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林的永恒夏日》 第1章 《白桦林的永恒夏日》作者:joyceone【cp完结】 简介: 献给永远的阿列克谢·安德列夫和普里皮亚季的孩子们“阿列克谢·安德列夫对普里皮亚季的记忆开始于1973年的冬天,那时候他只有十岁。” “我这次采访的目的不是切尔诺贝利,我想听的是另一个故事。” 1973年-2006年 核工程师 x 作家 标签:欧风 正剧 破镜重圆 冷战 苏联 强强 竹马竹马 第1章 门房敲了很久的门,那扇在一天中大多数时刻都紧闭的房门才缓缓打开。 开门的是个一脸倦容的年轻人,他脸上带着淡青色的胡茬,身上拢着松垮的衬衫,强打着精神的双眼警惕地盯着面前的人。他让门房想到了时常光顾旅馆大门的黑色野猫,时刻防备着所有来来往往的人类。 门房透过缝隙看到房间的木质地板上堆满了使用过的稿纸,书桌的一角上放着点着的电灯和一台还夹着稿纸的打字机。他猜测这个神秘得像猫一样的房客几晚都没合过眼,现在或许不是打扰的时候。 “先生,楼下有您的电话。” “电话?”年轻人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仿佛对这个词语的发音感到不确定。从之前的交流来看,这个年轻人的法语并不标准,但足够用于沟通,门房猜测他是苏联人,刚刚楼下打来的电话解开了这个谜团。 “来电的是个女士,说要找一个名叫阿列克谢的先生,我告诉他我们这儿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客人。”门房紧接着补充,“他接着说他要找的那个阿列克谢是个有着金色卷发蓝眼睛的苏联人。”他看向了面前人一头有些杂乱的金色卷发和带着红血丝的蓝眼睛。 其实这个年轻人入住的时候给了门房一个名字,他自称皮埃尔,这个典型的法国名字像是他从口袋里随意翻出来的一个糖果。门房并没有细究,他在乎的只有这个客人慷慨的小费。 这个可能叫阿列克谢的年轻人听到门房的补充后,收回了脸上犹疑的神情,没有犹豫地跟着他下了楼。 旅馆大堂的黑色公用电话安静地放置在接待处的木制方桌上,表面的呼吸灯规律地闪烁着。门房看到阿列克谢拿起了电话,大堂里一些拿着行李大声说话的客人挡住了门房的视线,这些客人大声嚷嚷着要办理入住。就这么半分钟的时间,待门房再次看向阿列克谢的位置时,他看到这个疲惫的年轻人已经挂断了电话,但他那只细瘦的手依旧放在听筒上。阿列克谢一直低着头,保持这个姿势站了很久,看起来像一棵快要折断的幼树。 他好像在颤抖,门房以为自己看错了。 吵吵嚷嚷的客人们陆陆续续上楼了,大堂再次安静下来,门房犹豫着是否要上前询问阿列克谢是否需要他的帮助。但这个看起来异常悲伤的客人逐渐转过身向他走来,这几步似乎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 门房看到阿列克谢的眼睛里有泪光,但他似乎丝毫不在乎被人看到这副窘迫的样子,应该说,他那一刻看起来对任何事物都不在乎了,如果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在这个时候掉下来碎在他身边,门房觉得他的表情也不会有丝毫变化。 “不好意思,我需要提前退房,我现在就收拾行李。”阿列克谢的声音很轻,门房差点要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好的,先生。” 门房看着阿列克谢拖着沉重的步伐缓慢上了楼,没过多久就带着行李走了下来,看来他带的东西并不多,或许那台打字机是他最大的物件。 阿列克谢在前台结清账单正欲离开的时候,桌上的收音机突然开始播报新闻,内容主要是关于苏联政府打算再建一座原子城,选址在位于普里皮亚季东北部的斯拉夫蒂奇。因为信号不好,收音机发出的声音并不十分清楚,门房看到阿列克谢的脚步因为这条新闻而停了下来,但他没有转身,只是站在那安静耐心地听。他的背影看起来孤单极了,黑色的大衣在他身上像乌鸦的两只翅膀。 前台昏昏欲睡的接待人员不耐烦地关掉了收音机,带着电流声的新闻戛然而止。阿列克谢像是回过神来,他摇了摇头,提着行李慢慢走到了旅店的大门口。门房听到挂在墙上的钟机械地叫了起来,六点整,夜色逐渐合了下来,他目送着阿列克谢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巴黎秋天的傍晚。 门房后来再也没有见过这个来自苏联的客人。 第2章 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安德列夫对普里皮亚季的记忆开始于1973年的冬天,那时候他只有十岁。这个年幼的苏联男孩有着一双看起来总是带着笑意的湛蓝色眼睛,是来自法国的母亲带给他的。身为作家的母亲刚刚病逝不久,阿列克谢的父亲就找到了一份物理教师的工作,地点在刚刚建起的普里皮亚季中学。 这是一座十分年轻的城市,宽阔的街道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两旁整齐的白杨树光秃秃的枝干苍白而细长,放眼望去城中没有任何高楼大厦,房屋低矮且整洁,像一个个方正的木盒子被放在街道旁。车站对面较高的那栋建筑的屋顶上贴着一块写着“光荣属于列宁!”的红色标语。 或许是因为积雪,阿列克谢和父亲在巴士站等了很久才看到笨重的车从道路尽头缓缓驶来,男孩用手把毛线帽往下拉,想要盖住自己快要冻僵的耳朵,无聊地开始观察自己呼出来的白雾。 “阿列克谢,提好你的东西,准备要上车了。”父亲有些无奈地出声提醒。 阿列克谢背起放置在长椅上的书包,书包上挂着一个棕色的布熊,是母亲用从旧棉袄里取出来的棉花做的。他给布熊取名叫加布里埃尔,和那个上帝的使者同名。他擦了擦加布里埃尔身上的雪花,待巴士停稳后跟着父亲上了车。 车上的乘客看起来都很年轻,大多是中年人,是为这个刚刚建起不久的原子城注入的新鲜血液。他和父亲也是这股“血液”中的两个红细胞,阿列克谢这样想。 车厢里的暖气让阿列克谢很快入睡,让他根本没来得及仔细观察这个他未来将要生活的城市。没过多久,巴士骤然的刹车让睡梦中的阿列克谢毫无防备地前倾,额头撞在了前排座椅的塑料靠背上,男孩睁开眼睛,惊恐地发出抱怨声。 父亲有些好笑地用手揉了揉阿列克谢的额头,顺势摸了摸他浅金色的头发,“别害怕,阿廖沙,那只是个刹车,我们到新家了。” 阿列克谢坐直身体,用手擦干净车窗上的水雾,外面灰白色的世界越来越清晰,他又在干净的玻璃上哈了一口气,在一小片雾中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待名字逐渐消失在车窗上后,阿列克谢跟着父亲排队下了车,几栋灰白色公寓肃穆地伫立在眼前,他眯着眼睛抬头看向屋顶,觉得这建筑几乎和背景阴沉的天空融在了一起。 父亲一把搂过阿列克谢,用手指着公寓第三层楼右侧空荡荡的阳台,“记住,阿廖沙,我们的公寓在列宁大道,那栋楼的三楼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阿列克谢注意到三楼左侧的阳台上放着几个光秃秃的花盆,看起来他们对门的公寓已经有人入住了。 帮着父亲把一件件的行李搬上楼后,阿列克谢冲进自己的那个房间,把行李中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一取出来。公寓里面已经放置着一些简易的家具,阿列克谢的小房间里有一张床和一套木制书桌,唯一的窗户上蒙着灰,他把房间的每个角落仔细擦拭干净,将书包里的东西放置整齐,他带的东西并不多,主要是一些书,以及一台母亲留下的有些陈旧的爱马仕打字机。将床铺好后,阿列克谢把身体埋进有些冰冷的被子里,打算续上那个被刹车打断的美梦。 傍晚的时候父亲敲响了阿列克谢的房门,刚睡醒的男孩揉着眼睛把门打开,父亲看着眼前干净明亮的房间露出满意的微笑,他一直为有一个听话懂事的儿子而感到骄傲。 正当父子俩准备把中午剩下的面包将就着当晚餐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父亲把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有一双严肃的灰眼睛和梳得一丝不苟的深棕色头发。阿列克谢有些畏惧地看着他们的访客,他记得父亲跟他说过,他们对门的邻居是沃尔科夫主席一家,他管理着普里皮亚季市的规划委员会。可以说,他们现在所在的这座崭新的城市,是沃尔科夫主席一手培养起来的“孩子”。 两个大人互相握了手,各说了几句体面的问候,随后沃尔科夫才把目光转向一直站在父亲身边安静且认真地听着他们谈话的阿列克谢,他用宽大的手摸了一下阿列克谢的脑袋,手的力度就好像是在随意抚摸一只温驯的绵羊或者猫咪,阿列克谢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决定把这个新邻居写进他最新的小说里,并给他安排一个古怪的身份,邪恶的巫师或者是别的什么。 “晚上好,小男子汉,我的太太邀请你们去我们家用晚餐,我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儿子,你们一定会相处得很融洽。” 阿列克谢装作腼腆地眨了眨眼睛。父亲当然没有拒绝这个和新邻居互相了解的机会,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带着阿列克谢跟着沃尔科夫走进了对面的公寓里。 第2章 一进门阿列克谢就被暖气和食物的香气包裹着,屋里完全是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充满烟火气的世界。他们的新家还只有公寓原装的冰冷暗淡的白炽灯,但沃尔科夫家里的灯是明亮的橘黄色,家中物品繁多但摆放整齐,让阿列克谢想到了从前在基辅有母亲打点的那个家。 换了毛拖鞋走进屋内,阿列克谢看到了刚刚被入口玄关挡住的一张长方形餐桌,餐桌旁坐着几个人,他没仔细瞧,有些拘谨地不敢上前。身材微胖穿着围裙的奥列娜·米科拉伊夫娜便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她一把揽过他的肩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饿坏了吧?小家伙,过来喝些热汤。” 阿列克谢有些受宠若惊地慢慢走上前,他这时候才开始仔细观察坐在餐桌旁的两个男孩,他们都像是沃尔科夫的复制品,都有着长脸和灰色的眼睛、棕色的头发。大的那个看起来个子很高,也许已经成年,面对新邻居露出了礼节性的微笑,小的那个应该就是沃尔科夫说的和他一般大的儿子,他一直好奇地盯着阿列克谢看,没有任何社交性的言语或者表情。他头上有两缕头发倔强地翘起,阿列克谢觉得他像一只猫头鹰,准确地说,像母亲的一本鸟类科普书上的长耳鸮,阿列克谢决定在知道他的名字之前就这么在心里称呼他。 奥列娜把阿列克谢带到她那个更小的孩子身边,安排他坐下,两只手各搭在两个男孩的肩膀上,“你们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瓦列里,快跟你的新邻居新朋友打招呼,别呆在那。” 奥列娜的语气温柔而坚决,“长耳鸮”瓦列里有些不太情愿地转过身,有些害羞地小声介绍了一下自己,阿列克谢才明白眼前的男孩比他大两岁。两年是很长的距离,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阿列克谢心里觉得有些可惜。他知道大孩子是什么样的,他从前的邻居是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大块头维克托,虽然双方父母总是叮嘱阿列克谢和维克托要在学校互相照顾友善相处,但维克托总是在各种场合刻意忽视他,和其他高年级孩子成群结队一起聊天的时候总是很大声,仿佛要反复提醒阿列克谢他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已经是成熟的男人了,而阿列克谢还是沉浸在睡前故事里的小男孩。 年龄的差距让阿列克谢感到不妙,他装作成熟地握住瓦列里的手晃了晃,再十分礼貌地松开,“我叫阿列克谢,十岁。”他故意压低嗓音,让那个“十岁”听起来没那么刺耳显眼。 几个大人十分满意地同时笑了笑,“他是伊万,瓦列里的哥哥,比瓦列里大五岁,再过一年就要去服兵役了。”奥列娜补充道,伊万像本该谢幕但又突然被拉回舞台上的演员,匆忙地又转头给了阿列克谢和他的父亲一个微笑。 看起来这两兄弟的性格也都是沃尔科夫的复制品。 终于开始用餐了,食物并不丰盛,显然沃尔科夫一家没料到安德列夫父子会在今天搬来。但每一道菜都十分可口,阿列克谢喝了两碗罗宋汤,吃了一些腌鱼和炖牛肉,三个孩子都在埋头吃饭,三个大人在不停探讨这座崭新的原子城,以及不远处切尔诺贝利镇上正在修建的原子能电站。 “它一定会震惊整个世界,届时西方媒体会争先恐后地踏进普里皮亚季,企图一览这个由混凝土建成的庞大帝国的风采。”沃尔科夫一字一句地说道,他看起来对此坚信不疑。 当然,在当时的普里皮亚季,没有人会质疑这个观点。毕竟这座原子城就是为这个未来的核电站而修建的。这里聚集着一群理想主义者,期待着这座核帝国在他们眼前拔地而起,引领整个世界的核未来,所有人都对此十分笃定,并因此热血沸腾。 晚餐即将用完的时候,瓦列里在母亲的催促下带着新朋友去参观自己的房间。他比阿列克谢高半个脑袋,走路也要快上许多。阿列克谢发现瓦列里的房间和他的差不多大,但东西要多得多。瓦列里对这个新朋友还是有些拘束,他随意拖了一把椅子给阿列克谢坐,阿列克谢注意到瓦列里的书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物理书,不是学校课堂上有各种插图于科普的那种,那本书看起来专业许多。在经过瓦列里的允许后,阿列克谢随意地翻了翻那本书,又有些犯怵地小心合上了。 “你喜欢物理?” “是的。”瓦列里应道,随后感到似乎该回问一些什么,让这段对话不要尴尬地停下来,“你喜欢什么?” “文学,写作。”阿列克谢毫不犹豫地答。 “我最讨厌文学课。” 阿列克谢耸耸肩,对此表示遗憾。 瓦列里似乎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回答有些冒犯,他从柜子里掏出了一个铁皮盒子,里面放着五颜六色的糖果,他递给阿列克谢两块包装纸上印着大头娃娃的红十月巧克力,并小声叮嘱道:“不要告诉我的父亲我偷藏了糖果。”阿列克谢郑重地点点头,他欣喜地意识到这是他们两个之间分享的第一个秘密。看来瓦列里和维克托不一样,他没有把自己当成不需要认真平等对待的小男孩。 时针刚过七点的时候父亲就来催促阿列克谢回家了。这时两个男孩之间已经熟悉许多,阿列克谢甚至还有些恋恋不舍瓦列里充满“宝藏”的房间。 沃尔科夫礼貌地将两个客人送至门口,阿列克谢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跑进房间拆开了瓦列里给的巧克力,他本想和父亲一起分享,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不能在大人面前背叛自己的新朋友。这个完美的理由让他不含愧疚感地吃完了两块巧克力。 第3章 在阿列克谢初访普里皮亚季的那个冬天,距离普里皮亚季城南部约15公里的切尔诺贝利市,建筑工人正夜以继日地在还未初见雏形的核电站的地基上工作,莫斯科下达的严苛的月度工作指标让人不敢怠慢。与此同时,普里皮亚季城也在快速发展着,到处都在施工和兴建医院、文化宫、商场等便民设施。 不过这对阿列克谢来说基本没有什么影响。在学校还未开学的那半个多月里,他基本上就待在家里不出房门,有时候吃腻了父亲一日三餐的土豆泥和黑面包,他会找各种理由去找对门同样不怎么出门的瓦列里,然后再顺势在他们家吃奥列娜做的美味且花样繁多的菜。 在瓦列里房间里待着的时候两人基本不怎么交流,瓦列里有时候会因为太过入迷地看他那些画着各种奇怪符号和公式的数学、物理书而几个小时不说一句话。阿列克谢在无聊的时候会用手撑着脸仔细观察他的朋友,他觉得瓦列里太特别了,从前在基辅上小学的时候,自然科学课和算数课是最不受欢迎的。教自然科学课的伊万·彼得罗维奇老师是个胡子花白的秃顶老头,每次上课前都要用好几分钟来扯着沙哑的嗓子维持纪律。 阿列克谢喜欢观察人,他喜欢把那些人们往往注意不到的小动作记下来写在他创作的故事里。比如说,他发现瓦列里思考的时候喜欢歪着头反复摸鼻子。阿列克谢决定他新故事里严肃但聪明的主人公也会做这个下意识的动作。 伊万有时候会端一些点心进屋给弟弟和他的朋友吃。阿列克谢发现这对兄弟虽然在面对外人的时候不苟言笑,但私下里相处非常温馨和谐,瓦列里只有在单独面对伊万的时候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吃点心的休息时间里他这位一贯安静的猫头鹰朋友会好奇阿列克谢在写什么,为什么总是盯着他看,仿佛他脸上长了什么神秘的图纹。阿列克谢十分坦荡地说他在写新的故事,瓦列里也会是里面重要的一个角色。他看到瓦列里明显皱了眉头。 “你在里面是非常正面非常勇敢的角色,而且依旧是我的朋友。我发誓。” 瓦列里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 “比我的角色还要勇敢,并且十分聪明!”阿列克谢接着补充。 瓦列里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好像觉得阿列克谢的话很有趣,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看到他的朋友对他的安排感到满意后,阿列克谢才放心地继续提起笔在纸上写起来。 “你准备给这部小说取什么名字?” “《白桦林》” “为什么是白桦林?” “我觉得这是一个合适的故事发生的地方,我笔下的主角们就在这里生活。” 瓦列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其实并没有真正好奇阿列克谢在写什么,休息的时候逗一逗他这位永远都在奋笔疾书的朋友成为他的一种消遣活动。 —— 新学期来临的时候,冰雪依旧覆盖着普里皮亚季的每个角落。 新建起的普里皮亚季中学里,衣着臃肿成群结队的孩子们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成群结队地走在新校园里。阿列克谢所在的年级虽然没有物理学科,但父亲总是有意地想要培养阿列克谢对物理的兴趣,但他很快便失望地发现,他的儿子并没有遗传他对物理的天赋和爱好,阿列克谢完完全全是他那带有艺术气息的作家母亲的翻版。 教阿列克谢文学课的老师玛丽娜总是在她的新同事安德列夫面前频繁夸起他那有写作天赋的儿子,老安德列夫总是十分自豪。虽说他私心确实希望阿列克谢未来能搭上核电这个东风为苏联的核事业出一份力,但他也同样欣喜阿列克谢遗传了亡妻在文学上的天分,对他而言这两个有着天壤之别的学科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第3章 阿列克谢并不知道父亲对他的学业有这么多的思虑,他只是一直依靠着自己灵魂的惯性在不停地写作。 瓦列里比阿列克谢高两个年级,在另一栋教学楼里上课。没课的时候阿列克谢会特意穿过操场和一群群个子比他高出许多的孩子来找瓦列里,每次他出现在瓦列里的班级门口的时候,班里面一些调皮的男孩总是会起哄怪叫瓦列里的“小跟班”又来找他了。但瓦列里从来都不生气,他会沉默着听阿列克谢向他诉说脑海中不断冒出的新想法,接着他会适当地给予温和的点评,再找一个巧妙的时间点劝说阿列克谢应该回去上课了。于是阿列克谢敏锐地意识到瓦列里其实和维克托并无不同,这个大他两岁的男孩依旧把他当成可以随意糊弄过去的小孩。只是瓦列里的家教好,所以他的表达方式要温柔许多。 两岁的差距是一道巨大的鸿沟。阿列克谢可悲地想。 几个月后阿列克谢发现瓦列里进入变声期了,他的声音在一夜之间变得低沉,下巴开始冒出淡青色的胡茬,个子也在那段时间猛窜,他现在已经比阿列克谢高一个头了。 随着瓦列里身体上发生的变化,阿列克谢发现更令人难过的事情发生了,瓦列里和他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他能观察到瓦列里正在刻意地努力摆脱稚气,为了融入大男孩的圈子,他一直在假装对某些同龄人之间的话题和行为感兴趣。比如说每天放学的时候,瓦列里班上的男孩们会一起结伴走出校门,他们会在路上谈论班上的漂亮姑娘,然后故意在某个适当的时间点一起大声笑,仿佛是为了故意吸引旁人的注意,让别人知道他们已经是一群可以谈论大人之间的话题的成熟男人了。 阿列克谢能感觉到瓦列里对谈论女孩儿们并不感兴趣,对他们说的别的话题也是。但他还是在尽力适应同窗们的节奏,仿佛合唱团中五音不全但企图浑水摸鱼的那一个,在镜头给到他的时候顺应地模仿身边人的口型。 和瓦列里独处的时候阿列克谢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要假装合群?” “我怎么了?” 阿列克谢能感到瓦列里在心虚,他明明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明明不喜欢和他们谈论那些话题,女孩、战争……你只是在附和他们。” “你还是个孩子,你不懂。” 瓦列里那天没有邀请阿列克谢到他房间里一起学习,他甚至没有和阿列克谢道别就躲回了家里。 第4章 第一个学期即将进入尾声的时候,覆盖着普里皮亚季的冰雪才彻底消失。 为了庆祝新学校的第一个学期顺利结束,学校请来了库尔恰托夫研究所所长亚历山德罗夫来学校做关于核反应堆的科普讲座。 阿列克谢本来不打算参加讲座,他能预感到如果参加的话,他将会在一个半小时的讲座里睡上两个小时。瓦列里当然会参加,但是尴尬的是讲座被安排在放学后的时间里,如果阿列克谢不和瓦列里一块儿回家,他就无法顺其自然地到瓦列里的家里吃奥列娜做的美味的烤肉丸子。 为了烤肉丸子,他决定勉为其难地去参加讲座。 讲座上大多是高年级的孩子,很多都即将成年,他们大多是这座原子城里住着的科学家的孩子,也许很多都会选择子承父业,投身核工程的事业。阿列克谢似乎是讲座里最小的孩子,看起来就像是个看热闹的。但阿列克谢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承认——他确实是来凑热闹的。 亚历山德罗夫已经年过七旬,但依旧精神饱满、干劲十足。他十分讲究地穿着西装三件套,用极大的热情在向面前的即将进入社会的孩子们传授他参与设计的rbmk型反应堆的科学原理。他在黑板上贴上了几张列宁格勒核电站的照片,核电站的几个粗壮的冷却塔像宇宙巨象从大气层外踏进来的象腿,大片水蒸气氤氲在塔顶。 “rbmk反应堆是当前电力需求的有效解决方案,它可以在低成本的条件下为我们提供可靠的电力,满足工业和城市的需求。同时他也会是未来核能技术发展的基石,我们在核能领域的成功将使苏联在全球范围内遥遥领先!”这位老人铿锵有力地说,他看着台下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目光如炬。随后亚历山德罗夫宣布列宁格勒电站的第一个rbmk机组将于今年年末正式启动,以及正在切尔诺贝利修建的新核电站也会建造使用这种反应堆。 台下的涉世未深的年轻学生们都被所长充满激情和力量的一席话给打动了,自发地鼓起掌来。阿列克谢打了个哈欠,他注意到身旁的瓦列里听得非常认真,从讲座开始就一直在认真记笔记,他偷瞄了几眼,企图弄明白究竟是什么让大家如此激动,但他什么也没看懂。 讲座结束后一起回家的时候,瓦列里明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一直保持沉默,看起来心事重重,阿列克谢也尽量不发出声音打扰到他,他想象着瓦列里此刻正在大脑里在密谋着什么伟大且惊人的计划。 快到家的时候,瓦列里终于从自己的世界里挣脱出来,他突然停下脚步,站直身体,郑重其事地对阿列克谢宣布,他大学毕业后一定要到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工作,他想亲自操纵那庞大的核电巨人。 阿列克谢第一次看到瓦列里在平时显得有些阴郁的灰眼睛如此明亮且充满生机,像昨天晚上阿列克谢偶然在公寓阳台上看到的晴空中的星星。他的眼里饱含希望和热忱,仿佛已经看到了不远处闪闪发光的未来。阿列克谢愣了一下,随后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他意识到他是第一个听到瓦列里这个计划的人,他从来不怀疑瓦列里的决定和誓言。 在未来的某个时间段里阿列克谢总是反复回忆起瓦列里在那个瞬间的眼睛,并时常像陷入多重梦境一样,反复假设自己如果当时说了什么,他们最后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 夏天到来的时候,父亲给阿列克谢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阿列克谢非常喜欢那辆自行车,他把它视为自由的标志。他可以骑着它走遍普里皮亚季的大街小巷,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跟着瓦列里一起去普里皮亚季河游泳了。 自行车是一种长大的象征,阿列克谢班里的男孩们大部分都没有自行车,他们的父母认为拥有自己的交通工具对于这些只有十岁的孩子们来说还太危险,阿列克谢求了父亲很久才得到这辆自行车。在此之前,每天下午那些大男孩们骑着自行车摁着铃铛来公寓楼下找瓦列里一起去游泳的时候,阿列克谢只能站在阳台上默默看着他们。 “我也要去游泳。” “你不会游泳,而且河水很凉很深。” “我会,我不怕。”阿列克谢摆出不放弃的姿态。 瓦列里深深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当阿列克谢做了决定之后,没有人能撼动他的想法。 那辆自行车对阿列克谢来说大了一些,坐在车座上的时候他踮起脚尖才能勉强让两条腿同时触地。他骑车的速度也跟不上别人,去普里皮亚季河的路上,阿列克谢能察觉到瓦列里一直在刻意放慢速度等他,他们慢慢脱离男孩们沙丁鱼群般的自行车队伍。 “瓦列里,谢谢你等我。” “我没有等你。” “我会长个子,会骑得越来越快的。” 瓦列里不说话了,猛蹬了一下自行车踏板骑到了阿列克谢的前面。 普里皮亚季河岸的四周都环绕着茂密的森林,这片主要由桦树、松树和橡树构成的、被保存完好的林区经常有令人意想不到的野生动物出没。骑车穿过森林的时候阿列克谢突然停了下来,出神地盯着什么,嘴里轻声唤着瓦列里的名字。 “瓦列里,看,驼鹿。” 瓦列里及时刹住车,看向了他手指的方向。 不远处,一只脑袋上顶着一对树杈般大角的高大生物懒洋洋地俯卧在郁郁葱葱的草丛里,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照在它身上,形成的片片光斑像别致的花纹。在察觉到两个男孩的目光之后,它转头看向了他们,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带着明晃晃的提防,它一边打量着他们一边慢慢地站了起来,即便相隔着一段距离,也不难看出面前这个动物比两个男孩都要高许多。阿列克谢下意识地捏住了瓦列里的手。 但驼鹿并没有朝他们走来,它只是注视了他们一会儿,在确定了男孩儿们没有攻击性后,转身迅速消失在了密林里。 阿列克谢依旧愣在那里,在此之前,他只在往年圣诞节母亲送给他的图画故事书上见过驼鹿。 “它真美,不是吗?”他出神地呢喃。 但回应他的只有一阵铃声,瓦列里在催促他,他似乎并不被刚刚见到的罕见生物所打动。阿列克谢有些失落地再看了几眼已经空空如也的草丛,只好继续骑车上路。 穿过一条两旁种满白桦树的小路就到河岸边的白沙滩了。不少人穿着泳衣泳裤在沙滩上晒太阳,一些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孩子光着身子在父母的注视下嬉水,河面上还有人在划船,每日一班的“火箭号”水运船停靠在岸边,等待着需要去基辅的客人登船。 第4章 先赶到的孩子们已经把自行车停在小路上,脱去上衣和外裤下了河。瓦列里也十分熟练地脱下衣服放在自行车上,阿列克谢看到他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背部在被树荫过滤后的柔和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长期的游泳和户外运动让他肩胛骨附近的肌肉变得十分结实,他的脊椎线条笔直,身体有着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轻盈感。 瓦列里察觉到了阿列克谢的目光,不明所以地皱着眉头看着他。 “愣着干什么?” 阿列克谢故作深沉地摇摇头,学着瓦列里把衣服脱下塞进自行车筐里。 走到白沙滩上的时候阿列克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随机抓住几个还没有下水的男孩讲述刚刚他们遇到驼鹿的经历,但是没有人相信他,所有男孩都说他们从来没有在那片森林里遇到过驼鹿。阿列克谢失望极了,他想让瓦列里帮他证明他并没有在说谎,但瓦列里已经不见了,他像鱼一样融进了水里,游着去找他的同伴们了。 阿列克谢只好向河走去,水没有想象中的凉,但他还是打了个哆嗦,他慢慢走进水里,看着水没过自己的脚,接着是小腿,然后到大腿根部。 阿列克谢犹豫了一下,他想到了自己正在写的《白桦林》:英雄伊戈尔在揭露邪恶的统治者犯下的罪行后,被打成重伤扔进了冰冷刺骨的海水里,冬日的暖阳照在这位英雄身上,伊戈尔在濒死之际,恍惚间看到了挚友科斯佳伸来的一只手。 阿列克谢慢慢蹲了下来,把自己的整个身子浸到了河水里,只留下脑袋还露在水面上。他一边尽力回忆在基辅和伙伴们下河游泳时的动作,一边往水的更深处走去。水越来越凉,他的脚尖逐渐够不到松软的河滩,整个身子随着拍水的动作浮了起来。 阿列克谢再次想到了伊戈尔,他把自己想象成自己笔下那个具有悲剧感的溺水英雄,他的手慢慢不再摆动,而是抱住自己的双腿,憋住气任由自己的头没过水面,身体逐渐下沉。水下的世界安静极了,水面上所有嘈杂的人声都像隔了一层厚玻璃一般听得不真切,蜷缩的姿势让他获得了某种安全感,整个世界好像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种让他有些贪恋的带着窒息感的安静突然被打破,一只手拽住阿列克谢的手臂径直把他提了上去,阿列克谢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猛呛了几口水。 阿列克谢被那只手直接拽到了岸边,他跪在沙滩上控制不住地猛咳,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站在一旁的瓦列里。 瓦列里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他,“你确实不会游泳。”他冷静地总结道。 阿列克谢没有反驳,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直温顺地抱着膝盖坐在白沙滩上看其他男孩们在水里嬉戏。 后来骑车回去的路上,瓦列里没有任何要责怪或者教育阿列克谢的样子,阿列克谢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告诉瓦列里,他在河里“溺水”的时候,其实是想体验伊戈尔生命中的最后一刻。 “谁是伊戈尔?”瓦列里一头雾水。 “一个企图揭露真相但有心无力的大英雄。”阿列克谢回答。 瓦列里不再追问,只当这又是他的一个没来由的幻想。 —— 在那个夏天快结束的时候,阿列克谢在普里皮亚季河岸边的森林里发现了一小片秘密空地。 这个伟大的发现和驼鹿有关。 在这个假期剩余的时间里,阿列克谢没有放弃跟着瓦列里去河里游泳,只是大多时候他都只待在浅水区,并且没游多久就上岸等着瓦列里。驼鹿就是在那时候被他再次发现的。 只是这一次这只动物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让他仔细端详,它庞大的身体在树丛之间一闪而过,阿列克谢没有丝毫犹豫地起身跟了过去。 他踏过一丛丛茂密的灌木,小心避开树木层层叠叠的枝叶,裤腿和鞋子上都沾上了新鲜的泥土,手臂上甚至被一根细小的树枝划出一道印子,但依旧没有找到那只驼鹿。就在阿列克谢准备原路返回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一块由繁茂的灌木环绕起来的一片空地。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空地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光圈。 阿列克谢走进了这块空地里,抬头看着头顶枝繁叶茂的高大树木,四周的灌木丛到他的下巴,鸟儿掠过的声音也清晰可闻,这安静极了,他确信不会有别人找到这个地方。他坐了下来,在评估了草地的柔软程度后,直接躺在了那一小块光圈里,大地像凉被一样接纳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当阿列克谢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完全消失了,一片叶子掉在了他的脸上,他迅速爬了起来,估测了一下时间,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他应该没有睡多久,不远处传来瓦列里的声音。 阿列克谢还没有做好准备和瓦列里共同分享这个他发现的秘密基地,他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是否要叫瓦列里的名字。但没等他做好决定,一只手扒开灌木丛,紧接着一只脚踏了进来。阿列克谢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瓦列里出现在他面前,一额头的汗水。 “你为什么躲在这里?我找了你很久。” “我不小心睡着了。” 瓦列里坐了下来,环顾了一下四周,“真是个好地方,难怪我一直找不到你。” 阿列克谢没有道歉,坐在了瓦列里身边,“而且很安静,隔绝了大部分声音。”随后他转过身,“瓦列里,谢谢你找我。” 瓦列里别过脸没有说话,阿列克谢能闻到他身上一如既往的雪松的味道。 “你的故事还在写吗?《白桦林》?” “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写下去了,我始终没有想好要给他们一个怎样的结局。” “主角最后会怎么样?他成功了吗?” “你是说伊戈尔吗?实话说,我也不清楚。我的脑袋里有太多的故事,它们在不停地叫嚣争执,我现在在尝试写另一个。也许未来某一天灵感乍现的时候,我会把这个故事的结局给补上。” 阿列克谢低头陷入沉思,瓦列里躺在了地上。 远处传来一阵雷声,雨滴一颗颗落在了草地上。 “下雨了,阿列克谢,我们应该马上回家。” 瓦列里站了起来,一把拉起了阿列克谢,两个男孩冲破重重障碍,跑向了他们的自行车。 雨越下越大,渐渐模糊了视线,阿列克谢只能紧跟着骑在他前方的瓦列里来判断方向。 回到家后的他们狼狈不堪,阿列克谢的长裤和袜子上沾满了泥点和污水,瓦列里的短裤和双腿上也是。瓦列里邀请阿列克谢来他家吃晚餐,奥列娜让两个男孩脱下脏衣服,帮他们洗净晾晒,并从衣柜里拿了一套瓦列里的衣服给阿列克谢换上。瓦列里及膝的五分裤盖过了阿列克谢的膝盖,合身的白色衬衫在阿列克谢身上也显得松垮。瓦列里在吃饭的时候不发一言,也不看阿列克谢,但阿列克谢知道他想嘲笑自己,只是教养让他没有把那些伤人的话说出来。 第二天阿列克谢去瓦列里家拿回自己的那套衣服的时候,在留有阳光余温的衣服上闻到了瓦列里身上那种雪松的味道。 第5章 随着年岁的增长,阿列克谢不再满足于阅读故事和小说,他开始读父亲订阅的报纸。