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未止》 第1章 [古装迷情] 《春华未止》作者:米花【完结+番外】 周彦十五岁家道中落,净身入赵王府时还带了我这个拖油瓶。 待他成为赵世子心腹,一展宏图大业时,打算将我献给世子爷做侧妃。 那年我已及笄,当晚去了他房间,低声地唤他:「哥哥……」 他眸光隐晦,哑声道:「俭俭,你可想清楚了,我是个太监。」 第1章 我可能天生是个丧门星。五岁丧父,七岁丧母,继而投奔了爹爹在世时为我定下婚约的周家。 这桩婚事说起来属实可笑。 我家祖辈都是杀猪卖肉的屠户,到了阿爷这辈,家境不错,就想改善一下门风,送我爹爹去了私塾读书。 可惜我爹实在没有文人的风雅,举止粗鄙,学问不佳,读了几年的书,最后还是回家卖肉了。 他当时早已娶妻生女,并且结识了周伯伯。 爹爹性格爽快仗义,自己虽然不是读书的料,却与学问甚好的周伯伯成了至交。 于是定下了我与周家哥哥的婚约。 五岁时我爹酒后失足掉进河里。 前脚刚走,后脚肉铺的伙计卷了钱财跑路了。 阿娘自此一病不起,家底耗尽,撑了两年,撒手人寰。 我爹是家中独子,他在世时,我外祖娘舅家没少过来借钱讨便宜。 可是当我成了孤儿,舅母说:「天见怜的,咱们家徒四壁,多一张吃饭的嘴可怎么了得,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后来她又说:「秦俭,你爹在世时不是给你许了个好人家吗?听说那周家的科考中了进士,如今在棣州当官,妗子想办法送你去享福,等你长大了可不能忘了妗子。」 我孝服都没来得及脱,就被塞到了周家。 那时周伯伯任职武定散州同知,是个五品官。 地方的五品官,是个不小的官职,武定府除了知州贺大人,属他官职最大。 我初到周家,才七岁,一身孝衣,头上簪着白花,畏畏缩缩。 人称「周老爷」的周伯伯,拉着我的手进了门。 他说:「俭俭,不必拘谨,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 周家人口简单,府里管事仆役加在一起总共十个人。 周伯母一开始并不喜欢我,还有十一岁的周彦,一听说我是与他定下婚约的秦家女儿,气得一脚踢在了板凳上。 「谁要娶这个丑八怪!赶紧撵她滚!」 我幼时的确长得不好看,骨瘦如柴、面黄肌瘦、呆头呆脑。 周彦就不一样了,少年得意、英姿焕发、朝气蓬勃。 周伯母也不喜欢我,埋怨周伯伯当初不该意气用事地定下婚约。 但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出身文人清流之家,教养使她纵然心有埋怨,也没有说出太过分的话。 周伯伯说:「你不是一直很羡慕贺知州家有女儿吗?只当俭俭是上天送来给夫人圆梦的吧。」 说罢,又摸摸我的头:「俭俭放心,伯母心肠最软了,你乖乖的,她一定喜欢你的。」 我住在了周家,忐忑不安,处处谨慎讨好。 后来周伯母叹气:「罢了,秦俭,你既来到我身边,也是缘分一场,我自会尽我所能好好地教养你。」 「但有一点你要牢记,阿彦性情乖张,执拗起来连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无可奈何,他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将来婚事不成,我便做主为你挑个好人家,也算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不可心生怨怼。」 因她这番话,我诚惶诚恐地点头,不敢对周彦生出半点想法。 自此,周伯母教我识文写字、琴棋书画,也教我刺绣、缝补。 有时是她亲自教,有时是她身边的李妈妈教。 李妈妈说我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老实得几近木讷和蠢笨。 每每这时,周伯母总是皱眉,失望地摇头:「确实没见过这么蠢的,脑子半点不灵光。」 我的眼泪在打转,低着头闷闷地想,我家祖辈粗鄙,本来就不是读书的好料子。 周伯母想要将朽木雕琢成一块玉,何其难。 但木讷也有木讷的好处,李妈妈说我是个厚道的好孩子,心思简单,又敬重长辈。 她说:「这孩子听人讲话的时候可认真,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跟个小牛犊子似的,结果一问三不知。」 说罢,哈哈大笑,周伯母没忍住,也跟着笑出了声。 后来她有时候叫我「牛牛」,周伯母说:「哎呀这可太难听了,不成,还是叫妞妞吧。」 周家妞妞,是个蠢材,读书不济,针线活儿倒是学得有模有样。 周伯母感叹:「还好,总算有个拿得出门的手艺。」 她殊不知,这针线刺绣也是我一根筋学来的,我的手被扎得满是针孔,夜里挑灯,苦苦地练。 直绣、盘针、套针、抢针…… 我对自己说:「做人总不能一无是处吧,伯母和李妈妈费了心地教,好歹学会一样,不然她们多寒心。」 针线熟练之后,我给周伯母绣过一方帕子,给李妈妈绣过钱袋,还给周伯伯的扇坠上打了个络子。 算不得好,但他们都笑眯眯的,说不错,继续努力。 因着他们的一路鼓励,蠢材的刺绣功底越来越好,周伯母很满意。 后来等我手艺属实不错了,觉得不能厚此薄彼,给周彦的玉吊坠也打了一个络子,鼓起勇气递给他,结果被他嫌弃地一把打落在地上。 「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丑死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送东西给他了。 第2章 周彦是个混世魔王,我很怕他。 因为指不定什么时候,他会突然伸出手揪我的头发、趁大人不注意推我一把,心情不好时莫名地踹我一脚…… 我已经很乖很乖地叫他「阿彦哥哥」了,可他仍是很讨厌我。 鉴于他的恶劣态度,我一度躲着他,隔老远看到他,吓得扭头就跑。 后来周伯母带我去过几次贺知州府邸,我才知道原来他的厌恶只针对我一个人。 贺夫人雍容华贵,贺家的女儿大我两岁,名字叫「落落」。 楼上谁将玉箫吹?山前水阔瞑云低。 劳劳燕子人千里,落落梨花雨一枝。 贺落落连名字都这么美,不像我,秦俭秦俭,一听就是小户人家出身,勤俭节约。 落落是明艳漂亮的女孩子,站在她面前令我自惭形秽。 对我恶语相向、没个好脸的周彦,对落落异常耐心和友好。 他在贺家很吃得开,贺知州的两个儿子一个跟他同岁,一个年长他三岁,关系都甚好。 男孩子在一起玩的时候,落落就拉着我一起画画、下棋。 哦,还有王通判家的小女儿,王嫣。 有时候落落和王嫣画了画,会拿给贺夫人她们看,大人们纷纷称赞。 这个时候我会敏感地把手里的画往身后藏,周伯母表情淡淡的,看我一眼,又很快地瞥过脸去。 然后王嫣突然跑过来,一把抽出我的画:「你们看,俭俭画的水鬼,张牙舞爪的,多么形象。」 众人哄堂大笑,我红着脸手足无措。 她知道,我画的是水牛,不是水鬼。 笑过之后,贺夫人看着周伯母道:「到底不是亲生的,蠢笨了一些。」 我低着头不敢去看周伯母,衣角揉搓得皱巴巴。 落落拉我一起下棋,周彦他们偶尔也会过来看一眼。 每次他过来,我都格外紧张,手中的棋子不知往哪儿放。 因为无论我往哪儿放,都会听到他一声嗤笑—— 「蠢笨如猪。」 后来我再也不想去贺知州府里玩了。 周伯母也不想去了,因她每一次回来的路上,都大发雷霆,对李妈妈抱怨:「她有什么可神气的,说我们孩子蠢笨,若不是贺大人比老爷官高一级,我用得着受她的气,她们落落好歹大了咱们两岁,得意什么……」 说着,又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下我的脑袋:「榆木疙瘩,回去好好地画个水牛给我看看,画不出来饭也别吃了。」 周伯伯说得对,伯母心肠最软。 明明罚我不许吃饭,可是李妈妈偷偷地给我端一碗,她也会装作看不见。 十岁那年,我生了一场温病,来势汹汹,整个人烧得昏昏沉沉,险些丧命。 伯母让府里管事连夜去请大夫。 她坐在床边照顾我,脱不开身,因我一直拽着她的衣服,迷糊地唤她:「娘,阿娘,你来接俭俭了……」 伯母皱着眉头,命李妈妈拿了辟邪三宝过来,还将周彦从睡梦中提了起来。 周彦睡眼朦胧地站在我屋里,一脸懵。 然后周伯母举着辟邪三宝说道:「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孩子既然已经到了我这里,我自会把她当女儿待,我家小子也会真心地对她,你且速速离开,否则我便不客气了!」 第2章 她那样知书达理的妇人,板起脸来十分威严,还踢了一脚周彦:「你说话!」 周彦一激灵,哭丧着脸说:「我说什么啊?」 「说你今后会对俭俭好,绝不会欺负了她,让她受委屈。」 我在周家四年,伯母常说我是蠢笨的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可是私底下也会拿着我绣的帕子,冲周伯伯笑:「你瞧妞妞绣得多好,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手艺。」 我与伯母之间,到底是有母女缘分,她曾对李妈妈说:「贺落落长得是挺好看,王家的女儿也比俭俭聪明些,但那终归是别人家的,咱们秦俭笨了些,好在还是有优点的。」 我不知我的优点是什么,莫非是李妈妈说的蠢材蠢材,蠢得可爱? 反正周伯母是很疼我的。 初到周家时,在我身边服侍的丫鬟很是怠慢,欺我年幼,偷吃偷拿,还偷拧我的胳膊。 我的胳膊常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但从不敢吭声。 后来还是李妈妈无意发现,告诉了伯母。 伯母十分生气,打发牙行把人卖了,还把府里的下人全都叫来:「睁大你们的眼睛看一看这孩子是什么人,既来了周家,她便是你们的主子,我看是谁如此胆大妄为,不知尊卑!」 我一直以为,周伯母是不会让我给周彦做媳妇的,她也曾亲口说过,若周彦不愿,那桩婚事就作罢。 但我十一岁那年,她又一次带我去贺知州家。 与贺夫人及几位县丞夫人闲聊时,她拿出了我新给她绣的荷包,显摆了下—— 「想来也是天意,我这媳妇儿,是自幼养在膝下,把我当亲生母亲孝顺,这孩子心眼儿实在,从前看着也不觉得多好,但现在啊是处处顺眼,我喜欢得紧。」 几位县丞夫人纷纷夸赞,说是她调教得好,自幼养在身边的媳妇儿感情就是深厚,令人羡慕。 伯母适时地展示了下我的刺绣功底,话里有话地说:「瞧瞧这手艺,咱们棣州的姑娘家,我没见过有绣得比她好的,我们俭俭才十一岁,就有这样的好功底……」 当时我站在一旁,呆愣了半晌反应不过来。 只知道贺夫人的脸色很难看,据我所知,她曾经跟贺知州提议要与周家攀亲。 因为当时有风向说周伯伯快要调动到京里升迁了。 我不知道伯母说我是媳妇儿是不是认真的,有没有问过周彦的意思。 因为我永远没机会知道了。 翻天的时候,儿女情长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所有的一切都不足挂齿。 贺知州开采私矿、贪赃枉法,判了个满门抄斩。 朝廷来的人是个太监,据说是天子近臣,司礼监掌印冯公公。 这样的案子,一旦与司礼监扯上关系,就是天崩地裂、血雨腥风。 当朝几大太监,鲜少有人性的。 那日李妈妈陪我一起出了趟门,去刺绣庄子买了点绣品式样。 回去的时候便觉得不对劲,满城风雨,官兵开道,人来人往。 一队队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鱼贯入城。 周家已经被包围了,我和李妈妈回去,等同于自寻死路。 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天塌得太快,让人无从判断。 我只知道锦衣卫拿人的时候,李妈妈将我推开了,她拼命地喊:「她不是周家的人!她姓秦,叫秦俭,是城南玲珑绣庄的学徒,你们不信可以去问苏掌柜。」 李妈妈说的是事实,在周伯母发现我刺绣功夫不错时,着重培养,让我拜了玲珑绣庄最好的绣娘为师。 周家,最后只活了我和周彦两个人。 仔细地来说,周彦也不叫活着,我拜托苏掌柜找人将他从牢里拉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打得半死不活了。 他还被净了身。 说不出是幸运还是不幸,但至少他还活着。 贺家的两位公子,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 那年我十一岁,靠着给玲珑绣庄打样,挣得些许碎银。 苏掌柜是个好人,借给我们一处旧宅子,暂时栖身。 周彦很久才缓过来。他面容惨白,嘴唇干裂出血,整个人被打得半死不活,下半身伤口溃烂,无法愈合。 也幸亏他意识昏迷,我才能脱裤子给他清洗上药,否则以他那样的性子,怕是宁愿去死。 我很难过,常常捂着嘴痛哭,但哭过之后,又擦干眼泪,端着碗喂他喝药。 我把身上能当的东西都给典当了,所有钱都拿来给他买药。 自古净身之后的人,能撑过伤口感染活下来,也算是幸运儿。 我日夜照顾他,唯恐他死了。 熬药、熬粥,一口一口地喂。 后来他好不容易撑过来了,但整日躺着一动不动,跟死了也没区别。 我向来是不会安慰人的,而且从前就很怵他,但那个时候我说了一生之中最多的话,一边哭一边说,眼泪鼻涕一大把。 我说,死是很容易的事,但是就这么死了,阿彦哥哥能甘心吗? 我不信周伯伯是共犯,但我是女孩子,没能力申冤,所以你要振作起来,好好地活。 周家蒙冤,大仇未报,我不准你死,阿彦哥哥你起来啊,俭俭陪你一起走下去可好? 你振作起来啊。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似是睡着了一般,没有给我任何回应,只有垂的眼睫,颤动了下。 第3章 周彦什么时候想通的,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日我从玲珑绣庄回来,他简单地收拾了下,与我辞行。 「我要去青州赵王府了。」 他变了,眼神平静,如一潭死水,漆黑不见底。 我结结巴巴道:「那,那我怎么办?」 他沉默了下:「你好好地待在绣坊,以后,找个人家嫁了吧。」 我摇了摇头:「可是,我跟你有婚约……」 少年眸光一紧,嘴唇紧抿,身上有几分戾气:「你是不是蠢!事已至此还提什么婚约,从此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我永远不必再见。」 说罢,他看都没再看我一眼,拎了个包袱离开了。 我知道,那包袱里仅有一套换洗的衣服。 他是和牙行的人一起去的青州。 大宁朝皇帝老矣,宦官弄权,导致各路皇室、藩王拥兵自重,割据地方势力。 青州有赵王,并州有楚王,豫南有齐王,梁州有成都王…… 势力最大的四王之中,数赵王封地最广,地理位置最优。 成都王封地多山,养兵最多,火药武器充足。 周彦选择入赵王府,定然有他自己的想法。 他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 在他到了青州一个月后,我就后脚追了上去。 棣州,武定人士,三月入的府,倒是有一个改名叫长安的内侍。 他从府里闻讯出来,穿着青衣,身姿挺拔,少年风华。 那双淡漠的眸子,看到我后,倏地升腾起一簇火苗,怒气冲冲。 「你怎么来了?!谁叫你来的!」 我抱着包袱,怯生生地看着他:「我求苏掌柜帮忙找了辆马车。」 「阿彦哥哥,我只有你了,你在哪儿,秦俭就在哪儿。」 他是知道我的固执和蠢笨的,从前在周家犯了错,伯母罚我跪地三个时辰,我便一直跪着。 哪怕后来李妈妈拽着让我起来,我也会坚持说还没到时间。 伯母让我不许吃晚饭,李妈妈端来的饭菜放在桌上,第二天还是未动筷的。 为此周伯母总是说:「没想到这小牛犊子还是头小犟牛,比阿彦还要固执。」 周彦偶尔知晓,嗤笑一声:「又傻又蠢。」 我在周家四年,我的犟他很清楚。 所以他沉默了,最终咬牙切齿道:「秦俭,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不要后悔。」 然后他牵着我的手入了赵王府。 赵王府太大了,气派巍峨、飞檐千里、巧夺天工。 我也改了个名字,叫春华。 管事的孙嬷嬷常说:「小春华,把头低下来,不要用眼睛直视人,你能留在赵王府实属不易,若不是你哥哥求了吴公公,吴公公大发慈悲,我是不会要你的。」 我知道,她嫌我笨,不够机灵。 可我觉得自己还是有点脑子的,我知道吴公公没有那么好心。 周彦,哦不,长安把攒了一个月的月例给了吴公公,曾经桀骜不驯的少年,低下了头,脸上堆满了笑。 他还承诺日后我们兄妹二人的月例,都会抽出一部分孝敬他。 我进了赵王府,后院一隅,不见天日,也不见长安。 王府规矩森严,气氛紧张,我整日和一帮姐姐们埋头浣衣,半点不得偷闲。 我的头一低再低,因为姜嬷嬷和孙嬷嬷一样严厉,偷懒耍滑、寻衅滋事,会狠狠地被打板子。 她们不在的时候,姐姐们才敢放松片刻,闲聊抱怨几句。 第3章 话题五花八门。 王妃身边的婢女秋儿,背主爬上了老王爷的床,王妃让姚妈妈动了私刑,秋儿差点儿死掉了。 世子爷是个情种,与世子妃感情不和,成天地闹,因为世子爷喜欢上一个青楼女子,迷得神魂颠倒。 三公子倒是与夫人伉俪情深,但是三公子也好龙阳之癖,身边服侍的小太监都很俊。 还有四公子,性格孤僻,身有残疾,至今未成亲。 年龄最小的五公子是老王爷幼子,生母云夫人颇受宠爱,五公子生性顽劣,十分调皮。 姐姐们大都相貌普通,也爱做梦—— 「我要是有机会见到主子就好了,说不定能被公子爷看上,从此飞上枝头,再也不用洗衣服…….」 「哪个公子爷?」 「哪个公子爷都好,反正比在这儿吃苦受累强,我的手都泡得裂开口了。」 「别做梦了,赶紧洗吧,洗不完饭也吃不上了。」 她们故事里的主子,我从来没见过,赵王府那么大,我连长安也很少见到。 我只能窥探到头顶那有限的蓝天,湛蓝湛蓝的,偶有成群的大雁掠过,也不知会飞去何方。 长安在老王爷院里当差,是个牵马挑车帘的小厮。 后来听闻他又去了三公子院里,给三公子牵马挑车帘。 冬天井水又冰又冷,我的手冻成了粗萝卜,肿得厉害。 顾不上别的,分发的衣服洗不完,连饭也吃不上。 每当这个时候,小雅姐姐拼了命地洗完自己的衣服,又来帮我洗。 她年长我八岁,对我很是照顾。 小雅姐姐的手满是冻疮,裂开了口子,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疼,飞快地搓衣服。 她说:「快点儿小春华,待会儿馒头都被她们拿光了。」 于是我们俩奋力地洗衣,洗完她拉着我一路跑,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馒头和菜汤。 有时候馒头和菜汤也没剩下,芬玉姐姐会得意地从袖子里掏出两块酥饼。 「给,特意给你们留的。」 我伸手就要拿,小雅姐姐拍了下我的手:「不许吃,脏。」 说罢,拉着我就走。 芬玉姐姐在背后呸了一声:「假正经,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后来听说,小雅姐姐和芬玉姐姐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但是芬玉姐姐和膳堂烧火的太监对食了,小雅姐姐从此跟她分道扬镳,再也不理她。 她愤恨地对我说:「小春华你记住,太监没有一个好东西,肮脏龌龊的阉货,恶心透顶,令人作呕。」 那个膳堂的烧火太监确实不好看,模样猥琐,但是小雅姐姐的话也不全对。 我弱弱地想,阿彦哥哥就不是这样的,他一点也不恶心,也不肮脏。 而且我将来也是要给他对食。 但这话我是不敢说的。 我在赵王府洗了两年的衣服,周彦一共来看过我三次。 每次都是悄无声息地来,隔着老远,清清冷冷地站在不显眼的地方。 有一次我在廊下狼吞虎咽地吃馒头,一抬头看到他站在拐角处,眸光深沉地看着我。 我有些欣喜,想开口叫他,可惜被馒头噎得说不出话,卡在喉管,脸红脖子粗。 还是他走过来,帮我拍了拍后背,顺了气。 可惜还未等我开口,他已经塞给我一个小布袋,转身走了。 我没来得及去追他,因为小雅姐姐过来寻我了。 那个小布袋里,装着几样好吃的点心。 香腻的红豆糕、甜甜的栗子饼,还有羊角酥。 填满蜂蜜的羊角酥,咬一口满嘴的甜,渗透到心里。 我揣在怀里,没敢拿出来分给小雅姐姐。 因为周彦似乎不想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还因为他是个太监。 小雅姐姐讨厌太监。 第二次见他是在冬天,那日我轮休,在房里睡觉。 我们住的是大通铺,一个屋里睡了十个人。 天气很冷,被窝也不暖和,我睡得十分难受。 因为手上的冻疮又疼又痒,被我挠得流血流脓,满被子都是。 后来迷迷糊糊地,屋子里进了人。 等人站在我床头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半睁着惺忪的眼睛,开口道:「小雅姐姐?」 来的是周彦。 也算是心有灵犀,他是来给我送冻疮膏的。 我欣喜道:「阿彦哥哥,你来得正好,我的手快痒死了。」 说罢火急火燎地去拿那冻疮膏。 结果一伸出手,被他握住手腕。 那只冻成烂萝卜的手,肿得发亮,溃烂流脓,被抓得血肉模糊。 周彦眼底藏着我看不懂的情绪,眼眸氤氲着冷霜,凝结成冰,阴冷刺骨。 但我顾不上别的,心急地催他:「快给我呀,阿彦哥哥。」 他紧抿着嘴巴,表情凝重,将我两条胳膊从被窝里拽出来。 「别动。」他说。 那年我十三岁,趴在床上,裹着被子,仅露出两条纤细瘦弱的胳膊。 他蹲下身子,打开冻疮膏,一点一点,仔细地涂抹在疮口上。 我痒得抓心挠肺,冰冰凉凉的膏药散发着薄荷叶的香味,直钻鼻尖,奇异地让我畅快下来。 我眯着眼睛十分享受,眼眸弯弯:「阿彦哥哥,好舒服呀。」 他看了我一眼,缓缓地勾起了嘴角:「又蠢又笨。」 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嫌弃,但是又似乎不一样了。 周彦变化太大了,从前他骂我,是少年心性,桀骜不屑。 如今他骂我,竟有几分心疼和怜悯。 我愣了下神,猝不及防地掉下了眼泪。 他也愣了:「你哭什么?」 我抽泣着说:「好久好久,没听你骂我了。」 他沉默了:「…… 我以前经常骂你?」 「是呀,你以前总是骂我,还揪我头发。」 「以后不会了。」 「可是,我好想你继续骂我,揪我头发。」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为何生出这么多的委屈,眼泪像泄了洪。 「我有时做梦,梦到你在欺负我,可是一点也不想醒来,因为梦里伯母和李妈妈还在,还有伯伯,我一点也不想醒来……」 周家没了,我掉过眼泪,但从没有像那日一样,哭得泣不成声。 