勾了勾唇,站在门槛处,没往里走,温柔地笑道:“夫君今日出城祭拜,一切可还顺利?” 裴秉安耳力敏锐,早已听到她的脚步声,闻言转眸看来,沉甸甸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示意她进来坐下。 苏云瑶摇了摇头。 她来这里就是远远看他一眼,不打算久呆,见他应没什么大碍,这就要走了。 他的贤妻 第12节 “夫君无事就好,院里还有事要打理,我先回去了。” 谁料,裴秉安却沉声道:“进来说话。” 苏云瑶迟疑一瞬,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夫君有事?” 裴秉安拧眉道:“今日熬的汤很好,只是太过苦口,我不喜欢,以后莫要再熬了。” 苏云瑶轻快地点点头:“夫君,我记下了。” 沉默片刻,想到休沐之日还未与她行房,裴秉安沉沉凝视她一眼,不容置疑地说:“既然来了,晚间就住在这里,不必回去了。” 苏云瑶心里咯噔一声,懊恼地骂了自己一句多事。 担心什么来什么,早知道打发个人过来问他一声不就行了,干嘛非要亲自过来? 不过,想到他今日喝了一肚子苦瓜汤,料想也不会那么血气方刚,遂安心了一些。 裴秉安年少时便在边境征战, 多年住在兵营,养成了独立起居的习惯,从不许人近身服侍,这院里只有一个丫鬟春桃干些粗活,不经允许,也从不敢进卧房铺床叠被。 躺在榻上,苏云瑶瞥了眼旁边那两床肃然有序的墨色锦被,又摸了摸身下硬邦邦的床板,不由暗暗腹诽了几句。 谁会喜欢这种沉闷的颜色,谁又会喜欢这种石头般冷硬的架子床? 想当初,成亲后的第三天,他们终于圆房那一日,她揉着又酸又痛的腰爬起来,打算在床榻上多铺几床软褥子,再换些颜色鲜艳点儿的锦被,裴秉安却如下达军令般,定下了严明的规矩。 “以后你去紫薇院住着,每月初五初十我会去你院里,别的时候,我们分院居住。” 她那夜吃尽了苦头,听他说要分院居住,虽有些费解,但也欣然同意,自那以后,他的院子她极少过来,这些锦被床褥,也一直是他喜好的这番模样。 身畔床榻忽然一沉,男人屈膝上榻,高大挺拔的身体转瞬覆了上来。 苏云瑶下意识咬住了唇。 裴秉安突地一顿,俯身在她唇上碰了碰,大掌攥住她纤细的腰身,沉声叮嘱道:“成亲已有三年,你当调养好身子,尽快怀上子嗣,为我生下嫡长子,不可再耽误了。” 第13章 清晨起床时,看见自己腰间赫然醒目的两道红印子,苏云瑶不由暗骂了几句。 裴秉安那厮喝了一水囊苦瓜汤,竟不减精气,也许是为了让她尽快怀上子嗣,比以前行房还多了半个时辰! 怪她自己想的简单,轻视了他的旺盛精力! 行房之后,她沉沉睡了过去,一睁眼就到了天色大亮时分,他早就上值走了。 苏云瑶一路腹诽着回了紫薇院。 到了房里,对镜重新梳妆时,想到他昨晚提到的嫡长子的事,她用力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平复下心绪。 妆奁台下的小抽屉里,有一瓷瓶避子丸,她倒出来吃了一颗,再晃了晃,里面竟一粒都没有了。 这个月同房的次数多,这些避子丸都用完了,只能尽快抽个时间,再去趟保和堂。 去花厅理完事,苏云瑶照常去锦绣院给婆母请安。 罗氏鬓边几根白发被遮住,儿媳送来的黑发药有几分用处,这回见了她,脸上难得挂了些笑意。 想到女儿还未定下婚事,罗氏道:“淑娴今年十五岁,也该定亲了,哪家的郎君我还没想好,左右不过年底之前的事。她的嫁妆,该早早准备齐全了,别的不说,像那些拔步床,橱柜之类的家具,从定下到做出来,少说也得半年时间。我写了个嫁妆单子,你先吩咐人照着上面的东西定做、采买,以后淑娴不管嫁到什么样的婆家,这些嫁妆可都是关乎裴府的脸面的,你可要用心些。” 接过婆母递来的嫁妆单子,苏云瑶深感头疼。 上面林林总总列了不下数百项,田产房产、金玉首饰、陪嫁的丫鬟婆子等暂且不算,光银锭,婆母便足足列了九千九百两。 其他的,婆母也许会自掏腰包置办,可这九千九百两真金白银,是毫无疑问要长子长媳添妆的。 苏云瑶不动声色地盘算了下府上的账目。 裴府需要花银子的地方有很多,府里的进项勉勉强强可以应对平日支出,遇到老太太过大寿这种事,账上就捉襟见肘了,这些自己添补点也就罢了。 可裴淑娴嫁人,裴宝绍娶妻,这两桩还需要另外准备大笔银子,这几年,她少说也往府里添了上千两银子了,她的私银还有大用,不能再平白往这个大坑里填了。 裴秉安的银俸不交给她,她两手空空,此时纵使想为裴淑娴添妆,也无能为力。 看到长媳拿着嫁妆单子,却久久沉吟未语,罗氏嘴角耷拉下来,脸上怒意若隐若现。 “怎么,你和秉安当家理事,这点给你妹妹添妆的小事,还让你们夫妻为难了?” 罗氏是继母,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虽不是亲生母亲,裴秉安也一向敬重她,苏云瑶也只得照顾她的情绪,不会说出什么让她不高兴的话,以免她气坏了身子。 “母亲哪里的话,我只是看看这单子有没有遗漏的地方,给妹妹准备嫁妆是大事,我怎么敢不尽心呢?” 听到长媳这样说,罗氏脸上勉强浮出些笑意。 “那就好,我把这件事交给你,是对你的信任,你尽快去办。” 那嫁妆单子就像个烫手山芋,揣在兜里都烫得慌,出了锦绣院,苏云瑶便让青杏先收了起来。 给裴淑娴添妆的事,是个难题,她先稳住婆母,尽量往后拖一段时间,最好拖到她与裴秉安和离了,留给他再娶的正妻去办。 给婆母请过安,要去桂香堂侍奉老太太,走到半路时,迎面遇到了弟媳崔如月。 想到大哥亲自陪宋婉柔去上坟,大嫂心里一定难受,崔如月笑得满脸春风,眼角的几道细纹笑地皱起,像打了个明显的结。 苏云瑶微笑看着她,视线似乎不经意间在她的眼周停留了一瞬。 大嫂肤如凝脂,而自己眼旁却生了皱纹,崔如月脸色一变,赶忙把笑容压下,不自在地按了按眼角。 “大嫂,听说大哥和婉柔妹妹一起去宋家祖坟烧纸,你还让厨房准备了肉菜,有肘子,有烧肉,还有几坛酒,大嫂可真贤惠啊!”崔如月道。 厨房准备的酒菜,她竟知道得这么清楚? 苏云瑶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 见崔如月脸上那遮都遮不住的幸灾乐祸,她忽然弯唇一笑,摆出长嫂苦口婆心劝导弟媳的架势,道:“那是自然,你我都是裴家的媳妇,理当处处为夫君着想,这是应该的。倒是你,把文仲管得这么严,不是我说你,像我们家这种高门大户,夫君有个三妻四妾也是常事,以前文仲不过提了一句想要纳妾的话,你就在宅子里闹得鸡飞狗跳,这事早就传到了外面,成了夫人太太嘴里的笑话。你也该长点心,以后文仲想要纳妾,你可别再这样了,随他的心意就是,以后做个贤妻良母,谁不夸赞你,连老太太都会多疼你几分。” 这番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崔如月的脸已经垮了下来。 去年裴文仲想要纳一房小妾,被她狠狠挠花了脸,老太太那么疼她,因为这事还数落了她一回,照大嫂所说,这事又不知被哪个多嘴多舌地传出去了,连外面的夫人太太都笑话她。 崔如月没了好心情,嘴里无数想要明嘲暗讽的话被堵了回去,连老太太的桂香堂都不去了,哭丧着脸回了自己的院子。 处理完府里的琐事,到了晚间,苏云瑶循着古方,琢磨如何配制一味独特的苏荷香。 苏荷香在古方中有记载,只是这种香中要用到一种叫做灵白的香料,她自小闻着各种香料长大,这个灵白却从未听说过。 琢磨了一番无果,她干脆暂将古方放到一边,盘算着明天腾出时间去趟保和堂。 屋外突然响起一道细细的声音,打乱了她的思绪。 “大奶奶,将军让您去趟月华院。” 苏云瑶暗暗纳罕。 这个时辰,天色已晚了,裴秉安为何会让她去月华院? 不过,来传话的人是宋婉柔的丫鬟小蝶,说明此时他正在她的院子里。 难不成宋婉柔故技重施,又上演了生病的那一幕? 去月华院的路上,苏云瑶道:“可是宋姑娘病了?” 小蝶进府没多久,那日来府里签赁契,苏云瑶与她说过话,还亲自领着她与小鹊去了月华院,所以见了这位大奶奶,她并不觉得害怕,反倒比与自己伺候的主子说话还大胆些。 “回大奶奶的话,宋姑娘病了,一天一夜都没吃东西,刚才还晕倒了。” 一天一夜没吃东西?难不成是真病了? 苏云瑶有些意外,脚下的步子不由加快了许多。 到了月华院,屋里灯火通明,裴秉安负手立在正房内,一向面无波澜的脸庞难掩焦急之色。 他已吩咐人去太医院请来了大夫,隔着一扇屏风,大夫正在里面为宋婉柔搭脉诊病,现在还不知她病情到底如何。 苏云瑶过去看了一眼。 只一眼,瞧见宋婉柔那煞白的脸色,想到丫鬟说她没吃东西,不用询问大夫,她心里便像明镜一样清楚了。 她自己素来不禁饿,一饿就头晕眼花,脸色发白,而宋婉柔那脸色惨白如纸,气若游丝的情形,与她没来得及吃东西时的病状一模一样。 苏云瑶扬了扬秀眉,没说什么。 待大夫诊完病,开了一堆补养气血的药,说病患暂无大碍,以后要好生保养身体后,裴秉安沉冷严肃的神色,才稍稍好转。 看过病,喝了一碗蜂蜜水,宋婉柔的身体比晕倒前好了些,她虚弱地坐在圈椅上,用绣帕擦着泪,轻声抽泣着说:“我这个多病的身子,实在不顶什么用,又要麻烦大哥大嫂了。” 她就是故意一天一夜不吃东西,硬生生饿出来的毛病,苏云瑶气定神闲地看着她,没作声。 贤妻这次没有开口,似乎并不在意婉柔的病情,裴秉安拧眉看过来,沉声道:“婉柔本就身体柔弱,这回又突然晕倒,虽说只是气血不足,暂无大碍,也不可不重视,平时你要多训诫丫鬟,让她们尽心服侍,以后不可再发生这样的事。” 苏云瑶:“......” 宋婉柔适时地抬起头来,一双泪眼分外朦胧,更显柔弱无助。 “大哥,你不要说大嫂,是我自己没照顾好自己,给大哥大嫂添麻烦了。” 苏云瑶:“......” 裴秉安沉声道:“婉柔,何出此言?你只管安心养病就是,不要多想。” 苏云瑶默默瞥了他一眼,他既然这样认为,她也懒得再多说什么。 出了月华院,苏云瑶便径直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如果这回宋婉柔是真的病了,她自会吩咐人好好照顾她,可她又装病,打的什么主意她不用想也知道。 她暗中劝也劝了,拦也拦了,可她还要这样,她不屑再理会,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胡乱作闹。 不过,刚走了没多久,裴秉安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与她并肩同行。 他垂眸看着她,道:“这几日军务繁忙,我不能回府,婉柔这边,你记得每日尽心照看。” 苏氏虽是个贤妻,可不知今日是不是他的错觉,对于婉柔的病,她似乎没那么在意,这让他不得不多叮嘱她一回。 苏云瑶顿住脚步,仰首看着他的眼睛,无语地勾了勾唇。 他生了一双星眸,瞳仁乌黑深沉,眼神沉冷犀利,她有些不明白,这双眼见到装病的宋婉柔,怎么就像瞎了一样? 暗暗腹诽完,苏云瑶如往常般温柔地笑了笑:“夫君,我知道了,你专心忙碌你的军务,府里的事,不必你担心。” 他的贤妻 第13节 裴秉安深深看了她一眼,心中异样的情绪悄然消散。 她还是如此贤惠,对待婉柔就像对待家人一样,这让他安心了许多。 第14章 过了几日,一早忙完府里的事,又去月华院探了一回病,苏云瑶终于抽出时间,去了趟保和堂。 保和堂在京都外城的宣南坊,距离裴府所在的内城足有几十里路,等苏云瑶赶到时,已到了午后时分。 宣南坊居住的大都是商贾百姓,这里十分热闹,街道上随处可见各种铺子,还有些走街串巷的小贩敲着梆子售卖粘糕,到处飘荡着他们响亮的吆喝声。 保和堂在一处长街上,位置醒目,苏云瑶进去的时候,慕名而来看诊的病患已排到了堂外,徐大夫正在全神贯注地给一个患腿疾的年轻男子看诊。 她穿过人群往前走了几步,还没开口,徐长霖忽然抬头看了过来,待看清果真是她,眉头意外地抬起,朝她指了指内堂的方向,示意她先去里面等着。 里面有间休息的屋子,布置得十分雅致,虽是间医堂,却没有任何苦药的味道,而是燃着整日不灭的清味香,香味清淡悠长。 苏云瑶熟门熟路地推门进去,如回了自己娘家一样,舒舒服服地盘腿坐在长椅上,从桌上拿了个水灵灵的甜桃,一边慢悠悠地啃着,一边拿了本医书认真地翻阅。 过了没多久,徐长霖看诊完一个病患,将其余的交给了医徒,便大步走来见她。 看她姿态闲适地半靠在长椅上,如她以前一模一样,他轻嗤一声:“站没站形,坐没坐样。” 苏云瑶吃着甜桃,头也没抬地说:“你还不是一样,不过在外人面前好些。看诊完了?” 徐长霖撩袍在她对面坐下,唇角弯起,一笑露出对尖尖的虎牙。 “苏大小姐来找我干嘛?” 苏云瑶目不转睛地盯着医书,“徐神医,避子丸吃完了,再给我一瓶。” 徐长霖冷笑一声,道:“我说呢,要不是因为有事,也不可能来保和堂找我。平时半个月一个月的,也难得见你一回,上次打发人到我这里来给你婆母拿药,我想着你事后怎么也得来一趟吧,等了几天,连个人影都没有,你说有你这样没良心的吗?我好歹是你......” 他废话一向很多,苏云瑶抬眸瞪了他一眼,“别唠叨了,我天天忙得不得了,哪有空往这边来?把避子丸给我,我待会儿就得走。” 徐长霖皱起眉头,正色道:“避子丸对身体不好,一个月最多只能吃两次,我以前提醒过你。” 苏云瑶咔嚓啃完最后一口甜桃,像投壶似的,把桃核稳稳投到了渣篓里。 “我知道。” 以前,裴秉安每个月定的也是行两回房,吃两次避子丸没什么影响,只是那厮最近改了规矩,她得多备些避子丸,为了以后能够干净利落地和离,不再有任何牵扯,她绝对不能怀上他的孩子。 她知道这东西伤身,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多吃的。 “你给我就是,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徐长霖思忖片刻,还是依了她的话,只是因她这样不知爱惜身体的态度,面白如玉的脸庞不由清冷了几分。 “都成亲三年了,为何还不要孩子?”他拿起个桃子,仔仔细细削干净了皮,递到苏云瑶手里。 苏云瑶接过桃子看了他一眼,不答反问:“别光问我,你怎么不成婚?” 一提到这个话题,徐长霖便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我的事,用你多管?” 苏云瑶礼尚往来,原话奉还:“那我的事,也不用你关心。” 徐长霖:“......” 她难得来一次,不是与她斗嘴的时机,他想了想,道:“今年,婶母和堂弟来京都看你了没有?” 苏云瑶啃桃子的动作一顿,屈指算了算日子,说:“今年还没来,至少得过了中秋以后吧,青州离这里远,来一趟路上就得大半个月。” 徐长霖点了点头:“他们来了,你打发人告诉我一声,我带他们四处转转,略尽地主之谊。” 苏云瑶嗯了一声,道:“把你药堂里的花茶拿些给我,提神醒脑的,美容养颜的都要,我最近熬夜做香粉,晚上喝。” 徐长霖:“药堂里还有燕窝,阿胶和人参,还要不要?” “要,都装好,待会儿走的时候我带上。”苏云瑶毫不见外,也毫不客气。 徐长霖啧了一声。 他好像天生欠苏家似的,她来一趟,他的药堂就像被打劫了一回,他还不能有怨言。 他出去拿了避子丸,再回来时,却发现屋里静悄悄的,兴许是奔波一路太累,苏云瑶已靠在长椅上睡着了。 医书还在她手里攥着,徐长霖犹豫几瞬,动作极轻地将书从她手中拿走。 她睡得很踏实,脑袋倾靠在椅背上,呼吸轻浅均匀,葳蕤长睫偶尔颤动几下,不知梦到了什么。 他忽地想起,当年他寄住在苏家时,有一回他们在桃林骑马,她玩累了,坐在桃树底下啃了个甜桃,便这样靠在桃树上睡着了。 担心她这样睡会着凉,他拿来一张柔软的毯子,想要帮她盖在身上。 可犹豫一瞬,终是将毯子放回了原处,转而起身走到窗旁,将窗户严严实实地关紧,免得吹进些微凉风。 ~~~ 暮色四合时,月华院亮起了灯。 宋婉柔病恹恹地靠在床榻上,因接连几日没怎么用饭,身形消瘦了许多,双颊凹陷,一脸菜色,还时不时地咳嗽一阵。 姑娘对待自己这样狠,白莲都不忍心看下去了,趁着把其他丫鬟支出去的空当,她赶忙端了碗蜂蜜水过来,道:“姑娘,再这样下去,若是饿坏了身体,该怎么办啊?” 宋婉柔撑着胳膊坐起来,一口气将蜂蜜水都喝完了,只是甜水进了肚子,因饥饿而灼烧的肠胃反而咕噜噜叫了几声,更加火烧火燎起来。 她咬了咬牙,强忍下这种不适的感觉,道:“我现在这个样子,看上去怎么样?” 白莲低头打量着她的脸,眼泪差点涌了出来。 姑娘眼周发青,脸色发黄,像个快要饿死的病痨鬼,姑娘爱美,她不敢拿铜镜让姑娘照一照她此时的模样,只得含糊地道:“瘦了好些,瞧着憔悴得厉害。” 宋婉柔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她只能这样。 苏云瑶心机深沉,牢牢占据着正妻的位置,轻易难以撼动,纵使裴秉安并不喜爱她,却因为责任与尊重,不会轻易休了她。 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委屈自己做个妾室。 反正苏氏不能生育,只不过空顶着个正妻的名头,待以后自己诞下长子,就算是庶出,以后照样是裴府的继承人。 不过,她好歹也是名门大家的闺秀,若是上赶着做妾,别说府里的人会瞧她不起,只怕裴秉安也不会如以前那般珍重她。 所以她才不得已想了这个法子。 自己是吃了许多的苦头,可一想到以后会有光明的前景,这些苦,也就不算什么了。 “你去静思院,看看将军下值了没有,请他过来一趟,我有话要对他说。”宋婉柔道。 白莲去了静思院,很快去而复返,与她一同回来的,还有裴秉安。 宋婉柔重新理了妆发,坐在椅子上,隔着一扇屏风与他说话。 “大哥,多谢你和大嫂对我这样好,可我每天什么都吃不下,这身子也一天不如一天,眼下不知还有多少日子......” 听到她虚弱无力的声音,还有阵阵的咳嗽声,裴秉安自责不已。 他答应过宋伯父,本该照顾好婉柔的,可谁知她来了裴府,身体却一天比一天更差,连太医开的药都没什么用处。 “婉柔,你不要担心,我会遍访名医,为你请来最好的大夫,你一定能好起来的。”裴秉安沉声道。 宋婉柔忽然拿帕子擦了擦眼睛,哭道:“大哥,你不必费心了。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快死了,我死前没有夫家,死后无处可去,只能做个孤魂野鬼四处游荡。” 裴秉安眉头紧锁。 婉柔是外嫁女,死后不能葬入宋家祖坟,她的丈夫亡故,她离开亡甘州时,就曾说过再也不想回去,如今她病重至此,该给她找个什么样的夫家出嫁? 他本想着,待她病好以后,给她寻个家世样貌样样出众的丈夫,将她体面地嫁出去,可谁想,却好像等不到这一天了。 “婉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样的梦,当不得真。”饶是心中难过,他还是尽力宽慰她。 想到自己筹谋多日,就是为了这一刻,宋婉柔捏紧了绣帕,一鼓作气地说:“大哥,看在我爹的份上,还请大哥成全我,给我个名分,把我的名字写在裴家族谱上,让我有个踏实的容身之处。” 裴秉安愣了许久。 婉柔的话,实在让他为难。 男人三妻四妾本是为常事,他以后亦会纳妾,好为裴家开枝散叶,但那是苏氏为他诞嫡长子以后的事,在她诞下子嗣之前,他暂无这个打算。 况且,即便纳妾,他也不会让婉柔做他的妾室,一个妾室的名分,岂不委屈了她?宋伯父对他恩重如山,他怎能如此对待婉柔? 但苏氏是他的贤妻,苏家于裴家亦有恩情,他绝不会让她下堂。 可婉柔的请求,又实在让人难以拒绝。 裴秉安不置可否,久久沉默。 今天是他的休沐之日,他该宿在贤妻苏氏的院子。 到了紫薇院,他脸色沉凝,眉头紧拧,有几次想开口对贤妻说些什么,却又抿紧了唇。 他这番少有的纠结模样,苏云瑶都看在眼里。 “夫君有何事烦心?” 裴秉安薄唇僵直地抿成一条直线。 婉柔的话,他不该不答应,可面对温柔贤惠的苏氏,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苏云瑶含笑看着他的眼睛,道:“可是跟婉柔妹妹有关,她的病可好些了?” 裴秉安不安地握了握大掌,不知为何,开口时,嗓音有些干哑。 “婉柔的病,实在严重,她担心自己死后孤苦无依,魂魄不得安宁。” 苏云瑶差点笑出声来。 这种胡诌的鬼话,亏他深信不疑。 “婉柔妹妹的病,当真就如此严重了?夫君可看清楚了,万一她是故意为之呢?” 裴秉安剑眉拧起,眸底闪过一抹冷色。 “婉柔怎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身为大嫂,怎能说出这种冷酷无情的话!” 苏云瑶静静地看着他,一时没有开口。 她忽地想起,与他成亲的第二天,她不小心睡多了,早晨去给婆母请安时,比第一天晚了半个时辰。 婆母等她久了,竟犯了胃痛的老毛病。 他的贤妻 第14节 病情来势汹汹,婆母躺在榻上一天没沾水米,直到她惭愧地侍奉到晚上,连番保证再不会晚来请安时,她的病才忽然好了。 “夫君,母亲的病,真有这么严重吗?是不是我刚嫁进来,她在给我这个长媳立规矩,故意装病不吃饭的?”晚上回去后,她细细琢磨事情原委,这样问他。 他却冷声告诫道:“母亲怎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身为长媳,你应当对母亲敬重有加,悉心侍奉,以后不可再说出这种不敬的话!” 思绪悄然回笼,苏云瑶微微一笑。 多年来根深蒂固的印象扎根在他脑海里,他只会相信他自己看到的一切,旁人再多的话也无用。 她提醒过他了,他不信,那就算了,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忙,也无暇因他与宋婉柔的事计较分心。 不过,有些话,不用等着他开口,不如她直接说出来,还能博个贤惠大度的名声。 毕竟,以后与他提出和离时,她想与他好聚好散,各自安好,念着这些年她为裴家的付出,想必他也不会强人所难。 她沉吟片刻,轻快地清了清嗓子,微笑着说:“夫君,我嫁来得早,白占着正妻的名分,却没有给夫君生下一男半女,心里本就惭愧,若不是怕夫君担上负恩的名声,早该自请下堂,让夫君娶妹妹做正妻的。只是妹妹如今身体不好,也等不得了,夫君不如给妹妹一个妾室的名分,办一桩喜事冲冲喜,说不定妹妹的病就好了。宋家伯父如果在天有灵,也会知道夫君是在照顾妹妹,不会埋怨夫君的。” 裴秉安沉沉看着她,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她还是他的贤妻。 她如此善解人意,贤惠大度,实在让他深感欣慰。 可他心中,却有些隐约的不快,这种感觉不知从何而来,让他又久久沉默起来。 第15章 夫君要纳宋婉柔做妾,去给婆母和老太太请安的时候,苏云瑶向两位长辈说了这件事。 罗氏没说什么,大户人家谁没有三妻四妾的,老爷在世时,也纳了几房妾室,这算不得什么,长媳这样做,是她该尽的本分。 “纳妾就纳妾吧,又不是多大的事,倒是给你妹妹添妆的事,你需得时时放在心上。”罗氏这样道。 到了桂香堂,老太太听她提起这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不过,听说婉柔病了,还染了咳疾,老太太只怕她是个身子柔弱的,以后不能怀上孩子。 苏云瑶道:“祖母放心,这件喜事一办,妹妹的病很快就好了,只要她调养好身体,过不了多久,就能为夫君诞下子嗣了。” 老太太笑道:“既是如此,快打发人去选个好日子,赶在八月十五前,尽快热热闹闹把喜事办了,咱们好过团圆节。” 苏云瑶让人看了黄历,黄历上说,八月初十这日宜嫁娶,是个好日子,今日是初五,还余下四五天的准备时间,足够了。 月华院重新打扫了一番,添置了新婚用的喜被喜帐,院门窗畔贴了大红的喜字,府里的绣娘也在为宋婉柔赶制玫红色的吉服。 只是最近因太后娘娘有恙,皇上亲自侍奉左右,无暇处理政务,裴秉安暂领了枢密院的职事,军务更加繁 忙,苏云瑶一连几天没见到他,还没来得及为他量身赶做新郎吉服。 这日晚间,他从外面回来后,按照定下的规矩,来了紫薇院过夜。 苏云瑶正在给牛妈妈说初十那日准备席面的事,见他来了,先让牛妈妈回去,对他道:“夫君,你与妹妹成亲的日子,就定在了本月初十,祖母和母亲都看过了,说是个好日子。我先拟了一张参宴的亲朋名单,要根据这个定那日的宴席规格数量,夫君先过目一下,看看可还有遗漏的地方?” 她说着,便递来一张单子,上面列了景王府、陆国公府、林府等几家常有来往的亲朋好友名单,他的几位下属的名字也都列在单子上,总共加起来,不下四五十个人。 接过名单扫了几眼,裴秉安沉默未语。 初十,近在眼前了。 苏氏打理家宅一向细心妥帖,连为他与婉柔操办婚事,也如此细心周到,没有半分粗疏大意。 他敛眸看了会儿,突然道:“不必大办了,就在府里摆几桌家宴吧。” 苏云瑶有些意外。 她要请的亲朋已经少之又少了,宴席也不过打算准备十桌左右,算不上大办。 这毕竟是他纳的头一个妾室,也该正经办一场。 可他的脸色沉凝,语气也有些冷淡,似乎有些不悦,许是不想铺张浪费。 她便顺从地点点头:“好,那就照夫君说得来办吧。” 天色已暗了,屋里掌着灯,悠亮光线下,苏云瑶始终微笑着,举止也如平常一样温柔体贴。 可看到贤妻扬起的唇角,不知为何,裴秉安的胸口,似堵了一团郁气。 他沉默片刻,道:“时候不早了,歇息吧。” 苏云瑶道:“夫君等等,还有一件要事。” 她拿了软尺过来,笑道:“我给夫君量一下臂长腰围。” 裴秉安默然扫了眼她手里的软尺,道:“量尺寸做甚?我的衣裳已经够多了,无需再做了。” 苏云瑶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做平时的衣裳,要依着尺寸做成亲的吉服,婉柔妹妹的衣裳已经快做好了,夫君的也要尽快赶制出来。” 她说着,便拿着软尺,将一端轻轻按在他的腰侧,另一端环过他劲瘦的腰身绕到前面,两端比在一起看了眼尺寸,默默把数记在了心里。 裴秉安垂眸盯着她乌黑的发顶,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夫君伸一下胳膊,我量臂长。” 裴秉安顿了顿,缓缓将长臂伸直。 软尺从他的肩头量到腕骨,苏云瑶念念有词地记下长度,量完了尺寸,她笑道:“好了,我这就打发丫鬟交给绣娘,今晚就开始做,千万不能耽误了吉时。” 裴秉安负手立在原地,神色沉冷如霜。 半晌,他莫名深吸一口气,冷声道:“睡吧。” 苏云瑶忙道:“还有一件事,夫君别忘了,办成亲宴之前,记得给婉柔妹妹写纳妾文书,还要开祠堂,敬告列祖列宗,把婉柔妹妹的名字记在族谱上。” 他军务繁忙,白日见不到人,若不是今天是他宿在这里的日子,晚上也不一定能见到他,她担心他忘了,特意提醒他一句。 写了纳妾文书,记上族谱,在律法上,宋婉柔便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妾室,至于成亲宴,则是告知众人他们成亲的事实,是另一项重要的仪式。 听到她的话,裴秉安沉默许久,道:“今晚我还有事,你自己先睡吧。” 他说完,便拂袖大步离去,高大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不知去了哪里。 苏云瑶不由腹诽了几句。 他成亲那日的细节她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呢,他这便走了。 不过,晚间他不住在这里,她也乐得轻松。 苏荷香的方子她琢磨了许久,灵白那味香料她终于找出些眉目来。 那日她去保和堂特意翻了徐长霖的医书,从中寻得了一本医方古籍中有关于灵白的记载,原来那是一味少见的西域香草,接下来只要她试着将香草添加到苏荷香中,如无意外,这味香便能调制成功了。 ~~~ 成亲前的这一天,初九这一日,裴秉安打开裴家祠堂,燃香祭拜祖宗,在族内几位长辈的见证下,将宋婉柔的名字写入裴家族谱,记在正妻苏氏之后。 期间他沉默未发一言,苏云瑶一直陪在他的左右。 “夫君,寻常人家纳妾,都是办完成亲宴,才会改对妾室的称呼。依我来看,我们家就不必循规蹈矩了,婉柔妹妹既然已入了族谱,今日就让下人改称姨奶奶吧,这是喜事,对婉柔妹妹的病也好。”苏云瑶微笑建议。 裴秉安垂眸看着她。 她总是思虑齐全,细心体贴,连这样的小事,都想得这般周到。 他默然片刻,哑声开口:“你吩咐下去吧。” 回到花厅,苏云瑶召来府里的管事们,道:“自此以后,月华院的婉柔姑娘就是将军的妾室,以后你们见了,都恭称为姨奶奶。” 听到大奶奶的吩咐,府内的仆从纷纷应下。 月华院中,得知自己已功成大半,宋婉柔不由松了口气,唇畔浮出笑意。 “姑娘,婚服做好了,你试试合不合身。”绣娘将成婚的吉服做好了,白莲喜滋滋地拿了过来。 宋婉柔拿起帕子,掩唇轻轻咳嗽了几声。 自从裴秉安答应给她个妾室的名分后,她已按时用饭了,只是身子偶感风寒,这咳嗽的症状,竟一时还没好全。 对镜打量着身上的婚服,宋婉柔的柳眉却蹙了起来。 妾室不能用大红的颜色,这身婚服是玫红色的,瞧着颜色也不错,到底不如正红鲜艳。 一旁,看着姑娘终于穿上婚服,白莲高兴地抹了抹眼泪。 功夫不负有心人,姑娘与将军有情人终成眷属,以后也有了终身的依靠。 “待明日摆完宴席,姑娘与将军圆了房,早日生下儿子,就算真正熬出头来了。那大奶奶就算是个正妻,也得让你三分,这府里的一切,早晚会是姑娘说了算。” 宋婉柔对镜勾起了唇角。 她在这府里忍耐了许久,总算有了个正经身份,以后势必要与那鸠占鹊巢的苏氏争个高低。 ~~~ 晚间,因为要准备明日的喜宴,临睡前,苏云瑶又打发人去了月华院一趟,叮嘱院里的丫鬟早起就给宋婉柔梳头理妆,免得耽误了吉时。 她这样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脸上没见丝毫不耐烦,青杏看在眼里,心里难受得厉害。 她今儿去月华院送东西,瞧见那宋姑娘好好的,哪有一点儿病重的样子,她分明就是装的!她来裴府,就是为了攀上将军! 将军不知怎么回事,竟待她那么好,事事为她着想,还纳她为妾,论相貌,论品行,她哪一点比得上大奶奶? 青杏抹着眼泪想,说不定,她们都被将军的外表骗了,以为他是个忠贞正直的男人,其实他早就与那姓宋的情投意合了,只是担心影响姓宋的名声,才故意让她装病,做出一副迫不得已纳她为妾的模样。 大奶奶真正涵养极好,心胸宽广,为这样一对狗男女操持婚事,竟然没有半点生气。 青杏气得眼泪汪汪,苏云瑶靠在美人榻上,慢慢咬着蜜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好端端的,哭什么?” 青杏抹了抹眼睛,没作声。 苏云瑶知道她为自己不平,可这丫头却不知道,这会儿她心里在暗喜。 她的苏荷香已经制好了,等宋婉柔真正嫁进来,她连避子丸都不用再吃了,和离的日子越来越近,以后留在裴府的日子,她可以做个甩手掌柜,轻轻松松地过。 但这些事,她不能明着告诉丫头,看青杏抹眼掉泪的,她便故意道:“今天每个人都赏了喜钱,你比别人还多半吊钱,你跟了我三年,攒的嫁妆也不少了,还嫌钱不够?好歹为你主子考虑考虑,以后你嫁人我还得给你添妆,非得把我掏空了不成?” 都什么时候了,大奶奶还在打趣人,这是赏钱的事吗?那喜钱谁爱要就要,她才不稀罕! 青杏被她气得不轻,眼泪也不掉了,决定到厢房躺着睡觉去。 刚走到房外,却吓了一跳。 他的贤妻 第15节 不知何时,将军竟然负手站在门外。 他穿着一身黑衣,整个人不声不响,几乎与夜色融 为了一体。 青杏下意识要行礼,转念想起他与那宋氏的事,便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甩脸子转身走了。 正房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窸窣的翻书声,裴秉安在外驻足许久后,沉默着跨进了门槛。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苏云瑶讶然抬眸。 她已换了寝衣,正靠在床头看睡前喜爱翻阅的话本,此时正看到最有趣的章回,没想到他会过来。 苏云瑶合上看了一半的话本,掀开锦被下榻。 “夫君有事?” 裴秉安垂眸看着她,喉结艰涩地滚了滚,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要不是他该宿在她院里的日子,每次见到他,她总是询问他是否有事。 似乎他来找她,便必然有事要吩咐她做。 他这次来,并不知要说什么,也不知要做什么。 只是信步走到紫薇院外,看到她房里的灯还亮着,便不由自主地走了进来。 第16章 裴秉安迟迟没有开口。 室内寂然无声,突然有风自窗隙吹来,烛火明灭跳动了几下。 苏云瑶将窗关紧了,在灯烛上罩了琉璃罩,回身时瞥了眼案上的香漏。 此时已快到亥时三刻,时辰可不早了。 要搁以往,她看完话本,在脸上敷完养肤的花露,就要吹灯睡下了。 明日还要办成亲宴,都这个时辰了,他又到紫薇院来平白打扰人休息。 苏云瑶暗暗腹诽几句,面上却是没显出不耐烦来,只是耐着性子提醒他:“夫君到底有什么事?说清楚了,明天一早我打发人办好,现在太晚了,该睡觉了。” 裴秉安沉沉地凝视着她,黑沉眼眸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说话时,她打了个困倦的哈欠,抬手掩住了唇,纤细的玉白皓腕露出一截。 沉默片刻,他忽然走近了,大掌握住她的手腕,沉声道:“云瑶,我......” 二门忽然传来砰砰的云板声,连敲了四下。 之后停了几瞬,又用同样突兀阴森的节奏,重重敲了四下。 苏云瑶意外地一愣,裴秉安的脸色也微微变了。 这云板是传讯用的。 白日里管事们按照固定的时辰到花厅回事,若是苏云瑶临时召集他们传话,就用这云板敲击两下传讯。 到了晚间,府中内宅各处角门都落了锁,二门外头若是有要紧的事,亦是敲击云板传讯。 只是云板连敲四下的情况少之又少,因为这意味着,有人来报丧。 “我去看看,有什么事。” 裴秉安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苏云瑶睡意全无,匆忙换了衣裳,让丫鬟点亮了院里的灯,等着裴秉安再差人过来传话。 等了大约一刻多钟,他去而复返,亲自告诉她说:“是宫里来人了,太后娘娘于西苑殡天,皇上要亲迎太后娘娘灵柩入宫,金吾卫奉命护卫左右,刻不容缓,我现在马上出城。” 他顿了顿,又道:“国事为重,其他的,以后再定。” 目送他离开,苏云瑶细细思量了许久。 太后娘娘是当今圣上生母,已到古稀之年,此前居于京都西苑养病,这个年岁驾鹤西去,也属寿终正寝,不算意外。 只是皇上以孝治天下,太后娘娘殡天,是为国丧,势必举国哀悼,想来有爵位官职在身的,需得长守国孝。 果然,第二日一早便有宫中旨意传来,凡有爵位、官职之家,一年内禁止筵宴音乐,更不得嫁娶。 裴秉安袭着老太爷的伯爵之位,又是金吾卫上将军,身居高位,又得皇上看重,不消说,他更得严于律己,恪守国孝。 原定于当天的婚仪,不得不暂时取消,只能等他回来,再商议该怎么办。 为表哀悼,裴府大门挂上了白灯笼,月华院中,大红的喜字揭了下来。 宋婉柔换下婚仪吉服,脸色难看无比。 她五更时就画完妆容,换上了新娘吉服,此时却突然传来这种消息,怎能让她不烦? 白莲劝道:“姑娘,裴府上上下下都改了口,您已经是裴府的姨奶奶了,不过就差一个和将军的婚仪,等将军回来,再想法子补上就是了。这个时候,您可不要生气,要拿出大方的气度来,国孝是大事,裴府的人都看在眼里,莫要因为这个落人口舌。” 宋婉柔掩唇咳了几声,恨恨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只是讨厌苏氏非选定这个日子,若是再往前一日,哪里会赶上这样的事?” 白莲深以为然,冷笑道:“大奶奶装得贤惠大度,实际挑选日子的时候,还不是故意往后拖了几天。” 正说着话,苏云瑶带着丫鬟过来了。 今日的婚仪办不成,宋婉柔肯定不高兴,做为裴秉安的正妻,她有必要过来宽慰他的妾室几句。 想到他临走前留下的那句“以后再定”,苏云瑶道:“妹妹,将军可能得几日才会回来,你且安心等着,等他回来了,要怎么做,就听他的安排。” 宋婉柔用帕子掩着唇,暗暗打量了她几眼。 她原以为,她嫁给裴秉安,苏氏心里定然会不痛快,可瞧着她神采奕奕的模样,倒是没显出半点不高兴来。 无非是她心机深沉而已。 今天的婚仪被迫取消,她嘴上不说,心里不知有多幸灾乐祸。 宋婉柔思量片刻,轻轻咳了几声,浅笑着说:“我知道,婚仪没办成,是实在没法子的事,想必将军心里也无奈。姐姐聪慧贤淑,还请姐姐多替我与将军考虑考虑,想个两全之策,将婚仪办完。” 虽是守国孝,也不见得要那样死守规矩。 如果她这个正妻果真贤惠,就该等裴秉安回来,晚间在府里置办几桌宴席,不声不响地替他们办了婚仪,让他们圆圆满满,不留遗憾。 苏云瑶莞尔一笑。 她倒是巴不得裴秉安与她的婚仪顺利办完,好让自己贤妻的美名远扬。 可事关国孝,若是她真自作主张替他们操办了此事,就是埋下了隐患。 万一裴秉安被人弹劾国孝期间纳妾,他可能会降职受刑不说,只怕整个裴家的人都得受牵连。 不管怎么说,与裴秉安和离之前,裴府不能出什么岔子,她才能全身而退。 她的难题抛过来,苏云瑶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妹妹说的我怎么会不明白?只是这件事,光凭我想法子是不成的,还是等将军回来,一切由他定夺吧。” 三日后,裴秉安终于回了府。 他一回来,便差人往紫薇院传了话。 苏云瑶去了他的院子,见到他先问了他的差事。 “夫君,宫里的事可办好了?” 裴秉安道:“太后娘娘的灵柩已迎进宫中,只待停灵四十九天之后安葬。” 太后停灵期间,按制还得进宫祭拜,苏云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那将军与婉柔妹妹的婚仪该怎么办?” 裴秉安默然片刻,沉声道:“国孝不可不服,与她的婚仪,一年以后再办。” 他说得不容置疑,没有商量的余地,苏云瑶只得歇了劝他再想想法子的心思。 不过,婚仪可以推后补办,宋婉柔的名字已记入裴家族谱,从律法上来说,已是他的妾室。 府里的下人也早改了口,事急从权,即便不办婚仪,摊上这样的意外,旁人也不会苛责他亏欠宋婉柔,只是到底留了些遗憾,恐怕她自己心里不大舒服。 一路风尘仆仆,回到府里衣裳都没来得及换,裴秉安脱着外袍时,听到贤妻温柔体贴地提醒道:“晚一年再办,是有些委屈了婉柔妹妹,将军记得多宽慰妹妹吧,免得妹妹心里难受。” 裴秉安淡淡嗯了一声。 要说的事说完了,苏云瑶便打算离开。 不过她刚转身走了几步,裴秉安忽地吩咐道:“今晚你留下,别走了。明日起祖母与母亲都要进宫随祭,有些事,要一同商议一下。” 苏云瑶脚步意外地顿住,缓缓转眸看向他,不可思议地扬起秀眉。 亏她刚才还提醒过他了,他是只想着宫里的事,一个字都没听到脑子里去吗? 她微微一笑,不得不说得更明白些。 “夫君忘了吗?初十是你与婉柔妹妹成亲的日 子,虽说婚仪可以推迟一年再办,但妹妹已经是你的妾室了,夫君今晚应该去妹妹的院子。” 裴秉安拉开腰封的动作突然一顿。 看他一时没开口,苏云瑶笑了笑,道:“祖母与母亲进宫祭拜需要的东西,我都会准备好的,夫君放心吧。婉柔妹妹现在身体已经调养好了,夫君与妹妹早日圆房,早日诞下子嗣,也能早日圆了老太太抱上重长孙的心愿。” 裴秉安未发一言,薄唇几乎紧抿成一条直线。 屋外突地响起一道高扬的声音,白莲笑着走了进来。 “将军回来还没用饭吧?姑娘亲手做了桂花羹,请将军去尝尝吧。” 苏云瑶弯唇一笑。 幸亏宋婉柔打发了丫鬟来请他,以后自己晚上再不必担心什么留宿的破规矩,她没再说什么,脚步轻快地离开了静思院。 回到紫薇院,她打算今晚早些歇息,明日要一早为老太太和婆母准备车马用物,得比平时起床还要早。 她脱下繁复的外裳,拆了头上的钗环,让青杏给她通头发。 只是,不同于以往,青杏给她梳着那头缎子似的乌发时,始终一声不吭,对着镜子,苏云瑶瞧见她皱着眉头,嘴巴简直噘上了天。 “什么事又惹到你,让你不开心了?”她笑道。 青杏抿紧了嘴,眼睛红红的,还是不吭声。 他的贤妻 第16节 方才她去巡夜,亲眼看见将军去了月华院。 虽说知道将军早晚要与那宋氏圆房,可她心里,还是为大奶奶感到难受。 苏云瑶早已猜到了几分,看青杏不说话,便更加肯定自己所猜无疑了。 她自己根本无所谓,只是她的丫鬟都是忠心护主的,还得有个慢慢适应的过程。 “你去把我做的苏荷香饼都拿出来,放到匣子里装好了,明日我出府的时候要带上。” 她故意打发青杏去做事。 那些苏荷香饼够她忙活一阵了,人一忙起来,烦心的事便会暂时抛到一边,她噘起的嘴巴也会放平了。 苏云瑶如往常般看了会儿话本子,待有些困意后,便吹灯歇下了。 床榻柔软舒适,这一觉睡得无比踏实。 直到五更时分,忽然觉得屋内好像坐了个人。 苏云瑶迷迷糊糊地朝外翻了个身,揉了揉惺忪睡眼向床帐外看去。 只见裴秉安身姿笔挺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一双大掌握拳置于膝上。 听到她醒来的窸窣响动,他垂眸看向她,沉甸甸的视线似有实质。 第17章 苏云瑶简直被他吓了一跳。 晚间一向是青桔在屋外守夜,也不知这丫头到底是怎么值守的,连裴秉安进了这座院子都不知道。 苏云瑶看了看香漏。 此时已过了五更时分,想必他是刚从月华院出来,顺路到这里等她起来,好嘱咐她准备祖母与母亲去宫里祭拜的用物。 他坐在椅子上,距离她的床榻很近,她自小闻着各种香料长大,嗅觉异常灵敏,甚至能闻到他的衣裳上,有淡淡的桂花香。 当朝百姓家里都爱用香,裴府也不例外,各院里常用的熏香,苏云瑶比谁都清楚。 老太太屋里常用沉香,婆母平时诵经,爱用檀香,妹妹裴淑娴喜欢清冽悠长的海棠香,弟媳崔如月爱用香味扑鼻的瑞香花,只有宋婉柔的屋子里,有馥郁香甜的桂花香。 他在她的房里住了一晚,晨风未曾吹散他身上的味道。 天色尚早,这会儿醒来也不迟,苏云瑶掀被下榻,笑道:“夫君等久了吧,我昨晚已经提前派人备好车马了,不知祖母与母亲起床了没有,我这就去祖母院里看看。” 她睡得很好,一双乌黑的杏眼清澈分明,笑容也分外甜美,裴秉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眸子,无声松了口气。 他听说,有的家宅之中妻妾不合,正妻表面贤惠,实则暗中处处为难妾室,争风吃醋,好在苏氏表里如一依然贤惠,并没有因他宿在婉柔的院子,而辗转反侧,嫉妒难眠。 他要与祖母、母亲同去宫中守灵祭拜,十日后方能回来,府里有贤妻持家理事,他很是放心。 想到昨晚的情形,他沉吟片刻,叮嘱道:“婉柔身子柔弱,以后怕是不能到你院里来请安了,你不要怪她。她病体未愈,你今日记得去她的院子探望一番。” 苏云瑶爽快地点了点头。 虽说按照裴府的规矩,妾室每天应给正妻请安敬茶,她却只嫌这种面子功夫浪费时间,正好他发了话,她便应了下来。 辰时左右,送祖母与婆母一行人出了府,苏云瑶便去了趟月华院。 到了院里,正房的里间关着门,白莲看到她进来,笑着迎上来道:“大奶奶,姨奶奶昨晚累了一夜,还没醒来呢。” 苏云瑶微笑着点了点头:“妹妹辛苦了。听说妹妹还有些咳嗽,不知好全了没有?” 不一会儿,听到外面的说话声,宋婉柔便从里间走了出来。 她简单理了妆发,脸庞娇羞未褪,衣袖挽至腕间,抬手抚摸鬓发时,手腕上的红印子频频显露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去姐姐院里敬茶,竟劳动姐姐一早便来探望,”宋婉柔轻轻捏了捏腰身,垂眸时,不好意思地拿帕子掩唇咳嗽了几声,“咳嗽的毛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全的,多谢姐姐关心。” 她与裴秉安圆了房,苏云瑶反倒放了心。 她吩咐人每日给月华院额外送二两燕窝来,燕窝滋阴润燥,于宋婉柔的咳嗽有利。 她的病症早日好全了,早日怀上子嗣,裴秉安的心就会越扑在她身上,届时做为一个一无所出的正妻,她计划进行的和离之策,便会更加顺利。 打理好府里的事,苏云瑶便去了一趟香料铺子。 香铺二楼的雅室内,她将苏荷香饼放在香炉上,细雾似的轻烟逐渐在屋内弥漫,清幽、甜美的香气浸人肺腑,犹如晨起时百花同时绽放,味道清新自然,绵延悠长,让人神清气爽,身心愉悦。 “怎么样?”苏云瑶看着刘信,笑吟吟地问道。 刘信搓了搓大掌,又惊又喜地咧开嘴角。 不同于静心养神的清味香,这香饼实在太好闻了,比老爷夫人在世时,苏家香铺里卖的最好的香饼还要好。 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味道,抬起大手挠了挠头,道:“小姐,好极了,您做的这种香饼一定会大受欢迎。” 苏云瑶笑着点点头,刘信这样说,她心里便有了几分把握。 现在香铺里卖的最好的是清味香,已经积攒了许多老顾客,这味苏荷香制作出来,等老主顾上门时,铺子里的伙计便可以先向他们兜售。 若是苏荷香果真受欢迎的话,她就把香饼的秘方交于刘信,让他尽快安排制作出一些来,放在铺子里售卖。 当朝允许官员家眷经商,有些官员家的商铺赚得盆满钵满,其中不乏有人借此结交攀附,或是互利互惠,或是敛财受贿。 裴秉安勤俭廉洁,不屑于此,就连逢年过节时,也从不许府中接受别处送来的厚礼,更别提会允许府里的人开铺子做生意。 所以,这香铺里的生意,完全是她自己私下的买卖,顾客们连这铺子的东家是谁都不知道,香铺能在京都立足,生意做得越来越红火,是凭苏家独到的香料方子赢得了主顾的口碑,没有特意借助裴家的权势。 若说有利之处,便是凭着裴秉安的正妻身份,她可以自由进出裴家府邸,以及偶尔参加宴席时,她所用的熏香,会引得一些夫人太太争相模仿,这也间接促成了香铺的生意。 离开香铺时,为防别人认出她来,苏云瑶如来时一样戴上帷帽,坐上马车回了府。 回到紫薇院,刚坐在美人榻上吃了几口蜜饯,却见裴淑娴的丫鬟春燕突然来了。 进了屋,春燕急急忙忙行了个礼,道:“大奶奶,小姐今天躺床上一天了都没起来,连饭都不肯吃,看上去像生病了,还请您过去看看小姐吧。” 苏云瑶不急不忙地喝了盏茶。 “请大夫了吗?”她问道。 春燕说:“没有,小姐不肯请大夫,她说自己没病。” 苏云瑶凝神想了一会儿。 自打上次劝导了裴淑娴一回,还给了她一本珍藏多时的话本子,她最近倒是没再出过府。 婆母不知道她有这个心结,还与她说了几次要给她定亲的事,当着婆母的面,每回裴淑娴都乖乖点头应下,看上去没什么异常。 她还以为妹妹的脑子总算转过弯来,打定主意以后嫁个好夫婿,彻底忘了那贺探花。 没成想,婆婆刚离府不到一日,她又不肯吃饭了。 临近中秋,傍晚有些凉意,苏云瑶披了件斗篷出门。 到了裴淑娴的院子,她病恹恹地半靠在床头,双眼盯着团扇上的一首诗,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妹妹好些了吗?”苏云瑶道。 裴淑娴转头看着她,拿团扇遮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一眨眼,泪珠儿便潺潺流了下来。 “衣带渐宽人憔悴,泪流干,心如灰,大嫂,你懂我的哀伤吗?” 苏云瑶:“......” 裴淑娴道:“大嫂,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苏云瑶思索片刻,实在想不到今日有什么特殊之处。 “什么日子?” 裴淑娴哀怨地看着她:“今天是清瑜哥哥的生辰。” 苏云瑶:“......” 裴淑娴坐起来,翻过手里的团扇,那扇子的背面题着一首诗,她珍惜万分地抚摸着上面的每一个字,道:“大嫂,我听你的话,再没去偷偷看过他。可我心里苦啊,每当我难过的时候,我就看一看这首诗,这是清瑜哥哥去年过生辰时,我给他写的诗。每读一次,我就好像看见他站在我面前,我们像以前那样,坐在矮墙上,看星星,看月亮,吟诗作赋,谈古论今。可现在......” 苏云瑶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读诗的人早都将它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写诗的人还当个宝贝似地揣在心头。 她实在想不明白,裴淑娴为何会痴恋一个根本不在意她的人。 世间男子那么多,何苦只喜欢那一个? 不过,这种事,得她自己彻底想明白,才能过了这个槛。 苏云瑶劝道:“淑娴,你想开一点,以后高高兴兴嫁个更好的夫婿不好吗?不在意你的人,何必还放在心上?” 裴淑娴幽幽叹气:“大嫂,你说得倒洒脱,我心里的痛苦,你怎能明白?” 话未说完,她忽地冷笑一声,直勾勾地看了过来,愁怨的眼神竟一时变得十分犀利。 “大嫂,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大哥?你要是喜欢他,怎么还会心甘情愿地给他纳妾?” 苏云瑶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可能?我心里只有你大哥,”她转了转腕上的玉镯,面不改色地微笑着道,“只是身为长嫂,我当事事做为表率,要是你大哥纳了妾,我便与他闹上一场,以后你二嫂三嫂都跟着我学,天天闹得鸡飞狗跳,咱们家的家风不就败坏了吗?” 裴淑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是有些不相信她的话:“那大哥的生辰快到了,你给他准备生辰礼了没有?” 苏云瑶在心里算了算,裴秉安的生辰在九月初九重阳节那一天,还有将近一个月呢,她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给他准备生辰礼? 倒是不如给淑娴找点事做,让她分分心,省得整天惦记着那个贺探花,心里再郁结出毛病来。 “妹妹读书多,有见识,不如帮我想一想,我该给你大哥准备一份什么样的礼物合适?” 裴淑娴转了转手里的团扇,幽幽道:“大嫂这么说,我也推辞不得,这生辰礼要别出心裁才好,我尽力而为吧。” 她想了一会儿,似是想出个极好的主意来:“大嫂会画画吗?” 苏云瑶敷衍地点了点头,道:“略会一点。生辰礼的事就拜托妹妹了,不过这可是个费脑子的事,妹妹还是先把饭吃了,才有力气。” 亲眼看着裴淑娴吃了一大碗饭,又与她说了会儿话,瞧着她精神好了许多,她才回了紫薇院。 回到自己院里,苏云瑶晚间熬了会儿夜。 细细思量了一番自己近日的举止,贤惠大度,温柔体贴,她觉得应该没什么纰漏的地方。 银子以后会越攒越多,与裴秉安和离的事,也该真正提上日程了。 左思右想了许久,半夜三更时,亲笔在札记上写写画画了足足半页纸,制定了详细而周密的计划,她才放心地睡去。 他的贤妻 第17节 转眼过了几日,先是香料铺传来了好消息,几盒苏荷香刚在铺子里摆出来便被一抢而空,没有买到这味香的主顾纷纷下了定银,预定的单子已排到了下个月。 苏云瑶给了刘信苏荷香的秘方,让他着人尽快制出香饼来。 她粗略算了算,照目前的情形,香铺的进项到年底便会翻番,届时她在外面买处宅院落脚,就正式与裴秉安写下和离书。 到了第十日傍晚,老太太与婆母终于从宫中祭拜回来。 祭拜礼仪繁琐,在宫里歇着也不如在自己家里自在,苏云瑶早早打发人备好了热汤热饭,伺候老太太与婆母更衣用饭,饭毕又说了一会儿子话,侍奉老太太与婆母歇下,直到二更时分,方回了自己的院子。 刚回到紫薇院,裴秉安早就在屋里等她了。 烛火幽暗,他穿着一身墨色锦袍负手而立,黑沉的眼眸追随着她进来的脚步。 “怎么回来得这样晚?”他沉声道。 今日是他该宿在紫薇院的日子,他一回府便来了院里等她。 他虽纳了婉柔为妾,但贤妻苏氏尚还没有怀上子嗣,该与她行房的日子,他一直谨记在心,定然不会忘记。 第18章 苏云瑶默默深吸口气。 凝神回想了一番自己札记上写的计划,她忽地身子一晃,抬手按了按额角,似是有些难受模样,扶着椅子慢慢坐了下去。 “夫君,抱歉,你回去吧,我今天不舒服,不能留你了。” 裴秉安拧眉,“哪里不适?” 成亲三年来,他记得她身体康健,从不娇气,也未曾看到她生过什么病。 苏云瑶轻咳了声,道:“我有些头疼。” 裴秉安审视地打量了她一眼。 她身体不适,今晚就不适合再行房了。 沉默片刻,他略一颔首,“既然如此,你好生歇息吧。婉柔每天都服用燕窝,你也每日吃些,养好身体,以后方能顺利怀上孩子。” 苏云瑶轻轻一笑,温顺地点了点头。 他刚回府,便知道了宋婉柔在吃燕窝,说明在来紫薇院之前,先去了月华院探望她。 抛开其他不说,有时候她真该感谢一番宋婉柔,若非有她在,今晚的装病,未必能如此轻易地瞒过他的眼睛。 “多谢夫君,有一件事,我想与夫君商量一下。” 裴秉安:“何事?” 苏云瑶道:“我这几天一直身体不舒服,操持府里的事,总觉得精力不济,怕是再难担当打理中馈的重任了,还请夫君再委派别的人来做吧。” 裴秉安剑眉拧起,利刃似的视线久久落在她身上,因她打理家宅心生懒怠而有所不悦。 “只是头疼的小毛病,过几日就好了,你身体不适,先歇息两天,府里的事,交由旁人不合适,还是你来打理。” 目送将军离开,青杏气得两眼含泪。 那宋姑娘病了,将军就忙不迭地请大夫来瞧病,轮到大奶奶生病了,说了两句嘱咐的话,就抬脚走人了,真是让人寒心! 假装头疼,就得装到底,不能让人瞧出破绽来,苏云瑶往太阳穴处贴了块圆形的白色膏药贴,如往常般靠在美人榻上,一边翻着府里的账本,一边慢慢吃着红枣阿胶糕。 那膏药凉阴阴的,除了止疼,还有提神醒脑的功效,本来还挺舒服的,只是抬眸时,不经意瞧见了青杏在偷偷抹泪,她不由心疼了几分。 可装病的事,又不能叫丫鬟知道,她便笑着道:“放心,没多大的事,你知道我身体一直挺好的,只是偶尔头疼,你去给我煮碗茯苓山药粥来喝,喝了粥睡一晚,保证就活蹦乱跳了。” 青杏抹了抹眼泪,头一次不认同她的话。 大奶奶是几乎未曾生过病,可她也不是铁打的身子,若是肚子饿了没来得及吃东西,她就会头晕眼花,脸色煞白,若是饿得厉害了,还会晕倒在地。 这虽不是什么大病症,可一旦发作起来也很是吓人。 为了让主子快点好起来,青杏赶忙熬粥去了。 青杏离开,屋内一时安静下来,苏云瑶若有所思地按了按额角,默默出神了一会儿 子。 裴秉安的态度,她并不意外,这打理中馈的事,没这么容易交出去,她还得等待合适的机会再提才是。 ~~~ 夜色朦胧时,月华院的正房中灯烛悠亮。 烛火忽地闪烁几下,白莲从外头笑着掀开帘子进来,压低声音道:“姑娘,我看到了,将军去了一趟紫薇院,可没多久又回了静思院。” 那苏氏确实不得将军喜爱,将军刚回府,可是先来了月华院,对姑娘好一番嘘寒问暖,之后才去了紫薇院。 可在那里呆了没多久,就又回了自己的院子。 手腕处的红痕还未完全消退,宋婉柔缓缓摩挲几下,抿唇轻笑了笑。 桂花羹已经熬好了,此时静思院里没有多余的人,她吩咐道:“把羹汤装在食盒里,我要亲自给将军去。” 夜色中,静思院的南书房中亮着光,遥遥望去,两个身着黑色劲装的护院面色肃然地值守在书房外。 慢慢走近了,宋婉柔扬了扬手里的食盒,朝两人轻轻一笑打了个招呼,示意她要进去。 将军的书房,等闲不让外人进去,两个护院正要出言请她离开时,裴秉安的贴身小厮青山走了过来。 他恭敬地朝宋姨娘拱了拱手,继而转头对两个护院吩咐道:“怎么这么没眼色?还不快让开,让姨娘进去。” 旁人尚不明白,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将军千里迢迢接了宋姨娘回府,还将她的病情时时放在心上,跟在将军身边这么多年了,他从未见过将军对哪个年轻女子这么在意过。 这宋姨娘,是将军放在心头的人。 护院拱了拱手让开,宋婉柔轻浅一笑,道了声多谢,便上前叩响了门板。 里面传来裴秉安深沉的嗓音:“何事?” 宋婉柔道:“夫君,是我,我来给夫君送桂花羹。” 房内静默了一瞬,“进来。” 走进书房,宋婉柔环顾四周。 这书房她曾经也进来过,此时里面与以前的布置并无二致。 墨色书架肃然竖立,架上兵书规整有序,一副气势雄壮的当疆域图横挂在书案之后,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舆图西境边界之处的几个重镇,被人特意用朱笔重重勾勒出来。 裴秉安身姿肃挺地坐在书案后,正在低头批阅文书。 宋婉柔以帕掩唇轻轻咳了几声,柔声道:“我看到夫君的书房还亮着灯,这么晚了,想是夫君还没睡,亲手煮了碗桂花羹,夫君尝尝吧。” 裴秉安扫了一眼她手里的食盒,沉声道:“你身体不好,应该早点休息,这么晚了,不必过来给我送羹。” “夫君公务繁忙,这院里冷冷清清的,也没人倒茶送水,我来送碗羹汤,不是应该的吗?” 刚熬好的桂花羹,散发着袅袅热气,宋婉柔将桂花羹搁在书桌上,自己寻了张椅子,在对面坐下。 “夫君,这羹里还放了莲子,有养神的功效,快吃吧。” 她柔声催促着,低头时瞥见不小心露出一段纤细的手腕,便不动声色地往下拉了拉衣袖,遮住了那抹浅淡的红痕。 垂眸望着那碗羹汤,裴秉安不易察觉地勾起唇角。 婉柔聪慧灵巧,自小琴棋书画十分出众,女红针黹无不通晓,就连煮的一粥一饭,味道也与众不同。 桂花羹不热不凉,刚好入口,他端起来一饮而尽。 羹汤清淡香甜,如他以前在宋府里喝到的一样。 看他吃完了桂花羹,宋婉柔笑道:“夫君还记得吗?有一年我过生辰,那时你在边境征战,还曾寄给我一幅画呢。” 裴秉安回想片刻,恍然记起往事,道:“可是你的生辰快到了?” 宋婉柔心中一喜,眼神亮亮地看着他,柔声道:“没想到,夫君军务繁忙,竟还记得我的生辰日。” 半个时辰后,宋姨娘施施然离开书房后,两个护院面面相觑,一脸意外。 将军的书房,曾经苏夫人也来过一次,可她只呆了不足半刻钟便离开了,而这位宋姨娘,竟在书房里呆了这么久! 看来青山提醒得不错,她确实深得将军宠爱! ~~ 一晃几日过去,这日一早处理完府里的琐事,苏云瑶打算再去一趟香铺。 铺子里的生意如火如荼,担心刘信一个人遇到大事拿不了主意,她得亲自去铺子里坐镇。 只是还没等她离开,宋婉柔突然打发白莲来了紫薇院。 “大奶奶,姨奶奶得了一块香饼,不知是怎么做的,听说大奶奶什么香料都懂,请您过去帮忙看一看呢。”白莲站在门槛处,自得地揣着双手,笑道。 苏云瑶等闲不去月华院,免得招上麻烦,可宋婉柔打发她的丫鬟来请她过去,她也不会避着。 到了月华院,丫鬟小蝶先迎了过来,朝她行了个礼。 “见过大奶奶。” 苏云瑶打量了她几眼,入秋了,天气渐有凉意,府里给每个丫鬟都做了一身秋衣,独她还穿着一身单薄的灰色粗布孺衫,细瞧过去,胳膊肘处都磨得起了毛。 担心有人克扣了她的衣裳,苏云瑶放慢脚步,温声道:“你的衣裳,可发下来了?” 小蝶笑道:“回大奶奶的话,已经发下来了。” 苏云瑶摸了摸她的手,有些凉,便道:“那怎么不换上新的衣裳,穿这么薄,不冷吗?” 小蝶窘迫地咬了咬唇,低声道:“大奶奶,衣裳我没舍得穿,放在箱子里了,明儿我就换上。” 赁来的丫鬟,府里的月银都是按时发放的,只要在府里做活,不会缺吃也不会缺穿,小蝶这样,想必是家境艰难的,苏云瑶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只是朝青杏使了个眼色。 正房次间,说是要邀请苏云瑶来看香料,可此时,宋婉柔却没拿香料出来,而是坐在窗前的长案边赏画。 走进屋里,苏云瑶偏首看去,视线落在她手中那幅笔力遒劲的大漠苍鹰图上,不由暗中惊叹了下。 这幅画的画者擅长丹青,只是寥寥几笔勾勒出轮廓,画作中便显出雄浑壮阔的气势,非常人所能,令人震撼不已。 宋婉柔看她恍若入了迷,随即勾起唇角,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画卷,道:“姐姐也喜欢这幅画?这是夫君第一次去边关上阵杀敌时去的地方,此处黄沙漫漫,苍鹰翱翔,距离京都很远很远。我从没有去过边境,一直好奇那里是什么样子,有次我过生辰,夫君给我写信的时候,便画了这幅画当做生辰礼,送给了我。” 苏云瑶很快回过神来。 他的贤妻 第18节 京都西境,毗邻西域,这个地方,她还真去过。 只是成亲三年,她第一次知道,裴秉安竟然会画画,而且画得还不赖。 苏云瑶抬手虚虚点了点画卷,灿然一笑:“婉柔妹妹,这个地方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远,先乘车,再骑马,也就一个月时间就能到吧,只是那里的饼子干得噎死人,到处都是风沙,也没什么好玩的。” 宋婉柔眼神震动地看着她。 苏氏眼眸沉静,秀眉扬起,听她提及裴秉安曾送她生辰礼的事,几乎没有流露任何醋酸或嫉妒的情绪,反而笑容灿烂不已。 看来,她这个人相当沉得住气,甚至比她想象得还要心机深沉。 宋婉柔不由气馁地抿了抿唇,“是吗?姐姐怎会去过那里?” 苏云瑶笑了笑,道:“年少时,随我爹娘随便出去逛逛而已。” 她没有多提,宋婉柔也不愿再追问,至于苏氏最熟悉的香料,她更是不想拿出来让她瞧了,免得自取其辱。 回到紫薇院,青杏先悄悄地送与了小蝶一包衣裳。 她与小蝶身量差不多,大奶奶赏了她不少东西,问清楚小蝶家境艰难,她便奉大奶奶的吩咐,挑拣了一些衣裳给了小蝶,免得她冻坏了自己的身子。 只是想到宋姨娘打着让大奶奶看香料的名义,实则是在显摆将军以前送给她的画,青杏便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现在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她天天晚上给将军送桂花羹,颇受将军宠爱,这还不够吗? 她还拿出那幅画来,变着法子给人添堵,亏得之前大奶奶还让人给她送燕窝,简直没有良心! 这点小事,苏云瑶根本丝毫没放在心上。 她吩咐人备好了车马,打算出府一趟。 只是还没走出院门时,春桃忽然来了紫薇院。 “大奶奶,将军找您有事,让您现在就去静思院等着。”春桃道。 第19章 苏云瑶去了静思院。 到了正房,屋里却空无一人,不见裴秉安的影子。 春桃觉着,那宋姨娘能去将军的书房,大奶奶应当也是能去的,便道:“大奶奶,将军在书房呢,要不您去书房见将军?” 苏云瑶莞尔一笑,自觉在屋里坐下,不去书房打扰他。 “不必了,我在这里等着吧。” 春桃只做些扫地的粗活,也不会端茶倒水,说完话,见大奶奶没什么其他吩咐,便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屋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裴秉安阔步向这边走来。 他刚从署衙回来没多久,一身墨色官袍未换。 黑色官靴踩在青石板上,习武之人脚步轻稳,气势却威严。 伟岸挺拔的身材本就压迫感十足,不苟言笑的模样,更添几分沉冷。 这副模样,实在与温柔体贴的年轻郎君相去甚远。 苏云瑶默默轻叹口气,起身朝他走去,端出平素温婉的笑容,道:“夫君找我有什么事?” 裴秉安负手而立,拧眉看着她。 他今日找她过来,确实有一样要事吩咐,只是不知她是否愿意应下。 “明天是婉柔的生辰,她怕麻烦别人,不曾让人告诉你。如今守孝期间,不宜大办,你能否想办法为她操持个生辰宴,不要宴饮戏文,但最好热闹一些,她心情好了,于病情好转也有利。” 苏云瑶有些意外地扬起秀眉。 以前,除了老太太与婆母过生辰,裴秉安从未留意过其他人的生辰,就连他自己的生辰日,也只是简单用碗长寿面而已。 谁料这次宋婉柔过生辰,他竟会如此在意。 看来,圆过房,再连着喝了几晚的桂花羹,到底还是不一样。 苏云瑶轻轻勾了勾唇。 虽说宋婉柔的伎俩令人不屑提及,但他们越是浓情蜜意,以后自己从裴府脱身便越容易。 “明天竟是婉柔妹妹的生辰,怪我疏忽大意了。” 苏云瑶想了想,又道:“先前本还想等夫君与妹妹成亲后,一家人过个团圆热闹的中秋节,只是因为太后娘娘薨逝,夫君与妹妹的喜宴没有办成,中秋节也没有过成。这次婉柔妹妹过生辰,不能再委屈了她,不如就给婉柔妹妹在月华院里摆一桌席面,夫君早些下值回来,好好陪妹妹过个生辰。” 沉沉看了她一眼,裴秉安平直的唇角悄然勾起。 苏氏身为正妻,从未自持身份为难婉柔。 就连给她过生辰,她都答应得如此痛快,想得也如此周到,实在温婉柔顺,贤惠大方。 后宅之中,也有妻妾相合的,但如苏氏这般不妒不忌,豁达大度的,鲜少听闻。 得如此贤妻,他深感十分幸运。 ~~~ 暮色四合时,月华院中已亮起了灯。 窗畔的长案上,放着一瓶红花药油,宋婉柔衣袖挽起,露出半截手腕,白莲矮身蹲在一旁,轻轻用药油擦拭着她腕上的红痕。 “姑娘,将军特意吩咐大奶奶给你办生辰宴,我听说,她嫁进府里三年,将军都没给她过过生辰,可见在将军心中,姑娘比那大奶奶重要多了。”白莲喜滋滋地说。 低头盯着腕上几近于无的蜿蜒勒痕,宋婉柔抿唇细细思量了许久,唇畔泛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苏云瑶是个正妻又怎么样,她不得裴秉安的宠爱,又不能生育子嗣,以后,有她痛哭郁结的时候。 想到今晚的生辰宴,她弯唇浅浅一笑,道:“把我珍藏的那坛杏花酒找出来,晚间散席后,我要与将军独饮。” 傍晚时分,月华院摆了一桌宴席,为了宋婉柔的生辰宴,裴秉安也特意比之前早回府了半个时辰。 府里管事丫鬟们一早得了信,知道要给宋姨娘办生日,都按照大奶奶的吩咐来月华院给她贺寿,甚至,听说长孙要给她办生辰宴,老太太也特意带着儿媳和小辈们来了。 姑娘在府里深受将军宠爱,有这么大的体面与排场,白莲暗暗得意。 宴席开始的时候,老太太与罗氏两人坐在上首,裴秉安与宋婉柔一左一右分列而坐,崔如月与裴文仲夫妻两个依次挨坐在下首,对面坐的则是裴宝绍与裴淑娴。 只有苏云瑶单独坐在末席,时而起身为众人布菜盛汤。 饭菜依次呈上的间隙,裴秉安展眸看了一眼末席的方向。 今日是婉柔的生辰,她坐在上首无可指责。 苏氏身为长孙媳,理应服侍长辈,照顾弟妹,她坐在末席的位置,言笑晏晏间,将众人照顾得十分周到,这让他很是满意。 正用着饭,当着众人的面,老太太突然搁下了筷子,笑着吩咐丫鬟:“去我院里一趟,把搁在柜子里的黑匣子拿来。” 秋红应下,很快去了桂香堂,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檀木匣子。 老太太笑看着宋婉柔,慈爱地道:“你打开匣子,看看喜不喜欢里面的生辰礼。” 匣子打开,里面盛着一只红玉镯子,镯子红得通透,一看便是上好的玉石。 宋婉柔惊喜地抿了抿唇,下意识看了眼裴秉安,见他朝她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收下,不由更加欢喜了。 她掩下唇边笑意,慌忙推拒道:“祖母,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要呢?” 老太太笑着,亲手将玉镯戴在了她的手腕上。 “给你的,你就收下。” 要她说,长孙媳是商户之家,又家境落魄,她本就看不上她这样的出身,更何况她到现在还没生出孩子。 倒是长孙将婉柔纳进门,以后抱重长孙有望,让她心里十分高兴,这镯子送给她,也是该的。 老太太轻轻拍了拍宋婉柔的手,笑道:“你好生戴着,以后与安儿和和美美的,早日给他生个一男半女,我就放心了。” 宋婉柔娇羞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祖母放心,我与将军会尽快的。” 老太太的偏心有目共睹,秋红在一旁默然看着,不由替大奶奶鸣不平。 这样的镯子,老太太喜欢二奶奶,给了她一只,现如今又给了宋姨娘一只,可大奶奶才是裴府的长孙媳,又辛勤打理着家宅,老太太却什么东西都没赏给过大奶奶。 老太太这明着是给宋姨娘手镯,实际却是给大奶奶难堪。 隔着几个席位,崔如月幸灾乐祸地勾起唇角,洋洋得意地转了转自己手腕上的红玉镯,悄悄伸脖子往大嫂的手腕上看去。 苏云瑶左腕惯常戴着一只娘亲传给她的镶金绿玉镯。 玉镯温润清透,恍若一汪碧泉,与她细腻如瓷的玉白肌肤极为相衬。 金边上还雕刻着精美的凤纹,粗略看去,竟与宫廷御用之物不相上下,让人十分意外。 相形见绌,崔如月抿了抿唇,用衣袖掩住了红玉镯子,一声不吭地扭头吃螃蟹去了。 席间乏善可陈,宴席进行了不到一半,天色将晚,老太太要早些回去休息,罗氏与崔如月左右簇拥着她离去,只余裴淑娴一个人留在席间。 她不理人,也不抬头,也不说话,只兴致寥寥地捏着调羹,慢条斯理地搅动着面前的肉丸酸笋汤。 屋里的桌案上,放着一坛未开封的杏花酒,那酒是用来做什么的,不用想也知道,苏云瑶几番朝她使了眼色,让她早些离席,别打扰了她大哥与宋婉柔相对饮酒,她都不予理会,似乎只想喝汤。 仔细看了她一会儿,苏云瑶微微扬起了秀眉。 裴家人对于食物的喜好,她大都记在心里。 老太太喜欢重咸软烂的吃食,婆母偏好清甜口味,宝绍挑食,只喜食肉,淑娴则不食荤腥,只会用些素淡菜蔬,像这种放了肉丸的咸汤,以前她是绝对不会多看一眼的。 细细瞧去,今天她倒也不像是想喝汤,而是分外看不惯眼前的肉丸子汤,非得与那碗里的肉丸子较劲不可。 “妹妹怎么光看肉丸汤?我院里还有今日刚熬的红豆粥呢,你跟我去尝尝?”苏云瑶笑着起身,想拉她一块离开。 裴淑娴冷笑着剜了她一眼,用眼神警告她别打扰她。 什么红豆粥不红豆粥的,她才不想喝。 她抬头朝裴秉安看去,幽幽道:“大哥,你说,肉丸子汤和红豆粥放在一起,必须要你二者选一,你该选哪个?” 裴秉安沉声道:“胡闹,哪有必须二者选一 的道理,自然是皆不能浪费。” 裴淑娴冷笑一声,慢慢摇了摇团扇,扇面遮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清亮愁怨的杏眼,冷冷的眼神落在宋婉柔身上。 “听说宋姨娘知书识礼,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不管是光天化日之下,还是幽幽黑夜之中,凡是偷抢别人东西的,都称之为贼,那处心积虑破坏别人感情的,算不算贼?” 他的贤妻 第19节 今日的生辰宴,身为一个妾室,享足了无限风光,宋婉柔摸着腕上的红玉镯,正暗自得意,听到裴淑娴这样意有所指的话,脸色不由变了。 “妹妹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裴淑娴冷笑,“姨娘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别人情深似海,有的人却偏来插一脚,算不算贼?” 她如此咄咄逼人,故意要给人难堪,宋婉柔眼眸暗了暗,垂眸思量间,用帕子掩住唇,重重咳了起来。 她连咳了几声,直咳的眸中含泪,气喘微微,才楚楚可怜地看向裴秉安。 “夫君,妹妹好像在为难我。” 裴秉安利刃似的视线瞥向裴淑娴,告诫道:“淑娴,不得无礼。” 隔着一段距离,苏云瑶看到裴淑娴拿团扇遮着脸,轻轻呸了一下。 她无奈扶了扶额角。 淑娴这样,一方面是爱护她,有为她出头之意,再者,看到宋婉柔,她便联想到了贺探花的妻子,所以才指桑骂槐地泄愤。 再说下去,她少不了会被裴秉安训斥,届时只怕不好收场。 况且,她还没定亲,出嫁前与宋婉柔同府相处的日子还多着,没必要与她结仇留怨,以免惹得她大哥不高兴。 思忖一瞬,苏云瑶忽地抬手轻轻按了按额头,秀眉蹙了起来,状若不适的模样。 “夫君,我有些头疼,想早点回院子休息,让妹妹送我回去吧。” 裴秉安脸色微微一变,因不悦而拧起了眉头。 今天是他们妻妾三人首次团聚之时,她因故提前离席,只会败坏了婉柔生辰宴的兴致。 “可还能忍受?”他沉声道。 不到十分严重的地步,他希望她能顾全大局,勉力呆在席位上,与他一起陪婉柔坚守到散席尽兴时分。 苏云瑶无语片刻。 杏花酒就放在不远处,妹妹与宋婉柔还差点吵起嘴来,她此时要带着淑娴离开,他看不出来她是在为他着想吗? 她不得不走到他身边,附耳低声对他说:“夫君,淑娴今日可能心情不好,不要让她搅扰了婉柔妹妹的生辰,我寻个借口带她出去,剩下的时间,夫君一个人陪着婉柔妹妹吧。” 裴秉安转眸看向她,剑眉拧成一团,一时没有开口。 为了婉柔的生辰,贤妻此举,可谓用心良苦。 可独留他一个人在席间陪着婉柔,却让他莫名有些不适。 第20章 苏云瑶带着裴淑娴离开,房内一时安静下来。 宋婉柔方才咳得两眼点点泪光,此时方才平息下轻喘,只是抬眸看过来时,轻轻咬住了唇,似受了无限委屈。 裴秉安沉声安慰道:“淑娴年纪还小,胡言乱语,你不要放在心上。” 宋婉柔点了点头,柔声道:“夫君说得是,我怎会与妹妹一般计较?只是我心里有些奇怪,妹妹从不对人恶言恶语,怎会对我恶意这么大?莫非是有人在妹妹耳边说了什么话,故意挑拨我与妹妹的关系?” 裴秉安沉默片刻。 平时与淑娴亲近的,只有苏氏,他相信,苏氏贤惠大度,处处为他和婉柔着想,不是这种挑拨离间的人。 “你想多了,只是淑娴胡闹而已。”他淡声道。 他这样说,宋婉柔不由挫败地捏了捏绣帕。 再抬眸时,看到那一坛杏花酒,她弯唇笑了笑,吩咐白莲将杏花酒打开,倒了满满两盏酒。 “夫君,还记得以前你与爹爹练过武艺之后,常陪他一起喝碗杏花酒,这酒和当初你们喝的酒一样,夫君尝尝吧。” 裴秉安垂眸看着眼前的酒盏。 宋家是名门世家,男子要么受祖上恩荫承袭官职,要么以科举入仕,独宋伯父与他人不同,是个驰骋沙场的武将。 他为人豪爽,不仅是他的授业恩师,更对自己多有器重。 十年之前,西金屡屡派兵骚扰西域边境,几次交战,当朝都落于下风,折了不少良将士兵。 那时,正是得恩师引荐,他投奔西域主将麾下,从一名斥候做起,屡屡破敌,也在短短几年中,一路凭军功升至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西境安稳以后,皇上召调他进京戍守整个京都,任职金吾卫上将军,从官职来说,已是武官之首,仅居于林丞相一人之下。 父亲无所建树,裴家险些落败,至他这一辈,总算重现祖父在世时的裴家光耀。 夜深人静时,每次回想过往,他对恩师更有无尽感激。 只是可惜宋伯父只有婉柔一个女儿,膝下没有儿孙,他与伯母去世之后,将婉柔托付于同宗堂弟照顾,却被她那婶母远嫁到了甘州,受了不少欺负。 他既然答应了要照顾婉柔一辈子,以后自会护着她,她所提的种种要求,他也会尽量满足。 思绪沉沉,许久后才悄然回笼,裴秉安抬手端起酒盏,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 宋婉柔也浅浅抿了一口酒,只是酒水辛辣,她喝了一口,便呛得掩唇咳嗽起来。 裴秉安抬手移走她面前的酒盏,“婉柔,你身体柔弱,病未好全,还时有咳嗽,这酒不可再喝了。” 宋婉柔轻轻点了点头,提筷夹了些菜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柔声道:“那夫君喝吧,我不喝,只给夫君倒酒。” 她说着,又倒了满满一盏酒,送了过来。 裴秉安海量,一盏又一盏酒入了喉,脸色却分毫未变。 直到看他似乎有了几分醉意,宋婉柔浅笑抬眸,缓缓往他肩头依偎过去。 “夫君,今天是我的生辰,我总是想到爹娘,想到过去,我一个人很孤单,夫君能留下来陪我吗?” ~~~ 从月华院出来,裴淑娴冷笑不止。 “大嫂想法子把我从宋姨娘屋里拉出来,不就是怕我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惹她与大哥不高兴吗?” 苏云瑶没否认,笑着点了点头。 裴淑娴摇着手里的团扇,冷冷哼了一声:“大嫂,我就不该听你的话,应该呆在那里说下去!” 苏云瑶拍了拍她的手,让她消消气,“你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何必逞口舌之快?这是婉柔的生辰宴,你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看在你大哥的面子上,给她留几分脸面。” 她顿了顿,又笑道:“她是有些心机,可我看得出来,她对你大哥是有几分真情的,况且,现在你大哥对她也十分在意,我们就不要打扰他们了。” 裴淑娴疑惑。 因为她对大哥有情,大哥对她有情,所以大嫂便大度地成全他们? 可大嫂这样冷眼旁观,置身事外,还把大哥往宋姨娘怀里推,心里不难受吗? 除非大嫂不喜欢大哥,才会一笑置之! 可大嫂对大哥一向笑脸相迎,体贴入微,不像不喜欢他的样子。 她实在想不明白,便索性不去想了。 反正宋婉柔与清瑜哥哥的妻子一样,都是讨人厌的,她才看不惯她。 ~~~ 月上中天,紫薇院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夜灯。 苏云瑶早已落帐睡下,寂然无声中,沉稳的脚步声越过拐角,径直向院门而来。 青桔在院旁的厢房守夜,听到脚步声,警惕地瞪大眼睛,一骨碌从榻上下来,拎起床头手腕粗细的木棍,蹑手蹑脚走到院门处,隔着门缝向外瞧去。 上回,五更时分,她睡得死,没听见姑爷进门的声音,翌日被小姐数落了一通,还罚她三天不许吃她最爱吃的蜜饯! 那可是整整三天啊,馋得她看见小姐的零嘴就流口水! 自此她就长了记性,别说是姑爷,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没有小姐的吩咐,她也不会开门让人进去的。 裴秉安展臂推了推门。 门板纹丝不动,青桔提棍在地上敲了敲,道:“回去吧,小姐睡下了。” 隔着门板,裴秉安沉声道:“青桔,开门,是我。” 青桔道:“我知道是姑爷,小姐睡了,这院门就不能开。” 沉默片刻,裴秉安道:“青桔,今天是初几?” 青桔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今天是姑爷休沐的日子,小姐说过,姑爷休沐的时候,是要住在紫薇院的。 那得给他开门! 青桔犹豫一会儿,小心翼翼开了条门缝,皱着眉头打量他几眼,才忽地把门一把拉开。 “姑爷,休沐的时候,你来院里可以,别的时候你可不准来,来了我也不给你开门!” 裴秉安沉沉点了点头,道:“自然。” 规矩是他定下的,何用丫鬟提醒?他自当身为表率,严格执行。 院门吱呀一声,夤夜时分,裴秉安进了房。 缓步走到内室,淡淡的清香袭来。 床榻旁的案几上,四足镂空香炉上方,丝丝缕缕香气细雾似地弥漫着,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裴秉安便拧眉移开了视线。 苏氏爱用香,他不甚喜欢这种清甜温柔的香气,容易扰乱人的心绪。 床榻上,桃色床帐放了下来,裴秉安抬手撩开床帐,一张精致明艳的脸映入眸底。 苏云瑶侧身躺在榻上,秀气的长眉如远山含黛,神色恬静温婉,睡得正沉。 垂眸看了她一会儿,视线移至她腕间戴的绿玉镯上,裴秉安眸色微变。 祖母送与了婉柔家传的红玉镯,却没有给她,并非是祖母偏心,而是因为她迟迟没有诞下嫡长子。 他希望她能早日调理好身子,为他诞下子嗣,届时,他便会向祖母要来手镯,亲自帮她戴在手腕上。 已至半夜,她睡得很沉,本该行房的日子,他犹豫许久,到底没有扰了她的睡梦。 室内寂然无声,裴秉安动作极轻地脱下外袍,随后屈膝上榻,身姿笔挺端正地躺在外侧睡下。 清晨醒来的时候,未到五更时分。 他的贤妻 第20节 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苏云瑶睁开眼睛,才发现裴秉安已在她屋里睡了一晚。 此时他正穿着外袍,高大挺拔的身形背对着她,视线却沉沉落在她的妆奁台上,不知在看什么。 顺着他的视线,苏云瑶赫然看到了一只白色的瓷瓶,脑袋霎时嗡的一声! 坏了,该死!她暗骂了自己一句大意。 昨晚她将那瓶避子丸放在桌上,忘了放回原处,怎么就让他看见了? 苏云瑶匆忙掀被下榻,套上软鞋,几步绕到他身前,一边如往常般帮他束着腰封,一边说话分他的神。 “昨天是婉柔妹妹的生辰,夫君晚上怎么没有留在月华院陪妹妹?” 裴秉安垂眸看了她一眼,昨晚虽是婉柔的生辰,但亦是该宿在她院里的日子。 他公事公办地道:“留过了,看她睡着我才过来的。以后每个月前二十天的休沐日,在你院里歇息,后面的日子在她院里。你是妻,她是妾,在你院里歇息的日子,应该多一些。” 苏云瑶:“......” 他倒是一碗水端得很公平公正。 不过她可不想要这种公平公正,只想他别再来紫薇院。 暗暗腹诽两句,她仰首看着他,苦恼地蹙起秀眉。 “我迟迟没给夫君诞下子嗣,心里颇有压力,是我自己的身体有毛病,不易怀孕,夫君别白白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以后夫君还是多去婉柔妹妹的院子,我不会计较的。等妹妹怀上子嗣,为夫君诞下长子,说不定我心头轻快了,身体也好了。” 她刚起来,还未梳妆,如瀑长发凌乱地披在肩头,白皙如瓷的脸庞上,一双乌黑的杏眼格外清澈明亮。 裴秉安低头看着她,倏地伸出长臂,大掌攥住了她的腰。 “无稽之谈,你只是不易怀孕,怎是有病?莫要有压力,”裴秉安展眸看了一眼那案上的白瓷瓶,“以前从未见过你吃这种药,可是调理身子的?” 算......算是吧,苏云瑶心虚地笑着点了点头。 裴秉安默然深吸口气,大手缓缓上移,掌心扣住她的后脑。 贤妻操持家事,已是不易,如今为了他的子嗣后代,宁愿让他宿在月华院,可见她贤惠大度,处处歉让。 裴秉安:“是药三分毒,怎可乱吃?改日我差人请太医院的大夫进来,开几副药,给你正经调养身子。” 大可不必,苏云瑶忙摇了摇头:“算了吧,夫君,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别浪费银子了。” 裴秉安沉吟不语。 成亲三年,他一个月宿在她房里的日子有限,最近虽是改了规矩,却总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与她同房。 没有诞下嫡长子,未必是因她身体不易怀孕,也许与同房次数太少也有关系。 时辰尚早,既然她已早醒了,今日就该补上一回。 看到他突然宽衣解带,恍然察觉他要做什么,苏云瑶皱了皱眉头,急忙制止住他。 “夫君,你昨晚喝了酒,不宜行房。” 她虽没亲眼看到他饮酒,但他昨晚在宋婉柔的屋子里呆着,身上不仅有桂花香,还有淡淡的酒味,她早就闻到了。 裴秉安动作一顿,拧眉思忖片刻。 贤妻提醒得对,昨晚一坛酒入喉,于怀上子嗣不利,确实不可同房。 他展眸沉沉看了她一眼。 重阳节那天,是他的生辰,亦是休沐之日,他会再来她的院子。 第21章 目送裴秉安离开紫薇院,苏云瑶只觉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这厮虽是纳了宋婉柔做妾,可他想要诞下子嗣,开枝散叶的想法又没变,甚至,他竟还要把一个月休沐的日子分成两半过,这么一算,和离之前,他还会偶尔来她的院子。 苏云瑶深感头疼。 一次两次还能想法子拒绝与他同房,次数再多了,难免引起他怀疑。 发愁了半天,她只好劝慰自己,总归年底就要跟他和离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届时尽量想个法子把他打发出去就行了。 处理完府里的琐事,她又去了趟香铺。 铺子里生意蒸蒸日上,越发好了。 在铺子里看了会儿账本,刘信端来一盘她爱吃的蜜饯,搓了搓大手笑道:“小姐,现在账上的银子不少了,够赎回咱们老家的宅子了吧?” 当初苏家尚未出事前,刘信是府里的马奴,专管照料马棚里的几匹好马,离开青州这几年,就算已成了经营铺子的掌柜,还总是心心念念老家的宅子。 苏云瑶盘算了下账目,账上银子是宽裕的,等年底和离之后回到青州,她会将老宅赎回来的。 但她现在另有一件要事做。 京都商铺的生意这么好,她要在京都另置一套宅院,一来和离之后有个落脚之处,作打理生意之用,二来,京都地价金贵,商铺日渐繁多,来此做生意的人也越来越多,宅院不仅保值,还会增值,相当于另一项投资。 苏云瑶道:“这些日子,你找卖宅子的牙人带你看看附近的宅院,宅院不用特别大,两进三进的都可以,位置要好,方便进出,价钱也要公道适中,若有合适的,就打发人给我往府里送信,我要亲自看一看。” 刘信拍了拍胸脯,道:“小姐放心,包在我身上。” 不管什么事,但凡小姐发了话,他都会恭敬照做,只是寻个合适的宅院没那么容易,少不了得花费许多时日。 离开香铺,回到紫薇院,苏云瑶坐在美人榻上喝花茶歇息。 她打理着府里琐事,还要照料外边的生意,有时深感分身乏术。 正在细细思量着如何尽快将中馈的事脱手时,裴淑娴的丫鬟春燕来了紫薇院,道:“大奶奶,小姐让您去一趟她的院子。” 春燕满脸笑容,看样子还神神秘秘的,苏云瑶有些意外,立即起身朝外走。 “淑娴找我有什么事?” 春燕只笑着道:“大奶奶别问了,到了您就知道了。” 一路上,苏云瑶想着,兴许淑娴是发现了什么好吃的零嘴,亦或是买了好看的话本子要与她分享,再不济,可能又犯了相思症,需要她开解一番。 谁料到了她的院子,却看到正房中间放了张四方大桌案。 案上摆着笔墨纸砚,各种粗细不同的毛笔插在笔筒里,白色瓷碗里调了砂红、石青、藤 黄、墨黑等各种颜料,琳琅满目摆了一大桌子。 苏云瑶哑然失笑,不知淑娴为何突然起了作画的兴致。 不过,只要她高兴,不再拧巴着想那贺探花,她想怎么玩闹,她都愿意作陪。 “妹妹要画什么?”苏云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调制的颜料。 “不是我要画画,大嫂,这画案是给你准备的。”裴淑娴摇着团扇,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我想好了,大哥的生辰快到了,你就画一幅画送给大哥,做他的生辰礼。” 苏云瑶讶然扬起秀眉。 她少时是常作画,只是后来家里接连生事,又千里迢迢嫁到了裴府以后,没有时间,也没什么兴致再动手作画了。 以前每次裴秉安过生辰,她都会等他晚间归府后,亲手给他煮一碗长寿面。 她本还想着,这回他过生辰,宋婉柔定然会早有准备,她连长寿面都不必再煮了,实在省心了不少。 再者,这种事,宋婉柔必定要争个高低,她本就想早些抽身与裴秉安和离,此时更没必要与她抢这个风头。 只是没想到那天随口一提,淑娴却是认真放在了心上,当真给她备了画案让她作画。 看大嫂迟迟没有作声,兴许是怕作画出丑,输给那宋姨娘,裴淑娴拿扇柄在案上指了指,难得耐心地鼓励道:“大嫂试试,只要画出来,无论怎样都是一份心意,大哥不会笑你的。” 妹妹这样说,苏云瑶不好再推辞,“那画什么合适?” 裴淑娴想了想,道:“大哥的生辰在重阳节,不如就做一幅登高望远图?” 苏云瑶轻笑着摇了摇头。 那太麻烦了,画起来得花费好几天,寥寥几笔画一幅简单的,送与他做个样子就行了。 她细细思索片刻,挽起衣袖,对春燕道:“去拿个碗来。” 春燕很快拿了一只普通的瓷碗过来,按照大奶奶的吩咐放在旁边。 只是主仆两个不明所以,不知道这碗有什么用,都齐齐盯着画案,看她怎样画画。 只见苏云瑶展开白色宣纸,把碗倒扣在纸上,看上去几笔不成章法的黑墨胡乱泼洒完之后,便揭着碗底将碗拿了起来。 裴淑娴拧起了眉头,早知道大嫂这样不通书画,她就不费心安排这画案了! 可瓷碗移开,画上的景象才真正呈现出来。 只见群山嶙峋起伏,峰峦高处赫然留着一片圆形空白,恰如一轮圆月高悬空中,实在巧妙不已。 裴淑娴不由瞪大了眼睛,连手里的团扇都忘记了摇动。 她方才亲眼看着不怎么样的一幅画,霎时竟变得如此意境深远。 大嫂就像变戏法似的,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只用了一个碗,一支粗毛笔,甚至连那些颜料都没用,便画了这样一幅画出来! “大嫂,你自小便学画画么?师从何人,学了多久?” 苏云瑶微微一笑,她这不过是为了省事,想个偷懒的办法,随便画上两笔罢了。 若是细细画起来,能比这个好千倍万倍。 至于拜师么,她也没有正经拜师学过,不过闲暇时,跟在娘亲身后练练笔罢了。 “胡乱画的,送与你大哥做生辰礼,你看怎样?” 裴淑娴低头来回打量了几眼,“大嫂,光画画还不够,你还要在上面题两行字作诗,送给大哥,表露心意。” 那些在画作题字的事,苏云瑶懒得再写,照她说,就这样送出去,不要压过宋婉柔的礼物就够了。 “妹妹,你别为难我了,写诗我可不会。”苏云瑶笑道。 裴淑娴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团扇,大嫂不会没有关系,她势必要帮她一回,非得远远超过那宋姨娘不可! “大嫂,剩下的,我来吧,等我帮你把画装裱好了,便直接送给大哥。” 妹妹愿意这样帮忙,正合苏云瑶的心意,这事拜托给她,很快便被她抛到了脑后。 时光飞逝,十多天一晃而过,转眼到了重阳节这一天。 还未到五更时分,月华院便亮起了灯,宋婉柔一早便开始梳妆挽发,装扮妥当。 他的贤妻 第21节 她穿了身淡雅的襦裙,外披一件轻薄的云纱,腰间系着藕色丝绦,行走间丝绦随风轻摇,如弱柳扶风,姿态柔美。 静思院的护院还未上值,她已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晨光熹微,裴秉安早已照常起床习武。 庭院中的古槐下,他手中长刀不断翻飞起落,动作间步伐沉稳有力,刀影倏然闪过时,似将空气劈开一般,震得槐叶纷纷飘落而下,一招一式尽显刚猛之姿。 “夫君。” 裴秉安循声望去,坚毅沉冷的神色不见变化,只是在视线掠过她的时候,下意识往院门处看了一眼。 “天色尚早,为何不多睡一会儿?” 他转过身来,劲挺长指握紧刀柄,挽了个利落的刀花,收回刀锋余势,将刀嵌入刀鞘中。 “夫君忘了吗?今天是你的生辰。” 宋婉柔仰首看着他。 他刚练过武,额上挂着一层薄汗,她便将袖中的手帕拿出来,踮起脚来,想要为他擦一擦汗。 裴秉安却下意识抬臂一挡,道:“不用了,我自己来。” 宋婉柔尴尬地捏了捏手中的绣帕,裴秉安恍然不觉,只是抬袖擦了擦额角,道:“婉柔,我的生辰,一向都是简简单单地过,苏氏给我煮碗长寿面就够了。” 宋婉柔垂眸不语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眼眸中蓄了点点清泪。 “现在我也是夫君的娘子,难道只许姐姐给夫君煮长寿面,就不许我为夫君庆生吗?” 裴秉安沉默片刻,道:“抱歉,是我失言了。” 宋婉柔抿了抿唇,不由垂眸一笑。 月华院有小厨房,她亲手煮了一碗面。 热气腾腾的鸡汤面,面条根根柔韧分明,青红菜蔬罗列,上面还卧了个白嫩的荷包蛋。 这碗令人食欲大开的汤面送到眼前的时候,裴秉安拧眉看着,突地想起苏氏曾为他煮的长寿面。 她煮的面,不是这样的做法,只一根长面放入沸水中煮熟,捞出后佐以细盐清油,尝之却令人难忘。 “夫君,快吃吧。”宋婉柔催促道。 裴秉安默然深吸一口气,提筷吃了起来。 看着一碗面快见了底,宋婉柔弯唇笑了笑,从袖间拿出一枚精致的香囊来。 香囊有着靛青色的底,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针脚细腻绵密,一看便是她一针一线用心绣制的。 “夫君,送给你的生辰礼。”她温柔笑道。 裴秉安一向不喜欢佩戴这种东西,可瞧见她笑意盈盈的模样,任她挂在了他的腰封上。 回到静思院,他沉默端坐了许久,偶尔抬眸向房外看去,却不见有人走进这座院子。 从日头西斜,到落日熔金,都没看见苏氏的影子。 直到暮色四合时,院里突然响起轻快的脚步声。 他默然舒了口气,立刻拂袖起身,却见进来的,不是苏氏,而是妹妹裴淑娴。 “大哥,送你的生辰礼。” 裴淑娴摇着团扇走近了,将一卷画轴放在桌子上,只是视线扫过他身上佩戴着的香囊,突然冷笑了一声。 “大哥,这是宋姨娘送你的?” 她开口闭口宋姨娘的称呼,让裴秉安不悦地拧起眉头。 “莫要这样无礼,唤婉柔嫂子。” 裴淑娴噘嘴哼了一声,横插一脚破坏别人感情的女人,算她哪门子正经嫂子。 “这是大嫂送你的生辰礼。”裴淑娴拿扇柄点了点画轴,不想与他多说,便带着丫鬟走了。 妹妹贸然进来又不高兴地离开,裴秉安并不在意。 只是看到苏氏送与他的那幅画,他平直的唇角难以察觉地勾起。 展开画卷,是一幅群山秋月图。 作画之人寥寥几笔,勾勒出千里皓月之景。 画作之中,圆月悬空,月光清冽皎洁,连绵起伏的青山横亘东西,笔法干练简洁,气势恢宏洒脱,韵味悠长,意境深远。 旁边还题着几行字。 秉烛望月夜难眠,孤影对窗泪未干。 安弦只忆情深时,唯盼与君共白首。-注1 裴秉安拧眉思索片刻。 题诗可见哀怨之愁绪,与画作似乎并不相衬。 只是这种思绪很快在脑中闪过,那诗中的白首二字,令他微微动容。 苏氏是他的贤妻,他们自该生同衾,死同穴,携手共伴一生,直至白首之时。 他建功立业,光耀裴家,孝顺长辈,忠君爱国 的同时,也会封妻荫子,庇护好他的妻儿。 苏氏既已送来了生辰礼,足见贤妻深藏心底的爱意,虽还未到该去她院里的时辰,但今日是个例外,不必如此恪守规矩。 裴秉安拂袖起身,阔步向紫薇院走去。 到了紫薇院,院中却不见她的影子,她的丫鬟青杏道:“将军,大奶奶出府去了,还没回来。” 裴秉安略一颔首。 无妨,他等她便是。 他信步去了她的卧房。 她的卧房与正房次间以珠帘相隔,掀帘而入,翠珠叮咚悦耳。 屋内,一尊四足青铜香炉立在妆奁台旁,炉中细香袅袅,香气清幽弥漫,闻之令人神清气爽。 妆奁台上,立着雕花菱形铜镜,是她常对镜梳妆之用。 只是铜镜之旁,放着本蓝色封皮的小册子,上写札记二字,十分陌生,未曾见过。 裴秉安视线微微凝住,大步走了过去。 第22章 这是贤妻苏氏所写的札记。 劲挺长指在封面上摩挲片刻,出于某种奇怪的直觉,裴秉安拧眉,无声掀开一页。 入目所及,是笔锋纤细清新灵动的簪花小楷。 一目十行地扫过札记上的内容,裴秉安唇边淡淡的笑意逐渐凝滞,脸色变得沉冷如霜。 良久,他胸膛沉闷地起伏数息,默然深吸口气,将札记放回原处。 天色将晚,大奶奶还没回府,青杏在廊檐下焦急地翘首张望,却看到将军忽然大步迈出正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紫薇院。 将军气势本就威严,此时脸色更添了几分沉冷,连离去的背影,似乎都带着几分余怒。 将军最近宠爱那宋姨娘,每逢见了他,虽然不失恭敬,青杏暗里还是有些为大奶奶不忿。 可将军毕竟是一府之主,此时看到他似乎有些生气,她不由为大奶奶捏了把汗,心里忐忑不安极了。 直到夜色彻底笼罩,遥遥看到苏云瑶走近了紫薇院,青杏急忙小跑着迎了上去。 “大奶奶,怎么回来这样晚?将军等了一会儿子不见您回来,好像生气了。” 苏云瑶脚步匆忙地往正房里走。 她记得今天是裴秉安的生辰。 可今日是重阳节,当朝百姓有节日登高燃香祈福的习俗,香铺里生意异常火爆,两个主顾甚至因为争夺最后一盒苏荷香差点大打出手,她不得不亲自出面安抚了一番。 处理完铺子里的事,再赶回府,已经到了这个时辰。 她进屋脱了披风,重新拿了件淡青色的斗篷过来,正要换上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妆台上放着她的札记册子! 像是脑袋里恍然炸了一个响雷,她愕然片刻,恨不得狠狠骂自己一句大意。 今天早晨出门前,她从抽屉里拿出札记记了几笔私账,没成想,出门匆忙,竟忘了把札记锁回原来的抽屉里。 苏云瑶暗暗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先不要着急。 这札记只有她一个人知晓,连青杏都没看见过,也许裴秉安根本没有进她的卧房,也没有看到这本札记。 她定了定神,躬身在妆台前,盯着那本札记所放的地方,上下前后左右都看了一遍,同时大脑拼命回忆了一番——札记位置没有变化,应该没被移动过。 思忖片刻,她拿起札记,一页一页翻看,查阅有没有留下不一样的翻阅痕迹或折痕。 翻来覆去地查过,札记确实没有明显被看过的痕迹。 但她还是不太确定自己的定论,毕竟裴秉安是习武之人,他机敏警觉,想要遮掩些什么,想必易如反掌。 思来想去,她将札记锁回了原处,对镜抿平了鬓边的头发,唇角微微勾起,尽力让自己如平常一样。 纷乱思绪平复间,她已经做好了各种打算。 若是那册子没被裴秉安看到,她的和离计划便照常进行。 若是被他看到了,他想必会因为她对他有所隐瞒而恼羞成怒,那她就干脆提出与他和离,只不过比之前计划仓促了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云瑶脚步轻缓地去了静思院。 夜色渐暗,屋里却没有点灯,裴秉安身姿笔挺地坐在房中,一双大掌搁在膝头,身形如冻僵的石像般,良久没动一下。 想到苏氏在札记上所列的和离计划,他的剑眉深深拧成一团。 若非是不得已履行祖上的婚约,苏氏不会嫁给他。 她如此贤惠大度,替他侍奉长辈,照护弟妹,打理家宅,甚至主动请他纳妾,都是因为,她只想着攒够银子离开裴府,她的心,从来不在他这里。 他的贤妻 第22节 裴秉安大掌缓缓紧握成拳,唇角僵直地抿成一条直线。 事已至此,明知强扭的瓜不甜,他该果断放手让她离开,免得成为一对彼此相看两厌的怨偶。 可不知为何,他一向行事果决,此时竟思绪翻涌沉浮,无法开口说出和离那两个字。 甚至,盛怒之后,回到自己的院子,他默然沉思了许久,竟迟迟没有去苏氏的院子当面质问她。 外面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盈,缓慢,是她来了。 裴秉安握了握长指,倏然拂袖起身。 既然她来了,有些事,他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也该与她说说清楚。 苏云瑶提着裙摆跨过门槛。 屋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她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轻声道:“夫君?” 裴秉安悄然深吸口气,淡淡唔了一声。 听到他的声音,苏云瑶循着声源往前走,“夫君,怎么不点灯?” 不知脚底被什么绊了一下,话音方落,来不及反应,她整个人忽地失去重心,踉跄着往前倒去。 啊的一声轻呼,还没完全喊出口,一双有力的长臂从前侧伸了过来,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捞回了原处站好。 黑暗中,裴秉安迟疑片刻,撒开了手。 只是她纤细腰间的熟悉触感,似乎久久残留在掌中。 他拧眉握了握长指,再回过神时,苏云瑶已摸索着走到旁边点亮了灯。 灯烛悠亮,驱散了寂然无声的黑暗。 苏云瑶吹熄了火折子,转眸看去,只见裴秉安负手站在她不远处,神色如往常般无波无澜,教她一时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夫君,”她定定看了他几眼,微微一笑,“刚才怎么不点灯?” 裴秉安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避开了她探究目光的接触,沉声道:“刚从外面回来,还未来得及点灯。” 瞥见他腰间那只显眼的香囊,苏云瑶暗暗思忖。 也许他方才在紫薇院等她不及,去了宋婉柔的院子,之后刚从她的院子回来,恰让她碰上了。 这么说,那本札记,他看到的可能性并不大。 只是想要和离的事瞒着他,她到底有些心虚,片刻后她定了定神,如往常般温柔地道:“今天是夫君的生辰,用过饭了吗?” 他的生辰,按理来说,即便他自己不想过,祖母与婆母也该给他摆一桌生辰宴,庆祝一番的。 只是他年少时便离家去了边境,一呆便是七八年,再回府时,已没有了过生辰的习惯。 祖母与婆母也早已忘了他的生辰是哪日,他不提,也就无人关心那么多了。 倒是与他成亲那一年,知晓了他的生辰日是重阳节,她便一直等到他晚间回府,亲手给他煮了碗长寿面,算是过了个简单的生辰。 她没话找话这样随口问了一句,谁料,裴秉安未置可否,只是道:“云瑶,我想吃碗你煮的长寿面。” 苏云瑶:“哦。” 她就不该多此一问,还得去费劲给他煮面。 不过,给他煮碗面也无妨,她也正好趁此探一探他到 底有没有看到她的札记。 她在厨房煮面,裴秉安便如之前过生辰时一样,负手立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炉灶的火升腾起来,苏云瑶道:“夫君,帮我添水。” 他淡淡应了一声,按照她的吩咐,舀起一瓢水,倒进锅里。 苏云瑶取了一把长面过来,等着水开的间隙,笑着看向他,道:“夫君方才在院里等我,怎么忽然走了?” 裴秉安神色如常,淡声道:“有事要做,便先回来了。” 苏云瑶似信非信地看了他一眼,垂下了长睫。 这厮说话滴水不漏,想从他嘴里套出话来,没那么简单。 水开了,她把面扔到锅里。 看到长面在锅里浮沉,她不由有些感慨。 时间很快,一晃三年了,算上这一次,她已经给裴秉安这厮煮了三回面了。 其实她自小娇生惯养长大的,身边丫鬟小厮成群,几乎未曾动手做过饭,甚至苏家出了事以后,家境落魄了,也都是婶母为她做饭做汤,不舍得她动一根手指头。 成亲第一年,给他煮长寿面,是她1回 学着做饭。 那时煮沸的热水差点烫到她的手指,怕沸水溅出来,她动作飞快地往锅里扔了根长面,便远远站在旁边等着。 直等到长面飘了很久,看上去好像熟了,她才用一个长长的笊篱捞了出来,放在一只大碗里,搁了一点点酱油和盐巴,端到了他的面前。 这面其实寡淡得很,只有一点咸味,他却说不错,还埋头将面吃了个精光。 她深受鼓舞,去年他过生辰,又给他做了一回。 不过,所幸这是最后一回给这厮做面了,若非为了探究他的虚实,她才不想动手。 不消一刻钟,一碗热面便端上了桌子。 裴秉安如往年一样,低头一言不发地吃着面,苏云瑶托腮盯着他,旁敲侧击地问:“夫君方才在我屋里,可看到妆台上放着的簪子了?就是那只绛色的,簪顶镶嵌着只红玉石的簪子。” 簪子是假的,她根本没有那样的簪子,她这样问,只是为了确认他是否注意到了她的妆台。 