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叔他又叛逃了》 第1章 《小师叔他又叛逃了》作者:言卿瑶【完结】 简介: 靖安言,皇后幼弟、出身显赫、模样俊俏,一手好剑法天下皆惊,乃是大魏第一风流俏公子。 人人都道他前途不可限量,只等他及冠后正式步入朝堂,必大有可为。 然而及冠礼前夕,靖安言却亲手折了皇帝御赐的长剑,打伤师门同门,正式宣告叛出大魏,逃入南疆,杳无音信十年整。 * 十年后,新帝登基,南疆大乱。 众所周知那里有个谁,成为太后的昔年皇后依然坐镇后宫,朝堂无人敢应,摸不准上头的想法。 僵持中,靖安言昔年师侄、继承他全部剑法的封珩毅然请令,率军南下,收复南疆。 * 封珩十年间无数次想过与靖安言重逢的对话。 他爱他、想他、念他、更想知道当年他叛逃的真相。 可到最后什么都没说出口,反而稀里糊涂滚上了床。 * 云收雨歇,封珩看着那人丝毫未变的眉眼,轻声问他:“还逃么?” 靖安言摇头。 封珩一笑,安心睡去。 再睁眼,身边空空如也。 封珩:…… 宁愿相信世上有鬼,也别相信靖安言那张破嘴! 小师叔,你是不是对骗我这件事上瘾? 深情固执将军攻(封珩) x 风流嘴炮蛊师受(靖安言) 小白花(假的)攻 x 撒谎精(演的)受 【阅读指南】 1.文案偏攻(封长念)视角,正文总体而言还是受(靖安言)视角 2.1v1,不拆不逆,he,主cp和其他任何角色没有爱情线 3.年下,受(靖安言)比攻(封长念)大5岁 4.权谋有,感情线有,占比大概5:5,感情线无误会,剧情线会有玻璃渣,大背景惹的祸 5.“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的故事,逃是真的逃,受(靖安言)是个秘密一堆+谋算一堆的人,没到最后不要相信他的话 6.世界观参考很多朝代,莫考据,无原型,私设如山山山山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宫廷侯爵 三教九流 正剧 美强惨 主角视角:靖安言 封珩(封长念) 配角:夷月 叶长缈 一句话简介: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 立意:在逆境中坚定信念,勇往直前 第1章 南疆 暴雨,深夜,神寂岭。 靖安言就喜欢雨天、夜晚,尤其是这种暴雨的深夜,适合隐藏太多秘密。 漆黑的山岭像是沉默的巨兽,尖刀似的豆大雨珠从天而落,哗啦啦地一冲,待到第二天放晴出太阳,这片山谷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心情格外好时,吹的笛子就会愈发轻快,雨水的嘈杂声凄凄切切,压着盘桓岭中的高亢笛音,像是淋湿了羽翼还要一飞冲天的鸟,随着靖安言吹出的颤音狠狠一抖。 他吹得太投入,完全没注意到有人来了。 树下的人仰着头看了他好一会儿,可他爬得实在高,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只能看到一只漆黑的靴子,往上一点雪色的长裤,雨水从湿透的青色袍角淌下,自靴子边缘连点成线地坠落。 “……靖先生。” 树下那人终于出了些动静,笛音一停。 “靖先生,王上派我来传话。” 极快极轻的一声嗤笑传过,短短一瞬让树下的传话人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也来不及去思考,只听靖安言懒洋洋的声音自雨幕后清晰传来。 “王上又有什么烂摊子让我给他收拾了?说来听听,让我看看今晚还有没有觉睡。” 传话的斟酌道:“王上说,多日来,南疆内乱,已经向大魏递交求援书,今夜大魏使臣自神寂岭入南疆,王上请靖先生前去接应……” 话音未落,刷地一声,一席白衣狠狠晃了传话人的眼,靖安言蹦下来的地方正是一片水洼,溅起的雨水让两个人瞬间下摆湿透,可靖安言跟感觉不到似的,还往前凑了凑。 传话的只好后退,这一退,靖安言更往前顶,直把人逼到一块嶙峋的山石后,尖锐的石头顶着传话人的后腰,不得不站住了脚步。 “靖先生。”他再度出言叫了一句。 靖安言终于在他一拳远的距离站住了脚步。 靖安言头上戴了个斗笠,却没遮住什么,雨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坠落,消失在他已经淋得湿透的青衣白袍中,只是那双眼却格外锐利,看人的时候有种摄人心魄的亮。 他不说话,就这么看着那个传话的,那个传话的就这么望回去,明显有些气势不足。 “王上让我去接大魏来使?”靖安言终于说话了,微微前倾的身体也终于站直,那股压迫感倏然散去,“让我,去接大魏的人?” 传话的不动声色吐出一口放松的气:“是。” 靖安言背在身后的手抽了出来,晃着指尖那支青玉笛,将雪色的络子转出了残影。 他眉心微微骤起:“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王上不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那他让我去接。”靖安言笑出声来,“他疯了吧。” 传话的不卑不亢道:“靖先生,前尘不问,无论如何,你现在都是王上的心腹,是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 雪色的络子不转了。 靖安言那双漆黑的眸子突然凝住了,笑容都随之固定在了脸上,只是定定地盯这个传话人许久,像是空气都凝滞了一般。 半晌,他露出个更加肆意的笑:“你说得对,多谢提醒,提醒得对。” “靖安言么,当年大魏的叛徒,烧了家祠、害了师门,差点儿冲上金銮殿把皇帝揍一顿,一怒之下毁了大魏多年搜集的、关于南疆的秘密,让这么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然后光明正大地向南叛逃——成了个南疆人。” 靖安言笑嘻嘻地陈述了一下自己的罪过,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哎,你说,就我这么个人,大魏不管派谁来助南疆一臂之力,真不会先跟我打起来吗?” “还是你觉得,在我的叛逃里,就没有对大魏有一点儿怨恨啊?”靖安言沉思了一下,“白活了,我从不知我脾气这么好呢!” 传话的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法接。 “行吧,你也就是个传话的。”靖安言无甚意趣地摆摆手,“好了好了知道了,不过,回去你得告诉王上,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大魏来使对我怀恨在心多年,亦或者是我看着他们那帮假正经就来气,真动起手来,援兵成敌人了,可不关我的事儿啊。” “靖先生。”传话的终于有话说了,“请你以大局为重。南疆正处于危难之际,当务之急,不是计较个人恩怨的时候。” 靖安言转身就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高马尾随着他的脚步荡漾起来,一甩就是一串水珠。 “还有。”传话的蓦地叫住了他,“靖先生,若我记得不错,今夜你应当按照王上吩咐,在诛杀一支背叛南疆的军队。” 靖安言脚步一刹,侧首问:“所以呢?” “大雨倾盆,深更半夜,的确很适合掩藏踪迹,但作为杀手,不该光明正大地吹笛子,这容易暴露行踪,与将自己的软肋亮给敌人看有何两样?” 靖安言指腹摸了摸下巴:“……你这是在教我如何杀人?” 传话的道:“告诫而已。” 靖安言转过身来:“你是什么人?” “王上的一名随侍罢了。”传话的顿了顿,“但我是仆,你是刀。” “仆虽是仆,但也是个人,有自己的判断,可以发号施令。刀不是。”靖安言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你是这个意思,对吧?” 传话的又闭嘴了,这次是默认。 靖安言一哂,看都未看他一眼,扬长而去。 只是遥遥地留了一句话:“看这天像是要打雷了。” 传话的不明所以,疑惑地盯着他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就在靖安言身影消失的那一瞬,天空蓦地传来一声闷雷,雪亮的闪电刹那间将这片天地照得一白。 传话的瞳孔一缩。 这里不只剩下他一个人。 以他所站之地为圆心,血水向四面八方延展而去,水里趴的、地上躺的、树上挂的,甚至在悬崖峭壁上钉着的,密密麻麻、数以千计…… 全是死人,全是尸体!!! 他们死不瞑目,临终前似乎还不可置信,已经凝滞的脸上还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 传话的腿一软。 下一刻,一声高亢的笛声刺破云霄,怒雷滚滚,带着足以照亮半片天幕的雪色闪电,传话的喉间一紧,下意识用手摸去,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 耳边只剩下靖安言方才略带好笑的疑问: ——“你在教我杀人?” 疯子…… 第2章 果然是个……疯子。 传话的身体一软,扑通一声栽在地面。 远处靖安言却像能够听见这动静似的,懊恼地把笛子从唇边放了下来,摸了摸湿润的唇瓣:“糟了,大意了,这下没人帮我告诉王上,我要和大魏打起来不怪我了。” 雨越下越大了。 雷声一阵比一阵响,从神寂岭东部一路打到西侧,轰隆隆的,听得人心慌。 可再大的雷声现在都没有心跳声嘈杂。 年轻人身上的轻铠毫无破损,腹部却有鲜血流出,俊美的脸被雨水打得湿透,巨大的山岭像是要将他压实在这里,连树影都似招魂的幡。 暴雨冲刷后,只剩下他那双不屈又明亮的眼神。 封长念倒在雨泊中,微凉的轻铠已经被鲜血浇热,勉力回头望,只能看到一片死寂,他努力地用手去拍打地面,可那微乎其微的动静都被暴雨声吞没。 “还有活着的吗?!还有吗——” 他头脑一阵又一阵发晕,说出几句话也让他喘喝得几乎要背过气去,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咬破舌尖让自己清醒。 “你——” 没人回应他。 没人了,都死了。 他恶狠狠地捶了一下地面,溅起的水珠模糊了视线。 几日前,南疆王上书南疆内乱,请大魏出兵援助平复祸端,大魏皇帝立刻派了封长念领兵前来。 南疆形势复杂,神寂岭是大魏与南疆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里面多瘴气毒虫,因此,为保万全,封长念带一队亲兵夜涉神寂岭探探深浅,确保能够无虞后,再领大部队渡过。 却没想到一语成谶,这里当真成了葬身之处。 南疆形式怕是已经恶劣到了一定地步,为了渡过神寂岭,南疆王特意送了解药和引导人过来,却不想解药失灵,引导人被杀,有人就是不想让大魏帮南疆王一把! 封长念再度狠狠咬了一口自己,勒令自己不要睡。 这一睡,怕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我还有事情要做…… 我还有任务要完成…… 他抽出怀中匕首,伸出手去紧紧握住锋利的刀刃,鲜血四溢。 我…… 还有一个人…… 要见…… 十年了,十年了。 我终于要见到了。 我不能死在这儿。 不能…… 可渐渐的,就连深可见骨的口子带来的伤痛都变得模糊不清,眼皮沉沉的还是支撑不住,封长念手一松,一头扎进了一个未知的梦里。 梦里的天空蓦地一晴,没有如注大雨,也没有大魏山川万里,这是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他仿佛变成了一片云、一朵花、一方石头,静静地打量着这座被夕阳余晖洒满的小山坡。 有个人坐在山坡上。 那人双腿交叠,随着迎面拂来的风,一下、一下地晃,腰间垂着的银质铃铛跟着他动作清凌凌地响,余音回荡。 渺远的地方传来萧索笛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他的侧脸不太真切,轮廓分明的眉骨、高挺的鼻梁还有薄薄的嘴唇都敛于过亮的残阳下,只有那双眼睛愈发明亮清澈。 封长念感觉自己的灵魂都随着那铃铛声颤栗起来,贪婪地、如饥似渴地一遍一遍用目光描摹那个人的侧影。 他好久没见过那个人,可在这个或许是濒死的梦里,却再度见到了。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那个人周身的每一处细节都如此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脑后披散的黑发、一丝不苟的衣领、挺拔的脊梁、隐隐约约的蝴蝶骨轮廓,然后细细的腰身处衣摆散开,拖在荒芜的山坡上,却没沾染一丝泥泞。 十年了。 那个人的模样一如十年前,一点都没有发生变化。 “小师叔……” 仿佛听见了他的呼唤,山坡上的人缓缓转头,阴影隐去了他的表情,可封长念觉得他是在笑的,因为他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勾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长忆。” 那个人向他伸出右手,封长念心神一动,拔步就要向他跑去。 近了、近了。 近到他可以伸出胳膊就握住这只手,感受那只手温柔的力量,熟悉的温度,蓬勃的生机。 如同当年,一模一样。 就在这一刻变故陡生。 那人抬起的右手处光影一闪,封长念眸子一缩,那断手几乎要飞到自己眼前,泼了他半面鲜血。 血腥味儿直往封长念鼻腔里钻,他惊骇地看着森白的骨骼从腕处露出,血液喷薄如赤色的泉水,背后是漫天的血色,妖冶又血腥,给这幅安宁的景象添上了一抹妖冶的狰狞。 他失声怒吼:“靖安言——!!!” 靖安言的唇角还在笑着,断手白骨鲜血斑驳,滴滴答答往下淌。连他唇角都沾染了血色,在上翘的唇角下蜿蜒成河,一直流到封长念脚下。 “长忆,来找我啊,长忆。” “长忆,来找我。” “我在南疆等你。” “小师叔——!!!” 封长念凄厉的呼号又瞬间止在喉间。 脖子上不知何时被割开了骇人伤口,血光一现,疼痛、窒息、喷涌而出的鲜血齐齐翻涌,封长念不敢置信般地捂住自己的伤处,涌动的血漫过他的手背,还带着滚烫的温度。 靖安言还是在笑,森然的骨骼与妖冶的笑容,在那里仿佛一幅画、一尊不会动的神像,遥遥地望着封长念,对于他的痛苦视若无睹,对于他的濒死的挣扎置若罔闻。 “小、师、叔……” 我还没……见到你。 原来命运还是残忍的,临死前赐他一场梦,让他见到却又触之不及,让他望见却又远在天边,让他痛苦却又不舍醒来,让他想呼喊却只能被痛苦淹没。 而梦里的靖安言,是那样的作壁上观,无动于衷。 无情又无辜。 身体痛、心里痛、哪里都痛。 意识消散前,封长念蓦地想起一件事。 曾经很久之前有人说过,一个人如果在梦中死亡,那么他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于梦于现实,皆是如此。 我要死了,小师叔。 我距离你这么近了,可我要死了。 我终于可以堂而皇之进入南疆了,可我要死了。 我要死了。 你会看到我的尸体吗? 你还……记得我吗? 第2章 相逢 “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靖安言抓着一把濡湿的发尾,推开小院的门时,里面传出一声女孩儿的叫嚷。 “整整迟了一个时辰!我以为我要去给你收尸了!” 靖安言步子一刹,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阿月。” 阴影里面抱臂坐着的小姑娘缓步走出来,她生了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编成两股麻花辫垂落,步履间,发尾绑着的小银铃随之响动。 浮光涌现,她那一身银饰上划过一道雪白的软物——一条小银蛇自她颈间攀到发顶,替主人示威似的吐了吐鲜红的蛇信。 “说话啊,平时不挺能说的嘛。”夷月抱着臂审视他,“从南疆王给你下命令时我就劝诫过你,你的对手是一整支军队,让你带我一起,你偏不听,我真以为你要回不来了!” “这不是好好儿回来了嘛。”靖安言走过路过还顺手揪了一下她的发辫,“吓到你了,我的错。” “你那是认错的态度吗!喂!”夷月蹦起来,“怎么还不珍惜人家劳动成果的!我编辫子好麻烦的,歪了你给我重弄啊?!” 靖安言已经快步走到了门口,闻言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在门后一闪而过:“我手不稳,没那么巧。” 随后屋内传来靖安言又惊又喜的声音:“嚯,水还热乎着呢,不是说我晚了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里莫非一直替我换着热水啊。” 夷月冷嗤一声,歪歪斜斜地往檐下墙壁上一靠,手腕一翻小白蛇乖顺地攀上来,她伸出手指点了点小白蛇的三角头。 “真是个麻烦的人,对吧。” 靖安言作为南疆王杀人的那把刀,手上的血腥只多不少,偏生这人跟有洁癖似的,每次出任务回来都要洗澡,这一准备洗澡水的任务就落在了看家的夷月身上。 夷月曾经十分不理解地问靖安言:“有洁癖还给南疆王当杀手?” 靖安言真的沉思了一下,然后正经地回:“因为有报酬啊,报酬很丰厚的,值得我克服一下。” 可靖安言一来不添置金贵器物,二来不喜欢给自己置办行头,是以他一直说报酬报酬,夷月却从来没见过什么金银从他兜里钻出来。 奇怪得很,还不许人问。 夷月伸了个懒腰,看看时间差不多,人也等回来了,她也该回去休息了。 她漫步刚过门口,就见闭上的木门复又拉开。 靖安言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拿着一条帕子擦着头发,就这么走了出来。 第3章 他一向洗澡洗得久,冷不丁一出来给夷月吓了一跳:“这么快?” “活没干完。”靖安言屈指在夷月眉心一弹,“一起干完再睡吧。” “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换套衣服,之前的沾了血和雨,不舒服。”靖安言弯腰捞起檐下一把大伞,在掌心转了几圈,俏皮地冲夷月一眨眼,“顺带着,回来搬个救兵。” 雨势没有要收的迹象,雷声阵阵,岭里的叶子撑不住雨滴的重量,随着夜风哗啦啦地抖着,砸在一把斜撑着的大伞上,坠落在男人肩头。 大半的伞撑着小姑娘的头顶,靖安言左肩湿透,却比之前只带了件斗笠要遮去许多。 但他的神色比被雨淋还要无奈。 “让你去接大魏来使?我就说南疆王日常脑子犯病。” “等等,这不是他又琢磨出来的什么招数吧,想看看你还有没有……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身在曹营什么什么?” “那你这算不算,呃,算不算那个叫同什么戈?” “身在曹营心在汉。同室操戈。”靖安言一一耐心地解答着,“犯病这种话你当我面说说就算了,最近王上还真的身体欠安,你别去外面瞎嚷嚷。” 夷月瞪着一双大眼睛:“我说的是这件事吗?” “不是吗?好吧,琢磨一下的确不是。”靖安言指腹划过下巴,“不过我这不算什么同室操戈,我早不是大魏人,要不然也不用请你走这一遭,我是真的怕我会忍不住杀人。” 夷月反问:“你居然还有忍得住的时候?” 靖安言手一摊:“没办法,让王上小心些我会杀人的传话人被我杀了,没人传话了,那我只能不杀人了,憋屈死了。唉。” “所以,你跟他们到底有多大仇多大怨,看到一个大魏人就忍不住了?” “嗒”,靖安言一脚踩进水洼中,在怒雷咆哮中将笑容一寸寸收敛起来。 他声音有些发紧:“好像不用你了。” 夷月转头望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羊肠小道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尸体,像是一道长长的、漆黑的河流,绵延不绝,根本看不到尽头,靖安言下意识看了眼脚底,连水坑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我们……来晚了。”夷月眉心蹙起来,“莫非是走漏了风声,圣酋先下手了?” 南疆内乱上呈给大魏的请援书说的正是圣酋谋反,换在大魏那边的官职,就是皇帝手下武将第一人的大将军造反了,要自立为王,把上头的人拽下去。 靖安言来南疆十年了,对圣酋这官职的称谓还是有些没适应。 “估计是,反正不是我动的手。” 靖安言把伞塞给夷月,率先走上前翻动了一下最前面的尸体,那尸体穿着一副南疆打扮,死的时候神色狰狞,手臂上的爬满了紫色的纹路。 不消他开口,夷月已经将手腕递出:“阿银,去。” 一向乖顺的小白蛇像是看到猎物入网的猎人,迫不及待地蹿了出去。 南疆人人会蛊术,夷月手上那条蛇就是她的得意之作,可分辨活人与死人的气息,体内蛇毒更是既可毒人又可救人,是个关键时刻救死扶伤、或者临了补刀的利器。 靖安言沉默着站起身,夷月瞟了他一眼,没从他眼中看到什么对这群大魏人活该死了的幸灾乐祸。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重新站回夷月身边接过伞。 夷月小声道:“你真觉得难过,可以说的,我又不会告诉南疆王。” “难过?我可没有。” 夷月不屑地冷哼一声,也不多问,片刻,林中银光一闪,小白蛇翘着尾巴游了回来,顺着夷月的脚踝攀上来,乖乖地在她手腕一盘。 “一个活的都没有了,”夷月叹了口气,“都死了,我们来晚了。” “明天我如实告诉王上这边的情况。”靖安言转身就走,对一地尸体视若无睹,连个要敛骨的意思都没有,“求援无门,反添一桩麻烦事,大魏那边不好解释……” 夷月突然厉声:“你别动!” 多年在刀尖上讨生活的敏锐让靖安言反应极其迅速,在夷月第一个气音抖出来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袖中一抖掉出一把小刀,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寒芒冲着揪住他裤脚的那只手刺去。 “等——” 夷月还没来得及说完,只见靖安言身形猛地一僵,那寒光堪堪停住,怎么也动不了了。 夷月几步跑过来,揪住靖安言那人的手没松,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再看打扮——大魏人! 居然还有幸存者!夷月都替他松了口气,要不是靖安言停得很突兀也很急促,这人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肯定没了,匕首已经嵌入了这人颈侧半寸,血珠从雪色的利刃处冒出,一颗又一颗。 “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差点儿又丢了。”夷月伸出手,捏住这人的腕子,又翻过来看了看手,“真够坚毅的,中毒这么深居然还能吊这一口气,全靠疼痛刺激保持。” 夷月让靖安言来看:“这小郎君脸长得这么漂亮,看不出来心这么狠。看看这手,深可见骨,自己握的,啧啧,你们大魏人对自己都这么狠啊——” 没人回她,夷月疑惑地扭头。 靖安言大半神色都被夜色笼罩,只有一张唇抿得紧紧的,握着匕首的手放在身侧,紧紧地攥着拳。 “你怎么了?”夷月被他吓着了,站起身来看见他神色不对,“……你不会真要杀人吧。” 靖安言依旧没回,只是复又蹲下,伸出手想去拨开眼前人的额发,指尖闯入视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细密地颤抖。 是看错了吧? 一定是看错了吧? 不会是……怎么会呢? 靖安言指尖一动,借着劈闪过的电光,终于看清了眼前的这张脸。 他眸子蓦地一缩。 封……封珩?! 靖安言不敢置信地扳起他的下巴,从眉眼到嘴唇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是他,真的是他! 面前的青年已经没了当年分别时的少年模样,肩膀愈发宽阔,面容也愈发英挺俊朗,只是发紫的嘴唇和微弱的吐息昭示着他的奄奄一息。 怎么会是他?! 那一刻陈年往事扑面而来,靖安言呼吸一滞,险些溺毙其中。 一旁的夷月小心翼翼地:“那个,咱是救还是假装没看见……啊!” 靖安言直接把人扛了起来。 站起来的封长念比他高出半个头,哪怕再虚弱也已经是个成年男人,靖安言的这一扛显然忘记这件事,结果就是被带了一个趔趄,险些闪了腰。 夷月赶忙搭了把手,靖安言这才开口:“先带他回家。” 第3章 绮梦 这一夜注定无眠。 外面的雨势渐收,夷月怀里抱着阿银,一人一蛇坐在炉灶边听着雨水声和煮药声此起彼伏,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第一次熬夜的小姑娘愣是不困了。 她心里有一大堆疑问,几次想开口,但又触及靖安言紧绷的神色后咽了回去。 她从没见过靖安言这幅神情,靖安言一向大大咧咧,凡事不往心里搁,被人差点儿砍掉一只手,都能用好的那只摸摸她的头,说没事儿小丫头哭什么我都不哭。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沉默。 “阿月。”靖安言往后一伸手,“把你家小蛇借我。” 被点名的阿银扭头就要往夷月袖口钻,又被夷月毫不客气地拎出来上交。 “这不挺上心的嘛。”夷月试探着说,“还说要杀人呢,要不是我知道你没事,我都怀疑中毒的是你了。” 靖安言瞟了她一眼,罕见的,里面没有促狭和调笑,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重。 夷月一愣,靖安言已经捏开阿银的嘴,按在药碗边吐毒液了。 “他不一样。”阿银紧紧缠着他的手腕,难受地收紧蛇身,没过一会儿就将靖安言的手缠得发胀,“……我不能动他。” 夷月歪着头:“……认识?” 她想起方才靖安言把人背回屋,也不嫌弃这人身上湿淋淋、脏兮兮的,直接把人放在床上,把夷月撵出去后给这人上上下下都好好擦了个遍,换上了一套自己的干净衣服。 这时候倒是没什么洁癖了,夷月进去把脉诊毒的时候看到靖安言在替他擦头发。 毒液量够了,靖安言松手,阿银瞬间钻回了夷月袖口里寻安慰。 靖安言看着自己还没回血的手,涩声道:“他是我徒弟。” 夷月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你知道大魏玄门吗?”靖安言的失神只在一瞬间,手上动作不停,继续做解毒药,“就是那个,历代南疆王都想要灭掉的玄门。” “玄门直属于皇帝,在南疆以蛊术占据神寂岭以南、让大魏束手无策的时候就成立了。”靖安言解释说,“为的就是研究南疆蛊术,保护南边安定,门内弟子皆为在朝官员兼职出任,按照师门制度传承,代代相续。” 第4章 “我以前就是玄门弟子。”倒药杵撞在药罐子上,唤回了他的几分神智,“他是我师兄收的徒弟,排行第四,他们那一辈一共五个人,我师兄顾不过来,把他分给了我带。” 夷月觑着他的神色:“当时……感情挺好的吧。” 是挺好的。 靖安言没叛出大魏的时候,性格比现在还要飞扬跳脱,明明是长辈,却没什么长辈架子,经常和那帮小的玩成一片。 封珩却完全相反,小小年纪就老成持重,靖安言带他翘课上街、打马听曲的时候,总是板着一张脸告诫他小师叔,今日课业还未完,今日剑还没练,今日…… 那时候靖安言就去捏封珩的脸,逗他:“小小年纪,比我爹都念叨。” 封珩就抬起那双墨玉似的眼:“我说的不对吗?” “对是对,但你是师叔我是师叔?” “可你也没比我大多少。” “你就说辈分长没长吧。” “……” 或许也是因为太好了,所以当年他叛逃时,封珩就格外令他印象深刻。 他当年一把火点了玄门里珍藏的有关南疆蛊术的卷宗,卷铺盖逃之夭夭时,整个大魏都在追杀他,迫不得已,他只能走小路,本以为已经万无一失了,结果却在神寂岭外被堵了个正好。 那天也是个雨天,夜晚,他已经出了大魏国境,突然听见有人叫他,一转身,封珩撑着一把伞站在大魏边境的城门下,就这样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他至今都记得,封珩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是慌张的;封珩孤身一人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是震惊的。 “小长忆,你单枪匹马一个人来找我这个叛徒,是真觉得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吗?” 封珩动了动唇:“小师叔。” 靖安言冷酷道:“我已经不是你小师叔了。” “……靖安言。” “没大没小。”靖安言看着那高耸的城楼,又看了一眼城楼下的人,突然有些疲惫,“……不知道你怎么跑了大半个大魏来的,但我劝你怎么来的,就怎么赶紧回去。” “为什么?”靖安言听见他的声音在抖,不是歇斯底里地质问,只有担忧,替靖安言担忧,“……为什么?” 靖安言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叹了一口气:“没有为什么。” 腰间的玉佩被拿在手里,一面是靖安言淡定的面容,一面是封珩担忧的眉眼。 “就好像这枚玉佩,我不喜欢了,就不要了。”靖安言手一松,在玉碎的清脆声中,一同跌落的是封长念手中探路的灯。 火苗在暴雨里吞噬半只灯笼,封长念的神色骤然变得很痛苦。 靖安言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小长忆,我其实很讨厌玄门,很讨厌大魏,很讨厌所有。” 掀翻的伞、烧毁的灯、残破的玉佩,还有被他留在城楼下的、瓢泼大雨中的人,成了靖安言对大魏最后的记忆。 岁月弹指一挥间,居然已经过去十年了。 等到靖安言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他已经捏着那枚做好的药丸站在了封珩床前,烛火幽幽,映照着封珩俊朗的五官,甚至能看清他微颤的眼睫。 靖安言把药给他服下,在走和留之间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认命地坐下来。 长大了。 靖安言用帕子拭去他额间渗出的冷汗,一瞬不瞬地瞧着他的脸。 大概每个当过长辈的人,看见自己十年不见的小辈,第一个反应都会是——长大了。 方才夷月从他换下的湿衣服里翻找出一些重要的东西,除了配饰之外,就是那枚玄门令牌,这牌子靖安言也曾经有一块,后来被他毫不犹豫地扔进了玄门大火里。 他看了下这块令牌,已经是玄门门主级别了,曾经的少年也从一个小弟子变成了独当一面的重臣。 时间过得真快啊。 靖安言内心喟叹了一句,算算药效快起来了,于是起身打算离开。 “……小师叔。” 呓语声传来,带着成年男人的低沉和磁性,靖安言被叫得一怔,晃神间啪的一声,自己的手就被人抓住了。 封珩的掌心干燥、温暖,和少年时在他身后抓着他要回师门做课业的感觉全然不同,靖安言手指下意识一蜷,然后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 “多大人了。还遇事儿就喊小师叔。” 靖安言折回去,双臂一撑,观赏着他脸色由苍白渐渐转粉,然后变得愈发红艳。 靖安言用手背抵上他的额间,果不其然烫了起来:“别怕啊,解毒呢,小师叔帮你排排毒。” 热…… 怎么会这么热…… 明明方才还冷得要命。 封长念晕晕沉沉地睁开眼,天旋地转,身上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酸痛,他渐渐回神,还没能完全弄清自己这是在哪里。 “醒了。” 猝不及防地,他听见一句魂牵梦萦多年的音色,还未完全聚焦的视线落在窗边,靖安言闭着双眼靠在那里,熟悉的神态一如当年。 封长念几乎是那一瞬间眼前就起了雾:“小师——” 他想叫小师叔。 他想喊靖安言。 他想说好久不见。 可那么多的话都被一股邪火蓦地顶了下去,他半边身子不由自主地一软,眼中划过一丝不可置信,旋即死死攥住了被角。 久别重逢居然会让靖安言看见如此情态。这么多年,封长念持重端庄惯了,一时间居然慌了神,刚醒来的手指发力就会抖,连带着一整条胳膊都在颤。 “小长忆,怎么了?”就在这时,靖安言倏然睁开了眼,他仿佛察觉不到封长念的异样似的,一边缓步走来,一边居然动手在解发带。 封长念看着他的发带飘落,语带惊慌:“……别。” “别什么?”靖安言散了发,似乎仍觉得不够,活动了一下颈项,开始动手剥自己的衣服。 修长的手指将外袍随手一扬,修长的手指搭在领口,靖安言又问了一句:“什么别?”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封长念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在做梦,偏生那股邪火烧得愈发浓烈,他硬生生咬紧牙关闭上眼,不敢再去看妖精似的靖安言。 他艰难反抗:“你别过来。” “怎么了?”吐息就在耳畔,封长念半边身子一麻。 靖安言在…… 在勾引他。 “这不是你日思夜想的吗?”明明他已经很用力在盖住自己了,可靖安言手指一动,就轻巧地将被褥掀开了条缝,微凉的手指如一条灵活的蛇钻了进去。 “怎么送到眼前反倒不了?” 手指在被褥下看不见动作,只能看到不厚的被子下游弋的起伏,封长念闷哼一声,险些背过气去。 “我在这儿呢,长忆。”微凉的手指这次抬起的是他的下巴,“看看我,多年不见,不想我吗?” “我……”封长念半敢不敢地睁眼,一向冷静自持的眼里都是翻滚的欲念,“小师叔,你离我远些,我现在——” “知道。”靖安言微敞的中衣在灼烧他的理智,言语更是,“你长大了,懂事了。” 话音未落,烛火一闪,靖安言探头过来,准确无误地吮住了封长念的喉结。 那一刻一个激灵打通他的全身,封长念忍无可忍,也顾不得自己昏沉的脑袋,一手揽腰一手扶着后颈,把靖安言往被褥里猛地一掀。 他重重地压下来,又在距离他的唇只有一指处堪堪停住:“小师叔,我自知胆大包天,此情以下犯上,有如欺师灭祖,可你不要……不要逼我,也不要后悔。” 不是的。不是的。 他想说的话很多,他想说他的思念、他的执着、他的等候,想问问靖安言这些年好不好,可到头来都被灼烧干净,变成愈发得寸进尺的话。 “我现在定力不多……” 久别重逢,居然第一件事就是……稀里糊涂滚上了床吗? 靖安言不说废话,直接把人往下一压,唇齿相贴间,封长念最后一丝理智消失殆尽。 只有一句含糊在唇舌间的叹息,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交缠在呼吸之中,那是让他刻骨铭心的三个字:“靖安言。” 第4章 扯谎 靖安言有着一把好腰,是长年学武习剑练出来的,在封长念随他学剑的少年时代,靖安言那飘逸灵动的剑法、琢磨不清的身形、如鬼影般刁钻的路数,一半都要归功于这把腰。 在舞剑的时候这把腰强韧有力,封长念却从来都没想过,原来在某些特定时刻也这么勾人。 而且这么细。 封长念双手攥着的时候,稍不注意就按出一个印子,落在被腰封常年遮挡的皮肤上,激得封长念眼底一片猩红。 久别多年,乍然重逢,哪怕混乱如此,他也不想伤了小师叔,偏生躺床上那个勾着唇眯着眼,嘴上都不消停。 第5章 “没事儿,你别担心。”靖安言粗喘着去吻他的肩颈,“你小师叔经得起折腾,吃劲儿着呢。” “你——” 封长念暗骂了一句,什么肚子里的道德纲常都在那一吻下丢到九霄云外,用力扯过腰带的时候手背都绷着青筋,盯着靖安言那双发潮的桃花眼,一面将他在床头捆了个严实。 “你知道我是谁吧?”情动间,封长念一遍又一遍去问,“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吧?” “……长、长忆。”靖安言眼睛终于聚不起那勾人的光,散散的,像是醉了,“……封珩。” 封珩。 他记得我。 封长念在他轻声呢喃自己的名字中攀到顶峰,本来整洁的被褥被闹得一塌糊涂,云收雨歇,那股邪火终于消散,封长念从角落里扯过一张勉强能盖的被子,将靖安言的一身痕迹遮了个严严实实。 靖安言已经半睡半醒了,眼睫半垂,眼尾的那缕潮湿还在,又被封长念小心翼翼地伸手拂去。 “你是我接下支援南疆任务的唯一理由。”他紧紧搂住靖安言,像是终于归了巢的倦鸟,“我来了,我长大了,已经可以像小时候你保护我一样保护你了,所以,别再像当年一样从我眼前逃走了。” 靖安言迷蒙间支吾了一句什么,封长念没听清,于是更近地把头靠在他的胸前,听他有力的心跳声。 “还逃么?”他感觉到心跳声在渐渐变得沉缓,“说不逃了。” 靖安言没有说话,但是很轻微地摇了摇头。 只一下,封长念就安心了,更紧地抱着人。 “先睡吧,醒来时,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比如,我真的很想你,也很爱你。” “小师叔。” “……” “……” “……” “你在这儿探头探脑张望什么呢?” 晨光熹微,封长念在屋内熟睡,门口靖安言正和夷月对峙。 靖安言长臂一伸挡住夷月想往里面看的视线,小姑娘气呼呼地一鼓嘴:“救人我也有份啊!昨晚不让我看,今早总该让我看看人死没死吧。” 昨晚靖安言拿着解药去看封长念之前,先把夷月拎回了她自己的屋,然后利落地挂了把锁,小姑娘逼问再三对方也不说为什么,只好自己鼓捣锁头破案,结果半天未成,终于还是乖乖睡觉了。 然后起了个大早,终于捅开了锁头,忙不迭地跑来看情况。 又被守在门口的靖安言挡了回去。 “不让你看自有不让你看的道理。”靖安言抄起双臂,“看你激动的,发辫都绑歪了。” “有吗?”夷月下意识摸了一把,旋即怒道,“你别转移话题!封哥怎么样了啊,急死个人。” “封哥?改口改挺快啊。”靖安言笑笑,“行了行了,放心吧,伤口我都包扎过了,药也喂了,毒也解了,屋里也收拾了,现在睡得正香。” “收拾?收拾什么?” 靖安言但笑不语。 他可不想给夷月介绍自己的邪门法子——封长念中毒太深,最好的排毒方法有两种要么出出血,要么出出……咳咳,他本来就失血过多,所以靖安言自作主张给他换了第二种。 红尘蛊一颗,做一场绮丽的幻梦,毒也解了,换一晚安眠,靖安言当时捏着封长念的脸,看着对方无知无觉地在自己的掌心中渐渐呼吸急促,他心道还是小师叔疼你吧,然后贴心地出去了。 “不说就不说,收视都收拾完了,那你干什么不让我进去看?” “因为我有个事儿要麻烦你啊,知道你大清早就会跑过来,特地等你呢。” 夷月心里一蹦,看见靖安言笑得一副老奸巨猾的样子,直觉没好事。 这人脸部线条生得冷硬,眉眼却柔和,尤其是那双桃花眼,极大地中和了线条尖锐带来的冲击感,可笑起来的时候总让人觉得这人没揣好心思。 果不其然,靖安言伸手一指屋里:“帮我一起给你封哥哪来的扔回哪去。” 夷月一句话卡在嗓子眼,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啥?!扔回去?!”她不敢置信地在咳嗽间隙问,“现在???” 靖安言一言不发地瞧她咳,故弄玄虚地点了点头。 “拜托,他昨晚差点儿死了哎,”夷月终于倒过一口气,“你不还说不能动他吗?现在又要给他扔回去?南疆王不也说了让你去接应大魏援军吗?” “是啊,他是说了,但我也说了,我不敢保证我会不会揍他们。”靖安言一撩额发,“现在是没揍吧,但我也的确没想到来人会是他。阿月,我不想他死是一回事,我不想见他是另一回事。” “为——” “别问为什么。”靖安言竖起一根手指在他唇前一抵,“没有为什么。你要实在瞧着他可怜,就去守一守,带他去见王上吧。” “服了,谁能有你心狠手辣啊,枉我看你昨晚那样还以为你都要心疼死了。” 夷月怒气冲冲地拨开人,气势汹汹地迈进屋,床上躺着的人脸颊白得吓人,像是一块易碎的瓷片,连嘴唇都没有血色。 她气势怂怂地退回来:“不是,你要不再看看,你师侄这样真的能被搬来搬去?” “人已经没事了,雨也停了,被搬一下能怎么,又不用他走路。” 夷月还是觉得封长念随时随地都能断气,打商量道:“要不这样,你不就是不想等他醒来后见他吗?我在这儿帮你守着,就说人是我救的,你回避一下不露面,不就好了吗?” 靖安言长眉一挑:“那后面去见王上……” “都说我是救命恩人了,还能给他扔半路?”夷月翻他一记白眼,“再者说了,昨晚那情况那么惨烈,他知道后也不一定要去见南疆王,我是南疆人,从小在这儿长大的,去哪里我都能带他,有些地方你还不一定知道呢。” “成交。”靖安言伸出手一拽她的发辫,眼睛都亮了起来,“挺聪明的嘛小丫头,得了,那你看着吧,我在门外守了他一晚上,一点儿都没睡,困得要命,我找地方睡觉去了,等人走了告诉我一声啊。” 靖安言讨价还价到位,溜得巨快,夷月扒在门上看他急冲冲离开院子的嚣张背影,突然生出一股中计了的感觉。 这人不会是本来就想这么办,在故意给他师侄卖惨的吧?! 这时候反应过来也晚了,夷月对着那设套的混账抡圆了胳膊一顿挥舞,险些把阿银甩出去,这才愤愤不平地转身开门。 门开了,里面的人开口是一把好嗓子:“小师叔——” 夷月惊诧地和封长念四目相对。 两人一怔,然后同时开口。 “你醒了?!” “你是谁!?” 封长念的模样看起来还有些迷惘,夷月眼珠一转,这人那一声唤怕是隐约有些昨晚的意识,但并不确切,现在刚醒,对他那王八蛋甩手掌柜小师叔跑路的事儿全然不知。 还行,还来得及,能骗,能唬一唬。 于是夷月反手关上了门,笑道:“我是谁?你的救命恩人啊,我叫夷月,昨晚在神寂岭,要不是我把你带回来,都没人给你收尸。” 封长念眼神微微一变:“……只有你?” 靖安言呢?! 那些情潮汹涌的记忆弥漫上来,封长念脸色更白了。 他人呢?! 夷月心里狂骂靖安言,硬着头皮道:“只有我啊,不然呢?还该有谁?别的男人吗?” 封长念那双黑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她,夷月被看得发毛,寻思着昨天救人的时候只知道这小子长得漂亮,没想到睁眼后那股摄人的气场却全然没有模样那般人畜无害,瞧着怪有压力的。 她正想着怎么搞个马虎眼彻底把这件事揭过去,封长念却收了那股压迫感十足的目光,蓦地浅笑了一下。 “失礼了,在下只是诧异,姑娘孤身一人如何能扛在下回来。”他眸光往外一扫,是一片晴朗的天空下寂静幽深的山岭,“还给在下换了衣服,解了毒、包扎了伤口。” “……” 这谎话可真是不能开头啊,夷月急得直想挠手腕上的小白蛇。 “……嗐,嗐!这有什么啊,我们南疆民风很开放的,我又是个蛊师,这……这男的女的都无所谓,我……我是大夫嘛,我——你干什么?!” 封长念手一抖,啪地一声,茶杯炸了一地,滚烫的热水顺着他苍白的指尖滚滚滑落,刹那间烫红了一片。 “抱歉。”封长念被烫得手直哆嗦,还试图去捡地上的碎瓷片,“……我只是有些口渴。” “哎呀早说嘛,坐着坐着,你大病初愈,手上肯定没劲儿,我来我来,要什么你跟我说就行。” 夷月拨开他想要捡碎片的手,抬眼一看,前襟袖口都湿透了。 她斟酌道:“我给你寻件新衣服吧,你等等我。这个给你抱着,止烫。” 第6章 封长念还没道句谢,就被一片冰凉盘在手指,阿银歪着三角头,乖乖地用冰凉的尾巴尖将他烫过的地方裹起来。 封长念:“……” 好别致的止烫方式。 夷月已经在一旁翻找起来了,靖安言的屋子她很少进来,衣服是怎么放的根本把不准,不过好在她运气不错,一打开就是一片琳琅的夏装。 夷月一边翻一边腹诽,靖安言的衣柜极其骚包,各种颜色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红的、紫的、青的、黄的,都是炸眼睛的色调,他一个杀手每天穿得这么五颜六色跟个花公鸡似的真的好吗? 最终,她终于翻出来一件沉稳些的深蓝,拿出来抖了抖,笑着给封长念递过去:“这件吧,我出去,你换上。换下来的衣服你给我就好。” 封长念没接,抱着她的小白蛇,淡定地笑:“姑娘家里怎么这么多男人的衣服?” 夷月笑容一凝,看着封长念手里乖顺的小蛇,突然意识到她露馅了。 这人怕是一开始就看出来自己在扯谎,或者说,知道救了他的不止自己,方才什么手抖摔杯子、衣服湿了要换,就是为了一句话—— 靖安言呢? 封长念的目光柔软下来,定定地落在夷月怀中的衣服上,有几分怀念,有几分心痛。 他知道这是靖安言的衣服,上面那种淡淡的香味儿和昨晚一模一样。 这一幕落在夷月眼里,活脱脱是个被欺骗了的小可怜,而自己就是那个万恶的帮助负心汉跑路的帮凶。 靠!!!夷月想把衣服甩他脑袋上,内心咆哮:你们大魏的男的,一个两个的,一个装心狠一个装可怜,心思弯弯绕绕都这么贼呢?! 她深呼吸了几口气,然后灵机一动,露出个愈发灿烂的笑来:“好吧好吧,被你看穿了,我确实不是一个人在这儿住,这不是怕你有负担么。” 封长念心神一动:“那敢问——” “这衣服是我、爹、的。”夷月把衣服往他怀里一放,银饰在这一动下叮当作响,“不客气,哥哥。” 刹那间,她看见封长念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刚浮现出些神采的眼中骤然灰败。 第5章 相见 夷月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但只有短短一瞬,她梗着脖子没找补——怎么了?不就是给家里为什么有男人衣服找理由吗?多棒的回答啊,他那一副被雷劈焦了的神色是什么情况?! 被子在封长念手掌下几乎要被攥裂,手背青筋都爆了出来,看起来好像是不大妙,像是要背过气去。 夷月小心翼翼地弯腰:“……你、你不舒服吗?” “……多大了?”封长念抬眼,眼底一片猩红色,看起来像是要哭,“……你……你娘亲是什么人呀?那如今你……你、你……” 那个词实在说不出口似的,封长念松开齿关,大口地、压抑地呼吸,才将眼底潮热逼回去。 “……我爹啊。”夷月斟酌着,“他出门了,呃,出远门,一时半会儿、十天半月应该是不回来了。我娘……我娘……” 这都什么啊!!她果然还是个纯洁善良的小姑娘,谎话什么的太难编出口了,错漏百出啊!!! 夷月内心咆哮,撒腿就跑:“你你你先换衣服吧,我在外面等你啊!!” 她慌得连阿银都忘记要回来,咣地一声把门一关,双手抚上脸颊,感觉都红得发烫。 “等那厮回来,我一定先煎后炸,扔蛊堆里用他炼新蛊,我——” 门外光影倏然一闪,夷月猛地抬头。 屋内,封长念并不知晓外头小丫头的碎碎念,专注地盯着手上的衣服。南疆衣料与大魏略有不同,最典型的就是上头的银饰错综复杂,美轮美奂。 其实这一套穿上身并不难,但他抓着衣服,手指蜷了蜷,酸楚得说不出话,与上头翩跹的银制蝴蝶花纹沉默地对视。 半晌,他定了定神,把衣服披上了。 靖安言熟悉的香味儿裹上来的那一瞬间,他狠狠地闭了闭眼。 “咣——” 封长念猝然睁眼,方才慌乱跑出去的小姑娘被攒成了个球撞开了门,咣地一声摔在门口架子上,噼里啪啦,上头的摆件被她晃得摔落下来,七零八落碎了一地。 封长念当即扣好最后一颗扣子,利落地抽出摆在床头的长剑。 他三步并两步冲过去拉夷月:“你还好吗?” “不……不太……”夷月手还没碰上他的手掌,转握为推,一把将他搡开,“小心——!” 封长念早已感受到身后不同寻常的气息,翻身一道利落的剑光划过,身后那人偷袭一招不成,险些被墨痕剑捅了个对穿,无奈只能仓皇退后多步,在门口稳住了身形。 天光倾泻,封长念看清他面庞时不由得一怔。 此人五官俊秀,乍看上去全无不妥,只是一双眼睛大睁,里头却没有黑眼珠,长发尽白,面无血色,看上去像是一具刚从棺材里挖出来的尸体。 他手中掂着一把匕首,带着不怀好意的亮光。 “这是……” “这是圣酋部下的一员猛将,叫戈齐。”夷月语速巨快,“好吧你或许不知道圣酋是谁,就是南疆王说的要造反的那个家伙,这是他手底下的兵!” 戈齐歪了歪头,露出一只爬满血丝的左耳,笑了:“大魏人?巧了,我家大人就想找个大魏人说说话。” 封长念攥紧了墨痕剑:“……他厉害吗?” “厉害,他——” 话音未落,封长念蓦地蹿了出去。 他的身法敏锐得像豹子,只一眨眼就掠到了戈齐面前,对着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也不闪不避,森然的剑光照亮了戈齐的眼,只有一片空白。 夷月惊呆了,这些动作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可风势的改变还是让戈齐察觉到了危险,猛地后撤,墨痕剑刮过他的侧脸,留下一道细长的口子,血珠骤然冒出。 戈齐落在院中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感受到指尖的濡湿,露出个阴森的笑:“你很好。” 话音未落,只见他左手猛地曲折,弯曲程度看起来像是指骨要脱落一般扭曲,封长念不多话,当即追出去就是第二、第三、第四剑。 他身法灵活得像只鸟,戈齐左手无暇继续那骇人的扭曲,只能在无奈之下左挡右挡,方才袭击夷月的匕首在长剑的攻势下全然没有反击之力,只能踉跄着被一路打到门口。 封长念瞅准一个空隙,猛地将墨痕剑捅进戈齐的胸口,将他死死地钉在了门口的竹桩子上! 戈齐不可置信般攥住剑锋,可惜他也看不到这柄长剑的模样,几个喘息后便深深地垂下了头。 封长念紧紧盯着他的表情,直到确定他没有呼吸,这才缓缓抽出了墨痕剑,下一刻腿一失力,拄着墨痕剑扑通就摔了下去。 封长念胸膛猛烈起伏,这一路狂风扫落叶似的打法让观战的夷月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夷月凑近了才发现他的手在剧烈的颤抖。 到底还是大病初愈,他不敢露怯,于是一路猛攻,为的就是不让对方有后继还手之力。 夷月扶了他一把:“你怎么……” “我重伤未愈,久拖不利,既然他厉害,只能打措手不及。”封长念稳了稳呼吸,“我——” 他眸子蓦地一缩。 夷月的脑袋后突然出现一双白眼睛! “小心!” 血色喷涌,封长念用尽最后的力量推开夷月,匕首洞穿了他的左肩,逼得他痛呼一声,反手一剑刺出。 戈齐轻巧避开,得意洋洋松开手,转而抚上自己胸前血洞。 夷月不可置信道:“你——他换了心脏的位置!?” “大魏的客人,本来你远道而来,我也不想这么不留情面。”戈齐说大魏话还有些拗口,配上那一副尊容和左胸涌出的血液实在骇人,“只是我们大人想见你,你不肯配合,只能伤你带走了。” 下一瞬,他的左手再度扭曲起来,快到晃出残影,封长念几次三番想爬起来都被肩膀伤痛拖累,只得眼睁睁看见对方露出一个笑来。 天际尽头忽然出现蜂群煽动翅膀的声音。 “糟了。”夷月扶着封长念的手臂,手掌一翻,“阿银!!!” 一道银光疾驰而过,小白蛇立刻对戈齐撕咬起来,戈齐左避右闪,可惜手中没有武器,不能一刀剁了这条纠缠的蛇,只能以闪避为主,静待蜂潮大群越逼越近。 这边阿银和他缠斗不休,那边封长念揪住夷月的袖口:“是什么?” “蛊,他是炼蜂蛊的,被缠住不得了,封哥,我们进屋避一避。” 他推开夷月试图拽他的手,转而将小女孩往里推:“躲没有用,你去厨房,立刻拿火把来,快去!” “你自己——” “快去!!” “大魏的客人,请你不要再负隅顽抗。”在遮天蔽日的蜂群到来前,戈齐的阴笑声传遍了整个小院,“靖安言不是个好东西,你跟他站在一起,只会背离来南疆的初衷,相信我,和我家大人见一面,你们的皇帝会满意的。” 第7章 封长念缓缓起身:“你们大人的待客之道,我也算是领教了——夷月!!” “接着!!!” 戈齐看不见,还以为是偷袭,脑袋顺着风声一偏,两只火把便轻巧地落在了封长念手里,他顾不得肩膀剧痛,用手背狠狠一抹唇角渗出的血珠。 “想见我的人多了去了,请不请得动我,看你本事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 蜂潮就在这一刻铺天盖地涌来! 封长念不闪不避,举着火把就冲了上去,面对扑面而来的虫潮,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如同舞剑那般晃动着手里的火把,刹那间烧出了一条阳关大道来。 戈齐察觉风声不对,立刻屈指再唤,封长念却已经逼到近身,直接将火把往他身上砸! 阿银也在此时察觉到封长念的意图,转咬为缠,令戈齐寸步难行,封长念就是趁着这个机会,一把将火把推进他胸前的伤口中! 痛呼声和烧焦味夹杂,戈齐大怒,一脚蹬开阿银,抽出藏在后腰的另一把短匕,不顾伤口的灼痛,冲着封长念心口就要捅下去。 封长念察觉到他的动作,本能地一避,可余光里,漫天蜂群后身影一晃,刹那间,仿佛鼻端又有那熟悉的香味儿。 为着这一缕气息,他硬生生稳住了身形,任由那把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血光四溢,封长念没有松手,心里道:我就赌这一次。 下一刻,激越的笛声压过蜂群响彻云霄!!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封长念却汗水涔涔地笑了。 只见那蜂潮骤然被打乱了阵脚,抓着封长念的戈齐目光一凛,当即想再拧动十指,又被封长念紧紧反手扣住。 “靖安言——”戈齐目眦欲裂,咆哮道,“靖安言——!!!” “在这儿呢,不用叫你爹我的大名。” 熟悉的音色响起,封长念眉眼松动了一瞬,然后不顾伤势猛地弯腰,抄起地上的长剑直接砍掉了戈齐的一双手! 血色奔涌,戈齐那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更是一片惨白,只听笛声愈发激昂,遮天蔽日的蜂群转了个方向,向天际飞去。 在散开的蜂群背后,封长念眼前一片猩红色,却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靖安言坐在树上,吹笛驭蛊,眉眼间都是狡黠的邪气,眉峰在与封长念视线相触的一瞬极快地一蹙,旋即又松开。 “靖安言——”戈齐的音色带上被砍手的痛苦,“你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你该死,你该死!!!” “无论我该不该死,眼下要死的人也不是我。”靖安言放下长笛,手指下意识在银制的蝴蝶护腕上一划而过,“能找到这儿来,本事不小,可惜想要我的命,你的本事还没那么大。” 他从树上轻飘飘地跳下,落地时不惊起一片落叶,只有衣摆随风散开又坠落,像是被惊扰的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封长念伤痕累累地看着他。 “小……” 师叔。 最后两个字归于寂静,封长念终于承受不住重伤晕了过去。 昏过去前,他最后一个印象是靖安言面色平静地望着他,青色的衣摆颜色像极了那年他们分别时,坠落在城楼前的纸伞。 第6章 缘由 封长念这一晕,墨痕剑脱手掉落,在地上叮当撞了个响,戈齐耳朵一动,腿一动就要踹在封长念骇人的伤口上。 靖安言身形一闪,左手一把抄起墨痕剑,毫不犹豫地对着他的后心捅了下去。 夷月厉声道:“他心脏移了位置!” 靖安言闻言干脆利落抽剑,毫不犹豫地对着左侧胸膛就是第二剑捅下。 他冷讽道:“炼蛊就炼蛊,搞这些邪路子,把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成什么样子。” 戈齐在靖安言手里终于抽搐了几下断了气,确认无误后,才毫不留情地将他的尸身推出去,旋即从怀中抽出一张洁白的帕子,将墨痕剑上的血痕擦了个干干净净。 帕子翩然而落,盖在戈齐那张没有了呼吸的面庞上,靖安言在封长念身侧蹲下,点中了几处穴位,简易地包扎了一下。 再看看那张俊秀却苍白的脸,靖安言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来南疆这小子就没消停过,短短一日不到,又是中毒又是重伤,只要在自己视线之外,封长念就没有平安过。 “给他抬屋里去吧。”夷月过来帮手,“这伤会不会要了他的命啊?” “不会,这伤就是看着吓人,他从小习武,知道避开要害。”靖安言把人扛起来,看着他低垂的眼睫,无奈地叹道,“还熟读兵法。” 他看得分明,最后那刀明明躲得开的,非要搞一出苦肉计,逼得自己不得不出面。 封珩,长本事了。 等到把人收拾好已经到了晌午时分,靖安言直起腰来时听见了脊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吃力地捶了捶。 “就这样吧,”靖安言将药瓶子抛到夷月手里,“我先走了,你——” “你还有必要走吗?”夷月转着那只小瓷瓶,颇为无奈,“他都看到你了,你还怎么骗,说他看错了,那个是我?” 靖安言诡异地沉默下来。 “反正……” “我真编不下去了,还有个事儿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感觉我好像给你编谎话编出了个事故。”夷月吐吐舌,“……不小的事故。” 靖安言:“?” 夷月刚想将那诡异的父女关系和盘托出,转眼一瞥,猛地往后撤了一步:“……封哥。” 封长念醒了。 靖安言一僵,一时间居然没有勇气转身去看。 还是榻上那人先开了口:“……小师叔。” 封长念仰着脸,声音都有些抖:“……是你吧,小师叔。” 沉默如滴水成冰,一寸寸将空气冷寂下去,半晌,靖安言话未出口先叹了口气。 “十年前你我分别的时候我就说过,我已经不是你的小师叔了。”靖安言转过头,“长忆,好久不见。” 封长念骤然感觉到了一股疼痛。 一股从伤口开始,席卷了四肢百骸的疼痛,那是一种骨子里都在泛着的疼,疼得他想哭,但他实在不善于落泪,眼眶筑垒的堤坝太高,只能将泪珠锁在其中。 他涩声道:“……好久不见。” 好久,好久。 十年。 人生有几个十年呢,没有的,小师叔。 我是该庆幸你还记得我是“封长忆”,还是该悲哀,居然能说出口的只有一句,好久不见。 “行了,久别重逢是喜事,合该轻松些。”靖安言见实在是走不掉了,只好避开那些过去,只说眼下,“你身上中的毒已经解得差不多了,只不过本来身子被闹腾得就虚弱,眼下又放了血,一时半会儿的亏损肯定免不了,你就……就在这儿休息,养好伤再走吧。” 封长念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去,那些复杂汹涌的情绪漫上来,又在他和夷月的互动之间一寸寸冷下去。 他垂下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什么时候的事?” 靖安言惑了:“什么?” “你成亲了。”封长念抽气时都带着颤抖,“……什么时候的事儿呀?女儿都……都这么大了。你的妻子也是……也是南疆人吗?” 靖安言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把前因后果串起来。 不用夷月解释,他现在也非常清楚地知道她说的事故是什么了。 转头过去,夷月双手合十,大眼睛一转:“他让我解释为什么家里有男人衣服,我就……就……” 靖安言屈指给她弹了个脑瓜崩。 夷月捂着额失声叫道:“干什么干什么?!我不是说了我不擅长撒谎了吗?谁给我的好差事,现在嫌我编得离谱了?!” 靖安言却不搭理她了,转过头去对一头雾水的封长念,莫名有些心虚道:“……那什么,她今年十五。” 封长念没转过弯来,微微张口,发出了一声气音。 “我今年二十九,十四岁的时候我连你都不认识呢,天天走街串巷,逃课还要躲避你师祖追杀。”靖安言一捏夷月的脸蛋儿,“哪来那么大的女儿?!” 他都被气笑了:“你俩真是一个敢编,一个敢信。” 那一瞬间仿佛从污泥来到云端,失血过多让封长念的脑子转得不快,好像被这一消息砸懵了。 “傻了?没有成亲,没有女儿,非要我直说吗?二十九年光棍儿一个。”靖安言摊摊手,“真行啊封珩,多年不见第一件事居然是盘问我这个——你、你笑什么?” “啊?我有吗?”封长念下意识反问,手指却碰到了自己上扬得过分的唇角,“我……我就是……就是开心。” 靖安言脸要被气绿了。 不是,他光棍儿这件事为什么会让封长念这么开心?! 靖安言抄起双臂,也不顾什么长辈晚辈了,屈膝就顶上了榻,一手扳着封长念的下巴抬起来,居高临下地问:“好笑吗?” 第8章 封长念老老实实收了笑:“……不、不好笑。” 靖安言眯着眼打量他,似乎在判断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封长念根本吃不住他这么看,靖安言的眼神太深了,像是深涧一般,他一个把不住心神就会被溺毙,于是封长念慌乱地避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淡色的唇上。 ……更不淡定了。 “别闹了,小师叔。”封长念喉结动了动,一些暧昧的、缠绵的记忆瞬间浮现,让他愈发把持不住,“……你、你身体好些了吗?” 折腾一晚上,大清早还跑了,他可是记得昨晚靖安言有多疲惫。 靖安言却仿佛没明白似的眨了眨眼,松开了钳制:“……那倒也不用客套到这个份儿上,我还没七老八十。” 这次换成封长念盯人了。 他小时候眼睛就又黑又深,有什么想问的就会固执地追问到底,跟着靖安言三个时辰都不嫌累,最后败下阵来的只能是逃无可逃的小师叔。 现在长大了,这股执拗劲儿还带了一阵压迫,靖安言压下心头那种异样的被压制之感,直直迎上他的目光。 靖安言:“……挺好的。” 话毕,他翻身下了榻,把一旁看戏的小丫头领走,一边道:“既然都醒了,那就一起吃个饭吧,这么一折腾再不吃点儿东西,神仙也难救啊。” 封长念看不得他待不过片刻又要走,只怕这人又随便找个理由跑路,忙不迭要下榻:“你等等——!” “封珩,”靖安言点了点自己的唇,止住了他的动作,“民以食为天,先吃东西再说话,我跑不了,你放心好了,这次答应你,说到做到。” ……可这人昨晚还答应着不跑,今早不还是无影无踪,甚至连面都不想露。 从来拿誓言当儿戏的小师叔也不等封长念下一句话,领着夷月就跑了。不过好在,不多时,厨房真的传来淘米煮饭的声音。 靖安言真的在淘米洗菜,一副不打算跑了的样子,倒淘米水之余还顺带着把一旁歪脑袋的小姑娘搡开。 “不干活只等吃,还好意思耽误别人干活。”靖安言眼皮都不抬,把米扔锅里倒水盖盖子,然后利索地开始切肉,“别用你那大眼睛看人了,想说什么就说。” “不跑了?” “你看他那样儿,我跑得掉?”靖安言每一刀都剁得砰砰作响,“你信不信,我前脚走了,他后脚能给自己再扎一刀。” “哟,敢情现在不是那个要把他丢回神寂岭的你了。”夷月懒洋洋拖长声,“心狠手辣呢?不想见他呢?” 菜刀重重剁进菜板里:“你以为是我想不见就能不见的?你太小看我们封大人了,我一直藏着倒也罢了,见了面认了人,以后他有一万种办法逼我现身,你以为今天戈齐那一刀他真的躲不开?” 夷月“啊”了一声:“苦肉计啊!?” “心狠手辣的可不是我啊小丫头,跟大魏那帮人比我差得远呢。”靖安言唇角微勾,“封珩此人呢,看上去规矩又谨慎,但其实特别懂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以及‘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两句话。真要见我,命算什么。这个时候谁心狠谁才赢。” 他自认不想见面是一回事,原因无他,不知道说什么,被封长念一盯,当年的旧事再翻出来咀嚼,他觉得挺没劲的。 但为了这么一个不言不语,让他去袖手旁观、眼瞧着封长念血溅五步,他又自认的的确确做不到,所以看见封长念微笑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小子出息大发了。 不愧是玄门门主了啊,没一个不老奸巨猾的。 他自顾自地沉浸着思考,一旁的夷月却干脆利落地戳破了他从未想过的那一方面。 “所以,他为什么连命都不要就为见你一面?” 菜刀一顿。靖安言仿佛没听清似的,问:“什么?” “连命都不要了就为见你一面,你们同门感情这么好啊。”夷月是真的很惊讶,“这样的豪赌,你要是个女人我都以为他是来追爱的。还是说,你当时跑路的时候莫不是把他的什么宝贝毁了吧?” 靖安言不说话了,就连手中的菜刀动作都缓了下来。 沉默间,四周只剩下饭锅里的粥咕嘟咕嘟轻响,夷月看他那沉默的模样,悟了。 “你还真没想过为什么他拼了命地也要见你啊?” “我上哪里想那么多,当年忙着逃命呢。” 他当年那把火烧玄门烧得义无反顾,好多典籍还有弟子的东西都被付之一炬了,他记忆深刻的就有一只风筝,是封长念的大师兄亲手扎的,燕尾长长,是春日里他带着封长念他们五个最喜欢放的那一只,最后被火焰吞噬殆尽。 那里面有没有封长念什么视若珍宝的东西…… 靖安言突然也想到十年前他们分别的时候,他到最后也没顾得上问一句,所以一直都不知道封长念到底是拼着一腔什么情愫,居然从北至南一路追到国境线。 因为觉得他背叛了玄门? 因为觉得他做错了事情? 因为他们从来关系亲厚? 可最后封长念没有伤害他,相比之下,当年他走得干脆决绝,雨中神色晦暗痛苦、受伤的那个反倒是封长念。 打破了这一沉思的是天边骤然高亢的一声鸟叫。 这声鸟叫极不寻常,像是鹰隼被掐住了脖子一般的尖啸,一共三声,听起来十分瘆人,靖安言和夷月同时回过神,目光极快地一撞,靖安言立刻转身冲去封长念那屋。 封长念正在闭目养神,被靖安言撞进来的动静吓了一跳。 “小——!?” 门都来不及关上,靖安言当着他的面开始解腰带。 这这这?!?! 封长念似乎是惊呆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见靖安言两脚蹬掉长靴,把他往里一推,挨着他就躺了下来。 他们险些鼻尖撞上鼻尖,封长念心如擂鼓,只见靖安言一手拔了别着高马尾的玉簪,长发倾泻而落,随着被子一起遮过他的发顶。 “别动。” 靖安言只穿着中衣,曲着腿,把两床被子都抖开,乱七八糟地在床上一堆。 然后他伸手一捞,让封长念紧紧埋进了他的腰窝处。 “圣酋来了。忍一忍,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说话。” 封长念:“……” 靖安言将他的手缠在自己的腰间,他抱着那截有力又劲瘦的腰身,实在觉得此时此刻的忍耐力已经超越了曾经二十多年的修行。 第7章 作戏 靖安言没留意到封长念的异样。 屋内还有淡淡的血腥气,他伸长了胳膊捞过床边的香炉,从怀中掏出一包香粉,用火石点了,霎时香气四溢,将那些残存的血腥味儿掩盖得干干净净。 他这才放心地呼出一口气,拨了拨被子露出一条缝。 封长念埋在他腰间,只露出了一只耳朵,从耳垂到耳根都红透了。 靖安言一声轻笑。 封长念闻声抬头:“……你笑什么?” “笑你,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容易害羞呢?”靖安言眉眼弯弯,笑起来又邪又灵,“嗯?小长忆。” 当年由他带封长念的时候,自己虽然占着高一辈的辈分,但年龄也不过只差了五岁,因此在外人眼里他们就跟一对儿兄弟一样,勾肩搭背、打打闹闹太家常便饭了。 那时候怎么没看封长念羞成这样。 封长念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瞪着一双眼睛瞧他。 靖安言心里痒痒的,越看越想逗他,手指顺着被褥摸进去,在封长念有些惊慌的目光下,轻描淡写地从他受伤的肩头摸了一把,将一抹血痕藏在手心里。 “做什么这么看着我?”靖安言抽手的时候勾了一下他的下巴,“做戏做全套。” 封长念的目光骤然幽深起来。 在他的手刚要抽离被褥之前,封长念环住他腰身的力道松开了,转而钳住了他的手腕。 这次轮到靖安言一怔。 完了,莫不是把人逗毛了。 只见这被逗毛了的小子抓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张嘴就在他指尖咬了一口。 一丝微痛自指尖一路麻到心口,靖安言半边身子一哆嗦,猛地把手抽了回来。 “你——” 封长念目光微微一动:“小师叔,你耳朵也红了。” 靖安言:“……” 此刻夷月吵吵嚷嚷的阻拦声已经到了门口,靖安言烫着指尖,只得留下一句恶狠狠却实在没什么威慑力的“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然后重重地捂住了被子。 夷月的嗓音将他的心悸压下:“我都说了他还没起,你——” 一道威严粗犷的声音盖过少女的气急败坏:“夷月,我看在你父亲面子上不动你,但你别自讨苦吃。” 靖安言抬眼,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闯了进来。 男人不过三十出头,一身常年征战在外晒出的小麦肤色,右肩和右臂裸露在外,满是有力健壮的肌肉。 第9章 这就是南疆圣酋召砾,南疆王座下第一猛将,如今带头造反,就连南疆王都不得不避其锋芒,转而向大魏求援。 “召砾——!!”夷月脸上满是惊慌,“……我都说了我干爹在休息!” “我听到了,如今也看到了。”召砾抬起一指放在鼻端,嫌弃地挥了挥,“好久不见了,靖先生。” 靖安言放松了脊背,唇角带笑:“好久不见了,圣酋大人。今日来此,不知有何贵干啊?” 他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全然没有敌军已经兵临城下、直捣老巢的惶恐,哪怕他那敏锐的听力已经察觉到召砾并不是孤身一人而来,召砾的亲卫将这座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且各个骁勇善战。 但他还是不怎么在乎的样子,这幅模样让召砾气得牙根痒痒。 “没什么,靖先生踪迹难寻,好不容易让人找到藏身之处,怎么不也得来拜会一下?”召砾微嘲地笑了声,“休息还燃这么重的香?真不怕喘不过气来憋死了?” “那倒不至于,是个人总有些癖好,本人一向精细惯了,喜欢焚香烹茶、弹琴听曲,只得其乐,不知其苦。圣酋大人没享受过吗?要不要来一同品鉴品鉴?” 他一边说一边轻佻地拍了拍被子,掌掌都落在封长念背上,力道被厚厚的被褥一拦正好,像极了从前他惯常去揉封长念发顶的力道。 但在召砾看来,他那模样艳丽非常,如同什么不三不四的妖混进了人堆里,脸色渐渐阴沉。 靖安言气不死人不偿命,又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来:“都说了我在休息,圣酋大人莫不是也有些不可告人的癖好,比如,喜欢看别人睡觉?” “靖安言!”召砾猛地一拳打出去,木制的衣柜刹那间被凿穿了个洞,“总有一天老子要撕了你这张惯会花言巧语、胡言乱语的嘴。要不是……我不跟你废话,戈齐呢!?” “戈齐?我怎么知道啊。”靖安言惊讶地微微坐直了身体,“他不是你手下的人吗?怎么人跑了?不见了?那怎么上我这儿来讨了呢。圣酋大人,我和戈齐可没什么交情啊。” “你在说什么屁话!?” 只听咔嚓一声,召砾居然硬生生摆下一截柜门,卯足了劲儿冲着靖安言面门就掷了过来! 靖安言反应极快,左手一翻立刻将枕头抛了出去,尖锐的木头和柔软的棉枕当空对撞,砰地一声,双双坠落。 靖安言目光收回,吹了声口哨:“圣酋大人,拆家是要给我补钱的。” “靖安言,别说废话,昨晚南疆王是让你来迎接大魏援军的,本酋已经清查过了!神寂岭中少了个人,除了你还能是谁带走了?!”召砾攥紧了拳,“戈齐明明召唤的蜂群就在附近,若不是他传信,我会在这儿?” 靖安言微微正色:“所以,你到底是来这儿要戈齐的,还是翻大魏人的?” “都要!”召砾怒吼道,“别以为给老子泼脏水老子就能认栽,神寂岭大魏援军身亡根本不关我的事!我正想见见大魏援军,看看谁在大魏面前颠倒黑白。” “靖安言,我是看在你是大魏人的份儿上才跟你好言好语。我不信你一个在大魏活了十九年的人,难道真不知道谁才是乱臣贼子、谁才是贼寇入侵,谁才是南疆正统?!” 靖安言面上波澜不惊地听着,手却悄悄探进了被子里,准确无误地抚住了封长念的脸,压制住了被褥下那人躁动的情绪。 他再抬眼:“圣酋何意?” “靖安言,醒醒吧。你帮我一同将南疆王驱逐出南疆,我们才该是一个阵营里的人!你把那个幸存的大魏人交给我,我会告诉他击破南疆王的办法,把贼寇驱逐出南疆,大魏南部才能安定,神寂岭外才能不起争端。你才能过上你梦寐以求的安生日子。” 召砾甚少如此循循善诱的说话,就连眉上的刀疤都显得柔和起来:“我不知南疆王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和利益让你如此死心塌地为他做事,但你比任何一个人都知道南疆的情况,所以你该知道我说的没错。最后问你一遍,戈齐和那个大魏人,在哪里?” 靖安言定定地瞧着他。 然后笑了:“圣酋大人的故事讲得很动听。” 召砾一怔。 “可惜了,一人不侍二主,在下已经叛过一次旧主,从大魏来到了南疆,再度叛变跟大人打天下,那成什么了?估计圣酋大人也不会十分信我吧。” 靖安言手指轻轻拂过封长念的耳垂:“……背叛的滋味,在下不想再尝了,圣酋的橄榄枝太高,在下爬不上去。至于什么戈齐还有什么大魏人……这是我能给的唯一一个明确回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靖!安!言!!!” 召砾猛地从腰间抽出长刀,南疆人人蛊师,但这位圣酋大人不止蛊术过人,冷兵器也不遑多让。 手掌下的人微微一动,又被靖安言死死按住:“在呢。” “敬酒不吃吃罚酒——” 烈烈长刀带着罡风直逼面门,靖安言不闪不避,直直地瞧着他的刀刃逼近,冷冷开口:“我知道大人想杀了我。但我也知道,你不会真的杀了我。” 刀锋在他鼻尖三寸停住,只削去他半缕发丝,靖安言只是瞧着他的眼睛笑:“因为我身上,还有大人想要的东西,不是吗?” 召砾猛烈地呼吸,似乎想以此将怒火平息掉。 靖安言二指轻而易举推开他的刀尖:“要不为什么,你不敢杀我呢?动手前想清楚了,有些事情、有些东西,在南疆能做到的人只有我。” 此言一出,不光是召砾,就连被褥下的封长念呼吸都是一滞。 墨痕剑已然出鞘半寸,靖安言的手却依旧很稳,丝毫不见慌张,底气十足得令人害怕,封长念摸不清局势不敢妄动,只能尽可能地放缓呼吸,掩藏踪迹。 直到这一刻,他实实在在地懵了。 什么叫……南疆以内只有他??? 靖安言和南疆有什么关系?他一个土生土长的大魏人,怎么会能做到南疆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靖安言的手终于从他的耳垂上拿了下来。 虽然一道视线都没有落下,但靖安言二指一转,准确无误地将墨痕剑推回了剑鞘之中。 声音与召砾收刀的声音重合,那人退了两步。 “要不是为这个,你以为当年南疆王能留你在身边?”他狞笑道,“好,是,我的确在意,但没关系,山水有相逢,没了你靖安言,我就拿不下南疆不成?” “不过你要想好,待我拿下南疆之时,我绝对不会让你死了,所以你最好祈祷,等我杀掉南疆王,你能藏得好些,不然到时候我要的可就不止那件东西了。” 靖安言微微一笑,十足的风范示意他请便。 召砾一抬手,气势汹汹地走了。 蓦地,走到门口又补了一句:“虽然昨晚截杀大魏援军之事不是我做的,但我也提醒你,昨天神寂岭中的蛊毒只能解其一不能解其二,跑了的那个大魏人如果和你有什么渊源,劝你还是管管他,否则,容易死。” 他说完这话扬长而去,夷月趴在门口见他们一行人终于浩浩荡荡地走了,这才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气,紧紧地关上了门。 “吓死我了,演的还行吧,刚才还好没露馅。”夷月问道,“不过他最后说那话什么意思?!封哥这毒难道没能彻底解吗?” 靖安言一把拉开被褥,大夏天的给封长念闷得不轻,额角都是沁出的细汗,就连肩伤也有些被闷得过了的迹象,需要重新进行包扎。 但这些靖安言都没顾上,封长念刚刚启唇想问些什么,就被塞了一枚药丸。 “我看看。”靖安言眸色低沉,“你先别说话。” 封长念只好闭嘴,那颗有异香的药丸顺着他的喉管滚落,靖安言伸出手搭在他的脉上,一瞬不瞬地瞧着他的脸看。 夷月紧张兮兮地问:“怎样?” 靖安言的眉一点一点皱了起来。 “圣酋说杀大魏援军不是他的手笔,可这么做除了他获利之外,还能有谁呢?”夷月不安地将阿银搂在怀里,“干爹,召砾说得有几分可信?” 靖安言手指动了动:“七八分。” 那就是大概率是真的了。 召砾武艺高强,但蛊术没有如此精湛,这样只能解其一不能解其二的蛊,以他的水平还真的下不出来。 那就只有…… 靖安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视线依旧落在封长念那俊朗的五官上。 封长念被看的有些无措,刚想说些什么,听靖安言又道:“你闭上眼。阿月,去帮我准备些新的绷带来,他伤口又开裂了。” 夷月出了门,封长念乖乖照做闭上眼睛,却又不大理解为什么。 还以为是解蛊所用,却听靖安言轻笑了一声。 “……好多了。”靖安言捏着他的腕子,“怎么你一瞧我在看你,脉搏就跳得这么快?原来不怕师长,现在越活越回去,害怕了?” 第10章 封长念:“……” 靖安言不依不饶:“刚刚咬我不是还挺理直气壮的?” 封长念搭在膝头的手缓缓攥紧了。 靖安言逗完了他,这才缓缓地收了手,示意让封长念睁眼:“支走阿月是有事要跟你聊,好消息和坏消息,听哪个?” “坏消息。” “召砾说得对,毒没解开,那是一种蛊,是我大意了。”靖安言双手搭在膝头,有些懊恼,“下蛊的人手段复杂,这个蛊我解不了。” 封长念手指无意识搓动了一下:“好消息呢?” “我解不了,但有人能解,不过这个人你最好不要亲自见他,我会去帮你找。” 靖安言缓缓叹了口气,知道说这话估计会被反驳,但他还是要说:“我的意见是,长忆,此地不宜久留,解药我会差人给你送过去,你不懂蛊术,又遭埋伏,这里只会越待越危险。” “啪”,靖安言的小臂被人攥住了。 封长念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些急迫:“你这是……让我走?” 靖安言表情冷酷得很:“对,回到大魏去,不要再来掺和这里的事。” 第8章 念想 很早很早之前,封长念其实有一个习惯。 那个时候他师父带他师兄们比较多,他则大多数时间都跟着靖安言跑,于是晚上睡觉前,会构思一下第二天他们要去的地方、要说的话、要做的事,然后怀揣着念想沉沉入眠。 当时他只以为是习惯了跟着靖安言,无论是一起吃饭还是一起练剑、跑马,他以为这种念想不过是对第二天的简单期盼而已。 可在靖安言走后,他入睡的时候脑子里再也没有过构思,而是期待着第二天一睁眼,会不会发觉一切都是梦,醒来时,那个不比自己大多少却硬长辈分的小师叔还会坐在门口那棵大树上,悠哉悠哉地等他起床。 后来,他知道这种情绪是只会随着靖安言而滋长的特殊,靖安言像是一颗大树,走时就会将那些名为情绪与期盼的果子一起连根带走,只留下空旷的一块树坑,无论怎么浇灌都再开不出一枝花。 他那时才明白,原来那种情绪叫做喜欢。 他喜欢和靖安言在一起,喜欢看他笑,喜欢听他说话,喜欢跟着他做任何事情,去任何地方。 昨夜,云雨后的昏沉中,那些久违的念想再度滋长,他想,他一定要好好问个清楚,关于当年靖安言放火叛逃的真相,然后光明正大带他回家。 他已经长大,有手腕有人脉、有地位有权利,他不必再跟在靖安言身后,他可以站在小师叔的身前遮风挡雨。 可什么都没来得及说,接二连三的变故让人始料未及,如今靖安言目光平淡得像一面湖,让他离开仿佛不过谈论天气几何。 封长念紧紧攥着他的小臂不松手:“你我见面不过十二个时辰,你让我走。” “封珩。”靖安言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发现封长念力道甚大,根本掰不动,“……性命要紧。” “性命?”封长念眸光闪烁,“我若真的在意性命,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我会在这儿吗?” 靖安言回答:“……一切不过一场意外。” “那是你以为的意外。”封长念驳了回来,字字铿锵,“我是礼部尚书,礼部!我一个文臣,却带领大魏援军来到神寂岭、来到南疆,为什么?满朝武将难道是吃白饭的吗?” 靖安言别过头:“……你们大魏的排兵布阵不必与我讲。” “我是在告诉你,不是什么意外,是我自己、我自己请命要来的。”封长念紧紧扳住靖安言的双肩,“除了这样,我怎么才能进南疆,怎么才能见到你,十年了,十年整!你把我丢在城门外十年整了!小师叔!!!” “封长忆!”靖安言蓦地拔高了音调,“礼部尚书又怎么,我看你脑子依旧拎不清。此蛊术复杂难解,除了召砾以外还有谁知道昨天你们要进神寂岭?你以为这趟浑水这么好趟?!” 除了圣酋这个“敌人”获悉援军动向之外。 还有南疆王这个“自己人”知道他们要来。 大魏与南疆虽然是宗藩关系,但其实这么多年关系并不好,南部边境来自南疆的骚扰从未平息过,若非如此,大魏也不会专门成立玄门来对付南疆蛊术。 请援的背后只会是更深的博弈,表面上看是大魏帮助南疆王维护南疆稳定,可各方都有自己的打算,在这场争夺中,各个想当那只螳螂捕蝉之外的黄雀。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靖安言大可以作壁上观,可偏偏是封长念。 他对大魏的念想不多,封长念算是一个。 “回去换人,立刻换人!你身受重伤,本来就是文臣,在这里逞什么强?你还以为你自己是——” “我什么都知道。” 封长念依旧牢牢地攥着靖安言的肩膀,盯着他盛怒的眼睛,却骤然放软了语气,在靖安言微微怔愣的目光中再度重复:“我什么都知道。” “大魏不是傻的,对南疆王、圣酋都了如指掌。我知道我身上的毒来自于南疆王。他这一手怕就是为了等着幸存的中蛊之人不得不见他,”封长念缓缓松开手,“你想找的解药,所说的那个能解的人,不就是他么?” 靖安言错愕地盯着他,看他露出个苦涩的笑来。 “别这么看着我,我来的时候跟陛下就下过军令状,连玄门我都安排好了,若我有意外,门主之位会传给别人。”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只是为了,为了再见你一面,小师叔。” “封珩。”靖安言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十年前我就差这一句,你追到国境线,如今又追到神寂岭中、南疆腹地,只为了见我,为什么?” 他非常不可置信地问:“……我是曾经,毁过你什么东西吗?让你这般放不下。” 夷月把刚才没做完的饭热了,之后又拿绷带把阿银量了七遍,才终于觉得差不多了,慢悠悠往屋里走。 一推门,屋内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空气寂静得可怕,夷月望了望手里端着的热粥,直呼怕不是要被冻凉了。 “你们……吵架啦?”夷月看看靖安言,又看看封长念,还是先朝她封哥蹭过去了,“切忌动气啊,封哥,蛊毒这种东西随着血脉流动,越动气发作得越快,你现在需要平心静气,安稳休养——喏,你小师叔做的粥,喝一口?” 封长念垂眼去看那粥,色泽鲜艳,香气扑鼻,但他分明记得曾经的靖安言是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平日里无论是靖府还是玄门内都有专门做饭的下人,偶尔兴致来了就带封长念去下馆子。 曾经的靖安言大言不惭:“下厨?君子远庖厨——我今天刚熏了衣服,闻闻,栀子花香的,一进厨房全都成油烟味儿了,我才不去。” 如今的靖安言死鸭子嘴硬:“要不呢?我也不能饿着吧,南疆谁给我做饭啊?这小丫头?” 封长念闻言笑笑,主动接过了夷月手里的碗:“多谢夷月姑娘。” “封哥叫我阿月就好,他们都那么叫。”夷月哄好了一个,蹦过去敲她干爹的肩膀,“好赖不计比我们长一个辈分呢,长辈不动筷,小辈哪里敢动嘴啊。” 靖安言讶异地望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她:“平时你少在我前面吃了?” 夷月鄙视地给他递眼色,靖安言纡尊降贵地甩甩袖子,从夷月手里拎过那只白瓷勺,在封长念眼前的粥碗里搅了搅,然后啪地松了手。 “赶紧吃吧,别看了,一会儿真凉了还给你再热一遍。”靖安言挑了挑眉,“怎么着封大人,还要小的伺候着?给你吹吹送到嘴边?” 呃……这倒也不必。 封长念难以想象靖安言要怎么给他“吹吹”“小心烫”,光是想想这两句话都直搓胳膊。 “我是真不想不明白啊,怎么有人连命都不在乎呢?”靖安言看他脸色稍有缓和,“我毁了你最重要的东西,我怎么不知道?那把火烧干净的?你看你又不说了。” 封长念抿着里面切得细碎的肉末,连眼都不抬。 不是生气,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听见靖安言问他那句为什么的时候,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实在是不是滋味儿极了。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我邪火作祟,是你上了我的床。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昨天晚上你亲口说我心心念念你那么多年。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吗? 否则我为什么会与你春宵一度,若换了旁人,我就是死,我也绝不会…… 封长念咽下口中香糯的米粒,对上靖安言探究似的眼,心底长长地叹息了一口气。 或许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承认。靖安言这个人会装傻惯了,他不想提说明他也觉得此情不能得见天日。 同为男子,还为同门师叔侄,他当时意识到自己对靖安言动了心的时候都暗地里抽过自己巴掌,更何况靖安言这从来就没对任何男人动过心的人呢。 第11章 罢了,罢了。 他咽下最后一口粥,抬眼对上靖安言的眸子。 靖安言眸色偏浅,阳光一照流光溢彩,更像个妖孽。 对付妖孽,就要先下手为强,绝不能被牵着鼻子走,封长念反将一军:“方才召砾说你身上有他和南疆王要的东西,是什么?” 果然,妖孽一怔,眨眨眼:“他说了吗?” 封长念不说话,靖安言见装傻糊弄不过,只好道:“好吧,我以为你没听见呢——不过这件事有关南疆密辛,你一个大魏人,我不能告诉你。” “和南疆蛊术有关?” “无可奉告。” “和你当年的叛逃有关?” “无可奉告。” “那它会影响到你的性命吗?” 靖安言终于诡异地沉默了一下:“不会。” 封长念又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夷月。 小丫头一个激灵:“哎呀封哥,你可别为难我,他说什么是什么,我哪知道那些事——别说这些了,还是先把绷带换了,然后看看蛊毒怎么解吧。” 封长念的语气没什么起伏:“我随你们一同去见南疆王。” 靖安言手一抖:“……我还没答应你呢?!” “没关系,不答应就不答应。你走在前头,我跟在后头就可以,不用你答应。” 封长念定定地望着他,潜台词就是我跟定你了,你也别想再从我眼前逃走。 靖安言:“……封长忆,你原来可不是这么无赖的人。” “十年能改变的事情很多的。”封长念说,“难道不是吗?小师叔。” 靖安言再度无言以对。 就这么为难地真的出发了,靖安言还觉得有些不真实,不明白事情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夷月吵吵嚷嚷着要带封长念改身行头,靖安言的衣服小了些,得重新买些新的才好掩人耳目。 两人前脚进了成衣店,靖安言靠在门外,盯着封长念的背影,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还真让这小子跟上来了,甩都甩不掉的那种。 或许……现在脚底抹油开溜?让夷月带他去?自己不在,总不至于还非要留在南疆了吧。 他刚有这个念头,仿佛心有灵犀似的,封长念蓦地回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精准地抓住了靖安言的身影。 然后他对夷月说了些什么,小姑娘点了点头,逆着人群就跑过来了。 “干爹!” 靖安言觉得自己的脸都木了:“怎么了?” “封哥说他不知道怎么穿南疆的衣服,我一个姑娘家又不好帮手,你进去帮帮忙呗?”夷月示意了一下,“他说他胳膊不好抬。” 骗鬼呢?! 靖安言很想把这句话扔给封长念,隔着人群,他似乎都能看到封长念无辜的目光,那双圆润的眼睛看着人畜无害,薄薄的眼皮在眼尾本收了个略微下滑的弧度,然而此刻却微勾,藏了些小得意的笑容。 靖安言运气三周,还是进去站定在封长念跟前:“先挑衣服再上身,这眼睛不是挺好用的吗?” 封长念微微一笑,动了动唇,奈何人流量太大,环境因过于嘈杂,靖安言没听清,又往前凑了凑。 这一凑,封长念看着近在咫尺的耳尖,白里透着粉,他用尽浑身定力才没有凑上去:“我说……多谢小师叔。” 什么毛病。 有些灼热的呼吸弄得靖安言一痒,猛地回撤,封长念却只是有些落寞似的,笑了笑后自顾自去挑衣服了。 夷月没察觉到那些暗流涌动,趁机悄悄跟他咬耳朵:“封哥在大魏,是文臣还是武将啊,我看他功夫好得很。” “文臣。”靖安言眯了眯眼,“功夫是好的很,但是是文臣。而且,除非现在的皇帝有几分良心,否则他这一身功夫便只能摆着看了,一辈子都不会当武将的。” 夷月奇怪道:“为什么?这么好的身手。” “因为……”靖安言勾了勾唇,那笑容有些苦涩,替封长念苦涩,“因为他是那个人的儿子。” “大魏五军都督府之西,西域上空永远飘动的封家旗。” “他本是绥西侯家的小侯爷,西军都督府的小将军。” 第9章 今心 大魏昭兴四年春,西域边境大捷。 西军都督府大都督封铭率十万精兵,大破敌军,将沙宛国兵马逼退三十里,险些直捣沙宛王宫,吓得国王紧急上书至长安,连连讨饶,才没被封大将军斩于刀下。 昭兴皇帝宋启迎龙颜大悦,破例将封铭册为“绥西侯”,一时间,举国同庆,等扫尾事毕,绥西侯封铭风光入京,得百官庆贺之余与皇帝欢畅痛饮,成了当时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就连暂住的驿馆都门庭若市,几乎要被拜访的人踏破门槛。 靖安言自己晃荡着去城郊跑马玩儿的时候,刚被他爹耳提面命完。 “安言,你今年都十六了,也该懂得人情世故,不能天天只想着拿着你那把剑云游四方,你是靖家小公子,你亲姐姐是当今皇后,你再跑能跑哪里去?” “好,你有志气,你清高,你不想入官场,但你已经在玄门里了,那就是半只脚已经在官场里了,旁的不说,你看看你师兄师姐,岳峰和廖宁今天早上脚前脚后也去拜访了绥西侯,你不是一向跟他们走得近?你怎么不学学这些好的呢?!” “靖安言,你回来,你听见没有,非要我请你师父来是怎么的——” 聒噪,好聒噪。靖安言将长剑扛上肩头,一只手拍了拍耳朵。 靖深年纪没多大,话倒是比以往碎了特别多,叽叽喳喳没个完,只要他在他爹面前晃悠,他爹就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仿佛自己本来是个参天大树的苗子,却不思进取地趴了窝。 春末的天空格外晴朗,靖安言寻了个干净草皮,把剑往身后一扔,摊开四肢就往茂密的草坪上一躺—— 趴窝?那也看趴什么窝。 他可不觉得不打算进官场就是不思进取了,想他一手好剑法,连他师父都说他如今的剑术无人能及,那么这样一身本事,不去济困扶危、开疆拓土,天天往官场里一泡,戴上一副假面推杯换盏、阿谀奉承,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没劲,没劲透了。 他这一生,就该在四处奔波,偏安一隅这种事儿,靖安言骨子里就做不出来,他不是个安分的性格,从小就是。 他试图跟他爹讲过这个道理,每每这个时候他爹就更痛心疾首了:“当武将,把命悬在刀尖上有什么好——” “所以我说我要去扶危济困,云游四方啊!”靖安言终于找到了反驳的话头,“爹,您也知道,当今圣上崇文抑武,五军都督府里,哪个不是他精挑细选的人,他有多害怕这皇位被夺走,您不知道?” 靖深一般到这个时候就只会幽深地望着他。 于是他继续说:“姐姐是当今皇后,所以爹你也只能当个文官,当今圣上害怕外戚专权,只要姓靖,他就不可能给我个实权,让我干什么实事的。如此,我还不如云游四方,来得痛快。” 接下来就是抽人了,靖深一个文臣,却偏偏能掏出半人高的大棒,追着靖安言满院子跑。 结果当然是没抽着,春末的风还带着些冷,靖安言打了个哆嗦,从那即将砸下来的大棒中回神,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个堪比大棒的东西,对着他的脸踏了下来。 ……哎不是,怎么个事儿?他还没醒吗?! “等会儿——!!!” 靖安言厉声嚷起,一咕噜翻身爬了起来,脑袋上还顶着有些杂乱的草茎,对着险些一脚踩了他俊脸的人怒目而视:“怎么回事儿?这还有个人呢!你——” 靖安言把骂人的话憋在了唇边。 对面这人好像在哭。 说在哭不大恰当,面前的人漂亮极了,眼皮连带着眼尾红红的,像是抹开了艳丽的胭脂,那双眼睛微微垂着,里面有潋滟的水光,却倔强地只任由其在眼眶里打转,没有落下来。 “你……”靖安言语气软下来,“不是,我没说你什么啊,好吧好吧,我当你没看见吧,别哭啊小丫头。” 他自以为这番好言好语安慰人,没想到一下踩到了对方的尾巴,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 “你说谁小丫头!?”这人眼睛一瞪,那点儿红都成了凶狠的颜色,“我怎么就是小丫头!?” 靖安言:“……” 认错了。 少年专注着委屈,低着头的时候眼睫浓密得很,他还以为…… 但靖安言那个时候脾气也大得很,看对方凶上来了立刻反咬回去:“认错了呗,你凶什么,认错了能让你少块肉?而且要被你踩了的人是我,我还没凶呢,你小子倒是先凶上了哈?!” 两人气焰一人比一人高,到最后少年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凛冽的剑光自靖安言颈侧一闪而过,擦去他半缕发丝。 靖安言眼睛一眯:“好啊,动手是吧?!” 第12章 在他面前使剑,在靖安言心里就等于关公面前耍大刀——你跟我在这儿班门弄斧?老子使剑怕你啊!! 墨痕剑被他一掌拍起,擦着少年的剑意就刺了回去,靖安言那身白衣舞成了天际的流云,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少年一闪二闪,实在躲不过,只能双手持剑,硬生生扛下凛然的剑身。 铮——少年一双手腕都被震麻,震惊之余瞥了一眼靖安言,这人单手持剑,狠厉下压,那持剑的角度与腕中的力道都让他明白,此人是个用剑高手。 单说那腕力,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练成的。 靖安言一勾唇角:“小子,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少年咬紧牙关,提剑再欲冲上前。 “封珩!!!” “靖安言!!!” 一男一女交织的喝声传来,二人都是一怔,分神望去,正是靖安言一双师兄姐。 “怎么打起来了?”廖玄静拦在二人之间,望着的却是靖安言,“靖伯父说你出来没多久,怎么这么快就动手了?” 靖安言收剑,冲一旁的少年努嘴:“你问他。” 岳玄林已经在问了:“如何?阿珩,没事吧?” 少年封珩摇了摇头,默默地将剑收了回去,偷偷地揉了揉自己被震得发麻的手腕。 连名字都知道,这一看就是认识,靖安言瞥了他们一眼,悄悄问廖玄静:“师姐,什么情况啊?” “你差点儿闯祸的情况。”廖玄静捅了他一下,“过来,阿珩,真是不好意思,今天之事是个误会,本来该去驿站接你的,可我和你师父去了才知道你不在,这么晚才找过来,还险些……” “……玄静师叔不必如此言说,此事怪我自己乱跑。”封珩抬起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睛,“我自会秉明父亲,认领家法,以做惩戒。” “哪有惩戒不惩戒一说,都是误会。再者而言,侯爷……侯爷也定能理解。”廖玄静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先不说这些了,这里风大,有话回去说吧。” 廖玄静一副对封珩心疼不已的模样,靖安言索求答案无果,只好跑去问他师兄:“这孩子是——” “绥西侯家的公子,封珩。”岳玄林为难地蹙着眉,“一言难尽,总之,他不跟侯爷回西域了,留在长安教养,陛下让我收他进玄门为徒,算下来是四弟子。” 靖安言蓦地沉默下来。 岳玄林觑他一眼:“怎么……你笑什么呢?” 还笑得那么诡异。 靖安言摆摆手,示意无碍,心里却道有什么一言难尽的,这不是很容易就想到的事。 你看,你看,他就说,在宋启迎手底下当武将能讨得几分好?封铭这边刚封了侯爷,荣膺加身,风光至极,封无可封,转头儿子就会被扣在长安城。 那是留在这里教养吗?那是当质子的! “行了,收收吧,”岳玄林敲了下他脑袋,“小弟子入门还没正式拜师,先和自己小师叔打起来了,你可真有本事。回头给人家孩子哄哄,就你那两招,别让人家更觉得留在长安是故意欺辱他。” “我能和那谁一样?”靖安言不服,但望向封珩的背影里也渐渐弥漫了些同情的情绪。 绥西侯家的公子啊,众所周知,绥西侯家中只有一位夫人,体弱多病,留下一子后便撒手人寰,留下这父子俩干巴巴地过日子。 这是亡妻唯一的骨血,也是封铭唯一的孩子,看他那倔强又老成的模样,再加上使剑的力道,想必是从小就当小将军在养的。 然而雏鹰一朝被困于笼中,乳虎一朝被拔了爪牙,便只能任人宰割、仰人鼻息,小将军从此要远离那宽阔爽朗的西域疆场,离开那一望无际的天空与旷野,在长安城中兢兢业业地度日如年。 他忽然有种预感,宋启迎把人扣在这儿,或许,真的要断了这孩子的武将之路。 啧,利剑不能出鞘,只能明珠蒙尘,多可怜。 怀抱着怜爱的情绪,在封珩拜师入门的当晚,靖安言抱着一坛酒、一把剑,溜溜达达到了封珩的屋前。 屋里燃着灯,人没睡,影影绰绰能看见这孩子还扎着马步看着书。 这刻苦劲儿,宋启迎真不惜才。 惜才的小师叔用剑柄笃笃敲了两下窗,就说这人不走寻常路,一般人有事来找都敲门,大半夜的窗户被敲响,封珩正专注看书,闻声被吓了一跳。 他惊魂未定地掀开窗,迎面被靖安言那一身白衣晃了眼,比月色还亮三分。 比白衣还明亮的是靖安言的笑:“这么刻苦,挑灯夜读呢?” 封珩垂下眼,不大爱搭理他:“三师叔有事吗?” “这不看完你拜师礼,寻思着当师叔的,怎么也得表示表示。”这人是还记着他们俩二话不说抄剑就打的仇,靖安言刮了刮鼻梁,“我早上睡过了,没看到给字那段儿,你字得了什么?” 玄门每一辈弟子从同一字,就好比靖安言这一辈从“玄”字,因此又别名玄门玄字门,下一辈从“长”字,封珩之前三位师兄,分别得了“庭”“思”“记”的字,都是好意头好名字。 “忆。”封珩抓着窗口,特别像想赶紧把这尊瘟神送走,“封长忆。” “封长忆。”靖安言将这三个字在唇齿间嚼了一遭,“好名字啊,小长忆。” “小长忆”又风流又轻佻地从他嘴里蹦出来,封珩下意识攥了下窗框,看起来很想把这扇窗户拍他脸上。 但他还是很有涵养的人:“三师叔还有事吗?” 他要关窗户了。 “有——”靖安言眼疾手快按住窗,“算了,直说吧,还生气呢?你气性倒不小啊。小长忆,当时是误会,我这个人呢脾气也急,但不是故意欺负你,别生气了,好不?” 封珩不说话,一双黑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靖安言妥协了:“好吧,你看,为了赔罪,我可是带了十足十的诚意来——喏,这把剑,送你了。” 封珩一怔,怀里就被不由分说塞了一柄长剑,正是当时他们二人打架的时候,靖安言使的那把。 “别嫌弃啊,这剑可是我师父给我的,唔,也就是你的师祖,玄门前门主左朗左清明,剑是好剑,你用着绝对趁手。” 封珩手指拂过剑鞘上精美的花纹,心道靖安言确实没诓他,但还是问:“……你给我剑干什么?” 我这不是哄你吗!? 靖安言这辈子的耐心都搭上了,慢条斯理道:“不想让你接着生气,觉得我这个小师叔不是个东西,同时那日比剑我也发现了,你根骨很好,天分也有,如果专心习剑,假以时日必定剑术佼佼。” “……可我那日不是输得很惨吗?” “哎哟,哪有,那是因为你遇上的是我,你这个年纪,能有如此水平已经很不错了,”靖安言想了想,“和你一般大的,在我手底下一般都过不了三招,你已经很厉害了。我知道的也就有一个人,剑术在你这个年纪比你强几分。” 封珩来了兴趣:“谁?” 靖安言颇为骄矜:“我。” 封珩:“……” 这人到底是来哄人的还是来气人的!? 靖安言看这人冰山一样的表情终于有了些松动,别管是气的还是乐的,总归有了些变化,那就是好事。 封珩是真的被气乐了:“好吧,那我多谢三师叔了。” “客气,我还带了酒。”靖安言拎起酒坛晃晃,“要不要跟我喝两杯去?这叫冰释前嫌。” 封珩算是懂了,这人脾气大心更大,只好叹了口气:“说起来,还从未请教过师叔的名字?我只听师父和玄静师叔叫你大名,不知师叔玄门字是什么?” 他师父岳峰,性子沉稳,承担着辅佐皇帝的重任,因此字玄林;二师叔廖宁,医术佼佼,玄门本就为蛊毒而设,于是医道一术更是重中之重,因此字玄静。不知道这位三师叔靖安言这样洒脱不羁又放浪形骸之人,字会是什么。 “你一直不知道啊,我以为你听见过呢。”靖安言笑,“今心念。我字玄念,靖玄念。” 第10章 兑现 两个人就这么混熟了。 封珩这才知道这人虽然占了个高辈分,但却只比自己大五岁,他第一次见到岳玄林和廖玄静对他那般亲切,还以为是自己的师兄,三人站一块儿靖安言那一身的少年气太明显了。 对此靖安言是这么说的:“没办法啊,我和我姐姐年纪差得多,但到底是姐姐,所以连带着我的辈分就抬了呗。” 他给封珩算:“我姐姐靖宓是当今圣上的结发妻子,比我大了九岁,我大师兄、你师父岳玄林是当今圣上的发小兼侍读,他们是一辈儿人吧,那我就也是这辈分的人,岳师兄比我姐姐还大四岁,里外里这不就跟我差出十三岁了。” 封珩被他绕得头晕:“……好吧好吧,看起来有个年龄差得大的兄姐也能跟着沾点儿便宜。” 第13章 “这便宜给你,你要不要啊?”靖安言笑得眉眼弯弯,揪着院中的树杈三两下就腾挪上去了,“平白无故显得我好像多爱摆谱似的呢。” 他飘逸的衣摆和袖角随风舞动,比天上的云彩还飘逸,伸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揪果子,看都不看就往下扔,没办法,封珩只能兜着衣袍四处乱接。 “不过也好,玄字门里我们三个,就我还闲着,大师兄忙着你的三个师兄,二师姐忙着你的小师妹,正好把你给我带,也算是解了我当日赠剑给你的缘分。” 靖安言抓了一只果子在手里,想了想,用手抹了抹表皮吃掉了:“那墨痕剑你用着好用不?” “好用好用。”封珩忙除了一头汗,“……别丢了别丢了,小师叔,我要被砸晕了。” “这叫训练你的灵敏力和灵活性,浪费我一番苦心呢。”靖安言变本加厉,嗖嗖嗖一口气扔了三个下去,“接着,掉几个就用几个当靶子,到时候你就练到多久。” 封珩一个头八个大:“小师叔!师祖当年也这么锻炼你的吗?” “我师父?那倒没有,这是我独创的靖氏练剑方法,迄今为止只你一个人学过,还不感恩戴德。”靖安言晃腿,“我师父当时把我散养,我能长成这样全是自己的功劳。” 封珩把果子堆到桌上,怨念地想你还挺骄傲,但嘴上还是实诚地问:“散养?进玄门还能散养呢?” “能啊,你不就半散不散的。” “我……”封珩那一句反驳就在嘴边,想到了什么一般又气馁下去,“……我能和你一样吗?” 他是京中教养的小侯爷,名头好听,可谁不知道说白了他就是个质子,西域边境在封氏手里传了三代,宋启迎担心西域不再姓宋,于是使了这么个办法拴住封铭,大棒与甜枣兼具,才能让兵权牢牢地抓在他手心里。 因此不被管束,甚至往纨绔子弟的方面培养,封珩的准备都是做好了的,他父亲只有他一个孩子,另外封氏一脉只有他的叔叔封钧,那是个真正的浪荡子,或许等把他养废了,封钧也不堪大任,这时宋启迎就可以把兵权民心再度收回来。 他跑神的同时有些闷闷不乐,靖安言眼神多尖,立刻将一只果子掷了过去,正中红心,封珩惨叫一声,抱着头蹲下了。 “你怎么了?皇帝的小舅子陪你练剑,还把他最好的剑送给你,谁敢轻视你?我带头把他削一顿。”靖安言挑挑眉,“知道你为什么年龄不大跟个小老头似的一身心事吗?因为你想太多。知道为什么我比你开心得多吗?因为……” “因为你心大。” 封珩嘀咕了一句,靖安言看见了他嘴唇动,但什么都没听见。 “小兔崽子又嘀咕什么坏话呢。”靖安言甩了甩马尾,“天下不如意事多了,一样一样都塞进心里,你还活不活了?” 封珩怨念地抓起一只果子擦了擦,塞进嘴里咬了一口。 这是拒绝交流了,靖安言暗暗扶额。 封珩自留在长安后,没哭也没闹,他爹出发离京的那天也只是在城墙上站了站,直到西军都督府的军队浩浩荡荡的离开了长安看不见影子,他才依依不舍地下来。 靖安言当时连拥抱都准备好了,这小子愣是一声没吭,回去该读书读书,该习武习武。 心事太重是病,得治。 靖安言蹦下来,三步并两步滑过去,从他腰间一把抽出墨痕,在手上挽了两圈剑花:“我当年也是自己来长安的啊。” 封珩的腮帮子不动了,眼睛也瞪了起来。 这样子可太可爱了,靖安言顺手捏了捏:“真的,不骗你。我爹之前也不是什么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他是荆平承宣布政使司三司之一的提刑按察使。” 荆平这个地方封珩知道,他从小到大跟着他爹认大魏版图,把角角落落都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记得荆平,大魏南部偏西,与南疆接壤,再往外就是那座成为大魏与南疆边境线的神寂岭。边防严峻,故而荆平的布政三司都是重中之重,丝毫怠慢不得。 “我从生下来就被抱走了,没见过母亲,甚至在我七岁之前没见过父亲与姐姐,人家孩子都找爹爹娘亲的时候,我只有个师父。” 左清明是靖深的故交,对靖安言也算是上心,但这上心也是对比出来的,因为左清明他这个人本身就比较随性,对什么其实都不太上心,因此偶尔能问一句已经算是很到位了。 岳玄林和廖玄静都没这待遇。 “哎,你知道这老头儿,我问他我爹爹娘亲在哪里的时候,他怎么说吗?” 封珩兴趣已经完全被勾起来了,懵懂地摇了摇头。 “他说我是道边捡来的,让我去大街上蹲着,写上生辰八字,说不定能撞到亲爹亲娘。”靖安言夸张地双手一摊,“这老头儿,有这么骗小孩儿的吗?要不是七岁那年我姐姐嫁给当今圣上,我能被他骗一辈子。” “所以,你真的去蹲着了?”封珩眼睛一眨一眨的。 靖安言诡异地沉默了一下:“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哦,看来是真的去蹲着了。” “我都说了这不重要!” “所以你天天都去吗?” “这不重要!” “看来去了有一阵子……” “封!长!忆!”靖安言皮笑肉不笑地瞪着他,把墨痕剑往他怀里一塞,“你皮痒痒了是不是?!” 封珩抱着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迎面一颗果子飞来,吓得他赶紧挥剑抵挡。 可挡下一只,立刻有第二只,天女散花似的飞来,另一头的靖安言面色不虞,跟耍猴似的耍他玩儿。 “差不多了吧!”一柱香的时间都过了,封珩气喘吁吁,腿都软了,惊恐地看着靖安言手里转着三个果子,只好讨饶,“错了错了小师叔,真的错了,我不提了。” “我再借你十个胆子,你试试。”靖安言终于大发慈悲饶了他,“看你累的样子,来吧,跟我走。” 封珩嗓子都快劈了:“还干什么啊!?” “带你买衣服,都被果子砸脏了。”靖安言是个爱干净的人,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快点儿啊,我跟你说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小师叔自己掏腰包给你买,下次你求我我都不会给你买的。” 那个年岁的少年都喜欢漂亮衣服,闻言当即气也不虚了、腿也不抖了,封珩高高兴兴地把墨痕剑擦干净抱在怀里,跟着靖安言脚前脚后地出了门。 时至今日封珩都能想起,那天晚霞特别漂亮,靖安言揉着后颈,百无聊赖地在前面逛,宽松的衣袖和一摆一摆的马尾都成了晚霞的点缀,他跟着走了一会儿,猛然发现自己好像那些不开心都烟消云散了。 不是因为不再思念家乡,不是因为不再憋闷被圈在长安,而是因为他看到了,这种不被自己预想过的日子也不代表是不好。 每个人或许都对自己的路途有了一定的规划,但当意外来临时,不可避免地要做出妥协,而靖安言让他看到了,这种人生也可以过得有滋有味。 他人对自己的放弃不算什么,自己对自己的放弃才是真正的深渊。 既来之则安之,封珩快走两步,与靖安言并肩而行。 就算在长安,他也可以把自己的人生路重新规划的很好。 少年志得意满,正打算今晚回屋后重新捋一下自己的成长方向,比如跟着小师叔好好练武,比如早起去多和师父讨论讨论当今局势,再比如多和师兄弟们培养培养感情。 他从小家中只有自己,孤单的很,而门中弟子人都很好,大师兄温柔、二师兄聪慧、三师兄活泼、小师妹伶俐…… 仿佛看到了生机勃勃的未来画卷在他眼前展开,封珩眼中神采奕奕。 直到靖安言拎出来一件衣服,他刚刚活泛起来的人生出现了一丝崩裂。 “……小师叔?” 他小师叔笑得很诡异:“试试。” “所以你还是记得当时第一次见我把我认成姑娘!!!”封珩瞪着这件粉色的料子,与一旁绘声绘色描绘它多么适合小姑娘的店主面面相觑,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拒绝,“我不要这个颜色!” “哎,这就是你狭隘了,你也能穿粉色啊,快点儿来试试。”靖安言不由分说地捞他过去,“我家小长忆唇红齿白的,粉的怎么了,粉的多好看呢。” 封珩觉得自己还能再挣扎一下:“我……” “小师叔第一次给你买料子哎!”靖安言将了他一军,“快点儿快点儿试试看,这样,你今天买了,做了衣服穿上,小师叔答应你一件事,什么事都行,只要我能办得到,好不好?” “你到底是有什么癖好……” 这句疑问跨越了十三年的时间,从封长念口中说出时还有些恍惚。 靖安言拎着一件衣服正给他比,闻言抬眸:“什么?” 封长念已经不再是不比他高的少年人了,甚至说话时靖安言还要微微抬头才能看得清那眼睛里的无奈情绪。 第14章 “我说你这都什么癖好,从小给我买衣服就喜欢买粉的,这么多年了,居然还买粉的。”封长念捏了捏眼前粉色的南疆衣袍,唇角抽了抽,“……我长得还像个小姑娘吗?” 那说像是有点惊悚了。 如今的封长念五官俊秀、气质沉稳,少时有些过分精致的眉眼长开了,变成了一种温文尔雅的书卷气。 但靖安言显然不会顺着他的话说:“但是你穿粉色还是很好看。” 封长念:“……” 他认了命地跟着靖安言钻进换衣服的地方,自己先把原来的那套衣服扒了,只穿了一层中衣,等着靖安言拆那繁琐的银扣子。 “所以,这次还算数吗?” 换衣间不大,两个都是手长腿长的男人,实在是有些施展不开,靖安言正皱着眉给他整理后领,指腹在他后颈轻轻划过。 封长念下意识轻颤了一下。 “什么算数不算数?”靖安言警惕性很高,“我答应你什么了?” “你原来说,我穿一次粉的,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封长念看着绕到面前的人,“还算数吗?” 靖安言拢着他的领子没有立刻回答。 肩膀还是作痛,否则封长念那蠢蠢欲动的手指真的很想碰碰靖安言的腰——南疆衣服束腰窄袖,从前靖安言最不喜欢拘束,连束腕都从来不带,来南疆后倒是都改了,就显得那腰身愈发纤细。 手指里腰封还有三寸远的时候,靖安言给他穿好衣服了,手上发力一揪他的领口,将人往前拽得一踉跄。 “?!” “你先说什么事?”靖安言眼睛一眯,笑得又邪又灵,“我考虑一下。” 封长念愣了愣,到嘴边的话明显憋了回去。 用誓言是捆不住靖安言的,这件事情两个人心照不宣,靖安言可以答应一天两天,但真的时机成熟,伺机反悔对他来说也很是家常便饭,所以说了和白说一样。 于是那些诸如“让我跟着你”“在解毒之前你不要跑”“你再也不要跟我分开”之流,太过于虚无缥缈,抓靖安言这种人还是需要玩硬的。 但不说这些,又没什么别的了,靖安言挑挑眉,看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下也明白了几分,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心情好了不少。 “那你慢慢想,想好了记得找我兑啊。”靖安言一挑帘子,冲他促狭地眨了眨眼睛,“限时十二个时辰,过期不候。” 从成衣店出来的时候夷月明显发现两个人的心情不知怎么掉了个个儿。 原本刚上路的时候靖安言总有些气不顺的模样,反倒是封长念坦坦荡荡,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如今又反过来了。 吵架了?不像啊。刚刚不还在一个小空间里不知道嘀嘀咕咕什么呢吗? 她都没听见。 靖安言那眼里的得意简直要溢出来了,夷月看不下去戳了他一下:“收着点儿笑,小心风大扇了舌头。” “心情好还不让人笑了。”靖安言摆弄他那只笛子,都快转出残影来了,“告诉你一条人生道理啊,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知道不?” 夷月觑了一眼一旁面色微冷的封长念,轻声反驳:“你还是小心别笑过头闪了腰遭报应吧。” 她本就是痛快痛快嘴,却没想到报应真的来得如此之快。 天黑入夜,三个人在客栈前订房间的时候,封长念唇角突然勾起了一丝异常鲜活的弧度,鲜活到为了订三间房而掏银子的靖安言手都一抖。 不对劲儿。 常年刀锋舔血的靖安言脖子后察觉到了一丝凉意。 果然,两根修长的手指探来,将柜台上的一些银子往回拨了拨。 靖安言当即要推走,被封长念一把盖住了手掌。 “小师叔,我知道我要什么了。”封长念压着他的五指,力道不重,却根本拨不开,“现在到你兑现的时候了。” “今晚咱们两个一间房吧。” 第11章 护腕 直到封长念放好了热水,靖安言还在靠窗透气。 这么多年了,靖安言几乎从来没有被人按着脖子点头,今天算是让封长念开了先河了。 罪魁祸首没有自觉,一甩高马尾在他面前叉腰:“水放好了,洗个澡?” 靖安言微微眯着眼睛:“封珩,我小看你了。” 封长念唇角含着的笑意不减:“小师叔抬爱。” 倒真像是在夸自己一样。 靖安言无语地抽身而过,事情都到这地步了,不睡白不睡,又不是花他的钱。 热水蒸汽腾腾,靖安言除去外袍往里一泡,感觉水声都是带着金钱哗啦啦的响声。 有钱了腰杆子是硬啊。 靖安言牙疼似的想。 方才在下面,店小二当然不乐意少卖一间房,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忙不迭地说自己家空房还有很多,不必要非要挤在一起。 封长念一个眼神儿都没给,直接从腰间抽出一包足两的银子,压在那一把碎银上。 “你家最好的厢房两间,安静的,没人打扰的。去吧。” 小二当时就跟被捏住嗓子的大鹅一样:“好嘞,三位客官里面请!” 靖安言:“……” 夷月:“……” 靖安言:“你倒准备得挺齐全?” “神寂岭里只害命不谋财,给我留了一条退路。”封长念把碎银一卷,塞回靖安言的怀里,“就两间房,多了我也付不起了,我看小师叔也没带够,阿月是个小姑娘,总不至于跟我们挤挤吧。” 其实解决方法还有很多,靖安言盯着封长念那股无赖的劲儿,却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小子怎么长成这样性格了? 靖安言撩着热水,百思不得其解。 原来封长念虽然也是个懂得变通的人,但可没这么滑头,面皮薄的很,说两句话就红了脸……好吧现在也容易红,但确实没这么滑头啊。 所以他非要和我住一间,莫非又是怕我跑了? 靖安言一个心思八百道弯转过去,直到封长念出言提醒他水快凉了,他才意识到这件事,忙不迭地爬出来。 刚起身,一只手捏着干净的布巾就递了进来,封长念背对屏风,嗓音平淡,谦和有礼:“擦擦吧,虽是夏天,也不能太贪凉。” 靖安言接过来,忍了忍没忍住:“……小长忆。” 封长念“嗯”了一句。 “……在你眼里,我是十年没长吗?”靖安言真心实意问,“我怎么觉得你在照顾小孩儿?” 封长念:“……” “我只是觉得,十年前被小师叔照拂良多,如今我也大了,能报偿一分是一分,”封长念终于回过头来看他,“当时,你不是也总这么提醒我吗?” 是倒是……但总觉得不大一样。 靖安言刮刮鼻子,偏生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但他自己觉得,当年自己的提醒里只是一句平常叮嘱,没有这么的……这么的…… 这么的什么呢? 封长念微微一笑,也不期待着他能有什么回复,自己钻到屏风后头去收拾了。 他那一身粉太晃眼,衬得如玉面庞愈发温润,靖安言看着看着又觉得自己给自己找了个麻烦,偏生挑了个这么衬封长念的颜色,引得自己不知不觉就会看过去。 “你在玄门也是这么关爱同门的?”靖安言靠在屏风边,看着他熟练地挽袖子,露出流畅有力的小臂线条,“你是老四,下面就一个小师妹,你上头三个师兄怎么回事儿啊?” “虽然我行四,但我年纪可不小。再者而言,倒也没有我总照顾他们,大家都是相互照料,这些杂活儿应该的。” 封长念手微微一顿,突然意识到这是靖安言第一次问起玄门的事儿,不免回过头去多看了他两眼。 靖安言被瞧得莫名其妙:“怎么?” “没事。”封长念转过头去,思忖了下,还是缓缓道,“师父本是先帝侍读,先帝驾崩,他人瞧着也憔悴了不少,如今玄门交给我,他也空领了个太师衔,不大管事了;玄静师叔倒是早早抽身官场,在长安城开了个医药铺子,素有‘官家有辞民间有宁’之称。” 靖安言静静地听着,长长的眼睫垂落,不知在想些什么。 封长念顿了顿:“其实我来这里之前,师父有话让我给你带一句……” “我不想听。”靖安言蓦地抬眼,稍显冷硬地打断了他,“……我又不关心,十年前我走的时候就说过了,桥归桥路归路,以后见面只是陌生人,如果愿意,仇人也可以。” 封长念攥着桶的手用了些力道:“但你没有把我当陌生人。” “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总该有些特殊吧。” 靖安言一面说,一面伸出手要接一把水桶。 封长念的目光倏然定住了。 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正落在靖安言一同搭在桶边的那只右手上。外衣袖口松散,这么一动露出他的手腕,那只银制的蝴蝶护腕居然连洗澡都没有摘下。 第15章 封长念目光微微一漾:“小师叔……” “不用帮忙啊。”靖安言松了手,袖口落下来再度遮掉了那只欲飞的蝴蝶,“那你忙着,我先睡了,外头留给你哈。” 靖安言抽身有些匆忙,险些转头撞上屏风。 他匆忙扶了一把,又急急奔着床去,不必回头,他都能感受到身后那道灼热的视线。 不行,还是得跑。 屋子很大,靖安言把自己塞进被窝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封长念的视线,他下意识摸着自己的右手手腕,还能感受到随着心跳加速而砰砰乱撞的脉搏。 再这样下去,以封珩的敏锐度,绝对要嗅出点儿不寻常来。 只是这小子眼下盯得确实太紧了,几乎算得上是寸步不离,想要趁他不备跑掉实在太难了。 靖安言摸着蝴蝶的翅膀,冰冷的触感很快就被床褥的温暖倾覆,他下意识伸了个懒腰,四肢百骸都放松了下来。 ……有钱真好,这最好的房间是不一样。 靖安言微微叹了口气,把自己往被子里又埋了埋,舒适的触感实在太催人入眠,不多时,那些主意就变成了一团浆糊,拽着他往睡梦里堕去。 于是,等到封长念收拾停当过来时,靖安言已经睡着了。 自然也就不知道他那有钱又有主意的小师侄定定地站在床边良久,看着靖安言露在外头的半张侧脸发呆。 靖安言的睡姿倒是十年如一日,喜欢侧卧,只是原来不曾如现在一般微微弓着腰背,将那带着银蝶的右手轻轻抵在心口,像是珍之重之,不敢让它受到伤害。 封长念心下疑窦丛生。 靖安言原来从不带束腕,其实习剑最好带一个作为支撑保护,当时他小师叔转着墨痕,直说那样太束缚,会影响他挥剑的速度,而他那一身剑法真的如他所言那般,灵动飘逸、轻快敏捷。 来到南疆,哪怕这边衣装服饰的确不如大魏那般宽松,却也没道理在洗澡沐浴时还要带着护腕。 而且只有这一只。 到底是为什么,这只护腕下掩藏了什么他不知道的过往,让靖安言费尽心思也要瞒,露出马脚也要跑。 唉。 他认命般躺下。 是有些特殊,但只是有些,这些有些不足以让靖安言全然信任,也不足以让靖安言敞开心怀。 南疆夏季多雨,封长念吹灭蜡烛没过多久,外面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 这种环境明明最好睡,但封长念反而越听越精神,身边的靖安言睡觉时安静无声,整个人陷在被窝里,安安静静的,顾盼神飞的一双眼睛阖着,身上的那种邪劲儿被敛去,反倒让人觉得有些乖,让人想伸手摸一摸。 封长念轻轻侧过身,克制的眼神下终于露出了几分露骨的情绪表达。 如果这时候的靖安言睁开眼睛,那么他一定能够看到封长念那隐忍又克制的爱意终于汹涌而出。 这许多年,封长念一直在学着怎样克己复礼。长安为质,他必须将他的野心和抱负藏好;喜欢上小师叔,他不敢告诉同门和师长,只能藏在心间,唯恐被说此情妄佞、胆大包天。 他更怕靖安言会厌他、弃他、更逃得无影无踪。 所以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将情绪稍稍放松,剖开那个被重重捆缚的、本属于西域小侯爷的一份占有欲和痴狂。 万千情绪落在指尖,他试探着伸出手,又在逼近靖安言脸侧的时候微微停住,落在被单上,一点一点凑近了那只右手。 银器盖住了靖安言的腕骨,圈着那一层皮肤,封长念小心翼翼地摸索了一周,也没发现怎么才能将它拆开。 正当他想去碰碰那只蝴蝶时,一道声音蓦地划破了寂静的房间。 “我劝你就此打住。”靖安言眼睛没有睁开,声音还带着些刚睡醒的困顿,“封珩,不要解开。” 他醒了。 封长念的手指一缩,一时间僵住了没敢动,那些爱意再度如潮汐一般褪去,只留下一腔仓皇和悲怆。 靖安言睁开眼。 他其实在封长念伸手的那一刻就醒了。 封长念以为他还是那个靖氏小少爷、皇帝的小舅子,睡觉时睡得很沉,常常一觉无梦到天亮。 可他如今是南疆王的杀手,杀手最忌讳有人近身,任何指向自己的风吹草动都会立刻警醒,而且他很少不再无梦,梦里总是神魂颠倒,不是滂沱大火,就是无边雨幕。 靖安言方才就梦到了那场火,嗓子还有些干,但神思已经清楚了。 封长念喉结滚了滚:“小师叔,我……” “大半夜不睡觉,研究我的手这么入迷。”靖安言平铺直叙,“你不是礼部尚书吗?什么时候干了三法司查案的活?” 封长念无言以对。 他不擅长撒谎,尤其是对着靖安言撒谎,此时此刻隐瞒已无意义,只好实话实说。 “小师叔,你从来都不带护腕的。”封长念坐起来,点燃一旁的蜡烛,烛光勾勒出他有几分寂寥的侧影,看上去有些可怜,“……为什么连洗澡都要带?” “脱了麻烦。”靖安言换成仰面的躺姿,有些出神,“你自己也说,人都是会变的。我当时觉得不好的不喜欢的,现在就未必觉得不好不喜欢。” 封长念转过脸,似乎是不信他的说辞:“给我看看,好么?” “没什么好看的。” 封长念这次不问了,直接上手去抓他。 靖安言蓦地一躲,本就宣软的床榻发出不堪重负的一声嘎吱,上头封长念猛地扑上去,靖安言弯腰一滚,翻身下床就要跑。 他急得连鞋都没穿,略略提高了音量:“封珩!你真当我不敢揍你是不是?” 封长念眼眶微红,只是重复:“给我看看。” “我都说了没什么可看的。” “那有什么不能看?!” 封长念猛地将床头搁着的墨痕剑连剑带鞘扔过去,靖安言当头被扔,大为光火,一把接住长剑,怒吼道:“封珩!这把剑还是我给你的!你现在用它来砸我?!” 封长念却突然静止不动了。 靖安言眼神微微一变,只见封长念像是被烫到一般,猛烈地颤抖了起来。 “你……” “我?”靖安言模糊地想,我怎么了? “你右手伤了,是不是。”封长念长眉蹙起,“你带护腕,是为了挡伤口,是不是?” 靖安言一怔,蓦地反应过来,他方才情急之下抓剑,是用的左手。 这小子也忒聪明了!!! 练剑之人习惯只会是右手抓剑,因为右手是惯用手,除了极少数左利手之人外,鲜少人会在面对危险的时刻左手去格挡。 尤其还是靖安言这种曾经的大魏第一剑客。 “给我看看。” “封珩。” “让我看看伤成什么样了。” “封长忆。” “到底……伤成什么样了?” 封长念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几乎不敢置信,剑客最宝贝的就是自己持剑的那只手,更何况靖安言这种嗜剑如命的人。 “给我看看,就看看,我什么都不问,不行吗?” 靖安言喉头一堵,声音都缓和了下来:“小长忆……” “噗——”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靖安言大惊失色,还管什么剑不剑,猛地冲上去接住了人。 “你怎么……?!” 他听到了一阵铃声。 那种铃铛摇响的清脆碰撞声,叮铃铃,叮铃铃,在夜幕之下极其诡异,但通过节奏和音韵,他知道那是什么了。 催动蛊毒。 有人在催动封长念体内本就没解开的毒!! 第12章 困局 夷月也被这铃声惊醒了。 她迅速地穿衣下床,防止打草惊蛇不敢点灯,轻手轻脚地摸过阿银,开了道缝摸了出去。 客栈一共五层,趴在栏杆边能看到一楼的景象,守夜的账房大气都不敢出,缩在角落里哆哆嗦嗦地盯着那只金铃,捏着它的那个人看上去倒十分淡定,摇得漫不经心的。 是召砾。 大半夜不睡觉,他怎么跟到这儿来了?!夷月顿在栏杆边,大气都不敢出,她现在不知道那账房有没有交代他们的行踪,也不知圣酋摸到了多少消息,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想毕,她将阿银在手腕上盘好,身轻如燕地掠到阴影之中,反手推开了靖安言和封长念那屋的门。 “干爹……嘶——!!!!” 夷月反应极快,一道冷光闪过之时她就利落地避开了,还不忘顺手把门闩上,冷汗和后怕瞬间爬满了她的脊背,再定睛去看,封长念死死按着心口,手中墨痕剑毫无章法地挥动着。 她压低嗓音质问:“这怎么回事儿?!” 靖安言已经灭了灯,外面大雨瓢泼,整个房间昏暗得有些怕人,更显封长念出招的刁钻可怕。 靖安言死死盯着封长念的走位:“神寂岭的蛊。” 第16章 “不是和圣酋没关系吗?” “他不会自己查是怎么用的?”靖安言将夷月拦在身后,“听着阿月,当务之急先把剑抢下来,我牵制他,你去夺剑,知不知道?” 夷月点点头:“……封哥还有理智吗?” “有。”这次说话的是封长念本人,墨痕剑反射出微弱的光,映照出他额上豆大的汗珠,他持剑的手都在抖,似乎在和什么东西角力,“……但我控制不了我的手,阿月,我会尽力按捺住,实在不行,必要时,砍掉我的手。” 此话一出,不光是夷月的眼睛瞪大了,就连靖安言都猛地蹙紧了眉。 “不必顾惜。”封长念咬紧牙关,如此吃力的情况下,触及那两道担忧的视线,居然还露出个安抚似的笑,“……冲我来。” “靖……” 靖安言直接从她腰间抽走了那把小短匕:“瞅准时机抢下来。” 话音未落,靖安言闪身而出,短匕划过一道流光,在逼近封长念身的时候果不其然与墨痕剑相撞,靖安言毫不恋战,反身就撤,又被封长念几步追上。 刀剑相接,铁器擦出森然火花,封长念万万不想用力下压剑锋,只得嘶哑道:“小师叔,动手。” 短匕在长剑攻势下不断发抖,靖安言抬起左手,猛地攥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强迫着一同顶住那可怕的力道。 “学得挺好。”靖安言唇角微微一勾,“只可惜,毕竟是我教的你。” 只一个眨眼,靖安言猛地后撤,快到根本来不及反应,他整个人像鹞子一样拔地翻起,世界骤然颠倒,而就着这种头下脚上的姿势,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拉住了封长念的手臂。 “阿月——!” 封长念被他的力道拉得向后仰去,墨痕剑上扬至半空,夷月足下发力,猛地扑了过去,一掌推在封长念的手腕上,长剑脱手而出,阿银如一支离弦之箭,紧紧缠裹住了那还有余温的剑柄,往旁边一甩,登时插入衣柜三分。 长剑被夺,双方作战力量的差距骤然拉小,靖安言落地翻身,胳膊一锁缠住封长念的肩膀,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根绳子,将他的手臂绑紧一拽,直接把另一头拴在床头。 几个人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封长念看着自己不听话的手,唯恐发出些别的意外:“这样下去不行……” 蛊毒已发,这样肯定坚持不到见南疆王的那一刻,而且这一路上谁都会有危险。 夷月跑到窗边往下一望,摇头道:“下面都是圣酋的人,把这里围死了。” 靖安言脑子里嗡嗡作响。 还没想出下一步,只听魔鬼一般的声音在楼梯上响起。 “靖安言,我知道你在这里。”召砾一步一步走上来,衬着大雨的穿林打叶声,像是什么噩梦在寸寸逼近,“我还知道,你带着大魏人,一起住进了这里。” “他体内蛊毒已被催动,决计撑不到见南疆王的那一刻,你或许能用别的办法遏制他的动作,但那又如何,治标不治本,现在蛊毒只能做用于他的四肢,等到进入肺腑甚至是他的头,你想亲眼看见他变成疯子吗?” “蛊毒发作之快,我不认为你能在他变成疯子之前见到南疆王。” 封长念额发凌乱,嘴唇惨白,闻言和靖安言无声地对视一眼,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给你个真心实意的建议,我只想跟他说两句话,你知道的,蛊毒只能由下蛊之人彻底解除,但既然我能催动一部分蛊毒的发作,那么相应的,我还是有把握将这一部分蛊毒再度压制回去的。” “我的需求也非常简单,只和我们大魏来使说两句话,不会耽误你们后续面见南疆王。” 五楼房间众多,召砾站在楼梯口,看着十多间相同的门,微微勾起了唇角。 猎物会在哪扇门后呢?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靖安言,我的耐心不多,再不出来,我可要再度摇铃了,那可是会加速蛊毒蔓延的。”召砾慢悠悠地掏出金铃,“三、二……” “啪、啪、啪”。 鼓掌声从楼下传来,召砾一愣,转头望去,只见浑身湿淋淋的靖安言正倚着三楼栏杆往上瞧,眼神中有几分雀跃和兴奋。 “圣酋大人好本事,连我在哪里都知道的这么清楚。”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淌落,虽是夏雨,但夜晚难免寒凉,他整张脸都被冻得有些白,唯有嘴唇红艳艳的,“只是不知——更深露重的,外面还下着雨,圣酋大人在这儿又摇铃铛又说话的,是在唱戏吗?” 召砾不可置信地向下望了望,又环顾了一圈这五层的房间,全部安安静静,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 靖安言还在继续:“你要不再说一遍?这地方隔音效果不错,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召砾一掌拍出,整座楼的栏杆都在猛烈地摇晃。 方才楼下那管账的已然交代清楚,说的确见过画像上的那个男子,带着一个小姑娘和另一个比他身量还高些的男人来住店,住的就是五层。 谁知道他居然会从三楼冒出来。 不过召砾也不打算与他纠缠,谁都知道靖安言那一张嘴活的能说成死的,死的也能说成活的,听他说话实在自讨苦吃,还不如直接自己动手翻。 召砾一打响指,靖安言目光一错,只见一队亲卫手持短刀鱼贯而入,直奔五楼而来。 “靖安言,虽然没闹到明面上,但我知道,我的人有很多都死在你手里。”召砾的语气阴冷,“今天我一定要带走那个大魏人,有本事,你就当着我的面,把我的人都杀了。” 靖安言笑容一滞,目光渐渐幽冷下来。 他的右手在腰侧一摸,赫然是那根吹奏间便可夺人性命的笛子! 要撕破脸吗? 这件事不止是靖安言也计算胜率,就连召砾也在想。 南疆人要么炼兽蛊,要么炼蛊器,前者比后者会简单些,可没想到靖安言这个半路出家的,居然也会炼蛊器。 这根笛子就连召砾都有所耳闻,传说中,只要有人在神寂岭听到这根笛子吹奏的曲调,那么这个人一定见不到明日神寂岭外头的太阳。 召砾从来都没与靖安言正面交过手,哪怕他人多,却又不敢轻易情敌,再者而言,他也不想让封长念疯掉——一个大魏的疯子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蓦地,五楼传来惨叫声。 召砾和靖安言俱是一怔,那根笛子甚至还没有凑到唇边,双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召砾连忙收回目光,匆匆几步跑上来,只见他的七八个亲卫倒在血泊间,抽搐着不肯咽气。 召砾怒道:“怎么回事儿?!” 亲眼目睹冲在前头几个的死状,剩下的那些亲卫腿都有些软:“不、不知道啊大人,刚刚他们冲在前头,刚……刚要开门,突然就死了。” 怎么可能会有这么邪门儿的事情?! 召砾不肯相信,拎出来一个便往前一扔。 砰一声,半空中冷光闪过,过程不过只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是细雨被风吹进了屋里,又快又准地划过那人的喉间,落地便是一片血色。 “谁!?谁在装神弄鬼!?”召砾怒喝道,“是不是你?!” “我?”同样追上来看情况的靖安言微微抬起手,“我可什么都没干。” 召砾怒不可遏:“靖安言你——” 话音未落,只听破空而来的细碎声响,刷刷刷几道寒光闪过,围绕在召砾身旁那一圈的亲卫喉口猝然飙血,连句痛呼都没能留下,就挣扎着跪在了血泊里。 血线喷在召砾脸侧,他惊呆了,全然不敢相信不过眨眼间便没了一队亲卫,对方这显然是在帮靖安言,眼下敌人在暗他在明,本以为信心满满的局势陡然逆转! 此时再不便多留,召砾只来得及瞪一眼靖安言,匆匆忙忙地下了楼。 一场变故就这样悄然化解于无形,靖安言盯着召砾仓皇的背影,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那些担忧也随之压下,他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位来了,这下不光是方才的困境,封长念的困境也有的解了。 “没想到,居然是你。” 靖安言目光转回来,落在他脚侧的尸体上,定睛细看,能看到那脖子上扎着的一根如同丝线般的长针。 “好久不见了。” 他微微抬头,在错综复杂的房梁背后,不知何时正坐着一个人。 是个女人。 那女人翘着腿,左右手分别捻了十根细长银针,仿若捏了一把雨水在手腕指尖,配上她一张白净清冷的脸蛋儿,居然还生出了几分悲悯众生的情绪来。 对上靖安言的目光,那女人淡淡一笑:“是啊,好久不见了,小师叔。” “你的技艺又娴熟了,不愧是大魏第一国手,难怪都说‘官家有辞民间有宁’,照我看,眼下廖玄静怕也比不上你这位好徒弟了吧。”靖安言叫出了她的名字,“秋辞,秋长若。” 第13章 剖情 第17章 来人是封长念的师妹。 玄门长字门五位弟子,秋长若排行第五,但年龄又比封长念大些,因此被敬称一句“长若姐”,如今是太医院院使,统领整个宫禁医药问诊之事。 她及笄之年就拿下杏林医会榜首,当年靖安言还在玄门,总听廖玄静说秋长若是医道天才,不出十年,只怕自己这个师父也教不了了。 靖安言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道确实,此等针法造诣只怕是还没十年,就了不得了。 秋长若快步走入藏着封长念的那间房,冷不丁闯入一个陌生女子,吓得夷月猛地蹿了起来,下意识抽出腰间短匕。 寒光未露三分,秋长若五指一张一合,数枚银针缠住刀身,再一勾一拽,一把将它甩了出去。 夷月:“……” 秋长若视线未偏移半分,五指再度一张一合,一勾一拽,砰地一声,木门在靖安言身后合拢,险些拍他后脑勺上。 靖安言:“……脾气够烈的。” 秋长若一撩衣摆坐上床榻,封长念面色惨白,被死死缠在床头,凌乱的额发中看见秋长若那张面色阴冷的脸,有那么一个瞬间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长若姐,你怎么——” “闭嘴,噤声,闭目,调息。” 秋长若左手一甩,跟扎小人似的沿着他的脊背利索地扎了一串金针,然后反手撕开了绑着他的绳子,捏上他的脉搏,自己也垂下眼睫。 夷月趁机凑过去跟靖安言咬耳朵:“谁啊这是……” “你封哥的师妹。” “那不也是你……”夷月刚想说一句“师侄”,触及靖安言不善的目光,又憋了回去,“好飒的姐姐,她能救封哥吗?” “我不能。”秋长若寻医看诊多年,五感都练得敏锐,那点儿小动静自然躲不过她的耳朵,“大魏医术和南疆蛊术虽然有些许相近,但我只是医者,不是蛊师,解不了蛊。不过暂时压制毒性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秋长若捧着封长念无力的胳膊,轻声道:“忍一下。” 话音未落,她拿出比方才杀人还长的金针,沿着封长念的左右臂经脉利落地再度扎了一溜,金针飞舞仿佛刀光剑影,看得夷月都跟着下意识哆嗦。 这边处理好了,她抽掉封长念脊背的那些金针,轻手轻脚把人放回榻间,望着被扎得跟个刺猬似的四师兄,终于缓和了些神色。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姐。”封长念吃力地扭了扭头,“我没事的,怎么是你来了?” 靖安言也想问,碍着封长念的蛊以及方才秋长若杀人没杀过瘾一般的脸色没好说得出口。 封长念带的那一百二十个人身殒神寂岭,这件事情大魏肯定知道,都不需传什么消息回去,迟迟等不到回应就可见一斑,靖安言不是没想过,下一个来的或许会是南军都督府中人,甚至大军压境的准备都做好了。 却没想到居然是秋长若先来了。 靖安言不动声色地望着她,秋长若也知身后那人也想等着回话,于是伸手在封长念额上抚了一把,擦了一掌心的冷汗,转而对靖安言道:“因为,我有个师兄迟迟不归,我着急。” 靖安言挑了挑眉。 秋长若将自己的衣袖从封长念指尖抽出:“我记得曾经有一次,长安城上元节灯会,你带我们五个上街看花灯,被人群冲散了,其他四个师兄都不知去了哪,只有你带着我。” 她在靖安言面前站定,微微仰头:“我当时急哭了,最后你领着我好不容易把人一个一个找回来了找齐了,你还训了他们四个,说,‘师兄迟迟不归,她能不着急吗?’” “三师叔,你还记得吗?” 靖安言定定地看着秋长若眼中翻滚的泪光,刚想伸出手,又被秋长若躲掉了。 “唉。”靖安言叹了口气,“你们一个两个的,记性都这么好做什么。不记得了,多大个事儿,什么上元节,把这些琐事一件件都塞进脑袋里,这不是平白添了很多烦恼。” 秋长若一怔,旋即咬牙切齿地笑了:“我本以为……罢了,你说得对,不过是胡乱增添烦恼罢了,我也很早就、就没有三师叔了。” 言尽于此。 靖安言领着夷月出去了,把屋里留给了这对儿师兄妹,外面的雨没有收的架势,再配上这一地尸体没来得及处理,三更半夜看着有些让人心底发寒。 靖安言找了个干净地方,让夷月站好了,免得踩了一脚血。 夷月搭着栏杆没说话,靖安言反倒先开了口:“去睡会儿吧,应该没什么事儿了。” “不了,我睡不着。”夷月看着阿银在栏杆上游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其实你根本就是记得的吧,为什么不跟秋姐姐说实话?” 靖安言反问她:“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很重要吗?有用吗?” 夷月想了想:“我觉得对于秋姐姐而言是重要的,对于封哥而言,或许也是重要的。” “但是对我来说不重要,也没有用。”靖安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嗅到了难闻的血腥气,“我不想跟他们任何一个人话当年,阿月,你明白吗?” 原因很简单,他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当年他的真心是真的,同门情谊是真的,但后来的叛逃也是真的,放火烧书更是真的。 他做的他认,也不想用当年的情谊来绑架现在的处境,难不成他顺着秋长若的话说下去,他们就能抱头痛哭,然后互相分享彼此的秘密了? 不能的。 叛逃就是叛逃,立场就是立场。 秋长若来的原因不难猜,封长念带队自进了神寂岭后杳无音讯,南军都督府和荆平承宣布政使司久候消息不至,再加上封长念如今是朝廷要员,他们肯定不敢妄自拿主意,必须传消息回长安。 神寂岭之中的毒蛊毒瘴繁多,稍有不慎就是要命的一步,普天之下能够在神寂岭走上一遭的大魏人,也就只有这位医道天才秋长若了。 再加上玄门的身份加持,无论如何她来这一趟都是合情合理的。 玄门。 靖安言眼前又浮现出秋长若那双藏着泪花的眼瞳,不由自主被拉扯回了那年上元节。 他一双师兄姐年龄与他们差得都大,而且多在官场应酬,哪里管得上他们想出去玩的心,只有靖安言这个占着长辈名不干长辈事的小师叔带他们出去疯。 那天人真的很多,长安城的主干道都变成了一道光河,天上唯有一轮皎月,繁星璀璨都变成了地上数不尽的灯火。 少年人一见热闹就关不住了,三三两两就跃入人群摊贩前,只有秋长若乖觉些,一直跟着靖安言,不似那四个混小子,跟颗水珠流入汪洋似的,眨眼就不见了。 后来靖安言一个个找回来训了一顿,让他们四个每人给小师妹送了个礼物,这件事就算了了。 不对。靖安言的思路戛然而止。不对,不光给秋长若送了礼物。 自己也有一份,那一份是封珩给的。 是一只蝴蝶灯笼,当时封珩买了只兔子的送给秋长若,转手就给了靖安言这个,然后跟他说,你也别着急了,是我让你们担心了。 靖安言当时被一只蝴蝶风筝弄得很无语,还以为这小子记着自己逼他穿粉衣服的仇,问:“让你给小师妹买,给我买是什么意思?还买了个这。” “好看。”封珩的眼睛那个时候就黑黑的,看人很专注,“而且,你也没比我们大多少,你也需要哄。” 然后轮到靖安言张口忘言了。 现在后知后觉,那时靖安言自己也的确就是个少年人。 封珩啊。 有些事情当时没觉得怎么,可现在翻出来,却发现一些容易被遗漏的细节,丝丝缕缕,隔着岁月的洪流,像一根针一样轻轻地扎了一下,不疼,就是酸酸涩涩的。 靖安言叹了口气,身后的门应声而开。 秋长若不知道和封长念说了些什么,总之开门的时候面色有些复杂,仔细看还不如方才的生动,带着些蕴藏的薄怒,说不出对谁:“靖先生,劳驾,我有件事想问你。” 不知为何,靖安言的心跳猝然漏了一拍。 屋内,封长念不顾那一身颤颤巍巍的针站了起来,因为扎了穴位姿势不便,看上去有些诡异的滑稽。 他带着这样滑稽的姿势想要阻拦秋长若,被那身姿灵巧的女医师灵活躲过去,反手又把人推远,僵硬间只能看着靖安言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匆匆开口,带着靖安言从未听过的慌张:“姐,你不要——” “你别说话。”秋长若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靖先生,我想问问,你知道封珩他是个什么官职吗?” 称呼都变了,靖安言眉心一蹙:“礼部尚书,玄门门主。” 秋长若再问:“那你有没有怀疑过,为什么他一介文官居然会暂代武将之职,从长安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第18章 “我怀疑过也问过,他说是他自己要来的。”靖安言摸不着头脑,只觉得秋长若越来越生气,“……怎么?这里也有我的罪过?” “罪过当然谈不上。”秋长若再度躲开了封长念僵硬的手指,转身一指点了他的哑穴,“你别说话!该说话的时候不说话,现在阻拦我怎么这么有话说?!” 靖安言也觉出不对味儿了:“……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是他自己要来的,是他自己要当这个哑巴也要来的。”秋长若猛地转头,眼眶微微发红,“因为我们所有人都不同意他来。当时需要大魏驰援南疆,满朝武将不敢多言,因为都知道南疆九死一生,只有他——” “一个文臣,领了军令状也要来,堂而皇之地说什么形势复杂,蛊毒神秘莫测,他来了最为保险,二师兄当时就反问了,到底是南疆的地方复杂,还是南疆的人复杂。” 秋长若咬紧了“人”这个字:“难道你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吗?小师叔。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吗?” “我该有什么感觉?”靖安言语气也沉下来,“秋辞,说明白。” 封长念一把攥住秋长若的手,又被她狠狠甩开。 “因为他现在叫封长念!”秋长若泪水夺眶而出,“今心念!是思念的念,想念的念,也是……就在你走之后!他改字了!他不叫封长忆了,他要的是你的字!你还要问什么,还要我说明白什么!?小师叔,他来到这里是为了你,只有你!因为他——” 爱你。 剩下的两个字被封长念的手掌捂在秋长若口中,但这次靖安言听明白了。 因为听明白了,所以他如遭雷击。 第14章 迷障 封珩他。 喜欢我。 靖安言仿佛才是被秋长若扎了个遍的那个人,僵硬着目光移过去,只有个封长念的背影。 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的事? 他这么想着没留神也这么问了,封长念被秋长若推了一把,踉跄着转过身来,却垂着目光不敢抬头看他。 “长忆,你——”靖安言惶惶然间又叫错了名字,“……封长念。” 他再次开口:“……什么时候的事?” 然后又问了个最笨的问题:“为什么?” 可笑他靖安言从小被人说聪慧,但在情爱一道上也只能笨口拙舌,面对来自后辈、尤其还是封珩的汹涌爱意,他第一反应居然也是迷茫,然后是……怎么会呢? 是他有过什么逾矩的行为? 是他有过什么让封长念误会的举动? 还是……还是什么?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是十年前两个人在长安城勾肩搭背、走街串巷的回忆,一时又是神寂岭里血迹斑斑、浑身血污的他,若不是他准确无误地揪住了自己的裤脚,或许他真的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他昏迷着时怎么还能察觉到我的气息呢? 他太过迷茫,迷茫到失去了所有的感知能力,就连秋长若什么时候和夷月出去了都不知道,门轻轻一碰,那响动却像是将封长念惊醒了。 封长念看着靖安言迷茫的眼神,从小到大这么多年第一次生出胆怯的情绪,只瞥了一眼又急匆匆低下头。 他涩声道:“没有为什么。” 靖安言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封长念继续道:“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没有什么为什么,这世上很多事就是没有缘由的。” 靖安言静默一瞬:“……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用吗?”封长念自嘲地笑了一声,“你见到我第一反应是跑,第二反应是怎么把谎话编圆了跑,情急之下连女儿都扯得出来,我再告诉你我……你会说什么呢?” 他会跑。 他会拒绝。 他会义正言辞地告诉封长念,他们立场不对等、身份不对等,这辈子他也不会跨过神寂岭回到大魏去,而封长念也必不可能在南疆待得长久。 他们没可能。 封长念摸他摸得透透的了,靖安言后知后觉发现,那句“有用吗”的回旋镖来得太快,扎得他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我本来没想告诉你,我觉得现在我们之间横贯的东西太多了,一句喜欢,一句情爱,简直是无足轻重,也不会改变什么。”封长念摸索着走过来,“要不你就当什么都没听到算了。” 靖安言猝然抬头:“这怎么可能没听到?” 封长念垂着眼,静静地望着他:“……那你想怎么办呢?” 我想。 靖安言被问得一哽。 他能怎么办?当然是问清楚封长念这心思什么时候有的,然后该去的去,该扔的扔,早日让这人回大魏当他的礼部尚书去! 封长念依旧看穿了他:“我不走。” 靖安言:“……” 封长念:“对,为了你。我不要这条命都行,为了见到你。” “封珩。”靖安言终于开口,找回了主动权,“你现实点行吗?” “你也知道,你我之间横贯了太多东西,且不说当年的叛逃,只说立场,你是会为了大魏抛头颅洒热血的人,绥西侯的家训刻在你的骨子里,而我是会为了南疆战到最后一滴血的人,这件事上,我们永远也达不成和解。” “而且,你喜欢的,是十年前的靖玄念。不是眼前的靖安言。” 封长念目光一颤,缓缓闭了眼。 靖安言叹道:“十年前的靖玄念对你很好,教你剑术,带你学,带你玩,那个时候他的梦想是行走江湖、无拘无束,连带着教你也是豁达洒脱,不要把烦心事都搁在心里。” “但如今的靖安言不是。”他摊开手,“我不再想什么行走江湖,我觉得那是年少太过可笑的梦,还有什么豁达洒脱,真的经历了事情,有几个人能真正洒脱,反正我不是。” “你看,你喜欢的靖玄念,或许真的,早就如长若说的那样,早就没有了。” 封长念一动,金针似乎刺到了他的痛处,半边身子都一颤。 可是好奇怪,他好像也没有碰到什么,而且秋长若也没有在他心口施针,为什么觉得心脏会那般疼。 靖安言缓缓攥起拳:“要不再跟你说一遍当年我讲过的话吧,或许你已经忘记了——我很讨厌大魏,很讨厌玄门,曾经在大魏度过的每一时刻,我都觉得……” “谎撒两次有意思吗?”封长念蓦地打断他的话,这还是他印象中封长念第一次打断他,“说这些话有意思吗?是真是假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靖安言攥着的拳微微一松,复又攥紧:“说了你又不信,人不能只捡自己想听的听吧。” “那你也不必想通过这种办法来击溃我。”封长念怒极反笑,“你不必说什么靖玄念已死之类的话,在我眼里,你从来都没有变过,十年前护着我的人是你,十年后救了我的人依旧是你。同样的,十年前我喜欢的人是你,十年后我喜欢的人依旧——” 靖安言猛地出手攥住了他的脖颈。 习武之人对咽喉这等脆弱部位有着极其敏感的反应,几乎是下意识,封长念就要冲破那些金针的禁锢去遏制靖安言的动作,但又在濒临触碰他皮肤的时刻硬生生止住。 就这么一个迟疑的空隙,靖安言一把握住他的后颈,迫使他低头,然后一脚踹开了房间的门。 外面尸体遍地,还未来得及处理。 封长念听见靖安言在他耳边恶狠狠道:“喜欢我?那真的是你瞎了眼了。尚书大人,看看,看看,你自己看看——召砾说的没错,我杀过他们好多弟兄,看见了吗?这些人算什么,我杀过一整个神寂岭的人,不止一次。” “暴雨天,神寂岭里流血漂橹,见过人血做的池子吗?告诉你,死在神寂岭的人不会比你们西域外的沙宛兵少,而我只有一个人一只笛子。” “自来到南疆后,我杀过上万人,看看这只手,你以为还是当年那个握着你的手腕,一步一步教你剑法的人?” 他摊开的五指在封长念眼前晃:“脏了,早脏了,看见了吗?全是血,全都是血。你说你一干干净净的朝廷要员,干什么偏要跟我这种叛徒混在一起啊!?” 封长念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靖安言还要再说,突然觉得五指一麻,下意识松开了摁在封长念颈后的手,然后被人一把顶上了墙,动作翻转中金针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封长念眼底猩红,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痛似的,对靖安言的拳打脚踢毫无反应,只死死捏住他的手。靖安言当即抬脚要踹,封长念立刻屈腿压下他的动作,往前一顶将其别住。 靖安言一招不成再出一招,封长念见招拆招。闹到最后,还是照旧将靖安言牢牢按在了墙上,毫无反抗之力,这才获得一时消停。 两个人气喘吁吁,像是两头困兽一样四目相对,俱是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悲哀和痛苦。 第19章 “封珩,”靖安言威胁他,“你信不信我也让你——” 他的声音噤在封长念偏头的动作下。 这人都怒气冲冲成了这样,看起来像是要恨不得啖其血肉,可下一刻,他头一偏,在靖安言那蝴蝶护腕上蜻蜓点水的一吻。 刹那间,靖安言就忘记了挣扎,甚至忘记了自己下一句威胁该是什么。 封长念依旧牢牢制着他:“不要这么说他。” 靖安言愣愣地望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悲哀更甚。 “我知道他已经很痛苦了。”封长念的目光如火焰灼烧,熏得人几欲落泪,“别让他再痛苦了。” 力道渐松,靖安言竟然没有动作。 他该趁机将人推开,然后暴怒着说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该冷冷反驳这句,告诉这人说有什么痛苦、怎么就痛苦,我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靖安言,我痛苦什么,该痛苦的是别人。 他该直截了当的告诉封长念,你想多了,这一切我都做得很快活。 这才对。 可对的话他说不出口。 错的反应让他在原地良久都回不了神。 封长念慢慢往后退了两步:“……手疼不疼?” 他方才没收力道,在靖安言手腕上硬生生掐住两道青紫色。 两人太久没动过手,靖安言下意识看了眼手腕上的淤痕,这时才反应过来,封长念的力道早就比自己大得多。 只是因为喜欢,所以一直没有用强,所以所有的尖锐和伤害都对准了封长念自己,也不肯伤害靖安言半分。 今晚那些话是真的伤到他,也气到他。 靖安言不答,封长念迎上来要看,又被躲掉。 背过手去,靖安言抬眼望着封长念,眼底有一瞬间的动容。 不过就一瞬间,转瞬即逝,快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封珩,你会后悔的。”靖安言轻声道,“你一定会后悔的。我做的混账事不止这几件,还有更混账的,你会明白,我早已不是你心里的那个人。” “那就等到最后,你看我会不会被吓走。”封长念走到他面前温声道,“来啊,吓跑我啊,小师叔,我不怕你,我从来都不怕你,我也早就不把你当长辈。” 他的目光落在靖安言抿紧的淡色唇瓣,头越凑越低,呓语道:“……你来啊,看看到最后是你先吓跑我,还是我先带你回家。” 靖安言蓦地偏头,封长念微凉的嘴唇擦过他的耳尖,带起一阵令人眩晕的风。 他闭上眼睛:“你一定会后悔的。” 封长念沉默下来。 半晌,他轻声道:“方才长若姐说岔了一句话,念不仅仅是思念、想念,还有——”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南疆千里迢遥,我站在这边,一望无际,除了阴沉的天色以外,怎么望都望不到你的身影。 靖安言一把推开他,冲去了隔壁,把秋长若推了出来。 门关上前甩出一句:“秋大夫快给他脑袋扎两针。” 第15章 弈棋 夜色渐浓,雨势渐收,秋长若将窗户关好,端着烛台又坐了回去。 重新扎了针的封长念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只有眼珠能随着秋长若转一转。 “夷月姑娘之前就告诉过你吧,蛊虫在血脉中游走,情绪起伏越大、气血翻涌越快,发作得越狠。你这刚平复下来,封长念,你还想不想要这条命了。” 封长念这次浑身上下只有嘴唇能动:“……想的。” “没见过你们这么不听话的病人。”秋长若扶了扶额,“想我治病救人无数,怎么偏生最不听话的都是我师兄。” “……你还没回答我,怎么是你来了?” 秋长若敏锐地瞥了一下门口,复而从怀中掏出写方子的纸笔,龙飞凤舞地写道:“因为陛下说,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封长念眼瞳微微放大,俨然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干什么?真以为我不知道?我们不知道?你在陛下面前下军令状要去南疆,你前脚走,后脚陛下就把我们宣进了明德宫——你真以为他会让你去送死?还换门主,你想得真够远的。” 秋长若笔锋快速凌厉,字体苍劲有力,封长念看着她一字字落下,甚至都能在脑海里补全她的语气。 “不信?好,那我再讲讲——你带队夜闯神寂岭,名义上是探路,与南疆王里应外合,准备接援大部队,其实本来就是一队死士吧?因为陛下不相信、你也不相信南疆真的会放大魏军队进入,所以,他们下手杀人,以为是你们入了圈套,其实恰恰相反,是他们入了你们的圈套,合了你们的意。” “如果没动手,那你们顺利进入南疆,正好深入内部打探南疆情况;如果动手的是圣酋,那么南疆王和圣酋的斗争就会愈演愈烈,证明南疆王没说谎;如果动手的南疆王,那事情可就有意思多了。现在看来,很明显,是最后一种。” 秋长若恨不得能把纸面戳出两个窟窿:“这些都是你之前就跟陛下商量好的,只是一件事你没说,陛下也没想到,那就是这支死士你会亲自带队。他让我来的时候顺带问你一句,就为了个靖安言,值得差点儿将自己的命都算计进去吗?” 封长念呼出一口气:“此事是军机,我还以为陛下不会告诉你们。” “呵,陛下是没打算告诉我们啊,可惜是你自己露馅了。陛下觉得这件事情有点不对,果不其然出了事情,立刻就派我来了,让我抓紧救你一救。” 露馅了?封长念垂下眼盯着自己无力蜷缩的指尖。 这双手曾经平放在明德宫厚厚的地毯上,羊毛密密麻麻地戳在他的掌心,那是他借力撑着自己抬起头,仰望着年轻的帝王那双沉静的眼睛。 他说:“臣此行,别无所求,只求来日南疆收复,陛下能将靖安言交给我。” 皇帝宋晖挑了挑眉:“他虽是朕的小舅舅,但无论如何,也是通敌叛国之人,他的本事可不小。” 封长念再拜:“请陛下允准。” 封长念入长安迄今为止十三年,从无半分过分要求,宋晖作为太子时,朝堂大乱,二人曾联手干过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所以抛开君臣之别,也能称得上一句好友。 他从未如此执念过任何一个人、一件事,唯独在这件事上,宋晖看到了封长念眼睛里坚定不移的神色。 怕也是这一眼,让宋晖察觉到了封长念那“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决定。 “朕劝你一句,只怕到了这一天,靖安言也不会被你带回来的,他那个人……” 他那个人…… 封长念复又抬起眼,秋长若知道他想明白了,轻轻走到烛火边将纸张烧尽,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念,听姐姐一句劝,此事到了这个地步,你现在撤出,还不至于越陷越深。” “陛下让你带我回长安?” 秋长若默认了。 封长念抿抿唇:“可我还不能走。” “担心蛊毒吗?你放心,我会留在这儿,而且陛下也明白一切,他说事有意外,就不要勉强。” 封长念动了动指尖,声音虽轻但沉重:“我必须勉强。” “我不担心蛊毒,我甚至不担心我自己,我早跟陛下说过,此行我已做了所有的准备。” 封长念的眼珠是比外面的夜色还要浓重的黑,就这么盯着秋长若的时候足以让她哑口无言:“姐,别劝了,你知道的,我什么都可以不勉强,但只有此事、唯有此事,你就当全了我的念想吧。” “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三师叔。”秋长若叹了口气,“长念,今时不同往日,你也看到了他的态度,退一万步讲,如果大魏和南疆没有这些龃龉,不这么箭在弦上,我二话不说,你爱怎么样怎么样,但是……” “但是,你还是要记得,不论你有多喜欢他,你与他的立场是不一样了的。你本就是礼部尚书,又是绥西侯之后,地位举足轻重,纵然再有多少情分,我也担心你会身处不利之地。” 她顿了顿,认命般地再度抽出一张纸来:“而且你也很清楚地知道我们的最终任务是什么。” 收复南疆。 自当今圣上的太祖父魏昭帝那辈起,南疆就是历代大魏君王耿耿于怀的一根刺。 南疆本就是大魏的领土,当时还叫南洲,归荆平承宣布政使司管辖,此地多山林,南洲人自古信奉灵神,以大祭司为尊,但那时候还不是人人皆懂蛊,蛊师不过是少一部分人而已。 直到魏昭帝泰和三年,南洲以南的贼寇入侵,将本地的秘法与蛊术结合,杀了好一批古南洲人,古南洲大祭司一脉被追杀殆尽,外邦鸠占鹊巢,自立为王,重修史书,改称南疆,并勒令所有南疆人修习蛊术。 不服从者皆杀之,如此过去,南疆中人人皆蛊师,或者说,整个南疆都是历代南疆王的一支精锐之师。 第20章 当年外邦入侵,不仅屠戮古南洲人,甚至还妄图霸占荆平一带,给百姓生活造成了规模不小的骚乱,荆平承宣布政使司觉得事情控制不住,便向长安禀告情况。 从此拉开了百年的争端。 自荆平自己的都指挥使司、再到南军都督府、甚至东西南中四军都督府皆来支援,大魏将士皆败于南疆蛊术之下。 久战让双方都损失惨重,大魏这边久攻不下,而南疆那边因蛊师战死后,新蛊师尚未出师,人手不足。没有办法,双方各退一步,大魏与南疆签订宗藩关系。 但这不代表结束,魏昭帝驾崩后,魏文帝继位,在位四十五年里打了三十次,再到魏明帝继位,魏明帝纵使是个崇文抑武的皇帝,在位十七年也依旧主动打了南疆十次。 这块地方几乎成了历代皇帝心病,古南洲相关卷宗已无法解决现如今的南疆蛊术之谜,玄门也因此设立,誓要将南疆收复,重归故土。 可神寂岭易守难攻,这次南疆内乱,南疆王王向大魏请援,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将天然屏障一般的神寂岭撕开一道口子了。 而无论南疆内乱最后以一个什么结局收尾,可以预料的是,大魏要收复南疆,二者之间一定会开战。 再换言之,他们与靖安言之间,一定最终会刀剑相向。 秋长若的笔一顿,是封长念颤颤巍巍抬起手,按住了她的手腕。 不要写下去了。 封长念闭了闭眼,秋长若被他丝毫没有重量的手指压着,居然一时半会儿也抽不开。 就算是她,真的就忍心拿起刀剑砍向靖安言吗? “及时抽身吧。”秋长若把纸烧了,戚哀地望着他,“长念,情义难两全。” “来不及了,”封长念涩声道,“我已经……抽不出身了。” 秋长若一惊,声音都变了调:“什么意思?” “我……我和……小师叔……已经……”封长念方才还难看的脸色因为窘迫而染了丝惹人遐想的红,“……我……总之我要负责的。” “啊?”秋长若迷糊地望着他,将他那句话默默在心底过了三四遍,“……啊?!?!” 她腾地站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圈,结果涌到嘴边的也还是那一句:“啊?!?!?!” “姐……”封长念从没有如此感谢这一身针让他不能抬头,“你别说了。” “你——你你你——”秋长若一时间真不知道这句话重点到底是他和靖安言已经睡了还是在封长念要负责这件事上。 啊?! 这小子平时看着禁欲又冷淡的,没想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憋了半天,秋长若终于从那一堆吐槽中翻找出来一句:“小师叔居然没揍死你,难怪陛下提起他说性格大变,我现在相信他性格是和当年不大一样了哈。” 封长念:“……” 另一间房内,性格大变的小师叔已经快要把笛子穗揪秃了。 夷月实在看不下去,劈手夺过了那只玉笛:“你心烦拿别的发泄去,这笛子还是……送给你的,好好对它行不行?” 靖安言无声地望着她,对峙半晌,夷月认了命地把死命缠在手腕上的阿银扔了过去:“行了行了,给你给你,冷静冷静吧——怎么回事儿啊?还被我真说中了,他居然真的是来追爱的?!” “阿月。”靖安言把蛇腹贴在额前,“别说了。” “不是,你居然也一点都没想到吗?”夷月凑过去,“你好赖不计长他五岁,没想过这种情情爱爱的事儿啊?不能吧,我听那谁说,你们大魏官宦子弟都可花花肠子了,风月之事是老手,他还说一看你就是个万花丛中过的主。” “那是叶长缈胡说八道,你还真的信。”靖安言瞪她一眼,“我认识封珩那年十六岁,十六岁之前我懂个什么,刚到该懂的年纪就被要求带孩子,我还能带一个十一岁的小娃娃逛青楼?造不造孽。” “别说逛窑子了,我连过分点儿的话本子都不好意思看,顶多拎个鸟笼串串巷子,买两只包子两把扇子到顶了。”靖安言幽怨道,“……虽说大魏民风是开放吧,好男风不是什么大事,但、但这小兔崽子……” 但这小兔崽子居然敢把主意打到他头上! 倒反天罡……当真是倒反天罡!! 夷月听见那个名字时表情微微一凝,结果转眼见靖安言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脸上的表情无比生动,又暗自松了口气。 “我就说哪有单纯的同门情谊能追这么久的,让你之前没细想过,现在发现人家情根深种,十年呐,树根都延伸一丈远了,你还闷在里头没开窍。” “我就是想也不可能往这边想。我是他师叔。” 夷月眨眨眼:“所以呢?” 那咋了。 靖安言张张口,闭嘴了。 没什么所以。 封珩那小子打小就敢想敢干,别看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其实主意很大,一旦认定的事儿谁都不能让他改口,哪怕是断头刀横在眼前也一声不吭。 靖安言想起方才封长念钳着自己的力道,仍觉得手腕上那一圈烧得慌,垂眼看下去却只有两圈青紫色的淤痕,如同那场情绪一般来得轰轰烈烈,散后也没留下什么痕迹。 只有感觉,只有一种震颤的感觉被留存下来,将封长念的力道和眼瞳中的悲戚烙印在靖安言心间。 封长念从来是个悲喜不外漏的人,除非真的是逼得狠了,才能看到那些情绪的冰山一角。而这样的悲戚,靖安言之前也在封长念眼中见到过一次。 或者说,封长念截至目前人生唯二的两次大悲,都落在靖安言的眼中。 靖安言是不想触及触及那些往事的,之前在封长念面前三缄其口,也不许他问,却也抵不住夜深人静、情绪爆发后漫长的余温,裹挟着避无可避的岁月浪潮。 封长念像是一把钥匙,带着他欢喜与不欢喜的前尘、裹着他想念与不想念的故土,悉数向他奔涌而来。 第16章 悲风 那是封长念入门后一年的事儿了。 这一年来,少年与同门迅速熟识,同大师兄切磋武艺、二师兄下棋论道、三师兄走街串巷、小师妹听学读书。 但更多时候,还是靖安言同他在一块儿,两个人时而习剑,时而谈论天下大事,时而出去打马赏光,抚掌大笑有之,为了一个观点争得面红耳赤亦有之。 廖玄静有一次路过他们屋外,看着两个人因为五军都督府之事而争论不休,靖安言难得收了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从来含笑的那双眼睛里沉甸甸的都是认真的神色。 她欣慰:“玄念何尝不是在带长忆的过程中长大了呢。” 的确,看着那个初初到长安万般不自在的小少年渐渐活泛起来,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时,同样也是少年人的靖安言发自内心感慨“长大了啊”。 其实封长念基础真的很好,开蒙很早、习武也早,靖安言猜绥西侯封铭自小是把他当小将军养的。 有一次将这种想法说给封长念听,封长念抱着剑望着一望无际的跑马场,沉吟了很久。 他说:“不是小将军,是将军。战场上,没有人会因为我年纪小而手下留情,若真的形势所迫,需要少年挂帅为将,那么敌人也不会因为我年纪小而对我网开一面。 “不说旁人,大师兄就是从少年时上战场,有他珠玉在前,我父亲对我要求也从来严苛,从我懂事起,兵法、谋略,都是必修课,习武那就更不用说了。” 封氏先祖跟着大魏太.祖皇帝打天下时,专攻西域一带,将沙宛国兵匪逼退至境外,后来论功封赏,由封氏一族镇守大魏西大门。 等到封铭这一辈,封氏旗在梁宁一呼百应,封氏将军剑指之处就是士兵百姓心之所向,战功赫赫。 封铭自封长念会走时起就会带他去看演武练兵,封长念从他的臂弯上长大,再到需要高举着手臂被父亲牵着,听看台下呼声涛涛、喊杀阵阵,最后到与他父亲并肩而立,手中持着三尺寒锋。 “阿珩,你知道为将者意味着什么吗?” 出征祭酒,封氏旗在狂风之下猎猎作响,一身戎装的封铭将军持着手中酒碗,醇香酒液映出浩荡天地日月。 “意味着你手下的所有人还有你身后的所有人,他们的性命、荣辱、命运,都在你的一念之间。”封铭高举酒碗,清冽的酒液激荡溅出一二,像是先祖的热泪与赤血泼洒后世,“敬皇天后土,佑我大魏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意气风发、战功赫赫的铁血将军在儿子动容的注视下带着大军浩浩出城,封长念缓缓地、紧紧地攥起了拳,可回过神来眼前早已没了那黄沙弥漫的边城,他只攥了一手鲜嫩的草叶。 懊悔地丢掉时,正对上靖安言温和的一双眼。 他心一抖:“怎么了?小师叔?” 靖安言托腮望着他:“没什么,就觉得,侯爷真的很把你培养得很出色。” 第21章 封长念被他说得脸热,难得听这人正经夸两句,结果果然没两句又开始跑偏:“……所以,难道是我教你的方法有问题?我感觉你在侯爷手底下挺安稳的,怎么落到我手里蔫坏蔫坏的。” 封长念一哽:“……什么叫蔫坏蔫坏的?!” “别的不说,最近你师父在玄门新种了两颗小白菜,被长记拔了,现在还在玄门抄书呢,你倒是什么事情都没有。” 苑长记是封长念三师兄,生于官宦世家,他爹是工部尚书,因此自小宠得无法无天,属于是纯淘。 靖安言一双眼看透了:“他是好奇小白菜和大白菜的区别才动的手,但怂恿人家去拔菜的是你吧。” 封长念不说话,开始揪草。 “别装哑巴,怎么回事儿啊,我听你这么讲,在西域你天天跟个小大人似的,怎么在长安性子就皮了呢?”靖安言揪他领子往后拽,“怎么,你那点儿淘气留着给我教呢?” 封长念一个没稳就被人拽倒在草地上,扑腾扑腾自己爬起来:“我那不是……那不是……” 那不是什么呢? 封长念心有戚戚地刮了刮脸。 西域是他的家,但是是边疆,是战场,再加之从小在军营中长大,几乎没有什么同龄人,他爹管他又管得严,他的所有玩闹之心都没地方撒,偶尔带着剑刨刨土坑、抓抓鸟就算是消遣了。 长安不一样,虽然他是来这儿为质的,但不得不说魏明帝真的很会拿捏封长念的心思,好吃好喝好玩一样不少。 玄门长字门弟子皆与他同龄,他那三师兄苑长记更是个会玩儿爱玩儿的,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不愁吃不愁穿,和封长念这种从小在边关吃沙子长大的不一样,他第一次带着这个四师弟走街串巷的时候,把封长念眼睛都看花了。 从此二人走上一条玄门说相声的不归之路,苑长记逗哏,封长念捧哏,拉着剩下三个师兄妹捧场,最后场子没支起来,被小师叔靖安言以练剑为名无情地摧残了。 在这样的环境里,纵然封长念是自控力很好的人,也很清楚自己身上担的责任,但久而久之,那些被压抑久了的天性也按捺不住地冒了头。 “那不是什么?”靖安言威胁他,“再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你小师叔我要大义灭亲了,我去告诉我师兄你师父真相,等着抄书抄通宵吧。” “谁让他拿我剑挖菜,墨痕剑我一天擦八遍,结果一时不察就都是泥。”封长念忿忿不平,“别的都随便,墨痕剑不行,我父亲说过,习武之人当爱惜自己手中兵刃,如同身体部分之一,他——” 话未说完,靖安言伸出二指,精准勾住他的后颈,把人往自己面前一拽—— “你这么喜欢墨痕剑?那怎么我送你的时候你苦着一张脸,我还以为你不乐意呢。” “我我我我……我哪有!?”封长念几乎都能从靖安言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惊慌失措的神情,“那是你大晚上来敲窗,我吓着了!” 靖安言存心调笑:“小将军也会害怕啊?我还以为你见多识广怎么都不怕了呢。” “我——” 封长念终于从靖安言那双笑眯眯的眼睛里读出了戏谑,那时的封长念尚不懂情爱,尽职尽责地将自己放在晚辈的位置上,一心要对长辈恭敬些,偏生这个长辈就爱逗他玩儿。 他无可奈何:“……小师叔,你就欺负我吧。” 靖安言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仔细想想,那个时候玄门的日子还是很欢喜的,靖安言坐在时光洪流的这一头往回望,以为自己只能看到一片狼藉,却不想翻翻捡捡,那些嬉笑热闹仿佛近在咫尺。 都是少年人的年纪,比之大了许多的师兄姐,显然这帮长字门师侄跟他更有的聊,他又未有官名挂身,于是天天以督促习武之名与长字门五个玩在一处,指点剑术最后也变成了嗑瓜子闲聊。 “行了走吧。”靖安言笑够了,看着对面的少年把自己臊成了一只蒸熟的菜包,于是主动伸出手去勾他的领子,“天快黑了,不是说今天玄静师姐下厨吗?她那一手好菜别浪费,我带你去抢第一碗……” 马蹄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这时节无围猎无赛马,御马都在马厩里乖乖待着,而这马蹄声迅疾,仿佛要将脚下大地都震碎,听起来也不像是养尊处优的观赏马能跑出来的动静。 靖安言一咕噜爬起来,只见一抹黑色的影子快速冲他们这儿奔来,距离太远看不清那人的五官,但眼下长安已经春末,早已不会穿他身上的那袭大氅。 倒是身后封长念突然拽住了他的小臂:“小师叔,那好像是——” 是—— 靖安言眸子一缩,立刻反握住封长念的胳膊。 骏马飞驰,速度极快,离得近了靖安言才看清那马鞍前镂金的“封”字。 西军都督府的人! 封长念已经蹿了出去,靖安言自始至终没有放开他,两个人磕磕绊绊迎上前去,来人看清封长念的面庞,紧急一拽缰绳,还不等停稳,就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踉跄两步,扑通跪下! 比那动静还响的是靖安言的心跳,封长念死死地盯着来人的发顶:“赵大哥,你怎么来了?发生什么了?” “少主——”腿断了都一声不吭的副将第一次在封长念面前落了泪,“少主,侯爷……侯爷他病危了!” 仿若一道晴空霹雳,靖安言手中的胳膊猛地一颤,他下意识长臂一伸,一把揽住几乎要蹿出去的封长念。 “你干什么?!”封长念一向温润的嗓子破了音,“你别拦着我,我得进宫去,我——” “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你不明白吗?”靖安言脑子同样很乱,但是语气冷肃,带了从未有过的认真,“绥西侯病危,消息一定先送到皇宫,如果他是自皇宫来,那么怎么会是一个人,这代表什么?!” 封长念死死扒着他的胳膊,显然什么都听不进去。 “这代表兵分两路,他是瞒着皇帝先来告诉你的!”靖安言一把按住封长念双肩,两人身量相仿,靖安言几乎按不住人,“为什么要瞒着皇帝,还要我再说下去吗!?” ——因为皇帝不一定会同意让封长念知道封铭病危的消息。 封长念猩红的双眼不敢置信地与靖安言沉静的双目对视。 封铭病危代表着什么,代表着西军都督府即将易主,封长念知道必定要回家,他回家又意味着什么,那是意味着封铭后继有人。 皇帝留他是为了什么,为了让西军都督府后继无人。 封长念嘴唇都在抖:“可那是我父亲啊……” 可我只有我父亲了啊…… 那是我唯一的亲人啊…… “皇帝眼里,先是绥西侯和少主的更易,然后再是父子之情,”靖安言紧紧箍着他的双臂,“听好了长忆,你现在进宫要走,就意味着西军都督府有人暗自向你递了消息,你已经知道绥西侯病危之事,可这事儿不过皇帝眼皮,一旦你让他知道,皇帝和封氏之间的这根刺就会埋得更深,他更不会放你走。” 封长念呼吸急促,一双眼睛死死地将他盯着。 那双眼睛里情绪太多了,委屈、不甘、不可置信、无助…… 靖安言知道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他稳了稳心神,伸手揽过封长念后脑,将人按进自己的颈窝里。 “小长忆,听我说。你先冷静。”靖安言捏着他的后颈,动脉在他指腹下随着封长念激荡的情绪猛烈地跳动,“我们现在回玄门,看看你师父在不在,再做打算。” 话毕,不等封长念说什么,靖安言直接将人扳了过去,不让他直视依旧跪在那儿的赵副将。 “赵将军,我是小侯爷师叔,皇后娘娘的亲弟。”靖安言无比冷静,“此事小侯爷已经知晓,你独自前来,想必也知道其中利害,快进长安去吧,其他的不多说了。” 赵副将张了张口,又在靖安言不容置疑的眼神中咽了回去。 明明自己也是个少年,却仿佛有顶天立地的力量:“你放心,我会护着他的。” 岳玄林不在玄门,秋长若说方才他被皇帝急宣进宫了。 算算时间,应该就是为了封铭的事。 到底还是来晚一步。靖安言一直紧紧握着封长念的手,感受到那只手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中一点一点变得冰凉,他赶紧搓了搓。 “这样,你在玄门里等我。”靖安言把人按在椅子上,自始至终封长念都紧紧咬着牙关,没有说一句话。 但时间不等人,靖安言顾不上哄他了,急急道:“我去找我姐姐,你乖乖在玄门别动,听话,小师叔答应你,一定给你想办法让你回家。” 封长念还是没有反应,冰凉的双手紧紧交握,指腹都泛了白。 “小长忆,别让我担心。”靖安言弯着腰摸了摸他的发,“你知道的,我答应你什么都会兑现的,对不对?小师叔什么时候骗过你。” 第22章 再不能耽搁了。 他的指腹在封长念的耳畔一扫而过,撩起一阵让人安心的风。 但那是为了安抚封长念,靖安言在跑出去的一瞬间就慌了神。 绥西侯要死了。 他脑子里转过了很多东西,一时是西域外蠢蠢欲动的沙宛国,一时是后继无人的西军都督府,一时又是皇帝意欲收拢大权的纵横捭阖,最终是封长念一年前送别父亲时不舍却懂事的沉默。 靖安言心底浮现出不安的预感,宫墙巍峨沉默,浓烈的红也变成了冷漠的颜色,无言地望着渺小的一个他。 这种不安终于在被他姐姐拒绝接见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他抿了抿唇:“……跟皇后说清楚,是我要见她吗?我没什么别的事,就是许久不见姐姐,想和她说说话罢了。” 靖宓的贴身婢女稳妥地行着礼:“小公子,已经跟皇后娘娘说过了,皇后娘娘说身子不适,实在不便见客。” “那么姐姐怎么了?” “皇后娘娘……”那婢女抬眸,很轻很快地掠了一眼靖安言,“让奴婢劝告小公子一句,瓜田李下。” 靖宓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他要来干什么! 靖安言一颗心直直坠了下去——很明显靖宓已经听到了风声,而这风声与靖安言想的一样,皇帝不打算放封长念回家见父亲最后一面! 靖安言攥了攥拳,扬长而去,身后的婢女也不多言,对他的背影恭敬行了一礼。 不行……不行! 封长念本来来这里就是被迫的,他本该在西域疆场上冲锋陷阵,如今只能囿于这里无法挣脱,如果连父亲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靖安言脚步猛地一刹。 绥西侯正值壮年,平素也未曾听闻过有任何旧疾,怎么就……忽然病危了呢? 在刚刚封无可封、荣膺加身、恩宠巅峰的时刻。 他猛地回头,只能看见宫墙后流光溢彩的琉璃瓦片。 一股寒意将他席卷,冻得他纵然在炎炎夏季,呼出来的气都带了冰凉。 “小师叔!!!” 靖安言刚回到玄门,连口气都来不及喘,迎面撞上了秋长若,小姑娘眼里都是惊慌。 “我正要去找你,长忆刚刚被人掳走了!” 第17章 归家 “掳走”封长念的不是别人,正是赵副将,赵炎。 赵炎从小失怙失恃,五岁时亲眼目睹父母双双死在沙宛士兵刀下,自此立志要为父母报仇雪恨,长大后投入封铭麾下,一跟就是十数年。 他见过封铭浴血奋战的英姿,见过他排兵布阵的多智,也见过在封珩被送入长安后,来自一位父亲的沉默无言与不舍心疼。 其实何止是封铭,他这个看着封长念从小长大的大哥,见到父子二人同入京城,却只回来一人的时候,都会泛起浓浓的无奈和难过。 赵炎当时还安慰封铭,说没关系,等过几年边疆安定了,就寻个由头将小侯爷接回来,却没想到一切变故来得那般快,今年冬天,封铭大病了一场,那些年轻时战场上的旧疴折磨着他,断断续续养了一个月。 病未大好,又逢沙宛兵卒挑衅,在一个深夜,封铭内外煎熬下吐了血,本就没好全的病情来势汹汹反扑,一来二去耗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赵副将当时跪在封铭病榻前,重病迅速抽去了这位将军的精气神,他颤颤巍巍抬起的手被赵副将握住,指腹下的皮肤已经带了年迈者的褶皱。 封铭已经不年轻了,可还是孤身一人,他那唯一的弟弟软弱无能,只知吃喝玩乐,能担大任的只有他自己,孤零零地抵御着西域外的飞沙走石。 能帮他的人、他的希望不在身边。 他唯一的孩子、唯一的希望不在身边。 封铭说不出话,粗粝的指头兀自颤抖,指着床尾的那幅地图,赵副将立刻将那幅地图给他搬过来,让他的指腹轻轻点在地图的纸面上。 ——长安。 年迈的将军终于流下了蕴藏一年的一滴泪。 为着这滴泪,赵副将无论如何也要将封长念带回去。 哪怕违背圣意,哪怕五马分尸。 他不傻,明德宫里皇帝闻言痛哭不止,当即指了廖玄静带长安有名的医术圣手前往梁宁,却对封长念只字不提,他几次想要开口提及,都会被皇帝不动声色地挡过去。 这态度已然明显,而赵炎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 封长念也不是。 他换上赵炎给他带的夜行服,轻车熟路地摸到长安城的角落,准备入夜后就走。 “小侯爷,没办法了,我不是故意要你犯险,但是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侯爷、侯爷他……”赵炎狠狠擦了一把眼睛,“侯爷他很想你。” “……我知道。”封长念单手抱着手臂,整张脸都藏在阴影下,“我知道。” “我知道行军打仗之人嘴上还是要有些忌讳,但是我真的担心,担心……”赵炎说不下去,“不过你回去看看,说不定看一眼侯爷积郁消解,病也会好了一半。” 封长念抱着手臂的那只手紧了紧,衣服都拽出了褶皱。 “阿珩。”赵炎的手搭在他肩膀上,“……你要是担心,可以哭一哭,没关系的。我知道侯爷从小教你要坚强,但此时非常时,你可以……” 封长念摇摇头,声线还算平稳:“赵大哥,我还好,你别担心。” 赵炎愣了愣,眼前的少年不过作别一年,但赵炎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模样肖母,从小五官精致又漂亮,封铭担心他压不住阵、提不起刀,于是刚懂事时就被教着沉稳,遇事不许哭,哭也自己躲被窝里偷摸哭去。 封长念听话又懂事,知道自己担的责任,可再怎样年龄摆在那里,因此严肃起来也总带着一副故作深沉的孩子气。 可如今不是了。他垂眸站在那里,除了刚听到消息时的焦急,眼下浑身上下像是被淬了冰,将那些情绪强行压下去,他说没事时,会让人真的觉得他心里有主意。 有什么主意呢?赵炎不知道,但总觉得这小子还有什么别的招在后头。 太阳渐渐西沉,余晖泼洒,隐匿在阴影中的封长念终于动了动,轻声开口:“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赵炎连忙接道:“什么?” “何以至此。”封长念冷静地像在说别人家的故事,“封氏,何以至此。” “大魏征伐前朝,封氏替太.祖皇帝将侵占西部地带的沙宛国赶回了老巢,由此奠定了大魏版图。” “先帝魏文帝景宁年间,沙宛国数次来犯,我曾祖父年逾八十披甲上阵,带着我祖父、二叔祖、三叔祖、父亲、堂伯、堂叔,大大小小的战争不下百次。” “景宁十年,沙宛国兵强马壮,曾祖父死守正定关,沙宛贼人后继无力,被迫退兵,死守关卡的士兵这才发现曾祖父已然离世,三箭正中胸口,耄耋老人,白色的胡须都被染得通红。他死在关隘,至死贼人不知他那挺直的脊梁已然冰冷。” “景宁十五年,二叔祖伤病复发,但因前线无人,硬要披甲上阵,并答允我祖父,此次是最后一次,待清扫敌人,便退居府内再不上前线,当时二叔祖家的、我的堂叔刚学会叫阿爹。” “可敌军清扫干净,他也没回得来,他说封氏儿郎最重承诺,答应的事绝不反悔,这也的确是他最后一次上前线,因为再回来的,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 封长念颤抖着呼出一口气:“祖父、三叔祖、堂伯、堂叔……他们有的甚至十几岁就死在了关外。” “这么多年,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一直在更替,唯有西军都督府的兵权一直在封氏手里,儿时我听过刚来西军都督府的小士兵闲暇谈论,说封氏在西边驻扎多年,世代不离,本该是个大家族才是,怎么人……越来越少。” “因为他们都在正定关外,对吗?赵大哥。” 封长念漆黑的眼睛正如夜色落下时最初亮起的那颗启明星:“正定关外夕阳里,随手一捧,皆是封氏骨。” 赵炎眼瞳猛烈地颤抖起来。 他想了想,才无不哀伤地回答:“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阿珩,侯爷没错,你也没错。从前是大魏需要你们,如今是皇帝不敢需要你们。” “你说得对,赵大哥,他担心西边会养出一头猛虎。” 封长念终于松开了紧抓胳膊不放的那只手。 赵炎轻轻把他拉进怀里,拍了拍他:“没关系,别担心,忠臣良将,自有清白在,我们这帮弟兄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封长念叹息似的:“是啊,可我担心,你这一带我走,清白也变不清白了。” 赵炎眸子一颤。 下一刻,少年一掌将他推开,趁他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反手一记手刀劈在他后颈上。 赵炎对封长念完全没设防,再加上这一年来靖安言带他练剑,大多都要求腕力强悍,这一手刀下去干脆利落,直接把赵炎劈得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第23章 封长念把人轻轻放在墙根处,把帽子给他盖了个严实:“对不起了赵大哥。” 我要回家,但我不能连累你。 他的手指在帽檐处一顿,然后盖住斗笠,头也不回地跃入了夜色里。 长安城门口关隘晚上也热闹非凡,封长念不知他偷偷溜走的消息皇帝知不知道,担心有人会在门口等他自投罗网,于是尽可能地藏在人群里,斗笠的帽檐压得低低的。 他算计了一切,甚至连巡逻交班的时间都算好了,趁着人多混乱、管理薄弱,封长念如同一尾游鱼,连朵水花都没打,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直到一口气走了二里地,听不见城门熙熙攘攘的人声,封长念才扶着一棵参天大树,将那口压抑在胸前的气悉数呼了出去。 出去之后就是无法抑制的哀伤和难过,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哭了,直到下巴一凉,他反手去摸的时候,才察觉到那是自己的泪水。 赵炎不敢与他多说,但只那一句“侯爷想你了”,就足够摧毁他构筑的心防。 但他不敢在靖安言面前哭,担心他小师叔会关心则乱、以身犯险;不敢在赵炎面前哭,担心给这个忠心的副将本就焦躁烦闷的心情火上浇油。 于是只能忍,忍到这里空无一人的小树林里,忍到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将那些郁闷、委屈、苦楚悉数掰开发泄,连同当年强迫留在长安的那份。 等到他哭累了,才有声音自他一旁传来。 “啧。” 封长念一怔,眼睛里还含着未流干的泪,就已经被惊讶覆盖。 靖安言就在他一旁抱臂倚树,不知道瞧他多久了。 “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跑,就这么信不过我吗?”靖安言皱着眉,“然后你要怎么办?从长安走回梁宁?你有马吗?有马车吗?有银子吗?你这么一走了之,皇帝想把你逮回去也太容易了吧。” 封长念哭懵了,完全没反应过来为什么此时此刻靖安言会出现在他面前,他讷讷地看着小师叔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下意识伸出手要去接。 靖安言灵巧地躲了,直接跟拎着小猫崽儿似的把人拎过来,不轻不重地给他擦眼泪。 “为什么跑?为什么不等我。”靖安言一边擦一边问,“是不是担心会让我为难,觉得皇帝不松口,我身为他的小舅子能怎么办,怕我两头不好做?所以自己跑了?” 封长念终于回过神来了,垂下眼睛默认。 “小长忆啊,”靖安言的帕子有好闻的栀子花香,那股香气就那么揽着他盈盈一撞,把他整个人都拢在了怀里,“我说你什么好,我是你小师叔,你不相信小师叔了吗?” 封长念被他抱着,说话瓮声瓮气:“我就是相信你,才不愿你为难。” “这有什么好为难的。我什么时候服过皇帝,要不为什么不入朝为官?”靖安言一下一下地拍着他,“做什么那么懂事?我让你那么懂事了?我不让你哭了?想干什么要敢说,天塌下来小师叔给你顶着呢。” 封长念僵了僵,那些刚要吞回去的泪又有反扑的趋势。 偏生靖安言的语气柔软的像是一团云,妥帖地接住了他的所有惶恐:“知道你委屈你难过你担心,哭吧哭吧,乖,小师叔在呢。你放心哭,我不告诉别人。” “……小师叔。”靖安言感觉到自己的左肩濡湿了,“我父亲……我爹他……他怎么样了?真的很严重吗?我还……还来得及吗?” “我是不是……要成孤儿了,我答应过我爹,我会让他看到我上战场杀敌的那一天的,是不是、是不是来不及了?” “来得及,都来得及。”靖安言轻缓地拍着他,“别怕,不怕的,你还有我,小师叔陪着你。” 靖安言不光自己来的,还牵了两匹马,甚至给封长念收拾了行装和盘缠,在他听说封长念怎么被“掳走”之后的这段时间里,他就在干这件事。 这件事很大,封长念再怎么少年老成也抵不住这种接二连三的打击,靖安言不放心,知道这里是往西去的必经之路,于是早早蹲在这里等。 还好,还好,还好赶上了。 要不然这小子真能自己一路颠沛流离着回去。 靖安言心有余悸地拍着封长念的后背,让他彻底哭了个痛快,晚风在那张犹带泪痕的脸上一吹,登时泛了红。 “哭成小花猫了都。”靖安言给他擦干净,“哭够了就走吧,我们日夜兼程,一定来得及。” 封长念神思回笼,抓住了那句“我们”。 “你……” 靖安言已经上了马:“我陪你去。” “是皇后娘娘……” “长忆。”靖安言没有正面回答他,晚风簌簌,吹拂过他清亮的眼神,那样笃定又坚韧,“小师叔一定送你回家。” 第18章 流光 夜深人静,两匹快马在树林间飞驰疾行。 皇帝随时有可能来盯着封长念的行踪,靖安言出来的时候西军都督府的人在明德宫还没走,皇帝应该也没想到封长念会知道消息,但他总会回过神来抓人,他们现在抢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小师叔,”封长念握紧缰绳在他身边并行,“……回来你要怎么说?” 靖安言瞥他一眼:“你要怎么说?” “我实话实说。”封长念抿了抿唇,“儿子要见父亲天经地义,他有天大的怒火我也受着,但我不想连累你,你还是想个托词,哪怕是出去游历了也比陪我要好。” “好啊,那我说我去梁宁玩了一圈,帮他视察西大门去了。” “……小师叔,我没有同你开玩笑。” “我也没有啊。”靖安言促狭地眨眨眼,“得了,小小年纪想了一圈就不想自己,别管我了,山人自有妙计。” “小师叔。” “又怎么了?” “谢谢你。” 靖安言愣了愣,转头仔仔细细地看着封长念的神情,骏马飞驰让他整个人一耸一耸的,但此时他也认真地望着靖安言,双眸如同砚台上化不开的墨色。 “路见不平罢了。”靖安言转过头,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我早看不惯皇帝对武将百般打压,和他是不是我姐夫无关,就是觉得来气。剑客嘛,行侠仗义啊。” 封长念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模样。 然后上翘的唇角未完,只听破空之声蓦地响起,根本由不得人反应,一条又长又粗的鞭子刺破夜色,凌空响起森然的鞭声,封长念后腰刹那间被抽了一道血印子! 火辣辣的痛感瞬间蹿上后脑,疼得他一哆嗦,险些握不住缰绳从马背上滚下来。 “长忆!”靖安言回头一瞥,只见夜幕里不知何时多了许多道暗影,四面八方将他们二人围在其中。 宋启迎的暗卫! 靖安言咬咬牙,暗卫都来了,宋启迎反应得比他想的要快,出手也比他想的要狠,连玄门那层都省了,这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封长念扣住,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让他回西军都督府。 为首的眼神狠辣,手上是一条带倒刺的长鞭,此时正舞动着鞭子尾部的尖刀,如一条阴毒的蛇,目光灼灼盯死了封长念的后颈,似乎想要直接把人生生拖下来。 欺人太甚! 说时迟那时快,长鞭脱手而出,一道凛冽寒光顷刻而至,拦腰将长鞭斩断在半空,骏马悲啸地长鸣一声,靖安言脚踩马背腾空而起,一柄剑翻握在手,掠过封长念时在他那匹马屁股上狠狠揍了一记。 “小师叔——!!!” 骏马更卖力地奔腾而去,仓皇间的回眸,只见漆黑夜色里,暗卫的表情都隐藏在阴影之下,唯有靖安言那一双眼是明亮的,一把剑是明亮的,甚至就连猎猎舞动的衣摆,也是明亮的白色。 那以一人挡千军万马的架势,几乎要灼伤封长念的眼。 “吁——”双方同时勒紧了缰绳,天地间静默一瞬,唯有靖安言不徐不疾地抽掉剑鞘,像是月色一线,在夜黑风高的晚上格外寒气逼人。 “长忆,”靖安言没有回头,只是慢慢握紧了剑柄,“走。” “小师叔——” “靖公子,”为首的暗卫没有下马,毫不走心地抱了抱拳,“圣上有令,封珩速速进宫面圣,不得有误,阻碍者无论身份,一律格杀勿论!” 靖安言冷冷地勾起唇角:“哎哟,说的真吓人。更深露重的,陛下急召长忆做什么呢?” “圣上旨意岂是我等可以揣测。靖公子,念在皇后娘娘的份儿上,请您让开。” 靖安言歪歪头:“我若是不呢?” “陛下有圣旨在先,难道靖公子想要抗旨不成?” “这话说的,怎么就有圣旨在先,我带着我小师侄出去打马捉萤火虫,早就定好了,要来也是圣旨迟来了啊。”靖安言无谓而坦荡地望着他,“凡事总有先来后到吧,陛下微服私访还要排队呢。” 他话中嘲讽太盛,就连骏马都被那空气里僵持的不安骚动,略显焦躁地刨动着前蹄,封长念顾不得后腰灼热的疼痛,吃力地翻身下马,拦在靖安言面前。 第24章 “慢着、慢着!陛下召的是我,与旁人无关。” “靖安言!”暗卫已经被激怒了,全然管不得什么无关不无关,“你以为你长姐是中宫就能如此放肆了吗?你知不知道在和谁说话!?” 靖安言拨开封长念想要来阻拦他说话的手,笑意更甚:“这夜晚太黑了,着实有些看不清。但我理解一下阁下的意思——打狗也要看主人,对不对?” “铮——” 长刀自腰间出鞘,靖安言一推封长念,轻松闪身,杀气四溢的刀光自他面前拂落,却像是抖落了一抔尘埃般轻松,马尾荡起放荡不羁的弧度,转眼间又被一线寒光掀翻。 靖安言出剑了。 他从来自称“若这一身剑术在大魏排第二,没人能排第一”,封长念原来总以为是他带了些自夸的成分,毕竟他性子飞扬跳脱、张扬肆意,但今日一见方知,靖安言还是谦虚了。 剑身以一种流光之势自指挥使面前划过,几乎看不到靖安言的动作,整个人如一只雪白的鹞鹰,迅疾得让人不敢眨眼。 暗卫们甚至没有看清那人什么时候擦身而过,指腹一抹脸颊,一道森然的血线。 “怎么,你们常年干杀人勾当的人,还会晕血啊。”带笑的嗓音在暗卫之首的身后响起,如鬼魅般令人不寒而栗,为首的目眦欲裂,寒光骤然在他眼尾一闪—— 靖安言轻呼一口气,在炎炎夏日仿佛也能顷刻冻结千里冰川。 暗卫在刀尖上行走数年,第一次感受到距离死亡居然有这么近。 命门就暴露在靖安言眼下,可他来不及、再无法躲掉了。 “大人——!!” “小师叔——!!!” 封长念猛地扑上去挡剑。 不行,不行!但凡今天有人死在这儿,靖安言怎么也逃不过这一劫。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靖安言陷入险境! 背后一片滚烫的痛意,就在封长念伸出手去想要阻拦那根本触之不及的剑光时—— 几缕发丝顺着夜风,飘荡至他的指尖,又跌落在地面。 “别害怕啊。”靖安言瞟了一眼封长念,“打狗也要看主人呢,我怎么敢动陛下的暗卫,我就是再狂,难道还真的不要命了么?” 他眼珠动了动,惊奇道:“哟,尿裤子了?” 借着月色遮掩,为首的裆.部已然漫开一片湿意,闻言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要带我小师侄出去捉个萤火虫,陛下圣旨来得太晚了,长安城门都关了,诸位就是脚程再快,也不能坏了宵禁的规矩,除非有紧急军报,否则不得打开城门。” 靖安言收剑归鞘,快步走过去扶了封长念一把,掌心摸过他的后背,满是猩红色。 他蹙了蹙眉,觉得只削了几缕发丝还是有些太心慈手软,声音也愈发冷淡。 “理由都替你们找好了,还有谁想拦吗?”靖安言眸色一凛,“没有就滚。” 封长念压着他的手:“小师叔,别……” “我答应过你要带你见你父亲。”靖安言轻声道,“小师叔一言九鼎,走,翻过这片林子我给你上药。” 他被靖安言搀扶着上了马,靖安言的手掌已经离开了他的后腰,转而替他牵起缰绳:“走吧。” “玄念!!!” 又是一阵马蹄声奔腾而至,靖安言不耐烦地回过头去,在暗卫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岳玄林面色凝重地策马而来。 他在二人面前勒住缰绳,拦住两人去路:“玄念,你今晚做的事太离谱了。” “离谱?”靖安言闻言挑了挑眉,“师兄,什么叫离谱,再离谱能有那位的心思离谱吗?!” “四方战事刚刚平息,绥西侯病重,封珩不归家看望父亲,不扛起西军都督府的封家旗,却被圈在长安城里,西域一带群龙无首,沙宛国反扑又该如何?难道还指望着封钧那个纨绔扛旗吗?” “这是军事!岂容你在这里胡乱置喙?”岳玄林频频给他使眼色,“陛下自有考量,玄念,别闹了。” “他只是想回去见见父亲,”靖安言再怎么天不怕地不怕,当着封长念刚哭得红肿的眼睛也不能把内心最坏的猜测问出口,只是说,“他能做什么?不谈军事,他也只是想见见父亲,这也不行吗?” “不行。” “这又哪门子的不……” “因为已经来不及了。” 封长念与靖安言皆是一怔。 “病危的消息传来没过多久,下一封急报就送进了皇宫。” 岳玄林翻身下马,缓步走到怔愣的封长念面前,微微抬起头望着马上的人。 他正值壮年,可眼睛里已经有了无奈惋惜的沧桑,那是自己身为近臣却无法扭转皇帝心意的无力,明明知错却无法更改结局的懊悔,还有目睹英雄末路的悲哀。 “绥西侯他,病故了。” 第19章 旧梦 子时已过,皇宫之内鸦雀无声,唯有明德宫灯火通明。 纵使已经到了休息之时,皇帝宋启迎依旧忙得还没换下那一身明黄龙袍,台阶下零星地跪着几个人,宋启迎捏了捏鼻梁,颇为头疼地看向靖安言。 他对这个小舅子,说实话还真的有点怵,靖宓虽然在南边长大,但性格还算娴静,和她弟弟靖安言的性子差别天南地北,宋启迎有时候怎么也想不明白,靖安言明明才是养在规矩的长安城中的,怎么会如此不拘不束。 但眼下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宋启迎睁开眼,声音未出先叹了口气。 “绥西侯一事,朕也很心痛。”宋启迎微微垂着眼,瞧着封长念没有了广袖遮拦的手指,就这样明晃晃地、无处可逃地一点一点蜷缩起来攥紧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朕说清楚些。”宋启迎拾起几封急报,“前些日子,沙宛国有一伙沙匪流窜至西域边境线,你父亲亲自带兵去的,本无大不妥,只是最后捉拿贼寇时被流矢射中了。” “本来沙匪也不过是小患,你父亲受到的也不是致命伤,可没想到去年冬季那一场大病伤了元气,一直未将养彻底,一同发作了起来,这才……” 剩下的话不消说了。 封长念轻轻抖开折子,一条人命的陨落放在这一纸诉状上也不过是零星几笔,可句句致命,字字伤人,那折子像是往他心口伤疤上又淋了一碗滚烫的烈酒,灼得他手指发颤,几乎拿不住那轻飘飘的纸张。 “你父亲已然病故,你再回去也是于事无补。”封长念深深地埋头下去,宋启迎只能看到他痛到发抖的后颈,“朕已下旨,一应事务都交由你叔叔封钧全权代理,包括你父亲的丧事,还有西军都督府事宜,如此,你大可放心了。” 默不作声半晌的靖安言猛地抬头,还来不及张口,就被一旁的岳玄林狠狠掐了一把小臂。 靖安言愤怒地回望,岳玄林也只是悲哀地摇了摇头。 封钧……封长念的叔父,到底还是如他们之前猜想的一般,眼下四方安定,西军都督府也不必再有精锐强将,只需要一个守城之人即可,宋启迎收揽四方兵权的图谋昭然若揭。 就算不提这一茬国事,单论家事,那封钧为人可不磊落,封铭在世时就与之多有龃龉,实在算不上兄友弟恭,对封铭这一脉的军权也虎视眈眈了许久。 这一里应外合,却让远在天边的封长念没了父亲的同时……真的没有家了。 “封珩。”宋启迎伸出手去,“节哀。” 封长念没有回应,只是低着头盯着手上的折子。 折子是西军都督府发的,夹杂着一封家书,宋启迎仅剩的一点良心没扣下,让封长念亲手拆开了这封书信。 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的,还喷着点点血沫,封长念却一眼认得出那是他父亲的亲笔,也是他父亲的……遗言。 只有四个字。 吾儿珍重。 突然就想到了他和父亲的最后一面,在一年前的皇宫外,他的父亲用那只饱经风霜的大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在前来相送的众臣与皇帝近侍面前,也只有一句话。 “好好儿的。” 滴答。滴答。 两颗眼泪在地毯上晕开了一小圈湿痕,封长念没发出任何声音,抬手将折子交还给宋启迎,自己将那封遗书攥紧了。 他心里清楚,宋启迎说着节哀,眸色里没有半分凄楚,那只龙爪子微微摊开,示意让他把折子递回去,然后,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眼泪在亲近的人面前是委屈、是难过,但是对于那些无法关心、甚至是根本不在意的人面前,眼泪除了证明软弱以外毫无用途。 所以封长念再抬头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臣,明白了。” 宋启迎沉甸甸地望着封长念那双又深又黑的眸子:“朕会给你父亲一个风光大葬,也已经吩咐下去,由你师父、大魏太师、吏部尚书岳峰作为特使前往梁宁,替朕前去吊唁。” 第25章 封长念语气毫无波澜:“多谢陛下体恤。” 冷淡的语气让宋启迎残存的一点不忍慢慢消失殆尽,他眸色渐冷:“好,既然如此,你为人子的事情了了,为人臣的事情,朕还要跟你算账。” 算吧,怎么算都行,现在拖出去杀了都行,反正这不是正好遂了你的意? 封长念暗中冷笑,毫无畏惧地大包大揽:“今夜之事,是臣……” “是臣带长忆出去玩的。”靖安言拂开岳玄林暗地里的手,截过了封长念的话头,“跟他本人没关系。” 封长念猛地抬头:“不是这样的——” 靖安言泰然处之地跪在那儿,他方才几次想说话都被岳玄林拦了,看着封长念跪在那儿可怜巴巴地掉眼泪,心里都堵成了个什么似的,再不说话他要憋疯了。 “陛下,臣没想那么复杂,就想带他去捉几只萤火虫,您也知道的,长忆进玄门以来,一应事情都是臣在管,我这个人玩心大,没什么礼法约束,想出去就出去了。” “你还真的生怕朕忘了你?”宋启迎狠狠剜了他一眼,“能把朕的暗卫逼得尿裤子,靖安言,你胆子真不小啊。” “臣身手好啊,要臣说,陛下,您身边暗卫也得换一换了,这武功不行,怎么保护陛下安危?不是臣自夸,是他着实太废物了些。”余光里封长念几次开口,靖安言都不动声色盖了下去,“无论如何,今夜之事错在我一人,臣甘愿受罚。” “陛下,出城是臣一个人的主意,和小师叔无关!” 方才还无所畏惧的人重重地磕下头去,咣地一声:“别罚他,是我自己的错,与任何人都无关。” 这俩人一唱一和争着领罪,看得宋启迎压抑的火气被挑拨得旺盛:“行啊,一个两个的还真当能帮别人挡灾?朕告诉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你!无论是不是你带着封珩出城,真当朕能罚轻了你?还是你以为自己是皇后弟弟就能为所欲为?身为皇亲国戚,罪加一等!” 皇帝怒喝道:“拖下去!给朕狠狠地打,二十,不,四十棍,不许留手、不许留情,打完了关刑部大牢里去,不许吃药不许看病,由着他自生自灭!” 封长念蓦地抬头:“陛下——!!” 他膝行几步拦在靖安言身前,手指慌乱中滑过靖安言的手背,冰得靖安言一哆嗦:“陛下,他本无意冒犯,是我、是我求他的!此刑加诸我身,求陛下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子上对小师叔网开一面!” “抗旨不遵,朕没要脑袋已经是格外宽容,你自己还有四十棍没打,倒是急着替他领罚。”宋启迎朗声道,“来人,一同拖下去,各打四十,不许留情。” 岳玄林终于得了空插话:“陛下三思——” “是啊,陛下三思。”靖安言无视了封长念哀求他别说了的目光,凛然无惧道,“陛下以孝治天下,绥西侯尸骨未寒,陛下如此苛责他唯一的儿子,传出去对陛下名声不好听吧。” 封长念那紧绷了一晚上的情绪几乎要崩溃,可靖安言居然还能带了丝安慰的笑,冲他眨了眨眼,又深深拜下。 “陛下,今夜是我们两个犯了事,可长忆骤然丧父,他也只是想回家看看,情有可原。古人有云,子不教父之过,他自小离家来长安,又被他师父托付给了我,那么他的罪责我有一半责任,所以,一半我承担了,另一半看在绥西侯的份儿上,赦了他吧。” 宋启迎默然不语。 他看着自家小舅子,与他姐姐不甚相像的那张面庞上窥不见一丝一毫的慌乱和服气,反而带了些凛然无惧的慷慨大义。 当年左清明跟朕保证过什么…… 面前这个人、这个人…… 他将左手轻轻放在了案前,那里陈着尚方宝剑,寒光微微一闪,是宋启迎拇指推在剑柄上,长剑蓦地出鞘半寸。 “陛下!!”岳玄林猝然开口,声音都变了调,“归根究底,是臣这个做师父的未能看顾好徒弟,做师兄的未能照顾好师弟,做臣子的未能侍奉好主上,是臣有负陛下所托,陛下息怒。” “可皇后娘娘本就自南疆远嫁而来,对幼弟十分牵念,陛下……”岳玄林咬紧了“南疆”两个字,“三思。”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变得格外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宋启迎才将手从那尚方宝剑上挪开。 “拖出去,六十。”他指了指靖安言,然后盯了一眼岳玄林,“自己的徒弟自己看顾好,朕不想有下一次。” 封长念悚然一惊,正欲再开口,宋启迎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明德宫主殿。 “陛——” “闭嘴吧。” 靖安言猛地伸手捂住他的唇,将人一把扯进怀里,用双手紧紧箍着他的肩,尚且单薄的肩膀在自己掌下都有些硌手,可如今就要自己撑起一方天地了。 靖安言摸了摸他的下巴,结果摸到了一手潮湿。 终于哭了。 靖安言不打扰他哭,紧紧地揽了揽他,被外面的金吾卫托着带起来。 封长念惊慌失措:“小师叔!” “不怕的,不害怕。想哭就哭。”靖安言那温暖的手掌脱离开他的身体,犹带微笑,“回玄门让你玄静师叔和长若师妹看看后腰的伤。” 那伤口早就胡乱地结痂,封长念哪里管得上,踉跄着站起来就去拉扯金吾卫的手,又被岳玄林拦腰抱回来。 “不、不……小师叔——!!!” “在呢,小长忆。”靖安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回去睡吧,睡一觉就好了,什么都会过去的。” 他其实是不害怕的,挨打么,宋启迎又不可能真让人把他打死,顶多痛一些,这都不妨事。 只是看到封长念那样惊慌失措、内疚痛苦的神情,他心底是害怕的。 他感受得到,那样的悲戚,那样的痛苦,那样的不由自主又无能为力,都化作了最尖锐的刀,悉数捅入了封长念的心口。 封长念本该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现在却过早地体会了应该体会的、不该体会的失去,到最后什么都留不住。 靖安言怕他钻牛角尖,于是一遍一遍地说,不怕的,没事的,这与你无关,这不是你的错,长忆,阿珩。 阿珩。 西军都督府的人都这么叫,来到长安后,封长念很久都没听过了。 阿珩。阿珩。 这时候的靖安言不止是小师叔,还带着或许魂兮归来的绥西侯,还有西军都督府的人。 阿珩。阿珩。阿珩。 你不要怕,你要往前走,不是你的错。 最终封长念没回去治伤,也没回去睡觉,后腰的伤口不足他心痛的万分之一,岳玄林软硬兼施都拖不走,眼瞧着那伤口又要被再度撕裂,只好由着他去。 他就跪在靖安言行刑的那张长凳前,他知道,宋启迎不敢伤自己,说到底,不让他离京回去给他父亲奔丧,皇帝多少不占理,更违反了他秉持的孝治天下的主张。 于是封长念就在靖安言挨打的时候用自己的身体去挡,那些掌罚的没有办法,只好一遍又一遍拉开他,到最后六十棍多少因着他而松了些,没有实实在在地打下去。 但靖安言还是皮开肉绽,一开始还能嘴硬,揪着封长念的发尾说:“不疼不疼,哎哟真不疼,你小师叔什么人啊,这点儿能耐我何?” “你这是干什么呀长忆,你看过往戏台子撇菜叶的吗?你就跟那个菜叶一样往我身上扑,你是什么啊?我看是小白菜吧,可怜巴巴的小白菜。” 到后来就不行了,那些疼痛越积越多,一同涌上来,疼得人出虚汗,靖安言嘴上没力气喋喋不休,却在心里骂人,心道那棍子下去怎么会那么疼,明明没有倒刺,却能将人抽得皮开肉绽。 他揪着封长念发尾的手揪不住,只能虚虚地摸,偶尔有力气说话还在安慰人:“要不……要不你给我唱首歌吧。什么都行,唱唱你们西域那边的歌,你当哄哄你小师叔了。” 最后封长念唱没唱歌,靖安言已经不记得了,应该是被打得意识模糊,实在撑不住了。 再清醒时已经回了玄门,伤口已经处理过,如今或许又是一个新的日夜了,月色隐约露出些华彩,照在封长念桃子一样的眼皮上。 “你不会……哭了两天吧?”靖安言虚弱地动了动手指,碰了碰他的脸颊,“第一次……看你哭成这样。” “小师叔,我一定……我一定……”后面的话都被封长念淹没在嚎啕之中,靖安言虽然疼得迷糊,但也隐约记得,这人好像自始至终都抓着自己的手,从来没有松开过。 “长忆,你哭,为绥西侯,也为我,更要为了你自己。”靖安言抿了一口封长念递来的水,才将喉头火烧火燎的干燥压下去,他在发烧,他自己知道,“总有一天,你要回到西域去。” “你的归处,应该是茫茫漠原,而不是这逼仄压抑的宫墙。” “小师叔等着看你在西域纵马驰骋的那一天。” 第26章 “……”烛火霎时爆了一声,惊得靖安言从往日的回想中清醒过来。 他第一个反应居然是——这应该是他第一次的食言,终究他也没能亲眼看到封长念回到西军都督府,在这一愿望实现之前,他自己先离开了故土。 然后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最终,那个曾经“从不骗人”的靖玄念已经消散在岁月尽头了。 银色小蛇不知何时蹿回了夷月手腕上,小姑娘单手托着脑袋,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靖安言被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看你突然不说话,我也不敢打扰你啊,想起来什么了?”夷月打了个哈欠,“你好像很少回忆往事,之前从没在你嘴里听过相关的事情,如今倒是总走神。” 靖安言没忍住反驳:“走神也不代表回忆往事吧?” “不一样的。”夷月很认真地摇了摇头,“之前……告诉我,人在回忆的时候神情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回忆幸福的事情,而刚刚,起码我能感觉到,你想起来的事情应该还挺快乐。” 快乐? 挨打能叫快乐? 那顿板子让靖安言休养了一个月,又伤在腰臀,只能趴着,每天怎么睡都不舒服。 这叫快乐?? 但他好像确实无法反驳。 靖玄念。