仔细想来,那些年过得太苦、太压抑,好不容易见了周彦,顿时撑不住了,委屈得像个孩子。 周彦沉默无声,眼梢泛红,伸手抹了抹我哭花的脸,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 最后,他眸光落在我的手上,恍惚道:「我记得,这是双会刺绣的手。」 一瞬间,他眼中闪过狠厉,抹了把泪,转身离开了。 那晚我失眠了。屋里姐姐们睡得正沉,鼾声响起,我遥遥地望向窗外。 月色流水一般从窗户缝里透过来,树影婆娑,晃动伸展,夹杂着呼啸而过的风声。 如鬼魅一样。 周彦没有问我好不好,我也没有问他好不好,因为我隐约地知道,我吃苦受累的时候,他一定也不好过。 周家没落后,我只知道,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是哥哥,是明灯,是人生走向。 我与他,是要一路前行的。 第4章 小雅姐姐死了,死得莫名其妙。 我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早起来,她的床铺就是空的。 后来被褥也被掀了,姜嬷嬷命人拿下去烧了。 明明前一晚,她还在跟我说话,说她今年二十一了,再过四年,赶上王府放良,她便可以拿钱给自己赎身,回家跟父母团聚。 说不定还可以找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嫁了。 她还说:「小春华,你要好好地努力,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你也会熬出头的。」 小雅姐姐怎么就死了呢? 我拼了命地洗衣服,寻得见空看到姜嬷嬷,不知不觉地已经站了起来。 我想问问她小雅姐姐怎么死的,为何要把她的被褥烧了。 可是芬玉姐姐拦住了我,捂着我的嘴,连连摇头。 她眼眶通红,我便不敢问了。 芬玉姐姐后来告诉我,吴公公那个老阉货,一早就看上了小雅姐姐。 小雅姐姐不愿委身于他,他便将人调到了浣衣所。 可是她还是没能逃脱魔爪,无数个夜晚,她被人带去吴公公房间,遭受凌辱。 我醍醐灌顶,倏地想起很多个夜晚,有小太监来敲门,唤小雅姐姐出去。 每次小雅姐姐都是脸色极白,紧抿着下巴。 但她又会冲我笑,说她去去就回,让我先睡。 大通铺所有的姐姐都知道,唯有我是个笨蛋,呆头呆脑。 但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大家都是一样的弱小卑微,小雅姐姐饱受折磨,一头撞死在吴公公房里的时候,谁也救不了她。 第4章 那时我突然明白一个道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弱小的时候,谁都没得选择。 我也后知后觉地明白,周彦更清楚这个道理,他对权利的渴望,大抵便是周家没落之时,登峰造极。 那年我十四岁,浣衣三年,终于熬出了头。 周彦得了三公子赏识,将我从浣衣所要了出来。 我如今在赵王三公子萧瑾瑜院里当差,是他夫人陶氏身边的一名婢女。 没错,就是那个与夫人伉俪情深,又好龙阳之癖的三公子。 三公子院里,有莺有燕,也有如玉少年,皆是绝色。 连他本人也是生得极好,皮肤白皙、玉树临风、英俊倜傥。 萧瑾瑜爱美人,人尽皆知。 此「美人」非彼「美人」,不在乎别的,只要长得好看,容颜绝佳,他便喜欢。 但他又很挑剔,眼光极高,所以能出现在他身边的,无论是宠宦还是爱妾,都担得起「妙绝」二字。 陶氏待我温言温语,听说我是长安的妹妹,颇多照顾。 她的举止很奇怪,看着是个宽容的女人,待三公子身边的美妾都很好,唯独对他身边的太监,极不待见。 尤其是那个书房伺候的权思小太监,年龄比周彦还要小三岁,生得唇红齿白,极其漂亮。 陶氏每每提起他,厌恶至极。 但长安不同,同样是太监,她待他态度和蔼,赞赏有加。 直到有一次,我听她吩咐,去给三公子送凉糕。 院里桃花灼灼,枝繁叶茂,花下架了素白屏风,有一美人站在屏风后面,身姿婀娜,青柳绿腰。 三公子在作画,作的自然是—— 屏风画纤腰,昔年窥美人。 萧瑾瑜一袭白衣,神情专注,身如玉树,风流不羁。 周彦站在一旁,附身同他耳语,同样是芝兰玉树的一道身影,格外瞩目耀眼。 玉冠束发,轮廓分明的脸,鼻梁高挺,嘴唇润红…… 我自幼便知阿彦哥哥英俊不凡,几年下来,少年风姿,只增不减。 纵然是净了身,他与别的太监仍有不同。 他的眉毛浓黑,眼睛深邃,声音也是低沉有力的,甚至还有喉结。 成为太监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发育完全,是个硬朗的男孩子了。 更何况,他自幼习武,体格健硕,若是不说,任谁也绝对想不到他是太监。 三公子落笔生花,回头冲他一笑,皙白面上几分风情,眼梢皆是绵绵的宠溺。 然后他伸出手,拂去落在周彦肩上的一片桃花。 那手顿了一顿,又为他理了理衣襟。 清风拂面,桃花飘香,我心里突然一紧,像是有什么东西细微地开裂,漫延出丝丝不安。 然后我低着头放下糕点,匆匆地离开。 半路之上,周彦追上来,拦住了我。 他拽住我的胳膊,本着脸说:「秦俭,你不要瞎想,不是那样的。」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解释,他好像也不知道,神情复杂,还是幽幽地说道:「如果我想走捷径,就不会隔了三年才把你接出来。」 我懂了,何尝不懂,周彦曾是多么桀骜的人,他那样的男孩子,怎会甘心屈服? 他如今,是三公子的一把刀。 暗卫、杀手、死士…… 三年时间,他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一步一步,手染鲜血地往上爬。 这些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也是后来才知,表面温润如玉的三公子萧瑾瑜,骨子里藏着多么大野心和欲望。 他姓萧,皇室宗族焉有平凡之辈,周彦靠近了他,没有被吃掉,成了他的利爪。 所幸,周彦用行动证明了他的价值。 三公子纵然有别的想法,也得掐灭了这个念头。 比起风花雪月,他更希望拥有一把好刀。 这也正是陶氏待他与权思不同的原因,权思会出现在三公子的床榻,长安永远不会。 周彦的变化越来越大,更准确地说,是他成长了。 他得三公子器重,连老王爷身边的吴公公也对他客气起来。 毕竟未来的世子之位,花落谁家尤未知。 世子爷迷恋青楼女子,纳进了府,尊为如夫人,世子妃闹得家宅不宁,老王爷多有怨言。 我虽然到了三公子的院里,但是与周彦仍是不常见。 他很忙,有时出公差,一走就是大半个月。 他的世界很大,有心机深沉的三公子,有出生入死的兄弟,有杀不完的人…… 而我小小一个,在赵王府一隅,毫不起眼。 十五岁那年,盛夏时分,树上蝉鸣。 我在夫人房内当值,夫人午睡,我也趴在外面桌上昏昏欲睡。 忽然肩头一沉,茫然抬头,看到一身锦衣、纤尘不染的三公子。 他给我披了件衣裳,见我醒了,眉眼皆是笑意。 「吵醒你了?」 他的声音悠扬悦耳,含着隐约的揶揄。 我顿时清醒,赶忙起来行礼。 三公子好整以暇地坐下,忽然伸手将我拉到他怀里,硬按着坐在他的膝上。 我紧张地涨红了脸,极力挣扎,他却「嘘」了一声,戏虐道:「要吵醒夫人吗?」 我顿时不敢动了,身上冷汗淋漓。 萧瑾瑜的手慢慢地抚上我的头发,将一缕碎发撩到耳后,似笑非笑:「害怕?可惜你哥哥出去了,今天不会回来。」 我向来是个蠢笨的,额上急出了汗,下意识地推开他。 「三爷,这样不成体统。」 「嗯?」 他声音懒洋洋的:「什么是体统,秦俭你告诉我。」 我名春华,府里所有人都这么叫我。 他不可能知道我的本名,除非是周彦告诉他的。 那一刻,我的脑子竟然无比清醒,低声道:「哥哥说,三爷对我们有恩,要对您敬重有加,不可造次。」 「好啊,你们兄妹二人真是有趣,一个个的,净会拿鬼话哄我。」 萧瑾瑜莫名地有了脾气,搂着我的手加重了几分力气,凑到我耳边,幽幽道:「我那日问你哥哥,纳了你为妾如何?你猜他怎么说?」 我浑身发冷:「不,不知道。」 「长安说,他就这一个妹子,绝不会给人做妾,哪怕是三爷也不行。」 萧瑾瑜笑出了声:「他胆子可真大,竟敢这样跟我说话。」 「不过秦俭,你哥哥是有些本事的,我们俩打了个赌,他日事成,我纳你为妃,他绝不阻拦。」 事成?什么事成? 我吓了一跳,他胆子太大了,太张狂了,就不怕此事被人听去。 萧瑾瑜想要的,明目张胆,是世子之位。 赵王封地最大,地理位置最优,明争暗斗多年,他那只知为青楼妓子出头的大哥,凭什么能坐在那个位置上,稳如泰山。 明明,最争气的是他,得老王爷赏识和欢心的也是他。 可是赏识和欢心没有用,老王爷重嫡庶尊卑,不会把位置传给他。 我伸手捂着耳朵,萧瑾瑜在我耳边轻笑,扯下了我的手。 「小美人,对你,爷势在必得。」 第5章 那晚,西风袭窗,我一个人呆愣愣地坐在窗前。 天边一轮弯月,如幼年在阿爹阿娘身边看到的如出一辙。 也如在棣州武定,周家院落里那一轮,同样余晖倾洒。 我呆坐了很久,连周彦何时过来的也不知道。 他在窗外,斜倚着树,一身侍卫玄衣,神情清冷,同样看了那一轮月。 月光很美,为他身上镀上一层银光,那长身玉立的身影,显出几分孤寂。 他恍惚道:「秦俭,还记得吗?两年前我问你,在赵王府最不习惯的是什么,你说孙嬷嬷让你低下头,不要直视着看人,可是我娘曾经告诉过你,昂首挺胸,把头抬起来,说话要直视人的眼睛。」 我点着头,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他的声线清冷起伏:「秦俭,从今以后,我要你永远抬头看人,被人仰望。」 周家被抄四年了,四年足以改变一个人。 阿彦哥哥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少年,他如今深沉、阴郁、狠戾…… 眉眼之间冷若寒霜,越来越像一把麻木染血的刀。 他曾经负伤回来过。 从前每一次外出回来,他都会来看我一眼,可是那一次没有。 我心生疑惑地闯进他的房间,看到他赤裸着上身,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昏昏沉沉。 那个叫茂行的武侍,是他同生共死的伙伴,此时正拿着金创药,不知如何是好。 他中了剑伤,并且伤得极重。 我问为何不请大夫。 茂行哭丧着脸说:「长安不肯,说怕吓着姑娘,让咱们私底下上点儿药就成。」 那个傻子,原来浑身都是伤,旧伤新伤,历历在目,令人记忆犹新。 原来阿彦哥哥,心里是在意我的吗? 第5章 那么为何,要跟三公子打了那个赌? 又为何要告诉三公子,我本名秦俭。 我难道不是他一个人的秦俭吗? 我有些生气,小女孩闹脾气一般,等着他来解释。 可他没有解释,等了那么几日,又匆忙地离府了。 我在陶氏身边很清闲,把刺绣的手艺又重新捡了回来。 我花了半个月的功夫,极用心地打了一个络子。 陶氏说我这个络子打得这样精细,一看便知是要送给心上人的。 我原是要送给周彦的,当年在周家,我送出去的络子被他扔在地上,如今仍要坚持送他,为的是让他明白我的心意,一如初衷。 可是还没送出去,被三公子一把夺了过去。 他赞许地点头,说:「络子打得不错。」 然后光明正大地用在了自己的扇坠儿上。 于是,周彦知道了,陶氏也知道了。 我急急地解释,周彦淡淡一笑,陶氏也是淡淡一笑。 周彦说:「三公子,挺好的,是个可托付之人。」 陶氏则说:「春华,你也快及笄了,既然对三爷有情,三爷也喜欢你,届时抬了身份也无妨的。」 她可真是大度,难怪三公子与她伉俪情深。 我不服,红着脸又跟周彦解释。 他却默不作声地牵了我的手,道:「走,我带你去校练场学射箭。」 周彦上马,将我拉上马背,带着我去了赵王府的校练场。 他教我弯弓射箭,手把手地教,正对红心,「嗖」地射出。 他离我很近,呼吸近在咫尺,我微微侧目,兴许唇瓣便可触碰到他的脸。 我有些紧张,而周彦握着我的手,贴着我的脸,眼眸眯起,缓缓地对我道:「秦俭,我要将你推到最高的位置,让你呼风唤雨,成为大宁朝最高贵的女子。」 我心里一颤,手软了。 可是他力气很大,固执地握紧了我的手,长弓箭簇拉满,势如破竹,「嗖」地冲出,穿透了靶心。 我急声解释:「我不要做什么最高贵的,也不想呼风唤雨。」 他眸光一沉,望着我,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阴郁,声音也冷了下来:「由不得你,当初你入了赵王府,我便说过,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不能后悔。」 我想反驳,可他没有给我机会,他强势地拽过我的手,我挣扎,他力气很大,不管不顾地将我的手放在弓上,直直地对准靶心。 「上天既然让我们走了这条路,势必要将此路趟到底,趟到烂,趟到最高处,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否则,何必存活于世。」 既做了阉人,便要做那顶端的人上人……. 他竟有比三公子还要大的野心。 他的眼神那样阴狠、毒辣,充满了杀意。 周彦,原来一直以此为目标,在血里趟路,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我十六岁那年,赵王府出了变故。 备受世子爷宠爱的那位如夫人,诞下小公子之后,母子二人皆被世子妃送去的汤品毒死了。 世子爷疯了一般,要杀了世子妃。 闹得人尽皆知,沸沸扬扬。 世子妃是大族出身,纵然有错,毒死的也只是个卑贱的青楼女子,小公子也只是庶出,命不值钱。 可是当晚世子妃被掐了脖子,后半夜真的气绝身亡了。 世子妃所生的大公子六岁,是老王爷最疼爱的嫡孙,得知母亲死讯,哭晕了过去。 世子爷被老王爷关了起来。 那日,我去找周彦,无意听到他与三公子谈话。 三公子道:「事已至此,父王竟还不肯废他。」 周彦声音平静:「三爷可以帮王爷一把。」 「长安,有些罪名,是要跟一辈子的。」 「不,三爷的手很干净。」 三公子沉默了下,良久,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去吧。」 那晚,世子爷的碧水阁起了火,人人都说是世子爷失心疯,打翻了烛台。 只有我趴在窗台看月亮,脑子莫名地聪明了起来。 世子妃真的是被世子爷掐死的?如夫人和小公子真的是被毒死的? 出身青楼的如夫人,怎么会那么巧,和世子爷曾经青梅竹马的恋人同样的长相?她又是如何出现在世子爷身边的…… 无人得知,永远也不会有人得知。 世子爷一死,没过多久,老王爷的幕僚纷纷提议重新议储。 人选自然是三公子。 三公子清风霁月,君子慎独,去年青州洪涝,修复水坝出了不少力,口碑甚好。 同龄的四公子是个瘸子,当不得大统。 萧瑾瑜袭了世子之位。 在他成为世子爷不久,周彦要我做他的侧妃。 我自然是不肯的,执拗地看着他,沉默无声。 周彦眸光幽深,与我对视。 他说:「俭俭,听话,侧妃只是暂时的,我会将你推到更高的位置,你只管按照哥哥说的去做,这辈子,我护着你。」 我拼命地摇头,冲他扔了一个茶杯。 茶杯重重地砸在地上,一片破碎,更像是砸在了我的心上,四分五裂。 我愤怒地说:「我跟你有婚约,这辈子只能嫁你。」 他无声地笑了,眼里一片冰凉,氤氲着沉沉的暗色:「别傻了,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 说罢,他转身走了。 那晚,我做了一个生平最疯狂的举动。 我洗了澡,夜深人静的时候,散了头发,躲进了他的房间。 周彦歇息的时候,熄灭了灯。 我轻手轻脚地上榻,钻进了他的被子。 他是习武之人,十分敏锐,但他那日喝了酒,一身酒气,醉醺醺的。 待他反应过来,我已经快速地趴上去,勾住了他的脖子。我脸红得像火烧,低声地轻唤一声:「哥哥。」 周彦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眼眸里写满了震惊。 他还猛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我将脸贴在他身上,声音娇弱、胆怯,令人发抖:「不是梦,是真的,俭俭喜欢你,要做你的女人。」 他反应过来,一把将我推开:「秦俭,你疯了!」 我又恬不知耻地凑了过去,拉着他的手,放在脸上:「你说过的以后不会欺负我了,可是你又惹我哭了。」 眼泪滚烫的落下,他的手像是被灼到一般,猛地想要缩回。 我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掌好粗糙,僵硬的茧子,很是硌人。 我不管不顾地上前,抱住了他:「阿彦哥哥,你别不要我,伯母早就认我是周家的媳妇儿了,我是父母之命,不可违抗。 「我是要跟着你的,我这辈子只能是你的人,你若是不要,也不必推给别人,我可以去死,见了伯伯、伯母顺便告你个忤逆之罪,让他们打死你。、 「你自己看着办吧,今日我便把事情做实了,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别想着赶我出去,我什么都没穿。」 我哭得不行,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 良久,周彦的手落在我的背上,像是烙铁一样,十分烫人。 我激灵了下,止不住颤抖,怔怔地看着他,四目相对。 他眸光隐晦,似是藏着千言万语,情绪难明。 粗砺的手摸了摸我的脸,擦去眼泪,他喉结滚动,哑着嗓子道:「俭俭,你可想清楚了,我是个太监。」 「想清楚了,你是个妖怪也无妨,只要是你就成。」 他愣了下,忍不住笑了,收紧胳膊搂住了我,声音无奈,还隐约地哽咽了下:「你怎么这么蠢呢,我给过你机会了,你一次都没抓住。」 「你给我什么机会了?」 「离开的机会。」 「哦。」 「俭俭,机会不会一直有的,你错过了,以后永远都没了,将来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我都不会放你离开了,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不能回头。」 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埋在我的脖颈,冰凉一片,声音喃喃自语,又异常执拗:「我已经放过你了啊,是你自己执意如此,怨不得我了。」 「好。」 我抬头看他,眼眶湿热:「我不回头,你也不能回头,木已成舟,回头无岸了,更何况如今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他哑然失笑,吻在我的眼睛上,神情柔软得不可思议:「傻瓜,你什么都不懂……」 我懂,怎么可能不懂。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七岁那年初次见他,我心里就生出了一朵花。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又张扬的男孩子呢?他璀璨得像星星,笑起来灿烂生光,桀骜自信,那么的耀眼夺目。 我不敢看他,头越来越低。 伯母说抬起头来,直视人的眼睛,我才鼓起勇气想,兴许,我可以看他一辈子的。 不,一辈子太长,未来沉浮不定,秦俭只争朝夕。 第6章 第6章 入冬的时候,青州下了一场雨。 风雨飘摇,空气中还夹杂着血腥味儿。 他们说,这血腥味儿是从京城传过来的。 老皇帝驾崩了,司礼监的几名太监勒死了陈贵妃,软禁了太后,杀了几名朝臣,然后将年幼的七皇子推向了皇位。 陈贵妃是七皇子的生母。 朝政彻底地控制在宦官手中,几大太监搅起了血雨腥风,又斗得头破血流。 各路藩王都在观望,蠢蠢欲动,因为内廷西厂还有一位厂督徐千,人称徐千岁。 徐千岁与司礼监东厂的大太监姜春、郑岚等人不同。 陪皇帝吃喝玩乐、讨皇帝欢心、炼丹炼药……. 这些徐千岁早就不屑做了。 皇帝在位时,他已经兵符在手,掌京城卫戍军,可调遣三大营军马。 京城风雨,无论闹得如何厉害,徐千岁不染分毫,冷眼旁观。 就在各路藩王快要沉不住气的时候,徐千把火烧到了各地。 那日,赵王府上下一片混乱,老王爷连夜召集幕僚,几位公子从美人窝里被拽了出来。 所有人都很紧张振奋,京中给赵王府送来信帖—— 「京上报急,诏天下勤王。」 准备了大半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入京。 可这一天来了,反而没人敢去了。 徐千不止给赵王府发了勤王表,其余各路藩王也都是通知了的。 如此一来,反而让人摸不透头脑,入京勤王,谁知道是不是幌子? 万一是骗到京里杀了呢? 大家都去勤王,届时纷争又起,难保不是鹬蚌相争,渔人获利。 可是不去又不甘心,这个时候,第一支冲出去的队伍,有可能占了先机。 赵王府商议了三天三夜,仍是没个结果。 气定神闲的反而是三公子。 我同时发现,那些日子周彦不在。 他们又在做事了。 他走的时候,特意来看我,眼眸深深,神情坚毅。 仿佛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有简单一句—— 「俭俭,等我回来。」 赵王府,院中蒙蒙细雨,打在花树残枝上,一片萧索。 萧瑾瑜站在廊下,身披银狐大氅,如玉公子,身如玉树。 他将一个暖炉塞到我手里,眸光流转,伸手将我的梅色棉衣敛紧了些。 「放心,我答应过长安,若他这次回不来了,我会护你一生周全。」 我心里一紧,指甲深陷在掌心:「这次很危险?」 萧瑾瑜勾起嘴角,笑得云淡风轻:「入京刺杀,当然危险。」 我的脸白了一白。 他继续道:「秦俭啊,我原本想要的只是世子之位,青州为王,是你哥哥说君权神授,既寿永昌,不试一把如何甘心? 「天生民不能自治,于是乎立之君,付之以生杀之权,那个位置谁不想坐呢?但我从前也只是想一想,长安口出狂言,真是胆儿大。 「可我竟然觉得他是对的,世人常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同样是萧氏子孙,我如何就坐不得那天子之位,封禅泰山。」 萧瑾瑜眼底云潮暗涌,漆黑的眼瞳映着赵王府的雨落庭院,可那目光深处,分明是遮掩不住的野心和诡谲。 不试一把,如何甘心? 自古以来,一将功成万骨枯,燃起的这场腥风血雨,是时候添把柴了。 五日之后,上京凌晨,一队人马在街上呼啸而过—— 「民之所欲!天必从之!赵王起义!诛杀奸逆!」 「赵王起义!」 长矛之上,挑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冯春以及随堂太监郑岚的脑袋。 赵王起义,入京勤王,天下沸腾,掀起第一轮浪潮。 消息传到各地,老王爷反而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起义了的人。 