如果他断然否认或是犹豫思考,就说明他肯定看了她的妆台,也就意味着他翻阅了她的那本札记。 可裴秉安头也没抬,声音如常地说:“你需得问问丫鬟,我在次间坐等着你,没注意什么簪子。” 苏云瑶无声轻舒了口气。 饶是他目力再好,次间与里间隔着一道珠帘,他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再者,像什么钗环首饰之类的,他压根不关心,所以不注意,是在情理之中。 苏云瑶神情轻松地坐在一旁,纤细的手指欢快地叩了叩桌面。 等他用完了面,她微微一笑,如释重负地说:“夫君,那我回去了。” 裴秉安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她。 直到这一刻,他才赫然发现,自她嫁给他以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永远是一幅这样温婉柔顺挂着笑容的模样。 就像是戴着一张面具,遮掩住了自己的喜怒哀乐,只留给他一个贤妻的形象。 她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不清楚。 她为何不想做他的妻子?他也不明白。 他可以给她一封和离书,让她不必在他面前假惺惺地扮演贤妻。 可不知为何,有个突兀的念头在脑海中疯狂肆虐,盖过了所有纷乱的思绪,不断地叫嚣着怂恿着,告诉他,让她留下来。 他从来都是个理智的人,这一刻,却鬼使神差地听从了那个无知念头的吩咐。 “云瑶,别走了。”他别过脸去,遮住眸中的黯淡郁色,伸出大掌握住了她的手腕,“今天是我的生辰,留下陪我吧。” 第23章 烛火突然噼啪响了一声。 苏云瑶没有开口,房内一时更显安静。 她垂眸,看着被裴秉安攥在掌心中的手腕。 他手指修长劲挺,指腹带着一层薄茧,手劲大得出奇,几乎像禁锢住她一样,带着强势而不容拒绝的霸道。 她轻轻动了动手腕,试着摆脱他的大手。 沉默片刻,察觉到她连被他触碰都不愿意,裴秉安唇角抿直,悄然卸了手上的力道。 桎梏松开,苏云瑶轻吸一口气,下意识揉了揉被捏疼的手腕。 她清了清嗓子,温婉又带着歉意地笑了笑。 “夫君,正因为今天是你的生辰,我才不能留下来。”她的视线落在他腰间的香囊上,秀眉扬了扬,“婉柔妹妹记着你的生辰,她会陪你的。” 她说完,便脚步轻快地离去,纤细的背影逐渐远离,很快消失在院门处。 裴秉安一动不动地负手伫立良久。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忽地,一道娇柔的声音传了过来。 “夫君。”宋婉柔提着食盒,推开门进了正房。 为了他的生辰,她亲自下厨炒了几样菜,烫了一壶杏花酒,给他送了过来。 这是第一次,她为他过生辰,今晚月色很好,他们可以对月饮酒,庆祝他的生辰。 裴秉安恍然回过神来,垂眸看了她一眼,淡声道:“婉柔,不必了,我用过饭了,不饿。” 宋婉柔轻咬了咬唇,眸色不由一暗。 她的丫鬟看到苏氏从他的院子出来,她便特意赶了过来,没成想,苏氏捷足先登,给他送了饭菜。 她抿唇笑了笑:“夫君不想用饭,也不要赶我走,今天是夫君的生辰,我想留下陪着你。” 裴秉安沉默几瞬,说:“天色晚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宋婉柔微微一愣,因他冷漠的语气,而惊疑了一瞬。 她咬了咬唇,忽地拿帕子掩唇轻咳了几声,眸中迅速凝起一团水雾,楚楚可怜地哭了起来。 “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让夫君生气了?” “并非,你身体不好,莫要再哭。”裴秉安看了她一眼,抬步向外走去,“是我突然想起还有军务尚未处理,现在要出府一趟。” 他在署衙默默坐了一晚。 翌日清晨,副将雷震虎与吴靖奉命要去巡防西境,按例特来向他请示随行的将领人选。 只是以往总是嬉皮笑脸的吴副将,今天却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他的贤妻 第23节 看他蔫儿吧唧的样子,脖子上还新添了两道深深的指甲印子,一看便是被家里的悍妻挠出来的,雷震虎咧嘴笑道:“咋地,又挨嫂子的揍了?” 吴靖拉拉衣领遮住脖子,一脸苦不堪言。 他娶的媳妇,怎么就这么蛮不讲理? 嫁给他七年了,到现在还没生孩子,他不过是提了句以后能不能纳个小妾,她倒好,拿个擀面杖就直不楞登冲过来了,要不是他左躲右闪跑得快,门牙都要被她敲掉两颗。 雷震虎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嘿嘿笑着安慰他:“打是亲骂是爱,嫂子挠你,那是稀罕你。” 想到裴秉安前阵子刚纳了一房小妾,吴靖看向自己的顶头上司,双眼满是艳羡地说:“还是大嫂贤惠大度,主动给将军纳妾,我家的要是有大嫂一半贤惠,我就满足了。” 裴秉安提笔的动作微微一顿。 苏氏并非贤惠,她为他纳妾,只是根本不在意他。 笔墨凝滞落下,文书上,多了一团化不开的浓重墨点。 ~~~ 傍晚时分,紫薇院静悄悄的。 侍奉完老太太与婆母用晚膳,苏云瑶半靠在美人榻上,心事重重地咬着蜜饯出神。 昨天虽是觉得裴秉安没看到那本札记,可回来之后,她细细琢磨,总是觉得有些不放心。 思忖了片刻,她咬完最后一口蜜饯起身,将抽屉里的小册子拿了出来。 不管怎样,这札记都不要再留下了,反正写过的内容都记在了脑袋里,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处。 苏云瑶让丫鬟拿了个火盆进来。 火盆里燃着木炭,红色火光若隐若现。 札记投到火盆中,火光便忽地窜了起来,蓝色封皮的小册子转眼被火舌舔舐而尽,徒留一堆明明灭灭的暗红色余烬。 苏云瑶心疼自己辛辛苦苦写就的札记,盯着火盆里抿起嘴角,暗暗责骂自己大意。 刚让丫鬟把火盆搬出去,管花草的王妈妈突然来了。 苏云瑶让王妈妈坐下吃会子茶,“听说妈妈犯 了腰疼的毛病,可好些了?” 王妈妈揉了揉老腰,前几日搬花时不小心扭到了腰,现在还没好利索呢,那日见青杏时提了一嘴,没想到大奶奶就记在了心里。 “谢谢大奶奶惦记,好得差不多了。”王妈妈笑道。 苏云瑶让青杏拿了两包暖香粉来,这是从徐长霖的铺子里带回来的,治疗平时跌打扭伤的小毛病,效果很好。 “这香粉能治扭伤,回家用药酒兑了和匀敷在腰上,每天贴一回,三天就能见效了。”苏云瑶道。 王妈妈笑着揣进了怀里。 这屋里没别人,她左右看了看,从袖袋里摸出张黄纸画的符来,压低声音道:“大奶奶,京都南边的南山有个观音寺,据说求子最灵了,连那些公侯府里的太太奶奶们都去上香求符呢!” 昨日她亲眼瞧见那宋姨娘又去了将军的院子,急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大奶奶还没怀上子嗣呢,要是那宋姨娘先诞下了长子,以后大奶奶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 为了求这道符,她一早便去了观音寺,又跪又拜的,好不容易从得道高僧手里求来。 “您别嫌我多事,这是我特意给您求来的送子符,这符开了光,很是灵验,您把它搁在屋里,保准会早早怀上子嗣的。” 只要大奶奶生下嫡长子,就能稳住正妻的位置,管他什么宋姨娘张姨娘的,就算将军纳十个八个姨娘,她们做下人的,也能安安稳稳跟在她手底下做事,不必担心出什么幺蛾子。 苏云瑶哑然失笑。 符文她自然是不要的。 不过王妈妈到底是一番好心,她含糊说了几句,便打发她带着符文离开了。 天色将晚时,屋里掌了灯。 用过一碗养颜粥,沐浴洗漱后,苏云瑶早早上了榻,打算吹灯歇息。 忽然院门吱呀一声,有人走了进来。 遥遥看见将军从门外阔步向正房处行来,青杏急忙小跑到卧房,道:“大奶奶,将军来了。” 别说她意外,连苏云瑶都觉得纳罕。 非年非节,又不是他宿在紫薇院的日子,这个时辰,他竟然来了。 她已经换了寝衣,也懒得再折腾起来换衣裳见他,便对青杏道:“你就说我睡下了,去问问将军有什么事吩咐。” 裴秉安大步跨进正房的门槛,青杏便赶紧迎了上来。 将军气势威严,等闲让人不敢直视,但想到大奶奶的吩咐,为防他再往里走,青杏壮着胆子往前一挡,拦在了次间通往卧房的珠帘旁。 反正不是宿在紫薇院的日子,将军到这里来,只会吩咐大奶奶做事,她遵照吩咐,让将军把要说的话留下就是了。 “将军,大奶奶已经睡着了。”顶着他居高临下的沉冷视线,青杏硬着头皮扯谎,没露出什么破绽。 裴秉安顿住了脚步。 视线越过那道细密的珠帘,隐约可见,床榻上的桃色床帐已放了下来。 他没想到,她平时竟入睡这么早。 那么,每逢休沐之日,将近深夜之时他才来她的院子,她岂非要特意等他许久? 裴秉安沉默未言。 青杏道:“将军,您有什么要吩咐?等明日一早大奶奶醒了,我转告大奶奶。” 沉沉看了一眼室内的方向,裴秉安黯然收回视线。 他没什么事要吩咐她做,只是,回府之后,便不由自主地来了她的院子。 想到她札记上的和离计划,他觉得,他似乎应该做些什么,可此时却只觉手足无措,无处下手,不知如何是好。 他没有打扰她休息,便离开了正房。 从正房到院门的距离,平时他大步流星地离开,不过几息的时间。 可这次,他似乎走了很久,久到守门的青桔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问道:“姑爷,你怎么走得这么慢?” 裴秉安无声停下,转身望着正房的方向。 房里亮着一盏黯淡的灯光,在黑夜中,微弱却温暖,可此时此刻,因为他定下的规矩,他却只能止步于此,不能惊扰那盏灯火。 看姑爷久久不吭声,青桔抱着顶门的木棍,不耐烦地踢了踢脚下的碎石子,提醒他该走了。 姑爷是个大官不假,气势吓人也不假,但她和裴府的丫鬟可不一样,她是小姐的陪嫁丫鬟,她只听小姐的话,这府里的规矩,姑爷的冷脸,都吓不到她。 “姑爷快走吧,我要锁门了。”青桔催促道。 裴秉安回神,抬步越过门槛。 几乎就在同时,啪嗒一声,院门立刻便落了锁。 院内,青桔高高兴兴锁了门,大声哼着小曲儿,快步走去了厢房。 裴秉安站在原地许久。 月上中天,清亮月色落了一地,四周清晰可见。 他回眸,却看到平时再寻常不过的黑色院门,此时如一道巍然耸立的高山屏障,沉默冰冷地矗立在他面前,黯然挡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第24章 翌日,下午散值后,雷副将馋酒馋得厉害,正好娘子带着娃儿回了娘家小住一日,他得了一日闲,便非要做东请客,于是一行人去了家酒楼。 点了酒菜坐下后,雷副将倒了满满一大碗酒,连菜都来不及吃,一仰头,咕咚咕咚吃尽了碗里的酒。 放下酒碗,铁塔般结实的八尺汉子,箭簇刺穿肩胛骨都没眨一下眼,突然鼻子一酸,眼圈莫名红了起来。 裴秉安拧起眉头。 金吾卫的部将,皆是他亲手提拔的铮铮铁汉,怎会如妇孺般啜泣? “何事烦闷?”他冷声道。 雷震虎不吭声,蒲扇般的大手捂住眼睛,眼泪从指缝里流下来。 吴副将赶忙起身给他重倒了碗酒,拍了拍他的肩头,道:“雷兄弟,有什么事,跟将军说,将军给你做主,别哭了。” 雷震虎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激动地咧开嘴角嘿嘿笑了笑。 “大哥,吴兄弟,我没事,就是媳妇不在家,终于能出来喝碗酒,我心里实在太高兴了。” 雷副将的娘子管他管得严,什么时辰回家,什么时候能喝酒,都有定数,亲近的人都知道。 此等小事,竟然喜极而泣,裴秉安默然无语,敛眸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雷震虎抿了口酒,满足地砸了砸唇。 酒意上了头,胆子也壮了些,媳妇不在跟前,他一拍桌子,羡慕地叹道:“大哥教妻有方,我半点也赶不上!大哥不管什么时候回府,什么时候喝酒,大嫂从不管束,我那个媳妇要是有大嫂一半知书达礼,我谢天谢地烧高香,感谢我雷家八辈祖宗!” 裴秉安倒酒的动作微微一顿,唇角不悦地抿直。 苏氏从不过问他的行踪,并非知书达礼,贤惠温婉,而是,她并不在意。 吴副将脖子上被挠的红印不仅没消,还又加了几道,他唉声叹气喝了碗酒,苦着脸附和:“兄弟,我何尝不是和你一样命苦,那有什么办法?我娘子闹着要跟我和离,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裴秉安倏地展眸看向他,锐利的视线似有实质。 “那你该怎么办?” 吴副将奇怪地挠了挠头。 以前他们聚在一起吐苦水时,将军从不理会这些琐碎小事,今天怎么开始关心起属下的感情生活来了? 裴秉安长指不自在地摩挲下酒盏,淡声道:“家和万事兴,夫妻和睦,后宅安稳,当差才能尽职尽责。” 吴副将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无论是执行军律,还是枕边教妻,将军都是众人的楷模,如今又说出这样的话,让他深感受教! 想到家里凶巴巴的妻子要闹和离,吴副将握紧了拳头,脸上的苦闷之色没减,却是坚决地道:“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跟她和离!大不了,以后我天天回家守着她,看着她,哄她开心,她开心了,自然就不会再跟我提和离了!” 两个副将如此行事,裴秉安若有所思地垂眸。 ~~~ 傍晚时分,苏云瑶刚从外头回到紫薇院,青桔便举着一封信,兴冲冲地跑了过来。 他的贤妻 第24节 “小姐,是青州来的信!” 青州来的信笺,是婶母刘氏写的,信中提到,要带着堂弟苏千山来将军府探望她。 他们十日前登船,算算日子,再过几天应该就要到了。 反复读了几遍信,苏云瑶越看心里越高兴。 晚间有了些凉意,用饭时,她让大厨房做了个暖锅,就在正房里摆了,与她院里的几个丫鬟围桌而坐,涮着鲜肉菜蔬,就着清甜的果酿,边吃饭边聊天。 正吃得尽兴时,院外突然传来了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裴秉安负手跨过门槛,阔步走了进来。 几个丫鬟目瞪口呆地愣住,慌乱的面面相觑片刻后,齐刷刷搁下手里的筷子站了起来,低头等着将军训斥。 裴府主仆有别,丫鬟小厮是不能与主子同桌用饭的。 她们倒是经常不守规矩,偷偷关起门来和大奶奶一起用饭,这下让将军撞了个正着,每个人心里都像装了个吊桶七上八下,顶着将军沉冷如刃的视线,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 只有青桔昂首挺胸地站着,不受他的管辖。 他这会儿忽然过来,苏云瑶也十分意外。 昨晚他来了一趟,说是没事便走了,谁成想他今天又会亲自过来。 记得成亲那年,她第一次与丫鬟围炉而坐热热闹闹吃暖锅时,也曾被他碰了个正着。 “你行使管家之职,与带兵打仗的将领并无本质不同,对于底下的人,应当主仆有别,规矩严明,否则如何立威,如何管束下人?”他曾冷肃严厉地告诫。 那次晚饭以她的丫鬟被斥责一顿而告终。 再之后,她与丫鬟聚在一起玩闹时,便小心地避开他了。 但这次,她的丫鬟,她得护着,若是他想要责罚,她少不了要跟他理论一番了。 苏云瑶微微一笑,说:“夫君,是我吩咐丫头和我一起用饭的,主子的命令,她们不敢不听,请夫君不要责怪她们。” 裴秉安扫了一眼案上的暖锅,脸色不辨喜怒。 沉默片刻,他温声道:“既已呈上了饭菜,不宜浪费,你与她们一道用完吧。” 苏云瑶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他非但没有冷脸斥责,还变得这样平易亲和了? 不过,他虽是让丫鬟们在此用饭,但惧于他那不怒自威的模样,谁还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吃暖锅? 苏云瑶吩咐几句,让丫鬟们把暖锅和菜蔬移到厢房去,让她们自去吃饭。 “夫君用过饭了吗?”苏云瑶道。 裴秉安略一颔首,道:“用过了。” 苏云瑶点点头:“那夫君找我有事?” 不然,这个时辰,他来做什么? 裴秉安沉默着摩挲了下长指,没有作声。 他来这里,没有事情吩咐她。 她为何想要攒够银子便与他和离,他至今尚不清楚其中原因。 吴副将的娘子与他闹和离,他便要天天回去陪她,他多来几次她的院子,想来亦有帮助。 看他没有开口,似有重重心事的模样,打量了一会儿他的神色,苏云瑶猜测着说:“夫君,可是与婉柔妹妹有关系?” 裴秉安唇角抿直,乌黑深沉的眼眸看过来,眸底闪过一抹郁色。 看来是猜中了,苏云瑶微微一笑,给他倒了盏茶,请他坐下。 “夫君与婉柔妹妹闹了别扭?要不我去说和说和?”她甚是体贴地说。 裴秉安沉沉看了她一眼。 成亲三年来,第一次,他觉得她这副贤惠模样让他烦闷。 胸口似堵了一团郁气,让他难以喘息,片刻后,他冷淡地说:“并非。” 苏云瑶猜不出他到底因何事而郁闷。 不是府里的家事,那便是他公务上的事。 只是公务上的事,他鲜少对她提及,饶是再贤惠温婉,善解人意,她没有千里眼顺风耳,看不到他每天在外面做了什么,也难以猜度出他郁闷的症结所在。 天色渐暗了,她等会用碗养颜粥,敷些花露养养肌肤,就该上榻歇息了。 可他不开口说走,她也不好直接往外撵人。 过了半晌,实在等不下去了,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他那一盏茶都快要喝完了,也没什么话可说,实在尴尬无聊。 苏云瑶干巴巴笑了声,道:“夫君,不知婉柔妹妹今天身子怎么样了,夫君下值回来早,该多去妹妹院子看看,有夫君的关心,妹妹的病症也能好得快些。” 裴秉安无声深吸口气,剑眉不悦地拧成一团。 若在以往,他会以为贤妻大度体贴,处处为婉柔着想,可此刻,他总算知道,她只是想打发他早些离开,不让他留在她的院子里。 思忖几息,他霍然起身,视线在房内逡巡片刻,落在次间的书架上。 她平时爱看书,可那书架上既没有圣人的四书五经,也没有行兵打仗的兵法奇阵,却是摆了许多话本、游记、奇谈、秘闻之类的不正经的杂书。 这些杂书,他平时不屑于多看一眼,可此时,他忽然鬼使神差地找了个话题。 “你平时喜欢看什么书?” 苏云瑶指了指架上的话本,最上头那一本,是她最喜欢看的,讲的是一个深宫长大的公主,结识了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富家子之后,离开皇宫,与他一起策马游历世间的故事。 故事曲折起伏,很是有趣,一直是她的最爱。 裴秉安默默扫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她喜欢的这些书目,实在浅薄无知,没有益处。 “以后可多读些女则,女诫。”他建议道。 苏云瑶:“......” “好吧。”她敷衍地点点头。 不过,想到生辰日那天,她用心画的那幅画,以及画上的那首诗,裴秉安脸上的冷色有所和缓,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抹弧度。 她有和离的计划,可在诗作之中,却写到想要与他白首偕老。 也许,内心深处,她仍然想要与他携手共度一生。 “你送我的秋月图,我看过了,”他淡声开口,“秉烛望月夜难眠,安弦只忆情深时,这两句,还将我的名字写进了诗头,可谓心思精巧,我很喜欢,多谢。” 苏云瑶愕然。 画是她画的不假,可哪里来的诗?她根本没写什么藏头诗! 转念一想,她很快明白了,一定是裴淑娴帮她题上的。 这个功劳,她不敢冒领,于是笑着道:“夫君,是淑娴写的,我还没看到呢,夫君要谢,不能光谢我,还得多谢妹妹。” 仿佛不经意间一阵冷雪冻霜吹了进来,裴秉安垂眸看着她,乌黑深沉的眼眸情绪难辨,身形如石像般僵在原地。 苏云瑶看了看外面黑漆漆的夜色。 时候不早了,也该落锁睡下了,他要说的话,也差不多该说完了,就算有些不恭敬,她也得请他离开了。 “天色不早了,夫君回去吧。” 裴秉安默然无语。 今日不是他宿在紫薇院的日子,他在这里无故逗留这么久,已属例外。 他亲口定下的规矩,自己更该恪守执行。 他没有强留在她院里的道理。 院门吱呀一声,沉重缓慢的脚步跨过门槛。 沉沉夜色中,他负手站在门外,遥望着院中的温暖亮光,眸中郁色如波涛般翻涌起伏不休。 第25章 未到五更时分,静思院已亮起了灯。 今日有朝会,青山早已经备好了马。 原以为主子会和平常一样,早早策马去往宫中议事,谁料却听他吩咐道:“先在府门外等我,两刻钟后再走。” 青山深感意外。 当今圣上夙兴夜寐,十分勤勉,早朝之前,还常召近臣去承明殿议事。 是以早朝虽在卯时正,主子五更 时分便会去往宫中,这一习惯从未改过。 若是两刻钟后再走,那就来不及应召了。 但既然主子这样吩咐了,青山的疑问憋在心里,赶紧去了门外备马等待。 晨光熹微,东方天空泛起一丝鱼肚白,还未到朝阳初升的时候,府里的一众管事们,已经按时去了锦绣院南边的花厅应卯回事。 每日清晨,苏云瑶常在这里理事,各位管事有事报事,无事的话,便早早散了,让各人忙各人的去。 今天账房有一件要事。 到了月半,该给府里的人发月银了,账房呈来了府里各位主子与下人的月银数目,旁人的按照旧例发放便可,只有宋姨娘的月银数目需要重新核定。 苏云瑶想了想,之前宋婉柔刚进府时,裴秉安要她把她当妹妹看待,所以,给她发放的月银与淑娴的一样,每月十两银子用于日常花销,另补贴二两的头油脂粉钱。 现在她成了姨娘,这月银该发多少,她尚不清楚府里的旧例。 若是发多了,怕会坏了规矩,若是发少了,又怕落个正妻苛待妾室的名头,所以,还得向裴秉安请示了,方能定下。 这边刚让账房的管事退下,苏云瑶抬眸,看到裴秉安竟朝这边大步走了过来。 他穿着一身墨色官袍,沉冷神色一如往常,黑色官靴踩在青石地上,脚步沉稳威严。 她不可思议地抬起秀眉。 他的贤妻 第25节 这个时辰,他没有去上值,竟然罕见地出现在这里,着实令她意外。 思忖一瞬,她便回过神来,不由会心地一笑。 今天是发放月银的日子,他特意来此,想必是有关宋婉柔月银的事要嘱咐她,这样正好,省得她傍晚再去他的院子等他。 苏云瑶微笑着迎了过去,“夫君来得正巧,我有一事向你请教,先前每个月发给婉柔妹妹十二两月银,现在不知该发多少合适?” 裴秉安在她面前停下脚步,沉声道:“按照府中旧例,每月十两吧。” 苏云瑶默默思忖片刻。 他说的旧例,是公爹在世时纳的姨娘的月银数目。 若是这样发放,相较于之前,宋婉柔的月银反而少了,这一两二两银子不值什么,但却关乎到她的脸面。 前些日子她的生辰,裴秉安十分上心,祖母也把家传镯子传给了她,她非普通妾室可比,若是月银与公爹那几房姨娘一样,岂不是让她颜面无光? 他循守旧例,不好破坏规矩,身为正妻,她总得有所表示。 苏云瑶想了一会儿,笑道:“那从我的月银里,再拨给婉柔妹妹一部分吧,她侍奉夫君辛苦,月银也该多些的。” 侍奉夫君辛苦?她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句话,裴秉安低头看着她,胸膛剧烈地起伏数息,脸色像覆了层冷霜。 有些事,他暂时不能开口跟她解释。 但既然她整日以贤妻自居,处处表现得如此大度,那就如她所愿! 半晌,他冷声道:“那就依你所言吧。” 苏云瑶轻快地点了点头,这会儿她打算去锦绣院给婆母请安,便道:“夫君可还有事要嘱咐我?没事的话,我要先走了。” 裴秉安眉头紧锁,唇角不悦地抿直。 与他见面,她连多一刻都不想留下,连一句话都不想与他多说,只想迫不及待地离开。 他又不是洪水猛兽,山精水怪,她却如此避他不及。 “今天一起用早饭吧。”冷冷地沉默片刻,他吩咐道。 苏云瑶满眼惊讶地看着他。 一起吃早饭?他今天怎么奇怪? 他们极少在一起用饭。 每年有几个月,他要奉命外出办差,两人连面都见不到,更不用说一起用饭了。 留在京都的日子,除了休沐之日,他每天都要去当值。 当值时,他的早饭在宫里用,午膳晚膳则在署衙的堂厨里用,偶尔还会有一些宴席赴邀,回府的时辰早晚不定,在府里用饭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 即便他在府里,两人平常碰面的机会也不多,所以,这一起用早饭的时候更是屈指可数了。 她记得,今年这一整年只和他一起用过一回早饭,还是祖母生病那回,他们一起在桂香堂吃了碗咸粥。 想到那碗让给他喝的齁死人的咸粥,她觉得有些好笑,便下意识看了他一眼,不觉勾起了唇角。 裴秉安垂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不知为何,苏氏回眸看了他一眼,秀眉轻巧地扬起,无声笑了起来。 清澈的杏眸眼波流转,如一颗石子投入清潭之中,泛起阵阵涟漪。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笑,不是那种应付他的虚情假笑,而是眼尾弯起好看的弧度,唇畔俏皮地勾着,这真实而生动的笑容,令他恍神了片刻。 “抱歉,夫君,我这会儿还要去给母亲请安,不能陪夫君用饭了。”突然,耳旁却传来她微笑着拒绝的话。 裴秉安愣了一瞬。 再展眸时,她已带着丫鬟翩然走开,纤细婀娜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眼前,直到拐过前面的拐角,再也看不见。 久久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裴秉安心绪烦闷不已,却只能无声沉默。 她的拒绝,让他无法责怪。 每天,她理完府里的事,便要去锦绣院给母亲请安,之后还要去桂香堂侍奉祖母,她确实没有时间陪他一起用饭。 他想要与她亲近一些,此时却发现,他连与她相处的机会,都极难寻得。 青山在外头牵马等着主子去上值。 可不知为何,看到主子准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那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坚毅脸庞,好像带了些挫败的郁闷之色。 ~~~ 苏云瑶如常去了锦绣院。 到了院里,还没进正房,远远看到了刚从房里出来的裴宝绍。 “大嫂。”裴宝绍提着袍摆几步跑了过来,笑嘻嘻地一拱手。 几日不见弟弟,苏云瑶打量了他几眼,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他白皙的额角竟起了个足有鸽子蛋那么大的肿包,颜色泛着青紫,看上去很是严重。 “怎么回事?”她急忙问道。 裴宝绍摸了摸额上的肿包,疼得龇牙咧嘴深吸了口气,“大嫂,与同窗闹着玩,不小心磕到了桌角上。” 他在国子监的同窗,年纪大小相仿,打打闹闹也再所难免,只是这个肿包让人看了着实心疼。 “玩闹要小心着点,可看过大夫了?” 裴宝绍笑道:“看过了,每天抹一回药,大夫说,过个十多天就好了。” 苏云瑶点了点头,细细叮嘱他,“按大夫说得做,用心涂抹,仔细着点,小心留疤,留疤就不好看了。” 不过,今天并非国子监休沐的日子,宝绍却没去学院,不知他最近课业学得如何。 国子监分外舍生、内舍生与上舍生三等,普通百姓子弟进入国子监,要从外舍生开始学习,经过晋升考试才能升入上舍生。 蒙当今圣上恩宠,四品及以上官家子弟入国子监,便可以直升上舍生,裴宝绍便是以上舍生的身份在国子监学习,而上舍生无需参加科举考试,只要三年考试都为优等,便可以授予官职。 相比于科举考试,这是一条入仕的坦途,只要宝绍认真学习课业,以后便能顺利入朝为官,仕途也会一帆风顺。 虽然与裴秉安和离的计划已经提上日程,但这几年的习惯使然,苏云瑶还是关心地问道:“岁试可考过了?策论一科考得怎样?” 裴宝绍摸了摸头,含含糊糊咕哝几句,突然道:“大嫂,我的笔墨纸砚快用完了,记得给我买湖笔、徽墨、宣纸、端砚!” 说完这句话,他就提袍一溜烟跑远了。 苏云瑶无奈揉了揉额角。 上回为了骑射课程,宝绍要买千里马,裴秉安去了一趟国子监,自那之后,监里同窗之间攀比的风气好转了不少,最近宝绍也没再乱要银子。 谁知没消停多少天,又要最名贵的笔墨纸砚了。 若她现 在就与裴秉安和离了,也省得操心这些事,可她只要还是他的正妻一天,这些事就难以推脱。 到了正房,罗氏慢慢喝着温热的花蜜乳,道:“你们当大哥大嫂的,该多为弟妹操心,你三弟要买笔墨纸砚,关乎到学习课业,你可要放在心上,不要忘了。” 苏云瑶默然深吸一口气,笑道:“母亲说得是。” 这额外花费大笔银子的事,裴秉安是一点儿也指望不上,她少不了得自己添补些。 这些银子,她得全部记在账上,等和离的时候,让裴秉安那厮如数还给她! 娘家婶子与堂弟要来探望自己,伺候着婆母用蜜乳时,苏云瑶便提了这事。 罗氏闻言,突然把碗往桌上一搁,脸皮一绷,嘴角耷拉下来。 “你那个堂弟也来?” 婆母不高兴,苏云瑶只当没看见,她在心里算了算,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笑道:“是的,再过三天就该到渡口了。” 既然亲戚要来了,到底是儿媳的娘家人,饶是再不开心,也不能不让人进门。 罗氏无声冷笑了笑。 长媳乡下来的粗俗亲戚,她连见都不想见。 这次她那个堂弟进府,她定然让宝绍离他远些,若是他再欺负了宝绍,别怪她这个做婆母的责罚长媳! ~~~ 傍晚下值回了府,裴秉安径直去了紫薇院。 到了院里,苏云瑶正靠在美人榻上吃蜜饯看话本。 见他进来了,她不由微微蹙起了眉头。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几天,非年非节,又不是他该宿在紫薇院的日子,他却来了好几次了。 话本正看到有趣的地方,苏云瑶不情不愿地搁下,从美人榻上起身。 她不好直问他怎地又来了,便勉强笑了笑,说:“夫君军务繁忙,有什么事,打发人过来说一声就行了,你亲自过来,太劳累了。” 说实在的,她真的奇怪,当初为了让她少打扰他,他特意让她住在东北角的紫薇院,而他的院子在裴府的西南角,位于对角的两处院子距离很远,来一趟路上就要花费一刻多钟,他无事还要走过来,不嫌累吗? 裴秉安负手而立,视线沉沉地看着她,胸口似堵了团郁气。 若非知道她并不在意他,她这样说,他定然会觉得她温柔体贴,为他着想。 他无声深吸口气。 怕她生疑,他不能说他是特意来她这里。 “无妨,近日下值早些,去探望祖母,顺路经过而已。” 苏云瑶:“哦。” 顺路经过,也不必非要到院里来坐坐吧。 她暗暗腹诽两句,给他倒了盏茶,让他喝口茶,歇歇脚。 沉默着喝完一盏茶,天色快暗了下来,说了几句话,苏云瑶频频看向外面,有意无意地暗示他,该走了。 她的神色,裴秉安都尽收眼底。 他无声沉默了一会儿,大掌撑在膝头,作势要起身离开,对她道:“你早些歇息,我回去了。” 苏云瑶顿时松了口气,连句让他多歇会的客套话都没说,直接道:“那我送送夫君。” 他的贤妻 第26节 裴秉安沉沉看了她一眼,眸底满是郁色。 她不留他,他只得拂袖离座。 如往常般送他到房门外后,苏云瑶便掀帘回屋接着看话本去了。 走了几步,裴秉安负手立在院内,转眸望着正房的方向,视线沉闷,脸色冰冷。 他在这里,整个紫薇院都很安静,丫鬟们敛气屏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有青桔大声哼着小曲儿,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里舞着根手臂粗的木棍,耍的上下翻飞,不亦乐乎。 她欢快的小曲儿甚是刺耳。 裴秉安侧眸看了她一眼,冷淡地说:“何事这样高兴?” 青桔歪了歪头,满脸疑惑:“姑爷,你不知道吗?再过三天,小姐的婶子和堂弟就到京都啦!” 裴秉安拧起剑眉。 苏氏的娘家人要来看她,应当数日前就给她写过信了,可这些见面的日子,她一次都没对他说过。 就在方才,他们相对而坐,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她也根本没想到向他提起这件事。 他唇角逐渐黯然抿直,郁闷地深吸了口气。 在她眼里,他就像她的上司,她拿着府里的月银,尽职尽责地做好他吩咐的事,但也仅此而已。 她自己的私事,她的家事,她从来没有主动告诉过他。 也许,自嫁到裴府的那一天开始,她便从来没把他当做夫君。 第26章 近日天气晴好,青桔也听从苏云瑶的叮嘱,在渡口等了三日。 她一大清早风风火火出了门,过了午时后,扛着一麻袋青州的土产走了几里路,脸不红气不喘,笑嘻嘻一脚踢开紫薇院的大门,带着苏云瑶的婶母刘氏和堂弟苏千山进了院子。 到了屋内,刘氏左右打量了一番,叹息着点了点头。 这将军府是高门贵地,侄女的院子看着不大,里头还算精致,只是与苏家风光的时候是不能比的。 回想苏家过往,刘氏眼眶微湿。 当年裴家老太爷参兵时,赏识提拔他的苏节度使,正是公爹,后来先帝建国,忌惮苏家兵权,公爹便解甲归田,做了个富贵闲人。 公爹去得早,到了儿子辈,秉承公爹遗训,丈夫与长兄皆没入朝为官,而是低调经商,谨慎行事。 外人不知情,实际上,苏家乃是青州首屈一指的富商。 她的丈夫,是个温柔体贴的男人,只是身体不好,他英年病逝后,她便拉扯着三个孩子,没再改嫁,幸得长兄长嫂庇护,日子过得十分安稳。 她记得,当年苏家与裴家祖上定下的婚约,长兄与长嫂心里记得清清楚楚,只是他们膝下只有瑶儿一个女孩,疼得如珠如宝,不舍得她远嫁京都,才故意淡了与裴家的来往,直至后来,双方几乎不再走动。 苏家真正开始落魄,是六年前的事。 天有不测风云,一次运送商货,长兄与长嫂出海后杳无音讯,随行运送伙计和货物的货船倾覆在了海水中。 长兄与长嫂再没回来,几十个伙计的性命和要交付的货物,哪一样都得用银子来赔,苏家自此几乎倾家荡产了。 想到这里,刘氏不由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泪。 嫁到苏家后,她过的是富贵日子,养尊处优惯了,从没吃过一点儿苦头,长兄长嫂突然没了,她泪流满面了一个月,若非云瑶扶着她的肩,让她坚强振作起来,她都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再后来,云瑶长到了十六岁,裴家差人去了青州,接她来京都成婚。 苏家落魄,裴家是高门贵地,那姑爷又是个身居高位的高官,侄女能有这样的婚约,她高兴还来不及,只是离得太远了,不知她在这里过得到底怎么样,每年过了秋收,家里不忙了,她便带着儿子到这里探望。 不过来了两回,一次都没见到姑爷的面儿,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今家里虽大不如以前,只靠祖传的五十亩祭田度日,但之前的见识不减,侄女屋里的东西怎样,日子过得好不好,她略看一看,还是忖度得出来的。 刘氏在圈椅上端庄地坐了,她的儿子苏千山有些坐不住,皱着眉头道:“娘,我想出去看一看。” 刘氏斥了他一句,让他好生坐下,叮嘱道:“你老实些,别乱跑,更不能与旁人打架生事,咱们是你堂姐的娘家人,别给她丢脸。” 刘氏进府的时候,苏云瑶正在桂香堂为老太太侍奉汤药。 老太太昨日贪凉,吃了两口冰镇的圆子,肠胃生痛,大夫开了药,刚熬好喝下,她闭眼歪在榻上歇着,嘴里一个劲地问:“安儿怎还 没回府?” 老太太一生病,就需得长孙和长孙媳在旁边寸步不离地守着。 大夫说了,她只是一时的毛病,不妨事的,裴秉安还没下值,苏云瑶便道:“祖母,夫君过会儿就回府了,他一回府,就会来探望您的。”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头,闭嘴不说话了。 看她老人家此时比先前的症状好了些,苏云瑶打算去外间喝口茶歇会,还没起身,秋红快步走了过来,拉着她的手往院外走,道;“大奶奶,您娘家亲戚来了,在紫薇院等着呢,你快去。” 苏云瑶立刻便返回了紫薇院。 远远见了婶母和堂弟,她提着裙摆小跑过去,一下搂住了刘氏的肩膀,笑道:“婶子怎么才来,我想死你们了。” 刘氏喜极而泣,眼里的泪滚滚落了下来。 擦了擦眼泪,娘儿俩相对坐下,刘氏拉着侄女的手左看右看,笑道:“将军府养人,一年没见,个子更高了,人也更好看了。” 苏云瑶差点失笑,她都快二十了,要不是嫁给裴秉安那厮,而是寻了个温柔体贴的年轻郎君,说不定已生下孩子当娘了,婶子还夸她长高了。 只是一年没见堂弟苏千山,乍一见了,苏云瑶差点没认出来。 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人高马大的,搓着手局促地坐在那里,一年没跟堂姐见面,一时有不好意思,低头盯着脚下的青石金砖,道:“姐姐。” 刚与婶子说了几句话,青桔兴致冲冲地跑了进来,道:“小姐,婶子,姑爷来了!” 刘氏忙打住了话头,苏云瑶惊讶了几瞬,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转眼间,裴秉安已大步走了进来。 他刚下值回来,一身墨色官袍未换,气势不怒自威,神色难辨喜怒。 苏云瑶满眼疑惑地看着他走到近前。 不知他是来寻她有事,还是听说婶母来了,特来相见? 她定神想了想,后一种情况,属实不太可能。 成亲那一年,婶母和堂弟来京都探望她,那是娘家第一次来人,怎么也要见一回姑爷,她曾在他的静思院等了半天,他却没回来,而是差小厮青山告诉她,他要外出办差,没法回府见他们。 成亲第二年,婶母和堂弟再来,他倒是在府里,她抱着满心的希望去找他,娘家人千里迢迢来了,希望他能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见一见面,可他只是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说:“公务繁忙,无暇相见,请他们自便吧。” 这一次,婶母和堂弟要来的事,她连提都懒得跟他再提。 “夫君有事?”因他贸然进来,她蹙起了秀眉。 裴秉安沉沉看了她一眼:“我来拜见婶母。” 刚回府,他听说苏氏的娘家来了人,还没去探望祖母,便先来见她的家人。 苏云瑶讶然盯着他。 她没听错吧?裴大将军竟百忙之中特意抽空来探望她的婶母? 不过,他来不来的,又有什么关系,平白打扰她与婶母叙话而已。 默然一会儿,她敷衍地点了点头。 他既然来了,也不好此时让他走开,只是希望他不要多呆,浪费她与婶母堂弟相聚的时间。 裴秉安在屋内扫了一眼,见到一包蓝色头巾的妇人,穿着打扮与乡间村妇无异,想是苏家婶母无疑,便一拱手,不失礼节地问了好。 刘氏还是1回 见到侄女婿。 暗暗打量几眼,这侄女婿气势非凡,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和侄女站在一起,是十分般配的一对,只是神色太冷了些,让人望而生畏。 拂袖落座后,裴秉安淡声开口:“婶母家中一切可好?” 虽是亲戚,但裴家是高门贵地,侄女婿又身居高位,刘氏自知分寸,没敢坐着回话,站着道:“多谢将军挂念,一切都好。” 婶母是长辈,却如此拘谨见外,裴秉安眉头拧起,沉声道:“婶母请坐。” 刘氏不安地看向侄女,见苏云瑶冲她点了点头,便也不再那么害怕,坐在椅子上,恭敬得与他说话。 例行公事般拉了几句家常,裴秉安便沉默起来。 自苏氏嫁与他后,他没有见过她的娘家人,更没有陪她回过娘家。 至于她家中的情形,他也从未过问过,此时要谈及家中事务,才发现没什么可说的。 熟络了几分,刘氏看这侄女婿,虽是个高官,却并不像老太太那样高高在上目中无人,拘谨害怕便少了几分。 这回到京都来探望侄女,只带了些田里种的瓜果蔬菜,家里还有一亩鱼塘,养了许多鲈鱼,山高路远的,没法带过来,刘氏笑道:“将军以后若是得闲,和瑶儿一起到青州来,家里养着鲈鱼,清蒸最好吃了,瑶儿喜欢吃,将军也陪她尝一尝。” 裴秉安略点了点头,目光下意识落在苏云瑶身上,眸底闪过一抹黯淡之色。 他与她成婚三年,与她呆在一起的时候不多,只偶尔见她喜欢吃些甜腻的零嘴,还从没发现,她喜欢吃清蒸鲈鱼。 不知他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亲自陪她去青州娘家,吃一次她喜欢的清蒸鲈鱼。 “婶母远道而来,可在府里多住些时日,你有时间便陪婶母和堂弟在京中转一转,领略些京都风光,不要只呆在府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沉声叮嘱道。 这事不必他提醒,苏云瑶拧眉看了眼香漏,耐着性子点了点头。 他来了足有一刻钟,呆得已经够久了,他在这里碍事,她与婶母都没法聊天了。 她突然想到,老太太还生着病呢,还得他这个孝顺的长孙前去侍奉,便微微笑了笑,提醒道:“夫君......” 话未说完,宋婉柔的丫鬟白莲突然来了紫薇院。 “将军,姨娘咳嗽得厉害,请您去看一看吧。”她站在门槛外,神色着急地道。 苏云瑶悄然舒了口气,老太太病了,宋婉柔也病了,这下他不走也得走了。 “夫君,你快去看看吧,别让妹妹等急了。”她忙起身催他走。 裴秉安脸色沉冷,一言未发。 他看到,迫不及待地请他离开时,她明显松了口气,唇角的笑意险些掩饰不住,眼尾都高兴地弯了起来。 此刻,他只觉胸口似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喘不过气来。 一日夫妻百日恩,三年间同床共枕数次,她就这么不念夫妻情分,只想暗暗拒他于千里之外,连片刻都不愿意让他呆在她的身边吗? 他沉默一会儿,冷冷拂袖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贤妻 第27节 第27章 目送裴秉安离开紫薇院,苏云瑶笑吟吟地回到屋里,却发现婶母站在那里,两眼含泪地望着她。 苏云瑶唇边笑意凝住,忙走了过去扶她坐下。 “婶子,怎么了?” 刘氏方憋回眼里的泪,道:“瑶儿,姑爷纳妾了?” 前两年到裴府来,虽说没见到这位位高权重的侄女婿,但侄女婿身边除了侄女这个妻子,没有别的女人。 她本以为,姑爷看着虽有些面冷,却像是个值得托付的男子,也许他与那些高门贵地的郎君不同,是会一心一意对侄女好的。 侄女千里迢迢嫁到这里,娘家人没了本事,没法子给她撑腰壮势,只要姑爷对她好,她在这府里的日子,就不会过得委屈。 谁想他还是纳了妾室。 苏家的男子,从未有纳妾的,就连公爹在世时,身为一方节度使,麾下统领数十万士兵,自始至终,身边也只有婆婆一个妻子。 夫妻若真心相爱,是要携手过一辈子的,也只能与他一人白首偕老,哪个女人愿意与别人分享自己的男人? 这三年来,侄女每次写信都是报喜不报忧,她以为侄女的日子应当过得顺顺当当的,现在才知道,这孩子只是自己咽下苦水,不让家里知道她的难处。 刘氏的泪水滚滚落了下来。 怪她无能,支撑不了苏家,也护不好孩子。 难怪长兄长嫂在世时,故意断了与裴家的联系,这高门贵地的婚约,原不是什么好事。 可恨她没有长嫂的见识风采,若承得长嫂半点本事,重振苏家家业,侄女也不必关在这高门大院里委屈地熬日子。 看到婶母落泪,苏 云瑶慌了神。 可是计划和离的事,她这会儿又不能告诉婶子,只得笑着道:“婶子,你别多想,我在这里过得挺好的,将军待我也很好。” 好说歹说,刘氏总算止住了泪。 娘儿两个对灯夜话,一时说到家里的事,一时提及了徐长霖,一时又说些裴府的家长里短,直过了三更,方才睡下。 翌日一早,苏云瑶去花厅理事,刘氏自去她的婆母罗氏的院子里问好。 她不远千里到京都探望侄女,是长媳最亲近的娘家亲戚,按理罗氏该亲自来迎的,不过她没露面,让丫鬟出来传了话,“夫人身体不好,今日就不见婶子了,夫人说了,要婶子别拘束,要吃什么用什么,尽管给大奶奶说,把这里当家一样,别见外。” 顿了顿,丫鬟又道:“夫人还说,婶子记着看好苏郎君,别让郎君在府里惹是生非。” 罗氏没有相见,是为怠慢轻视远客,担心侄女被婆婆刁难,刘氏只装作不知,陪着笑脸道:“我知道了,夫人好好养着身体,有空了我再来与夫人说话。” 等苏云瑶理完了事,刘氏与她一起去老太太的桂香堂探望。 桂香堂中,因前日的病还没好利索,老太太歪在榻上躺着。 榻旁的桌子上,有几筐新鲜的桂圆,是宫里赏赐的,裴秉安都孝敬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肠胃不适,不能吃,此时崔如月正坐在桌子旁边,丫鬟红绫躬身蹲在她脚边剥着桂圆壳。 红绫剥一个,崔如月便拈到嘴里吃一个,吐出来的核堆在碟子里,快堆成了一座小山。 看着二孙媳不停地吃着龙眼,老太太目露慈爱,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今天她额上系了一条抹额,靛青的底,上头绣了福寿吉祥的云纹,是宋婉柔亲手做好孝敬的,她很是喜欢,当即戴上了。 看到长孙媳的娘家婶子进来,老太太作势要起身,刘氏忙道:“老太太安好,听说您身子还未大好,可别起来,好生躺着养病。” 苏云瑶上前,把软枕放在老太太身后,让她老人家靠着,又让丫鬟去捧了药来,要服侍老太太吃药。 这个时辰,比她往常来晚了些,秋红把药端过来时,小声道:“大奶奶,昨晚将军在这里守了老太太一夜,刚走了没多久,若是你来早些,就与将军见面了。” 苏云瑶不由莞尔一笑。 昨晚宋婉柔病了,裴秉安从紫薇院离开,去了她的院子,看来他并没有在那里多呆,又转而来了桂香堂侍奉祖母。 也对,呵护妾室与奉行孝道相比的话,他定然是把孝道放在前面的。 只是辜负了宋婉柔辛苦装病,也不知她会不会郁结生气。 秋红私下告诉她这事,是为了宽慰她。 奈何这好心的丫鬟不知道,裴秉安去看望谁,去守着谁,是在月华院过夜,还是在桂香堂守着老太太,她都毫不关心。 “我知道了,谢谢。”她轻拍了拍秋红的手,把药从她手里接过来。 老太太用了药,对刘氏道:“听说你们来,带了些家里种的瓜果蔬菜。” 刘氏笑着道:“是,都是些土产,比不上京都的好东西,老太太别笑话,尝尝鲜吧。” 刘氏带着儿子坐船捎来的土产,都是苏家祖田里种的,有南瓜山药茄子,还有一筐青州的绿葵菜。 这葵菜是苏云瑶爱吃的,京都没有这种菜,路上要颠簸一个月,因怕捂坏了,刘氏在筐里埋了一层土,移了刚出头的青葵栽到土里,一路上浇水看顾,到了京都,正好可以摘了吃。 那些南瓜山药茄子,在京都也常见,只有这葵菜,算是个稀罕的,婶母来的头一日,苏云瑶已经把这些葵菜分了几份,各处院子都送了些,给老太太送的,自然是最好的那份。 老太太半阖着眼睛靠在榻上,似笑非笑道:“我看见那些葵菜了,好意我心领了。听说你们家里的祖田也不少,一家大小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种出来的菜,倒也比不上我园子里的那些菜好。” 刘氏尴尬地笑了笑,不知该说什么,一旁的崔如月马上接过了老太太的话头,转头看着苏云瑶道:“大嫂,祖母说得不错,咱们家什么没有,难为婶子大老远的带来这些东西,费劲不说,还不值什么。” 老太太这样说,明里暗里摆着高高在上的姿态,看不上落魄的苏家,苏云瑶微微勾起唇角,不紧不慢地啜了口茶,道:“若说是种菜,我们哪能比得上祖母,别说我了,当年我婶子还是小姑娘时,祖母已经在田里劳作过多少年了,懂得可比我们多多了。” 大嫂在奉承祖母,崔如月怕落于下风,忙笑着连声道:“那是,咱们家搬进京都前,祖母可在家里种了好几亩农田呢!” 苏云瑶抿唇微笑不语,老太太的脸却不高兴地紧绷了起来。 苏家现在是落魄了,可要数老太爷这一辈,裴家是苏家提拔起来的,比不上苏家煊赫。 况且,进京前,自己不过是个种地的乡野村妇,虽说现在有诰命在身,今非昔比,但那时的事,她可不想听人提及。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长孙媳听着是夸她,实际却拣不好听的说,她可不愿意看见她再在眼前晃悠。 反正长孙已经纳了妾室,迟早会诞下重长孙,生孩子的事,她也不指望苏氏了。 “我累了,你们回去吧。”老太太冷着脸让她们离开。 回到紫薇院,刘氏眼圈有些泛红。 她看得出来,侄女的婆母和祖母都是不好相处的,在裴府操劳家事不容易,姑爷又是个沉冷寡言的,还纳了妾室,侄女的日子,过得不容易。 “你与姑爷,怎么还没有要个孩子?”刘氏让苏云瑶坐下,拉着她的手问。 若是有个孩子,好歹有个依靠,夫妻之间有个纽带,关系也能亲近几分,以后在这府中慢慢也能熬出头来。 婶母心里想的什么,苏云瑶不用猜也知道,她微微一笑,面不改色地胡诌起来。 “婶子不用担心,我们夫妻恩爱着呢,生孩子的事,我们打算顺其自然,他身体不太好,我不想给他那么大压力。” 刘氏愣住,震惊得无法言语,回过神来后,不禁悲从中来,心里更加难受了。 侄女进了这样的婆家,嫁了个这样中看不中用的姑爷,她怎么对得起大哥大嫂! 可不管怎么说,这姑爷虽然不怎么中用,到底还是侄女的依靠,若凡事没有他撑腰,这府里的日子只怕会更不好过。 “瑶儿,你说你们夫妻恩爱,我怎么看着,姑爷晚上不住这儿,你也不去他院里?”刘氏忍着难受问。 婶子观察得仔细,为了让她少担心几分,傍晚时分,苏云瑶让丫鬟熬了一锅茶汤,等着裴秉安回来。 下值回了府,裴秉安径直来了紫薇院,看见他抬脚迈进正房,苏云瑶便立即起身迎了上去,灿然笑道:“夫君。” 垂眸看着她弯起的唇角,裴秉安呼吸悄然一滞。 她今日的笑,不似作伪,她见了他如此欢喜,让他不禁有些意外。 他刚从府外回来,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苏云瑶体贴地帮他理了理衣襟,道:“夫君今日做了什么?怎么回来得这样晚?可用过饭了?” 裴秉安拧起眉头。 她今日对他的关心,十分不同寻常。 不等他开口,苏云瑶抬手摸了摸头发,额边一缕乌发凌乱地飘落下来,她笑着指了指,示意他 帮她抿起来。 不知她到底想做什么,裴秉安沉默片刻,抬起大手,将那一缕乌黑的头发,轻轻掖到她的耳后。 隔着一道帘子,坐在次间的刘氏看到他们夫妻恩爱的模样,难受了半天的心情,总算比之前好了一些。 只是再次见到这姑爷,她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后,便去了厢房歇息。 婶子一离开,苏云瑶便也懒得再装了,重新捋了捋自己的那缕乌发,径自往美人榻上一靠,拈了块蜜饯吃着,道:“夫君喝茶吗?” 裴秉安有些不悦。 她方才还笑意盈盈,双目含情,婶母离开后,她转眼便与他疏离了几分。 恍然明白过来她方才的目的,是在婶母面前演戏,他的脸色顿时如覆寒霜,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若非知道她想要与他和离,想必这次又会被她这番温柔体贴的举止骗过了眼睛! 瞧她半靠在美人榻上的姿态,太过随意,不够端正,让他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他默然几息,压下教导她的念头,沉着脸拂袖落座,坐姿笔挺而端正。 “喝茶。”他淡声道。 苏云瑶乌黑的眼珠转了转,示意丫鬟把熬了小半个时辰的茶汤送来。 这茶汤特殊,除了茶叶若干,还放了一把白色的莲子心,几颗晒干的龙眼壳。 “夫君,你受累了,这龙眼莲子汤特意给你熬的,夫君多喝点吧。”苏云瑶给他倒了一盏,体贴地说。 裴秉安垂眸,视线落在眼前的茶盏上。 黑褐色的茶汤,热气袅袅,散发着非同寻常的味道,与当初她给他准备的热汤,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尝了一口,苦涩难咽。 苏云瑶坐在他对面,这会儿的姿态也端正了,双手规规矩矩搁在身前,温柔地催促道:“夫君,多喝一点。” 裴秉安无言以对。 他总算知道,她是故意做这种苦口的东西,让他喝下的。 细细回想,成亲这三年来,似乎每隔一段日子,她就会给他熬这种汤喝。 他的贤妻 第28节 她为何要这样做? 只是为了看他苦口难咽的模样,暗自发笑吗? 他沉默数息,垂眸看向她,沉甸甸的视线似有实质。 “为何要放莲心和龙眼壳?” 苏云瑶不动声色地扬起秀眉。 老太太偏心弟媳,又奚落苏家,她以前跟他抱怨过一次,他却道:“祖母关爱小辈,也感激苏家当年的恩情,是你想多了。” 他不信,她之后便懒得再跟他说了。 不过,每次她在老太太那里受了气,就给他送一碗苦汤,老太太让她不高兴,她就拿她的孙子出气。 这碗茶汤他喝了,看他苦口的模样,她心里的气也就顺了。 “莲子心和龙眼壳都有清热下火的作用。”她敛去唇畔暗笑,一本正经地说。 裴秉安默然无语,视线落在眼前的桌案上,桌上除了一碟甜腻的蜜饯,没有其他可口的东西。 他可以喝苦口的茶汤,也得吃些可口的压压苦味吧。 “可有龙眼?”他沉声道。 苏云瑶摇了摇头,她不爱吃,没买。 裴秉安悄然拧起了眉头。 他一向孝顺祖母,宫中赏赐之物,大都先送到桂香堂去,这次有几筐龙眼,本以为祖母会平分给各院尝鲜,谁料她这里竟一点儿都没有。 这些府里的琐事小事,以往他并不在意,而苏氏故作贤惠,记忆中,似乎未曾向他提及过。 又或许,她提过几次,他并没放在心上。 沉思片刻,他端起苦汤,仰首喝了个一干二净。 饶是知道她是故意这样的,只要她开心,他便不问理由,愿意咽下。 “喝完了,还有吗?”他看着她道。 苏云瑶唇角勾起,大度地笑了笑。 她也不是小气计较的人,罚他一碗就够了。 “夫君吃块蜜饯。”她推给他一碟子梅子蜜饯,酸酸甜甜的味道,是她平时爱吃的。 裴秉安犹豫片刻。 他平时不爱吃这些甜腻的零嘴。 但一块蜜饯入口,甜意沁入心底,味道竟然好极了。 吃完蜜饯,视线灼灼地盯着面前的人,裴秉安剑眉紧锁。 苦汤他已如她所愿喝下。 他却不知道,她打算和离的想法,是否改变了? 不偏不倚地说,府中长辈慈爱,同辈友善,小辈可爱,就连婉柔也是懂事知礼的,对她这个正妻没有半分不敬之处。 更重要得是,他堂堂八尺男儿,身板样貌皆属上乘,他属实不清楚,到底哪一点,不合她的心意? 第28章 婶子在裴府住着,一天到晚,苏云瑶与她都有说不完的话。 午饭时候,刘氏将青州带来的葵菜凉拌了,倒入几滴清油,佐些细盐白糖,给苏云瑶做下饭的小菜。 凉拌葵菜清爽又新鲜,苏云瑶夹了一筷细细嚼着,满足地眯了眯眼睛。 堂弟不知去了哪里,这里只有她与婶子两个,两人没讲究那些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边吃着饭,一边说些家中琐事。 “婶子,那常家少爷可还到家里闹过事?”苏云瑶道。 当初家里飞来横祸,常家少爷仗着有权有势,非说苏家欠了他们一大笔债,曾要逼着苏家以人抵债,若不是苏云瑶想了个法子狠狠教训了他一顿,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刘氏笑道:“自打你教训了他那一次,这三年来,他每次经过咱们家门口的时候,都要绕着走,更别提敢来闹事了。” 苏云瑶点头笑了笑,家里安稳,她就放心了,只是,对于堂弟苏千山以后的前程,她有些发愁。 他今年十五岁了,身高已有七尺,身板结实,力气又大,看现在的长势,待成年后,只怕能赶上裴秉安那厮的个头。 只是他空长了个高个,却读不进书去,在书塾读了两年,被先生责骂了几回,说他不是读书的料子,便再也不肯去书院了。 他现在帮婶母在家里种地,一个人能顶六个干活的长工,可只耕耘那几十亩地也不是个法子,难有出头之日。 她已有了个打算,想让千山留在京都进学,以后谋个好前程,不过这事还得问过婶子的意见,方能定下来。 正说着话,想起来大半天没见儿子的影儿,怕他在裴府闯祸,刘氏道:“这个时辰了,也不知千山那小子回院子了没有,他贪玩,别在外头惹是生非。” 婶子说堂弟贪玩闯祸,苏云瑶却有些不认同。 堂弟老实憨厚,不是主动惹事的性子。 只是前两年到裴府来,每次与宝绍一起玩耍,会闹出些矛盾来,那些矛盾也不过都是些因争一块糕或玩一把弓箭吵嘴的小事,过后两人很快就会和好,她也不曾在意。 但是,她觉得这是小事,婆母却并不这样认为。 虽是同龄,千山却比宝绍高壮结实,每次她都觉得宝绍被欺负狠了,吃了大亏,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很是生气。 所以,听到堂弟也要来裴府看她,婆母才这样不高兴。 堂弟住在府中的客院,这两日与裴宝绍慢慢熟络起来,偶尔会与他一道出门去,为免两人再闹出矛盾来,惹得婆母不悦,苏云瑶思忖一会儿,搁下筷子,道:“婶子别担心,我让人过去看看。” 话音刚落,急匆匆的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青杏快步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脸十分着急的模样。 她一向行事稳当,少有这种神色,苏云瑶忙道:“发生什么事了?” 青杏看了眼屋内,见刘氏也在,匆忙中没忘了弯腰行礼,道:“大奶奶,婶子,苏郎君与三少爷打起来了,拉都拉不开,你们快去看看吧。” 苏云瑶匆匆赶到客院的时候,堂弟与裴宝绍的厮打还没有停下来。 苏千山个子高,力气又大,两人打架,他此时占据上风,将裴宝绍反扭着两条胳膊按在了地上。 裴宝绍来回挣扎,怎么使劲也挣脱不得,白皙的脸登时涨得通 红,气得高声骂道:“乡下来的土蛮子,放开我!” 苏千山不吭声,松开一只手,猛地提拳朝他后背砸下去。 这一下力道又凶又猛,只听一声惨叫响起,裴宝绍抬起头,鲜血从额角喷溅出来。 这热乎乎的鲜血,像往身体里注了把力气,他撑着地面起身,转头一口咬住苏千山结实的手臂,两个人转瞬又扭打起来。 一旁的小厮丫鬟想上前拉架,两人异口同声地喝道:“滚开!谁也别过来!” 这里打架的事,早有丫鬟飞跑着去了锦绣院,还没等苏云瑶上前制止,罗氏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见到儿子额头流血的模样,罗氏惊得踉跄几步,险些绊倒在地,苏云瑶急忙扶着她的胳膊,道:“母亲先别着急,小心身体。” 罗氏抬手指着她,气急败坏地说:“我如何不着急!你还不快让你的好兄弟停下来!看看宝绍让他打成什么样子了,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刘氏早已吓得慌了神,此时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跑过去,斥责时声音都颤抖地变了调:“孽障,你给我住手!” 苏千山握紧拳头,横眉看了眼裴宝绍,揉了揉自己青肿的眼睛,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 他一起身,裴宝绍也手脚并用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摸了摸自己的额角,定睛一看,手心赫然多了一滩血迹,遂用力往脸上抹了几把,糊的满脸皆是鲜血,直挺挺往地上一躺,双手握拳捶打着地面,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 “我流血了,我头疼肚子疼全身都疼,我要死了,你等着偿命吧!” 儿子闯出这种大祸来,刘氏急得两眼一黑,闭眼朝地上栽去,苏云瑶眼疾手快搀住了她,道:“婶子,你别着急,宝绍没有大碍。” 听到侄女的话,刘氏悠悠转醒,只是抓着她的手,两眼紧盯着她,却着急地说不出话来。 看到裴宝绍闭眼躺在地上打滚嚎叫,罗氏放声哭了起来。 苏云瑶要去照顾婆母,可婶子还在眩晕之中,她一时顾得上这个,便顾不上那个,正忙乱的时候,沉稳的脚步声越过院门,裴秉安大步走了进来。 他扫了一眼院内的情形,径直走到了裴宝绍的身前。 视线掠过他的脸颊头顶,见并无要紧的伤势,他便撩袍在三弟身前蹲下,长指并拢在他胸腹要害处按了按。 裴宝绍神色如常,并没有吃痛的模样,裴秉安脸色顿时一冷,沉声命令道:“起来。” 裴宝绍睁开眼,看见大哥赫然出现在他面前,唬了一跳,忙不迭爬了起来,在他面前笔直地站好。 裴秉安斥道:“身体并无大碍,为何做此形状?堂堂七尺男儿,难道要像小儿一样撒泼耍赖不成?” 裴宝绍讪讪笑道:“大哥,我......我就是脸上出血了,害怕,这不才喊了两声......” 裴秉安拧眉,沉冷视线越过他,看向苏千山。 “为何打架?” 苏千山暗暗握紧拳头,脖子不服气地梗着:“他说话不算话!我们本说好了射箭比试,他要是赢了我,我就做他的书童,他要是输给我,就把他挂在墙上的那把刀送给我!他连输给我三次,却不认账......” 裴宝绍急忙打断他的话,道:“大哥,我那是跟他闹着玩的,谁想他当了真,打起架来还这么下狠手!” 裴秉安锐利的眼神看过去,裴宝绍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鹌鹑似地低下了头。 近日,国子监暗地里兴起一种新游戏,书生们会挑出书童来比试,谁的书童力气大功夫好,谁就拔得头筹,倍有面子。 他的书童个个瘦鸡似的没力气,指望不上,这两日和苏千山熟了,看出他手大脚大有一把子力气,本想让他做自己的书童,谁料他不服他,提出要比试箭术。 比试就比试吧,这小子连弓都没拉过,他本以为自己会稳赢的,没想到他每回都赢了他! 那刀是大哥当初在边境打仗时从敌将手里缴来的,吹毛断发尚在其次,意义实在非同小可,他宝贝似地挂在墙上观赏,用都不舍得用,打死他,他也不舍得给这小子! 裴秉安不容置疑地道:“言必信,行必果,既已说定,就该按照约定兑现。” 大哥的话,裴宝绍不敢不听,可这刀他实在不想给,他握紧了拳头,低声道:“我不会给他的,我做错了事,大哥罚我吧。” 裴秉安拧眉看他了片刻,三弟却没有悔改的迹象,便冷声道:“言而无信,该当府规处置,来人,拿鞭子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长子竟然真要拿鞭子抽宝绍,罗氏霎时气得脸色铁青。 老爷去得早,她辛苦拉扯宝绍淑娴长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长子竟然不把她放在眼里,一味偏心长媳的娘家人,她到底只是继母,比不上他亲娘! 可长子身居高位,以后宝绍淑娴还得多倚仗他,她这个继母说不得他,骂不得他,心里憋了一口气,实在胸闷得厉害! 他的贤妻 第29节 她说不得长子,总能骂得了长媳! 罗氏嘴唇颤了颤,转头瞪向苏云瑶,恨声道:“你看看你的好兄弟,把宝绍打得满脸是血,秉安还要拿鞭子抽他!他铁面无私,不讲情分,严厉管教兄弟,不顾他的死活,你这个当大嫂的,平时嘴皮子不是利索得很,这会儿怎么像个木头似地杵在那里,怎不知道上前劝劝?如果宝绍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 她的话,苏云瑶暂时置若罔闻。 事有轻重缓急,眼下,宝绍挨罚的事是次要的,婶子的身体最是重要。 婶子头晕得厉害,她小心扶着她坐在一旁的石墩上,轻轻拍了几下她的脊背,待她定下心神后,便慢慢站起身来,看了眼罗氏,打算向她解释一番。 可还没等她开口,裴秉安已展眸看向她,利刃似的沉冷眼神示意她不许开口。 苏云瑶:“......” 行,他是一家之主,他不让她开口,她就闭嘴。 继母方才的话,早已令裴秉安意外地拧起眉头。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三弟本就有错,现在他自己认罚,长兄如父,他替父训斥教导兄弟,以府规处置,何来不顾他的死活? 母亲咄咄逼人地指责长媳长子,分明是在袒护三弟,她这样的纵容溺爱,于三弟来说,只能是有害无益。 裴秉安沉声道:“母亲稍安勿躁,我这样做,并非不顾三弟的安危。” 他话音刚落,老太太扶着丫鬟的手,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要罚宝绍,先罚我!” 看到孙儿顶着满脸的鲜血,老太太颤手指了指苏云瑶,欲骂又止,又转头看向裴秉安,连声道了两个好字。 老头子在世时,最疼的就是他,小的时候,常常把他抱在怀里,教他摆兵布阵,传他伯爵之位,以前分明什么都好好的,自打他非要娶了那破落户家的女儿进府,什么都变了! 他极为看重苏氏,待她不同于旁人,明明二孙媳妇崔如月先嫁进裴府,他这个当大哥的,不说把府里的中馈交给她打理,非得交给刚进门的苏氏打理! 这也就罢了,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说过什么,可苏氏三年没生下孩子,也没见他舍得责骂她一句,还反倒一趟趟往她院里跑! 他疼爱苏氏,心早就偏了,如今也不疼爱他的兄弟,也不关心他的继母,现在更是连她这个祖母也不孝顺了,反倒把揍他兄弟的外人当好人,亲疏不分,不近人情! 不过,他是裴府的长孙,裴府荣宠皆系于他一身,她这个当祖母的,自然是不会骂他的,归根究底,事情都是由苏氏引起,要该骂的,是苏氏! 老太太思绪回转,狠狠瞪了几眼苏云瑶,让人立即把鞭子拿来,对裴秉安道:“你一心向着外人,眼里哪还有我们?如今你不管你兄弟的死活,我还能不管?我倒要看看你还知不知道孝顺两个字怎么写,今天这个鞭子,敢不敢落在你三弟身上!” 祖母如此明显得偏袒三弟,裴秉安意外不已,长眉几乎拧成一团。 沉默片刻,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周围的人。 继母与祖母都站在三弟身旁,一边询问着他的伤势,一边愤怒地指责着苏家人。 “早说就不该让他们进府的!” “乡下来的,哪里懂什么规矩,举止粗俗野蛮!” 指责声中,婶母刘氏脸色惨白,一言未发,满眼含泪,而苏千山握拳挺直脊背站在那里,脖子倔强地梗着,却没有为自己出声辩解。 在这一片混乱中,察觉到他的目光,苏氏抬起头来,神色平静地对着他的视线,似乎在默默等待他处理眼下乱糟糟的局面。 裴秉安一时沉默起来。 他素来以为,祖母与继母慈祥和蔼,疼爱小辈,可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她们偏疼重视的是裴府的人,而苏氏的娘家人是没什么权势的外人,不管事实如何,也无论是非对错,她们对苏家人,没有尊重,没有友善,眼神之中,难掩轻视与不屑。 他可以确定,但凡苏家有些身份地位,祖母与继母也不会这样不顾体面,出言辱骂。 那苏氏呢?自她嫁给他以后,在府里当家理事的三年,是否也会因为“没落苏家之女”和“外人”的身份,遭受过继母与祖母的冷眼? 下人将鞭子呈了过来,老太太正要抢过鞭子发作,裴秉安突然沉声道:“祖母息怒。身为长孙,我应当事事作为表率,如今三弟有错,我亦有责,三弟该受罚二十鞭,我做为大哥,当先领四十鞭!” 三弟有错,他不会因为祖母的偏袒,而免了对他的惩罚,事已至此,为表公正,他当以身作则,肃清家风。 老太太惊愕地愣在原地,罗氏也不作声了。 隔着远远的距离,苏云瑶正要开口,知道她惯会装贤惠,此时开口定然是想要让三弟和他免了鞭罚,裴秉安锐利的眼神看向她,冷声道:“你不必说什么,也不用求情。” 苏云瑶:“......” 他自己愿意挨打,她才不想开口向他求情。 那鞭子落在他身上,她觉得出了口气,心里反而还痛快些, 只是,今天祖母和婆母不分青红皂白,不问事情原因,便认为千山将宝绍打得头破血流,非但斥责了她这个长媳,还在指责他不顾兄弟情分,忘了孝道二字,属实冤枉了些。 她需得将事情说明白了,还千山一个清白,给三弟一个教训,也还要婆母祖母心服口服,更重要得是,她不能让婶子在裴府受欺负,受委屈。 苏云瑶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缓缓走了过去。 “夫君且慢,我有话要说。” “三弟脸上的血,是因他额角原有一处肿包,和千山打架时,肿包破溃流血,并非是被打的头破血流。” 她声音平静地说完,转眸看向裴宝绍,道:“宝绍,你说是不是?” 大嫂观察仔细,记得他额角有个肿包,抵赖不得,裴宝绍心虚地擦了擦脸上的血迹,道:“大嫂说得对。” 话音落下,人群安静了下来,罗氏止住了抽泣声,老太太的脸色也变了。 苏云瑶环视周围一圈,视线落在裴秉安的脸上,对他微微笑了笑。 “三弟与堂弟对我而言都是非常亲近的人,我无心偏袒谁,我的夫君也是。今日两人打了一架,孰对孰错,夫君一眼便辨明了情况。母亲不分对错,出言指责我和我的夫君,祖母是非不分,拿孝道来压我的夫君。现在真相大白,母亲指责的话,该收回去了,祖母口口声声要夫君孝顺的话也该收回去了。若是长辈说得有错,夫君还事事顺着长辈的意思,那便不叫孝顺,而叫忤逆。” 罗氏与老太太都闭口不言,脸色难看至极,苏云瑶看向裴宝绍,温声道:“三弟,我知道你只是偶尔胡闹了些,并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你今天这样表现,只是不舍得你大哥给你的刀,珍重他送与你的东西。这是人之常情,大嫂理解你的。可事到如今,事情总要解决,你看该怎么办?” 裴宝绍惭愧不已,眼圈不由红了。 他今天这样故意耍赖,真相揭穿,实在丢脸,大嫂这样说,是在给自己递台阶下,也是在给他机会,让他知错就改。 他实在不该言出有悔,也不能连累大哥挨鞭子。 “愿赌服输,刀我不要了,我甘愿送给千山。”他看着苏千山,高声道。 苏千山抬手擦了擦麦色脸庞上的汗珠,顶着青肿的眼圈,嘴角缓缓咧开笑了起来。 “宝绍兄弟,你喜欢刀,我也不强要,我更喜欢弓箭,你送我一把弓箭,咱们打架的事一笔勾销!” 两人握手言和,一场争执顷刻化为无形。 裴秉安负手而立,展眸看向苏云瑶,目含赞许。 他动用鞭罚,以武服人,倒不如她循循善诱,让三弟发自内心地承认错误。 兵法有云,两国起兵,上策并非百战百胜,而是伐谋,她虽不读兵法,但此举有异曲同工之处。 苏云瑶没有理会他的视线,而是看向婆母与老太太,神色冷了几分。 “母亲,祖母,宝绍与千山已经没事了,只是婶子方才受了惊吓,现在还有些惊魂未定。” 误会了苏云瑶的堂弟,又被她一通反驳,老太太和罗氏脸上挂不住,此时听到她这样说,老太太抿紧了唇没作声,罗氏尴尬地笑了笑,道:“亲家婶子,都怪宝绍这孩子,他太胡闹了,现在没事了,你别担心,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 她既已这样道歉,刘氏便道:“亲家哪里的话,都是一家人,孩子闹了矛盾,我们当娘的都跟着担心罢了,现在他们和好了,我自然也好了。” 说过话,罗氏与老太太刚要带着丫鬟离开,苏云瑶微微一笑,叫住了她们,“祖母母亲且慢,我还有话说。” 她顿了顿,抬眸看向裴秉安,道:“我们乡下来的,举止粗俗野蛮,不懂什么规矩,还请夫君评评理,事情尚未弄清原委之前,对着旁人随意指责侮辱,算不算懂礼?” 老太太拧起了眉头,罗氏闭嘴不说话了,裴秉安看了眼她们,正色道:“苏氏所言不错,做为儿孙,我们自该孝敬长辈,可身为长辈,也请祖母与母亲谨言慎行,以礼待人,莫忘了礼数。” 听到他的话,老太太拉下了脸,罗氏的脸色也冷了几分。 两人带着丫鬟匆匆离去后,苏云瑶也搀扶着刘氏,离开了客院。 院里一时安静下来,黑沉眼眸紧紧追随着她离去的方向,裴秉安抿唇不语,若有所思。 他突然想到了她送给他的清热下火的苦口茶汤。 过去三年,每次她莫名其妙送给他那些苦汤,难道都是因为她在长辈那里受了气,才特意送与他的? 原来她在暗暗拿他撒气。 他剑眉拧起,立即大步流星地追了过去。 第29章 回到紫薇院,安顿好了婶子在厢房休息后,回到正房,苏云瑶赫然发现,不知何时,裴秉安早已来了屋里。 他身姿笔挺,端坐在次间的圈椅上,一贯不辨喜怒的脸色肃然沉冷,斜飞入鬓的剑眉拧成一团,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听到她进来的脚步声,他抬眸向她看了过来。 “婶母身体可好些了?” 苏云瑶点了点头。 婶子已从方才的眩晕之中缓和过来,千山与宝绍打架的事,错不在千山,她提起的心放了下来,反过来叮嘱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况且,当着众人的面,姑爷秉持公道,没留情面说了长辈的不是,如此已经足够了,以后她留在府里的日子还长,万莫再与长辈伤了和气。 “好多了,夫君不用担心。” 桌案上有一碟她爱吃的蜜饯,还有一壶她之前泡好的茶,尚还温热着。 她微笑着看了裴秉安一眼,在他对面的美人榻上坐下,道:“夫君吃蜜饯,还是喝茶?” 裴秉安思忖一瞬,抬眉看着她,道:“可还有特意为我熬的清热下火的汤药?” 苏云瑶垂眸,暗暗勾起唇角笑了笑。 他今日处事公正,她也没受闷气,怎还会给他熬苦汤喝? “没有,夫君喝盏清茶吧。”她扬起秀眉,温婉笑道。 裴秉安沉默不语。 他猜测得不错,苏氏每次给他熬汤,都是在长辈那里受了气,才故意拿他出气。 既是这样,为何不对他坦言相告,而是暗中使这种小伎俩? 他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正要开口质问时,忽地又拧起了眉头。 记忆中,似乎她曾向他提过,是成亲第一天,祖母生病让他们守夜时,还是成亲第二天,母亲让她站了一个时辰规矩时? 亦或是两者都有。 只是他未曾放在心上,反而觉得她初到裴府,对长辈尚不熟悉,没有尽到孝敬敬重长辈的心意。 也许之后,她还曾向他提及过,不过他忙于公务,鲜少理会府中琐事,从未放在心上。 所以,久而久之,她便不再向他诉说什么,只是尽着长孙长媳的职责,为他打理家宅,替他侍奉长辈。 他的贤妻 第30节 时至今日,他才赫然发现,嫁进裴府三年,身为他的妻子,她没有什么失职之处,没有向他抱怨过长辈,没有对他发过什么牢骚,甚至他的月俸从未交给过她,她也只是微笑置之,没有嗔怪过他。 看他久久没有开口,苏云瑶提起茶壶,给他倒了盏茶。 清澈的茶汤,散发着袅袅热气,清淡微甘的茶香留于唇齿之间,是他惯常最爱喝的。 不是名贵的雪顶茶,不是罕见的御赐珍品,普普通通的茶水,只是经过她手而已,便有一番与众不同的味道。 “云瑶,祖母与婆母都是长辈,也许以前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你别放在心上。”沉默数息,裴秉安道,“以后,你若是在府内受了委屈,尽管告诉我,我会秉公处理的。” 苏云瑶咬蜜饯的动作微微一顿,蹙起秀眉盯着眼前的人,一时有些难以相信。 这厮今天怎会说出这种温言软语来? 若搁在以前,受些祖母与婆母的刁难冷脸,她送他一碗苦汤也就罢了,可今天的事,她实在忍无可忍,不能再不计较。 她是让祖母婆母说了软话,赔了不是。 可是,当着府里众人的面,她下了上头两层长辈的脸,她们定然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的。 况且,府里还有敌对的弟媳,让人操心的弟妹,更不用说他那柔弱的妾室宋婉柔,如果他能百忙之中留心后宅的琐事,凡事秉公处理,和离之前,她的日子也许还能好过些。 她嘱咐了刘信在外头看宅子,只是还没寻到合适的,她习惯了凡事计划周密,稳妥了再行事,若非如此,她该早就抽身和离,去过自己逍遥自在的好日子,远远强过困在这方寸之地的后宅,应付这些耗费心神的事情。 “多谢。”既然是他的好意,却之不恭,苏云瑶微笑看着他,手指轻快地叩了叩桌案。 垂眸看着她,裴秉安唇畔浮起一抹笑意。 这些日子,暗暗观察着她,他已发现了她的一些喜好特点。 比如说,她喜欢读无用的话本,喜欢吃甜腻的蜜饯,喜欢姿态慵懒不够端庄地靠在美人榻上歇息,而她眨巴着长睫轻轻抚摸她手腕上的绿玉镯时,是在凝神思考对策,纤指轻快地叩响桌案,是她心情轻松愉悦之时。 现在,她的心情不错,说明他说的话,合了她的心意。 怪他不够细心,忽视了她在裴府的处境。 早知她想要和离,只是因为在长辈那里受了气,他早就会为她出头,也省得这些日子,他夜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如此以来,她定然没有了和离的念头,以后会安心呆在府里,替他打理家宅,为他绵延子嗣。 天色不早了,苏云瑶从美人榻上起身,打算如往常般目送裴秉安离开紫薇院。 “我困了,夫君也回去歇息吧。” 谁料他没有离开的迹象,而是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眸底有浅浅笑意。 “夫君?”苏云瑶催促他。 裴秉安霍然拂袖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大掌环住她纤细的腰身,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 “莫要忘了,今天是休沐的日子,我该住在你这里。”他沉声道。 苏云瑶愕然片刻,别过脸去避开他的视线,暗暗腹诽了几句。 日子怎么过得这么快,又到了休沐的日子! 宋婉柔的丫鬟呢? 她下意识抬眸往窗外看去,无比殷切地盼望着她即刻打发人过来。 她特意叮嘱过自己的丫鬟,若是宋婉柔打发白莲来了紫薇院,万万不可阻拦,让她直接进门就是。 眼巴巴地往外望了一阵子,却迟迟不见白莲的身影出现,苏云瑶默默深吸一口气,不得不放弃了希望。 晚间就寝前,她沐浴回来,远远探头往床榻边看了一眼,急得来回转了几转腕上的玉镯。 裴秉安早已沐浴过,他穿着一身黑色寝衣,寝衣一丝不苟地扣至脖颈处,身板笔挺地坐在榻沿旁,一双劲挺大手端正地搁在膝头,黑沉眼眸微垂,不知在想什么。 这厮今晚睡在这里,定然是要按照规矩行房的,她得尽快想个法子,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察觉到她在不远处站着,裴秉安倏地抬眸,沉沉眸光落在她的脸上。 “为何不过来?”他拍了拍榻沿,示意她走近。 “夫君稍等,我这就过来。” 苏云瑶气息浅浅地应了一声,装模作样地按了按额角,双手交叉按在小腹处,迈着小碎步走了过去。 “夫君......” 话还未说完,有力的长臂便揽住她的腰身,将她轻松地带到了身旁。 苏云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已躺在了榻上。 裴秉安转眼便覆了上来。 昏黄光线下,高大挺拔的身形在墙壁处投上一道暗影,两只长臂撑在两侧,将下方的人严严实实地罩住。 他垂眸,视线落在那柔软的樱唇上,俯身下去。 苏云瑶:“!” 她紧抿住唇,别开脸,迅速伸出一根食指抵住了他的下颌。 稍一用力推开,让他的脸与自己保持一段距离。 “夫君,抱歉,我今天不能与你同房了,”她虚虚摸了摸小腹,脸上适时流露出不适的神色,“我来月事了。” 裴秉安拧起眉头,审视地盯着她:“何时来的?” 苏云瑶面不改色地眨了眨眼睛,“沐浴时发现,刚刚来的。” 反正他也不知道她月事的日子,她胡说八道,他也不知道真假。 “多久完毕?”沉默许久,裴秉安道。 苏云瑶轻轻抿了抿唇,露出十分歉意的愧疚模样,“需要七日,这些日子都不能与夫君同房了,要不夫君还是去婉柔妹妹的院子吧......” 话没说完,裴秉安便冷声打断了她,“既是该宿在你这里的日子,为何要去婉柔那里?” 苏云瑶:“哦。” 她忘了,他对待正妻妾室公平公正,一碗水端平,该住在她这里,就不会去宋婉柔那里。 她烦躁地揉了揉额角。 难道他就不能破一次例吗? 呼吸急促地起伏数息,裴秉安翻身下来,闭眸躺在她身侧,沉声道:“你要好好调养身子,尽早为我诞下嫡长子。” 不用与这厮同房,苏云瑶暗舒了口气。 她轻巧地翻了个身,将被子卷到脑袋下方,几乎裹成粽子模样,往靠墙的里侧挪了挪,与他泾渭分明地隔开一段距离后,劝道:“夫君,我的身体不好,不易有孕,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好在婉柔妹妹能为夫君绵延子嗣,以后夫君有空闲,还是多去她的院子,婉柔妹妹早日为夫君生下儿子,我也会为夫君开心的。” 这些话,她说了不止一遍,奈何这厮跟听不进去似的,他来这里过夜,只会扰人 好梦,让人心生烦闷。 裴秉安枕着长臂,侧眸看向她。 她背对着他,柔软顺滑的乌发铺在枕畔,薄薄的锦被勾勒出纤细单薄的身形。 他闭上眼睛,抚平呼吸。 他向来自律,从不贪恋床笫之事,也不放任自己纵欲。 娶妻纳妾,只是为了为他打理家宅,侍奉长辈,绵延子嗣,相夫教子。 如今苏氏既然不会再有和离的念头,他已放下了心。 至于子嗣的事,他已将近而立之年,难以再等下去,她不易怀孕,那便等过了国孝,他会让她为他再纳一房妾室,以便尽快诞下长子。 第30章 翌日,苏云瑶打发人去了趟保和堂。 徐长霖说过,婶母与堂弟来了,他要略尽地主之谊,带他们领略一番京都风光。 于是和他一道约好了,两日之后,正是药堂不忙的日子,带婶母与堂弟去京都的游玩胜地颐园看一看,再买些京都特产的糕点干果之类的东西,待婶母回家时,带给家里的左邻右舍尝尝。 到了九月二十日这一天,苏云瑶早早起来梳洗完毕,打理好府里的事,带着青桔和王妈妈,与婶母和堂弟坐上马车,一道去了颐园。 到了颐园,徐长霖早已在此等候了。 见到刘氏,徐长霖笑着拱了拱手问好,道:“婶子气色很好,越发年轻了。” 看到他,刘氏也欣慰地笑了。 几年未见,他的模样没怎么变化,还是与之前呆在苏家时差不多,只是长高了许多,样貌也更俊朗了。 彼此叙过话,便开始赏景游玩起来。 颐园环山抱水,风光无限,因天气晴好,又正是适合游玩的季节,来往人流如织,很是热闹。 一行人本来打算从头逛到尾的,只是刘氏逛久了累的腿脚发酸,没了力气,于是苏云瑶找了间临湖的茶铺,让婶子坐下歇歇。 婶子不久后就要回青州,好不容易来一次,家里还有两个堂妹眼巴巴地等着,除了已经备好的东西,苏云瑶还想买些新奇有趣儿的玩意送给她们。 于是刘氏在茶铺坐等着,她则带着苏千山和青桔,和徐长霖一起,到颐园边上的铺子摊位旁逛一逛。 王妈妈留了下来,陪刘氏说话。 今日苏云瑶让她一起过来,原是因为王妈妈年纪与刘氏相仿,又是个热情健谈的,可以陪着刘氏聊些家常。 在府里,王妈妈对刘氏毕恭毕敬的,但打过几回招呼后,发现她是个十分和善的人,没什么架子,便不再那么拘着规矩,此时只有两人,王妈妈便把这些日子憋在心里的话,都一股脑儿向刘氏吐露了出来。 “将军纳了宋姨娘,对她好得不得了,大奶奶现在还没有生下嫡长子,若是让那宋姨娘占了先,可怎么办哪!还请婶子多劝劝大奶奶,让她好好调理身子,早日怀上子嗣。”想到从观音寺里求来的求子符,大奶奶无论如何不肯要,王妈妈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 刘氏抿拧起眉头思忖着,半天没言语。 照王妈妈这样说,难道府里的人都觉得,没有生下孩子,问题出在侄女身上? 隔着茶馆的窗子望去,外面湖光山色,风景优美,可她却没了赏景的兴致,只觉得心里发闷。 侄女嫁进裴府,上有婆婆祖母要孝敬,下要照护弟妹,还要看顾姑爷的妾室,提到这个,她这个当婶子的心里就难受,没想到,这些还算不得什么,侄女还得平白无故顶着个不能生育的名头,替姑爷背黑锅! 刘氏握住王妈妈的手,叹道:“不是我偏心自己的侄女,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她打小就是个机灵活泼的丫头,骑得马射得箭,爬过树,翻过墙,身体没有一点儿毛病。嫁给姑爷三年,为什么没有生出孩子,其中原因,在不在她,还得两说。” 王妈妈一愣,随即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刘婶子虽没明说什么,但她细细一想,原因昭然若揭! 为何平时将军要与大奶奶分院居住,一个月才去几回紫薇院,而那张求子符,为何大奶奶执意不肯要,是因为大奶奶知道,要了也无用! 他的贤妻 第31节 大奶奶没有生出孩子,原因都在将军啊,只是她顾及将军的颜面,宁愿忍受老太太的明嘲暗讽,也半点不说将军的不好,实在是默默忍受了不少委屈! 可恨自己毫不知情,还巴巴地往大奶奶屋里送求子符,这不是给她添堵吗? 王妈妈心中感慨万千,愧疚的眼泪差点落了下来。 若是以后大奶奶再遭将军冷待,那她就将功补过,把这件事悄摸传扬出去,为大奶奶洗清冤屈! ~~~ 颐园湖畔,支了许多摊位,卖的皆是些有趣好玩的东西。 诸如栩栩如生的八仙过海面人、十二生肖糖人,描着浓墨重彩的脸谱,色彩斑斓的风筝,甚至还有男子喜爱的木制刀枪剑戟武器,软牛皮做的蹴鞠等。 妹妹和堂姐都喜欢那些面人、泥人之类的东西,苏千山却不爱看,那些刀枪剑戟和蹴鞠,他也已经有了,不用再买。 他举目远眺,看到有处卖团扇的摊子,低眉踌躇了一会儿,对苏云瑶说:“姐,我一个人去别处看看。” 堂弟来过这里几次,对周边并不陌生,苏云瑶叮嘱他几句不要走丢了,便由他去了。 穿过两旁琳琅满目的摊位,苏云瑶悠闲地往前走着,徐长霖则慢悠悠摇着一把竹扇,放慢步子与她并肩而行。 忽然看到想买的东西,她便会停下步子,带着青桔到摊位上挑拣几样。 徐长霖则站在旁边,耐心地等待。 今日他穿了身白色锦袍,发束玉冠,一张脸白皙如玉,身形修长清隽,垂眸浅笑时露出一对虎牙,本就刚到及冠之年,年轻俊俏的模样让人过目难忘。 一个路过游玩的姑娘带着丫鬟驻足停下,忍不住频频侧目偷看着他,想等待机会上前搭讪几句。 谁料,眨眼间,一位亭亭玉立貌美异常的姑娘带着丫鬟走了过来,与他有说有笑地向前走去,两人一看就是分外熟悉的模样。 姑娘皱眉摸了摸自己的脸。 算了,人家天生一对璧人,自己只有自惭形秽的份儿,还是别想了。 姑娘叹了口气,带着丫鬟落寞地离去。 错身而过的瞬间,有所察觉,苏云瑶转眸看了一眼姑娘远去的方向,疑惑地拧起秀眉,忽地退后了几步,定睛看了看身边的人。 徐长霖今日这身打扮确实出众,她都没曾注意,怪不得方才那姑娘偷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徐神医,刚才好像有姑娘倾慕你的风采,你现在追上去,说不定会遇到一段好姻缘。”她压低声音,好心地提醒。 徐长霖不以为意,摇着扇子瞪了她一眼:“倾慕本神医的姑娘多了,难道我个个都要追上去吗?” 苏云瑶:“......” 算了,他的事,她才懒得多管。 “千山的事,你与婶子说好了?”漫步往前走着,徐长霖道。 苏云瑶微笑着点了点头,她想让堂弟留在京都进学,婶子有所不舍,也害怕给她添麻烦,但思及儿子的前程,最终还是应下了她的话。 “瑶儿,婶子不求他有多大长进,也不奢望他能有你们的祖父那般本事,只要他踏踏实实,不惹是生非,我就满意了,若过个三年五载,他学无所成,还让他回老家去。”刘氏曾对她道。 苏云瑶道:“婶子同意了,千山也没有异议。” 徐长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那千山进学的学院,你可想好了?” 提到这个,苏云瑶有些发愁地叹了口气。 “还没想好,千山不爱读书,文举的路子是走不通的,他武艺尚可,我想让他参加来年的武举。” 当朝除了文举,还有武举,只是这些年来,形成了重文举而轻武举的风气。 文举每年所录人数多达上百人,京都除了国子监,还有不少书院供参加科举的学子就读,上至官宦世家,下至平民百姓,众多学子都想凭科举入仕,挣得前景广阔的官途。 而应试武举者,因朝廷下诏每年录取人数不过区区数人,所考核内容除了武艺还有程文策论,即便考中武举,也不过得授低品武官,是以参加武举的人数不多,而授学武艺与程文的学院,更是寥寥无几。 想到这个,苏云瑶便有些烦闷。 裴秉安严令禁止裴府女眷与其他官家女眷多有往来,以免有人趁机攀交行贿,是以她嫁到裴府三年,除了偶尔参加些高门女眷的宴席,根本没积攒什么人脉,所以给堂弟找学院的事,是当下一个难题。 看她蹙起秀眉叹气的模样,徐长霖刷地合上折扇,扬眉一笑。 “不就是给千山找武艺师傅么,这事包在我身上。” 徐家历代行医,在京都扎根多年,他的祖父与父亲都曾任太医院院判,只是父亲曾经犯了事,到了他这一辈,便只开了家医馆。 他虽是个无权无势的大夫,认得的人却不少,帮堂弟找个授学的师傅,不是难事。 他一口应承下来,苏云瑶也不见外,他在苏家白吃白住了七八年,做这些,就当他报答苏家了。 两人说说笑笑往前走着,突然听见青桔大声道:“小姐,大少爷,我想买这个!” 苏云瑶循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待看清后,不由笑了起来。 只见一旁摊位上有个卖泥兔的,那些泥兔个个五寸多高,拳头般大小,竖着两只耳朵,披着大红袍子,圆嘟嘟白生生的胖脸蛋上,三瓣嘴傻乎乎地笑着咧开,看上去喜庆又可爱。 泥兔的两只手里还挽着一副字,单个的泥兔,字联上面写着诸如吉祥如意,招财进宝之类的吉祥话,成双的泥兔,则写着一副对子,甚至其中有一对写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看上去十分新奇。 这些泥兔,别说青桔喜欢,她也觉得有趣儿,这样可爱的玩意儿,送与堂妹们,她们定然也会很高兴。 看到两人拿起这个,又不舍得放下那个,挑来拣去了半天,都没选出最喜欢的来,徐长霖干脆大手一挥付了银子,将摊位上三十多个泥兔都包了圆。 回到紫薇院,看着这些泥兔,摸摸这个,摸摸那个,青桔简直爱不释手。 苏云瑶挑了两对送与堂妹,剩下的,全都由她拿去,或自己玩,或送人,都使得。 青桔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把一堆泥兔分好。 紫薇院每人都得一个,剩下的,静思院的春桃,瑞香院的红绫,桂香堂的秋红,小姐院里的春燕,与她年纪相仿的,平时喜欢与她一起玩的丫鬟,她都送了一个。 其中,送给春桃的那个与她留的这个是一对,那泥兔肚皮上写着几个字,她不认得,但看上去很可爱。 下值回府后,裴秉安一眼便瞧见正房桌子上摆了只泥兔。 他并不喜欢这种逗趣无用的东西。 那泥兔手中的字联上,还写着执子之手几个字,让人觉得怪异。 他拧眉扫了几眼。 春桃在院角扫地,遥遥看到将军进了屋,忽然想起自己搁在桌子上的泥兔,心里咯噔一声,忙搁下扫帚小跑着进了屋。 裴秉安垂眸盯着她,不悦地问道:“谁送来的?” 顶着将军沉冷如刃的视线,春桃有些害怕,低着头小声道:“是青桔送来的。” 沉默片刻,裴秉安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了,退下吧。” 春桃怔了一会儿。 那泥兔,将军要自己留下,不打算还给她了吗? 可将军神色沉冷,让人望而生畏,她不敢开口再要。 她恋恋不舍地望了几眼泥兔,揪了几下衣袖,终是没敢说什么,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抬手拿起那只泥兔,搁在掌心里仔细看了几眼,裴秉安不易察觉地勾起唇角。 细细看去,这泥兔并非之前感觉那样不堪入目。 其样貌可爱,憨态可掬,令人望之心生愉悦,那字联上的执子之手几个字,粗略看去,竟有几分书圣风范。 既有执子之手,必然有与子偕老。 这是一对泥兔,这一只在他手里,另一只定然在苏氏手里。 她特意差丫鬟把这一只送了过来,用意不言自明。 她确实已没有了和离的念头,以后,想与他长长久久在一起,共伴此生,白首偕老。 裴秉安拂袖落座,掌心握紧了那只泥兔,眸光沉沉地望着外面的暮色。 苏氏身体不易怀孕,难以诞下嫡长子,他已有所打算。 待以后他纳了妾室,诞下长子,会记在她的名下,届时她便不用再如昨晚般,孤单地卷紧被子背对着他,因不能为他诞下子嗣而愧疚。 此番打算一举两得无可指责,他有了嫡长子,她也不必再有压力,待过了国孝以后,他亲口告诉她这件事,她想必亦会感动不已。 不知为何,想到这些,心底莫名其妙有些难耐的冲动。 兴许是近日每天都去她的院子呆上半刻,养成了不好的习惯。 今天他不过是一整天没去她的院子而已,竟然迫不及待地希望下一个休沐日快些到来,好与她整晚厮守在一起。 直喝了两盏冷茶,才勉强压下波涛般起伏的心绪。 第31章 过了几日,刘氏要回青州去。 婶子临行的前一天,苏云瑶又出去采买了些东西,路上吃的用的都准备妥当,有好几箱干果糕点,以备不时之需的几样常用药物,另还有几匹绸缎,要得都是京城新出的花色样式,可以给婶子堂妹做年节的衣裳穿。 这些东西,苏云瑶都让人搬到了婶子要坐的马车上。 她的妆奁盒子里,还有不少金银玉石钗环,都是她自己喜欢的样式,特意在首饰铺子定做的,她捡了几样出来,要送给堂妹们,刘氏却怎么都不肯要,让她留着自己戴。 到了乘船的渡口,临别之际,刘氏想说什么,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深深看了眼侄女和儿子,刘氏抹了抹泪,对苏云瑶道:“我回去了,家里都好,不用你们记挂,有事往家里写信。” 苏云瑶眼圈有点泛红,强忍着心头酸涩点了点头,笑道:“婶子,我知道了。” 反正她快要与裴秉安和离了,届时来去自由,想回青州就回去了,而不用每年想回趟老家时,那厮却不允许。 “青州路远,你离开府邸,谁来照料家宅,等以后再说吧。”他每次都是这样说。 送别婶母,回到府邸,刚一进了府门,却迎面碰见了弟媳崔如月。 也不知她在探头探脑张望什么,早在婶子的马车从府门前离开时,她便伸长脖子打量了好一会儿。 苏云瑶道:“弟妹在等我?” “大嫂,刘婶才来了几天,怎么不多住几日?”崔如月笑道。 苏云瑶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慢慢往前走着,道:“家里离这里远,还有许多事要照料,不能住太久。” 听到这话,崔如月看了看大嫂,又看了眼她的堂弟苏千山,扭过脸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暗暗翻了个白眼。 当她不知道呢! 那刘氏来这里一趟,马车塞得满满当当,这会子这么着急走了,大嫂还不是怕被人发现,她把府里的好东西都偷偷捎回娘家去了! 他的贤妻 第32节 大嫂打理一府中馈,大哥的爵俸月俸一年足有三千两,另还有些府里的田产地租,每年经过她手的银子不知有多少,她管着府里的帐,趁着职位之便,那些银子还不知被她昧下来了多少! 这次她这个堂弟竟然留在府里没回老家,说不定就是做她的帮手,专等着她从府里弄了银子,偷摸送回老家呢! 看崔如月出神地想着什么,苏云瑶侧眸瞥了她一眼,突然道:“弟妹找我有事?” 崔如月回过神来,怕被她瞧出心里的想法来,不由一晃,随口道:“大嫂,我就是想问问你,这个月的月银,怎么还没发?这快到月底了,主子的月银晚发几天没事,奴婢们还指望着月银过节买东西哪。” 苏云瑶微微拧起了秀眉,意味深长地盯着她。 月银前两天刚发下,每次银子都是她经手领走的,这么重要的事,她能忘了? 青杏打理着账房的事儿,这会儿她正跟在 身边,苏云瑶看了她一眼,青杏会意,清了清嗓子道:“二奶奶,月银前儿就发下去了,除了主子和下人的月银如数发放,体念院里丫鬟小厮当差辛苦,大奶奶还另赏了每人一兜袋柿子,您领过了银子,还把院里丫鬟的柿子都领走了,您都忘了?” 崔如月瞪了青杏一眼,脸色不大好看。 这死丫头真是不长眼,哪壶不开提哪壶,旁边还有丫鬟呢,都让人听了去。 那天正好她娘家兄弟来,那些柿子她都让兄弟带走了,可没教那些丫鬟知道。 怕大嫂主仆两个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来,崔如月没再说什么,带着丫鬟飞快走了。 ~~~ 暮色四合时,月华院已亮起了灯。 今天是休沐之日,也是裴秉安该在月华院留宿的日子。 正房中,靠窗的一尊四足青铜香炉里,散发着袅袅香气。 宋婉柔皱眉瞧了一眼那香炉。 香炉是太显眼了些,白莲会意地走上前,将炉盖掀开,把里面的香饼压实了,再将盖子盖回原处,之后抱起整个香炉放到了次间不起眼的角落处。 角落处有纱幔遮挡,香气便如一缕看不见的细烟,若隐若现。 “姑娘今晚穿哪件寝衣?”做完这些,白莲便打开衣柜,柜子里有几件寝衣,她一件一件拿了出来,让主子挑选。 寝衣样式很多,宋婉柔看来看去,挑出件浅绛色的,这件料子软滑,衣领低些,能露出锁骨,衣襟没有盘扣,只有一根细细的腰带将寝衣束起,既勾勒出了女子凹凸有致的身段,又一碰便会散开。 她今日也特意妆扮了,脸上敷了薄薄一层脂粉,唇上涂了淡淡的口脂,几缕柔发落在耳边,抬眸间似秋水生波,娇美柔弱,让人心生怜惜。 看到主子挑好了寝衣,白莲喜滋滋得把衣裳拿过来,和另外一身男子的寝衣一起叠好了,放在床榻里侧。 外面天色暗了,估摸着将军不久会到,白莲看了眼那香炉,满脸喜色地压低声音说:“姑娘,不管将军到底怎么想的,但凡是个男子,今晚见到姑娘都会心动的,姑娘盼了这么久,将军总该和你圆房了。” 闻言,宋婉柔用帕子掩唇咳了几声,柳眉却拧了起来。 近日苏氏的娘家来人,裴秉安时常去她的院子,让她一时有些恍惚,那苏氏到底得不得他宠爱。 她先前觉着,他娶苏氏进门,不过是出于责任和尊重,对她并没什么夫妻情分。 可他最近不同寻常的举动,又让她的猜测有些动摇。 难道是她之前眼拙,猜错了? 看出姑娘在胡思乱想,白莲忙劝道:“姑娘,将军心中一定有你,不然他怎会不远千里接你回来,还让你住在这间最好的院子里。远的不说,就拿最近发的月银来看,姑娘和大奶奶的一样多,这还不能说明将军的心意吗?” “你说的是。” 宋婉柔抿紧唇点了点头,却下意识想起本该圆房那一晚。 她低头坐在床榻上,等着裴秉安进卧房时,他却远远地站在次间,隔着一扇门对她道:“婉柔,你好好养病,等过了国孝,我会让苏氏给你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寻个良婿嫁了。” 她霎时如遭雷击,惊愕不已,一下慌了神。 “大哥为何要送我走?我既已入了裴家族谱,以后便生是裴家的人,死是裴家的鬼,我不会再嫁的。” 屋外很安静,久久没有响起他的回答,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 想到也许是苏氏从中作梗,阻挠他们再续前缘,她便低声抽泣起来:“大哥,可是大嫂容不下我?” 她的话音刚落下,外面便传来他的声音,“与苏氏无关,你莫要多想。” 听到他这样的回答,她便放了心。 她煞费苦心来到裴府,一定要在这里留下,再者,她不信,他只把她当亲人看待,一点儿男女之情都没有! 她思忖几瞬,拿帕子擦了擦眼睛,低声哭了起来。 “我在世间孤苦无依,只有大哥是我的依靠,若大哥让我走,我还不如立刻就死了! 听到她这样说,他终是没再说让她走的话。 “莫哭,身体要紧,你想留在裴府,我依你所言便是。” 他安慰她注意身体,早些睡下,可自始至终,他却只是守在外间,没有踏进卧室一步。 半夜时分,外面寂然无声,她出来看时,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离开了。 因没有与他圆房,她挫败不已,精神低落,完全没有了睡意。 还是白莲细细与她分析一番,才让她打起精神来。 “将军打算给姑娘寻个良婿,是在为姑娘着想,将军是怕妾室的身份委屈了姑娘!” “来日方长,同住一个屋檐下,总有与将军圆房的时候。现在当务之急,是让那苏氏以为,姑娘与将军已经圆了房才是,否则她只会暗中得意!” 于是,她思来想去了很久,在手腕上缠了半晚上的红绳,勒出了道道红痕,如床榻间行事太过激烈,被攥出来了红印子一般。 第二日,看到苏氏那有些惊讶的眼神,她便知道,她成功瞒过了府里众人的眼睛。 院里突然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宋婉柔垂眸一笑,站了起来,朝次间走去。 正房的门开着,裴秉安大步越过门槛,如以前般在次间拂袖落座。 站在他面前,宋婉柔浅浅一笑,道:“夫君,我给你倒盏茶吧?” 裴秉安淡淡扫了她一眼,看她衣裳有些单薄,便道:“不必了,你早些睡吧。” 天色不早,夜间已有凉意,她身子柔弱,经常咳嗽,病情一直未好,更不宜熬夜。 悠亮灯烛下,宋婉柔捋了捋鬓边那一缕长发,柔声道:“夫君,今晚还不进房里来睡吗?” 裴秉安目不斜视地看向别处,沉默了一会儿,道:“婉柔,你先好好养病,一切都你病好了再说。” 宋婉柔低头抿唇一笑。 他每次都是这样的话,她已不觉奇怪,兴许是他觉得她身体柔弱,不宜行房,所以迟迟不肯踏进她的卧房。 这虽然有些难以理解,但换而言之,何尝不是一种对她的疼惜? 她侧眸看了眼那香炉,柔声道:“那夫君自便,我先回房睡了。” ~~~ 将近半夜时分,苏云瑶却罕见地没有睡意。 兴许是今日婶子走了,让她总是想到青州的家,也或许是睡前又看了一遍那本早已翻了八百次的话本子,让她胡思乱想了很多。 院里静悄悄的,丫鬟们都睡下了,除了青桔在院门处的厢房守着,正房里,她没留守夜的丫鬟。 突然,外面好似传来什么窸窣的响动。 苏云瑶凝神听了片刻。 这响动有些异常,担心有小贼进院里偷东西,她立刻披衣从榻上起身,快步走到门旁,拉开一点门缝往外看去。 外面暗色沉沉,夜色朦胧中,好像有个高大的身形攀到墙头,之后从院墙一跃而下,阔步向正房方向行来。 苏云瑶不由冷笑。 好胆大的小贼,竟然敢跑到她院里偷东西! “青......” 青桔的名字还没喊出口,来人转瞬便到了门外。 苏云瑶愣住,秀眉蹙了起来:“夫君?” 裴秉安推开房门,炽热的视线落在她脸上。 他忽地大步上前,一言不发地攥住她的腰,反身将她压在门板上。 苏云瑶霎时瞪大了眼睛,有些发怔地盯着眼前的人。 沉重温热的呼吸落 在她耳边。 她看到,裴秉安那厮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睛直直盯着她的嘴唇,低头朝她亲了过来。 第32章 毫无章法的吻胡乱落了下来。 嘴唇被啃咬得吃痛。 苏云瑶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大半夜的,这厮不在宋婉柔院子里,竟然翻墙跑到她屋里来,还进门就把她抵在了门板上! 她呜呜了几声,奈何嘴唇被死死堵着,说不出话来,便双手握拳,朝面前的人使劲锤去! 