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情夫太难哄》 第1章 [古装迷情] 《替身情夫太难哄》作者:寅木【完结】 本书简介: 本文【道貌岸然高门恶女x隐忍腹黑花楼弃子】 世闻陈郡谢氏长女谢令仪,知书达礼,婉约柔顺。可无人知晓,她在后院囚了一个野男人一年。 四月十八,宜出行。 谢令仪在象姑馆赎了个小倌。那小倌长相跟她前世,害痨病死的丈夫一模一样,甚至名字里,都有个字跟那肺痨鬼一样。 不近人情,让她见了就生厌。 于是她买下了他,囚在后院。平日里最爱的,就是折磨他,碾碎他一身傲骨。 “应奴,滚过来,伺候本小姐更衣。” “应奴,怎么在花楼里呆了这么久,服侍人也不会? “应奴,你这双眼睛生得不好,与他甚像,不如我替你挖了去?” 应奴…… 应奴…… 闻应祈在她院子里待了一年,也受辱了一年。态度从一开始的厌恶,恨不得生啖其血,到后来的食髓知味,流连忘返。唯一不满的是。 她到底把他当谁?那些撩拨人的手段又是跟谁学的? —— 忽有一天,下人来报,应奴跑了,谢令仪听完不在意的摆摆手。 一个奴才而已,跑就跑了。 —— 可一年后,自己与他人成婚当天,已成为当朝首辅的小倌,就带着圣旨来强势抢亲。 红盖头还未掀开,他便用金链囚住自己手脚,俯身慢条斯理地问。 “好阿仪告诉我,你到底把我当谁?” 【惩罚是为了求爱】【弟夺兄妻】 1.甜文he双c文案于2024.7.13【截图留证】 2.爱而不得虐心替身梗,泼天狗血。 3.关于男主一年当首辅,另有隐情,在此不便细说。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布衣生活 天作之合 重生 复仇 虐渣 万人迷 主角视角谢令仪闻应祈 一句话简介:惩罚是为了求爱 立意:相亲相爱一家人 第1章 老祖显灵出生地,阴森森祠堂 “小姐,小姐,快醒醒。” 丫鬟璞玉边说边探头朝屋檐天窗看,见主子还没醒,又咬咬牙,扶了一下她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 “如今可睡不得啊,外头还有婆子在盯着呢......” 谢令仪睡梦中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她耳边不间断的轻喊,尾音焦急又带点颤。她皱了皱眉,偏头想换个方向继续睡,哪知身体一转,失了支撑,双眼还没睁开,就兀自朝前面香案扑过去。千钧一发之际,贴身丫鬟璞玉低喝一声,拉住了她。 这么一折腾,谢令仪零丁睡意也做鸟兽般散尽,眼睛倒是睁开了,只是脑子还有些不清醒。 她揉着眼朦朦胧胧张望,这地方小的像蒸笼,四面不见光。大门右上角开了个小窗,此刻也紧闭着,想来那里应是璞玉所说,外头婆子看守之处。 身对面香案上点了两根白烛,火光微弱,快要燃尽。烛泪层层叠叠堆在一起,像一摊白花,肥腻,冷固的猪油。 两侧幢幡宝盖无风自动,阴森森的气息扑面而来。 怎么回事,她这是又......死了? “小姐,小姐?您总算醒了,睡了这么久,可把奴婢吓坏了。” “不过,小姐您……您这是怎么了?您可别吓奴婢。” 璞玉见她跪的笔直,也不说话,一双眼直勾勾盯着面前的香案,心底有些发麻,忍不住出声询问。 连一同受罚,坐在地上的二小姐谢念合,也被她这幅老僧入定的模样骇住,哭声都止住了,一滴泪挂在腮边,欲落不落。 “大姐姐?”谢念合使劲吸了吸鼻子,膝行过去,使劲扯了扯她衣袖。 这一扯,让谢令仪回了神。 哦,原来没死。 她重新着眼于眼前的香案,香案上摆了一座神龛,周围并着几盘果品酒馔。其后则是密密麻麻,鳞次栉比,一排高过一排,高耸撑屋顶的祖宗牌位。 夜幕下,这些板板正正的牌位好像一个个缩小了的墓碑,在盯着谢令仪看。 被这样一群祖宗目不转睛,不带感情的盯着,这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她明明记得前世,她的好姐妹程惜雯,给她送了一碗甜汤过来,她喝了之后,腹痛不止,还没撑到大夫过来,就一命呜呼了。 偏偏死了也不能入土为安。魂魄依旧在世间游荡,不入轮回。倒是可惜了夫家花重金,请和尚为她做的七七四十九天功德,也不知便宜了哪个小鬼。 不过,该说不说,做鬼有时候也挺有趣的。 有时,她兴致来了,半夜就会去吓一吓给她投毒的程家小姐。 也会飘在屋顶,偶尔听些上京秘闻。 可更多时候,她都窝在破庙里,跟一群孤魂野鬼为伍。 毕竟,程家小姐吓多了,就会娇滴滴的去找自己的肺痨鬼前夫。 最后,难受的还是自己。 本以为还要在这世间浑浑噩噩,飘荡百年,最后被哪个不知名道士收掉,了此残生。 可如今怎么睡了一觉,醒来就到家了? 世上竟有如此离奇之事? “大姐姐......”谢念合又拉了拉她。 谢令仪借着烛火的光,转头打量起身侧矮她半头,扎着双螺髻,仰着脸望她的小人儿。同时脑中飞快思索,这次是犯了何事,被罚跪祠堂。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放弃,继续盯着神龛。 没办法,她游荡太久,世间之事已忘了十之八九。 谢念合重压之下,终于崩溃。嘴角下撇,‘哇’的一声哭出来,边哭边认错。 “大姐姐......是我不好,我不该下了学还贪玩,到酉时才归家,连累你被大伯骂,还要跪一晚上祠堂。” “我......我以后再也不贪玩了,会老老实实听王先生的话,大姐姐,你别不理我......” 等她结结巴巴说完,谢令仪明白了,自己......这是被连坐了。 这种事不常有,但一年到头总会碰上那么一两回,所以谢令仪印象格外深刻。 但是,仅仅因为贪玩就要跪一晚上,这说不通,应该还有什么是自己没想起来的。 她又抬头望了眼黑黢黢,墓碑似的牌位。 密密麻麻,沾了金粉的“谢”字,像长了小翅膀似的,不断往她脑海里钻。 陈郡谢氏,世家大族。家族子弟多有才名,或精通经学,或驰骋沙场,素有“天下第一家”的美誉。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上京四大世家——陈郡谢氏、安南王氏、广信李氏、虞城程氏。 谢家始终是拔尖的那批,一百年来,封侯拜相者不下百人。 先祖荣誉暂且不提,如今的谢氏人丁凋零,仅剩两房主脉。 大房为谢令仪的父亲——谢承,现任礼部尚书兼任太子太傅,可谓“位高权重”,是谢氏真正的掌权人。 二房,谢二爷谢岱,现任国子监祭酒。夫人何有余,为人贤淑端庄。二人膝下仅有一女,名谢念合。 谢老夫人则独居佛堂,心系佛事,轻易不见生人,日常事务多由她身边的嬷嬷代为通传。 家世显赫往往与家规森严一脉相承,谢令仪背负着高门长女的身份,自然时时刻刻要行容得体,为下头的兄弟姊妹做好表率。 换言之,下头的兄弟姊妹犯了事,她谢令仪也难辞其咎。 典型的,有荣同享,有难我当。 谢念合还在哭哭啼啼,六岁的粉团子哭起来没完没了,眼泪鼻涕都黏在一起,还偷偷往她身上蹭。 谢令仪被吵得头疼,她叹了一口气,反手快速捂住谢念合的嘴,往她嘴里扔了一颗蜜饯。 “别哭了。” “哦。”谢念合委屈闭上嘴,用衣袖胡乱抹了两下脸,擦干净眼泪。待吞下蜜饯,才想起来问她。 “大姐姐,这个蜜饯哪来的呀?” “诺。”谢令仪眼神示意她,看着前面的香案,神态自若。“从上面拿的。” 谢念合:“......” 谢念合吸鼻子声顿止,顿时想伸手把蜜饯从喉咙里掏出来。 那上面可是给先祖们的贡品。 可她也只是想想,不敢真动手。 外人常道,她这个姐姐性温婉,工诗文,天生一张菩萨面,对谁都笑眯眯的,堪称上京闺阁女子的典范。 实则谢念合心里清楚,她最是高傲,对谁都笑,实际上是对谁都看不上。 及笄后,全城一半的世家公子都遣媒人过来提亲,可第二日,那些提过来的礼品,就被人原封不动的送了回去。 不 过,谢家这个姓,本身就是高傲的资本,更遑论她姐姐还如此优秀。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那些凡夫俗子怎能入她的眼。 至少也得像今日放风筝的哥哥那样,高贵矜雅,长得也好看,那样的人才好与姐姐相配。 第2章 她想着想着,脑子便出了神。 “好不好吃?”谢令仪见她半天不说话,捏了捏她肉乎乎的脸颊。 谢念合苦着脸不想回答,舌尖在嘴里回味了一圈,半晌,才低着头扭扭捏捏道:“好吃。” “好吃就行,那你说大姐姐平日里对你好不好?” 谢令仪特意压低了身子,视线与小人儿平齐。嗓音又轻又柔,圆溜的杏仁眼里闪着诱哄。 “大姐姐对念念极好,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念念,还教念念书画,是念念最喜欢的人......” “停。”谢令仪伸手打断她的马屁,又问了一句。 “那念念可不可以告诉大姐姐,为何玩到酉时方归?书院不是申时就下学了吗?” 方才她并未完全在发呆,而是在回忆她作为‘鬼魂’时,待的最后一个地方。好像就是谢家祠堂,如今醒来也是在谢家祠堂,难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如果说,要满足她重新活过来,醒来,故去,最终地都必须是谢家祠堂的话,那弄清楚她今日来跪祠堂的原因就十分重要了。 一旦明白了其中的关窍,那她以后岂不是想活就活,想死就死? 毕竟,连她死了十几年都可以重返十六岁,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不可能? 倘若这件事不是人为,而真是祖宗显灵,那她以后就有依仗了。 毕竟,当鬼只能晚上飘出来吓人。当人,就可以背着祖宗牌位随时出来吓人了。 尤其是,这祖宗还是她这头的。 当然,这一世既然醒了,就先好好活着,把仇报了。若是实在无能为力,等做人做腻了,就去程家小姐床前一头撞死,最好血溅三尺,让她日夜都担惊受怕,夜不能寐。 总归毒汤之仇,不死不休。 诡异的是,此想法一出,香案上的白烛突然闪了几下,谢令仪分不清先祖们这是赞同还是警告,索性不再想。 另一头,谢念合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方道:“是程小胖过生辰,他跟他哥哥一起出来放风筝,我见那风筝好看,一时贪玩,就忘了时辰......” 她说话声音越来越低,心虚的用眼角偷看谢令仪。 谢令仪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反而在思考。 程小胖又是谁? 见她半天不说话,璞玉会意,悄悄在旁边提醒,“同二小姐玩耍的是御史家的表公子,三月前刚来上京,如今也在沧澜书院念书。” “御史家?”谢令仪睁着眼睛茫茫然。 璞玉看了她一眼,心中有些怪异,但她只当是谢令仪在祠堂跪久了,又睡了一觉,脑袋有些昏沉。 “是左都御史张世镜张大人。” 见谢令仪面上还是不解,她又耐心多解释了一句。 “前阵子刚破了禹州贪墨案的刑部主事,张歧安张大人便是他的儿子。” 若说璞玉久居内院,如何得知一个小小的刑部主事之事,自然是因为来尚书府一半提亲的人中,没有他。 说张世镜不知道,说张歧安,谢令仪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此人不就是她前世害痨病死的夫君?当然,一晚甜汤送了她命的程惜雯,也是他表妹就是了。 “那......放风筝的就只有程小胖一人?” “他知不知道你下了学不回家,会受到惩罚?” 谢令仪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模模糊糊,脑子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五指不自觉用力抓住谢念合的手臂,急于向她确定。 “不......不知道。”谢念合眼神闪躲了一下,半天才给出答复。 沉寂在回忆里的谢令仪,自是没有发现她这些异常,又急着追问。 “那还有没有其他人?” 谢念合被她迫切的样子吓得不轻,说话也有些磕磕绊绊,“还有一个大哥哥同行。” “那大哥哥长什么样子?” 谢令仪手指越收越紧,谢念合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她强忍着不适道:“那大哥哥相貌很是俊俏,就是身子不大好,老是咳嗽。” “大姐姐你问这么多,是认识他吗?” “不认识。” 谢令仪面无表情说着不认识,可睁着眼睛,眼眶里的泪却悄无声息滑落,慌的谢念合帕子都来不及掏,她张口想问,又见身后璞玉悄悄对她摇了摇头,于是她便轻轻环住堂姐肩膀。 “大姐姐是不是跪的太久,膝盖疼了?要不要也吃一颗蜜饯甜甜心?” “嗯。”谢令仪咽下喉间的酸涩,脸埋到谢念合胸膛,“膝盖好疼。” 这个傻子,竟又骗她。 第2章 乘龙快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谢念合低声安慰人的功夫,门外却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璞玉揪紧了帕子,分身凝神去听,下一秒,门扉被直接推开了。 进来的是谢家二房两口子,谢岱与夫人何氏。 二人进来的时候,手里还抱了一团薄毯。 谢二爷与和他的夫人何有余是出了名的良善,璞玉一颗心落了地。 她此时跪着,也不好站起来行礼,只好微微低头欠身。何夫人注意到她这一动作,向她一点头,随即目光转向身前一大一小两个背影。 谢念合见父亲,母亲都来了,自是一个箭步,扑到母亲怀里嘤嘤啜泣,哄得何夫人‘心肝’‘宝贝’的乱叫。 谢令仪也趁这空挡,暗自拂袖拭了泪,待整理好了仪容,才开口问好。 “叔父,叔母。” “哎,你这孩子,又没人看着,还跪着做什么。地上凉,快起来。”何夫人安抚好怀中小的,见谢令仪还跪着,又赶紧过去扶她。 谢令仪见状也没拿乔,便借力站了起来。 “父亲,母亲,你们怎么过来了?”谢念合站在两人中间,一手拉一个衣袖,好奇地发问。 “外头婆子不在吗?” “更深露重的,外头哪还有什么婆子。” “没有婆子......”谢念合眼珠子转了几圈,声音忽然雀跃。“那母亲,我和大姐姐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 “这......”何夫人看着丈夫,又小心地瞄了一眼谢令仪,神色有些为难。 谢念合还在问,何夫人一脸尴尬,踌躇半天,说不出话。谢二爷也眯着眼睛不言语。 谢令仪瞬间心领神会,及时开口解了围。她蹲下身子,用帕子仔细擦去谢念合嘴角的蜜饯屑。 “念念乖,先回去,大姐姐明日就去看你好不好?” “那好吧,那大姐姐明日可一定要来。” “好。” 谢念合得到了承诺,乖乖爬到谢二爷背上。何夫人也顺势把手里的薄毯递给谢令仪。 “容君,不是我们不带你出去,实在是......” 后面的话被谢二爷咳嗽声打断。 何夫人看看丈夫,又看看神色漠然的谢令仪,终是重重叹了口气。 “明日来松风堂,叔母给你炖莲藕老鸭汤喝!” “好。”谢令仪指腹划过薄毯上绣着的莲花暗纹,笑笑点头。 何夫人话说完了,又额外叮嘱了璞玉几句,方跟着谢二爷一起离开。 临走前,打进门就没说过话的谢二爷突然开了口。 “饿了就捡上面新鲜的果子吃。” 谢令仪闻言一愣,还没等应答,人就已经走远。 燥热的夜风,从门洞里灌进来,谢令仪冷不丁,兜面打了个哆嗦,白烛也熄了一根。 璞玉见状,赶紧碎步过去关紧了门,门外依稀能听见谢二爷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大哥的家务事,咱们就不要多掺和了......” 璞玉闻言,连忙回头,见她家小姐专心致志跪在地上摆弄薄毯,一副没听见的样子,心下稍安。正打算说几句体己话,就见她把仅存的一根,照明用的白烛也干净利落地吹熄了,人也直接躺到了毯子上。 “小姐,您这是?” “熄灯,就寝。” —— 在阴森幽暗的祠堂囫囵窝了一夜,谢令仪这娇滴滴的小姐身闷了一身汗,早上起来就发了热,昏迷不醒,嘴里含糊不清嚷着胡话。 璞玉见状,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在谢家先祖面前,磕了好几个头。她一面心焦,一面井井有条,吩咐婆子们准备担子,将谢令仪先抬回戌风院。 又是寻大夫,又要接待各路探望的人,戌风院人来人往,璞玉忙得脚不沾地,一上午连口热茶都没喝。 好容易打发走了一波闲人,转眼已近黄昏。 谢令仪的母亲冯氏还在榻前守着,双眼微肿,似是哭过。 “大夫怎么说?药也喂了,诊也问了,如何还不醒来?要明儿个还是这样睡着,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去逼老爷,让他去宫里请道旨,让那御医来看看。” “总归是他把容君儿逼成这样,他还能拂袖,净当个没事人不成?” 冯氏说着说着,声音越发高亢,眼里又落下几滴泪。 “回夫人的话。”璞玉站在身后停顿几下,斟酌答道:“关大夫说,大小姐这是让梦给魇着了,不是什么大病,等醒了就好了。” 第3章 冯氏眉头微蹙,“梦魇......”随即她神色一紧,急忙放下手中的帕子,“那岂不是中了邪?得赶紧找几个道士和尚来驱邪才是!”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如洪钟般厚重的声音,夹杂着几分不悦。 “驱什么邪?你还真当你女儿是中邪了不成?这事一传开,她名声就是被你给败坏的。” 来人踏入堂中,隔着一扇泥金彩雀屏风询话。 冯氏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面上一慌,朝外望一眼,身子下意识从榻边站起来。片刻后反应过来,外头的人看不到,复又慢吞吞坐下。 “老爷来了。” “嗯。容君还没醒?”谢承自顾自在堂中圆桌边落座。 “还没。” “睡了有多久了?” “约莫快一天了。” 听到这个答案,谢承眉心皱起,半天没说话。 冯氏以为他是忧心女儿,犹豫几下方开口。 “容君她毕竟已经大了,女孩家脸皮薄。老爷您这样当众骂她,又罚她去祠堂跪了一宿,她心里难免不舒服。心底里情绪堵着,这才困在了梦里。” “老爷,您以后......” “胡闹!” 谢承铁青着脸,把茶盏‘啪’的一下扣在圆桌上,一阵瓷片割裂声打断了冯氏接下来的话。 “自古以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这一年来,推了多少冰人?我在官场上又得罪了多少人?如此肆意妄为,无法无天,哪还有一点谢家长女的样子?” “你这个做母亲的,不想着规劝她,一天到晚任由她胡来。我看她这幅油盐不进的性子,就是跟你学的。” “我......” 冯氏话听到一半,整面帕子已然被泪浸透,她有心张嘴想辩驳几句,却又见锦被下,伸出一只手,拉了拉她衣袖,又对她摇摇头。 谢令仪醒了。 冯氏见状一怔,连忙转过身,用仅剩的一只衣袖,擦了擦眼泪。 谢令仪脑中略一思索,便明白了父亲怒气的根源,果然罚跪的原因,不是因为粉团子下学贪玩。 谢家无男丁,大房二房均只有一女。偌大的家业将来无人继承,父亲谢承自然而然将目光投向了未来女婿。 对他而言,他的女婿将来能做多大官,能爬到多高的位置,在官场上能给予他多大的助力,这些都比女儿的幸福重要。 只要谢令仪不乐意,那就是不忠不孝,要到先祖牌位前跪着消罪。 难怪连叔父一家也不敢插言劝阻。 这样一来就说的通了,惩罚只是借口,成婚才是目的。 谢令仪想清了缘由,心中一阵苦涩,哑着声音开口。 “父亲,您要的‘乘龙快婿’我定会替您寻到。十日后太子侧妃筹办的探花宴,我也会按时参加。” “这样,可还如您的意?” “你!” 谢承眼神紧紧盯着屏风那头,他心里头有几分宽慰,却对谢令仪这些句句带刺的话有些恼火,思量几番,终是把到嘴边的训斥咽了回去。目光一转,瞥到眼前这扇屏风上,不悦之情,溢于言表。 “你这扇屏风是何时换的?彩雀聒噪,失了稳重,明日让人换了去。” 说完也不等谢令仪应答,兀自拂袖离去。 母女俩等谢承走了,才放开声音说话。 容君,你方才说的话,可是暂时诓你父亲的?” 谢令仪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正欲回答,璞玉早已眼尖地捧来一杯温茶,又慢慢扶她起身,细心地在她身后垫了一个软枕。 谢令仪喝下温茶,待气息稍定,才望着冯氏费力开口。 “并非是诓骗父亲。” “那是哪家的公子?”冯氏忍不住追问,“他家中可有长辈与你父亲同朝为官?” “还是......”她顿了顿,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某个念头,心头一跳,小心翼翼问道。 “还是……你已有了意中人?” 这次谢令仪却没再言语,她垂下眼眸,长长的睫羽遮住瞳孔,掩去眼中情绪。 冯氏等了半晌,见问不出什么,只得轻叹一声,缓缓起身走向门外。路过那扇屏风时,又说了句。 “我屋里有扇素色的青莲屏风,明儿让璞玉给你拿过来。” 须臾,床榻上才传出一声“嗯”。 也不知是回答那个问题,还是应了屏风这事。 —— 谢令仪说到做到,在榻上只躺了三日,趁着四月十八,华佗仙尊诞辰,就吩咐丫鬟去冯氏那里要了出府的腰牌。 又让璞玉帮她稍作装扮了一下,轻施粉黛,掩去女儿眼角娇媚,随后又换了一身莺黄春衫,腰间插着一把湘妃竹做的洒金折扇。 墨发高束,扎成一个马尾。发顶斜插一支栾花玉簪,俨然一副意气风发少年郎模样。 璞玉也扮做她的书童,两人梳妆后,便绕开众人,只从侧门离府。顺着侧门一直向东,便到了延庆街。 延庆街又被称为‘书生道’,来往的都是一些年轻书生。是以谢令仪主仆两人在这抛头露面也并不突兀。 天阴气爽,谢令仪一路未停,带着璞玉径直到了言玉铺子。铺子里人不多,谢令仪同伙计打过招呼之后,便独自在一副山水画前驻足。 璞玉虽满心疑惑,但也知这里不是说事的地,只默默跟在主子身后,打量周围情况。 谢令仪只站了一会儿功夫,就有管事的过来打听了。那管事的见她这身打扮,眼前一亮,只把她当成哪家不谙世事,附庸风雅的富贵公子哥。 “小公子好眼光,对这幅画感兴趣?” 谢令仪充耳不闻,只一心盯着画。那管事的鼠目一转,换了种说辞。 “这可是黄公真迹,价值万金呐!多少人抢它抢的头破血流!” “价值万金?头破血流?”谢令仪转身,双手抱臂看他,饶有兴致的发问,“那为何除了我,没一个人过来看?你这铺子人虽不多,可不至于没一个懂行的吧。” “再者,若真价值万金,就直接挂在这,周围也没安排个人盯着?” “这......这。”管事的一时不察,被她问住,抓耳挠腮后又道:“他们哪有公子您慧眼识珠,一眼就看出了好东西。” “公子您要是诚心想要,今日我做主,给您这个数。”说完他便伸出了五个手指头。 谢令仪笑笑不接话,偏头去问身后的璞玉。 “璞玉你来说说,这画值不值五个数?” 璞玉闻言抬头,看看画,又看看自家主子,嘴角张口又合上,一副欲言又止的两难模样。 那管事的见状,还以为是自己卖价高了,正犹豫要不要降价,不妨旁边听了全程的一书生喊。 “小兄弟,你别听管事的瞎说,这幅画啊,只看上半部分,它确实价值万金。可若是加了那下半部分,啧。”书生摇了摇头。 “一文不值!” 谢令仪勾唇,面向他,“这又是何理?” “只因它......” “去去去,哪来的穷书生坏我生意,还不赶紧滚。” 书生话说一半,就被管事的挥手赶走。 他又回头朝谢令仪讪笑,见对方神色冰冷,心猜是遇到老手了,赶紧上前一步,苦着脸道。 “公子,我就跟您说实话吧,这画的确是黄公真迹。就是不知道哪个遭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黄公笔墨上,画蛇添足加了一首无名诗。让这幅画彻底毁了!” 谢令仪不动声色后退几步,璞玉也皱着眉挡在她身前。 管事的是个人精,察言观色的功夫极深,见状,自觉哈腰后退。 “放这都一个多月了还没卖出去,公子您要真喜欢黄公,今日我替掌柜的做主了,二话不多说,五十两银子您现在就可以带走。至于底下提的诗,您爱看就留着,不爱看,把它裁了也行,就当是为黄公积福了。” 璞玉听他最后一句,本就不郁的脸,这下彻底黑成了炭。 这说的什么话,什么积福,她家小姐又没死。 闺阁小姐的画,流落到市井也就罢了,还被五十两,贱卖! 这谁看了不生气? 璞玉转头去看自家小姐脸色。嗯?怎么是笑眯眯的? 难道......她想错了? 再眨眼,小姐已经开始往外掏银子了。 管事的画都包好了一半,吉祥话也说了一大箩筐。 璞玉稀里糊涂抱着画,临出门,脑子都是晕的。 晕晕乎乎踏门槛,再在门外被人着急忙慌拦下。 “这位仁兄,可否割爱,将这幅画转卖给我家公子?我家公子愿以十倍的价钱买下。” 第3章 初见前夫他好像厌恶我 说话的是位年纪不大的小厮,相貌清秀。他手上提着药包,边说边用袖口去擦额头上因奔跑而沁出的薄汗。 璞玉眼神警觉,来回扫视小厮,后退两步,等自家小姐吩咐。 第4章 谢令仪被他话声吸引,朝外望才发现,铺子外门廊边还站了一人。那人穿着一身淡青圆领长衫,唇色极其寡淡,透着些许病气,眼也不眨,盯着屋檐上叽叽喳喳吵闹的麻雀。 他见谢令仪看过来,也只是面无表情从她脸上略过,又继续盯着飞鸟。眼神古井无波,像一潭死水,掀不起任何波澜。 谢令仪乍见意中人雀跃激动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朝他奔去的步子霎时停在原地。 酸辣苦涩咸,千种滋味,百种愁绪,混在一起,在心底骤然迸开。 她鼻尖一酸,差点就要没出息的哭出来。 他凭什么这样看她啊,好歹两人也曾做过十年的夫妻。 他这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不值一提的陌生人。 既然不在意,那为何偏又哄着她,说出那番话。 为何偏又拖着病体,出来放什么风筝? 生怕她不知道吗? 两人皆一动不动,一个静,一个怨,气氛着实奇怪。连内堂的管事,也忍不住,伸长脖颈凑过来看热闹。 眼见四周好奇的目光越来越多,璞玉咳嗽两声,轻声提醒谢令仪几句。她这才回过神来,深呼一口气,调整好脸上表情,硬挤出一个笑脸,直接越过小厮,与他攀谈。 “这位公子怎么称呼?要买这幅画,那是也喜欢黄公?” “嗯?” 那人闻言,视线立即转向她。猝不及防,被谢令仪一张笑脸恍了神,掩鼻轻咳几句,偏头避开她眼睛,低声道。 “在下姓张,表字修常,阁下可称呼我为张......” “好,修常兄。” 听到谢令仪自来熟一般的称呼,张修常瞳孔一颤,指尖缩到衣袖里,慢慢攥紧。 余光意识到谢令仪眼神已移开,又默默调整呼吸,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谢令仪这头,看到身后管事,鬼鬼祟祟打探的样子,索性故意大声道。 “修常兄好眼光!竟情愿出五百两买下这幅黄公真迹,在下实在佩服,不如我们边走边谈?” 说罢也不再看管事那副,捶胸顿足的后悔丑态,直接大步扬长而去。 张修常见状,意味不明朝内堂望了一眼,随即缓步跟在她后面。 谢令仪走着走着,不见后头的人追上来,回头一看张修常那三步一喘的模样,撇撇嘴,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而行。 “修常兄愿意花大价钱买一副污了的画,想必是爱慕极了黄公。据在下所知,黄公画作,市面上流传的不过三副,寻常人甚少见之。修常兄因何而见,又因何而爱呢?” 张修常闻言,微微一愣,垂眸看到两人交叠的衣角,面无表情后退两步,与谢令仪拉开了些距离,平淡道。 “侥幸碰见罢了。” 谢令仪注意到这一点,心里一阵失落,却仍打起笑脸强问。 “哦,那又因何而爱?” “因何而......爱?”对方眼神略带迷茫,似是没理解这个问题,半天没做回复。 谢令仪还欲追问,却又听得张修常连续轻咳几声,本就瘦削的身子咳得摇摇欲坠,仿佛来阵风就能吹倒。她面上泛起一丝不忍,暂时把话吞了回去。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话,不知为何,都默契不谈易画之事,须臾,还是张修常先开口。 “还未请教公子尊名?” 谢令仪瞳仁一亮,原本落寞的神色重新变得生动,她‘啪’的一下展开洒金扇,小碎步靠近他,支着耳朵,试探道:“黄......三。” 张修常目光极快地在她折扇上略过,声音轻的近似呢喃,“好,原来是三公子。” 这一瞬间的恍惚,被谢令仪敏锐捕捉到。 她再次听到这声熟悉的‘三公子’,像是被雷劈中,直接怔在原地。这一刻,她越发肯定,张修常也保留了前世记忆,重新活了一遭。 说起两人缘分,还得从自己逼婚开始。 那时他们刚拜堂不久,因这姻缘是自己强求而来,谢令仪心里头跟明镜似的。 她知道,张修常不厌恶她,却也不爱她。两人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是同一屋檐下,搭伙避难的陌生人。 她是为了避太子,他则是为了避表妹。 这桩姻缘交易,有多少真心,只能是各凭良心。 成后,张修常事务繁忙,经常夜宿刑部公廨。偌大的清晖院只住了谢令仪,璞玉和几名仆妇。 久而久之,谢令仪学会了自行出门找乐子。她时常乔装成男子,化名‘黄三藏’,参加各类茶会,很是结交了一些好友。 可世上无不透风之墙,这事终究传到了张修常的表妹,程惜雯耳中。她带着表兄气势汹汹来找麻烦时,张修常却对着男子装扮的她,淡然喊了一声“三公子”,当众解了她的窘境。 两人关系算是从此有了突破。 —— 谢令仪一个人还沉浸在回忆里,直到周围嘈杂声将她唤醒。她抬眸四顾,才发现身旁人影攒动。而张修常竟不知何时越过她,正朝前疾步走去,衣摆翻飞,不复方才从容镇定。 她心中疑窦越深,顿生一股急切之意,捏紧折扇,想要快步追上去,然而四周人流如潮,一波接一波地涌来,将她逼得几乎是寸步难行。 等到好不容易挤到对方身边,谢令仪似是怕他再跑,猛的攥住他衣袖,弯腰喘息着,忘了先前的守矩,带着几分熟稔,无意识埋怨道。 “银子还没给我,你跑什么?还有这折扇,你若是看上了,卖给……” 谢令仪话还没说完,气都没喘匀。耳边只听‘撕’的一声,她手中就只剩了一截柔然的布料。 再一抬头,对方捂着被扯烂的衣袖,离她起码有十步远,水墨画般留白的脸,罕见的浮上一丝恼怒。 好像被她粘上,是什么大麻烦一般。 谢令仪:“......” “你做什么?”她眉头一皱,语气便不太好。 毕竟也是活了小半辈子的人,她这般才貌品性,不说被人捧着哄着,就是寻常人见了,少不得也要恭维,奉承几句。 如今被人明明白白的嫌弃。 尤其这人还是她前世的夫君,在一张床上同睡了十年,现在倒是避她如蛇蝎来了。 偏她如今又不能万分确定,对方是不是也跟她一样,死了,带着记忆又活了。 现在倒好,说又说不得,骂又骂不得。满腹委屈愤懑封在喉间,真是憋屈。 早知道,他死的那几天就应该飘去看看。 “不做什么,烦请三公子自重。” “自重?”谢令仪看看手中的布料,又看看十步开外的他,忽而冷笑,这下是真有点生气了。 她上前几步,逼近张修常,却又在靠近对方五步之遥时停住,目光沉沉盯着他。 “在下只是想做成这笔生意,赚点钱而已,张 公子在害怕什么?” “我......” 张修常一时哑然,说不出话,眼睑低垂,面上也有几分懊悔。 谢令仪看他这幅样子,表面不动声色,心头气消了一分。正打算再试探几下,就被对面酒楼尖叫声打断。 “杀人了!杀人了!” 张修常闻言,瞬间收敛神色,表情回归严肃冷硬。他对谢令仪道了句‘抱歉’,便径直分开围观的人流,头也不回,进了事发的酒楼。 谢令仪咬咬牙,无奈只得招呼璞玉,也循着他的背影跟过去。 待走近了才知道,出事的竟是一家象姑馆,专门做男子谷道生意1的风月场所。 里头桌椅板凳,缺胳膊少腿散了一地。堂中梁柱上悬空吊了个人,长发遮住脸庞,衣衫破碎,浑身青紫,奄奄一息。 璞玉打听了一圈,才拼凑出个完全。 原来这相公昨夜在馆里偷了花客的银钱,企图趁黑逃走,却不料被楼里的龟奴发现,随即被抓住,让人吊着,打了个半宿,都不成人形了。 方才的喊叫声,是他突然吐了一大口血,这才引起了慌乱。 眼见着门外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大有进来一观之势。里头龟公都有些急了,话都顾不上同张修常说,连忙吩咐了几名提着棍棒的健仆,往外赶人。 谢令仪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说实话,她想进去看看。 上辈子她便听说过张修常的盛名。刑部主事张大人不借父权势,不畏强权,公正不阿,匡扶法纪,无人不敬仰。 却偏偏,这幅风姿,她谢令仪身为枕边人,一次也未曾得见。 如今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怎可错过。 她眼神示意璞玉,解下腰间的钱袋子贿赂健仆。 哪知这一幕,不小心被张修常瞥见,他皱着眉,疾步过来。 “这里人多眼杂,三公子不宜待在这里,还请早些家去吧。” “人多眼杂?”谢令仪方才的气还没消,有心要跟他作对,歪着头,做不解状。 “那为何张公子能进去?同样都是人,你能进,我却不能进,这是什么道理?” 第5章 二人相貌本就突兀,黄衣少年神采飞扬,目若繁星。顾盼之间,尽显灵动之姿。 看着年岁不大,脸上写满了天真无邪,偏又透出几分,与生俱来的高傲。两股截然不同的气势,在他面庞融合得恰到好处。 即便此刻语气带着质问,也不见半分凌人之势,反倒让人觉得理应如此。 而在他对面的白衫青年,显然要沉稳得多。五官轮廓分明,但眼眸深处好似覆了一层轻淡的寒霜。 本该是浓墨重彩的一张脸,却因眉眼的寡淡颜色,显出几分冷清之意。宛如孤山雪松般,令人望之不敢接近,自有一种凛然之美。 二人这情形,不像是对峙,倒像是少年郎在朝心上人撒娇玩闹。 再加上他们长得又好看,且都站在象姑馆门庭中央,实在不能不引人遐想。 眼见四周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个别胆大的,直接伸出手,指指点点。更别提谢令仪还故意捣乱,叉腰朝他一脸促狭的笑。 连不远处的龟公都投来意味深长的表情。 众目睽睽之下,饶是张修常自己不在意,他也不能,不能...... 吵闹声终是引来了二楼的鸨娘,她慢悠悠摇扇扭臀过来,见到张修常第一面,针缝似的双眼便‘唰’的一下瞪开了,嘴巴张得极大,活似生吞了好几颗咸鸭蛋。 “不是,你......你。”她边说边回头看后面吊着的人,干橘皮似的脸因太过震惊,脸上敷粉簌簌抖落。 是可忍孰不可忍,人都欺负到头上了。 张修常额上青筋暴跳,指甲都掐进手心,双眼紧闭又睁开,实在忍不住。 “你跟我过来。”他气昏了头,直接伸手去拉谢令仪的手腕,却在看到自己掌心发白的指甲印时,猛然清醒过来,手腕硬生生在半空中,虚晃一圈,转了回去。 “哦。” 能跟他独处,逼的雪松弯腰。谢令仪简直求之不得,吩咐璞玉几声后,就满脸得意随他去了。 两人借了象姑馆的后院谈话,周围静谧,却依旧有几道好奇的视线悄然停驻,若有若无地探来。 张修常眸光一沉,毫不迟疑向旁侧了一步,恰到好处地挡在谢令仪身前,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严严实实隔开。 回头见谢令仪毫不在乎的模样,心里火气又无端盛了三分。 “明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就这般不顾及自己的名节?今日还好是我,若碰上其他人,你......” 张修常神情冷峻,勉力压抑着怒火。 “哪有不在意。”谢令仪无辜眨眨眼,“正是因为我心知修常兄,正人君子,心思敞亮,所以才不担心呀。” 张修常被她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噎住,脸上表情变幻莫测。 “纵使你知道我心思敞亮,你也不该......”他话说到一半,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眉头皱得更紧,脸色也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谢令仪见状,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双手抱胸,食指在下巴上轻轻点着,若有所思点点头。 “不该什么?修常兄是想问我,为何初次见面,就知道你品性如何么?” 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挑衅,仿佛一缕清风,转瞬即过,让人无法捕捉。 张修常被她这一句反问逼得心头一窒,脸上肉眼可见的慌乱,指尖也攥的更紧。 然而,谢令仪一双清亮的眸子始终紧紧盯着他,嘴角似笑非笑,分明是将他所有的反应都尽收眼底。 须臾,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决定暂时放过他。 可不能见面第一天,就把人玩坏了。 虽然,她已经窥到了张修常藏起来的秘密。 “好啦,时辰不早了,修常兄先去办案吧。三公子决定听修常兄的话,离开这里。” “嗯......嗯?” 张修常未料到对方紧逼之后,又悄然放手。左偏的脑袋一下子摆正了,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愕。 “银子的事,烦请修常兄明日送到言玉铺子,我自会在那里等兄长。” 不想再听到拒绝的话,谢令仪说罢,也不等他答复,就径直出了后院。 徒留张修常一人怔楞在原地。 第4章 买个赝品赝品跟前夫哥长得一模一样…… 谢令仪一向言而有信,说到做到。 说离开象姑馆,就立刻堂堂正正,在众人的注视下,从正门走出去,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然后,转身几步,神不知鬼不觉,绕到酒楼偏门。通过门上的明窗,隐约可窥前堂情况。 璞玉抱着画卷,满脸疑惑看着自家小姐。 谢令仪此刻正踮起脚尖,仰着头,双手攀在窗沿上,试图通过上头半开的窗缝看清前堂的情形。 然而,她毕竟身高有限,无论怎么踮脚也只能勉强碰到窗沿。 璞玉见状,忍不住低声问。 “小姐,您方才不是答应了张公子,要早些回府吗?为何还要来这里......偷看?” “错。” 谢令仪背着她摇摇头。发现无论如何也够不到后,不甘心皱皱眉,又手腕使力推门,同时口中默念祖宗名号。 “我刚刚说的是,离开这里,并没说回府。” 半柱香后,她望着严丝合缝,纹丝不动的木门。口干舌燥,心如死灰。 “而且,我也确实进不去。” “算了。” 谢令仪无奈放弃,但她对里面的情况又实在好奇,她可是没忘,那鸨娘一见到张修常就满脸震惊的模样。 这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 只可惜,这次家生的祖宗没站在她这边,她连区区木头做的门都推不开。 难不成先祖们只能晚上出来显灵?那她以后白天出门,背着牌位,岂不是没用? 正当她考虑要不要回去,再跪一个时辰祠堂,求求列祖列宗的时候。 木门却‘吱呀’一声——突然开了。 谢令仪一愣,随后赶紧双手合十,朝地上拜了两拜。 里头急冲冲,蹿出来一个遮着面的年轻人。看身形是名男子,头上却戴着一顶只有女子才能戴的帷帽。 谢令仪猝不及防,被他迎面 撞上,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幸好璞玉在她身后托了一把,才勉强稳住身形。 那名男子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他被撞得向后踉跄几步,‘咚’的一声反磕在门板上。 他闷哼一声,头上帷帽在空中轻轻打了个璇儿,摔落在地。 谢令仪站定之后,第一时间去揉自己的腰。 那人头还低着,半边身子靠在门板上喘气,半晌没动静。 谢令仪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把人撞出好歹来了,她悄悄抓紧璞玉袖子,带着一丝歉意。上前一步,询问他伤势。 “那个,你......你没事吧?” “没事。” 那人声音虚弱,闭着眼睛,微微抬头,掌心缓缓揉着受撞的肩膀,并不看她。 “行,没事就好,那我——” 谢令仪松了口气,话音刚落,她目光无意识落到他敞开的面庞上,瞳孔猛然一缩,剩余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 她怔怔盯着那张脸,熟悉的轮廓让她一时语塞。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声音,脑中一片空白。 是她眼神出问题了吗?这世间怎会存在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连璞玉都吓了一大跳,愣在原地。 谢令仪目光黏在他脸上,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吸引住了一般,不愿离开。连呼吸都放轻了。 周围鸦雀无声。 帷帽男终于察觉到异样,缓缓睁开双眼。入目便是谢令仪那呆滞而痴迷的神情,他眼中立刻掠过一丝难掩的厌恶。薄唇掀开,冷冷吐出一句。 “滚开。” 说完便懒得再多看她一眼,弯腰去捡帷帽。 谢令仪被他这骂声惊醒,理智也一点点回笼。 也是,张修常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更何况是这个不耐烦的眼神。 他——不是他。 帷帽男拿了帽子,就略过谢令仪一瘸一拐朝前走。 “等等,你先别走!” 谢令仪忽然回过神来,就算他不是张修常,也要问清楚,他究竟是谁。 “璞玉,快拦住他!” 璞玉听令,立刻上前挡在帷帽男身前。 推搡之下,叫喊声引来了偏门干活的伙计,他朝后喊了一声,紧接着便是乌泱泱一大堆人,提着棍棒跑过来。 打头的便是楼里的鸨娘。 帷帽男见状,脸上闪过慌乱,不欲与璞玉多做纠缠,拔腿便跑,谁料还没走几步就被人轻松擒下,反剪身子,按在墙上。 “贱坯子。” 鸨娘提着裙摆,急冲冲上前,当着谢令仪的面,对着他就是一巴掌,因过于激动,浑身肥肉乱颤,唾沫横飞。 方才她使出浑身解数,才把那个刑部主事给打发走。可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敢在这当口顶风作案!这简直是没把她放在眼里。 第6章 “老娘哪点亏待过你?好吃好喝养了你十几年,就指望你今日**挣钱,竟然还敢逃跑?” “你知不知道你卖身契还在我这里?你生是象姑馆的人,死了做了鬼,都要给我接客。” “你以为你能跑多远?还不是让老娘我给逮住了?依我看今晚这**宴也不必办了,待会就给灌了药,直接送到王老爷房里。” 帷帽男听罢,骤然扬起半边红肿的脸,眼中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愤怒,浑身肌肉紧绷,拼命挣扎起来。 然而,越是用力,越是显得无能为力。他依旧被人紧按在墙上,如弱兽嘶鸣。 “还不安生?” 鸨娘皱眉,还想给他一巴掌,却又怕打坏了他一张俏脸,晚上不好跟王老爷交待,手举在半空中迟迟落不下。 谢令仪抱着手臂,看了半天戏,才悠然开口。 “**宴是怎么个事?本公子也能参加吗?” “你?” 鸨娘狐疑地看了她两眼,认出她是那位官爷的朋友,心里正在犹豫,可下一秒,突然就明白了过来,脸上也绽出了笑容。 得,这估计是没搞定正主,找替身呢。 “哎呦喂,当然可以了,我的小少爷哟。” 鸨娘借机放下手,摇着手帕,转身向她,一张脸笑成了黄菊花。 “您这相貌,这身形,与咱们祈郎啊,绝配!” “只是......” 她又期期艾艾起来。 “祈郎可是我们这的花魁,老身精心培养他十几年,这些年我是殚精竭虑,事事为他操心,堆金叠玉才养出了这么一副精贵身子。平时碰也不舍得碰一下,就指望他今晚能一炮冲天,所以他这个花费......” 鸨娘一脸你懂的表情。 谢令仪微微挑眉,与她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对方才那巴掌只字不提。 她‘唰’的一下打开折扇,看着祈郎道。 “徐娘,这你大可以放心。银子么,本公子多的是,我主要欣赏的是人,也不爱和其他人共享盛宴,怕不干净。” 那鸨娘也是个识货的,乍一看那把洒金扇,肿泡眼都直了,视线随着它,忽上忽下。 啧,果然是个人傻钱多的,那可是黄公的画,价值连城呐。多少人求都求不到,侥幸得了一幅,还得拿回家好生供着。 如今却被人折了做扇子,真是暴殄天物。 眼看着身前的两人,堂而皇之将自己当做玩物发卖。祈郎眼底更冷,这下不止是鸨娘,连带着谢令仪也恨上了。 他双眼充血,盯着谢令仪,恨不得将她撕碎活剥。 谢令仪注意到他这个眼神,捂住胸口,忽而往后退一步,整个人躲在璞玉背后,只探出个脑袋,装作害怕,望着鸨娘道。 “哎呀,他好凶啊,又这么高。本公子可不想花钱跟他吃顿饭,把命都搭上。” “呃。” 鸨娘闻言一滞,皱着眉上下扫了谢令仪一眼。 这小公子长得好看是好看,就是确实生得矮小了些,整整比那祈郎,矮了一个头。难道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当然,这句她不能当着主顾的面说,只得瞪了祈郎一眼,赔笑道。 “小公子您放心,咱们这儿自有一套调教人的手段。实在不成,还有几味好药,保管他到时候乖顺听话,任凭您吩咐。” “这样啊。” 谢令仪手抚下巴,似乎当真在认真考虑。 谁知那祈郎,听了鸨娘这番话,原本力竭的身子,竟又开始拼命挣扎。 他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般,猛然抬头,朝谢令仪吐出一口血水,低吼道。 “你有本事,最好现在就杀了我。不然我以后,一定找机会弄死你。” 哪知谢令仪早有预料,眼明手快往鸨娘身后一站,结结实实躲过了这口暗器袭击。 就是可惜鸨娘遭了秧,艳红裙摆上,平白挂了一大片污渍。 “贱……” 鸨娘下意识抬手,转头看到谢令仪面无表情的脸,又讪讪放下手臂。 打狗还得看主人,看着鸨娘敢怒不敢言的鹌鹑样,谢令仪原本心里被祈郎威胁引起的不郁,散去几分。 呵,不仅容貌长得相似,就连那三句内,必定挑起她脾气的性子,也跟那人如出一辙。 有点意思。 “行了,这人本公子要了。不止是今晚,就凭他刚才这番话,我要他日日夜夜,给我当奴才,伺候我。” “小公子这是要为祈郎......赎身?”鸨娘语气有些迟疑。 “没错。”谢令仪点点头。 “可祈郎是我们象姑馆的头牌,也是我们这的宝贝。多少人趋之若鹜,要是被人知道买走了......” 谢令仪不耐烦,挥扇打断她。 “本公子方才说了,银子不是问题。况且,我既有买宝的财力,就有藏宝的本事。” 鸨娘还是不信,一脸犹豫,不愿放走这颗摇钱树。 谢令仪又隐隐威胁,“徐娘刚才可看见了?那位白衣郎君,也是我相好的。他可是吃官家饭的,我若是哪天一个不爽利,吹个枕边风,你这生意......” 后面的话,谢令仪没说出来,但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鸨娘闻言,沉默不语,暗中思忖着这桩生意。 眼看自己临门一脚,又要再次被关进暗无天日的牢笼,祈郎情绪终于崩溃。眼神从一开始的愤怒逐渐滑向绝望,原本僵硬挺直的脊背瞬间佝偻。双拳握得发白,指关节几乎要嵌进掌心。 他脑袋一点点下垂,像是放弃了最后的伪装,肩膀颤抖,近乎呜咽般哀求。 “杀了 我,快杀了我。” 谢令仪微微蹙眉,心头生出一丝不悦。 她可以容忍张修常的冷淡,却不能容忍一个赝品,三番两次对她说不。 懒得再费口舌,她转身干脆利落,把洒金扇扔到鸨娘怀里。 “让你的伙计都机灵点,人和卖身契一起捆好了,洗干净送到......送到......” “庆福巷。”璞玉适时在她耳边低声提醒。 “送到庆福巷。” “今晚酉时,本公子要亲自前去验货。” 第5章 身上好香定要下十八层地狱 按璞玉的吩咐,人被全须全尾的送到了庆福巷尾的浮光院。 这院子还是早年间,谢令仪从李介白手上赢来的。只不过,自从他归家之后,她便再也没踏足此地。这里地处偏僻,少有人来,倒是个藏人的好场所。 所幸璞玉提前让人打扫了一番,院子里倒也没什么灰尘,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皂角香。 谢令仪依旧做男子打扮,推开内室门,映入眼帘的便是烛架边,贵妃榻上,祈郎安然入睡的背影。 就连开门的吱呀声,也没能弄醒他。 她脚下一顿,脸上便不太好看,三两步过去,站在榻沿,俯身看他。 烛火微曳,将他露出来的半边脸映得明明灭灭,棱角分明。脸上的巴掌印还未消,红彤彤一大片蔓延到耳廓。因他皮肤极白,又轻透,那红痕黏在他脸上,便显得格外可怖。 她又站着看了一会儿,对方还是没醒,甚至呼吸平缓,似乎睡得极香? “赶紧醒醒。” 谢令仪面带不悦,曲指敲了敲贵妃榻。 如此敲了数十下,人还没醒,她皱着眉,回头问璞玉。 “这是怎么回事?” 璞玉也走过去,将他身子翻正,又伸手探了探他鼻息,确定仍有微弱的呼吸后,方回道。 “没死,还有气。看这样子,应当是被人灌了药,待药性退去,估计就醒了。” “等不了这么久了。” 谢令仪朝外忘了一眼,夜深人静,连天上的星星都隐匿在云层里。 她晚上能偷溜出来,还是哄了念念在她屋里待着。再耽搁下去,难保不会被人察觉。 谢令仪眼神一凛,不再犹豫,低声吩咐道:“将圆桌上的茶水拿过来,泼醒他。” “好。” 璞玉拎着茶过来,正待泼上去,又听她道。 “先等等,找根粗壮点的麻绳,把他双手双脚绑上再说。” 璞玉忙活半天,终于把人捆成了粽子,双手双脚绑上还不够,还要牢牢系在榻柱上,打个死结。 谢令仪点头,这下对了。 她后退几步,避免茶汤溅到身上。拿起碗盖大的茶杯,扬手对祈郎,兜面就是一泼。 “哗——” 一泼下去,毫无动静,他仍大喇喇地瘫着。谢令仪眉心一蹙,双手没停过,直到茶壶见了底,人才幽幽转醒。 祈郎抹了一把脸,缓缓睁开眼。眼底还带着未醒的朦胧。许是茶汤无意间,被揉入眼眶,导致他眼尾一片薄红,像是哭了一场。鬓发凌乱,混着湿润的茶叶渣子,牢牢扒在鼻翼右侧。 盈盈水沁的眼再配上被扇红,汁水淋漓的白皙面皮。 看起来既狼狈又可怜。 第7章 谢令仪低头看他,冷道。 “醒了?既然醒了,那也省了我接下来的功夫。” 祈郎咳嗽两声,像是后知后觉,被茶水呛到。眼神逐渐清明起来,目光定定落在谢令仪身上,带着十足的仇视戒备。 “你有什么目的?我告诉你,若你买我,是为了干那档子事,我劝你趁早死了那条心。” 目的? 谢令仪乍听到这句,脸上一愣,随后噗嗤一声笑了。她走到窗边,抬手轻拂窗纱,眼中浮现出一丝惆怅。 还真是有趣,当初她赖上张修常的时候,对方第一句,也是问她,有什么目的。 她一个闺阁小姐,能有什么目的,无非是不想做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罢了。 谢令仪回头,似笑非笑,“没什么目的呀,就当本公子日行一善不行吗?” “是吗。”祈郎听到却冷哼一声,头转过去,摆明了不信她的话。 他手腕一动,察觉到自己被绑的严严实实,就只剩了一张嘴还能自由活动。便毫无顾忌,阴测测说出,这世上最恶毒的话来。 “那贵人今日怕是做了恶了,死后定要去十八层地狱,把十八道酷刑一一尝个遍。” “那你有福了,我去哪都捎上你。”谢令仪轻轻掸了掸袖口,压根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慢悠悠问。 “我听那老妈子叫你歧郎,你姓歧?可是出自‘多歧路,今安在’这句?” 祈郎闻言,冷嗤,“贵人真是高看我了。小人勾栏院混大的,可不敢沾李太白的光。什么多歧路,今安在,我一概不知。” “祈字,不过是祈求菩萨保佑那些恩客,能在我身上多花点银子罢了。” “可惜,贵人今日这一遭,算是彻底断了我往后的财路,所以死后定要下十八层地狱。” “呦,借您吉言了。” 谢令仪点点头,又继续问他。 “那你叫什么名字?” “与你何干?”祈郎见言语上没占到便宜,眼中怒火更盛,咬牙切齿道。 “咦。”谢令仪却不答他的话,转身问璞玉。 “我记得,那个老妈子送人过来的时候,是不是怕他身体不好,还无偿赠了一包袱药?” 璞玉抬头,打量祈郎一眼,瞬间心领神会。 “没错,公子。那药叫做浮生散,俗名‘听话粉’。无色无味,融水服下后能让人神智渐失,思绪迷乱,听之任之。” “那药如今就放在耳房,公子要的话,奴婢现在就去取。” “那就去——” “等等。” 祈郎出声喊住了她。 “闻应祈。” 谢令仪唇角勾起,“那你是一出生便在象姑馆?家中可有什么兄弟姊妹?” 闻应祈闻言,眼中浮现出一丝古怪,又很快被他掩藏下去。 这人花重金买他,好像......并不是为他。问的这些问题,倒像是在向他打听什么人一样。 对方还在等着他回答。 闻应祈舔舔唇,既然开了头,后面的话也不必再藏着掖着了,他自动忽略前一个问题。 “我父母只生了我一个,家中并无其他兄弟姊妹。” 他答完便眉头一皱,缓缓吐出嘴里一片茶叶。 “好。”谢令仪点点头,又扫了一眼窗外。远处传来一阵清晰的梆子声,伴随着更夫断断续续的报时声。 戌时了。 两个关键的问题已知道答案,没了再待下去的必要。谢令仪转身朝门外走,又伸手招呼璞玉,与她耳语几句,便头也不回离开。 璞玉见她出了门,才收回目光。快步走到闻应祈面前,在他惊愕的目光下,一个手刀,干脆利落劈晕了他。 接着,又弯腰仔细检查了他身上的麻绳,确认牢固后,才松了一口气。退至屋外,反手锁上了门,脚步轻快地去追自家小姐。 —— 抄了近路,回去只花了半盏茶功夫,谢令仪又另外梳洗了一番,换回女子装扮,才步入内室。 屋里谢念合已迷迷糊糊,歪倒在她床榻上,睡得正酣。圆桌上,散落着吃剩的果皮果核,一片狼藉。 橙皮七零八落,枣核滚了一地,甚至还夹杂着几块蜜饯糖块。 谢令仪替她掖了掖被角,随即用剪子减掉烛芯,翻身上榻。身子一沾上被褥,谢念合便自动环住她脖颈。毛茸茸的脑袋,在她锁骨间轻蹭,奶声奶气发问。 “大姐姐总算回来了。” 月光透过窗棂,屋里尚余一丝亮。 “嗯。”谢令仪笑笑,拨了拨她额角翘起来的绒毛。 “等了很久吗?” “吃了很久,念念肚子都吃撑啦。” 谢念合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在那嘟着嘴抱怨。 “不过,大姐姐偷溜出去,是去见其他漂亮姐姐吗?” 她又伸长脖子,在谢令仪颈间嗅来嗅去。 “你身上味道好香呀,跟之前的香味好像不太一样。” “嗯?” 谢令仪闻言一愣,也抬起胳膊轻嗅。好像确实带点......花香?淡淡的,若有若无。不仔细闻,还真闻 不出来。 她一下便想到,八成是泼茶的时候,闻应祈粘到她身上的,可距离这么远,也能沾上? 可她转眼又撇撇嘴,一个大男人,熏什么香。 这点,跟张修常一点也不像。 不过,她脑中渐渐浮现出闻应祈的脸。他长得确实漂亮,五官虽与张修常一样,但张修常是寡淡,虚无缥缈的云层。 他则是绚丽,脆弱易折的云锦。 当然,现在更像茅坑里,硬邦邦的秽物。 “大姐姐怎么不说话?”小人儿忘性大,眨眼便忘了方才的问题,又软糯道。 “那大姐姐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喜欢?”谢令仪搂紧了她,饶有兴致的发问。 “哇,念念这是有喜欢的人了?哪家的公子这么幸运,能被念念喜欢呀?” “没有,没有。”谢念合赶紧摇摇头。 “是程小胖给我带了很多糕点,说是他姐姐做给表哥吃的。味道可好了,他就偷偷给我拿了点。” “他说,喜欢一个人,才会亲手做东西给他吃。” 程小胖姐姐——程惜雯? 做糕点给张修常吃? 切。 谢令仪爪子使劲揉她的脸颊,把她小脸团成了面团,才恶狠狠道。 “那念念有没有吃。” “当然没有!”谢念合被她揉得困意顿散,气鼓鼓反驳道。 “我又不喜欢他,干嘛要吃他的糕点。” 这样才对。“谢令仪心里舒服了,满意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她后背。 就在谢念合张嘴,准备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她眼明手快伸出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 “念念乖,快睡觉。” “嗯……唔,呜!” —— 月上三更,左都御史张府,书房明烛,亮如白昼。 洵风一个时辰前,就已挑了两根烛芯,眼见着案桌上的这根,又要见底。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提醒自家主子。 “公子,夫人昨日特意交代过奴才,务必盯着您早些歇息,往后别再这么操劳了。” “再等等,等我把这卷案宗看完。” 张歧安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眼睛仍盯着黄澄纸,边说边用狼毫笔批注。 “可您半个时辰前,刚服了山参从龙汤。大夫说了,喝完就要静养。” 洵风小声嘟囔着,“而且这新药方,是夫人废了老大的劲才求来的,保不齐就能彻底根治了您......” 后面的话,他不敢直接说出来。公子虽性子随和,寻常小事都纵着他,但对于自己娘胎里就带出来的病,还是比较忌讳的。 见公子还是无动于衷,洵风咬咬牙。 “那奴才去小厨房,再给您熬碗安神汤。这回您喝了,可就要睡了。” “嗯。” 他瞧着自家公子这态度,心里门清,这句肯定又是敷衍。只好低着头,无精打采地退了出去。可刚转身没几步,心里还在琢磨,该怎么才能让公子真正歇下,雕花隔扇门就‘吱呀’一声,从外头被人推开了。 洵风一怔,抬眼望去,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挡在门口。 又是那位常常缠着他家公子的表小姐。 说是来府上探亲,可哪有探亲,不陪着府里长辈,反倒成日围着他家公子转的? 只要有机会便硬往他身边凑,把公子逼得,连续好几日都宿在刑部公廨,还因此感染了风寒,大病了一场。 如今,病好不容易好了一点,又缠上来了。 明眼人都知道她这是什么坏心思。 “表哥。“程惜雯站在门外,看了一眼张歧安,又极快地低下头,盯着门槛怯生生道。 “我见您书房烛火还亮着,料定表哥还未歇息。就想着给您送碗安神汤过来,还带了一些自己做的糕点,若表哥饿了,也可将就吃点。” 第8章 张歧安闻言抬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温声道。 “劳表妹费心。”他随手一指堂中的圆桌,“先放那吧。” 程惜雯脸上一僵,她缓了缓神,仍打起笑脸。 “好,那表哥。”她边说边走进来。 “糕点可以先放着。这个安神汤是我特意熬的,特地加了几味温补的药材。小火熬了好几个时辰,凉了药效就不好了。” 说完,她指尖紧紧捏着碗沿,头低的好似要埋到土里,肩膀也微微颤抖,一副一旦被拒绝,眼泪立马就能流下来的可怜模样。 洵风听完,默默在心里,朝天翻了个白眼。 呦,还小火熬了好几个时辰呢。早不送,晚不送,偏等夜深了才来送。 张歧安看了也有些头疼,他轻按眉心,扬手招呼洵风。 “还不赶紧把汤端过来。” “好嘞。”洵风立刻会意,不等程惜雯反应过来,一阵风似的,从她手中卷起汤碗,送到了张歧安手里。 张歧安三两口喝完了汤,又俯身去看卷宗。程惜雯等了半晌,见对方没有跟自己搭话的意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手里帕子都绞紧了,才小声期期艾艾道。 “表哥,这汤喝的可还习惯?另外,姑母说了,几日后便是太子侧妃举办的探花宴。我轻装简行探望姑母,也没带什么衣物。况且我女流之辈,出门也不方便,表哥可否带着我,去成衣铺子,买几身衣裳?” “程小姐。” 洵风实在听不过去,抢先开口,“您也知道,我家公子身子不好,平常公务就够他忙活的了,实在是没有功夫......” “这......”程惜雯一听,脸上立马慌乱无措起来。她瞄了张歧安一眼,又低头低声哀切。 “表哥是是不是嫌弃我多事了?只是此次探花宴,赴宴的都是上京有头脸的官家夫人,小姐。若是我穿得寒酸,怕是会连累姑母的颜面……” 她声音越说越低,眼眶隐约有泪。 洵风对她这层层递进式变脸,简直是叹为观止,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 张歧安无奈叹了口气,问她。 “成衣铺子在哪?” 程惜雯闻言,立即抬头,隐去眼尾泪花,欣喜道。 “就在延庆街,离咱们府不远。表哥可是答应了?那我明日便准时来找表哥。” 说完,连食盒都忘了收,就急冲冲提裙跑了,似是生怕对方再拒绝。 洵风见了,颇有些一言难尽,望着自家公子,为难道。 “公子,咱们明日,真要陪着程小姐买衣裳啊。” “为什么不?”张歧安见她走了,自顾自起身,慢条斯理地给案几旁,放着的一盘栾花浇水。 那花养的当真是极好,虽还未到花期,但它的叶子,绿得透亮,脉络粗壮,清晰可见。已经能想象出来,花开时分,会有多么盛大,热切。 他浇完了水,又轻轻掸去叶片上几粒细灰。等做完这一切,才整理衣衫出门。 剩洵风在后头喊,“公子,那这一盒子糕点怎么办啊,还是同之前一样吗?” “你自己看着办。” 第6章 施展茶艺与前夫一起,陪表妹买衣裳 翌日,谢令仪一大早与念念用完了早膳,随后便遣人将她送回了叔母住的松风堂。 临走前,小团子却不肯轻易放手,软磨硬泡,扯着谢令仪的袖子,嚷嚷着,今晚还要同她睡。磨的谢令仪没办法,只好应承下来,她这才欢天喜地的离去。 待团子走后,璞玉重新给她换了一身装饰,依了她的话,照旧做男子扮相。 一身青竹窄衫,袖口,腰腹微微收紧,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修长身形。头上用杏黄色发带,束住马尾。 发带尾被别出心裁,裁成了栾花形状。行动间,仿佛黄蝶在发间追逐,玩闹。 整个装扮宛若山间清谷,呼吸间都是花叶的甘冽,脆爽。 璞玉木梳滑过发尾,轻声问。 “小姐,咱们今日还是去言玉铺子吗?今早去取腰牌的时候,夫人说了,若您今日要出门,可以去成衣铺子里看看,有没有时兴的料子,挑几匹布料好好做几身衣裳。” “太子侧妃设宴在即,这是您第一次参加宴会,穿着上可不能含糊了。” “夫人还特意跟老爷说了一声,去账房支了不少银子呢。” “好,知道了。” 谢令仪偏头问她,“对了,有没有问过母亲?她跟不跟我一起去?若她去的话,就先换了这身装 扮。” 璞玉拿梳子的手一顿,半晌才道。 “夫人说了,她今日有事。日后有时间,再陪小姐去。” 谢令仪听了,也没说什么。只吩咐她,趁着早上日头不大,尽早出门。 说是尽早,到了延庆街也已近辰时。空中热浪翻滚,二人行了一路,到铺子门口时,皆出了一身汗。 谢令仪此时正在铺子外门廊处纳凉,观察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铺子里头倒是凉快,丝丝白凉气从外面,紧闭的竹窗缝溢出。竹窗底下,站了一圈捧着书的年轻书生。 她看了一会儿,没等到人,便抬手招呼璞玉进去,先办另一桩事。 里面没什么人,伙计们闲的都杵着下巴,在柜台前打瞌睡。听见谢令仪脚步声,也只是睁一只眼,歪头又继续睡。 管事的倒不在。 说曹操曹操就到,谢令仪刚还想找人,打听一下他,他就从屏风后头现身了。 此人一见谢令仪,鼠目一亮,便急冲冲过来哈腰套近乎,丝毫忘了上回,谢令仪故意膈应他的事。 “贵客又临门了,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呀。小公子今日买点什么?不瞒您说,我这里目前除了黄公的笔墨,其他什么古玩字画,珍宝首饰,应有尽有。” 他抚抚须,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骄傲。 “小人敢说,整个上京,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家,像小人这里要什么有什么的店了。” “先不急。”谢令仪摆摆手,“你们掌柜的在哪,我有笔生意找他。” “啊,不是来花钱的啊。” 管事的听完有些为难,“我们掌柜的最近云游去了。这样,小公子,您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跟我谈,掌柜的是我家亲戚,我也能替他做半个主。” “半个主可不行。”谢令仪摇头,“那你们掌柜的什么时候回来?” “呦,这可说不准,有可能三五天?”管事的睨了谢令仪一眼,摸了摸鼻子,“也有可能三五年?” 谢令仪:“?” “那就等他回来再说。” 说罢,她便转身朝外走。 “表哥,这便是你路上同我说的,可以买到黄公画作的铺子?” 谢令仪脚下没迈几步,耳边再次听到这——好奇,藏着怯懦的声音,浑身血液似是被冻住了一般,整个人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脸色也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对,黄公的山水画......”张歧安点点头。 后面的话,在看到谢令仪之后,戛然而止。 “你怎么来的这般早?”他脚下一滞,面色惊愕。 谢令仪却不答他,她迅速调整好神态,径直走到程惜雯面前,假笑道。 “哎呀呀,这又是哪家府上的小姐,竟生得这样标致动人?怨不得张公子,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呢。” 程惜雯见她问的人是表哥,但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她。嘴上说着夸奖的话,眼里分明不带一丝情绪,甚至隐约还有……嫌恶? 好像她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滔天坏事一般。 程惜雯不解,她明明记得,在她印象里,这是她第一次见这位公子啊。 她有些茫然,也有些害怕,悄悄斜眼打量了表哥一眼,见对方神色恍惚,没有帮她回答的意思,遂攥紧手帕,上前一步,朝谢令仪福了福身子。 “小女程惜雯,虞城人氏。这是小女的表哥,如今小女借......暂住在表哥府上。” “敢问这位......小公子是?” 她见谢令仪年纪不大,扮相又青葱活泼,且看着跟表哥又相识,便以为她也出自高门显贵之家,有心打探。 “那怪不得了,张公子人中龙凤。”谢令仪却不吃招,自动忽略了她后一个问题,表情玩味,盯着程惜雯,“那他的表妹自然也非池中之物了。” 这话中的不对劲,连杵成木头的张歧安都听出来了。他目光一转,看着身旁一脸苍白的表妹,皱了皱眉,开口解围。 “三公子,表妹初来上京,有不周到之处,还望三公子见谅。” “是吗。”谢令仪听他这护短的话,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冷笑道。 “既然这样,倒是我得罪了。方才听程小姐说,喜欢黄公的画,正好在下这里有一副,不如就用它来赔罪吧。” “璞玉。”谢令仪朝后命令,“把画给她。” 璞玉闻言,应声而动,利落取下背上的包裹,也不管程惜雯愿不愿意,直接塞到了对方怀里。 第9章 她虽不知自家小姐,跟这人有什么仇,什么怨。 但主子讨厌的人,她也讨厌。 张歧安见状,没了方才的从容,慌不择路去摸腰间的钱袋子,语气急促。 “那这银子请三公子收......” “不用。”谢令仪抬手打断他,眼覆寒霜,“题了字的画,不值多少钱,送给程小姐正好。” “既然张公子佳人有约,那在下便告辞了。” 说完,她看也不看张歧安一眼,径直朝外走。 “等等,三公子请留步。”程惜雯敏锐察觉,身侧表哥通身气压低沉,情绪不佳。忽而心中一阵慌乱,鼓起勇气喊住她。 她虽不知道那三公子是何人,又因何而起,对她的隐约敌意。但家世显赫如表哥,尚且对她如此客气看重。 此人,她得罪不起。 既如此,那便只好巴结了。 她朝谢令仪靠近几步,俯低身子,恰到好处的露出莹白,薄弱的脖颈,和盈盈一握的腰身,柔声道。 “小女多谢三公子割爱,只是小女万分不愿,三公子因为小女一人,与表哥两人之间有了嫌隙。” “正好,待会表哥要陪小女去买几身衣裳。三公子如不嫌弃,也可同来,莫要使误会长存,让小女心中不安。” 又来这招,谢令仪看她这伏低做小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讥诮。 曾经,她也被同样的话迷惑过,误以为她是真的良善,一心一意待她如亲姐妹。 可最终,所有真诚与善意,都被对方毫不犹豫的利用与操控,自己也因此丧了命。 如今,站在她面前的程惜雯,依旧是那副温婉、无害的模样。甚至神色更加谦卑,姿态也放到最低。 这哪是在问她,这分明是在逼她。 谢令仪轻飘飘看了她一眼,任由她继续蹲着,转身盯着张歧安,问他。 “那你呢,也希望我一同去吗?” “嗯。” 对方偏头不看她,声音轻的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一样。 “行啊,那就去。” —— 三人一路同行,一路无话。程惜雯立在两人中间,极力寻找话题。奈何谢令仪始终没正眼看她,即便偶尔回应,也只是简短的一两句。 简直是把不给面子,写在了脸上。 再偏头偷偷打量表哥,他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目光游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皆不对劲,纵使程惜雯八面玲珑,此刻亦觉难以应对。 熬了一路,成衣铺子终于近在眼前。 锦云居乃上京最大成衣铺,专售华贵衣饰。几乎所有达官显贵的衣橱里,都少不了它的身影。 其铺门高大,装潢富丽。六抹隔扇上纹刻着蝙蝠,瑞凤。抹头上则装饰着祥云,彩雀。铺内的女侍,皆训练有素,仪态端庄。 谢令仪一行人甫一进门,她们就极有眼色的笑迎了上来。 “贵人们可是要添置衣物?” 一名女侍将程惜雯等引到了柜台前,抱起一匹布,耐心介绍。 “如今立夏将至,这是本店新得的流云绫,通体白润,轻盈如云彩。” “近看虽不显山露水,但走动间,却能见隐隐绰绰,莹润透亮的水波纹路。穿在身上,最低调内敛不过了。” “因其太过贵重,本店十余个绣娘日夜织就,也不过得了一匹,正正好够裁成一件新衣,这可是整个上京独一份呢。” “方才布匹刚送过来,小姐就到了,这岂不是命定的缘分?” 因这店只接待女客,那女侍便只跟程惜雯一人攀话。 程惜雯指腹顺势摸了上去,瞳孔瞬间一亮,果然柔顺无比。她又摸了好几下,才面带不舍缓缓滑下来。 “表哥。”她咬着下唇,对身后的人道:“我们还是去看看别的吧,这个布料太过贵重了,我穿着怕是会不妥。” 先前介绍的女侍此刻也看出 来了,今日能做主的,怕是她身后的这名男子。遂立即反应过来,对着张歧安,把程惜雯好一顿夸赞。 “这位小姐长相娇俏,柔美可爱。穿着最合适不过了,又岂会不妥?公子您说是吧。” 谁知程惜雯听完这话,脸色一下子变了,眼里有几分狰狞,被她极快,低头藏了过去。 这话便又是踩了她的痛脚了。 官家娶正妻,往往容貌要大气舒展,举止要端庄沉稳。能压得住底下一帮姬妾,管得住一大家子人。 说她长相娇俏?柔美可爱? 这不就是在暗讽她镇不住场,没有主母的威严与气度吗? 偏偏表哥这时还不帮她,眼睛光黏着那位三公子做什么? 今日又不是来给三公子买衣裳的。 再说那三公子,一进店就开始自顾自挑选起来了,压根就没看这边。 她忍了一路,终是耐不住,声量放大,柔声喊了一句。 “表哥,您觉得如何?” 这声响也惊动了不远处的谢令仪,她放下手中的布匹,凝眸看那边。 “小姐。” 璞玉在她身侧轻声咬耳朵,“您喜不喜欢那流云绫?喜欢的话,奴婢就过去,把它给抢过来。” “要不喜欢,奴婢就等她买了之后,再‘一不小心’毁了它。” “噗嗤。” 谢令仪被她这两句给逗笑了,嘴角一弯,心情好了不少。 “怎么,你不喜欢那位程小姐吗?” 璞玉摇摇头,“小姐不喜欢,那奴婢也不喜欢。” “更何况,奴婢看出来了。那程小姐看着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方才言玉铺子里那一番话,表面柔柔弱弱,实则绵里藏针,心思毒着呢。” “还未成婚,就敢邀请只见了一次面的外男同行,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谢令仪听了简直是神清气爽,上辈子她怎么就没发现,璞玉还有这等识人的本事呢? 哦,她想起来了。上辈子她听信程惜雯谗言,把璞玉宝贝遣去厨房做厨娘了。 真是该啊。 这一世,她要再想接近张歧安,除了要把璞玉牢牢攥在手里。还得想个法子,让程惜雯消失才好。 该怎么才能让她消失呢,不如就趁这次宴会好啦。 “你觉得如何?” 见表哥不理自己,反倒去问谢令仪。程惜雯眼眶都红了,一口银牙恨不能咬碎。连带着对谢令仪也多了几分不满。 自己好不容易找了借口,能跟表哥多待一会,怎么就偏偏遇见了碍眼的人。 但她向来是个表面功夫做得极周全的人,即使心里藏了再大的怨气,面上依旧四平八稳。 “说来也是,竟忘了三公子也在这里,倒是小女的不是了。既然表哥方才问了,那小女也想问下三公子的意见,这衣服可还衬小女?” “啧啧,怪不得说人靠衣服,马靠鞍呢。”谢令仪忽视张歧安视线,踱步过来,看了看流云绫,又看了看程惜雯,做出惊艳的表情。 “程小姐长得本就如花似玉,再穿上这流云绫,岂不是凌波仙子下凡尘?照本公子说,合该让你表哥买了它,如此才不负佳人美貌。” “三公子此话当真?”程惜雯满脸不敢置信,立即眼巴巴看着张歧安。 张歧安闻言,看了谢令仪一眼,也轻点头。 她霎时欢喜起来,她虽纳闷,为何方才对她不留情面的三公子,突然间换了个态度。 而且,人靠衣服马靠鞍好像......并不是什么好词。 但总归,最终达到了目的。 她姑且当做,三公子性子耿直,只是说话不讨喜罢了。 “你可有看中的?” 张歧安望着前方,程惜雯雀跃的背影,清了清嗓子,默默移到谢令仪身旁,轻声问她,“若有的话,我也可一并......” “不用,张公子给表妹一人买便是。” “好。” 他神色有些黯淡,喉间突如其来的痒意,让他憋的满脸通红,嘴巴里满是铁锈味。 四人付了银钱,又约定了取衣期限,方各怀心事离店。 谢令仪走了几步,便借口府中有事,提前出溜。 程惜雯今日目的已达到,假意客气了几番,便也不再强留。 谢令仪原地又等了几息,见张歧安还是紧抿着唇,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心中只觉烦闷,招呼也不打一声,直接转身,负气离去。 “表哥,是我哪里惹三公子生气了吗?”程惜雯见状,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是我。” “啊?” “回府吧。” 不知为何,她鼻尖突然嗅到一股极淡的血腥味,顺着风飘来。等她再凝神去闻的时候,那血腥味却又散了,她摇摇头,只当自己是闻错了,快步追上表哥背影。 另一头,璞玉也看出了谢令仪情绪不佳,小心翼翼问。 “小姐,夫人让您出来买衣裳,咱们空手而归,怕不太好。如今时辰尚早,不然,奴婢再陪您去逛逛?” 第10章 “不逛,宴会主角本就不是我,寻常衣裳穿着即可。” 不过,璞玉有一句话说的不错,时辰尚早。 “去浮光院。” 今日,她亏了钱,总该找个赚了钱的纾解纾解。而且,隐约中,她好像忘了一件事。 究竟什么事呢? 这脑子,又不记事了。 第7章 赝品娇贵花钱买了个貔貅 浮光院 闻应祈被绑了一整夜,滴米未进。体力早已在漫长的挣扎中被耗尽,脑子更是被药性压得昏昏沉沉。思绪像泡在浓雾里,渐渐沉底。 即便谢令仪已离去多时,四周再无旁人,他依旧提不起一丝力气去挣脱麻绳。 歇口气,又攒劲试了好几次,麻绳还是纹丝不动。他实在控制不住,只好在一片死寂中咒骂。 可惜那声音实在太过虚弱,听着不像是骂声,倒像是一只受了委屈的猫儿在低嚎,断断续续,软绵无力。 谢令仪猫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实在没能听出他在呜咽什么,只好推门而入。 “你在鬼叫什么呢?” “骂本公子?” 谢令仪靠近他,一双眼睛,狐疑地在他身上打转,压根忘了自己是来找茬的。 “骂鬼。” 闻应祈厌恶地吐出两句,转过头,不愿看她。 谢令仪闻言,咳嗽两声,有些不自在。骂鬼,倒真让他,瞎猫碰上死耗子——骂对了。 自己可不就是死了又活的鬼么。 “行了,何必这么大怨气。本公子为你赎了身。你不感激也就罢了,还敢给我甩脸子?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话倒像是火星落进干柴,倏忽点燃闻应祈怒火,他眼眶瞬间发红。 宴会之夜,象姑馆必定人来人往,任谁也不会想到,他一个案板上的鲶鱼,有胆子敢趁此机会逃跑。 所以此刻,便是他等待多年的良机。为此,他甚至还用尽所有积蓄,买了馆里奴仆半条命,替他声东击西,吸引视线。 谁知中途竟不防被一老妇缠上,等摆脱了老妇,前院钩子都快折了。着急忙慌之下,他拿了对方的帷帽,改变计划,从后门逃走。 岂料,又被谢令仪无端拦下。 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永远离开那恶心的地方了。 为什么,为什么谢令仪会突然出现? 为什么永远都只差那一步? “瞪着我做什么?难道本公子说的不对吗?如果不是我,你今早该是在王老爷的床上醒来,而不是好端端的躺在这,还能一觉睡到天亮。” 谢令仪见他目光陡然变得狠厉,一副恨不得吃了她的模样,不悦道。 “是吗。”闻应祈满脸阴沉,盯着她一字一顿道:“那小人以后,可真要好好报答贵人了。” “不用以后。”谢令仪靠近他,慢慢在榻沿坐下,“你现在就能报答我。” “呵。”闻应祈嗤笑一声,见她逼近,身子不住往后缩。摆明了,厌恶极了她,连靠近都觉得烦。 行吧,谢令仪撇撇嘴,又来一个避她如蛇蝎的。 她这下倒真觉得,身前的这个人跟张歧安是什么孪生兄弟了。长得一样,性格也大差不差,脾气都坏得很。三句话,就能引她火星子炸。 就是不知道,喜欢的人,是不是也一样。 哪天,偷偷抓程惜雯来试试。 眼下么,自然还有更重要的事。 “你在象姑馆见多识广,依你之见,但凡 男子,喜欢的是不是,都是那种可怜娇小,能引人怜惜的女子?” “女子?” 闻应祈停顿几息,不解的目光横过来。 哎呀,忘了,谢令仪懊恼的咬了下唇。那种地方接待的都是男客,闻应祈此生估计都没什么机会见到年轻女子,他懂什么。 思及此,她愈发觉得自己病急乱投医,定是今日被程惜雯气昏了头,才会生出这样的荒唐念头。 “算了,问你也问不出什么,你先好好待着吧。” 谢令仪说完便要起身。 “等等——” 闻应祈叫住了她。 “这个问题,我知道答案。”他朝她低头示意,自己被绑的严严实实的手脚,“先给我解开。” “真的?”谢令仪站在原地没动,眼神有些怀疑,“你会老实告诉我?” “自然是真的。” 闻应祈语气极其不耐烦,他目光死死盯着谢令仪的身影,生怕她真的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这里偏僻荒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整个上午,他甚至连麻雀的叫声都没听见一个,四周一片死寂,压得人心里发慌。 现在若是让她走了,还不知她何时才会过来,如此,自己岂不是要白白饿死在这里? “我虽没见过多少女子,但对男子的本性,却是再清楚不过。他们贪财好色,欺诈掠夺,自身不够强大,却天生喜欢弱小之物。” 他稍稍顿了顿,似在积攒力气,眼里流露出冷意,接着道。 “越是这样,他们就越能从中找到自己的优越感,越能自欺欺人地觉得,自己就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谢令仪杵着下巴,对他的答案不置可否。 “那这样的人,你也喜欢吗?” “什么?” 闻应祈不妨她突然靠近,两人的鼻尖差点碰上。这距离,他甚至能瞧见她脸上细软的绒毛。 高鼻小巧,唇如点樱。笑起来露出一点齿白。梨涡轻陷,又带着点天真与狡黠。 他在对他笑? 那笑容不复之前的假意,带着莫名的讨好,迁就。他屏住呼吸,目光却忍不住向上攀爬。 毫无意义,谢令仪有张漂亮的脸蛋。皮肤白嫩透亮,眉弯如新月,杏眼澄澈,泛着盈盈水光。 他在看他,眼神专注的,像是这天地间只容得下他一人。而那双瞳孔,宛如夜色中最亮的星辰,让周围一切都黯然失色。 闻应祈一瞬间竟失了神,他匆匆挪开视线。 “嗯。” 谢令仪轻轻点头,收回了那抹勾人的笑,仿佛下了定论般,若有所思道:“看来是喜欢的。” “你!谁喜欢了!” 闻应祈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愠色,刚才的失神瞬间被怒意取代。 他突然意识到,对方压根就是在戏弄他,方才那专注得过分的目光,和过于靠近的距离,全都是故意为之。 分明就是想看他的丑态。 而他,居然还上当了。难道,自己还真喜欢男子不成? 真是荒唐。 他胸膛不断起伏,气得眼神都懒得给谢令仪一个,只希望他解开绳子,然后赶紧滚。 可惜,偏偏对方还装作一副无辜至极的样子,对他眨眨眼。让他有一种,一拳打进棉花里的无力感。 “你生气了呀?” 谢令仪又靠近了,杏眼瞪大,毫不掩饰诧异。 “我只是按照你说的,一时兴起,试了一下。没想到效果不错,你说的,的确是真的。” “不如,你以后多教教我,看看你本事如何?毕竟我买了你,也不能任由你吃干饭。” 她的手已经放到了麻绳结上,摸了几下,又不动了。 “不过,我解开了,你肯定会逃走。你得发个誓才行,要是毒誓呀。” 闻应祈闻言,眼睑低垂,情绪平复下来后,内心嗤笑于对方的天真。到底是在锦绣堆里长大的,没受过什么欺骗。 就上下嘴皮子一碰,轻飘飘几句话,能有什么约束力? 若换了他来,不让人离开,有的是一万种法子。 最好的便是砍掉双手双脚,用铁链锁起来。让对方爬不过三尺,上天入地,求救无门。 “你快点呀!” 谢令仪叉腰又催了他一下。 不过是个脑袋空空的蠢货罢了,不足为惧,自己先前算是看走眼了。 “行行行,小人发誓。”闻应祈不耐烦敷衍,“绝对不跑。” “跑了怎么办?” “跑了就让小人不得好死,做鬼都被贵人驱使。” 他话音刚落,谢令仪便解开了他脚上的麻绳。 “还有手呢。”闻应祈皱眉,晃了晃手腕。 “手还不行。”谢令仪指腹按在麻绳上,有一搭没一搭轻点着,“本公子随从还没回来,万一你伤害我怎么办?” 闻应祈闻言微微一滞,原来还不算太蠢。自己现在浑身无力,就算解开脚边的麻绳,别说跑出去,估计连翻身下榻都困难。 手就不同了。 他飞快地扫了谢令仪一眼,目光在他细瘦的脖颈上停留片刻。那点皮肉,自己双手绑着麻绳,掐死对方的可能性有多大。 闻应祈默默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又皱起了眉。 算了。 卖身契还在她手里。最起码,得拿到卖身契,完了再做打算。 不然,一个失籍之人,连城门都出不了,又怎么去找那些害他家破人亡之人。 第11章 “行了。” 谢令仪望了一眼窗外,缓慢起身。 “今日你帮了本公子,而本公子呢,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一个人在这待着难免寂寞。我买了几个奴仆过来,贴身伺候你。外头也有些会功夫的守院家丁,护你周全。至于吃喝么,你放心,一应照着象姑馆的规矩来。” 她转了转眼珠,又笑得漫不经心:“如此,也不算亏待你吧?” 闻应祈闻言立即抬头,目光冰冷,死死盯着她。 她自顾自说着,拨弄着袖口的纹饰,像是没察觉他的异样。 “还有你的名字,祈郎,本公子听着不舒服。” 祈郎,歧郎,她怎么能对一个肮脏的赝品,叫着如此亲密的称呼? 谢令仪埋头思索了一会,突然眼神一亮,仿佛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 “不如以后就喊你——应奴好啦!你觉得怎么样?” 她扬着眉,嘴角挂着笑,语气轻快的,像是讨价还价的小商贩。 心中杀意,霎时波涛汹涌。闻应祈这会子,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眉眼弯弯,脸上表情柔和得几近无害,嘴角竟也轻轻勾起了一抹弧度。 “好呀,奴也觉得祈郎这个名字不好,只是……怕贵人养不起应奴呢。” 示弱么,他也会。 谢令仪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对方会如此‘配合’,她眼底浮现出一丝诧异。但这诧异很快被喜悦取代,她轻轻拍了下手。 “这才对嘛!我就说,这名字才符合你的身份。放心,银子么,本公子多的是,总不会让你饿着。” “那些奴才待会就到,不如应奴先喝杯茶,歇息一下?” 她随手拎起案上的茶壶,亲自倒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 闻应祈望着杯口熟悉的唇印,半晌没说话。他瞥了谢令仪一眼,对方手还在举着。 须臾,他脑袋自动凑过去,直接张口咬住杯沿,像只乖顺的小兽般,利落仰脖,冰冷的茶水就进了肚。 下一瞬,整个人便软绵绵,倒在了身后的床榻上。 谢令仪‘啧’了一声,低头看了眼那空掉的茶杯,浮生散果然名不虚传。 —— 一晃数日过去,眨眼便到了“探花宴”。谢令仪这几日安分得很,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学规矩,连院门都没迈出一步。 当然,浮光院的消息是每日必听的,其中还夹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传言”。 一是象姑馆的花魁被一神秘富商赎身了。常客王老爷为此,还在馆里痛哭了好几宿,闹得人尽皆知。 二是锦云居里独此一匹的流云绫,也不知被哪位大手笔买走了。这几日,那些个官家小姐都气得不轻,个个发誓要揪出此人。 谢令仪眯着眼,听完了传言,头上的发髻也盘好了。依她的吩咐,璞玉给她梳了个简单的单螺髻,发尖插了个金梳篦,旁边再斜插一支青玉做的折股钗,其他则再 无装饰。 身上穿着一件雾青对襟襦裙,裙摆用银线绣着莲纹,腰间压着一枚半月璜,用以稳定身姿。 璞玉左瞧右瞧,铜镜里不施粉黛的小姐,还是觉得不妥。 “小姐这身打扮好看是好看,可雾青沉闷,压了岁数,不像小姐您这个年纪该穿的。这次毕竟是皇室宴席,也是您第一次赴宴。夫人还特意嘱咐过,也支了不少银子,万一被她看到……” “不会,这几日你可见到母亲了?” 这话倒是问的璞玉一愣。说起来,自从上次去夫人住的写意堂要腰牌之后,还真没见过她。 “对了,母亲那里拿的银子都收好了吧。”谢令仪打断她的思绪。 “都收好了,一共是五百两银票。奴婢前儿个都收在小库房了,另外……” 璞玉语气犹豫,后面的话就有些吞吞吐吐。望见铜镜里,自家小姐好奇的目光,她咬咬牙,索性狠下心,直接一口气说出来。 “另外,浮光院的小厮说,那位应主子生活奢靡无度,连晚上睡觉,屋里都亮彤彤的。” “酒要喝上好的浮玉春;吃要祥瑞斋的鱼八鲜、冰鸭、鸳鸯饭。还有一应的宝装茶食,鲜果零嘴等,每日不限量供应。” “所以,咱们手头的银子,就只剩下二十两了。” “什么?!” 谢令仪乍听到这个数字,惊的一下子站直了,眼睛都瞪大不少,里面全是不敢置信,声音微微发抖。 “就这么几天,五百两花的就只剩下二十两了?” 她尚书府的小姐,一个月月钱才十两。 就这么几天,他花了自己好几年的工钱? 怪不得他说自己养不起,敢情自己是花钱买了个祖宗。 不,不止是祖宗,还是只只出不进的貔貅! 眼见璞玉默默点头,谢令仪彻底失了力,两眼无神趴在妆奁上,浑身只余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就没人拦着他?” “其实也有人拦过。” 璞玉偷摸睨了她一眼,小心道:“但应奴说,这都是小姐您亲口答应过的,所以下人们也不敢违背。” “行吧。不对,他哪来的银子?”谢令仪哀伤片刻,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浑身一激灵,身体一下子坐正了。 她走的时候,并没留下银两,所以他那些吃食是哪弄来的?总不至于是有好心人替他付了账吧。 而且,他被送过来的时候,除了光溜溜一个人,就只剩了一张卖身契呀。 璞玉扛不住自家小姐希冀的眼神,慢吞吞道。 “小厮说,他抵押了浮光院。” “什么!” 璞玉顶着压力继续道:“他说他是浮光院的主人,吃喝都让小二赊账。反正跑得人,也跑不了院子。” “另外。”璞玉从怀里掏出一叠黄纸,“这些都是酒馆、琴行、胭脂铺、成衣铺的催账单子,奴婢本想等宴席后再给您,没想到您现在就问了。” 谢令仪看着那厚约一指宽的黄纸,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装阔,说什么吃喝都按象姑馆的规矩来。她哪知道,养个男人,比养祖宗花销都大? 而且,那副画也不该白送给程惜雯。这样一算,自己亏的不止五十两啊。 不知道现在找张歧安要那五百两,他还会不会给。 “哎,行吧。”谢令仪眼眶含泪,脚底虚浮,“先扶我出去吧,车夫应当到了。” 事已至此,先吃席吧。糟心事回来再说,今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第8章 两个都娶我要嫁人了? 太子府守卫森严,前院十步一岗。甲胄兵手持长枪,目光如鹰,杀气内敛却渗人。整座府邸被围得如铁桶一般。 谢令仪主仆二人依规矩,在偏厅由管事核对名帖后,便由一丫鬟引着去了后院。 踏入抄手游廊,护卫才逐渐稀疏,周围的气氛似乎也松快了些。 因是举办宴会,廊柱上缠绕着各色花带。廊檐上还挂着大小不一,纸折的彩鹤。微风拂过,彩鹤自在悠闲,飘飘欲飞。 璞玉瞧了几眼,稍稍放下心来,却仍忍不住小声感叹。 “小姐,这太子府护卫可真多啊,比咱府里多多了。” 她方才不小心撞到一甲胄兵身上,至今还心有余悸。 “毕竟是太子府,护卫多也正常,咱们谨慎些也就是了。” 但谢令仪抬眸望了眼四周,目光不经意扫过那些若隐若现的暗哨。心内暗忖,‘眼睛’如此密集,那就不正常了。 “走吧,切勿多言。先去宴会,别去迟了,让人平白抓着话柄。” 弯弯绕绕,又花了约莫半盏茶功夫,才走出这九曲十八弯的游廊,穿过太湖石,踏入后院。 霎时,眼前豁然开朗。 院中一片碧湖横卧,湖中央一座小亭藏在接天莲叶间,若隐若现,清香连连。 沿湖一带空地上设着雅座,座上铺着熏香台布,并着几盘果品酒馔。来宾们三三两两围坐其间,云鬓香纱,热闹非常。 右侧雅座一公子,见谢令仪进来,遥遥对她举杯示意。 “小姐,这怎么还有男子?”璞玉一愣,面上有些疑惑。 太子侧妃邀帖,她还以为请的都是女眷。不过,她回忆了下帖子内容,好像确实也没说,只许女子前来。 谢令仪没接话。探花宴,探花宴,探的可不就是这满院子,争奇斗艳的‘娇花’么。左右今日她是局外人,看戏倒也自在,既如此,随性一点又何妨? 她这么想着,随即向那男子微微颔首,算是还了一个礼。 然而,这下可算是捅了麻雀窝。男子身旁一众好友见状,瞬间起哄,立时便有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传过来。 离了老远,谢令仪都能听到他们促狭的笑。 举杯男子似是没料到谢令仪会主动回礼,低声训斥好友几句后,便连忙放下手中酒杯,又恭恭敬敬朝她行了个拱手礼。 第12章 这举动却更像是火上浇油,引得身边的人笑得愈发放肆。 “谢容君!你个傻子,跟他们一群纨绔瞎闹什么!” 一道清脆却夹杂着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伴随着一阵轻快的铃铛声。 谢令仪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女子,风风火火朝她跑过来。 来人一身轻红骑装,鬓发微乱,额间渗出细汗,显然是一路疾行而至。未等站稳脚跟,就扬起眉头,气势汹汹对自己一通训斥。 “还愣着干嘛?发热真烧成傻子了?不过一月不见,就不认得姐姐我了?” 对方双手抱胸,语气急促又带着几分嫌弃。高亢的声量,一下子吸引了周围不少视线。 谢令仪被这接二连三的怒骂弄得脑袋发懵,眼见对面人狐疑的目光不断射来,她低头飞快的在脑中思索这女子身份。 “行了,磨磨唧唧,想起来没有?” 那女子显然耐心用尽,随手拨了拨挂在腰间的铃铛,侧过身子,对众人喊,“还有你们,哪凉快哪呆着去,再看,信不信本县主把你们眼睛都给挖了。” 四周顿时做鸟兽般散。 谢令仪又被铃铛声吸引,目光顺着她腰间的动作往下瞧,原来那铃铛竟不是寻常装饰,而是系在一条缠绕于她腰间的长鞭上。 铃铛、长鞭、胆子大、爱吓人。她好像想起来了。 曲知意。 贞元朝唯一一个有军功、有封地。食邑五百户,比正经公主食邑都多一百五十户,连宫中皇子都要敬她三分的陇西县主。 当然,这人也是谢令仪此生唯一挚友。 虽然这句话,是对方逼迫她说的。 若说她们二人是如何相识的,大约可以用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来概括。 谢令仪是从小站在世家顶尖的那波。家世显赫,样貌出众,才学更是无人能及。简直哪哪都厉害。 她这个人就像琉璃塔顶上嵌着的明珠,吸引了无数视线,同时也会刺伤无数人的眼。 外人教育子女常言: “你看看人家谢容君,小小年纪,处事得当。再看看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都是同样的教书先生,怎么她常年考第一,你就不行?” 说的时候,还要摇头叹息,紧咬着牙,让下颌骨都突出来,再配上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然而,话到最后,总少不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补充。 “啧,就是可惜,这么好的家世,这一代就得绝后!” 话里究竟是幸灾乐祸还是惋惜不平,就未可知了。 久而久之,反 正谢令仪是让人给恨上了,走哪都不待见。因此对此类宴会,她能推就推。 而曲知意从小随母亲在草原长大,一身匪气。初来上京,就把这儿所有的公子小姐都得罪了个遍。 可偏偏,家世硬的没她拳头硬,拳头硬的没她后台硬。他们被欺负了也不敢大声张扬,只能闷声吃暗亏。 总而言之,这是一朵人人都不敢惹的霸王花。 可霸王花也需要朋友,这么一来,落单的谢令仪就勉强入了她的眼。 “你还没想起来?”曲知意等不了了,伸手就要敲她额头。 “好了好了,想起来了!” 谢令仪一把按住她的手,又亲昵地挽住她小臂,“你怎么来的这般晚?宴会都快开始了。” “路上遇了个不长眼的东西,顺手教训了一顿,所以耽搁了,不过。” 曲知意话锋一转,捏住她手腕,眼神有些怀疑。 “我怎么发现你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以前你最不喜欢与我接触,更别提与那些纨绔外男打交道,怎么今日变化如此之大?” “你鬼上身了?” 谢令仪:“......” 或许她想错了,她不该抓程惜雯去见应奴,而应该哄曲知意去见。 这两人,在这方面简直默契的惊人。 “没有,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而已。再说了,现在这样不好吗。” 毕竟,不管是做人,还是做鬼,都浑浑噩噩活了小半辈子呢,哪能没有一丝变化。 “非常好!算你识相,现在扶本县主去就座。” 谢令仪:“......” 果然,人不能太给脸,否则对方就会蹬鼻子上脸。 雅座倒也不远,可曲知意中途不知发的什么疯,见宴会主人还未到,偏支走璞玉,要谢令仪挽着她,绕湖走了半圈,在众人跟前露脸。 直到走到假山处,听到它后头传来一阵熟悉的怯懦声。谢令仪一脸诧异,转头去看曲知意。 果然,此刻后者眉梢微挑,笑里藏着几分得意。 “之前你不是同我说过,有意于御史家的张公子么。我方才一下马,就见那御史公子的马车里,竟钻出了个姑娘。” “那姑娘看着我见犹怜的,长得也好看。就是心思太歪,一路表哥长表哥短的,尽问些稍微用脑子想想,就能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听了一路,实在听烦了。就找个了由头,让那姑娘给我摘几朵花过来。本想着她半天没送过来,定是偷懒去了,没想到在这被人给困住了。” “走,咱俩也去瞧瞧热闹。”曲知意兴致来了,拉着她的手腕,就要往前拖。 谢令仪叹口气,实在无力反驳。说实话,有时候她也无法理解曲知意的想法。 您既然都不乐意听了,那干嘛还要找罪受,一路跟着? 曲知意带着她,绕到假山的另一侧,看几个官家小姐夹枪带棒。 “呦,这不是虞城程氏的二小姐吗,怎么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周围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 “行了,哪来的丫鬟呀。”另一位粉衣女子接话。 “姐姐你还不知道吗,他们举家都来上京‘探亲’了,赖在姑母家不走。这次宴会还是沾了御史大人的光,才得了一张帖子!偏这样了还不安生,一个劲的黏着张大人。” “这不,大家瞧瞧,她手上还拿着花呢,也不知道是摘了,准备送给哪个野男人,哈哈哈哈。” “岂止是花,姐姐你快看。”有人暗暗添油加醋,捂着嘴低笑,“她穿的这身流云绫也要价不菲,咱们几个想买还买不到呢,难不成也是......” “怎么,你还敢瞪本小姐,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 谢令仪在后面听着,心里莫名有些吃味。没想到,张歧安倒还是个香饽饽,谁都惦记着。 她心里想着事,一个没看住,曲知意就现身了,还一并将她拖到人前。 “她这花是本县主让摘的,你们谁有意见?” 曲知意这人,光明磊落,行得正坐得端。虽看不惯程惜雯,却也不会平白无故让她背锅。 她一露面,四周顿时安静下来,几名官家小姐面面相觑,几息过后,便纷纷低头福身请安。 —— 太子府空旷,今日又有宴会,人来人往。这边有看热闹的,那头自然就有沿湖垂钓的。 “五哥,先别钓了,那边有人快打起来了。” 一名绯衣男子抛下鱼竿,伸长脖子,兀自朝假山处张望。 叫他男子其实不太妥当,对方面色稚嫩,眉眼间还未褪去少年人独有的清澈与天真。 看着最多不过十二三岁。尽管衣饰华贵,但因举止随意,少了几分贵家公子的端庄,多了一股他这个年纪特有的放荡与不羁。 “好五哥,有人敢在太子府打架,难道你就不好奇吗?咱们干脆过去瞧瞧吧?” 绯衣少年又回头催促了一声,面色焦急,一副唯恐错过精彩画面的急切模样。 他口中的五哥却仍旧坐在原处,一身月白锦袍,广袖微卷,手中鱼竿稳握,神情淡然,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你忘了大哥是怎么吩咐的了?” “没忘呀,可大哥不是还没到嘛。我们先去看看,然后马上就回来,不会耽误事的。” “不行。” “好吧,那我不过去,走近点看总可以吧。” “随你。” 绯衣少年望了半天,瞧出点门道来了。 “她们好像在欺负人呀,有个漂亮姐姐都快哭了,想必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五哥我们要不要过去帮帮她?” 他还是不死心,怜香惜玉之心顿起。 “呵。” 锦袍男子嗤笑一声,不屑开口。 “宫里这样的事,你见的还少吗?若都要我们去救,那三法司是干什么吃的?” 绯衣少年吃瘪,气得脸颊都鼓了起来,满脸不忿。 须臾,他眼前一亮,声音也兴奋起来。 “那个讨人厌的陇西县主出来了,她最是嫉恶如仇,想必她定能摆平此事。” “咦?她身后还跟着个青衣姐姐呢!这位姐姐长得比那个被欺负的姐姐还漂亮!只是……” 他歪着头,眉头微蹙,像是在回忆什么,“只是年纪看着有些大,瞧着还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第13章 “五哥,你快来帮我看看。” 他话音刚落,便伸手去扯锦袍男子的衣袖。 岂料,‘哗啦’一声,鱼竿下的水面猛地荡起涟漪,一条大鱼眼睁睁从鱼钩下溜走。 绯衣少年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又嘴硬找补,“哈,五哥别生气,没了口福,咱们还可以一饱眼福嘛。” “好了,那些庸脂俗粉都散了,可以看得更清楚了。” 锦袍男子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鱼钩,又看了看他,终是耐不过对方的软磨硬泡,偏头去瞧。 等目光落到青衣女子脸上,他瞳孔猛的一缩,但几乎是刹那间,他便恢复如初,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绯衣少年却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兀自喃喃自语,“哎呀,两个姐姐长得都好漂亮,我该选谁做我的妻子呢?” “白衣姐姐娇弱可爱,性子定然温和。青衣姐姐端庄沉稳,想必持家有道。” 说到这里,他眼珠子一转,随即眉开眼笑地拍了拍手。 “不然,等我行冠礼了,我就去跟父皇请旨,两个都娶回府好了。” 锦袍男子站在他身旁,看着这个只到自己胸膛高的七弟,勾唇轻笑,“放心,哪个你都娶不了。 —— 丝毫不知自己即将嫁人的谢令仪,还在被曲知意拖着朝前走。两人都刻意忽略了身后若即若离的一抹白影。 曲知意耐心终于告罄,她骤然停下脚步,回头一喝:“别跟着本县主,哪凉快哪呆着去。” 突如其来的怒声把程惜雯吓得一哆嗦,她连忙停下脚步,低着头手足无措,眼睛只盯着着鞋头上的金线牡丹。 “小女……小女没想跟着县主……”她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好像下一瞬就能哭出来。 “小女只是想把花给县主,而且县主方才也帮了小女,小女......怕那些人……” 曲知意看见她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就头疼。整个上京,也没有说一句就能哭出来的 女子。 搞得好像她欺负了人家似的。 她拍拍谢令仪手臂,示意对方原地等待。随后疾步到程惜雯身前,对方下意识后退,却被她一手掐住下巴,逼着与她对视。 “既然怕人家,那就努力让自己强大起来,本县主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哭哭啼啼的人。你听好了,本县主能帮你一次,却绝不会帮你第二次。” “现在,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的转身,重新挽住谢令仪手臂,与她亲亲热热一起走。 程惜雯盯着两人靠在一起的背影,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内心深处,凭空生出一股莫名的勇气来,那股勇气促使她大喊。 “那……小女以后,可以跟县主您一起学着如何变强大吗?” “不可以。” “还有你,也别站着看热闹了。好好跟我说清楚,方才为什么跟那些纨绔搭话?你知不知道……” 两人说话声越来越远。 程惜雯站着没动,尖利的指甲刺进手心。直至她目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才迅速收好僵硬的表情,扬起笑脸,娇声朝对方喊了一句。 “表哥。” 前头的谢令仪听到这声表哥,步子一滞,强忍住回头的欲望,继续面色不变朝前走。 “嘶。”曲知意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紧锁,“谢容君你想死是不是?掐我做什么!” “没什么。”谢令仪偏头示意湖心亭处,被宫婢环绕着的人。 “快过去吧,太子侧妃出来了。” 第9章 仗势欺人你也觉得这个锦囊该给表妹?…… 众人一见侧妃出来,便纷纷止了闲话,回到各自位置。官家小姐有抱团的,世家公子自然也有成群的,他们或三五成群,或四六结队,坐在一起,说笑逗趣。 曲知意见状,也没闲着,笑嘻嘻地跑来与谢令仪并肩而坐。 女子这边,唯独剩了一个程惜雯,孤零零站在末尾,周围空出一大片,显得分外凄凉。 她虽是与表兄一起过来的,可众目睽睽之下,男女有别,两人自然不好再靠得太近。 程家虽并列上京四大世家之一,但如今早已势微。这些年人丁凋零,小辈中只剩了程惜雯与弟弟两人。 他们脑袋上顶了个尊贵的世家头衔,内里却是空壳,一碰就倒。这样的人,任谁都能拿她当个软柿子,随意捏上几把。 “我告诉你啊,你可别又烂好心,将人叫过来同我们一起坐,这里。” 曲知意将自己腰间缠着的鞭子解下来,横放到她身侧空座上,又挑衅地看谢令仪一眼,“已经没位置了。” 谢令仪在心里纳闷不解,原来自己还有这么好心的时候? 不过转眼她又点点头,也是,心肠不好,程惜雯也没法骗到她。 许是她脸上的迷惑神情刺激到了曲知意,对方当即拧眉,咬牙在她耳边低语。 “你忘了你之前干过的荒唐事了?拉着我,扮做男子,夜宿......” 