《真理报》和《消息报》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他有时候也会去瓦列里家里读他订阅的《科学与生活》,相比于广播和电视,他更愿意从最新的报纸里了解新闻。 阿列克谢有时候会模仿着新闻稿的笔触,去相对冷静客观地记录生活中的小事:比如说安德列夫同志在家做饭的时候差点儿点着厨房,比如说瓦列里·沃尔科夫同志在普里皮亚季中学举办的男子游泳比赛和物理竞赛中同时获得一等奖。 比如伊万·沃尔科夫同志顺利通过体检,各项身体指标都合格,即将前往基辅军区服兵役。 阿列克谢能明显感觉到瓦列里最近心情低落,虽说他平日里话也不多,但在伊万临走前的这一个星期里,他基本上不怎么跟他的哥哥讲话,很多时候吃完饭就直接回房间关上门。 伊万对这个围绕着枪支炮弹和严苛体能训练的全新生活充满憧憬,他同时也能体会到弟弟微妙的情绪,但他和他的弟弟一样不会表达感情,所以他大多时候也只是保持沉默,让瓦列里自己消化情绪。 在伊万临走前的那个晚上,瓦列里依旧吃完饭后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沃尔科夫主席对此并无任何反应,他只当小儿子在无理取闹。担忧小儿子的奥列娜只好把开导瓦列里的希望寄托在阿列克谢身上。 于是阿列克谢身负重任地敲响了瓦列里的房门。 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阿列克谢擅自打开了房门,他看到瓦列里把自己全身上下都裹进了被子里。 “你哭了?” “我没有。” “伊万只是去两年。” 瓦列里不说话了,他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看来他确实没有哭,只是表情比哭还难看。 第5章 “你快哭了。” “我没有。” “你应该好好给他送别,而不是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被子里。” “我没有像……” “你有。”阿列克谢打断瓦列里固执的反驳,“两年很快过去,你十五岁的时候伊万就回来了,你的哥哥会很希望你能开心地跟他道别。”这句话在阿列克谢心里被反复打磨了半天,说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高大得像一个巨人,在那一瞬间他可以俯视比他大两岁的瓦列里。 瓦列里没有出声。 出乎意料地,瓦列里这次没有摆出兄长的姿态来对阿列克谢的话不屑一顾。第二天早上他像是想通了一般十分积极地早起给哥哥送行,虽然依旧愁眉苦脸,但至少态度是好的。 伊万在上车前欣慰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再用带着谢意的目光看了一眼阿列克谢,提着行李转身消失在车厢里。 待巴士走远了的时候,阿列克谢转身抬头看向瓦列里。 “你现在可以哭了。”他认真地说。 瓦列里瞪了阿列克谢一眼。 —— 时间确实如阿列克谢说的那样过得很快。瓦列里曾试图给伊万写信,但他的文字表达能力和口头表达能力一样糟糕,他总是写了几句就划掉,反复斟酌自己的文字是不是太矫情,自己写的事情是不是太不值一提。于是伊万走的最初几个月里,他一封信也没有送出去。 四个月后,伊万终于来信了。他的文字十分克制,简短形容了一下自己规律得有些刻板的生活,解释了他时隔四个月才给家里写信是因为军队中对士兵通信的严格控制和审查,他说他现在变得又黑又壮实,并且认识了很多朋友,他很适应军队里的生活,家里不必挂念。 除此之外,他还在信中用略带羞涩的笔触提起,他在军队的医疗站里认识了一个叫索菲娅的护士姑娘,她和他同龄,性格温柔甜美,他深深迷恋上了她,他们很快确定了情侣关系,打算等伊万服完兵役后就结婚。 沃尔科夫夫妇为大儿子找到伴侣而感到欣慰,但瓦列里的心里五味杂陈。从前他和伊万从来没有讨论过关于姑娘的话题,他不知道爱上一个姑娘并想要立刻和她结婚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只觉得这个他从未见过的索菲娅突然从伊万的信中介入了他们的家庭里,如果未来她和伊万结婚生子,伊万会彻底离开他们的家,离开他。 阿列克谢对瓦列里的心事一无所知,但他能感到瓦列里正在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缠绕着,他等待着瓦列里主动向他倾诉。瓦列里在学校里的朋友并不多,他似乎觉得他身边的同龄人并不值得信任,他会和他们一起运动和学习,但是真正有心事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倾诉对象还是阿列克谢。 当然,倒不是因为他觉得阿列克谢有多么与他投机,只是因为阿列克谢比他小两岁,年龄的差距让他确信阿列克谢是一个温和安全的秘密储物罐,从他心底里掏出来的银币扔进去后会彻底消失不见,并且在日后不会猝不及防地吐出任何令人不适的说教和嘲笑。 在一次晚饭后,阿列克谢留在瓦列里的房间里读报纸,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很安静,瓦列里的书翻得很快很响,阿列克谢清楚他根本没有在认真看书,很快翻书声停止了,接着是厚重的精装书封盖上的声音,阿列克谢目不斜视地竖起耳朵,他意识到瓦列里终于忍不住要说话了。 “伊万写信说他回来后就要结婚。” “和谁?” “索菲娅,他在军队里刚认识的一个姑娘。” 阿列克谢没有立刻接话,他装作不经意地继续翻看报纸,等待瓦列里主动吐露自己的想法。 瓦列里看到阿列克谢没有好奇地继续追问,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我不想让他结婚。” 阿列克谢放下报纸,“为什么?他结后依旧是你哥哥。”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很显然这个问题把瓦列里问倒了,他似乎真的在思考“哪里不一样”。 “你想象过未来和某个姑娘结婚吗?”瓦列里突然问道。 阿列克谢迟疑了一会儿,他刚想说些什么,瓦列里立刻把他打断了。 “算了,你还是个孩子,你不懂。” 接着他重新翻开了书,表明他打算就此把这个话题打住。 又是这句话,阿列克谢心里想着,每当瓦列里想要仓促结束谈话的时候就会躲在这句话的后面,假装傲慢地拒绝他。阿列克谢也识趣地不再多说什么,重新翻开报纸,从被瓦列里打断的那一行开始读了起来。 —— 1975年12月7日,阿列克谢在学校图书馆的报纸里读到一篇关于列宁格勒核电厂的新闻。据报,该核电厂的一号机组在几天前发生堆芯部分熔毁,辐射物质释放到了大气中,该机组用的是rbmk反应堆,经官方调查,此次事故仅由制造缺陷所引发,与反应堆本身原理无关。 阿列克谢觉得这条报道里的很多词和地名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他想把报纸带给瓦列里看,但管理员阿姨告诉他报纸不能带出图书馆,阿列克谢只好打消这个念头,过不了多久他就忘了这件事。 第6章 1976年的夏天,伊万回家了,并且正如他信中所说,他还带回了那个姑娘。 奥列娜十分欣喜地到食品商店买了新鲜的猪肉和小牛肉,以及各种香肠和蔬菜,她甚至还去彩虹百货商场买了一瓶产自法国的香水,用来当作给未来儿媳的见面礼。在当时处于停滞时期、物资短缺供应不足的苏联,因为直接接受来自莫斯科的能源部的财政拨款,普里皮亚季就像存在于一个美好的经济泡沫中,人们可以怡然自得地在这里享受充足的食物和丰富的娱乐设施,甚至是别国运来的昂贵的奢侈品。 沃尔科夫一家还邀请了阿列克谢来一起欢庆这个时刻。在伊万服兵役的两年里,阿列克谢的身体迅速发育,个头猛窜,他现在和瓦列里的身高差恢复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的样子,他的头发颜色也越来越深,从浅金色变成了暗金色,只有母亲带给他的那双蓝眼睛没有任何变化。 阿列克谢在这两年里渐渐降低了去瓦列里家里的频率,成长带来的自尊心让他逐渐意识到这或许会给他们家带来麻烦,以及,瓦列里的那张书桌确实不够他们两个一起使用了。 瓦列里的学习任务越来越重,他逐渐不再放学后和阿列克谢一起直接回家,也不再和同班男孩一起出去玩,他决定在一年之后参加莫斯科工程物理学院的入学考试,听说这考试出了名的难,每四个学生中仅仅录取一名。阿列克谢加入了学校里的文学俱乐部,课后时间不仅仅参与普希金、托尔斯泰等作家的作品围读会,还积极加入校刊的创办,负责新闻稿的撰写。 一系列的变化让他们不似从前那般亲密,像是慢慢退回了做邻居该有的交集。 在瓦列里家里见到伊万的时候,阿列克谢差点儿认不出他来。伊万皮肤黝黑,身体变强壮了许多,甚至性格都变得更加开朗,话也多了许多——阿列克谢猜测是在追求索菲娅的时候被逼出来的。 索菲娅是个身材娇小的姑娘,她的脸颊红彤彤的,看起来总在害羞。她给瓦列里和阿列克谢分别带了礼物,阿列克谢的是一支精装的漂亮钢笔,瓦列里的是一套艾萨克·阿西莫夫的《基地》小说(后来阿列克谢在瓦列里之前读完了它)。看来伊万特地和索菲娅商量了该怎么讨弟弟们的欢心。 瓦列里表现得非常成熟大方,虽然说每个笑容都不太自然,但至少他并没有抗拒索菲娅的出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除了索菲娅之外,伊万还带回来了一个在军队里认识的朋友,此人名叫亚历山大·萨沙林,性格爽朗爱交际,是普里皮亚季市一个裁缝的儿子。可能因为来自同一座城市,再加上性格互补,亚历山大和伊万在这两年里对彼此十分照顾,亚历山大还自豪地表示,要不是他的撮合,伊万这个“哑巴”这辈子都追不到索菲娅。 餐桌上大家有说有笑。沃尔科夫主席开了一箱上次过节时莫斯科上级单位送来的伏特加,亚历山大自带了一瓶半甜型的金兹玛拉乌利葡萄酒,他拿起子开瓶塞的时候语气夸张地叫嚷着“好酒要先给女士尝”,一边熟练自然地把葡萄酒给奥列娜和索菲娅倒上,大家都被他给逗乐了。 阿列克谢观察到瓦列里也在笑,他的好胜心突然不合时宜地涌起,故意把嘴凑到瓦列里的耳边,揶揄道:“年轻的沃尔科夫女士,你也想尝葡萄酒吗?” 瓦列里依旧端坐着,什么话都没说,不动声色地一口气喝了半瓶伏特加。 阿列克谢瞪大了眼睛,他本有意想和瓦列里较劲,但他很遗憾地发现,或许是滴酒不沾的母亲稀释了他父亲血液里伏特加的浓度,导致他并不擅长饮酒,别说一瓶伏特加了,他喝了两口就脑袋发晕直想吐。 第6章 但众所周知,阿列克谢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是一个宁愿下地狱见撒旦也要逞强的人,他不可能开口要求把他的伏特加换成女士们的甜味葡萄酒,更不可能直接承认他不会喝酒,更何况,是他先向瓦列里下的“战书”。 在剩下的时间里,他一直强忍着头晕和胃里的翻江倒海,脸上强挂着微笑地喝酒吃菜交谈。终于,在餐桌上的氛围乐成一片的时候,他借口上卫生间仓皇逃离,在小心关上卫生间的门后跪在地上抱着马桶昏天黑地地呕吐起来。 呕吐的滋味并不好受,为了掩盖呕吐时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阿列克谢频繁摁下抽水按钮,想要用水流的冲击声遮掩自己发出的狼狈动静。没过多久,门外传来敲门声,阿列克谢已经精疲力尽眼冒金星,完全没有心情去顾及自己脆弱的自尊心。他想着如果敲门的是奥列娜,他就对她坦言自己不会喝酒好了。 门口那人开始叫自己的名字,是瓦列里的声音。 阿列克谢没有应答,想挣扎着站起来但手一滑又重新跪坐在地上,他开始后悔自己当时没有锁门。 没有得到回应的瓦列里直接开门走了进来,他先是愣了片刻,随后用眼神快速扫视了一下阿列克谢的窘态,最后不发一言地递给他手中装着白开水的玻璃杯。 阿列克谢也没有说话,僵硬地保持跪坐的姿势喝完了那杯水,他一边不停用手摩挲着玻璃杯光滑的外壁,一边努力回避着瓦列里的视线。 “你果然不会喝酒。”瓦列里打破尴尬的沉默,无情地总结道。 有时候阿列克谢觉得瓦列里就像一个手拿法槌的冷漠的大法官,他从来不在阿列克谢窘迫的时候教育或者嘲笑他,总是在公平公正地宣判他所有的“罪行”后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离开。 看来今天也是一样,瓦列里站在一旁耐心地等阿列克谢自己慢慢站起来,收拾干净脸上的眼泪和嘴角残留的呕吐物后,特地和他分开,两人一前一后重新回到了餐桌上。 交谈甚欢的一桌人没有怀疑和疑惑他们两个去干什么了,只有阿列克谢清楚,在他一个人在卫生间的那段时间里,瓦列里把他桌上剩下的三分之二瓶伏特加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 —— 伊万和索菲娅的婚礼并不简单,沃尔科夫主席和伊万开着婚车把索菲娅正式从她在斯拉夫蒂奇的家中接到普里皮亚季后,在城里一家餐厅的大堂布置了可以容纳十张餐桌的酒宴。 到面包和盐仪式的时候,沃尔科夫主席和索菲娅的父亲拿着撒着食盐、画着一只朱鹮和几朵玫瑰的卡拉瓦依面包站在门口等着那对新人朝他们走来。伊万今天穿了一套深蓝色的西装和黑色皮鞋,胸口别着一朵白色的花,索菲娅穿着带着绣花的白色直筒形婚纱,头上戴着头纱,挽着伊万的手臂缓缓走向他们的父亲。 司仪大声宣布仪式正式开始,新郎新娘需要掰断他们父亲交给他们的面包,宾客们都围在两旁伸长脖子好奇地望着。伊万和索菲娅各捏着面包的一端,索菲娅笑得前仰后合,伊万也在暗笑,两个年轻人都没有使劲。周围的人耐不住性子了,起哄让索菲娅快抢占先机把面包掰断,亚历山大喊得最大声,差点儿想冲上去帮索菲娅掰断面包,伊万一直在笑,依旧没有用力。面包最终断成了两截,索菲娅得到了更大的那一块,司仪当场郑重宣布,索菲娅将是这个新家的“领导者”,大家笑成了一片,酒宴开始了。 作为伴郎,阿列克谢和瓦列里在胸前系着红丝带,全程端着酒瓶和酒杯跟在这对新婚夫妇身后,瓦列里今天心情不错,穿着熨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打着伊万给他挑的蓝色领带,和每一个客人问好。看上去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固执认为索菲娅抢走了哥哥的男孩了,虽然阿列克谢认为他只是把心里的迷茫和不知所措藏了起来。 阿列克谢在酒宴里见到了很多熟人,见缝插针地吃了很多他喜欢的鲱鱼子酱、奥利维耶沙拉和烤鸡,以及各种夹着厚奶油的蛋糕。当然,他没有碰半滴伏特加。 婚宴上还邀请了几个手风琴艺人,亚历山大喝了很多白兰地,一直在大堂里伴随着音乐唱歌跳舞,他跳得一点儿都不好,几乎准确地避开了每一个音符,周围有一些客人在围着他偷笑。伊万走上前建议他去尝一尝新上的菜肴,于是在演奏的间隙,亚历山大红着脸跑去和每桌的客人逐个碰杯。有些喝醉了的客人会端着酒杯踉跄着走来打趣问小沃尔科夫同志什么时候也带一个漂亮姑娘回来结婚,瓦列里冷着脸面带愠色地不接话,大家只当他年纪轻在害羞,哄笑着就转到别的话题上了。 酒宴到下午才完全结束,等客人走光了之后,他们所有人将东倒西歪的桌椅和一地的礼花扔在身后,阿列克谢坐着沃尔科夫家的轿车到中央广场,在列宁像下用沃尔科夫主席的一台老式泽尼特照相机合影。 可能是大儿子成婚和喝了过多酒的缘故,沃尔科夫表现得异常兴奋,执意要亲自给所有人拍照。瓦列里在镜头前总是很严肃,不管伊万试着讲什么笑话逗他笑,他都皱着眉抿着嘴,阿列克谢则相反,他站在瓦列里身边,咧着嘴笑得比所有人都要高兴。照相的机会难得,不要像瓦列里一样,脸丧得跟个殡仪馆工作人员似的,阿列克谢心想。 后来这些胶卷被送去冲洗店后,阿列克谢再没有见过任何一张成片,有一次他小心地向瓦列里提起那些照片,瓦列里像是失忆了一般说他不记得父亲有拿回来任何照片,阿列克谢只好有些失落地不再追问。 第二天伊万和索菲娅就去婚姻登记处登记了,他们搬进了位于建设者大道旁的一套面积不大的新公寓。没过多久,索菲娅就在第126医院里找到了新工作,继续当起了护士,伊万和亚历山大一起在地方军事委员会任职。大家的生活都逐渐回到正轨。 没有了婚礼所创造的生活里的交集,阿列克谢和瓦列里又回到了平常的相处模式,在学校和公寓楼里几天都见不了一次面。 1977年3月,因为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一号反应堆即将完工,并将在今年夏天投入使用,学校组织了一次参观核电站的活动。瓦列里因为备考即将到来的物理学院入学考试而没有参加,阿列克谢本来也没有打算参加,他比较希望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窝在房间里完成自己的小说,但学校文学俱乐部希望他能参与这次活动并带回一些相关报告,以供校刊发表,阿列克谢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一天后阿列克谢回到家,除了一身的风雪和疲惫外,还带回来了他写的关于核电站的新闻稿,这篇言辞严谨专业的报道很快在校刊上发表。 一向不看报刊的瓦列里特地拿了一份校刊回家看。这天放学的时候他特意提早回到家,在楼梯口等候多时,再装作不经意地碰到慢悠悠走回家的阿列克谢。瓦列里先是精心编造了一些理由,关于如何无心看到校刊,又如何无心翻到校刊第二页,看到关于切尔诺贝利的报道,再引出他的真实目的——想让阿列克谢多讲讲此次参观的见闻。 “我想要说的都在报告里了,就在你手里那份校刊的第二页。”阿列克谢觉得莫名其妙。 “你的用词很官方,像是直接从新闻上截取下来的,没有什么你私下里想要表达的吗?” “没有,我对它的第一印象就是白茫茫一片里高耸粗壮的钢筋水泥。”阿列克谢遗憾地耸耸肩,“如果你从我的报告里读不到热情和激情,那可能是因为我确实没有带着任何感情去写这份报告,对我而言,这更像是一份工作。” 瓦列里不再坚持,无奈地点点头。 “你最近很忙。”阿列克谢说,不是疑问句,是陈述。 瓦列里点点头,“再过三个月就考试了。” “你会去莫斯科?” “应该是奥布宁斯克校区,听说新生都被安排在那里。”瓦列里接着补充,“如果考上的话。” “你当然可以,如果你不行,没有人可以考上。”阿列克谢说,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交通这样稀松平常的事。 瓦列里笑着点点头,两人都不再继续说话。 第7章 四个月后,瓦列里由父亲陪同前往莫斯科参加莫斯科工程物理学院的入学考试,从莫斯科回来后他如释重负,几乎每天都跑去普里皮亚季河游泳。没过多久录取名单就出来了,不出所有人所料,瓦列里·沃尔科夫的名字在名单的前几行。 奥列娜似乎并不为此感到高兴,在她眼里核能是个既神秘又可怕的东西,即使它确实能造福人类,她的儿子也不应该参与其中。沃尔科夫主席只觉得妻子过于胆小且不明事理,他对小儿子在学业上的自律和成功感到非常骄傲,送了瓦列里一块宝杰手表作为奖励。 在瓦列里出发去奥布宁斯克的前一晚,沃尔科夫一家在家里举办了小型庆祝仪式,伊万和索菲娅也来了,沃尔科夫夫妇还邀请了阿列克谢一家,但是阿列克谢以身体不适,父亲要照顾他为由拒绝了邀请。 第7章 老安德列夫识破了儿子蹩脚的谎言,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阿列克谢一晚上都关着房门待在房间里读书。 如果坦诚地说,阿列克谢心里其实在期待瓦列里会在晚上敲响他公寓的门,然后跟他说些什么,适当的关心或者一句告别。他已经在脑海中设想了数段可能发生的对话,在这些对话场景里,他永远都扮演着一个成熟大度的角色,会用沉稳平静的语气送给瓦列里一些祝福,如果必要的话,也许还会有一个握手或者拥抱。为了让可能会发生的握手和拥抱的动作自然稳重一些,他甚至忍不住在空气中比画了几下。 一直到晚上九点钟,阿列克谢也没有等到敲门声。父亲已经回房睡觉了,客厅的灯暗了下来。 阿列克谢望向窗外,墨蓝色的天空上撒满糖霜一般的星星,他熄灭台灯,走出了公寓门。 对门很安静,看起来庆祝仪式早就结束了,楼梯间的照明灯不知为何亮着,可能是伊万和索菲娅走的时候忘了关。阿列克谢心里有些失望,慢慢走了下楼。 街道一片寂静,偶尔有风声和昆虫的鸣叫声。阿列克谢有些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正想上街走一走,他突然发现在不远处的路灯下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坐在长椅上,看着有些熟悉。 阿列克谢走了过去。 那是瓦列里。 瓦列里并没有发现他,阿列克谢故意加大了走路时制造的动静,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瓦列里回头了,他站了起来,看清来人后,他迅速仰起脖子。 他的身上有很浓的酒味,看来是喝了不少伏特加。 “你大晚上坐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看星星。”瓦列里回答,表情非常庄重严肃,不容置疑。 这本来应该是我的理由,阿列克谢心想。 “你又在这里看什么。”瓦列里问。 “我在呼吸新鲜空气。” “你不是生病了?” “正是因为病了,在家躺了一天,更需要出来透透风。”阿列克谢面不改色心不跳。 瓦列里没有再继续追究。 “你记得吗?你刚来普里皮亚季的那一年的夏天,特别喜欢坐在这条长椅上看书,有时候还会看一些法语故事书,我的朋友们来找我玩的时候,都笑你是个法国来的老学究。”瓦列里突然开口说。 “那是因为当时我还没有自行车,只能眼巴巴看着你们一起出去玩。”阿列克谢皱着眉回答。 瓦列里笑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不再说话了。 阿列克谢踢了踢鞋子边上的小石子,想着应该从预先在脑海里准备好的数段对话中挑一个最符合此情此景的出来,但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合适,因为他从没料想到会在这里碰到瓦列里。 “你会写信回来吗?”阿列克谢忍不住问,随即他想起来了瓦列里糟糕的写作能力和写信效率,“如果你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寄一些明信片回来也可以。” 瓦列里走了过来,他那一头棕色的头发在橘黄色的路灯下泛着柔软的金光。瓦列里身上已经没有他与阿列克谢初识时那种带着羞涩的孩子气了,他的脸部线条变得愈发有棱角,眉眼越来越像他那个不怒自威的父亲,只是那双灰色的眼睛,比他父亲多了一份年轻带来的冲动和柔和。 他走到阿列克谢身边,阿列克谢迅速在大脑里回忆了一下如何像一个大人那样自信成熟地拥抱和握手。 但很遗憾,瓦列里并没有给予他这个实践的机会,他摆起了兄长的架势,抬起手拍了拍阿列克谢的左肩膀,力度不大,就像在宽慰一个没有得到糖的孩子。 他的手依旧停留在阿列克谢的肩膀上,阿列克谢甚至能感到他掌心和指腹的温度。 “只是半年而已,安德列夫同志。”瓦列里说,他马上把手放了下来,“如果你旺盛的表达欲无处安放的话,可以给我写信,我很乐意收到你的来信。” “回去睡觉吧,我明天要赶最早那趟‘火箭号’去基辅。如果你实在难过,我本想建议你喝点伏特加,但鉴于你糟糕的酒量,躲在被窝里哭一场会更实际一些。” 瓦列里低头看着阿列克谢的眼睛,似乎在等他对这句俏皮话做出一些反应,但阿列克谢一改往日的能言善道,只是呆愣在那。瓦列里轻道了一声“晚安”,转身独自一人走进了公寓的大门,楼梯间的照明灯亮了起来。 阿列克谢还愣在原地,等回过神来时,他有些茫然无措地抬头看了看星星。 —— 果然不出阿列克谢所料,瓦列里在离开普里皮亚季的最初一个月里,没有寄任何信件回来。阿列克谢的写信负担没有瓦列里这么重,他经常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根本不在意收信人会如何看待他的信,在他看来写信就和谈天一样,把想法表达出来就好了。等他攒到八张铺满碎碎念和日常奇思的信纸后,他把它们一起寄了出去。 等了快一个月的时候,阿列克谢才收到瓦列里的回信。很显然,瓦列里并没有逆来顺受地承担废纸篓的角色。他根本没有细读阿列克谢的来信,只是自顾自地介绍了像饮食、天气、交通之类的日常生活,语气和内容正经得阿列克谢觉得可以直接把信传阅给沃尔科夫夫妇。 阿列克谢没有放弃,依旧坚持写着信,瓦列里不一定看,也不一定回,但他一定要写。 终于,在新年快到来的时候,瓦列里邀请阿列克谢来莫斯科游玩,他说他们可以一起回家,他还在信里让阿列克谢一定要来见见娜塔莉娅。但他没有写明这个娜塔莉娅是谁。 学期一结束,阿列克谢就去基辅搭乘前往莫斯科的火车了。他从白天坐到晚上,又在火车上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到莫斯科的基辅火车站。 瓦列里在信里告诉阿列克谢,他会在火车站大厅接应他。于是阿列克谢一下火车就背着行李包径直走向车站大厅。 大厅内人潮涌动,旅客们的行李箱轮子在地面上持续发出急促的滚动声,广播里不停播报着火车时刻。大理石地面闪闪发亮,高耸的天花板装饰着复杂的石膏线条和吊灯。阿列克谢好奇地四处张望着,他在普里皮亚季这个小城里生活太久,眼前这番景象让他恍若置身于一个精致漂亮的八音盒里。 阿列克谢完全将瓦列里的话抛在脑后,一个人走出了火车站大厅。外面的世界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着,街道上车水马龙,不远处的巴士站和电车站挤满了匆匆忙忙的旅客。搭乘火车前他买了一份莫斯科地图,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不远处那条河应该是莫斯科河,阿列克谢将大衣扣好,准备走过去仔细看看。 突然间,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用力将他拽了回来。阿列克谢猝不及防地后仰,正下意识地想要把那只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拍下来,那人突然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放松,阿列克谢,是我。” 那声音很耳熟。 阿列克谢转过身来,看到一个身穿灰色长款毛呢大衣,围着黑色围巾的男人站在他身前,他的脸上戴着黑框眼镜,下巴有一些青色的胡茬,几缕棕发从他头上的灰色毛线帽下打着卷儿地露出来。 他朝阿列克谢笑了一下。 阿列克谢突然脑袋心跳加速,脑袋发烫。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假装不认识眼前这个人,想蜷缩着身子立刻消失在这个陌生的火车站。 瓦列里皱着眉看着他。 “不是跟你说好了在大厅见面的吗?你怎么走出火车站来了?我找了你好久。” “我忘了。”阿列克谢回答,声音很小,像个被迫承认犯下错误的孩子。 “快走吧,我先陪你去酒店放行李,然后我们去塔甘卡剧院,演出快开始了。” “只有我们两个吗?” “当然不,还有娜塔莉娅他们。” “谁是娜塔莉娅?” 瓦列里抿着嘴笑了一下,看起来有些害羞,他转过身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一个我正在交往的姑娘。” 阿列克谢没有接话,瓦列里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在信里跟你提过她,她是一个很特别的姑娘,你一定要见见她。” 瓦列里的语气透露着一种激情,他的身姿轻快而自信,面对阿列克谢这个莫斯科的初访者,他可以轻易展露出对这座城市和这周围一切的如鱼得水,可以轻松扮演好向导和主人的角色,似乎这一整个正在运行着的庞大而精巧的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阿列克谢觉得自己的四肢在萎缩,身体在不停地变小,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明明自己踩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却仿佛总是有踩空的危险,瓦列里近在耳边的声音也变得不清晰起来。 地铁进站的轰鸣声将阿列克谢拉回现实,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身旁这个人,希望能尽快将这个崭新的瓦列里和他记忆里那个充满学生气的青涩的瓦列里重合起来。 第8章 地铁里挤满了刚下火车的旅客,车厢内很嘈杂,瓦列里和阿列克谢放弃了扯着嗓子交流,两人挤在一起抓着栏杆保持沉默。 到旅馆的时候,趁着阿列克谢在放置行李,瓦列里在一旁简单说了一下房间安排,他和阿列克谢将共用一个房间,娜塔莉娅另外三个同学住剩下两个房间。 行李放置好后,他们很快搭地铁和电车到了塔甘卡剧院,一路上瓦列里都在单方面询问阿列克谢的生活,关于学习、日常这样的小事,他还提起伊万写信告诉他索菲娅前段时间怀孕了,他的父母对此感到很高兴,伊万和索菲娅都想要一个女儿。 “如果是个男孩儿也没关系。”瓦列里笑着说,“他将会成为我们家中第四个姓沃尔科夫的男性,并幸运拥有这个世界上最温柔和善的父亲和叔叔。” 阿列克谢一直不主动说话,陌生的城市好像禁锢住了他的灵魂,瓦列里的巨大变化让他莫名感到畏惧。他记得几年前他和瓦列里刚上普里皮亚季中学那会儿,有段时间瓦列里也曾像变了一个人那样,只不过那个时候他是在强装合群,而现在他是真的适应了这个新的环境。 阿列克谢看向黑框眼镜下瓦列里那双灰眼睛,瓦列里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把眼镜摘了下来,朝他眨眨眼。 “你看,新学校带给我的,但还好,我目前还应付得了那些课业。教社会主义法律的那个教授尖酸刻薄得像我一个远房的姑妈,每次考试都要从我们这些新来的麻雀里挑好几个倒霉鬼挂科。”瓦列里把眼镜戴好,看向车窗外,“我们快到了,准备下车。” 塔甘卡剧院是一栋外表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乳白色建筑,外墙上张贴着最近演出的海报,有《大师与玛格丽特》和《哈姆雷特》。剧院大门外停着很多小轿车,站着一些三五成群的观众,也许是因为剧院因社会批判和实验性表演而闻名,成为莫斯科有名的先锋剧院,吸引来的观众大多都很年轻,阴沉的下雪天也难掩年轻人的热情。 瓦列里用手指了指《哈姆雷特》的海报,“彼得几个月前就给我们买好票了,他有个在这里工作的姐姐。这部剧的票刚开票就售空了,你一定听说过弗拉基米尔·维索茨基,有名的诗人歌手和演员,自从和尤里·柳比莫夫导演合作后就一直在塔甘卡演《哈姆雷特》。” 阿列克谢当然知道维索茨基,他家里还有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买的他诗歌的录音带,这个被处处打压的可怜行吟诗人一直在想尽办法唱出他的诗歌、他的心声,通过出国演出的机会,在世界各国演唱他不被苏联政府允许发表的诗歌。 阿列克谢不明白,为什么那些高高在上手握大权的高官会害怕一个手无寸铁、四处歌唱的诗人,仿佛他那把嗓子要比海妖还能蛊惑人心,他唱出的诗歌要比尖刀还更锋利。躲在极权高椅背后的掌权者们能做的只有剪断这些不停高歌的小鸟的翅膀,烧毁他们的森林。如果他们坚持继续吟唱,权力的拥趸会毫不犹豫地伸手拧断他们的脖子,并确保一切都悄无声息,血不会溅在任何一件干净体面的衣服上。 阿列克谢能背出很多维索茨基的诗歌,就连一向对音乐不感兴趣的父亲也会在喝酒之后哼唱几句《童年叙事诗》。他突然有些怀念母亲,并伤感地意识到他身上所有他所珍惜的品质和闪光点都是母亲带给他的,她带他进入诗歌、文学、音乐的殿堂,而她只陪伴他度过了人生中的十年。 瓦列里当然不知道阿列克谢此时在想什么,他带领他径直进入剧院大厅,穿过一群群的观众,走到了一排长椅前。 阿列克谢这才注意到眼前的四个年轻人,两名女性两名男性,他们应该都是瓦列里的同学。那个第一个站起来的姑娘十分漂亮高挑,有着淡金色的长发和绿色的眼睛,耳垂上戴着精致的珍珠耳环,嘴唇上抹着鲜艳的口红,身上拢着棕色的毛皮大衣,她的眼睛俏皮地朝阿列克谢眨了眨,一下靠在了瓦列里的身上。 “下午好,阿列克谢。”她的语气和神态张扬自信,毫不怕生地盯着阿列克谢,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这个姑娘想必就是娜塔莉娅,阿列克谢木讷地握了握她的手。瓦列里随后介绍了其他三个年轻人的名字:彼得·托图诺夫、尤里·阿基莫夫和安娜·谢甫琴科,阿列克谢一一朝他们点头微笑。 那个叫彼得的矮个子男人朝他们挥了挥手里的六张票,说道:“我们别在这寒暄了,快入场,演出要开始了。” 阿列克谢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娜塔莉娅,她确实如瓦列里说的那样特别,她的身上好像有一种说不清的魔力,让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被她吸引,不仅仅是因为外貌,更多的是她那种明媚大方的气质,还有那双似乎永远不会露怯的绿眼睛。 阿列克谢突然想到了伊万还在服兵役的时候瓦列里问他的问题:你想象过未来和某个姑娘结婚吗?那个时候的瓦列里肯定不会想到未来某一天自己会爱上一个姑娘。 落座没多久,剧院里的灯就熄灭了,四周一片漆黑,只留有舞台上一道微弱的光束,观众顷刻安静下来。阿列克谢收回目光,看了看身边的瓦列里,后者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舞台。 音乐响起了,演员相继入场。 阿列克谢收回混乱的思绪,把视线转向舞台。 舞台简约极了,没有多余的装饰和道具,但一点儿也不让人出戏。维索茨基赋予了舞台上的丹麦王子哈姆雷特更多的愤怒和怀疑,他反反复复地吟唱诵读“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维索茨基低沉的嗓音带着对生命意义的质问和对不可抗拒的社会压迫的愤懑回响在整个剧院里,让人心中激起一阵翻涌。哈姆雷特不再是被框住在一隅舞台中、像提线木偶般被演员操控的角色,他好像活生生地从舞台中走了出来,带着审判的神情凝视着整个社会、体制的病态。 阿列克谢将身子前倾,屏息凝神地盯着灯光下的哈姆雷特,想要用眼睛捕捉演员脸上的每一个表情,身上的每一个动作。他感到自己的脸上湿漉漉的,或许是眼泪。阿列克谢悄悄地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瓦列里面无表情地端坐着,似乎并不为表演所动。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慢慢到了整部戏的最后一幕,灯光变暗,聚焦在躺在舞台中央因中毒而奄奄一息的哈姆雷特身上,尘埃在光束中飞舞。所有音乐都停止了,整个剧院安静极了,阿列克谢能听到身旁瓦列里的呼吸声。 “余下的,只有沉默。” 最后一句台词结束了,舞台光慢慢暗了下来,片刻寂静过后,观众头顶上的照明灯亮了起来,舞台上的演员已经消失不见。观众齐刷刷站起来鼓掌,伴随着一些零星的叫好声,阿列克谢能听见有人在喊维索茨基的名字。 维索茨基携其他几位演员从厚重的红色幕布后跑出来鞠躬谢幕,演出正式结束。 “真是了不起的表演,不是吗?真不枉我提前几个月买票。”彼得率先站起来看着大家。 “精彩绝伦。”娜塔莉娅兴奋地点点头,随后看向瓦列里,“你怎么认为?” 瓦列里笑着朝娜塔莉娅点点头,“我在这方面可是个门外汉,我们的作家有什么其他见解吗?” 阿列克谢还在回味刚刚的表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瓦列里口中的“作家”指的是自己,他发现大家都在盯着他看。 “我很喜欢柳比莫夫导演在这部戏上做出的改编,维索茨基对角色的独特理解和演绎方式也很令人感到震撼,我很喜欢他的嗓音,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可以在现实中见到住在母亲录音带里的那个歌手。这真的是很令人难忘的表演。” 他话音刚落,大家大笑起来,似乎觉得阿列克谢一本正经的回答很有意思,就像个在课堂上突然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的老实的男学生。