尚且来不及同幕僚商议,萧瑾瑜已经一身铠甲,整顿待发。 他跪在老王爷面前:「宦官外戚干政,祸乱朝纲,儿臣奏请父王,为天下万民做主,勤王护驾,匡扶皇室!」 养兵千日,正义之师。 幕僚纷纷跪地,道:「成都王昨日已整兵入京,齐王紧跟其后,事不宜迟,请王爷下令,为天下正道出师!」 老王爷一腔热血被唤醒,岁老根弥壮,将尽列扬辉。 赵王起义,正式加入了皇位之争。 我在青州,周彦在京城,算起来,已经两年未见。 没有书信,但是朝堂动向,天下皆知。 一月,藩王入京,废黜小皇帝,囚于庶人府。 五月,四王之乱挑起,数次短兵相见。 八月,徐千岁坐京观虎斗,仍牢地牢把控京中防卫及三大营军马。 十月,实力最强的成都王与楚王打得你死我活。 十一月至次年三月,楚王被杀。 五月,赵老王爷强烈谴责成都王杀害皇室宗族的罪名。 ………… 两年又一年,我二十岁那年,赵老王爷终于登基。 改国号明德,大赦天下。 赵王府举家入京,阵仗浩大。 我与周彦三年未见,仿佛隔了几十年般漫长。 入京那日,他前来迎接,穿着飞鱼蟒衣,云锦妆花,佩绣春刀,长身玉立。 如今的他,漆发朱唇,眉眼昳丽,高傲矜贵,已然不复少年模样。 英俊绝伦的一张脸,雕刻般的五官,明明什么都没变,却仿佛翻天覆地地变了。 是他身上冷冽的气息更重了,眼眸深沉更加幽不可测,大概是杀生多了,身上便有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如今,在司礼监位高权重,不仅是萧瑾瑜的一把刀,也是皇帝的一把刀。 他离开时说:「俭俭,等我回来。」 一晃三年,春暖花开,终于相见。 京中置办的宅子里,他牵着我的手到房内,房门一关,迫不及待地将我抱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我揉进在他身体里。 我险些喘不过气,而他捏了捏我的脸,神情柔软,清冷的声线哑了又哑:「…… 俭俭,你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 我愣了一愣,回应着抱住了他的腰,脸有些红:「我已经二十了,快成老姑娘了。」 「是吗?为何我总觉得你还是一个小孩子。」 他摸了摸我的头,眼眸幽邃漆黑,也不知在盘算着什么,泛着细碎的光。 我瞪着眼睛看他,他低下头,缓缓地勾起嘴角,看着我戏笑道:「可是等不及了?」 我赫然地点了点头:「周彦,你什么时候娶我?」 他讶然了下:「你叫我什么?」 「周彦。」 「怎么不叫哥哥了?」 他有些不满,手指抚过我的唇,摩挲了下 我的脸又红了:「我已经老大不小了,怎好一直叫哥哥。」 他笑了,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眸光微动,然后低头吻在了我的唇上。 然后他眼中染了层雾光似的,潋滟生光,在我耳边低声地轻笑:「可是你钻我被子的时候,叫的就是哥哥。」 声音欲哑,心跳铿锵有力却乱了分寸,我知道他故意在逗我,于是红着脸,故作镇定地看着他:「等你娶了我,我天天叫你哥哥。」 他哑然失笑,脸上几分薄薄的绯色,蔓延到耳朵上,煞是好看。 接着逗小猫儿似的,捏了捏我的后颈:「还不是时候,俭俭,再等等。」 什么意思?我有些紧张:「你不会,还想把我塞给三爷做妃子吧?」 三爷萧瑾瑜,如今是大宁的赵王,虽还未册封太子之位,但那也是早晚的事。 周彦眉眼深沉,眼中情绪不明,却很坚定:「不会,我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那么什么时候才能娶我呢?我想问,但又没问,因为周彦做事,一向有他的道理。 就如同我没有问他,这三年,有没有想我。 我以为我们之间,那种相依为命的感情,一个眼神便可胜过千言万语,何需多言。 直到我见到了贺落落。 在周彦的府邸。 周家被抄,活了我和周彦两个。 贺家被抄,只活了落落一个。 因为当时的她,十三岁,已经出落得十分标致。 她被姜公公带回了京中府邸,猥亵凌辱,沦为阉人的玩物。 整整六年。 她那时还那么小,恐惧、害怕、求饶…… 最终在一次次的「教训」之下,懂了规矩。 落落容颜娇媚,身段窈窕,眉眼一抹朱砂红,艳活新鲜。 她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周彦所救。 斩杀姜阉,故人相见,落落扑进他怀里,哭红了眼。 我在青州三年,落落在京中,陪了周彦三年。 那是腥风血雨、阴谋阳谋,自顾不暇的三年。 他甚至没有给我写一封信,却在京中置办了宅子,护着落落,给了她安稳的生活。 第7章 明知落落也是身世可怜,但我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揪了起来。 从前在棣州武定府,他便对落落温柔耐心,如果没有那场变故,最后终成眷属的兴许会是他们。 周彦入宫了,临走之前唤了落落来见我。 他说:「你初到京中,有什么不习惯的可跟落落说,让她好好地陪你。」 落落一身水青色褙子,眼中掩盖不住的惊喜:「俭俭,可算把你盼来了,大人说你今日会到,我不知有多欢喜。」 府邸亭台水榭,故人相见,她热情地拉着我问东问西,说起了很多幼时之事。 她熟练地差遣那些下人,俨然家中女主人一般。 我满脑子那句「大人」,这么多年了,仍是改变不了蠢笨的性子,傻愣愣地问她:「你与周彦,是什么关系?」 三年,不是三个月,朝夕相处,焉能不让人怀疑? 落落倒茶的手顿了一顿,她的手水葱一样白嫩好看,是双会画画的纤纤玉指。 「俭俭,我知道大人对你的感情,我不会破坏你们关系的。」 「所以,你是他的人了?」 落落无奈地笑了一下,很是苍凉:「我脏了身子,怎么配做他的人呢?」 「俭俭,他喜欢的是你,我不过是个玩物罢了,算不得什么的,你不要介意,给我条活路,好不好?」 话里有话,一向不是我这种呆笨的脑子能够捋清楚的。 我有些浮躁,喝了桌上那杯水,站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他有没有碰过你?你们是不是睡在一起了?」 落落诧异于我的直接,低下了头,轻声道:「不关他的事,是我主动的,你知道的,我在阉人府里九年,他如今成了这样,我懂的怎么伺候他,怎么让他放纵,让他快乐,你是良家子,你不会的。」 说罢,她掀开了衣袖,露出胳膊上欢好的青紫痕迹给我看。 如坠深渊,浑身的血液凝结,原来是这种感觉,我的脸白了又白。 落落红了眼圈,抬起头看我,诚恳道:「俭俭,我求你了,大人不舍得折磨你的,就让我留在府里伺候他,我不会跟你争的,我明白他心里只有你。 「我从幼年,就一直爱慕着他,幻想跟他终生厮守,那个梦已经破碎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成全我。 「你若容不下我,大人也不会容我,念在幼时情分,让我留在他身边吧。」 她跪在我面前,苦苦地哀求,我脑子一片混乱,耳边什么也听不到了。 是这样吗?周彦,相爱的两个人不是应该心意相通吗?那么我此刻心里很痛,你感觉到了吗? 我虽愚笨,自幼也是在周伯母和李妈妈的教导下饱读诗书的,可此刻,竭尽全力地在脑中搜索,也找不出安慰自己的话来。 周彦,不该这样啊,这样是不对的。 第7章 那日周彦回府,月色正浓,来到我的房间。 换下那身飞鱼蟒衣,卸去白日里的冷漠,他眉眼之间染了几分暖意。 灯光如豆,他将我搂在怀里,摸了摸我的脸:「俭俭,我好想你,这三年无时无刻地不在想你,今日相见,仍觉像是做梦一样。」 若是从前,我定然是欢喜羞涩的,可他不知,隐约之中已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我望着他,眸光一片平静:「周彦,我们圆房吧。」 说罢,我伸手去解他的衣服,手指刚刚触碰,便被他一把握住,他眼中一片隐晦不安:「俭俭,我是个太监。」 「可是太监也会动情,也有需求,不是吗?」 他的脸有些难看,手稍稍用力,汗津津的:「…… 我还没做好准备。」 我莫名地有些想笑,回想起青州三年,他不在的日子,我竟因好奇去找了芬玉姐姐。 他说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嫁给他了。 与太监对食究竟是什么意思?芬玉姐姐说的时候,我没觉得恶心,只因那人是我的阿彦哥哥。 那人是我心中白月光,掌中明灯,一路指引前行的方向。 可是此刻,这个人,我竟觉得有些恶心了。 没准备好吗?那么落落算什么呢? 我静静地看着他,十分固执:「这么多年了,怎么会没准备好呢?阿彦哥哥,我喜欢你的呀,你知道的,秦俭好喜欢好喜欢你。」 我抽回手,强硬地去脱他的衣服,一边脱,一边忍着哽咽之声。 他喉结滚动,眼梢染红,额上泛着晶莹的汗,连眼神都开始紧张不安起来:「俭俭,住手,别这样。」 那双手再次钳制住了我,可笑又可叹,他如今这样的地位,竟然也有慌张无措的时候。 我看着他落荒而逃,狼狈地夺门而出,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 次日,我搬离了周彦的府邸。 因为一早醒来,我亲眼看到落落从他的房间出来。 她自然也是看到了我的,脸色微变,神情极不自然。 「昨晚,大人心情不太好,夜深的时候唤了我来陪他。」 她嗫喏地说着,欲盖弥彰地整理了下衣衫领口,显得局促不安。 我冲她淡淡一笑,转身进了房间。 后来我入了宫,去了赵王妃陶氏身边,做回了她的婢女。 我与陶氏算是感情深厚,十四岁在她身边服侍,三年又三年,称得上是同甘共苦了。 老王爷入京勤王那三年,留下的一干王府女眷,几乎是日日担惊受怕,生怕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我自然也是怕的,想着周彦不知正经历着怎样的厮杀,彻夜难眠。 睡不着的时候,便替换张妈妈,去给陶氏守夜。 有时陶氏也睡不着,辗转反侧,干脆坐起来与我聊天。 她问我:「春华,你睡不着是因为担心长安?」 我掌了灯,同时点了点头:「夫人不是也在担心三爷吗?」 屋内稍稍亮了些,她望着我笑,意味深长:「我与你的担心是不一样的。」 那年我十七岁,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傻愣愣地问:「有什么不一样?」 陶氏眸光幽幽,看着与平日温婉宽容的她判若两人:「我担心他,更多的是担心自己,他若败了,连累的是我们母子。」 见我一脸茫然,她又叹息一声:「你不懂,也是好的。」 三年之后,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她的意思。 彼时我已经趴在她膝上,眼泪流尽,浸湿了她的裙子。 陶氏摸了摸我的头,无奈道:「傻丫头,你怎么现在才明白,女子安身立命,首先要丢弃的就是自己的心。 「我从前也是爱三爷的呀,新婚宴尔,属实过了一段好日子,后来他有了别的女人,我也闹过吵过,他一个妒字堵得我无话可说。 「夫为妻纲,好妒乱家,这是男人强加给我们的枷锁,如从前赵王府的世子妃,因为一个青楼女子,整日闹得家宅不宁,一开始她就错了,女人可以丢弃的东西很多,唯独身份,永不可弃。 「为什么要闹呢?三爷曾说过,尊卑有别,他纵然有再多女人,唯有我才是正室,不可撼动,既然这样何必讨他的嫌,对他的妾好一点,换一个夫妻相敬如宾、伉俪情深,这才是道理。 「毕竟夫妻一体,他的荣辱,便是我的荣辱。」 陶氏表情淡淡,毫无波澜:「你瞧,赵王府的女人在青州守了三年,来到京中,那些令我们担惊受怕、夜不能寐的男人,哪一个身边没有解语花?」 登基后的老王爷,后宫添了许多新人。 风流不羁的萧瑾瑜,即便是在筹谋皇位,身边也从未断过女人。 …… 如此说来,周彦身边有个落落,更算不得什么了。 毕竟京中宦官,哪一个府里不是好几房美妾。 我的眼泪流尽了,将脸贴在陶氏的膝上,冰冰凉凉:「夫人,我都知道的,可是不该这样啊,他们做得不对。」 「对与不对,还不是他们说了算,这世道对女子本就是不公平的,可我们连说不对的权利都没有,女德、女训都是他们写出来的,春华,我们反抗不了的,既然如此,不妨活得明白一些,不让自己伤心。」 「夫人,您是怎么做到不伤心的呢?」 她笑了一声,嘴角勾起几分嘲弄:「雁过无痕,把心收回来,永远不要去爱他。」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竟是这样么,我呆呆愣愣的。 我在宫内住了半个月,见了周彦几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 飞鱼蟒衣,绣春刀,眉眼阴冷…… 他总是很忙,有做不完的事。 见我在陶氏这里,也不觉得意外,而是将我拉到无人角落,强硬地将我抱在怀里。 他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低头吻了我的头发,声音柔软、宠溺:「俭俭,乖乖地待在这里,我最近很忙,顾不上你的,等我处理完了那些事,再来接你回去。」 第8章 我推开了他,抿着嘴巴,目光冷冷。 他也不恼,看着我笑,如同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别生气了,等我们成亲了,我一定跟你圆房。」 说话时,他耳朵有些红,轻声轻语,还有几分讨好的意味,让我觉得有些可笑。 我没说话,转身离开了。 相处久了总是有感情的,陶氏是真把我当妹妹待,她说:「天下男子皆薄情,既然如此,何必要嫁一个太监?春华,我来做主帮你挑个人品甚好的世家子。」 我与周彦的过往,她已然是知晓的。 不仅她知晓,连萧瑾瑜也知晓。 陶氏认我做妹妹,放出话来,要为我择婿。 赵王萧瑾瑜看热闹不嫌事大,亲自送来一沓适龄公子的名帖。 他还说:「尽管挑,实在没有看上眼的,做本王的妃子也成。」 陶氏瞥了他一眼:「三爷倒是想得美,也不怕长安造你的反。」 萧瑾瑜玉扇一收,如玉面颊几分畅快:「长安这人,在青州深藏若虚,来京后深闭固拒,实在可恨,能看他吃瘪,付出点儿代价也是值的。」 我打算离开了。 陶氏为我挑选良婿的时候,周彦已经不在京中许久。 他要做的事,总是很多,要走的路,也总是很长。 好在如今是熬出头了。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从年幼时看阿爷守着自家肉摊、娘带我去街上买冰糖葫芦,到丧父丧母,被舅母送到周家。 伯伯伯母音容犹在,李妈妈握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教我写自己的名字—— 「俭,德之共也。」 李妈妈原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后嫁于一秀才为妻,生了个女儿。 秀才心比天高,一心读圣贤书,家里贫困潦倒,全靠李妈妈耕地种菜街上贩卖为生。 婆母身体不好,成日要端汤侍药,还得兼顾三岁的女儿,上街卖菜都挑着孩子,那个饱读诗书的男人什么都不干,却惯会拿甜言蜜语哄她—— 「娘子辛苦了,待他日金榜题名,我一定好好地补偿娘子,再不让你吃苦受累。」 说罢,又施施然去读他的书。 直到那日,女儿生了场小病,恹恹地不想跟她上街,李妈妈只得一个人挑菜去卖。 临走之前,特意叮嘱了婆母和秀才照看一下孩子。 可这娘俩,一个犯懒赖床睡觉,一个关在屋里读书不出,三岁的女儿想娘了,下了床去找娘,失足掉进了菜地的水井里。 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李妈妈从街上买来的糖葫芦,掉在地上,沾满了污泥。 哭过几声,悲痛过后,又各忙各的,投入了生活。 两年后秀才中了举人,光耀门楣,欢天喜地。 回家之后李妈妈拿出了和离书。 所有人都说她疯了,好不容易熬过了苦日子,生活越来越有奔头,竟然做出这种荒唐事。 秀才也气疯了,知道她有心结,耐着性子哄她:「娘子,如今日子好过了,孩子还可以再生,莫要闹脾气了,咱们安心地过日子,今后我一定好好地待你。」 秀才甚至承诺今后绝不纳妾,心里只有她一人。 眼见哄不好,婆母也来了脾气,在窗外骂道:「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成亲多年生了个丫头片子,还有理了?好好的日子不过,作什么妖!」 李妈妈固执己见,秀才挽留不成,最后愤恨道:「你可不要后悔,莫说我是忘恩负义之人。」 和离之后,李妈妈搬了出来,不久经人介绍,去一大户人家做了佣人,一待就是半辈子。 她是看着周伯母长大的,对她极其疼爱,后来周伯母嫁人,她又跟着到了周家。 我初到周家时,她已经是鬓间有了白发的妇人。 她是那么的慈眉善目,柔软心肠,总是摸着我的头说:「妞妞啊,你要多吃点,多吃点才能长高长壮。」 李妈妈教我写字,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她很有耐心,即便我写不好,也不会责骂半句。 据说她和离之后的举人丈夫,又娶了妻,夫妻和美,举案齐眉。 举人还做了个九品小官,春风得意,儿孙饶膝。 我不知道李妈妈有没有后悔过,她这一生,无儿无女,孤身一人。 但想来应该是没的,夏天的时候,我午睡,她在一旁摇扇子,给我讲故事。 讲庄子晓梦迷蝴蝶,也讲咏絮才高,晓风残月与大江东去…… 很多道理我不懂,她便笑眯眯地说:「你认为对的事,就尽管放心大胆地去做,因为只要你认为是对的,无愧于心,那就是对的,即便错了也是对的。」 幼年时与李妈妈的对话,隔了近十年,又遥遥地传来。 「人这一生,就像游在海面上,你会遇到很多浮起的木桩,有的木桩看着很小,实则是空心的,可以将你带到很远的地方,有的木桩看着很大,实则很沉,承受不住什么重量,那么妞妞怎么能保证自己能抱到一根好木桩呢?」 是呀,怎么能保证?我紧张地追问。 李妈妈点了点我的脑袋:「所以咱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抱木桩上呀,你得靠自己,拼命地游,游啊游啊,说不定有朝一日就到了岸边。 「妞妞呀,你可以指望别人,但是指望别人的同时,别忘了自己给自己托个底,这样找不到好的木桩时,自己就是一根好木桩。」 第8章 我知道周彦去了哪儿。 那位历经三朝的老太监徐千,要告老还乡了。 他走不掉的。 国库空虚,他敛了一辈子的金山银山,拿出来是死,不拿出来也是死。 与其这样,更要杀出一条血路了。 皇帝密令,追杀徐千。 可徐千岁是什么人,老奸巨猾、权势滔天,即便舍了京中防卫军,前仆后继,江湖上有的是为他卖命的人。 周彦那一趟,一时半会儿是别想回来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我早就跟陶氏辞行,天高路远地走了。 陶氏问我想清楚了吗,我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想清楚了,我幼年与长安定下婚约,得周家庇护,一路追随他的脚步,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了。 「从前是年幼身不由己,无从他想,如今他已然过得很好,我也该为自己好好地打算打算了。 「夫人,我二十了,这一路走来,回首过往,从未为自己活过,现在我想做自己的一根木桩。」 陶氏笑了,眼圈泛红,摸了摸我的头,哽咽声起:「春华,走吧,也替我去看看青山绿水,我这一生,是无法走出去了,很羡慕你。」 离开京城后,我先去了棣州武定。 曾经的周家府邸,修缮过后,又住了新的府尹。 那座魂牵梦绕的宅子,就在眼前,我却寸步难行。 多想走进去看一看仪门大院落、穿堂门的迎春花儿、西院槐树下的秋千、前堂檐下应该还有一窝燕子…… 青砖绿瓦、曲径通幽的小院,很多年前透过窗子,有个稚龄女孩临窗绣花。 窗外桂花飘香,女孩听到有人在唤她,抬头看到李妈妈隔着老远冲她笑:「快,妞妞,城里有花鼓戏,夫人说咱们收拾收拾去凑凑热闹……」 女孩灿烂一笑,放下花绷子,飞快地跑过去扑到她怀里。 …… 夜深的时候,我在城东闹市街口点了火盆,烧了纸钱。 当年那桩贺家开私矿的案子,人都是捆了跪在菜市口,黑压压一片,挨个砍脑袋的。 听说整整砍了两日才结束,太监监刑,几名刽子手午饭都没顾上吃,大刀砍钝十几柄。 血流成河,黏稠得无从下脚,引来成群的苍蝇吸食。 后来用水冲刷了好几日,城中大雨又下了好几场,走过街口仍能闻到隐约的血腥味儿。 那两日,苏掌柜把我关在绣坊里,不准我出去。 她说:「秦俭啊,你这条命好不容易捡来的,想去刑场送死不要连累了我们,锦衣卫盘问了多少遍,绣坊的师傅们都是用人头担保的。」 我知道啊,我都知道的,我拼命地拍打着门,哭得泣不成声:「让我去送送他们,我想再看一眼伯伯和伯母……」 苏掌柜隔着门叹息一声:「砍头呀,看了要做噩梦的。」 说完,她便走了。 我坐在地上,紧紧地抱着膝盖,全身颤抖,想象着高高挥起的大刀,手起刀落,人的脑袋滚在地上…… 我好怕,也好恨,那种滔天的恨意蔓延全身,令一个柔弱胆怯的女孩咬在了自己胳膊上,满嘴的血腥味儿。 …… 我跪在地上烧了纸钱,零星火光在风中燃烧,四周寂静,只有我呜咽的声音—— 「阿彦哥哥已经杀了姜春了,当年来棣州的那些太监都死了,伯伯伯母,大仇已报,沉冤得雪的日子不远了。 第9章 「阿彦哥哥如今出息得很,用不了多久,他会更出息的,终有一日会为周家平反。 「周家妞妞,来祭你们了……」 我添了一沓纸钱,火苗舔舐着、嘶鸣着,像是亡灵在呜咽哽塞…… 隐约之间,我眼前泪光模糊,风拂耳畔,似乎有声音在说—— 秦俭啊,这一路,辛苦你与阿彦了。 …… 离开武定那日,我去拜别了玲珑绣庄的苏掌柜和绣娘师傅们。 光阴流逝,曾经徐娘半老的苏掌柜鬓间竟也有了几根白发。 她笑吟吟地说:「我都四十了呀,人都是会老的,有什么好奇怪的,当年教你蜀绣的老谭师娘去年都过世了。」 江山易改,故人易变。 几个绣娘师傅见了我,红了眼圈,纷纷让我留下。 苏掌柜斜睨了她们一眼,叹道:「当年都留不住,今日焉能留住?咱们小秦俭可是个有主意的人呢。」 我有些赫然。 临别那日,一向要强的苏掌柜也有些落寞,握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呢喃:「周家夫人是个好人,当年送你来学手艺,知道我们绣庄经营不善,明里暗里给了不少帮助。 「秦俭,人这一辈子其实很短暂,既遭了那些罪,更要好好地活,才不枉来这人间一趟。 「风有约,春不误,既留不住你,秦俭,愿你年年岁岁韶华不负。」 我笑了,回握她的手,说出了那句一直埋在心里的话:「师傅,在俭俭心里,您是最值得敬佩的人。」 苏掌柜终于落泪,推开我的手,转头故作轻松道:「走吧,若你有良心,记得来封信。」 马车途经城南街,卫离问我要不要去周家府邸看一看,她有的是办法。 