靖安言。他自嘲地想。当年他多勇猛啊,宋启迎都气成那副德行了,他还敢挺直脊梁跪在那里不卑不亢,幸亏当时宋启迎还没有后期那般心狠手辣,要不自己怕是活不下来。 封长念会喜欢那样的小师叔,不奇怪。 一个言出必行、一人抵挡千军万马、只为将他牢牢护住的小师叔,的确很招人喜欢。 只可惜,现在他既不会言出必行,封长念也不必由他来护佑了。 靖安言舌根有些发苦,有些恍惚之下居然问夷月:“……你说,他跪在他师父面前,想改我的字的时候,在想什么呢?不怕被皇帝责罚吗?不怕背上骂名吗?” 夷月哪里知道,只能沉默地望着他。 他自嘲地笑了下:“罢了,是我口不择言……” “想知道就自己去问啊,他又不是不在。” 门被猛地拉开,秋长若颀长的身影站在门口:“针扎完了,这次真一点都不能动了,小师叔悠着点儿,问的时候也别太激烈了,好吗?” 靖安言缓步至隔壁,封长念浑身是针,如一尊雕塑一样坐在床边,无言地望着他。 剖情后两个人终于能这样冷静地和对方对视,一坐一站,靖安言半边身子沐光,半边身子藏匿在门板的阴影下。 那里面像是龙潭虎穴,让他提步都困难。 半晌,他呼出一口气,缓步走了进去,反手关上了门,然后吹灭了蜡烛。 黑暗骤然席卷,封长念一时间不适应,完全失去了视线。 下一刻,只听见靖安言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撩起一阵令人心痒的风:“改字的事,跟我说说吧,好吗?” 第20章 腕骨 封长念的心像是突然被靖安言攥紧了。 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但靖安言却伸出手,轻轻盖住了他的眼睛,让他没有办法看到自己的表情,只是指尖微凉,搭在他眼尾的地方。 靖安言轻轻问:“告诉我,是什么时候的事?” 封长念眼睫颤动,在靖安言的掌心里带起密密麻麻的痒。 他在回忆。 昭兴七年发生了好多事。 昭兴七年三月初三上巳节,靖安言十九岁生辰,皇帝在皇后的昭宁宫亲设家宴为其庆贺,其父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靖深、其姐皇后靖宓、其甥太子宋晖均出席,皇帝赐予了他一把好剑,名为熄云,宴席其乐融融。 昭兴七年三月十六日深夜,靖安言突然火烧靖氏祠堂,无人知其缘故,祠堂大半牌位被毁,靖安言受家法惩处,后带伤逃窜,不知所踪。 昭兴七年三月廿三日清晨,七日未见其踪迹的靖安言突然出现在玄门,再度纵火烧了书库,熊熊烈火中,封长念未曾来得及与他说一句话,只见得寒光一现—— 靖安言高高举起那把皇帝赐予的熄云剑,不顾被割得鲜血淋漓的手掌,硬生生掰断了它,然后将残剑往火焰里一抛,扬长而去。 自始至终,靖安言没有对那些突然疯魔的行为给出任何解释。 后来皇帝大怒,下令不计代价将靖安言捉拿归案,追捕半年后有风声传出他已入南疆境内,神寂岭难以逾越,实在无法抓人,皇帝暴怒之下颁布命令——靖安言此人,胆敢入大魏境内一步,人人得而诛之。 天之骄子自此陨落,靖家没有了那个小公子,玄门也没有了那个小师叔。 都发生在那个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的昭兴七年。 这是世人都知道的事情,而外人不知道的事情是,那年的九月廿一,是玄门长字门四弟子封长忆十五岁生辰,本应该快快乐乐的日子,岳玄林下早朝时却只看见了个跪在他门前的人。 岳玄林虽然对封长念带的不勤,但终归是自己的弟子,看见他的表情就知道这孩子是来做什么的。 于是他走到封长念身边,轻轻怕了拍他的肩膀:“入秋了,地上凉,进屋说吧。” 封长念一动不动:“师父,我要改字。” 岳玄林的手一顿。 “请您把小师叔的字赐给我。”封长念重重叩首,“他的名字在玄门弟子簿中不复存在……我想要他的‘念’。” “……你追到南疆去,见到他最后一面,他跟你说了什么吗?” 封长念愣了愣,仿佛全然未想到自己的行踪和靖安言的行踪都在岳玄林的掌握之中,也惊诧于他既然知道,居然还是纵着靖安言逃入了神寂岭。 岳玄林把怀中的手炉递给他:“或许他未曾告诉过你,玄门并未逐他出师门,是他自己将玄门的令牌扔进了那场大火中——他是自己不想要了,他不留恋的东西,你留着又有什么必要呢?” 封长念眼底涌动起很难过的情绪。 他记得神寂岭外的暴雨,记得摔碎的玉佩,跌落的纸伞,燃烧的灯,还有靖安言毫不留恋的背影。 有用吗? 可他除了墨痕剑,又留给了我什么呢? 只有这个“念”了。 “小长忆,其实我还挺喜欢我的字的。”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师叔趴在他的窗前,眼睛亮亮的,“因为我这个人有个天赋,有人念叨我呢,我耳朵就会发烫,所以——” “日后小师叔行侠仗义去了,你想我的时候就念念我,我耳垂发热就知道,你想我啦。” 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封长念几乎是颤抖着拜下去:“请师父改字——” “弟子……封长念。” 靖安言空着的那只手下意识往前一托,只托到了一把空。 他扶不起昔日跪着恳求改字的小师侄,也托不住他那一腔热烈而痴情的爱意。 “小师叔,这些年,你耳垂热过吗?” 靖安言顿了顿,然后撤了手:“孩子话也就你能记得了。” “所以你记得。”封长念唇角露出个很淡的笑,“你记得就好。” 靖安言有些烦乱,无意识地转着桌上的杯盏,几乎旋出了残影:“记不记得有意义吗?” “有。” 只有你记得,我的所有“念想”、“思念”才算有了回响。 封长念只要意识到这一点,心脏都在跟着颤抖。 “小师叔,你问了我改字的事,那么作为交换,你也回答我一件事。”封长念紧紧盯着他的手,“……你的手腕,到底怎么了?” 靖安言轻笑一声:“我可没答应你一个答案换另一个答案。” “你是知道我的,弄不清楚的我只会更执着,我终归会弄明白的。”封长念垂下眼睫,“小师叔,我总有机会的。从阿月那儿,从南疆王那儿,我不知道他们交付给我的答案,和你想要的会不会是一个。” “封珩,你威胁我?” 封长念不语,算是默认。 真是长本事了。靖安言心底在嘲讽的同时又想给封长念鼓鼓掌——这人现在已经明白了,软招能让靖安言心软,但榨不出封长念想要的信息,唯有软硬兼施……换言之,硬招才能打听到封长念真正关心的事。 到底有多硬……靖安言暂时不想去探封长念的底。 一阵并不短暂的沉默过后,屋里终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靖安言挽起衣袖,左手终归有些不灵便,但还是磕磕绊绊拆下了那枚护腕,旋即将手臂往封长念面前一递。 那一瞬间,封长念瞳孔颤栗。 是一道刀伤,留在腕骨的地方,贯穿了整个手腕,从手腕内侧穿出,看着已经是陈年旧疤了。 失去了护腕的依托,靖安言的整只手腕有些脱力似的绵软,就这么静静垂着,全然不复当年长安城外、月色一线,靖安言持剑单挑暗卫时的招招有力。 第27章 封长念很想碰一碰,可也不知是针还是心疼,都让他无法动作。 “怎么弄的?怎么会……” 靖安言并不给他再细看的机会,收了手重新穿戴好护腕。 “那是第二个问题了,你没有第二件事要交代,我多亏啊。” 封长念当真沉思了一下:“……你想知道什么?” 靖安言转过身来,擦亮了火折子。刹那间房间大亮,封长念下意识闭了闭眼,再度睁眼时靖安言正倚在桌边,玩弄并探究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当年的真相?”火折子在他手指间灵活翻飞,“为什么烧了靖家祠堂?为什么烧了玄门?为什么突然就跟疯了一样叛逃了?你为什么不问?” 封长念几乎想也没想:“因为不重要。” “不重要???” 靖安言真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封长念觉得不重要??那当年他追到南疆来,问的“为什么”又是什么含义。 “当年觉得重要,现在不了。” 封长念语焉不详,但又不打算多说。 靖安言却来了兴致,抄起双臂道:“怎么就——” “那是第三个问题了,”封长念有样学样,“该你了。” 靖安言:“……” “臭小子。”靖安言抱着胳膊的手一蜷,“……行吧,告诉你也无妨,被我师父砍的。” “当年我来到南疆后,宋启迎不是有一次派他带兵出征南疆吗?那一次我帮了南疆,他觉得我一身剑术作为敌手是给己方留患,于是找了一个破绽,砍了我的手。” “或许是因为我躲得快,否则他原本想要的,是我的命。” 五指摊开又蜷缩,看似与平素无异,但只有主人才知道这只手已然废了。 “无论如何,如你所见,也如你所猜,我已经不能用剑了。” 说来也让人悲哀,那也是左清明最后一次为大魏出征。 左清明当年是从南军都督府调至中军都督府的,离开了南疆战场拱卫京师,最后还是死在了南方——他砍掉了自己徒弟的手,自己也留在了这里。 “当师父砍我手的时候,我才真切意识到,我真的回不去了。”靖安言笑笑,“我是个敌人了。” 靖安言从小被左清明带大,之前在长安时不止一次同封长念讲,说左清明俨然已经成了胜似亲爹的存在,可他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感情。 而封长念也无法想到,那个总是捋着胡须爽朗大笑的师祖,是怎么冷着脸要弄死自己养大的孩子的。 他直直地盯着靖安言的表情,试图从中窥见情绪的波动。 可是没有,靖安言在那里摆弄着火折子玩儿。 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可他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他在听说这些事的心疼和苦涩中艰难挣扎,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理智,来反复推演这些话——总有些不对劲,可是是哪里呢? 靖安言也不给他机会:“好了,该你说了,为什么不好奇。” 封长念齿间动了动,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声音苦涩,却很坚定:“……我没有问题了。” 火折子不转了:“什么?” “我没有问题了,两来两回,够本了,所以我也不需要回答你的问题了。” 靖安言微微瞪大了眼,全然没想到这人居然紧急停住。 封长念坦然道:“让长若姐给你看看吧,那样好的剑法,多可惜。” “不必看,我心里有数,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封长念叹了口气:“小师叔啊……” 你还问我为什么不重要,原因很简单,因为知道不知道都改变不了你不愿意回到大魏的现实啊。 方才靖安言想错了一点,封长念对付他的方法已经不再是软硬兼施。 而是直接来硬的。 解释?原因?通通滚一边去吧。 他就想要把小师叔完好无损地、干干净净地带回去,其他的都滚一边待着去吧。 靖安言敏锐地察觉到封长念眼神有了些微改变,嗅到危险气息的小师叔刚挪一步,只见这人猛地站起,一阵噼里啪啦,金针摔了一地。 靖安言目瞪口呆,下一刻,秋长若摔门而入:“两个活祖宗,能不能多活几日啊!?” 封长念猛地扶住床柱,脸色惨白:“……劳驾,姐,给我重新扎一遍的同时,给小师叔看看手腕吧。” 靖安言:“……” 第21章 逃离 秋长若顶着足以吞噬整座客栈的怨气给两个活祖宗扎针把脉。 长夜将尽,大雨已停,清浅的晨光从窗户的缝隙中透出,送进来炊烟袅袅的香气和贩夫走卒的吆喝声,夷月听得心烦意乱,劈手把窗户关上了。 坐回原位,秋长若正在给比他师兄还难搞的病人把脉。 靖安言不配合极了,两个人的对话主要围绕着“我给你看看”“不必”“让我看看”“陈年旧伤了”“看看”“没必要”“你不想要你的手了?”“这不是还没断”来回拉锯。 最后不等封长念说什么,秋长若一掌拍落了一半木桌,木屑飞溅中,大魏国手一字一顿:“坐、下。” 靖安言:“……” 他不想跟秋长若动手,于是偷偷瞄窗户,思索着翻窗而逃的可能性。 说时迟那时快,他眼珠刚刚一动,秋长若手腕一翻,四枚长针带着丝线就牢牢地将他的一条胳膊捆住,另一头被这丫头紧紧攥在掌中。 秋长若得意地勾唇:“还想跑?小师叔,这么多年就没有一个病人能从我手底下跑了的。” 靖安言服了,这十年光景出息了的又何止封长念:“……好好好,你看你看你看。” 护腕再度被解开,秋长若抓着他的手,指尖自皮肤上轻轻划过,绕了一圈又到脉搏。 她看得专注,这眼神让靖安言有些不自在,于是只能干笑:“怎么样啊秋大夫,还有得治吗?” 秋长若答非所问:“利器贯穿,损伤经脉,这一下戳得又准又狠,冲着废了你这只手去的,谁干的?” 靖安言语气和方才一样平淡:“我师父,你师祖,左朗左清明。” 与秋长若一起瞪大了眼睛的是夷月。 靖安言眼风一扫,又快又轻地给她递了个眼神。 这些小动作当然不可能让一旁静观其变的封长念错过,他几乎是擦着靖安言收回的眼风开口:“怎么了阿月姑娘?你之前也不知道他的伤吗?” “我……”夷月顿了顿,“我知道,但我只知道是贯穿伤,不知道动手的那个人是他师父。” 封长念做不了任何动作和表情,只能眨眨眼:“……你听说过左师祖?” “听说过,‘南鸟’嘛。” 这次不光是封长念一怔,连秋长若都抬起了头:“阿月知道‘南鸟’?” “她当然知道。”靖安言轻飘飘道,“说起来忘了跟你们详细介绍,夷月,我的干女儿,但她亲爹比我这个干爹厉害得多——南疆大祭司夷靡殊。” 南疆王之下武首圣酋、文首大祭司。难怪召砾可以对靖安言不客气,却不敢对夷月真的动手。 这丫头来头不小。 可南疆大祭司的女儿为什么会认靖安言做干爹,与他四处流浪? “身份倒是次要的啦,但‘南鸟’很出名啊,不只是我,我们南疆很多人都知道。”夷月吐吐舌,感觉这屋里那两个大魏人对自己的目光刹那间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大魏的南鸟计划,八年前毁于一旦,主帅左清明战死南疆。” 说是计划,其实就是一次大魏主动发起的、收复南疆的战役,最终失败,只不过这次的代价格外惨重些,主帅牺牲,士气重创,不得不班师回朝。 “故而我只是诧异,”夷月此时的语气比方才淡定也平静了很多,“你说你师父对你动的手?这也太……” “报应啊,叛逃总要付出代价的。他估计在我叛逃的时候就已经后悔死了。”靖安言没有看夷月,淡笑道,“都是报应。” 话毕,他终于抬眼看了秋长若:“秋大夫诊断完了吗?” 秋长若抓着他的手,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没有立刻说话。 留给封长念的是秋长若的背影,因此他不知道秋长若的表情,只是问:“如何了,姐,能治吗?” 靖安言也再度开口:“秋大夫?” “啪”。秋长若松了手:“不好治,但可以试试,连接经脉放在前几年可能有些困难,但临危之际我接过一次大的任务还成功了,所以,有把握试试。” 还有机会!? 封长念嘴角微微抽动,要不是不好动作,几乎都要欣喜若狂了。 一个以剑为命的人断了手腕,失了剑道,居然还有机会能够恢复,如何不让人欣喜若狂? 可靖安言只是依旧微微笑着,点点头:“那有机会试试吧。” 秋长若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阿月,我和小师叔下去拿点儿吃得上来,顺带着聊聊诊疗之事,你看着你封哥。” 第28章 靖安言没有反对,从善如流地跟着她下了楼。 两人一前一后,脚步声都轻浅,直到走到二三层之间,秋长若突然站住了步子,靖安言没预料到,险些把她撞一个趔趄。 “秋……” 秋长若猝然回头,眼睛是红的:“你手腕的伤根本不是师祖伤的,对不对?” 靖安言虚虚扶着她的手一顿。 “南鸟计划,主帅不可能随意出入阵营,你们要见面只能在战场上——我不问你为了谁作战,也不问你在哪里作战,你只需要回答我,那刀口截面整齐,说明被砍得时候手一动没动。而你,是怎么做到在兵荒马乱的战场上,用右手拿着剑与师祖厮杀,又一动不动被他砍下来这一刀的?” 靖安言收回了手。 “还有,你从小想让我帮你打掩护,都会叫我‘秋大夫’。”秋长若猛地揪起他的领子,“小师叔,你的伤到底怎么回事儿?这一切是不是另有隐情?师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她面前的小师叔和当年一样,爱笑,喜欢调侃人,但那双眼睛已经不似当年那般顾盼神飞,只有一股浓浓的倦怠和疲惫,看得人有点苦。 “想多了你。”靖安言轻轻拎着她的袖口拿下她的手,“我需要你打掩护,的确是因为知道你能看出来这个伤口的端倪,不想让你当着长忆的面说,但不是什么别的原因,不想让他再激动了而已。” “当年在战场上,我被师父逼到了一个角落里,他说我这身本事是孽障,不能留,我想着,虽然我对大魏、对玄门都极其讨厌,但终究面前这人养了我许多年,这只手就当还他了。” 靖安言拨了一下她的额发:“就这么简单。” “我不信。”秋长若笃定,“你撒谎。” 靖安言耸耸肩,直接绕过她:“随意。赶快去点早饭吧,折腾了一夜,你不饿我都饿了。” 他本不愿再在此事上多纠缠,却不想秋长若最后一句话落进他的耳中:“小师叔,从十年前开始,一切的一切,是不是有人逼你?” 真敢想也真敢问啊。 靖安言呼吸一滞,然后缓缓呼出。 他扶着栏杆转头:“我觉得要四碗粥再配些小菜就差不多了,你觉得呢?” 一夜未眠,四个人吃了些东西后睡了一觉,才将那股困乏压下去不少,待到醒来时,已然夕阳西下,但街上热闹不减,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夷月在窗边编发,奇道:“哎?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怎么这么多人都在街上挂灯笼?” 秋长若也凑过来:“我都忘了,今儿是七夕啊。” 七夕?刚恢复自由的封长念敲着僵直的后腰,看见收拾好的靖安言对着两个摩拳擦掌的姑娘为难。 “走吧出去看看!再睡今天晚上又要睡不着觉了。”夷月笑嘻嘻地劝,“封哥,在我们南疆,七夕也是大日子,一起去看看啊,肯定和你们大魏的过法不一样。” “哎哎哎,那你们去啊,我可不去。”靖安言掩唇打了个哈欠,“全是人,挤死了,你们去玩吧,我在客栈休息。” “那我也不去了。”封长念话到嘴边改了口,“圣酋知道我们行踪,万一对小师叔不利……我还是在客栈陪着。” 秋长若眼波一扫:“可是我也没见过南疆七夕节呀,机会难得,长念你不想去看看吗?” “当然想,但是……总之我不去了。” 靖安言这再反应不过来就是真没睡醒了:“想去就去,你别把这事儿押我身上啊。” 封长念大言不惭地抬起头:“可相比于七夕,我更想和你待在一起。” 靖安言:“……” “七夕本来就要和心上人在一起的,你不在,我一个人上街又有什么意思?再多好玩的又怎么样?” 靖安言:“……” “罢了,屋里也挺好,趴窗口看看热闹就……” 靖安言:“去去去,我去,好吗?别这副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我,封珩,老大不小了你跟谁撒娇呢。” 秋长若一旁幽幽地说:“不知道,反正不是冲我,我也没见过长念撒娇,估计是知道对我不管用吧,对谁管用我不知道,但此情此景真难得啊。” 夷月点点头:“难得啊……啊!干爹饶命!出去玩啦!” 夜幕彻底降下来的时候,大街上也彻底热闹了起来。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他们四个人被人群冲散了,靖安言从琳琅满目的街景回过神来时,只有身侧虚虚护着他的一个封长念,那俩姑娘已经不见了。 “人呢?” “方才长若姐说要和阿月去放花灯,提前走了。”人太多了,封长念为了让他听得清楚只能凑近,声音也愈发低磁,轻轻碰撞着的前胸都在共振,“方才给你买的,看看喜不喜欢?” 是一根手工扎的绢花。 花瓣挠得他眼角微痒,靖安言下意识接过来:“……为什么不一起去?” “可能怕咱们两个没兴趣吧。” “谁说的?我还挺有兴趣的。” 封长念忍了忍,没忍住,笑了。 靖安言摸摸耳垂:“……笑什么?” “小师叔,十年来或者把之前在大魏也算上,有人跟你表过心迹吗?” “怎么没有?”靖安言微微提高了音量,“好赖不计当年我也是大魏第一风流俏公子,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 “哦。然后你就都这样?” “哪样?” 封长念眼疾手快地碰了碰他微烫耳垂:“这样不自在。” “封珩——!!!” 靖安言捂着耳朵一蹿,差点儿踩了身边人的脚,只见封长念单手叉腰,微微偏着头看他,眼神却有些失落。 “放心吧小师叔,我是喜欢你,但我也尊重你。你觉得不自在,我就退一步,当你的小师侄,还和十年前一样跟在你后面,不提风月事。” 靖安言不置可否,目光从他流畅有力的肌肉线条扫视过,心道这怎么可能还一样,十年前封长念还是个少年,十年后封长念直接能给自己抱起来。 乳虎长大了,注定是会咆哮山林的。 靖安言眉心微微一动,突然上前两步搭住了封长念的肩膀:“说起来我一直忘了问你了,你喜欢我什么?你想和我上床?” 封长念全然未想到还有这么一出,更没想到大庭广众之下他能问的那么直白,属实是调戏未果反被将军,震惊之下眼瞳都在颤栗。 “想睡你小师叔,胆子真不小啊。”那只绢花帮着他一同勾引人,从封长念的眼角眉梢滑到鼻端,又一下一下点在唇角,“未经人事,想法却多得很。不正经。” 封长念眼神一暗:“……小师叔既然这么正经这么懂,那不妨请你教教我?” “你请不起我。”靖安言眉梢一挑,“我很贵的。” 一股邪火被这一句惹得轰轰烈烈往下烧。 要不是在大街上,封长念真想把这人一把抓回来,让他那双眼睛不能再勾人,语气不能再轻佻,抵在唇边的那只花放在别的地方,跟他一起颤颤巍巍地哭。 封长念刹那间出手,靖安言一避,只抓到了一枝光秃秃的杆子。 靖安言反手把花往耳边一挂,笑得比花还艳丽:“乘人之危啊,封长忆,你的君子之风呢?你的尊重呢?礼部尚书大人就这么守礼的啊?下.流。” 这人又在逗弄自己! 封长念稳了稳情绪,这才明白自己又上套了。 从小到大,靖安言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逗弄自己多少回,本以为长大了就会不同,却不想他总会栽在靖安言的手里,一遍又一遍。 他抚了抚额,晃了晃那干秃秃的花枝:“小师叔你啊……” “我?我怎么了?” 剩下的话被一阵盛大的喧嚣吞没在夜空里。 绚烂的光让靖安言不由自主转身,触及的瞬间瞳孔微微放大了。 是烟花。 街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骤然燃起的烟火吸引了,惊呼声高高低低,一浪接着一浪,刹那间点燃了整个夜集的热情和气氛。 人潮涌动,封长念轻轻站到靖安言身边,发现他的神情微微变了。 他专注地看着那些绚烂的焰火绽放又枯萎,就连封长念轻轻搭上他的肩膀防止被撞都没有反应,身侧的右手极快地蜷缩了一下,被身体挡着,封长念没看到。 “我好多年没这样,堂堂正正站在大街上看烟花了。”靖安言出神道,“……太多太多年了。” “以后还有很多机会的。”封长念趁机轻声道,“长安城烟花更多,记得吗?还有各种图样的,回去一一放过好不好?” 靖安言只是极慢极慢地眨了下眼睛。 人越来越多,大家都蜂拥着往前,要往集市中心去,封长念担心人挤散了,于是抓住了靖安言的手腕,顺着人流的方向一起走。 “长忆,你还记得上一次咱们看烟花是什么时候吗?” 第29章 人声嘈杂,但靖安言的声音却很清晰。 “记得。我十四岁生辰,你花了大价钱向名师设计了一只雄鹰烟花,名师挠头发挠掉了好多,才终于拼出你想要的图案。”封长念微微一顿,“那也是你我最后一次看烟花了,小师叔。” “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对我的期望就是,飞出囚笼,飞向自己的天际——如今我羽翼已丰,还想再庇佑我心爱的人,如此,才算真的自由自在了。” “你愿意让我试试吗?小师叔?” 封长念猝然停下。 身后的人未料到他突然停下,直直撞在他的后背上,懊恼地瞪他一眼,绕开他走了。 所有人都在往前,只有封长念站着不动,愣愣地看着被他抓手腕的那个人——他不认识那个人,那不是靖安言,只是个普通南疆人,正奇怪地看着他,似乎不理解为什么要抓着自己往前走。 封长念松开手,于是最后一点温热也消散在人群里。 没有靖安言的影子了,突然的像是大梦终醒,几乎让他怀疑这人存没存在过。 等到人潮褪去,只有封长念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街上,手里握着一枝光秃秃的花枝。 靖安言又逃了,毫无预兆地不告而别。 或许因为他终究还是不知道如何面对封长念的那份情,或许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个合适的契机可以逃跑,也或许……也或许什么都不因为。 他从来都不是封长念的自己人,所以封长念从来也未曾真正留住过他,无论用情、还是用理来试图留他,都是如此。 第22章 追逐 烟花散尽,街上人也走得差不多了,秋长若和夷月是在街边卖花灯的小摊子前找到的封长念。 看见他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夷月心底就一蹦,赶紧询问怎么回事后,恨不得把靖安言薅回来揍一顿。 又跑! 又跑!! 又跑!!! 这次连个气儿都没跟她通,说溜就溜了!!! 秋长若觑着封长念的侧脸:“……他跑什么呢?” “不知道,或许是觉得你来了,我那套苦肉计无处可施,不再会拿性命留他,他觉得没有留下的必要了吧。” 封长念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那枝秃杆,听语气倒还算平静。 但越是这样越让人担忧,秋长若已经被风波前的宁静搞怕了,之前她的另一位好师兄就是在假装平静之后搞了波大的,险些连自己的命都赔进去。 她可不敢赌:“……那现在你马上回大魏吧,解药我去给你找,我送你出神寂岭,你——” 封长念手一抬,阻止了她说下去。 他递了银子给小贩,然后拎了两只灯笼,一个姑娘一个塞进她们手里,盈盈灯火下,两个姑娘被他这一举动骇得不敢说话,不知道他唱得这是哪一出。 “劳驾。”封长念把两个人带到一间闲置的房舍里,屋中尘灰落尽,那两盏灯成了唯一的光源,“阿月姑娘,恕我直言,接下来的话我得先问问你才能接着说。” 夷月有些紧张:“封哥你讲。” “你是南疆大祭司的女儿,为什么对我们这些大魏人从无敌意?”封长念开门见山,“大魏与南疆交恶多时,就算南疆内斗,也不至于对我们这些大魏人如此性命相托。” 夷月神色松了些:“我当是什么问题。你直白问了,我也直白答你——南疆内斗,我既不喜欢圣酋,也不喜欢南疆王,不过非要二者择一,我选南疆王。” “大魏和南疆之间,二者择一,我选大魏。” 封长念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等着她接下来的解释:“因为……有人告诉我,在我是南疆人之前,我是南洲人。” “外邦蛮夷占领了我们的故土,逼迫我们修习蛊术,自相残杀,成为为他厮杀的一支奇兵,为了能够向北推进,深入大魏腹地。还伪造了我们的过往,销毁了我们同大魏之间同根同源的牵连。” 夷月抬了抬手中灯笼,是一只往北飞的大雁:“我们才是一家人,不是吗?” 提灯的小姑娘眼神亮晶晶,却足以让人心生依赖和信任,她没有撒谎,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哀伤却温柔,微微低着头,像是半空中有人在温柔地抚弄着她的发顶。 封长念轻声问:“方便告诉我,是谁告诉你这些的吗?” 夷月笑了下:“不是你小师叔,死心吧,他可没跟我说过这些,他在我面前从没提过大魏。是我的师父,他叫叶长缈。” 她似乎不想多说,极快地掠过这个名字:“所以,我的回答让你满意吗?还是说你要和秋姐姐说事情,我回避一下?” “不必,多谢阿月姑娘坦诚相告。”封长念淡淡一笑,也不追问,“……其实我想说的事情是,我不打算去找南疆王了。” 秋长若:“?!” 夷月:“?!” “那怎么行?你不找南疆王谁给你解药?!”秋长若立刻反驳,“你别想着拿苦肉计逼小师叔出来,他都知道有我在,我不可能放任你受折磨。” “对啊封哥,无论如何解蛊要紧。”夷月也附和道,“实在不行我给你去逮靖安言啊!你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我没有,我没有,各位,稍安勿躁。”封长念双手下压,本就沉静的气质更添了一份柔和,“我是有一个既能解蛊,又能找回小师叔的办法。” 秋长若和夷月对视一眼,显然俱是一脸不信。 他的双手轻轻按在两个人的肩膀上,低语道:“我要去找召砾。” 两人几乎是闻言弹起,又被封长念那手劲儿死死按在座位上。 “封长念!你是真的不想活了是不是?不想活了直说我现在就回大魏谁管你!?” “封哥!虽然下蛊的是南疆王,但现在的局势下显然你去见圣酋更危险,且不说圣酋会不会对你做什么,但南疆王一定知道,他知道了还能信任你、给你解蛊吗?!” “我就知道你们不会同意……”封长念轻笑一声,“但我不是疯了,我是真的有把握的。既有把握能解蛊,也有把握能让小师叔不得不出面见我。” 两个姑娘异口同声:“不可能。” 封长念双手一抬,做了个随意的手势。 下一刻,秋长若和夷月同时眼神一凛,只觉得有一股冷风嗖嗖在夜空中划破苍穹,她们猛地旋身躲开,刹那间那股冷风炸破身后摇摇欲坠的木窗,铮铮两声,两支利箭钉着两张纸条扎牢在桌上。 顾不得那两张纸条了,秋长若拉住差点儿夺门而出的夷月,顺着窗户炸裂的缝隙看上去—— 有一个青年正穿着夜行衣站在树干上,手中长弓紧握,弓弦随着长箭的离去而微微晃动,看见秋长若朝他看来,那双灿若星子的眼睛轻轻弯了弯,冲她摆了摆手。 动作间,腰际挂着的一枚木牌微微晃动,上头的雀鸟展翅欲飞。 “……居然是你?!” 这一声叠着好远,同时在秋长若和靖安言的口中呼出。 面前的少年人站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之内,靖安言偏头望了望,再度问他:“……怎么只有你?王上呢?” “王上有急事出门了。”少年抱着双臂,静静地看着他,“靖先生有什么事情吗?” “王上身体痊愈了?还能出门?罢了,不在就算了,我是想同他讲大魏那边……” “王上说,如果有大魏的事,让我转告你,你不必再操心了。” 靖安言眉心一蹙:“什么意思?叶梵缇,说明白。” 名叫叶梵缇的少年放下手,轻叹道:“就是字面意思,王上等着你把大魏那位礼部尚书带来,等了很久了,看你这磨磨蹭蹭的还以为你不愿意呢。” “若不是召砾百般阻挠,我早把人带来了。”靖安言勾唇一笑,“我怎么会不愿意呢?” 叶梵缇满不在乎道:“愿不愿意的,都不重要了。因为相比于那位尚书大人,王上听说了一件更为重要的事,需要赶紧查明。这件事事关靖先生忠心,所以让你暂时歇歇,不必管事了。” “什么事?” 叶梵缇眼珠一转:“或许,靖先生可还记得,‘南鸟’?” 他年纪看上去和夷月差不多大,但眼神却如鹰隼一般犀利,直勾勾地盯着靖安言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像是蓄势待发的捕猎者,一旦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就会立刻扑上去咬死猎物脆弱的喉咙。 但靖安言表情平稳:“记得,八年前大魏的南鸟计划,主帅左清明代号南鸟,不过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八年过去又把这事儿翻出来了?” “哦,记得就好。”叶梵缇缓缓逼近了他,“因为有人告诉王上,‘南鸟’不是左清明,而是另有其人。” 靖安言表情依旧没有什么破绽:“这话又怎么说?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南鸟’未死,南鸟计划没有失败甚至没有结束……现在的证据证明……”一柄寒光缓缓抵上靖安言的喉口,叶梵缇像一条冰冷的蛇在靖安言耳后吐着蛇信,“你才是真正的南鸟。” 第30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冰冷的触感从喉结下慢慢弥散,靖安言反而笑得停不下来。 叶梵缇被他笑得一愣,冷声道:“怎么?” “不行了太好笑了,让我笑会儿哈哈哈哈哈哈。”靖安言泪花都笑了出来,“我是南鸟?我和南鸟计划有关?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 叶梵缇脸色铁青地盯着他。 “八年前南鸟计划开始,彼时我已经跟大魏恩断义绝两年了,当时的大魏皇帝也对我下杀令两年了。”靖安言抖着手指,“两年,我不能进到大魏里去,想说服我给大魏卖命只能进神寂岭,但当时神寂岭看管多严,他们怎么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既要保命、还要说服一个已经叛逃了的我?” “而且大魏怎么就非要用一个叛徒当这么重要计划的执行者呢?”靖安言终于笑够了,“行了行了,小子,别跟我讲笑话了,我明白了,这是召砾传的话吧?” “大魏来使他找不到,只能另辟蹊径离间大魏和南疆王之间的‘援手’,或者更甚,想要通过这件事动摇王上的心神,王上本就久病缠身,让我们两个人鹬蚌相争,召砾自己渔翁得利,算盘珠子都崩我脸上来了。” 靖安言摇了摇头,潇洒地转身离去。 叶梵缇阴冷道:“如果你想去找召砾对峙,我只能说你在送死,据我所知,召砾证据确凿,你还是想想怎么给自己收尸吧。” “证据确凿?那我更要去看看了。”靖安言顿了顿,偏头道,“小子,看在你提醒我想想怎么收尸的份儿上,我也好心叫你一起,要不要跟我一同去看看热闹,看看召砾怎么自掘坟墓啊?” 叶梵缇冷哼一声:“不必你叫,我本来就是按照王上吩咐在这儿等你,毕竟我是王上亲卫之首,办完差,我自然也是要护卫王上左右,确保安全。” “好好,好忠心的少年。”靖安言毫不走心地称赞,“没想到叶长缈的弟弟……” “铮——”一把弯刀自靖安言颈侧划过,登时拉出一道血线。 靖安言摸了摸,还有些疼,再多一寸就要伤到大动脉:“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再提我哥,我真会弄死你。”叶梵缇声音比方才还要阴冷,“靖安言,我终有一日会找出你杀害我哥的证据。” 第23章 弑师【倒v开始】 日落西山, 临近傍晚。草木越走越稀疏,影影绰绰能看见露出的高楼一角时,靖安言猛地站住了脚步。 叶梵缇瞟他一眼:“怎么?心虚了?” “只是觉得奇怪, 王上真的来了么?”靖安言从身后抽出笛子, 遥遥一指, “南疆王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到召砾的地盘,召砾就没安排什么人手?虽然两人的争端暂且没闹到面上,但……哪怕是护驾呢。” 叶梵缇顺着笛子望过去, 召砾的高楼建了五层, 每一层都有巡逻的卫兵,但今日不增反减, 属实过于反常。 少年眉心一蹙,立刻飞身而去:“糟了。” 靖安言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尽头,唇角轻扯,勾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这才不紧不慢地沿着叶梵缇方才的行踪朝着高楼走去。 待他走到门口时,外面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卫兵,他扫视一圈, 逮住一个还能喘气儿的拉起来。 “你们圣酋在哪?” “三……三层。” 靖安言手一松, 那人又抽搐着跌回地上,下一刻,笛子化作一道青色的光,一剑封喉。 “我也帮你个忙,送一程吧。” 召砾的宅子建得跟一座塔一样,一圈是一层,最中央搭着楼梯,原本纤尘不染的楼梯上倒挂了不少的尸体, 有召砾亲卫的,也有南疆王随侍的。 依稀传来人说话的声音,越往三楼越甚,靖安言在二三层之间停了停,就听见叶梵缇冷调的嗓音清晰地传来。 “说是要揭发靖安言,以表忠心,不敢再有不臣之心,怎么圣酋又出尔反尔,伤了王上那么多随侍?!” “叶公子,本酋可不敢接你这个控诉,天地可鉴,先动手的不是我的卫兵,杀了那么多王上随侍的,也不是我的手笔。” “你的地盘,不是你还能是谁?!” 激烈的争吵中猛地插入一道虚弱的嗓音。 “梵缇……不得对圣酋无礼。” 靖安言眼睛极快地一眨。 那声音虚弱却很干净,像是天山上冻雪融化,若是中气十足,想来便更有闲心来聆听这把极好的嗓音,可惜眼下只会让人担心下一口气跟不住。 南疆王勒乌图,谁能想到一个令大魏胆战心惊的南疆王只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还如此虚弱,气若游丝呢。 楼上一阵窸窸窣窣,应是叶梵缇扶着勒乌图坐下了。 勒乌图轻声道:“方才应是有刺客入内,本王与圣酋的人都损伤不少,如今已派人去追了,梵缇你不必担心。召砾,梵缇还小,方才种种,本王替他赔你不是。” 召砾笑了下:“王上,臣不敢。” 勒乌图继续说:“那你便讲讲正事吧。” “王上,臣是有证据,但毕竟牵涉甚广,他们大魏讲究个凡事要对簿公堂,既然人已经到全了,不如我们三方一同坐下来谈谈此事,如何?”召砾话锋一转,“靖先生,你还想在楼下听多久?”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沉默,不多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靖安言先是冲南疆王行了个礼,然后才直起腰,眯眯眼笑道:“果真最近与圣酋大人交手交多了,对我的行踪这么了如指掌,大人,对我有点过于了解了。” 他深知召砾最烦自己嘴上那一套,果不其然,话音未落召砾的脸色就难看起来,强壮的手掌紧紧攥起,像是想要扑上来给他一拳。 奈何勒乌图在,他又是有别的打算,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地一翻白眼:“希望一会儿靖先生的舌头还能这么轻描淡写地说话。” 靖安言但笑不语,只见召砾从怀中抽出一只竹筒,看都没看就往勒乌图面前一搁:“我要说的话,都在这儿了。” 靖安言、勒乌图与叶梵缇的目光都往那只竹筒上看去。 那只竹筒很破旧了,浑身沾满了污泥,看起来像很多年前的老物件刚从地底下被挖出来。 “王上小心。”勒乌图刚想打开竹筒,被叶梵缇接过挡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拆开,发现里面是一封用竹片写的信。 “南鸟,务必找到古南洲大祭司的血脉。” 勒乌图的表情微微一变,但还是稳住了:“圣酋,这是从哪里找到的东西?南鸟不就是那个左清明,八年前他不就已经死了吗?” “王上问得正是,这也是我想问靖先生的。”召砾拿起那张竹片,在靖安言面前轻轻扇动,刮起带着泥土潮湿味道的风,“靖先生,想不想说些什么?” 靖安言一脸莫名其妙:“圣酋大人莫不是昏了头了?这一张竹片写得信,想让我说些什么?” “好,本酋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召砾转过头去,“王上,这只竹筒正是在左清明的坟墓里发现的——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当年的南鸟计划结束得太过仓促,于是派人去挖了他的坟。” “靖先生,左清明和你缘分不浅,他是你的授业恩师,是从小把你带大的老师。本酋暂且不问,他战死沙场后为何会在南疆有座坟,里头的棺木还是上好的,挖坟的时候打开棺盖,里面的白骨保存完整,看起来也算是入土为安了。” “本酋想问的是,为何这样一支竹筒,会在他的坟墓里、棺木外被发现?若是在棺内,那有可能是左清明带进棺材里的。但在棺外——” “你到底想说什么?”靖安言不耐烦地打断他,“直说便是了,我没空跟你在这里兜圈子。” “有人要借左清明的坟传递‘南鸟’计划的下一步规划,而谁建了这座坟、谁会祭拜这里的死人,谁就是真正的‘南鸟’。”召砾抬手一指,“你——就是南鸟。” “南鸟计划根本没结束,而是开始,八年前他们就是为了让你进入南疆,左清明的死也是为了给你打掩护!”召砾朗声道,“王上,这儿有个大魏的细作,所谓的大魏援军更是狼子野心,幸亏您在神寂岭中杀了他们!” 勒乌图静静地坐在那儿思考,没有立刻作声,而是将目光递给了众矢之的的靖安言。 靖安言看上去一点也不慌乱,只是认真地看着召砾举在他面前的那只竹片。 半晌,就在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召砾又打断了他:“我不只有这一个证据。” “圣酋大人,恕我直言,你这也叫证据。”靖安言突然讽刺地笑了,“这竹筒既不是我挖的,又不是我埋的,你就凭借里面死的是我曾经叛出师门的师父,就觉得这话是留给我的,也太武断了些。” 召砾拍了两下掌:“那你看看这个呢?” “砰”。靖安言眼瞳微微一缩。 一具棺木被抬进了厅中,落下的时候极重的一响,上面土渍未净,显然是刚挖出来的。 第31章 靖安言的唇抿紧了。 几个手下一拥而上推开棺盖,又是一声巨响,叶梵缇下意识捂了捂勒乌图的眼睛。 “看看吧,靖安言,你师父不是由你敛骨吗?那他还有遗言,不知道你听没听见啊?” 靖安言已经缓缓地走了过去。 棺材里的人已经变成了一具白骨,没有皮肉,但姿势平整,起码可以看出下葬时的平静。 在那属于右臂骨头上,用刀刻了四个字—— 南鸟北归。 “王上,若左清明就是南鸟,何须用自己的遗骨留下此句遗言?可见南鸟另有其人——能在南疆境内为左清明平整下葬建坟的人,靖安言,除了你,还会有谁?” 靖安言置若罔闻,只是俯身将胳膊搭在棺木上,然后伸出手去,一字一字地抚过刻在白骨上的痕迹。 ——我会把这四个字带进棺材里。 他居然真的把这四个字带到了棺材里。 “啧。”靖安言闭了闭眼,唇角一掀,发出一声讽刺的嗤笑。 召砾一愣。 “圣酋大人,算盘别打得那么明显,做一个伪造的竹片,再让人开个棺,就能把罪名给我定死了?可惜,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靖安言直起腰,方才眼睛里的情绪都不见了,只剩下一种眼神——看死人的眼神。 “你说南疆不会再有人给左清明修坟建墓?错了,除了我一个从大魏叛逃出来的人以外,还有个人与大魏渊源深重,莫非你忘了……叶长缈吗?” 靖安言眼风挑衅似的从叶梵缇骤然惨白的脸上一扫而过:“而且,你不知道,当年我投诚可不只是明面上的那一件,私下里,我还同王上交了我的第二份投诚之礼。” 他厉声道:“当年,当着南疆王、大祭司、圣酋三位的面,我亲手砍断自己右手经脉,以自毁剑术为诚,叛出大魏,投奔南疆,此为明面一件。” “第二件,是我亲自取了左清明的性命,作为我的投诚之礼。”靖安言道,“王上,当年我将左清明的尸首拖到你的面前,他被一剑封喉,是我的手笔。这件事,你没忘记吧?” 勒乌图还未来得及点头,只听咣地一声,召砾身后的屏风轰然倒塌。 露出脸色惨白的三个人——秋长若、夷月……还有封长念。 靖安言平静地望着封长念波涛汹涌的眼神,无言地与他对视。 封长念那双眼睛从来都很漂亮,靖安言静静地想,如今沾上了不可置信、大失所望、心如刀割后,更漂亮了。 叶梵缇猛地将勒乌图护到身后:“召砾!这又是哪一出?!” “哪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召砾退了几步,站定在封长念身边,“你看,封大人,我老早前就说过了,靖安言不可信,你非要亲耳听听。” “我也告诉过你了,靖安言当年投诚之事有二,一,亲毁根基,自断右腕;二,手刃恩师,恩将仇报。”他将胳膊搭在封长念肩头,“如今,这话从他嘴里亲口说出来,你总该相信了吧。” 第24章 威压 三个时辰前。 厅堂内刀光剑影, 召砾端坐在高位,望着台下凛然不惧的封长念,微微勾了勾唇角。 “想见封大人一面, 可是太难了啊。” 他抬抬手, 那些杀意凛然的刀剑便悉数收了起来, 压迫的气氛一哄而散,召砾缓步走下来,友好地伸出手拍了拍封长念的肩膀。 “怎么?靖安言不拦你了?” “是我自己对圣酋大人信不过, 不想见而已。” “那怎么现在又想通了?” “我想听听你的条件。” “哈哈哈哈哈哈。”召砾像是听到了什么好听的笑话, “小子,连南疆王都不敢同我谈条件, 迄今为止,我们之间的交锋都在暗中,明面上他都不敢公然跟我翻脸,你胆子倒是大。” 封长念静静地看着他笑,沉静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召砾笑盈盈的,似乎在等他的反应。 封长念表情依旧平静,却突然抬手, 狠狠给了召砾一记耳光。 这一巴掌打得极其响亮, 给召砾抽懵了,高高在上的圣酋从没有人敢这么打他脸,刹那间,归鞘的刀剑再度出鞘,召砾一把攥紧了封长念领口,怒目而视:“你——!?” “我和南疆王有区别,你不求他,你们分庭抗礼, 所以面上还要过得去,但你求我。”封长念不慌不忙地盯着他,“若不是你有求于我,今时今日,我不必出现在这里,召砾,想清楚你的处境。” 召砾一怔。 面前的人年轻极了,比靖安言还小,但浑身的气度却比靖安言还吓人,如果说靖安言像是机警的狐,面前这人就是深藏不露的狼,保不齐什么时候会扑上来咬他一口。 封长念见他迟疑,二话不说又是第二记耳光抽上去,这一下比方才还用力,从小练剑的封大人手劲儿不是开玩笑的,召砾那么大的块头,照样能够直接被抽飞。 “你——?!” “这一巴掌,是为了在客栈里,你故意催动我体内蛊毒,让我受苦。”封长念转了转腕子,跟上去又抽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是为了方才你攥我的领子。” “等等……等等……”召砾惊讶地望着这个年轻人,这和他想得一点都不一样!!! “你来这儿,不是为了互利共赢吗?!” “你又解不了我的蛊毒,谁跟你互利共赢。”封长念微微笑了下,“我只是想听听你想跟我说什么,如果你开的价能够让我弃掉南疆王转而站你,那我这趟就没白来。” 召砾捂着通红的脸:“……大魏会让你站我不站勒乌图?!”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陛下封我为特使处理南疆内乱之事,就是把处置权交给我,陛下满意不满意的,那是我的事儿,与你无关。”封长念慢条斯理地调整了下腕口,“要不你非要见我做什么?” “好、好好。”召砾露出鲜血淋漓的齿,又觉得有些瘆人,用手背一擦,“我的条件必定让陛下满意。你我都明白,勒乌图才是外邦入侵的贼寇,而我是土生土长的南疆……不,南洲人。我们才是一家人。” 封长念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大魏……哦不,封大人。我们才是一家人。”召砾痴痴道,“只有将勒乌图赶出南疆,大权重归,南疆才会真正臣服,大魏才是真正的宗主国,大魏南部才会真的有太平啊。” 封长念了然地点点头:“这就是你的条件?” “对!只要我获得了大魏的支持,你们才能获得真正想要的太平南大门。”召砾顿了顿,“大魏支持南疆王,是在舆情上说得过去,但勒乌图才是狼子野心的人,你们可不能帮着外人,否则后患无穷!” “只要获得大魏支持,我还会把南疆蛊术之秘,作为我的忠心铁证,悉数奉给陛下。” 封长念:“还有吗?” 他的表情太淡定了,淡定到召砾怀疑自己抛出的那些条件都是在隔靴搔痒,但大魏苦南疆蛊术久矣,也苦南疆边患久矣,这难道还不够丰厚吗?! 召砾心下千回百转——不,不是大魏,是眼前这个人,这些条件没有开到封长念的心坎上,他得找些能让封长念心动的理由才行…… 他心动的理由…… 召砾略一沉吟,灵光一闪:“……还有,我会将靖安言亲自活捉,送给大人你。” 封长念终于表情有了那么一丝丝波动,长眉一挑:“怎么说?” 召砾急道:“我也曾听闻过封大人与靖安言的一些过往,知道大人是念旧情的人,我也愿意成全大人的旧情。但,恕我直言,大人,靖安言此人还是小心为上。” 封长念眉眼微压:“……怎么说?” “这小子狠啊,太狠了,一般人都没他那么狠。”召砾拳头与掌心对撞,道,“大人你有所不知,你是被他这表象以及过往蒙蔽了眼睛,靖安言此人在南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是个心狠手辣的狠角色啊。” “他一个大魏国母的幼弟,偏偏叛逃到南疆,甘心做南疆王手下的一条狗、一把刀,什么脏事脏活都愿意接,杀人和仇恨都在他身上,他都不怕。” “勒乌图问过他,‘让你专门干杀人的勾当也行?’从此树敌千万,都不是他自己的仇,恶意不敢对着王上来,只能悉数找他麻烦,这他都能接受?他接受了。” “且不说他为南疆王私下里杀了我手下多少人,就说他的为人,正常人,谁能以手刃亲师为筹码,再以自断经脉为忠心,只为了让自己被南疆王接纳,你说说,这……” 封长念脸色猝然变了。 “你说……什么?” “你说他杀了谁?” “你说他自断了什么?” 召砾一愣,旋即道:“封大人,这些事你都不知道吗?或者说,靖安言没给你讲实话吗?好好,如今你可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吧?连这些事情他都能编得天衣无缝,若不是我,你还被蒙在鼓里呐。” 第32章 “行,我知道,一时间接受这件事很困难,但我有办法证明给你看。” “封大人,我若是真的证明了,你可要擦亮眼睛,看清南疆王他们那伙人都是什么货色,也要看清楚,谁是敌,谁是友。” “如何?封大人,这些条件,够不够让你转变心意?改变大魏援军的立场与方向?” “……” 封长念睁开眼,缓缓扫视了一下现场。 众目睽睽之下,各方人都没有动作,一场激烈的交锋无声无息地进行着,以头脑、以眼神甚至以每一个呼吸。 他突然往前走了一步。 靖安言一直在观察着他,在他动作的同时后退,封长念看见这一动作,再次站定。 “……你跟我说你手上的伤,是师祖砍的。”封长念喉结上下滚动,往前的步子怎么也不会再迈出去,“如今又变成了你自己动的手,还有师祖的命。靖安言。” 靖安言眼瞳不由自主地一颤。 封长念望着他:“……我还能相信你说的话吗?” “封大人,恕我直言,我早说过了,您家这位小师叔最不能信的,就是他那张嘴。”召砾抄起双臂,冷眼旁观看热闹,巴不得看着两个人反目,“靖安言那张嘴,死的也能说成活的,照我看,想让他说实话,第一件事就是得拔了他的舌头——” “铮——”寒光一闪,那是眼睛根本捕捉不到的速度,召砾惊魂未定地摸了一把脖子,鲜血留在他掌心,墨痕剑早已重重插.进他身后的墙壁。 封长念声音是比墨痕剑光还冷的阴鸷:“轮得到你说话?” 召砾一身肌肉刹那间就绷紧了,可心中计较一番,还是先退了一步,做了个请便的手势,退一旁去不再多言。 靖安言终于开口了:“剑法不错,精进了很多。和我当年的速度有一拼了,长忆,这些年你剑术长进不少。” 封长念静静看着他。 靖安言又退了一步:“好吧好吧,瞒是瞒不过了,我也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居然也会在这里——行,我承认,我是骗了你,手不是我师父砍的,但他人是我杀的,这儿,一剑毙命。” 靖安言用手点了点自己的心口:“砍断自己的手之前,老头儿离世之前,能让他再看见我使剑的一幕,也算是有始有终。” 封长念眉心极快地一蹙:“为什么?” “这很难理解?当年大魏以南鸟计划之名大举进攻南疆,我已经是南疆人了,总不能看着大魏打过来什么都不做吧。”靖安言毫不在乎地解释,“谎言三分真七分假最容易骗人,左清明要砍我手是真的,只可惜他老了,赶不上我的速度,只能最后被我反杀在神寂岭中。” “我带着左清明的尸体去见了王上,表明自己忠诚,王上却忌惮我的剑术,毕竟我还是大魏皇后的幼弟,我理解,于是当着王上、召砾还有大祭司夷靡殊三个人的面,自己砍断了手腕经脉,自此不碰剑锋。” 靖安言站定在勒乌图面前:“前因后果,就是这样。所以召砾,你那所谓的竹简果然是在诈我,只怕是你胡诌的。” “竹简是我胡诌,但你师父那遗骨上的字可不是。勒乌图,看见了吧,大魏这么多年从没停止过想要收复南疆,要把你这个外邦贼寇赶出南疆,你还真以为大魏会来帮你?” “所以你搞这么一出,是为了让王上和大魏之间彻底离心,转而让大魏和你站在同一边。”靖安言恍然大悟,“难怪你之前追着喊着要见封珩,如今终于见到了,桥也终于搭上了。” 召砾狞笑道:“谁让你做事做绝,靖安言,手刃亲师天理不容,这次是道义、法度、舆情都不站你,所以说,做人还是要厚道些才好。” 靖安言微微扬了扬头:“你说得对,不过……你真的觉得一切尽在你的掌握中吗?” 召砾悚然一惊,靖安言唇角的笑容太笃定也太奇异了,他胜券在握一般,淡定地嘲笑着自己这个哗众取宠的秋后蚂蚱。 “换句话说——你以为封珩的手段,就到这里吗?” “铮——” 离弦之箭擦着靖安言的话音破窗而入,一根强悍有力的铁箭顶着烧灼的火焰,重重射穿地面的一瞬间烈火燎原! 召砾整间屋子都是木头做成的,燃烧的速度非常之快,几乎一个眨眼火苗就蹿了起来,而透过那炸毁的窗户,能看到一个身影慢悠悠地引箭搭弓,铮地一声又射出了第二箭! 叶梵缇护着勒乌图夺门而出,召砾的亲卫察觉到不对纷纷跑上来,可又被熊熊烈火逼退至门外。 刹那间整个楼里都乱了套,打水的,往外跑搬救兵的,嘈杂声不绝于耳。 “咳咳咳。”召砾用手捂住口鼻,怨毒地瞪着封长念,“你——” “他什么他啊,射箭放火的是我,圣酋大人,有事情冲我来啊!” 一道矫健的身影灵敏得像只猫,直接从窗口蹿了进来,肩挽长弓,手持铁箭,威胁似的指了指召砾。 “大魏大理寺少卿,玄门长字门三弟子苑长记,见过圣酋大人啊。” 中计了! 封长念表面假意答应,其实根本没想帮自己! 他只是为了他要见的人,要查证的事!仅此而已! 召砾怒不可遏,猛地扯下腰间铃铛:“封珩——!!!” 秋长若神色一凛:“长记!!!” “嗖——”苑长记当即调转攻势,利箭直接扎破了那枚小小的铃铛,在召砾手里炸了个四分五裂,铁箭带着多余的残片钉穿了召砾的肩膀,他发出一阵痛苦不堪的哀嚎。 场面一时间更乱了,秋长若护着夷月凑到门边,急急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长念?” 封长念根本没注意秋长若说的话,只专注地盯着靖安言。 此时靖安言已经退到了窗口,他没有跟着叶梵缇一起走,像是被什么牵绊住一般,有些出神地望着那口棺材里刻着字的白骨。 召砾痛得呲牙咧嘴,目眦欲裂道:“靖安言!是不是又是你的诡计!否则你又是怎么知道……” “他毕竟是我带出来的。”靖安言目光未变,盯着那白骨上花一样的四个字,“我带出来的人,我自己知道。” 封长念猛地反应过来:“长记!带师祖走!!” 苑长记出入各种凶案现场,敛骨这事儿做的极其麻利,闻言当即撇下长弓,抓着棺材里的绢布将左清明的遗骨团团包好护在怀中:“不好意思了师祖,委屈你一下。” 封长念一把将苑长记推出了门。 这下屋里只剩下召砾、靖安言和他三个人。 靖安言一脚踩在窗边,目光终于从空了的棺材内移开,落到封长念面庞上。 烈烈长风吹动他的高马尾,衣袂翻飞间,恍惚又是那个长安城内少年自风流的靖家小公子。 “小……” 话未说完,只见靖安言双手摊开,三层楼高的距离,居然就这样仰面直直坠了下去! 封长念瞳孔一缩,一阵疾风掠过,他想也不想,追着靖安言的身影一同跳了下去!! 第25章 惊梦 这座楼每一层的层高都有两丈, 不带任何后手地跳下去只有摔死一条路。 可封长念脑中空空,满心满眼都是靖安言倾倒时冲他微笑的样子,他伸出手臂去够, 距离靖安言的领口却永远差那么毫厘。 他够不到……他根本够不到!! “小师叔……”封长念咬紧牙关, “……靖安言——!!!” “嗖嗖嗖嗖嗖嗖——” 只听一阵穿云裂石之声, 方才那强悍有力的铁箭从地面射来,沿着他们坠落的下方叮叮当当插了一排,刚好拦住他们下坠的趋势, 让他们缓了一口气的同时咕噜噜地滑下来。 靖安言被拦了这么一遭, 终于被封长念扯住手腕,一个用力拉进怀里, 旋即一阵天旋地转,最后毫发无伤地滚落在地。 他双手抵在封长念胸前,方才还不动声色的小师侄脸都吓白了,嘴唇微微颤抖着,用目光一遍又一遍摸索靖安言身上的每一个角落,确认他没有真的受伤。 终于确认好了,封长念才放心地长叹了口气, 把头都埋在靖安言的颈窝里:“……你吓死我了。” 靖安言愣了愣, 试探地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后背。 “你方才是要干什么?”封长念颤声道,“若不是……你就死了知不知道,靖安言?” “……这是今天第三次了。封珩,没大没小。” “再怎么没大没小也一会儿再说吧。”苑长记背过长弓,一手一个给人拽了起来,“此地不宜久留,现在召砾自顾不暇,一会儿反应过来了必有一场恶战。” 召砾一座房子都是由木头搭建的, 火苗蹿得极快,手下的人都忙着救火,暂且无暇顾忌他们,趁着这个空当,叶梵缇已经带着勒乌图跑了好远出去。 靖安言再度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三层火势最旺的地方,脚步略略那么一挪,就被封长念一把攥住腕骨。 第33章 回过头去,封长念警惕地看着自己。 “想去哪儿?”封长念音色微冷,“跟我走。” 靖安言:“……” 这次封长念是真生气了。 靖安言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快走吧,时机未到,还不能打起来。” 附近草木稀疏,众人脚步不敢停,一路跌跌撞撞藏进茂密的树林中,才敢略微喘上那么口气。 “在这儿歇歇吧,差不多了。” 秋长若拉着夷月在一旁站下,只听远处轰地一声巨响,召砾的高楼轰然倒塌,振起一片林中鸟雀簌簌逃窜。 “嚯,真厉害。”靖安言率先回过神来,吹了声口哨,“多年不见,第一面就干了我这么多年最想干的事儿,长记,了不得啊。” 苑长记扶着大树喘息,那长弓压得他肩脊都很难受,正在扳着弓弦往下拆,听见靖安言的话微微一顿,面上有些复杂的神情。 上一次听见靖安言这么跟他说话……是什么时候来着? 苑长记指腹下意识摩擦着腰牌,玄门的铁牌和雀鸟的木牌碰撞在一起叮当作响,略略让他冷静了些,能够安稳地看着这个笑而不语的故人。 十年岁月似乎没在靖安言身上留下什么烙印,模样依旧,说话语调依旧,就连站在那里调笑的神色都依旧。 可是…… 苑长记清醒过来,不自在地咳嗽两声,语焉不详:“还好吧。” “我记得我走的时候,你还无法无天地调皮呢,这么些年不见,沉稳多了。”靖安言一面跟苑长记说话,一面试图把自己的手腕从封长念那铁钳一样的手指中拯救出来,“不过你怎么会突然来了?” “别动了。”封长念冷不丁插话进来,“在很多事情没搞清楚之前,我是不会松开你的。” 靖安言调笑的神色一僵,终于正儿八经看了看封长念。 封长念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也是,任谁刚听说自己最信任的人干出了弑师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脸色都不会太好看,再加上上一个谎言刚刚被戳穿,数罪并罚,靖安言只能认了。 然后心里祈祷那倒塌的高楼可一定要开眼压死召砾哪个王八蛋龟孙子啊。 “你想问什么。”靖安言不动了,往后面的树上懒洋洋一靠,大有任君处置之意,“问吧,我回答你。” 封长念把他的手腕拉近了些,冰凉的护腕压在他灼热的掌心,更撩起一阵烦闷:“你的手,真的是你自己砍的?” “是。” “为什么?” “方才召砾说的,就是我的答案。”靖安言眼睛一眯,“怎么?这次我众目睽睽之下说真话了,反而又不信了?” “……师祖的死……” “我以为你们知道呢,原来不知道啊。”靖安言勾了勾唇,“八年前大魏大军压境,主帅的性命是我取的,居然没有人告诉你们吗?” “我们只知道,左师祖当年战死南疆,尸骨无存,送回来的只有一套染血的战甲,对于他的死因,没有人清楚。” “那是你们探子不行。我说呢,见到我的时候你们还能这么客气,玄门不一向一团和气,尊师重道、同门情谊深重么。” 封长念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试图从中看出些别的破绽。 但靖安言恰在此时凑近了封长念的面庞,近到封长念可以在他浅色的瞳孔里看到自己难看的脸色:“我说过的,封珩,我这人干的混账事可多了,我早已不是靖玄念,你喜欢我,你会后悔的。” “像你这种家世清白、干干净净的小侯爷、尚书大人,放着你的阳关大道不走,偏生要来南疆这片小池塘跟我搅和。”靖安言笑得痞里痞气,“你说你何苦来哉。” 他是真心实意替封长念惋惜,可怜可惜的语调都吹散在了风里,又吹回封长念的耳畔,逼得他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封长念沉默了片刻,才哑声道:“不是。” “什么不是?” “不是探子不行。”封长念声音轻轻,“是探子都死了,说来奇怪,这些年来没有一场战役,是将士还能班师回朝,但所有在前线探听消息、记录作战的探子全死了的。” 靖安言眼瞳微微放大,他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事儿,眼睫抖得如同展翅的蝶,欲盖弥彰地垂下眼:“……那也真是……太奇怪了。” 这一丝异样的情绪当然被封长念捕捉到了,他攥得力气微微大了些,那些戳破的话就在舌尖,几乎要脱口而出—— 他又闭嘴了。 真的要问吗?可靖安言表面伪装的很好,但实际看起来很痛苦。 为什么靖安言在被问是不是他杀了左清明时,表现得还算正常,但一提到那些探子都死了时,却会这么痛苦? 探子死了意味着前线的事再无人知,所以左清明的死、靖安言杀人的真相也就不会被带回大魏……他是想到了什么? 封长念感觉自己仿佛突然抓住了些什么,但那些东西太薄弱了,连不成一个完整的事实,能让他把这一层真相戳破。 “封珩。”靖安言突然轻轻开口,“你弄疼我了。” 封长念一顿,这次二话不说松开了手。 靖安言揉了揉手腕后推开了他,缓步向苑长记他们走去,那包装有左清明遗骨的布包如今被秋长若抱在怀里,他们三个正在讨论是就地下葬还是挪回原址再落葬。 “把他带回大魏吧。”靖安言走路轻手轻脚,几个人根本没发现他来了,突然一句话吓了三个人一跳,还以为青天白日的见鬼了。 靖安言手指动了动,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可整个人还是从头到脚透着一股不对劲的感觉:“原址是叶长缈选的,纵然是个风水宝地,但已经被人发现了,不想扰你们师祖泉下魂灵的清净,就还是带他回去吧。” 他抬起眼:“再者而言,落叶归根,这怕是所有流浪异乡之人的心愿。当年他死在我手里,这心愿算是成不了了,既然你们来了,那就还有机会。” 弑师者当着师门后辈的面说这些,听上去该是一席激怒人的话,但秋长若他们几个没有一个人有反驳之言,夷月甚至悄悄蹭了过去,捏了捏靖安言的衣角。 “干爹……你还好吗?” “我?”靖安言不明所以地看着被塞在手里的阿银,“我还好啊?这不是在讨论遗骨如何处理吗?” 真的吗…… 夷月冲一旁的封长念递了个眼色,对方察觉,缓步走上前来。 靖安言没感觉到身后有人来了,只是悄声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落叶归根,多好啊,老头儿。” 封长念眼瞳蓦地一缩—— 话音未落,众目睽睽之下,靖安言半边身子猛地一抖,旋即一口鲜红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 “小师叔!!!” 顾不得什么叛逃不叛逃了,苑长记和秋长若失声叫嚷,封长念一步冲上来揽住靖安言的腰身,惊魂未定地看着那鲜红的血液自他唇角蜿蜒落下。 而他整个人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似的,昏迷在了封长念怀中。 “……” “……老头儿,为什么人家都有爹娘,我的呢?” “因为你是我从街边捡来的啊,要不你把你姓名八字写张纸,在街边蹲蹲,说不定能找到你爹你娘。” “……” “老头儿!你骗人!要不是我身上带着玄门的牌子,我都被扔出长安城了!!我不管,今晚你不给我做好吃的我不会原谅你的!!” “哈哈哈哈哈哈,你这小孩儿怎么这么听话啊,还真去啦?行行行,师父亲自下厨给你做,你想吃什么啊?” “……” “老头儿!快来指点一下我的剑术,我觉得我今天的剑又快了不少!” “行啊,阿念,你知道吗?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等你能快到斩断落叶,你这剑术就算大成了。” “……” “老头儿!恭喜你功成身退,这下可以好好休息啦?那以后我就可以天天给你送吃的了,醉春风、叫花鸡,对不对?” “我的小祖宗啊,你可别扰我清净了,我岁数大,经不起你年轻力壮的天天折腾,有空好好带你的小师侄吧,那孩子同你有缘。当然了,你也同我有缘。” “……” “老头儿,我要走了。” “去吧,孩子。” “你不问问为什么吗?” “我不用问为什么,你是我带出来的,我带出来的人,我自己知道。” “……” “老头儿。” “阿念,别回头,往下走。老头儿看着你呢。” 老头儿,八年不见,我只能看到你的白骨了。 再也再也……没有人叫我阿念了。 靖安言缓缓睁开眼,已经是半夜三更,众人三三两两睡熟了,他微微一动,只觉得从一处柔软的地方挪到了更柔软的地方。 靖安言:“……” 第34章 他正躺在封长念的腿!上! 封长念本就没睡熟,被他这么一弄彻底醒了,垂着一双眼不带情绪地瞧他,在这样静谧的夜晚,怎么品都品出几分暧昧来。 靖安言轻手轻脚坐起来,下意识给他揉了揉:“……我睡了多久了。” “不久,你感觉好点没?”封长念轻抚着他的额发,丝毫不顾及叫嚣着酸痛的双腿,“长若姐给你看了,说你是心火上涌,压抑太久,所以反扑得厉害,不过那口血吐出去就没大碍了。” 靖安言眨眨眼:“哦,好。” “小师叔。”封长念修长的指在他眉骨处略略一停,“你可不可以……试着依靠依靠我?” 靖安言微愣地看着他。 “你方才昏迷中……一直叫‘师父’,我知道你有很多的苦,哪怕不能跟我讲渊源,试着跟我发泄发泄情绪也好。”封长念的手指轻抚到他的耳根,“我不想再看见你这样伤心了。” 靖安言沉默了。 苦吗?伤心吗?可从哪里说起呢。 他抬眼望向沉默的南疆,群山迭起,树林环抱,多么漂亮的景致,可每一处都像是缠绕的枷锁,一把又一把将他困死了。 靖安言不敢也不想再琢磨下去,轻轻地摇了摇头:“你今天到底找召砾……是为了什么?” “很简单,找你。”封长念不逼他,“召砾拿了所谓的‘把柄’去约南疆王,这消息同样也放给了我,我猜你一定会去,于是我也去了。” “召砾想的是那这个来诈你,诈对了,南疆王会抛弃你,他会收留你,因为你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诈错了,他正好用来离间你我,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可我不怕你的真面目,我只怕不知道你的真面目,召砾猜错了我对你的感情,所以他才有恃无恐,觉得这把无论如何他都赢定了。但他想不到的是,自我发现他的打算后,我一定要杀了他。” 靖安言肩膀一抖:“……为什么?” “因为……” 一声堪称惊悚的尖叫骤然刺破静谧的长夜。 一旁睡熟的苑长记猛地跳起,反手一握,一根铁箭就攥在掌心,将秋长若和夷月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身后。 树林里涛声涌动,像是蛰伏着什么巨兽,夷月将阿银掏出,盯着那黑漆漆的林中,随时准备着迎战。 不多时,里面猝然传来一阵哨音,三短一长,吹了三次。 这是?! 靖安言脸色蓦地一沉,就连夷月都是一惊。 “南疆王的求救哨音。他们出事了。”靖安言从后腰抽出长笛,示意夷月按兵不动,“我去看看。” 封长念也拎起墨痕剑:“我同你一起去。” 靖安言没有拒绝,接过苑长记递来的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往哨音发出的地方去。 那地方距离不远,但黑暗中的丛林的确有些绕,靖安言知会了封长念一声,让他务必跟进自己的脚步,一步也不要错,否则容易陷入沼泽。 封长念应了,一面扶着靖安言的胳膊,一面踩着他的脚步缓慢前行。 终于找到了哨音发出的地方,叶梵缇正背对着他们,声音正是从他口中骨哨发出的。 “叶……” 靖安言剩下的话都被面前的场景惊得堵了回去。 叶梵缇猩红着双眼,死死捂着勒乌图的心口,而那里鲜血涌动,已经染红了勒乌图一半衣裳。 封长念当即上前,二指并拢一搁大动脉,整个人都不由怔住。 南疆王……死了?! 第26章 决杀 “叶梵缇?!”靖安言也被惊着了, 冷汗刷地下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怎么知道!”叶梵缇还死死捂着那处伤口,像是不可置信一般, “王上身体不好, 走不了太多路, 随侍又被召砾手下杀了,只有我们俩,走到这儿实在走不动了, 就说躲在这里休息一下, 待天明再赶路,谁知……谁知……” 封长念不动声色去拨他的手, 叶梵缇一个激灵:“你干什么?” “人都死了,你捂着有什么用,我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封长念蹲下来,掀开那些被鲜血染红的布料,只见下面豁了一个大口子,血流如注,显然是失血过多而死。 只是这形状奇怪, 不似寻常刀剑, 否则切口也太大了些。 叶梵缇倒是刷地白了脸:“……是召砾的那把双刃短剑。” 封长念蹙眉:“什么?” “召砾有一把短剑,剑锋上多了两把斧子似的刃,杀人时伤口更大。”靖安言面色凝重,“可如果王上死于双刃短剑,那岂不是说明……” 封长念的眼睛蓦地瞪大了:“弯腰!!!” 说时迟那时快,靖安言猛地低头,方才他口中带着双斧头剑刃的短剑凌空而至,凛冽的剑意擦掉他未来得及躲闪的一缕发丝, 打着旋砰地撞进树干里。 那短剑尾端系着长绳,墨痕剑寒光一闪,封长念沿着那绳索直接追了上去。 树林中的阴影一击不成,竟然直接割断绳子逃了,封长念扑了个空,回到原地时,靖安言正和叶梵缇面面相觑,像是谁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靖安言伸手把那柄短剑从树干上摘下,用指腹拭了拭锋利度,冷声道:“王上被杀的消息,不能放出去。” 这件事不用多解释,叶梵缇也清楚利害:“我明白。但瞒是瞒不住的,偌大南疆,下一步又该如何走?” “先给王上的死找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总不能是在树林里被杀的,太窝囊了。”靖安言捏着剑锋,思忖道,“……理由。” 一旁的封长念蓦地开口:“把召砾杀了,就有理由了。” 靖安言和叶梵缇俱是一顿,纷纷转头望向封长念。 封长念说话的语气太轻飘飘,像是谈论今天天气如何,全然不觉得要杀了南疆兵权之首是件多大的事情,亦或是多难的事情。 “怎么?圣酋造反逼宫,意图设计谋杀南疆王,后又被南疆王识破计谋反杀。奈何搏斗过程中,南疆王还是中了贼人奸计,奋力弑杀贼首后重伤而死……你们要的理由,还不够体面吗?” 够是够了,但是…… 叶梵缇一挑眉:“你又为什么帮王上?你不应该巴不得王上死?” “误会,我可没帮他。”封长念目光缓缓挪到一旁的靖安言面上,轻声道,“我是在帮你们靖先生。” 叶梵缇虽是个少年,但不傻,能听出来那话里有多少缱绻,于是本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们……” “没工夫我们我们了,小子,你有空就赶紧沿着我们来的路去找夷月他们,弄死召砾的事儿就不劳你操心了。”封长念收起墨痕剑,“你跟我一起去吗?小师叔。” 叶梵缇听见夷月的名字眉心不着痕迹地一皱,旋即明白过来什么:“等等,大魏人,你要自己去?或者,你就和靖安言两个人去??” 封长念点头道:“是啊。” “那是召砾。” “我知道啊。” “……” 封长念看出了这个少年眼底的情绪,他觉得自己有病。 “人越多,你们王上被杀的消息传得越快,悄无声息地了结了召砾,事实才能由我们决定,知道么?” “不知道,论这些手段果然还得是看你们大魏人。”叶梵缇冷嗤一声,“但看在你是帮王上的份儿上,他让我转交给你的东西,也就给你了吧。” 叶梵缇翻翻找找,从小挎包中翻出了一只布包:“王上说,神寂岭算计你们是他自己留了一手,让我帮他给你赔个不是。” 靖安言率先接过来,打开看,是一颗带着奇香的药丸。 封长念探头过来:“解药?” “应该是。”靖安言交给他,“你不放心可以让长若看看再吃。” 封长念当然还不至于这么相信一颗来路不明的药丸,他来南疆后在这些药丸蛊毒之类的上面栽过跟头,哪里敢掉以轻心。 他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不过,我听你这话的意思,要是我不杀召砾,这药丸你还不打算给我?” 叶梵缇扯了扯唇角,轻讽道:“你不杀召砾,谁管你会不会被他逼急了催发蛊毒?” 这是承认了。 封长念轻轻一笑:“你也姓叶,叶长缈是你什么人?” 叶梵缇那缕笑不见了:“……他是我哥。” “哦,你哥。”封长念把药丸收好,“我听阿月说,你哥对我们大魏还挺亲近的,怎么看你还那么仇视——” 铮——叶梵缇的短刀几乎是顷刻间杀到面前,多年习武的经验让封长念轻飘飘地躲过了这一记猛攻,墨痕剑剑鞘都未出,乒乒乓乓见招拆招。 “我哥……就是死在你们这些大魏人手里!”叶梵缇咬紧牙关,“你们最不配提他!!!” “原来如此。” 墨痕剑调转剑势,用剑鞘尾端抵住了暴怒的少年:“好了,再发怒跟你动真格的了,那谁还去给你的好王上报仇雪恨?” 第35章 一句话把叶梵缇定在原地,封长念内心缓缓摇头,年轻啊,就是这么好拿捏。 他转向靖安言:“你呢?小师叔,方才你还没回答我,你跟我一起去吗?” 靖安言垂眸看着勒乌图的尸体半天了,闻言回过神来:“去,有这好事儿,我怎么能不去凑热闹?” “好。”封长念收回探究的目光,佯装正常道,“你悠着些,不到万不得已不必出手,一切有我。” 他们先把叶梵缇带了回去,又让秋长若检查过解药,一切安稳后,封长念一口吞了药丸,又朝着苑长记借了弓箭和火.药。 “到时候我放箭为号,”封长念拭了拭弓弦,“若是一箭,便是穷途末路,各位保重自身,快快撤退,不必管我。若是两箭,说明需要支援,请各位务必打上召砾老巢,我一定会里应外合,接应大家。若是三箭……” 封长念冲靖安言一笑:“就可以等着庆功了。” 夷月思忖了一下开口道:“封哥,你和干爹两个人,还是太危险了。圣酋真的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无碍,诸位相信我。”封长念目光定定地扫过秋长若和苑长记,那目光如有实质,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两人肩头捏了捏,“如同当年定北王下狱一样,相信我。” 秋长若和苑长记微微一怔,眼中的担忧之色瞬间消散了。 这是一句在场只有他们三个人才能听得懂的暗语—— 当年定北王下狱,才是各方正式拉开斗争的序幕。 圣酋和南疆王都下场了,这滩水终于浑浊了起来,大魏也终于可以入局了。 靖安言将他们不动声色的机锋看在眼里,微微偏转了目光。 召砾那栋高楼虽然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但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召砾并没有离开,而是带着人在翻找废墟,终于,在断壁残垣下面找到了一只又一只铁盒子,锁得严严实实,被陆陆续续送到了后院。 封长念看了半天:“那是什么?” “不清楚,南疆谁没有点儿自己的秘密。” 靖安言趴在他身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笛子,封长念偏头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你怎么今晚这么沉默?” “有吗?”靖安言怔了怔,“还好吧。” “从南疆王死了开始,你就很沉默。”封长念压低声音,“吓着了?” 靖安言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你也不看看我是干什么的,死个人至于吗?” 封长念看穿了他,靖安言的反问有时候需要看作一种虚张声势:“不至于吗?那你在沉默什么?” “我……”靖安言默默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在封长念发顶摸了一把,“我真的没沉默,可能是那口血吐累了,别管我了,专注些看时机,真没事儿。” 封长念僵了僵,怎么品怎么从这句话里品出了一丝哄的成分,于是顺理成章地不说话了,唇角按耐不住地翘起一丝弧度,乖乖听话观察召砾行踪去了。 靖安言没察觉到,眼神突然一定:“东西搬完了,走。” “你等等。”封长念一把按下他,“我自己进去即可。” “封长忆,你别告诉我你叫我来就是为了给你送到对方嘴边的?”靖安言震惊了,“别废话了,不可能,我能让你一个人去送死?” “并不是,并不是。”封长念捏了捏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小师叔,你也看到那些匣子了,你不想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吗?我们这一趟如果只杀个召砾,不撬点儿其他东西就太亏了。” “所以……” “所以,我从前面进吸引注意力,你从后面进,看看能不能找到这几只匣子,给他连锅端了。”封长念低声道,“能让召砾找这么久,想必是很重要的东西,肯定于我们而言极其有用。” “小看你了,封大人。”靖安言拱了拱手,调笑道,“这么些年,你真的是被浸淫得越来越贼了。” “小师叔,我当你在夸我了。” “但是——” 靖安言趁他没注意,猛地往他嘴里塞了一枚药,那药比方才的解药香气还重,甚至封长念都没觉得自己吞咽了,就直接滚进了腹里。 靖安言唇角微勾,看见封长念微微瞪大了眼睛的诧异模样,心情好了不少,甚至单手托腮,只等着他问自己是什么。 可没想到封长念只是眨了眨眼,手在腹部轻轻抚了一下,然后道:“那我走了?” 靖安言:“??” 靖安言:“你不问问我给你吃了什么吗?” “不问,有什么好问的。”封长念拎起墨痕剑,“从小到大,你想要什么我不会答应你?一颗药而已,吃就吃了。” 靖安言听见自己巨大的心跳声:“……如果是毒药呢?” “那就把命给你呗,”封长念已经起身了,“如果我一条命能让你在南疆活得不用那么辛苦,值了。” 话音未落,封长念已经如同一只鸟儿,灵巧地钻进了夜色深处,徒留靖安言在原地,被他方才那毫无畏惧的言论震得久久回不过神。 封长念虽然是礼部尚书,但因着绥西侯府的出身和玄门弟子的身份,这些年大半夜翻墙查证的事儿没少干,因此做起来也算是得心应手。 等巡逻的卫兵过了一班,他一身夜行服潜入夜色,灵巧得如同一只檐上燕,毫无水花地就摸通了里头的门路。 召砾的房子远没有大魏那般三进三出似的复杂,封长念翻过最后一道窄墙,果不其然望见了还没有熄灭的灯火。 灯火边有人背对着门,正在看什么东西。 墨痕剑缓缓出鞘,封长念静伏在门边,平复了一下呼吸,然后一脚踹开房门,提剑就刺了进去!! 剑光映着烛火,刹那间添了给静谧的房间增添了一份肃杀的气息,封长念那是一记杀招,稳准狠快,可就在快要触及那人的时候,他眼神一颤,猛地改了攻势。 剑光扫倒了一旁的烛火,霎时燎起一片火海! 而封长念站在其中,一动不动地盯着背对着他的那个人。 那个人……他叹了口气,然后抓起另一旁的烛台,给这把火又添了一笔。 他转过身来与封长念面对面——赫然是靖安言的脸!! 第27章 哭笑 封长念被眼前这一幕惊得一动不敢动。 对面的靖安言垂着眼, 仿佛根本没察觉到他这个人的存在,随手从身后的桌子上捡起了什么,翻了两页笑了一声, 又丢进了火里。 那声笑自嘲自讽的意味深重, 封长念下意识去拦, 结果扑了个空,那书本轻描淡写地穿过他的手指,重重跌进火里, 一抔火焰受到鼓舞蓦地蹿起, 燎到了封长念的手背。 封长念微微瞪大眼。 不疼。 甚至没有任何感觉。 他翻转手背,发现一丝被烫过痕迹都没有, 终于发现了这里的诡异之处。 这儿不是什么圣酋的后院书房。 而是千里之外的玄门书库!!! 准确来说,是十年前的玄门书库,靖安言焚毁之后,为了防止此类事件再度发生,玄门书库重建后不再采用木材做书柜,而是用铁器打造一只又一只密盒,再分别落锁, 以保万全。 故时故景, 已经过去太多年了,难怪封长念第一眼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儿。 他暗地里咬破舌尖,血珠晶莹剔透被他抿去,可眼前的景象没有改变,靖安言走到一座上抵屋顶的高大书架前,猛地一弹手中寒光,刹那间,木材四分五裂, 数以千计的书籍如同被惊落的蝶,争先恐后地跌进火里! ——他不是在做梦,他是清醒的。 如果这样的话,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了。 蛊。 召砾用这个蛊让他再度回顾十年前靖安言叛逃的这一幕。 巨大的断裂声和崩裂声不绝于耳,封长念像个游魂一般只能作壁上观,过分惊诧之后是极端的冷静,封长念像是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因想都不敢想的旧事而震颤,一个却冷静客观地让他看下去。 看下去。 靖安言甩了甩手中长剑上的木屑,转头又往其他书柜前走去。 那柄长剑寒光凛冽,正是靖安言十九岁生辰时魏明帝宋启迎送他的生辰贺礼、后又被他亲手断折在玄门门前,那把名唤熄云的绝世好剑。 火焰焚烧的声音伴着封长念越来越猛烈的心跳,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夜发生了什么,因为记得,所以心跳声愈发强烈,简直快要按捺不住从胸口蹦出去。 玄门烧书…… 玄门烧书后就是亲手折剑,然后靖安言就头也不回地、没有理由地走了!! 当时正是深更半夜,好巧不巧的是除了封长念这个只能住在玄门的人以外,其他人都没有在,而他的弟子房距离书库又实在太远,等到惊醒时,火已经烧了大半,那些典籍卷宗已经来不及救了。 火光冲天,就连封长念这个无知无觉的人都潜意识会觉得热,可真实经历了一切的靖安言却仿佛无知无觉,甚至还在一排书架前停了停,在熊熊火海中翻了两本书。 第36章 “古南洲大祭司……可笑,真可笑。”靖安言双手攥紧,刷拉一声将手里的书撕成了两半,“可笑我当年听老头儿给我讲,居然从来不知道……” 他猛地一扬,细碎的纸片翩翩飞舞,落入火焰之中瞬间消失殆尽,而他看着那些消散的灰尘,除了解气之外眼底还有其他异样的情绪。 蓦地,有水光蜿蜒流下,他咬牙切齿道:“去死吧,都去死吧。老子不干了,凭什么要我卖命,我卖的到底是谁的命!?都瞒着我,都骗我……都骗我吧!!” “都骗我!全都在骗我!!” “我算个什么东西!!!” “能让你们这么对我!!” 他一面又哭又笑,一面挥舞着熄云剑将整个书库砸了个干干净净,最后一座书架轰隆隆倒下,靖安言仿佛也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猛地跌坐在地。 汗水沿着他凌乱的额角坠落,他眼角通红,鼻间通红,攥着长剑的手指也通红,他喘息着低语:“我算个什么东西……能让你们绞尽脑汁、合起伙来骗我……” 封长念按捺不住地伸出手,他想抱抱十九岁的靖安言,或许一个拥抱、一个安慰,有些事还不是那么难以挽回,可他只碰到了一把空。 伸出的手指一点一点蜷缩,封长念第一次痛恨自己的年轻,如果是二十四岁的封长念遇上十年前的这件事,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亲眼见到这一幕,然后不由分说地冲进去。 可他当年……当年…… 还只是个少年。 于是他只能像是个小偷一样,从十年后的如今偷偷回看,窥到当年扑朔迷离真相的冰山一角,窥见迄今为止这么多年,他所见到过的所有的靖安言中,情绪最崩溃的一幕。 炼狱火海一样的、被砸得一干二净的书库中,他抱着熄云剑跪坐在那儿,眼里全是溢满的泪,可望着即将焚毁的一切,还是痴痴地笑了。 他在笑什么,是封长念这十年都搞不懂的问题。 可这一笑足以让封长念痛不欲生、肝肠寸断。 门外蓦地传来震惊的、熟悉的嗓音:“……小师叔?” 两个人同时一怔,然后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外。 门已经被从外面砍开了,后知后觉的仆从在打水救火,十四岁的封珩手持墨痕剑,愣愣地望着里面的一切。 封长念猛地回头,见到靖安言浑身都是一颤,然后默不作声地擦了把眼泪,拄着熄云剑站了起来。 封长念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从靖安言往前挪动的身体中穿过。 不要…… 别问…… “你怎么来了?”靖安言隔着一道火海静静地看着他的师侄,“就你一个?” “我闻到了味道……小师叔,你在干什么?” 别说了…… “很明显啊,”靖安言把熄云剑往肩上一扛,“烧书。” 年幼的封珩震惊道:“里面都是南疆相关卷宗,多少门人心血,小师叔,你——” 不要再说了…… “哦,对,我是你小师叔,我还是你小师叔。” 靖安言缓缓举起熄云剑,屈指一弹,剑鞘叮叮当当摔落在地。 “长忆,看着。” 不要——!!! “铮——” 刹那间,封长念和十年前的自己一起,耳边响过了一阵令人晕眩的嗡鸣。 靖安言一手抓着剑柄,一手抓着剑锋,不顾鲜血淋漓而落,一把折断了这柄长剑,然后毫无顾忌地丢进了火里。 “告诉你师父,以后玄门没有靖玄念这个人。”靖安言把腰牌扯下,一同扔进火里,“我靖安言,与靖家、与玄门、与大魏,恩断义绝,以后再见,就是仇人。” 就是这句…… 就是这句!! 封长念攥住心口,连呼吸都会带着痛楚。 就是这句话!自靖安言叛逃起,在他脑海里足足盘旋了一个月。 他永远记得靖安言当时看他的眼神,冰冷的、陌生的、无情的,仿佛他们不是曾经朝夕相对的叔侄同门,也不是曾经替他挨打受过的小师叔,而是有灭族灭门之仇的死敌。 其实没有怨过吗? 封长念想,他怨过的。 怨为什么靖安言要毫无理由地这么决绝,怨为什么靖安言就这么一走了之,怨昔日那个对他百般呵护照料的小师叔顷刻翻覆不见,怨命运选择那天玄门烧书直面靖安言的最后一个人为什么是他!! 扑面而来的恶意,从不熟悉的目光,决绝而去的背影…… 年幼的封珩站在那儿,比当年绥西侯将他一个人丢在长安还要迷茫。 他不管不顾地冲进火海,任由仆从在背后惊叫,任由那些火焰灼烧他的衣摆,他向靖安言扑过去,可就在快要接近时,一根裹挟着熊熊火焰的横梁蓦地砸下,在二人之间造了一道天堑。 “小师叔!你出来啊!”他真的怕了,“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站在另一端的靖安言没有说话,而是深深、深深地再看了他一眼。 然后踹开另一侧窗户,利落地顺着那只窗子翻了出去。 他逃了。 一阵尖锐的头痛席卷而来,封长念难以忍受地撑住额角,闭着眼重重地跌坐下去。 他的听觉还在奏效,一时是年少自己的呼号,一时是靖安言冷肃的语调,一时又是那不曾见到过的、靖安言狼藉之中的哭笑。 凡此种种,终于随着疼痛的褪去而渐渐平息。 封长念缓缓睁眼,一只手停在自己面前:“你真的不能站在我这边吗?封大人。” 封长念扯了扯唇角,斜睨上去:“你干什么非要我的支持呢?圣酋大人。” 召砾摊着手没动:“因为获得大魏支持,我才能名正言顺。南疆人只认勒乌图那一脉的南疆王,只有大魏作证当年是他们外邦入侵,这一切才有的推翻——玄门收录了很多典籍,大魏也有证据,对吧?” “是啊,是有。”封长念自己站了起来,“可惜很多都被毁了,玄门烧书一事,南疆肯定知道。” “所以你为什么一定要站靖安言呢?他在销毁能让南疆臣服的证据,他和勒乌图真的是一条心,他已经叛变了。”召砾百思不得其解,“就因为他曾经带过你三年?你若是帮我,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我可以陪你三十年。” 封长念不动声色地一哽,定定地看着召砾焦急的面庞,道:“因为我自始至终都想不通,他为什么叛变?这个问题我想了十年。” 召砾略一沉吟:“或许……因为他根本不是‘靖安言’。” 第28章 焚风 封长念猛地抬头, 不敢置信地与他对视。 什么叫……什么叫根本不是“靖安言”!? 召砾冷静道:“封大人,在靖安言叛逃之前,你对他的印象, 或者说身份, 是什么呢?” 封长念想都不想:“魏明帝皇后幼弟,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靖深幼子,玄门玄字门三弟子,当年魏明帝还想过, 待他及冠后让他进金吾卫做指挥使……” 他越说声音越小, 召砾也知道他自己或许明白过来了,封长念何等聪明人, 从那句“根本不是靖安言”开始往下数,便知道召砾的深层含义是什么。 召砾旁敲侧击:“如果他根本不姓‘靖’,不是你们皇后的弟弟,更不是你们什么御史大人的儿子呢?” “那他是谁?!”封长念呼吸都凝滞了,“如果他不是……那他是谁?!” 他能是谁? 他会是谁? “这件事勒乌图更清楚些,他没有告诉我详尽的事情。”召砾沉吟道,“我只知道, 靖安言似乎本就是南疆人。勒乌图曾有一次醉酒后同我讲, 他说靖安言是灵神赐给他的福报。” 召砾想起来什么似的,讥诮地一扯唇角:“不过,事到如今,勒乌图也死了,你好像也没处问——但靖安言肯定知道,可惜他又不肯告诉你。话又绕回来了,为了这么个人,封大人, 你到底坚持些什么呢?” 封长念蜷缩了一下手指,看着掌心斑驳的纹路,在召砾的询问下思路有一瞬间的阻滞。 召砾以为他终于动摇了,迫不及待道:“我们联手,大魏也有安宁,南疆也能回到正轨,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的好事。” 他试探地将手搭在封长念肩膀上,这一次,封长念终于没有躲开。 他心下一喜,听封长念涩声道:“我还有一件事想不通。” “你说。” “你三十多岁了,圣酋当了十多年,怎么突然想造反?”封长念垂着眼,“如你所言,南洲自变为南疆后,与大魏的渊源被毁掉了,你怎么突然发现勒乌图这一脉是外邦入侵、贼寇当道?” “因为我收到了一封信,准确地说,是一本书。”这不是件大事,甚至更能表明他态度之坚决,是个不错的筹码,召砾痛快地和盘托出,“古南洲史。” 第37章 封长念眉心一蹙:“古南洲史……” 召砾让他稍等,从今天被匆匆忙忙挪出来的匣子之一里翻找了半天,才终于端出一本厚厚的书来,递给封长念。 那书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缘都微微卷翘,封长念指腹摸过细微处的标注,竟然是西域沙宛国的文字。 这放到第二个人身上估计都认不出来了,但自封长念小时候起,绥西侯便特地教过他这种文字,因此他一眼就认得出。 他瞟了一眼召砾,召砾示意他随意翻看。 那书的内容与大魏保存的相差无几,大抵都是南洲曾经属于大魏荆平属地,但因神寂岭之故,里面的民风还保有自身特色,以大祭司为族中尊长,听其调配。 古南洲也修习蛊术,但并不是全部,只有大祭司一脉世代皆修,甚至还有传闻,说第一任大祭司曾经埋下一颗神奇的种子,他日若有灭族之危,这颗种子必定救南洲一命。 封长念合上书,这些消息玄门也都看过了,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唯一让人在意的是这本书竟然是沙宛国给召砾寄来的,他从小对沙宛国三个字敏锐至极,每每看见就觉得手痒痒。 他摸索了一下书皮,擦了一手灰:“……给你这本古南洲史你就信了?你也没求证过?” “当然求证过,求证的过程封大人就不必担心了,你只需要知道,我清楚了这些事情便好。” “那为什么是沙宛国?”封长念眸色微凉,“圣酋大人和沙宛国还有联系?” “什么?”召砾闻言一愣,看起来不像是装的,“什么沙宛国?这和西域有什么关系??封大人,你也别管这么多了,证据都摆在你面前了,我的诚意也给足了,怎么选不用我多说吧?” “不用多说。”封长念合上书,“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杀了勒乌图?” “因为老子乐意——” 一阵刺骨冰凉蓦地打断了他的话。 召砾不可置信地往下看去,冰凉的剑锋戳进腹部,一圈又一圈的鲜血慢慢晕染开来,像极了白日里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火,一点一点将他吞噬殆尽。 顺着剑锋看过去,是封长念冰冷沉静的眼睛。 召砾错愕地瞪大眼睛:“……封珩?” “圣酋大人,我没有问题了,我现在就给你回复,无论如何,我必杀你。”封长念勾唇一笑,全然没有方才的失神失意、纠结多思,“既然更多的你也不知道了,那我没必要再留你了。” 都是装的。 全都是装的!!! 封长念就是为了打听消息,才装成一副百思不得其解、左右为难的模样,其实只是为了将召砾知道的那些事情问个干干净净! 疼痛与震惊悉数翻涌,召砾怒喝一声,居然忍痛将剑锋拔了出来! 刹那间,鲜血喷涌,他狼狈地捂住腹部。 “为什么?!为什么!!!封珩!!!”召砾解下铃铛,仓皇地摇动,“来人!来人!!!” 铃声既没有催动封长念的蛊毒,也没有唤来手下的人。封长念心下一定,应是靖安言出手了。 召砾眼瞳猛烈地颤抖:“你……勒乌图给了你解药!?封长念!你居然真的帮一个贼人!还是个已死的贼人!你多蠢呐!!!” 封长念一擦墨痕剑上血迹,一步步向他走来:“是啊,我多蠢呐,知道为什么吗?” “不就是因为那个靖安言!你跟着他会吃大亏!吃大亏!!!老子好心让你回忆一下十年前他怎么背叛的你们,没想到你还是不长记性!!!” 封长念却摇摇头:“不对。不是因为这个。” “而是因为自始至终,我的目的、我此行要杀的人,只有你一个。” 召砾暴怒,扔了铃铛后顺手拎过一把大砍刀:“为什么!!” 封长念却不再言语,足尖点地,一阵风似的掠了过来。 方才那一剑穿透了召砾的腹部,卸掉了他大半的战斗力,封长念身轻如燕,墨痕剑带着令人胆寒的冷光,四面八方向他涌来。 召砾拿着砍刀格挡,他本是壮硕体型,蛮力加持才让他杀伤力十足,奈何一来他身负重伤,二来封长念步履轻飘、身法灵动,召砾根本跟不上他的动作。 一记重击砍下,腹部伤口撕裂严重,红血丝爬满了召砾的一双眼,可封长念已然掠到他身后,墨痕剑重重地对着他后心便是一剑! “我告诉你为什么。”封长念轻声道,“因为你自始至终的投诚,就没有投到我们的心坎上。” 我们。 召砾捕捉到他加重的字眼,仓皇地想——你们、你们。 你们要什么?南疆安定还不足够?蛊毒之秘还不吸引? 你们还要什么?! 封长念一脚踩在他背上,整个人如同鹞鹰一样翻起,愣是一丝一毫血迹都没有沾染上身。 “圣酋,你太贪了,也太把大魏当傻子。你既想要以拨乱反正的理由将外邦南疆王清理出去,又贪图外邦入侵带来的权柄,你想当第二个名正言顺的南疆王。” “而你一直在重复的那一句‘违心话’,我们是一家人,才是我们要的‘真心话’。”寒光一现,墨痕剑已逼到喉咙口,“大魏既不要外邦入侵的南疆王,也不要一个所谓本土的南疆王,更不要什么宗藩关系。我们要的,是收复南疆。” 封长念眸子里淬满了冰霜:“说遗言吧,圣酋大人。” 召砾被墨痕剑刺伤多处,鲜血涌动让他的双腿失去力气,他知道自己今天走不出这里了。 于是他低低地笑起来,然后愈发夸张:“好啊,好啊!你们看我和南疆王鹬蚌相争,你们大魏渔翁得利,如今南疆群龙无首,收复更待何时啊?!哈哈哈哈哈哈!” 封长念无言地看着他,突然道:“你知道你从什么时候就已经走上一条必死之路了吗?” 召砾怨毒地抬眼:“从我想拉拢你开始。” “不,”封长念晃了晃手里的古南洲史,“从你拿到这本书,并且在求证成功后开始膨胀野心、甘当出头鸟开始。” “什么?”召砾不敢置信地歪歪头,“……什么?” “但凡你求证后愿意与大魏里应外合,大魏都会考虑保下你,可你没有,因为你想当南疆王,自以为拿了个天大的把柄。”封长念拿书拍了拍他的脸,“殊不知,这把柄是有人故意送到你手里来的。” “沙宛国和南疆王之间的关系,我暂且不清楚,但只能知道,他们能安什么好心?”封长念直起身,“自始至终,我都在静观其变。而已。” 召砾暴怒:“可我有什么必死的理由吗?我是贪!但谁人不曾贪过!封长念,为什么要对我赶尽杀绝!我起码还杀了南疆王,也算是将功补过吧!!!” “当然有。”封长念波澜不惊,“你不死,南疆王怎么大权归拢,大魏又怎么在他大权归拢后一举击破,不留后患呢?” “圣酋大人,那我再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吧,这次是真的最后一个问题了。”封长念沉声道,“你真的觉得,勒乌图,死了吗?” 寂静的夜色中突然燎起一把滔天大火,轰地一声,整个南疆几乎都在跟着抖三抖。 召砾那占地极宽极广的宅院,白天倒了一座楼,夜间又发生了震耳欲聋的爆炸,从后院而起,轰轰烈烈地炸翻了整座宅子,如同一轮火海中升起的太阳,照破了南疆漆黑的长夜。 苑长记合上最后一只匣子,被这一动静吓了一跳,仓皇地和秋长若对视:“长若姐……” “等等看。”秋长若脸色不大好看,紧紧揽着夷月,“等等……看!” 一柄铁箭燃着烈火,如衔枝的凤凰一般冲破了火海的熊熊浓烟,炸开了另一道流光! 一…… 熊熊烈火中,靖安言站在尸横遍地的庭院里,静静地望着那道背影,那道背影翻上房顶,引箭搭弓,手臂线条流畅又有力,侧脸俊逸又坚定。 二…… 靖安言背过手去,按耐不住似的在鲜血淋漓的掌心中挠了挠,眼睛一眨不眨,眼前划过很多身影。 一时是封长念拉弓时挺拔有力的背脊,一时又是他在自己面前仓促却无畏的笑容,说,那就把命给你呗。 三!!! 最后一道流光穿破夜空,苑长记和秋长若双双松了一口气,而同一天幕下的另一边,是靖安言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极快地隐进了郁郁葱葱的树林中。 那鲜血淋漓的热闹距离他越来越远,他也往静谧的黑暗中越走越远。 不知行了多久,他脚步停住,一撩衣摆,单膝跪地:“属下幸不辱命,圣酋已死,兵符在此。” 漆黑的林中骤然传来一阵诡异的簌簌声。 像是晚风拂过林梢,又像是蟒蛇游走过丛林,最终,声音停了,一只手从阴影中探出,轻飘飘地从靖安言掌心拾起了兵符。 兵符上还有血迹,那只手抓着它翻了翻,然后笑了:“怎么把手弄成这样?” 第38章 靖安言没有抬头:“一点小伤。” 兵符被揣进了怀里,那个人也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月光一线照亮,赫然是勒乌图的那张脸! 只是这张脸健康红润,丝毫不见什么苍白脆弱之色,更不见那可怖的心口伤痕,心脏在他胸膛里有力地跳动,生命在他的躯体内澎湃地活着。 勒乌图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勾着靖安言的下巴抬起来。 “你这手也太磋磨了,之前为了给本王献忠剁了一次,如今又血淋淋的。这样好看的一双手,安言啊,怎么不好好爱护呢。” 勒乌图含笑的时候像是蓄势待发的毒蛇:“还是说,你看到了谁,让你心神激荡到……都顾不得爱惜自己的手了呢?” 靖安言不语,勒乌图也根本不着急,转而松开了他,眯了眯眼望着那屋脊上的身影。 “他好像在找你。”勒乌图摸了摸下巴,“没找到你,好像有些着急,又有些失望……礼部尚书封长念,绥西侯的后人的确是不能轻视,有点儿意思,我记住他了。” “王上……” “安言,你好像特别在意他,嗯?”勒乌图转过头,血红色的瞳孔里流转着诡异的光,“十年来未曾见过你如此在意一个人。如今他这般着急,你不去见见他吗?” 第29章 何人 靖安言回去的第一眼, 看见的是封长念惊慌的身影和落寞的神情。 细微的爆裂还在继续,但封长念焦急的仿佛根本不在乎,他一扇又一扇推开被烧得滚烫的屋门, 希冀着那个熟悉的影子可以出现, 可门后空空, 只有火苗越蹿越高。 他的背影也不再那般稳健,方才的镇定自若洗刷一空,只留下一只在萦绕的浓烟之内微微颤抖的手。 半晌, 他翻遍了所有的屋子, 终于确定那个人真的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时,仓皇的身影慢慢僵住了。 咣当——手里拎着的铁箭坠地, 他站在那里,神情和十年前渐渐重合,像是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才又被抛弃了的孩子,露出一副迷惘的神色。 靖安言这才发现,自己当年头也不回的那一眼,是有多沉重的视线。 “……长忆。” 封长念整个人蓦地一僵,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来, 烈火冲天, 靖安言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像是十年前狠心决绝的人终于回头看了一眼。 封长念的眼睛里燃起比那火光还要明亮的光。 在靖安言还没有续上下半句的时候,封长念突然冲他跑了过来,然后一把狠狠地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太炽热也太猛烈,靖安言瞳孔微微放大,全然没有反应过来, 只能呆呆地任他把自己揉进怀里。 “小师叔、小师叔……”封长念的嗓音在他右上方响起,带着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哽咽,“我以为、以为……” 靖安言如梦初醒,用力闭了闭眼,然后试探着抬起手,轻轻拍了拍。 “好了,在呢。” “你不明白……”像是终于抓住了那根救命稻草,封长念笃定的伪装悉数卸了下来,坦诚得令人不知今夕何夕,“你不明白我看到了什么,小师叔。” 靖安言整个人不着痕迹地一僵:“那我们先出去,你给我讲讲你看到了什么?” 封长念抱着他没动。 “小师叔。” 半晌,封长念终于轻轻放开了他,就在靖安言想要往后挪一步拉开距离,仔仔细细地看一眼这个人时,封长念却猝然伸手,一把勾住他的后颈,不带丝毫情欲地吻了他的额头。 浓烟滚滚,都不如这一吻来的灼热滚烫。 “十年前,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封长念拉开一点点距离,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清的声音说,“没关系,我现在很有用了。” 封长念不等靖安言再说什么,弯腰牵起他的手,拉着他快速离开了召砾的庭院。 “召砾已经死了,南疆圣酋之位自此空缺,兵权落空,必然引起纷乱。” “那些匣子,长记和长若姐应该已经拿到了,虽然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是什么,但来得及再研究研究。” “还有……” 靖安言猛地一刹脚步,封长念被带了一个趔趄,疑惑地看过来。 “你为什么不问我我刚刚去哪了?”靖安言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笃定地问,“你其实是想问的,对不对?” 封长念没开口,依旧保持着牵着他的动作,只是微微用力握紧了他的手掌。 靖安言用了些力道,挣开了他的手:“封珩,其实南疆王……” “他没死,我知道。” 靖安言顿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封长念眨眨眼,手掌还停留在半空,只有一把虚无的风。 但他还是笑了:“怎么了,小师叔,你以为我不知道?从我来到这儿的第一天开始,或者说,大魏援军进南疆的第一天,你们就在做这个局,让大魏来人杀了召砾,南疆王趁机收拢兵权,不是吗?” 靖安言迟缓又迟疑地眨了下眼:“……你知道?” “我知道,我还知道,虽然那些匣子是你交给了长若姐他们,但里面重要的东西,比如兵符,比如布防图,还比如一些记载着古南洲史料的卷宗,你都藏走交给勒乌图了。” “你方才……是去见他了。”封长念缓步凑近了他,“对吧?” 靖安言静默片刻,突然释怀地呼出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 他抬起眼,由衷地说:“封珩,你长大了。” 封长念一直藏得很好,又是靖安言一手教的,所以潜意识里总觉得他还是那个少年,但抛开那些前尘往事,能被皇帝派来处理南疆事务的,怎么会没有洞若观火的能力。 他自嘲地抚了抚微凉的额头,暗讽自己告诉过封长念无数次,不要把自己同十年前的靖玄念看作相同,可笑这浩如烟海的前尘往事,抛不开的又何止封长念一人。 封长念沉默着没有回答。 靖安言却道:“既然你也知道南疆的情况,又一直很清楚我是谁的人,为什么还要帮南疆王,还要寻我?” 他想到一种可能:“……你是在利用我吗?” 封长念猝然抬头:“当然没有!” “你不用担心,长忆,你利用我也没有错,我们立场不同,身份不同,这是应该的。”靖安言甩了甩马尾,混不吝道,“要不然就白夸你了。” “我若是真的想利用你,今时今日就不会告诉你这些事,今时今日也不会站在这儿。”封长念语调有些低沉,一如他的情绪,“而且,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说我什么都知道,我只是想让你……多信任信任我。” 信任他,相信他真的已经长大了,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甚至可以挡在靖安言身前,替他遮去他不想经历的、不愿经历的风霜雨雪。 