这个时候,她也顾不上装什么贤惠不贤惠了,这厮深夜到她这里来发疯撒野,她非打清醒他不可! 只是她刚一动作,便被发觉。 一只大手轻而易举地握住她的两只手腕,将她的双手举过头顶,另一只手握紧了她的腰,如铜墙铁壁般将她圈在怀里。 裴秉安垂眸看了她片刻,喉结难耐地滚动几下。 “别动。”他沉声开口,嗓音暗哑得不成样子。 话一说完,他的唇便又重新贴了上来。 近在咫尺的距离,苏云瑶瞪大眼睛盯着他,气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短短瞬间,在心里骂了他一百遍! 呸! 他的贤妻 第33节 要不是体力差距悬殊,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非得狠狠给这厮一个大耳刮子不可! 裴秉安试探着,摸索着,与她唇贴着唇,却似乎仍然觉得不够。 心里的焦渴在不断催促,他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辗转许久,突然福至心灵,长驱直入地叩开了她的齿关。 苏云瑶当即用力咬了下去。 舌尖吃痛,亲吻的动作停了下来。 裴秉安神思立时清明了几分。 他松开钳住苏云瑶的大手,定定看了一眼她被亲的微微红肿的嘴唇,歉意地低下头,与她的额头紧紧相抵。 “抱歉,云瑶,我......”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许是今日与同僚用饭时喝了半碗鹿茸酒,入夜之后,酒劲上涌,让他呆在月华院的每一刻,神思都不安稳。 起先尚还不觉得什么,后来便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焦渴传遍四肢百骸,像是血液里突然添了一把火,烧得他坐立难安。 他不受控制地想着她,想她微微轻颤的长睫,想她柔软嫣红的唇瓣,想她柔软纤细的腰肢...... 他想要见到她。 他知道这不合规矩,今晚他本该呆在月华院,可他忍无可忍,夤夜翻墙跳进了她的院子。 一见到她,全身的血液便呼啸着直冲某个地方而去,他如同丧失理智般,将她抵在了门板上。 他从未如此失态过。 苏云瑶拧着眉头,没作声,却突然皱起鼻子,凑近他的衣襟处轻轻嗅了嗅。 任何香味都逃不过她的嗅觉。 他的身上,除了有桂花香,还有龙涎、麝香、檀香与豆蔻的香气,而后者按照一定比例制成的香饼,有催动情欲的作用。 苏云瑶冷笑不已。 别让她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他与宋婉柔点香助兴,在她那里没折腾够,竟还跑到她的屋子里来! 她默默深吸一口气,顾及自己一贯温婉端庄的举止,压下破口大骂的冲动,一把推开他的长臂,揉着被他攥疼的手腕,走到旁边的椅子上气呼呼坐了下来。 裴秉安懊恼地握了握长指。 幽暗灯烛下,她侧对着这边坐着,嘴唇抿紧了不发一言,看得出生气了。 他不知道该怎样让她消消气。 他的舌尖被她咬破了,口腔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神思是清明了些,但体内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浪汹涌起伏,让他浑身燥热。 他下意识扯了扯衣领,哑声道:“莫生气了。” 苏云瑶看了他一眼,忽地起身,道:“夫君,去沐浴吧。” 裴秉安微微怔了片刻。 继而,微不可察地勾起了唇角。 看她方才生气,他尚不知该怎么跟她开口。 此时他浑身难耐的燥热实在难解,只有与她在榻上酣畅淋漓一番,才能彻底泄去欲/火。 她总算不生气了,还要他去沐浴,看来是打算要与他行房。 看到那纤细的身影不紧不慢地往隔间的浴房走去,他立即大步流星地追了过去。 浴室在次间的耳房里,进去之后,几扇绘着山水图的屏风呈一字型摆开,屏风后是一只圆形的浴桶。 苏云瑶深吸一口气,压下气恼,指了指浴桶,对裴秉安道:“夫君先沐浴吧,我再去提一桶水来。” 裴秉安扫了一眼浴桶,里面足有多半桶冷水,足够他沐浴了,再者,提水这种粗活,怎能让她来做?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苏云瑶便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浴室燃着一盏灯,心里也像有一簇火苗在不断跳跃着,裴秉安解开外袍,抬腿跨入浴桶中。 不一会儿,苏云瑶便提着水进来了。 水里掺着冰。 冰水晃荡着,丝丝寒气如细雾般,沿着桶壁向四周飘散。 屏风后响起沐浴的水声,她径直绕过屏风,走到浴桶旁,将手里的水桶往地上重重一放。 看到那桶冰水,裴秉安唇边的笑意凝住,之后视线缓缓上移,落在眼前那张娇美的脸庞上。 “为何是冰水?” 苏云瑶如往常般对他温柔地笑了笑,“夫君,你体内有股邪火,光洗冷水澡不行的,加点冰水,邪火才能彻底熄灭。” 原来她不是要与他行房。 裴秉安沉默片刻,不悦地避开她的视线,略一颔首,道:“可。” “那我来帮夫君。” 苏云瑶微微一笑,抄起水瓢舀了满满一瓢冰水,哗啦一声,从他头顶浇了下去。 冰水顺着墨发落下,划过线条刚劲而不失流畅的下颌,渗骨冷意霎时传遍了四肢百骸。 裴秉安抿紧唇角,心底雀跃难耐的火苗消失得一干二净。 ~~~ 五更时分,听到正房有窸窣的响动,青杏洗漱完毕进房伺候时,却见将军正端坐在正房里。 大奶奶也没睡,此时正坐在他对面,身上披了件厚实的斗篷,笑意盈盈得和他说着话,大致是嘱咐他喝些姜汤,莫要着凉了之类的。 青杏深觉奇怪。 按照日子来说,将军昨晚应该在宋姨娘那里,怎地一大早又出现在了紫薇院? 难道是宋姨娘又生病了,将军特意来吩咐大奶奶尽心照顾宋姨娘? 想到这里,青杏便愤愤不平地咬了咬唇。 除了这个,还能是什么原因! 不消说,宋姨娘又在装病争宠,将军对那宋姨娘还真是宠爱,大清早的,就来打扰大奶奶清梦! 裴秉安要去上值,送他离开紫薇院,天色也快亮了。 昨晚没睡够,苏云瑶打着哈欠回屋,想再补个回笼觉时,突地发现青杏闷闷不乐地撅着嘴,眼圈都气红了。 “大奶奶,可是将军又要您去照顾宋姨娘了?”青杏道。 苏云瑶扬了扬秀眉。 青杏的话,还真是提醒她了。 她本来觉得浇裴秉安那厮一头冰水就已经解气了,现在想想,宋婉柔与他用催情香,她身体柔弱,受不住了,便把人推到她这里来,实在让她觉得恶心。 “吩咐大厨房,给宋姨娘做碗当归生姜羊肉汤,让她好好补补身子。”苏云瑶微微一笑,对青杏道,“你亲自盯着她喝下,一点儿也不许剩。” 青杏顿时破涕为笑。 当归生姜羊肉汤虽然补身子,可是又苦又辣的,也该灌给那宋姨娘一碗,好让她收敛收敛恃宠而骄的性子! 青杏忙不迭按照吩咐去做了。 苏云瑶补了会儿觉,再醒来时,天色已大亮,处理完府里的琐事,她便带着青桔出了府。 昨日刘信差人给她送了信。 他这些天看了许多处宅子,其中位于城宝坊的校尉胡同里,有一间三进的宅院,最符合她的要求。 那宅子的原主乃是一位七品官员,只是去年外放到地方做官,留在京都的宅子不住了,便托给了房牙出售。 校尉胡同距离裴府大约小半个时辰的路程,午时之前,苏云瑶到了约定的地点。 到了胡同外,刘信早已带着房牙在此等候了,见她来了,忙迎了上来,道:“小姐,现在进去看看吗?” 苏 云瑶点了点头,看向那房牙,道:“有劳。” 房牙随身携带着宅院的铜钥,上前开了锁,锁门打开,苏云瑶便到宅院里转了一圈。 这院子有五间正房,东西还各有三间厢房,除此以外,厨房,马棚,前罩房与后罩房等也一应俱全,虽说面积远远比不上裴府那么舒朗开阔,但比她现在住的紫薇院要大两倍,她带着青桔与千山到这里住,十分足够了。 这宅子的前主人住的十分爱惜,房门廊柱新漆鲜艳,连房檐上的青瓦都是密密实实地排着,不见一丝灰破迹象。 院内一株一人多高的石榴树枝繁叶茂,拳头般大小的石榴挂满枝头,几乎将树枝都压弯了。 要说不足之处,就是要价太贵。 “一千五百两银子,一个子儿都不能少,”房牙拿出委托的文书来,让苏云瑶过目,“姑娘,就因为这宅子比别的宅子贵,所以出售了三个月无人问津,但是你瞧瞧这地段——” 房牙抬手,遥遥指向宅子的东北角,“姑娘,出了胡同口往东北走,那里就是景王府。” “姑娘你再看——” 房牙又往西北角一指,“那边就是皇宫,姑娘,你站在房顶上,都能看到宫墙边。” 苏云瑶笑了笑,二话没说,定下了这间宅子。 皇宫么,她看不看得到都无所谓,主要是她对这个校尉胡同略有了解,这里所住的大多数是官宦之家。 买宅院,不仅要看地段,还要看邻居,官宦之家多少讲究些规矩礼节,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与这样的邻人相处,能省去很多麻烦。 不过,买宅子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这宅院需先下二百两定银,等十多日后原主差人到京都来,签了书契,再交付剩余的银子,之后双方一起到官府过户房契,宅院才算真正易了主。 定下这间宅子,苏云瑶心头松了口气。 香铺里的苏荷香供不应求,生意蒸蒸日上,她现在的银子差不多已经足够了,等这间宅院买下后,选个合适的日子,她便与裴秉安那厮提出和离。 本打算年底再与他提和离的,只是昨晚的事实在给她添堵,这贤惠的日子,她怕是再难装下去了! 暂且定好宅子的事,她便出了校尉胡同,远远走到一处拐角边,坐上了等候她的马车回府。 买宅子的事,她没让旁人知道,是以裴府的马车也都停在外面,连车夫也不知道她与青桔到底去了何处。 他的贤妻 第34节 待她在马车里坐稳了,车夫扬鞭吆喝一声,马车调了个头,驶向了回府的路。 裴秉安打马经过街道时,余光瞥见路边有个熟悉的乌蓬马车一闪而过。 他猛地勒紧缰绳,吁停胯下骏马,剑眉拧起,循着马车来时的方向望去。 他看得清清楚楚,刚才过去的,是裴府的马车。 这个地方,距离裴府极远,裴府的马车,缘何会到这里来? 第33章 月华院。 到了平时用午饭的时候,想到早晨那碗生姜当归羊肉汤,宋婉柔闭了闭眼睛,只觉一股辛辣苦涩从胃里泛进口腔,让她直犯恶心,连一点儿吃饭的胃口都没有。 提到那碗汤,她就气愤不已。 不知为何,苏氏一早便让人送了碗汤过来,还打着为她好的名义让她喝完。 她那哪里是为她好,分明是仗着她正妻的身份欺负人,实在太过分了! 可恨她只是一个妾室,没有子嗣傍身之前,只能忍气吞声遭受她的欺负! 白莲端着熬好的燕窝粥,忧心忡忡地走了进来。 姑娘身体本就柔弱,今天早晨又差点气坏了身子,这会儿咳嗽的症状,比之前还严重了。 “姑娘别生气了,喝些燕窝粥吧。”白莲劝道。 宋婉柔皱眉看了一眼。 这燕窝也是苏氏按照每天二两的份例差人送来的,她看见便不想再喝! “拿走!” 姑娘不想喝,白莲只得先把燕窝粥搁在了外间。 宋婉柔病恹恹地靠坐在圈椅上,突地拿帕子掩着唇,剧烈地咳嗽起来。 直咳了一炷香的时间,眼泪都快流了出来,才喘息着停了下来。 她轻轻拍了拍心口,拧眉思量起来。 昨晚裴秉安明明在她屋里的,可当她醒来时,他已经走了,也不知他到底是何时离开的。 那催情香明明燃了一晚,不知为什么,他却没有半点动静。 就算他定力再强,再严格自律,可他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不该无动于衷啊! 难道他的体质异于常人,那香对他无用? 除了这个解释,似乎没有别的理由能说得通。 至于苏氏送来的那碗汤,一定是她心怀嫉妒,怕她怀上子嗣,才故意用这种下作的法子磋磨人! 想到这里,她不由冷冷勾起了唇角。 苏氏越是如此,她越要镇定,不能自乱了阵脚,以免被她钻了空子。 正想着,丫鬟小蝶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奉茶。 “姨娘,刚沏好的茶,您喝吧。” 宋婉柔侧眸瞥了她一眼,见她身上的衣裳半旧不新,料子却不错,不是府里发的应季衣裳,也不是她从家里带来的,便冷冷道:“你的衣裳哪里来的?” 姨娘心情不好,是要罚人的,小蝶不安地揪紧了衣袖,小声道:“是青杏姐姐给我的。” 宋婉柔冷笑一声。 青杏,不就是苏云瑶的那个心腹大丫鬟,她们主仆心机深沉,连她院里的丫鬟都笼络走了! 她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低头抿了一口,突然没好气得往地上一摔。 茶盏当啷一声落地,褐色的茶水泼到地面上,溅了小蝶一裙子的茶水。 “蠢货,连茶都沏不好!” 小蝶身子一抖,忙跪了下来求饶:“奴婢笨手笨脚,请姨娘息怒。” 宋婉柔抿唇重重咳了几声,哼道:“别跪着了,出去吧。” “多谢姨娘。” 小蝶磕了个头,忙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地上的茶盏,赶紧退了出去。 待她离开,宋婉柔看向白莲,恨声道:“赶紧把她撵出裴府,别让我再看见她!” 白莲重重点了点头,别说姑娘烦她了,她也看不惯那丫头的样子。 今天早晨青杏来送羊肉汤,她高高兴兴就迎上去了,不就是紫薇院给了她几件破旧衣裳,就把她收买了。 没见识过好东西的穷丫头,眼皮子真浅! ~~~ 傍晚时分,天色还亮着,从桂香堂出来,苏云瑶回自己院子时,远远便看见一个年纪不大的丫鬟抱着包袱在紫薇院外徘徊。 “那不是小蝶吗?”苏云瑶有些意外。 青杏也有些奇怪,她抱着包袱,莫非是要离开裴府回家了? 转头看到大奶奶在不远处,小蝶眼神一亮,小跑着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青杏问她。 小蝶看了看苏云瑶,又看了看青杏,双膝一弯便要下跪磕头,青杏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裴府虽然主仆等级分明,但大奶奶是个例外的,不喜欢丫鬟对她磕头下跪。 “有什么话,你对大奶奶直言便是。”青杏道。 小蝶鼻子一酸,眼圈霎时红了。 她进裴府当差,每个月能领二两银子,这是份不可多得的好差事,现下宋姨娘要赶走她,她无处可去,只能来求大奶奶了。 “我手笨,不会沏茶,宋姨娘觉得我不中用,还请大奶奶另派我个差事,我能吃苦,洗衣做饭都行,只求别撵我走。” 苏云瑶诧异地拧起眉头。 小蝶进裴府做活已经有些日子了,端茶倒水这种事,还能惹得宋婉柔动怒吗? 难不成是今天那碗羊肉汤,让她有气 没地方撒,迁怒了小蝶? 苏云瑶无奈按了按额角。 宋婉柔好歹也是名门大家出身,自小学过诗书礼节的,心胸怎么这么狭窄? 不过,她要撵小蝶走,她倒不好说什么。 裴府下人签契的形式有两种。 有些是签了卖身死契的,以后都需得留在裴府当差,比如她的丫鬟青杏,她原在茶水房里烧水,是她进府当家理事时,发现她能写会算,又是个心眼实在的,便将她调到了身边当帮手。 有些则是签了几年的契约,比如像小蝶这样的。 按照契约,如果她的表现让主子满意,便可以在府里干够了年份再走,如果主子要撵她走,给了她遣散银子,她就得离开。 苏云瑶凝神细想了片刻。 如果她顾及宋婉柔的脸面,最好是让小蝶离开,若是留下小蝶,不免又得遭她怨恨。 “大奶奶,我娘身体有病,每个月要抓药看病,这份差事对我很重要,还请大奶奶帮帮我。”小蝶低低抽泣着说。 苏云瑶轻叹口气,道:“厨房还缺个烧火的,那活脏累了些,每个月的月银不变,你可愿意去?” 小蝶连忙点了点头,一下破涕为笑:“多谢大奶奶,我愿意去。” 带着小蝶去见厨房的管事牛妈妈,将她安顿妥当了,苏云瑶方回了紫薇院。 今天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定下了校尉胡同的那间宅子,距离与裴秉安那厮和离的成功之日越来越近,她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靠在美人榻上慢悠悠喝着茶,她趁空翻了翻府里的账册。 自进府打理中馈后,她吩咐账房每个月都要记账,且要将每笔花销全都记录的清清楚楚。 裴府上下七八十口人,连主子带下人的月银,衣裳,大厨房小厨房买米买菜的花销,各院里主子的人参燕窝等补品,三弟读书的花销,马棚的车马维护等等,每个月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账上银子一直捉襟见肘。 说起往府里贴补银子的事,非是她太过贤惠,而是账上银子就那么多,遇见大事周转不开的时候,比如老太太生辰之时,裴秉安不在府里,她若不及时想法子填上窟窿,就得动用下人的月银。 府里的仆妇小厮都指望着每月的月银过日子,非到万不得已之时,她是不会动用的。 这三年来的账本,足有厚厚一摞,离府之前,她会把这些全部交给裴秉安,让他过目。 一来,亲夫妻,明算账,欠她的银子,他得都还给她。 二来,她打理中馈这几年,弟媳不知眼馋了多久,等她走了,这府里当家理事的人,便轮到了崔如月,届时她若想翻查前几年的账,万一借机给她泼点贪昧府里银子的脏水,这些账本可以还她清白。 三来,嫁给他三年,她辛勤打理家宅,表现的贤惠大度体贴,看在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他没有休妻的道理,她提出和离,他应该会与她好聚好散。 翻了一会儿账本,困意逐渐上涌,苏云瑶靠在美人榻上,慢慢眯起了眼睛。 夜色沉沉,屋外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 裴秉安迈过门槛,大步走了进来。 室内烛火悠亮,苏云瑶靠在美人榻上,呼吸均匀悠长,俨然已睡熟了。 视线扫过她柔软的樱唇,裴秉安突然神色古怪地拧起眉头,随即别过眼去。 昨晚唇齿贴合的滋味,莫名在脑海中闪了过去。 成亲三年来,他第一次发现,她的唇,很软,很香...... 裴秉安以拳抵唇轻咳一声,骤然打断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思绪。 她既然已经睡下了,他也就不打扰她了。 他今天来,本是想问她一事。 今日她坐着马车出府,去了城宝坊,整个京都的坊街位置与布局他了然于胸,那个地方自然也不例外。 他的贤妻 第35节 他记得清清楚楚,裴府需要往来的亲朋都不住在那里,而她在京都并无亲戚好友,她去那个地方,是要做什么? 寂然无声中,苏云瑶突然轻轻呓语了几句。 听不清她说了什么,裴秉安撩袍在她身前蹲下,道:“醒醒。” 睡梦中的人蹙了蹙秀眉,似乎不愿意听到这道声音,下意识翻了个身。 等了她半柱香的时间,迟迟不见她有醒来的迹象。 深夜渐冷,若是在这美人榻上睡一晚,会着凉的。 裴秉安伸出长臂,小心翼翼抄起她的膝窝,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他走得很稳,没有任何颠簸之感,将臂弯里的人轻轻放到床榻上时,睡梦中的人不曾发觉自己变换了位置。 给苏云瑶掖好被子,裴秉安却撩袍坐在榻沿旁,没有如以前那样马上离开。 他垂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恬静柔美的睡颜,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她送与他的泥兔,他放在了屋里最显眼的位置。 此生,只要她不想离,他便永远不弃。 第34章 秋高气爽的十月,午后,日头晴好。 从金吾卫兵营打马回到裴府时,瞥见府外有个卖泥人儿的小摊,裴秉安展眸看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 京都卖泥人儿的摊铺寻常可见,从未见过如苏氏送与他的泥兔那般与众不同的。 他翻身下马,阔步走进府中,一贯冷肃的脸庞神色未变,薄唇却扬起抹轻浅的弧度。 春桃一早扫完了静思院的地,这会儿正坐在院外的石凳上,与裴淑娴的丫鬟春燕说着话。 春燕也得了一只青桔送的泥兔,她很是喜欢,特意央大小姐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路过看见了春桃,便拿出来让她瞧了瞧。 春桃十分羡慕地盯着她的泥兔,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忽地感觉一道沉冷锐利的视线自远处投来。 她下意识抬头看去,待看清是将军往这边来了,忙小声提醒春燕:“快藏起来。” 春燕不明所以,但看春桃的神色有些紧张,便赶忙用帕子包住泥兔,背手藏到了身后。 裴秉安大步行来。 后宅的丫鬟看见他,除了青桔,没有不敬畏害怕的,春桃春燕忙低头请了安。 他目不斜视地经过,似没有看到两人一般。 走到静思院的院门外,他的步子却突地一顿,蹙眉静默片刻后,转步向紫薇院的方向走去。 他目力一向敏锐,早在那丫鬟把泥兔藏起来之前,便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她为何也有一只泥兔?且那模样与苏氏送给他的颇为相似? 莫非只是巧合? 不管是不是巧合,今日他回府早,这个时辰,苏氏应当在歇晌,他想去看一看她。 加快步子到了紫薇院外,本该寂静无声的小院,进门却听见青桔在扯着嗓门欢快地哼唱着青州小曲儿。 她的声音甚是聒噪,裴秉安不由皱起了眉头。 “姑爷。” 看到他进来,青桔从石阶上跳下来,笑嘻嘻地给他请安。 裴秉安的视线,落在她身后的石阶上。 石阶上面,一溜整整齐齐地摆放了十多只泥兔,个个都与他的泥兔十分相似。 裴秉安唇角不悦地抿成一条直线。 如果刚才那丫鬟的泥兔只是巧合,青桔这里的,定然是苏氏给她的无疑了。 苏氏送与他的东西,本该是独一无二的,单送给他一人就够了,为何还要送给她的丫鬟那么多? 看姑爷一直盯着那些泥兔,似乎是在欣赏的模样,青桔咧了咧嘴角,三两下跳上石阶,从角落处拿出那只她还没来得及摆出来的泥兔。 “姑爷,这里还有一只!这是小姐给我买的,我送了好些出去,送给春桃的那只,和我这个是一对!” 青桔兴高采烈地展示着手里的泥兔。 裴秉安垂眸,看到那泥兔的肚皮上写着“与子偕老”的字联。 他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 沉默半晌,他冷声道:“收起来吧。” 青桔觉得姑爷有些莫名其妙。 明明他刚才看上去还挺喜欢那些泥兔的,谁知转眼就不高兴了,说话声像掺了寒冰利刃,冷飕飕的怪瘆人,也不知这些晒太阳的小兔子怎么惹到他了。 青桔噘嘴抱着泥兔走了。 裴秉安负手 站在原地,眉峰如刀刻般紧锁,过了许久,才勉强抚平沉重不悦的心绪。 那泥兔,虽是个误会,并不是苏氏送与他的,也无妨。 只要她愿意继续做他的贤妻,不再有和离的念头,他仍会与她共伴一生,白首偕老。 他深吸口气,收敛周身冷凝如霜的气势,大步向正房走去。 走到房里,里面却静悄悄的,寂然无声。 苏云瑶不在房中。 次间的桌案上,放着厚厚一摞账册,是她昨晚在美人榻上睡着之前翻阅的,现在仍然放在那里。 裴秉安拧起剑眉。 那些账册,他昨晚未曾注意,以为是她平时打理家宅要过目的账目,现在想来,却觉得有些怪异。 就算她要查阅账本,也没必要将这么多都放在这里。 他信步往前走去。 随意抽出几本一目十行地翻阅过去。 账目之上,黑笔记录的是府中进项,朱笔记录的是每日支出,她当家理事以来三年的账本,全都无一遗漏地摆放在了这里。 重重抛下账册,胸腹却似突然插入一把利剑,一刹那搅动他的五脏六腑,从心底泛出密密实实的疼痛,细微的疼痛瞬间以雷霆之势放大千倍万倍,遽然传遍了四肢百骸。 他闭了闭眼眸定神。 再睁开时,深邃星眸却一改平时的黑白分明,泛红的血丝像蛛网,严严实实覆上他的眼眸,飞快蔓延到他的心间,一种异样的,难以忍受的酸涩,逐渐涌上喉头。 苏氏下定了决心,从没有改变过,是他自以为是,自作多情,还以为她改变了心意。 青杏从外间进来时,忽地看到将军从次间大步走了出来。 只是不知为何,将军脸色如覆寒霜,阴沉不已,那遽然看过来的眼神,冰冷且锐利,让人不敢直视。 他大步往前走着,却莫名踉跄了一步,大掌虚虚扶了一把身侧,才恢复了笔直挺拔的站姿。 将军这副模样,是青杏从未见过的。 他好像在生气,又似乎是发怒,可还让人莫名觉得有些伤心,那喜怒难辨的情绪,实在让人难以琢磨。 “将军,大奶奶出去了。”青杏小声道。 裴秉安薄唇紧抿,冷眸看向她。 “她出去做什么了?” 顶着将军冰冷的视线,青杏只觉头皮一紧,不由默默咬紧了唇。 大奶奶是香料铺子的东家,偶尔会出府去打理铺子生意,这事只有她与青桔知道,大奶奶没有特意瞒着将军,但也没主动告诉他,因为将军不喜府里的人在外面经手生意买卖。 她不能说,说了只怕将军正在气头上,一怒之下,会责罚大奶奶。 青杏摇了摇头,道:“奴婢不知道。” 裴秉安沉默良久。 她行踪诡秘,昨日去了城宝坊,今日不知又去了何处,也不知,她究竟还有多少秘密瞒着他。 不管她去了哪里,现在,此刻,马上,他必须要见到她。 就算找遍整个京都,他也要找到她。 他默然深吸一口气,拂袖大步走了出去。 ~~~ 苏云瑶在回府的路上。 坐在马车里,姿态闲适地靠在车壁上,她却蹙起秀眉,一直在沉思。 制作苏荷香需要灵白那一味香草,而灵白草产自西域,从西域到京都足有千里之远,运送来此售卖的灵白草十分有限。 因买不到足够的灵白草,香铺按照香料方子制作出来的苏荷香只有那么多,顾客付的订金已经排到了明年,到时候能否按时交货还是个问题。 她需得想想该怎么尽快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 以前,她虽是能够出府,但次数也不宜太多,更不能随意抛头露面,以免被人发现了她在外面的行踪。 好在她很快就要与裴秉安摊牌和离了。 届时她不是谁的妻子,也不是什么儿媳、长孙媳,她会恢复自己原来的身份,她只是苏家的女儿,她想去哪里都自由自在,就算自己亲自动身去一趟西域,也不会有什么规矩束缚,即刻便可以去了。 马车辘辘而行,正往前平稳地行驶着,车轮突然咯吱咯吱沉重地响了起来。 车夫猛地拉紧缰绳,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苏云瑶道。 “大奶奶,车轱辘坏了,您先下车,我换好车轮,咱们再走。”车夫道。 苏云瑶下了车,在路旁的八角亭中等着。 他的贤妻 第36节 马车的车厢底下有备用的木轮,车夫一个人便能换好,她不必担心什么,只需要耐心等待就是了。 京都秋日风光甚好,从亭子向外望去,隐约可见远处漫山遍野都是染了红霜的枫树,像绯红的云霞一般连绵不绝,看起来赏心悦目。 这样的景致,青州倒是不曾有的,隔着帷帽的轻纱,苏云瑶举目远眺,静心欣赏。 “姑娘,请问这里是何处?” 苏云瑶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白袍,斯文清秀的年轻男子走进亭子,朝她有礼地拱了拱手。 原是个问路的行人。 苏云瑶道:“这里是城北坊,郎君要去何处?” 男子道:“在下要去城南坊,寻一间叫做保和堂的药铺,家母患了头风病,时常发作,吃了许多药,看了许多大夫,都不管用,听说保和堂的徐神医可治头疾,在下便想去试一试。” 苏云瑶扬起秀眉笑了笑。 真是巧合,若是问别的,兴许她不了解,可问起徐长霖的保和堂,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详细与那郎君说了保和堂在何处,徐大夫什么时候坐堂看诊,她还特意叮嘱了年轻男子要早些去。 徐长霖虽有一手好医术,却也有些怪脾气,他一天只看诊二十个病患,若是去得晚了,就只能等第二日了。 裴秉安策马驰来,远远便就看见了她。 她一身浅青色长裙,身姿纤细而窈窕,虽戴着帷帽,遮着面容,他一眼也能认出她来。 只是,她身旁站了个陌生的男子。 他们并肩而立,不知在说着什么,男子低头浅笑看着她,还时不时地点头,一副受教的模样。 裴秉安立即吁马停下,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朝她走去。 “为何会在这里?” 他开口说话时,苏云瑶才发现他来到了面前。 “将军?”她有些意外。 裴秉安唇角抿直,垂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睛。 她称呼他将军,而不是夫君。 这个词,让他觉得万分刺耳。 当着外人的面,还没有和离,她连夫君都不肯叫他了! 裴秉安胸膛沉闷地起伏数息,转眸时,锐利冷淡的眼神瞥向那男子。 男子朝他拱了拱手,只是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他已冷漠地别过脸去,对对方的问好视而不见。 “天色不早了,回府吧。” 冷冷抛下这句话,转身大步朝亭外走去。 苏云瑶与那年轻郎君作别。 到了马车旁,车夫还没换好车轮,需得等半刻钟。 苏云瑶看了看,裴秉安那厮已翻身上马,此时高坐在马背上,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无表情的冰块脸,情绪难辨喜怒。 “夫君,你先回去吧。”与他偶遇,只是巧合,苏云瑶不以为意,同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先走。 裴秉安驱马往前走了几步。 经过她面前时,他突地伸臂一捞,将她轻松地带上了马背。 苏云瑶惊呼一声。 还没坐稳,脑袋先抵住了身后人坚实的胸膛,那感觉像是碰 到了一块硬实的钢板,磕的她脑袋阵阵作痛。 她揉着后脑勺,眼泪差点流了出来。 裴秉安这厮是在干什么,他不是最恪守规矩吗? 大街之上,就这么不成体统地将她捞到马背上,难不成要与她同乘一马回府? 就算他愿意,她还不愿意呢! 苏云瑶一手按住马鞍,作势要跳下马背,“放我下去,我要坐马车回府。” 一只长臂圈住她的腰,将她用力箍在胸前。 “不许动,坐稳了。”裴秉安不容置疑得冷声道。 他扬鞭催马,黑色骏马像失控了一样向城外疾驰而去,溅起一地凌乱的灰尘。 第35章 耳旁的风呼啸而过,两旁的景物在飞快倒退。 苏云瑶双手抓紧马鞍,帷帽上的轻纱如旌旗猎猎,随风扬起。 疾驰的马蹄声穿过城门,奔向人迹越来越少的山郊林畔,而身后的人仍然默不作声地扬鞭催马,丝毫没有停下的趋势,让她有些惊慌。 她从来没有见过裴秉安这种模样。 他是看上去冷肃寡言,周身也常常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势,但嫁给他三年,她却很少见他真正生气动怒。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双目直视远处,冷硬的下颌线紧绷,从当前的情形来看,他的心情显然不是很好。 一个莫名的念头突然闪过脑海,苏云瑶只觉身上一冷,不禁打了个寒噤。 这厮最近与宋婉柔卿卿我我,浓情蜜意,该不会已暗暗打算扶正了她,觉得她这个正妻碍事,便把她带到城外无人的地方,杀了她灭口吧? 毕竟他不知道她和离的计划,碍于裴家的名声,他也不便主动向她提出和离,若是正妻意外亡故,对裴家,对宋婉柔,都是最好不过的事。 她以前是觉得他不会宠妾灭妻,可人都是会变的,谁能保证他会同以前一样呢? 就如她刚嫁到裴府时,也曾产生过错觉,以为他是个忠君爱国的大将军,也许与别些高门贵地的男子不同,会对妻子温和体贴,一心一意。 可事实不早就将她的幻想击的粉碎了吗? 她不愿以极坏的恶意去揣测别人,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该有的警惕性,还是不能少的。 这样一想,身后抵着的温热胸膛,腰间环着的有力长臂,都变成了催命夺魂的锁链似的,苏云瑶下意识挺直脊背,在马背上有限的空间内,与身后的人尽力保持着几寸距离。 日头西斜的时候,骏马穿过秋意渐浓的红枫林,在林中一处波光粼粼的湖畔停下。 裴秉安率先翻身下马。 他伸出长臂,伸出骨节分明的劲挺大手,示意马背上的人,扶着他的手下来。 可是,隔着帷帽上的轻纱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脸,苏云瑶捏紧了手里的缰绳,却犹豫了一瞬。 如果,她现在一个人骑马离开这儿,能不能逃离这个生死难料的地方? 不过,仅仅纠结了片刻,她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这匹马是裴秉安的坐骑,叫青骓,认主,只需要他打个唿哨,青骓便会狂奔到他的身边。 她想一个人骑着它离开,只能是白费功夫。 默默深吸一口气,苏云瑶尽量神色如常地笑了笑,道:“夫君,不用你扶,你站远一点,我自己下来就行了。” 眸光沉沉地看着她,裴秉安的唇角,僵直地抿成一条直线。 沉默片刻,他略一颔首,缓缓收回长臂,退后几步,负手而立,看向面前的湖泊。 这个地方,是他自小长大,每逢心情烦闷之时,常来散心之处。 这里人迹罕至,周边枫林尽染,湖面平静无波,呆在这儿,犹如置身世外桃源,再大的烦恼,不一会儿也会随风消逝。 苏氏没有来过这里。 在找到她的那一刻,他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便下意识带着她,来了这里。 她想与他和离,想必是因为这桩婚姻有许多不合她心意的地方。 他不知道,她的不满之处到底是什么。 这里没有旁人,无声且静谧,他希望她不必顾忌什么,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她的想法,甚至,她大哭大闹与他吵上一架也好。 只需她将心中的烦闷倾诉出来,如果他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他愿意改变。 “你喜欢这里吗?”默然许久,裴秉安哑声开口。 远远地站在一株枫树旁,苏云瑶摘下头顶的帷帽,转头四处打量着周边的环境。 这里四面环着山林,下方则是一处湖泊,上下有大约三五米的落差,如果裴秉安那厮要动手的话,她奋力爬到山林上方,再朝丛林深处跑去,兴许有几分生还的可能。 蓦然听到他的声音,犹如耳边炸了个响雷,苏云瑶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干巴巴笑了声。 她若是说喜欢,他会不会打算将她就地沉湖? “不怎么喜欢。”她硬着头皮道,“夫君带我到这里,到底是为什么?” 裴秉安默然深吸口气,转眸看向她,不答反问:“你没有什么想与我说的吗?” 顶着他锐利的视线,苏云瑶攥紧了手里的帷帽,用力到骨节都泛了白,才勉强保持住淡定的神色。 这厮心里有鬼,才会避而不答她的问题。 既然他这样问了,要与他和离的事,不如就此挑明了。 她实话实说,她不会赖着他的正妻之位不还,只是希望他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她想了想,小心斟酌一番说辞后,道:“我是个商户之女,如果不是祖上的婚约,这辈子也无缘得见将军一面,成亲这三年,我虽是尽力做一个贤妻,依然觉得自己配不上将军。直到宋姑娘进了府,我才发现自己的不足在何处,只有像她那样名门大家出身的闺秀,还有与将军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的情谊,才与将军是天生一对。有一些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现在就想告诉将军,做为将军的正妻,我实在惭愧,还请将军给我一封和离书,让我离开裴府吧。” 阵风拂过湖畔,吹起一角黑色的袍摆,裴秉安一动不动地负手而立,沉冷的视线犹如利箭般,直直地望着苏云瑶的方向。 那双深邃的星眸犹如旁边深不见底的湖泊,隐隐透着一股让人难以捉摸的情绪。 默然许久,他沉声道:“你既已嫁入裴家,生是我裴某的人,死是我裴某的鬼,你不必自愧,和离的事,莫要再提了。” 苏云瑶愕然:“?” 方才是她想多了,这厮不是要她性命? 他的贤妻 第37节 可她刚才特意把姿态放得很低,是为了请他善心大发答应与她和离,不是真的自愧啊! 但是转眼间,裴秉安已大步朝她走了过来,黑色官靴踩在落叶之上,步伐沉稳而轻松。 他拧成一团的剑眉早已放平,神色已恢复至以往的沉冷无波。 走到苏云瑶面前,他抬起手来,示意她牵着他手。 看了那只大手片刻,苏云瑶默默深吸口气,伸出手,别扭地捏住了他的两根长指。 他却反手一握,将她纤细白皙的手指,都包裹在自己宽大温热的手掌中。 “上马,回府吧。” 裴秉安打了个唿哨,青骓眨眼间便从林间飞奔到了两人面前。 苏云瑶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正要踩着马镫上马,他却扶着她的腰,双手稳稳一提,轻松地将她举到了马背上。 回府的路上,行至半途时,已到暮色四合之时,却忽然下起了雨。 雨势一开始淅淅沥沥,逐渐变成细密的斜丝,深秋的季节,策马而行,迎面扑来的都是冷雨带来的凉意。 苏云瑶怕冷,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距离回府的路程,还得两刻钟,裴秉安垂眸看了一眼她煞白的脸色,突地拨转马头,朝最近的客栈奔去。 “今天天色已晚,不便赶路,先在客栈休息一晚吧。”他这样道。 进了客栈,要了一间上房,苏云瑶洗了个热水澡,喝了碗姜汤,脸颊才勉强有了些气色,只是头脑有些晕晕乎乎的。 一路上,她都没有开口,进了客栈,她也几乎没有作声,一双秀眉蹙起,心绪复杂至极。 她在默默生气。 气的是自己蠢笨大意,没看出来裴秉安早已看过她和离的札记,知道了她和离的计划! 不想与她和离,是因为他在意她吗? 她并不觉得。 他只是习惯了她这个贤妻帮他打理家宅罢了,若是换作旁人,他也是一样的。 再者,她有点不便对外人说的洁癖,脏了身子的男人,她是碰也不愿再碰一下的,更别提与这样的人过一辈子了。 只是下次与他再提和离,不知该怎么开口,也不知能否顺利。 躺在榻上,默默转动着手腕上的绿玉镯,不知不觉,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裴秉安沐浴回来时,她已经睡熟了。 两人要的是一间上房,里面仅有一张床榻,他屈膝上榻,如在往常与她同榻而眠时一样,无声在她身侧躺了下来。 雨点轻轻落在屋檐,犹如催眠的小曲儿,他却没有任何睡意。 他突然轻轻侧过身来,星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精致娇美的脸庞。 不知为何,看着她,他突地想起三年前他们成亲的那一晚。 与她拜过堂,入了洞房,掀开她的红盖头时,那是他与她第一次相见。 他清晰记得,那双清澈有神的明眸,令他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微微一笑,有些羞涩地打量着他,轻声道:“夫君。” 他不知该说什么,冷静地点了点头,沉声教导她:“你既然已嫁与我,以后要孝敬长辈,友爱弟妹,好好打理家宅,做一个贤惠的妻子。” 思绪悄然回笼,他抬手,轻轻为苏云瑶掖好被褥。 他不知道,如果当初娶的是旁人,他还会不会如今天这样,知道她想和离的念头从未变过,便如失去理智一般,策马疯狂地寻遍了整个京都,只为找到她。 直到看到她在亭中的那一刻,他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不管怎样,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不会放她离开。 第36章 淋了半场秋雨,染了一场风寒。 风寒来势汹汹,苏云瑶尚没发觉。 只是觉得秋夜寒冷,冷到盖了一床被子还瑟瑟发抖,身边有个温暖的热源,好像夜间燃起的一盆炭火,她闭着眼睛,下意识靠近火盆取暖。 睡梦中,裴秉安突觉身上一沉。 他倏然展眸,发现一条纤细的手臂,搭在他的胸膛。 枕畔的人呼吸沉滞,他转眸看去,剑眉霎时拧了起来。 苏云瑶蜷缩在被窝里,雪白的双颊染上一层酡红,像是起了烧热。 他伸出大手,手心覆上她的额头,那灼热的温度,让他的手心都跟着发烫起来。 是骑马回城的路上,淋了秋雨的缘故。 一瞬间,暗暗后悔自己不该行事冲动,他立即掀被下榻,披了外袍出去,吩咐客栈的伙计将附近最好的大夫请来。 小半个时辰后,老大夫看过诊,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看向裴秉安,劈头盖脸地数落起来:“你这个当丈夫的,怎么如此粗心大意,不知疼惜娘子?你自己体格健壮,淋些雨自然没事,她是个小娘子,如何与你相比?” 裴秉安低头不语,任老大夫沉着脸斥责。 婉柔生病时,他请来的是太医院的大夫为她看诊,大夫们见了他,从来毕恭毕敬,开药也是万分谨慎小心,生怕出错。 这位老大夫不认识他,说话直抒胸臆,不加掩饰,他不以为逆,反觉真言可贵。 是他的疏忽与照顾不周,才害得苏氏遭受风寒之苦。 老大夫数落完了,看他静心受教,有知错就改的态度,脸色逐渐和缓了些,开了治疗风寒的药方,又叮嘱道:“你娘子气血不足,患有昏厥之症,一旦不能及时进食,便会昏倒在地,不省人事。这个病症虽不严重,但若是发作起来,身旁没有照料的人,后果会不堪设想。以后,你当记在心上,好好照顾她。” 裴秉安愕然过后,自责不已。 过去三年,是他疏忽了苏氏,连她患有这样的病症都不知晓。 “大夫可能治疗此症?”他沉声道。 老大夫开了副八珍汤的药方,详细说了服用之法,叹道:“等风寒好了之后,再用八珍汤。不过这病症一时半会难以彻底痊愈,坚持服用八珍汤,少说一年才能见效,且得好好养着。记住,平时不要让你娘子过于劳累,也万勿惹她生气,凡事顺着她的心意,让她心情保持愉悦,如此才能彻底好全。” 老大夫离开后,客栈将药熬好送了上来。 苏云瑶还在沉睡中,迷迷糊糊中,有个声音唤醒了她,道:“起来喝药。” 她昏昏沉沉地坐了起来,闻到一勺散发浓烈苦味的汤药送到了她面前。 “喝下。”有人沉声吩咐道。 她皱着眉头,好不容易一口口咽下那些汤药,便倒头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烧热已退下,整个人也神清气爽了很多。 裴秉安负手立在床畔,看到她醒来,沉声道:“回府吧。” 苏云瑶看了眼窗外,外面天色微亮,大约已快到辰时左右。 她下意识打量了他一眼。 虽然睡得昏沉,她也隐约记得一些,是他请了大夫来给她看病,还给她端了药过来。 期间花费了不少时间,是以他昨晚应该没有睡好。 仔细看去,他的眼眶下罩着两团淡淡的乌青,下巴也生出了一层青黑的胡子茬,只不过脸上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 下榻穿上外裳,苏云瑶暗暗腹诽了几句, 裴秉安这厮一向自律,每天雷打不动的五更起床去上值,就算为老太太守夜也不例外,这次竟因她患了风寒而耽搁了时辰,这让她着实有些意外。 回府后,汤药的功效下去,畏寒头晕的症状又逐渐出现,苏云瑶便没有理事,只躺在床榻上静心歇着养病。 到了中午,该用2回 药时,青杏端了药过来,才发现她又睡了过去。 青杏胡乱猜测了一番,眼圈不由红了。 昨天大奶奶出府时还好好的,今儿一早回来,竟病成了这个样子。 她记得,昨天将军突然到紫薇院来寻大奶奶,临离开时好像还生了大气,昨晚两人都没回府,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人不禁怀疑,将军是为了宋姨娘,暗中为难了大奶奶。 正在胡思乱想着,屋外忽然响起了轻缓的脚步声。 裴淑娴带着丫鬟来了紫薇院。 到了次间,看见青杏在那里抹眼掉泪的,她捏着团扇缓缓走过来,清凌凌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你哭什么,大嫂呢?” 青杏擦了擦泪,起身请安,说:“小姐,大奶奶染了风寒,现在还在睡呢。” 裴淑娴摇了摇团扇,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道:“大嫂病了?别哭了,把药给我,你去外面守着,我有事跟大嫂说。” 朦朦胧胧中,听到妹妹的声音,苏云瑶已醒了过来。 看她亲手端着药过来,她便掀被起身,穿了衣裳,坐在次间的美人榻上与她说话。 “妹妹找我有事?” 裴淑娴把团扇搁在一旁,拿调羹搅了搅汤药,待放凉了一些,递到她面前,道:“大嫂,先把药喝了吧。” 苏云瑶皱眉看了那眼黑褐色的汤药,踌躇了几瞬。 自小到大,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喝这种苦口的汤药。 可当着裴淑娴的面,又不好显出自己娇气来。 她默默咬了咬牙,端起药碗,咕咚咕咚都喝了下去。 放下碗的那瞬间,便赶紧拿了块蜜饯甜甜嘴。 看苏云 瑶喝完了药,裴淑娴拿起团扇慢慢摇着,忽地避开她的视线,眼神飘忽地看着空中某个虚无的点,说:“大嫂,近日我要去几趟护国寺,你记得让人把马车给我备好了。” 苏云瑶微微蹙起了秀眉。 因着前些日子淑娴心心念念贺探花,常去茶楼看他,后来她便吩咐了府里的小厮,但凡大小姐出府用马车,需得先经过她同意才行,所以,这次淑娴要出门,才先来告知她一声。 他的贤妻 第38节 苏云瑶沉吟片刻,微微一笑,拉着她的手,说:“妹妹要去看护国寺上香,我不阻拦,你记得带上丫鬟,早些去,早些回来,别呆太久。” 裴淑娴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道:“那是自然。” 两人话还没说完,青杏掀开珠帘走了进来,道:“大奶奶,苏郎君又来了,在外面等着呢。” 苏千山听说堂姐昨晚没回来,担心了一晚上,一早便到紫薇院来看过,那会儿她正睡着,便没打扰,这会儿又过来了一趟,想亲眼看看堂姐的病情如何。 苏云瑶思忖了片刻。 堂弟是她的娘家人,她什么时候见都无妨,只是淑娴此时在这里,于她来说,堂弟是个外男,他现在来,不太方便。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裴淑娴突然噗嗤一笑,慢悠悠摇着扇子说:“大嫂,你不必见外,让你那个黑脸堂弟进来吧。” 到了正房,苏千山先是看了一眼堂姐,见她无甚要紧的,绷紧的心才松了口气,只是一转眸,看到旁边摇着团扇的裴淑娴,突然低下头,别扭地扯了扯衣襟,说:“堂姐,你没事就好,我走了。” 他刚走了一步,裴淑娴忽然道:“站住,你先别走,我有事问你。” 苏千山转过头来,大手不自在地挠了挠头,一双眼睛只盯着脚下,说:“妹妹要问我什么?” 裴淑娴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道:“你上次跟我三哥打架,我还没问你呢,你最近还和他一起玩吗?” 苏千山点了点头,打架那点小事,他本就没放在心上,况且裴宝绍说话算话,给了他一把弓箭,两人之间打架结下的仇,已经一笔勾销了。 裴淑娴拿团扇遮着脸,笑道:“那就好,如果他再说话不算话,你照旧揍他,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苏千山有些惊讶,一时没有开口。 他不知她在说玩笑话,还是当真。 这个妹妹的脾气有些阴晴不定,难以琢磨,每次见到她,他都是绕着走的。 “什么揍不揍的,你别听淑娴的,她说笑呢,又不总是小孩子,以后彼此和气相处,千山,你回去吧。” 耳旁响起堂姐温柔的声音,苏千山如蒙大赦,慌忙走了出去。 送走了裴淑娴,刚歇息了一会儿,紫薇院又来了人。 听说大嫂生病了,来的路上,崔如月唇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见了苏云瑶,崔如月暗暗打量她一番,见大嫂的面色果真比之前憔悴了几分,心里更加高兴了。 “大嫂,这风寒不是小病,你可得好好养着,府里的事,操心又劳累,别累坏了身子。”崔如月道。 苏云瑶小口小口抿着热茶,笑道:“多谢弟妹挂心,我会注意的。” 崔如月环顾房内一周,不由撇嘴啧啧了两声。 大嫂生了病,只在这里喝热茶,连点补品都没有。 她上次去月华院,可亲眼看到宋婉柔那里又有人参,又有燕窝的,什么都不缺。 同样是生病,大哥对她和对宋姨娘,态度截然不同。 看来,以后大嫂的日子不好过了。 崔如月按下心中暗喜,道:“大嫂,大哥自从纳了宋姨娘,分身乏术,在她那里用的心思多了,在你这里就少了,你也别伤心,多想开点,你是正妻,宋姨娘再受宠,也越不过你去。” 苏云瑶悄然转了转手腕上的玉镯。 这话明着是劝人,实际是故意往人心口添堵, 崔如月到这里来,用意不言自明,就是为了看她的笑话,她越是受到打击,崔如月就越是高兴。 为了不让弟妹白来看一趟笑话,也为了以后能与裴秉安那厮顺利和离,想了一会儿,她突然搁下茶盏,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如月,有件事,我一直想求你,就是不知该怎么向你开口,今天你既然来了,也看出了我的难处,我索性就说出来吧。” 崔如月一愣,“大嫂要求我什么?” 苏云瑶红着眼圈吸了吸鼻子,道:“如月,你也知道,我到现在没有给你大哥生下孩子,心里实在不安得厉害。宋姨娘现在这么得你大哥宠爱,若是她先诞下子嗣,我可该怎么办?你有两个儿子,是裴家的大功臣,你能不能过继一个给我......” 最后一句话没说完,崔如月脸色变得难看无比,找了个借口,忙不迭飞快地离开了紫薇院。 ~~~ 暮色四合时,下值回府,裴秉安便来了紫薇院。 彼时苏云瑶正打算喝药。 那碗治疗风寒的汤药,就放在美人榻前的桌案上,她端了几回,每次晃了晃药碗,看着那汤药泛起道道令人心悸的涟漪,便又赶紧放了下去。 这碗苦口的汤药,她实在喝不下去。 裴秉安大步进来的时候,她正皱着秀眉盯着那碗药出神。 裴秉安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 以前,他没发现,她还有这样娇气的一面。 昨晚她生病,喂她喝药,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他撩袍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用调羹舀了满满一勺汤药,递到她唇边,他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喝吧。” 苏云瑶下意识闭住了气,拧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让她喝汤药也就算了,还要她一勺一勺的喝? 想到老大夫的叮嘱,裴秉安沉声道:“以后,你如果不爱喝汤药的话,我可以喂你。” 苏云瑶瞳孔震了震。 她从他手中接过调羹,正打算勉强咽下时,外面突然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舒了口气。 果然,下一刻,白莲站在门槛处,急道:“将军,姑娘心口疼,您快去看一看吧。” 裴秉安犹豫了一瞬。 苏云瑶没作声,将汤药倒回了碗里,唇角微微勾起,低头慢条斯理地搅拌着汤药。 裴秉安沉思许久。 苏氏的病情要紧,婉柔的病,也不能不放在心上。 她们两个,在他心里,同等重要,不能厚此薄彼。 “你好好养病,我去看看婉柔。”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拂袖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第37章 夜色沉沉,灯烛幽亮。 月华院的正房,断断续续传来宋婉柔低低的抽泣声。 “夫君,是我无用,总是生病,又要麻烦夫君来看我。” 她的话音落下,白莲只觉一道锐利沉冷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头顶。 “去请大夫了吗?”裴秉安看着她道。 白莲不敢直视将军,低头看了一眼宋婉柔,见姑娘病恹恹的模样,没露出什么破绽,遂攥紧了手指,小声道:“回将军的话,去请了。” 裴秉安沉吟片刻。 婉柔常犯心口疼的毛病,他早已叮嘱过她的丫鬟,若是她身体不适,即刻打发青山去太医院请太医,不得拖延时间。 既然已去请了太医,他便撩袍在次间的圈椅上坐下静候。 过了一会儿,里间又响起宋婉柔抽噎的声音,“夫君,听说姐姐染了风寒,还在病中,我不碍事的,夫君还是去探望姐姐吧。” 裴秉安沉默起来,薄唇悄然抿直。 苏氏不爱吃药,也不知他走了以后,那碗苦口的汤药,她有没有喝完。 “无妨,她身边有人照顾。你莫要担心,也不要哭了, 对身体不好。“他沉声安慰道。 又等了一刻钟,裴秉安频频向外看去,终于看到黄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而来。 他不由拧起了眉头。 先前也是这位黄太医常到裴府来为婉柔瞧病。 只是他每次看诊过后,都会重复一遍气血不足、需要静养之类的话,服用过他开的药方,也不见婉柔咳嗽与心口疼痛的病情有好转的迹象。 果不其然,这次诊过脉,黄太医拱了拱手,满是恭敬地说:“将军,夫人气血不足,偶见心悸,微臣开一个补养气血的方子,请夫人每日坚持服用,尽力好好调养。” 又是这番说辞。 裴秉安敛眸盯着他,道:“黄太医,到底何时才能痊愈?” 黄太医下意识擦了擦额上冷汗。 将军不怒自威,那锐利的视线犹如实质,让他望而生畏。 行医多年,皇宫后院,高门后宅,后妃、妻妾之间的明争暗斗太医们比旁人清楚得多,一个不慎便可能得罪了人,当年徐院判便是先例。 为求自保,太医们说话行事乃至所开药方,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旨在追求一个稳字。 每次他来裴府看诊,裴将军早已经在此等候,可见这位妾室深得裴将军宠爱。 那他行事说话,更得十二万分谨慎。 黄太医斟酌了半天,陪着笑脸说:“将军,微臣医术浅薄,不敢断言。不过,只要夫人坚持服用,心情好了,病情一定会痊愈的。” 宋婉柔服过药,自称心口疼的症状有所缓解。 她没再躺在里间的榻上,理了妆发,穿了出阁前一件杏色的襦裙,施施然走了出来。 “夫君,你不要站在外边了,到里间坐着喝碗桂花羹吧。”她柔声道。 裴秉安负手立在门边,目不斜视地看着院外暗沉的夜色。 黄太医方才的话,让他凝神想了许久。 太医院的大夫,说话做事都留了余地,所开的药方以温和调养为主,迟迟不见效果,也许还不如京都医堂之中的普通大夫。 他的贤妻 第39节 青山候在廊檐下等着吩咐,裴秉安突然对他道:“去一趟百安堂,再去找个大夫来。” 百安堂乃本坊最大的医堂,其中有几位医术不错的大夫,更重要得是,医堂里的大夫,都未曾来过裴府,看诊问病,没什么顾虑的地方。 听到他的话,宋婉柔微微一惊,忙道:“夫君,不必了。” 裴秉安转眸看向她,剑眉微拧:“为何?” 宋婉柔不自在地捋了捋耳旁的一缕乌发,轻声道:“我觉得,黄太医开的药很对症,服用过之后,症状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想来再服用几副药,就能痊愈了。” 闻言,裴秉安甚是欣慰地点点头。 当初因为婉柔病情严重,怕死后魂魄无处可依,权宜之下,他允了苏氏的提议,将她纳为妾室。 如今她的病快好了,他没负师恩,总算可以对宋伯父的在天之灵有所交代。 “秋季天气晴爽,你可以带着丫鬟出去走走,外面天地广阔,多散散心,心胸开阔,于病情好转也有利,不要自困于宅内。” 沉声叮嘱了几句,他便大步走了出去。 目送他高大挺拔的背影越来越远,宋婉柔轻轻咬紧了唇,扶着圈椅慢慢坐了下去。 幸亏她方才反应快,阻止了他再去请大夫来,否则,万一被戳破她在装病的假象,他该怎么看她? 宋婉柔下意识揪着绣帕,柳眉皱成了一团。 现在她不能再装病了。 可如果失去了这个有效的利器,统共数数,裴秉安一个月到她的院子才来两回,她何时才能怀上他的子嗣? 苏氏占据着正妻之位,处处压制着她,牢牢占据上风,没有庶长子傍身,实在让她无计可施,一筹莫展。 ~~~ 从月华院出来,已到深夜时分,踏着幽暗夜色,裴秉安径直去了紫薇院。 可这个时辰,紫薇院早已锁了院门。 记挂着苏氏的病情,他无声翻墙进了院子。 院内黑漆漆的,只有正房点着一盏夜灯,昏黄的一点光线,萤火般微弱,屋里的人,早已睡下了。 走到窗旁,侧耳倾听了片刻,里面静悄悄的,不闻有任何窸窣响动,他在窗外伫立许久后,悄然离开。 一大早,天光熹微之时,苏云瑶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身上有些发冷,她下意识裹紧了被子,正要喊青杏给她倒杯热茶时,便听到有人沉步跨进了门槛。 转眼,裴秉安撩开次间的珠帘,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的视线在屋里的桌案上停了一瞬,看到昨晚那碗未动分毫的汤药,眉头不由拧了起来。 “为何没吃药?”他冷声质问。 苏云瑶半阖杏眸看了他一眼,不禁拧起了秀眉。 大清早的,这厮怎么又来扰人清梦? 看她不作声,裴秉安大步走到床畔,掌心朝下,试了试她的额温。 额头还有些发烫,这让他的脸色变冷了几分。 本想冷斥苏氏几句。 只是她裹紧了被子,只露出一张白皙的脸庞,双颊还有些烧红,模样也病恹恹的,让他终是忍下了训斥的话。 吩咐青杏重新熬了药,他沉声命令缩在被子里的人起来。 “先把药喝了,待会儿再睡。” 听见他的声音,苏云瑶不耐烦地将锦被往头上一拉,整个人严严实实蒙在了被窝里。 “你快去上值吧,我自己会喝药,不用你管。” 裴秉安沉默了片刻,道:“不亲眼看你喝下,我不会离开。” 在被子里僵持了一会儿,苏云瑶烦躁地呼了口气,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她一起身,一碗散发着浓烈苦味的黑褐色汤药便递到了面前。 裴秉安道:“趁热喝。” 苏云瑶咬唇盯着那碗汤药,磨蹭了片刻,再抬眼去看面前的人。 “准备好蜜饯了吗?”她皱着眉头问。 裴秉安默了默。 于这方面来说,她实在娇气。 不过一碗汤药而已,犹如饮水般一口喝下,哪里还要蜜饯? 饶是这样想,他还是起身,将她爱吃的甜腻的蜜饯拿了过来。 顶着他催促的眼神,苏云瑶捧着汤碗,闭住呼吸,大口大口喝了下去。 喝完药,靠在床头,整个人比方才清醒了许多,苏云瑶慢慢咬着蜜饯,悄然转了转手腕上的绿玉镯。 她装贤惠装了那么久,实在是失策。 裴秉安这厮看中了她贤惠这一点,反而不想与她和离了。 那她干脆反其道而行之。 装贤惠不容易,不贤惠还不简单吗? 她以后就做个泼悍善妒的女人,看他能忍到几时! 裴秉安打算起身离开的时候,墨色官袍的下摆却忽然被一只纤手扯住。 苏云瑶吸了吸鼻子,闷声道:“夫君,婉柔妹妹生病,你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我生病,你就扔下我不管么?” 裴秉安意外地愣住,剑眉拧了起来,“那你想怎样?” 苏云瑶避开他锐利的视线,清清嗓子咳了一声,道:“我想让你陪我一整天。” 默然片刻,裴秉安冷声斥道:“胡闹,军务繁忙,我怎能陪你一天?” 苏云瑶拿帕子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睛,说:“我说我配不上你,要与你和离,你还不肯。你自己看看,现在你对我根本就没有耐心,你对宋姨娘可不是这样的,我们还是和离算了......” 听到她提及和离这个字眼,裴秉安便觉得刺耳。 “莫要再提和离。”他冷声道。 他所言军务繁忙,并非搪塞敷衍她。 近日西金来使要进京觐见,皇上会见来使,要当着来使的面,在南苑校阅各卫所兵队,展现当朝军威。 他连日来要去兵营巡视检阅,实在没时间抽出一整 天陪她。 “今日你好好休息,回府我就来看你。”他沉声道。 苏云瑶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微笑道:“那你早点回来。” 裴秉安拧眉看了她几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兴许是生病的缘故,苏氏今日的举止异常奇怪。 他想说什么,拂袖大步走了出去。 ~~~ 因着生病,苏云瑶没有去花厅理事。 辰时过后,几个管事便结伴到了紫薇院,一来探望大奶奶的病情,二来,等她安排各处要紧的事。 几个人问了安,苏云瑶对牛妈妈道:“厨房别忘了提前备好供品,还是按照去年的祭菜来,一口羊,一腔猪,两只火腿,再备些冷菜,果品。” 三日后是老太爷的忌日,届时要开祠堂祭拜,祭品需提前准备好,这是大厨房的差事。 “那日可是张娘子做菜?”苏云瑶又道。 牛妈妈点点头,道:“是她,还有那个小蝶,我按照大奶奶吩咐了,让小蝶学着烧火做菜,给张娘子打下手。” 苏云瑶笑了笑,如此安排,她就放心了。 吩咐完厨房后,接着是马房的事。 苏云瑶一一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众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只有王妈妈坐在后面,时不时拿袖子抹一下眼角。 下人们都知道,宋姨娘生了病,将军可是请太医院的大夫来看,还亲自在月华院守着,可大奶奶生了病,却不见将军请太医瞧病,同是他屋里的人,他偏宠宋姨娘这么明显,对待大奶奶竟如此冷漠! 可怜大奶奶还要替将军背负着个不易怀孕的名头,当真是委屈到了极点。 别怪她这个当下人的多嘴,事情的真相,总得有人说出去,给大奶奶个公道。 ~~~~ 晚间下值,打马回府的路旁,有间卖干果蜜饯的铺子。 这种铺子,寻常时候,裴秉安是不会多看一眼的。 可不知为何,突地想起苏氏爱吃的蜜饯,他便勒马停了下来。 青山打马跟在身侧,见状也停下,道:“主子,买蜜饯吗?” 裴秉安点了点头,转头吩咐他,“把银子给我,我亲自去买。” 青山摸了摸腰间,掏摸半天,摸出个轻飘飘的钱袋,打开看了一眼,里面只有五钱银子并十个铜板。 “主子,就这些了。” 裴秉安皱眉,“怎么回事?” 青山苦着脸笑了笑,道:“主子忘了吗?上回去边境,您的爵俸月俸不都留给了赵将军吗?下个月的月俸,还没发呢。” 裴秉安沉默片刻。 近年接连闹了旱灾水灾,国库吃紧,边境缺粮少饷,赵将军驻守西境,其麾下的五万士兵行兵打仗,连肚子都吃不饱。 他不由想起来那天看过的账册。 裴家后宅多亏苏氏帮他打理,填补了府里周转不开的亏空,待明年他手头宽裕了,才能将银子都如数还给她。 钱袋里的银子,都买了蜜饯。 他的贤妻 第40节 回到府里,已到暮色四合之时,裴秉安提着一包蜜饯,阔步去了紫薇院。 到了紫薇院,却不见苏云瑶的身影,院里只有青桔一个,正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看蚂蚁打架。 “你家小姐呢?”裴秉安道。 青桔咧嘴一笑,拍了拍手站起来,道:“姑爷,你总算回来了,宋姨娘犯了错,小姐去罚她啦!” 第38章 月华院。 晚风倏然拂过院中水面平静的池塘,惊起层层荡开的波纹。 坐在塘畔的八角亭中,淡淡扫了一眼宋婉柔,估摸着此时裴秉安该回府了,苏云瑶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唇畔挂着漫不经心的微笑。 “妹妹,今日我来寻你,是因为你犯了错。我为妻,你为妾,我是大,你是小,裴府最重规矩,妻妾有序,尊卑分明,妹妹进府以来,仗着夫君宠爱,对裴府的规矩视而不见,今日我不得不出言规劝,教导妹妹一番了。” 宋婉柔不安地揪着绣帕,脸色微微变了。 半刻钟前,苏氏来了月华院,命她沏了茶,之后便坐在亭子里慢慢悠悠品了起来,期间一句话都没说,让她已觉来者不善。 此时,听到她提起错处,不禁让她的心一下紧绷起来。 是她发现了她装病欺瞒,还是发现了她燃香魅惑裴秉安,亦或是不敬正妻,又或是苛待下人…… 还在她惴惴不安心情忐忑时,苏云瑶看了她一眼,不急不慢地说:“这两日我染了风寒,妹妹没到我面前端茶伺候我,我想问一问,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妾室的身份,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姐姐?” 听到她的话,宋婉柔怔了片刻,不屑地勾唇无声浅笑起来。 她早知道,苏氏与她是敌非友,不过维持着表面一团和气,实际彼此都视对方为眼中钉肉中刺。 苏氏若说别的,她恐怕还得费尽心思应对,可她绞尽脑汁地对她这个妾室发难,竟因为这件事,这让她简直差点失笑。 “姐姐忘了吗?当初我嫁给夫君时,夫君就曾说过,我身体柔弱,不必每天去向姐姐请安,况且……” 话音未落,只听白莲提醒道:“姨娘,将军来了。” 苏云瑶循声看了过去。 日落半边,暮色将至。 裴秉安穿着一身墨色长袍大步走来,视线扫过亭中她们一坐一站的两人,沉冷不已的刚毅脸庞,似覆了一层寒霜。 他还没走到近前,宋婉柔便掏出袖中的绣帕,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姐姐,是我不对,我该去给姐姐服侍汤药,端茶倒水,洗脚捶背的。只是我昨天也病了,实在没法子去伺候姐姐,还请姐姐不要生气……” 说着,她便作势要下跪请罪。 只是还没等她弯下腰来,裴秉安便大步迈进亭中,上前虚虚扶了她一把,不许她跪下。 他耳力敏锐,早在走近时,已听到了两人的谈话。 苏氏不体谅婉柔身体病弱,如此不近人情,让他不得不开口告诫。 “婉柔昨晚身体不适,你身边有丫鬟服侍,何用她伺候?” 苏云瑶慢悠悠道:“妾室伺候正妻,不是应该的吗?” 裴秉安拧眉看向她,道:“事出有因,我已告知过你。你风寒还未痊愈,回紫薇院去养病。” 苏云瑶没作声,默默吃完嘴里的蜜饯,吃完了,力气也足了。 她擦了擦唇,抬头打量了他一眼,忽地搁下了手里的茶盏。 碰的一声脆响,盏底用力磕到了石桌上,似在表达自己不服气的态度。 裴秉安拧眉,眸底泛起冷意。 还未等他再次开口,苏云瑶便提起裙摆,一脚踩到石凳上,卯足了劲儿大声道:“夫君别忘了,我是正妻,她是妾室,我想让她伺候我,她就得伺候我!” 当着丫鬟的面,她举止如此不成体统,裴秉安脸色冷了几分,沉声道:“身为正妻,你更要宽容大度,婉柔身体柔弱,你不可如此斤斤计较。” 苏云瑶看着他,手指紧攥成拳蓄满了力气。 她低头默默深吸一口气,突地上前几步,一头往他怀里撞去。 “夫君自从纳了她,处处向着她,那要不我以后天天到月华院伺候她,我也不做什么正妻了,我做你们俩的丫鬟,给你们铺床叠被,这样你总满意了吧!” 裴秉安脸色铁青。 苏氏使了牛劲往他胸膛上撞,脑袋在他怀里滚来滚去,发髻都要乱了,还如乡野泼妇般胡说八道,毫不顾忌自己当家大奶奶的形象,实在无理取闹。 “放肆。” 他一手握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扣住她扭来扭去的后脑勺,把她桎梏在胸前,轻而易举制服了她。 “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怎可胡言乱语?”他拧眉,声音似淬了寒冰,抬手将她耳边的乱发掖到耳后,沉声道,“不可胡搅蛮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给婉柔道歉。” 苏云瑶脑袋滚的有点头晕,眼冒金星地瞪了他一眼。 “没门,你想得美,她算什么东西,要我给她道歉?!” 她抬手拨开他的大手,重重哼了一声,带着丫鬟扬长而去。 目睹这一过程,宋婉柔简直不敢置信。 而裴秉安立在原地,许久未发一言,脸色黑如锅底。 苏氏从未如此任性过,这样的情形,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沉默半晌,他垂眸看向宋婉柔,道:“抱歉,婉柔,是我教导苏氏无方,让你受委屈了。” 宋婉柔尚在震惊之中,此时才回过神来,拿帕子擦了擦眼角,故作大度地说:“我没事的,想是姐姐病了,心情不好才这样的,夫君还是让人看着姐姐些,别让她犯了大病。” 待月华院恢复安静后,回到屋里,宋婉柔喝了几口茶压压惊,思量着方才的事,一直将信将疑。 “苏氏是疯了吗?她这样,不怕被将军休了?” 若不是当时就在现场,白莲也有些难以相信。 那大奶奶可是无论何时都温婉端庄,行事有方,一颦一笑都让人难挑出错来的。 “该不会,大奶奶得的不是风寒,而是失心疯吧?”她猜测道。 宋婉柔不置可否。 那苏氏喝茶时还一副正常的模样,可裴秉安一过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像失心疯,却像鬼上身。 可好端端的,怎会是鬼上身? 这其中定然有诈。 昨日苏氏病了,崔如月应该去她院里瞧过病,她明日得去瑞香院那里套套话,看看苏氏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 回到紫薇院,苏云瑶便先去沐浴了一番。 刚才卖力滚了一遭,她身上出了一层汗,沐浴之后,换了身家常衣裳,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姿态闲适地靠在美人榻上喝石榴汁。 “大奶奶,方才二门打发人送来了一封信。”青杏笑眯眯端了一碗红豆粥进来,衣襟里揣了一封信。 苏云瑶接过信看了看。 信是徐长霖打发人送来的。 这些日子,他已为千山找到了一家专授武艺与程文的书院,要她七日后去趟保和堂。 一目十行地读完,苏云瑶将日子默默记在心里。 铺子里的事,与买宅子的事,刘信能帮她打理,但给堂弟找书院读书的事,必须得她亲自出面才行。 不管她与裴秉安和离的事进展得如何,堂弟参加武举的事耽误不得,届时不管风寒是否痊愈,她都得出府一趟,去见徐长霖。 看她光喝果汁,看都没看那红豆粥一眼,青杏将红豆粥往前推了推,道:“大奶奶,你得吃些饭垫垫肚子,不然等会喝药会难受的。” 苏云瑶拧眉看了眼红豆粥。 不是她不想吃饭,是风寒没好,实在没有吃东西的胃口,只想喝点冰冰凉凉的甜果汁。 “先放这里,我等会儿吃,你自去吃你的饭去,不用担心我。” 青杏笑着应了一声。 想到方才大奶奶终于在月华院出了一回气,她心里便觉得痛快。 虽说将军那时的脸色不好看,可那又怎样,反正大奶奶的处境也不会更差了,还不如索性撕破脸,大家使劲闹一回,以后日子说不定还能好过些。 青杏高高兴兴地出了次间,赫然发现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默然矗立在门槛处。 裴秉安拧眉看过来,冷声道:“出去。” 青杏脸上的笑意凝住,心立时紧紧揪了起来。 看将军脸色沉冷的模样,一定是来责罚大奶奶的。 将军罚人,可是不留情面的,说不定还会用动用家法,拿鞭子抽人。 她想为大奶奶做些什么,可自己人微言轻,什么也做不了,便只好抹着眼泪出去,坐在院外的台阶上,抱着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以备不时之需。 时辰不早,苏云瑶本已打算睡下了。 听到裴秉安那厮的声音,她立刻清醒了几分。 今天她故意无理骂了宋婉柔,还没给她道歉,他来这里,定然是为了给她出气。 她无所畏惧,事情正按照她预料的发展,他越生怒,以后便会越迫不及待得与她和离。 他不是烦她爱看话本么?不是不喜欢她吃那些甜腻的零嘴吗? 她转身从书架上抽了几本话本子扔在桌上,之后便翘腿靠在美人榻上,从纸包里拈出几块糖渍蜜饯,放在嘴里大嚼特嚼。 也不知青杏从哪里买的蜜饯,酸酸甜甜的,颇合她的口味。 裴秉安进来的时候,便看到她姿态慵懒地坐在美人榻上,一头乌发凌乱地披在肩头,桌子上乱糟糟的,满处都是无用的话本。 他的脸色又冷了几分。 苏云瑶漫不经心地看了他几眼,从纸包里拈出几块蜜饯塞进嘴里,脸颊撑得鼓鼓的,边吃还边说话:“夫君来做什么?” 裴秉安冷脸不语。 他的贤妻 第41节 食不言寝不语,她不仅不注意坐姿,连吃东西也分毫不注意仪态,见他进来,她甚至不曾起身迎接他,实在与先前端庄贤惠的举止大相径庭。 看在她生病的份上,这些细枝末节,他便暂且不与她计较。 但今天她闯的祸,必须要得到相应的惩戒。 “今天是你过分了,”他冷声道,“婉柔虽已不需要你道歉,但我不能放任你如此失礼。等你病好了,罚抄《女诫》三篇,抄完拿给我检查,若少一个字,则再罚三篇。” 苏云瑶没理会他,吃完蜜饯,便起身往床边走,打算如往常般上榻睡觉。 可刚走了几步,便看到他站在前面截住了她的去路。 “我的话,没听见吗?”他抿唇不悦,眸底隐约有怒火翻涌。 苏云瑶仰首看着他,冷笑道:“我自小就没学过《女诫》,我爹娘也没教过我《女诫》,我是乡野长大的,比不上你们高门贵地养大的姑娘知书识礼。你这么喜欢宋婉柔,不呆在月华院陪她,来我这里做什么?” 裴秉安拧起眉头。 她现在学会了胡搅蛮缠的本事,他根本未曾提到婉柔,她却把事情扯到婉柔身上去。 “就事论事,莫要蛮不讲理。”他冷声道。 苏云瑶冷哼一声。 她才不理会他,绕过他径直往里面走,只是一时没来得及注意旁边的四角方凳,竟冷不防撞了上去。 吃痛的闷哼一声,她弯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裴秉安微微一愣,立刻撩袍蹲在她面前,道:“怎样?我看看有没有受伤。” 这一下撞得很疼,苏云瑶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她慢慢深吸一口气,扶着凳子起来,咬牙瞪了他一眼。 “你还不走,呆在这里做什么?我哪敢让你关心,宋姨娘还等着你呢......” 裴秉安默然深吸口气,简直忍无可忍。 她现在如此善妒,几乎没有半点贤淑风范。 话未说完,他便将她一把打横抱起,大步走到床榻边放下。 “噤声,不许再开口!” 他冷冷看了她一眼,抬手挽起她的裤管。 只见笔直修长的小腿上方,有一块红紫交错的淤青,在细腻白皙的肌肤上,显得分外醒目。 不过只是一点皮外小伤,并无大碍,裴秉安撑膝起身,拧眉叮嘱道:“下次走路,多小心些。” 苏云瑶没作声,自顾自落了床帐,盖上被子躺下睡觉。 “我睡了,你回去吧。” 隔着一床桃色床帐,裴秉安负手站在床畔,冷声问道:“今晚可曾喝过药了?” 苏云瑶埋在被子里,床帐里传出她敷衍的回答。 “喝了。” “可曾用饭?” “用了。” “吃的什么?” 裴秉安凝神听着,过了一会儿,床帐里才传来几个字,“红豆粥。” 他淡淡嗯了一声。 若非因苏氏病情未愈,他今日不会对她如此宽容。 他需要的是一个贤妻。 她此前贤惠端庄,孝敬长辈,友爱弟妹,辛勤打理家宅,各方面都是一个合格的贤妻,她提出和离时,才让他痛心疾首。 可她现在却莫名有些变了。 若是她以后还如今天这样泼悍善妒,不 讲道理,休怪他不念夫妻情分。 第39章 天色还没亮,宋婉柔便带着白莲去了瑞香院。 见了崔如月,说了几句话,她便让白莲将匣子里的一对手腕粗细的金镯子拿出来。 “这是送给二奶奶的,不值什么,你别嫌寒酸。” 这金镯子掂起来沉甸甸的,崔如月摸了几下,估计一个足足有四两重,她笑着将金镯子揣到怀里,嘴里却客气地说:“这么贵重的东西,你留着自己戴吧,送给我做什么?” 宋婉柔浅浅一笑,轻咳了几声,道:“二奶奶别跟我客气,我心里想着,这后宅之中,只有你是个有见识的,这镯子只配你用,你再推脱,就把我当外人了。” 听到这样的恭维,崔如月喜得合不拢嘴,可笑了一会儿,脸又垮了下来,她是有一身的才干不假,只可惜处处被大嫂压了一头,没有施展的机会,让她憋屈得厉害! 瞧着她时阴时晴的脸色,宋婉柔思量片刻,道:“二奶奶,你可听说了大奶奶在我院里撒泼打滚的事?” 月华院里发生过的事,瞒不过众人的耳朵,早有嘴快想讨好崔如月的说给她听了。 想到大嫂那天还提起想过继儿子到她膝下,崔如月嘴角一撇,压低声音道:“不是我夸大其词,大嫂不能生,现在病糊涂了,想孩子也想疯了,你可得小心点!她今天能豁出脸去撒泼,明天还不定能做出什么呢!” 吃惊地听完她的话,宋婉柔默默出神想了一会儿。 没想到,苏氏竟想过继崔如月的儿子! 她没有子嗣傍身,怕裴秉安越来越冷落她,竟生出了过继孩子的念头,可见她远不如表面那么淡定,心里早已着急上火了。 宋婉柔不由勾唇一笑。 苏氏现在病了,正是最脆弱的时候,那就不如再逼她一逼,让她使劲发一场疯,让裴秉安彻底厌弃了她,自此以后,她这个正妻就成了个不受宠的摆设,对她再无半分威胁。 “二奶奶,听说明天是老太爷的忌日?”宋婉柔道。 崔如月点了点头,“是,明日开祠堂,阖府大小都要祭拜老太爷,祭拜完以后,还有家宴呢。” 宋婉柔出神地抿了口茶,笑道:“二奶奶,要我看来,要说这管家的本事,大奶奶一定是不如你的。” 这话说到了崔如月的心坎上,她不由长叹一声,“那又怎么样?我又越不过大嫂去,只要她在这府里,管家的事就轮不到我。” “这话却有些不对,”宋婉柔道,“你细想想,要是大奶奶犯了错,将军还能让她管家吗?” 崔如月眼前一亮,继而又皱起眉头,连连摇了摇头。 大厨房的张娘子是她的人不假,但那牛妈妈可是大嫂的人,她也就只能揩点厨房的油水,没法往厨房里伸手生事。 宋婉柔看着她,唇畔泛起一丝冷笑,劝道:“二奶奶,你想想,只要大奶奶管家,她就永远压你一头,你在这府里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难道你就不想趁此博一回,把她赶下去,以后这府里打理中馈的事,都由你来操持吗?这次是难得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一想到自己当家理事是何等风光,外出赴宴,那些官宦家的夫人小姐都要巴结几分,再摸着手里的金镯子,崔如月想了半晌,咬牙点了点头:“行,我这就去厨房一趟,找一找张娘子,商量个法子出来。” ~~~ 晨光熹微,听到屋里有起床的窸窣响动,青杏便赶紧进了里间。 昨晚将军到了夜深时分才离开,她一直守在屋外,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也不知大奶奶到底有没有受到将军责罚。 苏云瑶撩开床帐下榻。 昨天一天没吃东西,她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了好几声,风寒还未痊愈,脑袋也晕晕乎乎的。 下榻的瞬间,小腿的淤伤隐隐作痛,头晕眼花也一齐袭来,她脸色煞白不已,差点踉跄一下栽倒在地。 青杏眼疾手快搀着了她。 “大奶奶,你怎么了?” 苏云瑶只觉胃里火烧火燎的,抬手指了指桌上的蜜饯,有气无力地说:“拿给我。” 青杏忙扶着她坐下,从蜜饯里找出几颗去核的糖渍蜜枣喂到她嘴里。 吃完几颗,稍歇了歇,苏云瑶的脸色慢慢恢复如常。 “腿疼,帮我涂上药。”她对青杏道。 青杏微微一愣,眼圈不觉红了,等看到她腿上那块鸡蛋大小的青紫淤伤,青杏吃惊地捂住嘴,眼泪差点流了下来。 没想到,将军对大奶奶竟然如此冷漠绝情。 他把宋姨娘捧在手心里,她心口疼一下,将军就立刻赶往月华院,而大奶奶只是言语冲撞了宋姨娘,他不仅罚大奶奶不许吃饭,还把大奶奶的腿打伤了! 这样的日子,还怎么熬得下去啊! 青杏默默吸了吸鼻子,勉强笑了笑,劝道:“大奶奶,你凡事想开点,别太累着,府里的事操心繁琐,还吃力不讨好,你不如趁着生病撂开,好好养一养身子要紧。” 听到青杏掏心窝子劝慰的话,苏云瑶有些惭愧地拍了拍她的胳膊,温和笑道:“放心吧,我没事。” 她和离的计划,不能对身边的人提起,只是可怜她的丫鬟觉得她受了刺激,平白为她担心不已。 用了两口饭,服了半碗汤药,日头西斜时,苏云瑶亲自去了一趟大厨房。 老太爷的忌日就在明天,阖府的人都在,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需得好好把握。 大厨房除了管事的牛妈妈和灶上做饭的张娘子,还有几个打下手的厨娘与新进来帮厨的小蝶,苏云瑶带着青杏进来时,几个人都在灶上忙活着。 张娘子在低头擀面,突然看见大奶奶走了进来,忽地手一抖,擀面杖从手中掉下,砰地一声落在地上,咕噜噜直滚到了苏云瑶脚下。 苏云瑶莞尔一笑,弯腰捡起来递到她手里,亲切地道:“你胳膊上的烫伤,可好了?” 张娘子不安地抹了抹围裙,道:“回大奶奶的话,已经好了。” 先前老太太过大寿时,她在灶上做菜,不小心被热油烫伤了胳膊,大奶奶给了她一瓶烫伤膏,让她在家里养了好些日子,还另赏了她养伤的银子,想起这些,张娘子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 苏云瑶没说什么,温声笑道:“明日的祭菜,辛苦你好好准备,不要出了什么岔子。” 张娘子低着头,讷讷应下。 苏云瑶意味深长地打量她几眼,之后环顾厨房一周,没再开口,而是示意牛妈妈到外面的去说话。 看大奶奶眉头微蹙,神情不似平常那样轻松,牛妈妈有些不安,道:“大奶奶,可是有哪里不妥?” 苏云瑶道:“明日的祭菜,你一一道来。” 牛妈妈已按照吩咐准备妥当了,祭菜里的猪、羊还有火腿应有尽有,“大奶奶,还缺什么吗?” 苏云瑶想了想,在祠堂祭祀之后,阖家还要一起用饭,算是一顿家宴,便道:“家宴上都有什么菜?” 他的贤妻 第42节 牛妈妈道:“肉菜有红烧狮子头,蒸黄鱼等,甜食有软糯黄米糕,汤类还有荷花羹、火腿酸笋汤。 那火腿酸笋汤,是需得用上好的大火腿切成薄片,与酸笋同炖,味道咸酸开胃,是老太太最爱吃的一样菜。 苏云瑶思忖片刻,笑道:“没事了,你最近挺辛苦的,我给你放一日假,你明日不要在府里当差了,回家歇一歇。” 牛妈妈不明所以,但大奶奶体谅她辛苦,还给她放一日假,她自然是高兴的。 吩咐完了牛妈妈的差事,苏云瑶把小蝶叫到跟前,笑着问道:“这些日子,在厨房可学了本事?” 小蝶感激地说:“多谢大奶奶,我跟着张娘子帮厨,现在会做几样菜了。” 苏云瑶微笑着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地叮嘱她:“那就好,切记,明日厨房里事多,你只管做好你的分内之事,其他的不用管。” 离开大厨房,青杏很是奇怪,不明白明天这么重要的日子,大奶奶为何偏给牛妈妈放了假。 苏云瑶没有多解释什么,她风寒的症状还未好全,去大厨房转了一圈,费 心安排了事,已经觉得有些体力不支。 回到紫薇院,靠在美人榻上歇着,她忽然道:“青杏,我苛待过宋姨娘吗?” 青杏愣住,忙不迭摇了摇头。 大奶奶身为正妻,除了之前气急时口不择言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其他时候,燕窝人参衣裳月银,从没有苛待宋姨娘的地方。 苏云瑶若有所思地转了转腕上的绿玉镯。 没有苛待之处,单明日闹一遭,恐怕火候还不够。 她细想了会儿,吩咐青杏道:“去把针线筐端来,再给我找些布料,棉花,几根铁丝,四枚铁钉,二两朱砂,都备齐了,放到里间,我呆会儿要用。” 青杏满头雾水,苏云瑶也不解释,只催她快些去。 待青杏一股脑儿把东西都搁在美人榻前的桌案上时,她每样都细看了看,见都很齐全,不缺什么,遂放心地笑了笑,对青杏道:“行了,今晚你不要在正房里守着,早些去休息吧。” 青杏离开了正房,她便关了门窗,一个人坐在美人榻上,穿针引线,缝制起布偶来。 夜色深沉,裴秉安打马回府后,径直来了紫薇院。 紫薇院寂然无声,因今日是他宿在这里的日子,院门还为他留着。 他大步流星地推门进屋。 苏氏风寒未愈,加之之前又在他怀里撒泼打滚,怕是病得有些糊涂,让他一直有些记挂。 进了里间,桃色床帐还未放下,她却已经在床榻里侧睡熟了。 一头乌发柔顺地垂在枕畔,睡颜恬静而柔和,如她以往时温婉的模样。 垂眸打量了她几眼,掌心覆在她额头探了探额温,见她没再起烧热,裴秉安蹙起的长眉稍有舒展。 脱下外袍,仅着里衣,沐浴一番回来后,他屈膝上榻,无声在她身边躺下。 只是刚一碰到枕头,便觉有些硌人,底下藏了个什么东西。 他掀开枕头,一个手掌大小的布偶小人出现在眼前。 小人穿着杏色的衣裳,梳着高耸的发髻,额边挂着几缕头发,眉眼竟有些像婉柔的模样。 他眉头不解地拧起,下意识翻过那布偶,向背面看去。 只见布偶的背面贴着一道黄符,上面凌乱地写着几个红字,而布偶的手脚之处,皆用一枚铁钉钉着! 裴秉安霎时眸底怒火翻涌,脸色如罩冷霜。 苏氏竟对婉柔如此嫉恨,私下竟行巫蛊之术! 睡梦中,苏云瑶突觉一只大掌按住她的肩头,将她从床榻上拉了起来。 她揉了揉睡眼,定睛看去。 那只她睡前做好的布偶扔在她面前。 裴秉安冷冷盯着她,脸色阴沉不已,周身冷凝的气势令人胆寒。 他胸膛沉闷地起伏着,冷声道:“解释!” 顶着他盛怒的眼神,苏云瑶默默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说:“事情就是你看到的这样,我嫉妒宋姨娘,背地里做了个小人诅咒她。” 裴秉安无奈闭了闭眼眸,压下满腹怒火。 “你诅咒她什么?” 苏云瑶别过脸去,避开他锐利的视线,一字一句地说:“自然是诅咒她生不出你的孩子,这样,我正妻的地位才能牢固。” 裴秉安只觉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巫蛊之术,根本是无稽之谈,丝毫不会有用,但苏氏这种行径,实在恶毒。 这样的她,与以前温柔贤惠的她完全不同,让他深觉陌生。 一瞬间,他甚至后悔那日她提起和离,他没有答应。 就因为他挽留了她,让她莫要再提和离,她便觉得有了底气,有了依仗,行事越发肆无忌惮,显露了她原本的真实面目。 她如此善妒,怎堪为他的正妻? 默然许久,他冷声道:“烧了它。” 苏云瑶见好就收,没打算真正激怒他。 宋婉柔是他的心头宝,万一他一时怒极,提刀抹了她的脖子,届时她成了他的刀下冤魂,死了也没地方说理去。 下了榻,将那布偶剪碎了,搁在火盆里,烧了个一干二净。 她默不作声地蹲在火盆前,动也不动地盯着那一摊蓝灰色的余烬,出神地琢磨着如何应对明日将要发生的事。 裴秉安负手立在一旁,见她半天没有作声,许是后悔了自己荒唐的行为,沉冷的脸色和缓了几分。 “以后莫要再做这样的蠢事,若有下次,我绝不轻饶!” 看着她单薄的肩头,他冷声开口,嗓音却莫名有些沙哑。 关于婉柔的去留,他本想与她说一说他的打算。 但想及她连一个温柔病弱的婉柔都容不下,若他以后再纳了妾室开枝散叶,她岂不还是这种嫉妒的行径? 为了惩罚她今天这种行为,他决定冷落她一日。 默然无声中,他一言未发地披上外袍,推门走入沉沉夜色中。 第40章 翌日一早,沉稳的脚步声在紫薇院响起,裴秉安沉着脸阔步走进院内。 昨晚辗转反侧了半晚,想到苏氏尚在病中,一时气急攻心,举止便难免荒唐糊涂了些。 只要她尽快改过自新,他可以不与她计较。 今日是祖父的忌日,做为长孙与长孙媳,他们要带领阖府家眷,一起祭拜祖父。 因此,昨晚冷落了她一晚,今早他又来了她的院子。 他进门时,苏云瑶已穿戴齐整。 她今日着了件白色长裙,外罩一件简洁利落的豆青色直领对襟长衫,一头乌发挽了个简单的凌云髻,这身装扮既适合祠堂祭祀的肃穆场合,又方便挽起衣袖行动,而且无论怎么大幅度动作,头发也不会散乱。 这个时辰,她正坐在美人榻上,慢悠悠地咬着蜜饯,出神地想着祭祀祖父之后的家宴。 次间的珠帘叮咚响起,她循声看了过去。 裴秉安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她面前。 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沉冷脸色写满不悦。 “昨晚的事,你可知悔过?” 短暂的沉默后,仰首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一路走来,墨色袍摆有些凌乱,苏云瑶下意识起身,如往常般帮他理了理衣襟。 裴秉安顺势伸出大掌,扣住她的腰,将她往身前一带,冷声道:“可知错了?” 苏云瑶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 他黑沉的星眸锐利地盯着她,眸底难掩怒火。 她不由极轻地叹了口气。 昨晚的布偶,是她胡乱缝的,那黄纸上的字,也不过是随便勾画了几笔,没有写任何人的名字。 宋婉柔可恶又如何,自始至终,她从没有嫉恨过她,也不会伤害她。 她想做的,只是离开他,离开裴府而已。 他想逼她认错,想让她做一个贤妻,永远留在这里,她不会如他所愿的。 “我没错。”她低头,避开他郁怒的视线,声音轻而坚决。 裴秉安胸膛沉闷地起伏数息,大掌倏然从她腰间撒开。 他从不知,苏氏竟然是这样的性子,面对自己的错误,她非但不知悔改,还敢倔强得跟他顶嘴! 若非今日是祖父的忌日,他会罚她禁足院内,好好自省,直到幡然悔悟,改过自新为止! 室内寂然无声,两人谁都没再开口,气氛僵持中,苏云瑶细细思忖起来。 这两天故意针对宋婉柔,她需得给裴秉安一颗定心丸,以免他觉得她存了害宋婉柔的心思,认定她是个恶毒无比的女人,那就得不偿失了。 “夫君,我是妒忌心重,一时改不了,你给我些时间,容我好好想想。” 听她这样说,裴秉安沉冷的脸色和缓了几分。 “你当认真自省,以后不可再这样。” 他的话,苏云瑶点头应下,却全然当做耳旁风。 不过,离他很近,她敏锐地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沉香味。 老太太爱用沉香,这说明他早上来紫薇院之前,已去桂香堂探望过了祖母。 苏云瑶悄然转了转腕上的绿玉镯。 老太太是整个裴家最大的长辈,也是阖府小辈最应该孝顺的人,今日祭祀老太爷,老太太不去祠堂,但 他的贤妻 第43节 家宴她会坐在首位。 每个人都有逆鳞和软肋,成亲三年,她多少了解裴秉安一些。 他的软肋是什么,她尚不清楚,但嫉妒宋婉柔,已惹得他十分生气,若是不孝长辈,定然会触到他最大的逆鳞。 “夫君,祖母今日身体可好?精神怎样?吃了多少饭?”她关心地问道。 裴秉安唇角抿直,冷眸看了她一眼。 于孝顺这一点来说,苏氏身为长孙媳与儿媳,日日尽心侍奉祖母继母,没有什么可指责之处。 来日方长,她善妒的性子,他以后定然会再好好教导。 “一切都好。”沉默片刻,他冷声道。 苏云瑶点了点头,老太太身体好,她便放心了,万一待会儿老太太气出个好歹来,她也担待不起。 辰时初刻,裴府祠堂大开,裴秉安带领阖府家眷,跪拜叩首,祭拜老太爷,祠堂之外,仆妇小厮们黑压压跪了一地,惟有青桔不见踪影。 她一早得了小姐的吩咐,悄悄地去了厨房临边的小院,进了灶娘们平时歇息喝茶的屋子,四处翻箱倒柜,寻小姐让她找的一样东西,还要盯住那个张娘子。 祭拜之后,花厅设家宴。 老太太坐在上首,罗氏坐在她身边,其下左方依次是裴秉安、宋婉柔,裴宝绍与裴淑娴,对面坐的是裴文仲、崔如月以及两个重孙团团与满满。 只有苏云瑶坐在席末,偶尔起身侍奉祖母与继母用茶,或是提醒弟妹不可饮酒,亦或是打发丫鬟上菜上饭。 席间,忆及老头子生前的事,老太太看了一眼末席的长孙媳,脸色不由冷了几分。 若不是老头子做的糊涂事,记着什么苏节度使的提拔之恩,非要与苏家定下姻亲,这苏氏是无论如何高攀不到裴家来的。 想到前些日子苏氏的娘家人来裴府,因她的堂弟与宝绍闹矛盾,当着众人的面,苏氏让她这个祖母没了脸面,她心里的气,便难消下去。 “这螃蟹看着不错,弄点蟹黄我尝尝。”苏云瑶前来布菜时,老太太吩咐道。 苏云瑶顺从地点了点头。 她挽起衣袖,拿了只螃蟹,把蟹壳掰开,将那满盖的蟹黄用勺子舀出来,搁在青花瓷碗里,笑着对老太太道:“祖母尝尝味道如何?” 老太太尝了一口,眉头皱起,道:“不怎么样,你放下罢,再去撕点嫩嫩的野鸡腿来。” 老太太有意摆脸子,苏云瑶只当没看出来,不管她吩咐什么,她都笑意盈盈地照做。 忙乎了半天,她没吃上一口饭,手上还油腻腻的,便趁着众人举筷的时候,去了偏房,用绿豆面净手。 花厅席间,注意到大嫂暂时离开,崔如月提筷的动作突然一顿,挑眉看了眼宋婉柔。 宋婉柔朝她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崔如月会意地点点头,拿帕子擦了擦嘴起身,对老太太道:“祖母,您爱吃的火腿酸笋汤怎么还没上来,厨房今日做事也太慢了,还有几道剩下的菜,我亲自去厨房盯着去。” 二孙媳一向孝顺,想得也周到,老太太笑道:“那你去看看,看了便回来,厨房油烟大,别呆久了。” 到了厨房,崔如月盯着灶上冒着热气的锅子,怕吸进油烟味,拿帕子捂住鼻子,满脸嫌恶地道:“这锅里都是什么?” 管灶房的牛妈妈告假回家养病,张娘子也不知去哪里了,一个姓刘的厨娘不得不临时顶上。 她只见过管事的大奶奶,没见过这位二奶奶,看她堵在灶前要去掀锅盖,忙往后拉她一把:“那可动不得,你往后一点,小心蒸气哈了手,烫伤可不得了!” 崔如月冷着脸掸了掸被衣袖,灶娘太没规矩,那一手的白面没洗净,都沾在了她的衣裳上。 她不耐烦地往后一瞥,跟她来的四个粗使丫鬟会意,个个叉着腰便走了过来。 “二奶奶问你话呢,你竟敢动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这几个丫鬟,个个瞪圆了眼睛,一副要上来掐人的模样,刘厨娘害怕地退后了几步。 小蝶在角落处弯着腰切菜,发现这边不同寻常的动静,忙搁下菜刀上前拦住,说:“你们要做什么?” 崔如月看见她,不由冷笑了几声。 昨日宋姨娘与她出主意时,可特意说过,这个丫鬟原是她院里的,她要把人撵走,却被大嫂留了下来,让她这个主子好生丢脸。 “你别多管闲事,我不比宋姨娘好性儿,好不好的,打你几嘴巴子,你就知道厉害了!” 听她提到宋姨娘,小蝶猛地一愣,随后想起大奶奶昨天叮嘱的话,便悄悄地拉着灶娘站到旁边,不再阻拦她们。 灶房的人没有一个敢上前的,崔如月得了意,对身边的丫鬟道:“你们看看,这就是大嫂管的家,管的下人不懂规矩,这厨房也乱七八糟的,什么都理不清。” 说完话,崔如月问道:“锅里是什么?” 刘厨娘讷讷道:“锅里蒸了黄鱼,快好了,要送到宴席上的。” 崔如月冷笑:“这厨房的味道熏人,锅里的菜定然是不好的,今天可是老太爷的忌日,府里给灶上拨了这么多银子,你们就做这种菜糊弄,把银子都花哪儿去了?” 话音方落,她的一个丫鬟上前掀开锅盖看了看。 那黄鱼半尺长一条,色泽晶莹,肉香扑鼻,丫鬟夹出来吃了一块,细细嚼完几口,突然吐到地上,说:“二奶奶,这黄鱼有馊味,根本吃不下去,搜一搜厨房,看看她们都昧下了什么!” 几个丫鬟一听吩咐,纷纷上前乱翻,把案上的猪肉,案底的青菜,缸里的白米,还有锅里快做好的菜都舀出去倒在泔水桶里,短短半柱香时间过去,厨房一片狼藉。 有个丫鬟在柜子里搜出一张记录菜式的账本,得意洋洋地举给崔如月看:“二奶奶,账本上记着火腿呢,厨房里根本没有,说明厨房一定私吞了菜钱。” 崔如月朝四周看了看,道:“张娘子呢?怎么不见她?” 张娘子方才还在这里,这会儿却不知去了哪里,灶娘与小蝶一起摇了摇头,厨房里的菜都被扔了,席面上的菜,也没法再做了,她们也不敢吭声。 崔如月心里莫名一慌。 她已与张娘子说好了,要在宴席上揭发大嫂与牛妈妈串通贪下灶房的菜银,此时却不知她去哪里了。 不过,不管她去了哪里,此时大嫂不在场,正是让她当众出丑的好时机,她定了定神,道:“这分明是缺了好些菜,你们一定是私吞了不少府里的银子!” 带着那本账册,崔如月像得了宝一样,亲自带到老太太与裴秉安面前。 “祖母,大哥,我还以为这火腿酸笋汤早炖上了,怕炖得不烂,祖母咬不动,特意过去亲自盯着。谁知道她们根本就没有大火腿,你们瞧瞧这账本,亏得我去看了一眼,才发现她们光记账,根本就没买菜......” 老太太正想吃一碗火腿炖酸笋,厨房突然出来这档子事,她的脸沉了下来,裴秉安的脸色,亦沉冷如霜。 主子一时没发话,四周落针可闻。 罗氏冷眼旁观,只是事不干己地喝了口茶,没有开口说话,而裴宝绍嫌席间酒水无味,裴淑娴要去护国寺上香,两人早就离席回了自己的院子。 席间剩下的人都没作声,宋婉柔轻浅一笑,适时开了口。 “祖母消消气,今天是老太爷的忌日,姐姐可是十分放在心上的。灶房里的事,总归是有些猫腻的,府里一大摊子事,姐姐忙得很,哪能方方面面都想得到,一时疏忽罢了。” 这话火上浇油,老太太生气忌日出了岔子,也十分心疼厨房私吞的银子,她看着长孙,万分心痛地说:“我这几年精力不济,这府里的事,都放心交由你媳妇去管了,你看看,她把家管成了什么样子!” 苏氏御下不严,管家无方,面对祖母的指责与愤怒,裴秉安深感惭愧。 “祖母稍安勿躁,我会去查清怎么回事。”他沉声道。 崔如月忙道:“大哥,不是我怀疑大嫂,今天可是祖父 的忌宴,厨房都敢明目张胆地昧下一只火腿,以往还不知做了什么呢!” 二孙媳说得对,老太太深以为然。 长孙媳在她面前尽心侍奉,这是表象,厨房的下人这么不守府里的规矩,谁知道她会不会阳奉阴违,借着管家之权中饱私囊。 她年纪大了,不曾关心府里的账,可如今厨房出了这样的事,从管事的牛妈妈算起,到当家理事的长孙媳,她不得不追究发落。 “安儿,管家的是你媳妇,你说怎么办?”老太太不悦问道。 沉默许久后,裴秉安剑眉拧起,道:“还请祖母放心,孙儿定然会秉公处事,不会偏袒苏氏。” 崔如月忙道:“大哥,照我说,这府里的帐,还是得查一查,若是账目清楚,正好给大嫂去去疑,若是不清楚,也好整顿家风,严明府规......” 裴秉安神色一凛,眼神锐利地扫了一眼弟媳。 府里的账目,苏氏记得清清楚楚,这点毋庸置疑。 他正要开口时,花厅外响起轻稳的脚步声,苏云瑶双手得体地交叉于身前,缓步走了进来。 她蓦然出现,崔如月一愣,竟一时哑了口。 “我刚才听到弟妹方才说要查账?为何要查?”她微笑道。 崔如月清了清嗓子,道:“为了给大嫂去疑,自然要查。” 苏云瑶勾唇笑了笑,视线掠过坐在上首神色冷肃的裴秉安,静静地落在老太太身上。 “祖母觉得呢?” 老太太不悦,斥道:“如月说得不错,查账是该的。” 苏云瑶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道:“你们疑心我,我就要自证清白,若我觉得祖母处事不公,偏心至极,祖母难道就要剖心自证吗?” 听到她的话,老太太气脸色铁青,霍然起身指着她道:“你爹娘就是这样教导你,言行无状,目中无人,对长辈如此不敬?” 裴秉安亦拂袖起身,冷声道:“苏氏,你忤逆了,还不快向祖母认错。” 苏云瑶没理会他的话,而是朝外瞥了一眼。 片刻后,青桔押着张娘子跨进门槛,朝她腿窝重重踢了一脚,张娘子冷不防往地上一跪,身子垮了下去。 看到张娘子竟被抓了进来,崔如月的脸色顿时一片红白交错,心脏紧张得怦怦直跳。 当着众人的面,张娘子要是供出她来,她的脸可都丢尽了。 苏云瑶环顾花厅一周,看到团团和满满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面前一幕,遂挥了挥手,让奶娘带着他们先出去。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着张娘子,苏云瑶温声道。 张娘子低着头,承认是自己偷了菜:“老太太,将军,是我贪厨房里的菜,把火腿藏起来了。” 话音落下,崔如月微微松了口气。 幸亏张娘子是个厚道人,没有把她供出来。 她忙起身,笑着对老太太道:“祖母,既然不是大嫂的错,那就算了。张娘子一时犯了糊涂,惩戒她一顿就是了。” 这事竟然与苏氏无关,老太太略有些失望,冷冷地说:“那就打她十板子,长长记性吧。” 几个仆妇正要押走张娘子,苏云瑶却忽然道:“慢着。” 听到她的声音,崔如月的心一下又揪了起来,脸色变了几变,道:“大嫂还要做什么?” “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到底是谁指使的张娘子,还得查清才好。”苏云瑶慢声道。 崔如月心虚地笑了笑,“她不过是贪了一只火腿,哪还用人指使?” 苏云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慢慢向前走了几步,道:“张娘子做事,一定有人指使,幕后之人,不用查我也知道。” 崔如月脸上的冷汗都要流下来了。 他的贤妻 第44节 大嫂胸有成竹地往她这边走着,那轻微的脚步声像道道炸雷不断在她耳旁响起。 她膝盖一软,正打算主动认错的时候,却忽然听到她说:“指使张娘子的人,一定是祖母。” 话音落下,花厅里安静了一瞬,崔如月庆幸地松了口气,但下一刻,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大。 大嫂怎么还倒打一耙,借题发挥,胡乱指责祖母?她疯了吧? 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裴秉安冷声斥道:“苏氏,祖母怎会指使厨娘,纯粹是无稽之谈,你休要再胡言乱语!” 苏云瑶转头看着他,微微勾起唇角,道:“夫君,我可没有胡说八道,就算不是祖母直接指使她,也是她背后的靠山。她敢有这样的胆子,追根溯源,非祖母授意莫属!” 老太太气得脸色发青,抬手指着她,“你反了天了,敢这样编排污蔑我!” 崔如月忙道:“祖母说得对,大嫂,你脑子糊涂了吧,怎么敢这样说祖母?” 苏云瑶没作声。 几步走到崔氏身旁,她慢条斯理地挽起了衣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下一刻,花厅里响起异常清脆的一声啪响。 崔如月捂着吃痛的半边脸,登时高叫起来,“大嫂,你疯了吧?为什么打我?” 苏云瑶冷冷瞪了她一眼,轻声道:“我为何打你,你心里有数。” 怕再挨大嫂的打,崔如月哭着往老太太身边躲去,老太太用力拍着桌子,道:“你反了,当着我的面,竟敢打她!