话音未落,她目光朝前一瞥,突然噤声,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太子侧妃过来了。 谢令仪却被她的话吓了一跳,那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让她如坠云里雾里。 夜宿?夜宿......哪里? 嗯,完全没印象。 她心虚别过眼,打算等宴会结束后,再找曲知意问个清楚。 方才她俩私下嘀咕了半天,压根都没注意到侧妃娘娘说了什么,直见周围人纷纷起身,曲知意才抓了名女子来问。 原来这探花宴又有花头。 侧妃早在宴会开始前,便已着人在沿湖的小径丛中藏了十个鲜花锦囊,每个锦囊里都附上了诗句谜题。 在场的才子佳人们,需得把它们找出来,然后解答。答对最多者,可获得一枚翡翠花鸟佩。 这东西虽不值钱,只是翡翠做的,但它是皇后娘娘亲赏的,得到了它,就相当于得到了宫里的赏识与认可,寓意非凡。 “无聊,又来这种把戏。早知道是这样,就不来了。”曲知意明白用意后,低声抱怨了一句。 “我看宫里的娘娘们真是急了,巧立名目,变着法的给他们儿子找媳妇。1” “我说,这个游戏你不参加吧。” “当然不参加。”谢令仪拉着她走到了隐蔽处。 她不仅不参加,还要躲得远远的。 只是,表面功夫却要做一下,是以她又随意薅了两朵花,递给曲知意一朵,装作在寻找锦囊的样子。 曲知意跟在她身后,煞有其事分析。 “方才你有没有发现,侧妃的脸色不是很好?好像跟谁吵了一架似的。外面都在传,太子和侧妃不合,两人的婚事都是皇后强办的。” “这次宴会太子也没露面。看来,传言非虚。强扭的瓜,终究不甜。” “不是,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本县主说话?” 曲知意见她一心一意,光顾着找锦囊,顿时柳眉倒竖,气不打一处来。 “有有有。”谢令仪低头敷衍她。 正说话间,忽然,她眼前一亮,在一丛盛开的繁花间,隐约瞧见一个彩色锦囊的璎珞晃动。 她抬步上前,伸手便要将那锦囊取下。 然而,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锦囊的一刹那,冷不防,另一只手从旁斜伸过来,捷足先登,将那锦囊轻巧地握在了手中。 谢令仪直起身子一看,入目便是程惜雯不知所措的身影。 “啊,是小女不对,不知道姐姐也看见了这个锦囊。”她抬头看了谢令仪一眼,又迅速低头,低眉顺目,双手局促地绞着手中的帕子。 “那这个锦囊......这个锦囊,就送给姐姐吧。” 她嘴上说着给,可手里是半点没动,分明攥得紧紧的。 谢令仪听她这言不由衷的话,嗤笑一声,一点没跟她客气,直接从她手上拿走了锦囊。 “这本来就是我的,何需要你来让?” 程惜雯被她这强硬的举动弄得一愣,眼里满是惊愕,随后脸色迅速变得通红,仿佛被人狠狠羞辱了一番。 她抬起头,眼眶已经泛红,却又不敢流泪,只能咬着唇低声道:“那……是小女冒犯了,还请姐姐见谅。” “你倒是很会认错。”曲知意走过来,双手抱胸,斜睨着程惜雯,冷笑道:“不过,既然知道是冒犯,那还不赶紧哪凉快哪呆着去,忘了本县主跟你说过的话了?” 这方的动静,吸引了不少好奇的视线。 本就是小姐间的小吵小闹,落到外人眼里,就完全变了味。 他们看见的,便是陇西县主气势汹汹,仗势欺人,抢人锦囊。 而对方被她欺负的眼眶含泪,瑟瑟发抖,不敢怒也不敢言。 “啧,果然是陇西县主,一贯跋扈,连锦囊都要抢。” “还有那谢家小姐,怕不是也是沽名钓誉之辈。不然以她的名声,何苦与我们这些人来找锦囊。” 第14章 “那程家小姐也忒没用了些,堂堂世家女,居然被人欺负成这样,真是给她祖宗丢人。” “你懂什么,这叫以柔克刚。瞧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说不定待会儿就能赢得一片同情。” “……” 他们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传进谢令仪三人的耳朵里。 曲知意当即回头,冷眼摸鞭,扫向说话的人。 谢令仪听了却是无所谓,左右,更难听的话,她也不是没听到过。 ——什么不下蛋的金母鸡啦。 ——金枝玉叶,偏生无根啦。 ——女犯妒命,上天惩戒啦。 这些话,前世,她耳朵听得都快起茧子了。如今再听,不过是旧曲重弹,连痛感都已经麻木了。 “好啦,毕竟是在别人府里,闹大了影响不好。” 谢令仪轻扯曲知意衣袖,向她展示了下锦囊,猫儿似的,给她顺毛。 “反正任务已经完成了,你要实在气不过,等回去了,我们再偷偷收拾这些人好不好?” 曲知意被她说动,噘着嘴不情不愿转身。 唉,谢令仪叹了一口气。她愿意轻拿轻放,留对方一个体面,可偏偏有人不肯放过她。 “千错万错,都是小女的错!”程惜雯忽然俯下身子,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泪光盈盈地望着谢令仪的背影。 “小女不该抢了谢小姐看上的锦囊,惹了谢小姐生气,小女实在万死难辞其 咎。” 她声音不高,却话里带颤,似自责似惧怕,说到一半,眼泪便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这一幕,顿时让围观的人哗然。有人低声议论,有人皱眉不语,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到谢令仪身上。 那眼神带着几分探究,几分揣测,还有几分不怀好意的蔑视。 “啊,原来,不是陇西县主抢她的锦囊啊,是谢家小姐!” “没想到谢家小姐竟是这样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位高权重便可以欺负人了?没了谢家,她谢令仪算什么东西!” “不过......也不能听那白衣女子一面之词吧,我还是相信谢小姐。” “......” 即使少有的几句,为她辩驳的话,也很快的被淹没在人声中。就像一滴水落入汹涌的江河,瞬间无影无踪。 湖边垂柳无风自动,一边倒的荡出一圈圈细碎的涟漪。那些圆圈,一圈套一圈,渐渐扩散开,最终却都消弭在平静的水面上,无声无息。 可谢令仪清楚,它们并没有消失,若是掀开湖面,便可轻易见到无数隐藏着的,能吃人的漩涡暗流。 就像她刻意说服自己忘记的那些话,偶尔还是会蹦出来,聒噪得很。 曲知意一向是冲动的,可这次却不知为何,变得警觉起来。她察觉到谢令仪脸色不对,心中一凛,忙伸手拉住她手腕。 “容君,你先冷静一下......” 她声音难得带了几分认真。 谢令仪微微转头,看了她一眼,拂掉她的手心,继续面无表情朝程惜雯靠近。 她想着,她跟程惜雯还真是命中注定的死敌啊。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对方还是对她恶意这么大。 自己前世,难道眼瞎了不成? —— “行了,别看了。”锦袍男子伸手拨开眼前的垂柳,敲了一下旁边七弟额头。 “不是要怜香惜玉?现在到你表现的时候了。记着,要......” 锦袍男子又低声跟他说了几句,才让他离开。 他过去的时候,就恰好看到谢令仪居高临下,俯瞰着白衣姐姐,眼中透着冷冽与不容忽视的威压。 “你在逼我跟你道歉?” 他霎时忘了五哥给他的嘱咐,疾步过去。想也不想,便气冲冲朝谢令仪道: “难道谢小姐不该道歉吗?” 方才五哥已经跟他说了,这是谢太傅家的独女,还让他务必站在谢家这边。可他看的清清楚楚,分明就是这位谢家小姐亲手抢了人家的锦囊,还为难人家。 只怨他之前看错了人! 这么凶的一个人,把她娶回府,只怕府里上上下下都没好果子吃! “你是?”谢令仪偏头,看这位莫名跑出来的绯衣少年。 “你先别管我是谁,今日你欺负了人家,就该赔礼道歉!” 绯衣少年挥舞着拳头,义愤填膺,把程惜雯护在身后。 可惜他实在太过矮小,即使努力垫了脚,程惜雯还是在他身后,露出了半个头。 曲知意看到这头争执,甩着鞭子跑过来,铃铛声噼里啪啦响了一路。她看到对面人,先是一惊,随后迅速在谢令仪耳边低声解释。 谢令仪听完,不动声色看了少年一眼,原来这看着还没她高的小东西,竟是七皇子元贺,自幼养在深宫,不现人前。 不过,既然对方有意不暴露身份,谢令仪也不会傻到戳穿。 “这位......”谢令仪声音停顿了下,眼神扫了他一眼,“小公子,这锦囊本就是臣女先看到的,理应归属臣女,谈何道歉?” “若说道歉。”她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躲在后面的程惜雯。 “不如您问问您身后的这位小姐,是如何一步步紧逼,歪曲事实,倒打一耙,让臣女骑虎难下,把臣女架在火架子上烤的?” 程惜雯被她这段连珠炮似的话说的面红耳赤,偏偏又没法反驳。她万分没想到,谢令仪竟会如此不留情面。 这分明与她听到的传言不一样! 在她眼里,世家子弟都极重颜面,即使撕破了脸,也要维持表面的尊容。至于‘秋后算账’,那也要他进的了御史府。 是以她的招数一向无往不利,哪知今日谢令仪完全掀翻了她的套路,她一下便慌了神。 周围人见她咬着唇不敢辩驳,一副被说中的样子,也摸着下巴,琢磨出来了。 霎时,风向又变了。这下,如芒在背的人变成她了。 这回子,连先前信誓旦旦帮她的元贺都有些犹豫了。 他转身仰头,不敢置信问程惜雯。 “姐姐,方才谢小姐说的可是真的?” “不……小女……小女……” 她眼神慌乱,脸色苍白不敢看人,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嘴里泣涕涟涟,话不成句。 元贺看到这,哪还有不明白的,顿觉真心错付,快速与程惜雯拉开距离,恨不得离她八丈远。 这下程惜雯倒真是孤立无援了,她双目含泪,看着周遭对她指指点点的一圈人,羞愤欲死。 突然,视线里朦胧出现了一个绛青身影,她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般,顾不得擦眼泪,使劲朝那人奔过去。 张歧安本就在寻人,见这边水泄不通,围了一圈,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走过来的路上,就看到自己表妹哭着飞奔过来,等她抽抽搭搭解释完,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抬眼一看,处于人群中央的苦主就这么抱臂,直勾勾盯着他,脸上不带一丝情绪。 张歧安莫名心中一颤,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他视线下移,垂眸看她飞扬的裙角。 两人氛围实在奇怪,周围人不明所以,却自发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张歧安闭眼,深吸一口气,步履艰难,朝着他眼里的人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十步。 他硬生生逼自己停住。 “张大人。”谢令仪见状,眼神一暗,率先开口,任谁都能听出她语气里的冰冷。 “你这表妹可跟你说清楚了?”她甩着锦囊上的璎珞,漫不经心问着。 “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个锦囊该给她?” 第10章 手撕绿茶前夫哥快要咳死了 “我......” 平日里一向雷厉风行,决断如流的刑部主事张大人,此时却觉得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湿漉漉的棉花。 那团棉花在他嗓子眼滞胀,窒息,致痛。搅的他心口潮湿,连呼吸都困难。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个字来。 周遭一片寂静,众人都在眼巴巴等着他开口断案。谢令仪站在场中,目光如霜,一点一点浸湿他的脊背。 良久,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请问......谢小姐在拾起这个锦囊的时候,可有第三人在场,能够证明是你先看到的锦囊?” 谢令仪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冷声回答,“并无。” 她身旁的曲知意闻言,登时急了,几乎要立即跳出来为她作证。可脚下刚迈出一步,她忽然停住,脑海里浮现出当时的情景。 好像……好像那个时候,她正在瞎分析什么太子侧妃?确实没有亲眼看见容君是怎么捡到锦囊的。 她气得掐了自己手臂一下,一时之间竟踌躇起来。 而张歧安在听到谢令仪的回答后,心口一沉,又换了种问法。 “那谢小姐可知道,这锦囊里的花谜是什么?” “不知。” 第15章 接连两个否定,将局面逼入死角。任何可以周旋的余地都被堵得严严实实。任他有再大的能耐,他也无法当众为谢令仪辩解。 再次开口时,他盯着锦囊上的璎珞,语气就有些勉强。 “谢小姐,既然无法证明锦囊是你先看到的,你也不知锦囊里的花谜,依......” 后半句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谢令仪指尖一顿,目光透过张歧安,去看他身后的程惜雯。却无意间看到了她眉宇间隐藏着的得意,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她突然觉得乏味至极。 人家表哥表妹在这玩相亲相亲一家人的把戏,她一个外人来凑什么热闹。 显得她像戏台上不懂事的丑角,不遗余力地表演,只为了衬托男女主角情深意笃,伉俪情深。 锦囊 给了她又怎样。 她谢令仪要的,从来就不止是几片布做的廉价玩意。 思及此,她心性豁然开朗。食指随意勾着锦囊,轻飘飘的晃荡,像是在吊着一袋秽物。 “行啊,那就依了张大人所言,锦囊给了程小姐就是。” 此言一出,连曲知意都直皱眉,她不悦道:“容君,你不用勉强。难道我还怕了他们不成,别说一个锦囊,就是本县主今日把十个锦囊都抢了,量他们也不敢说些什么。” 谢令仪听了,朝她摆摆手,满不在乎的笑道:“无妨,一个小玩意而已,不值一提。” 张歧安被她这番大度的话,说得浑身不自在。他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将头偏向一侧。 在谢令仪看来,这就是心虚的表现。 在场高兴的怕是只有程惜雯一人。 谢令仪嘴角轻扬,露出一丝讥诮。 “怎么,锦囊如愿以偿被判给了程小姐。” 她着重加重了‘判’这个字,张歧安听到后,脸上血色迅速褪去,显出几分灰败无力。整个人仿佛一株被风雪压弯的弱柳,摇摇欲坠。 “程小姐还要我亲自送到你手上吗?” “我......” 程惜雯探头望了谢令仪一眼,犹豫不决想问表哥意见。却发现他又露出了那副失魂落魄的神情,整个人不在状态。 眼下,表哥是没法指望的了,她看着四周的人,料想对方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遂捏紧帕子,小心走了过去。 “行了,就站那吧。” 谢令仪叫停她,自顾自伸手打开锦囊,取出字条,念出声。 “花开富贵皆有望,风华一时不自量。” “哎呀,好诗呀,寓意也吉祥。既然锦囊给了程小姐,那我便也大方一点,索性直接告诉程小姐谜底吧,也免得你苦心钻研去猜了。” 她手指轻点字条,语气一派轻松,开口道。 “花开富贵,唯有花中之王——牡丹,可担得起这词。” 程惜雯听了,还来不及收好脸上惊喜的表情,就听她继续道。 “啧,就是可惜,后面跟了个风华一时。我想结果大约是要让程小姐失望了,此诗的谜底是——芍药。看来芍药花与程小姐有不解的缘分呢,拼了命的要往您手心里钻。” 此话一出,万籁俱寂,任谁都能看出两人之间的不对付。 谢令仪站在原地,歪着头,欣赏了半天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表情,才走过去,亲自把锦囊在她腰间系牢,又扫了一眼她鞋头上的金线牡丹,在她耳边极为亲密地说着贴心话。 “可千万要藏好你的狐狸尾巴,别以为方才七皇子帮了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他常年在宫里不出来。在宫外,你的好表哥可护不了你哟。” 话音刚落,她便退后一步,姿态从容,嘴角噙着天真的笑,仿佛方才的威胁不过是信口闲谈。 程惜雯这回倒是没哭,她低垂着脑袋,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身侧的手紧攥着裙摆,指节微微泛白,弄皱了一水的流云绫。脚尖也努力往后缩,一副恨不得让自己立刻消失的模样。 众人皆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啪啪——’ 一阵鼓掌声打破了平静。 循声望去,只见一锦袍男子缓缓从柳枝后走出。他身形修长,步伐悠然,眉目间尽是散漫。 “谢小姐的气量,实在令人心生敬佩。” 他停在谢令仪面前,微微欠身。 “在下不愿见佳人空手而归,鲜花锦囊虽好,却是死物。” 他边说边从宽大的袖口,摸出一支杨柳枝,递给谢令仪,看着她的衣裳笑道。 “不如就以柳枝相赠可好,恰好应了那句——柳枝摇翠翠如衣,聊以赠君莫嫌弃。” 谢令仪盯着柳枝,半天没接。 她眼神不动声色打量周围人,发现那先前为程惜雯抱不平的小东西,神情尤为激动,甚至还想跑过来。曲知意脸上也有些着急,悄悄朝她摇头示意。 谢令仪心下微微一动,猜到了几分。此人恐怕也是哪位皇子。 方才那位七皇子,众人不认识。可这名男子,明显年纪偏大,且说话游刃有余。在场的多是官家子弟,不可能有认不出的。只是见这男子不愿意暴露身份,各自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这柳枝,她不能接,接了可真就跳进湖里都洗不清了。 但也不能公然下了皇子的面子。 须臾,她便也扬唇,抬头俏皮道。 “臣女多谢公子好意,只是今日既是探花宴,便是以花为题。这柳枝臣女接了,侧妃娘娘会不高兴的呀。” “既然公子说了两句诗,那不如臣女斗胆,也补足后两句可好?” “只是臣女才学不佳,万一对的不好,请公子同样也莫嫌弃呀。” 说完她便眨眨眼,神色有几分对自己大言不惭的羞赧。 见对方大度颔首,谢令仪稍作沉思,眉心微蹙,像是在认真斟酌。片刻后,她杏眼忽然一亮,原本不施粉黛,略显苍白的脸,霎时有些灵动。 “有了!莫嗟春去芳菲尽,满江青绿胜万春。” 此句一出,席间顿时静了一瞬,紧接着便是锦袍男子爽朗的笑声,“妙!果然有才!” 他声音响彻,笑意直达眉梢,显然是真心赞扬。 众人也附和着一起笑。 谢令仪在这一片笑声中稍微松了口气,明白此关算是过了。 她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程惜雯,见她还维持着先前僵硬的表情,此刻,又不能不随大流,硬着头皮陪笑,嘴角生硬的像是被人硬生生撕开一道裂缝,样子分外滑稽。 有了皇子出来打圆场,一场宴会就这么有惊无险的过去。谢令仪本就无意探花,见太子和侧妃双双不露面,更是直接将糊弄摆在了脸上。 而程惜雯经此一遭,更是为人所不喜,她看见的锦囊总会有意无意间被人拿走,直到最后,手里也只有一个‘芍药’锦囊。 倒真应了那句不解之缘。 出了太子府,已近黄昏,天边泛着一抹绚丽的橘红。 曲知意宴席上多饮了几杯酒,此刻整个人挂在谢令仪身上,嘴里没一句正经话。 谢令仪心里还在细想她上午说了一半的话,有意问她。然而,这人喝醉了简直跟换了芯子一样,行为越发无状。看见长得好看的公子,就直接上前搭讪,跟个登徒**一样,惹得对方窘迫不已。 谢令仪在她后面,拦都拦不住,最后好说歹说,答应了她一堆要求,这才哄得她消停,上了马车,乖乖枕在她膝盖上,任由谢令仪送她回府。 等一切忙完,暮色四合,璞玉早已被她先行打发回府报信。 空荡荡的车厢只剩下她一人,寂静的氛围便轻易勾起谢令仪思绪。她脑子里,全是张歧安,那个打从她出太子府,就一直跟着的绛青身影。 马车不透风,又热又闷,谢令仪呼吸间都是燥意。 她掀开车帘一角,迎面灌入的夜风让她下意识眯起双眼。几缕不安分的发丝被吹进眼中,刮得眼珠子又红又涩。她抽出帕子擦了擦,眨巴几下,竟有几滴泪水滚落下来。 马车又行了一段距离,谢令仪忍不住朝后望。果不其然,那道身影还在。她心里还藏着气,便吩咐车夫加快速度。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轱辘轱辘”的响声。 车厢摇晃,谢令仪掌心撑在厢壁上,余光透过帘缝朝后瞟,那傻子竟也跟着跑了起来,她甚至还能看到他双腿微颤。 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在夜风中断断续续地传来。 这咳声不算大,却频率极高,密密匝匝地灌入耳中。 听的她越发烦躁。 上辈子他好像就是咳死的? 半晌,谢令仪咬牙啐了一口,“这个驴脑袋!” 随即吩咐车夫靠边停了马。 第11章 好想赝品前夫哥失宠倒计时 “你跟着我做什么?” 张歧安正埋头赶路,猛然听到这声质问,脚步倏地一顿。他抬起头,便见谢令仪已然站在他面前,双手抱胸,杏眼瞪圆,眉梢间挂着三分不悦。 第16章 她站得很近,近到他伸手便能触到她的衣袖。 “我......” 他下意识后退两步,尽量拉开距离,同时强压下喉间的痒意。 “在下 来给谢小姐道个歉。” “道歉?” 谢令仪眉头微挑,原本积攒的一点气倒是散了些,她下颌微抬,毫不客气。 “那张大人说说,你哪错了?” 张歧安听她这样的语气,心里反倒松了口气。 还有救。 “在下......没错。” 谢令仪直接转身就走。 “容......谢小姐!”张歧安心里一慌,松开嗓子喊她,这么一来,压抑的咳声顿时止不住,报复性的翻涌而来。 谢令仪停下脚步,眉心狠蹙,转过身看着他。 张歧安腰已经佝偻,手扶在膝盖,脸色涨的通红,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这样了,他还伸出手,拼命阻止谢令仪靠近。 “张大人,你这是在拿命逼我留下吗?病了就该赶紧回去喝药。” “并......并非如此。”他深呼几口气,咳得颤抖的肩膀终于稍稍平复下来。 “今日......今日给你递柳枝之人,心思深沉。你今后万不可再与他接触。还有太子府牵涉到多方利益,今日你在宴席上的表现,已经引起不少人注意。” “为今之计,你需得谨言慎行,凡事三思而后行。若有人借机挑事,你......” 他这番像是临终遗言的话,彻底惹怒了谢令仪。她不等对方说完,便贸然打断。 “若有人借机挑事,你又如何?张公子以为,你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跟我说这些话?” “或者,” 她上前一步,逼近他,“我换个问法,咱们非亲非故,你凭什么,或者说,有什么资格和立场来对我说这些?” 张歧安被她逼得狼狈后退,薄唇张开又合上。 谢令仪见他沉默不语,目光愈发冷冽。 “难道我谢令仪蠢得不明白人心险恶,还需要你一个外人来提醒?” 她声音不大,话也轻飘飘的,可分量犹如千斤重锤,砸得张歧安连喘息都变得困难。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抖,眼睛里闪过痛苦和挣扎,但终究没有反驳。 看吧,又是这样,谢令仪见状,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他明明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却吝啬的不肯再多说一句,哪怕是哄她开心的话。 虽说不合时宜,但此时,她脑子里竟出现了应奴的身影。 那个与对面的人长得一模一样的赝品。 精致的、听话的、不会违背她命令、花了她好多银子的赝品。 谢令仪望了一眼黑的见不到底的天,忽而问他。 “张大人,你可有什么兄弟?” 张歧安闻言有些诧异,但还是耐心道。 “我父母只生了我一个,家中并无其他兄弟。”想了想,他又补充,“堂兄弟也无。” 见他还想开口,谢令仪神色厌倦,挥手打断他的话。 “夜深了,张大人请回吧。如果张大人还是想不明白,我刚刚问的那些问题,往后我们之间,便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 她说完便走,毫不留恋,裙摆在风中划出凌厉的弧线。 张歧安站在原地,面无血色,嗓子干涩得像刀割。 这次却没人再停下来,皱着眉埋怨。 —— 尚书府门前灯火通明,谢令仪一下马车,里面像是有所感应般,朱漆大门内忽地探出一个鬼头鬼脑的小脑袋。 那脑袋顶着一撮乱糟糟的发髻,圆眼滴溜溜地转。她见到谢令仪,立马欢喜的手舞足蹈。迈着小短腿跑出来,扑到谢令仪怀里,偷偷往她掌心塞了一颗兔子糖。 谢令仪也半蹲着接住她,拿了糖,又使劲揉了一把她的肉脸,才慢慢牵她进去。 小短腿见到她,嘴就没闲着。 “大姐姐眼睛好红,谁欺负你了?跟念念说,念念让人打死他!” “没有。”谢令仪把她头发抓的更乱,“念念都跟谁学的,整日喊打喊杀,这么晚了不睡觉,在这干嘛呀。” “当然是在等大姐姐!” 谢令仪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郁气一扫而空,心里美滋滋的,步子也轻快起来。 “不止是我,母亲也在哦。” “嗯?叔母也在?” 谢令仪一愣,抬眼一看,果然看见何夫人站在影壁前,笑吟吟看着她们。 “大哥大嫂在堂屋,这鬼丫头下学了就吵着要见大姐姐,现在总算见到了,我也好带她回去歇息。” “好。”谢令仪有些不好意思,“劳烦叔母了。” “一家人,客气什么。”何夫人嗔怪道:“行了,快进去吧,别让大哥大嫂等急了。” “好。” —— 堂屋内,烛火跳跃,映得四壁的木雕光影跃动。偌大的屋子静得出奇,连里头服侍的奴仆都被遣走了,屋内只剩下谢父谢母二人。 谢承坐在主座上,半阖着眼,手中把玩着一串沉香念珠。看见谢令仪进来,也只是稍抬了下眼皮。 冯氏站在他身后,有意打破沉默,便笑着道。 “容君来了,这身衣裳是新做的吧,看着就极为衬你,颜色既雅致又大方。” 谢令仪闻言,只轻声道了一声嗯。冯氏就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她低头理了理袖口,掩饰着尴尬。 她出身寒微,又一向嘴笨。一辈子吃斋念佛,谨小慎微,也没能讨的了丈夫与谢老妇人欢心。若不是谢家有家规,不许男子纳妾,只怕谢承也是要一房一房姬妾往家里抬的。 屋里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谢承依旧四平八稳地坐着,沉香念珠在手中缓缓拨动。 谢令仪见状,规规矩矩站在堂中,朝他们行了一礼,他这才开口。 “回来了?” “嗯。” “宴席可还顺利?有没有出什么差池?” “回父亲的话,并无什么差池。”谢令仪面不改色道。 谢承闻言,倏的睁开眼,“为父听说你今日拒了五皇子的柳枝?” 原来是五皇子。 谢令仪听不出他话里的喜怒,只得垂眸,谨慎解释。 “父亲明鉴。今日宴上,女儿确实拒了五皇子。只是当时不知他身份,女儿以为,席间不宜私受外物,以免惹人非议。” 谢承闻言,目光微沉,像是在掂量她这番话的可信度。片刻后,他才缓缓点头,沉声道。 “这事你做的不错,先起来吧。” 谢令仪身子半弯,腰部早已僵麻酸疼。听他这话,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微微一抬手,将袖摆掩在身后,不动声色按了按酸痛的腰。 “只是可惜,今日未能见到太子。五皇子虽说是太子党,可终究只是名臣子。如今太子身体每况愈下,听闻今日又吐血了。他与侧妃不睦,并无子嗣。那正妃之位悬而未决,朝廷上下,多少双眼睛都盯着。” 谢承声音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点拨,谢令仪听着,心头微微一凛。 怪不得今日太子没露面,府里守卫也森严。 她自然知道太子是个病秧子。而她真正的计划,也正是以此为契机。 原本她的安排是将程惜雯‘引荐’给太子。以程惜雯的聪慧与手段,正妃之位,早晚的事。 这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得益于她做鬼几十年听到的消息。太子将来会起兵谋反,最后结果当然是失败自刎,而告发人就是太子侧妃。 太子全府人除了侧妃,皆被活埋。 程惜雯去了,正正好赶上趟。 可惜,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命太硬,阎王不收,太子今日竟没出现。 不过,自己已经将七皇子的身份透露给她,又好心的点拨了她一番。 只要她再稍微打听一下,便可知道,太子与七皇子一母同胞。而七皇子一看就是个蠢货,好糊弄的很。 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进套。 谢令仪快速将心思理清,面上却一片平静。 堂屋内的烛影忽明忽暗,将谢承的侧脸映得愈发阴森。他忽地将手中的念珠放下,抬头看向谢令仪,目光更沉。 “容君,为父没有多少时间了。” 这几个字如闷雷滚过堂屋,将谢令仪震的浑身发麻。 糟糕,光顾着替程惜雯谋划一个好归宿,忘了替自己留后路了,她心里一阵懊恼。 她原打算找张歧安再凑合一辈子,反正这个人不赖,自己也喜欢,家世与谢家也旗鼓相当,父亲也挑不出刺。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日后厌倦了,那还可以和离嘛。也不必再像上辈子一样,脑子不清醒,死守着这一个人。 和离之后,就算父亲还想把她当成棋子,其他男子也未必 愿意要一个二嫁了的女子。 可问题是,她刚刚才对人家放了狠话,如今又舔着脸回去找补,这未免太过掉价。 第17章 此事,她谢令仪干不出! 可现在,哪还有适龄的男子供她挑选的呢? 宫里是万万不能去的,若生来是为了入宫,她宁愿当初一头撞死在祠堂。 为今之计,便只有...... 思来想去,她眸色一冷,心中已有了定计。再次对上父亲视线,她眼里多了几分决绝。 —— 父女俩一番谈话下来,谢令仪脊背上早已出了好几道热汗,濡湿的衣衫紧贴着皮肤,让她整个人都被禁锢住。 此时一走出堂屋,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倏忽便从衣领钻入,顺着汗湿的皮肤往下滑,让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她抬手将散落的鬓发往耳后拢了拢,缓缓舒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从头到尾竟一直紧绷着肩背。如今稍稍松懈,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了力气,四肢百骸都隐隐酸软。 璞玉早就提着灯笼,在垂花门内等着了。见谢令仪一露面,连忙上前扶住她,看见她脚底虚浮的模样,眼里满是心疼。 “小姐,屋里茶还温着,浴室1里热水也已经备好了,小姐一回去便可梳洗歇息了。” “先不急。”谢令仪叹口气,“扶我去祠堂吧。” “这么晚了,去祠堂是?” “上柱香。” 同时也去求求老祖宗,保佑三个月后,那事真的发生。 第12章 赝品勾引奴的绿腰舞跳的可好了,贵人…… 太子府。 太子元怀英已在榻上躺了两日,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药香,厚重得连空气都变得粘稠。 雕花窗棂微掩,外面隐约传来侍女急促的脚步声,混杂着雨打乔木声。 床榻上,元怀英侧身而卧,缠绵的病气侵蚀,让他原本清隽雅质的脸变得苍白。放在锦被上的手,指节突兀,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许是不愿让人看见他这孱弱模样,他榻前放了一扇屏风,隔绝内外视线。 五皇子元衡与侧妃李扶光皆在屏风外候着。 屏风内,元怀英一声干咳,打破静默。 “阿衡,前几日的宴会,可有看中哪家小姐?若是看中了,尽管告诉我,我便替你去向父皇请旨。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成家立业了,总不能老是出宫来看顾我。” 太子原本住在东宫,为了养病,皇上特地命人,在宫外造了一处僻静的宅子供他居住。 元衡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笑着推辞。 “大哥,咱们嫡亲的兄弟,不必如此见外,一切等您身体好了再说也不迟。” 说罢,他目光一转,掠过站在窗边的李扶光,揶揄道:“倒是那日大哥在湖心亭多停留了片刻,难道是相中了哪位佳人?如此,也不负长嫂为您费心张罗的这场探花宴了。” 元怀英半晌未出声,李扶光倒先按捺不住了。她面无表情,仗着里面的人也看不到,连身子都未弯,敷衍式的对着屏风行了个礼,便道。 “太子,药已经熬好了,臣妾这就去端过来,先行告退了。” “去吧。” 元怀英似是早已习惯了她这股做态,淡淡应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李扶光见状,连一句寒暄也无,径直离去。她步履匆匆,裙摆在风中微扬,很快隐没在廊外的阴影里。 屋内一时又安静下来,只有屋檐上滴落的雨水声轻敲地面,透着几分凉意。元衡看了眼屋外,确定人已经走远,方收敛起脸上的散淡笑意,神色也变得肃然。 “大哥,在来太子府前,母后曾三令五申,告诫儿臣一定要让您在世家中挑选一名女子。哪怕是为妾,也要诞下子嗣。” 这又是老话常谈,元怀英听了有些厌倦, “那依你来看,你觉得哪家女子最为合适?”话罢,他又一顿,“听说谢太傅的女儿也去宴会了?此女如何,你可见到了?” “大哥是在说谢容君?” 元衡挑了挑眉,一双灵动的杏眼霎时出现在他眼帘,他嘴角微翘,却又极快地压下,语带不喜,“此女胆子极大,颇为任性骄纵。” 元怀英闻言沉默片刻,目光落在锦被一角。 “骄纵的家里已经有一个了,寻个乖巧听话的吧。你自己看着来,你办事,大哥一向放心。”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外头雨停了,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回宫吧。” “好。” 元衡点点头,出了房门,站在檐下,抖落一身药腥味。 乖巧听话的?他脑子里倒是出现了一抹白色身影。 —— 风清气朗,带来阵阵花香。 谢令仪趁着这好天气,伏在案前,凝神屏息,一口气画完了三幅扇面。最后一笔落定,她满意地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目光落在画上,毫不掩饰欣赏。接着,她蘸了印泥,将一枚鸭掌印轻轻盖在扇角。 待都盖完了章 子,她揉揉酸涩的手腕,心中盘算着等墨迹干透后,再好好装帧一下,放起来细细欣赏时,就见璞玉笑盈盈跑进来,脸上笑容藏都藏不住。 “小姐,上回您让奴婢打探的消息,有着落了!言玉铺子的掌柜的昨日云游回来了!” “当真?” “千真万确!他们管事的今晚还特意在翠茗楼订了一桌酒席,为掌柜接风洗尘呢!” “好,那赶紧帮我换身装扮,咱们现在就去会会那掌柜的。”谢令仪喜不自胜,连声量都放大了几分。 璞玉连忙应声,麻利的行动起来,可收拾到一半,她突然一拍脑袋,神色有些懊恼。 “小姐,奴婢......奴婢方才还忘了件事。”她睨着谢令仪眼色,慢吞吞从怀里又掏出两沓黄纸。“浮光院又来催账了。” 那沓黄纸现在看着有两指宽了。 谢令仪原本眯着眼,哼着歌。 惬意的神情,在看到那两沓厚纸时瞬间凝固,手里鸭掌印差点没拿稳。 她深呼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这次......多少银子了?” 璞玉低头伸手翻了翻黄纸,嘴里念念有词数了好几遍,方吞吞吐吐道:“大约......两千两左右。” 还好,还好。谢令仪神色稍缓,拍拍胸口。两千两而已,卖一副旧画就能赚回来。 “不过......加上利银,现在已经滚到两千五百两了。” “什么?” 晴天霹雳! 她现在脑子里一阵晕眩,嗡嗡作响。 两千五百两。 她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对方在报复,绝对在报复! 报复她当初说大话,喂他喝药,让他自生自灭这么久。 从前他在象姑馆哪里寂寞过这么长时间! “那小姐,咱们要去提点应奴一下吗?” “去!怎么不去!”谢令仪恨得牙根直痒。 她现在不仅想去提点他,还想亲自动手教训他,然后再给他灌个十杯八杯的浮生散,最好灌死他! “去把那些扇面妥善包起来吧。” “啊,小姐不是打算自己画了欣赏吗?” “日后再欣赏吧。”谢令仪扶着额头,有气无力,“先拿去言玉铺子。” 卖点钱,养貔貅。 —— 言玉铺子掌柜的,是个仙风道骨的人物。平日里酷爱读些狐妖书生,鬼神志怪小说。 这次云游归来,他网罗了一大筐奇闻异志。 店里伙计领谢令仪进内堂的时候,就瞧见他正伏案疾书,笔尖如飞。 专注的压根没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人。 谢令仪见状,也没惊动他。她目光一一扫过书架上,层层叠叠堆着的各类手记。有些书页都已泛黄卷边,有些上面甚至还有虫蛀的洞口。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那掌柜的放下笔,长吁一口气,看见谢令仪站在他面前,吓了一大跳。 “你是何人,怎么进来的?” “双腿走进来的。” 那掌柜的听了,瞪了谢令仪一眼,两边花白的八字胡往上一翘,张口就要喊人。谢令仪忙笑着拦住他。 “老先生勿怪,开个玩笑,在下是来同您做生意的。” “什么生意?” “听闻老先生十分喜爱黄公的画,刚好 在下这里有些渠道。” 谢令仪没多废话,直接把那扇面拿了出来,放到掌柜的面前徐徐铺开。 “老先生请看。” “不用叫我老先生,老朽法号济巅。” “好的,济先生请看。” 济巅先是把画凑近了看,后又拿远了瞧,再眯着眼睛上下一打量,最后眼神滑到落款处,直到见到了鸭掌印,才喜笑颜开,把扇面拿在手上,半天不愿放下。 看见谢令仪盯着他,又故意收起笑容,板着脸严肃道。 “这扇面你哪来的?偷来的?那这价钱就得打个折啊。” 谢令仪听了,简直要被这老顽童的话给气笑了。她看着对方身上洗得发白,袖口脱线的灰绿道袍直纳闷。 第18章 难不成不是偷的,你就有银子正价买了? 说实话,若不是伙计的极力解释,她还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形容潦倒,头发乱糟糟扎在一起,看着跟江湖骗子没两样的老头子,真是言玉铺子的大当家。 “您再仔细看看扇面呢。”谢令仪往前走了两步。 那济巅却误以为她要抢,立马将扇面往自己宽大的道袍袖子里一塞。然后,他双手交叉护在胸前,一副防贼模样看着谢令仪。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谢令仪:“.......” 得,还真让她碰上赖皮的了。 她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在下的意思是,让济先生您再好好看看,那扇面的墨迹还没干,墨香还在。我有多大的本事,能在黄公前脚刚画完,我后脚就偷走?” 这话说的倒也是。 济巅犹犹豫豫把扇面拿了出来,看了一眼,心里有了数,但还是不肯轻易交给谢令仪。 “那你说说,你出价多少?” “不要银子,白送给您。算是我与济先生第一次的见面礼。” “嗯?” “但是在下有个条件。”谢令仪话锋一转,“我会额外再给您提供两幅黄公的画,这个需要您在一年之内卖出去。” “这个好说。” “不,我要您真正把它卖到万金之数。” “这......”济巅一时之间有些踌躇。 虽说黄公的画,万金之数。但毕竟有价无市。属于是名声好听,但真正愿意花钱来买的没多少人。 谢令仪早有准备,“卖画的钱,分您三成。” “成交!” “那黄公的画,以后只能在老朽铺子里卖。” 这个谢令仪倒是无所谓,左右她也懒得再去找其他的商户,于是便欣然点头。 “还有,黄公每年要送老朽一幅画。” 谢令仪:“???” 该说不说,这个济巅有点得寸进尺了。但谢令仪现在也没法子,谁让她当初光看脸就豪掷千金,养了个貔貅呢。 —— 好说歹说,另两副扇面当场贱卖了六千两。一直到怀揣着巨额银票,踏入浮光院的大门时,谢令仪心还在痛。 等再进内院,她简直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院子里摆满了各色时令鲜花。杜鹃、栀子、桔梗、鸢尾.....错落有致地排列在石径两侧。 不远处的假山旁居然还搭了一座竹篱秋千,秋千上攀满了绿叶红花。 秋千上下摇晃,带动上面的赤红身影蹁跹。 这还是她那个野草丛生,荒芜杂乱的浮光院吗? 这日子,过得比她在尚书府都潇洒。 奴仆们看见谢令仪进来,皆放下手中活计,弯腰含笑朝她行了个礼。 谢令仪看着她们身上穿着的织锦短袍,再看看她们脸上朴实无华的笑。 总算明白自己辛苦劳作赚来的银子,花在哪了。 她深呼一口气,平复了下情绪,才缓缓走到秋千前,看着上面歪着身子,闭着眼,哼着小曲儿,快乐似神仙的闻应祈。怒气直接蹭蹭上涨,终究忍不住,踹了秋千一脚。 秋千被迫停下,闻应祈睁开眼。 “哟,贵人终于舍得过来了?” 外头日头大,他以手遮阳,仰头看她。微眯的眼,眼尾狭长上翘,睫毛却反其道而行,直直垂下来,显得整个人既妩媚又无辜。 鼻梁高挺,唇色浅淡的,像是染了蔷薇花汁。 他嘴角笑意慵懒,招呼打得熟稔,似乎对谢令仪的到来并不惊讶。 谢令仪被这抹笑恍了神,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他脸上盯了很久之后,暗啐了一口。 真是个妖孽,怪不得卖的这么贵。 她目光继续向下,发现他胸前衣襟颇有心机的微微敞开,露出一片雪白细腻的肌肤,内里好似未穿中衣,空荡荡一片。 长发也未束,泼墨般堆积在腰间,与轻薄的衣料交叠,衬得腰肢越发纤细白皙。 谢令仪心内暗自比划了下,大约只手就能环抱。 呸呸呸,环抱什么! 自己分明是来教训他的。 “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如贵人所见,应奴从前在象姑馆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呀。” 很好,一句话便成功将谢令仪堵了回去。 她心中一梗,皱着眉,非要挑出些毛病来,“那你身上穿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衣裳?” 谢令仪指的是他身上腰部镂空,缠着银链,一看就不是正经人该穿的衣裳。 “贵人说这个呀。”闻应祈站起来,抖落腰间的长发,让那截白皙更明显,“练功服呀。” “你会跳舞?” “对呀。”他原地转了一圈,又半蹲着身子,视线与谢令仪平行,看着她笑嘻嘻道。 “奴的绿腰舞跳的可好了,贵人要不要赏脸瞧瞧?” 第13章 你跪下来他这辈子都别想逃 谢令仪也不知如何就鬼迷心窍,被他勾了腰间的丝绦,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进了屋。人都倚在贵妃榻上了,脑子还是迷迷糊糊的。 然而,对方却早已赤着脚,在地上转了有半盏茶时间了。心口的衣襟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越发敞开。 直到他一甩袖,谢令仪瞥到那抹转瞬即逝的白,精神一震,猛地回了神。 “停下,停下,快停下!” 看着‘张歧安’在她面前烟视媚行,扭胯起舞,怪别扭的。 “嗯?” 闻应祈惊愕地看她一眼,乖乖应声,收回舞势,垂眸安分的站在她身侧,离她不过几步远。 谢令仪这回倒是搞不明白了,这人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听话了? 这是美人计,还是笑里藏刀? 她下了榻,踱步到闻应祈面前,想看清他脸上表情,却尴尬的发现了一个问题。 她没闻应祈高。 对方又低着头,这就导致了如果自己想看到他的脸,就得贴到他身前,还得仰着头去瞧。 一高一矮,一上一下。要真这样了,那谁还分得清,谁是主子,谁是奴才? 可若要站上贵妃榻前的脚凳,那确实能高人一截。可未免太过刻意,仿佛她非得与他较个高下似的。 迟疑间,耳边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低沉温润,像被一层柔软的绒布包裹着,带着一种令人放松的安抚力。 寒冬腊月里,她早晨不想起床,就闷在锦被里,故意发出这声音,朝璞玉撒娇。 “贵人是不是想看应奴的脸?”说话间,闻应祈抬起了头,笑眯眯——俯视她。 好,这下真矮人一截了。 谢令仪深吸一口气,退后几步,重新坐到贵妃榻上,皱眉打量对方。 不行,这样还是不行。 “你跪下来。” 闻应祈闻言,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猛然攥紧,手背青筋隐隐浮现。 然而,他面上却毫无波澜,连一丝情绪都未泄露,甚至还扬起了一个堪称温顺无害的笑。随后一声不吭,慢悠悠地弯下膝盖。 谢令仪挑挑眉,这下对了,也能好好交流了。 “你花了我这么多银子,就是想逼我来见你?” “贵人这话可不对,这不是逼。” “那是什么?” 闻应祈朝她眨眨眼,语气暧昧,“就不能是应奴想见贵人了吗?” 谢令仪差点被他这句话呛死,她脸上的怀疑实在太过明显。闻应祈不得不又多解释两句。 “贵人您也知道应奴以前干的是什么营生。”他顿了顿,神色有些委屈。 “您为应奴赎了身,又视应 奴为无物。整日关在这里,不见天日,比外室还不如。贵人您是不是厌恶应奴......这张脸?不想看到应奴。” “可既然厌恶,当初为何又......” 谢令仪其实很想辩解,你这张脸,确实是个不能见光的存在。既然不能见光,那就当然也不能随意放出去。 即使他与张歧安毫无瓜葛。 可这话显然不能直接跟他说,所以她换了种说法。 “你想男子了?” “你!” 闻应祈闻言,一双眸子倏地睁大,脸上委屈顿消,抬头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察觉到对方脸色不对,谢令仪意识到这话太过直白,他可能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她又委婉的换了种问法。 “那你是不是想那些恩客了?担心自己的手艺生疏......” 从前她做鬼,闲的没事到处飘的时候,好像是有看见娇娇怯怯的妻子,在家扶着窗棂,含泪盼君归的。 没想到这小倌情意竟也如此之重。 “没有!” 她话说到一半,就被闻应祈高声打断。生怕她一张嘴,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来,他咬牙补充。 “我没有想男人,也没有想恩客,更没有想任何人!” “那你刚刚不是说了想我?” 第19章 “我......” 假话被当场戳穿,闻应祈生无可恋,干脆直接闭上眼,任谢令仪怎么叫都不睁开。 “好了,好了。我知道应奴你不是这个意思,你的手艺并没有生疏。” “你只是有些寂寞,需要......” “住嘴!” 闻应祈脖颈右侧,青筋跳了又挑,终于压不住。 谢令仪被他接二连三的打断,饶是她脾气再好,此刻也不免挂脸。 “本公子好吃好喝的养着你,你是不是当真就得意忘形,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应——奴。” 见他低着头不回话,谢令仪直接跨步过去,伸手强掐住他下巴,逼迫他抬头。闻应祈的脸都在她手中扭曲变形。 “把本公子当傻子对不对,以为随意说两句话就能糊弄,试探我?” “想出去啊?那本公子也借用你的一句话——即使到了十八层地狱,你也得跟着服侍我。” “你这辈子都别想跑出去。” 闻应祈方才尽力维持的假面,终于一寸寸龟裂。他慢慢睁开眼,眼眸幽暗,像蒙了浓雾。一动不动,直勾勾盯着谢令仪,毫无情绪,像是在看死人。 而恰巧谢令仪,最讨厌的便是这样的眼神。 尤其是这个人,还生了这样一张脸。 谢令仪掌心盖住他眼睛。 几息过后,闻应祈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喉结上下滚动的厉害,额上也出了虚汗。整个人跪在地上打摆子,快要晕厥过去。 谢令仪见状愣了一瞬,赶紧松手,扶住他肩膀。 “喂,你怎么了?我告诉你,你可别故意装病,吓唬本公子。” 闻应祈仍垂着头,塌着肩膀没理她,喉间发出几声难耐的喘息。他试了好几下,也没力气把自己撑起来,索性直接坐在地上,以手撑地。 谢令仪讪讪地将手从他肩膀上收回,抬眼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眉头微蹙,“我说,你这该不会是身子有什么毛病吧?” “是啊,我快要死了。”闻应祈朝她虚弱假笑,“贵人花重金买了一个废物,气不气?” 谢令仪被他这话噎得语塞,心中隐隐升起一股说不清的烦躁。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死。 “你就是死,也得埋在这。” “好啊,”闻应祈忽然抬起头,指腹抹去下巴上的红印,无所谓笑道。 “那到时候劳贵人受累,给应奴备一个金丝楠木打造的棺材,棺材里面最好还要放上四时鲜花。” 他这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让谢令仪彻底没了辙。见他嘴里再吐不出什么,她只能愤然拂袖离去。 “嘭!” 木门被用力带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连带着窗棂也跟着颤了几下。 闻应祈偏头,盯着那扇被重重关上的门,眼中笑意渐渐退去。 歇了一会儿,他从宽大的袖袍中缓缓掏出一张字条,仔仔细细又从头看了两眼,随后面无表情,放进嘴中,嚼烂吞掉。 院子里的奴仆们也被这关门声吓了一大跳,纷纷停下手中劳作,转头去看她。 璞玉见状,连忙跑过去,低声问。 “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生了这么大的气?” “没什么。”谢令仪皱着眉,看那些又蹲在花丛中的奴仆,不解道。 “她们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干什么呢。” 璞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她脸色不好,赶紧解释。 “奴婢方才过去打探了一番,她们说,是应主子让她们在花丛里捉虫呢。” “捉虫?” 怕虫还养这么多花,真是有毛病。 “把那些人撤掉一半,他要捉虫,就让他自己来。” “再吩咐人看着他,除了每天的一日三餐,其他吃的用的,一律不许再送过来!” 她这几句话刻意放大了声量,是以满院的人都能听见。 “好的,奴婢记下了。”璞玉小跑着跟她到了门口,又问。 “还有什么吩咐吗?小姐。” 谢令仪手指轻叩着门框,静了一会儿,方道。 “再给他找几个大夫来看看。” —— 这几日,因置了气,谢令仪都没再去浮光院。璞玉送过来的消息则是应奴身体康健,并无什么大碍。 “你确定他身体没什么问题?”谢令仪有些半信半疑。 “我那日见他好像快要死过去了,不像是没病的样子呀。” “奴婢确定。”璞玉斩钉截铁。 “好几个大夫都瞧过了,都说没问题。若要实在揪出些毛病,那就是虚不受补,再加上情绪波动才会如此,休养几天便好了。” 虚不受补? 谢令仪明白了。八成是前阵子,吃得太好了,身体一下子承受不过来。 看来,象姑馆对他也不怎么样嘛。 哼,还花魁呢。 什么美人计,笑里藏刀。他这是以退为进,人闲多病。 得亏自己心善,还给他找点事做。 知道他没事,谢令仪便安下心来,很快就将此事抛在脑后。 一晃又是好几日过去,府里风平浪静,浮光院也没再出什么幺蛾子。 —— 贞元朝堂官下朝时间一般是巳时三刻,这日到了未时,谢承还未回府。冯氏心中惦念,早早便在大门前候着,一直等到申时,才见丈夫的车架风尘仆仆地驶入府中。 他一进门,就着人去叫谢令仪来堂屋。冯氏见他神情严肃,怕出什么事,想跟上去询个究竟,也被他三言两语挡了回去。 半盏茶功夫,谢令仪慢悠悠进了堂屋,见到父亲,弯腰欲拜。谢承挥手免了她的虚礼,走到她面前,急道。 “容君,你上次是如何得知,宫里打算为太子设立祈福道场,驱病辟邪的事?” 谢令仪不想说,说出来也怕吓着父亲,便有意糊弄过去。 “如何得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应对。父亲可揽下这个差事了?” “没有。”谢承沉默片刻,随即摇了摇头,回到太师椅前坐下。 “晌午,圣上把为父叫到崇政殿,说了此事。为父记着你说的话,并没有轻易应许。” 他看了谢令仪一眼,接着道。 “只是,为父身为礼部尚书,在其位谋其事。而且此事,也关乎到了太子个人的安危。为父还是太子的老师,拒绝他,心中难安呐。” 如此,便是逼她给出一个正当的理由来了。 但是,这个理由,谢令仪无论如何是给不了了。他要真要,还不如求老祖宗给他托梦来的实在。 是以,她正色道。 “父亲,女儿当初只是说了三月后,会有祈福道场这回事。并且这件事,一定会发生,至于它发生时所造成的一切前因后果,女儿却是不管的。” 言外之意,这烫手山芋,她谢令仪不接。 “这……”谢承面带不郁看了她一眼。 谢令仪就低头,假装没看到。 父女俩僵持不下,窗外鸟叫了一轮又一轮。谢承见她软硬不吃,语气稍缓,又徐徐道:“容君,其实这次为了太子的病,不光有祈福道场,还要唱白日船戏。” “就算为父再推辞,也要象征性的领点差事。否则,就算圣上、太子大度不计较,那群言官的笔杆子也不会放过为父。” “再者,宫里只是打算,圣 上也只是跟为父提了一嘴,至于祈福道场它能不能办,会不会办,还是个未知数。” “那父亲既然都这么说了,想必心里已有主意了?” “不错。”谢承点头。 “祈福道场具体章 程,为父不熟。但为父却知,但凡祈福,都需喜神像。而绘制喜神像的人,得是名家大师,德高望重之人。还有船戏,也需要会跳‘祭火舞’的怜人。” “若果真如你所说,祈福一事确定了下来。这两桩事,你可能替为父办到?只要你办成了,以后你的婚事,为父可酌情考虑。” 绕了一大圈,还只是酌情考虑。谢令仪心中嗤笑,面上却不显。 “可以。”谢令仪朝他点头,“但是,若祈福确定,且女儿两桩事都办到了,那么成婚的对象,得由女儿自己来挑。” “不行。”谢承眉头一拧,几乎没有犹豫,就断然拒绝。 谢令仪抬起头,目光直直地锁定父亲,原本柔顺的神态收敛了许多,眉目间染上几几缕锋芒。 半晌,谢承败下阵来。 而谢令仪也带着新拿到的筹码,步伐从容地走出堂屋。 她站到廊檐下,抬眼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叹了口气。喜神像倒是不难,自己就能画。 倒是那个‘祭火舞’有些难办。其舞步繁复,若非技艺纯熟之人,断不能演其精髓。且此舞承载祈愿,稍有不慎,便贻笑大方。 现下宫中擅此舞者寥寥无几,否则父亲也不会特意挑这件事来为难她。 第20章 正当思绪缠绕间,她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赤红,银链,腰…… 思及此,她脸色一滞,有些纠结。 罢了,死马当做活马医吧!横竖他是奴才,哪有奴才敢不听主子话的? 谢令仪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既然已拿定了主意,当即就换了装束,提步而去。 第14章 野猫含香他鼻梁上嵌了一颗最亮的星子…… 时隔一旬,再次踏入浮光院。里头伺候的人少了一半,然而,花是照开着的,姹紫嫣红,灼灼其华。 谢令仪抬步穿过院子,花间细碎的影子映在她的衣摆上,摇曳如春枝。 屋内月牙桌和闷户橱上也摆了几盘花,看着形状奇异,色泽艳丽。饶是谢令仪见多识广,此刻也觉得眼生。 不过,眼下也不是辨花的时候,她眼神粗略一扫,发现了平头案上趴着睡觉的人,头上还插了枝半死不活的三角梅。 谢令仪脚步放轻,慢慢走过去。 窗棂半边纱幔被他扯下来,充当枕垫。日光透过另一半未遮挡的格栅洒下,在他身上落下了闪耀夺目的星子。 一、二、三...... 天上的星子从未离她如此之近过,谢令仪一个一个的数过去,最亮的那颗恰好嵌在他的鼻梁上。 她鬼使神差的想要去收集,却在看到他脸上细细密密的丝线印子时停下。 咦,看来那纱幔的材质不是很好。 谢令仪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注意到案上还放了好几幅,墨迹未干的画。画纸层层叠叠,杂乱堆积。墨迹浓郁,力透纸背。 她顿时眼睛一亮,多看了星子一眼,没想到他还会画画。 她满怀期待地伸手抽出画,只稍稍瞥了一眼,脸上神情就五光十色,十分精彩。 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啐骂。 “这画的是什么丑东西!” 她指腹又捻了捻纸张,居然还敢用十两一张的砑花纸!她自己都舍不得用。 “这画的当然是狸猫。”闻应祈被她声音惊醒,起身揉了揉眼睛。 谢令仪一愣,看他一眼,又重新盯着眼前的画,好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说这画的是狸猫?” “对呀。” “这一团乌漆嘛黑,毫无丹青之意,跟个黑炭似的东西是狸猫?” “没错。” 闻应祈点点头,盯着她骤然瞪圆的杏眼,手指着画,睁着眼睛说瞎话。 “您看这狸猫的眼睛是不是特别有神韵,又大又圆。就是奴的功夫不太深,画废了好几幅才勉强像个样子。”他说着,抬脚踢了踢地上被揉成一团的废纸,颇有些惴惴不安,“还请贵人勿怪。” 他还画废了好几幅! 谢令仪倒吸一口凉气,眼睛自动跟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瞧见地上好几团废纸尸体,她心都在滴血。 大概是她脸上心疼的表情实在太过明显,受惊的神态也像觅不到食的狸猫,张牙舞爪乱叫。闻应祈第一次觉得生动畅快,嘴角悄悄勾起,又很快压下。 “贵人今日怎么有空来看应奴?” 他此话一出,谢令仪就顾不得心疼画了,瞬间想起了正事。 但要让她对着满地被糟蹋的银子说话,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再憋不住气,又罚他。 是以,她又坐回了之前的贵妃榻,皱眉打量对方。 不行,这样不行。 “你先去搬个凳子过来。” 闻应祈闻言一怔,似是没听清谢令仪的话,直到她又重复了一次,才犹犹豫豫搬来一个坐墩,然后试探性的放在谢令仪脚下。 谢令仪:“?” “你做什么?” 闻应祈眼神示意她,她往下一看,才发现贵妃榻下用来垫脚的脚凳,不知为何不见了。 他以为她是要站在上面,之前的小心思好像......被发现了。谢令仪耳根有些发烫,她咳嗽两声,说话也有些不自然。 “我是让你搬个凳子来坐,又不是让你......”后半句声如蚊呐。 “好。”闻应祈见她这模样,了然于心,却并未点破。只是又默默搬来一个圆凳,老老实实坐下,与她拉开了些许距离。 谢令仪见他如此配合,稍稍松了一口气。 屋内静的能听到,窗外微风掠过竹影的轻响,两人各怀心思,都默契地避而不谈上次那件事。 谢令仪坐的端正,偷偷用余光看他。自以为隐秘,却不防一侧的铜镜,将她这幅表里不一,鬼鬼祟祟的模样,照了个彻底。 “你在看什么?”时间久了,谢令仪也顺着他的目光好奇望过去。 “没什么。”闻应祈淡然收回眼神,抬眸问她。 “贵人今日大驾光临,是要教训应奴,还是另有指令?” 这话听得谢令仪眉梢一跳——啧,瞧这阴阳怪气的口吻,分明是话里有话。 亏她还心怀愧疚,特意赏了他凳子坐。他倒好,居然还揪着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一个大男人,气量竟比她一个女子还窄! 果然,做人心肠不能太软。要是他不听话,那该罚还得罚。 不过此刻,她确实有指令,所以也就忍了下去,反正可以等秋后再算账。 “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你除了绿腰舞,可还会跳其他的舞?” “自然是会。”闻应祈瞥她一眼,漫不经心道:“这世间只要是叫得出来名字的舞曲,就没有我不会的。” 他这话说的自大,谢令仪有心杀杀他的锐气。杵着下巴,眼珠子一转,便故作新奇道。 “胡旋舞会不会?” “会。” “柘枝舞?” “会。” “春莺啭?” “会。” “祭火舞?” “......” 闻应祈沉默了。 “哈哈哈,不会了吧。”谢令仪见状,总算揪到了他的不足。眉眼弯弯,笑得东倒西歪,像只偷腥成功的狡黠花猫,尾巴得意的都要翘到天上去。 闻应祈目光微敛,落在她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的脸上,莫名生出几分不悦。他沉了沉眸,淡然开口,“我可以学。” “什么?”谢令仪笑声戛然而止。 这下不是狸猫了,是被掐了命脉的燕雀。 闻应祈心里舒坦了,甚至无端有几分,报复成功的畅快感。对此,他语气越发流畅自若。 “十天就可以学会。” “当真?你确定!”谢令仪猛地直起身,眼神里透出一种诡异的期待。 “什么?” 这下轮到他惊讶了,他看着对方脸上越发雀跃的笑,心中猛然生出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好像进什么圈套了。 “你说的十天,可不许耍赖呀!”谢令仪瞧他脸色不对,轻灵一 跳,从榻上扑到他面前,按住他的手腕。 “我......” 闻应祈微张嘴,手腕下意识地轻轻一动。他其实没想跑,也跑不了,他只是不喜旁人碰他。 哪知谢令仪察觉到他这动作,指尖攥的更紧,皮肤边缘都掐出白印。 她这般气势汹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那模样倒又像护食的狸猫了。 “不许跑!” 闻应祈叹了口气,低头去看被她抓住的手腕。她指腹微凉,掌心却带着点温热,柔软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竟让人有些心痒。 他指尖不自觉蜷缩几下,偏头低声道。 “不跑。” “不跑,那你瞎乱动什么?” 你不抓我,我不就不动了 闻应祈抿了抿唇,没有立刻答话。这话也不能当着她面说出来,否则就会陷入没完没了的。 ——你不跑,那为什么要动? ——你不抓我,我就不动了。 ...... “你倒是说话呀。” 谢令仪不耐烦了,这人老低着头做什么。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 “因为我厌恶旁人碰我。”闻应祈抬头看她,语气平缓,却带着些冷意。 谢令仪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随即抬眼打量他的表情,可惜,不知是不是他掩饰的太好,还是他天生一张僵尸脸。 总而言之,自己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她心里有些不痛快,“厌恶就厌恶。”她嘴上嘟囔着,重回榻上坐着。把碰过他的那只手,当着他的面,使劲在衣摆上蹭了蹭,像是沾了什么晦气,“本公子还不乐意碰呢。” “但你方才说的十天,那是赖不掉的。” “不赖掉。”闻应祈见她这样,眼神极快的飘过去,顿了顿又道。“可我从未听说过什么祭火舞。” “那你还说你可以学会?”谢令仪瞬间坐不住了,双手撑着榻沿,眼看着又要跳下来。 又来了...... “只要有图册对照着,那便不难学。”闻应祈忙喊住她,双手往衣袖里一缩。 谢令仪瞧他那如临大敌,万分嫌弃的样,撇了撇嘴,只装作没看到。 第21章 “图册我现在就去寻了给你,你就在这里待着,不许乱跑。” 她见事情已办妥,自是如意。边说边往外走,连步伐都透着轻快。临到门口,眼角余光瞥见那月牙桌上的花,忽又停下,问道。 “这花长得好生奇怪,它叫什么名字?” 闻应祈原本枯坐在圆凳上,听声抬头,看了她一眼,平淡道:“食人花,一沾上了就会死人。” “!” 谢令仪脸上的好奇瞬间变为惊吓,她手还悬在半空,指尖刚触到花瓣的边缘。听他这话,手腕像被滚烫的蜡油烫到似的,猛然缩了回来。 她眉头紧锁,盯着那朵‘危险’的花,嘴里直嘀咕,“人怪,花也毒,改天偷偷给你全扔了。” 闻应祈看她这故作‘狠厉’的模样,眼底闪过一抹笑,又很快敛去,不咸不淡道。 “贵人,好走不送。我还等着你的图册呢。” 谢令仪听了,回头恶狠狠瞪他一眼。 哼,又来赶她,还有没有天理了,这浮光院到底谁才是主子? 早知道那天就该把奴仆们全都遣走,看他还怎么逍遥!最好虫子蔓延,花枯草死,把他那点小心思全毁了去! —— 谢令仪回了府还是气不过,进了书房,连热茶都没喝上一口。俯在案上,一鼓作气,画了一副气势磅礴的画。随即重重敲下鸭掌印,包好了叫上璞玉,就头也不回地直奔言玉铺子。 济巅还在抄他那一箩筐奇闻轶事,鼻尖几乎贴到纸上。 “济先生,黄公的那两幅画卖的如何了?可有买家?” 谢令仪自那日离开言玉铺子后,就让璞玉送了两幅画过来。算算也有十多天了,是该问问情况。 “还没呢,再等等。”济巅翻了一页,头也不抬,专心誊写。 “那正好,这个也给你。”谢令仪冷不丁,将自己刚画好的画卷‘啪’的一声,放到济巅眼前。 “以后只专心卖这幅就好,另外两幅,算这幅的赠品。” 济巅一听,霎时双目放光。他搓了搓手,顺势在衣衫胸口处擦掉指尖污渍,便要迫不及待地将画卷打开。 谢令仪双手抱臂看着。 “嗯?”他扫了一眼,捋捋胡子,面露质疑,“这画......这画,你确定是黄公亲自画的?” “当然是。”谢令仪抬手指向画角,“黄公独有的鸭掌印都在,这如何做得了假?” 济巅捧着画卷,凑近端详了一会儿,眉头越皱越紧。虽然印章 无误,但他还是满脸疑惑。 “印章 倒是黄公的没错。”他还是不信,“可为何这幅画的笔墨风格跟之前截然不同?黄公最擅长的不是气韵生动的山水画吗?如今这画的是......画的是‘狸猫吃花’?” 他指着砑花纸上的画,语气怀疑。 画卷中央,五只圆滚滚的狸花猫混迹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中,胖爪子乱扑,挠得花瓣漫天飞舞。 尤其是其中一只黑炭胖猫,画的栩栩如生,嘴角还衔着一片牡丹花瓣。爪垫下,一片狼藉。 “非也。”谢令仪轻哼一声,纠正他。 “这是猫嚼牡丹,不对。”她又更正过来,“这是野猫含香。” “野猫含香。”济巅半信半疑。 谢令仪却不与他多啰嗦,她今日还有正事要办。 “济先生,在下看您这里奇闻异事、珍宝秘籍样样齐全,可曾有关于‘祭火舞’的记载?” “祭火舞。”济巅眯着眼睛,回忆了一会儿,便道:“好像是有。” 他说完也不待谢应仪回复,径直起身,绕过满屋子的背篓和印匣,走到一个布满灰尘的书架前,伸手翻弄几下,找出一本破旧书册,又翻开几页,指尖扫过上面斑驳的字迹,片刻后才回头道。 “祭火舞嘛,的确有些记载,但都是些零散的东西。这一本记载了一些祭祀仪式的舞步,大约能和你要的搭上边。” 说着,他便将册子递了过去。谢令仪接过一看,册子封皮上写着‘古祭异闻’。里面纸页微微泛黄,边角磨损,但内容却意外的详实。 “大恩不言谢。”谢令仪朝他拱手,“这东西在下先拿走了。”她说着就将册子顺手塞进袖口,连银钱都没问,直接转身离去。 “等下!这是老朽的孤品,孤品!要还的!”济巅在后面高喊,谢令仪只当做没听见。 出了门,她便将册子递给璞玉。 “你现在把这个送到浮光院。” “好,奴婢记下了。不过......”璞玉问她,“小姐不同奴婢一起去吗?” “不去。”谢令仪语气硬邦邦的,她气还没消呢,暂时还不想见某个怪人。 “那好,那还有什么话,需要奴婢带给应奴的吗?” “你让他对着册子好好练,不许偷懒。” “好,奴婢知道了。”璞玉提裙便走。 “等等。”谢令仪想了想,又叫住她,面上不情不愿。 “浮光院的窗棂纱幔都太旧了,找人全换了吧。” 璞玉纳闷,只觉小姐今日心思颇为古怪。这是画卖到高价了?怎么还有空注意到浮光院的窗棂了。她摇摇头,想不明白,揣着满腹疑虑离开。 只剩了谢令仪一人,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逛。眼见天色渐暗,她心头微微一动,想起祥瑞斋新出的几样糕点,正打算带些回去给念念,就见这小人儿灰头土脸,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珠,抿着嘴一副委屈样,被奶妈牵回府。 第15章 仪猫窃喜活埋,指日可待呀 约莫一个时辰后,谢令仪刚在圆桌上摆好青麻糍、枣泥酥、如意糕,谢念合就被奶妈沉默着牵着过来了。那奶妈人送到了,朝谢令仪行了礼便退下。 谢念合乍见桌上浸着油香,酥脆的糕点,圆眼一亮。她小步挪到桌边,伸出手正要拿,却忽然顿住,像是想到什么不快的事儿,原本欢喜的小脸瞬间皱成一团。 不待谢令仪开口询问,她眼眶便红了,豆大的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哭得既委屈又安静,小肩膀一抽一抽。 谢令仪忙塞了一块枣泥酥到她手里,蹲下身子,轻拍她的后背,细声安慰。 “念念这是怎么了?被谁欺负了?告诉大姐姐,大姐姐帮你去教训他。” 谢念合小手攥着那块枣泥酥,却迟迟没有咬上一口。她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了谢令仪一眼,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进她的怀里,抱着她的脖子,放声大哭。小小的身子哭得一抖一抖,仿佛积攒了一整日的委屈都在此刻倾泻而出。 “呜呜......大姐姐明日去接念念下学好不好?念念讨厌死程小胖了。” 谢令仪耐心地哄了好一阵,才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程小胖在学堂炫耀他姐姐,结交了宫里的皇子。他们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现在连先生都不敢对他说重话。这胖子还说漏嘴,把谢令仪在探花宴‘仗势欺人’的事抖了出来。 谢念合听了,自然气得不轻,就与他打了一架。结果当然是没打过,还被先生罚抄课文,打了手心。 谢令仪听完好气又好笑,拉过她的小手一看,掌心果然红肿一片,还带着几道清晰的藤条印子。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头吹了吹,又拿出丝帕擦干她脸上的泪痕。 一边安抚念念,她一边在心里盘算。 程惜雯能沾上边的不是七皇子,就是五皇子。按上次自己给她的提示,应当是七皇子的可能性比较大,他性子跳脱,不足为惧。但若是五皇子,那就有些棘手了。 是以,她又耐心问。 “那念念有没有见过那位皇子呀,他是高的还是矮的,年纪小的还是年纪大的?” “呜呜......没有。”谢念合吸吸鼻子,摇摇头,小声道:“从来没见过,不过程小胖说,他姐姐明日会来接他下学,不知道那位皇子会不会过来。” “哦?”谢令仪眯了眯眼,轻笑一声,“那好,大姐姐明天也陪你去看看,好不好?” “好!”谢念合闻言,立刻破涕为笑,一下搂紧她脖子,差点勒的她不能呼吸,还仰着脸央求道。 “那大姐姐明日还要打扮的最好看!要把所有人都比下去!” “知道了知道了。”谢令仪一边含笑敷衍,一边面带惊恐往后躲。 然而为时已晚,她衣襟上早已沾了几条晶莹剔透的鼻涕,发梢上也油亮亮的。 “谢!念!合!不长记性是不是,你离我远点!” 崩溃声响彻云霄,惊起一树肥鸟。 —— 翌日,谢承下朝未归,冯氏也早早出门前往寺庙礼佛,诺大的谢府东院就剩了谢令仪一个正经主子。 谢家两兄弟迫于谢老夫人的强硬要求,至今未曾正式分家。长房居于东院,次房居于西院,二院之间隔着一座宽敞静谧的池子。平日里,两房甚少往来,除了逢年过节聚上一聚,几乎各自为政。 第22章 这日,因着谢令仪要去学堂接谢念合,璞玉早早的便帮她收拾妥当。 她特意给谢令仪挑了一身杏黄襦裙,襦裙胸口处点缀着几朵栾花,花枝一直蔓延到锁骨处。裙摆则用彩线勾勒出几只翠鸟。 头上是个简单的百合髻,几缕碎发微微垂落。粉面未敷,脸颊两处轻轻点了薄红,看着分外灵动娇俏。 谢令仪站在铜镜前,美美欣赏了几息,便带着璞玉先去了西院。 何夫人恰巧在花圃旁赏花,见她这般清新亮丽的装束,眼前一亮,立时放下手中的花枝,迎了上来,拉住她的手,嘴里不住地夸赞。 “容君这身衣裳真好看,小姑娘就该打扮的青春活泼点。” “这是要去接念念下学吧。昨晚那个鬼机灵已经同我说了,马车都套好了,让奶妈带着你们去。” “叔母还听说她被先生罚抄书了,你跟她说,抄不完就拿回来,咱们家里人多,总有办法替她抄完。别一个人傻傻的硬待在那,下学了都不知道回来。” 谢令仪一一含笑应下,要走时,何夫人突然又一拍大腿,似是想起了什么。 “差点忘了正事,来。” 她急忙解下腰间的钱袋子,递给谢令仪。 “容君,这个你拿着,下了学去买点糖葫芦吃,叔母知道,你们小姑娘都爱吃这个。上次没来喝叔母熬的莲藕老鸭汤,这次先拿这个补上,日后有机会再喝。但你得答应叔母,每人一只糖葫芦,可不许多吃,吃多了牙该疼了。” “好。”谢令仪听完嘴角微扬,轻颔首,“容君知道了。” “那快去吧。”何夫人笑着朝她挥了挥手,语气透着几分宠溺,“去晚了,那鬼丫头又该噘着嘴嘀嘀咕咕了。” 谢令仪拿了银子,乖巧应答,直到她走远了,何夫人还满脸慈祥地盯着她的背影。 待谢令仪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花园小径尽头,一旁递剪子的婢女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不无艳羡。 “夫人对大小姐可真好,瞧这架势,不像是侄女儿,倒像是亲女儿一样。” 何夫人闻言,微微一怔。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面前一枝尚未修剪完的夏堇上,神色复杂。 “这孩子是个命苦的。”她低声呢喃,“她父亲......”话到一半,忽地顿住,叹了口气。“唉,算了,扶我回屋歇着吧。” —— 谢府的马车停靠在学堂僻静一侧,眼见着许多学生都下学了,陆陆续续被各自车架接走,谢念合还没出来。 谢令仪倚在厢壁上,指尖无意识地绕着垂下的披帛。半晌,她起身。 “走,下去看看。” 璞玉见状,也没阻拦,左右这时辰人不多,下去看看也无妨。她单手撩起车帘,小心翼翼扶着谢令仪下了马车。 日头西沉,晚霞如锦,天边晕出大片金红与紫绛。霞光洒下,映在谢令仪的杏黄襦裙上,让她裙摆上的翠鸟,飘飘欲飞。 那被翠鸟围绕着的人,明眸善睐,袅袅聘聘,更是灵动非凡。 远远望去,好一幅翠鸟缠枝美人图。此等画卷,令行人忍不住侧目。 谢令仪却恍若未觉,她步履端然,目不斜视,忽略周围若有若无、惊艳的打量,径直朝学堂山门走。 尚未走上几步,便见一道熟悉的小身影从学堂内气鼓鼓地冲了出来。 她身上的嫩绿对襟短衫,心口处赫然染上了一大片显眼的墨渍。远远瞧去,倒像是一块掺了枣泥馅的绿豆糕。头上双螺髻也掉了一只。 看来是又跟人打架了。 谢令仪目光稍稍一转,便见她身后,还跟了个胖乎乎的小男孩。 那孩子满脸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忍住不敢哭。整张脸被墨汁糊得不成样子,仿佛刚在墨水缸里泡了一遭。 胖乎乎的小手不停地擦脸,却越擦越黑,样子滑稽极了。 谢令仪低笑一声,不错,看这架势,机灵鬼没吃亏。 谢念合一见姐姐过来,立刻像被点燃的炮仗般,习惯性往她怀里扑。 谢令仪瞳孔一缩,反应极快。眼看那团‘带墨的炮仗’要撞到她身上,她手疾眼快,伸手按住谢念合脑袋。略带嫌弃地,将小人儿推得离自己远了些。 剩下程小胖一人在旁边,委屈巴巴站着,等看到自家姐姐从马车上下来了,才哭丧着脸,跑过去告状。 谢令仪眯着眼睛去瞧,嗯?怎么马车里就出来了程惜雯一个人。 说好的皇子呢? 程惜雯朝这边瞥了一眼,便主动牵着弟弟过来了。 “谢小姐。”她微微福身,礼数周全,瞥过谢令仪这身装扮,脸色明显一僵,又极快地低头遮掩过去。 “家弟顽劣,不懂事。惊扰了谢二小姐,还请谢小姐勿怪。” 谢令仪这回倒对她刮目相看了,能能屈能伸也是一种本事。 “适才小女已教训过家弟。”程惜雯面带歉意,语气低柔,继续道:“恰巧今日小女做了些糕点,与表哥和友人游湖分食后,还剩了一些。” 说罢,她偏头示意身后的侍女,把食盒递上来,怕谢令仪不接,还双手奉上到她面前,态度更加诚恳,颇有些诚惶诚恐。 “谢小姐如不嫌弃,就当是小女替家弟赔罪了。” 表哥?游湖?分食? 谢令仪听出了她话里的挑衅意味,她当真歪着头没接。 程惜雯手还在半空中举着,她不时捶捶酸痛的手腕,身后侍女想接过去,也被她低声喝退。 这光景,在外人看来,就是坐实了谢令仪‘仗势欺人,不识好歹’。 不远处,一辆银璃青纹马车安静地停在路旁。车帘微垂,遮住了里面的情形,只隐约透出两人低谈声。 “张大人不过去,帮帮自家表妹?” 车内,五皇子元衡半倚在软垫上,食指捻着一颗剥壳的松子,语气含笑,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对面坐着的正是刑部主事张歧安。 张歧安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沉静,“女儿家事,不便插手。” 元衡听了,颇有些不以为然。 “是吗?本皇子倒觉得另有隐情,那谢家小姐看着也不像不知礼数之人。” 他随手扔掉松子,跨步下了马车,“本皇子闲来无事,正好一探究竟。张大人若担心风大,吹了身子,待在车内也无妨。”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朝那边对峙的两人走去。 剩下张歧安一人在车厢,垂眸思索。帘外余晖洒入,将他面上的冷峻勾勒得更为分明。 这几日,五皇子几乎隔三差五便造访御史府。如今太子病重,他这般频繁出入臣子府邸,难免引人遐想。 虽说太子与五皇子是同一阵营,但朝堂之上,人心险恶,利益纠葛远胜表面情谊。况且,太子的病势已成掣肘之患,倘若真有万一…… 此事,张歧安不敢想,也不能想。 巧的是,只要五皇子一来,表妹必定在场。 一来二去,两人竟熟稔起来,这回竟提出了游湖邀请。 他纵使再不喜表妹的做派,也不希望她无端落下‘幽会外男’的劣名。再说,这件事若传出去了,受影响的也不止是程家。 思来想去,他便也一同跟了过去。 本以为游完湖就能回府,哪知又出了这一遭。 他朝外望了一眼,山门口处的杏黄身影,恍若天色晦暗前的最后一缕光,随时会消失,教人挪不开眼,他重重叹了口气,撩开门帘。 而元衡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眉头一挑,毫不意外对方会跟来。 “谢小姐,程小姐。” 两人闻声,同时回头。 谢令仪一直盯着程惜雯,自然没错过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嫉恨。 嫉恨?五皇子? 她心思一动,起了玩心,故意上前半步,率先走到元衡身边,果然眼角余光又瞥到身后人脸上更深的怨毒。 啧啧,这才几日,就弃表哥而不顾了。 元衡大步而来,扫了两人一眼,自然而然站在了程惜雯那边。而程惜雯见状,变脸极快,那模样跟台上的戏子有的一拼,也不经意往他身侧靠了靠。她裙摆的边缘轻轻扫过元衡的靴尖,动作虽轻,却拿捏得恰到好处。 谢令仪看着这随意的站位,挑了挑眉。心中再次惊叹程惜雯的手段,这才几日,服侍的侍女,暂时的靠山就都有了。 活埋,真是指日可待呀。 元衡站定之后,细细打量了谢令仪一番,方笑着开口。 “二位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瞧着都不大高兴的样子?” “回五皇子,无事,只是......” “程小姐逼臣女,硬吃她吃剩下的糕点。” “对,念念也可以作证!”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小绿豆糕也在一旁火上浇油。 谢令仪不理会程惜雯错愕到极致的眼神,目光坦然地直视元衡,细看还有几分委屈。 第23章 “臣女家规训导,不可随意接受外人吃食,而程小姐逼着臣女违矩,实在是......实在是......” 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头还偏向一侧,肩膀微微颤抖,仿佛受了辱一般。 告状嘛,精髓就在于言简意赅,一语中的。先占据主动权,随后再慢慢解释。 程惜雯看着她这幅样子,有口难言。偏偏她说的,在明面上也挑不出错。她顿时涨红了脸,绞着帕子,僵在原地。 僵持半晌,还是元衡笑着替她解了围。 “此事是程小姐不对,但她不知你家规如此,属于无心之失。改日,本皇子让宫中御厨,做几样时兴糕点,给谢小姐赔罪如何?” 胳膊拧不过大腿,谢令仪向来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她只当没看到程惜雯得意的面庞,就坡下驴,假意恭维了几番。 有元衡做调和,场面一时又热络起来。比及散场,若不问前情,三人熟的像是能穿一条裤子。 他们交谈没避着人,后面的张歧安明明白白听进了心里。他望着言笑晏晏、游刃有余,完全把他当陌生人的谢令仪,面色渐沉,指尖也慢慢攥紧。 元衡在一旁不动声色打量,虽说张歧安遮掩的极好,但他还是从对方略显踉跄的脚步声中,嗅到了一丝端倪。 是以,待谢令仪走后,他便猛然擒住程惜雯手腕,含笑道。 “张大人想是咳疾又犯了,不如程小姐同本皇子一趟车可好?” 说罢,也不待两人同意,兀自强拉了程惜雯上车。 车夫扬鞭而起,将张歧安远远甩在身后。 五皇子这辆马车,车厢宽敞,足可容纳四人。中间摆了一条精致的方桌,上面置着一架香炉。松香袅袅,逐渐氤氲开。 元衡掀开车帘,望着张歧安巍然不动的身影,若有所思。 对面的程惜雯低垂着头,战战兢兢地坐在软垫上,双手不安地绞着手帕。 直到看不清人影了,他才放下帘子,目光淡淡落在程惜雯身上,冷不丁地道。 “程小姐,今日又是做糕点,又是邀本皇子游湖。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就为了方才那一出戏?你可知道,算计本皇子的代价?” 话音刚落,程惜雯如遭雷击,脸上血色尽失。待反应过来后,她身子一弯,便柔若无骨的滑下软垫,跪在地上,连连请罪。 听了她的解释,元衡不置一词,低头掏出铁质香箸,缓缓搅动炉中余灰。 香箸一头已被烧得通红,随着他的动作,在空气中炸出细密,飞扬的火星子。连靠近都觉得灼人,程惜雯害怕的缩了缩脖子。 松香的气味愈发浓烈,甚至有些呛鼻。元衡眼角余光扫过程惜雯,见她后颈已沁出一层细汗,浑身颤抖,状如惊弓之鸟。 他细细欣赏了一番,唇边染上浅笑,才缓缓开口。 “你方才说愿意将功折罪,什么事都愿意为本皇子去做,可当真?” 程惜雯早已被车内严峻的气氛逼得头脑发懵,神志不清。闻言,她立即脱口而出。 “当真!”她抬头看了元衡一眼,随即又壮着胆子,小声补充,“只要五皇子信守承诺,答应小女先前提出的要求,小女愿为五皇子效犬马之劳!” 元衡听了,后背放松地靠在厢壁上,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桌面,片刻后,他忽而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这女人虽有些小聪明,却没有大智慧。不过也无妨,太子府本就不需要太聪明的人。 是以,他懒洋洋开口。 “不如,你去帮本皇子好好盯着张大人,如何?” 第16章 金屋藏娇他似乎认为自己是朵娇花…… “不对呀,你这舞是这么跳的吗?怎么感觉舞步不太对?你先停下。” 谢令仪扔下画笔,看得眉头直皱。她一边说着,一边低头翻开手里的《古祭异闻》。书页翻动间,她目光在绘着祭舞小人的插图和闻应祈之间来回打量。 “你该不会是在诓本公子吧。”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她‘啪’的一声,把书册拍在案上,人也随之站起来。 这一月,宫里已经正式确定了会设立祈福道场和白日船戏。至于找谁督办,这烫手山芋从礼部滚了一圈,被推给工部。谢承也如他上次所说,象征性的领了个喜神像和祭火舞的差事。 这差事一领回来,就被丢给了谢令仪。 因此,她这几日忙得是脚不沾地。偏偏浮光院那边也是事端不断。小厮接连报信,不是说应奴整日酣睡,就是说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书册送过去都积灰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人是存心在跟她作对。 逼得谢令仪只得亲自赶往浮光院收拾烂摊子。几日连轴转下来,早出晚归成了常态,导致她眼底乌青,连脸色都憔悴了不少。 到最后,索性连画案都直接搬了过去。 “哪里不对了?书里不就是这么画的?书里这么画,应奴就这么跳呀。” 闻应祈寻了机会便要偷懒,他像是累极了一样,顺势仰躺在地上,指尖绕着发丝盘玩。 这几日的折腾,他也摸清了谢令仪的脾气。她虽动不 动就生气,爱说些重话,实则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是以,他态度便也随意了不少,至少不像刚开始那样,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可这回,谢令仪是真的急了。九副喜神像,她现已完成了半副。工部也在有条不紊地搭着戏台子,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走着,在这节骨眼,有人竟敢撂挑子,简直罪不容恕。 “你给我起来!”谢令仪见他这幅懒散样子,气得牙痒痒。 闻应祈闻言,不说话笑盈盈看她一眼,继续玩头发。 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谢令仪还真拿他没办法。 毕竟她又不是豪绅恶霸,对待不听话的奴才,能直接上绞刑架。闻应祈这个人又是个巧言令色的软骨头,稍有不对,顺势认罪,态度从容,不见后悔。简直是没皮没脸到了极致。 喂他喝浮生散,对方更是巴不得休息几日。 这次竟然还直接大喇喇躺下了,眼睛都闭上了,哪还有半点花魁的样子! “快点起来!再不起来,信不信我把你头上的花给掐了。” 谢令仪指的是他头上被压得快枯萎的,一小团紫色的花。 人都不在象姑馆了,却还爱俏。整日头上都要簪花,还宝贵的很,不许人碰。 前日簪的是赤红的三角梅,今日...... 谢令仪头低下去,眼睛瞪大。今日......今日好像是夜来香。 “你干什么?” 闻应祈听到她越来越近的呼吸声,陡然睁开眼,眼里厌恶稍纵即逝。 “没干什么。” 谢令仪揉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待再凑近去瞧时,对方又换了一副面孔。玉面含春,言笑晏晏,身子却悄悄往旁边挪了挪。 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哦?不喜人靠近? 她偏要靠近。 于是,她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看花的模样,一边慢慢将身体倾下去,鼻尖与他的距离不过一寸。 闻应祈神色微僵,唇边的笑有些勉强。 “贵人这是在做什么?难不成也要学馆里的那些无良恩客,对奴用强?” 呵,这会儿知道叫贵人了?谢令仪心里冷笑,却懒得点破。 她煞有其事重重点头,语气中透着认真,“对呀。” 这一下,两人距离更近。 闻应祈脸色越发难看,眼里警惕与不悦一闪而过,手腕蠢蠢欲动。 “哎呀。”谢令仪一拍脑袋,灵光一闪,似是想起了什么。 “本公子突然想起来,买你的初衷不就是为了睡觉吗?正好你现在就躺在地上,依本公子看,也不用起来了,省得麻烦。” 她嘴上说着,手里也没闲着,一撩衣袍,当真要在他身侧躺下。 闻应祈见状大惊,顾不得许多,整个人迅速往旁边一滚,险些撞到一旁的桌脚。他狼狈地稳住身形,微微气喘着抬头,瞪向谢令仪的目光复杂得难以言喻。 “行了。”谢令仪见治好了他,拍拍手,一脸轻松,“既然腿没瘸,那就继续去跳,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闻应祈深吸一口气,指尖死死地攥住衣衫,许久才将涌到喉咙的那口气咽下去。 半晌,他缓缓起身,伸手拍了拍袖上的尘土,脸上重新挂起柔和笑意,语调温润得几乎让人忘了方才的僵持。 “贵人所言极是,是应奴的错。” “不过,贵人可否告知应奴,为何要跳这只舞?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跳这只舞,只怕是会被人发现呢。” “发现什么?” 谢令仪一步步走近他,那双清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闻应祈被她逼得不由自主后退,直到后背倚在顶箱柜上,退无可退。 “发现贵人。”他身体紧绷,贴在柜子上,看着谢令仪只到他下巴的脑袋,换了种说辞。 第24章 “金屋藏娇。” “金屋藏娇?”谢令仪微微一怔,对这说法感到新奇。 藏娇,他竟觉得自己是朵娇花吗。 她略一思索,随即噗嗤一声大笑出来,那笑声轻快,如珠玉相击,带着一丝无拘的清脆。 她笑也与旁人不一样。一般人都是笑不露齿,含蓄矜持。或者以手遮面,故作娇羞。她偏要弯着一双笑眼,露出一口整齐的银牙,整个人明媚得像是春日里突然探头的第一束阳光。 闻应祈望着她,不由得放缓了呼吸。视线也被她那双细弯的笑眼牢牢锁住,心中竟生出几分不该有的恍惚。 须臾,他喉结滚动,目光下移,掐了自己手心一把。 “若是奴好好跳,帮了贵人这个忙,贵人可否答应奴一个条件?” “放你出去,这不可能。”谢令仪笑完了,眼明手快抢在他前面开口。 “......不出去。” “那是什么条件?”她来了兴致,笑着问他。 “你在这,一不缺吃,二不缺穿。还有人把你当主子伺候,你还想要什么?” 闻应祈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寒意。他此生最厌恶的,便是别人用这种轻佻戏弄的语气同他说话,仿佛他不过是个可供人随意取乐的玩物。 方才心中的一丝恍惚,霎时散了个干净,换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他话到唇边,又疏冷起来。 “奴从前在象姑馆养了只狸猫,来的时候把它暂时托付给友人照看。如今在这里也安顿下来了,斗胆请贵人准许奴将狸猫接回来,可好?” “可以。”谢令仪想也没想便点头。 一只猫而已,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但我下次来的时候,你需得完整的跳出祭火舞。” “可以。” “这回不是骗本公子的?” 闻应祈:“……” “不是。” “那我要今晚子时过来,你也能跳?” 闻应祈额头青筋直跳,忍了又忍,还是道:“可以。” 这回谢令仪满意了,背着手从他身前退开。又瞧了一眼窗外,见天色已晚,便安心离去。 闻应祈见人出去了,身体放松下来,吐出一口浊气。又从袖口掏出一张字条来,这次上面只写了三个潦草的字。 狸猫画。 他看完之后,照旧撕碎吞下,方不紧不慢踱步到画案前,捡起案上谢令仪忘记带走的东西。 ——一副只画了几笔的狐狸图,应当是无聊时画着玩的。不过,画的还挺像的。 胖乎乎的肚皮,暗藏坏水。还有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包藏祸心。远看越烦。索性直接揉成一团,扔出窗外。 他手腕都伸出窗沿了,眼睛扫到一旁新换的纱幔,又顿住了。 算了,还是留着,说不准以后能卖上不少银两。 这样一想,仿佛是给自己找到了十足的借口,他将画小心翼翼展开,揉皱的角落都一一铺平,随即用镇纸压着。做完这一切,才点烛上塌。 —— 他这厢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而那头忙了一整天,也没忙出个名堂来的谢令仪就没这么好运了。 她在延庆街被人当街拦下,拦她的还是位年轻公子。对方架着她脖子,径直往旁边酒馆里冲,丝毫不顾及周遭人玩味的眼神。 他似乎对这里颇为熟悉,进去问伙计要了间上房,把谢令仪推进去,随后就把门栓上了。 第17章 一掷千金那小倌哭着喊着要嫁给你 那人一关上门便凶相毕露,一双凌厉的眼狠狠瞪着谢令仪。随即,他猛地扯下腰间马鞭,重重扔在圆桌上。马鞭带着风声落下,震得桌面杯盏叮当作响,茶水也溅出些许。 谢令仪一见那马鞭,就猜出他身份来了。 曲知意。 “啧啧。”谢令仪抬眼瞟她,面上不见丝毫惧色。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见对面人眼睛还瞪着,她又把那杯热茶推到她面前。 “哎呀,就是生气也得先告诉我原因不是?总得让我死得明白些,你说对不对?” “呵,你若还真这样糊涂下去,当真离死不远了。”曲知意冷笑一声,并不领她的示好,反而又拍了下桌子。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掺和了宫里那件事?” “嗯?哪件事?”谢令仪眨眨眼,装听不明白。 “还有哪件事!”曲知意咬紧牙关,“就是那病秧子太子的事!” “我告诉你,这件事你最好躲的远远的。我听人说,那祈福需要喜神像,有人就找到了你头上,你可别傻乎乎的被人骗了,白给人画。” 谢令仪依旧一脸茫然,甚至还疑惑地摇了摇头。 “行了,别装了。”曲知意看见她这幅拙劣的演技就头疼,眉头拧得更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黄三藏。” “你也别嘴硬不承认。除了你,谁还会这么无聊用鸭掌做印章 ?” “还有,你最爱吃鸭掌。” 三句话切掉谢令仪所有退路,她嘴巴张开又合上,最终只是尴尬朝曲知意笑笑。 “哈,先喝茶,先喝茶。” 曲知意白她一眼,“茶就不喝了,先说喜神像的事,你到底有没有画?” “绝对没有!”谢令仪斩钉截铁,一脸坦然。 半幅,应当不算画。 “没画就好。”曲知意这才放下心,慢悠悠饮了一口茶。 “不过,你是哪里来的消息?不让我画喜神像的?”谢令仪眼睛一转,又好奇地问。 “你也知道。”她抿抿唇,“自那件事后,圣上一直对我家多有愧疚。逢年过节的赏赐就不说了,宫里的妃嫔也时常召我过去说话解闷。这事我就是无意间,从她们身边伺候的宫女嘴里听到的。” 她顿了顿,抬眸看向谢令仪,语气难得柔和下来。 “总之,这不是个好差事,具体怎么个不好法,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太子好像也不同意办祈福道场。我知道你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但你最近安心卖你的画就行了,别来掺和这些事。若是有新消息,我再来告诉你。” 谢令仪听完,眼睑低垂,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半天没言语。 曲知意这人,向来张扬跋扈,行事肆意得很,但对她,却是实实在在的好。眼下不过是听了一句尚未证实的话,便急急忙忙赶过来,耐着性子一字一句同她解释清楚。 她心头一暖,有这样的好友。此生,是她谢令仪赚了。 然而,祈福道场一事,她却是注定要一条道走到黑的。 是以,她极快地转移了话题,又换上那副无所谓的笑,讨好地拉了拉曲知意衣角。 “那你是如何得知,我最近在卖画的?” “还能怎么知道?”曲知意懒懒地靠着椅背上。 “言玉铺子掌柜的亲自放话,黄公的画,买一副送两副。招牌都快贴到城外去了。满城皆知。” “那买的人多吗。”谢令仪一听,眼睛一亮,仿佛已经能看到万金进账。 她这几日都待在浮光院,倒是不知道这事。 曲知意杵着下巴思考,“看得人倒挺多的,买的人......估计没有。” 她笑容一僵,脸上那股期待的劲儿瞬间变成了郁闷。 “那你就没买点?” 曲知意闻言,一脸你怕是疯了的不理解表情。 “我要是想要,直接逼着你画就得了,何必花钱去买?” “或者我找人随便画点什么,再拿你的鸭掌印盖上。反正他们只认章 子不认画。” 谢令仪:“......” “再说你最近画的是什么东西,几只野猫有什么好画的,大家都不敢买,怕是赝品......” 谢令仪已经不想再听她说话了。话里全是刀子,没一句她爱听的。 窗外正好传来一阵热闹的锣鼓声,她起身推窗去瞧。 街道上游龙似的串了一堆人,他们有男有女,个个衣衫破旧,脸上却都带着笑。腰间皆扎着鲜艳的红腰带,别着腰鼓。脚上的草鞋破烂不堪,露出黝黑的脚背和几道裂口。 队伍最后,是两排壮汉。肩宽背厚,脸庞粗犷,抬着数十个箱笼,每个箱笼上都插着五颜六色的彩标。 “有趣吧。”曲知意见她安静看着,以为她有兴趣,双手搭在窗沿上,便接着道。 “这些都是短衣帮卖艺的人,为了白日船戏,日夜从临县拖家带口赶过来的。来上京唱上三个月,年底就不用发愁了。” “虽说不知道祈福这事为什么不好,但就我看来,能让这些人吃饱饭,那倒也不错,你说是不是?” 谢令仪仍低头望着窗外,曲知意见她没回应,忍不住用手肘轻轻撞了撞她,语气不满。 “不是,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方才说的话?” 谢令仪言语含糊,“有有有。” 随后‘啪’的一声,关上窗户。 第25章 “哎,不是,你什么毛病......” 曲知意连忙护住两肩发丝,后退一步,瞪着谢令仪。方才若不是她后退及时,就两缕头发就得没了。 “这间屋子好熟悉啊,我们之前是不是来过?” 谢令仪赶在她发火前赶紧开口。 曲知意听了,顿时又用那种看傻子似的眼神看她。 “这象姑馆,咱们从前来的还少吗?” 谢令仪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象姑馆,她以前这么无拘无束的吗?顷刻间,她想起探花宴曲知意,说了一半的话。 “还有呢?” “还有什么?”曲知意不解。 “就是......探花宴呀。” “探花宴?”曲知意眯着眼回忆,她当时好像是说过一些话。 想起来了! “你是说一年前,你在象姑馆救了一个小倌。还给了他一百两银子。最后那小倌哭着喊着要嫁给你这件事?” 谢令仪:“!” “你是说一年前,我们在象姑馆救了一个小倌,我们还给了他一百两银子......”谢令仪闭着眼,艰难消化完这三句话,问她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 “不。”曲知意好心打断她,“只有你哦,当时我兜里可没银子。” “那......那个小倌......”她咽了咽口水,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那个小倌年纪如何,长得好看吗?” “不好说,反正年纪看着挺小的,最多不过八九岁。” 听她这话,谢令仪一颗心落了地,她擦了擦额上不存在的虚汗,缓缓吐出一口气。 “怎么,你想那小孩了?”曲知意笑着问。 “要不要喊他过来?那小孩肯定还记得你。当初他差点就要被贼人拖进屋里糟蹋了,幸亏碰上你,用银子打发了那贼人。” “我看那孩子跪在地上,对你感激涕零,哭天抢地那样,只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你了。” “不用不用。”谢令仪生怕她把人叫来,赶紧喊住她。 吃完了茶,问完了事。两人又在屋里胡闹几番,方嘻嘻哈哈,悄然从后门离去。 此时,日暮西沉,天边尚有余光。象姑馆后院里,一半人高的孩童,正拖着一把足有他手臂长的柴刀,吃力的朝身前略显潮湿的木桩劈去。 他每次抬起那把笨重的柴刀,都要先喘上一口粗气。一声闷响,柴刀落下,木块被劈开,溅起的木屑沾到他的脸上,他却只是歪着头,用肩膀随意蹭了蹭。 他身后是两排整整齐齐的柴垛,每一块柴火都规矩地叠在一起,比他整个人还高出半截。 “劈快点,别偷懒啊。”屋内吐出瓜子皮,“别以为妈妈现在让你来后院干活,看不到你,就可以偷奸耍滑了,千万别让我逮住。” 孩童没应他,只是一下下,更加用力地凿着眼前的木桩。 约莫半盏茶功夫,屋内响起了酣声。 那孩童放下柴刀,先是踮着脚,去门口探听了几番,后又慢慢移步到旁边的马棚,从干草堆里扒拉出来一个,盖着蓝布的竹篮。 他提起竹篮,便往外面走。 “昌十啊,篮子里装的什么呢,大晚上的去哪儿啊。” 孩童停下脚步,面不改色,笑着朝对面的人乖巧道。 “是王哥啊,妈妈让我去给刘老爷打枣儿酒呢。他就爱喝这一口,去晚了就没了。” “哦,那是要抓点紧,那你快去快回,我就不耽搁你了。” “好嘞。” 昌十脚步加快,等他绕过喧闹的街市,走到无人处,才停下脚步。左右张望,确认没人跟随,这才小心翼翼地掀开竹篮上盖着的蓝布。 篮子里,一只毛色黑如炭的大猫懒洋洋地卧着,眯着眼睛,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 甩动。 昌支探手进去,指尖刚触到那柔软的毛发,就忍不住轻轻揉了一把。黑猫被这一摸,半睁开眼,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咕噜。 “嘘,小声点哦,”他压低声音,眼角弯弯,“我现在就带你去见郎君。” 第18章 被猫抓伤【小修】似乎有一点点心动…… “这个就是你要的胖狸猫?”谢令仪眼神上下打量了那只猫一眼。忍不住好奇,伸手去摸它毛茸茸的脑袋。 “长得跟个黑炭——” 偏这狸猫也怪得很,像是能听懂她说的话似的。听到谢令仪说它胖,尾巴立马一甩,给了她一下。 “啊!” 谢令仪吃痛,连忙缩回手。着眼一看,手背上已然留下了一道微红的印记。她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猫。 “它怎么还会打人!” 黑炭一击得中,优雅地转了个身,重新蜷缩在石桌上,继续眯着眼睛晒太阳。 闻应祈无意间发现这一幕,心里憋着笑,面上却不显,故意挖苦道。 “谁让贵人您,说话不中听呢?” 他这几日难得安分守己,如今得了空,正悠闲地歪在院中竹篱秋千上晃荡。 绣袍也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风从他背后吹过,将单薄的衣料紧贴,更衬得他腰肢纤细。 黑猫就趴在他面前的石桌上,以一副主人姿态闭目养神。 “难不成它还听得懂人话?” 谢令仪不信邪,带着点赌气意味又想伸手去摸。谁知黑猫这次竟直接抬起身子,将毛茸茸的屁股冲着她,傲慢得都不掩饰一下。 闻应祈瞥了一眼,嘴角的笑意更深,拖长语调道。 “万物有灵,它当然听得懂——主人话。” 他特别加重了‘主人’这两字。言外之意,他是主人,你不是。 “切。” 谢令仪撇撇嘴,懒得跟他打嘴上功夫,他也就这点能耐了。 “祭火舞学会了吗?就知道在这偷懒。” “自然是学会了。” “那跳两步给我看看?” “现在?”秋千停下了,闻应祈扶了扶头上摇摇欲坠的夜来香。 “当然。” 她话音刚落,院中侍弄花草的侍女们,手中动作就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一个个竖起耳朵,眼角余光全往这边瞟。 谢令仪察觉到气氛不对,顺着他的目光扫过去。确实发现,光天化日之下,男子穿着两肋生风的衣裳翩然起舞,有伤风化。 但她又不甘心因此落了面子,只好将气撒在面前叛逆的黑猫上。 她趁黑猫舔毛的空挡,眼疾手快,猛地伸手,狠狠在它脑袋上揉了一把。茸茸的触感让她心头大爽,然而这份得意仅维持了一瞬。 “喵——” 一声低吼,黑猫反应迅猛,爪子挥得比刀还快。谢令仪手背上立时多了三道血痕。她一缩手,痛得直吸凉气,小脸皱成一团。 闻应祈瞧见这一幕,忍笑忍得肩膀都在抖。刚想顺势嘲讽两句,就见她倔强咬唇,隐忍不哭的模样。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卡住。 半晌,他清清嗓子开口。 “痛不痛?” “痛。”谢令仪头也不抬,专心对着手背不停地哈气。 “那以后还敢不敢摸了?” “......” 半天没回应。 闻应祈盯着她,心内暗哂。