昔日,是靖安言做参天大树,为少年封珩遮风挡雨,如今封长念比他曾经更加枝繁叶茂,于是便能将他拢在自己的荫蔽下,不必再吃那么多的苦。 ……不用再哭着笑。 他再也不想看见靖安言那种表情了。 靖安言听后却轻轻地勾了勾唇角,避开了封长念那束近乎渴求的目光。 “……如果你非要我求点儿什么,那我就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封长念抿了抿唇,“你是谁?” 那一瞬仿佛被雷劈中,靖安言的神色微妙地一变,有些茫然地望向封长念,同时也是在望向他自己。 ……我是谁。 这个问题仿佛撞到了他心底沉寂的古钟,震荡去上面堆积十年的尘灰,声音古朴又庄重,余音绕梁,在耳边盘桓不肯去。 直到他们和夷月等人会合,这个问题依旧兀自在他脑中回响。 我是谁。 仿佛灵魂中有另一个自我,血迹斑斑地掩藏在角落,捆缚双手,眼含血泪:“我是谁?是啊,我是谁呢?” 而抬眼,是他父亲靖深痛苦地向他伸出手:“……安言,你听我说。这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粗粝的指腹摸在他的眼角,他那年不过十九岁,本以为有着明明白白、坦坦荡荡的前路,可他却突然再也看不到了。 他双手绞紧绳子,麻绳磨破了他引以为傲的那双手,仿佛手痛了别的地方就不会痛,结果发现都是骗人的。 “我不是……”靖安言眉心蹙紧,“我没有……没有那么……能去负担这样一个……” 这样一个让他喘息都困难的秘密。 靖深最终起身走了,可靖安言也看见了他转身时连点成线的泪。 然后门一开一合,是左清明进来了。 “……老头儿。”靖安言哑声道,“你早知道是不是?” 左清明不语,只是轻手轻脚给他解开了绳索,又拿来了药油,给他仔仔细细地涂抹到伤痕处。 “我是谁?”靖安言盯着他,“小时候你让我去街上蹲爹娘……你现在告诉我。我是谁?” 第39章 左清明握着他的手腕,终于看了他一眼:“你是——” 靖安言蓦地睁眼。 他睡着了,还因为那个问题,做了一个梦,一个真实发生的过去,一个真切发生的旧事。 燃着的火堆悄悄地在夜色中发出轻微爆破声,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所有人都睡了。 封长念靠在他的旁边,呼吸平稳,眼下却有淡淡的乌青,想必这一趟劳心劳力,也是累坏了。 靖安言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轻手轻脚地起身了。 靖安言特别喜欢夜晚的丛林,觉得这里安静、神秘,温柔又无言,可以把什么都吞得下。 包括他的恨、他的不解、他的不甘和不忿。 他走了一会儿,感觉距离够远了,挑了棵树三下五除二翻上去,将腰间的玉笛拆下来,不多时,笛音缓缓倾泻。 这首曲子是靖安言一直很喜欢的,笛音不似杀人时那般激昂,反倒像是被大雨淋湿了翅膀的鸟儿,挣扎着、挣扎着,再也飞不到天空中去,有一种砭人肌骨的悲凉。 他出神地吹着调子,最后一个音收尾,封长念的声音恰好接上。 “……冷不冷?” 靖安言一点都不意外他跟上来,缓缓放下笛子,一条腿随意地垂着,没有动静。 封长念也不着急,就在下面静静地站着等。 蓦地,上面传来声音:“你知道吗?我刚来南疆的时候,其实还没有投到王上麾下,只能四处游荡,自己搭了个简易的小房子,作为安身之处。” “那个时候,我其实每天都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我该干什么,于是我发现了一件事可以很好打发时间,那就是喝酒,喝多了,睡一觉,又是一天过去了。” “南疆好酒很多,也很贵,幸好那个时候我还会耍剑,我就去卖艺,赚的钱都用来买酒,然后就喝,喝得酩酊大醉,梦里什么都没有,一觉到天亮,真痛快。” “最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我去坐船,船从两岸山中划过,上头船家的少年觉得无聊,说要和我玩,我问他怎么玩,他说互相问问题,不想回答或者不愿意说真话的,就喝酒,君子游戏,不许耍赖。” “我一开始骗他,我骗得多好,他根本看不出来,只能一杯接一杯的喝,后来我良心有愧,主动叫停了,我说我骗你的,我没有一句实话,所以这些酒我都喝了。” “那天我在船上喝醉了,昏睡过去前,听见那个少年问我,从小到大,教他的人都说,说谎的人要吞千根针,我说了那么多谎话,舌根不疼吗?” “我说他们骗你的,真正会说谎的人,都不在嘴上。”靖安言默了默,“那个少年……和你少年时挺像的,都是一双含情的眼睛。” 封长念垂着手,听见上面的声音低落了下来:“……我是谁呢?长忆,你觉得我是谁呢。” “你是我小师叔。”封长念手指蜷了蜷,“是带我三年的小师叔。” “小师叔。”靖安言一讪,“可惜你的小师叔,是个南疆人。不是从大魏叛逃的,是彻头彻尾、真真正正的南疆人。” 封长念手指蓦地攥紧了,抬眼往上看,靖安言却平静得不同寻常,仿佛这已经不是什么大秘密了,他坐在树干上眺望,青色的穗子扫过他的指骨,整个人如同一尊沐浴月色的雕像。 “靖深不是我爹,靖宓也不是我姐姐。我的身份是假的,是左清明那老头儿给我的。当年老头儿还是南军都督府左都督,正逢先代南疆王过世,南疆爆发了夺嫡之乱,勒乌图为了确保自己成王之路安顺,用蛊毒暗中杀死了所有手足。” “只有一个人幸免于难,是他同父异母的、最小的弟弟,他母亲是先代南疆王一个不起眼的侧室,她没什么野心,这辈子最大的算计,就是保住儿子一条命。于是她借着曾经与左清明有一些恩义,让他把孩子带离了南疆,改名换姓,成了左清明故交好友靖深的幼子。” 笛子不转了,靖安言垂下眼睫,静静地看着手中玉色的长笛,回避了树下封长念五味杂陈的目光。 “所以我当年离开大魏,是因为身份被魏明帝知道了,他要求我回到南疆,盗取蛊术之秘,否则,左清明、靖深,甚至是靖宓,都会以通敌叛国罪论处,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他掀唇笑了下:“我那个时候脾气多大啊,他想让我滚,我就要灰溜溜地滚?真以为我能老老实实带秘密给他?都说我是南疆人了,还有什么立场帮大魏呢?我烧了靖家、烧了玄门、翻脸走人,只要我走了,他想威胁我也没有办法了。” 静了片刻,靖安言直接从树上蹦了下来,弯腰一捞,一声不吭地将封长念攥紧的手指一一掰开,封长念这才回神,发现掌心都被印上了月牙儿似的深痕。 靖安言掰完手指没松手,盯着他掌心的纹路看了一会儿,像是能从那纵横斑驳的掌纹中勘破什么玄机,然后才伸出另一只手盖在封长念已经泛凉的掌心。 “封长忆,你在想什么?” 封长念抿紧了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靖安言却突然笑起来,眉眼弯弯,凑近了去瞧他一双眼睛:“你知道吗?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把你认成姑娘,就是觉得你这双眼睛极好看,含情又多情。本想把你带成个风流公子的,却没想到养痴了,还栽在了我身上。” 那双好看的眼睛划过一丝不解,专注地看着他的笑。 “说你痴,你还真的痴。”靖安言松手,唯一的一丝热源也隐去了,“你还是没习惯——说谎的人要吞千枚针,说一句,吞一枚。封珩,你猜猜,我刚刚要吞多少枚?” 第30章 离疆 封长念僵直了身体。 谎话吗?可靖安言话语中的那些细节又完全对得上, 无论是南疆夺嫡事件、还是那位为了保护自己孩子而湮灭于南疆历史的南疆王侧妃,甚至是左清明和靖深的履历、魏明帝宋启迎的动机都完全说得通。 如果这是谎话,封长念有那么一个瞬间甚至觉得当务之急不是探查真相, 而是要思考眼前这个人的背后, 到底铺设了多少条线, 才供他随心所欲地编制谎言。 就在他愣神的空档,靖安言反手将笛子别回腰间,上前一步搭住封长念的肩膀, 勾住他的下巴, 扳正了人正面看着自己。 “封珩,一个让你连底都看不到的人, 就算我抛开万事万物回应了你的喜欢,以后数十年的光阴,在我身边,你睡得安稳吗?” 那动作亲昵得像是情人间的耳鬓厮磨,可言语吐露却字字冰寒,冷得封长念半边身子一僵,靖安言放开了他。 “你是聪明人, 其他的话我不多说了。”靖安言绕过他, “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封长念的手下意识从下巴处一抹,旋即却猛地愣住了:“……你手怎么了?” 靖安言脚步一顿,手? 他翻转手腕,才发现是掌心横贯的伤口因为用力过猛而再度崩裂,落在封长念唇角处是一道鲜艳的血迹。 封长念上前两步拉过他的手,细细辨认一番,脸上神色微妙地变了。 “打架的时候不小心擦伤了而已,用不着大惊小……” “小师叔, 你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药?” 靖安言眼睫一颤,下意识想抽回来,又被封长念死死攥着:“你眼下打架不用刀剑,但掌心痕迹分明是剑伤,而且位置……” 这位置,分明和十年前折剑之时,一模一样。 那把熄云剑被封长念收起来了,在靖安言的判决没下来之前,他自己拿着那两截断剑试过无数次,因此对那握剑的位置十分熟悉。 可惜后来魏明帝下令毁去一切关于靖安言的东西,包括这把熄云,自己也再也没有机会能够将它拼合修复。 封长念紧紧拉着靖安言,心道怎么可能有这么巧的事,他才在中蛊之时见过十年前的靖安言折剑,转头现实里靖安言手上就添了一模一样的伤痕。 除了靖安言喂过自己的那颗蛊,封长念暂时想不到第二种解释。 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你到底又为了我付出了什么? 这样的情况下,你还要把我往外推,为什么? 靖安言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猛地扯回自己的手,声音骤冷:“封珩,这些都与你无关。” “我从曾经三年的情谊出发,丝毫不带情绪与谎言地最后劝你一句,你的使命既然已经完成,既看破了我们的打算,也深知你们的打算,那就走吧。” 他斩钉截铁地下了逐客令,比风还要令人灰心:“这几个月的重逢不长,但够本了,江湖路远,以后,不必再见了。” 夷月是第一个醒来的。 南疆大多数人昨夜都沉浸在酣畅的梦里,殊不知日月颠倒,大事已成,一代圣酋的没落就这样惊心动魄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她缓了好半天的神,才突然发现了不对劲。 “叶梵缇呢?!” 她一个激灵爬起来,一旁的苑长记和秋长若也被她弄醒了。 第40章 微凉的语气从树上传来:“圣酋空缺,总要有新人顶上,想必是去复命了吧。” 夷月和苑长记同时转头,靖安言晃荡着腿跟他们打了个招呼:“早啊。” 树下三个人神色各异,却默契地没有问叶梵缇去和谁复命这种愚蠢的问题,靖安言漫不经心地转笛子,心道自己对大魏玄门还是有些轻敌了,那番不被过往捆缚的话放到这两个人身上照样通顺。 苑长记环顾了一圈:“……不对啊,叶梵缇不说,长念呢?” 秋长若瞟了靖安言一眼,树上这人神色不变,仿佛跟没听见一样。 她心下了然,低低叹息一声,拽了下苑长记的袖口:“既然圣酋已死,帮南疆王平定叛乱的任务就完成了,那我们今天收拾收拾就可以离开南疆了。” 夷月“啊”了一声:“这么匆忙就要走啊。” 秋长若摸了摸她的发顶,这些日子里,她亲手给夷月编了许多漂亮的小发辫,她手巧,怎么揉都不会乱:“舍不得我啊?舍不得我跟我去大魏玩一圈怎么样?” 苑长记挑挑眉:“长若姐,这……恐怕不方便吧。” “有生之年,我还能从你嘴里听见‘不方便’三个字。”这话不是夷月和秋长若说的,靖安言在一旁听了半天热闹,终于没忍住,“苑柯,这次的确是太匆忙了,我居然没发现你性格沉稳了这么多。” “成了家的人,哪能还跟个孩子似的。”苑长记低低笑了一声,“可惜了,小师叔没喝上一杯喜酒。” 靖安言倒是来了兴致:“成家了?!什么时候的事儿,哪家的姑娘啊?” 苑长记捏着那块木牌,笑得极为开心,声调都扬上去三分:“她叫崔千雀。” “其实不光是我,大师兄、二师兄、长若姐,都成家了。”苑长记的笑容如同镜花水月,一触即收,“小师叔,岁月如梭、白驹过隙,其实十年了,有变化才正常,不变才可贵,不是吗?” 靖安言闻声顿了顿,旋即没听懂似的长眉一挑:“成了家了是不一样,说话都一套一套的。” 油盐不进的人说什么都不会听的,苑长记和秋长若对视一眼,心下无奈。 不过好在,封长念怕是已经想通了,否则不会不出面,只要能把人先捞回来,其他的就再—— 秋长若眼神一定:“……长念?” 靖安言刚从树上下来,正跟只刚睡醒的猫一样伸懒腰,见到人的时候实打实的顿了顿,那股酥麻劲儿不上不下地卡在半山腰,令人抓心挠肝地想碰一碰。 封长念没什么特殊的表情:“都起来了啊。我去找了点果子,当早饭垫一垫肚子吧。” 秋长若眉心一蹙,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对:“……行,刚刚正巧说呢,垫一垫后咱们就该走了,毕竟这圣酋已死,我们再留也没有必要……” “你们先回吧。”封长念把果子递到她眼前,见她微微怔愣,干脆不由分说地塞进她的怀里,“我还不回大魏。” “你——” 果子上还有刚刚洗过的水珠,秋长若呆呆地任由自己的指尖濡湿,才彻底咽下那句恨铁不成钢的“你又要干什么”。 苑长记也不理解:“……你要在南疆待着?” “那倒也不是。”封长念分完了一圈,最后一只递到默不作声的靖安言面前,不知道话是跟谁说的,“……我要去一趟西域。” 秋长若和苑长记异口同声的诧异:“梁宁?!” “对,梁宁。”封长念见靖安言不动,直接拉过人的手,把果子塞进了他的掌心,又推着他的五指合拢了,“这么多年不回家了,我要去一趟。” 靖安言抓着那只果子,真的很想回他一句,当年你父亲身故,西军都督府全权交给了你叔叔封钧,那可是个不想让你回家的主,你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凑什么热闹? 但昨夜靖安言刻意划出了一条楚河汉界,他再多嘴表关心,那他昨天的那番话就白说了。 因此话到嘴边,靖安言敏锐地眨眨眼,用果子堵住了自己的嘴,嘎嘣咬了一口。 就这一口,他看见了封长念眼底浮动的神色,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隔阂仿佛随夜色一同消散了,封长念笑得真心实意,全然看不出什么伤心失意的自苦模样。 封长念心满意足地背过手,是个讨夸奖的模样:“所以,小师叔,一会儿我和长记还有长若姐就先走一步了,要不我还真怕我过不了神寂岭。” 封长念这个担忧纯属多余,除了秋长若在,还有夷月,这丫头听话听音,脑子转得特别快,话音未落直接拍了三枚出入神寂岭的解药在封长念手里。 封长念握着小药瓶道了谢,目光落在靖安言身上没移开。 像是有话要说,又像是要把他的样子记得深刻,如果目光有实质,那封长念的眼神简直和南疆的春风一样,黏人又缠绵,勾在靖安言身上的角角落落,抓一把都是熏人的暖。 可惜靖安言是撼不动的山峰,只是目送着他们走远,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说。 或许是昨夜已经说尽了,才不知道如何告别。 人影都已经看不到了,靖安言还在没滋没味地啃果核,直到夷月拱了他一下:“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什么叫‘先走一步’。”靖安言转着果核,“他是觉得我会出南疆进西域?但凭什么,那可是大魏的领地,沾一步我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都能拿我性命。” 秋长若和苑长记也没琢磨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去西域。 直到出了神寂岭,进入大魏境内,封长念才坦言:“在召砾那儿,我搜出来了古南洲史的卷宗,是从沙宛国流进去的,若不是这些卷宗,召砾不会急于出头,我感觉沙宛国和南疆王之间,必有联系。” 苑长记思忖道:“但那也不用你亲自去吧,让陛下安排其他人岂不更好,你这身份去了西域名义上方便,实则处处掣肘吧——你叔叔那混蛋玩意儿能对你客气?” 秋长若在一旁幽幽地:“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叔叔,师叔才是他最挂念的。依我看,他是在赌,南疆王既然和沙宛国有勾结一同对付了召砾,那么下一步不可能不和那边通气。他在赌的,就是南疆王会放小师叔来办这个差事。对不对?” 封长念默然不语,算是承认了。 苑长记一掌拍上自己前额:“师弟师弟,师兄真心实意劝你一句,你怎么就觉得南疆王会让小师叔来呢?他手下那么多人能用,叶梵缇,夷月,还有大祭司夷靡殊。” “因为我觉得,南疆王其实并不全然信任小师叔,利用更多。如果小师叔能够回一趟大魏,南疆王想必也会借机再次打探他叛逃的虚实。一箭双雕的事儿,他不做是他自己蠢。” 秋长若抄起双臂:“……就算他去,梁宁地域宽广,你上哪儿去找人?” 封长念眨了眨眼。 “所以说,这事儿成本太高,风险也大,且还真不一定……” 封长念却抬了手:“只要他去,我就一定能找到他。” 苑长记和秋长若:“?” “因为我在离开南疆前,请教了夷月姑娘一些问题。”封长念抚上自己心口处,“……也让她帮了我一个小忙。” 第31章 梁宁 靖安言第二十八次不自在地整理了一下袖口。 一旁的夷月吃得正香, 余光里瞟到他的动作,歪歪头道:“怎么啦?衣服不合身?方才在成衣店老板不是改过了吗?” 靖安言手一顿,别扭地否认:“……没有, 合身。” “哦——”夷月举起筷子, “你不习惯。” “筷子不能指人, 还有,十年我没穿过大魏的衣服了,不可以不习惯一下吗?” 夷月看破不说破, 转回头去埋头苦吃。 徒留靖安言一个人默默调转了目光, 望向熙熙攘攘的大街。 还真回来了。 他心里默默叹息。 大魏,梁宁, 靖安言在大魏活了十九年都未曾涉足过的地界,第一次来居然是为了南疆王勒乌图。 当时封长念他们前脚刚走,后脚他带着夷月回王宫复命,一大早就不见人影的叶梵缇安稳地守在勒乌图身边,本就是丰神俊朗的少年如今更胜往昔,在眉毛上方二指宽的地方佩了一条额带,两颗兽牙压在太阳穴的地方泛着寒光。 “安言, 阿月, 回来了。”勒乌图心情甚佳,招呼着他们过来坐,“本王还没来得及介绍,如今叶梵缇是我南疆新任圣酋,统领兵马边防,他年纪轻,以后有什么地方,安言你也要多提点他。” 靖安言乖觉地垂下眼:“不敢, 帮着理事罢了。” 勒乌图对他这个回答不算是很意外,知道这人谨慎惯了,索性三步并两步晃下来,手里还拿着从召砾尸体上拆下来的玉佩。 玉佩抵在靖安言下巴,往上勾了勾,勒乌图凑近了,语调轻柔:“安言呐,我把圣酋之位给了梵缇未给你,心里会不会不平?” 第41章 靖安言垂着眼笑了声:“这话说的就见外了,王上,安言只身一人,一切为了南疆,功名利禄于我,不算什么,圣酋之位更是不算什么。” “抬头看着我说。”勒乌图手上用了些力道,“看着我,再说一次。” 靖安言掀起眼帘,再度重复:“王上大可放心,梵缇才多大,论出身论本领,我怎么会和他相争。” 那双浅色的瞳孔里写满了坦荡和诚恳,靖安言如果想要真心实意地跟人讲话,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是太好的利器,只要里面的情绪轻轻一漾,就让人说不出不信任的话来。 勒乌图思绪微微一滞,旋即也笑了:“那就好,我知道,你是我信得过的人。” 话音未落,他便反手将一封信拍在靖安言胸口。 靖安言一愣:“……这是?” “安言,召砾这件事情还有些尾巴要清扫,大魏那边你暂时不用管了,我需要你去一趟梁宁,和我的‘接信人’见面,把这个亲手交给他。” 靖安言心脏猛地一空,封长念临行前唇角那抹意犹未尽又意味深长的微笑再度浮现在眼前。 “……王上,你也清楚我的情况。” 大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稍有不慎,一旦身份暴露,我就会被群起而攻之,莫说这封信送不送得到,我连…… 勒乌图将手掌压在他的肩膀上:“我知道,但是时过境迁,魏明帝都死了,梁宁又是边境,从来不参与南疆这边的争端,难道还真的人手一份你的画像,每日每夜都防着你的出现吗?” 靖安言深吸一口气:“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熟悉啊,大魏里面的规矩,你最熟悉了,若是让别人去,只怕不出三天就会因为不熟悉那边的风土人情而露馅,派你去,最为合适不过了。” 勒乌图敛了些笑容:“安言,你不会连这点小事,都不愿意去了吧,这可比杀召砾简单多了,还是说,你真的觉得圣酋之位没落在自己身上,心里还有不甘?” 靖安言:“……” 话都说到这份上,勒乌图已经是铁了心让他走这一遭了,再多的反驳与疑问没有用,勒乌图又是个那么多疑的人。 靖安言心底叹息,将信折进怀里:“接信人是谁?” “你去了便知,我已然打点好一切,不必担心,只要你出现,自然有人会来告知你,他就是‘接信人’。”勒乌图满意地笑了,压低了声音道,“你放心,这件事情成了,大祭司的位置,就是你的。” 靖安言瞳孔猛地一缩。 “左右夷靡殊年事已高,南疆想要干大事,必得换一批新鲜血液,年轻、有为,而且……这怎么不算一种,物归原主呢?” 物归原主。 好一句物归原主。 靖安言回过神来时,夷月终于吃饱了饭,正心满意足地瘫在圈椅上喝茶水,嘶溜溜的。 她也换了一副大魏装扮,南疆衣服多修身,大魏衣服则灵动飘逸很多,夷月拆了发辫,梳了发髻,换了一身浅粉色的裙装,看起来倒真像是哪家小姐出来游玩。 唯一一个不大相符的是那条小银蛇,悄悄地缠在了她手腕上,走动间露出只当是银镯,不见上头那丝丝吐露着的蛇信子。 还有她那四仰八叉的坐姿,靖安言实在没看下去,伸手拍了一下:“你好好坐着。” “哦哦,忘了忘了,还以为穿的裤子呢。”夷月坐直了身体,方才她刚换衣服时看也没看随便就坐了,裙子像一朵盛开的花瓣,“干爹,你之前在大……咳,在长安时,也穿得和现在一样吗?这料子好舒服啊。” “差不多,不过我那时候不带束腕,现在不带不行。”靖安言伸手给她倒茶,“而且已经入秋了,梁宁入秋比长安快,原来这个时节我还穿个单衣瞎跑。” 结果第一天到这儿,靖安言险些被风吹透,心里默默感慨一句果然这个身体状况和十年前比不了了,然后老老实实多裹上了一层衣服。 吃饱喝足,靖安言交了钱,继续出发了。 梁宁秋季多雨,靖安言持着一把伞和夷月并肩而行,其实他也不知该去何处,勒乌图给的线索着实很渺茫,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带着夷月瞎逛,但好在夷月第一次来大魏,看什么都极其有兴趣,所以也不算无聊。 雨水滴滴答答敲在伞面上,模糊了周遭景象,却频频让靖安言出神。 这些日子,夷月蹦蹦跳跳去看摊子的时候,他总能幻视十年前的秋长若,身边一般叽叽喳喳还有一串师兄,七嘴八舌讨论要买什么的时候,总有一双眼睛会在纷扰中回头,看他一眼。 那双眼睛,看着敌人的时候如同捕猎的鹰,而落在他眼底就是柔情的雾,被春风一吹,托举整个人都飘飘欲仙。 ……又想起封长念了。 靖安言掐了掐眉心,不自觉蹙了蹙眉,连雨声都吵嚷起来。 封长念也在梁宁,他到底是怎么算出来勒乌图会派自己来西域的,那句“先走一步”比靖安言怀里揣着的信还让人惴惴不安。 “闪开——!!!” 一道惊雷似的吼声在长街上炸开,马蹄声迭起,踩着水坑轰然而落,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冲到了面前。 夷月正出神地挑选簪子,闻声时已经来不及了,高高扬起的马蹄映着背光的身影,在她眼里垒成了一座难以喘息的山。 “阿月——!” 说时迟那时快,靖安言扔了伞,身影如同游龙一般蹿了过去,一把扶住夷月的双肩往旁边一摔,擦身而过间,卖簪子的小贩一把扬了摊位,从桌下抽出一把雪亮的长刀。 刀光晃得街上众人纷纷逃窜,靖安言扶着夷月平稳站定,只见雪白的骏马上,一人单手勒住缰绳,另一只手中长.枪飞舞,扫起猎猎罡风,带着十足杀招撞向那小贩的刀锋。 “咣”地一声,刀锋被一分为二,崩裂的刀片险些刺伤夷月的手,她连忙一躲,浅浅惊呼了一声:“哇……” 马上的是一名女子,穿着鹅黄色的短打,梳高马尾,面庞英气十足又魅力十足,只是眼角眉梢间总让靖安言有那么几分的熟稔。 想到了什么一般,靖安言眼神极快地一暗,不由分说地一把架起夷月,当机立断就要走。 可那小贩见大势已去,夷月身影又近在眼前,立刻抛下那马上之人,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匕,去抢夷月的身影。 余光里看到那只脏手已经快要碰到夷月的肩膀,靖安言一掌推开她,反身一把攥住那小贩的手腕,小贩见一击不成,又要再刺,而马上那名姑娘这时杀到,长.枪挥舞得铿锵有力,直直把小贩逼到退无可退。 不对劲。 方才这姑娘长.枪扫出时,大街上原本一些闲逛的人早就逃得无影无踪,只有一些同样摆摊的小贩在,而眼下,他们也同样从摊位下面抽出武器,趁着两人打得不可开交时,渐渐围了上来。 靖安言护着夷月慢慢后退,四下环顾,刚才动手的那一刻已经失了最后逃离的机会,他们和那姑娘一同被围堵了起来。 夷月手伸进广袖中,低声道:“干爹,要不……” 靖安言手一翻,压住了阿银的小三角头。 这里不能动用蛊术,夷月从未学过冷兵器,在这里动手要么暴露要么死。 而他自己……靖安言下意识动了动右手手腕,眼下只有一把小短刀,虽然腕力可以承受,但实在是不知道能不能同时拼杀这么多人。 这运气也是没谁了。靖安言暗自腹诽,他还要拉着夷月隐藏踪迹,实在不想刚来没几天就和西军都督府牵扯到一起,眼下最好的还是当个无辜的路人百姓。 雨水已经将几人淋了个透彻,那姑娘将小贩一枪抡出,转过头来时雨水顺着额发滴落,看见了几个人凶恶的面相。 “哟,蝎子还挺多。” 她一抿唇,持着长.枪就冲了上去。 “干爹……!?” 靖安言把夷月安顿在角落里,从怀中掏出那把短匕也跟着扑了上去。 他到底还是不能看着那姑娘一个人上阵杀敌,还有一些令人微妙的事情是,那姑娘持枪回身的时候,实在有点像他方才心头一念、闪过的那张面庞。 对方人太多了,雨水又大,长.枪淋了雨多少有些吃力,在那姑娘回身避之不及的那一瞬,一把刀精准地捅进了小贩的后心。 短匕拔出,溅了他半面血,靖安言眼睛都未眨,忽略了那姑娘惊讶的神色,背对背和她靠在一起。 “速战速决吧。”靖安言嗓音微哑,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激动和雀跃,“……不知道这帮人还有没有什么后招。” “一群杀不干净的沙蝎子。”那姑娘短促地笑了声,带着嘲讽,“谢了大哥,这波杀完我请你喝酒。” “一会儿再说吧!” 靖安言与那姑娘同时蹿出,敌方有七八个人,纵然本领不如他们,但分到两个人身上却是令人不敢放松警惕的战力,靖安言右手本就有伤,经不起久耗。 第42章 雨越下越大,黏在身上像是有无数人在攀扯自己的衣裳,靖安言在冷兵器上的攻势本就以轻快见长,如今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均不占,真是倒霉。 他一脚踹开一个小贩,握着被雨水冲刷干净的短匕回身猛刺时,夷月的叫声拔地而起:“干爹小心后面!!” 后面!? 短短的一瞬拉得无比漫长,靖安言右手将短匕送进一人胸膛,仓促间回过头去望,身后不知从哪里蹿过来的小贩举起长刀,对着他的肩膀就要砍下来!! 躲避来不及了,他的手腕被濒死的人紧紧绞住,想让那姑娘伸出援手也来不及,她自己都自顾不暇,夷月翻转手腕,甚至已经能够看到阿银吐露出来的毒牙…… 真的只有暴露一条路吗? 靖安言眼神蓦地一变。 就在这时,街边酒楼的二楼窗户轰然碎裂,一把剑裹挟风雨而来,正中靖安言身后那人的脖颈,刹那间一片血污。 封长念从二楼翻窗而下,带着一身未曾褪尽的寒,雨水将他的额发打湿,勾勒出凌乱着忙的心神。 他收回墨痕剑,手起剑落砍断了绞着靖安言的那双手,一把将人扯进自己怀里。 封长念一手揽着人一手持着剑:“不怕死的就再来试试。” 第32章 阿言【倒v结束】 夷月立刻把蹿出去一半的阿银拽了回来, 欣喜地朗声叫道:“封哥!!” 手持长.枪的姑娘闻声一愣,讶异又狐疑地看了一眼封长念,结果险些被身后小贩一刀砍中, 幸好她听觉极其敏锐, 当即曲肘一撞, 直接将人撞飞出去。 长.枪迅速调转枪头,干脆利落地捅进心口,那姑娘一甩马尾:“都是沙蝎子, 一个不能留!” 像是什么暗号一般, 靖安言明显感觉到揽着自己的人微微一僵,下一刻就把自己推向了夷月那边, 然后手持墨痕剑,和那姑娘一起对着那几个落荒而逃的小贩追了过去。 夷月眨眨眼:“……他们在说什么?封哥听懂了?” 靖安言收了短匕,耳畔仿佛还残留着方才封长念因剧烈动作而急促的呼吸,轻柔的风,就拂过他脆弱的耳根。 他望着那两个背影定了定神,思忖道:“嗯,可能是刻在骨子里的……家规家训吧。” 家规家训??? “相比之下, 我在想的是, 我们要不要走。”靖安言嘴上那么说着,但脚下已经开始往角落里悄悄挪动,“趁着他们去追人,现在就走。” 夷月脸色露出一些微妙的尴尬:“……不至于吧,封哥能找到你第一次肯定能找到你第二次,你躲他没有用处的吧……” “我不是躲他。”靖安言目光平移到封长念身边的那一抹鹅黄,“我是躲那姑娘。” “她是西军都督府的人。” 话音未落,靖安言袖口一紧, 整个人都被夷月拽了一个趔趄——夷月从小听南军都督府跟南疆打了多少场仗,别的不说,对大魏五军都督府从骨子里都打怵的。 小姑娘腿倒腾得飞快:“你不早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不觉得她和你封哥有点像吗?”靖安言被她逗笑了,“不过我没见过,我也只是猜测,听你封哥原来跟我讲过,他那完蛋叔叔有一儿一女,我感觉这位可能就是他堂妹,封……” “咣”。夷月又来了个急刹,靖安言这次彻底没刹住,两个人险些一同撞在墙上。 靖安言下意识撑了一把,本来就在阴雨天叫唤着疼痛的手腕彻底不满,痛感直接从右臂蹿到天灵盖,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嘶——”靖安言左手一捂,呲牙咧嘴道,“……又怎么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没事吧。”夷月双手小小地举了一下,“我……我是想问,你的意思是他俩是堂兄妹?” 靖安言面色不善地盯着她。 夷月继续道:“那方才那姑娘……也能认出来封哥?他俩是不是短期之内应该不会分开啊?” “这关咱俩逃跑什么事儿?” 夷月:“……” 她心虚地从怀里掏出来一只小虫,腹部还在翕动,是一只定位蛊。 靖安言狐疑地歪了歪头。 夷月笑得有几分讨好:“……烫了。” 靖安言眼角一抽,果不其然,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在瓢泼大雨下也能听出来那脚步声有几分焦急,随即是一阵熟悉的气息从身后四面八方涌来。 身后的人没说话,倒是方才那道女声先响了起来:“你们跑什么啊,我还以为还有沙蝎子没有除干净,把你们掳走了呢。连伞都没带,赶紧打上。” 那姑娘三步并两步把伞撑开,又被封长念接了过来,轻轻罩在了靖安言和夷月的头顶。 “伤着哪儿了没?” 靖安言把渗血的小臂藏进广袖下,然后转身抬眼,笑:“没有。好巧啊,居然真的相遇了。” 封长念只是敛眉瞧着他,从那沉沉的眼神中,靖安言感觉到他好像是酝酿了些薄怒,但怒从何来,靖安言还没参透。 倒是那姑娘探头笑了:“我就说哪里来的身手这么好的人,原来是珩哥的朋友。这位大哥,还有小妹妹,你们好啊,我叫封玦,是珩哥的堂妹,你们叫我阿玦就得了。” 封玦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左右,杀人的时候动手麻利不留情,下了战场倒是有几分这个年龄的活泼,高马尾一甩一甩的,衬上那鹅黄色的衣裳,一笑之下,又多添了丝朝气蓬勃。 “阿玦姐姐,”夷月早就把定位蛊藏了回去,“我叫阿月,这位是我干爹,叫……” “阿言。” 这话不是靖安言说的,也不是夷月说的,更不可能是封玦说的。封长念脱口而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连靖安言本人都瞪大了眼睛,几乎要把那句“你叫我什么”抖出来丢他脸上。 封长念的表情突然带了一种很欠揍的“我也没有办法啊”,他勾了勾唇角,方才的阴翳一扫而光,转头冲封玦介绍:“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阿玦,我多年不回梁宁了,有什么酒楼也不清楚,靠你介绍了。” “哥,你这就客气了,交给我吧。”封玦爽朗一笑,“不过,你要住外面吗?不回家?” “公事在身不方便。而且,若非必要,我希望……” 不消他说完,封玦立刻抢白道:“明白,我是不会告诉我爹你回来了的。放心吧,我爹他最近也忙得很,只要你不打上门去,他一时半会儿察觉不到的。” 封玦比封长念小四五岁,其实她本身还有一个亲哥哥,但不知为何,她从小待封长念这位堂哥比亲哥要亲近得多,后来封长念进长安的时候,封玦还哭了好久。 因此有些事在兄妹之间不需多言,封玦本身也看不惯自家父亲做的一些事,但为人子女,总不能多说什么,所以封长念的无奈,她是明白的。 十多年还能存在的这一份明白,也足以令人动容,封长念微微颔首:“多谢你。” “行啦,都别站着了。言哥,阿月妹妹,跟我走吧,今天绞杀这些沙蝎子,也多亏了你们,就算和我哥不认识,我也要请你们好好吃一顿的。” 西军都督府自封铭病逝后,就交给了封钧负责,但奈何这人纨绔作风自始至终不曾改变,每日无所事事、毫不作为,他儿子也和老子一个模样,于是大半的担子就全都落在了封玦身上。 因此她牵着马走在路上时,有不少百姓都纷纷向她问好,俨然已经成了百姓心中的小侯爷,还有给她送瓜果熟食的,到最后怀里都拿不下,只好放在马背上。 “真热情。” 靖安言不过一句随口感慨,结果话音就这么直直地落入了封长念耳中,他附耳过来问:“什么?” 靖安言还没被那句“阿言”震得缓过神来,不自在地搓了搓耳垂:“我说真热闹,如果……” 封长念认真地注视着他,靖安言顿觉失语,不再往下说了。 封长念略略思索,也不追问了,他已明了那些未竟之语。 如果你当年没有被关进长安城,是不是也像封玦一样,被百姓爱戴,受百姓簇拥,打马在街上巡视,荡平世间不平事,杀尽流窜匪贼寇,然后这样欢欢喜喜地回家。 可惜没有如果,如果真的有如果,靖玄念就还会存在,他会真的看到封长念领了一纸诏书光明正大地回家,带着他一起,跟他一起见见家里人,而不是以一个连名字都无法相告的身份与封玦见面。 这是他的家里人,是他家中为数不多能与他相谈的妹妹。 是他的血缘之亲。 一股奇异的感受后知后觉袭来,靖安言抿了抿唇,下意识挠了挠小臂上受的伤。 “到啦。”封玦转过头来,“赏玉楼,这可是梁宁最好的酒楼,哥,你还记得不,小时候我们总来这儿听戏,听得晚了就直接楼上睡,不回家了,大伯还总来逮我们,最后拎小鸡似的一手一只拎回家。” 第43章 夷月忍俊不禁:“封哥,你还有这种事迹呢。” 被揭了短的封长念也有点脸红,他未进长安城前的那些“案底”可比在玄门时候多多了,不觉微微提高了音量:“阿玦!” “完了,生气了,一会儿真的要找我打架了。”封玦笑嘻嘻地跑进门,“走了走了,我请客吃饭赔罪还不行吗,行行好,在你朋友面前别下我面子啊,求你了哥。” 大下午的,吃饭的事可以先放一放,当务之急是把湿透的衣服换下来。 封玦出手大方,当即包下了四间上房,里面软床、屏风、吃食、沐浴一应俱全,就连沐浴的水都可以自己选择是泡花瓣还是泡牛乳,赏玉楼也知道她的身份,多少受过她的庇护,丝毫不敢怠慢。 在夷月兴奋地挑选时,靖安言多年刀剑舔血,没那么多讲究,只吩咐了热水就一头扎了进去。 赏玉楼一楼梨园戏唱得热闹,沐浴的水声都遮不住,在这样“咿咿呀呀”的唱词中,靖安言打湿长发,水珠连点成线低落,砸进水面泛起一圈又一圈涟漪,如同跟着唱词婉转,滴滴答答地响起。 他闭着眼冲洗皂角,回过神来时猛地发现自己在跟着哼唱,梳进头发里的五指微微一停,眼底蓦地透出几分凄凉。 曾经、曾经也有人抱着琵琶给他唱过戏,只可惜那人后来…… “安言,”那人停下来,抱着琵琶看着他,“这条路就是会很苦的,背井离乡、隐姓埋名,但你要往前走,带着我的心愿,我们的心愿,一路往前走。” 靖安言将脸深深地埋进掌心,在潮湿的雾气中深深吸了一口气。从跨越神寂岭,来到梁宁,那口气一直不上不下,哽得他难受,好在这次,终于随着那些熟稔的唱词,悉数呼了出去。 直到水都快凉了,那些被冻透的筋骨才缓和过来,靖安言把自己从浴桶中捞出来,拽下布巾擦干,几出戏的时间里,他状态迅速地调整了过来,眼波流转间,一些谋划已经浮现成型。 这边厢刚换上中衣,封长念就敲门进来了。 隔着一扇屏风,封长念依旧能看得出这人清瘦的轮廓,抱着干净外袍的手微微一紧,攥出些微褶皱:“……我、我来送衣服。” 一只手从屏风后面递了出来,还带着沐浴后的潮气,骨节都透着一股引人遐想的粉。 靖安言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轻声催促道:“给我啊。” 封长念打了一个激灵,赶紧把衣服塞到他手里。 仓促间封长念的指尖慌张地勾过他的掌心,靖安言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屏风后发出了一声短促却不带恶意的嘲笑。 封长念当即原地涨红了脸色,像是个愣头小子,呆呆地看着屏风上的身影将外衣甩开,仿佛一只展翅的蝶将靖安言的身形紧紧裹住。 靖安言伸手将濡湿的发从后领口捞出,晃神间那带着皂角香气的水珠好似溅了封长念一脸。 他呆子似的:“……小师叔,你知道吗?” 屏风后系腰带的手一顿。 “刚刚我从二楼绕道破窗而下,惊鸿一瞥间,我以为是十年前。” 靖安言穿着大魏的衣服,是他从前最喜欢的宽松飘逸服饰,一身白,如果腰间别着的不是那根玉笛而是那柄熄云甚至是墨痕,简直和封长念梦里的人一模一样。 靖安言微微顿了顿,索性腰带也不系了,整个人大咧咧地往屏风边上一靠,外袍就那样顺着他的动作流淌下来,露出若隐若现的肌肤。 本就有些没压下去的火瞬间又令人口干舌燥起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靖安言裤子穿得严严实实,只留下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上半身令他意乱情迷。 “小兔崽子,眼神往哪儿瞟呢。”靖安言懒洋洋地觑他,“现在知道叫小师叔了,方才在你妹妹面前,叫我什么?” 封长念喉结一滚:“……阿言。” 嗓音愈发粗哑:“阿言。” 这房间的水汽过于浓重了,挤压得人透不过气,在越来越艰难地喘息中,他的阿言一步一步走向了他。 靖安言一手搭在他肩膀,唇凑过来:“大逆不道。” 封长念眼底似有火在烧:“……你——” “封长念。” 靖安言的手虚虚地攥在他的脖颈,悄声叫了他的名字,这次不再是十年前的“封长忆”,而是正儿八经的封长念,他明知道的、带着情思的封长念。 “封长念,老实交代,想这么叫我多久了。” 身侧的人呼吸骤然粗重,压在掌心下的脖颈跟着猛烈起伏。 “阿言。”靖安言自己重复了一遍,“小兔崽子。真是,大逆不道。” 话音未落,靖安言左手一个发力,封长念兀自沉溺在被迷惑的幻梦中,毫无招架之力,一把被他掀到了床上。 “小师叔——!?” 封长念尚未来得及起身,靖安言长腿一跨坐了上来。 他眸子蓦地一缩,是靖安言双手撑在他头的两侧,顷刻间鼻尖已经压到了鼻尖。 这和他们南疆重逢的那场绮梦太像了,封长念狠狠咬了一口舌尖,尝到了满口血腥,也阻止不了那股邪火一路往下,险些点燃他最后一点理智。 “封长念,我的确不能再把你当小孩子了。”靖安言轻声轻语,仿佛枕畔情人间的呢喃,“回答我一些问题,回答得好了,小师叔有赏。” 第33章 赏赐 那一瞬间, 封长念呼吸都轻了:“……你想问什么?” 靖安言挺直脊背,手却牢牢掐着他的脖子,笑得既邪性又引诱:“第一个问题, 你怎么笃定, 我会来梁宁?” “这很难猜吗?”力道越收越紧, 封长念反而在轻微的窒息中呛咳出了一丝微妙挑衅的笑意,“你都说了,我都浸淫得多贼了, 这点儿勒乌图的小心思我若是还察觉不到, 白混这么多年。” 靖安言手腕下压:“不要花言巧语,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封大人。” “行,正面回答你。我杀召砾的时候,发现了怂恿他与南疆王内斗的人,很有可能是沙蝎子——也就是沙宛人。”封长念偏头轻咳了两声,软骨在靖安言掌心不轻不重地碾过,“再结合勒乌图的为人,八成是他同沙宛人一起做的局, 事成了, 当然要知会一声盟友。沙宛国与南疆在外隔着一片巨大的戈壁滩,危险不说时间还长,想要尽快取得联系,最好的办法就是取道大魏梁宁。” “至于为什么是小师叔你……”封长念勉力支起身,但见靖安言眉心极快地一蹙,似乎想要把人按回去,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攥住了手腕,“小师叔, 他不信任你。” “召砾伪造的那份竹简想要诈出你是‘南鸟’,无论如何到底还是在勒乌图心底埋下了怀疑的种子,他不信任你。”封长念半坐起来,一瞬不瞬地盯着靖安言的眼睛,“他是来试探你的。” 靖安言眼底有一瞬间的挣扎。 封长念唇角微勾,尚未说下一句话,又被重重地按下,后背砰地一声撞进松软的被褥里。 “让你起来了?不听话。”靖安言凑近了些,“第二件事,封玦追杀沙宛人,我和阿月本是无妄之灾,怎么你偏偏就出现得那么及时,还准确无误地发现我们所在?” 封长念:“……” 靖安言捕捉到了他霎时颓萎的气焰,当即收紧了虎口:“学会撒谎了?撒谎可不好,我原来可没教过你撒谎。” “你还不是骗我一套又一套?” “我是你小师叔。”靖安言无辜又流氓地说,“我可以,你不行。” “……”封长念只觉得一颗心都要炸了,“你就欺负我吧。” “当然,这也是我可以。”靖安言俯下身,“别人不行。” 话音未落,封长念袖口一凉,嘶啦一声被靖安言扯裂了整条衣袖,方才被撩得火气的躁动霎时冰凉一片,他几乎是立刻想翻身去捂,可靖安言眼神何等敏锐,早就牢牢将所有的蛛丝马迹尽收眼底。 靖安言咬紧牙关转过头,举起他那条手臂:“……这就是你方才见我生气的原因?” 封长念默然。 封长念生得白,身上有任何痕迹都极其惹眼,尤其是小臂上那如同胭脂一般突兀的红,是一道足有手掌长的刀伤,因为尚未来得及得到处理,到现在都在渗血。 靖安言撩开自己衣袖,在自己身上同样的位置找到了一模一样的伤口。 “第三个问题。”靖安言嗓音压低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是不是夷月那丫头干的。” “与她不相干,是我问的。”封长念沉声道,“再说了,归根到底,不也是因为你的那颗子母蛊吗?” 靖安言为难地捏了捏额角。 子母蛊蛊如其名,子蛊与母蛊一共两颗,中了子蛊之人,所受伤害会被母蛊所持之人共同承受,更有此道高手可以身持母蛊,与中子蛊之人共感。 靖安言就是此道高手。 当时刺杀召砾情况紧急,封长念再淡定,靖安言也不能真让他一个人冒险,于是喂了他一颗子蛊。所以,封长念在召砾设计下看到的十年前靖安言叛逃景象,也清清楚楚印刻在靖安言本人的眼中。 第44章 彼时,靖安言手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 当夷月和盘托出的时候,封长念心底仿佛被打翻了五味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想,小师叔果然还是有太多秘密,所以他的行为也太让人捉摸不透了。 一方面,靖安言面上一直在推拒封长念,推拒他的靠近、他的存在,可实际上其实一直在保护着封长念平安离开南疆。 另一方面,靖安言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见到曾经经历时,按捺不住,与过去的自己一同折断了长剑。 靖安言对这些事一直守口如瓶,封长念硬撬不开,只能转变策略——但他也不希望靖安言时刻担着自己这条命,于是让夷月转换了子母蛊。 靖安言静默片刻,方才道:“封长念,子蛊死则母蛊亡,你没那么容易死,所以威胁不到我的命,但我可是很容易死的。” “一条命而已。”封长念将他的手复又搭在自己的颈侧,“你想要,随时拿走。你死了,我不独活。” 靖安言哑然失笑:“我自己都不理解,你到底欠了我多大的恩情,才能愿意为我做到这一步。那我明白了,母蛊与子蛊也有所感应,靠得越近,母蛊越烫,难怪你知道那栋楼之后就是我。” 他轻轻丢开了手,从封长念身上跨下去,安稳地坐回了床边,像是在思索什么一般。 仿佛察觉到一些即将喷发的情绪,封长念匆忙坐起身:“小师叔……” “长念,你问我要感情,我还是那句话。我给不了你任何回应,也做不了任何承诺。”靖安言背对着他,从封长念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瞥见他动作的手肘,“但我觉得,你挺亏的。” “跟着我从南疆跑到西域,又是中蛊又是险些丧命,看着我也挺感动。” 他动作停了,转过来时封长念怔住了。 靖安言松开了腰带,重新爬上榻,每行一步,那些衣服就往下剥落一点点。 “虽然感情给不了,但我知道你们大魏现在有一种说法,我们不谈感情,只谈床笫之欢。”靖安言脱掉最后一层中衣,随手一扬,仿佛下了一场雪,“如何?” 封长念眼底有情绪烧起来。 靖安言刚想伸手去碰他,突然被用力攥住手腕,他一愣,就被封长念干脆利落地掀翻压在床上,然后不由分说地将被子一裹,抵进往床榻里侧。 “靖安言!”封长念要气疯了,紧紧攥着被子的两个角,把人裹了个严严实实,“你以为我就是为了这个?!” 靖安言很迟钝地眨了下眼。 “我不是……”封长念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如果我只是为了这个,我又何苦等到如今?!小师叔,你这是在看轻我的感情、看轻我、也连带着看轻你自己!” 这种行为大概真的刺激封长念刺激得有些过于狠辣了,他攥着被子的手都在抖,脖子上红痕未退,眼角又添新的一笔。 “如果你说的赏是这个,那我不要了。”封长念松开手,失魂落魄地转过头去,“我方才还以为……是我痴心妄想了。” 封长念关门走了,屋子里一时有些过于寂静,那些蒸腾的水汽也消散干净,只剩下一些令人有些无措的干燥,靖安言紧紧拢着被子,眼神渐渐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楼下二层雅间里,封玦和夷月已经热热闹闹听上戏了,封长念进来时,正好听见封玦问夷月怎么这么新奇,莫不是第一次进戏楼,但在长安一带戏曲也应当盛行才是。 封长念拉了一把椅子,不动声色又恰到好处地解了夷月的围:“审犯人呢?” “哪有,可能我平日里在军营中说话习惯了,聊天而已,阿月别紧张。”封玦眨眨眼,推给她哥一壶茶,“怎么这么半天才下来,言哥呢?” “歇下了。” 夷月瞥了一眼封长念,小小声问:“……吵架了?” “没有,但……的事被他发现了。”封长念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指,食指中指交叉,做了个交换的收拾,“他太敏锐了,你有些准备。” “我知道肯定瞒不久,无所谓。”夷月继续聚精会神地听戏,“说我就说我,那咋了,他干的混账事儿也不少,我这顶多算替天行道。” 封长念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但内心已经偷偷给夷月比了个赞同的手势——那一番话,听起来可属实是太混账了。 可惜混账本人并不觉得,他或许是天真亦或许是不愿意往深层去想地以为封长念图的就是这一层皮囊,于是换好衣服下来时还很有恃无恐,颇有种不要就不要,亏也不是自己亏了的豁达。 从赏玉楼上下来,靖安言着实有些眼晕,四通八达的楼梯让他迷茫了一会儿,就和旁人撞了个正好。 “你这人怎么……” 两个人目光相触间,声音戛然而止。 “你是……你是……” 那人迷茫着醉眼,但电光火石间,靖安言已经先认出来了人。 是昔日绥西侯的副将,十多年前来长安城接封长念回梁宁的那位,赵副将,赵炎!!! 认人是行伍之人,尤其是赵炎这种副将最为重要的本领,奈何他醉得太高,反应不比靖安言快,等到脑子里转回神的时候,靖安言已经脚底抹油开溜了。 “你站住!!!” 这一嗓子石破天惊,半个赏玉楼都吓了一跳,只见一道白色身影一晃冲到了大厅,距离大门只有毫厘之差时,身后一道黑影子几乎是从天而降,咣地一声砸在地上。 听着都疼,但赵炎丝毫不觉得怎么样,顾不得酸软的腿脚,一把扯住了靖安言的衣摆。 “你是——你是——!!!” “阁下怕是认错人了,”靖安言死死维持着那些平静,“在下从未见过阁下。” “不,你认得!我认得你!你是——!”赵炎口齿不清,但泪光已经涌了出来,“求你,求求你。你再救救、再救救阿珩!!!” 靖安言整个人蓦地僵住:“……什么意思?” 他与赵炎身后匆忙赶来的封长念对视,双方皆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怔然。 “求求你,你带阿珩走,你永远不要带他回到梁宁来。”赵炎砰砰地磕了几个头,“老侯爷,老侯爷走得太冤枉了啊!!!” 第34章 任务 “赵大哥??” 赵炎喝得实在有点太多了, 这人一看见桌子就趴,一看到椅子就坐,如今把脑袋圈在胳膊中, 急急忙忙就与周公相会了。 方才封长念和靖安言好不容易给他弄到楼上来, 过程中赏玉楼大半的人都在伸长了脖子看这场热闹, 还是赏玉楼老板亲自出面,承诺今日酒水银子减半,权当赔了不是, 才打消了一大半顾虑。 封长念眼中且惊且痛, 他有太多疑问,方才趁着一个空当问了封玦:“他不在军营, 白日里就这么在赏玉楼喝酒?是西军都督府现在的规矩散漫至此,还是别有隐情?” “……当年大伯走了后,西域还是发生了很多事的。” 封玦自己也有些心虚,站在门外往屋子里瞧,看见赵炎醉酒后绯红的脸,偶尔还有细碎的因为醉酒而难受的哼声。 “当时大伯走得突然,赵大哥算是大伯心腹, 我爹接任后虽然对他没有什么处置, 但其实心里……你懂得,一朝天子一朝臣。”封玦叹了口气,,“后来赵大哥犯了个错,我爹就把他贬下去了,下面人都会看人眉眼高低,一路踩他,他后来自己也不干了, 每日喝酒浑浑噩噩度日。” “我怕你伤心,没想着跟你讲,却不想在这儿遇见了。” 更多的事儿封玦也不清楚了,至于那句语焉不详的老侯爷走得冤枉更是无从谈起,封长念满脑袋官司地回来,靖安言已经倒好了水端坐在另一侧。 他趁着封长念还没说话,连忙指了指另一边:“快醒了。” 赵炎恰在此时发出一声难受的咕哝,脑袋动了动,从臂弯里抬起一张醺红的脸。 眼睛迷茫地眨了眨,睁大了:“你是……我记得你。” 封长念不轻不重地把门关严实了。 “你是个好人呐。”赵炎不由分说地拉过靖安言的手,眼泪簌簌掉进他不知所措的掌心,“你是个……是个好人。我们家阿珩,年纪小小的就被关在那儿,要不是你……” “宋启迎,忒不是个东西。”赵炎口齿不清,但骂人倒是不耽误,“不是个东西,害得我家阿珩寸步难行,又害得、害得他没家了,你是个好人,你、你护着他,你想着他,你爱他啊……” 靖安言眼睛倏地瞪圆了。 怎么、怎么就爱了?!?! “我知道,你爱他,我也爱他,他爹……也爱他,那孩子命不好啊。多亏遇见你啊。”赵炎握着他的手,“你爱他,我就爱你!只要你说话,我姓赵的,鞍前马后、万死不辞,莫说办事了,就是让我洗干净伺候你,我也、也愿意!”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靖安言瞠目结舌,一旁的封长念实在听不下去了,虽然知道对着醉鬼没办法讲一些道理,但他再这么绕下去,其他的话真不用问了。 第45章 “赵大哥。”封长念把他的手从靖安言手腕上掰下来,摆正了人看着他,“你看看我,还认得我吗?” “你……”赵炎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好像又认识、好像又不认识……” “我是封珩。”封长念拉住他毫无章法挥舞的手,一字一顿,“我回来了,赵大哥,我回梁宁了。” “封珩?”赵炎使劲眨了眨眼,眼前的人终于从三个头变成了一个,刹那间泪光就溢满了眼眶,“阿珩,是我家阿珩啊!你怎么、怎么都这么大了。” 他被封长念攥住双手动弹不得,但一双眼睛贪婪地描摹着他的五官,像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阿珩啊,阿珩啊,赵大哥对不起你啊,没保护好你爹爹啊。” 封长念连忙追问:“你说我爹走得冤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赵炎只是顾着落泪,频频摇头:“你、阿珩,你不该回来的,梁宁……梁宁有好多人都想要你的命,你不该回来的。” “赵大哥!我怎么可能不回来,这里是我的根,我的家!我总有一天要回来的!你再不说清楚,我就去找我二叔封钧问清楚了!” 赵炎浑身猛烈一抖,厉声道:“不行!不行!!!阿珩,你离他远些,远些!!” 封长念眼底划过一丝雪亮的光,压下嗓音道:“是不是封钧,是不是他做了什么?当年我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病重离世,你发现了什么,才被封钧赶出了西军都督府,对不对?” 赵炎浑身都在抖,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像是在承担着难以言说的痛苦。 他的嘴唇发白,翕动间念念有词,手指尖都在颤,眼神盯着虚空一点,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无比痛苦的挣扎中。 靖安言蓦地反应过来:“你放开他的手!” 封长念双手一松,赵炎就狼狈地滚到了地上,双手疯狂捶打额角,痛得满地打滚:“不要、不要打我,我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赵大哥。”封长念连忙用手挡住他自残一样的捶打,“你别这样,你别怕,是我,我是封珩,是我!!” 赵炎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发着抖,牙齿发出难听的咯吱声,突然用那双汗津津的手推开了封长念,然后连跪带爬地匍匐到了靖安言面前。 “你是他……小师叔。”赵炎把自己汗津津的额头埋进靖安言伸出的掌心里,“我……我是不成了,求你带着他离开这里,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把他的后半辈子托付给你?” 靖安言瞬间沉默下来。 赵炎被封钧排挤的那几年,正是靖安言被逐出大魏的那段岁月,他颠沛流离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面前人依旧是当年把封长念挡在怀里的人。 靖安言抿了抿发涩的嘴唇:“我……” 赵炎没听完这句话。 他浑身狠狠一抖,一头栽了下去。 “赵兄!!!”靖安言连忙撑住他,冲封长念一使眼色,“叫阿月救人。” 阿银那条小蛇彻底充当了行走的医疗箱,也幸亏时至傍晚,封玦不得不回家中吃饭,才让夷月放心大胆地救。 就在房中手忙脚乱救人的时候,封长念一个没看住,靖安言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走了。 他出去透口气。 他眼前一直回荡着赵炎牵住他的手腕时那双恳切的眼睛,这个已经被外人诊断成“酒疯子”的前副将,在无比痛苦的时候将额头埋进他的掌心,虔诚地像是在向神佛发愿。 可赵炎不求解脱、不求不痛不苦,只求靖安言带走封长念。 奈何靖安言不是菩萨,更非神佛。或许十年前的他自己是,那时候的靖玄念尚有力气抵挡一切,而如今他只是个叛徒,自己都难以自渡,又如何渡人。 靖安言沿着墙根慢慢走,终于在一条巷子的尽头停了下来:“……你就是接信人?” 那人转身,正是赏玉楼老板,方才闹得那么一出,电光火石间他与靖安言对视,唇边漾起了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我不是接信人,靖先生,我只能算是接信人的一双眼睛。”赏玉楼老板手持玉珠串,那一串翡翠珠子像极了南疆丛林里游弋的蛇眼,“不过,靖先生果然很敏锐。” “一双眼睛,”靖安言笑了笑,“王上的布局远超我想象,这样有些事我做起来,就方便多了。我之前还担心,偌大西域,我找不到人呢。” “靖先生多虑了。其实也是接信人有话要我带给靖先生。”赏玉楼老板扬了扬手中珠串,“两句。” 靖安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 “第一句,我已知道你的到来,也清楚王上用意,请你配合我。” 靖安言眉心一蹙,配合? “第二句,让你捎的那封信,里面就是需要你配合我做的事。” 赏玉楼老板唇带笑意:“靖先生,请你现在拆开信吧。” 靖安言盯着他的眼,手缓缓伸向怀中,抽出了那封犹带体温的信。 拆封的那一刻,他心脏突然不安地跳动起来。 他总觉得那赏玉楼老板的笑意背后,是远在南疆的勒乌图勾起了唇角。 “看完了?” “嗯。” “这么慢。”封长念从床边站起来,“再不回来我就要出去找你了。” 封长念语气正常,若说之前是因为赵炎的事儿而不得不搁置在一旁,那么眼下却是真的平心静气,好像下午那个夺门而出心灰意冷的人不是他一样。 也或许是……封长念对着靖安言真的生不起来很久的气。 “反正你有子母蛊,想找我还不是随随便便。”靖安言挑挑眉,也对下午那场不大不小的纷争闭口不提,“现在还怕我跑了啊?赵兄怎么样了?” “阿月方才用阿银的药性给他做了个驱醉定神的药,如今已经睡下了,在隔壁。”封长念指了指桌上那些点心,“阿玦后来也回来了一趟,带了些吃的,你晚上估计没吃饭吧,吃一点。” “我倒是不饿。”靖安言在他面前站定,“手伸出来。” 封长念有些讶异,但还是照做。 他的掌心中被轻轻放了一枚印章。 是个“念”字。 封长念有些惊喜:“这是?” “方才逛时看到的,一眼就看见了这个‘念’字,觉得有缘,就买了下来。”靖安言挨着他坐下,膝头相抵,“下午的事儿,是我唐突了,但我没有想要轻贱你的感情。” “我并不气这个,我气你轻贱自己,拿自己的身体做交换。”封长念心疼地望着他,“小师叔,无论如何,你得好好对你自己。” “我挺好好对自己的,我现在还想更好一些,”靖安言弯了弯眼睛,“一个人睡总比两个人睡来得舒服,你能出去再开一间吗?” 封长念面色为难:“……小师叔。” 封长念那间让给了赵炎,他总不可能真和赵炎一个病人抢地方,再者而言,他可真怕半夜赵炎看见他又受到什么刺激,一个激动再出点什么事儿可怎么好。 再者而言…… 虽然不会做什么,但他还是想和靖安言待在一起,越久越好,越多越好。 靖安言彻底笑出声:“你啊,从小到大就不识逗。放心吧,我不撵你,别委委屈屈的了。” 封长念耳根一烧:“小师叔——!” “不叫阿言了?” 封长念吃瘪,这次彻底不吱声了。 靖安言心情大好,两个人先后洗漱完毕,双双躺在床上。 “你——” “小师叔……” 两个人顿了顿,靖安言道:“你先说。” “你说,赵大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黑夜里看不清面庞,封长念的语气让他想起旧时,他们也曾如此并肩躺在榻上,畅想自己的未来或眼下,“梁宁有很多人想要杀我?是封钧吗?” “不奇怪,你父亲当年风头正劲,意外身故,才有了他上位的机会,论才论德,都不配这个绥西侯的名号,更别提还有你的存在。”靖安言倒是一点犹豫都没有,“他知道你回来了,无论你是为了什么,他都不会让你太顺利的。” “那正好,他敢对我做什么,我就也敢对他做什么。”封长念冷嗤一声,“真当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呢?风水轮流转了,我看西军都督府风气大不如前,正好捉了错处,一同回禀了长安,巩固西大门。” 靖安言轻轻“嗯”了一声,封长念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问,你说,赵兄是出于什么,居然愿意把你托付给我?” “出于你对我好,出于你的真心,当年你送我出去,若不是父亲走得太急,或许我们真的能到梁宁,而且当年如果不是你,或许我真的就死在长安了。”封长念直起身子,“一桩桩一件件,你对我的好,我从未忘过。” 月光稀薄,封长念深情地望着靖安言,靖安言无声地回望。 第46章 心里却道:是啊,当年好是真的好,可惜是当年。 如今,梁宁想杀你的人又多了一个。 他难以忘记那带着自己体温的信封中,浸透了心口的温暖,却字字如刀,反手给他来了个穿心而过。 “在梁宁境内,杀了封珩。” 这是南疆王的命令。 和接信人一起,里应外合,杀了封珩。 第35章 悸动 当然这个“杀”也不可能是靖安言主导。 看见那张字条的一瞬间靖安言就明白过来, 如封长念所说,这也是勒乌图试探他的一道关卡。 他看出了靖安言对封长念的重要性,也看见了召砾府邸被毁时, 靖安言望着那仓皇寻找自己身影时难以遮掩的情绪波动, 因此他怕了, 他怕封长念会成为那个最大的变数。 他要的就是靖安言配合他的“接信人”,里应外合杀了封长念,靖安言要做的是“配合”, 而非“动手”。 等等。 靖安言后知后觉地想, 勒乌图为什么怀疑封长念的出现会影响我对他的忠诚?? “你睡了吗?”封长念见他半晌都不出声,再度支起身子凑过来, 嗓音低哑,“没睡啊,怎么不说话了。” 靖安言眨眨眼:“……没有,方才在想事情。” 他隐约觉得有些事情好像在脱离他自己的控制,最可怖的是,好像只有他一个人犹在懵懂不自知,而身边人接二连三都愈发看得分明。 这种失控和茫然是当年他放火叛逃时都未曾感觉到的, 惊慌失措之余, 他还在琢磨这失控感究竟从何而来。 封长念不知道身边这人内心的惊涛骇浪,复又枕在他身边,轻声问:“是还有什么事情想问我吗?” 铺了满枕的长发动了动,是靖安言摇了下头:“没有了。” “那我还有一个小问题。”封长念趁他不注意时,已然把头挨到了他的枕边,只搭了个角,但闻着靖安言发间与自己同样的皂角香气,心立刻就胀满了, “小师叔给弟子答疑解惑一下?” “怎么?” “其实,我也没那么有把握你能来梁宁,因为我知道,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来,就算勒乌图想试探你,你也有一万种办法推拒,并找到别的路子证明自己的忠诚。” 比如他的右手,靖安言再也没法离开那只护腕,就算它雕刻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也终身无法展翅飞翔了。 封长念的指尖抚过微凉的蝴蝶纹路:“小师叔,你来西域的诸多原因和考量里,有没有一点点我的原因?” 黑暗中靖安言瞳孔蓦地颤了一下。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了。 封长念靠在一侧,他感受到了,却不敢也不能回头望一眼,或许是怕转头过近的距离会让他触碰到什么不该触碰的地方,也或许是怕转过头来,以封长念的敏锐会瞬间发现他的失措。 那是你师侄,你一手教出来,后来又残忍丢掉的小师侄。 靖安言暗中掐了自己一把。 你想干什么,靖安言。 封长念半晌没得到回应,只好叹了口气:“小师叔,白天刚惹我生了好大一场气,眼下哪怕就算骗骗我,哄哄我都不行吗?” 话毕又自嘲地笑了声:“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就算你骗我,我也不会多想的。而且你很擅长骗我的不是吗?只要你说有一点,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我都会觉得这一趟跑得很值得。”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这一趟西域之行比我合适的人有太多,但是……” 封长念的声音渐渐消散在夜色里。 靖安言在心里默默补全他的话。 但是,你为了见我,还是来了。 可如果你知道我这一趟是来干什么的,想必也不会觉得值得了。 靖安言翻了个身,掀起眼帘和讶异的封长念对视。 他伸出手,盖住了包含希冀、欢欣和期盼的那双眼睛。 哄哄他吧,罢了。 你除了能哄哄他之外,还能干什么呢。 靖安言的声音且轻且缓:“睡吧。” 就这两个字,足以让封长念忍住双眼酸涩,忍住想要把人揽进怀里的冲动,真的闭上眼睛睡过去。 他们各怀心事,整个屋中都静了下来,只能听到窗外的风一阵又一阵扑撞窗棂,像是几经挣扎却没能飞起的鸟雀。 次日清晨,靖安言醒来时封长念已经不在了。 桌上放着温度正适的早饭,靖安言默默站了会儿,转到屏风后面去洗漱,然后直接换了衣服,推门走向隔壁。 赵炎终于酒醒了,封玦安排了人,让这一夜没出什么乱子,夷月正抱着阿银给他做今日份的药丸,看见靖安言时抬了抬下巴。 靖安言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盏屏风挡得严严实实,封长念颀长的身影投在花鸟虫鱼之间,好似画中人。 “那位赵先生刚醒来没多久。”夷月用力捣着药杵,“封哥怕他看见我的阿银解释不清,所以挡了一下,跟我说如果你来了就直接进去就好。” 靖安言点点头,复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刹住了车:“阿月。” 夷月捣得正欢:“嗯?” “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我?我没有……”夷月的话猛地一停,果然就看见靖安言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有!干爹,我错了!!!” “吃里扒外。”靖安言点了点她的眉心,“我的子母蛊都敢给我随便换,我是什么人,你不怕给你封哥玩死。” 夷月捂着额头嘀咕:“我就是知道你是什么人才换的,你不在乎自己的命,但你肯定在乎封哥的命,这样一来一箭双雕你自己也能平安一点啊……” “小丫头片子说什么呢,大点声!” “我说我知道错了,不会了。”夷月连忙赔笑,那番话要让靖安言听见,这人能直接给她从这儿直接丢回南疆,她还没玩够呢,“你你你快进去吧,我这儿做好了就送进去,慢走不送——” 屏风后赵炎和封长念一坐一立,气氛有些凝固。 赵炎这次彻底清醒了,纵然没有酒后那般失态,但是看着封长念时眼圈还是不可抑制地红了:“……都长这么大了,给哥看看。” 封长念站近了些,赵炎目光一寸寸地从他的眉眼刮过,又落到他结实的肩脊、劲瘦的腰腹、修长的双腿……越看眼睛越红。 “好好好,是个男人了。若是侯爷能看见,不知该有多骄傲……”赵炎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不说这个了,阿珩,你怎么会突然回来了?” “我有朝廷任务在身,却不想回来看到赵大哥你是这般处境。”封长念在床沿坐下,“你怎么不同我讲一声。” “我怎么讲啊?”赵炎苦笑道,“整个西域都成了你二叔的天下,他游手好闲惯了,但看得人却牢,再加上前几年北边作乱,朝廷一半重心都放在了北境,西域这边更是让他只手遮天了。” “就他那个样子,能管得住?” “封玦小姐一直很争气,大半的事儿其实都是她在顶着,不过是幸运也是不幸,封玦小姐管了大事,更给你二叔闲散时间去收拢权柄、笼络人心了。” “再者而言。”赵炎轻叹,“你在长安的日子也不好过,何苦为了我的事儿在劳心费神呢。想到你在长安还有人陪着,我就放心了。” 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靖安言进来的时候正听到这一节,险些来了个平地摔。 动静把两个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去,赵炎眯了眯眼:“你……是你!靖公子!你们一同来的梁宁吗?陛下把任务交给你们两人了?” 赵炎对靖安言的印象实在太好,好到几乎会催生出一种诡异的割裂感,似乎在赵炎那儿,时间从未流逝。 而封长念和靖安言站在涌动的时间尽头,对视一眼后从这句再寻常不过的疑问中咂摸出了些心酸。 “是,不过有点特殊。”封长念努力弯了下唇角,“小师叔他……此次算是在暗处助我一臂之力,所以赵大哥,走出这扇门,别叫他靖公子。” “啊!明白明白,你们玄门不总有这种隐姓埋名的任务吗?”赵炎一拱手,“言兄弟。” 靖安言有些局促地刮刮脸,客套地笑了下。 封长念给他拖来了一张椅子,然后才正色道:“其实,赵大哥,昨天你喝多了酒,有些话说得模棱两可,我是想来问问你的。” “我说什么了?” “你说……我父亲走得冤枉。还说梁宁有很多人想杀我。”封长念眼神一凛,“你知道什么,是不是?” 赵炎浑身一僵,在他神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手已经开始抖了起来。 靖安言当即叫道:“阿月!”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粉紫色的身影蓦地蹿出,在豆大的冷汗掉落之前,将那丸药准确无误地塞进赵炎的唇齿间。 一股异香自那药丸上散发,轻飘飘落进腹中,赵炎定了定神,发现自己的手居然不抖了。 第47章 “这是什么奇药?”赵炎惊诧道,“居然……居然……” 夷月背过手去,手指一勾,阿银就沿着她的袖口钻了进去:“独门秘方,赵先生,看起来你好像知道,想起一些事情来时,自己会不受控?” 封长念沉下声音:“有人对你做了什么吗?” 赵炎垂下眼睫,无力地摊着双手,半晌,才跟下定某种决心似的,渐渐将目光挪到了靖安言身上。 靖安言往左动了动,他的目光就跟到左边,往后挪了挪,他的目光又跟到了右侧。 靖安言服了:“……你的意思是,和我有关?” 第36章 婚事 靖安言虽然自诩这十年的时间里干了很多缺德事, 但除了曾经帮着封长念逃离长安,实在是再和西域没有什么关系。 因此那颗几乎已经被指控指麻了的心脏久违地浮现一丝诧异,还有些许想辩解的急迫。 那一腔话还没说出口, 赵炎先摇了摇头:“罢了, 与言兄弟本人是没有什么关系, 但……无论怎么说,也算是你家里人。” 他瞟了眼夷月,看封长念没有让她回避的意思, 也就直说了:“我当年尚未贬职时, 曾有一次进到过封钧的书房,看到些东西, 发现老侯爷的死……或许和先帝,魏明帝宋启迎有关。” 在场三个人纷纷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靖安言下意识道:“这算什么我家里人?” 赵炎“哎”了一声:“皇后娘娘……啊不,现在应该是太后了,她不是你亲姐姐吗?那先帝怎么也算你姐夫了吧。” 夷月发出一声怪叫:“干爹,你是皇亲国戚啊!?” 靖安言摸在鼻梁的手一顿。 这点细节自然不会逃离封长念的眼睛,他长臂一伸,将那只在半空停滞的手抓了下来, 严严实实包进了自己掌心, 捂暖了渐渐泛凉的指尖。 “赵大哥,你不在长安不知道,皇亲国戚不能这么认的,陛下器重那就是一家人,若翻脸,也是瞬间的事——方才你说,与先帝有关,这话又怎么说?” 靖安言抬眼看他:“……你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封长念回望的眼神里带了一丝无奈:“如果你要是知道这些年, 尤其是昭兴十三年开始到他驾崩的四年里他都干了什么的话,你也不会太意外了。” 靖安言:“……” 他挪开目光,心道那可不是昭兴十三年开始的,从他这儿论,还能再往前推个六年。 赵炎的声音沉了下来:“太具体我也不敢推断,只是那天我在书房里看到了一封密旨,是宋启迎下给封钧的,言语之间,俱是让他做好准备,承接西军都督府的大任。” “而这封密旨的时间,就在侯爷负伤的不久之前。”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赵炎抱着脑袋狠狠敲了敲,“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儿,我除了蓄谋已久以外,实在想不通别的解释。” 封长念略一沉吟:“当年给父亲看病的医师,现在还在吗?” “已经不在了,当年军医的是一名老者,如今已太多年过去了,他年事已高,去年过世了。” “那确实很巧了。”靖安言讽刺地勾了勾唇角,“去年宋启迎驾崩,刚刚改元永敬,封珩提为六部尚书之一以及接任玄门门主……他就死了。” “若真的是有问题,当年的药方估计也不会留痕迹,只可惜当时没有想过这一种可能,否则从药渣中还能查出一二……”封长念眼底浮现一丝痛色,“只恨……只恨……” “没什么恨的,恨是该受折磨赎罪孽的人死得早,没来得及偿还就让他白白死了,那才可恨可惜。”靖安言手指轻勾,反手握了握封长念,“如今人也未死,一切都来得及。” “既然赵兄说是在封钧书房中发现的,你想弄明白的话,可能还需要去一趟西军都督府才比较稳妥。”靖安言思忖道,“只不过以你现在的身份……到底是明着来还是暗中查,你自己掂量办吧。” “就算鱼死网破又怎么的,若真是他和宋启迎勾结,我必定——” 一根食指抵在他唇边,靖安言用目光快速瞟了一眼他身后,用唇型无声地说了一句“有人来了”。 几人霎时收声,不多时,果然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是封玦,屋里安安静静的,她还以为没有人,敲了几下门后进来,被齐刷刷站着的人影吓了一大跳。 “都在啊,怎么也没个动静,我还以为只有赵大哥在睡呢。” 赵炎对封玦的态度并不受她混蛋老爹的影响,甚至还多出许多赏识与敬佩,在他眼中,现在的西军都督府在封钧手底下就是一滩烂泥,封玦能出落成这样,简直跟那亭亭净植的莲花没有任何区别。 “玦小姐……” “快别动了,好好歇歇吧。”封玦眼疾手快扶起险些一头栽下去的赵炎,“身体如何了?” “好多了,多谢玦小姐关心。”赵炎不好意思地笑道,“您日理万机,还挂念着我这边的事,当真是令人惭愧。” “当年我刚入西军都督府被不少人轻视,是赵大哥教我不必理会旁人眼光的,昔日的援手,我一日未曾忘却,只可惜眼下我并不当家……”封玦攥了攥拳,“所以有些事,我也实在是有心无力。” “玦小姐不必解释,赵某心里都懂得。” 封玦无奈地摇了摇头:“这话不只是对你,我也同样……要对哥说声抱歉,我有心却无力——我已经尽可能瞒着你们的行踪,但不知为何,昨晚我从书房出来后被父亲叫去了一趟,他知道你回来了。” 靖安言眉心一皱。 昨晚……? “具体怎么知道的我已经派人去查了,但不敢有太大动作。当务之急还是你……”封玦有些踟蹰地看着封长念那张不辨息怒的脸,“你想去见见他吗?如果真的不想,我再替你转圜转圜。” 靖安言有些担忧地望向漩涡中央的封长念。 刚刚被告知父亲的死亡可能与二叔有关,眼下就要直面这位有可能是杀父仇人的亲人,换作是他自己,那暴脾气估计要在见面的瞬间直接掀桌,七十二种刑罚直接上一遍,若真是封钧做的,必定要让其不必再见第二天的太阳…… 但理智告诉他这样是不行的,还好,封长念倒还是能比自己冷静许多,只是将手缓缓搭在腰间的墨痕剑柄上,一点一点攥紧了。 他沉默片刻,突然发出一声微凉的讽笑:“真要转圜你也难做。再者而言,既然二叔都知道了,我怎么有不去的道理。他想怎么见,我都奉陪到底。” 没想到他答应得还算痛快,可接下来的话封玦说出来自己都觉得丢人:“倒也没有什么特殊安排,他说你回来得正赶巧,可以一同吃个酒席……他又又又又要娶亲了。” 封长念被他二叔荒唐笑了。 封钧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娶过两任太太,五房姨太太,如今不知道怎么想的,在他第二任夫人过世后,尚未满一年,居然又要娶第三任正房。 封玦对自己父亲的风流债不好评价,明里暗里也劝过,但都无用,最终只能在内心替那些花骨朵似的姑娘们惋惜。 大婚日子定在一周后,难怪封钧知道消息不是自己找上门来,原来是忙他的洞房花烛夜。 得了封长念肯定的答复,封玦又关心了一下赵炎的身体便匆匆告辞,她前脚刚走,后脚靖安言就伸了个懒腰,屈指往封长念领口一勾,把余怒未消的人拽了一个趔趄。 封长念一只手匆忙撑住桌子:“……小师叔?” “陪我出趟门。”靖安言的眼睛带着比那双手还锐利的钩子,深深剜了一眼封长念,“买东西。” 赵炎不理解为什么封长念的身体突然就僵硬了一下,然后一向强硬的封大人就这么被一路勾着领口带了出去,温顺得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们在长安的时候,言兄弟就这样带着阿珩出门的?” 夷月捂脸心道我哪知道,一面嗯嗯啊啊:“就……师门情意吧,嗯,师门情意比较深厚。” 托靖安言那一眼的福,封长念察觉到了他是有话想说,但这种姿势着实不雅观,像极了登徒子要非礼良家男人,于是赶紧在出门前攥住了靖安言那双手,转成双手交握的姿势。 靖安言瞥了一眼,没有挣开。 封长念心下一暖,方才的怒火消散了些,语气也好了不少:“你要买什么?” 靖安言空着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脸:“既然过几日要出席婚礼,场面上鱼龙混杂,总要有些伪装。万一哪个真认得我,到底是婚礼现场还是追杀现场,那就说不准了。” “不过,能毁了他一场荒唐债,也算是我给自己积了些阴德。”靖安言琢磨了一下,“好像这样也行?” “你保护好自己吧。”封长念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真心实意的,用力握了握手指,“封钧算个什么东西,能值得你用自己安危来换?” 第48章 靖安言快走两步转过身,背对着他往后倒着走:“你也知道他算个什么东西,方才我看你都快气疯了,真怕你提剑红事变白事——小长忆,虽然我带你的时候脾气急,但一时气愤真的要不得。” 封长念怔了怔,神色和语气都柔软下来:“真好。” 靖安言惑了:“怎么就真好了?” “这辈子还能听你再给我讲道理,真好。”封长念拉了他一把,“放心吧,我知道分寸,不会贸然与他翻脸的,他毕竟还是绥西侯,在南疆和西域有勾结的时刻,西大门更不能乱。” 靖安言顺着力道在他肩上一搭胳膊,轻声道:“后面这句话就不必跟我说了,我可是南疆人。从这点出发,我不怕西大门乱起来。” “你不怕西大门乱。”封长念近距离看着他的眼睛,“你怕我乱——小师叔,你是在哄我吗?” 这次轮到靖安言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用力地丢开了手:“多大人了,还要我哄,丢不丢人?阿月都不用我哄多少年了。” 封长念闻言不语,笑意更甚地看着他赌气般走远,然后不紧不慢开口:“已经到地方了,你要上哪里去?” 靖安言选择的伪装很简单,戴人.皮面具。 买这种东西的一般开店都比较隐秘,七拐八拐才看见真容,店主也不会与来客交谈,只把价格牌子往桌前一立,等着他们挑选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结束。 封长念拎起几片,这料子薄如蝉翼,甚至都能看到料子下自己的指尖,但几片下去就能覆盖掉一个人原来的面孔,不可谓不神奇。 靖安言不知道他在研究个什么劲儿,干脆利落地付完钱拿走,就被封长念截了胡:“先别走,我给你贴上,少了哪里的话还能现场补。” 他贴? 靖安言看着他手指间把玩着那薄薄的、和人肌肤几乎没有差异的面皮,突然生出了想跑的冲动。 封长念手指又白又长,骨节分明,料子在他指尖穿梭起伏,好像真的是把自己的那张脸交给他揉搓。 “算了吧。”靖安言试探着伸手,“我自己就可以。” “阿言。”他被封长念不容拒绝地按了下来,略略僵硬地坐在镜子前,封长念在他背后轻轻托起他的下巴,“别拒绝我。” 他的后脑顶在封长念腰腹间,封长念的手在他面庞上轻轻游离。 指腹压着那轻薄的料子抚摸在他眉眼间,撩起的一阵痒让靖安言再度萌生了撒腿就跑的冲动,又被他自己硬生生忍住了。 “闭眼。”封长念的声音带了一丝循循善诱,“放松。保持正常的呼吸就可以,别屏气。” 靖安言咬牙道:“你这话说的……” 好像在接吻一样。 封长念仿佛知道他内心所想,轻笑了一声:“睁眼吧。” 靖安言听话地睁开眼,这大概是他这么多年最听别人话还无怨无悔的一次。 封长念的手没有离开他的下巴,甚至张开五指,轻轻扳住了往上抬:“没有你本身的相貌好看。眼睛、鼻梁、嘴唇……” 他每说一个地方,还要用空着的那只手来点一点,靖安言想偏头躲,就会被下巴处的那只大手牢牢固定在原地。 “本身的样貌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再不好看多亏。”靖安言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在细密地抖,“好了,现在放开我。” “最后问一个问题就放开你。”封长念弯下腰,和他几乎要脸贴着脸,“你不愿意承认方才是想哄我,那现在你愿意陪我去参加婚礼,这次总归是为了我吧?小师叔。” 第37章 故地 靖安言通过铜镜与他对视, 没有作声,只是专注地盯着那张铜镜中的面孔。 半晌,他低低地叹了口气, 垂下目光, 然后指尖轻扶上了封长念的手腕。 “……长念。” 封长念半边身子一麻。 靖安言蓦地抬眼, 干脆利落地点住封长念手腕内侧的麻筋,趁他不能动弹的瞬间钳住他的手臂反拧,刷地从镜前站起身来, 一脚踹开凳子, 一拉一推中钳住封长念的下巴,怼着他那张俊脸按在镜子前。 靖安言还带着微微的喘:“跟你小师叔拿乔, 嗯?” “错了错了。”封长念也不恼,乐呵呵地笑,“行啊,小师叔,这些年身手没怎么消退嘛,我以为你只会吹笛子了呢。” “兵不厌诈,冯谖三窟, 你小师叔的心思什么时候这么白了?”靖安言牢牢擒着他, “还逗弄我吗?” 封长念在镜中故作玄虚地眨眨眼。 下一刻,他矮身一钻,如一尾游鱼脱离了靖安言的钳制,再一转身,衣摆荡成了一圈漂亮又张狂的涟漪,将靖安言紧紧捆缚其中。 封长念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下次还敢。” 话毕,不等靖安言回过头捉人, 他当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跑到一半还分分神扔过来了一包银子,正稳稳地落在店老板默不作声地摆了一只“原价赔偿”的木牌上,下方压着被靖安言一脚踹裂的凳子碎片。 夕阳西下时两人才回来,大大小小拎了许多包,将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正逢封玦也派手下来赏玉楼接人。 她本人这次没来,封钧终于从那乐不可支的婚宴上抽空出来,纡尊降贵地要摆宴席大请封长念,她在帮忙盯着菜,让封长念带着人直接来家里就好。 “还是你儿时的地方,大伯走后,我们就搬进去了。”封玦托人捎话,“你放心,大伯和你的屋子没人动,也安排了原来的仆从收拾打扫,我们住的是额外的房子。” 到底是因为做了亏心事不敢住,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封长念懒得想,只是觉得起码封钧没糟蹋了他们的地方。 “十多年未曾回来了,有何感觉?”自从上午闹过那遭,靖安言整个人愈发放松,也和曾经的旧影越来越像,“紧张?激动?” “都没有,可能顶多有些……怅然。” 封长念十多年未曾回到家门,今时今日故地重游,真的很难言说是种什么心情。 他只记得当年随着父亲入长安,临行前还有半副字帖没有临完,当时搁在镇纸下,寻思着回来继续。 却没想到,这一“回”居然要十三年后了。 他后来在玄门临过许多字帖,现在早已书法大成,和少时那笔狗爬字不可同日而语。 但他还是记得那副没临完字帖的内容,或许没有完成过的心愿总是刻骨铭心。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东西没有被收起来,如封玦所言,一切保留了他当时离开的旧貌,或许当年他父亲独身一人归来时,也想保留独子的身影,于是直接封存了所有的旧物,丝毫未改。 靖安言看着那笔尚且稚嫩的字体,将有些泛黄的纸拎了起来。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封长念对着满柜幼时衣服发呆,里面似乎还残存着他父亲的气息,闻言回过头去,见靖安言拿着那副字帖正出神。 “写得真好。”靖安言眼底有深深的落寞,藏在桃花眼垂落时隐秘的眼尾中,未叫人察觉,“怎么你那么小就开始临这种沉痛的诗。” “少时随便临的,当时哪里懂。”封长念轻轻拿走了那副字帖,“小时候写的太难看了,你若想看,我给你一副现在的,今上登基的时候还管我讨了一副呢,看这种拙劣又稚嫩的笔迹作甚。” 靖安言嘴上不说,但不代表封长念察觉不到,他看见靖安言拿起来的时候心底就一沉,上面的诗字字都戳靖安言的心窝。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封长念也不知该不该开口劝他,这人是这样,如果自己开口劝了,那些情绪肯定会瞬间偃旗息鼓。 要命的时刻,封玦救场似的来了:“哥,啊,还有言哥,我看见阿月在逛花园没见到你们人,就知道八成是回房间了。” 她站在门外,规矩地没有进来:“这里每天都有人打扫,一会儿吃完晚饭,你直接回来休息就成。所以,等会儿再接着看?前面开饭了。” 封长念像是溺水之人冒了头,忙不迭道:“好好好,那小……咳,我们这就过去?” 靖安言如梦初醒,封长念虽是笑着的,可不经意蹙起的眉峰却暴露了他的担忧和内疚。 一句诗罢了,这算什么。 靖安言轻呼一口气,伸指在他眉峰碾了一把:“好啊。” 封玦在路上又解释了一遍为什么自己没能亲自去接。 有些话能让人捎带,有些不能,比如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犯难地掐着自己的眉心:“我哥这两天在家,你……他……唉。” 靖安言从这不明所以的叹息中捕捉不到任何有用信息,遂把目光投向封长念。 封长念唇角勾起微嘲的弧度,那模样和他听见封钧又要娶妻的时候差不了多少:“哦,他啊,这么多年了,还抓着不放呢?让他省省吧,不是你提起,我都快忘了这个人了。” 第49章 他这边讽刺完,另一边转过头温声道:“是我堂弟,阿玦她亲哥哥,比我小一岁,从小就什么都爱和我比,比不过就哭,后来还故意使坏,特烦人。” 靖安言从小自己长大,没经历过这种同龄人之间的攀扯,来了些兴趣:“那你赢得多还是他赢得多?” “言哥,你该问他赢过吗?”封玦笑笑,仿佛说得不是自己的亲哥哥,“从小到大,都是我哥……珩哥,都是他赢,我哥那就是个纨绔子弟,文不成武不就,唯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他在赏玉楼中喝醉了,从三楼仰了下来差点儿摔死。” 她眸中划过一丝不忿:“一想到将来西军都督府会从我爹手里交给我哥,我就……罢了!” 靖安言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小姑娘的咬牙切齿,突然在垂月门前站住了脚步:“阿玦姑娘心怀抱负,身有技艺,为何会笃定侯爷会将位置交给令兄?” 封玦站了站,右手团成一个拳,不轻不重地捶了两下墙:“一丘之貉。言哥,一丘之貉啊。” “可西军都督府从不该是绥西侯的一言堂,从前封铭将军在时,军功加身、封无可封,尚且做不到这一点,如今又怎么会呢?”靖安言伸出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阿玦姑娘不可妄自菲薄,更不要作茧自缚,前路如何,尚未可知。” 封玦抿了抿唇,冲靖安言微微一笑:“多谢你,言哥,我记着了。快入席吧,一会儿若看见我哥,无论他说什么,不理会便是了,不值当为他动气。” 封玦安排好诸事便先行去接封钧了,封长念默默在垂月门前站了一会儿,才憋出来一句。 “……你怎么跟我说话不这样?”封长念道,“我从来没听你这么文绉绉跟人说话过,你原来教我时可不这样,对着阿月也没有。” 靖安言没察觉,只是看着封玦的背影消失在枫叶深深的庭院中,叹道:“她不容易啊,再者而言,男孩和女孩能一样吗?如果你真是个姑娘,我带你肯定也不是那么个带法啊。” 封长念语气难得别扭:“……我还是第一次看你这么轻声细语,怎么我就没有。” 这下靖安言就是反应再慢也品出来话里头的醋意了,他缓缓转过视野,果不其然看见封长念不自在地瞥着眼睛。 他少年时就这样,不开心或者不乐意了,也不直说,就把眼睛往下一瞥,那双黑漆漆的眸子瞬间被大半遮掩,只留下浅淡的一线流光,被眼尾微微向下的弧度一盖,无辜之余又带了丝委屈。 封长念委屈了,哎哟呵? 靖安言伸脑袋过去,歪歪头眨眨眼:“怎么?阿月现在可真不用我哄了啊,你都二十四了,莫非还要小师叔亲亲抱抱呢?” 封长念眼睛猛地瞪圆了:“……你什么时候对我亲亲抱抱过?” 话音未落,他几乎是立刻想起他们初遇的那一夜旖旎风光,刹那间泄了气。 但落在靖安言眼里,只以为是封长念自己把自己说不好意思了,全然不知道这小子还不知道那只是场梦,于是颇为大胆地一勾他的脖颈。 “行了别醋了,我第一次知道你还是个醋缸托生,快点儿吃饭去,阿月都在里头了,别真让她碰上你那个好堂弟,这丫头脾气可烈,真急眼了阿银就从药蛇变毒蛇了。” 封钧还没到,但各式菜肴已经流水似的送上来了,靖安言拐进膳厅,还未看清里面的陈列布置,只见一道雪亮的光擦亮夜色,带着旋儿直直冲他面门而来。 “砰”,封长念伸臂,稳稳地抓住了那东西,摊开手,竟然是一只白瓷杯。 他目光快速地扫视一圈,只见始作俑者跌在雕花圈椅下,捂着一只刷刷流血的眼,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人。 被骂的人叉腰站在他面前,被一群人拦着,唯有那隐隐约约露出的一线银光能证明她的身份。 夷月! 靖安言快步拨开人群,借着攥住夷月手腕的动作,将阿银险些滑落的蛇尾一把塞进了广袖。 虽然问的是夷月,但他还是用身体严严实实挡住了那些面色不善的仆从:“怎么回事儿?” “他——”夷月怒气冲冲,“方才我正在看花呢,这流氓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嘴里不干不净叫什么小娘子就扑了上来,还要摸我手亲我脸,被我反手一花盆开瓢了。” 一旁的仆从七嘴八舌道:“我们大公子什么女人没见过?会扑上来唐突你?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小丫头片子给脸不要脸——” “啪——” 四周霎时一静,就连在地上哀嚎的罪魁祸首都下意识噤了声。 靖安言挡在夷月面前,扇巴掌的手还没收回去,语气冰寒:“再说一遍。” 那帮仆从完全没想到能有人一巴掌扇一串,纷纷捂着自己的脸没回过神。 倒是那罪魁祸首大公子先回过神来,气急败坏道:“哪来的狗东西,敢在我家撒野,老子是你八辈祖宗信不——” 由不得别人信不信。 靖安言搡开那帮仆从,单手拎起那男人,松手的瞬间第二巴掌就扇了上去。 那男人被扇得直接转了一圈,天旋地转地骂人:“我操……” 四周的景物尚未归位,他又被人捏着后颈,一头砰地撞在木桌上。 这一下动静比刚才还吓人,那帮仆从发出了整齐划一的惊叫。 “叫什么。”封长念压着人,眼刀一扫,“不认得我是谁了吗?大公子,大公子叫谁?” 被他压着的人抽着冷气:“封……珩……”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幅德行,你也真给你爹长脸,封瑞。”封珩拎小鸡似的把人揪起来,往夷月的方向一推,“道歉,别逼我砸你第二遍。” 封瑞当绥西侯府小侯爷当惯了,这么多年还没人这么下他的脸,脸都气红了:“你真是……死性不改。你还当这是你的地盘呢?看好了,这是我家,我——” 封长念一脚踹上他的膝窝,逼得人扑通一声跪下了:“你才是真的死性不改。” 封瑞在他手下吱哇乱叫:“你刚回西域就敢作践我,封珩,这里你早就不是少主了,少主是我!不是你!绥西侯是我爹!也早不是你爹!你还以为这是你爹活着的时候呢!时过境迁,你等着!” “我爹不会饶了你的,你就等死吧!!!你等着下去找你爹吧!!!” 封长念眼神蓦地一沉,杀意立显。 靖安言眉心一蹙:“长念。” “等死?”封长念手背青筋毕现,低下头去,阴森道,“我现在不知道你爹会不会弄死我,但我现在倒是有把握弄死你,想试试吗?” 第38章 疯癫 封长念那一直以来的温文尔雅被撕得粉碎, 终于露出了他骨子里的不羁和狷狂。 他生来是西域辽阔天空上展翅的鹰,纵使不得不被捆缚翅膀关进牢笼,失了自己的巢, 可他还是鹰, 擅长狩猎和进攻, 怎么总有不知死活的人真把他金丝雀。 封长念一手掣着封瑞,从桌子上捞过来了一只盘子,沿着桌沿狠狠一摔——尖锐的碎片抵住封瑞的大动脉, 吓得那人脸都白了。 “想不想试试?问你话呢。”封长念手上愈发用力, “说话!!” “哥!哥、哥我错了,我真错了, 我是二两黄汤下肚喝多了,我错了我错了。” 脖颈被刺破的痛感太吓人了,封瑞已经想象到自己即将血溅三尺的地步,还是在自家院子里,不禁连连哀叫:“哥!爹!!爹!!救命啊,哥要杀我,爹!爹!!!” 封长念反手把碎片抵在他舌尖, 吓得封瑞又把那一肚子的求饶吞了进去:“这不是会说话吗?还有呢?” 还有……还有? 封瑞眼珠瞪得大大的, 转起来的时候简直跟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一眼,余光里扫到被拦在靖安言身后的夷月,赶紧膝行了几步,砰地磕了个头。 “姑娘!姑奶奶!我喝多了犯浑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住对不住,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您是我哥的朋友, 您说句话,让他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夷月到底年纪轻,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阵仗,登时被他头破血流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模样唬住了。 靖安言察觉到了她的不安,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的肩膀,正想开口说一句,只见方才为了一群的仆从如同被分开的水流一般自动退避,让出了一条大道来。 今天的东道主终于姗姗来迟,封钧一眼就看见自己儿子的惨样,尚未装出的慈祥登时烟消云散,嘴角都耷拉了下去:“怎么回事儿?怎么闹成这样?” “爹——爹!!!”封长念手一松,封瑞就屁滚尿流地爬到他老子身后,哆哆嗦嗦道,“哥,我哥要杀我!” 封钧眼底划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抬眼向封瑞指的方向看去。 青年长身玉立,手里还捏着一柄盘子的碎片,尖锐的寒光从那碎片棱角处划过,落进青年又深又黑的一双眸子里。 封珩。封钧眯了眯眼睛,心道这要是在大街上相遇,自己八成都认不出来了。 第50章 他当年离开西域时才十一岁,身量尚未长开,脸上五官漂亮又精致,不开口说话时还有人把他当成女孩儿,那秀气的面庞怎么也无法和现在俊朗的脸重叠,更遑论那通身的气质也天差地别。 封长念扔了手里的碎片,掉在碗里当啷一声响,封瑞浑身一颤。 “一别多年,二叔,许久不见,封珩有礼了。”封长念双手交握,长揖一礼,“方才跟阿瑞闹着玩罢了,我常年在长安当差,若不是这次机缘巧合能有机会回来办事,这十年八年都不回家一趟,打小长起来的兄弟情分都生了,玩一玩闹一闹,合该好一些。” 他眉眼弯弯冲封瑞递了一记眼刀:“对吧,阿瑞。” 封瑞揪着他爹袍角说不出话。 封钧一抖广袖,终于把那脸色抖了下去,换上一副热络的表情:“可不说呢,从你走后这都十三年了,方才远吉堂哥堂哥的叫,你若不出声,二叔真不知道哪个才是你啊。” 封钧暗地里把儿子一脚蹬进一旁面有菜色的封玦手里,一路步履生风地冲下台阶,亲切热络地攥住了封长念的手:“让二叔好好看看,长大了,长高了,和你爹年轻时候真像啊。” 封长念唇边含了一丝客气有余真情不足的笑,和他二叔好一顿虚与委蛇,封钧才把话拐到正路上,招呼着下人把砸了摔了的东西收拾干净。 “好了好了,都是误会,方才下人来报说有人要打死远吉,我还当什么不开眼的人敢招惹我们封家,原来是一场误会,都是底下那帮没眼睛的瞎嚷嚷。” 封钧引着封长念落座,其实早就注意到他身后的两个不速之客,话锋一转:“这两位是……” “我一个人办事总有不方便之处,陛下差他们二人过来帮我搭手。”这套身份是已经准备好了的,就等着封钧开口问,“正巧我现在是玄门门主,新收了二位弟子,便让他们同我出来历练历练。” 这套身份由封长念提出来的时候,夷月倒是没什么问题,靖安言却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他还以为是靖安言对玄门实在是讳莫如深,却不想纠结了半天,这人来了一句“我看着能当你弟子?” 其实靖安言看起来并不比封长念大,他十九岁时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除了气质沉稳了些,光看长相看不出什么大的差别,只可惜这人平时也不怎么照镜子,对模样的变化没有什么感受。 再加上人.皮面具本来戴上就会使皮肤更加平整光滑,这一身份绝对是万无一失。 对于封长念的解释,靖安言只以为是唬自己的,结果封钧闻言点了点头不疑有他,靖安言还是没忍住刮了刮脸。 封钧没看到,热热闹闹地请大家入席了,他那倒霉儿子见亲爹也不站自己,找了个机会赶紧溜回去换衣服了。 “方才犬子若有唐突姑娘之处,我这个老家伙替他赔不是了。”酒席已开,封钧先是接风洗尘,然后向夷月举了举杯,“话说回来,玄门中人都不是简单人物,二位不知家中在哪里高就?” 封长念再度押对了题,夷月眼睛一眨,不卑不亢道:“我哥哥叫周祺。” “兵部,那可是跟我们有缘分极了,周大人年纪轻轻,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啊。”封钧转头望向靖安言,“不知这位……嘶。” 他这停顿来得极突兀,引得封长念也抛来了目光。 封钧自己给自己解围般一笑:“哦,可能是我老眼昏花了,眼下天黑得早,方才那公子身边烛火一晃,倒让我以为……看到了一位故人。” “故人?”封长念饶有兴致道,“二叔的什么故人?” “其实也不是我的故人,只是见过画像,大街小巷都贴满了,说起来渊源,倒是和阿珩你有关系。”封钧端起酒杯,“阿珩还记不记得曾经刚到长安时,玄门里你的三师叔,靖安言。” 靖安言二指夹着酒杯缓缓地转动。 封长念面上波澜不惊:“二叔也知道他?” “知道,岂能不知啊,大街小巷他的画像都贴满了,十年前他的叛逃让整个大魏都抖三抖啊。”封钧摇头晃脑地评价,“要说这靖公子,本来就是皇亲国戚,前途坦荡,怎么就走到一条歧路上。阿珩你当年和他走得近,就没觉得他有些……不正常?” 封长念攥着杯子的手一点一点收紧了:“不正常?怎么就不正常了?” “他连养大自己的师父都能杀掉啊,这不是杀戮成性是什么?”封钧激动起来,“哦对,这事儿你也是不知道,当年左将军领兵攻打南疆,有一个探子幸存下来,一路逃到西域,找到了西军都督府来。” “他说,左将军被靖安言一剑穿心,血喷出来的时候左将军话都没说完。唉,我本来想送他回京,可惜长途跋涉下人已经快不行了,到最后也没回得了长安。” “那侯爷怎么没把这消息送回去?”靖安言猝然出言,压住了封长念蠢蠢欲动的焦躁,“这消息要是送到长安,靖安言此人的身价估计还能翻一番。” “无凭无据的,我哪敢。再说了,靖安言连左将军都能一眼不眨地杀了,要我小命不还是动动手指的事儿,我与他无冤无仇,平白往这里掺和作甚。” 封钧捋着胡子讲他的处世之道:“你们这小年轻也一样,明哲保身、作壁上观才是最要紧的,尤其是你阿珩,那靖安言怎么也与你有几分交情,以后和他有关的事儿,切记躲着点儿,弄不好皇室、靖安言本人,都得找你算账。两边不讨好,你说你何必呢。” 封长念没出声,关注地嚼着嘴里的东西调整气息,若是现在光线再盛些,封钧就不难发现他的大侄儿那张俊脸此时此刻和碗里的茄子一个颜色。 突然,封长念的腿被人碰了碰。 靖安言单手托腮,冲他眨眨眼:“侯爷教训的是,以后一定要离不正常的人,远一些才好啊。” 这顿饭吃到月上中天才散。 封钧喝了不少酒,是被封玦一路扶回去的,不过这醉鬼脑袋还算清楚,走的时候不忘把客房给靖安言和夷月安排好,然后打着酒嗝飘走了。 绥西侯府地方大,待客礼也足,靖安言跟着下人七拐八拐才到地方,那下人到现在都记着靖安言一巴掌扇一串的壮举,头也不敢抬地就跑了。 他走了,靖安言也乐得清静,对着镜子先端详了一下自己的这张脸,琢磨着晚上睡觉要不要把面具拆了。 笃——笃笃。 靖安言看见镜中自己的表情微微一凝,旋即有些讶异地望向门口。 封长念颀长的身姿被月色照成一束宽大沉默的黑影,投在他雕花的房门上。 靖安言三步并两步过去,靠在门上看着面色担忧的封长念,眨了眨眼:“怎么了?” “你……”封长念打了个不轻不重的磕绊,“……你还好吗?” 靖安言歪歪头:“我?很好啊。” 封长念只是担忧地瞧着他。 方才在酒席上封钧越说越来劲儿,估计是听说过他与靖安言曾经交好,于是逮着机会使劲儿往他心窝里捅刀子,却不知正主就在席上,吃得不亦乐乎,仿佛在听别人的事。 但封长念真是怕了靖安言的不说不闹不表态,他可是记得上次提到左清明,这人也是表面上什么都不说,回过神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的场面。 靖安言也明白过来,唇角微微一勾,语气放轻了许多:“长念,你忘了方才你二叔怎么告诫的吗?” 他一掌抵上封长念的胸口:“要离不正常的人,远一点。” 封长念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然后使力一推,把这个“不正常”的人直接搡进屋里,抬腿一勾,门砰地关上。 既然靖安言不正常,那么他现在也不正常了,他想。 因为他正在把靖安言这个“疯子”抵在墙上,还不怕死地掐住了他的腰。 好像他才更疯一点。 第39章 身份 “干什么?” 屋内烛火未燃, 一时间只剩下两人贴得极近的轻喘,靖安言挑衅似的望着抵着他的封长念,眼神里都是挑逗一样的戏谑。 他轻呵道:“不怕我动动手指, 要了你的小命?” 靖安言微微偏着头, 只能看到被些许屋外夜色切割的光影, 支离破碎地落进封长念半遮半掩的颈窝,随着主人呼吸的动作起伏不定地摇晃着。 一如封长念此刻的心情,杂乱无章又心慌意乱。 靖安言哪里还用动动手指, 他只要被自己这么抵在身前拥在怀里, 略略偏头露出那脆弱又坚韧的脖颈,一片瓷白色的肌肤就像是诱捕网中的珍馐, 引得人哪怕知道必死无疑也想尝尝味道。 靖安言此刻眼角眉梢流露的几分笑意在封长念眼里都是赤.裸裸的勾引:“看来不害怕。” 纵然原本的皮相被遮盖,但那一双眼睛依旧勾魂摄魄,看得封长念嗓音微哑。 “我说过,你想要拿走就是了,跟我还这么客套。”封长念攥着他的力道一大,就在左手那未曾破损的腕子上落下红痕,“小师叔, 我上次能拒绝你是不想轻慢你, 但是……” 第51章 你别挑战我的底线和定力。 尤其是在这种令人沉醉的夜晚。 在任何一点触碰都会被放大、任何一点相视都会被惹出无限遐想的夜晚,封长念那些谦谦君子的风骨摇摇欲坠。 靖安言眸色含了一丝笑意:“看来你没被你二叔吓住。” “真吓住就不是来找你了,我只怕你受伤。”封长念沉声道,“我——” 夜风拂过屋外郁郁葱葱的树木,却徒然生出几分不杂乱的音色,封长念猛地噤声,靖安言目光一扫,一眼就盯上了角落里宽大的衣柜。 不消多说一句, 靖安言挣脱封长念的桎梏,快步走到衣柜前拉开,下一刻,封长念那一团白影风似的卷了进去,临关门前靖安言解下外袍,在封长念的脑袋上兜头落下。 柜门关上的那一刻,门被敲响了。 “公子,可睡了吗?” 封长念正把外袍扒下,与外头靖安言的手不约而同地一顿,隔着木板,双方仿佛都看到了彼此眼中升起的疑惑。 是封钧。 他不是喝多了被封玦扶回房间了吗? 靖安言从衣柜前离开,强迫自己打了个哈欠:“已经躺下了,稍等。” 他一手拔了簪子,高马尾倾泻而落,又被五指梳进发里用力揉了揉,一边解开中衣的带子,胡乱扯开,隐约露出一些肌肤。 再加上眼角含的一点晶莹,看上去像极了欲睡未睡的使臣,拉开门时的惊诧也表现得恰到好处:“侯爷?不知侯爷漏夜前来,晚辈有失远迎。” “不妨事,不妨事,你坐。”封钧眼底清明,哪有一点喝醉了酒的样子,“说起来晚间话有些失当,竟将公子与一叛徒相提并论,不知有否唐突了公子。” 靖安言垂眸道:“我当以为什么事,侯爷不必如此,都是席间闲谈,晚辈不觉得如何。” “那就好。”封钧乐呵呵一笑,“那……公子觉不觉得,本侯的话也有一二分道理呢?” 靖安言又适时露出一副不解的表情:“侯爷何意?” “其实当年靖安言叛逃之时,先帝将他的画像下发至大魏所有布政使司、府、州、县,尤其是五大军区都督府,尤为重要。当年靖安言一路从长安向西,本侯与南军都督府两边都打足了精神提防,也将其画像看过不知多少遍。” “与此同时,本侯也对靖安言本人曾经喜恶进行了一番研究,生怕他易容逃窜。”他咬重了“易容”二字,“所以……公子还不想说些什么吗?” 靖安言当真琢磨了一下:“……想说,靖安言当年没从西域梁宁出境入沙宛国,算是他命好,否则遇上侯爷,当真没有生路。” 封钧收了笑:“就这些?” 靖安言正色:“就这些。” “那就没意思了啊,”封钧坐直了身体,“本侯带着诚意来的,否则也不会漏夜偷偷与你见面,这种地步了,还要你瞒我瞒的,没什么意思了吧。” “靖公子。” 靖安言蓦地站起:“你……你说什么?” “靖公子,你骗得过所有人,骗不过我,我对你的身形、习性都极为熟悉,单凭一张假面,你是骗不过我的。”