你再敢动她一个手指头试试!” 罗氏见状,也早已站了起来,拦在老太太身前,斥道:“苏氏,你是孙媳,该敬重长辈,听老太太的话,如此无理取闹,实在放肆!” 一片哭闹的混乱中,宋婉柔下意识躲到裴秉安身旁,小声道:“夫君,姐姐言行无状,忤逆祖母,还当着众人的面欺负二奶奶,实在过分,该将她逐出裴府才是。” 周边的斥责声,叫嚷声,苏云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径直走到了他们面前。 冷冷看了宋婉柔一眼,她抬起左手,还没挥出巴掌,手腕便被一只大手握住。 裴秉安握紧她的手腕,垂眸盯着她,周身气势冷凝如冰,厉声道:“你闹够了没有?” 苏云瑶秀眉微微扬起,趁他不备,腾出右手来,一巴掌扇到了宋婉柔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宋婉柔捂住脸,嘤嘤哭泣起来。 顶着裴秉安几欲喷出怒火的眼神,苏云瑶轻轻甩了甩发疼的纤手,道:“我给她一巴掌,是她该得的。老太太指使张娘子偷大厨房的火腿,按照府规,该怎么处置,还请夫君明察之后,秉公处理。” 老太太几乎被她气晕过去,高声对裴秉安道:“安儿,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她无法无天,这个府里,有她在一日,我们是呆不下去了!这里容不下我们,我们这就收拾东西,回老家去!” 裴秉安冷眸看向苏云瑶。 她今日胡搅蛮缠,忤逆长辈,仗着自己身手灵活,欺辱弟妹与婉柔,简直不可理喻! 裴家容不下她这样撒泼无礼,恶毒善妒的悍妇! 他猛地攥紧她的手腕,大步流星地拽着她往祠堂走去。 第41章 祠堂之中,冷风倏然拂过窗隙,幽暗的烛火,明明灭灭跳动起来。 裴秉安负手而立,高大挺拔的身形笼罩在阴暗的光影下,周身散发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冷峻气势。 沉默良久,他垂眸盯着身畔的人,冷声道:“今天是祖父的忌日,本该追忆思念先辈之后,更加孝敬长辈才是,你竟然大闹宴席,还公然污蔑祖母,如此过分,不以府规惩戒,便不能服众。” 苏云瑶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 他深邃的星眸仿若结冰的寒潭,沉甸甸的冰冷视线似有实质,几乎能让周遭的空气瞬间凝住。 她悄然退后一步,与他稍稍拉开些距离。 今日她触到了他的逆鳞,燃起了他心底的怒火,也早已做好了,他会惩罚人的准备。 她没有开口,寂然无声中,裴秉安看向案上的祖父牌位,沉声道:“祖父亡故之前,一直记着苏家恩情,曾亲口叮嘱我,不要忘记两家婚约。三年之前,遵照当年定下的婚约,我派人将你从青州接回,与你成亲。我本希望,你做 一个贤妻,帮我打理家宅,孝顺长辈,照护弟妹,可今日你举止癫狂,忤逆长辈,乱了规矩,怎堪再为裴府当家理事的长孙媳?从今往后,打理家宅的事,便交于弟媳,你莫要再插手。” 苏云瑶低头沉默不语。 府里的中馈,是个烫手山芋,她早就不想再打理,可若是他对她的惩罚只是这一点,尚还不够。 她决定再加一把火,让他的怒火更旺一些。 思忖片刻,她抬头看着他,冷笑道:“这个府里,除了我,还有谁能管好家?夫君指望弟媳?她贪财短视,哪里担得起打理家宅的事?祖母年老糊涂,对她过于偏心,让她掌管府里中馈,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话未说完,裴秉安便冷声打断了她:“够了!你言语之中,满是对祖母不敬,还背后非议妯娌。身为长嫂,你如此品行,便能管好家宅了吗?” 苏云瑶双手抱臂直视着他,不服气地挺直脊背,没再作声。 她这样不知悔改的态度,让裴秉安的脸色又沉冷了几分。 祖母年事已高,今日却因她痛心疾首,险些气晕过去,这会儿正吩咐人收拾东西回老家去,他不能让祖母气坏了身子,若是今日他对她偏袒一分,便是对祖母的不孝。 “今晚,你长跪祠堂,认真悔过。若是祖母原谅你,裴府还能容得下你,若不然,我只能......” 未说出口的话艰涩地堵在喉头,裴秉安剑眉深深拧起,胸膛沉闷地起伏数息。 一日夫妻百日恩,苏氏近日有错,可之前三年,也曾尽心为他打理过家宅。 他曾说过,若她不离,他便永远不弃。 只要她肯向祖母下跪认错,向如月与婉柔赔礼道歉,他正妻的位置,还可以为她留着。 剩下的话,他突然改了口,“你就在此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出去。” 苏云瑶冷冷一笑。 “我不会下跪,不想获得祖母的原谅,也不打算向任何人道歉。裴府容不下我,天大地大,自有我容身之处。”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凄冷的风吹过窗隙,带来一股寒意。 苏云瑶下意识拢了拢衣襟,转眸看向裴秉安,一字一句道:“裴将军,我要与你和离。” 裴秉安垂眸看着她,视线倏然锐利起来。 一瞬间,他甚至有所怀疑,她近日种种异常的举止,是故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与他和离。 可转念一想,她那日分明说过,之前她想要与他和离,是因为自愧才有的念头。 他分明已安抚过她。 也告诫她莫要再提和离的话。 可她今日提及,与之前的情况完全不同,她是在赌气。 她尚还年轻,不知世道艰险,一个势单力薄的孤身女子,离开裴府,如何能在京都立足? 就算她不留在京都,要回老家去,可苏家早已落魄,她一个和离归家的女子,少不了会遭人指指点点背后议论,如何还能嫁得良人? 心中莫名烦躁起来,裴秉安默然深吸口气,冷声道:“你可想清楚了?” 苏云瑶勾唇笑了笑,道:“是的,还请将军给我一封和离书吧。” 默然许久,视线沉沉地看着她,裴秉安突然走近了,道:“苏氏,近日以来,你屡屡犯错,这些事本就是你不对,只要你肯低头认错,向祖母赔罪,你以后依然还是裴府的长孙媳。” 苏云瑶平静地别过脸,避开他的视线,“将军不必再劝说了,我已经想清楚了。” ~~~ 一连几日,苏云瑶呆在紫薇院等着,却迟迟没有收到裴秉安的和离书。 他军务繁忙,数日没有回府。 已约定好和离的事,两人暂时没对旁人说起。 苏云瑶只对外声称自己需要养病,将紫薇院关门闭户,婉拒任何人到她的院子探病。 到了与徐长霖约好的日子,她出了一趟裴府。 带着苏千山见过书院的先生后,一位专教习骑射的武先生试了试他的箭法,对他颇为满意,笑着道:“夫人放心让郎君留在书院习武读文,每过五日休沐两日,届时再将郎君接回家中便可。” 这书院距离她新买的宅子并不远,只是将堂弟留在这里读书,苏云瑶有些担心他能不能适应这里的环境。 听着长姐殷殷叮嘱许久后,苏千山挠了挠头,道:“姐,我都这么大了,你不必担心我,倒是你......” 那日堂姐在花厅与裴家人起了争执,他虽没在现场,后来却听说了。 这几日,裴府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他却觉得不放心,总担心裴家人会再欺负她。 “要是你在府里再受委屈,我绝对饶不了他们!”他握紧拳头,狠狠地说。 听到堂弟这样说,苏云瑶哑然失笑之后,心底涌起一股暖意。 血脉亲情与重振苏家香料生意的志向,是她身处逆境之时,精神仍然蓬勃向上的支柱。 “放心,我没事的。”她温声道。 她的事,她自己便能处理好,她只希望,堂弟能够快快长大成人,发挥自己所长,考取武举功名,以后独当一面。 将苏千山留在书院,回去的路上,马车辘辘而行,苏云瑶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徐长霖目不转睛地盯了她一会儿,见她没有反应,终于忍不住啧了一声,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还不肯告诉我?” 苏云瑶揉着脑袋瞪了他一眼,“事以密成,你别问。” 徐长霖差点被她气笑了,“你是不是忘了,若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小叔,长辈问你话,你还不答?” 苏云瑶没理会他,继续闭上眼睛养神。 当初他刚到苏家,天天跟在她屁股后头,让她喊他叔叔。 两人看上去年龄相仿,苏云瑶认定了他在故意骗她,就因为这个称呼,她拿着马鞭追了他二里地,非要和他打上一架。 直到后来徐长霖松了口,允许她直呼他的名字,她才愿意和他一起好好玩。 “你别多问,有麻烦你的时候。等哪天我打发人给你送信,你接到信就知道了。” 徐长霖点了点头。 她自小主意大,不需要他过问的事,他静候吩咐就是。 ~~~ 又过了一日,天色未亮时,雨点滴滴答答落在屋檐,突然下起了秋雨。 他的贤妻 第45节 躺在床榻上,听着外面的风雨声,苏云瑶没了睡意,便起身梳洗了一番。 紫薇院的丫鬟,除了青桔,她已找了个借口打发到别处去,免得离别时,丫鬟们眼泪汪汪,让她心里不忍。 所有属于她的东西,她也已收拾好了。 话本装到了书箱里,衣裳首饰放在柜子里,零零碎碎的小东西,装了大大小小几木箱,都整齐地摆放在正房里。 她在等着,裴秉安送来和离书。 她知道,他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既然约定好了和离,他便不会食言。 天色微亮时,院外忽然响起沉稳熟悉的脚步声。 她心头一松,唇畔露出了轻快的笑意。 没多久,裴秉安跨过门槛,大步走了进来。 到了正房,他却微微一愣。 屋里的情形,已全然不是他之前看到的那样。 书架上空空如也,香炉上不再有袅袅香雾飘散,桌案上也没有了各样蜜饯。 替代一切的,是许多陌生的箱子柜子。 他的视线在那上面停留了一瞬,像忽然被烫到似的,极快地移开了去。 苏云瑶如往常般,抬手撩开次间的珠帘,脚步轻快地朝他走了过来。 “将军。”她微微笑了笑,“将军可抽出时间,写好和离书了?” 裴秉安沉默许久,从怀里掏出和离书。 和离书一共三份,他已签署了名字。 亲眼看到和离书,苏云瑶总算轻轻舒了口气。 她很快提笔签了名字,自己留了一份,另一 份交于裴秉安,至于剩下的一份,则麻烦他差人送到府衙备案留底。 “将军,既已和离,我也不便在这里久呆了,还请将军与府内众人说明情况,我就不一一同他们道别了。” 苏云瑶马上吩咐青桔去香料铺送信,让刘信亲自驾车过来。 等他来了,将这些行李都搬到马车上,她与青桔便会彻底离开这儿。 等待期间,她也没闲着,叫了几个小厮过来,把那些行李都搬到府门处等待。 大奶奶突然要出府,还搬家似地带走这些箱子,小厮们满头雾水,但顶着将军沉冷的眼神,也不敢多问,只闷不吭声地卖力搬着行李。 很快,紫薇院的正房,便空空荡荡了。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这个晦暗的时辰,各院里的主子丫鬟都还在睡梦中,苏云瑶撑着伞,走到了府门处。 “你可有落脚的地方?”沉默了一路,裴秉安突然开口。 苏云瑶笑着点了点头。 “多谢将军关心,我有住处。” 说话时,她频频向外面张望着,期待青桔与刘信尽快乘马车回来。 秋日的斜风细雨笼罩着整个大地,带来阵阵凉意。 看了一眼她有些单薄的衣裳,裴秉安下意识想解开外袍披在她身上,长指落在衣襟处,却忽然想起,他们已经和离了。 和离了,好聚好散,虽不是形同陌路,但此时,确实已不再是夫妻。 他怔了一瞬,长指悄然紧握成拳。 她留在京都,势单力薄,没有依靠,难以在此立足,他等着,她后悔认错,再次回到他身边。 “若有难处,随时可以回裴府找我。”他沉声开口,嗓音莫名有些沙哑。 苏云瑶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却也只是轻笑了笑,“多谢。” 默然深吸一口气,裴秉安道:“我看过账册,这几年,你往府里填补了不少银子,等我手头宽裕了,会如数还给你。” 苏云瑶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爵俸月俸用在了何处,她心里有数,他有他的难处,所以这三年,她偶尔抱怨过,却从没催他给过家用。 “将军记着便好,总计两千八百两,我住在城宝坊校尉胡同,还请将军尽快还给我。” 虽然知道他不会赖账,但既然已经和离了,她也不想与裴家再有过多牵扯。 裴秉安沉默片刻,道:“你可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苏云瑶想了想,当家理事三年,裴府大事小情,要说可说之处,实在不少,但如今已有崔如月管家,这些事她说了反而多余。 况且,裴府的一切,已同她不再有任何干系。 “没有了。”她微笑着道。 裴秉安唇角抿直,亦没再发一言。 远处响起哒哒的马蹄声,一辆马车从细雨中平稳地行来。 还没到府门外,青桔便从车厢里探出脑袋,高兴地大喊:“小姐,我回来了,我们走吧!” 停稳马车,刘信率先从车上跳了下来。 府门处堆放的箱子,他三两下便都搬到了马车上,之后看都没看裴家的人一眼,低头做了个请的手势,恭敬地道:“小姐,上车吧。” 苏云瑶笑了笑,缓步向马车走去。 目送她走进府外的风雨中,却忘了拿伞,裴秉安提起青油伞,大步流星地追了过去。 “打伞。”他撑开伞,举过她的头顶。 苏云瑶脚步一顿,转眸看了他一眼。 雨势渐大,噼里啪啦地落在伞顶。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她来到京都时,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雨中。 那时尚未成亲,他的人接她到了京都,两人素未谋面,对于祖上定下的这桩婚约,她并没有打算死守规矩地履行。 她到这里来,是想先瞧一瞧那个未婚夫是什么模样,若是合了心意,她便同他成亲,若是不合心意,她便退婚回老家去。 她撑伞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处,看到雨幕之中,他扬鞭策马奔来。 他淋着雨,却依然身板端正笔挺,眉眼肃然坚毅,气势轩昂而沉稳,不见一丝狼狈。 她扬起秀眉笑了笑,忽然觉得这桩婚约,还是履行得好。 思绪悄然回笼,苏云瑶勾起唇角,自嘲地笑了笑。 也许那场大雨,是老天为了阻止她,无声给她的提醒,告诉她这个人会带给她诸多风雨,是她当时太傻,没有读懂而已。 眼前的雨还在下着。 可这把举到她头顶的伞,她早已经不需要了。 “多谢,将军留下吧。”她微笑着与他道别,转身登上了马车。 茫茫雨幕之中,马车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视线中,再也不见一丝痕迹。 裴秉安久久伫立在雨中。 苏氏在外面吃了苦头,迟早会回来找他的,他想。 可不知为何,斜雨似乎突然化做刀剑袭来。 铺天盖地锥心刺骨的疼痛逐渐在体内汹涌肆虐。 他俯身捂住胸腹,莫名尝到了肝胆俱裂的滋味。 第42章 云散雨霁,璀璨日光倾洒而下。 马车平稳地驶到校尉胡同,在苏宅外停了下来。 宅子大门半开,进了二门,抬眼看去,却见有几个人正弯腰低头忙忙碌碌地清扫着宅院。 苏云瑶讶异地抬起秀眉。 她刚从裴府离开,还没来得及着人打理这边的宅子,怎么已经有人开始收拾了? 刘信落后几步走了过来,看她有些吃惊,笑着搓了搓大手,道:“小姐,是徐公子吩咐人做的。” 话音刚落,徐长霖便从正房走了出来。 他慢悠悠地摇着把竹扇,走近了,先是打量了苏云瑶几眼,见她神色镇定,双眼也没有哭红的迹象,啪地将竹扇一阖,十分头疼地叹了口气。 “大小姐,和离这么大的事,你说做便做了?你好歹提前告诉我一声啊!” 那日回药堂后,思来想去,总觉得她情形有些不对劲,他万分放心不下,便悄悄去找了刘信,问清了事情的原委。 离是早就该离的,他早感觉她在裴家受了不少委屈! 只是她娘家亲戚离得远,这京都之中,只有他一个长辈亲朋,若是她提前告诉他了,别的不说,他至少要去裴家理论一番,让裴家人给她赔礼道歉! 别看那个姓裴的是什么金吾卫上将军,徐家是医药世家,祖父与父亲都是太医院院判,姑母生前贵为皇妃,徐家还没犯事之前,家中来往得都是天潢贵胄,他自小见过的高官不知凡几,京都是天子脚下,凭他再大的官,也得讲道理。 他这样说,苏云瑶不由笑出了声。 和离的事,她没有告诉他,就是担心他到裴家去据理力争,万一听他说的有道理,裴秉安可能会打消了与她和离的念头。 能够顺利与他和离,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笑着道:“已经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饿了。” 徐长霖早已把跟随他多年的厨娘与嬷嬷带了过来。 一声令下,厨房烧火做饭,她爱吃的清蒸鲈鱼,拌葵菜,桃花酥,红豆粥,不一会儿都端了上来。 烦恼早已抛诸脑后,有了一顿爱吃的饭菜,心情便更加美妙了。 苏云瑶夹了一大筷拌葵菜放在嘴里嚼着,两腮撑得鼓了起来。 他的贤妻 第46节 “慢点吃,别着急,小心噎着!厨娘嬷嬷都给你留下,以后想吃什么给你做什么......” 徐长霖絮叨两句,夹了块鱼肉,细细剔去鱼刺后,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 “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医堂不忙吗?”心情大好地吃着饭,苏云瑶问他。 徐长霖冷笑着看了她一眼,“再忙的事,能比过你的事重要?你安顿好了,我才放心。” 苏云瑶笑着点了点头。 算他还是个有良心的,没白吃苏家那么多年饭。 几年前家里出事那一次,她曾接连给他写了许多封信,最后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她曾恨极了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理他。 现在,她几乎完全原谅他了。 “许久没去探望伯母,她身体还好吗?”苏云瑶道。 红豆粥太热,徐长霖拿调羹慢慢搅着,说:“好着呢,不用你操心,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现在你和离了,以后打算怎么办?” 苏云瑶想了会儿,道:“现在香铺里生意红火,我想趁热打铁多挣银子,以后多开几家分铺。” 她的计划里,只有做生意赚银子? 徐长霖眉头一皱,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就这些?” 苏云瑶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然还有什么?” 徐长霖:“......” 他以拳抵唇轻咳了声,道:“没什么。你快过生辰了,有什么生辰愿望?除了天上的月亮我摘不下来,其他的,你随便提。” 苏云瑶想了想,微笑盯着他,“我想要回到三年前,你能帮我办到吗?” 徐长霖:“......” “我还是想办法给你摘月亮吧。”他苦恼地啧了一声。 ~~~ 和离之后,不必每日晨昏定省,打理中馈,多出了许多空闲时间,苏云瑶可以一整天泡在香铺里。 她的香铺是间临街的两层铺面,外头是铺子,里头还有东西两处跨院,是制作香饼熏香之处。 当初她刚来京都,盘下这间濒临倒闭的香铺,留下了原来铺子里的几个女香匠,负责在后院制作香品,而前面铺子的生意,则有刘信照料打理。 近几个月的账目,她细细看过,发现有一个与众不同的顾客,每逢初五便会到铺子里买苏荷香与清味香,且每次不多不少只买两匣,可留下的银子,却比原价多出十两银子。 “这位顾客说,这银子是主家看我们香铺的香饼不错,特意赏给我们的。”刘信解释道。 苏云瑶细细想了一会儿。 京都富贵人家多,出手阔绰的顾客并不少见,可打赏这么多银子的顾客,却每次仅仅只买两匣香饼,却是有些奇怪。 今日恰好是初五。 她特意在香铺里等着。 可等到日头西斜,香铺快要打烊时,顾客还没来。 香匠们陆续归家去了,铺子里招待顾客的女伙计也歇了工,刘信看了看外面暗沉的天色,道:“小姐,今儿想是没人来了,累了一天,您回去早点歇息吧。” 苏云瑶沉吟片刻,将两匣苏荷香拿出来摆在柜台上,道:“不急,先把灯点上。” 香铺里亮起明晃晃的灯烛时,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的女子,神色十分严肃,穿着淡紫色长褙子,双手交叉在身前,仪态端庄地走了进来。 看到铺子里只有苏云瑶一个人,柜台上还有两匣苏荷香,她有些惊讶,“娘子是在等我?” 苏云瑶将香递到她手里,笑道:“今天您来得迟了些,之前您在铺子里买过几回香了,每次多给的银子,足够再送您两匣了,今天的香,不收您的银子了。” 女子没接她的香匣,却莫名笑了笑。 这家香铺里的香,主子觉得还不错,每个月会用上那么两次,可时间长了,也觉得不过如此。 主子今日临时起意要换几样熏香,她出来得晚,寻了几家铺子都已打烊,便抱着试试看的运气,到这家铺子里来了一趟。 正巧,让她遇到了这家铺子的东家。 “娘子除了铺子里常用的香,可还会调制其他香料?”女子问道。 苏云瑶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自然。” 当朝上至皇家下至百姓,都有用香的习惯。 她铺子里的两味香,虽受欢迎,到底不能满足所有人的喜好。 对于有自己独特用香习惯的顾客,考虑其个人的喜好特点,她可以调制相应的熏香。 听到她的回答,女子严肃的神色和缓许多。 她从荷包里取出三张一百两的银票,搁到柜台上,道:“这是劳烦娘子的辛苦钱,些许银子,不算什么。还请娘子明日随我见一见我家主子,若是能调制出让主子满意的熏香,另有重赏。” 看着那些银票,苏云瑶瞳孔剧烈地震了震。 三百两银子都不算什么,这可是个实打实的大贵客! 她的铺子,要发大财了! ~~~ 暮色四合时,裴秉安照常下值回府。 到了静思院,默然静坐许久,他突然起身,大步向紫薇院走去。 他与苏氏,和离已有三日了。 这三日,她未曾来裴府找过他,甚至,连打发人给他送个口信都不曾。 也许,是她自觉惭愧,不好意思这么快回头。 按照规矩,今日本该是他宿在她院里的日子,虽然她人并不在此,他还是习惯性想到她的院子看一看。 秋风萧瑟,紫薇院寂然无声,只有几片落叶,寥落地随风翻飞。 站在院门处看了一眼,裴秉安剑眉深深拧了起来。 阔步走到廊檐下,他冷声道:“可有人在?” 紫薇院的丫鬟,青枝青叶青杏都在,听到将军的声音,三个人从厢房默默走了出来。 青枝青叶与府里签的工期已满,大奶奶离开了将军府,两人不打算再在这里做活了。 “将军,我们已与二奶奶说过了,也领回了签契,这就走了。” 两人说完,低头行了礼,拎着包袱,揣着苏云瑶临走前留给她们的一份银子,头也没回地离开了紫薇院。 秋叶簌簌响动,两道脚步声渐行渐远,紫薇院更加安静了。 青杏是与府里签了死契的,走不得。 不过,得知大奶奶与将军和离后,她虽是哭红了眼睛,却觉得,大奶奶做的没错。 只是,这紫薇院空荡荡的,没了人气,以后还不知会有将军的哪个妻妾住进来,她再也不想在此服侍别的主子了。 “请将军把我调到别处做活吧,茶水房,花草房,或是厨房,只要不在紫薇院,哪里都行。”青杏请求道。 默然许久,裴秉安冷冷看了她一眼。 她一直服侍在苏氏身边,她若是走了,这院子谁来照料? 这里该始终保持原样,以后苏氏回来,便可以如之前那般住下。 “不可。”他冷声说完,便拂袖转身,大步进了正房。 房里没有点灯,暗沉的暮色,笼罩四周。 裴秉安信步去了次间。 靠窗的美人榻上,软枕摆放得整整齐齐,可再也没有那个姿态闲适倚在榻上歇息的人。 旁边的桌案上,还放着一只白瓷盅。 裴秉安一动不动地盯着它。 这只瓷盅,比茶盏略大些,但比饭碗小了许多,是苏氏用来喝药的药盅。 在吃药这方面,她总是自欺欺人,为了少喝点苦口汤药,便要她的丫鬟用这小小的白瓷盅盛药。 这样,她便可以少喝一些。 想到她愁眉苦脸喝药的模样,他下意识勾了勾唇,可继而,唇角便僵直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苏氏的风寒,到底痊愈了吗? 她的眩晕之症,老大夫曾嘱咐他要给她用八珍汤调养,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过她,他们便和离了。 她虽然走了,总还会回来的吧? 等她回来的时候,他会亲手给她端来汤药,亲自盯着她喝下。 院外忽然想起咚咚响的脚步声。 转眼间,裴淑娴捏着团扇,带着丫鬟匆匆跑了进来。 “大哥!”她开口,声音带了哭腔,“你为什么要与大嫂和离?她到底哪里做得不好?” 裴秉安怔了一瞬,转眸看向她。 顿了顿,他哑声开口,“淑娴,苏氏太过分,她打了你二嫂和婉柔,还忤逆祖母,不肯认错......” 裴淑娴呜呜哭了起来,拿着团扇往他肩头胡乱拍去:“大嫂打不得她们吗?我早就看她们不顺眼了,大嫂打她们活该!要不是你非要纳宋姨娘进府,大嫂怎么会走?都是你糊涂,都是你欺负大嫂,我现在打你,你也把我撵走算了......” 丫鬟唬了 一跳,忙拉着她走了出去。 室内重新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寂冷无声中,裴秉安伫立良久,喉头莫名有些发哽。 他突然觉得,淑娴说得对。 因为她是妹妹,是他的血脉亲人,就算她犯了再严重的错,他也不会把妹妹赶出裴府。 而对于苏氏。 他的贤妻 第47节 他想,等她再次回来找他,不消她十分认错,只需她有几分愧疚,他便可以原谅她,允许她回到裴府,回到他的身边。 第43章 秋日午后,长公主府宫殿檐牙高啄,金色琉璃顶熠熠生辉。 跟着前面的宫女带路进入府中,苏云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心头重重思虑跌宕起伏。 昨日来铺子里购买香料的顾客,她已猜到非富即贵,但对方竟是当朝的长公主,还是十分出乎她的意料。 长公主府开阔精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假山池沼形态各异,最引人注目的,是四处盛开的牡丹,色彩斑斓,美不胜收。 苏云瑶满眼纳罕。 这个深秋时节,竟有牡丹绽放,想起娘亲以前说过,皇宫之中有个公主最爱牡丹,果然说得没错。 到了一处偏殿,带路的宫女示意她先等着。 “娘子,长公主现在在午睡,待殿下醒了,便会召见你。” 苏云瑶依言坐下,只是思忖一番后,戴上了帷帽。 她来这里,是为了靠着调香的手艺挣银子,并非来攀附关系,未免多生事端,还是遮住面容为妥。 没过多久,偏殿外响起轻稳的脚步声。 昨晚留下三百两银子的女子,乃是长公主的贴身大宫女素锦,长公主醒来后,她便来此传唤苏云瑶面见殿下。 “娘子,殿下平易近人,待会儿见了殿下,你不必紧张,殿下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素锦温声叮嘱道。 苏云瑶笑了笑,“多谢嬷嬷提点。” 说话间,已进了正殿。 长公主平时起居在殿中的东暖阁,到了暖阁里,苏云瑶抬眼迅速打量了她一番。 她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还未到中年,身材纤秾合度,生了一张姣好的面容,看上去十分年轻。 听闻长公主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颇得皇上宠爱,她的驸马乃是前科状元郎,与长公主郎才女貌,按理来说,她养尊处优处处顺遂,应当没什么忧心之处。 不过,此时她半靠在暖阁的檀木圈椅上,出神地盯着眼前的一枚旧香囊,眉头微微蹙起,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苏云瑶福身行礼,道:“民女见过殿下。” 萧瑜回过神来,垂眸看了她几眼,见她戴着帷帽,轻纱遮着她的面容,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觉得有些奇怪。 “见了本宫,你为何还戴帷帽?” 苏云瑶早已想好了说辞,微笑着道:“民女昨晚吃了一碗辛辣的胡椒麻鱼,脸上生了几颗红疙瘩,怕污损了殿下的眼睛。” 她这样说,萧瑜便不再勉强她摘了帷帽,转而问道:“听说你会调制熏香?” 苏云瑶点了点头。 她嗅觉灵敏,方才进到这间暖阁,便闻出了长公主常用的熏香。 “殿下用的香很特殊,以甘松、苏和为主,辅以龙脑、冰片与丁香,香气甜润持久,柔和舒缓,”她思忖一瞬,又道,“不仅如此,这味香还有药效,可以安神止痛,治疗失眠。” 萧瑜吃惊地看着她。 她用的甘和香,是自己平时调制的,配方用料除了贴身服侍她的人,外人都不知道,没想到竟被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说了出来。 但转念一想,说不定是她心思玲珑,为了故意卖弄,来之前偷偷向她的宫女讨教过。 想了几瞬,她指了指案上的香囊,道:“这只香囊里曾装着一种香饼,你可能看出它用了什么香料?” 苏云瑶接过宫女递来的香囊,细细看了起来。 香囊空空如也,里面的东西早已没有了,不过,在她接过的一瞬间,其上残留的余味,已足够她辨认出是什么。 “殿下,这里面并非是用特殊香料制作的香饼,而是常见的艾草与薄荷所制,为得是驱蚊防虫,与殿下所用的熏香,功效全然不同。” 闻言,萧瑜双眉高高扬起,眼神中难掩震惊,之后突地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这只香囊,她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也问过了许多会调香的香匠,却始终无人琢磨得出里面到底是什么。 被眼前的姑娘一语道破之后,她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其中竟是艾草与薄荷。 “那你能调制出一模一样的香饼吗?” 低头打量着手里的旧香囊,苏云瑶默默思忖起来。 这只旧香囊,如此得长公主看重,想必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香囊样式寻常,用的是蓝色粗布,上面绣着一支红色的并蒂莲花,针脚细密而匀称,可以看得出是一针一线,精心绣制的。 不知这香囊是出自于谁之手,但显然,这种普通的香囊,并非是长公主亲手做的。 想到方才进来时,长公主有些郁闷的模样,苏云瑶斟酌片刻,问道:“做出一样的香饼,十分简单。只是民女能否多问一句,殿下为何要做这样的香饼?” 萧瑜默默叹了口气,眼神黯淡地看向窗外。 “你不必多问,照我的吩咐去做就行了,做好之后,就尽快送来,越快越好。” 艾草与薄荷,寻常可见,做这样的香饼,成本几近于无,苏云瑶离开时,手里多了十锭沉甸甸的银元宝。 她不禁感叹,长公主不缺金银玉石,出手真得阔绰! ~~~ 傍晚回到苏宅,她进了院门,却发现徐长霖早已在厨房中忙活起来了。 他今日穿了件白色绣金线锦袍,乌黑茂密的头发束着金冠,一副贵公子的模样,此时却将衣袖高高挽起,那双平时只握灸针与术刀的修长手掌,拎着双筷子,将长面下入沸水中,正在认真地煮一碗汤面。 苏云瑶差点被他的模样逗笑了。 “你怎么亲自动手了?” 她也挽起了衣袖,打算从徐长霖的手中接过筷子,却被他赶到了一旁,“先去洗手,今天是你的生辰,不用你劳累,等着吃就行了。” 苏云瑶乖乖去了饭厅等着。 饭桌上的菜,已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大桌子,散发着扑鼻的香味,她的馋虫立刻就被勾了起来。 刚摆好了碗筷,徐长霖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走了进来。 看着他煮好的长寿面,苏云瑶咽了咽口水,二话不说,拿起筷子便埋头吃了起来。 “你慢点,像是一天没吃饭似的,小心噎着,”徐长霖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以前你过生辰,我不也给你煮过面?那时候你可不像这样,每回都嫌我做的难吃。” 苏云瑶一声不吭地吃着面,百忙之中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含糊不清地道:“你现在做的也难吃,面条半生不熟,淡而无味,连个鸡蛋也没卧,我只是给你面子,才装作吃得这么香。” 徐长霖冷笑着反唇相讥,“苏大小姐,你可拉倒吧,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还叽叽歪歪呢。这长寿面,我只给我娘和你做过,别人给我磕一百个响头,也别妄想我能给她煮半根面。” 苏云瑶头也不抬地说:“小红过生辰时,你给她煮过面,她给你磕头了吗?” 徐长霖:“?” “小红是谁?” 苏云瑶瞪了他一眼,道:“记性这么不好?青州常家的女儿,常公子的亲妹妹,经常跟在你身后喊你哥哥的,你忘了?” 徐长霖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无语地说:“那是在扮演过家家,小时候的游戏,能算吗?苏大小姐,你不提这个还好,你说说你那时候脾气有多大,一脚踹翻了我们玩游戏的饭碗不说,还半天不理我,我给你赔礼道歉了足有大半天,你才肯和我一起玩......” 苏云瑶低头吃着面,任他唠叨个不停。 ~~~ 夜色笼罩,静思院的书房,暗 沉一片。 裴秉安默然静坐在书案后,却没有点灯。 今日是他与苏氏和离的第十日,亦是她的生辰,却依然没有收到她的任何口信。 他有时候十分无奈。 她的性子如此倔强,是否非要等他亲自去见她,给她个台阶下,她才肯向他低头认错? 书房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宋婉柔推门走了进来。 “夫君怎么没点灯?” 裴秉安没有作声。 眼前暗色朦胧,循着窗外的微弱光线,宋婉柔摸索着找到火折子,点亮了灯烛。 烛火亮起,驱散一室黑暗孤寂。 “夫君,我给你熬的桂花羹,趁热喝了吧。” 她将食盒放到桌案上,从里面拿出一碗桂花羹,羹汤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散发着香甜的味道。 裴秉安看了一眼,却全然没有任何胃口。 “婉柔,你拿走吧,我不饿。” 暗暗打量了一眼他的神色,宋婉柔思量片刻,提起裙摆在他面前坐下,拿着绣帕捂住唇,柔弱地咳嗽起来。 苏氏已经走了,这几日,她几乎高兴地睡不着觉。 现在,裴秉安身边只有她一个人,她想要怀上他的子嗣,岂不是易如反掌? “夫君,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心里很难受,”宋婉柔偏头,慢慢向他肩头靠去,“夫君能去院里陪陪我吗?” 裴秉安却霍然起身,面无表情地说:“抱歉,婉柔,这段时日,我公务繁忙,无法陪你。” 夜色已深了,他却离开了府邸。 策马疾驰了半个时辰,堪堪停在城宝坊的校尉胡同外。 苏氏所住的院子,他前两日已知晓了。 夜色暗沉中,他无声翻上墙头,循着墙壁一跃踩上屋顶,撩袍于正房对面的罩房屋顶坐下。 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他一身墨袍,完全融于黑夜之中,不会被人察觉。 正房的灯烛早已熄灭了,苏氏已睡下了。 今日是她的生辰,他却不能如往年般陪她度过,不知在没有他的日子,她是否也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到底何时才肯认错回头?他几乎已经等不及了。 他的贤妻 第48节 院中寂然无声,默然坐了大半夜,心绪却如潮水般起伏不休。 直到天色微亮,该到上值的时辰时,他才悄然离开。 第44章 五更时分,凌乱的马蹄声渐行渐远,裴秉安打马离开校尉胡同。 前些日子西金使臣一行前来京都觐见,皇上今日要在南苑检阅金吾卫兵营以扬国威,身为上将军,他要与太子殿下一同伴随圣驾左右。 西金族民以牧马放羊为主,多擅骑射,其境内盛产西域香料,却缺少中原的茶叶绸缎瓷器,因此,数年来,西金对大雍这片沃土一直虎视眈眈,两国常起兵戈纷争。 先帝建国之初,因连年征战,国力衰弱,疲于应付西金频频侵扰,数十年间,大雍边境三州六城,接连被西金纳入囊中。 直到六年前,西金再次与大雍起兵,朝内诸臣不战先退,纷纷谏言向对方纳币议和,危难之际,裴秉安担任主将,顶着粮草不足、兵少马疲的压力,一扫大雍之前的颓势,以雷霆万钧之势,率兵直逼西金境内,进而横扫西金都城,生擒西金王室与大臣数百人,一举扭转了大雍多年战力不敌西金的局面。 自此西金跪拜臣服,退还大雍三州六城,并每年遣使臣向大雍皇帝进献不计其数的牛羊,香料,珠宝玉石等财物。 在西金境内,裴秉安大将军勇武神威,赫赫有名,提及其人,无不敬仰畏惧。 是以,此次西金可汗亲率使臣一行进京,到了南苑,还没目睹金吾卫士兵的训练有素,只看到他一身墨袍,身姿肃然挺拔,眼神坚毅果敢,神色威严可畏,气势便矮了几分。 “几年不见,裴将军越发雄姿英发,令我等敬仰不已。” 想到六年前裴秉安势如破竹般攻进西金都城,赫图可汗握起斗大的拳头,擦了擦黝黑脸庞上的冷汗,依然觉得心有余悸。 裴秉安拱了拱手,沉声道:“可汗一路无恙?” 胜负乃兵家常事,数年前西金虽一败涂地,他并没有因此看轻对方,西金百姓骁勇善战,而大雍近年国库入不敷出,缺粮少饷,假以数年,若是两国再次交战,大雍未必一定会占据上风。 赫图可汗单手握拳置于胸前,低头道:“本王一切安好。听说大雍百姓喜欢用香,本王特意备了一盒西境神香,想必会得夫人喜欢,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将军笑纳。” 裴秉安怔了一瞬。 夫人。 外人皆知他已成婚,苏氏是他的正妻,可还都不知晓,他们已经和离。 沉默片刻,裴秉安道:“多谢,只是本官素来不受外礼,内子亦然,还请可汗收回吧。” 赫图可汗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此番他亲自来此,除了纳贡给皇帝的东西外,还额外准备了许多见面礼。 这些送与各位大雍官员的厚礼,诸人无不收下,只有裴将军推拒不要。 他遗憾之余,却也十分钦佩地拱了拱手以表敬意。 检阅营兵之后,咸德帝先回了宫,留太子萧昀在南苑设宴,款待赫图可汗及其随从。 裴秉安与林丞相一左一右,分坐于太子殿下下首,赫图可汗相对而坐,率先举杯向太子敬酒。 此番他率臣子来京都觐见,除了进贡的牛羊金银,另有大批商队随行。 他们会在此盘桓数月,在当朝设置的市坊之中与本朝商户进行贸易,直到商队卖出香料,购入茶叶绸缎之物,才会陆续离开。 这是当初西金败降时,双方已约定好的贸易之策。 这些年,贸易之策互惠互利,大雍和西金的商户都从中获益颇丰,只是受限于贸易的时间与地点,西金还有许多香料堆积在库房里腐烂发霉,却不能运输到大雍换取瓷器茶叶,实在可惜。 赫图可汗道:“太子殿下英明睿智,请求殿下颁布法令,无论春夏秋冬,两国货物皆可互通往来,自由售卖。” 萧昀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掌中的冷玉扳指,偏首看向裴秉安,道:“裴将军意下如何?” 裴秉安拧眉沉思。 他在边境多年,对西金的情况了若指掌,西金百姓最缺乏的茶叶瓷器等物资,正是大雍最盛产的。 大雍国库吃紧,两国通商于大雍有利无害。 待国库充盈以后,边境军费亦可以增多,近而可以增强大雍的兵力与战备,于百姓来说,也可以从中得到钱帛之物,丰衣足食,饥馁无忧。 想了片刻,他沉声开口:“可汗所言值得商榷,两国可在边境设置互市之处,收取关税,指定货物通商往来,于双方来说,是有益之举。” 萧昀意味莫名地勾了勾唇角,瞥向林丞相。 林丞相皱眉捋了捋胡须,轻蔑地道:“我大雍乃是天朝上邦,地大物博,物产富饶,境内之物皆可自给,与西金通商往来之事,待以后再商议吧。” 闻言,萧昀举起酒杯,淡声道:“今日招待可汗,不谈政事,只论家常。” 赫图可汗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依言举起了酒杯,斗大的拳头却悄然握紧。 ~~ 下值回府,裴秉安去了桂香堂。 自从知道长孙媳与长孙和离之后,老太太心头轻快了许多,心情好了,没注意多用了一碗糯米汤团,伤了脾胃,已吃了好几日汤药。 “祖母今日身体怎样?” 看到祖母靠在榻上歇着,裴秉安撩袍在一旁坐下,亲手端起汤药送到老太太嘴边。 “安儿,你不用担心,祖母没有大碍。” 老太太笑着坐起身来,示意他先把汤药放到一旁,语重心长地说:“苏氏迟迟没有给裴家诞下子嗣,本就留下无用,她走了就罢了。你可别忘了,你娶妻纳妾,早日给裴家生下重长孙,才是正经大事。待过了国孝,你要尽快再娶一房正妻。” 看着眼前的长孙,老太太满脸笑容。 苏氏是个商户女,本就配不上长孙,以长孙之官职与样貌,裴家又是 这样的高门贵地,即便再娶,也多得是公侯之家的嫡女想嫁进来的。 裴秉安默然抿直唇角,道:“祖母,苏氏虽不易怀孕生子,到底与孙儿有三年夫妻情分,看在苏家于裴家有恩的份上,只要她肯悔改认错,孙儿......孙儿还会让她回来。” 闻言,老太太的脸垮了下来。 长孙对那个苏氏竟然如此看重,让她十分不悦。 “行了,你也累了一天了,回去歇着吧,我不用伺候了。” 离开桂香堂,裴秉安心事重重。 他看得出,祖母并不喜爱苏氏。 他也早已知道,和离之前,苏氏在府中给他喝过那么多次苦汤,定然是在祖母和婆母那里受了不少委屈。 这次她与他和离,不光是因为她脾性倔强不肯认错,想必也因为他没有护着她,对她太过严厉,而一时寒心难过。 她是有错。 可念及过往她受过的委屈,只要这次她愿意低头服软,或者她不低头服软也可以,只要她愿意跟他回府,他便想办法说服祖母与婆母原谅她,再次将她接回来。 暮色朦胧,裴秉安没有回静思院,而是径直打马去了城宝坊的校尉胡同。 苏宅院门紧闭。 翻身下马后,盯着那两扇黑色大门,他迟疑片刻,重重拍响了院门。 院内正房的里间,灯烛悠亮。 听到叩门声,苏云瑶讶异地抬起秀眉。 这个时辰,莫非是长公主的大宫女素锦来了? 给长公主制作的艾草薄荷香饼,她已经亲手做好,也与她约好了明日来取,没想到她竟提前来了。 青桔正蹲在旁边吭哧吭哧地削竹子,听到拍门声,自告奋勇地说:“小姐,我去开门。” 苏云瑶点了点头。 她此时已换了身家常衣裳,也已经散了头发,没有料到对方会夜深造访,也懒得再捯饬打理,便随手拿起根青丝带束了头发,起身朝外间走去。 “小姐,是将军来啦!” 青桔的话音刚落,还没等苏云瑶反应过来,裴秉安已大步流星地穿过庭院,抬步走进了正房。 四目相对,苏云瑶愣了一瞬。 “将军怎么来了?” 裴秉安垂眸看了她一眼。 他本以为,这些日子,她在这方小小的院落独居,心中会难免不快。 可一眼扫去,她脸颊白皙红润,气色极好,如瀑乌发束了一半,另一半随意地垂在肩头,浑身似乎散发着一种莫名的满足和惬意之感。 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的剑眉拧了起来。 和离已有十多日,她似乎并没有因为离开裴府,离开他,而憔悴失神。 无声沉默间,苏云瑶突地想起一事,他这么晚过来,是不是来还她银子的? 听说西金商队到了京都,苏荷香要用的灵白草,她的香铺里已经快没有存货了,而西金商队出售的香料中必然有这味香草,只需等待西金货物可以在市坊进行交易时,她便去买一些回来。 只是,灵白草价贵,她要多备些银子,正好裴府还欠她一大笔银子没还,此时裴秉安亲自来还银子,省得她催他还账了。 “将军可是......” 话没说完,裴秉安默然深吸口气,突地抬起大手,如往常般揽住她的腰,将她猛地带到身前。 “云瑶,别生气了,也别闹了,跟我回府吧。”他低声道。 腰间一紧,苏云瑶不可思议地拧起了眉头,心头的怒气腾得升了起来。 他不是来还她银子的,而是要她随他回府? 他们已经和离了,他是军务繁忙到晕头转向,忘了这件事吗? 狠狠甩开他的胳膊,苏云瑶急忙退后几步,抬眸恼火地瞪着他。 “裴将军,我没有生气,也没有在闹,你我早已经不是夫妻,如今不过是熟悉的陌路人而已,还请你自重,不要再靠近我,更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苏云瑶尽力压抑住心里的怒火,转头吩咐道:“青桔,送客!以后没我的允许,不许放外人进来!” 院门砰得一声巨响,檐上灰尘扑簌簌落了下来。 一门之隔,月色寥落。 裴秉安脸色铁青地立在黯淡阴影中,周身气势像凝了郁怒的冰霜,令人望而生畏。 他的贤妻 第49节 第45章 外人。 想到方才这个冷漠的字眼从苏氏口中说出,裴秉安便觉得心脏似被狠狠揪住,胸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如今于她来说,只是一个外人么? 她到底是在跟他赌气,还是真得打算完全抛却夫妻情分,毫不留情地拒他于千里之外,再也不想与他相见? 月亮悄然隐匿了行踪,阴沉晦暗的夜空中,只有几颗星子若隐若现。 像是长途跋涉之后却失去方向的旅人,疲惫不堪地挂在夜幕上,孤独而寂寞。 裴秉安不知自己怎么回的府。 脚步沉重地到了静思院外,却见有个陌生的丫鬟提着包袱忐忑不安地站在院门处,时不时往外张望着。 “你是何人?”他开口,才发现自己嗓音低哑艰涩。 看到大将军,小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将军,奴婢有话要对您说。” 静思院一向不许外人靠近,裴秉安视线锐利地打量她一眼,道:“起身,有话直说。” 小蝶低头想了一会儿。 大奶奶离开了将军府,她听下人们议论过,其中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将军身患隐疾,大奶奶无望诞下子嗣,这才决心离开,也有人说是因为在老太爷的忌日那天,宴席上出了岔子,大奶奶与老太太顶嘴,才被将军一气之下逐出裴府。 到底是哪一种原因,她并不清楚,但如果是后一种的话,她不能让大奶奶平白蒙受冤屈。 老太爷忌日那天,她在大厨房目睹了一切,宴席出了意外,不光是因张娘子偷了火腿,还分明与二奶奶带着丫鬟到厨房惹是生非离不开干系。 “老太爷忌日那天,二奶奶曾带人到厨房生事,翻了米面,扔了菜蔬,奴婢一直觉得奇怪,为何张娘子平时不曾生事,偏生那一天偷了火腿?这些天,奴婢思来想去,不禁怀疑,也许张娘子是受二奶奶指使,才出现那日的一幕,还请将军明察。” 说话间,小蝶低头抱紧了包袱。 她蒙受大奶奶恩惠,在厨房学了手艺,如今二奶奶当家,下人的月银一减再减,她已打算离开这里,再寻个好差事,临走前说出真话,也不怕得罪那二奶奶。 闻言,裴秉安神色一凛。 那日的事,因宴席生乱,苏氏打人忤逆,他并没有深究张娘子的过错,听眼前的丫鬟这样一说,他突觉其中应当还有隐情。 夤夜时分,灯火幽冷。 跪在花厅中,顶着将军沉冷锐利的眼神,张娘子双膝一软,还没等细问,便哆嗦着嘴唇,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 “将军,奴婢知错了,可奴婢再大的胆子,也不敢主动去污蔑大奶奶。是宴席前一日,二奶奶给了我二两银子吩咐我这样做的,她还说,要是我不听话,就把我撵出府去,要是我听话,以后她打理府中中馈,那大厨房的管事,就是奴婢的,奴婢一时鬼迷心窍,这才听信了二奶奶的话......” 话未说完,裴秉安周身威冷的气势,已几乎将人吓破胆子。 崔如月很快被叫来了花厅。 张娘子的话,铁证如山,她不敢狡辩什么,只一个劲儿抹着眼泪哭天喊地:“大哥,是我不对,大哥怎么罚我都可以,不过,有一件事我要告诉大哥,我如何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是宋姨娘挑唆我这样做的......” 丫鬟去月华院传来了宋婉柔。 到了花厅,听说崔如月将她供了出来,打量着裴秉安沉冷如霜的脸色,宋婉柔定了定神,拿帕子掩着脸抽泣起来。 “夫君,二奶奶一定是记错了,我如何同她说过这样的话......” 听到她的话,崔如月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没想到,宋姨娘竟睁眼说瞎话,两人一同密谋的事,她此时竟不认账了! 崔如月咬牙挽起衣袖,长长的指甲朝宋婉柔脸上挠去,“你别在这里装模作样了,当我是个怨种,只让我一个人背锅,看我不把你的嘴撕了......” 混乱声中,远远看到花厅中崔 氏要去挠宋氏的脸,罗氏扶着丫鬟的手,急匆匆走了进来。 “深更半夜的,胡闹些什么,都给我住手!” 喝停了二儿媳与宋姨娘,罗氏眉头紧拧,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 这些日子,庶媳当家理事,没想到,她竟是个完全不中用的,账上的银子不知让她花到了哪里去,府里的仆妇小厮走了至少三成,大厨房的饭菜比原来短了好几样,宝绍读书用的笔墨纸砚,淑娴要添置的嫁妆单子,在她这里更没了指望! 各院里的人参燕窝都停了,就连她每日清晨要喝的花蜜乳,也酌减了去! 清晨起来,她对镜瞧着鬓边的些许白发,想起苏氏曾为她寻来黑发的药膏,心里很不是滋味。 要是长媳苏氏还在,府里不会是这个样子! 想到这里,罗氏怒气更盛,不由狠狠瞪了几眼二儿媳与宋姨娘。 听说长孙在花厅审人,老太太拄着拐棍,健步如飞地走了进来。 看到涕泪俱下的二孙媳与抽抽噎噎的宋姨娘,再看一眼坐在上首肃然沉默的长孙,老太太提起拐棍重重拄地,气恼地道:“安儿,她们一个是你弟媳,一个是你屋里的人,你像审贼似地审她们,这是在作甚么?你要是为了给苏氏出气,容不下她们,那我们不在这里碍眼,我带她们回老家去!” 祖母话音落下,裴秉安肃然沉默良久,拂袖走了出去。 他终于明白,苏氏为何会掌掴弟媳与婉柔,为何会出言不逊顶撞祖母。 分明是她受了委屈,分明是她没有做错,而他却像被蒙蔽了双眼,对四周的一切视而不见。 晦暗的夜色中,遥遥望见紫薇院,他便信步走了过去。 院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只有屋里亮着一盏灯。 这个时辰,青杏却没有歇息,而是坐在次间的凳子上,手里抱着只针线筐,不知在发什么呆。 那只线筐里的布料,似乎有些熟悉,裴秉安垂眸扫了一眼,道:“这些是什么?” 青杏回过神来,起身请了安,道:“回将军的话,这是那天大奶奶让我给她找的针线筐,里头还有些剩余的布料,铁丝,这些东西没什么用了,扔了又有些可惜......” 闻言,裴秉安沉冷的神色,却突然变了。 “她何时做了女红?” 青杏细细回想了一番,道:“大约是老太爷忌日的前一天,大奶奶把我们支开,一个人在屋里缝制了许久......” 裴秉安艰难地动了动唇,喉头却像被哽住似的,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苏氏那天缝制的人偶,并不是为了诅咒婉柔,只是想让他看见而已。 近些日子,她种种异常的举动,都只不过是为了激怒他,进而顺利与他和离。 直到现在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 是他在自以为是。 自始至终,她想与他和离的念头都未变过。 在签下和离书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彻底被她驱逐出她的生活,成了外人。 她真的,不再需要他了。 痛苦地沉默良久,裴秉安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 给长公主做好的艾草薄荷香饼,素锦已如约取了回去。 “娘子,长公主吩咐,请你每个月做一盒这种香饼,月底我会来取。”临走之前,素锦与她约定好取香饼的日子,还提前付了银子。 摸着那厚厚一叠银票,香铺又多了一笔不菲的进项,高兴之余,苏云瑶心里也有些纳罕。 为了那只旧香囊里面的香饼,殿下竟主动付这么多银子,也不知那东西到底对殿下有什么重要的作用? 不过,那是殿下的私事,她只是略想了想,便很快将这件事抛去了脑后。 这日是十五,坊间有灯会,日头西斜时,徐长霖便赶到了苏宅,要与她一起去看花灯。 冬月的天气,晚上寒凉了许多,苏云瑶披了件白色的狐岑,手里捧着南瓜小暖炉,与他并肩走在灯街上。 当朝民风不像前朝那样保守,适逢热闹的灯会,未婚男女作伴赏灯出游的不再少数,是以两人走在人群中,并不惹人注目。 “大小姐,你想要什么样的?”随手拨弄几下摊位上高挂的走马灯,徐长霖笑着问道。 苏云瑶有些犹豫。 这摊位上有造型独特的琉璃灯,有雍容华贵的八角宫灯,还有流光溢彩的刻纸花灯,看来看去,她哪个都喜欢。 看她纠结的模样,徐长霖笑着把钱袋抛在摊位上,将那些花灯都买了下来。 “这些花灯,都送到校尉胡同的苏宅去。” 跟在两人身后,青桔蹦蹦跳跳地啃着糖葫芦,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到京都三年了,小姐从没带她逛过灯会。 自从离开裴府,她们的日子越来越好了,每天都有许多好吃的,还可以想出去玩儿,就出去玩儿。 徐大公子真好,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小姐想要什么,他都会大手一挥买下。 说起来,他可比那个冷脸姑爷强多了。 小姐嫁给姑爷,别说买花灯了,过去三年,他连串糖葫芦都没给小姐买过。 往前走着,青桔突然眼前一亮:“小姐,那里有个最大最好看的花灯......” 凭栏站在临边的酒楼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下方的人,裴秉安薄唇紧抿。 苏氏身旁的那个男子,发束金冠,一身白袍,年轻俊俏,看上去与她十分熟悉,他们是什么关系? 他垂眸冷冷看着。 那只高悬的花灯,需要用箭射中悬灯的彩结,赢者才能取走。 那位男子虽然年轻英俊,却不通刀剑之术,拉弓射箭了几次,都未正中。 “拿筷箸来。”裴秉安突然道。 青山茫然不解地挠了挠头,忙按吩咐取了过来。 色彩斑斓的彩灯下,徐长霖最后一次拉紧弓弦,念念有词了一阵后,羽箭飞了出去。 “大小姐,你猜这次能不能中,要是不中,我就花银子给你买下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似有一道极快的冷光闪过。 那羽箭虽未正中彩结,高悬的丝绳却似被利刃划破,花灯从半空中坠落下来,堪堪落在了苏云瑶的手中。 青桔高兴地拍手喝彩起来:“徐公子好厉害,花灯下来啦.......” 目送前夫人苏氏与那位徐大夫远远离开,许久之后,主子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这几日来,主子一下值便会到这家酒楼饮酒,每每喝到酒楼打烊之时,便一言不发地去署衙过夜,连裴府都没回过。 他的贤妻 第50节 这样的情形,是主子从来没有过的。 直到方才看到前夫人苏氏,他才有些恍然大悟。 踌躇一番后,青山清了清嗓子,小声提醒道:“将军还记得吗?那是夫人的亲戚徐大夫,徐大夫是前太医院院判徐太医的独子,曾在夫人娘家借住多年的,徐将军与夫人成婚那日,他曾来裴府参宴,还喝了个酩酊大醉......” 裴秉安恍然回过神来。 原来他是苏氏的青梅竹马。 与她成亲那日,他军务繁忙,拜堂之前才策马而回,参宴的徐大夫,他从未注意过。 他隐约想起,成亲三日后,本该是苏氏回门的日子,但她的娘家太远,此事只能作罢。 他记得,苏氏纠结了许久,对他说:“将军,我有一位小叔,姓徐,他也住在京都,是我最近的远亲了。将军若有空的话,陪我去一趟徐家,就当回门了吧。” 可他要出一趟远差,只好对她道:“我不能陪你,你自去吧。” 她便带着青桔,一个人去了徐家。 此 后三年,她没再对他提及过任何有关徐家的事,这位徐大夫,也从未来过裴府。 他相信苏氏行事磊落,恪守妇道,嫁到裴府的三年中,不会与那位徐大夫有私情。 如今,他们已经和离,不管与谁走在一起,都是她的自由,他更是无权干涉过问。 如果他知趣的话,应该远离她的生活,祝她从此以后心想事成,再嫁良人。 可是,不知为何,单单只是想到这一点,他便如刀剜肝胆剑锉身心一般,深感心痛难过。 第46章 夜色深沉,又到了酒楼打烊的时候。 “郎君,时候不早了,该回家了。”伙计催促道。 最后一杯烈酒入喉,裴秉安放下酒资,起身离开。 半弯残月挂在空中,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微弱黯淡的月色,晦暗地笼罩着四周。 他下意识展眸看向不远处的校尉胡同。 明明苏氏的宅子距离这里如此之近,不用半刻钟就能到达,可此时却像是与他隔了千山万水,重重阻碍。 想起她与那位徐大夫提着花灯,笑意盈盈地漫步,他的心便像被狠狠揪住,隐约作痛。 成婚三年,他从来没有陪苏氏逛过灯会,亦或是与她一道外出游玩。 他总是忙于公务,完全忽略了她。 他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 也许,她的失望一点点累积,最终,有了与他和离的念头。 他突地想起,他们成亲第三天,与她圆房的那一晚。 那一整晚,第一次体会到了失控的感觉,清醒之后,他罕见得有些惶恐无措。 他从来恪守铁规,素来清心寡欲,绝不能放任自己在床笫之间纵欲贪欢。 所以,他提出要与她分院居住,只有每个月固定的两日,宿在她的院子。 “以后你住紫薇院,每月初五初十,我会去你的院子,平时若无要事,不要来打扰我。”他冷声对她告诫。 做为一个丈夫,他对新婚妻子这样冷待,也许,那是她第一次对他失望吧。 寂然无声的街道上,裴秉安长指悄然紧握,默然深吸了口气。 他对苏氏有愧,纵然两人已经和离,他也要尽力补偿这三年间,对她的疏忽冷漠。 天色微亮的时候,青山抱着一把长刀去了当铺。 那刀是主子从战场上缴来的宝物,吹毛断发,玄铁宝鞘,一共当了五千两银子。 裴秉安去了校尉胡同。 他再次叩响了苏宅的院门,苏云瑶有些意外,她不许青桔放外人进来,因此,他自觉地站在门外与她说话。 “这是欠你的银两,这三年,多谢你辛苦打理裴府。”将厚厚一大叠银票递过去时,裴秉安沉声道。 面对面站着,苏云瑶接过他还回来的银票,粗略扫了一眼,便知多出了不少。 “将军客气了,我只需要我的那部分就行。”她很快从中数出二十八张,剩余的银票,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裴秉安拧起眉头,有些不悦。 “给你的,你拿着就是。嫁给我三年,我从未给你买过什么东西,和离时,你也没带走裴府的一针一线,这些就当我过意不去,补偿给你的。” 苏云瑶讶然扬起秀眉。 上次不欢而散,她让青桔把他赶出了家门。 她原本以为,他这样一个习惯了人人敬仰的大将军,在她的宅院里受了气,不与她计较已算大度,没想到,他竟还会贴补她这么多银子。 知道他不宽裕,那些爵俸月俸都补贴给了边境军队,她才不会多占他的便宜。 思忖片刻,她微笑着道:“将军要不进屋里喝口茶吧?” “多谢。”受宠若惊地看了她一眼,裴秉安立刻重重点了点头。 苏氏的宅子,他已悄然来过多次,这是第一次,他正经受邀进来。 因此,大步流星地进了二门,绕过青色影壁,他下意识展眸,在院内扫了一圈。 她的院落,布置得很精致,青石板铺就的甬道,边缘嵌着色彩缤纷的卵石,廊檐下的花架上养着许多花,开得热闹鲜艳,与院中的几株花树相得益彰。 院角有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山石之间,自上而下,流水潺潺,像一道小巧的瀑布落在石底,凝成了一方水潭。 几尾颜色各异的鱼儿,摇着尾巴在水潭里自由自在地游。 看了几眼,裴秉安黯然垂眸。 没想到,她也喜欢山石池水。 整个裴府,只有月华院有池塘假山。 早知如此,他该让她住在月华院。 一开始,他让她住在紫薇院,只是担心,月华院距离他的院子太近,每日晚间回府时,他会信步去往她的住处,坏了固定日子宿在她院里的规矩。 “将军进来吧?” 思绪忽然被打断,裴秉安定了定神,循阶而上迈过廊檐,大步走进正房。 房内,清淡悠长的香味袭来,裴秉安下意识看向角落处细雾袅袅的香炉。 以往,他不喜欢她在屋里燃着香炉,那种沁入肺腑的清香,总让他有一种会陷入温柔乡的失控之感。 而今,再次闻到熟悉的香味,让他一时产生了错觉,好像他此时正置身于紫薇院,而他与苏氏依然还是夫妻。 苏云瑶倒了两盏茶。 看他有些发呆,她不由笑了笑,轻声提醒道:“将军?” 裴秉安蓦然回过神来。 视线落在那两盏氤氲着热气的清茶上,他怔了一瞬,拂袖落座。 一口清茶入喉,清新的茶香弥漫开来,是熟悉的馥郁又温暖的味道。 裴秉安忽地放下茶盏,移目看向别处,喉结艰涩地滚了滚。 自她离开裴府后,他再也没有尝过这种热茶了。 “你住在这里,一切可安好?”默然几瞬,他哑声开口。 苏云瑶道:“一切都好,这里邻里和善,出行方便,与我的香铺也相去不远......” 她顿了顿,解释道:“之前没同将军说过,我在外面开了一间香铺,当初并非故意瞒着将军,只是我家中原是做香料生意的,府里银子不够用,再加之我本就有这样的想法,便开了铺子......” 裴秉安点了点头,道:“那很好,你不必解释。” 她有安身立命的本事,他很欣慰,再者,为了裴府,她曾付出那么多辛苦,他不会因她有所隐瞒而生怒。 苏云瑶垂眸轻笑了笑。 两人此时能够心平气和且平等地谈话,是她始料未及的。 既然如此,当初设计与他和离的事,她也要坦荡地告诉他。 她不是痛恨憎恶他,而是不愿再困在后宅扮演贤妻或悍妇。 她及时抽身离开,他可以再娶贤妻,她也可以再嫁良婿,对彼此来说,都是好事。 反之,如果她此时没有与他和离,世上只会徒增一对怨偶。 “将军,我敬仰你,也敬重你,但我其实不是一个贤惠的妻子,与你的要求并不相符,我们不适合做夫妻。”她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歉意地说,“和离的事,我早已有计划,宴席那日的事,也是我顺势故意为之,之所以没有开诚布公地跟你提出来,实在是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还请你不要介意。” 裴秉安无声默然许久。 之前,他高高在上,以丈夫的身份命令她行事,霸道地不许她提和离,她不得不使用下策与他分开,该自省道歉的,是他,而不是她。 “无妨,我已知晓来龙去脉,不会怪你的,”他喉头似乎被哽住,转眸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的人,“云瑶,一切都是我不好,嫁给我三年,让你受委屈了。” 苏云瑶看着他,释然地笑了。 苏家与裴家祖上留下的这桩婚约,虽最终以和离收场,但欣慰得是,她与他好聚好散,没有因此生恨生怨,毕竟,这世间,多一个相互理解的朋友,比多一个彼此厌恶的敌人,要好得多。 “将军言重了,过去的事,就不必再论是非对错了,以后,我们都要朝前看,不是吗?” 说了几句话,临别之时,苏云瑶去次间拿了几包蜜饯,用匣子盛着,将多出的银票塞到了里面。 “甜腻的零嘴,将军可能不喜欢,带回去给淑娴尝尝吧,她也爱吃这个。”送给他时,她微笑着道。 接过木匣,转眸时看到长案上搁着一只色彩缤纷的绣灯,裴秉安默了几瞬,道:“那花灯,你可喜欢?”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苏云瑶有些奇怪。 这些样子好看其实没有太大用处的玩意儿,以前他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不知今日怎会特别注意,难不成是想带回去给两个侄子? 不过,不好意思,那是她的,不能给他,家里还有好几个其他样式的花灯,可以给他一只。 他的贤妻 第51节 “那只是我最喜欢的,过年节的时候,打算挂起来赏的。” 她礼貌地笑了笑,去旁边柜子里拿出一只走马灯,道:“这只走马灯有趣儿,将军带回去,给团团和满满玩吧。” 裴秉安垂眸看了她一眼,淡声道:“不用了。” 默然几息,他负手起身,沉声道:“你的祖父当年对我祖父有提携之恩,这份恩情,我需得替祖父奉还,以后你在京都遇到难处,记得随时来找我,不要因为我们和离,便与我生分了。” 苏云瑶微微抬起了秀眉。 她的香铺生意很好,唯一有些棘手的地方,是不日之后市坊开售西金的香料时,不知能买到多少需要的灵白草。 不过,这件事,应该麻烦不到他。 但既然他这样通情达理地说了,她便笑着点了点头,道:“好,有需要麻烦将军的地方,我不会客气的。” 沉沉凝视了她几眼,裴秉安略一颔首,拂袖大步走了出去。 迈出院门,离开校尉胡同,翻身上马的那一刻,终于忍不住向后看去。 苏宅的院门早已关闭,不见站在那里目送他离开的苏氏。 勒马久久停在原地,他劲挺修长的大掌中,攥紧了她给他的木匣。 上面还残留着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清悠香气。 她尚不清楚,在他故作镇定地说出让她不要与他生分的那刻之前,早已经明白了一事。 他要得不是贤妻。 他要得是她。 在战场之上,他从不言败,同样,他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弃他而去。 那个与她是青梅竹马的徐大夫,能为她做什么,他可以做得更多,更好。 他永远不会放弃。 直到她心甘情愿地牵着他的手,再次回到他身边为止。 第47章 翌日,还没到约定来取艾草薄荷香饼的时候,长公主府的大宫女素锦却突然来了苏宅。 “苏姑娘,殿下要你去一趟府中,有事想当面问你。” 苏云瑶有些意外。 她与长公主唯一的一次见面,便是上次去长公主府时,按照她拿出的那枚香囊,调制了一模一样的香饼。 这次长公主突然要见她,莫非是香饼不合她的心意? 看她秀眉微微蹙了起来,素锦忙道:“苏姑娘,香饼并无差错,请你不要担心。” 她既然这样说了,苏云瑶略放下心来,笑道:“还请嬷嬷等我一会儿,我戴上帷帽便来。” 到了长公主府,她依然如上次那样,帷帽半垂,轻纱遮面。 正殿的东暖阁,长公主半靠在高榻上,心事重重地啜了口茶。 看到苏云瑶进来,她眼神一亮,免了她行礼,赐了座,让宫女上了茶,温声道:“苏姑娘,今日我让你来,是要问问你——” 话未说完,视线落在她的面纱上,长公主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几眼,道:“苏姑娘,你先把帷帽摘了吧。” 上次见面,她说自己面上生了红疙瘩,所以她不曾介意她遮着面纱。 今日再见,她倒是有些好奇,这种调制香饼手艺非凡的姑娘,到底生得是什么模样。 苏云瑶迟疑了片刻。 想起娘亲的叮嘱,她悄然掩好了手腕上的绿玉镯,轻轻将帷帽摘了下来。 一张姣好的脸庞出现在眼前,肤白若雪,明眸皓齿。 长公主怔怔地看了片刻,下意识扶着扶手,缓缓站了起来。 这位调香的姑娘看上去好生面善,与一位逝去的故人竟有些相似。 不过,还没等她多问什么,苏云瑶垂眸微微笑了笑,道:“殿下,民女曾是金吾卫上将军裴秉安的妻子,我们已经和离了,殿下可是觉得我眼熟?” 长公主不由一愣。 虽说苏姑娘是裴秉安的前妻,但她之前并未曾见过,不过,经她这样一打岔,她便觉得自己方才想多了。 大千世界,什么模样的人没有,长得与故人有些相像,只是巧合而已。 想了几瞬,长公主转而关切地问道:“我听闻裴将军有个自小定下婚约的妻子,原来就是你,你们为什么和离了?” 苏云瑶微笑道:“裴将军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我们性情不合,没办法再一起生活下去。” 当朝民风并不保守,夫妻和离的事屡见不鲜,长公主也不是个爱窥探别人隐私的人,闻言打量了她几眼,自顾自点了点头。 一个容貌绝色的姑娘,没有依靠男人,而是自己独立开香铺挣银子,反而让她多了几分佩服。 话音落下,外面突然响起轻缓的脚步声。 转眼间,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姑娘,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走了进来。 她生得貌美,只是过于孱弱了些,脸庞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嘴唇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母亲,”她微微喘息了几下,笑着看向苏云瑶,“这个就是你说的,那位会调香的姑娘?” 长公主眉头并未舒展,却慈爱地笑了起来,亲昵地拉着她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 还在苏云瑶茫然间,素锦在旁边低声提醒道:“苏姑娘,这是永嘉郡主,长公主殿下的女儿。” 长公主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因她深受皇舅喜爱,出生时便封为了郡主。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郡主打小身体便不太好,几乎将药当成了饭吃,所幸这三年来,她的身体已渐渐好转,不似小时那般病弱了。 苏云瑶朝她行了礼,道:“民女见过郡主。” 永嘉郡主抿唇笑了笑,道:“听说这艾草薄荷香饼,是你做的,你能不能亲手教我该怎么做?” 她说着,便十分爱惜得将那只香囊拿了出来。 苏云瑶下意识抬眸看去。 这枚香囊还是与她上次看过的无异,只是现在里面盛了香饼,隔着远远一段距离,她闻到了淡淡的薄荷味。 原来,这就是长公主今日要她来公主府的目的—手把手教这位郡主做香饼。 苏云瑶挑起秀眉,道:“这有何难?郡主想学,民女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只是心中暗暗有些可惜,她把手艺教给了郡主,以后,长公主府的这笔买香饼的银子,她怕是赚不到了。 像是看出她的想法,永嘉郡主笑着道:“苏姑娘,你放心,你教会了我,我自会给你厚赏的。” 得到郡主的保证,苏云瑶更是毫无保留。 从如何选取合适的艾草、薄荷开始,研磨成粉,压成香饼,她边做边解释着。 亲自示范了一遍后,永嘉郡主自己依葫芦画瓢做了一次,最后制成的香饼,与她的香饼已有五成相似。 “郡主只要再做几回,就一定没问题了。”看永嘉郡主忙碌了半个时辰,额上薄汗涔涔,已有些体力不支的模样,苏云瑶道,“今天郡主劳累了,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 永嘉郡主点了点头, 让侍女撤了香案,另上了茶水果点,与她面对面坐着品茶。 看到那些艾草薄荷饼,苏云瑶很是不解,这种熏香适合驱蚊防虫,以郡主这样的身份,怎会喜欢这样的熏香呢? 而且,那枚香囊平平无奇,十分寻常,看不出什么稀罕来。 她记得,每年暑热之际,药堂会用这样的香囊装了艾草薄荷,送给病患驱蚊防虫,但也仅此而已,若论香味,远比不上寻常可见的熏香。 “郡主为何要亲手做这些香饼?”熟络了几分,永嘉郡主是个性情和善的,两人一见如故,苏云瑶便将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 闻言,永嘉郡主不好意思地捏紧了那只香囊,羞涩得轻声道:“我是要送人的。” 苏云瑶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不禁莞尔。 她明白,如果对方对自己十分重要,这种东西,还是要亲自动手做,方显情谊。 ~~~ 傍晚下了值,裴秉安依旧没有回府。 他径直打马到了城宝坊的长街。 苏云瑶的香铺,在长街的尽头之处。 铺子高悬的牌匾上,凝香坊几个字清秀灵动,旁边缀着几株缠绕的蔓草花卉,寥寥几笔,可见铺子的主人擅长丹青。 他抬头凝视片刻,大步走了进去。 这个时辰,香铺还未打烊,苏云瑶正在二楼的雅室,与堂弟苏千山温声细语地说着话。 今日教他武艺的先生身体有恙,课业改到了晚上,他得了一个时辰的空闲,便一刻不停地骑马跑到堂姐的铺子里探望她。 “在书院里面,饮食如何,住得怎样?可有人欺负你?” 饶是早已问过了许多次,每次见了堂弟,苏云瑶还是不厌其烦得再问一遍,生怕他一个人在书院照顾不好自己。 “姐,你不用担心我,”最近习武,脸庞晒得黝黑,苏千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蒲扇大的手掌紧握成拳,“裴家的人,可来找过你的麻烦?” 他现在担心得是,堂姐与裴家和离,那个裴大将军万一后悔了,会对堂姐死缠烂打,搅扰堂姐的生活!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不会轻易放过他! 话音落下,沉稳的脚步声循阶而上,裴秉安负手站在了雅室门外。 转眸看见他,苏云瑶微微一愣。 看到这位前姐夫,苏千山也暗暗捏紧了拳头。 “将军找我有事?”苏云瑶率先开口。 裴秉安略一颔首,视线掠过她,落在了苏千山的脸上。 她的堂弟,皱眉直视着他,平静的眼眸中蕴藏着怒火。 他沉默一瞬,道:“天色不早了,千山为何还没去书院?” 他的贤妻 第52节 苏千山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暮色四合,晚间还有骑射课程,是到了该回书院的时辰。 他踌躇几瞬,长眉纠结地拧了起来,想要此刻离开,却又担心眼前的这个不速之客给堂姐带来麻烦! 苏云瑶弯唇微微一笑,温声催促他:“课业要紧,快去吧,别耽误了。” 堂姐的话,苏千山自是听的,只是经过前姐夫的面前,他顿住脚步,斜眸狠狠看了他几眼,才大步离开。 那锋利如仞充满敌意的视线,裴秉安视而未见。 他从袖中掏出一包蜜饯来,道:“这是淑娴给你的,那日你送她一盒,她也回了你一盒。” 苏云瑶愣了片刻,上前接过他递来的蜜饯,眼神中满是疑惑。 虽是与他和离了,在整个裴家,她最放心不下的,关系也最亲近的,是淑娴。 “淑娴怎么不打发人送来,还麻烦将军亲自跑一趟?” 裴秉安轻咳一声,避开她探究的视线,道:“她不知道你的住处和铺子在哪里,我正好下值经过此地,顺便带来了。” 苏云瑶:“哦。” 沉默几息,裴秉安突然道:“方才我看过你的香铺,香料繁多,货色齐全,我正打算给士兵发一些熏香,就定在你铺子里吧。” 说着,他公事公办地从衣襟里摸出一份册子,上面详细写着所用熏香的数量,交货的时间,以及预算的银两。 两千二百两,他提前把银票都付给了她。 “你尽快赶制出来,熏香不便携带,每份再佩一只香囊吧。” 吩咐完毕,他便一拂袍袖,打算离去。 苏云瑶急忙叫住了他。 这桩突如其来的生意,让她深感意外,打仗的士兵还要佩戴香囊?她怎么闻所未闻? 再说,虽是好聚好散,她也不想与他有过多牵扯,如今要做他的生意,实在让她觉得万分别扭。 “将军可是在说笑?” 裴秉安转眸看着她,正色道:“事情重大,怎会儿戏?你我相熟,我信任你,才会将这项重任交给你,你就当是帮我一次吧。” 苏云瑶无言片刻。 他这样说,她不便贸然拒绝,思忖几瞬,她微笑着道:“将军还没说清楚,到底要什么香?本铺主要有苏荷香,清味香,这两味香味道不同,功效也不同,只是铺中现在少了味一西域来的香料,订单已排到了明年,将军如果急用的话,还是去看看别的铺子......” 裴秉安倏然垂眸,凝神看了她几眼。 西域来的香料,她的铺子缺了,那明日市坊售卖西金的香料,她定然要去的。 沉默一会儿,他吩咐道:“不要这样的香,最好有寓意的,与众不同的,却又寻常可见的,交货的时间不急,你什么时候做完,什么时候打发人告诉我一声...... 他顿了顿,道:“不过,你要先给我一枚香囊,我过目之后,没有问题的话,再将剩下的都做完。” 话音落下,怕她再开口拒绝,他迫不及待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夜色沉沉,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处,目送她的马车向校尉胡同驶去,裴秉安无声伫立良久,眸中沉闷的郁色悄然起伏。 那位徐大夫可以随时见到她。 而他为了能多见她几面,辗转反侧,夜不能眠,绞尽脑汁,才想出了这样的办法。 不知何时,他才能如以前那样,可以与她朝夕相处,再为夫妻? 第48章 本朝有例,护国寺乃京都最大的寺院,寺内场地开阔,每月会开放十日,供外邦友邻与本国百姓在此进行物品贸易。 西金商队带来的马匹香料等货物,经当朝允准,也置于护国寺进行出售。 一旦开始售卖,上好的香料很快便会被抢购一空,所以抢占先机极为重要。 所以,即日开寺,一大早,苏云瑶便带着刘信与青桔往护国寺赶去。 “小姐,你吃一口包子。”坐在马车里,青桔笑嘻嘻从纸包里捏出只酱肉包来。 清晨起来,小姐只吃了几口燕窝粥,担心她会晕倒,她特意从路边小摊买了一笼热腾腾的肉包子。 苏云瑶没什么胃口,笑着道:“你吃吧,我不饿。” 青桔听话地点了点头,一笼六个肉包,一会儿便风卷残云般下了肚。 马车往前走着,苏云瑶靠在车壁上养神时,从袖中摸出来一只小荷包。 荷包里装着几枚八珍蜜枣丸,是徐长霖特意为她调制的,长期服用,能治好她的眩晕之症。 垂眸凝视了一会儿,她微微勾起唇角笑了笑,倒出一枚枣丸,放进嘴里细嚼慢咽。 枣丸酸甜可口,清新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吃完一颗,肠胃都熨帖起来。 几口吃完了包子,青桔却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那些包子个头太小了,还不够她塞牙缝的。 她拉开车帘,伸长脖子眼巴巴向外看去,嘟囔着说:“小姐,我还没吃饱,外面还有没有好吃的......” 青桔话音未落,苏云瑶忽然一愣。 就在刚才,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与她的马车错身而过,那马背上的身形有些熟悉。 她急忙倾身向前看去。 男子扬鞭策马,不顾街道上的行人与车马,横冲直撞地往前奔去,很快便没 了影儿。 苏云瑶微微蹙起秀眉。 她方才看着,那个男子,十分像青州常家的少爷常天鸣,难不成他也在京都? “小姐在看什么?”青桔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苏云瑶回过神来,道:“没什么,你还想吃什么,我们下车去买。” 青桔高兴地点了点头,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粘糕,蒸饼,还要一碗热豆乳。” 刘信把马车停着路旁,苏云瑶下了车,带着青桔去买早点。 临街的早餐铺子,糕饼乳粥应有尽有,买了几样青桔爱吃的,两人循着来时的路回去,刚走了不远,突然发现,前面的十字街口,围拢了一群人。 不知街口发生了什么状况,众人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时而有孩子呜呜的哭声,从那里传出来。 看了眼天色,现在时辰尚早,不会耽误开寺的时候,苏云瑶道:“走,过去看看。” 青桔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将人群拨开了,大声道:“让开!” 围观的人群很快让出位置来。 苏云瑶向里看去。 只见街口地上躺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姑娘,她的鼻子嘴巴都磕破了,糊了半脸鲜血,惊慌害怕地流着泪,小声哭着说:“疼......” 不远处,还有一个竹篮,篮子里空空如也,白生生的馒头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 从众人的议论声中,苏云瑶很快听出,这个小姑娘方才正挎着篮子沿街卖馒头,不巧倒霉碰见了一个骑马飞快的男人,被马蹄踩踏了过去。 小姑娘的伤势看上去很重,围观的人虽多,却谁都没有上前帮她。 苏云瑶急忙把手里的糕点递给青桔,吩咐道:“马上去医堂,请大夫来。” 说话间,她已走到小姑娘的身旁。 不顾小姑娘身上的血污,她轻轻摸了摸她的胸腹与四肢,见并没有骨折的迹象,紧绷的心才放松了一点。 自小与徐长霖呆在一起,他时常看医书,耳濡目染,她也略微懂一点医术。 “小妹妹,你还能动吗?” 小姑娘擦了擦眼泪,扶着她的手,慢慢坐了起来。 方才那飞奔而来的黑马吓坏了她,躺在地上,她动也不敢动一下,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我还能动,我没死。”她晃了晃胳膊,小心挪动了下小腿,一下破涕为笑。 苏云瑶用绣帕给她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方才踩伤你的人呢?你可看清,他去哪里了?” 孩子抬手向前指了指。 与此同时,凌乱的马蹄声突然哒哒响起,有人骑马又朝这里飞奔而来。 一瞬间,人群尖叫着四散逃开,“又来了,快起开,小心被踩伤......” 苏云瑶眼疾手快,一把将小姑娘抱在怀里,堪堪避开了对方再次落在她身上的马蹄。 男子翻身下马,手里拎着马鞭,骂骂咧咧地朝她们走来。 “姐姐,刚才就是他骑马撞的我。”小姑娘看了男子一眼,害怕地抓紧了苏云瑶的衣袖。 苏云瑶拧眉朝他看去,待看清了他的脸,不由一愣。 没想到,这纵马伤人的男子,竟然真得是常家少爷! 冤家路窄,他们又见面了。 安抚了小姑娘几句,让她不要害怕,苏云瑶看向常天鸣,正色道:“常少爷,光天化日之下,你长街纵马,差点伤人性命,罔顾当朝律法。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你现在如数赔偿银子私了,要么,就随我一起去趟府衙,听凭官府处置。” 听到她的声音,常天鸣立刻顿住了脚步。 上下打量她几番后,他死死盯着她,转了转手里的马鞭,咧嘴笑了起来。 “老子没认错吧?三年了,苏家小娘子,老子偷偷找遍了整个青州,也没找到你的影子,没想到,你害怕老子,竟然躲到这里来了?” 苏云瑶冷冷看着他。 三年之前,她与这位常少爷打过不少交道,最后一次让他吃了个大亏,他夹起尾巴灰溜溜走人,再也没敢到苏家上门挑衅过。 没想到,三年之后再见,他满嘴狂话,胡言乱语,比以前还要放肆。 婶子在青州低调生活,从不因高攀了裴家而肆意宣扬,当初裴秉安派人接她到京都成亲,常家并不知晓,是以,直到现在,这位常少爷还不知道以前她是因嫁到了京都,才离开了青州。 “常少爷,你没喝多吧?”苏云瑶冷笑,“你不会忘了吧,三年前,在青州丢脸的是你,我用得着躲着你?” 闻言,常天鸣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他的贤妻 第53节 苏家小娘子生得一副柔弱模样,脑袋却鬼精鬼精的,那回他本以为十拿九稳,会让她认命从了他,没想到却被她狠狠摆了一道,让他顶着一身的脏泥臭水回了家,简直丢光了常家的脸。 适逢那时妹妹要去宫中选秀,常家不能丢了名声,就因为这,他被爹抽了一顿鞭子,足足关在家里三个月,都没能走出门。 可今非昔比,如今常家是有大靠山的,想让她乖乖听话,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小事。 “不是躲着老子,那你到京都做什么了?”常天鸣恶狠狠看了她一眼,步步上前逼近,冷笑着道,“告诉你,最好给老子老实点,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话未说完,苏云瑶拧眉嫌恶地盯着他,忽然扬起了胳膊。 啪的一巴掌重重落下。 常天鸣只觉脸上一痛,眼前几乎冒出了金星。 “不要张口闭口老子,说话放尊重点,有事说事,休要胡乱发癫!”苏云瑶甩了甩发疼的手掌,冷冷瞪着他道。 常天鸣捂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她,额头青筋崩起,几乎立时暴跳如雷。 “你知不知道老子现在是什么身份?你敢这样打老子,老子不把你生吞活剥了,你不知道老子的厉害......” 苏云瑶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看来你不想赔银子私了,那就去官府吧。” 常天鸣冷冷一笑,手腕一抖,甩起了手里的马鞭。 那马鞭霎时变得如藤蔓一般,突地勾缠住了苏云瑶的胳膊。 还没等她来得及反应,马鞭另一端的人猛地一拽,她便被拖到了常天鸣的身前。 面对面站着,看她挣扎着解开手腕上的马鞭,白皙如玉的脸气恼得通红,常天鸣得意地笑着,低头在她耳旁道:“老子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住在哪里,老子今晚去找你,只要你将老子伺候舒坦了,今天你打了老子的脸,老子就不计较了!” 他离得很近,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混合着他的污言秽语,苏云瑶只觉一阵恶心反胃。 “你放肆,天子脚下,凭你什么身份,也要遵守律法!” 那马鞭,像生了根一样,死死缠在她的胳膊上,她还没有扯开那令人作呕的鞭子,只听耳旁咔嚓一下脆响,似有骨头断裂的声音。 一只劲挺有力的大手倏然靠近,眨眼间,常天鸣的腕骨断成了两截。 他惨叫一声,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阵霸道利落的拳风当面倏然袭来。 这雷霆万钧的一击让人猝不及防,常天鸣倒飞出去,狠狠地撞在身后的墙壁上。 落地之后,那拳风的余威依然不减,墙头石砖瓦砾劈头盖脸砸下,常天鸣哭天喊地地惨叫起来。 裴秉安收回拳势,疾步向苏云瑶走去。 “云瑶,你怎么样?” 苏云瑶定了定神,看清是他,惊魂未定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将军怎么来了?” 裴秉安沉声道:“恰好路过此地。你可受伤了?” 苏云瑶下意识揉了揉手腕,方才那马鞭缠得紧,有些隐隐作痛。 “我还好,没有大碍。” 她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既然他来了,她就不再担心常天鸣会藐视律法,无礼放肆。 “常家少爷纵马撞人,把人踩伤了,还请将军秉公行事,以律处罚他吧。” 裴秉安沉沉点了点头,方才赶来此地,听到围观的人谈及,他已经明白了事情缘由。 “今天金吾卫巡视京都,纵马行凶,欺辱百姓者,以军法处置!” 他立掌挥手,跟随身后的雷副将立即上前,将压在砖石之下的常少爷拉出,让人带到卫所去审问。 眼见生事的人得到了惩 罚,围观的百姓也都散了,只有小姑娘抱着一筐馒头,瑟瑟发抖地躲在角落处。 苏云瑶走到她身旁,温柔地说:“小妹妹,不用怕,坏人被带走了,他会受到应有的处罚的。你身上有伤,先不要乱动,待会儿大夫来了,给你看诊。” 话音方落,徐长霖提着药箱,快步走了过来。 方才青桔去请大夫,特意去了保和堂,听说苏云瑶遇到了意外,他丢下药堂里的几个病患,急忙赶了过来。 “你先给小妹妹看下伤势。”还没等他询问她是否受伤,苏云瑶催促他先给小姑娘看诊。 徐长霖望闻问诊了片刻,小姑娘嘴巴与鼻子磕破出了血,倒无大碍,只是腿上有一处皮肉伤,需得包扎。 他清理了小姑娘腿上的伤口,用细布仔细包扎完,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笑道:“没事,过两天就好了,这两天注意休息,不要走路了。” 小姑娘的腿伤处理好,苏云瑶总算放心下来。 若非裴秉安及时出现,方才那种情形,她一时之间还真不知该怎么办。 至于去护国寺买香料的的事,因为生了这一事端,耽误了许多时辰,过了午时交易便结束,只能等明天再去了。 “今天多谢将军解围。”离开之前,她向裴秉安道谢。 他略一颔首,沉声道:“这是金吾卫的职责所在,本就是分内之事,再者,你是为了助人才招惹恶徒,出手惩罚他,是我应做之事,你不必言谢。” 说话间,他面无波澜地看向徐长霖。 徐长霖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略一点头,淡声道:“将军虽是这样说,我还是要替瑶瑶谢谢你。” 话已说完,看到苏云瑶穿得有些单薄,他拿出早就为她准备好的南瓜小暖炉,塞在她手里,压低声音道:“我来晚了,你没吓坏吧?” 手里暖融融的,心也终于彻底安定下来,苏云瑶抱紧了小暖炉,与他一同肩并肩走着回去。 两人渐行渐远,裴秉安伫立在原地,听到隐约传来的声音。 “我没吓到,不过若是早知道今日会遇到这些意外,我就让你陪我了。” “瑶瑶,是我不好,医堂太忙了,还有个棘手的病患,调养了三年了,最近才见好,一点儿不能疏忽了去,没能抽出时间陪着你。” “我的手腕有点疼。” “让我看看。” “都勒红了,要拿药膏涂一涂,回去我帮你涂药。” 裴秉安忽然喉头一哽,长指悄然紧握成拳,闭住了敏锐的耳力。 他从不知道,她的闺名叫瑶瑶。 徐大夫可以这样亲昵地唤她的闺名,甚至为她涂药。 而他,此时此刻,却只能眼睁睁目送他们一起远去,无法再多靠近她一步。 心绪沉闷起伏了许久,他默然轻呼口气,转步去往金吾卫。 第49章 午时过后,本来清朗的天色,忽然覆上了一层暗云。 阴霾光影中,裴秉安大步流星地朝审讯室中走去,周身气势比寒冰还冷。 雷副将寸步不离左右地跟在后面,时而偷偷看一眼他沉冷的脸色,积攒了满肚子的疑问,却不敢问出口。 今日将军的举止实在奇怪。 一大早,便去了护国寺,默不作声地等了许久后,忽然出了寺门,竟亲自率兵巡视来寺的必经之路。 巧合得是,没多久,一行人便看见了在街口拉着前夫人苏氏耍横的恶徒! 那恶徒,真是作死撞到了刀刃上,彼时,他还没反应过来,将军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服了对方。 只是...... 雷震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将军不是已经同前夫人和离了吗?可从今日的情形来看,将军分明是在默默等待前夫人...... 还在雷副将茫然不解间,已走到了审讯室的门外。 审讯室内,幽冷火光明明灭灭。 半盆冷水当头泼去,常天鸣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看到四面冰冷的墙壁,泛着寒光的铁镣脚链,还有面前气势威冷的高大男人,他下意识吓得缩了缩身子。 不过,转念之间,回过神来,胆子便大了起来。 他抬起左手捋了捋额前的乱发,不屑得狠狠呸了一声。 现在他是什么身份,谁见了他不得礼让三分,面前这个不长眼的男人竟敢打断了他的骨头,等他活泛过来,绝对让他血债血偿! “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谁?就敢对老子下死手......” 还没等他说完,雷副将斗大的铁拳挥了过去,粗声道:“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将军问什么,你答什么!” 常天鸣吃痛闷哼一声,双手捂住胸腹,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上滑落下来。 挨了一记力道刚猛的拳头,他脸上嚣张的挑衅全然消失不见,颤抖着嘴唇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问......” 裴秉安冷声道:“三年前,在青州时,你可曾欺辱过苏氏?” 常天鸣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道:“老子......” 话音方落,他忙改了口,咬牙道:“回将军的话,以前在青州时,我与苏氏便相识,她仗着自己生得貌美,三番两次勾引我,我本想纳她做妾,谁料她却抛下我一走了之!今天我见到她,心里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这才要与她理论一番,这是我们之间的私事,还请将军不要插手。” 回过话,常天鸣却没听到那位将军开口,对方垂眸盯着他,沉冷视线如刀锋利刃般落在他的脸上,让他禁不住一哆嗦。 雷副将冷着脸,上前狠狠踹了一脚。 这话分明是在造谣污蔑,苏氏连将军夫人都不稀罕,会看得上他这个龟孙? “你是什么狗东西,就凭你,也值得人勾引?说实话!” 挨了一记窝心脚,常天鸣苦着脸缩在角落里,再也不敢信口雌黄。 “是她爹娘去世以后,家道中落,我趁人之危,屡屡骚扰她,想纳她做妾......不过,我没欺辱过她,反被她打了好几次嘴巴子,今天你们也看到了,她又扇了我一巴掌!” 闻言,裴秉安脸色依旧如覆寒霜。 “今日,你当街纵马行凶,欺辱妇孺,可认罪?” “认罪,认罪,”常天鸣匍匐向前几步,压低声音道,“将军,我妹妹是太子殿下的良娣,我可是太子殿下的小舅子,正经的皇亲国戚,还请将军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裴秉安冷冷盯了他片刻,淡声道:“冒充皇亲国戚,罪加一等,杖责一百。” 常天鸣霎时吓得脸白如纸。 他的贤妻 第54节 一百军棍打下去,简直是要命,他得半年下不来床! “将军,我绝无虚言,我真得是皇亲国戚啊......” 没理会他鬼哭狼嚎的叫声,裴秉安一拂袍袖,大步走了出去。 杖刑刚开始时,金吾卫来了不速之客,太子身边的大太监冯公公亲自登门造访。 “裴将军,听说您今儿亲自领兵巡视,抓了个当街纵马的公子,”听到不远处常公子哭爹喊娘的叫声,冯公公头皮一紧,忙堆满笑意,讨好地说,“这可是巧了,那不是别人,正是常良娣的亲哥哥。小的奉太子殿下之命,来领回常公子,还请将军小惩大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免了杖刑,放了常公子吧。” 按理来说,百姓之间的争执事端,需归府衙管辖,该以当朝律法处置。 但因近日西金进京觐见,金吾卫担着巡视京都的重责,凡有作奸犯科者,均可用军法处置。 裴秉安正色道:“本官奉命执行军务,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更何况常公子醉酒纵马,踩伤幼童,后以言语欺辱妇人,甚至持马鞭伤人,数罪并罚,本官打他一百棍,已是格外开恩。太子殿下身为储君,更该约束皇亲行事,以免污损了殿下清誉。” 冯公公尴尬地笑了笑。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 常良娣深受太子殿下宠爱,她的哥哥也很得殿下器重,打狗还要看主人,这明着是打皇亲国戚,实际却落了太子殿下的颜面。 只是这裴将军是个铁面无私的,不好讲人情,冯公公早有后手准备。 他瞥了眼身后的小太监,小太监会意,捧出一盒数十锭银元宝来,放到了桌子上。 冯公公笑着拿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道:“将军,这些是殿下差我送来的,常公子纵马伤人是错,这二十两银子送与被踩伤的孩子,算作她看病的医资,至于剩下的......” 盒里另有一千两银子,他殷勤地往裴秉安面前推了推,笑道:“将军,近日金吾卫当差辛苦,这剩下的银子,不成敬意,还请将军笑纳。” 裴秉安拧眉看了他一眼,丝毫不为所动。 沉思一瞬,他从中拿出两锭一百两的银子。 看到裴将军要收下银子,那常公子的杖刑必然能免了,回去便可向殿下顺利交差,冯公公心里不由一喜。 “这二百两,算做常公子给孩子看病的补偿,公公可有异议?” 冯公公一愣,道:“小的听凭将军吩咐。” 裴秉安将盒子重新推回到他面前,冷声道:“至于剩下的银子,还请公公带回去,本官不受金银,常公子该受的杖刑,一棍也不能少。” 冯公公目瞪口呆。 裴将军连太子殿下的面子都不给,连白花花的银子都不要,这让他着实无计可施。 打了一百军棍,常天鸣几乎丢了半条命,将他抬到了马车上,冯公公便迫不及待地离开金吾卫,不敢再多留片刻。 晚间,裴秉安照常宿在金吾卫的署衙中。 青山回府取了趟主子的衣物,再回来时,手里拎了个食盒。 食盒里装着一碗桂花羹,温热的,散发着甜丝丝的香气。 “主子,这是宋姨娘让我带来的,”想起宋婉柔说的话,青山一五一十的原话转述,“姨娘还说,将军为何近日总不回府,天气逐渐冷了,她想给将军做件保暖的大氅,还请将军回府,让她比一比身量尺寸。” 裴秉安默然无语许久。 自从苏氏离开裴府,他是已经很久没回去了。 “你回去转告她,我的衣裳不必她动手,也不要再送羹,让她安心在府里养身体即可。” 默然片刻,他又补充道:“你再回府一趟,告诉老太太、太太与宋氏,就说我军务繁忙,无暇回去,让她们不必牵挂。” 青山策马回府去了,按照主子吩咐,将那碗桂花羹也带了回去。 一夜辗转难眠。 翌日一早,刚到五更时分,裴秉安雷打不动地按时起床。 他的衣袍,大多是沉闷的黑色,而今日,他特意从那些灰暗的衣袍中,选了件白色的锦袍穿上。 对镜自照,他拧眉自顾自点了点头。 白色衣袍削减了他沉冷威严的气势,添了几分儒雅气度,像是年轻了好几岁,看上去与那位徐大夫的年纪差不多。 是以,当他一早出现在护国寺外时,惹得雷、吴两个副将频频侧目。 “将军今天怎么换衣裳了?”雷副将压低粗大的嗓门,疑惑写在了脸上。 吴副将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难不成是为了见前夫人,特意打扮的?” 两人小声嘀嘀咕咕着,突然,裴秉安顿住脚步,锐冷的视线扫了过来。 两人立时闭嘴噤声,彼此挑眉对视一眼,暗暗交换了个恍然大悟的眼神。 清晨,护国寺刚到开门的时辰,早已候在寺外的百姓便鱼贯而入。 苏云瑶也早早到了护国寺。 清晨颇有凉意,她披了件石榴色的斗篷,脖间围着白狐围巾,手中还揣着一只南瓜小暖炉。 昨日突遇常少爷,耽误了到护国寺的时辰,无论如何,她今日必须得买成香料才行。 还没进寺门,远远便看见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形负手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人。 苏云瑶的步子不由意外地一顿。 转眸看到她,裴秉安立即大步走了过来。 “你来了。”他沉声打了个招呼。 苏云瑶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如果说昨日在街头遇见他,算是巧合,那今日,分明不是巧合了。 “将军是在等我?” 裴秉安垂眸看了她一眼,视线掠过她手中的小暖炉,在她露出短短一截的细白皓腕上停了一瞬。 她的手腕,已不见什么伤势,想必昨日徐大夫为她涂了药,已经好全了。 他喉头哽了哽,既觉欣慰,又觉酸涩。 沉默片刻,他清了清嗓子,有些哑声道:“昨日那纵马行凶的常氏,已按律受罚百棍,还有补偿给孩子的医资,也已着人送去。” 苏云瑶眼神不由一亮。 就算常天鸣敢再来纠缠她,她也不怕,昨日不过是青桔没跟在她身边,她手头也没有趁手的东西,才让他一时得了意。 不然,她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不过,他受了一百棍,至少得卧床大半年,她就更不必担心他再来骚扰她了。 “太好了,多谢将军。” 说话间,她下意识仰首打量了裴秉安几眼,不禁意外地抬起了秀眉。 以往,他的衣裳多是沉闷的暗色,罕见他穿白袍。 这与他以往的风格大相径庭。 想来只能是宋婉柔亲手为他打理衣着,换了样子。 苏云瑶知礼地收回视线,抬步向寺门处走去,微笑着道:“将军,我还要去寺里买香料,不能与你久叙,抱歉。” 裴秉安大步流星地追上,道:“无妨,我去寺里有事,正好一起同行。” 话音方落,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柔弱嗓音。 “夫君。” 裴秉安身形突然一僵,蓦然顿住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站在了原地。 苏云瑶下意识转身向后看去。 寒风瑟瑟中,宋婉柔穿着一身单薄的杏色裙裳,一双美眸似含着眼泪,小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揣紧了手里的小暖炉,苏云瑶看了裴秉安一眼,微笑着提醒道:“将军,是宋姨娘来找你。” 不过,再见宋婉柔,她与她没什么好说的,更没必要打招呼,提醒过他以后,她便带着青桔走开。 冷风忽然吹过,寒意阵阵袭来。 裴秉安负手立在原处,长指僵硬地蜷缩在掌心中。 再展眸向前看去时,方才明明还近在眼前的苏氏已信步迈过寺门,转眼间,便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第50章 将近年节,天气渐寒。 冷风瑟瑟拂过,还没走近,宋婉柔突然拧起柳眉,以帕掩唇猛地咳嗽起来。 