她当然有办法,一身的好武艺,功夫了得。 她是赵王萧瑾瑜的人。 决定离京的时候,萧瑾瑜很惊讶,但没有阻拦,派遣了卫离跟着,他说:「等长安回来跟我要人,本王总要给他一个交代。」 也罢,反正我也没打算躲着他。 最后看了一眼曾经的周家府邸,我摇了摇头,对卫离道:「那里已经不是家了。」 钱塘三月,我定居在了南方。 已经过了半年了,那位告老还乡的徐千岁有没有死,无从得知。 朝廷机密,不是我们这种平民百姓能够探知的。 我只知道如今的朝堂,西厂的厂督大人,得天子信任,权势滔天,名唤周彦。 苏绣在南方最是常见,流派繁衍,名手竞秀。 我也开了一家绣品铺子,绣品五花八门,用的多是蜀绣的手艺。 蜀绣针法精湛细腻,软缎彩丝原料丰富,色彩大都明丽清秀,生意一时很好。 只是我的主流客户,大都是烟花柳巷的风尘女子。 尤其是春日楼的名妓窈娘,在我这里定做了件蜀绣马面褶裙,夜游钱塘时,在画舫船头跳了支舞,耀眼夺目,惊艳无数。 自此,我的绣品铺子生意更好了,为此我收了几个家境贫寒的女学徒,平日里手把手地教,她们很好学,叫我俭俭师娘。 小桃灼灼柳鬖鬖,春色满江南,雨晴风暖烟淡,天色正醺酣。 我与窈娘等人混了个熟悉,她们几次约我画舫游塘,都因太忙告终。 最后一次,卫离提醒我,你若不去她们会多心的,觉得你是介意她们的身份。 当晚我便换了衣裳,带着卫离去了十里江。 钱塘夜晚,纸醉金迷。 江面碧波荡漾,画舫游船鳞次栉比,个个张灯结彩、金碧辉煌。 船柱雕梁画栋,连彩灯上画的女子都栩栩如生。 风流才子、名妓佳人,放歌纵酒,琵琶声声,阵阵喧闹。 我在画舫舟头眺望,看到了迎面不远处的那艘大船,璀璨耀眼,有个鲜衣似火的少年格外引人注目。 他吹了首箫,且不说箫声多么动听,单是面对众人赞赏的叫好声时,眼中那份不屑一顾的笑,便令我怔了神。 那眉、那眼,不经意流露的桀骜,弯弯勾起的嘴角,意气风发,与记忆中尚在周家的阿彦哥哥何其相似。 我呆呆地望着,直到窈娘过来,晃了下我:「看上了?凤柏年那小子眼光高的嘞,有钱也不一定搞得定。」 我脸一红:「他是谁啊?」 「你来这儿这么多久了,竟然不知道他是谁?」 窈娘有些惊讶:「挽月筑的伶人凤柏年,没听说过?」 我仔细地回想了下,好像是听说过这个人。 南方世家大族多是文雅之士,喜吟诗作对,也喜音律作曲。 钱塘有春日楼,也有挽月筑,都是很有名的风月之所。 不同的是,挽月筑是男倌。 窈娘说:「凤柏年可与其他倌儿们不同,便是临安郡王来了,他不想见也会推辞,郡王还偏就喜欢他,奉他为知音,什么好东西都往他那儿送。」 窈娘说他桀骜,想靠近他的女人更是多,往往一掷千金也想和他睡一觉。 凤柏年也不是不近女色,心情好的时候会举行一次春宵拍卖,价高者得。 往往这个时候,有些女人会跟疯了一样,连春日楼的妓女也有去竞标的。 但是他又很不守规矩,出价最高的女子,若是他看不上,也会施施然走人。 说白了就是那些女子想嫖他,其实都是被他挑选着嫖,还要付出一大笔钱来让他嫖。 窈娘问我想不想要他陪,下次竞标,她可以豁出这张脸去问问能不能走个后门。 我一听,脸红到了耳朵,心里一阵寒,连连摆手。 原以为此事就此作罢。 岂料几日之后,窈娘派人来请我,神神秘秘地说有大事。 那时天色渐晚,我放下手中的刺绣,去了一趟春日楼。 还没到地方就被窈娘等人拉去了隔壁的挽月筑。 然后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窈娘她们为我下了注,十几名女子疯狂喊价。 窈娘不断地问我:「你的低价是多少啊,快点快点。」 我的脸一阵红,在她们期待的眼神中,扭捏道:「我就带了一两银子出来。」 窈娘她们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惊呼:「一两银子就想睡凤柏年?」 声音太大,四周突然一片寂静。 不远处正懒洋洋随意坐着的鲜衣少年,眯着眼睛,投过来一个讶然的眼神。 我用手遮着脸,拉着窈娘她们的衣袖:「走吧,赶紧走。」 窈娘甩开了我的手,十分肆意地朝那少年喊道:「凤柏年,一两银子给不给睡?不给睡我们可走了,咱们俭俭可是良家。」 我真是,羞愤欲死,低着头就想跑。 却不料那鲜衣少年玩味地笑了一声,懒洋洋道:「好呀,那就一两银子吧。」 我的脚步顿住,他连声音,竟都与记忆中的周彦同出一辙。 那晚,我留在了挽月筑。 好歹是花了一两银子的,不做点什么对不起这辛苦钱。 凤柏年才十七岁,如此年轻。 他饮了些酒,浓眉微挑,眸子湿漉漉的,将下巴抵在我肩上,暧昧道:「姐姐,天色不早了,咱们要及时行乐呀……」 那一声姐姐,叫得我全身发麻,我不适应地挪开了肩膀,站了起来:「我花了钱的,应是你的客人,是不是该听我的。」 少年一愣,潋滟眼眸染了几分笑:「怎么了,姐姐怕了?不相信我的技术?」 第9章 凤柏年大概是做梦也没想到。 我花了一两银子,为的是看着他睡觉。 他嘴角抽搐了下,斜睨了我一眼,兴趣又起:「姐姐这又是玩的什么花招,该不会想等我睡着了骑上来吧?」 我被他这虎狼之话噎得面红耳赤,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他也已经宽衣上榻,大剌剌地躺着,歪头冲我勾魂一笑:「姐姐随意,我先睡了。」 屋内烛光轻晃。我坐在桌前托腮看他,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真的睡着了,才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我坐在床边,为他盖好了被子。 那张与周彦七分相似的脸,其实也有不同。 周彦的眉毛好像更浓一些,鼻子弧度也更挺一些,睫毛也不一样,周彦的睫毛更密一些,能很好地遮掩一些不为人知的戾色。 但是从侧面恍惚望去,又真的很像。 凤柏年喝了酒,睡得很香。 我迟疑地伸出手去,指尖从眉毛轻轻地往下划,眼睛、鼻子、嘴巴…… 记忆中周彦那张怒骂鲜活的脸,恣意张扬、任性不羁,仿佛就在眼前。 「秦俭,我告诉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小爷是绝对不会娶你的。 「瞧瞧你这蠢笨的样子,哪里比得上贺家的落落,啧啧,连幅画儿都画不好。」 那时我为何这么喜欢他呢?喜欢得卑微到了骨子里,明明知道他不待见我,还是会偷偷地看他耍威风。 第10章 大概是因为周彦值得吧。 十岁那年,我们在贺知州府邸后院玩捉迷藏,王嫣一心整我,故意让我躲进一口枯井里。 那口井很深,我不敢下去,她说我们俩一起躲在这里。 我在她的帮助下沿着绳子往下放,结果她见我到底了,绳子一收,径直跑开了。 那日我在井里待了一个时辰,根本没人来找我。 后来才知落落她们早就改了主意,跑前院去投壶玩了。 直到宴会结束,周伯母准备走了,大人们才发现我不在。 满处地找,最后还是周彦在井里发现了我。 他从井上往下看,我傻愣愣地抬头,看到他面色阴沉,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怒气。 是他放下绳子,又跳了下来,托着我的屁股把我推上去的。 周彦很嫌弃我,上来第一句话就是骂我蠢,猪脑子。 可当着众多大人的面,他揪着王嫣给我道歉,咄咄逼人,硬生生地把王嫣骂哭了。 周彦一向毒舌,虽然他过后一如既往地欺负我,但当众为我出头,骂王嫣小小年纪歹毒心肠时,我是真的耳朵红了。 细想起来,那些被周彦欺负的事,隔着十年时光望去,骂一句蠢,揪一下辫子,推搡一下,都是多么可笑的小孩子把戏。 阿彦哥哥,俭俭好想被你再次骂一句、欺负一下。 我趴在床边睡着了,梦里似乎落了泪,隐约地觉得有一只温暖的手拭去了我脸上的泪痕。 次日醒来,看到的是凤柏年不敢置信的眼神,他说:「你就这么趴在床边看了我一夜?」 我揉了揉眼睛,模棱两口地回答一句:「我花了钱的,咱们两清了。」 少年心性令人捉摸不透,凤柏年也不知在想什么,竟然笑了:「这次不算,我欠姐姐一次,姐姐什么时候想睡我了,随时再来。」 我以为,我与他之间,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了。 然而三日之后,起了一场风,吹到绣品铺子里,院里青竹沙沙作响,门窗都在轻晃,令人不安。 周彦终于是来了。 那扇莲花屏风后面,贵人一身日常锦服,乌发束起,剑眉微挑,紧抿着的薄唇透着不悦。 昳丽眉眼,英俊的面容,长身玉立间的那股凌冽气息,肃穆、狠绝、冷若冰霜。 我进了屋子,他看向我,一瞬间神情又柔软下来,笑道:「俭俭,我来接你回去了。」 声线是熟悉的清冷,又蕴含浓浓温情。 他笑着走向我,我却静静地看着他,道:「周大人,我回不去了。」 大概是我眼中的疏离和冷意太过明显,周彦皱了眉:「什么意思?俭俭。」 他上前,伸出手去拉我的胳膊,似是想将我拽到怀中,我却看着他,跪在了地上:「大人,你走吧,秦俭心里有人了,在这里遇到了爱慕的男子。」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俭俭你别骗我,我不信,你不可能喜欢别人。」 周彦笑了,半蹲下身子,后背绷得挺直,用手搓了搓我的脸:「乖,这次回去我们就成亲,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如今住在提督府,临走的时候大红灯笼都挂上了,回去我们就成亲。」 权势滔天的西厂厂督,真能如此冷静自持吗?那又为何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慌乱? 我静静地看着他:「周彦你慌了,因为你心里没底,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年,分离得太久了,我等了你好多年,杳无音讯,我后来甚至在想,你是不是已经死了,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我活在担心和恐惧之中,日复一日,不知不觉地已经给自己想了无数条退路,回棣州投靠苏掌柜,留在赵王府当个老婢女,或者一根白绫追随你而去…… 我整日都在想,一口气悬在心里,七上八下,度日如年,折磨得自己快疯了。」 「俭俭,对不起……」 周彦声音晦涩,神情闪过痛楚:「你知道的,阿彦哥哥一路走来,身不由己。」 「是的,我都知道的,好在如今功成名就,你蹚过的那条血路、吃过的那些苦,总算不是白挨。」 我看着他笑,眼泪滚落下来:「阿彦哥哥,你走出来了,秦俭为你高兴,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还活在过去啊,我好像一直都未曾走出来。」 「俭俭……」 「我那颗悬着的心直到在京中见到贺落落,恐惧过、惊慌过,最后终于松懈了,我真的松了口气,明白了人与人之间其实缘分都是注定的,你我之间的羁绊,无非是我凭着幼时那份傻和犟,不肯放手罢了,行至此路,山水一程,你想要的都已如愿,我没了不放手的理由。」 「俭俭,不是这样的。」 周彦急声解释:「来的时候赵王妃都告诉我了,你在生气对不对?贺落落那贱人的话你也信,我带你回京与她对峙,俭俭,我没碰过她,真的,你宁愿信她,也不信我吗?」 「一开始我是信她的,毕竟与你分离太久,再次相见,竟不敢相信眼前那人是我的阿彦哥哥,来钱塘这半年,静下心来,我想明白了很多,你纵然再变,我信你本性如此,绝非欺辱暗室之人。」 周彦红了眼眶,一瞬间哽咽,极力隐忍:「你既信我,就跟我回去,俭俭,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必分离了。」 我摇了摇头:「我说过了,你已经走出来了,可我还留在过去,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回首过往,好像从未为自己活过。 「我不瞒你,来钱塘的这些日子,是我这些年过得最踏实的时光,我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睡一个好觉,静下心来刺绣了。周彦,我不想回去了,我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只有在这里我才是秦俭,你明白吗?」 我态度诚恳,四目相对,他低笑一声,目光犀利,像是试图从我眼中看出些什么:「不明白,你说了这么多,我只知道你后悔了。秦俭,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沉默了,这份沉默在他看来仿佛无比讽刺,他笑了 「我就知道,你从前留在我身边,是因为少不更事、年幼无知罢了,听说你在这里睡了个伶人,秦俭,你现在才懂了阉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对吧?你懂得了男女之好,所以你后悔了,找个正常男人成婚,相夫教子,这就是你所说的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对不对?」 我的脸白了一白,竟不知我在钱塘的一举一动,他竟然都是知晓的。 然而在周彦看来,我苍白的面色更像是坐实了罪名,他红了眼睛,无声地咬着牙,阴狠道: 「现在说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是不是迟了些?我早就说过,就算将来你怨我恨我,我也不会放手,我给过你机会,我们说好的,你这辈子只能嫁我,自己选的路,不能回头!」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声音狠戾,眼神却显得慌乱无助:「跟我回去,现在就走。」 周彦不管不顾,拽着我出了屋子。 屋外,狂风正起,将拐角处的青竹吹得东倒西歪。 院落站了一人,衣袂飘飘,如玉少年。 是凤柏年。 看到我们,他惊讶了下,很快地又恢复了那副从容不迫、桀骜不羁的样子。 他说:「姐姐,我说你怎么最近也不来找我,原来是有新欢了啊,真是的,我比他差哪儿了?」 凤柏年一脸幽怨,似乎完全忽略了周彦身上的杀意。 下一秒周彦拔了剑,抵在他的脖子上,狠戾弥漫,稍一用力刺破了他颈间皮肤,鲜血直流。 凤柏年看着我,欲哭无泪:「姐姐救我啊,我要是死了,以后谁陪你春风一度?」 我慌张地看着周彦,将手伸到那剑上,紧紧地握住,掌心血流不止。 「周彦,不要。」 周彦死死地盯着我,半晌,眼中燃起滔天的恨意,绝望地笑,落下泪来:「秦俭,你果然,果然是后悔了……」 我无声地摇头,看着他眼泪直流 「不是的…… 」 周彦笑得无尽悲凉,最终败下阵来,放下了剑:「也罢,终究是我不配,我不杀他,怕的是将来到了阴曹地府无颜面对二老,俭俭,今后你好好的吧。 「阿彦哥哥,成全你了。」 第10章 在钱塘的第三年,我的绣品铺子已经扩张了两倍不止。 绣娘从原来几个,增加到了十几个。 终于也如从前的苏掌柜一样,收容了一些离经叛道、不容世俗的可怜人。 三年,发生了太多事。 明德帝驾崩了,新登基的赵王殿下,改国号为昌武,赵王妃陶氏,册封为皇后。 西厂禁卫,仍是让人威风丧胆的存在。 哪怕远在钱塘,人尽皆知,但凡皇帝差西厂办案,贵如亲王,也要血流成河。 厂督周彦大人,是个冷面狠毒的修罗。 周大人是个阉人,如寻常的阉人一样,喜欢在女人身上找存在感,府里姬妾众多。 十三年前,棣州武定的案子已经由监察院重新审理,贺知州开采私矿是真,周同知被诬陷为同谋也是真。 第11章 窈娘无数次问我,是不是真的要和凤柏年成亲了。 她说:「是凤柏年亲口说的,若你愿意,他随时娶你。」 我摇头叹息:「我跟他不可能的。」 窈娘翻了翻白眼:「我就知道,是他自作多情,不过秦俭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了,你都二十四了,难不成真的像那些修女士一样,一辈子不嫁人了。」 二十四,对女子来说属实不再年轻。 但嫁人这种事,真的没考虑过。 我很忙,五月与卫离去了一趟扬州。 扬州素产丝绸,番客袍锦、半臂锦、独窠绫名闻天下,连东渡的和尚返回故土,都要带不少丝绸制品回去。 去年苏州织造局的人主动地找到了我,看了中绣庄的刺绣手艺,想洽谈一下为宫廷供应绣品一事。 这等天大的好事,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实不相瞒,自我的绣品铺子越开越大,养的人口多了,实则账目一直是亏空的。 做皇商是每个生意人的梦想。 俭俭师娘的绣品,在钱塘自然是有些名气的,但我也知道,能吸引苏州织造主动找上门,根本不可能。 为此卫离也没瞒我,道是苏州织造局的曹大人,不知怎么听闻了我是宦官周大人的妹妹,立刻提着礼物上门来了。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为苏州织造提供绣品,属实解决了我的钱财窘迫问题。 渐渐地,我已经不满足于单单提供绣品了,此番来扬州,自然是考察的。 扬州的栽桑、养蚕、缫丝、织绸技术,一向是出了名的。 我与窈娘等人商议后,决定自个在钱塘买个农庄养蚕织绸,如此一来绣品正本降低了,将来也可以同苏州织造商议丝绸的买卖。 我的财力有限,窈娘等人听闻此事,果然大感兴趣,纷纷提议要入股投商。 谁也不可能做一辈子的娼妓。 能力越大,责任也越大。 养蚕农庄投入之后,养家糊口的任务更重了,如今很多人在我手里讨饭吃。 好在有窈娘、卫离等人帮忙,我初来钱塘时收的女徒中,如阿彩、颦儿等,也都是极聪明的,管理起绣庄和织坊都很有能力。 后来连棣州武定的苏掌柜也来指点过我这边的生意,留了两个手艺极佳的绣娘师傅在这边。 昌武二年,冬,国丧。 陶皇后薨,谥号孝安皇后,皇帝悲痛,数日不朝。 消息传到钱塘,我正在绣品铺子指导新收的小学徒盘针,一个恍惚,尖细绣针刺破了手指。 冒出一滴血,染在绣品上。 抬头看去,窗外已经下雪了,纷纷扬扬,不多时,院中银装素裹。 我起了身,去关那窗子,同时听到自己问了卫离一句:「怎么薨的?」 卫离脸色凝重,轻叹:「自戕。」 大宁朝规,嫔妃不得在宫内自戕,更何况是皇后。 自戕的后妃会被褫夺封号,入不了皇家陵园,还会有抄家之祸。 但是这些陶皇后都不怕,因为她的家早就没了。 陶皇后是明德帝还是赵老王爷时,亲自挑选的儿媳妇,父亲是赵老王爷身边的文臣,深得重用。 老王爷登基后,陶父官至中丞,业峻鸿绩。 待萧瑾瑜登基,陶家又是一番高升,在朝中威望风头,一时无人能及。 女儿贵为皇后,外孙早早被地册封为太子,没有比陶家更加显赫的皇亲国戚了。 但是权势过盛又是什么好事呢?连皇帝什么时候起的杀心都不知道。 身为枕边人的陶皇后大概也没想到,帝王心术如此诡谲。 即便是皇后母族,也不能放之独大。 制裁之下,不仅陶家垮了,连带着那些位高权重的明德帝旧臣,也遭到了肃杀整治。 萧瑾瑜真是雷霆手段,天生的狠心肠。 我突然想起从前在青州赵王府,他已然成了世子,周彦不在的日子,时常唤我过去为他碾墨作画。 想来是周彦的缘故,后来的他极其规矩,除了作画,闲谈几句,再无其他。 我曾经很怕他,可他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温声道:「小秦俭,你怕什么,爷又不吃人。」 我一度以为他真的不会吃人,可是后来周彦说:「别被他的表面蒙蔽,三爷那种人,冲你笑的时候,可能心里在盘算着如何杀掉你。」 陶皇后就是这样被他杀人诛心的吗? 卫离说,三爷登基后,纳了很多妃嫔入宫。 其中最得宠的是岑贵妃。 可是不久前,岑贵妃腹中的孩子小产了,宫女说是皇后做的。 接着是皇后被软禁于冷宫。 太子为母求情,遭皇帝痛斥贬责,囚困东宫。 月黑风高,皇后用一条白绫,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吊死在冷宫。 人人都说当今圣上重情,痛哭数日,不仅免了她的罪,还不顾朝臣阻拦,执意给她孝安皇后的谥号,葬入皇陵。 卫离说:「雪越下越大,安稳日子怕是到头了,姑娘早做打算吧。」 我诧异了下,又很快地回过神来,卫离是萧瑾瑜的人哪。 因她的话,我早早地做了打算,在宫里来人的时候,交托好了钱塘的一切。 只是没来得及跟窈娘等人告别,就被萧瑾瑜派来的人接回了京城。 听说,近些年内廷西厂不断扩充,势力壮大,便是监察院的掌印太监,都不敢得罪。 厂督周彦构置大案,手段狠辣,搅得朝野人心惶惶。 以内阁为首的辅臣曾集体上书,要求从重处罚。 在那之后,皇帝一道密旨,将我接回了宫。 此去,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上马车之前,我回头看了看钱塘置办下的这些成果,心里是释怀的。 不管结果如何,秦俭总算为自己活过一场。 ———— 京中天子殿上,我只窥了龙袍一角,便双手叠放在地,规矩地行了大礼。 「民女秦俭,参见陛下。」 五年未见,曾经的三爷萧瑾瑜,身上是久居高位的压迫气息,我知道这是天子之威。 坐上那个位置,再不复从前模样。 但萧瑾瑜走上前来,伸手扶起了我:「秦俭,起来吧,不必多礼。」 声音温良,仿佛一如从前,我抬起头,只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低下头去。 那双细长眉眼,明明蕴含笑意,眼底却幽深如井,看不出波澜起伏。 我心里一沉,又听他幽幽地叹了一声:「你嫁人了?」 早在钱塘,为图方便,我便梳起了妇人发髻。 此时被他问起,唯恐犯了欺君之罪,于是摇头:「没有,民女不曾嫁人。」 「哦?这倒是有趣,周彦对朕说你早已嫁作他人之妇,竟是在骗朕吗?」 萧瑾瑜揶揄之声,听起来莫名地令人胆寒,我不由得紧张了下。 他却又哈哈大笑,笑声爽朗听不出任何深意:「从前在赵王府,你们二人就惯会哄朕的,如今故技重施,又哄骗了朕一次。」 我立刻跪在地上,磕了头:「陛下明鉴,当初确实是民女告诉周彦即将嫁人为妻,周彦并非撒谎隐瞒,民女也是随口一说,没料想今日后果。」 萧瑾瑜了然的「哦」了一声,声音含笑:「如此也好,省去很多麻烦,你现在是想做朕的妃子,还是想嫁于周彦为妻?」 我错愕地抬头:「民女,能回钱塘吗?」 「那怎么行呢?」 萧瑾瑜低头看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正欲再说什么,忽听太监来报:「陛下,厂督大人在外候着了,说是接人来的。」 「啧啧。」 萧瑾瑜看着我笑,弯起的嘴角弧度又深了几分:「瞧瞧,西厂得有多少暗线,朕前脚刚接了人,后脚他便来讨要,秦俭,你说如此一来,朕怎么敢放你回钱塘呢?」 「留在京中,做朕的妃子,或者嫁给周彦,你选一样吧。」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那双波澜起伏的眼底,有不明的情绪,让人感觉到了阴寒。 