封钧眼中划过一丝尖锐的光,“在我的地盘如此招摇,你胆子真不小啊。” “绥西侯,我当您是长辈,且席间玩笑,才没当真,你真把这个叛徒扣在我头上,晚辈可真要不顾礼节跟您翻脸了。”靖安言气极了,胸膛猛烈地起伏着,“请您慎言!!” “还在嘴硬吗?”封钧也站了起来,逼得靖安言一步步后退,“我不提那大魏礼节一窍不通的丫头,单说你,我那侄子是什么人我可太清楚了,如果你不是和他有什么特殊关系,他会带你来西域?” “我之前也想过会不会是旁人,但这些年里除了靖安言,还有谁和他如此亲近?能让他毫无防备甚至愿意带到西域来?本侯可不是傻的,这些年长安的消息本侯也打探过,除了他的师兄妹,只有他这位小师叔了吧。” “还是说,你还有什么理由,能让本侯相信,封珩真的愿意带你来梁——” 呼啦——柜门被拧开,封长念始料未及地从柜子里跌了出来。 他本来人生的就高,缩在衣柜里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柜门猝不及防地一开,他人还没反应过来,蜷缩着的腿就踹了出去,然后整个人就摔出了柜。 封钧吓得一口把剩下的话全吞了。 且看他好侄儿抱着靖安言的外衣,头发微乱,腰带也不知何时解开,正在他眼睛里摇摇欲坠地晃,封钧回过神来的时候第一个反应是把眼睛撇开:“阿……阿珩,你在这儿做什么?” 靖安言不好意思地拢了一把长发,广袖滑落,露出他腕间被掐出的突兀红痕:“侯爷当真是敏锐极了,好吧,我的确不是玄门弟子,我……我和封大人……” “咳咳。”封钧怎么说也是长辈,实在不想听这个“我和封大人”发生了什么,“阿珩,你说你扯这个谎做什么呢?” 封长念一脸无奈地瞟向靖安言,对方正在低头装无辜。 他内心长叹一口气,只好电光火石间接上靖安言的戏:“二叔,你懂得,谁还没有几个秘密,当年十春楼失火的事想必你也听说过,从那时起我就把他……” 十春楼曾是大魏长安城中最大的青楼,两年前毁于一场大火,死伤无数。 剩下的话不用说了,封钧叹息一声,斜睨了一眼靖安言,半信半疑地道:“那是我想多了,阿珩啊,二叔也是担忧你的安全。” “二叔,我明白的。”封珩好脾气地笑笑,“但这时辰也不早了,我这儿……” “咳咳咳!”封钧努力清嗓子,“行,那你们早点休息吧,阿珩啊,虽然你还年轻,但是,要克制。” 他掷地有声地扔下“要克制”三个大字,然后背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靖安言眼尖,瞬间看到了他通红的耳朵。 危机暂时解除,靖安言长舒一口气,摸到床边给自己倒水:“你二叔真逗,自己一把岁数还要娶媳妇儿,看见自己侄儿反倒不好意思了。” 封长念只是盯着他,靖安言对他的目光视若无睹,指尖沾水放心地卸下了伪装:“带着不透气真难受,还好方才还没摘。” 他撕面具的边缘无法避免地因为拉扯泛了红,封长念从那痕迹上扫过,声音发僵:“……小师叔,我问你件事。” “说。” “他为什么大半夜的要来问你是不是靖安言?”封长念蹙眉道,“我本以为席上他提这件事是为了给我添堵,但没想到他居然追过来问你这件事……是你暴露了他想邀功,还是……他单纯找你有事?” 靖安言托着茶杯在指尖一转,眼皮一掀:“你觉得呢?” 封长念噤声。 他没有什么觉得,他只怕是后者,那这事儿就复杂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的事是,靖安言来西域是为了替南疆王跑腿,与沙宛国那边达成联络,告知他们召砾已死、兵权已收。而封长念来西域,是为了查沙宛国到底和南疆达成了什么协议。 这些日子里,靖安言一点都不着急出西域进沙宛,反倒在梁宁带着夷月好吃好喝玩了许多天——他在等什么?或许是沙宛国派人来梁宁与他接头。 沙宛国的人在梁宁境内存在很正常,他们碰头时就杀过“沙蝎子”,但这个节骨眼上封钧反倒找了上来…… 封长念手都在抖。 绥西侯府百年清誉,世代忠良。 “小长忆,你别紧张。”靖安言看穿了他内心所思所想,“我也不知道他找我干什么,你先别多想。” 更多的靖安言不会再说了,封长念再度领会到靖安言在立场上的强硬态度,他深深地呼吸几口气。 “好,时辰不早了,早点歇着吧。”封长念努力攒出个笑,提步刚要走,“……我腰带你什么时候抽走了?” “把你关进柜子里的时候,防着封钧还抓着这事儿念念不忘呢,留了个后手。”靖安言也笑,“顺带手的事儿。” 封长念:“……我都能想象到明天封钧看我的眼神了。 ” 他从一旁的床角捡起腰带,三下五除二系好,就听靖安言背对着他慢悠悠来了一句:“若不然,你真留个宿?别让他这眼神浪费了啊。” “我可没那么大定力。”封长念大步流星出了门,“歇着吧,阿言。” 这儿又没外人,叫什么阿言。 这话在靖安言舌尖滚了一遭,看到封长念那不甚好看的脸色,又咽回去了。 唉。靖安言放下茶杯。假的就是假的,他再怎么哄人,有些事就是无法改变,比如立场。 比如他不可能告诉封长念的话,他可以转头趁着夜黑风高摸到夷月屋前,把小姑娘从梦中敲醒,在拉开的一条门缝中和她迷蒙的、还带着清梦被扰怨气的眼神中低声开口。 “我怀疑接信人出现了。”靖安言攥住一只拳,砸在门框上,“……有可能是绥西侯本人。” 第52章 第40章 跑马 次日, 封钧果然带着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招呼他们吃早饭,饭至中途,说起近日秋高气爽, 正是适合跑马的好时候, 问封长念愿不愿意去看看。 封长念自始至终对自己回梁宁的原因守口如瓶, 封钧实在问不出来,遂放弃,但看封长念仿佛也不像是着急办事的样子。 于是他劝道:“想必阿珩在长安中事务冗杂, 也没什么跑马的机会, 再者而言,长安城郊马场再好, 论辽阔天高,还是比梁宁差些。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不回味一下?” 封长念没甚所谓,目光往靖安言和夷月身上一送。 封钧非常自如地接道:“两位自然也同去,不会骑没关系,我们马场有马夫带你们,而且我们的马都很温顺, 不会伤着你们的。” 夷月塞着半个包子, 眼睛没什么雀跃神色:“多谢侯爷美意,但我就不去了,昨晚认床,天蒙蒙亮时才睡着,今天只想补一觉,实在是有心无力。” 靖安言倒是欣然应下,封钧看他一脸泰然自若的模样,又想起昨晚衣柜里滚出来的大侄子, 以及回避的夷月,登时眼神又不对起来。 “咳咳,”封长念拦住了他二叔对昨夜的想象,“说起来,阿玦和阿瑞要不同去?左右府中无事,要不一块儿?” 封瑞昨天挨了打,恨不得坐得离封长念十万八千里远,在一旁嘀嘀咕咕:“我不去,跑马最颠人了,多难受。” 结果被他爹暗地里踹了一脚:“好啊,让远吉跟你们一同去吧,玦儿就算了,大婚之日将近,她姑娘家心思细,正帮我核对礼单,分不出空。” 封玦一提这事儿就烦,又不好发作,只能苦着一张脸应下,临行前却将封长念单独拉走了。 两人站在一处僻静的角落里,封玦递给他一只包裹:“这里头是一些护具,都是我自己做的,比马场备得要坚实许多。” 她蹙眉道:“虽然眼下是跑马的好时候,但我爹已经近五年没去过马场,平时也就是我偶尔得空了去跑两圈玩,他突然提起这件事……总之,希望是我自己想多了,你多加小心。” 封玦这一担心不奇怪,饶是封长念本人都觉得此事疑点重重,封钧对他的态度一直以来不能说坏,只能说好的有些离谱,想当年他小时候,他二叔都未曾对他这么和颜悦色过。 马场又是一个较为危险的地方,真出了什么事,有很多借口都可以归到意外上头,想动手脚很容易,不得不多加小心。 而他顺势而为的原因,也不过是觉得封钧这次找借口支走自己,说不定又要在府中准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还好,一来封玦不去,二来,得了靖安言不知什么嘱托的夷月也不去,这两个姑娘坐镇后方,起码能淘一些有用的信息出来。 而封长念不知道的是,靖安言比他还多算了一步。 昨夜他把小姑娘敲起来,说完自己的想法后,那姑娘先是不敢相信,后来又问如果真是真的,那是完全跟封钧站在一处瞒过封长念,完成勒乌图交代的任务,还是想办法给封长念提个醒。 靖安言思忖了一下:“还不能确定他究竟是不是,我想,封钧应该也不确定我是不是那个‘传信人’,彼此都在试探的时候,你帮我再查查他。” “还有,”靖安言拦住夷月回房的脚步,“……赵炎说之前他在书房看见过疑似封钧联合宋启迎害死长念父亲证据的密旨,如果可以,你一同查一查。” 夷月诡笑道:“你还是挂心封哥的嘛,这事儿你也要一起帮他查了,我就说,接信人真是绥西侯,我不信你真能无动于衷。” “阿月,”靖安言眼睛垂下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要做的事,不止一个封长念,也不止一个封钧。” “我明白的,靖安言。”夷月也收了笑,微微抬眸,那眼神有一瞬间让靖安言以为自己看到了某个故人,“我会帮你的,就像曾经的叶长缈一样。” 靖安言只要一想到她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再看到这一双眼,就觉得肩上心中都是沉甸甸的责任。 倏然,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替他拂去了那本不存在的担子与尘埃:“回神,我们到了。” 封长念语气和缓,如一汪清泉坠入冰天雪地的寒涧,在碎冰破裂的轻响中柔和响起。 靖安言回过神来,顺着马场侍从的指引望去,只见辽阔马场一望无际,黄沙滚碎石,蓝天飘浮云,这里的天仿佛格外高远,站在其间只觉得心境都跟着开阔起来。 封长念在他身边轻声道:“小时候我就总跟我爹来这里跑马,其实我们不只跑马,还要训鹰,一手牵缰绳,一手擎苍鹰,西域男儿每年都会举办比赛,选出最骁勇的战士。” 靖安言一言不发,只是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他。 封长念迎着他送上来的目光笑了,活动活动脖颈,仿佛像是一只即将开屏的孔雀:“想看我给你露一手吗?阿言。” 靖安言张了张口,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啊”,一旁抄着双臂的封瑞看了半天热闹,阴阳怪气道:“堂兄还是悠着些,如今的鹰不比当年,当心被啄瞎眼。” 封长念睨他一眼:“那远吉你给我表现两手?” 封瑞笑得不怀好意:“我可不敢。堂兄,人呢,贵在有自知之明,我有,就是不知道别人有没有。” 封长念不再理会他,递给靖安言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头也不回地向马厩走去。 他边走边将手搭在后脖颈揉了揉,松泛了下筋骨似的,整个人的气质却奇妙地在那一揉一晃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似乎方才那一下剥落了他在长安养出的一身矜贵气场,逐渐露出他隐藏多年、掩盖多年的本色来。 他自马夫手中领过马,长腿一跨坐了上去,缰绳在右手上绕了三圈,勒了勒,勒紧了。 他长眉一挑,朗声道:“阿言,看好了!” 话音未落,只见封长念左手攥成一个圈,在嘴唇上一触而过,一声尖锐的哨响刺破云霄,旋即,有振翅之声破空而来,一只苍鹰高振双翅,盘旋着向封长念俯冲而来。 那鹰飞得迅疾,如同一支暗色的利箭,封长念眼中划过一丝狡黠笑意,右手狠狠一勒缰绳,胯下骏马嘶鸣着扬起前蹄,竟与那苍鹰成对冲之势。 电光火石间,一声鹰啸传过,苍鹰和骏马交错而过,鬓毛和翼羽簌簌抖落,飞扬之间,封长念伸出左臂,苍鹰敛翅落在他臂间,他双腿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 马蹄扬起一阵尘烟,封长念咧唇笑了出来。 他从未在靖安言前笑得如此张扬放肆,仿佛天地万物不过沧海一粟,他的所有只有目之所及的一匹马一只鹰,还有足下看不到尽头的茫茫荒野。 他自在又快活地一吹口哨,属于西域的豪迈底色直至此刻终于淋漓尽致,臂间苍鹰再度展翼,与他的骏马齐头并进,快意、锋利、酣畅淋漓。 马头急急调转,向着一旁看得呆了的人群直冲而来,都快近到身侧了都未有降速之势,惊得众人四散逃窜。 四散开来,人群之中唯有一人不动如山,笃定地望着他。 是靖安言。 骏马奔忙掠起的罡风扬起了他的马尾、吹乱了他的长发,在散乱的沙粒中,他出神地、直直地盯着封长念纵马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向自己伸出了长臂。 靖安言身体的动作快于头脑的思考,等到他神思回笼时,手已经递了出去。 封长念握住他小臂,一个用力把人抱到马背上,再一个翻身揽到胸前。 “别害怕,小师叔。”封长念在他耳边轻声道,“相信我,不会伤着你。” 究竟是风声大、马蹄声大、鹰啸声大还是心跳声大,靖安言已经分辨不清了,他整个人都被封长念紧紧揽在身前,随着骏马奔跑的节奏上下耸动,又被封长念有力的手紧紧扣住。 “这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家,小师叔。”他看见自己的手臂被封长念托起,让那苍鹰乖顺地落在自己臂上,“当年你为我挨打时,我就发誓,一定有朝一日,会带你回来看看。” “这就是西域,真正的西域,我真正心心念念的西域。” “这里有望不到尽头的荒野,蔚蓝澄澈的天空,还有令人呼吸畅快的、快意的风。” “你喜欢这儿的风吗?” “你喜欢这儿的……‘封’吗?” 过于快意的风吹散了靖安言的回答,亦或许他只是张了张口,将那个回答轻声说在心间,但没有说给风听。 晚上马场备了丰盛的晚宴,不知真的是这里气氛太过欢畅还是心情太过激荡,封长念难得的有些喝多了。 他一向冷静,也知晓分寸,鲜少能把自己灌醉,今天算是破了戒了。 他离席的时候步履都有些飘浮,靖安言不敢假手于人,只身把他扶回帐子里,刚想起身打一盆热水擦擦脸,就再度被封长念那只有力的手拉回了榻间。 第53章 天翻地覆的一瞬,封长念紧紧地把人搂进怀里,不容拒绝地扳过靖安言的下巴,指尖沾了些温水,一点一点将他的假面撕去,一点一点露出令人魂牵梦绕的那张脸。 封长念眼底的情绪如云似雾:“……小师叔。” 靖安言垂着眼,在看不见的地方,手指已经紧紧绞住了自己的衣角。 今夜……或许说今天,从下午那场跑马开始,有些事情开始太过不受控制了。 无论是他还是封长念,都有些不受控制了。 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声如擂鼓的心跳,跑马场上那一幕幕在他眼前走马灯似的浮现了一天,那是个他从未见过的封长念。 桀骜的、狂放的、狷狂的、不羁的…… 绥西侯家的小侯爷。 未曾被捆缚的鹰隼,就应该展开双翼,如那只苍鹰般,自由自在地翱翔在西域的苍穹下。 他的眼睛那么明亮,手臂那么有力,神采那么飞扬。 是封珩。是封长忆。是封长念。 原来他是张扬狷狂的个性,被迫藏于一身文雅外皮之下,剥开来看是铮铮傲骨和不羁之魂。 而那样一个人,那样有力的一双手,此时此刻托着自己的脸颊,如珠似宝,像是自己是什么易碎的琉璃,不敢轻也不敢重。 靖安言率先打破沉寂:“……长念,你喝醉了。” “是啊,我喝醉了。”封长念闭着眼,与他额头抵着额头,“我喝醉了,可我今天实现了我少时的一个心愿,我实在……实在是太开心。” 靖安言垂眸看他因醉意而水光潋滟的唇,眼中晦暗不明。 封长念轻轻扳起他的下颚,唇间张张合合:“小师叔……师叔……你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他嗓音低哑:“我想吻你,可以吗?” 他缓缓将唇凑近了,只差毫厘又堪堪停驻,说话间,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吐息。 “我想吻你,想吻你,我醉了,可我想吻你。小师叔,师叔。” “阿言。” 第41章 风凉 外面还有未散的酒席, 封瑞喝多了吆五喝六的喊声被风送进帐子,又在一片暧昧夜色里被隔绝殆尽。 外面越是闹,帐内就越是寂静, 封长念捧着靖安言的脸颊, 在问出那句话后没了动作, 当真在等他的回应。 他的嗓音低哑,因着醉酒已经连实声都发不出,只有一些令人沉醉沉迷的气音, 从他那被酒精灼过的好嗓子里滚落, 每个字都带着惊人的痴迷和欲.望。 然而他动作又那么克制,没有再说一个字, 只用被醉意蒙蔽的那双眼睛温润而专注地望着靖安言,渴求他能给自己一个令人雀跃的回答。 我想吻你。 我想吻上近在咫尺的这张唇。 我想吻上令我魂牵梦萦许多年的这个人。 小师叔,我可以吻你吗? 靖安言在这种注视下终于缓缓抬起抵在他胸口的那只手。 封长念像是得到了极大的鼓舞,眼神都明亮了一瞬,比外面被点燃的烟火还要绚烂。 他轻轻闭目,偏头渐渐吻下来,每一寸的距离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 然后落在一处温柔的掌心。 靖安言手背抵着自己的唇, 用掌心接住了这一吻。 吻太圣洁了, 靖安言想,饶是他不信灵神,但在南疆人拜谒神明的环境中,他耳濡目染,见过那些人们是如何至真至诚地亲吻那尊雕像下仿若浪花的裙摆。 吻太圣洁了。它可以是信徒送给神明的忠诚,也可以是爱人之间的心神交融。 却唯独不该,不该在他自己尚且动摇的情况下,由封长念给予, 由封长念承担。 这比自己独独留他一人,让他挂念十年,自己还懵然不知还要伤人。 封长念睁开眼,看见的是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清醒冷静的靖安言。 那点激动随夜风缓缓消散,封长念眼底的热度也一寸一寸凉下来。 “我还以为,你今天对我,有那么一点点动心。”封长念从他掌前退开,垂首道,“一点点都好,是我自作多情了。” “长念,你想想,昨天夜里你二叔来找我时说的话,你的怀疑,我的沉默,这一吻你当真要落下去吗?”靖安言冷静地望着他,“有些事情,你每次都能装作无事发生,可是——” “要不然呢?”封长念抬眼,隐隐有了怒火,“我就该直面这件事,如你所愿的离开你,和你远隔千山万水,再也不理你,反正你是勒乌图的人,忠诚、立场都是给他的,我若强行同你在一起,甚至还会被同样打上叛臣的名号——你就想说这些不是吗?” 靖安言抿了抿唇,望着封长念下榻的背影,脸色微微有些苍白:“我就是叛臣,这是你揭不过去的一道坎。” “去他大爷的坎!”封长念一脚踹翻了角落的水盆,叮咣一阵乱响,“如果你能直言说明当年叛逃的那些事儿,这些就根本不叫作坎,你一而再再而三瞒我,我愿意做糊涂鬼,你却还非要打破我的幻想,靖安言,你不能这么逼迫我。” “我早说过了,当年的叛逃就是那样,没有什么隐情。” “你以为我真的信?!” 封长念恶狠狠道:“宋启迎什么人,他到了后期连脸都不要了,由着自己的喜恶,偏信奸佞,妄求长生,铲除忠臣,构陷手足。大魏险些因为他的自大、狂妄、幻想丢了北境十二城,这样一个后期可堪称昏君的皇帝,却对你的事只字不提,从不说要从南疆把你捞出来先虐后杀,一泄心头之恨,为什么?因为他对你根本就没有恨,当年的事就是有隐情!” “一切都是你的猜测。” “可我哪次猜错了!” 封长念委屈得快疯了:“小师叔,你为什么就是一直都不能与我说实话呢。” 静默。 封长念的酒这下算是彻底醒了,他胸膛猛烈起伏站在原地,水渍溅到他的靴口,顺着靴筒簌簌滚落,泛起一阵冰寒,浇不熄他的愤懑和怒火。 靖安言坐在榻上,锐利的线条在此刻都因着他低垂着颈而变得那般柔和,一张脸也因为苍白而没了血色,他像是被养在琉璃罩子中的花枝,此刻因为罩子的骤然破碎而格外脆弱。 可他毕竟不是真正的花枝,他是靖安言。 于是就在眨眼的转瞬之间,他复又抬起头,唇角缓缓翘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实话?”靖安言撑着脸,“那我就告诉你实话。实话就是——绥西侯府家训,世代忠良,你如今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就是在与这四个字,渐行渐远。” 封长念一瞬不瞬地盯着靖安言的那抹笑。 半晌,才低声道:“我现在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才是真的在践行这四个字。” “小师叔,你不相信你自己,可我相信你。” 又一次的言尽于此,封长念一撩帐子离开了。 他一走,强撑了半晌的靖安言只觉得最后一丝力气都消散了,手指攥紧拳头,深深地砸进略硬的榻中。 这一夜封长念没有再回来过,靖安言辗转反侧半宿,怎么也睡不着,外面的热闹渐渐散了,但是风越来越疾,他认了命般揉了揉发,索性戴好假面披衣出去寻人。 马场范围大,其实不大好找,四处都是熄灯的帐子,一座一座,偶尔有轮班的侍卫巡逻,看见靖安言时还以为是什么刺客,等到走近了看清人,才道一句言公子。 整理的人似乎都对他和封长念那样的关系有种诡异的默认,大概是封钧之前交代了些什么,被喝醉酒后封瑞的那个大喇叭宣扬了出来,所以看见他时脸上的神色都有些微妙。 抛却这些,靖安言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和封长念不大不小的吵了一架,只道是方才封长念出来散心,迟迟不归,他来找找。 好在巡逻的侍卫还真见过封长念:“就在那边的林子里,我还以为封大人怎么大半夜靠在树下头,原是赏景。” 西域天冷得早,夜风如刀子似的,快抵得上南疆冬天的寒风了,靖安言臂弯里搭了件大氅,闻言赶紧找了过去,果不其然在一棵避风的树下找到了嘴里掉了根草棍儿的封长念。 还行,还没被气傻,还知道找个避风的地方。 封长念抱着墨痕叼着草棍正出神,一件大氅兜头落下,将他护了个严严实实。 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才发现是靖安言,又乖顺地坐了回去。 靖安言一言不发地给他系上丝带,手指缠绕间,瞥见封长念靴口的一圈白。 “这是怎么了?” “伤着了。”封长念沉声道,“下午跑马的时候,和封瑞赛马时,马鞍松脱了,差点儿滚下来,幸亏我马术好,面上没让人瞧出来。” 靖安言手指碰了碰绷带,缠得不厚:“怎么不言语一声?” “小伤,不碍事。”封长念垂着眼睫,“封钧当然想要我的命,马场是个好打算,可惜太笨了,长安城里的刀光血影,他这儿那点手段根本不够看,既然钉不死他,我又何必大吵大叫,让他知道我早有防备呢。” 第54章 “你啊……”靖安言右手搭在膝盖上,“有时候觉得你顾虑得太周全,有时候又觉得你没顾虑得太放肆。” 封长念掀起眼帘:“那是分人分事,在你的事情上,我宁可没顾虑。” 对于这种坚定不移的情意,靖安言早就已经心知肚明,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听见这些话的时候,内心还是难免有触动。 “你没顾虑,哪天被我害了,自己都不清楚。” “你会害我吗?你不会的。” 靖安言默默了片刻,伸手递给他:“起来吧,夜来风凉,再坐下去小心着凉了。” 封长念看着那只手掌,是那只被自己烙了一吻的那只手:“……小师叔,我只有一个请求,你答应我。” 靖安言没动。 “以后不要再用什么叛臣、叛徒、世代忠良这种话来压我了。”封长念认真道,“这不仅会让我心里很难过,我知道,你自己同样很难过。” 靖安言停在半空的手指尖不为人知地一颤。 半晌,他说:“好。” 封长念这才伸出手借了一把力,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帐子里走去。 靖安言落他半步,目光在他那毫无防备的侧脸上停留,又在被人察觉后,仿若无意般转去看夜色中影影绰绰的树木丛林、飞沙走石。 “杀了封珩。” “不需要你来做什么,你配合接信人完成任务就好了。” 任务。 封长念腿上的那一圈伤痕,表面接信人或许已经开始下手了。 靖安言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冷,怎么搓都搓不热,就算回到了帐子里,火盆拢得那般多,他还是只觉得冷。 他沉沉睡去,和封长念没再有任何交流。 次日清晨,他是被侍卫的叫声嚷醒的。 马场侍卫懂得规矩,在要紧的事也只在门外叫,只是一声比一声急促,让靖安言终于被闹醒了。 他回过神来,觉得四周有些松软的过分,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枕在封长念臂弯里,整个人都被封长念捞进了怀里。 封长念也醒了,被门外那一叠声的叫嚷闹得心烦,但看见怀里的人有些怔愣的眼神,心情还是必不可免的好起来。 “醒了?” “门外那侍卫那么大声,快赶上鸡叫了,能不醒吗?”靖安言坐起身,想了想,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给他揉了揉胳膊,“快问问什么事吧。” 封长念被揉得舒服,说起话来底气都足了:“什么事?” “封大人,言公子,方才侯府传来急讯,令两位速回。”侍卫的声音都在颤抖,“说侯爷要新娶的那位夫人……昨夜被杀了。” 第42章 构陷 要新娶的那位夫人姓尤, 今年才二十岁,于昨晚在房间中暴毙,红事变白事, 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封长念一行人从马场回来后直奔尤家, 女孩尸首已经殓了, 封钧扶着那被黄白花围绕的棺材,痛哭流涕,伤心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死者为大, 封长念和靖安言先对着遗体行了礼, 本想拉住一旁的封玦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只听得尤氏母亲一声悲啸, 令人寸断肝肠。 “女儿啊——女儿——”她被侍女扶着才没有跪下去,“你走得好冤、好冤枉啊——侯爷,侯爷!求您一定要为小女做主啊,否则,九泉之下,她如何瞑目啊侯爷——” 封钧颤抖着扶住夫人冰凉的双手:“岳母放心,我必定为她讨回公道, 必不会放过蓄意谋杀之人。” 蓄意谋杀? 这四个字一出, 尤氏父母愈发悲不能抑,一时间,灵堂中又哭成一片,喧闹中尤氏母亲因为太过悲伤而昏厥了过去,更是给本就悲怆的氛围增添一丝惊惶。 抬人的、劝人的、送水的、烧纸的……刹那间吵嚷成一片。 在这嘈杂中,封玦终于注意到了封长念和靖安言两人,瞥了一眼顾不上自己的封钧,连忙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这事儿走向越来越诡异了, 封玦用目光示意他们不要多言,带着他们从角门走到后院,这才找到一处安静地方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儿?” “昨日夜间,尤姑娘吃完晚饭后回房歇息,本一切如常。”封玦脸色也不大好看,“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后院传来尤姑娘惊慌失措的求救声,守夜的侍女本就在门外,闻声闯了进去,却也被一剑封喉,发现时身体软绵绵地趴在门框上,连屋子都没进去。” “至于尤姑娘本人……”她叹了口气,不忍回想道,“尤姑娘本人被一剑穿胸,倒在地上,现场一件凶器也没有,包括门窗都没发现有被人破坏过的痕迹。” 封长念长眉紧锁:“传仵作来看了吗?” “看了,明显是他杀,而且主仆二人身上都没有中毒的痕迹,当务之急是找到那把杀人凶器。”封玦思忖道,“只不过,凶手到底是怎么进去的,又是为什么杀人,眼下一点头绪都没有。” 靖安言问道:“尤姑娘平日里有得罪什么人吗?” “没有,她从小养在家中,连门都鲜少出,更何况是结仇。”封玦一提到这一茬,只觉得喘不过气,“……唯一一个有可能结仇的原因,就是她是绥西侯即将过门的新夫人。” 三人骤然沉默下来。 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小姑娘,先不说为什么要嫁给一个年龄长她两倍有余的封钧,如果她真是因为封钧而死,只能说太可惜,实在太可惜。 封钧作为一个毫不作为的绥西侯,平日里得罪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却没想到居然会报应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封玦捏了捏睛明穴:“其实我本来不赞成爹叫你们来,能干什么呢,如今所有事都是一头雾水。但他偏说,多一个人就多一个主意……反正我脑子现在乱糟糟的,你们看看,实在不想管,就寻个由头回去歇着吧。” “来都来了,这件事里我是外人,不会像尤姑娘父母那般哀切,再加上平素在长安城也办过些案子……我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吧。”封长念转头望向一边沉默不语的靖安言,“你……” “我回去了。”靖安言垂下眼睫,“实在抱歉,办案不是我的专长,我就不留下来添乱了。” 封玦摆摆手,这没什么好抱歉的,本来就不关靖安言的事,再加上封长念和封钧之间的关系一向微妙……封长念给面子帮忙已经很不错了。 靖安言再度问道:“劳烦问一句,阿月呢?” “她还在府中休息,其实我爹也让我叫她,但我没好意思多打扰,匆匆忙忙就来了。” “好。”靖安言眼睛微不可察地眯了眯,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旋即抬眼望向封长念,“那我先回去找阿月,你自己……当心行事。” 太奇怪了,实在是太奇怪了。 靖安言从尤府出去的时候还能勉强维持一二分的镇定,直到拐了个弯,才开始迫不及待地狂奔起来。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有些诡异,但诡异的不是案件本身,而是封钧的态度。 怎么就会这么巧,他们来的时候封钧刚好要大婚,结果没过两天又撞上新娘被杀害。此事一出,封钧不去报官,反而第一时间通知了远在马场的他们,让他们赶紧回来。 别忘了,他自始至终都对封长念抱有极大的敌意,和暗中的杀心。 靖安言脚步一刹,迎面撞上刚刚醒来的夷月:“哎?你怎么回来了,这府中怎么感觉人少了好多,我……哎哎哎?!?!” 靖安言把人往屋中一推,刷刷刷地拉下窗子锁好门,又屏气凝神在门口听了半晌,这才按着夷月的肩在桌面坐下。 “你昨天找到什么东西没?” 夷月那双尚未完全褪去困顿的眸子本因讶异而微微放大,闻言霎时精神了:“……有。” 靖安言抽了张纸,又翻出一支笔,手指笃笃点了点:“写。” 夷月也知道隔墙有耳的道理,当即撸起胳膊开始写。 靖安言让她一共查两件事,一件是封钧是否是真正的“接信人”,另一件是赵炎提到的封长念之父封铭当年的死是否与封钧有关。 她晚上推脱来月事不舒服辞了晚饭,回到房间换上夜行服,带着阿银毒麻了书房外巡逻的护卫,顺利地潜进了书房中。 封钧的书房比他那感情史还乱,夷月一个头八个大,轻手轻脚快速翻查起来,所幸她手脚快,还有过目不忘的好本事,不过一炷香就翻得差不多。 “我找到了赵大哥说的密旨,的确有,大概就是大魏先帝魏明帝曾经下旨告诉他,绥西侯府与西军都督府都会交给封钧手里,让他做好准备。时间是昭兴六年上元节。” 昭兴六年正月十五。 昭兴六年三月,传来了绥西侯病重及因伤重过世的消息。 赵炎的怀疑一点错都没有,这的确很蹊跷,靖安言连忙继续问:“然后呢,你出来的时候被发现了吗?” “没有,我出来的时候让阿银给巡逻的护卫解了毒,毕竟是蛊毒,因此消除了一段记忆,等我回屋后还小心翼翼地在床上躺了一个时辰,发现都没有人觉得有蹊跷,才彻底放下心。” 第55章 夷月望着靖安言神色复杂的脸,试探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靖安言摇了摇头,太过冗余的讯息只会把夷月的推测也闭塞掉:“你还有别的什么发现吗?” 夷月一僵,期期艾艾道:“……有。” “什么?” “……我发现了叶长缈给绥西侯寄的一封信。”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靖安言还以为自己耳朵坏了:“谁?” “叶长缈。”夷月喉头一滚,“……我师父,你兄弟。叶梵缇他哥哥。” 靖安言眼瞳一缩:“这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所以我反复检查了很多遍,我认得师父的字迹,我也看得出,那正是他当年还是南疆大祭司时候的私章。落款时间正是他被勒乌图罢黜的那年,换成大魏历,是……” 靖安言神魂出窍一般喃喃:“昭兴十年。” “九九重阳。”夷月写道,“算算日子,应该是他作为大祭司时寄出的最后一封信,信上写着:” “及行迷之未远。” 一字一笔落下,仿佛叶长缈温润淡定的嗓音又在耳边浮现。 “还有一言,既说与你听,也说与我一故友。” 靖安言眸子一缩。 “如果一个人真的想构陷什么罪名,是无需被构陷那人当真做了什么的,一切无非是,顺势而为,天时地利。” 靖安言腾地站起。 夷月吓了一跳,手一抖,豆大的墨汁甩出去一道狂放的痕迹,一如靖安言躁动不安的内心。 叶长缈,你这个人……靖安言咬牙切齿地想道。 莫非真的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成? 错了,错了! 他一开始想的本是,夷月这边露了什么马脚,于是封钧迫不及待地要对他们三个人动手,想用尤姑娘之死来做些什么。 但不是,但不对! 他只是想对付封长念一个人!! 没有理由,他们有没有马脚都不重要,无论今天跟着封长念来的人是谁,他完全只是借着这件事,要给封长念泼一个脏水! 叶长缈那厮知道靖安言一向是个想得多的,于是居然在七年前就在这里埋了一道,说给七年后的靖安言听。 靠! 靠!!! 靖安言抓着纸一团:“把它烧了,然后,在房间里别出来。” 夷月惊慌站起:“发生什么事了!?” “阿月,你现在手上的证据至关重要,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等我回来。”靖安言从包中抽出一把短匕藏进广袖,“我去救你封哥。” 另一边,封长念全然没意料到暗箭居然早已对准了自己的后心。 他跟着仵作再度验尸,又重新勘察了一遍现场,最终只能得到一个结论:“……我倾向于杀手应是从大门逃走的,而且也是从大门进来的。” 尤氏母亲刚从昏厥中缓过心神,不可置信道:“封大人,你是说……” “门口死了的那个丫鬟,应该是一名死士,”封长念道,“你们且去确认一番她是否是你们家生丫鬟,若是,那是否面容存在易容,若不是,那更大概率就是了。” 尤家人只顾着围着女儿的尸首检查,完全没来得及探查那死在门槛上的小姑娘。 果不其然,封长念指尖搓了些撕毁易容的粉末,露出一张尤家根本不认识的一张女子面庞来。 在众人的惊呼中,封长念示意封玦帮他搜查一下这丫鬟的尸身,最终在贴身布包里翻出来一柄铁器。 “这估计就是凶器了。”封玦终于露出了些喜色,“总算是有了几分头绪,哥,多亏了你。” 封长念无意间扫了一眼人群,和被众人簇拥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的封钧对上了视线,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封钧眼睛肿得如两颗核桃,可就在这时,居然咧开唇角,冲他诡异地一笑。 封长念当即喝道:“阿玦——” 封玦已经把凶器拆了出来,眼睛蓦地瞪大。 “这是……”封玦颤着声不敢言语,几乎想立刻把这凶器塞回布包里,再远远地给它扔出去。 倒是一旁的封瑞,看见这东西时眼前一亮,差点儿从人群中蹿出来,大声叫嚷道:“这不是大伯送给堂哥的生辰贺礼吗?!那把短匕!!堂哥之前特别喜欢的!堂哥,不,封珩!为什么它会出现在杀害尤姑娘的凶手身上,你说话啊!!!” 第43章 谋算 到底是来晚一步。 靖安言一口气未敢多喘, 跑到尤府时,众人已将封长念团团围住。 尤氏的母亲最为崩溃,若不是封玦死命拦着, 整个人都要披头散发地扑到封长念身上去, 口中崩溃地喊到:“我女儿与你有什么仇什么怨!你为什么要下此毒手!为什么!!!” 封钧也不敢置信道:“阿珩……究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回事儿?他倒是想知道怎么回事!!! 封长念还来不及说话, 腰间蓦地一轻,靖安言不知何时拦在他身前,从他腰间抽出了墨痕剑。 剑光一线, 惊得众人纷纷退避, 靖安言挡在他身前,另一只手紧紧攥住封长念的手腕:“诸位, 包拯断案尚且都做不到一件证物钉死凶手,如今只凭一把凶器,就断定封珩杀人,要他解释,诸位的脑子是不是该控控水?” “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抵赖的!”封瑞在人群中上蹿下跳,又迫于墨痕剑凛冽的剑锋不敢上前一步, “你是他带来的人, 当然听他说话,可昨日夜间子时,谁知道他在哪,谁能作证他在哪?!” 封瑞越说越激动:“我先说!昨夜我们喝酒到亥时末,他就离席了,之后再也未见人,直到丑时初,巡逻的卫兵才在树林中看见了他, 腿上还有伤痕——大半夜的,你不在帐子里睡觉,在做什么!” 封长念厉声反驳:“我腿上有伤痕,哪里来的,封远吉你不知道?还是二叔你不清楚?!” 封钧当即打蛇随杆上,从眼眶中掉出两滴泪珠来:“阿珩啊,兄长走得早,我也想好好照顾你,但是马场诸多危险,磕磕碰碰很正常,你不能因为这件事就觉得二叔想害你,从而怀恨在心呐。” 靖安言暗骂一句,这老王八蛋就是算准了,马场受伤一箭双雕,成则成,不成还有后面的事儿等着。 谁说他蠢,这戏演的比靖安言近十年来每一场都精妙绝伦。 “你说啊,你说啊!”封瑞愈发得意,在尤氏父母怒吼中挑衅,“你昨晚子时干什么去了,如实招来!!” “他和我在一起。”靖安言微微抬高声量,引得众人一怔,“昨晚子时,整整一个时辰,他都跟我在一起,在一个帐子里,一步未曾离开过我的身边。” 封瑞脸色微妙一变,当即打准了主意,估摸着靖安言是不好意思讲的,于是道:“你们在一起?做什么?大半夜的两个男人,居然还能在一起?骗谁呢!?” “两个男人怎么的,封大公子风流远近闻名,这点事儿还要同你细讲吗?”靖安言眼波一剜,“真想听,建议你去街边摊子上,淘两本春.宫.图,里面比我讲的详细多了,自己慢慢看去。” 封瑞:“……” 不只是他,就连尤氏父母都被靖安言这毫无遮拦的坦诚讲得虎躯一震,靖安言才不管那些,从小到大,左清明和靖深在他耳边叨叨的最多的就是体统二字。 体统?他靖安言最不会了。 封长念不好意思胡扯,他好意思,还问吗?上下嘴皮一碰,再细节的事儿只要你敢听,我就敢说。 还问吗?! 静默,封玦眼珠一转,当即拦在两人身前:“诸位,阿言公子说的不无道理,此事疑点重重,就算有引子,也不可立即定论,诸位若信得过,此事交给我来办。” 封玦的人品和能力还是靠得住的,尤氏父母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这俩“奸夫淫夫”,带着一众人陆陆续续走了。 封钧无言地望着封长念,然后重重地拍了拍封玦的肩膀,带着封瑞也离开了:“阿玦,好、好、查。” 封玦头痛地望着自家父亲和哥哥走远,一口气不上不下堵在那里,被一只手轻轻拂去。 封长念站在她身后,眼神中有着自责:“阿玦,此事……” “没办法,冲你来的,我看出来了。”封玦无奈地苦笑一下,“这件事,交给别人我爹不会善罢甘休的,但若交给他的人,恐怕没个善终,只有我,才最为合适。” “……我能做些什么?” “你现在就是什么都别做,相信我,一定会找出证据,把你救出来的。”封玦只有在此刻才有些小女儿情态,“哥,相信我。” “只是……” 靖安言猝然插话:“只是,封玦小姐,此事你父亲明摆着想对你珩哥痛下杀手,无论你交出多大的铁证,只怕都无法令他满意,也会令自己身陷囹圄。” 封玦何尝不知,可她没有办法。 第56章 生于这样的家中,她没得选,她从小就喜欢到大伯家去,和堂兄封珩玩耍,每每最不喜欢夜幕降临,她回到家中,只有饭桌上的残羹冷炙,还有她父亲和哥哥的冷嘲热讽。 “这么喜欢大伯,你当他的女儿去啊。这么喜欢封珩,那你当他亲妹妹去啊。”封瑞把她的被褥都扔出门,“还回来干什么,去他家住啊。” 封钧只会在她吃饭的时候冷眼旁观,然后凉飕飕道:“这么小年纪就知道捡高枝儿攀,真不知道随了谁。” 她也不是没有反抗过:“随了谁?那还能随谁?我就是受不了家里没完没了的酒味儿和脂粉香,我觉得大伯家干净,喜欢去,不行吗?!” “啪——”这个时候就会被狠狠地甩巴掌,封钧怒不可遏,指着她鼻子骂:“你说谁家不干净,小丫头片子,你懂个屁!!” 从小,封钧就是封玦无法逾越的一座山,封珩入京,封铭过世的时候她还小,什么都做不了,于是只能缄默着让自己成长,始终牢记曾经挂在大伯家中匾额上的“世代忠良”四个字。 她默默等待、装乖服软到这一日,不就是为了能够为她心中的道义和正直,做些什么吗? 靖安言仿佛看透了她的所思所想,轻轻笑着摇了摇头:“封玦小姐,我知道你心中志向,不仅于此。” 封玦反问道:“……什么意思?” “我在你父亲房中发现一句话,如今照样送给你。”靖安言微微低头凑近了她,“绥西侯一职责任重大,卿,可要做好准备。” 在封玦微微放大的眼瞳中,靖安言直起腰身,沉声道:“忍一时是为了保全自身,毕竟成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而如今,人和已至、地利已存、天时将到,封玦小姐,还要忍吗?” 为了两人的安全,封玦请他们暂时委屈在厢房中停留,并安排了心腹把守,送别封玦,屋内彻底静了下来,靖安言伸手摸了摸桌面,干净的。 封长念双手交握:“……你方才跟阿玦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都到了这个地步,对方已经出手,隐瞒毫无用处,“阿月找到了那封旨意,但是时间太久,如果想要更多的细节证据,恐怕很难。” “封钧……”封长念咬牙道,“我没想到他大胆至此。” 居然真的敢明晃晃地把脏水往他头上泼,还毫不掩饰,这是有多大的把握能一击必成? 靖安言嘲讽地笑笑:“你这位好叔叔,本事是真的不小。” 封长念一怔:“还有什么?” “阿月还发现了一封信,”靖安言坐下来给二人分别倒了杯水,“是叶长缈写的信,你还记得叶长缈吗?叶梵缇的哥哥,阿月的师父。” “记得的,他写了什么?” “劝封钧及行迷之未远,以及……”靖安言长眉一挑,“让我别想那么多,封钧这人虎起来没有逻辑,讲究环环相扣的线索,反倒容易钻牛角尖。” 封长念一怔:“……劝、劝你?当年的信,怎么劝你?” “这位叶公子呢,之前是南疆大祭司,但是所学甚广,不仅精通大魏史、南疆史、古南洲史,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偶尔自己还学学卜卦。” 封长念已经听傻了,却见靖安言眼神渐渐有些悲戚:“或许他真的学会了卜卦,算到多年后的一天我会来西域,他生时就总喜欢提点我,唠叨的很,老头子之后,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敢这么念叨我的人。” 封长念抿了抿唇,他听得出靖安言言语间的悲切,也记得当年叶长缈口口声声的“我哥死了,他死在大魏人的手里”。 叶长缈,这人有几分意思,活在他们所有人的口中,活在所有事件的角落里,而本人已经消散在茫茫天地间。 “不说这个了。”靖安言深吸一口气,“究竟怎么回事?你有没有什么头绪?你的匕首怎么会出现在那小丫鬟的身上?” “我也不知,我回来之后的确把那把短匕藏在身上,但不知是什么时候……”封长念话音一顿,“莫非是马场换衣服的时候?” 靖安言挑挑眉:“你那弟弟还真是……不该有用的时候偏偏最有用,偷鸡摸狗的事儿这么会干,他到底跟谁学的?” “你看除了阿玦以外,这风气正吗?”封长念为难地掐了掐眉心,“罢了,小师叔别骂了,当务之急是先想办法解了眼下之困。你的那个办法……” 话未说完,靖安言耳朵敏锐地一动,一手伸出捂住了封长念的嘴,不多时,只听门口一道女声响起:“封大人,阿言公子。我家夫人有请。” 两人对视一眼。 靖安言勾了勾唇角,轻声道:“你看,我早就说了,你小师叔歪门邪道多着呢,就是路子野了点,只要你豁得出去,这事儿在我这里就没有问题。” 他眼神灼灼:“相信你小师叔,这种事儿、这种人,我在南疆最会对付了。” 第44章 坦白 尤氏父母看上去已经冷静下来了, 但脸色依旧是难看的,在封长念和靖安言进门的一瞬间,尤氏父亲手指还是下意识攥紧了, 几根青筋爆出, 那些恨意又在视线中翻覆。 他定了定神, 才道:“方才与封玦小姐交谈一二,老夫也冷静了些。无论如何,此事尚无定论, 当众给封大人难堪, 是我们夫妇二人草率。” 尤父不轻不重地捶了捶桌面:“……若此事当真封大人是无辜受冤,我们夫妇二人必定在所有人面前向封大人郑重道歉, 并会给予补偿。但若是真的……” “那么封某便任由尤大人处罚,是杀是打是骂,哪怕千刀万剐,在下也毫无怨言。”封长念冷静道,“你想查,想怎么查,我都奉陪到底。说到底, 你女儿不是我杀的, 我和她毫无瓜葛。” 封长念淡定的气质仿佛一湾温水,哪怕身处劣势,说起话来也令人丝毫挑不出错,尤父的目光里审视不减,但终究重重地哀叹了一句,不再言语。 倒是一旁的尤母放下了拭泪的帕子,示意一旁的侍女递上茶点:“先坐吧,封玦小姐已经去查了, 在事情水落石出前,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封大人和言公子就在尤府等候消息吧。” 茶点是刚做好的,茶汤清澈,香气醇厚,配了些精致的点心,看上去就令人食指大动。 不过作为嫌犯,再精致的吃食也实在令人难以下咽,还是靖安言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封长念,才让他勉为其难地喝了一口茶。 尤母微微一笑:“这才对嘛。” 封长念眉心一蹙,未来得及问一句什么“对不对”,只听封玦的声音在门外急促响起,旋即本人已经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尤大人、夫人,我……”她完全没想到封长念和靖安言会在这儿出现,思绪被突兀存在的二人硬生生截断,“你们怎么来了?不是说在厢房等我,吃食我也会送到你们屋里吗?!” 她眼睛往下一转:“……你们吃了!?” “封玦小姐,是老夫相邀二位来的。”尤父阴沉着一张脸,“封玦小姐这是对老夫不信任?” “尤大人,我并无不敬之意,但眼下情况特殊,我不想试探任何人的人性。”封玦反唇相讥,“再者而言,真正的凶手还未落网,万一再次出手,这债落在你头上,还是我头上?” “不用落在你们任何一人头上。”尤母猝然抬高音量,“落在我头上便是。” “夫人……” “封玦小姐熟读兵书与历史,想必对一句话必定不陌生。” 尤母声音愈发低沉,手中的帕子越搅越紧,最后竟直接扯了个粉碎! 在丝绸迸裂的声响中,茶杯从封长念手中直直坠落,啪地落在地上,炸翻了一地白瓷,下一刻,鲜红的血液从封长念口中喷涌而出,泼了碎瓷一片红梅。 靖安言大惊失色:“长念!?” 这一场变故来得太突然,方才还勉为其难能伪装的平静场面彻底维持不住,封长念一掌撑住桌面,唇角血迹斑斑,腹部如同吞了一万枚针般翻绞,痛得他三魂七魄都要出窍。 他啐出一口血沫,额角青筋暴起,嘶哑道:“你——!!!” 尤母高高在上地瞥视他:“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我女儿已经不在人世了,于我而言,活着没有意义,什么朝廷要员,我都不在乎,我只要所有有可能害了她的人,血债血偿。” “珩哥!”封玦眼圈骤然红了,“夫人!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尤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们夫妇二人从来就忍不了!!!内子说的没错,所有有可能害人的,一个都不能放过!” 话音未落,尤父手臂一抬,尤府卫兵拿着武器里三层外三层瞬间将屋子包裹得水泄不通,封玦抽出腰间长刀,厉声道:“尤海!你连我也要杀吗?!” 尤父猩红着一双眼:“封玦小姐,今天我一定会要了这两个人的命,你若一定相护,莫怪我没提醒你,刀剑无眼。” 第57章 封长念已经痛得昏了过去,眼下唯有一个与封玦无亲无故又籍籍无名的言公子,就算封玦真的铁了心了要送两人出去,尤海照样有十二万分的把握能取这两人项上人头。 他夫妇二人已经做好了随女儿而去的准备,多一条人命少一条人命,无非都是要堕炼狱的,没什么区别。 封玦冷汗挂了一后背,知道封长念今天怕是在劫难逃,仓皇间看了一眼靖安言,愣住了。 靖安言眼神不惊不慌,稳稳地托着封长念的后心,指尖有什么东西细微的一闪,被他轻柔地送进封长念混着鲜血的口中,然后把人轻轻放下了。 他站起来,尤海夫妇二人的目光紧紧粘着他,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拿刀指着他,就连封玦也不解地看着他。 他手上还带着封长念的血,却毫不在乎地带着满掌血腥抚上后颈,百无聊赖似的活动了一下。 然后众目睽睽之下,他自己也吞了一枚药丸,这次动作轻缓,甚至带了些明目张胆的炫耀之意,掐着那枚药丸在所有人眼前转了一圈,大摇大摆地咬进口中。 尤海脸色蓦地变了:“……蛊!?” “尤大人眼睛还算好用,”靖安言笑了,漫不经心地点了下茶水,带着些许潮湿,一点一点撕去脸上的假面,“就是不知道,认人的本领怎么样。” 一片又一片人.皮面具落在他的脚边,剥出属于靖安言那双张扬明媚的眼睛、棱角分明的脸庞,他俯下身,一把抽出封长念身上的墨痕剑。 白衣、墨痕、高马尾。 那是—— “朋友们,每日‘言公子’‘言公子’的叫着,我都忘了纠正大家一件事,我不姓言。”靖安言手腕一翻,寒光霎时在墨痕剑身上擦过,“我全名叫,靖安言。” 靖安言!!! 封玦呼吸都慢了一拍,靖安言轻描淡写扫了她一眼,笑了:“诸位,是一个个来,还是一起。” 尤海双目彻底赤红:“国仇家恨一起算,靖安言,今天我拿了你一慰小女在天之灵,二血当年国家之齿!” 靖安言唇角一勾,尚未成形,整个人就如游龙一般掠了出去。 他动作太快了,快到尤海那掷地有声的慷慨陈词尾音都没消散,墨痕剑在靖安言手中早已划出一道赤色的血痕,不过顷刻间,已经逼到了尤海面前。 靖安言的微笑这才成型:“屁话真多。” 电光火石间,长剑劈下,尤海只来得及往旁边一滚,只听一声凄厉的痛呼,一条血淋淋的胳膊被直接砍断,正好砸在一旁尤母惊慌失措逃亡的下一脚前,她惊恐地尖叫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靖安言眼风如冰似霜,反手一剑捅进涌上来的府兵喉口,足下用力,整个人都翻了起来,白衣翩跹间,剑光所指之处鲜血淋漓,再度落地时又是一趟尸骸遍地。 他的剑法以快著称、以准闻名、以巧为凭,所杀之人无不是在喉咙处拉了一道骇人血线,一剑毙命,甚至没有多余花招,落地的时候轻巧灵敏,马尾一荡,与身后轰然倒地的府兵兵器一同坠落。 封玦看得傻了,昔日靖安言一身剑术盛名在外,她却从未直面过,今日一见,只觉得传说甚至还是保守了一些。 这太恐怖了。她一颗心脏砰砰直跳,靖安言已经快步走到了她面前。 “走。” 他一手搀起封长念,把人往自己怀中一揽,另一手墨痕一震,凛冽剑气泛起浓重杀意。 左手妥帖地护住封长念的耳朵,按在自己的颈窝里,靖安言杀气四溢地望着早已裹足不前的剩余府兵,墨痕剑一指就是一哆嗦:“还有谁想拦,试试。” 无人敢动。 屋内血流成河,尤海还在因断臂而痛苦地抽噎,靖安言冷冷一瞥:“尤大人,多谢‘款待’,我们人微言轻,就不必相送了。” 封玦甚至刀都没有拔出来,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跟靖安言一路平稳地走出了尤府。 临到迈步出去的那一刻,她才如梦初醒地拉过手下:“尤大人太过哀痛自断一臂,尤夫人受了惊吓昏过去了,快些安排大夫来看,也不许任何人出去报信,有绥西侯府的任何消息立刻通知我。” 手下忙不迭地应了,她这才快步赶上靖安言。 “言……咳咳。”封玦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庞,好难找回自己的语言,“……靖公子,你们这样不方便抛头露面,跟我来吧,我来安排你们接下来的藏身之地。” 靖安言回头静静地望了她一眼,封玦呼吸一滞。 她从认识靖安言,他带的就是那张平平无奇、扔进人堆里很快就会被淹没的假面,只觉得温润有余,出挑不足,如今看到他真的面孔,锐利三分,艳丽七分,尤其眼尾上扬暗藏那一缕光,既是惊心动魄的艳,也是杀人夺命的刀。 再配上那半身鲜血淋漓,看得让人怪有压力的。 靖安言也是太久没用剑杀过人了,那一身酣畅淋漓的杀戮之气没有压下,还带着些凶狠。 估计是意识到封玦有些怵,他眨了眨眼,这才将那些杀戮的怒气妥帖收好:“好。” 封玦自己也有私宅,但眼下这个情况肯定不能带他们去那儿住,只怕封钧和尤海会随时找过来,于是她百般辗转找到了手下的一处宅院,把两个人安顿了进去。 屋子里东西一应俱全,靖安言把封长念放在床上,封玦打了热水进来:“我会寻机会把阿月姑娘送来,珩哥如何?你给他吃了什么?他那毒会不会越拖越不好?” “不必担心,我给他喂了蛊,虽然暂时无法根除毒素,但能压制它们不再蔓延,待阿月来后,她手上有一条银蛇可解百毒,就没事了。” 靖安言绞了一把帕子,轻轻擦去封长念脸上血污,呼出一口放下心来的气:“多谢你,封玦小姐。” “别叫这个了,叫我阿玦就好。”封玦是聪明人,靖安言身份已经暴露,那么夷月也会蛊术就没什么可大惊小怪了,唯一一个令人担忧的还是她堂兄的情况,“我得赶紧回去了,今晚之前,会尽快把阿月送来。” “阿玦姑娘。” 靖安言站起来,封玦应了一声,却不由自主地视线下移,看向方才使出那般惊艳剑招的那只手。 那只手在广袖下,突然开始难以自制一般的颤抖。 靖安言脸色也没方才好看,练武之人都对气息敏锐,从他话语起伏中,封玦能够感知到他现在仿佛不大舒服:“今天兵行险着,令你也惊着了,但我的身份敏感,魏明帝那一纸诏书并没有因为他驾崩而失效,在大魏境内,我还是希望……” 封玦是个爽快人,不等他说完,就明白他的隐忧:“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我爹的。你说你有办法解决这件事,给我们脱险,只需要我配合就好,那么多余的我不会问。” “但有一句话我也要说在前头。”封玦直视着他,“靖公子大名鼎鼎,也请你理解我对你难以完全不设防,私事是私事,公事是公事,身为西军都督府副帅,若你做出有害大魏之事,恕我与你兵戎相见。” 靖安言笑笑:“凭你现在不会把我转头押送西军都督府或者是梁宁承宣布政使司,我就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封玦沉吟一下:“……你的剑法很高超,就算我真有这个心思,只怕也打不过你。总而言之,我封玦不是背信弃义之人,你放心好了。” 靖安言背过手去,蛊术只能掩藏一时,如今时效过了,那些痛楚如同潮水一般漫上来,他右手痛得快断掉。 但他面上还维持着平静:“自然,我们二人已逃出尤府,接下来封玦小姐什么都不必做了,我会让你爹心安理得且乐意之至地放弃对封珩的指控的,你也不必难做了。” 第45章 持剑 封长念只觉得自己眼皮有千钧重。 靖安言说法子偏门但有效, 一定能保他们二人出去,也不给封玦添麻烦,问他敢不敢闯一闯, 饶是靖安言并没告知这个办法的全部, 他也点头应了。 他说无所谓给命是真的, 或许是离家后靖安言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够全身心仰赖的人,这么多年过去,饶是身份转换立场对立, 他对靖安言还是有难以言说的信任。 靖安言说什么, 他都敢做;靖安言不说的,他绝不多问。 他本还惊诧于靖安言真的会欣然答应那尤氏夫妇不怀好意的相邀, 茶水入喉、毒发腹痛的瞬间他反应过来,只怕这相邀,也是靖安言让封玦吹了吹耳旁风吹出来的。 真邪门,但一切都在靖安言的掌控中,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心安理得地昏了过去。 这一昏,居然还忙里偷闲地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又变成刚到长安时的身量, 梦见自己第一次被岳玄林正式带到靖安言的练剑场, 岳玄林轻轻扶着他的双肩,让他静悄悄站在门口看。 练剑场内的人白衣翩跹、身法轻灵,手中长剑既似三尺寒冰般锐利,又如一弯月色般清冽,握着剑柄的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那把剑在这样一只手上仿佛生了灵魂,随着手腕翻转而灵动自如。 第58章 岳玄林轻声道:“看。” 他依言望去,只见靖安言飞身攀上梅花桩, 足尖一点,整个人如同鹞鹰般旋起,衣摆在他动作间炸开一朵令人惊诧的花,还不及赞叹,靖安言已然屈膝落地,动作干脆利落。 只听噼噼啪啪几声断裂声响,他身后的梅花桩在同一时间骤然崩裂,木屑飞溅,噼里啪啦坠了一地。 封长念眼睛都看直了,是被岳玄林牵出去的。 “师父说你剑术越来越精进了,我还当是他溺爱,现在看来,所言非虚。” “那是,老头子什么时候对我有溺爱,他不一向看我头疼得很。”靖安言一甩马尾,目光一转落到一旁的少年身上,笑了,“哟,长忆来啦。” 封长念脸庞红红的,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欣赏,一双漆黑漆黑的眸子就这么把靖安言盯着。 靖安言虽然嘴上对自己夸赞毫不吝啬,但实在太少接受这种扑面而来的崇拜,还有点不好意思:“哎呀哎呀,我出了一身汗,回去洗个澡,非礼勿视啊。” “稍等一会儿,玄念。”岳玄林叫住他,把封长念往前一递,“都说把长忆交给你了,我看他也是个使剑的好苗子,今天带过来看看你的水平,也好让他有个榜样。” 靖安言眼睛微微瞪大了:“学我的剑啊?” 岳玄林笑:“怎么?不外传啊?你要是介意,让他叫你师父也成啊,我不挑理。” “不不不,别,我才十六,就当师父了,怎么都觉得自己给自己硬抬辈分。”靖安言挠挠头,“倒不是不想教,就是我看长忆原来剑法路数沉稳为主,我剑轻快,他能学吗?” “那你就问问他咯。”岳玄林目的达成,溜之大吉,“你们自己商量,反正不教剑,你就教他点儿别的,只要别把你走街串巷那一套教了,剩下的你看着办吧。” 靖安言:“……不是!师兄!没有你这么损人的,我怎么了我,我觉得我好得很啊!师兄!岳玄林!岳峰!!!” 岳玄林早已经跑远了,靖安言声讨未果,只能恶狠狠地指着门口,跟封长念说:“看见了没有,就你师父这种人,比我大那么多,看着可正经了,其实每次都明里暗里损我。” 封长念不语,这是玄字门是非,他一个长字门的晚辈不好参与,只是默默看那些被砍了个天女散花的梅花桩。 靖安言叉腰歪头,马尾掠到封长念耳畔,撩起一阵痒:“想学?” “想。”封长念终于说话了,“可以吗?小师叔,你放心,我必定不外传的。” 靖安言忍俊不禁:“别被你师父一句玩笑话带跑了,我又不怕传,想学就学,我会好好教你的,只不过要改掉你原来一些用剑习惯,还有发力方式,可能会有些辛苦。” “我不怕辛苦。”封长念眼睛都亮了起来,“怎么练都可以!” “好小子,”靖安言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俯身抽出他赠予封长念的墨痕剑,刷地一声轻响,屈指在剑锋上一弹,“我的剑嘛,以快著称、以准闻名、以巧为凭,身法、腕力最为重要,所以两个地方重点保护与练习。” 封长念觉得有一只手拍上自己的腰:“一个是这儿。” 又有一只手捏住自己的腕子:“另一处是这儿。” “想要学好,缺一不可,记住了吗?小长忆。” “小长忆?” “……长念?” 封长念蓦地清醒。 梦中那片练剑场消失殆尽,只有一片空旷的天花板,他眼珠一转,靖安言坐在床边,床帏切开了外头洒进来的阳光,让他半边脸都藏在阴翳里,看不清他的神情,倒是夷月,正捏着他的手腕焦急地看着他。 “吓死我了,我寻思着药下去该醒了,还以为出了什么差错。”夷月长长地叹息一声,张开五指在封长念眼前晃了晃,“封哥,还好吗?清醒了吗?” 见封长念点点头,夷月转过头去对着靖安言道:“好了,封哥醒过来就没事了,你放心吧,现在能看看你了不?” 封长念那一颗心猛地揪紧了:“你怎么了?” “这嗓子,少说些话吧。”靖安言终于动了动,左手递来一只水杯,“润润喉,没什么大事,老毛病而已。” 封长念看着他左手动作,立刻明白过来什么,往他右边看过去。 他的右手放松地搭在膝头,五指没什么力气地微蜷,看上去什么问题都没有,但仔细观察,还是能够看到那指尖一阵一阵发出细密的颤抖,封长念伸出手去一摸,换了一手的冰凉。 封长念不可置信道:“小师叔……” 他感受到方才自己伸出手时靖安言下意识的后撤,自然也发现了靖安言的右手并不随主人的意愿而挪动。 “别别别,封哥你别紧张,我简单解释一下。”夷月看着这两人,只觉得自己这个大夫当得过于艰难,“你昏过去之后,靖安言为了闯出尤府,吞了一颗蛊,那蛊能在短时间内保证他右手手腕经络通顺,也会抑制那只受伤手腕因承载不住的力道而产生的痛感。” “疼痛本身就是一种自我保护,没有痛感的时候怎么作都没事,但一旦感知到时,肯定已经是超过了普通承受能力的,所以现在会比较煎熬些,但你放心,都是暂时的。” 夷月安抚完这头开始劝那头:“行了,封哥也醒了,赶紧让阿银咬你两口吧,能遏制一点也好啊。” 靖安言疼得面色发白,但居然还能淡定地坐在原地:“……你家阿银还有药性吗?” “有有有,知道你怕没有先按照封哥那边的来了,但你放心吧真的有。” 夷月左手平摊,刚吐完毒液的阿银强打精神再度游了出来,送到靖安言右手手腕前,张大了嘴狠狠咬住那清瘦的手腕。 靖安言眉间狠狠一抽,又被另一只手攥住了左手。 封长念心疼地望着他,更心疼他手上那道狰狞的疤。 有什么是比梦中刚见过意气风发舞剑的他,睁眼时就要接受他再也无法挥动那把长剑的事实更残酷呢? 封长念只觉得心脏都钝钝的痛,靖安言没有挣开,任由他攥着自己,直到阿银松开嘴,两颗尖锐的毒牙刚从靖安言的手腕中离开,夷月立刻给他裹上纱布。 靖安言这才把手抽回来:“你好好养着,看,我就说吧,你小师叔歪门邪道多得很,这不就出来了。” 封长念垂眸没说话,夷月看气氛不大对,借口灶上还坐着药,一溜烟跑了。 她走了,封长念才咬牙切齿地说出话:“……疼不疼?” “不疼。”靖安言摇摇头,“阿银那小牙,有分寸的很。” “我是说,要自毁经脉、再也不能用剑,这个决心下的时候,疼不疼?” 靖安言怔住了。 半晌,他讷讷地摇了摇头:“……不疼。” “我不信。”封长念抓着他的左手,“当年你告诉我,一定要爱护腰身力道和手腕,你对自己的剑术那般引以为傲,怎么会不疼?” 靖安言好像真的很迟钝似的,又认真地想了想,得到了结论:“其实……我对当年那些事情的感觉,已经很模糊了。” 从大魏昭兴七年,他叛逃开始,自己仿佛就坠入了一场深不见底的噩梦,一直到昭兴九年,这场梦迎来了属于他的一场最华丽的自我献祭,那也是各种情绪的顶峰。 当时自己好像发过疯,吵过闹过,但都无济于事,就好像风起云涌的海面终将归于平静,那些所谓感受在靖安言回忆中,也一点点的模糊了。 然后就成了现在这样。 他有时候会避免去想所谓自己的感受、痛不痛这些问题,因为觉得想来想去最后只有一把空。 而他要做的事还太多。 也算是清醒了。 封长念看着他表情平静,甚至还笑了笑:“行了,别苦大仇深地望着我了,都过去多久了,别担心。就是可惜,方才你小师叔我杀出尤府时,终于时隔八年又拿起剑了,遗憾的是你没看到。” “我不用看的,我能想象到。”封长念闭了闭眼,将自己的额贴上他的手背,虔诚道,“我能想象到你挥剑的样子。” 一定和当年、和他梦里的千千万万遍,一模一样。 入夜,月朗星稀。 尤府那边的消息被封玦藏得严严实实,封钧没再过去,只身一人在房里看书。 门吱呀一声推开又关上,封钧头也没抬,随口道:“不必再添茶水,看过这一页我就歇息了。” 来人没有止住步子,兀自给他填满了手边的茶杯。 封钧不乐意了:“我不是说——” 他的话音吞没在看见来人面庞的那一瞬。 来人慢悠悠放下茶壶:“在下还有话要和侯爷讲,所以这茶还是添一些吧,也给我个机会尝一尝,如今大魏时兴的茶叶是个什么味道。” 封钧目光灼灼盯着他:“果然是你。” “这话应该我说。”靖安言掸了掸衣摆,翘腿坐在一旁的圈椅上:“果然是你。侯爷,我来之前真是怎么也不敢想,接信人居然是你。” 第59章 第46章 弯刀 封钧脸色微变, 慢慢坐回了椅子里:“……靖安言,我就说怎么可能不是你。不过你敢顶着这张脸来见我,真不怕我把你就地斩杀, 亦或是扭送长安吗?” “行啊, 如果你想得罪勒乌图和沙宛国的话。”靖安言二指一松, 杯盖撞在边沿,他似笑非笑地瞧,“如果你想让我给长安介绍介绍, 你是如何左右逢源, 四处讨好的话。” 封钧阴沉地看着他。 “行了,我也不跟你兜圈子。的确, 我之前怀疑是你,但不敢确定,正式确定的时候,是在封珩被尤海夫妇下毒那一刻。” 靖安言本意是将计就计,他知道若不是封玦从中周旋,无论是封钧的暗示还是尤海夫妇被悲伤冲昏的头脑,都不可能放过封长念。 于是, 他让封玦放松了对他二人的管束, 果不其然将自己送到了尤海夫妇面前,那杯茶端上来的时候,靖安言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但是。封长念吐血倒地的那一刻,靖安言手指在他唇边一抹,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毒素。 这不是大魏的毒,而是蛊。 电光火石间,靖安言本以为是接信人是尤海夫妇,后来转念一想又不对, 若真的是他们,那么那位可怜的尤姑娘身上的致命伤,就不可能那般奇怪。 当时灵堂乱糟糟的,靖安言趁乱看了一眼,尤姑娘腹部的致命伤用了花卉做遮挡,但他还是看见了那不同于大魏兵刃留痕的伤疤走势。 好巧不巧的是,他不久前目睹过类似的兵器——大街上伪装小贩的那几只“沙蝎子”。 接信人作为沟通南疆与沙宛国的重要渠道,不可能这个时候拿他的女儿下手,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借刀杀人、祸水东引。 再加上……叶长缈曾与封钧有过来往。 桩桩件件,靖安言轻轻放下茶杯,淡定地望着一言不发的封钧,实则内心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他说对了。 接信人是绥西侯,难怪南疆和沙宛国来往密切,那远在千里之外长安城金銮殿上的新皇帝知不知道,自己的西大门已经从内部被蛀空了? 一阵掌声唤回靖安言天马行空的思绪,封钧哈哈一笑,缓步走下来:“我之前听说了封珩那小子前往南疆的消息,也猜到了他来这一趟,估计就是要截断南疆与沙宛国之间的联系。” 封钧把手搭在靖安言肩上:“可他怎么想象得到,他的亲叔,和他的师叔,正是其中最强有力的推手,而且除了传递消息之外,还想合起伙来,杀了他呢?” 靖安言冷笑道:“别的先不说,你女儿是个人才,这件事你一是冲着封长念来的,二是为了叼出我这个人,尤府那边能放就放吧。” “有靖先生为小女开口,我这个做父亲的,又怎么会为难她呢?”封钧在他身边落座,恳切道,“既然你我二人都已经碰头,不如把话说得再清楚些?” 靖安言侧首:“我来这儿要传的消息,就是召砾已死,让接信人告诉沙宛国一声,南疆大权收拢,背后多亏沙宛国鼎力相助,不过,至于南疆要许给沙宛国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这是王上们的事,我等自然不必多言,他们两位心中都有数。”封钧笑眯眯地凑近了些,“还有别的事需要我们做呢,靖先生不记得南疆王的指令了吗?” 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靖安言暗中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面上露出个笑:“这不是一件事说完,再讲另一件。” “王上高瞻远瞩,知道封珩之于我如同眼中钉肉中刺,也深知他重情重义,必定对你防备心不强,所以特意选你助我将其铲除。” 靖安言微微抬了抬头:“你想怎么做?” 封钧并不那么快地交托底牌:“靖先生,你迄今为止做的所有事都是在帮封珩破局,你会帮我吗?” “有吗?我只是单纯的想完成任务,所谓的帮他,也只是在帮我自己。”靖安言垂下眼,手指轻轻拂过杯沿,指尖沾了些水渍,“我不能被困在尤府,尤其是知道接信人是谁,那不成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传出去多丢人。” 封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好吧。”靖安言叹了口气,“侯爷,你也能理解,我毕竟是玄门出身,大魏皇后……啊不,现在应该是太后的弟弟,虽然效忠王上多年,但自始至终,王上对我并没有那么放心。” “我之前在南疆,因为要先诛杀召砾,而误了将封珩带到王上面前的时机,让他这份疑心加重了许多,如果再不能完成这个任务,南疆我是不用回了。” 靖安言的手指在茶杯边沿一停,语气也沉下来:“所以,封珩必须死,而且侯爷一定要用得上我,要不我回去真不好交代。” 他上半身微微下压,眼睛却是往上看,像是献祭的羔羊迫不及待地要献出自己的忠诚,那双桃花眼专注且深沉地盯着封钧,渴望相信的目光如有实质,落在身上沉甸甸的。 这让试图从其中窥探出一丝一毫谎言的绥西侯实在捉不到破绽,封钧眼瞳微颤,然后猛地起身。 “好,好!”封钧哈哈笑了起来,“有靖先生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否则,真的要请靖先生永远留在这儿了。” 靖安言重新坐直,眼睛一眨,方才逼出的那缕代表焦急和忧虑的水光无影无踪:“绥西侯的计划是什么?” “两次,我已经出手两次,只可惜两次都失败了。” 靖安言道:“如果你说的是马场设计的意外,和尤姑娘之死的栽赃嫁祸,恕我直言,侯爷,这些手段对于封珩而言,有些简单了。” “当时我单枪匹马,自然不好有动作。”封钧丝毫不在意,“不过现在有了你,我就又有了一个主意。” 靖安言刚刚看过去,只见封钧从书架伸出掏出一把锋利的弯钩,正是沙蝎子所善用的弯刀。 他伸手一扔,精铁打造的弯刀当啷一声掉在靖安言面前。 “眼下他中毒,身体尚未恢复,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趁他身体虚弱之际杀了他,整个西域都认识这种弯刀,连同我那可怜的小妻子的命,一同都算到沙宛人身上,就成了。” 靖安言俯身拾起,那弯刀锋利的很,指腹轻轻拂过就带出一道血痕。 他沉思片刻,才笑道:“原来侯爷的手段一直这么的……直白。” “前面的道路都铺好了,就剩下取他项上头颅这一件事,还要多复杂?”封钧挑挑眉,“还是说,靖先生不忍心?” “没有那种事,我手上的人命比侯爷手下的只怕多了五倍不止。”靖安言用左手掂了掂,“所以,侯爷想把这些事都推到沙宛人头上。但你不是为他们效命吗?” “这个就不用靖先生费心了。”封钧摆了摆手,“眼下夜黑风高,封珩重伤未愈,正是动手的好时机,靖先生只需用它捅进封珩的心脏,剩下的事,本侯必定处理好。” “最后一件事,侯爷答应我。”靖安言起身告辞,“事成之后,让我和阿月平安回到南疆。” “那当然,”封钧真诚道,“你是南疆王的人,你的诚心看在我的眼里,也看在南疆王的眼里,大家都是一个阵营的人了,我还真的能把你送到长安去吗?” 靖安言放心地拉开门离开。 拉开门的那一瞬间,晚风顺着缝隙呼啸而过,掺了些靖安言手中弯刀上的寒,落在身上让封钧狠狠地打了个寒噤。 有些冷。 封钧裹紧了衣裳,吹灭蜡烛的同时,又一簇摇曳的烛火砰然而起。 子时已过,封长念和夷月都睡熟了,靖安言护着一盏幽微的烛火进屋时,封长念只是动了动,并没有醒转。 那毒来得凶猛,封长念又是个常年不怎么生病的主,这接二连三的颠簸让他那具身体实在扛不太住,晚间夷月又给他做了枚药,吞了之后就急匆匆地梦会周公了。 刷——不知是夜风还是靖安言主动吹灭了蜡烛,四下里霎时又是一片黑寂。 明明暗暗晃了下封长念,他下意识往被褥里又躲了躲,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和毛茸茸的发尖。 靖安言的目光沉甸甸敛于夜色之内,或许过了半柱香,亦或者过了一炷香,他才将手慢慢伸向后腰,轻手轻脚地解下了那柄沉重无比的大弯刀。 封长念睡得安稳极了,甚至感受到独属于靖安言的那种气息靠近,四肢还更放松了些。 靖安言:“……” 铮—— …… 次日清晨,夷月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抱着阿银去看封长念的毒。 阿银前一日放毒放得太多,有些虚弱地被她护在手心,随着夷月跑步的起伏而微微摇晃着尾巴。 “封哥,你怎么样——” 她眼睛蓦地瞪大,呼吸都停住了。 仿佛不可置信似的,她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一脚绊在门槛上,重重地摔在地面。 这一摔神魂归位,她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惊叫声。 第60章 “封哥——!!!!!” 只见敞开的门中,床榻上满是血污,封长念胸口插着那把弯刀,躺在已成血床的中央,双目紧闭,脸色灰白,鲜血顺着他指尖一点一点滴落,成了他留在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 蜿蜒的血迹流成一条小溪直到门口,夷月腿都软了,这种出血量,绝对……绝对…… 眼泪大颗大颗滴落,她仓皇地张望:“……干爹,靖安言!靖安言!!封哥他——” 死了。 第47章 入戏 封玦赶来时, 院内已经站满了人。 每个人的表情都难看至极,她拨开人群站到中央,院内地面正中摆了一张草席, 上头用白布盖着一个人。 或者说是一具尸体。 封玦踉跄了一下, 被夷月眼疾手快扶住了。 “……是谁?”她眼睛一眨不眨, 剧烈地喘息着,“……阿月,告诉我, 那是谁?” 夷月张口刚想回答, 眼泪先掉了下来。 站在草席两头的封钧和靖安言因为夷月压抑着的哭声而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封玦缓缓摇头:“我不相信。我绝不……绝不相信。” 她一把挣开夷月,扑通一声跪在草席面前, 颤抖着手伸出去,轻缓地揭下了白布。 直到封长念那张如同睡着了一般的脸浮现,她呼吸一滞,整个胸口都在叫嚣着疼痛。 大颗大颗泪水坠落,白布那么轻却照样成了拎不住的重量,封玦抖着手指,嘶吼着悲啸:“哥——!!!” 她从小和封长念感情亲厚, 就连大伯都说, 封玦跟自己的另一个亲女儿一般,虽然他们父辈兄弟感情不好,但这一辈兄妹情谊也算是弥补了。 在大伯病逝的时候,因为封长念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她不顾父亲和亲兄的鄙夷与反对,披上重孝,承担了为伯父摔盆的职责。 泥盆四分五裂的一瞬间,她泪流满面, 对着封铭的灵位发誓,她知道自己父亲对封铭这一脉的排斥和敌意,但以后西军都督府只要有她在,她一定会让封长念在西域永远有一席之地。 可是…… 可是…… 她食言了。 封长念的遗体那般平静,只是脸色灰白,是已死之人的面相。 封玦捂住唇,失声痛哭,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目光漫无目的地逡巡一圈,才盯准了站在另一侧的靖安言。 她膝行几步,揪住了靖安言的衣摆,他又戴上了假面,平平无奇的五官下是曾让她惊艳过的那张面庞,可如今,他带着一副让封玦胆寒的平静,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她说不出声:“怎么回事?” 不是你说,一切按照你的计划来,没有问题的吗? 不是你说,一切都在你的掌握里,没有问题的吗? 为什么封长念死了?! 靖安言望着那双通红通红的眼睛,出神一般地想着什么,半晌,才蹲下身与她平视。 封玦不甘又疑惑地盯着他,渴求他给出一个答案。 靖安言却只是解下了一张帕子,递到她面前:“节哀。” 节哀??? 封玦定定地看着他,几乎咬碎了牙:“言哥,我哥死了。封珩死了。” 靖安言的呼吸微不可查地一滞,旋即道:“我看见了。” “今早阿月发现的。”他保持着姿势没动,“一把沙宛国的弯刀穿透了他的胸口,发现时,满屋都是血,人早就没气了。” “沙蝎子?”封玦眸子一缩,语气都乱了,“对……对!我居然忘了这个,我之前一直盯着……居然忘了……” 她一抹眼泪,站起来时眼前还是一片黑,却已经从人群中劈手夺来一柄长.枪,气势汹汹地夺门而去。 夷月一把握住她的胳膊,惊慌的嗓子都破了:“玦姐姐!!!你干什么去!!!” “我要让所有梁宁境内的沙蝎子血债血偿。”封玦厉声道,“我要让他们所有人都给我死!!!” 默不作声的封钧终于开了尊口:“阿玦,冷静。” 封玦恶狠狠地回头瞪着他。 封钧面上有悲伤之色,但太少太寡淡了,只是笼着袖子道:“我们一起坐下来,把总账算清楚,再动手不迟。” “总账?还有什么总账?” 封钧瞟了一眼靖安言,叹了口气:“回侯府再说吧,这里人多口杂,不好讲。” 他拍了拍靖安言的肩:“阿言公子和阿月姑娘一同来吧,我们一起商讨一下,兹事体大,还需细细筹谋,院内有我手下看着,阿珩的遗体不会有什么事的。” 话音飘散,迟迟等不到靖安言的回答。 他奇怪地看了一眼,只见靖安言仿佛神游一般,目光毫无焦距,只是漫无目的地泼洒在封长念那张灰白的遗容上。 直到封钧又叫了一声他,靖安言才道:“侯爷先行一步吧,我和阿月毕竟是跟着封大人一同来的,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也该让我俩与他单独告个别。” 封钧心下产生了那么一瞬间的怀疑,但又被靖安言多年精湛的骗术伪装压下了心,带着其他人先走了。 等到人都走干净了,夷月才慢慢挪到靖安言身边,哽咽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为什么封哥会死呢?” 靖安言目光一动未动:“方才不是跟阿玦解释一遍了,你还想再听一遍?” “可是……可是封哥武艺高强,而且,真有沙宛人行刺,你我都不可能完全无知无觉,怎么会——” 夷月话未说完,就被靖安言一把钳住手腕,拖拽进了屋子。 夷月慌了神:“靖安言!” “啪。”靖安言把门一关,手紧紧拉进门把手,任凭屋内小姑娘又哭又叫就是不松手。 “收拾你的东西,我们去西军都督府。”靖安言声音低低的,“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南疆了。” “可是封哥——!” “不重要。”靖安言低声道,“他从来都不重要才对,不是吗?我们要回南疆,他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没有的。” 拍门声戛然而止。 夷月透过那雕花缝隙,静静地仰头看着靖安言。 一颗、一颗、一颗…… 她瞪大了眼睛。 靖安言……哭了? “咣”,靖安言左手攥拳,猛地捶了一下门框,巨响声让夷月猛地回神,她连忙道:“干爹,你是不是——” “阿月。”靖安言沉声道,“不要说,不能说。” 夷月只觉得那一腔情绪都要溢满了:“人都走了,说这个有什么?为什么还不能说!?你要——” 她的嗓音被靖安言更高的声音盖过:“夷月!再胡说八道你现在就给我回去再也不要出来了!!!” 夷月愣愣地看着他微颤的肩膀,微乱的额发,还有一双微红的眼睛。 这会是计谋吗?夷月觉得不是的。 这不是计谋的一部分吗?靖安言觉得不是的。 可是……为什么。 明明已经意料到了结果,明明是自己动的手,在夷月惊慌失措的嗓音下,他还是颤抖了、恐惧了,在满地是血的房屋内,呼吸都快停滞了。 在封玦那石破天惊的一跪,和令人寸断肝肠的悲啸中,他还是耳鸣了,失措了,头脑中一片空白了。 封玦那一句“哥”,仿佛带了神寂岭的迷障,没有一个音节能落进他的耳中,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嗡鸣,铺天盖地将他自己吞没。 他掐住手心,狠狠掐,直到掐出了血。 到底谁入戏了。 他不想知道。 他杀过很多人,真的假的,被动的主动的,却从来没有人让他不敢回头看一眼。 半晌,他手指从门把手上离开,失魂落魄地走回草席边,抓着白布的手也和封玦一样在颤抖。 然后一点一点,再度掩盖了封长念的五官。 夷月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让她记了很久很久的画面。 靖安言跪在地上,在白布盖过封长念遗体头顶的下一刻,他双手按紧了两角,隔着那雪一样的布料,留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那一吻太轻了,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落在白布下无人察觉的眉心。 西军都督府人满为患。 尤海在看见靖安言带着那张假面进门的一瞬,险些直接暴起,可又后知后觉自己的少了一条臂膀,只能怒不可遏地瞪着他。 封钧将二人的机锋看在眼底,并不阻止也不解释,只是让靖安言先坐。 靖安言连个眼神都未给对面的尤海,兀自坐了,目光环视一圈,都是封钧的自己人。 “今天叫诸位来,是因为我的侄儿,礼部尚书封珩,死于沙蝎子手中。” 在尤海震惊的目光中,封钧抬手压了压,示意他别激动:“还有,岳丈,关于小莺的死亡,真相也已经水落石出,确实和阿珩无关,你错怪他了。” 尤海焦急道:“不是他?那是谁!?” 第61章 “是沙蝎子。”这四个字几乎是从封玦齿缝里挤出来的,“两起命案,都是沙蝎子干的。” “是的。”封钧点了点头,“可怜我那无辜侄儿和年轻的妻子,居然一而再再而三被沙蝎子玩弄于鼓掌之中,还险些让我们自相残杀,何其恶毒!!!” “侯爷!这口气可不能就这么咽了!!”尤海拍案而起,“真相居然是如此恶毒,沙蝎子常年犯我边疆,也总有探子细作潜入梁宁,如今竟变本加厉,真是奇耻大辱!!!” 封钧一拍桌子:“说得好!此仇不报,我封钧誓不为人!!” “杀了他们。”封玦几乎要按捺不住手中长.枪,“杀了他们!!!” “我召集大家来,就是为了商讨此事,我已决定出兵,攻打沙宛国边境,势要灭掉他们至少一个军的兵力,让沙宛国知道,西军都督府、绥西侯、封家旗,不是那么好惹的!!” 封钧目光灼灼投向靖安言:“阿言公子和阿月姑娘来自长安,不知对此事,有何看法?” 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靖安言掀起眼帘。 悲痛的封玦、暴怒的尤海、再加上一个居心叵测的封钧。 他终于明白了。 靖安言施施然站起身,冲封钧略略欠身:“听凭侯爷吩咐,我与阿月必定鼎力相助。” 第48章 真相 封钧平时奢靡享乐惯了, 这一日不知是愤怒还是做戏的劲头占了上风,西军都督府集结的牛角号沉寂了这许多年,终于在这一日低沉又荡气回肠地响起。 不过一炷香, 西军都督府全体兵马集结完毕。 主帐拉开, 封钧身披重甲, 由封玦给他戴上头盔,从腰间抽出锐利长剑,寒光映出一双双不同情绪的眼睛。 “兄弟们, 这许多年, 我们与沙蝎子交手无数,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 天子仁善!才没有直捣黄龙,留他们在弹丸之地苟延残喘。” “可是!”他话锋一转,“我们的善良没有换回对方的醒悟,这两天,我的新婚妻子尤莺,还有我的侄儿、朝廷重臣封珩,皆死于沙蝎子手中。” “是可忍孰不可忍!本侯已往长安递折, 请陛下首肯本侯出兵, 剿灭沙宛!还西域一个安宁乐土,还我妻子侄儿一个安息!” “众将士,本侯知道,你们的父母、手足、亲人或多或少都有死在沙蝎子手中的冤魂,讨伐的时刻到了!拿出你们的魄力,随我出征!荡平沙宛!” 尤海猛地单膝跪下:“末将愿追随侯爷,出征沙宛,荡平贼寇!” “出征沙宛, 荡平贼寇!” “出征沙宛,荡平贼寇!” “出征沙宛,荡平贼寇!” 西军都督府沉寂多年,都是正当青春年华的热血男儿,早就对封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退让之道颇有微词,如今,终于有了手刃仇敌的机会。 一时间帐内与空地上沸反盈天,激荡的情绪振奋着每一个人。 封钧眼眶都有些微微发红,一旁的封玦蓦地出列:“父亲,请准我为先锋!我必为我西军杀出一条坦荡大路!” “准——” “慢着!” 所有人俱是一愣,目光纷纷调转,看着在振奋精神中唯一一个神情淡漠的年轻人。 封钧也是一怔,疑惑地望向靖安言。 靖安言微微一笑:“侯爷,出兵之前,我也有些话要对众将士说,毕竟我是封大人带来的人,说来长安也对西军有所期望,有天子垂怜,此战岂不更加事半功倍?” 帐内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脸上神情微微一变,但众目睽睽之下,当着那么多将士灼灼目光,封钧只好让他继续讲。 靖安言略略欠身,转身走至帐前:“诸位将士,西军都督府是曾经封家先祖因着打天下的功劳而一手培养起来的,封家世代骁勇,名将辈出,满门忠烈,能够作为西军麾下一员,何其荣幸。” “但是——”靖安言蓦地回头,眼睛微微一眯的那一瞬,封钧瞬间察觉到一丝刺骨寒意,“如今封家国贼当道,枉费众将士拳拳报国之心,诸位,这样一位通敌叛国之人,你们当真以为,会带你们荡平沙宛吗?!” 封钧赫然暴起:“你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自然有人分辩,不必我再多言。”靖安言抬手一指,“诸位,你们看谁来了?” 所有人目光霎时一转,夷月眼前一亮。 “封哥!?” “昭兴六年,前绥西侯,也就是我父亲意外病重,死于封钧这等宵小之人的阴谋诡计中。” 来的人不止有好好的封长念,还有一直不见踪影的赵炎,他眼底燃烧着熊熊怒火,把一包药往地上狠狠一扔,咕噜噜摔了一地。 “封钧,人在做天在看,你想毁尸灭迹,可惜苍天有眼,你的狐狸尾巴藏不住的。”赵炎厉声道,“诸位弟兄们,我是先绥西侯副将赵炎,这些正是当年侯爷病症急转直下、无力回天、药石罔效的根本原因!” 在众人哗然之际,封长念继续道:“还有,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尤姑娘的杀害,都是封钧做的!他利用尤姑娘之死陷害于我,又一不做二不休转嫁他人,这一切不过都是他的计谋!” 尤海霎时大骇:“封珩!你没有证据不可乱说!” “我有,”封长念笃定地勾起一侧唇角,“尤大人不妨回去看看,当时你意图毒杀我时,下的药还是不是你们府中会有的砒.霜,还是南疆的蛊毒。” 南疆!? 尤海不可置信地一颤,震惊地望向脸色铁青的封钧。 “是的,南疆!诸位,封钧已经成了南疆和沙宛的走狗,南疆内乱中获得的沙宛支持,大多通过封钧的方便,才到达南疆之内!” 靖安言凉飕飕地补充:“今天大肆攻打沙宛,也不是为了什么报仇,若我估计不错,也是早就和沙宛国商讨好的计策,此战必败,西大门一开,无辜的是梁宁所有的无辜百姓,还有诸位的妻儿老小!” “你放屁!!”尤海什么脸面都顾不得了,只知道大声反驳,“这样对侯爷有什么好处?!” “好处?”封长念冷嗤一声,“封钧,你早知道封家的最后结局,西军都督府姓封太久了,你不愿意大权旁落,却也不愿意一直接着这个烫手山芋,于是这些年来避而不站,削减封氏威名。” 封钧脸色愈发难看,封长念声音越来越高:“此次战败,你与南疆、沙宛都商讨好了退路,他们会放你一条生路,你就可以借战败理由逃到长安。反正你尽力了,新帝年幼宽仁,不会拿你怎么样,还会看在你是封氏后人的份儿上优待于你,再加上你一直想去京城养老。你的如意算盘是这样打的,对吧?” “赵大哥说得对,多行不义必自毙,脏事做多了总会露马脚。”封长念一步一步走进帐内,“你还有什么要反驳的吗?绥西侯。” 封钧恶毒的眼神从封长念那张俊秀的脸上一寸寸挪到他的胸口,没有狰狞的伤疤,也没有致命的弯刀——靖安言骗了他!!! 靖安言反水了!!! 他怒不可遏地调转视线:“靖——” 封长念眼神一变,墨痕剑脱鞘而出,将靖安言的名字狠狠刺回了封钧的肚子里。 “我早知道,封珩,你我亲叔侄,早晚要兵戈相向,从我害死你爹那一刻开始,我就等今天等很久了。” “你这是承认了?”想到他最后遥遥未见的那一面,封长念心如刀绞,“封钧,你我之间,早就论不上叔侄之情了!” 墨痕剑剑光一闪,带着令人不敢置信的速度掠到封钧面前,他眼睛一眨,封长念已然杀到面前,墨痕剑剑尖对准了他的眉心,只要剁下去,刹那间便可血流成河。 封钧眼瞳一缩,慌乱之间抓过身后沙盘,猛然一掀,飞沙走石,混乱的视线让墨痕剑剑尖微微一凝,他趁机侧滚出去。 他尚未站稳,尤海从一旁的尘烟里骤然蹿了出来,两个人霎时狼狈地滚成一团。 尤海目眦欲裂:“是你!居然是你!!!你个老东西,我看得起你才把姑娘许配给你,结果你居然!你居然——!!!” 他已经失了一条臂膀,但愤怒让他英勇无比,一时间竟让封钧毫无还手之力,硬生生挨了好几下。 “你疯了!!”封钧啐出一口血,也被激怒了,“我要弄死你!!” “那我也要你一同——” 只听铁器入体的闷声响起,尤海的声音戛然而止。 封瑞站在门口,还保持着投掷的动作,一把匕首已然准确无误地捅穿了尤海的胸口,趁此机会,封钧捞起地面的长刀,匆忙之间又补了好几刀。 鲜血淋漓,封瑞也有点被吓傻了:“爹——”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嚎啕尚未传出,一柄长.枪赫然撞向他的肚子,砰地一声把他打了出去,让封瑞险些喷出一口血。 封玦眼疾手快落下帷帐,将里头的景象和声音堵了个严严实实。 第62章 封瑞被几个人扶起,怨毒道:“封玦……你个吃里……吃里扒外的东西。” “到底是谁吃里扒外。”封玦眼眶红红的,“大伯到底是怎么死的!!哥,我还叫你一声哥!你还有些良心吗!!!” 她都知道了。 从一开始见到封长念时的狂喜,再到一件一件真相剥落后的愤怒、羞愧、悚然。 她只知她父亲与哥哥行过不义之事,却不知居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难怪……难怪…… 她狠狠闭上眼,再睁眼时,那眼底的最后一丝柔情已然不见了。 该是清算的时候了。 帐内,尤海已死,尘烟已散,封钧费力把人搬开,反手一抹脸上血腥,再看屋内站位,封长念、靖安言、夷月三人将他围住,脸色霎时几变。 他抖着手上粘稠的血丝,侧眼望向靖安言阴阳怪气道:“你是真不想回南疆了。” 靖安言一直负手站着,一丝血腥都未沾染衣角,看上去那般清冷孤高:“我的事,不劳侯爷费心了。” “我不会让勒乌图放过你的。”他阴森地一勾唇角,“不过呢,幸亏我早就料到,你这人本身就是个反复不定的主,真以为,本侯对你有多信任吗?!封珩,想要我的命,下辈子吧!” 他抽出腰间玉佩往地面一摔:“来人!!!” 主帐后门被人一撩,刹那间,绥西侯府的亲卫密密麻麻将他们团团围住,封钧再一抬手,刀光剑影晃满了整个帐子。 狡兔三窟,封钧实在没有想象中那般草包。 夷月和封长念不约而同地往靖安言身边挪动,将短时间右手抬不起兵器的他护在其中。 敌众我寡,形势陡转。 封钧微微一笑,往后几步退到亲卫身旁:“想要我的命,先能从这些人手下活着出去再说吧。动手!!” “今天,你们谁也别想或者走出这里——!!!” 那一声厉喝仿佛打开了炼狱大门,这一个瞬间拉得仿佛格外长又格外远,出鞘的兵刃、封钧的狞笑、和封长念将靖安言揽在身后的那只手上传来源源不断的温暖。 就在此刻。 一道雪亮的光自帐外飞驰而入,在绥西侯府亲卫头上打了个令人胆寒的周转,直冲封钧面门而去! 他吓了一跳,全然不知这刀光从何而来,一连踉跄了好几步,直到被逼至屏风,重重跌落在地,眼睁睁看着这把刀铮然砍入木框,形成一把铡刀将脖颈死死别住。 这一变故也让所有人始料未及,没有人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下一刻,一道漆黑的人影如游龙般掀帘而入,他左手抽出一把长刀,寒冷的刀锋映出那人好看的眉眼,鄙夷和轻蔑都藏在那上扬的眼尾中。 当他的名字在封钧心底浮现的那一瞬,他抬腿压下长刀,踩着刀刃狠狠砍进封钧肩膀,刀锋和骨肉摩擦发出令人腿软的声响! “都、别、动。” 在亲卫调转刀尖的那一瞬,那人再度用力下踩,声音冷若冰霜,漂亮的眼睛一眨未眨,盯着惨叫连连的封钧,单手搭上了自己弯曲的膝头。 他手腕一抖,掉出一枚东西,往旁边漫无目的地一晃,却足以让所有人滞住脚步。 那竟是一枚象征着代天子令的鱼符。 封钧努力睁开被汗和泪糊了视线的双眼,吓得舌头都直了:“你……你是……” “定……定北王!?” 封长念语气一松:“长思!!” 顾长思脚尖碾了碾,破金刀再度往下压进几寸,看着封钧扭曲的面庞,笑了:“方才本王听见有些人说,谁也别想活着走出这里,有这个事儿吗?” 封钧哆嗦着说不出话,肩膀又是一阵剧痛,破金刀仿佛要剁掉他的胳膊。 “说话,难道哑巴了?!”顾长思眯了眯眼,“有这个事儿吗?” 封钧只好点头,咬牙切齿道:“怎么会……你怎么会千里迢迢来到这儿……” 顾长思伸出手,讽刺轻佻地拍了拍他的侧脸:“不是只有你懂得狡兔三窟。” 他直起腰,厉声道:“本王奉陛下旨意,惊闻西域突变,特来擒拿反贼,西军都督府封钧,里通外国、狼子野心,即刻缉拿归京、听候处置,在场所有人,若要抗旨不遵,本王格杀勿论!” 封钧不敢置信道:“这怎么可能……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们怎么会……” 话音未落,只听帐外一声马蹄嘶鸣,封瑞被封玦打得碎了满口牙,正在伺机反扑,只见封玦望见自己满口血稍一犹疑,便露了破绽。 他登时要爬起,只见一只手从封玦手中劈手夺过长.枪,带着千钧之力猛地砸向他的肚子,直接将他砸飞了出去,砰地撞在围栏上。 封玦瞪大了眼,那人将枪还给她,肩上还扛着属于中军都督府的旗帜:“姑娘枪使得不错,改日切磋切磋。” 话毕,他转身朗声道:“中军都督府左都督霍尘,奉陛下之命,西军都督府一应事务暂时由我接管,胆敢不遵者,按军法处置!” 大势已去…… 当真是大势已去…… 封钧这才跟反应过来一般,越过顾长思那看尸体一样的眼神,愣愣地望向封长念:“你早就……” “训鹰的本事,这些年我还是没有懈怠的。”封长念得逞般一笑,“鹰可比你那走路的折子快得多。” 他们早就计划好,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封钧的罪行,因为绥西侯手握重兵,为了以防万一,由代天子令的定北王和中军都督府的成武将军来收拾残局。 都是……计划好了的。 他最后将视线投给靖安言:“我现在最想不明白,你到底……要干什么?” 回答他的是靖安言长久的沉默。 在他昏过去的那一瞬间,靖安言终于动了动。 他对着自己,缓缓在唇角浮现了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 第49章 方歇 双管齐下, 西军都督府直接被霍长庭带来的人包了饺子,封钧鼻青脸肿的和封瑞跪在一处,一个比一个形容狼狈, 跟两只鹌鹑一般缩在一起。 有手下也要去捆封玦, 封长念刚想出言, 就被她制止了。 “捆上吧,”她的马尾因方才的打斗而有些凌乱,几缕发丝随着秋风飞舞, 神情有些迷惘又有些凄凉, “无论怎么说,我都是他的女儿, 或许我也曾经因为他而得到了一些好处,捆着我不亏。” “无碍,若你没有参与其中,自然会还你清白。”顾长思捏了捏封长念的肩膀,示意他放松,“兹事体大,西军都督府话事人我一个都不能放。” 封玦安然地伸出双手说:“理解。”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被霍长庭押了出去, 他临走前深深地望了一眼封长念身旁一言不发的年轻人, 终归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走掉了。 顾长思松了口气:“幸亏你消息及时,要是西大门真的被捅开了,我只怕南北两边都不会安定。” “你们来得也快,”封长念瞥了一眼一旁有些局促的夷月和默不作声的靖安言,“……进去说吧。” “行,舟车劳顿的我腿有点疼,第一次来西域, 这风沙真大。”顾长思哥俩好地把手搭在封长念肩上,路过靖安言时略略一顿,“这位小哥看起来……有些眼熟啊。” 靖安言:“……” 目光相触间,顾长思眼尾勾起一丝狡黠的弧度。 顾长思:“我可是听说了啊,从来洁身自好的封大人身边跟着个形影不离的年轻公子,还传出些风月逸闻。怎么?你终于想开了?不替某些人守活寡了?” 靖安言:“……” 封长念眼瞧着靖安言额角蹦出两根小青筋,尴尬的都快把墨痕剑搓掉一层漆:“……进去说进去说。” 顾长思也不客气,挑衅似的冲靖安言挑挑眉,大摇大摆进去了。 几个人落座,顾长思自顾自地斟了茶,开口直冲靖安言而去:“这位公子哪儿的人?年龄几何?家中做什么的?几口人?几亩田?身边的这位姑娘……是你妹妹?” “噗——”夷月万万想不到还有自己的事儿,一口茶刚入口就喷了出去。 顾长思微挑的眉眼扫过来,她有些胆怯似的吐了吐舌,双手抱紧了自己的杯子,暗地里把阿银往怀里塞了塞,再塞了塞。 实话讲,她有些怵顾长思。 顾长思虽然长得出挑,但周身气质实在是太冷冽了,之前她遇到的大魏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温情款款的人,第一次遇上这种锋芒毕露的,再加上自己本身就是南疆人偷偷来大魏,实在是心底发虚。 靖安言摆弄了会儿杯子,笑了:“定北王。” 顾长思“嗯哼”了一句。 “大魏开国以来从不册封异姓王,王爷想必绝对有什么过人的本领,否则,哪里能担当得起呢?” 顾长思脸上的笑容像是挂在枝头的霜,轻轻一颤就要掉落。 一旁的封长念懊恼地捂住脸。 第63章 完犊子了。 顾长思表情未变,突然手腕一震,面前的茶杯嗖地脱手而出,直直冲着靖安言面门而去。 靖安言广袖一挥,只喝了一口的茶杯在他怀中打了个轻巧的旋儿,正巧有人掀帘进来,靖安言反手一推,猛地推给进门的倒霉蛋儿。 啪。霍长庭单手抓紧,瞥了一眼,又环顾了下四周,语气平淡极了:“谁的?” 顾长思没看他:“我的。” “哦,”霍长庭放心大胆地喝了一口,“这地儿风沙是大,去了一趟牢狱吃了我一嘴沙子。” 他径直走向顾长思身边,也不管靖安言盯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伸手在顾长思左腿下捶捶捏捏:“入秋了风真凉啊,疼不疼?哦,对,你们聊什么呢,怎么我一进来就不说话了,小师叔。” 靖安言不动声色地瞪了他一眼:“……” 剩下夷月在一旁缩着喝茶,内心腹诽好精彩好精彩。 封长念在一旁插话道:“忘了介绍了。阿月,这二位是我大师兄和二师兄,成武将军霍尘,霍长庭,还有定北王顾淮,顾长思。这位姑娘叫夷月,是——” “南疆大祭司夷靡殊的女儿。”靖安言不动声色地接话,“许久不见,我都带了假面了,怎么还认得出来,真是没意思。” 顾长思反唇相讥:“还想怎么有意思,你名字在大魏赫赫有名,真把身份捅出来了,追杀你十里八条街,你受得了?” 靖安言按了按太阳穴:“顾二,你没有小时候那么有意思了。” 顾长思几乎要拍案而起,又被霍长庭一把拉住。 “那什么,久别重逢多难得啊,小师叔你别一见面就逗他。”霍长庭忙不迭给顾长思顺毛,怕定北王把手里破金刀砸出去,“把假面卸了吧,看着别别扭扭的。” “我倒是还想问你,你的脸怎么回事儿?我刚见到你的时候都没认出来。”靖安言指尖点水,一点一点扯掉面具,看见霍长庭神色露出一丝微妙的尴尬,“怎么,你也带假面了?” “咳,一言难尽。”霍长庭摸了摸后脑勺,“不说我了,小师叔,你这次来梁宁,还打算往东再走走吗?” “不了。”靖安言淡定地垂下眼去看自己杯子里的茶叶,权当封长念希冀的目光不存在,“事情已了,不日,我便带着阿月回南疆了。” “我看此次揭发封钧的事你居功至伟,”顾长思扫了一眼封长念骤然凝固的笑容,心底叹息,“小师叔,你真不打算跟我们讲讲,比如……你帮我们的动机之类的?” 靖安言二指点了点茶杯:“没什么动机,纯粹是给我自己行方便。就这些。” 顾长思还想说话,又被靖安言施施然起身的动作打断了:“忙了一上午了,定北王身体不适,在下也不多叨扰,阿月,回去收拾东西了。” 夷月:“……哦哦哦!!!” 靖安言说要走是真的要走,他和夷月回到小院就开始收拾东西,动作干脆利落,夷月好几次想开口说话都被他的动作挡了回去。 未几,封长念跟着来了,夷月这才松了口气,蹑手蹑脚走出去。 靖安言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回头:“怎么不去陪你两个师兄?” 封长念不答反问:“当真要走?” 靖安言笑:“或者你给我个理由留下?”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靠近了封长念:“小长忆,那天晚上我说过的,我帮你一次,也给我自己一个理由离开,你早就通知了长安,我帮封钧只有死路一条,还不如临阵反水——如今封钧入狱,你已脱困,我任务也完成了,自然要回家了。” 封长念沉沉地望着他,他脸上调笑的神色一如往昔,可眼神却没有往日那般明亮清澈,只有深深的疲倦。 封长念暗中一愣,好像有些东西在他假死过后不一样了。 但究竟是什么,依旧牢牢被封存在靖安言有距离感的眼神中,他看不见。 一如那善恶一念的一夜,靖安言的眼神也是这样的。 他带着弯刀熄了蜡烛,弯刀落在掌心的那一瞬,十数年的警惕心让封长念骤然惊醒,余光撩起一阵雪色的寒光。 他下意识要翻身而起,但又在感受到身后那人是谁的那一瞬间死死按捺住,胸口的子母蛊滚烫,一如他骤然狂跳的心脏。 你会杀了我吗?小师叔。 弯刀在他颈侧堪堪停住。 锋利的刀刃距离他的颈侧好近,连根手指都塞不进,靖安言双手扶着刀柄,注视着封长念那平静的睡颜,最后那一毫厘就怎么都砍不下去了。 月色朦胧,在封长念的侧脸镀了一层清霜。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眨眼间,寒意渐渐褪去,封长念在靖安言看不见的地方睁开双眼,欣喜和悲伤双双席卷,让他不知该是喜是悲。 半晌,他的肩膀被人拍住晃了晃。 靖安言悲喜难辨的声线轻轻响起:“……醒一醒,长念。我有下一步计划,需要你配合我。” 靖安言的布局以及帮他的理由说的冠冕堂皇。 可封长念迄今为止都有那么一句疑问没有说出口。 在你没砍下去的那一时刻。 想的是我早就洞悉了封钧的阴谋,早就往长安发信,为了自保所以临阵反水。 还是……你舍不得。 封长念这时候才惊觉,或许他要的从来就是靖安言的那一缕舍不得。 这样在他当年义无反顾地走时,他会舍不得回头看自己一眼。 这样在荆平外城门下他转身时,他会舍不得地告诉自己真相。 这样在他举起屠刀的那一瞬间,他会舍不得伤自己发肤分毫。 有没有呢? 那么在你如今要走的时候,你会不会也……舍不得离开我? 靖安言用沉默来回答这个问题。 封长念先败下阵来:“我时常在想,当年的事情究竟有多难开口,有多少苦衷,才能让你一直缄默,眼下魏明帝驾崩,新帝继位,或许有些事情……也没有那么难以转圜。” “有些事情。”靖安言低低笑了一声,“想多了,长忆,是你想多了。没有什么有些事情,也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我是南疆人,这是我的路,我也终归要回家去的。” 封长念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他手心滚烫,烙在靖安言的手背是一种令人心悸的热,靖安言挣了两下没挣动,只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听封长念说话。 “这儿就是你的家,这儿才是你的家。”封长念恳切道,“我们都在这儿,如果你真的不喜欢长安,留在梁宁,如今西军都督府空缺,我回来名正言顺。南疆你真的回得去吗?你把封钧这颗关键棋子捅了出去,勒乌图那般多疑之人,你怎么回去?” “我回去的办法多得是。”靖安言眯眯眼笑了,“封长念,你真以为你小师叔在南疆待了十年全靠一张嘴?你以为勒乌图真的会杀我?” 又是这句……又是这句! 封长念眼瞳猛地一缩,当时他刚到南疆撞见召砾与靖安言的对峙,召砾说得也是这句,他不敢杀他。 到底是什么,能让勒乌图和召砾都看重至此,对靖安言恨之防之,还要拉拢利用。 靖安言知晓自己是有些说多了,当即眼神一闪,方才还拔高的气焰瞬间偃旗息鼓。 他伸出手,搭在封长念的手腕上:“放手吧,我真要回去,你拦不住我,也别硬闯神寂岭,傻子才会这么做。” 指腹安抚似的在他的腕骨上摸了摸,封长念垂下眼,盯着那骨节分明的手看了好一会儿,又望见那只栩栩如生的护腕,下面印刻着靖安言再也飞不起来的疤。 他本来应该是那样一个……不愿意被拘束、不愿意被威胁,潇洒自在、风流倜傥的人啊。 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再松手,直到门口笃笃地被敲了两下,二人才如梦初醒般将目光投过去。 “打扰你们了?”顾长思斜靠在门口,“有件事,封钧让我带一句话给小师叔,他说你听了就知道他什么意思了。” 靖安言还没开口,手就被封长念使劲儿捏了一把:“什么话?” “他一直念叨两个字,我感觉或许是个人名,”顾长思刮了刮鼻尖,“应该是这个,‘姜黎’。” 话音未落,靖安言猛地从封长念掌心中挣出,力道之大令封长念都怔住,他从未见过靖安言情绪不带任何掩饰与伪装地浮动这般厉害。 