回眸看了她一眼,裴秉安犹豫片刻,默默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她走去。 “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天寒地冷,旁人要么穿了保暖的岑衣,要么穿着厚实的夹棉袄子,只有她仅穿了身单薄的裙裳,双颊与鼻尖冻得发红。 宋婉柔抬眸看着他,轻轻咬住了唇,一双眸子盈盈含泪。 “夫君总是不回府,我已有许久没有见到你了,可是因为姐姐离开裴府,夫君生我的气,厌弃了我?” 说这话时,宋婉柔下意识忐忑地捏紧了绣帕。 上次夤夜时分,为了苏氏,他在花厅升堂问审,崔如月认下过错,还把她供了出来。 不知裴秉安到底相没相信那崔氏的话,这些日子,她连见都没见到他一面,连巧言善辩的机会都没有,她不得已才问过青山他在何处,特 意到这里来寻他。 垂眸看着她,裴秉安没有作声。 过去的事,他已不想再与她计较了。 当初将她的名字记在裴府的族谱上,是因她担心自己死后魂魄孤苦无依,如今她的身体已无大碍,关于她的去留,待她病情彻底痊愈之后,他自会跟她说个清楚。 悉心照顾她,只是为了报答恩师之情,他从无半分旖旎心思。 他的心中,从来只有苏氏一个。 只是可惜得是,他明白得太晚,在她离开他之后,才真正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他的贤妻 第55节 而今,所有的酸涩难言与辗转难眠,都是他当初自以为是,高高在上,冷漠待她,应该得到的惩罚。 “婉柔,你先养好身体,其他不必多想,我没有怪你什么,天气太冷,你先回府吧。”默然许久,裴秉安沉声道。 宋婉柔勾唇轻浅一笑,垂眸暗暗思量几瞬。 方才下了马车,她便看到了他与苏氏在一起说话,难不成苏氏离开裴府,又心生后悔,想与他再续前缘,再回府当他的正妻? “既然夫君没有怪我,今天我想与夫君在一起,可以吗?” 裴秉安拧起剑眉,不自在地握了握长指。 夫君这个字眼,从婉柔口中喊出,总让他十分不习惯。 他默然深吸口气,道:“婉柔,以后,你莫要唤我夫君了,还是像以前那样,直呼我的名字,或者喊我大哥吧。” 宋婉柔笑了笑,慢慢走到他身边,柔声道:“我既嫁入裴家,生是将军的人,死是将军的鬼,该唤将军一声夫君,怎能像以前那样?” 说着,转眸看到青山候在一旁,手里还抱着他主子的墨色披风,宋婉柔虚拢了拢自己的衣襟,道:“夫君,我今天穿得少,身上很冷,你的披风,给我披上吧?” 闻言,裴秉安点了点头,沉声叮嘱道:“你身体还未痊愈,以后不可再穿这么单薄。” 青山看到主子吩咐,便将披风递了过来。 那披风太大太长,宋婉柔自顾自披在身上,轻轻提起下摆,径直向寺里走去。 ~~~ 进了护国寺,苏云瑶先漫步了一周。 西金带来交易的货物琳琅满目,有马匹,有珠宝玉石,有西金人擅长编织的毛毡毛毯,最多得,则是各种香料药草。 只不过,她接连看了许多摊位,也问了许多摊主,都不见有灵白草。 青桔环顾四周,茫然地挠了挠头,“小姐,是不是灵白草都被别人买走啦?” 苏云瑶抱着小暖炉,视线落在寺中央一个最大的香料摊位上。 那摊位后的商人,是个西金男子,生的宽额深目,皮肤黝黑,手里还拎着一把短弓。 他不像别的商户那样在卖力地介绍自己的货物,而是仰面趟在一张躺椅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哼着西金的曲儿子,边唱边摆弄着弓弦。 西金带来的商队,其中商户大多都会说大雍话,两国买卖双方交流无碍,才能进行交易。 而眼前这个男子,一副格格不入的模样,对前来络绎不绝问询的人置之不理,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的香料能不能卖出去。 苏云瑶思忖片刻,走上前同他打了个招呼:“亚克西木斯孜,热合买提,西格阿发马达灵白?” 她话音刚落,那西金男子惊奇地瞪大眼睛,立刻拎着弯弓站了起来。 而其他来此询问的商户,也都纷纷将视线投向她,议论声接连浮起。 “姑娘,你会说西金话?” “嘿,怪不得刚才这西金佬不理我们,原来他听不懂我们的话!” 小姐懂得西金话,青桔骄傲地挺了挺胸脯。 以前老爷夫人在世时,曾带小姐去过西域许多次,家里的香料生意也常与西域人往来,所以小姐打小就学过西金话,还听得懂边境很多城镇的方言。 男子与苏云瑶攀谈起来。 原来,他带了许多香料,其中大部分都是灵白草,因是第一次随商队到此售卖货物,他不懂大雍百姓的话,也没有与大雍人打过交道,怕上当吃亏,一直在等待会西金话的商人。 听到他说足有上千斤灵白草,苏云瑶眼神一亮,暗暗松了口气。 白草耐储存,经年不坏,若是与这西金男子的生意做成了,以后她的苏荷香生意会再上一层楼。 “你有多少灵白草,我都买下。”苏云瑶道。 男子抱着弓一拱手,用西域话表示,灵白草的价钱,要等巡视的商队统领确定后,才能卖给她,请她稍等片刻。 两人谈话间,已有许多商户都凑了过来,周边乌泱泱围了一圈人。 上千斤的灵白草,可需要不少银子,来此与金人交易的女商户绝无仅有,众人都好奇,她一个姑娘家,怎样做成这么一笔大生意。 不远处,裴秉安脸色肃然,沉默着负手而立。 站在他旁边,赫图可汗暗中注意到,这位大将军一直凝视着摊位旁的姑娘,沉甸甸的视线似有实质。 “裴将军,商户统领乃是本王的小儿子,我这就去吩咐他,让他用最低的价钱,将香料卖给那位姑娘。”赫图可汗恭敬地说。 裴秉安沉默片刻,立掌制止。 “不必。” 他不会徇私,如果苏氏的银子不够,他会想办法为她凑上。 裹紧了身上的黑袍,目不转睛地看着苏云瑶,宋婉柔不屑地勾起唇角。 苏氏离开裴府,自己辛辛苦苦抛头露面做生意,不过是想要裴秉安对她心生怜悯,允她再次回到裴府罢了。 这么多人围观,她势必要出丑丢人,她等着看她的笑话。 还在等待间,护国寺又悄然来了几波人。 听说护国寺最近热闹,陆国公府的嫡女陆凤灵与闺中好友永嘉郡主相约一起来此游玩,途中偶遇景王殿下,三人便一起作伴到了寺内。 远远看见裴秉安,陆凤灵提起裙摆,兴冲冲跑了过来。 “表哥,你也在这里!” 裴秉安冲她点了点头,转眸间,看到景王殿下,拱了拱手问好。 萧裕无声颔首,示意他自忙他的,不用理会自己。 “今日怎么出府了?”裴秉安看向表妹,沉声问道。 刚要与表哥说话,不过,看到他身边的宋姨娘,陆凤灵唇边的笑意凝住,剩下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她听说,表哥与表嫂和离了,而这个宋姨娘与表哥是青梅竹马,她死了丈夫,表哥便纳她进了府。 陆凤灵冷冷一笑,拉住永嘉郡主的手,两人相携走到一旁,没再搭理她的表哥。 耐心地等待了一刻钟,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双手抱臂漫不经心地走了过来。 他身材修长,穿着金色胡袍,脚穿鹿皮长靴,一头棕色卷发,肤白如雪,眼蓝如湛,高鼻深目,额间勒着一条红宝石抹额,装束模样都与大雍男子十分不同。 听到商队的男子介绍了原委之后,他垂眸看向苏云瑶,长眉意外地一抬,道:“你要买香料?” 他的大雍话字正腔圆,只不过,说起来不太流利,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 苏云瑶用西金话与他交谈。 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围观的商户满头雾水听不明白,远在外围站着的赫图可汗脸色却微微变了,裴秉安也拧起了眉头。 “裴将军,小子言行无状,我去斥责他!”赫图可汗单手握拳置于胸前,朝裴秉安做了个道歉的手势。 默然几息,裴秉安展眸看向苏云瑶。 方才她在与那西金王子讨价还价,不知是西金原有的交易规矩,还是这位年轻王子突然心血来潮,他竟然提出,要与她比试骑射,若是她赢了,便可以用最低的价钱买走灵白草。 他与苏氏成亲三年,从未见过她骑马射箭,西金王子的这个要求,对她来说属实难了。 只是,还未等他开口同意可汗的话,却听到苏氏斩钉截铁地笑着说:“好,一言为定,王子殿下说过的话,可不要反悔。” 有略懂几句西金话的,赶紧翻译了一遍,众人听了,顿时哗然声一片。 “姑娘,你别逞强了,大不了多掏些银子做生意,别与王子比试了!” “是啊,阿斯王子一看便是个厉害的,你怎么能是他的对手?万一摔下马就坏了!” 众人的议论声,苏云瑶恍若未闻。 西金百姓擅长骑射,像阿斯这种自小在王室长大的王子,骑射功夫只会在众人之上。 她没打算要赢了他。 方才他们约定的很清楚,如果她赢了他,每斤灵白草只售一两银子,如果她与他打个平手,每斤灵白草售十两银子,若是她输了,就按照原价,以每斤灵白草二十两银子的价钱购买。 她早在心内盘算好了,只要她与他打个平手,能用每斤十两银子的价钱买下灵白草,就可以了。 两人要开始比赛骑射,周边很快清理出一片空地,西金男子将手里的弓箭奉上,十丈开外,也竖起了箭靶。 苏云瑶率先上马比试。 看到小姐骑上高头大马,向来不知忧愁为何物的青桔,心忽然提了起来。 老爷有着一手好箭法,小姐小时候跟着老爷学骑马射箭,比徐公子还要出色,只是到京都这些年,小姐没摸过弓箭,难免手生。 “小姐,你要小心点!”她急声叮嘱。 周边肃然无声,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马背上的人。 苏云瑶双腿夹紧马腹,淡定地冲青桔微微一笑。 她驱马往前走了几步,一手稳稳拖住弓身,另一只手将箭头搭在弓弦上,眯起眸子对准箭靶比划了几下。 熠熠天光倾泻而下,骏马往前疾驰而去。 马背上的姑娘,石榴色的披风随风扬起,如旌旗猎猎,明媚飒爽。 距离箭靶十丈远时,苏云瑶气定神闲地拉开了弓弦。 霎时,羽箭带着柔韧的力道,流星般飞向箭靶。 只听砰的一声,不偏不倚,箭簇正中靶心。 人群中立即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鼓掌声。 陆凤灵扬起拳头高声道:“苏姐姐,好样的!” 永嘉郡主细弱的声音也传了过来,“苏姑娘,好厉害!” 听到陆表妹与永嘉郡主的声音,不知她们什么时候来了,循声望向她们,苏云瑶高坐在马背上,意外惊讶地抬起了秀眉,冲她们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利落地翻身下马,将弓箭交于阿斯王子。 “王子殿下,请你比试吧。” 阿斯却双手抱臂,垂眸看着她,莫名笑了起来。 “姑娘,我是男子,你是女子,我的力量比你强,你先一步射中靶心,已经赢了我,我甘拜下风。” 苏云瑶愕然拧起秀眉,道:“阿斯王子,我们已经说过这是一项比赛了,你没有比试就认输,不公平的。” 话音刚落,赫图可汗便大步走了过来。 他的贤妻 第56节 他先是狠狠瞪了眼小儿子,之后看向苏云瑶,一锤定音地说:“小子虽是一向散漫不羁,我行我素,但说过的话都是算数的。姑娘,他既已甘拜下风,就是你赢了,不用再推脱。” 对方既然这样说了,苏云瑶便点头应下,以一两银子每斤的价钱买下了灵白草,她自然十分乐意。 不远处,裴秉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向平直的唇角悄然勾起。 不过,片刻之后,他的剑眉又拧了起来。 那阿斯王子愿赌服输之后,没有马上离开,却亦步亦趋地跟在苏氏身后,似有许多话要说。 还没等他向她走过去,突然,他又听到景王殿下低声问身边的人:“那位苏姑娘是谁家的女儿,可成婚了?” 裴秉安的脸色,霎时黑如锅底。 第51章 赢得了比试,周边的赞叹褒奖声不绝。 苏云瑶既没有不好意思,也没有得意忘形,而是淡定如常得与阿斯王子商议交付香料的细节。 “王子殿下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京都?” 阿斯双手抱臂,湛蓝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笑道:“本王还不知道,一切听父王安排,也许会多留一段时间。” 苏云瑶思忖片刻,道:“那就请王子殿下尽快差人把香料送到我铺子里吧,届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讫,咱们这笔生意便算是完成了。” 阿斯挑起眉头,勾唇笑着点了点头。 “姑娘,那是自然,若是父王允许,本王可以亲自给你送去。” 这边刚刚约定好了交付的日子,裴秉安穿过人群大步走来,转瞬间,便来到了两人的面前。 阿斯王子微微倾身,朝他行了个西金的问候礼。 “见过裴将军。” 裴秉安淡淡颔首,视线在他与苏云瑶之间不到三尺远的距离掠过。 他们离得太近。 他若无其事地跨前一步,堪堪站在了两人之间,高大的身形完全阻住了阿斯王子的视线。 “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他垂眸看向苏云瑶,低声问道。 “不用了,我已经安排好了。”仰首看着他,苏云瑶蹙眉轻轻摇了摇头。 香料生意的事,对她来说不是问题,倒是他的突然出现,又让她有些意外。 裴秉安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微微偏首,避开她审视打量的视线。 “你不用多想,我不是特意为你而来,只是巧合遇见,关心一句而已。毕竟,你的生意做得顺利,我之前交于你给士兵做的香囊,才能顺利交给我。” 苏云瑶恍然点了点头,“将军放心吧,那些香囊,等年节之后,我会尽快做出来的。” 话音方落,宋婉柔一手提着墨色袍摆,弱柳扶风般,款款走了过来。 她本来以为,苏氏定然会在众人面前丢丑,却没想到,她会大出风头,除了周边那些商户对她竖起了大拇指,那陆家嫡女,永嘉郡主,甚至那景王殿下,都对她赞不绝口! 当初她期盼着把苏氏赶出裴府。 天公作美,如她所愿,苏氏离开后,她本以为,苏氏一个高门弃妇,定然会落魄不已。 没想到,她离开裴府,竟然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还过得越来越好了! 这实在让人嫉恨。 “苏姐姐,没想到你会骑马射箭,我与夫君都很惊讶,对你佩服得不得了呢。”宋婉柔弯了弯唇,说话间,特意拢紧了身上的披风。 苏云瑶瞥了一眼她身上的墨色披风。 在裴府三年,裴秉安的每件衣裳都经过她的眼。 她一下便认出来,这件披风是他今年去边境公务之前,她特意吩咐绣娘做的。 披风的领口,绣着如意云纹,寓意希望他公务顺利,平安归来。 不过,也正是这次出去办理公务,他在回来的路上,特意绕道去了甘州,将宋婉柔接回了裴府。 现在宋婉柔穿着她给他做的披风,两人站在她面前,夫唱妇随,形影不离,看上去当真是一对情深眷侣。 苏云瑶毫不在意得淡淡一笑。 往事早已随风消逝,没在她心头留下任何或怨或恨的情绪,对于他们,她等闲视之。 只不过,上下打量了宋婉柔几眼,她眉头愕然拧起,十分吃惊意外。 几个月不见,她看上去竟然憔悴了许多,两颊深深凹陷下去,眼周一圈浓重的乌青,不像是以前装病的模样,倒像是真病了。 “婉柔妹妹身子还没好吗?燕窝和人参可还吃着?你放宽心,不要多想,早日调养好身体要紧。” 她礼尚往来,随口关心了几句,宋婉柔的脸色,却变得难看无比。 自苏氏走后,崔氏当家理事,停了府里各院的人参燕窝不说,她与崔氏闹掰了,那崔氏还动不动明里暗里磋磨她,让她有苦说不出,气得病了好几次。 现在想来,苏氏在府里的那段日子,反而是她吃穿用度最好,过得最舒服的日子。 还在几人说话间,陆凤灵挽着永嘉郡主的手,快步走了过来。 不过,不等开口,她先暗暗瞪了宋姨娘一眼。 她的亲娘早逝,都是因为爹爹宠妾灭妻,原以为表哥秉性刚直,恪守规矩,与爹爹不同,但现在看来,竟也有了这个苗头。 想到这个,陆凤灵便气不打一处来。 她上前一步,状似不经意间一甩帕子,便将宋婉柔挤到了后边去。 “苏姐姐,今日你的风姿令人折服,生意做成了,我要邀你 去酒楼庆功,你不许推辞。“陆凤灵声音清脆,说话掷地有声。 永嘉郡主弱弱咳嗽了几声,一双眸子笑着弯起,也道:“苏姑娘,走吧,一同去,我做东。” 还没等苏云瑶答话,陆凤灵便亲热地牵住了她的手,拉着她往外走。 陆表妹素来是个热情爽朗的性子,永嘉郡主病体柔弱,今日难得十分高兴,她们的盛情不容拒绝,苏云瑶哑然失笑,任由她们做主。 吩咐青山将宋婉柔先送回府中,看着苏氏与表妹远去,裴秉安打算阔步跟上。 不过,刚走了几步,那位阿斯王子竟然不请自来,大步流星地超过了他,看上去打算一同前去。 景王殿下亦翩翩含笑,转眼间便超过了两人几步,目不斜视地朝她们走去。 裴秉安脸色微冷,疾步追赶了过来。 “殿下,后日即是年节了,皇上今日在宫中设家宴,殿下今日应该进宫,陪皇上用膳吧。”他淡声道。 经他提醒,萧裕才突然想起此事。 举目看了眼那远去的窈窕身影,他遗憾地叹了口气,“好吧,多谢将军提醒,本王这就去宫中。” 目送景王殿下离开,裴秉安微微松了口气。 只是那位阿斯王子,依然旁若无人似的,快步往前走着,令人望之不快。 他转眸看了一眼赫图可汗,眉头紧拧,立掌挥手,做了个请他过来的手势。 赫图可汗走近了,恭敬地道:“裴将军,您要对我说什么?” 裴秉安沉思一瞬,说:“可汗的商队,何时离开京都?” “目前商队的货物已经大部分售完,明日,我便会率侍从先行离开了。”赫图可汗如实回答。 “那阿斯王子呢?可汗何不带王子殿下一同离开?” 想到自己的小儿子不通大雍礼节,怕他在此闯出祸来,赫图可汗立即点了点头。 不过,此时那小子不知要去哪里,赫图可汗飞步上前,道:“你要去做什么?” 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瞥了一眼可汗父王,阿斯王子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不羁的笑。 “父王,大雍的酒,我还没尝过,想来我同那位苏姑娘同饮一次,她不会拒绝吧。” 赫图可汗神色一凛,当即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拎了回去。 ~~~ 到了酒楼,点了酒菜,陆凤灵爱不释手地摸了摸手腕上的沉香珠,起身先给苏云瑶倒了一盏酒。 她与这位前表嫂十分投缘,腕上的这串沉香珠,还是前表嫂送给她的。 在府中,她的生辰无人记得,惟有前表嫂,每到她过生辰的时候,会打发人给她送她亲手做的生辰礼。 陆凤灵一盏接一盏倒着酒,永嘉郡主却只能眼巴巴看着。 她的大夫叮嘱过她,不能饮酒,他的话,她一向是最听的。 苏云瑶有些不胜酒力,一盏酒下去,两腮便浮上一抹酡红。 “苏姐姐,我在府里,不能放开了喝,今天高兴,为了庆祝苏姐姐旗开得胜,定要多喝几盏。”陆风灵道。 苏云瑶与她碰了碰酒盏,笑道:“好。” 陆凤灵看着她,认真地道:“苏姐姐,你虽与我表哥和离了,以后可不要与我生疏,我跟他不一样,我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苏云瑶重重点了点头,“自然不会。” 几盏酒下去,陆凤灵挽起衣袖,兴致越发高涨,要与她猜拳行令,“来,我们今日定要喝个痛快,一醉方休!” 苏云瑶忙按住她的手,晃了晃有些晕沉的脑袋,笑道:“凤灵妹妹,不要再喝了,再喝我就醉了。” “没事,苏姐姐,再喝一盏......” 一盏酒还没倒下,陆凤灵的丫鬟急急忙忙走了进来。 “姑娘,大小姐回来了,要见你呢,快回府吧。” 陆凤灵不高兴地搁下了酒盏。 她的庶姐嫁给了林丞相的长子,夫家得势,娘家偏疼,庶姐的鼻子恨不得长到头顶上,看都不屑多看她这个嫡妹一样,每次回府却偏要见她训斥几句,她心里厌烦,却不能不见。 陆凤灵还想再喝一口,丫鬟一把按住了她的酒盏,急得说话时带了哭腔。 “祖宗,快走吧,一身的酒味,可怎么跟夫人和大小姐交代啊。” 他的贤妻 第57节 苏云瑶起身,示意丫鬟稍安勿躁。 她从衣袖里掏出枚香囊,那香囊是她惯常戴在身上的,生香驱浊,再大的酒味,都能掩盖个八九分。 她将香囊系在陆凤灵的腰间,对丫鬟道:“在马车上,记得开窗通风,散散姑娘身上的酒味。” 丫鬟眉开眼笑,忙不迭点了点头。 永嘉郡主亦站了起来。 担心陆凤灵回府被斥责,她轻声说:“苏姑娘,我送凤灵回府吧。” 凤灵能有这样的闺中好友,苏云瑶很为她欣慰。 虽与这位永嘉郡主打交道不多,相识始于艾草薄荷香饼,但能结识郡主这样温柔体贴,平易亲和的姑娘,还能与她做朋友,此时,苏云瑶深感幸运。 “那就辛苦郡主了,马车开窗风大,郡主记得披上披风,以免染了风寒。”她提醒道。 “好的,我知道了。”永嘉郡主轻声细语地说。 目送陆凤灵与永嘉郡主一同离开,坐在雅室里,喝完剩下的半盏酒,苏云瑶单手支着下颌,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酒菜,像被定住了一样。 “青桔。”过了许久,她拧眉唤道。 青桔半途离开,去买糖葫芦了,此时还没回来。 一室之隔,听到她的声音,裴秉安立即大步走了进来。 “怎么了?” 看到她双颊泛着红晕,杏眸似含了水一样,他微微一愣,眉头不自觉拧成了一团。 她酒量很差。 犹记得,有一回她过生辰,他陪她饮了两盏酒,还在说话间,她便支着脑袋,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醉了酒,不识人,很乖巧,脑袋枕在他的胳膊上,一动不动地睡到天色大亮。 青桔不知何时才会回来,裴秉安沉默片刻,道:“云瑶,我送你回去吧。” 苏云瑶迷迷糊糊看了他一眼。 “好。” 她扶着他的手起身。 纤细温软的手掌,放在他的大手那一刻,裴秉安喉头艰涩地滚了滚,心中泛起无限酸涩。 以前,这是十分平常的举动。 可自与她和离后,他只能远远看着她,再也没有与她牵手的机会。 苏云瑶突然动作迟疑地一顿。 手指触碰到一只修长劲挺的大手,掌心温热,指腹却带着一层薄茧。 很熟悉,又有些陌生,是谁的手,她一时想不起来了。 艰难地思忖片刻,她慢慢收回手,小声嘀咕了一句:“你不是青桔。” 裴秉安动了动唇,还没有说出什么,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徐长霖拉开雅室的门,径直走了进来。 他在来的途中,遇到了青桔,听她说大小姐在这里喝酒,便先赶了过来。 没想到,率先看见的,却是那位裴大将军。 “裴大人,有我在,不劳你照顾瑶瑶。”徐长霖正色道。 两人面对面站着,气氛变得凝滞,僵持了许久,裴秉安没有让步。 “你可以照顾她,我自然也可以照顾她。”他沉声道。 徐长霖冷冷勾唇笑了笑,“裴大人,望你有自知之明,瑶瑶已经与你和离,如果她想要你照顾,你还会是她的前夫吗?” 话音落下,寂然室内,似隐隐现出剑拔弩张的铮鸣声。 裴秉安唇角抿直,脸色沉冷无比,“徐大夫,也望你明白,如果你以前尽心照顾过云瑶,她便不会嫁给我。” 朦胧中,听到熟悉的声音,苏云瑶蹙了蹙眉头,小声道:“徐神医......” “大小姐,”徐长霖快步绕过面前的阻碍,上前扶着她起来,“你醉了,我送你回家。” 苏云瑶乖巧地点了点头,“好,我想喝绿豆汤。” “绿豆汤醒酒,我回去给你煮。”徐长霖一只手扶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腰,慢慢走 了出去。 直直地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裴秉安脸上血色褪尽,长指紧握,手背青筋崩起,用力到骨节泛了白。 苏氏醉酒后,不识他,却认得徐长霖。 无声伫立良久,他默然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时,眸底难掩一片赤红。 第52章 坐着马车回去的路上,酒意慢慢散去,苏云瑶的神思逐渐清明了几分。 还未睁开眼睛,便听到耳旁有窸窣的响动。 “大小姐?醒了?”徐长霖温声道。 苏云瑶拧眉起眉头,有些迟疑地愣了一会儿。 脑袋还有些晕沉,她抬手揉了揉额角,低声道:“好了,我没事了。” 徐长霖低头打量了一会儿她的神色,确认她差不多彻底清醒了,便放心地点了点头,随手从旁边拿出个桔子剥了起来。 “还喝绿豆汤吗?” 苏云瑶拧眉看着他,清澈分明的杏眸满是疑惑,“我何时说过要喝绿豆汤了?” 徐长霖不动声色地给她剥着桔子,垂眸时,情绪复杂地笑了笑。 忘了也好。 那她便不会记得在酒楼时,他与那位裴大将军对峙时说过的话。 虽然那裴将军可恶,但所言并非毫无根据。 当初她家中出事,一连写了数封信到徐家时,他却因滞留在长公主的行宫中,错过了她身处艰难困境时的求助。 苏家兄嫂在世时,早就叮嘱过他要好好照顾瑶瑶。 他们年少之时,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一块儿,一起去学骑马,一起去学堂,西域的边城,海边的小镇,都留有他们共同的足迹。 若非苏家出了意外,而他又离开了青州太久,凭着青梅竹马的情谊,他们早该成亲了。 他整整晚了三年。 直到他回京以后,发现了她写的信,才知道她家中出了变故。 而那时,她已因与裴家定下的婚约,嫁到了京都。 她成亲的那一天,他失魂落魄地到裴府参宴,席间,一向从不醉酒的他,喝了个酩酊大醉。 他太亏欠她,太对不住苏家兄嫂了。 庆幸得是,所有深藏心底的情感,都没有宣之于口,她不曾知道他的心意,他们仍然能如亲朋好友般,心平气和地相处。 他本以为,这辈子,他只能在一旁默默看着她,守护着她,希望她过得越来越好,可她却与那位裴将军和离了。 想到这儿,徐长霖微微抬起长眉,弯唇无声轻笑起来。 他把剥得干干净净的桔子,放到面前的碟子里,往苏云瑶身边推了推。 “大小姐,吃桔子。” 酒后口干舌燥,正想吃点水果润润嗓子,苏云瑶慢慢吃着桔子,低头思忖了片刻。 徐长霖的姑母曾贵为皇妃,却因后宫妃嫔之争犯了差错,他的父亲亦受到牵连,当年若非是徐家遭了这件事,长辈也不会将他送到苏家避难。 他天资聪颖,医术非凡,短短几年间,便超越了父辈,即使只在京都经营一间医堂,也名声远扬,只是可惜得是,时至今日,却因徐家当年的过错,他不能去太医院任职。 而他的母亲,她当称呼她一声姑祖母,一直惋惜他无法继承祖父、父亲的太医院院判之职,断了徐家的医者官途。 就因为心内郁结,徐姑祖母的身体一直不好,眼看要到年节了,当该去徐家探望她老人家。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徐长霖突然温声道:“大小姐,我娘一直想见你呢,你什么时候到我家来?” 他问的,恰好是她想说的,苏云瑶看着他,不由笑了起来。 “过了年节吧,我去探望姑祖母,她老人家爱吃什么?我记得上次带的龙须酥,姑祖母吃了好几块,还有桃酥糕......” 她掰着手指头,一一数了起来,那模样看上去又认真,又有些发傻。 徐长霖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大小姐,你带什么都行,只要你人来,我娘就会高兴的。” ~~~ 翌日便是除夕,京都到处洋溢着过年的气氛,临街的商铺,已有好些挂上了打烊的牌子。 苏云瑶收了西金商队的香料后,也给铺子里的香匠与伙计们放了假。 铺子今年的生意蒸蒸日上,众人都立下了不少功劳,是以,每个人,都收到了她这位东家所发的一份厚赏。 过了午时,偶有鞭炮声响起。 为了庆祝明日的年节,整个苏宅已焕然一新,贴上了对联与福字,也挂上了大红的灯笼。 这是和离之后,自己过得第一个年节,不用去祠堂跪拜,也不用忙碌着操持府里的事务,苏云瑶清闲又自在。 暮色四合时,厨娘做了暖锅,包了饺饵,她与青桔、堂弟和刘信围坐一桌,吃着热腾腾的年夜饭,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别提有多惬意。 “小姐,吃完年夜饭,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烟火。” 青桔大口吃着涮羊肉,嘴里塞得鼓鼓的,兴致勃勃地说。 闻言,苏云瑶给她夹菜的动作一顿,为难地蹙起了眉头。 因太后娘娘薨逝,国孝未过,今年年节,京都只许放鞭炮,不能燃烟火。 他的贤妻 第58节 她哄着青桔,“今年没有了,明年再看吧,好不好?” 青桔却皱了皱鼻子,哼道:“小姐怎哄骗我,你最爱看烟花,刚才我出去贴对联,都听人家说了,外面有放烟火的!” 苏云瑶十分意外,“你可听准了?” 青桔重重点了点头,理直气壮地说:“当然了,我听得一点儿没错!” 苏千山已吃饱了,闻言放下了筷子,说:“姐,我出去看看吧。” 出了宅院,便听到外面有热闹的声响。 他信步走出胡同一看,却见胡同外的空地上,置了一座铁炉,两个打花的人头戴皮帽,身上穿着黑夹袄,正填满了干柴烧铁水。 周边早围了一群百姓,众人兴致高昂地议论着半个时辰之后的铁花表演。 打铁花,铁火四溅,光焰灿烂, 苏千山心头一喜,正要往回走,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就在方才,他瞥见人群中有个姑娘的影子有些眼熟,好像是那裴家小姐裴淑娴。 不过,待他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大步走过去时,却见她已经飞快登上了马车。 转眼间,那马车便绕过拐角,消失在了暮色中。 茫然不解地望着那马车远去的方向,苏千山疑惑地挠了挠头,快步返回了苏宅。 ~~~ 夜色渐深时,陪皇上用完宫宴,裴秉安却没有回府,而是径直打马去了城宝坊。 各家炊烟袅袅,阖家欢乐的欢声笑语不断传来,偶有饺饵的香味,飘溢在街道上。 沉默着打马前行,裴秉安唇角抿直,眸底满是郁色。 他素来习惯冷清,不喜欢这种过于热闹的氛围,可自从苏氏嫁到裴府后,他的年节,已与以前有所不同了。 她会在与他一同在祠堂祭拜过祖先后,吩咐厨房摆上丰盛的年夜饭,阖府上下,主仆同聚,庆祝除夕与年节。 而在宴席之后,她会端着一碗饺饵,亲自送到他的院子,神神秘秘地笑着说:“夫君,你尝一个饺饵,我亲手煮 的。” 那碗饺饵,看上去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之处,他并不喜欢。 只是见她满眼充满期待,他便挑了一只,放入口中。 可饺饵入口,却有些硌牙。 他拧起眉头,沉声问她:“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夫君真幸运,吃了放金币的饺子,寓意来年必然顺顺利利,心想事成的。”她扬起秀眉,笑容俏皮而甜美。 这种无稽之谈,他自然是不信的,不过因她满含笑意的高兴模样,他也无端勾起了唇角。 “你也吃一个。”他伸出大手,接过她手里的碗,给她夹了一个,放到她唇边。 谁料,她却噗嗤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把饺饵放到碗里,笑着道:“祝夫君新的一年笑口常开。” 因为他翌日一早便要去金吾卫,她来不及早起见他,便特意提前跟他说一句年节的吉祥话。 不过,她既没有希望他升官进爵,也没有要他财源广进,而只是想要他眉头舒展,常绽笑颜。 每一次,年节之时,他本想留她在静思院过夜。 可碍于那并不是他该宿在她院里的日子,不能坏了规矩,迟疑许久后,他只是略点了点头,对她说一句:“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回去歇息吧。” 她很柔顺,听话地离开。 后来,他才知道,她那碗饺饵,每个都放了金币,祖母、母亲与弟妹们,每人都吃到了一个,大家因吃到了象征吉利的饺饵,都开怀大笑。 而留给他的那只,因他席间无暇与她说话,她便等到散了宴席,不顾忙碌了一天的疲惫,特意送到了他的院里。 想到这里,裴秉安心头涌上无尽酸涩。 自从她离开裴府后,阖府欢笑的场面,便再也没有过了。 而他,之后每次吃到的饺饵,再也没有任何滋味。 驱马到了校尉胡同外时,铁花已扬了起来。 空中高高荡起的金色弧线,如利剑般划破夜幕,宛如鞭炮烟火齐齐在空中绽放,绚烂无比。 围观的人群,不断发出喜悦的惊叹声,青桔与她的小姐携手站在人群中,兴奋地高声喊了起来。 “小姐,你看多漂亮哪!” “是很好看,比烟火还要璀璨夺目。” 裴秉安翻身下马,悄然负手立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处,展眸一动不动地看着人群中的纤细身影。 虽然苏氏丝毫不知,这场铁花是他特意吩咐淑娴为她而准备的。 但,此时此刻,隐匿在夜幕中,远远看见她欢呼雀跃的开心模样,他便已心满意足。 第53章 夤夜时分,回到府中,静思院的正房中,却亮着一盏灯。 裴秉安愣了愣神。 他已多日未在静思院过夜,这个时辰,院里该是漆黑一片才是。 还未等他走进房中,听到外面阔步而来的脚步声,宋婉柔理了理裙摆,起身迎了出来。 “夫君,你回来了。” 她抬眸盈盈一笑,敷了红艳口脂的双唇,在暗沉的夜色下,显得妩媚动人。 裴秉安脚步一顿,负手立在门槛外,道:“婉柔,你来了,我正好有事要同你说。” 宋婉柔抬手捋了捋耳旁的几缕乌发,抬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轻轻抿唇笑了笑。 自从苏氏离开裴府后,便几乎见不到他的身影,明天是年节,知道他今晚一定会回来,她提前备了些酒菜,已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 “正好,我找夫君也有事。”说着,她指了指房内,柔声道,“夫君,我亲自下厨做了些菜,一同饮杯酒吧。” 裴秉安展眸看去,只见屋内的桌案上,放了几碟菜和一壶杏花酒,杏花酒还是宋伯父生前与他常饮的那种,这让他出神了片刻。 然而只是一瞬,他便拧眉收回了视线,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来。 当初宋伯父伯母去世以后,她由叔父叔母做主,嫁去了千里之外的甘州。 她的丈夫,纳了许多小妾,英年早逝是因纵欲过度患了急症。 而她因为没有子嗣傍身,在婆家难以立足,姑嫂婆母明里暗里欺负排挤她,宋家叔父叔母不理会她过得如何,无奈之下,她才不得不写信给他。 而自从她回到京都后,她的叔父叔母依然对她不闻不问,漠不关心。 当朝律法有令,户绝之家,在室女或出嫁女可继承娘家遗产的五分之一,而田产家宅除外,是以,她当初出嫁时的嫁妆微薄,她爹娘去世之前留下的田产家宅,都被叔父叔母所占。 这对于女子来说,实在不公。 此前上朝时,他便上奏请求更改律法,户绝之家,无论是在室女还是外嫁女,均可继承父母遗产,而丧夫的寡妇,生前可自由选择呆在夫家或娘家,死后亦可随自己心意葬入夫家或娘家的祖坟。 就在近日的朝会之上,皇上已批准他的奏请,而他手里的这份文书,便是最新的律法敕令。 裴秉安沉声道:“婉柔,当初让你以妾室的身份入了裴家族谱,实在是无奈之下的下策。现在你的身体已几乎痊愈,我也放心了。凭着这份敕令,你可以马上返回宋家。” 宋婉柔愣了一瞬,有些不相信似的,急忙接过他的文书看了看。 一目十行地看完,她急促得深吸几口气,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 宋家是官宦世家,家产颇丰,可因为爹娘只有她一个女儿,叔父婶母理所应当地接手了她家的家产。 世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她也觉得没什么不对,甚至,她都从未想过,那些田产宅院,还能再由她继承。 她也从没想到,他会因为她,向朝廷提请更改律法,让她能够重新返回娘家,拥有家中的一切。 她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什么,缓缓眨了眨眼睛,眼泪便唰地滚了下来。 裴秉安道:“莫哭,对身体不好。” 他淡淡笑了笑,语重心长地说:“以后,你依然还是名门宋家的姑娘,有家宅田产傍身,有我这个当兄长的守护,别人不会看轻了你。你想再嫁个好夫婿,或是独身潇洒度日,都随你自己的心意,如果伯父在天有灵的话,一定也会欣慰你这样的。” 宋婉柔默默深吸一口气,低头擦了擦眼泪。 有丰厚的家宅田产,便有了安身立命的底气,如果有这样的选择,她自然不会再做一个妾室。 她不禁犹豫了几瞬。 苏氏已经离开府邸,他尚还没有正妻,她可以留下来,做他的妻子,为他打理家宅。 想了想,宋婉柔道:“大哥真得要我走吗?我有了田产家宅,也可以留在裴府,照顾你一辈子的。” “不必了,婉柔,我只是把你当做亲人,从无其他念头。” 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裴秉安转眸看向浓重得化不开的夜色。 那些深夜之时所有的辗转反侧,孤枕难眠,都是因为他心头魂牵梦萦着一个人。 他现在早已明白,情爱只能彼此唯一,不可分享。 先前他娶妻纳妾,开枝散叶的想法,着实自大无知,失去了苏氏,他才慢慢明白这个道理。 她不够贤惠也罢,性子倔强也罢,甚至,她身体不易有孕,无法为他诞下子嗣也罢。 他都不再在乎了。 他只希望,还能有机会,与她执手相携,共伴余生。 ~~~ 过了年节,苏云瑶打算初十那日去一趟徐家,探望姑祖母。 选在那个日子,是有讲究的,一来,她与徐家是远亲,初十之前,徐家会有近亲要见,不会撞了日子,二来,徐长霖打发人给她送了信儿,他出了几日外诊,那天正好回府。 要带的礼品,苏云瑶亲自去铺子里挑选了许多,龙须酥,枣泥糕,阿胶膏,灵芝草等等,从各式各样的小吃点心,到滋养温补的补品,应有尽有,十分齐全。 甚至,她还提前做了一盒安神静心、舒缓郁情的沉香饼,准备送给姑祖母。 主仆两个逛了一下午,青桔累的脚都酸了,终于抱着一大堆买好的厚礼上了马车。 他的贤妻 第59节 “小姐,为什么要买这么多啊?” 青桔噘嘴歇了几口气,啃起了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心情才好了些。 要不是看在糖葫芦的份上,她才不想跟在小姐屁股后头提这么多东西。 那徐家夫人,对人又不好,当初她与小姐第一次上门去找徐公子,徐公子不在家,夫人连口茶都没让她们喝,就请她们回去了。 苏云瑶摸出颗八珍蜜枣丸放到嘴里,甜甜嚼了几下,微笑着说:“礼多人不怪。” 马车行到一处深巷外时,突然停了下来。 “小姐,前面有 人吵架,路被堵住了。“刘信道。 他话音刚落下,外面吵吵嚷嚷,破口大骂的声音便不断传了过来。 苏云瑶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眼。 不知是谁家的小厮仆妇在与一群穿黑袍的皂吏对峙着,占据了整个巷口的路,有两个身穿绫罗绸缎的中年男女,拍着大腿愤怒地跳脚咒骂着,像是有强盗抢了他们的家财一样。 “掉头,绕过这一段路。”苏云瑶蹙眉吩咐道。 只是,马车刚刚转了个弯,眼角的余光往外瞥去,苏云瑶不禁愣了一下。 “停车!”她马上道。 刘信立刻勒紧缰绳,吁停了马车。 “小姐,怎么了?” 看到宋婉柔带着丫鬟白莲出现在那一群皂吏身后,还叉着腰与那中年男女吵了起来,苏云瑶不由奇怪地拧起了秀眉。 好端端的,她不在裴府呆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不等她下车去一看究竟,突然,沉稳的脚步声异常清晰地传来,她看到,裴秉安从深巷之中大步走了出来。 他只是立掌挥了挥手,那中年男女便跟泄了气一样,恭敬得对他行了个礼后,带着小厮仆妇赶紧离去。 原本拥堵的路口,不多时便变得畅通无比,刘信在外面道:“小姐,我们是继续绕路,还是走这里?” 苏云瑶思忖了片刻。 不知裴秉安与宋婉柔到底在这里做什么,但她懒得理会他们,干脆还是装作没看见,掉头绕路算了。 不过,还没等她吩咐下去,裴秉安下意识转眸过来,先一步看见了她的马车。 他立即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你们路过?”他沉声打了个招呼。 不想遇见,偏偏撞见,苏云瑶暗叹口气,脸上勉强挤出点笑容。 “是,这么巧,没想到,将军与宋姨娘也在这里。” 裴秉安微微拧起了眉头,锐利的眼神掠过她,落在车中那一大堆礼物上。 他视线突地一凝,道:“你是要去探望亲友,还是要给千山的师傅送束脩?” 这虽是自己的私事,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苏云瑶淡声道:“去探望亲友。” 闻言,裴秉安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 京都之中,她的亲友,只有徐家。 备这么多厚礼,她是要打算博得徐家夫人的欢心,好与那徐大夫定亲? 第54章 寒风倏然拂过,墨色袍摆荡起沉冷凌乱的弧度。 静默无声的巷口,一动不动地望着苏云瑶的马车缓缓驶向远处,裴秉安久久伫立在原地,唇角僵直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轻缓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宋婉柔神色轻松得从街巷里走了过来。 只是,亲眼目睹裴秉安恋恋不舍,又面带郁怒地盯着苏氏那渐渐远去的马车,她悄然垂眸,不自在地捏紧了手里的绣帕。 原来,虽然苏氏已与他和离了,他还依然对她念念不忘。 她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当初在到裴府时,她没有蓄意谋求苏氏的正妻之位,没有三番两次地使用伎俩离间他们的关系,不知他们还会不会和离? 当初她糊涂油蒙了心,一心想成为裴秉安的妾室,他无奈之下,终是将她的姓名记在了裴家族谱上,只是因为国孝,他们不曾办过婚仪,也没有经由官府办理婚书。 当时,她原以为是个无法补足的遗憾,如今想来,这于她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现在,爹娘遗留的三处宅院,数十间铺面,千亩良田都已到了她的名下,她是宋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拥有丰厚家资,余生再无所忧。 知道她在裴府做妾的过往的人寥寥无几,她可以如苏氏那样自由自在地生活,也可以再嫁个门当户对的年轻郎君,做当家理事、受人敬重的正头娘子。 她是一个自私自利、贪图富贵的人。 当初婶母将她远嫁到甘州,她便是听信了她说的那夫家有权有势,家财万贯,可没想到,她嫁的丈夫却是一个无耻好色、一事无成的纨绔。 成了寡妇之后,她在夫家受了不少磋磨刁难,她便写信向他求助。 她的心中,既有对他的几分爱慕,又看上了他的高官厚禄,于是便以两人年少时相识与宋家的恩情相逼,想方设法要留在裴府。 他为人厚道,一心为她着想,让她住最好的院子养病,为她请最好的大夫看诊,可她却为了一己私欲,害得他夫妻失和,府宅不宁。 她动了动唇,想将心中的愧疚对他和盘托出,可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了下去。 她不能说。 如果他知晓了她是这样一个矫揉造作、心思恶毒,表里不一的女人,该怎样看她? “家产的事,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你多请几个护院为你看宅守门,若是你的叔父婶母再来无理取闹,你便打发人来找我。”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深沉的嗓音,打断了纷乱的思绪,宋婉柔猛地回神,手指不安地攥紧了绣帕,胡乱点了点头。 “好的,大哥,我知道了。” 处理好了婉柔的事,裴秉安没再多留片刻,便放心地大步离去。 只是,翻身上马之后,他本想要回裴府,青骓却像不明白他的命令似的,径直疾奔到了校尉胡同。 暮色四合时,月亮已升至半空,清朗月辉洒满大地,苏宅的大门清晰可见。 想到苏氏马车上的厚礼,还有她不日将要去徐家探望,裴秉安的眉头,便几乎拧成了一团。: 胡同里的青石板路,他足足来回踱步了半刻钟。 途经那熟悉的苏宅门前,想上前叩响门板时,却因没有合适的理由见她,怕引起她的厌恶与反感,他每次踌躇几瞬,不得不黯然收回了手臂。 不知何时,胡同外传来肃然有序的规整脚步声,一队金吾卫士兵巡视城防,从此地经过。 为首的杨百户,发现胡同里有个形迹可疑的人,霍然一挥手喝停,提着长枪,迈开大步朝胡同里走来。 只是,刚一走到近前,清楚地看到裴秉安,四目相对片刻,他不由一愣,忙拱手道:“见过裴将军!” 他军职低微,按理来说,无缘能够亲自见到上将军,但他却确确实实认得裴秉安。 他的兄长曾是裴秉安麾下的一个无名小卒,几年前,征伐西金时,兄长战死沙场,朝廷曾给了杨家一笔一百二十两的抚恤金。 而因担心有人克扣银两,裴秉安亲自将抚恤金送到了杨家,看杨家贫困,租的宅院屋檐漏雨,厨房米缸空空,他妥善安置了杨家老小,让他们不再饱受风雨凄苦。 彼时裴秉安立下赫赫战功,威名远扬,亲眼见到裴将军,他虽气势严肃威冷,却爱兵爱民,仁心仁义,这不由让杨百户心生敬仰。 因此,当长到十八岁,可以应征入伍时,他通过了金吾卫的考核,成为了他麾下的一名士兵。 想到这里,像在接受裴秉安检阅一样,杨百户肃然挺直了身板,心中默默感叹。 最近城宝坊屡有盗贼行凶作案,夜色渐深,将军出现在这个胡同,定然是深念百姓安危,特意身着便服来此巡视。 “将军,我等已安排好轮班,每隔半个时辰便会巡视此坊一遍,如有凶徒出没,定会绳之以法,还请将军不必担心!” 闻言,裴秉安沉声道:“挨家挨户告知此事,提醒各家锁好门宅,出门时尤其注意,如果遇到鬼鬼祟祟之人,当先向官府禀报。” 杨百户拱手领命,“卑职马上就去。” 这进去校尉胡同,左手边的第一家,便是苏宅,杨百户正打算上前拍门,却听到裴将军突然吩咐道:“这家我来告知,你们去别 处。” 杨百户微微一愣之后,重重点了点头。 将军军务繁忙,日理万机,这种小事,将军竟要亲自处理,可见将军将百姓的安危记在心上,他们自然要更加勤勉尽心,方能不辱使命! 眼看杨百户率兵去了临户,站在苏宅门外,默然静立了一会儿,裴秉安抬手,清晰沉稳的叩门声响了起来。 不一会儿,门后便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快,又稳当,虽没有看到苏氏的模样,却能想象,她此时的心情,必然极佳。 裴秉安下意识理了理衣襟。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苏云瑶往门外看了看。 看见是他,她微微一愣,喜悦的神情消失不见,刚要拉开的门板,砰得一声合了起来。 “这么晚了,将军来做什么?” 隔着门板,她耐着性子与他说了句话。 她可不想见到他。 如果他平白无故便来这里打扰,别怪她气恼翻脸,再也不让他靠近苏宅一步!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裴秉安清了清嗓子,道:“云瑶,我来这里,是告诉你最近京都有歹人出没,你呆在宅中,或是出门,都要多加小心。” 苏云瑶:“哦。” 她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墙之隔的邻居家,也传来了声音,是巡防的卫兵,他们大声说的话,与裴秉安所说大同小异。 既然是他办差到此,好心提醒,苏云瑶思忖几瞬,打开了门。 “多谢将军,我知道了。”苏云瑶点了点头,礼貌地朝他致谢。 清朗月色下,裴秉安垂眸深深凝视着眼前的人,唇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能这样多见她一面,实在让他喜出望外。 他的贤妻 第60节 其实,城坊之中偶有歹人出没,算不得什么大事,自有他的属下处理,但,想到她的家之中只有几个女子,每次出门,她身边只有一个会些皮毛功夫的青桔,这着实让他放心不下。 “你最好再雇一个信得过的男护院,帮你看守家宅,出门时,也时刻守护在你左右,保护你的安全。”他沉声提醒道。 “好,我会记下的。” 话虽如此,苏云瑶却轻轻蹙起了眉头。 她的香料铺日进斗金,她也担心会被贼人盯上,只是要尽快找个信得过的护院,并没那么容易。 话已说完,裴秉安静静等了一会儿,不见眼前的人有让他进门的意思,便知趣地打算离开。 临别之前,他突然道:“对了,你何时去徐家?” 苏云瑶蓦然一愣。 以为他提及这事与那什么歹人有关,她谨慎地想了会儿,道:“初十,那日出行,可有问题吗?” 情绪难辨地沉默了许久,裴秉安才勉强开口道:“没什么问题。” 离开校尉胡同后,深沉夜色中,街道空无一人,惟有透着凉意的寒风阵阵袭来。 风驰电掣般打马离开城宝坊,一路上,裴秉安脸色沉冷如冰,默然拧紧的剑眉,未曾舒展过半分。 第55章 城南坊的徐家,原是先帝御赐的宅院。 进门是一座五进大宅,东西还各有几处跨院,灰色的院墙延伸数里,足足占据了半条街的长度。 当初徐家女儿进宫以后,曾深受当今圣上宠爱,晋封为妃。 只是几年之后,她却借兄长太医院院判的职务之便,下毒谋害太子,皇后娘娘揭发了她的罪行之后,皇上震怒不已,要重重处罚徐家。 那时,若非长公主苦苦为徐家求情,徐家难逃抄家流放的大罪。 而今,徐夫人时常在房内出神地回忆过往。 徐家本是杏林世家,公爹因医术非凡,深得先帝器重,丈夫医术了得,继任公爹的院判官职,亦得当今圣上看重。 若非小姑当初在宫中犯事,连累了丈夫,徐家本会继续传承医术,享受荣宠,她的儿子,也该继任院判,大有作为,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只能在一个小小医堂中做大夫。 思绪飘然许久,又悄然回笼。 看到苏氏这位远亲家的女儿,以及儿子鞍前马后殷勤照顾她的样子,徐夫人转过脸去,不高兴地皱起了稀疏的眉头。 “姑祖母,我做了些沉香饼,晚间睡前,燃上一些,有助于静心安眠。”苏云瑶道。 徐夫人面无表情地看了那香饼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似笑非笑地淡声道:“多谢,你费心了,只是我与别人习惯不同,不爱用香。” 她话音方落,徐长霖便笑着说:“娘,习惯是可以改的嘛,这可是瑶瑶亲手做的,一看便是上好的香饼,你一定用用试试,说不定就喜欢了呢。” 徐夫人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徐长霖却装作没看见,而是笑眯眯地吩咐嬷嬷将香饼好生收起来。 “娘,你不是早就想见瑶瑶了吗?今天她特意来看望你,为了庆祝我们相聚,我决定露一手,亲自给你们做道红烧鲈鱼。” 听到他这样说,苏云瑶意外地抬起了秀眉,默默思忖了一瞬。 离开青州,她许久没吃最喜欢的清蒸鲈鱼了,徐长霖会做鱼,他做的清蒸鲈鱼,只吃过一次,便一直让她念念不忘。 “要清蒸的,不要红烧的。” 她微微偏过头去,在徐夫人未曾注意的时候,压低声音对他说。 徐长霖却犹豫了一下。 “大小姐,今天吃红烧的,下次给你做清蒸的,好不好?”他好声好气得同她商量。 看他有些为难的模样,苏云瑶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清蒸鲈鱼最好,如果不是,她只是有一点点失落,但也不会太在意。 毕竟她想吃什么,苏宅请来的厨娘便可以动手做,不是非要他做不可。 看到少爷亲自去下厨,徐夫人身旁的嬷嬷笑道:“夫人,少爷真是孝顺,一直记得您最爱吃他做的红烧鲈鱼。” 闻言,徐夫人面无表情的脸,浮现出一点笑意。 她勾了勾单薄的唇角,突然想起一事,便淡淡笑着看向苏云瑶,嘱咐道:“苏姑娘,我看你和长霖很熟,彼此之间说话,也不讲究什么辈份了,这样却不好,虽说你们年龄相仿,可他到底是长辈,以后不管人前人后,你都该叫他小叔才是。” 苏云瑶愣了愣,随即面不改色地客气笑道:“是我忘了。小叔与我一同长大,我们经常一起玩耍,有时混闹起来,难免忘了长辈与晚辈的身份,就连当初写信,我也没有避讳,直呼了小叔的名字,实在不敬。多谢姑祖母提醒。” 听她这样说,徐夫人低下头,不自在地啜了几口茶。 几年前苏家出事,她曾接连写了许多信来。 当初将长霖送到苏家是为避祸,他在苏家呆了六年,于这一点来说,徐家是该对苏家感恩,苏家落难,不该坐视不理。 但那时他在长公主的行宫中研制医方,不能分心,她便瞒下了消息。 身为寡母,她要为自己的儿子做打算,要为徐家多考虑,如此行事,实属不得以而为之。 徐夫人抿了抿唇角,别过脸去,没有再说什么。 饭间,那碟酱香浓郁的红烧鲈鱼端了上来,徐长霖挑干净了刺,先夹了几块放到徐夫人的碗里,又挑了一块鱼肚子上最鲜嫩的肉,放到了苏云瑶面前的碟子里。 “瑶瑶,尝尝我的手艺。” 苏云瑶礼貌地吃了一口,笑道:“多谢小叔。” 徐长霖唇畔的笑意忽然凝住。 他没听错吧,她竟然叫他小叔? 他愕然拧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地看了她几眼,只是苏云瑶垂眸慢慢吃着菜,没有理会他的视线。 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儿子的神情由眉飞色舞变成闷闷不乐,徐夫人未发一言,反觉欣慰。 儿子的心思,她如何看不出来? 可苏氏貌美又有财资有何用,徐家最不缺的就是家财,她需 要的是一个官宦之家出身的儿媳,苏氏无权无势,于徐家没有任何助力。 若非看在苏家当年照顾过长霖的份上,她根本不愿儿子去照护她,将来,更不可能允许她嫁进徐家。 用完饭,客气地闲话了几句,苏云瑶要打道回府。 送她到府门外,当着儿子的面,徐夫人亲热地拉住她的手,假意惺惺嘘寒问暖了起来。 在徐长霖返回去取八珍蜜枣丸,府门处只剩她们两人时,她便立即撒开了苏云瑶的手,脸上的慈爱笑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姑娘,你还年轻,以后早晚还要嫁人吧?我有一个远房表孙,与你同辈,虽比不上长霖,样貌也还不错,家境也过得去,就是没了妻子,要娶一房续弦。你若有再嫁的念头,姑祖母为你说和说和?” 苏云瑶轻轻勾起唇角,眼神平静地看着她,像是丝毫没察觉到她的无礼与冒犯。 “姑祖母,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的终身大事,就不劳你费心了。”她顿了顿,亲热地拉住了徐夫人的手,礼尚往来得对她说,“姑祖母寡居多年,养育小叔,实在辛苦,如今小叔大了,姑祖母也要多为自己着想。我有一个远房表祖伯,与姑祖母同辈,样貌家境都不错,也是要再娶一房妻子,姑祖母要不要考虑考虑?” 话音落下,徐夫人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双眼几乎喷出怒火来。 “你好没教养,怎么同我说话的?” 苏云瑶微微一笑,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却没有理会她的话。 徐长霖快步走出来的时候,正看见两人手拉着手,还如之前那样亲热地聊着家常。 他欣慰地勾起唇角,远远便高声喊道:“瑶瑶。” 回眸看见他,苏云瑶才慢条斯理地撒开了徐夫人的手。 看在他的份上,她懒得与他娘多计较,不过,就算不与她计较,她也不会让徐夫人这样恶心她。 自知理亏,看到儿子过来,徐夫人脸色虽冷,却也及时闭紧了嘴。 回苏宅的路上,因为在徐家没吃到清蒸鲈鱼,一路上,青桔撅着嘴闷闷不乐。 “小姐,徐公子虽然好,徐夫人却不好,下次我们不要再去徐家了!” 苏云瑶没有作声。 不过,打开那盒徐长霖亲手制的八珍蜜枣丸,她尝了一颗,眉头却疑惑地拧了起来。 她的嗅觉异常灵敏,什么奇特的味道都逃不过她的鼻子,可这盒蜜枣丸,仔细闻去,竟隐隐约约有一股艾草薄荷香饼的味道。 她不由愣了许久。 那艾草薄荷香饼,是她亲手教给永嘉郡主做的,徐长霖所制的蜜枣丸,怎会也有这种香味?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一匹高头大马忽然从旁疾驰而过,高坐在马背上的人认出她的马车,立即放慢了速度,驱马与她的马车并行。 听到外面的马蹄声,苏云瑶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四目相对,裴秉安垂眸看了她一瞬,一抹意外从眸底闪过。 他本以为,再过两个时辰才能与她相遇,没想到,刚过午时,她便从徐家回来了。 带了那么多厚礼,却没在徐家多呆一会儿,难不成是徐夫人没尽地主之谊,待她不好? “可用过饭了?”他沉声问道。 心情本就不妙,又遇见了不想见的人,苏云瑶烦躁地揉了揉额角。 “用过了。”她淡声道。 裴秉安略一颔首,沉思片刻,看着青桔,状似关心地说:“吃饱了吗?可吃到你喜欢吃的东西了?” 青桔不高兴地摸了摸肚子,撅着嘴说:“没有,我想吃清蒸鲈鱼,徐公子却做了红烧的,我不爱吃。” 裴秉安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他记得,苏氏的婶母来探望她时,曾提过,她最爱吃清蒸鲈鱼。 青桔的口味喜好,与她家小姐有诸多相似之处,这么说,苏氏也不爱吃那道红烧鲈鱼了。 探完远亲,她早早回府,其中原因,可窥一二。 “我知道一家酒楼,清蒸鲈鱼很是不错,正好我还没用饭,要不一起去尝尝?” 听到将军的话,青桔高兴地咧开了嘴角,正要点头时,可看到小姐警告的眼神,便忙拨浪鼓似地摇了摇脑袋。 “将军,不必了,没事的话,就此别过吧。”拒绝了他,也不想再与他说话,苏云瑶抬手拉上车帘,毫不留情地隔绝了他的视线。 马车辘辘而行,坐在马车里,想到将军刚才邀请她们一起去吃鲈鱼,青桔的肚子饿得咕噜噜叫了几声,便赶紧啃了块红豆酥垫垫。 他的贤妻 第61节 透过另一边的车窗,眼巴巴望着路边的酒楼,她心里忽然喜滋滋地想,小姐不愿与将军一起去,可以只带她去啊! “小姐,我想去酒楼,我们什么时候去?” “时辰尚早,先去颐湖逛一逛,回来再带你去酒楼。”想去城外散散心,苏云瑶这样吩咐道。 收到主子的吩咐,车夫立即转弯,驾车向城外的方向驶去。 马车疾驰离开,转眼便与裴秉安拉开了远远一段距离。 遥遥望着马车向城外人迹稀少的颐湖行去,想到京都最近偶有歹人出没,裴秉安神色一凛。 不放心她们主仆的安全,迟疑许久后,他扬鞭催马追了过去。 第56章 正值午后,马车驶过两旁都是密林的城郊土路,直奔颐湖的方向而去。 马车里,苏云瑶闭眸靠在车壁上养神,秀眉却微微蹙起。 想到永嘉郡主极为珍视的薄荷艾草香饼,脑海中有什么影影绰绰的念头呼之欲出,可一时又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她不由烦躁地揉了揉额角。 徐长霖对她很好,她从没怀疑过。 即便当初他娘扣下了她的信,他错过了她的消息,没有对她施以援手,她也只是默默气恼了一阵,之后再相见时,已几乎原谅了他大半。 只是,她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那未曾相见的三年,他从未提及过,不知那时候他到底在做什么? 马车平稳地往前走着,却忽然停了下来。 本来寂静的道路上,突然铮的几声,响起刀剑纷纷出鞘的声音。 一群栖息于树林的鸟雀被惊醒,扑棱着翅膀向远处飞去,留下一长串古怪的嘎嘎惊鸣声。 车夫惊慌失措地勒住缰绳,大声道:“有,有人抢劫!” 苏云瑶微微一愣,想起最近裴秉安曾提醒过她城中有歹人出沒,她的脸色不由变了。 “小姐,又有抢劫的,我去收拾他们!”青桔提起不会轻易离身的铁棍,自告奋勇地拍了拍胸脯。 苏云瑶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小心翼翼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只见对方一行有七八个青壮年男子,个个持刀提剑,凶神恶煞,俨然是一伙流窜作案的匪徒。 她马上放下车帘,对青桔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行,不许冲动。” 当年苏家遇事时,有人趁火打劫,在她带着青桔出行时,拦住了她们的马车索要钱财。 那时她带着防身的袖箭,青桔提着铁棍,两人倒是不惧怕那些歹人,只是在驱赶歹人时,为了护着她,青桔不小心磕坏了脑袋。 自那以后,但凡出行,遇到求财的匪徒时,她宁肯破财消灾,也不能再让青桔冒一点儿险。 苏云瑶很快镇定下来,吩咐车夫说:“别害怕,你仔细听着,我说什么,你便对他们说什么。” 主子临危不惧,车夫提起的心也放 下了一些。 隔着大约两丈远的距离,见那些人提着寒光闪闪的刀剑步步逼近,他攥紧了手里的长鞭,侧耳倾听苏云瑶轻声说完后,便高声重复道:“各位,萍水相逢,我们只是路过此地,无意冲撞,还请让一让路,容我们过去。车里有些许钱财,不成敬意,请各位喝点薄酒,还请不要嫌弃。” 闻言,为首的强盗呸的一声吐出嘴里嚼烂的稻草,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道:“好啊,是个懂道上规矩的,有眼色,老子先看看,你们出的酒钱是多少。” 马车内,苏云瑶默默深吸了几口气定神。 她把自己绣着紫薇花的藕色钱袋掏出来,倒干净了里面的碎银,用一块平平无奇的普通帕子包了,在上面打了个粗糙的结,拉开一点车门缝隙,将帕子扔了出去。 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沉甸甸的碎银不偏不倚地落到了盗贼的面前。 为首的盗贼捡起来,掂了掂重量,铿锵一声拔出刀来,咧嘴不屑地笑了几声,“这么点,你们打发叫花子呢?” 那长刀寒光闪闪,车夫只觉头皮一紧,心脏几乎瞬间蹦到了嗓子眼。 他嘴唇哆嗦几下,颤抖着嗓音说:“他……他们不满意,怎……怎么办?” 车内,苏云瑶依然镇定。 与劫匪打过数次交道,她多少了解一些这种人的习性,他们贪得无厌,胃口很大,轻易难以填满,且干得都是打家劫舍的勾道,根本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她先礼后兵,如果对方非要兵戈相向,她也不会坐以待毙。 她无声打开车座旁的暗格,一把小巧的弓箭并几根铁簇羽箭现了出来。 转瞬间,她动作利落地拉紧弓弦,箭尖挑开车帘,稳稳对准了不远处的贼首。 “告诉他们,车上还有一根铁棍一把弓箭,尚值些银两,问他们可愿意要?” 听到这些话,劫匪狠狠恶笑的模样一变,彼此面面相觑了片刻。 车上的人没露脸,也没出声,只有一枚森冷的箭簇瞄向这边,让人一时摸不准对方的实力到底如何。 这边虽是城外的僻静处,却偶有车马行人经过,留给他们行事的时间有限。 再者,若是动了刀兵,那箭簇无眼,只怕会伤到兄弟,与车上的人缠斗时间久了,反而于他们不利。 此时拿了银子,贼不空手,没白来一趟,不若先走为妙。 “那就不必了,我等收下你们的酒钱……” 话音未落,一匹黑鬃高头大马疾风般踏尘而来。 还未到近前,高坐在马背上的男子飞身而下,落地的瞬间,一个箭步上前,还未等那贼首反应过来,便旋身飞踢过去。 当啷一声,贼首手中的长刀脱手飞出,径直飞出了三丈之外。 贼首瞬间只觉右臂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震得发麻,刚本能地抬手扶住了胳膊,迎面又猝不及防袭来了一记铁拳。 只听惨叫一声,几枚带血的黄牙飞了出去,贼首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到了地上。 “大侠,饶命,饶命啊!” 来人功夫刚猛,气势凛冽,几招之间,便将头儿打得满地找牙,劫匪们惊惧得齐齐后退几步,战战兢兢提紧了手里的刀。 “你,你是哪里来的,我们无冤无仇,何必动粗?” 裴秉安冷冷抿直唇角,一拂袍摆,抬步朝他们走去。 “你们做贼匪,行恶事,拦住行人马车,劫持路人家财,我自该出手惩治,奉劝各位,现在放下兵刃,认罪自首,尚有活路,如若不然,别怪裴某出手太重。” 听完他的话,几个贼匪面面相觑,犹豫不决,惟有一个不甘心地转了转眼珠,突然提剑朝一旁的马车跑去,想要劫持呆立在车旁的车夫做人质。 霎那间,只见裴秉安快如闪电般劈手夺下近前的一柄长刀。 他手腕一抖,长刀便似裹挟着千钧之力,精准无误地朝那贼匪飞去。 只听一声惨叫响起,贼人扑通一声倒地,抱着血流如注的大腿,高声哀嚎起来。 剩下的人再也没有了任何侥幸的念头,霎时屁滚尿流般抱头鼠窜,生怕多留一瞬,便会丢了小命。 他们意图逃窜离开,没有认罪悔过的念头,裴秉安不由神色一凛,撩袍大步流星地追赶了过去。 不过短短半柱香的时间,几个贼匪便被卸了兵刃,伏首认罪,只有最后一个身形灵活,仗着自己熟悉附近的密林地形,东躲西藏,仓促奔逃,将其他人远远甩在了后面。 周边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梢的簌簌响动,就在他以为终于逃过一劫,可以放心地靠在树干上喘口气时,裴秉安循迹而来,无声大步走近。 泛着寒意的刀尖突然抵住了脖颈,贼人心里一惊,毛骨悚然地转过头去,颓然放弃了逃跑的念头。 “公子,饶命啊,我以后再也不敢抢劫了,还请公子给我留条活路……” 话未说完,裴秉安拧眉沉思片刻,突然把刀递给了他。 “给你机会,我站着不动,你可以刺我一刀。”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突然吩咐道。 贼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霎时眼泪鼻涕齐下,脑袋朝下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公子,饶我一命吧,打死我,我也不敢动你一根毫毛,我这就去投案自首,以后再也不敢做恶事了!” 贼人胆子太小,不敢接刀,裴秉安无语片刻,没有为难他。 只是转身的瞬间,他波澜不惊地握紧了刀柄。 噗嗤一声,刀尖刺破皮肉的声音响起,一团血雾,自他的胸口飙溅了出来。 密林外,小道旁,那些早已没有还手之力的匪贼,被苏云瑶和青桔绑住了手脚,车夫已按照她的吩咐去官府报案,只等衙役来此,将这些贼人押去监房待审。 不过,等了许久,依然不见裴秉安回来,她频频望着密林深处,因担忧他的安危,一颗心始终提着。 在她不知道第几次朝树林里张望的时候,耳旁终于响起了熟悉的沉稳脚步声。 裴秉安一手按住胸口,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只不过,此时他眉头紧紧拧成一团,一向沉冷如冰的脸庞毫无血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 苏云瑶愣了一下,急忙朝他小跑过去。 走到近前,看到鲜血几乎浸透了他胸口的衣襟,她大惊失色,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你受伤了?严不严重?”因为太过惊怕忧心,说话时,她自己尚未发觉,她的嗓音简直颤抖得不成声调。 她想去看一看他的伤势,可他毕竟是个外男,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将自己的手帕拿了出来,让他捂住伤口。 裴秉安垂眸凝视着她,将她的慌乱不安尽收眼底。 他受了伤,她是担心他的。 夫妻三年,虽然和离了,他们之间的情分尚在。 “云瑶,”他艰难地动了动唇,将她的绣帕按在伤口,似在忍受蚀骨疼痛般,痛苦地拧起眉头,“我胸口很疼。” 第57章 伤在心脉,非同小可,重会有性命之忧,不能等闲视之。 正在此时,府衙的差役及时赶了过来。 贼匪已被悉数擒拿,只需差役带回府衙审问定罪,告诉青桔先回苏宅配合官府传唤后,苏云瑶便立即吩咐车夫驾车直奔附近最近的医堂。 身姿笔挺地坐在马车里,裴秉安缓缓移开覆在胸口的大手。 掌心摊开,绣着紫薇花的杏色绣帕血迹斑斑,望之令人触目惊心。 他的贤妻 第62节 苏云瑶紧紧提起的心,一刻未曾放下过。 “你现在怎么样?疼不疼?可还能忍受?” 裴秉安眉头紧锁,以拳抵唇重咳了声,看着她沉声道:“尚能忍受,你不必担心。” 他这样说,苏云瑶紧绷的心弦并没有轻松半分。 他若无大碍还罢,若他因为救她与青桔丢了性命,即便此事是他自愿所为,她也难以承担这份重责。 此刻,她只希望他安然无恙。 车内,到处都是浓重的血腥味,他左胸的伤处,鲜血早已渗透了衣襟。 到达医堂尚还需要一段时间,此时需要先为他止血。 车里有些备用的跌打损伤药物,苏云瑶手忙脚乱地翻出了一瓶金疮药,对他道:“这药可以止血,你先上药吧。” 裴秉安不易察觉地勾起唇角,从她手 中接过了药瓶。 只是,垂眸看去,那玉白瓷瓶的瓶底印着极小的保和堂三个字。 她常用的药物,都是徐长霖为她准备的。 眸底的笑意凝住,裴秉安不悦地抿直了唇角。 “不必,我尚能坚持。”他搁在膝头的大掌悄然握成拳头,淡声拒绝。 伤势明明不轻,他却不以为意,苏云瑶不由深深拧起眉头,无语地看了他几眼。 记得,和离之前,有一次,他外出平叛大功告成,返回的路上却遭了叛军余孽伏击,左臂中了一刀。 也是只有那次,一向孝字当头的他,回府后没有先去拜见祖母与继母,而是先见了她,让她为他包扎伤口。 那处刀伤深可见骨,至今想起,依然让人心有余悸,他却毫不在意,只是让她用细布随便缠了几下伤口,便打算照常去处理军务。 在裴府时,她一向言笑晏晏,温婉柔顺,那一次,她却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他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罕见地冲他发了脾气。 自然,那时他们还是夫妻,做为妻子,于情于理,她该在意他伤势,不能放任他逞性妄为。 如今他们早已和离,不过是彼此有些熟悉的陌生人,她关心他的伤势,只是怕他因救她丢了性命而已。 苏云瑶默然深吸口气,压下烦躁不安的心绪,道:“你把衣裳解开吧,我给你上药。” 闻言,裴秉安情绪难辨地看了她一眼,继而别过脸去,低声道:“好。” 他的伤口,在左胸上方靠近锁骨之处,撩开上袍衣襟后,只见肌理分明的精壮胸膛上,赫然多了一道大约两寸多长的伤口。 皮肉血淋淋地外翻着,鲜血还在不断汩汩流出。 苏云瑶目不斜视地盯着他的伤口,动作迅速地倒出金疮药粉,均匀地撒到了伤处。 耳旁响起他因吃痛而轻轻吸气的声音。 金疮药触及伤口,会有灼热疼痛的感觉,苏云瑶轻声道:“有点疼,你忍一忍,马上就好。” 伤口覆上药粉,马车内却没有细布,苏云瑶蹙眉思忖一瞬,视线落在他雪白的中衣上。 “我要用一下你的中衣。” 性命攸关的时刻,也顾不上太多男女大防,她告知他一声后,便严肃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将衣裳脱下来。 裴秉安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道:“好,你转过身去。” 片刻后,耳旁响起窸窣的声音,他沉声道:“好了。” 转过头来,看到他的中衣已放在面前,苏云瑶以箭簇做刃,在他的衣裳上划开一条口子。 只听刺啦几声响起,不过几瞬之后,她的手中便多了一条细长的白布条。 这白布条,可暂当细布来用,待裴秉安动手用布条缠好了伤口时,马车已飞快驶进城门,朝最近的医堂行去。 “莫要去医堂,去南苑的军医署。”他突然沉声吩咐道。 军医署乃是金吾卫所设,内有专门的医官和医卒,可为士兵与将领看诊。 不过,听到他这样说,苏云瑶十分惊讶,因为南苑距离这里太远,路上至少得花费一个时辰,他伤势紧急,这附近就有医堂,何必舍近求远? “看病当紧,为何非要去军医署?” 迎着她肃然而探究的视线,裴秉安正襟危坐,面不改色地说:“你不必担心,已用了金疮药,我暂无性命之忧。因我身份特殊,为免因伤引起妄议猜测,不宜在外就医。” 苏云瑶思忖着点了点头。 他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朝堂的事,她并不太清楚,但他身为金吾卫上将军兼枢密院院事,一举一动定然受人关注,若是他因追拿贼匪而负伤的消息传扬出去,也许会生出什么波澜。 想到这里,苏云瑶立刻叩了叩车壁,吩咐车夫道:“去南苑。” 扬鞭催马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赶在暮色四合前,到了军医署。 这军医署,苏云瑶是第一次来。 她原以为,裴秉安坚持到这里来诊病,军医署定然有许多高明的军医,没想到其中的情形,竟然与她想象的截然不同。 医室中,只有一个年轻的军医在哼着曲儿自斟自饮,除了他,整个医署连个多余的医卒都没有。 而此时那军医饮酒正酣,压根不曾注意到她的到来。 她不由拧起眉头,一时有些担忧,这样的医署,能为病患看诊吗? 不到片刻,裴秉安紧随其后,大步跨进医室,沉声道:“李军医。” 听到熟悉的沉稳嗓音,李军医扭过头看了看,慢悠悠放下了酒盏。 不过,突然发现上将军似乎破天荒地受了伤,他立时大步过来,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围着他绕了一圈,之后疑惑地看了眼苏云瑶。 “姑娘,到底怎么回事儿?” 苏云瑶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是我路遇匪贼,将军出手相救,擒贼时,被刺中了胸膛,伤在左胸......” 话未说完,她迟疑了片刻。 初次相见,这位军医值守时还在饮酒,对他的医术,她难免有些不够信任。 默然几瞬,她还是道:“还请大夫尽快给将军诊治吧。” 若是他医术不佳,届时,无论裴秉安再怎么说,她也会坚持己见,带他去保和堂看诊。 闻言,李军医哂笑几声,有些不相信地说:“我没听错吧?姑娘,区区几个匪贼,竟然能伤得了将军?” 苏云瑶愣了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裴秉安却沉沉睨了他一眼,冷声道:“无需多言,看诊即可。” 视线在两人之间悄然打了个转儿,李军医突然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正色道:“将军说得是。还请将军除去外袍,让我检查一下伤口。” 为了避嫌,李军医看诊时,苏云瑶去了旁边的偏房等待。 半刻钟后,待她再去医室时,李军医已为裴秉安重新处理包扎了伤口。 只是,此时,他的脸色虽已不那么煞白,却拧眉坐在长椅上,神情十分凝重。 看到她进来,李军医在自己胸口上比划了下,语气沉痛地说:“姑娘,将军伤到了心脉,伤势十分严重啊。” 苏云瑶的心霎时紧绷起来。 “那该怎么办?你是大夫,一定有救治的办法,对不对?” 李军医叹了口气,正色道:“那是自然,我已给将军看诊过,暂无大碍,话说回来,幸亏将军到医署来,要是去了别处,只怕凶多吉少。” 这位大夫举止散漫,言语夸张,不知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听到他说裴秉安暂无大碍,苏云瑶揪了一路的心,终于轻松了一点儿。 “处理完伤口,可还要换药和服用汤药?”她请教道。 李军医郑重地点了点头,道:“先在医署住三日,每日换药三次,汤药也要服用三次,等伤口开始愈合时,将军才可以离开这里。” 在医署安顿好裴秉安,已经到了夜半时分。 南苑距离城宝坊需要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天色太晚,不便赶路,苏云瑶也只能暂且在这里住下。 医署有诸多厢房,按照李军医的安排,裴秉安住在了东厢房里养伤,其中相邻的房间,是整个医署条件最好的一间,他将那房间的钥匙给了苏云瑶。 “姑娘,按理来说,我们这里只能让士兵看诊居住,不准百姓进入的。姑娘今日是个例外,但你住在这里,需得帮我一个忙。”交来钥匙的同时,李军医提出了条件。 苏云瑶微微一愣,道:“李大夫请说。” 李军医头疼地挠了挠头,说:“你看,我们这医署中,近日只有我一个大夫,我今晚还要去卫所诊病,实 在分身乏术,这三天,照顾将军的事,只能拜托给你了。” 闻言,苏云瑶不由拧起眉头。 裴秉安为了擒匪而负伤,也是为了救她而负伤,按理来说,他的伤势没有痊愈,她是该有带他看诊的义务。 可是要她足足照看他三日,这属实让她左右为难。 他们早已经和离,他现在没有性命之忧,她便放心了。 于她来说,他到底只是个与她不再有什么关系的外男而已,她不方便,也不想照顾他。 “李大夫,你还是想想办法,尽快请别的大夫来吧,我还有许多要事,明日就得回去......” 不过,她话未说完,李军医已经把汤药搁在了桌案上。 随后急促奔跑的脚步声响起,转眼间,他已经一溜烟消失在了夜色中,不知去了何处。 无奈片刻,苏云瑶只得端起汤药,去了隔壁的厢房。 房里亮着一盏灯。 悠亮烛火下,裴秉安身姿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因看到她走了进来,他微微勾起了唇角。 “云瑶,麻烦你了。”说话时,他以拳抵唇重重咳了几声。 苏云瑶笑了笑,无论如何,他尽快养好伤,才是最重要的。 “没事,我还要多谢你,先把药喝了,早点歇息。” 那碗黑褐色的汤药,裴秉安仰首一饮而尽,苦药入喉,他的眉头没有轻皱一下。 只是,仔细打量了一眼他苍白的脸色,发现他的脸颊竟隐约有些不正常的酡红,苏云瑶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如以前那样,伸手覆上了裴秉安的额头。 她霎时大惊失色。 他的贤妻 第63节 不知何时,他已起了烧热,额角滚烫不已,那过分升高的体温,简直灼伤了她的掌心。 第58章 纤细白皙的手掌覆在额头,触感柔软,微凉,给本来有些晕沉的思绪带来几分清明。 裴秉安微微一怔,像被定住似的,抬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眼前的人。 和离之前,有一次,他受了伤,担心他起了烧热,她也曾这样试探过他的额温。 那时,他觉得不过一点小小的刀伤而已,她实在一惊一乍,小题大做。 而现在,她如以前一样关心他的伤势,苦肉计得逞,他的喉头却有些发哽。 失去才知珍惜。 那些原本平平常常的日子,如今他费尽心思,才侥幸换回能够与她呆在一起数日的机会。 “你们军医署到底怎么回事?那李军医到底靠不靠谱?现在需要用他,他人却不见了......” 裴秉安伤势严重,又起了烧热,偏偏李军医又不在跟前,除了刚才那碗汤药,这里再没有其他的药物。 苏云瑶急不择言,寻了一圈没找到什么退烧的用药,生气地责怪了几句军医署与李军医后,又不高兴地瞥了裴秉安几眼。 他偏要到这里来瞧病,若是早知军医署这样,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他到这儿来的。 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是耽误了他的病情,让他留下遗症或是丢了性命,她该如何是好? 嘱咐裴秉安躺在榻上歇息,苏云瑶拧了只湿帕子,轻轻搭在他的额头。 “你现在怎么样?身上冷不冷,难受不难受?” 闷声咳了几下,星眸虚弱地半阖着,裴秉安的视线却一直未曾从她脸上移开半分。 “云瑶,不过起了烧热,并无大碍,我很快就会好的。” 听到他这样说,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庞,苏云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口口声声说没有大碍! 他体魄强悍又如何,说到底也只是血肉之身,又不是铁打的筋骨,就算有神医此时在这里守着,也未必敢断言他一定会安然无恙。 “不行,若是半个时辰后还不退烧,我就去别的医堂给你找大夫来!” 深更半夜也罢,路途遥远也罢,只要他没有真正脱离凶险,她便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裴秉安的眸底,悄然闪过一抹轻浅的笑意。 他抬起手来,想要摸一摸她亲手放在他额上的湿帕子,只是动作间不小心扯住了伤口,钻心的疼痛蓦然袭来,他不由吃痛地深吸了口气。 看到他拧紧的眉头,苏云瑶的脸色因担心又白了几分。 他额角发烫,简直像个火炉,那湿帕子已快要烤干了,嘱咐他不要乱动以后,她重新浸湿了帕子,再次放在他的额头上。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默默计算着时辰,直过了两刻钟,裴秉安的烧热还没有退去的迹象,苏云瑶的心弦越绷越紧。 突然,想到他此前让她为士兵做的香囊,她已做好了一只,恰好就放在她的荷包里,她急忙拿了出来。 考虑到士兵常在户外行军作战,香囊之中,她除了放了些可以驱虫避秽,提神醒脑,镇静安神的艾叶、菖蒲与柴胡,还特意让人去护国寺求了平安符。 她平时是不信什么神佛的,但此时此刻,病急乱投医,也不知平安符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场,她默默求神拜佛念叨了几句,便把香囊塞到了他的大手里。 掌心触碰到一个葫芦形的东西,裴秉安握了握劲挺的长指,虚弱地睁开了眼睛。 “是什么?”开口时,他的嗓音十分干哑。 “香囊。” 看他醒了过来,苏云瑶再次试了试他的额温,那温度依然没有下降,他的病情似乎愈发凶险,她不由鼻子一酸。 原来计划要等半个时辰,可此时她心急如焚,再多一息的时间,她也等不下去了。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大夫来。” 还没等她起身,衣袖忽然被一只大手牵住。 苏云瑶回眸,看到裴秉安已捂着胸口的伤处,从榻上坐了起来。 “天色太晚,你一个人出去,我不放心,”说话时,他沉闷地咳嗽了几声,“再等两刻钟,若是烧热没退,再做打算。” 纠结犹豫了一会儿,苏云瑶耐着性子又等了起来。 只是,平时晚间的两刻钟,不过是她愉快地看数页话本儿的时间,这会儿却漫长得让人几乎难以忍受。 直到她再次霍然起身时,忽地发现,重新躺回榻上沉睡的人,苍白的额角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睡意朦胧间,熟悉的清淡的香气始终萦绕在身侧,纤细的手指轻轻帮他拭去脸上的冷汗时,裴秉安本能地握住那只手,喃喃低语了几句。 “云瑶,以前是我不对,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再回到我身边?” 他烧糊涂时说的话,苏云瑶恍若未闻,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裴秉安退了烧,病情没有方才那么凶险,她紧绷的心弦总算放松了些许。 没多久,疲倦的睡意潮水般弥漫过来,她靠在床榻旁打起了盹儿。 只是,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不是在裴秉安身边守着,而是躺在隔壁厢房的床榻上,苏云瑶愣愣地盯了会儿帐子顶,才逐渐醒转过来。 她用力揉了揉额角,却怎么也想不起昨晚自己是何时回的房间。 想不起来,便不去想了。 昨晚她和衣而睡,衣裳没有凌乱半分,也许是累坏了,回房倒头就睡,将睡前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 窗外天光大亮,初春的天气,清晨尚有凉意,料峭春风悄然送来几缕梅花的清幽香气。 苏云瑶定了定神,起身下榻后,却突地听到外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 那声音似乎从隔壁的房间传来,她愣了片刻,便急忙推门走了过去。 跨进门槛,看向房内时,苏云瑶的眼中,满是难以掩饰的震惊。 不知何时,裴秉安早已起身下榻了。 此时,他身姿肃挺地坐在桌案前,正拿着一把刻刀,在一截手腕般粗细的青竹上砍砍凿凿,不知在做些什么。 听到她进门的声音,他神色如常地抬眸看了她一眼,沉声道:“你来了。” 苏云瑶仔细打量了他几眼。 他脸上没有半分病容,看来昨晚那来势汹汹的烧热,对他没有什么影响,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他的伤势稳定下来,她总算放心一些了。 “将军今天感觉怎样了?” 闻言,裴秉安眉头突地一拧。 似乎恍然想起自己还是大病未愈的状态,他沉默片刻,忽然偏过头去,以拳抵唇重重咳了几声。 “不太好。”他嗓音干哑地说。 伤势严重,不会这么快便能恢复如初,这并不让人意外,苏云瑶轻轻点了点头,视线落在他手里的那截青竹上。 青竹表面打磨得极其光滑,已被他削成了大约她手掌那么长的尺寸,不知到底做什么用途。 “将军在做什么?”她好奇地问道。 裴秉安默然片刻。 许久没握刻刀,手艺略显生疏,这只千挑万选回来的青竹,他很不满意,打算重新再做。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刻些小玩意儿。”他淡声道。 苏云瑶:“哦。” 他不想细说,她也没兴趣再问,不知李军医今天会不会回来,但这军医署,她今日是必须得离开了。 他受了伤,不知裴府的人知不知道,这军医署的医官十分不靠谱,她回城宝坊时,可以顺便打发人去裴府送个信儿,让他的家人来照顾他。 “将军,抱歉,我不能在这里久呆。你看,是我让人给你府里说一声,还是......” 想了想,苏云瑶突然扬起秀眉,知趣地咽下了嘴里的话。 她应该多虑了。 他一日不回府,青山自然会找寻他主子的下落,兴许裴府的人早就知道了,说不定,听说他受了重伤,宋婉柔早已在赶来的路上了。 为免造成什么误会,她先一步离开这儿才好。 “总之,多谢将军出手相救,这份恩情我记下了。以后,若是将军需要我帮什么忙,也不必同我客气,就算我能力有限,也会尽绵薄之力的。” 听到她的话,裴秉安胸膛沉闷地起伏数息,突然捂着胸口,躬身重重咳了起来。 苏云瑶几乎吓了一跳。 “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她忙倒了盏热茶,小心吹凉了,送到他手边,让他喝下几口顺顺气。 喝过她递来的热茶,裴秉安沉冷如霜的苍白脸色,才勉强好了半点儿。 “云瑶,我受伤的事,不想惊动家人,以免她们担心。”默然数息,他沉声开口。 苏云瑶恍然点了点头。 是她思虑不周了,忘了他是个极为孝顺的人。 若是老太太与罗夫人知道他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只怕会担心不已。 “那青山呢?”她蹙眉问道。 青山跟随他多年,与他虽是主仆,却情同兄弟,他受了伤,由他来照顾一二,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青山近日染了风寒,已卧床数日,尚还未好转,我的事,也暂时不想让他忧心。” 苏云瑶默默哦了一声。 这军医署没有医官,她自顾自离开,独留他一个人在这里,着实也放心不下。 思忖片刻后,她眼神一亮,道:“将军不想惊动旁人,我可以理解,但将军还是跟婉柔姑娘说一声吧,她是你的身边人,合该来照顾你的。” 闻言,裴秉安沉沉看了她一眼。 “她已回宋家,以后再也不是什么妾室姨娘了,过去的事,你也莫要再提了。” 他的贤妻 第64节 苏云瑶吃惊地看着他,这事让她十分意外,一时竟不知该再说什么。 室内寂然许久,裴秉安摸了摸腰间的香囊,道:“云瑶,若是方便的话,麻烦你带我回你家暂住几日吧。” 第59章 苏宅暂时多了一口人,住在后院的厢房里。 裴秉安的伤势已不像昨晚那么凶险,只需按时换药服药,静心调养几日,便不会再有大碍。 青桔一早便被传唤去了府衙,还没等苏云瑶出门去接她,她已带着差役高高兴兴地进了门。 那几个被押去官府的盗贼日前四处流窜,屡屡作案,闹得京都人心惶惶。 金吾卫与官府都在追拿这一伙盗贼,没想到竟被两个姑娘和一个路过的侠士擒拿,证据确凿,盗贼认罪不讳,府衙已以律将他们审判定罪,择日便会公之于众,以安抚民众。 府衙本要大力褒奖擒住盗贼的人,但青桔听从小姐的叮嘱,暂时没告诉官府那侠士到底是谁,官差送她回来,便是要问清侠士的姓名。 苏云瑶早已思忖过这件事。 是否要透露侠士的身份,要经过裴秉安的同意才行。 于普通人来说,一人赤手空拳应对七八名匪贼,确实非同凡响,值得褒奖。 可他在战场上以一敌百,百战百胜毫发无损,擒住这么多贼匪应在众人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受了重伤,若是传扬出去,一来,会否有损他的勇猛威名?二来,让他的家人知道了,恐怕会十分担心。 端来他该服的汤药时,苏云瑶言简意赅地说了官差来苏宅的意图,对他道:“将军意下如何?” 不过是随手擒拿歹徒的小事,根本不值一提,况且...... 裴秉安垂眸看了她一眼,抬起大手虚虚捂住胸口的伤处,似因为疼痛而拧起了眉头。 “此事无需张扬,让他们离开吧,伤口未愈,我只想静养几日。” 他这样说,苏云瑶自然没有异议,请官差离开后,香铺生意繁忙,她也要出门一趟。 想到裴秉安向来准时自律,从未曾因私事耽误过军务,现在却得因受伤呆在宅中,临出门前,苏云瑶道:“将军可需告假?若需要的话,我打发人知会雷将军一声。” 她本以为他会同意,谁料他却道:“不必,我自有安排。” 默然片刻,站在院门处,他以拳抵唇重重咳了几声,又道:“你......何时回家?” 本来打算处理完香铺的事,傍晚再回来,但看到他那大病未愈略显苍白的脸色,苏云瑶道:“将军在家好生歇着吧,我尽量早点回来。” 目送她登上马车离开,那马车驶过长街,消失在视线之外后,裴秉安朝角落处立掌挥了挥手。 片刻后,李军医压低头上的斗笠,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他昨晚候在军医署外,一大早又一路悄悄跟踪到校尉胡同,悬心熬了大半夜,连瞌睡都没敢打一个,他容易吗? “没有大碍了吧?” 裴秉安略一颔首,道:“能否让我的伤势好转得再慢些?” 李军医无语地看了他半晌。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是谁在签和离书之前,坐在军医署里,连着喝了三晚的酒,满脸严肃地说必须要与苏氏和离。 他与雷、吴三人苦口婆心地劝他放下架子哄一哄人,他却根本不听。 现在知道后悔了,连苦肉计都用上了,就不怕被人家发现真相,把他丢出门外? 李军医不屑地啧了一声,扔给他一瓶创伤药。 “每天往伤口涂一回,少说十天半个月才能愈合。” 裴秉安点了点头,吩咐道:“你去转告雷震虎与吴靖,这几日,由他二人暂代我处理军务,另外......” 说着,他从袖中抽出封信来,脸色蓦然沉冷了几分。 日前赵将军从边境写了封信,信中提到年初下发给边境军的军粮,竟有一大半是发霉的坏粮,剩下的军粮,不足士兵三个月之用了。 “你亲自将信送到赵将军手里,记住,不要走驿道,也不要让任何人察觉你此行的目的。” 事关边境,非同小可,李军医一改方才双手抱臂的散漫姿态,郑重地接过信笺揣到怀里,压了压斗笠的边沿,无声离开。 ~~~ 过了午后,苏宅的厨房冒出袅袅炊烟。 苏云瑶离开前,嘱咐过厨娘做几样清淡的小菜,熬一锅补身的参骨汤,灶房的骨汤快要炖好时,苏宅响起重 重的叩门声。 青桔哼着小曲儿去开了门。 “大少爷?” 徐长霖点头笑道:“大小姐呢?” “小姐去铺子里了,还没回来呢。” 徐公子不是外人,青桔忙不迭把之前遇险的事,绘声绘色得同说了一遍。 “大少爷,那些坏人就在马车外面,我和小姐准备拿出棍棒弓箭,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的时候,突然,裴将军从天而降,三拳五脚,就把那些坏蛋降服了!” 徐长霖不由一愣,“哪个裴将军?” “就是前姑爷啊,”青桔高兴地咧开嘴角,朝后院的方向一指,“前姑爷就在后院住着养伤呢!” 后院之中,裴秉安灵活地转了转掌中的短匕,一丝不苟地刻完最后一刀后,一只长约八寸,手腕般粗细的袖箭,便出现在了眼前。 袖箭精巧无双,实用又精美,一看便知他为谁所刻。 徐长霖的视线像被粘住似地看了一会儿袖箭后,拂袖在他面前落座。 “裴将军好兴致,身负重伤,还能做袖箭,实在让人佩服。” 裴秉安淡淡看了他一眼,“徐公子别来无恙,今日贸然造访,是为何事?” 徐长霖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不答反道:“我怎么看着,将军不像是身受重伤的样子?将军应该知道,在下不才,也略懂一些医术,将军的伤,不若让徐某瞧瞧,以免误诊?”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沉默片刻,裴秉安面不改色地说:“多谢徐公子的好意,裴某已找大夫看过,无需你再费心。” 相对无言几息,徐长霖冷冷勾唇扬眉一笑,拂袖站了起来。 “既然将军拒绝,在下也不好勉强。不过,我今天来,是为了给瑶瑶做她爱吃的清蒸鲈鱼。自小到大,她爱吃什么我都知道,”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拖长声音说,“我亲自下厨做的鱼,她必定很是喜欢。” 他话音刚落,裴秉安已起身大步流星地越过他,径直向前院的厨房走去。 “不劳徐公子费心,庖厨之道,裴某也略知一二。” 眼看他走远了,徐长霖忙挽起衣袖,取出一把砭刀砍了半截青竹,抓耳挠腮地琢磨起雕刻来。 ~~~ 午时过后,苏云瑶戴上帷帽,正打算提前离开香铺时,凝香坊中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崔如月的娘家侄子崔大世搂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旁若无人卿卿我我地走到坊中买香饼。 凝香坊的苏荷香与清味香,京都之中,已经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来买香饼,原也没什么奇怪之处。 可令苏云瑶纳罕得是,崔大世一身绫罗绸缎,头戴金冠,脖子挂着沉甸甸的金链,十个手指头夸张地戴着红绿宝石金戒指,浑身上下写着财大气粗几个字,简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苏云瑶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个崔大世,她之所以记得很清楚,是因为当初在裴府时,崔如月曾为他讨过老太太院里的秋红当老婆。 他原是个样样不精,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好色之徒,将姑娘嫁给他简直是往火坑里推,因为这事,她还灌了崔如月一肚子苦汤。 崔如月的父亲在世时,曾是个府衙的七品小官,她的兄弟才能平平,没有中举做官,只守着些家中祖产过日子,上次见那个崔大世时,他还是一副寻常打扮,现在却像是发了一笔横财,实在让人深感意外。 香铺柜台里摆放的那些香饼,隔着柜子都能闻到沁人的香味,崔大世却对那些香饼视而不见,眯眼四处看了看,掏出一张百两的银票拍到柜台上,指着柜台上的铁算盘,打着酒咯说:“把这个给我!” 那是店里算账用的,不是出售的,女伙计客气地说:“公子,您看错了,我们是卖香饼的,要不您看看我们的苏荷香......” 话未说完,崔大世便斜眼瞪着她,狠声道:“大爷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用你多嘴多舌?” 与他同行的女子依偎在他身前,娇笑着拍了拍他的胸膛,温香软玉在怀,崔大世酒意越发上头,道:“还不给大爷包起来,小心大爷不耐烦了,砸了你的铺子!” “公子稍安勿躁,”身后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子声音,崔大世瞪着眼睛向后看去,却只见轻纱遮住了女子的面容,看不清她是什么模样,“我们的算盘,不收银子,是要以物换物的......” 苏云瑶的视线落在他右手拇指上戴的翡翠戒指上,道:“公子一看便是富贵之人,这手上的戒指定然价值不菲,恰好,本店的算盘也是玄铁所制的贵重之物,若是公子愿意的话,就用你手上的戒指换本店的算盘吧。” 听到“富贵之人”那几个字,以为这是恭维,崔大世已咧嘴笑了起来,他撸下翡翠戒指,往柜台上一抛,道:“算你有眼识相,成交!” 客客气气地送走崔大世,翻来覆去仔细地看了几眼那枚戒指,苏云瑶让刘信收好,去打听一下这戒指是从哪家首饰铺里买的。 非是她多心。 崔家的事,她不必多管的,但她隐约觉得其中有些不对劲,不查清了,她心里有些不安。 嘱咐刘信几句后,她便回了苏宅。 刚到午后该用饭的时辰,她一早便嘱咐过厨娘做些裴秉安爱吃的东西。 只是进了院门,没闻到饭菜飘香,却有一股浓重的烧糊的味道从厨房传了出来。 听到她回来的声音,裴秉安阔步从厨房走了出来。 苍白额角顶着几道黑灰,他身姿笔挺地站在门外,沉声道:“云瑶,我刚做的清蒸鲈鱼,你来尝尝。” 他会下厨做鱼? 苏云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杏眸。 还没等她开口,身后响起疾步走来的脚步声。 “瑶瑶,”还未走到近前,徐长霖温润含笑的声音已传了过来,“我给你做了一枚袖箭,你来试试。” 第60章 青竹做成的袖箭精致小巧,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箭筒上,砭刀精心雕刻的桃花灿然绽放,就像当初在青州时,绚烂如霞的花瓣如春雨般纷飞,马背上的少男少女欢笑着纵马穿过桃林,桃花落了满身。 他的贤妻 第65节 抬眼看着徐长霖,苏云瑶不禁莞尔一笑。 “你何时会做袖箭了?” “没学会多久,我手艺不精,你先试试怎么样,若是不好,我再改进改进。” 似是不经意间往前迈了几步,堪堪侧身挡住一旁那利刃似的沉冷视线,徐长霖微笑着将袖箭递了过去。 一旁,垂眸盯着那把袖箭,裴秉安苍白的脸色铁青不已,无声冷笑。 徐氏学他做袖箭,不过是东施效颦! 接过袖箭,将五寸长的竹箭放到袖箭里,轻轻拨了拨机关,苏云瑶抬手瞄准三丈开外的箭靶——为了方便堂弟休沐在家时练习箭法,她特意在院子东南角的空旷之处建了一个靶场。 瞬间,一道利落的弧线凌空划过,铎的一声,竹箭正中靶心。 小小的袖箭,准头与威力倒是不容小觑,苏云瑶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着,见她十分喜欢,徐长霖欣慰地清了清嗓子,道:“瑶瑶,日后你出行,就带着它防身吧。” 苏云瑶高兴地点了点头。 有了这把袖箭,她便安心多了。 若是那日遇到匪贼,她与青桔的马车里没有棍棒弓箭,亦或是没遇到裴秉安,只怕根本对付不了那些歹人。 而袖箭不同于弓箭,小巧精致,方便携带,可以用于日常防身。 不过,想到裴秉安,记起他方才说要她尝一尝他做的清蒸鲈鱼,苏云瑶回过神来,转眸看向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男人。 “将军做了菜?” 心绪不佳地默然数息,裴秉安略一颔首,道:“是,已经做好了,吃饭吧。” 听起来难以置信,苏云瑶惊讶地点了点头。 走进厨房,四周缭绕着烟雾,浓烈的糊味扑面而来。 看到那盘清蒸鱼,徐长霖挥起衣袖扇了扇风,亦无声冷笑了起来。 裴大将军没下过厨吧? 那清蒸鱼像是被熏烤过,难以言喻的焦糊味充斥着整个厨房,一看便难以入口,实在让人贻笑大方! 方桌上那盘黑乎乎的清蒸鱼看着不怎么样,苏云瑶硬着头皮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鱼肉放入口中嚼了几下。 只尝了一口,她便忍无可忍地吐了出来。 不能怪她没顾及裴秉安的面子,实在是,这清 蒸鱼又糊又腥,根本没法入口。 “别吃,那是我第一次做的,不成功,锅里还有。” 话音刚落,裴秉安大步走向蒸锅,掀开了锅盖。 转眼间,一盘晶莹剔透,香气扑鼻的清蒸鱼端了出来。 “尝尝。”他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淡声道。 尝了一口,苏云瑶意犹未尽地盯着蒸鱼,秀眉不可思议地扬了起来。 裴秉安不会下厨,是在她的意料之中的,反倒是他做的菜味道不错,让她很是吃惊。 “你若是爱吃,我下次再做。”看她很是喜欢,裴秉安沉声道。 突然,徐长霖莫名冷笑一声,慢悠悠道:“裴将军救了瑶瑶,是令人感激,不过这做饭的事,自然有厨娘负责,裴将军是在这里养伤的,不是来下厨的。” 不知裴秉安为何会心血来潮下厨,但徐长霖的话,苏云瑶觉得很对。 “将军还是好好养伤吧,做饭的事,不用你动手。” 裴秉安不置可否,淡淡瞥了眼徐大夫,视线锐利如刃。 徐长霖亦毫不退让地看着他。 四目冷冷相对,温馨平静的厨房,似有汹涌起伏的暗流涌动。 