我再次磕了头:「民女,要嫁于周彦为妻。」 萧瑾瑜笑了,叹息一声,竟有些失望:「在你心里,朕连个阉人也比不上吗?」 与他寥寥几句对话,我已经后背湿透,隐隐地泛着寒意,直言道:「陛下知道的,民女与他自幼便有婚约,一直将自己视作周家儿媳,从前如此,如今也是如此,不敢对陛下有半分隐瞒。」 「是啊,朕知道的。」 萧瑾瑜的声音有几分怅然:「朕曾经对他说过,换作任何人遭遇了他那场变故,都不见得有这么傻的女子铁了心跟着,有时候朕真是很羡慕他。 「周彦这种人,得亏他是个阉人,否则朕必定夜不能寐,第一个便要杀他的,秦俭,你若不想他死,就老老实实地留在他身边,让朕心里踏实一点。」 第12章 怕是连我自己也想不到,我与周彦那已经断了的缘分,竟是因为皇帝多疑,硬生生地给续上的。 我规矩地趴地行了大礼:「秦俭遵命。」 那日出了天子殿,我第一眼便看到了周彦。 西厂厂督周大人,一身黑底金丝蟒袍,岿然而立,冷峭如寒崖青松,与这座巍峨而庄穆的紫金大殿一样威赫,竟毫不违和。 他听到脚步声,回头看我,只那一眼,仿佛隔了一生那般漫长。 眼神清冷、疏离、深沉,多年未见,容颜未改,眉目依旧,却又生疏如斯。 他静静地看着我,半晌,开口道:「走吧。」 连声音都是了无波澜的冷,然后他先行迈步,我低头跟上。 从宫内出来上了马车。 偌大的车厢,只有我与他,气氛莫名地压迫。 我没有去看他,又觉得见了面不说话太尴尬,于是轻声道:「周彦,你这些年好吗?」 没有回应,我小心翼翼地抬头,正对上他阴晴不定的眼眸,漆黑的眸子锐利如剑,齐唰唰地投射到人身上。 那目光是十分生冷的。 第11章 如芒在背,让人心生寒战,我瞥开了目光。 良久,听到他不含任何感情的声音:「明日,你便启程回去吧。」 我沉默了下,摇了摇头:「不回去了,皇上说不准我离京。」 「他说了不算。」 周彦突然来了脾气,绷紧的下巴透着戾气:「你尽管回去过你的日子,与你夫君二人团聚,今后没人会再去打扰你的生活。」 「我没有嫁人。」 我低声说着,心里叹息一声,又抬头看他一眼:「皇上说,让我嫁给你。」 这话「皇上说」仿佛惹怒了他,周彦冷笑一声:「秦俭,不必一口一个皇上说,我保证谁都奈何不了你,你只管遵从自己心意而活,什么也不必顾忌,这才是我认识的秦俭。」 「我的心意,也是嫁给你。」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先是一愣,接着神情变得讳莫如深,古怪起来。 接着是一路无言。 都督府,在京中是数一数二的千亩大宅。 这要得益于曾经的徐千岁。 阉人对权利的渴求,总是格外重些,如徐千岁,连府宅都要追求尽善尽美、巍峨壮丽。 府内房间陈设,家具摆件,无不奢靡。 连墙角随手摆的花瓶,都是价值不菲的。 当年徐千倒台,明德帝命人秘密诛杀,过后便任命了周彦为西厂厂督 徐千连夜离京,金山银山都搬不完,府里摆设更是几乎未动。 周彦自然也是懒得动。 我是了解他的,无论府宅大小、布置如何,于他而言不过是个栖身之所罢了。 是以都督府人员嘈杂,还住了几千锦衣番役。 然而我住进来的第二日,大家不知为何纷纷搬了家,马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走。 为此我问了身边那名叫雀儿的丫鬟,丫鬟低垂着头,仿佛很怕我,什么也不敢说。 在府里住了几日,除了身边一堆服侍的丫鬟,我没再见过周彦。 又过两日,皇帝来了圣旨,封我为春华夫人,赐婚西厂提督周彦。 是以当晚,我终于见了周彦。 那时正来人为我测量身形尺寸,定做婚服。 她们前脚刚走,周彦就过来了。 相对两无言,屋内烛火轻晃,映在他明明灭灭的脸上,竟有几分悲切的意味。 他说:「秦俭,你可想好了,我是个太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似曾相识的话,隔了十年的光阴,令我恍惚了下。 我笑着看他:「想好了,不会后悔的。」 他莫名地笑了下,无尽自嘲:「当年,你也是这样说的。」 说罢,起身离开了。 十日之后,我嫁给了他。 当朝第一大太监娶亲,排场可谓空前绝后。 人人都在议论这位春华夫人到底是什么人,竟能入了周大人的眼,还能让天子赐婚。 自然也是议论了旁的,但我无从得知,那些难听的话不会传到我的耳朵里。 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爹爹三岁时为我定的婚约,在二十六岁这年,我嫁给了周彦。 迟了一些,但也不算太迟。 洞房花烛那日,喝了合卺酒,他挑了我的盖头。 四目相对,皆是愣了神。 周彦一身喜服,衬得更加眉眼昳丽,皮肤皙白。 乌发如墨,鼻若悬胆,抿起的薄唇都如记忆深处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 人生转瞬即逝,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其实他始终在我心里,从未改变。 这一刻,我心里是欢喜的。 可他并不欢喜啊。 他脸上看不出喜色,眼睫垂下,良久说了句:「你好好地歇息吧。」 说罢,转身似要离开。 猝不及防地,我拉住了他的手,轻声地问道:「周彦,你还没准备好吗?」 他身子一顿,没回答我,也没有回头,抽离了我的手。 那晚我独守空房,夜里起来修剪了烛心。 红烛火苗又簇簇燃气,欣欣向荣。 后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房门又突然被人踹开。 我猛然惊醒,看到的是喝得醉醺醺的周彦。 他站在床边看我,目光染了醉意,眼底藏着化不开的情绪,还带着一丝茫然。 未等我起身,他突然上前钳制了我的双手,欺身压了过来。 然后他颤抖着眼睫,呼吸温热,含着酒气吻在我的唇上。 浅尝即止的一个吻。 他又将头埋在我的颈间,冰凉一片,声音喃喃:「俭俭,俭俭……」 惶惶如孩童,连身子都在轻颤。 他哭了。 我心里骤然一痛,红着眼圈,一边流泪一边抱紧了他:「我在呢,周彦,俭俭在这儿呢。」 可他却恍若未闻,在我颈间抽泣,一遍又一遍地呢喃:「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要你的阿彦哥哥了?你从前不是最喜欢阿彦哥哥吗?俭俭,你为什么说不要就不要了,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可以改的,俭俭,我什么都可以改,你不要和别人在一起好不好?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俭俭,你可怜可怜我,再也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是你说的不会回头,说过的话怎能轻易反悔,阿彦哥哥只有你了,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周彦抬头看我,幽暗灯光下,他的神情无助至极,一边笑一边落泪,然后慌乱地去脱自己的衣服。 「你在怪我对不对?俭俭,当初你说圆房,我只是没准备好,不知道怎么以残缺之身面对你,净身时连伤口都是你上的药,我都知道的,我只是自卑,觉得自己破败不堪,配不上你的喜欢。 「俭俭,我没做好准备而已,并不是与你生分,现在我与你坦诚相待好不好?我脱光了给你看,只求你别嫌弃我,不要再离开我,俭俭,求求你,我这条命都是你的,你别不要我……」 周彦颤抖着手,动作慌乱地去脱衣服。 我制止了他,将脆弱不堪、如失了魂的他抱住,手轻拍在后背,轻轻地说道:「阿彦哥哥,你喝多了,睡吧,咱们来日方长,俭俭唱歌给你听。」 我唱了首幼年时李妈妈哄我睡觉时的曲子—— 萤火虫,夜夜红。 公公挑担卖胡葱。 婆婆养蚕摇丝筒。 儿子读书做郎中。 新妇织布做裁缝。 ….. 红烛不知何时燃尽,我也不知何时睡着的。 只知次日日上三竿,迷迷糊糊地醒来,衣衫微乱,腰间搭了一只手。 睁眼一看,可不正躺在周彦怀里,被他紧紧地搂着。 他显然早就醒了,一双漆黑潋滟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黑白分明,却仿佛藏着斑斓色彩。 也不知就这样看了多久,直到对上我的眼睛,他神情忽然无比柔软,伸手捋了捋我的长发,勾起深深的唇角:「夫人,早。」 我在他的注视下红了脸,将头埋在他胸膛:「可是,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他身子微顿,心跳突然变得奇快,低头吻在我头发上,宠溺道:「好,我看着你睡。」 昌武三年,春,我成了周彦之妻。 接手了都督府内宅事宜,才知周彦如今真的是阔绰。 他倒是对我完全托底,内外院的账全都交给我打理。 府邸密库,金银珠宝、金砖玉石数量多得令人心惊肉跳。 我倒吸了口凉气,对周彦道:「这些,皇上知道吗?」 周彦漫不经心地捋了捋我的头发,不甚在意:「皇上的私库,只会比我更多。」 贵为天子,想从户部拿钱出来也是不容易的,尤其是当初内战初定,国库空虚。 昌武帝登基后的第二年,就干了件大事。 第13章 当初四王争储,楚王被杀,成都王惨败,老狐狸一样的豫南齐王,相当于来京中闲逛一番,看了个热闹便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饶是赵老王爷,也是元气大伤,只有齐王未动一兵一卒,回了封地继续过舒心日子。 明德帝二年,川黔水灾,国库连赈灾的银子都拿不出来,是以倭寇造反,祸乱一方百姓。 明德帝开口请那些藩王出钱赈灾,绞杀匪寇,为首的齐王第一个哭穷。 他与明德帝是尚在三服的堂兄弟,又没有什么罪过,皇帝不忍动他,也暂时没能力动他。 可是萧瑾瑜不一样。 登基后的第二年,他便拿齐王开了刀。 西厂办的案,罪名好说,随便往齐王那里偷塞了件龙袍,齐王一系血流成河。 当然也是反抗过的,可惜周彦做事缜密,布了盘死局,齐王室被拿捏得死死的。 齐王一系倒台,整个豫南的百姓拍手叫好,可见王室不仁,平日里坑苦了百姓。 昌武帝因此获了个「惠民大者」之称。 齐王与当初的徐千岁无一例外,盘踞多年,府邸被翻的时候,金砖银砖数量多得令人诧异。 面对宗室的狠戾手段,使周彦名声大噪,大宁朝的各路藩王,从此人人自危,谈西厂色变。 周彦十五岁入赵王府,一步步地走到今日,为萧瑾瑜做了太多事,知道的秘密也太多。 甚至有些秘密,将来死了也要以晗押舌的。 周彦说:「俭俭,拼了命往上爬的时候,谁都未曾料想过今日,从前只一心想着做人上人,等到真的爬到了这个位置,却发现全身而退已经不可能了,将来我,未必有好的下场。」 自古宦官掌权者,有几个好下场的。 只不过往上爬的时候谁都不会往这方面想,只有等到身居高位,才幡然醒悟。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这也是我了然之后,选择回到他身边,成为他的妻子的原因。 我握住了他的手,毫无畏惧:「将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陪你一起,生死与共。」 周彦笑了,眼底含着细碎的光:「好。」 在那之前,日子总还是要过的。 我与周彦成亲时,朝臣天子都是送了新婚贺礼的,东西实在太多,堆满了各处。 差人搬送时,有个暗色花纹的箱子比较特别,看着像女子梳妆用的妆匣。 我打开看了一眼,各式奇怪的玉器。 一时有些诧异,反应过来又面红耳赤,赶忙地合上了。 周彦正巧在旁边,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从我手里接过箱匣,看了我一眼,弯弯地勾起了嘴角:「工部赵大人说送了我一份匠心独具的贺礼,昨晚找了半宿,原来在这儿了。」 我的脸直接红到了耳朵,偏他却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抓住我的手腕,好笑道:「圆房?晚上试试?」 可见男人成了太监也是不老实的。 第12章 我甩开他的手,有些不甘心:「周彦,我还是清白之身。」 他愣了下,面上看着平静,耳朵却悄悄地红了,声音又软了几分:「俭俭,我也是清白之身。」 我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你以为偷摸地遣散了那些美妾,我便不知厂督大人的风流史吗?」 周彦慌了下,掰过我的脸,目光对视,诚恳道:「俭俭,自我坐上这个位置,送女人的很多,有时推辞不得也就收下了,但我没碰过,你相信我。」 他很不安,急切地解释,隐约间似乎又红了眼梢:「我虽是个阉人,但绝无那种肮脏癖好,也不屑于此,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这是父亲自幼教导的,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我从不敢忘。」 说完,又委屈地哽咽了句:「你莫要,又冤枉了我。」 对外手段狠辣、铁面无情的西厂厂督大人,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此刻竟委屈得像个孩子。 执拗的表情,莫名地像极了幼时他欺负了我,遭周伯母斥责时的不服。 其实后来他年龄渐长,少年知礼,已经不爱推搡我了。 可是有一次我不小心崴了脚,恰好被他看到,四周无人,他一边翻着白眼骂我笨,一边伸手扶我一把。 这一幕又恰好被周伯伯看到,当下来了脾气,无论我如何解释,伯伯都是一句:「俭俭莫怕,今日我定要好好地罚他一罚,这等年纪了还如此幼稚,净知道欺负妹妹。」 那日伯伯罚他跪地,用戒尺打了手心,声音响得整个院子都能听到。 周伯母和李妈妈不仅没有阻止,还在一旁添油加醋地控诉他没少欺负我。 我记得他也是如此表情,委屈又愤怒,一脸不服:「我没有!你们莫要冤枉我!」 可见坏事做多了,即便不是你做的,别人也会认定了是你。 果然,后来伯伯搞清楚状况后,一点也不愧疚打了他:「无妨,权当给他个警示吧,反正从前他也没少推你。」 伯母也打了个哈哈:「男孩子皮糙肉厚的,打一顿就打一顿,有什么可委屈的。」 可他后来就是很委屈,私底下拦住了我,打算坐实了罪名,推搡我一把。 然而待我抱着头小心翼翼地看他,却看到他一脸沮丧,收回了手。 「算了,君子不欺暗室,小爷不屑于此。」 时光一晃,令人猝不及防。 如今他已是而立之年,竟又会委屈巴巴地哽咽:「你莫要,又冤枉了我。」 又冤枉了我。 想来是上次那份冤枉,所承受的委屈还埋在心底,故而新怨旧怨,齐齐地涌上心头,竟红了眼圈。 我顿觉好笑,忍不住乐出了声。 周彦无奈极了,上前钳制住我的腰,凑到我耳边郁闷道:「俭俭,我怎会这么怕你呢?我记得幼时分明是你很怕我,如今全然是反了,你一个眼神便能让我心惊肉跳,片刻不得安宁。」 我勾住他的脖子,笑盈盈地看着他:「周大人,风水轮流转,当年你欺负我的时候,可曾料想过今日。」 他笑了,摸着我的头,满眼爱意,熠熠生辉:「不曾料想,当年那个臭小子,我也很想打他一顿,怎么舍得欺负自家媳妇儿呢。」 以额相抵,我与他皆是忍俊不禁。 笑过之后,我又问了他一个一直不敢问的问题:「落落,如今在哪儿?」 周彦眼中笑意凝结,藏着冷冷寒霜,又很快地转瞬即逝,温柔地看着我:「管她做什么,当年若不是她家勾结宦官开采私矿,事情败露后姜春又卸磨杀驴,祸及了咱们家。 「俭俭,若没有那场变故,父亲来年是要升迁调动到京里的,届时我会考取功名,抑或沙场从兵,待你及笄我们会成亲,如世间普通男女一样,我们会夫妻和美,生儿育女。 「俭俭,你不知,我有多恨他们。」 他手上的玉扳指触碰到我脸上,触感冰凉,让我不由得一怔,握住了他的手。 「周彦,或许那个时候,你娶的会是落落。」 「不会。」 周彦眸光幽深,像是暗河静静地流淌,情绪波澜翻涌:「即便没有那场变故,她也永远没办法跟你比,秦俭只有一个,独一无二。」 我不由得潸然泪下,吸了吸鼻子,轻声道:「所以,你把她杀了?」 周彦的铁腕手段,狠戾心肠,我向来是知道的。 从前在赵王府便知,只那时我们皆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他所做的事,即便残忍,我也从未心生慈悲。 世道本就如此,弱肉强食罢了,别人也从未对我们仁慈过。 兴许是钱塘那些年日子过得平淡温馨,激起了我心底潜藏的柔软。 听到落落可能死于他手,我还是心头一颤。 周彦冷笑了一声:「杀她岂不太便宜她了,她自然是不能死的,当初那般挑拨我们,害你远走离开了我,我自然是要留她一命等你对峙的。」 都督府内,不仅有地道秘库,还有阴森地牢。 落落被关在这里不知多久,不见天日,形如鬼魅。 她很瘦,空荡荡的衣服下仅剩了皮包骨架。 皮肤很白,是终日捂出来的惨白色,没有一点光泽。 头发也是掺杂了白的,眼眶深陷,颧骨突出,眼睛死鱼一样暗淡,毫无生气。 周彦没有对她动刑,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把人关入暗无天日的地牢。 终日老鼠、蟑螂为伴,偌大一间牢房,就她一人。 精神上的折磨足以把人逼疯。 地牢火光燃起,我看到她嘴里正嚼着什么,动作呆滞又机械,像个可怕的鬼。 后来看清楚了,她吃的是蟑螂。 我一阵反胃,连连后退几步。 她被火把晃了下眼睛,待看清楚了来人,猛地朝我扑来,隔着铁门,拼命地摇晃。 「我错了,我错了,我骗你的,是我私心嫉妒,想取而代之,京中三年,我与大人连面都很少见,胳膊上的痕迹是我自己弄出来的,留宿大人房内也是假的,他每日卯时入宫,当时根本不在房内,我算准了时间故意为之……」 第14章 她语速很快,说话的时候很亢奋,但声音麻木嘶哑。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行迹疯癫。 果然,说完之后,她神神道道地转身,神情呆滞,又回去嚼蟑螂了。 地牢看守说:「夫人莫怕,这女人已经疯了,只要有人来她就冲过来叨叨一番。」 落落被我送去了钱塘。 对此周彦未置可否。 此时他正更衣,换了一身黑色金丝蟒袍,宽肩窄腰,长身玉立。 他挑了下眉,眼底有化不开的浓郁:「夫人,倒也不必如此菩萨心肠。」 我为他整理了下衣襟,抬头看他:「我不仅要菩萨心肠,还要把菩萨请进府里。」 在府里设佛堂,供奉观音神明,是一早与他商议过的。 周彦摸了摸我的脸,笑道:「我不信这些,夫人高兴就好。」 临了,又凑到我耳边低笑:「子之乐即予之乐也。」 我的脸「唰」地红了,这句青帐之内的话,被他白日里轻佻地说出。 我气愤地捶了他一下。 他握着我的拳头,忍俊不禁:「好了,我要入宫了,今日有案子,估计会很晚回来。」 西厂的案子,必定又是血流成河。 周彦轻描淡写一句,我在佛堂上了几炷香。 他说他不信这些,其实我也不信的。 可不知何时起,我也害怕了因果轮回。 他在外面杀人,我在府里念佛,求的不过是宽慰自己,自欺欺人罢了。 但这自欺欺人,会让我心里觉得安宁。 京中人人皆知,厂督夫人是个慈悲心肠。 城中大大小小的寺庙,我都添过香油钱。 初一十五,吃斋念佛,广设善粥。 主要还是周彦有钱,随便怎么折腾都不心疼。 为了避免风头太盛,我宴请了多位股肱之臣家眷,提议一同设立疠人坊和慈幼局。 凡民有单老孤稚不能自存,主者郡县咸加收养,赡给衣食,每令周足,以终其身。 疠人坊又称济病坊,多设庙宇之处,收养患者,男女分居,四时供承,务令周给。 一开始大家纷纷表示,京中天子脚下,这些地方都是有的,鲜有乞儿。 直到我说不是要在京城设立,是要在民间多流民处,大家都沉默了。 我想她们愿意搭理我,多半是因为我是周彦之妻,不敢得罪。 但要真金白银地掏出来散落于民,每个人看我都像在看一个傻子。 我也没有强求,道只要她们愿意参与,将来何处坊局都会立碑留字,感善其名。 妇人们说要回去考虑考虑,只有崔参知家的夫人,爽快地表示算她一份。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出了头,当然也不乏得了自家夫君的命令,想要巴结提督府的。 很多命妇与我打交道,要么谨慎畏惧,要么阿谀奉承,还有鄙夷不屑者。 熟知后,大家也真的明白了我所说的「妇人之交,你我而已,无关其他」。 各地的善所建立起来后,连萧瑾瑜家的五公主有一次见了我,也要交给我一枚金镶玉。 年幼的五公主稚声道:「春华夫人做的是善事,嘉尔也要做皇家表率。」 我做这些时,并未想有其他,等到春华夫人的名号传了出去,才知我在京中已经混得这样好。 周彦打趣我道:「从前别人提起春华夫人,只道是宦官周彦之妻,如今提起你来,倒只是顺口说一句她还嫁了个宦官,连我的名字也不提了。」 他不满地掐了下我的脸,将头埋在我肩上:「俭俭,我很嫉妒。」 我好笑道:「你嫉妒什么?」 「嫉妒别人发现你的好,引起太多人注意,私心里,我只想你属于我一个,深藏若虚,永远不被别人发现。」 我了然地「哦」了一声:「那我今后不出门了。」 周彦搂我的腰:「那可不行,嫉妒归嫉妒,别人夸你的时候为夫也焉有荣光,很是得意。」 第13章 昌武六年,周彦问我想不想收养个孩子。 我不解道:「你不是有很多干儿子了吗?」 他那些干儿子,个个能干,身手敏捷,头脑聪明。 只可惜都是太监。 我以为他说的是子嗣传承,但周彦又道:「俭俭,我是想让你老有所依。」 我抱着他的胳膊,看院里闲庭花开,摇了摇头:「不要了,我们俩在一起就好。」 话虽如此,几日过后,他真的领回来一个孩子。 是个很漂亮的女孩,七八岁的年龄,有些害羞。 周彦说,她叫周时。 他还说:「俭俭,你不觉得她与你十分相像吗?」 我嘴角抽搐了下:「明显是不像的,我幼时哪有那么漂亮。」 「漂亮的。」 他望着我笑,眸光柔软:「你那时也是很漂亮的。」 睁眼说瞎话。 我懒得理他,伸手拉过那个女孩,柔声道:「我叫秦俭,若你愿意,可以唤我一声俭娘娘。」 周时很乖,连连点头,讨好地叫我:「俭娘娘。」 那份寄人篱下的谨慎和小心,好吧,当真是与我初到周家,很是相像。 周时是罪臣之女。 意外地被西厂的周大人看中,洗干净了身份,送来给我做了女儿。 他总是很有办法。 昌武八年,皇帝册封了陈妃为后。 陈妃是巡按御史之女,地方官员,虽得器重,但在京中并无势力。 萧瑾瑜此举,是为了稳固太子地位。 册封大典过后,温莛夫人邀我入宫小叙。 温莛夫人是明德帝之妹,萧瑾瑜的亲姑姑。 她已经四十多了,中年丧夫后,因名下无子,一直养在宫中。 萧瑾瑜自幼丧母,这个姑姑仅年长了他几岁,对他却极其照顾。 是以登基过后,名义上的嫡母只占了个太后的头衔,颐养天年。 倒不如温莛夫人得皇帝看重。 萧温莛已至中年,眼尾有淡淡细纹,但妆容精致,看着也是极美的。 我与她算是半个故人。 从前在赵王府,我是陶氏身边的丫鬟。 她与陶氏姑嫂关系不错,时常过来一起饮茶说笑。 对我自然也是混了个眼熟。 后来我成了周彦之妻,她偶尔会诏我入宫,闲话一番。 