真是个蠢货,光哈气有什么用,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拿药擦一擦,以免留下疤痕。 “本公子现在要去医馆,寻个大夫来看看。你先好好练着,等改日我伤口好了,再来收拾这只蠢猫!” 谢令仪说罢,便一脸痛苦,手捂着伤口疾步往外走。 闻应祈看着她凌乱的步伐,快要走出院门。心中一紧,一句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我这里有药粉。” 谢令仪果然停下,转过身,眉头微蹙,似乎在等他下一句。 闻应祈说完倒有些懊悔了,站在原地,半晌没吱声。 谢令仪耐心被磨得七七八八,手背被猫抓到的地方越发灼热难忍,疼痛刺激得她语气都带上了几分急躁。 “你到底有没有药粉?没有就算了!” 她说完又准备迈步离开。 闻应祈眼看她要走,终于认命般叹了口气,“有,你先过来坐下,我进屋拿药。” 这回倒是谢令仪杵在原地,赌气不过去了。 他无奈地揉了揉额角,“你去医馆,一来一回的功夫,伤口早结痂了。到时候要是留疤,这疤跟着你一辈子,你乐意?” “再说我这药,洒上去只消十日,伤口便能愈合,皮肤重新变得光滑,看不出一丝疤痕。” 两句话让谢令仪别别扭扭过去。 闻应祈笑着摇了摇头,临进屋前还不忘提醒。 “我不在的时候,别再碰那畜生了。没人看着,它抓人更凶。” 谢令仪一听,顿时警惕地朝不远处的黑猫望了一眼。她犹豫一下,默默地离黑猫远了一个石凳,心觉不安,又默默远了一个石凳,最后索性一屁股坐在秋千上。 等闻应祈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场景就是,谢令仪整个人缩在秋千上,表情紧张兮兮,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与黑猫大眼瞪小眼。 第26章 “你这是在防贼?”他强忍着笑,将药粉放在手心拍了拍,“来,坐过去一点,给你上药。” 他这话说完,才觉不妥。 谢令仪此时窝在仅有一人宽的秋千上,哪还有位置给他让。 而且,瞧她那样子,也不是个会谦让的主。 所以,他相当有眼色的在她膝前半蹲下,抬头望着她,眼中带着浅浅的光。 “把手给我。” 谢令仪怔了一下,不自觉将手递了过去。她甚少见他这幅撤去伪装,乖顺的样子,这让她心里像是被一片羽毛轻轻拂过,酥酥麻麻。 眼睛飘来飘去,在他脸上只打了个转,就挪不开了。 近距离看,他容貌比初见时,更盛三分。连阳光都对他偏爱,透过层层枝桠,将他的眉眼勾勒得越发分明。 她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的多情,一边将他与张歧安做了个无心的比较。 张歧安的五官无可挑剔,眉眼间却总带着一股冷淡,看人的时候,眼中蒙了一层薄霜,将所有情绪都隔绝在外。 而他则不同,许是象姑馆里待久了,见惯了太多世俗风月,他眉眼天然带着蛊惑,一举一动都透着慵懒与狡黠。 “看够了吗?”身下人声音低低地响起。 谢令仪心思被撞破,耳尖一热,倏地移开视线,嘴硬回他,“谁看你了?不过是怕你弄疼了我。” 闻应祈听了,把药粉重重撒上去。 “嘶——!” 谢令仪疼得猛地把手缩回来,眼睛里要喷火,毫不客气抬脚踹了他一下。 “你果然要害我!” “痛死了!” 闻应祈猝不及防,被她这一脚踹得重心不稳,朝后倒。手里的药膏也‘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滚了两圈。 他面色一沉,抬眼看谢令仪,却愣了一下——她眼眶里蓄着的两包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落,一丁点儿都不遮掩。 谢令仪两只眼睛都红了,疼得直吸气,嘴里仍在喋喋不休。 “什么破药膏!痛得要命!就知道你居心不轨,变着法儿害本公子!” 闻应祈闻言,下意识低头去看地上的瓷瓶,目光一滞。瓶身标签上,三个小字明晃晃地刺入眼中。 夏芎散1。 他瞳孔微缩,心中顿时了然。应当是刚才出来得太急,拿错了药。 夏芎散里添加了川芎,川芎辛辣,有活血化瘀,祛风止痛之效,磨成粉后刺激性更强。直接撒在伤口上,有钻心之痛,连心智坚韧的壮汉都抵御不过。 更何况是她。 原本该用的是夏枯散,一字之差,他竟没看清楚。 谢令仪仍旧气急败坏,打掉他靠近的手,怒气冲冲起身。 “果然,你就是故意的!本公子再也不信你了!快给我让开!” “抱歉,是我不对。” “什么?”抱怨声戛然而止。 闻应祈叹了口气,将瓷瓶轻轻拾起。随即,他抬起眼,看向谢令仪,语气罕见地柔和。 “是我不对,拿错了药,没有故意要害你的意思。” 谢令仪用袖口抹了抹泪,眼神狐疑地在他脸上打圈。见他表情真挚,眼底毫无戏谑之意,倒像是真的在道歉。 “如果我骗了你,就让我也被那畜生抓,你把这药粉,全撒在我伤口上也无妨。” “真的?” “真的,你在这好好坐着,我现在进屋给你拿不痛的药。” 谢令仪嘴角微动,虽然气还没完全消,但犹豫片刻,还是重新坐了回去。 半盏茶功夫,闻应祈就替她重新上好了药。新拿的药果然不痛,撒上去冰冰凉凉的,像涓涓清泉滑过,让灼热的皮肤得到了几分舒缓。 包扎时,闻应祈指尖不可避免的接触到她皮肤,触感温润细腻。他动作又格外轻柔,力道拿捏得刚刚好,手艺比起医馆里的大夫也不遑多让。 “贵人当真是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公子哥。”他忽然开口,“指骨纤细精致,跟玉雕似的。与奴这种干粗活的下人就是不同。” “你什么意思?”谢令仪心生警惕,要收回手,却被他稳稳捏住。 “还没包完。”他不慌不忙地将一块干净的丝帕绕到她手腕,挽了个精巧的花结。 “没什么意思,就是感叹贵人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羡慕您的富贵命罢了。” “瞎说什么呢。”谢令仪低声嘟囔了一句,见他还在埋头摆弄帕子,她一把将手抽了回来,语气有些不耐。 “药上完了,我该回去了。” “嗯。”闻应祈漫不经心拍拍衣领上沾着的药粉,悠悠起身。 “贵人好走不送。” “知道知道,你记得好好练——” “练舞,是吧?”闻应祈接了她的话,语气戏谑,“奴才明白了,贵人就不必操心了。” 好赖话都被他说尽,谢令仪被堵得一噎,恼得瞪了他一眼,却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匆匆转身离去。 闻应祈立在原地,望着她背影,唇角微勾,喊道。 “对了,这个药粉不可沾水,需一日一换。” “贵人明日,记得早来。” —— 谢令仪回到府中,刚收拾妥当,前院便有婆子来传话,说是老爷有请。她心中思量,想来应当是为了太子拒绝祈福道场一事,幸好曲知意提醒在先,她路上早已想好了说辞。 是以,当谢承责问时,她便也不慌不忙。 “父亲,太子之事,您无须忧心。时候到了,自会有人妥善处置。” 谢承闻言,微微颔首,语气稍缓,“如此甚好。为父今日唤你前来,另有一事。”他话锋一转。 “近来听看门的奴才说,最近你日日早出晚归,身边也没带伺候的婢女。你终究是一介女子,须谨守礼仪。切莫让外人妄言,以免辱没我谢家门楣。” 说到这,谢令仪倒是想起来了,天天偷摸着从后门出去,确实不大方便,也麻烦。 因此,她低头思忖了一会便道。 “父亲教训的极是,只是女儿外出,并非贪玩,而是为父亲分忧办事。府中下人不知个中缘由,难免妄自嚼舌,导致流言四起。” “女儿斗胆请父亲赐一块出府的腰牌。一来女儿出门有正当名义,二来也可堵住悠悠之口,免得父亲您再为这些小事烦忧。” 谢承略一沉吟,片刻后,方答应。 “既如此,便依你所言。但你须谨记,我谢家规矩森严,绝不可有半点逾矩之事。否则,休怪为父不留情面!” 谢令仪点头,一一恭敬称是。一炷香功夫,才顺利从堂屋脱身。 她站在阶前,长舒一口气。 手心因长久紧握,早已出了一层薄汗,连指缝间也泛着湿意。手背上的药粉被汗水浸得黏黏糊糊,像是厚敷了一层浆糊,平白让人透不过气。 谢令仪抬起手,目光落在腕上的花结上,脑海中不由浮现闻应祈最后说的那句话。 片刻后,她面无表情扯下这条不属于她的丝帕,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无,径直扔进旁边花丛。 第19章 赝品苦等贵人昨日,为何失约 这几日,日头甚好,天光朗照,均匀铺在太子府的飞檐廊柱上。 元怀英一袭青衫,闲坐在临窗的榻上,膝上盖着一张浅色薄毯。几缕阳光透过雕花窗格落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一本《贞观政要》被他随意地反扣在薄毯上,书页被风吹开几页。 他目光落在石阶上,专注地盯着那些在光影中跳跃的小金点,那是檐下风铃反射出的光辉。 身后内侍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乐呵道:“侧妃娘娘的手艺就是巧,这风铃在这挂了这么多年,日晒不裂,雨穿不腐。” “老奴家那小孙女,最喜欢听风铃声了。前些日子,她还央着老奴给她寻一个这样的风铃,老奴一直遍寻不得。今儿个抬头一看,可不就近在眼前么。不知殿下可否准许老奴,向娘娘讨教一番,学了这做风铃的手艺,也好叫家里的小丫头开心开心。” 说罢,他睨着元怀英脸色,又继续道。 “殿下若不反对,那老奴现在就腆着脸,去请娘娘过来了?” 内侍活了这么多年,早成了个人精,见主子不说话,只当是默认,笑眯眯便要去请。 哪知刚走出没几步,太子侧妃李扶光就不请自来了。 她一身素净衣裙,因行动急促,裙摆尚未停稳,便径直站到元怀英面前,连象征性的礼节都省了,只冷冷一句,“喝药。” 元怀英抬头瞧了她一眼,神色如常,对她这番做派,早已是见怪不怪。倒是旁边的内侍吓了一跳,拍着大腿连连请罪。 “哎呀,都是老奴糊涂!竟忘了殿下喝药的时辰,还劳娘娘您亲自送过来,真是罪过,罪过!” 说完,他又话锋一转,“那既然娘娘您都亲自来了,老奴这就下去烧壶热茶,正好这炉子里的茶水凉了,也该换新的了——” 第27章 “不用。”未等元怀英开口,李扶光便极快地打断了内侍的话。 她视线径直落到元怀英身上,手中端着的药碗一送。 内侍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堆着笑脸连连点头,悄然退到一旁,不敢再多言。 元怀英目光只在那碗药上停了一瞬,随即视线缓缓上移,落到李扶光脸上。 她站得笔直,眼中一片冷漠,没有半分柔情可寻。 再想多看两眼,人就不耐烦了。 他垂下眼眸,盯着碗中琥珀色的液体,沉默片刻,终是伸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李扶光见他喝完,又道。 “张大人在花厅等你。” 她说完便走,毫不拖泥带水。 元怀英望着她的背影,神情晦暗。喉间药味还萦绕不散,平白让人反胃。 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药苦,还是心涩。 他缓缓阖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面色已恢复平静。 身旁的内侍偷偷抬头,瞥见这一幕,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垂下头,不敢打扰。 “去请张大人过来吧,还有,这样的事,以后不要再做了。” 内侍闻声,心头一颤,忙不迭地低头应是,弓着身子缓缓退下。可才走了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看见殿下临窗靠塌,微微出神。书卷掉了也不知道,薄毯一角也松松垮垮地垂着。 整个人轻薄的像一页纸,随时能被风卷走。 不多时,廊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一道清越之音。 “殿下。” 张歧安步履稳健,朝他恭敬地拱手行了一礼。 元怀英闻声抬眸,目光从恍惚中收回,他摆了摆手。 “嗯,你我之间,无须多礼。上次让你查的事,情况如何了?” 张歧安听到这话,神色顿时一敛,沉声道。 “殿下猜测的果然没错,此次祈福道场,的确有人暗中不轨。” “圣上将这事交给了工部,并着户部批银一百万两以供买办。但下官暗访得知,户部实际拨付到工部手中的银两,竟只有三十万两。” 元怀英闻言,眼中露出一丝寒意,“那剩余的七十万两银子呢,凭空蒸发了不成?” “这个倒不知。”张歧安摇头,“下官曾试图追查,但却发现,户部上下似乎都长着同一张嘴,咬死了不肯透露任何情况。” “可怪就怪在,七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工部是要实打实,用这些钱来采买的。如今少了这么多银子,他们却甘心吃下这个闷亏。换作普通官员,恐怕早就上报了,可偏偏也没一人吱声。” “那你可调查出什么结果来了?” 张歧安沉默片刻,低声道:“下官惭愧,暂未查明其中缘由。” 元怀英‘嗯’了一声,也没怪他,只道。 “那你盯紧了他们,七十万的窟窿,不可能悄 无声息就填上了,总会露出马脚。” “注意安全,尽量不要打草惊蛇,只在暗中调查即可,这事我会进宫奏明圣上。” 话音刚落,元怀英却突然低下头,抬手掩住了唇。紧接着,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从他口中传出。应是方才一口气说话太多,又刚喝了药,喉咙口被冷风一激,竟一下子止不住了。 “殿下!”张歧安神色一变,忙上前一步,却又踌躇着不敢靠得太近。 内侍闻声,手中捧着一盏温水,匆匆赶来。 元怀英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努力平息着咳嗽,再开口时,声音嘶哑。 “不妨事……张大人,你继续盯着便是,切记不可轻举妄动。” “只是。”他突然低声自嘲,“我这副残败身子,居然也值一百万两雪花银。” “殿下,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内侍一听这话,眼圈顿时红了。 “您吉人自有天相,这次祈福道场有万神庇佑,殿下您必定会福泽深厚,安然无恙。” “行了。”他打断内侍的话,目光转向张歧安。 “你身子是不是也还没好?先回去吧。这里有他伺候就够了。” “是。” —— 谢府 “小姐,您这手背是在哪里伤到的呀,怎么伤口这般深?”璞玉一边小心翼翼地替谢令仪涂着药,一边心疼得直皱眉,“往后,只怕是要留疤了。” “嘶。”谢令仪手腕一瑟缩,眉头不自觉蹙起。 小姐,这是怎么了?可是奴婢弄疼您了?“她急忙放下手中的药膏,神色慌张。 “没事,有点疼,你继续吧。” “好,那奴婢再轻一点,不过小姐您这伤口是怎么来的?” 谢令仪眼睛闪了闪,“不小心被抓伤了。” “谁这么不长眼,敢抓小姐您。”璞玉闻言,立马柳眉倒竖,“要不要奴婢出手,好好教训一下那人,给您出出气?” “不用不用。” 谢令仪忙抬手安抚住她,她还犯不着跟一只猫计较。 “对了,上次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小姐是说短衣帮那群人?” “对。” “奴婢打听清楚了,他们就住在城东的一处废旧宅院里。小姐是想听戏了?您一声令下,奴婢就把他们请过来。不过,他们鱼龙混杂,不能在府里唱,得另寻个地方。” “不着急,咱们先过去看看。” “好,那奴婢先帮小姐包扎好伤口,省得再磕碰到。” 她忙活完,便要去偏门。 谢令仪拦住她,唇角一扬。 “这次,咱们走正门。” 城东一带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地,街巷狭窄,房屋破败,住的多是穷苦百姓。许多没人管,衣衫褴褛的小孩都赤着脚,在巷道中奔跑,偶尔传来几道响亮的嬉闹声。 为避免引人注目,谢令仪这次依旧做男子装扮。头发高高束起,用一顶略显陈旧的纶巾压着,脸上甚至还抹了灰。 可即便是这样,周围还是有不少人在盯着看着。主仆两人尽量忽视他们若有若无的视线,继续朝前走。 巷尾便是一间更加破旧的宅院,墙垣歪斜,院门半掩,门框上的木漆早已剥落,露出底下发黑斑驳的木纹。 璞玉压低声音,“小姐,就是这里了。” 她警觉地趴在门上,先听了一小会儿,没听见任何声响,面上就有些犹豫。 “小姐,这里面好像没人,咱们还进去吗?” 谢令仪也有些迟疑,踌躇间,两个孩童试探着靠近了。 他们一大一小,大的应该是哥哥,小的是妹妹。哥哥衣衫破旧,手里捧着一个豁了口的瓷碗。 妹妹则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大人衣服,袖口长得被草绳扎起,绕在背后。她手上的虎头拨浪鼓,两侧小球左右摇晃。 男孩神情略显胆怯,却努力装出一副镇定模样,挡在妹妹身前。他妹妹则纯然不知世事,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谢令仪与璞玉。 “你们是谁?来这干什么?” 谢令仪看了一眼兄妹俩,放柔了语气。 “小弟弟,这里是你们家吗?怎么不见大人?” “阿爹阿娘他们上工去了,晚上才回来。” 男孩还来不及回答,他身后的妹妹就奶声奶气地开口。他听到妹妹声音,不由得皱了皱眉,回头瞪了她一眼。 谢令仪眼神示意,璞玉立即从腰间掏出几个铜板,递给男孩。 那男孩看见铜板,眼前一亮,却警惕的没有接。 谢令仪见状,半蹲下来,看着后面的妹妹道。 “好孩子,我们不是坏人。再说,坏人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出来,是不是?” “我们来这,只是想找里面的人,打探一个消息。既然他们不在,那找你们也是一样的。” “你们来上京,是来卖艺讨生活的对不对?”见小女孩不解,她又多解释了一句。“就是为了宫里的太子,给他唱歌、跳舞。” “到时候等他病好了,上天自会降下祥瑞,你们也能得到一大笔赏赐。我听说,好多人因为这个,自发的去寺庙为太子祈福呢,你们有听说过这件事吗?” “没有。”兄妹俩双双摇头。 “怎么会没有呢。”谢令仪佯作纳闷,语气里透着几分疑惑,“我明明就听说过这件事呀,还是从你们青州传过来的,难道我记错了?” 她慢慢站起身,百思不得其解。 男孩被她弄得也有些发懵,见她为人真挚,不像骗子。三言两语就被她卸下心防,只道晚上等阿爹阿娘回来,就去问问。 谢令仪心中一动,见目的已然达到,只轻轻点了点头,再次示意璞玉把铜板递给他,并道。 “拿着吧,这个算是你们帮我打听事情的报酬。” 男孩听了,这才高高兴兴接下。 谢令仪见事情已办妥,转身欲离开。然而,才刚走出几步,衣袖就突然被人从后面轻轻拉住了。 第28章 “哥哥好。”清脆的童声从身后传来,小女孩细声细语道。 “阿娘说无功不受禄。您要的消息,一个铜板就够了,可您给了五个,这五个铜板,够我们一家人吃十天饭了。” “所以……我不舍得还给您……”她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一丝羞愧。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头难为情地垂了下去。 “我可以用这个来抵吗?” 说完,她便把拨浪鼓递了过去。 谢令仪目光从她脸上略过,落在那拨浪鼓上,微微一愣。 那拨浪鼓表面缝了好几层油布,边缘也有些发灰,手柄更是被磨得光滑发亮。显然是一件旧物,却被主人珍而视之。 小女孩还在战战兢兢举着鼓,见谢令仪迟迟不接,忍不住转头,瞥了身后的哥哥一眼,满眼忐忑。 她哥哥也攥紧了手中的破碗。 半晌,谢令仪微微一笑。她伸手接过拨浪鼓,又轻轻摇了几下,拨浪鼓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谢你呀。” 随后,她将东西小心地收入袖中,又蹲下身,在小女孩耳边低语了几句。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谢令仪摸摸她脑袋,起身离开,璞玉连忙跟上。 另一头,男孩见两人走远,立马紧张兮兮跑过来问妹妹。 “他方才与你说什么了?我还看见他从袖口里掏出来一个东西,是什么,危不危险?” “是一大块银锭呀!大哥哥给了我一大块银锭!”小女孩笑得一脸灿烂,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得意。 “不过那个哥哥不让我告诉别人,只让我晚上偷偷交给阿爹阿娘。” 财不露白,确实不能让人看见。男孩看见那十两银子,赶紧伸手遮掩。又望了望谢令仪的背影,心里暗自羞愧,只觉得他确实是个好心人,并狠骂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 璞玉跟在她身后,待出了巷子,才问。 “小姐,咱们今日没见到那群人,后面还来吗?” “不用了,往后都不用再过来了。” “啊,好吧。”璞玉挠挠头,“可是小姐您为什么要骗他们啊?奴婢在上京都没听到这样的消息呀。” “还有,咱们散布这样的‘谣 言‘,最后不会被人给抓起来吧......” 谢令仪笑笑没接话。 说真话自然不会被抓,现在是没有听到。她只不过是让这消息,借小孩的口,提前出生罢了。 再说,青州百姓自发为太子祈福,此事本就为真。而且,不止是青州,不久之后,全国上下都会有人替太子祈福。 璞玉见她半天不说话,只当她有自己的思量,又小心翼翼问。 “小姐,事情都办完了,那咱们现在是回府吗?” “若不回府的话,奴婢还想去医馆看看。您这手背上的伤口,得多敷点药。万一留疤了,那就糟了。” 提到药,谢令仪眼神微微一滞,表情也有些不自然。他那药确实不错,涂上去既不痛,还透着一股清凉。 就是不知道祛疤效果,是不是当真那么好。 那要不要再去蹭蹭药呢? 思绪漂浮间,步子不听使唤,不知不觉就到了浮光院。 她几句话打发走璞玉,抬手一推,院门缓缓敞开。 里面的人在听到第一声‘吱呀’就立即抬头,他坐在离门最近的藤椅上,面色冷淡。 看见谢令仪进来,目光在她脸上稍作停留,便立即转移到她被白布层层包裹的手背上,原本随意搭在藤椅上的手无意识握紧。 “贵人昨日,为何失约?” 第20章 男狐狸精贵人为何如狼似虎地盯着奴…… “什么失约不失约的,本公子何时答应过你昨日有约?”谢令仪信步进去,望着他坦然道。 “也对。”闻应祈冷笑一声,随即抬手理了理袖口,径直朝里屋走,声音沉沉落下。 “是应奴自作多情了,还以为贵人至少会多爱惜自己一点。” 这话虽短,却像是在空中投下一块巨石,砸的谢令仪一愣,脑中一时转不过弯来。 不是,这又关自作多情什么事?她不解他那一副受了气的小媳妇模样。 他们两个什么时候有过情? “哎,你说清楚。”她反应过来,忙追上他。 屋门大开,她一脚跨进去,迎面便见那只黑猫,盘踞在圆桌正中。虎视眈眈,竖起尾巴盯着她。 谢令仪对这只凶猫还心有余悸,她下意识捂紧了手背,在门槛处徘徊,犹犹豫豫,不敢向前再多迈一步。 闻应祈站在窗边,早已等得不耐。他余光瞥见她踌躇不定的模样,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却未回头,只低声嘲讽。 “贵人平日里胆大包天,怎么今日反而被一只弱小的猫给困住了?” 谢令仪闻言,心中暗自腹诽。猫会抓人,你又不会。只是这话,她不便当闻应祈面说,也懒得再去猜他的小心思。 她打算单刀直入。 “那你还想不想让我进去?” “我......”闻应祈听她这话,身形明显一僵。转头看着她,脸上青白交接。 堪称一句——变幻莫测。 半晌,他哽着脑袋,闷声喝退了猫。 那猫不情不愿从圆桌跳下,尾巴在空中华丽转一圈,昂首阔步出了屋。 哼,看他吃瘪,谢令仪无端心情大好,也就颇为大度的原谅了对方的无理。 她进屋随意找了处坐下,一声不响的就开始解手背上的白布条。可惜那布条像是被血渍黏住了一样,紧紧贴在伤口上。每扯开一点,都撕扯着皮肉,疼的她额角直冒冷汗。纵使她咬紧了牙关,却依旧止不住手腕的颤抖。 “你这手是想废了不成?”窗口处传来一道声音。 谢令仪暂时还没空理他,兀自专注着伤口。 等她深吸一口气,再要去撕布条时,手腕就突然被一股力道攥住了。 那力道不重,却无端有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谢令仪下意识抬眼,正好对上闻应祈冷淡的目光。她微微挑眉,并未挣扎,反倒悠闲地靠在椅背上,安心等着他伺候。 对方一言不发,松开她的手腕,又不知从哪捞过一个剪子,干脆利落地剪开了脏污的布条,随即嫌弃地扔在地上。 谢令仪见状,摸了摸鼻子,她倒是没想到,还可以用剪刀。 伤口被完整掀开,原本该结痂的地方却泛着湿润,看着倒比昨日更严重了。 闻应祈盯着那处,眉头皱得更紧。 “怎么回事,沾水了?” 谢令仪闻声,心虚转开眼,“一点点水花而已。” 她哪知道,汗水也这么厉害啊。亏她洗漱的时候,还万分小心,举着手臂,直到酸胀。 闻应祈盯着她不作声,脸色却不大好。 谢令仪木着眼睛装死。该说不说,与人交往过深,不是一件好事。比方说现在,明明受伤的是她,可偏偏对方却摆出一副她欠了他八百两银子的模样。 分明,他才是那个光吃不吐的貔貅! “好了没?”谢令仪忍不住出声提醒,他都快把那伤口盘出花来了。 “等我再上点药。”闻应祈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放下她的手,起身拿了一个小瓷瓶过来。然后,不待谢令仪反应,便眼疾手快将瓶口对着她的伤口一倒,里头药粉簌簌落下。 “啊!”谢令仪登时惊呼,整个身子快速朝后倒,然而,她手腕却被闻应祈牢牢捏住,根本动弹不得。 “别动,你伤口沾水了,得换种新药。” “那这药不对劲,怎么比昨天还痛?”谢令仪满脸不信,语气怀疑。 闻应祈闻言,白她一眼,“昨天你的伤口可不是这样的。”他说完,便毫不客气地再次摁紧谢令仪手腕,冷脸看她挣扎。 谢令仪这下彻底明白过来了。疼成这样哪里是药的事,他分明就是在报复,绝对在报复!自己怕是心善,引狼入室了。 但现在命脉还掐在人家手里,自己若一味用强,天知道他将来还会不会在暗地里耍些阴私手段。 罢了,如今还是忍一时风平浪静,等伤口好了再找他算账也不迟! 是以,谢令仪咬紧牙关,硬生生忍了下来。然而,伤疤她是不敢再看第二眼的,只好气呼呼偏过头。 见她终于安分下来,闻应祈扫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丝隐秘的弧度,但很快又敛了去。 他动作极为麻利,上完药后,又要用丝帕,故技重施在她手腕上挽花结。 谢令仪眼尖,立刻发现了他的企图,一把拦住。 “我一个公子哥,你给我打什么花结?还不赶紧解开?” “是吗?”闻应祈垂下眼眸,不置可否。但还是听她的话,只简单缠绕了两下。 谢令仪松了口气,生怕他看出什么,赶紧转移话题。 “看你手艺这么熟练,难不成你还懂医术?” 第29章 “不懂。”闻应祈平静道:“熟能生巧罢了。” 这话确实敷衍,谢令仪听了直撇嘴,脸上写满了‘鬼才信’三个字。由于这表情实在太过明显,让闻应祈不由多看了她一眼,眸中闪过玩味。 他顿了片刻,突然开口。 “怎么,贵人开始对奴感兴趣了?” 谢令仪闻言一怔,还没来得及反驳,又听他不慌不忙继续道。 “不过,贵人也确实该对奴有点兴趣了——有朝一日,说不定还得靠奴养呢。” “你什么意思?” 闻应祈却不答,抬手从袖中掏出一物。谢令仪还没看清楚,便见他轻巧一抛,那物件准确无误地落到她面前。 是一面雕花铜镜。 “意思就是。”他声音微顿,眼角似笑非笑。 “奴怕贵人,家道中落了,养不起奴了。毕竟金屋藏娇,起码也得先有金子不是?” “嗯?”谢令仪不明就里,睁大眼睛茫茫然。 闻应祈看她这幅懵懂样子,忍不住以手遮唇,轻笑出声。 “贵人还是先照照镜子,好好看看你这里吧。”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话音刚落,他却突然靠近,一缕花香迎面扑来。 谢令仪鼻尖一动,好像又是夜来花的香味。她还要再确定几下,那缕花香却像是有意捉弄她似的,倏忽飘远了。 等她再次坐正时,撞上的便是闻应祈含着戏谑的眼。他嘴角微勾,指尖随意的抬起,轻点下颌。 谢令仪视线不由自主地被他牵引,顺着那修长劲瘦的白皙指骨一路下滑,落在他喉结下方,微微露出的肌肤上。 细细一看, 竟在那里见到一颗小痣。藏在衣领边缘,半遮半露,引人遐思,随着喉结上下滚动。 谢令仪呼吸一滞,脑中瞬间掠过一个念头。 嗯?上次怎么没注意到?可这种念头还未完全成形,便被某种异样的情绪打断了。 闻应祈自然没错过她眼中的波动,他杵着下巴,眯了眯眼,又漫不经心把敞开的衣领合上了。 “贵人如狼似虎地盯着奴,莫不是有什么新发现?”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尾调微微上扬,仿佛古琴拨弦,空谷回响。徐徐萦绕在耳侧,撩得人心底一颤。 谢令仪听了莫名耳根发烫,抬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顶着张岐安的脸勾引她,无耻小人! 她憋着气,伸手倒了一杯凉茶,猛灌好几口,才勉强压下那股燥热。随即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拿起桌上的铜镜一看。这才明了,对方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就这样,顶着一张灰扑扑的脸,走了半条街。 怪不得担心她家道中落。头上戴的是旧帽子,身上穿的是洗的发白的灰袍子,脸还是脏污的,简直像刚从煤窑里钻出来的一样。 任谁看了不说一句——凄凄惨惨戚戚。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对面人,手心中快要碰到她脸上的湿帕。谢令仪赶紧起身,皱着眉与他拉开了距离。 什么霸道毛病,不喜人触碰,倒可以随意碰别人是吧。 她随意用衣袖抹了两把脸,绕到窗边。眼神无意间扫过窗沿,发现一抹红色挂在外面。 “这是什么?”她借机岔开话题。 那是一串赤色团绒璎珞,色泽鲜艳,不过编织得较为粗糙。 闻应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扔掉手中湿帕,似是有些意外。 “不过是不值钱的玩意罢了。” “哪儿来的?” “这里伺候的婢女从外面带回来的。她们说,近来上京来了不少人,铺子里出现了很多新奇的玩意。” “她们看了好奇,就带了些回来分给众人,我也侥幸得了一个。” 谢令仪盯着看了一会儿,不觉有异,便也没再多问。 回头又见闻应祈一双笑眼看着她,笑中意味,让她不敢深究。 谢令仪有些不适应,她何时见过‘张岐安’如此温柔? 是以,她极快地转移了视线。 “你那药还有没有,我带一瓶回去。” “没有。”闻应祈摊手,“仅此一瓶。” “那你把你手上的那瓶给我。” “不行。”闻应祈闻言,直接当着她的面,堂而皇之,把药塞进了胸口。 谢令仪看他这如行云流水般丝滑的动作,气的牙根直痒,“那你的意思是,我还得每天奔波,来你这涂药?” 闻应祈大大方方点头。 “此药乃奴家传,虽说奴身体是贵人的,但其他东西可不是。” “你!”谢令仪目瞪口呆,顿时无言以对。她第一次见到如此厚脸皮之人。 对方还在笑眯眯等她回答,那神色怎么看怎么得意。 她气不过,直接摔门而去。出来的时候,院里一众花奴皆满脸意味深长,齐刷刷仰头盯着她。 偏那人还在后头暧昧大喊。 “都怪奴不好,力气太大,弄疼了贵人,奴下次一定轻点。只是贵人可不要忘了,方才答应过奴的那件事,明日一定要早些过来。” 这下,花奴们的表情又变了,眼神在他们之间,来回打转。 饶是谢令仪做了几十年的鬼,也没被人如此戏弄过。她一阵面红耳赤,风也似的逃离了浮光院。自然也就没听到里头的交头接耳。 “看这情形,怎么好像二主子才是上面的那个?” “我看也像,毕竟二主子能歌善舞,长得又好看。人还大方,送了咱们一人一个团绒璎珞。就是可惜,被困在这里,寸步难行,跟金丝雀似的。” “行了,安心干活吧,别瞎嚼舌根。他们呀,指不定是你情我愿的勾当呢。” “......” 闻应祈双手抱臂,听完这些话,挑挑眉,转身招呼黑猫进屋。 —— 谢令仪回了府,心绪还是平定不下来。笔尖上的画,歪歪斜斜,好像都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小人。那些小人看不清五官,她低头去瞧,却发现他们喉结下都长了同一颗小痣。 那颗痣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谢令仪眼神一晃,砑花纸上就多了一滩新墨渍。 她蹙眉扔掉纸,又吩咐璞玉。 “再给我拿一张。” 璞玉望着一地的废纸,脸上有些心疼。 “小姐,要不咱们还是先休息一下吧,奴婢去小厨房给您端碗甜汤过来?” “或者,您心神不定的话,奴婢去把二小姐叫来,让她逗您开心开心。” “谁心神不定了!”谢令仪低声反驳。 不就是暂时没灵感嘛,等她手好了,一天画它个十张八张的。 “你去把念念叫来,再去小厨房端两碗甜汤过来。” 璞玉:“......” 谢念合一进屋,便瞧见了桌上的甜汤,圆眼一亮。 “你慢点喝,这两碗都是你的。” “哦。”她脸还埋在碗里,喝着喝着,鼻尖翕动,放下碗就往谢令仪身上扑。 “大姐姐今日用的是什么脂粉,闻着好香呀,就是好像在哪里闻到过,可不可以也给念念用用?” 谢令仪下意识抬臂,谢念合却打断她。 “不是这儿。”小人儿圈住她脖颈,脑袋埋在她锁骨间轻嗅,“是这儿。” 谢令仪耳根又发烫了。 她扯下谢念合,掩饰性地喝了一口甜汤。 “大姐姐,说好的两碗都是我的!” “给你给你。”谢令仪嫌弃地把瓷碗推过去,“那个程胖子有没有再欺负你?” “没有。”谢念合摇摇头,“他不敢的,他表哥来书院找先生了。第二日,先生就罚了他抄三字经。” 张岐安?他去书院做什么? 不会是为自己出头吧,她心中隐隐有这个念头,又很快否定。上次自己把他当做陌生人,依他的脾性,应当舍不下这个面子。 不过,这也与她无关了,她听了便抛在脑后。 “那念念有没有见过程胖子姐姐?” “见过,她经常跟那位放风......长得很好看,穿着黑衣服的哥哥一起来接程小胖下学。” “旁边还有很多大姐姐在偷看呢。” 嗯?又是张岐安?怎么不是五皇子? 难不成还得再加一把火? 想曹操,曹操便到。 璞玉出去了一会儿,便带回来个消息。说是左都御史府的张公子到了,如今正在和老爷花厅议事呢。 谢令仪纳闷,张岐安,他来做什么? 第21章 前夫来袭隐秘的愉悦压抑不住 “那你可看清楚了?他是穿官服来的,还是穿常服来的?” “这个倒不知。”璞玉摇头,“小姐若是好奇,不如出去瞧瞧?这会子他们应当说完了,小姐出去刚好能看见。” 谢令仪轻哼了一声,低头细抿了一口茶水。 穿官服来的,那应当是公事,与她无关。穿常服来的,那就是私事,就更与她无关了。 第30章 是以,她坚定不移。 “不去。” 别的就算了,人至少要信守承诺。 这时,一旁安静听了许久的谢念合突然插话,仰着小脑袋问。 “璞玉姐姐,你说的是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吗?” 璞玉笑着点头,“对,就是他。” “那我要去!我要去!”谢念合眼睛一下子亮了,脸上掩饰不住兴奋。话音刚落,便像只脱缰的小鹿,雀跃地朝外跑。 “等等。”谢令仪反应极快,一把捏住她的后颈,将人提了回来,嘴角似笑非笑,“你 去干什么?人家又不认识你。” “哪里不认识了!”谢念合不服气顶嘴,气鼓鼓地扭动肩膀,试图挣脱,“你先放开我,大姐姐。” “那大哥哥经常给我糖吃,我和他可熟了!” 糖? 谢令仪听完这话,却是一怔。谢念合趁她不留神,一个神龙摆尾,从她手中滑溜出逃,那双短腿转得比车轱辘还快。 “这小东西!”谢令仪望着她的背影,恨铁不成钢,“给点糖就能被人给哄走!” “你去后面跟着。”她偏头吩咐璞玉,“看着她点,一有不对劲,就赶紧把她给抱回来!” “还有......别让她丢人。” 璞玉听完忍住笑意,行礼退下。 —— 洵风觉得自家公子近来有些怪,但具体怎么怪,他也说不上来。 比如,公子一向事务繁忙,却总能抽出时间,坚持每日去学堂接表公子下学。 比如,公子最近身上总是带着糖,虽然大夫早就告诫过,他的病症忌甘,甚至平日连甜汤都不能碰。 再比如,明明这是他第一次来谢府,却对府中的景致了如指掌,熟的就跟逛自家后花园似的。连哪条小径藏着乱石、容易绊人都一清二楚。 更怪的是现在,他家公子明明已经和谢大人谈完事情了,但好像......好像舍不得走一样。 这个湖,已经整整绕了三圈了,后面跟着的两侍女都直犯嘀咕。再绕下去,就得到人家饭点了。 他实在没脸看下去了,硬着头皮低声提醒。 “公子......咱们也该回府了吧?” “公子?” “公子——” “大哥哥!” 张歧安听声回头。 哎,这下能听见了。 一个穿着粉白比甲的小团子,正迈着短腿朝这边飞奔而来。脸上笑容灿烂的像朵太阳花。等到离得近了,她直接扑进张岐安怀里,仰着头,双眼亮晶晶地问。 “大哥哥,您怎么来我家了?是不是想念念了?” “嗯。”张岐安闻言,笑着蹲下身接住她,“念念吃饭了吗?” “吃了吃了,刚从大姐姐那喝了甜汤过来。” “大哥哥,您这里还有糖吗?” “有。”张歧安从怀里掏出一颗兔子糖递给她,又装作不经意地问。 “那念念最近有没有跟大姐姐一起玩啊?大姐姐是不是很忙?” 谢念合嘴里含着糖,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才道:“这个不知道呢,不过大姐姐最近总是很晚才回府,而且晚上都不让我和她一起睡。” 张岐安听罢,神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正当他打算再问两句的时候,璞玉过来了。她不顾谢念合的挣扎,强行周全有礼地带走了她。 张岐安见状,也不好多留,只得拱手请辞。 洵风看这一遭,顿悟了。 公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借着糖哄小的,再借着小的打听大的,真可谓是用心良苦......无孔不入! —— 谢令仪这厢还在等璞玉回来,那头父亲院内伺候的小厮就来请了,让她赶紧过去。 走在路上,她一颗心得掰成两块使。一是怕谢念合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事都往外透露。二是不知道张歧安跟父亲说了什么,让他如此急不可耐。 她行了半盏茶功夫,便到了谢承书房。 书房狭窄逼仄,门窗紧闭。大白天的,窗棂上也映出两盏火烛的黄晕。门扉刚启,谢令仪就见父亲谢承负手而立,神色凝重。她稳了稳心神,上前行礼。 “容君,”谢承挥手免掉她的虚礼,语气迟疑,“方才御史家的公子来访,他问了为父一些事,颇有些不对劲。” 谢令仪抬眸望向父亲,“敢问父亲,他问了什么?” “他问,礼部为何不参与祈福道场的督办。”谢承微微皱眉,“为父只好以身体抱恙为由,暂且敷衍了过去。” “这中间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这小子来我这探口风来了。” 谢令仪听罢,脑中飞速转动,“那他只问了这一件事吗?” “那倒不是。”谢承语气稍缓,“只是他话里话外,透着要与咱们府上结交的意思。最后,还特意提醒了为父,说最近朝堂形势复杂,让我安心在家养病即可,其他就没说什么了。” “容君,这事你怎么看?” “那就听他的,按兵不动。”谢令仪平静道:“他既然能来提醒,就说明并无恶意。”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起码,目前没有恶意。” “好。”谢承点头,“那喜神像和祭火舞的事,办的如何了?这距离祈福可不足一月了” “父亲放心,女儿心中有数,不会误事。” 听到此处,谢承眉头总算有几分舒展,目光欣慰。 “如此甚好。说来,那张大人家的公子果然是人中龙凤,仪表堂堂不说,年纪虽轻,处事却滴水不漏。今日他这一番话,虽说是试探,但措辞言语拿捏得恰到好处,不卑不亢,的确是个人才。” 他捋着胡须,话中隐隐透着欣赏,随即意味深长地看了谢令仪一眼。 “若你将来择婿,这样的人,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谢令仪本想顺着话头应付过去,谁知听到这,险些没忍住翻个白眼。 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父亲这就被说服了?分明前世,她与张岐安新婚那会儿,谢承还屡屡对他挑三拣四。若不是看在左都御史的官位上,这婚只怕也难成。 不过,这话不能当年说。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父亲见多识广,胸有丘壑,自然眼光独到。” 谢承还欲再说什么,谢令仪却已经微微欠身告退,“父亲若无其他吩咐,女儿便先去料理祈福事宜了。” 谢承见状,只能摆手,让她离去。 回到戌风院,谢令仪一推开门,便见谢念合委委屈屈地趴在榻上,头上的双螺髻随着抽泣,一抖一抖的。 璞玉见她进来,叹了口气,将湖边发生的事仔仔细细讲了一遍。谢令仪听罢,顿时火冒三丈。这个小东西,竟然真的什么都往外说。 不过,不可否认,在确定张歧安是在打探自己之后,她心里是有几分欢喜的。虽然明知不该,可这份隐秘的愉悦却怎么也压不下来。 是以,她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走到谢念合跟前,佯作生气,狠狠捏了一把她软乎乎的小脸蛋,借机出了口气。 —— 翌日,按照约定,谢令仪先去浮光院,急冲冲涂完了药,便立刻马不停蹄地离开。听掌柜的说,她的画,终于卖出去了,还是一口价买卖。 今日,主顾便来取画。曲知意听了,说什么也要来见见这个冤大头,硬拉着她,在言玉铺子对面二楼,包了个临窗茶室。 两人依旧做男子装扮。守株待兔,结果一守就是一个时辰,连茶都喝了两壶,那位神秘主顾还是没有现身。 “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反正只要银子到手了就行。”谢令仪靠在窗边,实在熬不下去了。 “那可不行!”曲知意眼睛一瞪,一拍桌子,坚定道:“今日我非得见见他不可,谁这么有眼光,能买你的画。” “你见到了又怎么样?难不成,你还能去找他?” “为什么不可以?”她理直气壮地反问,让谢令仪一时语塞。 谢令仪:“......” “哎呀,笨死你得了。”曲知意见状,索性伸手敲了敲她脑袋。 “你这画是不是托那掌柜的给你卖的?然后他还收你三成辛苦费?” 谢令仪:“嗯。” 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 “那如果我们绕过掌柜的这个黑心商,那这三成是不是就可以给我了?” 谢令仪:“嗯?”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她亲昵地搂住谢令仪脖子摇了摇,“你也知道,我还得养一大家人呢。” 谢令仪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哦。” 之前不是看不上她的画吗? “行不行,行不行,行不行呀——” 见她不搭腔,曲知意就耍起赖来了,跟念经似的,在她耳边絮絮念叨。 谢令仪被烦得头疼, 只得暂时答应她。 正闹得欢,忽听楼下一阵喧哗。街道上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蹄疾踏,震得尘土飞扬,吓得两侧行人纷纷躲避。 第31章 “怎么回事?”曲知意趴在窗边探头去看,“什么人胆子这么大,竟敢当街纵马?” 谢令仪闻言,不以为然,“多半是哪家的纨绔子弟,不知礼法。” 话虽如此,她却也忍不住探身瞧了瞧。这一看不打紧,却见前方马路中央,竟有一个稚童正呆呆站着,被这突如其来的马匹吓得僵在原地,丝毫不知闪躲。 她心中一紧,急忙拍了拍曲知意肩膀:“不好!你快看,前面有个孩子!” 话音未落,曲知意早已身形一掠,足尖一点窗沿,整个人宛若燕子般轻飘飘飞了下去。她翻身一跃,在马蹄即将落下之时,猛地将孩子从地上捞起。 可待她正打算抽出马鞭,好好教训教训对方时,那人竟早已纵马疾去,徒留一片飞尘。 谢令仪这才赶紧从楼上跑下来,一把拉住她,确认她安全无虞后,方安心拉她上去。 “怎可如此莽撞!看清那人是谁了吗?” “呸呸呸。”曲知意皱着眉,吐掉口中泥沙,边擦嘴边咬牙切齿。 “没看清脸,但他穿的是官靴。闹市纵马,乃是重罪,不妨碍我明日去宫里告他一状!” “行了。”谢令仪看她一身脏污,无奈道:“那现在总可以回去了吧。” 这一番闹腾,冤大头自是没有见到,曲知意只好无奈点头。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衣裳也脏了。走,先去我府上换件新的。” 两人说说笑笑上了马车,自是没有察觉到身后,还悄悄跟了一条尾巴,那尾巴眼神机灵,脚步极快。 直到盯着马车驶入府邸,确定她们进了门,他才雀跃地拍手离开。 第22章 以退为进本公子以后教你画画如何?…… “听说了吗,前阵子陇西县主在马蹄下救了个孩子。” “哎哟,当然听说了,这事儿闹得可不小,城里城外都传遍了。那孩子的父母为了感谢县主,还特意给县主抬了一头猪过去呢。” “你猜怎么着?县主居然也笑呵呵地收下了。” “可不是,县主不仅嫌弃,还给人家留足了面子,可真是个好人呐。” “不止呢。”旁边一个挥着锄头的花奴,见她们说的热烈,忍不住搭腔,“听说那县主平日里也没什么架子,时常微服出门。最爱逛的就是茶馆戏楼。路见不平,还拔刀相助嘞。” 闻应祈原本斜倚在藤椅上,眯着眼晒太阳,听到这一句,慢悠悠睁开眼,好奇道。 “敢问这位好心的姑娘,陇西县主是何人?” 这一问,倒把花奴吓了一跳,她哪里料到这位‘金丝雀’主子会突然开口。受宠若惊之余,忙擦了擦手上的泥土,毕恭毕敬回道。 “陇西县主,就是贞元朝唯一一个异姓王——淮靖王曲向天,曲将军的掌上明珠。淮靖王是位大英雄,嫉恶如仇,护国有功。而他这位千金,也是继承了他的风骨,既聪慧又胆大,最难得的是平易近人,能跟寻常百姓打成一片。” 闻应祈听罢,不置可否。指尖轻点膝盖,眼睛又闭上了。 想来应是那花奴见他脾气好,又被困在这一方天地,几月不能出,动了恻隐之心,小心翼翼继续道。 “后日就是观莲节,上京的百姓都会在这一天泛舟赏荷,晚上还有放荷灯的活动呢。今年城里来了这么多人,想必会更加热闹。公子不如服个软,向那位主子讨个情面,让他带您出去看看?” 这句话倒让闻应祈睁开了眼。他愣了一瞬,随即哑然失笑,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位姑娘竟是以为,谢令仪多日不来,是对他生气了? 嗯,不过也说不准,有可能不是生气,而是厌弃。 算算日子,她也确实许久没来了。伤口未愈时,还记得每日过来。好了就彻底不见人影。 想到这,他不自觉将目光移向身旁那只打盹的黑猫上,忽然心头一阵气闷。 他抬手戳了戳猫脑袋,没好气低声道:“该不会是你把人家吓得太狠了?丑东西。” 黑猫被戳得一愣,迷茫抬起头,看了主人一眼,又懒洋洋翻了个身,把脑袋搁在前爪上继续睡。 闻应祈见状更气,懒得再看这只丑东西,径直起身,回屋‘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那响声震得黑猫皮肉抖三抖。 谢令仪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这幅震怒摔门的场景。她愣了一下,与院子里的花奴面面相觑。 “他怎么了?不想见到本公子?” 花奴们此时也有些尴尬,满腹心思地替他找补。 “公子只是……思念家人了。这不是快到观莲节了么?每年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出门赏莲看荷,大人不如也带公子去看看?” 说完,她又格外殷勤的补充了一句,“而且,不知为何,这几日,公子心情不太好呢,总是怏怏不乐的。” 谢令仪听罢,半天没言语。观莲节她自然是知道的,也曾与曲知意一同出游过。于她而言,这节日只是一群人扎堆看热闹,并无什么新奇。 不想闻应祈居然有兴趣。 “他跟你们说过,他想出去了?”谢令仪微微蹙眉,带着几分探究问,“他还说了什么?” “那倒没有。”花奴连忙摇头。 “那你们怎么知道——” 她话未说完,就被屋内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可以了,何必为难她们。” 背后打听人,还被当场抓获。谢令仪都怀疑,他是不是有顺风耳了。事已至此,也不好再继续问下去,只得抬步进屋。 门前又是黑脸门神挡道。 她叹了口气,正打算找个东西将这门神引走,又听屋内道。 “涎馋,赶紧让开,不然今晚没有大鱼干吃。” 黑猫立即听劝离开。 行吧,这下不止是顺风耳,连千里眼也一并齐了。 她推门而入,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发现闻应祈正站在画案前忙活,手中拿着画笔,也不知在画些什么。 心中一紧,她赶紧跑过去,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画案,当看清纸上的内容后,才悄悄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砑花纸。 “呵。”闻应祈似是发现了她的小心思,轻嗤一声,又在纸上重重画了两笔。 谢令仪见状,心里多少有些尴尬,索性揣着明白装糊涂,没话找话。 “你这只黑猫叫衔蝉?欲骋衔蝉快,先怜上树轻1。这两句诗倒与它挺相配的,看来你对它倒是寄予厚望。” 闻应祈闻言,一脸惊讶的模样。放下画笔,抱起双臂,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谢令仪被他看得一阵发毛,面上露出几分迟疑,“怎么?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闻应祈似笑非笑摇了摇头,“没什么不对,贵人好文采。只可惜,奴这个人粗鄙无知,大字不识一个,养的猫自然也配不上这样的名字。” 他说着,故意顿了顿,好像在给她留出反应的时间一样,随后一字一句道。 “这只猫叫涎馋,涎水的涎,嘴馋的馋。意为——整日馋得流口水,故名涎馋。” 谢令仪:“......” 谢令仪脸上表情复杂得一言难尽,果然,她就不该对他抱太大期待。 “那你这画的又是什么?”她抬手指了指案上那副‘浓墨重彩’的画,“倒是隐约能看出荷花的样子。”她又定睛看了两眼,还是有些不太确定。 “不错,贵人果然跟奴心有灵犀。”闻应祈倚在橱柜上,笑的张扬,“想来应是多日未见奴,日有所思之故。” “瞎说什么呢!”谢令仪被他这三言两语弄得脸颊微微发热,不自觉轻咳一声,装作低头去看画。 这一看不要紧,再细看就挑出了许多毛病。比如—— 荷花虽有形,但笔力单薄,难见风骨。 墨不生韵,平淡无奇。 描而不肖,形态乖张。 ...... 总而言之,毛病一箩筐。 但案上已重重叠叠放了一堆这样的‘劣画’,她眼 睛扫过去,挑刺的话,不知为何就突然哽住了。 “贵人看看,奴画的如何?”闻应祈见她停下翻看,眼中多了几分期待。 谢令仪望着他,脑里斟酌着措辞。最终,也只绞尽脑汁挤出一句:“……还行吧。” “这样啊。”他听了似是有些失落,嘴角下垂。人也随之踱步到窗边,自嘲一笑。 “还以为练了这么久,总能得贵人一句夸奖呢。看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句话,当真是虚言,听不得。” 谢令仪听完一怔,抬眼看他站在窗边的背影,明明身形修长,此刻却好似带着无尽的颓意,连脊背无形中都弯了几分。 她下意识皱了皱眉,正想出言安抚,目光却无意间落到他袖口隐约露出的手腕上。白皙的皮肤缠着几圈布条,好像还能看到纱布边缘乌黑的墨渍。 第32章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贵人是在说这个?”他不在乎地抚平袖口,遮住伤痕,“这几日画的多了,不小心伤了手腕。” 看见谢令仪明显愣住的脸,他又笑着补充,声音听起来倒轻松。 “贵人不用担心,左右奴没有天分。琴棋书画这种高雅之物,哪是奴这种低贱之人能高攀得起的。是奴痴心妄想了,不过是闲着无聊才来这一出的,却不想让贵人见笑了。” 谢令仪听他这番话,莫名心里发堵,一句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你若是想学画,我以后可以教你。” 这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心里暗自懊恼,却又无法收回,只能盯着对方,等着他的反应。 “真的?” 闻应祈惊喜转身,他目光直直地望向谢令仪,像是生怕自己听错了似的,连声音都透着几分不敢置信的颤动。 这下被架上了,谢令仪被他这副模样看得有些别扭,偏开了目光,承诺道:“当然是真的。不过丑话说前头,我教得可不轻松,你可别半途而废。” “那是自然!” 闻应祈双眼便一下亮了,方才还一脸落寞,转眼就灿如星辰,整个人气质都变得明媚起来。 其变脸之快,让谢令仪不禁怀疑,他方刚刚到底是不是在故意装可怜。 “既然贵人答应奴了,不妨现在就帮奴看看,这几幅画可还有改进的余地?” 说罢,他便疾步到画案边,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伸手示意她进去。谢令仪禁不住他这般热情,只好拂袖走了过去。 画案一头紧靠着白墙,案前的空间,狭窄得只能容纳一人。她原以为闻应祈会自觉避让,谁知她刚刚站定,对方就紧随而入,竟不着痕迹地将她困在了白墙与他之间。 她顿觉不妙,两人站的太近了。 谢令仪侧身微微一瞥,余光便撞见了他的脸。他目光专注地盯着画案,好似对这逼仄的空间浑然不觉。 “你……” 她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咽了回去。脚下悄悄往墙边磨蹭,可再怎么磨,左右不过方寸之地,全被他宽大的衣袍占据。呼吸间都是夜来香的气味,让她连心跳都不由自主加快了几分。 “贵人对这幅画怎么看?” 闻应祈偏头,脑袋又往前凑了些,肩膀几乎与她相贴。他嗓音轻柔,近在咫尺,让谢令仪下意识绷紧了脊背。 她现在哪还有心思去瞧画,只得勉强稳住心神,硬着头皮敷衍几句,试图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眼前的画上。 “荷花花瓣用色太杂,有些喧宾夺主。荷叶脉络也不够清晰……” 谢令仪脚下一退再退。 可闻应祈似乎并不打算收敛,他气息靠近,语调更轻了几分,宛如羽毛撩过耳侧,“贵人说得极是,奴还得多请教才是。” 谢令仪只觉耳根烫的像是要燃起来,趁着那股热意还未蔓延至脸颊,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忍无可忍,“够了!” “你离我远点。” 闻应祈看了一眼她通红的耳垂,笑意盈盈往后退了一步,垂手站定,一副听之任之的乖巧模样。 谢令仪稍稍松了口气,低头继续翻看桌上的画。 “怎么画的都是荷花?” “大约是荷花简单吧。”他随口道。 谢令仪心思一动,想起了花奴说话的话,试探着问,“你是想你的家人了吗?” 闻应祈闻言,嘴角勾起,笑意却不达眼底,漫不经心道:“贵人别听她们瞎说,应奴没有家人。行了,贵人继续看吧。” 他这摆明了话中有话,谢令仪正苦于查不清他身份,眼珠一转,便趁机道。 “明日就是观莲节,你既在纸上画了这么多假荷花,不如本公子带你出去赏真正的荷花如何?” 第23章 三盏花灯阿祈,听话,过来。…… “好了没有?”谢令仪不耐烦敲敲门,“你已经在‘闺房’磨蹭很久了,再不出来,本公子可就直接闯进去了。” 说好了带他出门观莲,这人却磨磨蹭蹭,在屋内鼓捣了一个时辰,也不知在瞎忙活些什么。 “我只数到三。”她冷哼一声,手指在门板上敲得更加用力,“三——” 话音刚落,闻应祈便面色不善地开了门,随即一言不发坐在妆奁前,身上衣裳倒是一点没换。 谢令仪多少猜到些原因。 “哎呀,本公子这也是为你好呀。”她有些心虚,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外面人这么多,你不稍微打扮一下,怎么行?” “呵。”闻应祈听完,简直要被她这番胡搅蛮缠的话给气笑了,一张嘴便是冷嘲热讽,“所以,贵人的意思,就是让奴打扮成女子?” “嗯?不可以吗?”谢令仪挑眉,理直气壮道:“万一那王老爷看到你了怎么办?” “你!”闻应祈身形一僵,脸色瞬间黑了几分,扭头不看她。 王老爷,就是那个听闻,闻应祈被买走后,在象姑馆哭了好几宿的恩客,至今还逢人便提。 谢令仪见他不吭声,心中暗暗叹气,态度倒是软了下来。 “好了好了,如果你实在不愿意穿这些衣裳。”她指了指衣架上一排精致的女子服饰,“那至少,得把脸遮上。” “怎么遮?”闻应祈背对着她,语气稍缓。 “这个好办。”她兴冲冲上前,指着官皮箱里放着的脂粉道:“给脸上涂点胭脂,不就行了?” “怎么涂?”他冷淡瞥了一眼,“奴不会。” 谢令仪听完霎张惊呼,“你不会?那你花银子买它做什么!” “看着心情舒畅便买了。” “你!” 谢令仪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半天才缓回来。 “行,那本公子帮你。”她抓起胭脂,咬着牙道。 可真对上闻应祈的脸,她下手又犹豫了。 他这张脸实在生得妙,目似寒星,朗而不冷。鼻梁挺直如削玉,唇色浅淡若花汁。五官清俊分明,却自生一股柔媚之气。 上上下下,哪里还有胭脂发挥的余地? 而且,他好像也不喜人触碰来着。 闻应祈见她踌躇半天,双眼直勾勾盯着她,瞳仁漆黑平静,嘴里吐出几个字。 “无妨,直接来。” 谢令仪手一抖,胭脂差点拿不稳。暗中长舒几口气,手指轻轻捏住他下巴,指尖触到他肌肤的那一刻,能感受到闻应祈的身体明显变得僵硬,却又默默忍住,丝毫没有闪躲。 她憋着气,三两下糊弄完,压根没注意到自己在他脸上画了什么,直到闻应祈照着镜子,阴阳怪气说了一句。 “贵人手艺真好,奴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呢,一下子与那些凡夫俗子无异了。” 谢令仪闻言,眼观鼻,鼻观心。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对了。”她又从袖口掏出一个荷花香囊递给他,“这个你带着,应个景。” 闻应祈垂眸盯着香囊片刻,没有接。只抬眼望向她,语气淡然,“贵人也有吗?” “那当然。”谢令仪下颌一抬,拍了拍腰间,“只不过比你的要小一些。” “那就好。”他听了也没多说什么,极为麻利地顺手接过就系上了。 二人出门已近酉时,上京不设宵禁,街道上张灯结彩,人群熙攘,果然热闹。 河道两侧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糖人、面人、香囊、绢花……应有尽有,更有农家将莲子蒸熟,挑着木桶沿街兜售,香气扑鼻。 “贵人想去哪儿?”闻应祈慢悠悠跟在她身后,随口问道。 谢令仪此次出门,本就是为了探明他身份。是以压根没想到去哪儿。闻应祈这时问她,她还真不好说。 思虑间,忽听得河道上传来一阵歌声,回头一看,才见一只画舫缓缓行来。船上女子正执扇轻唱,歌声婉转悠扬,引得岸边无数人驻足观望。 “不然去那看看?”她伸手指了指那画舫。 “好,贵人说去哪就去哪,左右奴妇唱夫随。”闻应祈笑吟吟点头。 周围人声嘈杂,谢令仪便也没听清他后半句说了什么,只隐约知道个大概,好像是什么——夫唱妇随? 这句话让她心中莫名一慌,表情也开始不自然起来,她回头恼羞成怒地瞪了闻应祈一眼,“不许瞎说。” “好好好。”闻应祈失笑,拱手做讨饶状。 这下倒更像是打情骂俏了。 谢令仪脚步不由加快,匆匆忙忙间就撞上了一个卖花灯的花童。 花童瘦小的身子被撞得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在地。他揉着额头,迷迷糊糊站定。眼睛还未完全睁开,就抓住机会,双手紧攥住谢令仪衣袍下摆不放,如大人般沉稳道。 “哥哥,要不要买一个荷花灯?送给您身后的这位姐姐,寓意两人和和美美,天长地久。” 哈,谢令仪闻言,立即回头看了闻应祈一眼,满脸得意。 第33章 可惜,闻应祈就没这么开心了,他的脸瞬间黑如锅底,冷得像是能结霜。他俯身蹲下,与花童平视,语气不善, “再睁大你的双眼,好好看清楚,谁才是姐姐?” 花童原本还强撑着,闻言立即瑟缩了一下,目光扫过他颈间凸起的喉结,顿时慌得脸色一变,哭腔里带着惶恐,“呜呜......对不起,是哥哥,是哥哥!” 闻应祈这才不耐烦放过他,只是眼神依旧恶狠狠盯着。 “行了。”谢令仪实在看不下去,他一个大人欺负小孩子。连忙站到花童面前,护住他。 “你跟不懂事的孩子计较什么?” 花童见谢令仪挡在自己面前,像是找到了靠山,抽了抽鼻子,怯生生拉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问。 “那哥哥,这个荷花灯,您还买吗?” 闻应祈眼神在看到花童脏兮兮的手碰上谢令仪指尖时,瞬间变冷,周身气息似乎更低了几分。 谢令仪却恍若未觉,仍好声好气道:“买是可以买,但是你得告诉哥哥,你为什么一定要卖出这盏花灯呢,方才我就瞧见,好多人已经拒绝了你,你还是紧跟在他们后面不放。卖出这盏灯对你而言,是不是很重要?” “还能有什么?”闻应祈不等花童开口,便轻蔑道:“看他篮子里的这几盏灯,松松垮垮,都破的不成样子了,还敢拿出来卖。分明就是想骗些痴男怨女的银子罢了。孩子不学好,十有八九是父母的问题。” 花童听他这话,急得眼泪又要掉下来,他双手使劲否认,因着急,话都说不清楚。 “不是的......不是的......我父母都是好人,是我自己偷偷拿去年做好的花灯出来卖的,不关我父母的事。” 谢令仪听了有些惊讶,“那为何不拿今年新做的出来卖?” 花童抿着嘴,片刻后才低声道。 “今年父母都去庙里祈福了,连田地都荒着,家里已经好几天揭不开锅了。我实在饿得慌,就拿了去年的花灯出来......” 他低着头,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哥哥,你们要是不买的话,也没关系,我再去找其他人好了。” “去庙里祈福的人多吗?”谢令仪听了半晌,冷不丁问出这个问题。闻应祈闻言,不动声色瞥了她一眼。 “啊。”花童有些发懵,但还是老老实实道:“多,我们全村的人都去了,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 “好,那这个花灯我买了,不过。”她眼神在他篮子里挑挑拣拣,“要这个莲灯,要三个。” “好的好的。”花童惊喜点头,“哥哥,这个莲灯寓意也不错的,莲年有余。保佑哥哥一家人年年富足、岁岁平安。” 谢令仪听了这番讨巧的话,唇角微翘,爽快付了银子。那花童接过钱,便欢欢喜喜地走了。 “给你。” 闻应祈望着伸到他面前的花灯,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给我的?” “对啊。” “可是这是一家人……” “那你不要?” “要。” 他迅速接过,跟街上的大多数人一样,提着花灯,在手里晃悠,嘴角的笑容越扩越大。 只是笑着笑着,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三盏花灯,贵人一盏,自己一盏。 那还有一盏是给谁的? 难道她还金屋藏娇了其他人?打算买了灯,哄谁开心?思及此,他笑容僵了一瞬。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心里反倒乱成一锅粥。 反观谢令仪,满脸兴奋,倒像是第一次来看这观莲节似的。 握灯的手紧了紧,胸口也有些发闷,像是堵了一口气,却又不知该如何发作。 他目光紧跟着谢令仪的背影,见她忽然停下脚步,目光定定地望向湖面。那一带浮动着数十只亮着花灯的扁舟,宛如璀璨星河落入水间。 “应奴,”她突然回头,声音里掩不住雀跃,“你想不想去游湖泛舟?” 闻应祈半晌没吭声,只是在心里默默吐槽,分明是你自己想去,问我做什么? 他冷冷想着,正要拒绝,却撞上了她那双黑漆漆的瞳仁。她眼底透亮,好似盛了满湖的星光,盈润的水眸中只倒映着他一人身影。 目光干净澄澈得让人难以拒绝,仿佛只要他稍稍摇头,就会让她满腔的兴致立马跌入谷底。 闻应祈眉心微蹙,喉间似堵了一团棉絮。几番挣扎后,他终于低声叹了口气。 “既然贵人吩咐,应奴怎敢不从?” 谢令仪嘴角一扬,脸上瞬间绽开笑意,绚烂得像春日初绽的梨花,明艳动人。她脚步轻快,竟不等他一步,直接一跃便跳上了小舟。 月色洒在她身上,柔和的光越发衬得她眉眼弯弯,肤若凝脂。 “快上来呀,应奴!”她冲他挥了挥手,“船夫马上就要划走了!” 闻应祈站在岸边,目光落在那道纤细的身影上,手心微微浮起薄汗。 她笑容越是明媚,而他就越是心慌。 她已经上了船,而他,可以逃了。 脑中隐隐浮现出一个声音,他几乎想要立刻转身离开。费尽心机图谋这么久,他确实该走的。 又是忍气吞声,又是假装学画。好不容易骗取信任逃出来,不可以功亏一篑的。 没有卖身契又如何,左右那人已经来了上京,即使不出城,他也能轻易找到他。 脚下已然往后退了一步,他努力说服自己,压下心底的那丝犹豫。然而,就在这时,谢令仪的声音又从风中传来,清脆如珠落玉盘,直直落入他耳中。 “闻应祈,你还上不上来?” 夜风突起,湖面泛起阵阵涟漪,舟身也在微微摇晃。谢令仪扶住船头,挑眉看他,声音中带着不耐,可眼底却藏着显而易见的期待,像是笃定他一定会跟上来。 闻应祈看着她的眼睛,心底一颤,几乎立刻就要顺从地迈出步子。但下一瞬,他咬了咬牙,脚下又向后挪了半分。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勉力将那份不该有的情绪压下去。 “阿祈,听话,过来。” 这话顺着夜风,温温柔柔飘过来,让他瞳孔猛地一缩。指尖颤动,手里的花灯‘嘭’的一声坠落。 四周顿时陷入黑暗。 第24章 他逃她追训狗一 二三 “早过来不就行了?”谢令仪坐在小舟中,揉着膝盖,眉头皱得紧紧的,满脸委屈,“还无端让我跌了一跤,痛死了!” 闻应祈站在她对面,低着头,一副手脚无措的模样。几次想伸手去帮她揉一揉,却又在半空中僵住,最后都默默收了回来,闷声解释。 “抱歉,我……我不知夜风会这么大,船会这么晃,船夫连桨儿都拿不准。” 言下之意,怪风,怪船,怪桨,就是不怪自己。 可谢令仪是什么人,向来只有她让人吃亏的份,哪有自己吃了亏,却不报复回去的道理? 是以,她柳眉一竖,便嗔道。 还敢狡辩!那我的花灯呢?都掉进湖里了,这可花了我二两银子!你说怎么办?” 闻应祈被她训得哑口无言,自觉理亏。平日里那阴阳怪气的性子也收敛了,只顾埋头听她教训。 方才情形实在是惊险,小小的湖,竟能翻起滔天的浪。谢令仪站在船头摇晃,身子摇摇欲坠,眼看就要跌入湖中。 千钧一刻之际,他再也想不了许多,几乎是下意识地扑了过去,在最后一刻,牢牢揽住了她的腰。 他现在想起,仍是心惊肉跳,额头隐隐冒出一层薄汗。 谢令仪哪管得了许多,见他这锯嘴葫芦样,不依不饶又闹起来。 “闻应祈,本公子的花灯!” “那......把我的赔你。” “你的不就是我的?”谢令仪扫了一眼他脚边跌得歪歪斜斜的花灯,嫌弃之色溢于言表,“再说你的花灯都跌坏了。” “对,我就是你的。”闻应祈满心满脑被这句话占据。 “我的意思是,你的花灯就是我的花灯,是我花钱买的。” “对,我就是你花钱买的。” 谢令仪:“......” 算了,这人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了,谢令仪白他一眼,彻底放弃了和他讲道理的念头,只一味揉腿。 她这番安静,闻应祈却有些站不住了,他嘴巴张张合合数几次,终是忍不住试探着问。 “你......你方才为何唤我阿祈?”他边说边偷偷斜睨着谢令仪眼色,指尖都紧张地蜷缩在一起。 “想唤就唤咯。” “就这?”他眼神微微黯淡,面上带着难掩的失望。 “就这。” “好吧。”他语气有些闷,嘴角也耷拉下来。 “哈哈。”谢令仪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忍不住偷笑出声,眼里装着狡黠。 “......你骗我。”闻应祈一听,原本低落的心情又被吊了起来。 “对呀,就是骗你呀。”谢令仪说得理直气壮,脸上写满了“你能奈我何”五个字。 第34章 闻应祈垂眸无声叹了口气,哪有这样的人啊,让他的心一波三折,连意识都不由自己控制了。 “好啦好啦。”谢令仪收了玩心,伸手扯扯他衣袍下摆,“你先坐下来,我就告诉你原因。” “哦。”闻应祈还是不开心,慢吞吞坐在她对面。 “你坐过来些。”谢令仪见他坐得如此端正,不由失笑,指了指自己身旁的软垫,示意他靠近点。 闻应祈顿时僵住,眼神偷偷瞄了一眼那紧挨在一起的软垫,耳根微微泛红,屁股却半天没挪窝。 “干什么?”谢令仪不悦看他一眼,“本公子又不会吃了你。” 先前胆子怎么这么大?现在倒开始畏畏缩缩了,感情是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硬碰硬就不行了。 “不过来,我就一辈子都不告诉你原因。” 对方下了最后通牒,闻应祈没法子,只好半步半步蹭过去。坐下了,中间还隔着好一段距离。 谢令仪见状,没再逼他。训狗得一步一步来,切不可操之过急,这还是张歧安教给她的。 两人安静片刻,闻应祈终是忍不住开口,声音低低的。 “你......”他偷偷看她一眼,旋即又极快移开视线,“你方才为何唤我‘阿祈’?” “你忘了之前同我说过的话了?” “什么?”闻应祈抬头思考半刻。除了蓄意勾引、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他还说了什么? “就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你跟我说——祈字,不过是祈求菩萨保佑那些恩客,能在我身上多花点银子罢了。” 谢令仪原模原样的给他复述了出来。 闻应祈闻言一怔,半晌才小声道:“不是恩客。”随后,他又补充道:“贵人不是恩客。” “好吧。”谢令仪耸了耸肩,低头继续摆弄起腰间的香囊。 等了半天,闻应祈也没等到她问为什么不是恩客,心里一阵焦急,眼巴巴盯着她,最终还是颓然道。 “我家人从前也爱唤我这个名字,父亲唤我阿祈,母亲唤我小祈儿......” “所以你过来,是把我认成了你父亲?”谢令仪若有所思打断他,“那怪不得你跑的那么快。” 她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甚至还故意身子坐正,摆出一副威严姿态。 闻应祈:“......” 他咬牙深呼一口气,极力克制着脱口而的冷嘲热讽。 “贵人能不能认真点!” 见他似要恼了,谢令仪赶紧就坡下驴,乖巧点头,“可以。” 训狗第二式——见好就收,循序渐进。 “所以,你之前都是骗我的?”谢令仪歪头看他,话中好奇,“你其实有家人,对不对?” “嗯。”闻应祈垂眸,含糊了一声。 “那他们现在在哪儿?” “他们这么好的人。”他神色有一瞬间变得悲恸,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笑,轻声道:“现在……应当在天上吧。” 谢令仪一愣,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一时竟接不上话。 她看着眼前的闻应祈,他垂着头,指尖紧攥着衣角,肩膀坍塌,整个人脆弱的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兽,试图把自己蜷缩起来,以避免受到更多的伤害。 她默默别开视线,眼神微微闪动。 其实,她作为一个在世间游荡了几十年的鬼魂,实际上并不太能体会到生离死别的滋味。 对她而言,死亡更像是一场场重复的戏剧,每日上演,来来回回,没有尽头。 她曾看过无数次这样的‘戏’。有的戏台广阔,排场十足,哭丧的队伍浩浩荡荡,从街头一直排到巷尾,锣鼓唢呐响彻云霄,仿佛要用这阵势昭告天下——此人曾活过,并被人铭记。 有的戏却冷清得可怜,不过是一张草席草草裹身,曝尸荒野,风吹雨打,连名字都无人知晓。 看的多了,一颗心也就变得麻木。 然而此时,看着闻应祈那难以掩饰的悲伤模样,心底某个地方却莫名被触动了一下。 对方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她隐隐觉得,作为这小舟上唯一与他相识的人,这个时候,好像确实该安抚他一句。 可惜,她心里叹了一口气。她终究只是个看戏之人,既不该,也没有必要,去参与戏中的情节。 所以,她也只是静静地跟着他,一言不发,仰头望向暮沉沉的天空。 天色渐暗,湖面染上了一层朦胧的暮霭,偶尔有轻风拂过,带起些微的水汽,黏腻却透着凉意。 “等船夫划完这一圈,我们就回去吧。” 闻应祈目光不知何时从夜空中收了回来,悄悄落在她侧脸上。他看着她脸上光影轮换间的 淡漠神情,不知为何,竟有些失神。 “好。” 船靠岸时,岸边燃着几盏昏黄的灯笼,光线微弱,却让湿漉的石板路泛着幽光。 闻应祈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她,却被谢令仪轻飘飘略过。 他瞬间僵在原地,手在半空中,半天放不下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心口。 “你想不想吃莲子?”谢令仪扫了一圈周围的摊贩,目光落在一个挑着木桶的农户身上,嘴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训狗第三式——若即若离,点到即止。 “方才就闻见莲香扑鼻,还以为咱们游了几圈湖,早就卖光了呢。没想到这会儿还有剩下的。”她不待他回应,便径直走过去,弯腰仔细挑选起来。 “你要不要也过来挑挑?个头大的好像都被卖完了。” 谢令仪说了好几句话,也不见回答,扭头看他,却见他提着两只灯笼,整个人像是盏被凝固的蜡像,空洞呆板。双腿死死地被钉在地上,眼也不眨地盯着前面。 糟糕,她心里顿时一紧,暗道一声不妙。这情形,该不会是碰到什么熟人了吧? 她赶紧丢下手中的莲蓬,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身前,微微抬头挡住他视线,顺着他目光朝前望。然而,她看了半天,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涌动,流光溢彩的灯火交织成一片,却没见到什么奇怪的人或事。 “你看什么呢?难不成是看到哪个故人了?” 闻应祈听见她声音,将目光从人群中收了回来,动了动唇,却终究没多解释,只低声道:“没什么。” 他这眼眶充血,失魂落魄的样子摆明了有问题,谢令仪眼神在他脸上不断逡巡,不妨对方察觉到,立刻扬起一个得体的笑。 “我手里拿着花灯不方便,贵人先去挑莲子吧,我就在您后头。” 谢令仪又站在他身前,看了他两眼,确认没什么异常后,方才一步三回头地朝木桶走去。 等她三下五除二挑完了莲子,回头要递给闻应祈时,却只见身后一片空荡,连个影子都没留下,她原本柔和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 “呵,真是好得很。”她立在原地,冷笑一声,手中不自觉加大了力道,莲心被捏破,清甜的汁水迸溅而出,触感黏腻,令人心烦意乱。胸口一阵压抑的烦躁也随之翻涌而上,像无形的火焰,烧得她形神不安。 暗中一直跟随的璞玉见状,神色一凝,匆匆赶来,小心翼翼问,“小姐,要不要奴婢现在去把他抓回来?” “怎么抓?”她眼底寒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今夜人多,他现在就像一滴水,早已汇入江河湖海,去哪儿抓?” “那怎么办?”璞玉面中浮上忧虑。 谢令仪抬眸,冷眼扫了一眼四周,随后从腰间解下荷花香囊,递给璞玉,“把这个送到象姑馆,顺便把他们的两只猎犬借来。” 璞玉接过香囊,不敢耽搁,立即匆匆离去。 手中莲子糜烂花汁还在流淌,谢令仪低头看了一眼,心中厌恶,毫不犹豫将它抛回木桶,溅起一片水花。 第25章 又得一奴【小修】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好啦,小容君,别闷闷不乐了。”曲知意伸手轻轻揽住她肩膀,耐心安抚她,“我已经同城门吏打好招呼了,若是见到腰间挂荷花香囊的人,就直接扣下,绝不会让他轻易溜走。” 谢令仪闻言,微微抬眼,只是嘴角仍紧绷着,显然心中的郁结并未因此而舒缓半分。 昨夜,璞玉带着象姑馆的人和狗找了一宿,差不多把整个上京都翻了一遍,可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今早,天刚蒙蒙亮,她便赶到曲知意府上,请她帮忙。曲知意向来仗义,二话不说便吩咐人去通知城门吏,严加盘查。 “只要他还在上京,”她拍着胸脯保证,“活会见人,死会见尸。”见谢令仪还是沉默,又好奇道。 “不过,你什么时候买了个小倌藏在别院,这事居然还瞒着我?怎么样,他是不是会些特别的本事?” “什么本事也不会。” 不仅不会,还十分娇气。 “什么都不会,你浪费这银子做什么?”曲知意纳闷。 第35章 “那他是小嘴特别甜,说话特别好听?” “......也不是。” 嘴巴毒的很,说话也不讨喜。 “那你还买他!你银子多了烫手啊?花不完给我呀!”曲知意惊呼,一下子挑起来,又伸手摸摸她额头,“还是说,你对那男人一见钟情,被他下降头了?” 谢令仪:......那倒也没有。 “哎,不对,不对。”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原地转圈思考,“所以,你前阵子跑去言玉铺子折价卖画,就是为了养他?” 谢令仪一愣,不自觉别开了目光。她这幅心虚的表情一看就是猜中了。 “我说呢,最近都不在我跟前提那个张歧安了,原来是另有新宠啊。” 谢令仪见她一脸揶揄,正要辩解,却被她摆手打断。 “不过,这个事你得处理的干净点。”曲知意盯着她,又话锋一转,“万一你以后还想嫁给张歧安,可不能让他知道,你为了个小倌闹出这么大阵仗。” 谢令仪:“?” 她未料到是这个展开,脑袋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没经验了吧。”曲知意轻‘啧’一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要是早点跟我说,我还能给你出个主意,如何让那个小倌对你死心塌地。” “哪至于弄到如今这田地,满城找一个男人。”说到这,她突然皱眉,暗道一声不好,“我得赶紧去跟城门吏交代清楚,说那是我的人,省得以后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正好你在这。”曲知意拍拍她肩膀,“同我一起去。” 二人乘了马车径直往城门处而去,不过半盏茶功夫,曲知意便已办妥了事。再度坐回马车,却见谢令仪仍眉头紧锁,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她便有意道。 “今日东四牌楼,有一出《绿牡丹》,要不要去听听?唱这出戏的可是名角。” 曲知意为她忙前忙后,谢令仪也不好再拂她面子,只得点头称好。 马车辘辘,向东四牌楼而行。到了地方,却见门口四四方方的水牌写的清楚。 今日戏目——《目连救母》、《跳灵官》。 《绿牡丹》被撬了。 谢令仪一眼便知是怎么回事,曲知意却还在纳闷,直到谢令仪在她耳边隐晦提了一句太子,她便懂了。 “这个祈福倒是愈演愈烈了,现在都不用朝廷号召,民众都自发跟风了,也不知是好是坏。” “谁知道呢。”谢令仪漫不经心回了一句,目光扫过周围的人群,已是兴致缺缺,“既然今日不唱戏,就先回府吧。” “别急呀。”曲知意好不容易哄她出了趟府,哪还容她再回去生闷气?她一边笑,一边目光在周围乱逛,心里盘算着如何再找点儿有趣的东西哄她开心。 这一找,还真让她给找着了。 街角围了一圈人,闹哄哄的。曲知意眼前一亮,忙不迭让车夫停了马,拉着谢令仪下去,看个究竟。 拨开人群一看,才发现是有人牙子在当街售卖私奴。 贞元朝的奴婢分为两类,一为官奴,属官户,其多为罪臣之后,世代为奴,不可买卖。二为私奴,属私籍,私籍既是主人的私有财产,自然可以任意发卖、私下馈赠。 因此,人牙子当街售卖私奴,虽不光彩,却也挑不出大错。 街道正中,一名中年汉子手执长鞭,正声嘶力竭吆喝着。他脚边的几根铁链已经空了,唯独角落里的那根还攥在手心。 锁链那头是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子。他赤着上身,蜷缩在地。肩宽背阔,古铜色的肌肤宛如精铁锻造而成。 背上纵横交错的刀疤触目惊心,整个人好似一头被囚禁的野兽,透出一股压抑的力量感。 一问方知,原来这男子竟是个哑的,不能言语,怪不得卖不出价钱。 谢令仪看 了会,便觉乏味,提步欲走。哪知曲知意却拉着她,在她耳边私语。 “容君,你熟读史书,可懂‘制衡’二字?”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先前买的奴隶跑了,是因为你只有他一人。说好听点,他是独一无二,说难听点,他就是有恃无恐。” “这跟制衡又有什么关系?” 曲知意眯了眯眼,“这个时候,你就得再买一个男人回去了,证明你并不是非他不可。” 谢令仪被她这番歪理弄得哭笑不得,还未反驳,又听她道。 “而且你看,他背上受了这么多伤,人还活着,说明他必定有些功夫在身。” “嗯,至少耐力是不错。皮糙肉厚的,出行还能保护你。不会说话,那就是刀俎上的鱼肉,任凭你玩弄,什么命令都不会拒绝。” 她这话越说越诡异,谢令仪都听不下去了。 “最重要的是——放了这么久没人买,价钱一定便宜!” 最后一句,直中软肋。 对方还在加码,“要是你担心你父亲不悦,尽管推到我身上。我就不信,他还能跟我一个小辈计较。” 好,这下连最后的一丝顾虑也没了。 谢令仪果断掏出银票,双方交割好卖身契,那人牙子便把铁链送到她手里。 身后多了一个男人,不好再乘马车,三人便就近择了一家茶楼,由伙计引着去了二楼的包间。 那伙计上了一壶茶并几盘果品,就知趣关门退下。 屋里雅雀无声,那哑奴低着头,手上层层叠叠的几圈锁链还未除,锁链尾端拖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谢令仪与曲知意皆面面相觑。 “他怎么不说话?”曲知意附在她耳边私语,“哦,对,忘了他是哑巴,不会说话。” “那现在怎么办?看他这样子不会还是个傻子吧,听不懂咱们说的话。” 谢令仪见状,也有些为难。上次买闻应祈,完全是冲了他那张脸。现在正儿八经的买了一个奴婢,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了。 算了,遇事不决,先吃为敬。 一早上为闻应祈那事,都没吃几口热食,如今腹中空荡,倒真饿了。 她伸手拿了一块枣泥糕送进嘴里,糕点的清甜味道在口中弥散开来,稍稍舒缓了饥意。 等她再拿第二块的时候,眼角余光就注意到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手中的褐色糕点。 许是那枣泥糕的清香,勾起了哑奴的食欲,只听他腹部空响几声,头也慢慢抬起来,使劲咽了几口口水。 “你想吃?”谢令仪手往前伸了一点。 那哑奴见状,脚底磨蹭着向前挪了两步,却始终不敢靠得太近,眼睛怯怯地瞟着她,最终又将头垂了下去。他手指用力压着腹部,努力不让声响透出来。 谢令仪目光从他那局促的神情移到手腕青紫交错的勒痕上,不由叹了口气。还好,不是傻子,能听懂话那就好办了。 她起身,端起桌上的糕点,径直朝哑奴走去。曲知意一愣,想要阻止,却终究慢了一步,只得无奈跟在她身后。 哪知那哑奴看她俩过去,竟慌得连连后退,最后没办法,索性蹲在地上,以手抱头,嘴里呜哇乱叫,浑身抖如筛糠。 “他这是怎么了?”曲知意不解。 谢令仪静静看了片刻,眼底多了些怜悯,“应该是怕我们像那些人牙子一样,会打他吧。” 说着,她弯下腰,将糕点轻轻推到哑奴身前,轻声道:“别怕,我们不会打你,这些都是给你吃的。” 说罢,她便起身,拉着曲知意离开。 半晌,那哑奴见人走了,才小心翼翼抬起头,眼里透着戒备。他望了眼远处坐着的两人,确定她们没有靠近的意图后,才悄悄伸手,碰了碰糕点。 那糕点还带着温度,他犹豫片刻,终于将一块塞进嘴里,吃的很急,几乎是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吃完一块拿一块。不多时,盘子便见了底。 “吃饱了吗?还要吗?” 谢令仪问这话的时候,他指腹正粘着盘子里的碎屑往嘴里送,闻言,摇了摇头,很快,又点头。 “好。”谢令仪指指桌上的糕点,平淡道:“那等我问完了话,桌上这些都是你的。” “第一个问题,你知道自己已经易主了吗?” 哑奴点头。 “第二个问题,现在谁才是你的主子?” 哑奴抿抿嘴,迟疑半晌,最终指尖指向谢令仪。 “好,问题问完了。”谢令仪下颌一抬,“这些都是你的了。” 她说完,便拉曲知意去了窗边。后者听她这两句话,忍不住直抽嘴角,靠近她小声咬耳朵,“不是,你花了银子,这就问完了?好歹也问点其他的呀。比如——你叫什么名字?家里几口人?有无兄弟姊妹?以后会不会效忠我?” “这些你都不问,光问那两个没头没尾的有什么用。”她一脸痛心疾首。 “一个奴才,需要知道这么多干什么。”谢令仪睨她,哼了一声,“再说,效不效忠,光凭一句口头承诺,就能信吗?” 第36章 有人答应的好好的,最后还不是跑了。 “那你之前买的那个小倌,你也没问这些问题?” 谢令仪:“......” 她神色一滞,嘴角也僵硬起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好了好了。”曲知意见她脸色不好,小声嘟囔,“不问就是了,生什么气呀。” 谢令仪:! 她才没有生气,只是觉得竹篮打水一场空而已!而且......还惹来一大波麻烦事。 “那等他吃完了去哪?戏也看不成,人也没抓到。” “回府。” —— 出一趟门,还带了个男人回来,自是要解释一番。好在有曲知意从中斡旋,倒也轻松不少。哑奴就此被安排在前院干活,只在谢令仪要出门时,他才跟着。 因着‘哑奴’这个称呼着实别扭,谢令仪思索一番,便给他取了个新名字,唤作花见。 然而,花见的安置毕竟只是小事,眼下更让她头疼的,是闻应祈的失踪。 自三日前失去联系后,无论是城门吏还是她派去打探的下人,均无一丝线索,好像这个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谢令仪气愤之余,也不免焦躁。 祈福道场近在咫尺,跳舞的人却跑了,这如何让她不心忧? “怎么样?找到合适的人了没有。”瞥见璞玉进屋,谢令仪连忙放下画笔,几步迎上去问。 “没有。”璞玉面色沉重,“奴婢已经把上京城内所有戏楼、茶馆都问遍了,可无一人会跳这祭火舞。” “奴婢甚至还去了城东一带,寻找能歌善舞之人。可她们一见那册子上画的,便连连摇头,声称不会。” “小姐,眼下这情形。若是老爷问起来,那可怎么办?” 谢令仪闻言,眉头微蹙,“先瞒着,再接着去找,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十倍赏金,不。”她顿了顿,又道:“......百倍吧。” “好,奴婢马上去安排。”璞玉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张帖子,双手递上,“这是门房递过来的帖子。上头写着,虞城程氏二小姐邀您明日吃茶。” 吃茶,程惜雯? 她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璞玉见状,问道:“那小姐,咱们还去吗?” “帖子送去母亲那瞧过了吗?她怎么说?” “送去了,夫人说一切任凭您做主。只是她又额外叮嘱了,近来上京人多眼杂,小姐您出门的时候,最好多带几个随从。” “好,那这次把花见也叫上。” —— 翌日,清晨起来便乌云压顶,院子里的几堆落叶,被风吹着打璇儿。看情形,是有大雨。 谢令仪一行人套了马车便径直往于楼赶,到了地儿,由伙计引着上了二楼雅间,推开门一看,站在窗边的却不是程惜雯身影,她转身欲走。 “谢小姐——!” 张歧安听见响动,连忙转身喊住她。 谢令仪脚下顿止。 张歧安松了一口气,急切道:“在下有很重要的事找你。事急从权,假借了表妹的名义,邀你出来,还望恕罪。” 谢令仪定定看着他,眸光微动,偏头吩咐璞玉几人在门外候着,这才缓缓踱入厅中。 自上次不欢而散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乍一看,张歧安瘦削了许多,面颊微凹,眼底乌青,抬眸间透出几分倦意。 这阵子,倒是没听念念念叨,他去书院接表公子下学。 不过,他上次来府中打听自己,回去却没什么动静。如今,倒不避嫌主动邀见。 难不成,他此番是来求和?亦或是...... 脑中虽千回百转,但谢令仪心里总归是高兴的,那点情绪便也表现在了脸上。是以,她好脾气地落座,为自己倒了杯茶,又斟一杯,推到他面前,笑容温柔,“张大人今日特意邀我,可是有事?” 张歧安坐的离她稍远,目光落在那杯茶上,半晌才抬眸直视她,声音低哑,“谢小姐,您最近是否在卖画?” 此言一出,谢令仪手指微顿,面上笑意稍敛,抬头看他。 “你来找我,就只为这事?” “非也。”张歧安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对劲,眉头微皱,“在下还想问谢小姐,您可知圣上为了太子的身体,将会在地坛举办祈福道场一事?” “略有耳闻。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秘闻吧。”谢令仪表情转变极快,姿态悠然地靠在椅背上,“整个上京的人都差不多知道这事了,听说热闹的很呢。” “是热闹的很。”张歧安声音微顿,目光深深凝在她身上,“但你可还知晓,近来京中流传一则谣言,说太子病愈之后,上天将天降祥瑞,届时‘人人有赏’?” 嗯?谢令仪眸光闪了一下,她倒不知这谣言自己还会长嘴,随意编排。 分明她说的是,那些短衣帮的人会有赏,如今竟被添油加醋成‘人人有赏’。 “竟有此事?”她故作惊讶,眼中满是好奇,“那我得空也要去庙里祈祈福了,看到时候赏我些什么。” 张歧安闻言,未接她的话,面色却更沉。 “那你还知不知道,上京城周大片农户,听闻此事后,不事农桑,只做祈福?致使田地荒芜,庄稼无人收割,农户过冬口粮都成问题。” “更甚者,倾尽积蓄捐香火钱,声称捐的越多,到时候得到的馈赠就越多。” “这我倒不知。不过,信则灵,不信则无。他们愿意祈福,也是他们的自由咯。” 张歧安被她这般随意态度激得脸色涨红,胸口起伏得厉害。他捏紧拳头,指节微微发白,“你当真听不明白?他们这些人在将整个冬天的活路赌在一场虚妄上!这是一场必死的赌局,你就眼睁睁看着,千百人死去,毫无动容?” “煽动百姓信仰,酿成乱象,乃是国法不容的大罪!”他声量陡然加重。 “这些证据明日就要递到太子案上,到那时你将如何自处?” “那与我何干。”谢令仪脸色也沉下去,一拍桌子站起来,“上京每年冬天都有人冻死饿死,既然迟早都要死,那倒不如让他们怀着信仰死去,至少心里能舒坦些。” “且张大人今日来跟我说这么多,是把我当犯人审了?还是想把这莫须有的罪名,平白扣到我一个闺阁女子头上?再说,祈福是百姓自愿,我又没有绑着他们去庙里捐钱。” “谢容君!” 张歧安也随之站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似是不相信这些话能从她嘴里说出来。 谢令仪见状,冷嗤一声,她望着对方不敢置信的模样,心里却无端畅快。 看吧,我并非你眼中那个淑质英才,善良无邪的谢氏小姐。而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无耻小人。是不是后悔前世没跟表妹双宿双飞,后悔娶我了? 张歧安听完她这番话,神色悲悯,闭上眼深呼一口气,半晌才低声道:“有人曾亲眼看到,你去过城东。” “所以呢?”谢令仪冷眼盯着他,“去过城东的人这么多,张大人就只盯着我一个?” 见她顶嘴,张歧安怒气又涌上来。 “是不是非要我找出那两个小孩子,与你对峙,你才肯死心?” “你还……还找人画喜神像,让人寻找会跳祭火舞之人。” “还有谢大人为何称病不掺和此事?分明是你明知祈福有鬼。” “所以你去谢府、给念念送糖,就为了打听这事?”谢令仪突然开口。 “什么?”张歧安不防被她问住,愣了一下。 “没什么。”她神色恹恹,“张大人继续吧。” 张歧安见她这样,哪还有继续的心思,只呆呆怔住。 伪装被撕破,谢令仪此时倒轻松了许多,见他半天不说话,便好奇道。 “那张大人此次是要抓我回去认罪咯。” “我不是......”张歧安下意识否认,目中痛色一闪而过,“我是担心你,想让你停手。” “届时谎言被戳穿,祥瑞是子虚乌有。你待如何?谢府如何?那些被你愚弄的无辜之人如何?” “你自有谢府这个后盾,可那些人没有。那些跟着你假传谣言的人,被你找来跳舞的人,他们犯的是杀头的罪。” “怎么停手?”谢令仪歪着头,“距离祈福不过半月,就算我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喊停了。” 张歧安抿唇,半晌才道:“你不可以再添火。”他又加了一句,几近哀求,“至少,不能再画喜神像。” “那不行。” “谢令仪!”张歧安情绪又激动起来。 窗外忽地一声惊雷,大雨倾盆而下,狂风裹挟冷雨直灌堂中,檐下水珠溅作玉屑,恍若珠帘坠地。 “怎么?”谢令仪也不疾不徐,放大声量回应,“张大人,看在你我相识的份上,我再多说一句,即便我未去城东,祥瑞之说也势必会传到上京。” 第37章 “此事非我所起,亦非我所终。” “可我在上京,听到了,我会第一时间去阻止。”张歧安急道。 “你阻止不了。”谢令仪神色冷然,笃定地盯着他。 “我——” 张歧安还待再问,谢令仪却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径直转身离开,任狂风骤雨扑面而来。 璞玉极有眼色地为她撑伞,她在屋外已听到了两人争执,此刻也不敢多问。 临上马车,谢令仪抬头望了一眼,张歧安还站在窗边,低头定定地看着她,神色晦暗不明。雨滴顺着他脸颊滑落,半边身子都被雨打湿。 “上车。” 璞玉应声收伞,等进了马车,方斟酌道:“小姐,浮光院传来消息,应奴半个时辰前,自个儿回来了。” 第26章 河堤生灾他到底会不会告发我 谢令仪直到回府,心中仍在琢磨张歧安提到的那句‘有人曾亲眼看到,她去过城东’。这个人到底是谁? 她一一排查,最终将范围缩小至一人——程惜雯。她记得,她曾化名黄三藏与程惜雯短暂见过一面。 然而,程惜雯应当不知道黄三藏的真实身份。问题关键在于张歧安——他是为数不多知晓自己真实身份的人之一。只要程惜雯在他跟前提一嘴,以他的敏锐,绝不可能猜不出来。 想到这,她顿觉头疼,伸手揉了揉眉心。 “对了,你前日跟我说,闻应祈回来了?” “对。”璞玉点头,“浮光院的人说,他是自个儿回来的,敲门的时候,还把她们吓了一跳。” “小姐找了他这么久,如今,要不要过去看看?” “不去。” 一连三日大雨,连呼吸间都是黏腻的水汽。谢令仪懒懒散散,在府中躺的骨头都酥了,连最爱的鸭掌汤都懒得喝,“外头雨这么大,有什么好去的。” “那... ...小姐您还在生气吗? “不生气。”她翻了个身,面朝窗户。为了一个奴隶,有什么好生气的。 璞玉看出她的口是心非,抿抿嘴,默默退到一旁伺候。 谢令仪静了片刻,目光落在窗外连绵的细雨上。她确实没生气,她现在主要是愁,愁那些证据,到底会不会被送到太子手上。 画喜神像,对外可以用不知者无罪,糊弄过去。父亲那边,称病也是个好借口。 嗯,其实说来说去,只要张歧安他不去打搅那两个孩子,一切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如今三日过去了,外头还是无甚动静,那应当没什么事吧。 正想着,屋外‘轰隆’又是一声雷,震得门窗微微颤动。豆大的雨滴,瞬间噼里啪啦砸在窗棂上,声势如同万马奔腾,直叫人心头一凛。风卷雨幕,从缝隙中挤入,带着湿润的冷意,叫谢令仪不由拢了拢衣袖。 璞玉见状,望了眼外面乌蒙蒙的一片天,连忙跑去关紧了雕花窗户,又在窗沿底部用小木栓固定。 “先别管我,把花搬进来再说。” 这大雨毫无征兆,说下就下。张歧安上一瞬还在檐下安然坐着看案宗,下一瞬就被青石阶上溅起的雨水打湿了衣袍下摆。 洵风远远见了,急得直跺脚,转身就往屋里跑。披风挂在内室最里头,他一边跑,一边心里暗暗叫苦。 前儿个,公子不知跑哪去了,回来的时候浑身湿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晚上便发了高热,咳嗽声一阵紧过一阵,把老夫人惊得亲自赶到院中守了半宿。 直到后半夜高热退了,才稍稍松口气。这会儿又冒雨出来,若是再病上一场,老夫人知道了,洵风觉得,自己怕是连皮都保不住。 是以,他咬牙之下,终究还是顾不上花草,飞快地抓起披风朝外跑。 哪知张歧安见他这样,急得连卷宗都忘了拿,直奔窗边,救回了那盘已经被雨浇的奄奄一息的栾花。如此一来,他衣袍下摆几乎湿透,湿哒哒贴在裤腿,脚下踩出的水洼一片连着一片。 “我的公子哟!”洵风见这一幕,心里又急又气,连忙上前,一把接过他怀里的栾花,“您可别再折腾奴才了!这里都交给我,包括这花,您赶紧去暖房换衣裳!” 张歧安被他推着拽着到暖房,临走前还不放心,一步三回头。 直到他嘴巴又神神叨叨起来。 “真是,也不知这花有什么稀奇的,公子整日当个宝,连睡觉都要放在床头,不准人碰。” “难不成,是哪家小姐送的,公子睹物思人?” “还是说,把你养大了,能变成人?嗯,栾花人姐姐?” 张歧安:“......” 他半只脚已经跨进了暖房,听到这话,背影僵了片刻,接着便像被风催着似的,匆匆逃了进去。 等他出来,屋里果然按洵风说的,已经收拾好了。 花被放在暖炉旁取暖,叶脉上的水珠也被仔细擦拭了干净。细小的金黄花苞,接二连三在绿叶间探出了头。挤挤挨挨,像一串串饱满紧实的小灯笼。 案前被风雨打湿的卷宗、书画等,也被重新归置好。 洵风正蹲在地上擦水渍,突然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捡到张信函。 “咦,这封信,我方才不是整理好了吗,怎么又掉地上了?” 他说着,便要拿起来看。 谁知张歧安听他这话,面上一紧,立刻出声打断。 “洵风,我喉咙有些不舒服,你去厨房再熬一碗药吧。” “可公子您不是半个时辰前,刚喝过药吗?”洵风愣了一下。 “现在又想喝了。”张歧安面无表情撒谎。 “好嘞。” 洵风不疑有他,连忙放下信函。公子愿意喝药是好事,可不能耽搁了,他爬起来就往外跑。 张歧安见他走远了,才慢吞吞移步过去,伸手将那信函捡起,目光落在封皮上,神情一瞬间变得复杂。 他低头端详片刻,又从成堆的案卷中,找出个一模一样的信函出来。 两封信函被他左右并排,放到书案上。两封信,封皮的印戳、信纸的颜色、甚至连折痕的角度都毫无区别,仿佛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半晌,他打开其中一封,目光久久停在某一行,面色凝重,像是在透过纸,看什么人。 直到洵风端着药碗匆匆进来,“公子,药熬好了,赶紧趁热喝吧。” 洵风的声音将张歧安拉回现实,他眼神微微一闪,动作利落地将信函重新折好,然后没有一丝犹豫,直接将它扔入炉中。 火苗倏忽窜起,张歧安盯着它,直到看到它烧得一干二净,化为炉灰,才整整衣袖转身离开。 “前几日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啊?”洵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公子说的是城东的那群人。 说来也是表小姐多事,去了一趟城东,回来就眼圈红红向公子哭诉,说那里的人过得多么可怜,连一口热粥都喝不上。说什么也要拿了自己的首饰去典当行,换了银子去接济他们。 洵风在一旁听了,十分不如意。 这种事公子岂会想不到?一月前他就已悄悄吩咐粥铺掌柜,在城东巷口,每日早晚施粥。不仅如此,他还找了几个木匠,去为那伙人修缮坍塌的房屋,所有费用均由公子一力承担。 就表小姐那几件首饰,能撑几天?不过她此番举动,倒是博得了老爷夫人的好感。 “回公子,都已经安顿好了。粥铺每天也在正常运作着。” “那......那两个孩子呢?” 洵风了然,“公子是说,吉祥和如意兄妹俩吧?” 张歧安抬了抬眼,算是默认。 “嗨,他俩好着呢。”洵风放下药碗,搓着手,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 “有了吃的后,吉祥就不用整日带着妹妹出去乞讨了。这小子现在在家里帮父母干点杂活,日子勉强能对付过去。我就说,半大小子做这事,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不过——” “说重点。” “哎,好嘞。” “那小子答应我了,那天他什么人都没见到。就跟平常一样,带妹妹出去讨生活。除此之外,什么特别的事也没发生。” “那就好。”张歧安听完点头,“去后院备马车吧。” “啊?”洵风瞪着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外面这么大雨,您这是要去哪啊。若是有要紧的事,不如等雨停了再去?” 张歧安闻言,睨他一眼,“昨日你就在说,等雨停。” “哈。”他悻悻摸了摸鼻子,转身灰溜溜备马去了。 马蹄携风踏浪,在雨幕中破开一道凌厉的弧线,一路疾行至大内东华门。 门前下马碑处的守门将见状,上前一步,就要举枪阻拦,却被同伴紧急拉住。 “不要命了你!”同伴低声呵斥,“这可是太子的车架!圣上早有旨意,凡太子车架进宫,无需下马。咱们拦其他人的就行,懂吗?” 第38章 “好好好。”被扯住的人一时愣住,随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心有余悸缩了缩脖子,“今日多谢大哥提醒了。” “哼,多长点心吧!合宫上下,就只有太子一人能享这份尊荣,你还敢拦他的车。”同伴看他一眼,又忍不住抱怨,“这雨这么大,路都滑得不行,太子车架疾驰如飞,咱们拦得住吗?闹出事来,保不齐连脑袋都保不住!” “是是是。”那人连声附和,余光却扫向远去的车辙,低声嘀咕,“奇怪了,这都酉时一刻了,宫门马上就要落锁,太子怎么这个时候进宫?” “你管这闲事作甚?”同伴白他一眼,“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有这功夫,下了值,赶紧回去补补你家那堵烂墙吧,我瞧着今日又缺了一角。” “嘿嘿,劳大哥您费心了。” 两人交谈声很快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吞没,重重宫门前又恢复了宁静。 天色渐暗,夜雨如注。太子 一身墨蓝常服进了宣安殿。殿内一片寂静,只余灯花燃炸时的‘噼啪’声。 贞元帝元坚正伏案批阅奏折,他年岁不过四十,却因多年的政务操劳,鬓边早生霜白。清灯明灭,映衬出他精瘦的面庞,眉骨高耸,剑眉入鬓,平添了几分凌厉。 元怀英行至近前,恭谨行了一礼。 元坚闻声,笔尖微顿,抬头看向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落到他肩头未干的雨痕时,眉头霎时拧起。 “你身子本就不济,府里的奴才都是吃干饭的不成?竟任由你冒雨进宫!简直是胡闹!” 元怀英心中一紧,急忙解释道:“不关府中下人的事,是儿臣执意要来,请父皇恕罪。” 见元坚神色舒缓几分,他又道:“上次儿臣提及之事,不知父皇是否已有定夺?今日儿臣又查出了点新线索。” “你说的是户部藏银七十万两,工部秘而不发这件事?” 元怀英点头,面色沉重。 “工部尚书陈春来已经同我说了,此事你无需再插手。” “那还有祈福——” “祈福势在必行,谁也阻止不了。” 元怀英顿时急了,他话说一半,就被元坚决绝打断。 “可是父皇!”他心急如焚,语速不觉加快,“此等劳民伤财之举,若不甚遇上灾年,百姓如何能活?” “如今四海升平,海晏河清,哪来的灾年?”