对峙片刻,裴秉安一拂袍袖,道:“好,以后我暂不下厨了,但伤势未愈,恐怕我还要在这里多叨扰一些日子,倒是徐大夫......” 他顿了顿,微微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道:“徐大夫医务繁忙,想必不能多留吧。” 徐长霖负手而立,微微一笑:“裴将军此言差矣,医务再繁忙,也比不上瑶瑶的安危,一想起她路遇匪贼,我便心有余悸,近些日子,我也打算住在这里,暂且不去诊病了。” 苏云瑶:“?” 她抬眸看了眼徐神医。 莫不是他以为她收留裴秉安住在这里,有与他破镜重圆的打算,所以留下来劝她冷静? 他多为她担忧了。 从与裴秉安和离的那一天起,她就下定决心再也不会回到裴府,与他和好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气氛莫名僵持时,院外突然传来咚咚的叩门声。 青桔小跑着去开了门。 来人是保和堂的小医徒。 到了院里,小医徒朝众人拱了拱手,对徐长霖道:“徐大夫,长公主府打发人来,说是永嘉郡主突然咳嗽不止,烧热不退,让您立刻去一趟。” 闻言,徐长霖的神色不由凝重了几分。 从青州回来后,为了感谢当年长公主曾对徐家施以援手,他在长公主的行宫中研习了三年,寻遍了古籍药方,终于为生来体弱多病的永嘉郡主调制了一剂良药。 眼看这几年她的身体比之前越来越好,已有病愈的趋势,若是此时高烧不退,只怕调理了几年的效果会功亏一篑,甚至会有...... 一想到永嘉郡主可能会出现的最坏的结果,他的心便沉了下去。 本着医者救人为先的责任,他一息也没有犹豫,“瑶瑶,这些日子我不能来看你了,若是有事,打发人去长公主的府邸给我送信。” 目送他扬鞭纵马离开校尉胡同,修长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中,苏云瑶心情酸涩地叹了口气。 她早该想到的。 艾草薄荷,原来是以前他随手送给病患驱蚊除晦的药物,而那放在香囊中的寻常普通的香饼,于永嘉郡主来说却有特殊的意义。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她不辞劳苦亲自动手做艾草薄荷饼,是为了送给徐长霖,而他一心治病,可能根本不知道其中的意义,所以他送到苏宅的八珍蜜枣丸,还沾染了艾草薄荷的香味。 永嘉郡主生病了,她希望她尽快好起来,而徐神医...... 想到徐夫人一心想要他娶个官宦之家的女儿,而徐长霖又是个十分孝顺的人,苏云瑶不由苦笑了下。 算了,她现在一心只想经营好自己的香铺,其他的,顺其自然吧。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苏宅的厨房中又升起了袅袅炊烟。 白日间该炖的参骨汤,因为被做鱼的人占用了锅灶,只炖了一半。 此时厨娘终于炖好了,苏云瑶便亲自送到了后院的厢房。 裴秉安的伤势未愈,这汤她会亲自盯着他喝完。 原因无他,她只想他的伤口早点愈合,尽快离开苏宅,好让她清净几分。 房中,裴秉安身姿肃挺地坐在桌案前,垂眸盯着一本蓝色封皮的书,一丝不苟地研读着。 缓步走近了,苏云瑶将汤轻轻放在他的面前。 “将军喝了吧。” 裴秉安合上手里的书,展眸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徐长霖近些年行医的经历,他之前已打听得一清二楚。 他医术非凡,看诊时亦有规矩,每日诊病不过二十人,而之所以有人数的限制,是因为一日里余下的时间,他要去长公主府探望永嘉郡主。 所以,听说他不顾医务繁忙,也要住在苏宅,他便深感可笑。 只是令他不悦得是,今日目送徐长霖离开后,她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也不知他伤愈之后,不得不离开苏宅时,她是否也会有这样的在意。 想到这里,裴秉安的唇角悄然抿直。 “怎么不喝?”耳旁响起轻柔的嗓音,蓦然拉回他的思绪。 看了一眼那参骨汤,想到它促进伤愈的功效,裴秉安默了默,道:“我不爱喝,你端走吧。” 苏云瑶不解地蹙起秀眉。 以前,那些最苦口的汤药他都能一饮而尽,这参骨汤清甜可口,怎么就不爱喝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爱不爱喝?里面放了红枣和百合,都是你爱吃的。”想起他喜欢清淡的口味,她耐着性子劝道。 裴秉安抿直的薄唇,不易察觉地扬起了一瞬。 她尚记得他的喜好。 他轻咳了一声,淡声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喝下吧。” 亲眼看着那碗汤被他喝得一干二净,苏云瑶总算放了心。 “今晚换过药了吗?” 伤口一日要换三次药,想到李军医今日清晨留下的药,裴秉安不自在地别过脸去,避开了对面关心的视线。 “换过了。” 苏云瑶轻快地点了点头。 只要他按时换药,天天喝参骨汤,想必用不了几日,伤口便会愈合了。 “那你早点歇息,我回去了。” 她不欲多呆,端了空碗正要离开时,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裴秉安住进她的宅子,什么衣裳用物都没带,她给他备了两身换洗的衣裳,都放在房中的柜子里。 “柜子里的衣裳,原是给千山做的,大了许多,应该适合你的身量,你先试试,若是短了窄了,我再让人去改一改。” 裴秉安沉沉点了点头,道:“多谢,你费心了。” 他要去换衣裳,苏云瑶便自觉关了房门,在外面等着。 一门之隔,听不到里面的动静,过了一会儿,寂静无声中,房里却突然传来咚的一下沉闷声响。 他的贤妻 第66节 想到裴秉安受了伤,说不动会头晕乏力,忽然晕倒,苏云瑶的心一下揪了起来。 她急忙拍了拍门板,“你怎么了?有没有事?” 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虚弱声音,“跌倒了,还好 ......没有......大碍。” 那重重跌倒的声音,一听便知摔得不轻。 生怕房里的人伤势加重,不待他再说什么,苏云瑶拧起眉头,推门走了进去。 第61章 房内,裴秉安长腿屈起坐在榻前,一只大手撑在身侧,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伤处,因为跌倒时扯到了伤口,英挺的剑眉紧锁,苍白的额角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刚换了中衣,还没来得及披外袍,左胸的伤口又渗出了血迹,雪白的中衣染上一抹触目惊心的血红。 苏云瑶心里咯噔一声。 才刚刚好转一些的伤势,经他这样一摔,似乎又严重了不少。 “你怎么样?好端端的,怎么跌倒了?”她提裙蹲在他身前,视线落在他的伤处,眼神里满是焦急。 裴秉安默然轻吸口气。 伤口虽在隐隐作痛,但看到她担忧的神色,一刹那,所有的疼痛都已经消失不见。 怪他太过大意了,害得她这样担心。 李军医留下的药虽可延缓伤口痊愈的速度,却也有副作用,方才他换衣裳时突觉头脑眩晕,一不留神,便跌倒在了地上。 “无事,一时有些头晕而已,没有大碍。”他风轻云淡地道。 他这样说,苏云瑶却一点儿也放心不下。 伤在心脉,非同小可,一想到那晚他高烧不退的情形,她的脸色便有些发白。 “不能掉以轻心,再请大夫来看看吧?” 说着话,她伸出手,想要拉他起来。 视线在她白皙的纤手上凝了一瞬,裴秉安下意识伸出大掌,握住了她的手。 劲挺大手严严实实包裹住了纤细的五指,干燥温暖的掌心与手背相触,熟悉的感觉与他十分熟稔的动作,让苏云瑶一时愣神了片刻。 还没等她回过神,跌倒在地的人已借力起身。 “抱歉......”恍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举止太过唐突,裴秉安的身形僵了僵,慌忙松开了握在掌心中的纤手,“我......我会错意了。” 手指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苏云瑶将手背在身后,不自在地甩了几下,好将那莫名灼热的感觉赶走。 “没事,”虽然有些尴尬,但她的神情很快恢复如常,只是与他说话时,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些距离,“将军现在感觉怎么样?严不严重?” 裴秉安负手而立,苍白脸色已如平常无异,“我感觉尚可,不用请大夫,你也不必担心。” 苏云瑶抬眸看了一眼他血迹斑斑的中衣,忧心没有减少半分。 本已开始愈合的伤口再次撕裂出血,血迹已经渗透了绷带和中衣,这种情况显然不容乐观。 而且,她怀疑军医署的大夫开的药,效果似乎并不怎么样。 “那再换次药吧,”因为担心他伤势加重,她的秀眉紧蹙,脸色也变得煞白不已,“若是明日还不好转,就再请大夫来看看。” 她的建议合情合理,不便再拒绝,裴秉安沉思一瞬,点了点头道:“好,我自己会换药的,天色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 离开后院,苏云瑶默默思忖了一会儿。 她的香铺生意蒸蒸日上,此前,她每日除了去香铺打理生意,还会经常逛一逛京都的长街商铺,了解每日的香料行市。 如今裴秉安在苏宅养伤,在他伤势没有痊愈之前,她还是多留在家里,督促他按时换药服汤,好让他快些好起来。 翌日一早,苏云瑶便去了后院。 晨光熹微,东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裴秉安却早已起身。 他自小习武,每日五更时分便起床练武,自律的习惯从未变过。 院中的石榴树旁,他身着黑色长袍,墨发束了个高马尾,星眸炯炯有神,脸庞一扫昨晚伤势未愈的苍白,呈现出原本的健康的冷白肤色。 他没有练刀,也没有射箭,而是如挺拔青山般屹立不动,行云流水般练起了拳法。 双拳倏然挥出时,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刃,拳法带着排山倒海的呼啸威势袭来时,石榴树的枝叶随之飒飒作响,一招一式之间,尽显刚猛力道。 而顷刻间,拳势收回,他的神色又变得沉冷平静如初。 只是余光瞥见院门处那抹静立未动的纤细身影,裴秉安稍稍挑起剑眉,将原本已打算练完的拳法,又从头习了一遍。 这次的拳法,特意收敛了几分刚劲的力道,又加了几招柔和的掌法。 他长臂伸展,双拳挥出,变换拳法时身形如大鹏展翅,白鹤亮相,动作沉稳又轻盈,姿态尽显优美。 目不转睛地看了他许久,苏云瑶杏眸中难掩惊诧,秀眉不可思议地蹙起。 和离之前,裴秉安习武练拳的时候,她也见过几次,却从未像这次一样——如果硬要打个比方的话,她觉得他好像不是在练拳,却像是在表演花拳绣腿? 奇怪的思绪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她自顾自轻轻晃了晃脑袋,将方才那莫名其妙的念头赶出。 也许他改了练拳的喜好也说不定,这不是她该关心的,她现在只在意他身上的伤势如何了。 一曲终了,看他缓缓收回最后一招拳势,苏云瑶缓步走了过去。 “将军今天好些了没有?” 裴秉安负手立在厅院中,额角挂着一层薄汗,垂眸看她走近了,他的唇角不易察觉地扬起。 “好一些了,多谢关心。” 视线在他的伤处停留了一瞬,见没再有血迹渗出,苏云瑶无声松了口气,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就好,早饭做好了,一起用饭吧。” 与她同住一院,还可以一起用饭,以往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如今,却是十分难得的机会。 神色毫无波澜地坐在案前用饭,裴秉安的心绪却如波涛般起伏不休。 用饭时,苏云瑶没动别的,只吃了一碗红枣糯米粥。 她用调羹慢慢舀着粥饭送入口中时,裴秉安默然看了片刻。 这红枣糯米粥,以前也见她吃过,后来他才知道,她服用的粥饭,爱吃的甜腻的蜜饯零嘴,都是为了防止因饥饿而产生眩晕之症。 和离之前,一位老大夫给她把脉看诊,曾说过让他为她熬煮八珍汤服用一年,因气血不足而导致的眩晕症状,便有望缓解。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告诉她这副药方,他们便签下和离书,分道扬镳了。 “气血不足的病症,没有看大夫吗?”沉默许久,他终于忍不住道。 苏云瑶意外地愣了片刻。 没想到,他竟知晓她有眩晕的病症。 这份迟来的关心,让她莫名有些感动。 想了想,她从荷包里倒出来几颗八珍蜜枣丸,托在掌心中,让他看了几眼。 “徐神医给我开的医方,坚持服用半年,眩晕的毛病便能痊愈了。” 那颗颗饱满圆润的褐色蜜枣丸,如鸟卵般大小,散发着清甜芬芳的味道,一看便是医者精心研制。 沉默数息,裴秉安悄然移开视线,英挺的剑眉紧锁,长指若有所思得轻叩着桌案。 在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那个与她青梅竹马的徐大夫趁虚而入,处处表现,实在是个强有力的劲敌。 ~~~ 傍晚时分,苏千山突然从学院回了苏宅。 书院的武先生患病,不得不给学生放了长假。 开春三月的武举考试迫在眉睫,回到家中,苏千山便去了院中的靶场练箭,没敢松懈片刻。 可武举要考骑射程文,在书院学了大半年,他觉得自己箭法虽有精进,但骑术与程文都平平无奇。 天色晚了,堂弟还在一丝不苟地练箭,苏云瑶既欣慰他的努力,却也十分发愁。 先生病了,一时半会儿也难找到合适的武举师傅,错过今年的参试,就得再等两年了。 给裴秉安送参骨汤的时候,一直在思忖着堂弟武举考试的事,苏云瑶有些神思不属。 端着参汤进门时,冷不防被门槛绊了一跤。 汤碗忽然从她手里的托盘上滑落,若非一只劲挺大手及时接住,恐怕参汤得泼满一地。 苏云瑶猛地回过神来,急忙上下打量了对面的几眼,才发现,参汤虽没都泼出来,但溢出的部分汤汁,却洒到了裴秉安的衣袖上。 她又急又窘,赶忙掏出绣帕,轻轻擦了擦他的袖子。 “你没烫到吧?” 那参汤温度不热不凉,裴秉安 沉声道:“没事,你刚才在想什么?” 方才走神是在想堂弟武举的事,但这是苏家的事,与旁人无关,苏云瑶不打算与他细说。 “没什么,你的伤口怎么样了?”他在苏宅养了两日伤,她现在只想知道他的伤势有没有在好转。 裴秉安沉沉看了她一眼,忽地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心虚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应该好转了一些。”他含糊地说。 苏云瑶思忖着点了点头,道:“那明日将军可以回府了吗?” 裴秉安沉默了一瞬。 “我突然觉得有些头晕,”他伸出长指按了按额角,再开口时,嗓音也变得干哑了几分,“伤势时而好转,时而变坏,反复不定,现在我还不能回去。” 他伤势未好,苏云瑶也不便赶他走,毕竟当初是他出手相救,她没有不感激他的道理。 亲眼盯着他躺着榻上,试了试他的额温,确认没有起烧热的迹象,她才不太放心地离开。 只是,她轻盈的脚步声刚离开后院,裴秉安便撩开锦被下了榻,无声去了前院。 他的贤妻 第67节 清朗月色下,前院的靶场中,一个高大挺拔肌肤黝黑的少年默不作声地练着箭。 他拉紧弓弦,一箭一箭射出,时而正中靶心,时而偏离三寸,虽有箭法天分,却不够精准沉稳。 苏千山要参加武举,他不在书院练箭,却回到了家中,应该事出有因。 想到苏云瑶方才心不在焉的情形,裴秉安瞬间了然。 骑射程文,恰是他所擅长之处,饶是那位徐神医医术再好,于这方面来说,定然一窍不通。 寂然无声的夜色中,他一拂袍袖,大步流星地朝靶场走了过去。 第62章 清晨,第一缕和煦的日光穿透云层洒向苏宅时,院中的靶场上,两道挺拔的身影,早已习箭多时。 微风拂过,一道利箭忽地破空射出,轻啸的铮鸣声倏然响起,箭簇精准地正中靶心。 “立身要挺,拉弓要稳,辨风向是顺是逆,估风速是急是缓,只要对这些了如指掌,拉弓射箭便会百发百中,不会失了准头。不管是应举考试,还是征战杀伐,都是一样的道理,只要对你要做的事了然于胸,知己知彼,便会百战不殆。” 苏千山挽着弓箭,抬袖抹去黝黑脸庞上豆大的汗珠儿,脖颈倔强地挺直一会儿,抿唇点了点头。 对于前姐夫一针见血的指正,他受教的同时,心里却也有些不高兴。 不高兴并非是因为前姐夫的指点,而是,前姐夫受伤住在堂姐的家里,让他觉得他居心不良。 “集中精力练习,若再用心不专,加罚百遍!” 看到苏千山眼神飘忽了一瞬,裴秉安立时剑眉拧起,拿出平时校场练兵的严肃态度斥道。 他威势迫人,比学院的武先生还严厉百倍,苏千山抿紧了唇,一声不吭地挽弓射箭,压下心头的疑虑,不再胡思乱想。 清早起来,对镜梳完长发,苏云瑶还没出屋,青桔便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小姐,将军在教千山练箭呢!你去看看吧!” 苏云瑶愣了会儿,“何时开始的?” 青桔眨巴着眼睛回想了一番,“昨晚就开始了,他们练了两个时辰才去睡觉,今天早晨天还未亮,便又开始了!” 她之所以知道的那么清楚,是因为她昨日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觉,趁小姐沉睡的时候,偷偷跑到院里舞枪弄棒,才发现的! 匆忙去了跨院里的靶场,苏云瑶缓步走近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靶场上,堂弟身姿笔挺地挽弓搭箭,凝神聚力,一连十箭,箭无虚发,次次正中靶心。 堂弟虽有天分,但短短几个时辰箭术又突飞猛进,功劳非裴秉安莫属。 苏云瑶缓缓深吸一口气,既觉欣慰高兴,又颇为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他先是救了她与青桔,又要给堂弟授学,这份天大的人情,她简直不知怎么才能还清了。 听到熟悉的轻盈脚步声,裴秉安负手而立,身姿不动如山,薄唇却悄然勾起一抹轻浅的弧度。 “将军,借一步说话。”苏云瑶小声道。 他回眸,恍若刚刚发现她来到了近前,神色淡然地点了点头。 离开靶场几步距离,他垂眸看着面前的人,沉声道:“有事要对我说?” 苏云瑶纠结了一会儿,视线落在他左胸的伤处,道:“你伤势怎样了?” 裴秉安虚虚按住伤口,剑眉蓦然拧了起来,“感觉比昨晚稍好了一点儿,但依然有头晕目眩的症状。” 听到他这样说,苏云瑶的心揪了起来,忙道:“今日再请大夫来瞧瞧吧,总不见好转,莫不是伤药不对症?” “不必,这等伤筋动骨的伤势,不会好转那么快,且得需要养上一段时日才行,”裴秉安顿了顿,突然以拳抵唇重重咳了几声,“莫不是,我住在这里叨扰你了?若是这样的话,我还是搬到军医署去吧......” 在军医署那样的地方养伤,如何让人放心? 再者,他住在这里养伤,还趁着闲暇之时给堂弟教习箭术,现在把他赶走,自己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人了? 苏云瑶急忙摇了摇头,“没有叨扰,你且安心在这里养伤,不要多想。” 得到她这样的承诺,裴秉安剑眉微微扬起,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既然如此,那就麻烦你了。” 一连数日,苏千山的骑射程文越来越好,裴秉安的伤势却时而好转,时而恶化。 苏云瑶的心弦一直紧绷着,连香铺都没怎么去,为防万一,还抽出大部分时间守在他身旁。 这日刚用了早饭,刘信打发人来给她送信儿,说是那只戒指查出了眉目,请她去一趟铺子。 到了凝香坊,苏云瑶去了二楼的账房,摒开旁人,刘信将崔大世留下的翡翠戒指拿了出来。 “小姐,这戒指出自城南坊一家叫做珍宝阁的首饰铺,我去铺子里看过了,这翡翠戒指是他们铺子独有的,值上千两银子。” 听到这间铺子的名字,脑海中突地想起一事,苏云瑶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秀眉。 这珍宝阁是林家的产业。 林家是何来头?那是太子殿下的外祖家。 暂且抛开这层关系不说,陆国公府的庶长女,即陆凤灵的庶姐,裴秉安的大表妹,嫁给了林相的长子林启盛。 他没有做官入仕,而是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产业遍布各行,这珍宝阁的东家就是他。 她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初她在裴府时,裴秉安的这位连襟妹夫,曾在年节时,往裴府送了一箱金银玉石做年礼。 裴秉安不受外礼,她的想法与他一样,那太过贵重的厚礼,她当即打发人送了回去。 当时她曾纳罕过,裴秉安看不惯亲舅宠妾灭妻的做法,与陆家少有往来,至于林家,他除了与林相朝堂共事,与那位表妹夫根本没什么私交。 不过,此后林家没再往裴家送过重礼,这件事,她便慢慢淡忘了。 经刘信这样一查,回忆罢往事,想到崔大世那满身的金银珠宝,苏云瑶又拧起了眉头。 正在她喝着茶沉吟出神时,楼下忽然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很快,有个女伙计跑上楼来,叩门进了雅室。 看到刘信与苏云瑶,她着急地说:“掌柜,东家,上次那个喝醉了酒买咱们铺子算盘的男子又来了,挑三拣四吆五喝六的,扬言要砸了香铺。” 刘信冷笑一声,握紧了双拳。 自香铺名声大噪,生意越来越好后,每过段日子就有来胡乱生事的。 他先礼后兵,若是对方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这双拳头,也不是好惹的。 “小姐,我去招待招待他。” 还没等他大步跨出房门,苏云瑶掸了掸衣襟起身,温声道:“我去吧。” 留下了崔大世的戒指,就是为了等他再来这一日,既然他来了,她自然要会一会。 凝香坊一楼的柜台上,摆放着苏荷香与清味香,有线香、盘香、香丸与香饼 几种样式供顾客挑选,除了这两味镇店之宝,柜台里还有贵重一些的香料,如灵白、沉香、檀香与龙涎香等。 只是这些香饼与香料,崔大世通通都看不上眼,他翘着二郎腿坐在店中央的椅子上,两只鼻孔朝天,不屑地冷笑着。 “你们香铺名声在外,我以为那香饼有多好,没想到,连大爷我熏衣裳的普通香料都比不上,就这还好意思说是镇店之宝?今天不拿出让我满意的香料来,我砸了你们的破店!” 他分明是在找事,几个女伙计没见过这样狂妄自大的顾客,彼此面面相觑,不敢多说什么。 气氛紧张凝滞中,隔着轻纱看了几眼崔大世,确认他没有醉酒,苏云瑶缓步走了过来。 这次他十分清醒,却到香铺来无中生事,处处刁难,必然是有原因的。 若非是有人故意打发他来惹事,便是因为之前价值千两的戒指换了把铁算盘,他后悔了。 只不过,当时当着众人的面用戒指换算盘,现在反悔无用,他总得找个由头讨回来。 思忖片刻,苏云瑶微微一笑,将那枚翡翠戒指放到他面前,轻声道,“公子,你的戒指,还请收好。” 看了眼自己价值千两的宝石戒指,崔大世愣了一愣。 穷人乍富,醉酒时财大气粗打水漂的银子,清醒后,他后悔地捶胸顿足。 今儿来,他就是借机要回自己的戒指,没想到,还没等他发作,眼前的人倒乖觉,先一步奉了上来。 “公子相貌堂堂,气宇轩昂,一看便不是普通人,那日公子喝醉了,小店留下公子的信物,正是期待今日公子再次光临,还请公子移步楼上,喝杯清茶,慢慢挑选香料。” 眼前的女子戴着帷帽,嗓音轻柔,几句褒奖的话砸下来,崔大世伸出戴着金光闪闪戒指的手摸了摸丑陋的疤脸,深觉受用。 “好,大爷去楼上挑选,有什么好的,都给我送上来。” 到了雅室,苏云瑶亲手拿了几味香饼,放到了桌子上。 只不过,那香饼放在眼前,崔大世鼻子不通气,闻不出什么味儿来,反倒是盯着那白皙纤细的手,下意识舔了舔唇。 面前的女子戴着帷帽,一层轻纱遮着面容,让他看不真切,但他莫名觉得,她的婀娜身段,动听嗓音,与裴将军的那个前妻有几分相似。 那个女人生的貌美,他只见过一回便念念不忘。 只可惜他辈分低,家境差,与她有着天壤之别,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是冒犯。 可现在不一样了,仗着裴家的势,还有姑姑送来的银钱,他现在是腰缠万贯的人物,底气足得很。 眼前这个小娘子的手,他摸上一摸,也不怕她叫喊出声来。 这样想着,崔大世咧嘴嘻嘻一笑,粗短的五指往那只纤手旁移去。 察觉到他的动作,苏云瑶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秀眉嫌恶地皱了皱。 “公子姓崔?”忍着恶心,她微笑问道,“我见识浅薄,没听说过崔家,只记得先前裴大将军府上有位姓崔的娘子,曾到小店买过香饼。” 崔如月自然没有来过,她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将话头引到她身上去。 果然,崔大世半点不妨,嘻嘻笑着道:“姑娘,这样来说,咱们早有缘分!你说的那位崔娘子就是我姑姑,她是裴大将军的弟媳,现在整个裴府都归她管,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你认识我,就认识了我姑姑,也就相当于认识了裴大将军,以后,你的香铺有我给你撑腰,生意会越来越好!” 他说着,便急不可耐地凑了过来,苏云瑶忽然起身端走了茶盏,道:“公子,稍等,茶凉了,我倒些热茶。” 背对着他,重新倒了盏热茶,苏云瑶神色如常地放到他面前,微微笑了笑。 “公子,实话实话,在京都做生意不容易,我正发愁背后没有大树可以依靠,以后有公子能够为小店撑腰,我实在三生有幸,”说着,她话锋突地一转,满是好奇地问,“公子是见过世面的人,我却不一样,裴大将军的名字如雷贯耳,我见都没见过,他这么大的官职,裴府是不是坐拥金山银山,富得流油呢?” 崔大世嘿嘿一笑,得意地挥了挥金灿灿的五指,“那还用说?就这些,都是我姑姑随手送给我的,那才只是冰山一角,他府里还有许多宝贝呢,以后我带你去开开眼。” 苏云瑶勾了勾唇,道:“公子喝口茶,慢慢与我细说。” 喝了半盏茶,崔大世嘀咕了几句,却忽然咚的一声,昏昏沉沉地趴到了桌子上。 转眼间,打雷似的鼾声在房内响起,他呼呼睡了过去。 他的贤妻 第68节 苏云瑶摘下帷帽起身,拧眉看了他几眼。 茶盏里放了些蒙汗药,够他睡半个时辰了。 “等他睡醒了,找个借口打发他离开。” 吩咐完刘信之后,她便坐车回了苏宅。 回去的路上,下意识摸着手腕上的绿玉镯,苏云瑶一直在默默思忖。 朝堂上的事,她尚不了解,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林家往裴家送厚礼,崔如月视财如命,不知收了多少东西,收人钱财便是受贿,那就相当于将把柄递到了别人手中。 想到先前裴秉安惩治了常家少爷,连太子殿下的面子都没给,苏云瑶便有些担心。 好在她发现得及时,这件事,应该还有回转的余地。 一回到宅子,她便赶紧去了后院。 不过,推开厢房的门,却不见裴秉安的影子,不知他去了哪里。 正打算离开厢房,去外面找他时,苏云瑶的脚步忽地一顿,秀眉疑惑地抬了起来。 那靠近窗户的桌案上,放着一只玉白瓷瓶。 那瓷瓶里原是盛放伤药的,此前在军医署时,李军医开的正是这样的药,她见过。 只是,她记得清清楚楚,那瓷瓶是浅棕色的木头瓶塞,而这只瓷瓶的瓶塞却是红褐色的。 这瓶药,与她先前见过的那瓶,难道不一样? 犹豫几瞬,她轻步走了过去。 第63章 瓷瓶里的药粉,散发着苦涩的味道,仅剩下了一点儿,与之前的伤药,气味截然不同。 苏云瑶轻轻嗅了一会儿,秀眉蹙了起来。 想到裴秉安时好时坏的伤势,一个怀疑的念头莫名从她的脑海中冒出。 屋外忽然响起沉稳的脚步声。 没多久,裴秉安大步流星地跨进门槛,神色轻松地走了进来。 早在他进房前,苏云瑶已将伤药放回了原处。 此时,她将他的锦袍抻平了挂在衣架上,动作仔细而轻柔,就像没和离之前,她每次帮他解开外袍,将衣袍放置起来那样。 这样平淡温馨的情景,让裴秉安一时生出了某种错觉。 好像这个家中只有他们两人,没有外人打扰,他们一直过着这种普通而温情的生活,夫唱妇随,恩爱和美,根本没有和离过。 默然片刻,沉甸甸的视线望着眼前的纤细身影,裴秉安阔步上前,低声道:“云瑶。” 似乎刚刚察觉到他进房,苏云瑶讶异地扬起秀眉,抬眸打量了他几眼。 他白皙的额角挂着一层薄汗,因为胸口的伤势,左臂不便抬起,只能握拳置于身后,身形却依然笔直挺拔。 她掏出绣帕,示意他擦一擦额头的汗珠。 “将军刚才去哪里了?” 她的绣帕,边角绣着几朵紫薇花,散发着独属于她的清淡幽香,裴秉安攥在掌心中,垂眸沉沉看了几眼。 “带千山去骑马了,你找我有事?” 苏云瑶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他住在这里养伤的同时,还在指点堂弟的课程,这让她十分感激。 可想到那瓶伤药...... “将军该换药了吧?”她微微一笑,温柔地说,“将军辛苦了,今天我来给你换药吧。” 说着,没有给他留下拒绝的机会,她便轻轻拍了拍面前的椅背,示意他坐下。 她的举止那样自然,就好像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小事, 裴秉安迟疑一瞬,坐在了椅子上。 “可是这瓶伤药?”苏云瑶从桌案上拿起药瓶,缓步走到他身旁。 那伤药,她应该不知道是何作用,裴秉安别过脸去,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悄然捏紧手里的药瓶,苏云瑶垂下长睫,轻声道:“将军把外袍解开吧。” 脱下外袍,解开中衣,精壮结实的胸腹袒露出来,左胸上方,一条大约三寸长的蜿蜒丑陋的伤口赫然现出。 苏云瑶目不斜视地盯着那道伤口,眼睛像被猛然刺痛了一下,泪水差点难以抑制地夺眶而出。 自他那日受伤后,只给他上过一次药,那次伤处血迹斑斑,她整个人处于慌乱中,不曾觉得害怕。 现在看到这伤处,想到那日他的伤势如此凶险,她紧紧咬住了唇,才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疼吗?”将药粉均匀地撒在他的伤口,她吸了吸鼻子,轻声问。 “莫要担心,区区小伤,何足挂齿?” 裴秉安一双大掌握拳,神色如平常般沉冷无波,只是一双黑沉的眸子,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人。 看到苏云瑶担心他的伤势,他暗自庆幸自己招数高明,又生怕被她发现真相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住在她的宅子足有半月之久,他身上的伤势快要好全,这伤药几乎用尽,已无法再拖延太久。 想要与她说的话,他不能再憋在心里了。 否则,万一那个徐大夫先他一步,他只能后悔莫及。 “云瑶,”裴秉安默然深吸口气,劲挺的大手忽然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 手腕一紧,苏云瑶蓦然愣住,一双杏眸微微瞪大,疑惑地看着对面的人。 深深凝视着眼前的人,裴秉安沉声道:“你我和离的这些日子,每日每夜,我都辗转难眠.......” 他顿了顿,长指悄然握拳,默默鼓足了勇气。 “云瑶,裴府离不开你,府中长辈和弟妹还需要你照顾,中馈也需要你打理,我......我也离不开你,我们和好吧。” 愣了一会儿,视线落在他的伤处,只见那本已愈合的丑陋伤口,竟开始缓慢地渗出鲜血,苏云瑶倏然拧紧了秀眉。 果然,她猜测得不错,他的药分明有问题! 之前她便怀疑过,以他的身手对付那几个匪贼,不该在胸腹要害之处受这么重的伤,加之他舍近求远,偏要去军医署看伤,以及那个李军医敷衍塞责的举动...... 宋婉柔离开了裴府,他身边无人照顾,他处心积虑地接近她,就是为了让她重回裴府当他的贤妻,为了这个目的,他竟然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苏云瑶猛地甩开了他的手。 因为被他欺骗这么久,她又急又气,怒气一下窜到了头顶,身体都因生气而微微发抖起来。 她本想大声骂他几句,可他身上的伤口不是假的,她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他,一开口,豆大的泪珠情不自禁地滚滚落了下来。 “你怎么能骗我?” 害她日夜提心吊胆,怕他一命呜呼,害她这些天寝食难安,每天都挂念他的伤势。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看到她气急而泣,裴秉安手足无措地握了握长指。 成亲那三年,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温柔乖顺言笑晏晏的,他从来没见过她生气垂泪的模样,一时之间,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云瑶,别哭了,是我不好。”暗悔自己不该使用苦肉计,裴秉安神色罕见地慌乱了几分。 他摸出帕子,想要为她擦一擦眼泪,可眼前的人早已退后了几步,与他保持着疏离冷淡的距离。 “裴将军,你怕是忘了,我们早已和离了,”苏云瑶抬手抹去脸颊的眼泪,竭力让自己尽快镇定下来,“我从来没想过再回裴府,也不会再与你和好,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以后再也不要有任何瓜葛!” “云瑶......” 裴秉安想要上前一步,但看到她冷漠而戒备的眼神,便悄然顿住了脚步。 胸膛沉闷地起伏数息,喉头似被酸涩地哽住,半晌,他才艰涩地吐出几个字。 “抱歉,是我自作多情了。” 苏云瑶冷冷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一眼。 “那天你救了我与青桔,住在这里的日子,你还教授了千山不少本事,虽说你骗了我,论理来说我还是欠你情分。不过,近日我发现你府里有人收受林家的金银,告诉你这件事,那我便还了你的情分,不欠你什么了。” “自此以后,我与将军,再不必相见了。” ~~~ 夜色沉沉,静思院中漆黑一片。 院中的南书房,亮着微弱的幽冷烛光。 裴秉安负手立在窗前,身形如被冻住的石像般,良久未动一下。 李军医从边境回来,带来了赵将军的口信,可如实说完之后,眼前的人似没听见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边境军的军粮,历来都是从临近州县的粮仓运送过去,这几年,军粮年年不足,原以为是朝廷拨给的数量不够,可今年军粮非但不足,还大都生霉,显然是以次充好,赵将军顺藤摸瓜查去,才发现......” 重复了一遍,对面的人仍然不见动静,李军医无奈啧了一声,“早说过了,要你慎重,现在被人发现赶出门来,不是自作自受?” 闻言,裴秉安转过身来,唇角抿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那锐利沉冷的视线沉甸甸似有实质,李军医只觉身上冷飕飕的,忙道:“算了,是我多嘴,我不该说,行了吧?” 国事为重,个人之事,当置于之后。 沉默片刻,裴秉安道:“赵将军调查的证据呢?拿给我看。” 李军医打开药箱,从箱子夹缝里摸出厚厚一沓盖了红印的粮册,他打着去巡诊的名义去了边境,不曾引人注意,这些证据才能安然无事地带回来。 翻阅了几页粮册,裴秉安的脸色越来越沉,几乎像覆了层冰霜。 大雍朝国库吃紧,军费不足,每每提及此事,林相总是长吁短叹,忧心忡忡,谁知他道貌岸然,竟纵容其子染指军粮,牟取暴利,中饱私囊。 不过,想到苏云瑶提及裴府有人收受林家财物,裴秉安神色一凛,剑眉几乎拧成了一团。 她绝无虚言,定然是已查到了什么。 他的贤妻 第69节 后宅之事,他一向甚少理会,自与苏氏和离之后,裴府中馈皆交于弟媳崔氏打理,他更是没有过问过。 沉思许久,他差人将庶弟裴文仲叫了过来,当面质问。 “崔氏当家理事,你身为丈夫,可知她收受了外人多少厚礼?” 裴文仲低眉垂眼站在长兄一旁,闻言,冷冷一笑,面不改色地道:“大哥听谁说的?如月打理着府里的事,每天操心劳累,天不亮就要去花厅点卯应事,还要伺候母亲与祖母,她天天累的腰酸背痛,一个字儿的怨言都没有,旁人不知道,我这个当丈夫的都看在眼里,就算她做的不好,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谁故意挑拨是非,在背后胡乱编排她?” 裴秉安垂眸,情绪难辨地看了几眼自己的庶弟。 裴文仲才能平平,既没有读书应试,也没有立军功,而是因兄长赫赫战功,荫封了一个户部六品主事的官职。 夫妻一体,崔氏收礼,他不可能不知道。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庶弟同时身兼丈夫、父亲与朝廷官员的身份,竟然巧舌如簧,颠倒黑白,与内宅妇人一样,贪财好利,不知轻重。 “再给你一次机会,实话实话。”裴秉安冷喝一声。 长兄气势威冷,裴文仲被吓了一跳,脸色霎时变白了。 “一......一千两......” 裴秉安冷冷看了他一眼。 顶着他锐利的视线,裴文仲害怕地咽了咽唾沫,小声道:“一......一万多两。” 一万多两,受此巨额贿赂,裴府当治重罪! 裴秉安无力地闭了闭眼眸。 让庶弟离开后,盯着窗外浓黑一团的夜色,他负手伫立,眸底满是郁色。 他本以为,裴府上下和睦,众人一心,其实那不过是因为苏氏持家有道,一切井井有条,府中诸人安分守己。 而自她离开后,府中乌烟瘴气,若非她提醒,他还不知,府中竟已生出这种大祸事来! 他早已后悔与她和离,也深知,无人能够替代她在他心 中的位置。 可她,却再也不肯与他相见了。 第64章 林家通过珍宝坊送到裴府的金银玉石,合计万两有余。 害怕兄长的威势,裴文仲没敢隐瞒,可回到瑞香院,嫌他蠢笨无能透漏了出去,崔如月又气又恼,恨不得挠花他的脸。 “大哥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你就这么傻?” 喝退丫鬟仆妇,她抱出来只檀木箱子看了又看,里面放着一箱子金灿灿的足金元宝,沉甸甸足有五百两,光这样的箱子她就收了两个,除了这,还有数不清的金银玉饰。 “我倒是不想说,可大哥看样子知道了,拿出一副审我的架势来,我哪敢不说?” 这些金元宝,裴文仲也看得两眼发直。 他是个庶子,府里的爵位轮不到他继承,领了个户部六品的虚职,也没多少俸禄,大哥有高官厚禄,裴府也盛名在外,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只有这些金银之物,才实打实是他们两口子的东西。 想到大哥要他们把东西交出来,他就心疼得厉害,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崔如月滴溜溜转了转眼珠子,道:“你说,大哥让我们交出去,他想做什么?” 裴文仲直勾勾地盯着箱子,“那我哪能知道?” 崔如月嘴角一撇,低声道:“大哥总不会让我们把受贿的事认下,去官府认罪自首,让皇上发落降罪吧?” 裴文仲拧起眉头,沉默不语。 以他对大哥的了解,他秉性刚直,眼里容不得沙子,更不允许裴府受贿,八成真得会这样做。 他不吭声,崔如月却冷笑一声,狠狠咬牙戳了戳他的额角。 “你动动脑子,但凡不傻,都不会这样做!谁会知道裴府收了财物?只要我们不说,珍宝坊的掌柜更不会说!再者,大哥认罪自首,对裴府有什么好处?难不成大哥真想我们两口子被罚去监狱?我看,该不会是大哥知道我们收了外人的好处,心里不自在,他要回去,是想自己私吞了这些东西吧?” 裴文仲烦躁地挠了挠头。 成亲这些年,家里的一切大事小情,他都听崔氏的,但这一次,听到她这样的分析,他觉得她看错了大哥的为人。 “那你说,到底该怎么办?要不我们把东西都给大哥,任凭大哥处置?” 那些金银宝贝,崔如月一个子儿也不想交出去,想了半天,她脸色变了几变,咬牙说:“不管大哥怎么想,大不了把银子交给他,反正我们不能进监房!老太太最疼我,我明儿去找老太太,让老太太给我做主!” 翌日一早,裴秉安去桂香堂请安。 他声称军务繁忙,细算起来,已许多日子没回府了,老太太见了他,又想又怨。 自长孙媳离开裴府后,府里的仆妇丫鬟走了大半,连她身边最能干的丫鬟秋红也走了。 身边没个得力的丫鬟,前些日子她去菜园子摘菜不小心崴了脚,等了半天无人来扶,只好拄着拐杖艰难地挪回了屋,现下那崴伤的右脚还没好,且得养几个月呢。 “你不要总是扑在军务上,赶紧娶个媳妇进门才是正事。” 老太太叹气,稀疏的眉头拧了起来。 以前苏氏在府里时天天请安侍奉,本觉得不过是寻常之事,可她走了以后,身边没有了长孙媳伺候,竟哪哪都觉得不习惯起来。 若是苏氏还在,不说别的,她不会身边无人照应,以致扭伤了脚。 现在回想起来,若论模样性情,倒是没人赶得上她,不过是门第差了些,也算不上多大的毛病。 她甚至有些后悔,当初长孙与她和离,她没有拦着。 “苏氏......她可再嫁了?”看着长孙消瘦苍白的脸庞,老太太心中疼惜,清了清嗓子问道。 太后去世不到一年,现在尚在国丧之中,侯爵之家不能嫁娶,可苏氏离开了裴府,她一个平民百姓,是可以再嫁的。 况且,不偏不倚地说,以她生得那副花容月貌,虽未必能嫁入裴家这样的高门贵地,但再嫁个富足之家的子弟,那肯定是绰绰有余的。 闻言,裴秉安沉郁的心底,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现在是没有再嫁。 可也许不久,就会与那位徐大夫携手相伴,喜结连理。 她连多看他一眼都不肯。 从今往后,他既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再去打扰她的生活。 他只能伫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与他渐行渐远,越来越好,独留他一个人痛彻心扉,深夜难眠。 “苏氏已经离开,她的事与裴府没什么关系,祖母也不要再提起她了。”沉默许久,他艰涩开口。 老太太叹气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崔如月脸上挂着泪,一左一右拉扯着两个孩子,哭哭啼啼地走了进来。 “祖母,”仗着老太太偏疼,她往屋里一站,用帕子捂着脸哭了起来,“大哥昨晚叫了文仲过去审问,说是我们犯了错,我来这里认错,听凭大哥处罚!” 老太太看了看两个宝贝重孙,又看见她含泪的模样,顿时心疼起来。 “你大哥在这里,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好,哭什么?” 隔着指缝,偷偷瞧了眼大哥沉冷的脸色,崔如月定了定神,如先前所计划的那样,抽噎着说:“我打理府中中馈大半年了,去别家府上做客,人家知道我是当家理事的,少不得给我几分脸面,与我说些好话。” 老太太把两个重孙搂在怀里,闻言点了点头。 裴家是伯爵门第,长孙是武官之首,裴家的人到哪里去,外人都得给几分薄面,这原是应该的。 “你说犯了错,到底是什么错处?” 崔如月吸了吸鼻子,往老太太跟前一跪,哭道:“祖母,我哪知道外面的人居心叵测!那次我去珍宝坊,不过是想挑些首饰,那铺子的掌柜便拉着我套近乎,一来二去就熟了,我与掌柜娘子玩了几回叶子牌,她输给了我好些东西,她一没求裴府办事,二没要裴府照应,我也就没多想,输给我的东西,我便都收下了。” 老太太脸色突然一变。 外人行贿的手段多样,这借着玩牌的名义输给牌家,若是数目少也就罢了,若是数目可观,以朝廷律法规定,一样是私受贿赂。 “她给了你多少东西?” 崔如月抹了抹眼泪,说:“两箱子金元宝,还有些玉石首饰。” 听见这话,老太太顾不得扭伤的脚,拄着拐棍子站了起来,气得提棍子就要朝她打去。 若非团团和满满扯住她的衣襟喊着曾祖母,老太太的拐棍子就当真落到了她身上。 老太太动了怒气,气得眼冒金星,大是大非面前,她没有老糊涂,分得清轻重。 “你真是不知死活,枉我疼你,这哪是收林家的银子,你不知其中深浅,这是要文仲的命啊!” 崔如月一听,慌得抱住老太太的腿,哭眼抹泪地说:“祖母,我愿把金银都交给大哥,这件事,只要大哥不说,谁能知道?团团满满还小,他们离不开爹娘啊!” 事关重大,痛骂了二孙媳几句,让她带着孩子先回去,老太太闷气堵在心口,不禁老泪纵横。 儿媳罗氏身体不好,长孙媳苏氏和离后,府里没有当家理事的,她本是高高兴兴让二孙媳打理这个家,没想到,她竟做出这等错事来! 收受贿赂,数额不菲,削官事小,只怕得受死罪! “安儿,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毕竟是你的兄弟和弟媳,总不能让他们丢了性命,依你看,这事该怎么办?” 方才崔氏哭天喊地,裴秉安一言未发,冷眼旁观。 这件事如何处理,他心中已有打算。 只是,凭着兄弟情分,他可以替庶弟与弟媳受这一次过,担上全责,但以后,他们需要自省自立,不能再闯祸生事了。 裴家祖宅 在齐县,家中尚有几十亩祭田,也有族中私塾,可供孩童入学启蒙。 “祖母,明日就让文仲与崔氏带着团团和满满回老家吧。” 事已至此,没有更好的法子,老太太心酸地掉着眼泪,半晌才说出话来:“安儿,那就苦了你了。” ~~~ 御书房中,八足盘龙香炉升起袅袅香雾,散发着浓郁的芬芳。 元德帝垂眸盯着龙案上的粮册,沉吟了许久。 “慎之,你是说,这军粮生霉,是林相的长子林启盛指使人以次充好,从中牟利?” 赵将军送来的粮册,记录着军粮从哪处州县粮仓运出,途经谁手,证据确凿,只需朝廷差人前去核实即可。 他的贤妻 第70节 “回皇上,正是如此。”裴秉安沉声道。 闻言,元德帝突然偏过脸去,撕心裂肺得重咳起来。 他早过天命之年,龙目含威,身姿肃挺,鬓发却覆上了霜白。 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积劳成疾,近日又染了风寒迟迟未愈,龙颜已显疲态。 重咳声在御书房回荡许久,元德帝挥了挥手,裴秉安会意,上前将香炉熄灭。 天子近侍没在房内,他倒了盏热茶奉上。 喝了几口茶,元德帝的咳喘平息下来,眸光沉沉地看着自己最得意器重的臣子,良久未语。 慎之的表字,是他亲自为裴秉安取的。 六年前,他一战收服西金,边境安稳至今,大雍朝才得以休养生息,百姓也不再受战乱之苦。 惜才爱才,他把人召到京都,任金吾卫上将军,持金字令牌,可随时进出皇宫,商议军务。 只是,移目看向龙案上请罪的折子,元德帝靠在椅背上,龙颜不悦,默然不语。 裴府受贿,他如数归还贿银,自请削官去爵,受杖脊、流配之刑。 暂且按下此事不谈,元德帝咳嗽几声,道:“依你之见,军粮一案有谁来查合适?” 裴秉安拱手道:“臣与林相均牵涉其中,不便举荐,还请皇上定夺。” 话音刚落,秉笔太监进了御书房,道:“皇上,景王殿下来了。” 还没等元德帝开口,转眼间,景王萧祐已大步走了进来。 他是个闲散王爷,不领什么要紧差事,只管着宫里的尚香局,平时喜欢收集各处的香饼香料,供给宫中使用。 御书房里所用的香饼味道浓郁,近日元德帝龙体有恙,于病情不利,不便再用。 到了房里,先看了一眼熄灭的香炉,萧祐眉峰扬起,笑着道:“父皇,儿臣听说京城有一家叫凝香坊的香铺,铺子东家调的一手好香,尚香局做的香差强人意,要不我去凝香坊试试?” 听到凝香坊三个字,裴秉安薄唇悄然抿直,锐利的眼神落在了他的身上。 第65章 凝香坊来了位贵公子,身着玉白锦袍,发束金丝玉冠,身材颀长,凤眸深邃,鼻梁高挺,龙章凤姿,气度非凡。 只是来人看过坊中的几味香饼,自顾自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太满意的模样。 “你们东家在吗?” 东家在后院指点香匠们制作熏香,女伙计道:“公子稍等,我去通传一声。” 后院中,香匠们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炮制着灵白草。 这味香料来自西域,是苏荷香的重要原料之一,当初从西金商队中购得数百斤,足够香铺近一年所用了。 只是,灵白香料的炮制极其复杂,香匠们分工合作,花费数道工序,才能制出味道清幽绵长、绝无仅有的熏香来。 因苏家经营香料产业多年,娘亲最擅调制熏香,苏云瑶自小耳濡目染,深谙其中精髓,才能保证工序不会出错。 可是对外面的香铺来说,其中技艺根本闻所未闻,更别提模仿超越,这也是凝香坊名声在外,日进斗金,如一骑绝尘般将其他香铺甩在后面,而无需担心竞争对手的原因。 “东家,有个贵公子来买香饼,铺子里的熏香他好像没看上,还想要见您。” 苏云瑶拿起一块香饼,细细辨识着其中的桃花、荷花清香各占了几分,闻言,她思忖片刻,道:“既然没有相中的,就找个借口,先请他走吧。” 京中富贵人家多,出手阔绰得更不在少数,按理来说,这样的贵客,她应当接待才是,不过,香铺现在生意太忙,她分身乏术,没功夫单独为贵客调制熏香。 女伙计去传话,不久后,她去而复返,脸色还带了几分焦急与不知所措。 “东家,那公子不肯走,说他很有诚意想要见您,要在铺子里等您,直等到您什么时候有空见他,他才会离开。” 苏云瑶微微扬起秀眉。 对方既然这样说,她倒不好避而不见了。 香铺里,萧祐耐心地等了一刻钟后,终于看到,铺门处走进来一个身姿纤细,花容月貌的年轻姑娘。 只是来人还没走到他的面前,他盯着她愣了片刻,忽然笑道:“没想到,凝香坊的东家,原来是苏娘子!” 数月之前,护国寺见她于马背上挽弓射箭,飒爽风姿至今在他脑海中萦绕,他问过郡主表妹她的来历,单知她是裴将军的前妻,没曾想,她还是凝香坊的东家! 苏云瑶顿住脚步,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 男子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生了双深邃乌黑的凤眸,眼尾一颗小小的红痣,看上去有些面熟。 神思恍然片刻,眼前的脸庞,逐渐与记忆中仅见过一面的那个年少稚气的孩童重合,苏云瑶猛地回过神来,悄然掩住腕上的绿玉镯,福身行了个礼。 “不知景王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萧祐纳罕,抬手指了指自己:“你见过本王,记得本王?” 苏云瑶看着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她跟娘亲来京都时,曾见过他一次,只是一晃多年过去,他不记得她了。 旧事不必再提,娘亲也不想她与他们相认。 她随便找了个借口敷衍过去,“殿下去裴府时,民女曾远远看见过殿下。” 裴府老太太过大寿时,景王曾亲自到裴府贺过寿,那时她还没与裴秉安和离,她这样说,景王应该不会觉得意外。 听到她的话,萧祐若有所思地扬起长眉,细细回想了一会儿,没曾想起什么来,便只好作罢。 “苏娘子,今日我来,是有事找你相商,”既然相熟,他便开门见山地说出来意,“听表妹说,你调香的手艺了得,本王急需一味与众不同的熏香,你能不能帮本王一二?” 闻言,苏云瑶下意识抿紧了唇。 景王殿下口中的表妹,定然是永嘉郡主了。 自她烧热生病以后,徐长霖去了长公主府,她已有将近一个月没见过他,也不知郡主病情怎样了。 请景王到了雅室谈事,苏云瑶思忖许久,终于忍不住道:“殿下,听说郡主她身体有恙,不知现在可大好了?” 萧祐拂袖在椅子上坐下,闻言并不意外。 那日她在护国寺与阿斯王子比试,永嘉与陆姑娘便都去给她加油鼓劲,想必她们相识,所以她才关心过问。 “前些日子是生了回病,多亏照料她的徐大夫医术高明,经过这一场烧热,她原来的肺症竟痊愈了,想来不日便能出府了。” 永嘉郡主病愈是好事,欣慰高兴之后,苏云瑶垂下长睫,情绪难辨地笑了笑。 “殿下找我,要调制什么熏香?” 凝神回想着十多年前父皇最喜欢的熏香,萧祐长指轻轻叩着桌案,说:“有一种香,有沉香、檀香的醇厚,闻起来却像清淡的紫薇花,其中似乎混合着微甜的梨汁,还有一丝苦辣的味道,这种熏香不仅可以治疗偶尔发作的头疾,还可以怡情养性,安神助眠——苏娘子可会调制这种香?” 闻言,苏云瑶忽地一愣,刚刚端起的茶盏蓦然从手中滑落。 茶盏落在桌案上,泼溅出去的褐色茶水,打湿了萧祐的白色袍袖。 第66章 温热的茶水忽然泼洒出来,褐色洇湿了玉白色的袍袖。 若是旁人,只怕早已皱起了眉头,萧祐却淡定如常,只是扬起衣袖看了看,唇畔依然挂着笑意。 “怎么,我提的问题让苏娘子为难了,为此不惜泼了本王一盏茶,好让本王知难而退?” 他语调轻松诙谐,苏云瑶定了定神,心底的尴尬与紧张悄然化为无形。 “殿下说笑了,是我不小心,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她踌躇了片刻,想请他换下打湿的衣袍,只是他带着两个侍从前来,两人候在外面护卫,并没有携带替换的衣物。 萧祐毫不在意地挽起半边衣袖,微笑道:“无事,本王只关心,苏娘子能否帮本王的忙?” 苏云瑶心有顾虑,不由迟疑了一会儿。 景王提到的香,她再熟悉不过,可那味香,她却不能轻易示之于人。 “殿下是自用,还是......” 萧祐坦诚地道:“实不相瞒,并非本王自用。父皇喜欢用这味香,只是尚香局调制出来的香,总是不合父皇心意。本王到你这里来,也是为了碰一碰运气,若是你觉得难做就算了,本王不会为难你。” 他这样说,苏云瑶几乎没有犹豫,便立刻下定了决心。 俗话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开香铺做生意也是如此,若是其他铺子能为皇宫甚至皇帝调制香料,只怕求之不得,可于她来说,却全然不是如此。 如果没有遇到难处,她只想低调地开铺子赚银子,不想与其他是非扯上干系。 但景王亲自到此,她若是试都不试便直言拒绝,难免拂了对方的面子。 她轻轻拧起秀眉,温声道:“殿下所提的香,民女略听说过一二,要不我尽力试试,如果力不能及,还请殿下不要责怪。” 她既然愿意一试,萧祐便觉得没白来一趟。 “那就麻烦苏娘子了,那本王过几日后再来。” 送走景王殿下,苏云瑶伫立在二楼的雅室窗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长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心事重重。 过了许久,青桔提着串糖葫芦从外面回来,兴高采烈地推开房门时,看到小姐竟还在莫名发呆。 “小姐,你在看什么?”她咬了大大一口酸酸甜甜的糖葫芦,满脸疑惑。 听到她的声音,苏云瑶恍然回过神来。 “没什么,”她想了想,轻声道,“去给我把八珍蜜枣丸取过来。” 青桔点了点头,去旁边抽屉里找出小姐惯常盛放蜜枣丸的瓷瓶来。 只是,她随手晃了几晃,那瓷瓶里竟空空如也,一颗蜜枣丸都没有了。 “小姐,徐公子怎么这么久没来啦?蜜枣丸吃完了,我去问他要去。” 话音刚落,还没等苏云瑶回过神来,咚咚的脚步声响起,转眼间,青桔已向外跑去。 可还没走出门,她便立刻叫住了她。 “青桔,不要去了,”苏云瑶轻抿着唇,眸光遥遥望向长街的尽头,无声叹了口气,“徐神医如果有闲暇的话,会来的。” 城南坊的徐宅,正门大开,长公主萧瑜亲自到访,徐夫人盛装接待,脸上挂着灿然笑意,亲手奉上热茶。 他的贤妻 第71节 “殿下请用茶,雪顶茶,我记得你爱喝的。” “你我相识多年,何必如此客气?打发丫鬟上茶就是了,”长公主微笑啜了一口茶,想到女儿孱弱的身体终于好转,眼圈忽然有些泛红,“我这次来,是要谢你的,若不是这些年长霖悉心帮永嘉调理身体,我都没想到,她能好全。” 徐夫人忙道:“当初要不是殿下仗义执言,保全了徐家,我们哪里还有今日?殿下对徐家大恩大德,我们无以为报,这是他应该做的。” 说起过往,长公主不由叹了口气。 当初徐家女儿进宫成为皇兄妃子,颇得宠爱,若非受宫人蛊惑谋害太子,徐家也不会受牵连。 思及日前女儿对她所说的话,长公主垂眸沉吟了片刻。 虽说徐家如今无官无职,但徐长霖一表人才,医术非凡,女儿对他喜欢已久,她这个当娘的,不在乎什么门第,只希望女儿能够平安健康,开开心心。 她今天亲自来徐府,就是想将两个孩子的婚事定下。 “长霖可有意中人?” 闻言,徐夫人愣了一会儿,悄然攥紧了手中的绣帕。 儿子自然是有意中人的,就是那个苏氏,但她不过是一介商户,无论如何,她是不会让儿子娶她的。 “他终日扑在医术上,哪有什么意中人?”徐夫人面不改色地说。 听她这样说,长公主便放心了,矜持地笑着道:“永嘉年纪不小了,因为身子病弱,耽误了定亲,现在她大好了,这定亲成婚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近来,我看她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唯独对长霖另眼相看,有几分亲近。” 闻言,徐夫人又惊又喜,霍然站了起来。 她是想儿子娶个官宦之家的女儿,可没想到,长公主愿意将郡主下嫁到徐家。 像是一只馅饼砸到头上,这种意外之喜她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儿子的想法。 “可不是呢,长霖也是这样,我早看出来了,他从来不看别的姑娘一眼,每日只挂念着郡主。”徐夫人喜不自胜,“若是殿下看得起徐家,我就斗胆相求,请殿下将郡主许给长霖。” 长公主沉吟几息,还有些疑虑:“这事可需再问问长霖的意思,你能否做得了他的主?”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岂有不听的?”徐夫人笑着连声保证,“殿下放心吧,若是能够与郡主成婚,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翌日,长公主亲自去皇宫与皇帝兄长说了这件事,为女儿请了一道赐婚的圣旨。 圣旨送到徐家时,有小厮飞跑着去了保和堂送信。 彼时徐长霖刚忙完了医堂积累多日的病案,亲手调制了一瓶蜜枣丸,正轻快地哼着曲儿,打算去一趟苏宅。 “公子,大喜,宫中下了圣旨给您与郡主赐婚!” 听小厮说清原委,徐长霖瞠目结舌,大惊失色。 一路慌张地拍马回府后,看到端正供在案上的圣旨,他面白如纸地捂住胸膛,只觉头晕目眩,急火攻心,还没开口,一口鲜血哇地吐了出来。 幸亏一旁的小厮眼疾手快,七手八脚地搀着了他,才不至于他直挺挺栽倒下去时,磕的头破血流。 再清醒过来,已到了三日后。 听到他窸窣醒来的动静,苏云瑶微微勾起唇角,轻声唤他:“小叔?” 虚弱地睁开眼睛,面前姣美的脸庞逐渐清晰起来,徐长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艰难地动了动唇,无声吐出两个字:“瑶瑶。” 苏云瑶垂眸看了他一会儿,笑道:“整日给别人瞧病,自己倒病倒了,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大夫吗?” 徐长霖喃喃道:“医者不自医。” 房里没有旁人,陪在他身边的,只有苏云瑶。 扶着他起来喝过药,想到答应过徐夫人的话,她勾起唇角,风轻云淡地说:“小叔,今日我来,一是为了恭喜你与郡主殿下的婚事,二来,是要告诉你,我打算与裴将军和好了。” 徐长霖霎时如遭雷击,惊愕地看着她:“为什么,你不是已经与他和离了吗?” 苏云瑶悄然别过脸去,避开他的视线。 “那是我们之间有些误会,误会说开,自然便能和好。一日夫妻百日恩,夫妻三年,我们的情分怎么会说断就断呢?” 谎言也许以后会被戳破,但为了他尽快好起来,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他昏迷这三日,徐夫人泪水涟涟地求着她时,她无奈之下的下策。 圣旨已下,他不能抗旨不遵。 他是个孝顺的人,总有一天,会原谅徐夫人的自作主张。 再者,永嘉郡主是个好姑娘,既然已经定亲,他也不能辜负了对方。 情爱虽然重要,但也并不那么重要,人这一生,除了生死,再大的坎儿也终能过去,再难的事也终会解决。 离开徐家时,徐夫人备了厚礼,亲自送她出门。 “苏姑 娘,对不住,这次多亏了你,若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苏云瑶默然深吸口气,没有理会她,径自登上了马车。 有些人,她此生都不想多看一眼。 暮色四合时,回到苏宅,她让厨娘烧了满满一桌子菜,备了一坛桃花酿。 第一盏酒刚入喉时,寂静幽深的院外,突然响起了拍门声。 来人是裴淑娴,青桔开了门,请她进来。 “你怎么来了?可是要找我家小姐?” 裴淑娴脸色灰白,重重点头:“苏姐姐在家吗?” 青桔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小姐是在家,只是从徐家回来后,心情看上去不怎么好,还在一个人喝闷酒。 “你跟我来吧。” 青桔在前面引路,裴淑娴捏着团扇,慌慌张张一路往正房走去。 到了房里,看到正在自斟自饮的苏云瑶,她再也忍不住,用团扇捂着脸,突然放声哭了出来。 “苏姐姐,我大哥进了监房,受了严重的杖刑,不知道有没有性命之忧,你能不能去见见他?” 第67章 喝了一盏桃花酿,已有了五分醉意。 愣愣看了会儿哭得满脸泪痕的裴淑娴,苏云瑶用力揉了揉额角,方才清醒过来。 “淑娴,别哭,你刚才说了什么?” 她不问还好,刚一开口,裴淑娴便忍不住放声哭着搂住她的肩头,道:“苏姐姐,大哥被囚在监房,还受了重刑,我们想见他一面也见不到,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闻言,苏云瑶忙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抚着,道:“别急,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淑娴擦了擦眼泪,抽抽噎噎地说:“二哥二嫂贪了上万两银子,大哥去认罪自首,被重罚了一百棍......” 听她说完来龙去脉,苏云瑶蹙起秀眉,略定了定神。 崔如月贪林家银子的事,她早已知晓,只是没想到她竟然敢贪这么多,而以裴秉安的性情,为了保全兄弟一家,以一己之力承担全责,倒是不让人意外。 依当朝律法规定,臣子受贿数额巨大,应处于极刑,但裴秉安主动认罪自首,归还贪银,想来会被罢官削爵,再严重些,兴许会被发配流放,应该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只是如今他关在监房之中,裴家的人见不到他,难免着急。 苏云瑶默默思忖了会儿。 裴家的情形,她再清楚不过,家中女眷居多,老太太与罗夫人一个年纪大了,一个身体不好,遇事只有着急生病的份儿,不添乱就不错了,裴宝绍虽是男儿,还年少不顶事,淑娴年纪更小,也做不了什么。 裴家人难与他见面,但他身为上将军,手下部将众多,雷、吴两位副将想要进监房探望上司,总该有办法的。 “雷将军可曾去见过他?” 裴淑娴摇了摇头,泪眼朦胧地说:“去过了,但大哥不肯见他们。” 刚说完,她又忍不住心酸地抹起了眼泪:“大哥谁都不肯见,只是让狱卒带话出来,说他一切安好,可他生生挨了一百棍,怎么能安好呢?他那分明是怕我们担心,才说的哄人的话。苏姐姐,我想来想去,实在没办法了,只有请你去看一看大哥,我想,别人他都不想见,也许他愿意见你的。” 苏云瑶纠结地咬住了唇。 她与裴秉安已经和离,也不想再见到他,他是死是活,是好是坏,与她根本没有什么关系。 她没有这个义务去代裴家人见他。 可刚要拒绝,看到裴淑娴哭得红肿的双眼,话到嘴边,她又默默咽了回去。 罢了,就算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想要请她出手相助一二,她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不过,丑话需得说在前头,她去见他一面,只是去看看他是否安然无恙,至于其他的,她不会再多管闲事的。 当朝犯案官员关押的台狱,坐落在京都的东北角,清晨天色刚亮,一辆马车便停在了狱所的外面。 苏云瑶与裴淑娴一前一后下了马车,到了狱所之中,两人说明来意,听到她们要来探望得是裴将军,那狱卒恭敬地拱了拱手,道:“请二位稍等,我先去通传一声。” 等待的时间,裴淑娴紧张地捏着团扇,不断往通往狱所的方向张望着。 过了两刻钟,那狱卒去而复返,迈着大步走过来,一拱手道:“裴将军说,请苏娘子进去相见。” 听到这话,裴淑娴终于轻快地舒了口气,只要大哥愿意见苏姐姐,她们就没白来一趟。 “苏姐姐,麻烦你了。” 接过她手里的食盒与装了衣裳用物的包裹,苏云瑶看了她几眼,只是温声道:“你在外面等我吧。” 狱所重地,通往地下监房的道路,暗无天日,阴森幽冷,只有借着石壁上模糊的灯烛,才能勉强看清里面的情形。 缓步往里走着,浓烈的腐烂难闻的臭味迎面扑来,越来越重,苏云瑶突然顿住了脚步。 她的嗅觉本就灵敏,这种污秽的味道,让她有些难以忍受,加之晨起时没有用饭,此时肠胃因恶心不断翻腾着,眩晕的感觉突然袭来,她扶住一旁的柱子定了定神,才没有晕倒过去。 “苏娘子,将军的监房还没到,在最里面。”狱卒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看她停了下来,便大声提醒了一句。 只是话音落下,原本安静无声的监房中,听到有女子进来,像是一瓢热油浇进了冷水中,四面透风、只有几块稀疏木板做门的监房中,瑟缩在角落处的狱犯们,不约而同地挪到了门边。 沉重的脚镣手铐声在地下狭窄幽暗的空间中回荡起来,刺耳无比。 看到那些不知犯了什么案子的狱犯,关在阴暗的监房中,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模样,苏云瑶闭了闭眼睛,只觉冷汗莫名从身上冒了出来。 饶是已与裴秉安和离,与他再没什么夫妻情分,她也实在难以接受,他在狱中也许会变成这个样子。 本来并不算长的路,一步一步走到尽头,看到那四面皆是石墙,一扇黑色铁门默然矗立的监房时,她本来镇定如常的脸色,已惨白如纸。 咔哒两声,铜钥打开了铁门,狱卒道:“苏娘子,您与将军只有两刻钟的会面时间,两刻钟后,我会再过来。” 他的贤妻 第72节 苏云瑶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点头道:“多谢。” 看着只开了一条门缝的铁门,她默默深吸一口气,无声推门走了进去。 监房中,裴秉安如往常般身姿肃挺地坐在案前,淡然无波的视线落在进来的人身上一瞬,便很快移向了别处。 “你来做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说。 还没开口,头痛眩晕的感觉再次如波涛般汹涌袭来。 苏云瑶脸色煞白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无力地闭上眼睛,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第68章 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下去时,意识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飘离了思绪,头脑几乎只剩一片空白。 糟糕,要摔倒了,苏云瑶只有这一个念头。 然而,下一刻,预料当中的摔痛没有袭来,腰身却被一双有力的长臂稳稳地揽进了怀中。 “云瑶,你怎么样?”看着眼前的人脸色苍白如纸,裴秉安一向沉冷无波的眸底,满是惊慌与担忧。 手脚冰冷,浑身无力,苏云瑶艰难地动了动唇,声音微弱地吐出几个字:“头晕,难受......” 明白她犯了眩晕的毛病,裴秉安立即将外袍脱下,披在她的肩头,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身上暖和了一些,也不再那么难受,苏云瑶再睁开双眸时,已半靠在监房中冷硬的床榻上歇息着。 监房中只有一壶冷茶,没有什么吃食,不过她带了食盒进来,里面装了几样小菜与一碗红豆糯米粥,尚还 发烫,裴秉安一只大手中端着红豆粥,剑眉几乎锁成了一团。 看到她脸色苍白地醒来,他立刻舀了一勺粥送到她唇边,沉声道:“快点吃下。” 苏云瑶无力地眨了眨眼睛,不自在地别过了脸。 她是代淑娴来探望他是否安然无恙的,谁料到自己竟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间和地点犯了眩晕的毛病,实在让她尴尬烦闷。 “不用。”她定了定神开口,只是声音虚弱得似乎风一吹就散了,“我......我等会出去就好了。” 闻言,裴秉安沉默片刻,将粥碗放到了一旁。 他负手起身,长指悄然握紧,沉沉看着她催促道:“是淑娴请你来看我的?我很好,没有事,告诉她不必担心,你快走吧。” 苏云瑶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衣裳干净整洁,脊背依然笔直肃挺,看上去应该没什么大碍。 身上还裹着他的外袍,她费劲地抬起手臂,将他的袍子脱下放到一边。 不过,光是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她做完之后,白皙的额角已渗出一层冷汗。 默然深吸一口气,她撑着床榻起身时,只觉眼前一黑,又无力地坐回了原处。 这次,那碗红豆糯米粥送到唇边时,裴秉安脸色沉冷如霜,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说:“莫要耽误病情,快点吃下。” 顿了顿,意识到自己态度有些冷硬,他神色和缓了几分,低声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让你用饭,只是怕你病情严重,你不必多想。” 晨起没有用饭,加之监房的环境阴森暗冷,双重刺激下,她才忽然犯了眩晕之症,此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苏云瑶只好硬着头皮,慢慢吃下他一勺勺送到她唇畔的热粥。 “八珍蜜枣丸呢?你不是一向随身携带的吗?”用了半碗粥,看她惨白的脸色好转了不少,气息也平稳起来,裴秉安沉声问道。 苏云瑶微微一愣,黯然垂下了长睫。 沉默许久,她轻轻吸了吸鼻子,掩去眸底的酸涩,平静地说:“没有了。” 裴秉安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她不愿开口多说,他便知趣得不再追问。 用完了粥,苏云瑶神色逐渐恢复如常,看着眼前囚在监房数日,脸颊清瘦了不少的人,她轻声道:“你呢?朝廷到底怎么处罚你?” 担心她的眩晕之症没有彻底好转,裴秉安一双黑沉的眸子紧紧盯着她,淡淡地说:“念我过去有功,皇上开恩,免去流放,仅贬官削爵,罚了杖刑。” 这样的处罚,尚在意料之中,只是削去伯爵之位,武官之首的官职不保,裴家荣耀不再,怕是一向以高门贵地自诩的老太太、罗夫人难以接受,宝绍的学业、淑娴的亲事,也会大受影响。 不过,只要人安然无恙,没有性命之忧,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苏云瑶默然点了点头:“那何时能够出狱?” “过段日子,待军粮一案查清楚了......” 话未说完,裴秉安忽然拧眉别过脸去,以拳抵唇重重咳了几声。 蓦然看到他雪白中衣上隐隐渗出的新鲜血迹,苏云瑶惊愕地瞪大眼睛,脸上的血色几乎瞬间褪尽。 她原以为他受了杖刑,如他所说那般当真安然无事,没想到他那不过是安慰人的话。 沉默良久,她轻轻咬住唇,移开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怪不得他不肯与家人、部下相见,原来是怕他们担心。 可他一个人关在监房中,身受重伤,怎么上药? 想到他方才一勺勺送到她嘴边的粥,苏云瑶纠结了几瞬,忍不住道:“你把衣裳脱下,我给你涂药吧。” 不知为何,身上的伤势竟然没有瞒过她的眼睛,裴秉安不由一愣,下意识拢紧了衣襟。 “不必了,我没事,时间快到了,你走吧。”他脊背挺直,沉声拒绝。 “我受淑娴所托来看你,你身体无恙,她才能真正放心,”苏云瑶正色道,“给你上药,是为了让你尽快好起来,请你配合一下。” 踌躇数息,裴秉安依她所言。 脱下中衣,冷白肤色的脊背上,全是纵横交错的青紫杖痕,苏云瑶只瞄了一眼,便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几乎不忍心再看下去。 行杖刑的人,下手也太狠了。 “唔,不过是寻常刑罚,我没有大碍,过段日子就好了,”意识到身后的人似乎被吓呆了,裴秉安沉默一息,“算了,要不......” 苏云瑶死死咬住唇,没有作声。 说起来,他的体魄是已算强悍,当初那位常家少爷因醉酒纵马,踩伤孩童,受了一百军棍,得养大半年才能下榻。 但看到他触目惊心的伤势,想起他前些日子左胸的旧伤还没痊愈,她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将治疗跌倒损伤的金疮药,小心地倒在他渗血的伤口上,她低声叮嘱道:“你每日记得上药,不要不当回事,监房不通风,不透光,若是不照料好伤口,以后会留下遗症的。” 区区小伤而已,算不得什么,但听到她有些发颤的是嗓音,裴秉安沉声应下:“多谢,我会的。” 上完药,没再多说什么,默默看了他几眼,苏云瑶秀眉紧蹙,心事重重地离开了监房。 第69章 离开狱所,辘辘而行的乌蓬马车中,听到苏云瑶说起大哥在狱中安好,裴淑娴紧绷了数日的心弦,总算轻松了几分。 “苏姐姐,那大哥有没有说过,他到底何时能够出狱?” 苏云瑶沉吟了片刻。 她只听他含糊提到了什么查清军粮案才会出狱,想必不会那么快。 “具体多久我也不知道,你记得时常打发人送些吃食伤药进去,他在那里......” 话未说完,正好行到一处石桥中间,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车夫在外面道:“主子,对面来了一队车马,恐怕过不去。” 苏云瑶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石桥路窄,勉强能容下两辆普通规格的马车并行通过。 而对面缓缓行来的马车奢华宽阔,几乎占据了大半个路面,狭路相逢,对方本是迟来,却根本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乘坐这种马车的车主,身份非富即贵,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苏云瑶吩咐道:“退后,等他们过去了,我们再走。” 车夫依言下车,牵马退回到了桥头处等待。 奢华马车慢慢驶来,车中,常天鸣搂着个年轻貌美的小妾,嘴里吃着小妾喂过来的红葡萄,一只手还不安分地揉捏着她的腰。 “好好伺候老子,老子疼你。”他嬉笑着道。 “哎呀,你讨厌~~~” 小妾的声音柔媚,听得他骨头都酥了几分。 只是与那辆立在桥头、低调等待的 乌蓬马车错过的瞬间,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车外。 微风忽然扬起柔软的车帘,午后明亮的日光下,女子如雕刻般的绝美侧颜隐匿在光影中,格外深邃而精致。 直勾勾地盯了一眼,他便立即瞧出了对方是谁。 “停车!” 他不耐烦得一把推开怀里的小妾,理了理凌乱的衣袍,随手拎起马鞭,迫不及待地拉开车门下了车。 “苏云瑶,老子知道你在车里,别躲了,给老子下车!” 时隔半年多,听到对方熟悉的凶狠沙哑的声音,苏云瑶不由蹙起眉头,掀开一角车帘向外看去。 一帘之隔,常天鸣双手抱臂站在车畔,灼热凶狠的视线紧盯着她,唇角浅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呵,躲了这么久,可算让老子遇到你了!” 苏云瑶冷冷看着他,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半年多前挨了一百军棍,许久没再见他,看来他近期刚刚能够下榻活动,便又开始耀武扬威,仗势欺人了。 “常少爷养好伤了?我记得军棍应该打在屁股上,不是脑袋,莫不是常少爷脑子记不清楚了,我何时躲过你?”苏云瑶冷笑道。 当初的那军棍刑罚,至今想起来还让人心有余悸,常天鸣下意识摸了摸偶尔还隐隐作痛的腰背,脸色阴晴不定地变幻了许久。 为防苏云瑶吩咐车夫离开,他突然大步向前,一只手撑在车窗处,拿马鞭狠狠敲了下车壁,狠声道:“老子受伤,还不是因为你?” 苏云瑶抿唇瞪着他,冷冷一笑:“常少爷,人贵在自省,是你犯错在先,理应受罚。” 与他这种土匪似的纨绔好色之徒打交道,气势弱了对方便会得寸进尺、以强欺弱,冷呛了他几句,她不打算再理会他。 他的贤妻 第73节 “我本来与你无冤无仇,是你一再纠缠,这是京都,不是青州,光天化日之下,就算你是皇亲国戚,也要依法行事!” 常天鸣转了转手里的马鞭,想到那裴大将军被关进了监房,不由咬牙冷笑起来。 “还敢在老子面前硬气呢?现在你那前夫自身难保,没人护着你了!识相的话,乖乖低头服软给老子认个错,温柔小意好好对老子,老子非但不与你一般计较,以后,你想要什么,老子就给你什么......” 虽是平时一向遇事冷静,但听到他满嘴的污言秽语,苏云瑶还是忍不住暗骂了几句,白皙如玉的脸庞气得通红。 “你再言语侮慢,我就去报官了!” 常天鸣不屑得冷笑几声,抬起马鞭遥遥朝府衙的方向指了指,“苏大小姐,还做梦呢?没人给你撑腰,你尽管去报官,就算你跑断了腿,也伤不了老子半分毫毛!” 一旁,目睹苏云瑶受到别人如此欺辱,裴淑娴捏着团扇,怒声斥道:“呸!你是个什么东西?等我大哥出来了,定然饶不了你!” 闻言,常天鸣才恍然发现她似的,肆无忌惮的眼神在她身上游移着,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裴大将军是你大哥?正好,他打了我一百棍,跟老子结下的仇还没解呢,我看你生得也不错,干脆与苏大小姐一起服侍本......”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重重响起,他脸上早已挨了一巴掌。 苏云瑶甩了甩发疼的手掌,压下怒极的情绪,拿出随身携带的袖箭,箭尖对准了他。 “滚,再在我面前放肆,休怪我不客气了!” 这一巴掌几乎用尽了全力,脸上热辣辣的,常天鸣龇牙咧嘴捂着半边脸,嗅着她指尖留下的半缕香风,不怒反笑。 “行啊,打了老子,老子可不能轻易放过你了......来人!” 他大喝一声,马车后的一堆侍卫提刀上前,团团围住了乌蓬马车。 “把人给我从马车里拖下来,带回常府!” 手中握紧袖箭,苏云瑶神色依然冷静,只是眉头拧了起来。 常天鸣竟然如此狂妄,那些侍卫听他的吩咐抽刀逼近,袖箭恐怕难以抵挡。 她定了定神,轻声道:“淑娴,我先下车,你在车里呆着,不管发生什么事,先不要惊慌,我会见机行事......” 只是,她话音未落,裴淑娴便转身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 心中纵然害怕,但更怕苏云瑶受到折辱,她用力捏紧团扇,壮着胆子道:“你们想清楚了,我大哥只是进了监房,不久还会出来,你们若是胆敢动苏姐姐一下,他定然要你们以命相抵!” 身为大将军,裴秉安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到这话,几个侍卫面面相觑,迟疑了起来。 “废物!几句话就吓到你们了!给老子上!” 咬牙骂了一句,常天鸣手腕一抖,带着尖刺的玄铁马鞭倏然划破空气,径直向裴淑娴的脸上挥去。 “啊——” 她下意识捂住了脸,只是想象中的剧痛没有如期落下,耳旁却响起了拳脚相接的声音。 不知何时,苏千山疾步奔了过来。 少年劲挺有力的大手握住那根布满尖刺的马鞭,黝黑脸庞青筋暴起,双掌握拳倏然挥出时,带着呼啸有力的拳风,与几位带着长刀的侍卫近身搏斗,依然不落下风。 堂弟及时出现,淑娴没有受伤,苏云瑶不禁轻舒了口气。 可一想到常天鸣这次铁了心要纠缠她,堂弟双拳未必抵得过四手,她的心又悬了起来。 正在情形混乱中,有人策马朝这边行来。 高坐在马背上,视线快速扫过斗殴的人群,落在在马车旁的纤细身影上时,一眼便认出了那女子是谁。 萧祐猛地夹紧马腹,拍马疾驰到近前。 还未下马,冷冷看了一眼常天鸣,他高声斥道:“住手!” 常天鸣微微一愣,循声看去,只见景王殿下翻身下马,快步向这边走了过来。 他不由咧嘴暗骂一声,忙转头吩咐道:“别打了,都给老子住手!” “殿下,您路过这里?”眼看景王走到近前,常天鸣嬉笑着,拱手迎了上去。 穿过人群,萧祐对他的问候视而不见,而是径直走到了苏云瑶的面前。 “苏娘子,你没事吧?”他英挺的长眉拧起,眸底尽是紧张与关心。 景王殿下来得及时,饶是常天鸣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肆意妄为。 苏云瑶感激地笑了笑,道:“还好,多谢殿下。” 她安然无事,萧祐拧起的眉头舒展开来。 问清原委,是常天鸣言语侮辱在先,之后混战之时,双方势均力敌,谁也没占了便宜,萧祐拧眉看着常氏及他所带的东宫侍卫,冷声斥责:“你今天仗势欺人,目无律法,有你这样的亲戚,真是丢皇兄的脸,本王定会秉明皇兄,按规重重惩罚你们!” 常天鸣暗自撇了撇嘴,脸上却带着十二分悔意似的,一个劲地低头道歉:“殿下,我今天吃了几杯酒,脑子犯了糊涂,以后绝对不会这样了,还请殿下高抬贵手,饶过我这一回,不要告诉太子殿下。” 萧祐不置可否,转眸看向苏云瑶,“苏娘子,本王打算把他们交给皇兄惩治,你意下如何?” 垂眸思忖片刻,苏云瑶点了点头,道:“民女悉听殿下安排。” 谢过景王,回到苏宅,夜半时分,苏云瑶对灯独坐,默默思忖了许久,依然没有任何睡意。 忆起白日遇到常天鸣,想到他所说的话,她实在难以安心。 常氏现在今非昔比,他背后靠得是东宫太子,所以才有恃无恐,肆无忌惮。 清楚他狂妄好色的秉性,她觉得,这次他没有得逞,以后他未必会轻易善罢甘休。 她开香铺,做生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是下次,他脑子变得聪明些,想法子搅乱她的生意,逼得她走投无路只能求他,那她就陷入了被动棘手的局面。 现在,她需要找一棵大树依靠,一来可以保全她的生意,二来,可以保护她不受常氏之类不怀好意的宵小之辈骚扰。 思来想去,记起景王殿下请她为皇帝做的熏香,斟酌一晚,天色微亮时分,她沉沉叹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动手做起了最熟悉不过的紫薇伴梦香。 ~~~ 狱所,监房。 一灯如豆,暗沉夜色如化不开的浓墨。 身姿笔挺地坐在书案前,案上的书卷迟迟没有翻过一页,裴秉安剑眉紧锁,频频向监房外望去。 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只能孑然一身,余生再无所盼,这处监房,是他心灰意冷时,隔绝外界烦扰,默然自省之处。 可一想到苏氏来探望他时,没有携带徐大夫亲手给她做的八珍蜜枣丸,他便忽然觉得这方狭小逼仄的空间,实在不该久留。 寂然无声中,他霍然起身,负手来回地踱起了步子。 没过多久,监房吱呀一声,雷震虎蒲扇大的手掌拎着酒坛,大步走了进来。 “大哥,我带了酒,咱们一醉方休......” 裴秉安锐利的视线盯着他,” 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雷震虎一拍脑袋,恍然想起了此行最要紧的事。 “大哥,你看我这个笨脑子,差点忘了,都给你打听清楚了,皇上给徐大夫与郡主赐了婚,年底就要成婚了。”他粗声道。 愕然片刻,裴秉安平直的唇角悄然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就这些?”他沉声开口,“徐大夫......他同意了?” 雷震虎肯定地点了点头,圣旨已下,他不同意也得同意,抗旨不遵,那是掉脑袋的事儿。 不过,听说徐大夫病了些日子,病情好了之后,便去了地方州县行医,暂时离开了京都。 “大哥,还有一事,”雷震虎抬起大手挠了挠头,回想了一番暗中守护苏娘子的兵卫汇报的话,道,“那天大嫂与小妹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那姓常的,双方大打出手,是景王殿下解了围。” 常天鸣? 闻言,裴秉安脸色沉冷如冰,剑眉几乎拧成了一团。 他尚未出狱,知晓他被贬官削爵,常氏胆大包天,竟敢纠缠她们! 此时此刻,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轻易答应皇上三个月后再离开这里。 回完话,雷震虎提着一口没动的酒坛离开时,裴秉安冷声道:“继续派人暗中守护苏氏,莫要掉以轻心,若她有任何闪失,提头来见我!” 听到这话,雷震虎情绪复杂地咧了咧嘴角。 大哥一向是部将的楷模,行走的铁律,一心扑在军务上,从不会为什么儿女情长所困。 可这回—— 那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他执意与大嫂和离时,他们还苦劝来着...... 暗暗腹诽几句,雷震虎神色凝重地摸了摸自己的项上人头:“大哥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吩咐过部下,裴秉安依然眉头紧拧。 想到苏氏被那可恶的常氏纠缠,他实在担心她会心生害怕,夜间难眠。 只有亲眼看到她,他才能放心。 夜色已深,整个监房安静得落针可闻,他换上墨色长袍,如入无人之境般,脚步沉稳地了离开狱所。 第70章 深夜,苏宅寂然无声。 一弯玄月隐藏在暗云之后,晦暗夜色下,惟有正房的窗畔,露出些微亮光。 这个时辰,房里的人还没有入睡,纤细的身影映在窗户上,似在低头认真地调制着熏香。 角落处,墨色长袍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裴秉安屏气凝神,负手立在一丈之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 良久,窗里的人起身伸了个懒腰,之后突然似有所感,缓步走到窗畔,抬手推开了窗户。 窗户推开的刹那,裴秉安倏然隐匿于暗影中。 房中,苏云瑶蹙起秀眉,展眸看向外面的院子。 夜色漆黑,角落处阴影笼罩,看不太真切,但莫名其妙的,她似乎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清冷如雪后青松,似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夫妻三年,这种独特的气味她再熟悉不过,除了裴秉安,不会再是旁人。 可很快,她揉了揉隐隐发闷的额角,毫不犹豫地转身关上了窗户。 一定是她调制紫薇伴梦香太久,累得有些恍神。 他的贤妻 第74节 宅中有青桔守夜,有什么动静轻易逃不过她的耳朵,且不说这个,裴秉安尚在狱中,怎么会深更半夜到苏宅来? 心绪不安,也许心底无端记着他那满身纵横交错的杖痕,所以才会胡思乱想。 默然轻吸一口气,压下有些烦躁的情绪,她吹熄灯烛,上榻歇息。 窗外,听到房里传来窸窣的动静,不久后又归于平静时,裴秉安无声走近窗旁,视线沉沉落在窗台的袖箭上。 垂眸端详了几瞬,他波澜不惊的眸底,突地闪过一丝冷笑。 那是徐大夫曾为她做的袖箭,表面精巧无双,实则徒有其表,机关处晦涩难用,恐怕连箭簇都难以发出。 他曾亲手为她做过一只袖箭,只是那徐大夫先他一步,那只袖箭,至今还留在他身边。 沉思几息,自袖口摸出青竹袖箭,替换了那只中看不中用的袖箭,裴秉安悄然勾起唇角。 无声离开苏宅后,校尉胡同响起一阵极轻极快的马蹄声,他扬鞭催马疾驰过街道,于暗沉夜色中,径直向常府奔去。 ~~~ 翌日一早,清晨起来对镜梳发时,外面忽然传来青桔大呼小叫的声音。 转眼间,她手中举着一把袖箭,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小姐,这袖箭没坏,又好了!” 说着,她按下箭筒处的机关,对准院里的一丛绿竹发了一箭。 只听砰的一声,看似细小的箭簇竟蕴含着惊人的能量,手臂粗的竹子竟像刀劈斧砍一半,齐刷刷断了半截。 苏云瑶也觉得惊奇不已。 那日路遇常天鸣,这袖箭虽没派上用场,但她掂了掂分量,便知其不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总觉得这袖箭虽看似与之前的一样,却好像又有些不同之处,就在她疑惑不解时,突然传来了几下拍门声。 大清早,裴淑娴便来了苏宅,丫鬟春燕跟在她身后,还大包小包提了不少东西。 一进门,裴淑娴便朝西跨院的方向打量了几眼,不过没见苏千山的影子,她便收回了视线。 “苏姐姐,千山哥哥的伤势怎么样了?”她担心地问道。 夺下常天鸣手中的带刺玄铁马鞭时,苏千山的右手划破了皮肉。 其中一道割伤几乎深可见骨,很快该要参加武举了,他的右手却无法握笔拉弓。 想到这件事,裴淑娴便内疚不已,若非当时她一时冲动下车,他也不至于因为救她而受伤。 她带的这些补品、伤药还有书本,就是为了送给苏千山,希望他能尽快养好手上的伤,不要耽误了举试。 看她担忧愧疚的模样,苏云瑶温声安慰了她几句不要自责,始作俑者是常天鸣,此事怎能怪她? “他在院里养伤,大夫看过了,近日他的手不能握弓,只能静心读书,青桔刚去送过早饭,说他在用功研读兵书呢。” 裴淑娴点了点头,道:“我从三哥那里拿来了不少书,想是会对举试有用,我给他送过去吧。” 听她提起裴宝绍,苏云瑶下意识道:“宝绍可在准备科考?” 说起这个,裴淑娴不由气呼呼捏紧了团扇。 因大哥贬官削爵,三哥也被国子监退了学,如今他一天到晚不在府中,更别提他会准备秋季的文举了。 祖母早气病了,母亲身体不好,还对三哥一向溺爱,数落了他几回,便不舍得再责骂他一句了。 “他才不会有心思读书,现在大哥不在家,无人管束得了他,也不知他跟那些狐朋狗友去了哪里。” 说完,懒得再提他,裴淑娴便带着春燕去了西跨院。 裴宝绍的事,随口问了一句,苏云瑶并没放在心上。 裴家的当家人进了监房,府里乱成一团并不出人意料,等裴秉安出了狱娶了妻,府里有了操持琐事的贤妻,即便裴家荣光不再,一切还是会慢慢回归正常有序的。 用完早饭,她便打算带着紫薇伴梦香去凝香坊。 之前景王殿下打发人问过她香饼做得如何了,她与他约好了今日到香铺取香。 只是刚到出了宅子,便听到两个身着金吾卫兵服的士兵站在胡同角落里窃窃私语。 “你听说了吗?常大人府上昨晚闹鬼了,听他们府里的人说那鬼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黑影,常大人还在睡梦中,便被那鬼捉住腿敲断了骨头,啧啧......” “这事听着稀罕啊,真有鬼假有鬼?该不是被人打了吧?” “那谁知道?要说是人为的话,我觉得不太可能,谁能深更半夜潜入房中打人,还能不被发现?” “嗨,管他是人揍的,还是鬼捉的,都是活该,仗势欺人的东西......” 话未说完,看到前夫人苏氏出了院子,两人立时闭嘴噤声,作出寻常巡逻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左右看了一番,便身姿 笔挺地退到了胡同外。 登上马车,去香铺见景王殿下的路上,苏云瑶一直在默默思忖士兵的话。 常天鸣又被打断了腿?这实在让她意外。 虽说恶有恶报,但她绝对不相信是什么神鬼为之,这定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莫非是他的仇家太多,被人报复了? 可那会是谁呢? 想了一番,虽琢磨不出什么结果,但不管敲断他腿的到底是谁,知道这个消息,她便心情大好地勾起了唇角。 至少在那好色纨绔养腿的这段日子,她不用再担心什么。 第71章 紫薇伴梦香,顾名思义,其若有似无的清淡香甜气味,如清晨初绽的紫薇花相似。 它所用的原料繁多而贵重,首先需得准备初春摘下的头茬紫薇花,阴干后研磨成粉,再辅以南洋产的沉香、檀香,东海的青皮鳄梨,极寒之时雪山顶的雪莲,最后,还有加入几味可以治疗头疾的药草——这种熏香,古方上没有记载,市面上也从未见售,可谓罕见至极,可对于苏云瑶来说,却是再常见不过的一味香饼。 因为娘亲在世时,最爱用的,就是紫薇伴梦香,这种清淡悠长的紫薇香,时常甜蜜地笼罩在她身侧。 过了许久,思绪悄然回笼,苏云瑶无声轻叹了口气,纤细的手指爱惜地摩挲几了香盒。 “殿下,这就是您需要的那味香,民女试着做了些,您看看,是否符合您的要求?” 熏香尚没有点燃,仅从香盒里散发出来的清淡香气,已让萧祐吃惊地扬起了长眉。 这种香味,与早些年父皇喜爱的香料几乎如出一辙。 近些年,他负责宫中尚香局的香料,闲暇时几乎暗地访遍了京都的大小香铺,她是第一个能够调制出这味熏香的人。 “苏娘子当真厉害,本王从未见过像你这般蕙质兰心、秀外慧中的女子,你是如何学会做这香饼的?” 苏云瑶抿唇笑了笑,姣好的眉眼低垂,叫人瞧不清眸底的情绪。 “殿下过奖了,民女不过是碰巧见过类似的方子,瞎琢磨出来的罢了,若是能得殿下喜欢,民女也放心了。” 说着,她微笑抬起手来,想将香盒推到他面前,只是纤细白嫩的指尖刚刚搭在盒沿处,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倏然伸了过来。 手指无意间相触,温热的掌心几乎全然覆住了纤细葱白的五指,苏云瑶微微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萧祐已闪电般收回手去,不好意思地背着手站了起来。 “抱歉,本王刚才没看清,唐突了......” 方才的情形有些尴尬,但景王并非有意,苏云瑶也不好计较,只是悄然握紧了手中的绣帕,垂眸淡然一笑,佯装那一幕没有发生过。 “没事,殿下不必在意。” 萧祐不自在地咳了几声。 他目不斜视地看着虚空中并不存在的某个点,余光却悄然瞥向旁边的人——眉如远黛,肌肤若雪,樱唇不点而红,恍然山野中最娇艳清丽的玫瑰,让人难以挪开眼去。 女子的手指纤细柔软,短暂的触感还残留在掌心,下意识握紧了长指,耳根却莫名有些发烫。 蓦然回过神,萧祐匆忙袖了香盒,道:“既然香已做好,那本王就走了。” 话音刚落,他便大步向外走去,只是刚走了几步,身后的人便叫住了他。 “殿下等等,民女还有话要说。” 萧祐负手转身,深邃凤眸悄然看向别处,没有直盯着她。 “苏娘子还有什么事?” 苏云瑶默然思忖了会儿,景王曾说过,这香饼是他为皇上所求,为了以后少惹是非,她需要他答应她一个条件。 “不论是谁问起香饼是谁所做,还请殿下为民女保密,不要说出凝香坊来。” 萧祐垂眸看向她,眸底难掩诧异,“为何?如果你调制的这位香得父皇喜欢,本王定要厚赏酬谢你的。” 苏云瑶微微一笑,道:“民女惶恐,只想低调做香,不想出头。况且,不说出是民女所做,只要得皇上喜欢,殿下也可以照样赏赐民女啊。” 深感意外得同时,萧祐并无异议地点了点头。 她是做香的人,他自然尊重她的想法。 只是,她容貌出众自不必说,行事也自有章法,与其他女子大为不同,这让他情不自禁地,又暗暗多看了她几眼。 ~~~ 傍晚时分,养心殿中,审过军粮一案的案情后,抬眸看向太子萧昀,元德帝龙目含威,面沉似水。 军粮案牵涉几位臣子,尤其以林家为甚,林家曾私下贿赂慎之的庶弟与弟媳,那些金银之物,皆出自近几年私吞国库的军费,送于裴家,目的是共同分赃,将他拖下水去。 这些前因后果,稍一清查便知。 再者,君臣数年,慎之秉直清廉的脾性作风他十分清楚,断然不会做贪污受贿的事。 这也是吩咐太子督办军粮案时,他按律将裴秉安贬官削爵后关于监房,便是想看清,没有慎之震慑军中,也不提及他已密呈的证据,太子会如何处理军粮案。 是为了大雍朝的以后,雷霆震怒,铁面无私,以儆效尤,将这些罔顾国法百姓,只一味中饱私囊的蛀虫绳之以法,还是反过来,顾及与林家的君臣亲戚情分,轻拿轻放,处理些无关紧要的官员了事。 萧昀一身白色锦袍立于龙案旁,姿态谦恭,温声道:“父皇,儿臣已查清军粮案所涉官员,现已有人证物证,林相的远房侄子林端任转运使,趁职务之便私吞军粮。念及他数年来恪尽职守,不曾懈怠,只是此次犯了糊涂,还表明会如数补交十万两白银,儿臣建议,将他降职罚俸,以做惩罚。” 元德帝视线沉沉地看着气质温润的太子,眉头紧锁。 身为太子,萧昀自小性情宽仁良善,行事温和,缺了些刚毅果决的手段。 近年龙体欠安,他未免忧心,太子登基以后,如何挑治世重担,鼎新革故,兴邦治国。 有心磨砺太子,元德帝严厉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面容冷峻如冰。 砰的一声,龙案上的册子突然重重坠地,余音在殿内回荡不绝。 他的贤妻 第75节 帝王明显动怒,听得一旁的近侍心惊肉跳,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只有林端一人涉案?简直可笑!朕吩咐你督办此案,你便交给朕这样一个结果?再去查,刨根究底,势必重惩!” 萧昀垂下头去,犀利视线扫过龙案后的明黄色袍摆,暗自转了转掌心的冷玉扳指。 “父皇息怒,儿臣不才,定会严惩不贷,给父皇一个满意的结果。”他微微欠身,苍白的额角渗出了层薄汗,似惶恐地抿紧了唇。 元德帝沉吟不语。 身为严父,他对待太子总是格外严厉,但看到太子这副模样,又担心逼紧了他,再因着急生出病来。 “去吧。”他没再多言。 萧昀道:“是,儿臣告退。” 退出养心殿前,悄然瞥了一眼龙案旁的香炉,未见有熏香点燃,萧昀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负手转身离开。 ~~~ 得了紫薇伴梦香,景王很快送去了养心殿的御书房。 彼时,御书房的内侍都退了出去,只有元德帝在与一个身着黑袍的男子低声交谈。 男子高大伟岸,身形笔直肃挺,头戴斗笠,脸庞遮着黑色面巾,将周身遮掩得严严实实,叫人看不出一点端倪。 景王疑惑的视线在那男子身上停留了一瞬,便 不感兴趣地收了回来。 父皇大约是召人商议要事,反正不是他要关心的事,他无意多问。 “父皇。” 他长眉扬起,朗声而笑的同时,神秘兮兮地挥了挥手里的香盒。 景王管着尚香局,这次不知又从哪里寻来的熏香,每隔一段日子他便会到御书房来送香,元德帝早已习惯。 唇畔含笑,淡淡看了他一眼,元德帝无声颔首,示意他自便,不要打搅他谈事。 景王错身而过的瞬间,裴秉安抬手压了压斗笠。 暮色四合时,他在狱所求见元德帝,为了掩人耳目,出监房时,特意换了一身黑色劲装,遮盖了面容。 此时景王殿下贸然造访,他不便久呆,于是以极低的气音传话:“皇上,臣先回去吧。” 元德帝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多年来,每到入夜时,时轻时重的头痛便会发作,他早已习以为常。 只是,听到耳畔传来的话,一双喜怒不辨的龙目抬起,默不作声地盯了近旁的人片刻。 裴秉安沉默几息,低声道:“臣不能在监房久留。” “为何?” 元德帝淡声开口,眸含疑惑。 慎之一向言而有信,太子的军粮案尚未查清,按照先前约定,他该呆在狱所中,等军粮案尘埃落定,他再出离开监房。 裴秉安罕见地踌躇了下。 其中原因,他不便细说,即便打断了那常氏的腿,云瑶无人照护,他依然放心不下。 看他迟迟未开口,似有难言之隐,元德帝眉头半锁,眸光深沉地看了他几眼。 他一身功夫,想要离开监房,不会是难事。 “若是有事,自行出狱去办,朕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有一件事,不能提前出狱,不许坏了朕的大计,否则朕拿你是问。”元德帝低声道。 与此同时,没有理会两人窃窃私语似的交谈,景王将香饼放置在香炉上,点燃了火折子。 不一会儿,细雾似的轻香袅袅升起,清淡香甜的香气逐渐在整个御书房弥漫开来。 紫薇香沁入肺腑时,咚的一下沉闷声响,手中的奏折忽然坠落在地,元德帝偏首失神地盯着香炉,霍然拂袖站了起来。 “你从何处找来的这味香?” 问话的同时,他已大步朝香炉走了过去,只是一向沉稳矫健的龙步罕见地踉跄了几下,差点慌乱地撞翻了西金进贡的四足蟠龙永固杯。 “回父皇,是儿臣偶然间得到一味古方,命尚香局的宫人调制的。”想到苏娘子不愿透露姓名,萧祐便含糊了过去。 元德帝含威龙目定定地看着香炉,许久没有言语。 “是尚香局的宫人做的。”他喃喃低语着重复了一遍,暗自闭上眼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似乎在自嘲。 耳畔忽然传来景王清朗的声音,“父皇喜欢吗?” 元德帝回过神来,默然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朕很喜欢。” “既然父皇喜欢,儿臣便厚赏宫人,以后命宫人多做些奉给父皇。”萧祐扬眉笑道。 元德帝闭眸颔首,没有多言,只是挥了挥手让他出去。 “朕知道了,你回去吧。” 站在角落处,锐利的视线紧盯着景王清隽挺拔的身形离开,裴秉安薄唇抿直,剑眉几乎锁成了一团。 这味香,不知为何皇上异常喜欢,但他十分确定,景王所寻的香,一定不是尚香局所制。 他目力敏锐,早在景王掏出香盒时,便注意到,盒底一角印着朵小小的绛色紫薇花。 那是凝香坊独有的暗记。 这香,必定出自云瑶之手。 什么时候,景王与她这般熟识了? 第72章 虽自小与太子一同长大,景王与太子的脾性却截然不同。 太子勤勉恭谨,温和仁善,文武双全,不仅精通经史子集,剖析事理入木三分,于武学之道,亦造诣非凡,挽弓射箭,拳法剑术,都有所涉猎。 而景王自懂事以来,一向性情散漫,我行我素,不喜四书五经,舞文弄墨,也鲜少提箭上马,文武表现平平,独识香辨香这方面,旁人多有不及。 一来二去,看清了景王的性子,此子无法委以重任,只适合做个摆弄香料的闲散王爷,元德帝便由他去了。 正因对香料知之甚多,景王早就辨出,奉给父皇的紫薇伴梦香,除了几样贵重的原料,还加了几味药草,香料与药草做成的香饼,不仅香味清幽独特,更重要得是,还可以舒缓父皇入夜之后头痛的旧疾。 既然香饼甚合父皇心意,他便很快又去了凝香坊,打算厚赏帮了他大忙的人。 看到发着灿灿金光的金元宝,整整齐齐摆了一宝匣,数了数足有上百两之多,暗暗感叹景王殿下大方的同时,苏云瑶下意识转了转手腕上的绿玉镯。 这金子太多了,她不能要。 一来,一盒紫薇伴梦香成本虽高,却远远没到这个地步,二来,她要帮景王的忙,目的不是为了他的金银,她的香铺日进斗金,早就赚得盆满钵满,于她来说,为了长远计,她需要景王这棵大树为她的香铺遮风挡雨。 苏云瑶垂眸笑着,抬手将宝匣的盖子合上,轻声道:“殿下厚赏,民女受宠若惊,只是这些太多了。” 雅室内靠窗的黄花梨几案上,放着一只细颈玉白瓷瓶,几枝新开的桃花错落有致地置于瓷瓶中,散发着清淡自然的香气。 听着身旁的温声细语,萧祐目不斜视地盯着绯红的桃花,掌心却莫名微微有些发烫,似乎仍然残留着无意碰到女子手背时的细腻触感。 人比花美,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殿下?” 一声轻柔的呼唤,扯回了飘飞到天际的思绪,萧祐下意识清了清嗓子,转眸看向对面,深邃凤眸中清晰地倒映出女子娇美的脸庞。 “何事?”他温声道。 苏云瑶:“......” 她说了半天,敢情他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 她重复了一遍后,索性将颇有些分量的宝匣推到他面前:“民女不要殿下的厚赏,还请殿下带回去吧。不过民女有一事相求,听闻殿下也擅长制香,民女虽熟识各种香料,也还有许多不通之处,还请殿下闲暇时,偶尔到本铺指点一二,那样,民女就感激不尽了。” 一来二去,与景王熟悉几分,加之帮他的情分,届时再开口请他庇护香铺,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 话音落下,苏云瑶微笑抿了口茶,心想着,景王殿下也许会有所顾虑,她该怎么说服对方...... 然而,不过几息之后,便听到对方朗声笑道:“苏娘子,不用你请求,本王也会经常来凝香坊的。至于这些金子,你务必要收下,以后本王还得请你继续做紫薇伴梦香,总不能让你倒贴银子,这些你若是嫌多,就当本王预付的定金吧。” 苏云瑶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景王这样说,她倒不好再拒绝那些金元宝了。 当然,景王以后还需要她做香,如果她的香铺有事,他定然不会袖手旁观,这种事关利益的共同立场,比什么都牢固,没想到,不需要她费任何心思,这棵大树,她已经依靠上了。 “那民女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苏云瑶眉眼弯起笑了笑,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要送景王离开香铺。 负手起身时,萧祐突然饶有兴致地看向那窗台处的桃花,清了清嗓子道:“初春三月,日光和煦,颐园的桃花最好看,本王近日正想 去赏桃花,苏娘子可有兴致一同去?” 苏云瑶微微一愣,不由蹙起了秀眉,婉拒了他的邀请。 “殿下,抱歉,民女有事,不能相陪了。” 景王是为皇子,身畔不乏宫中旧人,为免人多眼杂,她不会与景王一起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以免她做紫薇伴梦香的事,被有心人告诉皇帝。 得到拒绝,萧祐垂下眼眸,鸦羽似的长睫在脸庞打下一片阴影,犹如此时覆了暗云的失落心情。 不过,很快,他眸底的失落便悄然掩去,温声笑道:“既然如此,那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从雅室的另一侧下楼,不必经过凝香坊的铺子,便直通外面的街道。 这雅室是苏云瑶与景王所约定相见的地方,至于每次约见的时辰,也是应她要求,选在无人注意的傍晚之后。 目送景王乘上马车离开,香铺已到了打烊的时候是,苏云瑶也没有久呆,便让车夫赶了车回苏宅。 不过,回去的路上,青桔突然想吃八宝斋的红豆糕,马车绕了个弯去八宝斋时,经过了林家的珍宝坊。 青桔下车去八宝斋买糕点,吩咐马车停在珍宝坊对面等待期间,苏云瑶掀开车帘,若有所思地观察了那铺子很久。 大雍没有宵禁,除了酒楼食肆之类晚间还会营业的铺子,其他铺子已到打烊的时辰,珍宝坊却灯火通明,掌柜满面春风得与人说着话,里面还有选购东西的顾客,看上去生意依然很好。 苏云瑶不禁有些纳罕。 裴秉安因崔氏受林家巨额贿赂进了监房,为何林家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按律来说,且不提林家是否还有其他罪行,只行贿这一桩罪责,就不该安然无事,没有惩罚。 思忖许久,始终琢磨不透其中原因,不过,翌日陆凤灵约了她去戏楼喝茶看戏时,想起林家的事,苏云瑶道:“近日,你长姐可来娘家瞧瞧了?” 他的贤妻 第76节 好不容易溜出来一趟,陆凤灵两眼盯着戏台上的俊俏小生,心情颇好地喝着果酒,道:“来了,苏姐姐问她做什么?” 她那个庶姐陆凤蕊与继母一样,一双眼睛长到头顶上,恨不得用鼻孔看人,见了她总是呼三喝四的,她早就烦透了她。 她已喝了两大盏果酒,担心她再喝下去会醉,苏云瑶拿走她的酒盏,倒了清茶放到她面前。 “你表哥因受贿入了狱,这事你总清楚吧?” 提起表哥,想到裴家被贬官削爵,陆凤灵皱起眉头,闷闷不乐地收回了看戏台的视线。 虽说是讨厌表哥以前因为那宋氏与表嫂和离,但他如今落难,她心里也不好受。 “我知道一些,苏姐姐问这个,难道跟我长姐有关系?”陆凤灵脑子转得快,眨巴着大眼睛看她。 苏云瑶轻轻摇了摇头,个中原因,她只是猜测而已。 “先不提这个,我也摸不准,你且说说,你长姐最近做了什么?气色可好?心情如何?” 路凤灵拧眉想了会儿,忽然自顾自点了点头。 “她好得很,前日回府,还是姐夫与她一道回来的,两人听戏班子唱完戏,又陪我爹娘说了许久的话,他们才走的。” “那你爹娘呢,作何反应?”苏云瑶马上问道。 陆凤灵的爹娘视长女如掌上明珠,如果林家真出了事,她爹娘不会不忧心。 陆凤灵回想片刻,纤细的手指捏紧了茶盏,冷笑道:“先前是发愁过几天,还骂了我好几回撒气呢,不过这会儿早就没事了,见到我长姐,他们的脸笑得像朵花儿一样。” 苏云瑶默默思忖着点了点头。 按理来说,这些事与她无关,无需她留心。 但想到自从裴秉安失了势后,常天鸣身为东宫皇亲仗势欺人,而林家又是太子的外祖家...... 一个莫名的念头从脑海中突然闪过,她眉心一紧,自己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思绪回笼,她忙喝了盏果酒定了定神。 也许是她想多了,她并未见过太子殿下,仅凭这些一鳞片爪的信息,便得出这样的结论,未免太过武断。 真相如何,还需以后再细细观察。 不过,与陆凤灵作别后,苏云瑶不由暗悔自己喝了酒。 她本就酒量奇差,从戏楼出来后,那一盏果酒的酒劲逐渐上涌,白皙如雪的两腮像染了层酡红,脚底也像踩着棉花似的,深一脚浅一脚,软绵绵的,总落不到实处。 青桔本来陪在她左右的,但席间她想吃糖葫芦,她便让她一个人出去买了。 暮色初降,戏楼里传出咿咿呀呀的唱腔,间或有大声的鼓掌叫好声。 觉得这里喧嚣吵闹,等不及青桔来接,她一个人脚步不稳地离开戏楼,慢慢走到了一处打烊的铺子门前。 铺子前空无一人,四处也静悄悄的,她睁着一双水雾朦胧的杏眼,瞪大眼睛左看右看,到底没认出这是哪家的铺子,便索性坐在铺前的石阶上,单手撑着下颌,晕晕乎乎地闭上了眼睛。 微风拂过,如瀑似的绵密乌发轻轻扬起,一身黑袍无声走近的人默然矗立在她身畔,发丝悄然擦过劲挺的手背,激起一点酥麻的痒意。 裴秉安拂袖蹲下,沉沉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她醉得厉害,此时已睡沉了,葳蕤长睫轻轻颤动着,远处昏黄的灯光似给她周身笼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显得温柔而娴静。 记得,没和离之前,有一回她喝了半盏酒,之后便乖乖枕在他的臂弯里,脑袋抵在他的胸前,一觉睡到了天亮时分。 她醉酒时,几乎对周遭的一切一无所知,醒来后也不会记得什么。 初春的夜晚,清风还有凉意,她身子柔弱,还有眩晕之症,不能在这里久等青桔。 脱下宽大长袍披在她的肩头,把人从头到脚都严严实实盖了起来,裴秉安一只大手握紧她的腰,另一只大手护着她的脑袋,将人轻而易举地抗在了肩头。 青骓就在近旁,他带着人翻身上马,将肩头的人放在身前护好,之后便一甩缰绳,策马向苏宅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73章 翌日醒来,天色已大亮。 苏云瑶伸了个懒腰拥被起身,昨晚的酒醉彻底消去,这一觉睡得特别得沉。 “小姐,你醒啦?”青桔笑眯眯道。 小姐比以往多睡了许久,担心她还有醉意,她还特意端了碗醒酒汤来。 苏云瑶轻轻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 昨晚她在戏楼外等了青桔许久,不知何时与她一同回来的,这丫头只有吃糖葫芦的心思,害得她在外面不知吹了多久的冷风。 “糖葫芦好吃吗?” 好吃到比她小姐的安危还重要? 青桔忙不迭点了点头,可随后,眉头却不高兴地拧了起来。 “好吃啊,我还给小姐买了一串呢,就是小姐怎么不等我?把我一个人扔外面,一个人家来了。” 苏云瑶愣了愣,“怎么可能,我记得我们一起回来的啊。” 青桔噘嘴哼了一声,“小姐不信我的话,可以问许妈妈。” 许妈妈是苏宅的厨娘,恰在此时,端着碗燕窝粥送了进来,听见这话便笑着道:“青桔说得不假,娘子一个人回来的,我听到敲门声去开门,看到娘子站在门外似睡非睡的,搀着娘子的胳膊进院子的。” 疑惑半晌,苏云瑶重重按了按额角,试图回忆昨晚发生的事。 只是想了半天,大脑几乎空白一片,隐约只记得耳旁有风呼呼吹过,而她晕晕乎乎依偎在青桔的身前,觉得温暖而安心。 罢了,想不起来,便索性不去想了,左右戏楼离校尉胡同并不远,兴许是她等得烦了,一个人先回了家。 ~~~ 御书房。 已近夜深时分,那蟠龙香炉上依然燃着熏香,元德帝伏案审阅着太子呈来的案情,眉头几乎紧锁成一团。 先前太子秘密处理军粮案,本打算将转运使林氏定了罪,他命太子再去深查,势必重惩,可谁想到那林氏认下罪行后,竟然畏罪咬舌自尽。 元德帝沉吟许久。 区区一个转运使,五品官员,竟敢贪腐军粮数年,合计白银几十万两,他怎么有这个胆子? 背后指使他的,一定另有其人。 他让太子奉命再查,一来为了磨砺太子的性子,二来,也是为了查清,此事事关林家,林相是否知情,甚至参与或是主谋。 可没想到,如今林氏担下所有罪行且死无对证,军粮案无法再查,只能暂且搁置, 待以后有了线索再审。 元德帝按了按眉心,只得思索起另一件要事。 大雍近几年屡遭旱涝天灾,体恤百姓疾苦,粮税一降再降,大雍国库不丰,调拨到边境的军粮又被转运使林端中饱私囊,眼下当务之急,是再调拨京都粮仓的粮食到边境去,以解燃眉之急。 太子萧昀一直静默矗立在龙案旁,只是视线偶尔在掠过四尊蟠龙香炉上袅袅升起的轻香,眸底闪过几抹暗色。 父皇有头疼的老毛病,太医也束手无策,近两年来,他的头疾越来越严重,没想到,燃了这味香后,他眼神炯炯,神采奕奕,竟然没再有头痛的症状。 那香炉里燃的,是紫薇伴梦香,他听母后说过,世上会这味香的人早已死了,可景王竟然又寻了回来。 这味香,到底是他着何人做的,他已经派人去打探,很快就会知晓了。 “父皇龙体要紧,夜色已深,早些歇息吧。” 暗暗收回视线,萧昀温声说完,便打算上前亲去扶着元德帝起身。 太子一向孝顺,元德帝欣慰地笑了笑,扶着他的手站起来,沉声叮嘱道:“军粮案不可就这么算了,还要再去寻找蛛丝马迹,既不要冤枉了兢兢业业为朝廷做事的命官,也不能放任贪腐横行。军粮事关边境安稳,也事关百姓安危,若是背后真有个大蛀虫,那定然是个罔顾百姓的贪赃之徒,要把他揪出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大雍江山不能毁在这些人手里......” 元德帝的谆谆教诲,太子无不虚心谦恭地应下,直将他送到后殿寝宫,他才返回东宫。 金玉铺地的奢华寝殿中,身着黑衣的暗卫双手奉上近日景王所有出行的记录。 姿态懒散地靠坐在金丝楠木龙椅上,萧昀阴冷的视线扫过册子,视线停驻在凝香坊三个字上。 “一家香铺?看来应该不是巧合,派人暗中盯着些。”他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掌中的冷玉扳指,眸底闪过冷嘲的笑意。 ~~~ 近些日子,除了上次为景王殿下做了几盒紫薇伴梦香,得了他一匣子金元宝的厚赏外,一连数日,景王没有贸然踏足凝香坊,苏云瑶有些不安的心绪,也逐渐平和下来。 景王是个严守承诺的人,那香没有引出意外,她平静而富足的生活没有被打乱,她便放心了。 只是武举考试的日子愈来愈近,千山手上的伤势却还没好,这日清晨起来,苏云瑶正要去跨院看一看他时,裴淑娴带着丫鬟春燕又来了苏宅。 她本也是来探望苏千山的伤势的,不过这次她却没有久呆,只是让春燕把几卷她亲手抄的兵书放下,与苏云瑶说了几句话,便打算要走。 “苏姐姐,这些兵书是给千山哥哥的,你记得给他。”裴淑娴捏着团扇欲言又止,一双水润的眸子隐约泛着红,“我......我先回去了。” 觉得她的情绪不太对劲,苏云瑶拉着她的手,关心地道:“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裴淑娴抿唇捏紧团扇,眸底一片黯然,过了会儿,忍了几忍,心底的酸涩再也压不下去,趴在她的肩头呜呜哭了起来。 她似受了无限委屈,一个劲地哭了半天,苏云瑶没有说话,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脊背安抚着,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拿绣帕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拧眉道:“到底怎么回事?快跟我说说,别一个人憋在心里。” 裴淑娴抽噎了一阵儿,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擦了擦眼泪冷笑道:“贺清瑜来向我提亲了。” 苏云瑶吃惊地愣住。 贺清瑜,就是先前她心心念念的竹马贺探花,当初因他另娶别人,淑娴天天长吁短叹,闷闷不乐了好长时间,后来才慢慢好转一些。 可贺探花不是早已成亲了吗?怎地又来裴府提亲了? 裴淑娴咬紧了唇,忿忿道:“他的娘子得了重病,快要不行了,他便到裴府来提亲了......” 闻言,苏云瑶震惊不已,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男人先是负了淑娴,现在自己娘子还没病死呢,就转头来裴府提亲,这种薄情寡义的品性,怎堪为良配? 自然,现在裴府大不如以前,他才敢这样,若是裴秉安没有被贬官,只怕他还没踏进府门,便会被拎着衣领丢到外面去了。 如此品行的男子,身为大哥,他是绝不会让妹妹嫁的。 苏云瑶心中思绪起伏万千,轻轻握着淑娴的手,道:“你是怎么想的?” 裴淑娴吸了吸鼻子,盯着团扇上自己写的诗,只觉得十分刺眼。 现在她总算看清了,这个男人有多不要脸,想到当初她还心心念念着他,她顿时觉得自己一片痴心喂了狗。 只是大哥现在还在监房中,裴家落魄了,那贺家也是官宦世家,高门大户,他又是名满京都的探花郎,娘不舍得拒了这门亲事,力劝她答应了。 他的贤妻 第77节 “我娘想让我嫁,我才不会嫁他。” 裴淑娴擦干净脸上的泪,转头看见一把剪子,拿过来三两下把自己的团扇剪得稀巴烂,眸底的黯然悄然散去,心里的郁气彻底没了。 “什么高门,什么探花郎,我不稀罕,就算以后嫁个种地的庄稼汉,只要踏实本分,有情有义,也比他强!” 裴淑娴灿然一笑,眼角还噙着点晶莹的泪花儿,她转头看着苏云瑶,觉得大嫂自从与大哥和离后,容貌比以前更加光彩照人,神态也更加从容无虑,站在人群之中,就像最耀眼的那一颗明珠,由不得人不多看一眼。 “再说了,谁说女子只有嫁人这一条路,苏姐姐,自从你与我大哥和离了,日子越来越好,我也想学你,不拘在后宅之中,做自己喜欢的事,最好再做出一番名堂来,那才叫人家刮目相看呢!” 她能这样想,苏云瑶欣慰地弯起唇角,温柔地捏了捏她的脸颊。 “你呀,想开就好。不过,想做喜欢的事与嫁人并不冲突,遇到情投意合的人共伴一生,白头偕老,也是一桩幸事。” 裴淑娴若有所思地眨巴了几下眼睛。 她想问一问大嫂的心中,是否还有大哥的位置,可转念一想,大哥被二哥二嫂所累进了监房,不知何时才能出来,就算知道大哥心中仅有大嫂一人,她也不好意思贸然提这个话头。 苏千山从跨院过来时,正看到堂姐与裴家姑娘说着话,只是那姑娘眼角红彤彤的,像是哭过了一场。 之前听说过关于她与那贺探花的只言片语,方才无声伫立在门外,隐约听到她说宁愿嫁个庄稼汉,苏千山不自在地收回视线,粗声说:“姐,开春暖和了,外面的花都开了,咱们去郊游吧。” 他的提议,青桔踊跃同意,兴高采烈地说:“要去,要去,小姐,我们去看花,去放风筝,去划船!” 城郊颐园,是京都百姓春季踏青游玩的地方,正是休沐日,游人如织,熙熙攘攘,横跨园中颐湖的长桥上,撑伞远眺湖面的年轻男女并肩漫步,似一道独特的风景。 定睛往长桥上看了几眼,有个女子的身影有几分熟悉,只是她身畔的男子身形高大阻挡了视线,一时让人瞧不真切。 “小姐,我们去划船吧!” 听到青桔的话,苏云瑶很快回过神来,叫苏千山去赁船来。 不一会儿,苏千山去而复返,道:“姐,船都赁光了。” 再等赁船,需得好大一会儿,远处有卖竹伞的摊位,晌午日头有些晒,裴淑娴要带着丫鬟去买伞,担心游人太多冲撞了她们主仆,苏千山也随她而去,一时岸畔只剩 苏云瑶与青桔两人。 青桔眼巴巴地盯着湖面上的游船,只想快点赁船到湖中央去捞鱼。 颐湖大得出奇,一眼几乎望不到尽头,湖面上也漂着样式不一而足的船只,既有常见的轻便小舟,也有雕着如意云纹,长约数丈的游舫。 苏云瑶下意识看了看其中一只靠岸的游舫。 游舫并不扎眼,通身是低调的暗色,不过,船头高高翘起,四角悬挂着琉璃灯,栏杆处饰着暗金龙纹,舱室中燃着香,清淡绵长的甜香飘到岸畔便几乎淡极,但她嗅觉灵敏,还是清晰地辨出那是名贵的龙脑香。 这游舫显然是私人所有,并不会对外租赁,不过,它的主人应是个懂香的人,正在她暗自忖度对方大约是什么身份时,忽然,一个身着蓝色褙子的年轻女子从船上下来,径直向她们走了过来。 “姑娘,我们主子邀您到船上一叙。” 她双手拘谨而端正地交叉于身前,微微俯身,行了个福礼。 苏云瑶突然额角一跳,秀眉拧了起来。 看对方的言行姿态,像是宫里的婢女。 不过,她见都没见过她,更不知她的主子是谁,对方为何要请她去船上说话? 第74章 苏云瑶迟疑了一会儿。 “听闻娘子擅长制香,我们主子诚意相请,还请娘子上船吧。”婢女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催促道。 苏云瑶乌黑的杏眸盯着那婢女,秀眉微微蹙起,“你们主子是什么身份?京中擅长制香的人不少,为何独独邀请我?” 对方与她素不相识,贸然请她去船上叙话,显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有备而来。 这还不是最让她惊讶的,最惊讶得是,如果对方知晓她今日来游玩,特意提前在这里等待,莫非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 想到这里,苏云瑶不由暗暗捏紧了手里的绣帕,脑中飞快思索了一番。 近日她的香铺一切如常,进出校尉胡同,也没有发现什么暗中跟踪她的人,除了先前制过紫薇伴梦香,她一时想不出哪里会生出事来。 或者说,是她想多了,对方只是恰巧遇见她,想邀她上船辨香而已? 苏云瑶轻抿紧唇,暗暗定了定神。 颐湖之畔,游人熙熙攘攘,光天化日之下,游舫的主人总不会是什么行凶歹徒,她暗自猜测难以知道真相,还不如去见一见对方,也好打去心头疑虑。 这样想着,她便由婢女在前头引路,与青桔一道登上了岸畔的游船。 船高三层,拾级而上,登上顶层后,苏云瑶打量了一眼四周,眸底的惊叹难以掩去。 饶是她身为富商之女,身边从不缺金少银,又自小见多识广,但见到这座看上去平实低调画舫的装饰,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旁人兴许难以发现,但她擅长作画,一眼便看出船壁挂着历朝名画,随便一幅都是千金难求的真迹。 视线在前朝大家朱子所作的《山居秋月图》上凝了几瞬,悄然移到窗畔,只见船舱四面菱窗紧闭,室内却十分明亮,只因四周悬着的珠帘以璀璨夺目的珍珠玉石串成,而地板是比黄金还贵重的金丝楠木所铺就,光洁耀目,微风拂过,珠帘叮咚作响熠熠生辉,置身在这画舫中,不似辉煌耀目的宫殿,胜似宫殿。 婢女将两人带到这儿,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青桔寸步不离开小姐的身旁,只是看到那色彩斑斓的帘子,不自觉“哇,哇”惊叹着,好奇地去拨弄帘子上晶亮的玉石。 苏云瑶定了定神,很快收回视线,抬眸向室内的紫檀云龙纹嵌八宝屏风看去。 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似有人静立在案旁挥毫泼墨。 “苏娘子,过来吧。”一道温润的嗓音响起,声音平和,却带着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苏云瑶思忖几瞬,缓步朝屏风处走去。 屏风后,一张黄梨木案几横摆,案后的男子身着玉白长袍,苍白瘦削的长指捏着朱笔作画,听到她轻盈的脚步声,连头都没抬一下。 “坐。”他吩咐道。 他的右手拇指戴着枚绿色冷玉扳指,苏云瑶暗暗打量了一眼,长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默然片刻,她依言在对面靠窗的椅子上落座。 男子饶有兴致地画着画,他没有开口,苏云瑶屏气凝神,静默以对。 落下最后一笔,男子所画的江山明月图中,一轮高悬于夜幕中的明月遍洒清辉,只是少了点睛的一笔,失了蓄势待发的力道,便略显平平无奇。 男子搁下毛笔,退后几步打量了几眼自己的画作,眉头悄然拧起,之后,才似乎突然想起对面还有他邀来的人,便漫不经心地展眸看了过去。 只看了一眼,男子的视线便似凝住般,眸底的惊艳一闪而过。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温声道:“你就是凝香坊的东家苏娘子?” 对方没打算挑明自己的身份,苏云瑶也装作不知,她低头盯着地上的楠木地板纹路,轻声道:“是。” “你可会作画?”男子顿了顿,突然道。 苏云瑶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也许方才她无意间多看了几眼案几上的画,便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略懂一点儿。”低头回话时,她选了个中规中矩,轻易不会出错的回答。 “是吗?”男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勾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苏娘子,你是裴将军的前妻,即便没亲眼见过本宫,也应该能猜出本宫的身份吧?” 对方话音落下的瞬间,苏云瑶默然深吸了一口气。 太子来者不善,看来早已将她的一切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她起身行了个福礼,道:“民女见过太子殿下。” 萧昀虚虚抬手,做了个免礼的手势,“不必拘礼。本宫看你是懂画的,本宫刚画的这幅画有何不足之处,你直言无妨。” 苏云瑶垂眸暗暗思忖了几番。 太子突然邀她见面,用意为何,她现在还琢磨不透,至于他案上的那幅画,略想了会儿,她决定直言相告,试探下他的目的。 “殿下画工了得。只是这轮明月悬于空中,不见暗云阻碍,便少了破云而出照亮江河的雄浑壮阔。若用流水作比的话,便是一泓清泉順流直下,不见嶙峋山石所阻,虽能四平八稳流向远方,却少了一抹荡气回肠的气韵。” 闻言,萧昀提笔在明月下方勾勒薄薄一层暗云,落笔完成的瞬间,方才风平浪静的江山明月图,似乎像活过来一般,明月奋力跃出暗云的瞬间,江水滔滔,松涛阵阵,遍地一片清明,意境深远悠长,令人望之震撼不已。 盯着眼前的画,萧昀眸中情绪难辨,只是再开口说话时,嗓音越发温和,听起来异常亲切:“苏娘子谦虚了,当真令本宫刮目相看。” 苏云瑶礼貌地笑了笑:“殿下过奖了。不知殿下召民女前来,所为何事?” 萧昀若有所思地瞥了眼角落处的香炉,意味深长地道:“苏娘子,听说你制香手艺了得,本宫最近犯了头疾,恰在父皇的书房里发现了一味香,可以缓解本宫的头痛之症,细细打听过,才知是你做的,只是那香少有,旁人没有会做的,本王特意来问你一句,不知你可否也为本宫做些?” 苏云瑶面上不显什么,心中却顿时警铃大作。 景王答应她保守秘密,为何太子会知道了实情?是景王言而无信,还是太子暗中差人打听清楚了? 不管怎样,眼下的局面都于她极为不利,三个人都知道的秘密,那便不是秘密了,也许不久,皇帝就会召见她,届时她想躲都来不及了。 苏云瑶一边暗悔自己掉以轻心,不该为了自保便答应帮景王的忙,一边在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回答,便听到萧昀温声笑了笑,道:“苏娘子,你若是为难便算了,本宫再寻其他的办法就是。” 苏云瑶忙道:“殿下多虑了,并非民女为难,只是紫薇伴梦香所需的原料难找,之前为景王殿下所制的香便 耗尽了民女铺子里的天山雪莲与东海青梨,再做的话,少说也得一个月之后。” 她既没有应下,也没有说不做,为了不得罪眼前的人,便想了这样的托词。 闻言,萧昀唇角微微勾起,视线在她柔软嫣红的唇瓣上凝了片刻,没再说什么,而是道:“那就以后再说吧。听说,前些日子,本宫的妃弟冒犯了你,他是个狂妄不羁的性子,本宫都烦他,明日便把他打发到青州去,不会再为苏娘子添乱了。” 苏云瑶下意识皱了皱眉。 如果太子想罚常天鸣,应该早就罚了,不知为何此时见了她,却忽然会想到将常天鸣赶走。 虽然想不明白,但她知趣地谢恩,“殿下为民女着想,民女感激不尽。” 萧昀挥了挥手,便有婢女毕恭毕敬地走了进来,画舫里随处可见他收藏的古画,他让婢女收了最名贵的几幅,让苏云瑶带走。 “这画虽是千金难求,但本宫的妃嫔都是些榆木脑袋,放在本宫这里,无人欣赏,倒是暴殄天物。苏娘子于作画之道造诣颇深,知音难求,本宫与苏娘子惺惺相惜,苏娘子将这些画带回去欣赏吧,算是本宫的一点儿心意。” 无功不受禄,苏云瑶婉言相拒:“民女愚钝,已许久不画画了,在殿下面前班门弄斧,实在汗颜,殿下不怪罪民女,民女已觉庆幸,这些画,民女万万不能收的。” 她不肯要画,萧昀也没有勉强,只是离开画舫后,想到太子方才的举止,始终摸不透他的目的,苏云瑶眉头紧锁,疑虑重重。 到了岸边,千山与淑娴还没有回来,站在原处等待他们期间,一对年轻男女撑伞从她身旁经过的时候,那女子突然顿住了脚步。 苏云瑶也下意识抬眸向她看去。 四周游人漫步而过,无人注意这边,但四目相对的瞬间,宋婉柔像是一下子慌了神,猛地攥紧了身边男子的手,脸色也变白了几分。 苏云瑶看了她身边的男人一眼,神色如常得同她打了个招呼:“宋娘子,好久不见。” 怪不得方才她远眺长桥的时候,便觉得有个女子的背影眼熟,原来是宋婉柔。 宋婉柔抿了抿唇,仰首对身边的男子小声说了几句话,那男子先是面露疑惑了一会儿,之后便在她的催促中,去了远处取什么东西。 他的贤妻 第78节 苏云瑶心事重重,只是见到熟人,礼貌地招呼一声而已,但落在宋婉柔的眼里,却全然不是这样,因为此时她双手抱臂靠在岸边,秀眉蹙起,眼神冷淡,像是一副要与她秋后算账的冷漠模样。 男子离开,宋婉柔悄然握紧了手里的帕子,走近了几步,用几乎哀求的语气小声道:“云瑶妹妹,先前是我不对,不该处心积虑挑拨你与裴大哥的关系,也不该一直心存妄想,但是过去的都过去了,你如今过得也不错,过去的事就不要与我计较了。” 苏云瑶拧眉看着她,眼神中流露出一点茫然。 她只不过在想事而已,什么时候要与她计较了?况且,她们早已井水不犯河水,她犯得着报复她吗? 见她一时没有开口,宋婉柔脸色一片灰白,丧气地咬着唇说:“这是我夫婿,我们夫妻恩爱,当初去裴家做妾的事我瞒着他,我不想让他看轻了我......还请你不要说出去。” 苏云瑶恍然大悟地看着她。 她根本没有恨她,更不会多嘴去说她的过往,至于那些刻意隐瞒的事会不会被她的丈夫知晓,以及会对她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更是与她无关。 “你多想了,我不会的。” 听到她的话,宋婉柔本来黯淡的眼神猛然一亮,道:“谢谢。” 苏云瑶微微点了点头,便将视线移向了旁边,不打算再与她多说什么。 谁知,宋婉柔在旁边踟蹰了许久,忽然道:“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苏云瑶回过头来,奇怪地看着她:“什么事?” 宋婉柔道:“其实,我与裴大哥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时他在我的院里呆着,是因为我装病,他怕我犯病要请大夫,便一直守在屋外。他只是看在我生病的份上帮我而已,千错万错,都是当时脑子犯浑出的错,他是个好人,你不要怪他。” 话音落下,她神色忐忑地看了看苏云瑶,想等到她的唾骂或指责,但她只是静静地远眺着湖面,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宋婉柔讪讪抿了抿唇。 同为女子,她再清楚不过,只要妻子对丈夫有几分情爱,就算再宽容大度,也不会愿意丈夫与别的女人有染。 只要丈夫犯了一回这样的错,便是扎在妻子心里的一根刺,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刺不仅不会消失,反而会越扎越深,永远拔除不了。 如果没有她的出现,也许苏氏与裴大哥还走不到和离那一步。 她的夫婿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她便没再说什么,低声说了句抱歉后,便走过去牵住了她夫婿的手,没多久,两人的身影便消失在如织的人流中。 静默了许久,苏云瑶再回眸时,清澈分明的杏眸莫名有些湿润。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朝着遥远的狱所方向,无声暗骂了一句。 第75章 监房中,裴秉安忽然拧紧剑眉,偏过头去打了个喷嚏。 再转过头时,他一双大掌握拳,视线从案上厚厚几本军粮记册上扫过,转而投向狱所之外的方向,黑沉星眸中有几分疑惑不解。 这里虽阴暗潮冷,但他一向体魄强健,即便受了杖刑,身体也很快恢复如常,至于感染风寒之类的小毛病,于他来说,几乎未曾有过。 此时平白无故地打了个喷嚏,莫非是有人在骂他? 默然片刻,他拧眉收回视线,觉得此种想法不过是无稽之谈。 古人虽曰心有灵犀一点通,却没人说过千里遥闻暗骂声,心有所感嚏随生。 监房外忽然响起渐近的脚步声。 声音愈来愈近,裴秉安掸了掸衣襟,负手起身。 “大人,皇上召见您。” 来人是元德帝身边的秉笔太监刘公公,脚步迈进监房的那一霎那,他便俯身弯腰拱了拱手,态度并没有因裴秉安贬官削爵而有失半分恭敬。 毕竟,他在元德帝身边忠心耿耿侍奉多年,知晓皇上最是爱重将才,裴将军如今按律受罚失了势是不假,但皇上定然还会对他委以重任,以后东山再起不过是迟早的事儿。 像是早已料到刘公公会来,裴秉安神色不见丝毫意外,离开之前,他将这些日子一直挂在腰畔的紫薇花香囊仔细揣进怀里,便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有劳公公,皇上可是在养心殿召见我?” 两人一路走过狱所阴暗逼仄的通道,刘公公年纪大了,只觉这里闷得慌,连气儿都喘不匀了,小跑了两步才撵上了他的步伐。 见状,裴秉安放缓了脚步,便听刘公公气喘吁吁地道:“裴大人,皇上在御书房等您哪。最近政务繁忙,御书房的折子堆成了山,皇上一连数日都宿在御书房,连后宫都没回。” 闻言,裴秉安沉冷神色丝毫未变,却微不可察地拧起了眉头。 皇上一向勤勉,但几年之前,便因难以忍受日渐加重的头疾,不得不每日酉时便回宫歇息,至次日五更时,再起身召近臣商议要事。 难道最近皇上头疾逐渐减轻,身体越发硬朗? 若是如此,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身为臣子,得遇明君,他希望皇上龙体康健,长命百岁。 到了御书房,已过天命之年的元德帝眼眸半垂,因常年难以安眠而生出的青灰眼圈已消失不见,一双含威龙目神采炯炯,精神矍铄。 裴秉安不动声色地在那细雾袅袅的香炉上扫了一眼,心中已有了答案。 皇上身体慢慢变好,皆是因为云瑶所制的香饼。 这几年,为了治疗皇上的头疾,太医们先后研制过不少药方,没想到,竟都不如她制的熏香。 默默深感欣慰得同时,他实在有些不解。 云瑶是拥有绝顶的制香禀赋,可说到底,她不是医者,她不曾见过皇上,更没有像太医那样为皇上看诊把脉过,怎能为素未谋面的皇上做了一味香,便能治疗他多年的痼疾呢? “慎之,”元德帝沉声开口,指了指靠近龙案的圆凳,命他坐下,“从今日起,你不必在监房呆着了。” 军粮案由太子经手查办,转运使林氏畏罪自尽,案情遇到了棘手之处,只能等有了详细线索再推进,至于还关在监房的裴秉安,元德帝已另有安排。 “臣遵命。”裴秉安拱手领命。 沉沉看了眼面前身姿笔挺的年轻臣子,元德帝沉吟许久。 因裴府受贿,裴秉安按律当贬,他已决定将此子被贬成从五品振威将军,这听上去是个平平无奇没有权势的武官官职,实则他另有打算。 振威将军负责游击作战,应赴边境骁骑营领职,自从裴秉安未及弱冠便一战平定西金之后,大雍朝十分安定,既无匪乱也无反叛,实 在难以有所建树。 如今西金早已对大雍俯首称臣,但还有些与大雍接壤的蒙人部落偶尔骚扰边境百姓,他将此子放到那里去,给他个再立战功的机会,也好以后升官赐爵,再担重任。 元德帝放下手中奏折,沉声道:“即日起,你领振威将军的武职,回府收拾好东西,明日便去骁骑营赴任吧。” 皇上爱重臣子,此举用意不言自明,换作旁人,只怕早已喜不自胜,立即应下。 但裴秉安沉默了片刻,道:“臣不能去骁骑营。” 元德帝意外地抬起眼皮,锐沉的视线在他脸上打量了几番,只是裴秉安一向面无表情,倒让人瞧不出这位臣子心里到底有什么想法。 “为何?你以后不想再担要职了?” 元德帝耐心地靠在椅背上,等着他说出拒绝的理由来——毕竟他任金吾卫上将军兼枢密使数年,熟悉军中繁杂军务,也许安排他去边境的想法尚有思虑不周之处。 裴秉安垂眸不语,劲挺长指虚虚摸了摸揣在怀里的香囊。 苏氏呆在京都一日,他便一日不能离开此地,至于是否需要尽快官复原职,他并不在意。 他的麾下一向清楚,他向来铁面无私,恪守军规,从不在意儿女情长,保家卫国才是他一生的追求。 若是让旁人知晓他会被苏氏所惑,只怕会有损他在军中的冷硬形象。 “臣身上的伤还没好,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为了佐证自己的话,裴秉安不自在地别过脸去,以拳抵唇虚虚咳了几声,那咳声扯动心肺,似真有难愈的肺腑之症。 想到他之前挨了一百杖,那监房的环境阴暗潮湿,兴许真会生出什么难愈的毛病来,元德帝关切地看了他几眼,吩咐道:“那且在京中养病,等病好了再去。” ~~~ 暮色四合时,苏云瑶带着青桔逛完铺子,主仆两人没有乘马车,而是慢悠悠地走着回了校尉胡同。 只是,在快要走到胡同口的时候,她忽然蹲下身去,慢条斯理地整理了几下自己有些凌乱的藕荷色裙摆。 不远不近跟着她们身后的两个兵卫,见状急忙顿住了脚步,飞快闪身藏到角落处,隐匿了自己的行踪。 苏云瑶蹙起眉头,冷冷勾了勾唇角。 对方以为藏身之处隐蔽,不会被人发现,但她假装整理衣裳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早已瞥见了他们鬼鬼祟祟的动作。 她无声朝青桔比划了身后有人跟踪的手势。 青桔腮帮子撑得鼓鼓的,急忙咽下嘴里的栗子糕,气哼哼瞪大眼睛,拎着手里三尺长的铁棍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她动作奇快,手劲又大,没等跟踪他们的贼人应过来,便一手揪住了其中一个的衣领,铁棍抵住另一个的咽喉,撵鸡崽似的把人推搡到了自家小姐面前。 “你们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说,跟踪我们做什么?”青桔叉着腰,气势汹汹地审问。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其中一个尴尬地挠了挠头,另一个则心虚地看了苏云瑶一眼,便马上低下了头。 “姑娘,你们看错了,我们......我们不是跟踪你们。” 他们言语支支吾吾,更像是坏人了,青桔不耐烦地大喝一声:“再不承认,小心我手里的铁棍不长眼!” 苏云瑶仔细打量了两人几眼。 自从那日太子邀她去船上叙话以后,怀疑他暗中派人监视她的行踪,这几日来她处处小心留意,总算逮到了这些悄悄跟踪她的人。 只是视线落在这两人隐约露出的衣摆上,她不由皱起了秀眉。 他们作了装扮,外面套的是家常粗布衣裳,而里面穿的好像是兵服。 而且那兵服看上去有些眼熟,竟有些金吾卫兵卒的衣裳。 苏云瑶思忖片刻,突然道:“青桔,看看他们有没有带令牌。” 那两人闻言大惊,彼此对视一眼后,便打算脱身逃走,方才青桔上前抓获了两人,因怕不小心伤到她,两人未敢动武,为防身份败露,这个时候却是不能再犹豫了。 只是还未等他们动身,却听到苏娘子惊讶地说:“你们果真是金吾卫的士兵?” 顿了顿,不待他们承认,她已十分肯定自己的判断,转而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两人惊愕不已,不知自己是怎么被看穿了身份,摆着手连连否认。 “苏娘子,你千万别多想,没人派我们来。” “对,对,我们......我们只是恰好巡视这里,怕不安全,才悄悄跟着的你们的。” “就是,就是,这事绝对跟将军没有半分关系!” 苏云瑶无语地看了他们一会儿,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转身朝校尉胡同走去。 两人简直不打自招,既然他们是金吾卫的士兵,不用说,一定是裴秉安派来的。 那厮身在狱中自身难保,竟还分心派人来保护她,真不知她是该骂他多事,还是谢他好心。 他的贤妻 第79节 夤夜时分,夜深人静,想着连日来发生的事,苏云瑶丝毫没有睡意,干脆拥被起身,半靠在床头想事。 室内不必点灯,清朗月色照过窗棂,似在室内撒了一层朦胧的柔光,借着这点月色,她掀被赤足下榻,想要斟一杯热茶润润嗓子。 突然,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苏云瑶微微皱眉,迅即抄起床畔的袖箭,无声走到窗牖旁,隔着窗隙向外看去。 这个时辰,偷偷翻墙进院的,定然是翻箱倒柜偷盗东西的小贼,她保管擒住这小贼,叫他进得来这院子,出不去! 院中,一个穿着黑袍,头戴兜帽,身形伟岸挺拔的男人,悄无声息地走近正房。 他先是在廊檐下停驻片刻,将她落在美人椅上的话本子收好,之后又信步走到石案旁,小心翼翼掏出一包蜜饯来,放到玲珑小巧的匣盒里,复又仔细地盖好。 他做这些,完全是十分驾轻就熟的模样,而进这间院子,简直比回他自己的府邸还熟悉。 心绪复杂地盯着这厮,苏云瑶气恼地咬住了唇。 怪不得她最近总觉得,那蜜饯好像吃不完似的,手里的袖箭也像是变了个样,就连苏宅周围都变得极其安静,偶尔有醉汉路过扰人清梦的叫喊声都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丢到了远处。 房外,例行公事般巡视了苏宅一圈,不见有防守薄弱之处,也没有外人打扰,裴秉安恋恋不舍地朝卧房的方向看了一眼,便打算离开。 只是刚走了一步,便听到自正房传来熟悉的轻柔嗓音。 “站住。” 明明是温婉柔和的声音,即便气极发火的时候,也是极动听的。 但此时,却像是头顶不期然落下一道炸雷,裴秉安身形一僵,脚步定在了原地。 第76章 四周寂然无声,惟有清辉遍地。 正房房门半开,苏云瑶身着淡绯色寝衣,绵密柔顺的长发如瀑般披在肩头,纤手里握紧那把青竹袖箭,蹙起秀眉盯着几步之外的男人。 一想到他被关在监房,还时不时深更半夜到她的院里来守着,她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她的日子过得好好的,用得着他多此一举? “你不是在监房吗?怎么出来的?” 本是气极了想数落他几句,话一出口竟变成了这样,苏云瑶下意识皱了皱眉头,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问得多余。 他那身功夫来无影去无 踪的,不知到她院里来了多少回都没被发现,进出狱所想必也是轻而易举。 裴秉安不自在地握了握长指,一双黑沉眼眸定定看着她,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纤细单薄的身影。 “抱歉,我实在有些担心你......” 话未说完,他忽然别过脸去,以拳抵唇重重闷咳了几声。 那咳声牵动肺腑,听起来有些严重。 苏云瑶抿唇看着他,无声冷笑着暗哼了一声。 病了?不过,装这种可怜巴巴的样子给谁看呢? 当初宋婉柔在裴府时,他倒是一心一意看护着人家,这么个大好人,怎么就没有好报,现在孤身一人还在病中,也不见有人巴巴守着他给他请大夫呢? 呸,活该,休想让她心生同情,给他好脸色! 她面无表情地瞥了他几眼,抬手便要阖上门板,“天色太晚了,你回去吧,以后不要深更半夜潜进我的院子里,也不要派你的人保护我,我用不着。” 裴秉安拧起剑眉,压下喉头涌出的痒意。 方才那阵突如其来的咳声并非他有意为之,而是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夜晚吹些冷风时,便偶尔还会有些咳嗽。 不过他身体强健,这种小毛病压根不值一提,他从来不会放在心上。 云瑶凶巴巴赶他走,他并不意外,不过沉沉看了她一眼,视线在那雪白的双足上落了一瞬,他便知礼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沉声叮嘱道:“晚上天凉,莫要光脚踩在地板上。” 苏云瑶一愣,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脚,才恍然想起方才下榻时没有套上软鞋。 她神色有些发窘,握紧了袖箭急匆匆去了里间,不一会儿穿好鞋子,又披了件得体的斗篷遮住寝衣,才神色如常地走了出来。 不过,隔着门缝往外看了一眼,只见裴秉安依然负手站在原处,高大挺拔的身形不动如山,似乎还在默默等着她。 她不由又烦躁地拧起了眉头。 都这个时辰了,他还不回监房,若是万一被狱所的人发现,说不定又得多一项罪名。 “你怎么还不回去,可还有事要对我说?” 略有些着急地催促他离开时,她下意识抬头打量了几眼夜空。 夜幕沉沉,不知何时悄然飘来几朵暗云遮住了圆月,明亮的星子都悄然隐了起来,看样子竟然有下雨的征兆。 裴秉安沉默着了踌躇片刻,再开口时,嗓音带着些干咳之后的沙哑。 “哦,你不必担心,我已出狱了,不算潜逃。” 苏云瑶:“?” 自作多情,谁担心他了? 她懒得再理会他,正要严严实实地关紧房门时,院中的绿竹忽然沙沙作响,一阵疾风倏然吹过,豆大的雨点从夜空中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劲风急雨来得猝不及防,就算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也不好这个时候让人家淋成落汤鸡离开。 苏云瑶无奈睨了眼裴秉安,只好示意他先进房避雨。 外面夜色暗沉,风雨交加,待他进房后,她便闭好门窗,点亮了灯烛。 拂袖落座后,裴秉安眉头紧锁,又重重闷咳了几声。 苏云瑶不由拧了拧秀眉。 如果之前的咳声让她觉得他有装病的嫌疑,这次却由不得她不注意了。 借着悠亮的烛光,仔细看了那厮几眼,她赫然发现,他那肤色冷白的脸颊竟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角挂着一层细密的薄汗,还没靠近他,她便觉得他像个火炉似的,散发着异常的高温。 “你起烧热了?”她盯着他黑沉的星眸问道。 身体感觉没什么不适,裴秉安沉声否认:“没有,我很好。” 话音落下,对面的人似无语地叹了口气,尔后纤细的手掌覆上了他的额头。 独属于她的清淡的幽香萦绕在身畔,微凉而熟悉的触感让他一时愣住。 “额头烫得都能煮鸡蛋了,还说没事,非得晕倒了才叫有事吗?你多大年纪了,连照顾自己都不会?”苏云瑶忍无可忍数落他起来。 这个时候,外面风雨正大,深更半夜的,去请大夫都不方便,他可倒好,偷潜入她的院里不算,还起了烧热需得照顾,真叫人烦心。 听到她久违的责怪,就如和离之前,他的胳膊受了伤,她关心则乱地朝他发了脾气那次一样,裴秉安黑沉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着急的神色,微不可察地勾起了唇角。 不过,下一瞬,听到自她口中说出“年纪大”三个字时,他的薄唇僵直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尚未到而立之年,不过比她大了五六岁,正值青春鼎盛之年,建功立业之时,怎就称得上年纪大了? “区区一点烧热,无需在意。” 他不悦地拂袖起身,想以他如平常无异的有力脚步表明他正值青春年少、身体强健之时,然而刚走了一步,那脚底竟忽然发软踉跄了一下,幸亏他反应敏捷虚扶了把身旁的长案,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他这个样子,是必须得好好吃药养病了,苏云瑶冷冷剜了他一眼,吩咐道:“去厢房歇息。” 无声僵持了片刻,触到她不容反对的严肃眼神,裴秉安只好依她所言。 苏宅多了个养病的,有厨娘每日送汤送药,除了每日清晨过去探望一眼后,苏云瑶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大夫说了,裴秉安那厮是因前段时日伤了身体,又偶感风寒,才生出了咳疾,只要静心养上数日,按时服用汤药,慢慢就会好起来了。 等他没什么大碍了,她便让他离开。 只是,她心头一直悬着件事,太子那日莫名其妙见了她一次,让她始终琢磨不透他的目的。 而算算日子,紫薇伴梦香应该快用完了,按照约定,景王殿下傍晚时分会到凝香坊来见她,她思忖着,心里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也许可以从景王这里得到答案。 然而,清晨天色刚亮的时候,景王府的婢女便迫不及待地叩响了苏宅的大门。 “苏娘子,殿下请你去桃花坞相见。” 婢女送来了一张请帖,上头写着桃花坞的位置,是景王的亲笔题字,随同请帖送来的,还有景王殿下的信物——一枚四爪蟠龙暖玉玉佩,是他随身佩戴之物。 之前萧祐说过,见到这枚玉佩便如见到他本人,苏云瑶细细端详了一番,确认玉佩真实无疑,便带着青桔登上马车,吩咐车夫赶车去城郊的桃花坞。 客院厢房。 天色微亮,服过三日汤药,裴秉安的烧热早已退去,身体也几乎恢复如常。 只是,默然躺在榻上等了许久,那每日都来探望他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厨娘来送汤药的时候,裴秉安道:“苏娘子可在家?” 厨娘想了想主子离开之前的吩咐,说是要去什么桃花坞,便道:“娘子去桃花坞了,还说让大人喝了这碗药,要是今日症状减轻了,就回府去吧。” 回府的话,裴秉安恍然未闻。 不过,听到桃花坞三个字,觉得这个地方有些耳熟,他的剑眉紧锁起来。 桃花坞,莫非是景王的私园? 厨娘刚刚放下药碗,便觉眼前一道人影突然闪过。 等她再回过神来,追出去看时,只见那裴大人早已身手敏捷地翻身上马,快马加鞭朝着远处疾驰而去,哪还有半点生病的样子。 第77章 桃花坞座落于城郊灵山脚下,依山傍水,景色怡人,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星罗棋布,奇花异草葳蕤繁盛,其中最美不胜收的,是绵延十里的桃林。 正值桃花绽放的时节,远远望去,犹如绚烂夺目的绯红云霞,微风拂过,云霞如波涛般层层起伏,阵阵清淡而微甜的香气萦绕四周,令人心旷神怡。 紫云楼上,萧祐凭窗而立,凤眸微微眯起,满意地远眺着那盛开的桃花。 “帖子可送到苏宅了?” “回殿下, 他的贤妻 第80节 已打发人送过去了,算算时辰,苏娘子应该快到了。“近侍答道。 萧祐悄然勾起了唇角,凤眸隐含笑意。 今天风和日丽,坞中桃花悉数绽放,正是赏花的最好时节。 近些日子,他频频亲自到桃花坞来,就是为了选坞中桃花盛开最美的时候,邀她前来,与她一同赏花饮酒,谈香论道。 “那本王先去门口等她。” 他大步下楼,之后便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循着坞中长道朝进口处行去。 平时王爷不骑马,今日却是破了例,几个近侍见状,忙跟在后面一溜小跑追上。 桃花坞是景王私园,占地颇广,四周矗立着高约两丈的石墙,飞檐高翘的朱门之上,写着桃花坞三个大字,一笔一划散漫潇洒,藏锋含蓄。 远远看到一辆乌蓬马车朝这边行来,萧祐下意识理了理衣襟,吩咐左右近侍大开朱门等待。 马车上,撩开车帘往桃花坞的门口看了一眼,陆凤灵突然视线一顿,纳罕地瞪大眼睛,暗自啧啧了两声。 到了近前,不等车夫停稳了车,她便急忙从车上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萧祐面前,将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打量了好几遍。 他穿着修身的白色锦袍,墨色长发束在玉冠中,连以前手里常摇的象牙扇都没带,看上去一脸正经,眉梢眼角甚至还带着莫名其妙的笑意,半点没看出他以前散漫不羁的样子,倒像个翩翩如玉的状元郎。 她与萧祐自小相识,只见过他随意不羁的一面,可从没见过他这样。 “天哪,今儿刮得什么风,殿下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还亲自在这里迎接我?”陆凤灵狐疑地盯着他,怀疑他脑子进了水。 萧祐一噎,垂眸不冷不热地睨着她,“又没请你,你怎么来了?” 陆凤灵丝毫没有在意他的不热情,而是忽闪忽闪眨了几下长睫,自顾自点了点头。 说来也是,她原是偷偷从府里溜出来的,根本没知会他,他怎么会提前知道? 话音刚落,远处响起哒哒的马蹄声,一人一骑风驰电掣般往这边疾奔而来,陆凤灵脸色微微一变,提起裙摆猫着腰躲到一旁的廊柱后面,小声对萧祐道:“借你的桃花坞躲一躲,如果是找我的,千万别说我来了。” 萧祐长眉皱起,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盯着她道:“又是偷跑出来?这次又是为何?” 陆凤灵一言难尽地摆了摆手,苦着脸道:“算了,别问了,你记住别把我说出去,不然我跟你没完。” 萧祐无语地移开视线,默然深吸口气,长指烦躁地按了按眉心。 左右不过是她爹娘想让她嫁人,那人不合她的心意,她便偷偷溜出来一日躲清静。 她偷躲出来无所谓,只是桃花坞冷不丁冒出这么个多余的人,可能会破坏了他今日煞费苦心的安排。 正在他皱眉苦思如何将她打发走时,愈来愈近的马蹄声擂鼓般响起,蓦然看清了那高坐在马背上的男子,萧祐幽黑的瞳孔难以置信地颤了颤。 拍马走近,裴秉安一勒缰绳,青骓高高扬起前蹄嘶鸣几声,还没等它停在原地,他已长腿一抬,翻身跃下了马背。 看到萧祐,眼神锐利地打量对方几眼,他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殿下别来无恙。” 萧祐勉强勾起唇角笑了笑。 他与裴将军打过不少交道,以前也曾邀他到桃花坞来饮酒赏花,可每次都会被严词拒绝,今天为何就这么巧,苏娘子还没来,他倒先来了? “......裴将军怎么有兴致到本王这里来?” 裴秉安沉默一瞬,面不改色地道:“臣近日在家休养,大夫说到郊外散心有利于病情恢复,想起殿下的桃花坞春光正好,便一时兴起到这里来看一看,不知可扰了殿下清静?” 萧祐表情复杂,欲言又止了半晌,只好干巴巴笑了声。 眼前的裴将军虽是被贬官了,可还持着父皇特赐的令牌,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大殿、各处府邸,他倒是想阻拦他,可也没理由拦住。 “裴将军到桃花坞来,本王高兴还来不及呢。” 萧祐不情不愿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抬眼间看到躲在廊柱后探头探脑的陆凤灵,瞬间只觉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暗悔选了个今天这么个倒霉日子,遇见了这对不请自来的表兄妹。 一阵微风吹过,远处传来了不疾不徐的马蹄声。 乌蓬马车缓缓行驶过来,四角香铃叮咚作响,没多久后,便稳稳停在了桃花坞的门前。 萧祐神色一喜,正要亲自去接车里的人,裴秉安已先他一步,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苏云瑶掀开车帘,第一眼先看见了他身姿笔挺地负手立在车外,似是在特意等她下车。 她微微一愣,不由惊讶地扬起了秀眉。 她接到景王殿下的请帖便驱车来了桃花坞,期间大约用了大半个时辰,离开时他明明还在客院厢房歇息呢,怎么一转眼还跑到她前面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她压低声音道。 裴秉安垂眸看着她,淡声道:“哦,我本就打算到景王殿下的私园赏景,不知道你会来,巧合而已。” 说话的同时,他接过车夫手中的车凳,十分自然地弯腰将车凳放好,然后微微抬起坚实的长臂,示意她扶着他的胳膊下车。 目含疑惑地看了他几眼,苏云瑶没再多问。 至于快要伸到她眼睛底下的那条十分多余的胳膊,她视而未见,径自踩着车凳下了车。 一旁,目睹裴将军待苏娘子那旁若无人的亲密模样,萧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凤眸中的情绪实在复杂难辨。 下车之后,看到站在几步之远处的景王殿下,苏云瑶微微一笑,弯腰行了个福礼:“民女见过景王殿下。” 萧祐忙上前几步,虚虚扶了她一把,示意她不必见外。 “苏娘子,本王等你多时了,请吧。” 他长眉抬起,唇角笑着弯了起来,眸中暗藏得意——裴将军献殷勤又如何,苏娘子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话音刚落,本来藏身在廊柱后的陆凤灵别提多高兴了,提着裙摆小跑着冲了出来,一把抱住了苏云瑶的胳膊。 她本想到这里躲一躲,原以为这园子还会像以前那样冷冷清清,没成想先是见到了萧祐,后又来了表哥,更没想到得是连苏姐姐也来了,这下可好了,他们这么多人凑一起,可以热热闹闹过一天! 彼此打过招呼后,一行人登上了桃花坞的紫云楼。 只不过,一路上,两个女子在前面亲热地说着话,而裴秉安与萧祐彼此意味深长地对视几眼,各自脸色一言难尽,气氛略有些沉闷。 紫云楼高高矗立在桃花坞的中间,雕梁画栋,檐牙高啄,凭栏远眺,坞中所有美景可以尽收眼底。 陆凤灵嘀嘀咕咕说了许多话,再回过头时,才发现表哥和景王殿下分别端坐两张椅子上,神色都有些凝重阴沉,氛围莫名十分古怪。 难道是表哥和景王殿下有些生疏,没有什么话说? 陆凤灵转了转乌黑的眼珠,马上计上心来。 “这里景色这么美,不如我们把酒言欢,一边吃酒,一边玩骰子,谁输了,谁就亲自去桃林摘一枝桃花来,如何?” 想到这个主意,不等其他人附和,她便兴致勃勃地吩咐丫鬟取来了骰子。 说话间,她挽起衣袖晃起了骰子,一时间,骰子在骰盒里哗啦作响,她清脆的笑声亦回荡在房内,逐渐驱散了有些沉闷的气氛。 萧祐早已着人备好了酒菜,闻言便吩咐近侍呈上来。 其中有一道玉露团,是他特意为了今天亲手准备的,近侍将玉露团摆放到苏云瑶面前时,萧祐频频看向她,朗声道:“各位,尝尝这道糕点可有什么不同之处?” 这玉露团看上去洁白如玉,有点像糯米桂花糕,细细轻嗅,散发着清淡微甘的香味,而咬上一口,唇齿间则溢出清新浓郁的清凉口感,味道醇厚而层次分明,吃完一小口,令人回味无穷。 细嚼慢咽尝了一块,苏云瑶轻轻点了点头,眸中尽是赞赏,“殿下心思巧妙,可是在团中加了龙脑、薄荷这两种香料?” 萧祐欣慰地笑道:“苏娘子蕙质兰心,猜对了。” 说话时,他暗暗瞥了一眼另外两人,不由深感头疼。 他突发奇想在糕点中加了能入口的香料,果然博得了苏娘子的赞许,可在座的那两个很快如牛嚼牡丹般吃光了剩下的糕点,白白浪费了他的心意。 吃完糕点,陆凤灵拍了拍手上的糕渣,一仰脖子喝了半盏酒,之后便拿起骰子晃了起来。 她晃了一个三,一个六,加起来是九点,依次是苏云瑶,但她若有所思地看了那骰子几眼,抿唇思忖片刻后,笑着对萧祐道:“还是请殿下先来吧。” 萧祐没推辞,晃出来两个一点,这点数最小,不用等余下的人再晃,便可以认输了。 不过,他面上不见任何输了的懊悔之意,而是抬眸看了一眼苏云瑶,笑道:“看来,本王要去摘一枝桃花来了。” 苏云瑶却忽然道:“殿下,胜负还没定,稍等片刻。” 她将骰子移到近前,凝神摇动了几下骰盒后,便将骰盒放回原处,胸有成竹地揭开了盖子。 只见两个一点的骰子赫然现了出来。 陆凤灵霎时瞪大了眼睛,急得连连跺脚:“苏姐姐,你怎么也摇出来两个一点,这下要与殿下一同受罚了!” 苏云瑶垂眸未语,只是看似有些懊恼地笑了笑。 她今日到这里来,本就不是为了赏景玩耍,而是要当面问一问景王殿下那紫薇伴梦香的事,而故意摇出与景王殿下一样的点数,正是为了避开凤灵妹妹与裴秉安那厮,借此与景王独处一会儿。 不过,她正要起身与萧祐同去,端坐在一旁沉默许久的裴秉安,突然沉声开口:“莫急,我还没有扔骰子。” 说完,他劲挺长指握紧瓷白的骰盒,只是随意晃了一下,便将骰盒放到了原处。 陆凤灵揭开了盒盖,看见又是两个一点,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也太巧合了吧,表哥怎么又是一样的?” 苏云瑶纳罕地看了裴秉安一眼。 她原以为这厮一向恪守军规,严于律己,定然不屑沾这些博/彩助乐的玩意儿,没想到,他竟也是其中高手。 似是早有所感,裴秉安沉沉看了过来,视线相触的瞬间,他薄唇僵直地抿成了一条直线,冷着脸一拂袍袖,率先起身走了出去。 苏云瑶:“?” 不是,他莫名其妙生什么气? 到了桃林中,近侍亦步亦趋跟在三人身后,萧祐摘了一枝红艳艳的桃花,近侍便将桃花放在白玉瓶中,送到紫云楼去请陆姑娘过目。 置身于桃林中,犹如盛开的花海,清香阵阵,蜂蝶起舞,苏云瑶一时有些失神。 年少时,她喜欢在桃林纵马驰骋,玩累了便靠在桃树底下眯眼歇神,一晃眼数年过去,那已是遥不可及的美好回忆了。 不远处响起沉稳的脚步声,她很快回过神来。 此行的目的她一直记着,眼下到了桃林中,只需要想个办法暂时支开裴秉安那厮,与景王殿下单独说几句话...... 然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哼。 苏云瑶心头一跳,不妙的预感顿时冒了出来。 她急忙转身看去,只见方才还安然无事的景王殿下,此时竟闭眸依靠在一棵桃树旁,像是因突然遭了重袭而昏倒。 裴秉安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刀。 方才他不过使了两分力道,能够保证不会伤到景王殿下分毫的同时,还能让他睡上两个时辰。 苏云瑶惊愕地盯着他。 “你疯了,为什么要这样?” 裴秉安沉默片刻,突然偏过头去,以拳抵唇撕心裂肺得重咳起来。 他的贤妻 第81节 直咳得简直上气不接下气,脸色也惨白不已,他才慢慢停了下来。 他一步步向苏云瑶走去,利刃似的视线始终盯着她的眼睛,每逼近一步,她就惊慌地退后一步,直到她退无可退,后背抵住了一株桃树。 “是担心他,照顾他,等他醒了告诉他真相,让皇上治我伤及皇子的罪,还是照顾我,包庇我,与我站到一起,你只能选一个。”他垂眸看着她,哑着嗓子道。 第78章 阵风拂过,绯红花瓣打着旋儿飘飞,扑簌簌落满了肩头。 此景再是优美苏云瑶也无心欣赏。 她纤薄的脊背抵在桃树上,气愤地眨了眨扇子似的葳蕤长睫,眼前的桃花拂开之后,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对面那高大挺拔步步逼近的身形——裴秉安这厮忽然发疯的举动,愈加让她生气。 距离咫尺之远,黑沉星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人,裴秉安眸底郁色如狂风巨浪般翻涌不休。 苏氏仰着白皙如玉的脸庞,死咬住红润的唇瓣,杏眸圆睁瞪着他,那疏冷生气的模样让他陡然生出一种恐慌与惧怕,惧怕他方才连声逼问的结果,是她看都不看他一眼,而毅然决然走向那个不堪一击的景王。 还没想清楚如何面对这种可怕的结果,他已本能地伸出坚实的长臂,铁钳似的劲挺大手将那纤细的腰身一揽,猛地带到了自己的怀里。 “既然看在我生病的份上收留我,可怜我,照顾我,那就永远只能照顾我一人,”他闷声开口,嗓音沉冷而干哑,眼角却微微有些泛红,“云瑶,你不能当着我的面往我心口狠狠戳刀子,让我嫉妒发狂,痛不欲生。” 因他不知所谓的话,苏云瑶瞪大眼睛愣了一瞬,那有力的长臂紧紧环住她的腰,把她禁锢在胸前,她动弹不能,挣脱不得,一时回过神来恼羞成怒,握起拳头砰砰往裴秉安的肩头使劲锤了几下,“你先放开我,再把话说清楚!” 裴秉安沉默片刻,长臂放缓了力道,苏云瑶顺势从他的怀里挣扎出来,急忙退后几步,与他拉开一段安全的距离。 她气呼呼将额前的乱发别到耳后,理了理凌乱的衣襟,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底的怒火,之后抬起下巴睨着对面的人,道:“我何时往你心口插刀子了?” 裴秉安默然几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眸底似有几分隐忍的委屈。 “你为什么要与景王私会?为什么故意扔出同他一样的点数,要与他单独到桃林来?” 苏云瑶:“?” 她几乎气极而笑,“我赴约前来,是因为有重要的事要问殿下,怎就是私会了?” 闻言,裴秉安沉冷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些,道:“何事需要问他,问我也是一样的。” 苏云瑶不由蹙眉瞪了他一眼。 皇上用香的事,她总感觉不对劲,再者,这说到底是她的家事,皇宫里的那些人她不清楚好坏,自己以后的福祸吉凶难以预料,而他现在被贬了官职前途未卜,她自己的事,不想再连累了他。 见她抿唇沉吟着没说话,裴秉安剑眉拧起,沉声提醒道:“皇家自有规矩,皇子公主的婚姻大事,皆由皇上与皇后指婚,即便贵为太子,潇洒如景王,娶妻的事,也由不得他们自己做主。” 苏云瑶忽然抬眸定定看了他一眼,不知想起来什么,眼圈莫名红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用得着你提醒?” 话音落下,她一甩袖子,没再理会他,红着眼睛,又气又恼地朝着桃林深处走去。 她往前走着,沉稳的脚步声始终紧跟在她身后,甩也甩不掉。 走了一小段路,苏云瑶鼻子一酸,再也压不住心底酸涩的情绪,索性停了下来。 裴秉安这厮提到皇家规矩,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娘亲,站在桃树底下,她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裴秉安默然矗立在她身旁,因不知为何她突然气哭了,神色有些无措而慌乱。 默然等待片刻,还不见她情绪平复下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帕子递到她眼前,道:“别哭了,擦擦泪。” 这帕子绣着一朵小小的紫薇花,是她原落在裴府里的东西,被他珍而重之地带着身旁,一次都没舍得用过。 透过朦胧的泪眼,看清他那大手里握着的竟是自己的旧绣帕,苏云瑶抽噎几声,接过来又气冲冲地砸回他手里,没好气地说:“你自己没有帕子,带着我的做什么?” 裴秉安没作声,低头仔仔细细拭干她泛红眼尾的泪水,沉声道:“莫哭。” 顿了顿,他绞尽脑汁想了会儿,又道:“你放心,等我的病养好了,我便再去边境立军功,届时升官赐爵,你想要什么,都会有的。” 他一向谨言慎行,从不会空口夸大,也不会说什么花言巧语,只是看到苏氏一脸委屈的模样,便想用这样的话让她开心。 谁料,那满脸泪 痕的人听到他的话,连哭也不哭了,瞪大红彤彤的眼睛看着他啐了一口,“呸,我想要什么自己都有,用得着你给我买?有这替我费心的心思,不如善心大发去探望探望什么张家姑娘,李家姑娘,说不定都是于你有恩的人家的女儿,且等着你照顾呢!” 裴秉安哑口无言半晌,薄唇艰涩地动了动,惭愧地说:“以前是我不对,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苏云瑶冷笑:“你以后怎样,跟我也没关系。” 话音落下,咬唇瞥了他一眼,她心中怒气更盛了些。 这厮说得什么嫉妒发狂,痛不欲生,她根本懒得在意,只是他现在像个赖皮膏药一样粘着她,她撵也撵不走,等他受够了她的冷脸那一天,自然会离开的。 这样无情地想完,心头畅快了些,她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循着来时的路回去。 裴秉安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 不过,垂眸沉沉看着眼前纤细单薄的身影,他的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抹弧度。 以前,她待他礼貌客气却冷淡疏离,而现在,她打了他,骂了他,他却觉得,他们的距离似乎拉近了一些。 他已暗暗开始畅想,当初她嫁给他时,还得自掏银子往府里贴补家用,等他封侯封王以后,再回来风风光光娶她进门,定然补偿她以前所受的委屈,让她养尊处优,尽享世间荣华富贵。 桃林的另一边,萧祐昏睡了不到半刻钟,便醒了过来。 他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颈,想不起自己为何会突然在桃林里睡着,忖度着兴许是在席间饮了几杯酒,一时酒意上涌才醉了一会儿。 待看到苏云瑶与那裴将军一人折了一枝桃花走过来时,他便也没再多想,恰巧陆凤灵在紫云楼等不及,带着近侍来寻他们,几人汇合后重回紫云楼,席间很快又如之前一样,响起了掷骰子的声响。 只是,景王挨了一记手刀很快便清醒如初,让裴秉安十分意外。 他眉头紧锁,暗暗打量了对方一番,之后似有所悟,便悄然收回了视线。 他那一记手刀,是击在对方穴位上的,力道不重,威力却不容小觑,寻常人会昏睡两个时辰,而景王却早早便醒来,可知,他远非是旁人眼中文武平平的平庸之辈。 ~~~ 皇宫,坤宁殿。 宫婢按照吩咐将太子殿下带来的画卷铺开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旁,恭声道:“皇后娘娘,请过目。” 林皇后扶着宫婢的手,缓步走到桌案前,待看清那画卷上的女子肖像后,瞳孔剧烈地颤了颤,气定神闲的神色蓦然变了。 她皱眉看了一眼太子,无端的威势便压了过来,萧昀转了转掌中的冷玉扳指,抬手屏退殿中宫婢,道:“母后,这正是那日我见到的苏娘子,父皇用的紫薇伴梦香,正是出自她手。” 林皇后盯着那画看了许久,开口时,一向平和的嗓音微微有些发颤:“她家在何处,姓谁名谁,父母是否还在,可都着人打听清楚了?” 萧昀道:“儿臣早已派人去打探过,她父母双亡,几年前就不在了,老家只有一个婶子,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别的近亲了。” 林皇后喝了口茶定定神,道:“既然只有她一个人,倒也不算什么大事,那香的事,你是如何与她说的?” 萧昀撩袍在一旁坐下,苍白劲瘦的指尖轻叩了几下桌案,视线落在那令人惊艳的画像上,眸色暗了几分。 “她会制香,对画画也颇有心得,儿臣惜才,本想送与她一些古画,让她为我们所用,没想到,她却拒绝了。” 林皇后冷冷看了他一眼,重声道:“是惜才,还是惜人,你自己心里有数。本宫已把珍儿指给你做太子妃,你是如何待她的?听说你对那良娣常氏还颇为上心,珍儿不说什么,我这个当母后的,却不能不为她做主。你最好记住自己的身份,若是珍儿在你这里受了半分委屈,我不会轻饶了你。” 萧昀默然深吸口气,面上温润笑意却丝毫不减,道:“母后冤枉儿臣了,儿臣怎会有别的心思,东宫永远都是珍儿做主,儿臣再不会纳妾,请母后放心。” 闻言,林皇后绷紧的神色舒展了些,看着他道:“那苏氏,你打算如何处置?虽说她娘早死了,可我还是不放心,她这模样,实在与那个女人太像,况且,她又会制只有那个女人会做的香,我想着,会不会那女人以前根本没死,她出了宫成了亲,生下了这个苏氏?” 萧昀若有所思地转了转掌中的冷玉扳指,眸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既然母后担心,为防万一,杀了她以绝后患就是。” 林皇后沉吟片刻,拧眉点了点头,冷笑道:“我瞧着,自从有了那紫薇伴梦香,你父皇对景王倒是越发另眼相看了。如今你未登大宝,一切都还没定,那苏氏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只不过,她与景王走得近,又是裴将军的前妻,想要轻易地杀死她,又不引人注意,这一点,你要着人仔细谋划。” 萧昀勾唇笑了笑,眸中尽含轻蔑。 他那个皇弟萧祐不过是个只知道吃喝享乐,饮酒赏香的草包而已,没什么好担心的。 至于裴将军,他之前虽是金吾卫上将军,却不为东宫所用,林家不过略施小计,他便被贬官削爵,如今不过是个未赴边境上任的五品武官,更不值一提了。 倒是那苏氏才貌绝色,若是这样白白香消玉殒,实在让人觉得可惜。 第79章 一场春雨淅淅沥沥下了半夜。 晚间入睡时还梦见桃花坞那盎然绽放的绯红桃花,再睁开眼时,院里的紫薇花也悄然尽绽,枝头覆着晶莹的雨珠,花香四溢。 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些紫薇花,想到在桃花坞时景王殿下说的话,苏云瑶下意识摩挲着手腕的绿玉镯,微微有些发怔。 她原以为,紫薇伴梦香安神助眠,不过略有些治疗头疼的效用,没想到,皇帝用了这味香,多年的头疼顽疾竟治愈了大半。 她擅长制香,却并不精通医理。 本以为这熏香不过是娘亲以前独特的喜好,现在细细想来,她不由得怀疑,这味香,也许一开始并非是娘亲为她自己而制,真正适合用它的人,而是那位高高在上、手握别人婚嫁与生死大权的皇帝。 心中五味杂陈,苏云瑶一时有些失神。 院里突然响起沉稳的脚步声,蓦然拉回了她的思绪。 转眼间,裴秉安一手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从桃花坞回来,这两日,他的咳疾也好得差不多了,可却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反倒清晨一早便神神秘秘地去了厨房,在里面独自呆了半晌,亲手熬了碗汤,给她送了过来。 “八珍汤,取八味药材,还放了你爱吃的红枣,坚持服用可以治愈眩晕之症,”他将黑褐色的药汤放到苏云瑶面前,沉声道,“喝吧。” 提到八珍汤,便想到了八珍蜜枣丸,苏云瑶下意识捏了捏早已空瘪的荷包,眸底闪过一抹失落。 “你怎么知道八珍汤可以治我的病?”她没有抬头看他,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汤碗,似乎透过那平静而温热的汤药,回想起了以前的事。 一只白色的调羹贸然放进碗中。 汤面泛起道道涟漪,裴秉安一丝不苟地沿着同个方向搅动几下,又有条不紊地朝着反向转了几圈,待汤药温凉了些许,才将调羹递给她。 “以前找大夫给你看过,只是当时没来得及给你熬药,”他顿了顿,不太想再提及和离之时的事,黑沉眼眸盯着眼前的人,沉声叮嘱道,“只要我在这里,便会为你熬药,若是我以后外出赴任,就交于厨娘给你熬,记得每日坚持服用,三个月后便可以痊愈了。” 苏云瑶看了他片刻,没说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他外出赴任,想必也快了,左右呆在苏宅的时间不会太久,看在他好心为她熬药的份 上,她便不去计较他在这里多住一日还是少住一日。 “苦吗?”她一向不爱喝苦药,这药黑乎乎的,看上去味道便不怎么样。 裴秉安没作声,唇角却悄然勾了起来。 他的贤妻 第82节 一提到喝药,她的眉头便拧成一团,恨不得捏着鼻子让他赶快将药端走,是少见的任性模样,甚是可爱。 “我在里面放了青梅与红枣,不减药效,味道酸甜,你尝尝。” 苏云瑶怀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汤药:“真得吗?你不是在哄我?” “自然不是,喝一口你便知道了,若是不好喝,我重新去给你熬。”裴秉安正色道。 纠结了片刻,终是将那碗汤药移到自己面前,犹犹豫豫地拿起调羹抿了一小口,苏云瑶的眼神忽然一亮。 垂眸看着她脸上的惊喜,裴秉安眸底亦闪过笑意。 不一会儿,一碗八珍汤见了底,苏云瑶拿绣帕擦了擦唇,一双清澈的杏眸盯着眼前的人,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 裴秉安道:“觉得好喝,也不许多喝,一日一次,一次一碗。” 这厮遵照医嘱行事,半点不肯通融,苏云瑶抿了抿唇,只好作罢。 说话间,裴秉安收了空碗,道:“待会儿我有事,要外出一趟,晚上你想吃什么,清蒸鲈鱼如何?” 苏云瑶一噎,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的人。 若是在以前,她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话会从他嘴里说出来,可偏偏他此时表情淡定如常,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小事。 沉默片刻,看到他催促的眼神,苏云瑶一言难尽地点点头:“好。” 他要外出,她亦有自己的安排。 今日雨过天晴,碧空如洗,紫薇伴梦香需要春日初绽的紫薇花,而最适合入香的,莫过于京都城郊灵山脚下绵延数里、清香持久的紫薇花。 凝香坊中所需的香料,有些也购自灵山脚下的花棚中,那个地方,她再熟悉不过。 趁着今日天气大好,铺中无事,她便打算亲自去一趟。 苏宅的车夫姓陈,管着宅中喂马与赶车的差事,只是,今早一起来,他觉得那膘肥体壮的黑马像是生了病,马槽中的食料没吃多少,整晚上都没精打采地卧在棚里休息。 “主子,马好像病了,今日不能让它出车了。” 苏云瑶亲去马棚看了看。 黑马一见她进来,便打着响鼻想站起来,她轻轻抚摸了几下它的脊背,温声细语说了几句什么,黑马便嘶嘶鸣叫几声躺回了原处。 “去请兽医来瞧瞧,莫让它吹风受了凉。” 叮嘱了车夫几句后,她去车行另赁了一辆马车。 赁来的马车,连车夫带马车都是车行的,车夫是个个子矮小瘦弱的年轻男子,相貌平平无奇,扔到人堆中也是最不起眼的那种。 “这位姑娘,你们要出城吗?”男子开口说话时,低沉的嗓音像破锣般粗哑难听。 他的声音特殊,苏云瑶不禁多打量了他几眼,“是的,你以前可赶过马车?” 男子用力拍了拍胸脯,卖力举荐自己。 “我赶车最稳了,整个车行的人,都不如我赶车赶得好。” 闻言,那车行的掌柜走过来,笑着道:“姑娘,你尽管放心让他赶车,他要是赶车不稳当,回来我把赁钱如数还给你!” 有车行的掌柜作保,苏云瑶便没再多问。 带着青桔登上马车后,那车夫按照吩咐扬鞭行车,马车不快不慢地向前行去,遇到坑洼之处也没有颠簸之感,可见这车夫果真是个赶车的熟手,苏云瑶便慢慢放下心来。 从校尉胡同到城郊的灵山,需要大半个时辰的路程,马车从熙熙攘攘的城中驶出,不疾不徐地驶向人迹逐渐稀少的城郊大道。 马车里,靠在车璧上随意地翻阅着手里不知看了多少遍的话本子,苏云瑶突然秀眉拧起,神色微微变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就在方才,那本来平稳行驶的马车,速度没来由得加快了许多。 第80章 劲风从车畔呼啸而过,厚厚的暗云遮蔽了日光。 马车陡然加速,拉车的枣红色高头大马突然疯了般扬蹄向前狂奔,异常突兀高亢的嘶鸣声回荡在人迹罕至的山林间,惊起枝头鸟雀惊慌失措地扑棱棱飞向远处。 沉重凌乱的马蹄声如催命的战鼓擂起,这番不同寻常的动静早已惊动了车内的人。 在青桔惊慌的大呼小叫声中,苏云瑶抓紧车壁上的扶手稳住身形,秀眉紧拧成一团。 “怎么回事?” 她沉声高喝,问那车夫,马车颠簸着往前奔跑,隔着一扇车门,隐约看到车夫正努力地扯紧缰绳,似乎想要让疯马听话地停下来。 “姑娘,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们且坐稳了,我会让它停下来的。”男人听上去十分镇定地开口,嗓音仍然如破锣般粗哑。 听到他的话,苏云瑶并没有放下心来,山脚下崎岖陡峭的山路从窗旁接连而过,她的脸色不由变白了几分。 她自小便跟爹爹学会了骑马,对马儿的习性有所了解。 眼下这匹马突然失控疯跑,原因不一而足,有可能是突然受到疼痛难忍的外伤,比如说马蹄扎进了铁钉,也有可能是吃了有毒的料草,又或者,此地对它来说太过陌生,因而产生了不安与恐惧。 可不管是什么原因,若不能及时让马车停下来,他们很可能面临车翻人亡的危险。 可眼下这马难以控制,想要降服绝非易事,看着那马突然一撂蹄子,要朝丛林深处跑去,苏云瑶当机立断吩咐道:“快,砍断缰绳,放马离开!” 若是砍断了缰绳,她们的马车兴许会翻车,车内的人也许会受伤,可总不会有性命之忧。 若是任由这疯马慌不择路地四处狂奔,她们只怕连命都会丢了。 两害相权取齐轻,那车夫应该也懂得这个道理,可谁知这话说完,扯紧缰绳的车夫像是根本没听见一般,反而扬起鞭子,狠狠往马屁股上抽了一下。 苏云瑶惊愕地瞪大眼睛,还没开口,那车夫的身子却突然晃了几晃,像是手脚失去了力气似的,从车辕上滚了下去。 扑通一声,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马车很快将车夫甩到了身后,崎岖山路两旁是荆棘遍布的密林,也不知他掉下去后是死是活。 眼下没了车夫,疯马更像没头苍蝇似地循着山路往前跑去,转眼间,方才还人迹罕至的逼仄小路竟豁然开朗,前面的山坡平坦而空旷。 然而,还没等苏云瑶紧绷的心松懈半分,青桔已害怕得高声叫嚷起来:“小姐,悬崖,前面是悬崖!” 疯马没有丝毫停下的迹象,马车冲到悬崖之旁的短短几息,车门被车里的人一脚用力踹开。 苏云瑶紧拥着青桔从车中一跃而下,两个纤细的身影不受控制地滚落在地。 巨大的冲势没被消去,车马坠崖的瞬间,两人一前一后如山石般翻滚到了旁边的密林中,沉闷吃痛的声音被砰得一声巨响盖住,不知最终停到了哪里。 过了不知多久,四周恢复如常的寂静后,山崖上出现了几个蒙面的黑衣人。 他们循迹向下看去。 那车马早已跌入深不见底的山崖,就算车里的人坠崖时还活着,此时也绝不会再有任何生还的机会。 这起意外的祸事天衣无缝,那车里的人死前绝对不会明白自己是死于一场精心的谋划。 几个黑衣人彼此得意地对视一眼,悄然无声离开,没留下任何痕迹。 ~~~ 日头西斜时,见过两个属下之后,裴秉安提着一尾新鲜的鲈鱼回了苏宅。 军粮一案没有彻查,事情的真相并没有水落石出,这事虽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但事关边境安稳,他已私下着雷震虎与吴靖去查林转运使的亲友关系,看能否顺藤摸瓜,找到指使他贪腐军粮的背后主谋。 只是到了院内,却不见云瑶回来,问过那车 夫,才知家里的黑马生病,她与青桔赁车去了城郊灵山采紫薇花。 厨娘看他买了鲜鱼,便接过来放到水盆里养着,“裴大人,这鱼是现在做,还是等主子回来再做?” 裴秉安沉思片刻,道:“等会儿吧。” 话音落下,他已大步流星地迈出宅门,拍马离开了校尉胡同。 两刻钟后,青骓顺着灵山旁边的青石板路疾驰而过,浓密的山林人迹越来越少,却始终不见苏云瑶主仆的身影,裴秉安的神色愈来愈沉凝。 直到策马越过一片平坦的山坡,赫然看到青草地上凌乱的马蹄印与车辙痕迹时,他立即勒马停下,循着车痕向前走去。 前方是高约数丈的断崖,崖底草木郁郁葱葱,隐约可见断了一半的车轱辘挂在松树顶上。 风一吹,颤颤巍巍地摆动几下后,沉闷而微小的扑通声响起,犹如巨大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轱辘碎裂在崖底,之后便不见任何踪迹。 “云瑶——” 干哑而发颤的声音回荡在山崖间,无力地消散在冷风中。 “云瑶,云瑶——” 裴秉安不敢置信地盯着山崖,眸底一片赤红。 战场上刀斧加身,也从没有过半分情绪波澜的刚毅男儿,第一次因为她出意外,而几乎肝胆俱裂。 饶是心痛难言,他还是很快回过神来,强迫自己冷静些许。 坠入崖底未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只要她还能睁开眼睛,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一定把她救回来...... 他以藤蔓做绳,正打算攀着嶙峋峭壁荡入崖底时,细风拂过山林,树叶簌簌作响,夹杂着一声极其轻微的呼唤。 “......裴秉安,我在这。” 短短一句话,苏云瑶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浑身的骨头快要散架了,眼前阵阵发黑,若不是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深陷昏迷的她,尚不会这么快醒来。 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看到四周是茂密的灌木,眼前是成荫的低矮绿枝,林中一片死寂,只有她因吃痛而发出的轻嘶声。 沉稳的脚步声倏然靠近,裴秉安拂开重重屏障,大步朝她走来。 他耳力敏锐,她气息微弱的声响,也没有逃过他的耳朵。 从山顶摔下的人侥幸捡回了一条命,此时虚弱而无力地躺在灌木丛中,因为滚落时撞到了山石,又被灌木荆棘划伤了肌肤,而一时头脑昏沉,浑身无力,不能动弹。 看到她还活着,裴秉安几乎喜极而泣。 但却不知她的骨头是否断了,而不敢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云瑶,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一滴热泪砸到了脸上,苏云瑶虚弱地睁大眼睛,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又看了看他赤红的眼睛,缓缓笑了笑。 “我没事,”她抬起手指摸了摸他的脸,掌心贴着他的脸颊,轻声道,“幸亏你来了。” 她流了血,浑身都是疼的,还不知道脏腑是否受损,若是他不来的话,万一她在这荒山野岭里烧热不退,只怕难挨过一晚。 裴秉安温热的大掌覆住她纤细的手指,沉声道:“不要怕,我先带你去看大夫。” 他的贤妻 第83节 苏云瑶没有马上应下,而是轻轻握了握他的长指,示意他先去别处找找青桔,“她同我一起从山坡滚下来,应该就在不远处。” 裴秉安点了点头,却不肯独自离去,像是生怕几息看不到她,她便会丢了性命似的,无论怎样,也不许她一人留在这里, 他伸出大手探了探她的腿脚与手臂,确认她没有骨伤之后,便抄起她的膝弯,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如苏云瑶所言,青桔落在了她三丈开外的地方。 不过她比她的小姐幸运,苏云瑶抱着她跳出车厢时护紧了她,把自己当成了她的肉垫,青桔没受什么皮外伤,只是脑袋磕了一下昏迷过去,裴秉安掐过她的人中,她醒后不久,便活蹦乱跳与平常无异了。 她们车马坠崖的原因,裴秉安此时无心去细究。 怀里的人还受着伤,前胸后背渗出的血迹几乎将衣襟都染红了,他没有再耽误片刻,抱紧了她坐上马背,便一夹马腹向最近的医堂奔去。 第81章 酉时,深蓝暮霭逐渐笼罩大地。 一骑快马穿过空寂的街道,急促的拍门声回荡四周,惊飞角落悠闲觅食的鸟雀。 半刻钟后,为苏云瑶看诊过,胡须花白的老大夫皱眉看向裴秉安,再次劈头盖脸地数落起来。。 “你这个当丈夫的,怎么竟让娘子受这么多外伤,你皮糙肉厚倒是没伤到一星半点儿,你娘子可是吃了苦头。” 策马来到医堂的路上,苏云瑶又昏迷过去,失血过多的脸庞煞白如纸,杏色裙衫染上触目惊心的大片血迹,目前还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裴秉安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脸庞,白皙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一向波澜不惊的黑沉星眸,尽是担忧与紧张。 “大夫,她到底怎么样?可有受内伤?” 艰涩的嗓音干哑得像树梢干枯的黄叶,只要有些许承受不起的风吹草动,就会随时碎裂在冷风中。 老大夫捋捋胡须沉吟了许久,道:“脏腑应是无碍,虽看上去流了血,却都是些皮外伤,倒是容易恢复。不过,你娘子脑袋受外物撞击,神志不稳,兴许会遗忘一些事情,至于要过多久才能恢复,老夫尚不能下定论。” 裴秉安垂眸望着榻上昏迷的人,紧锁的剑眉终于舒展些许。 只要云瑶性命无忧,能安然无恙地醒来,他便放心了。 天色已晚,老大夫开了药便离开客栈,裴秉安吩咐伙计送了温水,将柔软的棉帕浸湿了,仔细得为她擦净手上干涸的暗红血迹。 滚落山坡时,她白嫩的掌心被荆棘划了几道深深的伤痕,擦拭干净她的手掌以后,他便将金创药倒在伤口处,用透气的细布将她的伤口裹缠起来。 温暖的昏黄烛火静谧无声地跳跃摇曳着,照亮这一方小小的空间。 苏云瑶掀开沉重的眼皮,入目是男人线条流畅的俊美下颌,视线稍稍移上几分,便看到紧抿的薄唇与高挺的鼻。 她的手指下意识动了动,极其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裴秉安敏锐的眼睛。 他倏然垂眸看向她,黑沉眸底霎时翻涌起一抹惊喜,不过仅仅瞬间,便被素来波澜不惊的情绪所取代,开口时,声音如往常般平静无波。 “醒了?” 苏云瑶轻轻嗯了一声,抬手时,发觉右手缠了厚厚的绷带。 她投了个疑惑的眼神,裴秉安笔直地端坐在榻旁,沉声解释道:“你滚落山下的时候,右手被荆棘刺破,头也被撞了一下,身上......” 他顿了顿,道:“你的衣裳被鲜血浸透,身上应该也有划伤,所幸脏腑没有受损,想来不日便能痊愈。” 苏云瑶无声轻舒口气,想要坐起来,只是刚下意识动了下手指,裴秉安便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她靠坐在床头,发现自己的外裳已经除去,白色的中衣血迹斑斑,稍微动一动身子,前胸后背的肌肤便传来灼热的刺痛。 听到她因吃痛发出的轻嘶声,裴秉安眉头紧拧,提醒道:“你身上的伤口,也需要上药才行。” 苏云瑶微微点了点头,神色却有些为难。 她右手受了伤,左手也 软绵绵地使不上劲,要上药,需得人帮忙才行。 “青桔呢?”她抿唇问道。 裴秉安道:“坠落山下之后,你伤情严重,青桔并无大碍,骑马带你来医堂之前,我已吩咐她自己先回去。” 说话间,他已转身将金创药取了过来,撩袍落座后,他沉默片刻,沉声建议:“客栈都是外人,交于旁人给你上药我不放心,你自己动手不便,还是我来吧。” 苏云瑶没作声,贝齿紧咬着唇,鸦羽似的长睫无措地眨了眨,白皙如玉的脸颊染上一抹羞窘的薄红。 “算了.....” 她刚想说她自己忍一忍,男人忽然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形毫无征兆地压了过来。 熟悉的如雪后青松般清冷的气息袭来,不知为何,没有讨厌他不注意分寸的靠近,苏云瑶的心跳,反而慌乱地快了几拍。 男人劲挺的大手扶住她的后脑,灵活的长指摸索扯住她的杏色发带,轻轻一拉,如瀑的柔软乌发流水般倾泻下来。 苏云瑶微微一愣,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再转眸时,裴秉安已用发带严严实实地遮住了眼睛。 微风透过窗隙,暖黄的烛火跳跃着,他一身黑色长袍负手而立,杏色发带束在脑后,荡漾起轻微的弧度。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办法,苏云瑶垂下长睫思忖了几息。 她是爱美的,一身肌肤雪白无瑕,自小长大都养护得极好,从没有留过什么疤痕,这次的伤口若不及时处理,伤痛不说,只怕还会留下疤。 爱美怕痛的想法很快占据了上风,她默然深吸口气,轻声道:“好。” 裴秉安撩袍坐在她的身畔。 回忆几瞬她的身形与衣着,便抬起大掌,自左肩往下,一一解开中衣的纽扣。 他的动作娴熟而准确,长指始终保持着克制的距离,苏云瑶的窘迫与尴尬稍稍减了几分。 不过,最后一颗纽扣解开,衣衫从肩头滑落,就算知晓面前的人捂住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她的脸还是腾得热了起来,羞耻得几乎将唇都咬破。 庆幸得是,她低头看了看,除了锁骨下方有一道长而深的伤口,其他的都是些小口子,不必尽数都上药。 “锁骨下方二寸处,伤口长约五寸,很深,血迹还未干涸,先帮我擦洗伤口,再帮我上药。” 她抿唇吩咐过他这些话,便别过脸去盯着墙上的影子,不与他那张蒙着发带的脸相对。 裴秉安依言先用洗净的棉布擦拭了她的伤口,之后循着记忆将药粉倒在伤处,将细布拿了过来为她缠住伤口。 期间,他始终一言未发,神清沉凝,镇定如常,细布自后背绕到胸前时,他将多余的部分打了个简洁却好看的蝶结。 “好了吗?”他沉声开口,声音淡然无波。 苏云瑶狠狠咬紧了唇,闭眸深吸几口气。 药粉倒在伤口上,初始并没有产生止痛的作用,反倒是像被蛰了似的,一阵阵的刺痛接连起伏,疼得她白皙的额头渗出一层冷汗,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唇都被咬破了些许。 平复了数息,她定了定神,唇齿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好了,多谢。” 裴秉安略一颔首,无声长舒了口气。 半刻钟的时间,他一直屏气凝神为她上药,独属于她的清淡香气始终萦绕在身侧,他也没有分心片刻。 不过,扯下眼前发带的瞬间,下意识看了她一眼,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凝在了她的唇上。 溢出的血珠儿凝涸在唇畔,嫣红的一点血迹,猛然触到以往榻上帐中的回忆,他饱满锋利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 “云瑶,你好好休息。”撂下这句话,他便急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过了许久,夜间的冷风勉强吹熄心头的燥热。 弦月高悬,寂然无声中,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副将雷震虎夤夜策马而来,一众金吾卫士兵策马紧随其后,腰间长刀折射出肃然清冷的光泽。 “大哥,大嫂如何了?” 接到传讯,雷副将便率兵前来,亲卫们总算见了许久没有现身的将军,纷纷抱拳拱手示意。 裴秉安看了眼晦暗的夜色,剑眉紧锁,神情沉冷。 因为伤到脑袋,苏云瑶只隐约记得坠落山坡之前,那车夫已被甩下了车,至于其他的细节,她已经记不清楚。 “搜索灵山坠崖的车马,找到那个车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冷声吩咐道。 今日发生的事,绝非偶然,他要彻查到底,尽快揪出幕后真凶。 第82章 晨曦将至,东方天空泛起淡淡的鱼肚白时,几缕微光宛如薄纱般洒向窗隙,悄然唤醒了沉睡的人。 靠在床头,苏云瑶用力揉了揉额角,试图回忆起昨日意外的一切细节。 只是稍一费力思索,脑仁便隐隐作痛。 突然,咚咚咚的叩门声打破寂静,门外,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响起。 “云瑶,醒了吗?” “醒了......等一下。” 她起身下榻,没有先去开门,而是套上软鞋走到妆奁前,俯身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 昨日受了外伤,所幸白皙如玉的脸颊没有丝毫划痕,只是唇色有些苍白。 她打开口脂盒子,白嫩的指腹沾了些绯红的口脂,想要涂在唇瓣上,好让自己看起来更有精神一些。 只是指腹还没碰到嘴唇,她的动作突然一顿,秀眉微微蹙了起来——不过是要见门外那人而已,两人再熟悉不过,她这么莫名其妙妆扮做什么? 迟疑一瞬,理智占据了上风,她忙拿绣帕仔细擦净了手指。 房门打开,一碗冒着热气的红豆粥先闯入了眼中。 男人骨节分明的劲挺大手稳稳端着白瓷碗,脸色如往常般沉冷无波,只是开门的瞬间,视线先在她缠着厚厚一层细布的右手处扫了一圈,才垂眸看向眼前的人。 “可好些了?”裴秉安沉声道。 苏云瑶轻轻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些空间请他进来。 自昨晚坠落山坡之后,她还没有用饭,也没什么胃口,不过,看到他手中热腾腾的红豆粥,肚子里的馋虫一下便被勾了起来。 裴秉安将粥搁到桌上,她也没有客气,拿起调羹轻轻搅动了几下,待粥不热不凉时,便舀起一小勺放入口中。 细嚼慢咽尝了一口,她的眼神突然一亮。 她独爱吃香甜软糯的红豆粥。 这样的粥里要加糯米与红枣,熬起来也是要费功夫的,至少小火慢熬大半个时辰才行,客栈提供早食不假,只是这早食异常合乎她的口味,倒是令她有些惊喜。 他的贤妻 第84节 “味道如何?”裴秉安道。 “不错,很好吃。” 听到她的夸赞,裴秉安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红豆粥是他亲手所熬,她喜欢吃,他很是高兴。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肚子也吃饱了,苏云瑶心满意足地搁下了调羹。 见她已用完了饭,精神也比昨日好了许多,裴秉安拧眉沉思了几瞬。 亲卫查过她的车马坠崖之处,不过崖底只有车马痕迹,却不见那车夫的任何踪迹。 他命亲卫去审问车马行掌柜那车夫的姓名住处,才知那车夫提供的信息都是假的,甚至,车夫连容貌都经过了伪装。 她们主仆坠崖,行凶之人手段高明,是蓄谋已久的计划,目的便是要致云瑶于死地。 何种仇怨,会让对方对她有这么大的杀意?难道是她的生意太好,断了别人的财路,让对方起了杀心? “最近凝香坊的生意可有竞争对手?”默然片刻,他开口问道。 闻言,苏云瑶马上摇了摇头。 自她离开裴家之后,凝香坊生意一直很好,虽说有同行嫉妒眼红,但并未生过什么事端,最近一切如常,除了...... 她抿紧了唇,神色微微变了。 除了她做了紫薇伴梦香,凝香坊中没什么变化,难道这一切与那香有关系? 不过她稍一用力深想,便觉得脑袋隐隐 作痛,她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上的绿玉镯,觉得自己应该去做一件事,却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事。 正在她蹙眉细想时,不知何时,裴秉安到了她身畔。 昳丽光线穿过窗隙,高大挺拔的身影与女子纤细的倩影交叠在一起,看上去像在亲密依偎。 “你头脑受了撞击,莫要想了,其他的事,我会查清的,你不要担心。”他垂眸沉沉看着她,温声宽慰。 距离近在咫尺,那双黑沉的眼眸犹如幽深的潭水,波澜不兴,平静无波,却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漩涡,让人不由自主得被它吸引住。 仰首定定地看着他,苏云瑶耳根一热,心脏忽然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 短短几瞬,她忽然回过神来,忙移开了视线,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那老大夫的药效果很好,身上的伤口上了药,她已好转了许多,除了脑袋偶尔会隐隐有些作痛,右手的伤势尚未痊愈,其他已无大碍,不必再住在这里。 “......我知道了,先回去吧。” 撂下这句话,她起身快步走向门外时,那一向气定神闲的姿态匆忙而慌乱,甚至迈过门槛时还踉跄了一下,看上去竟莫名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到了房外,轻轻深吸口气定了定神,心跳平静如常时,苏云瑶懊恼得暗骂了自己一句。 一定是裴秉安那厮救了她,让她心存感激,以至于他最近每次靠近她时,她便有些莫名其妙的举动。 这种糟糕陌生的感觉,实在让她觉得心烦意乱。 第83章 马车辘辘而行,一路碾过青石板路的熹微晨光,靠近校尉胡同时却转了个弯儿,在一间不起眼的客栈外停了下来。 下车前,掀开窗牖处的帘子向外看了眼,苏云瑶不由一愣。 不是要回苏宅吗?怎么停在客栈门口了 还没等她开口,青山停稳了马车,在外面压低声音道:“大奶奶,将军吩咐了,让您先住在客栈,暂时不要回家。” 他是裴秉安的小厮,一时没改过口来,这个“大奶奶”的称呼很不合适,苏云瑶脸颊莫名微烫,提醒道:“青山,我早已经不是裴府的大奶奶了,你唤我苏娘子吧。” 主子叮嘱过,一切都要听大奶奶吩咐,青山忙拱手应了是,道:“苏娘子,外面人多眼杂,您戴上帷帽再下车吧。” 苏云瑶思忖片刻,微微点了点头。 这客栈外面看上去平平无奇,进去之后才发现别有洞天。 入门便是疏朗开阔的花园,荷塘流水潺潺,春花色彩缤纷,而最令她惊奇得是,从她所住的三楼客房里往外望去,苏宅乃至整个校尉胡同可以尽收眼底。 裴秉安选在这个客栈让她住下,定然不是无意为之,这客栈住房的位置,是个绝佳的盯梢苏宅的地方。 意外之余,苏云瑶浅浅弯唇笑了笑,眸底闪过一抹赞叹。 裴秉安暂时不让她回苏宅,她大约能明白他的深意,可他短短时间内便选了这样一个合适的住处,看来曾经身为金吾卫上将军,他着实对京都各处都了若指掌。 青山熟门熟路地吩咐客栈伙计送来热茶和点心,而后便心虚地低着脑袋退了出去。 