瓦列里没有笑,他是在场所有人里唯一一个知道阿列克谢母亲早逝的人,他摸了摸阿列克谢的肩膀,对他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 大家往剧院大门走去,夜幕降临,雪依旧在下,彼得提议去附近的小酒馆里喝酒。 “这该死的天气,真冷,我需要喝很多伏特加。”彼得大声说。 “小心点儿,彼得,你要是喝醉了,我和尤里可不会把你搀扶回去。”瓦列里朝尤里眨眨眼睛,后者也默契地补充:“你太重了,没有人能抬得动你。” 彼得走到阿列克谢身边,抱着他的手臂语气夸张地说:“好心的安德列夫同志会把可怜的彼得带回温暖的旅馆里。” 大家都被逗笑了。阿列克谢也跟着笑。 彼得跑到大家前面,用响亮的嗓门大声念起《哈姆雷特》的经典台词,浮夸地模仿刚刚舞台上演员们的肢体动作,姑娘们笑得前仰后合。 “彼得来我们物理学院可真是屈才了,他应该去俄罗斯戏剧艺术学院进修。”瓦列里揶揄道。 彼得转过身来,把冻红的手插进大衣口袋里,“那怎么行,比起演员彼得,我更想成为核工程专家托图诺夫同志。” 第9章 “好的,托图诺夫同志,希望你不要在下一场法律考试上挂科,老克罗尔可不会因为你在核物理上的雄才大略而在这门学科上对你手下留情。”尤里毫不留情地提醒道。 彼得顿时变得认真严肃起来,皱着眉抱怨道:“我当时报名入学考试的时候是想来接受科学教育的,可是现在我们的课表被大量思想政治教育课程占据着,这真令人头痛,克罗尔的课简直是催眠曲,我一点儿都不擅长学习背诵这些,每天都提心吊胆怕不能通过考试。” “可别这么说,你忘了克罗尔教授说的,社会主义法律将会带领苏联在2000年走进真正的共产主义,这些知识可都不是白学的,所有大学生都要学习这些,这足以说明他们的重要性。”尤里回应道。 瓦列里没有说话,阿列克谢也没有。 “好了男孩们,把你们的学生气收起来,不要在学校之外还喋喋不休地讨论课程和考试,答应我,你们在喝醉之后也不要借着醉意继续聊这个话题好吗?彼得,酒馆到底在哪?”娜塔莉娅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们的对话。 雪越下越大了,橘黄色的路灯昏暗地盖在他们身上,阿列克谢能听见他们踩在积雪上凌乱的脚步声。身旁出现一条水沟,一些污水流到了地面上,渗进了雪里,阿列克谢小心地避开它们,不弄脏自己的鞋子。不远处一个看似喝多了的男人在扶着墙呕吐,酒味越来越浓。酒馆快到了。 酒馆名叫“乌鸦”,几节发着光的彩色灯管围着木制门牌。推开酒馆玻璃门的时候,嘈杂声和暖气一同将几个年轻人包裹起来。 这是个不大的酒馆,客人大多都很年轻,有些独自坐在角落里,有些坐在吧台和木制长桌上聊天。吧台上的录音机里播放的快节奏音乐通过扬声器传到酒馆的每一个角落。 阿列克谢跟着瓦列里他们坐到了靠窗边的一张长桌旁,彼得正准备去点单,瓦列里拦下他。 “三杯啤酒,三瓶伏特加。” “谁喝啤酒?”彼得疑惑地问。 “我需要伏特加。”娜塔莉娅抗议道。 “那两杯啤酒,四瓶伏特加。”瓦列里说,他看了一眼阿列克谢。 彼得没有追问,轻车熟路地到吧台点单,随后怀里抱着四瓶伏特加,手里端着两杯啤酒回来,一个侍应跟在他的身后,在他们桌上放了一盘黑面包和一盘腌黄瓜。 瓦列里把两杯啤酒一杯递给了安娜,一杯递给了阿列克谢。 彼得拍了拍阿列克谢的肩膀,扬了扬他手里的伏特加,“你应该像个斯拉夫人那样喝酒。” 阿列克谢没有辩驳,抿了一口啤酒,吃了一块黑面包。 “听说九点过后会有吉他演奏。”安娜随口提到。 “彼得也会弹吉他,经常在学生公寓里开小型演唱会。”尤里说。 “可惜没有姑娘听我弹吉他。”彼得愁眉苦脸地说,他从怀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再分给瓦列里和尤里,娜塔莉娅也要了一根,递给阿列克谢的时候,阿列克谢拒绝了。 瓦列里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熟练地点燃香烟。阿列克谢第一次知道瓦列里学会了抽烟。 酒桌上的烟雾缭绕,彼得把酒杯举起,朗声道:“好了,让我们来庆祝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年。” 其他人也把酒杯举起,阿列克谢也照着做,酒杯相碰,彼得迫不及待地喝了几大口酒。 娜塔莉娅趴在瓦列里耳边,跟他耳语了几句,随后笑着熟练地在他的脸上轻吻了一下,和安娜一起离开了酒桌。阿列克谢一直盯着娜塔莉娅的背影,随后又看了看瓦列里。 瓦列里和尤里开始专心谈起一些学校的事来,彼得凑到阿列克谢身边,带着醉意用只有他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从见面开始就一直盯着娜塔莉娅,她确实很美,但别多想了,小麻雀。” 阿列克谢吃惊地看着彼得,他强装镇定地喝了一口啤酒,“不,你理解错了,我只是习惯观察人而已。” 彼得露出一切他都心知肚明的自信神情,“你和瓦列里怎么认识的?” “我和他是邻居。” “他游泳很厉害,写作能力却比我还差。”彼得说。 我知道,我和他在普里皮亚季河边度过了好几个夏天,我比你了解他。阿列克谢心里说。 “他和娜塔莉娅在一起几个月还没给人家姑娘写过一封情书,不知道娜塔莉娅怎么看上他的。” 阿列克谢侧头看着彼得,可他不再说话,凑到尤里身边加入他们的讨论了。 娜塔莉娅和安娜回来了,阿列克谢想起了彼得的话,刻意让自己不再盯着娜塔莉娅,他感到脑袋有些发烫,决定去厕所洗把脸。 阿列克谢在昏暗的灯光下走到厕所,他拧开水龙头,将脸埋在捧着水的手掌心里。他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并不红,看起来并没有喝醉。水龙头关上,水流止住,他突然听到厕所深处有什么声音。 他悄声走了过去,那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喘息声,并且不止一个人。 声音来自最里面的那个隔间,那扇木门没有被关严,阿列克谢能从缝隙里看到一片裸露的皮肤,他鬼使神差地推开门。 隔间里出现两个赤裸着下半身的男人,前面那个年轻一些,一额头的汗水,惊恐地看着阿列克谢,后面那个男人大约三十多岁,手里还握着前面男人的性器。阿列克谢愣在那里,年轻男人立刻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提起裤子,年长的男人不慌不忙地盯着阿列克谢,厉声让他滚开。 阿列克谢回过神来,把木门猛地关上,慌忙跑了出去,在厕所门口他撞上了瓦列里,瓦列里喊了几句他的名字,他当作没听见落荒而逃,用力撞开酒馆玻璃门直接冲到了空无一人的巷子里。 雪花落在他身上,阿列克谢突然感觉到冷,他逐渐清醒过来,并意识到自己刚刚目睹了什么。 一只手突然放在他的肩上,阿列克谢转头,看到身边站着刚刚那个在厕所里碰到的年长的男人,他一身酒气,醉意蒙眬的眼睛打量着阿列克谢。明明隔着几层衣服,阿列克谢却感觉那只手直接触碰到了他的肌肤,在那里留下了一片烧伤。 “你刚刚看见了什么?”男人问。 “我什么也没看见。”阿列克谢僵硬着身子不敢动弹。 男人满意地点点头,四周望了望,确认周围没人后在大衣的遮掩下将他的那只手顺着阿列克谢的衣服摸了下去。 “有人跟你说过吗?你的眼睛很漂亮,像晴天的巴伦支海。”男人顿了一下,手探进了阿列克谢的衣服里,在那只粗糙温热的大手触碰到他的皮肤的时候,阿列克谢哆嗦了一下,男人悄声说:“别害怕,我知道你也是,我能看出来。” 在那只手摸到阿列克谢腰部的时候,阿列克谢像被烫伤一样推开那个男人迅速往后退了几步。 男人惋惜地摇了摇头,“胆小的小老鼠。” 他没有再停留,也没有走进酒馆,直接顺着巷子消失了。 阿列克谢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巷口,身体贴着墙壁大喘了几口气。身旁的玻璃门推开了,瓦列里出现在他眼前,一脸困惑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 阿列克谢无助且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人。瓦列里走了过来,习惯性地想要拍一拍阿列克谢的肩膀,阿列克谢却害怕地下意识避开了,摇头道:“我没事。”他不敢直视瓦列里的眼睛。 瓦列里虽然还是觉得阿列克谢不对劲,但也没多问,两人一起回到酒桌。 彼得他们四个在打桥牌,不停地大叫大笑,见瓦列里和阿列克谢走来,连忙邀请他们一同加入他们的牌局。 “输了要喝酒,安娜和娜塔莉娅已经输了两回了,她们的酒都快喝光了。”彼得得意地说。 “彼得不够绅士。”尤里评论道。 “愿赌服输。”彼得做了一个鬼脸,拉着瓦列里入座。 瓦列里有些担心地看了看阿列克谢,阿列克谢只是摇摇头,没有加入他们的游戏,坐在了最边上。 在剩下的时间里,阿列克谢一直在沉默着,独自发愣,任由彼得他们在他身边激动地聊着学校里流传的逸闻趣事,不怀好意地打听娜塔莉娅和瓦列里的恋爱过程。 快凌晨的时候他们回到了旅馆,互道了晚安,娜塔莉娅恋恋不舍地在房间门口吻了吻瓦列里,跟着安娜进了他们对门的房间。 房门将一切喧嚣隔绝后,瓦列里还想再问问阿列克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阿列克谢什么都不说,只是说身体不舒服,他没有洗澡也没有脱衣服,直接躺在了旅馆的床上,用厚重的被子将自己的身体包裹住。 瓦列里决定先去洗漱,阿列克谢能听到他脱衣服的声音。那些衣料的摩擦声折磨着阿列克谢,尽管闭着眼睛,他也还是能凭借记忆想象瓦列里的身体,每一块肌肤和上面的纹理,他感觉自己的下体在不可抑制地起反应。 第10章 后来阿列克谢绝望地发现,他的耳朵能敏感地捕捉到所有瓦列里发出的声音,卫生间传来的水流声,棉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还有瓦列里的呼吸声,他的大脑在不受控制地靠着每一种声音来幻想不同的场景,甚至是瓦列里肌肤的温度和触感,还有他身上雪松的味道。 阿列克谢痛苦极了,他闭着眼睛蜷缩着身体,妄想用枕头捂住耳朵。 脚步声响起,瓦列里走了过来,阿列克谢可以想象瓦列里此时温热潮湿的身体和滴着水的头发。 “你感到不舒服吗?你的额头在冒汗。”瓦列里关心地问。 “走开!” 阿列克谢被自己的大声吓了一跳,他感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担心这会不会暴露什么。 瓦列里没有被吓跑,他把手贴在了阿列克谢的额头上,突然的触摸让阿列克谢瑟缩了一下,他没有反抗。瓦列里在没有察觉到发烧的迹象后就安静地离开了。 他把灯熄灭了,四周暗了下来。 阿列克谢睁开眼睛,在一片漆黑中看到瓦列里上了旁边那铺床。 他再次闭上眼睛,暗中祈祷酒精让他快速进入睡眠。 第8章 自从那次莫斯科之旅后,阿列克谢再也没有主动去找过瓦列里,有时候在楼梯间碰上,阿列克谢会刻意回避瓦列里的眼神,匆忙打个招呼后就错身迅速离开。 他不知道瓦列里是怎么想的,瓦列里似乎对他突如其来的冷漠感到不解,但并没有打算向阿列克谢问清楚。阿列克谢夜晚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的时候会担忧地想瓦列里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内心的想法,所以也在刻意回避他。也许瓦列里已经对他产生了厌恶的情绪,觉得他恶心、不堪、龌龊。他每次想到这里,就觉得今夜又要失眠了,那些细小又得不到倾诉的心思像白蚁一般啃噬着他的心脏,让他不得安眠。 幸运的是,这个假期足够短暂,瓦列里没有在普里皮亚季待多久就回奥布宁斯克上学了。阿列克谢再也没有主动写信给他。 这个学期阿列克谢要准备莫斯科国立大学新闻学院的入学考试,虽然他只有十六岁,比其他参加考试的学生的年龄都更小一些,但阿列克谢认为自己有足够的信心在这场考试里取得好成绩,往常的实践经验和拥有基础的法语阅读和口语能力也对他有很大的帮助。 1978年的夏天,阿列克谢在父亲的陪同下前往莫斯科参加入学考试,瓦列里写信来说他们可以在莫斯科见一面,等阿列克谢参加完考试后一起回普里皮亚季。阿列克谢以要和父亲单独出游为由拒绝了他。 那一整个夏天对阿列克谢来说都不太真实,参加完考试后他和父亲在莫斯科和周围的一些小城市游玩了几天。自从母亲去世后他们父子俩就再没有一同出游过,这次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后来回到普里皮亚季,他不再像往年那样频繁去河边游泳,而是每天都去图书馆阅读和写作,同时耐心等待录取成绩的公布。 索菲娅在这个夏天生下了一个女婴。婴儿是早产儿,只有2.4千克,一出生就被放入了保温箱,所幸各项生命体征逐渐趋于正常,体重也在慢慢增长。伊万给她取名为奥莉佳。 阿列克谢在奥莉佳一个月大的时候去伊万的公寓探望了他们,婴儿长着索菲娅的蓝眼睛和伊万的棕发,抱在怀里的时候像一只干瘦的小猫。当了父亲的伊万看上去稳重成熟了很多,索菲娅的身体在生育后十分虚弱,大部分时间都是伊万在照顾小奥莉佳。 伊万教阿列克谢怎样以正确的姿势抱孩子,阿列克谢对新生命充满好奇,学得很仔细,但是当伊万把奥莉佳小心地放在阿列克谢怀中的时候,小姑娘扭动着身子大哭起来,声嘶力竭满脸通红,阿列克谢吓得立刻把孩子还给了伊万,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伊万把奥莉佳安抚好后,安慰一旁的阿列克谢:“别自责,不是你的错,婴儿就是这样。瓦列里也不会抱孩子,他尝试了好几次,奥莉佳都没有接纳他。” 阿列克谢点点头,伊万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和瓦列里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们?没什么。” “你们以前干什么都在一起,现在好像闹矛盾了一样。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讲给我听,看看我是否可以帮上忙。我知道我的弟弟有时候脾气很犟。” “不,没有矛盾,你知道的,我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事要做,不可能像小男孩一样天天待在一块。” 伊万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没有再询问下去。 没过多久,入学考核的结果就出来了,阿列克谢提交的个人作品获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其他部分的得分也都不错,录取通知书很快邮寄到家中。阿列克谢几乎是以一种逃难的速度收拾好行李在学期开始前就早早去到了学校。 没有瓦列里的环境让他感到轻松,他很快适应了新学校里的一切,并结识了几个新朋友。 最热情的那一位叫鲍里斯·梅什科夫,他在新生欢迎仪式上主动和阿列克谢站在一起,结伴度过了整场冗长繁杂的官方致辞和宣誓仪式,一起高声歌唱修订后的新版国歌,充满激情地歌唱“自由共和国联盟牢不可破”。他还在之后的自由交流时间里因为能说会道而攒尽了风头。 鲍里斯比阿列克谢大一岁,来自克格勃家庭。他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狭长的绿眼睛,高瘦的身材让他看上去有一种中性的美。在阿列克谢认识他的那天他还留着打理得很好的及肩棕色长发,不过第二天他就把它剪成了利落的短发,并严肃地跟阿列克谢解释长发不利于他后期加入学校里的一些官方团体。 “有时候为了合群,人不得不舍弃一些自己身上的特质。”他是这么说的。 鲍里斯在学校的人缘很好,是学校共青团里的热门人物,他享受这种被人热切关注着的感觉。鲍里斯参加任何活动都喜欢邀请阿列克谢一同参加,并积极介绍阿列克谢给他新认识的朋友们。 在鲍里斯的带领下,阿列克谢甚至开始尝试喝更多的酒,他们有时候会在没有课的下午带着水果和鲍里斯买的香槟一起从麻雀山走到莫斯科河沿岸,在草地上喝酒谈天。阿列克谢也很快学会了抽烟,这并不是一项难学的行为,只是当他第一次接过鲍里斯递来的香烟的时候,脑子里一下想到瓦列里。他不熟练地把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看着鲍里斯手里的打火机蹿出火苗,他把烟凑前,很快闻到烟草的香气。他恍惚地想,瓦列里当初也是这么学会抽烟的吗?帮他点烟的是谁? 鲍里斯教阿列克谢如何吐烟圈,教他如何把带着苦味的烟雾含在嘴里,再慢慢吐出来。他的表情很得意,看向阿列克谢的眼神带着殷勤的欣赏和小心的观察,像在打量一件极其易碎的艺术品。阿列克谢学着他抽了几口,在吐出一个完整的烟圈的时候大笑了起来。 “你要是觉得味道不好,不喜欢,可以直接摁灭在烟灰缸里,不用觉得浪费。”鲍里斯说,“阿列克谢,你不用总是答应我的请求。”不知是否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脸颊微红,玻璃珠般的绿眼睛里透着一种恳切的试探。 阿列克谢没有说话,他盯着鲍里斯的眼睛,把那支细长的香烟抽完了,在火星快要燃到手指的时候把它摁灭在烟灰缸里。鲍里斯像是酒醒过来似的,转身微微坐直,给阿列克谢倒了一杯酒。 第一个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阿列克谢收到了来自奥布宁斯克的一封信,不用把信拆开他也知道是谁寄给他的。 瓦列里依旧保留着他独特的写信风格,在洁白的信纸上只写了一句话:“你什么时候回家?我们需要谈谈,我会在一月十八日在莫斯科搭上n102列车。” 鲍里斯在这时候推开了阿列克谢的房门,“谁给你写的信?”他大步走来,手里还握着一瓶黑加仑酒。 “一个朋友。”阿列克谢轻声回答,把信折了起来。 鲍里斯盯着阿列克谢折信的动作,再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等下我们去麻雀山,听说晚上会有烟花表演,我们趁早占个观赏的好位置。” 阿列克谢点点头,抓起风衣和帽子就和鲍里斯出了门。 到麻雀山上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站在那等候了,大多是年轻的学生。鲍里斯找了块凸起的石头站了上去,并把阿列克谢拉了上去。 两人站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夜幕降临的时候,整个莫斯科都亮了起来,星星点点的灯光散落在山脚下,周围的人多了起来,一边喝酒抽烟一边大声地闲聊,寒冷的天气并没有消磨人们的热情。第一朵烟花在空中绽放的时候,几个学生兴奋地大叫起来,尖叫声很快被淹没在连环的爆破声中,人们拥抱在一起。 阿列克谢被这种轻松热闹的氛围所感染,眼睛直盯着转瞬即逝的烟火,双手拢在嘴边也跟着喊了几声。鲍里斯不知为何一直很镇定,他没有在专心看烟火,他在看阿列克谢,看到阿列克谢在高兴地笑他才跟着一起笑。 第11章 烟花表演很快结束,聚集着的人们很快三三两两结伴下山,下山的大路拥挤吵闹,鲍里斯凭着对麻雀山的熟悉找了一条较为隐蔽的小路带阿列克谢下山。 阿列克谢看起来有些喝醉了,步履不稳地踉跄着跟在鲍里斯身后,鲍里斯开始讲他家庭里的一些趣事,他的口才很好,幽默风趣,声音也很深沉动人,把阿列克谢逗得乐不可支。 “我小时候试着偷偷把头发留长,被我父亲摁在椅子上揍了一顿后拿剪刀剪得头顶露出了头皮,那一个月我都无时无刻不戴着帽子,怕被同学和邻居笑话。” “那你开学时候的长发是怎么留下来的?” “我告诉他我会在大学开学前剪短,”鲍里斯说,“也可能是他打不过我了。”他转头看向阿列克谢,“你觉得我留长发好看吗?” “好看。”阿列克谢不假思索地回答。 鲍里斯笑了起来。 “我父亲本不想让我进入新闻专业,他希望我和我哥哥那样进入政府部门工作。我和哥哥小时候背着他读从同学那里借来的外国漫画和小说,那些书似乎是违禁品,不知道那个同学是怎么拿到它们的。我父亲发现藏在枕头里的书后,把我和哥哥用铁棍狠狠打了一顿,我哥哥拽着他的衣服哭着求饶,我母亲也在一旁崩溃大哭,这时候他才收手,并威胁恐吓我们要是在家里再发现这些东西,就把我们扔进河里。现在我背上还有那些伤口痊愈后留下的伤痕。” 阿列克谢收起了笑容,用带着怜悯的眼神看向了鲍里斯。 “你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他今年大学毕业,没有如我父亲所期待的那样加入克格勃,目前在内务部工作。具体什么职务我就不清楚了,父亲不允许我们在家里谈论太多工作上的事情,他总是很谨慎,做事滴水不漏,对家人也不会完全依赖和信任。有时候家里安静得像一个坟墓。我哥哥很像他,沉默寡言又不苟言笑,对待工作严肃认真。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他不是这样的,自从他读完大学参加工作后,他和父亲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我经常在想,我以后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那你是怎么说服你的父亲让你来读新闻学的?” “我向他保证我会在大学毕业就入党,然后进入政府相关部门。我会向他展示我对国家的忠诚。” 阿列克谢点点头,不知应该开口说些什么。 “轮到你了。”鲍里斯说,“讲讲你的故事吧,阿列克谢,你的家庭、朋友、童年。” 阿列克谢愣了一下,“我只有父亲,他是个很好的人,一个很普通的物理教师,他从来没有打骂过我,我的母亲也很温柔,可能正是因为共同拥有这些美好的特质,才让他们两个来自不同国家的人一起进入婚姻。但我母亲很早过世了,你知道这些。” “普里皮亚季呢?那是个怎样的地方。” “很美,有大片的森林,并不像一个原子城,像一个森林城市。有机会欢迎你来参观。” “谈谈给你写信的那位朋友。”鲍里斯说,他的语气透着一丝不安。 “他叫瓦列里,是我的邻居,在莫斯科物理学院学习,但并不在莫斯科,在奥布宁斯克。他写信来约我一起回家。”阿列克谢低头回答。 “他是个怎样的人?你从没跟我聊过他。” “他很聪明,很迷人。”阿列克谢顿了一下,“他不重要。” 鲍里斯听到这句话后突然转过身来,他的脸很苍白,留长的头发贴在额角,眼睛带着莫名的雀跃。 阿列克谢觉得鲍里斯有些不对劲,他看不清鲍里斯脸上的表情,只觉得冷风好像越来越大了,这里只有他们,一切都安静极了,四周的树木晃动着光秃秃的躯干在随着风叫嚣。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鲍里斯转身吻住了他。 这个吻带着黑加仑的味道,冰冷又干涩。阿列克谢僵着身子站在原地,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唤醒了他一年前在乌鸦酒馆门前的糟糕记忆,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大脑一片空白。 鲍里斯像是得到默许一般更加放肆大胆地吻着他,双手探进了阿列克谢的风衣里。不远处突然出现模糊的人声,阿列克谢顿时惊醒,用力推开鲍里斯。后者无辜地看着他,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如果你不喜欢这种方式,我们可以慢慢来。”鲍里斯小心地说,有些发抖的声音里带着似有似无的卑微和真诚。 阿列克谢没有回答,把不知所措的鲍里斯撇在身后,自顾自地大步朝山下走去,回去后把自己关在了公寓里。 第二天鲍里斯敲门来约阿列克谢一起自习备考,他脸色不好,苍白的脸上挂着黑眼圈,看起来像是一夜没睡。阿列克谢有些吃惊,但还是答应了。鲍里斯再没有过任何越界的举动,两人都没有再提起那个吻,仿佛它从未发生。 第9章 阿列克谢最终还是买了n102列车的车票。 他在上车的时候并没有碰见瓦列里,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该感到庆幸还是失望。直到列车开动,他对面的位置还空着。隔着走廊的隔壁桌的几个男人在抽烟打牌,阿列克谢瞥了他们几眼,看向了窗外。 没过多久就到饭点了,阿列克谢去餐车吃了一些面包喝了一杯热茶。回来的时候他突然看到自己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个人,那个男人翘着二郎腿背对着他在认真读报,他穿着灰色的大衣,棕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头上。他看起来和周围吵闹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阿列克谢感到心脏在疯狂跳动,僵在原地不知是否还要继续往前。 那人像是感应到他的存在似的,合起报纸转过身来,在看到阿列克谢后轻轻地笑了一下。 “我找了你很久。” 阿列克谢硬着头往前走,坐在了瓦列里对面。 “你怎么知道我坐在这里?” 瓦列里指了指阿列克谢的书包,“那只小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叫它加布里埃尔。你一直把它挂在书包上,这么特殊的小熊只有你有。” 阿列克谢看向自己的书包,母亲缝制的小熊静静地挂在书包拉链上,黑色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 阿列克谢突然感到有些难为情,尴尬地摸了摸下巴。 瓦列里看起来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变瘦了一些,头发长了一些。他从口袋里摸了一盒烟出来,烟盒打开递给阿列克谢,阿列克谢抽了一根出来。瓦列里又从袋子里摸出打火机,摁出火苗,阿列克谢把夹着烟的手伸前,在火苗碰到烟头的时候,他的手指碰到了瓦列里手上的一块皮肤,火苗在晃,他心旌摇荡。烟燃了起来,阿列克谢连忙将手收了回来。 瓦列里面无表情,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阿列克谢这些不自然的小动作,只是迅速地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你还适应新学校的生活吗?” “适应,认识了新朋友。”阿列克谢回答。 瓦列里坐前了一些,手臂支在桌子上,盯着阿列克谢。 “怎么会想去学新闻,你不是一直喜欢写故事。新闻和创作小说大相径庭。” “故事写多了总有一种虚浮在空中的感觉,我可能想要尝试一些别的,中学时期在文学社里写多了报道和新闻,发现自己也并不是只会关在房间里埋头写故事。” 瓦列里点点头。 “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阿列克谢想过瓦列里会这样问他,但没有想过他会如此直接。 “我没有躲着你,我们都有各自要忙的事。你很清楚这些。” “谈恋爱了吗?” 阿列克谢突然想到鲍里斯,他眼神躲闪了一下。 “没有。”他回答。 瓦列里像是放松下来,身体靠在了座椅靠背上。 “我和娜塔莉娅分手了。” 阿列克谢猛地看向瓦列里,在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慌忙吸了一口烟。 “为什么?” 瓦列里无缘无故笑了起来,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她当然是个很好的姑娘,非常迷人,聪慧又敏锐,她比我要更了解我自己。” 阿列克谢不明所以地皱眉看着他。 瓦列里把烟头摁灭在了烟灰缸里,身子凑前抬眼看着阿列克谢。阿列克谢闻到了他身上须后水和酒精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她有一次抱着我吻我,手搂在我的腰上,我像以往那样顺应着她的动作。她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盯着我,冷笑了起来,她说‘瓦列里,你根本不喜欢女人’她一点儿都不愤怒,眼睛里还带着一种发现秘密的得意和嘲弄,我反而不知所措。这也许就是她迷人的地方,她从来不会让自己陷入任何一段关系里,总是能泰然自若地迅速抽身。”瓦列里顿了一下,“她的话一针见血,在这时我才突然明白,我对她的从来不是爱,我从来没有爱上过她。” “那些我儿时的困惑和迷茫因她的那句话而彻底明晰起来。” 第12章 阿列克谢瞪大眼睛呆愣地看着瓦列里,烟头掉落的火星烫了他一下,才让他回过神来,他颤抖着手把烟头塞进了烟灰缸里。 “你知道我在那一瞬间想到的是谁吗?”瓦列里问,他的嗓音低沉了下来,带着一种释然和解脱,他灰色的眼睛紧紧盯着阿列克谢的眼睛。 阿列克谢感到自己的脑袋在发烫,好像发烧了一样。 “我想到了你。” 隔壁桌打牌的几个男人因为赢钱而突然欢呼了起来,一个在休息的乘客不满地发出抱怨和咒骂声,还有几个孩子在车厢里互相追逐大笑,他们的母亲无奈地跟在身后企图制止他们。列车员拿着热水壶在来回走动询问是否有乘客需要热开水,后座的女人要了一杯热茶,并大声跟邻座的人抱怨糟糕的天气。 这些声音在阿列克谢的耳朵里都变得愈发遥远和模糊起来,他在那一瞬间好像坐在了静音车厢里,整节车厢只有他和对面眼神真挚的瓦列里。也是在那一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之前那些细小的心思是有多赤裸、幼稚,他从一开始就暴露了一切。 “小男孩的蓝眼睛从来不善于说谎。”瓦列里笑了起来,笑容不带有任何戳破谎言和秘密后的恶意嘲讽,而是一种温润的安慰,仁慈地熨平了阿列克谢心里的不安和皱褶。 下一站到了,列车停了下来,一些旅客拿着行李下车,另一拨旅客拿着行李上车,一个老年女性走到瓦列里身边,看了看墙壁上贴着的座位号,再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车票,随后提醒瓦列里这是她的座位。 瓦列里站了起来,阿列克谢抬起手来下意识想留住他,他害怕刚刚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境,他担心瓦列里走进人群里就再也不会回来,这个不真实的美梦也会随之破碎。 “我现在无处可去了。”瓦列里低头看着他,脸上露出夸张的可怜神情。 阿列克谢立刻把书包放在了地上,身子往边上挪了挪,在身边空出了一个位置。 瓦列里顺势坐了下来,位置有些挤,两个人像过冬的松鼠般紧贴在一起,阿列克谢的手背碰到了瓦列里的手。 他的手很凉,像在碰一块冰。 在大衣的掩护下,瓦列里试探地用一根手指轻轻勾住了阿列克谢的手指,他抬眼观察阿列克谢的反应,阿列克谢的耳朵很红,转头看向了窗外。瓦列里握住了阿列克谢的手,轻轻扣住。 像是握着一块冰,阿列克谢心想,一块慢慢融化的冰。 他们两个都忍不住轻笑了起来,但都不敢看向对方。 列车穿进了黑夜里。 —— 到达普里皮亚季时已经是深夜了。 阿列克谢和瓦列里赶上了最后一班巴士。两个人很小心地保持了一定距离,刻意地避免任何不必要的眼神和肢体接触,这种刻意看起来僵硬极了,在外人眼里就像是闹矛盾的两兄弟。 公寓很快就到了,楼梯间橘黄色的照明灯是大雪夜里唯一让人联想到温暖和食物的东西。阿列克谢跟在瓦列里身后走进了公寓大门,灯光将他们包裹住,瓦列里毫不犹豫地把照明灯摁灭了,四周暗下来。 瓦列里握住了阿列克谢的手,阿列克谢能听到自己和瓦列里的呼吸声,他小心翼翼地用眼睛的余光去观察瓦列里的表情,后者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来看着阿列克谢,轻轻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用拇指摩挲着阿列克谢的掌心,像是在安慰。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瓦列里松开了阿列克谢的手,他和阿列克谢拉开距离,率先走到门口,转身笑着看着落后于他的阿列克谢。 “晚安,明天见。” “晚安。”阿列克谢轻声回答。 门打开又关上,瓦列里在他面前消失了。阿列克谢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屋子里一片漆黑,父亲应该早就睡了。他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行李简单安置好后就迫不及待地坐在书桌旁,打开台灯,从书包里抽出一本看起来用了很久的日记本,提笔认真写了起来。 —— 第二天一早瓦列里就来敲阿列克谢的家门,约他一起去伊万家里看望小奥莉佳。 小奥莉佳很爱笑,但身体依旧很瘦弱,出生六个月来大病小病接连不断,索菲娅讲起女儿的身体经常心疼得掉眼泪。小姑娘不再那么排斥陌生人的怀抱,阿列克谢这次成功地把她抱在怀里,瓦列里依旧对小侄女警笛一般刺耳的哭声还心存畏忌,没有尝试抱她,而是在一旁拿玩具逗弄,惹得奥莉佳直笑。 从伊万家里出来后他们步行去了普里皮亚季森林,大雪将森林里的一切都吞噬干净,他们踏着积雪走在无人的小径上。 “我和彼得打算明年去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实习,通过实践学一些课堂之外的知识。”瓦列里说。 “尤里和那两位姑娘呢?” “他们应该会去别的核电站。” 阿列克谢点点头。 他们再次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瓦列里突然停了下来,阿列克谢也不明所以地跟着停了下来。瓦列里转身看着阿列克谢,但他只是看着,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 阿列克谢突然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他想起了鲍里斯,他的眼神有些躲闪,不敢直视瓦列里。 瓦列里捕捉到了他脸上片刻出现的慌乱神情,他摇了摇头,打算清空混乱的思绪继续往前走。阿列克谢突然拽住了他的衣袖,瓦列里有些错愕地回头看着他,阿列克谢双手捧着瓦列里的脸,仰头吻住了他。 那只是一个很轻的吻,像胆怯的试探。勇气来得快,消失得也快,在清醒过来的刹那,阿列克谢想要后退半步拉开距离,瓦列里紧抓着他的手,不给他后退的余地。瓦列里轻轻啃噬着阿列克谢的嘴唇,手指习惯性地抚摸他的掌心,再慢慢抚摸到耳朵。 阿列克谢打了个寒战,倒吸一口气。 瓦列里停了下来,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你的手好冷。”阿列克谢皱眉说。 瓦列里笑了出来,阿列克谢有些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了笑。 他们并肩走在一起,雪在他们脚下发出吱吱声。普里皮亚季河已经结冰了,四周白茫茫的一片萧索景象,冷风掠过光秃秃的、枯手般从雪地里伸出的枝干,发出尖锐的呼啸声。灰白色的天空和结冰的河面连成一片,像是一张铺天盖地的巨大幕布。整个世界好像就剩下他们两个人,靠着对方的体温相互依偎取暖。 “今年夏天我会在莫斯科待一段时间。”瓦列里说。 “你在莫斯科做什么?” “这取决于你。” “那到时候莫斯科见。”阿列克谢笑着说。 “我从来没有如此期待夏天。” 第10章 接下来的那个学期过得飞快。阿列克谢在学校的各项实践课和理论课都得到了不错的成绩,鲍里斯也是如此。 只是这学期他不再像以往那样缠着阿列克谢,大家都说鲍里斯和表演系的姑娘叶莲娜在交往。叶莲娜是个容貌姣好打扮时髦的姑娘,父亲是党内高官,外祖父也曾是高级军官,大家都对她的私生活感到好奇。 阿列克谢都对这些传闻充耳不闻,他在努力学习的同时也在创作自己的短篇小说,以“加布里埃尔”为笔名将小说投给莫斯科的一些杂志社和报社,好几篇都被成功刊登在杂志和报纸上。 有一次阿列克谢收到了瓦列里的一封信,拆开鼓鼓囊囊的信封,里面露出一份报纸,阿列克谢把报纸打开,瓦列里在“加布里埃尔”的小说旁画了个笑脸。 他在信里写道:“这是你写的吗?有你小时候写的那篇《白桦林》的影子。” 阿列克谢感到惊讶,他以为瓦列里从不爱看这类报纸,也没想到他对自己的文风和小时候写的有些幼稚的故事那么熟悉。