元坚面色不悦,挥了挥手,显然不愿再多说,“天色已晚,你今晚先在小梅坞歇息,明日再回府。” “父皇——” “报——”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一名侍卫未及通报便冲入殿内,双膝跪地,声音颤抖。 “启禀圣上,金水河决堤,冲垮开封城外数百村庄,受灾百姓已近千余!” 此言如同惊雷,殿内瞬间死寂。 元怀英,元坚对视一眼,眼中皆是不敢置信。金水河再次决堤,灾年真的来了。 第27章 作茧自缚他的目的好像是她 “小姐,您如今怎么还有心思画画呀?听说开封城遭了水患,有好多人房屋都被大水冲走了,真是可怜。老爷至今还在宫里议事,都好几日没回府了。” 璞玉苦着一张脸替她研墨,她说着说着却又愤愤不平,“都怪这不长眼的老天,日日下这么大雨做什么!” “咦,不过……小姐您这画的又是哪路神仙?”她见谢令仪不理她,又歪着头去看案上的画,“怎么跟一般的喜神像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就是,这个神仙他下身怎么长着一条鱼尾巴,头发还是银色的?不似其他神仙,仙风道骨,超凡脱俗。” “这是河伯。” “河伯?管什么的?” “管水的。” 谢令仪最后一笔落下,收了画,往外走。 “这雨下了有多久了?” “约莫有七八日了吧。”璞玉见她出门,连忙撑了伞追在她后头,“哎,小姐您去哪儿啊?” —— 连日大雨,浮光院外的花草都被搬进了空屋,院子里骤然变得光秃秃的,谢令仪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几名花奴正在檐下闲聊,见谢令仪过去,忙屈身向她行了个礼。 “他回来之后,还有没有再出去?有无异常的事发生?”谢令仪向屋内一努嘴。 “回主子。”一花奴看了眼她身后凶神恶煞撑伞的花见,壮着胆子回应,“应主子回来之后,就一直待在屋里,至今没出来过。” 谢令仪闻言皱眉,“那你们就没进去看看?” 花奴们犹犹豫豫,左右张望,“奴婢是想进去,可还没到门口,就被涎馋,龇牙咧嘴的给拦住了。” “那只黑猫是应主子的心头好,奴婢们也不敢惹它。” 谢令仪:“......” 眼下,问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只好自己亲自进去看看。想起花奴说的黑猫护主,这回她谨慎非常,特意让花见走在前头。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这次门前竟没黑猫挡路。 木门在她手下一推便开,谢令仪半只脚跨进去,鼻尖翕动,好似闻到一股莫名的气味,还有点熟悉。 举目四望,里头却没人。她低声吩咐了一句,花见就去了屋内打探。 谢令仪站在门口,屏息静气,留意着动静。不多时,屋内传来“咚”的一声响,似有木物坠地。 她眉头一蹙,三两步就越过门槛,直奔屏风后。眼前景象让她微微一怔——闻应祈衣衫不整,面色潮红,半倚在榻上,似有些虚弱。 地上还躺着一截断掉的木棍,而花见正抬头傻站在一旁,手里握着剩下的半截。他脸上表情茫茫然,却也知好像做错了事,看了谢令仪一眼,便迅速低下头。 “你没事吧。” “奴没——” 闻应祈话还没说完,就见谢令仪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朝旁边站着的傻大个走去。 他脸色顿时一僵,气得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他是谁?”闻应祈盯着她,语气不善。 “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花见见谢令仪问他,只一味摇头傻笑。 谢令仪上下打量他几眼,见他无事,便也放下心来。 花见不仅说不了话,更是个傻的,心智如十岁孩童。不过,他力气极大,又勤快,半个时辰就能但满一缸水。因此,专在前院做挑水工的活。 这头,闻应祈见两人‘卿卿我我,如胶似漆’,仿佛把他当做透明人,脸色越来越难看,郁气一上来,就免不了咳嗽几句。 谢令仪这才看向他,好像才注意到,屋里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等了半天,也没见谢令仪‘关心’他,他只好主动开口。 “贵人就不问问我,前几日去哪了?” “问了,难道你会老老实实说?” “我......”闻应祈被她反问住,脸上难得的窘迫,低声道:“……会说,但不是现在。” 谢令仪闻言轻嗤,“无所谓,反正也不重要了。” “不重要。”闻应祈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脸色一下变得苍白,“是因为水患,不需要唱戏了,也不再需要我跳祭火舞了,对吗?” “我对您没有利用价值了,对吗?” “所以,贵人打算怎么处置我?继续把我关在这里,至死不能出?” “还是说——”他看一眼花见,低声自嘲,“您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了?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见面?” 谢令仪抱胸,沉默不语,但这意思在他看来,却显而易见。 闻应祈目光暗了几分,嘴角硬挤出一个笑,“原来如此,挺好的。” 两人都没再说话,那股气味越来越浓,花见都忍不住跑到窗边,把头够到外面呼吸。 “你先好好歇息。”谢令仪终于开口,屋内沉闷得让她喘不过气,让她忍不住想逃。 “别走!”闻应祈见她离开,声量突然拔高,“我发热了,这几日头疼得厉害......” 谢令仪脚下未停。 “我头疼的时候,满脑子都是那盏莲花灯,我还没修好它。”他似乎真的病得厉害,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谢令仪身形微顿,还是没回头。花见已提前走到了门槛处,为她撑开了伞。 “我知道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子。” 这句话像是带着无形的钩子,将谢令仪硬生生勾在原地。 屋内气息陡然一变。她缓缓转身,目光直视着榻上的闻应祈,眸中透着冷光。 “你说什么?” “我能帮你,我知道您让我跳祭火舞,是想从太子那里讨得好处。可如今城外起了水患,谁还有心思搞这些东西?您的计划注定会落空。” “我能治好太子的病,让他欠您一个人情。” “当真?” 这个筹码,可比从谢承那里抢来的大,是以她半信半疑问道。 第39章 闻应祈见她果真停下,攥住锦被的指尖松了松。 “当真,我会医术。” “可你连自己都治不好,不是还头疼了好几日?” “我喝了药,其实已经好了……”闻应祈心虚,低头小声回应。 啊,谢令仪有点明白过来,这屋里的气味是什么了,这不就是茯苓吗? “所以你方才是在骗我,故意装病,博可怜咯?” 闻应祈闻言,头垂下去,脸上有一丝被戳破后的难堪。 谢令仪见状,故意板着脸,语气生硬,“那还有地上断掉的棍子呢,是怎么回事?” “……我以为他要打我。” 谢令仪:“……” “所以,要是我今日不来,你就打算一直这样装病?” 见她人已站在榻前,闻应祈细长的手指捏紧了衣襟,头偏过去,掐着嗓子作答,“要是贵人今日还不来,明日奴就让人去找您,说奴病入膏肓,行将就木,快要死了。” 谢令仪:“?” 谢令仪被他这一番胡诌的本事惊呆,愣在原地。一时不察,被他扯住衣袖。 “贵人愿意过来,是不是同意了奴方才说的话?”他仰头盯着她,黑亮的瞳孔中盛满了期待。 谢令仪目光平静地盯着他,半晌没说话。方才他说,自己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太子,这句话明面上倒也没错。毕竟,祈福就是为了太子办的。 不过,有一点他猜错了,自己还没这么大本事,能直接搭上太子这条船。最多也就同谢承斗斗,不让他拿自己的婚事做文章 。 只是如今看来,他若真能治好太子,那这筹码的重量可比谢承给的大多了。 谢令仪头低下去,离他又近了些。他脸好像小了一圈,唇色淡得近乎透明,颈间还浮着一层薄汗。抓住她衣袖的手,指尖也透着不健康的青白,整个人像是一朵即将枯萎的花,唯有眼睛还算澄澈清明,看向她的目光也毫不闪躲。看样子,不像是在说假话。 “嗯。” 听到她同意,闻应祈眼神骤亮,也不顾合不合适,竟直接拉她在塌边坐下。 谢令仪猝不及防被他擒住,整个人瞬间动弹不得。她搞不懂,一个病歪歪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挣扎几下,不仅无法脱身,自己倒是累的气喘吁吁,后背还沁出了热汗, 反观闻应祈,嗯,他脸色也不太好,谢令仪顾忌他身体,反抗的动作就慢慢收了回去。 闻应祈见她妥协,嘴角轻扬,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谢令仪见状,心头没来由一滞,随即不自在地瞪了他一眼,“现在说说吧,你有什么本事能治好太子?” “说是可以说,只是。”他嫌弃地看了一眼窗边的花见,“贵人可不可以先让这个大傻子出去?” 谢令仪一脸疑惑,顺着他目光望过去,只见花见正兴致勃勃地用舌头接窗檐滴下来的水。 那模样,确实够傻。 对方还在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大有她不同意就不开口的趋势。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道:“花见,你先出去。” 而闻应祈乍听到花见这个名字,心里又是一酸。但很快,他又压下情绪安慰自己,名字里带花有什么了不起的,对方脑子还不好使呢。他......他可以勉强睁只眼闭只眼。 待花见走后,闻应祈才徐徐道:“我父亲是名猎户,从小我便跟着他在山里长大,熟识各类草药……” 这么一解释,又是三个多时辰过去。只是不知为何,谢令仪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比如,明明还没说上半炷香功夫,他就吵着要吃糕点,不是祥瑞斋现做的还不吃。 满院都是女孩子,外头又下着大雨,这跑腿的活,只能是花见来做。幸好花见天生憨厚,能任劳任怨的听他差遣。 吃完糕点,他又说嗓子干,要润嗓喝茶;喝完茶,又嫌屋子里太闷,要弹琴提神;琴弹了不过两曲,又要插花,还细心指导,如何挑选最适合的花枝;插完了花,还要喂猫...... 总而言之,几句话就能说清的事,他愣是磨蹭到了夜幕降临,烛火燃了一轮又一轮。 谢令仪望着满地狼藉——花瓣、琴弦、猫毛交织成一团,终于确定,这人压根就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不过,他目的又是什么呢? 闻应祈又去添了三盏明烛,屋内霎时亮如白昼,不刻意去看窗外黑沉的天,还以为是在白日。 谢令仪脑中突然警铃大作,她抓起衣架上的外袍,就往外跑。 这外袍是闻应祈第十三次要喝茶时,一旁的黑猫不甚打翻了茶盏,导致半杯茶水尽数倾在她身上,没办法,她只好暂时把外袍脱下来阴干。 “贵人这是要去哪?” “哈。”谢令仪已经走到了门槛处,只差一步就能打开关上的雕花木门。 说来,这木门一开始还是半开着的,只因那黑猫顽皮,打翻茶水之后,闻应祈就把它赶出去了。征得她同意后,顺手还把门给关上了。 当然,给出的理由也十分充分——怕这蠢猫再次惊扰了贵人。 本意是为了拦猫,如今倒困住了自己,谢令仪心里暗道失策。 她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回头,“天色已晚,我该回府了。” “可是奴还没有说完呀。”闻应祈脸上有些无辜,“贵人不是答应过奴,要等奴说完了再走吗?” 谢令仪:“......” 她心中一阵无力,她也没想到,你还能断断续续说三个多时辰呀。 见对方还僵在原地,闻应祈轻笑一声,似乎理解了她的为难,好心走过去替她解围。 “贵人冒着大雨,来都来了,不如再等等,嗯?”他特意压低了嗓音,带着一股慵懒意味。 “奴保证,这次一定很快,好不好?” 闻应祈手中还举着烛台,烛光晃动,照得他的脸愈发如玉雕琢。一双漆黑的眸子,在明灭的光影间更显深邃,幽深得仿佛能将人的灵魂一眼望穿。 此刻,他直勾勾盯着谢令仪,目光专注,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 谢令仪心头理智之弦摇摇欲坠,她慌乱移开视线,故作镇定拢了拢袖口,转而低头看向地面。 可烛火余晖偏要不依不饶,将他的倒影投在她身边,如此看来,两人好似在紧紧相拥,如同一对密不可分的恋人。 “咦,贵人额头怎么出了汗?”闻应祈将烛火靠近她,好奇道:“今日很热吗?” “不热!”谢令仪几乎是脱口而出,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却因身后的空间本就狭窄,后背顿时抵上了冰冷的门板。 门板震动,她彻底将自己的后路堵死。 “这样啊。”闻应祈低头轻笑,看到她紧捏的拳头,上身缓缓靠近,如一位经验老道的猎人,一步一步耐心围猎她。 谢令仪不自觉绷紧了身体,可他的气息已逼近到她鼻尖。 “外头雨又下大了,怕是一时停不了。贵人不如就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回府,如何?” 她脑中轰然炸开,不过这次炸的,不是天边的雷,而是她心里的雷。她甚至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浑身血液飞速上涌,谢令仪耳根发烫,脸红如霞。 她后知后觉发现,他的目的好像是她。 第28章 腹部燥热奴求求贵人,再唤一声阿祈…… 谢令仪浑身无力,头偏过去,试图借此躲开那过于灼热的目光。可余光中,他依旧在慢慢靠近。 闻应祈举着烛台,视线从她绯红的耳根落下,顺着她精致的侧脸掠过。烛火跳动,她肌肤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每一寸都显得柔弱又鲜活。 视线再往下,便是她纤长的颈项。这里的皮肤白皙细腻,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便会留下印记。颈间隐约可见青紫经脉,贴着皮下缓缓跳动。 闻应祈突觉一阵口干舌燥,他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几下,心中极力压下那股莫名而来的燥热感。 然而,燥热却如同烈焰,沿着血脉一路下滑,最终汇集到腹部。似有千斤巨石压迫,沉甸甸叫人喘不过气。 他眉头微挑,往下一瞧,内心讶异于自己身体的变化。同时,他也在探究,好奇这变化 能有多大。 是以,他毫不犹豫就贴了上去。 “闻应祈!你……你起开!”耳边骤然传来谢令仪慌乱、气急败坏的声音。她双手抵在他肩膀上,手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闻应祈暗自使劲,半边身子都搭在她身上。轻喘一声,语气带着十足十的娇弱。 “贵人这几天有没有担心奴,有没有找过奴?” “没有!” 闻应祈闻言,轻哼一声,又紧贴了她一点。 “哎呀,奴好像又发热了,头好疼啊……站都站不稳了。” “你自己不就是大夫吗!且才喝过药!” 谢令仪气得直咬牙,脸上染上一层薄怒。上辈子,张歧安克己复礼,循规蹈矩,谦谦君子一个,哪像他这般没皮没脸,不知羞耻。 第40章 自己喝醉后,不是也没蓄意,行过酒后失德之事。可那时,两人是拜过堂、立过誓的正经夫妻,彼此亲近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可现在呢?简直是荒唐至极! 此时,她也顾不上羞涩,用力去推他。然而,这人不知吃了她多少好东西,死沉死沉的,她手臂都酸了,还是推不动。 闻应祈慢悠悠抬眸,眼神却格外无辜,“医者不自医,这个道理,贵人难道不知道吗?” “那你不是说过,不喜外人触碰吗!” “贵人又不是外人。” 谢令仪闻言,愣了一下。什么鬼,不是外人,难不成还是内人。 她这幅怔楞的模样,被闻应祈抓到。再一瞥对方眼里的戏谑。她猛然惊觉,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 呸呸呸,什么内人。这种不正经的念头怎么会出现在自己脑子里,自己怕是也发热了,烧坏了脑袋,居然还顺着他的话想下去了! 她羞恼交加,脸颊红得能滴出血。 “闻应祈!”她气急之下,拔高声量。一双杏眼水盈盈地瞪着他,眼波流转间似要淌出泪来,“你再不起来,我就生气了!” 闻应祈听得心中一阵酥麻,只觉她这会子,连生气的模样都格外鲜活生动。尤其是她喊他全名的时候,那清亮的嗓音钻入耳中,竟让他脑中一震,整个人都亢奋到了极点。腹部愈发燥热,如烈焰翻腾,迅速向四肢百骸蔓延,烧得他连呼吸都滚烫起来。 可他仍不知足,偏要看这火势,能不能烧得更旺些,将他整个人都焚成灰烬也无妨。 他垂下脑袋,声音沙哑。 “贵人,再叫奴一声阿祈,好不好?” 他说话时,温热的鼻息若有若无,拂过谢令仪颈侧,撩得她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这下,连锁骨处都染上一层可疑的薄粉。 “再叫一声,奴就让开,” 闻应祈语气几近哀求,又轻又柔,像是刻意压低的琴音,每次拨动都敲在她的心弦上,“求求你,嗯?” “再叫一声。” “再叫一声......” “......” “我叫你——” 谢令仪才憋出半句,就见木门‘哐’的一声,被人从外面大力撞开。花见半个脑袋鬼鬼祟祟探进来,看见谢令仪,对她憨厚一笑,然后傻乎乎摸了摸自己肚子。 到晚饭时辰了,该吃饭了。 谢令仪见状,目光激动,像是遇到了救命稻草般,瞬间对他做出求救手势。 然后就见花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费吹灰之力,直接将闻应祈从谢令仪身上拎了下来,见他不服,还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闻应祈被这股蛮力,撞得往后踉跄了好几步。手中的烛台,一个趔趄差点没拿住。他站稳后,脸上的表情就由错愕转为气愤。 “你个傻——” “温馨提示,花见能看懂你说的话哦。” 闻应祈偏头,便见谢令仪站在那大傻个后面狐假虎威,笑得一脸得意,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刺眼。 他目光转到花见身上,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花见却天真地以为他是在示好,便也咧开嘴,对他露出了一个朴实无华的笑。甚至迈开步子,想要更近一步和他‘互动’,闻应祈被惊得又倒退两步。 “哈哈哈。” 这一幕落在谢令仪眼里,实在是让她忍俊不禁,她索性也不再掩饰,扶着门框大笑出声。 她笑够了,才慢慢直起身,扶着腰喘气,脸上挂满了幸灾乐祸,“走,花见,咱们回府,回府吃肉去!” 花见闻言,高高兴兴地跟着谢令仪出了门,步伐轻快得好似要飞起来。 只留下闻应祈一人站在满屋的狼藉中,黑着脸生闷气。 偏偏这时,那只不长眼的黑猫又雄赳赳、气昂昂,迈着小碎步进来了。它一见到主人,便讨好地围在他脚边轻蹭,喉间发出细细的咕噜声。 “你还敢过来?”闻应祈一把抓住它,恶狠狠揉了揉它脑袋上的毛,“要你何用?只打翻一盏茶有什么用?” 最好把她全身都泼湿了才够意思。 黑猫似乎没听懂主人话中的怨气,依旧欢快地蹭着他,还甩了甩尾巴。 闻应祈叹了口气,视线扫过地面,这才注意到一旁谢令仪临走时忘记带走的外袍。 月白的外袍,布料柔软精致,指尖一摸上去,便能感受到它如丝绸般的触感,细腻柔滑得宛如人的肌肤,还散发着淡淡的暖香。 闻应祈眼神幽深,低头瞥了眼自己难抑的下方。随即毫不犹豫,脱掉自己全身衣物,将它贴身穿了起来。 —— 幸好这几日谢承朝廷事忙,都待在宫里。冯氏也一心礼佛,宿在祠堂。否则,她这么晚回府,必定会被问个底朝天,闹出不小的动静来。 “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璞玉在垂花门前急得团团转,瞧见她后,便立即迎了上去,“二小姐今儿来找您两三回了,都被奴婢打发了回去。您再不露面,奴婢可真就瞒不住了!” “慌什么。”谢令仪捏了一下她的脸,“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璞玉摸着自己的脸颊,目光忍不住追随自家小姐哼着歌的背影。 小姐今日似乎......心情很好? 谢令仪心情自然是很好,一夜好眠。除了第二日清晨,半梦半醒间,突觉面中有些痒痒的,像是有人用猫尾巴,在轻轻刮她脸颊。 猫尾巴?闻应祈那只恼人的黑猫,一下侵入她脑中。 谢令仪倏然睁开双眼,结果却对上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圆润得像两颗剥了壳的栗子。当然,还有她手中,没来得及放下的半根羽毛。 “嘿嘿,大姐姐,你醒了?” “念念?”谢令仪撑起身子,微微侧头,“你怎么来了?” 谢念合把羽毛往旁边一扔,趴在床沿上,双手杵着下巴,苦着脸道:“下大雨,先生都被困在家里啦。书院就顺势给我们放了几天假。也不知先生家里如何了,还能不能再回来给我们讲学。” “还有我那些同窗......” 谢令仪闻言,心思一动,“怎么,你那些同窗家里也遭了水灾?” “对啊。”谢念合点头,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他们有的已经好几日没来学堂了。我听说有一个同窗,老家就在开封城,这几日正忙着筹银子寄回去呢。” “唉,还有个同窗,好像家里屋顶都被大雨冲塌了,一家人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谢承自诩守正不阿,有教无类,不愿让谢家的子孙倚着家势仗势欺人。是以,姊妹俩从小上的都是普通私塾,学生大多来自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都有。 “念念,”谢令仪语气柔和了几分,抬手摸了摸她脑袋,“你的同窗们……家里还有受灾的吗?” “有啊,”谢念合抬起头,“大姐姐,你知道吗?有一个同窗,他爹娘为了送他来书院读书,已经卖了好多田地了。现在大雨一来,连仅剩的两亩地也被水淹了,他前几日人都愁得瘦了一圈……” 恰好此时,璞玉端着温水进来,听到两人对话,也开口道。 “不止呢, 昨日,奴婢还听说整个开封城成了水城,淹没的农田得有万余顷。现在水势还在蔓延,也不知会不会冲到上京,城内米价都涨了不少。咱们倒还好,就是苦了那些穷苦人家,连这个冬天能不能熬过去都难说……” 说到这,她叹了口气,随即又笑着岔开话题,“唉,不过咱们在这光担心也没用,奴婢还是先伺候小姐洗漱吧。小厨房的吃食已经备好了,照旧是小姐爱吃的燕窝鸡丝汤、鱼肚煨火腿、芙蓉蛋这几样。” 谢令仪闻言,半晌没动静。璞玉进来的时候,门没关严实,穿堂风扑在屏风上,激起几声幽鸣,如戏台上咿呀咿呀拉扯的二胡。 她当晚便做了骇人的梦,梦见自己又变成了形销骨立的一吊亡魂。 第29章 谢家兄妹她只是有点难过和失落罢了…… 她形单影只,徘徊于幽冥路上。四野空旷无垠,满目尽是荒芜。死寂的空气中,连虫鸣鸟啼都销声匿迹。唯有一轮冷月高悬,银辉洒下,泛着青白如尸的惨色,映得脚下的大地愈发阴森。 行至一处,眼前突现滔天洪水,浪头一阵高过一阵,直冲云霄。万千生灵于洪涛中浮沉。或哭或呼,哀声动天。 然而,谢令仪看着他们,内心竟掀不起半点波澜。 画面一转,又是一重场景。这次是她死后藏身的破庙。破庙墙体斑驳,四处透风,唯有神龛上的泥塑菩萨,还算完整。 谢令仪漂浮在半空中,俯瞰下方的一切。庙中挤满了跪地祈愿的人,他们衣衫褴褛,个个面容憔悴。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求您,救救我妻子吧,来世我愿意当牛做马伺候您!” “观世音菩萨,只要您肯保佑我此次高中,等来日我功成名就,必定为您重塑金身,再给您造一座更宏大的庙宇,让您受万世香火!” 第41章 “菩萨,我愿以我的性命换我孩子一条命啊,即便来世堕入畜生道,我也心甘情愿!” “......” 又是这些陈词滥调,她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每一个跪地祈愿的人,都上演着同一台戏。如出一辙的悲戚语调、卑微姿态。同样的戏码,她看了几十年,年年都是那么陈旧乏味,毫无新意。 无聊间,她目光无意间落在了神龛上的菩萨身上。 那泥塑的菩萨低眉善目,俯瞰众生,慈悲的脸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人世间所有的疾苦都与她无关,底下那些人也不是她的信徒。 谢令仪盯着那张脸,顿生一种陌生而荒谬的错觉。 她像极了菩萨,不是吗? 菩萨居高临下,俯瞰苦难,无悲无喜。而她,谢令仪,一缕孤魂,蜉蝣世间,也早已看惯人间生死。 她甚至觉得,她比菩萨还要冷漠——至少泥塑的胚子还需要刻出慈悲的模样,而她,连装都懒得去装。 可这念头刚升起,便如针扎般刺入心底。 她下意识移开了目光。就在此时,又一人踉跄着走了进来。 那是个衣不蔽体的老乞丐,脸上皱纹、沟壑纵横,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他拄着一根破旧的木拐,腰弯得几乎贴到肚子上。 面对眼前高大的菩萨,他挣扎着想跪,却跪不稳,最后干脆直接躺在了泥地上。 “菩萨,” 他喘着粗气,声音沙哑,“老汉之前是不是求过您办件事来着?唉,时间太长了,也不记得求的是什么了。” “我这一辈子啊,没干过什么大事,这次想着再重新求您一回。您瞧这雨,都下了多少日子了?再下下去,人都得被淹死。菩萨,你要是看到了,就跟老天爷说说,让这雨啊,别下了。” “唉,我小时候走街串巷,常听人说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佛祖是好人,老汉我临了前,也想当一回好人。可惜我没什么本事,唯一有的,就是这一身不值钱的肉。要是我真割肉了。这雨,您能不能别下了?” 谢令仪抱臂,慢悠悠听了他这番堪称‘伟大’的话,心里却只想冷笑。 她一个‘菩萨’,尚且没这么伟大,更何况一个不入流的乞丐?老天下雨,关他什么事?他又凭什么来扮这善人? 她正想着,就见那老乞丐竟真的开始在周围摸索,寻找趁手的利器。许是天意,还真让他找着了一块碎瓦,他拿起来,哆哆嗦嗦就往手臂上按。 谢令仪心中大震,随即便想出声阻止他——住手!你这样没用!菩萨的眼睛是闭着的,她既看不到,也听不到你的祈愿。拿碎瓦割自己,不仅止不住水,还止不住血。明日,这里又会多一具无名尸! 可她喊不出来。她不过是一缕孤魂,无声无影,既发不出声音,也没人能看见她。她心里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哀。 正当她咬牙切齿,打算冷眼看老乞丐自我了断时,一阵风从门缝间灌入,带着几分突如其来的诡谲气息。 她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那股风裹挟着,猛地钻进了老乞丐的身体。 一瞬间,她成了他。 碎瓦腐朽,刃口钝涩,按下去的刹那,那种钝刀磨肉的痛楚立刻蔓延全身。血虽未流,却已疼得刺骨。谢令仪眼前一阵发黑,双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那一刻,她好像有点明白,不是无动于衷,而是未曾亲身经历。 她能感受到痛苦,能被痛苦撼动,也能轻易被它击败。 她不是菩萨,也永远成不了菩萨。 胸口剧烈起伏,眼前的世界忽然变得模糊而遥远,恍惚中,听到有人在叫她。 “容君?容君?” 那声音急切,紧迫,与这破庙里死气沉沉的气息显得格格不入。 谢令仪心头一震,像是被人从深水中拉出,奋力挣脱迷雾般的混沌。 她茫然睁眼,瞳孔还未聚焦。 “叔母?” “是我,你这孩子都睡两天了。”何夫人站在塌边,目光担忧地看着她。她见谢令仪挣扎着想要起身,忙伸手将她按回到枕上。 “别动!身子才刚缓过来,哪里经得起折腾?”她一边说,一边俯下身,替她理了理额前被汗湿的乱发。 璞玉见她嘴唇干裂,忙给她递了一杯温茶过去。 “我......母亲呢?”谢令仪喝过之后,刺痛的咽喉才觉些许滋润。眼神环视一圈,却没见到冯氏的身影。 何夫人与璞玉对视一眼,半晌,她对着谢令仪疑惑的面庞,眼神有些闪躲,“大嫂房里有事呢,这样,容君你想不想喝薏米冬瓜老鸭汤啊?叔母这就回去给你做。” 说罢,也不待谢令仪回应,她便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叔母这是怎么了?”谢令仪目送她急匆匆离去的背影,又转头看璞玉,面色不解,“还有我母亲,房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小姐。”璞玉低下头,脸色也有些不对劲,声音沙哑的像是哭过,“茶凉了,奴婢再去给您倒一杯新的。” 她这模样,倒是让谢令仪心头一慌,她起身便要穿鞋袜,去追璞玉。 这时,一道稚嫩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大姐姐,她没事。” 谢令仪循声望去,一眼便发现了,躲在青莲屏风后的谢念合。 “快过来。”谢令仪冲她招手,“跟大姐姐说说,我睡着的这两天,都发生了什么?” 谢念合先是犹豫了一下,随即蹑手蹑脚地跑了过来,扑到她身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是有人穷的来打秋风了,念念也是听府里下人说的。母亲不让我告诉你,说怕大姐姐你伤心难过。” 打秋风?谢令仪闻言,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顿时想到了两个人。 “可是,谢翊、谢琼兄妹俩?” “咦?”谢念合瞪大眼睛,“大姐姐你怎么知道的?他们前日才来的,说是家乡遭了水患,实在是迫不得已,才来咱们府上。” “谢琼堂姐身子不好,还病了呢,大伯母这两日都在照顾她。” 但话刚出口,她似是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又赶紧捂住嘴巴,抬眼偷偷打量谢令仪神色。 谢令仪并未理会她的小动作,她只是不解。上辈子,明明他们兄妹俩,是在自己嫁人后,才来府里的,怎么如今这么早就过来了? 她思索之后,便起身去穿衣裳。 “大姐姐你要去哪?璞玉姐姐还没回来呢。” “去看看谢琼。” “那念念也要去!” —— 谢琼被安排在沉香院,谢令仪走过去不过半盏茶功夫。进了内院,门口的管事婆子见了,就极有眼色地冒雨过来,为她撑伞。 “大小姐过来了?怎的也不提前说说,奴婢好去接您啊。” 谢令仪睨她一眼,单刀直入,“谢琼是不是住在这?” “回大小姐,对,谢姑——”婆子话没说完,谢令仪就快步越过她,只剩她在后面惊呼。 “大小姐您可千万慢点,夫人还在里面呐。” 雨点打在伞上,溅起细密的水珠,谢令仪一路走至正堂门口。 帘幕微垂,透出里面隐约的谈话声。她站定片刻,抬手理了理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未等下人通传,便径直掀开帘子跨了进去。 冯氏正坐在堂中,手里拿着一卷佛经,见到谢令仪身影,明显愣了一下。 “容君?”她下意识唤了一声,随即眉头微蹙,“你怎么冒雨过来了,身后也没个丫鬟婆子陪着?” 谢令仪略一点头,目光扫过堂中,淡淡道:“听说堂姐来了,我特地过来看看。” 说完,她视线一转,落到屏风后隐隐露出的衣摆上。那衣摆柔软,绣着细小的琼树花枝。 冯氏面露迟疑,正欲开口,屏风后的谢琼就已先一步露了面。她脸色苍白,眉目间染着几分病气,见到谢令仪时,屈身一拜。 “容君妹妹,你来了。” 谢令仪这才有空,低头认真审视起她来。 谢琼头上只插了一根木簪,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团领水色襦裙,虽无繁复的金丝银线装饰,却胜在干净整洁,连衣角都熨得平平展展。 再往下看,她手指纤细修长,指关节处却有些肿大。指腹微微发白,隐约可见细小的茧子,倒有几分来打秋风的样子。 “堂姐何需多礼,你还病着,先起来吧。” “多谢堂妹。” “这就是谢琼堂姐?长得可真文静秀气。” 堂外,谢念合紧赶慢赶跑进来,站定后,对她大大方方,上下打量了一番。 她这话说得不错。谢琼容貌不算出挑,却很耐看。五官小巧,眼尾微微下垂,平添了几分温柔的书卷气。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规矩与端庄。整个人像是一幅未染浓墨的山水画,虽清淡,却极具韵味。 谢琼闻言,颔首一笑,“念合妹妹谬赞了。” 第42章 “不谬赞,不谬赞。”谢念合仰着笑脸,连连摆手。 见两人还要继续夸下去,冯氏忙打断她们。 “容君,你怎么过来了?我听璞玉说,你还在睡着。大夫也说了,没什么问题。我就想着,先来看玉章 ,等你醒了再回去陪你,不想你竟先过来了。” 见谢令仪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她没由来的心里打鼓,又指着谢琼讪讪道:“这是你堂妹,你父亲故交的女儿,也是咱们谢家的子孙。如今她家里遭了水患,父母双双遇难,走投无路,才来了咱们府上,咱们可要好生的待人家。” 谢琼闻言,低垂着眉眼,未出一言,神色间却浮现出几分难掩的悲伤与哀戚。 原来如此,谢令仪微微点头,便道:“既如此,那母亲是该好好关照关照他们。” 话音未落,她已起身,目光落向门外,淡淡补了一句,“女儿还有事,就先走了。” “哎。”冯氏站起来想拉她,“怎么才来就要走。” 谢念合见状,左看右看,也连忙撑开小伞,紧跟在她身后。 冯氏怔怔站在原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嘴唇动了动,却再没有发出声来。堂中只剩下她与谢琼两人。 谢琼抬眸看了眼门外,片刻后,缓缓开口,“堂妹许是有要紧事,夫人如不着急,我便继续为夫人讲解方才的佛经,如何?” 冯氏经她提醒,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好好,方才你说的那段——三世因果经。我听着有些意思,你再说说看。” —— “大姐姐,你是不是喜欢堂姐?” “不喜欢。” “啊,为什么不喜欢呀?”谢念合仰着脑袋看她,满脸疑惑,“我觉得堂姐看着还挺温和的呀。” 谢令仪目光空洞地朝前走,被廊外斜飞的细雨打湿脸颊也不在意。为什么不喜欢呢?谢琼进退有度,温柔敦厚,任谁看了都会怜惜。 可是她一来,便轻轻松松,剥夺了谢令仪手中仅剩无几的亲情。到最后,冯氏甚至还认她做干女儿,尽心竭力替她打算。 她不是不喜欢,她只是有点儿难过和失落罢了。 风从廊柱间穿过,卷起垂挂的窗纱,带来一丝凉意,谢念合缩了缩脖子,嘴里还在嘟囔,“那……我也要不喜欢她吗?”话没说完,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谢令仪转头看她,见她小小的身子被风吹得颤抖,眉头皱了皱。她俯下身,将谢念合搂进自己怀里,单手拉紧她的黄莺比甲,将她包得严严实实。 “念念可以同她交朋友呀,不必担心大姐姐会不开心。大姐姐不喜欢她,是大姐姐自己的原因,与你无关。 “你不必因为我的看法而左右自己,念念可以选择同她相处一阵儿,看她是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温和。” “只是。”她又望着谢念合的眼睛,正色道:“如果她欺负你,或是让你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诉大姐姐,知道吗?不许瞒着。” “好!” 谢令仪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嘴角弯了弯,伸手捏捏她冻得微凉的脸蛋,又将她护在里侧,替她挡住扑面的细雨,“这才乖。” “那念念知道,在大姐姐歇息的这两天里,堂姐的哥哥去哪儿了吗?” “知道!他好像去城东帮忙了。” 谢令仪闻言,高声招呼了后面跟着的婆子几句,把谢念合交给她之后,便步伐一转,径直朝府门的方向走去。 第30章 老马识途糟糕,好像没换衣服 城东地势低,因此,这里雨水倒灌的最为厉害,低矮的房屋多半被积水浸泡得墙体发黑。 巷口处临时搭了几间棚子,里头冒着白烟。这会雨势渐小,外面零零散散,站了几个排队领粥的百姓。 谢令仪的马车到这就进不去了,她撩开车帘,举目四望,却不见谢翊身影。 “哎,那不是张大人吗?小姐,他怎么也在这儿?”璞玉指着远处一抹熟悉的身影,咂着嘴称赞,“这大雨天,张大人竟也亲自出来帮忙,瞧他脚上的云头履,都湿透了。” 顺着璞玉的手势,谢令仪眯了眯眼,果然看到一袭青衣立在棚子外。那人正背着手,与一名衙役交谈。 他脚下的积水浸湿了鞋履,鬓角的发丝因潮湿而贴在脸侧。但整个人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 谢令仪看着,抿了抿唇,没吱声。 那头的张歧安似有所感,锐利的目光一下直射过来。 谢令仪见状,‘唰’的一下放下车帘。 “公子,您在看什么?”身旁洵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靛青桐油马车。 “没看什么,把架子上的蓑衣拿过来吧,我再进去检查检查。” “还要检查呀。”洵风小声嘟囔,“公子,您这一上午都检查三四遍了。再说,现在里头不是有谢家的公子在照应着吗,您还不放心啊?” 张歧安闻言,只淡淡瞥他一眼。 洵风被这一眼定在原地,反应过来后,满脸不甘心去取蓑衣。 穿上蓑衣后,张歧安脚步匆匆,身影渐渐隐没在巷口深处。 “璞玉,你下去打听一下,问问是怎么回事?” “好。”璞玉看自家小姐那鬼鬼祟祟,卷起车帘,偷摸打探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她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重新上了车,手里还捧着一条布巾擦脸。 “问到了吗?”谢令仪迫不及待开口。 “问到了。”璞玉边擦手边道:“张大人是主动来这边照看灾民的,已经来了好几日了,今日忙的午饭都没用。” “我不是让你问这个!” “那是问什么?”璞玉歪着脑袋,笑得狡黠,“那里只站了一个张大人,奴婢自然也是去问张大人呀。” 谢令仪:“......” 眼见着小姐真要生气了,她才咳嗽两声,认真道:“谢翊公子呢,奴婢自然也是打听过了。巷尾积水得厉害,他正带着几名衙役挖渠排水呢。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小姐要不先回去?左右人住在咱们府上,不愁见不到。” “再等等吧。” “好。”璞玉点头,不过,她也不知,小姐要等的究竟是哪一个。 谢令仪在这等,自然有她的道理。前世,谢琼的出现,分走了她本就稀薄的母爱。而她的兄长谢翊,更是因族中长老一道“认祖归宗”之令,堂而皇之成了谢家嫡子。 谢家偌大的家业,就这样拱手让与外人。 今日她来这,就是想来看看,这人到底有什么本事,能给长老们灌这么多迷魂汤。 “小姐快看。”璞玉伸手指了指窗外,“那是不是就是谢翊公子?” 她视线一直盯着巷口,这会子见有两人出来,忙不迭拉着谢令仪去看。 谢令仪闻声望去,果然见张歧安身旁,还跟了一名白衣男子。那男子身形清瘦,衣衫下摆沾了几圈泥渍,手中还拿了一根铁锸。两人正细细交谈着,脸上皆带着笑。 果然好本事,才一天就傍上了御史家的嫡子。 她无端有些烦躁,不愿再看,低声吩咐车夫快走。 哪知车夫扬鞭吆喝几句,马车却纹丝不动。他下车一看,方知是停留时间太长,这里泥沙又多,车轮陷进去了,一时半会,还真走不了了。 谢令仪听罢,心头更添几分烦闷。她掀开车帘,探头瞧了瞧,外头雨水混着泥沙,果然将车轮牢牢嵌住。车夫忙着清理泥沙,却未见什么成效。 偏偏这时,张歧安已然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抬头一看,半空中,与谢令仪视线撞了个正着。 谢令仪心中一惊,赌气般猛地放下车帘。下一瞬,车厢外便响起他清润的声音。 “雨多积沙,贵府马车车轮想必是陷进去了。小姐若是需要,在下可多叫些人来帮忙。” 一句‘不需要’已经到了嗓子眼,转头便见璞玉亮晶晶望着自己。外面也适时响起车夫道谢声。 她心中无奈,只好顺势下了马车。 衙役们挖出泥沙还要一会,毕竟是官家小姐,不好在外面抛头露面。幸好此时粥棚也无人,张歧安便请她暂时前去避雨等候。 一路上倒也相安无事,张歧安有意不在外人跟前,暴露她身份。她也乐得清净,只装作低头前行,实则悄悄支起耳朵,留意着后方两人交谈。 “张兄,这位小姐可是你的朋友?” 谢令仪闻言,脚步立马慢了下来,脑袋也偷偷往后靠。 张歧安余光瞥见她小动作,语气顿了顿,半晌才闷声道:“嗯,是我的一位......故人。” 谢令仪猝不及防听到这两字,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脚下陡然一滞,随即甩袖,加快步子朝前走。 张歧安见状,脸上怅然一闪而过。谢翊再问什么,他就不答了,只顾闷头朝前追。 落后几步的谢翊,望着前方两人如出一辙的背影,微微眯眼,脸上神态若有所思。 第43章 —— 谢令仪一进粥棚,便毫不客气,吩咐洵风给她倒杯热茶,语气自然熟稔地仿佛公子本人。 洵风虽不明所以,但还是依她命令,乖乖拎着茶壶小心伺候。 就在他斟茶时,眼神一瞟,突然发现后面跟着的璞玉,顿时双眼一亮,露出几分惊喜的神情。 “咦,姑娘,你怎么又来了?是不是布条不够用?你放心,我这还有!” 张歧安前脚刚踏进来,正好听见洵风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随即向他投去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谢令仪瞬间头皮发紧,还来不及阻止,就听洵风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下子全说出来了。 “哎呀,公子您刚刚忙去了不知道。这姑娘方才特意来跟我打听您呢。奴才琢磨着,她定是被公子您那大公无私、一心为民的英姿所折服。就是可惜您不在,没能当面听到这些感人肺腑的话.....” 他在谢府中见过璞玉,猜出了那喝茶女子的身份,心中有意撮合公子与她,便故意隐去了璞玉打听谢翊一段,还擅自添油加醋了一番。 谢令仪闭上眼睛,已是面如死灰,拿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璞玉则满脸愕然,眼睛瞪着洵风,显然被他这番信口胡诌气得不轻,若不是碍于小姐在场,她早一拳挥过去了。 张歧安看了谢令仪一眼,咳嗽两声,尴尬打断沉浸在自己世界,手舞足蹈的洵风。 “你去外面看着马车,好了再进来告诉我。” “哎。” “哎?” 洵风站着不动,璞玉在听了自家小姐的吩咐之后,已满脸狞笑,磨刀霍霍向着他了。 一侧的谢栩心中暗笑,看出两人各怀心事,也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棚内霎时只剩下谢令仪与张歧安两人。 “洵风嘴上一向没个把门的,你不要在意。” “嗯。”谢令仪脸上青白之色还未消,头偏过去,眼神闪烁。 “你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张岐安不着痕迹看了她一眼,温声道。 “没什么大事。”她语气随意,“一时兴起,就过来看看。” 多日未见,自己上次近乎自暴自弃的话,好似还萦绕在耳边。反观张歧安倒是神色如常,仿佛那场争执从未有过。 哼,如此一来,倒显得她斤斤计较,小肚鸡肠几分。 “吉祥和如意很好。” “什么?” 张岐安突然没头没尾冒出这一句,让谢令仪一时愣住。半晌,她才想起来这两人是谁,耳边又听他道。 “多亏了你给的银子,他们早在雨势变大前,就搬离了这里。” “哦。”谢令仪心放下来,起身放下茶盏,便打算离开。 本来她此行,也不是为了张岐安。如今意外得知那两个小孩安然无恙。那他们之间,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恰好此时,却见棚外又陆续进来五六个灾民,手中都拿着碗,显然是来领粥的。 张岐安见状,便立刻抄起桌上的铁勺忙碌起来。灾民渐多,他一时难以应付,便无意识唤了一声。 “容君——” 话音刚落,两人皆是一怔。 谢令仪心头一震,被这句熟悉的腔调,生生钉在原地。沉默半晌,终究没有离开,而是走到他身旁,帮忙分馒头。 两人默契地干活,没有多余的言语。 “小娘子面色不佳,大人是不是惹她生气了?”一位年迈的婆婆看了他们许久,终是忍不住开口调侃,“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多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谢令仪还没来得及反驳,又听她对着张岐安道:“大丈夫肚里能划船,你娘子这么贤惠漂亮。你呀,态度放软点,多说几句好话哄哄她,说不定她就不生气了。” 张岐安低眉顺眼盛着粥,听到这话,嘴角漾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的谢令仪,并未作声。 “小娘子你说,对不对?”婆婆见他不说话,又转头一脸慈祥地去问谢令仪。 “我......”谢令仪被问得猝不及防,手中动作不由慢了下来。 见此情形,张岐安适时开口,“大娘,这是您的馒头,拿好。另外待会就不用再回去了,那边地势高的地方,已经搭好了棚子,晚上,去那歇息就行。” 婆婆闻言,瞬间将注意力转移到手中的馒头上,连连点头,“哎,好好好,还是大人想得周到。” 待她走远,棚内重新归于平静。谢令仪低头看着锅中的馒头,脑中乱成了一团。 张岐安没再多言,只是低眉敛目,将最后一碗粥递了出去,随后淡淡道:“马车还未好,你若不急,不妨再坐一会儿。” 谢令仪盯着那些灾民佝偻的背影,良久才收回目光,面色有些怅然。 “你为何要来帮这些人?明明你的职责不是这些。” 张岐安正刮着锅中最后一点残渣,闻 言抬头看她。目光从她恍惚的脸上掠过,落到她袖口粘着的馒头屑上,随后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丝帕递给她。 “容君。” 这第一句说出了口,第二句再喊,仿佛是再不过水到渠成的事。 “我记得我从前......”他声音一顿,见谢令仪没注意到,又改口,“我生下来时,不足月,从娘胎里带了一身病。其他都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咳疾。” “那时,全家人听着我没日没夜地咳嗽,都心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尤其是我娘,还在坐月子,终日以泪洗面,觉得自己没护住我这个孩子。” “后来,她无意间听一个大夫说,民间有种偏方,若是家中小儿久病不愈,需吃百家饭。百家饭聚百家福,有了众人的护佑,孩子便能平安长大。” “可这偏方到底是真是假,无人知晓。可我娘信了,她不顾家中人的反对,穿上荆钗布衣,挨家挨户去敲门,求饭。” “百家饭不够,她要千家饭。” “每家一筷子米,当真凑了一碗满满当当,颜色各异的饭。我吃下之后,咳疾果然大有好转。” 张岐安低声笑了一下,声音里透着感慨,“然后,平平安安活到了现在。” “所以,容君。”他转头望向谢令仪,语气微沉,“我为什么要帮这些人?因为我仰仗信仰长大,正是那些陌生人的信念和善意,才有了今天的我。我不希望看到信仰被利用、被煽动,去做一些不恰当的事。” “其二。”他微微侧身,眼神坚定,“这虽不是我职责,可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读的是圣贤书,走的是青云道。既然看到了苦难,就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治国平天下是大志,可天下从来不只是圣贤书上的只言片语,而是书外有血有肉、为生计奔波劳累的人,是千千万万个普通人。” 谢令仪垂眸,手指在袖间轻捻,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张岐安见她不说话,也不逼她,只一味抬头,望着棚外阴沉沉的天。 正好,这时外面传来洵风高喊,马车已经修好。谢令仪深呼一口气,如释重负,也不等璞玉来扶她,就匆忙往外走。走出几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丝,还是忍不住回头问。 “那太......” “先回去吧。”张岐安好像早已预料到她要问什么,极快打断她。见她疑惑,又妥帖道了一句,“都已经处理好了,无需担忧。” “嗯。” 谢令仪悻悻点头,招呼璞玉,上了马车。 张岐安见马车走远后,方重新穿上蓑衣,踏入巷中。 —— 另一头,程惜雯目光死死盯住两人背影,面色发沉,指甲几乎都掐进手心。身侧侍女察觉到主人情绪,望了一眼她手上的食盒,表情愈发不安,低声试探道。 “小姐,咱们还去给公子送饭吗?” “呵。”程惜雯收回目光,看着旁边元衡送过来伺候她的侍女,眼里厌恶一闪而过,“先带我去五皇子府吧。” —— 摇晃的车厢内,谢令仪靠在软垫上,闭着眼,想歇息一会儿,脑中却始终被张岐安方才那番话所占据,这几句话搅得她思绪紊乱如麻,眉心发胀。 车外雨声渐熄。老马识途,拖着车轮稳稳前行,不知不觉就到了浮光院门前。谢令仪浑然未觉,直到璞玉低声提醒,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糟糕,好像没换衣服。 黑马扬长脖子,打了个响鼻,院门应声而开。 第31章 我会死吗不会,我不会让你死 “哎,应主子,大主子怎么来了又走了?” 因着雨天无事,花奴们早已放下手头琐碎活计,三三两两地聚在亭中喝茶取乐。 院内只剩闻应祈独自一人,支了伞,坐在正对门的藤椅上。他目送着马车渐行渐远,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回头半是揶揄,半是了然道。 “女为悦己者容,大概是要回去,重新梳妆打扮一下再过来吧。” “那他还会来吗?” 第44章 “一定会。”闻应祈语气笃定,随即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襟,“行了,你们也别闲着了。去准备些糕点,再泡一壶好茶送进屋里。” 他埋头思索了下又道:“记得,要大点的茶盏。” 吩咐完花奴,他慢悠悠踱步进了屋。看着屋内琳琅满目,姹紫嫣红的花,左思右想,对着铜镜,挑了一枝黄水仙插在鬓角,又取了同色系衣裳换上。 镜中映出他一贯柔若无害的面容,眉目间却隐隐透出一丝狡黠。 闻应祈满意地看着镜中人,兀自欣赏了片刻,自觉万无一失后,方施施然,坐在琴桌前......闭眼歇息。 果然不出他所料,不过半柱香功夫,外头便传来了脚步声,伴随着隐隐约约的低语与问候。 他耳尖微动,唇角几不可察地扬起,并未着急起身,只将手指轻搭在琴弦上,做出一副弹奏姿态。 谢令仪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待到山花烂漫时,人比花枝俏,仿若画卷的梦幻场景。 闻应祈端坐于花团中央,背靠空窗,身后即是一片绿垂柳。垂柳如丝,风拂枝摇,与这满室繁花相得益彰。 而他鬓间那一簇明艳的黄水仙,更如点睛之笔,将这满屋的雅致,增添了一丝俏皮意味。 谢令仪微微一愣,看他这故作高雅的模样,忍不住嘴角抽了抽。谁说男子不拘小节,不事装扮的?眼前这人便是个反例。 闻应祈似有所感,微微抬眸,正好迎上她视线,懒洋洋道。 “贵人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先喝茶。”说罢,他眼神示意谢令仪,圆桌上已经放凉的茶水。 谢令仪还心有余悸上次黑猫事件,望着那足有海碗大的杯盏,站着半天不敢动。 闻应祈知晓原因,轻笑摇头,面上有些遗憾,却也任由她。 “方才奴便见了,贵人怎的来了又走?” “你看到了?”谢令仪闻言,脸上有些不自在,嘴里嘟囔几句,“我临时想起来,有件急事没处理。” “嗯,看到了。”闻应祈笑眯眯盯着她,毫不留情戳穿她的谎言,“急事?那贵人好像还有空,换了件衣裳?” 谢令仪:! 怎么回事?这人怎么不顺着她的台阶往下走? “啊,我知道了!”他摸摸下巴,双眼亮得惊人,似是想到答案,“女为悦己者容,对不对?贵人一定是为了我,才愿意费时间,花心思打扮。” 谢令仪:??? 眼见谢令仪表情不对,他又慌忙改口,“不对不对,是士为知己者死。” 谢令仪:...... “还不对?那就是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1?” “妆罢低声问——” “停!” 谢令仪听他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脸色越来越黑。终于忍无可忍,高声打断他。 她现在也没什么闲情逸致听诗句了,只想立马捂住他的嘴! 闻应祈见她脸色不善,眨眼间便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语气也低落下来。 “唉,贵人你也知道,奴从小没读过什么书,这些句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听那些恩客嘴里常念叨,久而久之,就记住了。” “本以为能在贵人面前,小小卖弄一把。不成想惹您生气了,是奴不好,奴以后再也不说了。” 很好,谢令仪听了,深吸一口气,这下她火都不知道该往哪发了。再看对方这狡猾的样子,分明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可偏偏,她还真没办法继续怪罪下去。 闻应祈见她那一副憋着火,又发作不得的模样,笑得越发春风得意。赶在她彻底憋不住前,抛出钩子。 “奴之前不是同贵人说过,可以治好太子的病?” “你有办法了?”谢令仪闻言,精神一下振奋起来,立马忘了方才的不愉快,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他,“快同我说说!” “哦,没有。”闻应祈见她注意力这么快就被夺走,心中小小吃味了一下,忍不住呛声。 “?” “没有你在这瞎自信什么?” 谢令仪气不打一处来。 闻应祈罕见沉默了一下,随即从善如流,为自己开脱,“贵人不也知道,药王孙思邈看病尚且要讲究‘望闻问切’,奴连太子的面都没见到,怎么可能直接治好他?” “奴只是根据上次贵人送来的字条,仔细研究了下,才试着配了一副药帖。”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太子若按方吃下,或许会有些好转。” 听到这,谢令仪神色稍霁。说起这字条,还是前几日她想起来,命璞玉送过来的。上面详细记录了太子元怀英的病症,是她好不容易才回忆起来的。 眼下,让他与元怀英见面是万万不可的,也只好暂且先信他这一回。 “好吧,那药在哪里?” “贵人不如先扶奴起来?” “你虚的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谢令仪停在原地没动,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他。 闻应祈听了,脸上有些尴尬,这还真不能怪他矫情。谁叫她太磨蹭,让他等的太久,腿都坐麻了呢。 “快点呀。”闻应祈伸出手臂,委屈巴巴催她,“腿好疼啊。” 谢令仪:“......” 念念都没他娇贵!她实在受不了,一个大男子,如此娇滴滴。遂撇撇嘴,一脸不情愿地磨蹭过去。 闻应祈这厮倒不客气,见有了拐杖,半边身子都搭在她臂上,像甩也甩不掉的牛皮糖。 谢令仪咬着牙拖他去贵妃榻,自然也没发现,在她身后,闻应祈的手轻轻虚绕在她腰间,似是怕她摔倒。又拿捏得极有分寸,始终没真碰到。 幸而贵妃榻不远,走几步便到。谢令仪暗自舒了口气,到了地方直接撒手,把闻应祈毫不留情,往榻上一扔。 “嘭!” 随着一声闷响,贵妃榻都震得颤了一下。谢令仪懒得管他摔得如何,径自后退几步,双手环胸,冷眼看他在榻上扑腾。 闻应祈狼狈地挣扎坐起,单手揉了揉被磕痛的肩膀,脸上一阵抽搐,后槽牙都咬紧了。 这个小没良心的,忘恩负义!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忍住疼痛,幽幽开口,“古人云,为赋新词强说愁——奴这旧伤新伤一块忧,倒是恰好应景。” “咦,这还对上了。如此看来,奴只要稍加学习,以后说不定,也能做个沽名钓誉的诗人呢!” 谢令仪见他自娱自乐,忍不住叹了口气。短短几息,她已身心俱疲,累到说不出话来。 闻应祈果然没文化。 她现在只想赶紧拿药走人。 “药呢?”谢令仪手心朝上摊开,语气冷得像腊月里的寒霜。 闻应祈不知哪里又惹到这个祖宗了,盯着她看了半天,对方也没消气,一副不愿与他多谈的意思。 见此,他只好慢吞吞,从圆桌脚下掏出药帖递过去。 谢令仪伸手去接时,他却眼尖发现,她袖口里似乎还藏了一个东西。 “这是什么?”他忽然来了精神,眼疾手快就给抽了出来,动作快得让谢令仪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一个手帕?” 闻应祈好奇把它展开,目光在扫过角落绣着的雪松时,笑容陡然僵住。 一个手帕? 一个......男子的手帕? “哟,这个怕不是贵人的东西吧?”他语气酸的连自己都没注意到。 “与你无关!快还给我!”谢令仪脸色一变,俯身便要去抢。 话没说清楚,闻应祈哪能轻易就放过她。他手腕一转,动作灵活得像泥鳅,三两下便将手帕藏到了自己怀里,然后装作不敌的样子,被她扑倒在榻。 砰—— 闻应祈被她压得闷哼一声,后背重重撞上榻面。可即便如此,他也没逃开,反倒眯着眼含笑看她,嘴里哼道:“贵人到底是要手帕,还是要这送帕之人?” 谢令仪被他的话气得头晕眼花,心里总觉不对劲。可眼下情形却不容乐观——她整个人几乎都趴在闻应祈身上,两人距离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温热的气息交缠,谢令仪顿时耳根发烫。她猛地撑起身子,试图挣脱这暧昧至极的姿势。 然而,闻应祈却仿佛早有预料,抬手一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将她牢牢固定在原地。 “闻应祈!你是不是对谁都这样!” “不是啊,旁人根本没机会接近我。” 谢令仪听得胸口一窒,简直要被他这厚颜无耻的话给气笑了。但经验告诉他,这时绝不能与他继续纠缠,否则对方就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是以,她迅速调整心态,将情绪尽数压下。整个人不动如山,甚至连眼底的怒意都收敛了几分。只冷冷看着他,眼神沉静如深潭,既没有恼怒,也没有羞涩。 蛇打七寸,闻应祈这次心里反倒没了底,也摸不清楚,她到底生没生气。 他直勾勾盯着谢令仪,对方还是面无表情,半晌,他终于败下阵来,语气格外颓废。 第45章 “是奴错了。” 察觉到背后那只碍事的手总算松开,谢令仪冷哼一声,迅速从他身上爬了起来。 哼,跟她斗,她可是活了几十年,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 “把手帕给我。” “行啊,要手帕还是要药帖,贵人自己选一个。” 闻应祈直起腰身,慢条斯理收紧敞开的衣襟,随即一左一右伸出两只手,戏谑地盯着她,皮笑肉不笑的等她选择。 谢令仪经他提醒,这才发现,自己吃亏半天,不仅没拿到药帖,还没抢到手帕! 可恶!失策了! 不过这还用选?她毫不犹豫就拿走了药帖。 闻应祈见状,脸上才柔和几分。他晃了晃手中的手帕,自顾自将它垫回桌角。 “记住,这个药每日一次煎服即可,不可多用。否则会给心肺造成负担,得不偿失。” “好。”谢令仪点点头,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所以,你精通医理,是不是早就知道那荷花香囊里装了什么?故意把它扔掉,才躲开我们的追查,对不对?” “嗯?”闻应祈一听这话,眉头微挑,又要缠上来,“所以,这么说来,贵人之前骗了我?您是有找过奴的,对不对?” 谢令仪一噎,重点是这个吗! “哈哈哈。”闻应祈心情无端大好,“对呀,奴鼻子很灵,闻得出那香囊里装的是气味极重的落无花。” 谢令仪闻言,一口银牙差点咬碎。这个人是狗鼻子吗!明明那是她精挑细选,气味最淡的花草,竟还能被他发现! 她瞪他一眼,不再搭理,却听他继续道:“不过啊,那香囊奴可舍不得扔。”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绯色的物件,举在她面前得意地炫耀。 “跟贵人一样的东西,奴是不会扔的。” “哦。”谢令仪听了,神色有些不自在,不去接他的话茬。 要留就留着,扯上她干嘛。 闻应祈盯着她的侧脸看了片刻,忽然轻声问,“所以,奴这么听话,是不是该有点奖励?” 又来? 谢令仪一听这话,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护在胸前,眼里满是警惕。 她心里突然有些明白,这不对劲从何而来了。他明明在花楼见惯了风月,按理说,早就该对这些感到厌倦,甚至觉得厌恶才对,为何屡次......屡次…… 她这么想,便也这么问了出来。 闻应祈听完愣了片刻,随即失声大笑,笑声大的简直能冲破屋顶。见谢令仪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他才擦掉眼角的泪, 回道。 “奴小时候在山下开蒙,常听先生说,世间百事,无非见多则倦,盛极则衰。唯独情之一事,若得其真,则日深月厚,朝朝暮暮相对,亦不觉其腻。” “且奴的家中,虽说一贫如洗,但我爹娘二人日日相对,琴瑟和鸣,脸上笑容从未断过。我娘时常挑灯为我爹缝制脱线的衣衫。我爹呢,每次上山打猎前,都会小心包好,我娘为他绣的祛虫香囊。奴看得多了,自然不觉得厌倦。” 谢令仪听得有些出神,呆呆站在原地。 “贵人这是想到什么了?”闻应祈见她呆傻的模样,唇角一勾,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是我以己度人了。”谢令仪朝他笑笑,又道:“那你后来为何......为何又去了象姑馆?” 闻应祈看出她笑里的勉强,便没顺着她的话继续,只凑近道:“这便是另一个秘密了,贵人若真想知道,不如拿自己的秘密来做交换如何?” 谢令仪:“......” “不必了。” 他爱说不说,她还不想听呢。 “对了,祭火舞你还是得跳。”谢令仪转身便朝外走。 “啊,这样啊。”闻应祈歪着脑袋问她,一副无知无畏的模样,“那我会死吗?” “不会。” “我不会让你死。” “好。”闻应祈轻巧巧点了个头。目送她走远后,方回到贵妃榻边,一脸嫌弃地从圆桌脚下,抽出手帕。 他只用指尖捏着,离鼻尖老远,仿佛上面沾了什么秽物一般。 “嗯,有华山参的气味呢。” 华山参主治体虚寒咳,价钱昂贵,上京能用得起的没几户。当然,卖的铺子也少。 那么,到底是谁呢? 思及此,他走出门,朝外一喊。 “近来我神思不安,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知有哪位人美心善的姑娘,可以帮我去药铺里买点华山参回来?银子记在大主子账上就好。” 第32章 心头发烫应当是有那么一丁点喜欢的吧…… 宣安殿 元怀英一身朝服,立在殿中。双手捧着一封信函,神情肃然。 “父皇,这是儿臣近日调查所得的证据。”他抬起头,目光直视御座上的元坚,语气加重道。 “信中详细记录了户部侍郎康恩泰与工部尚书陈春来,勾结地方官员,假借祈福之名,散播谣言,大肆搜刮民众香油钱。” 他稍顿,抬手将信函呈上,“其账本、同党的名单,皆已附在信中,请父皇过目。” 元坚闻言,只是稍抬眼,目光在信函上一掠而过,随后又低头继续翻阅手中的奏折。 元怀英见状,心头一紧,忍不住向前一步,语气愈发急切。 “儿臣现在才知晓——” 他面色发青,额上青筋隐隐跳动。平时温文尔雅惯了的人,发起怒来便格外凌厉骇人。 “为什么明明户部只拨银三十万两,工部却秘而不发,还将祈福一事办的有模有样。原来这多出来的七十万两,竟是掏了百姓口袋!” “好,知道了。”元坚依旧波澜不惊,头也不抬应了一句,“放那儿吧。” “父皇,此事不能等!这些人蛇鼠一窝,欺压百姓,已经触犯国法。若不严查,恐民心不稳,难保不会引发更大的祸乱!” “如今水患肆虐,先忙眼前事,这些小事,以后再议。” “父皇,您从小教导我,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1。这七十万香油钱,关乎百姓民生大计,怎么能说是小事?” 元坚瞥他一眼,“你身子不好,先养好身体。等祈福事了,再一一安排。” 元怀英闻言一愣,“怎么,父皇,祈福竟还要办?” “是的,礼部重新商议了下,延期至重阳节。” “可如今外头到处是灾民,水患还未解——” 他话音还未落,便被元坚骤然打断,“解没解决,祈福都要办,你不用再多说了。宫门快要落锁了,先回去歇息。” “父皇!” “如今正是需要银钱的时候,贞元朝百姓六千万名,受灾农户就有两百万户。数年禾稼今年好,一夜水来迹如扫2。金水河暴涨,冲毁堤坝,漫灌五十余里,大片良田被淹没。民众死伤无数,城内米价飞涨。” “原先五钱银子一斗米,如今十两银子一斗米,许多人穷的都吃不起饭。我朝一年国库税收不过两百万两,这个时候,竟还要倾半国之力,来办一场虚无缥缈的祈福会?” 他声音哽咽,磕头叩地,发出沉闷回响,“儿臣请求您收回成命!” “都瞎了不成?”元坚见他跪下,眉头一皱,怒斥左右,“还不赶紧扶太子起来!” 两边太监闻言,不敢迟疑,战战兢兢上前搀扶。但元怀英今日本就抱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而来,未达目的,岂能轻易起身? 然而,对着元坚震怒的脸,再加上张歧安密信里的含糊其辞。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测。这个猜测大逆不道,稍一浮现,便令他背脊生寒,掌心沁出冷汗。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太监拉不动他,干脆也跪伏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元怀英强迫自己稳住情绪,咽下数次唾沫,终于望着他,晦涩道。 “父皇……您是不是早就知道,这银两来路不正?还是说,这件事根本就是您默许的,户部与工部不过奉命行事?” 元坚听完沉默不语,元怀英至此已是心如死灰,再开口时,眼神都染上痛楚。 “父皇,这一百万两能解农户燃眉之急,实在不该,也不能用在儿——” “那又如何!”元坚终是怒不可遏,一声厉喝打断了他。他猛然起身,一掌拍在案几上,奏折扬了满地。 “怀英,你是太子,未来就是贞元朝的天子!天子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秉乾坤之道,掌社稷之危,受万民供奉,有何不可?” “你身为储君,当知天子之尊,非寻常人所能比拟,亦非凡俗礼义所能拘束。祈福盛会,你当得起,也受得起!” “你若担心名不正言不顺,我现在就可以传位给你!” “别忘了你母后临终前对你的教导。” 元怀英还想再辩,听到最后这句话,霎时哑口无言。 “行了,送太子回府。另外他身子不好,近期就不用再进宫了,朝政暂时交给五皇子处理。” 第46章 一句话,就关了元怀英禁闭。 —— “哎呦,殿下,您这额头怎么还流血了?” 元怀英一路跌跌撞撞,被太监送至宫门口。贴身伺候的内侍早已等候多时,一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再瞧见他额角隐隐渗出的血迹,顿时心疼得不行,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想要替他擦拭。 “这个先不要紧。”元怀英抬手格挡,转头看向送他出来的领事太监高顺,“今日之事,务必一个字也不能对外透露。否则,即便父皇不追究,我也绝不会轻饶了你们。” 高顺闻言,连忙垂首应道:“是,奴才明白,绝不多言。” “好。”他点了点头,转回身,对着内侍淡声道:“回府吧。” “哎,好。”内侍一边小心扶着他,一边低声问,“那老奴现在去叫一下侧妃娘娘?” “扶光?”元怀英听完一怔,“她也来了?” “对呀,您前脚刚进宫,侧妃娘娘后脚就跟来了。”内侍朝不远处的亭子方向努嘴,“诺,如今就在那坐着呢。” “其实......”他又犹犹豫豫道:“上次娘娘也跟着来了,只不过那时宫门落锁了。侍卫们见不到腰牌,谁也不敢担责放她进去。娘娘在外头等了半天,还不见您出来,就自个儿回去了。” 元怀英闻言,下意识望了眼黑沉沉的天。他进宫的时候是未时,如今是申时,整整两个时辰。 她等了他两个时辰? 思及此,他心头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没再多言,接过内侍递来的伞,便大步朝亭子方向走去。 细雨霏霏,冷风阵阵。四周寂静,唯有伞下清浅的脚步声。 仿佛心有灵犀般,他刚接近亭子,李扶光就从里面缓缓走出来。她穿着 浅色裙装,细密的雨丝,落在她的肩头与裙摆,染出深浅不一的水痕。鬓边几缕发丝因雨水微湿,贴在颊侧,衬得她眉眼间多了几分冷清与柔弱。 “怎么不进内宫等?”元怀英快步上前,伞面向她那边倾了一大半。 “人多,看着烦。” “那回家吧。” “嗯。” 比及到马车前时,又碰到一个熟人。 “大哥,长嫂。” 一男子撑着伞从侧门,踩着雨滴匆匆走来。他走近后,目光落在李扶光衣裙上,关切道。 “长嫂衣裳都湿了,回去记得让侍女煮碗姜汤喝,免得受寒。” “元衡?你怎么过来了?” 他见李扶光不理他,又转向元怀英,笑道:“父皇临时召唤,也不知有什么事。宫门快关了,怕是今晚得留宿宫内。” “好。”元怀英了然,妥帖叮嘱他,“父皇如今正在气头上,你说话要顺着他的意,不要与他争辩,免得触怒了他。” “好,弟弟知道了。” —— 太子府平日里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如今却大门紧闭,四周戒备森严的铁骑甲胄,将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外头看着像个铁桶,府内却是一片悠然闲适。湖心亭香炉袅袅,棋子轻落。 “修常,你的药方不错。我喝了之后,确实觉得身体舒坦了不少。”元怀英落下一粒白子,带着笑意问道:“不知是哪位神医所开?可否请他入府一叙?” “微臣也是偶然得来。”张歧安黑子紧随其后,“并不知晓神医名讳,更不知他踪迹。” “好吧,那看来是无缘得见这位高人了。”元怀英面上有些遗憾,又接着道。 “外头都在传我失势了,朝臣们各个避之不及,连登府拜访的都寥寥无几。可你倒好,不仅不避嫌,反而来得更勤,这是为何?” 张歧安听罢,神色不改,淡然道:“自然是因为下官相信,殿下做的是正确的事。” 听他这么一说,元怀英来了兴致,“说来,你父亲是御史,以你的才学,走仕途最好的路子,应该是考科考,入翰林院庶吉士,再进内阁。” “为何偏偏要去刑部苦修,还甘愿只当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 张歧安微微一怔,目光在棋盘上游移,片刻后,方道:“大约是世间不平之事太多,而敢平之人太少罢。” “那她也是你心中难平的一桩事吗?”元怀英忽然话锋一转。 ‘砰——’ 张歧安手中棋子一滞,砸在棋盘上。他似乎早有所料,面色不变,缓缓站起身,低头行礼,“殿下恕罪,她所犯之错,下官愿尽数承担。” “行了,你有什么错。”元怀英看他神情郑重,不禁低声自嘲,“坐下吧,我犯的才是滔天大错。” “殿下......” “城东那些事,我都听说了。你为灾民修缮房屋,施粥布饭,是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些灾祸发生?” “我......”张歧安一时语滞。 “不然,你做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谢家小姐?是为了替她赎罪?”元怀英眼中闪着促狭的光。 “你喜欢谢家小姐?” “若她也有意于你,要不要我去向父皇求一道旨意,让你们即刻成婚?” 张歧安:“......” 三句话,一句比一句惊骇,让他脸上都烧起来。 元怀英看出点苗头,更是兴奋,提笔便要写折子,“那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就去写!” “不要——” 张歧安慌忙阻拦,急得连声音都高了几分,“殿下,请不要!” “为何不要?”元怀英停下来,面露不解。 “你不喜欢她?” “不是。” “她不喜欢你?” “不......不知。” 他说话声音太轻,元怀英也没听清,他说的到底是不知还是不是。不过,看他那锯嘴葫芦样,心知再问下去也是无果,只得无奈叹气,暂且按下不提。 恰好此时李扶光来送药,站在檐下,远远地望着他们。元怀英摸摸鼻子,收起了脸上的调笑,将一旁滑下来的薄毯重新整整齐齐地搭回腿上,坐得端正无比。 张歧安便也顺势起身,声称告辞。 元怀英点了点头,却在他转身前,忽然开口道:“对了,你的治水方略我看过,已经呈上去了。相信六部那边,很快便会有个章 程。还有信函里她的名字,我也抹去了。你有想保护之人,我亦有私心。” 张歧声闻言,脚下一顿,随即俯身长揖,“臣,多谢殿下。” 元怀英看了良久,也没等到他起身,最后还是他实在看不下去,命人拖他下去,他才离开。 —— 马车颠簸,直到回了府,张歧安才从怀中掏出两份,被捂得发烫的治水方略。 两张黄纸,写了一模一样的字句。 审水势,察土宜,筑月堤,塞穴隙,坚杵筑,卷土埽,种杨柳,培草鳞,用石甃,立排桩。3 一份字迹清秀,一份笔墨锋利。 耳边突然想起,方才元怀英打趣的话。 她喜不喜欢自己? 想到那人别别扭扭过来送字条,还不耐烦,叉着腰,劝他少出门惹事的模样。 张歧安心头发烫。 他想,应当......是有那么一丁点喜欢的吧。 第33章 舞娘诱惑让他脱!就在屋里脱! “天可算晴了,这些日子真是把人都给憋坏了。” “行了,别偷懒了。”一年长的花奴,笑着催促条凳上的好友,“趁早上日头刚升起来,咱们把屋子里的花,都搬出来晒晒。” “好嘞,这就来!” “应主子手艺真好,这些不应季的花,居然都养得这么好。” “可不是么,主子养的花,不仅颜色漂亮,味道还香。有些品种,连我这种在地里干了一辈子的人,都没见过呢。有时候,是真想让应主子教我养花啊。” “大白天,就不要说梦话了。” 叩叩—— 两人嬉戏打闹间,院外传来敲门声。 开门一看,是个八九岁的孩童。他模样稚嫩,唇红齿白。身上穿着粗麻短衣,臂间还挎着一个竹篮,一见花奴便眉眼弯弯,嘴甜问好。 “姐姐们好,要不要来点时兴的芋头饽饽尝尝?都是家里人自己做的。” 花奴们皆面面相觑,犹豫不决。这院子平日里清静得很,少有人来,怎的今日突然冒出个卖糕点的?更奇怪的是,门外守着的人竟也没阻拦。 “姐姐?” 就在花奴们不知所措时,一道慵懒的声音从廊下传来,“让他进来吧。” 她们转头一看,才发现闻应祈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廊柱旁,手背在身后,漫不经心道。 “要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涎馋想吃。” 花奴:“......” —— “昌十?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好,只用字条传递消息吗?” 闻应祈带着他进了屋,屋门一关,窗也拴紧,他这才翻身上床,放开声音说话。 昌十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白牙,“嘿嘿,郎君我想你啦。” 第47章 涎馋闻香而出,急得绕昌十的裤腿团团打转,直到昌十往它嘴里扔了一块饽饽才消停。 “少来。”闻应祈白他一眼,懒懒翻了个身,背对他躺着。 昌十见讨巧不成,只好老老实实道:“其实嘛……是因为郎君不在,我有些字还不会写,画也画不出来,没办法,只好冒险过来了。” 闻应祈:“......” “让你看的《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都看完了?” “看完了,看完了。不仅看完了,我还会背了呢!” “行吧。”闻应祈叹了口气,“那你今天特意过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说?” “当然有!我根据郎君您给的几家药铺名字,一个一个问过去,发现上京只有四户人家最近买了华山参。” 闻应祈闻言,神色一敛,坐直身子,“说来听听。” “第一家是当今太子府;第二家是陇西县主府;三是尚书大人府;最后一个就是御史大人府啦。” “反正都是些官老爷们的府邸,郎君您让我打听这个,是查到了什么吗?” “嗯。”闻应祈听完,不置一词,垂眸思索。 太子身体不好,人尽皆知,买些华山参补补无可厚非。只是他已娶妻,送人手帕这事,太过私密,应当不会做。 县主身体强壮,又是女子,自然不可能用男子的手帕,这个可以直接从根源上排除。 那剩下的就只有尚书府和御史府了。 “你知道尚书府和御史府近期有什么人生病吗?” “这个不知道。”昌十摇头,“这些官老爷的府邸,我连大门都靠近不了,更别提去打听了。” “好吧。” “不过!”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振奋地凑上前,“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郎君!我好像在街上看见那个,之前救过我们性命的恩公了!” 昌十见他无甚反应,自顾自继续道。 “一直没机会跟您说。那天,我一路跟着他们,见他进了县主府,就没敢再跟上去了。” “好。”闻应祈听完,语气淡淡,指尖勾弄着发带,目光却飘向窗外,整个人有些心不在焉,“知道了。” “郎君!”昌十见他神色冷淡,心里顿时不满,语气也冲了几分,“您难道就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要不是他那一百两银子,您当初早就病死在床上了!您不是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怎么现在……现在反而成了这样!” 闻应祈依旧没有搭话。 昌十越说越激动,脸涨得通红,“您是不是在这待久了,就不想出去了?如果您不去找,那我就......我就自己去找!哪怕豁出这条命,我也要亲自去报答他!” 他这边说的义愤填膺,唾沫星子飞溅,可闻应祈却仿若未闻,仍旧一副懒散模样,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郎君!” “嘘——”他突然抬手覆在唇上,轻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同时头也探出窗外。 昌十猝不及防,被他这一打断,顿时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浑身无力,瘫在圆椅上。 直到他也隐约听见门口处传来的几声动静,像是有人进了院子。他不由竖起耳朵,正准备细听,忽然被闻应祈一把拽住,用宽大的衣袖兜头罩住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推着往外赶。 “走侧门!”闻应祈压低声音,急急道:“外院靠墙那儿有个狗洞,你从那钻出去,动作轻点儿,别被人发现!” 昌十:“……” —— 送走了昌十,闻应祈这才一改原先轻颓姿态,重新理了理头上被压歪的花枝,想了想,又将衣襟扯松了些,露出半截锁骨,带着一点不经意的疏朗风流。 然而,一番收拾妥当后,他靠在罗汉床上等了半天,外头却迟迟没动静。既不见人进来,也不见人喊他。 他低头拨弄着衣摆,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依旧不见半点人影。 闻应祈心里升起几分烦躁。 开门催人?那是断断不行的。若让外头那些花奴看了去,指不定背地里嚼舌根,说他整日里无事可做,光会等着人上门。 可这大半天的等待,真真磨人得紧。 他侧耳倾听,屋里清净,倒衬得院外越发嘈嘈切切,似乎比往常还热闹几分。听了一会儿,断断续续的谈话声里竟隐约还有笑声,闻应祈脸色更加不郁。 这些花奴,平日看着一个个眼明心亮的,关键时刻,竟连个通透的都没有!也不晓得来屋里叫叫他这个主子! 他放好衣摆,从床上起身,朝门边踱了两步,手扶在门框上,又犹豫着停下。 到底是开门还是不开门呢? 开门显得自己心急,不开,等待又实在煎熬。 他这厢竿上秤砣,左右摇摆。门外的人却不给他磨蹭的机会。 ‘嘭——’ 木门被人用力推开,甚至撞得微微晃了两下,随后直直敞开,露出门外气喘吁吁的花见。他手里提着两个大官皮箱,背上还背了个包袱。 门内的闻应祈,完全始料不及。连闪避的机会都没有,鼻尖就结结实实撞在了门框上。 ‘嘶——’一声凉气从他嘴里溢出,他捂着鼻梁弯下腰,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花见站在门口也愣住了,原本风风火火的架势霎时间僵住,他眨巴着眼睛,意识到自己闯了祸。 可他又咿呀咿呀,说不出话来,手足无措站在原地,急得满头大汗。 还是谢令仪进来,替他解了围。 “你没事站门口做什么?” “我!”闻应祈想回答,想借机撒泼,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直接坦白自己是在这特意等她,这话怎么好说出口! 最后,他只有恶狠狠瞪了花见一眼,暗声吃了这个闷亏。 “奴弹琴腿坐麻了,站起来走走不行吗!” “可以。”谢令仪对此十分理解,“那你先把鼻血擦擦,都流出来了。” 闻应祈:“......” 不生气,气出病来太可惜,这亏,他总不会白吃。 谢令仪说完,便掠过他,径直吩咐花见把官皮箱往屋里搬,压根忘了她方才说过的话——有人流鼻血了,且还流出来了。 闻应祈心里又是一阵郁闷,幽怨的目光,犹如实质,一圈一圈,简直能把花见活活绞死。凄凄惨惨一个人包好鼻子后,火气还是没降下去。 他看着花见忙碌的身影,颇为不爽。 “他在干什么?这箱子里装的又是什么?” “衣裳。”谢令仪吃了一块圆桌上放着的芋头饽饽,嘴里含糊不清,就听他幽幽质问。 “衣裳?” “对,准确来说是戏服,跳祭火舞的戏服。”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吧。”闻应祈狐疑地盯着那满架子绫罗绸缎,嘴角直抽。 “嗯。”谢令仪喝口茶,径直道:“因为做衣裳的绣娘,不知你身体尺寸。我便让她多做了几件,挑合适的穿。” “何必这么麻烦。”闻应祈闻言,小声嘟囔,“那晚留下来不就好了?” “你说什么?”谢令仪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没什么。”他皮笑肉不笑,“奴现在就去试试。” 谢令仪:“......” 那倒也不用如此着急。 “等你鼻子上的伤好了再说吧。” “那贵人送完戏服,是不是就会离开?” “对,我待会——” “那奴就要现在试。”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闻应祈中途抢白。 “好,那我先出去。” “不用。”闻应祈干脆利落关紧门。 第34章 应奴吃醋不要看他,看我 谢令仪:? 她恍惚间怀疑自己听到了梦话,脑子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起来。脸颊红了,都没发现。 “奴的意思是。”闻应祈挑眉,似是猜到她内心想法,面上却一本正经,“屋子里有屏风,遮住了。” 他顿了顿,特意咬字清晰道:“一丁点儿,都,看,不,到。” “啊,哈哈。”谢令仪干笑一声,抬眼望去,果然发现屋子西南角,立了架黄花梨仕女观宝图插屏。 黄花梨木质宽厚扎实,人在里面更衣,应当看不到吧。 她心中虽觉得这理由站不住脚,但视线绕过屏风的刹那,耳根却莫名发烫。 谢令仪这么一犹豫,闻应祈已然抱着戏服走了进去,她此时也不好中途离开,只得尴尴尬尬,将脸别开,坐到罗汉床上。 没一会儿,屏风后便传来一 阵轻微的衣物落地声,夹杂着不大不小的嘀咕,“呀,这衣裳怎么,啧……” “衣裳怎么了?”谢令仪被他三言两语,勾的好奇心起,“是不合身,还是不好看?” “都不是。”闻应祈在里面叹了一口气。 “那是怎么了?” “是这衣裳太繁复,彩带太多,缠在腰上了,解不开。” 第48章 谢令仪:“......” “那你就再耐心一点。”她努力稳定心神,眼神却总忍不住瞟向屏风方向。 谁料闻应祈不慌不忙,泄气道:“奴试过了,可这带子就是打了死结,怎么都解不开。” 他顿了顿,带着点委屈似的,“贵人可不可以……过来帮帮奴?” 此话一出,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屏风后的衣料摩挲声越来越大,谢令仪脑中越来越乱,思绪张牙舞爪,片片翻飞。 闻应祈现在会不会真的……光着身子? 他的腰好像很纤细,彩带真能缠住吗? 还有他喉结上的那颗痣...... 打住! 谢令仪骤然回神,猛地掐了自己一把,生生将旖旎的念头拽回脑海深处,抄起小方桌上的冷茶,就往肚里吞。冷水下肚,燥热感果然缓解了不少。 “啊——” 里头忽然传来一声低呼,带着几分虚弱,她条件反射般抬头,话已脱口而出,不自觉带着急切,“又怎么了?” “没什么......” 真没什么? 那又是谁在可怜兮兮地喊,“就是带子全缠在一起了,奴……奴快要呼吸不过来了,好难受……” 谢令仪闻言,眉心狠狠一跳,又灌了口凉茶。可这次,冷水完全不起作用,胸口燥热非但没有缓解,反倒越烧越旺。 脑海里天人交战,理智告诉她,这是闻应祈的惯用伎俩,他无非是在博取同情,用些小手段让她心软。 可万一呢...... 万一,他真被缠住了。 她不是没看过那件戏服。为了追求华美,绣娘在腰间足足绣了几十根彩带和飞羽,看着美则美矣,实则繁复得很,没人帮忙的话,的确不好穿。 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脑海里已自动勾勒出,闻应祈被彩带绑得几乎喘不过气的模样。心里挣扎再三,终是一咬牙,准备起身去帮忙,可这时,她眼神却突然瞟到窗边玩猫的花见。 花见!是了,还有花见! 谢令仪瞬间如释重负,卸去心头重担。 “花见,你去那儿,”她手指屏风方向,“帮他把衣带解开,要快。” 花见听了,傻乎乎放下猫,往屏风处走。 然而,他才刚到屏风前,里面就一声轻喝,定住了他。 “不用,剪开了。” “嗯?解开了?”谢令仪闻言一愣,又听他道:“用剪子剪开了。” 哦,原来是剪开了,怪不得声音那么平静,不似方才焦急。 “既然解开了,那就出来看看,若不合身的话,我再让绣娘改——” “不用改。” 她话音未落,闻应祈已经赤脚走了出来。 谢令仪目光一转,先落在他脸上,随后看到他衣服上。 嗯,确实不用改,因为这戏服已经破烂的没法穿了。 精美繁复的彩带被剪得七零八落,飞羽也被粗暴扯断,袖口还能看到剪子留下的参差不齐的毛边。 如此惨状,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在故意泄愤。 谢令仪张了张嘴,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眼前的景象,脑中来来回回翻腾的就只有一句话。 他的腰,真的很纤细,而且还很白。不是玉器冰冷的死白,而是细腻有光泽,带着温度的暖白。 就是不知道摸上去,是不是真是暖的。 闻应祈注意到她视线,眼底幽深,不动声色又把腰间的破布翻开了些。 “好看吗?” 谢令仪本能想说‘不好看’,可对上他那隐隐含着情绪的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好看。”怕他不信,她又重复了一句,“真的好看,这戏服特别衬你!” 唉,谢令仪说完有些心疼,能不好看吗?银子扔进湖里还能听个响呢。他这几剪子下去,悄无声息的,五十两就没了。 她要再说不好看,保不齐,剩余的几件五十两也得遭殃。 谁知,闻应祈听了这番话,非但没有领情,反倒挑起刺来,“哦,那贵人的意思是,奴只配穿破烂衣服?” 谢令仪:??? 不是,这人不仅没文化,理解能力也有问题? “不,”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我的意思是,你就算穿破烂都好看,难掩风姿!” 闻应祈听罢,轻哼一声,紧抿的唇才稍微放松些。 “可是这件衣裳已经被奴弄坏了,怎么办?贵人会怪奴吗?” 他话虽如此,脸上可没半点羞愧表情,一副破罐子破摔模样。 “无妨。”谢令仪故作轻松,尽量不去想那五十两银子,“反正那还有四件五十两,不是,四件衣裳。” “你先把身上的换了,再过来。”她从妆奁里取出一些脂粉,摆在桌上,“我替你描个妆面。” “嗯?”她等了半晌,也没听到任何回应,再抬眼,闻应祈身上戏服已经快褪到腰部了。! 谢令仪瞬间感觉自己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连呼吸都差点停滞。 “你干什么!” “换衣裳啊,贵人不是让我换吗?”闻应祈抬头,脸上是一派理所当然的表情。 “我是让你去屏风后换!不是当着我的面换!” “贵人方才可没说‘屏风后’这三个字。” 谢令仪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恨不能戳瞎双眼,丝毫没发现,闻应祈说话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 “贵人无需害怕,奴里面穿了中衣。” 最后一句,已近在耳边,伴随着一股清淡的栀子花香,浅浅将她环绕。 她从指缝中偷瞄,猝不及防就被抓包,撞上了一双戏谑的眼。那眼里仿佛藏着一汪冬水,清澈却又深邃,透着点懒散意味,让人无处可逃。 “闻应祈!” “在呢。” 谢令仪单眼打量他,还好,不是光着身子,没骗她。 她慢慢放下手,恍然,“原来,你方才没有生气。” “呵。”闻应祈闻言冷哼,“原来贵人是知道,方才那样会让奴生气?” 谢令仪:“......” 她不是,她没有。 “好了。”谢令仪装作没有看到他眼里的幽怨,笑眯眯道:“我来给你描个妆面吧,我手艺很好的。” “是吗?是能改头换面,看了让人分不出男女的那种好吗?那奴觉得并不怎么样呢。” 闻应祈一顿阴阳怪气,外加意有所指。 他这句话包含的信息量太多,谢令仪一时有些接受无能,最后只能强行装听不懂。 看吧,主仆关系过于熟络,就是这个下场,对方容易持宠而娇,蹬鼻子上脸。 “嗯?不应该呀。”她瞄了花见一眼,小声嘟囔,“明明在花见脸上试过,效果不错的。” “算了,还是先来看看这些面脂吧。” 虽说跳舞之人都会戴上赤羽面具,但闻应祈这张脸,天然便带着风险,还是得遮掩一下比较好。 说着,她便伸手想去拿桌上的脂粉盒,却在倾身的那一刻突然发现,闻应祈的双臂不知何时,悄悄搭在了她身体两侧的罗汉床上。 他挽起的手臂修长有力,臂膀上青筋微微凸起。她动作稍微大点,就能直接贴上他。 谢令仪僵坐原地不敢动,迟来的酥麻感,一点点至腰间蔓延,最终攀上她心脏。 “你——”她抬起头,刚要出声质问,却被他低沉的嗓音打断,“我去帮贵人拿。” 他动作极快,没等谢令仪回神,便将整个妆奁都搬了过来。随即毫无征兆地半蹲下去,身体强硬挤进她腿间。 “好了。”他抬起头,微微仰望着她,唇边勾起一抹笑,素净的面庞在日光下显得格外明亮无害,可他眼底的幽暗却压低了整个人的温度,让人莫名心生寒意。 “现在可以开始了。” 不是,他又在生什么气? 谢令仪心下一凛,下意识想要并拢双腿,膝盖处却传来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闻应祈掌心的温度火热得惊人,好像能直接灼穿她肌肤。 “怎么还不开始?”他瞄了一眼妆奁,“不是在花见脸上试过吗?不是熟能生巧吗?” 谢 令仪:“……” 明明就只试过一次,哪来的熟能生巧。 她颇为无语的去拿面脂,待真对上他这张脸了,左看右看,才明白‘无从下手’这四个字怎么写。 无他,闻应祈这张脸,实在太过完美。目欺日月之容光,脸夺芙蓉之娇艳。即便鼻尖青紫,依旧丝毫不损他的美感,反而添了几分病态的妖冶。 胭脂用在他脸上,不是锦上添花,而是画蛇添足。 闻应祈见她迟迟不动,又哂道:“贵人随意即可,奴可不像花见那个长得丑的蠢货,在脸上动一下,就跟破了相似的。” 谢令仪:“......” 他催就催,骂花见干嘛? 而且,她望向窗边一心逗猫的花见,心想,虽然花见长得是粗犷了一些,但他相貌端正,也没到‘丑’的地步吧? 第49章 再说他力气大,能干活,比某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吞金貔貅好用多了。 是以,谢令仪盯着花见便要替他争辩,“花见浓眉大眼,身材魁梧,且心思单纯,哪里丑了?” 谁知,她这一眼,竟彻底点燃了貔貅的不满。 闻应祈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底涌起一丝危险的阴霾。他没再说话,只是忽然伸手,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力道,扣住谢令仪下巴,将她的脸强硬扶正,迫使她对上他的眼。 “不要看他,看我。” 第35章 替他描眉奴比他更能取悦你不是么…… 谢令仪被迫与他对视,一时竟怔住了。 她看着他的双眼,瞳孔漆黑,深不见底。在他眼里,她好像看见了濒死之人身上才会有的疯狂、不甘、执拗。重重负面情绪,却被他强行压在理智之下。 “花见有什么好看的?” 闻应祈指腹轻轻摩挲着她下巴,双眼直勾勾盯着她嫣红的唇瓣,“奴比花见好看百倍、千倍。” “更能取悦您不是么?” 谢令仪被他咄咄逼人的目光逼得心头一紧,下意识想要移开视线,脸颊却被他擒住,动弹不得。 耳边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更是眉头微蹙,心里莫名不舒服起来。‘取悦’这个词听的刺耳,好像他是一个任人取乐的玩意儿一样。 她下意识张嘴想否认,闻应祈却误以为她还要替花见说话,眼神骤然一冷,直接抬手覆住她的嘴,面无表情道:“好了,替奴上妆吧。” 谢令仪低头努力不去想,也不敢想他方才那番话的意思,兀自愣神间,自然也就没有发觉,此时两人的姿势有多么暧昧。 闻应祈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绕过她后背,掌心稳稳扣住她腰侧。另一只手盖在她唇上,让她有口难言。 两人靠得极近,那股淡淡的栀子花香再一次侵入鼻息。 谢令仪闭眼稳住心神,随后从妆奁里挑出一只青雀头黛出来,打算替他换个眉形。 然而,闻应祈就这样乖乖仰着头,一双眼炽烈得惊人。对着这双眼睛,谢令仪实在无从下手。 思忖间,她便也伸手盖住了他。 左右,一报还一报。 闻应祈嘴角微勾,却没出声阻止。他放下了先前捂在她唇上的手,修长的指尖不经意地从她的耳垂擦过,带着试探意味。 “贵人认不认识,尚书府家的小姐?” 他这一句,差点让谢令仪手中黛笔坠地,她惊疑未定,咽了口口水,方反问道:“哪个尚书府?京中有吏部尚书、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兵部——” “礼部尚书。”闻应祈直截了断,打断她的话。 “无缘无故,你......为何会问她?还是说,你与她……有什么渊源?” 谢令仪听完声音滞涩,这一瞬间,她甚至都怀疑,闻应祈是不是知道她身份了。 “随便问问,就是听说她知书达礼,婉约柔顺,名满上京,所以有些好奇而已。” “而且,她还与县主交好。县主侠义心肠,能与这样的人做好友,想必她也不遑多让吧。” “呃……”谢令仪听完,只能沉默。 闻应祈长久没听到她回应,眨了眨眼。谢令仪能感受到他的睫毛像一片轻柔的柳絮,在自己掌心划过,既轻又痒,让她的手指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别动!” 这一句不知是给自己壮胆,还是说给闻应祈示警。总而言之,这人接下来十分配合。 谢令仪趁机三两下,按着自己的喜好,给他描完了眉,又取来一面铜镜递给他,心中隐隐带着一丝期待。 闻应祈摸着眉骨,看着铜镜里晃动的人影,半晌,嘴里悠悠吐出两个字。 “好丑。” 眼神向上一瞥谢令仪下垂的嘴角,又心不甘情不愿补充。 “不过,还好,靠脸撑住了。” 谢令仪:“......” 他不说话是会死吗! 她深吸一口气,将火气压下,尽量语气平静地开口,“好了,我要回去了。” “好。” “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就要离开!” “可以。” 谢令仪一见他那嘴上说可以,身体却纹丝不动的模样,心里就窝火,抬脚想踹,动了一下才发现,膝盖还一直被按在他掌心,顿时火气更添三分。 “让开。” 闻应祈抬头看了她一眼,活脱脱一个无赖,“那贵人明日还来吗?” “不来,以后都不来了。” “哦,可惜,那奴的风姿,贵人恐怕就只能在重阳节见到了。” 谢令仪被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气得胸口发闷。 她重阳节都不想再见到他! 说到做到,谢令仪一直到祈福前一天都没再踏进浮光院。 皆因前些日子,她的祖母——谢郜氏从佛堂回来了。老太太在山上修行期间受了几场寒,回来便一病不起。她要留在府中早晚侍疾,轻易不得出门。 这日,又是清晨,谢令仪带着璞玉去祖母住的三松堂请安,路上便碰见了谢琼。她如今来了谢府,一言一行,自然也要照着规矩来。 卯时起,辰时请安。 “琼姑娘。” “容君妹妹。” “这些日子,祖母和母亲多劳你费心了。” 这话不作假,谢令仪这些日子确实忙得脚不沾地。一边早晚去三松堂请安,一边闭门在戌风院绘制喜神像,侍疾的事多半就落到了谢琼身上。 听到谢令仪言语中的谢意,谢琼连忙摆手,脸上露出几分谦逊。 “容君妹妹太客气了。”她微微垂眸,“这些都是玉章 该做的。夫人和老夫人对我们兄妹俩如此优待,我能尽些绵薄之力,也是理所应当的。” “嗯。”谢令仪点头,“你兄长呢?怎么不见他?” “兄长跟着谢大人去了西郊,说是要再最后检查一遍祈福事宜,晚些时辰会回来。” 谢令仪听完,暗自嗤笑,谢承果然拿他当半个儿子使了。 问完这些,此后便一路无话。两人沿着小径,直至三松堂。 三松堂内暖意融融,谢郜氏外穿一件墨绿织锦纹对襟长袖褙子,正半倚在榻上,手上还拿了个佛珠。她早已到了不惑之年,鬓角却少生华发,想来是多年保养得当的缘故。 放眼望去,她身旁围了一圈女眷。谢令仪与谢琼行礼问安后,便也加入伺候的行列。 待用完早膳,老太太精神尚好,又絮絮叨叨与媳妇们聊起了家事。谢令仪捧着茶盏,默不作声坐在一旁,心中早有预感。 果不其然,没说几句,她就绕到了老生常谈的话题上。 “容君这孩子哪都好,就是性子太过冷淡。”老太太目光扫过谢令仪,“如今你也及笄了,对自己的婚事还是要热络起来。” 见谢令仪不接茬,她摇摇头,对着冯氏又道:“还有你这个做母亲的,也该花点心思到容君身上去,你屋里就她一个,总不能让她自个儿瞎胡闹吧。” 这话说的有些重,冯氏一下便手足无措站起来。 “行了。”老太太叹了口气,见不得她这般怯弱,“没人让你站着,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好歹也 是一家主母,怎么这点主意都没有,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冯氏被训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慢腾腾坐下去,垂着头不敢再多言。 她家世不好,父亲不过是个布衣出身的读书人,没能搏个功名,倒是在一次偶然中救了年轻时的谢承一命,这才让她能够嫁进谢府。 这些年她在锦绣堆里打转,凡事谨小慎微,生怕露出半点纰漏被人耻笑。偏偏谢承又是个外严内冷的性子,对她虽说不上苛责,却从未有过多少关怀。 她的日子,恰如海上孤舟,稍有不慎,便会全盘倾覆。 “好了,母亲。”何夫人见势不对,连忙笑着打圆场,“咱家容君这么优秀,是该精挑细选。难道您就愿意,这颗明珠随随便便就嫁了人?” 说罢,她推了下身旁的谢念合,谢念合瞬间心领神会,放下手中糕点,一阵风似的扑进老太太怀里,拉着她的手,奶声奶气撒娇。 “祖母!不要让大姐姐嫁人好不好?她要嫁人了,就没人陪我玩啦。” 众人皆被她这番玩笑话逗得哈哈大笑,空气中的凝重一扫而空。甚至连老太太脸色也缓和不少,她搂着怀中孙女,食指轻点她脑袋,和蔼笑道。 “这小机灵鬼,你大姐姐不嫁人,就没人喜欢,留在府里不就成了老姑娘了?” “谁说没人喜欢的?大姐姐可多人喜欢了。”谢念合一脸不服气,噘着嘴反驳,“有念念喜欢。还有,大哥哥也喜欢!他还给我糖吃了呢。” “念念!” 谢令仪早在她说出大哥哥这三个字时,就急得出声阻止,可老太太睨了她一眼,又唬着脸对着谢念合道。 第50章 “大哥哥?哪家的大哥哥?” 这些年,她虽不大管事,但也不愿府中女眷,不明不白就被人骗了去。更担忧谢令仪年纪轻不懂事,私下与外男有了来往,让人落了口舌,遭人非议。 谢念合见她这样,有些害怕,缩着脖子,小小的身子往后躲了些,瑟生生道:“张家的哥哥。” “哪个张家?”老太太转头看向冯氏,语气加重了几分,“这事,老大媳妇你知道吗?” “我......” 冯氏整日待在佛堂,哪里知道这些,这一下又给问住了。 眼见老太太又要发火,何夫人忙道:“是那个御史家的公子,如今任刑部主事,叫张歧安。大嫂也知道,之前还同我说过呢。” “就咱们上次喝茶,你提过的,对不对?”她对着冯氏使眼色。 “啊......”冯氏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对对,是媳妇一时忘了。” 谢郜氏活了几十年,跟个人精似的,哪里还不明白,这是何夫人有意在替她遮掩。只是她才训过冯氏,不好当着众人,再落了她面子,只好轻拿轻放了过去。 “那这个张公子,人品相貌如何?可还配得上咱们容君?”知道冯氏一问三不知,她便也只对着何夫人问话。 何夫人望了冯氏一眼,笑道:“媳妇只能说,张公子是个谦谦君子,言行有度,颇有高世之德。至于相貌,那更是一等一的好,配咱们容君,绰绰有余。” “当真?”她眉头舒展几分。 “这还能有假?” “而且御史府和咱们谢府也算门当户对。他还是独子,若这门亲事能成,容君嫁过去也少了妯娌争斗与婆媳烦忧。” “那照你这么说,这倒的确是一门好婚事。”老太太埋头思虑,随即转向谢令仪,“那容君呢,你对他可有意?” 谢郜氏这人,常年吃斋念佛,心口敞亮。见屋子里又都是女眷,便没顾及许多,直接开口问。 “我......” 谢令仪当了这么长时间透明人,骤然被问话,一时之间,竟哑口无言。她低垂的眼睑轻颤了颤,指尖下意识捏紧了衣袖。 她喜不喜欢张歧安呢? 回顾夫妻十年,若说没一点感情,那自然是假的。那些一起养过的花,一同放过的风筝,还有一同点下的天灯,皆历历在目。 可要说真喜欢他,又似乎有些说不出口。张歧安待她,始终是温文恭谨,礼数周全的。 可两人之间,好像永远隔了一层细薄的轻纱,远看光影斑驳,美好动人,可一旦伸手触碰,那轻纱却冷硬硌手,无法真正破开。 