大奶奶对这住处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一颗心却悄然紧绷着,生怕大奶奶多问一句将军为何会选这里住下——想当初,大奶奶与将军刚和离时,将军总是夤夜时分潜入苏宅,在屋顶默然枯坐一夜才回去,直到差点被夜间巡守的属下发现,将军才改为从这间客栈远眺苏宅,那个时候将军夜夜到这里来,能对这里不熟吗? 青山离开,房内一时安静下来,苏云瑶推开窗子看了看,这住处的四周有身着便衣的亲卫巡守,等闲人不能靠近,客栈很是安全,她暂时不必担心什么。 只是视线在客栈内扫了一圈,尔后凭窗向另一侧看去时,她差点哑然失笑。 苏宅的门外挂起了白灯笼,青桔穿着一身白色孝衣站在门口,邻里听说了她坠崖身亡的事,纷纷前来吊唁,青桔那丫头抹着眼泪嚎啕大哭,演技竟十分逼真。 坠车时的意外不是偶然,那车夫没了踪影,想要尽快找出打算杀她的凶手没那么容易,裴秉安另辟蹊径,干脆做足了她坠崖身亡的假象,好让对方放松警惕,露出马脚。 苏云瑶坐在靠窗的美人榻上,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 脑袋受到的撞击之后,好像遗忘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可无论她怎么用力去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她便索性不去想了,住在客栈里做个隐形的人,倒是一段难得的闲暇时光。 她的视线凝在碟中的蜜饯上,糖渍樱桃,蜂蜜酸梅,杏干桃脯,都是她爱吃的。 咬一口,酸甜适中的味道在舌尖弥漫,悄然沁入肺腑。 ~~~ 行凶的车夫下落不明,裴秉安很快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线索。 苏云瑶去灵山采摘紫薇花那日,先是因为苏宅的黑马生了病不能赶车,才另去车马行赁车出行。 由此看来,意欲行凶的人不仅知道她的行踪,还笃定她的马会生病,所以才早就潜在车马行等待。 “大人,近日家里的草料全都在这里了。” 抱来草料,陈老大心酸自责地抹了抹眼睛。 他在苏家赶了大半年车了,主子为人和善大方再好不过,谁知竟出了意外身亡,若是那日由他赶车,无论如何不会发生这种事,都怪他疏忽大意,没照料好家里的马。 黑马常吃的料草是燕麦、青草与豆饼,那燕麦青草都是陈老大亲自去坊中集市上买的,惟有豆饼是从一个走街串巷的小贩那里买来的。 裴秉安拧眉扫了眼那些豆饼,道:“那小贩你可还认得?他可常来这里?” 陈老大凝神回忆了一番,道:“他不常来,不过我记得很清楚,他嘴边有颗黑痦子,见了他我便能认出他来。” 裴秉安立掌挥了挥手,立时便有亲卫自暗处走来,带着陈老大去见画师,好将那小贩的模样画下。 没多久,画像画完之后,亲卫们立刻带着画像,挨家挨户去搜寻小贩的下落。 酉时,暮色四合,雷震虎拿了人,审问过后,来向裴秉安复命。 “大哥......” 他蒲扇大的手掌挠了挠头,一副苦恼不解且十分纠结的模样,裴秉安锐利的眼神瞥向他,沉声道:“老三,有话直说,不必有顾虑。” 雷震虎下定决心似地握了握拳头,道:“大哥,那人是......是林相长子林启盛的人。” 话音落下,裴秉安剑眉倏然拧了起来。 “确定是他的人?” 雷震虎重重点了点头,“没错,那人一五一十都招了,他们受林公子指使,想要害死大嫂。” 沉思片刻,裴秉安未置可否。 林相为文臣之首,又是太子外祖林氏一族近亲,军粮一案,皇上曾交于太子彻查,结果却只是惩处了一个转运使便不了了之,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他还在暗中探查,没想到,林氏竟会对云瑶不利。 想到御书房中那香雾袅袅的紫薇伴梦香,裴秉安幽深的眸色不禁暗了几分。 指使人杀害云瑶,这到底是林氏的意思,还是东宫的意思? 默然许久,他拧眉看了眼晦暗的天色,道:“给林大公子下个帖子,明天我请他在醉香楼饮酒。” ~~~ 夜色悄然而至,一盏悠亮的灯烛驱散满室暗色。 靠在窗旁的美人榻上,苏云瑶蹙眉盯着跳跃的暖黄烛火,下意识转动着手腕上的绿玉镯。 因她出了意外,那紫薇伴梦香是定然做不成了,听景王殿下说过,皇上有了这味香,头疼的痼疾已好了很多,如果没有了这味香,皇上是不是又会犯老毛病? 说起来,这些事本是与她无关的,可脑中有个隐约而模糊的念头,似乎告诉她,如果娘亲还在的话,是不希望他会有病的。 关于皇宫中那个最位高权重的人,娘亲好像告诉过她一些关于他的事,可她此时都不记得了。 被人设计谋杀,她直觉定然与那味香,与皇宫里的人,脱不开关系。 理智告诉她,这个时候,她应该乖乖呆在客栈中,等裴秉安查清真相,揪出真凶,将对方绳之以法,但大约是一个人在这里单独呆得太久了,她莫名有些焦躁,不想再这样等下去了。 房门吱呀一声,沉 稳的脚步声迈过门槛。 看到裴秉安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苏云瑶微微一笑,理了理裙摆起身走向他。 “可查到些什么了?” 裴秉安默然沉思。 事情错综复杂,背后可能牵涉甚广,她到底是个弱女子,若是告诉她真相,只怕会让她徒增担心忧虑。 “有了些眉目,你且不必担心,等查清了,我就带你出去。”他勾唇笑了笑,淡声说完,便很快转移了话题,“在这里住得如何,都做什么了?想吃什么......” 苏云瑶眨巴着长睫看了他一眼,轻轻打断了他的话:“我想见一个人。” “何人?” 说话间,裴秉安抬起大掌,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心中暗想,也许她呆在这里孤独,想要有人陪着她,青桔此时是不能来的,他可以差人将青杏送来,陪她说说话...... 温婉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遐想:“我想见景王殿下。” 闻言,裴秉安的动作微微一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唇角不悦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的贤妻 第85节 第84章 微风拂过窗隙,明亮的烛火轻轻跳跃几下。 墙上投下两道交叠的身影,乍一看去,像是两人在亲密相依,耳鬓厮磨。 苏云瑶耳根一热,鸦羽似的长睫颤了颤,状似不经意间退后了几步,悄然与裴秉安拉开适当的距离。 “我想见一见景王殿下,”她偏头瞧着跳跃的烛火,暖黄的光线铺满眸底,荡起轻浅的潋滟波光,“你能带他来见我吗?” 过了片刻,裴秉安闷声清了清嗓子,道:“那是自然......你见他有什么事?” 苏云瑶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纤长的秀眉蹙起,神情中露出一点茫然。 见景王殿下做什么? 她脑中方才蹦出这个念头,觉得自己该见他一面,可到底要对他说什么,自己却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了。 “我.....”苏云瑶苦恼地拧起秀眉,泄气似得往美人榻上一坐,“我忘了。” 裴秉安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温声道:“你伤势未好,先不要想了,待查出真相,再见他不迟。” 话音未落,不待她再说什么,他便撩袍在她对面坐下,道:“你手上的伤怎样了?可换过药了?” 右手掌心的伤还没好,裹着厚厚一层细布,苏云瑶摊开右手看了看,为难地抿紧了唇。 她住在客栈,这里是很安全,可客栈没有女伙计,在外面暗守的又都是男子,她一个人动手不便,伤口的药还没来得及换。 还在她思忖着想让他请个女子过来帮她换药时,掌心突然一轻,一只骨节分明的劲挺大手伸了过来,将她缠着细布的手托在干燥温热的掌心中。 “太晚了,莫要让旁人服侍了,我给你换药吧。” 淡声说完,裴秉安黑沉的眼眸紧盯着她,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色如平常般沉冷无波,仿佛这不过是他随手帮她的一件小事,没有任何男女旖旎之情。 苏云瑶抿唇看了他一眼,心跳似乎蓦然快了几拍。 不过,撞见他平静的星眸,她抿唇定了定神,突突乱跳的心也很快淡定如常。 此时若是拒绝他,反倒显得自己多想了。 她微一颔首,落落大方地道了谢:“好,麻烦你了。” 手上的细布还是他亲手缠的,一层层解开后,白皙如玉的掌心中,一道暗红色的伤口赫然显露出来。 他的动作很是小心翼翼,没有碰到伤口,也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不过看到那道丑陋的蜿蜒疤痕,苏云瑶还是忍不住深吸了一口凉气,忧心忡忡地道:“伤口愈合后会不会留疤啊?” 裴秉安从衣襟中摸出个玉白瓷瓶来,将药粉仔细地倒在她的伤处,沉声道:“放心,不会的。” 他又不是大夫,却说得如此笃定,若是在以前,苏云瑶也许会暗暗腹诽几句,可这会儿听到他的话,她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唇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抹轻浅的弧度,感觉颇为安心。 不消片刻,为她上好了药,用干净的细布重新裹住伤口,裴秉安温声道:“时辰不早了,你早些睡下吧。” 苏云瑶目不转睛地仰首看着他,轻轻弯起了唇角。 她呆在客栈,没什么可忙的,一个人很是悠闲自在,这会儿不困也不累,倒是他在外边探查案情劳心费力,奔波了一天还没歇息。 “我知道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垂眸看着她,裴秉安呼吸不由一滞。 她本就生得极美,微笑间眼波流转间,恰似月下清泉潋滟生辉。 他的视线稍稍下移,便凝在了她柔软嫣红的唇上,原本是笔挺端正的坐姿,竟鬼使神差地俯身朝她压了过去...... 烛火噼啪一声,寂然无声的室内,犹如突然炸开了朵小小烟花,异常响亮的声音,蓦然拉回了不由自主飘飞的神思。 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明艳脸庞,裴秉安饱满锋利的喉结剧烈地滚动几下,之后像是无声给自己下了道军令般,猛地坐直了身体。 云瑶尚在病中,又被他藏在了客栈中,现在只能依靠他,若是他借此挟恩图报,趁她之危,非君子所为。 等她病好了,事情的真相也水落石出后,他会找到机会,向她表白自己的心意。 ~~~ 翌日,醉香楼。 林启盛摇着折扇应邀而至时,裴秉安早已等候多时。 只不过,这酒楼本是饮酒作乐的地方,此时却隐隐充斥着肃杀沉冷的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在踏进酒楼的那一刻,直觉有些不对劲,他脸上的笑意逐渐凝住。 可下意识想要转身离开时,却不料从暗处走出两个人来,一个黑壮如铁塔,一个机敏如脱兔,两人一左一右拦住了他,铁塔般的壮汉揪住了他的衣领,像拎鸡崽一样将他扔过了门槛。 滚到房里,林启盛抬眼,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凭窗而立,一身黑袍,气势凛冽。 男人只不过是拧眉淡淡瞥了他一眼,那视线便像是泛着寒光的利刃贴着脸颊飞过,让他冷不丁激起了一身冷汗。 半晌,林启盛定下神来,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掸了掸衣襟从地上爬起来。 “表哥,你说要请我吃酒,这是什么阵仗,怪吓人的,得亏凤蕊没和我一起来,不然还不得把她吓哭了。” 他见势不妙,有意拉近关系,不过,话音落下,裴秉安沉冷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陆家庶长女陆凤蕊是他的表妹,她嫁与林启盛为妻,按理来说,他与这位连襟妹夫本该十分相熟,但林启盛没有登科入仕为官,而是一心经营 产业,是以,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与林氏不过是点头之交。 当初林氏着人贿赂裴府,弟妹见钱眼开犯了大错,他私以为治家不严,没有与林家计较,而是自愿贬官受罚。 可如今,林氏敢对云瑶下手,便已是他的死敌。 裴秉安立掌挥了挥手,雷震虎会意,立时从隔壁拎出个嘴角长黑痦子满脸青紫的男子,压着他跪在了地上。 看见自己的主子,那男子哆嗦着嘴唇,道:“大公子,小的......小的都招了。” 林启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顾不得周围几道冰冷瘆人的视线,提袍重重踹了他一脚:“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坏了大事......” 裴秉安道:“林公子,稍安勿躁。” 林启盛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干巴巴笑了声:“表哥,都是误会,误会,家父今日还提起表哥,说等太子殿下来相府时,请表哥到府里来吃酒呢......” 他爹是一国之相,文臣之首,林家又是太子外祖家,他这样说,是要提醒眼前这个六亲不认的裴将军注意行事,别以为他是个普通的官宦子弟...... 裴秉安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眸底沉冷不已。 林家势大,旁人忌惮,可他根本无需顾忌。 当初他向皇上呈报军粮案的详情,林家便牵涉其中,那些贪腐私吞的军费,虽最终由林家远房族亲林转运使一力承担,但他已着吴副将查出了证据,林转运使生前曾将一尊赤金打造的一人多高的金佛送入林相私宅,之后金佛便不见了踪影。 这些事,本该东宫彻查,但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案情意外搁浅。 如今,林氏又派人暗杀云瑶,而云瑶擅制紫薇伴梦香,其中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不过,这一切,不能光凭他的推测,还需要林氏亲口证实。 裴秉安冷冷打断了他的话:“无需多言,想要活着离开,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沉默片刻,他冷声道:“军粮一案,林家贪腐的银子到底送去了何处?” “你派人杀害苏氏,到底受何人指使?” 半个时辰后,几个身着便衣的亲卫将脸色惨白、惊魂未定的林公子带上马车送去了别处。 凭窗而立,遥遥眺望着东宫的方向,裴秉安剑眉紧拧,五指收拢成拳。 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已知晓,为免打草惊蛇,他先着人将林氏看押起来。 不过,这些证据该如何呈送到皇上面前,还需要深思熟虑,斟酌一番。 第85章 酉时,雕金镶玉的东宫殿中,华贵的宫灯次第燃起,灯光与金玉交相辉映,映得室内璀璨绚烂。 香风微动,纱幔轻摇,身姿窈窕轻衫薄裙的美婢跪坐在榻上,低眉顺眼服侍着榻上的人。 急促的脚步声渐近,在靠近内室时停了下来:“太子殿下......” 半刻钟后,美婢扶着脖颈急促地喘息着,起身时,扯过凌乱的衣衫遮住腰间青紫交错的痕迹。 她穿戴好衣衫,气息也慢慢平稳下来,抬眸时眼波流转,柔声道:“殿下,奴婢......” 太子斜靠在榻上,冷白劲瘦的长指抬起她的下颌,漫不经心地睨着她的眼睛。 寻来的美人,有几分与那苏氏相似,可惜,只是相似而已,远远不及她的颜色。 耳旁忽然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笑声泛着森森寒意,美婢吓得缩了缩脖子,本想讨赏的心思顷刻间退的一干二净。 外人常说太子面容俊美,温润如玉,仁善纯孝,可此时,她却觉得太子与传言中完全不同。 想到在榻上受到的折磨,心念电转间,婢女已不再奢望什么赏赐名分,只暗自庆幸自己还活着,不像别的女子那样服侍一场便白白丢了性命。 婢女剩下的话噎在喉咙里,急忙磕头谢了恩,慌忙起身走了出去。 等待在外的冯公公静默而立,那婢女双肩瑟缩着低头经过时,脆弱脖颈间鲜红的勒痕触目惊心,他似乎早已对此习以为常,连眼皮都懒得动一下。 “殿下,奴才差人去看过了,林公子所言不虚,那苏氏确实已经坠崖而亡,据说粉身碎骨,什么都没寻到,她家的宅子已经挂起了白灯笼,邻居也都去吊唁了,她那丫鬟与她的堂弟披麻戴孝哭灵,打算择日给她立个衣冠冢。” 烛火通明,太子慵懒地披上衣袍,赤足走过琼山墨玉铺就的地板,负手立在一副高挂的江山明月图前,意兴阑珊地盯着画中破云而出的圆月看了许久。 月色皎洁,只是指点这画的人已化成一缕香魂,绝色美人香消玉殒,到底让他觉得惋惜。 可也仅仅是惋惜而已,这种情绪很快一闪而过,再回眸时,太子的神色已恢复如常。 “裴将军可去过苏宅?” 冯公公一哂,道:“奴才着人盯着呢,别说去苏宅了,他连打发人去吊唁都没有。奴才以为,那苏氏虽是他的前妻,不过两人和离那么长时间,彼此之间早就没了情分,殿下无需担心什么。” 太子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唇畔溢出一丝嘲弄的冷笑。 因裴大将军曾立过赫赫战功,他那位父皇着实看重他,交于他兵权不说,还常赞他忠君爱民,情深义重,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薄情寡义之辈。 当然,不仅如此,此人到底只是个行兵打仗的武夫,秉性愚钝顽固,不知变通,只知道恪尽职守,却不会结党营私,为己牟利,连东宫以前对他的屡次示好都无动于衷。 既然不能为一国储君所用,早晚是个碍事的,现在他被降了职,趁此机会将他打发出京都才是正经,以免节外生枝,坏了他以后的大计。 缓缓转动几下掌中的冷玉扳指,太子忽然想起一事,道:“景王这两日在做什么?” 他这位皇弟不过是个只会调香赏花的酒囊饭袋,行事也散漫不羁,若搁在以前,他根本不屑过问他的行踪,只是最近他与那苏氏走得近,苏氏突然身亡,不知他会不会疑心她的死与紫薇伴梦香有关。 他的贤妻 第86节 听到太子的问话,冯公公踌躇几番,一言难尽地道:“回殿下,景王这两日常去苏宅,他去了之后,话也不说,饭也不吃,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冷冷嗤笑一声,太子挥了挥手示意太监退下。 是他高看景王了。 凭他那双蠢笨的眼睛,能瞧出什么异常来? ~~~ 阵风拂过,檐下的白灯笼左右轻轻摆动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院门咚咚叩响,又来了吊唁的人。 苏千山理了理白色的孝服,余光瞥了一眼暗处处盯守苏宅的人,皱眉做出悲伤的表情,去门口接待堂姐的邻居友人。 不过,看到站在苏宅外面的,竟然是裴府的人,他不由愣在了原地。 为首的是裴淑娴,她穿着一身素白衣裳,两只眼睛哭得通红,一看见他,她的眼泪便又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千山哥哥,苏姐姐她......” 话未说完,她已捂着脸泣不成声。 她一垂泪,苏千山便有些不知所措,想掏出帕子让她擦一擦泪,当着众人的面,又不能如此冒失,默了几息,只得沉声劝道:“淑娴,你先别哭......” 说话间,罗夫人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走了过来。 苏云瑶是裴家前长孙媳,她已与裴秉安和离,与裴家也早没有了关系,按理来说,她坠崖身亡,裴家即便不差人来吊唁,也没什么失礼之处,可老太太听说了这件事,执意要她亲自来苏宅祭拜。 “你一个人张罗她的丧事,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裴家虽不如以前,家里却还有几个会办事的人儿,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直接开口就是。” 罗夫人叹了口气,想起前儿媳千般万般好来,如今却年纪轻轻就没了,不由心痛地落下泪来。 苏千山低头清了清嗓子,道:“多些夫人,不必了,我已安排妥当了。” 罗夫人擦着眼泪看了看院子,这院里是挂了白灯笼,也糊了白联,只是那苏氏突然遭难死不见尸,院里连个棺木也没有,也不见超度法事。 苏千山虽是可靠,可到底只是个不经世事的少年,难免有想得不周到的地方。 但裴家是外人,又不好越俎代庖为她置棺超度,想到这里,罗夫人一时泪落如雨,哽咽不能言语。 记得前些日子,老太太还万般后悔地提起过,身为长辈,她们不该自恃高门贵地轻视苏氏,若是苏氏还在,崔如月便不敢那般肆意行事,裴家也不会落魄。 可如今 说这些都晚了,老太太本还想着有朝一日苏氏能回心转意,再嫁回裴府,昨日听说了苏氏出事,受不了这种突然的意外,又心痛又难过,一下便病倒了。 罗夫人好不容易止住泪,落后几步的裴宝绍走近了,将一只沉甸甸的匣子塞到了苏千山手里。 那匣子里装了满满一盒金元宝,是他当了几件珍重的墨砚换来的。 当初大嫂在裴府时,给他读书置办的都是最好的东西,那时他不知金钱金贵,胡乱攀比挥霍了不少,直到裴家出了事,自己也被赶出了国子监,方知晓了大嫂以前当家理事的艰难和期盼他认真读书的良苦用心。 苏千山掂了掂匣子的分量,眉头一拧,正要开口拒绝,裴宝绍无声吸了吸鼻子,闷声道,“别推拒,我知道你不缺银子,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望你务必收下。” 苏千山默然深吸一口气,看了看泪眼朦胧的裴淑娴,又看了看悲痛难过的罗夫人与裴宝绍,思忖几瞬,终是没说什么。 送走了裴府的人,一紫袍玉冠的年轻男子匆匆打马穿过街道,径直疾驰到苏宅的门前才停下。 景王翻身下马,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苏宅。 看到廊檐下的那些白灯笼,不由再次想起与苏娘子相识这些日子的事来,他心头一酸,眼眶禁不住有些发涩。 思念亡人,他负手在院中默然站了许久,期间未发一言,神情落寞而哀伤。 苏千山立在一旁等得久了,忍不住沉声开口劝他回去。 “殿下,堂姐在天有灵的话,您的心意她会知道的,时辰不早了,您注意身体,早些回王府吧。” 这几日,已经劝了景王好几回,不过对方恍若未闻根本不听,这让他十分头疼。 堂姐假死之事隐瞒着众人,若是被景王殿下察觉出什么,破坏了堂姐与裴大人的计划,那就坏了。 一缕清香不知从何处飘来,景王眼圈泛红,朝他拱了拱手,哑着嗓子道:“苏大人,你自便,不用管我,本王心里难受,只想站在这里守着,哪里也不想去。” 苏千山此前中了武进士,暂时领了一六品守备之职,只待三个月之后前去甘州就任,现在赋闲在家,虽是个不起眼的武官,景王却并没有看轻他半分,每次他来询问,都不忘了以礼回应。 苏千山沉默许久,为难地挠了挠头:“殿下还是吃些茶饭吧,若是堂姐知道殿下如此难过,心里也会不安的。” 景王摆了摆手,嗓音含着哽咽:“你别劝了,本王没胃口......” 说话间,他顿了顿,长眉突然拧紧,眸中似含着一抹希冀,喃喃自语起来。 “苏娘子坠落山崖,怎会尸骨无存?也许她并没有死,而是被人救走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亲眼见到她的尸骨,本王不信她真得死了......” 话音刚落,他一拂袍袖,似乎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撂下一句“本王再去派人搜寻她的尸骨”后,便匆忙拍马离开。 忧心忡忡地望着策马离开的景王殿下,苏千山无奈地挠了挠头,转而抬眼看向那客栈的方向——不知堂姐与裴大人的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但他觉得,再这样下去,只怕快要露馅了。 第86章 住在安如泰山的客栈中,苏云瑶睡得却并不安稳。 夜间起了风,树枝咯吱咯吱的晃动。 几次她从榻上忽然醒来,看到影影绰绰的纱帐外,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形不动如山,像尊默默守护在外的石像,提起的心,便又踏踏实实落回了原处。 睡意朦胧间,她拥被起身,如瀑长发披在肩头,撩开一点纱帐,暖黄的烛光落在眸底,清楚地映出男人高大的身影。 “你怎么还没去睡?” 身后响起温婉轻柔的声音,裴秉安转过身来,瞧见她睡眼惺忪的样子,喉结莫名滚了滚,不自在地以拳抵唇咳了声,悄然移开了视线。 “我不困,听到你梦中呓语,担心你睡不安稳,便在这里多呆了一会儿。”他沉声道。 苏云瑶下意识揉了揉额角,抬腕时,绿玉镯叮咚作响。 她的脑袋还有些隐隐作痛,不能用力去想事情,是以这几日呆在客栈里,什么都没想,什么也没做,至于裴秉安将事情查得如何了,他没有多说,她便没有细问。 看到他苍白瘦削的脸庞,眼周还有些淡淡的乌青,显然已经几日没有休息好了,她抿了抿唇,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你不必守着我,我没事的,你去睡会儿。”她轻声催促道。 垂眸凝视着她,裴秉安唇畔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温声道:“好。” 饶是这样说,待她睡熟之后,他才无声离开。 晨光熹微时,有亲卫匆匆赶来,进房后恭声低语了几句,便又领命离开。 天色晦暗不明,裴秉安负手凭栏而立,锐利如刃的视线盯着苏宅的方向,直到暗处的探子自以为万无一失地现身离开,方才收回冷凝的视线。 林家为东宫一党,数年来贪腐的国库银两悉数流入太子府邸,东宫奢靡,用得是便是这些民脂民膏。 元德帝素喜太子勤勉恭谨,克勤克俭,却应当想不到,太子阳奉阴违,表里不一。 而皇上以为的太子仁善孝顺,也不过是太子做的表面文章,因为紫薇伴梦香能治愈皇上的头疾,他便想要取了云瑶性命,也许,太子只想皇上早日因痼疾薨逝,好顺势继承大统,登上皇位。 裴秉安剑眉拧起,疑惑未解。 谈及历朝皇帝,皇帝与太子之间既是父子,又为君臣,关系微妙,多有彼此猜疑提防,甚至还有太子之位朝不保夕,屡次废立之事。 但元德帝不同。 当今皇后母凭子贵,因诞下长子而封后,皇上膝下只有太子、景王两位皇子。 景王行事自由散漫不堪重任,太子自小便被寄予厚望。元德帝将其带在身边教养,父子情深,又无别的皇子觊觎东宫,可以说,太子的储君之位固若金汤,难以撼动。 可为何他会丝毫不顾念父子情分,如此行事? 难道皇位于他来说如此重要,远超过父皇对他的谆谆教导、悉心爱护? 虽难以猜透其中缘由,但此事他需要想办法禀报皇上,揭露太子的真面目。 只是皇上舐犊情深,此番一击,未必能够动摇太子根本,况且太子暗中谋划已久,必然还有后手,只怕届时朝中暗潮涌动,波谲云诡,会掀起更大的惊涛骇浪。 他必须谨慎思虑,方能护云瑶周全。 与此同时,城郊灵山。 景王的侍卫奉命将崖底搜寻了一遍,只捡得几根马骨车木,全然没有半点尸骨痕迹。 站在崖底,举目望着山脚绵延数里的绚烂紫薇花,景王心情悲痛,怅然若失。 如果苏娘子还活着,说不定此时他们正在一起欣赏这漫山遍野的紫薇花,这里花香弥漫四周,蜂蝶嘤咛起舞,就像桃花坞中绯红的桃花,令人流连忘返。 苏娘子擅制香料,喜欢花草,看到这些紫薇花,说不定便会摘下来许多,留着制作香料...... 想到这里,景王眉头突然一拧,神色微微变了。 不对,苏娘子到这里来,不是赴人邀约,也不是赏花观景,这些紫薇花最适合做紫薇伴梦香,她来这儿是为了采紫薇花做香! 可紫薇花在山脚下,她的马车怎会来到这个地方坠崖? 也许她的死并不是一桩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 景王的神色越来越凝重,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吩咐道:“来人,去山坡四周搜寻!” 侍卫不明白殿下为何忽然下了这样的命令,毕竟要是那苏娘子只是滚落在山坡上,定然不会有性命之忧的,可她毫无踪迹,说明人早就死了,她的尸骨遍寻不见,说不定是被野狼啃食得一干二净,什么都没有了而已...... 但殿下一改方才的 落寞悲痛,神情十分严肃,侍卫们拱手应下,立时在四周的灌木丛中一寸寸搜查起来。 不一会儿,有人匆匆前来禀报:“殿下,有一处草木被压坏,还有血迹,似乎之前有人曾摔落在那里!” 仔细查看过那明显的痕迹,猜测苏云瑶曾滚落在此昏迷许久,景王沉吟片刻,径直策马去了裴府。 到了裴府,裴秉安不在府中,景王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裴将军降职外放,本已到了前去赴任的时间,却打着养病的旗号留在京都,这些时日不见他在苏宅现身,本以为他是对苏娘子的死毫不在意,可仔细想想,他应该并非那样的无情之人,也许他早已暗中查到了什么,只是等待时机,隐忍未发。 青山回了裴府一趟,再次离开时,没有注意到,有人暗中跟了上来。 瞧见青山进了这间不起眼的客栈,景王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只是正欲去往后院,便被穿着便衣的卫兵拦了下来。 亲卫得到将军吩咐,连只苍蝇都不能放进来,看到景王殿下风尘仆仆赶来,几人悄然按紧腰间的刀,将他阻拦在外:“殿下,这里不能进去,还请尽快离开!” 萧祐瞥了眼他们腰间泛着寒光的刀鞘,气得冷笑几声,咬牙道:“让裴将军出来见本王,不然本王就闯进去了!” 后院阁楼上,遥遥听见传来的清朗嗓音,裴秉安沉思片刻,吩咐身边的亲卫:“去请景王殿下进来。” 他的贤妻 第87节 不多时,萧祐左右张望着大步走了进来,待看到阁楼上那道熟悉的挺拔身形时,唇角顿时泛出一抹冷笑。 循阶上楼,打了个照面,不待裴秉安开口,他便挽起衣袖,突然握拳朝他的脸上挥去。 只是,拳头还没伸到近前,便被一只大手反手叩住腕骨。 只听吃痛闷哼一声,萧祐耳旁闪过迅猛凛冽的拳风,那铁拳直朝自己的面门砸来,近在迟尺之时却倏然收住了拳势。 拳风将他额前的头发拂起,萧祐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鼻子,讪讪道:“裴将军,你差点要跟本王动真格的啊......” 裴秉安放他一马,瞥向他的眼神冷冽如刃,极轻得冷嗤一声。 云瑶假死这数日,景王在苏宅落寞伤神,他种种不知所谓、自作多情的样子,可尽收他的眼底。 若不是看他在尚有几分可取之处的份上,就凭他今日贸然闯进客栈,还妄想与他拳脚相向,他便不会轻易放过他。 “殿下找我何事?”裴秉安冷漠开口,黑沉星眸审视地打量着他。 萧祐理了理衣襟,脸上浮出轻快的笑意来。 打不过裴秉安,他见好就收。 反正他来这里,是为了找苏娘子,不是要故意与他起冲突的,方才他一时冲动动了拳脚,是因为生气裴将军隐瞒这事太久,害他白白伤心。 “本王不是要找你,苏娘子在哪里,你把她藏在这客栈里了是不是?” 他说着,便挨着临近的厢房一间间找了过去,门扉打开又关紧,找了一番无果后,萧祐着急地踱来踱去,袍角都甩成了一道残影。 “裴将军,你别不说话,你倒是告诉本王苏娘子到底在哪里啊?” 裴秉安不为所动,冷冷看着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殿下想要见云瑶,她未必想要见你。我劝殿下莫要一厢情愿,到时候伤心难过的还是你自己。” 他话音落下,却像是对牛弹琴,萧祐却只听到“见你”两个字,顿时眼神一亮,笑道:“果然,苏娘子根本没事,只要她还好好的,本王就放心了。” 裴秉安一噎,冷漠地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几乎飞出寒冰利刃来。 “既然殿下放心了,就先回去吧,这里不便留客,臣就不留你了。” 萧祐思忖了几瞬,忽然撩袍往旁边的椅子一坐,悠闲地翘着二郎腿,道:“本王若是回去了,可不敢保证会不会对别人说出今日的事去,我要是裴将军的话,为了周全起见,应该把闯进这里的人都留在这里,直到计划完成了,再把人放走。” 他扬眉笑了笑,道:“裴将军要做什么,告诉本王,说不定本王可以帮你一二。” 裴秉安思忖片刻,沉默不语。 呈送东宫案情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况且景王素来敬重他的太子兄长,若他知晓了其中真相,不知会作何感想,也不知会有何举动。 事关重大,他不能轻易信任景王。 阵风拂过,枝叶簌簌作响,一时寂静无声的阁楼上,还没等裴秉安开口,楼梯咯吱响动,青山突然快步走了上来。 “将军,苏娘子看见景王殿下了,说必须要与他见一面。”他附耳低声道。 第87章 夜幕初降,天空仿若一块暗沉的幕布,漆黑而厚重。 眺望着晦暗的天色,苏云瑶默然矗立,久久沉吟未语。 失去的记忆在脑海不断翻涌,想到娘亲曾告诉过她的事,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可疑的猜测,苏云瑶轻轻深吸一口气,视线凝在自己手腕戴的绿玉镯上。 翠绿通透的玉镯,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金凤,青绿与金黄光泽交织,在光线下熠熠生辉,彰显身份尊贵,寓意吉祥美好。 金凤之上,一行小字细腻清晰,一笔一画飘逸精美,足以看出,当年亲手刻下这些字迹的人,当是精雕细琢了许久,才刻出这样的深情隽永。 这只玉镯,是当年刚登皇位的元德帝亲手所制,也是他特意送给皇妹的生辰礼。 微风拂过,思绪悄然回笼,苏云瑶只觉眼眶有些发酸,心里也有些发堵。 当年,娘亲过完生辰,便戴着这只玉镯死遁离开了皇宫,余生再没与那位皇帝兄长见过一面。 而她,清楚娘亲的心意与遗恨,即便早就知道皇宫之中那位掌握别人生杀大权的皇帝是自己的舅舅,也从未想过认回血亲。 她本以为,自己的日子会永远平静富足地过下去,就算为那位不想相认的皇舅制了紫薇伴梦香,她也只是隐瞒了身份,不会被他轻易察觉。 可事到如今,太子因为这味香而对她不利,对方温润仁善外表下的凶狠杀意,让她逐渐想清楚了一件事——太子早已查清了她的身份,要致她于死地,不仅是因为那味香,更重要得是,她是死遁离开的长公主的女儿。 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她并不完全知晓,但她觉得必定有人从中作梗,致使娘亲与皇舅之间的误会犹如天堑,直至再也无法挽回。 屋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转眼间,景王疾步如飞地走了过来,他行走间袍角随风飘飞,几乎甩出了一道残影。 看到苏云瑶安然无恙地站在房内,景王关切的眼神上下打量她几眼,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些许,朗声笑道:“还好,还好,本王真是担心死了......” 他说着,便大步朝苏云瑶走了走去。 只是还未走到近前,便觉一道冰冷视线自背后扫了过来。 脊背霎时生凉,景王转头看去,只见裴将军面色沉冷、不苟言笑地看着他,那神情与眼神,让人莫名联想到一头巨狼正在守护自己的领地,一旦旁人靠近,便会毫不留情得将对方驱逐出去。 迎着对方寒冰利刃般的视线,景 王莫名觉得头皮发紧。 剩下的话只好噎在嘴里,距离苏云瑶几步之遥时,他硬生生刹住脚步,自觉退后了些许。 罢了,现在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苏娘子遭遇意外的始末尚不清楚,恐怕还得向这位裴将军请教一番,他暂时先不与他一争高下。 “苏娘子,你现在怎样?可有受伤?那日坠崖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音落下,苏云瑶踌躇了几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声道:“殿下,我想见皇上一面。” 这个要求让景王突然一愣。 几步之外,原本面色略有些不悦的裴秉安,闻言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剑眉几乎拧成一团。 “为何想要进宫见皇上?”他沉声道。 东宫意欲置她于死地,这个时候她若贸然进宫,只怕还会招来杀身之祸,如果她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他不会让她离开客栈一步。 苏云瑶抬眸望向他,清澈杏眸中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眼神沉静而柔和。 近些日子,他为她暗中探查出真相,这让她十分感激。 但是,东宫既然是冲她来的,她不想躲藏起来被动等待,况且,当年的事,她也想尽早弄个水落石出。 真相不应该被掩埋,误会也应该早日解除,她想见一见皇上,请他彻查当年的事。 事情解释起来,三言两语理不清楚,深深看了他几眼,苏云瑶道:“我有一些话想对皇上说,事关重大,最好不要拖延。” 闻言,景王回过神来,暗忖是有关她因制香而被人蓄谋暗杀的事,便马上点了点头,道:“对对,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苏娘子,你马上随我进宫去,有什么话你当面对父皇说,父皇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垂眸看着眼前的人,裴秉安沉默片刻,眉峰紧锁。 她眼神温柔却坚定,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主意,但于他来说,她的安危重于一切,他不能让她有半分闪失。 之前为免打草惊蛇,林氏尚在关押之中,只要她一露面,东宫便会回过神来,届时太子知道军粮案与谋杀之事败露,只怕会孤注一掷、铤而走险。 “宫中暗藏危机,诸事需得处处小心,若非必要,莫要前去。”他沉声道。 景王微微扬起长眉,不大乐意听见这样的话。 裴将军这样说,好像那深宫之中有什么明枪暗箭似的,他自小在宫中长大,父皇慈爱,皇后娘娘和善,太子兄长友爱,哪有什么危险之处? “裴将军多虑了,你放心吧,我会把苏娘子安然无恙地带回来的。” 裴秉安唇角抿直,审视地打量了景王一眼。 饶是他对这位擅长自作多情的皇子略有不满,但此时此刻,有些事,也确实该让他清楚,他自以为仁善的兄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半刻钟后,看到军粮贪腐之案的详情以及林氏受太子之命谋害苏云瑶的证据,景王眼神震动不已,脸上几乎失去了全部血色,惨白如纸。 他双肩微微颤动,眼眶发红,双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头。 突如其来令人震惊的事实让他实在错愕,仿佛整个世界瞬间崩塌,他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一直敬重的兄长,竟然是这样一个表里不一的人。 “殿下,事实确凿,不管你相不相信,真相就是如此,至于太子为何要对云瑶不利,我想,其中原因之一便是因为她为皇上制的紫薇伴梦香,而那熏香的功效,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半晌,景王痛苦无奈地闭了闭眸子,眸底难掩无尽悲伤与失望。 “本王知道了。本王虽然敬重兄长,但也不会原谅他这样,他贪腐军费,蒙蔽父皇,枉顾百姓,不仁不孝,但凭这些,本王便会如实将真相告知父皇,不会包庇他。” 顿了顿,他默然深吸一口气,神色凝重地朝裴秉安拱了拱手,道:“裴将军,你如今降职外放,本该离开京都外出赴任,却久久逗留此地,若是被兄长捏住把柄扣个违抗旨意的罪名,只怕会受到牵累。你若信得过本王,这些案情,便由本王亲自呈交给父皇吧。” 裴秉安一时沉默未语,神色却微微动容。 他暂时未将案情呈送到御案前,顾虑得便是此事。 他倒是无惧东宫的手段,只是担心若他万一遇到不测,云瑶便会无人照护。 如今景王是非分明、秉公处事,没有被亲情蒙蔽双眼,倒让他刮目相看。 “裴某自然信得过殿下,既然如此,便有劳殿下呈送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裴秉安拧眉沉思片刻,已拿定了主意。 云瑶想要进宫见皇上的事,必须暂时搁置,他并非有意阻拦她,而是顾及她的安全,不能让她轻易前去。 等待景王呈上案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想做什么,他不会再有异议。 第88章 酉时,御书房中烛火通明,龙案之后的元德帝死死盯着手里的册子,龙目震怒圆睁,仿若喷出熊熊怒火,怒意几欲将册子焚烧殆尽。 室内寂然无声片刻,忽然“砰”的一声,元德帝猛地一拍御案,霍然拂袖站了起来。 案上的笔墨纸砚纷纷滚落在地,皇帝突然大发雷霆,惊得一旁的近侍纷纷跪了下去,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传太子来见朕!”元德帝冷声道。 没多久,太子赶到了御书房,还没等他如往常般行礼问安,几本厚厚的册子便呼啦啦扔到了他的面前。 “给朕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元德帝指着那些册子,怒声道。 册上记录着军粮一案钱款的去向及苏云瑶被人追杀的事实,匆匆翻过几页,在看到林相长子林启盛的口供及鲜红指印时,太子缓缓转了转掌中的冷玉扳指,抬眼瞥向角落处的景王,眸底闪过一抹狠厉的幽冷暗色。 他极轻地勾了勾唇,沉吟一瞬后,撩袍直挺挺跪了下去。 他的贤妻 第88节 “父皇,儿臣冤枉!儿臣行事如何,父皇焉能不知?儿臣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这定然是有人在构陷儿臣!还请父皇明察,还儿臣一个清白!”他面不改色地说。 “证据确凿,你还要狡辩?” 元德帝愤怒至极,霎时间,大发雷霆之后竟血气上涌,头痛欲裂,不由捂着额头颓然坐在了龙椅上。 御案旁,看到元德帝似因动气而犯了头疼的老毛病,太子膝行上前几步,狭长凤眸落下几滴泪来,悲泣地说:“父皇莫要动怒,不要因为儿臣伤了身体。儿臣虽是被冤枉的,但如今惹父皇生了气,便是儿臣的不孝。儿臣只想父皇身体康健,只要父皇安然无恙,要怎么惩罚儿臣,儿臣绝无怨言!” 这番感人肺腑的纯孝之言,让元德帝的怒气平复些许,心中一时涌起些疑虑来。 太子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皇后常夸他仁善孝顺,父子相处之时,他亦是恭敬勤勉,有目共睹,怎会做出这种令他深感痛心失望的事来? 殿内无声中,太子纳罕地看了景王一眼,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掌中的冷玉扳指。 御书房中没有旁人,只有他在,那些证据分明是他送来的。 不过,他实在奇怪,他这个皇弟平时蠢笨得很,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到了他的事? “父皇,儿臣并非要为自己辩驳,只是想问一句,是何人查到了这份证据?这些证据又如何能够保证千真万确呢?如果是二弟所查的话......” 他拧起眉头,一字一句缓慢地说:“据儿臣所知,那为父皇制香的苏娘子是二弟寻得,她近日坠崖而亡,二弟应当伤心不已,分身乏术,哪有时间去调查这些所谓的证据?莫不是二弟早就深思熟虑、有此打算?” 话音落下,太子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 趁机倒打一耙,祸水东引,污蔑这个蠢笨的皇弟构陷他这个太子兄长,搅浑这一滩水,就算父皇不相信他,此时也会起了疑心。 太子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元德帝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一时没有作声。 正在沉吟思忖间,御书房外响起慌乱的脚步声,转眼间,皇后娘娘闻讯赶了过来。 殿内的情形一看便知。 淡淡扫了一眼双膝跪地的太子,目光相触的瞬间,暗骂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皇后拧眉移开了视线。 她缓步走到御案之旁,双手扯住元德帝的龙袍衣角,挨着他的膝盖,眼眸含泪,慢慢跪了下去。 “皇上,臣妾只有这一个儿子,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臣妾也不活了。” 元德帝心中亦一酸,扶着她的胳膊,示意她起身,痛心地道:“皇后,天子犯 法与庶民同罪,太子若犯了错,朕也不能姑息他。” 皇后擦了擦脸上的泪,哽咽着道:“臣妾愿一力担保,咱们的皇儿不是那样的人,还请皇上查明真相,不要冤枉了他,要是他真犯了错,再治他的罪不迟。” 元德帝沉沉叹息一声。 证据翔实,几乎确凿无疑,但他心底深处,还是希望太子是被冤枉的。 他按着如针扎般突突作痛的额角,疲惫不堪地挥了挥手,说:“先将太子禁足于东宫,真相查清之前,不许太子迈出东宫一步。” 待太子重重磕了个头离去,御书房中,目睹这一切的景王保持了沉默。 他本来还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希望太子兄长能够主动认下过错,一力承担自己造成的罪责,但事到如今,他冷眼旁观,愈加清楚,兄长并不像外表那么仁善,反而是个自私自利凶狠险恶的人。 不过,就算他现在不肯认错,等理清真相,铁证如山时,父皇自有公断的。 今日的事,令元德帝大动肝火,心情震怒之后,头疼的老毛病比以前还严重,太医院的张太医把脉看诊后,斟酌许久,开了一张安神止痛的方子。 这方子不能治愈皇上的偏头痛,但能止疼安神,饮过汤药之后,头痛的症状会减轻一些。 下人将熬好的药端上来时,皇后亲自接了过来。 黑褐色的汤药,是每次元德帝犯了旧疾之后都会喝的,不过,这次元德帝脸色苍白地靠在龙榻上,看也不想看那汤药一眼。 “皇上息怒,身体重要,先把药喝了吧。”皇后红着眼眶,轻声劝道。 元德帝睁开龙目,沉沉看了她几眼。 夫妻多年,皇后温婉柔顺,一心为他打理后宫,教养皇嗣,他怎能不知,太子若是真犯了错,她这个当娘的,心里只怕会比他还难受。 无声叹息了一下,元德帝握了握皇后的手,温声道:“婉婉,你放心,如果太子是被冤枉的,朕自会还他清白的。” 婉婉,是皇后林氏的闺名,成婚多年,元德帝私下一直这样叫她。 林皇后眼皮轻轻一跳,垂眸时,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只是,再抬眼时,那眸底已涌起盈盈泪水,她用素白绣帕擦了擦泪,声音哽咽地说:“皇上,那太子若是真地犯了错呢?” 元德帝沉默片刻,正色道:“朕,自该秉公处置,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冷风忽然拂过窗隙,烛火急促地跳动了几下。 林皇后抿了抿唇,垂眸凝视了几瞬那黑褐色的汤药,将药碗送到了元德帝面前。 “皇上,先不要想这么多了,身体要紧,把药喝了吧。”她微微一笑,神色平静地说。 半刻钟后,殿内突然当啷一下,响起瓷碗坠地,重重碎裂的声响。 第89章 一碗汤药洒了大半,青石地砖洇湿着黑褐色的痕迹。 北风呜咽起来,带来阵阵寒意,龙榻上的元德帝饮过汤药后,突然失去意识,不省人事。 景王萧祐闻讯进殿的时候,正看到林皇后扑在皇帝的身边,两眼含泪,慌乱无措地唤道:“皇上,你醒醒......” 元德帝病情突然加重,萧祐惊愕不已,难以置信。 “母后,父皇为何病得这么严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皇后拿帕子拭着眼角,似是因焦急而变得六神无主,一直在默默掉泪,悲痛难言。 “你父皇方才动怒,药只喝了半碗,忽然闭上眼睛昏迷了过去,怎么唤也没有回应。” 元德帝病重,皇后好像情急之下不知该如何是好,连太医都忘记了传,景王心急如焚,立即命内侍去传太医。 不消一刻钟,因事关重大,太医院的太医们几乎全都到了殿中。 元德帝病情严重,性命危在旦夕,慌乱之后,景王很快镇定下来。 那碗汤药可疑,他一面命人去查元德帝服用的汤药是否有毒,一面另吩咐了几个太医为元德帝看诊。 张太医听闻皇上病情突然加重,捋着胡须神情惶恐,冷汗都流了下来。 元德帝之前服用了半碗汤药,那药方是他所开,汤药是他亲自盯着熬的,汤药呈送到元德帝面前时,已命宫人试过毒,程序严谨仔细,汤药应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况且,殿中还有皇后娘娘在此,送入皇上口中的药,即便不会治愈皇上的病情,也不该让皇上病情突然加重至此。 没过多久,汤药检查的结果出来,太医们也为元德帝轮番看诊过。 “汤药可有毒,你们查到了什么?” “回殿下,微臣等查过,皇上服用的汤药无毒。”几位太医核对过汤药,确认无疑。 闻言,景王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一些,只要不是中了要人性命的剧毒,父皇的病便有好转的可能。 “那父皇到底是何病症?” 汤药虽是无毒,但元德帝的病症却似乎有几分中毒的迹象,难以下定论。 不过,据皇后娘娘所说,皇上服了半碗汤药便昏迷过去,期间没有用过其他食物,太医们几番斟酌后,得出个结论——皇上的病症是严重的中风。 “皇上大动肝火,郁气上涌,便会气血逆乱,蒙蔽清窍,以致失去意识,陷入昏迷。” 元德帝牙关紧闭,人事不省,无法再进汤药,只得暂时以针灸之术稳住气息。 冷风呼呼作响,殿内充斥着压抑沉闷的气氛。 林皇后沉默不语,只是捻着佛珠默默垂泪。 景王则不停地来回踱着步,长眉紧皱一团,心中甚至暗暗有些后悔自责—他思忖着,父皇之所以生了重病,跟太子皇兄犯下的那些过错脱不开干系,那些案情确实应该让父皇知晓,可他忽视了父皇本就年事已高,又有头疼的顽疾,此番打击对父皇来说一时难以承受,他应该想个周全的法子徐徐告诉父皇,而不该如此直截了当,害得父皇病情加重! 太医行过针,元德帝微弱的气息平复了些许,萧祐寸步不离地坐在榻前守着,一刻也没走开过。 夤夜已至,冷风卷过屋顶,檐下铁马凌乱叮咚。 林皇后捻着手里的佛珠,嘴里不断轻声念着阿弥陀佛,看上去满脸都是担忧之色。 “都怪太子做了错事,惹得你父皇动怒,若是我早知他会这样,定然饶不了他——” 话音落下,林皇后眼角的余光瞥向龙榻上的元德帝,眸底的冷漠狠厉一闪而过,短短瞬间,又恢复了潸然欲泣的模样。 元德帝后宫清静,仅有嫔妃数人,自徐妃与景王的母妃早逝后,后宫没有再进美人,只有林皇后一人相伴左右。 帝后伉俪情深,是为臣子的楷模,如今元德帝病重,林皇后自然表现得伤心难过。 看到母后一个劲地垂泪,景王心里也不好受。 母妃去世后,他便另立王府出宫居住,虽没在皇后娘娘膝下长大,但平时林皇后对他极为慈爱,他对这位母后也多有敬重。 只是如今父皇病重,皇兄又被禁足东宫,皇后夹在中间自责难过,景王唏嘘感叹,自责懊悔,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母后,事已至此,您也不必再自责了,当务之急,是让父皇的病赶紧好起来。” 林皇后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你说的何尝不是,可眼下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我们该如何是好?要是你父皇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元德帝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景王心中悲痛,却也一筹莫展,林皇后心事重重地看了眼外面黑漆漆的夜色,对他道:“天色不早了,这里有我照顾你父皇,你回去歇息歇息吧。” 心中担忧父皇,萧祐不肯离开半步,反体恤林皇后身体不好,请她先去休息。 “儿臣年轻,可以在这里侍奉父皇,还是母后先回殿中休息吧,不要熬垮了身体。” 劝他离开无果,林皇后心中暗暗冷笑几声,留下心腹宫女在此,趁着夜色回了坤宁宫。 殿中,太子早已等候多时,看到林皇后缓步走了进来,忙迎上去问:“母后,事情怎么样了?” 他一脸惶恐不安之色,苍白的额角挂着细密的冷汗,林皇后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斥道:“蠢货,若非本宫今日及时出手,别说你的太子之位不保,只怕你的脑袋都要搬家。” 太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悻悻笑道:“儿臣知道母后一定不会见死不救,就算看在珍儿的 面子上,母后也会保住儿臣的。” 提到太子妃,皇后冷漠的眸色泛起一丝温和,唇角也微微扬了起来。 “只要你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不忘本宫是看在珍儿的份儿上才看重你几分,本宫自会让你登上皇位,继承大统。” 闻言,太子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掌中的冷玉扳指,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 “母后的意思是,让父皇......” 他压低声音,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反正宫中禁卫尽听东宫调度,届时皇宫戒严,他差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父皇,自己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 他的贤妻 第89节 谁料,林皇后却冷冷一笑,看着他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切记沉住气,莫要露出马脚来。本宫且问你,你觉得,以景王的手段,能在短短时间内查到你贪腐军粮和暗杀苏娘子的证据吗?” 太子微微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地拧起了眉头。 “母后是说,有人暗中查获证据交给了他?” 林皇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思忖着慢慢道:“知道你的事的人,除了你父皇与景王,还有背后查获证据的人。你父皇苟延残喘不了多久,景王胸无城府也不足为虑,只有这背后的人是个巨大的隐患。若是此人将查获的证据散布于朝堂,届时朝臣口诛笔伐,悠悠众口难堵,若是再牵扯出旧事,只怕你我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殿内烛火忽然跃动几下,想到那死不见尸的苏娘子,太子悄然转了转冷玉扳指。 暗地查案的人是谁,他心中已经有数,只要查清景王近几日去过的地方,便能找到苏娘子的藏身之处,不过要除掉那位碍事的裴将军,还得用些手段。 太子唇畔泛起意味不明的笑意,压低声音附耳对林皇后道:“母后的意思,儿臣明白了。想要将这背后之人揪出来,并非难事,儿臣只需略施小计......” ~~~ 一张即刻远赴边境任职的调令送到裴秉安的手中时,元德帝病重的消息尚未传到宫外。 不过,元德帝身体有恙,接连两日没有上朝的事倒是容易打探到,收到调令时,裴秉安沉默着思忖了许久。 景王带着检举太子的证据进宫之后,没有差人送来任何消息,他却收到这样一份调令——若是他不遵照圣意离京,轻则可判渎职之罪,重则有流放杀头的可能。 君臣数年,对元德帝的脾性多有了解,裴秉安深知,皇帝不会不过问他的意愿便如此武断专行。 “景王殿下没有出宫,也未曾听闻太子受到什么惩罚,莫不是宫中出了什么变故?” 看过裴秉安的调令,不由想到身体有恙的皇舅,苏云瑶秀眉蹙起,忧心忡忡。 房内一灯如豆,暖黄烛光映在她忧虑的眸中,裴秉安沉沉看着她,唇角不悦地抿成一条直线。 “担心景王?”他淡声道。 苏云瑶睁大眸子看着他,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们身在宫外,不知宫中到底是何状况,若是宫中生变,景王与皇舅的安危,她都十分担心。 裴秉安默然片刻,突然道:“若是我身处危险之中,你可会在意?” 他莫名其妙说这样的话,很不像他平时的性子,苏云瑶有些诧异。 不过,仰首看了他一眼,撞到他黑沉的眸子,她忽然耳根一热,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没有与他对视。 “你帮我这么多,可以说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会不担心?”她纤细的手指绞着衣袖,声音放得很轻。 烛火微微晃了晃,悠亮光线下,裴秉安沉默无言地站在暗影中,眸色悄然黯淡了几分。 救命恩人。 她只当他是救命恩人,所以才担心他么? 更漏声声,夜半时分,他换了一身黑色劲装,临离开时叮嘱道:“我离开后,你莫要出门,记得关门闭窗,在房里呆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这里,等我回来。” 他现在无诏不能入宫,只得趁着夜色亲自去一趟宫中打探消息,这客栈虽有他的亲卫巡视,但担心会有疏漏之处,他特意多嘱咐她几句。 依依不舍地送他到门外,苏云瑶自袖间掏出一只放着平安符的香囊。 这香囊是她亲手所制,平安符也是她亲去庙中求来的,宫中情形不明,她担心他只身前往,会遇到危险。 “你戴在身上,保平安的。” 第一次送他这种东西,她有些不好意思,故作淡定得将那香囊塞到他手里,她便退后了几步,欲盖弥彰地抬头打量着皎洁的圆月,眼睛却偷偷注意着他的反应。 裴秉安劲挺长指捏紧了那只香囊,唇角不易察觉地勾了起来。 “唔,多谢。” 他轻咳几声清了清嗓子,大掌握紧了那只香囊,本想挂在腰封上,又怕行动间弄丢了,便小心翼翼将香囊揣在了怀里。 他如此珍重她送的东西,苏云瑶眨了眨葳蕤长睫,心头悄然泛起丝丝甜意。 清朗月辉遍洒地上,暗夜之中,男人翻身上马,很快策马消失在夜色中。 站在阁楼上,凭栏眺望着那愈来愈远的挺拔身影,苏云瑶捏紧了手中的绣帕,许久都没有回房。 夜色中,躲在暗处的人看到一匹快马如离弦之箭般疾驰离开后,迅即无声朝阁楼围了过来。 楼梯响起轻微的咯吱声。 苏云瑶秀眉拧起,察觉到不对劲来。 不过还没等她来得及做出反应,暗处的人如鬼魅般悄然现身,浸了蒙汗药的湿巾帕捂住了她的口鼻。 夜色已深,阁楼窸窣的动静未被卫兵发现。 苏云瑶被塞进早已侯在角落处的马车里,继而凌乱的马蹄声急促响起,马车径直向东宫驶去。 第90章 四周好像全是看不清楚的晦暗夜色。 全身没有一点儿力气,像陷入满是泥泞的沼泽中难以动弹,纤长浓密的眼睫挣扎着颤动几下,苏云瑶勉强睁开了眼睛。 她躺在一张宽阔的榻上。 榻上铺着柔软的金丝锦被,绯色纱帐随风飘动,辍着珍珠宝石的摇铃悬在一旁,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不知作何用处。 这是一个未曾来过的陌生地方,苏云瑶蹙眉揉了揉额角,恍惚记起了晕倒前的情形。 有人埋伏在客栈中,等裴秉安策马离开之后,便借机用迷药迷晕了她。 对方会是谁呢?莫非又是太子的人? 外面忽然有脚步经过,隐约传来询问声。 “你们守在这里做什么?” 被问的人支支吾吾地回答:“太子妃娘娘,是殿下让我们守在这里的。” “里面可是有人?” “......有,不,不......没有” 突然,尖细的嗓音响起,强势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混账东西,你们竟敢欺骗本宫,是不是皮痒想挨打了?把门开开!” 外面的人似乎踌躇了一会儿,接着吱呀一声门扉打开,有人慢慢走了进来。 苏云瑶无力动了动手指。 她现在浑身没有力气,一点儿也动弹不了,太子妃带着丫鬟径直朝床榻边走了过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只得再次闭上了眼睛。 纱帐被人撩了起来,浓郁的香气弥漫进来,苏云瑶感受到一道打量的视线像刀子似的,来回在她脸上逡巡了许久。 她闭着眼睛屏气凝神,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像在昏迷中,尽量不露出一点儿异样。 片刻后,她听到太子妃冷笑一声,压低声音道:“她是谁?太子为何要将她关在这里?看她这脸蛋真不错,难不成又是他从外面寻来的?” 丫鬟哼了一声,忿忿地说:“殿下别急,我去问清到底怎么回事。” 只是,还没等那丫鬟出去,一道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转眼间,太子大步走了进来。 外面夜色浓重,殿内亮如白昼。 他一身白色锦袍发束玉冠,看上去如往常那般气质温润风度翩翩,只是在看到太子妃的那一瞬,狭长凤眸微微眯起,闪过一丝冷淡的不悦之色。 不过那冷色转瞬即逝,太子勾起唇角笑着,温声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太子妃斜眼看着他,猛地一跺脚,尖细的嗓音扬起时划破寂静,直刺人的耳膜。 “这女人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又从外面弄女人回来了?你再这样,我非得去告诉母后不可!” 说着,她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盏,“啪”地一声,茶盏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褐色茶水打湿了她身上艳丽至极的绯红色织锦长裙,留下一片洇湿的污渍。 “珍儿不要动怒,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像是早已习惯了太子妃的骄横跋扈,太子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长臂一抬勾住她的腰,揽着她向外走去,“这个女人有大用处,母后吩咐过我先留着她的性命,等利用完她,就把她杀了。” 他温声细语哄着,太子妃对此似乎很受用,娇嗔地责怪了他几句,声音愈来愈远,两人走了出去。 房门砰的一声带上,殿内又恢复了寂然无声。 过了许久,听到外面再没有一点儿动静传来,苏云瑶悄悄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拥被坐了起来。 她一向冷静从容,处事不惊,遇到这种绑架,也很快从最初醒来时的震惊慌乱中平静下来。 从方才太子与太子妃的对话中,不难推测出自己现在是在东宫,太子一再想要杀她,把她迷晕了关在这里,并不算意外,只是,她有一点十分不解——据说太子妃是平民出身,可刚才听她说话的态度颐指气使,连太子也要让着她,甚至她提到皇后时语气分外亲昵,好像皇后不会偏向太子,而必定会偏向她似的。 想到娘亲曾无意提起过,她和皇兄的关系疏远淡漠,与那位皇嫂有关——突然,脑海中一个影影绰绰的念头逐渐清晰起来,苏云瑶震惊地睁大杏眸,难以相信过后,心一下紧紧揪了起来。 如果她猜测得不错的话,太子因案情败露地位不稳,皇后与太子为了保守住那个巨大的秘密,也为了让太子顺利登基,已决定先下手为强。 皇舅的病情定然是太子与皇后故意为之,而宫中想必已设好了圈套,正等待着裴秉安进入。 一时之间,她甚至顾不上自己的安危,从来不信什么神佛保佑的人,白皙的额角全是冷汗,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希望他顺利行事、安然无恙。 ~~~ 夜色深沉,高挂的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光线照亮之处的宫殿门外,却不见轮班值守的禁卫军。 裴秉安微微拧起剑眉。 他打马到了皇宫外,为了不惊动太子的人,特意把马放在远处步行走近,本欲翻墙跃进宫中,却没想到宫中值守如此松散。 金吾卫是他麾下旧部,戍守整个京都,而宫中值守有禁卫军承担,禁卫统领是东宫僚属。 近日皇上生病没有上朝,禁卫更应严加值守皇宫才对,如此纪律散漫,实在不合常理。 思忖片刻后,裴秉安长指抵在唇畔吹了声长哨。 这是青骓的号令,听到将军的哨声,青骓扬起四蹄奔了过来。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在寂静的宫殿外分外清晰。 裴秉安撩袍翻身上马,径直打马越过宫门,一路疾驰到了养心殿外。 养心殿外有一队侍卫戍守,看到裴秉安驱马走近,为首的队长按着腰间长刀走了过来。 “将军可是奉诏前来?”他高声问道。 裴秉安翻身下马,没有多言,长指从袖间摸出张令牌。 他持有可以随意进出宫殿的金字令牌,乃是元德帝所赐,队长见状,忙拱了拱手放行。 这些侍卫乃是皇帝近卫,平日的职责便是戍守养心殿。 他的贤妻 第90节 裴秉安淡淡扫了他们一眼,只见众人身着轻铠,佩戴腰刀和弓箭,虽是尽职尽责地守在殿外,但有熬了大半夜,难免神色倦怠,有几个还不断地打着哈欠。 “诸位辛苦了,晚间值守,责任重大,莫要掉以轻心。”他沉声道。 他这样一提醒,队长便发现了有几个偷懒打瞌睡的,遂过去挨个踢了几脚,告诉侍卫们值守警醒些。 短短数息过去,亲眼看到侍卫们精神抖擞起来,裴秉安方才进了养心殿。 殿中烛火幽亮,寂然无声,龙榻上的元德帝依然昏迷未醒,短短两日,龙颜消瘦苍白,气息也微弱了许多。 景王衣不解带地侍奉在龙榻前,未曾远离过片刻。 元德帝一直未曾苏醒,他年轻俊朗的脸庞笼罩着一层浓重的愁云,眼睛布满了鲜红的血丝。 裴秉安夤夜时分贸然出现在这里,景王本该惊讶的,可这两日因为担心父皇病情而心力憔悴,其余的,他已无暇去分心思考。 “裴将军,你来了。”景王点头打了个招呼,开口时嗓音干哑得厉害。 这种情形,无需过多解释,元德帝的病情看上去很是严重,裴秉安剑眉几乎紧拧成一团,神色沉凝不已。 “殿下,据臣所知,皇上虽有头疼的顽疾,身体却康健,短短两日,为何会病得如此严重?” 景王深吸口气,无力而悲痛地道:“是因为皇兄的案子,父皇大动肝火,才引起了中风。” 裴秉安不置可否,思忖片刻后道:“殿下,云瑶所制的熏香可缓解皇上的顽疾,何不在殿中燃香,说不定对皇上病情有益。” 这个主意让景王眼神突然一亮,立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父皇昏迷不醒,无法进汤药,太医们施了针灸之术却见效甚微,若是点燃紫薇伴梦香,缓解父皇的头痛症状,说不定能好起来。 “裴将军说得是,本王这就让人去取。” 只是还没等他派去的人取来紫薇伴梦香,养心殿外突然响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夜色黑沉如墨,禁卫军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沉重的脚步声犹如战鼓擂动,滚雷炸响。 为首的禁军统领一声令下,整个养心殿被卫兵密不透风地围了起来。 “裴秉安夜间擅闯养心殿,意欲与景王内外勾结谋害皇上,我等奉太子之命捉拿谋逆贼子,殿里的人听清了,若是出来乖乖认罪伏诛,太子殿下可留你们一具全尸!” 景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眼神震惊而迷茫地看向裴秉安,喃喃地问:“皇兄糊涂了吧,你我何时勾结谋害父皇?” 裴秉安早有预料,神色未见半分波澜,只是淡声道:“殿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事到如今,你还看不出来这是太子在污蔑你我二人,想要置我们于死地吗?” 说话间,他抵唇吹了声口哨,青骓应声进了殿,还没等景王反应过来,一只长臂拎起他的衣领,将他扔到了马背上。 “待会儿你寻机离开这里,先去找个安全的藏身之处。” 景王下意识抓紧了缰绳,道:“本王走了,那你呢?” 裴秉安拧眉看了他一眼:“你不走,被禁军捉住了,只会拖累我。” 景王被噎住,又道:“那父皇呢,我走了,父皇怎么办?” “放心,我会保护皇上的。”裴秉安沉声道。 殿外,禁卫统领高坐在马背上,趾高气扬地宣布着殿里的人莫须有的谋逆之罪,太子殿下若是登基,从龙之功的高官厚禄想想便让他垂涎不已,哪里在意殿里的皇帝是死是活。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肯出来受降,就放箭了......” 话还未说完,只见殿内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形闪出。 戍守养心殿的队长手持弓箭与殿外的禁卫军对峙时,听到耳旁有人说了一句“借弓箭一用,多谢。” 弓弦拉紧,短短数息间,箭簇下压,对准了马背上的禁军统领。 倏然,一声凌厉的破空之响,羽箭脱弦而出,呼啸着飞向了远 处。 “咚”的一声闷响,禁军统领如破麻袋般坠下了马背。 箭簇划破喉管,鲜血四溅开来,他痛苦地捂着喉咙,发出呼哧呼哧的艰难喘气声,双眼扭曲地凸了出来,身体不停地抽搐抖动着。 这种情形太过骇人,禁军顿时傻了眼,原本围拢在前的卫兵呼啦啦往后散去,生怕晚离开一息,那准头极佳的箭簇便会落在自己身上。 裴秉安没有手下留情,箭簇接二连三飞了出去。 此起彼伏的哀嚎声接连响起,围堵的禁军打开了一个缺口。 景王伏在马背上抖了抖缰绳,青骓快如闪电般冲出了养心殿,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待裴秉安手中的羽箭用完之后,副统领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命令禁军将养心殿又围了起来。 他暗忖,养心殿中侍卫不过十多个,禁军人数有数千之众,在数量上呈压倒之势,就算殿里的裴将军孤勇,也抵不过持着兵刃的数千卫兵。 不过,饶是禁军人数众多,裴秉安也丝毫不见畏惧。 在战场上他曾以一敌千,禁军大多是没上过沙场的卫兵,于他而言,对付他们就像砍瓜切菜一般简单。 只是,要砍数千刀,也不亚于一场鏖战。 直到晨光熹微之时,手中的刀柄染透了血色,雷震虎与吴靖率领金吾卫前来,悉数捉拿了禁军,这场鏖战才终于暂停。 与部下汇合,裴秉安扔下手中长刀,拧眉看了眼尽是斑斑血迹的黑色长袍,长指在衣襟中摸索几下,将怀里的香囊拿出来看了看。 待看到放着平安符的香囊完好无损,他紧皱的眉头才舒展些许。 宫中已成了尸山血海,金吾卫士兵清扫宫廷时,青山神色焦急地穿过大半个皇宫,见到自己的主子时,他抹着脸上的急汗,道:“将军,苏娘子不见了。” 裴秉安握着香囊的长指微微一僵,循声看向他,沉冷神色霎时如覆冰霜。 第91章 天光还未亮起,冷风掠过窗隙,绯红幔帐上的摇铃叮咚作响。 清脆悦耳的声音,扰的苏云瑶越发心慌意乱。 厚重的门窗将外面的一切与此隔绝。 光线朦胧晦暗的殿内,似乎隐藏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让她的心弦几乎紧绷到极致,每一次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而艰难。 不知裴秉安是否识破了太子的圈套,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 只要一想到那种可能,她便手脚冰凉,浑身发冷,胸口像有一把利刃在来回地搅动着,心痛得简直难以承受。 未到天亮时分,殿内安静得可怕,兴许外面的人以为她还在昏迷中,无人靠近这座偏殿。 默默求神拜佛了许久,苏云瑶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也许事情不会像她想得那么糟。 毕竟裴秉安那厮身经百战,旁人难及,说不定这个时候他已突破重围,全身而退。 眼下她自己的处境同样凶险。 她应该先想一想如何从这里脱身,否则万一太子将她当做胁迫他的人质,便会给他徒增许多麻烦。 只是,迷药的效果不容小觑,她虽醒了过来,脑袋却昏昏沉沉的,手脚也软绵绵地使不上什么力气。 苏云瑶悄无声息地掀被下榻,视线在殿内打量了一圈。 这是一间偏殿,殿中装饰奢华不说,还有些奇怪。 凉山暖玉铺就的地板,能够清晰映出人的身姿。 一面足有一人多的高铜镜旁,摆放着宽阔的金丝楠木椅子,椅背和扶手处都拴着手指粗细的金链,不知作何用处。 夜风悄然吹过,纱幔摇曳拂动,榻上的摇铃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苏云瑶蹙眉移开视线,看向四壁挂着的画作。 一幅绘着江河山川与明月的画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太子擅丹青,之前见过他作这幅画,细细打量了几眼,确认这就是那幅无疑,苏云瑶不由抿唇思忖起来。 与太子只见过寥寥一面,已领教过对方表里不一手段凶狠的一面,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尚不清楚。 若想从这里脱身,她必须得稳住太子,找到离开的机会。 殿内有一尊四足蟠龙香炉,她默默思忖片刻,将香囊中的曼陀罗香饼放了进去。 这香饼便是俗称的迷魂香,她日常带在香囊中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不一会儿,缭绕清香便在屋内弥漫开来,她用绣帕捂着鼻子,以防吸进太多昏睡过去。 殿外响起渐近的脚步声,突然,殿门吱呀一声,有人缓步跨过了门槛。 冷风倏然灌了进来,灯烛紧张似地颤动了几下,太子眯起凤眸扫了一眼殿内的人,眉头微微抬了抬。 他原以为,苏娘子被带到东宫,小命攥在他的手中,此时应该是一副紧张无措,杏眸含泪,楚楚可怜的样子。 没想到,看到他进来,她神色很是平静,甚至还极为有礼地朝他福了福身。 太子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撩袍坐在楠木椅上,苍白劲瘦的长指摩挲着扶手处的金链。 链条粗细不一,若是将它分别拴住女子的手腕脚踝之处,任由人随意施为,那欺霜赛雪的肌肤只怕会留下道道红痕。 红白交错的痕迹,想想便让人心底悸动不已。 只是眼前的人不似他想得那般娇弱,他只得暂时按下灼热的躁意,耐心得同她讲清楚,她现在到底是什么处境。 “在等裴将军来救你?要让你失望了,只怕他现在早已死在乱刀底下,连全尸都没有了。” 太子阴恻恻哂笑,长指翻来覆去玩弄着金链,细密窸窣的响动充斥在殿内。 饶是已镇定如常,听到他这样说,苏云瑶心底还是如被尖锥刺痛,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若不是裴秉安也许还活着的念头支撑着,她恨不得拔下发上的金簪,与眼前面目可憎的太子同归于尽。 可为了能够活着再见他一面,她深吸口气压下心中的滔天恨意,打起精神笑了笑,与太子虚以为蛇,小心周旋起来。 “殿下提那武夫做什么?他是死是活,与民女有何干系?民女是在等殿下。” 这话出人意料,太子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致地转着掌中的冷玉扳指,道:“等本宫?说来听听。” 苏云瑶垂下长睫,努力回忆了一番当初宋婉柔在裴府时矫揉造作的举止,片刻后,似有所得,抬手拂了拂额前的一缕乌发。 她极轻地叹了口气,转眸看着那幅江山明月图,似是有无限遗憾地说:“这幅画,是民女与殿下相识的见证。殿下芝兰玉树,如天上皎月高不可攀,民女自知身份低微,自画舫一别之后,虽是心中时常记起殿下,却不敢贸然造访东宫,只怕殿下嫌弃。” 太子玩味地摆弄着冷玉扳指,目光肆意而灼热地打量着她娇美无双的脸庞,道:“苏娘子此话是真是假,本宫可没看出你有这样的心意。” 他的贤妻 第91节 苏云瑶摸出绣帕,捂唇嘤嘤啜泣时,暗自瞥了眼那香气袅袅的香炉。 “殿下不在意民女也就罢了,为何这么狠心,非要置民女于死地,民女愚钝,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殿下,临死前想问清楚为什么,也好死了做个明白鬼。” 她本就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蹙眉哭泣的委屈模样美得多么惊心动魄,太子冷笑了几声,眼神却不曾从她身上移开过片刻。 哭了一会儿,不见太子下令杀了自己,苏云瑶心中有了计较,拿帕子擦了擦眼角说:“殿下不想说,民女便不问了,就算是我自己倒霉吧。不过,死前能够再见殿下一面,民女也知足了。” 她说着,提起裙摆作势要往柱子上撞去,太子见状突然拂袖起身,道:“本宫这间宫殿是寻欢作乐的地方,不是你寻死的地方。” 苏云瑶心中暗骂了几句,面上却不显什么,仍然柔弱地啜泣着说:“民女想死不能死,想活又不能活,殿下到底想要民女怎样?” 殿内沉默了一瞬,一只苍白劲瘦的手突然捏住了她的下颌。 太子低头盯着苏云瑶潋滟的眸子,喉结难耐地滚动了几下。 他俯身,在她耳旁笑道:“为何不想着你的前夫,反而想着本宫?” 他离得太近,粘腻灼热的视线肆无忌惮,苏云瑶忍着恶心闭了闭眼睛,勉强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字:“若是民女对他有意,他怎会变成前夫?殿下龙章凤姿,岂是他能比上的?” 太子甚是愉悦地笑了一声,长指重重碾过她柔软的唇瓣,道:“想活容易,伺候好本宫,本宫留你一条性命。” 他看了眼殿中的摇铃与金链,神情中露出催促的意思。 苏云瑶不明所以地愣了片刻,看出她茫然懵懂的模样,太子扬起眉头,在她耳边气息急促地调笑:“不懂?好歹嫁过人,连榻上的事都不清楚?” 恍然明白太子的意思,苏云瑶下意识咬紧了唇。强装镇定的脸庞因为羞窘腾得红了起来,连耳尖都染上了瑰丽的绯红。 这艳丽的色彩落在太子眼中,无疑助长了心底的欲念。 还没等苏云瑶回过神来,一只冰冷苍白的手扶上了她的肩头。 冷玉扳指贴着她的衣物摩挲着,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在身上游走。 计划近在眼前,估摸着那香也应该产生效果了,苏云瑶忍着恶心与战栗,悄然退后几步拂开太子的手,勉强勾唇笑了笑道:“殿下莫要着急,民女身上的脏污还没洗净,等沐浴一番,再侍奉殿下......” 眸光落在她娇艳的脸上,太子有些急不可耐。 不过想到两人可以共浴,太子心领神会地勾唇一笑,吩咐宫婢去备水。 清淡的幽香无孔不入,丝丝缕缕在殿内弥漫,还没等宫婢备好水,昏沉的睡意逐渐上涌,太子靠在椅背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迷魂香的效果非同一般,太子睡得很沉,苏云瑶唤了他几声不见回应,不由冷笑一声,狠狠踹了他几脚泄恨。 宫婢备好了水,也准备了一套干净的衣裳送了进来。 待宫婢离开后,苏云瑶换好衣裳,将殿里绯红的幔帐三两下扯成一团引燃。 待火势逐渐变大,火光映红了外面的庭院时,趁着夜色遮掩,她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 晨光熹微之时,东宫的方向亮起了火光,将鱼肚白的天际染上一片猩红。 从得知苏云瑶不见了的那一刻起,裴秉安沉冷的神色便没再和缓过半分。 他策马去往东宫,一袭黑色的战甲寒光冷冽,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势。 太子的禁军守在宫外,看到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如神兵天降般疾驰而来。 马背上的男子身姿高大挺拔,宛如一座巍峨坚实的山峰,肃然坚毅的面庞冷峻如冰,眸底却翻涌着腾腾杀意。 禁军甚至没反应过来,便被泛着寒光的兵刃一刀毙命。 裴秉安驱马进了东宫,金吾卫的士兵随后而至,将东宫围了起来。 东宫燃起了大火,彼时太子没有在大火中殒命,而是被侍卫救了出来,只不过他一直昏昏沉沉没有清醒,等卫兵匆忙进来通传时,他才明白自己中了美人计。 裴秉安所经之处无人阻拦,进入东宫如入无人之境,直到亲眼看到太子,他翻身下马,手提长刀向他走了过去。 “云瑶呢?”沉默了一路,他开口时,嗓音像浸了寒冰。 大势已去,明白自己如今已没什么胜算,不甘心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打败,太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你说呢?她被本宫带到这里,只有尽心侍奉取悦本宫的份儿,你觉得她还能有什么下场......”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倏然闪过。 这一刀,快如闪电,势不可挡,携带着千钧之力,太子甚至来不及眨眼,腿上便中了一刀,鲜血如喷泉般迸射而出。 “她若少了一根毫毛,你拿命来还。”裴秉安目光冰冷,手中的长刀没有一丝犹豫。 腕骨尽碎,脚筋挑断,利刃像一把灵活的屠刀,太子手持长剑也毫无招架之力。 不消片刻,长剑脱手飞了出去,他直挺挺跪倒在地,扬起一片浸血的尘土。 藏身在角落处的苏云瑶,听到熟悉而让人安心的声音,从角落处探出半个脑袋,待确认是裴秉安无疑时,提着裙摆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裴秉安!我在这里!” 听到她的声音,裴秉安微微一愣,反手挽回长刀,锁紧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她走去。 刚跑到近前,苏云瑶便被男人拥进坚实的怀抱中。 长臂铁钳似得紧紧环住了她的腰身。 脑袋贴在他的胸前,听着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苏云瑶下意识轻轻嗅了嗅,闻到了他满身浓重的血腥味。 第92章 天边泛起鱼肚白,晨光驱散最后一缕晦暗的夜色。 微风拂过,浓重的血腥味却更加明显,依偎在裴秉安的怀里,苏云瑶鼻子一酸,乌黑的杏眸蓄满了泪水。 当着他众多下属的面,她不好意思查看他的伤势,好不容易憋住眼里的泪,小声道:“你受伤了?” 他的黑色长袍浸满了鲜血,她简直不敢想象,一夜鏖战,他身上又添了几道伤疤,多了几处刀伤。 垂眸看着怀里的人,失而复得的感觉,令裴秉安欣喜不已。 不过他一向情绪内敛,沉冷的脸色不见什么波澜,只是揽着纤细腰肢的长臂又悄然收紧了几分,把人用力按进自己的怀里。 “无事。”他沉声道。 他这样说,苏云瑶心头却更加酸涩,乌黑的长睫心疼地颤了颤,泪珠扑簌簌滚了下来。 裴秉安俯身,骨节分明的劲挺大手扣住她的后脑,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珠。 “莫哭,莫怕,以后不会再有危险了。” 他垂眸,深深拥紧怀里的人,黑沉星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再也不想与她分离片刻。 短短数日,太子的阴谋便被轻而易举地粉碎,养心殿中燃起了紫薇伴梦香,龙榻上性命垂危的元德帝终于睁开龙目,悠悠转醒。 大病初愈,元德帝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也苍白得不像话。 昏迷之前的事,他记得一清二楚,皇后侍奉他用药,半途时,说是让他压压口中的苦涩,让他服下了一枚像山楂丸样的蜜丸。 丸药入口,他喉咙麻痹,口不能言,挥手打翻了皇后手中的药碗。 药碗 碎了一地,却未引起宫人与太医的注意,若非景王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他左右,只怕他已遭了皇后的毒手。 夫妻多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他本以为温婉柔顺的皇后,竟然想要置他于死地。 他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 日光黯淡的午后,坤宁殿中寂然无声,林皇后身着华贵端庄的绛红织金凤袍,面无表情地对镜梳着长发。 元德帝慢慢走进殿中,大病初愈的脚步沉重而缓慢,每朝皇后靠近一步,他的神色便越发孤寂寥落。 “婉婉,为什么?” 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望着皇后冷漠的背影,元德帝低声开口。 听到他的声音,林皇后梳着长发的动作一顿,静默了几瞬,缓缓站了起来。 她没有挽发,任由长发凌乱地披在肩头,垂眸看了一眼身上的华贵凤袍,她惋惜地叹了口气。 精心谋划的皇后之位,再也无法保住,事到如今,小心隐瞒这么多年的秘密,她也该告诉他了。 “太子不是你的亲生孩子,当年我生下的是个公主,”林皇后冷笑着勾了勾唇,看向他的眼神平静而怨毒,“为了当上皇后,我从宫外抱养了一个男婴,换下了我们的孩子。” 令人震惊的消息如同炸雷一般,元德帝只觉头脑嗡嗡作响,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皇后,待看出她并非在胡言乱语时,痛苦的情绪霎时如潮水般汹涌扑来。 “公主呢?她在哪里?” 看着眼前共度半生的丈夫,林皇后冷笑不已。 当年他还未登基之时,她便嫁进东宫,成了他的太子妃,可他呢?何曾真正将她放在心上过? 旁人全然不知,他也自以为遮掩得很好,可她却看得一清二楚,他一直心心念念的是他那个皇妹,若非因伦理道德约束,只怕他早将人迎进了王府,替代了她这个太子妃。 后来,她巧施计谋离间他们兄妹的感情,又放了一场大火,想让那个女人永远在这个世界消失。 她果真达成了计划,也终于如愿成了皇后,可他每次看向她的时候,似乎都在寻找那个女人的影子。 他后宫清静,连妃嫔也不纳,直到几年之后,她想试探一番他是否彻底忘记了那个女人,便选了几个与那女人模样有几分相似的女子进宫,其中尤以妃嫔徐氏与她最为相像。 让她实在遗憾得是,他这么个清心寡欲的帝王,竟然会夜夜流连后宫,把那几个妃子当成了那个女人的替身。 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除掉了那几个妃子。 后宫不再有她讨厌的女人,他也对她很好,可她的心早已冷如坚冰,不再因他而起什么涟漪,只剩下了难以消解的恨意。 只是这份恨意,她隐藏得很好,他不曾察觉过,或者,换而言之,他也未曾在意过她的情绪。 有时候她甚至想,若有朝一日孩子的事败露,她不得不亲手喂他吃下一颗毒药,她也不会心痛,不会难过,相反,这个令她因爱生恨的男人消失在眼前,她只会觉得解脱。 事到如今,功败垂成,再说什么也无益,林皇后情绪难辨地笑了笑,道:“皇上,臣妾认下过错,可是,受罚之前,臣妾想再求你一件事。” “公主是你的血脉,还请你善待她。” 话音落下,林皇后俯身捂住了胸口。 早已饮下的毒酒开始发作,脏腑如刀绞般生痛,她咳了几声,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华贵凤袍上尽是触目惊心的血迹。 ~~~ 一晃数日过去,事情终于尘埃落定。 元德帝病情痊愈,身形却依然消瘦不已,他年事已高,经此一番沉重的打击,精神多日不振。 他的贤妻 第92节 这日,苏云瑶去养心殿探望,元德帝正负手立在殿中的香炉旁,望着那袅袅升起的紫薇伴梦香出神。 “舅舅。”苏云瑶轻声唤他。 殿里的紫薇伴梦香快用完了,她这次来,是为了给他送熏香。 元德帝回过头来,似乎恍惚了几瞬,继而苍白脸庞露出慈爱的微笑,道:“云瑶,你来了,皇舅正好想与你说说话。” 说了几句家常,元德帝却时不时有些走神。 他原以为,当年皇妹在大火中丧生,没想到她是死遁离开,他痛心疾首了许多年,在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感慨万千,庆幸不已,如释重负。 还好,她没有因他而死,而是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嫁给了她喜欢的那个男人,度过了许多年欢乐的时光。 不过,那许多深埋在心中的陈年旧事,他不会再提,这世间也无人再知晓。 “你娘.....”他顿了顿,笑着道,“当年如果你娘还愿意理我这个皇兄的话,生下你之后,一定会到宫里来炫耀,一定还会缠着我给你一份独一无二的礼物......” 他说着,又出神了一阵子,才笑着慢慢道:“皇舅子嗣单薄,你是我的外甥女,与亲女儿也无异,从今往后,就封为永宁公主吧。” 永宁,寓意永远安宁顺遂,希望她能按照她自己喜欢的方式,幸福安稳地度过一生。 林皇后离世后,当年后宫几位妃子被谋害而亡的真相也很快浮出水面,徐家冤案平反时,在外地治病看诊的徐长霖也返回了京都。 回去的第一件事,他便去求见元德帝,请皇上收回当初的赐婚。 “皇上,我对永嘉郡主只有医患之谊,没有男女之情,还请皇上明察,为郡主另择良婿。” 感情的事勉强不得,若是执意撮合,世间只会徒增一对怨偶,元德帝依言应允。 心头卸下重担,徐长霖只觉浑身轻松,这日得知苏云瑶在凝香坊,他便迫不及待地去见她。 只不过,到了香铺的雅室,他却发现情形有些不对劲。 室内,那位裴将军与景王殿下相对而坐。 不知此前两人说了什么,两人一个横眉冷对,一个喜笑颜开。 而看到徐长霖跨进门槛的那一瞬,裴秉安利刃似的视线扫向他,原本沉冷不已的脸色,霎时又多罩了一层寒霜。 第93章 天气晴好,和煦日光下,香铺牌匾上的凝香坊三个字清秀灵动,熠熠生辉。 铺子的雅室中暗香浮动,香气清幽,只是室内三人面面相觑,一时谁都没有开口,诡异的静谧中,气氛莫名有些古怪。 想到方才提及过的事,景王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了寂静。 “裴将军,你意下如何?” 裴秉安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而是转眸看向徐长霖:“徐大夫,你来做什么?” 徐长霖饮茶的动作一顿,微笑道:“在下到这里,自然是来找瑶瑶的——” 说着,他疑惑地看向景王:“我多问一句,殿下方才与裴大人商议了何事?” 景王长眉挑起,侧目打量了他片刻,目露警惕。 他与徐长霖自小相识,无话不谈,可此时,他却觉得,这里已经有了一个裴将军,又来了一个他,实在让他有些头疼。 纠结片刻,景王保持着克制的热情,熟络地拍了拍徐长霖的肩,笑道:“听说甘州最近出了一味神奇的香料,比西域的香料还要好,本王打算亲自去看一看究竟,当然,表妹对香料最为熟悉,我们约定好要一起去的——” 说话间,他暗暗思忖,裴秉安官复原职军务繁忙,应该是无法同行的,至于徐长霖,他只懂医术不懂香料,应该也不会感兴趣。 谁料,还没等他想完,便看到徐长霖微笑着点了点头,毫不迟疑地说:“那好,恰好我最近打算去一趟甘州,瑶瑶要去,我自然要与她同行。” 景王唇畔的笑意霎时凝住,拧眉看着徐长霖,暗暗冷哼一声。 怎么就这么巧合?再说,他们表兄表妹同去,多加一个他,不觉得自己多余吗? “不是,长霖,京都就没有你要看诊的病人了吗?甘州山高路远的,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殿下说笑了,你可以 陪瑶瑶一起去,我怎么就不行了?再者,今时不同往日,殿下还要修习课业,处理政事,哪有时间去甘州?不如殿下就把这件事全权交给我,由我陪瑶瑶去甘州,你大可放心......” 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的争风吃醋,唇枪舌剑,裴秉安沉默未语,脸色却沉冷如霜。 还在两人争执间,外面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转眼间,青桔举着一封信跑了进来。 她看了看屋里的三个男子,犹豫片刻,把信递给了裴秉安。 “将军,这是一个西域人送来的信,你快看看写了什么。” 这信是皮革所制,上面写着一行隽秀飘逸的西金文字,还盖着西金王室特有的金色印章。 只扫了一眼,心中便忽然升起不妙的预感,默然几息,裴秉安冷脸展开了信笺。 一目十行地掠过,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直到信笺的末尾,阿斯王子提到近期要亲自带商队去甘州,热诚地邀请苏云瑶在甘州相见叙旧时,裴秉安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啪的一声,信笺被重重拍到桌子上,那掌力之重,几乎将房里其他的人吓了一跳。 裴秉安立即去了楼下香铺。 彼时铺中待客的客堂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永嘉郡主与陆凤灵相邀而至,打算约苏云瑶明日一起去相国寺上香,三人凑在一起饮着桃花酒闲聊着趣事时,突然听到了男子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裴秉安一身黑色劲袍,眉头紧锁,负手阔步走了进来。 继而,景王殿下也快步走了过来。 行走间,他白色衣袍飘飞,修眉俊目,气质非凡,只是脸色不太好看。 不消片刻,徐长霖紧随其后,急步而至。 走来时,他若有所思地摇着手中竹扇,面如冠玉的脸庞略显沉凝。 不过,还没等他走近,似有所感,永嘉郡主猛地抬头看向了他。 目光相触的一瞬,徐长霖突地一愣,悄然顿住了脚步。 永嘉郡主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微微一笑,神色如常得同他打了个招呼。 “徐大夫。” 两人婚约解除之后,已有许多日子再没见过,不期在这里相遇,尴尬片刻后,徐长霖不自在地摇了摇手中折扇,拱手道:“见过郡主殿下。” 永嘉郡主点了点头,便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没再看他。 时辰不早了,该到了回府的时辰,约好了明日的事,她便与苏云瑶作别。 “表姐,我先回去了。”她轻声道。 苏云瑶道:“你等下。” 近日她刚制了一味香,对永嘉的身体有益,正打算送给她。 只是等她取来了香,亲自送永嘉到外面的马车上时,竟意外地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正在等她。 原来与徐长霖的婚事不顺,永嘉郡主已另寻良婿。 对方是去岁科举入仕的进士,现在刑部任职,其人相貌周正,温柔体贴,母亲已给她选好了吉日,待过了中秋,他们就要定下亲事成婚了。 目送永嘉与那男子一起上了马车,苏云瑶轻轻叹了口气,再回过头时,却发现不知何时徐长霖也站在旁边,正呆呆地看着那远去的马车。 他神清怔然,白皙的脸庞似覆了一层凝重的暗云,唇角也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 过了一会儿,来不及同苏云瑶说些什么,看着那马车渐渐远去,他忽然唰地收拢了手中的折扇,丢下一句“瑶瑶,改天我再来看你”,便大步追了过去。 苏云瑶无话可说,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情绪复杂地哼了一声。 永嘉郡主离开后,陆凤灵也没有久呆。 三人闲聊时喝着桃花酒,那香气四溢的桃花酒不醉人,她之前一口气喝了满满一大盏,分明不觉得有什么,可起身离开时,忽然觉得眼前影子重重叠叠,脚下也像踩了团棉花似的,怎么走路都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陆凤灵眯了眯眼,视线在室内扫了一遍,抬手指向景王,命令道:“你,送本姑娘回府。” 景王一言难尽地挑起长眉:“本王哪有时间,让你的丫鬟送你回去。” 陆凤灵看了看自己表哥那沉冷的脸色,再看看那碍事的景王殿下,上前揪住他的衣袖往外走,道:“不行,你必须送本姑娘回去。” 她看着清秀纤细,力气却异于常人,被她拖着往外走,景王简直毫无招架之力。 不过,看在她喝醉了酒,脑袋不清醒的份上,景王大度得没有与她计较,而是依她所言,亲自送她回去。 多余的人终于都离开,香铺中恢复了清静,裴秉安沉冷的神色勉强稍有舒缓。 想到苏云瑶过些日子打算要去一趟甘州,这一去不知要几个月才能回来,况且群狼环伺,虎视眈眈,他眉头拧起,眸底尽是担忧。 “非去不可吗?”他开口,声音冷飕飕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苏云瑶笑看着他,纤细的手指轻轻握住他的大手,道:“等我回来,大约也就两三个月,不会太久的。” 裴秉安剑眉紧锁,大手揽住她纤细的腰,将她用力拥进怀中。 离得很近,他身上清冷的松木清香,沉稳的有力心跳,每一点,都让人十分安心。 依偎在他怀里,苏云瑶满足地闭上眼睛,温柔地道:“我会给你写信的。” 一言不发了许久,裴秉安深深看着怀里的人,冷硬地拒绝:“不行,我不同意。” 别说几个月了,一旬,一天,一息,甚至是一瞬,只要她在距他千里之外的地方,他都不会放心。 更何况,虽然她不再拒绝他,对他也十分亲近,可直到今日,她还没想过他们应该先成婚的事。 他向来是个沉稳冷静的人,可现在,他一刻也不想再等下去了。 “云瑶,”裴秉安默然深吸口气,垂眸凝视着怀里的人,郑重地说,“我们成亲吧。” 苏云瑶微微一怔,睁大杏眸看着他,清澈的眸底有几分苦恼。 她蹙起秀眉,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 说句实话,她是喜欢他,可她也很享受现在的生活。 她生活富足,无忧无虑,悠闲自在,如今又有了公主这个身份,可以说,没什么不如意之处了。 当然,有他,便更加圆满了。 可一想到再嫁给他,还要为他侍奉长辈,操持琐事,甚至还要生育子嗣,她便觉得脑袋发晕,颇有压力。 她也许有些自私,只想先继续现在的生活,待过些日子,再考虑两人成婚的事。 他的贤妻 第93节 她的迟疑,没有逃过裴秉安敏锐的眼睛,他不自觉收紧长臂抱紧怀里的人,沉声道:“到底有何顾虑?” 苏云瑶抿了抿唇,道:“我......” “云瑶,你不必担心,先前是我不对,一心想要你做个贤妻,”裴秉安大掌扣住她的后脑,十二分认真地说,“你我成婚之后,你想做什么,我都会依你,绝不会像以前那样,只想将你拘在宅内,做一个贤妻良母。” 苏云瑶眨了眨眼睛,开诚布公地道:“那我不想早晚请安,不想操心琐事,不想那么快生孩子,你都能接受吗?” 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他觉得自己快到而立之年,着急想要诞下子嗣,眼下她提出这样的要求,不知他会有什么反应。 然而她话音方落,便听到男人沉声道:“这些不足为虑。你放心,成婚之后,我可以住在你的府邸,你偶尔陪同我回府便可。至于孩子的事,你什么时候想要,就什么时候要,我尊重你的意愿,即便没有子嗣,我也不会觉得遗憾。” 这些是他早已深思熟虑许久的事。 失而复得,他感激命运的安排。 眼前人是他最重要的全部,其他的,都无足轻重。 深沉地凝视着苏云瑶的双眸,裴秉安不易察觉地勾起唇角,俯身下去,无比珍重地吻住了她柔软的唇畔。 时间仿佛瞬间静止。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狭小的空间,只有彼此深情而炽热的心跳声,愈发深沉,愈发热烈。 彼时,落日熔金,繁花尽绽,绚烂的云霞铺满天空,馥郁的芬芳弥漫四周,经久不消,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