后来阿列克谢的小说成功发表后都会写信告诉瓦列里,这好像成为了他们之间的一个秘密,也许加布里埃尔有很多读者,但阿列克谢的读者只有瓦列里一个。 在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阿列克谢有一段时间没有收到瓦列里的来信,这很反常,但他也没有别的方式能够联系上他,所以他也只能安慰自己可能是因为瓦列里学业繁重没时间写信。 在期末考试的前一天,阿列克谢终于收到了瓦列里的来信,信是用铅笔写成的,却依旧有多处杂乱的删改痕迹。 阿列克谢, 很抱歉这段时间不与你通信。小奥莉佳去世了,死因是急性肺炎。再过一个月她就要满一岁了,她短短的一生承受了太多病痛。我于上周赶回普里皮亚季参加奥莉佳的葬礼,索菲娅十分伤心,身体和心理状况都很糟糕,伊万陪她去看了医生,医生说她的身体暂时不适合生育,如果恢复得好,她还有机会再怀上孩子的。索菲娅比任何人都要爱奥莉佳,她的死亡对她的打击太大了,索菲娅现在在家静养,父亲陪同伊万处理了葬礼等后续事宜,家里没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所以我于十四号回到了学校。 第13章 这封信写得很仓促,这一切来得太过于突然,我来不及收拾自己的情绪。希望你一切都好。 你的瓦列里 阿列克谢把信折好放回信封里,深深叹了口气。他感到惘然,仿佛小奥莉佳的体温还留存在他的双臂上,婴儿奶香味的鼻息还萦绕在他的鼻尖。阿列克谢怔坐了一会儿,铺开一张信纸开始写回信。 —— 暑假开始的时候阿列克谢去火车站接瓦列里。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次阿列克谢可以自信放松地站在瓦列里的身边,不用藏着掖着任何秘密。 阿列克谢双手插兜,想着摆出一副松弛自然的样子等待瓦列里,他想象着他们会像爱情电影里上演的久别重逢那样在人流里慢慢走向对方。但事实是,他在出口等了很久都没有看到他想要等到的那个人。一波又一波的旅客涌出来,人们行色匆匆地与他擦肩而过,一个接一个,但都没有他熟悉的那个身影。阿列克谢有些着急了,刚想上前向工作人员询问,那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阿列克谢转过身来,瓦列里站在他面前,莫斯科清晨的阳光柔和地披在他身上,他棕色的发梢泛着橘黄色的光,灰色的瞳孔也在阳光的作用下镀上了一层暖色。他眼中带笑地注视着他。 阿列克谢屏住呼吸。我会把这幅画面写下来,写进小说里,他心想。 “我从另一个出口出来,你等了很久吗?”瓦列里面带愧色地问。 “不,一点也不久。”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在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后,确认没有人在注视他们,犹豫着给了对方一个不熟练的拥抱, “你为什么一直在笑?”瓦列里问。 “你来莫斯科我很高兴。” 瓦列里没有料到这个回答,压着嘴角忍不住的笑走在阿列克谢身边。 他们选择了阿列克谢初访莫斯科时住的那家旅馆。阿列克谢依旧能清晰记得那几晚的煎熬。他心怀鬼胎似的在小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一边悄悄观察瓦列里的反应,瓦列里看起来心无旁骛地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眺望远处的莫斯科河。 “你在看什么呢?”阿列克谢走上前,坐到瓦列里身边,他能闻到他白衬衫上淡淡的柠檬味。 瓦列里没有回答,转过身来看着身边的阿列克谢。他们的脸凑得很近,瓦列里的下巴还留有须后水的味道,带着薄荷和植物的香气,阿列克谢鬼使神差地抬手摸上去。瓦列里抢先握住了阿列克谢的手腕,吻住了他的双唇。阿列克谢愣了一下,身子稍稍后仰,拒绝了这个吻,瓦列里有些受伤地抬眸看着他。阿列克谢神秘地笑着摇头,起身将窗帘拉上,房间暗了下来,阻挡了阳光和任何可能的危险,像是啮齿动物的安全洞穴。瓦列里的目光追随着阿列克谢,在看到他的动作后刚想说些什么,阿列克谢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跨坐在他身上,俯身低头吻了他。瓦列里没有料到他的举动,身子僵硬了片刻,随后用手搂住了阿列克谢的腰,闭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阿列克谢停了下来,盯着瓦列里的瞳孔,像是痴迷于里面的精密构造。瓦列里似乎有些不满戛然而止的亲吻,他站起身来,将阿列克谢推到床上,俯身继续吻着他。阿列克谢闭上眼睛,瓦列里的胸膛贴在他身上,他和他的心脏离得如此近,他能感受到两颗心脏的剧烈跳动,他恍惚间觉得他和瓦列里在此刻融为了同一个人,拥有同一颗悸动的心脏。 不知不觉间,瓦列里将手伸进了阿列克谢的衣服里,温热的手像是有自主意识的生物,缓慢温柔地游走在他的肌肤上,慢慢探向了他的腹部。阿列克谢突然睁开眼睛,伸手遏制住了瓦列里在他衣服底下的那只手,再用力推开了他。 “瓦列里。”阿列克谢忍不住喘气,对着面前的人摇摇头,却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瓦列里立刻停了下来,迅速起身,没有任何怨言和追问。“抱歉。”他轻声说,转身去拉开了窗帘。阳光倾泻进来,阿列克谢看清了瓦列里的脸,泛着红晕的脸上带着刻意装出的镇定神情。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径直走进了卫生间,随后里面传出水龙头的水流声。 —— 他们一起到附近的餐馆吃午饭,选了一个靠窗的安静位置。瓦列里似乎依旧对刚刚的事情感到尴尬,看起来胃口不佳。阿列克谢反而泰然自若,不停吃着侍者端上来的牛肉汤和烤肉饼,一边问起了伊万和索菲娅。 “我上周收到了伊万的来信,索菲娅的身体好了很多,126医院的工作很忙,让她可以逃避丧女的事实和对奥莉佳的思念。父亲希望索菲娅好好养身体,说他们还年轻,还会再有孩子的,而且是健康的孩子。” 说到这里,瓦列里停顿了一下,他没有告诉阿列克谢的是,伊万在信上还说,他们的父亲多次跟他提到,希望他的弟弟能够尽快把喜欢的姑娘带回家,并在大学毕业后就立刻结婚。 瓦列里看着阿列克谢,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没有继续说话。 阿列克谢没有注意到什么,他点点头,继续吃桌上的蜂蜜蛋糕。 “伊万之前察觉到我们之间的不对劲,他问我为什么我们不经常在一起了。”阿列克谢抬头看着沉默的瓦列里,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所以在你意识到我的感情后,为什么第一时间和我一样选择了逃避?” 瓦列里叹了一口气,“阿列克谢,我只是感到迷茫,毕竟在这之前,我没有爱上过别的男孩。” 侍者在这时候端来两杯红茶,他们心照不宣地同时保持沉默,像情报间谍般谨慎小心,待侍者走远后再继续对话。 “你会感到害怕吗?”阿列克谢问。 “现在?还是过去?” “过去和现在,以及将来。” “我只是对我自己感到迷茫,但对于爱上你这件事,在我认清自己的那一瞬间,从来没有过迷茫和胆怯。” 阿列克谢放下即将送到嘴边的茶杯,抬眼对视上瓦列里的眼睛,后者郑重认真地看着他,仿佛刚刚他们之间交换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情报。 “作为交换,我告诉你一件关于我的秘密。” “什么?”瓦列里好奇地身体前倾,凑了过来。 “我想现在吻你。” 瓦列里愣了一下,随后身体坐直靠在椅背上,装作严肃地皱眉。 “注意公共场合,安德列夫同志。” 阿列克谢笑了起来,瓦列里也忍不住看着他笑。侍者过来服务的时候,不明白两位之前一直保持缄默从不交流的客人为什么突然间同时在笑。 —— 吃完午饭后,他们沿着莫斯科河散步,瓦列里陪阿列克谢逛了一会儿书店。在下午六点的时候他们登上了一艘观光游船。 登船是阿列克谢的主意,因为听说晚上八点左右会有烟花,游船是观赏烟花的极佳位置。 游船的甲板上放着十多张桌子,侍者在这些餐桌上穿梭着送上茶水和点心。瓦列里点了一瓶苏维埃香槟,阿列克谢点了一盘水果,里面有切片苹果、去籽橙子和一些糖腌樱桃。瓦列里递给阿列克谢一根雅瓦香烟,帮他点燃。烟雾袅袅升起,消散在空中,阿列克谢抽了口香烟,从桌上拿了块苹果,放松地靠在椅背上。 “瓦列里,我觉得这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了。” 瓦列里给他倒上香槟,气泡在玻璃杯里翻腾,发出阵阵破灭消逝的声音。 “我们还年轻,阿列克谢,人生还长着。以后还会有比现在好得多的日子。” “等我们变得很老,老得皮肤皱在一起,老得要拄拐棍的时候,还可以来这里坐船,那个时候我肯定会想起你现在说的这句话。” “这听起来像一种文学写作手法。” “那我希望它是纪实文学。” “这个夏天会给你的创作提供灵感吗?” “当然。”阿列克谢说,“我想到船头去看看。” 于是他们起身走到船头。沿岸冷色调的斯大林式建筑静静伫立着,映照在微波粼粼的水面上,修道院的金顶在夕阳下闪闪发光,驶过的游船将金顶教堂的倒影打碎,夕阳又把这些倒影重新缝补好,将一切归于宁静。 阿列克谢把身子倚靠在甲板边缘的栏杆上,目光盯着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城市的轮廓。瓦列里安静地站在一旁抽着香烟,看风景的同时忍不住转头看几眼身边的阿列克谢。天色逐渐变暗,船上的灯亮了起来,建筑和街灯也都陆续被点亮,莫斯科在夜晚重新焕发生机。 回餐桌的时候瓦列里遇到了学校里的同学,他停下来与他们攀谈,阿列克谢在简单致意后独自回到餐桌上。在吃了几块水果后,他对面突然坐了个人,他一抬头,手上的动作僵住了。 鲍里斯穿着一件棉质米色衬衫,一条灰色长裤,抽着香烟翘着二郎腿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自然地端起桌上的香槟给自己的杯子倒上。 第14章 “不介意吧?”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阿列克谢问。 “叶莲娜吵着要来看烟花,她现在在和一群姑娘们闲聊,天啊,我终于能清静片刻了。上船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你们,我不是个扫兴的人,所以没上前打搅。” 鲍里斯的语气很暧昧,阿列克谢皱着眉头看着他,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是经常给你写信的那个人吗?” “你在监视我?” “不,别紧张,我只是在取信的时候习惯性翻看收信格,以防漏拿信件。不要这么严肃,阿列克谢。我只是觉得你们看起来关系很好。”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好奇过我为什么和叶莲娜交往?” “我不关心别人的私生活。” 鲍里斯看起来有些失落,他叹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身体凑前,压低嗓音。 “我想和你讲一个故事,你知道第121条刑法吗?” 阿列克谢没有接话,鲍里斯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我有一个与我同龄的邻居,我们一起长大,他的父亲也是一名克格勃官员。今年冬天,有人目睹他在一家酒馆和一名男子接吻,那个人给他的父亲带来了照片。他的父亲把这些照片扣下,毫不犹豫地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那些‘医生’来抓他的时候我就在门的背后,透过猫眼目睹这一切。他抓着栏杆面容扭曲地嘶吼,哭喊着请求他父亲的原谅,她的母亲躲在一旁无助地大哭。我甚至有好几次觉得他看向了门背后的我,在向我请求帮助。” “我吓得发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站在那儿,看着他被押走。” “我的父亲这时候走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他跟我说:‘他们太过宽容,本应该把他和他的同性恋朋友一起送去坐牢,第121条刑法会好好处置这种渣滓’” “我这个时候才知道,和他接吻的那个男孩没有这么‘好运’,他被直接秘密逮捕关押,只因为他在公共场合亲吻了一个克格勃的孩子。” 鲍里斯说完,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酒。阿列克谢愣在椅子上,香烟烧到手指也浑然不觉。 “所以这就是你的选择?把叶莲娜当作自己的伪装。叶莲娜知道吗?” “不是伪装,阿列克谢,我在试图矫正我自己,你明白吗?抢在他们把我扔进精神病院、牢房之前。他们的治疗方式是关押、服药和电击,我不敢想象他会经历这些。我害怕有一天我也会跪在门口挣扎着向我父亲求饶,我能想象到,我可怜的母亲可能会为我哭上一场,我的父亲和哥哥只会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与他们无关的精神病人。”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不要误会,阿列克谢,这是一个善意的提醒。” 鲍里斯话音刚落,瓦列里走了过来。 “晚上好,这是你的朋友吗?阿列克谢。” 鲍里斯站了起来,拿起了自己的酒杯,“晚上好,我是鲍里斯·梅什科夫,阿列克谢的同学。” “瓦列里·沃尔科夫,阿列克谢的朋友。” 在听到“朋友”这个词的时候,鲍里斯露出心知肚明的神情,转头看了一眼阿列克谢,“我就不打扰你们了,祝你们拥有愉快的夜晚。”他扬了扬手中的酒杯,大步离开了。 看着鲍里斯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瓦列里转头看向阿列克谢。 “你们聊了什么?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阿列克谢有些失魂落魄地摇摇头。这时候远处传来巨响,数朵彩色的烟花绽放在他们头顶,游船上的人们欢呼尖叫起来,烟花照亮了阿列克谢苍白的脸庞,一朵接一朵在他蓝色的瞳孔里绽开又凋零。甲板上有人在用音响大声放着音乐,一群年轻人站起来随着音乐跳舞,瓦列里兴奋地拉起阿列克谢加入了雀跃的人群里。 阿列克谢回过神来,努力朝瓦列里扬起微笑,他眼睛的余光注意到不远处站着的鲍里斯,后者搂着叶莲娜的腰,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目光像是黑夜里突然顶在他后背上的一把匕首。 几个姑娘挤在阿列克谢的身边,挡住了阿列克谢的视线,那把匕首消失了。他心不在焉地观察着周围人尽兴的笑脸,烟花绽放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像炮声和枪响。 —— 游船结束后他们回到了旅馆,阿列克谢一路上都在搪塞瓦列里的疑问和关心,门关上的那一刻,瓦列里看起来生气极了。 “阿列克谢,你不能把所有心事都藏在肚子里,像孩子一样等着别人来猜你的心思。你应该信任我。” 阿列克谢依旧不说话,瓦列里抓住了他的手腕,强迫他转过身面对他。 “告诉我,那个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叫鲍里斯是吗?他跟你说了什么?” 听到这个名字从瓦列里的口中说出来,阿列克谢怔住了,瓦列里眉头紧锁,看上去还想说些什么,阿列克谢吻住了他。 这个吻来得很突然,像猝不及防的海浪。瓦列里愣住了,双手不知所措地垂在身侧,不知如何是好。阿列克谢依旧急促地吻着他,双手摸上了瓦列里的腰间。 “停下,阿列克谢,停下。”瓦列里喘着气命令道。 阿列克谢像是没有听见一般,想要继续这个吻,双手开始解瓦列里的衣扣。 瓦列里用力抓住阿列克谢的肩膀,强行把他推开。阿列克谢睁开眼看着他,脸上带着哀求的神色。 瓦列里越过他,走到窗边拉上了窗帘,再走到门口,摁灭了头顶的白炽灯。屋子里一片漆黑,瓦列里走到阿列克谢面前。 “好了,你可以继续了。”他的语气里带着无奈。 阿列克谢走上前亲吻他,学着瓦列里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抚摸他。他们在黑暗和喘息声中探索、触摸着对方汗湿的身体。当阿列克谢把手伸到瓦列里腹部的时候,瓦列里喊了他的名字,仿佛是一声警告,阿列克谢置若罔闻,手继续往下探了下去。瓦列里倒抽了一口气,翻身把阿列克谢压在了下面。在瓦列里进入阿列克谢身体的时候,阿列克谢用双臂紧紧抱着身上这具温热的身体,把脸埋在瓦列里的颈肩部,仿佛想把这个人锁在他的身上,融进他的皮肤、血液里,担心他消失在他面前。 他们不知道时间是怎么流逝的,阿列克谢半梦半醒间看到瓦列里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他昏睡过去,跌入梦的深渊里。 —— 第二天阿列克谢醒来的时候,清晨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光线,他看到瓦列里赤裸着上半身站在他面前,嘴里叼着一把牙刷,身上带着肥皂的香味。 “你昨晚一直在哭,说梦话。上帝啊,我以为你生病了身体不舒服,把我吓坏了。昨天的旅程有这么糟糕吗?” 阿列克谢摸了摸还有些湿漉漉的枕头,站起来吻了吻瓦列里带着胡茬的脸颊。 “没有,只是噩梦罢了。” 第11章 1979年12月,阿富汗战争打响。苏联通过塔斯社对外发布声明,称此次入侵为一种“国际主义任务”,是一场为了支持阿富汗人民建立社会主义国家的“维和行动”。 学校里关于这场军事行动的讨论很激烈,以鲍里斯为首的学校共青团成员积极在教学楼各处张贴宣传标语和招贴画,画上的列宁举着一只手,一旁写着“军人们,让我们来加强祖国南方边界的防御”。 他们还在学校广场举行演讲宣传活动。鲍里斯总是参与其中,他有能力调动起台下听众的情绪。 “我们的红军不是侵略者,而是帮助阿富汗人民摆脱帝国主义压迫的解放者。阿富汗正需要社会主义的光明,而我们有责任将这种光明带到那里。” 阿列克谢站在人群里,手里拿着一张刚刚接过的宣传单,看着台上振臂高呼的鲍里斯,刺眼的阳光模糊了他的视线。 “如果我已经毕业了,一定会成为战地记者,亲自记录下这场正义行动。只可惜我现在只是个学生,但我依然会尽全力去发挥我的价值。”鲍里斯在演讲后接受了几个记者的采访。他的演讲稿和采访记录很快被刊登在莫斯科各种杂志和报刊上。 —— 1980年初,阿列克谢回到普里皮亚季。沃尔科夫夫妇在伊万公寓对面的体育大街旁为瓦列里租了一套新公寓,沃尔科夫主席认为小儿子已经长大,需要学会独立生活。如此一来,阿列克谢可以更加光明正大地和瓦列里见面。 战争的消息蔓延至每一个角落,普里皮亚季的书店门口的报刊售卖处也堆积着最新战况。阿列克谢躺在瓦列里公寓里的床上,翻看着今天刚买的《消息报》,报纸头版上印着一张黑白照片,里面的苏联士兵坐在一辆洒满了鲜花的装甲输送车上。下面的文字记录了苏联驻联合国代表奥列格·特罗扬诺夫斯基对于联合国要求苏联撤军这一决议所发表的声明,主题依旧围绕着“正义行动”这个概念。 第15章 瓦列里走过来,坐在床沿,“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阿列克谢将报纸合上,皱着眉看着瓦列里,“你认为它真的是正义的吗?” “你指的是——” “战争。真的存在正义的战争吗?” “他们说我们的士兵在阿富汗植树造林,修桥补路。” “通过坦克兵和伞兵吗?” 瓦列里怔了怔,随后开口道:“美国人想霸占阿富汗,这对我们国家来说有危险,我们的士兵要抢在美国人之前赶到,在这场——我不愿称它为战争,我们充其量只是自卫者。” “纳粹德国当初也是打着‘解放’的名号入侵东欧的,所有入侵式的战争最开始都有一个响亮的正当理由,但这正说明了战争发起者的心虚。关于是否‘正义’这件事他们其实心知肚明,只是他们需要一个向外动员、向内宽慰良心的理由。” 瓦列里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和紧闭的窗户,走到电视机前将电视节目的声音调大到足够盖过人声。 “这不是我们能改变的。” “我可以写下来,鲍里斯他们有宣传的自由,我也有表达的权利。” “不要这么做,答应我,阿列克谢。你只是一个学生,你的言论改变不了什么,你的稿件不但不会被录用,还可能会变成日后被人批判、问罪的把柄。” “如果,我是说如果,战争波及你自身呢?你也会如此冷静客观吗?” “阿列克谢。”瓦列里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阿列克谢收起报纸,“抱歉。”他起身下床,把报纸扔在桌上。“或许我不应该跟你谈论这些。” “并不是我不想跟你聊这些,我不希望你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我知道你向来认真,不会把这些想法当作茶余饭后说过即忘的谈资。我担心你真的会去做什么不利于自己的事情,你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待这些‘不正确’的言论。” “我明白,我会小心的。”阿列克谢点点头,正准备往门口走去,瓦列里站起来拉住他。 “我已经连续三天在天亮的时候回家了,再这样下去我父亲会怀疑我在做什么不正当的职业。” “确实不太正当。” 瓦列里笑着把阿列克谢拉到怀里,再带到床上,趴在他的耳边低语。 “借口有很多,阿列克谢在瓦列里的公寓里宿醉了三晚,这是其中一个。我相信我们的作家能想出更多更高明的借口。” 阿列克谢无奈地笑了笑,吻上了瓦列里的嘴唇。 —— 夏天的时候,伊万和亚历山大递交了自愿前往阿富汗的申请书。 沃尔科夫主席为儿子有如此高的思想觉悟和奉献精神而感到自豪。阿列克谢送别伊万和亚历山大的时候,奥列娜哭着埋怨丈夫为什么要送她的儿子去战场,沃尔科夫主席板着脸训斥她不识大体,说伊万是去造福阿富汗百姓的。伊万安慰好母亲,又接着安慰眼含热泪的索菲娅,让她养好身体,等他回来的时候他们再一同孕育一个健康的孩子。 亚历山大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着插话:“奥列娜·米科拉伊夫娜,索菲娅,你们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照顾伊万,让他完好无损地回来。” 大巴车上坐着的大多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还有一些刚成年准备去服兵役的男孩。司机有些不耐烦地按了按喇叭。伊万抓紧时间挨个拥抱了为他送行的人,轮到瓦列里的时候,他笑了出来。 “上次你为我送行的时候,还比我矮一大截,现在跟我一样高了。”伊万伸手比画了一下,“当时只到我肩膀这,还是个会生闷气的小男孩。” 瓦列里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伊万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跟着亚历山大上了大巴车。 他们像六年前的夏天那样站在街边目送载着一车士兵的大巴车远去。 —— 刚开始的时候,伊万隔一段时间就会写信回来,瓦列里会把信分享给阿列克谢看。 亲爱的爸爸妈妈,亲爱的索菲娅, 我在部队已经一个月了,我和亚历山大每天都在一块学习掌握战术,像回到了六年前服兵役的时候,唯一不同的是如今我们身在群山之间。率领我们的军官待我们很好,我总能很好完成任务,等我回家的时候身上肯定挂满了荣誉勋章。 你们的伊万 奥列娜寄了一些烤饼和几十卢布给伊万,索菲娅还在包裹里放了几条香烟和几瓶伏特加。伊万很快回信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亲爱的索菲娅, 我收到了你们寄的邮包和卢布,我和亚历山大分享了香烟和酒,我们明天就要搭乘飞机前往喀布尔了,我这段日子学了一些普什图语,一切对我来说都很新鲜。希望你们一切都好。 你们的伊万 一个月后,伊万再次来信,这次寄来的信简短、潦草许多。 亲爱的爸爸妈妈,亲爱的索菲娅, 我一切都好,只是目前部队所在的地方交通不便,所以不能经常与你们通信。希望家里一切都好,勿念。 你们的伊万 这封信后伊万就不再寄信回来了,阿列克谢也回到了学校。瓦列里每周都会给他写信,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小心翼翼地不触碰战争这个话题,如果一定要提也只提和伊万有关的事情。 1981年初,国内出现了一些传言,说阿富汗已经成为了血流成河的战场,一批一批的士兵们就像被送进了屠宰场。当然,这种传言并不多见,主流报纸上依旧欣欣向荣一片和谐,接受采访的士兵们胸前挂着勋章,脸上带着微笑。阿列克谢曾试图写一篇隐喻反战的短篇小说,但是没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这篇文章。 在这段时间里,阿列克谢认识了加林娜·沃尔科娃。她比阿列克谢大五岁,已经从莫斯科国立大学新闻系毕业两年,在莫斯科的一家翻译机构工作。她写信来表示很欣赏阿列克谢的文章,并对它的不被发表表示遗憾。她在信中还表示,希望和阿列克谢见上一面,她想把他的文章匿名刊登在他们印刷的地下出版物上。 阿列克谢为保自身安全,拒绝了第一个请求,但是答应了第二个。 他很快收到了一份制作较为粗糙的杂志,里面刊登着许多不被主流媒体接受、传播的观点和文章。这种感觉令阿列克谢感到惊奇,像缺氧的鱼在隐秘的一角顶开密不透风的油布呼吸到了水面上的新鲜空气。在这份杂志中,他给自己取的笔名叫伊戈尔·普拉霍弗——那个存在于他童年时期创作的故事中的英雄。 春天到来的时候,阿列克谢比瓦列里早几天回到了莫斯科,他刚到学校不久,就收到了瓦列里从普里皮亚季给他寄来的信。 阿列克谢, 亚历山大死了,他的尸体被装在密封的锌皮棺材里于昨天晚上被运送到了普里皮亚季。他可怜的母亲哭得晕了过去,她只有他一个儿子。运来棺材的军人说亚历山大死于车祸,他们不允许她打开棺材,还要求她尽快将棺材下葬,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骚动。但据我所知,被装进棺材里运回普里皮亚季的士兵不止亚历山大一个。索菲娅今天来找了妈妈,她在听说亚历山大的死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怜的姑娘,她和亚历山大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不知道伊万是否知晓亚历山大的死讯。她们担心伊万也会(涂改痕迹)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上帝保佑,伊万一定会平安归来。 瓦列里 于普里皮亚季 在夏季快要到来的时候,阿列克谢收到了瓦列里寄来的好消息。 亲爱的阿列克谢, 伊万回来了!谢天谢地。他的腿上中了一枪,身体状况也不太好,所以他们允许他提前回家。你见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回普里皮亚季的火车上了,很抱歉没有与你一同回家。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伊万,所以临时决定提前回家,期待在家里和你见面。 b. 没过几天,又寄来了一封信。 亲爱的阿列克谢, 很难描述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伊万看上去很不对劲,我的意思是,他看上去不太像我的哥哥。他看起来像老了十岁,头发灰白稀疏,牙齿脱落,瘦得像一副骨架。他时常突然发愣很长时间,也变得十分紧张易怒。索菲娅说,伊万晚上经常做噩梦,在梦里又哭又喊。他习惯把自己关在家里,要知道,他之前有多么热爱户外运动,我猜他对自己中弹的那条跛腿感到自卑。他患上了很严重的疟疾,每天都要吃奎宁和氯喹,索菲娅偷偷告诉我们,伊万有时候头痛得在地上打滚,她哭着抱住他,他依旧在嚎叫痛哭,像个孩子。等他清醒过后,他不允许索菲娅告诉我们他的病情,也许是怕我们担心,也许是因为自尊心…… 昨天父亲和伊万大吵了一架,据说是因为一场采访。有个基辅的官方报社想来采访伊万,他们提前给他寄来了采访流程和发言稿,结果伊万没有参考他们给的发言稿,我不清楚他具体说了什么,只知道采访中断了,没过多久一些穿军装的人来家里坐了一会儿,他们离开后父亲在家里大发雷霆。我听妈妈说伊万想要去演讲,或者写一些东西来告诉大家他在那边的真实经历,说想要揭露报刊和电视上关于战争的假象,父亲认为他的行为是违背党、违背国家。 第16章 可是除了我们之外,现在又有谁愿意听我哥哥说话呢?那些知道他是从阿富汗战场回来的,要么觉得他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要么觉得他是个战场上的逃兵,不然为什么他们的儿子死了,他却四肢健全地回来了…… 我很担心伊万,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多陪他说说话。 瓦列里 于普里皮亚季 半个月后,阿列克谢在清晨收到一份紧急电报。 阿列克谢, 伊万自尽了。 b. 6.20.1981 第12章 阿列克谢在收到那封加急电报的第四天回到了普里皮亚季。 小城依旧平静,仿佛这里不曾发生过任何生离死别。从火车站出来后,阿列克谢直奔瓦列里的公寓。 他敲了很久的门,喊了很多遍瓦列里的名字,门才从里面打开。 瓦列里的头发很乱,身上套着件皱巴巴的短袖,下巴上长着一圈黑色的胡子,他身上带着浓烈的酒气,眼睛通红,不知是因为哭了太久还是因为几天没合眼。 “葬礼是前天。” 他的声音很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块所发出的声音。 阿列克谢扔下行李,用力抱住了他。瓦列里没有反应,双手垂在身侧,呆愣地站着。 客厅的桌面上放着一本破旧不堪的本子,瓦列里点燃了一支烟,远远地用手指了指那本本子,像是对它感到畏惧。 “我们在伊万带回来的皮箱里发现了这本日记,妈妈和索菲娅不敢看,我们也不敢把它交给父亲,所以我把它带回来了,这两天我反反复复将它看了好几遍。你可以看看,我至今不敢相信伊万在那边遭受了这些。” 阿列克谢走上前拿起那本日记,封面上的溪流和白杨树染上了层层叠叠的污渍,像血和灰。他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翻开它。 1980.8.16 我们今天宣誓了军人的誓言:“我时刻准备遵循苏联政府的命令,保卫我的祖国……”我们大多热血沸腾,对自己的使命感到自豪。我身边站着一个刚成年的男孩,他是来服兵役的。他在我身边哭了很久,被军官拎出来训斥和体罚了一顿,他跟我说他不想参与战争,他是他们家的独子,他的妈妈和外婆变卖了耳环等所有她们觉得值钱的东西,四处奔波,想要贿赂军官让他们不要派他去阿富汗服兵役,但无济于事。她们穷苦了一辈子,以为这些她们当宝贝一样的东西会值个好价钱,未曾想人家根本不愿意正眼看她们……我和亚历山大一直在安慰他,我带他去附近餐馆吃了一顿,他看上去心情好了很多。 这边风景很好,我们经常去山上摘野生的果子吃。我学了一些阿富汗当地语言,过几天我们队就要飞往喀布尔了,或许我学的东西能派上用场。 1980.9.16 今天第一次在战场上扣动扳机,这种感觉和训练时面对靶子射击的感觉完全不同。军官说,我们只需要服从他的命令,不需要思考别的。我说服自己,对面是一群试图危害我们国家、阿富汗百姓的土匪,他们是“杜赫”,是我们的敌人,他们不值得令人同情。这种想法让我好受了很多。 1980.10.1 今天我近距离杀死了两个“杜赫”,他们直挺挺地倒在我面前,我却感到轻松,因为如果我不打死他们,他们就会杀了我。亚历山大要比我勇敢许多,他的枪法很准,他今天被授予了荣誉勋章。 1980.10.25 通讯似乎中断了,那些老兵说我们寄的信根本不会送到家人手上,不知是因为被扣下来了还是交通不便。我在梦里也在打仗,梦一醒就要端着枪上战场,所以我有时候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我需要把经历的一切写下来,否则将浑浑噩噩地生活。 1980.11.5 今天手腕被割伤了,在军医院里见到了很多四肢不全的士兵,他们要么奄奄一息,要么在痛苦地嘶吼,铁桶里装着还未来得及处理的、被切割下来的残肢,散发着腐肉的臭味,令人作呕。 1980.11.20 今天听闻刚入伍时认识的那个男孩已经死了。我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了,今天跟别人闲聊的时候,他们说他被地雷给炸死了,没有留下全尸。我十分震惊,想到他告诉我他们家的事情,他的外婆和母亲该多难过……我们已经对死亡感到麻木,能留下完整的尸体已经算上帝的仁慈。但有时候失眠,会片刻清醒过来,对自己白天的所作所为感到恍惚,我到底在干什么?我们到底在干什么?但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依旧端着枪跟着队伍上战场,就像上了发条的玩具。我很少和亚历山大讨论脑袋里的想法,我们都知道这些无用的想法不会帮助我们活下来。 1980.12.10 今天注射了一些美索卡因,精神药剂十分短缺,很多人患上了令人痛不欲生的肝炎、挫伤和疟疾,军队里很多士兵都在吸毒,拿它们替代药物,大麻变得常见。我不敢抽,总有一天我会回家,我不想带着毒瘾去见索菲娅。 1980.12.30 马上要到新的一年了。今天进攻了一个潜伏着一群圣战者的村子,坦克开进去的时候,有一个老妇人拿着一把刀向我们迎面走来,嘴里大声喊些什么,我隐约能听懂她的话,她说我们杀死了她的儿子、孙子,她说我们手上沾满鲜血,她说她恨我们。她挥舞着刀冲了过来,我身边的士兵连开数枪把她打死了,军官让我们继续前进。几个月前我肯定想不到,我抱着巨大热情学的普什图语最终向我传达了这些平民对我们的恨意。我们不是来帮助他们的吗?现在为什么完全不同了。 1981.1.15 亚历山大死了,今天死了很多士兵,大多数人的尸体都掉进山崖里消失不见了。亚历山大头部中了一枪,他的脑浆和血液洒在我的衣服上,我疯了一般射击,直到弹夹没有子弹。我用尽全力把他的尸体背离了枪林弹雨的战场,还有很多士兵的尸体就躺在战场上,没有人敢去搬运。他们把亚历山大装进了“黑色郁金香”里。我第一次感到精神崩溃了,在营地里哭了很久,他们给我打了镇定剂。 1981.2.20 很多人自残和自杀,自残的大多都被救回来了,然后被继续运往前线。我时常在想自己为什么还活着。我真的还活着吗?时常发烧,已经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 1981.3.12 昨天一个军官和几个士兵被村庄里的村民给杀死了,今天上面下达任务要我们踏平这个村庄。他们扔了很多手榴弹,对从屋子里跑出来的人疯狂扫射。我去到了村子深处的一户人家,地上躺着被打死的驴和狗,看起来已经没有人生活在里面了。我突然听到一阵哭声,端着枪小心翼翼开门进去,一个瘦弱的女人抱着一个不过三岁的女孩缩在墙角。小姑娘有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如果我的奥莉佳还活着,应该也差不多大了……我起了怜悯之心,想让她们偷偷离开,她们听不懂我说话,我也听不懂她们说话,她们很怕我,我稍微转个身子就会引起她们的尖叫。我不敢轻举妄动,怕她们的声音引来别的士兵。我们僵持了一段时间,外面响起了人声,声音惊动了她们,那个女人突然从她怀里的女孩身后抽出一把刀冲向我,刀刺在我的身上,我下意识地开枪,那个小姑娘哭喊着扑上来……我真的是下意识地开枪吗?我开了多少枪?她们死在了我的面前,小姑娘带着泪水的眼睛还睁着,我的身上还在流血,意识模糊起来。 