更何况,十年来,她从未听他亲口说过“喜欢”二字。 “容君,容君?” 老太太唤了两声,才将她从神思中拉回。 谢令仪抬头,面色恍惚。老太太却误以为她是少女情怀,羞于表露,心中顿时有了成算,也不再多问,只道今日乏了,挥手让众人散去,临了却留下冯氏与何夫人两人。 谢令仪与谢琼一同退出来,刚走到回廊,迎面便撞上归家的谢承与谢翊两人,谢承叫走了女儿,庭院便只余谢翊兄妹俩。 院子里已起了秋风,点点枝头三两金。谢翊拂去谢琼肩上的一片落叶,温声问:“老太太说了什么?” “左不过容君妹妹的婚事,天天说的也就是这些。” 谢翊笑而不语,又道:“那老太太有提过你的婚事么?” “那倒没有。”谢琼闻言,有些惊讶,“哥哥你问这个干什么?咱们寄人篱下,有一屋子能避风雨已是万幸,哪还敢奢求更多。” “没什么。”谢翊淡笑,“只是我答应过你,会为你挣个前程。” “知道啦,哥哥你也别太累了。” “嗯,明日祈福道场,哥哥给你挑了个好位置,到时候等着哥哥,带你一起去。” “好。” 第36章 替她择婿他身上有一股疏离感 九九重阳,金秋送爽,丹桂飘香。 张歧安治水方略一递上去,各部衙门便立即行动起来,加之上天庇佑,不再降雨,水患很快便遏制住。 接着便是祈福法会,地点选在西郊,一片开阔的山野间。环山而设,视野极好。外头为了安全,还围了数圈铁骑。 中央戏台早已搭好,朱漆梁柱,绣帘高悬。台前立着一座高大的香炉,炉中檀香袅袅,氤氲缭绕。 两旁火工道人鸣钟击鼓,一派仙乐。他们背后竖着的幡子上,即是谢令仪画的十副喜神像,打头的便是河伯、共工。 天家看戏,自与寻常百姓不同。戏台周围已建起一座座镂空小亭。 亭内设有长案,铺着绣金桌布,摆满了时令果馔与细点佳肴。外设烟笼纱,里头能看清外头,外头却看不清里头。 “老二媳妇,我眼睛不好,你来帮我看看,这里这么多人,哪个是你上回说的张家公子?” “母亲,您放心。”何夫人笑道:“人还没到呢,等他一到,我一定给您指明。” 又见冯氏在一旁扯她衣袖,心里明白,便也小声道:“放心,待会我也指给大嫂看。” 老太太前日里留下她们,就是为了祈福这天,提早过来,让她们指看一下那对容君有意的人。 没成想,放眼一瞧,这人都快到齐了,张歧安还没来。 “容君呢?怎的也没来?还有琼丫头和翊小子,怎么也不见到他们人影?” “容君想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冯氏闻言,低声回应,“母亲,我已经派人去催了。” “另外,玉章 怕生,明棠就陪着她另找个僻静的地儿观戏了。” “好。” 谢郜氏点头,此时又有几波官家夫人过来寒暄,这事很快便被她抛在脑后。 —— 谢令仪这边确实在忙,她正坐轿子里,捏着帕子等璞玉。直到看见人匆匆忙忙跑进来,才舒了一口气。 “怎么样,见到他人了吗?” “小姐,您放心。”璞玉擦擦额上的汗,气喘吁吁道:“见到了,见到了。那小太监听了消息就走,估摸着,这时候已经告诉他师父了。” “那就好。”谢令仪放下心来,“那现在赶紧吩咐车夫快走,不然赶不上祈福的时辰了。” “好,小姐,不过,咱们真的不去看看应奴呀。” “不去。”她重重摇 了摇头,脑中还在想着他上次说的那番话,心里憋着气,“有花见在那盯着,不怕。” 马车紧赶慢赶,总算没迟了去。高座上圣上还没来,谢令仪趁着人多,带着璞玉左拐右拐,一路溜进自家坐席。 本以为到了能喝口茶,喘口气。谁知,一露面便被三姑六婆的给围住了。 “这便是谢家嫡长女吧,瞧这一双眼,明秋水润。脸似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嘛。” “可不是,姑娘端庄清雅,神采非凡,通身气度更是难得。老祖宗教了个好孙女,老身真是羡慕。” “世家出生就是不一般,我们家那位,跟您孙女一比,真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差距。” 谢郜氏被这几句话,夸得是心花怒放,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忙招呼她们几个坐下,又吩咐两个媳妇亲自奉茶。 谢令仪心里虽尴尬,面上还是保持着得体的笑,待人散后,才松口气问璞玉,“她们是谁?” 璞玉细细回忆了一下,方道。 “梳狄髻,穿石青洒花袄的是平阳侯夫人;三角眼,手上拿把金佛檀香手串的是工部侍郎夫人。” “至于最后一个,穿玫瑰紫平纹对衿褂子,头上还戴了织金抹额的,便是大理寺卿夫人了。” 谢令仪听完,挑了挑眉,“那这些夫人围着我做什么?” 她自认平日里甚少出门,交际圈有限。与这些官家夫人更是少有来往。实在想不明白,她们今日为何如此殷勤。 “呃......”璞玉想到了什么,面上有些尴尬,片刻后才迟疑道:“大约是因为小姐您已经及笄,她们家中多有儿孙,这会儿正是该为他们张罗姻缘的时候。” “而且,三松堂那边最近好像放出风声,说要替小姐择婿。这些人闻风而动,自然想来探探底。” 谢令仪:“......” 她什么时候说过,她要嫁人了? 不过,她脑中略一思索,便想出了缘由。祈福道场既成定局,她不费吹灰之力,便从谢承手中赢下这盘棋,昨日与他的谈话,他想是看出了自己不愿嫁入天家,虽口头上承诺婚事由她做主,暗地却让老太太来施压,他躲在背后当好人。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谢令仪唇边勾起一抹冷笑。既然这个人靠不住,那索性就换一个能靠得住的人来。 她眼睛望向明黄高座,那里熙熙攘攘已坐满了人。 “皇上您看,如今太子也来了,奴才这招好使吧。” 元坚目光扫过左侧的太子,嘴皮向上扯了扯,“确实好使,高顺,当赏。” 第51章 “哎呦,皇上,奴才不敢当,不敢当。”高顺忙不迭点头哈腰,“这都是皇上您教导有方。奴才愚钝,只是跟在您身边学了些皮毛罢了。” 他一边笑着奉承,一边心有余悸。 说来也怪,那日送太子出宫后,他原以为自己的小命就要交代了。毕竟伺候圣上十几年,他从未见过他发过那样大的火,连书房里的案桌都被他一刀砍断,裂木横飞,令人心惊胆寒。 可谁知,圣上冷静下来后,竟放过了他们。 第二日,他便收到自己徒弟——楼子送过来的信。说他有一计可解圣上当前困局,还将这计谋说给了他。 此计妙处,便在于——换个名头。 太子不是不愿这祈福落在自己身上么?那就换个说法。将祈福定为‘为民祈福,与民消灾’,强调太子也是万千黎民百姓中的一员。 收上来的香油钱,再借着灾后重建的契机,重新散出去。 如此,圣上与太子之间的僵局得以缓解,皇室声望也有所提升,而民众更是得了实惠,百姓安居乐业,局面自然稳妥。 可谓一箭三雕,三难自解。 当天,他便试着把这个计谋说给了圣上,没想到圣上听后果然大喜,立即允准。太子对此也无异议。 一直到今日,祈福圆满进行。 “哎,皇上。”高顺时刻关注着周围动静,见台下火光冲天,突然道:“您快看,这祈福已经开始了。” 只见香炉前方站了一个髭须似雪、发鬓如霜的道人。他头戴玲珑碧玉莲冠,身披织锦羽衣,手拿如意,腰系明黄丝绦,足穿云履,有神游八级之表。 道人步罡踏斗、奏表书符间,谢令仪却越看越觉得这人熟悉。直到他一回头,她才猛然惊觉,这人不是济巅么? 他竟也能混进来? 视线再往后移,戏台中央便是戴着面具起舞的闻应祈,台上仅他一人。 他四周燃着祭火,火光跃动如灵蛇环绕,将他的身影映得忽明忽暗。长袖挥舞间,那些焰火仿佛也有了生命,随他跳动。 “大姐姐?大姐姐?” “大姐姐!” “啊,疼!”谢令仪瞬间回神,抬手揉了揉被拧痛的耳朵,又把倚在她肩膀的上谢念合推远了些,无奈道:“怎么了?” “大姐姐,我还想问你呢!”谢念合嘟着嘴,一脸不满地告状,“我见你一直盯着那个跳舞的人,真有那么好看呀?”她说着,便也好奇探头去望,“这些夫人问你话,都没听见。” 谢令仪偏头一看,果然就见几位夫人目光殷切地盯着自己。 如同饿狼看见了肉骨头似的,她身上一阵恶寒。 “谢小姐平日里可曾读过什么书?都读了哪些?” 说话的正是平阳侯夫人,她生了两个儿子。大的早已成家,只剩下小的,整日在外面浪荡,不务正业。 平阳侯夫人为此操碎了心,每逢宴会,遇到适龄女子,她都要替自己的小儿子问一遭。盘算着若能为小儿子寻个贤良淑德的妻子,或许能改改他的性子。 可惜,她小儿子花名在外,名声都臭了。稍微晓事的人家,都不会让女儿嫁过去。 只因谢令仪平日甚少出门,这才让她给抓住了。 谢令仪微微一笑,“自然读过。” 平阳侯夫人听完,满意点点头。女子身上有些书香气是好的,再不济,还可以带动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把心放到考取功名上来。她脸上惊喜还来不及收起来,就听谢令仪继续道。 “近来一直在读《太白阴经》、《列异传》、《神仙传》。” “呃……”平阳侯夫人傻眼了,“没有《女诫》、《内训》这些?” “没有。” “那......《论语》、《孟子》总读过吧?”她咬咬牙,仍不死心地追问。 “也没有。” 短短几个字,掷地有声。平阳侯夫人当即心下泛起了嘀咕,只觉谢令仪此人,跟传闻中好像不太一样。 尽管心生疑惑,但她仍不愿轻易放过。正准备接着追问,忽听周围传来一片惊呼,打断了她的话,众人目光纷纷转向戏台。 原来是那跳舞之人,陡然一个转身,衣摆飞扬间,带起一片炽烈火星,倏忽在空中炸开,宛若星河倾泻,霎时点亮了整个戏台。 谢令仪目光也被吸引过去。 闻应祈挥舞着长袖,步履如风,在戏台边缘盘旋一圈。连串火星在他的掌控下,如生了灵智一般,追随其身,最终缓缓聚拢,消失于他的指尖。 收势时,他双手轻轻合拢,动作干净利落。而台上祭火亦随之逐渐暗淡,仅剩一圈薄雾缭绕。 他立于台中,赤羽面具后的神情隐在光影中,让人看不真切。明明四周人声鼎沸,鼓乐喧天。谢令仪却觉得他浑身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她看过那本《古祭异闻》,知道最后根本没有那个走一圈的动作。她心中突然升起一个诡异的念头。 他该不会是在找她吧。 思及此,谢令仪呼吸一滞。虽然明知戏台与席间相隔甚远,闻应祈绝无可能看到 她,但她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大姐姐,你很冷吗?要不要念念帮你暖暖?”谢念合看完戏还意犹未尽,往嘴里塞了一块糖。见谢令仪神色有异,歪了歪脑袋,忽然凑近问。 谢令仪:“......” “不冷。”谢令仪捏了捏她小发揪,正色道:“认真点,上面正在封赏呢,别瞎闹。” “天天吃糖,也不怕牙坏了。”她望着一地的糖纸直皱眉,“这又是谁,胆子这么大,还敢给你糖?” “是大哥哥。”谢念和满脸理直气壮,突然手指右方,“喏,大哥哥还在看我呢!” 谢令仪迫不得已,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果然就见张歧安笑着向她颔首。 这目光落在她身上,让她浑身不自在。她鬼使神差望了戏台一眼,上面已空无一人,想来是他得了赏就走了。 谢令仪心中莫名松了口气,又隐隐觉得自己这样的反应不对劲,索性捞起案上的梨花酿,仰头喝了一大口。 不成想,张歧安此时也恰好举起酒杯,笑意温和地轻抿了一口。从旁人眼中看去,两人像是早有默契,隔着席间遥遥对饮一样。 何夫人应是也发现了这点,笑眯眯指给谢郜氏看,谢郜氏也不住点头。 谢令仪面上一阵尴尬,偏谢念合见张歧安对她笑,越发来劲,冷不防直接从席间跳下,就要往他那边跑。 “念念!”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后衣领,将人硬生生拽了回来,“坐好!” “不要!大哥哥他,好像晕倒了!” 第37章 酒醉求爱这里很想你 就在她愣神的功夫,谢念合早已趁机溜之大吉。她人小鬼大,灵活得像条泥鳅,眨眼功夫,便钻进了蜂拥的人群中,不见了踪迹。 谢令仪心头隐隐升起一丝不安,待扶着谢郜氏靠近时,便见她已经站在张家人身旁了。 小泥鳅手足无措,立在空地,眼神惊慌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张歧安正面色苍白地靠在侍从怀里,不省人事,乌泱泱的人群把他围得水泄不通,连圣上都被惊动了。 张家夫人急得眼泪直掉,扶着额头摇摇欲坠,若非程惜雯在一旁搀扶,几乎要站不稳。 御史张牧闻讯赶来,见状也是心急如焚。几个御医轮流上前诊治,却始终查不出个所以然,神色间渐渐露出难色。 太监们更是拿来了验毒的银针,将席间的每样食物、酒水一一查验,但结果都显示并无异样。 场面一时陷入僵局,而人群中逐渐有人窃窃私语。 “听说张大人从小身体就不好,患了咳疾,许是今日病发了吧。” “若真是如此,这下子出了这么大丑,哪家姑娘还敢嫁过去。” “......” 谢郜氏站在一旁,自然听得清楚,忍不住皱眉,与冯氏面面相觑,面上尽是迟疑之色。 而谢令仪站在人群外,眉头紧锁。 张歧安的身体她是知道的,虽说不上强健,但也绝非柔弱到一杯酒就能倒下的程度,除非——是酒的问题! 今日席间供应的梨花酿味甘清香,确实是不错的佳酿。可若是对于不能沾糖的人来说呢?张歧安自小就忌甜,平时饮食,多有注意。方才不慎错饮,这才是导致他突然晕倒的真正原因。 只是,这个猜测她却无法贸然说出口。抬眼四顾,谢令仪目光很快落在了不远处的谢念合身上。 她心中有了计较,抬手招呼谢念合过来,又弯下腰,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片刻后,稚嫩的童声在人群中响起。 “咦,这梨花酿好甜啊,连蚂蚁都被吸引来了!” 这声音传开,不少人下意识低头查看,果然见案几边缘,竟真的有几只细小的蚂蚁正缓缓爬动,大约是被残留的酒渍吸引而来。 第52章 张家夫人恍然大悟,擦干泪痕便要说话。这时,程惜雯不动声色,看了不远处的五皇子一眼,瞬间心领神会,安抚好姑母,便有条不紊地吩咐御医检查梨花酿,又妥善安排侍从,送张歧安回府。 整个过程被安排的井井有条,一丝不苟。她这从容不迫,临危不乱的心性,让原本只是看热闹的宾客也忍不住低声赞叹。 这番光景自然也落在了元坚眼里。 “那是哪家的小姐?” “回圣上,那是虞城程氏的二小姐。”帝后宜淳在他身侧笑道:“倒是个胆大心细,会照顾人的。” 宜淳并非元坚发妻,乃是他续弦,也是五皇子的生母。 元坚闻言,偏头扫了一眼正低头饮酒的元怀英,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动。 “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一个粗犷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屑响起。 说话的正是元怀英身旁一武将,“关键时刻,居然还得靠女人来救。” 狄望,慎言!“元怀英眉头紧皱,放下酒杯,不悦开口,“你才入京,先前就因为当街纵马,被罚俸一年,如今还想再犯?” 狄望却毫不在意,冷哼一声道:“哼,若不是那多管闲事的陇西县主,末将岂会受此大辱!” “狄望!” 见元怀英脸色铁青,狄望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拱手道:“好好,下官知错了。”他语气虽敷衍,态度却稍稍收敛了些,心中仍旧不服,但到底不敢再多言。 —— 比及未时,祈福结束。高顺伺候元坚回宫,他徒弟楼子跟在后面,一边收拾,一边压低声音问,“师父,咱们要去查查那个给咱送信人的底细吗?” “不用。”高顺咂咂嘴,顺手掸了掸袖口的灰尘,“那人既然能给咱递信,必然是有求于咱。” “这宫里有求于咱的人还少吗?”他望着下方涌动的身影,悠悠道:“等着吧,迟早会再找上门来的。” “另外,五福真活着?” “千真万确。”楼子点点头,“刚还跟我说了呢,人就在上京,就是不知道具体在哪。” “嗯,心里有数就行。你回头有机会告诉他,说这个人情我高顺记下了。” 毕竟对他来说,这可是一箭四雕。 另一头,各家散场,平阳侯夫人还不依不饶,追在谢郜氏后头纠缠,见她不理会,又问,“听说老夫人家还来了个远房姑娘,不知她可有婚配?” 她这是一点都不打算遮掩了,谢郜氏长脸下拉,却没立刻回答,只是转身对随行的丫鬟吩咐,“把东西收好,免得丢三落四,又让人追上。” 说完才慢悠悠抬眼,看着平阳侯夫人,不冷不热回道:“琼丫头的婚事自有她兄长做主,不劳夫人操心。” 谢郜氏之所以能回怼得如此从容,自然是有所倚仗。平阳侯虽挂了个从三品的侯爵头衔,然而并无实权,名不副实,那侯爵的名头不过是听着好听罢了。 更何况,她久居佛堂,都能听闻她家小儿子劣迹斑斑,歪名在外。怎么可能会将谢家子孙送入那样的泥潭受罪。 是以,谢令仪方才那番信口胡诌,她便也没阻止。 言罢,她不再理会平阳侯夫人那略显尴尬的神情,扶了丫鬟的手,缓步离去。 身后,平阳侯夫人站在原地,脸上笑容渐渐僵硬,眼中闪过不甘与恼怒。 —— “嘿嘿,我姐姐厉害吧。” 程家那胖墩,见谢念合走得慢,落在人群后头,悄悄凑过去拍了拍她肩膀,满脸得意地炫耀,“刚刚那么多人都没办法,就我姐姐最先想到问题出在哪,我听到好多人都在夸她呢!” 谢念合闻言,立刻双手叉腰,抬着下巴反驳,“不厉害,一点都不厉害!切,要不是我大姐姐提醒,她才不会这么出风头呢!” “你胡说!”程小胖气得涨红了脸,“是我姐姐临危不乱——” “你姐姐就是个小偷!” “你......你……”程小胖急了,嘴唇哆嗦着,突然灵机一动,指着谢念合手里的拨浪鼓嘲笑道:“你拨浪鼓好丑,又丑又破!还整日拿着玩。” “你才丑!你长得就很丑!” 两人声音一句比一句尖,越拔越高,仿佛非要争个胜负不可,引得旁人不住侧目。 “哎,那脸上戴面具的。”一甲胄兵冲着山坡喊,“看什么呢?领了赏,还不赶紧滚?” 不远处的谢琼见状,便也道:“哥哥,咱们也回去吧,莫要让夫人她们等着急了。” 谢翊收回眼神,温和道:“好。” —— 宴会事了,又是数十日过去。谢郜氏身体已然大好,嫌人多聒噪,遂把她们都赶回了各自院子。 谢令仪无事可做,只一味躺闲,听璞玉说京中消息。 一是程家小姐,幸得圣上青眼,一道口谕,便被送进太子府,专事伺候太子。 二是宫里掌事太监高顺,托京中衙门各处找他的侄儿五福,有知情者,重赏。 谢令仪眯着眼睛,没言语。 托祖宗的福,她知晓贞元帝身旁有一得力太监,名唤高顺。此人极有手腕,在宫中稳如泰山。 他有个哥哥,昔日在工地做苦力,好不容易娶妻生子。谁料天有不测风云,那哥哥竟在一场意外中撒手人寰,留下个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名唤五福。五福的母亲因太过悲痛,也抑郁离世。 高顺身在宫中,无暇顾及,只得花重金托人抚养侄儿。谁知那受托之人却是个黑心肠的,拿了银子,竟连孩子也一并抛弃,五福自此销声匿迹,音讯全无。高顺暗中命自己的徒弟楼子寻找多年,却始终没有下落。 谢令仪正是凭借这桩秘闻,巧妙攀上了楼子这根“桨”,再顺势搭上高顺的“船”。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指望那些市井流言能动摇上头的决断。偷梁换柱,才是她最初的算计。 不过嘛,任由那些流言把水搅浑也不错,这不就让程惜雯借浪,冲进了太子府么。 璞玉见自家小姐嘴角上扬,心情不错,遂开心感叹道:“祈福圆满完成,小姐终于再也不用冒险出门去浮光院了。每次去,奴婢都得提心吊胆一整天。” “嗯。”谢令仪闻言,脸色一滞,随后怏怏应了一声。 嗯?怎么回事?方才还心情大好,怎么眨眼就神色消沉了? 璞玉百思不得其解,怀疑是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又道。 “小姐若是嫌无聊,不妨找二小姐玩耍?” “不去。” “那志怪之书呢?看不看?” “不看。” “不然,出府转转?左右咱们有腰牌,也无需向夫人禀报。” “不要。” “啊......这。” “都不要啊,那……小姐要不要找县主说话解解闷?” 曲知意?谢令仪终于抬起头,提起了点兴致。说起来,确实有些日子没见到她了,就连那日祈福道场,她也没露面,也不知做什么去了。 璞玉见她态度有所松动,连忙趁热打铁,“小姐若是要去,奴婢现在就去准备些县主爱吃的杏酪蒸糕。” “哼,你对她倒好。” 璞玉掩嘴偷笑,机灵地退到门边,“那奴婢现在就去准备啦。” “多准备点,我也要吃。还有,换架马车,不要后院那匹黑马。” 等到了曲知意府前,却被她门房告知,县主出门去了,归期未定。 谢令仪扑了个空,整个人都泄了气,靠在车厢内,半晌没说话。 “小姐,既然都出来了,不如咱们再去别处逛逛?” 谢令仪心不在焉应了一声,“随便吧。” 说是去别处逛逛,沿街的景致却越来越熟悉。她忍不住撩开车帘,果然,走的正是浮光院方向。 “璞玉!不是说换架马车的吗!” “后院里一共就三架马车。”璞玉闻言,有些委屈,小声解释,“老爷上朝要用一架,堂公子出门要用一架,最后就剩下这架了。” 谢令仪:“......” 她轻喝一声,叫住车夫,调转车头。 “小姐,来都来了......” 她后面还有半句没说完,她试探半天,现今哪里还不明白,自家小姐变脸的缘由,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小姐,咱们真不去?” 谢令仪:“......去成衣店,先换件衣裳。” 虽然她心中并不愿承认,换衣大概率没用。 约莫半盏茶功夫后,谢令仪进了浮光院。与往常不同,庭院里静的可怕,落针可闻,连带着她都紧张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她望着紧闭的门扉,随手捞了个花奴,低声问。 花奴不语,只一味摇头,讳莫如深。 谢令仪心里疑窦丛生,正犹豫要不要离开,脚下刚迈出一步,就听“嘭”的一声巨响,隔扇门从里面被大力推开。 她吓了一跳,猛地抬头,便见闻应祈从门内大步走出。 第53章 他眉眼间一片冷然,步履匆匆,脚下甚至踢翻了几盘道旁用来装饰的松果菊。 “闻——” 话音未落,闻应祈便抬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往屋里带。 院子里其他人皆正义凛然,闭上眼装瞎子。最坏是璞玉,更是一脸看戏模样,已自动从怀里掏出瓜子来嗑了。 “闻应祈!你放开我!”谢令仪踉跄着被他拽进门,后背重重抵在冰凉的墙壁上。紧接着,“嘭”的一声,门再次被大力关上,隔绝了外界一切喧嚣。 “我手疼!”谢令仪咬牙,忍着腕上的刺痛,试图从他手中挣脱,却始终无法撼动半分。 闻应祈低头看她,眼中冷意渐深,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疼点好,能长点记性。” “你!” 谢令仪自与他相熟之后,从未见过他这样阴沉骇人的样子,心中警铃大作,眼珠一转,忽而声音软了下来,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阿祈,我手腕真的好疼,你看。”她低声唤他,语调轻柔得仿佛能滴出蜜来,水润的眼眸里蓄着一层浅浅的泪光。 “都红了,放开我好不好?” 她此刻的模样既娇弱又可怜,偏偏一颦一笑都透着几分故意的撩人。 闻应祈目光在她微红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逐渐变暗。 “不好。”他声音低哑,透着隐忍。 见谢令仪还想张嘴,他忽然一把将她的掌心拉过来,按在自己胸口。 “这里很想你。”闻应祈的额头缓缓下移,一点点蹭到她肩上,声音轻得像叹息。 谢令仪霎时闻到他身上浓厚的酒气,隔着轻薄的衣衫,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那颗心脏正有力地跳动着,而自己的心跳声也逐渐失控,与他同频。 第38章 亲亲亲亲是我不知廉耻,引诱贵人…… “你喝醉了。”她强作镇定,抬手想推开他,却发现自己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一般,浑身软绵绵。 “没有。”闻应祈低声回道,温热的呼吸打在她颈侧。他缓缓直起身,低头凝视着她,眼底的情绪复杂而浓烈。 谢令仪被他的目光逼得心头一颤,下意识别开眼。脸颊红得像熟透了的红曲酒,又像枝头成片,火红似血的枫叶。 “为什么这么久不来看奴?奴整日就在藤椅前等着。” “你怕涎馋,奴就把它的指甲全剪了。你要是不喜欢,奴也可以把它送走。” “圣上赏了许多金银,我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我甚至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等了你很多天,从清晨到日落。可我出不去,哄骗撒泼咒骂都出不去,花奴们也一问三不知,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希望你来了,可以夸我听话,祭火舞跳得很好。” “而不是毫不在意,转身就走。” 闻应祈的话断断续续,到最后已是颠三倒四。可每一个字,都让她的心头发烫。 可这些话,谢令仪一个字都回应不上来。她心里很恐慌,仿佛有什么怪物要挣扎着出来。 所以她只能咬着唇,低头不断喃喃重复,“你喝醉了,喝醉了……” “好,我喝醉了。”闻应祈闻言,苦涩一笑,眼底彻底染上疯狂,他缓缓靠近她,耳畔呢喃,如情人私语,“那喝醉的人,偶尔做点错事,应当会被原谅的吧。” “什么——” 谢令仪抬眼,脸上惊讶还来不及收起,闻应祈就重重咬上她的唇,恶劣地撕扯她的皮肉。 那一瞬间,她瞪大了双眼,脑海一片空白,全身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他的唇滚烫,带着微微的酒气,将她所有的理智一点点燃烧殆尽。 谢令仪双手本能地抵在他的胸膛上,想要推开,却发现对方的力道像是铁箍一般,根本无法撼动,反而是那强劲的心跳声,一下下撞进她 耳朵。 唇齿交缠间,她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闻应祈在一点一点掠夺她的呼吸,炽烈而强势,带着几分偏执的疯狂。 “唔......不要......” 谢令仪喉间溢出几声轻弱的嘤咛,眼角清泪滑落,映得她愈发楚楚可怜。 她泪水落到闻应祈指尖,让他身形一顿,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闻应祈停下动作,目光对上她红晕未散,艳若桃李的一张脸。视线下移,再是她微肿红润的唇瓣,上面还浮着一丝可疑的潋滟水痕。 他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她还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子,有多诱人,有多让人想亲。 他欢喜的双眼发亮,低头再次吻了上去。 这一次,他的吻不再带着惩罚和掠夺,而是一种深深的缱绻和渴望。他单手扣住她后颈,将她的头微微仰起,强迫她迎向自己的攻势。 见谢令仪无力抵挡,他舌尖轻轻探了进去,急不可耐地勾着她纠缠。 “嗯......别......” 直到她眼神涣散,呼吸都变得急促,闻应祈才意犹未尽地放开她。退出时,还要恋恋不舍地吃干净她唇角。 谢令仪眼尾憋得通红,甫一接触到新鲜空气,立刻大口呼吸,像是刚刚溺水而被拉回的溺者。 “闻应祈,你......你放肆!” 连控诉的话都说得如此好听,闻应祈嘴角微勾,这回是真醉了,假装气力不支,额头抵在她肩上。 “是贵人说我喝醉了,那醉鬼的行为可以原谅,对不对?”他缓缓动了动身子,唇几乎贴着她脖颈,热气呼在肌肤上,带着一丝滚烫。 “别——” 谢令仪霎时全身紧绷,僵在原地,生怕他再次咬上去。 闻应祈敏锐察觉到她反应,脸色发僵,一瞬间连呼吸都停滞了,又静静等了片刻,谢令仪还是生硬如木石。 顷刻间他如坠冰窟,眼中灼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难掩的悲凉和苦涩。 半晌,他深呼一口气,终于哑着声音开口。 “抱歉,是我不好,是我不知廉耻,是我引诱贵人。” “贵人无需自责,是我……我逾越了。” “以后不会这样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放开谢令仪,垂着头,连与她对视的勇气都已失去。 说罢,他便失魂落魄地朝窗边走,步伐无序,连鞋袜踢掉了一只也浑然不觉。 谢令仪骤然恢复自由,却茫然无措。她耳中嗡嗡作响,脑海里全是他方才的僭越之举,以至于压根没听清,闻应祈最后那一番自弃之语。 她活动了下指尖,才恍惚意识到禁锢自己的枷锁,完全松开了,吐出一口酒气,转身跌跌撞撞就往外跑。 闻应祈听到动静,猛然回头,恰好看到她急切离去,快的不带一丝犹豫的背影,眼中全是不敢置信,脸上神情阴沉至极。扶住窗框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掌心被木刺划开也全然不觉。 她竟然,真敢跑。 —— 璞玉还在院中同花奴嗑瓜子,笑意盎然间,就见自家主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夺门而出。 她还没来得及追出去,谢令仪身影便已匆匆消失在街角。她怔楞片刻,瓜子壳从指缝间滑落,脸上笑意逐渐被凝重取代。半晌,她也跟着一起跑出去,临走前,还不忘叮嘱花奴们收紧口风。 谢令仪仿若无头苍蝇般,一路飞奔。冷风打在她脸上,非但没有驱散她心口的燥热,反而像火上浇油,越跑越觉得胸口发闷,喉间一阵干涩。 她脑中混乱不堪,脚下像生了风,只知往前冲,不知不觉就到了崇明塔——上京地势最高之地,站在塔顶可以俯瞰全城。 谢府、言玉铺子、曲知意府……这些熟悉的地方全都尽收眼底。目光游移间,她却始终避开一个场所,那个她拼命想忽略的所在。可视线像是有自己的意志,最终还是被吸引过去。 在整片灰茫中,浮光院如众星拱月般,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呦,这是受情伤了?” 突兀的声音陡然炸开,让谢令仪吓了一大跳。她眼神惊疑不定地朝四下张望,总算在墙柱另一侧,发现了位坐地上的老熟人。 “来点?”济巅从腰间解下个酒葫芦,扔给她。 谢令仪手忙脚乱接住,面上却有些迟疑。 济巅见状,立即哼了一声,八字胡往上一翘,白她一眼,不悦道:“干净的,没喝过。” 她这才试探着解开葫芦盖,劲辣的酒水入喉,先是火烧般的滚烫,然后胸口那团郁气,被狠狠撕开一道口子,随之散了些许。 “千愁万愁,不如美酒一口,你说对不对?”济巅得意洋洋地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酒葫芦,美滋滋又抿了一口,嘴里悠悠哼着山曲小调。 “嗯。”谢令仪低声应了一句,垂下眼睑,仰头又往嘴里灌。 “那小子喜欢你吧。”济巅瞥她一眼,语气笃定。 见谢令仪沉默,他摇摇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我说,他怎么有胆子敢改舞步,还当着我的面。” 第54章 “那你又是怎么假做道士,混进祈福法会的?”谢令仪不答反问。 “什么叫假做,老道本就是道士!” “哦?那你岂不是会驱鬼抓妖?” “哼。”济巅闻言,不屑一顾,“驱鬼算什么,老道我山、医、命、相、卜,哪个不会?想当年我......” 话说一半,他却又摇头,自嘲般笑了笑,“算了,我跟你这女娃娃胡咧咧什么。” “酒喝完了,就赶紧回家去,别在这吹冷风。明年你还欠老道十幅画,可别赖账。” “想不明白的事,睡一觉就好了。照着自己的本心来,总不会选错。” “睡一觉?” 她迷迷糊糊听着,手中的酒葫芦垂了下去,头越来越沉,最终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便是自家熟悉的床榻。 窗外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地上,斑驳的光影跳跃如碎金。 谢令仪微微蹙眉,挣扎着起身,“我……我是如何回来的?” “小姐您可算是醒了。”璞玉给她递了一盏茶,满脸担忧,“那天您一声不吭的就跑了,可把奴婢急坏了。街头巷尾,到处找,都找不到人,奴婢又不敢声张。” “最后还是个小杂役给奴婢带了话,说您在崇明塔睡着了。奴婢赶过去时,可吓了一跳——您当时浑身酒气,旁边还有个小丫鬟守着。” “那你是怎么把我带回来的?” 谢令仪端起茶盏,刚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水便烫得她唇上一阵刺痛。她闷哼一声,下意识抬手去摸,却摸到了两道细小的裂口。 璞玉瞥她一眼,假装没看到,继续道:“奴婢没办法,只好去请曲县主过来,这才把您给送回来。” “那父亲母亲没发现吧?” “没有没有。”她连忙摆手,“老爷出门去了,夫人一心礼佛。好在县主她经常来咱们府上,下人们也不敢多问。” “不过她昨夜一直守着您,照顾了您一宿。今早实在撑不住,打着哈欠走了。” “好,知道了。” “所以,小姐您昨晚到底梦见了什么呀?”璞玉忍不住好奇问,“听县主说,您睡着的时候,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不要……滚开……之类的话。” 谢令仪听完,脸颊腾的一下又烧红了,头垂下去,眼神不住乱飘。 幸好璞玉心粗,没注意,只接着道:“还有一件事,昨日您从浮光院……跑出来的时候,满院的花奴们都见着了。” 见谢令仪抬头,她又继续道:“不过,小姐您放心。奴婢都警告过她们了,收紧口风。” “只是,这浮光院,咱们以后……还去吗?” 谢令仪闻言,指尖无意识抓紧了被褥,沉默不语。 第39章 腊八思她【小修】腊八粥,雪狮节,想…… 谢令仪这么一沉默,便沉默到了年关。谢府也逐渐 忙碌起来,又是准备开宗祭祠,又是准备吃年酒,发押岁锞子。 戌风院红彤彤一片,檐下挂着的都是谢令仪亲自写的福字。还有几个小丫鬟在张罗着贴窗花,门神。 谢令仪埋头画画的功夫,谢郜氏的贴身嬷嬷听竹就扬着笑脸,跨进来了。 她先是对谢令仪说了几句吉祥话,又将屋里叽叽喳喳的几个小丫头一并赶了出去,方笑道:“老夫人知道姑娘您平日里忙,本也不欲打扰。可这满府人里,就属您的字写的最好,挂上去也最有排面。” “思来想去,还是命老奴过来,请大小姐笔墨,写上几副对联,也好贴到咱们大门上。” 谢令仪闻言,题完书画日期,才放下手中狼毫,颔首道:“嬷嬷赞誉了,这本就是容君分内之事。即使祖母不提,容君也会照办。对联前两日就已写好,喏,就在那放着。” 她一伸手,指向屏风架旁的白釉素面陶瓷缸,望向听竹的目光中带着些许歉意,“只是这两日一直大雪,路不好走,我也没来得及送过去,还劳烦嬷嬷亲自跑这一趟,是容君疏忽了。” 世家嫡女还如此给她一个下人面子,听竹听了心中自是舒坦,脸上笑意更深。耳软心热之际,便也多嘴了几句。 “大小姐模样俊俏,心肠也好。老夫人也常跟老奴念叨,真不知谁家能有这个福气,能娶了她。” “今晚的腊八宴,都是自家人。老夫人肯定又会念叨这事,另外……”她望了眼门外,捏着嗓子,低声道:“大爷那边,好像还给老夫人,送了几本男子画册。听说那上面画的都是上京望族子弟。大小姐您若是无意于此,可得早做准备。” “好。”谢令仪听完心中一紧,没想到自己随口几句话,竟还无意间得了这个消息。她当即对听竹微微福身,“容君晓得了,多谢嬷嬷告知。” 也怪自己大意,以为谢承这几个月不来找自己,就没事了。谁知,他竟直接去打通了老太太关节。 “哎,哎,大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听竹见状,脸上惶恐,忙伸手扶她,“您这可真是折煞老奴了。” “璞玉。” 谢令仪起身之后,便高声唤屋外的璞玉进来,“你带着这些对联,好生送嬷嬷回去,另外。”她顺手抓两粒圆桌上的梅花金锞子递给听竹,“这些小玩意儿,不成敬意,就当是提前给嬷嬷的贺岁礼了。” 听竹推辞几番后,便喜滋滋地接下,由着璞玉送她出去。 璞玉再度回来时,就见自己小姐歪在榻上,连画都不画了,闷闷不乐地逗鹦鹉玩。 这黄皮鹦鹉,还是张家人为了感念二小姐祈福会提醒之恩,着人送过来的。一并提过来的,还有几盒时兴糕点,十匹丝帛等物。 但他们不知道,谢念合因三岁左右被院中飞鸟啄伤,此后,她便最怕这种尖嘴鸟类。这鹦鹉辗转几道,最终被送到了谢令仪院子。 如今被养的油光水滑,连振翅都吃力。 “回来啦?” “对呀,小姐。” “外面冷不冷?” “外头雪都化了,一点儿也不冷。”璞玉口中哈着白气,见小姐关心她,听完心里暖呼呼的。 “既然不冷,那就再出去一趟,把瓷缸里写了曲知意名字的对联,送到她府上去。” 璞玉:“......” 璞玉叹声气,认命地撸起袖子,弯腰在缸里挑挑拣拣,抱了满怀。 “小姐。”她努力伸长脖子,仰头问,“那这里还有几幅没写名字的福帖,也要一并送去吗?” “咦,最底下还有一张黑猫图呢。” 谢令仪闻言,指尖一顿,“不用。” “哦,不用那干嘛浪费时间写呀……” 谢令仪:“......” 璞玉以为她嗓门小,说话没人听见,不妨先前屋里吵闹的丫头都不在。而谢令仪呢,手上虽逗着鹦鹉,实则耳朵竖起,注意力一直在她那边,听到这话,脸上顿时浮出羞恼。 “我乐意!” 哦。 乐意就乐意,声量这么大做什么。她如今倒真看不懂小姐这脾气了,摇摇头,不打算惹祸上身,静悄悄就往外走。 “等等。” 谢令仪又拦住她,从袖口掏出鸭掌印,给曲知意的几幅对联盖上。 “行了,去吧。”想了想,她又道:“剩下的字画也都拿走吧,全送到言玉铺子去。” “啊,白送啊。”璞玉傻眼。 “......不白送,跟掌柜的说,十幅画,他自然就会明白了。” —— 约摸晚膳时分,谢郜氏亲自着人来请。谢令仪到的时候,各院之人陆续抵达。屋内碳火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若有如无的檀香。 主院厅堂摆了一桌,谢家人丁单薄,连一圈都坐不满。谢郜氏无奈,只得强拉谢翊兄妹俩凑数,勉强凑了个‘九九同心’的吉祥寓意。几波人寒暄过后,照旧是安心等着谢郜氏说话。 “祖母,等过年了,是不是就要给念念和大姐姐、玉章 姐姐、明棠哥哥押岁钱了?” 谢念合人小鬼大,不等谢郜氏开口,便急着道。满屋子人皆被她这番童言童语逗得哈哈大笑。 何夫人也莞尔,眼中满是宠溺。 “你这虎丫头,总少不了你的。”谢郜氏闻言,满脸慈祥,食指轻点她额头。 谢念合今日穿了件赤金百蝶撒花袄,颈间围了一圈华贵的银鼠皮,头上还戴了个红彤彤的虎皮帽。看模样,的确是个气势汹汹的虎丫头。 “嘿嘿。”谢念合被戳的脑袋一歪,眼珠子一转,便高声喊,“那念念要最大份的!” 谢郜氏笑得更是慈祥,眼睛都眯成半条缝,怜爱道:“好好好,祖母答应你,你的一定是最大的。” “不过。”她顿了顿,话锋又一转,“这话又说回来。” 众人一听她这话,便知重头戏来了,忙放下筷子,听她说。 “往年要押岁钱的,都是容君和念合两人,今年。”她看了谢翊兄妹一眼,笑道:“明棠和玉章 第55章 来了,这家里总算热闹了些。” “只不过,我总觉得,家里人还是太少。你们看,旁人过年,总是一大家子围坐,人声鼎沸的。” “咱们家能闹腾的,也只有念念一人。” “我才不闹腾。”谢念合听了,鼓起脸颊,小声嘟囔。 谢郜氏八方不动,假装没听到,继续道:“你们年纪都不小了,尤其是容君,过了年,又大一岁。这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正好你父亲前几日整理了一些男子画册,你今日就在这看。有中意的,若是不好意思,就私下跟祖母说。” “玉章 你也过来看。”她朝谢琼招手。 谢琼望了兄长一眼,见他不反对,便也慢腾腾移步过去。 这是刀架在脖子上了,谢令仪没法子,本以为埋头装鹌鹑就能逃过一劫。没想到老太太还是不放过她。 眼见着画册已经递在手边了,谢令仪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一页一页翻过去。直到册子见了底,谢郜氏的脸也由喜转忧,不敢置信。 “一个能入眼的都没有?” 谢令仪眼睑低垂,不着一言。但她的沉默,如雷贯耳。 席间气氛瞬间凝滞,连一向活泼的谢念合也不敢再随意卖乖,安安静静窝在冯夫人怀里,眼睛看着姐姐,又看看祖母,有些不知所措。 “行了。”谢承沉默良久,突然发难,他脸色铁青,重重放下酒杯,“自古以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咱 们家还能让你选,已是恩赐。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祖母年岁已高,还要整日为你的事操劳,谁家儿女能做到你这份上?” 这话说的太重,冯氏见状,心中一急,忙伸手轻扯他衣袖,“老爷……今日是家宴,就别......” 此话一出,谢承顿时火冒三分,他瞪了冯氏一眼,直接一拍桌子站起来,“家宴?她还知道今日是家宴?她眼里还有这个家吗?” 冯氏也随着他一同站起来,战战兢兢捏紧衣袖。 “行了!”谢郜氏听完,皱着眉头终于开口,“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她不像女儿,你未必就像父亲。” “我......” 谢郜氏点到为止,说完便疲倦挥手,“都坐下,吃饭。” “是是是,大哥您先消消气,不看僧面看佛面不是?今儿个可是腊八,别伤了和气。”何夫人也极有眼色地站起来劝他,说罢,她便手肘一捅,身侧只一味吃菜的丈夫。 谢岱反应过来,忙擦掉嘴角的油花,捋捋胡子,“夫人说的对,大哥,咱们都是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吃顿饭,何苦发这么大火。你看,再不吃,这菜都凉了。” 冯夫人:“......” 谢翊兄妹虽未说话,也是一脸担忧。 有了众人打圆场,谢承也不好再执拗下去。看了眼谢令仪,满脸郁火,一甩衣袍,重新落座。 “来来来,大哥喝酒喝酒。”谢岱又游刃有余劝他。 —— “应主子是不喜欢喝酒吗?今儿可是腊八节。按习俗,得喝腊八酒,吃腊八粥。”一花奴指着圆桌上的酒食小声劝他,“几个月了,您一直食欲不振。这些都是芸娘特意做的,也不知合不合您胃口。” “不是。”闻应祈望着那琳琅满目,香飘四溢的吃食,躺在榻上,眼底掀不起半点波澜,浑身麻木,如行尸走肉,“你们先出去。” “哎,好。” “对了。”花奴转身之际,又犹豫道:“应主子,奴婢过几日能请一天假么?腊月十三,上京到时候会有雪狮节,大家都想去看看。” “雪狮节?”闻应祈耳根一动,“那是什么节日?去的人多吗?” “就是在翠湖堆雪狮,放雪灯,堆的雪人越多,得到的祝福也就越多。这个节日一年一次,去的人应该多吧。” “嗯,那那些达官贵族也会去吗?” “这个就不知道了,左右就是去了,身份不同,大家也玩不到一遭去。” “应主子要去的话,奴婢们可帮您想想办法。” 闻应祈这回倒是没吭声,只是眼神又黯淡了几分。 —— “大姐姐,你说祖母会让我们去堆雪狮吗?”谢念合趴在榻上,愁的小脸都皱成了一团。 过了腊八,学堂放假。她闲来无事,便整日待在戌风院。那只可怜的黄皮鹦鹉,受累被关了好几日柴房。 “不知道呀。”谢令仪正专心给手中的沉香珠刻字,闻言,头也不抬道:“不如,念念再去求求祖母,说不定我们大家都能沾你的光啦。” “我去了呀。”她见谢令仪不理她,光着脚便从榻上翻下来,拉住她衣袖,“我每日早晚请安,都求了祖母的。可祖母老是敷衍我,没说几句话就叫头疼,让嬷嬷抱我回去。” “那大姐姐就没办法了。” “好吧。”谢念合闻言,有些沮丧,见她还在刻珠子,便道:“那大姐姐为什么老是在刻这些珠子?我看你都刻了好几天了,是刻好了要送给念念吗?” “呃......” 谢令仪闻言有些沉默,该怎么说呢。 沉香珠正念清神,做成手串有行气入定,助眠之效。给念念,实在是暴殄天物。 所以她只能昧着良心道:“大姐姐改日再给你做一个虎头手串好不好?这个另有用处。” “好!” 恰好这时,听竹来送莲藕老鸭汤,顺道还带了个好消息,谢郜氏允许他们去堆雪狮,不过得多带些护院,还要把谢翊兄妹给捎上。 “哇!” 谢念合听了,霎时高兴得原地转圈,仰着笑脸问听竹,“听竹嬷嬷,祖母是不是被念念说动了?心疼念念待在家里无聊?” “是是是。”听竹意有所指看了谢令仪一眼,忍俊不禁道。 “好了,既然话已带到,老奴也就先回去伺候老夫人了。”听竹说完,弯腰做了个告辞姿势,“这汤还热着,大小姐可别忘了喝。” “嗯,嬷嬷慢走。”谢令仪点头,使了个眼色,招呼璞玉送她出去。 璞玉小心搀着听竹手臂,待走出院门,才状似无意地开口,“嬷嬷,雪天路滑,您当心点。您瞧,我方才不就差点滑倒了?” 她略一停顿,又接着道:“不过,这说来也怪,不是说二小姐一直想去看堆雪狮,缠了好多日,老夫人都没松口么,怎么这次就突然答应了?” 听竹察觉到她心思,便也顺水推舟道:“上次那画册上,好像独独漏掉了张家公子。这次,许是打听到了他也去吧。” 璞玉听完,但笑不语。 第40章 雪人像谁这个雪人怎么好像那谁 腊月十三,翠湖大雪,万物皆笼罩在一片苍白之中。 湖心小亭掩映雪雾,檐下滴水成冰,亭内却温暖如春。青石板上铺着厚实的羊绒地衣,正中还立着一只镂空铜炉,炉火映照在铜壁上,红光跳跃,温馨宜人。 “修常,你不必在这陪我,这里有阿衡就够了。” 元怀英望着张歧安温声道:“再说,扶光也在这里。而且,我近来按你给的药方调养,身体竟大有起色。说不定,日后这沉疴旧疾还能治愈呢。” 说罢,他又笑着调侃,“如此,阿衡也能轻松些,你说对不对?” 张歧安不答,元衡反倒笑着回应,“哥哥说的极是,只是张大人送药,竟不告知我,倒显得我这做弟弟的不够关心大哥了。” 张歧安闻言,眉头微蹙,盯着元衡,轻声道:“是下官的错,未能提前告诉五皇子一声。” “此言差矣。”元怀英见气氛不对,含笑周旋,“你们一个是我的左膀,另一个是我的右臂。若是有错,岂不是连我这个躯干都错了?” “这样失和的话,以后莫要再说了。正好外头雪也停了,你们有谁想出去堆雪狮的,不妨结伴一起?” “殿下,再等等吧。”张歧安神色怔然,透过一层玻璃隔扇窗朝外望。窗外白雪皑皑,没多少人。 “也好。”元怀英心下了然,转身去问他身旁的李扶光,“那扶光你呢,可要出去玩玩?” “不去,外面有我不喜之人。”李扶光冷着脸,直截了当拒绝。 “呃......” 元怀英闻言一噎,知晓她说的是前阵子被送进府的程二小姐。 这程二小姐,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太过敏感怯懦,平日里又爱胡思乱想,说话也拐弯抹角。李扶光是个直肠子,自然不喜她这番做派。 眼见气氛又要冷凝,元衡忙打圆场,“既然长嫂不喜,那就待在这里也无妨。” 李扶光瞥他一眼,没言语。 —— “大姐姐,快过来!”谢念合一到翠湖,刚下马车便撒开脚丫往前冲,转眼间便被雪地绊了个跟头,闷头扎进雪堆里,“这里没人,我们可以堆好多好多雪狮啦!” “不对,大姐姐先救我!我出不来!” 第56章 谢令仪见状,叹口气,不疾不徐走过去,一把揪住她后颈衣衫,把人提溜出来,佯装生气道:“下次还敢不敢跑这么快了?” “不敢,嘿嘿。”谢念合甩甩脸上沾着的雪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念念不是怕人多,到时候没位置堆雪人了么。” 谢令仪听罢摇头,放眼望去,雪地里零星的只有十几人,想必是来了什么大人物,早已提前清场。 怪不得进来的时候,那门口的守卫,见是谢府的马车,并没拦着,其他人则都被赶到临近的湘湖去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璞玉拖着两大箱金铃彩缕,紧赶慢赶追上来。她弯腰歇口气,气喘吁吁道:“这些都是二小姐要的东西,奴婢可算是买齐了。” “这么多?” 谢令仪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物品,瞳孔瞬间瞪大。 “对呀,有些东西,还是奴婢跑了好几家商铺才买到的呢。” 谢令仪转头去望谢念合。 “啊,大姐姐不要怪我!”谢念合瞧她脸色越来越黑,忙迈着小短腿跑远,“这些都是待会会用到的!” 她这越跑越远,快要跑出翠湖边缘。谢令仪叫不住她,心里又不放心,便让璞玉跟在她后头,小心看顾着。 谁知,谢念合见后面跟了个尾巴,反骨上来,身子一跃,便一个劲跑远,往榆树林里钻。 这一钻不要紧,却听‘嘭’地一声,她结结实实撞上了一个人。那人被她撞得踉跄后退好几步,脸上的帏帽也险些掉地。 原是因为谢念合年纪小,何夫人怕她出来玩冻着,给她里三层外三层,裹得跟石墩似的。 这一下撞过去,威力可不小。 “呃……大哥哥,您......您没事吧。”谢念合怯生生站在原地,双手捏着衣角,小声问。 “当然有——” 闻应祈咬牙揉揉腹部,刚想出声教训。待扶正帷帽,见到的却是一个玉雪可爱,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小姑娘。那姑娘眼睛圆溜溜的,像是浸了水。好似只要说句重话,她眼里的水,就能‘哇’的一声淌下来。 他霎时没了脾气,满腔怒火,也卡在喉间,不上不下。 “你是谁家的小孩,身旁怎么也没个大人看着?” “我......我是念念。” “问东你答西,真是笨死了。”闻应祈叹声气,瞥见她耳朵冻得通红,顺手从地上捡起她掉落的虎头帽,拍掉雪,没好气地重新给她戴上,“我是问你家大人在哪,不是问你名字。” 谢念合缩了缩脖子,见他语气虽不好,行动上却是关心她,遂认定这是一个好人,只开心道:“谢谢大哥哥,您以后一定会好人有好报的。” “呵。”闻应祈听完不屑一顾,嘴角却悄悄弯了起来,“帮你戴个帽子,就是好人了?那这世上岂不是都是滥好人?” “不是呀。”谢念合听完认真摇了摇头,声音软糯得让人心都要化了,“是因为我刚刚闻到,您身上的味道,跟我大姐姐很像。我大姐姐是个好人,那哥哥您也一定是个好人啦。” “你......大姐姐?”闻应祈眉间微挑,随即眸色一深,似是想到了什么。 他慢慢半蹲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嗓音也变得柔和,像是在哄一只惊了的小猫,“小念念,告诉哥哥,你大姐姐叫什么名字?” “她叫——咦!”谢念合正要脱口而出,目光却突然注意到他头上的帷帽花穗,伸手好奇去拨,却被对方一把按下。 就在她抬手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丝暖香,混着些许雪粒的冰凉,只往闻应祈鼻孔里钻。 这气息,他曾魂牵梦绕过无数次。 闻应祈心跳顿时失了章 法,仿佛有什么强烈的情绪要从胸腔里喷薄而出。他定定看着眼前的小女孩,眼底是压抑不住的渴望,“念念,快告诉哥哥,你大姐姐叫什么名字?” “她......她叫——” 谢念合望着他这模样,实在害怕,一边忍着怯意,一边小步往后退,不愿再开口。可闻应祈高大的身影却一步步逼近。 “二小姐,二小姐——” 所幸这时,她听到了璞玉的呼喊,霎时像见到了救星般,扯着嗓子,疾步朝她奔去,直接扑进她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呜呜呜......璞玉姐姐快救我!”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璞玉慌忙蹲下身子接住她,满脸紧张地左右看了一圈,见她身上并无受伤痕迹,才耐心问道:“谁欺负你了?” “没人欺负念念。”谢念合哭得委屈,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沾湿了璞玉肩头,嘴里还含糊不清,“就是......就是遇到了一个怪人好哥哥,就在那儿。” 怪人?还好哥哥? 璞玉实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去瞧,榆树后头空空如也,白雪覆地,哪有什么怪人。 左右谢念合此时也哭的颠三倒四,又理不清话头。璞玉便也没放在心上,只当她是看花了眼,用手帕擦干净她眼泪,就牵着她沿着来路往回走。 而早已躲远的闻应祈,站在冷风中,见两人身影彻底消失,才稳住心神,捏紧手里的物件,逆着风雪,缓步离去。 —— “大姐姐......” 璞玉把瘪着小嘴,不敢吭声的谢念合,一送到自家小姐身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抽身离开,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大姐姐......” 谢念合又小心翼翼喊了一声。 谢令仪还是充耳不闻,假装没看到她红肿的眼眶,和摇摇欲坠的眼泪,兀自堆着雪人,在她身旁忙来忙去,就是不理她。 谢念合终于受不住,鼻子一酸,‘哇’的一声哭出来,这哭声就引来了附近许多人,她看准一个,便抱住他大腿。 “呜呜呜......修常哥哥,大姐姐不要念念了。” 张歧安猝不及防,被她缠住,脚下一滞,差点没站稳。缓了缓,他才把对方从自己腿上扒下来,轻声问。 “怎么就哭成这样?还有你方才说的,大姐姐不要念念,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做了什么错事,惹容……”他看谢令仪一眼,又极快改口,“惹大姐姐生气了?” 璞玉见状,赶紧跑过来解释。张歧安听完才哭笑不得道:“分明是自己做错了事,还敢跑过来,恶人先告状?” “我......” 谢念合无话可说,瘪着嘴,眼泪又汹涌了些,“可是大姐姐不理我,也不跟我说话,肯定是不要我了。” 张歧安见她这副样子,叹口气,引她去看满地的小雪人,“你大姐姐若是不要你,那这满地长着你模样的雪人是谁堆的?” “你看,这头上戴着虎皮帽,颈间还挂着金玲的,不就是念念?” “还有这个,手上抓了一把榛子糖的。” “藏在雪狮子后面偷吃的,都是念念呀。” “你大姐姐堆了这么多‘念念’,哪里像是不要你?她只是怕你一个人乱跑,遇到坏人,才一时生气,不想和你说话。” “哼,才没遇到坏人,只遇到一个怪哥哥。”谢念合不服气,小声嘟囔,声音细如蚊蚋。 张歧安却没听到她这些话,只把她带到谢令仪身边,认真道:“念念对大姐姐认个错,哥哥保证,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谢念合这才将信将疑,擦干眼泪,轻轻扯住谢令仪袖子,向她低声认错。 谢令仪听完不做声,只抬手扶正她戴歪的帽子,又去一个人忙活。谢念合知道自己逃过一劫,转忧为喜,跟在她后头,活泼的像只小鹿。 “大姐姐,方才你怎么不说话?害念念担心了好久。” “好赖话都让有些人给道尽了,我还能说什么?” 谢令仪声量大,字正腔圆。谢念合听得懵懂,张歧安却是一下就明白,顿时尴尬的不能自处。 “呵,还真是个书呆子。”曲知意在旁边看了半天热闹,见有人吃瘪,才兴致勃勃凑上去,眼神一扫,突然叉腰。 “谢容君,你好大的胆子!你地上堆了这么多丑东西,怎么连一个我的英姿飒爽美人像都没有?” “县主姐姐别生气,念念可以把我的分你一个。” 曲知意:“......” 谢令仪:“......” “哪里就没有你?”谢令仪不想理这一大一小两个幼稚鬼,手指有 气无力地指着那踏雪女将,“这不就是你?” “呵,这才差不多。”曲知意眼睛望过去,果然发现一堆雪人中,缩小版的自己,腰间还缠了一圈金线做的马鞭。 她下巴一抬,便蹲地上仔细端详,越看越得意,“不愧是大师,画画的好,雪人也堆的像。” “不过......”她摸着下巴,眼神忽然瞥见最角落里一个特别小,只堆了一双眼睛的雪人,好奇问,“这人是谁?看模样是个男子,我怎么从没见过?” 她这一问,立刻吸引了不少好事者视线。 第57章 张歧安、谢琼、谢翊,甚至连程惜雯都随着她的话看了过去。 那小雪人的眼睛被刻画得极为用心,轮廓分明,眉眼灵动。 曲知意又靠近了些,喃喃自语,“这眼睛,怎么越看越熟悉?总感觉在哪见过。” 她是个心大的,话不过脑,便直接说了出来。 谢令仪脸上慌张一闪而过,但她很快便镇定下来。 而曲知意却没注意到,仍继续嘟囔,“等等!这不就是张……张……” 话到一半,她猛然意识到什么,连忙伸手捂住自己嘴巴。 然而,那含糊不清的后半句话,却如压弯枝头的最后一片雪花,重重落在在场每个人耳中。 众人顺着雪人眼睛方向看去,随即目光一转,齐刷刷聚在了张歧安脸上。 第41章 被人盯上雪人不是他 张歧安本就不擅遮掩,这会儿更是浑身僵硬,眼里有惊讶、窘迫,也有一丝隐秘的......期待,像雪地里未融的霜,微微闪着光。 偏偏这时听觉又十分灵敏,周遭的窃窃私语,尽数入耳。 “我看也像是张......怪不得谢小姐及笄之后,还没择定夫家,原来是芳心暗许,暗通曲款了。” “世家嫡女,做出这种勾当,也不怕人笑话。” “人家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你在这酸什么,有本事,你也找个尚书爹去。” “你!” “......” 低低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张歧安听得头皮发麻,他双拳不由自主攥紧,深呼一口气,刚想张嘴解释,可话还未出口,便被一声清越的声音拦腰截住。 “不是张大人。” 谢令仪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凌厉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那些不怀好意之言。 “这雪人,不是张大人。” 她又重复了一遍,语调比之前更响亮,字字清晰。 张歧安听得怔愣,抬头望她,只见她眼中一片清明和坦然,松口气之余,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难以名状的失落。 “对,我瞧着也不像张大人。” 程惜雯站在人群中,忽然低声附和。声音虽轻,却足够引起注意。 围观的贵女们闻声,纷纷转头看向她。程惜雯如今跟在太子身侧,对外虽只是个毫无名分,专职伺候的女使,可难说,日后太子一旦登极,还会不会看重她。 是以,她这一开口,到底多了些分量。 谢令仪闻言,诧异地看她一眼,这人什么时候如此好心了?她一时看不透对方用意,索性也不阻止,静观其变。 “大家请看。”她又继续道:“此雪人的眼睛,眼尾狭长上翘,形状虽精致,却分明与张大人不同。” 她顿了一下,见那些贵女将她围在中央,如众星拱月般,纷纷附和点头,心中满意,越发自信,声量不自觉放大。 “且张大人双目沉稳含光,而这雪人则轻佻多情,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她这番话,特意将张歧安的长相和气质挑了出来,引得不少人下意识去看。 纵使张歧安端正肃穆,身正不拍影子斜,可他此时也被这些明目张胆的打探,盯得愈发窘迫,藏在袖口里的指尖都悄悄蜷缩了起来。 即便附和的人多,却也有不服的。 “听说程小姐是张大人的表妹,都是一家人,谁知道,你这番话是不是在为他开脱?” 说话的正是平阳侯夫人的侄女乐思雨。 她伯母自上次西郊祈福,被谢郜氏好一番奚落之后,回来便大发雷霆,嘴里时刻不停,咒骂着谢家人。她此时有心为伯母出气,便大着胆子站了出来。 她心里想得明白,若能给谢令仪扣上一个私节秽乱的帽子,那便是最好。 “就算是为他开脱又如何?” 一道不耐烦的声音从旁插了进来,曲知意拢紧披风,缓缓逼近乐思雨,带着一股让人发怵的威压。 “有本县主在这,你能怎么样,又敢怎么样?” 那乐思雨敢反驳程惜雯,可对上曲知意,就如老鼠见了猫,浑身气焰都坍塌下来。 片刻后,她狠狠咬牙,最终憋屈低头退到一旁,脸色难看得仿佛吞了一万只苍蝇。 “好了,既然大家都已经清楚,这雪人不是张公子,那就都散了吧,可别耽误了祝福的好时辰。” 曲知意那厢事还没完,程惜雯轻描淡写一句提醒,立刻让众人回过味来。 既然这雪人不是张公子,那又是谁? 一个闺阁女子,私堆外男身像,这传出去可有的说道了,议论声又起。 好嘛,谢令仪闻言撇嘴,还以为程惜雯是转了性了,没想到人家只是为了替她的亲亲表哥澄清,依旧不顾她死活。 甚至还要专门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好踩她一脚。 谢令仪刚想解释,却见曲知意炮仗似的,一下就炸了。她抽出马鞭绷直了,迅速划过空气,带起一阵罡风。 “不是,怎么今日出头鸟这么多?刚赶跑一个,你又来了。” 曲知意马鞭抵上程惜雯下巴,眼神锐利,逼她抬头,“这个雪人是谁,跟你们有关系吗?一个个吃饱了撑的,来这里找骂。” 谢令仪见状,赶紧上去拉她。生怕她脑子一热,这马鞭就不小心跌到程惜雯身上去了。她如今可是太子身边的人,不看僧面也得要看佛面。 更何况,她日后还有求于太子。 退一万步来说,她要是真打了程惜雯,那可真就十张嘴也说不清了,指不定坊间又会出现什么离谱传闻。 什么陇西县主冲冠一怒为好友,当众暴打无辜民众。 堂堂陇西县主竟严刑拷打一女子,背后秘闻令人咋舌。 ...... “好了好了。”谢令仪轻扯她衣袖,见她不为所动,脑袋一阵抽痛,手上又用了些力,“你先把马鞭放下来,别把人给吓着。” “可是她在这煽风点火,故意坏你名节,我如何能忍?” 曲知意火气未消,目光似要在程惜雯脸上戳出一个窟窿来,“而且她这暗刀子,比那明刀明枪的人更可恶!谢容君,你是不是脑袋冻坏了?这都能忍?” 曲知意气不打一处来,她本就对自己漏勺似的嘴,心存愧疚,好不容易平息下去,又有人不知死活撞上来,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都知道,你先别冲动。”谢令仪揉了揉额角,语气无奈。 “你知道,你还当软脚虾?”曲知意一瞪眼,生起气来,六亲不认,连她都骂。 谢令仪:“......” 她真想现在就告诉曲知意,程惜雯蹦跶不了几年,她也无意与一个,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的人计较。 可她不能说,她怕她说了,下一瞬,这马鞭就直接挥她身上来了。曲知意还要花大价钱,请道士给她驱邪。 这对双方,都不是个划算的买卖。 然而,曲知意见她默不作声,火气更加压不住,“一个破雪人,有什么好吵的,还给你们说破天来了!就算她堆的是外男又如何——” “不是外男。” 话音未落,一道清润的声音蓦地开口。瞬间盖过了她的怒骂,也压住了周围蠢蠢欲动的私语。 “不是外男。”谢翊垂手从人群中缓步走出,身姿挺拔,衣袂无尘,像水墨画中不染尘埃的翩翩公子。 他望着曲知意坦然道:“堂妹堆的,乃是自家人。” “自家人?”曲知意话从嘴里过了两圈,才反应过来,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他,“这自家人,不会说的就是你吧。” “正是。”谢翊微微颔首,语气简洁得如清风拂过。 众人目光又齐刷刷聚在他身上。那雪人眼尾上翘,果真与谢翊的丹凤眼有几 分相似。 “不止是哥哥。”谢琼声音也紧随其后,她莲步轻移,站到兄长身边。兄妹俩并肩而立,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柔雅似莲,单是这画面,便足以让人信服。 “堂妹堆的还有其他人,不信的话,大家可以仔细看看。” 众人被她这么一提醒,纷纷探头望,顿时发出惊叹。雪狮后,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渐次堆了十几个雪人,甚至还能辨出些许特征。 人群中,唯独三个人脸色不太好。程惜雯与乐思雨自不必说,张岐安目光却黏在谢翊身上,心里莫名堵得慌。 谢令仪闻言挑眉,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份闲心?不过也真难为他们兄妹俩,撒起谎来,眼都不眨。想必那些雪人,也是他们趁人不注意,偷偷搬过去的。 而曲知意听了这话,则立刻在心里盘算起来。都姓谢,还是堂兄妹,且在五服之中,那么,这事——解决! 她顿时舒口气。 “哎呀,早说是一家人不就得了,何必绕这么大圈子。” 她边说边将手里的马鞭利落收回,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姿态,瞬间烟消云散。 周围贵女见正主都出来了,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各自找借口散去。而谢令仪也没了再游玩的兴致,与曲知意打过招呼之后,便草草道别。 第58章 “今日多谢。” “哎,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见外。”曲知意哥俩好似的,搂紧她胳膊,嬉皮笑脸道:“你要真想报答我,不如给我画十幅画?再盖上个鸭掌印如何?” “......十幅画。”谢令仪幽幽道:“你最近很缺银子?” “嗯,也不算太缺,日常吃饭没问题。” 那就是很缺了。谢令仪抿唇,霎时读懂她潜台词——只够日常吃饭。 “那我过几日,画好了亲自送到你府上吧。” 曲知意顿时一愣,随即脸色大变,慌忙跳上马车,手忙脚乱挥手道:“啊啊啊,不用不用!你告诉我日子,我自己去取!” 谢令仪:“......” 这么惊慌,莫非府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眼见着人已走远,谢令仪没再深究,她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心中一阵纠结,最终还是忍不住,咬咬牙,把那堆了一半的雪人,做贼似的,悄悄塞进自己衣袖。冰雪贴在肌肤上,猝不及防带来刺骨寒意,让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她自以为做得鬼祟,不防这一切被暗处的程惜雯看了个彻底。 “小姐,外头风雪大,咱们还是快些回到湖中亭吧。” “不急。”程惜雯眼神冷冽,凝视着谢令仪的背影,“你去找个机灵点的人盯紧谢家小姐,她的一言一行都要向我汇报。” 侍女犹豫一下,低声问,“那......那五皇子那边呢?” 程惜雯目光一凛,身形微动,“我说了,要向我汇报,你两只耳朵长了是摆设吗?” 那侍女却以为她又要动手,身子下意识往下一跪,双手条件反射般,紧紧护住脑袋,眼泪便滚下来,恐惧道:“求求小姐别打奴婢,奴婢下次再也不敢问了。” “听懂了,那就快去。” 侍女赶紧点头,匆匆离去,只剩程惜雯独自站在雪中,嘴角讥嘲。 那群瞎了眼的看不出来,那雪人不是谢翊,不代表她程惜雯看不出来。 第42章 我想见她亲都亲过了,还换什么衣裳…… “谢翊,你为何会三番四次帮我?” 回了府,谢令仪百思不得其解,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忍不住,撇下一干人等,拦住了他的去路。 在她看来,谢翊将来有大本事,能吞并谢府,此时见她被人刁难,按理说,应当乐见其成才对,再不济,也会是静观其变。 乐于助人这个词,对他而言,实属罕见。 更何况,这还不是第一次帮她,上次见张岐安,他回府也未曾告发。 谢翊闻言,低声跟妹妹打了声招呼,便示意谢令仪往前走,两人一前一后,行到僻静处,他这才驻足,侧身答道。 “因为我希望我妹妹,在谢府能活得轻松自在些。” “就这么简单?”谢令仪愣住,满脸不信。 “是的,就这么简单。”谢翊望着她,波澜不惊,见她怀疑,顿了顿,又补充道。 “而且祖母很好,念念也很好。” 所以就她不好了? 谢令仪听完,心中五味杂陈,站在风中沉默半晌。 亏她还对人兄妹俩小心提防,没料到谢翊看着人狠话不多,竟还是个妹控。所以只要谢琼安然无恙,谢翊就不会夺她家产? 不过,这事她还得亲自确认下。是以,她板着脸,小心试探道:“那么,只要谢琼堂姐活得轻松自在,你就不会掺和到谢家的私事里来?” “你也知道,我父亲无子,而且他对你颇为欣赏,出入都带着你,相信你自己也清楚。” 后半句她说的直白,几乎是打开天窗说亮话,说完便满怀希冀地盯着他。 谢翊瞥她一眼,嘴里轻飘飘吐出两个字,“不是。” 呵,谢令仪听完,大失所望。心中翻了个白眼,就知道男人说的话都是屁话。 “行吧,那你还想怎么样?”谢令仪指尖百无聊赖拨弄着裙角,一阵寒风袭来,她脖子往毛领里缩了缩,“需要我做些什么?” 谢翊见她如此上道,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冰冷的脸,终于有了些色彩,嘴角小幅度向上扬了扬。 他往后瞥一眼谢琼,缓缓道:“我需要你,挡在我妹妹前面。倘若祖母以后要为她挑选夫君,你需找借口为她回绝。” “此事,你不得与我妹妹讲。” 谢令仪听完瞬间石化:“......” 哈,真当她皮糙肉厚,不怕骂吗?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心思替人挡灾? 见她面如死灰,谢翊又体贴道:“你若是不愿,我也不想做那强迫人的勾当。” 说罢,他转身便走,不带一丝挽留。 “等等!”谢令仪反应过来,伸手一把抓住他衣袖。 什么愿不愿的,再强迫能有把这万贯家财,拱手让给他人强迫吗? “就一个问题。”谢令仪见他低头看着自己被抓住的衣袖,连忙松开手,装作若无其事擦了擦。 “你为什么要我回绝祖母为堂姐挑选夫家这件事?你方才也说了,祖母是个好人,她必定不会随随便便就让堂姐嫁出去。” “这你不用管。”谢翊听完,声音有一瞬的低沉,“问完了吗?” 这语气就是要走人了,谢令仪相当识趣,没再多问,赶在他前头,转身潇洒离开。 —— “哥哥?” 谢琼见谢令仪背影远去,追过来问道:“哥哥,你方才与堂妹说了什么?我看她好像还扯了一下你的衣袖,是发生争执了吗?” “不是,阿琼,只是哥哥拜托她一件事罢了。” “什么事?就连我也不能知道吗?”谢琼歪头盯着他,好奇问。 谢翊没立即作答,而是注意到她鼻尖被寒风吹得通红,眉心微蹙,掌心触上她额头,问道:“冷不冷?要不要先回屋?屋里哥哥已经提前让人烧了暖炉。” 谢琼微微一愣,随即不满撇嘴,“哼,哥哥又在敷衍我。” “没敷衍你,是哥哥拜托她,好好照顾你。” “真的?可是哥哥你不能照顾我吗?” “真的。” 谢琼听罢,没再听到他说话,只低头踢了踢脚边的碎石子,“外面好冷,哥哥送我回屋吧。” —— “嘶,大姐姐,你这屋子里好冷!” 谢念合双手抱紧 胳膊,皱着眉,吸了吸鼻子,“璞玉姐姐怎么也不提前把暖炉烧好呀,这么冷的天,冻死念念啦。” “冷就多穿点,少抱怨。”谢令仪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不紧不慢道:“还好意思说,璞玉不是被你使唤着,去搬你硬要从翠湖拿回来的雪人去了么?” “啊,念念这不是忘了吗?”谢念合吐了吐舌头,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上前眼巴巴地看着她。 谢令仪没法子,只好把那到嘴边的热茶,递给她,“喝慢点,别烫着。” “是呀,奴婢为了搬那些雪人,手可是都冻红了,二小姐打算怎么赔我?” 璞玉听见她们谈话,笑着进来,十指摊开,在谢念合跟前晃了晃。 谢念合见状,赶紧把茶推过去,“那璞玉姐姐,茶给你喝。” 璞玉摇头,笑道:“二小姐,茶奴婢就不喝了。您的贴身嬷嬷已经来了,就在外头候着呢,奴婢先带您过去。” “哦,好。”谢念合乖巧点头,“麻烦璞玉姐姐了。” 璞玉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忽然间皱了皱眉,突觉哪里不对,低头一看她手腕,上面空空如也,她霎时惊呼。 “二小姐,您手腕上的虎头手串去哪儿了?昨儿个奴婢亲自给您戴上去的,怎么今日就不见了?” “啊,念念看看。”谢念合闻言一惊,立刻撸起袖子仔细查看,脸上有些焦急,“好像......好像确实不见了。” 璞玉顿时也慌了神,埋头帮她找。从袖口到领口,再到腰间,一遍遍摸索,甚至连她头顶的帽子都掀开看了,仍旧没有。 “不会是掉在雪地里了吧。” 谢念合脸色一白,眼泪说掉就掉,“呜呜呜,璞玉姐姐,你......你先别和大姐姐说,念念现在就去翠湖,一定把它给找出来。”她边说边往外冲。 “哎,二小姐,先别急!”璞玉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翠湖那么冷,您要是冻坏了,奴婢可担当不起。待会,奴婢让花见去找,一定给您找回来好不好?” “真的能找回来吗?”谢念合眼里还噙着泪,表情委屈又无助,“璞玉姐姐,你可别骗我。” “一定能,二小姐放心。” —— “璞玉,我方才好像隐约听见念念哭了,是怎么回事?” “小姐您听错了,是外头鸟叫呢。”璞玉送完了人,又去前院找花见,约莫半盏茶功夫才回来。纵使回来了也没闲着,手上还多了一篮子雪,雪上稳稳当当放着一个小巧的雪人。 正是那个只堆了一双眼睛的‘谢翊’。 第59章 “小姐,您这雪人还堆么?” “拿过来吧。” 谢令仪雪人拿在手里,却没立即动手,只用指腹细细摩挲着它的眼睛。片刻后,她突然取出一粒黑豆,轻轻按在雪人脖颈处。 “好了,把它放到窗台上去吧。” 璞玉这下却是有些看不明白了,她知道小姐堆的是浮光院那位,可既然都带回来了,那干嘛又不堆完整呢,难道是怕人知道? “那小姐,要是有人问起来这雪人是谁,奴婢该怎么说呀。” “就说,他是李介白。” —— “你说你叫李介白?”曲知意半边身子懒懒倚在屏风上,双手抱胸,饶有兴致地盯着床榻上的人。 “对。” “那你打哪儿来,到哪儿去,年岁如何,家中可有妻室?” “什么?”李介白猝不及防听到她后半句,猛然抬头,牵动伤口,让他不由自主闷哼一声。 曲知意闻声,眼睛睁得更大,目光近乎直白地落在他赤。/裸的脊背上。 古铜色的皮肤伤痕环绕,几乎没一块好肉,但他的肌肉线条流畅,遒劲有力,紧实如刀削。再往下,腰身狭窄精瘦,自有一种凌厉美感。 虎背蜂腰螳螂腿,她在心里砸着嘴感叹,古画曾不欺她也。 “问你话呢。”曲知意指尖轻敲屏风,视线又移到他脸上。 嗯,脸长得也好看。五官深邃,鼻梁高挺,眼神锐利又沉稳,一看就很行。 眼前这人,正是她前几日外出游玩时,从路边捡回来的。 当时他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脏乎乎的手,却死死攥着她的裙摆不放,自己本想直接给他一鞭子了事,但他一抬头,她当即改了主意,毫不犹豫救下他。 谁知,这人一睡就是三天三夜,期间,名贵药材不知进补了多少,还吃了她一根珍藏多年,价值不菲的千年人参,才堪堪转醒。 “怎么,刚醒过来,就被本县主的美貌惊呆,说不出话来了?” “你是县主?”李介白察觉到她目光,悄悄将锦被往上拉了些。 “啧。”曲知意摇头,对他的不解风情颇为失望,“如假包换,本朝唯一陇西县主是也。” “好,那就多谢县主救命之恩了,来日某必当涌泉相报。” 李介白抿唇,说着便要起身,不想牵动腰腹伤口,上半身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 “等等。”曲知意见状,再顾不得看他一闪而过的腰腹风光,赶紧跑过去,柳眉一竖,“站住,本县主允许你走了吗?” “县主这是何意?” 趁他说话的空当,曲知意眼疾手快,指尖在他臂膀间摸了两把,扶他坐下。速度之快,连李介白都没反应过来。 “我的意思是,你现在伤口还没好全,出去也是寸步难行,要不了一日,又会抓着其他姑娘的裙摆喊救命。” 李介白:“......” 曲知意见他不语,嘴角一勾,又循循善诱,“我寻思,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不如等你伤养好了再走?” “那怎么好意思叨扰县主。” “不叨扰,不叨扰!”曲知意挥手,跟赶牛羊似的,“就这么说定了,正好我府里缺个长工,你留下,等还完了债再离开。” —— “那公子您,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几个月来,昌十因长期在浮光院门前贩卖芋头饽饽,早已同院中的花奴们混得熟络,来去自如。这次更是当着众人面,堂而皇之地问出口。 他心里多少猜到几分。这几个月,大主子对这里不闻不问,多半是对公子心生厌弃,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然而,闻应祈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似的,坐在藤椅上,双眼空洞地盯着门框。那眼神专注的,恨不得把木门盯出两个窟窿来。 “公子?”昌十又喊了一声。 “我想见她。”闻应祈终于开口,答的却是驴唇不对马嘴。后面任凭昌十再说什么,他嘴里念叨的也就只有这一句。 不远处的花奴闻言,皆面面相觑。 我想见她,这一消息,辗转传到戌风院时,已是十几日之后。此时正值大年初二,谢府上下皆外出拜年,唯独谢令仪嫌麻烦,称病在家。 “小姐您看,咱们是去还是不去呢?” 璞玉把握不住,苦恼问她。 谢令仪微微抬眸,目光落在窗外满园的腊梅上,“去,怎么不去?” 逃避也不是办法,有些事,总归得说清楚。 “好嘞,那奴婢这就去为您换身衣裳。” “不用,就穿这身。” 左右亲都亲过了,还在乎什么劳什子衣裳? 第43章 替她梳发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年初二,宜走亲。外头日光大好,浮光院一片春意盎然,枝头琼梨悄然绽放。 院子里仅有的两只活物——闻应祈和涎馋,正一块窝在藤椅上打盹。 藤椅微微晃动,涎馋大喇喇趴在闻应祈胸口,呼声震天,软乎乎的身子几乎要将他胸膛压扁。 闻应祈被吵得没办法,又舍不得扔开这个天然暖炉,无奈之下,只得仰头盯着头顶上方交错的花枝,看星星点点的白色花瓣在日影下晃动。 忽然,一阵微风拂过,枝头梨花簌簌,如雪般落下。两片花瓣随风飘荡,一瓣轻轻落在涎馋鼻尖,另一 瓣则晃晃悠悠,恰好飘到谢令仪肩头。 闻应祈目光顺着花瓣飞舞的方向望去。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谢令仪。 他思念数月,放在心尖上的贵人此时就立在院门口。一袭杏黄素衣,外罩一件月白云纹狐裘,裙摆如春水般轻盈,上头还隐约绣着栾花。袅袅兮如画中仙,毫不费力,便融入了这满院春光。 “闻应祈?”她唤了一声。 声音清脆如风铃,轻轻一撞,便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歪着头,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肩膀上还落了一片雪。那么身为奴才,闻应祈心头一热,咽了口口水,那么身为奴才,理应担负起伺候主子的重任吧。 他这么想,便也这么干了,径直起身,抖落满身花瓣,便往她那边走。 涎馋骤然被他丢开,登时炸毛,挥着爪子冲他嚎叫,见怎么也叫不回主人,只能耸拉着尾巴,垂头丧气地溜走。 “你干什么?” 谢令仪早在他手腕靠近时,就杏眼一瞪,往后退了一大步,肩上的花瓣也飘然坠地。 闻应祈见状,略有些惋惜地垂下视线,再没了亲近她的借口,他只好顺势收回手,装作若无其事轻咳一声,“贵人鬓边发丝乱了。” “瞎说什么呢。”谢令仪一愣,随即小声嘟囔。嘴上虽这么说,耳尖却悄悄泛起红晕。 她手边没有铜镜,只得凭感觉随意抓了几下头发,谁知越抓越松,挽好的发髻竟散落大半。 乌黑、柔顺的青丝贴在她绯红的耳侧和雪瓷似的颈边,甚至还有几缕发丝调皮地钻进了领口,乱得毫无章 法,偏生添了几分随性的妩媚。 闻应祈喉咙上下滚动几次,盯着她的眼神愈加晦暗,深不见底。然而,他到底记得自己上次的莽撞,吓跑谢令仪。 因此,他这次特意克制住了情绪,后退几步,规矩的挑不出一丝错,“外面风大,贵人还是先进屋吧。” 说罢,便侧身低头,恭敬退到一边,等她先行。 谢令仪平日里见多了他的逾矩,骤然见他这般规矩,反倒有些不习惯,她抿了抿唇,收回视线,大步朝前走。 双方都默契地没再说话,方才那一遭,倒是莫名让她舒了口气。之前的事,闻应祈既不主动提起,那她便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反正他们各有过错,这次就当扯平了。 谢令仪一进屋,解了披风,便立即去寻妆台。方才走动间,发髻散了个彻底,松松垮垮地堆在颈间。 然而,她对镜忙活半天,发丝都扯断好几根,也没能把发髻恢复成原样。 毕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官家小姐,生活一应都有丫鬟仆妇照顾。方才她嫌麻烦,将璞玉扔在了马车里,此时倒是吃了报应。 焦急恼怒之余,偏铜镜里的闻应祈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就这样双手抱臂,云淡风轻地看着,也不说过来帮她一下。哪家奴仆做成他那样?分明方才还循规蹈矩的,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谢令仪越想越气,也就忘了这人先前有多么恶劣,一心想着给他点颜色看看。木梳往妆奁上一扔,便不客气道:“你过来,帮我梳头。” 闻应祈闻言颔首,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面上却不显山漏水。 等的就是她这句。 待距离谢令仪三五步远,他又停下,再次盯着她的眼睛,认真询问道:“贵人真要奴给您梳头?” “自然是要,费什么话?” 谢令仪被他一激,话不过脑便说出了口,透着些许不耐。 第60章 “好。” 闻应祈听完没说什么,只是低头捧起她的一缕发丝,细细在指尖摩挲。 谢令仪见他这模样,总觉哪里不对,心底像是有猫爪子在挠,书读得太多,电光火石间,脑海里突然蹦出几句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不对,不对,还是——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呸呸呸,这都什么歪诗! 谢令仪猛地闭上眼,余光却又忍不住偷偷瞄他,正好撞见铜镜里他温顺的眉眼,长而浓密的睫毛齐刷刷垂着,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 像什么呢?她想。 像春日清晨窗檐下的雨滴吧,层叠整齐,晶莹透彻。每一滴都饱满,却又不肯轻易坠落。 自己手痒的时候,便会一个个去拨弄,只消用指腹轻轻那么一点,雨滴就全化了,窝在她手心,与她渐渐融为一体。 那么,闻应祈……闻应祈也会融化在她手心么? 这一想法,让她的心噗通直跳,耳根的红意迅速窜至脖颈。 她再次闭上眼,试图止住满脑子张牙舞爪的思绪,甚至不敢再看铜镜里的人,唯恐从他眼里也窥见某些,她不想承认的情绪。 视觉一旦被掐断,嗅觉和触觉就更加灵敏。 梨花清甜气味蔓延上来,是他又往下梳了一回。 那么,现在是第几回了?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三梳...... 谢令仪脑中一片空白,酥麻感渐渐从脊背升起。现在只能祈祷,闻应祈没读过多少书,不知道男子给女子梳头的含义。 她不敢睁眼,自然也没发现,对方盯着她的眼神有多么露骨。 早知她模样不差,夜深人静之际,梦里也曾穿着她的外袍,一遍遍勾勒过。却未料到,真见到了会如此惊艳,让人竭尽全力,也移不开视线。 铜镜里,谢令仪双眸紧闭,眉如远黛,细弯且清淡,落在那张白玉剔透的鹅蛋脸上,天生便带着三分灵秀。 琼鼻小巧精致,唇形亦是极好,饱满红润,宛如熟透流汁的甜浆果。 应是察觉到他半天没动静,谢令仪身形晃了晃,似在催促。闻应祈轻笑一声,木梳便慢慢自上而下,梳理着她的长发,动作出奇温柔,可眼里却是压抑不住的情动蔓延。 目光顺着梳齿一点点往下滑动,越过她修长白皙,透着薄粉的肩颈,再顺着她精致的锁骨往下,落在那饱满挺括的弧度上,闻应祈喉咙再次干涩起来。 他不自觉朝谢令仪靠近了一些,尽管控制得极好,丝丝灼热吐息仍洒在她耳后,让谢令仪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很快,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也全是琼梨绯红了。 先前的惋惜,终是在这一刻得到满足。 不过,终究还是得再克制一点,他可不想再次把人吓跑。 是以,他手腕翻飞,极快地给谢令仪挽了个百合髻,随即乖巧退到一旁,好心提醒。 “贵人现在可以睁眼了,发髻已经梳好,保证让您满意。” 谢令仪:“......” 他绝对是故意的! 谢令仪愤然睁眼,瞪着铜镜里的自己,左看右看想挑刺,可看了半天,他梳的发髻精巧雅致,甚至把璞玉都给比下去。 心里一团火憋着发不出来,说话就不免拈酸。 “确实让我很满意,应奴怕是熟能生巧吧。” “嗯。”闻应祈顺着她的话,笑道:“私下的确偷偷练过很多次,一直等着贵人来。” 谢令仪:“......” 说又说不过,打?只怕他还会恬不知耻,非但不避开,反而笑着把脸迎上来。 光是想象这个画面,谢令仪便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实在无心再与他纠缠下去,毕竟今日她来,还另有目的。 只是她在屋子里坐了半天,外面也没听见花奴动静,谢令仪顿时起了疑心,便好奇问,“你院子里伺候的人呢?” “奴让她们都回去了,今日是初二,走亲访友的日子,也不好让她们守着我一个陌生人。” “那你怎么办?”谢令仪下意识便问。 “贵人不是来了么?”闻应祈也不假思索就答。 谢令仪听完,心中霎时 一阵懊恼,她其实是想问,人都走了,你没人伺候怎么办?毕竟是在象姑馆,被鸨娘堆金叠玉的养大。谁知竟被他给误会了,好像她来,就是为了伺候他一样,这像什么话? 但若是当即解释清楚,倒显得自己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如此不上不下地哽在喉间,谢令仪更加确信自己先前得出的结论——闻应祈就是个顺杆子往上爬,见缝插针的泼皮无赖。 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接他的话。 于是,她果断进入正题。 “闻应祈,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哟。”闻应祈眉梢一挑,来了点兴致,整个人慵懒地靠在屏风上,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什么交易这么重要?贵人几个月不来,好不容易舍得来了,连句寒暄的话也无,开口闭口就是做个交易,不知道的,还以为奴这里是敞开大门,做生意的铺子呢。” ……那是小鬼给她梳头的吗? 谢令仪懒得理会他的刁钻,低头兀自从袖口掏出一张黄纸,直接递到他身前。 闻应祈抬手接过,可待他看清上面的字,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像是笼罩了一层黑云,通身阴郁似要溢出来。 “贵人不要我了?” 黄纸被他狠狠掼落,砸向地上,现出明晃晃三个字——卖身契。 怎么可能?他花了自己那么多银子,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让他走了?谢令仪闻言,抬头诧异看他一眼。 闻应祈细细端详她脸色,带着几分审视,见她毫无此意,外放的情绪才收敛些,只是脸色仍旧不好看,眉毛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 “那贵人这是何意?” 谢令仪下巴朝他一抬,又看了眼地面。闻应祈见状,不情不愿把卖身契捡起来。捡是捡了,只是仍不愿碰它,随手把它揉成一团,就远远地扔到贵妃榻上。 “贵人现在能说了吧。” “可以。”谢令仪点头,顺手拿起桌上的芋头饽饽,咬了一大口。说了半天话,她都饿了,“先前你不是说,可以治好太子?那我现在需要你一年内治好他。” “你喜欢太子?” “什么?”谢令仪差点被饽饽噎死,面上一派不可思议,“你胡说什么?” “没什么,贵人听错了。”闻应祈面无表情,接着道:“那奴需要见到太子,亲自面诊。” 谢令仪稍稍镇定下来,点头道:“可以,我会想办法安排。” 可说完这话,她仍觉得喉咙干噎,掌心不住地顺着胸口。 “好。”闻应祈看她那样,倒了杯茶递过去,“不过,贵人需得答应奴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尽管开口。”谢令仪接过茶,目光无意间落到他腕上。 “念念的手串,怎么在你这里!” “贵人可还记得,先前对奴说过的话?”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第44章 抖m圣体求贵人再赏奴一巴掌 什么话? 谢令仪都被他给搞糊涂了。她这半年来,说过的话没有成百,也有上千。那么究竟是哪一句,无意间说出口,又被他如此小心眼地记住,并且一直念念不望呢? 她蹙着眉,视线不由自主飘到他青筋凸起的手腕上。还有念念那虎头手串,他是从哪儿弄来的? 谢令仪埋头思虑的功夫,闻应祈也在不动声色打量她。见她当真不记得了,脸色一寸寸黑下去。心里说不清是恼还是酸,对方随口敷衍几句,自己竟还傻乎乎奉为圭臬,如今眼巴巴来问,倒真像自取其辱。 “贵人?” “啊?” 谢令仪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对劲,回过神来,见他脸色沉得快要滴出水来,再顾不得考虑手串一事,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来了。 “我知道了!你是想听我叫你阿祈,对不对?” 她手杵下巴,眼神发亮。这还得益于闻应祈满屋子挂的荷花图,才让她想起观莲节那档子事。 此话一出,闻应祈表情微妙,随即又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模样,“......不是。” 尽管嘴上否认,但他心中还是生出了几分欢喜。这可是她自己说的,没人逼她。 以后......以后也得一直这么唤他阿祈才行。 “嗯?” 谢令仪傻眼,满脸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不是?这都不对,那还能是什么? 闻应祈见她那副呆头鹅样子,杏睛睁得大大的,圆溜水润,像两颗黑玛瑙似的。一颗心宛如泡在山泉里,柔软极了,忍住笑意,又好心给了点提示。 “快接近了,贵人再想想罢。” 还要再想呀?谢令仪苦着脸,感觉自己在解一道千古难题。突然,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第61章 她顿时有些犹豫,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你......你该不会是......是想让我当……” “不是。”闻应祈瞥见她吞吞吐吐,便知她要说什么,脸色一沉,毫不犹豫冷声打断她,“不是那个,咽回去。” 哦,谢令仪闻言,一阵心虚。这人怎么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连她想说什么都知道? 可她认真回想,明明是他自己说过,她叫他阿祈,会让他想起他父亲。 不对......原话好像是——他父亲从前常唤他阿祈。 不过,这也差不多嘛,而且他方才不也说了,答案快接近了,现在又让她咽回去。 谢令仪盯着面前的人,见他脸色阴晴不定,心底顿时冒出几个大字。 闻应祈可真难伺候。 有点本事傍身的人,全都是刺头。 丝毫没发现,这句话,把她自己都骂进去了。 “贵人还没想起来?”闻应祈神情不耐,指腹不住地在手串上摩挲。 谢令仪心中一紧,生怕他一个不耐烦,把手串给扯断了,没多加考虑,直接掌心粗暴按住他,胸有成竹道:“想起来了!” “真想起来了?” 闻应祈斜眼打量她,手腕不声不响往上一提,更加严丝合缝地感受着她的温度。 顷刻间,他只觉全身血液都汇聚到了那处,热度顺着皮肤蔓延,一路烧到心口。垂眼便是谢令仪白皙匀称的指骨,指甲圆润,还透着薄粉,娇嫩如三月桃花。 他眉间一挑,手腕再无动静,任桃花悄悄开在他身上,便漫不经心道:“那贵人说说,之前对奴说过什么话?” “呃......”谢令仪顿时语塞,窘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本就是情急之下,才瞎说的,哪里是真知道。 不过,闻应祈既然已经得了便宜,便不会再斤斤计较,若是把人气跑了,那才是得不偿失。 是以,他望着谢令仪便直言,“贵人先前答应过,要教奴学画的。” 是了!学画!谢令仪简直要捶胸顿足,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她心生愧疚,想起来便闲不住,转身便要去拿画具。 然而,闻应祈哪舍得桃花从他指缝间溜走。 再者说,学画本就是权宜之计,他真正想要的,是借着学画的名头,让谢令仪整日留在他身边罢了。 是以,他手臂一横,轻而易举将人拦下,语气悠然,“贵人先别急,有些话,事先还得说清楚。” 谢令仪不明就里被他拦下,又听他继续道:“贵人事多繁杂,一时忘记自己的承诺,也是情有可原,算不得什么大罪,对不对?” “嗯......”谢令仪被他说的羞赧,心虚低下头,丝毫没察觉自己手腕还被他捏着。 “所谓交易,那就要讲究公平,信守承诺,贵人说是不是?” “是。” 她迟疑点头,总觉这话哪哪都透着不对劲,却又一时想不出问题出在哪。 闻应祈见她顺着自己的思路走,嘴角勾起一抹笑,“那么奴答应贵人去治好太子,这个前提条件是——贵人记得您的承诺。” 谢令仪闻言一怔,心中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果然,闻应祈下句话便让她脸色大变。 “既然贵人自己都不记得承诺,先毁约,那么这个交易,显然是——不成立的。” 最后四个字一出来,谢令仪便知自己被耍了。绕了半天,他就是不想帮自己这个忙。亏自己还傻乎乎把卖身契带过来给他看,好让他心里有个底。想着若是治好了太子,或许可以考虑放他自由。 不成想,一片真心错 付。 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胸口起伏不定,眼眶都红了,连废话都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 上京名医何其之多,她就不信,重金之下,还找不到能医好太子之人! 她正待愤然离去,眨眼便听闻应祈声音陡然软了下来,低低伏在她耳侧,带着几分讨好意味,“好了好了,都是奴的错,说的太多了。” 他嗓音轻缓,刻意放低的语调,像是一只缠人的家猫,生怕主人走了不肯回头,“贵人别生气好不好?奴可没说不治太子呀?” 谢令仪继续冷着脸不理他,半点不为所动。 闻应祈见她这样,眼底浮起几分无奈,他话都还没说完呢,哪知这小菩萨气性这么大,也不知该怎么哄,才能让她消气。 沉吟片刻,他突然有了个好主意。 “不然这样?”他轻声提议,不顾谢令仪挣扎,强拉着她的手,贴到自己脸颊,双眼亮晶晶道:“贵人赏我一巴掌?” “一巴掌不够,两巴掌,三巴掌都无妨。不想打脸的话,其他地方也可以。” 谢令仪:“......” 她现在倒真是气极反笑了,心中百般滋味翻腾,闻应祈脑子有病吧? 当然,自己也不遑多让,人家一句‘他想见她’,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了,结果呢,又被他戏弄一番。 “让开。” 谢令仪皱眉,拧着手腕,想从闻应祈手里挣脱。 “不放。”闻应祈仍紧紧攥着她,掌心微凉,带着极大的固执。 谢令仪彻底恼了,挣脱不开,索性手肘高扬,用力一挥—— “啪!” 掌风凌厉,直接甩到他脸上。闻应祈怔愣片刻,眨了眨眼,脸颊迅速浮上五道红痕。 谢令仪也愣住了,手僵在半空中。她本意只是想逼他松手,哪知这巴掌竟真打下去了,力道还不小,连她自己都没料到。 一时间,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还是闻应祈最先反应过来,他舔舔唇,跟没事人一样,不去管脸上的伤,反而吹了吹谢令仪掌心,关切道:“贵人手心疼不疼?打得舒不舒服?” 谢令仪:“......” 手心疼不疼不知道,她现在只觉耳根火辣辣的疼,浑身臊得像是被过年炮仗点燃了似的。 偏闻应祈还在喋喋不休地烦她,“贵人消气了么?没消气的话,要不要再赏奴一巴掌?” “应奴皮糙肉厚,贵人别怕,一点都不疼。” 谢令仪低着头不说话,心里乱得一塌糊涂。 闻应祈见她迟迟不吭声,心里也没底,嘴角笑意敛了些,再不敢继续逗她,只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下把话全吐出来。 “应奴没说不治太子呀,只是应奴太过贪心,还想求贵人答应奴一件事。”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有些不敢继续往下说,眼睫微颤,半晌才低声道。 “只是奴心里实在太怕了,怕一旦说出口,贵人又是好几个月不过来,所以才耍了点心眼,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自己心太急,没能上钩。谢令仪心里默默替他补充。她清了清嗓子,强装镇定地问,“什么事?” 闻应祈本以为她不会回应,眼睑低垂,神色落寞。谁知她一开口,声音清清冷冷,落到耳中却如同天籁。 他眼底一亮,霎时惊喜起来,顶着一脸红痕,高兴开口。 “奴想知道贵人的名字。” “就这?” 谢令仪怔住,愣愣看着他。 她原以为对方的要求会是什么让他离开,或者求财之类的。 谁知,兜了这么大一圈子,他竟只是想知道她的名字? “是的,就这。” 闻应祈见她呆住,嘴角微弯,悄无声息欺身上来,右手掌心虚虚落在她腰侧,力道控制的极好,似有若无,却又不容她推开。 “就这么简单,贵人答不答应?” 谢令仪呼吸一滞,鼻尖又嗅到那股淡淡的梨花香,干净清冽,却裹了一丝甜,萦萦绕绕地勾着她的神志。 她不自觉伸长脖颈去寻,不妨,那梨花香在距离她几步之遥的时候,又突然消失了。 仿佛在故意吊着她一样,若即若离。 谢令仪下意识抬眸,对上的便是闻应祈的眼。 他眼眸幽深,像是笼了一层化不开的雾,里头漾着笑意,偏又掺杂着危险。 “贵人?” 他轻轻唤了一声,声音低哑,尾音拖得有些长,无端多了些勾人意味。 谢令仪心跳倏得加快,瞳仁颤动,慌乱间,眼神不小心瞥见他喉结上的黑痣。 那黑痣点在他白皙紧绷的肌肤上,分外打眼。 她咬了咬唇,终是开口,声如蚊呐,“......容君,我叫容君。” “容君?”闻应祈低声重复了一遍,语调悠扬,唇舌轻卷间,仿佛要将这名字吞吃入腹,揉进骨血。 谢令仪耳根霎时烧了起来,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朝一日,从旁人嘴里念出来,竟会这么......这么的缠绵肺腑。 她移开视线,不愿再看再听他那副玩味的表情。 可闻应祈偏又更进一步,手臂逐渐箍紧,似要将她彻底围困住。 “那......容君这个名字,奴以后也可以叫吗?” 第45章 无赖强抢今日是他生辰? 第62章 “贵人当心,脚下慢点。” 闻应祈脸上一左一右,顶着两个巴掌印,手里还拿着一枝花,笑意盈盈地将谢令仪送到院门口,语气殷切,“玩得舒心的话,下次要早点来哦。” 谢令仪听了,脸黑如炭,恨不得再掉头,甩他几巴掌。怎么就一时鬼迷心窍,听信谗言,把他的脸当面团揉捏了呢? 不过,他说话确实欠揍,该打! 正要踏上马车,身后又传来那人清朗的声音。 “容君。” 谢令仪下意识回头,便见闻应祈立在日光中,他神情郑重,垂手而立,目光落在她身上,不似方才顽劣戏谑,难得正经了一回。 “容君。”他笑着说,“谢谢你,我今日真的很开心。” 谢令仪微微怔住,心头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有什么好谢的。”她小声嘀咕,不自在朝他挥了挥手,随即拨开车帘,兀自钻进了马车。 “当然要谢啦。” 闻应祈仿佛早有预料她会这么说,笑意越来越深,双手合拢在嘴边,突然抬高声音,朝她张扬大喊,“明日我一定会洗干净了,等着您来!” ‘啪’的一声,马车车帘被狠狠放下,两边珠串撞在一起,磕的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就知道他正经不了三息!谢令仪脸上温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直冲上来,后槽牙都咬紧了。 她分明说的是让他把画笔都洗干净,怎么什么话到他嘴里过一圈,都会缺斤少两,引人遐想了? 她深呼一口气,极力平复心绪,余光便瞥见璞玉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那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嘴角还粘着一片吃了一半的瓜子壳。 一副呆若木鸡的蠢笨样子。 “不许听他瞎说!”谢令仪颇有些气急败坏,说话都有些发颤,“也不许跟旁人说!” “哎,好嘞。”璞玉回过神来,连忙抹了把嘴角,忙不迭满脸意味深长地点头,“奴婢知道,奴婢明白,奴婢都懂。” 谢令仪:“......” 行吧,解释不清楚了。 她懒得再理璞玉,索性闭目靠在车壁上,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两人丝毫没察觉,马车后面还跟了道鬼鬼祟祟的身影。那人小心翼翼,尾随了一路,待见马车拐进尚书府后门,便立刻掉头,往太子府交差去 了。 而另一头的闻应祈见谢令仪进了马车,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他口中哼着山曲小调,脚步轻快得简直能飘起来。甚至愿意屈尊降贵,深入花丛,撸起袖子,拔两颗碍眼的杂草。 秋千架上趴着的涎馋,见主子难得愉悦,也一脸傲娇地凑过来蹭他。 “去去去。”闻应祈一脸嫌弃,抬脚轻轻扒拉开它,“一脸口水,弄脏了我心爱的沉香木手串怎么办?” 他一边说,一边取出手帕,将腕上的沉香珠子一颗颗仔细擦拭。擦到中间那颗刻着‘容’字的珠子时,手上动作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事,嘴角弧度越来越大。 他低头看了一眼,想了想,最终还是将手串小心摘下,郑重其事收到怀里,又不放心拍了拍。 落寞涎馋见主人不理自己,越战越勇,被推开后,又立刻马不停蹄地蹭了回来,边蹭边发出控诉的猫叫。 在它连续嘶声裂肺,嚎了十几声之后。闻应祈拍拍脑袋,反应过来了。 “哎呀,忘了今日是我生辰了,怪不得叫得这么厉害。”他弯腰捏住涎馋嘴巴,笑眯眯道:“行吧,沾她的光,你今晚可以多吃五个大鱼干,整整五个哦!” “喵!” 涎馋听完,立即收声,干脆利落离开,与方才的谄媚,判若两猫。 “哼。”闻应祈盯着它毛茸茸的胖屁股,直撇嘴,“你也是个小没良心的。” —— 谢令仪回了府,在闻应祈那见到了谢念合的虎头手串,必定是要捉了她,来问个明白的。小人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傻乎乎地坐在榻上吃糕点。 “念念,糕点好吃吗?” “好吃!” “那大姐姐先前给你做的虎头手串呢?怎么不见你戴?” “啊。”谢念合手中糕点啪的一下坠了地,她眼神顿时飘忽起来,支支吾吾道:“大......大姐姐做的手串太过贵重,念念......念念怕弄丢了,就把它藏起来了。” “真的吗?”谢令仪挑眉,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真......真的。”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头也因为心虚而低下去,双手不自觉搅在一起。 “那这又是什么?”谢令仪食指勾着一串东西,在她眼前晃了晃。 “是念念的手串!”谢念合倏地抬头,伸手便要去拿。 可惜她手还没碰到,谢令仪便轻轻一收,将手串握在掌心,板着脸拷问她,“那念念的手串怎么会在我这里?是不是念念把它弄丢了,才撒谎骗人?” “不是!” “说实话。” “是......是不小心才弄丢的。”谢念合头又垂下去,委委屈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念念不是故意的,大姐姐别生气,别怪念念。” “行了。”