她是个心肠很好的妇人,我们在民间设立善堂时,她也捐了不少。 那日我进了宫,与温莛夫人相见之前,意外地在半路上碰到了太子。 十九岁的太子,一身月白色华服,身材挺拔,眉目清俊。 长亭湖畔,我向他行了礼。 他虚扶了下,开口唤我:「春华。」 他是先皇后陶氏所出,萧瑾瑜嫡长子。 当年赵王府上下入京勤王,他才四岁。 在陶氏院里,奶娘与他玩捉迷藏,他也曾拉着我的手,洋溢笑脸—— 「春华,你也来陪我一起玩。」 赵王府那三年,我也是看着他一点点地长高的。 可眼前的少年,怎么也无法和从前那个孩子重叠在一起。 人人皆知,自陶皇后薨逝,太子殿下便不爱笑了。 在我看来他何止不爱笑了,用深沉叵测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漆黑的眸子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笑:「春华,你为何会嫁给一个阉人?」 我愣了下,对上他的眼睛,泛起一阵寒意。 他凑到我耳边,幽幽地说:「我知道,是他们合计起来骗了你。」 我一脸懵,他缓缓道:「周彦是父皇最信任的人,父皇对他宠信至此,怎么舍得杀他? 「春华,你上当了,父皇是不会疑心周彦的,他离不开他,所以他们合起伙来演了一场戏,将你骗留在京中,嫁给了一个阉人。 「你知道吗?得亏你在钱塘没有嫁人,若你已经嫁了人,他们会逼你和离,亦或不为人知的了结麻烦。」 我被他说得一身冷汗。 他哈哈一笑,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阴鸷:「很卑鄙是不是?人性趋利,父皇是驾驭权臣的高手,却容得下擅政专权的太监,春华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没什么可笑的,太监无根,永远忠于皇帝,能仰仗的也只有皇帝,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太子言语间的冷意,让我突然意识到,他恨阉人。 如同很多年前,小雅姐姐一样,提起阉人莫名地咬牙。 后来我见了温莛夫人,提及方才碰到了太子殿下,萧温莛叹息一声:「春华,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先皇后虽是自缢,归根结底是死于阉人之手。」 我惊讶了下,皇室秘闻,随着陶皇后的逝世,也不是那么无关紧要了。 温莛夫人说,当年陶皇后被人诬陷害死了岑贵妃的孩子,实际上是御前内官权思一手策划。 皇帝宠爱权思,是人尽皆知的。 第15章 从前在赵王府,那个漂亮的不似人间烟火的小太监,便深得萧瑾瑜喜爱。 只没想到,他胆子大到如此地步。 在皇帝的后宫塞人,诬陷皇后,想扶持自己的人上位。 真相大白后,权思被处死。 太子与母亲感情深厚,从此恨毒了阉人。 我很惶恐。 将来太子登位,周彦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日回府之后,我冲周彦发了好大的脾气,砸了一个花瓶。 一来是怨他与皇帝合谋哄骗了我,二来是实在心慌得厉害,无力排解。 周彦任由我发火,最后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夫人,皇上未必是不想杀我的,他只是不能杀罢了。」 我揪着他的胳膊,生气地看着他:「周彦,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他笑了,眸光变得极其温柔:「很多,但是一件都不能说。」 我气结,推了他一把,起身离开。 他从背后抱住我,轻声地哄道:「别生气,俭俭,我得为我们的将来打算。」 我就知道,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无力地垂下眼眸,我心里堵得厉害,闷声道:「周彦,你要记得,这天下是萧家的天下,将来无论是不是太子登基,大概率都不会容得下你。」 他「嗯」了一声:「你怕吗?」 「不怕。」 我回头看他,目光清明:「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但是周彦,你要明白,海晏河清来之不易,大宁经不起再一次的四王之乱了,每一次皇权纷争,死伤在朝堂,受苦的却都是平民百姓。」 「夫人,我懂的。」 周彦眸光沉沉,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终只是摸了摸我的脸:「这些都不是夫人该操心的事,放心,我有分寸的。」 昌武八年,我已是三十一岁的妇人。 对镜梳妆,那女子眉目如此熟悉又陌生。 人人都说我生了副菩萨心肠,也长了副菩萨的脸。 都是假的,若真的有菩萨,我乞求她指条明路。 昌武十一年,皇帝寿辰。 宫宴开始前,内官突然唤我面圣。 太极殿内,萧瑾瑜一身明晃晃的龙袍,掩不住面上倦色。 人至中年,终究是无可避免地由盛转衰。 他已经四十三了。 在位十载,朝无废事,废除苛政,整顿吏治和财政,称得上是位明君。 当皇帝是件劳心费力的事,尤其是当一位明君。 慧极易伤,情深不寿,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勉强合适。 三公子萧瑾瑜,一生心机深沉,机关算尽,性情凉薄。 到了这等年纪,突然对已逝的陶皇后深情了起来。 内官记载,帝念及孝存皇后,数次悲恸,泪流不止,日渐憔悴。 感情的事真是奇怪,陶皇后没了九年了,萧瑾瑜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少年夫妻,却没有等来老年之伴。 自此之后,萧瑾瑜再力不从心,后宫如同虚设。 他唤我过来为他梳发。 这倒也不奇怪,他还记得陶氏最喜欢我为她梳头发。 陶氏曾说:「春华的手又轻又软,梳头时的手法跟她打络子似的,真是灵巧。」 我为皇帝梳着头发,不经意看到他藏于发间的几根白发,心惊了下。 萧瑾瑜浑然不觉,他已经不在意这些了,絮絮叨叨,跟我说的都是闲话家常—— 「秦俭,你还记得晚晴那头长发吗?青丝如柳,真真是生得极好。 「晚晴的左眼睑下,有一颗褐色小痣,她说有此痣者,今生多泪,后来她哭的时候果然像滂沱的雨。 「她初入王府,天真烂漫,率真如孩童,朕一心盼着与她成亲,犹记新婚那日,朕说过,以后必定不会让她多泪,朕喜欢看她笑。 「后来,朕应是让她伤心透了,她才会一言不发悬梁自尽,朕悔之晚矣。 「朕这一生,结发之妻只她一人,只是不知将来见了面,她还肯不肯对我笑……」 我从不知萧瑾瑜这样的人,何时变得如此脆弱,那一刻他如垂暮之人,拉过我的手,将头靠在我的胳膊上,痛哭流涕。 我很久不曾想起陶氏,她字字清醒的话语仿佛又浮现耳边—— 雁过无痕,把心收回来,永远不要去爱他。 可是即便把心收回来,她还是心死了。 人都已经不在了,皇帝的深情又能给谁看呢? 第14章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周彦也有。 皇帝寿诞不久,宫内又发生了件事。 道是太子殿下不知因何时与皇上起了争执,皇上一怒之下,气得吐了血。 太医诊脉过后,说他是郁结于心,气血亏虚。 太子在床边守了两日,待他醒来,父子俩又抱头痛哭。 如此行径,更加证明太子地位不可撼动。 周彦似乎有所行动了。 那日我无意听到他在书房与人对话。 是他那些干儿子里最受器重的一位。 他说:「干爹,不能再等了,现在下手抢占先机,这些年皇帝削蕃太猛,咱们这个时候动手,掌控好京城防卫,根本不必担心各路藩王生异心。」 第二日,我同周彦商议,把周时送回钱塘。 周时已经十二岁了,出落得明眸皓齿,十分出挑。 我打算将她托付给窈娘等人。 京中局势莫名地变得紧张起来。 周时走的时候,马车还没过城门,我竟看到太子殿下高立于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她没走成,对此周彦并无意外,仿佛早就知晓这结局。 看来,是到了紧要关头了。 我原以为,周彦是想扶持幼主登基,把控朝政。 但是,萧瑾瑜又岂是普通人。 周彦迟迟没有动手,是因为他也忌惮着萧瑾瑜。 皇帝一天不死,都是镇压着他的大山。 皇权之下,太监的权利其实没那么大。 我终日睡不好觉,照镜子发现自己鬓间竟然也有了白发。 原来三十四岁的女人,已经开始华发初生了。 我对周彦说:「近来我总是梦到伯母和李妈妈,她们要带我去看花灯,周彦,我好像很久都没有看过花灯了。」 周彦望着我,眸光温柔:「等日后,我带夫人去看花灯。」 昌武十二年,皇帝驾崩。 太子登基,改国号为庆历。 周彦说一切都结束了。 他没有反,因皇帝驾崩前,诏了他入宫觐见。 萧瑾瑜死的时候,他就在身边。 促膝长谈了整晚,我不知谈了些什么。 但萧瑾瑜就是萧瑾瑜,他不动一兵一卒,瓦解了周彦的异心。 后来我知道,他说,放我们一家离开。 前提是,周彦把东西交出来。 我触碰到了皇室的秘密。 明德帝驾崩之前,留下的传位遗诏上,并不是萧瑾瑜的名字。 那份遗诏在周彦手中。 他手里握着王牌。 但是不知为何,与萧瑾瑜一夜长谈之后,他放弃了那张王牌。 焚烧了明德帝遗诏。 换来了萧瑾瑜的一道密令。 我与他的自由。 离京那日,风和日丽。 世上再无西厂提督周彦,也无春华夫人。 周彦将皇帝密令交给了我,让我带周时先行一步。 他说,萧瑾瑜虽说放过了我们,但是他信不过新登基的太子殿下。 为了安全起见,我带着周时先出发,若新帝有杀心,没有我们的拖累,他才好脱身。 我静静地看着他,想从他眼底看出些什么:「周彦,你没有在骗我吧?」 他笑了,温柔地抚摸我的脸,神情坚毅:「放心俭俭,我一定会去找你,绝不会丢下你一人。」 那年,我已经三十八岁了,周彦四十二。 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 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身姿挺拔,眉眼幽深,面部线条流畅分明,英俊倜傥。 到达钱塘三个月后,朝堂上的消息才迟迟传来。 新帝颁布了「罪己诏」。 为的是萧氏皇祖,私植阉党,祸乱朝纲。 从崇宁年间的洪宗帝一心炼丹向道,不勤朝政,以太监涉政来牵制权臣,互相制衡。 到太光老皇帝在位时的「宦官八虎」,结党营私,搜刮暴敛,制造了无数奸党冤案,致民怨滔天。 四王之乱,外戚干政,纷争多年,皆因皇室皇权,依附宦官。 这份「罪己诏」,是为萧氏先祖所发。 我又等了一个月,终于知道,周彦骗了我,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听说他被皇上点了天灯。 卫离说那不是真的,他死的时候并未遭罪。 我相信卫离,她受周彦所托,带回来了他临死时穿的外衣。 第16章 我在郊外寻了处清静之地,为他建了衣冠冢。 想来他也是没骗我的,衣冠冢在这儿,他就在这儿,并未食言。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他死于四十二岁那年,而如今四年又过,我也已经是四十二岁的妇人。 周时已经嫁了人,夫妻和美,还有了身孕。 钱塘诸多故人,其乐融融,连凤柏年也时不时地过来绣庄凑热闹。 没什么可操心的了,那一年我临窗刺绣,为周时腹中的孩子绣小衣,眼力已大不如从前。 耳边忽听有人在唤我。 抬头望去,眼前花了一花。 院里桂树飘香,我隐约地看到李妈妈喜笑颜开的冲我招手:「快,妞妞,城里有花鼓戏,夫人说咱们收拾收拾去凑凑热闹。」 我放下手棚子,目光呆怔地看着她。 李妈妈嗔了我一句:「傻愣着干什么,周彦那小子也去,还说晚上顺便带你去看花灯。」 我脑子懵懵的,结结巴巴道:「真,真的?他不是最讨厌我了?」 李妈妈掩着嘴笑,一旁不知何时出现的周彦,少年模样,眉眼清亮,冲我勾起嘴角:「谁讨厌你了,讨厌你还答应带你去看花灯?傻不傻。」 他朝我伸出了手,少年眼眸漆黑,含着细碎的光,隐隐的笑意。 我笑了,站起来走出房间,秋风拂面,桂花飘香。 他牵住了我的手,深深地望着我,声音温和:「俭俭,走吧,阿彦哥哥带你去看花灯。」 我从他眼中,看到那个少女的影子,眉眼弯弯,如玉年华。 是了,没错,年少时的秦俭,终于如愿地牵上了阿彦哥哥的手。 (正文完) 第15章 【番外:周彦篇】 太光二十年,七岁的周彦随父调任至棣州武定府。 印象中,比父亲官高一级的贺知州是个和蔼可亲的伯伯。 他笑眯眯地摸着花白胡子,朝周父揖礼客套:「哎呀周老弟,三月接到你的调令,左等右等,本府可算把你盼来了。」 周父吓得赶忙还礼,深鞠一躬:「贺大人,万万不可,劳您亲自迎接,小人不胜惶恐。」 周彦站在母亲旁边,看着这一番热络寒暄,心里对贺知州印象极好。 接风宴上,他见到了贺知州家的两个儿子和小女儿贺落落。 都是年龄相差无异的孩子,很快地混熟了,玩成一团。 父亲的任职很顺利,没有任何刁难和地方官员所谓的「欺生。」 想来真如贺知州所说,上任同知大人因病逝世,地方盐粮、捕盗、江防等问题无专人打理,武定府上下手忙,都盼着新任职的周同知早早地前来。 周父自幼饱读诗书,是个不折不扣的文人。 河工水利、抚绥民夷等事务,处理得倒也顺手,只是巡视江防时,不知被谁挤滑了脚,摔了一身污泥,惹得衙门那帮捕快偷笑。 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虽是个高高在上的同知,那帮大老粗表面恭敬,有些方面还是十分怠慢的。 尤其那个鹰头雀脑的王捕头,谁都知道他是贺知州的小舅子,不好得罪。 兴许是为官路上的这份领悟,周父对周彦的教育极其严苛。 书是要好好地读的,武也是要好好地练的。 周彦生性好动,自幼习武,且底子不错。 说起习武,周父倒是也有羡慕的人,他对周彦道:「你这点功夫都是苦练的三脚猫,不若你岳家秦叔叔,他那才是天生的好根骨,力大无穷,能倒拔垂柳……」 倒拔垂柳,那是个什么概念? 周彦瞪大眼睛,一脸仰慕。 那位力大无穷的秦叔叔,从小就是他的偶像。 与秦叔叔家的女儿有婚约,也是从小便知。 那个女娃他是没见过的,婚约其实也只是两位热血年轻爹自个儿定下的。 据说那时屠户出身的秦父与周父在学院同窗了那么段时间。 周父与周彦一样,对力大无穷倒拔垂柳的秦父十分仰慕。 那都是前话了。 总之,周母对这桩口头婚约是十分不满的。 她是正经人家出身的小姐,从小读了诗书的,大抵是骨子里不喜粗鄙之人。 彼时周彦九岁,还不太能理解娶妻的含义。 但他骨子里,对那位能倒拔垂柳的秦叔叔家女儿,是十分期待的。 兴许,她也能倒拔垂柳呢…… 想想就让人兴奋。 周父说,等秦俭及笄,便让你母亲带你去登门求娶。 周母说,话说这么早做什么,孩子才多大,日后有什么变故也是未知的。 只要提起这事,母亲总是不太愉悦。 但是周彦很愉悦,心里念着「秦俭」的名字,想象着一个力大无穷的女侠士,教他倒拔垂柳、胸口碎大石。 哦对了,关于胸口碎大石,是他一时好奇问得父亲,秦叔叔那么厉害,会胸口碎大石吧? 周父「唔」了一声:「应该会吧,下次见了我问问他。」 哦吼,少年的梦多么璀璨,赶快长大吧,长大就可以娶秦俭了。 真让人兴奋。 可是这股子兴奋,在十一岁这年,彻底地破灭了。 秦俭登门的时候,又瘦又小,面黄肌瘦,畏畏缩缩,呆呆傻傻。 弱不禁风的小呆鸡。 落差太大,周彦不能接受,一种被骗的感觉强烈地攻击着他的内心。 气愤之下,差点儿飙出了眼泪—— 「谁要娶这个丑八怪!赶紧撵她滚!」 说罢,一脚踢在了板凳上。 一向待他严苛的父亲,尚沉浸在秦家那场变故中伤心伤神,还不忘给他一巴掌。「逆子,休得欺负俭俭!」 好啊,这一巴掌记下了,梁子是彻底地结下了。 少年心性,使家教极好的周彦对秦俭下了手。 推搡她一把,骂她几句,踢她一脚,揪头发…… 趁着没人看见,出一口恶气。 他也不是什么恶人,知道秦俭孤苦无依才来的周家,周母虽然也不喜欢她,还是交代下去不准欺负她。 周彦本以为出口气也就得了。 结果是越出越气。 小丫头片子是个闷不吭声的,被揪了辫子既不反抗也不求饶,就这么受着。 关键也不告状。 像一团棉花似的,打在上面软绵绵的,激不起任何痕迹。 这口气,更郁闷了。 渐而发展成了,只要见到她,就忍不住骂一句,揪一下辫子。 有时候私心里想,说不定她其实就是个倒拔垂柳的女侠,故意深藏不露。 秦叔叔的女儿,焉能是平凡之辈? 可惜,那些年的仰慕和真心,终究是他错付了。 弱就弱吧,还犟,好歹求饶一下,他也是不屑于欺负女子的。 后来总算学聪明了一点,见到他就跑。 这倒是有趣,他又有了新的坏点子。 她跑,他追。 她躲,他找。 反正不欺负欺负她,心里痒得难受。 这恶趣味到底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 他虽不是正统的世家子弟,但在同龄人中也是颇出挑的。 书读得好,功夫也不错,待人知礼知节。 贺知州家的夫人,每次见他都夸一句。 贺家的儿子和女儿,都喜欢跟他一起玩。 尤其是贺落落,一向喜欢他,冲大人们都是甜甜地道:「阿彦哥哥待落落最好了,不像我小哥净会捉弄人,落落最喜欢阿彦哥哥。」 待她最好了? 周彦细想了下,他做了什么?哪里好? 想不出来,回家见了呆头鹅秦俭,又开始手痒了。 结果这次还没伸出手揪她辫子,她反倒先局促不安地开了口—— 「阿彦哥哥。」 怯生生的小奶音,眼巴巴地看着他。 周彦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心里有一种说出来的怪异,怪郁闷、怪憋屈,也怪痒痒…… 这次没有揪她头发,可是少年秉性又令他拉下脸来,骂她—— 「蠢货,不许学贺落落!」 说罢,冷着脸气呼呼地离开。 哪知这笨东西一点也不听话,下次见了面还是一脸讨好地叫他:「阿彦哥哥。」 周彦生气了,暂时收回去的手又伸了出去。 说了不要学贺落落,恶心死了。 欺负秦俭,已经成了他的日常。 偶尔也会失手被大人发现。 周父罚跪,打他手心。 周母责备,骂他小畜生。 连一向最疼他的李妈妈,也会护着那小东西,让他不要欺负妞妞。 旁的也就罢了,母亲那样温和贤淑的人,竟然骂他小畜生…… 周彦觉得遭到叛变了。 明明母亲也是不喜欢那小呆鸡的。 小瞧她了,不知不觉地,竟让大家都倒了戈。 第17章 凭什么倒戈,难不成她真的是什么身怀绝技的女侠,学了吸魂大法? 他开始仔细地观察。 其实,秦俭五官端丽、眉眼弯弯,长得还挺好看的。 奇了怪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看的。 一定是周家伙食太好,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 她还凭着一脸乖巧、实诚的笑,唤醒了周母和李妈妈的柔软心肠。 说什么女孩子就是贴心,软软糯糯的,不似那个小子跟个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真气人。 更气人的是,那笨家伙不小心崴了脚,他难得地好心扶起了她,结果全家上下一致来讨伐他。父亲罚他跪地,打他板子。 他何时受过这等冤枉。 事情过后,他趁人不备又拦住了秦俭。 君子报仇,必要坐实了罪名才行。 周彦伸出手,打算推搡她一把。 结果这丫头吓得闭上眼,双手抱头。 他也不知道为何,突然下不去手了。 是从什么开始,他已经很少欺负她了呢? 是她十岁那年,险些丧命的那场温病? 哦对,一定是的,当时她已经烧得神志不清了。 母亲逼他发誓,今后对俭俭好,绝不欺负她让她受委屈。 那种情况下,他看了一眼面色潮红昏迷不醒的秦俭,也不知为何,心里难受了下。 发了誓,便意味着认定了她是自己媳妇了…… 真恼火,周彦心里憋憋屈屈的,怪不是滋味的。 自家媳妇,欺负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尤其她还抱着头,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 眼睛水亮水亮的,黑漆漆的宝石一般,泛着晶莹的光。 少年呼吸一滞,竟觉得心里像是小猫儿抓挠了下似的,心痒难耐。 然后,他伸出手掐了下她的脸。 「算了,君子不欺暗室,小爷不屑于此。」 完了,她的脸好嫩、好滑,手感真好,想再掐一把。 自家媳妇,自己欺负欺负就得了,旁人欺负就有点儿看不下去了。 王通判家的那个坏丫头,哄骗她藏在井里,还把绳子给抽了上来。 落落口中那个「待女子温和」的阿彦哥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骂王嫣:「小小年纪,如此歹毒!」 惊了一众大人,通判夫人面上更是无光,从此,王嫣见了秦俭连话都不敢说。 贺家夫人有意要同周家结亲。 贺知州亲自开了口,却不料周父以礼相待,懊恼道:「贺大人,实不相瞒,秦俭这孩子不单是故人之子,她与小儿还有婚约在身……」 周母更是坦率,对周彦道:「你给我安分一点,不要去招惹贺家的女儿,贺家这趟浑水我们不趟,你父亲申请了三次调令,好不容易被京里批准,明年我们就离开棣州,待秦俭及笄,便为你们完婚。」 算起来,他们一家已经来了武定府八年了。 周父一介文人,能在棣州站稳了脚,人人尊称一声「同知老爷」,与贺知州的拉拢不无关系。 但是父亲和母亲不知为何,并不喜欢贺家。 周彦曾对笑眯眯的贺伯伯很有好感。 他分明对父亲很好,可周父说:「那是只吃人的老虎。」 后来,私矿的案子揭发,周彦总算明白了,父亲为何对他三番四次的拉拢装傻充愣。 又为何坚持往京里申请调令。 只差一步,他们全家便可离开棣州。 只差一步,他便可以娶秦俭。 京里来的审案人,为何偏偏是个太监? 但凡来个青天大老爷,也能明明白白地看出,周家并未参与那些贪赃枉法之事。 可是太监连案子都懒得审。 知州、同知、通判、县丞…… 一丘之貉,全部抄斩示众。 棣州变天了。 若真死了,也便罢了。 玲珑绣庄的苏掌柜出面,给了那阉人一笔不少的银子。 阉人答应留他一命。 但是在牢里打得半死不活的时候,直接给净了身。 周彦废了。 他再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 十五岁,家破人亡,物是人非。 站不起来了,让他就这么死了吧。 他想死,可是秦俭那犟丫头不让。 死躺在那里,是那犟丫头喂药喂粥,连下半身肮脏、溃烂的伤口,都是她脱了裤子亲自上的药。她才十一岁啊,一边哭一边清理伤口。 周彦的心,在那一刻直接被击碎,化作齑粉。 原来,万念俱灰的人还会被重创伤到。 秦俭固执地要他站起来,握着他的手,一遍遍地告诉他—— 死是很容易的事,但是就这么死了,阿彦哥哥能甘心吗? 我不信周伯伯是共犯,但我是女孩子,没能力申冤,所以你要振作起来,好好地活。 周家蒙冤,大仇未报,我不准你死,阿彦哥哥你起来啊,俭俭陪你一起走下去可好? 