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在军医院,护士说我很幸运,伤口不深,我很快就能出院。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很快又会继续被送到战场,继续开枪、杀人。那个三岁姑娘的眼神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死在了开枪的那个瞬间。 1981.4.1 依旧下不定决心自杀,总是想到妈妈和索菲娅。但每次即将上战场时,我都告诉自己,这一次我会任由他们开枪打死我。 这是伊万的最后一篇日记,往后便是空白页,阿列克谢如梦初醒,瓦列里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如果我没有打碎那个花瓶。” “什么?”阿列克谢抬头看着对面的瓦列里,后者愣愣地看着窗外,手里夹着香烟,烟灰缸里插满了燃尽的烟头。 “六月十九号是伊万的生日,妈妈和索菲娅定了一个漂亮的蛋糕。我们都觉得伊万的情况在好转,他开始向我们敞开心扉,也开始接受我们的散步邀请。我们决定好好庆祝这个生日,因为伊万和父亲正在闹矛盾,所以我们特地没有邀请父亲。蛋糕被包装得很好,系上了彩色丝带。伊万也看起来很开心,吃了很多他喜欢的奶油和果酱。” “听起来一切正常。” “是的,最开始都很正常。在蛋糕快吃完的时候,我去厨房接了一杯水,厨房的窗台上放着一个雕刻着花纹的玻璃花瓶,里面插着新鲜的粉玫瑰,我在拿水壶的时候不小心推倒了那个花瓶,它碎在地上,发出刺耳清脆的碎裂声。” 瓦列里突然停止了讲述,像是被回忆里的声音给吓了一跳,他深吸了一口气。 第17章 “厨房外面传来尖锐的椅子急促摩擦地面的声音,伊万、妈妈和索菲娅在同时大声说话,我赶忙跑了出去。伊万缩着身子抱着头躲在餐桌下面,嘴里在喘着粗气。妈妈和索菲娅弯着腰蹲在地上安慰他,告诉他只是餐具碎了,没有人想害他。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伊万在这时候抬起头来,我对上了他的眼睛。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哥哥的那个眼神,充满哀伤、畏惧和憎恨。我第一反应是躲到厨房,收拾地板上玫瑰和玻璃碎片造成的狼藉。” “过了一会儿我走出去的时候,伊万看起来恢复了理智,他看起来为自己刚刚过激的行为感到羞耻。我向他道歉,说我打碎了他的花瓶,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对我笑了笑。我顿时觉得那个熟悉的伊万回来了,他之前也经常这么对我笑。我放松下来,我们四个人围着餐桌聊天,伊万聊了很多他在那边的经历,甚至跟我们讲了好几个他从别的士兵那里听来的笑话。夜深的时候,我和妈妈准备回家,趁着伊万在卫生间的时候,索菲娅向我们表示感谢,说她觉得伊万的状态好多了。我们互道晚安,离开了他们的公寓。”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了索菲娅的电话,她说伊万上吊自尽了。” 瓦列里的身体在抑制不住地发抖,他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用颤抖的手给自己倒了一杯伏特加。阿列克谢握住他的一只手,企图给他更多慰藉。 “我赶到了他们的公寓楼,楼道里传来索菲娅的哭声,我推开半掩的门冲进他们的卧室,我的哥哥躺在地上,脖子上有几圈勒痕,身边散落着断裂的彩色丝带和一条红围巾。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男人,是他们的邻居,是他把伊万的身体放下来的。索菲娅断断续续地说,她早上出门买菜,她走的时候伊万还在熟睡,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等她回来的时候,伊万已经死了。她绝望地去拍邻居的门,然后下楼给我打了电话,她不敢告知我的父母。” “我不知道伊万在生前的最后一刻在想些什么,我猜测他先是尝试用了昨天从蛋糕上拆下来的丝带,但它们不够长也不够结实,第一次尝试自尽的失败并没有打消他求死的意志,他接着从衣柜里找到了索菲娅给他编织的围巾……” 短暂的沉默。 “这不是你的错。”阿列克谢开口说。 瓦列里置若罔闻,继续讲了下去。 “父亲不愿意大办伊万的葬礼,他觉得他死得很窝囊,不够光荣。葬礼那天下了大雨,我看见父亲哭了,我看见他摘下眼镜擦拭双眼,也许只是在擦雨水。妈妈疯了一般跑上前抱着棺材,不允许他们往上面填土,他们把她拉开,她又跑到父亲面前,哭喊着说是他杀死了伊万,父亲觉得妈妈在众人面前让他难堪,他的脸色很不好,坚持说伊万是为国家牺牲的。我和索菲娅把妈妈拉进了室内,她哭着睡着了。” 他安静片刻,眼神放空,像陷进了回忆的沥青里。 挂钟上的指针悄无声息地转动着,室内渐渐暗了下来,阴凉的黑暗裹住了他们,夕阳的余晖透过纱窗洒落进了桌上的酒杯里,像一团微弱的火焰。 “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楼下的女邻居上吊自杀了。我看到大人们把她僵硬的身体放到地板上,屋子里充满腥臭味。伊万跑过来捂住我的眼睛,那个时候他也只有十岁,我们当时还住在基辅。我还太小,不理解什么是死亡,但那种不祥的氛围缠绕着我,我那几天经常做噩梦,在梦里哭喊着说不想要死掉,伊万总是耐心地安慰我,他跟我说,他会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们会活得很长很长,会到很多地方,吃很多蛋糕和糖果,幸福快乐地过这一生……” 瓦列里哭了出来,他把脸埋在手心里,失声痛哭。 阿列克谢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没有出声打扰他。 第13章 那是一个阴郁的夏天。 瓦列里因为核电站的实习而常常不在家。阿列克谢一直待在家里写作,并坚持每隔一段时间给加林娜投递一篇自认为不错的文章。伊万的死亡让他感到痛苦的同时也激发了他作为写作者的灵感。他时常作为当局者对身边骤变的一切而感到迷惘,但一坐在打字机前,他的大脑又会因创作欲的驱使而变得清醒且冷静。阿列克谢知道自己会忍不住汲取一切为创作的营养,哪怕是悲剧和苦难。 瓦列里回家的时候,阿列克谢经常能听到对门发出剧烈的争吵声和奥列娜的哭声,他很多次都很担心地想敲门询问,父亲都阻止了他。 直到有一次争吵过后,屋子里传来玻璃脆裂声,沃尔科夫主席摔门而出,阿列克谢找准时机小心翼翼地进门查看,他看到一地的液体和碎玻璃片,空气中弥漫着烟和酒精的味道。奥列娜坐在一旁哭泣,瓦列里皱着眉头在扫地上的碎玻璃。 他看到阿列克谢,依旧低着头打扫,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出声提醒阿列克谢小心地滑。 奥列娜缩在沙发的一角,她看上去苍老又疲惫,头发白了一大片,早已不是那个阿列克谢初见时那个心宽体胖的女主人。她一边擦泪一边跟阿列克谢述说:“自从伊万死后他们父子俩就总发生争执,我早就知道我们不能把伊万送去阿富汗,这简直是亲手把他送进地狱。可是伊万执意要去阿富汗,他觉得这是他的使命,这是一个展现忠心的机会。这些男孩儿都眼巴巴等着战争的开始,想着能成为英雄,身上挂满勋章。苏联需要英雄,需要能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他们听着少先队英雄卡泽伊·马拉特的故事长大,被教育要勇敢拉开身上的手榴弹,要成为英雄……要是我没有给我的伊万看那些书,教给他那些让他甘愿为之牺牲的信仰,他怎么会死呢?这一切都错了。我的丈夫不认为他的教育有任何问题,事到如今他依旧认为伊万最大的错是死在了家里而不是战场上。他的信仰不会接受一个在家中自缢的人,一个偷偷在家自杀的儿子对他来说是一个耻辱!我可怜的伊万……”她又哭了起来。 瓦列里像是习惯了般低着头不说话,不大的客厅里瞬时只能听见玻璃片的碰撞摩擦声和奥列娜的哭泣声。 阿列克谢盯着地面上的碎玻璃片,阳光穿过这些碎片不规则的边缘,被分解稀释成奇幻夺目的彩色,仿佛沃尔科夫主席摔碎的不是装着伏特加的酒杯,而是一盘等待被涂上画布的颜料。一把扫帚突然伸到他的脚边,扫走了这些令人分神的颜色,阿列克谢抬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瓦列里的眼睛,那双带着遗憾和困倦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接着将目光投向了身下阿列克谢不小心沾上扫帚上水渍的鞋子。 “对不起。”瓦列里突然出声道,但他的道歉似乎并不只是为那双微湿的鞋,还有别的什么。 阿列克谢心下一惊,一种无端的恐惧和失控感揪住了他的心脏。他下意识地往后退,转身逃出了那扇门。 —— 回到学校后,阿列克谢不时给瓦列里寄信,起初瓦列里会回复几条简短的电报,后来慢慢地杳无音信,有时候阿列克谢尝试给他租住的公寓打电话,也并没有人接。伊万的死和奥列娜对阿列克谢说的那些话一直盘踞在他的脑海里,让他对那些他早已习惯的大街上的红色横幅和海报感到陌生。 阿列克谢以伊万的日记为灵感创作了一篇名为《泥沼》的短篇反战小说,他用自己的想象和记忆重现了伊万的经历和死亡。出于私心,他故意删去了自己和瓦列里在这场他精心布置的舞台上的戏份。小说稿件寄出没多久,加林娜就来信大力赞扬了《泥沼》的真实感,她说它“揭示了那些被官方话语掩盖的战争真相”。她把《泥沼》印在了他们出版的最新一期的杂志《信鸽》上,并在莫斯科的知识分子群体里互相传阅。同时,加林娜希望阿列克谢注意自身安全,克格勃加强了对运输物品——尤其是邮件的检查,打击破坏了苏联各地好几个地下出版网络。 写完《泥沼》后,阿列克谢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写任何东西,学校布置的论文消耗了他大部分的精力。 1982年初,阿列克谢独自踏上了开往普里皮亚季的火车。此时他已经有接近三个月的时间没有收到瓦列里的任何消息了。他安慰自己是因为瓦列里的实习工作太忙了,又或者伊万的死亡掐灭了他本就微弱的交流欲。 刚下火车他先去了瓦列里位于体育大街的公寓,门是锁着的,无人应答。回到家中后他又去敲了对面的门,奥列娜开门说瓦列里一个月就来这里一两次,她听说她的小儿子经常去一家名叫“银河”的舞厅跳舞。 “我丈夫猜测他是在舞厅认识了心仪的姑娘,想着哪天他能把姑娘带回家早日成婚呢。”奥列娜欣慰地笑了起来,笑容中带着希冀和藏于眼底的苦涩。 阿列克谢愣了片刻,随后僵硬地笑了笑,礼貌告别了奥列娜。 晚上八点钟的时候阿列克谢找到了那家“银河”舞厅。这家新开的舞厅以最新潮的迪斯科为名,金属大门上方贴着霓虹灯带拼成的字母,“银河”在闪闪发光。阿列克谢推门走了进去,室内暖气开得很足,天花板上的旋转灯球投下五彩斑斓的光束,扬声器里传来的音乐震耳欲聋。年轻的人们脱去厚重的外套和围巾,在闪烁着光的方形舞池里随着音乐跳舞。 第18章 阿列克谢走向角落里的吧台,壁柜上方悬挂着列宁像。 “需要喝一些什么吗?我们有果汁和汽水,如果您想饮酒的话,我们还有一些低度酒精饮料。”侍者走上前问道。 “有伏特加吗?”阿列克谢漫不经心地问。 侍者会心一笑,从关着的柜子里拿出一瓶伏特加,阿列克谢把钱递了过去,脱下大衣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音乐短暂地停了下来,鼓手重新挥起了鼓棒,键盘手紧接着奏响了一首新的歌曲,更多的年轻人走上了舞台。一个年轻的女孩走向阿列克谢,她看上去不过十八岁。 “你一个人吗?”她靠近大声问。 阿列克谢点头,她轻轻牵起他的手,脸上带着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不会跳舞!”阿列克谢有些惶恐地摆着手说道。 女孩像是没有听到似的,拉着阿列克谢的手穿过三五成群的人们往舞池上走去。阿列克谢恍惚着顺从地跟着那只牵着他的手,刺眼的灯光不停地忽闪着,年轻女孩甜美的笑容在他眼前模糊起来,四周的声音也逐渐变得不清晰,他像是回到了童年时沉进普里皮亚季河里的那个瞬间,世界和他之间隔着流动的河水。 刹那间,一件熟悉的衬衫出现在他眼前,阿列克谢抬起头,他看见了一张脸,那张脸很年轻,下巴上带着青色的胡茬,浅色的眼睛在变幻的灯光下呈现不同的颜色。 那双眼睛在盯着他。 好像有一双手突然提着阿列克谢的衣领,把他从水里拽了出来,他眼前的画面瞬时变得清晰,他听见耳边的音乐正大声歌唱着自由和爱。 阿列克谢站在原地,周围的人们忘我地跳着舞,瓦列里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你为什么在这里?”瓦列里吃惊地问道。他的身边站着一个黑发姑娘,绿色的眼睛疑惑地看着阿列克谢。 阿列克谢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摇了摇头,像是没有听见这个问题。 瓦列里撇下那个黑发姑娘,大步离开舞池,一把捞起放在椅子上的大衣,朝着门口走去。阿列克谢紧跟在他的身后。 室外的冷风吹得阿列克谢打起了哆嗦,他穿上大衣,忍不住想跟身旁的瓦列里说些什么,后者注意到了他的欲言又止,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摇摇头,裹紧外套径直往公寓的方向走去。 瓦列里的公寓离舞厅并不远,两个年轻人一路上都没有说一句话。黄橙色的灯光倒在坚硬的雪地上,浸泡着道路两旁白桦树光秃秃的影子。阿列克谢听见雪在他们脚下发出干脆的沙沙声,他忽然感觉自己正在不可挽回地走向命运。 “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公寓门关上的瞬间阿列克谢终于忍不住发问。 “谁让你来‘银河’找我的?”瓦列里反问道。 “你的母亲。她说你可能是在舞厅里认识了年轻姑娘,他们希望你早日成婚,”阿列克谢说道,“就像伊万那样。” 瓦列里皱起了眉头,他转过身去点燃了一支香烟。 “伊万。”他咀嚼着这个名字,随后苦笑了一下,“你还在写小说吗?” “为什么这么问?” “彼得两个月前回了一趟莫斯科,他说莫斯科的学生群体里很流行一本地下杂志——《信鸽》。其中有一篇文章描写的正在进行的阿富汗战争与官方宣扬的大相径庭,引起了很大范围的讨论,反响热烈。” 瓦列里瞥了阿列克谢一眼,继续说下去。 “他把最新一期的《信鸽》带了一份回来,在他信任的人之间传阅一圈后,这本杂志到了我的手上,我读完了那篇文章,把杂志留了下来。” 阿列克谢的大脑一片空白。 “你就是伊戈尔·普拉霍弗吧,《泥沼》的作者。” “是我。” “你为什么要给这种地下出版社供稿?” “难道有任何正规的官方出版社会接受这样的文章吗?” “那你可以不写。有这么多题材任你挑选,你之前也写过很多,像歌颂英雄、爱情、科学,你写得也很好。它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报纸杂志上,被人们拿到太阳底下阅读。它们探讨的话题足够安全。” “可我不想写这些。”阿列克谢坚定地摇着头。 “你写的这些文章就像一个随时可能引发的炸弹,你永远不知道克格勃什么时候会突然敲响你的门。你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这份安宁不会长久,就像——” “像什么?”阿列克谢追问道。 瓦列里叹了一口气,悲伤地看着他,“像我们的关系一样。” 阿列克谢感到心里堵住了一块浸满水的海绵,他轻轻攥紧了拳头。 “你害怕了?怕我这个异见人士连累到你?” “阿列克谢,请不要这样说。有时候你以为自己看到了全部,以为自己看透了真相,但其实只是陷进了另一种谎言而已。”瓦列里把手中的香烟熄灭了,紧接着又点燃一根。“以前我们并不成熟,认为当下的快乐就会是一辈子了。我不敢再让我的母亲承受更多的打击了。” “你还记得吗?我曾经问过你是否会感到害怕,你说你从未迷茫或胆怯,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阿列克谢说道,他想起了那个时候的瓦列里,温柔且坚定,好像不会害怕任何困难。明明相隔不到两年,但周围的变化好像让他们一瞬间老了十岁。“怎么,你现在成熟了,清醒了,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想以兄长的身份来教育我吗?” “抱歉,阿列克谢,我只是发觉自己背负的东西远比我想象得要多。” 阿列克谢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如果害怕我们的关系暴露,我们可以一起去法国,我妈妈的祖国,那里不会有歧视和压迫。” “不,你不明白。伊万死后我经常做噩梦,梦见有一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我,那双眼睛有时候是父亲的,有时候只是模糊的一片阴影。我感觉自己时刻活在监视之下,不管走到天涯海角都无法摆脱那双眼睛,就像我的哥哥那样。” “所以?”阿列克谢颤抖着问。 “我们以后也许会组建各自的家庭,然后像小时候那样相处,像哥哥和弟弟,像友好的邻居,像要好的朋友。” 阿列克谢冷笑了出来,“这就是你最后的想法吗?” 瓦列里缓慢地点点头,眼里含着遗憾。 “那么,再见,瓦列里。”阿列克谢最后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保重。” 那句话很轻,轻得像从天上飘落的雪花,无影无形地消散在天地间。 第14章 “毕业万岁!” 酒杯碰撞在一起,红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 “也许我们会在阿富汗相聚呢。”一个声音喊道,“听说那边很缺战地记者。”大家都笑了起来。 “我们说不定会被分配到同一个报社去报道宠物失窃案或垃圾倾倒法则。”另一个声音说道。 “我宁愿去报道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也不想去阿富汗。”一个声音回道。 好几个人跟着点头,一些人在大声反驳。 阿列克谢没有参与讨论,他在想别的事情。还有一个星期就要毕业了,他感到自己会被分配到莫斯科的一家报社工作。自从上次和瓦列里发生争吵后,这几个月来他再也没有和瓦列里有过通信。他不打算毕业后回到普里皮亚季,除了父亲之外,那里没有任何他挂念的东西。 “阿列克谢,毕业后你去哪里?”一个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阿列克谢抬头,看到了坐在桌子对面的鲍里斯。他穿着灰色的亚麻衬衫和宽松的西装裤,袖子挽起,露出手腕的金属腕表,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好像随时准备暴露在镜头下。 周围的声音逐渐减弱,大家都转头看着阿列克谢。 “留在莫斯科吧。”阿列克谢迟疑着回答。 鲍里斯点点头,端着酒杯从桌子的另一端走了过来,“祝我们都前程似锦。”他碰了碰阿列克谢的杯子。 阿列克谢感到有些莫名地举起杯子回敬了一下,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红酒。 鲍里斯搬了张凳子坐在他旁边,给他的杯子续上红酒。阿列克谢有些不自然地往旁边挪了挪。 “你的感情生活还顺利吗?”鲍里斯突然问道。 “不劳您关心我的私生活。”阿列克谢毫不客气地回答。 鲍里斯笑了笑,没有再追问。 “你不好奇我毕业后会去哪儿吗?” “同样的,梅什科夫同志,我也不关心别人的私生活。” 鲍里斯并没有被这个带刺的回答惹恼,他耸耸肩膀,“想喝些伏特加吗?” 阿列克谢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几杯酒下肚,阿列克谢逐渐感到头晕目眩,同学们开始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喝酒谈天玩牌,互相祝愿对方往后的职业生涯既能躲过战场的炮火,也能躲过上司的谩骂和采访对象的酒瓶。阿列克谢对这些谈话不感兴趣,想要提前回到宿舍,他和大家打完招呼后一个人踉跄着往酒馆外面走,突然一只手从他的身后扶住了他,阿列克谢转过头,看见鲍里斯带着笑意看着他。 第19章 “你这个样子不见得能一个人走回去。”鲍里斯真诚地说。 阿列克谢也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在大巴上坐着的时候他们都没有任何交谈,一路上阿列克谢都在昏昏欲睡,直到走到宿舍楼下的时候,他才感觉自己的大脑清醒了一些。 他察觉到鲍里斯一直都在悄悄观察着他的状态。 “你知道吗?从开学那一天起,我其实一直想和你做朋友。”鲍里斯突然说道。 “是吗?梅什科夫同志,在你的词典里‘朋友’是知道对方的秘密后相互威胁的关系吗?” 鲍里斯笑着叹了一口气,“看来你并没有完全醉。”他紧接着说:“我其实一直很看好你的才华,阿列克谢。如果你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一定会有所成就的。但如果因为一时的冲动和不理智选错了路,就会适得其反。” 阿列克谢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但鲍里斯没有再说下去了,就好像刚刚那句话只是无心之举。 到宿舍门口的时候,阿列克谢正准备说些体面话和鲍里斯告别,后者用手撑着门,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不邀请我进去坐坐吗?” 阿列克谢无奈地侧身让他进来。 阿列克谢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看到鲍里斯径直走到他的书桌前翻看着他堆叠在桌上的稿纸。他早已经把和《信鸽》有关的纸质稿和信件全部销毁了,所以阿列克谢并不担心鲍里斯会看到任何不该看的东西。 “需要喝水吗?” 阿列克谢把杯子伸到鲍里斯面前,后者停下了翻看的动作,皱眉迅速观察了一下阿列克谢的神情,随后勉强勾起嘴角接过了玻璃杯。 鲍里斯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水后,放下杯子自然地坐到了阿列克谢的床上。 “再过两个月我和叶莲娜就要结婚了。” “哦,恭喜。”阿列克谢漠不关心地说。 听到阿列克谢的回答后,鲍里斯站了起来。 “你会来参加婚礼吗?”鲍里斯问道,随后他又加上一句,“我会邀请所有同学。” 阿列克谢突然想到了瓦列里,他对他最后说的那些话,他说他们最后都会各自组建家庭。阿列克谢下意识地笑了出来,他觉得命运在以一种十分幽默的方式戏弄他。 “当然不会。”他讥笑着回答。 像是没有料到阿列克谢会如此不顾情面,鲍里斯错愕地愣了一下,随后愤怒地走到阿列克谢面前。 “你为什么总是以这种态度对我,只是因为一年级的时候那个冲动的吻吗?”鲍里斯面容扭曲地质问道,而后他松开皱着的眉头,用几乎带着可怜的语气说道:“我们能回到大学第一学期时候的关系吗?你不知道,我一直想引起你的注意,我参加任何活动都想邀请你一同前往,一年级的时候写的所有东西都想分享给你看,但你从不在意。你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阿列克谢,你才是那个冷漠的人。” 门口传来几个男生的脚步声和嬉闹声,阿列克谢和鲍里斯同时屏住呼吸没有发出声音。在这短暂安静的几秒钟里,阿列克谢想起了四年前刚入学的时候。那时候的鲍里斯还带着莽撞的青涩感,总是热情地拉着阿列克谢到他发现的“秘密基地”,有时候是公园里一块幽静的草坪,有时候是山坡上可以眺望远方的巨大山石。他像带着孩子郊游的年轻老师那样提着满满一箩筐的食物和酒,带着笑脸敲开阿列克谢的宿舍门。他会给阿列克谢念自己刚写的诗歌和小说,还有绞尽脑汁才勉强写出来的作业。一年级的秋天好像总是带着烟草和水果的味道。 阿列克谢突然有些怀念他半躺在草地上和鲍里斯畅谈未来的那些时光,尽管已经快过去四年了,青草的香气在这短短几秒间萦绕在他的鼻尖。 外面的声音逐渐远去消散,房间里静得能听见时钟的转动声。 阿列克谢慢慢往后退了一步,“你和我终究不是同一种人。”他带着惋惜郑重地说道。 “不是同一种人?”鲍里斯喃喃自问。他突然恶狠狠地抬起头来,双手拽住阿列克谢的手臂,“那你是哪一种人呢?自命清高以为自己能跳脱世间规则的人吗?” 还未等阿列克谢回答,鲍里斯把阿列克谢摔到了床上,压在了他的身下。阿列克谢下意识地用力推开他,可鲍里斯纹丝未动,他的手探进了阿列克谢的腰间,再往下摸到了阿列克谢的小腹。 在推搡的过程中,鲍里斯的衬衫被掀了起来,阿列克谢猛地看见,在鲍里斯洁白光滑的背上,有数道触目惊心的裂口状的疤痕,这些伤疤呈灰褐色,像一条条扭曲蜿蜒的小蛇。阿列克谢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触摸它们,他摸到了一块块粗糙发硬的皮肤,像抚摸干涸龟裂土地。 就在这个时候,鲍里斯的手拉开了他的裤子,阿列克谢本能地伸手用力一抓,鲍里斯的动作瞬间停了下来,发出吃痛的闷哼声。他像是被大人恶意窥见秘密的小男孩,狼狈地爬了起来,迅速用衣服盖住那些疤痕。 “这些,是怎么来的?”阿列克谢轻声问道。 鲍里斯的头发凌乱极了,眼里突然流露出委屈和不堪,早没有了之前凶狠的神情。他转过头去,不愿自己这副样子被阿列克谢看到。 “小时候偷看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被父亲发现后用铁棍打的。” 阿列克谢的心里闪过一瞬间的疼惜,他整理好衣衫,站起来走到鲍里斯身后,撩起他的衬衫,再次把手覆盖在了那块突兀的皮肤上。他的手很凉,他听见鲍里斯低声喘了一口气。 “怎么会留下这么多疤?” “父亲不允许母亲给我上药,他说他要给我留下一个教训,记住这种疼痛的感觉。后来哥哥实在不忍心,偷偷给我上药,我后来再也没有忘记那种像是被烧红铁块压过的灼烧感。” 阿列克谢不说话了,想起了那天在游轮上鲍里斯对他说的话,他心里感到一阵讽刺。 “疼痛、恐惧、日日夜夜的担惊受怕——这些都没有矫正好你吗?” 鲍里斯转过身来看着阿列克谢,仿佛对他刚刚说的话感到不可置信。他同时也意识到了什么,收起脸上片刻呈现的惊讶和脆弱,眼底里浮现一丝恨意,随即摆出一副严肃冰冷的神情,像是软体动物缩回了坚硬的壳里。 他一丝不苟地扣好了衬衫的扣子,在镜子前面整理了一下头发,再也没有回头去看站在原地的阿列克谢,转身往门口走去。 在手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鲍里斯犹豫了一下,沉声说道:“小心行事,阿列克谢。祝你好运。” 阿列克谢没有出声,没有等到任何回应的鲍里斯像是下定决心般拧动把手,打开门走了出去。楼道里昏暗的灯光钻了进来,鲍里斯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阿列克谢关好门,身体靠着门板,呆愣着站了一会儿。 门背后又传来刚从酒馆回到宿舍的学生的交谈声,几个男生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时候收拾行李,阿列克谢听到一个声音问道: “鲍里斯,你怎么在这?你的宿舍不是在楼上吗?” “哦,我喝多了酒,脑子不清醒走错了,我现在上去。”鲍里斯的声音回答道。 一阵哄笑声传来。过不了一会儿,走廊重新彻底安静下来。 阿列克谢一直愣神站在门口,直到午夜的钟声传来,他莫名打了个冷战,这才匆匆熄灯上床。 第15章 从莫斯科国立大学毕业后,阿列克谢刚开始在一家名叫《十月红星》的杂志社工作,同时私下持续用“伊戈尔·普拉霍弗”这个笔名给《信鸽》写稿。《十月红星》杂志社负责新闻专栏的主编与他不合,经常与他发生争执。这位主编认为阿列克谢的文章太过悲观,没有任何教育价值,他希望阿列克谢选取的社会角度能积极向上一些。 “优秀工人、劳动模范、英雄人物,哪一个不值得写?为什么你每次的选材都如此偏执,总是含沙射影?”主编是这么跟他说的,他当着阿列克谢的面把那些不合规的手稿全部交给收废纸的学童,“你写的这些东西对我们杂志来说毫无意义,你知道你的文章可能永远都不会被刊登吗?” 阿列克谢咬着牙按他说的方向改稿、重写。一年过后,他忍无可忍,从杂志社辞职了。 在失业的第一个月里,阿列克谢终于和加林娜·沃尔科娃见了一面。 加林娜的家位于莫斯科外围区一栋毫不起眼的赫鲁晓夫楼里,只有五层的住宅楼灰扑扑的,被几棵高大的白杨树遮蔽着。这个阿列克谢几年来一直通过信件来往的女人比他想象得要矮小些,有着瘦削的脸庞、一头金色的短发,和一双母狼似的绿眼睛。她一个人住在这套狭小的公寓里,没有结婚,没有丈夫、孩子和家人。 阿列克谢一进屋,加林娜就把他叫到了厨房里,炖菜的锅在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加林娜放下手里的菜刀,给阿列克谢倒了一杯热茶。 第20章 人们都习惯于在厨房里悄声谈时事政治,这会是最安全的地方。 “伊戈尔·普拉霍弗。”加林娜念出这个名字,她和阿列克谢同时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我心脏不好,大学的时候有段时间酗酒,天天除了写作就是泡在酒精里,有次差点猝死在街头,从那以后我就把酒给戒了。”加林娜说,“所以家里只有茶了,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会,离开学校后我也很少喝酒了。”阿列克谢回答。 “我的父母都死在了古拉格,他们都是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同事举报的。所以我在外婆家长大,十七岁就开始一边写作一边给自己赚学费。”加林娜一边切着烟熏香肠一边告诉阿列克谢。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一字一句都很清晰。 “这就是你创办《信鸽》的原因吗?” 加林娜想了想,说道:“只能算是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吧。你呢?” “我的母亲是法国人,她很早就因病去世了。我的父亲现在在乌克兰教书,教物理,我毕业后就一直留在莫斯科。” “为什么不回去?” 阿列克谢摇摇头,“留在莫斯科更好。” 加林娜瞥了他一眼,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露出了一个对待晚辈的笑容,“辞职后你靠什么生活?” “之前存下的钱,省吃俭用。” “你可以试着写一些儿童文学,诗歌之类的。这些容易过审,对你来说也不会那么为难。”加林娜把切好的香肠摆到餐盘里,“至少要有钱买香肠嘛,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我们一起解决。” 阿列克谢心怀感激地笑了笑。 “《信鸽》是我一手创办的,自从毕业之后我就在同届毕业生里销声匿迹了。我现在在一家翻译机构工作,帮他们翻译一些英文新闻之类的。” 阿列克谢点点头,帮着加林娜把厨房里的菜肴端到餐桌上。吃完午饭后,阿列克谢就离开了加林娜的家。 回去后,他开始按照加林娜说的那样,开始尝试创作儿童诗歌。虽然这对他来说并不困难,但这些诗歌带来的收入十分微薄,他过得非常拮据窘迫。 1984年初的时候,父亲带着一大袋腌肉和香肠来莫斯科和阿列克谢同住了一个月,并接济阿列克谢帮助他度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日子。父亲离开后,阿列克谢经常混迹在莫斯科作协举办的大大小小的聚会上,企图找到一份新工作。有一次,他偶然认识了《莫斯科街头》报社的编辑,那位编辑很欣赏阿列克谢的文章。就这样,阿列克谢在失业半年后,终于找到了一份新工作。 只不过,《莫斯科街头》是一家专注于报道社会新闻和奇闻趣事的小报社。于是,阿列克谢每天的工作任务是写关于食品价格变动、住房短缺、供电供暖问题、失物招领等报道。他曾经花费数天时间只为了报道一只编辑觉得会吸引读者兴趣的特别聪明的乌鸦。 由于克格勃针对书籍、杂志、报刊审查的加强,为保安全,加林娜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让阿列克谢写任何东西。 到了1985年末,戈尔巴乔夫推行的开放政策放宽了新闻自由,一些新兴的独立报社如雨后春笋般开始出现,阿列克谢工作的报社无法适应新的舆论环境,因为经济支持不足而难以维持运营,最终被合并进了一家专注于国内新闻的官方报社——《苏维埃新闻》。 就在阿列克谢以为自己要再次失业的时候,《苏维埃新闻》的一位编辑突然召他进了办公室。 那位满头白发的编辑把阿列克谢晾在一旁,戴着老花镜仔细看着手中的文件,半晌才慢慢把视线转向阿列克谢。 “你是乌克兰人?” “是的。” “你上大学之前一直住在普里皮亚季是吗?” “是的,我父亲是普里皮亚季的一名物理老师。” 老编辑满意地点点头。 阿列克谢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老编辑把手里的文件扔在桌上,摘下老花镜,说:“我看了你的一些资料,知道你中学时期曾经写过关于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报道,也发现你大学时期的成绩不错。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看你能否把握。” “请问是什么机会?” “我们报社现在需要一个关于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报道,目前我并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我现在把这个任务交给你,我们在基辅会有专门的接应人员,陪同你到切尔诺贝利去。这份报告由你完成,如果做得好,《苏维埃新闻》将会正式聘请你,我们报社的工资比你之前在《莫斯科街头》的会高出许多。” 阿列克谢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 “这份报告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我也是看好你才会把它交给你。” 看到阿列克谢没有如他所想那般感激涕零地道谢,老编辑眯着眼睛不悦地看着他。 “你不愿意吗?还是觉得自己能力不行,不能担此重任?” “并不是,我只是太久没有回去过了,我自从大学毕业后就一直留在莫斯科。”阿列克谢回答道,“我会尽力完成这条新闻的。” 听到答复的老编辑满意地哼了一声,重新戴上老花镜,慢慢躺在了靠椅上。 就这样,在1986年三月份,四年零两个月后,阿列克谢重新回到了普里皮亚季。 第16章 阿列克谢回到了上大学之前一直住的公寓,他发现对门邻居已经不是沃尔科夫夫妇了。父亲告诉阿列克谢,因为在这发生的伤心事太多,奥列娜·米科拉伊夫娜一直郁郁寡欢,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沃尔科夫知道自己的妻子总是睹物思人,于是就干脆搬家了。至于他们搬去了哪里,父亲就不知道了。 阿列克谢想问父亲瓦列里的去向,但他猜测父亲八成也不清楚,所以也没有开口。 从基辅来的接应人员三天后来到了普里皮亚季,阿列克谢如约在指定的前往核电站的公交站等着他们。 三月的普里皮亚季还残存着冬天的痕迹。街道两旁的积雪开始消融,留下黑色脏污的泥泞。几个工人正在拆除元旦和红军节的装饰,红色的标语已经褪色破裂,在风中有气无力地飘动。一些穿着棉衣的工人聚集在一起等待通往核电站的大巴,人们哈着白气抽着烟。一旁的报刊亭里摆放着最新一期的《真理报》,头条上的大字写着“苏联经济改革”,但没有人去阅读它们,大家只是大声抱怨着雪化得太快,导致通勤的大巴总是迟到。 没过多久,那个老编辑口中的接应人员来了。