靖安言死死攥着拳,眼中仿佛有熊熊怒火:“带我去见他。” 第50章 故事 “砰——” “砰——” 靖安言来到监牢二话没说, 直接将封钧从地上提了起来,砰砰两拳砸过,又往他肚子上狠踹一脚, 直接把人踹得呕出一口血来。 他怒不可遏, 身后那帮狱卒也不敢靠近, 悄无声息地离远了些。 “靖……安言……”封钧被打得何其狼狈,说起话来都有气无力,嘶哑的声音混了鲜血的腥甜气, 字都黏连在一起, “我……我猜对了。” 第64章 靖安言咬紧牙关,倏然退后几步, 从狱卒腰间抽出一把长砍刀,对着封钧的脖颈就要砸下去。 “阿言!!!” 墨痕剑未出鞘,硬生生扛下靖安言愤怒一击,封长念拉住盛怒边缘的靖安言,冷静道:“他身上有太多细节要问,现在还不能杀。” 靖安言愤怒地瞪着他,呼吸都乱了。 封长念牢牢地架住那柄长砍刀, 目光挪到他微微发颤的手腕上, 因为自己的手腕也因子母蛊而一同在微微抽搐着:“……阿言,先放下来。阿言。” 靖安言忿忿不平地剜了一眼封钧,终于还是撤了手。 封长念想去碰他的手腕,结果只碰到一缕风。 “我有话要单独跟我们绥西侯讲讲。”靖安言眼角眉梢都是杀意,“劳烦封大人能不能回避一下?” 这是真生气了。 靖安言一生气就阴阳怪气叫“大人”这个习惯一如既往,令封长念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无奈。 “好好好,我回避,但不会走远, 有事你叫一声,我马上就会回来。” 封长念带着人离开了牢房,等到最后一个人的影子消散在墙角,靖安言那些怒火一点一点地消散,最终褪尽了。 “靖安言。”封钧的唇角犹在淌血,“你说谎话的本事真的是随时随地就能使出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论对谁你都能说谎说得面不改色。” 靖安言冷淡地笑了一下:“过奖,但是方才我确实很想揍你。顺手的事儿了。” “你急着让封珩他们走,是因为我真的猜对了,是不是?” 锁链哗啦啦地响,封钧嗓音被揍得低哑,变相促成了这场对话更加隐秘。 他如同一只受伤的困兽,带着锁链也要匍匐着往前,凑到靖安言脚边来,张开血淋淋的口齿。 “从哪里说起呢?从‘姜黎’,从南疆,从南洲?” “或者我该叫你什么呢?靖安言,还是……靖、玄、念?” 靖安言眼睫不动声色地一眨。 “你根本没有叛逃过,也没有被除名过,你一直都是玄门弟子,身上背得任务就是打入南疆内部。南鸟计划也并不是从八年前左清明出兵开始的,而是十年前,第一只鸟以一种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方式飞入南疆。” “所以,从一开始你的任务就是在南疆往上爬,一路爬到勒乌图身边的位置,目的在于南疆的收复大业,这些年你应该给长安递了不少关于南疆的消息吧?就算是这次南疆王假意向大魏借兵,你也早就有所防范,并且提点着大魏,多下一步棋。” “这一切都解释的通了。你来到西域,表面上是南疆王试探你的忠诚,他以为他多聪明,但其实这步对于你来说正中下怀,他落入了你的圈套,让你能够借机挖出西域内的和南疆、沙宛来往密切的枢纽,也就是我,从而上报长安,毙掉南疆与沙宛之间快速且安全的一条联络通道。” “所以,这就是你为什么要保封玦、保封珩、保住整个梁宁大局不乱,在悄无声息中,就将一场铺设了多年的谋划瓦解。这才是真正的‘南鸟计划’。” “话又说回来了,为什么南鸟计划的执行人会选中了你,是因为‘姜黎’。”封钧吐出一口藏着半颗牙齿的浊血,“……你的确不是大魏人,你也的确就是南疆人,但你和勒乌图没有关系,你是古南洲大祭司的血脉。对不对?” 靖安言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封钧低低笑了两声:“真是这样的话,我倒是并不诧异你为什么会和封珩若即若离,真当我年纪大了,看不出来那小子对你的情意?” 他费力抬起头,阴森道:“靖安言,你算计了一圈人,包括你自己,却唯独把封珩往外推,我不信你对他当真那般冷心冷情。” 说罢,他静静地等着靖安言的回应,本以为对方会惊慌失措,亦或是气急败坏,却没想到靖安言冷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居然攒了个笑容出来。 “故事讲得不错,看不出来,你和封珩关系都差成那样了,杀父之仇都隔了出来,居然还关心他的闲情逸闻。” 封钧微微一怔,然后也随着他笑:“靖安言,你自始至终都不肯讲实话,也不肯承认你还是玄门弟子的身份,说到底,不就是因为知道‘南鸟计划’只要成功,你必死无疑吗?” “古南洲一直有个传说,当年大祭司带领部族于南洲安营扎寨时,初代大祭司曾向灵神祈求并获得一颗神奇的种子,真到部族生死攸关之际,可救部族一命,而这枚种子只有大祭司的血脉才能找到。” 封钧嘶哑的声线如恶魔低语:“曾经的召砾、勒乌图,甚至于魏明帝都想知道那是什么。你,就成了最中心的那个人。” “这也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吵着嚷着恨你,要追杀你,却从来没有人敢对你下手的原因。姜黎,你真正的母亲,是大魏与南疆好不容易共同锁定的大祭司血脉,一直追到你这里。” 靖安言的神色终于在再度提到“姜黎”两个字的时候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缓缓俯下身,捏住封钧的下巴强迫其抬头望向自己,目光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这张鼻青脸肿的面孔上每一个表情。 这张面孔无疑是令人憎恶的、令人厌烦的小人嘴脸,但说这些话的时候,靖安言却不得不也对他心生一些敬佩。 这世间第一个有人能够如此接近真相的,居然是眼前这个所有人眼中的草包。 半晌,他轻声道:“故事讲完了?” 封钧艰难喘息:“还有一点点。我知道你不会承认我说的对与否,但是这个噩耗我一定要告诉你,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说对了一点点,这个噩耗也足够让你辗转反侧。” “洗耳恭听,让我听听你还能编出什么东西来。” “好啊,靖先生不愧天地,舍生忘死。”封钧咧唇一笑,“那就是那枚种子,必定会赔掉你、也就是大祭司后人的一条命。以尔血躯,换得部族一线生机。靖安言,你注定不会有好下场。” 封钧诅咒道:“所以,你快让封珩离你远些、再远些吧,否则他从我手中好不容易赚回来的这条命,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你害死了——唔!” 一枚蛊顺着封钧鲜血淋漓的口中滚进,他眼睛一突,双手死死卡住脖子,难受得额角青筋都爆了出来。 “你……给我……什么……” “一点南疆的小玩意儿,都说了我是古南洲大祭司血脉了,还指望着我不会用这些东西吗?”靖安言指尖轻碾,“窒息蛊,只可惜吹笛子驭蛊会招来旁人,要不然我还有一万种死法等着你呢。” 封钧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我可是……皇帝……” “皇帝又怎么,你话这么多,真等你到长安胡言乱语吗?”靖安言一脚踹开他,阴森道,“还有,我都不得好死了,还在乎罪名更多一桩吗?” 话毕,他利落起身,扬长而去。 他走的那般潇洒,衣摆长袖回风流雪,封钧重重倒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瞧着那些鞭笞出来的血沫和蛊毒发作的血污顺着靖安言的脚步蜿蜒而去,直到咽气都未曾让他沾染毫分。 难道自己真的猜错了? 他不甘又痛恨地想着,临了临了,那些线索串联一线,居然也逼不出来靖安言一句实话。 他从来的视线都那般低,从前看不见也理解不了兄长的雄韬伟略和难言苦楚,如今也看不明白一个比他小上近一半年岁的年轻人的想法。 所以他同样也看不到,走过转角后的靖安言在隐隐约约听见封长念他们说话声响时,再也维持不住的伪装和心悸。 “此次一箭双雕,这就跟我们回长安吗?”这是霍长庭温和的嗓音。 “……我还没想好,可是我……”这是封长念春风得意之外的唯一苦楚。 “行了,又不着急,陛下心里明镜似的,主要是担心你的安全,你要是还去那里,我们两个陪你?”这是顾长思清越的声音。 “别了,总有人要回京把事情交代清楚,后续一应事宜还没有落定,有的忙,我如果不处理完就走已经算是甩手掌柜了,还一跑顺走俩主力,陛下只怕要把我拎起来揍。” “那不能,有我们求情呢,上次回来长记就抓着我念叨你,巴不得让我飞奔过来告诉你些追人诀窍,省得你只知道埋头苦追。” “当年你追长思的时候有诀窍?” “算了吧,你看他像是有诀窍的样子吗?” “……” 靖安言不用过去,都能想象到那三个人闲谈时的表情,霍长庭会又无奈又偏爱地望着顾长思,眼睛里温柔得仿佛能溢出水来,而顾长思嘴上嫌弃,行动上却总是会实诚地向霍长庭靠过去。 至于封长念,他一定是欣慰又有些落寞地看着身边一对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然后在各种劝慰下岿然不动,遥望着南疆的方向,希望有春风能从那温暖的地方送到长安来。 第65章 靖安言重重往墙上一靠,疲惫地闭上眼睛。 无论如何,封钧那王八蛋有一句话说得非常没错。 从来到南疆的第一天开始,自始至终,他就没想过能够有朝一日功成身退,不得好死、尸骨无存……甚至更恶劣更可怕的结果,他都已经意料到了。 他说过那么多句谎话,可只有一句话说得半真半假。 那就是他刚刚与封长念重逢时,他曾经笃定地告诉封长念:“你是个会为大魏战到最后一刻的人,而我是会为南疆流尽最后一滴血的人。” 这话说的一点错都没有,当时封长念神情怔忡,自然也不会知道那被他掩藏的言外之意。 我为南疆流尽的最后一滴血,烙印着大魏的夙愿。 离我远些吧,封长念,不论情意,那些在国仇家恨面前显得太过弱小。 我是注定要下地狱的,但在下地狱之前,我想最后托举你一把,送你回到人世间。 第51章 分别 封长念他们意识到时间有些过长的时候, 靖安言早走了。 没人知道他走得那条通路,居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绕过了所有人,牢狱里只有封钧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无声地告诉众人靖安言到底有多愤怒。 封长念脑中一空, 旋即立刻明白过来什么, 拨开所有人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下雨了。 他跑得踉跄,连把伞都来不及打,唯一能够支撑他快跑的是胸口越来越灼热的温度, 烫得他几乎潸然泪下。 “咣”地一声巨响, 靖安言和夷月已经收拾了东西,还十分不客气地从马厩里翻出来了马和马车, 夷月正在假意笨拙地套缰绳,看见封长念时终于松了一口气。 “里面。”她无声地做了个口型,然后背过去道,“靖安言,我这儿实在不会,你下来弄,我进去铺垫子。” 她不由分说地把靖安言往外一推, 自己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这小丫头…… 靖安言被推得一懵, 转过头来望见院里的人,就什么都明白了。 雨水将封长念长发淋得湿透,水珠连城线从额前滴落,蛰得眼睫不停颤抖,但又或许不是因为雨水。 “你怎么来了?”靖安言只平复了一瞬,“怎么,我杀了封钧,要找我麻烦吗?” “他是不是知道了你什么秘密, 他是不是猜对了什么东西?”封长念焦急地望着他,“关于叛逃?关于身世?还是关于你我?” 纠结了十年问题的答案仿佛近在咫尺,伸伸手就碰得到。 但靖安言不让他碰。 “没有,看他不爽而已,他方才威胁我,说他有办法传信给南疆,让勒乌图知道我临时反水、随时爬墙,我这个人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被人威胁。” 靖安言无所谓道:“所以我杀了他,大魏的律法管不了如今的我,如果想追责,顺带着把十年前我叛逃的责任一起追了吧。” 封长念无措地站在那儿,仿佛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突然就急转直下了。 明明之前靖安言看他的眼神中还带着柔情和温和,如今他的眼神里都是冰,仿佛天上的雨水落下来都被他接住,在这场秋风萧瑟中冰冻三尺。 “那如果没事了的话,我要走了。” “小师叔。”封长念急急开口,“……我随你一同回南疆。” 靖安言一顿,笑道:“你跟我回去干什么,给勒乌图杀?” “什么?” “封珩,反正事情都已结束,我也要与你分道扬镳了,我也不怕告诉你,”靖安言从马车上跳下来,缓缓靠近了他,“其实我来梁宁,不只有传信给接信人这一个任务,我还有一个与封钧共同的谋划。” “只可惜他太蠢了,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于是我只能如他所言,临时反水,把自己摘出去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折好的字条:“看看,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 在靖安言近乎引诱的目光和笑容中,哪怕明知这是穿肠毒药一般的真相,封长念看见自己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伸出,从他指尖将字条抽了过来。 不要看! 打开了。 杀了封珩。 封长念呼吸一滞。 “好吧,我实话告诉你,如果不是你的二叔太窝囊,我也不用还要想回南疆之后该怎么同王上解释,明明多简单的事儿,非要让他做得漏洞百出,”靖安言摊摊手,“所以,你真的还要同我回南疆吗?” 封长念迟缓地放下手中字条,风一吹,就跌在了地上,被雨水浸透。 他现在整个人好像分成了两股精神,一股在帮他清晰地理清楚所有的因果,一股在向他叫嚣,“可是我……可是我……” 可是什么呢? 大雨滂沱,天地间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斑驳。 只有靖安言清晰地站在他的面前,清晰地说出令他肝肠寸断的话。 “小长忆,我敬你曾经付出的真心,也感动于你曾经敢说出把命交给我这种话,只可惜,我不是你能够交付真心的良人。” 靖安言伸手一抛,一枚药瓶撞在他郁结的胸口,又因没有支撑而咕噜噜滚落在地上。 “子母蛊的解药,以后我们就真的不必再见面了。” 靖安言微微抬眼看着他微红的眼眶:“我可以走了吗?” “你等等。”封长念拉住他,他的手指冰凉,再不是曾经温热的触感,一如他如今的心情,明明已经慌不择路,但还是本能地要挽留,“……等等。” 靖安言抽回手:“等什么?” 封长念痛苦地看着他。 好像所有的反驳都有理由否定。 他去南疆被靖安言所救是意外,也是南疆王的设计。 他杀了召砾是靖安言和南疆王联手做的局,重点在于召砾被杀,而不在于动手的是谁。 他被靖安言抵住后心却放弃,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因为封钧拙劣的伎俩以及即将到来的霍长庭和顾长思,靖安言临阵反水才得以留他一条命。 没有别的理由。 没有舍不得。 不对!!还有一件事……他还有一点点希望! “……小师叔。”封长念吸了一口凉气,“如果你真的这么冷心冷情,那你我重逢时为了给我解毒,你我的肌肤之亲又算什么?” 说吧。 说吧。 说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忍心的。 说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情意在的。 说吧,求你了,小师叔,阿言!!! 靖安言双眼微微放大了一瞬,然后又重归平静。 封长念的心也在这一瞬间沉了下去。 “这件事,原来是这件事。”靖安言轻缓地眨了一下眼,“让你误会这么久,不好意思了。” “什么……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那是假的。”靖安言微微抬起下巴,任由雨水将自己的眼睛也蛰得通红,“那是红尘蛊给你造的梦,柔情蜜意是假的,肌肤之亲也是假的,都是假的。” 假……的? 封长念那一瞬退了半步,最后一根弦也彻底崩断了。 都是假的。 什么都没有。 一场相逢一场空。 都是假的。 “如果是因为这件事让你才对我抱有希冀……” “不是,”封长念脑子里乱糟糟的,“……不止是。” 他太混乱了,靖安言那一闪而过的挣扎瞬间消弭在天地间。 “那你听好了封珩。”靖安言直视着他的眼睛,双目赤红道,“我不喜欢你,我不爱你。我自始至终对你只有同门之谊、叔侄之情,而这些也不过是我带你的那三年里留下的痕迹。三年,我靖安言今年二十九了,三年不过是我人生的十分之一,稍纵即逝,如梦幻泡影一般,所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封长念几乎不敢再听下去了,可他的身体却牢牢地钉在那里,听靖安言继续掷地有声地说。 “这意味着,你在我这里不重要,你在我这里可有可无,你在我这里早就不再特殊。”靖安言攥紧了拳,“你我之间重逢是假的,鱼水之欢也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我这辈子从没想过和任何人,男人、女人,缔结姻亲,共结连理,这任何人里,当然也包括你。” 封长念麻木地站在那里,感觉到那些字句比南疆的蛊虫还要噬人心魄,一口一口,咬得自己体无完肤,无地自容。他攥着墨痕剑的手在颤抖,呼吸也在颤抖,眼睫不自主地翕动着,像是这样就能把那几乎快要溢满眼帘的水汽消散干净。 “十年前我叛出玄门、逃离大魏时,我就没想着和你、和玄门再有任何瓜葛。”靖安言牵过马,毫不留恋地从他身边走过,“和霍长庭与顾长思回去吧。以后,江湖路远,不必再见了。” ——小师叔,今天师父教了一首诗,我有点理解不了,你帮我解解? ——什么啊?我在此道上造诣不高啊,要不你还是问你师父吧。早问早结束,下午咱俩跑马去。 第66章 ——就想问问你,“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行吧行吧。大概意思就是,此地别后,书信不必再寄,画楼欢情过往,不过是虚幻无凭。 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我当年是不是……不该问你的,靖安言。 不知站了多久,久到顾长思和霍长庭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他都猛然不知。 只觉得身体冷,心上更冷,像是做了一场梦,梦到了十年都不曾得到过的美好,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一场空。 顾长思和霍长庭对视一眼,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给他打上一把伞,霍长庭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肩膀。 “我错了。”封长念出神般喃喃,“我以为,只要我足够爱,足够努力,我就能够找回他,可是我错了,因为我弄错了一件最根本的事情。” “与你们不同,靖安言他……根本就不爱我。” 既然不爱,又如何能够奢望有什么奇迹发生呢? 他眼睫一眨,雨珠混着眼泪滴落,全然看不出他哭过:“回去吧。我也该……该回长安了。” “吱呀——”冷风吹动门扉,吱嘎吱嘎的响,天地间只剩下这种悲戚寂寥的枯木声,腐朽得令人垂泪。 靖安言被这声音唤醒,转过头去看,夷月抱着一条帕子,无言又心疼地看着他。 他露出个笑容,揉了揉夷月的发:“我没事儿,别担心。” “可你明明也对封哥动心了不是吗?”夷月哽咽道,“为什么要这么骗他呢?你还锁门,还不让我说,为什么呢?” 车轮碾过碎石,迸在木板上滴滴答答地响,混着雨声,零零碎碎地落进靖安言的耳朵里。 他望向阴云密布的天,万里乌云,没有丝毫晴空的余地。 “阿月,你知道吗?”他痴痴地看着那片不放晴的天空,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看见过晴天的颜色了,“有的人,即使他还活着,但只适合怀念,而不是去追回。” 夷月:“……你是说,封哥吗?” “不,我是说我自己。” 如果注定没有好的结局,那不如就此分离,只当我天性凉薄。 永定二年立冬,封长念与霍长庭、顾长思一同押解绥西侯府一干人等归京。 靖安言与夷月跨过神寂岭,回到南疆。 一南一北,坍缩的距离再度搭建,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第52章 新局 永定二年隆冬, 绥西侯府通敌叛国一案在长安了结。 封瑞下狱,不日处斩,封钧之女封玦, 忠公体国, 为百姓拥戴, 特赦其无罪,并继绥西侯爵。 封玦走的那天,长安城下了立冬后的第二场雪, 她无言地打马在前, 脸上没有因为逃脱死罪的侥幸,也没有承袭侯爵的欣喜。 雪花冰冰凉凉地落在她脸上, 长安城门近在咫尺,她一拉缰绳站下,驱马跟在她身后的封长念也随之停下。 “哥,”封玦露出个有些疲惫的微笑,“就送到这里吧,我回了。” 封长念点点头。 封玦耸了耸肩,叹道:“小时候一直说要来长安看看, 没想到第一次来, 居然是被押解进来,然后带着尸体回去。” 她眼尾余光扫过封瑞的棺材,皇帝仁善,到底还是顾念着封氏一族百年来镇守西大门的丰功伟绩,没有让这些不肖子孙流落到抛去乱葬岗的命运。 当时封瑞死罪的诏书是和封玦赦免的诏书一起下来的,她永远也无法忘记当时封瑞的暴怒,好像恨不得扑上来撕碎她的每一寸血肉,但又在狱卒的阻拦中几度挣扎, 最后痛哭流涕,以头抢地。 “我们才是兄妹啊……” “我们才是兄妹啊——” 封玦甩甩头,把那梦魇一样的声音驱出脑海,复又望向一言不发的封长念。 “哥,别那么辛苦。”她看得出封长念的痛苦,也在靖安言的不告而别下读懂了很多不必言说,“我会重新将赵大哥提拔为副将,有空回梁宁看看,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封长念这才笑了笑:“我知道。” 封玦目光偏了偏,随即摆摆手:“那我走了,再会。” 封玦双腿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带着封瑞的棺椁走进了茫茫大雪之中,封长念看着她一点点被雪雾吞噬了背影,直到一只手搭上肩膀,才意识到大雪已经落了满肩。 “封玦姑娘走了?”顾长思驱马与他并肩,“回去吧。” 封长念盯着被风雪席卷的长安城城门,没有说话。 那里空荡荡的,风雪从门里被刮进刮出,纠结成团,最后散成一场雾蒙蒙。 顾长思叹了口气:“从梁宁回来你状态一直不好,大家都很担心你,陛下都暗地里向我问起多次了,还以为你身体有恙,问长若姐怎么也没给你瞧瞧。” 封长念很温柔地笑:“身体上的病症好医,心里的病症怎么医。” 靖安言是一颗既能救他也能要他性命的药,是良药还是毒药只在那人一念之间,这枚药已经在他心中扎根十年,如今盘根错节,枝繁叶茂,是留是拔都痛得要命。 顾长思都看在眼里,才不知道怎么劝。 封长念犹自在盯着那被风雪覆满的城门:“长思,你说,我——” 马蹄声卷着风雪吞没了他的嗓音,顾长思没听清,偏偏头附耳过去,又被扑面而来的雪雾眯了眼睛,苑长记连忙拉紧缰绳,冲他不好意思一笑。 “都在呐!让我好找!”骏马不耐烦似的刨了刨雪面,苑长记伸手摸了摸它的鬃毛,“方才圣上下旨,让长念你速速去明德宫一趟。” 封长念这下只得被迫调转目光:“有说是什么事吗?” “尚未,只说是朝中事,具体的就没有讲了,长若姐找了一圈找不见你,只好去大理寺揪我寻人,再不把你找回去她要亲自来逮你了。” 苑长记说完,一边又蹭到顾长思身边挤眉弄眼,看得定北王殿下一阵疑惑,封长念将他那点小动作尽收眼底,心道只怕是皇帝实在憋不住了,要拎他当面问问情况。 但的确也不能再多耽搁,他急匆匆地调转马头走了,留下二师兄和三师兄大眼瞪小眼。 “……你们方才在这儿叽叽咕咕说什么呢?”苑长记望了一眼城门口,“什么人都没有啊,在这儿还能说半天话。” 顾长思略略沉吟,道:“简单来讲,他在计划,我在提防。” “提防什么?” “提防他心一横打马跑南疆去。” “……”苑长记不可置信道,“你说这是封长念?你还记得当时师父为什么把门主传给他吗?不就是念着他沉着冷静、老成持重,你说这是封长念??” 顾长思耸耸肩,封长念已经跑没影了,在大雪中渐渐消失成一个墨团,神思却不由自主飘远了。 他有话没跟封长念说,主要是因为他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 那就是当年靖安言走后,霍长庭陪着封长念回绥西侯府收拾东西时,他曾悄悄去追过靖安言。 梁宁地广人稀,多荒漠平原,顾长思在一片飞沙走石里面终于截到靖安言和夷月的马车。 靖安言看起来神色如常,见到他也毫不意外,只是把夷月往车里一按,自己跳了下来:“定北王殿下,还有什么事吗?” 顾长思靠着土丘看人:“我有事想跟你聊聊。” “聊什么?怎么把我带回去领赏,还是聊南疆?”靖安言想了下,“总不至于是要跟我聊封珩吧。” “很遗憾,都不是。”顾长思放下胳膊,“我想跟你聊聊,‘南鸟计划’。” 靖安言微怔一瞬,旋即恢复了笑容:“你跟我聊不上这个,如果大魏想再策划一场‘南鸟计划’,你也应该跟皇帝聊,而不是跟我这个当年亲手诛杀了‘南鸟’的叛徒。” “行了,小师叔,你跟我装糊涂没意思。”顾长思一讪,“实不相瞒,宋启迎死了,我的处境也远比他当皇帝时好多了,我母亲与靖太后,也就是你的姐姐其实当年走得很近,如今,我们俩也走得很近。” “她很思念你,我认为,如果你真的是如你口中那般是个叛臣,以宋启迎那人的为人处世,不可能放任他的皇后如此思念一个叛徒,唯一的解释就是,宋启迎也明白,你不是什么叛徒。” 靖安言无声地与顾长思对视,对他说的这些不置可否。 “小师叔,我也曾经有过‘被迫当叛徒’的时刻,但我也只是那么几天,你是十年。”顾长思循循善诱道,“人一生有几个十年,我不说长念对你的情意,只说你的姐姐我的婶娘,她对你那般思念,你也做得到不闻不问吗?” “思念如何,不思念又如何。”靖安言反问,“我又能做什么?你又能做什么?” “只要你说你有难处,你有苦衷,起码我们也能一起想办法把你从南疆捞回来,平复名声、洗刷冤屈,怎么都好。”顾长思盯着他的每一个微表情,“没有人愿意背一辈子叛臣之名。” 第67章 风沙卷着叛臣二字拂过山岗,靖安言的目光从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挪回来。 顾长思以为他松动了,但是他只是说:“我之前也觉得,名声很重要,叛臣、叛徒两个字都是很重的。可是后来我明白了,有更重要的东西,沉甸甸挂在上头时,这两个字就变得轻飘飘。” 顾长思琢磨这两句话琢磨了很久,甚至霍长庭侧面问过他,他也什么都没说。 靖安言心中是有一杆秤的,或许封长念在这杆秤一个独特的位置上,越重要,就会让他越沉默。 徒留他们这些看客,兀自叹息,规劝无果,不知何所言。 甚至皇帝看着封长念的模样,也跟着头疼。 说坏吧,封长念桩桩件件把事情都给他理得明明白白,上到礼部诸事,下到玄门杂事,条条框框,丝毫不差;说好吧,封长念精气神儿都垮了,整个人看起来过于颓萎。 宋晖之前和封长念接触不少,自认对他也算比较了解,第一次见他这等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中不免连连摇头。 “封卿,坐坐坐。”宋晖把朱笔一扔,几乎是按着人坐下,“朕知道你一路辗转南疆西域,辛苦了。朕也没预知到,你这一趟居然真的会以身犯险,早知如此,朕说什么也不可能放你走。” 封长念恭谨有余,笑容勉强地道:“陛下言重了,都是臣分内之事。再者而言,能完成任务,臣这一趟就不算白跑了。” “之前绥西侯府之事牵扯大半精力,你这一趟出去回来,是该要被赏的。”宋晖笑道,“这件事其实也在朕心头盘桓许久了,朕左思右想,觉得礼部尚书实在是屈才,加上岳太公年事已高,不日前还提到要告老还乡,朕琢磨着,吏部尚书一职,许你可好?” 封长念当即要起身,又被宋晖不由分说按了回去,只好口头道:“臣多谢陛下隆恩。” 大魏不设中书省,皇帝直管六部,吏部尚书算是六部之首,封长念年纪轻轻,别说是大魏,就算是前朝也没有这等年轻的吏部大人。 换旁人只怕是要喜得上天,但他嘴上说着隆恩,但眼睛里一点雀跃的神色都没有。 宋晖太阳穴突突直跳,只好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示意内侍都出去,顺带着把门关上了。 大门遮去大半日光,宋晖挨得近了些:“唉,眼下没旁人,关起门来不说两家话,长念哥,我也知道,这一趟,你就是为了我那小舅舅去的。如今这幅形容,也是因为我那小舅舅。” 封长念涩声道:“臣不敢,在陛下面前失态了。” “长念哥,我理解,这没什么失态的,也深知解铃还须系铃人。”宋晖沉吟道,“朕在想,左右朝中近日无事,你又是新的吏部尚书,替朕再去南边走一趟,你还愿意吗?” 封长念眉心一蹙:“……南边?” “是啊,南边,”宋晖笑吟吟的,“已经入冬了,天寒地冻的,南边温度正好,让你过去取取暖,便宜你了。顺带着,朕有一道密旨交给南军都督府左都督陈昭,他这人爱玩爱闹的,陪你一段时日,最合适不过。” 宋晖虽然年纪不大,是个仁善皇帝,但手腕强硬,此刻笑吟吟地望着封长念,只让他觉得背后有着无边深意,一时还不能揣测尽透。 他只好道:“臣遵旨,那臣交接完礼部事宜,这便出发。” “不必着急,朕对礼部另有安排,你且去便是。”宋晖摆摆手,又想起什么似的,“你先别走,去一趟康安宫,无论如何,你还是和小舅舅相处了这么久,母后也想和你聊聊他的事。” 如果说当年靖安言的叛逃留给宋启迎的是愤怒,那留给靖宓的就是无限的悲伤。 他是她的弟弟,无论是否有血缘关系,也是她在偌大长安中的为数不多的亲人,当年事发,靖宓不能在宋启迎面前流露伤心,只能自己躲在昭宁宫中暗自垂泪。 而从此宫内,再也没有一个弟弟来安慰伤心失意的姐姐了。 这件事成了靖宓心中的隐痛,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去触碰,也难得遇到她主动提到这件事。 康安宫内静谧,靖宓午休刚起,抱着松软的狸奴在看书,余光里瞥见封长念来了,立刻放下书向他招招手。 封长念见礼后落座,靖宓没有兜圈子,沉静的面上流露出一丝哀伤,开门见山道:“……他还好吗?” 封长念嗅着鼻端安然的檀香,一时不知道该如实相告还是欺瞒分毫。 倒是靖宓抚了抚鬓角,主动解围:“……怎么会好呢,哪里都不如家好,尤其他还是那样的身份、那样的名义离开的,十年了,你只说,他有什么变化吗?” 封长念斟酌道:“小师叔容貌与十年前没什么分别,只是身量瞧着,清减了些。” 靖宓垂下眼:“我就知道……” “太后娘娘,”封长念没忍住问道,“……我听说您出身荆平,小时候也在南疆生活过,所以有件事,想请您解惑。” 封长念:“您是否知道,‘姜黎’是什么?” “姜黎……”靖宓轻声重复了一遍,复又抬头,“你知道了什么是不是?” “我不知道,当时,小师叔听见这两个字从封钧口中说出,就变得很愤怒。” 然后就说出了割袍断义一样的决绝语,打破了如镜花水月一般的小半年重逢假象,走得干脆利落,毫不留恋。徒留那段记忆搁浅在时间里,成了封长念不敢回想的一段洪流。 “原是如此,怎么会不愤怒呢,”靖宓轻嘲道,“那是他母亲的名字。当年坊间传言有很多,但有一件事是真的,他不是我亲弟弟,也不是我父亲的儿子,姜黎才是他的生身母亲。” 纵然听过无数遍这个答案,但从召砾、从靖安言本人口中说出,他还是抱有一丝侥幸希望,如今在靖宓这里得到了答案,他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 “她是……姜夫人是南疆人吗?” “准确来讲,是南洲人。”靖宓的手指从狸奴身上缓缓抚过,“她是古南洲大祭司一脉的后人,靖安言也是。” 靖宓柔声道:“当年南洲外邦入侵,屠戮南洲人,首当其冲的就是古南洲大祭司一脉,他们被南洲百姓藏起来,隐藏在人群中活下来,直到曾经南疆爆发过一场动乱,姜夫人的身份暴露,无奈只能携幼子出逃。” 她跨过神寂岭,躲过层层追兵,见到了当年还在南军都督府任左都督的左清明,跪求他好好保护怀中幼子,如果可以,让他一辈子不要回到南疆来,只当个普通人生活。 于是左清明将这个孩子送到了千里之外的长安,交给了故交靖深抚养。 而姜黎的身影则消失在了那夜神寂岭中漫漫山火之内。 “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全,不过大体是没错的。”靖宓的手指一停,狸奴就不满地把头顶在她掌心,“靖安言本身不知道这些事,后来……你怎么了?” 封长念后面的话已经听不进去了。 古南洲大祭司一脉的后人像是一把利箭,正中他最脆弱的软肋,刹那间,他神魂一震,所有的蛛丝马迹在此刻连成一线。 他全都明白了。 靖安言早知道这些事! 他当年火烧玄门书库,翻到的那两本书上所说,是不是就是关于古南洲大祭司的记录!!! 所以他离开了大魏,他进入了南疆。 他真的是因为觉得自己不是大魏人吗?!还是……还是…… “太后娘娘,”封长念霍然站起,“恕臣失态,臣……要马上、立刻奉陛下旨意,去荆平一趟。” 他心脏猛烈地突突跳动。 如果……如果真的如他所想。 他要去把人带回来! 带回来!!! “去吧。”靖宓看起来很平静,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你先行一步,不日,我也会过去的。” 封长念一怔:“……太后娘娘?” “自家弟弟不听话,让你们费心了。我作为姐姐,必须得把人抓回来。”靖宓挽过滑落的发丝,“封大人,我们南疆见。” 不是荆平。 是南疆。 与长安冬季白雪皑皑不同的,四季常青的南疆。 洞穴之内阴冷潮湿,冻得人骨节僵硬,靖安言双手交握,闭目站在躁动的一只蛊罐前,多日操劳让他侧脸有种病态的苍白色,半晌,他抽出腰间玉笛,啪地将蛊罐打碎。 一地残骸。 勒乌图从洞穴阴影中缓缓走出,用脚翻了翻那些蛊虫的尸体:“还是炼不出来?这都第九十多罐了。” “许是因为我自小长在长安,前人蛊术还未钻研透彻,”靖安言轻声道,“请王上再多给我一些时间。” “无妨。本来引路蛊就难炼,更何况是要寻找你先祖留下的秘宝,多给些时间是应该的。”勒乌图将脚下尸体碾碎,笑道,“大祭司这个位置做得如何?” 靖安言笑笑:“还有许多不懂,在向夷叔讨教。” 第68章 “本王看夷靡殊是有点卜卦卜魔怔了,有些事情你也不必问他。”勒乌图微嘲道,“好好干吧,两任大祭司都最后沉迷卜卦了,我可不希望看到有朝一日你也同样一心问卜、不问人事。” 靖安言颔首应下。 “过几日沙宛来使就要从戈壁过来了,你到时候要好生接待人家,本来封钧那个蠢货就是南疆选的,没想到说他蠢还真的上赶着送人头,这么大的事就这样败了……罢了,不骂他了,总之沙宛那边本来就有怨气,你需得好好安抚。伤怎么样了?” 靖安言下意识摸了摸胸口:“不打紧。” “我还以为你那小师侄对你用情至深,现在看来,该动手是真不含糊。”勒乌图目光从他起伏的胸口一扫而过,“捡了一条命回来,珍惜着吧。” 洞内光线昏暗,勒乌图说这话时自然也没看他的表情,只是专心地将足下蛊虫一一清理干净。 靖安言乖顺的“是”和唇角浮现的一缕清浅弧度就这样一起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第53章 筹谋 封长念一大清早就敲开了南军都督府的门。 守门的护卫刚刚换班, 还带着清早刚睡醒的混沌,见到封长念时愣了愣,问道:“阁下……找谁?” “我是新任吏部尚书封珩, 封长念, 奉陛下旨意, 来向南军都督府左都督陈昭将军宣旨。”封长念拎出刚刻好的吏部令牌一晃,“他可起身了?” “起了——!!!” 这一嗓子石破天惊,把沉声说话的封长念吓了一跳, 只见远远急速跑来一道人影, 这么快的奔跑速度也不影响他呼号时的字正腔圆、中气十足。 守在门口的护卫眼疾手快把封长念往旁边一拽,只见尘烟滚滚, 方才那人影嗖地钻进了大门。 封长念看傻了。 护卫指着在院中急刹的背影,期期艾艾道:“封……封大人,惊着您了,这是我们将军,每天晨跑,刚好回来,您这正——” “封大人!”刚跑完步的陈昭带着一种令人惊诧的活力和精气神儿, 小跑到封长念面前, 呼哧呼哧地原地高抬腿,“早就接到陛下旨意,算算日子也快了,你脚程也是真的快,这就到了。” 封长念震惊地看着他的脸,一时没有说得上话。 还好陈昭是个自来熟,比苑长记还自来熟,自顾自道:“说起来之前接到南疆请援信时, 听说你带兵突入神寂岭,那时我就该与你见一面,可你也太速度了,我还没来得及嘱咐你两句,人都没影了,幸亏没出什么事儿,要不我这良心难安呐。” 他拉过封长念胳膊:“走走走,进屋说进屋说,吃早饭了吗?南军都督府伙食还不赖,封大人尝尝?” 封长念:“……那个……” 陈昭爽快地回过头来看他:“有什么忌口吗?” 他和封长念身量相仿,封长念平视他时正能看见身后缓缓升起的一轮朝阳,光耀的日光洒在他的侧脸上,意气风发。 ……可是像,太像了,像到他一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陈昭终于琢磨过来不对味儿了,停下步子瞅他:“怎么了,封大人,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没有,失礼了。”封长念定定地望着他,“但……我有个问题,可能有些唐突,但还是希望陈大人能解我疑惑。” 陈昭爽朗地:“但说无妨。” “……您有兄弟吗?”封长念喉头一滚,“大概比你小个两三岁。” 陈昭眼睛本来就明亮,闻言更亮了:“你怎么知道!?” “我……” “实不相瞒,我有个弟弟,可是年幼时走丢了。”陈昭叹道,“封大人是之前见到过与我相像的人吗?如果年岁相仿,一定要告诉我!二十年了,我爹娘直到走了都没再见过我弟弟一眼,当真是……” 封长念喉头又一滚:“您弟弟……是不是应该二十六了。” 这次轮到陈昭呼吸一滞:“……你是算命的吗?!” 直到两个人能够安生坐下来把早饭吃了,封长念才在陈昭嘴里听完了他弟弟当年走丢的过程,末了,陈昭紧紧拉着封长念的手,痛心道。 “封老弟,如果你有什么线索,一定一定一定要告诉我,我陈昭交定你这个朋友了,若真的能有我弟弟的线索,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封长念连连推拒道:“言重了言重了……我、我一会儿就写封信回长安。至于其他的,不急于一时,还是先说陛下旨意要紧。” 陈昭立刻坐正了:“对对对,你说的是,瞧我着急的,差点儿把正事耽误了,陛下有何旨意?” 宋晖临别前将一封秘折悄悄地塞进封长念手心,语重心长地让他放宽心,等到了南军都督府,让陈昭看就可以了,他不想管就不必管,主要还是让他去散散心。 封长念当时满心满眼想的都是怎么再进南疆把靖安言薅出来问个明白,也没多想,直到陈昭打开折子,他才明白自己还是想少了。 秘折上面一个字没写,只夹着几张普通折子,是荆平承布政使上奏京师,说最近荆平城外总有年轻人失踪,往往行迹都在神寂岭外消失殆尽。 陈昭笑了笑:“原来是陛下让我查案,神寂岭外逼近南疆,难怪荆平布政使司不敢轻举妄动要上奏京师,只能让南军都督府下场,多谢封大人,不必担心了,我这就安排去。” 话音未落,他只觉得被一股大力扯住了袖口,拽得他险些一个趔趄。 “封大人?” “陈大人,”封长念声音发僵,“这件事我要与你一起查。” “啊?”陈昭摸了摸后脑勺,“不必要吧,多大点儿事,还要劳烦你?上次你进神寂岭就让我半个月没睡好觉了,你再一个不小心扎进去了,我……”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要再进神寂岭。”封长念攥着他袖口的手愈发用力,“我一定要进去。” “什、什么???”陈昭险些蹦起来,“使不得使不得,你就是个信使,不至于不至于啊。” “陈大人,我有要事,必须进神寂岭一趟。”他笑了下,“你放心,陛下不会问罪于你的,他让我来荆平再打开这封折子,就是知道,我看到了必定会牵涉其中,若不是先到你这报道,只怕现在已经在神寂岭外了。” 陈昭一言难尽地瞧他,封长念报之以一笑。 “放心吧,我还要帮你找弟弟呢,方才陈将军说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我就只是想帮陈将军查案,一个小小的请求,不至于这就驳了面子吧。” 陈昭:“……”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偏生威胁人和涉险人都是他自己,陈昭只能干瞪眼,还不好说什么。 封长念也不想这样,安静地垂下眼睫,手依旧没松开。 神寂岭内有多凶险没有人比封长念有更深的体会。 同样的。 神寂岭内有多令人挂念的人也没有人比封长念有更深的体会。 半晌,陈昭终于退了半步:“……行行行,这样吧,我们先商量一个具体的、安稳的计划,然后你再说怎么行事,如果有危险或者我觉得不可行,我有驳回的权利。” 封长念这次也很痛快:“没问题。” 反正陈昭也不知道他之前答应一套说一套的作风。 “吃完饭去房间休息休息吧,我给你安排好了。”短短一顿饭,吃得陈昭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一脑门子官司,“我先去安排人……对了。” 封长念抬眼瞧他。 “我弟弟,到底是什么情况。” 封长念微微一笑:“我本来只是觉得你很像我一个故人,没想到细节都对得上,我认识的那个人呢,也是从小流亡到长安,我师父认识他的时候,他叫‘阿尘’。放心吧陈将军,我说话算话,一会儿回去我立刻写信,让他方便时来荆平给你看一眼。” 尘。陈。 陈昭咀嚼着这个音节走了。 他今年才不过三十左右年纪,但在南军都督府威望甚高,几乎是不费力地点了些心腹的名字,然后继续咀嚼着这个音节回屋了。 他回去的时候,看到隔壁轩窗下,封长念正奋笔疾书写着什么,没留神到他已经回来了。 陈昭挑挑眉,没打扰他,自己关了门,想了下,又插上了门闩。 然后他再度抽出那张空白的秘折,点燃了一支蜡烛,将秘折放在上面烤了片刻,果然有隐隐约约的字迹浮现。 陈昭吹灭了蜡烛,脸上的神色在看清字时骤然变得沉重。 四个大字,整整齐齐地端在纸面上,御笔亲书,力透纸背。 ——南鸟北归。 温度渐渐散去,那些字迹又变得模糊不清,陈昭合上秘折,轻轻点着下巴陷入沉思。 烛火幽幽,流淌了一烛台的蜡泪,像是足下鲜血蜿蜒成河,红艳艳的一片。 靖安言无声地站在角落里,看着勒乌图与沙宛来使交谈甚欢,余光里是数十具被放干了鲜血的人身,没有死,还吊在那里艰难地喘息着,不得解脱。 第69章 “阿骨吉阁下,请您转告贵国国主,纵然封钧死了,但我们之间的联络不会因为一个小虫子的死亡而断掉,”勒乌图笑道,“南疆是必定要挥师北上的,届时,大魏南大门打开通路,西军都督府势必抽调人手,我们前后夹击,至少定能吞下大魏半壁江山。” 沙宛来使对这种话不为所动,只是礼节性地笑道:“大魏人讲究时机成熟,我们也觉得,或许这个日子不会来得太晚。” “是。”勒乌图指了指墙上那一群几乎被晾成骨架的人,“这些,就是我南疆的诚意,我会炼制一队骁勇的士兵,送给沙宛国,权当是我的一些小小心意。” “南疆蛊术我们自然是不怀疑,不过么。”阿骨吉话锋一转,定定地看着一言不发的靖安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南疆王阁下,如果可以,我们也想请大祭司先生来沙宛坐坐,讲一讲南疆神乎其神的蛊术之法。” 勒乌图笑容微微一凝,旋即道:“这有何难——靖安言。” 靖安言安然地往前走了两步,影影绰绰的烛光让他的侧脸看起来平静又柔和,眼睫低垂落下的弧度,令阿骨吉不由得想起沙宛国内被奉为天神赐福的那弯月牙湖。 他意味不明地赞赏:“看上去,我们南疆大祭司并不只蛊术了得。” “是您抬举他,既然如此,这些日子,无论是炼制给沙宛的蛊军,还是一应落脚事宜,都交给他来办。” 阿骨吉勾了勾唇角,假意客套道:“靖先生怎么想呢?” 不声不响的靖安言终于有了些动作。 他缓缓掀起眼帘,唇角学着阿骨吉的弧度微微上挑,道:“乐意之至。正巧明后日我就要去神寂岭旁搜罗新的人选,阿骨吉阁下不如同我一道?” 第54章 重逢 夜黑风高, 人声寂寥。 封长念借了陈昭一套荆平常服,装作采药材的普通百姓,头戴斗笠, 腰背药筐, 小腿肚高的草如一双双鬼影子一般拂过他的脚踝, 还带着因潮气而凝成的水露。 不多时他的鞋袜就湿透了,微微抬起斗笠边缘,本该是月圆之夜的天空阴云密布, 看起来像是要下雨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陡然感觉腕间细绳被人扯了扯。 顺着细绳望过去,埋伏在草丛中的陈昭疯狂给他打手势, 让他不要再往前了。 封长念无声地摇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 神寂岭近在咫尺,每一棵或挺拔或扭曲的树木都昭示着他曾经在这里做过一场血淋淋的美梦,而梦的尽头在神寂岭的另一侧安睡。 陈昭牙都要咬碎了,但按照计划又不好大呼小叫,只好认命地盯死了封长念的背影。 陈将军第一次遇到这么能磨人的朝廷官员,远比之前朝廷派人来磨嘴皮子的说客更难对付, 封长念看着好脾气, 凡事有商有量,实则比任何人都强硬,陈昭废了三壶茶水都没能撬动他分毫。 这小子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石头吗!? 陈昭无奈退步,让封长念拿到了假扮荆平百姓的权利,唯一的要求是他必须带绳子,必要时刻晃动手腕,陈昭他们会出手救助。 滴答、滴答。 下雨了。 封长念和陈昭不约而同地抬头, 雨滴像一根根银针一般自天幕坠落,滴到脸上却自带一股诡异的香气。 这里下的雨为什么会有香气? 陈昭指腹抚过眼下,心中陡然一沉:“封——” 手中长线被人骤然一拽。 封长念二指压着帽檐,伸手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飞快地把什么东西往药筐里一塞,然后一脚将药筐踹向陈昭的方向。 陈昭连忙捂住口鼻压下身体,接着草丛与夜色掩护去捡药筐,里头只有一颗石头。 石头? 他刚想抬眼,手中长线的力道倏然散了。 封长念割断了两人之间牵连的细线,如今人影都没了!!! 陈昭这下也顾不得会不会暴露,站起身来左顾右盼,可哪里有封长念的影子? 靠!!! 出事了!!! 以封长念的速度,就算再快怎么可能一眨眼间就消失了。 定是被南疆人掳去了! 百密一疏。 陈昭气急败坏地摔了药筐,封长念先前假装捡的草药散落了一地,那颗石头咕噜噜滚到他的脚边。 冷静冷静。陈昭盯着那颗石头的同时,总觉得封长念似乎也在透过这颗石头看着他。 他为什么要把石头留在这儿? 突然,那石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晃了晃,然后从庞大的身躯下,伸出了两条细长的腿。 陈昭眼睛蓦地瞪大了—— 是蛊! 这小子……这小子…… 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要与他在神寂岭之外捉人,其实早就准备好了要假意被掳走的念头,连后手都给他留了。 陈昭捡起石头蛊,内心咒骂道这王八蛋回来甭管什么弟弟不弟弟,自己要先给他揍成弟弟。 可惜封长念已经无法感受到神寂岭外陈昭内心的愤怒了。 那异香的雨水落下时,封长念便知不好,南疆蛊术善用自然天象,借瘴气、雨水都可施蛊,方才那香味一起,他便知敌人上钩。 于是赶紧让陈昭离远点儿。 他是自己要去办事的,却并不想牵连无辜,陈昭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此番陪他涉险太不划算。 模模糊糊间,他又嗅到神寂岭熟悉的毒瘴气息,背着他的人停了一下,然后掰开他的嘴扔了枚东西,才将他背在背上继续走。 封长念的意识彻底渐渐模糊。 “……怎么……回……只有一个?” “应该……防范……人少……许多。” 人生断断续续,他的听觉也在渐渐恢复,才能够慢慢将那些话听进耳中。 “阁下息怒,荆平青年多失踪,晚上自然也会少出来些。”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下次,在下愿意陪阁下选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时机,届时必定事半功倍。” “论狩猎的规矩,靖先生自然是比我等熟悉多了。”阿骨吉意味不明地笑,“罢了,第一次狩猎,我也是无甚经验,下次再向靖先生讨教,有一个人那便看一个人吧,靖先生,请。” “您请。”靖安言做了个请的手势,边走边解释道,“蛊术之道,错综复杂,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尽然相同,但都必定有用处,所以——” 他的话在绕过监牢门时戛然而止。 准确地说,在看到那张脸时,戛然而止。 封长念刚刚醒来,意识还未全然苏醒,此刻双手被锁链捆缚,拴在墙上,额发散乱,端的是无尽狼狈。 但他看见靖安言怔愣的表情时,嘴唇还是微微地勾了一下。 就这一下,让靖安言被震惊得四分五裂的精神倏然回笼,旋即明白过来,怒气席卷,差点儿让他按不住手里的力道。 他怎么……!? 用这种方式,他不怕死吗!? 阿骨吉察觉到他的沉默,偏偏头问道:“怎么了?靖先生。所以什么?” 靖安言死死攥住手指:“所以……每个人我都要看一看,来确定一下如何进行下一步炼制过程。” “哦,原来如此。”阿骨吉踱步上前,抬起封长念的脸左右看看,“那你方才愣住,是因为这个人天赋异禀吗?” “是。”靖安言咬牙切齿道,“此人看上去根骨奇佳,若好好利用,他日必定成为沙宛拼杀首将,为令国主开疆拓土。” 这话正中阿骨吉心窝,他爽朗地笑起来,自然对方才靖安言的失态轻轻揭过。 “好好好,看来虽然只有一个人,但我的运气还不错,不算是出师不利。”阿骨吉的手沿着封长念的肩膀抚过,在他右臂上摸了一个来回,“这人怕是练过武,靖先生,好好炼,我要他成为沙宛第一杀器。” 靖安言眼角微微抽搐:“……是。那我再将此人检查一二,夜已深,使臣阁下先去歇息吧。来日时机成熟,只怕又能狩猎到个不世奇才。” 阿骨吉被哄得心花怒放,脚底发飘着走了,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监牢尽头,轰隆隆的门锁开启又关闭,靖安言呼出一口气的同时又提起一肚子火。 他大步冲上去,拎起已然清醒过来的封长念的领子,几乎把人怼到眼前:“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你疯了是不是!?” 封长念微微一笑:“我说了,我一定要见你一面,说到做到。” “那你就用这种方式!?”靖安言死死攥着他的领口,“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你知道你被绑来要□□什么吗?你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吗?” 封长念气定神闲地说:“本来不知道,刚才听完了,明白了。” “你还挺骄傲是不是?他敢让我炼,我都不敢下手!你成了沙宛第一杀器,你猜猜梁宁城下、正定关外,埋骨沙场的封氏先祖会不会被你气得从九泉之下爬出来!?” 第70章 靖安言越是动怒,封长念就越是冷静,甚至笑意还愈发浓烈,看得靖安言更火大。 “你笑什么!?” “我笑你。”封长念凑近了瞧他因为愤怒而微红的眼,“你担心我啊?” 什…… 靖安言猛地把人推开:“……有病看病。” “心病无药可医。”封长念摇了摇头,“从梁宁你离开我时就开始犯了。” “封长念。”靖安言震惊地把他望着,“……你回长安一趟哪里来的那么多酸词?” “没办法。谁让有些人说话藏头露尾,我若不是知道了真相,还真叫人怪伤心的。” 靖安言不着痕迹地一颤:“……什么真相?” 封长念顿了顿:“你过来,总不能我还大声吆喝吧。” 靖安言将信将疑地凑近了,附耳过去时,封长念正好凑上前来,温热的嘴唇从耳廓一擦而过,撩起一片红。 靖安言强忍着没躲,听封长念轻笑一声,旋即正色道:“姜黎夫人,还有,古南洲大祭司后人。” 靖安言没出声。 封长念的声音轻得像是两个人在耳鬓厮磨:“你的确不是靖家人,但你骗我,你也不是什么南疆王的弟弟。” 靖安言斜睨他一眼:“所以呢?这又不代表我真的会和你站在一头,你不觉得我是古南洲大祭司后人的话,可以选择的立场更多,我可以帮大魏,也可以帮勒乌图,甚至可以把他踹了自立为王。你还有什么可高兴的?” 靖安言微讽道:“而且,不说立场,只说你我,我当时的话应该同你讲得很明白了,还是你想再听一遍?” “是,你的立场的确可以不确定,但我把你彻底摸透了。”封长念猝然张口,在他耳垂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至于那些话……靖安言,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听你说任何,对于你,我只按我的想法来。” “因为我发现了,小师叔,我每次都很认真地听你的话,但你从来都……不、听、话。” 封长念的语气危险极了,模样也是陌生的危险,令靖安言无端想起梁宁马场被驯服的鹰,它不是变成了温顺的性格,而只是愿意向它心甘情愿俯首的人低头。 它的尖爪、利喙都在,只要无法压制它,就会被它反扑,撕咬得更加厉害。 封长念现在就是那只鹰。 靖安言猛地往后退了两步,脚下险些被绊倒,只听哗啦啦铁链响动,一只手揽住他的腰,把人扳了回来。 靖安言瞪大眼:“你——” “你这锁人的锁链又不短。”封长念挑挑眉,“怎么,许你骗我,不许我骗你玩?” “攻守易位了,小师叔。”封长念勾了勾唇角,“如你所言,我长大了。” 第55章 越狱 最后他们的谈话以靖安言甩下一句“老实待着”告终。 牢狱里不通天光, 各个牢狱间用水泥堵住,封长念无法判断自己被带来了多久,也无法得知隔壁牢房发生何事, 只好沉下心来盘算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陈昭在南军都督府多年, 想必一眼就能看出那石头蛊的一样, 如果时间足够,那么想必应该已经聚集了一批人在神寂岭外等候接应。 那么多荆平人,听方才那沙蝎子的说法怕已经开始受蛊术侵染炼化, 如何带出也是个问题, 想要尽可能全部带走又不惊扰旁人,那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是最佳时机…… 咚。 封长念耳朵动了动, 有人进来了。 那声音很细微,不是从外面走进来的,应该是从梁上蹦下来的,走路轻手轻脚的,还带着些其他响动……蛇? 封长念猛地抬头,和一身夜行衣的夷月四目相对。 夷月本就水灵灵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了,用气声尖叫道:“……封哥?!怎么是你??” “我这话也想问你。”封长念蹙了蹙眉, “你怎么不和靖安言在一块儿?” 夷月警惕地观望了一下四周:“说来话长, 那些话出去再慢慢讲吧,我先带你走。” “可是你有钥……” 匙字随着夷月捅锁的动作一起落下。 “这儿的守卫都被我的阿银放倒了,钥匙什么的还不是手到擒来。”夷月哗啦啦给他开锁,“怎么样封哥,他们没拿你怎么样吧?” “没有。”封长念活动了下手腕,“靖安言拦了一把。” 夷月闻言略微顿了顿,并没有多评价,然后干脆利落地收好钥匙:“出门右转一直走, 那边直通神寂岭,然后你躲好了别出声,我带人跟你会和。” “带人?”封长念惑了,“你不走吗?” “我的使命还没完。”夷月小指一勾,钥匙发出清脆的轻响,女孩侧脸月光下如神女般皎洁,“这件牢房有多少人算多少人,只要能爬,我都要带他们出去。” 封长念当然不可能放着她一个人进行如此大胆且疯狂的行为。 中蛊时的手脚无力已然渐渐散去,他庆幸南疆人和沙蝎子都未曾搜身,才能让裹得严严实实的墨痕剑被当成锄头蒙混过关。 夷月这一票干得着实大,一路上监牢里畅通无阻,但饶是再怎么令人震惊,也没有看到那些已然被蛊术侵染的人时来得令人眼瞳颤栗。 那一个个人……或者说已经不能是人了,被捆缚在墙上放干了血,整个人像是个骨架子一样被拷在锁链下,肋骨上仿佛只有薄薄一层皮,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封长念眉心紧紧蹙起:“还有救吗?” “有,我带了药,能让他们恢复力气,其他的出了南疆再说吧。” 夷月单膝跪地放出阿银,灵活的小蛇在每个人脚踝上咬了一口,留下的牙印仿佛是求生的痕迹。 “阿月,我想问你这个问题很久了。”封长念利落地帮她解锁开门,一边看着女孩专注的眼神,“……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夷月翻着钥匙:“什么?救人吗?” “你父亲是南疆大祭司,纵然你受那位叶长缈公子的教诲,对大魏从无敌意,但是你这样公然反抗南疆王,勒乌图知道了必定不会放过你,你想过怎么自保吗?” “没想过。”夷月拉开了最后一扇门,“灵神将蛊术赐予我们,不是为了这样大肆利用屠戮生灵的,我不为了什么,只为了我自己的安心。” “而且,”她转过头来,看着封长念身后瘦骨嶙峋的荆平百姓,眼底有深深的悲戚,“……我答应过我师父,我会做下一个他。” “你可以做下一个他,但别步上他的后尘。” 靖安言去而复返,手里还拿着燃着的火把,他这张脸面对荆平百姓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地炼蛊,因此骤然出现,身后刚刚看到逃生希望的众人脸色猛地难看起来。 有人虚弱问道:“姑娘,这……” “别担心,”夷月安抚了一句,转而问道,“你怎么来了?这和之前说好的不一样。” 靖安言眼神微不可查地一偏,落在一旁站得端端正正的封长念身上,然后又转回来:“说好是说好,怎么还不许有变动了,我是这儿的负责,你搞这么大动静,我全然无知你觉得谁会信?” “呵呵。”夷月毫不掩饰地嘲讽了他一把,“你有什么鬼点子出去再说吧,这地方夜长梦多,快要天亮了,多待一刻危险多一分。” 原来时间流逝尚且不过一个晚上。 外面夜色愈发浓重,空气里还带着下过雨后的清新潮湿,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穿梭在丛林里,从南疆监牢逃生的人们即将窥得天光,但黎明前夕是更加浓重的夜幕。 “前面就是神寂岭了。”封长念一路小心谨慎地护在队尾,“穿过去就……” 靖安言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噤声,有人跟上来了。” 紧绷了一夜的精神在即将逃出生天的这一刻最容易击溃,队伍当时有些骚乱,但多数还是能冷静处之,封长念当机立断拉住夷月。 “你带着他们出去,南军都督府会在外面等你。” “南……南军都督府?”夷月有些懵,下意识看了一眼靖安言,发现对方的表情也似乎有些一头雾水,“你们大魏来人了?” “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封长念被她逗笑了,扯下身上石头蛊的另一半塞给夷月,“你拿着这个出去,陈将军看见你必定就明白了,后面的事你交给他,什么都不必管。” “你不出去?”这话不是夷月问的,是靖安言在他身后问的,“你也是被捉进来的,现在留着不走等什么?” 封长念默了默:“我等……” 话音未落,他一把推开夷月,女孩的身影跌跌撞撞隐入丛林之中,墨痕剑脱鞘而出,雪白的剑刃划破漆黑夜色,轻轻点在靖安言喉口。 封长念长眉一挑,轻声道:“我等着陪你演戏啊,否则你怎么交差?” 剑光一偏,直接去挑靖安言腰带,虽然靖安言右手经脉尽废,但多年习武经验还是让他干脆利落地往旁边贴地一滚,撕拉一声,玉笛就这样被轻描淡写挑飞,又被墨痕剑一拍,掷向靖安言的方向。 第71章 “啪”。靖安言一把攥住,看懂了封长念眼神里“跟我打”这无需多言的含义。 靖安言只微微沉默了一瞬,下一刻,激昂的笛声冲天而起,惊起林中栖息的鸟雀,刷拉拉如乌云一般争先恐后地飞上漆黑苍穹。 有巨物靠近的声音打断了他们身后一直跟着的脚步声,封长念小心翼翼地侧身,下一刻,一条手腕粗的蟒蛇从草丛中嗖地钻出,擦着封长念的肩膀冲过,近到封长念几乎都能在它眼中看见自己的表情。 蛇鳞浮动,像是洒了一把月光,封长念几个挪腾落在树上,微微偏头看着靖安言,无声地说了句“你来真的?” 也不知是夜色太黑靖安言没看见,还是说他本就不想看见,指腹起起落落,笛声一转,那巨蟒就立刻掉头,如一柄离弦之箭再度向封长念冲过去。 墨痕剑在蟒蛇身上留下看不见的伤痕,那蟒蛇却如同根本感觉不到痛一样随着靖安言的指令缠着封长念打,蛇头总会在他脚下出现,之后狠狠一扬,像是将他当成炮弹一样弹出去。 这下封长念彻底明白了。 靖安言在用这种方式把他扔出神寂岭,这倒霉小师叔! 封长念气笑了,抛开蟒蛇攻势,不管不顾直接冲着靖安言奔来。 蟒蛇见他攻击自家主人,当即调转方向,不再与他逗着玩儿,而是真正亮出它那两颗又尖又利的毒牙,封长念后颈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蛇喷出的气息。 但是他不能停。 封长念咬牙切齿地想。 有种你就让它咬死我,小师叔。 轰—— 蟒蛇的身躯重重撞倒了一颗三人合抱粗的大树,尘烟滚滚间,是封长念一把将靖安言扑倒在身下,玉笛脱手,咕噜噜地滚在地面,封长念惊魂未定地望着靖安言,急促的呼吸出卖了他方才的紧张。 刚刚……刚刚是不是他听错了? 就在他扑上靖安言的那一瞬间,蟒蛇的长牙已经抵在了他的后颈,他抓住靖安言、毒蛇咬死他,这本该顺理成章的结局在靖安言一个颤音下烟消云散。 平滑的音骤然拐弯,激昂的像是浴血重生前凤凰最后的悲啼,蟒蛇被迫听从指令更改了方向,重重撞到树上,而封长念扑在靖安言身上的那一瞬,好像也有一只手抱了他一把。 “小师叔……” 靖安言眼睫一颤,猛地捞过墨痕剑剑锋,对着自己心口狠狠刺下! “你——!!” “快滚。”旧伤叠新伤,靖安言差点儿呕出一口血,“还不快走!” 靖安言语速极快地道:“你进南疆不就是要把证人带出去吗?如今阿月已经达成了你的目的,她带出去的人会被陈昭直接带上长安作为南疆为非作歹的铁证,大魏已经有十足的理由出兵,你们的计谋成功了。” “大魏与南疆的战争一触即发,既然如此,一切不过一场计谋,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靖安言一把将墨痕剑抽出,血珠洋洋洒洒飞了一串,“还不快滚!” 他倒吸一口冷气,笛子暂时够不到,他直接吹了一声口哨。 蟒蛇从木屑中抖着鳞片再度出战,冲封长念高高弓起了背。 “等一下,靖安言——” 蓦地,封长念只觉后颈一阵凉意掠过,只见那蟒蛇擦过他的发顶,直接蹿到丛林中,引来一阵打斗声。 靖安言气喘吁吁地道:“快走,是叶梵缇。” 叶梵缇的战力属实不是一条蟒蛇就能拿捏的,尤其这蟒蛇已然没了蛊术操控,再加上叠了伤,几乎是话音刚落,叶梵缇就施施然从草丛中跨步出来。 他看见两个人微微一怔,然后慢悠悠地鼓了鼓掌:“精彩,真精彩,靖安言,我差一点点就被你骗了。封大人,和你小师叔联手演戏,当真是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啊。”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靖安言虚弱地笑,趔趄着站起来点了点心口伤痕,“就这,叫演戏?太苦情了点儿吧。” “苦不苦情的,留给王上和使臣听吧。”叶梵缇从腰间猛地抽出两把短匕,如豹子似的盯紧了两个人,“靖安言,你其实早就背叛南疆了吧,我今天就替王上清理门户!” 第56章 剜心 靖安言微微一讪:“怎么, 召砾给我的脏水泼完了,轮到你来泼了?” “是与不是,我一试便知。” 少年闪电一般出手, 短匕似两弯新月, 自暗中一闪而过, 吭地一声与墨痕长剑相撞,短兵相接,黑暗中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与明耀的火光。 封长念别开他, 长剑一甩, 牢牢地将靖安言护在身后。 叶梵缇讥讽似的一笑:“怎么回事儿?靖安言,大魏来使都站在你面前了, 你还敢与我狡辩?” “他与我之间的恩怨是我们之间的事,”封长念抬起剑锋,“小孩儿插什么手?关你什么事?还是说你忘了,你们南疆铲除异己、诛杀圣酋的时候,是谁下的手?” 叶梵缇手中短匕一横:“此一时彼一时。” 夜色中少年的身形快成了虚影,封长念提剑格挡,面对迅疾的攻击照样游刃有余, 足下稳健, 手腕有力,令叶梵缇怎么周旋都找不出破绽。 不多时他就气喘吁吁地落在一旁,咬牙切齿道:“你——!!” 封长念根本没搭理他,意味不明道:“原来你还教了旁人。” 旁人两个字拈酸吃醋味儿太重,靖安言还在方才封长念那滴水不漏的防守中没回过神来,闻声笑了。 “不过就是一式两式,你这也要酸?” “酸。”封长念手腕翻转,“酸到我恨不得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会你的剑法。” 叶梵缇悚然一惊, 墨痕剑已然掠到了眼前。 他躲闪着剑光,论冷兵器,封长念的剑术远远在他之上,短匕也让他在攻势上大大减少了便宜,打得他连连躲闪,恍惚间听见靖安言哀叹一声。 “我又没有直接教他,我是跟叶长缈指点过两句罢了。” 叶梵缇猝然暴怒:“不许你提我哥!!!” 墨痕剑擦着他的颈侧而过,飞起一道森然的血线,少年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一般,一刀别开墨痕剑锋,反向借力直接向靖安言杀去。 “小师叔!” 封长念狠狠掷出墨痕剑,然而已经来不及,叶梵缇的暴怒增长了他的速度与力气,短匕距离靖安言的面门不过咫尺之遥。 笛声就是在这一刻激越荡起! 方才伏在草丛中的巨蟒再度蹿出,挡在靖安言面前用身躯替他接下了这暴怒一击。 墨痕剑霎时钉穿叶梵缇右肩,他吃痛地低呼一声,旋即借势贴地一滚,居然不顾疼痛又将墨痕剑挣出。 封长念顾不得墨痕剑,快步走来,仔仔细细将靖安言检查了个遍:“没事吧?” 靖安言轻轻摇了摇头,很疲惫似的,推开人就要往叶梵缇那里走。 封长念拦了他一把,得到的是靖安言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 他在少年面前蹲下,微微摊开手心,将玉笛给少年看:“你仔细看看。” 叶梵缇直接搡开他,恨声道:“用不着假惺惺,我再说一遍,靖安言,你没资格提我哥,你、还有那个夷月,我看见你们就恨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们。” 他咳出两口血:“如果不是你们……如果不是你们……” 靖安言动也不动,只是坚持着将笛子亮给他看:“我不知道勒乌图跟你说过什么,让你把这些事情误会至此,但你当真不要再看看吗?这支笛子,是你哥哥做好了送给我的。” “我知道!”叶梵缇双目赤红,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我从看见这支笛子的第一眼就知道出自谁手,如此我更恨你!” “王上说什么?用得着他说吗?”他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夷月,他怎么会被有心之人陷害?不是因为大魏,他怎么会被召砾打成叛党?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动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他到死都在想着要送你回家!!!可他是南疆人,他为什么要费尽心思要送你回大魏,不是你蛊惑了他,还能是什么?!” 急火攻心让他伤口愈发血流如注,他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却还是硬撑着不让自己倒下:“靖安言,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是,都是因为我。”靖安言对这件事倒是毫不否认了,“但你是否想过,为什么那种境地中,叶长缈依然不低头,而是还记得告诉我,‘要回到家里去’。” “到底是我蛊惑,还是背后另有隐情,你自己想吧。”靖安言收回笛子,“我知道,你与勒乌图、召砾他们都不一样,你只是想守着哥哥守着家,如今哥哥不在了,你希望能留住家,可你看看,这就是你想要的家吗?这就是你哥哥想要的家吗?” “……滚。”叶梵缇胡乱地抓了个石头,狠狠地向靖安言的背影投掷过去,“滚!!” “自便吧,如果你想告诉王上我背叛南疆,你有证据。”靖安言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我也有办法证明清白,反正大家都是一张嘴,再加上王上对我有所求,他短期内不会动我的。梵缇,你看着办。” 第72章 叶梵缇咬牙切齿:“你——” 话音未落,地面毫无征兆地震了震,几乎站不住脚,三人脸色齐齐一变。 “监牢那边的人反应过来了。”靖安言感受到那震动连带着树木都在摇晃,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一步一步逼近了,“还不快走!” 这句话是对着两个人说的,叶梵缇捂着伤口跌跌撞撞跑进另一侧的丛林里,封长念却一动未动。 靖安言过去推人:“再不走你真走不了了!” “我走了你怎么办!?”封长念闪烁着目光,蓦地怔住了,“那是……那是什么?” 靖安言猝然回头。 只见足有一人高的蝎子甩着令人胆寒的毒尾,两只大钳子毫无规律地夹动着,像是亟待饱餐一顿。 糟了。靖安言感觉到冷汗在一点一点渗出。 守门的是那几个沙宛人,一定是看人跑了,慌慌张张触动了机关,却没想到放出了那座监牢最后的底牌——守狱毒蝎。 那毒蝎子每炼制一只都要废上十几年的功夫,一般若不是什么大战并不会轻易放出,这纯属于倒霉,居然在今晚碰上了。 “听着,封珩。”靖安言不敢有大动作,连偏头回去看都不敢,“现在你沿着方才阿月他们的方向赶紧走,我能拖一阵是一阵。” 封长念几乎要被气笑了,这东西之离谱甭说是一个人,哪怕是一支五十人的队伍都不由得肝颤:“你只靠自己就要拖住它?” “你先走。”靖安言攥紧了玉笛,“我再想办法。这蝎子只要刺出毒尾就会死,总有办法让它自己交出毒针毙命。” 封长念已经对靖安言的习惯何其了解,语气不免带了些冷硬:“……打算让它来刺中你,对吧?” “封长念!”靖安言怒了,“你哪来的那么多话,退一万步讲,我就算在这儿死了,也不干你的事!人也救了,证据也有了,你在这还有什么必要留下?我就算被它刺中,南疆王也不可能放我去死!” 封长念厉声道:“可我也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靖安言一怔,不由得转头与封长念对视。 那一双眼睛里情绪太多了,心疼、无助、难过、愤怒…… 最终都化成一句:“无论如何我也得帮你把它杀了,哪怕以我的血肉为引,我都不可能让你去当这个活靶子,你明白吗?靖安言。” 那一瞬间心跳都猛烈起来,靖安言扯出一声带着嘲意的笑,还带着苦涩的恨:“我一个罪人,到底何德何能要让封大人爱我至此,愿意为我赴汤蹈火至此啊!” 又来了,又来了。 叛徒、叛臣、罪人。 这些话绕着封长念的脑袋嗡嗡作响,他不再理会靖安言,直接提剑走上前去。 “封大人!”靖安言拉住他的手腕,“有必要吗?你家家训就让你这样为了一个叛徒做到这个地步,差点儿就被当成沙宛人的傀儡。” “我死在这儿是我罪有应得,传出去任谁都只会这样想,你白白搭上一条命又有什么意义,封长念!封珩——!!!” 封长念一把扔开他的手:“那又怎么样啊!” 不再是“我相信你不是”“我相信你有苦衷”“我相信你有隐情”。 靖安言愣住。 而是,“那又怎么样啊。” “你是叛徒又怎么样啊?你是罪人又怎么样啊?家训又怎么样啊?”封长念几乎都带了哽咽,“可我就是爱你,明白吗靖安言,抛却那些,我爱你,我自始至终都爱你,和你是谁都没关系,单纯就是爱你!那些事情,又怎么样啊!!!” “别人怎么看你是别人的事,我怎么看你才是我的事,你若真的死了,我只会觉得是我的爱人死在了我再也到不了的地方,你明白吗!” “我只要你好好活着,靖安言。你不爱我甚至都没关系。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话毕,他也顾不得再看靖安言的表情,墨痕剑比他的语气更加坚定,雪亮的光一闪,几乎是立刻引来了毒蝎的注意,猛地向封长念攻来。 他也是人,他也会怕,但他想着身后是谁,他就不可能退。 爱让他的手不再颤抖。 就在这时,激越的笛声再度自身后响起。 刹那间,整座神寂岭像是活过来了一般,无数蛇虫自林中爬出,密密麻麻向毒蝎围攻过去,却奇妙地都绕开了封长念的身影,让他每个落地都能安然地踩稳。 匆忙间封长念转头看了一眼靖安言,没有得到眼神的回应。 他专心驭蛊,配合着墨痕剑的攻势,上下翻飞,左右开弓,直打得毒蝎毫无分身乏术之力,只能卖力地解决那些一群又一群蛊虫。 笛声一停:“刺它左眼。” 封长念落在树梢,墨痕剑蓄了十足的力,带着穿云裂石的力道,深深刺进毒蝎眼中。 毒蝎痛苦地尖啸了一声,那声音说不出是什么动静,封长念死死扒着墨痕剑,才没被痛极的蝎子摔下去落个粉身碎骨的命运。 终于,在它癫狂的动作稍缓的一瞬,封长念拔出长剑,干脆利落地翻身越下。 靖安言抓住他的手,带着他往丛林里冲去:“趁现在快走。” 两只手紧紧交握,带着猛烈的心脏跳动,不知是方才那毒蝎痛极了转得太快还是怎么,封长念只觉得头有些轻微晕眩,不难受,像是微醺般舒适。 “小师叔……” 他想说些什么,玉笛却在此时不同寻常的一亮。 眼瞳猝然一缩,在靖安言尚未来得及反应前,封长念一把将人揽在怀里。 噗—— 皮肉崩裂的声音太过清晰又太过残忍地落入耳中,两人双双摔了出去,靖安言顾不得疼痛,瞳孔一点一点放大,与扎透了封长念胸口的一根毒刺无声对视。 “咳、咳咳。”鲜血从封长念口中蓦地喷出,落在靖安言胸前成了大片大片的花,温热的、腥甜的、带着令人惊慌失措的颜色与温度。 是那只毒蝎发了狂,被那些蛊虫缠得崩溃,最后破罐子破摔地凭着最后的印象甩出了毒尾,没想到居然赌对了。 巨大的蝎子如山岳般崩塌碎裂,徒留封长念失力瘫在靖安言怀里,呼吸一阵比一阵轻。 靖安言手不知怎么就抖了起来:“长……长念?” “我没……没事。”封长念下巴抵在他颈窝里,“你别……别哭。” 靖安言用手死死堵着伤处,可不多时鲜血还是铺满了他的手掌,他又脱下外袍,紧紧将伤口处堵好。 “我去给你找大夫。”靖安言费力将自己的手抽出来,“这么大的创口……去荆平,立刻去荆平。” “你不能……”封长念轻轻拽了他一把,轻微的仿佛只是在他指尖一捧,“不能去大魏,会被发现的。” “都什么时候了……”靖安言咬紧牙关,惊慌的情绪又从眼睛里流露,“毒,先解毒。然后找大夫给你处理伤口,你、你别睡知道吗?封长念,长忆!” 封长念其实已经有些神思混乱了,但听见靖安言惊慌失措的嗓音,还是餍足地笑了:“对不起,其、其实,我刚刚……骗了你。” “其实我还是希望,你能爱我的。”他隔着血污去吻靖安言颤抖冰凉的手掌,“但如果真的太为难了,那就算了吧。我不愿意……让你为难。” 第57章 接吻 封长念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来到了往生彼岸。 他糊涂地想, 原来彼岸也会有郁郁葱葱的树木,阳光从缝隙间洒下来,淅淅沥沥地流淌在他身上, 勾勒半身流光, 他试探着动了动手指去捉, 只有一把空。 一只手蓦地闯入视线,攥住了他的手指。 靖安言的双眼映入眼帘:“醒了?” 封长念那些混沌的思绪这才慢慢回笼,迷茫道:“小师叔?我……没死?” “刚醒就别瞎想了, 定定神。”靖安言的手掌松开他的指尖, 转而盖住他微微湿润的眼睛,“有什么事叫我, 我就在这儿。” 封长念抓下他的手。 靖安言背靠着一棵树木端坐,从附近的景象来看,他们应该还没有走出神寂岭,他躺在靖安言的腿上,身上已经没有晕过去前的剧痛,伤口被好好处理过了,毒想必也应该解掉了。 所以他们为什么没有出去?毒是怎么解的?伤口……绷带又是哪里来的? 他有好多疑问, 都顺着目光跑了出来, 靖安言读懂了,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瞧着他。 靖安言从来没有这么沉默过,从封长念认识他开始,他就一直话很多,如今一旦沉默,倒生出了许多沉甸甸的东西,让封长念有些忐忑不安。 他缓缓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伤处的绷带微微拉扯着肌肤,如同他心中的焦躁逼他开口:“……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的手掌覆在靖安言手背上没有挪开,温度却渐渐褪去了。 封长念在回忆,回忆昏过去前发生的所有事,他半梦半醒间说的所有话。 第73章 当时太痛苦了,伤口也痛,毒也痛,靖安言好像一直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但他听不大清,只能自己胡言乱语,来抚慰靖安言慌张的灵魂。 ——其实、其实我一直在想…… 半梦半醒间,他好像将头搁在靖安言温热的颈窝,不知道有没有眼泪掉下来。 ——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早生几年,就好了。 ——也不用早太多,比你大些,就好了。 ——如果我这次死了,我是不是就能比你早去投胎,这样下辈子,我就可以照顾你了。 ——我一直都很痛苦。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我能依靠着你,但在你最痛苦的时候,我却尚且渺小。我这十年都在追逐这样的空缺,可如今,错过就是错过了,我无法以现在的身份地位回到十年前,而十年后,你已经不会在原地等我了。 ——小师叔。 ——靖玄念。 ——靖安言。 阿言。 封长念神思缓缓归拢,在靖安言过于平静的眼神中一点一点调整了坐姿,变成和他相对而坐的姿势。 他想伸出手给靖安言捏捏腿,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你是不是不开心了?对我回到南疆,对我这种……穷追不舍的爱恋。是不是对于你而言,都是太重的负担。” 他清醒时候是不会再用情意来表白的,这一点靖安言很早就说了,情情爱爱在他眼里太过单薄,实在不是什么能够纳入思考范畴的东西。 “那我以后不提了,”封长念自嘲似的笑笑,“但我也说了,你别想赶我走,这件事情是我越狱,你可以尽情在勒乌图面前粉饰太平,但我不会离开南疆,如你所言,大魏出兵,与南疆之间关系紧张,不提那些情爱,我也要留在这儿。” “如果你要为南疆流尽最后一滴血。”在靖安言开口之前,封长念毫不退让道,“那我也会为了大魏战至最后一刻,然后,同你共赴黄泉。” 你是我爱的人,是我选定的人。 我生为忠义,死为你。 祖宗家规在上,可我死了,总不能管我的魂灵飘向何方了吧。 靖安言动了动唇,无奈地笑了。 封长念说完了这些,气氛实在有些压抑,像是暴风雨来临前过于平静的海面,而他怯于面对靖安言给予他的风雨。 那么诡异的毒蝎他不怕,命悬一线的时候她依旧不怕,却担心靖安言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哪怕下定决心不听不看不想,但也还是会难过。 他晃悠着站起身,还没想好下一步往哪里走,手就被抓住了。 靖安言说:“长念。” 下一刻,封长念的前襟被拽低,温热的唇迎着他俯身的动作送了上来,他的眼睛蓦地瞪大了。 靖安言闭着眼,虔诚地、不带任何情欲地,吻了他的唇。 唇瓣相贴的触感太过梦幻,以至于封长念整个人都傻了,直到靖安言放开了他,他还保持着方才俯身亲吻的姿势。 长发顺着他的后背流淌下来,被靖安言揪住了一束,他的唇还带着方才接吻后的潮意,水光潋滟,饱满红润:“刚刚大难不死,还把死不死的挂在口头,怎么都没个忌讳。” “小师叔……”他的眼瞳忽然颤抖起来,“……你、你……” 靖安言安然地看着他。 “是我想的意思吗?是那个意思吗?”封长念手都抖了,“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意思意思意思,我怎么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意思。” 靖安言站起身来扳住封长念的双肩,轻轻抵着他靠上树木,靖安言微仰着头,目光在封长念的唇间流连片刻,踮着脚吻了上去。 他脑海里唯一一个念头只有:封长念真的好高了。 封长念呼吸蓦地一滞,旋即立刻箍紧了靖安言的腰身,心心念念了十年的人就这样被紧紧圈在怀中,是封长念想也不敢想的画面。 嘴上的力道渐渐从轻吻变成了撕咬,封长念不轻不重地去咬靖安言的唇,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它变得愈发红艳,如早春枝头上含苞待放的花苞,他偏要去采撷那第一缕香。 期间靖安言三番两次要说话,都被封长念毫不客气地吞进了舌尖,足下一轻,天旋地转,两个人瞬间掉了个个儿,他被封长念抵在树上,专注细腻地亲吻。 呼吸交缠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靖安言迷迷糊糊地想,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唇齿相依,他越退,封长念就越往前进,直到被牢牢扣住后脑,才终于逼到了绝路,任由对方将那缕香偷了个彻彻底底。 封长念也终于舍得放开人,转而一下、一下、又一下地去啄他的唇角。 “你……”靖安言憋坏了,呼吸都带了轻喘,抬眸的一瞬间却愣住了,“……你怎么……” 怎么还哭了?! 封长念眼眶红红的,把人紧紧搂进怀里,哽咽道:“这不是梦了吧,小师叔,这不再是梦了吧。” 靖安言心底叹了口气,揉了揉他的发:“红尘蛊炼一颗何其困难,你想要第二颗我都不舍得给了。” “那也不是……不是什么不谈感情,只谈床笫之欢?” 过往实在太过于劣迹斑斑,靖安言几乎都有些不好意思:“……不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说床笫之欢,害不害臊啊?” 封长念从他颈窝里抬起眼,很委屈很委屈地将他望着。 靖安言伸手拨开他微乱的额发,一路描摹他好看的唇,心想,这就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小徒弟,如今已经顶天立地,论手腕论计谋早不可同日而语,却依旧会因为自己而委屈的小徒弟。 好吧。 他想,好吧。 “长念,接下来的话,你仔细听好了。”靖安言的手指轻轻点着封长念温热的唇,“我……” 好像所有解释的话都太苍白,封长念眼神像是终于归家的弃犬,那么委屈又那么依恋。 他话锋一转,决定不说那些不重要的话,而是言简意赅道:“我爱你。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你是封珩,封长念。不因为动容、不因为感动、不因为妥协、不因为报答,只因为,爱。” 你不必去追问我爱你什么,也不必去追问我何时爱上你。 爱是结果,也是原因,无需多言。 这个时候最好的回答就是接吻。 封长念也那么做了。 他钳住靖安言的下巴,又凶又重地吻了回去,不容拒绝、不容回避,他要让靖安言为这句话践行诺言,从此后,每时每刻眼中都是他自己。 “好……好了,好了。”靖安言只觉得嘴唇都没了知觉,封长念太凶,简直和他平素那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不甚匹配,只好不得不抓着他的发将人扯开,“停一停,先停一停。” “停不了。”封长念吃痛,依旧灼热地将他望着,“我恨不得、恨不得……” 恨不得之后肯定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话,靖安言面红耳赤。 “我还有话说。” “换个地方说。”封长念拽住他的手,牢牢地握在掌心像是生怕他跑掉,“找个地方说。” 靖安言懵了一下:“找什么地方?” “找张床。” “……你等会儿!” 靖安言实在招架不住了,他想过封长念的各种反应,可现在每个反应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正事,真的是正事!你这身体还没好利索,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停下,停下。”靖安言服了,扯开嗓子叫,“我要带你去找你姐,你长若姐,你不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被救回来的吗?!” 老实说,这个节骨眼上,封长念实在不大想知道。 不重要。 那股火已经烧得他浑身滚沸,哪里管得上其他——没死,没死就行呗。 但秋长若的名号一出,他还是被迫冷静了一下的,咳了声略微沙哑的嗓子,才道:“……长若姐?她来了。” “是。” 靖安言心有余悸地盯着他,生怕他真的一个着急扯进旁边小树林里就地正法了,靖安言已经发现了,封长念这么个克己复礼的人,但在某些问题上还是和这四个字没什么关系的。 “昨晚你受伤太重,我哪怕给你解了蛊,但伤处太大,只能去大魏救治,好在路上遇到了折返回来的阿月,以及带回来的长若。” 靖安言手心手背都是滚沸的热,他假装没感觉到:“……方才她和阿月出去找东西了,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找不见人只怕要出别的乱子,你安生些,等等吧。” 封长念“哦”了一声,用手摸了摸鼻梁,如果要是有尾巴,简直要一甩一甩来表达他的躁意。 “那她什么时候……” 话未说完,封长念落在靖安言身后的目光微微一变,蓦地噤了声。 靖安言不明所以地转过头:“怎么……” 不远处站着三个人。 秋长若、夷月,还有…… 封长念掌心中的手猛地一颤,几乎是闪电般缩回。 第74章 靖安言拔步就要走,只听身后一声厉喝:“你给我站那儿!!” 他身体一僵。 封长念也说不出该摆什么表情,只好毕恭毕敬地一拱手:“臣见过太后娘娘。” 第58章 亲人 靖宓看起来柔柔弱弱, 实际上雷厉风行,说要来南疆,一声招呼都不打的真的杀了过来。 她随意摆了摆手, 现在根本无暇顾及什么礼节, 目之所及只有那背对着她的、阔别十年的弟弟, 从她叫住他的那一刻起,靖安言虽然真的没走,却也没回过头。 靖宓的心脏猛烈地跳着, 唯有发号施令才能让她看上去不那么软弱:“转过来, 靖安言。” 靖安言没动,手指蓦地攥紧了。 “我在跟你说话!”靖宓声音拔高了几分, 话尾都带着颤,“转过来,靖安言。” 靖安言缓缓回身,似是情怯似是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罪臣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靖宓气乐了,一步一步走近了他,目光在这几步之间将靖安言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越看越心痛, “你叫我什么?” “太后, 总不能是皇后了吧。”靖安言目光没什么着落地落在虚处,“魏明帝驾崩,多大的事儿,南疆也知道了,这声称呼并没有错吧。” 靖宓双目发红,气息愈发不顺。 “太后娘娘,我是罪臣,且也早就知道所有的真相。”靖安言视线渐渐凝在她愈发愤怒的脸上, “我不是你弟弟。我也早就不是靖家人了。” 靖宓秀丽的眉深深地皱紧了。 靖安言突然笑了:“还是说,没有人告诉太后,我和你并非血亲吗?既然知道,太后您何等尊贵,为了个无干无系的罪人,何苦跑南疆一趟?” 他声音渐渐冷硬起来:“您知道的,如果有您在手,莫说打仗了,就凭宋晖那个孝子,我拿您去见南疆王,我们要什么,大魏就得给什么,您是来上门给我当人质的吗?如果不是,就——” “啪——”一记又快又狠的耳光劈面而来,令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没有人会想到从来温温和和的靖宓会突然发难,这一记耳光把靖安言打蒙了,耳边嗡嗡作响,像是数十只虫子在他耳边同时聒噪。 靖宓手都在颤,在没有人出声的犹豫中,她忍着哽咽和心疼低吼道:“清醒了吗?靖安言,要不要再想想你说了什么混账话?” 靖安言眼睛一眨,回神了:“我说错了吗?混账话,我不光说混账话,我还干过那么多混账事呢,怎么,你还想要依着一件一件打死我吗?” “你——” “你打,你再打,反正从小到大你也没打过我,如今一次让你打够本,你有本事打啊打死我啊!” 靖宓那一巴掌到底没落下去,带着掌风狠狠从靖安言脸侧刮过,却比方才那巴掌还要重:“靖安言!我到底是为什么来的你不知道吗!?” “所以你为什么要来啊!”靖安言几近崩溃道,“你不知道你是谁吗?不知道我是谁吗?你来干什么!你真当我自己愿意来这里,就是为了逞英雄吗!!!” “咚”地一声闷响,靖宓重重撞进靖安言的胸口,止住了他卡在口中的咆哮。 “弟弟。”靖宓一点一点抱紧了他,“爹走了。” 靖安言眼瞳中的情绪一下子散了。 “爹走了,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靖宓紧紧闭着眼,听着靖安言沉稳的有力的心跳,“他临时前抓着我的手,让我记得千万要给你准备点心,说你贪玩半夜回来,肯定要肚子饿的。” 靖安言的眼泪刷地流下来,听见靖宓哽咽道:“爹病糊涂了,但他还挂念你,你离家后,他嘴上不说,我知道他心里头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临了了,他那句对不起,也没让你听见。” 靖安言只觉得口鼻都被堵得厉害,唯有大口大口喘息,才能像是从溺水一样的窒息中缓过神来。 “我是来跟你说对不起的。”靖宓缓缓松开了他,伸出手去温柔地拭去他眼下的泪,“弟弟,十年,你受苦了。” 靖安言嘴唇张合:“……你都,知道了?” “本来不知道,先帝没告诉我,阿晖登基后,那些雪花一样的信,才断断续续落在我手中。”靖宓缓缓扯了个笑,“我没打开时不明白,为什么南疆要事要塞给我看,后来看到上面的笔迹,我才明白。” 靖安言自嘲似的疑惑道:“宋晖居然……给你看了?” 我以为…… 我以为…… 靖宓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在他没说出那些伤人又自伤的话前,止住了他的想法:“我这次出来前,阿晖告诉我。阿娘,想办法,带舅舅回家吧。” 靖安言抬手捂住眼睛。 多少年了。 十年了。 他从来没把自己当成是有前路的人,同样的,也没想过自己能够是有退路的人。 他以为皇帝都宋启迎那个样子,棋子就是棋子,利用就是利用,以各种借口、理由,捆缚他、束缚他,哪怕是一条荆棘路,也要押着他往前走。 没想到居然是宋晖。 居然是宋晖。 靖宓拉过他,缓步来到封长念他们面前,深深地行了一礼。 封长念连忙伸手去扶:“太后娘娘,何至于此,臣等万万不敢承受。” “此事是机密之重,也是玄门最隐秘的一封红漆令,我以太后身份感谢诸位多年辛劳,也拜托各位,拉靖安言一把。” 靖宓从怀中抽出一封颇有年头的密令,上头盖着三个印,宋启迎的皇帝玉玺、岳玄林的玄门赤印,外加一个靖安言的私印。 三枚印章将一件机密要事沉沉压在岁月尽头,封在岳玄林的私库之内,在此次出发前,靖宓将它求来了。 她将它递给靖安言:“还要看看吗?红漆令。” 靖安言很疲惫似的垂着眼:“不必了。这上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笔锋,甚至宋启迎写下它那天的所有细节,十年来无不在我脑子里回想,不必看了,我都知道。” 靖宓点点头,没什么异议地将它递给封长念。 得到首肯,几乎是按捺不住的,封长念抖着手将那封红漆令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全篇,越看手越抖,越看脸越白。 靖安言已经背过身去,在秋长若喃喃的“小师叔”中不再回头。 “那是……昭兴七年除夕夜的事情了。” 靖安言的嗓音沙哑,他记得分明,那一夜的烟花爆竹喜气洋洋从来没有落入他的耳,因为从那一夜起,他的人生轨迹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昭兴七年除夕夜,本该阖家团聚的玄字门三人破天荒地在玄门中齐聚一堂。 靖安言来时,岳玄林和廖玄静都在了,看见他的时候一言不发,只是招呼着他把门关好,赶快过来。 “做什么呢,神神秘秘的。”靖安言不明所以地照做,环顾了下四周,这两个人围着一根蜡烛说话,外头爆竹声不绝于耳,怎么看都怎么诡异,“怎么了师兄师姐,怎么没见那帮小的。” “陛下紧急调令,此事不必知会长字门五人,由我们三人办。”廖玄静将折子递给他,“看看这个。” 折子是南军都督府和荆平承宣布政使司联合上书的,八百里加急送到长安,为的是南疆动乱。 这些年里,大魏没少以各种手段送人到南疆或者是神寂岭边界打探行踪,为的就是能将南疆蛊术摸得透彻一些、再透彻一些,这场动乱源于有细作被南疆王发现了。 南疆大清扫,扫出了不少大魏细作来,当时边疆便爆发了不小的摩擦,终究双方都没落到什么好处,才偃旗息鼓。 但后面的事不得不做,安排也不得不提前部署,靖安言的神色沉下来,和他师兄师姐一样难看。 “古南洲大祭司后人。”靖安言一下、一下地将折子点在桌面,“陛下从哪来的消息,再者而言,南疆王那帮贼寇入侵时,不就将古南洲大祭司一脉赶尽杀绝了吗?” “说是没有。”岳玄林犯难地说,“陛下担心以后南疆王会加紧防范,必定要以一个相当安全的身份深入南疆,如果能找到这个人……” “南疆王会对所谓的祭司血脉网开一面?”靖安言不信,“那所谓的传说,不也就是个传说吗?若是真的有,为什么在贼寇入侵时不用?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真的,这么多年了,是否有用还未可知。” 廖玄静也犯难道:“我看陛下是铁了心要往南边送人,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让我们几个翻出来这个人,以他为首,送入南疆,连计划名字都拟好了——南鸟。” 南鸟这两个字终于刺破岁月再度落入耳中,封长念不住地想,原来,原来大家都错了,南鸟计划不止开始于八年前,而是早早就设下了伏笔。 可惜当时的靖安言未知,这命定的伏笔居然留下的人是他。 当时他只是点头应下:“好吧,尽量找吧,能如何呢,还能抗旨不遵不成?老头子有什么头绪吗?” 第75章 岳玄林想了想:“过了这个年吧,我去叨扰他老人家一下,当年他在南军都督府当左都督做了这么多年,如果真的存在这个人,终归也会有些蛛丝马迹吧。” 他本意是让师父过个好年,左清明年事已高,他们这帮做徒弟的自然不想再用这些事情叨扰他的清净。 但他们有心做个孝顺徒弟,却也有人不管不顾,大年初一落了昭兴七年的第一场雪,大雪稍停,赋闲在家的左清明就被一道密旨叫进了皇宫。 不日,岳玄林又被秘密宣进皇宫。 这些靖安言都不得而知。 直到来到那年的上巳节,他的十九岁生辰。 宋启迎破天荒地邀他入宫,与皇后靖宓一同庆贺,说是他姐姐思念他的很,再不见面怕是他这个做姐夫的不近人情。 靖安言至今都记得那天是个朗朗晴空。 他换上了裁做的新衣,高高兴兴出门时见到了堵玄门未成、所以直接上家里来送贺礼的封长念。 少年当时手里捧着盒子,笑道:“小师叔,生辰喜乐。” “同乐同乐。”靖安言走了两步又退回来,“罢了,我等不及了,给我准备什么了?” 封长念轻轻抽掉盖子,里面是一只鹤首的玉簪。 靖安言喜好别高马尾,一只簪子固定发顶,活灵活现,神采飞扬,图样是他自己画的,寻了块好玉精心打造,只为了在今天送出手。 “给我戴上。”靖安言毫不客气地转身,“谢啦,不过现在我要进宫,等我回来,带你出去玩。” 乌发从封长念的指尖溜走,他将那枚发簪郑重地插.进他的马尾中,果然如他所想的那般神采飞扬。 “好,我等你,快去吧,让陛下久等可不好。” 封长念退了两步,望着靖安言高高兴兴出门,却再也没等回那个快快乐乐的人。 他戴着封长念送他的新发簪,步入死地。 第59章 计划 魏明帝宋启迎送给靖安言的十九岁生辰贺礼是一把剑和一个迟来的身世真相。 熄云剑通体银白, 祥云剑格下生出一柄烙满云纹的剑柄,上滋长出又尖又利的剑身,弹指上去清脆嗡鸣, 如山涧泉水叮咚作响。 可这是赏, 也是催命符, 他的师父左清明坐在他对面迟迟不与他对视,身侧的父亲也回避掉他期盼的目光。 说句话呀。父亲,师父。说句话呀。 没有人给予他否定的回答。 从这寂静如死的沉默中, 靖安言第一次知道默认二字居然有这么沉重。 酒席散了, 剩余的力气只能让他问左清明唯一一个问题:“当年,你把我从荆平送来长安时, 是早就在为今天做准备吗?” 左清明眼中划过痛色:“绝对不是。” 靖安言了然地点点头,没再问一句,握着熄云离开了这座让他如堕冰窖的皇宫。 皇帝的计划很周密,南鸟计划的意思是送一只所谓的“鸟”深入南疆,这个人需要有足够的敏锐、足够的忠心,能够在南疆与大魏之间不被策反,同时, 也要在刚刚爆发的南疆清洗后, 能让多疑的南疆王有足够的勇气,将这个人留在身边。 那所谓的“古南洲大祭司留下的救命之秘”,历代南疆王都深信不疑,而这许多年里,南疆几乎被掘地三尺都找不出这个藏宝之处,因此,没有什么比这个对南疆王更有吸引力的了。 宋启迎此人,是个为君不择手段的皇帝, 他知道了靖安言的身世,不进行利用是万万不可能的。 但他也是个有足够耐心的皇帝,在这件事情之后三番两次将靖安言叫进宫内,最后一次直接耍了狠:“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去,可以,你姐姐从小在南疆长大,伪造个后人身份,不是大事。” 靖安言笃定又讽刺地问:“陛下这是要拿中宫来威胁我。” “你也可以这么想。” “可中宫是你的结发妻子。” “可南疆是朕乃至大魏列祖列宗的心病。” 靖安言笑了。 这甚至不是个抉择,或许在他眼里是,但在宋启迎眼里从来不是,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都是冰,没有商量的余地,将靖宓当做筹码一样抛给靖安言时,甚至眼睛里没有任何的不舍与割爱。 宋启迎看靖安言不再说话,于是慢悠悠又补充道:“靖深做这个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也挺久了吧,都察院……” “陛下,”靖安言抬起眼,“我答应你就是了。” “其实你也不必如此。”宋启迎阴阳怪气道,“反正他们又与你全无血缘关系,几年的抚养之情,和你师父左清明的恩情差不多。真不愿意不必勉强,真要给朕演一出临阵反水,朕也消受不起。” “我爹、师父、我姐姐,他们于我,不一样。”靖安言自嘲似的笑,仿佛笑自己这个时候了,居然也生不出干脆彻底逃回南疆逍遥的想法,“而且陛下清楚,反水……臣不会的。” 他从小在大魏长大,六艺君子风骨刻在灵魂里;他从小深受靖府恩惠、玄门教导,没有忘恩负义的道理;还有…… 他真正的母亲躲躲藏藏,他真正的亲人都死在南疆王的贼寇手下,他能反水?他能去哪? 偌大天地,好像哪里都是他的家,又好像哪里都不是他的家。 他摇摇晃晃起身要走,宋启迎叫住他:“你有计划吗?” “不劳陛下费心。”靖安言留给他一个瘦削、棱角分明的侧脸,“臣,会如陛下所愿的。” 宋启迎掐着那封盖了三个印章的秘折,望着他一步一步走远。 他的背影那样年轻又那样迷惘,宋启迎却猝不及防地想起当年靖安言为了封长念挡罚的那一瞬,明明面对着帝王之怒,那小子的头却都不比今天来的要低。 靖安言。 他一下又一下地将秘折敲打在手心。 如果没有了这些显赫身份,你还能像当年一样,敢那般顶撞朕吗? 事实证明,靖安言还是敢。 他砸了靖府、烧了玄门,闹得声势浩大、风雨飘摇,宋启迎虽然知道他是要做出动静来与大魏决裂,却也没想到他能做的如此之绝。 这就是靖安言的反抗。 让宋启迎呕死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让人追杀他、却也明知一定追杀不到的懊恼。 玄门书库遍地狼藉,靖安言踩在被烈火焚烧的窗框上,望着的是宫墙的方向,多日来的苦闷终于抒发二三。 长风吹动他高束的马尾,焦土气息拂过他的鼻端,他高高举起那被折成两半的熄云,那是他最后的挑衅和风流意气。 一如当年。 不过靖安言来到南疆没有想的那么顺利。 除了姜黎给予他的血脉,他从来没有来到过南疆,也对蛊术一无所知,神寂岭毒瘴几乎就要了他半条命。 但他没有回头路走,封长念无措的神情看得他心酸,偏生什么都不能讲,讲了以封长念的脾气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事情,只能在漫无边际的山岭中穿梭。 在支撑不住险些要昏过去时,一只手拉住了他。 他抬头望去,是一张亲和的、温润的面孔,那双眼睛柔和地望着他,手却有力地将他拖了起来。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叶长缈的声音:“小兄弟,你这是……哎哎哎!” 他两眼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晕过去之前,他却胡乱地想到,如果他能亲眼看见封长念长大,那么想必二十多岁的模样,应该也和眼前这人一般,温润如玉、温文尔雅。 又转念一想,也不知道这小子回长安后,会不会被宋启迎责罚。 这次可真的没有小师叔护着他了。 一梦黄粱,神魂颠倒。 靖安言这个昏睡也没睡得有多踏实,梦中几乎藏了他十九年的生活,你方唱罢我登场,热热闹闹地在他梦中打了好大一架。 他一时梦见靖深站在被砸了的祠堂前一言不发,眼神中的悲伤却将他淹没,一时又梦见封长念伸出来抓他却什么都抓不住的手,最后只能嘴唇开合喃喃了一句小师叔。 神寂岭外的暴雨真冷啊,冷得骨头疼。 而这种瓢泼的雨又转成宋启迎冷冷看他的眼睛,伸出手来扳住他的脊背和手臂,哪怕前面就是炼狱火海,还要不管不顾地将他一推。 他猛地一冲,跌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抬眼是他不认识的女人,看着他默默哭泣,说,阿娘对不起你。 嗡—— 靖安言醒了。 他大口大口喘息,像是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神思好半天才回笼,目光所及之处是一间温暖的小屋,窗边的人翘着腿,逆光下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醒啦?”叶长缈单手托腮,手里逗着一条银色的小蛇,“好些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你是谁?”靖安言整个人像是被车轮碾过,哪里都泛着酸痛,“……这是哪?” “南疆啊,你在哪晕的自己不知道?大魏人?” 第76章 靖安言的神经在那一刻绷紧了。 他下意识去掏袖,熄云已毁,他买了一把袖中剑,隐秘、灵活,且不容易被发现。 “别紧张,别紧张。”叶长缈手掌一摊,小银蛇就顺着他的手掌爬了上来,走得近了,靖安言能看见他温和的笑容,“你毒瘴刚解,不可运气,你放心,我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 他这番说辞并没有让靖安言放下半分戒心,于是只好继续解释道:“我叫叶长缈,是南疆大祭司,但我并不排斥大魏人,否则,我也不必救你,神寂岭的毒瘴尽可以毒死你。” 南疆大祭司是什么位置,在玄门中待了许多年的靖安言还是明白的。 他半信半疑道:“南疆刚刚大清扫,你是大祭司,居然对大魏人不排斥?” 叶长缈笑了:“你这个人,你到底是希望我排斥,还是希望我不排斥?” 靖安言闻言一愣,旋即沉默了。 “放心吧,我对清理大魏人没有什么兴趣。”叶长缈一身水绿色,在一片春意盎然中鲜嫩得如同刚刚抽枝的芽,“倒是你,你是谁?为什么来到南疆?” “我……”靖安言眼神一暗,“我叫靖安言。是……” 编排了许久的身份就在嘴边,可真的要给自己冠上这个罪名还是会心痛如绞。 明明不是他的罪孽。 却偏偏要他来承受一切。 叶长缈没有催促他,很温柔地将他望着。 这种温柔给了流离失所的靖安言一些底气,他缓了缓才道:“我是大魏通缉犯,所以只能、只能来南疆。” “大魏通缉犯?”叶长缈笑意不减,“有什么能让一国之后的弟弟,玄门的小弟子走投无路到,只能来南疆了?难道是因为前两天闹得那么一出吗?” 靖安言心道果然,自己的身份怕是南疆掌权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叶长缈看似温和,却实在是个外柔内刚之人,也绝不是什么善心泛滥之辈。 靖安言破罐子破摔道:“是啊,没办法,谁让我不是靖家人,我是南疆人,这不就被扫地出门了,让我哪来的回哪去。” 叶长缈神色这才微微地变了:“哦?你是南疆人,这话又从何说起?” “准确来讲,我是南洲人,”靖安言波澜不惊地望着他,实则观察着叶长缈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动,“我是你们要找的,古南洲大祭司的……唔!!!” 