谢令仪见她这模样,叹口气,也不好再多责备,只是重新将手串戴回她腕上,问她,“那念念还记不记得,手串是在哪里弄丢的?” “记得。”谢念合吸吸鼻子,小声道:“好像是在翠湖,回来就不见了。” 翠湖? 谢令仪眯着眼睛,慢慢回忆。 翠湖,雪狮节,堆雪人。 糟了,张岐安! 一瞬间,她只觉全身血液都冻住了,整个人如坠冰窖。一想到,闻应祈有可能在那见到张岐安,她就后背发凉,一阵后怕,思绪更是乱成一团。 谢念合见她脸色大变,也有些害怕,拽着她衣袖,怯怯唤她。 谢令仪回了神,慌不择路扣住谢念合肩膀,急切问道:“那念念知不知道,是谁捡走了你的手串?” “不知道。”谢念合懵懂摇头。 “那念念在翠湖那天,有没有见到什么奇怪的人?或者......熟悉的人?跟你认识的人长得很像?”谢令仪竭力按捺住焦躁。她自己都没察觉,问到最后一句,声音都滞涩了。说罢,便满怀希冀地盯着对方。 “奇怪的人?”谢念合歪着脑袋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好像确实见过一个大哥哥。” 哈,完啦。 谢令仪仰天长啸,眼前一黑,心头沉到谷底。整个人瘫倒在榻上,面色灰败,连谢念合推她都懒得动弹。 闻应祈肯定知道了。 可是,他知道了,今日为什么不生气呢?难不成是在演? 又或者......那天风雪太大,白茫茫一片,其实根本看不清人影?翠湖边缘又有重兵把守,他压根进不去?只能在外围打转,就恰好,瞎猫碰上死耗子,撞到念念了?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谢令仪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重新燃起希望,迫不及待又去追问。 “那念念是在翠湖里面见到他的么?有没有看清他的样子?” “是在翠湖外面。”谢念合皱着眉回忆,“他头上带了个帽子,看不清脸。不过大哥哥人还挺好的,还问我家里人在哪,不要到处乱跑。” 其实她还有半句没说,那大哥哥身上味道跟大姐姐一样。不过,这应当不是什么重要的信息吧,她过了遍脑子,便又伸手去拿糕点吃。 行了,谢令仪听完,瞬间心安。 这人绝对不是闻应祈,他嘴巴毒得很,哪会这么好心,提醒念念? 危机一解除,她便快活的在榻上打滚,顺手抢过谢念合吃到一半的糕点,毫不客气地塞进自己嘴里。 “啊!大姐姐!”谢念合急得跺脚,小嘴撅得能挂油壶,“这是修常哥哥过生辰,特意给念念留的透花糍!” “呃......”谢令仪顿时半块糕点,含在嘴里,不上不下,“你是说,今日是他生辰?” “对呀!” 嗯,谢令仪想了下,好像张岐安生辰确实是在今天。每逢这天,他母亲都会去附近山上香火旺盛的寺庙,为他求一枚平安符。后来她嫁过去,从山上带回来的平安符就变成了两枚。 谢令仪口中嚼着糕点,随口问道:“那念念也见到他身上的平安符了?” “见到啦。”谢念合点头,却忽觉不对,“奇怪,大姐姐是怎么知道,修常哥哥有平安符的?” “呃,这个......这个……”谢令仪被她问住,转着眼珠,敷衍道:“大姐姐也是听人说的。” 谢念合似懂非懂点点头,目光落在她手腕上,歪着脑袋道:“好吧,那大姐姐的手串也不小心弄丢了吗?” 嗯?谢令仪顺势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自己方才在榻上翻滚时,袖口不小心翻了上去,这才被念念看到。 “没有啦。”她不着痕迹地放下袖子,轻咳一声道:“大姐姐的手串是被无赖抢走了。” “啊?哪个无赖这么大胆!敢抢大姐姐的东西?璞玉姐姐也不管,没去教训他吗?” 第63章 谢令仪:“......” “好了,天黑了,念念快回去睡觉吧。” —— 得了沉香珠的人,晚上自然睡得安稳。可另一头的谢令仪,就凄凄惨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了。 明日要教闻应祈作画,那应当从何处入手呢? 是先讲骨法?还是先练运笔?是先教铁线描,还是先学点簇画? 此外,还有写像古决,三庭五配,这些东西也得让他熟记于心。 等等,谢令仪正思索着,忽然间又翻了个身。想起闻应祈平日里胡诌诗句的模样,恐怕......恐怕还是得先让他读书吧。 不然,若是日后带出去,在众人面前一开口,便闹了笑话,这可如何是好? 可他到底认识多少字呢?万一一个字都不认得,那她岂不是要从头讲起,掰开了揉碎了教? 不行不行,谢令仪皱着眉,指尖缠着发丝,绕啊绕,最终下定决心——明日还得吩咐璞玉,把念念的开蒙课本翻出来,一并带过去。 嗯,最好还要配上插画,图文并茂才容易学。 她这般想着想着,嘴角不自觉上扬,很快便睡了过去。 直到半夜,再次被噩梦惊醒。 第46章 春笋挺立锁骨下方一片粉白 这一次,她直接梦到自己被人活活掐死。这梦境来得如此真实,以致于她醒了,还能感受到颈间火烧似的刺痛,连呼吸都带着几分不适。 谢令仪皱了皱眉,不舒服地揉着脖子。夜已深,她不欲麻烦外头守夜的璞玉,轻咳 两声,便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打算灌几口凉茶,让自己清醒些。 谁料,还未走到圆桌旁,脚下一软,身子一晃,竟直接磕在了屏风架上,响声自然惊醒了璞玉。 璞玉揉着眼睛进来,入目便是她跌倒的模样,惊呼一声,忙扶着谢令仪到贵妃榻上坐下,又手忙脚乱,倒了杯温茶递过去,急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怎么额上出了这么多虚汗?可是又做噩梦了?” “嗯,是做了一个梦。” 谢令仪喝了口茶,方觉好受些,疲惫地靠在软枕上。只是她喉间仍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一样,绷得难受。 “唉,小姐近来总是半夜惊醒,好不容易得了沉香珠子,原想着能睡得安稳些,怎料今日又犯了。” “难道是沉香珠不管用?”璞玉一个劲在那自言自语,突然目光瞄到她空空如也的手腕上,顿时惊道:“小姐,您的沉香手串呢!” “......我收起来了。”谢令仪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好吧。”璞玉信了她的话,只是仍忧心忡忡,“那小姐您这夜里总是惊醒,那可不行。要不,改日咱们去寺庙捐些香油钱,再找几个功德高深的大师问问?” 算了吧,谢令仪撇嘴,兀自在心里腹诽。舍近求远去佛寺捐香油钱,她祠堂里的那群祖宗要知道了,怕是能气得直接从地里钻出来,骂她败家。 不过,她最近确实频频做些匪夷所思的梦。 比如,前些日子,她就梦见太子被人一剑捅死。也正因如此,她才急着让闻应祈尽快治好太子,自己好顺理成章 成为他的救命恩人,再从他手里讨一道婚嫁自由的教令。 谢承管得住她,总奈何不了太子吧。 太子不是不能死,但他总得死的有价值。 但是,她为什么会梦到自己也被掐死?难不成,这是一个预知梦?可是,为什么还会预知到太子身上去?她跟太子的关系,有这么熟? 上次梦到破庙,她还能想通,毕竟跟她粘了那么一星半点的关系。可这次,谢令仪想破脑袋,也没能想明白。索性扔下不管,吩咐璞玉给她更衣。 “小姐,这么晚了,咱们还要去哪啊。” “去祠堂。” 璞玉:“......啊?” —— 谢令仪在祠堂待了半宿,次日给闻应祈上课时,便有些力不从心,书翻了没几页,眼皮便开始打架,时不时找着机会,就要歇一歇。 而涎馋这只猫,就成了她最好的暖手炉——热乎乎,软绵绵,还会自发往她怀里拱。 她摸透了涎馋贪吃本性,只用区区十根小鱼干就收买了它,让她随意揉,随意抱。 她们二人相处得如此和谐,有些人自然就不乐意了。 闻应祈从书上抬眼,看到的就是那只肥猫正舒服地窝在谢令仪身上,眯着眼打呼噜,毛茸茸的脑袋一个劲地往她怀里钻,脸都快埋进去了。 他盯着这一幕,越看越不顺眼。 即便是在梦里,他都没享受过如此待遇,一只畜生凭什么?想到这,他脸色一点点黑下去,手中的笔快要被他折断。在涎馋还要再往里钻的时候,他终于忍无可忍,起身伸手去抓。 睡梦中的涎馋被人强制拎起,顿时炸毛,龇着牙,舞着爪子就要发作。可惜,它的嚎叫还未出口,便对上了主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 涎馋一哆嗦,火气瞬间熄了大半,浑身的毛都焉了下去,最后只能灰溜溜从闻应祈手中挣脱,夹着尾巴跑远了。 处理好了猫,闻应祈这才有空静下心来,垂眼望向藤椅上熟睡的谢令仪。 许是怀里少了暖炉,谢令仪睡得并不安稳,她眉心微微蹙起,嘴角嘟囔了几句,随后,便翻了个身,抱紧了胳膊继续蜷缩着。 如此一来,她方才被涎馋乱拱弄散的衣襟,霎时敞开大半,露出锁骨下方一大片粉白,似春笋挺立,呼之欲出。 如玉凝脂,白里透红。 她睡得毫无防备,毫不自知地展露出这幅令人心悸的画面。 闻应祈俯视看她,居高临下,几乎是一览无余。 他呼吸一滞,舌尖顶住上颚,嘴唇快要咬出血来,才逼迫自己生生移开眼。随后狼狈地脱下身上外袍,劈头盖在谢令仪身上,遮住那抹白嫩,又去屋中冷静了许久,才唤璞玉出来问话。 “你家小姐昨夜做贼去了?怎么一来,没说几句话就困成这样?”闻应祈想着她眼下一片乌青,语气便不大好。 “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家小姐只是昨夜做噩梦了。”璞玉小声嘀咕,见自家小姐身上还盖着外人的衣物,抬手便要去拿开。 “别动!”闻应祈见状,赶紧高声喝住她。 璞玉被他突如其来的高音量吓了一大跳,抬头望去,只见他侧着脸,眼神躲闪,神情不太自然。她满腹疑虑,正待开口问,又听他冷声道。 “容君为何会做噩梦?” “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反正近来小姐没睡一个安稳觉。从前有沉香珠子镇着还好说,昨夜没见她戴,估摸着也是不管用了。” 闻应祈闻言,目光微动,指腹下意识按了按心口处。片刻后,他低声道:“知道了,等她醒了,就送她回去吧。另外,这几日,不用再过来了。”他边说,边往花丛中走。 “啊?那你不学画了?” “日后再说。” —— 不用再去教某个目不识丁,顽劣不堪的学生,谢令仪乐得清闲,在书房专心绘制承诺给曲知意的十幅画。 一上午了,连半幅都没完成。 无他——只因有人一直在旁边盯梢,甚至还时不时手**扰她。 “曲知意。”谢令仪忍了又忍,终于抬眼看她,“你若是无聊,可以去玩念念,无需窝在这一方小小天地。” 其实她的意思很委婉,曲知意打扰到她了。偏对方还浑然不觉,笑嘻嘻在她耳边胡诌。 “念念还小,哪里能懂得欣赏男子身材。”曲知意感叹着,回味着,“虎背蜂腰螳螂腿,这样的人,我从前只在画里见过!没想到,出去玩一趟,就让我给捡着了。” “容君,你是不知道,他那张脸长得有多么温润清秀,简直像书里走出来的翩翩公子。可一脱衣裳......啧,那身材,比草原上最孔武有力的儿郎都要壮硕,真是让人眼热。” “......这话你已经重复五十遍了。”谢令仪微笑打断她。 曲知意充耳不闻,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说自话,“所以说,这人啊,还是得多出去走走,不能老闷在屋子里,谁知道哪天,就能发现新风景了呢。” 谢令仪目光微妙。 已经偷偷溜出门几十次,并且在外面养了个男人的她,选择沉默不语。 “说得这么天花乱坠,你是要选他做夫婿?” “那怎么可能!”曲知意闻言,如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眉头一扬,“这样来历不明的人,玩玩也就罢了,怎么可能还往府里带?这糊涂可不能犯。” “嗯。”谢令仪听完,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低头含糊了一声。 曲知意见状,眼神微动,见她怏怏不乐,索性上前搂住她胳膊,贴在她耳边低声道。 “我知道你舍不得你那个小倌,我最近还听璞玉说,你在教他画画?容君,你得想清楚,咱们这样的身份,逢场作戏无妨,再进一步,可就要掂量掂量了。” 第64章 她顿了顿,叹口气,语重心长道:“也不必说什么门当户对了。就算排除万难,他真能娶了你,你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难不成以后,还要跟着一个一穷二白的男人讨生活?” 谢令仪听完,沉默片刻,随即轻笑一声,抬手推了推她肩膀,将她往罗汉床边送,“好啦好啦,知 道了。你先在这歇着,等我十幅画画好了,一并拿给你。” “哎。”曲知意见她油盐不进,气得跺脚,又怕她一门心思钻牛角尖,便岔开话题道。 “前几日,我去太子府拜年,在他后院闻到了好一股药味。本以为是太子身体又出问题了,结果一打听,才知道是他那个侧妃出事了,听说都躺床上好几天了,一直昏迷不醒。” “宫里的太医找了个遍,愣是没一个能治好侧妃的。太子急得团团转,这几日正到处网罗民间名医呢,也不知能不能找到有本事的大夫。这一家子,可真是多灾多难。” 谢令仪闻言,半晌没说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宣纸。 这可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她正愁想不到合适的办法进太子府,这机会就主动找上门来了。 只是,上次递药方,是借了张岐安的名义,这回......恐怕还要再麻烦他一次了。 说曹操曹操便到。她正想着,前院就传来消息,说是御史府公子来访。 谢令仪听完不动声色,只是让人把念念抱来。 片刻功夫,谢念合就被带到了她面前,她刚午憩完,迷迷糊糊打着哈欠。 谢令仪揉揉她脸颊,唤醒她,“乖念念,待会帮大姐姐一个忙好不好?等大姐姐出门了,你就拖住修常哥哥,等我回来,给你买糖葫芦吃。” 她说罢,便急着往外走,曲知意不明就里,跟在她后头,却被她耳语几句,懵懵懂懂牵着念念,一块去见张岐安。 —— 一炷香后,一辆不起眼的桐油马车悄然停在太子府侧门。 车厢内,谢令仪从袖口掏出一块银质镂空面具,示意闻应祈自己戴上。 闻应祈瞥了眼那面具,面上嫌弃得不行,语气里满是抗拒,“为什么要戴这个丑东西?是我长得不能见人吗?” “不,是因为阿祈生的太好看了,我不想让别人看到。”谢令仪面不改色地说瞎话,“而且太子府内,有我讨厌的人。” 闻应祈闻言,原本的不情愿顷刻间消散大半,眉梢高扬,嘴角勾起,故作‘矜持’勉强道:“好......好吧。” 然而,他并未伸手接过,而是直接闭上眼,身子微微前倾,理直气壮道:“那我要容君帮我戴上。” 谢令仪:“......” 她现在没功夫理会闻应祈的无赖举动,张岐安随时可能会过来,一旦两人见面,那后果,她连想都不敢想。 是以,她接过面具,看也不看,便直接按在他脸上,系紧带子,随即催促他下车。 “走吧。” 第47章 做个哑巴只要人一直在他身边就好 太子府偏房,闻应祈正静坐在圆椅上,隔着一道床幔,为侧妃诊脉。他闭着双眼,指腹透过丝帕,轻搭在李扶光脉搏上。片刻后,他缓缓收回手,撩起衣袍起身。 元怀英见状,立刻快步上前,伸手免了他的行礼,焦急问他,“如何,应大夫?本宫......我夫人身体是出了什么问题?” “没什么大事。”闻应祈掀起眼皮,下意识看了谢令仪一眼,答道:“只是饮食间相克罢了,开一剂方子即可。”顿了顿,他又道:“尊夫人近日可食用过百合、豕肉1等物?” 他话音刚落,不等侍女回答,元怀英便抢先答道:“扶光近来失眠多梦,是喝过不少莲子百合汤。至于豕肉,府里每日膳食皆有供应,只是不知,这二者同食竟会有害? “嗯。”闻应祈微一点头,“百合和豕肉同食,易致人昏迷,不是什么重症,因此寻常大夫往往难以查出。” 元怀英听完,登时松口气,“那应大夫可有解法?” “自然有,韭菜汁可解。” 他此话一出,余光便捕捉到一丝异样,一道目光正悄然窥视着自己。他顺着那道视线回望,却发现是站在太子身后的一名女子。那女子衣着华贵,显然不是寻常侍女。 他心念一动,下意识想去找谢令仪,却发现谢令仪也在歪头盯着她看,眼中隐约浮现出几分防备之色。 谢令仪一踏入屋子,发现程惜雯也在,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便时刻关注着她,生怕她看出什么端倪。 此时见她眼也不眨地盯着闻应祈,眉心微蹙,略一思索,便不着痕迹地向左挪了半步,恰好好处地挡在闻应祈身前,遮住了她视线。 三人各怀鬼胎,唯独元怀英一门心思扑在自己妻子身上。 “都听见了吗?还不赶紧去熬韭菜汁。”元怀英听罢,猛地提高音量,催促着屋里站立不动的侍女。紧绷多日的神经,甫一松懈下来,便觉脑袋一阵天旋地转,身子也摇摇晃晃向后倒。 程惜雯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他,元怀英站稳之后,却立即身子侧偏,避开了她的接触。随后,他眼睛重新望向闻应祈。 “多谢应大夫了,应大夫妙手回春,我早已略备薄银,还望您不要嫌弃。” “还有谢小姐。”元怀英目光又一转,盯着谢令仪,笑道:“若不是你这位朋友,扶光怕是还要昏迷好几日。我听修常说,上次的药方,也是你这位朋友开的?他身子也有些毛病,不如叫他——” “对!” 谢令仪早在他提张岐安名字的时候,就脸色大变,待听到他还想将张岐安叫来,更是虎躯一震,不顾尊卑礼仪,立马出声打断他。 “我这位朋友可是杏林圣手,任何疑难杂症,到他手里都是药到病除。他的医术,那可谓是惊天地......” 她张口便是滔滔不绝,将闻应祈夸得是天花乱坠,仿佛这世间再无第二人能与之比肩。 饶是闻应祈脸皮厚如城墙,此时也不免汗颜,低头轻咳一声,悄悄在后面扯了扯她衣袖。 程惜雯若有所思朝两人望了一眼。 “既然他来都来了,不如顺道再帮太子您看看?” “当真?”元怀英被她这么一打岔,立马忘了方才的事,只是他还有疑惑,“就是不知为何,应大夫脸上要戴着面具?” “他身患隐疾,羞于见人。” 谢令仪听完,毫不犹豫替他作答。 元怀英:“......” 闻应祈:“......” 闻应祈气不过,在后面狠掐了她手臂一把,疼的谢令仪口中直吸气。 元怀英听完,面上一阵尴尬,再不好多问,只得打个哈哈,领着闻应祈去偏厅问诊。 谢令仪与程惜雯不对付,自然同她没什么话说,见正主都走了,便懒得再多待,只在庭院寻了处小亭坐下,静等闻应祈出来。 约莫一炷香功夫,闻应才从偏厅走出,环视一圈,正要去找谢令仪,背后却突然被人叫住。 “应大夫。” 他回头一看,是方才那位窥视他的姑娘。 “小女姓程。”程惜雯莲花轻移,走到他身前笑着道。 “程小姐有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 “没事就好,那在下先行一步。” 闻应祈说完便利落转身,他好不容易诊了脉出来,正迫不及待想见谢令仪,谁知刚出门,就被一居心叵测女子缠住。偏对方说话还吞吞吐吐,两句话放不出一个屁来,着实让人心烦。 “应大夫别急呀,若是关于谢小姐的事呢?” 这句话成功让闻应祈止步,他冷着脸站在原地,看程惜雯聘聘婷婷追上来。 “你就不好奇,谢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她什么样,我心中清楚得很,无需外人置喙。” 闻应祈强忍不耐,听她兜兜转转打哑谜。他现在无比确定,对面站的着,就是谢令仪讨厌之人,既如此,他说话也不必再客气了。 “而且,程小姐无需在我面前挑拨离间。若你口中的容君对你不好,有时候,不妨找找自己的原因。” “你!”程惜雯脸色一沉,眼底闪过一丝阴翳,但她向来能屈能伸,眨眼间,便敛去怒 意,换上一副温和笑脸。 “是是是,是小女不对,”她低头认错,“只是小女叫住应大夫,还另有要事请教。” “说吧。”闻应祈见她识趣,脸色稍霁,语气也缓和了几分。 “小女有一......朋友,他出生便带了肺热,日夜咳嗽不止。这种情形下,敢问应大夫,该吃点什么温补的药材?” 闻应祈想也不想便道:“龙骨一两、牡蛎一两、生杭芍五钱、清半夏四钱、苏子四钱、牛蒡子三钱,再加点华山参,熬成汤服用即可。” 程惜雯眼神微动,突然掩嘴惊呼道:“哎呀,应大夫不愧是神医,这方子竟跟药铺里的大夫说得是一模一样。” 第65章 呵,闻应祈心中轻嗤,本想转头就走,忽然间,‘华山参’三个字在他脑海炸开,叫他步子一顿。 那个手帕。 那个从谢令仪袖口抢来的雪松手帕,上面就恰好有华山参气味。 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让他不得不多想。 他目光骤然变暗,“你的这位朋友,吃这方子有多久了?” “约摸吃了得有大半年了。”程惜雯眯着眼睛回忆,恍然不知地问他,“应大夫问这个做什么?” 半年,时间也对上了。 闻应祈指尖不自觉攥紧,呼吸也紧张起来,“没什么,那你这位朋友叫——” “阿祈。” 他本想再进一步问问程惜雯,她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不妨被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 抬头一看,谢令仪就站在小路尽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 “阿......岐?”程惜雯眼睑下垂,也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怎么了?”闻应祈盯着她,见她脸色不对,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让他不由自主恐慌起来。他压着心乱,尽量平静地问,“这名字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程惜雯忽然轻笑,像是知道了什么,看向他的目光,不知是怜悯还是嘲弄,只道:“应大夫快过去吧,谢小姐还在等着你呢。” 程惜雯不明不白几句话,让闻应祈心情霎时变得沉重,他一言不发地朝谢令仪走去,步伐却不似来时那般轻快,肩头仿佛压了什么重担,让他每走一步,都带着几分迟滞。 直到两人身影彻底消失,程惜雯还在盯着看。 “程小姐在看什么?笑的如此开心?” “再看一出,即将上演的绝世好戏。”程惜雯捏着手帕,津津有味道。她扫一眼身后的狄望,目光落在他裹着纱布的手臂上,又问,“狄将军的伤势可好些了?” “还没呢。”提起此事,狄望立时面色变得狠厉,咬着牙唾骂,“他娘的,老子在床上躺了十几日,天天喝药,嘴里都快淡出鸟味来了。要是再让本将军抓到那小白脸,我必定一刀宰了他,再把他剁成肉酱——” 他兀自喋喋不休地放狠话,程惜雯却没被吓到,只掩唇轻笑,“那正好,小女屋里给太子炖的滋补汤,还剩了一些,将军要不要过去尝尝?” 狄望闻言不语,视线缓缓下滑,落到程惜雯胸前彩线绣成的鸳鸯上,又顺着衣襟弧度,扫过她盈盈一握的腰身,眼神幽深晦暗。 良久,他方咧嘴一笑,声音低哑,“那就有劳程小姐了。” —— 回浮光院的路上,闻应祈眉头紧锁,沉默不语,脑中仍在反复回想程惜雯方才那番话。那些细枝末节拼在一起,让他想碰又不敢碰。 谢令仪见他神色凝重,误以为他是因太子的病症棘手,心里不免也有些忐忑,便问道:“是不是太子的病......不好治?若实在治不好,那也没关——” “不是。”闻应祈低声打断她,“能治好。” “那你为何还闷闷不乐?”谢令仪想到方才那一幕,心中一紧,不由伸手抓住了他衣袖,“是不是那姓程的,跟你说了些什么?” “容君这么紧张做什么?”闻应祈垂眸,瞥一眼她泛白的指甲盖,随即目光缓缓上移,直勾勾盯着她的脸,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她说了什么,难道很重要吗?” “哈哈,不重要,不重要。”谢令仪眼神闪躲,手腕也松开了,“我就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她这明显心虚的模样,让闻应祈的心瞬间坠入谷底。胸口无着无落,咽下去的气,都成了穿堂风,冰冷刺骨。 双方都没再说话,车厢内陷入死寂,只余外头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沉甸而急促。 片刻后,闻应祈突然开口,“容君,你——” “嗯?” “算了。”他突然释怀,双臂紧紧抱住她,脸埋在她锁骨间,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在贪恋她身上的暖香,轻蹭着撒娇道:“容君,你给我绣个香囊吧。到时候,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 他原本想问,容君,你心里可曾有我?可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 不问了。 有什么好问的呢,只要,人还在他身边就好。 第48章 吻他喉结直接仰头,唇贴了上去…… 闻应祈这人嘴上虽不靠谱,但行动却极快。才过几日,他答应给谢令仪的礼物便已备好,用一方雕花小木盒装着,交到了璞玉手里。 谢令仪打开一看,方知是条造型别致的璎珞。寻常璎珞皆用珠玉穿成,这条偏用数十朵小碎花缠绕而成,中间还坠着一颗泥丸似的圆珠,看着古怪又别致,倒是与他一样。 谢令仪忍不住撇撇嘴,终究还是坐在妆奁前,让璞玉给她戴上了。 “对了,小姐。”璞玉替她梳头的间隙,忽然想起什么,又道:“闻公子还说,他想从象姑馆赎个人出来,问您同不同意。” 自上次谢令仪扇了闻应祈两巴掌后,许是心存愧疚,让他往后不必再自称应奴。没想到那人得寸进尺,缠着她说连名带姓喊呢,太过生硬;叫应祈呢,又太过别扭。 还是阿祈好,从前叫过,不至于生疏,还朗朗上口。 璞玉知道后,便也随着换了个称呼。 “......赎个人出来。”谢令仪听完一阵沉默,“他有银子吗?” 当初买他,可是花了千金。 “应该有吧。”璞玉回忆,“上次祭火舞,圣上不是赏了许多金银?赎个人出来,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既然银子够,谢令仪便也没再问,只让璞玉自己看着办。 —— 晃晃悠悠,又是几日过去。谢令仪趁谢承不在,熟练地偷溜出府。 冯氏整日待在佛堂,不大管事。何夫人更是对她纵容无比,即便瞧见她偷偷摸摸出门,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会想办法替她遮掩。 不是没有多嘴的奴才,见谢令仪的马车出府,想去冯氏屋里告状,捞几个赏钱。只是她前脚刚去,后脚就被老太太和何夫人双双拦下。 这府里最大的祖宗尚且如此,底下那群惯会见风使舵的,哪还有不明白的? 是以,谢令仪出府,简直比之前还容易。 她今日刚踏入浮光院,便见院中站着一个个头不高的小孩,背对着她,顶着一只花盘,身形扭曲,手舞足蹈,像是在......跳大神? 谢令仪挑挑眉,绕到小孩身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这是在干什么?” 闻应祈正懒洋洋倚在秋千架上,闻言也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屁股都没挪半下,“传授他一些独门绝技,好让他身子结实些,瞧他现在,四肢瘦的跟竹竿一样。” “明明是郎君你自己中午煮的饭太多,吃不完,又不肯浪费,非逼着我吃下去。”那小孩听他歪曲事实,满脸委屈,手臂颤巍巍托着花盘,抱怨道:“害我肚子胀得不行,到现在都难受,只能站在这里消食!” “你还会做饭?”谢令仪听他说完,来了兴致,望着闻应祈的眼神都亮了不少。 “略懂一点。”闻应祈见她感兴趣,慢悠悠从秋千椅上爬起来,“正好厨房还有一些没用过的糕点,我去端过来,给你尝尝。” 谢令仪见闻应祈走了,才收回目光,落在眼前的小孩身上,估摸着他就是那个闻应祈要赎的人,手抬到额间,遮住日光,眯着眼睛好奇问。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还有,你跟他。”她指指闻应祈背影,“是什么关系?” 那小孩看着唇红齿白,聪明懂事的模样,脾气却倔得很。谢令仪才刚开口问他,他就哼一声,头偏过去,直接冷着脸不理她。 谢令仪霎时大为震惊,她虽说算不上人见人爱,但也不至于第一次见面,就有人把对她‘讨厌’这两个字明晃晃摆在脸上的吧。 正巧,这时闻应祈走出来,看见这一幕,快步上前,直接拉了谢令仪进屋。 “别管他,他吃饱了撑的,正好多站会,清醒下脑子,以后有他后悔的。” “哎,可是——” 谢令仪还想再说什么,隔扇门‘砰’的一声,擦着她的耳尖关上,她乖巧闭上嘴。 只是她进来了,仍不解,“可他明明是第一次见我,为什么看起来,好像很厌恶我的样子?” “嗯。”闻应祈闻言,思索了下,方一本正经答道:“大约是他觉得,我被你囚。/禁了?” 谢令仪:“?” “或者是玷。/污了?遭受到了非人的对待?” “抑或是......被你睡——” 他越说,谢令仪耳尖越红,直到最后,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糕点才消停。 这都什么跟什么嘛,除了第一句,剩下的哪句属实?简直是污蔑! 闻应祈嘴里含着糕点,眨眨眼,见她羞赧,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轻笑一声,盯着她锁骨,适时转移话题,“我送给容君的礼物,容君已经戴上了,那容君要给我的礼物呢?” 第66章 他手心朝上,“可曾绣好了?” 谢令仪一怔,视线落在他摊开的掌心上,心头猛地一跳。糟糕!她忘得是一干二净!无奈只能故作镇定糊弄道:“快了快了。” 闻应祈挑眉,心知肚明,也不点破,只跟她说,“太子的病若想彻底治好,还需几种珍稀药材。” “好。”谢令仪听完,倒是没太当回事,兀自一个劲地吃着糕点。她这才发现,闻应祈的手艺竟出乎意料地好,这糕点做得比祥瑞斋的还好吃。以后书读不进去,年老色衰了,至少还可以支个小摊,凭本事吃上饭。 她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道:“缺什么,你跟我说,我吩咐人去药铺子买。” 闻应祈却摇头,“药铺子买不到。”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整个上京的药铺子都买不到。” “那怎么办?”谢令仪吃糕点的动作慢了下来,面上现出忧虑,“没有药,太子的病就治不了了?” “不是没有药,只是这药得我亲自去采。” “非得要你亲自去吗?” “是,我自小在山里长大,知晓草药的生长之地,旁人去,只会白跑一趟。” 谢令仪闻言,没再说话。嘴里的糕点忽然变得索然无味,味同嚼蜡。 片刻后,闻应祈忽然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问,“容君,你相信我吗?” “我......” 她还能说什么呢? 若说相信他,太子不一定得救,反倒是闻应祈有机会会跑,上次不就跑了吗?这次要进的还是深山,连猎犬都难辨方向。他若一去不回,那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若说不相信,太子一定没得救。 好像怎么选,对她来说,都是吃亏的买卖。 谢令仪迟迟没有作答。 见她不语,闻应祈眼底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但很快,他又笑起来,故作轻松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简陋的香包,递到她面前,“其实,我早就准备好啦!” “我也怕自己在山里迷路,特地备好了这个路引,已经在身上捂了好几日了,现在浑身上下都是它的气味。” 他说着,站起身,敞开衣襟,原地转了好几圈。 果然,谢令仪鼻尖立刻铺捉到一股浓郁得惊人的花香,逐渐从他身上蔓延开来,扩散到整个屋子里。 闻应祈转完后,扶着额头,晃了晃身子,把香包塞到她手里,又可怜兮兮道:“容君帮我收好它,好不好?若是三日后我还没回来,你一定要拿着它,带人去找我,不然......” “不然......阿祈就要饿死在山里,无人收尸了。” “所以......”谢令仪闻言愣住,手指不自觉收紧,盯着手里的香包,半晌才艰涩地组织好语言,“所以你让我绣香囊,就是为了装这个东西?” “对呀,不然还能为了什么?” 是啊,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谢令仪听完有些茫然,她小时候曾偷偷翻过一些禁书,书里写着,香囊是男女之间的定情之物,若女子对男子有意,便会亲手绣制香囊赠予对方,以此表露心意。 她原本以为,闻应祈那日要她绣香囊,多少带着几分这个意思。可她万万没想到,对方只是想将控制他的权力,亲手交到她手上? 斗兽场中,经验老练的猎人训犬时,为了防止它们逃跑,都会事先在它们的脖子上,套上一道沉沉的铁链。而现在,闻应祈竟主动套上铁链,还将这铁链手柄乖乖叼到她掌心? 这甚至比表露心意来的更郑重,也更让她……不知所措。 谢令仪缓缓抬眸,再次看他。 闻应祈依旧毫不在意地笑着,可她偏偏从他嘴角咧开的弧度里,从他不自觉蜷缩的指尖里,看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不安。 他在不安什么? 怕她不肯接下? 怕她不愿管他? 扪心自问,自己沉默不语,是不愿接、不想接,还是......不敢接? 自己摇摆不定,闻应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什么都明白,却偏偏什么都不问,只一味将选择的权力,轻飘飘扔到她手里。 看似让她自由决断,实则步步紧逼。 分明她才是训犬的猎人,怎的到最后,被困住的反而是她自己? 可是,正如她方才所想,怎么选,都是吃亏的买卖。 那倒不如赌一把。 赌赢了,皆大欢喜。 赌输了......赌输了,算她倒霉,识人不清。大不了再去太子面前哭一场,说自己也被骗了。 更何况,她未必会输。 是以,谢令仪深呼一口气,猛地攥紧手中香包。蓦然上前,一把扯住闻应祈散开的衣襟,将他狠狠拽向自己,目光侵略性地落在他绷紧的喉结上。 那一点黑痣,藏在温热的皮肤下,随着他的吞咽微微起伏。 谢令仪盯着那黑点,看它跳动得越来越快。下一瞬,直接仰头,唇贴了上去。 “告诉我,阿祈,你除了救人,还会什么?” 二人呼吸交错,缠绕如丝。闻应祈心跳声越来越大,像战鼓轰鸣,快要震破耳膜。唯有喉间那一处滚烫湿润,灼烧着他的理智。 最后,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我还会杀人。” 第49章 去放纸鸢那是只通透的青鸾纸鸢 “大姐姐,明日可以和念念一同出门放纸鸢吗?” “嗯?放纸鸢?”谢令仪左手拿着针线,右手翻着花鸟册,漫不经心问,“念念为什么想去放纸鸢呀?” 闻应祈出门已有一日,他这香囊也绣得七七八八了,唯独最后绣样迟迟定不下来。 谢令仪画册都翻烂了好几本,还是毫无头绪。 梅兰竹菊?太过清雅,与他不配。 诗词歌赋?太过高深,怕他不懂。 寻常花草?他院中多的是,又司空见惯,毫无新意。 思来想起,她脑中灵光一闪,有了个好主意。 “大姐姐!”谢念合见她盯着绣绷出神,自己说了半天,也没得到任何回应,气得直接伸手掰住她的脸,将她视线扭回来,“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念念说的话?” 谢令仪被迫对上她圆溜溜,喷着火的眼。小巧鹅蛋脸都 被挤成了鹅蛋包,“唔......唔,听见了,听见了。念念方才说了什么?” 谢念合:“......念念说,明日要和修常哥哥一起出门放纸鸢!祖母也应允了。” 谢令仪:“???” 不是,张岐安什么时候掺和进来了? 见她疑惑,谢念合翻了个白眼,气呼呼道:“因为我跟修常哥哥说,念念喜欢放纸鸢,大姐姐也喜欢。然后他就说,可以给我们做个纸鸢,明日去放。” 所以,这就是她们两人合力拖住张岐安,找的烂借口? 谢令仪简直生无可恋,“那县主姐姐怎么说?有没有拒绝?” “拒绝了呀。” 谢令仪:“!” 她眼前一亮,重新燃起希望。 “县主姐姐说,她不要修常哥哥给她做,她要自己做,做一个最威风,最霸气的麒麟纸鸢!” 谢令仪:“......” 果然,指望谁也不该指望她们俩。 “我还跟修常哥哥说了,要一个小燕纸鸢,翅膀要做得大些,最好一放线就能飞起来。” “那念念有没有问他,会给大姐姐做个什么样的纸鸢?” “啊!”谢念合闻言,忽然懊恼地一拍额头,“念念忘记说了……” —— “公子。” 洵风背着一箩筐竹篾和糊纸,气喘吁吁地跑进书房。等到了案桌前,他弯腰放下箩筐,笑嘻嘻道:“您要的东西,洵风都给您找来了,您看看,还缺什么不?” 张岐安眼神一一扫过背篓里的物什,点点头,“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洵风抬手擦擦额上的虚汗,拐着弯儿打听,“公子,您这做了纸鸢,是要跟谁一起放呀?” “您说出来,没准洵风还能给您参考参考,这纸鸢该做什么样式的。” “多嘴。”张祈安轻飘飘睨他一眼,却是没把他赶出去。 洵风见状,眼睛一转便知有戏,话匣子立马就打开了,“一般来说,女孩子么,喜欢的不都是些可爱,颜色艳丽点的纸鸢,可以给她做个彩雀、彩蝶的。还有一些呢,喜欢带点吉祥寓意的,那就做个鹤鹿同春,十福纸鸢。” “不过啊,最主要的是,得看那位姑娘喜欢什么。礼送对了,才能送到人心坎里去。” “公子想好做什么样子的纸鸢了么?” “喜欢什么?”张祈安指尖微顿,目光落到窗台上,尚在沉睡的栾花,心念一动。 回头一看,洵风双手杵着下巴,整个人半趴在案桌上,眨着眼睛看他,一副看热闹的八卦模样。他耳尖突然烧得慌,随意找个借口,就把洵风给赶了出去。 书房总算清净了些,张岐安等外头彻底没了动静,方摊开竹篾,取了小刀,细细修剪形状。 第67章 洵风出门后,嘴里还在不死心地嘟囔,低头走着路,一时不察,就差点撞到了对面的人。 “表......表小姐?您怎么来了?”他眼神诧异,还以为这表小姐进了太子府,就算是攀了高枝,一飞不回头了呢。 “来看看表哥。”程惜雯笑道:“表哥他现下可在书房?我有些急事,需得同他说。” “不在。”洵风睁着眼睛说谎,“公子他去刑部公署了。” “可姑母不是说,表哥今日休沐?” 洵风一愣,随即笑着打哈哈,“表小姐您也知道,说是休沐,公子哪回真歇着了?” 这倒也是,程惜雯听完便也没起疑心,只道再去同姑母说会话,兀自走远。 待走到抄手游廊处,又被自家弟弟身后叫住。 “姐姐,姐姐!”程家胖子猫着腰,冲她小声喊,“姐姐,你快过来。” 圣上口谕,只让她一人去太子府服侍,是以,她这个弟弟还寄养在张府。 “你这是做什么?”程惜雯皱眉,走到他身旁,面带疑惑,“一副鬼祟模样,是要跟我说什么?” 程小胖四下张望,确定无人后,才神神秘秘扯了扯她袖子,示意她弯腰,“我要告诉姐姐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程惜雯不动声色将袖子拉回来。 “其实表哥根本没去刑部公署,他一直在家呢!我昨夜还听到他与洵风谈话,说是明日要去放纸鸢,还让洵风买了好多东西,打算自己做。” 放纸鸢?程惜雯贝齿轻咬,口中轻嗤,她可不记得表哥还有这等闲情逸致,八成又是为了她吧。 “好了,姐姐知道了。”她弯腰,摸了摸程小胖脑袋,“明日表哥放纸鸢,你也要跟着去,知道吗?” “啊......”程小胖拉长着脸,“要是表哥不让我去怎么办??” “那就哭,一直哭到他让你去为止。” —— 翌日,风清气朗,向阳坡一片平坦开阔,最适合踏青游玩。 上京男女大防虽说不是很重,但草地两端,男男女女依旧泾渭分明,各自成群。 曲知意的那只麒麟早已迎风飘扬,在空中张牙舞爪,耀武扬威,引得不少人仰头观望。 众人手中皆拿着各式各样的纸鸢,唯独谢令仪带着谢念合站在柳树下,手头空空如也。 “奇怪,修常哥哥怎么还不来?”谢念合踮起脚尖,脖子伸得老长,一双眼睛巴巴地朝前望。突然,她眼前一亮,“咦,来了来了!” “不对,来的是那个程小胖!”她神采瞬间枯萎。 那程胖子吭哧吭哧,甩着一身肥肉跑过来,一脑门汗站到谢令仪面前,红着眼睛,也不多言,直接将手里的两只布包往她怀里一塞。然后,转身就跑。 剩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面面相觑。 片刻功夫,才有洵风紧赶慢赶追上来,站定后,冲两人恭敬一礼,“谢小姐安好。”说罢,他余光一瞥旁边站着的小人,又弯下腰,笑意温和地补充,“谢二小姐也安好。” “这两只纸鸢,是我家公子——刑部主事张岐安张大人,亲自熬了一夜,精心制作而成。特地命奴才送过来,还请两位小姐过目,可还能入眼?” 哼,就知道公子不靠谱!哪有悄悄做好事,不让人知道的道理?还偏偏派个小孩子来送,小孩子知道什么,他能说明白吗?万一这功劳落到别人头上怎么办? 幸好他足够机灵,偷摸着跟过来了,否则这事,还真解释不清楚。 “行啊,这书呆子的脑袋,总算是开窍了。”曲知意见状,跟看热闹似的,也凑了上来,“容君,你快打开看看,看这刑部主事熬夜亲手做的纸鸢,到底是什么模样?” 她特别加重了‘熬夜、亲手’这四字,引得周围人余光不住往她身上瞟。 谢念合、璞玉、洵风更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谢令仪没法子,只好慢吞吞揭开了布包。 一片轻盈的翅膀率先露了出来,骨架纤细,彩绘清晰,绢面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待到整个纸鸢彻底展开,众人眼前皆是一亮。 那是只通透的青鸾纸鸢,通体以绢,纱制成。翎羽青绿柔亮,阳光照上去,流光溢彩。 细细一看,那翎羽竟并非彩绘,而是以翠鸟嫩羽镶嵌。风筝中央还隐隐镂空了数朵栾花纹,迎着日光,花影浅浅浮现,灵动非常。 谢念合瞪大眼睛,忍不住惊叹出声。 “啧,不错。”曲知意砸着嘴感叹,“看来是花了心思的,不过这么好看的纸鸢,张大人怎么不亲自过来送?” “呃......”洵风罕见沉默了一下,半晌才咬着牙道:“许是公子见这里人多,怕耽误大家游玩,还有他的纸鸢其实不是很好看......” 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呵,曲知意撇嘴,得,当她白夸。 见气氛快要僵持起来,谢令仪无奈只得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曲知意,你再不去管你的麒麟,它都要掉下来了。” 曲知意闻言,立刻抬头望天空,麒麟果然摇摇欲坠,险些被风带偏,她‘嗷’的一声放线,撒腿去追,没跑几步,又眼珠子一转,把念念夹咯吱窝掳 走。 “小念儿乖,你不是最讨厌那个程胖子吗?县主姐姐现在带你去把他的蜈蚣纸鸢打下来,怎么样?” “好!可是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打他的纸鸢呀?” “因为他的破纸鸢丑到我尊贵的双眼了。” 谢念合:“......” “嗯?你还想不想见到你的修常哥哥了?” “想!” 两拨人打得是热火朝天,风筝细线在空中纠缠成一片。谁也没注意到不远处,一道阴恻恻的身影正立于榕树下,目光幽暗,冷冰冰盯着这一切。 半炷香后,那道身影叩响了浮光院大门。 昌十听到动静,拿着纱布去开门,来人目光却径直扫向他身后,待看清院中那个一身血,皱着眉给自己手臂缠纱布人的脸时。 她瞳孔骤然睁大。 第50章 吓哭老婆【小修】几乎是带着哭腔喊道…… 昌十认得这个女人。 就是她,把自己绑了去,逼问郎君消息。还威胁道,若是他胆敢告诉郎君此事,到时两人小命都不保。 他过后实在没办法,才向郎君开口,求他将自己从象姑馆赎出来,就是为了以后能待在他身边,贴身保护他。 没想到,她贪心不足,竟敢找上门来! 他的怒火在一瞬间被点燃,双目如炬,简直能把眼前人烧成灰。 同样,闻应祈也认得这个女人。他在太子府见过她,只是不知她今日前来,意欲何为。 “昌十,让她进来。” “郎君!” 昌十猛地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双臂依旧横开,杵在门口不愿动,“她......她不是好人!” “我知道。”闻应祈声音不疾不徐,听不出半分情绪波动,低头继续处理手臂上的伤口。 昌十张了张嘴,胸口剧烈起伏,他狠狠瞪了那女人一眼,拳头捏得咯吱响,最终还是咬紧牙关,沉默着收回手,缓缓让出了一条路,但目光仍死死盯着她的背影,一刻也不敢松懈。 程惜雯心中冷笑,闲庭信步地朝闻应祈走过去,行到他面前,却也不言语,只低头,目光肆无忌惮地绕着他脸转了一圈,细细打量着他的面容。 啧啧,这长相,这五官,倒真像是从同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 她原以为谢令仪不过是耐不住寂寞,在外面养了个玩意。没想到,她竟胆大包天,直接找了个赝品。 不过,这赝品……确实像。 像得几乎让人恍惚,让她心底也生出几分不可告人的念头,若是她先一步找到这个人,或许…… 可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闪过,旋即便被她恶心得狠狠摒弃。 赝品终究是赝品。 不管这张脸有多么相似,他终究只是个花楼里出来的,不干净的东西。连表哥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她程惜雯岂会将目光放在这种货色上? “看够了就滚。” 耳边‘啪’的一声,带血纱布被扔下,脚下铜盘溅起水花。程惜雯低头一看,自己裙摆上已然沾了几滴乌黑血水,猩红一片。她顿时蹙眉,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还不滚?” 闻应祈终于抬头,目光阴冷,“是要把你的眼睛也挖出来,扔到这水里洗洗吗?” 程惜雯怔愣片刻,随即毫不在意地轻笑出声,“我若是走了,还有谁能来告诉你这个可怜人真相呢?” 她歪着脑袋,目光随意掠过庭中晒了满地的草药,面上又浮现出初见他的那份怜悯,“啧,这些东西,都是为了给太子治病,千辛万苦弄回来的吧?” “她哄你去采药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会受伤呀?” “你受伤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正同别的男人卿卿我我,快快活活呢?” 第68章 刹那间,院中寂静无声。 原来,又是来挑拨离间的。 “旁人怎么想,我管不着。” 闻应祈眼皮半阖,嘴角弧度恰好,吹了一下口哨,花丛随即传来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某种动物爬行的声音。 他指尖随意地搅弄着臂膀上的烂肉,粘稠的血水顺着他的指缝,粘连滑落。 “我只知道你再多嘴,下场不会比我好上半分。” 话音刚落,花丛中的响动愈发明显。 程惜雯见他这疯癫模样,眼中已有惊惧,她猛地往后退了好几步,直至与闻应祈拉开了足足五六丈的距离,才稍稍稳住心神,咬牙道。 “我……我今日不过是发了善心,来提醒你一回。你若不信,去向阳坡一看便知,反正现在外头也没人拦你,不是吗?” 她这话倒是不假。自他出门后,谢令仪便撤去了外面的护卫。如今,他去哪里都自由。 见他不接话,她又道:“你去了,说不定还有惊喜在等着你。” “昌十,关门。” 闻应祈甩甩手上黏腻的血渍,客气道:“既然程姑娘不愿意走,那想必是带了礼物过来,那咱们待客之道,也不能少。” “不识好歹!” 程惜雯惊喝出声,眼见着门栓快要落下,终是掩不住面上的慌张,跌跌撞撞朝外跑。见昌十还杵在门边,伸手使劲推开他,随后便如落街老鼠般,灰头土脸地溜走。 见她跑远,昌十才狠狠关上门,小步蹭到闻应祈身前,睨着他的眼色,去帮他换药。 “等等。”闻应祈神色平静地叫住他,“你方才说她不是好人,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见过她,对不对?” 这笃定的语气,让昌十心头发颤,他双腿一软,几乎立刻就要歪倒下去。半晌,他才战战兢兢咽了口唾沫,老老实实将事情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原来如此。”闻应祈静静听着,低声喃喃,“你来的频繁,只怕她是早就盯上了。不过,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才说?一定是有什么事刺激到她了,是她那个……朋友?” 昌十见郎君不怪罪,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又忘了记性,愤愤不平道:“郎君,我早就说过,那个女人不是什么好人。她把你关在这里也就罢了,心里竟还想着别人,简直是水性——” 闻应祈轻飘飘瞥他一眼,昌十后面的话,就哽在喉咙里了。 浑身血腥味,熏得闻应祈头疼,他不耐烦扯了扯领口,丝毫没注意到伤口的撕裂,等风吹过了好几趟,才一言不发起身进了屋,整个人安静得近乎诡异。 “郎君,咱们真不去向阳坡吗?”昌十踟蹰片刻,终究忍不住扬声问道。 回应他的,是震耳欲聋的关门声。 —— 另一头,曲知意带着谢念合疯狂围剿程小胖的那只蜈蚣,最终不负众望,成功把人给惹哭了。 他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断断续续,又哼哼唧唧像只蚊子。见没人理会,便可怜巴巴地拖着张歧安的手,让他给自己做主。 可张歧安平日在官场上断案如神,今日面对两个哭得鼻涕、眼泪横流的小孩,却是一脑门子官司。更何况,对面还有个胡搅蛮缠、气势汹汹的陇西县主,他更是半点法子都没。 最终还是谢令仪赶来,干脆利落,双方各打一大板,谁也不敢再多言。 公事解决,曲知意极有眼色地揽着谢念合溜之大吉,顺带还把哭得满脸皱巴的程小胖一并拖走,留下张歧安和谢令仪独自站在空地。 连日未见,两人又变得生疏起来。 半晌,还是张歧安轻咳一声,率先开口:“太子的事,多谢。” “嗯。”谢令仪淡淡应了声,又埋头等了一阵,对方却再无下文。她顿时意兴阑珊,索性直接转身去找曲知意。 “容君。” 才走出几步,身后的人忽然又叫住了她。 张歧安像是踌躇许久,方才低声道:“我……我知道你父亲的意思。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知道了。”谢令仪头也不回,“多谢。” 张歧安怔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眼底的光,逐渐黯淡下去。 —— 特意为他们制造的独处时间,不过两息,两人便分道扬镳,曲知意越琢磨,越觉得这事不对劲。 “县主姐姐,你在说什么不对劲呀?”谢念合仰着脑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她,一旁的程小胖也满脸困惑。 糟 糕,原来竟说出了声。不过嘛,糊弄两个萝卜头,对她来说,还是小菜一碟。 “没什么,”她漫不经心揉了揉谢念合脸颊,满脑子都是恨铁不成钢,“是你的修常哥哥太蠢,给他机会都不中用。” “表哥才不蠢!”程小胖立刻不服气地鼓着腮帮子,跳出来反驳。 “是是是。”曲知意故意敷衍,“他不蠢,你蠢。” “我也不蠢。”程小胖悄咪咪为自己正名。 曲知意见他胆子壮起来,来了点兴致,“行啊你程胖子,有几分胆色。我听念念一直叫你程小胖,你家里人怎么给你起了这么个名字?” “......其实我叫程识文,不叫程小胖。” “哈哈哈,十文。”曲知意一听,顿时乐得前仰后合,“这么说来,你是你家里人,花十文钱买回来的?” “......是识文断字的识文!”程小胖听完,脸都涨红了,恼羞成怒地瞪了她一眼,气得转身就跑。 曲知意见状,也没拦着,只是笑眯眯望着他的背影,等他安全到了张岐安身边,才默默收回视线。 谢令仪走近,看见的便是,这两个惹祸精脸上如出一辙的笑,心知不知是哪个倒霉蛋,又被她们戏弄。无声叹了口气,也懒得再去追究,只道天色已晚,催她们回府。 —— 翌日,正是闻应祈承诺的三天之期。 谢令仪府中盘桓半天,总算寻得机会出门。只是她前脚刚出偏门,谢承后脚便恰好回府,一眼瞧见那熟悉的马车消失在巷口,脸色顷刻沉了下来,随即喝住几个下人厉声质问。满院的奴才被他训得两股战战,皆低着头不敢吭声。 “行了,你折腾这些下人做什么?” 谢郜氏闻询赶来,目光扫过跪做一团的奴仆,随手一挥,便将他们解放。 “母亲!”谢承仍怒气未消,皱着眉,“容君一介女子,整日在外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叫外人知道了,还只当我家教不严,有辱门风。” “什么叫抛头露面?”谢郜氏听不得他如此诋毁子孙,面色也沉下来,“容君出门自有正经事要办。再说,她正青春,不出门找她的玩伴,难道还要日夜在府中,对着你我这张老脸不成?” 谢承:“......” 这一番话,说的他哑口无言。 他憋了半晌,又道:“可如今已近申时,她这时候出门,今夜不知何时才能归——” “她是去陇西县主府,又不是去别的地方。”谢郜氏不等他说完,便高声打断,“你这个做爹的,要是担心,不妨跟在她马车后头一同去。” 谢承听完,嘴巴张了又合。 这如何能去?他敢保证,今日他要是去了,第二日,弹劾他品行不端,为老不尊的折子,就会垒到圣上书案上去。 两三次都没能讨得半分好处,谢承只得愤然拂袖离去。 —— 急匆匆出门的谢令仪,自是不知道祖母的这一番唇枪舌战。她紧了紧怀中物件,踏入浮光院时,四下寂静得过分,连个影子都瞧不见。 她心头一慌,怕闻应祈出什么事,还没归家,提起裙摆便疾步进屋。 刚踏入门槛,目光一扫,就见窗边静静坐着个人,头偏向外,也不知在看什么。 谢令仪松了口气,随后便是不满,埋怨道:“怎么回来了,也不应一声,太子的药可找到了?” 窗边没声音。 “你在看什么?” 依旧无人应答。 嗯?她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对劲,几步上前,微微倾身问道:“闻应祈,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呀?是出了什么事吗?” “为什么不喊我阿祈?”闻应祈终于开口,却驴唇不对马嘴。 “嗯?”谢令仪怔了一下,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只道:“你若是想听我喊阿祈,那我喊就是了。只是你好像不太愿意理我?” “没有......不理你。” 他低着头,说话也轻声细语的,剩下的句子更是被风吹散大半。谢令仪屏住呼吸,也没听清,只当他是太过疲惫,便又近了几步,额头几乎与他抵在一起,耐心问道:“阿祈是太累了吗?” “没有。” 闻应祈偏头,眼睛游移,就是不肯看她。 他这一动,谢令仪鼻尖便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垂眸一看,才发觉他今日穿得尤其厚,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像个面团。 第69章 如今已经立春,怎的还冷成这样? 她正欲追问,却见闻应祈突然伸手,将窗棂开得更大了些,凉风猝然涌入,吹得屋内烛火微晃。 谢令仪心知他情绪不对,语气又软了几分,好脾气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递到他面前,温声道:“阿祈快看,香囊已经绣好啦!” “我已经回来了。” 谢令仪一愣,手僵在半空中,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脸上笑容滞住,“那你的意思是......不需要它了?” 对面依旧没声音。 泥人尚且有三分气性,饶是谢令仪还并非泥人。她从小养尊处优,这辈子哪曾如此低声下气地哄过谁?结果对方不仅不领情,还连个正眼都不愿给。 她心中一阵窝火,瞥了眼窗外,天色已然暗沉。她收起香囊,转身便往外走。 既然不愿理她,那她也懒得伺候了。 一步 两步 三步 …… 谢令仪脚下缓缓,支起耳朵细细听,可等了半天,闻应祈竟真没叫她!她这回倒真是生气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咬牙加快步子,就朝院外走。 这一番折腾,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夜风习习,院中黑影绰绰,杨柳枝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花丛中不时传来细微的窸窣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 谢令仪正气鼓鼓地走着,耳边突然响起一阵轻微的‘嘶嘶’声。 她脚步一顿,身体猛地僵住。凝神听了片刻,这声音,就是她最怕的那种东西! 一瞬间,谢令仪只觉头皮发麻,双腿立时发软,僵立在小道上。连呼吸都停了,不敢动分毫。 “闻......闻应祈!”她强忍着害怕,几乎是带着哭腔喊道:“你快过来!你这院子里好像......好像有蛇!” 第51章 公主抱她咱们正好洗漱一下 “是吗?” 闻应祈闻言,施施然从屋子里踱步出来,背靠廊柱,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随口道:“我记不清了,好像花丛里是有几条菜花蛇。许是春天到了,它们也该出来觅食了吧。” 觅食?还好几条? 谢令仪呼吸一窒,差点晕厥过去。她此生最怕的便是这种冰冷滑腻、行动诡谲之物。光是听到它们的名字,就脊背发凉,鸡皮疙瘩一路从脚掌蔓延到四肢百骸。 “那你......你快过来!”她说话都带着颤音,脑袋僵硬,转过去看他,“快过来,把它们都赶走!” “为什么要赶走?”闻应祈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声音一下高昂起来,“菜花蛇温肺,益肝。还能看家护院,可比人有用多了。” “可是我......我害怕!” “嘘。”闻应祈指尖在唇中比了一下,“容君声音可要小点,它们耳朵灵敏得很,眼睛又亮,在黑夜里也能视物。” 他微微一顿,似是怕惊扰到了它们,声线压得更低,“且又睡了一个冬天,正是饿的时候……说不定这时,闻着声,寻着味,就来了。” 轰—— 他不说还好,一说,谢令仪脑子 顿时炸开了一道惊雷,仿佛真听见了蛇信子吞吐间的湿润声,从她的脚踝开始,缓缓地、冰冷地、缠绕着向上…… 她腿一软,差点直接跌在地上。 “那......那怎么办!我还要回府!” “别动!”闻应祈注意到她身形微晃,贴心提醒,“你现在就是个活靶子,随时会被它们盯上,不过。”他话锋又一转,安慰她,“被咬了没关系,容君忘了,我不就是现成的大夫么?” “再说,菜花蛇也无毒,顶多就是犬牙尖些,咬到肉上,会有点疼吧。嗯,大概就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外加双腿肿胀好几天而已,不会死人的。”! 谢令仪听完,彻底崩溃,眼泪串珠似的往下掉,偏偏哭还不敢大声哭,只敢小声呜咽着。 屋内明亮烛火照在她哭的梨花带雨的脸上,鼻尖是红的,眼睛是红的,甚至连眉毛都是红的,整个人像是在红糖缸里,滚了一圈。 都怕成这样了,还不肯低头。 “唉。” 闻应祈低头叹了一声,终究有些于心不忍,迈步朝她走过去,单手托住她下巴,指腹轻柔擦去她眼尾濡湿。 “好了好了,不许再哭了,再哭,就真把它们给招来了。” “我才没哭。”谢令仪垂眸,睫毛轻颤,哽着脖子辩驳,“只是腿麻了而已。” “是是是,容君站这么久,腿是该麻了。”闻应祈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半点不揭穿,“那还能走吗?” 谢令仪:“......” “哎呀我忘了,这小道上,说不定白天蛇都爬过。” 他还敢当她面说! 谢令仪倏地睁大眼睛,一双杏眼湿漉漉,盈润润,顷刻间,眼底又聚起水光。 她现在哪里还敢动半步,一听这道上蛇爬过,恨不得连双腿都不要了。 “那怎么办?”闻应祈面带苦恼,“容君方才不是说,还要回家吗?走不了路,那可不行。” 他一副正经思量的模样,倒真有几分为她操心的意思。 哪有这么麻烦,谢令仪不假思索便道:“你背我出去。” “背不动。”闻应祈直截了当,双手一摊,脸上没有半分不好意思,“从这里到院门口,足有百丈远。我体虚,背不了。” “……” 谢令仪险些被他一句话噎死。 “那......那你背我进屋。”她腮上还淌着未干的泪,咬牙退而求其次,“这总可以吧。” “你确定?”闻应祈目光忽然一下变得幽暗,那慵懒散漫的气质,瞬间消失殆尽,像换了个人似的。 “容君的意思是,今晚不走了?” 谢令仪低头,咬着唇不说话。她一个人,孤立无援,哪还走得出这院子? “那你可要搂好了。”闻应祈说罢,快得不容她反应,径直打横抱起她,就往屋里走。 “闻应祈,你......你!” 身体陡然腾空,谢令仪惊叫一声,慌乱中双手下意识搂紧了他脖子,唇角恰好擦过他喉结。 她心跳如擂,想让他放自己下来,可话到嘴边,又实在说不出口。思绪烦乱之际,也就忘了,对方背不动,为什么还能抱得动。 最终只能强作镇定,将掌心撑在他胸口上,侧过头,试图与他拉开些距离。 “呵。”闻应祈察觉到她这小动作,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容君,你说我们走动的时候,那些小蛇,会不会也听见声音,爬过来呀。说不定,我脚下现在正踩着一条呢。” 谢令仪瞬间失去思考能力,脸直接埋在他颈窝里,手臂死死圈住他,连大气都不敢喘。 闻应祈被勒得呼吸无力,吞咽困难,但终于心满意足,指缝里都散发着愉悦。 “闻应祈,你混蛋!” “嗯,闻应祈是这世上最无耻的混蛋。那容君以后,还敢不敢到处乱跑了?” 他这话也不是非要谢令仪回答,因此说的极轻,大约也只是在说给自己听听罢了。 谢令仪还在哭,眼睛里淌出来的泪,都打湿了他大半衣襟,湿漉漉的,贴着脖子难受,也教他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让他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编得太过火,把人给吓着了。万一,她以后再也不来了怎么办? 是以,闻应祈想了想,边走又边为方才的话找补,“其实,院子里只有一条小菜花蛇,不咬人的。平常就吃些青虫,连只鸡都吓不住。身材么,不过脚掌宽,跟个小蚯蚓似的,一点都不可怕。” “等哪天你不怕了,我再捉给你看看,好不好?” 他这番贴心的话,不仅没能安慰到人,反而让谢令仪愈发惊恐,在他怀里扭成了个麻花。 “闻应祈!你......你居然还捉过蛇!我不要你抱了!你快放我下来!” 闻应祈:“......没捉过,是昌十捉的。下次见了他,让他给你赔不是。” 这还差不多,谢令仪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身子又重新缩回去,让他一路抱到了贵妃榻上。 屋里点了十几根烛火,亮如白昼。她有些不适应这样的明亮,眼睛无意识眯了眯。 当然,明亮也并非全无益处,至少还让她看清了闻应祈面无血色的脸,和重颤不已的手臂。 “你......你怎么了?”谢令仪怔住,方才在他颈侧埋得太久,鬓角发丝沾了泪,凌乱地贴在脸颊,看着像被人欺负惨了,可怜兮兮的。 “没事。”闻应祈眸色轻动,伸手替她拨开湿漉漉的发丝,别在脑后,温声道:“哭了半天,是不是饿了?你先在这坐着,我去厨房给你拿点吃的,你上次不是很喜欢吃我做的糕点么?” “不好。” 谢令仪一眼便看出他是在刻意回避,她方才就闻到了他身上隐隐的血腥味,此时诸多疑问一上来,哪管得了许多,直接拉了他手腕,打算问个清楚。 第70章 不妨,闻应祈被她这突然一扯,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痛的舌尖都在打颤。他本就撑得极辛苦,这下终于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托着手臂,冷汗涔涔。 “你的手……是不是受伤了?快让我看看。”谢令仪反应过来,便要去扯他的袖子查看。 闻应祈见状,立即抬手拦住,只是声音里的虚弱,任谁都能轻易听出来,“不碍事,不过是小伤,养几日就好了。” “我偏要看!” 谢令仪向来吃软不吃硬,看他逞强,犟脾气一上来,直接强行按住他。 闻应祈叹口气,拦也拦不住,只能半推半就地由她妄为,解开层层衣袍,只留下一件中衣。 袖管一卷上去,谢令仪眼底的强硬就被惊惧替代。 一道深深的划刺伤,自闻应祈肩头斜劈而下,几乎贯穿他整条手臂。皮肉翻卷,鲜血凝固成暗色的痂。因方才抱她,伤口开裂,新的血珠正慢慢从**间渗出,沿着小臂蜿蜒流下。 除此之外,还有几道细长的擦伤,像是被利器划过,最严重的一道深入骨肉,几乎能窥见里面的森白。 “......怎么会伤成这样?”谢令仪声音哑得不像话,眼圈通红。 闻应祈静静看着她,眸色幽深,安慰道:“不是什么大事,伤口看着吓人,其实过几日就好了,我小时候还受过比这更严重的——” “你还骗我。” 谢令仪猛地抬头,死死瞪着他,眼泪毫无征兆,啪嗒一声砸在他的手臂上,混着血迹,晕开一小片殷红。 又哭了。 闻应祈简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哄她,只觉今晚自己做什 么都是错,明明受伤的是他,不是么? 可如今她哭得这般伤心,倒像是他犯下了滔天大罪一样。 他不是没见过女子哭。 从前在象姑馆,因着相貌出众,不时有女子向他示好,被他冷淡拒绝后,就演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吵的他头疼。 可现在——谢令仪哭了,他不觉得头疼,只觉得心疼。 她的眼泪,一颗颗掉在他手臂上,好似滚烫的沸水,灼得皮肉蜷缩,可他却连躲都舍不得躲。 她在为他难过,她的喜怒哀乐因他而起,这种感觉,诡异得令人沉醉。 他的痛苦成了她的痛苦,这一刻,她们奇迹般的水乳相融,合为一体。 为了这片刻的欢愉,他甚至觉得——整条手臂断掉都无妨。 可他转眼又想,谢令仪那么娇气,又怕疼,又怕血,若是见他伤得更重,岂不是会哭到肝肠寸断,喘不上气? 那可不行,她还是笑起来最好看。 “好了。”闻应祈抬手,再一次拭去她眼角的泪,“真的没事,我知道容君是在心疼我,可你要再哭,这上面敷好的药,就得都被你的泪水给冲走了。” 谢令仪哭声戛然而止,闻言立即屏住呼吸,把眼泪硬生生憋回去,甚至还倔强得,低垂着头,不让他看到自己哭红的脸。 半晌,她才闷声道:“是怎么伤到的?” “嗯,就采药的时候,不小心被树枝划了一下。” 谢令仪不是傻子,知道他在敷衍,却也没戳穿,只默默又替他重新包扎好。包扎完,就一言不发地滚到贵妃榻最里面,扯住薄毯,蒙头一盖。 时辰到了,该就寝了。 屋内烛火轻晃,映出闻应祈眉眼间隐约笑意。他盯着榻上鼓起的一小团,慢悠悠道:“忘了说,这个贵妃榻,我日夜都睡在上面。” 谢令仪身子陡然一僵。 “还有这个薄毯,我也时常贴身盖着。” 谢令仪身子蓦然一滞,她现在浑身烧红,恨不得立刻从榻上弹起来。 “容君是打算,今晚就用着我的薄毯,睡在我的贵妃榻上?” 怎么可能!谢令仪在心中无声呐喊。她本打算,今晚赶闻应祈去睡柴房,可他如今受了伤,叫她怎么好意思开口? 可若是睡他床铺,她心里又嫌弃。无奈之下,只好先声夺人,抢了这个贵妃榻。 谁知,闻应祈竟如此怪癖,放着好好的床不睡,整日躺榻上做什么!让她两头下不来台! 正懊恼间,偏对方还火上浇油,“好吧,容君要是不介意,我们也可以一起睡。” “那不行!”谢令仪猛地掀开薄毯,警告似的瞪着他。 “为什么不行?我不是你买来伺候你的吗?” “因为......因为……”她急得眼珠子乱转,拼命找借口,“你的衣裳都是血渍,太脏了。” 闻应祈闻言,煞有介事的思索,“也是,不过容君的裙摆这么长,又在院中走过,说不定……”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谢令仪脑中却自动帮他补充。 说不定还沾了菜花蛇的蛇迹! 晴天霹雳!她顿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脏的。 闻应祈心里门清,嘴角扬起,悠哉悠哉朝外走,“不如,我现在去烧点热水?咱们正好洗漱一下。只是花奴们不在,暂时没人伺候您。不过,容君若是信任我,我也不是不能搭把手。” 谢令仪听完,已是呆如木鸡。 什么叫咱们、正好洗漱一下?她明明只是来凑合一夜,怎么就闹到如今这个不可收拾的局面了? 她还在心乱如麻,闻应祈却闷不做声,出去时连门都带上了。 第52章 天人交战真要伺候她洗漱怎么办? 约莫一炷香功夫,听他在外头喊,热水已经烧好,放进水房了。 怎么就这般快! 谢令仪蜷在角落里,那张闻应祈盖过的薄毯被她扔的远远的。 她脑海里正天人交战,一会儿嫌弃自己身上脏,不洗漱实在难受。一会儿又担忧,万一闻应祈说到做到,真进去伺候她怎么办? 胡思乱想间,丝毫没注意到,闻应祈叫她不应,已经悄无声息,摸到贵妃榻前了。 “想什么呢?”他食指轻敲榻沿,响声震断她思绪。 “洗漱。” 谢令仪:“......” 抬头就见闻应祈脸上促狭的笑,她第一次恨自己,嘴比脑子反应快。 “嗯?原来容君这么期待我伺候你?” “没有!”谢令仪恨不得立刻咬掉自己舌头,臊得脑袋埋进锁骨里,只当自己是只鹌鹑。 如此一来,她修长白皙的后颈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外,在烛火下,慢慢浮现绯红,如雪地里绽放的红梅,娇嫩得让人移不开眼。 闻应祈眼神暗了暗,指尖微微蜷缩。 沉默半晌,他忽然俯身,单手擒住她胳膊,毫不费力地将人从角落里拽了出来,然后不由分说,顺势将她抱起,稳稳当当地朝水房走去。 “闻应祈!你又来!”谢令仪惊得睁大眼睛,气急败坏挣扎,“你放我下来!手不要了?” “再磨蹭,水就凉了。” “那你也不能随随便便,不经过我同意就……就抱我。”她羞愤得不行,双手抵在他肩上,愤愤不平控诉,“况且你手臂还有伤……” “那容君可要安分点,不要再动了,不然我这伤口十天半个月都难好。” “就动就动!”谢令仪被他一激,拿指尖狠戳他胸口。 十指连心,闻应祈胸腔传出的轻笑声透过薄薄的衣料,震得她耳根发烫。 谢令仪又呐呐收回手,憋着气不说话了。 水房离正屋不远,走几步便到。谢令仪忐忑一路,出乎意料的是,闻应祈这回还颇有君子风度,只把她抱到屏风前,便干脆利落地离开。 “干净的寝衣、香胰子、布巾都放在架子上了,要用自己去拿。洗好了喊我一声,我就在门外。” 他说罢,便轻阖上了门。 屋里只谢令仪一人,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左看右看,闻应祈果然银子都花在了刀背上。这水房修缮的比她屋里的都好,连浴桶都是雕花鸡翅木的,更遑论旁边还站了一水儿黄花梨木架子。 她顿时有些酸,眯着眼睛,在里面整整泡了快半个时辰,熨帖得连骨头都快酥了。久到闻应祈都敲门问她,需不需要进来伺候。 吓得她赶紧三下五除二,匆匆穿好衣物。只是闻应祈中衣、外袍,甚至连发带都准备齐全了,却唯独忘了,把她的鞋带进来。 她无奈,只好赤着脚,踩在冰凉地板上,幸好衣袍合身,裙摆尚能遮掩。 “洗好了?”闻应祈外面问她,“那我就进来了?” “嗯。” 谢令仪匆匆应了一声,见他出现,立刻条件反射般,使劲把衣裳往下拉,脚尖更是不住地往裙摆里缩。 闻应祈一眼便瞧见了她的小动作,心中了然,走过去熟门熟路将她抱起,只道:“你那双鞋沾了地,想必也是不愿意再穿,我便拿去洗了,今晚烤一晚上火,明早应当能干。” “好。”谢令仪方才泡了许久热水,整个人懒洋洋,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几分沾水后的清润软糯,不复方才硬直,听着悦耳极了。 第71章 闻应祈目视前方,一副坐怀不乱端正相,喉结却悄然上下滚动好几次,指腹贴着她的腰侧,无意间摩挲了一下,指尖所触,温软如玉。 “你刚才说了什么?” “你明明都听见了!”谢令仪皱眉,抬眼瞪他。 “可我没听清,容君,再说一遍,行不行?”他故意贴得极近,鼻息尽数洒在她颈侧,压低的嗓音,莫名带了些缠绵意味。 谢令仪被他逼得避无可避,咬紧牙关,脊背绷紧,任他再三哀求,就是不肯再张口。 闻应祈无奈,犟不过这尊菩萨,干脆将她抱得更紧,径直往屋内走。目的 地却不是贵妃榻,而是那扇紫檀木架子床。 “被褥、软枕都是新换过的,不脏。只是床幔还来不及换。”闻应祈赶在她拒绝前头开口,“你先在这儿凑合一晚上,等明日我再让人全部换了。” 谢令仪:“......” 她脸又要红了,什么等明日,她以后再也不来了! 至少......至少晚上不来! “那你睡哪?” “喏。”闻应祈坐在床沿上,替她盖好锦被,嘴一努,“我方才不是说了,日夜都睡在贵妃榻上么?” 谢令仪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才发现那贵妃榻与她现在睡的架子床距离极近,中间也没个屏风隔着。那她睡觉的样子,不就全落到他眼底?她心里又别扭起来。 “那你只准侧身睡,脸不许朝这边,另外不许说话。当然,我也不会说话。” “好好好。”闻应祈笑着应下,见她大小姐脾气上来,竟也不恼,反倒顺从得很。 他俯身替她掖了掖被角,目光落在她脸上,认真道:“还有什么要求,都一并说了了罢,待会儿我就成哑巴了。” 谢令仪:“......没有了,你下去吧。” “好嘞,应奴遵命。” “......” 谢令仪支起耳朵,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方‘唰’的一下,猛地扯开锦被,毫无形象地在他床上滚了两圈。 然后,又突然脸朝下,整个人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屏住呼吸,试图把自己活活憋死。 啊啊啊,闻应祈就是个不要脸的伪君子! 故意使阴招,怪不得是花楼里出来的,差点让她都抵挡不住! 谢令仪咬牙,拢紧拳头,狠狠砸了一下床榻。结果没掌握好力道,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眼泪差点飙出来。 不过,他这软枕倒挺香的。 她忍不住又滚了两圈。 直到闻应祈声音再次响起。 “容君,这是不是就是你给我绣的香囊?” 水房架子上随手拿起的小物,在他手里转了一圈,“上面……上面是只……**?” 他细细端详,半晌,又补了一句,“绣的还挺活灵活现的。” 谢令仪闭眼,吐口浊气,指尖悄然收紧。 下一瞬,又听他不长眼道:“不过,容君是想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倒也不必如此委婉。” 谢令仪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咬牙纠正,“貔貅!那是貔貅!金貔貅!” “哦。”闻应祈闻言,脸上表情一言难尽。憋了半天,嘴里吐出来三个字,“挺好的。”怕她不满,顿了顿,又道:“貔貅应该是长在山野间吧,跟我一样,容君对我真了解,我很喜欢这个香囊。” 喜欢就好。谢令仪重新倒回床上,扯过被子蒙住头,决定不再理他。 貔貅只进不出,确实跟他一样。 她本就浅眠,屋里还有个大活人,更是让她不自在,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第八次入睡失败后,谢令仪盯着满屋烛光,火气渐渐涌上来。 “闻应祈,你能不能去剪几根烛芯?” “是不是屋里太亮了?”榻边立时传来询问。 “嗯,我睡不着。” “好,那我把你这头的蜡烛吹掉几根。”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走动声,烛影微晃,屋内光线暗了几分。 她这头确实暗了不少,可不知为何,仍是睡得不舒服。 “是不是还是太亮?”辗转反侧间,闻应祈再次问她。 “嗯。”被子下谢令仪声音闷闷的,听着就有些委屈,“为什么要点这么多烛火?” 对方却没答她的话,只低声道:“那我给容君念会书吧。” “……?” “小时候一个人晚上睡不着,我就会在脑子里默念书,念着念着,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给哄睡了。” 哦,别人是废寝忘食念书,他是念书念到昏昏欲睡,难怪说出口的诗,总是张冠李戴。 “那就从《三字经》开始念吧。”谢令仪开口。 正好可以看看,他最近字认得怎么样。 闻应祈:“......” 屋中不知传来谁的轻声叹息,接着便是一阵舒缓低沉的嗓音,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1 他不紧不慢,一遍遍耐心地念着,不出半盏茶时间,谢令仪呼吸渐渐均匀,终于沉沉睡去。 闻应祈顿了顿,微微侧耳,确认她已经睡熟,方慢慢停下。随后,他赤着脚,从贵妃榻上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她床前,伸手拨开床幔,看到了被子里鼓起的一团,边缘还露出几缕松散的发丝。 他盯着那团小小轮廓,低声摇头轻笑,指尖戳了戳,报复回去。 里面的人似是察觉到,不耐烦扭动两下,闻应祈眉头一挑,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食指不停,又戳两下。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直到被子里彻底没动静。 他啧了一声,玩够了就轻轻将她闷在被褥里的脑袋拨出来,指腹细细擦去她额头因闷热而渗出的薄汗。 许是眼前又见光明,眼睛不适,谢令仪微微皱眉,嘴里嘟囔几句,翻了个身,又缩成一团。 闻应祈叹口气,在床边坐下,掌心悬空,隔着寸许的距离,撑在她眼睛上方,替她挡住烛火的余晖。 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探入被子,寻到她温热的指尖,悄然与她十指相扣。 然后就这么,静静靠在床柱上,看了她一夜。 —— 翌日,谢令仪醒来,目光环顾一圈,贵妃榻却是空的。床侧旁另摆了套新的衣裙。外衫、里衣、鞋袜、披帛,一应俱全。 顾不得去想闻应祈是何时买来的,谢令仪撇撇嘴,快速收拾妥当,便急着回府,也不知璞玉和曲知意串通好没有。 推开门,院中日头正好。水缸旁,一道身影正背对她坐着,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手里正搓洗着什么。 “闻应祈?” 对方闻声抬头,见她站在门口,眨了眨眼,随意晃了晃手心白沫,“醒了?正好,这也快洗好了。” 谢令仪心头微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走近几步,目光落到水面,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块熟悉的轻薄布料。 “你、你在干什么!”她脑子瞬间嗡了一声,气血直冲天灵盖。 那是她昨夜藏起来的小衣,原是包在脏衣服里的,打算第二天偷偷带出去扔了。 可现在,可现在…… 闻应祈还在不要命地搓,她脸腾地一下烧起来。 “你住手!” 一个断了手的人,谁......谁让他多管闲事,帮她洗的! “怎么了?”闻应祈还尤自不解,“我见你的衣裳脏了,顺道就拿来洗洗,不可以吗?” 谢令仪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重点是这个吗! 重点是,这是她贴身衣物啊!前世她与张歧安夫妻十年,对方都没亲手帮她洗过衣裳。 如今,她与闻应祈相识不过一载,他手就敢伸这么长,往后还得了? 必须得给他个教训。 是以,谢令仪下巴一抬,便命令道:“你不许再洗了,也不许再碰它们。” “更不许看我!”她见闻应祈头抬起来,又急忙道。 “不看不看。”闻应祈听她的话,只把手上泡沫擦干净,头仍低着,“那这些衣裳怎么办?” “扔了。” “扔了?”璞玉推门进来,听到这话,好奇道:“小姐,扔什么?” “这些小——” 谢令仪横他一眼,闻应祈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你来做什么?” “小姐您忘了?”璞玉悄悄凑上来,对着她耳边道:“昨夜奴婢在外面,等了大半天,您都没出来,又不敢先回府,只好转道去县主家。” “您放心,奴婢都跟县主打好招呼了,她心里有数。不过今日,咱们得早点回去,马上三月份,老夫人估计又要准备去佛寺的事,肯定是要召集一大家子人商议的,咱们可不能缺席。” “好。”谢令仪点点头,“知道了,现在就回。” 她迈了几步,又犹豫道:“璞玉,你走前头。” “啊?”璞玉不明就里,但还是乖乖听她的话。 “哈哈哈。” 第72章 身后传来无情嘲笑,谢令仪强忍回头欲望,黑着脸,疾步出了院门。 只剩院中,闻应祈重新忙活起来,他自然知道谢令仪介意的点,可昨夜 柴火不够,他连洗漱用的水,都是她剩下的,如今帮她洗几件衣裳算什么? 往后要做的说不定更多。 第53章 云泥之别他与谢令仪从来就不对等 又过几日,谢郜氏果然提了去佛寺修行一事,为期两月。因她年事已高,需要人照拂,谢令仪闲来无事,便主动提出,随她一块去,谢琼也跟着一起。 寺中无岁月,每日要做的不过就是念佛、诵经、唱赞。眨眼间,便是一月光景。 “外面在做什么,这么热闹?”谢令仪懒懒趴在圆桌上,支起耳朵,静静听了一会儿,“佛门清净之地,怎么还有喇叭声?” 璞玉正低头剥着松子,闻言,掰手指头一算,“快到上巳节了吧,听说这庙里有一棵姻缘树,活了几百年,也不知何时传下来的习俗,每逢上巳节前后,便会有不少人特地赶来,将红绸往树上扔。据说红绸挂得越高,有情人越能终成眷属。” “小姐若是有兴趣,不妨去看看?” 谢令仪听完却兴致缺缺,支着腮摇了摇头,“不去。” 她哪有什么情人。 即便有......也是见不得光的。 谁知,她不想去,自有人拉着她去。 此人,当然就是爱凑热闹的曲知意。 “谢!容!君!你快给我出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曲知意就站在庭院中央,中气十足、不管不顾地喊。 若不是她这处僻静,那些小沙弥们又要来阿弥陀佛,善意提醒了。 谢令仪揉了揉耳朵,无奈走出去,“又怎么了?这次又是什么借口?” 她隔三差五的便来佛寺一遭,每次都浩浩荡荡一群人,把寺庙主持弄得是苦不堪言,又不敢得罪她。最后,只好见了她就绕道,避之不及。 “没有借口,就是无聊,想来找你打发时间。”曲知意扬着下巴,理直气壮,“我这次没带什么人,听说这寺里有棵姻缘树。” “……懂了,走吧。” 可谢令仪刚走出两步,又忽然顿住,回头道:“我去叫下堂姐吧。” 谢翊把妹妹半托付给她,她总不能辜负了人家的信任。 三人一道朝着姻缘树方向走,隔着老远,就见那边聚了不少人,吵吵嚷嚷,间或夹杂着几声红绸落地的唏嘘声。 走近一看,原来这红绸也不是随便就能扔的,需得在上面绑个同心结,再写上自己与心上人的名字。一切准备妥当后,方能抛掷。而能否挂稳,能挂得多高,则全凭运气和缘分。 正好树旁设了笔墨案几,和裁剪好的红绸,供人取用。曲知意见状,眼睛一亮,拉着两人便要过去。 谢令仪与谢琼对视一眼,皆无声叹了口气,由她摆弄。 “容君,你写了谁的名字?”曲知意头偏过去,看她红绸上的字。她自己胡闹还不够,还要扯上别人。 待看到她笔墨未动,愣了一下,“容君,你没有心上人?”想了想,又凑到她耳边小声道:“那那个张歧安呢?你不喜欢他了?” 谢令仪沉默半晌,轻微摇头。 “行吧。”曲知意低声嘟囔,“不喜欢就不喜欢了,是他没福气。那上次算我不对,我给你赔个不是。” 谢令仪闻言轻笑,也不打算计较,只顺势道:“那你又写了谁?让我和玉章 堂姐一块看看?” 谢琼听完,也连连点头,一副看戏模样。 “那可不行!”曲知意一听,登时反应极快,赶紧将刚写好的红绸收至胸口,护得紧紧的,“看了就不灵了。” 谢令仪:“......” 谢琼:“......”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是吧。 尽管如此,她眼角余光还是瞄到了曲知意红绸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打头的,好像是个‘李’字? 不过她也没太当回事,她这人心思飘忽不定,今日喜欢姓李的,明日就能喜欢姓陶的,扔红绸对她而言,不过是图个乐子罢了。 曲知意见谢令仪这头没什么热闹可瞧,便又去烦谢琼。 “咦?”她看清谢琼笔下的字,忽然发出惊叹,“玉章 ,你写的怎么是你哥哥的名字?” 谢令仪听了,亦是好奇凑过去看,果然见红绸之上,工工整整写着‘谢翊’二字,字迹端正,笔锋沉稳。 两张好奇的脸对着她,谢琼倒也没多大惊慌,只坦然道:“玉章 没什么心上人,只从小与哥哥一块长大,既然这姻缘树是用来祈福的,那写哥哥的名字,希望他平安顺遂,福寿绵长,应当也没多大关系吧。” 这话说的倒是在理。 曲知意听罢,微微张了张嘴,半晌才嘀咕道:“你们兄妹感情可真好。” 谢令仪闻言,倒是若有所思看了谢琼一眼。 不过,正如她所说,既然可以祈福,那么,谁的名字都可以写吧。 想通后,她几乎没多犹豫,转身避开两人,在红绸上一写好字,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劲扔了上去,刚好挂在最高的枝桠上。 “可恶!”曲知意见她这一连串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之后,傻眼跺脚,“居然不等我和玉章 !” “等着吧,我现在就把你的红绸给打下来!”她说罢,便也抡圆了手臂去扔。 可惜,棋差一着,半点没挨到。 直到三人扔完红绸回去了,她嘴里还在不甘心地絮絮叨叨,“好容君,你就告诉我,你在红绸上写了谁吧。” “不然我心里真的难受,晚上睡都睡不好。” 谢令仪被她烦的没办法,只好道:“我没写名字。” “没写名字?那你还在那磨叽半天?” “嗯,没写。” “那你写了什么?” “我写了。”谢令仪一字一顿道:“祈他岁岁平安,长命百岁。” “就这?” “就这。” —— “同德同心,举案齐眉?”闻应祈看着手里喜封上的字,慢慢念出来。 “对对对,我听我家那位,也是这么念的。”一旁的花奴笑道:“昨儿个是芸娘出嫁的大日子,她给我们每个人都送了喜封,说是沾沾喜气。” “哎呀,芸娘你快过来,亲自跟公子说。怎么嫁人了,胆子还是这么小,可别让公子等急了。”那花奴笑着,将同伴拽上来。 闻应祈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对面空地上站了个穿红衣,梳妇人髻的年轻女子,头低着,模样有些局促。 直到同伴又推了她一下,她才磕磕绊绊地开口,“公......公子,这是给您的新婚喜封,里面没多少银子,还望您......您不要嫌弃。” 闻应祈没回她,指腹慢慢摩挲着喜封上的烫金大字,半晌才道:“除了这个,大婚还需要准备什么东西?” “那可就多了。”芸娘见闻应祈肯搭理自己,顿时高兴起来,忙不迭地答道:“正经来说,是要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道大礼的,其中最重要的便是纳采和亲迎。” “不过我们这种蓬门小户,都是一切从简。我家那位拿着婚书,提两只大雁,就上门了,最后两人再拜个堂,就算礼成。” “像那些世家贵族,就讲究了。六道礼,一道都不能少。办场喜事,往往要热闹半个月呢。” “其实,说来说去,看的还是双方的家世、财力。门当户对是最好不过的了,再不济,别的方面也要旗鼓相当。可千万不能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然不就是玉净瓶里插枯枝,糟蹋圣物么。就拿大主子来说吧,她身份显赫,以后的夫——” 她兴致勃勃地说着,丝毫没注意到上头坐着的人,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 “行了,芸娘!”她同伴瞥见闻应祈神情,顿时胆战心惊,连忙上前捂住她的嘴,“瞎说什么呢!怎么越说还越不着边际了?大主子是你我能议论的吗?” 教训完又拉着她,连声向闻应祈请罪。 闻应祈却像是没听到似的,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门当户 对,门当户对。芸娘说的话,一直到日暮,还萦绕在他耳边。 是啊,他怎么就忘了,他与谢令仪,有云泥之别呢?像她那般显赫的身份,亲事多半由不得自己做主。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她能做主,那么她的家人,会允许她嫁给一个无权无势,甚至出身晦暗之人吗? 他忍心看谢令仪遭受众人非议吗? 从前在象姑馆,一些出身高门的权贵嫖客,为了不引人注目,常常刻意隐去姓名。他见得多了,便也觉着,那些人也不过如此,甚至还在心里耻笑他们的虚伪。 可扪心自问,真是这样的吗? 他们在象姑馆或许伏低做小,可一旦出了门,就是高高在上的王大人,李守备...... 第73章 而他呢?哪怕离了那肮脏之地,依旧只是个无名小卒。 他与谢令仪,从一开始便是不对等的,只是她稍稍俯身,他便妄生了攀附之念。 这世间本就不平,权势、门第,如铜墙铁壁,岂是温情可破? 就像现在,对方简简单单一句‘有事’,便能让他整整一个月见不得她一面。 他甚至问不了一句,有什么事? 闻应祈指尖颤了颤,怀中沉香珠顿时似有千斤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心烦意乱之际,偏偏还有人不长眼来烦他。 “公子,外头有人求见。” “不见,让他滚。” “可是......哎哎,你怎么闯进来了!” 花奴话音刚落,房门便被人毫不客气地推开。夕阳余晖透过敞开的雕花窗棂,在地上勾勒出一道修长而凌厉的身影。 来人步伐沉稳,立于逆光之中,五官半掩半现,唯有那双眼,漆黑深沉,透着直抵人心的寒意。 “听说你会医术?” “不会。”闻应祈连眼皮都未抬。 对方却全然不在意他的敷衍,向前一步,影子被余晖拉得更长,几乎要逼至他身前。 “帮我杀一个人,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闻应祈握着喜封的手一滞,良久,才缓缓转身,看着他,眼神深邃而幽冷。 “杀谁?” 她迟早会嫁人,而他不能如阴沟老鼠般,一辈子都见不了光。 倏忽,一阵风吹进来,打在屏风上,猎猎作响。阴影中,那人唇角微勾,轻描淡写吐出四个字。 “当今太子。” 第54章 阿祈阿歧【小修】【掉马】原来,连名…… 半炷香后,那人随手拂去衣袍上的灰屑,踱步至门口。 夕阳余晖散尽,夜色如墨泼洒,唯独门槛下的地砖,借着灯笼微光,照映他脚下一双官靴泛起冷金色泽。 “我方才与你说的话,你可以不必急着应下,等考虑好了再回答。” 闻应祈靠在椅背上,神色晦暗不明,片刻后,方道:“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门口之人轻笑一声,微微侧头,饶有兴致道:“你别无选择?” “对了,我还有个朋友,最近身子不太爽利,劳烦闻大夫,有空的时候过去看看。诊金五百两,已经给你院子里的那些人了。” “闻大夫可千万别忘了。” 他说罢,便干脆利落的离开,似是笃定了闻应祈会同意。 门外夜色幽沉,闻应祈听着那人脚步声逐渐远去,方才缓缓松开指间死死攥着的沉香珠。掌心处,竟隐隐浮现出几道深红血痕。 他深呼一口气,高声呼唤外面的花奴进来点灯。 跳跃的火光骤然亮起,映出他不甚正常的苍白脸色,和额角的层层虚汗。 “主子,这是他方才——” “知道了。”闻应祈半阖着眼,疲惫挥手,“放那儿吧。” —— 谢令仪病了,其实已经病了有几日了,只是她之前一直没太当回事,权当是换季时的小风寒,想着忍一忍也就过去了。直到病来如山倒,整个人躺在床上,虚弱到再也爬不起来。 外头的人得了消息,惊得是手忙脚乱,连寺庙主持都亲自赶过来看她。因天降大雨,山路湿滑,马车难以下山,便从山下请了几名大夫过来替她诊治。 可不知是不是这病症太过诡异,还是这几位大夫医术实在有限,轮番上前把脉后,皆是皱着眉头。商量许久,也未得出确切的病因。 最终,只得开几服温补的汤药,权且先稳住病情,等雨停后再送她下山诊治。 床榻前,药香氤氲。 谢郜氏立在一旁,目光落在谢令仪惨白的脸上,心疼得直皱眉,“容君这孩子,怎么病了也不早说。” 她说着,话锋一转,眼神扫过一旁瑟缩站着的侍女们,话里话外带着责备,“还有你们几个,主子身子不适都没发现,都是干什么吃的?” 被她一训,几名侍女吓得低头,皆大气不敢出。 “尤其是你,璞玉,你可是贴身伺候的,怎么就疏忽成这样?” 璞玉闻言,垂着头,双手绞紧了袖摆,也不为自己辩驳。 谢郜氏见状,还想再说几句,就被谢琼温声劝住。 “祖母,现在当务之急,是表妹的身子。与其责备她们,不如罚她们好好照顾表妹,弥补过失。” “另外,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我们还得再安排人,多去找几个大夫。三个臭皮匠,总能抵一个诸葛亮不是。” “对对对,还是玉章 你机灵。“谢郜氏反应过来,脸色和缓了几分,“祖母年纪大了,急昏了头。” 她说罢,又朝屋里其他的人喊,“都听清主子说的话了吗?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请大夫!” 众人感激地望了谢琼一眼,如蒙大赦,慌忙行礼退下。 正巧这时,外头又有下人通传,张家公子听说大小姐病了,特地来访。 谢郜氏一听,忙让人招呼他进来。 不一会儿,门帘轻掀,一道颀长的身影迈步而入。张歧安一袭月白长衫,腰间束着紫竹玉佩,行走间衣袂飘动,尽显清贵儒雅之姿。 他甫一进门,便屈身朝谢郜氏行了个礼。 “老夫人安好。” “哎,快起来,快起来。”谢郜氏抬手虚拦,目光落在他身上,仔细端详片刻,脸上露出和气的笑,“你就是御史家的大公子?快过来,让老身好生看看。” 张歧安虽不明就里,但还是听声,朝前走了一大步。 “不错,不错。”谢郜氏一边瞧他,一边笑着点头,“果然长得玉树临风,温文儒雅,难怪容君会喜欢。” 她上次祈福,只远远瞧过张歧安一次,对方还晕了过去,没能看清脸。这次好不容易见了,势必是要好好打量一番的。 张歧安闻言,脸罕见红了一下,指尖也悄悄蜷缩起来。 旁边的嬷嬷听竹见状,立刻笑着打圆场,“老夫人,他们年轻人都皮薄,您这样直接,他们如何受得住?” 谢郜氏闻言,也笑道:“是老婆子的不是,那张公子您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张歧安听完,也不扭捏,直言道:“在下今日来寺庙上香,听到院中僧人私下议论,谢府小姐身子不适,便想着过来看一眼。” “大雨天,来寺庙上香?” “这......” 张歧安说不出话来,脸上表情也有几分不自然。 谢郜氏问了这一句,便心知肚明,也没再为难他,只道:“容君就在里面,你去看看也好。正好药也快熬好了,有你帮忙,老身也能轻松些。” “我们几个一大早在这,守了也快两三个时辰了,都先回去用膳,等吃完饭再说。” 说罢,便亲自往外赶人。 出门后,谢琼跟在她后头,一步三回头,犹犹豫豫道:“祖母,男女授受不亲,堂妹如今手无缚鸡之力,张公子又一个人在屋里,会不会......” “放心。”谢郜氏知道她在担忧什么,只拍拍她的手,宽慰道:“容君现下昏睡着,哪来的亲不亲。再说张家那孩子,人品我信得过,也该给他们一点机会。她这婚事,总拖着也不是办法。” “还有,一寻到大夫,就立刻请去给容君诊治,要多少诊金也无所谓。这事玉章 你多上点心,毕竟都是一家姊妹。” “好。”谢琼听完点头,“玉章 知道了。” —— 崇胜寺大门前,闻应祈正被人死死缠住。 “大夫,您就跟我进去吧!我们老夫人说了,只要您能救我家大小姐,诊金随您开,多少都行!” “说了不去。”闻应祈面具背后的脸,沉的像是能滴出 水来,他盯着自己衣袍上逐渐晕开的泥点,心中越发烦躁,“让开。” 那人给他的朋友地址,他一路问过去,到了方知是个寺庙。 他此生最厌恶的,便是庙里供着的那些菩萨。一个个高高在上,闭着眼睛,从不知世间疾苦,却反要世人焚香叩拜,求那虚无缥缈的祝福。 五百诊金?就当扔水里了。 是以,他到了一看到庙门上悬着的匾额,直接掉头就走。谁知,才刚走没几步,就被人追上,缠得死紧。 那些人见他手里提着医箱,顿时眼冒绿光,如同饿了许久的狼。 “大夫,您就行行好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更何况,这还是在寺庙里头。” “是啊,是啊!”旁边人怕他不答应,也连声附和。 可闻应祈依旧不为所动。 旁人生死,关他何事?他现在只关心,天阴黑得早,他能不能赶在天彻底变黑前,回到浮光院。 “滚开。”他又压着怒火,喊了一句。 那两人面面相觑,焦急万分,可到底不敢真把他捆了抬进去,只能眼睁睁看他拂袖离去。 第74章 回程路上,雨势渐大。闻应祈只好寻一破旧草棚,匆匆躲避。恰好此时,又有两个山上下来的农户也来此地避雨,嘴里侃着闲话。 “你听说了吗?那庙里尚书府小姐好像染病了,正卧床不起呢。” “当然听说了!他们还找了好几个大夫呢,全都看不出是什么毛病。” “可不是嘛,据说她都昏迷一两天了,要不是这场大雨,早就该送进城诊治了。” “啧,该说不说,这些官老爷们就是有钱,诊金都开到这个数了!”其中一人伸出五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咂嘴感叹,“可就算这么多银子砸下去,照样没人能治,难怪俗话说,贵人命薄呢。” “哎,咱们这些贫贱人家,怕是还能安安稳稳的穷个十几年。”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谁跟你一样穷!” “......” 他们谈笑声越来越大,闻应祈耳尖,抓到几个关键词。 ——尚书府小姐感染风寒。 ——昏迷好几日。 ——大夫束手无策。 他的心猛地一沉。 “敢问两位大哥,可知这尚书府小姐姓名?” 两农户被他问得一愣,随即摇头,“这我们哪知道。”顿了顿,又回忆道,“只不过,好像听说是谢府的家眷。” 他话音刚落,闻应祈便冲进了雨幕。 “哎!年轻人!这下着大雨,天都快黑了,你往哪儿去!” “看他这方向……”另一人接话,“是往崇胜寺,可这么大的雨,等他爬上去,寺门怕是都要关了。” 闻应祈跑得急,一路跌跌撞撞,总算赶在寺门关闭前,见到了那两个奴仆。 那两个奴仆见到他,也是又惊又喜,快步举着伞迎上去。 “大夫怎的又回来了?可是要去救我家小姐了?” “嗯。”闻应祈伸手抹了一把面具上的雨水,手掌都在微微发抖,强压着一身疲惫,沉声道:“带路吧。” “好!可是……”其中一名奴仆看着他满身泥污,犹豫道:“大夫您要不要先去梳洗一下?咱们这儿有干净衣裳,等您换好了——” “不用。”闻应祈不耐烦打断他,眼里透着隐隐的戾气,“直接带我去就好。” 他刚才来的路上,跑得太急,跌了一跤,手肘磕在尖石上,戳破皮肤,血水混着雨水往下淌了一路。 伞早已在途中摔落,不知滚去了哪里,如今他浑身上下,布满浑浊的泥巴,连鞋袜里都是泥浆,狼狈得不成样子。 他这幅煞神模样,让两个奴仆不敢再多言,忙喏喏引他进去。 —— 屋内药已熬好,放凉了有一阵,只是谢令仪一直昏睡着,张歧安也不欲强行叫醒她,只静静坐在床榻前,目光落在她沉睡的面容上。 窗外大雨滂沱,檐角滴水成帘,室内却静谧得仿佛与世隔绝。 香炉里点的雪中春信,淡淡药香混着檀香,一丝一缕缠绕而上,轻而易举就将他拽进过往回忆中。 那时的她,哪里肯这般安静? “张修常,你这身子怎么就跟破铜烂铁一样,稍微吹点风就倒了?” “嗯,是我不好,让容君担心了。” “谁担心你了。”谢令仪哼了一声,头别过去,手里药勺却仍旧精准无比地递到他唇边,“少说点话吧你。” 沉默片刻后,她又皱着眉抱怨,“还有,今天又有两个下人背地里嚼舌根,被我抓住了,说我是不下蛋的母鸡。” 她嘟着嘴,气鼓鼓地瞪着他。说完这些,末了,又加重语气,咬牙切齿,“分明是你不行!” “咳......咳。”张歧安冷不防被这话呛住,口中汤药差点吐出来,脸上泛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红,“咳……是……是我不好……” “什么是你不好,是你不行!” 谢令仪哪里肯轻易放过,叉着腰继续追问,“你说,咱俩都成婚三载了,还没个一子半女。祖母整日念叨个不停,下次她要再问——” “那下次她要再问,你就说是我的原因,让她来找我,好不好?” 谢令仪:“我嫁过来第一天,就已经说啦。” 张歧安:“……”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她这个人简直安静不了一点,喂完药又小声嘟囔,“你能不能把那些嚼舌根的人,全都抓到大牢里去啊,关他个十几二十天就老实了。” “……容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实在是于理不合。” “那家法还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呢,也没见你这个刑部主事遵守。” 张歧安:“......” 他彻底安静下来,正想着如何将话题揭过,就见对方已悄然俯身靠近,眼神灼热,紧盯着锦被下的某处。 “所以……你是真不行,还是假不行?” 张歧安心跳骤然一乱,上半身下意识往后退,却被她一把按住,力道之大,竟容不得他逃避。 “新婚夜你推三阻四不碰我,只用银针挑破指尖,沾点血到元帕上。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不如今日便试试?”谢令仪声音低了几分,唇瓣轻轻擦过他耳廓,带起一阵战栗。 “不……不行……容君……” 自己拼命推阻,对方还是不要命地紧贴上来,她的指尖顺着衣襟慢慢滑下,一步一灼热,烧着自己的皮肤。 “让我试试,它是不是真不能站起来?嗯?” 呼吸间,两人唇齿相贴。 最后自然没能做下去,谢令仪又同他生了好几日闷气,见他就翻白眼,连吃饭都不与他同一席。 自己更是睡了半个月刑部公署,被同僚笑话,最难消受美人恩。 临了,还是祖母亲自过来劝和,两人关系才有所和缓。不过,好说歹说,自己愣是连续坐了半年冷板凳,对方才彻底消气。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谢令仪难哄得很,脾气也大,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生半天气,可他却偏偏很爱她。 使小性子爱,打也爱,骂也爱,生气也爱,不理他也爱。 唯独不爱她此时躺在床上,面容憔悴,唇色苍白的模样。 “阿祈,阿祈……” 谢令仪半睡半醒间,喉间溢出几声轻吟,拉回张歧视思绪。 闻应祈刚踏入内室,自然也听见了这声微弱的呼唤。他嘴角还未来得及完全咧开,目光却倏忽凝滞。 床榻旁,一名陌生男子正缓缓俯身,握住谢令仪在空中乱挥的手,语气 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容君,我在。” “容君,阿歧在呢。” 嗡—— 他霎时觉得耳畔一片空白,像是整个天地都失了声,唯余心脏猛地一缩,狠狠揪紧。 一字不漏的回应,引得昏睡中的谢令仪缓缓睁开眼,她视线尚未清明,意识还未完全清醒,面前影像重叠模糊,唯有眼前这张脸最为熟悉。 是以,她来不及思考更多,几乎是本能地就将他紧紧抱住,嘴角似咽似泣。 “呜呜呜……阿祈,你终于来了。” 闻应祈瞬间僵在原地,喉头像被卡住,连吞咽都费力。他眼睁睁看谢令仪叫着自己的名字,抱住另一个人。 那男人低头,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熟稔自然,仿佛他们曾无数次这样相拥。 他立在门口,像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该开口,该叫她一声,该让她看清楚,她抱错人了。 可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直到身后奴仆轻声催促。 “大夫,我们小姐就在这里面呢,您怎么还站门口不动了?” 屋内男子闻声回望,那张脸甫一露出,闻应祈瞳孔骤然放大,连呼吸都停滞了。 手中医箱‘啪’的一声坠地,溅起细碎的泥点子。他站在原地,如坠冰窖。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猛地转身,狼狈地再次冲进雨幕里,像只无头苍蝇般横冲直撞。 他跑得东倒西歪,雨水混着泥浆扑在脸上,模糊了视线。眼眶涨得发红,可他五脏六腑被人剜去,心都是空的,怎么哭都哭不出来。 原来,连名字也不是自己的。 第55章 嫉妒不甘能不能试着稍微喜欢我一点…… 外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七八个人撑着油纸伞,紧紧护着谢郜氏疾步而来。 “不是说找着大夫了吗?怎么不见他人影?” 谢郜氏人未至,声先到。踏进门槛,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地上一圈凌乱的泥脚印,和一个脏兮兮的医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沉声问道,拐杖重重一顿,敲在地板上,发出沉闷回响。 “启禀老夫人。”一婢女慌张道:“奴婢确实带他进来了,方才他都已经走到门口了,可不知为何,忽然把医箱一扔,又急急忙忙跑出去了。 “左右医箱还在,人应该不会跑远。”谢琼站在一旁,目光在医箱上稍作停留,沉吟道,“想必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才不得已离开,待会儿应当会回来。” 第75章 谢郜氏听她这么说,多少有些安心,拄着拐杖,继续往里走。 谢令仪与张歧安已经分开,她半靠在软枕上,低垂着头,神色恍惚。 床榻旁的张歧安,则眉头紧锁,脸色凝重。 “这是......怎么了?”谢郜氏眼神来回打量两人,面上狐疑,“容君醒来了,不是好事吗?怎么一个个都这副表情?” 谢琼瞥了谢令仪一眼,见她脸上毫无波澜,如同死木,心头微沉,随即轻声道:“祖母,堂妹既然醒了,还是先让她喝药吧,药凉了就不好了。” 说罢,她微微侧身,示意璞玉将药碗递给张歧安。 张歧安伸手正要去接,可指尖尚未触及,便见谢令仪猛然抬头,劈手将药碗夺了过去,随即仰脖,毫不犹豫地一口气将整碗汤药灌下。 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直冲胃腑,可她神色未变,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喝完,便径直躺下,将自己裹进厚重的锦被中,“都出去,我要歇息了。”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众人听完皆面面相觑。谢郜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口气,挥手让大家出去了。 张歧安走在最后,脚步沉重,一步三回头。他可没忘,谢令仪醒来对他说的第二句话便是。 ——怎么是你? 语气里的失望和抗拒,清晰可见。 说完,便用尽全力推开了他,眼神跟变了个人似的。 让他不禁惶恐。 如果,阿歧不是在叫他,那是在叫谁? —— 屋内静悄悄,连灯花爆开的声音都听得格外清楚,正因如此,被子底下传出的呜咽声就更显刺耳。 起初只是轻轻呜咽,可随着时间推移,压抑的哭声一点点高了起来。 璞玉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靠近,听着里头的声音,心口揪得生疼。 她从未见过谢令仪哭得如此失控。 她听的眼圈泛红,几次想冲进去,可终究还是忍住了。直到月上中天,屋内哭声才渐渐小了下去,最终归于死寂。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正要推门进去,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墙边有黑影一闪而过。她心下一惊,怕出什么事,忙提步追了过去,直到檐壁下,那人主动现出真容。 “应......怎么是你!”借着微弱的月光,璞玉看清了来人。 她眼神慌乱,警惕地环视四周,见四下无人,方压低声音道:“这里这么多人,你不要命了!怎么敢过来的?” 闻应祈闻言,一言不发,只是平静地盯着她。 璞玉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心中忽然想到了什么,顿时屏住呼吸,咽了口口水,不敢置信的问他,“你......你都看见了,那个大夫是你?” 闻应祈还是沉默不语。 她心里霎时凉了半截,大脑飞速运转,正想着说什么话,好生安抚他一下,就听他道:“我要单独见她,你得帮我。” “不行。”璞玉下意识拒绝,这人来人往的,要是被看见了,三人都得完。 “你不帮我,我现在就去那个人面前走一圈。” 璞玉:“......” 气氛顿时僵持起来。 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她额角青筋直跳,心里把闻应祈骂了个遍。可一想到小姐多半是为了眼前这个人而哭,又什么气话都说不出来了。片刻后,她才一咬牙,一跺脚,狠狠道。 “最多半个时辰!我在外面替你看着。” “多谢,请再帮我多添几根烛火。” 有了璞玉的帮忙,闻应祈顺利进了屋。昏黄的烛光下,谢令仪已经睡去,她整个人蜷在被子里,脸上泪痕斑驳,连睫毛上都挂着泪珠。 嘴里嘟囔不清,不知在说些什么。他微微俯身,才隐约听清又是‘阿歧’二字。 阿歧,阿歧。 他听着听着,嘴角轻嗤,却笑得比哭还难看。不甘、痛苦、嫉妒,种种负面情绪突然翻涌上来,让他戾气横生。 他不愿再听到这两个字,于是便不管不顾地伸手掩住她的唇。 不妨手上力道重了些,谢令仪忽然呼吸不畅,睫毛飞颤,像是要从睡梦中惊醒。 闻应祈心下一慌,猛地松开了手。 谢令仪这回倒是没有再喊出声,只是眼角又滑了泪,洇湿软枕。 “又在哭。” “上次哭是为了我,那这次呢,是为了他吗?” “容君,你到底把我当谁?” “你心里……可曾有过我?” 可这些话,说破了天,他也只敢在心里头念念。 眼前人还在无声哭泣,闻应祈目光落在她通红的鼻尖,和微肿的眼角上,胸口泛起一阵酸楚。 “就这么喜欢他吗?” “在梦里都要为他哭成这样……” “他也没什么好的,睡着了还要乘人之危去抱你。” 睡梦中的谢令仪似是听到了他这些话,哭得更凶。眼泪顿时像断了线的珠子,成串往下掉。 “这么护着他啊,说两句都不行,他都为你做过什么?” “我也很喜欢你啊,是因为闭了眼,才看不到吗?” “容君,能不能也试着稍微喜欢我一点。”闻应祈声音很轻,轻到几乎被烛光吞没,唇贴上去,泪水砸在她脸颊。 “我不贪心,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 翌日,谢令仪醒来,喉咙已沙哑到说不出话来,眼睛也红肿得睁不开,她挣扎着起身,璞玉见了,连忙放下手头活计去扶她。 “昨晚 ......我屋里是不是有人来过。“她揉了揉太阳穴,脑中混沌未散。说罢,便面带迫切地盯着璞玉。 “没有,没有。”璞玉疯狂摇头,眼神飘忽不定,不敢对上主子视线。 昨夜那疯子的狠话撂得明明白白,若是让第三个人知晓,他就光明正大地找上门去,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对方如此蛮横,璞玉......璞玉自然露怯。当场就以祖宗十八代起誓,绝对守口如瓶。 璞玉如此笃定,谢令仪心中反倒生疑,昨晚,她确实听到了几声低语,那声音温柔得近乎哀求,又带着不甘。 心中虽隐约猜测到是谁,但到底不敢真确定。 一方面,想他来,一方面,又怕他来。 片刻后,谢令仪忽而做了一个决定。 即刻下山。 既然想不明白,那便去问个清楚好了。 心思已定,她也不再犹豫,翻身下床,待独自穿完衣裳才发现。 她的身子好像好了。 先前虚弱得连站都站不稳,如今不仅能站起来,还能......她原地蹦了两下。 甚至连筋骨都松快了不少。 “璞玉,这是怎么回事?”谢令仪捏了捏手臂,脸上满是惊喜。 璞玉听完,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把头埋进衣领里,她哪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只是熬了半宿的药而已。 至于那碗药,闻应祈是怎么喂昏睡中的小姐喝下去的,她一概不知。 谢令仪没再多问,只当是自己福大命大。收拾妥当后,便去向谢郜氏辞行,对方见她气色确实恢复,便也没拦着,只嘱咐她路上慢点,谢琼仍留在寺中伺候。 —— 另一头,闻应祈藏身于寺中观音殿,睁眼至天明,殿内长明灯,一夜未熄。他盯着那盏灯,忽然觉得讽刺。 天光大亮,他终究没时间再多想,马不停蹄出了寺门。满腹疑问,总得找人问个清楚。 翠微楼,二楼雅间。 房内酒席早已摆好,主座上的人半靠在官帽椅上,闭目养神。地上,一名侍女跪得笔直,浑身颤抖。 “做得很好,红锦。你还算聪明,知道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 红锦不敢抬头,只得低声称是。 “那么,现在就回去告诉程惜雯那个蠢货,叫她安分守己,不要多管闲事。她在府里唯一的任务,就是‘照顾’好太子哥哥。” “是,五皇子。”红锦战战兢兢应下。 待门扉合上,元衡这才微微勾唇,转头吩咐身旁侍卫,“既然这侍女懂事,往后就不必再浪费人手,去盯着她们了。” 侍卫微一点头,随后又道:“属下昨日一路跟着闻应祈,亲眼看着他进了崇圣寺。另外,张歧安张大人,也在同一日进了寺中。” “那不是更好。”元衡眉头一挑。 他原本还想着先给闻应祈一巴掌,再递上一颗甜枣,给他机会去看谢令仪。 却不料,张歧安竟也去了。 简直是连老天都在帮他。 “想必不出几日,又能见到闻大夫了。”侍卫了然,轻声附和。 “也许不用几日呢?”元衡心情大好,盯着眼前的席面。 他话音刚落,隔扇门便‘嘭’的一声被人撞开。 闻应祈站在门槛处,面色铁青,直直盯着主座上的元衡,冷声问,“那个人是谁?”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他不问自己为何使计骗他,同样,自己也不需要费心解释。 第76章 “本朝二品大员,张世镜独子张歧安,同时也是太子的得力干将。” “你说,谢家那位让你去救太子到底是为了什么?总不能她一介女子,也想做出一番事业出来吧。” “张......歧安。”闻应祈却充耳不闻他的挑拨,只低声喃喃,须臾又问,“歧字,可是出自‘多歧路,今安在’这句?” “正是。” 听他肯定,闻应祈一瞬间竟觉得如释重负。 果然,连名字都不是自己的。 他沉默片刻,随即抬眸,语气平静至极,“那让我看到这一切的目的呢?大费周章 绕这么一圈,结果就只有一个,让我不去救太子,让他自生自灭?” “非也。” 元衡摇头,“这只是其一,我听说你娘曾是神医袁百龄的关门弟子。袁百龄死前,曾将一种能控制人心智的药方传给了你娘,而你娘临终前,又将它说给了你。” “我要你为我研制出这种药。” “我不知道什么袁百龄,也不知道什么药方。”闻应祈木然道:“你杀了我也没用。” 元衡听完却不恼,反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是吗?那杀害你双亲的真正仇人……你也不想知道了?” 此言一出,闻应祈原本平静如死水的面庞陡然一变,眼中寒意翻涌。他逼近元衡,想要问个明白,却被侍卫横刀拦住。 “你知道什么?” “那得看你知道什么了。” 元衡微微抬手,示意侍卫收刀,随即缓缓起身,目光扫过桌上的佳肴,“行了,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别是敌是友都分不清。” “这些都是给你点的,来回奔波,记得吃。” 闻应祈望着那一桌子冷菜,心中冷笑。 一炷香后,他出了翠微楼。在街道上漫无目的的晃悠,却不知去向何处。最后索性又去了河道边,在岸边枯坐着,直到黄昏薄暮,才提着灯笼,脚底虚浮的往回走。 然而,刚走出巷口,一道熟悉的身影便闯入了他视线。 谢令仪站在风口处,一见到他,竟顾不得旁人眼光,风一般冲了过来,直接抱住了他,力道之大,竟让他后退好几步。 她声音都有些发颤,夹杂着几声急促的喘息,在他耳边含糊不清地追问。 “阿祈,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整整一天……” 第56章 谁更好看重重咬住她的唇 “为什么出去了,也不同我说一声?” “早知道就该把你给关起来,永远都不让你出门。” 闻应祈静静听着,夜色渐深,他手中孤灯摇曳,映出地上谢令仪抱他的轮廓。半晌,他才道:“为何要喊我阿祈?” “什么?”谢令仪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搞懵,埋在他胸前的脑袋瞬间抬起来,好奇看着他,“不是你让我喊你阿祈的吗?” “是啊。”闻应祈盯着她困惑的眼,嘴角苦笑,最终自嘲般道:“都是我让你喊的,是我的错。” “什么你的错?”谢令仪皱眉,越发不解,“你在胡说些什么?” “没什么。”闻应祈摇头,抬手把她的脑袋重新按回自己怀里,不让她看清自己眼底的落寞,“是我不该胡思乱想。” 夜风拂过,吹起他鬓边几缕碎发,也带走了他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以后把我关起来,好不好?他声音低低的,像是梦呓,又带着几分执拗,“除了你,谁也见不到我,我只是你一个人的。” “呃......”谢令仪诡异沉默了一下。 她方才真的只是胡诌,全是一时气话,怎么他还当真了?现在可不兴私狱。 而且她也不想再关着闻应祈了,与张歧安长相相似,并非他的错。 闻应祈不是她随意操控的人偶,他有权利去看春天山谷里的野花,去观夏天晚间明亮的繁星,去吃秋天枇杷树上的甜果,去嗅冬日雪地里的梅香。 他的世界,不该只局限于浮光院头顶那方寸天光。 “不可以吗?”对方又问她。 不可以。 可是这个问题,该怎么跟他解释清楚呢?谢令仪在心里纠结。 她的沉默,在闻应祈看来,便是默认。 他目光微黯,提着灯笼的指尖慢慢收紧,良久,才缓缓道:“既然容君不愿关着我,那我以后便关着容君好了。” 谢令仪:“......” 好一个反客为主。 不过,她也没太当回事,只随口敷衍道:“行行行,让你关,用链子 绑起来都行。” “好,那就说定了。” 对方极其自然地将灯笼往她手里一塞,随即顺理成章 地将她抱了起来,径直往浮光院走。 谢令仪:“......会被人看到。”她已经心力交瘁。 “要看早看到了。” 这话说的竟让她无法反驳。 “把灯笼举高点,好看清路。” “哦。”谢令仪乖乖应声,把灯笼举至身前,待看清上面的花样,又惊喜道:“这不是上次我送给你的莲花灯吗?你居然还留着?” “不是上次那盏。” “那上次那盏呢?” “藏起来了。” “……”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谢令仪这一路观察下来,她总觉得,闻应祈对她好像……冷淡了不少?话也没那么多了。 以前一见着她,总会像牛皮糖一样,恨不得时刻黏在她身上,可现在? 她目光复杂地看着案桌前,认真拿着书本的某人。 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怎么了?”闻应祈察觉到那道灼人视线,终于舍得放下书册,抬眸问她,“可是又饿了?那我再去给你做点栗粉糕。” “没饿没饿。”谢令仪连忙抬手拦住他,她可没忘,今日来的目的,试探着问,“阿祈,你最近有没有出门呀?尤其是……昨日?” 她一边说,一边紧盯着他的神色。 闻应祈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滞,指尖在书页上停留片刻,随后又面无表情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还以为上次容君撤走护卫,是准许我出门的意思,难道现在又想反悔了?” “不是不是!”谢令仪赶紧摆手,心虚地小声嘟囔,“就、就随口问问……” 难道真是自己感觉错了? 可梦里的他,分明喉结上就有那颗黑痣的呀。 谢令仪不信邪,非要亲自去验证。 她‘蹭’地一下从榻上跳下来,几步跑到闻应祈面前,也不顾他反应,径直伸出手指挑起他下巴,随即若无其事地扒开他衣襟,倾身细看。 黑痣暴露在烛光中,随着他的呼吸有规律地起伏。 是他,没错呀。 她这头看的专注,丝毫没注意到,闻应祈盯着她的眼神逐渐幽深,呼吸也慢慢紊乱。 他浑身上下陡然绷紧,书页在他手中被揉得不成样子,“容君在看什么?喜欢我这张脸?” “嗯。”谢令仪心不在焉应了句,目光仍停留在他颈侧。 “那它好看吗?” “好看。”她顺嘴敷衍。 闻应祈听完,眼神愈发危险,脑袋忽然凑近半分,压低嗓音道:“那是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什么?” 谢令仪一愣,猛地抬头,目光错愕地盯着他,“你说谁?” “没谁。”闻应祈轻笑一声,突然伸手握住她手指,将它按在自己喉结处,又问了一遍,“是它好看,还是我好看?” 灼热的温度透过指腹传来,原来问的是这颗黑痣。谢令仪平白吓出一身冷汗,定了定神,才慢慢琢磨出味儿来。 她抬眸,诧异地盯着闻应祈。 该不会是……他在浮光院待了一年,不见生人,没了象姑馆那些人捧着哄着,对自己的容貌不自信了?所以才别别扭扭,同她置气?又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这么一想,谢令仪目光就不由自主,在他脸上细细打量起来。 嗯,细看之下,肤色的确比以前暗了不少,眼下也沾了大片乌青,嘴角胡茬更是冒出了不止一点。 确实没以前好看了。 她这幅打量待宰猪羊的表情,让闻应祈尤为不喜,他眉头一皱,捏住谢令仪指尖的力道就重了些。 谢令仪嘴里一阵吃痛,哦,对,还忘了他的问题。 “你好看。” 她随口哄道,指腹在他喉结上轻轻蹭了蹭,觉得手感不错,又忍不住多按了两下,“你是我见过的男子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 哪知,闻应祈听她这奉承的话,不仅没消气,反而脸色越来越黑,“你还见过其他男子?” 谢令仪:“???” 没等她反应过来,对方又冷着脸继续道:“还是说你喜欢的,就只是这张脸而已?换了其他任何人,长了同样的脸,你都会觉得好看,并且喜欢上?” 第77章 谢令仪:“......” 是的,她就该一辈子都待在府里不出门,然后任闻应祈一个人在象姑馆孤独终老! 似是意识到自己这样说有所不妥,闻应祈抿抿嘴,又换了种问法。 “那如果昌十长大后,相貌同我长得一模一样,你会选他,还是选我?” 谢令仪嘴角一抽,这又是什么荒谬的二选一问题? “快点。”闻应祈不满她的沉默,使劲催她。 “我选你!” 谢令仪毫不犹豫作答,昌十一看脾气就很差,她可惹不起。 “好。”闻应祈点点头,脸色总算好了些,只是仍紧追不舍。 “那如果,世上还有其他人同我长得一模一样,你会选他,还是选我?” 说罢,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连呼吸都屏住了。 谢令仪见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又好笑,又觉得有趣。 闻应祈是怎么回事?在她身上讨要这一年,失去的自信么? 她有意磋磨他一下,便故意做出一副纠结模样,低着头半晌不说话,然后眼角余光偷瞄他,赶在他按捺不住前开口。 “选你,选你,我只选你。” 谢令仪抬头,与他额头相抵,鼻尖蹭着鼻尖,声音柔得仿佛落雪轻拂。 “不管后面出现多少人,我只会选你,够了么?” 闻应祈听完怔住,胸口一下烫得能将他整个人燃烧殆尽,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总算安定下来。 片刻后,他再也忍耐不住,颤抖着手,一把将谢令仪揽入怀中,又将她紧紧抱坐到自己腿上,脸埋进她带着暖香的颈窝,深深吸了口气。 够了,这样就够了。 哪怕谢令仪是骗他的,他也认了。 谢令仪被他箍在怀里,动了动手指,轻抚他后颈的发丝,还不忘问他,方才没得到答案的问题,“所以,阿祈这一个月有没有出门?” “有。”闻应祈赖在她身上,不愿动弹,闷声道:“出门了。” “哦,出门干什么去了?” “买香料,打算做一些容君爱吃的糕点。” 嗯,难怪肤色比之前黑了些。 知道他昨夜没来,谢令仪心中虽一阵失失落,更多的却是庆幸。 窗外虫鸣声起,她就这么一动不动任闻应祈抱着。只不过,这抱着的时间,是不是太久了些? 眼见这烛台上的白蜡都快燃尽,对方还没半点要松手的趋势。 “闻应祈?”谢令仪微微偏头,耳畔是他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她皱了皱眉,伸手推推他肩膀,“你是不是睡着了?” 对方岿然不动。 她脚下一使力,便要从他腿上下来。 谁知,闻应祈看似在假寐,身体却灵敏得很,察觉到她要离开,手臂骤然收紧,将她牢牢锁在怀里。 “给太子的药已经晒好了,容君要去看看吗?” 谢令仪:“......” 他之前怎么不说,偏等到现在天昏地暗,才假模假样地提起? “不看了。”谢令仪拍拍他手臂,示意他松开。 “那我们快点治好太子,好不好?” 治好了,谢令仪便可以安心待在他身边了。 “什么都行,你先放开我。” 闻应祈却不为所动,反倒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将她抱得更紧。 “那要不要吃些夜食?已经做好了,就放在厨房,容君要是愿意,我现在可以抱你过去。” “不—— 要。” “那......要不要去玩涎馋?它最近很乖,也不怎么抓人了。” “或者,容君要是困的话,我还可以给你念书。” “……” 谢令仪听完简直是一言难尽,闻应祈留人的手段实在是……太拙劣了些。 他在象姑馆,靠的难道就只是这张脸吗? 是以,她直接开口戳破,“闻应祈,你是不是压根就不想我走?” 闻应祈听完,在她锁骨间轻蹭两下,半晌才含糊不清道:“嗯,不想。”顿了顿,他又不要脸道:“反正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谢令仪闻言,一阵心梗,这能一样吗?上次是被迫,这次却是......是…… 她微微仰头,望着闻应祈的眼,夜色微沉,对方睫羽在烛光下投下一道浅浅的影翳,像那日给她梳头的梳篦,轻轻袅袅,抓着她的心。 须臾,她双手托住闻应祈两腮,想到即将要问出口的问题,心口竟莫名开始发烫,她深呼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闻应祈,你......你现在这样,是不是喜欢我啊?” 刹那间,万籁俱寂。 虽心知肚明,答案是肯定的,谢令仪仍固执地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然而,闻应祈却没有回答。 他只是静静看着她,眼底漆黑深邃,隐忍的情绪翻涌,目光侵略性的一寸寸在她脸上掠过,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刻进心里。 下一瞬,他忽然俯身,重重咬住了她的唇。 第57章 唇舌撕咬容君,叫出来,说喜欢我…… 不是在亲,而是真正惩罚意味的撕咬。 谢令仪甚至能听见自己唇肉破开的声音。那勾着她缠绵的软舌,过于霸道,甫一入港,便兴风作浪。擒住她后颈的大掌,也不允许她有半分的躲藏。 她霎时浑身酥软,唇舌发麻,全无反抗之力,整个人像是一叶浮在海上的孤舟,任凭狂潮翻滚,只能被迫沉溺。 “这个问题,容君还要再问吗?”不知亲了多久,闻应祈听到她细碎的呜咽声,舔舔水唇,意犹未尽地停下,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 谢令仪在情潮中挣扎,意识旖旎,压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竟是,原来闻应祈力气这般大? 对方没听到她回答,眼神掠过一丝阴郁,很快又咬下来,这次咬得更重。谢令仪眼眶都沁出热泪,又怕被人听见,只能死死咬着唇不出声,却仍有细细的低吟从喉间溢出。 “容君,叫出来。说喜欢我,喜欢闻应祈。” 闻应祈突然又慢了下来,极近温柔地吃着她嫣红的唇瓣,低声唤她,带着刻意的引诱。 “说,喜欢闻应祈。” 谢令仪眼尾通红,气息凌乱地回望他一眼,终于在他温热的吐息间,轻颤着开口,“嗯......喜......喜欢阿祈。” 话音未落,闻应祈脸色一沉,忽然扣住她的腰,掐了一把。 “错了!”他咬着牙,字正腔圆地纠正,“是喜欢闻——应——祈。” 谢令仪痛的倒吸一口凉气,红透的眼尾还沾着未干的泪,看起来可怜极了。 闻应祈看她这副模样,喉结滚了滚,终究还是不忍心再继续逼迫。轻叹一声,抬手捧住她的脸,指腹轻柔拭去她眼尾的泪,头又埋下去。 这次,带着缱绻的温存,缠绵而克制。他一点点吻着她眉心,眼角,再到红肿的唇瓣。 “容君......别不要我......我只有你了。” 一滴泪砸到她潮湿的眼皮上,荡出轻微的哀泣,“求你了......” —— 几日后,谢令仪戴着面纱,去太子府送药。 元怀英打探良久,终究还是忍不住问,“谢小姐,今日怎的戴了面纱?可是身子不适?” “被狗......被蜜蜂蛰了数下。”谢令仪咬着牙,面无表情道。 “蜜蜂?”元怀英听她不忿的语气,心下纳闷,这阳春三月,哪来的蜜蜂?不过,这毕竟是人家私事,他也不好多问,只顺势道:“如此说来,谢小姐日后可得多加小心了。今日辛苦你亲自送药,待本宫身体康健后,定会备上一份厚礼,以表谢意。” 谢令仪听他这话,正中下怀,眼珠轻轻一转,便轻笑道:“大礼倒是不必,殿下若是愿意,不如许我一道承诺?” “什么承诺?谢小姐不妨直言,只要是在本宫能力范围之内,定当不会推辞。” “自然,此事只需殿下您动动嘴皮子即可。” 如此简单,倒是让元怀英来了兴致,只是谢令仪却不肯再说,只道时机到了,自会知晓,说完便施施然行礼,转身离去。 元怀英见状,只得放弃。 谢令仪得了承诺,心中大喜,只是还没来得及雀跃几下,迎面便撞上了正要给太子送药的程惜雯。 还在太子府邸,她不欲多生事端,索性绕道走。不成想,对方竟跟狗皮膏药一样,阴魂不散,走哪跟哪。 “程惜雯,你发什么疯?”谢令仪被缠得不耐,眉头一皱,索性停下脚步,当面质问她,“这可是在太子府,不是你的表哥家。” 前世,程惜雯就爱这样,表面缠着她亲亲热热,到了人多的场合便翻脸如翻书,装出一副受尽欺辱的可怜模样,那变脸速度之快,简直让她叹为观止。 最开始,她还看不明白,对方是在故意恶心她。后来,她就学乖了,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第78章 今日,对方又故技重施,谢令仪下意识还是想避开。可转念一想,如今她已不是程惜雯‘表嫂’,又何必再忍气吞声? 是以,她站那就不动了。 程惜雯见她停下,嘴角上扬,声音柔柔弱弱,却藏着几分寒意,“没发疯,就是想跟谢小姐您说几句话。” 谢令仪不耐烦,抬着下巴,等她继续。 “谢令仪,我就是想告诉你,别以为你干的丑事没人知道。你们谢家蛇鼠一窝,多行不义必自毙,迟早会遭报应,我程惜雯等着那天!” 咦?这回倒新鲜,这是打算彻底撕破脸皮,不演了? 可惜了,她谢令仪打小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自小到大,干过的出格事儿,没有十件,也有八件。虱子多了不怕痒,区区几句威胁,她还真不放在眼里。 不过......蛇鼠一窝这句,倒是引起了她注意。正想再上前问问,就见对方突然身子一晃,脚步踉跄着,向后倒。 谢令仪一瞬间警铃大作,条件反射般,往后倒退,目光警惕地扫向四周。 苍天可鉴,她连裙角都没碰到程惜雯一下! 她冷眼看对方一副楚楚可怜模样,正琢磨着如何应对,就见自己身后,缓缓走出一名武将。 那人一身戎装,走到程惜雯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那目光,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谢令仪一挑眉,这位……莫非就是程惜雯新攀上的靠山? 她心中冷笑,倒也不慌。毕竟这是太子府,量他也不敢造次。见对面两个不吭声,谢令仪轻哼一声,懒得与小人计较,径直提步离去。 待她走远后,程惜雯才掩住口鼻,低低啜泣起来。 “怎么回事?她欺负程小姐你了?” “狄将军,这不关谢姐姐的事......”她低垂着头,声音发抖,“是小女自己没站稳罢了,还把太子的药膳洒了一地,还不知他会怎么怪罪呢。” “这算什么大事。”狄望闻言,大手一挥,宽慰道:“太子那边,我自会替你解释。” 说罢,他目光一转,望谢令仪离去的方向,面色铁青,“不过……这位谢小姐如此目中无人,倒是要好好给她个教训。” —— 不知自己即将惹上大麻烦的谢令仪,还在优哉优哉的作画。她最近勤勉的很,每日除了用膳,就是画画,连浮光院也甚少去了。 毕竟,自那日说开后,闻应祈就越来越黏她,每次见了,恨不得直接挂在她身上,为了方便,更是私自遣散院中所有花奴。 借口找的也很敷衍,竟说是替她省些开销。 呵,但凡他少买几盒胭脂,恐怕都足够养活那些花奴一辈子了。 说到底,还是怪自己当初嘴快,竟被他三言两语哄得晕头转向,愣头愣脑说了句真心话。 ——你如今,确实没有初见时那般好看了。 男人的小肚鸡肠,她前世不曾明白,如今两三日便学了个透彻。 “容君,又在画画呀。” 曲知意大步踏入内室,目光一扫,便见她提笔挥洒,笔势凌厉,气吞山河。而她身后那架子上,已然挂满了一排精妙的山水图,她顿时双眼放光,“这次打算分我几幅?” 谢令仪:“......抱歉,一副都没有。” 这几个月来,曲知 意从她这里哄走的画已不下五六幅。不说养一大家子人,就是养十大家子人也够了。 除非,她背地里也养了个金貔貅。 “别呀,容君。”曲知意见她拒绝,立刻笑盈盈靠了过来,亲昵地搂住她胳膊,撒娇道:“我下个月要去游湖,已经同人约定好了。” 谢令仪:“所以呢。” 曲知意:“我包了一艘画舫。” “银子不够。” 谢令仪对她此等败家行径十分不理解,深呼一口气,“你——” “给你留了最好的一处位置。” 那口气突然就顺下去了。 曲知意见她神色松动,立马抓住机会,继续摇着她的手臂,毫无底线地撒娇,“好不好嘛,容君。那个位置,我自己都舍不得坐,特意留给你的呢。” “什么位置?念念也能坐吗?”谢念合刚下学,在门外听到二人谈话,便迈着小短腿跑了进来。 “当然可以呀!”曲知意弯腰揉了揉她软乎乎的小脸,笑道:“念念要去的话,那就是两个位置。” “三个。”谢令仪若无其事地打断她们。 “嗯?” 一大一小,两张好奇的脸齐齐看向她。 “还有一个是谁?是不是修常哥哥!”谢念合想到一个人,顿时兴奋不已。 “肯定不是。”见谢令仪沉默,曲知意撇撇嘴,也想到了一个人,只低声问她,“你想好了?” “嗯。”谢令仪点头,“想好了。”顿了顿,她又道:“你那画舫上……没其他熟人吧?” “没有没有。”曲知意拍她肩膀,“都是我的一些男......奴仆。” “两位姐姐在说什么?念念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乖,念念年纪还小,不需要听懂。” “好。”谢念合乖巧点头,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又从怀里掏出一盒软膏,递给谢令仪,“大姐姐,这是修常哥哥让我给你的。” 谢令仪接过去一看,方知是个生肌敛疮的东西,她霎时蹙眉不解,“他给你这个做什么?” “大姐姐前阵子嘴唇不是被蜜蜂蛰了么,一直没好,我就跟修常哥哥说了。他今日就给了我这个药膏。大姐姐你涂上去,伤口马上就能恢复啦。” “哟。” 曲知意听完,像是挖掘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目光惊奇地聚焦在谢令仪唇边。半晌,才意味深长道:“看这伤口……哪家的蜜蜂这么懂事,专挑嘴唇蛰呀?” “而且,这伤痕走势,只怕不是蛰的,是咬的吧。” “嗯,还是近两日新咬的,力道还挺重。” “曲!知!意!”谢令仪闭了闭眼,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咬牙切齿,“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慌什么,念念又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曲知意无赖一样,揪着谢念合头上的小髻,随口道:“念念不知道吧。” 谁知,谢念合立刻义正辞严拍开她的手,撅着小嘴不满道:“念念不是小孩子了,念念全都知道!” “大姐姐嘴角的伤,是牙齿咬的!” 谢令仪听完心头咯噔一下,直觉不妙。连曲知意都兴味盎然地盯着她,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是蜜蜂的牙齿对不对?它的牙齿尖不尖?咬的大姐姐疼不疼?” “哈哈哈。”曲知意听完,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声音响彻屋顶,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一边拍桌,一边不忘推波助澜,“哎呀,容君,念念都这么关心你了,你倒是快回答她呀!” “他的牙齿尖不尖?咬的你疼不疼?” 谢令仪:“......” 她脸色青白交错,恨不得马上找根针,把这两人的嘴全都缝上! 曲知意笑了半天,见谢令仪脸都黑透了,这才轻咳一声,岔开话题,说正事。 “容君,今晚我要同你一起睡。” “不许拒绝,不然我现在就让人,去把你那只爱咬人的蜜蜂给捉了。” 谢令仪:“......” 她也没说拒绝的话呀。 到了夜里,曲知意已自动洗漱好,躺在床榻上等她了。见她进来,手臂一拍旁边的空位,“准备好了,就赶紧过来。” 谢令仪站在原地,莫名生出一种荒谬的错觉。 她成了被君王宠幸的妃子,对方还是个无耻的君王。 摇摇头,甩去脑中荒唐念头,她最终还是走过去,与曲知意并肩躺下。 对方开口,便抛出了个大的。 “容君,我近日睡了个男子。” 谢令仪:“......哦,那感觉如何,你喜欢他吗?” “谈不上喜欢。”曲知意随意把玩着胸前垂落的发丝,语气慵懒,“只是他长得实在合我心意,身材又好。就是技艺……确实太差,只知埋头苦干,弄得我腰疼。” 谢令仪长期受她荼毒,听完面色波澜不惊。 更何况,她还能说些什么?她一个上辈子霸王硬上弓,都没成功的人,有什么资格评价她人? 见她不答,曲知意又翻了个身,托着腮,饶有兴趣地继续问,“说起来,你那个小倌如何?会不会伺候人?可别像我那个愣头青一样,只会横冲直撞。” 谢令仪:“……” 屋内又是一阵死寂。 “行吧。”曲知意瞧她这副呆滞样子,耸耸肩,也不再逼问,漫不经心换了个问题,“那你喜欢他什么?竟还要冒着风险,带他去游湖?他身上,总得有一样东西吸引你吧。” 谢令仪听完倏地怔住,她抬头盯着床幔上一摇一晃的八角铃铛,思绪渐渐沉浮。 她好像,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第79章 是啊,她喜欢闻应祈什么呢? 第58章 摸他碰它这种事,容君以后只能同我做…… 是啊,她喜欢闻应祈什么呢? 论容貌,那......那确实挑不出什么毛病;论性情,算不上温顺听话,甚至时常还把她气个半死;论品行……她抿抿唇,那纯粹就是个无赖。 可如果单单只看脸,那么问题又来了。 明明张歧安跟他长得一样,性情,品行,皆胜于他,自己这辈子为何不再喜欢了? 思绪翻涌间,谢令仪指尖无意中碰到了颈间的璎珞上,泥丸沉在掌心,触感温凉,莫名让她心头一静。说来也怪,自从戴上这璎珞,她竟从未再做过一次噩梦 须臾,她心念一动,找到了答案。 大约是张歧安心太大了,里头装着黎明百姓,装着天下苍生,还揣着血缘亲情,什么都要顾,什么都要担,留给她的角落,实在太小。 而闻应祈不同。 他虽小肚鸡肠,说话也阴阳怪气,可他好像很爱她。 她尤其喜欢那种赤裸裸、炽热到近乎偏执的爱。若是对方再爱到,能把命都献给她,那就再好不过。 自己是个很小气的人,自然也需要很小气的爱。 小到,闻应祈心里,只能装她一个。 “哎。”曲知意问她,“看你想了半天,想好没有?” “想好了。” “那跟我说说,是什么让你弃明投暗,他身上有什么魅力?” “不说。”谢令仪嘴角勾起。 曲知意:“......切,不说就不说,反正到时候就能见到了。” 谢令仪闻言,心虚摸摸鼻子,希望她游湖那日,看到闻应祈的脸,不要太过惊讶。 —— 第二日,谢令仪得了空,便偷溜出门,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闻应祈,只是她没料到,对方反应竟会这么大? “啊, 那游湖的人多吗?我最近是不是要少吃点?” 谢令仪一时没能跟上他的思路。 可闻应祈却一本正经,自顾自开始琢磨起来。思虑半天,又掀开衣摆,抬眼看她,“容君,你摸摸我腰身,是不是胖了些?” 谢令仪嘴角微抽,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 谁知他还没完,又贴近些,在她水汪的瞳仁里看自己,轻叹道:“皮肤好像也没白回来。” “衣裳也得再多添几件。” “不多,你现在已经很白了。”谢令仪终于忍不住开口,艰难将他推开,“而且衣裳也多得穿不下了。” “可容君还没摸我腰身。” 谢令仪:“......” “好好好,现在摸,现在摸。”她无奈,敷衍地伸出手,准备随便碰一下便作罢。 可等了半天,对方却毫无动静? 平日里,不都是他捏着她的手腕,引着她去摸的吗? 她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闻应祈竟将双手藏在身后,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 所以,这次是要她亲自来? 谢令仪霎时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像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她僵硬伸出一根手指,轻飘飘在他腹部点了一下,指尖一触即离。 可还没等她完全退开,闻应祈便突然伸手,稳稳按住她手背,眼神往下一瞄,意有所指道:“时间太短,容君还没感受到呢……有些事,得慢慢来。” 谢令仪心猛地一跳。 托前世看过太多乱七八糟的图册之福,她几乎瞬间就明白了闻应祈话中的暗示。 可……可现在是青天白日呀!更何况,他们还在露天庭院里! 绕是谢令仪见多识广,此时也不免满脸烧红,头低得几乎要埋进胸口,不敢看他。 脑子里乱成一团,一会儿是之乎者也,一会儿是龟腾、鱼接鳞1......没两下又蹦出善哉善哉。 这都什么风马牛不相及!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摇头,试图甩掉脑中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随即便要从他身上下来。 可她刚一动作,闻应祈神情就骤然一变,唇边溢出嘤咛,单手扣住她腰腹,咬着牙道:“容君,别动。” 谢令仪一僵,迟钝地低头,原来是她方才动作扭动幅度太大,似乎不小心碰到了某个……不该碰的部位。 又是托自己的福,这下真是进退两难了。她顿时僵坐在闻应祈腿上,一动也不敢动。 偏偏对方的手还在作恶,捏着她的手腕缓慢往下探。 “容君想不想知道,这是什么?” 闻应祈慢慢靠近她,在她耳畔低。/喘,口中呼出的热气,灼烧着她的细颈,瞬间烫红一大片白皙。 “不......不想!”谢令仪浑身一颤,连声音都不稳了。 不就是那玩意么? 她前世出嫁前一日,祖母曾偷偷摸摸,派人给她的嫁妆箱笼底下,压了几册避火图,还特意嘱咐她,要新婚之夜,同姑爷一起看。 可惜,那时张歧安避她如蛇蝎,她一个人独守空房,实在无聊,后半夜便把那些图册翻出来,整整琢磨了半宿。有些招式,她甚至还能背出来。 比如现在,闻应祈伏在她肩上,好像就是......是鹤交颈2? 她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画册上的动作。 闻应祈听她拒绝,也不见气馁,反而愈加兴奋,喘气声渐重,“那容君,也不想看看,我都在象姑馆学了什么本事?” “不想!” 谢令仪这回更直接。 “好吧。”闻应祈似是有些失望,眼珠子一转,眨眼便换上一副哀求相,声音也变得可怜兮兮,断断续续起来。 “那......那求求容君......帮帮应奴好不好?” 他轻轻喘息着,说话间,头又偏了个方向,两片水润的薄唇几乎就要含住她小巧红透的耳垂。 “身子......好......好难受。” 谢令仪死死咬住唇,努力忽略耳畔的酥麻痒意,咽了咽口水,狠心道:“你......自己解决。” “应奴不会……” 那她就会了吗! 好吧,虽然她确实略懂些皮毛,可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充其量,也就是个半吊子而已。 可这时,闻应祈却不再多言,只是依旧伏在她身上,一味哀求。难耐的低吟声越发清晰的钻入耳中,叫她面红耳赤。 “容君......嗯……求你。” “帮帮我......嗯啊......” 念到最后,对方好似已近恍惚,喉咙里又带着些许颤抖哭腔,直听得谢令仪口干舌燥,热汗津津,后背一片潮热。 迷迷糊糊间,直到最后,她的手被他引着握住的时候,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闻应祈真是个摄人心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妖精。 良久,对方才缓缓松开她的手,掌心已是一片滑腻,而她的衣裙上更是点点白露斑驳。 谢令仪看着她身上这件最爱的杏黄藕丝襦裙被毁,火气瞬间直冲天灵盖。 “都怪你!我的裙子都被弄脏了。” “嗯,是我的错。” 闻应祈疏通出来,倒是大大方方认了错,眼角眉梢都漾着舒展快活。 他握住她的手,替她擦干净湿润,末了,还不忘食髓知味亲亲她嘴角,耐心哄道:“那我给容君洗干净?” “不要。” 洗干净了,也是一股怪味,还不如扔了。 闻应祈见她仍旧一脸不快,思来想去,有了个主意。 “我知道容君今日受了累,我以后也会帮容君的。” “……?” 谢令仪狐疑地看向他,总觉得这人话里藏着什么猫腻。 果然,下一刻,就见他笑眯眯凑近,指腹摩挲她手腕,语气愈发温柔缱绻。 “只是……这种事,容君今后只能同我做,我也只同容君做。” 谢令仪脑袋‘嗡’地一下炸开。 他竟然还想着以后?! 做梦去吧!她手心现在还火辣辣的疼着呢! 谢令仪强压下心头羞恼,咬牙低喝,“松开!” “好。” 闻应祈餍足之后,竟也乖顺地松了些力道,只是另一只手仍扣在她腰间,小心翼翼问,“那容君还带我去游湖吗?” “不带了!” “真不带了?” 他狗一样,又舔着脸凑上来,仔细盯着她的脸。 谢令仪生怕他疯劲上来,不管不顾再来,赶紧板着脸道:“只要你听话。” 只要你乖乖听话,带你去哪里都行。 “我听我听!”闻应祈闻言,双眼顿时一亮,毫不犹豫地举起双手立誓,“我以后都自己动,绝不让容君受累。” 谢令仪:“......” 好,很好。 闻应祈去死吧! 最终,日暮时分,谢令仪穿着一身新衣裙,带着满肚子火气,出了扶光院。 她要再去找闻应祈,她就自己剁了这双手! 谢令仪说到做到,直到游湖之日,都是让璞玉告知他的。 第80章 —— 四月,快入夏,翠湖隐有睡莲,画舫缓慢行于湖心。整座船身雕栏玉砌,覆着一层轻薄的烟云香纱,有风吹过,偶尔露出舱内一角。 谢令仪倚在船头,修长的手指轻点栏杆,这船已经行了半个多时辰,闻应祈却迟迟未到。 她本不欲多想,可不知为何,心总是安定不下来,仿佛要出什么事一般。 曲知意倒是早早就来了,带着她的奴仆们在二层嬉戏。方才一大群人乌泱泱地涌进来,桃红柳绿。谢令仪瞥 了一眼,也没看清她喜欢的人,究竟是哪一个。 “大姐姐,你在看什么?” 谢念合吃完方桌上的糕点,见外面谢令仪一副魂不守舍模样,好奇走过去问,“外面有什么好玩的玩意吗?” “没有。”谢令仪回过神,面无表情伸手掰正她脑袋,牵着她的手,往船舱走,“外头风大,念念我们进去。” 哼,不来就不来,她还不愿意等了呢。 正巧这时,二层的曲知意探出半边身子,朝她招手。 她进去一看,便瞧见对方正拉着一名男子走了下来,谢令仪目光在那男子身上停留一瞬,越看越觉得眼熟。 直到他神色如常,平静开口。 “谢容君。” 天光火石间,她蓦地睁大眼睛,想起来了。 “李介白!” 真是熟人相见,分外眼红。 曲知意见两人对视半晌,眨眨眼,视线在他们之间来回打量,狐疑问道:“怎么,你俩认识?” 谢令仪默默点头,不仅认识,还颇为熟悉。 倏地,她反应过来,莫非……曲知意睡的那个人,就是李介白?! 她霎时有些一言难尽,甚至无法再直视‘横冲直撞’这四个字。 毕竟看见自己昔日恩师,现今成为曲知意裙下之臣。这个冲击,实在太大,她得好好缓缓。 “好呀,那正好。”曲知意见状,立即饶有兴致地扯着两人衣袖,一边拉一个坐下,“让我听听,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谢令仪见这个闷葫芦老师兀自沉着脸不开口,没法子,只好自己主动解释起来。 原来年少时李介白颇有才学,又文武双全,游历江湖途中被谢承看中,揽为门客,养在府中,便也顺道教了谢令仪几年书。 后来,听闻荒山有大猫吃人,官府不作为,他便拎着刀剑,只身前往,此后便再无音讯。 不成想,再次相见,对方竟攀了高枝?不过,是不是被强迫的,那就不好说了。 曲知意听完还意犹未尽,笑眯眯提出疑问,“既然他是你老师,那我岂不是你半个师——” “吃你的吧。”谢令仪早知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眼疾手快,往她口里塞了块糕点。 李介白闻言也皱眉,目光不悦地盯着曲知意。 二人玩闹一番,又是半炷香功夫过去。谢令仪神不在焉,眼睛不断瞥向窗外,连心大如曲知意,都发现了她的异常,亲亲热热搂着她的肩膀,举着酒杯,口齿不清道。 “哎呀,小容君,还在等他呀。放心,我都跟岸上的船夫打好招呼了,见着有人叫闻应祈的,就渡他过来,兴许人家路上有什么急事耽搁了呢。” “来来来,继续喝。” 旁边李介白扶着曲知意手臂,不动声色瞥她一眼,记住了‘闻应祈’三个字。 谢令仪捏着酒杯却没喝,心头忧虑更甚。须臾,她提裙又去了船头。 曲知意不放心,也摇摇晃晃跟着她一起过去。 突然,她指着不远处一艘小船,惊喜道:“容君,你快过来看。那边船上一袭青衣,大白天也撑着竹篱伞,装腔拿调之人,是不是就是你想的那个闻……闻应祈?” 第59章 有他没我你就是个骗子,说话不算话…… 谢令仪也闻声去望,果然在几十丈开外的乌篷船头,看见了闻应祈身影。他长身玉立,手中撑着一把竹篱伞,轻风拂过,细细的竹影在他肩头摇曳。 人站得倒是极为挺直,好似绷紧了身姿。身上穿着的水色圆袍质地轻薄,衣袖翻飞间,依稀可见腰间杏黄玉带收得极紧,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身。 湖面波光粼粼,艄公摇了一下橹,蒿子击打水面,惊起一片涟漪。 他似是察觉到了谢令仪视线,又上前几步,竹篱伞也随之微微倾斜。日光透过竹篾间隙,细碎落在他眉眼之间。波光潋滟中,那双向来带着笑的黑耀瞳仁,便也有幸沾了三分湖光春色。 “啧啧啧,果然长得好看。”曲知意眯着眼睛,砸嘴感叹,“怪不得能让容君你,朝思暮想。” 她已经喝的半醉,连人都看不清,眼前只模模糊糊几个重影,就下了断言。 “不过,他这样站在船头,很危险呀,又没个栏杆扶着,万一掉下去怎么办?我说的对不对?小白?” 她晃晃悠悠对着李介白说话,趁对方扶她之际,手下不老实地,往他腰间摸了一把。 李介白脸色一变,终究没松手。 谢令仪也满脸担忧地盯着前面,今日风大,她这大船倒还好,可闻应祈那乌篷小船,遇了风可就不够看的。 他那船身现在已经开始摇晃了,偏他还毫无察觉,杵在船头,一味站桩。 谢令仪只恨自己不能长了翅膀,飞过去,把他强摁进船舱。 她这头百般焦急,岸边凉亭,自然也有人在津津有味的看好戏。 “主子,起风了,咱还是早些回府吧。” “那不正好?伍越。”元衡随意把玩着手中棋子,目光却落在湖心,饶有兴致地指着那抹青影道:“你去把他的船弄翻,不听话的人,总该吃点教训。” 伍越一惊,小心翼翼劝道:“可翠湖湖深水阔,闻大夫掉进去恐会没命,而且......”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迟疑,“距离太近,县主那边怕是也会知晓。” “最重要的是,刚刚得到消息,刑部主事张岐安张大人,今日也包了一艘小船,如今正在湖心泛舟,咱们若是当着他的面犯事,怕是不太好。” “这样啊。”元衡歪了下头,指尖轻点棋盘,似是认真思索了一番,随即便兴奋道:“那就去把他的船也弄翻,拦着点人。刚好,我也想看看,在那位谢小姐心中,孰轻孰重?” “是。”伍越见主子心意已决,只得领命离去。 湖风渐起,乌篷船身摇晃,连船上的艄公都忍不住出声提醒,“小公子,这风吹的越来越大,您要不要先进船舱躲躲?” “不碍事,麻烦师傅您再快点。”闻应祈摆摆手,目视前方,脚下微分,稳住身形,声音里有掩盖不住的轻快,“咱们就快到了。” 艄公望着闻应祈笑意盎然的脸,心中了然。寒来暑往,他在这翠湖载了多少有情人,眼前这位俊秀的公子,只怕也是其中一员,便有意打趣道:“小公子您今日打扮得如此好看,可是去见哪家小娘子?” “嗯。”闻应祈听完,嘴角上扬,也笑着回他,“是去见我心尖上的贵人。” “哎哟,那老朽我可得摇快点,可不能耽误了大事。”艄公闻言,朗声一笑,手上动作立马加快几分。 可还没等他加快速度,船底却猛地传来几声异动,橹桨似乎撞上了什么硬物,整艘小船突然一晃。 艄公心头大惊,下一瞬,湖水翻涌,船身倾覆。 “容君!你......你快看!”曲知意见乌篷船翻了,立时酒醒了大半,跑过去慌慌张张拽住谢令仪衣袖,“你心上人好像掉水里了!” “我知道。”谢令仪惊慌过后,便极快冷静下来,转身就往船底跑。 “你干什么,容君!”曲知意见状,连忙拉住她,急切道:“我跟你说,我知道他对你很重要。可越是这时候,你越得冷静,不能干傻事!” “......我是去叫侍卫,让他们去救人,不是要跳湖。” “对对对,救人救人。”曲知意经她提醒,随即反应过来,一拍脑袋,“我同你一起去!” 她们才刚要行动,忽然,湖面另侧又有人扯着嗓子在喊。 “有没有人呐,救救我家公子,他是刑部主事,当朝御史之子!救人者必有重赏!” “有没有人呐——” 谢令仪偏头去看,见到的便是洵风正死死拽住一名落水之人,在波涛中沉浮。 她的心狠狠往下一坠! 是张岐安! 曲知意听见这话,顿时惊叫出声,“不是!张岐安怎么也来了!他在这凑什么热闹!” 她在甲板上急得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人手不够了!该死,这翠湖平日船多得跟筛子一样,怎么今日,除了咱们,一艘都没有!” “怎么回事?” 纵使谢令仪此时也心急如焚,可画舫上总得有个主事的,她按住曲知意肩膀,深呼一口气,尽量压下心头慌乱,沉着问道:“你方才说人手不够了,是怎么回事?” 第81章 “就是......就是。”曲知意一 时急的舌头都在打转。 “是这画舫上会水的侍卫不多。”李介白接过她的话,“只有三四个,毕竟是县主的船,没人敢来作乱,所以带的人就少了些。” 李介白声音理智,他扶着曲知意站稳,目光沉沉看向谢令仪。 他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人手不够,只能救一个。 方才还惬意怡人的湖风,突然间就成了吃人恶鬼,嘴里吐纳的腥臭罡风。 谢令仪站在原地,浑身一震。 只能救一个......那么,到底该救谁? 顷刻间,她脸色煞白如纸。 湖面上,洵风也已经看到了她,在撕心裂肺的恳求着,“谢小姐......求您......求您救救我家公子,他身子虚,受不得寒。” 是啊,张岐安这破铜烂铁的身子,风一吹就倒,在冰冷的湖水里泡这么久,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是刑部主事、是御史独子、是太子近臣,若死在这翠湖中,天子震怒,后果将不堪设想。 可是......闻应祈就能死吗? 她的阿祈就该死吗? 谢令仪猛地抬头,几步奔向甲板,双手死死扣住栏杆,身子往前够,终于找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的阿祈,在湖面若隐若现,精致的圆领袍被水流撕扯得不成样子,竹篱伞也不见了踪迹。湖水漫过他脑袋,甚至已经看不清他是否还有意识。 但依旧有微弱的呼救声,缓慢传来。 “容君......容君......” 她一下一下听着,双手颤抖,眼前画面几乎让她喘不上气。 瞬间,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没办法同时救两个人。 水浪又翻滚了些,好似在催促她做出决定,曲知意也在看着她,底下侍卫也都在等着。 晚一步,两人都会没命,可是她还能怎么选? 张岐安那边呼叫声越来越弱,谢令仪眼泪无声滑落,她死死咬住唇,最终指尖颤抖着,指向张岐安方向。 选完她便失了力气,摊在地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痛得她眼前发黑,呼吸困难。 曲知意见状,立马跑过去扶她。见李介白还要跟着,眉头一皱,“小白,你也去!别管我了!” 谢令仪听到这句话,瞳孔一缩。 李介白。 对,还有李介白! 他会武功,他也会水!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三两下擦干脸上的泪水,几乎是跌跌撞撞爬起来,跑到李介白身边,指尖死死抓住他手臂,眼底是压抑到极致的哀求。 “李介白......你快去救他......”谢令仪低着头,声音颤抖不已,眼泪一颗颗,砸在甲板上,“求你了......老师。” “是死是活,都要把他给带上来......” 李介白回望曲知意,见她不反对,足尖一点,利落跃入湖中。 湖中的闻应祈抱着橹桨,已经精疲力尽,待看见画舫上的侍卫们,一个个跳下来,脸上惊喜神情还来不及收起,就眼睁睁看着他们,齐刷刷游向那个御史之子方向,三四个人驾着他,将他往画舫上拉。 “呵。” 闻应祈自嘲一声,水雾缭绕的眼底,稀弱微光彻底熄灭。 他放弃挣扎,指尖一松,橹桨便顺着水流飘走,整个人迅速往下坠,任由自己堕入幽暗冰冷的深渊之中。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他脑海中反反复复,只剩下最后一句话。 “谢容君,你就是个骗子,说话不算话。” —— 半炷香后,李介白带着一身水渍上了船。 谢令仪一直站在甲板边缘,双手合十,闭着眼睛祈祷。直到听到响声,才猛地睁开眼,目光急切地望向李介白。 可他身后,空无一人。 一瞬间,她血液好似凝固了,半边身子都瘫软下去,眼神失去焦距,只能无力地倚靠在曲知意身上,连站都站不稳。 李介白沉默半刻,随即掌心伸开,递给她一个水淋淋的物件。 “只找到这个。”他声音低哑,“在湖面漂着,应该是他随身佩戴之物。” 谢令仪目光落在那物件上面,整个人犹如被当头棒击,指尖轻颤,却迟迟不敢去接。 是那个金貔貅香囊。 半晌,她才伸出手,将湿漉漉的香囊握在手心,指尖麻木地摸索着,将它打开。 里头珠串混着污水,噼里啪啦,霎时滚落一地。 其中一颗带有‘君’字的珠子,正好砸在她绣花鞋面上,随即反弹开,钻入犄角旮旯,消失不见。 一个是她自愿绣的香囊,里头还缝着平平安安;一个是她被抢走的沉香珠,如今已七零八落。 兜兜转转,闻应祈又将这两样东西还给了她。 好似要将过往情分,一刀割断。 谢令仪憋到现在,心脏酸涩到极致,见此终于支撑不住,猛地跪倒在甲板上,嚎啕大哭。 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撕心裂肺。 曲知意见止不住她,自己也忍不住落泪,哭到最后,干脆一边骂,一边命人调转船头。 她骂得正起劲,目光一转,发现了旁边被安置好的张岐安主仆俩,登时怒火直窜。 “一个病秧子,来游什么湖?还不多带几个人,要不是你,能闹成这样?” 船舱内,谢念合早已被这一变故惊呆,听见曲知意骂声,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连跪带爬地跑出来,哭哭啼啼认错。 “呜呜呜......都是念念不好,都是念念的错。”她边哭,边用袖口擦谢令仪眼角的泪水,“是念念跟修常哥哥说,大姐姐要去游湖,他才会来的......” “是念念不乖,念念不想让大姐姐伤心,也不想让修常哥哥受伤。大姐姐要怪,就怪念念吧......呜呜呜。” 可谢令仪已经哭得意识模糊,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 曲知意虽听见了,但也知道念念是无心之失,又怕她继续吵着谢令仪,只得吩咐李介白将她抱走。 画舫回程速度极快,不过半盏茶功夫,便已靠岸,张祈安一上岸,便被人立即送回府。 船上众人各自忙乱,唯独谢令仪依旧蹲在甲板边缘,眼泪早已哭干,整个人形同槁木。 一出好戏既已散场,元衡看的是心满意足,起身展展衣袍,正准备离开时,伍越从外头疾步而入。 “人救上来了?” “救上来了。”伍越点头,“咱们的人给他弄醒后,他又跑了。主子,咱们要去拦下他吗?” “拦什么?”元衡不赞成道:“他这时正在气头上,跑了指不定是要去找谁发泄、质问。咱们碰这个晦气做什么,且去翠微楼,安心等着就是。” 伍越闻言,顿时噤声。片刻后,又低声道:“另外,属下去弄翻张大人的船时,意外发现,还有一拨人也要害他。属下见有人愿意帮忙,就没亲自动手。” “好。”元衡微微一笑,“这事你不用管,张岐安软硬不吃,在朝堂上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咱们袖手旁观,好好看戏就行。” —— 元衡猜的不错,闻应祈现在的确要找人质问。 自看见谢令仪被人扶下画舫后,他便一路跟着。 不妨跟的太近,被落了单、独自在后头抹眼泪的谢念合眼尖发现。 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径直追过去,待在巷角看清他面容,不顾他身上还淌着水,直接抱住他大腿。 “呜呜呜,修常哥哥,你终于醒了!大姐姐一直在哭,怎么哄都哄不好。” 小人儿还搞不懂,方才还需人抬着的张岐安,怎么转眼间,就好端端地站在这。她只看对方身上湿透,脸又与张岐安长得一模一样,便理所当然的误认了。 “你......你叫我什么?”闻应祈闻言,身形一滞。 “修......修常哥哥呀。”谢念合忍住眼泪,仰着头,啜泣着道:“你不认识念念了吗?” “念念……” 闻应祈喃喃自语,再次低头打量她,记起来了,雪狮节碰到的女娃娃,容君的妹妹。 是以,他便也半蹲下来,耐心哄着谢念合,“念念乖,告诉哥哥,大姐姐她为什么哭?” “应......应该是看哥哥落水,急得哭吧。” 闻应祈听完心活了几分,可眨眼,他又意识到,这个‘哥哥’应当不是他。 他嘴角苦涩,分明已经心痛似刀绞,仍近乎自虐般地问,“那,念念可不可以告诉哥哥,那个修常哥哥,对大姐姐好吗?” 谢念合听完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疑惑道:“你不就是修常哥哥吗?” “嗯。”闻应祈眼睑微颤,半晌才哑着声音道:“修常哥哥落了水,脑子有些记不清了,念念可以帮我回忆起来吗?” 谢念合听罢,果然不疑有他,只低着头,慢慢数着,“修常哥哥给大姐姐做了很多兔子糖,但是念念喜欢吃,就偷偷藏起来了,没给大姐姐。” 第82章 “大姐姐屋里有一只会说话的小鸟,也是他送的。” “他还给大姐姐做过纸鸢,可好看了,我们还一起去放过。就是那天,我们还把程小胖惹哭过,修常哥哥你都不记得了吗?” “嗯,还有呢?”闻应祈不答,只默默发问。 “还有......药膏,对了!过年的时候,念念还去他府里拜过年。” “就这些了么?” “嗯,就这些了,修——” 谢念合抬头,正欲再唤,却见闻应祈已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慢慢走远。 “修常哥哥,你去哪儿啊?” 回应她的,是对方越跑越快的背影。 兔子糖,小鸟,纸鸢...... 一件又一件,数不清的温存和陪伴,而他呢? 他只得了一个香囊,一串沉香珠,就欣喜若狂,视若珍宝。 可现在,他摸索着腰间空无一物的玉束带,无声冷笑。就连这最后一点念想,也被碾得粉碎。 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人能拥有这么多? 他生来就在云端,拥有着旁人无可企及的显赫家世、受万民称赞的清正名声,还手握生杀予夺之权。 可偏偏,他竟还要来夺走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这天下,何其不公。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一忍再忍? 闻应祈指尖紧攥成拳,眼底翻涌起浓厚恨意,终是改步,毫不犹豫地转向翠微楼。 另一头,谢念合被找过来的婢女牵着回府。 满院奴婢皆不知,为何主子出门前还高高兴兴的,回来时却满脸泪痕,有胆大的去问,也被璞玉低声喝退。 连谢郜氏都被惊动了,只是她同样也被拦在外面,进不去里屋。又等了一会儿,里头还是没什么动静,她无奈只得离去,暗地里遣人悄悄打探。 谢念合人小鬼大,趁众人不注意,偷溜了进去,直奔窗台。 只见谢令仪正侧躺在塌上,双目无神,眼下红肿一片。哭是不再哭了,只是,话也不愿同人讲了,谢念合唤她几声都没听见。 她这悲伤模样,落在谢念合眼里,便是大姐姐仍在为修常哥哥担忧。 是以,她小心翼翼拉住谢令仪的手,轻声安慰道:“大姐姐,你别难过了,念念刚刚见到修常哥哥了,他已经清醒过来,还问了念念好多问题呢。” 谢令仪恍惚间听到这话,意识渐渐回笼,见她口中念叨张岐安,不敢置信,又问了一遍。 “你说......修常哥哥已经醒了?” “对呀。” “不可能!”谢令仪脱口而出。 她亲眼看着张岐安被人抬走,而且他那身子,她最清楚,寻常风寒,稍有不慎,都能要了他的命。又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苏醒过来。 除非——他不是张岐安! 谢令仪想到某种可能,眼中顿时亮起光彩,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般,蓦地起身,朝府外奔去。 闻应祈还活着! 他一定会平平安安! 第60章 帮你提亲挑个良辰吉日,上门提亲…… 闻应祈整整消失了十天。 这十天里,谢令仪从未放弃过去找他。她不能频繁出府,便命人日夜守在浮光院门前,一有风吹草动,就即刻来报。 翠湖那边,曲知意也吩咐人留意着。虽然她一再怀疑,谢念合那日看到的,或许只是幻觉,又或许,她认错了人。 如此一来,被她多次追问之下,就连念念本人也不太确定了。 “念念,你确定哦。”曲知意手中捏着一颗杏仁糖哄她,“你真的在巷角,看到你的修常哥哥了?那他身上有什么特征?” “特征?”谢念合眼珠子都快黏在了那颗糖上,直到看到曲知意瞪她,才慢慢歪着脑袋回忆,“他没有一见面,就给念念糖吃。” 曲知意:“......你要是再说些没用的,那县主姐姐以后就再也不给你糖吃了,并且。”她幽幽威胁,“我还要命令其他人,也不准给你糖吃!” 谢念合听完,嘴角一瘪,眼圈瞬间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还是谢令仪实在看不下去,叫停两人,“行了,曲知意,念念今年才七岁,你也七岁么?” “什么嘛,我明明就是想再确认一下。”曲知意不满腹诽。 “呜呜......还是大姐姐对我最好。”谢念合一听,立刻飞扑到谢令仪怀里,紧紧搂住她脖子控诉,“县主姐姐她——” “温馨提示,背后说坏话,同样没有糖吃哦。” 曲知意声音遥遥传来,谢念合浑身一僵,缩了缩脖子,乖乖把嘴闭上。 忽然,她鼻子动了动,贴着谢令仪锁骨轻蹭,鼻尖细细嗅闻着什么,毛茸茸的鬓发蹭得谢令仪下巴一阵发痒。 “念念,你做什么呢?”谢令仪无奈单手拎住她后颈,把她拉开一些。 “大姐姐身上的气味……”谢念合仍是不依不饶地靠近,眼神亮亮的,“跟那个大哥哥一样!” 谢令仪手骤然一顿,半晌,她凝神对着谢念合,正色道:“念念是说大姐姐身上的气味,还是这璎珞的气味?”她指尖挑起璎珞,递到谢念合面前。 谢念合又使劲嗅了两下,认真点头,“是这个璎珞!那个大哥哥身上也有这个璎珞的味道!” 曲知意闻言,收起了方才的玩笑心思,缓步走过来。 谢令仪与她对视一眼,须臾,单手解下璎珞,递给她,认真道:“麻烦你了。” “放心。”曲知意接过璎珞,眉头一挑,“三日内,保证活会见人,死会见尸。” 谢令仪:“......他还没死,你别咒他。” 她至今还记得,曲知意这个乌鸦嘴,上一秒才念叨着‘人要掉下去了’,下一瞬,闻应祈就真掉湖里了。 “啧啧,会心疼人了呀。”曲知意突然语气变酸,一副小媳妇样,“那我帮你找他,辛苦了这么多天,你怎么也不心疼心疼我?” 谢令仪:“……那我再送你几幅画?” “免了,不如......”她倏忽凑近,一把揽住谢令仪肩膀,趁其不备,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就这样心疼还债吧。” 谢令仪瞬间僵住,整个人如遭雷劈。 曲知意亲完,还一本正经地杵着下巴,似是在自言自语,“不错,这招连你都招架不住,其他人就更别说了。先走了,三日后再来找你。” 说罢,她便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去。 谢令仪愣了几息,才反 应过来,什么叫连她都招架不住? 这难道是什么很高明的招数吗? —— 日头渐西,未时过半,院子里忽然有几个洒扫婆子,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嚼舌根。 “听说了吗,前阵子大小姐去游湖,碰上事了。” “什么事?”旁边一婆子闻言,手上的活计不由慢了下来,露出几分好奇之色。 “有人坠湖了!” 一句激起千层浪,众人慢慢朝说话的人围拢过去,眼中皆带着八卦的光芒。 “怎么回事?王妈?”其中一人打趣道:“看你这神神秘秘的样子,难不成这坠湖之人,还和咱们大小姐有些关系?” “那当然。”王妈闻言,抻了下身子,压低声音炫耀道:“我也是听我同乡说的,说那坠湖之人,正是前些日子来过咱们府上的张大人!咱们大小姐这眼泪,说不定就是为他掉的。” 众人闻言,皆面面相觑,虽未全信,却也不敢全然否认。毕竟王妈的同乡是前院的林管事,多少能听到些内宅之外的风声。 不过,仍有人嗤笑,揶揄道:“行了,王妈,你这话得亏是在咱们几个面前说,要是让老夫人听见了,知道你背后编排主子,怕是要扒你一层皮。” 王妈听她这话,脸上有些挂不住,只憋着一股气道:“这话可不是我空口白牙瞎说的!你们要是不信,大可以去前院打听打听,今日张大人可是亲自登门道谢呢!” “不过也是。”她见众人不语,又嘲笑道:“话又说回来,你们也没有我这么硬的门路。” “切——” 大家听她这话,纷纷翻了个白眼,懒得再听她卖弄,一哄而散。 不多时,倒真有小丫鬟去唤谢令仪,说是左都御史偕家眷来访,特地来给咱们大小姐道谢。 谢令仪听了,便又重新换身衣裳,由着璞玉引她过去。 入花厅一看,方知不光是御史夫人,连张歧安的祖母张华氏也来了。 她正与谢郜氏一同坐在主座上,相谈甚欢。而张歧安的母亲——明夫人,则端坐于副座相陪,其他就是冯氏、何夫人、谢琼等人。 因着满屋都是女眷,张歧安与他父亲,则由谢承作陪,去书房交谈。 谢令仪步入正中,依次向众长辈行了礼,正欲寻个位置落座,就被谢郜氏笑着拉住衣袖,在她身旁坐下。 她这厢才坐稳当,张华氏就笑盈盈,上下打量她几眼,率先开口,“这谢小姐果真跟外头传闻的一样,如明珠般璀璨,老夫人养了个好孙女。” 第83章 谢郜氏见有人夸谢令仪,也与有荣焉,含笑应下,“容君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硬。” “这世道,女子性子硬些才好,总不会吃了亏去。”明夫人轻笑接话,目光柔和地落在谢令仪身上,“像我们家修常,性子就是太软,得找个厉害的管管他才行。” “况且老太太您看。”她又望着谢郜氏,殷切道:“这大户人家的当家主母,有几个是性子软和的?心肠硬点,才能管得了家,压得住底下一大帮子人。” “对。” 张华氏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常言道好马还得配好鞍,谢小姐如此优秀,自然得需这世上最好的儿郎来配,也不知哪家的公子,能有这福气。若是谢小姐哪日大婚,老身可否来讨杯喜酒喝喝?” 谢令仪见她上辈子的婆婆、祖母,一唱一和,跟唱戏似的,三两句就将话题引到了婚嫁之事上,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且不说,她这辈子已经对张歧安无意,就是有意,也不愿再重蹈覆辙,被人背后议论,是不下蛋的金母鸡。 只是,她还来不及反驳,就听谢郜氏仿佛跟她们商量好了似的,也笑着拱火。 “贵府的张公子不就是人中龙凤,听说当年还是连中三元?” “对,修常他正是贞元二年的进士。”张华氏的话中不无骄傲,顿了顿,她又哀叹一声。 “只是他这些年一直醉心公事,这婚事就耽搁了下来。眼看着与他年纪相仿的公子,都成了婚,老身我心里急啊,也不知在进棺材前,能不能看到他娶妻生子。” 谢郜氏闻言,也抹着眼泪,一阵感慨,“我这孙女也是,心气太高,婚事一直没着落,叫人愁破了心思。” 她这话,霎时引得厅中众人纷纷安慰。 谢令仪看到这,哪还有不明白的?这两拨人绝对事先串通好,现场给她下眼药来了。 说什么来道谢,正经道谢,也该去曲知意府上啊,来谢府做什么。 更别提,一大家子人都来了,就差再捎个冰人了。话里话外,还都指着他俩的婚事打转。 谢令仪实在听不下去,指尖百无聊赖地玩着茶盖,她若再不阻止,只怕看这两位惺惺相惜的模样,待会当场就要拿出八字来合了。 可惜,她这次又被人打断。 “祖母、老夫人、母亲、还有各位夫人们安好。”张歧安不知何时,站在门槛处,微微一揖,“父亲已在前厅等候,时辰不早,咱们该回府了。” 此话一出,谢令仪眉头微挑,张歧安还算有点用。 “哎,你这孩子。”张华氏霎时有些恨铁不成钢,拄着拐杖从太师椅上起身,瞪他一眼。 最大的祖宗都走了,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再留,谢郜氏遣人送他们出府,又有意让谢令仪跟在后头。 眼看着快要走出垂花门,张歧安忽然停住,侧身朝她看了一眼,低声道:“谢小姐,请随我来。” 谢令仪微微一愣,被他叫住也不知何意,只能带着疑惑,跟着他走到回廊。 然而,她等了片刻,却未见他开口。 张歧安只是站在那,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如既往的端正克制。 半晌,他终于启唇,“谢谢你,容君。” 谢令仪:“......” 不是,他堂而皇之,当着众人面将自己叫过去,就为了说这短短五个字? 谢令仪深吸一口气,“好的,我会帮你转告给陇西县主的。” “......不是陇西县主,我知道是你救了我。” 提到这,谢令仪火气就无端冒上来,若不是他也去凑热闹,闻应祈又怎么会被别人救走,至今还不见下落。 是以,她说出口的话,就不太好听,“你的船,好端端地怎么会翻?可有查到是什么原因?” “已经查出来了,人也抓住了。”张歧安觑着她脸色,小心道:“是一伙地痞无赖,上了铐子就招了,说是有人买通他们干这事。” 谢令仪闻言,目光逐渐变得凌厉,“那有没有找到背后指使之人?” 如果张歧安的船是被人推翻的,那……闻应祈会不会也是被人算计的? 可问题是,他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夫,又有谁会刻意针对他? “没有。”张歧安摇头,语气沉重,“这些人不过是混家子,不管是谁,给够银子就能卖命。唯一能问出来的线索,是其中一个受不住打,说主家曾给他们看过画像,叮嘱他们看清楚人了再动手。” “不过,等船翻了,我隐约听到他们抱怨了一句,怎么就只有一个男的。” “大约是湖水过于冰凉,他们没来得及细看,就匆匆推船了。” “容君。”张歧安又重新望向她,“你问这些,是有什么头绪吗?” “没有。”谢令仪垂眸,敛去神思,“我问完了,没其他的事,就先过去了。” 她话毕,便径直转身。 张歧安怔住,似是没想到,她又变得这般冷淡。手腕几乎是下意识地抬高,指尖朝着她飞扬的袖摆探去,可就在即将触到的刹那,他动作又停住了,半晌,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怎么了,还有其他事吗?”谢令仪垂眸,盯着青石板上,一闪而过的影子问他。 “没事。”张歧安神色已恢复如常,低声嘱咐她,“容君,你最近要少出门,实在要出去,记得多带些人,也尽量不要去偏远的地方。” “若遇到了事,可直接去衙门找我,我一直都在。” “嗯。”谢令仪轻应一声,随即离开。 张歧安望着她的背影,脸色渐渐沉下来,眼中忧虑更甚。 其实那个混家子,还说了一句话——那个娘们儿去哪了? 哪个娘儿们?他平日里不与女眷来往,唯一接触的多些也就是念念。 谁能与一个七岁的女娃娃有仇?除非,是她的姐姐。 回府的马车上,张歧安还在埋头思考,究竟是谁,与谢令仪 有仇。 不妨张华氏几个见了,互相对视一眼,吃吃发笑。 张歧安被笑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明夫人耐心解释,“你方才与那谢小姐说了什么?我见你最后还要拉她?” “不许敷衍,也不许搪塞过去。”明夫人深知自己儿子秉性,提前截住他的话。 “洵风都偷偷跟我说了,那谢小姐看见你掉湖里,好像还哭了?所以为娘今日才亲自过来,替你相看。” “若你也有意于她,改日娘就挑个良辰吉日,再找几名冰人,上门提亲去。” “说来也不知为何。”她又兀自暗叹,“娘第一眼见那谢家小姐,就觉得与她有婆媳缘分。娘这一关,她是过了,现在就看你父亲那边怎么说。” 张歧安听她兜兜转转一大串,满脑子就只有六个字。 洵风他,死定了。 另一边,谢令仪回去了也没闲着,思忖一番,申牌时分,又寻个借口,带着花见出门钓人去了。 第61章 引蛇出洞我真的很想你 扶光院门,一推即开。 没了人照料,那些花花草草大多因为缺水而耷拉着脑袋,叶片卷缩,花瓣枯黄。整座院落透着一股萧索之意。 花见重新拾掇妥当,已是一个时辰后。日头已然西沉,金色的余晖穿透枝桠,点点落在青石小径上,有风拂过,树影婆娑。 谢令仪抬头望了眼天色,随即毫不犹豫地拖过一把竹椅,在门廊处坐下,目光悠然落在花见身上,从容开口。 “花见,你怕蛇吗?” 花见虽不能言语,但毕竟听得懂人话,闻言,先是摇了摇头,继而双手合拢,围成一个圈,表示自己不怕,能抓。 谢令仪见状,嘴角一弯,便慢条斯理地吩咐道:“那好,你现在就去花丛里,给我抓一条菜花蛇出来,要最粗、最大、最有精神的那条。” 话音刚落,她便听见旁边榆树传来几声轻微的响动,似是风吹过,枝叶簌簌的声音。然而,等她眼神再扫过去,那声音又停了。 见此,谢令仪嘴角弧度更深,故意提高声量,朝着榆树方向喊叫,“还要能咬人的。” 花见虽不明就里,但仍挠了挠头,听话地钻进花丛,开始翻找。 与此同时,那边的榆树枝叶无风自晃,幅度越来越大。 不多时,花见果真抓了条绿油油的菜花蛇出来,他单手捏住蛇头,蛇尾绞紧了他的手腕,一圈又一圈,时不时抽动,森森鳞片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花见又用另一只手比划着,问她该怎么办。 谢令仪远远看着,便觉浑身发麻,鸡皮疙瘩瞬间爬满手臂。她强忍着害怕,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道:“现在,把它拿过来。” 此言一出,那边的枝条已经不是摇晃那么简单了,而是剧烈抽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藏在树干上,正在疯狂摇动着它的枝桠。 花见很听话,听主子吩咐完,还怕她着急,三两步大跨过来,便毫不迟疑地,将蛇头猛地朝谢令仪眼前一举。 第84章 谢令仪措不及防,双眼与蛇冰冷的竖瞳对上,头皮瞬间炸开,魂都快吓飞了,整个人猛地往后仰,差点从竹椅上跌下来。 榆树那边,这会子倒是没动静了。 还不出来! 谢令仪红着眼睛,一咬牙,一闭眼,直接命令花见,“现在,把菜花蛇放到我手上。” 说罢,她深吸一口气,撸起衣袖,白皙的手腕在半空中颤抖。 花见虽傻,却也不是真的不懂事,见主子声音都在发颤,顿时犹豫起来,捏着蛇不敢动弹。 “慌什么。”谢令仪铁了心的要逼他出来,硬生生压下恐惧,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睁开眼便直接伸手去抓,“你不来我来!” 就在指尖将要触及蛇身的刹那,一道寒光破空而来。 匕首带着凌厉劲风,直直钉入花见身前的地砖上,顿时火光飞溅。花见被吓得一激灵,咿呀咿呀,连连后退。 下一瞬,谢令仪就见一道颀长身影骤然逼近,熟悉的冷峻气息扑面而来。 闻应祈黑着脸,二话不说,劈手夺过花见手上的菜花蛇,手腕翻转,当空一甩,蛇身划出一道弧线,径直被甩回花丛。 接着便是他明显带着怒意的质问声,“不要命了?要是被蛇咬了怎么办?平日里不是最怕疼吗?” 谢令仪才不怕他,她知道闻应祈这人最是口是心非。眼神示意花见离开后,便小心翼翼拉住他衣袖,“阿祈,你终于肯见我了?” 闻应祈听她又喊阿祈,心中嗤笑,一言不发,直接拂掉她的手,径直朝外走。 谢令仪见状,心中一急,赶紧上前几步,双手圈住他腰部,脸颊贴在他后背上,轻蹭着撒娇道:“阿祈,我方才差点就被你养的坏蛇给咬伤了,好惊险呀,幸好有你在。” “呵,不是你自己把手臂伸过去,让它咬的?”闻应祈冷哼一声,不留情面,直接戳穿她谎话。 “哇,原来你都看见了呀,那你还不来阻止!”谢令仪眼珠子一转,就是倒打一耙,委屈巴巴道:“你定然是不够爱我,之前说的话都是诓我的,所以才眼睁睁看着我被蛇咬,还躲在暗处看热闹。” 闻应祈听完这一番话,气得脑门子发蒙,简直恨不得把她给掐死。 他若是还不爱她,又怎么会在被她抛弃后,还跟个丧家之犬一样,每天来浮光院转一圈?摇尾乞怜她最后一点关心? 他若是不爱她,又怎么会明知,她这是在故意使诈逼他出来,还心甘情愿中计? 最后还被她羞辱说不够爱? 他把命都给她了。 闻应祈气得双手都在发抖,简直一刻也不愿在这待下去,他伸手便要去掰谢令仪指尖。 “不要,阿祈,不许走......” 闻应祈听她哽咽的声音,不为所动。 这小骗子惯会骗人,最擅长将人的真心踩在脚底,以为装模作样,掉几滴眼泪,就能让他心软? 他脚下步子还在动,几乎是拖着谢令仪往前走。 “阿祈,求求你......不要走......我不是不救你,我是真没办法......” 是啊,她又怎么会为一个赝品,费心想办法呢? “这......这是那天你落下的香囊,我都收好了。”谢令仪缓缓掏出怀里的香囊,送到他面前,继续哽着声音道:“里面的沉香珠,我也重新用最粗的绳子串好了,这次一定不会掉。” “你别走,你消失的这十天,我一直都很担心,每晚都睡不着觉,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害怕你出了什么事,我……我真的很想你。” 闻应祈闻言,垂眸看着那个貔貅香囊,眼神复杂。 果真是原来的那个,只是上面似乎还新绣了一些东西?金线歪歪扭扭,铺满了整个布面。 谢令仪见他不动,心知有戏,手臂又搂紧了些,那力道,好似要把他给箍死。 半晌,闻应祈才哑着声音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当真有去找过我?” “有的有的!”谢令仪赶紧点头,怕他看不见,脑袋还一下一下,磕在他后背上。 “那为什么现在才来浮光院?”他轻轻叹息,“明明璎珞都已经给你了。” 不知道他已经在榆树上,等了十天吗? 谢令仪听完,心虚蹭蹭脖子。她在念念嗅出那个璎珞有气味的时候,就想明白了。 一个无家可归,心甘情愿把铁链叼到她手心,拼尽全力只为得到一丝爱的人,是不会说消失就消失,轻易放手的。 所以,她才特地来浮光院碰碰运气,没想到老天待她不薄,闻应祈果然在这! 她回去一定要给念念买一大盒子糖吃! “那……阿祈不生气了吗?是不是可以原谅我了?”谢令仪没回答他的问题,只试探着问。 “没有,还在生气。” “......哦。”谢令仪语气有些低落,又慢吞吞道:“那要怎么样才能消气呀。” “要这样。”闻应祈转身,突然下狠手掐住她的脸,使劲往中间挤,直到谢令仪鼻子都扭曲变形,“要这样, 才勉强消了一点点点点气。” 谢令仪:“......” 她都要呼吸不上来啦! 可动又不敢动,干脆闭着眼,让闻应祈发泄个痛快。 可脸仰着半天,对方手又停下了,她刚要睁开眼,闻应祈却一把把她闷到怀里。 “容君,答应我,以后不要再丢下我,好不好?” “答应答应,我发誓!”谢令仪在他胸膛里艰难点头,须臾,又斟酌着问,“那阿祈现在不生气了哦。” 不生气了,闻应祈无声苦笑,他哪舍得对她生气。 忍着不见她,不过是想看看,她是否会在乎,卑微的祈求一点爱罢了。 不过,有句话还是得纠正,“是应奴。” “什么?”谢令仪一愣,没反应过来。 “是应奴现在不生气了。” “好吧。”她撇嘴,暗自腹诽,“应奴就应奴。” “饿不饿?”闻应祈低头亲亲她发丝,语气温柔,“要不要我去做些糕点?” “饿!”谢令仪声音前所未有的响亮,她今日都没怎么吃饭,见闻应祈主动提起,便毫不客气地点了好几样。 “我要吃松仁奶皮酥、梅子冻糕、莲心饼......” 还有念念爱吃的青麻糍、枣泥酥也得点上。做好了,明日好带回去,糖就不给她买了,省得吃坏了牙。 闻应祈听完,摇摇头放开她。 果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梅子、莲心这两个哪是应季的吃食,不过这祖宗想要,他就好好动脑筋想想吧。 只是他做糕点的时候,这人又偏要捣乱,明明什么都不会,还要撸起袖子帮倒忙。结果原本一个时辰就能做好的吃食,被她拖得足足两个时辰才弄好。 最后端上来时,早已是月上枝头。 “嗯?阿祈你怎么不吃?” “我不爱吃甜食。”闻应祈又替她夹了一块枣泥酥,“你吃吧。” “哦。” 这点倒是跟张歧安一样。 待收拾她吃完,月亮又悄悄往上移了一点。 “阿祈,你今晚睡哪呀?”谢令仪坐在圆椅上,目光随着他打转。 “不是从前都睡在贵妃榻?”闻应祈没听出她话里的暗示,只兀自弯腰,替她收拾着床铺,“这屋里虽多日没打理,但窗棂关得严,灰尘倒也不多。” “啊……这样啊,其......其实......”谢令仪突然脸烧得慌,声音也有些不自在,说话吞吞吐吐,“这床榻也够大......两个人也不是……不能睡。” 说到最后,她声量越来越小,脑袋也像鹌鹑一样垂下去,浑身臊得通红。 “你说什么?”闻应祈听完身形一滞,僵在半空中,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哎呀,就是......就是......”谢令仪见他榆木脑袋不开窍,气得赤着脚跑过去,钻进他怀里,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就是问你是被谁救上来的!” 闻应祈听了这话,终于反应过来,环抱住她,喉间轻笑,“容君,现在还不行......” 他不能让这么好、这么懂事的容君,没名没分、不清不白的跟着他受苦。 “......哦。”谢令仪听后鼓起两颊,使劲拧了下他腰腹软肉。 “好了,你乖一点。”闻应祈忍住痛,打横抱起她,“我现在抱你去洗漱,好不好?” “不好。” 闻应祈却没理会她,抱着她径直出了门,才刚跨出门槛没几步,忽觉不对,脸色一变,便准备回屋。 正当他转身的瞬间,檐柱旁黑影一闪,晃晃悠悠现出个人形,他也不知在这看了多久。 “哟,倒是我来的不巧,打扰到二位花前月下了。只是这闻大夫,我今日是一定要带走的。” 第62章 心如死灰闻应祈跑了! 谢令仪听声音便觉得耳熟,抬眼望去,果然是个见了两面的熟人。 第85章 五皇子——元衡。 月光映在他身后,将他半张脸隐在阴影里。 元衡神态自若,手中折扇轻摇,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 “你来做什么?”闻应祈脸色一沉,目光不善地望着他。 “自然是约定的时间到了,闻大夫还不回去。”他这话虽是对着闻应祈说,眼神却直勾勾盯着谢令仪,“本皇子心生忧虑,特来寻找,不想唐突到两位有情人了。” 谢令仪心底隐隐生出几分不安,她瞥了眼闻应祈,眉头微蹙。他一个平时种种花草,闲时做做糕点的大夫,何时跟五皇子这般熟了? 遮在衣袖下的手,悄悄拽了拽对方,可闻应祈却不动声色地,将她抱得更紧,甚至微微侧身,将她完全遮挡在自己怀里,不让她与元衡有任何视线交汇。 元衡还在原地,笑眯眯看着两人,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 “啧,闻大夫,时间可不等人呐。” 闻应祈指尖不自觉收紧了些,最终,他微微闭眼,冷声道:“给我半个时辰。” “好。”元衡眉梢微扬,欣然答应,手中折扇一合,随即慢悠悠在院中寻个石凳坐下,手肘随意地搭在膝上。 看样子,今晚不带走人,是不打算走了。 闻应祈见状,脸色更沉,转身‘嘭’的一声扣上门。 他将谢令仪放在贵妃榻上坐稳之后,又一言不发地,继续去给她整理床铺。 “阿祈,方才的事,你不打算给我个解释吗?”谢令仪盯着他忙碌的背影,心一寸寸往下坠。 闻应祈听完,手中动作微不可察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救了我,我帮他办点事,就这么简单。” 他说得轻巧,语气甚至平静得有些理所当然,待收拾妥当后,又习惯性去抱她,“好了,容君。你先在这好好睡一觉,让花见在外面守着。我保证,明日一早醒来,你就能看见我,好不好?” 谢令仪身子一偏,闻应祈手臂就僵在半空中。 “容君,你......” 室内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寂长。 “还是先说清楚吧,不然,我在这睡得也不安心。” 游湖那日,翠湖的风并不算大,绝无可能吹翻船,还恰好翻的就是闻应祈和张歧安那艘。这未免太过巧合,巧得像是有人在故意布下局,只等着他俩钻进去一样。 而今,闻应祈不知何时,竟又与五皇子牵扯上了,还说是被他所救…… 这一桩桩、一件件,实在不能不让她多想。 “阿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闻应祈答得很快,几乎是不假思索。 谢令仪眸色微沉,盯着他的眼睛,“那他为何说,与你有约定?还非要在门外等着你一起离开?” “而且,平白无故,人家为什么要救你?你又答应了他什——” “没什么,容君。”闻应祈半路截住她的话,声音温和得过分,“不过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罢了,你相信我。”顿了顿,他又高兴道:“等办完了,我们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在一起了。” 可谢令仪越听越觉得没底,心底不安愈发浓烈。她一把抓住闻应祈的手,耐心劝他,“外面那个,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被他蒙骗了。如果你是被逼迫的,可以跟我说,我会想办法帮你。” “总而言之,你尽量不要与他有任何接触,我现在就去请他离开。” 她话音未落,便已弯腰去穿鞋,作势要往外走。 闻应祈神色微变,陡然横臂将她拦下,眼睛直勾勾盯着她,脸上哀伤,“容君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谢令仪身形一滞,抬眼看他,眼底满是不解。这又关在不在一起什么事?她只是不想闻应祈受到伤害,自古民不与官斗,更何况,对方还是天潢贵胄。 她继续抬脚往外走,却再次被闻应祈拦住。 “阿祈,你听话一点,让我跟他谈谈,我很快就会回来。” 闻应祈却不理她的话,只一味问道:“为什么要跟他谈?容君,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吗?”他语气带了些许偏执,目光焦在她脸上,“难道你方才说的,都是骗我的?” “还是说,那些话只是为了哄我高兴而已?我就是个你开心了,就多看两眼,不开心了,就能随意丢弃的玩意吗?” 谢令仪听完,愣在原地,满眼震惊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见她不答,闻应祈便以为自己猜中她心 思,情绪更加激动。 霎时,元衡的话,一句句,见缝插针,钻进他脑海。 ——论家世,一个御史,一个尚书,没有比他们更为相配的了。 ——论才情,一个是连中三元,一个是明珠璀璨。 ——论事实,一个是西子捧心,一个是东施......效颦。 ——若不是当年那事,你是可以与他一较高下的,当然,现在也不晚。 每个小字,皆化作尖刀,在他的理智边缘跳跃、撕裂,最终齐心协力,一举割破他心理防线。 闻应祈眼神瞬间陷入癫狂。 “我哪里比不上他?他就这么好?你竟还要嫁她?” “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我不愿去听,不愿去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以为这样就可以粉饰太平。” “我有时候,都恨不得把自己戳瞎……” 谢令仪看他一味陷入自己的思维怪圈,说话越来越怪,眉心拧得更紧,不欲与他争辩,指尖用力,直接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谁知,这一下竟彻底点燃了他的怒火。 闻应祈眉目间仅存的温和骤然破碎,他倏地伸长手臂,将谢令仪困在怀中,语无伦次地低喊,“容君,你竟真的不信我?” “不是不信。”谢令仪胸口剧烈起伏,难以喘息,说话也断断续续,“阿祈,你......你先冷静下来,松开我......” “既然信我,那就待在这!” 谢令仪见他油盐不进,倔脾气腾的一下也上来了。 “阿祈,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生气又怎样?还会像之前那样,几个月不见我吗?” “不是......阿祈你——” “阿歧,阿歧,阿歧!”闻应祈声量一下高起来,整个人像是彻底失控,猛然伸手掐住她下巴,眼眶红肿,目眦欲裂,“为什么总是喊这个名字?” “我分明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要叫我应奴,为什么你就是不听话?” “你嘴里口口声声喊着的阿歧,到底是在叫我,还是在叫他?” 谢令仪一下怔住,心中想到某种可能,霎时有些慌乱,试探着问他,“阿祈,不,闻应祈,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是应奴,应奴啊!” 闻应祈再次朝她低吼,眼尾的洇红像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闻应祈是父母替他起的名字,阿祈,阿歧,叫的也不知是谁。 唯有应奴,才是她赐给他的名字啊,是她给予他的唯一称谓。 可现在,她连这个也不想要了。 好好好,谢令仪见他软硬不吃,什么话都听不进去,饶是脾气再好,此时也不免动怒。她狠狠掰开闻应祈的手,使劲推开他,气得声音都在打颤。 “你要做奴才?行,那就做!” 既然他不要尊严,自甘堕落,甘愿为奴为婢,自己又何必再心疼他。 “不是从花楼里出来的吗?不是想让我看看你学到了什么本事吗?那就从最基本的做起,怎么样?” 谢令仪冷笑,目光如刃。 “跪下来,脱!” 闻应祈闻言,面上先是不敢置信,随后细细瞧着谢令仪的脸,见她说的不是玩笑话,眼中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麻木地僵在原地。 “怎么站着不动了?不会?花楼里待了这么久,难道还没学会怎么伺候主子?” “刚才不是还说让我歇息?不脱衣服,那就滚过来,伺候我更衣。” 闻应祈喉结上下滚动几次,眼中盛满悲伤与绝望,一步步朝她挪过去。 谢令仪见他当真要来伺候,气得几乎失去理智,开始口不择言。 “你方才不是还说,我是在叫谁?既然已经心知肚明,又何必再开口来问?” “嘘!”谢令仪打量着他红肿的眼眶,身子突然凑近,指尖轻轻封住了他的唇,低声警告,“别哭出来,眼睛哭肿了,就不像他了,他可从来不会哭。” 闻应祈早已是心如死灰,整个人犹如提线木偶,目光空洞,任她再说什么都无动于衷。 脑海中隐隐只记得一个念头,容君要歇息了。对,她方才还说,让自己给她更衣来着。她一定是累了,才说出那些话,她一定是无心的,睡一觉,等明日......明日就好了。 指尖颤抖着抬上去,要给她拆发,眼神却意外瞥到她锁骨,上面空无一物。 他霎时有些急,双眼陡然睁大,声音带着急切与焦虑,“容君,你的璎珞呢?我送给你的璎珞呢?” 第86章 “扔了。” “扔......扔了?”闻应祈身形猛地僵住,他低头,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半晌,才慌慌张张问她,“你......你怎么能扔呢?扔哪去了?” “那是我......我……”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走,整个身子一下就垮了,肩膀塌下去,眼泪悄无声息滑落,嘴里反反复复,只念叨着一句话,“你怎么能扔呢,怎么能扔呢......” 片刻后,他终于抬头,眼中是无尽的悲凉与痛楚,“容君,你又说话不算话。” 说罢,便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门。 第二日,闻应祈没有出现。 第三日,第四日...... 一个月,半年。 谢令仪不得不接受,闻应祈是真的跑了这个事实。 跑就跑了吧,一个奴才而已,何必在乎? 诺大的上京,虽然她明知人在哪,曲知意也明明白白的告诉了她,猎犬嗅出的璎珞气味,除了浮光院,就是五皇子府。 可她仍不愿再去听,再去追问。 这半年来,她生活几乎全被画笔填满,偶尔也会去言玉铺子送些新作,一来二往,倒是与济巅处成了忘年交。 对方对她赚银子速度之快,颇为欣赏,甚至在听闻她那些离奇梦境之后,主动提出,要带她去自己的老巢,一解其中的秘密。 时间已然约好,就定在本月十一,太乙救苦天尊诞辰。 同时也是她的生辰。 第63章 雪中等她疏冷的眉目,一见她就笑…… 岁暮天寒,彤云酿雪。 戌风院内,早已生起了暖炉。璞玉掀开厚重的门帘,从外头跨进来,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暖气,瞬间打了个热哆嗦。 “外头是不是很冷?” “回小姐,也不是很冷。”璞玉搓搓手,笑着回答,她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沓长长的红单子,递给她,“这是今年各家提前送过来的生辰礼,老夫人让我给您看看,没问题的话,就让人抄录着,送进库房了。” “放案上吧。”谢令仪手拿书卷,倚在榻上,闻言抬眼示意,“我待会再看。”又见璞玉鼻尖都冻得通红,便柔声道:“你先过来,烤把火。” “好嘞。”璞玉应声走到铜炉旁,十指舒展,暖意迅速渗入皮肤。 她笑嘻嘻望着谢令仪,打趣道:“小姐等过完生辰,就又长了一岁,方才奴婢路过前院时还听说,这次有不少跟您年岁相仿的公子来送礼呢!” “想也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小姐有没有能看得上眼的?不过嘛。”她又故意觑着谢令仪,坏笑道:“奴婢专门打听过了,张大人这礼品,还没送来呢。许是...... 要等到明日小姐生辰,他亲自送过来吧。” “你再胡说,就自己用针把嘴巴缝上。”谢令仪听完,面无表情威胁她。 “另外,告诉祖母和母亲,明日的生辰宴,我就不出席了。” 这半年来,张家与谢府的走动愈加频繁,尤其是两家老太太,甚至已经约着听了好几场戏,隐隐有几分要结为儿女亲家的趋势。 谢令仪左右不了家人,只能是自己避嫌,无事尽量待在内院不出门,对张歧安能少见则不见。 “啊。”璞玉傻眼,“可万一老太太怪罪下来......” “没事。”谢令仪轻轻摆手,安慰她,“天塌下来了,一顿骂而已,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是了。” “骂得狠了,咱就装晕,我之前不是还教过你?眼睛先慢慢眨,身子摇晃几下,最后看准时机,倒地就行。” 璞玉:“......” “再说,咱们明日不是还跟济巅约好了?要去他的莲蓬观?” “可是小姐,这靠谱吗......”璞玉犹犹豫豫,小声嘀咕,“而且哪有正经道观,取名叫莲蓬观的?” “不都是什么白云观、玄妙观、紫霄宫、青羊宫?” “靠不靠谱都要去,况且,他也不敢对我这个财主怎么样。” “那倒是。” 翌日一大早,天光还未开,谢令仪就同璞玉偷摸着出了门。马车轱辘吱呀吱呀,行了一个多时辰,方到一处隐匿于山林的小道观。 整座道观用茅草,泥堆砌成,连匾额都没有,只在大门左侧,放了一块长木板,上面龙飞凤舞三个大字——莲蓬观。 嗯,谢令仪走近一看,木板上字迹还因年岁久远,褪色了。再转头,道观门锁也没有,上面门环还脱落了一只,另外一只也半挂着,要掉不掉。 整座道观给她的初印象就是——不靠谱,极其不靠谱。 这下,她心里倒真有些打鼓了,济巅该不会真是骗她的吧。 幸好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 谢令仪跨步进去,抬头便见正中香案上供奉着一个赤面髯须,身披金甲红袍,脚踏风火轮,左手执印,右手举鞭的仙人像。 “嚯,傻愣着干什么?”济巅听声,拿着鸡毛掸子,从仙人背后探出来,面带不满地看着她,“还不赶紧给灵官爷磕个头,问个安?” “这是——”谢令仪手指着上面的仙人像,好奇问,“灵官爷?” “是啊。”济巅见她还敢用手指灵官像,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三两步跑过去,用鸡毛掸子弹她手臂。 “大胆!你这小娃娃没大没小的,赶紧把手放下来!这是王灵官祖师爷,道教护法镇山神将,哪是你能用手指的?” 谢令仪被打得吃痛,指尖咻地缩回来,往嘴里哈了口气,委委屈屈。 济巅装作没看到,头一努,又眼神示意她,“俗话说,上山不上山,先拜王灵官。1看见祖师爷,左右两边的帖子了么?三眼能观天下事,一鞭惊醒世间人。2” “你不是晚上爱做梦?不明白什么原因?待会晚上让祖师爷入梦,抽两鞭子就知道了。” 谢令仪:“......” 最后,她在济巅百般挑剔的眼神中,端端正正给灵官爷,磕了三个响头。 济巅见她磕完了头,才引她进去,走过几个青石阶,才算进入正殿。 突然,在门槛处,他又停下了。 “左边财神殿,右边月老殿,你先拜哪个?” 谢令仪毫不迟疑,“财神殿。” “哟。”济巅闻言,睨着她,阴阳怪气道了一句,“那小子抛弃你了?” 谢令仪:“???” 什么话!分明......分明是有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她怎么可能被人抛弃? 是以,谢令仪气焰一横,就斜眼怼回去,“还想不想我给你赚银子了?” 济巅脸色变换几道,终是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就带她去财神殿。 待拜完了一圈祖师爷,谢令仪额头也红了。 “行了,你自己随意找个地儿坐下。”济巅自个儿大剌剌抻在藤椅上,对着她随口道。 谢令仪目光一扫他这雪洞似的,光可鉴人的茅草屋,抿抿唇,从外头搬个蒲团,慢悠悠跪下了。 济巅见状一哂,嘴角弯起来,“那倒也不用如此虔诚。” 谢令仪:“......” 谁跟他虔诚了?只是他这屋里就一个藤椅,还被他自己给占了。外面蒲团直接坐下,又不雅,那就只好跪着了。还好她年纪轻,膝盖也结实,跪一会儿倒也不算什么。 “说说吧,你都具体做了什么梦?” 谢令仪没多犹豫,言简意赅,不到半盏茶功夫就讲得清清楚楚。 “嗯。”济巅听完,捋了把胡子,眼神渐渐变得深沉,“你是说,你频繁梦到一个人死去?” “不是一个人。”谢令仪纠正他,“是三个。” “那就三个。”他若有所思点点头,沉默半晌,突然道:“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谢容君。” 济巅听后,掐指算了几下,发现不对后,又瞪她,“我是说大名。” “哦,那就谢令仪。”谢令仪好奇问他,“是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谢令仪......”济巅没答她的话,只喃喃自语,片刻后,方道:“不是有问题,是这个名字太大了。” “太大了?” “嗯,你这名字,谁给你起的?” “好像是我祖父。”谢令仪垂眸,慢慢回忆道:“听我母亲说,我祖父是个读书人,我抓周那日,抓了一册《资治通鉴》,他当即喜不自胜,抱我去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给我改了名。” “那你原先叫什么?” “谢文昭。” “谢文昭......文昭也不错。”济巅轻声道:“文以载道,昭如日星。” “那......”谢令仪见他这样,不解问,“令仪这两字是不妥吗?” “嗯。”济巅点点头,“正如我刚才所说,这名字太大了。” “两仪,天地也。《易经》有云,易有太极,始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3再加上你的名字有令这个字,令——号令也。” 第87章 他语气渐渐严肃,“号令天地,你说你这名字大不大?名字大了,自身压不住,就容易招惹邪祟。” “不过,你祖父一定对你期望极大。”济巅望着她笑道。 谢令仪闻言,有些汗颜,她祖父早在她三岁的时候,就因病逝世了,她倒是没能来得及跟他探讨一下这事。 济巅继续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生的?” “冬月十一。” “冬月十一,冬月十一。”济巅突然抬眼看她,有些惊讶,“那不正是今日?太乙救苦天尊诞辰?” “那就怪不得了,太乙救苦天尊,引渡受苦亡魂往生。你梦见的那些人,是来找你帮忙呢。” 谢令仪是不知道什么太乙救苦天尊诞辰的,她只道:“那请问济道长,您有什么方法可以破解吗?” 毕竟,老是梦到一些死人,虽然并未身临其境,那看着也挺瘆人的。 “哟。”济巅白她一眼,“有事求我的时候,就知道喊济道长了?” 哈,谢令仪心虚摸摸鼻子。 “虽然老道我还真没什么法子。” 谢令仪:“???” 看她要急,济巅又连忙解释道:“祖师爷规矩摆在这呢,不能顺便掺和他人因果,不然要出事的。” 谢令仪听完不慌不忙,只默默道:“我今年给了你十五副画,每幅画卖出去均价是五千两,按照我七你三的分成,你该给我多少两银子来着?” 她掰着手指头慢慢算,半晌,一抬头,一摊手,“两万两千五百两银子,拿来。” 济巅:“......哎,这话又说回来。”他变脸如变天,“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也算做了件善事,祖师爷应当也不会怪罪。” 在谢令仪期待的目光中,他继续捋着胡子道:“那些人来找你,你帮了人家,不就好了?” 帮人家?谢令仪埋头思索。 可她梦见的是自己被人掐死哎。 自己怎么帮自己? 当然,她也梦见太子被人一剑捅死。