那人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穿着黑色西装打着红色领带,脖子上围着羊毛围巾,走起路来像一头觅食的棕熊。 “早上好,你就是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安德列夫吧?”他走了过来,递给阿列克谢一根香烟,又自然地和那几位等车的工人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叫我奥列格·罗曼科就行,我之前在核电站管理部门工作过,后来他们把我调去了基辅。”他瞥了阿列克谢一眼,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我对核电站熟悉得很,你有任何问题,有任何想采访的人,都可以跟我说。我可以保证这次报道的顺利进行,也可以帮你参考你的文章是否符合编辑的胃口。” 阿列克谢接过香烟,礼貌地应和了几句,没有多说话了。 上班车后,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到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 这个在阿列克谢脑海中逐渐模糊的工业怪兽再次矗立在他面前,它静静地俯卧在普里皮亚季河畔,一如多年前阿列克谢所见的模样。 四座反应冷却塔直插云霄,红白相间的烟囱吐出淡淡的蒸汽,在天空中逐渐消散。工人们穿着橙色工作服进进出出,卡车载着沉重的设备和燃料笨重缓慢地驶入厂区,溅起的泥浆裹在轮胎上。 阿列克谢仔细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并和记忆中的那个核电站做比较,奥列格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远了,他赶忙跟了上去。 “跟紧咯,阿列克谢,这儿大得像个迷宫。”奥列格自豪地说道。 他们一起走进了一条看上去无穷无尽的走廊,中间没有一道门,也没有任何的拐角。 “这叫脱气走廊,方便电厂职工走到核电站的任何一个角落。我们先去四号机组的控制室,四号反应堆是一九八三年末完工的,是目前最新的一座反应堆,五号反应堆仍在建设中,预计今年年底完工。你应该听说过,它们都是rbmk反应堆,由库尔加托夫原子能研究所的亚历山德罗夫所长设计而成。这种反应堆的体量是西方反应堆的20倍!一个就足以让半数基辅居民家中灯火长明。” 阿列克谢感到自己置身于一个庞大的海底生物的脊骨内,空气中是浓厚的机油味,不间断嘈杂的声音像是来自这个庞然大物腹腔的轰鸣。 约莫走了十分钟,阿列克谢来到了一个电梯间,在等电梯的时候,奥列格不间断地跟他介绍即将到达的四号机组控制室。电梯的指示灯亮了起来,沉重的金属门缓缓打开,从里面陆续走出来几个互相讨论着什么的工作人员,正当阿列克谢准备钻进电梯里的时候,奥列格拉住了他。 第21章 “阿列克谢,这些就是负责我们四号机组的几个优秀的工程师,你可以和他们认识一下。”奥列格介绍道,“不打扰你们工作吧?这是莫斯科来的记者。” 工程师们停了下来,看着奥列格,友善地摇了摇头。 阿列克谢转过身来,刹那间,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瓦列里站在他的面前皱着眉紧紧盯着他。 这个阿列克谢多年未见的人并没有变太多样子: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衬衫一条深色长裤,套着蓝色的无领毛衣,灰色羊毛大衣的口袋处露出半截笔记本和水笔。他的头发剃得短了一些,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也许是工作劳累的缘故,年轻的脸上添了几道有些突兀的皱纹。 瓦列里身边的一个工程师开口说道:“请问记者叫什么名字,看起来好眼熟。” 阿列克谢僵硬着看向那个工程师,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那是彼得·托图诺夫。 看清楚面前人的容貌的彼得瞪大了眼睛,他推了推身边的瓦列里,提高嗓音说道:“我没记错吧,这不是你的那个朋友吗?几年前我们一起看过演出的!叫什么来着——” “阿列克谢·安德列夫。” 大家齐刷刷把目光投向说话的瓦列里,但后者丝毫没有在意这些含着疑惑、好奇的目光,他依旧看着阿列克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对对对,就是阿列克谢。你现在都成为记者了呀!那得好好报道我们的核电站,要是有什么想问的,你可以采访我,我可以详尽地跟你一一道来。”彼得十分得意地说。 “你们认识吗?”奥列格问道。 瓦列里刚想开口说话,阿列克谢抢先回答道:“不是很熟悉,之前是邻居。”他把头转向奥列格,下意识地把口袋里的笔记本和钢笔掏了出来,“我们上去吧,罗曼科同志,不要打扰我们的工程师工作,我想去控制室看看。” 阿列克谢没有回头看瓦列里,电梯门再次打开,他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奥列格见状也匆忙走进电梯。为了不与门外的工程师们对视,在电梯关门的几秒内,阿列克谢慌忙地低头在笔记本上记些什么。这几秒的时间仿佛和一个世纪那么长,电梯门终于合上了,隔绝了那道灼人的目光,阿列克谢松了一口气,几乎想要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出于职业素养,阿列克谢很快就平复好了心情,接下来的采访很顺利,奥列格又带着他去其他地方参观了许久。虽然中学时期的物理成绩并不优秀,为了顺利完成这次任务,阿列克谢阅读了许多市面上能找到的关于核电站的新闻和科普书籍,对这个神秘的地方已经了解熟悉了许多。但这次参观的时候,他还是在那些陈旧和简陋的设备中嗅到了一些与宣传上不相符的味道。而且奥列格总是打着哈哈敷衍着那些他不能解释或不愿解释的问题,阿列克谢也只能把困惑装进肚子里。 一直到晚上搭班车回去的时候,阿列克谢都没有再见到瓦列里。 第二天是周末,阿列克谢准备待在家中阅读从莫斯科带来的关于核电站的书籍。快到中午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阿列克谢跑去开门。门一打开,他看到瓦列里站在双手插兜站在那,阿列克谢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把门给关上。 “阿廖沙,是什么人来了呀?”父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是……是个朋友。”阿列克谢有些不情愿地回答。 瓦列里趁机拦下即将关上的门,手臂撑在门框上,冷静地问道:“很抱歉在周末打扰,不知道我们的记者是否有空,能否约您出来聊聊工作。” 阿列克谢犹豫了一下,跟父亲打了声招呼,披上外套跟着瓦列里出了门。 三万丛购自立陶宛和拉脱维亚的良种波罗的海玫瑰在列宁大道两旁的杨树下含苞待放,几只乌鸦站在枯树上低声鸣叫着。春天快要到了,白杨树已经开始长出垂挂的花序,仍然光秃的枝干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绿色。 “今天天气不错。”瓦列里突然开口道。 “沃尔科夫同志,我周末不工作。”阿列克谢忍不住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祝你拥有一个不被打扰的周末。” 他转头就要走,瓦列里马上拽住他的一只手臂。 “我们可以不这么说话吗?阿列克谢。” “童年时的邻居多年后再次相见,适当的距离和客气不是很正常吗?” 瓦列里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阿列克谢还在为四年前他说的那些话而耿耿于怀。 “我刚开始一直在给你寄信,你从来没有回过。”瓦列里犹豫了一下,开口说:“我向你父亲要了你的地址,也问过他你在莫斯科过得怎么样,他说他也没有经常和你联系,所以也不是非常清楚。” 阿列克谢转过身来直视他,“信?我在莫斯科过得很不稳定,房租经常不能按时交,很多房东不愿意把房子长期租给我,所以我经常搬家,很多时候父亲也不知道我的住所地址。我从来没有收到信。” “我猜是这样。”瓦列里像是松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给我寄信?” “我觉得我们当时有一些冲动导致的误会。” “不见得是误会,也不见得是冲动导致的。我觉得你当时很冷静,说得也很清楚,我也完全理解了你的意思。”阿列克谢说道,他感到自己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内心没有丝毫起伏。“我认为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需要重新理清的地方——你结婚了吗?” 瓦列里愣住了,随后低声回答道:“没有。” 阿列克谢嗤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瓦列里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难道你……” “没有。”阿列克谢干脆地回答。 两人陷入了沉默,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地骑着自行车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阿列克谢看着他们的背影远去,突然很想问瓦列里是否记得那些他们一起骑车去普里皮亚季河的下午。蝉鸣声永远在树林里回响,斑驳的阳光照在他们裸露的皮肤上,还有总是穿梭在回忆里的驼鹿。那个时候阿列克谢觉得每一天都格外漫长,现在他却只觉得四年如一日,那些在莫斯科独自生活的日子乏味得让人不知从何说起,失意、落魄、穷困都成了记忆里模糊的一片,很多时候,他都偷偷拿那些泛着暖色的时光去舔舐不如意的现实。 阿列克谢知道现在追忆这些毫无意义,他迅速从回忆里抽离出来。 “看来你已经实现童年时的梦想了,我记得你当时说,长大后想要在核电站工作。” “可以这么说,我一个月之前才正式成为高级反应堆工程师,彼得也是如此。”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瓦列里继续说道:“彼得刚毕业就结婚了,他的妻子也是乌克兰人,现在他已经有一个两岁的女儿,跟彼得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你这些年在莫斯科过得怎么样?”瓦列里问。 “每日都在为了挣钱和鸡零狗碎的事情打交道,有时候冒着风险写一些不入流的文章,但它们大部分都被锁在了抽屉里,和蜘蛛、书虱作伴。”阿列克谢坦然地说道,“我还写过一些儿童诗歌,写过超市促销广告,写过寻猫启事。这已经是我毕业后找的第三份工作了。” 瓦列里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不知如何开口。 他们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瓦列里的公寓楼下,阿列克谢还记得几年前从这栋公寓楼走出来的时候,外面正在大雪纷飞。而如今四周已经冰雪消融、草长莺飞了。春天要到了。 瓦列里阿列克谢在想什么,“上去坐一坐吧,我那还有些面包和果酱。”他提议道。 一进公寓,瓦列里就钻进了厨房。阿列克谢一个人在客厅徘徊,时不时忍不住上手触摸那些在他记忆里留痕的物件。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了瓦列里的卧室,里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空气中有一股他熟悉的松木的味道,木制书桌上摆放着和核物理有关的书籍,桌脚下摆着几摞看起来破旧不堪的杂志。 阿列克谢好奇地把这几摞杂志搬出来,小心翼翼地翻阅了放置在上面的几本,他惊讶地发现这些杂志都是一些儿童期刊,但它们并不来源于同一家编辑部,有一摞的名字叫做《篝火》,还有一摞的名字叫做《穆尔兹卡》——而阿列克谢给这两家杂志社都供过稿。 阿列克谢感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他屏住呼吸弯着身子把放在最角落的、堆叠得最高的一摞杂志抱了出来——那居然是厚厚的一沓《莫斯科街头》! 让阿列克谢感到不解的是,这几摞杂志尽管横跨的时间足够长,但没有一期刊登过他的文章,也就是说,瓦列里精准避开了所有刊登着他作品的期刊。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传来了脚步声,阿列克谢慌忙把这些杂志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滴水不漏的时候,他猛地站了起来,头砰的一声撞到了桌子,一瞬间蔓延开来的疼痛感让阿列克谢捂着脑袋坐回了地上。 第22章 瓦列里跑进了屋里,他看到桌脚被翻动的痕迹,心中已经了然,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阿列克谢扶了起来,让他坐在了凳子上。 疼痛慢慢消散,阿列克谢知道自己什么都没瞒住,干脆说道:“看来这四年多你的兴趣爱好增添不少,以前从来没发现你喜欢看莫斯科新闻和儿童文学。” 看到阿列克谢并没有受伤,瓦列里放松下来,并没有因为阿列克谢的揶揄而恼羞成怒,“几年前你的父亲从莫斯科回来后,我问过他你的消息,他说你现在在写儿童文学,我记下了他说的杂志的名字,每个月都去报刊亭买最新一期,看看里面有没有你的文章。” “那《莫斯科街头》呢?这只在莫斯科售卖。” “你还记得彼得有一个在莫斯科工作的姐姐吗?我托她每个月帮我寄最新的一期过来。” “看来你并没有如愿买到刊登我文章的那几期。” 瓦列里愣了一下,随后理解了阿列克谢的意思,他摇摇头,没有解释。他拉开了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来了一沓堆叠得十分整齐的杂志,每一本都被保存得很好,只有一些翻动的痕迹。 “刊登着加布里埃尔的文章的杂志我都放起来了。我知道这些年来他创作过儿童诗歌、少年探险故事、油价上涨新闻……知道他跟踪报道了一只聪慧如人的漂亮乌鸦,知道他报道了一个年轻姑娘丢失的黑猫。我从大学起就开始阅读加布里埃尔的所有文章,我还知道他工作的杂志社被并入了《苏维埃新闻》。”瓦列里停顿了一下,看向了阿列克谢,他说: “我一直都是你的读者,阿列克谢。” 正午的阳光被窗外高大的桦树裁剪得细碎,透过窗棂将斑驳的影子洒在瓦列里的书桌上。透亮明媚的阳光照在那本本让阿列克谢既感到陌生,又觉得熟悉的杂志上,照在阿列克谢过往阴郁的四年里。阿列克谢突然顿悟,瓦列里一直是他的一个影子,一个始终在有光的地方陪伴着他的影子,而当一切的光熄灭时,当他独自蜷缩在黑暗中创作时,那个影子就会彻底消失不见。瓦列里认识加布里埃尔,并且接受他的存在,但是没有人敢正大光明地接受伊戈尔·普拉霍弗。 他木然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些杂志封面上显眼的刊名,它们都是瓦列里曾经说过的——可以被拿到太阳底下阅读的文章,它们足够安全。那一瞬间,阿列克谢产生了把眼前的杂志全部付之一炬的冲动,他突然为自己写过这些东西而感到羞愤和屈辱,为那个一直躲在他身体里不能见光的伊戈尔·普拉霍弗而感到忧伤。 阿列克谢很想大声告诉瓦列里,他只是加布里埃尔的读者,而不是他的读者。 那片刻闪过的复杂思绪像一只匍匐在他身体里苟延残喘的幼兽,阿列克谢只能察觉到它微弱的鼻息。他发觉自己尽管依旧敏感,却不再冲动也不再固执。他回过神来,冲瓦列里笑了一下。 “我饿了,我们吃饭吧。”阿列克谢说道。 他们坐在餐桌旁,面前是沾着果酱的白面包和奶油色的鱼汤,刚煮好的茶在一旁冒着热气,不锈钢勺偶尔碰撞在搪瓷盘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他们谁都没有开口打破这份宁静,但都知道对方在悄悄怀念多年前在莫斯科游艇上的那个傍晚。 后来的很多天,阿列克谢都在和瓦列里保持联系。但他们只是在一起吃饭喝茶谈天,有时候也喝酒,或者一起在河边散步。他们都不急于确认自己在对方生活中的位置,假装那些秘而不宣的过往已经成为他们之间最牢固的纽带。 第17章 几个星期过后,阿列克谢将写好的新闻稿寄给了位于莫斯科的编辑部,这份稿件经过了奥列格的多重删改。没过多久,那个给予他这个机会的老编辑来电报表示,他对这篇文章十分满意,并恭喜阿列克谢通过了他们的考核,可以回到莫斯科准备就职。 阿列克谢一时不明白他们到底接纳的是他,还是只是那篇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文章。 1986年4月24日,阿列克谢买好了前往莫斯科的火车票,准备两天后离开普里皮亚季。 瓦列里是在阿列克谢临走的前一天才知道这个消息的。阿列克谢在那天下午特地前往他的公寓里和他告别。一路上都是苹果花的香气,许多工人在街道上张灯结彩,准备即将到来的五一劳动节。高耸崭新的摩天轮屹立在即将开业的游乐场里,吸引了放学回家的孩子们的注意。街道两旁长方形的花坛里,五颜六色的玫瑰花正在盛放。 阿列克谢去商场买了一些食物和酒提到瓦列里的公寓。 “我明天就走了,回莫斯科。我成功获得这份新工作了。” 瓦列里看起来感到很意外,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为我感到高兴吗?” “明天下午走吗?” “明天早晨。” 瓦列里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我今天晚上和彼得一起值班,有一个很重要的安全测试在今晚进行。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也许凌晨我就能回来——我早上送你去车站。”他顿了一下,支吾着说道:“今年夏天我可以休一段时间的年假,我可以来莫斯科找你吗?” “当然欢迎。”阿列克谢笑道。也许我们还能再坐一次游轮,他在心里说。 在瓦列里家中吃过晚饭后阿列克谢就回去收拾行李了,不知为何,他总隐隐感到不安。 午夜的时候,阿列克谢毫无困意,他和父亲一起坐在电视机前喝酒聊天,父亲喝得酩酊大醉,在椅子上昏昏欲睡。阿列克谢调低电视机的音量,他感到心烦意乱,索性随意拿起一本书读了起来。 凌晨一点半的时候,阿列克谢准备扶父亲到房间的床上,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声,接着是两声巨大的爆炸声。 “打雷了吗?阿列克谢,快去把阳台上的衣服收起来。”父亲半梦半醒地说道。 阿列克谢走到阳台,他看到远处核电站的方向冒着橙红色的火光,火光里还有一条奇怪的蓝色光柱,浓浓的黑烟像一朵蘑菇云般升起。 “下雨了吗?”父亲问道。 “不,爸爸。”阿列克谢不知如何描述他看到的景象,一些居民和他一样闻声到阳台上查看,安静的居民楼里传来孩子尖锐的哭声。 “好像是切尔诺贝利镇里着火了。” 半个小时过后,数辆消防车和救护车在大街上呼啸着开向切尔诺贝利。父亲在房间里睡着了,阿列克谢心神不定地在客厅里徘徊,时不时望向远处升起的烟雾。他不知道瓦列里现在怎么样了,这看上去可不是普通的火灾。 由于实在太过疲倦,阿列克谢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他匆匆告别父亲,带着行李走去了瓦列里的公寓。一路上的景象非常正常,公交车依旧在运行,背着书包去上课的孩子们在街道上打闹。人们依旧在按部就班地生活,仿佛昨晚诡异的火光只是阿列克谢的一场梦。 阿列克谢忐忑地摁响了瓦列里公寓的门铃,好几声都没有人应答。就当他下定决心独自前往火车站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女人从楼下走了上来。 “你认识住在这儿的核电站工程师吗?”她问。 阿列克谢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核电站昨晚发生了事故,不清楚伤亡情况如何,当晚值班的工作人员好几个都被送往医院去了。我昨天晚上出去散步的时候,在楼道里碰到了住在这儿的年轻人,他跟我说他要去值夜班,谁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上帝保佑他们不要有事,那个年轻人是个好孩子。” “那您知道他们被送到哪个医院去了吗?” “不知道,我也是听刚刚从核电站回来的人说的。” 那个女人说完后匆忙上楼了。阿列克谢茫然地站在原地,片刻后他做了个决定。 他匆匆跑到楼下的电话亭给彼得·托图诺夫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她自称彼得的妻子。她告诉阿列克谢,彼得自从昨晚去上班后还没有回家。看样子她并不清楚核电站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恐慌,阿列克谢没有告诉她自己听到的消息。 接下来,阿列克谢还给奥列格打了电话,但对方声称自己前两天就回到了基辅,对昨晚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阿列克谢紧接着给各个医院打了个电话,但接电话的人都不肯透露半点儿消息。他马上去上门找了每一个他认为会对此事知晓一二的人,包括在采访期间他认识的核电站工作人员。很快,有人告诉他,晚上出事的那些人都被送往了126医院,但现在那里被克格勃看守着,没有人能进去。阿列克谢跑去邮局给莫斯科的编辑部发了电报,表明家中出现突发情况,自己无法按时入职。 快到下午的时候,阿列克谢终于找到了第126医院。 他站在医院后面被荒废的灌木丛里,隔着窗户往里面眺望。医院里人来人往,护士们抬着担架飞奔而过。没过多久,瓦列里出现在窗台上,阿列克谢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转过身来,欣喜地望向阿列克谢,但随后脸上出现担忧的神情。 第23章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问道。 阿列克谢看到瓦列里穿着病号服,但脸上和身上并没有受伤的痕迹,只是他的肩膀通红,鬓角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一块。阿列克谢命令瓦列里往后退,好让自己看清他的全貌。瓦列里无奈地照做,还乖乖地三百六十度转了个圈。 看到瓦列里完好无损,阿列克谢彻底放下心来。 “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的安全测试出现了问题。”瓦列里回答道,他瞥见逐渐靠近的克格勃,他们在逐个讯问着每一个人,“我不能说更多了,阿列克谢,这里不安全。” “彼得怎么样了?他的妻子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的伤势比我重。”瓦列里担忧地说,“阿列克谢,关上家里的窗户,一条缝也不要留,把放在外面的东西通通扔掉。如果可以的话,立刻带着你的父亲离开普里皮亚季。去莫斯科、基辅,总之不要在这里待着。” “为什么?难道不只是火灾吗?” 瓦列里还未来得及开口,克格勃朝他走近了。阿列克谢立刻躲了起来。 回到家后,阿列克谢像瓦列里说的那样关好门窗,把每一条缝都给堵上。他匆忙收拾了一下行李,准备带着父亲离开普里皮亚季。但是父亲觉得他大惊小怪,不愿跟着他离开家。无奈之下,阿列克谢只好独自搭上了前往火车站的公交车。 只是到达火车站后,阿列克谢惊讶地发现,内务部警察已经把火车站给封锁,没有特殊许可证的人无法进出普里皮亚季。阿列克谢只能原路返回,他想要去邮局给加林娜发一封电报,告诉她自己的经历,但邮局却不同寻常地大门紧闭,早早下班。 傍晚的时候,一个女共青团员敲开了阿列克谢的家门,给他送上一盒稳定碘片,并告诉阿列克谢,要仔细擦洗一下门口的楼梯。父亲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询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要惊慌,没什么大事。记得擦擦楼梯上的灰尘。”女团员笑着说道,接着去敲阿列克谢邻居家的门。 父亲把门关上,打开了家里的广播。这个广播家家户户都有,每天定时播放国歌和“莫斯科之声”,这已经成为了父亲在厨房做饭时的背景音。 但奇怪的是,今天的广播沉寂极了,没有任何声音传来,连电流声都没有。阿列克谢跑到楼下去打电话,想要搞明白广播是怎么回事,但更让人费解的事情发生了——电话也打不通。 一个母亲推着婴儿车路过,几个喝醉酒的年轻人互相搀扶着嬉笑着走过,街道上的车辆来来往往,路灯按时点亮。这一切都和寻常一样,但似乎什么都不一样了。 阿列克谢回到家中,他收拾了一下东西,带上了书籍、毛巾、牙刷等生活用品,想着第二天去医院看望瓦列里。作为记者的直觉让他也带上了线圈本和钢笔。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阿列克谢就带着一整个背包的东西前往第126医院,但昨日还人满为患的医院今日却格外冷清,几个护士累得在走廊的椅子上睡着了,病房门窗大开,窗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阿列克谢找到一个正在冲洗地板的保洁员,想问她昨日那些被送来的病人都去哪儿了,但那保洁员一问三不知,他只好一无所获地离开医院。 阿列克谢刚走自家公寓楼下,他看到父亲和其他人正聚在一起大声讨论着什么,他走上前,父亲转过身来抱怨道:“他们刚刚通知我们收拾行李,带够两三天换洗的衣服和食物,要在三天之内把我们疏散到基辅附近。” 阿列克谢刚想说话,那个安装在每户人家家里的广播在沉默一天后终于再次响了起来: ……市人民代表大会敬告各位,因为在切尔诺贝利核电厂发生了一起事故,不利的辐射条件正在形成中。党和苏联各级组及武装部队已经采取了必要措施,请大家不必慌张。为了确保人民群众的安全,我们将暂时撤离城市居民到基辅附近…… 就在这个时候,阿列克谢碰见了之前采访过的一名核电站的机械师,他当晚请假没去值班,所以有幸和这场事故擦肩而过。他告诉阿列克谢,今天凌晨他去医院看望朋友的时候,看到数架医疗飞机停靠在医院楼顶,把这些伤员全都送去了莫斯科。 回到家中,阿列克谢赶忙和父亲一起收拾东西。父亲带上了一行李箱的衣物和食物,按照广播里说的那样,他觉得自己过不了几天就能回来,生活会很快回到正轨。阿列克谢想要去莫斯科找瓦列里,他担心自己并不能很快回来,于是他带上了足够的钱和母亲留下的打字机,还有几卷备用色带,外加几本从莫斯科带来的书籍。 下午的时候,几百辆五颜六色的、代表不同运输企业的大巴停在了普里皮亚季的每一条街道上。在排队上车的时候,阿列克谢看到污染清理车在街上来回洒着泡沫,几个在队伍中的孩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提着父母给他们的行李,像要去春游那般高兴地唱着歌。 当天傍晚,阿列克谢和父亲以及他们对门的一对夫妇一起被安置在一个村庄的农户家里。 天空中聚集着几朵黑云,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水洼里的积水是绿色和黄色的。阿列克谢看到农户家的老人拉着身边两个年幼的孩子一齐跪在了地上。 “让我们一起祷告吧,孩子们。世界末日要来了,神来惩罚我们了。”她振振有词地说着。 大一点儿的男孩乖顺地承认自己前两天偷了邻居家的糖果,今天把不小心扯烂的衣服藏在了床底下。他拉了拉妹妹的衣服,要她和他一起向神忏悔自己的罪过。但女孩只是被吓得放声大哭起来。 阿列克谢走到屋里,取出打字机,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开始记录起来。他希望等哪天到莫斯科的时候,他能和加林娜见上一面,把自己亲历的事情告诉她。 在潮乎乎湿答答的屋子里住了两日后,阿列克谢和父亲带的食物已经快吃光了,但他们一直都没有收到何时能返回的通知。这两天以来,他们像是住在一个和外界切断联系的孤岛。阿列克谢当下决定,买了两张去基辅的车票,带着父亲离开了农户家。 把父亲在基辅安顿好后,阿列克谢直奔火车站,搭上了前往莫斯科的列车。 一抵达莫斯科,阿列克谢先是回到了之前租住的公寓,在那里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起床后,他马不停蹄地开始搜寻那批被送往莫斯科的核电站工人的下落。他打了几个电话联络之前认识的业内人员。终于,在中午的时候,他发现之前和他一起在《莫斯科街头》工作的记者有一个在莫斯科担任军官的舅舅,那人告诉他,27号凌晨,被军用飞机接到莫斯科的那些伤者,全部被送到了第六医院。 得到消息的阿列克谢立刻打了一辆出租车,穿过整个城市前往莫斯科第六医院。 —— 医院的大门前人满为患,人群互相推搡、抱怨着,一个医生跑出来试图维持秩序,但在他出来的瞬间,拥挤混乱的人们像潮水那般涌向他,无数个问题如细碎的石块那般被投掷出来,大家都想立刻知晓自己亲属的身体状况。 在一片嘈杂声中,阿列克谢辨认出了好几个耳熟的名字,都是他之前采访过或见过面的核电站工作人员,他们的家属和他一样闻讯从苏联各地赶来,却被拦在了医院的门外。 就在这个时候,阿列克谢听到一个嘶哑的女声喊道:“医生!麻烦您告诉我彼得·托图诺夫怎么样了。我能进去看看他吗?我已经在这儿等很久了。” 但她的声音很快被其他人的叫喊声淹没,阿列克谢朝声音的方向望去,他看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怀里抱着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在人群里被挤来挤去。孩子惊恐地哭喊起来,那个姑娘终于招架不住,带着孩子挣脱出了人群。 阿列克谢走到她的身旁,问道:“你是彼得·托图诺夫的什么人?” 姑娘转身看了过来,阿列克谢注意到她脸上的黑眼圈和泪痕。 “我叫安格琳娜·谢甫琴科,我是彼得的妻子。您认识我的丈夫吗?” “是的。”阿列克谢犹豫了一下,“您应该认识瓦列里·沃尔科夫吧,我是他们的朋友。” 安格琳娜像抓住救命稻草那般,一边安抚着孩子,一边焦急地说道:“我知道!彼得和瓦列里都被送进了这个医院。我已经在这儿等了一晚上和一上午了,但是他们都不愿意放我进去,哪怕我跟他们说我怀着身孕,还带着一个如此年幼的孩子……您知道吗?他们只让那些有特别通行证的人进去。” 阿列克谢思忖片刻,他觉得自己一时之间联系不上沃尔科夫夫妇,也似乎并没有任何人脉可以搞到这张特别通行证。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让他自己都感到不可行的主意—— 他决定去找鲍里斯·梅什科夫。 第18章 窗外一片明媚的阳光,麻雀在柳树枝头叽叽喳喳。 第24章 阿列克谢坐在莫斯科第六医院附近的一家酒馆里,因为现在时间还早,再加上地理位置偏僻,酒馆里并没有多少人。 没过多久,他对面的椅子被拉动,一个穿着风衣戴着贝雷帽的男人坐在了他的面前。 阿列克谢抬头,他看到了一张颇感陌生的脸,那张脸上的神情非常严肃,眉头微皱,嘴角紧绷,贝雷帽下露出棕色的头发,狭长的绿色眼睛光明正大地上下打量着他。 “好久不见。”鲍里斯开口说,他翘起二郎腿,双手合拢放在膝盖上,“我们多少年没见了?你看上去没有太大变化。你的记者生活还顺利吗?” 阿列克谢不知道鲍里斯为什么会这么问,但他并未多想。他感到鲍里斯沉稳了许多,这种感觉让他陌生,他恍惚觉得对面坐着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阿列克谢把点好的香槟推到鲍里斯的面前,斟酌着如何提出那个请求。 “你为了联系我,打了这么多个电话,找了这么多人,不会就是为了请我喝一杯香槟吧?”鲍里斯冷嘲热讽道,他谨慎地朝四周望了望,“我可是在工作途中特地跑来和你见面,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阿列克谢仔细地把事发经过讲了一遍,他告诉鲍里斯,他现在希望可以拿到一张特别通行证,好去看望他的朋友彼得·托图诺夫。阿列克谢特地把瓦列里从故事中摘除了,并编造了他和彼得、安格琳娜之间的友谊,希望能以此博得鲍里斯的同情。 鲍里斯听完讲述后,冷笑了一声,“你为什么认为我有能力帮你这个忙?又为什么觉得我会帮你这个忙?” “我之前在聚会中听同学提到过,你入党后加入了克格勃,我想着或许你能够有什么办法。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找不到别的人了。”阿列克谢诚实地说。 鲍里斯的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那你还知道我别的事情吗?” 阿列克谢疑惑地摇头。 “我结婚了,阿列克谢。我的女儿都三岁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阿列克谢不明白鲍里斯说这句话的用意是什么,他从来对别人的私生活不感兴趣,也没有在意过鲍里斯在毕业后的去向。 “毕业后很多同学都被派往阿富汗,我本来也填写了申请,但是我的父亲让负责安排此事的人拒绝了我的请求。所以我像我父亲所期待的那样,加入了克格勃。”说完这句话后,鲍里斯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忍不住地向阿列克谢倾诉,他有些感到难为情,便轻咳着掩饰了一下,“你说的事情我早已经听说了,因为我被安排负责调查这起事故。” 阿列克谢满怀期待地看着他,鲍里斯将自己的目光从阿列克谢身上移开。 “我等下帮你打个电话问一下通行证的事。你明天早上再回医院吧,直接告诉他们你找彼得·托图诺夫,他们会让你和托图诺夫的妻子进去的。” 道别鲍里斯后,阿列克谢立刻赶回医院,告诉安格琳娜他们明早就能进入医院的好消息。他把安格琳娜和她的女儿安顿在附近的旅店里,独自回到了公寓。 —— 五月一号早上,阿列克谢收到父亲的电报。 “劳动节庆典在基辅照常进行呢,到处都红红火火的,天刚亮的时候就一大群人跑到十字大街等待看大游行呢。看来根本没出什么大事,应该再过几天就要回学校上班了。”父亲在电报里写到。 整个莫斯科显然都不知道发生在乌克兰的那起事故,在出租车上,阿列克谢看到城里到处都是狂欢的味道,穿戴整齐的孩子们带着划一的步伐,高举着红色的横幅标语走在游行队伍的前列。大街上人头攒动,车辆来往不绝,阿列克谢在经历了漫长的堵车后,终于赶到了第六医院。 医院大门依旧被围得水泄不通,阿列克谢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一旁牵着女儿的手的安格琳娜。他马上走过去,带着她挤到门口的医生面前。 “我找彼得·托图诺夫。” 那个医生看了看手里长长的名单,那几秒如此漫长,就在阿列克谢以为鲍里斯在欺骗他的时候,医生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你们三个,进去吧。” 经过检查站后,阿列克谢和安格琳娜钻进一个狭小破旧的电梯,担心安格琳娜身体不便,一路上阿列克谢都在帮她抱着女儿。医院里昏暗极了,高高的天花板上显出黄色的水渍,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走廊里的医生和护士都穿着肥大的蓝色袍子,头上严丝合缝地戴着帽子,口罩紧贴在脸上遮住了鼻子和嘴巴,只露出一双眼睛。 引导他们进去的护士把他们放在了三楼,阿列克谢走出电梯,穿过长长的走廊,在尽头的房间里,他看到瓦列里和彼得分别坐在一张病床上,正在交谈着什么。 安格琳娜激动地跑了进去,阿列克谢怀中的小女孩挣脱了他的怀抱,冲向房间里的彼得。彼得转过身来,惊喜地抱住了他的女儿,又接着站起身来,和安格琳娜拥抱亲吻。 