叶长缈神色巨变,一个箭步冲上来直接把嘴给捂住。 靖安言不明所以但很诧异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何情绪如此激动,就连知道自己是大魏的皇亲国戚时,叶长缈的反应都不如此刻骇人。 叶长缈紧紧捂着他的嘴:“靖安言是吧,你听好了,南疆水没有你想的那么浅,如果你想在这里活下去,就把这句话给我死死吞进肚子里。” 第60章 终剑 等靖安言知道叶长缈是什么意思的时候, 他已经在南疆过了大半年的时间了。 这大半年里两人从陌生到熟悉,从彼此戒备到拆下心防,到最后叶长缈拉来一个小姑娘, 大大方方给靖安言介绍:“这是我小徒弟, 阿月, 他父亲夷靡殊是我挚交。” 叶长缈是个神奇的人。靖安言如此评价,他试图用过很多词汇来形容这个人,褒的贬的好的坏的, 都没有办法很好概括, 最后用了一个神秘莫测的词语——神奇。 叶长缈是土生土长的南疆人,但也与旁人不同的是, 他那看似老实巴交、温文尔雅的外表下是一颗不耐寂寞的心脏。 南疆王勒令所有南疆人必修蛊术,甚至派专人盯着,他就花出百倍千倍的努力练习,抢出来的时间用来偷偷溜出神寂岭。 他看到了另一方天地,也了解了另一段被人为抹去的过往。 在那段过往里,神寂岭并非天堑,而是留给一方部族安稳栖居的自然馈赠, 曾经有一条小路可以翻过这座环抱, 让神寂岭内外的人们互相走动,互相给予。 在那段过往里,不是人人都必须要修习蛊术,灵神赐予的神奇力量是他们部族的特有恩赐,而非令人闻风丧胆的邪术。 会蛊术那些人用这些秘法来守卫家园,不会的那些人与世间所有平凡人生活没有区别,耕种织布、挑水劈柴,而不是会被无情地屠戮殆尽, 被视为无用的废物。 在那段过往里,这里叫南洲,与荆平、梁宁、长安一样,彼此之间并无战乱。 叶长缈从小蛊术天分极高,一路顺顺利利坐上大祭司之位,走得位子越高就越岌岌可危。 “如同离群之鸟终要回归窠臼,终有一日,失散的人也终究会回到故土。”叶长缈坐在窗下与靖安言下棋,黑子在他指尖反射流光,甚至不及他眼中神采灵动,“你说对吧?靖安言。” “我怎么知道。”靖安言死死守着最后那根弦,一直到叶长缈死,都没有说出来他真正的使命,“还有,你为什么总喜欢连名带姓的叫我。” “很好听啊。靖、安、言。姓氏好听,名字也好听。”叶长缈摇了摇棋子,“你不愿意说就算了,用不着敷衍我。” 还知道是敷衍你。靖安言漫不经心地想,然后干脆利落地吃掉了他一颗子:“这种话也就当着我面说说,别人谁都别说,包括你那个小徒弟阿月,南疆王素来多疑,你不怕被他生吞活剥了?” 叶长缈无所谓地笑:“有些话真到必要的时候,哪怕明知道说了就会死,但也还是要说的。” 托叶长缈的福,靖安言在神寂岭安顿了两年时日,并没有贸贸然去找南疆王——正如他不让靖安言贸贸然亮出自己的底牌,南疆王对古南洲留下的秘宝垂涎已久,这么大块肉送到嘴边,只会想大快朵颐,靖安言收到的好处也会落到最低。 吃掉了,就没有用了,诱饵要最合适的时候抛出,才能获得最好的东西。 靖安言托腮问:“那什么是最好的时候?我连南疆王人都没见过。该你下了。” “你别急啊。”叶长缈转着棋子,不知道在说哪件事,“你别急。” 这一等直接等了两年。 两年里,叶长缈教靖安言修习蛊术,蛊术分兽蛊与蛊器,后者比前者难得多,靖安言又有剑术傍身,本来也没想在此道上有多大造诣,但叶长缈执意要他学蛊器,并给他打了一支漂亮的笛子。 他修成的那日,叶长缈推开了门,一双眼睛沉甸甸地望着他:“一件好消息,一件坏消息。” 靖安言想也不想:“坏消息。” “你师父来南疆了。”叶长缈看见他的手一顿,“好消息是,你不必再等了,你不是一直想往南疆王眼前走吗?时机到了。” 靖安言眼底有深深的震惊:“叶长缈,你要我踩着我师父上位?” “不是我要你踩着你师父上位,”叶长缈摇摇头,“打仗难道不是最容易让王上看到你的机会吗?又没让你非要杀了你师父才能怎样。” 靖安言沉吟一下,觉得有道理。 左清明又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夫俗子,打了这么多年仗,且只要靖安言手下有分寸,是不可能出什么意外的。 但为什么,他的眼皮还是不安地跳动,走出去之后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叶长缈背在身后的手在微微颤抖呢。 站在八年后的靖安言回头看那一天,除了沉默就还是沉默。 只有沉默。 这段过去,靖安言曾对封长念他们编了两次谎,反正知晓真相的人早就作古,所以编着编着有时候自己都信了。 却不想,原来真真切切地回忆起来时,就连叶长缈的神情,他都记得这么清楚。 他不是在神寂岭外的兵荒马乱中见到左清明的,而是在一片森然的尸骨中,这里一个南疆打扮的人都没有,只有身穿大魏战袍的将士们用自己的剑,刺穿了同袍的胸膛。 左清明鲜血淋漓地站在角落,悲哀又无助地看着手下自相残杀,却对阻止无能为力。 脚步声袭来,他警惕地抬头,看见的是靖安言怔忡的面庞。 “蛊……”靖安言猛地反应过来,“你们……中蛊了?” 不分敌我杀红了眼的大魏士兵听见动静,当即挥着长.枪长剑向他冲了过来。 靖安言犹未从震惊中回过神,一双失神的眼睛已经冲到了面前,他下意识翻身躲开,靠着灵活的身法从一个个人身边穿梭而过,用玉笛重重地砍在后颈,让他们一个接一个昏睡。 他无法下手,他在神寂岭沉寂了两年,手上没染过大魏人的血,这个卧底就注定开不了这个头。 左清明从角落中吃力地将自己撑起来,看着靖安言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孩子……”左清明颤抖着伸出手,他一只眼睛已经浑浊不堪,只能用剩下的一只眼睛再好好看看自己的小徒弟,“两年了。阿念。” “忍一忍。”靖安言攥紧玉笛,“我去给你们找解蛊的药。” 他的蛊术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第77章 左清明却揪住了他的袖子:“站一站,阿念,站一站。” “没有时间了。”靖安言甩开他的手,“再不解蛊你会不受控制的,你想让他们杀了你还是想让你自己杀了他们,手染同袍鲜血啊!?” 左清明颤抖着嘴唇没有说话,手却攥得愈发紧:“没用了。阿念,太晚了。我等不到你回来。” “你——” “我从你走以后,每天都在悔。”左清明粗糙染血的大手拉住了他的,就像他幼时,也是这样在左清明的手掌里拉扯着长大的,“我老了,我怕我等不到你回家了。” 靖安言反握紧了他的手:“那你现在就更等不到了!” “是啊,但我还能再看看你,也足够了。”左清明艰难喘息道,“师父愧对你,但,把你推出去的想法,不是我。” “罢了,不是我又能如何呢?”左清明还有神智的那只眼睛里留下一滴泪,“我还是把你推了出去,哪怕不是我本心,是我没保护好你。我每天都后悔,每天都睡不着,每天都怕你在南疆过得不好。我说这些,不是为了给我自己开脱,而是想让你知道,你不是棋子,有人在乎你的,阿念。” “口头言说好像太过苍白,所以我来了。”左清明低笑一声,“皇帝见你迟迟未动,想要给你添一把力,所以我来了。他需要条人命送你上高台,我需要个理由最后看你一眼。我们一拍即合……” “你在说什么?”靖安言眼瞳不住颤栗,“你想……干什么?” “阿念。”左清明实在站不住了,慢慢变成仰视的姿势,手却摸出了一块残片,裹着布料,坚定地塞进了靖安言的手里,“杀了我,去向南疆王领赏献忠吧。” 靖安言不可置信道:“你在说什么?!” 他在说什么。 他要干什么。 “我们中蛊已深,再磋磨下去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毫无思考能力,最终要沦落到把剑相向的地步。最终都是一个死,手染同袍鲜血,不如助你一臂之力。” “老头儿。”靖安言手都握不住,又被左清明死死攥住,“老头儿,你要我杀了你,你把我从小养大你要我杀了你?!你还不如把我推给宋启迎来的有良心呢。我怎么、我怎么会……” “你当成全了我,阿念。”左清明仅存的一只眼睛渐渐蒙上阴翳,“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既不想伤了其他人,也不想死得一点价值都没有。你若真把我当师父,就动手。” “你一生戎马。”靖安言都不知道那些话要怎么说出口,“就算死,也本该风风光光,马革裹尸还的。” 而不是死在南疆。 连落叶归根,魂归故里都做不到。 左清明一生打了那么多场仗,本该安安心心、在长安城内安度晚年,可如今……如今…… “可老头儿挂念你。”左清明伸手在他眼下擦了一把,“这下终于不用悔了,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了,还能看着你。” “阿念。你知道吗?我亲手养大了一只雄鹰,他本可以飞的好高好自由啊,可惜,我又要亲手送他入囚。我既恨又悔。但我相信南鸟计划未竟的两个字,北归。” “南鸟终要北归,孩子你要回家。”左清明黑色的瞳孔渐渐消散,“以我无,杀我有。” 话音未落,一柄长刀猛地自他身后砍了过来。 左清明一推,长刀砍了个空,大片尘烟散去,靖安言知道,他的师父即将也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左清明不是个善于表达自己的人,却在临行前说了那么多,嘱托了那么多,叮嘱了那么多。 靖安言一擦眼睛,握紧手中残片,在左清明交到他手中的那一刻就认出来了,是熄云剑断掉的剑锋。 方才被砍晕的行尸走肉们一个个再度苏醒,靖安言赤红着眼,剑锋甚至划破了自己的手掌都恍然未觉,干脆利落的一剑毙命,刹那间,又为尸山血海增添了无数亡魂。 我送你们回家。 送你回家。 只剩下左清明一个人了。 那个年迈的将军扛着长矛,身体在与精神角力,靖安言只闻得到浑身的血腥味儿,然后一步步靠近了他。 “阿念。”破碎的话语从牙齿与嘴唇的颤抖中磨出,“别回头,往下走。” “老头儿看着你呢。” 那一刻靖安言什么都听不见了。 天地间仿佛都变成了一片白,无数他幼时与左清明相处的画面一一闪过,一一破碎,千万流光飞泻,如天河落下九千星子,最终都化成那一剑封喉的血线之内。 那是这辈子,靖安言使出最快的一剑。 身后是身躯轰然倒下的声音。 靖安言抬起头,在尸骸遍地间无声地望向一碧如洗的苍穹。 有什么跟着左清明一同走了,他知道,却说不出来,眼睛干得要命,却哭不出来。 当啷——残片脱手坠地,与他的双膝一同掉下来。 他背对着左清明,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我的剑快吧。”靖安言轻声道,“没有人比我的剑更快了,你一直知道的对不对?师父。” 无人回答。 第61章 残忍 靖安言回去拎着叶长缈的领子把人揍了。 拳拳到肉, 毫不留情,每一拳都发了狠带起一阵风,叶长缈也不是吃素的, 当即掀了一张棋盘, 在黑白子匆匆落地的间隙里和靖安言打得有来有回, 哗啦啦撞倒了一大片桌椅,飞溅的木屑里,是靖安言恨得快要出血的嗓音。 “你早知道, 你早知道!” 靖安言来来回回就是这两句话, 叶长缈听得眼眶发热,毫不留情地打回去:“是!我早知道!我早知道哪又怎么样!” “一将功成万骨枯!靖安言, 你没有这个与自己人拿起屠刀的决心,你的卧什么底、来的什么南疆!你还不如在长安过你逍遥快活的日子,做你的公子哥!听着,以后不仅是左清明,你的亲人!朋友!爱人!真的需要你刀剑相向,你哪个不要动手!你现在跟我耍什么威风!!!” 一将功成万骨枯。 好一句一将功成万骨枯! 靖安言更加用力地去砸叶长缈那张看似多情实则无情的面孔,连他话语中对自己身份的洞悉都来不及去分辨, 只有那一句。 “可你说的枯骨是我师父!是从小带我长大的师父!!” 最后一拳重重打出, 两人双双仰躺在地上,靖安言打累了,叶长缈也打累了,纷纷气喘吁吁地跌坐在一片狼藉里,靖安言将胳膊挡住眼睛,半晌,失声痛哭起来。 “是我要来的吗?是你们逼我的,我从来都不想……不想要什么计划, 我只想在长安活着,无拘无束地活着,我有什么错,为什么到头来都成了我的罪过……” 叶长缈啐了一口血沫,用手背狠狠拭去唇角残存的血丝。 靖安言躺在家具残骸里,哭得浑身都在发抖:“叶长缈。就在刚才,我的亲人死了。我至亲至爱的师父,死了。被我杀死了。” 叶长缈不语,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我七岁之前没见过家人,只有师父,他是个军人,平素不苟言笑,但为了照顾我,别别扭扭地给我找小人书讲故事,哄我吃饭,陪我睡觉,在我心里,他不只是我师父,他是我另一个父亲。” “可就在刚才,有人亲手了结了他的性命,那个人,是被他一手带大的我。”靖安言的袖口被打得湿透,“我不只是个白眼狼,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占了个全。” 叶长缈支起身走过去,随便抽了张帕子扔在他脸上,用脚尖踢了踢他的侧腰:“擦把脸,起来。” 靖安言挪了挪胳膊,红肿着一双眼瞪他。 “让左将军入土为安,已经回不了家了,总不至于曝尸荒野。”叶长缈又扔给他一顶幂篱,“但是,你要全程带着它,全程不许说话,不许让任何人看到你在给左将军敛尸,否则,他就白死了。” 叶长缈说到做到,花了重金加急赶出来了一副棺椁,加班加点安排心腹一同为那片埋骨地做好了保护,靖安言想亲手把左清明抱进棺椁中,又被叶长缈不动声色挡了,然后由他默默做了所有的事。 立碑太点眼,土填平后,叶长缈变戏法似的变出三支香,递给靖安言,在三柱清香前娓娓道出了另一半靖安言所不知道的“南鸟计划”。 所谓南鸟,在宋启迎告诉靖安言的版本里只有靖安言一个人,带着使命千里迢迢而来,但在庞大的布局之下,还有许多隐在幕后的手在推动。 他们有各自的使命,比如左清明的使命是为靖安言送一份忠心递给南疆王,比如叶长缈的使命就是为靖安言在南疆布局,以待来日。 “我们这种人,接了这个命令后,便知什么清白、道义、名声甚至是性命,都不在自己身上了。”叶长缈垂眸望着靖安言长跪不起的身影,“为了回归故土,为了驱除贼寇,总有些事要扛,打碎了牙也要和血吞,不是吗?” 第78章 靖安言迟钝地跪在那儿,似乎出了神。 “或许,你信不信,靖安言。”叶长缈蹲在他身侧,将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我的性命有朝一日也会断送在最亲近之人的手里。 靖安言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叶长缈。 叶长缈看出他眼底的担心,爽朗一笑:“但我会和左将军一样无怨无悔,因为我们都留下了种子,延续我们希望、精神的种子。哪怕是这枚种子,吞噬了我们。” 叶长缈学的杂,甚至还会卜卦算命,但他到底是开玩笑还是真的算了什么出来,靖安言不敢想也不敢问。 后来他才知,叶长缈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收到了南疆王明里暗里的敲打——勒乌图多疑,纵然可能未想到南鸟计划的布局有这么大,却也感觉到了叶长缈在逐渐与他离心离德。 这种人不能留。 左清明死后三日,叶长缈主持祭祀灵神大典。 靖安言几乎不怎么从神寂岭中出来,左清明的死让他元气大伤,整个人都萎靡不振,叶长缈劝诫无果也不再劝,索性拉来夷月。 小姑娘才七岁,粉琢玉砌的可爱,前一晚神神秘秘地和叶长缈说了半天话,今天就蹦蹦哒哒拉着靖安言一同去观礼。 这种大型祭祀一般人头攒动,靖安言看着夷月央求的目光,瞥见了叶长缈一些胸有成竹的得逞。 “说话你又不听,只好叫阿月来一同拽你了。”叶长缈伸手一推,“走吧,散散心,我怕你把自己闷死了。” “叶长缈……” “靖安言,振作点儿。”叶长缈将玉笛拍进他怀里,“别对不起我给你做的笛子。” 叶长缈身为主祭,自然有许多大事要忙,靖安言和夷月挤在人群里,又怕碰坏小姑娘,只好护着夷月慢慢往边上挪,一面和她闲聊。 闲聊声在人声鼎沸里如同一滴水汇入汪洋,夷月眼睛忽闪忽闪的,听见靖安言问她昨晚神神秘秘地和叶长缈嘀咕什么。 小姑娘声音带着未褪的童声:“每年南疆祭祀灵神,南疆王都会让全南疆蛊师比试,末尾十名放干鲜血,以人血祭天神。其实每次师父都不大乐意,于是我今年想了一个办法。” 这种血腥的方法听得靖安言直皱眉头,小姑娘伸出软糯的指头在他眉心戳了戳:“所以,我去找了些杀猪宰羊的畜生血,来抵人血的数量,这样就不用死那么多人了,师父夸我干得好。” 一阵沉重的号声低低响起,祭祀开始,身穿大祭司袍服的叶长缈一步步走向高台。 靖安言忍着难以言说的不适感:“阿月,那你做这些的时候,可有发生什么事吗?” “没有吧。”夷月想了想,“我就是看见了召砾叔叔,但他只看了我一眼就走了,我爹年纪比他大多了,人也德高望重,他不敢惹我的……” 剩下的声音都有些模糊了,靖安言压着狂跳不止的心脏,只祈求是自己想得太多。 直到自己的衣角被夷月扯了扯:“哦,还有一件事。” “刚刚出发前,师父把他精心饲养的小银蛇送给我了。”夷月摊开手心,那一条蛇吐着蛇信与靖安言骤然缩紧的瞳孔对视,“这……” “轰——” 强大的爆炸声吓了所有人一跳,仿佛连大地都跟着震颤了起来,靖安言一把护住吓傻了的小丫头,看见熊熊火光自高台冲天而起。 “师父……师父!!!” “阿月!”靖安言一把将小姑娘拽了回来,哪怕自己手已经冰凉,但他怀里还有更脆弱的人,“去找你爹爹,暂时,不要回来。” “言哥哥……” “听见没有!” 靖安言何时这等疾言厉色过,夷月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只好忍住那一双眼里的泪,期期艾艾地点头:“我知道、知道了。” “对不起,阿月,莫怕。”靖安言轻轻地抱了她一下,但时间紧迫,只容许这一下,“莫怕,去找爹爹,保护自己,我去找你师父。” 现场太混乱了。 观礼的人们惊慌失措地逃窜,那铜缸中的鲜血有一半泼在叶长缈的身上,湿淋淋的顺着他的袖口往下滴落,他像是站在血海中忏悔的刽子手,没有人愿意给他一个善终。 召砾气急败坏:“叶长缈,你竟敢如此亵渎神恩!苍天震怒,你如何平息神怒!” 勒乌图落井下石:“长缈啊,纵使你对祭祀方式不满,你也该早早同我商定,如此这般,天怒人怨,我也保不了你。” 靖安言拨开人群,往高台冲去,但现场太乱了,他根本触及不到漩涡的核心。 “还是,你真的被那些胡言乱语惹乱了心神。” “我们同大魏素来不共戴天,你怎可偏帮外人。” “长缈啊,你要如何洗清自己的罪孽,你已然不再是纯净的大祭司了。” 叶长缈只是沉默,沉默着看见汹涌人潮里有个人在竭尽全力地凫水,拼命朝他奔来。 先是恩师,后是挚友……有点残忍。 如果在他心里,我算挚友的话。 叶长缈无视了靖安言眼底的崩溃和绝望,面对千夫所指只有沉默。 这世上有人捂住真相不让众人窥之,有人闭目塞听妄想通天之路。 他偏要掀开一个口子,将真相的火种、和平安定富足的火种撒向他的家乡。 哪怕只有一点点。 也要以这血肉之躯,搏一个清平盛世。 该说的话已尽了。 他突然朗声大笑,勒乌图和召砾俱是一惊,还以为这人真的疯了。 “该说的,我早就说完了。” 勒乌图和召砾一头雾水,只有在人潮中的靖安言明白了他的话。 那是也叶长缈在跟自己说。 该说的,我早就说完了。 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遭,但我已经将火种亲手点燃,从此以后,这枚火种将陪伴着你走下去,哪怕不是我。 “别回头。” ——别回头。 嗡地一声,叶长缈和左清明交错着的声线一同重重击中了靖安言摇摇欲坠的精神,在濒临崩溃的绝望中,他亲眼看着叶长缈甩手撕掉了祭祀衣装,露出了里面纤尘不染的中衣。 然后他就这样,纤尘不染地一头撞进火海。 火焰一蹿三尺高,靖安言的惊叫和台上少年的声音紧密重合:“哥——!!!” 十岁的叶梵缇亲眼目睹了自己兄长坠火而亡的惨烈,被勒乌图紧紧搂在怀里,没让少年看见自己神情复杂的视线。 那一刻,天上忽有白鸟盘旋。 一只、两只……在火海上方,渐渐盘旋成一座白色的风潮,带着无法言说的悲鸣,奔上九霄。 “天神……”勒乌图咬牙切齿道,“……原谅你哥哥了。” 第62章 烈火 八年前的火带来的焦土气息, 靖安言到如今都依旧闻得见。 风吹着为数不多的落叶从他肩头拂过,轻轻落在夷月双手托起的掌心,四周静悄悄的, 尘封的过往太沉重, 压在每个人心头都是一口沉甸甸的气, 呼不出,咽不下。 啜泣声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封长念他们寻声望去,大颗大颗的泪珠沾湿了夷月手中脆弱的叶脉, 夷月捧着那片叶子, 像是捧着叶长缈已然烧成灰烬的尸骨,风吹来时, 是叶长缈在轻轻抚摸她的头。 从叶长缈走后,她其实每一天都在悔。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故作聪明害死了叶长缈,却没想到那只是叶长缈为自己的退场找了个顺理成章的借口,将火种悄无声息地交到了她手里。 “师父……师父……” 夷月不想哭的那么悲惨,她以为眼泪早在当年就流干了,但其实不是,这些年, 这些岁月, 都在积累她心底因为叶长缈的离去而积累的潮湿。 靖安言无声地站在那里,紧绷的脊梁支撑着他在说出实情时不要倒下,他早就干涸的眼睛与封长念静静地对视,然后扯出了一个笑。 顾长思曾经问他,名声不重要吗?清白不重要吗?没有人愿意背一辈子叛臣之名。 可那些东西之下是万万条人命,他踩着他们的性命才走到如今,和那些人的性命相比,他的叛臣之名早就无足轻重, 变得如同天上的云彩,风一吹就散了。 眼前骤然覆上一片温热,是封长念遮住了他的眼睛。 “不愿意笑就不要笑了,小师叔。”封长念低声道,“玄念师叔。” 靖安言眼睫在他掌心一颤,像是一支羽毛轻柔地拂过他的掌纹。 秋长若紧紧搂着夷月,用自己的脸颊去温暖那小姑娘冰冷的泪珠,在这场计划之下,涉足之人无一幸免,全都无从解脱。 所以靖安言在疯狂地将封长念、将他们都推出局,他人为地画了一个圈,固执地不让他们染指分毫。 靖宓长长地叹息一口气:“如果不是长念执意要闯进来,安言,你待如何呢?” “死。”靖安言毫不犹豫地启唇,“我来到这里,就从未想过有毫发无伤退出去的那一天。无论封长念在不在。” 第79章 封长念被他话语中的坚定和决绝骇住,手掌被靖安言握住腕骨拽了下来。 他认真地看着封长念的眼睛:“我没有开玩笑,封长念,我愿意剖白心迹是一回事,但是我照样希望你能够离开这里,这是两码事。” “离开大魏,背上叛臣之名,孤身一人来到南疆。我早已一无所有。名声、剑术、清白、甚至是性命。”靖安言的手摸索到封长念的指缝,然后死死扣住,“我现在浑身上下,只有一颗心还能任由我自己做主,所以,我把它送给你。” “在我未尽但终有尽时的寿数中,只要这颗心脏在跳动,它就属于你。” 这是靖安言一无所有颠沛流离后,最后的执念和执着。 靖安言终究没能劝走靖宓,她只说自己此行不只有见他一件事,还有一些旁的,现在就走实在可惜,靖安言拗不过姐姐,只好听从。 神寂岭的小屋子里是没法住的,太多人了,夷月找了个客栈落脚,监牢犯人逃窜一事因着沙宛人失误放出了毒蝎而变得扑朔迷离,知道些真相的人都死了,反倒给靖安言留了扯谎的活口。 他将牢内打斗痕迹归咎于新抓来的那个大魏人想要逃跑,打斗中,看守的沙宛人误打误撞放出了毒蝎,半座监牢被毁,犯人趁机逃跑,毒蝎攻击不分敌我,又实在凶猛,自己好不容易才救回一条小命,想起来犯人时人都没影了。 死无对证,事情又发生在深夜,毒蝎的尸体上伤痕错综复杂,死在神寂岭边缘,真说是一路打到那里的也无可厚非。 勒乌图追问了一句:“那毒蝎最后是怎么制服的?那东西不毒死人自己也不会死,被毒死的人可找到了?否则那留在尸体上的毒尾也够人头疼了。” 靖安言滴水不漏地回:“找到了,是一名沙宛士兵,毒尾穿胸而过,实在没有救命的办法了。” 一旁的阿骨吉捶胸顿足,连连说那新捉回来的大魏人就应该到手先下蛊,整个神智昏聩再说旁的,现在倒好,监牢被毁、炼没炼过的人全没了,赔了夫人又折兵。 靖安言又周旋了半天,这才从南疆王宫里脱身,往客栈里去。 月隐云间,只有薄薄的一弯,靖安言后知后觉想起来,怕是快要过年了。 以往过年都是他自己过,顶多夷月晚上吃完晚饭跑他这里玩一会儿,但终归也要回家的——大家都有盏灯在等,只有他一个人漂泊无依。 他回到客栈抖了抖外袍上的寒意,去和靖宓打个招呼。 甫一开门,就被里头热热闹闹的气氛扑了一脸。 靖宓、秋长若、夷月三个人聚在一起正在打叶子牌。 靖安言的招呼不上不下地卡在嗓子眼里,看着夷月上蹿下跳,脸上贴了三张条了还冲靖安言咋咋呼呼耀武扬威:“干爹你回来了!要不是姑姑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们大魏还有这好东西呐!” 靖安言艰难地思考了半天她们的关系:“……姑姑?” “你是我干爹,太后娘娘是你姐姐,那不就是我干姑姑咯,对吧姑姑。” 靖宓抽牌的手一转,捏了捏夷月的脸蛋儿:“我当时就可想要个女儿了,可惜阿晖是个混小子,这么多年都没能有个闺女,每次看着阿晖都在想,他能不能变成个姑娘啊。” 靖安言太阳穴突突地蹦,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帝陛下刚批完折子,莫名其妙地打了两个喷嚏。 “回来了?”封长念从隔壁听见动静,伸出头来看见靖安言一言难尽的表情,但从神色上还是窥出了几分暖意,“此行可还顺利?进来暖和暖和吧。” 靖安言顺从地被封长念扯走了。 “有辱斯文,太有辱斯文了。” 这话有朝一日能从靖安言这个没斯文的人嘴里说出来,封长念颇为惊诧地挑了挑眉,一面接过他的外袍挂在架上。 “我怎么记得原来我姐姐不这样呢?” 封长念给他倒了杯热茶,笑问:“那原来你姐姐什么样子?” 靖安言抱着杯子暖手:“她多端庄啊,一国之母,母仪天下,就宋启迎那个王八蛋都夸她温婉贤良的风范,说我和她比差远了。现在看来半斤对八两,谁也别嫌谁啊。” “皇宫那种地方,性格都是会被改的。”封长念托腮看他,“我本来也不是个温吞的性格,太后娘娘也不是什么太过端庄贤淑的女子。我听长思说,太后娘娘当年嫁给先帝时,大婚当日当场逃婚。” 靖安言瞠目结舌,这事儿他确实没听说过。 他想了想:“好吧,就算是改,我也没想着她还能陪着阿月胡闹,你是没听见,阿月一口一个姑姑叫的可痛快了。让她爹知道自己女儿认了大魏太后当姑姑,她爹估计做梦都能吓醒。” 封长念本来想反问一句,那她还不是认了大魏国舅爷当干爹,话到嘴边又想起什么,吞了回去后又换了另一个问题。 “那这么说,她要叫我什么?” 靖安言没反应过来:“什么叫你什么,她不一直叫你封哥吗?” 封长念心底那点儿痒痒就按不住了,微微坐直了道:“叫你干爹叫我封哥,咱们两个什么关系啊?怎么在太后娘娘那里就改口改的那么顺呢?” 一口热茶含在舌尖,靖安言喉头一滚,看着封长念幽深的眼睛,突然觉得那口热茶变成了一团火,热气腾腾地落在腹中,让他有点发烫。 靖安言想了想,凑近了轻声问:“那你想让她叫你什么呀?莫非是——” 他在封长念耳边轻声咬了两个字,封长念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二话不说膝弯一抄,直接把人甩进松软的塌里。 “干什么,干什么。”靖安言笑得不行,“我还没换衣服。” “换什么衣服,我给你换。”封长念嗓子发哑,“担了名就要落实,言出必践知道吗?要不小师叔你这是在给我做一个坏榜样。” 靖安言一脚抵住他要压下来的肩,挑眉笑道:“我给你的坏榜样做的还少吗?第一件事就是惯得你胆大包天,连你小师叔都敢肖想。” 灼热的掌心抚上微凉的脚踝,靖安言迟钝地发觉这个姿势仿佛有些不妥,但封长念已然将他握在掌中:“这就是你教得好的地方了,男子汉大丈夫,敢想,就要敢干。” 封长念凑上来去吻他的唇,这股火从靖安言亲他的那一刻起就在酝酿,终于在此时此刻烧成了燎原烈火,把人一个劲儿地往松软的被褥里面压,直叫人喘不过气。 “笃笃笃”,门就是在这个时候敲响的,夷月清脆的声音响起:“干爹,封哥,要不要吃夜宵,我和姑姑还有秋姐姐一人一碗呢。” 靖安言想要回答,奈何封长念追得太紧,根本没给他说话的余地,他伸手掐了一把封长念的腰侧,以眼神示意他赶紧回话。 但等的还是有些久了,夷月又敲了敲门:“干爹?封哥?” “我闩门了。”封长念在他耳边轻声道了一句,旋即抬高音量,“不必了阿月,你干爹累了,正在沐浴呢,我也不吃了。你们享用吧。” “好,那封哥你也早点休息!” 蹬蹬蹬,夷月匆匆忙忙跑走,靖安言这才惊魂未定地呼出一口气。 “你——”靖安言在他肩上抽了一巴掌,“有意思吗?封珩!?” “有啊。”封长念俯下身来细细密密地吻他,“这不是大事吗?我得早点把这称呼落实了,好好伺候伺候夫君,是不是?” 靖安言的耳朵猛地一烧。 他本意是逗逗封长念,从小这人就不禁逗,逗急眼了顶多回一句“别欺负我了小师叔”,怎么……怎么现在好像不大对劲了呢?! 像是看穿了他所想,封长念俯身,用牙齿咬开他已然松垮的衣带,边咬边慢条斯理道:“小师叔从小就在欺负我。如今我长大了,也该让我还几分了。” 白色的衣带叼在他唇齿里带了一丝隐秘的涩气,封长念口齿含糊道:“不过,弟子第一次做这档子事儿,小师叔可不可以再教教我,让弟子向你好好取取经,如何能将我夫君在床榻上,伺候舒服了?” 第63章 荒诞 饶是靖安言自诩是个厚脸皮, 也经不住人这么念叨。 他伸手死死揪住自己的领口,勉力转头不去看叼着自己衣带,向自己一步步爬来的人, 封长念的眼睛里第一次那么浑浊, 有欲、有情、有爱, 又第一次那么单纯,让靖安言一眼望到底。 我想要你。 完完全全地、彻彻底底地、从里到外地,要你。 “小师叔, 我好热啊。”衣带已经蹭到了靖安言的耳廓, 话语隔着一层布,迷迷糊糊的听不清, “小师叔,你教教我,怎么才能不这么热啊。” 靖安言要疯了:“封……” “嘘——”封长念伸出拇指卡在他的唇边,让他把自己不想听的那些称呼吞回去,“我是长忆呀,小师叔。” 封长忆。 靖安言耳朵骤然红得滴血。 第80章 不是固执得要追逐他而来的封长念,也不是步步为营的尚书大人封珩, 而是那个乖巧跟在他身后, 不言不语、却将他情绪都收在眼底的封长忆。 那个自己亲手护着长大的封长忆。 明明是同一个人,但靖安言还是无法在这种时候去想十年前两人之间的事儿。 总有种自己真的带坏良家少年的罪恶感。 ……而且还拐到了自己床上。 封长念就是在趁着他罪恶感十足的时候,猛地把人扑倒的。 被褥松软,根本不疼,但摔下去的风撩起一片床帏,倒真是应了那句被翻红浪,封长念在一片浪潮中准确无误地抱住了靖安言,咬住了他发烫的耳垂。 “教教我吧。”封长念和他耳鬓厮磨, “我真不会。” “小师叔——” “你能不能……”靖安言咬牙切齿地抓住他作乱的手,“不叫我这个。” 封长念眼睛隐秘地亮了一下:“可你就是我小师叔呀。小师叔自少年时起就教我那么多,不差这一件了。” 他咬重了“自少年时”四个字,果然让靖安言溃不成军。 “教教我。”他带着靖安言的手往下、一直往下,“这个要怎么解开,解开后,这个,又要放在哪?” 这小兔崽子没完了。 靖安言猛地用力,夹着封长念的腰直接和人掉了个个儿,他气息不稳地坐在封长念腰间,脸上红晕一片,像是醉了酒。 但比酒还令封长念沉醉的是他的下一句话:“行啊,小师叔疼疼你,再多教一件不收你学费,算赏你了。” 快点儿来吧。 封长念也被激得彻底烧了起来,两只有力的手掐住靖安言的腰。 汗自额角落下:“赏我。” 热。 哪里都热。 这屋子里地暖是烧得太旺了吗? 怎么这么热? 铺设整齐的被单褶皱一片,苍白的手紧紧攥住一块,用力到手背上能看到几根掌骨,又被一只更大的手覆住,一根一根地掰开被单,托着那纤弱的手腕重新进了床帐。 护腕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狰狞的疤盘踞在细白的腕间,美玉有瑕的破碎感,被封长念握在唇边亲吻。 “回去给你刺个青。”封长念含着那块粉嫩的疤痕又舔又亲,“喜欢什么?” 靖安言被他闹得整个人都是懵的,眼皮有气无力地掀起来瞥了身后人一眼,本想似以前那般威慑后辈,却没想到适得其反,落在封长念眼中成了别样的风情,反逼得他自己闷哼了一声。 “……鸟。”靖安言最后被逼无奈,硬撑着神智回答,“自由自在、展翅飞翔的鸟。” “答应你。”封长念把人翻回来,一点一点去吻他的额角,“飞回家去,往北飞,一路向北。” 这场荒诞一直到后半夜才停。 靖安言趴在床沿,有气无力地看着封长念赤着上半身来回收拾东西、准备热水,他头脑已经迷糊了,但还是扒拉出一句年轻是好啊。 没留神说出声了,封长念动作一顿,不由得笑出声:“你又没比我大多少,阿言。” 现在知道叫阿言了,刚才怎么怎么都不改口,只叫小师叔呢。 靖安言双臂懒散地交叉,下巴就搭在胳膊上,暗暗唾弃这个道貌岸然的封长念。 平日让他叫小师叔就成了,非要在口头上占便宜叫阿言。 床上让他叫阿言就行了,非要不依不饶地叫小师叔。 这日子没法过了。 靖安言瞪他一眼,差点儿又给封长念瞪起来。 实在不怪我啊……封长念看着靖安言裸.露在外的背,上头红痕点点,只有后腰浅浅搭着一层背,脊背的弧度就这么在烛光下一隐,倏地进了被窝。 靖安言看出他的局促,这时候倒是起劲儿了:“哎哎哎,小兔崽子往哪看呢?” 封长念目光一收,头脑冷静后那些规矩又长回来了。 靖安言看着发乐:“行啊,现在知道不尊师重道了?那你还不赶紧毁尸灭迹,洗洗干净?一会儿水都凉了。” 封长念刮刮鼻梁上的细汗:“我抱你去。” 靖安言颇为自矜:“不用,我自己能……” 话音未落,他翻身的动作尴尬一顿,封长念心有戚戚地挑了挑眉,老实地将他的肩膀和膝下一抄,把人从被窝里端了出来。 “没事儿,不用那么紧张。”封长念假模假式地正经,“一会儿擦地就行了。” 靖安言:“……” 在此道上,他真的觉得,封长念这混蛋玩意儿比自己懂得多,什么让自己教他,无非就是耍无赖的厚脸皮。 第二天日上三竿,围着吃中午饭的三个人才见到了姗姗来迟的封长念和靖安言。 夷月揪着馒头皮,讶异道:“哇,你们不饿吗?昨天晚上夜宵也不吃,今天早上早饭也不吃,真不饿啊?” 靖安言正在下楼梯,闻言险些没滚下去,又被封长念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夷月眨眨眼:“怎么啦?干爹,你怎么连下个楼都能摔。” 靖宓和秋长若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懂了一些不可言说的笑意。 “咳咳,吃饭吃饭,阿月,你干爹有你封哥关心呢,他能让你干爹委屈着?”秋长若夹了一筷子菜添进夷月的碗里,手腕一转拎了拎领口,“这南疆冬天也挺冷的哈。” 夷月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冷吗?秋姐姐,我觉得大堂里挺暖和的呀。” 另一边封长念已经看懂了秋长若的暗示,连忙伸手给靖安言领口扶正了,盖住了一个暧昧痕迹。 靖安言无话可说,只能在封长念脚上重重一碾。 “安言,快坐,再不吃饭都凉了。”靖宓轻轻地放下筷子,旋即起身冲封长念走去,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太后微笑,“封大人,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封长念刚坐下,闻言悚然一惊,背后刷地冒了一层凉意,连忙站起来。 靖安言也站起来:“姐……” 靖宓用眼神止住了靖安言要插话的动作:“你坐着吃饭。” 两人一前一后往楼上去,靖安言满头雾水地坐下:“……这是怎么了?” 秋长若漫不经心地撕馒头:“没大事,放心吧。” 靖安言疑惑地望着她。 秋长若想了想,委婉道:“我成婚之前,裴子澈来我家提亲时,我爹我娘也是这样的。” 靖安言:“……” “哀家想听封大人一句实话。” “我……臣,不敢欺瞒太后娘娘。” 门一关,靖宓端端正正敛裙坐下,笑得愈发标准:“别紧张,我是想问问你,今后的打算。” “臣……” “哀家之前请你拉靖安言一把,这几日辗转反侧,觉得对于你来说,还是不大妥当。这终归只是哀家一个人的私心,不是你的责任。” “于国,你是新任吏部尚书,本是替陛下传旨,阴差阳错再入南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京?”靖宓语气远比她的笑容要冰冷,“于私,西域刚刚安定,你妹妹封玦才袭侯爵位,之前陛下同我提过一句,等你从荆平回京,怕是要马不停蹄去一趟西域,你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封长念的手一点一点攥了起来。 “封大人,无论安言对你是什么态度,哀家只想提醒你,你身上有责任,没那么多时间和力气耗在南疆,这不是你的责任,陛下也不打算将这件事划成你的责任。” “南疆这边,军事有南军都督府,政事有荆平布政三司,”靖宓定定地看着他,“若圣旨来到,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呢?” 封长念沉默了。 他想知道这是不是靖安言的意思,这人从来都把自己往外推,无论何时,之前就算在神寂岭里表明心迹,靖安言还是跟了一句,但我还是希望你离开。 离开、离开、离开。 不能离开。 封长念攥紧的拳倏然松了,他一撩衣袍,猛地跪下,双膝落地咚地一声。 “太后娘娘,若真的有圣旨来,恕臣不能从命,怕要抗旨。” 靖宓收了笑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是,诚如太后所言,桩桩件件,都是臣的责任。”封长念双手交叠于身前,端的是丰神俊朗,君子无双,“但靖安言,同样是臣的责任。” “臣自幼长于绥西侯府,从小便知为国收复失地便是臣与生俱来的使命,并不囿于东西南北,天下之大,臣在成为文臣前,先是一名将军。” “西域波浪刚平,堂妹封玦论威望论手腕论计谋论胆识都足够应对,再加之沙宛最大的威胁在于与南疆勾结,不从根上除其病灶,梁宁安稳终不过昙花一现。” “我愿留在南疆,于国,愿成南军都督府陈昭将军一前锋,收复失地,万世一统,于私……”封长念顿了顿,“臣不敢妄言,但之前小师叔处境太后您是明白的,先帝将他当必身殒的死士,然形势有变,我想试一试。” 第81章 “封珩,”靖宓微微压低了声音,吓得夷月都不敢再进食,“你可知你现在,是在妄议先帝。” “臣知道,所以臣不敢站着说,想请太后给臣一个机会。试一试。”封长念一字一顿,“以我之命,搏一条靖安言的生路。” “我会和南军都督府一同收复南疆,也会,把靖安言带回家。”他眼底有片刻柔情,旋即又冰冷起来,“我担心这世上,除了我,真到万一时,第一个弃子会是阿言。” “为了阿言,哪怕是陛下如同先帝一般将他当成弃子,我也会抗旨带他回家。” 靖宓依旧无声地盯着他。 封长念后背发潮,他这番话是下了大决心才讲的,自知言语有冒犯之地,但为了靖安言,他一步不能退。 他听懂了靖宓的言外之意,她是靖安言的姐姐,自然想让他们帮他一把,但她还是太后,是皇帝的母亲,是大魏最尊贵的女人,真的到了皇帝传召让封长念退回长安,他会不会再放靖安言一个人? 不会。 不可能。 封长念坚定地跪在那儿,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但是这等不经头脑权衡却敢在太后面前说出来的话,句句剖心,他不后悔。 半晌,靖宓伸出手,将他拉了起来,眼眶已经红了:“封大人,阿言,拜托你了。” 她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匣子,打开是一只墨玉镯:“这是我爹临行前交给我的,说他没有机会看到安言成亲的那一天了,让我一定一定,要把这枚家传玉镯交给安言的意中人。” 封长念愣愣的,直到玉镯冰凉的落在他的腕间,靖宓笑了。 “好看的。”她抬起眼,“虽然没想过安言会和你在一起,但封大人,你是个君子,也是个好男儿,这枚镯子算是我靖家认了你了。” “太后……” 靖宓睨他一眼:“太后?” 封长念抿了抿唇:“……姐姐。” “哎。”靖宓拍了拍他的手,“我呢,只是想考验考验你,安言父母长辈都不在了,唯有我能担这个角色,只希望你以后,别忘记今日对安言的一片心。” “我必定不会。” “那就好。封大人是个一诺千金的人,我知道,所以放心。” 靖宓施施然与他擦肩而过:“行了,吓唬你也吓唬完了,下楼吃饭吧。” “请等等。”封长念垂着手,墨玉一点点被体温捂暖,“……太后娘娘,这枚镯子这么贵重,为何不等万事安定回到长安后,再给我?” 他不是怕靖宓对他们能安然回去没有信心,而是…… 果然,靖宓转头,露出个坦荡的笑容:“因为,我怕我也没有机会,看到安言成亲的那一天了。” 第64章 私刑 长安城落了入冬的第三场雪了。 明德宫暖地烧得旺, 宫内温暖如春,温知来的时候,宋晖正拿着一支小棍在大魏疆域图上戳戳点点, 闻声转过头来, 棍子刚好点在荆平。 “臣温知, 叩见陛下。” “快起快起。”宋晖快走两步将人扶起来,“温卿近来刚接手礼部事宜,连日大雪, 怕是有的忙碌, 可还顺利?” “劳陛下挂念,臣一切都好。”温知笑笑, 不过一会儿就被明德宫内的暖风熏得脸庞微红,“臣原是北境布政使,寒冬腊月比京中更甚,这些寒冷不算什么。” 宋晖爽朗笑道:“就是指着你在北境待过呢,来瞧。” 他又拎起搁在案上的小棍,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自圈了个圈儿:“前几日,朕收到了南军都督府陈昭的回信, 对于十年前先帝推行的南鸟计划, 是时候收网了。” “收网一方,另外三方不能乱,除了西边沙宛与南疆勾结,几日前北军都督府卫杨也上折说,北边狼族怕也在静观其变。”宋晖绕了一圈,“东海那边倒是一切如常,东军都督府一直有裴青坐镇,朕还是信得过的。只有剩下三方, 南边突进的同时,西与北还需注意,温卿在北边待过许多年,边塞多动乱,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是,”温知顺从地接过宋晖手里的小棍,指点道,“北边刚刚安定不久,狼族元气大伤,不会贸然出兵,但若是真的在沙宛和南疆联合下大魏有损,狼族必定浑水摸鱼,大捞一把。” “边疆蛮夷其实都对东西南北四军都督府了解清晰,北边卫杨、西边封玦、南边陈昭、东边裴青,他们也会谋算,算如何出兵,如何安排将领。” 温知拱手道:“陛下,恕臣直言,此战若想打出出其不意的效果,还是要在用人上下功夫。” 宋晖挑眉:“温卿的意思是,他们以为朕会用谁,朕偏生就不用谁。” “兵刃锋利才能手刃仇敌,若南疆攻不下,才会有反扑,如今已然不是从前那等四方虎狼皆环伺的局面了,自然也不能用当年均衡用力的方法,杀鸡才能儆猴。” 温知露出狐狸一样的笑,和宋晖对视一眼后又乖乖地缩了回去:“以上不过臣之愚见,让陛下见笑了,为了防止万一,臣认为具体布局还是要请兵部尚书周大人一同商定。” 他一个刚刚上任的礼部尚书,一来就先抢了兵部尚书的活,这以后还怎么相处。 “这是自然。”宋晖懂得他的担忧,笑道,“朕会将你的意见牢记于心,届时六部五寺一同商定,以保万全。不过,朕对于你的想法,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 “臣不敢,陛下请说。” “此法真到万一时,有利于断尾求生,还是有利于保全大多数人。”宋晖指腹点在南疆,声音有些低落,“或者说,温卿觉得,真到万一时,是断尾求生好,还是保全大多数人为妙。” 温知一怔,旋即想到什么,细密的汗落下来:“臣……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宋晖的指尖重重点了点南疆,“朕思虑很久了。” “若为天下计,自然还是……断尾求生。”温知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下来,“但,臣私以为,陛下既然想到另一种情况,想必还是……想要大多数人平安回来的。” 宋晖静默,仿佛是一种默认。 半晌,他重重地敲了一把墙,吓得温知险些把腰间花香四溢的香囊揪下来。 “朕与温大人打个赌,便赌……温大人后院那精心栽种的昙花。”宋晖勾了勾唇,“朕会让大多数人平安回来,而且,包括收复南疆。” 温知惊诧抬眼,看见的是一位年轻帝王意气风发的笑容。 长安大雪如鹅毛翩翩落下,一路被罡风吹向南方,止于江南水乡外连绵的山脉,最后送到南疆时,只有微湿的冷。 真的冷,冷到封长念拎着筷子的时候都有些僵硬。 靖宓去午睡了,把漫长的沉默和遐想留给了刚认过门的封长念,他手里攥着玉镯,怎么也想不通靖宓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偏生靖宓最后来了一句:“封大人,这件事烦请你保密,其实就算你告诉安言,也改变不了什么,该来的还是会来,我的路早在安言离开长安的那一刻,就写好了。” 封长念如鲠在喉。 “如果你还想让他最后能和我心无旁骛地、快快乐乐地过完这段日子,就请你保密吧。” “喂、喂喂——” 封长念倏然回神,靖安言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半天。 “终于回过神了,想什么呢,高兴傻了?”靖安言瞥见那枚镯子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靖宓给了就是个礼,是个礼就代表是靖宓认可的态度,“我还以为我姐会揍你。” “应该的。”封长念微微一笑,“当年裴青娶长若姐的时候,甭说长若姐父母了,就连我们四个师兄都是抓着裴子澈连吓唬带灌酒才算完。” 靖安言闻声一点一点坐直了。 封长念看到他诡异的神色,诧异道:“怎么了?” “为什么是我嫁你?”靖安言从唇齿间咬牙切齿地磨出一句,“我毕竟是你小师叔,怎么看不应该是我娶你?” “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口汤呛在嗓子眼,封长念十分没有风度地咳红了眼睛。 偏生靖安言真的是一本正经地怀疑这件事,那面上的脸色一点玩笑都不带,像是真要对这件事刨根问底。 封长念咳够了,从善如流地蹭了过去:“非要给个答案么?” 靖安言义正言辞:“要不呢?” “那行吧。那就你娶我。”封长念把人拉过来,细声细气地咬耳朵,把那些下.流话藏在暖风里,“至于为什么,阿言,你领口的那个位置太点眼了,我后背还有更多抓痕呢,用一个一个给人瞧么?” 靖安言直接给他一脚踹了出去。 封长念却不依不饶了,直接抓着人的手就上了楼,仗着众人午睡,直接把人光明正大地往房里一塞,门还没关严实抓着人就亲了上去。 “你个小兔崽子……” 剩下的话都被封长念用唇齿封住了,他一手托住靖安言后脑,强迫着他将唇分开、张大、再张大,另一只手不老实地顺着他领口往下剥。 第82章 他伸手在锁骨上重重一揉,适时松开靖安言的唇,果不其然得到一声暧昧的喘。 “你这是大逆不……” 封长念直接用行动践行如何大逆不道。 他伸手一抄,靖安言那双长腿就盘上了他的腰,整个人直接端走,往床上一压,纷纷扬扬的床帐内倏然扔出几件衣袍。 “青天白日的!”靖安言直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这种给人惹火的问题,伸腿再度给他抵开,“封长念!你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封长念没有反驳,却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掐住靖安言的脚踝,一言不发地撑在他身上瞧,倒像是真的冷静了。 若不是南疆的衣袍紧,不用动就什么都能看出来的话,靖安言真信了。 但方才的燥热是真的一点一点褪去了,封长念伸出手轻轻点了点靖安言的心口,哑声道:“……我昨夜一直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什么怎么回事儿?靖安言脑子发蒙,还没说什么,贴着心口戴的假皮就被撕开了。 他撕得轻,并不疼,但靖安言在那块皮肉被扯动的时候就回过神来,下意识猛地掩住胸口。 可惜被子在另一头,衣裳又被封长念抛弃在脚底,实在没有能够遮挡的地方,只能这样晾出来给人瞧。 封长念扔掉假皮,指腹落在那交错的疤上:“……怎么弄的?” 靖安言这下也清醒了,别开眼去不说话。 “你不说我也可以去问阿月。”封长念俯下身,一下又一下地啄靖安言的侧脸,“但我从她那儿得到答案,可就同你亲口讲给我听的不一样了。” “怎么,尚书大人什么时候干了三法司的活儿?”靖安言斜睨着他,“我若不说,你还要罚我吗?” 封长念眼神一暗,直接咬住了那块刚长好的肉。 一个激灵直接蹿上天灵盖,靖安言齿关未合,直接蹿出了一声叫。 “说不说?”封长念伸出舌尖,去舔被自己咬出来的印,“我同三法司比不了,我的私刑只有你能受着,惊喜吗?独一份儿的,小师叔。” 又来了,又在这个时候叫小师叔。 靖安言难耐地捂住眼,用手去推封长念的头,又在他又舔又亲又咬的攻势下使不出力,眼神都蒙了层雾。 封长念见他依旧不松口,托起他的腰直接往下去。 靖安言仓皇间抓紧了腰带,被闹得实在受不了,他根本不想知道封长念这一往下要往哪里去:“行了行了,我说我说。” 封长念抬头,嘴唇潋滟。 “……子母蛊。”靖安言多的不肯再说了,“还有封钧。” 也不用他说完,封长念何等聪明之人,直接就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 子母蛊解药给了他,但靖安言不放心他能服下,于是直接从自己身上开刀取蛊,一劳永逸。 伤痕正好遮盖了封钧被捕那件事,权当是封长念捅了他一刀逃之夭夭,自己也不会被南疆王苛责,前后缘由也通顺了。 封长念埋头在靖安言死死抓住的腰带上,语气颤抖:“这就是你的办法……”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看不见的十年里,有多少次靖安言都是用这种办法,死里逃生,左右逢源。 靖安言回避掉他的心疼,只道:“否则呢?解药你吃了吗?” 封长念埋在他腰间不吭声。 他心下叹气,伸手推了推:“起来吧,不疼的,真的,我自己下手还是有分寸,不会真伤着自己的。” 封长念不语,只是摸索着伸出手,扣住了他右手护腕。 靖安言:“……过分了啊。” “阿言。”封长念抬起头,“我……” 门骤然被砰砰敲响。 “干爹干爹!!”夷月焦急的影子落在门上,“方才、方才我出去探查,看见叶梵缇和阿骨吉神秘兮兮地往乱葬岗去了!!” 屋内两人俱是一愣,封长念眼疾手快地捡起衣服往靖安言身上一裹,匆忙地整理起仪容仪表来。 不过须臾,靖安言就穿戴整齐拉开了门,在穿堂风的凛冽中,夷月焦急得快要哭出来:“我听见他们在说师父的名字,是不是、是不是师父留下了什么东西被他们先发现了啊!?” 第65章 挖坟 当年叶长缈去给左清明做棺材的时候其实就定了两口, 另一口工期长些,他特意嘱咐了靖安言过几日来取,靖安言还问过他, 为什么要定两口。 “另一口给我自己的。”叶长缈假装看不懂靖安言骤然惨白的脸色, 冲他俏皮地眨眨眼, “人都是要死的,早点给自己准备着,有什么不好?” 也不知道是为了让靖安言不要再受打击, 还是他自己也摸不准, 最后靖安言只身一人来取棺材的时候,发现叶长缈居然连后期的工钱一并交好了。 棺材铺铺主见过了太多生离死别, 对眼前失魂落魄的青年人挥了挥手:“定这口棺的年轻人说,要葬在乱葬岗,所以棺材材质我特意用了加厚的石料,带着它走吧,走吧。” 他分明是记得的,但没问一句叶长缈的下落。 死者为大,靖安言纵然万般不理解, 但还是遵从了。 叶长缈坠亡火海, 尸骨无存,靖安言纠结半晌,最终将他家里的衣服收拾好放进了棺材里,连夜拉去了乱葬岗。 衣冠冢也算是他的家,起码让他魂兮归来的时候有个地方落脚。 这件事夷月是不知道的,一行人匆匆赶过去的时候小姑娘十分震惊且心痛:“为什么,按理来说师父家中也有埋骨之处,为何选在乱葬岗?” 靖安言一颗心愈发沉下去, 只问:“……你知道乱葬岗是什么地方吗?” 封长念回头,看见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庞上,整个人都被塞进了光晕里,缥缈得不真实。 他的语气也带了些缥缈的怅惘:“那是当年贼寇入侵,古南洲人被屠戮后埋葬的地方,后来时间推移,很少人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以乱葬岗一言蔽之了。” 靖安言又想起叶长缈意气风发的笑,这人总说,靖安言是看似无情实则多情,而他恰恰相反,看似多情,实则连对自己都无情。 他之前只以为叶长缈是深恨南疆王,落叶归根,想去与那些战乱中死去的家乡人合葬,但现在叶梵缇带着沙宛人去,显然不是为了单纯祭拜兄长。 可叶梵缇又视叶长缈如珍似宝,是真真切切的至爱亲朋,连听他的死之类的消息都会杀人,一切可能导致他兄长死亡的人他都恨之入骨,又怎么会做出对叶长缈不利之事? 唯一的一个可能,就是叶长缈自己给叶梵缇留了话。 怕的就是他给留了什么话! 这个混账师父! 夷月也是想到了这一层,恨不得冲进阴曹地府把叶长缈揪回来狠狠打骂一通才算完。 封长念一直在觑着靖安言的脸色,然后默不作声地伸出手,将他冰凉的五指扣进自己的掌心。 乱葬岗掩在群山之后,夕阳西下倦鸟归巢,只有乱葬岗的天空依旧被乌鸦环绕,叫声不绝于耳,令人毛骨悚然。 南疆王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在乱葬岗外也有驻兵,每隔两个时辰换一次班,眼下正逢吃晚饭的时辰,只有寥寥几人把在洞口。 叶梵缇他们的身影刚刚进洞,晚饭的香气顺着寒风吹过来,守着洞口的士兵们正大快朵颐,全然没感受到一些不寻常的动静在悄悄靠近。 夷月半俯下身,阿银从她的手腕上滑了下去,沿着草丛一路向前,神不知鬼不觉地一人咬了一口。 毒素在顷刻间生效,夷月蹲在树后面看着阿银猛地支起上半身,蛇信子吐吐向她邀功,眼眶就酸了。 这条蛇是叶长缈送给她的,之前夷月也是修蛊器的,但是后来阿银被叶长缈交给她后,她就很少用自己的蛊器,一心一意对待起这个小家伙。 如叶长缈所言:“阿银是条很聪明的小蛇,你可别小看它,只要你在暗处,适当的时机将它放出,省了多少麻烦事呢。” 惹了麻烦的人给自己省麻烦事,真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封长念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夷月这才从回忆中猛然回过神,擦了一把脸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山洞不长,洞内带着些异香,夷月事先准备了避毒的药,分给封长念和靖安言两个人,三个人脚步轻轻,猫似的没有一丝动静,远远地能听见叶梵缇的声音传来。 “我兄长曾经告诉我,沙宛是南疆的朋友,”叶梵缇的声音带了些雀跃,“原来他居然早早就与你们互通了书信,如今使者阁下能来兄长坟前看看,想必兄长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好说好说,不知坟茔在何处?” 叶梵缇环视了一圈:“这边。” 靖安言立碑后没有瞒着叶梵缇,人家两个是亲兄弟,于情于理,叶梵缇都有知情的权利。 当时七岁的叶梵缇因为要葬在乱葬岗的事同靖安言发了好大一通火,最终再三确认是叶长缈自己的意思,这才作罢。 第83章 靖安言至今都记得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贪婪地抱着残余兄长气息的衣服,直直地看着他:“是你害死他的吗?靖安言。” 靖安言不语,只是专注地挖坑。 “是你吧,在你来之前,我哥从来都没有如此诡异过。”七岁的孩子还没有变声,脆脆的嗓音里带着天真的残忍,“他之前从来不觉得大魏怎样,你来了之后,他就开始帮着外人了。” “所以王上才会与他渐行渐远,也在最后的那一刻没有保他的命。”叶梵缇斩钉截铁地给他判了死刑,“靖安言,你自己就是个叛徒,然后把我哥也变成了个叛徒。” 现在想来,他当时没能把这小子揍一顿,纯粹是看在他是叶长缈在世上唯一亲人的份儿上。 夜色慢慢落了下来,叶梵缇带着人在一座坟前停下,自己先拜了三拜,嘀嘀咕咕了一些有的没的,这才让开一条路。 阿骨吉也很给面子地依着南疆礼节行了礼,然后在叶梵缇希冀的目光下勾了勾手指。 “挖。” 在场众人俱是一愣。 叶梵缇迟疑着道:“……您说什么??” “我说,挖。”阿骨吉唇角勾起一丝戏谑的弧度,“令兄深明大义,与我们沙宛是多年朋友,他深知我对南疆蛊术好奇至极,于是愿意将遗骨交由我们——慢、慢、研、究。” “可是——”叶梵缇刚想说出这只是衣冠冢,叶长缈怎么可能留了信让他们来挖遗骨,但电光火石间又明白过来什么,剩下的话紧紧咬死在嘴里。 沙宛人已经掏出了东西准备挖坟,叶梵缇长臂一伸:“不行!祭拜可以,挖坟绝对不行!使臣阁下既然说了与我兄长是朋友,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后魂魄不宁吗?!” 阿骨吉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然后毫不客气地推开了他:“继续。” 一道寒光骤然划破夜色,叶梵缇抽出短匕挡在身前,警惕得像只豹子。 他的声音也沉了下来:“我看谁敢。” “叶小公子,这是要跟我动手了?”阿骨吉挑挑眉,“看清楚了,现在是你一个人对付我们这么多人,不就是为了一具已经死了的尸骨吗?何苦呢。” “阁下在我南疆作客,我自问尽到了待客之道,如今为了一具已经死了的尸骨,要这般不顾脸面,你又何苦呢?”叶梵缇哼出一声,“而且,你真的确定,是我一个人对付你们这么多人吗?” 话音未落,一道寒芒自阿骨吉身后一闪,凛冽寒风险些让他忽视了判断,刹那间,墨痕剑擦着他的脸侧呼啸而过。 封长念身如鹞鹰,将钉入树木的长剑抽出,轻描淡写地挽了个剑花,拂去上面崩裂的木屑。 “你是……” 阿骨吉眯着眼没有回过神,又一股阴风自足下生出,一条银蛇快速地自他们脚踝游过,吐出的鲜红蛇信仿佛招魂的幡。 靖安言敲着玉笛从树后走出来:“我当你没有注意到我们,行啊小子,终于知道谁是敌谁是友了?” 叶梵缇轻嗤一声,用力地扯下腰间令牌,抛给靖安言:“带人来,你以为就我们四个能行?” “我倒觉得可以试试。” “好啊。”叶梵缇这一记眼刀倒有了几分叶长缈的说一不二,“那就试试,真到万一时,这令牌能保你们一命。” 阿骨吉已经看出了封长念的样貌,恨声道:“好啊,好啊!我当是谁,这不是那日被捉的大魏小子吗?靖安言,这就是你说的,和他打斗后无奈让人跑了?” 靖安言把令牌往夷月手里一扔,玉笛已然横在了唇边:“其实他还有一个更有意思的身份,不若你猜猜?” 墨痕剑从臂弯处擦过,泠泠寒光映着封长念一双寒潭似的眼:“给你个提示,我姓封。” 封!? 沙宛人对这个姓氏简直是下意识的惊惧,阿骨吉牙齿都在打颤:“……西军都督府?你是西军都督府的人?!靖安言,你居然敢勾结大魏!你不怕南疆王杀了你!?” “这就要有劳使臣为在下保守秘密了。”靖安言手指落在笛孔上,“当然,死人是最会保守秘密的。” 尖锐的笛声骤然刺破云霄。 腕口粗的巨蟒自山中游来,墨痕剑再度泛起杀意,足尖踏在巨蟒头顶,被它轻轻一顶就上了天,趁着风势急速落下,炸得沙宛人四分五裂。 外面驻军被里头的动静吓了一跳,仔细听这声响是从山谷内传来的,当即慌了神,连忙列队冲进来支援。 谷内已经乱了套,靖安言和封长念牵制住阿骨吉等人,偏生这些人一定要带走叶长缈的尸骨不可,叶梵缇和夷月手持短匕冲上去阻拦开棺,双方一时间居然僵持不下。 笛声转了个弯,巨蟒放弃了咬断沙宛人的一条腿,转而自叶长缈的碑前猛地钻了下去。 音调再一转,只见一片尘烟滚滚,巨蟒在叶长缈的棺材边打通了一个圈,地面轰地陷下去,露出那争抢源头的冰山一角。 石棺冰凉,被巨蟒盘在身下。 叶梵缇要疯了:“靖安言,你怎么回事儿?你到底哪头的!?怎么还帮他们挖出来了!?” 封长念也觉不对,死死勒住阿骨吉的脖子,担心地望了一眼靖安言。 靖安言眉头紧锁,目光快速地从那些面面相觑的驻兵们脸上划过,那些是一张张年轻的、朝气蓬勃的面庞。 如果我没猜错。 靖安言闭了闭眼,再度转了一个弯。 巨蟒猛地摆尾,砰地掀开了石棺。 笛音与尘烟一同消散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 他缓缓放下笛子。 是这个意思吗,叶长缈。 第66章 熄云 阿骨吉不敢置信地往前走了几步, 又被那空荡的棺止住了步子。 “怎么回事儿?”阿骨吉失态地咆哮,“叶长缈人呢!?叶梵缇,你哥的尸骨呢!?” 无人应答。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定在了被掀翻的棺盖上, 与平常棺盖不同, 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 叶梵缇率先走过去, 他蹲下身,手指从凹凸不平的字迹上划过,下意识地读出了声:“千百年前, 百神消寂, 零落成岭,故名神寂。得蒙灵神赐福, 开疆拓土,此曰南洲……” 夷月轻轻掩住了唇。 竟是…… 竟是当年贼寇入侵南洲被焚毁的古南洲史! 叶长缈只身一人独阅三山五湖,跨过大魏荆平与梁宁,去过西域外沙宛和荒漠,他一生光阴皆用来收集古南洲记载,拼凑成一部完整的古南洲史诗。 “百余年前,南洲南部, 贼寇入侵, 夺我家园,杀我民众,毁我文脉,消我族魂。” 叶梵缇的声音有七分与他兄长相像,他不带情绪读出声的时候,好像真的能看到八年前的叶长缈挑灯夜读,将毕生所学所闻凝练成句,字字珠玑, 落于纸面。 他一早安排了沙宛这一遭,以自身蛊术遗骨为引,让沙宛人来开棺,届时必定有许多人来围观,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个时刻更加能让人看到这些话。 他要落下的火种不仅只有夷月一人,更不只有弟弟两人,他要做的是让这些话能够在民间口口相传,人人闻见。 掩藏的必将为众人所知,毁去的也不会被世人遗忘。 只要有人记得,只要有一个人记得。 他要用这无声的遗音,落下掀开真相的火。 哪怕他的身影早已入了追寻不及的阴曹地府,但已经足够了。 他留下了他最珍视的、被认为最重要的东西。 诸君,且行罢,为你们脚下惨死的亲朋,为你们不必再只为做旁人手中的刀俎而活。 “疯了……疯了……”阿骨吉踉跄着退后两步,“真的是疯了!” 他屈指在唇中长吁一声,一只鹰倏然从夜色中如流光坠落,封长念眼神一冷,墨痕剑调转剑锋冲着苍鹰的羽翼砍去,被阿骨吉身边的侍卫拦住,下一刻,苍鹰展翅飞向高空。 “南疆当真已经漏成了筛子,王上的担忧没有错。”阿骨吉接过侍从递来的刀,“不过没关系,就算今天我走不出去这里,你以为南疆王会猜不出这里发生了什么吗?” 靖安言挑挑眉:“看来杀不杀你结果是一样的。那我杀多一条人命就多赚一条!” 笛声再起,巨蟒口中喷出森冷气息,封长念拔出插.入地面的墨痕剑,也再度掉头杀进了战场。 夷月放掉阿银,余光里看见叶梵缇犹在抚摸那块冰凉的棺盖,刚想扑上去的动作一顿。 “喂。” 叶梵缇抬眼,夷月摊开右手,静静地瞧着他:“帮不帮忙啊?” 叶梵缇眼神微动,旋即狠狠地一闭,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伸手搭住夷月的手掌。 他解下圣酋腰牌:“众将士听令。” 驻兵惶惶然回过神,面面相觑后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镇定:“在!” “沙宛来使意图染指南疆秘术,此举与盗窃无异,为捍南疆机密,这些人,一个不留。杀!” 第84章 敌众我寡的形势陡转。 封长念杀掉一个沙宛人,尚未来得及回头看一看,只见南疆弯刀自他身侧打着旋儿划过,直接将意图在他身后偷袭的沙宛人脑袋切西瓜一样切了下来。 人潮汹涌间,笛声不知什么时候听了。 四处都是砍杀的人,靖安言在混战的外圈,分分神看着同样在外侧指挥的少年。 叶梵缇察觉到他的目光,偏过头来,与他目光相接。 只一瞬,叶梵缇又傲居地转过眼去,拎着长刀进了战场。 你小子是真的会算卦吧。 靖安言轻轻抚过玉笛,无声地问。 叶长缈,这一步一步,终是都被你算尽了。 以性命入局,向天胜半子,拼一线生机。 人潮中,阿骨吉一眼就盯上了落单的靖安言。 封长念解决掉人,看着阿骨吉那阴森的目光,心道不好,立刻杀出一条血路,在阿骨吉要有动作之前砍向他的后背。 盘算被打断,阿骨吉怒不可遏,反手抽刀,同封长念缠斗在一处。 “左右护卫!”墨痕剑压得极紧,阿骨吉青筋爆出,从牙缝里逼出那句怒吼,“杀了靖安言!他手中没有利器,快!!” 阿骨吉人生的小,但那左右护卫却是两个再健壮不过的青年人,闻声当即抛下眼前的南疆驻兵,拨开人群向吹笛驭蛊的靖安言跑去。 巨蟒察觉到扑向主人的杀气,当即调转蛇身,死死护住靖安言的身躯。 奈何左右护卫常年在一同行事,配合得天衣无缝,巨蟒一条蛇分身乏术,被左右护卫左缠右打的战术绕得眼花缭乱,下意识张口就咬。 糟了。 靖安言眉心一蹙,笛声骤然平缓,奈何已经晚了。 阿骨吉的左护卫一把钳住蛇口,死死撑住,右护卫趁机踩住蛇头,鹞子似的翻过蛇身,重重落在靖安言面前,从袖中摸出两把短匕来。 靖安言笛音未止,步子渐渐往后退去。 短匕顷刻间杀到。 靖安言左闪右避,身形比右护法还快,竟互相都讨不到丝毫便宜。 封长念想去帮手,奈何阿骨吉缠得实在太紧,还能轻描淡写地激怒他:“靖安言除了一把笛子一无所有,身法救得了他一时救不了他一世,封小将军,你猜猜他这么只靠躲,能躲到什么时候去?” 封长念一脚蹬开他:“那我就先送你上路!” 那边厢,靖安言速度的确已经没有方才那般快了。 长刀长剑他用不了,索性直接将笛子扔了,冲上去夺右护卫手中的短匕。 右手手腕在打斗中叫嚣着痛苦,陈年旧疴痛得他右手几乎快要没有力气,但不行,他不能退,退了真的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了! 靖安言咬紧牙关,顾不得手上乏力,拼死往前去夺一把匕首。 只要拿到…… 只要拿到!! 一声尖锐的口哨骤然响彻在混战的半空。 靖安言察觉到右护法一怔,当即劈手夺下那把短匕,一脚蹬开了两个人的距离,成对峙之势。 熟悉的声音也随着口哨声而响起:“小师叔,别人的东西多没意思,我来给你送剑了。” 靖安言猛地回头:“顾长思!?” 不知顾长思是怎么跨过神寂岭冲到南疆来的,他手中高举着一把长剑模样的布包,向他的方位猛地掷了过来。 布包掠过夷月的头顶,她当即会意,怀中抽出秋长若给她的金针,用力往空中刺去,准确无误地挑断了布包的绑绳,露出里面一把银白的长剑。 熄云! 是那把熄云剑! 靖安言尚未回过神,叶梵缇足尖一踢,熄云剑打着旋儿转变方向,飞往封长念的位置。 墨痕剑重重剁开阿骨吉不要命似的撕咬,长剑一挑,将那秀丽的剑鞘顺从地剥落,露出里面断了一半的剑身。 墨痕和熄云剑刃相接,竟成一种诡异的和谐,封长念化剑为袖,翩然一转,用力将它扔给靖安言。 “啪。” 他准确无误地握住熄云剑剑柄。 或许所有事都是在为未来的某一日做准备,就好像当年他折剑为了一刀两断,却不想在十年后的今日成了他最趁手的兵器。 右手手腕的旧伤受不了挥剑的重量和力道,但断了的熄云可以,短匕适应不了靖安言自幼练剑的身手,但是断了的熄云可以。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和一柄熄云正相匹配,如今忍辱负重的南鸟也与饱经风霜的残云相得益彰。 太久不握剑了。 靖安言浅浅挽了个剑花,笑起来的时候又是当年那个大魏第一剑客的模样:“来啊,再来比划比划?” 右护法咬牙切齿,正逢左护法也丢掉了那精疲力竭的巨蟒,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大喝一声,向靖安言扑了过去。 靖安言往下一滑,左右护卫交叉的刀自他面上划过,熄云划过一道锐利的弯,支着靖安言的身子站了起来。 有长剑在手的靖安言活脱脱变了一个人一般,那些被迫压制的锐气和风流破土而出,被禁锢了十年的意气风发如同被春风拂过的冰原,刹那间破冰千里,自冰面下长出锐利的生机。 痛快,太痛快了。 封长念看着衣摆翩跹的靖安言,如果不是时机不对场合不对,他简直想笑出声来。 这是他心心念念了十年的人,手握长剑,身如游龙,气贯长虹,他将十年的隐忍与坚持都化作一身淋漓剑意,直逼着左右护卫连连败退,双手双剑竟也抵不过靖安言手中一把熄云。 他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什么靖安言要断腕才能让南疆王放下一半戒心。 太快了,也太游刃有余了。 左右护卫被熄云剑一剑刺破胸膛,在连珠鲜血中一甩断剑,一颗血珠都未残留在剑身,幽幽泛着冷光。 “时间不多了。”他端起断剑,“遗言就别留了。” 第67章 密旨 阿骨吉眼睁睁看着左右护卫的身影倒在一线寒光之下, 却束缚于封长念猛烈强悍的攻势之下,根本腾不出手去。 他气疯了,墨痕剑早已将他捅了个遍体鳞伤, 鲜血森然地爬满了他的手背和面颊, 那一刻怒火点燃了他所有的力气, 连疼痛居然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怒喝道:“靖安言!你一定会被南疆王处死的,我死无所谓,我就等着你被南疆王折磨致死的那一天!!!” 墨痕剑倏然一刺, 封长念自他后方使出干脆利落的一剑, 张狂的衣摆如同他因为那些污言秽语而暴怒的心情,连剑锋都带了令人胆怯的灼热。 “我先送你见阎王。” “嗬……嗬……” 鲜血自阿骨吉口中喷涌而落, 他手中再也支撑不住力道,大刀砸在地面,带着生命陨落的重量。 长夜将明,沙宛人被绞杀一空,顾长思抽掉染了鲜血的破金双刀,冲靖安言勾唇一笑:“还行?” 靖安言拾起剑鞘,刷地一声收剑, 他面上没什么变化, 但尾音带着欣喜的钩子:“我以为在我叛逃后,这些东西都被宋启迎丢了。” “是啊,他是下旨毁去一切与你有关的东西来着。”顾长思收刀归鞘,冲他一眨眼,“可是,天下不听宋启迎话的人,可不止小师叔你一个。” 这话听得人神清气爽,封长念刚想迈步, 脚踝就被人攥住了。 “封……封家小子。” 阿骨吉撑着最后一口气,半边嘴唇都淹没在了土里。 “我已然修书一封,西域大军即将跨过戈壁滩,与南疆军队会和,你们……你们的西南二军都督府想必都未能有时间反应,皇帝坐镇长安,此举措手不及,你们的梁宁和荆平,快要没了。” 他挣扎着狞笑起来,封长念眼神微暗,狠狠地将墨痕剑再度对准他的心口戳下。 笑声戛然而止,阿骨吉跌落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动静引来了其他人的注目,封长念收回长剑,快步走来:“先退出去再说。” 传信的苍鹰已经飞走,方才没有止住,就只能见招拆招。 靖安言抬手擦了一把他面上血污,这才将目光调转到叶梵缇的方向。 少年轻轻扔了手中兵刃,跪在掀开的棺椁前,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石板上。 他低语着什么,夷月凝神听了一会儿,悄声道:“是南疆葬送亡灵的悼词。” 靖安言“哦”了一声:“走吧。” “干爹。”夷月脆生生叫了一句,“你们先走,我留在这儿,帮着他把衣冠冢重新收拾好了。” 当年叶长缈留下这座衣冠冢的目的只是为了今日。 如今棺盖上的字迹大白天下,这些故事会如同那些南疆口口相传的歌谣一样迅速地蔓延在大街小巷,那么这座衣冠冢的任务已了,叶长缈也才真正的可以瞑目了。 “谁都不用,你们走吧。”叶梵缇垂着眼,看不清他的情绪,“我只想和我哥单独待一会儿,你们走吧。” 第85章 靖安言不置可否,拉过夷月一同迅速地退了出去。 乱葬岗的驻军还在那里,他们围着叶长缈的墓碑和叶梵缇的身影,如同南疆送葬的人一样,将那迟来的送别补全。 叶长缈当年在南疆颇受人爱戴,不似南疆王那般因蛊术高低而差别对待,他对所有人都宽和有礼,恭谨谦卑,直到最后不明不白死去,他们也没有来得及告别。 所以,这一份无声的遗言愈发震耳欲聋。 一行人沉默地在黑夜中快速回了客栈,门一关,封长念来不及问顾长思为何会神兵天降,先将情况讲明。 “方才阿骨吉说,沙宛早已与南疆联手,如今大批沙宛士兵正跨过戈壁滩,往南疆来,二者一旦会和……还是要尽早秉明西南二军都督府,早往陛下处索要兵符。” 靖安言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温度落在腹中,才觉得暖和。 他突然问道:“你猜为什么当时那只鹰飞起的时候,我没有拦着它?” 封长念表情一滞:“……你故意的?!难道早就……” “要不然我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顾长思先去拜会了靖宓,推门出来的时候见到桌上有热茶,抓起来一饮而尽,“紧赶慢赶,多亏长若姐一路护送,让我没有迟到。” 封长念一颗心突然狂跳起来。 顾长思从怀中缓缓掏出密折:“陛下密旨——” 这事要从当年靖安言与封长念在西域分道扬镳开始捋起。 这头靖安言话说得狠绝,转头就以南鸟名义修书一封上达长安,直接塞进皇帝的手中,告诉他沙宛与南疆勾结,西南二军务必慎之又慎。 年轻的君主嗅到了硝烟的味道,也嗅到了收复的契机。 他当即送归封玦,并让封长念带旨到南军都督府陈昭府上,大战一触即发,身为帝王,必须要看得更远,思虑更重。 此刻的沙宛人和南疆王必定以为大魏还全无反应,只沉浸在荆平青年失踪和绥西侯勾结外邦的事情中,这既是他们反抗的时机,也是大魏排兵布阵的时机。 同时温知一席话提醒了他。 在排兵布阵上,必须令人出其不意。 故而宋晖下了两道命令—— 其一,战时非常时,推行“玄铁令”。 以往开战,需要各大将帅发信回京,由京城兵部批复调兵函给五军都督府,再由五军都督府发兵出征。 玄铁令出,则将规制更改为若边塞遇紧急情况,各大将帅可凭借兵部发放的玄铁令直接向各大都督府调兵,不必等兵部批复,即刻出征。 这就相当于皇帝将历朝历代帝王都被视若珍宝的军权下放,宋晖提出来时,果不其然得到了众大臣的反对,然而年轻的帝王一句话就将他们驳了回去。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都在战时,还要顾忌着将领是否会趁机谋反,岂不寒心?”宋晖自龙椅上站起,朗声道,“朕信任朕的将士,也相信玄铁令下,必有大捷。” 帝王交付信任,边塞四军无不感恩,尤其是陈昭,玄铁令的指向性过于明显,厉兵秣马,剑指南疆。 其二,南军都督府枕戈待旦,左都督陈昭为帅,令特率封长念为先锋,此战定名为“北归”。 顾长思将密旨放进封长念的掌心:“陛下还让我口头给你捎一句话。” “当年先帝忌惮,不得不剪了你的羽翼,但陛下心里明白,你骨子里仍旧活着那个征战沙场的将军魂。” 宋晖温和却威严的眼仿佛近在咫尺,年轻的帝王隔着万里虚空拍了拍封长念的肩。 “去吧,朕要撕碎禁锢你的文臣袍服,换一件染血的甲胄战袍,等你重现绥西侯府的荣光。” “和你妹妹一起。” 封长念眼瞳猝然放大。 黎明的曙光在地平线酝酿着一场白昼,第一缕微光照彻苍穹,与一束流光一同射穿了苍鹰的翅膀。 苍鹰悲鸣一声,直直地随着封玦手中长弓一同坠落下来,马前卒替她捡起断了气的鹰,拆下它足踝缠的信筒,封玦单手展开扫了一眼,打着旋儿扔进茫茫戈壁中。 “诸位!如今沙蝎子意图勾结南疆,自南方绕路侵我大魏国土。”女将军长矛一震,身后绵延看不见尽头的西军都督府兵马如黑云压境,“收复大业在即,你我皆是助力。我以此枪定戈壁,蛮夷贼寇不可留!” “我以此枪定戈壁,蛮夷贼寇不可留!” “我以此枪定戈壁,蛮夷贼寇不可留!” “我以此枪定戈壁,蛮夷贼寇不可留!” 晨光熹微,就在沙宛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要从戈壁取道入南疆,迎接他们的会是浩浩荡荡的西军都督府。 封家旗帜飘摇,封玦下意识自猎猎旗帜往南望。 兄长。她攥紧了手中的枪。 西域封家,从来不是背信弃义之族。 她将以她与她身后的赤血,击溃南疆作乱的第一步。 “陛下早已布局,东海与北境皆未再多安排人,裴青和卫杨依旧戍守,东边裴将军的名号够响了,海上贼寇也未曾与南疆勾结,更重要的是北边。” 顾长思将破金刀重重一推:“所有人都觉得我和霍长庭会去北边驰援守城,但陛下只送了风声过去,狼族元气未复,只有风声便足够。剩下的人……” “我们,都来了南边。” 封长念鼻尖一酸,转头看向垂眸看着地图的靖安言。 “小师叔,你不再是一个人。”封长念抓住他的手,“我来了,我们,都来了。” 那道密旨还有其三。 其三,朕与舅舅多年未见,待万事太平,朕期待与他在长安团聚。 靖安言甫一回屋就把封长念抵在了墙上。 他扑上来,险些把封长念撞一个趔趄,手忙脚乱地握住他的腰,灼热的吻就凑了上来。 与之一同到来的还有自眼角坠落的咸湿,靖安言闭着眼,泪水却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淌,封长念牢牢把人圈在怀里,含情脉脉地回吻。 这一吻太凶了,靖安言带着发泄的力道,简直快要将封长念的唇角咬破,他多年的隐忍、强装的坚定、伪装的无所畏惧都在今天密旨三道下溃不成军。 你不是被放逐的棋子。 你是飞扬的风,待到春天到来,风势扭转,就注定要回归故里。 有人爱你。 有人在乎你。 封长念将靖安言崩溃的情绪照单全收,温热的吻妥帖地接住他,手在他的后颈处捏捏揉揉,迫使他放下紧绷的神经,还有疲惫的身躯。 “小师叔,阿言。”靖安言松开他,听见他送来稳妥的安慰,“十年来,辛苦了。” 靖安言忍了忍,没忍住:“其实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陛下是明君,不似宋启迎那般刚愎自用、无所不用其极,你相信他,也要相信我们。” 靖安言用力地点点头,伸手抚过封长念微肿的唇:“我相信,阿骨吉那帮人的死讯瞒不了太久,我先过勒乌图那关,然后接下来,就可以布局南军都督府入南疆之事了。” 封长念瞥见他眼角因为操劳而生出的红血丝,轻轻擦过他的眼尾:“可想好了说辞?” “编谎话我最擅长了。”靖安言无所谓地笑笑,“放心吧,都想好了。不过这件事有点大,想要让勒乌图相信,肯定不能只有一张嘴。” 捏住他腰身的力道倏然变大,靖安言反倒笑了:“别紧张,给你小师叔一点信心和底气。” 封长念沉声道:“我要怎么给?同你一起去吗?” “不。”靖安言偏头凑在他耳边,“我想要,先爽痛快了,你小师叔就可以混不吝地撒谎了。” 第68章 瓦解 忙碌了一晚上的众人在黎明时分睡过去, 靖安言将封长念按进柔软的床榻时,一缕晨光自嵌了一条缝隙的窗下透过,温柔地浮在交错落地的外袍上。 情动的喘息声自摇晃的床帐间泄出, 封长念揽着他翻上去, 重新掌握主动权, 吻自他的喉结流连往下,一路在他的锁骨、胸口、腰侧烙下印记,最后撕开了腰带。 靖安言整个人猛地一弹:“唔!你——” “这不是让小师叔爽爽痛快么?”封长念撩起眼皮, 暧昧的水声和殷红的唇让一向端庄自持的封大人变成了吸人精元的妖, “别动。” 封长念牢牢制着靖安言的腿,不知是因为羞还是因为爽, 他眼皮都泛起了一片红,又被难耐地用胳膊盖住。 这时候的封长念全然不是那个乖乖听话的了,靖安言越想躲,他就越要剥开他的伪装,直面令他不敢相看的场面。 “小师叔嘴上功夫一流,但真到实处,看来还是要练练。”封长念掐住他的手腕撇到一边, 更用力用心地俯首, “放心,徒儿会好好带小师叔修习的。” “封……封长念!”靖安言惊慌地推,“起来。” 封长念感受到什么,却没停,直到听见靖安言粗哑的低呼,他掐紧了这人的腿,过了好一会儿,才将人彻底放开。 第86章 靖安言手脚都是软的, 但脸上臊得过分,连忙把人推起来:“你快去……” “不用。”封长念嘴唇还带着水润的痕迹,漫不经心地将正处于害臊慌乱的靖安言翻过去,“这是徒儿伺候的好。” “封长念,你再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的兔崽子用脸去贴他烧红的侧脸,低声道:“这不是让小师叔爽了么?难道这还叫伺候得不好?” 封长念伺候得的确好。 靖安言刚开始还想挣扎着找些场子,后来被捏软了手脚、吻酥了后颈,实在提不起力道折腾,便随着封长念去了。 床帏似浪潮般涌动,他和封长念皆是红尘中漂浮不定的小舟,心甘情愿被情爱裹挟着坠落、坠落,没有浮木能让他抓一抓醒醒神。 模糊中,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抓那猛烈晃动的床帐,又被封长念咬住指尖,不依不饶地拖了回来。 救命浮木被无情掠夺,他只能抱着封长念,往情潮的深渊中坠落。 “小师叔,你难以想象我今天听到第三道旨意有多高兴。”封长念抱着他,呼吸间都是缱绻的语气,轻柔地在他耳边问,“等回到长安,陛下会给你置办宅子吧,可我想跟你一起住。” “我到时候安排礼部向你求亲好不好?住我家来,或者住你家去,哪里都好,以后你家族谱上落我的名,我家族谱上落你的名,这样我们就再也分不开了。” “回去了,再也、再也、再也分不开了,好不好?” 那些话一开始是志得意满的盘算,到后来居然变成了可怜兮兮的请求。 靖安言哀叹一声,那些过去终究还是伤到了封长念,或许在他最深层的梦里,他还是要被遗忘在长安的尽头,看着自己潇洒转身离去,亦或是被丢弃在荆平城外连绵的雨里。 “答应你。”靖安言吻了吻他的眉心,又吻了吻他心心念念的一双眼睛,“回去长安后,再也再也不分开了。” 封长念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答案,揽着人餍足地睡了过去。 日上三竿,靖安言谨慎地扣好最上头的领子,将熄云递给替他拿来大氅的封长念。 “我仔细想了想,熄云剑终归是宋启迎给我的,这名字我嫌晦气。”靖安言透过镜子与封长念相视一笑,“我打算给它改个名,叫残云,好不好。” 封长念把人捞进怀里,轻轻吻了吻他刚刚洗好的发顶:“好。风卷残云,南边这块积云深重的地方,是时候加一把狂风卷落叶,将残局收拾干净了。” 靖安言仰头将人拉过来,重重地吻了上去:“等我回来。” 阿骨吉带着人去挖叶长缈的墓,这件事本身没过勒乌图的眼,他们想的是悄无声息地速战速决,这才会连夜带上全部人手赶路,想着直接将遗体运回沙宛,没想到全军覆没。 勒乌图接到消息的时候几乎都被气笑了。 他问:“那阿骨吉一行人是怎么死的?” “是我带领士兵剿灭。”叶梵缇不卑不亢道,“王上,阿骨吉一行要夺走兄长遗体,不仅如此,还要运送大量南洲人尸骸回到沙宛进行蛊术研究,无论哪种都不利于南疆,是以先斩后奏,请王上恕罪。” 勒乌图只是和沙宛结盟,但染指蛊术就如同动其根基,阿骨吉也是知道这一点,明白勒乌图绝对不可能同意,这才躲躲藏藏。 是以叶梵缇做得并没有错,只是…… 勒乌图眯起眼,赤红的眼瞳像是被乌云藏起的烈阳,带着审视的意味:“……只有你么?” 叶梵缇微微一怔:“王上,只有臣。” “梵缇。”勒乌图语气飘忽不定,“你不会同我撒谎的,自你兄长故去,一直都是我抚养着你,对着王上要说真话,是小时候我带你上的第一课。” 叶梵缇垂落在身边的手下意识一蜷:“我……” “王上恕罪,是我担心节外生枝,让叶梵缇掩去了我的行踪的。” 勒乌图眼瞳一缩,靖安言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撩衣袍在叶梵缇身边跪好,行了个南疆大礼。 “王上,我之所以不让叶梵缇讲,是因为我只是在夜巡的时候发现了阿骨吉一行人的鬼祟行踪,后期真正出力收拾人的是我们年轻的小圣酋,我这么大人了,就别跟年轻人争功劳了。” 勒乌图定定地看着他:“你怎知他们行迹鬼祟是去了乱葬岗?” “一路跟着呀,按理来说,越狱之事发生才不久,前几天沙宛来使还捶胸顿足、萎靡不振,突然就生出这样的精气神来,大半夜鬼鬼祟祟,怎能不令我怀疑他的动机。” 靖安言语气微冷:“而且,王上,还记得之前监牢溃败源于沙宛人操作失当么?其实我一直在想,怎么会那么巧,放出了轻易不会放出来的毒蝎来震慑逃犯,昨夜之事让我觉得有些眉目了。” 勒乌图表情不变:“说说看。” “沙宛人想借我们的力生出一支傀儡兵,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阿骨吉已经看到了一个傀儡兵有多么的强悍,一支军队将来若是死光了,要想再用还要向南疆请求,相当于并不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囚犯流窜,让我们不得不从头开始,捣毁监牢,才能从头窥见傀儡蛊术的炼制过程,他们想偷师不是一日两日,此次去乱葬岗想要偷取遗骸,不也正说明了这一点吗?” 叶梵缇跪在一旁默不作声,心下里却已经给靖安言这张嘴鼓掌了—— 他从前只知道这人嘴里实话不多,但这次真是眼瞧着靖安言把谎言扭转、避重就轻、祸水东引的本事修炼的炉火纯青,若不是他知道真相,他都信了。 不,哪怕他知道真相,他现在也觉得这件事上好像确实也是这样的。 勒乌图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 一个是圣酋,一个是大祭司。都是他的左右手,捍卫南疆的心腹重臣。 但他现在不大相信了。 没有理由,他只是单纯地不相信靖安言了。 从大魏援军那件事开始,从封长念这个名字闯入他的世界开始,南疆的动乱仿佛就没有停过,靖安言嘴上说的、行动上做的都是为了南疆,但怎么就没有好结果呢。 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但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叶长缈能被他用天灾意外盖过,要想除去靖安言…… 而且他身上还有自己需要的东西。 四周有些安静,靖安言也没有着急,静静地等着勒乌图梳理自己的思路,直到内侍急匆匆推开门,将字条交给勒乌图之后,那张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才露出了些别样的神情。 靖安言眼皮一跳,复又垂下去。 “好吧,好吧。”勒乌图转过身,坐回了王座上,“果然是咎由自取,安言,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靖安言和叶梵缇同时抬眼,字条就轻飘飘地落到了他们面前。 “西军都督府已经跨入了戈壁,封玦带兵,将南疆和沙宛之间的通路腰斩。”勒乌图以手支颐,“那你再分析分析,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勒乌图的声音骤冷,叶梵缇不由得刷地掉下一层冷汗。 这要怎么圆? 这能怎么圆? 勒乌图几乎要把是否有人走漏了南疆与沙宛联合的消息甩在他们脸上了,此刻,他和靖安言俱是嫌疑人,尤其是靖安言,他与大魏的关系尤其紧密,不用动脑子都会怀疑到他身上来。 靖安言静默了一会儿,突然冷嗤了一声,给叶梵缇吓了一跳。 “王上,我所料果然没错。这都是沙宛人的阴谋!” 他霍然起身,叶梵缇在他身侧都能感觉到那烧不尽的怒火。 “王上试想,如今封玦带兵切断戈壁,最不利的是谁?”不由得让他思考,靖安言紧接着斩钉截铁道,“当然是南疆,大魏对南疆一直虎视眈眈,对沙宛却一向只是互不干涉,由此,我们才中了沙宛的奸计。” “沙宛人先是美其名曰送人来在先,然后又偷偷搬运尸体在后,再鬼鬼祟祟往大魏发信,如果昨夜不是叶梵缇着人拦下他们盗窃尸身,您想会发生什么。” 叶梵缇不由得也跟着想,会发生什么? “尸体搬运至沙宛国内,下一刻西军都督府就到了,拦住了南疆对沙宛的追责,二来也让他们完全有理由不必再襄助我们,因为他们再也过不来了。” 靖安言冷笑着震袖:“好处都是他们的,需要研究的尸身也拿到了,也不必再给自己多加伤亡,还有一点,西军都督府倾巢而出拦截戈壁,守梁宁的又有几人?” “如今西军都督府接到沙宛与南疆合作的消息,此番布局也肯定是冲着南疆来的,如此,南疆吸引了大魏所有的注意力,沙宛更可以趁此时机伏击大魏西大门,而我们与大魏缠斗,自然也顾不上他们盗窃蛊术之秘的罪过了。” 靖安言铿锵有力地下了最后断言:“这一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让沙宛玩得炉火纯青,得心应手,王上,我之愚见,沙宛人不可再信,也不能再与之来往了!” 第87章 第69章 种子 叶梵缇和靖安言从王宫里走出来的时候手脚都是麻的。 他侧过头去, 第一次细细打量这个被自家兄长曾经赞不绝口的男人,靖安言的侧脸半边隐在浮光下,将那本来锐利的棱角都磨得柔和。 刚刚这人也是用这样一种圆滑的姿态, 应对勒乌图的一切问询, 不卑不亢、不怯不馁, 眨着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就能把谎话讲得滴水不漏。 叶梵缇出神地想,这个人,若是真的能跳出大魏与南疆, 只怕两边都能被他耍得团团转。 “看什么呢?”靖安言刮了刮脸, 实在受不住这小子这么看,转过头来, 那些令他轮廓模糊的光线就被遮挡住了,像是海水退潮,露出棱角分明的轮廓,“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叶梵缇别开目光,“只是在想你这张嘴。” 少年人话说得别扭,但靖安言听懂了,爽朗地笑了两声:“行了, 轻舟并没有过万重山, 王上其实并没有全信。” 叶梵缇讶异地睁大眼,靖安言拍了拍他的肩膀:“梵缇,你自己多加小心。方才王上让我去找一趟夷靡殊,我怕是……真正的考验已经来了。” 夷靡殊将自家宝贝女儿扔给靖安言后,一心一意地在南疆藏书阁中清修,对于凡尘中事不听不看,倒也符合靖安言对他一贯的印象。 只是这个时候勒乌图突然让他去找夷靡殊,靖安言琢磨着, 除了关乎古南洲“种子”的事情之外,没别的可能了。 沙宛与南疆离心,就算勒乌图对靖安言的话依旧保持怀疑态度,但以他的性格,是不可能再向沙宛求证了——封玦也不可能允许。 这条线断了,就只能从自身下手,古南洲那颗“种子”既然有能够应对灭族危机,想必也是什么致胜秘宝,哪怕只是对蛊术有所助益,在勒乌图眼里,也是赚了。 靖安言思索了一下,没有往客栈去,而是孤身一人直接找了夷靡殊。 南疆藏书阁坐落在王宫西北边,平素没什么人在,只有几个侍奉洒扫的侍从,见到靖安言来也跟没看见人一样,安安心心地扫自己脚下的灰尘。 靖安言蹙了蹙眉,伸手在他们颈侧探了探,露出了果不其然的表情。 脉搏已经停止跳动,操纵他们行动的是蛊术,这么大一座藏书阁中,除了夷靡殊外没有活人了。 勒乌图是这样的,藏书阁中秘术较多,更藏着南疆蛊术最根源的秘密,他不放心任何活人,夷靡殊也就是仗着身份地位较高、且在南疆德高望重,才不至于落成这步田地。 他拔步进去,身后的大门自动闭合。 砰地一声,藏书阁落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靖安言垂着手站在那儿,没有贸然动作。 下一刻,两侧的蜡烛倏然亮起,刷刷刷地为靖安言指向了一条通往阁中央的路,夷靡殊就盘腿坐在那里,手中翻着一卷书,左手边的烛台上蜡泪已经堆了半根烛身那般高了。 靖安言走到他身边,他才意识到有人来了。 “夷先生。” “啊,是你。”夷靡殊眯了眯眼,才能将虚晃的人影重叠,“靖安言,你我很久没见了。阿月还好吗?” “一切都好,阿月懂事的很,让人省心。” “好,那就好。” 夷靡殊说着又要低头,靖安言眼疾手快一把拍在他眼前的书本上。 他迷惑抬眼:“怎么了?” “王上让我来找你。”靖安言轻声说,“为了古南洲大祭司埋下的种子,他说时机已到,该得到用处了。” 夷靡殊眼瞳微微一缩:“古南洲……大祭司?” “夷先生,山中是不知岁月,但你不能贵人多忘事吧。”靖安言注视着他的眼睛,“你还记得我是谁吗?我,靖安言。” 夷靡殊慢吞吞地想,记得啊,怎么会不记得。 他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年轻人。 当时左清明被击杀于南疆,叶长缈因罪自戕,他不得不被勒乌图钦点成大祭司,结果接任没两天,他与时任圣酋的召砾,还有南疆王勒乌图一同接见了靖安言。 当年的靖安言浑身都是死气沉沉,两侧都是指向他的刀剑,他置若罔闻,勒乌图和召砾沉甸甸地审视着他,他当看不懂他们的眼神,只是一步步走上来,站定在他们面前。 勒乌图先说话了:“这位公子,你……” “啪”,靖安言将怀中匕首拍在桌面,冷光晃了所有人的眼睛,召砾高呼护驾,数十把刀剑将他围困其中,仿佛只要再有什么动作,就会将他捅个对穿。 靖安言面无惧色,只是再度扔出来一把护身的短刀。 然后两把、三把…… 他就站在那里自顾自地卸下兵刃,勒乌图压了压手腕,示意护卫退下,看着这个年轻人将自己从里到外地捡干净。 “我叫靖安言。”他说话了,“大魏皇后靖宓的幼弟,玄门玄字门三弟子,但这都是以前的身份了,因为我有了个新身份,也是我真实的身份——古南洲大祭司的后人。” 勒乌图眼中浮现些许笑意,靖安言神色不变继续说。 “大魏皇帝养我当玩意儿,于是我砸了从不是我祖宗的祠堂,烧了从不是我师门的玄门书库,如今已经成了大魏叛徒,我九死一生地回到这儿,因为这里才是我的家。” 勒乌图赞许地看着他:“靖先生,久仰大名,百闻不如一见。” 靖安言偏偏头:“王上知道我?” “那些壮举想不听说都难,本王之前就在思量,该如何引一位家人归乡,如今,看来本王与靖先生想到了一起去。” 勒乌图目光缓缓下落:“本王还听说,靖先生是大魏第一剑客,南疆鲜少动冷兵器,武学一道更是没有那么高深的造诣,不知靖先生能否让我们开开眼?” “不了。”靖安言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几日前,我刚用那一身剑术击杀了我的师父,左朗、左清明,既然已与前尘旧事做了分割,那么此生再不必挥剑了。” 召砾眼神划过一丝锐利的光:“左清明是你杀的?” “不信吗?剑伤犹在,王上可派人验尸。”靖安言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王上,其实还是有些担心,在下的忠诚与否吧?” 勒乌图只是笑:“本王可从来没有说过不信任靖先生。” 靖安言也不多言,直接劈手从方才解下来的刀中抽了一把短匕,寒光炫目,夷靡殊和召砾下意识都拦在勒乌图面前。 “你待如何?!” 靖安言换手拿刀,直接将右手摊在桌面:“为了显示我的诚意,也为了让王上放心,在下愿意自断剑术,只为了……归乡。” 手起刀落,痛快地令人不忍直视,尖锐的刀锋洞穿了靖安言的手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鲜血从他手腕淋漓而下,屋内霎时灌满了血腥味儿。 就连勒乌图都是一脸震惊地看着靖安言,看着他脸色转成惨白,丝丝冷气从他紧咬的唇齿间呼进呼出,豆大的汗珠顺着他侧脸滴落。 他声音都痛哑了,但还是扯出了一抹笑:“如此这般,王上可看到我的诚意了?” 那样的决绝,想不记得都难。 夷靡殊从昔日幻影里醒神,目光幽幽落在他戴着护腕的右手腕。 靖安言察觉到他的目光:“怎么了?” “王上留你,其实并不在于那些忠诚,只在于你有用处。”夷靡殊定定地看着他,神游似的道,“等到你帮他拿到古南洲大祭司留下的种子,你的用处就到此为止了。你会死。” 靖安言勾唇一笑:“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件事,我早就想明白了。你放心,我会安顿好阿月,不会有别的事情。” “你会死。”夷靡殊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固执地重复,“你一定会死,只要你触碰这件事,你就会死。” 他的话仿佛是某种来自远古的诅咒,在森然寂静的藏书阁中令人不寒而栗,靖安言慢慢收了笑,不解地盯着他看。 “你会死,你会死。”夷靡殊哆嗦着嘴唇,“灵神会降罪于你,只要你去拿,就是必死之局,哪怕你活着出来,真的交给勒乌图,也是必死之局。” “靖安言,你,一定会死。你逃不出来的。” “夷靡殊。”靖安言眯了眯眼睛,警惕道,“你怎么了?” “我……我看到了古籍。”夷靡殊的眼瞳渐渐失去了光彩,“是古南洲人留下的,那是现世的孤本,只有南疆有,沙宛、大魏玄门,哪里都没有更多记载。” “孤本上写,那种子本就是为了防止南洲面临灭族之危,所以,大祭司后人当以性命抵之,来请那神秘、能解救全族的种子。” 夷靡殊失去焦距的眼珠呆滞地转动,最后落在靖安言的脸上:“找到它的代价是——” “以血肉为祭。” 靖安言眼瞳猛地一缩:“夷靡殊!!!” “咚”的一声。 第88章 夷靡殊还保持着坐直的姿态,可脑袋却咕噜噜地掉了下来。 残留的僵直躯体上,后颈缝合着蛊线,不过眼下显然已经失去了效用,在等到他想等的人之后,他才终于瞑目。 留下一句似是劝告又似是诅咒的话语。 你会死。 这是你的命数,你逃不掉的,靖安言。 第70章 图样 靖安言怔愣地看着滚在他脚边的头颅, 几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直到触及到夷靡殊那双没有闭上的眼睛,靖安言悚然一惊,猛地退了两步, 重重跌落在地上。 他死了? 夷靡殊……死了?! 他下意识张开双手, 十指干净细长, 一丝血迹也无。 不是他杀的。 可是,怎么会这么突然? 谁干的? 谁干的?? 谁干的!?? 那个名字就在唇边,靖安言死死咬着牙关, 没让它说出口。 既然夷靡殊已经死了, 这里一定早早就被人盯上,难怪、难怪……那个人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古南洲种子的下落, 甚至包括夷靡殊。 他蜷起手指,对夷靡殊临死前的呓语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他会死,因为这个秘密,勒乌图不会让除他以外的第二个人知道。 可来不及细想那些以后了,夷靡殊未阖上的双目无言地盯着他,手指紧紧掐住掌心,他脑海里只有一句话。 夷月怎么办。 她才十五岁, 她少时就没了娘亲, 如今、如今…… 不知过了多久,靖安言才找回自己的力气。 他撑着身子站起来,摇晃着向只有身躯的遗体走去,夷靡殊至死都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翻看,一定也是有话要跟他讲。 他伸手拿起这本书。 翻页的声响沙沙于耳,总算给了靖安言一些尚且活着的实感,他刷刷翻过好几页,缓缓停手。 这书极其诡异, 每一页书上都只有一个图案,几十页翻过去,给人一种头晕目眩之感。 那图案在正上方画了一颗太阳,下方土地皲裂,唯有一条巨大蟒蛇盘踞,蛇头向上,蛇口大张,像是要将那轮火焰一样的太阳一口吞下。 没了,再没有别的了,连一些文字记述都没有,就这些东西,让夷靡殊送了命也要坚持,断了气也要告诉他。 他伸手将书收起,正犹豫如何处置夷靡殊的时刻,门轰然打开。 “我就说你干爹在这儿呢。”假模假式到有些甜腻的嗓音自门口响起,靖安言猛地抬头,“安言,正好,你——” 靖安言和夷月对视的一瞬间脸色俱是惨白。 靖安言很想动动身子去遮挡身后的惨烈,但他的身体仿佛被冻住,连抬起手臂都做不到,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 她都看到了。 夷月没有叫嚷也没有惊慌,她安静地、一步一步地向靖安言走去,然后自他身边走过,伸手将地上的头颅拾起。 她浑身开始颤抖起来。 “阿月……”靖安言伸出手,发现连拍拍小姑娘的力气都没有。 勒乌图倒是讶异地惊呼:“这是怎么回事儿??夷先生怎么……阿月!” 夷月咚地一声跪了下去。 她不顾血污与惊悚,将那颗头颅用力地抱进自己怀中,在寂静的藏书阁中放声大哭:“阿爹——阿爹!!!!” 靖安言死死攥着书本,闭着眼睛在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平复心绪。 勒乌图就是这样一个人,假仁假义、过河拆桥,离他远的人都会以为他是个好脾气,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他有多凉薄。 而他的假仁假义也不过是单纯的找乐子。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残忍,于是假装仁慈就成了他最爱的把戏,仿佛当他是个慈眉善目的好人时,他就能成为另一个人。 这些,他都不怕别人知道,因为他足够自负,也足够强悍。 他今时今日做的,也无非是要在夷月和靖安言之间割下一道口子,夷靡殊死在靖安言面前,无人知道真相,也没有人掌握证据,就算夷月相信靖安言无辜,但一丝裂缝也没有,勒乌图不相信。 只要有一丝,他今天特意带夷月来的这一趟,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该结束了。 靖安言再度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客栈中,封长念坐在他的床边,眉眼间都是担忧。 他昏迷时依旧死死抓着那本画着蛇口吞日图的书,无论封长念怎么努力,都没能将其掰下来。 该结束了,这一切。 南疆百姓作为兵刃活着的这一切,南疆诸臣朝不保夕的这一切,南疆被贼寇强占的这一切 该结束了。 哪怕他死。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封长念伸手按着他:“别动,长若姐说你是惊惧过度、忧思攻心才导致的昏迷,还得缓缓精神。” 封长念的手浸过温水,这才将五指的冰凉缓和过来了些,伸手按住靖安言的太阳穴,徐徐让他放松。 靖安言嗓子发哑:“我怎么回来的?” “叶梵缇送你回来的,吓死我了。”封长念想起叶梵缇背着靖安言回来的着急模样,还以为勒乌图察觉出来什么,对他下手了,“他没多留就走了,说还要接人。” 多的封长念没有问,他怕再提起来靖安言又会悲痛,这一趟回来靖安言明显憔悴了不少,那些伤心难过的事情,只要靖安言不想说,他就一个字都不会问。 但靖安言主动说了:“他是去接阿月了。” 封长念手一顿。 “长忆,夷靡殊死了。”靖安言目光发直,“就死在我眼前,我都没有碰他,咚地一声,脑袋就掉了下来。” 封长念张了张口,发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样的伤,必定是已经有人将他的头砍了下来,又用南疆蛊术坚持着仿佛活着,直到他说完了他想说的话,才真正死去。 可是……夷月要怎么办?她该如何接受? “要不要我去接一下叶梵缇和阿月回来?” “阿月她应该会回家,叶梵缇知道她家在哪里。”靖安言疲倦地闭了闭眼,“你知道吗,长忆,其实我一直都是装的。” 他说:“我装着无所谓,装着杀人如麻,但其实我很厌倦,也很害怕那一双双闭不上的眼睛,他们与我无冤无仇,却都因我而死。尤其是我身边的人,在我来到南疆后,一个、一个、一个都离我而去了。” 左清明、叶长缈、靖深如今又多了个夷靡殊。 “我记得你书房里有一副字,少时练的,还未来得及带到长安去。” 封长念想起那是什么,想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却被靖安言挡掉了。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一滴泪自靖安言掩住的眼睛里落下,封长念看在眼中,心如刀割。 “其实夷靡殊与我也算朋友。召砾叛变,他身为大祭司有诸多事宜要做,信任我才将女儿交给我。我说我一个大魏来的人,花了这么多年才让勒乌图对我将信将疑,你居然就这样把女儿带给我,还认我做干爹。” “夷靡殊说,他觉得我眼中有光。”靖安言哽咽的嗓音断断续续,“有光的人才能为这个世界带来光,他相信我,无论如何也会让女儿跟着我,他坚信我走哪条路,都会是正确的。” “可我……可我……” 可他这一路走来,是何等血腥,又是何等孤单。 他不得不想,如果夷靡殊没有把女儿交给他,是不是勒乌图也不会这么痛快地将夷靡殊除去,起码夷月还有家。 现在没有了,都没有了。 才十五岁的姑娘,如同他一样,颠沛流离,再无家了。 封长念心痛地拽下他的手,将那温热的指尖放在唇边吻一吻,也吻到了满唇湿咸:“不怪你,阿言,这都不是你的错。” 他挪上榻,像年少他难过时靖安言搂住他的那样,将靖安言拢进自己怀中,轻轻地拍一拍他的背,捋一捋他柔顺的长发。 “不哭了,不哭了,你还有我。阿言,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封长念心疼地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苦,快结束了,都快结束了。我们会带着大捷的消息回到长安,我一定带你回家。” 回家? 靖安言攥紧了封长念的领口。 回不去了。他不打算告诉封长念夷靡殊的遗言,但他心里清楚,能让这个人就连瞑目都不肯的话,肯定不是夸大其词。 大抵是……真的回不去了。 他也曾经在皇帝的密折下满怀希望地憧憬过,回到那繁华盛世中央的长安城。 可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呢? 最为残忍的事,不过是给了绝望的人一线希望,然后又收回,告诉他,等不到花开了。 他也同样,深陷在这十万大山里,回不了家了。 封长念还在轻声地对他许诺,回长安后,一定会奏请陛下赐婚,他们的名字要写进合婚庚帖,上呈礼部,无论什么都不能再讨回。 第89章 他们会裁剪一缕发丝,放进锦盒中,无论岁月更迭,都会乌黑如旧。 他们要在家中培植花卉,春夏秋冬四时好景,东南西北山川万里,一一看过,一一赏过。 靖安言渐渐平复了呼吸,轻轻推开了人。 他假意听进去了,看见封长念微微勾起的唇角,伸手摸了摸。 他将这些话当成了一种虚妄的幻想,只不过是他现在知道了,而将来有一天,封长念也会知道的。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一天尽可能的延后、延后、再延后一点。 