你振作起来啊。 谁说她是个蠢丫头呢。 她知道燃起他滔天的恨意,那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为了周家,为了他自己,也为了秦俭。 秦俭说得对,已然成了阉人,更要脚踏大地、头顶青天,好好地活出人样来。 周彦去了趟牙行,入了青州赵王府。 原因无他,赵王府缺人。 他与秦俭告了别。 那小丫头看着他,结结巴巴道:「那,那我怎么办?」 一瞬间,全身蔓延着剥皮抽筋的痛。 他说:「你好好地待在绣坊,以后,找个人家嫁了吧。」 秦俭摇了摇头:「可是,我跟你有婚约……」 他握紧了拳头,颤抖着心,极力隐忍,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人碾碎。 「你是不是蠢!事已至此还提什么婚约,从此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我永远不必再见。」 秦俭不知,出了那个院子,他便红了眼圈,落了泪。 初入赵王府,他在老王爷的院子里服侍。 一个卑贱的太监,牵马小厮。 王爷出门时,他不仅要掀帘子,还要躬下身子,让老王爷踩着背上马。 赵王府的仆人那么多,他与很多阉人睡一间屋。 太监也分三六九等,诸多恶趣味。 尊严、脸面,都是没有的,他学会堆满笑,对老王爷身边的吴公公低头。 吴公公像拍畜生一样拍了拍他的脸,满意道:「长安哪,咱家就喜欢你这样听话的狗。」 来赵王府一个月,秦俭就追来了。 她抱着包袱,怯生生地说:「阿彦哥哥,我只有你了,你在哪儿,秦俭就在哪儿。」 周彦心里像掀起了一场海浪,秦俭以为她能留在赵王府,是因为她的固执。 殊不知他心乱如麻,是如何暗骂自己卑鄙。 她才十一岁,她懂什么呢。 周彦,你放过她,让她离开…… 她不懂事,你不能不懂啊。 可是另一种情绪占了上头,那声音在说,留下,秦俭留下,若你愿意留在我身边,阿彦哥哥拼尽全力,护你一生。 那三年,秦俭在赵王府埋头洗衣,那双会刺绣的手,生满了冻疮。 周彦不忍去看她,因为每一次看她在受苦受罪,心里都在滴血。 而他毫无办法。 可她每次见了他,都洋溢着惊喜的笑,如从前在周家,傻得可怜。 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傻的人呢?周彦抹了把泪。后来他偷偷地去看她,站在她看不见的角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周彦,你不能输。 你若输了,秦俭又算什么呢? 出人头地,并非那么容易。 他用了半年时间,入了三公子的眼,从老王爷院里的小厮,变成了三公子院里的小厮。 三公子萧瑾瑜,眼底那份野心,不动声色地落在他心上。 在他身边极其危险,他只需懒洋洋地看你一眼,仿佛直击内心,将你整个人摸透了一般。 三公子有龙阳之癖,看上他,最初也只是看上了那副皮囊。 但他又是个清风徐徐似的人物,从不愿强人所难。 知道周彦无意,便任由他做个牵马小厮。 周彦明白,只要他肯低头,三公子势必会接受他。 可他不愿。 来到萧瑾瑜身边第二年,他终于寻到机会,展露身手,擒拿了一名入府探听的刺客。 刺客是世子爷的人,且身手不错,萧瑾瑜的目光望向了周彦,眼底是不为人知的赞赏。 从此,他得三公子重用,成为他手里的一把刀。 然而这条路,才刚刚开始。 好在如今,秦俭不用再整日埋头洗衣服了。 在陶氏身边,他最能安心。 周彦杀人的时候,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从前也曾心慈手软过,结果发现厮杀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博弈。 第18章 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茂行说他心狠手辣,从不留活口。 因为他要最大程度保证自己的安全。 因为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还有需要守护的人。 秦俭十五岁,已经出落得十分标致。 般般入画的眉眼,唇红齿白,乖巧干净。 三公子院里皆是美人,秦俭算不得绝色,但那份干净、皎洁是独一份的。 果然,她被三公子看上了。 萧瑾瑜试探他,想将秦俭收房。 既是在试探,说明如今的他,在他眼里是有价值的。 周彦掩住情绪,声音低沉:「三爷,长安就这一个妹妹,绝不可能给人做妾,哪怕是您也不行。」 萧瑾瑜闻言一愣,哈哈大笑:「好你个长安,爷竟没看出你们兄妹二人还有这等野心,倒不愧是本公子身边的人。」 谁没有野心呢? 萧瑾瑜的野心是世子之位,做青州的王。 可他周彦的野心,可不仅仅是在青州。 萧瑾瑜跟他打了个赌,待他成为赵王世子,娶秦俭为侧妃,他绝不阻拦。 周彦答应了。 秦俭终归是要嫁人的。 与其碌碌无为一生,倒不如遂了萧瑾瑜的愿。 周彦眼底沉浸了一片晦暗,秦俭,你的福气在后头。 但凡我在,你便不是孤身一人。 阿彦哥哥要将你推向更高的位置,一步一步,立于高处,睥睨众生。 你这一生,便交托给我吧。 只要我在,定会护你周全。 赵王府的冬夜,庭院萧索。 秦俭趴在窗台看月亮,秋水似的眼眸盈盈点点,映着天际残月。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呆呆愣愣的小傻子,神情恍惚。 周彦斜躺在树上,顺着她的目光,遥遥望着夜幕中的那轮月。 傻瓜,残月而已,有什么可看的呢? 你这样的人,应该身在高处,与皎月同辉。 一年之后,萧瑾瑜成了赵王世子。 彼时秦俭已经及笄。 可她是那么倔强,隐忍着泪水冲他扔了个茶杯—— 「我跟你有婚约,这辈子只能嫁你!」 她殊不知,此言一出,在他心里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原来,她心里竟是这么想的吗? 她竟然从未改变过心意? 周彦心中五味杂陈,欣喜过后,苦涩、酸胀、绝望,各种情绪排山倒海而来,将他全然淹没,透不过气。 无法呼吸的窒息感,疼痛难忍。 周彦紧握拳头,指节泛白。 「别傻了,我能给你的就这么多。」 身为王府暗卫杀手,他从不饮酒,可那晚他如一个溺死之人,急需救援。 他喝了很多酒,麻痹了那股剜心之痛。 可胸腔里空落落的,仿佛什么东西没了。 秦俭,秦俭…… 是幼时与他定下婚约、青梅竹马的小秦俭,离他越来越远。 那晚,他做梦也没想到,秦俭竟然在房内等他。 恍惚之间,还以为是在做梦,可那触感如此真实。 他猛地拍了拍额头。 秦俭红着脸唤了一声:「哥哥。」 她还说:「俭俭喜欢你,要做你的女人。」 周彦觉得她疯了。 可他自己也疯了。 本就如此,倘若秦俭坚持,他从来都没有勇气将她推开。 甜蜜、懊恼、悲痛…… 但唯独没有后悔。 只要秦俭不后悔,他永远不会后悔。 入京刺杀,折了好多兄弟。 好在最后成功地取了太监姜春和郑岚的人头。 在姜春府上,他还遇到了落落。 棣州贺家的落落。 砍下姜春的脑袋时,落落就在现场。 血溅到她的脸上,与她眉间那抹朱砂红一样鲜艳。 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神情却透着兴奋,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扑到怀里「呜呜」地哭—— 「周家?你是阿彦哥哥对不对?」 隔了六年,她竟还能凭声音和一双蒙了面的眼睛认出他。 哦不,是他杀人时面对惊恐万分的姜春说的那句:「姜公公,棣州武定府周家,来讨你的命了。」 杀人时,他眼底那份恨意似火在烧。 杀人后,面对贺落落突然的相认,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同样是杀意弥漫。 他没有认出她。 听她自报家门,急切地说她是贺家的落落,他仍是半晌才回想起来。 周彦这一生,背负的太多。 过往如云烟,前尘旧事天翻地覆,故人?什么故人? 他的故人只有俭俭,相依为命的俭俭。 但他还是将落落安顿了下来。 因为落落看着他,一边颤抖一边唤起他的回忆—— 「阿彦哥哥,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落落呀,俭俭最好的朋友,贺家落落。 「我与俭俭关系要好,每次见面都一起画画、投壶,以前王嫣嘲笑她画的水牛是水鬼,我还教她画画来着……」 他记得,确如她所说,印象中王嫣总是欺负俭俭,落落倒是和俭俭关系不错。 俭俭应该,挺喜欢她吧? 那就把她留下,日后送给俭俭。 京中三年,云波诡谲。 四王争执不下,明枪暗箭、阴谋诡计,防不胜防。 闲暇时会想起俭俭,初时想要给她写封信,又不知从何说起,怕她担惊受怕。 三公子倒是坦然自若,他从不会给夫人写信,玉扇一摇,叹道:「京中形势复杂,大业未成,何必让妇人担忧。」 周彦觉得有些道理。 他与萧瑾瑜等人设计挑唆成都王与楚王的关系,攀起新仇旧恨,总算成功地让双方打了起来。 彼时周彦在赵老王爷面前也已经很得脸,颇受看重。 入京勤王已有一年,耗尽心力,仍知此路多难。 他与茂行等人,混入了成都王的军队,计划搞一场刺杀。 在驻扎队伍里,一待就是半年。 每天都在打。 最终楚王死于成都王之手。 那日成都王斩他马下,他也不知为何,明明没想真的要他命,可楚王的马突然嘶鸣。 摔落下来的楚王刚好扑在他挥出去的长戟上。 老王爷登上那个位置,用了三年。 那是漫长而曲折的三年。 打败了成都王,还有把控三军朝政的大太监徐千岁。 兵刃相见也就罢了,偏偏那是一只老狐狸。 登位路上,困难重重,连萧瑾瑜都没了耐心。 他站在皇宫城楼之上,目光重重地眺望大宁江山,问周彦:「长安,他日功成名就,你最想做什么?」 周彦斜靠城墙,抱着双臂,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柔软,勾起一抹笑。 「娶妻。」 简单的两个字,说完又着重地加了三个字:「娶秦俭。」 萧瑾瑜一愣,倒是很爽快地笑了下:「好啊你,总算给爷说了句实话,早在赵王府我就看出你们之间的关系绝非兄妹那么简单,竟然敢糊弄我。」 「对不住了,三爷。」 周彦道歉,但声音毫无诚意:「秦俭与我有幼时婚约,我也曾想过不能误了她的终身,只她不愿,执意如此。 「她是我此生挚爱,从未改变,长安一生,永不负她。」 十五岁入赵王府,辗转九年,城楼之上,是他第一次与三公子推心置腹。 他讲棣州武定府周同知家,严父慈母,生活无忧。 也讲秦俭的犟脾气,周家灭门后,一路追随。 萧瑾瑜也同他讲了幼时之事。 老王爷不喜他生母,连她病逝的最后一面都懒得去见。 赵王府的三公子,人人都道是霁月清风般的人物,受父亲爱重。 他们错了,不是爱重,是看重。 因为他争气、聪明,做事果断、有魄力,能替父分忧。 人要活得有价值,才能被重视,这是他从小领悟到的道理。 母亲去世时他还小,老王爷并不喜他,嫡母待他更是冷漠无情。 萧瑾瑜的心狠,并非一朝一夕。 赵王府没有兄友弟恭,父子天伦是属于老王爷和世子的。 世子在嫡母身边撒娇时,他想的是如何在赵王府不被人欺辱。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堂堂的赵王府三公子,幼时会被身边的太监猥亵。 因他弱小,因他无人可依,连太监都认为可以欺凌。 兴许就算他死了,老王爷掉几滴眼泪,日后便再也不会想起这个儿子。 在赵王府站稳脚,出人头地,是多么的不容易。 可他做到了。 不仅如此,他如今还是老王爷器重的世子爷。 萧瑾瑜笑了,万里江山,来之不易,但就在眼前。 那天过后,周彦觉得萧瑾瑜待他又不一样了。 第19章 他肯推心置腹,自然是信任有加。 又因各自经历,彼此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周彦提笔给秦俭写信—— 俭俭,一别经年,寤寐思服,好否?安否?思否? 千言万语,提笔却寥寥几句。 想说的很多,从入京刺杀,到军营卧底,从茂行之死,到替老王爷挡刀。 从身上的每一处刀伤,到如今智斗徐千。 信写好了,放在桌上,仍是没有送出去。 因为彼时更大的事发生了。 徐千终于吐口,愿意交出兵符,换一个告老隐退。 接下来是老王爷登基。 改国号明德,大赦天下。 尘埃落定,又是半年。 京中那处宅子,是萧瑾瑜一早为他置办的,落落一直住在那里。 三年以来,他很少踏足。 为了迎接秦俭的到来,他亲自去布置。 院里移植了桂树,从前武定府周家,俭俭住的地方就有一颗。 整个府邸都要焕然一新,尤其是俭俭的院子,厅堂匾额上的「雨燕」二字,是他亲手所写。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房间的柜子和书架用的是楠木,床和桌椅是宝塔纹榉木。 窗花剪纸、烛台香炉,还有整套的刺绣工具…… 每一样都是他细细挑选。 周彦想,还是委屈了他的俭俭。 俭俭的房间,更应该用沉香木做房梁,金丝楠木做家具,金银装饰窗花,珍珠做门帘…… 知道俭俭要来,落落仿佛比他还要高兴,跟着下人们一起打扫,一遍又一遍地问他:「大人,俭俭真的要来了吗?我与她多年未见,不知她如今是何模样?」 她神情那样欢喜又紧张。 周彦的目光柔软下来:「俭俭她,与从前无异。」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她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最好的秦俭。」 最好的秦俭。 大概连他自己也没发现,只要提起俭俭,他身上那股凌厉气息会慢慢地消散。 他的眼神会柔软下来,连清冷的声音也染了几分暖意。 落落怔怔的地看着他。 秦俭的命怎么那么好呢? 她从前也是唤周彦一声「阿彦哥哥」的,那时周彦待她比待秦俭还要好。 甚至母亲说过日后要与周家结亲,把她嫁给周彦。 她比秦俭还要更早认识周彦,那时她才五岁,明明青梅竹马的是他们才对。 可这三年,她每次见周彦,都见他行色匆匆,周身散发着冷意。 她连一声「阿彦哥哥」也不敢叫。 周彦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她知道他杀人时的狠戾。 可他提起秦俭的时候,脸上那一抹笑,仿佛又变成了从前武定府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落落是这样嫉妒秦俭。 秦俭那种木头疙瘩有什么好呢?她想,兴许她也可以在周彦心中有一席之地的。 是的,如果没有当年那场变故,兴许她会同他喜结连理。 俭俭来的时候,原来冷漠无情如周彦,也会紧张地红了耳朵。 在外尚能自持,回到房间,便迫不及待地将她拉入怀里,紧紧相拥,如至宝一般。 周彦看着秦俭,恍惚觉得像是做梦一般。 三年而已,他的俭俭站在面前,眉眼如新月弯弯,眸子漆黑乌亮,笑容羞涩含蓄,美得不可方物。 他只感觉呼吸一滞,手摸上秦俭的脸,长久以来空荡荡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踏实、欢喜,像是漂泊风雨之中的船,此刻终于靠了岸。 秦俭是那么的美好,令他眼眶湿热,感受到了岁月的平静。 时光流淌,他只愿永远留在此刻,与秦俭相拥。 俭俭说她是二十岁的老姑娘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嫁给他。 周彦心里泛起的喜悦与满足,快要将他淹没。 可是还不行啊,他说:「还不是时候,俭俭,再等等。」 快了,等他完成皇帝交托的任务,杀了徐千,取而代之。 届时他可以不再是长安,请旨恢复原来的名字。 俭俭,再等等,等我以阿彦哥哥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娶你过门。 追杀徐千,比想象中的难。 曾经的当朝第一大太监,诡计多端,舌如巧簧。 锦衣夜行,死伤无数。 终于在一个雨夜,成功地堵上了老狐狸。 徐千没有求饶,他知道自己的下场。 他说:「从站到了那个位置,咱家就想过会有今天,还是躲不过呀。」 老太监幽幽地叹息,浑浊的眼睛望着周彦,诡谲云涌。 「小东西,咱们这种人,爬得再高,终究是没根的,权利再大也是皇权下的一条狗,今日你来杀我这条老狗,焉知他日不会落得与我同样的下场。」 他很聪明,试图拉拢周彦饶他一命。 可是周彦那把刀没有放过他。 徐千临死时,还摆了他一道,撒下毒粉让他伤了眼睛。 灼热的痛,令他恨不能自剜双目。 后来好不容易回到京城,才知秦俭已经离开。 是了,他走的时候俭俭还在生气。 因她执意要与他圆房。 周彦苦笑。 俭俭,始终还是一个小孩子。 她如何懂得他从一个完好无缺的男人变成一个废人的痛苦。 身体上的痛苦、精神上的痛苦,以及不敢面对心爱之人的痛苦。 俭俭不会嫌弃他。 可他嫌弃。 那样美好干净的秦俭,委身给他这样残缺不堪的阉人。 他只是还没准备好而已。 料想的是大婚那日,再与俭俭坦诚相待,可她突然提出圆房,令他措手不及。 周彦没有去找她。 他在治眼睛,治好眼睛之后,已经是西厂的厂督大人了。 去找秦俭之前,赵王萧瑾瑜好心地给他提了个醒—— 「王妃说秦俭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你有了别的女人,话说这小秦俭也忒霸道了些,着实该冷落一下给她点儿教训。」 周彦皱眉,去见了赵王妃。 接着是一番震怒与杀意。 那日他握着剑,拎着贺落落从房间出来,冷笑道:「我念你是一介女流,又与俭俭关系交好,当年你父亲贪赃祸及周家,我想着你也是年幼无知,因家遭罪,竟是我错了,你们贺家没一个好东西,都该死。」 落落直接吓懵了,跪在他脚下,泪流满面,脸色惨白:「大人,别杀我,是我错了,我一时糊涂,竟想取代秦俭陪在你身边,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她说着,毫无尊严地去抱他的腿:「别杀我,我可以跟俭俭解释,我做什么都可以……」 周彦厌恶至极,一脚踢开了她。 去接秦俭的路上,想了很多。 有心疼,也有郁闷。 他是怎样的人,秦俭竟不知吗? 宁愿相信一个贺落落,也不肯信他? 生气之余,又安慰自己:「是我不好,没有给俭俭足够的安全感,害她伤心了。」 俭俭伤心离京,也是因为心里在乎他罢了。 各种复杂情绪,到了钱塘,稍一打听,丢了魂儿一般,面若死灰。 短短半年,秦俭有了别的男人,不要他了。 周彦不信,怎么可能? 俭俭对他的心意,怎么可能变得那么快。 她冲出来为那男子挡剑,脸上那份决绝,令他心痛作死。 原来是真的。 夜夜春宵,春风一度…… 周彦觉得自己快死了。 活不下去了,这些词,每一个字眼,都在要他的命。 字字诛心。 不知是如何回的京城。 只知道自此麻木不仁,躯壳之下仿佛没有灵魂。 日日借酒消愁,醉生梦死。 梦里也不得安宁。 回的是花间小院,看到年少的自己将那小小的女孩推倒在地。 看到女孩一脸害怕,讨好地叫他阿彦哥哥。 是报应啊,原来是报应。 他低低地笑,拿一把短刃,刺向胸口。 太疼了,心脏那里疼得受不了。 剜出来就好了。 没有了心,就不用去想秦俭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她会成为别人的妻子,生儿育女,与那男人做任何亲密无间的事。 这些,他统统都做不到。 周彦,你就是个废物,难怪秦俭不再爱你。 短刃刺入胸膛,鲜血染红衣衫。 俭俭,俭俭…… 阿彦哥哥没有你,真的活不下去了。 俭俭,我这一路走来,腥风血雨,见惯了丑恶,能撑到现在,仅仅是为了你啊。 你不要我了是吗?那我也不要了罢…… 那日,短刃已经刺入胸膛。 是赵王萧瑾瑜救下了他。 第20章 萧瑾瑜如此聪明,看着他冷笑一声:「为了个女人,什么都不顾了? 「周彦,忘了你周家的冤案了?泼上的脏水不想洗干净了?」 一句话,迷糊灌顶。 老王爷登基的时候,已经垂暮之年,身体本就不太好,在位仅三年。 但谁也没想到,立下的遗诏,传位给的是皇长孙。 他心里最疼爱的,始终还是曾经的世子爷,赵王府的嫡长子。 那位告密的吴公公被周彦杀了。 一剑毙命。 他大概死也不会想到,当年那个人被自己拍着脸说:「长安哪,咱家就喜欢你这样听话的狗。」 那条狗一路在血里趟,越来越狠,越来越阴,连他也害怕起来。 他是来向他卖个好的,可惜,那条狗并不领情。 死的时候才知,原来宦官,真的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周彦脸上,冷若寒冰。 明德帝昏了头了,凭几个托孤的文臣,便想把皇长孙扶上位? 萧瑾瑜仰头看天,神情无比消沉。 「父皇啊,你我父子,离心至此。」 国丧后,萧瑾瑜登基,改国号昌武。 本就该属于他的江山,在最后一刻,因明德帝的私心,成了窃来的。 穿上那身龙袍,坐在天子殿上,文武百官齐呼万岁,他再也不是赵王萧瑾瑜。 窃来的江山,也要好好地守护啊。 平叛乱、削藩、整顿改革…… 需要做的事,还那么多。 一路走来,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仍是需要信得过的人来做。 周家的案子沉冤得雪,可周彦却仿佛泄了一口气,整个人都陷入了颓废之中。 皇帝交代的事,做得仍是滴水不漏。 只是,手段残忍到连皇帝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萧瑾瑜说:「周彦,自古以来,还没有宦官敢杀害皇族之人。」 四王之乱的楚王豫南齐王,还有曾经的赵王府五公子,不臣之心,触怒龙颜。 皇帝是要杀他们的,可是没让他做得这么绝,连五公子的一条血脉都没留下。 周彦神情冷漠,面对皇帝竟都不改颜色:「皇上想仁慈?当初为何不给世子爷也留一条血脉?」 萧瑾瑜被气得说不出话。 周彦好脸都没给一个,转身离开了。 天不怕,地不怕,死也不怕。 这样的人,没有软肋,着实可怕。 人人都怕他。 西厂周大人,他若想让人死,大概连皇帝都不会说什么。 风头一时比曾经的徐千岁更盛。 上赶着巴结奉承的人,什么都送。 府里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他也曾自暴自弃过,派去打听的人说,秦俭梳的是妇人发髻,应该是嫁了人了。 她都如此了,他还做什么正人君子呢。 可是当女人洗干净了送到床上,他目光隐晦地望着,突然没了半点兴致。 秦俭是已经刻在骨子里的人,他眼里容不下别的女人,身体也容不下。 她都已经不要他了,他还是爱她深入骨髓。 明明说了从此泾渭两清,再无瓜葛。 还是特意派人面见了苏州织造府的人,照顾她的生意。 她一个女子,多赚点儿钱,总是好的吧。 年关了,处处热闹,一派喜气。 府里住了很多人,也挂起了红灯笼,点起了炮仗。 皇帝诏他入宫觐见。 说了好一番话,他心不在焉地抬头,一句都没听进去:「陛下方才说什么?」 