阿列克谢看到瓦列里原本总是梳得整齐的头发被剃成了短短的寸头,脸上的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他看到阿列克谢,立刻站了起来。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秘密。”阿列克谢假装神秘地回答,他看到瓦列里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病容,只是右手的手臂上泛红微肿,他消瘦了很多,不合他身材的病号服紧巴巴地贴在身上。 阿列克谢转过身来看向彼得,他发现彼得明显比瓦列里的情况要糟糕,他的头发几乎掉光了,在他裸露在病号服外的皮肤上,有着大面积的乌青色的肿胀起来的斑块。彼得看上去精神状态不佳,但为了不让安格琳娜担心,他强打着精神和女儿一同玩闹。 这儿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医院,隔壁病房住着几个事发当晚前去灭火的消防员,年轻的小伙子们在床边围成一圈,大声嚷嚷着打牌,时不时发出大笑和怪叫声。 一个护士前来告诉安格琳娜,现在患者需要多补充蛋白质,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带一些煮熟的鸡蛋和鸡汤给患者服用。安格琳娜立刻带着女儿离开医院去找食物了。 没过多久,几个面熟的核电站操作人员走进了瓦列里和彼得的病房,他们复盘着那天晚上的经过,试图找出到底是哪个操作步骤出现了问题。但是等到讨论结束,他们都没有找到引发爆炸的关键。阿列克谢站在一旁沉默地倾听,他敏锐地意识到,尽管每一个人都在迫不及待地述说自己的经历,但没有人敢真正站出来指出造成事故的根本原因。仿佛所有人都在心照不宣地小心绕过一个只有他们才能看见的深坑。 就在这些操作人员准备回到各自的病房时,从走廊那端走来几个穿着便服的人,他们看上去不是家属也不是医院工作人员。阿列克谢定睛一看,发现走在前面的那位是昨天他才见过的鲍里斯。 那群人朝他们径直走来,每一个人手里都拿着笔和纸,和那几个操作人员挨个攀谈起来。鲍里斯走到阿列克谢身边,他先是看向了站在一旁接受调查的彼得,再转过身来看向了坐在床上的瓦列里。他的目光停留在瓦列里的脸上,似乎在记忆里努力搜寻这张脸的主人。瓦列里很显然早就忘记了鲍里斯,他不解地站了起来。 鲍里斯瞥了一眼阿列克谢,走到瓦列里的床头,弯腰看了看上面写着瓦列里名字和年龄的信息牌,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 “没必要对我撒谎,阿列克谢。”他轻笑着说。 “你们认识吗?”瓦列里问道。 “是他帮我拿到通行证的,不然我根本进不了医院。”阿列克谢含糊地回答。 瓦列里走到鲍里斯面前,“谢谢你的帮助。”他认真说道。 鲍里斯愣了一下,转身面向阿列克谢,“我想就核电站的事情单独和沃尔科夫同志聊一聊,请你暂时回避一下。” 阿列克谢出了病房,走下了楼,在医院门口的花圃边上徘徊了许久。他看到安格琳娜带着女儿,提着满满一袋的东西踉跄着走来。 “你怎么在这里?我去朋友家借了锅碗,做了一些菜,他们还帮我炖了满满一锅鸡肉汤。今天中午我们可以一起吃饭。”她热情地说。 接过沉重的袋子,和安格琳娜一同上楼后,阿列克谢发现走廊重新安静下来,鲍里斯和那几个克格勃官员都已经离开了。彼得正躺在床上小憩,阿列克谢走到瓦列里身边。 “那个人刚刚问了你什么?”阿列克谢问道。 “只是一些跟事故有关的问题,这些我们都在之前的讨论里谈过了。”瓦列里说。 “还让我们注意言辞,不要说不该说的话,小心被西方媒体钻了空子抹黑我们。”彼得睁开眼睛。 “快吃饭吧,你们一定都饿了。我煮了好几个鸡蛋,给你们俩补充营养。”安格琳娜把袋子里的食物一一取出,摆放在桌子上。她把鸡蛋剥开,放在碗里,拿了一个递给她的丈夫。彼得把鸡蛋掰成小瓣放进嘴里,却依旧难以吞咽,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哼唧声。 第25章 安格琳娜坐在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哄一个孩子入睡那样。泪花从她的眼里涌了出来。他们的女儿乖乖地趴在安格琳娜的腿上,用手指帮她拭去从眼眶里流出的泪水。 “别哭啊,我这不好好的吗?只是嗓子疼而已。”彼得故作轻松地说。 但事实是,他的身体状况非常不好。当天下午彼得就被护士推去了单独的生物室,安格琳娜依旧牵着女儿紧紧跟在他身边,不肯离开半步。 阿列克谢在走廊里听见一个女医生对安格琳娜生气地说:“你怀着孕,不应该靠近他,更不应该带着这么小的孩子。他接受了一千四百伦琴的辐射,你和你的女儿就像坐在一个核子反应炉边上。不要出现在这里了!” 安格琳娜站在生物室门口沉思了一会儿,随后带着女儿离开了医院。过不了多久,又一个人独自返回。她告诉阿列克谢,她把年幼的女儿送去了朋友家里。 “我放心不下他,没有我的照顾他该怎么办。”安格琳娜哽咽着说。 夜幕慢慢降临,病房里就留下阿列克谢和瓦列里,护士时不时进来给瓦列里换上新的吊瓶。 “昨天我的父母来医院找我了,他们看我安然无恙,我就顺势骗他们我没出什么大事,很快就能出院。所以我的父亲今天就赶回基辅去了,那边还有一些普里皮亚季的后续工作等待他处理。”瓦列里开口说,“其实,你也应该远离我,阿列克谢。我现在几乎是一个危险的病原体。” “所以说,事故造成的影响远远要比他们宣传的要大是吗?几天之内根本不可能返回普里皮亚季。” 瓦列里摇了摇头,“不清楚辐射的范围具体有多大,但情况肯定不容乐观。四号反应堆的设计没有完整的安全壳,无法阻止爆炸发生后放射物质的外泄,切尔诺贝利现在基本上就是一个开放的反应炉。周围的所有生命都会受到影响,无一能幸免。” “你们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无意推卸责任,但我们所有的步骤都是按照操作流程进行的。其实rbmk-1000反应堆一直有一些设计缺陷——正空泡效应、控制棒设计……它们会带来很大的安全隐患。当时我们中的一些工程师向上级表达过他们的担忧,但因为这种类型的反应堆实在功率大效率高,而且建造成本低,上级领导不愿意因为这些‘无足轻重’的小缺陷就舍弃这么大的香饽饽。”瓦列里说道,“在实习期间,我偷偷阅读过一些被禁的资料,在反应堆设计期间,一直有科学家写信反映设计上的问题,但是那些信件并没有被送到真正懂反应堆原理的那些人手里,全部被党委员会扣押下来。而且他们太过心急,没有好好对rbmk进行测试观察,就大规模地建造使用。之前几年也发生过好几起rmbk反应堆造成的事故,但并没有人在意,因为事故一发生就会被压下来,只留下新闻上轻描淡写的几句。我怀疑,那些当地的专家都对他们身后潜伏着的猛兽一无所知。” 瓦列里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但不管怎么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处理解决,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 阿列克谢安静地思索他刚刚说的话,仔细地回忆之前读过的有关核电站的资料。 “我现在很担心彼得,事故发生的时候,他被派去打开电气控制阀门,身体浸泡在了带有放射性的污水中,回来后就一直在呕吐。” “你现在感觉如何?”阿列克谢问道。 “你看我好着呢。阿列克谢,谢谢你来医院找我。”瓦列里笑着耸耸肩,“很抱歉没有如约送你去车站,谁知道我们会以这种方式在莫斯科见面。” 阿列克谢拉开了窗帘,“现在几点了?” “九点。” “今晚有庆祝典礼的烟花。” 阿列克谢的话音刚落,远处的天空砰的一声炸开一朵紫色的烟花。瓦列里从床上下来,走到阿列克谢身边,和他一起望向了窗外。数十朵五颜六色的烟花紧接着一齐绽放,声音像海浪般袭来,震天动地。零碎的火光像抽芽的柳枝般倾泻而下,又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阿列克谢伸手拉住了瓦列里的手,他的确瘦了很多,手指骨节分明,因为一直在打着吊针,苍白的手背上泛着青紫色。阿列克谢有些心疼地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瓦列里的手,后者转过头来看着他,张嘴说了什么。他们的耳边充斥着噼里啪啦的爆破声,阿列克谢什么都没听清。 瓦列里大声重复了好几遍,最后,他无奈地看着阿列克谢茫然的脸,忍不住吻住了他的嘴唇。这个吻短暂而克制,他停了下来,看着阿列克谢的眼睛,再次说了一遍,这一次,阿列克谢终于听清楚了。他听见瓦列里说: “对不起,阿列克谢。我爱你。” 我也爱你,阿列克谢在心里说。但他们谁都清楚,医院是没有神明庇护的教堂,人们在这里怀着十万分的虔心祈祷,互相倾诉爱意、真心,但没有神能听见他们的誓言和震耳欲聋的心跳,只有四周惨白的墙壁和他们自己。阿列克谢能听到瓦列里的心跳,他把手隔着病号服贴在了瓦列里的左胸上,感触着与他隔着肌肤、骨血的那几乎要击穿胸膛的心脏。 烟花终于停了下来,房间里恢复了医院该有的寂静。屋外传来逐渐逼近的脚步声,阿列克谢马上后退一步,和瓦列里拉开距离。护士在这个时候急匆匆地走来,命令瓦列里立刻回到病床上输液。 也许是因为白天接连的调查和讨论让身体太过疲倦,瓦列里很快就睡着了。阿列克谢帮他掖好被子,关上灯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医院。 第19章 接下来的几天里,奥列娜赶到了医院照看瓦列里,所以阿列克谢得空回到自己的公寓里写作。他把这些天的经历和所见所闻一起写了下来,摘选出值得报道的内容寄给了加林娜,让她在《信鸽》中发表。 彼得的姐姐在事发几天后从列宁格勒来到了莫斯科第六医院,给她的弟弟捐献骨髓。接受移植手术后的彼得被移到了无菌病房的生物岛中,以避免因免疫系统瘫痪而被感染。那些照看伤患的小护士们对这些躺在气泡箱里的病人避之不及,生怕像被传染瘟疫那般被传染辐射。安格琳娜寸步不离彼得,总是偷偷溜进无菌病房里给他送上剥好的橘子,又或者只是单纯握住他的手说几句话。每次阿列克谢去看望彼得的时候,他都能看到病房外形单影只的安格琳娜,挺着隆起的肚子,呆呆地朝病房里望去。 但是彼得的情况并没有因为手术而好转,他的身体就像一个装着内脏的烂布袋,随时都可能出现裂口,露出猩红的皮肉。他身上的棉被和床单需要不断地更换,否则将很容易粘连在不时渗出组织液的皮肤上。彼得因为身上难以忍受的疼痛而变得暴躁易怒起来,他本是个幽默、乐观的人,现如今却经常无缘无故破口大骂,安格琳娜也抚慰不了他的情绪。医生无奈之下只能给他注射镇定剂,这个时候,彼得就会像一个做噩梦的孩子般,拉着安格琳娜的手带着哭腔喃喃自语:我好后悔,我好后悔,我再也不要当什么核工程师了,我想弹一辈子的吉他,我好想回家,好想我的妈妈…… 可尽管如此,还是有克格勃和检察官来到彼得的病房,想要对他进行调查。这个时候,安格琳娜就像是一头保护幼崽的母狼那般,凶狠地把他们阻挡在病房外。 “他都变成这样了,你们为什么还来折磨他?他需要静养!而不是被你们反复纠缠不休!”安格琳娜对那些衣冠楚楚的人吼道。 医生也不停向他们解释,彼得的身体情况已经完全不适合被讯问了,他无法有条理地说出完整的句子来。那些调查员只好无功而返。 阿列克谢在医院走廊里的推车上见到了很多和彼得情况类似的人,他们大多是事故当晚的消防员。这些年轻的小伙子在那天晚上被派往核电站灭火,但他们那时以为只是寻常的火灾,所以没有穿上任何隔离辐射的装备,就这样将自己完全暴露在辐射下。 瓦列里的身体状况也一日不如一日。他那之前只是微微泛红的左肩开始脱皮、溃烂,辐射像是一群看不见的蛆虫,向下啃噬着他的皮肉。但每次阿列克谢露出担心的目光的时候,瓦列里总是皱着脸努力挤出一个勉强的笑。 “不疼的,就像晒伤那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在5.10号那天,医院传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嚎,阿列克谢在上楼的时候了解到,一个当晚值班的消防员去世了,他是第一个因为这起事故而死在第六医院的人。 为了避免造成心理负担,阿列克谢什么都没有告诉瓦列里。但后来的几天里,每天都有几个人去世,他们被装进厚厚的塑料袋中,放进锌制棺材里,被悄无声息地运出医院。 5.13号上午,阿列克谢被《苏维埃新闻》的编辑叫到杂志社,说是需要他去完成一篇报道,拍摄一些照片。 第26章 “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事情你都听说了吗?”编辑问。 “我十多天前就因为这件事被疏散出普里皮亚季。” “那你真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需要我回普里皮亚季报道这起事故吗?” “是的,不过我们已经拟好了题目,就叫《切尔诺贝利的胜利》。这是党宣传部下达下来的任务,在事故发生后,在我们党的精心策划下,灾变一发生,大批的清理员就开始清理事故现场,防止辐射进一步扩散,在灾难第四天,那个发生事故的反应炉废墟上就插上了红旗。我们需要一个报道来鼓舞人心,你需要和几个摄像师一齐去切尔诺贝利。这篇报道十分关键,你要写出它最积极的一面。” 胜利?阿列克谢心想,这又不是战争,哪里来的胜利可言。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沉默着接下了这个任务。 回到医院后,阿列克谢照常去看望瓦列里,在看到他安然地睡在病床上,奥列娜在走廊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织着毛衣。他放下心来,又去到楼上的无菌室看望彼得。 电梯门一打开,阿列克谢听到一阵熟悉的哭声,他心中升起一阵不安,连忙跑了出去。 走廊里,几个医护人员穿着隔离服,正在把什么东西装进厚玻璃纸袋里。 “彼得死了,就在十分钟之前……他死了……”安格琳娜抽泣着说,她看上去一脸倦容,好似几天没睡,脸上的泪痕重重叠叠。 彼得躺在透明的袋子里,四肢肿胀着,皮肤溃烂不堪。 医护人员把装着彼得遗体的玻璃纸带绑紧,放进木棺材里,又把木棺材和其他彼得的衣物、生活用品一起塞进了一个锌皮棺材中,最后把棺材合上、钉死。 阿列克谢突然想起来,瓦列里几年前曾写信告诉他,亚历山大·萨沙林的遗体也是用这种钉死的锌皮棺材从阿富汗运回乌克兰的。仿佛棺材一被打开,就会释放出揭露秘密的冤魂。 从楼梯间走来几个官员,他们把阿列克谢和安格琳娜请到一个密闭的小房间,说是要谈遗体的安葬事宜。 “这些死于事故的人身上带着强烈的辐射,为了保证居民的安全,我们要在他们的棺材上面浇灌水泥,统一葬在莫斯科公墓。” “我想把彼得带回家,把他葬在列宁格勒,葬在他出生、长大的地方……可以吗?他的母亲和奶奶葬在列宁格勒,父亲也在那儿生活。”安格琳娜强打着精神请求道,“彼得的姐姐去年从莫斯科搬回了列宁格勒,我们在莫斯科没有亲人了,要是把他一个人葬在这儿,没有人来看望他,他会孤单的。” “不行,彼得·托图诺夫同志是苏联的英雄。可以说,他不再只属于你们的小家庭,他不单单是你的丈夫,他是国家的英雄,他属于国家。所以他的遗体也由国家处理。”一个官员强硬地说。 他们没有给安格琳娜任何反驳的机会,立刻起身走出了房间。 阿列克谢打了个电话,通知彼得的家人他不幸去世的消息。他的姐姐一时无法从列宁格勒赶来,所以拜托阿列克谢陪着安格琳娜安葬好彼得。 下午的时候,一辆全黑的灵车驶进了医院,几个军人把彼得的棺材抬了进去,他们坐在了安格琳娜和阿列克谢的身边。一路上,安格琳娜都在独自发呆,她好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哭干了泪腺,她只是瘫软地坐着,盯着身前崭新的棺材。 灵车行驶了很久,久到阿列克谢怀疑他们已经离开了莫斯科。 “我们不是要去莫斯科公墓吗?这是去哪儿?”阿列克谢忍不住问。 “墓园被记者包围了。”一个军人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们绕几圈,拖延时间,避开他们。” “你们不是说彼得是英雄吗?为什么要这么遮遮掩掩呢?哪个英雄下葬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安格琳娜质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阿列克谢轻轻叹了一口气。 安格琳娜突然直起身子,靠近那些正襟危坐的军人,眼睛紧盯着他们,一字一句地大声怒问道:“你们为什么不说话?我的丈夫到底犯了什么错?你们口口声声说他是英雄!却像是对待见不得人的脏东西那样对待他的遗体!为什么!你们到底想隐瞒什么?掩盖什么?”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那些军人安坐在那,仿佛安格琳娜只是一只被磨平爪牙、关在笼子里发疯的狮子,不足以造成任何伤害。 “请您安抚好她的情绪,我们马上进入墓园了。”一个上校转身对阿列克谢说。 一下车,阿列克谢就搀扶着安格琳娜,紧紧地跟在那些抬着棺材的士兵身后。 墓园里没有其他前来祭奠的人,只有他们。荒芜的公墓里埋葬着很多没有人认领的死者,他们的墓碑上空空如也,只留有日照雨淋造成的裂痕。墓碑前杂草丛生,周围的牛蒡和刺荨麻疯狂生长。 这是一片被世人遗忘的土地,埋葬着被遗忘的人。 他们把彼得的棺材放进事先挖好的坑里,还未征求安格琳娜的同意,就急急忙忙地往坑里填土。安格琳娜已经完全没有精力做任何反抗,她靠在阿列克谢的身上,木然地看着那个锌皮棺材逐渐被土填没,最后彻底消失。 那些军人没有留给他们哀悼彼得的时间,将他们匆忙赶上大巴车。在车上,那个不苟言笑的上校坐在安格琳娜的身旁,告诫她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要往外讲,要是她在外面乱说话,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她很可能将面临法律问题。 “那您能告诉我,我的丈夫是怎么死的吗?”安格琳娜嘲讽着问。 “托图诺夫的身体基础差,不然你看看,医院里这么多事故发生时在现场的工作人员,他们还好好活着呢。”上校毫不在意地回答。 大巴将安格琳娜和阿列克谢送到了市区,阿列克谢再打车将安格琳娜送到了她的朋友家中。 门一开,彼得两岁的女儿就跑了过来,紧紧抱着安格琳娜。 “爸爸呢?爸爸今天回来吗?”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问道。 这一问,强撑一路的安格琳娜彻底坚持不住了,她瘫在地上,抱着女儿嘶声痛哭起来。 第20章 身心俱疲的阿列克谢回到公寓里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前往加林娜的公寓,跟她讲自己明天将要回到切尔诺贝利做相关报告的事情。 加林娜家中的电视正在播报新闻,总书记米哈伊·戈尔巴乔夫首次面对公众谈起这场事故。 “我们要提防西方媒体编造的用于抹黑我们的成堆的谎言……最坏的情形已经过去了,整个国家的科学资源都被动员起来了,我相信我们一定可以顺利渡过这个难关……”这个以亲和力著称的领导人呆板地念着早已准备好的稿子,看起来魂不守舍。 加林娜把电视关掉,拿起了桌面上的稿子。 “去切尔诺贝利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继续给《信鸽》供稿,不耽误我完成《苏维埃新闻》的编辑给的任务。我还能借机多了解真实情况。”阿列克谢回答。 “现在他们对这次事故的消息把控很严,你要格外小心,我会随时与你保持联系。不管怎么说,人身安全最重要。”加林娜认真嘱咐道。 告别加林娜后,阿列克谢回公寓收拾了一下行李,在晚上的时候来到第六医院,准备和瓦列里告别。 奥列娜已经回租住的公寓休息了,瓦列里一个人坐在床上,正在看报纸。阿列克谢走进病房,瓦列里笑着看向他,把报纸收了起来。 “他们终于对外报道这起事故了,虽然说得并不清楚。” 看来瓦列里还不知晓彼得去世的消息,阿列克谢神情凝重地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瓦列里问道。 “你现在感觉如何?” “依旧是疼痛,睡不安稳。他们现在在固定时间会来给我注射吗啡。” “这几天医院里死了好几个人。”阿列克谢踌躇着说。 “我知道,我从母亲和护士的谈话中听到了一些消息。” “彼得……昨天中午的时候去世了,我陪着安格琳娜去公墓安葬了他。”阿列克谢低声说。 瓦列里僵硬地看着他,阿列克谢回避着瓦列里的眼神,把头低了下去。 片刻过后,瓦列里才完全消化完这个消息,他轻轻倚在床头,闭上了眼睛。 护士这个时候走进病房,给瓦列里注射了用于止疼安睡的吗啡。 “我明天要回一趟基辅,杂志社需要我去完成一篇和事故相关的报道。” 瓦列里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睛,他看向白花花的天花板,没有作声。 阿列克谢很想在这个时候拥抱他、亲吻他,但他知道,瓦列里此时的皮肤脆弱极了,他甚至不能触碰他。 “阿列克谢,给我读一首诗歌吧。”瓦列里再次把眼睛闭上,他虚弱地说道。 阿列克谢怔了怔,随后轻声地念起了叶赛宁的《我记得》,像摇篮前的安眠曲,像神父教袍下的祷告。 第27章 “我记得,亲爱的,我记得, “你金发的光辉, “像秋天颤抖的白杨, “永不消散的余晖。” 他抬起头来,观察着面前的人,瓦列里闭着的眼睛依旧在不安地转动着,身上因为疼痛而不停冒着冷汗。 阿列克谢感到眼眶一热,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他安抚自己一定要冷静。这些天他从未睡过一个好觉,要么困得直接睡在打字机前,要么就着医院冰冷发霉的椅子休息。他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和情绪的波动。但此时此刻,阿列克谢突然很想将压抑的情绪全部发泄出来,他想无所顾忌地大哭,想抱着瓦列里对他不停地诉说。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做,他只是坐在原地,用颤抖的声音继续念道: “……悲伤让我恐惧, “秋叶沙沙作响, “像个稚嫩的孩子, “低声哭泣在风里飘荡。” 床上的人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阿列克谢凝视着瓦列里苍白的脸,他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眼泪,慢慢起身走向房门,关上了灯。就在他准备踏出门外的时候,黑暗中传来瓦列里沙哑的声音: “阿列克谢,注意安全。” 阿列克谢停了下来,但瓦列里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黑夜里。 第21章 接待阿列克谢的依旧是奥列格·罗曼科,还有两名专业的摄像师。 他们先是去了基辅的几个医院和疗养院,里面挤满了从事故周围城市和村落疏散的群众。许多人跑来医院声称自己最近总是莫名心悸、出汗、食欲不佳,并伴有偏头痛、睡眠障碍等不良症状。医生在这些患者的就诊单上全部填上“植物神经-血管张力障碍”,并给病情稍微严重的患者注射镇定剂,没有给予更详细的治疗方案。 阿列克谢还在医院门口看到了一个躺在花坛边上独自喝着伏特加的男人,那人袖子外露出的手臂通红,和瓦列里肩膀上类似于晒伤的痕迹很类似。趁奥列格带着两个摄像师去拍照的时候,阿列克谢收好手中的笔记本,走到那个人身边,装作不经意地坐下。 “为什么大白天在这里喝酒?” 那男人打了个酒嗝,睁开眼看了阿列克谢一眼,“你知道我从哪里来吗?” 阿列克谢没有回答。 “一年前我从阿富汗战场上回来,他们表彰我是英雄,但转眼间又把我送去了切尔诺贝利——你知道切尔诺贝利有什么吗?” “因为那场事故吗?”阿列克谢故意问道。 “——辐射,和动物的尸体。”男人自顾自地说道,“辐射计在我耳边叫个不停,我们这些士兵比机器还要厉害。他们从国外进口了一大批机器,但这些东西进入高辐射区域就直接报废了,但我们士兵却还能工作。前些日子他们说我们这一批士兵完成任务了,会有新的一批士兵来继续清理工作。他们送了我一箱伏特加,激奖了我们每人1000卢布。后来我回到基辅,发现总是喉咙疼痛、腹泻、发热,医生说我是精神压力太大,给我打了镇定剂。” 那人突然笑了出来,又被口中的酒给呛得直咳嗽,“去他的,我知道那是因为辐射,他们不敢往上面写罢了。因为他们还要征召更多的年轻人参与清理工作,他们怕引起恐慌。” “你应该申请去莫斯科第六医院进行治疗,你的情况很不好,伏特加并不能治好你的辐射病。”阿列克谢皱着眉建议道。 就在这时,奥列格带着两个摄像师匆匆赶来,“安德列夫同志,你不知道我们刚刚拍到了多好的照片——医生和患者和谐相处。突然的疏散造成群众的精神状况不佳,但这些疏散群众都在基辅的医院里受到了良好的治疗。你看看,多么切题的照片。” 阿列克谢没有凑前去看屏幕里的照片,他心不在焉地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已经靠在花坛上睡着的醉汉。 “我们什么时候去切尔诺贝利?” “现在。” —— 经过隔离区检查站时,工作人员给他们每人发放了棉布工作服、鞋套和呼吸面具。 一路上阿列克谢都在忐忑不安,他害怕那个他所熟悉的城市变得面目全非。但事实上,当汽车驶进普里皮亚季城门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感到身陷梦境般不真实。 高大的桦树、长方形花坛里各色的玫瑰、深绿色的树叶,甚至连天空都是湛蓝清澈的,那些在记忆中永远灰扑扑的建筑都变得柔和起来。四周静谧极了,只有风吹叶子的沙沙声,人类设定的时间仿佛在这里永远停滞了,唯一在变的是辐射计上不断攀升的数字。 车辆往切尔诺贝利驶去,最终在一个村落停了下来。 一个巨大的推土机出现在阿列克谢面前,司机正坐在车上吸烟。推土机前面是一个大坑,阿列克谢走上前去,眼前的景象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坑里堆着的是各种动物的尸体——牛、羊、鸡、鸟、家犬,还有好几只猫。那些动物血淋淋地躺在泥土上,很多身上都带着弹孔。 “一万多头牲畜和家养宠物,那些猎人还在工作,依然有一些聪明的小狗逃到禁区外了。”奥列格走过来说道。 “为什么要杀它们?” “居民撤离的时候来不及带上自己的宠物,这些猫猫狗狗身上都带着辐射,说不定还有狂犬病,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他们身后的推土机发出轰鸣声,慢慢将坑旁边的土推下去,一层层地埋住这些动物的尸体。 一个年轻的摄像师走了过来,木然地举起手里的摄影机,似乎想要把这个场景给拍下来。 奥列格马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别着急,我们要拍的是这个——” 摄影机换了个角度,对准了推土机上的司机,那个司机停了下来,手里拿了一张最新的《真理报》,报纸上黑色加粗的字体写着戈尔巴乔夫的演说语录——“一切都控制下来了,国家不会抛弃人民!” 在他们拍摄的时候,阿列克谢注意到,不远处一个废弃的屋子旁的灌木丛中,隐隐约约有个身影在晃动,看上去像一头小牛。他轻手轻脚地慢慢走近,那个身影逐渐显现出来——那是一头还未长角的幼年驼鹿。 那头小驼鹿警惕地盯着他,身上还在不停地发抖。阿列克谢这才发现,它那还未发育完全的腿上带着一片没有愈合的伤口。 怕惊扰到面前的生物,阿列克谢停留在了原地,没有多余的动作。小驼鹿试探性地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湿漉漉的眼睛望向了阿列克谢,在确定他手上没有猎枪后,撒开腿一瘸一拐地奔向了茂密的森林里。 奥列格突然扯开嗓子大喊阿列克谢的名字,他如梦初醒般转过身往回走。汽车重新启动,向核电站的方向开去。 他们和事故清理员一起住在了一栋宿舍楼里。那栋楼本来是给核电站的值班人员住的,现如今却住满了事故处理人员。张贴在墙体上红得发黑的横幅上,原本用来激励人心的白色标语已经看不清了,破裂的布条在风里有气无力地摆动着。 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雨停后,天空泛着深海般的蓝色,阿列克谢走到室外呼吸新鲜空气,他看到宿舍楼下散落着几只乌鸦的尸体,那些鸟儿乌黑发亮的羽毛湿漉漉的,死气沉沉的眼睛半睁着望向天空。 “我们的记者朋友,”奥列格突然出现在阿列克谢身后,“你观察到这里的辐射指数了吗?” 阿列克谢看了看手上的辐射计,“我每到一个地方就记下一组数字。”他掏出怀里的记事本,将它递给奥列格。 奥列格翻开本子,快速浏览了里面的内容后,拿起笔在上面写了些什么,随后笑着把本子还给阿列克谢。 “安德列夫同志,你还是没有明白,记者的首要任务不是记录,而是把一个早就拟定好的故事讲得逼真一些。至于真相到底是怎么样的,”奥列格伸手指了指上方,“他们知道就行,轮不到我们关心。” 他用力拍了拍阿列克谢的后背,“早点休息吧,明天有个书记要来检查呢,他们正在加紧给土路铺上柏油。拍完这个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要打好精神。” 阿列克谢翻开笔记本,看见里面他记录下的辐射指数全部被涂改掉了,留下了一组更低许多的数字。 —— 往后的好几天,阿列克谢都住在这栋宿舍里。那些清理员都是年轻的小伙子,跟阿列克谢差不多大,有几个甚至比他还要小。他们经常在工作完成后邀请阿列克谢和他们一起喝伏特加聊天。 “伏特加能消解辐射!”他们对此深信不疑。 摄像师给阿列克谢拍了许多照片,照片里他将用来测量环境、而非单件物品的辐射计靠近农户刚挤出来的牛奶、刚烤好的蛋糕、生鸡蛋等物品,辐射计的指数稳定在一个安全范围内。这些照片会被刊登在报纸上,出现在电视里,用来哄骗民众——这里的一切安全得很,不要听信西方的谣言。 第28章 他们走过一个个空荡荡的村庄,一些老年人不愿听信劝告,坚持留在他们荒凉的房子里,紧紧抱着养的猫狗,警惕每一个路过的人,生怕被强行带离自己的家园。许多房子都被闯进隔离区的流浪汉洗劫一空,门窗大开,玻璃碎片掉落一地,屋子里不剩下任何值钱的物品。 “什么时候会允许普里皮亚季的居民回去?”阿列克谢担心地问。 奥列格耸耸肩,“谁知道呢,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让人们回去收拾东西,但你要说回去住的话,”他摇了摇头,“不清楚。” 一周后,阿列克谢返回基辅,他没有机会回到普里皮亚季的公寓。他在基辅看望了父亲,留下来写了几天稿件,所有他写的东西都在交给奥列格一一过目后,连带着拍摄的照片一起寄给莫斯科。 阿列克谢没有马上回到莫斯科,因为没有机会在笔记本上进行记录,他只能用大脑记住所看到、听到的一切,所以一回到基辅,有了自己独处的空间和时间后,他就立刻开始将记忆里的场景诉诸纸面。 他把偷偷写好的文章带在身上,一到莫斯科后就去见了加林娜,把所有稿件都交给她,由她去负责发表。 将一切事情办妥后,阿列克谢躺在公寓的床上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一醒来他就接到了加林娜的电话。 “文章反响特别好,有一些国外的记者注意到了你的文章,一些国内的独立出版社也想要联系我们,但我全部拒绝了。”加林娜兴奋地说,但她马上语气一转,压低声音道:“阿列克谢,虽说我删去了很多可能会暴露你信息的内容,但为了安全起见,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要再联系,你也不要再写这些会让你陷入危险的文章了。” 阿列克谢还没来得及应答,加林娜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有一个在第六医院接受治疗的核工程师朋友?” “是——怎么了吗?” “你最近不要去看望他了,这对你们都好。近几天克格勃像乌鸦一样围着那些可怜的、奄奄一息的病人,他们打算把这起事故的所有罪责都推到当晚值班的工作人员头上,这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既能堵住西方媒体的接连的问题,又能给群众一个交代。” “他们会怎样?”阿列克谢皱着眉问道。 “从医院里活着出来的话,可能会被检控。”加林娜回答,“至于后续如何,就要看他们有多仁慈了。” 电话很快被挂断了,阿列克谢木讷地坐在床上,他的心中拂过一丝莫名的不宁,这种感觉让他整日坐立不安。他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按照加林娜说的那样,没有去医院看望瓦列里,也没有经常出门,甚至照常完成《苏维埃新闻》下发的任务。 没过几天,阿列克谢在凌晨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边的声音很小,他辨认了许久才听出来电的人是加林娜。 “我们杂志社被人举报了。” “你还好吗?”阿列克谢焦急地问。 “我在街头的一个电话亭给你打的电话。可以看出来现在他们还在审查阶段,不会立刻有什么举动,杂志社之前也经历过这种情况,但是——”加林娜叹了口气,“他们很明显这次是奔着你来的,只是目前他们还不知道他们要找的伊戈尔·普拉霍弗是你——你现在很危险。” 阿列克谢感到喉头一紧,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应该立刻离开苏联,在他们发现你、并批捕你之前。这中间还有一些时间。” “有什么办法吗?”阿列克谢问道。 “合法的方法看上去是不行了,审批要等几个月。我在波兰有认识的人,他住在乌克兰和波兰的边境。我把他的地址和联系方式给你,他可以设法帮你从乌克兰穿过边境,到波兰之后,你想要去别的国家会更容易——你在国外有适合的落脚地吗?” “法国。”阿列克谢立刻说道,但很快他就心虚起来,自从母亲去世之后,这个国家和他之间已经没有太多关联了,他的法语也生疏很多。 “很好,你现在记住我接下来念给你的地址和人名。”加林娜接着念了一串字母和数字,阿列克谢认真地将它们记在纸上,“他叫马雷克·诺瓦克,脸上有一块圆形的胎记,很好辨认,我也会发电报告知他。” “你不一起走吗?你也会被牵连。” “不,阿列克谢,这几年里我经历了好几次类似的事情,《信鸽》之前也不叫《信鸽》——你要相信我。”加林娜轻声说道,她的声音带着一些无奈。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加林娜的声音又重新出现了。 “对不起……阿列克谢,真的很抱歉。”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是阿列克谢第一次听到她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我不应该把你拖入泥潭的,你本来应该是一个可以光鲜亮丽地出现在各大新闻上的人,你很优秀,我毁了你……” “请不要这么说——” “这次举报杂志社的一定不是个普通人,不然他们不会注意到这些报道,也不会这么快找上门来,也有可能是我们早就被盯上了,只是这次事故事关重大,所以他们出手了。” “请不要自责,没有你就不会有伊戈尔·普拉霍弗,我很感谢这个笔名给我带来的自由。我从给《信鸽》供稿开始就清楚一切可能的后果,我心甘情愿冒着风险与你合作,也很感谢这几年来你给予的帮助。”阿列克谢郑重认真地说,“我会平安的,我们都不会有事的,《信鸽》也会一直创办下去。” “明天你就出发,不要带太多东西,不要再联系我。”加林娜收拾好情绪,用着一贯正经的口吻嘱咐道。 电话立刻被挂断了,阿列克谢来不及思考,他马上趁着夜色收拾起了东西。 天刚亮的时候,阿列克谢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他谎称自己被报社秘密派去法国工作一段时间,他叮嘱父亲,在这期间如果有人问起他的去向,就回答说不知道。