他垂眸:“我真的是……丢人。” “丢什么人啊,”封长念替他拨了拨额发,“你早该说出来的,我以为在你跟我讲述十年叛逃真相的时候,你就该这么哭了,你还坚持了这么久,多坚强啊。” “封长念。”靖安言用一双哭肿了的眼睛瞪人,“你是不是又把我当小孩子?说了多少遍了,我——” “你是阿言。”封长念把人拥进怀里,细细地吻着他的发,“阿言就是阿言啊,天上地下,仅有的一个阿言,是我跋山涉水、十年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靖安言静了静,伸手在他后脑重重一揉:“好了,知道你嘴甜了,起来吧,还有正事要做。” 秋长若还不让他下床,封长念尽职尽责地看着,靖安言遂放弃与他争辩这件事,只把手中的书摊开给他瞧:“夷靡殊留给我的东西,古南洲种子的线索,就在这副蛇口吞日图上了。” 封长念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有什么头绪吗?” “暂时还没有。”靖安言摇了摇头,“我是想着,既然古南洲大祭司视为能够挽救灭族之灾的秘宝,勒乌图也想用它来对抗大魏,那我们何不顺水推舟,万一真的有用,帮衬大魏一把。” 封长念蹙了蹙眉:“勒乌图那关能过?” “走一步看一步吧,其实勒乌图也不全然相信我,但在这件事上,他除了能相信我以外,别无办法。”靖安言抚过那颗栩栩如生的蛇头,“不过你放心,真到了万一时,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这枚种子为勒乌图所用。” 封长念攥着他的力道猝然一大,靖安言假装没有感受到他的目光:“我得去看看阿月,这个你拿给我姐姐和长思他们看看,我不在玄门十年,说不定玄门中的一些线索会起到作用。” “我同你一起去看阿月。” 靖安言点了点他的眉心:“省着些,勒乌图的眼睛肯定盯在阿月身上,现在正值大战前夕,行差踏错,这么多人的心血就全白费了。” 封长念不满地拉住他:“你的身体……” “放心吧,没事。”靖安言拉过他,在他眉心深深一吻,“等我回来,长念。” 第71章 吞日 “阿月。” 夷月坐在床边, 双目放空,不知已经呆呆坐了多久。 上次她这般模样还是叶长缈死讯传来时,但那个时候她年纪小, 怔愣了片刻后大颗大颗的泪水夺眶而出, 挣扎着要去祭坛找叶长缈的遗骨, 被靖安言拦住了。 如今靖安言做着阻拦的姿势,夷月却只是抱着双膝坐在角落,没有什么动作。 “阿月。”靖安言不放心地再度叫了一声, “阿月。” 夷月眼睛一眨, 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滚落,神采也回来了:“干爹。” 她的反应比靖安言想象的要平淡得多, 甚至看见靖安言的姿势,居然还笑了一下:“你放心,我不会冲出去的。叶梵缇方才送我回来后被勒乌图叫走了,我担心他察觉到了什么,干爹,早作打算吧。” “我知道了,你现在别想那么多, 你……” 夷月用力地摇了摇头:“不必担心我, 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把自己从床角挪出来,一抹泪水,仰起脸看着靖安言:“有些人活着,就注定会有无数无辜的人为其野心而死,这样的人不杀,南疆永无安宁之日。” 靖安言怔了怔,见她缓缓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笛子。 她在叶长缈死前,一直是用蛊器的, 只是叶长缈死后将阿银留给了她,她便一直只用阿银。 如果说叶长缈的死让她知道了什么叫生命的脆弱,那么夷靡殊的死便让她明白了什么叫有的人不得不死。 她为了叶长缈放下过杀戮,如今又为了夷靡殊捡起凶器。 “干爹,我不会在这里哭泣,不会让我阿爹在九泉之下也要为我担忧。”夷月伸出手,“大魏南军都督府如何进神寂岭,我来带路,我们一起,把该死的人送下地狱,为南疆换一片安宁人间。” “阿月。”靖安言喟叹道,“你真的……苦了你了。” 每个人的成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夷月才十五岁,眼神里已经与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装得东西不一样了。 不止是夷月。 他们所有在这个南鸟计划中早早涉足的人,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要换的,是一个盛世太平,山河一统。 “陈昭将军会在三日后带兵通过神寂岭入南疆。”顾长思将秋长若带回的密信烧毁,“陛下下放了军权,一切兵力火力俱赋南疆,长达十年的南鸟计划,三日后,便是收网之日。” “那么我们要在这三日里做好大战之前的所有事。”封长念摊开那本书,“小师叔去找阿月之前,说这是夷靡殊留下的线索,他看了许久看不出什么,听闻太后娘娘曾经在南疆生活过,问你是否有一些头绪。” 靖宓秀眉紧锁,缓缓摇头:“蛇头,南疆蛇头的意象或者说蛇的意象太多了,太阳的意象也有许多,想凭借这一幅画就要找出那枚‘种子’的埋藏之地,怕是有些困难。” 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众人围坐在这本书前沉吟,不必说秋长若和顾长思两个几乎没有怎么来过南疆的人,就连封长念和靖宓都摸不着头脑。 太稀薄了,线索太少了。 “这样。”封长念抬起头来,“耗下去不是办法,大战在即,我们兵分两路,等小师叔回来,我同他还有自小长在南疆的阿月姑娘去各处侦查一下,看看哪有符合蛇口吞日的地址。” 他将书本一收:“长思,你与长若姐还有太后娘娘还是专注应对三日后陈昭将军带兵入南疆之事,如此一来,哪怕在陈将军之前我们也找不到这枚‘种子’,起码不影响后续事宜。” “不,我也留下。” 门霍然打开,双眼还肿着的夷月大步流星迈进,对秋长若关切的目光笑了笑:“神寂岭毒瘴毒虫众多,秋姐姐和姑姑不是南疆本地人,想要找出一条万无一失的通道,怕没那么容易。” “侦查地形的事情就交给我们两个吧。”靖安言随后进来,“长念说得对,三日后大军压境才是重中之重,不要本末倒置,反正‘种子’找不到,勒乌图自然也会着急,我们白得一个帮手,不着急。” “好,那便这么定。”靖宓一锤定音,与封长念的目光交错的时刻顿了顿,旋即又漫长地落在靖安言的脸上,“封大人记得带好假面,以备不测。” 又是一个夜幕降临,距离大魏发兵唯有不到三十六个时辰。 空气中都仿佛涌动着焦虑的气息,封长念贴好假面,和靖安言趁着夜深人静出了客栈,一路往山上去。 南疆多山峰,因此靖安言看到那副蛇口吞日的意象,第一反应是往山上去,毕竟图上那条蛇盘踞的身躯何等庞大,与即将被吞噬的太阳距离又如此之近,如果有相似的地方,那也只能在高山上。 寒风冻得人鼻头发红,靖安言搓搓手,就见一只手自前方递了过来。 “手这么凉。”封长念不由分说地拉住他,将他的手指都塞进自己的掌心,“阿言,你体质差了好多。” 靖安言呼出白气:“是啊,和当年不能比了。” 他放松了五指,安静地让封长念握着,封长念手掌温暖,热意一点一点自指尖蔓延过来,像攥着个小火炉。 “因为伤吗?” “不全是。”靖安言老实回答,“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之前有一阵子喝酒喝得厉害吗?后来就变成了冬天不喝就冷,手脚也变成这样了。” 封长念转回头扫了他一眼,只一眼,靖安言还是看到了封长念眼角划过的不信任。 他叹息:“好吧……还有,因为下蛊。” 封长念终于说话了:“你自己给你自己下蛊?” “当然不是,我干什么给自己下蛊。”靖安言声音低下来,“当年我以古南洲大祭司后人投诚,并自废经脉,但也只能得勒乌图六分信任,剩下四分,都是他一点一点暗中给我下蛊养起来的。” “他以为我不知道,自以为我是个半路出家的门外汉,对于蛊术只得其一不得其二,但叶长缈那两年里教给我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勒乌图也不知道,其实我早发现他在给我下蛊了。” 封长念没有打断他,只是握着他的力道变大了些。 第90章 “又来了,小时候就是,喜怒哀乐都在抓我的这只手上,你还真一点都没变。”靖安言挠了挠他的掌心,继续道,“没关系,我已经偷偷都洗掉了,能发现还不洗,那我不傻吗?” 封长念按住那只作乱的手:“所以,洗蛊到底有些损伤身体。” “能下给我的蛊,毕竟都是阴毒之物,不过我洗得快,所以不妨事。”靖安言勾了勾他的下巴,“好了,给你小师叔笑一个。” 封长念偏头夺过去了:“快到山顶了,再给你笑也不迟。” 靖安言哑然失笑:“小长忆,你这怎么还欲拒还迎啊?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肚里的坏水一股一股地往外冒呢。” 大抵是他说的太形象,不免让封长念联想到什么,顿时涨红了脸:“……阿言。” 在榻上从来讨不到便宜的靖安言终于夺回了些主动权,立刻支楞了:“哟呵,现在知道害臊了?之前你可不这样啊封大人,还说什么让我教教你,我看你懂得比我多多了。” 封长念忍无可忍,直接把人薅过来,一口要在他唇角。 靖安言被咬得倒吸一口凉气,封长念愤愤地放开他:“还说不说了?” 靖安言伸出手指碰了碰唇角,还能感受到尖锐的疼痛。 下口真狠。 这小子属什么的。 “你也就仗着月黑风高夜……” 靖安言像是想到什么,骤然噤了声。 封长念转过头来看他:“怎么?” “没什么,突然想到,两天后就是除夕,三天后便是大年初一了。”靖安言讪笑一声,“新年伊始,万象更新,阿晖那小子真是选了个好日子。” 这个新年注定要不平凡地过,封长念哑然,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全然没留神到,他和靖安言重逢的第一个春节,居然要在炮火纷飞中度过了。 “无碍,你也说了,万象更新。”封长念爽朗一笑,“还有那么多以后的新年呢。” 靖安言没回答,眼神暗了暗。 封长念也未放在心上,因为他们再转个弯,已经到了山顶。 这是南疆最高的一座山峰,可俯瞰南疆大半境地,年下时节,月隐夜色中,唯有漫天星子璀璨,无言地注视山河变迁。 二人站了一会儿,封长念先从无垠苍穹上收回目光:“你有什么想法吗?” “只有漆黑的一片天。你看到什么我也看到什么。”靖安言眨眨眼,揉了把酸软的脖子,目光落下来,“蛇口吞日,莫非要等到早上不成,那就还要吹一夜冷风,我——” 他话音蓦地一顿。 封长念察觉到他神色有恙,连忙问:“怎么了?” 靖安言抬起手指:“你看那儿。”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正是南疆王宫坐落之处,整个王宫上头宽大而下方细长,自高处往下望去,恰如一条蛇高高扬起头颅,正对着王宫对面布满青绿的山峰。 “蛇头……蛇口。”靖安言口中念念有词,“王宫对面的山是环谷山,那里群山环绕,围抱着一处山谷。你说,如果从再高的位置往下看,是不是就如同一轮太阳?” 第72章 巨蟒 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两个人没再耽搁,急匆匆从山上下来,往环谷山去。 其实勒乌图接任南疆王以来, 一直在苦苦搜寻“种子”的下落, 说是把南疆翻了个底朝天都不为过, 环谷山就在南疆王宫对面,难不成勒乌图没找过吗? 怀着满腹疑问,两个人终于在黎明前夕赶到了环谷山山脚, 有一条小路往山上去, 隐在日出前的晦暗中,让人辨不清前路。 封长念拔步就要走, 被靖安言拽了一把。 他回过头,看见靖安言的眼神幽暗,问道:“怎么了?” 靖安言抓着他的胳膊紧了紧,一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倒是封长念对他的小动作心知肚明:“……你不想我去?” 这回探究的人变成了封长念。 诚然,靖安言不可能因为不想让封长念知道南疆秘密而阻拦,唯一一个可能让他动手的理由,只能是如果“种子”真在上头, 那么这一趟很凶险。 这种情况, 封长念更不可能放靖安言一个人独去。 靖安言也想通了这一关节,拉着他的力道松懈下去。 封长念不知道他从夷靡殊那里得到了什么谶语,怎么阻拦都显得愈发不对劲,还不如顺势而为,真到万一时,哪怕是死,只要他铁了心,多少手段都能将封长念平平安安地护送出去。 靖安言反手一掏, 将一颗小药丸平放在掌心:“没有的事,环谷山中毒物众多,不管‘种子’在不在上面,起码也别让自己身体受到损害。” 他回头沉甸甸地看了一眼仿若蛇头高拱的南疆王宫,蛇眼的地方黑漆漆一片,等到夜深人静时,这里总会亮起一点星芒,那是勒乌图的寝屋。 他就在这里,仿佛逡巡着自己的领地,警惕十足又高高在上。 靖安言收了目光,手中一空,药丸被封长念不疑有他地吞进腹中,只留下掌心一抹残香。 晨光熹微。 阳光同时映照半山腰的两个人与熟睡中的勒乌图,南疆王几乎是立刻就清醒过来,他穿着垂至脚踝的长衫,机警地摸到窗边。 炊烟袅袅,一切如旧。南疆的今天与以往的任何一个昨天都没有丝毫区别。 但他还是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唤来内侍,问道:“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内侍恭谨地垂着头:“王上,小人没有感觉到什么。” “火.药味,硝烟味,自北方刮来的一场风,带着那边凛冽的空气。”勒乌图这么说着,唇角却露出个笑容,“本王让你安排的事情都准备好了吗?叶梵缇呢?” “都已准备好,南疆全部子民二十万,已在神寂岭附近集结。”内侍顿了顿,“至于叶梵缇……” 勒乌图斜睨了他一眼:“怎么?靖安言炼蛊的法子,难道还能有差错?” 内侍惊落了一身的汗:“是,没有。靖先生的法子很有效,只是叶梵缇他……自主意识强烈,并未完全听从人令,还需再调.教一二。” 勒乌图嗤笑一声:“一个死人,还妄想着翻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花来,他敢把他弟弟往自己那条路上引,本王就敢让他们都有着一样的结局。” “只不过,”他顿了顿,扣在窗边的手指渐渐缩紧了,“叶梵缇也算是本王一手带大的,既然如此,临死前为我做一些事情,也算他死得其所了。” “同样的,当年走投无路的靖安言是本王给了他一条路。既然如此,临死前他也为我做一些事情,也算是……报答本王了。” 靖安言连打了三个喷嚏。 封长念丢开手中的东西,那双因为一路拨开树丛和枯枝而伤痕累累的手率先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披风:“可是冷了?” “我不冷,”靖安言把披风给人推回去,“没事,可能寒风吹了一下有些痒,不必管我。” “要不晚上再继续吧。”封长念看了眼漫无边际的山峰,心有戚戚道,“这么找不一定要到什么时候,你身体也吃不消。” 靖安言摆摆手:“吃得消。时间紧迫,不用说大魏那边,你以为勒乌图能等我到什么时候?” “但这么一大座山……”封长念沉吟了一下,“……我们是不是还缺了些线索。你先坐。” 靖安言不明所以,被封长念找了块干净石头,按着坐下。 “蛇口吞日,”封长念扯出随身带着的那张画,铺在地面招呼靖安言过来瞧,“太阳在正上方,如果这条蛇代表了南疆王宫,那么蛇口正对着的方向是哪里。” 靖安言刚想说不就是这座山么,但看见封长念的目光,一瞬间又将这句废话吞了回去。 不对,不是这个意思。 靖安言猛地站起,寒风猎猎,透过交错的枝桠,隐隐约约能看到王宫的顶部,再往下些是它的那双眼,再往下则是微微张开的蛇口。 封长念的嗓音不疾不徐:“如果如画中所示,蛇信上吐,直逼太阳,那么它的方位应该在……” “偏下,”靖安言眼神一亮,“东北角。” 他快速拾起石头上的衣袍,拍了拍灰尘递给封长念,拉着他急匆匆往东北方向跑去。 他们走得极快,脚步声踩在山林中混合着山风一同沙沙作响,将一道跟在身后的脚步声完美隐藏。 或许不仅是因为山风,更是因为跟着他们的那个人,并没有活人的气息。 不祥的预兆渐渐笼罩在环谷山,又蔓延至南疆全境,一只手从南疆地图上抬起,印刻着帝王年轻的眼睛。 “诸位爱卿,今日早朝改在此处,是因为朕,要向众爱卿宣布一件大事。”宋晖捡起小棍,在南疆处画了个圈,“南疆本为我朝疆土,百年前因为蛊术兴旺而被贼寇窥伺,入我疆土、窃我蛊术、自立为王。” “先有南疆贼寇占我疆土,后有贼人滥用蛊术扰我南部太平,大魏苦南疆蛊术之患久矣。”小棍被按动机关,刹那间,头部刺出一把锋利的小刀,被宋晖狠狠插.进地图,“昭、文、明帝三朝久久铺垫,终至如今,时机已至。” 第91章 “诸位,”年轻的帝王广袖一挥,文武百官跪伏一地,听他朗声道,“朕要告知你们一件自明帝朝而始,无数人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收复大计,名为,南鸟。”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朕已下令南军都督府陈昭将军,带齐武备,以南疆大逆之罪五条开启收复之战,绥西侯之后封珩为先锋,满朝文武皆以此事为最高调令,军粮、兵器,一应供应南军,不得有误。违者,斩立决,杀无赦。” 怎么比计划之中……提前了一天? 跪在众人之首的温知下意识一颤,不解地抬了抬眼,正对上宋晖意味深长的目光。 他心中悚然一惊,恍然大悟。 昨日夜间,他们两个下了半宿的棋,最终收盘后,宋晖从黑子中抓了一把,凌乱地扔在桌上,溅起满盘黑白。 “温卿,其实朕知道,你们一直把朕当成先帝看。”宋晖语气平平,却把半困的温知吓精神了,“先帝朝官吏治理严苛,而且笃信一将功成万骨枯,为帝者,只要国家万事太平,其余都不重要。” “可能是朕太年轻,除了国家之外,朕还想在能保全多一些人的时候,再更多地保全一些。”宋晖把玩着手中棋子,“朕为东宫时,就见过太多为了计谋逝去的人,一条条血淋淋的人命,落在史书上,也不过两三句话。” “所以朕想,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撑起一个国家的不止是朕,还有数以百万计的万民,朕也是其中之一。因此,何不让大家的生命深度,深一些、再深一些,他日史书上落得墨重一些、再重一些。” 温知深深地叩首下去,电光火石间,他看清了宋晖眼角的泪光。 太多人为了南鸟计划而失去。 他是新皇,情愿不情愿地接过了这桩血淋淋的计划,如他所言,可能是他年轻,他想让这个计划后面的鲜血少一些、再少一些。 他带头呼号:“吾皇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为那些少一些的鲜血。 为那些可以回家的万民。 为那些让生命深度深一些、再深一些的苦心。 “事成之后,诸位,朕还要给众爱卿重新介绍一位朝臣。”宋晖语气柔和下来,“他是朕的小舅舅,也是玄门玄字门的三弟子,靖玄念,或者说,当年人人口中通敌叛国的靖安言。” 靖安言和封长念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一个山洞。 这山洞太小又太隐蔽了,如果不是刻意寻找,几乎就要隐藏在乱石杂草与交错树林之间,他们两个身量高,要弯着腰才能进入,一路黑漆漆,只能听见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不知走了多远,洞口才终于挺阔起来,靖安言揉了揉酸疼的腰,一头撞进封长念的后背上。 他不动,靖安言疑惑地探头:“怎么……” 声音戛然而止。 靖安言下意识张了张口,音色都堵在了喉咙里。 这是一处太过开阔的洞穴,里面寒潭深涧,盘伏着一条沉睡的巨蟒。 洞穴上方密密麻麻刻着东西,细细分辩,半边是图画,鲜明地记载了古南洲大祭司如何将自己的手腕割开,以鲜血喂养这条足有三人合抱那般粗的巨蟒。 半边是古南洲语,如古老的沉吟,跨过百年光阴,吟哦着在今世唱响。 威威天灵,赐我神涤。 佑吾万邦,千秋不移。 若有灾殃,人神共嫉。 蛇口吞日,势灭妖袭。 哒。 封长念和靖安言猛地回头—— “谁?!” 来人披头散发,满身青白,离得这般近都感受不到呼吸,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但这身形看着实在有些熟悉,靖安言小心翼翼地抽出残云剑:“你不会是……” 来人口中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突然抬起头向他们扑来。 封长念一把扯过靖安言往旁边一避,站定后,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和悲痛。 这不人不鬼的人…… 居然是叶梵缇!!! 第73章 唤醒 靖安言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好半天才能找回自己的思绪。 “梵缇……”他试探着开口,“叶梵缇??” 寂静的山洞里只有巨蟒沉睡时发出低沉的呼吸,靖安言和封长念的气息都变得浅薄起来, 而眼前这个人胸膛都没有起伏。 他……死了吗? 封长念喃喃问道, 靖安言摇了摇头。 “他应该是被屏蔽了五感、神智、气息。”靖安言攥紧残云, “……他被当成蛊虫一般控制了。” 那一刹那思绪千回百转,叶梵缇变成这般模样,勒乌图的险恶之心已经不难想见, 怕是……他们的心思, 也早被勒乌图洞悉。 叶梵缇想必是受勒乌图控制来抢种子的,并要让他们两个引路人永远埋葬在这里。 一点寒光乍现, 叶梵缇并指为剑,猛地扑了上来。 封长念和靖安言都不欲伤他,墨痕剑和残云剑根本都没有出鞘,电光火石间,已经乒乒乓乓过了十几招,叶梵缇全无痛感,也不觉疲惫, 一心只有将两人斩于刀下的狠厉。 奈何靖安言和封长念两人是清醒的, 既知道痛苦也清楚叶梵缇的难处,不免束手束脚,两人对一人居然没能占上风,只是堪堪打个平手。 “这样下去不行,小师叔。”封长念足尖一点,猛地将墨痕剑拍向叶梵缇后腰,轰地一声,把人砸了出去, 趁机喘口气,“得想个办法,哪怕是让他停一停也好。” 靖安言快速地瞟了一眼沉睡的巨蟒。 方才封长念那一记动静很大,叶梵缇被一剑拍到石壁上,轰隆隆的碎石往下掉,连整个洞穴都跟着在抖,然而巨蟒就跟没有听觉一般,兀自睡得酣畅,丝毫没有收到外界影响。 “普通蛊术必定不可能让他神思全无,细想想叶梵缇与我们告辞离开并没有多久。”靖安言看着废墟里抖落残渣站起来的人,沉声道,“炼蛊是必定要磨其性子的,叶梵缇不是意志不坚的人,短时间内若想完全操控,必定有外力借助。” 失了神智的叶梵缇再度扑杀上来,靖安言和封长念灵巧地飞身躲开。 靖安言喝道:“看他头顶!” 叶梵缇平素最喜欢长发半束,如今满头墨发悉数披散,动作间能够看到他头顶一闪而过的光——那是特制的骨钉。 这是一种极其毒辣的方法,将骨钉刺入头颅,强迫其失去自己的神智与思考,只能听从指令,变成一具不折不扣的行尸走肉,这个法子古南洲时便存在,但因为太过血腥便被视为禁术,没想到…… 没想到勒乌图对手下人的无所谓已经到了这般凉薄的地步。 封长念明白了:“你先去看‘种子’,我来周旋他!” 靖安言压下满心恨意,飞身去看那条巨蟒,嘱咐道:“那骨钉不能随便拔,你当心些!” 封长念伸到一半的手心有戚戚地缩回来,只好再度将墨痕剑收回剑鞘,用冰凉坚硬的剑身去格挡叶梵缇的进攻。 不知是第几次拦住叶梵缇扑向靖安言的身躯,墨痕剑剑鞘点在叶梵缇锁骨上,封长念勾唇一笑。 “叶老弟,别往别的地方瞧。不说要和我打一场吗,这么好的机会,不关注关注我?” 有人与他交流似乎会很痛苦,叶梵缇单手撑住额角,狠狠砸了两下,又从口中发出困兽似的低吟,再度向封长念撞了过来。 叶梵缇动作如豹子一般敏锐,封长念身轻如燕,两人缠斗在一处,如两团搅动风雨的云团,轰隆隆从上头打到底下,又从左边打到右侧。 这动静不小,巨蟒依旧睡得香甜。 靖安言收回目光,再度看了一眼壁画。 壁画上的古南洲大祭司身穿羽衣,身后是两列跪拜的族人,他手捧着硕大的石盆,双手奉上,期待着巨蟒垂首,用细长的蛇信在其中一舔。 那石盆里面的东西,靖安言不觉得只是水那般简单。 残云出鞘三寸,靖安言伸出左手用力一握,刹那间血流如注。 血腥味刹那间被寒潭上微漾的冷风席卷至整个洞穴,不知是否是靖安言的错觉,血光四溢的那一瞬间,寒潭中的巨蟒仿佛呼吸停滞了一顺,连带着鳞片都泛起了奇异的光泽。 靖安言逡巡一圈,终于在寒潭边看见了一块屹立的石碑。 石碑上刻着繁复的花纹,深深凹陷下去,靖安言将左手贴上,鲜血自那些凹槽倾泻,刹那间开出了一朵血红色的花。 “轰隆——” 仿佛是幻听,但洞里的两个人俱是一怔,唯有叶梵缇无知无觉,靖安言与封长念遥遥对视一眼,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那是那条巨蟒发出了喘息声。 他更加用力地将掌心贴住石碑,奈何淋漓鲜血不多时便已经止住了,他只好再握了一把残云,用重新撕裂的口子去填那古老而神秘的花纹。 如此周而复始,不多时,靖安言的左手已然伤痕累累,失血过多让他头晕目眩,踉跄了一步扶住石碑,就被在一旁缠斗的封长念看在眼里。 第92章 “小师叔!” 封长念当即甩开叶梵缇,向靖安言狂奔而去。 “别过来!”靖安言一记眼刀横过去,勒令封长念硬生生止住了步子。 他头昏脑涨地站起来,伸手就要去给右手再添一道口子。 “太多血了,小师叔,这样下去不行!”封长念架住叶梵缇,用尽全力将他压在石壁上,抢出来一丝同靖安言交谈的机会,“你看看你前面的石碑才灌了多少,真要把这条蛇唤醒,非得搭上你一条命!” 是……是吗? 靖安言右手颤抖着覆在石碑上,头晕目眩地想,这大概就是……夷靡殊所说的,必死无疑吧。 可能第一任大祭司便将自己的性命交付给了这条巨蟒,以性命为交换,让它护佑自己的部族能够安居乐业,不受外敌侵扰。 这大抵就是……宿命吧。 靖安言咬破了舌尖,双手吃力地按在石碑上,冰凉的温度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已经不知道是这里本身的低温,还是失血过多导致的失温了。 “醒过来。”他喃喃道,“醒过来!” “不是做了交易吗,不是说好了要……庇佑这里吗?”靖安言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你倒是……醒过来啊!!!” 封长念一把丢开叶梵缇:“小师叔!!!” 靖安言满是伤痕的一掌狠狠拍下,轰地一声,罡风刹那间冲天而起,晃得整个洞穴都地动山摇起来,旋即,铺天盖地的狂风将这里席卷。 靖安言牢牢握着石碑,心想,我这是……成功了? 可那风并不来自于寒潭之内。 而在洞穴之外。 疾风乍起,掀起洞内三人衣摆,飞沙走石间,一道白影自洞口外闪过,她手持三枚金针,准确无误地刺入叶梵缇的穴道,将意欲撕咬住封长念脖颈的人凌空定住,旋即砰地倒在地上。 下一刻,她一手推开封长念,一把揽过靖安言,自他手中轻松地抽出了那把残云剑。 封长念一把接住靖安言:“……太后娘娘!” 是靖宓。 没人知道她怎么会来到这里,靖安言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而眨眼间,残云便挥舞起一道流光,带着令人胆颤的弧度逼近了她纤弱的脖颈。 “姐——!!!”靖安言手软脚软,却爆发了从未有过的厉声,“你不是大祭司后人,不行,不要——!!!” “谁说我不是?”靖宓的声音轻轻的,带着餍足的微笑,“你叫我姐姐,灵神在上,我们就是血脉相连的家人。” “只有我……只有我——”靖安言疯了似的将封长念推出去,“救她下来,去,去啊封珩——!!” “站住。这是太后懿旨,你再前进一步,哀家现在就自刎于此。”靖宓横眼过去,朗声道,“哀家是大魏太后,为大魏捐躯死得其所,同样,哀家是安言姐姐,为了南疆收复,也死得其所。” “哀家自来到南疆那一刻起,就是为了今天。”靖宓双手持剑,“靖安言,巨蟒需要大祭司后人唤醒,更需要大祭司后人持蛊,哀家祝你解开迷雾,你也要带着它,回到家去。” “南军都督府已经来了。”靖宓微微仰头,“春日不远了,南鸟,该往北飞了。安言,往前看,别回头。” “不要——!!!” 尖锐的喊叫声随着靖宓颈侧的鲜血喷涌而出,大把大把的鲜血落进石碑,刹那间灌满了那朵妖冶的花纹,只听寒潭中咚咚两声,仿佛是什么强有力的心跳。 旋即,蛇身缓缓游动,沉寂百年的巨蟒在靖宓纤弱的身影倒下的同时缓缓耸起,靖安言无心去管,跌跌撞撞地接到了靖宓倒下的身躯。 “安言。”靖宓眼中涣散,已经看不清了,但还是笑道,“你千万、千万记得,要回……家。” 回家。 靖安言揽住她的尸身,刹那间痛哭失声。 冰冷的水珠抹去靖宓颈侧的鲜血,染湿了靖安言凌乱的发,封长念警惕地将哀伤的靖安言藏在身后,那巨蟒在此时缓缓地、沉重地睁开了眼睛。 竖立的蛇瞳一动,蛇信自口中短暂地探了个头,它绕过封长念,巨大的蛇身将三人缠绕其中,最终来到靖安言面前,缓缓地低下了头。 那一刻蛇首与靖宓的额头相触,仿佛刹那间灵魂相通。 第74章 意外 “陈将军。”顾长思舌下压着夷月给的避毒药, 看见陈昭那一瞬眉心猛地一蹙,又在瞥见他身边霍长庭时松散,“这位是夷月姑娘, 由她带我们过神寂岭入南疆。” “勒乌图不可能全然无知无觉, ”夷月挽起袖子, 指了指事前让南军都督府准备的巨缸,“我会制作足够数量的避毒药,诸位压在舌下, 可避开神寂岭中毒瘴, 但大批人马已经聚集在神寂岭之后,蛊术还需诸位多加小心。” “放心, 有数得很。”苑长记一勒手中缰绳,“长若姐呢?” 顾长思道:“长若姐有别的任务在身,先行一步了。” 他视线逡巡了一圈,朗声道:“诸位,本王奉命督军,今次一战,事关百年荣辱。南疆之内有人接应, 一应安排均已布置。对于不加反抗者, 不伤其性命。愿诸位力破敌军,马到成功!” “愿天佑大魏,失地收复,铲除贼子,万事太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如浪水涛涛一样的呼号中,夷月抽出短匕,利落地给自己放了道血。 血腥味勾起怀中小白蛇的注意,它绕着她的手腕一路攀到手指, 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指尖,然后赫然张口,在自己的身上撕咬下瓣瓣鳞片。 银色的鳞片如雪花般跌落进缸中,混着夷月殷红的鲜血,仿佛血月当空,星子璀璨地撒了一把,夷月猛地从怀中掏出粉末,刷地往其中一撒。 “点火。” 砰——火光在她眼中雀跃地蹦跳,沉重的缸盖遮蔽那诡异的景象,夷月双目紧闭,口中吟诵着古老的南疆蛊调。 鳞片还在被阿银一片一片地扔进缸中,它浑身鲜血淋漓,盘踞在缸顶,血珠连点成线地顺着缝隙跌入缸内,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儿。 诸将士屏气凝神,天近黎明,等到第一缕晨辉播撒大地,便是炼成的那一刻。 炼成的那一刻,便是起兵的那一刻。 与此同时的南疆另一边。 巨蟒温和地环绕着靖安言与封长念,没有多少时间留给靖安言哀伤,他紧紧攥着靖宓冰凉的手,抬眸时清晰地在巨蟒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咬了咬牙,解开护腕伸出右手,将血迹斑斑的手腕递到巨蟒嘴边。 最后一道仪式,认主。 巨蟒的蛇信舔过他手腕的伤痕,带着些微凉的气息,然后张开巨口,仿佛要一口吞掉他整个右胳膊。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寒光自洞口骤然射出,封长念眼风一凛,墨痕剑划过一道雪色的光,将利箭一斩而断,又被一只脚踩住。 勒乌图手持长弓,轻佻地一吹口哨:“看起来本王来的正是时候。” 靖安言双目赤红地瞪着他,巨蟒受惊,立刻闭了嘴,獠牙擦过靖安言的皮肤,留下一道红痕,竖瞳在两人之间流连半晌,居然猛地一头扎回了寒潭之内。 水波声阵阵,勒乌图笑声比寒潭还冷:“本王早就知道你心不正,但没办法,本王又无法做到将‘种子’找到,所以还只能留着你。” 他一步步走近,轻描淡写地伸手拔掉了靖宓定住叶梵缇的金针,在他后颈拍了几下,叶梵缇口中便发出惊恐的低呼声。 叶梵缇紧紧抱着头,痛得太过难忍,勒乌图对他的痛苦视若无睹,转而又在他锁骨处轻轻点了三下,叶梵缇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掉头便跑出去了。 “这下清净了。”勒乌图呼了口气,“接着说我们的事吧,刚刚说到哪了?” “勒乌图,你来这儿又有什么用?”封长念指腹一推,墨痕剑出鞘半寸,“你以为你来了就能将‘种子’据为己有吗?” “说不定呢?”勒乌图勾唇一笑,“来试试啊。” 话音未落,他赤瞳微阖,指尖拂过利箭尖端,染了一抹血色,然后他引箭搭弓,对准了封长念的心口。 靖安言厉声道:“小心!他剑上有蛊!!” 封长念已然提起墨痕剑冲了上去。 勒乌图看着他的身影矫若游龙,依旧轻描淡写地勾着唇:“不自量力。” 说话间,数支染血飞箭连珠射出,沿着封长念的足迹噔噔噔插了一排,封长念步履轻盈,足尖稍缓,在箭身上借力一踏,整个人如一只鹰般展翼而起。 刹那间距离已经拉得过近,勒乌图猛地身体后拉,墨痕剑劈面而来,自他面前折断了手中十支利箭,清脆地跌落在地。 “好小子,有点功夫。”勒乌图伸手在唇角一抹,刹那间染了一片妖冶的红,“本王还当这么多年你养在长安,已经把人养废了呢。不过现在看来,靖安言的剑法也不算失传,你这学了个十成十啊。” 第93章 “南疆王这算是太客气了。”封长念已然跃到面前,墨痕剑架起,他手腕翻转,霎时流光千万,“小师叔,去让巨蟒认主!” 勒乌图眼角划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下一刻,他指腹在唇边一抹,血线崩裂,刷地往封长念身上泼去。 封长念一惊,当即横起长剑格挡,墨痕挡住了大半血迹,剩下的血痕泼洒在他衣服上,瞬间将衣料啃出一个洞来。 “你居然……” “以血养蛊啊。”勒乌图笑眯眯地,“古南洲蛊术精妙绝伦,本王先祖多探究而未成,后发现最方便的方法,不就在己身吗?” 封长念从齿缝中挤出两字:“疯子。” “能将南疆乃至更大疆域拢于掌中,本王无所谓疯癫。”勒乌图阴测测地笑,“或者,封大人难道真的不好奇,为什么本王会让叶梵缇离开,以及,为什么会不着急阻拦巨蟒认主吗?” 这一句话让封长念短暂地分了下神。 他身后的寒潭中,靖安言整个人都泡进了冰水里,艰难地向巨蟒走去,冰水在他身下泛着寒气,不多时就将他整个人都冻得冷彻骨髓。 好冷。 他本就失血过多,但带着伤痕累累的一双手还是靠近了缩在角落里的巨蟒,那巨蟒竖瞳中满是警惕,看见他凑近,还张开嘴警告似的发出低吟。 为什么? 靖安言蹙眉,百思不得其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明明刚刚还好好儿的。 他再度试图靠近,巨蟒的身体已然弓了起来,做出即将进攻的姿态。 “你——” 封长念耳边风声异动,勒乌图趁着他分神的短暂瞬间从地下摸起断箭,在指尖一擦,已然掠到了他的面前。 躲避已经来不及,封长念下意识绞住他的双手,然而还是有些迟了,箭头失了准头,顺着他的腹部捅了进去。 血流如注,更可怖的是伤口的疼痛如同烈焰一般猛地烧了起来,封长念痛呼一声,发狠将勒乌图踹了出去。 他自己反倒跌了几步,五指堵住伤口,眼前痛得一阵阵发黑。 “关心则乱,封大人。拿捏你只需要一个靖安言。”勒乌图抚了抚踹出脚印的腹部,轻飘飘地站了起来,“交战之中切忌分神,看来你小师叔叛国太久了,久到你都忘了这些。” 封长念提起一口气,愤怒地看着他,试探着站起,勒乌图用染血的指尖落在他的锁骨,刹那间,封长念发出不忍卒听的痛呼,跌回了原处。 勒乌图似乎对现在立刻杀了他也没有那么大的兴趣,见他毫无反抗之力便轻飘飘地绕过他。 转而看着在寒潭中和巨蟒对峙的靖安言,开口问道:“大祭司,需要本王的帮助吗?” “你干了什么?” 靖安言不能再往前,再往前巨蟒一定会用那尾巴即刻将他绞杀,又不能后退,后退就是将靖宓用命换回的种子拱手相让。 进退两难,他只得站在那里恨声道:“你干了什么?” “本王不过做了些小手段。能够找到种子的人唯有古南洲大祭司后人,但能操控种子的人,会蛊术就可以了。”勒乌图笑道,“无非是在你身上下了些……不能被认主的蛊而已。” 靖安言修了多年蛊器,从未炼过兽蛊,居然就这样让勒乌图钻了空子。 他下意识反驳道:“不可能——” “你明明洗蛊了对吧。”勒乌图也下了水,一步步凑近了靖安言,“可惜啊,你用了十年洗蛊,却从来都不知,我下的蛊,何止那些能看得见的地方?” “多谢你了。”勒乌图用干净的手托起靖安言惨白的脸,“十年前你说要为南疆效忠,真听话。如今你的作用发挥完了,本王呢,也体谅你与你家封大人的一片痴情、十年深情,一会儿会让‘种子’送你们一个痛快的。” 铮—— 残云剑横在勒乌图面前,靖安言恨不得啖其血肉般瞪着他,勒乌图垂眸看了一会儿,笑了。 “就凭你现在的身体状态,想跟我硬拼?靖安言啊,负隅顽抗不是聪明人的做法,有这力气,还真不如和你小徒弟再说几句临死前的赠语。到了黄泉地下给你爹、你姐姐磕个头,再给绥西侯磕个头,也算是礼成了。” “别急,本王还会送南军都督府、玄门长字门下去参加你们的大婚的。”勒乌图阴冷道,“毕竟不自量力的人太多了,比如,你们的国手,秋长若。” “砰——” 山崖对面的王宫中一片残骸,婢女打扮的秋长若被失去意识的叶梵缇死死攥住脖颈,纤弱的身躯不断被砸进墙壁,直撞得人头破血流。 “叶……”秋长若被撞的七窍流血,血污自眼角滑落,看什么都雾蒙蒙一片。 她呛出一口血来,她行医这许多年,第一次感觉自己与死亡这般近。 她本来是担心勒乌图玉石俱焚,会将南疆蛊术相关卷宗付之一炬,于是她在攻打南疆的主力军、寻找种子的靖安言和封长念之外又开辟了第三条路。 本以为南疆王的注意力都在外面,无论如何都不会预料到还有人会偷渡进王宫,却没想到勒乌图比他们想的还周全,还狠毒。 她咳出一口血沫,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叶梵缇的眼睛没有焦距,她轻声呼唤他的名字也带不来一丝清醒。 十万大军本打算在夷月的支持下跨过神寂岭,但她孤身一人,早已筋疲力尽,连带着阿银都没了力气,奄奄一息。 可这药还不足以让南军都督府一半人服下。 神寂岭外,夷月头晕目眩地跪坐在地。 王宫中,叶梵缇也高举起了血肉模糊的拳,对着秋长若毫无反抗之力的身躯,准备重重给予最后一击。 寒潭里,勒乌图将靖安言甩上岸边,向蜷缩的巨蟒张开了双臂。 “南鸟?”他的声音如同魔咒般震耳欲聋,“我就让你们都死在南疆。你们的计划终归是——” “败了。” 第75章 双目 “砰——” 尘烟消散, 秋长若紧紧闭着眼,以为会席卷的剧痛并没有到来。 她挣扎着睁眼,叶梵缇的拳头距离她的鼻梁只有一指宽的距离, 而她的长针先一步刺入他的锁骨, 两厢对峙间, 她突然明白过来—— 那里有蛊虫存在! 金针刺入破坏了叶梵缇体内蛊毒的流动,就在这一滞之内,秋长若猛地翻身而起, 将叶梵缇狠狠压下。 她从腰间摸出一排长针, 沿着任督二脉及十二正经脉捅了个遍,然后她拎起叶梵缇已然凝滞的身体, 扳紧他的下颌,将他头顶那封锁神智的骨钉赫然拔出。 鲜血没有想象中那般奔涌而出,叶梵缇痛呼一声,秋长若快速地给他包扎处理,留下心口一道长针,剩余的针被她重新收入袖口。 她大气都不敢喘,如果……如果叶梵缇再暴起。 她真的没力气周旋了。 不知过了多久, 叶梵缇低垂的头才动了动, 秋长若当即摆出抵御的姿势。 “秋……你是,秋大夫。”叶梵缇捂住剧痛的头,四处茫然地看了一圈,“你这是……我这是……” 秋长若坚持着的身体轰然靠在墙壁上,脱力般的滑了下去。 叶梵缇吓了一跳,刚想伸手来扶她,就被秋长若白摆手制止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我没事儿。你被勒乌图用蛊控制了,我只能暂缓,不能根治,想要解蛊,还是要靠你们南疆蛊术。” 叶梵缇略略一沉吟:“是……我把你伤成这样的。” 秋长若继续摆摆手示意无碍:“大敌当前,不必管我。我是来带走南疆蛊术秘卷的。阿月他们在神寂岭外带着南军都督府入南疆,至于小师叔和长念,估计还在与勒乌图争夺种子。” “我有印象。”他赫然站起,“那边情况不明,我去帮他们……” “你回来!”秋长若抓了他一把,“你这个样子不要再去勒乌图面前,万一他又控制了你,小师叔和长念岂非更棘手,你去找阿月,如今大军压境,南疆收复在即,这才是头等大事。” “但靖安言……” “你要相信他们。”秋长若气喘吁吁地露出个笑,“我们之前多危险的情况,从来都不是靠所谓的帮忙解决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责任,做好你的事,你也要相信他们……能做好自己的事。” 叶梵缇心有戚戚,迷茫中他只记得靖安言伤痕累累,这样的他,还能支撑得住在勒乌图手下过三招吗? 但秋长若眼神清亮又笃定,他攥起拳,点头道:“好,我去接应南军都督府。” 秋长若拖起重伤的身躯,跌跌撞撞扶住被废墟掩盖的卷宗。 她心里也担忧他们二人的处境,但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一定,一定。”她推开石块,一句话不知道在念给谁听,“都要回家啊。” 啪嗒。泪水溅落一片涟漪,化成寒潭里冰冷的水滴,勒乌图刚将手递给巨蟒,只觉耳边风声一变,下一刹,墨痕剑和残云剑自两侧包抄而来,险些绞断他一只手。 第94章 勒乌图很诧异地看着两个脸色惨白的人,笑道:“居然还能有力气反抗,一个剧痛缠身,一个失血过多,还是我小看你们了。” 靖安言闻言担忧地看了一眼封长念。 为了抵御剧痛,封长念居然撕了一条袖口,死死缠住腰腹,用捆绑的剧痛和重压来抵御腹内的烧灼。 封长念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反讽道:“你也就这点本事了,勒乌图。” “人求生的本能是不会改变的。”勒乌图摇了摇头,“痛苦会令人胆怯,这谁都无法克制,否则,南军都督府为何会一次又一次败在我南疆蛊师之下?” “是吗?那为何南疆蛊师也从未真正打入过荆平呢?”封长念又撕掉一条袖口,将右手与墨痕剑紧紧缠绕在一起,“是你们技艺不精,还是,总有更重要的东西呢?” 更重要的东西? 勒乌图皱了皱眉,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在他眼中,权利是真、地位是真、财富是真,除了这些,什么都不重要。 所以南疆人人皆蛊师,以一种养蛊的方式豢养训练,末尾的要被放血以祭灵神,不炼蛊的要被杀掉,他不觉得有问题。 都是手段,都是谋略,人命算什么,百姓又算什么。 真的会有人为了一句所谓的“百姓福祉”,而拼上自己的性命吗? “有的。”靖安言支起残云,目光沉沉间,是左清明那双义无反顾赴死的眼睛,“总有更重要的东西,能让人不再畏惧疼痛,不再畏惧死亡,直到黎明的来临。” 勒乌图猛地回过神来,嗤笑:“我居然还真的想。” 话音未落,残云和墨痕一并攻了上来。 靖安言的手腕不能发重力,胜在比封长念的动作还要轻巧三分,速度快到捕捉不清,紧紧摄住勒乌图所有的注意力。 封长念就在这时配合着靖安言的步伐左右开弓,墨痕剑挥舞出扭曲刁钻的弧度,令勒乌图始料未及,左右闪躲后要挥刀砍杀,却根本捉不住他的衣角。 封长念攻势一缓,靖安言便再度填补,两人配合默契。 靖安言稍稍有些头晕便立刻用残云给自己腿上划一道细微的口子,用疼痛勒令自己清醒,偏头去看封长念,也勒紧了腹部,直渗出血痕。 总有更重要的东西。 总有更重要的东西! 勒乌图被两个人一路从水中逼到岸边,哪里还管得上巨蟒认主,他三番两次用体内蛊毒伤人,奈何这两个人跟疯了一般,对疼痛灼烧不管不顾。 杀气四溢的两剑斩下,勒乌图贴地一滚,才得以将自己的右腿在凛冽的剑意下保住,他心有戚戚地看了一眼伤口,再度看了眼都挂了彩的封长念和靖安言。 靖安言没有回头,只是向封长念伸出手。 封长念一怔,立刻交握回去。 勒乌图盯着这两只手,从鼻子里挤出一声怪笑:“没关系,没关系,本王有的是力气与你们周旋,而你们就不一定能坚持那么久了。” 靖安言紧紧攥着封长念的手,跟着他笑:“是吗?” “当然,”勒乌图眼中杀意毕现,“等你们再无反击之力,种子……” “轰隆——” 巨响之下地动山摇,寒潭震荡不息,三人皆是一个趔趄,就连巨蟒都诧异地浮出水面,竖瞳警惕地摆动着。 勒乌图笃定的脸上终于划过一丝不确定性:“这是什么声音?” “听不出来吗?”封长念用力回握靖安言的手,“这是大魏的火炮。” 勒乌图猛地转头:“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 因为叶梵缇清醒了。 他一路匆忙跨过神寂岭,一手拉起跪伏在地的夷月,一边从她手中接过刀,干脆利落地割腕放血。 陈昭见他浑身狼狈,惊诧地一句话都说不出。 南军都督府大军浩浩荡荡,叶梵缇抬眼望了望,沉声道:“南疆,就拜托你们了。若我的血不够,便剁我一只手,若还不够,便拆我一条腿。” “我愿意用我自己,为南疆众人打开一条通往盛世的路。” 顾长思动了动唇:“叶公子……” 骤然神寂岭中哗哗作响,陈昭目光一凛,险些拔剑出鞘,只见草丛摇晃过后,居然是几个南疆打扮的蛊师! “圣酋大人!”他们看了一眼陈昭一身铠甲,又看见伤痕累累的叶梵缇,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等愿意助您一臂之力。” 考在一旁休息的夷月微微睁大了眼睛:“诸位……” “月姑娘,当日叶祭司棺盖上的话,其实早在南疆传遍了。”其中一个人利落地翻开衣袖,道,“虽然我不知事情真伪,但……叶长缈祭司是好人。” “他救过我的命。所以他说的话,我不用任何理由,就会相信。” 身后跟着的南疆蛊师同样道:“我也是!” “当年我的病久治不愈,是叶长缈在神寂岭外找到了药材,要不我哪有命活到如今?” “当年我想不开要轻生,是叶长缈拉了我一把,告诉我世间景色千万,何不去看看。” “当年……” 当年当年。 夷月和叶梵缇下意识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泪光连连。 叶长缈用他一声埋下的火种,终于在今天,燃烧成熊熊烈火。 “不能看着叶大人的弟弟和徒弟这般狼狈,否则做人也太没良心了!” 七嘴八舌中,传来一声弱弱的:“不过,你们真的是来救我们的,对吧?” 陈昭一愣,发现所有人将目光抛给了他。 那一刻责任自心底萌发,他想起皇帝千里迢迢的嘱托,又回望身后蓄势待发的士兵,沉声道:“是。” “那以后是不是不用担心,不炼蛊术会死了?” “以后是不是也可以作诗饮茶,不必再苦苦炼蛊了??” “不会,都不会!”陈昭抽出长剑,寒光一现,“诸位,南疆蛊术本就是你们的财富,而非枷锁。你们本就自由。” 足够数量的避毒药炼制完成,陈昭二指微抬,朗声道:“诸将士,听我号令。” 二指一按,千军万马出动。 “出征——!!!” 神寂岭中马蹄踏动山河,浩浩荡荡的南军如一柄利剑扎入南疆腹地,破开沉重浓稠的黑夜,撕开黎明的光晕。 勒乌图怒不可遏地站起:“好,好。那且看看,到底是你们大魏的兵马快,还是南疆的蛊毒快!” 他对着墨痕剑和残云剑的攻势不闪不避,浑身被砍得遍体鳞伤也要向那巨蟒奔去。 他要让它认主。 它只能认自己的主! 只要认主,便还有机会,一定还有机会!!! 他被靖安言和封长念死死拦住,百般纠缠未果,居然想要自断臂膀逃出包围。 不行,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残云捅穿了勒乌图的腹部,那人已经状若癫狂,靖安言瞥见那条巨蟒,依旧在思考。 勒乌图这个算盘必定是见到他时便打下了,料定不会让种子认他为主,因此蛊毒肯定当年就早早种下。 但他十年洗蛊,方方面面都考虑过,怎么还会洗不掉。 勒乌图尖啸声犹在耳边:“我下的蛊,何止在那些能看得见的地方?” 看不见的地方。 看…… 靖安言双眼猛地瞪大。 他想起他投诚后第一次去藏书阁查阅关于古南洲种子的信息,当时勒乌图亲手为他系上了一条黑色的绢布,蒙住了双眼。 绢布有异香,在这样的香气中,勒乌图的声音比这香还甜腻:“理解一下,靖先生,你刚来,藏书阁中还是有很多不能被你看到的东西的,我会引你到石室中,你跟着我就好。” 他记得自己问:“不用看路吗?摔了怎么办?” “不用看路的。”勒乌图笑,“我帮你看。” “我知道了。”靖安言嘴唇微微颤抖,封长念和勒乌图激战正酣,没听清,“我说,我知道不能被认主的蛊在何处了。” 勒乌图的动作一滞:“你疯了!!!!” 残云剑自他腹部抽出,带起一串洋洋洒洒的血珠。 靖安言双手持剑,将剑刃抬到了自己的眼前。 那一刻封长念都停滞了:“小师叔——!!!” 咣——残云剑跌落在地上。 那双漂亮的眼睛紧闭着,有鲜血流下来,像是两道蜿蜒的河流。 第76章 北归 那一刻整个山洞都静了。 靖安言疼到无意识颤抖, 他勉力支起残云,摸索着往寒潭边走了一步。 “勒乌图……勒乌图!!” 那两道血泪如利箭一般射穿了封长念的心脏,一呼一吸都抽搐着疼, 他怒喝一声, 一脚将勒乌图自身前踢开, 砰地砸进石壁上。 靖安言已经伤痕累累了,何必要……何必要…… 那样顾盼神飞的一双眼睛,承载着封长念少年时光无数美好的眼睛, 如今血泪斑驳, 靖安言用残云支撑着自己,如刚蹒跚学步的婴孩一样往前摸索, 每一步的踉跄都让封长念痛不欲生。 第95章 “别过来。”察觉到风声的变化,靖安言抽着冷气侧了侧头,准确无误地对准了封长念的方向,“别过来。” 封长念猛地刹住步子。 “拦住勒乌图,给我抢时间。”靖安言冷声道,“听话,小长忆。” 操。 封长念那副文雅的表象终于被撕裂, 他一拳狠狠砸向地面, 旋即抄起墨痕剑,迎面对上踉跄着走来的勒乌图。 “从现在开始,你走一步,我捅你一剑。”封长念双目赤红,对于勒乌图指尖那带蛊的鲜血视若无睹,“你如果疼不死我,就准备被我一剑一剑捅成马蜂窝。” “行啊。”勒乌图也濒临崩溃,靖安言反应那般快, 出乎他的意料,直接粉碎了他大半希冀,“来啊!你心疼你小师叔,我就让你尝尝真的万箭穿心。” 靖安言已然下了寒潭。 嗅到熟悉的血腥气,巨蟒缓缓游到岸边,用冰凉的蛇信舔了舔靖安言的手腕。 “咬下去。”靖安言轻声喃喃,“或许我看不到南疆收复的景象了,但是你,一定一定,要帮我杀了勒乌图。” 冰凉的牙骤然咬下,靖安言痛呼一声,刹那间,冰冷的触感自右腕一路蹿到天灵盖,冻得他整个人都在不自觉地打起寒颤,嘶哑的喊叫低低响起,慢慢不受控制地充盈了整个洞中。 寒潭里骤然卷起罡风。 封长念满身伤痕,闻声一怔:“小师叔——” 哗啦啦,湿淋淋的巨蟒自寒潭上岸,银色的鳞片反射着奇异瑰丽的颜色,竖瞳警惕地逡巡着,仿佛沉睡于此处的王终于开始觉醒。 与此同时,石壁上刻着的古南洲语在此刻涌动起来,上头留存的属于百年前的吟唱被蛊虫再度唱响。 威威天灵,赐我神涤。 “封长念。”靖安言的声音自巨蟒身后响起,风声扯碎了他的嗓音,“带着巨蟒杀了勒乌图!!!” 封长念定了定神,一把推开状若疯癫的勒乌图,快步攀住巨蟒的鳞片,几个腾挪翻到它的头顶,居高临下地望着勒乌图。 佑吾万邦,千秋不移。 勒乌图破碎的衣襟被罡风猎猎卷起,不可思议地望着这条充满神性的巨蟒,不似他们曾经炼制的毒蝎,它不只是体型庞大,更重要的是眼中的神采,真的会让人觉得它是有自己的神智的。 或者是靖安言的神智。 若有灾殃,人神共嫉。 勒乌图终于想起他在何处见过这样的目光了。 在他幼时,他被父亲第一次带到灵神殿,他父亲关起门来时会说他们最初的家乡话。 勒乌图,这就是古南洲人奉为神明的灵神,在他们眼中,这样一位慈悲的神明,居然会将蛊术这等妖邪赐给他们,是不是很讽刺。 那是因为你们不懂。 他又想起他去杀夷靡殊时,夷靡殊老神在在地跟他讲。 蛊术从来都不是邪术,只是落在他们这等贼人头上,才从恩赐变成了掠夺的手段。 巨蟒眼中的神性与那神女像中流露的神情一模一样。 慈悲不是对着所有人,慈悲是对着自家人,而对于贼人,神性也会杀人。 蛇口吞日,势灭妖袭。 墨痕剑遥遥一指:“左前方。” 巨蟒顷刻间低下头俯冲而去,轰隆隆,似有神龙盘踞。 轰隆隆的声响传遍整个南疆。 不是要下雨的雷吼,而是大魏的火炮来的迅猛,所至之处所向披靡,无人与之相抗,早就迫于勒乌图淫威而反抗无门的,大魏南军仿佛一缕曙光,让人无不追随而去。 勒乌图的亲军奋勇反抗,但如同蚍蜉撼树,南军如入无人之境,连连捷报送至陈昭手中。 “南疆的百姓们!”叶梵缇被夷月搀扶着站上高处,朗声道,“我是南疆召砾叶梵缇,也是叶长缈的弟弟,在过去,南疆王编造了一个长达百年的骗局,证据在此处,大家该是醒来的时刻了!” 篆刻有叶长缈棺盖上字句的信笺自高处哗啦啦洒下,如同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让所有的谎言、欺骗、骗局都被掩盖。 白雪皑皑,邪魔尽消。 最后一把被叶梵缇用力扬出去,被禁锢过的四肢在叫嚣着疼痛,有泪水蜿蜒流下。 “哥哥——” 他与夷月同时痛哭失声:“你看见了吗?” 叶长缈,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吧,一定看见了吧。 外头的动静震天动地,轰隆隆地震彻天地,山洞中,勒乌图左闪右避,奈何巨蟒不惧蛊毒也不惧刀枪,蛇信森然,不过多时就将勒乌图逼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趴伏在地上哀哀喘息,恨声道:“怎么可能……怎么会……” 怎么会真的有人不怕死。 怎么会真的有人不怕痛。 他咬破舌尖,吐出一口血沫。 微微抬头,盯紧了巨蟒的眼睛。 眼睛。又是眼睛。 这条蛇刀枪不入,或许眼睛便是一线生机。 就在封长念再度指挥着巨蟒俯冲而下,勒乌图拿起长刀,对准巨蟒的眼睛蓄力扑来。 “噗——” 血花四溢,勒乌图的眼睛一点一点一点地瞪大了。 巨蟒在他面前停了下来,竖瞳里满是他不敢置信的神情。 而他的心口,插着一把剑。 残云剑。 靖安言闭着眼,双手用力地将剑锋推进他的心口,察觉到闷哼声,再度往里推了一寸。 鲜血如注自他唇角滴落,勒乌图张张口,带着满嘴血腥:“这怎么……可能……” “本来想着被巨蟒弄死就可以了,后来觉得,不对,我有仇没有报。”靖安言笑了,“老头儿,父亲,阿娘,姐姐,你们在天上看好了。” 他抽出残云,身如鹞鹰般翻起,如同他在长安舞剑那般,回风流雪,快意风流。 “这一剑,算我赏你的。”剑锋划破他的颈侧,勒乌图重重倒下,至死都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记住我的名字,我叫——” “靖玄念。” 轰—— 这次终于是落雨,豆大的雨水顷刻间将南疆的土地濡湿。 方才还叱咤风云的巨蟒低下头,封长念快速从上头滑下,将摇摇欲坠的靖安言搂在怀里。 “小师叔……小师叔……” 他想伸手去摸靖安言的眼睛,又担心会痛,只好颤抖着在上面僵住。 泪珠滴落在靖安言的脸上,他感受到了,于是摸索着拉住封长念的手:“勒乌图死了吗?” “死了,死的透透的了。”封长念紧紧抱着他,“你是英雄,靖安言,你做得好,但是、但是……” 但是我好痛啊。 我看着你这副模样,我好痛啊。 靖安言察觉到他的未竟之语,安静地倚在他的怀中,轻柔地摸索他的嘴唇:“不痛的,真的,不痛的。” “那你抖什么?”封长念拢住他的指尖,“你一直在发抖。” 真要命。 靖安言暗叹一声,道:“我心疼的,我家小长忆哭了,我心疼啊。” 花言巧语,封长念将头埋进他的颈窝,低低哭泣起来。 他不敢看满身伤痕的靖安言,哪怕他自己也是遍体鳞伤,但一想到靖安言一路走到如今,再看那双伤痕累累的眼,封长念就觉得一剑毙命还是太便宜了勒乌图。 “别哭了,告诉我,那句话。”靖安言反手握住封长念的手,“那句话,我等了十年,师父等了十年,父亲等了十年,阿娘等了十年,姐姐等了十年,叶长缈也等了十年,那句话。” 封长念嘴唇颤抖,在他耳边轻声低语。 靖安言摇摇头:“我听不清,大点声,告诉我。” 封长念提高了些音量又说了一遍,靖安言的泪水刷地落下。 “大点儿声,告诉他们,告诉……所有人。” 封长念紧紧揽着他:“南疆,收复了。” “南疆,收复了——” “南疆,收复了!!!” 为了这五个字,多少人的性命,多少人的一生,都在里头了。 是左清明的夙兴夜寐、甘愿赴死,是靖深的忍痛割爱、十年牵挂,是姜黎的临终托孤、慨然赴火,是靖宓的无悔献祭、以命换命,更是叶长缈忍辱负重、重现真相。 靖安言脱力地睡去,脸上还挂着餍足的微笑,在封长念惊慌失措地叫声中,沉甸甸地坠入一场梦。 梦中,他看见一片蔚蓝的天空。 春日至,万物萌发,天气转暖,数以万计的鸟儿自南方展翅,往北归去。 南鸟计划的全称叫做,南鸟北归。 他想,这十年的担子终于完满卸下。 他也终于可以好好地,休息休息了。 第77章 回家 靖安言睁开眼, 发现自己端坐在一个小山坡上。 山坡下炊烟袅袅,鸟雀环绕,百姓安居乐业。夕阳西下, 金黄色的阳光给一切都镀了一层薄纱, 美好得像是一幅画。 第96章 这里好像是南疆, 又好像不是南疆。 “因为这是南洲。”温柔的女声响起在身后不远处,靖安言讶异回望,身后的女人年龄不过二十多岁, 穿着南疆打扮的衣裙, 走动间银饰轻摆,叮当作响, “欢迎来到南洲。” 靖安言心中升起异样又不敢置信的情绪:“你是……” “我叫……”女人挽了一下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姜黎。” 她有着一双与靖安言极为相像的眼睛,笑起来明媚动人,自顾自地在靖安言身边坐下,她轻声问道:“恨我吗?恨我们吗?” 恨吗?或许早已无从谈起了,他的命运大抵自出生那一日起便落下了印章,纵然所有人都努力过, 但还是回到了既定的轨道上。 不恨吗?那是背负骂名与流离失所的十年。 可看到这片安居的美景, 那些爱恨情仇,倏然就消散了。 于是他不答反问:“南疆收复了,以后神寂岭之内,会变成这样的吧。” 姜黎轻声道:“会的。” “那就好。”靖安言笑笑,“那就没什么可恨的了。” 姜黎没有追问,而是缓缓道:“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也是一片传奇的土地,万物有灵, 被蛊术牵连在一起,从此共生共死,心神相通。” 她转过眸子来:“你喜欢这里吗?” “除了那些人之外,喜欢的。”靖安言微微闭起眼睛,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山风,“初入南疆的时候,我也看过南疆神寂岭中夏夜的萤火虫;大醉酩酊的时候,我也听过南疆山涧清泉的鸣响;颠沛流离的时候,我也闻过南疆山谷中绵延万里的花海。” 山风柔软地抚弄他的发丝,他惬意地笑了下:“所以,喜欢的。” 姜黎注视着他的笑:“……其实,我该同你说声抱歉,生你却不养你,小小年纪就把你扔给了别人。” “没有的。”靖安言睁开双眼,眸色清冽,“我知你苦处,而且无论是师父还是我父亲……我说是认我做儿子的父亲,他们都对我很好。” “他们教我成仁义人、行仁义事,教我剑术,教我读书,还让我认识了很多很好的人。”靖安言垂下眼睫,“对了,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我原本的名字是什么?” 在他成为靖深的儿子之前,在他被交付给左清明之前。 作为古南洲大祭司的后人,他叫什么呢? 姜黎闻言怔了怔,似乎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关心这个问题。 半晌,她笑了:“我没有给你取名字。” “因为,我本来就不想让你当南洲人,做我的孩子。我想你一辈子快快乐乐、无拘无束的,所以,我从来就没有给你起过南疆的名字。”姜黎叹道,“靖安言,很好听的名字,这就是你唯一的名字,唯一的身份。” 再无其他。 靖安言微微瞪大了眼,旋即也哈哈大笑起来。 我本不是我,我本就是我。 我无我,就是我。 靖安言渐渐收了笑:“太好的答案了,比我想过的任何一种答案都好。” 姜黎偏偏头,静静地望着他。 靖安言声音微哑:“到此为止,我没有别的疑惑了。其实我也想过,哪怕此劫我挨不过去了,此行如此,也已不负一生。” “只是……尚有一个人,我还放不下。” “不过既然你都来到我面前了,”靖安言眨眨眼,“我是真的挨不过去了,对吧?” 他是如此清醒,清醒地记得凡尘中发生的一切,也清醒地知道这里不过一场人生走马灯般的回望。 如此结束,倒也不错。 只是唯有一人,唯有一个封长念。 他放不下。 他记得封长念遍体鳞伤的样子,也知晓秋长若他们必定会全力施救,但……若他挨不过去,封长念不会真的要跟来同生共死吧。 他可舍不得。 姜黎沉默半晌,突然转过身去:“你说的,是他吗?” 靖安言一怔,猛地回过头去。 封长念站在不远处,气喘吁吁又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像是找到了搜寻许久的珍宝,话未出口,便潸然泪下。 姜黎不知何时消失了,偌大天地间,安静的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靖安言张张口,说出的却是:“……长忆。” 封长念按耐不住似的,猛地朝他飞奔而来,一把将他拥进怀中。 刹那间魂梦颠倒,昼夜消散,茫茫山野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虚无的白光,封长念紧紧抱着他,哽咽着说:“小师叔,我这次终于……抱到你了。” 靖安言愣了愣,缓缓抬手,与他用力相拥。 他想,你看到了吧?方才你一定没走,你看到了吧? 这就是我选定的人,他有炽热又浓烈的爱意,会不顾千山万水、刀山火海,用力地奔向我。 你看到了吧,阿娘。 他轻轻阖上双眼。 环境骤然变得嘈杂起来,一群人仿佛都在围着他,七嘴八舌地吵闹,却不乏欣喜之情。 “醒了醒了!玄静师父!你快来看看!” “师父,师父!小师叔醒了,你快来啊!!” “干爹!!!” 怎么……这么多人? 靖安言想睁眼,奈何眼前被牢牢地捆缚着绷带,如同千钧压在双目之上,根本动不了。 有一条手臂扶着他坐了起来,温度适宜的水顺着他干涸的喉咙流入,舒服了不少,连带着神思也清醒了不少。 “封哥你小心你的手臂啊,刚好没多久!!” 这是叽叽喳喳的夷月。 “没事,玄静师父给他处理过了,再说你看小师叔瘦的,用不了多少力气,我看着呢放心吧。” 这是大魏国手秋长若。 如今他只能依靠声音来分辨身边都是哪些人,如果他睁开眼,估计能被这重点保护一样的架势骇住。 他躺在床上,封长念同样重伤初愈,半边人都包成了白面馒头,正晃晃悠悠托着粗大的绷带胳膊揽着他。 对面床上望眼欲穿地趴着夷月和秋长若,两个姑娘受伤同样不轻,一人吊了一条胳膊,但仗着腿还能跑能跳,所以不过养了几日就蹦跶着下床了。 靖安言偏了偏头,问:“这是……哪?” 一只手倏然抓住了他的。 那人没有说话,但掌心温度灼热,令靖安言一怔,下意识摸了摸手掌,又往小臂上摸索了一下,瞬间喉头就哽住了。 这时另一只手也搭在他的手背上,不同于上一只手的宽厚有力,这只手温柔又温暖,缕缕药香扑入鼻尖,终于让他掉下泪来。 “哎哟药药药!”夷月怪叫起来,“别哭别哭啊,眼睛上覆着药呢!!!” 靖安言轻缓地摇了摇头,涩声道:“师兄……师姐……” 岳玄林和廖玄静早已红了眼眶:“哎。在呢。玄念,你回家了,这是玄门。” 熟悉温柔的语调总能戳破人的心防,这许多年来,靖安言时常想起在玄门的日子,他在玄字门中年龄比师兄师姐小了一大截,于是带着小辈胡作非为,都是岳玄林和廖玄静负责善后。 岳玄林和廖玄静的无限包容,何尝不是他飞扬性子孕育的又一重保障。 而且……这是玄门啊。 是他做梦都想回到的家啊。 “不哭了,不哭了,一会儿还要重新敷药呢。”封长念笨拙地给他擦泪,“你别担心,玄静师叔说了,你这眼睛能治的,好好养着,还能重新看见。” 靖安言反手握住他的胳膊:“你的伤呢?” “都处理过了,放心吧。”封长念语气耐心,跟哄孩子似的,“南疆蛊术秘卷被长若姐悉数带回,勒乌图的蛊毒有的解,就是看着吓人罢了,无碍。” 靖安言不信他的,摸索着又去抓廖玄静。 廖玄静擦着泪,忙不迭道:“放心吧,长念没骗你,都回家了,还能让我们孩子委屈吗?” 靖安言微怔,怅然道:“普天之下,也就只有长安玄门里能管我们这帮人还叫‘孩子’了。” “可不是孩子,比我们俩小了多少。”岳玄林轻轻摸了把靖安言的头,与少年时一模一样,“我们俩没能去成前线,一封一封捷报听着,高兴又担忧,十年来,苦了你了,玄念。” 靖安言轻轻摇了摇头,又被封长念攥住了手:“小师叔,还有位贵客也来看你了,你猜猜看是谁?” 他这语调更像哄孩子了,靖安言无奈地笑了下,顺从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对面递过来的手掌。 那手掌微凉,没用什么力气地递在他面前,这次靖安言实打实地愣了愣,他伸手摸索了一下,脑海中的人影转了个遍,依旧没有对上人。 “这是……” “认不出来啊,我可太伤心了。” 对面那人说话了,带着轻微的笑意,反手握住靖安言的手掌:“也是,当年我还小,认不出来也正常,但我可记得小时候你抱我上树掏枣子,玄门门口那两棵树就因为当年掏狠了,后来再没结过。” 第97章 “是不是啊,舅舅?” 靖安言一惊:“阿晖——陛下?!” 宋晖身着常服,握着他没松手,也没让他起身:“歇着吧舅舅,我今天是宋晖,是来看顾功臣的宋晖,可不是什么皇帝,更不是来受朝拜的,你好好养着,比什么都强。” “这不合礼数吧……” 宋晖瞪大了眼:“哟,舅舅,这不是你小时候教我,繁文缛节都是累赘,人要活得潇洒自在的时候了???” 靖安言不用眼睛都知道他脸上的表情,懊恼地捂住脸:“你说你记得什么不好,非得记这些……” “没办法啊。”宋晖笑,“谁让你是我舅舅呢。其他中规中矩的条条框框自有别人跟我讲,唯一一个带我玩的只有你呀,想不记得,太难了吧。好了,我还有好多别的东西等着给你,快点好起来,睁开眼睛,我等你啊。” 说完,他话锋一转,朗声道:“今日玄门热闹,我吩咐御膳房做了菜,今晚送到玄门来,诸位一同庆贺庆贺!” 喝彩声此起彼伏,一片震耳欲聋的喧闹中,靖安言抓住了封长念的领口,低声问:“不是,这到底有多少个人,我怎么听出了一股赶庙会的热闹?” “想知道啊?”封长念是个坏心眼的,“那就好好养着,留着自己看吧。但是——” 他轻轻咬住靖安言的耳尖:“答应我,阿言,睁开后的第一眼,只许看到我。” 第78章 落定 靖安言的眼睛好在一个春意盎然的三月, 在他生辰的前一天。 廖玄静亲自动的手,彼时自南疆一线回来的一群人们伤势都养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靖安言的这双眼睛, 是以众人都很紧张。 放眼望去, 守在床前的一个个全都是跺跺脚便能将大魏抖三抖的重臣们, 如今跟一只只小鹌鹑一样,大气都不敢出,被拆线的那个反倒成了最不紧张的。 靖安言笑:“别这样, 我不睁开眼睛都知道你们是个什么表情。” “别说话了。”封长念紧张得声音都抖了, 一盏茶的功夫擦了八遍手,全是紧张出来的汗, “一会儿我给你遮一遮光,别怕啊。” 靖安言无奈:“……我没有怕。” 封长念身后众人异口同声:“但是我们怕啊!” 廖玄静稳稳地举着纱布,实在看不下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们是不相信谁呢?” 封长念哆嗦着两只手把人握住了:“没事啊没事,没事啊没事……” 靖安言:“……” 纱布一圈又一圈地绕开了。 眼前的负担在减轻,光影渐渐透进来,靖安言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在用力, 于是他更用力地反握回去, 直到最后一点纱布完全拆掉。 廖玄静还未说话,封长念眼疾手快地先用手给他遮住了眼帘。 眼前一黑的靖安言:“……” 廖玄静:“……不至于。” 封长念捂得一丝不苟:“不是说刚刚拆下最好不要见强光吗?” “你也说了是强光。”廖玄静懒得说他,“你也不看看好端端一个屋子被你们几个糊成什么样了。” 就在拆线的一个时辰前,以封长念为首,夷月为辅的一众人带着宣纸将这间屋子所有的窗户里三层外三层全裹严实了,若不是廖玄静来得及时,只怕还要拉一层黑纱裹三圈。 过了,真的过了, 这一役后靖安言虽然是负伤多了些,但的确不是什么娇花,没那么柔弱不能自理。 廖玄静缠着手中纱布:“睁眼吧,玄念。” 封长念掌心微痒。 那是靖安言眼睫抖了抖,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封长念盯死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瞳,发现靖安言也这样一眨不眨地瞧着他。 他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屏住呼吸问:“……怎么了吗?能看到我在哪吗?” 靖安言沉默。 封长念眉头都微颤了起来。 “不是你说的吗?”靖安言粲然一笑,“让我睁开后的第一眼只许看你,只许有你。” 封长念一愣后欢喜叫道:“你能看见了!?看见我了是吗?!” 靖安言长眉一挑:“方才是谁说的,玄静师叔医术首屈一指,别担心别害怕呢?” 封长念直接把人用力揽进怀里,欢快地掂了掂,激动得差点儿哭出来。 “我呢我呢!”夷月冲到榻前,扒着靖安言的胳膊,“干爹!我呢!!” “自然都看得清。”靖安言捏了捏夷月的脸,“你这……阿月,在长安挺舒服吧,你胖了一圈啊。” 在长安城胡吃海喝的小姑娘不好意思地刮刮脸:“养伤嘛,这不就,养着嘛,天天也不下床,而且长安好吃的那么多,一时没控制住……” 廖玄静伸手在靖安言肩头重重一拍,他回过头,终于得见十年未见的师姐。 廖玄静比十年前气质更沉,风韵更甚往昔,但眼中的关怀和疼爱与十年前如出一辙,他还记得当时一手策划了火烧玄门书库一事,这位心软的二师姐自始至终不曾露面,他知道她舍不得。 “好了,回家了就不想那么多了。”廖玄静给他擦了擦眼尾残余的药渍,“一会儿用温水擦擦脸,你这养病期间,好多事都没敢让你知道,就怕惹你心思呢。如今好了,肯定也要一件一件讲给你听。” 靖安言闻言一怔,疑惑地盯住封长念一双藏着璀璨笑意的眼睛。 这小子可是天天跟我说什么事都没有,让我安生养病的,合着都是诓我?! “好了好了,别那般看着我,眼睛刚好,少疲惫。”封长念摸了摸他的眼尾,轻声道,“是有事,但不是什么坏事,顶多算一些收尾的杂事,还有一些小八卦。” 没有人不爱听八卦,靖安言登时来了兴致:“讲讲,讲讲。” “讲之前,先吃点东西。”封长念伸手捞过一旁温度刚好的粥,“别着急,我一件一件讲给你听。” 从哪里开始说呢。 便从靖安言昏过去后的南疆吧。 勒乌图被靖安言一击毙命,重伤的封长念在靖安言昏过去后也没能坚持多久,身上的伤口泛着血与痛,尚未来得及走出山洞,便抱着靖安言也昏了过去。 霍长庭与顾长思带了一队人冲到环谷山中搜寻,才终于被洞内巨蟒的嘶哑叫声吸引注意力,将两个人救了出来,也证实了南疆王已死的消息。 这一消息很快便在南疆中传开,许多负隅顽抗的勒乌图亲兵问讯殉主,摇摆不定的人也终于明白风往哪里吹,纷纷缴械投降。 与此同时,苑长记听了叶梵缇的指引,带了另一队人前去接应秋长若,虽然当时秋长若身受重伤,但还是拼着最后的毅力将南疆王掩藏了百年的南疆秘术全部找出,一并带回了大魏。 满载而归。 南疆王勒乌图已死,大祭司靖安言昏迷,唯有一个还能清醒着说话的圣酋叶梵缇,便在主帅陈昭递过去的诏安令上签了字。 而这些做完,叶梵缇身上的沉疴也发作起来,与失血过多的夷月一同被抬进了荆平施救,陈昭留在南疆料理其余诸事。 捷报传回长安,宋晖几度意图亲往南疆,被温知按住了,劝慰的话来来回回可以归结成一句“陛下,形势刚稳,知道你高兴,但咱先别去给前线将士们添乱了成不”。 宋晖是个深明大义的皇帝,南疆之行最终还是作罢,转为签了好几封特赦令和安抚诏文,让荆平承宣布政使司配合陈昭进行战后收尾工作,剩下的伤患待伤势平稳后速速抬回长安救治。 皇帝金口玉言:一个都不能死。 给军医吓坏了,生怕话本子里“死一个朕让你们所有人陪葬”成了现实,穷尽毕生所学把人命留住了,然后马不停蹄地往长安送,生怕晚一步人砸手里了。 果然,这口皇粮还是让太医院的大人们吃吧,太吓人了。 太医院的大人们也很惶恐。 南疆蛊术留下的病症太复杂,不是单纯止血止痛就能有效果的,但还好陈昭颇有先见之明地将秋长若找出的南疆蛊术秘卷随伤患们一并送回了长安,太医们如有神助,速速分成两拨。 一拨救人,一拨研究,然后颠倒过来,最终完成了皇帝的重任,全都活了下来。 这边救人开展得如火如荼,那边南疆战火平息,收尾工作也差不多了,接下来的问题便是后续管理,这一步皇帝暂时没有给指令,荆平承宣布政使司不敢妄动,想问问陈昭,发现这陈将军也欢快地进京述职去了。 徒留他们守着地方,战战兢兢等待皇帝的圣旨下来。 靖安言心道果然好精彩,于是问道:“所以……” “所以,其实陛下也在等你的眼伤恢复,毕竟南疆你熟悉,后续事宜,他也想听听你和陈昭将军的意见。” “哦。”靖安言眨眨眼,“但我其实想问的不是这个所以。” 封长念揽着他的手一顿:“那你想问什么?” 第98章 “所以,你方才说的八卦在哪里?”靖安言一双眼睛期盼地把人望着,“等半天了,都是国家大事,小事咋不一并讲讲。” “嗐。”原来是这个。 靖安言调整了个更舒服的角度:“怎么了?大病初愈,我还不能听点好玩的了?十年呐,天天都是南疆大魏,大魏南疆,心理压力很大的好不?” “好好好,我的错,我的错。”封长念把下巴搁在人的发顶,细细嗅着他发间清香,“说到八卦,我先卖个关子,你是不是从来都没见过陈昭将军。” 靖安言一怔:“确实,没见过。” “那太可惜了。”封长念此刻手边也没有任何佐证的东西,八卦兴趣瞬间就少了一半,“你要是见过他,你肯定也会很惊诧,因为他……” “封老弟!” 靖安言讶异地望向门口,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刚说完这人没见过,大步流星地就来了。 “我听说靖公子醒了,连忙过来探望。”陈昭步子一顿,看见榻上两个人形容亲密,不由得蹙了蹙眉,“你们这是……师徒情深?” ……师徒情再深能深到榻上去,也就陈昭这个舞刀弄枪样样行,唯独感情缺根筋的人能说出来了。 不过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拘小节,也没多想,大马金刀地一坐,兴奋道:“之前靖公子病着,我一直一直想瞻仰一下这位卧薪尝胆十年的英雄是何等英姿,如今终于有幸得见,幸会幸会。” 陈昭是来探病的,那张嘴离了战场就很话唠,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末了依依不舍地离开,还约着靖安言几日后宫中再见,到时候能喝酒了,结束后一定一同去喝一杯。 靖安言出神地应着,身后封长念憋笑憋得很痛苦。 等人一走,靖安言果然一把掐住封长念的胳膊:“……你确定那不是霍长庭吗?!” “这事儿,说出来就有意思了。”封长念老神在在地感谢了一番陈昭如及时雨一样的探病,“八卦就在这儿呢。” 其实陈昭和现在霍长庭并不像,因为霍长庭换过一张脸,但之前的那副容貌,却和陈昭有七八分相像。 霍长庭本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因武功与侠义被先帝选中,又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才成了都察院左都御史霍韬的儿子。 当时封长念第一次见到陈昭还以为时光回溯,他又再度见到了当年的大师兄,后来一问发现,陈昭那位自幼走失的弟弟,无论是年岁还是模样都与霍长庭吻合。 天下哪有那般巧的事情,封长念当即写信回长安,之前南疆事未完,自然来不及讲这些事,后来养伤时他问过一句,才知道两人确实相认了。 “南疆收复居然还能给霍长庭收回来一个哥。”靖安言听得浑身都舒服了,“这八卦当真是千回百转,所以霍长庭原本叫什么?” “陈晔。”封长念道,“大师兄一直以为自己名‘尘’,殊不知那是姓氏,虽然陈家二老已经过世,但兄弟相认,终是圆满。” “是啊。终是圆满。”靖安言怅然道,“多好,都说他乡遇故知,估计霍长庭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找回亲人。” 封长念凑过去跟他咬耳朵:“你只想着别人圆不圆满,你自己呢?” “我??”靖安言茫然地眨眨眼,“我能回来已经够圆满了,还奢求什么呢?” 每一步仿佛都在往更好里去。 夷靡殊说他会因为种子而死,他没有;封钧说他一辈子也回不到大魏,他没有;勒乌图说他会与自己同归于尽,他也没有。 他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眼睛也再度重获光明,说实话,这一切仿佛镜花水月,有时候靖安言都在想是不是自己的臆想,或者是濒死的美梦。 封长念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下,痛感拉回现实,他知道不是梦。 “那你也太好满足了。”封长念悄声说,“可我不好满足,我还觉得不圆满,我还想要更多。” 靖安言被他说话间的热气撩得痒痒,一边推他一边躲:“你还想要什么啊,封长念,我发现你小子就是典型的蹬鼻子上脸型,还温文尔雅、温润如玉呢,骗子……” “就是骗子,跟你学的。”封长念一把把人搂紧了,“所以,你什么时候给骗子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分?” 靖安言不动了,有些惊奇地望着他。 成……成亲?? “说话呀,阿言。”封长念的眼神专注又温柔,轻轻抱着人晃了晃,“什么时候和我成亲?” 第79章 镇南 大魏永敬二年三月初五大朝会, 来自南疆的叶梵缇正式在文武百官面前递上了南疆王印与被扣押百年的南洲史书,南疆正式收复。 宋晖将南疆收复之战的将士一一封赏,封长念也正式接任吏部尚书一职, 拿过文书后小心逡巡了一圈, 没有看到靖安言的影子。 奇怪, 靖安言今早起了个大早就被叫进了宫里,还神秘兮兮地不告诉封长念皇帝找他干什么,本以为能在朝会相见, 却也没捕捉到这人一抹影子。 待到所有人封赏完毕, 大太监将手中长长的名单一卷,恭恭敬敬地交还到宋晖手中。 皇帝掂了掂, 旋即站起身:“诸位爱卿,除了名册上众将士,朕还有一个特殊的人,要与大家介绍。” “他叫靖安言,是朕母后的幼弟,朕的小舅舅,昭兴七年三月初三上巳节, 先帝为收复南疆布下南鸟计划, 舅舅一马当先,一手策划了叛逃计划,从此潜伏南疆十年整。” “卧底此事,苦不堪言,十载光阴,背井离乡,众叛亲离,还要背负骂名, 舅舅无怨无悔,含辛茹苦,忍辱负重,为了收复南疆,呕心沥血,大业终成。” “十年青春,十年肝胆,十年热血,十年忠诚。朕不知能赏些什么才对得起这十年,”宋晖微叹一口气,“或许朕从开始就想错了,不止舅舅,还有那么多为了南鸟计划而奉献生命的人,朕无从补偿,也无法补偿。” “是以,朕纠结再三,以爵位略作宽慰,在此宣布,是还舅舅一个清名,自此,他不再是大魏叛臣,十年前那封逮捕令,也烟消云散。” 他站起身:“宣,镇南侯入殿。” 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拉开。 封长念眼瞳一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心脏的震颤。 靖安言头顶高冠,身着官服,白鹤在他的双臂上展翅欲飞,宽松飘荡的衣摆随着他黑色的长靴前行而微微摇曳。 如果没有这十年。 如果没有这么多的波折。 他会在二十岁及冠时便穿上这身衣服,同眼下一样,昂首挺胸,面带笑意,堂堂正正地走进金銮殿,在百官惊艳的目光中拱手行礼,向天子陈情。 “臣靖安言。”他带着笑意朗声道,“叩谢隆恩。” 他的笑容意气风发,他的模样年轻俊秀。 他站在那里,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岁月像是恍然间折叠了十年,而靖安言不过是未到及冠的年岁。 一切,都没有改变。 散朝后,靖安言与陈昭理所当然地被皇帝扣下来谈论南疆后续事宜,封长念一步三回头地依依不舍,像是要把那人穿官服的样子刻进心底。 这种依依不舍令皇帝都不好意思扣靖安言太久,还准了让封长念在明德宫外等候,他已然用最快的速度将事情同靖安言和陈昭讨论完了,奈何出来时靖安言还是看见了封长念一脸委屈的神情。 明德宫门口两株玉兰树开得葳蕤灿烂,落在这人身上还不知晓,他忍笑走过去,伸手替封长念摘下。 “这么望穿秋水啊。”靖安言拿着玉兰花花瓣在封长念面前一圈一圈地绕,“给陛下都看怕了,吏书大人,你可真厉害。” “啪”,封长念一把攥住了那只作乱的手,用眼睛一遍一遍地描摹靖安言的轮廓,像是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干什么?傻了啊。”靖安言挣开他的桎梏,摊摊手,“好看吗?” “好看。”封长念眼神如有实质,自他修长的腰身来回滑动,“……特别特别好看。” 靖安言感受到了:“我怎么觉得你的目光特别特别……流氓呢。这儿可是明德宫。” 仿若大梦初醒,封长念被靖安言一巴掌拍在脑门,回过了几分神。 靖安言已然大步流星地走了,封长念连忙小跑跟上他,哄道:“知道知道,我这不是从没见过你穿官服嘛,一时看直了眼。” 靖安言半是好笑半是打趣地瞥他一眼:“就这么好看?” 封长念点头似小鸡啄米:“特别特别好看。” 靖安言气质比较飞扬跳脱,原来大魏服饰也一贯飘逸灵动,就连在南疆也甚少穿这种深色的衣服。 但深色并不是不适合他,相反,这些布料往他身上一压,整个人会愈发显得贵气逼人,像是将那些浮华都掠去,只剩下一些抹不掉的玉质。 他像是岩石里顽强生长的一株花,看似纤弱却坚韧有力,任凭外界雨打风吹去。 第99章 所以封长念实在是忍不了了,上了马车就开始对他动手动脚,靖安言直接一脚抵在他的小腿上,威胁。 “这还在外头呢,封珩。”靖安言撸起袖子,“我现在可是你名正言顺的小师叔,我该怎么管你还怎么管你。” 封长念却不管不顾地握住他的手拉下来,放在自己唇边反复亲了好几口。 他心道,小师叔小师叔,他管那么多名正言顺呢,他现在想要的名正言顺是别的,可惜那天到最后靖安言也因为害臊没给他个确切的回复。 他把人拉在怀中细密地吻,马车一路拐弯又直行,里头本就一晃一晃,反倒把真正的动静掩了进去。 靖安言被他吻得呼吸不过来,眼瞧着脸色绯红,像是喝多了酒一般,封长念更是心头火起,恨不得直接把人拆吃入腹。 距离上一次两个人被翻红浪可过了太久太久了,忍得封长念都快成仙了。 更何况伤好后的靖安言令人瞧着愈发心动,封长念放开他的唇,把人死死按在怀中,抬起他的右臂沿着刺青开始亲吻。 自从那条巨蟒认主后,靖安言的右臂上就出现了一条蛇形刺青,一路从手腕盘踞到肩膀,随着靖安言手臂的用力和放松而起起伏伏,看起来性感的要命。 他亲的时候,靖安言想躲,这么扭来扭去地一发力,就更要命了。 “之前还说要给你刺个青。”封长念含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已经不老实地解腰带了,“如今不用了,这条蛇尾绕手腕一圈,真好看。” “封珩。”靖安言从亲吻里挣扎出来一丝清明,狠狠地骂,“你现在就是个流氓。” 两人贴得紧,这话一出,靖安言明显感觉封长念的呼吸更加粗重了。 我靠。靖安言心底暗骂一句。 我还真给这小子骂爽了?! 靖安言从来自诩不正经,却没想到带出来了个极其正经的徒弟,结果发现对方其实也不怎么正经,甚至在某些事情上头,靖安言反倒是那个正经的了,顶多嘴皮子耍耍。封长念虽然没他嘴上那般利落讨便宜,但是该有的好处一个不少,都落在行动间了。 正经?一切不过都是装的。 不过他自己身体力行地发现了这件事,想想还有点让人哭笑不得。 一路纠缠着回到玄门,封长念和靖安言都出了一身的汗,封长念还想吻他,张嘴就要让车夫拐到街角里头去,又被靖安言紧紧捂住了嘴。 下一刻,夷月和叶梵缇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封哥,干爹,你们回来啦,正等你们呢。” 封长念:“……” 靖安言:“……” 尴尬。封长念看了眼两人衣衫不整的样子,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先顾哪头。 “咳咳,阿月,我和你封哥有点事没说完,一会儿商量完了就去找你们。”靖安言缓过了神,挑衅似的冲封长念一挑眉,“玄门早饭应该好了,你们先去吃饭。” 封长念:“……小师叔。”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靖安言把人推开,专注地开始给自己整理衣服,顺手在他细汗的鼻尖点了点,“忍忍吧,白日宣淫,封大人好不要脸。” 封长念不动,大咧咧地往另一侧一坐,无言地望着他。 靖安言:“……你别以为这幅表情我就能心软,封珩你多大了啊。” 封长念眨眨眼,可怜巴巴又委屈巴巴的。 靖安言:“……我真是服了。” 他扭身将窗户嵌了一道缝,吩咐车夫道:“那什么,把马车停我院中去吧,然后你就可以走了,剩下的我们自己来。” 这番话说完,回过头去看,封长念果不其然已经挂上了一脸笑意。 靖安言恶狠狠地点了点他:“下不为例。” 但好像没什么用。 夷月和叶梵缇饭都快吃完了,两个人才终于姗姗来迟,举着比脸大的包子啃得不亦乐乎的小姑娘欢快地打了个招呼,旋即一愣。 “干爹,你那官服怎么换了呀?”她眼睛一转,“咦?封哥,你官服怎么也换了呀?” “拘得慌,就换了。”靖安言刚洗了手,还甩着水珠,听见身后封长念一声细碎的笑,毫不留情地回手一甩,“笑什么,吃饭。” “吃饭吃饭。”心满意足的某人替靖安言拉开椅子,自己才慢悠悠坐下,“方才你们说有事要找,什么事啊?” “是关于南疆的事。”叶梵缇看了看封长念又看了看靖安言,直觉封长念笑得贼兮兮,“陈昭将军方才来了一趟,我听他说,南疆那边要划设承宣布政使司了?” “消息真灵通,陈昭将军嘴够快的。”靖安言抓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才道,“对,考虑到南疆刚刚收复,划归荆平很多事情可能处理得没那么细致,便单独划设,初步计划设立南洲承宣布政使司。” 他转头一指:“由你担任布政使。” 小姑娘一口包子噎住:“……我?!” “是,不过你别担心。大魏的规矩是地方由布政三司共同管理,除了你之外还会有提刑按察使和都指挥使,南疆毕竟被侵占多年,还是南疆人了解情况,战后休养生息,大魏需要、南疆也需要,这样安排恢复也更快。” 夷月心有戚戚地咬住筷子:“可我……” 靖安言慢悠悠道:“没事,再不放心,还有我呢。” 封长念给人舀汤的动作一顿。 靖安言没察觉到:“我受封镇南侯,侯府应该就在荆平或者南疆境内,不会离太远的。” 第80章 徒弟 明德宫内, 气氛难得如此胶着。 宋晖心有戚戚地端了口茶喝,抬眼瞥了下站得笔直的封长念,心道想当一个好皇帝还真不是那么容易啊。 又要操心国家大事, 又要给他的小舅舅安排好入朝为官的事儿, 如今尘埃落定, 他自然希望靖安言能够好好歇一歇,但南疆刚刚收复,不派个心腹去他也不安心, 遂有了把镇南侯府定在那边的想法。 这只是个初步想法!而已!! 没想到消息传出去, 别的不说,封长念先不乐意了, 大早上就把他堵在明德宫里,宋晖对封长念的固执可是有所领教,今天不得个满意结果,怕是这人不能痛快地走出明德宫。 宋晖茶水喝了半盏,吸着热气道:“那个……封卿啊。” “扑通”。封长念一撩衣袍跪下了。 吓得宋晖剩下半盏茶险些脱手飞出去,连忙收拾收拾稳住了,忙不迭地从书案后绕过来, 双手把人托住。 “你这是干什么?” “请陛下恩准。”封长念固执地拜下去, “让臣前去南疆担任都指挥使一职。” 好么。他就知道。 宋晖唇角抽了抽,派出去一个能捎带走另一个,像是封长念能干出来的事儿。 “玄门呢?不要了?”宋晖问他,“朕可是听皇兄说,最近要招纳新弟子了。你走了,弟子谁带啊?” “臣……” “不要跟朕说辞了门主一职,长念哥,当时岳太师把位子传给你的时候, 就是觉得你冷静端庄持重,不至于闹出什么鸡飞狗跳,才给你的。” 事实证明,那得在靖安言不在的时候。 “陛下。”封长念无奈道,“臣等了靖安言十年,刚刚万事落定,终于可以团圆,如今他又要走,南疆距长安千里万里之遥,这……” “这不只是商议呢么,还没有落定,你先别急啊。”宋晖托了托人,依旧没托起来,“长念哥,朕也知道你痴心一片,也有意成全,但有时候朕先是皇帝,得从国家考虑吧。” “臣也知陛下难处,所以不愿陛下为难。”封长念抬眼,脸上是一片笃定之色,“朝中能人众多,不差我这一个,吏部尚书人选许多,玄门门主更是可以从长计议,陛下,臣不是不可替代的。” “你怎么就不是不可替代的了!?”宋晖挑起眉,“朕上哪抓一个能文能武、绥西侯之后、还有军功傍身的吏部尚书啊!?” 封长念一顿,不说话了。 宋晖无奈道:“好了。长念哥,说到底,今天你来我这儿跪这一通,不就是不想和小舅舅分开吗?我都快成月老了,要不要改口啊,舅母。” 封长念脸色微妙地一变,忍住了。 宋晖:“……好了好了我懂了,我真的懂了长念哥。这样,我呢再与陈将军、阿月姑娘、叶公子都商量商量,你安安生生地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的。” 封长念唇角看出来很想翘一翘,但还是忍住了,深深拜下,谢主隆恩。 宋晖被自己的隆恩憋得脸疼。 果然,封长念前脚刚走,后脚方才被点名的三位就马不停蹄地被宣进了明德宫,马车交错间夷月还冲封长念兴奋地打了打招呼。 两人简单地交谈了一下,又急匆匆地错身离开,封长念回到玄门,发现熟睡的靖安言已经醒了,正坐在廊下逗鸟玩。 他外衫穿得松垮,被封长念伸手拉好:“春日里天还凉,大病初愈,怎不知道保暖?” 第100章 “没什么风啊。”靖安言话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毫不反抗地任由封长念给自己系好带子,“干什么去了,一大早起来没找见人。” “去了趟宫里。”封长念手指灵巧,几下就系了一只蝴蝶出来,“同陛下说些事。” “说事?”靖安言想到某些人昨晚有些过火的举动,又想到白日里他说了些什么,霎时明白了七八分,“……为了南疆安排?” 封长念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嗯。” “哈哈哈哈。”靖安言笑得打跌,被封长念扶住才没从廊上摔下去,“封长念,多大人了,怎么这么黏人呀?” 封长念脸有些发红:“别乱动,再摔了你。” “完了,你给我们家阿晖出什么难题了。”靖安言捧住他的脸,左看右看,“封大人好气派啊,堵皇帝堵得理直气壮的。” “谁让……“ 他嘀嘀咕咕的后半句话靖安言没听清,就被淹没在顾长思的声音里。 “咳咳咳,大清早的干什么呢,干什么呢。”顾长思双手一抄,懒洋洋靠在廊下,“有伤风化啊,让小辈看见成什么样子。” “顾二,我就不信你没和霍长庭腻歪过。”靖安言单手一揽,紧紧勾着封长念的腰,“还有,哪有小辈?阿月和叶梵缇刚进宫,苑长记也没来,这院子里算算年纪最小的就是你。你是小辈?” “我不算小辈,这里头总是算的。”顾长思晃了晃手中卷宗,慢条斯理地往封长念手里一拍,“喏,这是我按照往年玄门收徒要求整理出来的名册,你这当门主快两年了,没个徒弟不像话啊。” 今早刚被用这个威胁过的封长念:“……” 顾长思目光转了转:“干什么?这什么表情,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没有,我看看。”靖安言先接过了名册,封长念目光也随他一同落了下去,他翻了翻,随口问道,“这次还是要三个吗?” “两个就够了。”顾长思神秘兮兮道,“长若姐自己的徒弟已经挑好了。” “挑好了?”封长念诧异道,“我怎么不知道??” 顾长思摊摊手:“没来得及跟你说呢,她从南疆回来就有这个打算,之前你们都在养伤,我去看她的时候她跟我提过一句——猜猜她看上了谁?” “总不能是阿月吧,”靖安言关注着顾长思表情的变化,“那你们可真是一个两个都和陛下抢人了。” 顾长思却摇了摇头:“不对但是差不多。是叶梵缇。” 靖安言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叶梵缇!?” 因着之前他伤重,再加上叶梵缇这少年一向好强,所以一直没人告诉他,叶梵缇那一身经脉算是全毁了。 勒乌图当时为了把他炼成自己的蛊,几乎是下了狠劲儿收拾他,他的十二条经脉都被用蛊淬炼过,为了收复南疆,他拼着一口气自始至终都没开口言语自己的伤势,等到大战告捷,那些沉疴便已经因为久拖而无法痊愈了。 所以他就算是回了南疆,也无法再度拿起武器、修炼蛊术,廖玄静给他下的诊断是,若再用蛊或者动武,怕是会心脉断裂而亡。 “长若姐说,这少年根骨很好,蛊术又与医术多少相通,因此想把他留在长安,做她的徒弟。”顾长思怅然道,“再者而言,之前他哥哥不是一直都很想带他来长安吗?” 靖安言微微一怔,然后才缓缓眨了下眼,像是在回忆叶长缈当年的话。 “也好。”他叹道,“对于叶梵缇而言,未尝不是个好归宿。” “是啊,一切都好,就是子澈不大愿意。”顾长思嘴角浮现一丝笑容,“他听说长若姐那一身伤都是拜叶梵缇所赐,哪怕当时情况非比寻常,但他也气得差点儿剐了那小子。所以依我看,叶梵缇的拜师还路漫漫其修远兮。” “人总是有私心的,和情理无关,总是偏向自己偏爱的那一方。”靖安言把卷宗往封长念手里一塞,“来来,帮他一把吧,也算还他哥些恩情。让我给他起个字,到时候往裴子澈面前一推,就说事成定局,他再不愿意也得答应——长若自己的徒弟他一个劲儿掺和什么啊。” 他摩拳擦掌地看向封长念:“所以你徒弟字辈是哪辈?” 封长念抱着卷宗的手一顿,没说话。 靖安言惑道:“怎么了?你不记得吗?” “记得是记得,但……”封长念歪歪头,“你确定现在就要说吗?” “这有什么,长思又不是外人,讲!” 封长念唇角骤然浮现一丝得逞的笑容,这表情让靖安言顿觉不对劲。 “我的徒弟,是玄门‘安’字门。”封长念抛了抛手中卷宗,“平安的安。” 靖安言:“……” 靖安言:“……你等等,你莫不是在诓我?!” 封长念风姿款款:“徒儿哪敢欺瞒小师叔,真的是——你的那个‘安’。” 靖安言被封长念看得脸腾地红了。 这到底是当年左清明和靖深联合做了个扣还是巧合,靖安言已经不想知道了。 他比较能够预见的是今晚他的下场。 这小子贼笑个不停,还拉了个顾长思作证,就是在这儿等他往下跳呢。 无论是从玄门论还是朝堂论,封长念在辈分上始终低了靖安言一辈,如今一朝定了“安”字辈,封长念顿时有理由在这上头做手脚,必定大半夜闹得人叫“师父”听了。 这还有没有规矩了!!! 靖安言想通这一节,直接二话不说,撒腿就跑。 顾长思:“……?” 封长念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顾长思看着还怪不适应。 等慢慢转过弯来明白怎么回事了,顾长思眯了眯眼睛,老神在在地拍了拍封长念的肩膀:“细水长流,师弟啊,你别把小师叔折腾坏了,坏水收收吧……” 第81章 前路 经过朝会讨论再三, 又与陈昭以及荆平布政三司等人商榷再三,最终确定了对南疆的安排,宋晖压上皇帝玉玺, 此事彻底尘埃落定。 划设南疆承宣布政使司, 下设七府、十六州, 由夷月担任布政使,陈昭暂时兼领都指挥使一职,调任刑部侍郎担任提刑按察使。 这一切都没有靖安言操心的份儿, 他这个镇南侯还有些于心不忍, 旁敲侧击问过皇帝,是不是担忧封长念真的要从京城离开, 才妥协做的安排。 宋晖笑:“小舅舅啊,朕是皇帝,封卿也就给朕表个态,希望朕能尽量满足他的要求,但国家大事在上,朕可能因为一点私情就放到南疆安稳前头吗?” 靖安言当即表示:“那怎么不安排我去?我看得出这个安排,既要有南疆本地人执政、也要有长安这边的手把控, 不管是都指挥使还是提刑按察使, 我都很合适啊。” “十年了,你还没辛苦够么?朕都不忍心了。”宋晖朱笔一搁,晃悠悠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按着他坐下,“你身上的伤,朕是知道的,听秋辞姑娘讲,若能好好修养, 再度持剑也不是不可能的。” 靖安言眨眨眼,没说得出来话。 “朕知道,你为了南疆收复一事呕心沥血,如今万事太平,你就收拾收拾把心放回肚子里吧。”宋晖俯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睛,“大魏能人众多,不必全都搁在你肩上。” 宋晖眼睛很明亮,像极了他母亲,靖安言眼睫一抖,先避开了目光。 “其实我一直没有跟陛下讲……” “朕明白。”宋晖直起身,“舅舅以为母后出宫朕会不知道么?她走之前留了好些东西,朕就知道,她没有打算回来。” 宋晖深深吸了一口气:“朕拦不住她。她跟朕说,每个人都有自己要承担的责任,她有她的,朕有朕的,你也有你的。那么就在能转圜的时候转圜一二,不能转圜的时候,选择成全。” 所以宋晖选择了成全,因为南疆此事刻不容缓,也没有转圜余地。 在母亲与小舅之间,他当然选择母亲,然而母亲选择了弟弟。在他还是皇太子的时候南鸟计划启动,他没有办法阻止,因此也没有办法干涉母亲的决定。 靖宓曾留给他一封信,大抵意思是,一切恩怨就让上一辈人了结,让宋晖不要怨怼、不要怨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宋晖明白,所以尊重母亲遗愿,排除万难,也要将舅舅接回来。 “不说这些了。”宋晖笑笑,“一切都过去了。朕只希望舅舅好好的,毕竟靖家,朕只剩下舅舅一个血亲了。朕封你为镇南侯,其实也是个虚衔,不是削权,是觉得你太累了。” 我累吗? 靖安言慢吞吞地想,好像是有一点。 只不过宋晖不说,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其实,他身边人都能感觉得到,靖安言十年的卧底生涯让他不得安枕,一些风吹草动都会醒,只有很少时候在封长念身边才能安稳些。 平时在玄门中也一样,哪怕已经脱离了那水深火热的环境,对一些细微的响动总是格外灵敏,有时候夷月偷摸去厨房摸个包子都会被院中喝茶水的靖安言发现,殊不知那已经隔了一整座院子了。 第101章 封长念他们不说,纯粹是为了不想给靖安言更多压力,在这些事情上潜移默化地引导他,告诉他,你安全了,不必再提心吊胆了。 靖安言意识到这件事,回去就留了个心眼观察,发现果然如此。 这不行。 镇南侯思忖半晌,决定彻底给自己放个假,于是逮了个休沐时候,拉着封长念去泡温泉。 长安城东有一座天然温泉,平素王公贵族多喜欢在这里潇洒解闷,靖安言之前一直没来过。 十年前是因为小,带着个封长念不方便。十年后是因为风声鹤唳,他总觉得这种天然温泉里总有人会搞刺杀一类行当,因此泡不舒服。 现在想来,这种想法也是因为名为警惕的那根弦绷得太紧,既然发觉,断不能放任下去,学会放松也是一门修行。 温泉内热气腾腾,封长念直接包场,偌大山林里,听山林叶声涛涛,飞鸟自在啼鸣,心情无比辽阔。 “吏书大人真豪气啊。”靖安言双臂搭着岸边,温热的泉水泡得整个人昏昏欲睡,声音都含糊不清,“直接半个山头都买了。” “这不是不想人打扰。”封长念也缓缓入水,水声阵阵,他轻柔地靠在靖安言身边,“怕你玩不尽兴。” 又来了。靖安言勾唇笑笑,并不拆穿。 “玩不尽兴?这里不就是泡泡水么?还想怎么玩?” 封长念当即意识到方才那话有歧义,显得他多不正经一样,刚想开口解释,却见那双桃花眼中眸色流转,带了一丝玩味的调戏。 一股火瞬间涌上来又烧下去,封长念有些呆:“……小、小师叔。” “怎么了?”靖安言翻了个身,两人靠得更近,“还是说,这次是我孟浪了?” 封长念攥了一把水中愈发韧性的腰身:“你要是不介意……” 靖安言搭住他的肩往下一压,以吻回答。 两人本就泡在水中,温泉水泛着轻缓的浪,一阵又一阵,像是湖面上的两艘小船,轻轻碰在一起泛着涟漪,肌肤相贴中,霎时撩起比这水还灼热的浪。 封长念摸到他脑后的簪子拔掉,转而拉开两人距离,将簪子抵在他口中。 “咬着。” 靖安言眸色潋滟:“玩这么大?” 封长念再度说了一遍:“怕你不尽兴。” 眼前的人倏然被扳过,靖安言靠在池边,尾音都带着颤,只觉得温泉中的热气悉数缠了上来,逼得他呼吸不过来:“怎么就不尽兴了,你、你慢点!” “那就更不尽兴了。”封长念气喘吁吁地摸到簪子精致的花样,被咬在靖安言柔软的唇舌间,“终归是要好好伺候……小师叔的。” 靖安言眼瞳一缩:“唔——!!” 温泉水波愈发潋滟,此刻连飞鸟都隐去了,唯有清风送爽,伴着山林清香的气息,旁若无人地包裹着两个人,靖安言甚至能听见身后人咚咚的心跳声,仿佛就砸在自己的脊背上。 就这么下去吧。靖安言几乎变成了一滩水,别说思考了,就连根手指都不想动。 就这么……心无旁骛地、专心致志地、不必再担惊受怕地……活下去吧。 封长念拉过他的手,重重地吻在纹身上,眼里满是疼惜和珍之重之。 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对吧。 靖安言抱紧了封长念,舒适地喟叹出声,心里叹道,再没有了。 也不会再有一个人等我十年了。 如今都在身边,还要渴求什么呢。 一年转瞬而过。 冬去春来,柳枝吐绿,南疆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回归大魏后的第一个春天。 布政使夷月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上能处理书房文书,下能看看百姓收成。 听闻有贵客到访时,夷月正在田间帮着检查庄稼,闻声回头看,靖安言与封长念正笑眯眯地揣手瞧着她。 “干爹!封哥!”夷月满手都是泥,但也顾不得了,两步就跳了上来,“你们怎么来啦?怎么不说一声。我好去神寂岭外接你们啊。” “不用,不是开凿了山道吗?绕一下就过来了。”靖安言环顾四周,“干得不错啊。” 不必苛求蛊术的南疆民众拿起锄头与织机,再度过上了无拘无束的田园生活,处处欣欣向荣,一派向好。 “那是,也不看布政使是谁。”夷月一摸鼻尖,霎时就沾了个泥点子,“怎么就你们俩,叶梵缇怎么不来?!” “梵缇最近刚刚过了子澈那关,正是成为玄门弟子,跟着长若姐学医术呢。”封长念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给你带来的,说你用得上。” “什么啊。”夷月冷哼两句,一道银光闪过,一只三角脑袋就搭在她的臂弯,与她一同看起啦,“他原话才不可能是那么说的。” 封长念:“……” 叶梵缇原话的确不是那么说的,这小子毒舌一如既往,但是看到那抹银光,封长念还是觉得他的毒舌是有点道理的。 叶梵缇的原话是:“你把这个拿给夷月,就我哥给她那蛇,再不控制,真的要变成另一种动物了。” 靖安言也很诧异:“这是……阿银?” 夷月从册子上抬头:“对啊。” 阿银抬起头,蛇信子一闪而过 “它怎么……” 长这么大!? 曾经的小白蛇能缠在夷月的腕间,甚至可以伪装成一条多圈银镯,可如今蛇身已经有夷月两个手腕粗了,整条蛇也长了很多,再不能往夷月身上盘了。 “这不是不苛求蛊术了吗,我也不拘着它吃了。”夷月摸了摸它的侧脸,“什么叫变成另一种动物,我看他才该收敛些,长安好吃好喝,他又不能练武,别先成猪了!” 靖安言打着哈哈,想起叶梵缇那刻苦作息:“……倒也不至于。” 夷月把册子收起来:“好了好了,难得你们来一趟,正好赶上南疆花朝节,今晚一同逛逛吧。我带你们四处走走,吃好吃的去!” “南疆里头的地方我还是认得的,你要是忙就……” “才不一样呢。”夷月故作神秘眨眨眼,“变大——模样啦。” 一年以来,布政三司兴土木、修水利、改民建,不仅一改昔日南疆压抑氛围,更重要的是将引进了许多便利工具,为此更改了许多住宅位置,整体布局大调。 如今,家家户户打通水渠,田垄划分错落有致,家禽家畜养得如火如荼,曾经的蛊虫祭坛都被划设在专门的区域,方便依旧想要修习蛊术的民众使用。 “不过花朝节不是长安过么?”封长念和靖安言咬耳朵,“南疆也开始过花朝节了?” “多好,大家一起热闹热闹,省得每天都琢磨那点蛇虫蛊术,养蛊式的蛊师比拼还有性命之忧。”靖安言双手交叠放在脑后,慢悠悠地在田间转,“好事啊,好事啊!” 是好事。 等到夜幕降临,玉盘挂苍穹,南疆家家户户点灯,新修的长街灯火璀璨,似万千星辰落入凡间,人人手持花灯上街玩闹,盛况堪比长安上元节。 “现在大家终于有时间琢磨这些巧思了。”夷月换上新装,蹦蹦跳跳引路,“赏花灯的、卖花种的、还有猜花谜!可热闹啦,你们要不要一起玩一玩。” 靖安言答应得干脆爽快:“好啊。” 封长念对靖安言的要求从来不反驳,只是宠溺地笑,随即被他一同拉入烟火人间。 从长街这头到那头,夷月介绍一个,靖安言便跃跃欲试拉着封长念去玩一个。 封长念看靖安言蹲在路边挑花种,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他刚来南疆的那一天。 那一天大雨如注,他生死一线,却依旧捕捉到了靖安言的气息,准确无误地昏迷中抓住了他。 如今人还是故人,却什么都不一样了。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长念。” 封长念在靖安言的呼唤中回神,只见靖安言提了一包精巧的花种,笑吟吟道:“卖花人说这是并蒂莲的种子,我们回去试试吧。” 也早不是那句“我已经不是你的小师叔了。” 靖安言见封长念没有应答,张开五指晃了晃:“长念?” “好。”封长念回神,不顾车水马龙的人群,一把将靖安言拉入怀中,“都好。” 不远处传来夷月起哄的怪叫声,更远处是烟火璀璨,照亮了这片神秘而古老的土地。 靖安言反手抱住封长念,刹那间心神相通。 你看,我说过的,这里很好,不枉我十年忍辱负重,走到如今。 你看,我说过的,你也很好,不枉我十年魂牵梦萦,终得圆满。 靖安言松开他,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走吧,往前看看。” 封长念反手牵紧他:“走吧。” 往前看看。 前路风景更好。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