萧瑾瑜目光怜悯:「周彦,朕感觉你跟个死人没区别了,这世上没你在乎的东西了。」 周彦笑了一声:「也许吧。」 人活着,总要有个奔头。 奔头没了,人也完了。 萧瑾瑜叹息,同他道:「朕已经通知卫离,让秦俭做好回京的准备了。」 秦俭的名字,猝不及防地被提及。 周彦红了眼,目光一瞬间阴寒,对他道:「不要去打扰她,我不想她恨我。」 「放心,她不会恨你,卫离说了她未曾嫁人。」 「未曾嫁人,与心里有人,有何区别?」 周彦声音冷淡,萧瑾瑜静静地看着他,也冷笑一声:「瞧瞧你这副样子,秦俭不回来,朕如何安心?」 古往今来,敢给皇帝甩脸色的宦官,他怕是独一份了。 萧瑾瑜将折子砸在了他脸上,将他撵出了宫。 一个月后,秦俭回京。 周彦没想到,皇帝还是这么做了。 听闻秦俭入宫,一向沉稳自持的厂督大人,突然慌了神。 第一时间赶去宫内,站在殿外等候。 再次相见,原以为从此如一摊死水的心,突然又开始颤动,掀起惊涛骇浪。 秦俭总是有这样的本事的。 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那儿,他便满盘皆输。 他的俭俭,眉目如初,还是从前那副模样,又平添了温婉与淡然。 嘴上说着让她走,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的阴暗。 已经回来了,今生今世,都别想离开。 秦俭嫁给了他,成了他的妻。 周彦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如果是梦,他愿意一辈子沉浸其中,再也不醒来。 终于活得像个人了,触手可及的俭俭,脸庞轮廓美好,笑容浅淡又温柔。 她静静地看着他,说她愿意嫁他,与他生死与共。 周彦突然觉得,生死与共,大抵是这世间最美好的词。 萧瑾瑜这招棋走对了。 宦官周彦,竟然也会笑了。 长久以来身上那种根深蒂固的阉人阴郁之气,消散得如此之快。 见了文官武将,竟也能温和地朝人打招呼。 惊愕又惊恐,人人自危。 皇帝听闻之后,哈哈一笑,同身旁内侍道:「朕就知道,他翻不出秦俭的手掌心。」 翻不出,大概也是不想翻出。 笑着笑着,萧瑾瑜突然又有些愣神。 贵为天子,什么都有了,可是那种弥足珍贵的感情,他似乎不曾有过。 萧瑾瑜一生,放荡不羁。 他心思藏得极深,对谁都不曾付出过真心。 把控朝政,天下万民之主,竟不会去爱一个人。 真的没有真心吗?也不是。 他曾经年少新婚,对那个望着他眉眼含情的少女,也是动过心的。 可他要的东西太多,儿女之情轻如鸿毛。 直到那个女子毅然决然地吊死在冷宫,不曾留下一句遗言。 自她死后,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她的好。 何必羡慕周彦有秦俭,回首过往,他身边也曾有那么一个人,坚定不移地握着他的手。 内侍看着皇帝以手撑额,身子轻颤,似是在笑。 可近看才知,是皇帝哭了。 天子悲恸,无异于常人。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昌武六年,周彦带回来一个孩子。 七岁的女孩,瘦瘦小小,眼睛很大,也很漂亮。 他知道,俭俭一定喜欢。 周彦与秦俭,加一个小小的周时。 一家三口,终得圆满。 原本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被填得圆圆满满,周彦如同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男人,如此满足。 心已安定下来,旁的东西,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 昌武十一年,皇帝的身子已经变得不太好了。 秦俭要送周时回钱塘,周彦知道,走不掉的。 是时候了,杀出一条血路,还是任人宰割? 最得他器重的干儿子,随时准备动手了。 若没有秦俭,无牵无挂,这条路是必定要走的。 当年明德帝留下的传位遗诏,还在他手中。 以他今时今日的权利和地位,是有胜算的。 可是权势滔天的大宦官,犹豫了。 如俭俭所说,萧瑾瑜是明君。 海晏河清来之不易…… 可是与他一个阉人何干? 太子厌恶权宦,若他登基,势必提升内阁,打压宦官。 扶幼主登基就不同了,任他拿捏。 反与不反,一念之间。 可是萧瑾瑜与太子,又岂是等闲之辈? 如曾经的徐千岁所说,无根之人,爬得再高,权利再大,如何大得过皇权。 是拼上一拼,还是保险起见,护秦俭及周时安全。 萧瑾瑜病重了。 唤他入宫觐见。 本不该去的,事已至此,入宫,兴许是死路一条。 但是萧瑾瑜如此了解他。 他对太子说:「他会来的,春华夫人还在京中,他不敢赌。」 他早就知道的,从秦俭被接来京,周彦注定会输。 萧瑾瑜禀退众人,对周彦道:「长安,君臣一场,朕放你和秦俭离开,如何?」 第21章 他唤的是长安,不是周彦。 天子也学会动之以情了,周彦笑了:「陛下明明知道,我走不掉的。」 萧瑾瑜久病缠身的面容,闪过倦色:「可是朕可以保证,秦俭走得掉。」 一句话,尘埃落定。 哄骗秦俭离京那日,她果真是起了疑惑的。 周彦将萧瑾瑜的密令拿给她,哄她上了马车。 临别时,她突然一把握住他的手,眼眸平静:「我等你,你说过的,一定会回来找我。」 周彦心里突然泛起疼痛,凑上前,吻了她的鬓间。 「好,夫人放心。」 秦俭带着周时走了。 一个月后,京中大雪,纷纷而落。 天子殿上,年轻的君主一身龙袍,眉眼深沉。 「罪己诏」早已昭告天下。 如今颁布的,一条一条,是宦官周彦的七宗罪。 他这一生,手染鲜血无数,只要皇帝愿意,多得是罪名。 殿外大雪纷飞,银装素裹。 行刑的侍卫们白着脸,在一旁等待。 临死之前,周彦见了卫离。 将身上的外衣脱下,交给了她。 「不要告诉俭俭,她会哭。」 点天灯,死无全尸。 周彦仰头看天,雪落在他眼睛上,冰冰凉凉。 他笑了,目光遥遥,忆起秦俭温良的眉眼,眸光也变得温柔了。 俭俭,不亏的。 愿你知晓,我这一生,原是桎梏于泥潭,污秽不堪,因你才得见青天,洗尽一身尘埃。 不亏,且无怨无悔。 但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愿你我仅是旧时堂前燕,求一个最终圆满。 第16章 番外 2 堂前燕 太光二十七年。 武定府同知老爷家发生了件大事。 年仅十四的小公子,于清晨留了封家书,不见了踪迹。 信上只道——昔有楚子熊绎九十辟在荆山,今小儿周彦,自荐太晟府,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望家中勿念。 总结一句话,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去投奔了边城越州太晟府的梁国公。 梁国公作为前朝封爵大臣,在大宁称得上是一代纯臣。 可惜当今太光帝,宠信宦官,阉党独大,对朝野之臣诸多打击。 发展到最后,皇帝荒政,东厂司礼监八大太监,权势滔天,竟能把控朝政。 梁国公等多位老臣,已无力挽狂澜之力。 内阁的陈大人一腔热血,不顾阻拦地多次上表辱骂阉党,最终遭了报复,落了个斩首示众。 梁国公失望之下,为求自保,在幕僚的建议下,自请前往边城越州,镇守太晟府。 北方边城,是个落魄之地,常有游牧蛮子骚扰,抢杀掠夺。 最严重的一次,太晟府前太守被刺杀,导致朝廷出兵北伐。 当时领兵的便是梁国公。 如今他又自愿请求驻守北关,太光帝挽留了几句,然后敲锣打鼓地给送走了。 如此连阉党宦官都松了口气,又少了一个整天叭叭叭的老匹夫,他们乐得在京城逍遥自在。 周父读了周彦的信,简直被气笑了。 周母哭啼,连忙派了家中随从去追人。 周父无奈叹息,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如此张狂不从管教了吗。 大人们焦头烂额时,十岁的秦俭老实的站在一旁,心不在焉,目光呆滞。 她不敢说,前晚阿彦哥哥离开时,站在她窗户外面看了她一夜。 当时可把她吓坏了。 阿彦哥哥前些日子就怪怪的,看她的眼神深沉、隐忍、眷恋,简直跟从前判若两人。 白日里见了,她照常躲着他绕路走,竟被他一把拽住。 本以为又要被骂几句,结果一向不耐烦的少年,静静地看着她,柔声道:「俭俭,送我一个络子吧。」 秦俭呆愣愣地看着他,脸又白又红。 从前也是送过的呀,被他打落在地,说了句什么鬼东西。 周彦是怎么了?何时变得如此奇怪。 他的目光炽热,眼底笑意盈盈,如三月春水。 小女孩如何招架得住,赶忙点头,结结巴巴,乖巧得表示现在就去打络子。 结果慌不择路,转头走两步撞上了院中的树。 周彦一愣,快步上前,又心疼又好笑地帮她揉了揉额头。 「小丫头,你慌什么?」 秦俭的脸涨得通红,看了他一眼,赶忙起身跑开了。 在她把络子交给周彦没几天,他就不辞而别了。 也算不上不辞而别。 那晚月色正浓,周彦在她窗外站了一夜。 最后走的时候说了一句—— 「俭俭,等我回来。」 好后悔,她当时紧张不已,装睡了一夜,却又一夜未眠。 隔着窗户的那道影子,虽是初夏的晚上,但也染了寒露的吧。 周彦走了三个月了,派去寻他的家丁,杳无音讯。 又过了一个月,家丁回来了,直言自家小公子真的去了太晟府,梁国公将他留下了。 周父震惊,周母震惊,不知为何,秦俭突然不震惊了。 只是隐约地觉得,似乎什么东西变了。 周彦走后半年,秦俭的生活与从前无异。 去玲珑绣庄学刺绣,跟李妈妈学写字,偶尔周伯母带着去看花灯、皮影戏。 周伯母提起周彦就诸多抱怨,李妈妈这时便劝慰她:「小公子还是贴心的,每个月都寄家书,夫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说到这里,周伯母看了一眼秦俭,突然笑了:「哪儿是给我寄家书,咱们是沾了小秦俭的光,只怕家书是送东西时顺便捎来的。」 秦俭脸一红,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什么好。 周彦的信每月都有,送来的时候往往还带着一些小东西。 都是些小女孩喜欢的东西。 瓷娃娃、梳篦、小玉环…… 还有一只拨浪鼓。 秦俭托腮坐在屋里的时候,手拿拨浪鼓玩了两下,红着脸就笑了。 周伯伯的调令下来了,伯母说,过了年她们就可以迁去京中。 他们好像都松了一口气。 秦俭知道,这调令很难得,周伯伯申请了好多次。 可是没等过年,十一月底,京中又来了文书,命周伯伯即刻入京任职。 那场搬家,走得慌里慌张。 马车出发前,周伯母抱怨:「詹事府的人可真是,一声令下,咱们就要火急火燎地迁家,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周伯伯调任的是京中詹事府左司谏,从九品。 地方的五官,到了京中只能做个九品官,但周伯伯好像并不介意。 他好脾气地对伯母道:「夫人莫要抱怨,反正是要调离棣州的,早走三个月,兴许是件好事。」 周伯母点了点头:「也对,棣州这地方,离开一日便能安心一日。」 秦俭被李妈妈搂着,坐在马车里,有些不解。 她敏锐地发现,那位一向笑眯眯与周伯伯关系甚好的贺知州,竟然没来送他。 想必是人走茶凉,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家曾经提议与周家结亲,被伯伯婉拒了。 秦俭未作他想,躺在李妈妈膝上,半路睡得迷迷糊糊。 马车颠簸,她隐约之间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大批的锦衣卫入了棣州,武定府周家,李妈妈一把将她推开,焦急地喊—— 「她不是周家的人,她姓秦,叫秦俭,是城南玲珑绣庄的学徒!」 猛然惊醒,已经是一身冷汗。 李妈妈笑眯眯地看着她,用帕子帮她擦了擦额头的汗。 「妞妞做噩梦了?」 秦俭紧紧地依偎在她怀里,脸很白。 万没想到,三个月后,在他们安顿在京中时,东厂大太监姜公公奉旨办案,将棣州武定府的大小官员定了斩首。 秦俭想起那个梦,心有余悸。 同样心有余悸的还有周伯伯和周伯母。 周伯母的脸都白了,按着胸口说:「菩萨保佑,真是菩萨保佑我们。」 第二天,在府里设了佛堂。 秦俭总觉得不对劲,直到詹事府的府丞李大人过来提醒,叮嘱周伯伯最近谨慎处事,不必外出。 她才知晓,原来锦衣卫也是因棣州的案子来调查了的。 只是天子脚下,又有詹事府的二品詹事出头,要求京卫镇抚一同协查,东厂那帮阉人才松了口。 李大人是周伯伯的上级,他很客气,同周伯伯作揖道:「周大人,冒昧地问一句,您与梁国公有何渊源?」 周伯伯一脸懵,赶忙回礼:「梁国公乃两朝元老,肱骨重臣,小人虽仰慕,并无缘拜见。」 李大人惊奇了下:「那倒是奇怪,詹事府提前三月下了调令文书,皆因国公爷从越州寄了书信,詹事大人才匆匆地下令。」 与梁国公有渊源的,想必只有投奔了太晟府的周彦了。 第22章 可是,如今算来,他也才十五岁,凭什么得国公爷的器重呢? 秦俭震惊。 她近来时常做梦,仿佛同一时空,世上还有另一个她,此时跟随周彦的脚步,入了青州赵王府。 时间一晃,便是三年之后。 周伯伯仍是默默无闻的詹事府九品司谏,伯母持家有道,常常感叹京中物价太高,连柴火都很贵。 秦俭知道,伯伯俸禄不高。 可伯母对她的培养是下了工夫的。 她刺绣时的手棚、罗缎,身上穿的衣服,皆是最好的料子。 那三年,她如普通的深闺小姐,很少出门了。 伯母对李妈妈说,俭俭长大了,闺中女子不好抛头露面,安心地在家中养着吧。 待那小子回来,便为他们成婚。 秦俭心如小鹿乱撞。 那小子已经三年未见了。 书信倒是没有断过,有时一月一封,有时两三个月一封。 无一例外,都是带了些精致的小玩意儿给她。 从小女孩喜欢的瓷娃娃,到如今的发簪、胭脂…… 周彦似乎是在慢慢地将她当作大姑娘待了。 秦俭专门用了个箱子,放周彦送她的各种小玩意儿。 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个地拿起来看,眼中闪烁着亮光。 又过一年,她已及笄。 三月的一个傍晚,离家五年的周彦,终于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边还跟了个女子,以及一队武官。 女子看着约莫十六七岁的年龄,身材高挑、眉眼明艳,那些人唤她大小姐。 周伯伯和周伯母以礼相待。 她是梁国公嫡亲的孙女。 梁大小姐来的时候,身穿红氅,骑着四蹄雪白、通身黑亮的乌骓马。 她长得那么好看,一头黑锻似的长发,笑容灿烂,落落大方。 与一旁同样高骑大马的周彦,无比登对。 周彦与五年前有所不同,长高了些,身姿挺拔,如寒崖青松。 容貌倒是没什么变化,漆黑英挺的眉、幽深的眼,鼻若悬胆,薄唇微抿,风华绝代。 周伯母见到他的瞬间,眼眶红了,抱着他哭成泪人。 周彦拍着她的后背,眉眼含笑,柔声地安慰。 然后他的目光四下巡视,落在了一旁安静乖巧的秦俭身上。 十五岁的秦俭,柳叶弯眉,眸光流转,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一瞬间红了鼻尖,神情惶惶。 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团聚,伯伯伯母有说不完的话,兴高采烈地叮嘱下人们准备宴席。 屋内谈话,大家才得知如今周彦在梁国公麾下,做了一名副将,极得重用。 此番只是回来探亲,十日后,他是要返回边城的。 说罢,无人料想,周彦突然起身,冲周父周母行了大礼—— 「爹,娘,回去之前,儿子想先与秦俭成家,请二老做主操办婚礼。」 秦俭站在一旁,对上他漆黑深邃的眸光,心慌不已,赶忙低下了头。 因时间紧促,婚礼定在第五日,操办得简单,不甚隆重。 但周彦归家当晚,夜深人静,便进了秦俭的屋子。 天色已黑,灯光幽幽,秦俭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他上前,她后退。 直到退到了床榻边,再没退处,才鼓起勇气对上他深沉含笑的眼睛。 她紧张道:「阿,阿彦哥哥。」 周彦上前坐在床边,顺势一把拉过她,抱在怀里,坐在腿上。 秦俭惊呼一声,长睫颤动,面红耳赤,声音娇弱,直打哆嗦。 「阿彦哥哥……」 周彦的手摩挲她的脸。 手掌粗粝,她的脸却娇嫩,一时两人都心颤了下。 他的手指又抚摸上她的唇,眸光异常柔软,按耐着性子,哑着嗓子哄她:「俭俭,今晚,我来陪你好不好……」 秦俭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咬着嘴唇连连摇头:「不行。」 「为什么,反正我们都要成亲了,早几日圆房也无妨的。」 他在她耳边引诱她,:「我好想你,一刻也不想等了。」 他的心跳得奇快,秦俭只顾自己羞涩,全然没有注意到,周彦此刻也是耳朵红透,故作镇定罢了。 但秦俭向来是个规矩的孩子。 那晚,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绝对没做。 周彦抚额,幽幽地叹息:「俭俭,我这几日怕是都睡不好了。」 前几日是他睡不着,后几日轮到秦俭睡不好了。 鞭炮声中,热热闹闹的气氛下,她嫁给了周彦。 怕是没人像她这般,出嫁新妇,连个地方也没挪。 新婚那晚,周彦如愿地宿在了她房中,捏着她的脸揶揄:「你完了秦俭,跑不掉了吧。」 后几日,简直是连房门也很少出。 小两口浓情蜜意,周伯母和李妈妈欣慰地笑,还特意叮嘱府里下人不许打搅。 晚上没完没了,秦俭受不住,红着脸捶他。 周彦哑着嗓子,喉头一哽,也不知为何,莫名地红了眼圈,在她耳边道:「俭俭,我不是在做梦吧。」 梦…… 秦俭惶然,伸手抱住他:「不是,阿彦哥哥,这不是梦。」 周彦临走时,依依不舍,摸了摸她的头发:「俭俭,你信我,再给我一点时间,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隔千里了。」 秦俭点头,瞪着眼睛看他:「我信,阿彦哥哥,我等你。」 这份浓情,终于令那位梁大小姐死了心。 梁国公唯一的嫡孙女,从小要强,性格率真。 第一眼见到周彦,便芳心暗许。 梁国公有意将她许给周彦,周彦婉拒。 梁大小姐不死心,非要跟上来看一看小周副将心心念念的未婚妻长什么样,值得他如此挂念。 来了一趟,心灰意冷了。 二人感情太好了,成婚那几日,房门都不出。 梁大小姐哭了好几日。 回程之时,扬手挥了一鞭子,率先离开了。 周彦此去,又是一年。 太光帝重病的消息传来时,他的一封家书也适时地传来。 道是时局不稳,天下动荡,让周父务必谨慎小心。 其实他多虑了,周父仅是个九品小官,朝党纷争,怎么也闹不到他头上的。 接着是皇帝驾崩,太监掌权,扶持了年幼皇子登位。 朝堂染血,几乎每天都有大臣被杀。 好在周父这种瞧不上眼的小官,根本没有进天子殿的机会。 詹事府的詹事就不一样了,每天战战兢兢,每次退朝回来浑身湿透。 京中乱了,周伯母每日命人紧锁大门,若无要事,谁都不许出去。 如此过了半年,忽有一日,赵王起义,四王入京。 京中防守异常森严。 然而一天夜晚,秦俭睡得迷迷糊糊,房门被人推开。 她睡眠浅,当下惊醒,刚要大喊便被人捂住了嘴巴。 来人竟是周彦。 他紧紧地抱住秦俭,思念宣泄,一遍又一遍地呢喃:「俭俭,俭俭,我好想你……」 青帐垂落,衣衫尽解。 事后秦俭得知,四王入京,梁国公暗中也是出了力的。 他支持的是赵老王爷。 秦俭想起了那个梦,她突然很想问问周彦,大太监姜春和郑岚,是谁刺杀的? 可她不敢问,她怕事情确认,那个梦也成了真的。 梦里的点点滴滴,她都不愿发生。 四王纷争闹的第二年,秦俭有了身孕。 伯母和李妈妈震惊,周彦走了一年多了,她又整日未曾出府,哪里来的孩子? 她只好如实相告,红着脸说出了周彦几次夜翻墙头,偷溜到她房内留宿之事。 周伯母又气又喜,儿子果然是个白眼狼,几入家门,不曾见父母一面,直往媳妇儿房里钻。 李妈妈笑得合不拢嘴,秦俭的脸红到了脖子跟。 周彦再来的时候,仍是往她房里钻,秦俭制止了他的手,告诉了他自己怀了孩子。 周彦愣住,脸上闪过欣喜:「真的?真的!」 秦俭看着他笑:「你为何这么高兴?」 「当然高兴,我有孩子了,俭俭,我竟然有孩子了,咱们俩的孩子……」 他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将她搂在怀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还隐约地又哽咽了一声:「俭俭,你告诉我,这不是在做梦对吧?」 秦俭躺在他怀里,半晌,轻声道:「周彦,咱们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好。」 「叫周时如何?」 身躯一顿,周彦神情呆滞,不敢置信:「俭俭,你说叫什么?」 「周时。」 秦俭抬头看他,笑着笑着,眼泪猝不及防地滑落:「周时,我猜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女孩,我们的孩子,叫周时。」 第23章 浑身的血液仿佛凝结,又沸腾着烧开,周彦望着她,红着眼睛,呜咽流泪,如孩童一般:「俭俭,你也做了那个梦对不对?不,那不是梦,是真的,那些过往如烙印一般印在我的脑子里,我知道那不是梦。」 庄生梦蝶迷蝴蝶,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如今身处何处,又为何身处此处…… 秦俭解答不了,她无比清醒,抱着周彦,无声地笑:「阿彦哥哥,一路走来,辛苦你了。」 辛苦你了,秦俭无能,一直被你护在身后。 梦里梦外,皆是你在厮杀,置身乱世,染一身尘埃。 一年之后,赵老王爷登基,改国号明德,大赦天下。 周家公子,卸甲而归。 归来那日,他站在高高的城门上,回首望向大宁万里山河,眼底闪着细碎的光。 这一世,行至此路,萧瑾瑜仍是赵王府云淡风轻的三公子,眼底那份野心和诡谲深藏不露。 曾经的世子爷,已被册立为太子殿下。 未来如何,已经与他无关了。 时间流逝,往后的每一日,都弥足珍贵。 他要回家看父母妻儿,看廊下燕飞。 也要带秦俭四处走走,看一看山川河流,日出日落。 …… 周父是个九品小官,京中府邸万千,他们周家的渺小如斯。 秦俭梳着妇人发髻,柳叶细眉,眸光温柔,正在家中抱着年幼的女儿周时,指着廊下那一窝燕子给她看。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咿呀学语的稚嫩孩童,发出笑咯咯的声音。 廊下燕子衔春泥,有一只扑棱着翅膀,叫唤一声,飞入周母设立的佛堂。 菩萨慈眉善目。 周母正虔诚祈祷,李妈妈点燃了香火,拜了拜,插入炉中。 普贤汝当知,一切诸众生。 无始幻无明,犹如虚空华。 依空而有相,空话若覆灭。 虚空本不动,幻从诸觉生。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