他还问起了在法国居住的姨妈,那个和母亲拥有同一个姓氏、比母亲大几岁的女人,他记得她叫凯瑟琳·杜弗雷纳。上一次和凯瑟琳·杜弗雷纳见面还是在母亲的葬礼上。父亲给了阿列克谢很多年前凯瑟琳给他的妻子寄信时留下的法国地址,如果这个地址还有效的话,阿列克谢也许有机会能拜访她。 就在阿列克谢准备带着行李去车站的时候,公寓里的电话再次响起,他以为是加林娜,立刻拿起听筒。 “阿列克谢?”听筒里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是瓦列里。 “医院里不是不允许患者通电话吗?你是怎么打电话过来的?” “我自有办法。”瓦列里低声回答道,“你现在还好吗?” “嗯……我最近有工作在身,可能没有办法去看望你,你现在情况如何?” “医生在商量有必要给我截肢,我的左臂骨骼已经被辐射侵蚀,这条胳膊大概率是保不住了。”瓦列里说道,他的声音听上去没有丝毫起伏,仿佛正在宣读一个与他无关的人的命运。 阿列克谢呆愣地捏着听筒,对刚刚听到的话感到不可置信。 “不用担心,也许摆脱这条让人疼痛得不得安眠的手臂,我的情况会好很多。”瓦列里淡然地说,“你最近有听到安格琳娜·谢甫琴科的消息吗?” “没有,自从陪她去墓园安葬彼得·托图诺夫之后,我就再没有和她联系过了。” “她前天生下了一个男婴,”瓦列里叹了一口气,“孩子在肚子里受到了太多辐射,带着很多先天性疾病,第二天就死了,连一个名字都没有留下。” 阿列克谢没有说话,这些天来坏消息接踵而至,他已经感到麻木,大脑无法快速消化这些消息。 瓦列里继续说下去,“我看到你写的报道了。” 哪一份?阿列克谢心想。 “在最新一期的《苏维埃新闻》。” “这次事故比战争还要可怕,可是他们却想要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阿列克谢愤愤地说。 “这就是我打这通电话的目的,因为我了解你。”瓦列里说,“昨天克格勃找我们这些幸存的事故当晚值班人员签署了保密协议,我们这些人出院后也许还要面临牢狱之灾……阿列克谢,他们对关于这次事故的任何消息都十分重视,你一定不要由着性子恣意妄为。” “瓦列里,你觉得那双眼睛在盯着我吗?” 电话那边安静了下来,一时之间听筒里只留有电流的刺啦声。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瓦列里,也许两岁的差距在小的时候让我觉得你是个永远追不上的哥哥,但现在不是了。我完全清楚明了自己面临着什么风险,我也有权利选择是否直面它。我会承担自己做的选择带来的一切后果,你不必为我感到担忧。” 过了许久,电话里传来瓦列里的叹气声。 “阿列克谢,我尊重你的选择。” 电话里的电流声立刻被掐灭了,只剩下一片寂静。 第29章 “保重。”阿列克谢轻声说,他知道电话那头的人已经消失了。 —— 两天后,阿列克谢成功来到乌克兰边境的一个小城,找到加林娜所说的那个马雷克·诺瓦克。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并没有和阿列克谢交代太多。阿列克谢先是在小城的一个旅馆里住了一日,第三天马雷克·诺瓦克给他送来了一叠伪造的身份证明,在这些贴着阿列克谢照片的文件里,阿列克谢是马雷克·诺瓦克的弟弟扬·诺瓦克。看样子这位诺瓦克对这件事情完全驾轻就熟。 “这个身份滴水不漏,你大可放心。到波兰后申请法国签证也需要一段时间,你跟着我走就好了。”马雷克说。 大约一周后,阿列克谢在华沙搭上了前往法国的飞机。 第22章 阿列克谢就是这样到巴黎的。 上一次他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母亲还没有生病,那个时候阿列克谢只有八岁。一晃眼十六年过去了,巴黎在他的记忆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成为和母亲紧紧相连的一个名词。虽然这些年来他依旧保有练习法语的习惯,但这门语言终究停留在纸面。他的法语大不如从前,听人说话时总是很费劲,表达起来也只能说一些不太连贯的句子。但还好,至少还能进行沟通,不至于完全茫然不知所措。 按照父亲所说的地址,阿列克谢一路上磕磕绊绊地来到了玛黑区的一条小巷子里。巷子两旁的建筑看起来年久失修,墙体风化剥落。 他走进巷子里一个半开着的木门,顺着逼仄的楼梯走了上去,在三楼停了下来。 紧闭的生锈的铁门上挂着一把锁,看上去屋子的主人并不在家。阿列克谢站在狭小的楼道里等了一会儿,就在他有些饥饿难耐,打算放弃的时候,从楼下走上来一个深金色头发的女人,看上去五十多岁了,她的手上还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 “你好,请问你找谁呢?”女人问道。 阿列克谢怔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母亲的脸庞突然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记忆里,她柔软的金色长发,还有那双永远带着温和的笑意的蓝色眼睛,这些在他脑海里永远不会消逝的独属于母亲的特征如今出现在他面前这个年迈的女人身上——那双他十多年没有见到的、藏在记忆深处的蓝眼睛正充满疑惑地看着他。 “请问是凯瑟琳姨妈吗?”他用干涩的声音问道。 凯瑟琳·杜弗雷纳眯着眼睛小心地打量了阿列克谢几眼,突然间,那双充满疑虑的眼睛慢慢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阿列克谢。她松开女孩的手,急切地走到阿列克谢面前。 “你是——” “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安德列夫,玛丽·杜弗雷纳的儿子。”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从他的喉咙里滚落出来,像是击穿石头的最后一滴水那般,将所有的记忆都开凿出来。 “天呐,你是阿列克谢,是玛丽的儿子……你怎么长这么大了。”凯瑟琳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小女孩跑上前紧紧抱住她,睁着蓝色的大眼睛看着阿列克谢。 “十五年过去了,我上次见您的时候,还是在我母亲的葬礼上。您记得吗?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九岁的孩子,躲在我父亲身后哭个不停,您当时还用餐巾纸给我叠了一只白鸽……”阿列克谢激动地说道,他的口语用词和语法很多都不准确,但此刻没有人在意这些,仿佛情感可以自动纠正语言带来的交流上的偏差。 “我当然记得……那个时候你还和莉莉安这么高。”凯瑟琳看了看身旁的女孩,“这是我女儿的孩子,自从她离婚后我就和她带着莉莉安一起住在这儿。” 凯瑟琳再次仔细打量着阿列克谢,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他的脸。 “你简直和玛丽一模一样,玛丽十多岁的时候跟着学校里的女学生一起追求自由和解放,偷偷把一头长发剪得像你现在这样短,被我们的父亲好一顿骂,”凯瑟琳笑了起来,“我现在感觉当初的玛丽就站在我面前。” 凯瑟琳从袋子里摸出钥匙,插进锁孔里,铁门吱吱呀呀地打开。 这是一套很小的公寓,光线也不是太好,寥寥几件家具挤在一起,莉莉安的书本和玩具散落在沙发和茶几上。 “我们三个主要就靠着我女儿的那点儿工资生活,我有时候有空也会外出去帮人家家里做清洁,能挣到一些钱。”凯瑟琳介绍道,“你这次来法国是要办什么事吗?你看你这么久没来,对这里都不熟悉了,说不定我能帮上什么忙。” “工作……”阿列克谢迟疑着说道,“我现在是个记者,被报社派到这里工作一段时间。” “记者!”凯瑟琳惊呼,“玛丽要是知道你成为了一个记者,一定会特别高兴。她从小就展露出写作上的天赋,长大后也顺理成章成为了作家。父亲那个时候总是说写作挣不了钱,让她早日放弃,但玛丽犟得很,根本不听。我有的时候还是很敬佩我妹妹的。” 阿列克谢笑了笑,仔细地环顾着这套公寓里的一切。 “你歇一会儿,可以打开电视看看。我去做饭。”凯瑟琳走进了厨房。 莉莉安凑近阿列克谢,毫不怕生地盯着他,“你来自哪儿?你刚刚说话有好多语法错误,这在学校里会被老师严厉地批评纠正。” “苏联,乌克兰。”阿列克谢回答,“你去过乌克兰吗?” “没有,我没有出过国。”莉莉安说,“乌克兰里有什么?” 阿列克谢仔细想了想,“森林、河流,还有驼鹿。” “驼鹿长什么样子,和圣诞老人的驯鹿一样吗?” “莉莉安,不要缠着我们的客人,去完成你的绘画作业。”凯瑟琳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小姑娘瘪着嘴不情愿地走进了房间里。 没过多久,凯瑟琳端出来了烤鱼、薄饼和土豆焗菜,她将它们一一摆放在餐桌上,招呼阿列克谢一起吃午餐。 用餐的时候,凯瑟琳热切地给阿列克谢讲述她和玛丽童年时期的故事,莉莉安也听得十分着迷,对这个她从未见过面的、存在于外婆记忆里的玛丽·杜弗雷纳感到好奇。 吃过午饭后,因为凯瑟琳下午还要去工作,莉莉安也要去上学,所以尽管凯瑟琳一直在挽留,阿列克谢也还是礼貌地告别了她们,离开了这套小公寓。 阿列克谢提着行李袋,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他走进了一个公园,正值下午,公园里没有多少人。四周特别安静,时不时能听见鸟叫声。阿列克谢坐在草坪边上的一条长椅上,几只鸽子肆无忌惮地在他的身旁徘徊。 不知为何,阿列克谢感到一种厚重的落寞感笼罩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周围的一切景致都是鲜亮的,阳光也让人感到灼热,但阿列克谢总觉得他与这个世界之间隔着一层雾。他被父亲的国家驱赶出来,辗转来到了母亲的国家,但是这种对语言的无法掌控感让他觉得自己游离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之外——他其实无处可去。 正当他低着头发呆的时候,一个足球有气无力地滚到了他的脚下。 他抬头,看到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向他跑了过来。 “你好,先生,能陪我踢一会儿足球吗?”男孩头上汗涔涔的,黑色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我不太会踢球……” “没有关系的,先生,求您陪我踢一会儿,那些大孩子都不愿意带我踢球。” 阿列克谢犹豫了一下,站了起来,朝足球踢了一脚,足球飞速滚向远处。男孩兴奋地追着足球,阿列克谢提着行李跟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悄悄降临,公园里橘黄色的路灯悉数亮了起来,深蓝色的天空泛着微弱的橙红色,太阳慢慢被吞没了。 足球最后一次进框后,男孩抱起足球朝阿列克谢跑来。 “谢谢您陪我踢球,先生,我现在要回家了,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来我家吃晚餐,我奶奶做的烤肉可好吃了。”男孩热情地说道。 “谢谢你,不用了。”阿列克谢微笑着拒绝他的好意,“你叫什么名字。” “皮埃尔,先生。”男孩说道,“希望以后还能见到您,祝您一切顺利。” 和皮埃尔告别后,阿列克谢走在街头,他找到一家藏匿在街角的、看上去非常朴素的旅馆,他推开门走了进去。门房走上前来接过他的行李,把他指引到前台。 “请问有预定吗?先生。”门房问道。 “没有。” “几个人入住呢?” “一个。” “先生,请提供您的姓名。” 阿列克谢没有回应。 “先生?您叫什么名字?”门房再次问道。 阿列克谢把揣在口袋里、属于扬·诺瓦克的护照用力压了压,“皮埃尔。”他回答道,“皮埃尔·杜弗雷纳。” 门房瞥了他一眼,不假思索地在登记单上填上这个名字。 房间在二楼,不大不小,刚好一个人住。因为廉价,墙壁的隔音不太好,阿列克谢能听到住在隔壁和楼下的人发出的声音。他把行李随意地放在地上,将打字机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换上新色带,夹上崭新的稿纸。他拉上窗帘,打开台灯,坐在书桌前,思考了一会儿,手指在打字机上敲下: 第30章 01/07/1986 17:56 —— 在巴黎的这段时间,阿列克谢尝试匿名给法国的一些报社投稿,但绝大部分稿件都被退回。没有媒体愿意相信匿名投稿的真实性。有时候阿列克谢会去凯瑟琳家里坐坐,用她家里的电视看看新闻。 七月中旬的一天,阿列克谢照常在报刊亭买最新的报纸,头版上的加粗字体转载了苏联中央政治局对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的调查和责任认定: “业已证实,该事故是由这座核电站值班人员的一系列严重违反反应堆操作规程的行为所引起的……缺乏责任感、玩忽职守的工作态度导致了严重的后果”。 上面还刊登了一个法国记者在基辅街头对一个老人的采访: “这些领着工资不干活还引来灾难的罪徒应该全部下地狱!”老人生气地说道。 阿列克谢感到浑身冰冷,他没有买那份报纸,落荒而逃般离开了报刊亭。 这几天来,阿列克谢总是失眠,他收不到任何来自苏联的消息,也不知道加林娜、瓦列里和父亲都怎么样了,他觉得自己是个落魄的逃兵,就这么不顾一切地跑了出来。阿列克谢心里总是出现回国的念头,但也害怕要是就这么莽撞地回去,会让加林娜对他的帮助付之一炬。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在一个下午,门房敲响了他的房门。 “先生,楼下有您的电话。” “电话?” “来电的是个女士,说要找一个名叫阿列克谢的先生,我告诉他我们这儿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客人。”门房紧接着补充,“他接着说他要找的那个阿列克谢是个有着金色卷发蓝眼睛的苏联人。” 阿列克谢立刻跟着他下楼,他拿起前台电话的听筒,里面传来凯瑟琳的声音。 “阿列克谢?你的父亲突然给我们发来了一条加急电报。” “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的朋友瓦列里·沃尔科夫手术失败去世了,他的父亲联系他,希望你能来参加他的葬礼,他们决定把他葬在莫斯科。” 一瞬间,阿列克谢的大脑一片空白,并接着感到强烈的耳鸣,四周的空气好像都凝固了起来,呼吸都变得艰难。他的第一反应是挂断电话,仿佛这样就能把这个消息抹去似的。 他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立刻收拾好行李,退了房,在夜色中打了一辆去机场的出租车。 阿列克谢按照来时路,先是去了波兰,再从波兰入境乌克兰。 三天后,他回到了基辅。 第23章 很明显,克格勃一直都在默默跟踪阿列克谢的动态。在基辅火车站候车的时候,一群便衣警察目标明确地向他走来,把他带上了车。 阿列克谢不知道自己被送到了哪里,四周一片漆黑,审讯室里只有椅子桌子和冰冷的墙壁。那些押送他进来的人剥夺了他身上所有腰带、鞋带等可能帮助他自尽的物品。 “你被加林娜·沃尔科娃给骗了,她是个善于诱导的罪犯,我们理解你,当时作为一个刚出社会的大学生,难免脑袋一热,被煽动情绪。加林娜现在已经认罪了,你也只要把面前这张认罪声明签上字,就没什么大事了。你年轻,不懂事,我们会对你从宽处理的。” 每一个进来的审讯员都用类似的话术劝阿列克谢。 刺眼的强光照在桌上那份“认罪声明”上,上面加粗的“散布虚假信息”“破坏社会安定”几个字格外晃眼。 阿列克谢呆坐在椅子上,他不怀疑加林娜,他信任她,她不会签字的。他在想着瓦列里,想着他的身体很可能已经像彼得那般被放进棺材,埋在了某个无人看管的墓地里。他一想到这就忍不住掉眼泪,前来的审讯官以为他在害怕、在悔罪,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轮流着在他耳边劝告,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一个面孔都没记住。 后来他们终于失去了耐心,劝告变成了警告。审讯室的灯终日开着,光束直接照在他被固定住的椅子上,他们逼迫他进食以保存体力,不让他睡觉。他们提起了他的父亲,说他的父亲已经被暂停学校里的职务接受调查。 第三天的时候,阿列克谢一反之前固执的姿态,积极地说愿意签字,并给他们写一份认罪书。只是审讯室里光线太昏暗,他希望那些审讯员能帮他从他的行李里取一副眼镜出来。 拿到眼镜的那个晚上,趁审讯员轮班的空隙,阿列克谢把眼镜放在凳子脚下,把镜片压碎。他捡起一块看上去比较锋利的玻璃片,毫不犹豫地划向了自己的手腕。 一次、两次、三次……鲜血涌出,他感觉不到疼,只觉得身心已经完全麻木。他感到厌倦,眼前血淋淋的一片逐渐模糊起来。 —— 醒来的时候,阿列克谢看到面前是白花花的一片,身上某个地方钻心的疼。他坐了起来,发现自己依旧在审讯室里,只是他们给他换了一个带着床的房间。他手腕上的伤口已经被粗糙地包扎好了,血将雪白的绷带染红了一片。 一个身影出现在审讯室门口,那人跟门口的审讯员交涉了一会儿,那个审讯员把门打开,把审讯室让给了那个人。 阿列克谢揉了揉眼睛,那人走了过来,身影越来越清晰——那是鲍里斯·梅什科夫。 “好久不见,阿列克谢。哦不对,应该叫你伊戈尔·普拉霍弗。” “是你举报杂志社的吧?”阿列克谢一点儿都不感到意外。 “你们做了错事,罪有应得。”鲍里斯说,他皱着眉看向了阿列克谢的手腕,“你只需要认错、签字,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何要搞得如此复杂?阿列克谢,你不会还沉浸在做英雄的美梦里吧?” “只是因为切尔诺贝利的报道吗?” “你还记得毕业庆典那天晚上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我让你小心行事。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悄悄关注着你,你从地下出版社发表的那些文章我全都读过,只不过我一直以为你会悔改,会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就此收手。没想到你这么没有自知之明,还是一味地往禁区里爬。”鲍里斯摇了摇头,“我意识到是时候给你一个教训了。” “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情记录下来,这就是错事吗?鲍里斯,我们曾经一起完成学校作业,在街头做采访找可以报道的新闻素材的时候,可从不认为这是错的。” “你简直得寸进尺。” 阿列克谢冷笑了一声,他不再说话了。 “我在帮你,阿列克谢。你只需要诚心认罪、签字,我们对你的惩罚不会太重的,你很快就能见到你的父亲。” “帮我?”阿列克谢笑道,“你若真的想帮我,就留下你的腰带。” 鲍里斯惊怒交加地看着他,身体在微微发抖。“不要想着寻死,阿列克谢,你不会死的。死亡不会给你带来任何美名,那些人只会在你的档案里写上‘精神不稳定’这几个字。” 他看阿列克谢没有丝毫回应,气急败坏地朝门口走去,“你好好想一想吧。” 门砰地关上了。 阿列克谢躺在黑暗中,他突然感到冷。原来是窗户没关严,凉风一阵阵地灌进来。他走了过去,用力推了推窗户——被锁死了。 他重新躺在了床上,看向了那把金属椅子。 外面嘈杂了一阵,两个审讯员走了进来,对他进行新一轮的盘问。没过多久,他们又走了。 阿列克谢走向那把椅子,他抬起它,用它的坚实的凳腿撞向了窗玻璃的一角,一次、两次、三次……玻璃哗的一声碎了一地。 风猛地灌了进来,原来外面在下雨。 阿列克谢往窗外看去,皎洁的月亮悬在空中,风中带着丁香花的味道。 身后传来了逐渐逼近的脚步声,阿列克谢站在椅子上,爬上了窗沿。 他记得和父母一起住在基辅的时候,母亲成天坐在书桌旁打字,父亲就在厨房里忙着做饭,录音机里放着维索茨基的歌。他一个人经常感到无聊,就会站在客厅里高高的黑色椅子的边缘,模仿母亲书本里玩极限运动的人那样,把身子倾向前,张开双臂,想象自己即将飞跃在天地间。父亲总是在这个时候及时跑过来,鼓励他往下跳。 “我会接住你的,放心好了,阿廖沙。”他每次都是这么说,他也确实每次都把阿列克谢稳稳地接在怀中。 风吹着他的头发,他依稀听见有人在大喊着他的名字。 “阿列克谢!” 不是父亲的声音。 碎玻璃割破了他的手,阿列克谢扶着窗沿,慢慢地站了起来。雨丝拂过他的脸颊,他看到楼下是坚硬的水泥地。 他张开双臂,闭上眼睛,身体倾向前。 他听见耳边响起了母亲的声音,她轻声唱着摇篮曲,那歌声逐渐清晰起来,把他卷入了童年的梦里。 第24章 约翰·哈里森今天起了个大早,沿着铺满落叶的街道一直走,来到了橡树湾大道第56号。 第31章 房子前面的院子里站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手提着一个洒水壶,正认真地给院子里的植物浇水。 约翰轻轻敲了两下门环,男人闻声转过身来,约翰看见他左臂的袖管空荡荡的。 “您是沃尔科夫先生吗?我是约翰·哈里森。” 男主人放下手中的洒水壶,走过来把院子的矮栅门打开。约翰注意到他呈现一种病态的消瘦,棕色的头发整齐地梳着。 “瓦列里·沃尔科夫。”瓦列里善意地笑了笑,轻轻用右臂拥抱了一下约翰。 瓦列里转身往别墅大门走去,约翰发现院子里的植物都被他照顾得很好,各色的花在太阳底下盛放着,绿油油的草坪也格外平整,足以看出屋子的主人对这个院子的上心。 大门打开后,约翰闻到了一股来自大自然的雪松的味道。瓦列里给约翰拖了一条凳子,还给他倒上了一杯咖啡。约翰观察到瓦列里的动作非常熟练,看上去他已经非常适应独臂的生活。 他们落座后,约翰从包里掏出笔记本、钢笔和录音笔,把它们整齐地摆在桌上。 “你当记者很久了吗?”瓦列里注视着约翰这一连贯的动作。 “是的,从大学毕业开始,到现在已经15年了。” 瓦列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但这次采访是我十五年来第一次去了解另一个记者的生平经历。”约翰补充道。 瓦列里没有说话,看着桌上的那些物件。 “沃尔科夫先生,在正式采访前,我想问个问题。”约翰拿起本子和笔,“我听很多人说你已经很久不接受任何采访了,那为什么会答应我的采访请求呢?” “你和他们想要的不一样。”瓦列里回答,“人们总是迫切地希望从这些历史事件的亲历者口中听到任何可以写在新闻中的事实和定义,以此来帮助他们高效地在教科书上给这段历史打上简陋又呆板的标签。”瓦列里继续说道,“这就是我很久都不再接受记者采访的原因,哈里森先生。我已经不再能够讲出任何‘有用’的东西了,我的脑海中只留有一个个的故事,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感知,而它们也在逐渐模糊,在慢慢地离我而去了。这就是我拥有的全部。” “是的,我之前在电话里也和您沟通过,我这次采访的目的不是切尔诺贝利,”约翰摁下录音笔的开关,绿色的小灯亮了起来,“我想聊的是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安德列夫。” 听到这个名字后,约翰看到瓦列里灰色的瞳仁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我读过阿列克谢的很多文章,主要是以加布里埃尔为笔名发表的那些,因为大部分伊戈尔·普拉霍弗的文章我都找不到。”约翰有些遗憾地说道,“我也粗浅地了解了一些他的生平事迹,但很多都比较模糊。” “因为阿列克谢的档案和切尔诺贝利事故的资料都被藏在苏联解体前的那栋卢比扬卡大楼里,也许早就被销毁了,我们不得而知。” “那您读过他以伊戈尔·普拉霍弗为笔名写的那些文章吗?” 瓦列里迟疑着点了点头。 “就在一年前,有人把《信鸽》全部期刊都送给了我。” 约翰抬头,“是谁?加林娜·沃尔科娃吗?” “不,加林娜·沃尔科娃早在1986年就因心脏病突发而死在了审讯室里,她和阿列克谢一样,没有签那份认罪书,因此被他们反复折磨。”瓦列里说道,“她已经没有家人了,她的外婆很早就死了。” 约翰点点头,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口气,“那是谁送给您那些杂志的呢?” “鲍里斯·梅什科夫。” 约翰吃惊地瞪大眼睛,“你后来和梅什科夫还有联系?” “他在2004年写了一封匿名信给我,说想和我聊聊阿列克谢,我当然没有犹豫。”瓦列里深吸一口气,“90年代改革开始后,他把党徽拿到红场卖给了一个前来旅游的美国人,卖了10美元。他所展示出来的忠诚,他口中所谓的信仰,不过是日积月累的耳濡目染和长期规训下的屈服罢了,戈尔巴乔夫一打开牢笼,他比谁跑得都要快。他后来辞去了原来的工作,自己开了一个书店。他和妻子离了婚,把女儿留给了前妻,现在独自一人在莫斯科生活。” “他为什么要和您联系?” “我当时也很困惑,他先是做了个自我介绍,当然,他一说出自己的名字,我就立刻冲上前拽住他的领子,狠狠揍了他。他没有任何反抗,周围的人涌上来劝架,问他是否需要帮他报警,他拒绝了。后来我打累了,平静下来,我看到他身旁堆着一摞整整齐齐的书。他整理好衣服,带着流血的鼻子和红肿的脸平静地回到了座位上。” “然后呢?” “他把那一摞捆扎好的书推到我的面前,我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本本的《信鸽》。他说从大学的时候他就开始收集刊登着阿列克谢文章的《信鸽》,一直到1986年阿列克谢被逮捕,一本不落。”瓦列里说道,“梅什科夫说他羡慕、爱慕阿列克谢,同时也深深地恨他。他说阿列克谢就像一只永远自由的白鸽,而他从生下来开始就是遍体鳞伤的笼中鸟。 “他说他为阿列克谢的死而终日感到自责,他甚至不敢在阿列克谢跳楼后跑下去看一眼他。我感到好笑,讥讽道:‘看来我们的’主义’并没有治好你的同性恋’他没有反驳,只是低着头,用纸擦着不断流下的鼻血。 “他说他是来赎罪的,他费尽心思打听到我的住址,给我写这样一封匿名信,就是想要跟我讲阿列克谢的故事。他讲了很多关于阿列克谢在大学的事情。我回去后把他说的全部记了下来。我意识到,我和梅什科夫都只是阿列克谢人生拼图中的一块,我对他的怨恨毫无用处。毕竟,我自己也间接导致了阿列克谢的死亡。” “为什么?”约翰打断道,“为什么当初阿列克谢要从法国回来呢?他要是一直待在那里,后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因为我父亲,”瓦列里轻声说道,“自从克格勃查明伊戈尔·普拉霍弗的背后是阿列克谢后,他们就开始查找阿列克谢的关系网,很快就找到了我头上。那个时候我身体状况不好,经常陷入昏迷,无法接受调查,所以他们决定让我父亲代替我接受调查。他们跟我父亲说明了缘由,要他配合他们帮忙找到阿列克谢。当时我身陷指控,我父亲知道我不能再背负更多的罪责,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也失去了一手规划建造的普里皮亚季,他不能再失去我了。于是他很快就答应了他们。他联系到阿列克谢的父亲,谎称我已经因手术失败而死亡,希望阿列克谢的父亲能够通知他来参加我的葬礼。不出他们所料,阿列克谢很快就回到了苏联,他们立刻出手逮捕了他。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这件事,一直到那年的八月中旬,我出院后,我的父亲才告诉我这些消息。也就是说,当阿列克谢被他们折磨拷问的时候,我正一无所知地躺在病床上。我知道所有事情的时候,他们已经匆匆把阿列克谢埋在了公墓里,就和加林娜、彼得一样,他们甚至没有告知阿列克谢的父亲。我后来每年都会回一趟俄罗斯和乌克兰,去看望阿列克谢、彼得、伊万,还有加林娜,帮他们的墓碑除除草,跟他们说说话。” “您后来为什么搬来了加拿大呢?”约翰问道。 “人们一听说你来自普里皮亚季,是切尔诺贝利的工程师,就立刻对你避而远之。我原来的工作没有了,和父亲也彻底闹僵,所以我想索性就换一个地方生活。在这个国家,在这座城市,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没有人会不怀好意地向我打听切尔诺贝利里是否真的像传言说的那样有巨型蘑菇和两个脑袋的狗——你要知道,我记忆中的普里皮亚季,一直都是一个平和、安宁的城市。我在这里可以重新生活。” 时钟沉默地转动着,瓦列里又给约翰倒上了一杯咖啡,他们一起吃了个三明治充当午餐。短暂的休息过后,瓦列里走进一间房间里,陆陆续续地搬出来一摞摞被保护得很好的本子、书籍和一沓沓的稿纸。 “我后来一直都在收集阿列克谢的东西,他发表的所有文章,他的日记本,被他藏在抽屉里不得见光的稿件……我还陆陆续续地去走访了那些和阿列克谢有过深度接触的人,去看望他的父亲,去巴黎拜访了他的姨妈,去了他在那段时间里居住的旅馆,我就像是收集拼图碎片那样,不停走访那些阿列克谢可能留下痕迹的人和物,我把他们全部都记了下来。” 约翰认真地翻看这数量庞大的资料,他站起身来,看向站在一旁陷入沉思的瓦列里。 “这是您的故事,沃尔科夫先生,您应该把它完全写下来。除了您之外,没有人知晓它们的存在了。” “我一直都不是擅于写作的人,”瓦列里摇头道,“而且我的身体不好,前些天去医院检查,他们在我的身体里发现了一个瘤子。辐射依旧潜伏在我的体内,不停地蚕食着我的健康。一直到现在,在官方报道中,死于核电站爆炸的仅有31人,这个数据后来依旧没有变化,那些因为辐射而患上各种疾病最终导致死亡的人,全都不计入在内。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我只能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 第32章 “那您更应该把它写下来,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给您提供写作方面的帮助,但是,故事是您的,只有您才能把它讲述完整。” —— 送走约翰后,瓦列里继续到院子里浇花,他在心中反复揣摩着约翰说的那些话。 回到房间后,瓦列里打开电视机,里面播出的新闻枯燥乏味,他烦躁地关掉电视,走到那些他收集的关于阿列克谢的资料面前,翻开里面最旧的一本日记,从第一页看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午夜的钟声敲响,瓦列里如梦初醒般翻到日记的最后一页,他看了看书桌,下定决心般向它走去。 他从抽屉里掏出笔记本电脑,创建了一个新文档,光标在屏幕上不停地闪烁着,昏暗的灯光轻柔地披在他身上。他思虑许久,在电脑上敲下第一行字: “阿列克谢·安德列夫对普里皮亚季的记忆开始于1973年的冬天,那时候他只有十岁。” 第25章 这已经是《白桦林的永恒夏日》的第二次出版了。这些年里,我到世界各国和此书的读者们会面交谈,人们经常问我,这本书的标题从何而来。为什么是白桦林?为什么是夏天?也许是时候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了。 2006年的夏天,故事写到一半的时候,我和约翰·哈里森一起回了一趟普里皮亚季。 尽管二十年过去,现在进入普里皮亚季依旧需要经过重重检查和测量。那些工作人员给我们发了一个辐射计,用来及时监控我们所在地的辐射水平。 这是我自从那次事故以来,第一次回到普里皮亚季。一路上我总是有些近乡情怯,担心那里已经面目全非,担心自己记不清回家的路。 但事实上,我们一路上都很顺利。没有人类居住的普里皮亚季彻底成为了动植物的狂欢地,这座死去、腐烂的原子城给它们提供了足够的养分,让它们在这里肆无忌惮地繁衍生息。 城里到处都留有人们当年的生活痕迹,我和阿列克谢一起上过的那所中学的校门还大开着,校门口甚至还张贴着1986年5月的宣传画。时间在这里永远停留在了事故发生的那一天。 从未使用过的摩天轮高高耸立着,已经在风吹雨打下变成了破铜烂铁,长方形花坛里那些需要人精心照顾的玫瑰早就枯败了,取而代之的是生命力顽强的野草和野花。家家户户阳台上晾晒的衣服都已经腐烂了,人们匆忙离开的时候,都以为过几天就能回去,未曾想大部分人都再没有回来。 我们开车到位于列宁大道的公寓,从外面可以看到,一楼的窗户都被打烂了,看来有一些流浪汉洗劫了这儿。我害怕我和阿列克谢的公寓也会遭遇不测,匆匆走上楼。眼前的一幕让我心惊肉跳,两套公寓的铁门都被强行打开了,屋子里混乱极了,很明显有人闯进了这里,把值钱的东西都偷走了。 我直奔自己的房间,万幸的是,那些小偷没有看中我那些不值钱的东西,我书桌上的抽屉都紧闭着,没有翻动的痕迹。我把抽屉彻底倒了过来,纸张散落一地,我从中发现了几张黑白色的照片。 照片里有我、我的父母、阿列克谢、伊万和索菲娅。那时候大家都在,所有人都在笑,阿列克谢笑得尤为开心,而我却眉头紧皱。我想起来了,这是伊万结婚那天我们拍的照片,照片洗出来后,我嫌弃自己表情做得很丑,不愿意拿给阿列克谢看,就直接塞进了抽屉的最底层。这应该是我和阿列克谢唯一的一张合照。 我把照片收好,走进了对门阿列克谢的公寓。看来他们的公寓也没有免遭流浪汉的偷盗。我径直走进阿列克谢的房间,把他书桌上的抽屉全部拉开来,仔细翻看是否有值得带走的物品。 我找到了好几本他的日记,还有就是那个写着《白桦林》的笔记本了。这个故事他一直都没有写完,故事里的伊戈尔依旧没有一个结局。但我一想到现实中的伊戈尔·普拉霍弗,内心一阵悲凉。 约翰在我旁边帮我收拾这些我想要带走的物件,我抱着那本笔记本转过身来看向他。 “我想我知道要给这个故事起什么名字了。” “什么?” “《白桦林的永恒夏日》”我不容置疑地说道。 约翰没有多问什么,我们之间已经产生默契。这一年来他帮了我许多忙,要不是他,我的故事根本写不出来。 后来我们开车穿梭在普里皮亚季的森林里,越往森林的深处走,辐射计的数值就爬升得越高。重重叠叠的乔木和灌木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只好下车步行。 那天天气特别好,阳光斑驳地散落在我们的脚下,偶尔有野兔、野鸟掠过丛林时发出的窸窣声。我和约翰讲了很多我和阿列克谢童年的故事,虽然他从未见过他,但很显然,阿列克谢已经成为我们共同认识的人了。 “你觉得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吗?”约翰问我。 “是又不完全是。”我故作玄虚地说道。 约翰笑了起来,没有追问。 我们一路走到了普里皮亚季河畔,正当我们沉默着眺望远处的时候,背后的灌木丛里发出了很大的动静。我立刻转身,看到一头高大的驼鹿,它头上那对锥角昂然挺立着,左后腿上还带着很大的一块疤。那头驼鹿远远地注视着我这个不速之客,突然之间,转头向丛林里奔去。 不知为何,我着了魔般跑了过去,不顾辐射计的鸣叫声和约翰的叫喊声,慢慢朝驼鹿消失的方向走去。那一路困难重重,杂草和人一般高,密密重叠的枝干划破了我的衣服,在我裸露的手臂上留下一道道血痕,我却好像没有任何知觉,只想着往前走,找到那头腿上带疤痕的高大驼鹿。不知跑了多久,突然之间,那些阻拦我的枝桠都消失了,我的面前出现一块干净、平整的草地,一个看起来颇为眼熟的男孩背对着我躺在草地上,他穿着短袖短裤,金色的发丝上还滴着水。我屏住呼吸,几乎想要落泪。也许是我的突然出现惊醒了他,男孩缓缓转过身,坐了起来。 那是少年时的阿列克谢,他揉着眼睛朝我笑,他说: “瓦列里,谢谢你来找我。” end. 作者有话说:如果真的有人看的话,谢谢你看到这里。这是我第一次写原创小说,因为之前是个历史政治小白,所以边写边查断断续续单机写了半年,彻底写完才敢把它放出来。这个故事在我的脑海里诞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好了每个人的结局,它可能不精彩、幼稚、漏洞百出,但对我来说依旧有很重要的意义。希望自己能一直坚持写下去,创造更多不一样的故事。再次感谢你能看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