她也积极去救了,可治病大夫不听她的话,跑了嘛,她能有什么办法? 谢令仪泄了气,试探着问,“可不可以不帮?” 大不了她以后再也不出门了。 “可以啊。”济巅笑眯眯道:“那你就等着他们怨气加重后,白天也来找你好了。” 谢令仪:“......” 果然跟济巅说话,还是不能太客气。 “行了,天快黑了,路不好走,赶紧回去。”济巅起身,挥着蒲扇往外赶人,“老道我还有事,就不留饭了。” 谢令仪望着屋外日头高悬,金光倾泻,无语凝噎。 是啊,再晚点,就到午时了呢。 这济巅找的理由,未免太过敷衍。 但人家开口赶她了,她总不能厚着脸皮待着不走,弯腰慢慢站起来,谢令仪揉了揉酸痛的膝盖,突然又想起一事。 “哎,济道长您说,这名字的重要性当真这么大吗?会影响自身?” “那当然了!”济巅见她磨磨蹭蹭还赖着不走,说话都急起来,“比如说,一般起名,男不带天,女不带仙。寓意不好的字,也不能用,像什么梓、夭、奴等,都不吉利。” 谢令仪闻言,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色陡然黯淡下来。 “走走走,赶紧走。”济巅可没空理会她的悲伤,不停往外催她,“对了,挂单金结一下,放灵官爷香案上就行。” 谢令仪:“......?” 许是看出了她的不满,济巅不假思索便道:“这祖师爷每日贡品得要银子吧,这内殿墙壁得修缮吧,你看我这道观都破成什么样了?” 所以,济巅大费周章 ,邀她来自己老巢,就是为了坑她一笔挂单金? 谢令仪假笑着,当他的面,往香案上放了一千两银票。 —— 回程路上,突然天降大雪,路果然不好走,车轱辘在道上直打滑,慢慢悠悠,花了比来时,足足多了一倍的功夫,才勉强入城。 天色渐渐暗沉,街道两旁的摊贩早早收摊,路上一片寂静。 璞玉时刻警觉地盯着窗外,突然,她眼睛一眯,惊呼道:“小姐,前面好像有个人在等着我们?” 待马车又前进些,她才认出人来,“好像是张公子?奇怪,他在这做什么?小姐,咱们要下去吗?” “不用,让马夫直接过去就行。” “哦,好吧。” 马车果然贴着张歧安,擦身而过。 然而,行出一段距离后,璞玉又忍不住撩窗去望,接着便犹犹豫豫道:“小姐,不然咱们还是回去看看吧,张大人说不定有什么急事呢?这雪下得这么大,他又一直在等着,再站会儿,怕是要成雪人了。” 谢令仪闻言,朝后瞥一眼,须臾,她终于咬牙开口,“倒回去。” 不多时,她便撑着伞,下了马车,慢慢朝张歧安走过去。 对方就站在街角处,身上单披了一件鸦青大氅,侧脸如玉,比这漫天飞雪,还要白三分。 远看如玉沼春冰,近看似琼台瑞雪。4 疏冷的眉目,一见她便笑。 “容君,你来了。” “嗯,你在这做什么?” 张歧安听了她的话,清和道:“出城办事,恰好这个点回来。” “另外,既然碰到了,那这个生辰礼给你。”他说着,便递给谢令仪一个锦盒,“也省得我再跑一趟谢府了。” “等了多久了?” “才刚回来。”张歧安闻言浅笑,氤氲的白雾在唇边消散,“没多久,就被你看见了。” 谢令仪目光从他沾着白丝的长睫,再到他被积雪洇湿的毛领,一路下滑。最后定格在他被冻得红肿的手背上,沉默不语。 张歧安手还伸在半空中,眼神落到她脸上,忽而道:“容君,你这额上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片红?” 他说着,眉头微皱,便习惯性抬手去碰。 谢令仪下意识往后一退,就在他指尖伸过来的瞬间,头皮霎时发麻,后颈寒毛倒竖,那种被人在暗中窥视的感觉又来了。 第64章 病态沉溺【小修】沉溺于掌控对方的喜…… 这是第几次了?好像已经数不清了。 每次她出门,遇到什么人,无论男女,只要跟对方的距离稍微近点,那人的目光就如附骨之疽,紧紧黏在她身上,好似要把她周身戳出无数个洞来。 偏偏还胆小如鼠,藏在背后,不敢出来。 一来二去,谢令仪也烦了。不是窥视她么?不是不敢出来么? 那就永远都别出来好了。 是以,她稳住身形后,反而上前一步,额头主动贴上张歧安掌心,故作苦恼地道:“大约是被风吹红了吧,你不也是?” 张歧安瞬间愣住,好似被巨大的惊喜砸中,呆滞在原地。反应过来后,指尖蜷缩回来,手忙脚乱地就要去脱身上的大氅,给她披上。 谢令仪见状,急忙抬手拦住了他。张歧安这身子比她还娇贵,本就在雪中冻了这么久,再脱衣,只怕又要在榻上躺几日。 “知道你的意思,先回去,马车上暖和一点。”她说罢,便提着裙转身,半晌,没听到后头脚步声,又问,“你还不走?” “我......一起吗?”张歧安怔住,眼中惊诧,似是不敢置信,屏住呼吸又问了一遍,“可以吗?” “可以。” 直到再次听到谢令仪肯定的回答,他才松口气,欢欢喜喜地几步追上来,小心翼翼接过她手中的油纸伞,护着她往马车方向走。 裙摆飘动间,谢令仪眼角余光偷偷扫了眼背后,眉梢一扬。 嗯?那股窥视感,不知何时,又消失了。 哼,估计要被气死了吧,活该! 张歧安送她到门前石阶处,却又停下了,只把锦盒递给她,温声道:“外头天冷,容君你先进去。” “那你呢?”谢令仪站在原地没动,她原以为,来都来了,至少张歧安会同她进去,喝杯热茶再走。 反正他来谢府也驾轻就熟。 “趁天还未黑,我现下还要去趟太子府。”张歧安说着说着,语气便严肃起来,“太子身体也不知怎么了,每况愈下,我总不放心。” 谢令仪听完也一阵沉默,这事,她断断续续,也听曲知意提起过好多回。 太子侧妃最初,还专程来谢府找过她,知道闻应祈不见后,也没有为难,只道,如果人回来了,要第一时间告诉她。 可惜,闻应祈一消失就是半年,她最开始还每天派人过来问。后来,大约是知道没什么希望,就改为隔月来问。 “容君,应大夫是你朋友,如果他有消息了,你就找人知会我一声,好吗?” 谢令仪不知他话题,怎么突然就拐到闻应祈身上,心中莫名心虚,掩饰般劈手夺过锦盒,转身便往府里走,“好了好了,知道了,你赶紧过去。” 第88章 “嗯。”张歧安望着她匆忙的背影,笑着点头,眼见人快要消失于影壁,他又忽然捏紧衣袖,鼓起勇气,高声喊道:“容君!” “又怎么了?”谢令仪停下脚步,叉着腰,不耐烦回头。 张歧安看见她这副模样,也不恼,只不急不躁,望着她,嘴角噙笑道:“忘了说,生辰安康。” “知道知道。”谢令仪小声嘟囔,神情有些不自在,有必要喊这么大声么?看门房那斜睨八卦的眼神! 她顿时又生起气来,几步踏入影壁,不理人。 末了,想到他洇湿的大氅,不情不愿,还是让璞玉扔了把油纸伞出去。 谢令仪猫着腰,一路提心吊胆,直到安全踏进自己院门,才长舒口气。 看来,祖母这次,又睁只眼闭只眼,放过了她。 随手将锦盒放在桌上,便直接合衣躺到贵妃榻,随即毫无形象地滚了两圈。 这一日来回颠 簸,可把她给累坏了。 神思松懈时,致命问题浮上心头。 她该如何救自己?顺带再救下太子? 顷刻间,她又哀叹起来。 “大姐姐在叹什么气呀?”谢念合蹦蹦跳跳跑进来,入耳便是那连绵不绝的叹息声。她一整日没见到谢令仪,此时见了她,便圆滚滚扑了过去,踢鞋上榻,赖在她怀里。 “在叹我什么时候死。”谢令仪搂紧了她,在她奶香气的脖颈间,猛吸一大口。 “啊,大姐姐是生病了吗!”谢念合一听这话,眼眶立马就红了,随即焦急地揉弄她的脸,紧张道:“要不要念念告诉祖母,帮大姐姐找个大夫?” “大夫?” “大夫!” 谢令仪听完,一咕噜从榻上爬起来,双眼发亮,闻应祈不就是大夫吗! 可转眼,她摸着颈间的璎珞,又泄气了,萎靡不振地重新躺下去。同样的招数,用两次,能奏效吗? 而且......自己还没原谅他呢。 思来想去,一夜未眠。 第二日早上,谢令仪便顶着眼下两团乌青,脚底虚浮,去给谢郜氏请安。 幸好谢郜氏见了,并未多加责备,只提点她,年关将近,各种礼宴多了起来,让她不要再到处乱跑。 谢令仪心虚应下,然后就在府中,乖乖待了数日,哪也没去。 几日后,五皇子侧妃双生子满月宴的帖子就送到了谢府,帖子上言明,礼部尚书须携全府家眷同往,以添喜气。 如此一来,谢令仪就是想推辞,也推辞不了了。整日愁眉不展,然而心绪交错间,到底分不清是忐忑多些,还是期待更甚。 困惑之际,她索性去找曲知意解闷。 “容君,你说圣上为什么会同意他这满月宴,设在大年初二啊?是不是老糊涂了?” 曲知意倚在榻上,翻来覆去,皱着眉就是不解,“好端端阖家团圆,走亲访友的日子,全被他给搅合了。” 曲知意也收到了帖子,虽说她没什么亲友可访,但也同人约好,要在初二这日出城雪猎,可怜她猎场定金都交了,这下全部泡汤。 她口无遮拦惯了,谢令仪见状也没太惊讶,思索会,便一本正经道:“大概是他那儿子是在腊月初二生的?所以满月才定在大年初二。” 曲知意:“......” 曲知意沉默,果断转移话题,“说来,你那心上人就躲在五皇子府中,想好怎么见他了么?” 她看热闹不嫌事大,又挑着眉,继续变本加厉问,“跟踪窥视你这么久,要是我的话——” “若是你,又当如何?”李介白给她捏肩的手,突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问她。 谢令仪也反客为主,饶有兴致地杵着下巴盯着她。 “自然是欢喜至极!”曲知意语调夸张,“他能如此持之以恒,必是对我情根深种!这样的人,简直可遇不可求!” 谢令仪:“???” “对了,小白。”她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话,似是有些口渴,拍拍李介白的手,吩咐他,“桌上的茶凉了,你可以去帮我们重新烧壶吗?记住,我爱喝的是阳羡雪芽,水要八分烫。” 李介白闻言,默默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谢令仪见她将自己这个昔日,最是桀骜不驯的老师,调教的如此听话,整个人是目瞪口呆,心服口服。 待他走后,曲知意才收敛笑意,轻描淡写直接道:“我当然是会直接挖了他的双眼,再砍了他的双腿,从此对他敬而远之。” “也就容君你能忍,换了我,第二日就得冲到五皇子府,把他给揪出来。” 谢令仪听完,沉默不语,只低着头,指尖慢慢摩挲着手帕上绣着的腊梅。 也许她不是能忍,而是在享受呢? 病态的享受着、沉溺于掌控对方喜怒哀乐的权力之中。 同时,她也想看看,闻应祈究竟能大度到什么地步。 “话又说回来。”曲知意见她不吭声,又兀自絮絮道:“这满月礼,我该备些什么才好?五皇子生母为皇后,如今他府里还添了皇长孙,这势头,怕是要压过太子了。” 她说罢,话锋一转,又叹道:“还有太子,身体愈发不济了,我每次去瞧他,他都病恹恹地卧榻不起。” “容君,你说......”曲知意突然凑近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圣上会不会改立太子啊。” 谢令仪听完,简直是头疼欲裂,曲知意胆大包天,她敢说,自己都不敢听。这种事,岂是她们能妄议的? 惹不起,总躲得起。 她可不想太子没救到,自己命先没了。 是以,她叮嘱几句后,见天色已晚,也没等李介白回来,便要离开。 临走前,曲知意送佛送到西,趁四下无人,偷偷摸摸在她耳边,传授了几句训诫箴言,直弄得她是面红耳赤。 可一想到,那些招数,日后或许会用在某人身上,她心里又莫名兴奋起来,竟无端开始期待起大年初二这天。 —— 一晃恰是岁序更替,风清日暖。 用完午饭,谢令仪正悠闲地躺在藤椅上晒太阳,就见前院几个洒扫婆子交头接耳,随即你推我,我推你的走了进来。 其中一个年长的婆子,左右看看,率先站出来,行完礼,便对着她讨好道:“老奴来给大小姐请安了。” 谢令仪轻轻嗯了一声,闭着眼示意她继续说。 那婆子见她这样,心里也没底,只陪着小心道:“老奴今日清理门房时,在角落发现了这个食盒。” 她手指后面跟着的几个婆子,招呼她们将食盒端上来。 “本以为是哪个奴才偷吃完,忘扔了。结果一打开才知道,里面装着的竟是给大小姐您的生辰礼。老奴怕是哪位贵人送过来的,不敢怠慢,见到了就立马拿过来了。” 谢令仪闻言,睁眼望过去。那食盒造型简单,已被打开,里面包了油纸的点心,塞了一盒子,满满当当都要溢出来。 可惜,不知是不是放得时日久了,寿星公的笑脸,在油纸上早已晕成干透的墨圈,鼻尖闻到的松仁香,也隐约掺杂了几分霉味。 她盯着那堆东西,半天没说话。 端着糕点的婆子手臂已然颤抖,见她缄默,个个慌张跪下来,低头求她轻罚。 片刻后,谢令仪怏怏挥手,示意她们下去。 婆子们如蒙大赦,磕了几个头后,还不忘殷切问,“那大小姐,这盒子糕点要老奴拿走扔掉吗?” 她下意识想答要,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留下吧。” 第65章 屋内偷情低头含住她耳垂,唇舌辗转,…… 大年初二,雪后初霁,天光澄澈,金辉铺洒。错落有致的屋檐之上,覆着一层浅浅冷霜。 屋檐下,积雪经日光炙烤,化作涓涓细流,沿着檐角蜿蜒而下,滴滴落落,长成晶莹剔透的冰挂。 谢令仪立于廊下,仰头望着那一排排冰凌,忍不住伸手去接,指尖刚触及,便觉一阵刺骨寒意,猛地袭上肌肤,她连忙缩回手,往掌心哈了口气。 “容君,你怎的在这?宴席马上就要开始了。” 谢令仪听声音,回头一看,方知是张岐安。 “不是说未时开席?” 五皇子府今日人多,曲知意又未到,她实在懒得同那些官家小姐周旋,就偷偷跑了出来,寻个僻静的小亭歇息。只等时辰到了,让璞玉来唤她。不成想,璞玉没来,张岐安倒先来了。 “嗯,时间改了。”张岐安几步行到她身侧,一眼便瞧见她发髻上的栾花玉簪,嘴角弧度加深,“五皇子说天寒地冻,不好让大家久等,就提前一个时辰开席。” “好。”谢令仪淡淡应声,眼神扫过四周,似是有些落寞,片刻后方道:“那走吧。” 说罢,她便直接转身。 “等一下,容君。”张岐安在她身后,突然犹豫叫住她,抿抿唇,随即从袖口掏出一个,包着绒布的手炉递给她,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这个......给你。” 第89章 嗯?谢令仪歪头不解,半晌,顺着他目光看回来,方 知自己指关节已然红肿,她不自在地拉长衣袖,将手藏进去,心里暗自懊恼,应当是方才冰凌惹的祸。 见她不接,张岐安手又往前送了些,目光仍执拗地落在她袖口间。 北风呼啸,吹得谢令仪兜帽猎猎作响,鬓角发丝被风扬起,缠绕飞舞。 张岐安望着她通红的鼻尖,冻得泛白的耳垂,眼中掠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咬咬牙,指尖收紧,终于鼓起勇气,骤然上前一步。 他动作极快,甚至未曾给谢令仪反应的余地,便已伸手替她扶正兜帽。指腹轻触到她鬓角发丝,稍作整理后,便迅速退开。 谢令仪:“?” “你发丝被风吹乱了,今日是五皇子家宴,总要注意些。”张岐安不动声色找好借口。 说罢,便不由分说地将手炉塞进她怀中,随后迅速向前走去。 谢令仪垂眸,盯着手上硬塞过来的手炉,有些无语。指腹一摸,底部似乎还藏了什么东西?捏起来一看,方知是枚平安符。 跟张岐安母亲每年都会给她的,一模一样。 布面的平安符早已被炉火烘的滚烫,静静躺在手心,源源不断地将热意渡过来。 张岐安后脑勺仿佛也长了眼睛,放慢脚步兀自解释道:“是母亲硬要我拿给你的,容君你不要多想,母亲她一向良善,只是希望你新年伊始,平平安安而已。” 谢令仪看着手心的平安符,久久未能回神。 十一枚了。 —— “都看清楚了?” 元衡负手而立,俯瞰着不远处亭中二人身影,饶有兴致道:“还没有死心么?他们两个郎情妾意,天生登对。再加上张岐安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太子如今虽卧病在床,但动动嘴皮子,让父皇给他们赐婚,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他话锋一转,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闻应祈身上,“再等下去,可就迟了。” 风声呼啸,吹得檐下风铃叮当作响。 元衡觑着他的眼色,不断加码,“只要你帮本皇子制出失心丸,半年后,这个婚就是我来给你赐。到时,闻大夫你佳人在怀,权势在手,岂不快哉?总好过眼下日夜蛰伏,像阴沟里苟活的老鼠,只敢远远地窥视她。” “更何况,你的仇还未报。他们这群人干了亏心事,照样吃香喝辣。” “你父母死的可曾瞑目?你忍辱负重,待在象姑馆这么久,可曾甘心?” 这话像是一把无形的铁钩,狠狠撕扯开闻应祈心底最深的伤口。他听完额上顿时青筋暴起,薄唇紧抿,眉目间逐渐染上疯狂,若有若无的暴戾,悄无声息的在他周身肆虐。 指尖攥紧又松开,几番挣扎。最终,闻应祈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伍越盯着他的背影,神色带着几分担忧,“主子,闻大夫好似......并不在意?他当真心悦那谢家小姐?” “也有可能......”元衡似笑非笑,手指随意地摩挲着腕骨上的佛珠,语气散漫,“是今日天气太冷,把人心都给冻住了?再去添点柴火吧。” 伍越瞬间心领神会,拱手笑道:“那属下现在便去点火,任他再硬的身躯,也能烧成灰。” “嗯。”元衡颔首,挥手示意他下去。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出声叫住他,“伍越,那个......时......时。” “主子是说侧妃娘娘?”伍越微微一愣,随即明白。 “对对,就是她,她身体如何了?” “侧妃娘娘产后大出血,调养了一个月,至今下不来床榻,还在九思院静养。大夫说了,至少还要调养一年,气血才能彻底恢复。” “既然要调养,那就找个清净点的地方给她。我看,苦竹园就不错。”元衡思考片刻,一锤定音,“就那了,你去办。” 伍越低声应下,眼底闪过迟疑。 苦竹园遍植青竹,如今冬季肃杀,竹叶尽落,倒也称得上清净。只是来年春日,竹芽破土而出,夜半时分,那窸窸窣窣的生长声,怕是能吵得人彻夜难眠。 侧妃娘娘的身子,本就虚弱,如何能在那种地方安心调养? 可这话,终究不是他一个奴才能说出口的,他心中叹口气,旋即领命离去。 —— 午时一刻,宴会正式开席,男宾设东厅,女眷则都在西厅。 侍女们训练有素,衣着整齐,皆排着队,手中捧着果品酒馔,鱼贯而入。 谢令仪来得迟,冯氏早已替她占好了位置。不想,方才落座,侧头一看,便对上明夫人和善的笑脸。 再一偏头,看看母亲脸上如出一辙的笑,她心下了然,顿时有些无奈。然而此刻人已坐定,也不好再起身离开,只得心中暗暗祈祷,这两位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攀谈起来。 可惜,天不遂人愿。 “谢小姐,又见面了,咱们还真是有缘分。”明夫人左右逢源,与她打完招呼后,又看向冯氏,语气愉悦,“我前些时日几次登门,都无缘见谢小姐一面,心中惋惜不已。今日总算得偿所愿了,不仅得见,还恰好能坐在一起呢。” “哟,明夫人。”冯氏还没开口,旁边便有好事者笑道:“您这是看上谢小姐了?” “去去去,王夫人您瞎说什么呢。”又有人打趣帮腔,“她都一把年纪了,哪还能看上谢小姐,怕是替她儿子相看上喽。不过谢小姐才貌俱佳,上京不知多少人家求娶,早知道,我也替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使把劲了。” “是啊,是啊,我也是。” 话一说开,附和声就多了起来。 谢令仪霎时如坐针毡,满桌人或揶揄,或调侃的目光皆对着她,她双手都不知往哪里放。慌乱间,那藏在袖口的平安福就掉了出来,正好落在明夫人脚边。 明夫人弯腰捡起来,尚未开口,旁边立时就有人认出来,“哎哟,不得了了,明夫人,这不是咱们一同去普善寺求的平安符吗?您当时还说,是特意为令郎求的,怎么如今反而到了谢小姐手里?”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来了兴致,八卦的目光来回扫视两人。 谢令仪尴尬至极,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偏偏转眼一看,冯氏也一脸困惑地盯着她。 正当她不知该如何作答时,幸好有侍女上前端菜侍奉,谢令仪暂时躲过一劫。 然而,那侍女行至近前时,脚下不慎被裙摆绊到,身形一歪,眼看便要跌倒。谢令仪下意识伸手去扶,谁知衣袖一扬,竟带翻了桌上的酒杯,温酒瞬间泼在她衣上,寒意透骨。 一时间,满座皆惊。 “好个贱蹄子!”有人怒斥,“眼睛长得是出气的不成?竟污了贵人一身!” “幸好没溅到御史夫人送给儿媳的平安符上,不然你这条命都不够赔的!” 那侍女听完,顷刻间面色惨白,噤若寒蝉,跪地连连请罪。 满厅视线皆被吸引过来,眼看着老管家已经气势汹汹地要过来拿人了。谢令仪叹口气,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轻声问她,“你这里可有换洗衣物?” “有的有的。”那侍女闻言,眼角泪光闪动,小鸡啄米般点头,“侧妃娘娘身量与小姐相仿,她的衣物就放在偏院,离此不远。她平日里最是温善,想来不会介意小姐借用。” 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那玉章 。”冯氏见状,总算找着机会说话,她一拍身旁谢琼的手臂,“你陪堂妹去,她人生地不熟,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不必了。”谢令仪听完,抢在谢琼起身前道:“外头天寒,堂姐 身子弱,受不得风。再说,这侍女方才也说了,偏院离此不远,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母亲无需担忧。” 冯氏见她心意已决,也只好做罢,只叮嘱她早些回来。 谢令仪应下,随侍女出了厅门。 谁知,这一路却越走越偏。 半盏茶功夫过去,仍不见偏院踪影。她心中生疑,脚步渐缓,正欲折返。哪知那侍女似是察觉到她意图,忽然抬手一指前方,语气恭谨,“小姐您看,偏院到了。” 谢令仪顺着方向望去,果然见前方立着一座院落,屋门紧闭,静谧无声。 她站在原地,举目四望,才发现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寂静得连风声都格外清晰。若真遇上什么事,怕是喊救命都没人听见。 可是,身上的衣裳已被酒水浸透,湿冷不堪,寒风一吹,更是难受至极。就算这屋子里有豺狼虎豹,她今日也得闯闯。 再说,来都来了。 是以,谢令仪深吸一口气,狠心推开门进去。 屋内一片漆黑,窗户紧闭,她视线尚未完全适应黑暗,背后便猝然伸出一只手,冷不防地将她拦腰抱住。她心下一惊,张口便要叫,谁知又有另只手,将她的嘴也给紧紧捂住了。 谢令仪瞪大眼,眼睁睁看着那侍女当着她的面,轻轻合上房门,门扉闭合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 第90章 身后那人俯身逼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垂,带着侵略性的炽热,令人头皮发麻。 谢令仪稍一动弹,那人手臂立刻箍得更紧,勒的她呼吸都困难,胸口急促起伏。 许是察觉到她快要喘不上气了,捂在她唇上的手,才稍微松开了些,只是那腰间的禁锢仍未松开。 只要这点便够了,谢令仪呼吸几下,稳住心神,便试探着问,“阿......闻应祈是你吗?” 回答她的是毫无征兆,刺进皮肉的撕咬,对方似乎把她后颈当成了磨牙棒,咬上一大口还不够,还要用唇齿细细研磨,含吮吞吐。 “嘶——” 谢令仪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细密的冷汗自额角渗出。对方不说话,只一味惩罚,她心中隐约意识到这个答案错了。 于是,冷静下来后,她又勉强喘着气再次问,“我......我知道你是闻应祈,应奴,对不对?” 话音刚落,身后之人果然停了动作,唇齿撕咬改为温柔舔舐,似是在安抚伤口。 谢令仪呼吸紊乱,耳边甚至能听到黏腻的水声,带着暧昧的湿润气息,缠绵得让人耳根发烫。她身子霎时酥软下去,整个人几乎全倚靠在闻应祈支撑她的那只手臂上。 “闻......闻应祈,你......你别这样。”谢令仪脑袋晃动,试图躲避他的触碰。 可她这一躲,反倒让自己修长白皙的脖颈暴露得更为彻底,柔嫩的肌肤,几乎全部展现于他唇舌所能触及的范围之内。 闻应祈目光幽沉,掌心托起她的下颌,缓缓上顶,唇齿再次贴近,轻蹭她的颈侧,不出意外,上面依旧空无一物。 煞气顿时溢满眼眶,他神色阴郁,没忍住,循着旧迹,又是一大口。 谢令仪这次连喊疼的力气都没了,只因闻应祈指尖已探入她的口舌,缓缓搅弄,带着试探性的折磨。 “容君......”他低喃着,口中含着她的皮肉,时而轻吮,时而重咬,模糊不清问,“璎珞呢?” 璎珞?谢令仪愣住,迷糊间,气息不稳地开口,“在......在家。” “没扔?” “没......扔......” “真乖。” 痛感消失,腰间的桎梏也松开了。 谢令仪长舒口气,尚未回神。下一瞬,熟悉的黏腻水声再次响起,她颤抖着捉住闻应祈在她衣衫内作乱的手,抖着声音问,“闻......闻应祈,你......要做什么?” “平安符......”他在她耳畔吐息,声如鬼魅,“嗯?好容君告诉我,平安符去哪了?是不是被你藏在怀里了?” 平安符?谢令仪神志不清的回忆,原来他都看到了?直到对方不满,掌心再次重重揉了一下,“告诉我,平安符去哪了?” “嗯......”她喉间溢出低吟,呼吸急促地回他,“拿......拿回去了。” “那容君之后还要收吗?” 还要收吗...... 谢令仪征愣,咬紧唇不语,反而断断续续问他,“那......太子你还要治吗?” 此言一出,空气陡然冷凝。 “呵。”闻应祈沉默片刻,忽而嗤笑。 都这时候了,还放不下太子。若不是自己亲眼看见她与张岐安卿卿我我,他甚至都要怀疑,她真正喜欢的人是太子了。 “你还要治吗?”谢令仪又问了一遍。 闻应祈目光微敛,手指稍稍收紧,冷声道:“若我不治呢?” 谢令仪闻言,脚尖狠狠踩了他一脚,趁他吃痛手臂微松之际,猛地推开他,转身便往外跑——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的问题。 岂料,闻应祈反应极快,不过一息,便再次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牢牢制住。 谢令仪心下一沉,急得眼尾都泛了红。她在这里耽搁得太久,母亲若是察觉她迟迟未归,定会派人寻来,迟早会找到这处。到那时,可就再难解释清楚了! 可偏偏这个疯子,竟还死死不松手! “应奴......”她竭力稳住语气,试图与他讲道理,“你先放我出去,等冷静下来后,我们再好好谈谈,好不好?有什么事,都可以再商量。” 可惜,闻应祈顽固得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压根听不进她半句话,反而从她焦急的神情里,嗅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容君,”他微微俯身,声音里带着戏谑,“你是害怕被人看见吗?” 谢令仪呼吸一滞,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怕什么?”闻应祈眸色幽深,忽而低笑,无辜叹道:“到时容君只管把我推出来就好,说我不知廉耻,勾引你。” 谢令仪:“......” 又来。 真是天不遂人愿,她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屋外隐隐传出几声呼唤她的声响,越来越近。 待谢令仪听清那声音,浑身骤然发僵,随即挣扎得愈发激烈。 闻应祈自然也听见了,他眯着眼,冷冷睨了眼外面,眼底黑雾翻涌。 片刻后,他忽然欺身而近,低头含住谢令仪耳垂,唇舌辗转,带着恶意的惩罚。下半身紧贴着她后背,若即若离地轻蹭着。 “容君。”闻应祈声音低哑,粗喘着在她耳畔蛊惑,“容君,让他进来好不好?” “让他看看,我们这般亲密无间,恩爱至极的模样。” 让他知道,你是我的。 “不——!” 谢令仪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推开他,可还不等她挣脱,隔扇门便被人从外面猛然推开。 第66章 绝不放手那就坐下去,吻我 “容君?”张歧安迈步进来,下意识眯眼去看屋内的情况,“容君你在这里吗?” 谢令仪心跳骤停,整个人僵在闻应祈怀中,冷汗自脊背缓缓滑下,沾湿里衣。仿佛有冰冷的刀锋贴着皮肤肌理缓缓刮过,让她从头到脚都泛起一阵颤栗。 屋外微光透入,将张歧安身影拉得斜长,他脚下缓缓,快要接近两人藏身的顶箱柜了。 说来闻应祈这疯子,倒还没完全丧失理智,在张歧安推门的前一刻,他动作极快地擒住自己,将两人拖入衣柜之中。 只是衣柜狭小,原本两人是站立着,闻应祈从背后扣住她,可随着柜门合拢、空间更加逼仄,她不得不调整姿势,最终整个人正对面跌坐到了他腿上。 四周一片漆黑,空气又极为闷热,双方呼吸在这窄小空间里缠绵交错,鼻尖距离不过寸许,稍一眨眼,闻应祈眼尾长睫,便能扫到自己脸颊。 再近点......再近点...... 谢令仪嘴噘起来,别开脸, 新仇旧恨一起算,她凭什么又让闻应祈占便宜? 再说,她也不习惯与不熟悉的人靠这么近!更何况,屁股底下好似总有硬物硌得慌,让她极度不适。 于是,谢令仪便不断偷偷调整身形,膝盖发力,一点点往上抬。 闻应祈冷眼看她折腾,须臾,俯在她耳边低语威胁,“再动,我就直接叫他过来。” 谢令仪:“!!!” 她霎时滞在原地,连呼吸都放轻了。 该死!闻应祈怎么不早说!非得等到她屁股完全离开他腿间才说,如此一来,她不就等于自己找罪受,平白练习蹲马步了? 马步蹲得太久,膝盖酸胀无比,让谢令仪呼吸都急促起来。 许是声音大了些,被张祈安无意间捕捉到,他原本走向窗边的脚步瞬间拐弯,嘴里还在焦急地喊,“容君,是你在里面吗?母亲她们都在找你。” 这关切的声音在谢令仪听来,不亚于催命符,一声一声要带着她上路,冷汗自额角滑落,背脊僵得近乎麻木。 “母亲?” 偏这个时候,闻应祈又来捣乱。他贴近谢令仪,嘴唇无声开合,见她黑暗中看不清,又握住她腕骨,在她掌心一遍遍地写。 谁的母亲? 你答应嫁给他了? 他缓慢而固执地一笔笔划着。 怪不得有人喊,这平安符是御史夫人送给儿媳妇的,原来他们早就暗通款曲,私定终身了是么? 那何苦还要来招惹他?既然招惹了,为何又半途而废,不愿负责? 这一刻,他简直恨透了谢令仪。 见她还憋着不回答,忽然指尖用力掐了她掌心一下,逼迫她回应。 谢令仪神思本就高度紧张,一对耳朵光顾着听外面动静,哪防备到闻应祈暗中搞小动作? 他这一掐,差点没让她叫出来,幸好最后一刻,她狠狠咬住舌尖,强忍了下去。可她整个人已然紧绷得像一张满弦的弓,稍微动一下,琴弦就会绷断。 闻应祈就是那个稍微。 你和他定亲了? “没有没有。”谢令仪识出自己掌心的字,两股战战,疯狂摇头。 想要他离开? “嗯嗯!”谢令仪疯狂点头。 那就坐下去,吻我。 谢令仪:“......” 谢令仪呆滞不动。 外头脚步声越来越近,吻上去的那一刻,谢令仪觉得自己也疯了。 第91章 黑暗中,她看不清闻应祈的脸,对方自是岿然不动的,又不肯弯一点点腰。 没办法,她只好用指尖,慢慢摸索着他的脸,从眼角到鼻尖,再到下颌,直到最后找准他唇舌位置,唇畔微张,仰头蜻蜓点水般碰了上去。 一触即离。 可她刚想退开,闻应祈便再也忍不住,猛地扣住她的腰,往下重重一压,随即强势夺回主动权,好似在掠夺她的呼吸一样,吻得既凶又急,还要恶劣地勾着她的舌尖缠弄。 谢令仪被吻得招架不住,都这时候了,她脑中竟生出一个好笑的念头。 闻应祈居然会写这么多字!看来读书还是有些成效的。 可马上,她就笑不出来了。对方察觉到她分心,立时重重咬了一下,手上动作也未停。 “唔唔......闻……”谢令仪瞪大了眼,眼眶发热,双手无力地捶打他肩膀,试图提醒他外面还有人。 可每一次说话,下一回,都会被他吃得更狠, 直到她再也呼吸不上来,浑身酥软,伏在他肩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对方才堪堪放开她,对外吹了几声猫哨。 “原来是猫。”张歧安喃喃,脚下停住了。 他话音未落,身后便有一名侍女快步追上来,气喘吁吁地朝他行了一礼,“公子,您怎么寻到这来了?” 她低声道:“刚刚奴婢得到消息,谢小姐已经换好衣裳回去了,管家特地让奴婢来告知您一声。” 张歧安静静听着,目光落在紧闭的柜门上,忽然问,“侧妃娘娘养了猫吗?” “回公子,养了的,是一只黑脸大狸猫。” “好,我方才听见,侧妃娘娘的猫,好像钻进顶箱柜了。” 谢令仪听到顶箱柜,心又提了起来。 外头侍女倒是答得流畅,“多谢公子提醒,那只狸花猫是钻惯了的,侧妃娘娘也知道,先前还让奴婢们赶它出来,后来见它钻得多了,就不管了。” “这样啊。”张歧安语气平静,也不知信没信,只淡淡道:“既如此,那就回去吧。” 说罢,便转身离开,任由侍女轻关上了门。 谢令仪耳朵贴紧箱柜,直到再也听不见半点动静,整个人才如释重负地松懈下来,忘了自己还坐在闻应祈腿上,舒口气道:“终于走了。” “是啊。”闻应声音低哑,腰腹往上一顶,意味深长地接住她的话,“终于走了,容君都湿透了。” 可不是嘛!谢令仪暗自腹诽,她后背的襦裙,自始至终就没干过! 坏了!她突然想到,她是来干什么的来着? 襦裙被酒水打湿……她是来换衣裳的!可如今带她来的侍女早就跑没影了,她上哪儿再找一身干净衣裳? 越想越气,实在忍不住,谢令仪便把气全撒在了眼前人身上。 “都怪你!” “怪我什么?” “衣裙全脏了,现在侍女也跑了,我到哪儿再去找干净的衣裳?” “呵。”闻应祈喉间溢出轻笑,虽然他看不到谢令仪的脸,但想也知道,对方必定又是柳眉倒竖,一副得理不饶人,凶巴巴的生动模样。 心里的那点恨意,突然就消散了一点,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强烈的占有欲。 尝到了甜头之后,他绝不可能放手。 “衣裳早已给你备好了,就在外面放着。” “......哦。”谢令仪反应过来,“所以那侍女也是你的连环计?” “那容君不是也甘愿中计了吗?不然这一路过来,明明有无数机会折返,可你偏偏没有。” 谢令仪:“......” 闻应祈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既然人已经走了……”闻应祈见她沉默,嗅着逼仄空气里氤氲的暖香,食髓知味,喉结微微滚动,低哑道:“那就再来一次。” “什么再来一次?” 谢令仪尚未反应过来,唇瓣又是一痛。 最后,她出门的时候,身上从发髻到衣物,全都大换样。 依旧是由原先的侍女领着,那侍女眼观鼻,鼻观心,对她全程不闻不问,连余光都未曾往她身上瞥。 谢令仪见状撇嘴,闻应祈倒是会买通人。 她前脚刚走,后脚伍越便进去,靠在隔扇门上问他,“闻大夫,对主子的这份大礼可还满意?” 闻应祈听完沉默不语,半晌,才稳住心绪道:“告诉他,失心丸,两个月后给他。” “很好。”伍越满意点头,随即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待人走后,闻应祈终于支撑不住,‘咚’的一声,面色苍白,从顶箱柜里翻摔出来。 他抬手抹了把额上的薄汗,心中冷笑。 呵,好一个大礼。 先是故意让他听见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在他心头捅上一刀,而后再抛下一颗甜枣,把人送来,这就是元衡的大礼? 不过……这份大礼,他还真得好好谢上一谢。 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调制出失心丸呢。 —— 另一头,侍女领着谢令仪抄近路,回程不过只花了半盏茶功夫,入座时,宴席才行至一半。 冯氏见了她,好一顿着急,“不是说只是去偏院吗?怎的去了这么久?” “母亲莫急。”谢令仪无奈安抚,随口编着理由,“是容君贪玩,见五皇子府中的梅花开得甚好,路上忍不住多赏了片刻。” “那如何发髻也拆了?”冯氏打量她几眼,目光落在她松散的发丝上,隐隐觉得不对劲,“分明出门时,还梳得整整齐齐?” 谢令仪闻言,深吸一口气,强行忍下冲到喉间的啐骂。 还能因为什么?还不是闻应祈那疯子,在她脖颈间狠狠咬了两口!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故意想看她出丑! 她 咬牙忍耐,神色如常道:“是雪水掉落,打湿了发髻,便让侍女拆了重梳。” 冯氏听罢,这才放过了她。 此后便是一席无话,除了那明夫人见她回来,还要将平安符塞给她,被谢令仪婉言拒绝。 比及散场,五皇子都没露面,只让府中老管家代为招待,于是谢令仪便也明白过来,这多半也是闻应祈连环计中的一环。 哼,他能耐倒大。 回府途中,张歧安终于寻得机会靠近她。可谢令仪此刻仍心有余悸,生怕那疯子如今正躲在哪个不起眼的角落窥视着,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与他拉开一大段距离。 张歧安脚步一滞,神色显而易见地落寞下去,忽而,他抬头苦笑道:“容君,你发上的玉簪呢?” 那个他亲自挑选玉料,花了整整三个月时间雕刻而成的玉簪,去哪了? 谢令仪一怔,下意识抬手去摸发顶。 就在这一瞬,张歧安看见了她颈间红润、新鲜的咬痕。 刹那间,他面无血色。 第67章 七夕娶亲去娶他喜欢了两辈子的姑娘…… 谢令仪察觉到他脸色不对,似是想到什么,心中一慌,掩饰般拢紧了衣领,随即便镇定道:“大约是梳头时,侍女一时疏忽,忘了给我戴上。不是什么大事,我待会让人知会管家一声,找到了,再回来取便是。” 张歧安望着她,目光掠过她仓促收拢的衣领,再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唇瓣微微翕动,终究没再多言。 一时间,万千情绪翻涌上来,喉间似堵了黄连,苦涩得让他连呼吸都觉刺痛。 “你还有什么事么?”谢令仪见他光顾站着不吭声,又道:“母亲还在前面等着我。” 张歧安闻言,哀戚摇头。谢令仪见他不愿说,也失了再问的兴致,径直转身离去。 眼也不眨地看着她上了马车,张歧安回头一望才发现,母亲还站在五皇子府衙前徘徊。 “母亲,母亲?”他快步走过去,轻声唤道。 “哦,哦,是修常啊。”明夫人回过神来,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可目光仍不由自主地落在府门之内。 张歧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只见大门紧闭,寂寂无声。 “母亲,您这是?”他疑惑皱眉,忍不住问,“可是有什么东西遗漏在里面了?” “没有,没有,回去吧。”明夫人闻言,连忙摇头,压下心底黯然,大约是自己眼花了吧,那个孩子......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她嘴上说着走,可步子却迟迟迈不开,甚至还一步三回头。 张歧安见状,愈发惊疑。一路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母亲神色,发现她面上悒郁,时不时便低头,用帕子悄悄拭泪,仿佛受到了什么重大打击似的,连平日里的端庄也难以维持。 他心下不安,又唤了一声,“母亲?” “嗯?”明夫人被惊醒,怔怔抬头,细细端详着他的脸,目光半是认真半是哀痛,像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半晌,她才恍惚低语,“原来是修常啊。”顿了顿,又强笑道:“母亲没事,不用担心。” 第92章 她似是想转移话题,低头从怀中摸出那枚没能送出的平安符,递到张歧安面前,“这个平安符,谢小姐姑娘家脸皮薄,大庭广众之下不好意思收,你寻个机会,再偷偷给她。” “嗯,知道了,母亲。”张歧安刚要伸手去接,明夫人却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犹豫了,手心往后缩了半寸,最终叹口气,“算了,退回来的东西不吉利,等娘明年再去庙里,为她重新求一个吧,这个……就先留在为娘这。” “好。” 张歧安一言不发地,见母亲珍而重之,将那枚平安符用手帕包紧,再妥帖地放入怀中,哪有半分觉得它‘不吉利’的样子? 他心头疑窦丛生,忍不住撩开车帘,回头望向五皇子府。府门已然远去,化作一个小小圆点。 眼角余光一瞥,母亲又在拭泪,她到底在里面看到了什么东西。 亦或是......看到了什么人? —— 冬日昼短,谢令仪甫一回府,院里灯笼还未亮全,衣裳还未换,便被丫鬟小跑着引向正厅,等待她的竟是一场三堂会审。 厅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面色各异的脸。 谢承神情凝肃,眼底隐隐透着压抑的怒意,冯氏满脸担忧,立在他身旁。 而祖母谢郜式则眯着眼睛,坐于上首,指尖搭在紫檀木拐杖上。见她进来,眼神不动声色,示意了一下。 谢令仪心头一沉,多少猜到几分缘由。 贞元朝虽不似前朝那般拘束男女礼教,但若未婚男女之间私相授受,仍会招致非议。 想必不出半日,张家公子私下赠谢家小姐平安符一事,就会在上京传得沸沸扬扬。即便自己后来当面婉拒,可三人成虎,难保不会被添油加醋,衍生出更多版本。 是以,她眸光微敛,随即当机立断道:“祖母、母亲、父亲。容君与张公子私下并无来往,那枚平安符也并非如他人所言,是御史夫人送给儿媳之物,若早知如此,我绝不会收。” “无风不起浪,你若真清清白白,旁人又怎会传出闲话?”谢承隐忍许久,见她毫不认错,开口便是怒斥。 说罢,他又对着谢郜氏抱怨道:“母亲,我一早便说过,不该让她随意出府!您非要纵着她,如今闹出这等丑事,叫我在官场如何自处?同僚又会怎么看我这个礼部尚书?谢家百年清正家风,都要被她给丢尽了!” 话音刚落,冯氏面色微变,张嘴嚅嗫想劝,又被谢承冷眼喝退。 二房的何夫人倒不怕他,只掂量着语气道:“大哥,话也不能这么说,你先前不是也很欣赏那个张公子?只是枚平安符而已,又不是——” 她话说一半,便被谢承断然打断,“欣赏归欣赏,可他们也未免太没分寸!” “行了!”谢郜氏沉着脸,一声厉喝,拐杖重敲地面,厅堂瞬间寂静无声,“在外头耍威风也就罢了,自家人面前还要装腔拿调?什么叫惹出丑事?事情尚未定论,便急着苛责自家女儿?” 谢承被母亲这般一斥,脸色立时僵住,胸口剧烈起伏,终究未再开口。 谢令仪心中刚呐喊完祖母威武,未料对方旋即将矛头对准她,平静道:“容君,既然你们彼此有意,那这个事干脆就定下来,无需再拖了。左右张家那老太君也私下找我说过好几次。只要你们一定亲,谣言自会不攻而破。” “祖——”谢令仪闻言,霎时着急,正想分辩,谢郜氏却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 “好了,这段日子,容君你便安心在府中待着,婚事自有家里人张罗。夜深了,回去歇着吧。” 谢令仪:“......” 不是,着急忙慌叫她过来,她才说一句话,就这样被禁足了? —— 谢令仪一禁足便是四个月,期间去哪儿都有人看着,院门口更是站了四五个粗使婆子,白天黑夜的轮流守着。 幸好还有璞玉能活动开,只是她日子也不好过。这禁足令一下,连带着小姐身边伺候的人,都被盯得死死的。 她费尽坎坷,才终于寻得机会,将求救信送到曲知意手里。 “怎么样?” 这日,璞玉刚踏进门槛,谢令仪便急不可耐地迎上去,一把拉住她袖子,压低声音问道:“曲知意可有看到信?” “小姐别急。”璞玉拍拍她的手,耐着性子安抚,“信两天前已经送出去了,县主她一定是看到了,只是……”她顿了顿,面露迟疑,“时局这么乱,她自己都自顾不暇,怕是有事耽搁了。” “对,对……”谢令仪喃喃重复,忍住心头焦躁,慢慢在榻上坐下。 现在时局是乱的,连她这足不出户的人都听到了风声。 太子病入膏肓,行将就木,已经没几天好活了。而与此同时,五皇子却异军突起,势头如日中天。 朝堂各方势力紧张对峙,站队者暗流涌动,连曲知意这个外姓县主都被牵连其中,自然分身乏术。 她正思绪纷乱间,忽然外头门帘一掀,轻风卷着几片花叶飘进来。 来人风风火火,一进屋,便毫不客气地抓起圆桌上的茶壶,倒了杯热茶,仰脖一饮而尽。 谢令仪看到她,心中稍慰,“你总算来了。” 然而,她话音刚落,曲知意已放下茶盏,干脆利落地抛出一句,“容君,我要回封地了。” “封地?”谢令仪愣住,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她当然知道曲知意有封地,就在陇西,距离上京不过八百余里,马车晃晃悠悠,十多天便能抵达。 只是这些年,她与曲知意厮混久了,竟下意识忽略了这事,仿佛她们理所应当,就该并肩立于这座繁华帝都之中,习惯在这软红十丈、八街九陌里进退纵横。 竟忘了曲知意真正的根,并非这里。 她嗓子顿时发紧,勉强挤出一句:“为何……为何会这么突然?” “还不是圣上那个老糊涂!”曲知意柳眉倒竖,见谢令仪要拦她,又快嘴啐道:“别管我了,老娘都要走了,还不让我发泄出来?” 她冷笑一声,端起茶杯作势要抿,却发现里面已然空了,随即更加恼火地将茶杯‘嘭’地一下拍回桌上,继续骂道。 “我真是怀疑,他是不是年纪大了,脑袋不好使了!元衡把持朝纲这两个多月,朝臣病死的、摔死的、睡死的,不下十人,死的还都是太子一派,明眼人都知道是谁干的,可他呢?装聋作哑,不闻不问,整日含饴弄孙,哪天这龙椅被人坐了都不知道!” “对了,说到元衡,我还听说他招揽了个谋士,也不是个好东西,手段极为狠厉,阴招频出,甚至把太子身边的狄望手脚都砍断了。” 谢令仪默默听她吐槽,继而小声问,“那你为何要走?” “呸!你当老娘想走?”曲知意瞪她一眼,“还不是之前年轻气太盛,得罪了元衡,往后他掌权了,就他那小肚鸡肠的性格,还不得往死里整老娘。” “我先回去避避风头。”曲知意见她神色落寞,忽而伸手掐了把她的脸,语气轻快地安慰道:“乖,等元衡死了,我再回来。” 谢令仪:“......” 她沉默片刻,旋即低声道:“那你什么时候走?我去送送你。” “也就这两天了。不过,你连院门都出不去,还是省省吧。”曲知意挥挥手,顿了顿,又不好意思觑着谢令仪眼色,心虚道:“另外……抱歉,容君,你托我的事,我给办砸了。” “张歧安说他不愿。” “他不愿放弃娶你。” 谢令仪闻言愣住,“为何会不愿?” 他不是不喜欢她吗? 她若是嫁给了张歧安,那闻应祈怎么办? 谢令仪久久未能回过神。 “这我哪知道?”曲知意听了她的话,给她出主意,“不然,你找机会亲自去问问他?” 谢令仪听完,垂眸不语,正如曲知意方才所说,她如今连院门都出不去,又怎么找机会去同张歧安说? 曲知意见她这样,叹了口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人一向不是她的长处。想了半晌,才从怀中摸出一枚赤红腰牌,放到桌上。 “这个令牌给你,见此令牌如见本县主亲临。你嫁给他,若是日后受了委屈,只管带着它来陇西找我,那些守城官不敢拦你。” “至于给念念的东西,我也备好了,就放在前院。可惜今日粉团子去了学堂,没能见到她。倒也幸亏见不到,不然她要是抱着我哭哭啼啼,鼻涕眼泪全往我身上抹,我可受不了。” 说罢,她便满脸嫌弃地抖了抖肩,好似念念真的抱住了她一样。 谢令仪见状,心头酸涩,终于再忍不住,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唉唉唉——”曲知意猝不及防被她抱住,耳朵蹭了蹭她鬓发,正要调侃几句,便察觉到肩颈湿意。她一怔,旋即揶揄道:“谢容君,你什么时候也跟念念一样爱哭了?” 第93章 她学着她先前的语气,一本正经地念,“念念今年才七岁,你也七岁么?” “再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上京美男子那么多,个个身段软得跟水蛇一样,我可舍不得。” “嘶——”话音未落,她便倒吸一口凉气,随即伸手抓住谢令仪手腕,怒容满面,“谢容君,反了你了,还敢掐我?” 谢令仪还兀自沉浸在伤感中,偏她还在这油嘴滑舌,说一些有的没的。 连念念都比她成熟,知道在这个时候说一些贴心话,气急了,便不顾身份,狠掐了她一下。 “好了好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曲知意轻拍她手臂,眼神示意她往门口看,“你院里的婆子,刚刚都偷瞄好几次了。你要是再不放开我,我估计,她们待会儿就要带一大帮人过来,把咱俩强行分开了。” 谢令仪闻言,眼角余光扫向门槛,果然见几个婆子,鬼鬼祟祟地探头看,她这才抹去眼泪,放开对方。 曲知意见状,笑了笑,“多余的话,我也就不说了。我待会还得去趟太子府,毕竟他人也不错,就是运气差了些。” 说罢,她抬眼看了眼窗外,随手理理衣襟,“时辰不早,我该走了。” 她话音未落便已起身,见谢令仪也跟着站起来,忙摆手拦住她,“得了,站那儿,不用送了。” 曲知意一抖衣袍,步履潇洒往外走,行到门槛处,却又停下了,只背对着她道。 “容君,咱们山水有相逢。”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迈步而出,衣袖翻飞间,身影消失在暮色之中。 —— 两日后,正是启程之时,曲知意带着十多车家当,晃晃悠悠出了城门,行至十几里,前路却遭人拦住。 她撩开车帘一看,方知是位老熟人,原本挺直的腰肢,顺势又慵懒靠了回去,任由男侍跪着给她喂葡萄。 “怎么,嫌金子不够?”曲知意踢踢身旁服侍的男侍,下巴一抬,“再给他一袋。” 那男侍听完,战战兢兢捧了金子递过去,见对方不接,又回头,为难地看着她。 “啧啧啧。”曲知意见状,抱胸咂嘴,“小白,你看我对你多好,旁人最多赏银子,唯独你是金子,别给脸不要脸挡道哦。” “比如他吧。”她随手一指男侍,不屑道:“本县主连银子都没给。” 然而,李介白岿然不动,仍是执剑拦在马前,眼神沉静如水。 男人嘛,玩玩就行了,死缠烂打就没意思了。 曲知意见他如此不识趣,眼里闪过几分不耐,正欲发作。谁知,对方沉默片刻,忽而启唇道:“我也可以不要银子。” “这样啊。”她微微一顿,继而饶有兴致地问,“那他会喂葡萄,你会吗?” “......会。” “那就上来。”曲知意放下车帘,目光扫过他浑身上下,紧绷裹束,连喉结都遮住的玄色简练劲装,心生不悦,“不过,你那身衣裳太硬,靠着不舒服,脱了。” “还有外面傻站着的那位,趁本县主现在心情好,赶紧拿着金子滚蛋。” 李介白刚上马车,又听前头阵阵勒马声,原以为又有人像他这般拦路,面色一沉,提着剑便要下车。 可就在车帘被掀开的瞬间,曲知意一眼瞧清来人,眼中闪过惊喜。 “花见!”她几乎是一下就跳下车,几步奔至他跟前,笑意盈盈地问,“你怎么来了?可是容君让你来的?” 花见不会说话,只一味傻笑。笑完了便拿出提了一路的官皮箱,比着手势,递给她。 曲知意挑眉,接过箱子时,顺手往上一提——嚯,还挺沉! 她掂量几下,随口问道:“你家小姐给我的?” 见他点头,曲知意这才放心收了,回头便喜滋滋喊李介白这个免费仆人过来,替她拿着。 “回去吧。” 她嘴角上扬,对着花见道,“告诉她,我很喜欢。”顿了顿,又叮嘱一句,“好好照顾她,知不知道?要是她被人欺负了,我回来第一个饶不了你。” 见花见都一一应下之后,曲知意方安心转身离开,而她身后的李介白,则目光不善地盯着花见,看她回到马车上,还在兴致勃勃地翻看里面的物件,神色愈发阴沉,嘴唇张合好几次,终究忍不住问,“那个‘他’是谁?” “多嘴。”曲知意闻言,斜睨他一眼,见他竟还敢往箱 子里瞄,顿时‘啪’地一声合上箱盖。 可惜,行武之人目力极佳,李介白粗略一瞥,便看清了里面满箱的字画,和一张五万两银票? ——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1一晃,曲知意便已走了两月,眨眼就到七夕——男女花好月圆,定情之时。 谢令仪却越来越恐慌,只因闻应祈在这期间,毫无动静,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 张歧安上门提亲,他不出现。 两家合八字、对喜帖,他不出现。 大雁请期、下婚书,他还不出现。 明日,便是亲迎了。 他若是还不出现...... 那自己当真要嫁给张歧安,重蹈上一世覆辙? 思忖间,就见冯氏推门进来。 谢令仪有些惊讶,她这母亲甚少踏足她的院子,分明自己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她待自己却好似个陌生人。 “容君,怎的还没睡?”冯氏环顾四周,找着理由,“我见你屋里烛火还亮着,便顺道过来看看。” “嗯。”谢令仪低头轻应。 短短一个字后,母女俩又缄默起来。 “容君......”冯氏目光悄悄落在她身上,许久后,方轻声道:“容君……你是不是不喜欢张公子?” “什么?”谢令仪蓦地抬头,眼底浮现出错愕,“母亲何出此言?” 冯氏却没有回答,只是缓缓上前几步,看着她的脸,笃定道:“马上就要嫁人了,你脸上哪有一丝高兴的神情?” 她顿了顿,似是沉浸在回忆里,轻叹一声,“你五岁那年,见街上有人出嫁,便奶声奶气地同母亲说,以后若是成亲了,要自己绣喜服才行。可这几月,绣娘替你挑好了布料、配好了丝线,你却一推再推,不愿动手。” “张家来人,你也总是避而不见。”冯氏继续说着,“容君,母亲是过来人,能看得出来,你其实并不喜欢张公子,对吗?” “我......”谢令仪听完,指尖微微蜷缩,半晌,才勉强扯出一抹笑,“母亲多虑了,我……只是有些紧张罢了。” 不喜欢又如何? 短短两月,朝局已然翻天覆地。元衡大权在握,太子被废,圣上退位。而谢承身为前太子老师,自然也受到牵连。若不是自己与张歧安的婚事早已定下,只怕这姻缘,也会被拿来做文章 。 冯氏静静看着她,眼底复杂,“其实……喜不喜欢,也没什么要紧的。” “他能护住你就行。”她语气里带了几分疲惫与苍凉,“咱们女子这一生,不就是为了求个稳定的庇护所吗?” “你知道吗?当初母亲并不愿嫁进谢府,可这么些年过去,我却不得不承认,嫁给你父亲未必是件坏事。旁人都笑我是村妇,上辈子烧了高香,这辈子才能嫁进高门。可她们笑她们的,日子,得自己真正过了才知道。” “你先前老是偷溜出去,对祖母说是去县主府。其实母亲心里也清楚,哪个少女心里不思春?只是,有时候这都是命。” “容君,张公子或许不是你喜欢的那个,但他家世清白,为人稳重,最重要的是,他能护着你,这世道变幻莫测,女子要活得安稳,不能只凭一腔情愿。” 谢令仪听完,眼睑低垂,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冯氏见状,虚握住她的手,轻声劝慰,“母亲嘴笨,读的书也不如你多,更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今日过来,不过是想跟你说说话,我知道你跟母亲不亲近,只是,明日你就要出嫁了,往后身在张家,咱们母女……怕是难得再见上一面。” 谢令仪喉咙一紧,仿佛被湿棉花堵住,口舌滑腻,话说不出口,棉花水却都争先恐后地,从眼眶里挤出来,一滴一滴砸在冯氏手背,晕出她肌肤纹理上,浅淡的冻疮痕迹。 她记得,母亲以前手上是生了疮的,每到冬天,疼痒难忍,除了手炉不离身之外,还要长期抹药。 可后来,不知从何时起,那冻疮竟神奇地消失了,连伤痕都不见了踪迹。 原来这些年,母亲是真的过得很好。 她该欣慰的,可不知为何,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好了好了,容君,是母亲不对。”冯氏见她愈哭愈烈,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慌忙给她擦泪,“我不该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眼睛要哭肿了,明日上妆可怎么办?我的容君就不好看了。” 谢令仪闻言,再撑不住,猛地一头扎进冯氏怀里,如小时候打架打输了,找娘亲那般,嚎啕大哭。 第94章 —— 与此同时,张歧安那边,也在如火如荼地准备着。 烛火通明的书房,左都御史张牧,听完儿子言辞恳切的一番话后,沉默良久。 约摸一炷香功夫后,他才道:“所以,你之前迟迟不愿娶谢家小姐,就是因为这个?” 半晌,他又望着张歧安试探道:“你都知道了?” 见张歧安再度点头,他神色不由黯淡几分,忽而苦笑一声,“是为父对不住你,没能给你一副健康的体魄,让你连娶妻生子都要犹豫再三。” 张歧安闻言,神色未变,只笑道:“无妨,父亲,再说,我不是也平安活到这么大了么?” “那你如今为何又改变主意?” 张歧安轻叹,修长的指尖在袖口摩挲,最终缓缓开口,“因为我想护住她。” “父亲您为官清正,从不依附任何一方,所以这场政变,您得以安然无恙。但谢家不同,谢大人……” 话至一半,他蓦地止住,似是不愿再多言,只沉声道:“还望父亲帮帮儿子。” 言罢,他躬身拱手,深深一拜,额头几乎弯至膝前。 张牧望着他,心绪复杂。自己这个儿子,素来骄傲,从不轻易低头,如今好不容易开口一次,他怎能拒绝? 是以,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走到张歧安身前,抬手轻拍了拍他肩膀,妥帖道:“早点回去歇着吧,明日便是迎娶新嫁娘的日子,可不能不养足精神。” “是。” 张歧安听完,脸上是难以抑制的激动,眸光亮得惊人,他朝张牧深深作揖,随即转身,踏着月色,匆匆离去。 只等明日,去娶他喜欢了两辈子的姑娘。 第68章 抢亲抢亲是我真正心悦之人 七月初七,寅时刚破晓,鸡打头遍鸣,戌风院的粗使婆子,便开始忙碌起来了。 今日正是小姐大喜之日,院落里张灯结彩,喜气盈门。红绸如云似火,缠绕在廊柱上,随风飘动,似锦如霞。 雕花窗棂上的囍字,朱笔勾画,福运连连。就连最角落里的桂花树,枝芽上都挂满了红色小灯笼。 谢令仪双眼还未完全睁开,便被喜婆们强拉着起来上妆。三四个人围着她,忙里忙外一个多时辰,总算挽好了发髻,接下来便是绞面开脸。 属相相合,儿女双全的全福人是一早便寻好了的,她先是点一支百合香,随即便洗脸,净手,取两根红色丝线,双手上下在谢令仪额角,脸颊两侧轻轻刮动,同时嘴里念叨着,“一绞喜,二绞福,三绞新娘美如玉。” 疼的谢令仪牙关都咬紧了,脸上淡漠表情险些维持不住。 半盏茶时间后,酷刑总算结束,轮到妆娘上场,可她左看右看,都无从下手。 无他,只因谢令仪这张脸实在生得好,眉扫春山,眸横秋水,一副云鬓花容貌,压根无需脂粉来做点缀。 思忖再三,她只在她唇上刷了一抹丹脂。 妆娘上好妆,小心翼翼拿起铜镜,举到谢令仪面前,轻声问道:“小姐您看,这妆容可还满意?” 谢令仪睁开眼,目光极快一略,随即眼睛又闭上了,“嗯。” 妆娘怔住。 她做梳妆这差事多年,还是头一次遇见如此好说话的主顾。往常的新娘,总要指指点点,一会嫌眉形太淡,一会又嫌口脂不够红,生怕妆容稍有不妥,坏了大喜之日的风光。 可谢令仪却全然不在意。 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任由自己摆弄,眉不皱,眼不抬,仿佛一具精致的木偶,什么都是淡淡的。 这样平淡下来的结果就是,原本计划三个时辰才能画好的妆容,如今一个多时辰就结束了。 满屋子喜婆忙完没事做,与谢令仪大眼瞪小眼。 死一般的沉寂之后,谢令仪清清嗓子开口,“嗯,既然时辰还早,我能不能再去榻上睡会儿?” 喜婆:“......” “小姐......这.... ..“其中一个胆大的斟酌开口,“这恐怕不成,万一误了吉时就不好了。” “那你们赶在吉时前,叫醒我不就行了?” 谢令仪说罢,便满怀期待地望着她们。 “这......这真的不行。”喜婆们都要欲哭无泪了,可这大喜日子,别说哭,就是嘴角下垂一点都不行。 是以,她们硬生生挤出一抹笑,强自道:“小姐您就别为难奴婢们了,万一被老夫人知道,奴婢们可是要受罚的。” “那我不睡,就靠在榻上也不行吗?” 谢令仪还在不依不饶,她昨夜哭到半宿,好不容易才眯会,锦被还没焐热,就被人紧锣密鼓地,从床上拉起来,然后就在圆椅上整整坐了一个多时辰。 不说屁股,就是脖子也被这满头珠翠,坠得疼呀。 喜婆们齐刷刷摇头。 没办法,她只好继续板正地坐在圆椅上......打盹。 喜婆见状,欲言又止,可又不好劝。毕竟,小姐也没真睡,就只是眼睛闭上了而已。 而且,还一叫就醒。 这不,外头丫鬟只呼唤两声,她眼睛就睁开了。 “怎么了,璞玉?”谢令仪头偏过去,看向门槛处,“可是母亲有事,让你来找我?” “没有,没有,小姐。”璞玉闻言,连忙摇头,随即期期艾艾,指着外头道:“就……就是姑爷把喜服送过来了,老夫人让我来问问您,是穿他送来的这件,还是咱们自己绣娘绣的这件呀。” 谢令仪听完,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抗拒,便恹恹摆手,“穿咱们的。” “好嘞,奴婢知道了。”璞玉听完便要去忙活,临走时,又被她叫住。 “璞玉,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辰时刚过一刻呢。” 辰时,辰时,谢令仪心中默默计算,接亲要到未时,这中间整整空旷了快四个时辰! 天!她真的不能再回榻上躺会儿吗? 正心力交瘁间,就听四五个丫鬟,一阵风似的奔进内院,嘴上还在不停焦急地喊着。 新姑爷来接亲了! 新姑爷来接亲了! ...... 谢令仪听完,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不是未时才接亲吗?张歧安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她下意识就要提裙,准备去前院问个明白,可还没等迈出几步,就被喜婆们团团拦住。 无奈之下,她只好让璞玉去打听清楚。 璞玉应声而去,然而等了半个多时辰,仍未见她回来。谢令仪心中愈发焦灼,终是忍不住,喝退喜婆,自己匆匆跑了出去。 一到正厅方知,里面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 众人见她突然闯进来,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全都面色怪异地看着她。 谢令仪不明就里,抬头便与高座之上,身着绯色织金蟒袍,头戴簪花乌纱帽,足踏绯罗镶玉官靴的人,视线对了个正着。 那人一见着她,指尖把玩赤金铜锁的动作就慢了下来。 待谢令仪看清他脸上的银质镂空面具,顿时呼吸一滞,瞳孔骤缩。 闻应祈! 这个疯子!他怎么敢来谢府的? 谢令仪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一双水眸,简直能喷出火星子来。 里头众人见情况不对,皆面面相觑。 还是谢承面色铁青,率先开口。他目光狐疑地在两人身上打转,“怎么,容君你认识闻元辅?” “不认识!”谢令仪一口银牙咬碎,毫不犹豫回道。 他竟还当上了元辅?须臾,她明白过来,原来曲知意口中,那个元衡招揽的,为人狠厉的谋士,竟然是他! 谢承见状,眉头紧蹙,“不认识?那闻元辅为何带着圣上的赐婚圣旨来娶你?” “圣......圣上赐婚?”谢令仪心中一震,眼神不由自主地瞄向旁边方桌上,那摊开一半的明黄锦布。 “是啊。”谢郜氏见她面色呆滞,也着急为她开脱,“容君,这必定是个误会。你平日里足不出户,又怎会与闻元辅相熟?定是他认错了人,对不对?” “呵。”闻应祈闻言,口中轻嗤。这声讽刺,在寂静的厅堂中,就格外刺耳。 谢郜氏脸上挂不住,思索片刻,便对着闻应祈恳切道:“闻大人,老身的孙女容君自幼知书达理,性如琨玉,洁如秋霜。若她无意中得罪了您,还望您高抬贵手,放她一马。今日是她大婚,若闹出这样的事,岂不让她被人耻笑?” “若您还不解气,老身斗胆,就替她向您赔罪了。”她说罢,竟颤颤巍巍,杵着拐杖,朝闻应祈躬身。 满屋人见了,个个大惊失色,急忙上前去扶。谢令仪见状,第一个冲了过去,迅速抬手将祖母拦住,气道:“祖母,是他以权压人,带着圣旨来强娶,咱们赔什么罪?有什么错?” “要赔罪,也是他来赔罪!” “容君!”谢承听到这话,脸色一变,慌忙打断她,“不可对闻元辅无礼!” 第95章 这位新晋的闻元辅,如今乃是圣上眼前红人。圣上掌权不过三月,便力排众议,破格让他入内阁,官拜吏部尚书,用人选擢之权,尽在他手,一时风头无两。 自己虽与他同为六部尚书,可这地位,真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他为何会带着圣旨,强娶自己女儿?这点倒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无妨,岳父大人直接称我为贤婿就好,闻元辅听着未免太过生分。”闻应祈摆摆手,听完不仅没生气,反而笑着道:“谢小姐这脾气,恰好合了小婿心意,让我尤为欢喜。” 谢承:“......” 这还没过门,他倒挺自觉。 “行了,今日小婿话也说得够多了。”闻应祈轻轻理了下衣袍,声音不急不缓,“既然聘礼已经抬进来,断然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未免耽误吉时,小婿现在便去打马游街,未时准点过来接人。” 谢承听完,心中百感交集。 不是,他过来除了宣读圣旨,简单说了几句外,便坐在那冷眼旁观,几乎没再发声,哪来的‘话说得够多’? 突然,他心头冒出一个诡异念头。 这位闻元辅,不会仅仅是为了来看容君一眼吧? 现在人看到了,自然就该去办正事了。 “哎......贤......闻元辅。”谢承实在叫不出口贤婿这个称号,见他撩衣袍要走,连忙叫住他,“可是,小女已经许配给了御史张家,这‘一女不嫁二夫’,今日易嫁,如何使得!老夫对张家也不好交待。” “这个岳父大人不必忧心,等小婿车架到张家门前,敲锣打鼓几番,他自然就明白了,再说。”闻应祈话锋一转,眯着眼睛看他,“这可是圣上下的旨,他还敢抗旨不尊不成?” 最后几个字缓缓吐出,隐隐透着威胁之意,让人不寒而栗。 谢承如今身在朝堂,本就举步维艰,闻言哪敢阻拦,只得由着他去。 闻应祈前脚刚走,后脚正厅便炸开了锅。 谢令仪被一众叔婶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一个个,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容君,你当真不认识闻元辅?那他为何要指名道姓地前来娶你?” “他是不是之前跟咱府上,有什么过节?娶了容君回去,好折磨她?” “不过话又说回来,闻元辅为何脸上要戴着面具?该不会是长相上有什么缺陷 吧?” 谢令仪:“……” 她一个都答不上来。 “对了,刚刚闻元辅说要游街,可他聘礼都抬过来了,拿什么去游呢?” 总算有人提出了关键性问题,谢令仪猛地抬头,她也想知道。 谢承闻言,沉思片刻,最终还是吩咐几名机灵的小厮,悄悄跟上闻应祈,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眼见着古怪刁钻的问题越来越多,谢令仪都有些招架不住,还是谢郜氏看出她的为难,挥手劝退看热闹之人,与冯氏对视一眼,单独喊她去偏厅问话。 “容君,你老实告诉祖母。”谢郜氏坐定后,目光锐利地看向她,“你当真不认识闻元辅?” 谢令仪垂眸站在原地,半晌不吭声。 如此,谢郜氏心中便明白了,她叹口气,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末了,只道:“罢了,既然你不愿说,祖母也不逼你。”顿了顿,她又道,“但你们二人,究竟是如何相识的?” 说完,她自己却又摆手,自嘲笑笑,“算了,还是别告诉祖母了,祖母今天受的打击已经够多了。” 谢令仪:“……” “既然是圣旨,那咱们也没办法。只能是日后再去张家登门赔罪,就是可惜张家那小子,模样俊俏,性情也好。如今这个元辅,听起来官是大,容君你嫁过去,也不知会不会受委屈。” “唉,祖母老了,也看不懂你们年轻人的心思了。”谢郜氏说完这话,嘴角下垂,整个人仿佛真老了十岁一样。 谢令仪见状不忍,只得上前安慰她,“祖母,您放心,其实他人还不错,对孙女也挺好,不敢欺负我。” 谢郜氏听完大为震惊,“你们都已经到这一步了?” 谢令仪:“???” 她深呼口气,努力维持住笑容,假笑道:“祖母、母亲,孙女突然想起来,妆还没画完,就先行告退了。” 说罢,她便极快地转身逃走,好似背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冯氏忍笑未发,只是摇摇头,抬步跟了上去。等她追上谢令仪时,妆娘已然在围着她描眉了。 她站在门槛处,看着女儿眉眼间,不经意流露出的笑容,心中已有定数。眼神环视一圈,示意奴婢退下后,才缓缓道:“容君,他可是你真正心悦之人?” “嗯。” 谢令仪这次丝毫没有犹豫,便轻应。 “那就好,那就好……”冯氏闻言,长舒口气,心头大石落下,“你与他如何相识,母亲也不追究了。” “只是,若你真喜欢他,待会他来接亲,你得同母亲演一场戏。” “什么戏?”谢令仪不解。 冯氏却讳莫如深,不再多言。 第69章 金链囚她你说话不算话,可我却向来守…… 百班细乐,千名担夫,万盏纱灯,一路吹拉弹唱,大吹大擂至张府门前。 闻应祈端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纱帽宫袍,簪花披红,肩背挺直,极有耐心的等待着。 “闻大人,咱们都等了半个多时辰,这张府还是不开门。”一带刀侍卫低头恭敬问他,“要不要属下带几个人,直接强攻进去?总能将他逼出来。” “胡闹什么?”闻应祈闻言,脸色不悦,“大喜的日子,可不好见血,既然他情愿当缩头乌龟,便由他去,你们不必着急。”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随即戏谑道:“今日不是还请了戏班子么,让他们过来,再好好唱几出戏怎么样?” “我看《天仙配》、《玉簪记》、《牡丹亭》这些就不错,让那些伶人放开了嗓音唱,欢快地唱,唱得好,重赏。” “是,闻大人。”侍卫领命,立即传令下去。 张府门前,顷刻间就热闹起来。 “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1 “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2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3 宛转悠扬的唱腔,搭着清风,一声一声飘进张府内院。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往而深......”张歧安低声念着,声音几近嘶哑。 他双手被缚,被人绑在官帽椅上,眼底泛红,目眦欲裂,“父亲!他同谁比翼双飞,一往而深!” “分明是他仗势欺人,抢我妻子,还要在这唱一些冠冕堂皇的戏码?” “父亲,我求求您。”他身上原本平整无暇的喜服,因剧烈挣扎而起了层层褶皱,胸前精致的鸳鸯绣样,也被麻绳粗暴摩擦,几欲松散,“放我出去好不好?” “容君还在等着我,她还在等着我!” 张牧看着儿子悲痛欲绝的模样,心如刀割,片刻后,他终是无奈闭上双眼,轻声道:“不是为父不放你,是你胆敢踏出这大门一步,那疯子真会杀了你。这几个月来,你也看到了,朝堂上死在他手上的人,还少吗?” “为父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即便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你的母亲和祖母想想。她们含辛茹苦地抚养你长大。”他声音越发沉痛,伸手一指,旁边已哭成泪人的明夫人和张氏,“难道你还要她们临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可是容君怎么办?她怎么办啊......”张歧安低头喃喃,眼尾有清泪滑落,“她说不定会害怕,或许现在已经在埋怨我,为什么不早点过去......” “早点也没用!”张牧苦劝良久,见他仍油盐不进,语气逐渐严厉,“这是圣上赐婚,谁都改变不了!” 他说完便挥手示意,奴仆们立即上前,将院中挂好的红绸、喜字一一揭下。 “这次是为父对不住你,往后定会为你寻个更好的姑娘。” 红绸似血,洋洋洒洒飘落一地。张歧安怔怔抬头,双眼空洞无神,仿佛被抽去所有生气,连呼吸都变得微不可闻。 “……没有往后……”他喃喃低语,唇色发白,“没有往后了……” 张牧见状,心中大骇,生怕他要寻什么短见,眼神迅速扫向一旁的奴仆,对方心领神会,立刻端来早已备好的安神汤,强行给他灌下去。 待做完这一切,张牧方整肃官帽,神情冷峻,抬步开门。 “闻大人。” “哟,这不是张大人吗?”闻应祈探头,透过他身后,门缝间隙往里瞧,好奇道:“怎么就你一个人,也不见小张大人出来?同朝为官,他不准备给本大人道声喜吗?” “闻应祈,你不要欺人太甚!”张牧听到这话,面色陡然黑下来,“你虽有圣上青睐,但我张牧为官多年,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你若再敢放肆,我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与你玉石俱焚!” 第96章 “好呀。”闻应祈闻言,不置可否,望着他轻声嗤笑,“那本大人翘首以盼,等着那天,您可千万不要食言而肥啊。” “罢了罢了。” 眼见张歧安不会出来,闻应祈也失去了继续炫耀的兴致,郁郁寡欢,命人折返,“走,回去接本大人的新娘子去,耽误这么久,她必定是要等不及了。” 身后两名盯梢的小厮闻言,互相对视一眼,赶在他前头,跑回了谢府。 “回老爷的话,小的跟了一路,如今姑爷车架已经启程过来了。” “说说,他都去了哪些地方?”谢承忙问道。 小厮擦完额上的汗,便极快答道:“回禀老爷,姑爷他抬着九十九担紫檀木箱,从东郊朝阳门开始,一路北上,经南居贤、鼓楼、鸣玉坊,再到西郊安富坊、咸易坊。每到一处就鸣鞭放炮,敲锣打鼓。队伍绕着上京,整整转了三大圈,最后再到御史张府,跟张大人说了几句话,也就回来了。” “九十九担紫檀木箱?”谢承听完却是疑惑。 闻应祈辰时不是刚送来九十九担聘礼吗?唱赞师傅还当着他面念的礼单,整整念了半个多时辰。 什么金雀鸟十对、金镶玉珊瑚手串十串、金手镯十对、瑟瑟石金步摇五对、玉搔头十件、蜀锦百匹、吴绫百匹、明珠十斛、砑花纸十箱、松烟墨二十笏、青田石章 二方...... 后面太长,他就没听下去了。总而言之,这份聘礼单子,都能比肩皇室娶亲了。 如今,竟还是双份的? 谢承口中咋舌,圣上果然对他青眼有加。 说时迟,那时快,他心里刚感慨完,门前便响起了阵阵礼乐声。 新姑爷游完街,来接人了。 谢令仪在内院,自然也听到了,原本平静下来的心绪,顿时又紧张起来,胸口连续起伏。 冯氏见状,握紧她的 手叮嘱,“母亲方才与你说的,都记住了?” “记住了。”谢令仪深呼口气,点头,随即扶着喜婆出门。 —— 戌时黄昏,斜阳既隐,余晖尚存,须臾便是霞光满天,灿若锦绣。 两位全福人搀扶着谢令仪与闻应祈并肩而立于香案前,拜天地、拜祖先、拜父母。 赞礼则从旁协助,念婚书,吟吉语。 “乾坤交泰,二仪合德之期。谢闻结好,两姓联姻之庆。若蒙不弃,必,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白首之心,矢志不渝。临楫惶惶,伏惟君鉴。” 谢令仪耳听这婚书,心中怔然,若蒙不弃...... 闻应祈究竟是有多怕自己被抛弃,竟连这话都写进了婚书?走神的功夫,手中红绸突然轻抖。 赞礼声音适时响起。 “夫妻对拜情义重,白首同心家业成!” 原是到了夫妻对拜的时刻。 隔着镂空缂丝鸳鸯戏水团扇看去,闻应祈脸上明显不安,连薄唇都紧抿着,目光再往下瞧,他甚至连捏着红绸的指尖,都已攥紧发白。 哼,自己人都在这儿了,还这么怕,胆子真小! 谢令仪心中默默吐槽,随即在他快要按捺不住之际,乖乖弯腰行礼。 待到礼成,出得门来,门外已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他们脸上皆带着讨喜的笑。 “啧啧,瞧这新郎官如圭如璋,气宇轩昂的模样,谢小姐可真是好福气。” “切,福气什么?新婚当日,夫君被换,这叫好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兄台在说什么?可否让小弟我也听听?如何就夫君被换了?” 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断断续续飘入闻应祈耳中,他眉头微蹙,目光沉沉,却终究没开口。 谢家人自然也听到了这些闲言碎语,脸色立时僵住。 一众人看着看着,逐渐品出味来了。 “我早就听说,谢小姐原本是与张家公子情投意合的,谁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硬生生拆散了这门好亲事!怪不得谢小姐脸上没什么笑意,这换谁,谁能高兴?” “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啊,真是造孽。” “不过……我怎么觉得这新郎官有点眼熟啊?” “是啊,我也觉得……” 忽然间,有人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大腿,脸色骤变。 “我想起来了!无故挖了我兄长一双眼睛的人,不就是他吗?” 此话一出,四周安静一瞬,紧接着便炸开了锅。 “兄台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我兄长在大官府里讨生活,就因无意间看了主家一眼,便被人挖去双目!” “你兄长不是在当朝首辅,府中看门吗?那这么说来……这新郎官岂不就是那滥杀无辜、无恶不作的奸臣?!”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议论声愈演愈烈,谢令仪紧握团扇,心中微乱。 分明母亲的计划是,迎亲当日,她应在众人面前,流露出几分不情愿表情,令他们误以为这婚事,乃闻应祈强娶。 如此一来,所有非议,只会落在闻应祈头上,谢家便可全身而退,她自身亦可安然地避开所有风口浪尖。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谢令仪缓缓转身,与母亲对视。冯氏亦是眉心紧锁,眼中透着疑惑。 “来啊,杀奸官,除佞臣!” “杀奸官,除佞臣!” 起初只是几道零星怒吼,随后这叫声,便如燎原之势,顷刻间席卷八方。 四围已有情绪激动者叫嚣,在蠢蠢欲动了。 谢令仪眼神慌乱,手足无措,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身旁男子已极快挡在她身前,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他衣袖微扬,斜刺里便冲出一队全副武装的带刀侍卫,几道寒光闪过,他们的刀柄已稳稳架在几名闹事者的脖颈之上了。 杀伐之气扑面而来,连空气都倏忽凝滞。 “闻应祈!”谢令仪急得在身后扯他衣袖。 “无妨,不用担心,容君。”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安抚意味,然而下一刻,落在众人耳中的,却是冷冽至极的命令。 “闹事者,杖十。屡教不改者,杖百,执迷不悟者,即刻杖杀。” 此言一出,四周死一般的沉寂。 闻应祈见镇住了人,转头便对着惊骇不定,瞠目结舌的谢郜氏几个安慰道:“让祖母受惊,是小婿的不是,既然已经拜堂,我与容君便是天地认证的夫妻。这最后一项结缡礼4,本就是陈规陋习,我看也不用再遵循了。” “此地喧嚣,还请祖母、岳父、岳母先回府,改日小婿再登门拜访。” 说罢,他便长臂一收,稳稳抱起谢令仪,大步走向花轿。 其余众人见闻应祈铁血手腕,不敢再闹,皆悄无声息离去。 —— 月上柳梢,宾客尽散。 洞房之内,红烛高燃,火光悦动,在朱红纱幔间投下摇曳的影子。 大红绸缎鸳鸯戏水拔步床上,谢令仪静静坐着,听着外头缓缓逼近的脚步声。那声音不疾不徐,却好似梆子,一点点叩开她心门,让她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红帕。 谢令仪屏住呼吸,悄然闭上眼,心中默数。 一步,两步,三步...... 越来越近了。 她先前被喜婆扶进屋时,就留意过,从门槛处到床榻,一共十五步。十五步过后,按照礼仪,闻应祈便要执喜竿,掀开红盖头,与她同饮合卺酒,再然后…… 谢令仪耳尖倏地泛起一片热意,连胸口都似被喜烛火苗烫了一下。她连忙咬住舌尖,强行打断心中旖旎。 两辈子了,她都没如此紧张过。 一会儿在烦恼,合卺酒要不要整壶都喝下去,一会儿又琢磨着,掀开盖头后,对闻应祈的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 可最让她头疼的是,她该如何称呼闻应祈呢? ‘阿祈’这个名字他不喜欢,‘应奴’寓意又不吉利。 可是……叫‘夫君’,好像暂时又说不出口。 嗯,上辈子,她是怎么称呼张岐安来着? 胡思乱想间,她忽觉眼前一暗,盖头下猝不及防,出现一双绯色织金官靴,官靴主人绛红衣摆,在她膝盖处轻蹭着。 怎么回事! 闻应祈怎么这么快就走到她身前了! 他方才走了几步来着?五步?还是七步? 谢令仪凝神回忆,却怎么也记不清。左右来都来了,她暗自摇头,便也不再纠结。 可心悬半天,却也不见对方下一步动作。 喜烛还在静静燃着,偶尔爆出的灯花,在空中噼啪。这种钝刀子磨肉的感觉,让谢令仪尤为忐忑。她咬着唇,心一横,便悄然抬起脚尖,轻轻踢了闻应祈一下。 下一瞬,耳边便传来几声低笑,清朗悦耳,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味道。 “容君,别着急。” 谢令仪这下整个人都烧透了。 她缩在红盖头下,连呼吸都变得灼热难耐,浑身上下就剩一张嘴还倔着。 第97章 谁着急了! 她……她只是想知道闻应祈到底在搞什么鬼而已! 这个问题她很快便知道了答案。 脚尖处的官靴,不知何时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清脆而诡谲的叮当声。 是铃铛? 谢令仪支起耳朵,不对……好像不是铃铛,而是……锁链? 她心头一紧,屏息细听,未能分辨,冰凉触感便猝然缠上腕骨,冷金贴肤的寒意顺着血脉直窜心口。 她蓦地 回神,奋力一挣,却不料锁链应势收紧,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房中回荡,一声比一声刺耳。 “闻应祈!”谢令仪骤然瞪大眼,怒意未发,便听头顶响起低沉的嗓音。 “嘘,容君。” 那声音四平八稳,温柔至极,却莫名叫她脊背生寒。 话音刚落,喜竿挑起,红盖头顺势滑落,露出她涨红的脸颊,也映出闻应该冷若寒潭的幽深黑眸。 对方微微俯身,单手捏住她下巴,分明嘴角上扬,笑意却不达眼底。 “你说话不算话,可我却向来守诺。” 第70章 洞房花烛夫君……要不要再来一次?…… “你说话不算话,可我却向来守诺。” “好容君,好阿仪,你到底把我当谁?” 守诺什么? 谢令仪自动忽略,他挑事的后半句。迷迷糊糊,在脑中翻找着记忆,她之前有答应过闻应祈什么吗? 突然,她望着窗外同样的夜色,如出一辙的灯笼光,灵光一闪,想起来了。 她好像是随口说过一句,让他关,用链子绑起来都行……可这不是玩笑话吗? 失策了! 谢令仪重重叹口气,嘴角也瘪下去。谁知道闻应祈来真的呀!是个人都懂,哄人时说的甜言蜜语,最不可当真。 分明是他自己笨,听不懂,还要连累自己受苦。 是以,谢令仪当即杏眼一亮,便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闻应祈垂眼,瞧她那变换极快的面庞,就知道这小祖宗又找好了歪理由,他也权当看戏,不戳穿,只道:“想起来了,容君?” 哼,自己说过又怎样?闻应祈还敢绑着她一辈子吗?谢令仪丝毫不怕,反而双手抱胸,就这么不服气地看着他。 ‘噼啪’ 喜烛又燃掉一根了。 谢令仪望着烛台上,那堆积如山,凝固的红油。恍惚间意识到,闻应祈好像……真的打算绑她一辈子。 那可不行! 谢令仪顿时有些慌,她咽了咽口水,眼眸一转,便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指腹摸着腕骨的金链,委屈道:“哎呀,闻应祈,我的手腕好痛,都被磨红了。你帮我吹吹好不好,吹吹就不痛了。” 呵,闻应祈无声嗤笑,硬的不行来软的?早干嘛去了? 现在,晚了! 他不为所动,再说,这链子哪里就会磨人了?都是他一点一点,手把手打磨的,磨不磨皮肤,他还不知道?况且每个棱角都用桐油浸泡,早已浸的水润。更不消说,他还自己亲自试戴过。 骗子,又骗他。 谢令仪眼角蓄泪许久,还不见他心疼,来哄她。便也知闻应祈这几月不见,长进了,心肠也硬了,这招对他没用。 可没关系,她还有后手。 “那你打算,圆房的时候,也锁着我吗?” 闻应祈身形一滞,脸色僵住。 咦,有戏!谢令仪见状,心中偷笑,又加把火,“链子锁着,我身上的喜服繁复,也不好脱。第二日嬷嬷来检查元帕,发现上面洁白如新,还不知背后,要怎么议论我呢......” 她越说声音越低,嘴角也垂下去,仿佛当真很难过一样,“还有这满院的奴才,也不知背后,要说多少闲话......” “说我一嫁进来,便惨遭夫......”谢令仪赶紧咬住舌头,咽回去,“惨遭元辅厌弃......我还不如——” “够了!”闻应祈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实在听不下去,咬牙切齿打断她,“给你解开,解开!” “好!”谢令仪计谋得逞,笑得如只偷腥成功的猫,杏眼圆圆,理直气壮手腕伸过去。 只是她这时候,太过得意忘形,偏要来作死。在闻应祈俯身给她开锁之际,偏要主动凑上去,在他耳边说一些俏皮话。 闻应祈听完已是目瞪口呆,手上动作都停住了。半晌,他强忍怒意,盯着谢令仪眼睛道:“是谁?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嗯?怎么好像不对?谢令仪眨巴眼睛迷惑,那册子里说的没错呀,夫妻在床笫之间,适当说一些出格之语,可增加......乐趣。 怎么闻应祈看着,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谢令仪不解,但她好学,颇有凿地三尺,也要探究个明白的求索精神。 是以,她圈住闻应祈脖子,又在他耳边,试探着说了一句,边说,边觑他脸色。 呃,怎么回事?他脸色怎么越来越黑了? 对方眼底泛红,盯着她的目光炽热、疯狂,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吞吃入腹。 谢令仪害怕了,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玩过火了,脖子一缩,双臂死死撑在榻上,屁股一点一点往后挪,试图与他拉开些距离。 可惜,晚了。 眼前一晃,闻应祈便猛地扑过来,猝不及防,她被他压在身下。 谢令仪惊呼一声,幸好后脑勺被他及时护住,未曾磕到。但还未等她松口气,双腕便就被他牢牢扣住,高举过头顶。 “容君,说!那些话,那些......粗鄙之言,都是谁教你说的?” 闻应祈眼眶喷火,凶相毕露。到底是谁,教她一个金枝玉叶的贵人,如......如窑子里的......恩客那般,说着淫。/词艳。/语? 告诉他,告诉他,他立即出门,拿刀砍了那人! 粗鄙之言?谢令仪不懂,明明曲知意说的是,她每次只要一说这些话,李介白就会跟狗一样,低下身服侍她呀? 难道,闻应祈不吃这套? 好吧,谢令仪顿觉可惜,只稍微仰头,拿脸颊去左右蹭他鼻尖,小声道:“闻应祈,你是不是不喜欢听这些话呀?若是不喜欢,那我日后就不说了。” 闻应祈:“......” 他沉默了。 不可否认,每个男子都有劣根性,乍听心爱的女子,说那些讨好他的话,他几乎是瞬间就起了欲望,可造成这欲望的根源不是他。 他的容君不知被谁教坏了,说不定也在旁人面前说过。一想到这,他就目眦欲裂,恨不得将那贼人千刀万剐! 谢令仪歪着脑袋看他,见他沉默,也有些不确定了,他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不纠结,索性直接问出口。 “你到底喜不喜欢呀。” 闻应祈盯着她澄澈如水的双目,一点办法都没有,片刻后,只能悲哀地屈从自己的卑劣本性,颓废道:“......喜欢。” “喜欢?那你也说两句,让我听听。” 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听舒服了。 “谢容君!” 她简直是记吃不记打,安分不了一息!闻应祈怒吼,掌心遮住她戏谑的双眼,随即狠狠咬上她的唇,重重研磨。 让她还要来招惹他!让她还要来明明白白,引。/诱他! “唔......唔唔......”谢令仪浑身上下,使着劲挣扎,闻应祈怎么这么心急!合卺酒都还没喝呢!还有......还有链子还绑在她手腕上! 然而,对方像是心有所感般,看也不看,指腹慢慢摸索到她腕骨,只轻轻一拨,金链应声而断。! 谢令仪瞳孔震惊!早知道这么容易就能弄开,她就不说那些,让她浑身冒鸡皮疙瘩的话了。 可为时晚矣,一会儿功夫,她身上就只剩中衣了。 “合......合卺酒!”她趁闻应祈唇舌离开之际,总算能喘口气,提醒他。 “办完再喝。” 一曲终了,余韵未散。 闻应祈单臂撑在她脸侧,指腹缓缓拂去她额上细密的热汗,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随即牢牢锁定她水光潋滟的唇瓣,突然开口,“容君,叫夫君。” 夫......夫君? 谢令仪晕晕乎乎,脑子一片空白,浑身上下,疼的像是要裂开。可即便在这紧要关头,她也明白,夫君这个词,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叫的。 是以,她忍着疼痛,半阖着眼,咬唇不语。 “乖,娘子。”闻应祈缓慢俯身,在她耳边诱哄,“叫我夫君,好不好?” 不行! 合卺酒还没喝!礼节还未走完,她不能叫!谢令仪拼尽全力,指尖都陷进手心,掐出指甲盖上圆润的白牙,总算为自己争得一分清明。 “不......不叫!” “不叫?”闻应祈听完,双眼危险地眯起来,垂眸冷哼,收起先前怜惜,化作吃人饿鬼。 “嗯......呜呜......闻——” 谢令仪喉间溢出的几声呜咽,被他尽数吃下。 第98章 “现在还叫不叫?” “不......就不!” 谢令仪被他逼得犟脾气上来,撑着口气直视他,咬牙道:“不仅不叫夫君...... 我连相公也不叫!” “良人、官人、郎君,我......我全都不叫!” 随后,她便一连串,说出好多种称谓。 闻应祈:“......” 闻应祈简直要被她给气笑了,半晌,胸口郁气才顺回来,阴阳怪气地道出一句,“娘子不愧出身世家,书读的就是多,连‘老爷’这种称呼,都能叫得出口。” 谢令仪......谢令仪委屈巴巴,哽着头不回答。 可闻应祈却也有计治她,他干脆平撑着,一动不动了。 “......” 疼痛过后,便是酸麻。谢令仪周身上下,迫切需要敲打敲打。 可闻应祈铁石心肠,不帮她。 半盏茶功夫后,她终于耐不住。 “闻......闻应祈。”她双眸紧闭,忍住羞赧,耳根都红透,小心翼翼用指尖戳他胸口,“你......帮帮我……帮帮容君呀!” “娘子不说清楚,我是不会帮的。” “你......你欺负人!”谢令仪哭丧着脸,没办法,只好抬腰自给自足,可那股酸麻,怎么都消不掉,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是的,就欺负娘子了。” 最终,她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呜呜呜......闻应祈......你混蛋!讨厌死你了,滚开!” “说清楚。”闻应祈闻言,双眸一凛,猛地伸手擒住她挑火的指尖,深呼口气,强压下心头躁动,耐着性子问,“到底是闻应祈,还是夫君?” “夫......夫君!夫君!”谢令仪终究败下阵来,哽咽着喊,“呜呜呜......是夫君,你满意了吧!” “闻应祈......你混蛋!讨厌死你了!” “嗯,是喜欢容君的混蛋。”闻应祈听完心满意足,瞬身舒坦,唇贴上去,遂她心意。 有了第一声夫君叫出口,第二声,第三声就自然水到渠成了。 “娘子,要不要夫君慢一点?你好似有些......呼吸不过来了?” “还是再快一些?不过,娘子这样是不是受不住?” “不成,还是得让娘子舒心。” “娘子?娘子?娘子怎么不回答?可是嫌弃为夫功夫不到家?” 谢令仪:“......” 闻应祈烦死了!他要做就做,话怎么这么多?自己现在就像案板上的鱼,任他揉捏,难道说了,他便会乖乖听吗? 是以,谢令仪气话不过脑子,张口便直接道:“随便!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好,那就如娘子所愿。” 他等的就是这句。 闻应祈眸光骤然变深,抱紧她,用实际行动,来向谢令仪证明,这个极其错误的答案。 对方招数过于猖獗霸道,云销雨霁后,她虚弱到连指尖都无法抬起来,身上热汗涔涔。直至这时,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闻应祈之前对她,真的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小打小闹而已。 那往后......往后…… 谢令仪撇嘴,霎时心疼起自己金玉堆砌,娇生惯养的身子来,好疼的! “你......你离我远点,好热!” 须臾,谢令仪察觉到他气息变重,遂红着眼睛,使劲推他肩膀,“好难受……” “而且......”她脑袋又埋在闻应祈胸口,小声抱怨,“会......会怀孕的。” “容君不喜欢小孩?”闻应祈缠弄她鬓角发丝的指尖一滞。 “不......不是不喜欢。” 是太早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母亲,万一养出来的小孩,像闻应祈一样不听话怎么办?又不能直接塞回去。 “没关系的,容君。”闻应祈闻言,了然一笑,围在她腰间的手臂又搂紧了些,“我吃了药,不会怀孕的。你若是不喜欢小孩,那我们就不生。” “等你想生了,我再停药。都听你的,好不好?” 谢令仪:“......哦” 可是,他身上真的很烫呀,又都是汗,黏黏腻腻,还非要搂着她。谢令仪皱眉动了动,谁知头顶上方,立时就听到对方低沉,压抑着的闷哼声。 她瞬间僵住,不是吧!还可以?她眼睛都不敢再往下瞄了。 提心吊胆片刻,还好闻应祈没再继续,谢令仪心落下来,可人一闲着,她就想起今日,有人骂他一事。 “闻......”察觉到腰腹变紧,她果断改口,“夫君,今日那人为什么会骂你奸臣?你当真挖掉他兄长的一双眼睛了?” 闻应祈沉默片刻,半晌,才一言难尽对着她道:“容君,你觉得,现在是说这话的时候吗?” “呃......”谢令仪无语。 怎么不是?现在不说这个,难道还要继续......做那事吗? “说说嘛,说说嘛。” “换个问题。”闻应祈半阖着眼,不理她。 须臾,耳边才听她问,“闻应祈,闻应祈,你父母在哪里呀?” “闻应祈,你都爱吃些什么糕点?喜欢穿什么样式的衣裳?” “涎馋怎么不在?几个月没见,都有些想它了。” “你生辰是什么时候呀?到时候你多做些糕点给我吃,好不好?好久都没吃了。” 闻应祈听着她,一声声好奇的询问,眼眶柔情蜜意都要溢出来,心也满胀满胀的。此时,就是让他去死,他也甘愿。 可转眼,他又在想,他凭什么要去死?他要拼命活着,好好活着,正如婚书上写的那样——与谢令仪白首之心,矢志不渝。 “你怎么不说话!”谢令仪等了半天,也没见他回答,便不高兴地控诉,“是不是像书里写的那些忘恩负义的书生一样,得到了就不珍惜?” 嗯?还不说话!她一仰头才发现,闻应祈看她......好似在看傻子?满脸悲悯。 她气得浑身颤抖,即刻就要跑,还没起身,便被对方眼疾手快地横腰拦下。 “衣裳都没穿好,乱跑什么?” 见眼前人正欲发火,闻应祈赶紧安抚她,“我口味宽容,唯独不喜甜食。生辰是大年初二,想吃糕点,可以不用等到我生辰,我日后每天都给你做。” “另外,你要再提涎馋,我就把它给扔了,扔的远远地。” “行吧。”谢令仪见自己威慑仍在,这才不情不愿作罢,话锋一转,“那你的小字是什么?” 她亦有自己的小心思,‘夫君’二字,在屋里喊喊也就罢了,总不能出了门,还当着外人的面继续叫吧? 闻应祈闻言,却一言不发。沉默良久,直到她等得都不耐烦了,才缓缓开口,“我没有小字。” “没有小字?”谢令仪微微仰头,刚想看他神情,便被一只温热的掌心轻轻按下,依旧闷在他胸口。 “嗯,没有小字。容君给我起个小字,好不好?” “啊?”谢令仪怔住,指尖勾着他的衣摆打转,犹豫道:“可小字,一般不都是家人才能起的吗?” 头顶传来轻笑,“容君忘了?你我已经成婚,你现在,就是我的家人。” 谢令仪听完,耳根偷偷泛红,仍是迟疑,“可……这……这于理不合呀。哪有妻子给丈夫起小字的……” “那就从我开始。”闻应祈一锤定音。 “好吧。” 谢令仪无奈,垂眸思索片刻,不多时,眉眼一亮,抬头道:“那就叫‘期熠’怎么样?” 她轻声解释道:“熠,代表光明、闪耀。《诗经》有云:‘仓庚于飞,熠耀其羽。’寓意着你日后,前路将会光明坦荡,此生无忧!” “期熠 ……“闻应祈低声呢喃,喉结滚动,似是在细细品味。片刻后,他嘴角上扬。很好,他喜欢这个小字。 期熠,期仪。 他的名字,自然要和谢令仪放在一起。 人,也要和她在一起。 “怎么了,你不喜欢吗?”谢令仪有些惴惴,这是她第一次帮人起名,可别闹出什么笑话。 “没有。”闻应祈听完,低笑着,亲吻她发顶,郑重道:“期熠,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但是,你还是要叫我夫君。”顿了顿,他又道:“对内对外,都要叫。”! 闻应祈是怎么知道,她内心想法的?谢令仪大惊,难道是因为他们现在抱在一起?还是说......她眯着眼睛,往下瞄。 闻应祈好像......还没离开。 她刚平息下来的心绪,又沸腾了。 不过,他怎么还不离开呀?难不成是还没满足? 闻应祈早已发现,她鬼鬼祟祟的小动作,也不打扰,只饶有兴致地支着手臂看着。 那......要不要让他再满足一次?毕竟,今晚他格外乖顺,指哪打哪。反倒是自己,爱闹些小脾气,稍有不适,便不顾他意愿,强行勒令他停下。 而且她听人言,做这种事最忌讳半途而废,戛然而止更是万万不可,稍有差池,从此便可能一蹶不振,银枪不举。 第99章 万一,他以后真的……不行,那怎么办? 谢令仪仔细回想,似乎……后来的确有那么几次,闻应祈越来越慢,越来越慢……都有些力不从心了。 这么一想,她心里顿时生出几分愧疚。 闻应祈自是不知,她心中如何百转千回。他只清楚,若谢令仪再这么,眼也不眨地继续盯着下面,他怕是又要忍不住了。 “咳咳。”他轻咳两声,正欲提醒她收敛些。 谁知,下一瞬,她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捉住他手心,坚定而缓慢地,与他十指相扣。 与此同时,她嫣红的唇瓣贴上他耳廓,呵气如兰。温软的气息萦绕着,带着几分刻意的勾/。引。 “夫君,要不要......再来一次?” 第71章 掌印红痕索求无度,食髓知味的色中饿…… “夫君,要不要......再来一次?” 话音刚落,四周顿时一片静谧,只余帐内尚未散去的温存气息,在微微升腾。 闻应祈放慢呼吸,目光直勾勾锁在她身上,黑沉的瞳仁像是深不见底的漩涡,压抑着某种暗潮,似是要端详、试探她这句话的真假。 饶是谢令仪脸皮再厚,此时也经不起他如此毫无遮掩、明目张胆的打量。 她忍住羞赧,抛却女儿家的忸怩、腼腆。在等,等他回应,等自己夫君的回应。 可等了半晌,对方不说话、不动手,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就只顾傻傻地盯着她,好像......好像她就是个索求无度、食髓知味的色中饿鬼一样! 是以,谢令仪终于恼了,气急败坏了。她不顾脸上蔓延、蒸腾的热气,不顾红透的耳根,挣扎着,就要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哼!闻应祈就是个木头!榆木脑袋! 不要就不要!她还不想给呢!让他以后就跟被子过去吧! 谢令现在恨不得时光倒装,好让自己重新收回那句傻话。 可挣脱半天,对方竟也不松手,反而掌心越扣越紧,兀自强按在他胸口。 “容君。”闻应祈喉结上下滚动几次,声音嘶哑,“你说的......可是真的?” “假的!假的!闻应祈你去死吧!” “嗯,现在确定了。”他低头亲亲她指尖,话里愉悦,眉眼间都荡漾着笑,“我知道娘子最是言不由衷了。” 谢令仪:“......” 闻应祈静静看着她,内心风起云涌,充斥着莫大的满足,面上却是古井无波。 他的容君,如今会为他考虑了。 初次开荤,又正是龙精虎猛、血气方刚的年纪。之前几次三番,被她中途叫停,本就憋得难受。 可容君也是第一次,他怜惜她,怕她身子受不住,才甘愿忍耐,将满腔欲念硬生生压下,只顺从她的意愿行事。 可他到底是个正常的男子,身负火气,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断,如何能真正做到毫无波澜?本想等她睡着,自己再偷摸着纾解。 可现下,娘子让他再来一次,那就......再来一次。 闻应祈目光陡然一暗,蓦地俯身,灼热气息笼罩下来,贴在她耳畔,低哑轻笑,“我知道娘子心疼我,只是......”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着她的指尖缓慢往下压,暗示意味明显,“只是夫君刚才放错了位置,该是这里才对。” 说罢,便不待谢令仪反应,掀开的锦被倏然落下,吞没满室旖旎。 有一必有二,有三必有四。 直至天光破晓,情靡方散。 谢令仪哭闹半宿,已沉沉睡去,脸上犹带着泪痕,好似睡梦中都受了委屈。 闻应祈半边身子倾颓,躺在她身侧,抬手抚平她眉间褶皱,随即支着手臂安静看她,眼底是餍足的光。脑中突然想起,她问自己的那句话。 “夫君,那人为什么会骂你奸臣?你当真挖掉他兄长的一双眼睛了?” 为什么会骂呢? 自然是因为,在外人眼里,自己本就是奸臣啊。朝堂上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私下里作奸犯科,坏事做尽。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想必经过昨日这一遭,讨厌他、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人,又会多上几分吧。 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道理,他岂会不懂?可元衡未免也太急了些,平时背地里找人泼脏水还不够,在他大婚之日,竟还安排地痞作乱,想借着悠悠众口来逼他? 弑兄杀父、罔顾人伦,他要做圣主明君,自然需要有人来做替罪羊、垫脚石,为他铺路。 可他忘了,能做出失心丸的人,又怎会惧怕这些? 世人辱骂又如何?只要能与容君在一起,即便留书青史,受千万人唾弃,他亦无怨无悔。 —— 直至巳时,谢令仪才幽幽转醒,见闻应祈眼睛睁着,便窝在他怀里,迷迷糊糊闷声问他,“什么时辰了?” 闻应祈感受到她的依赖,一颗心像泡了水,满腔柔情蜜意都要溢出来,神色愈发温和,下颌抵着她的头顶发丝轻蹭,低声道:“不着急,才刚刚巳时呢,要不要再睡会儿?” 巳时,巳时!那岂不是已经日常三竿了! 谢令仪听完一激灵,立马就要不管不顾地起身穿衣。 完了!她还没给公婆敬茶! 只是,她才刚一动弹,感觉上来,浑身便是马车碾过似的酸疼。 ‘嘶’的一声,周身无力,又躺下了。 “好了,急什么?”闻应祈见她莽撞起来,重新把被角给她掖好,不赞成道:“伤口不想好了?” 谢令仪闻言,耳根不自觉发烫。昨夜实在太过冒失,不知进退,不甚磨破了皮,自己看不到,闻应祈......是有给她抹过好几次消肿的药膏来着。 “可......可这也太不像话了,我还没给……”谢令仪脑袋闷在被子里,刚想说还没给公婆敬茶,可转眼又记起,闻应祈府里只有他一人,遂极快改口道:“我还没见过府中众人,新婚第一日就赖床,他们定会笑话我没规矩。” “怕什么?”闻应祈把她脑袋从被 子里拨出来,理直气壮道:“你就是这府里唯一的主子,你的规矩就是他们的规矩,谁敢笑话你,就立刻打发了出去。” “......哦。”谢令仪听着这话,怪别扭的,眼睛飘来飘去,就是不看他,“什么唯一的主子,难道你不是人?” “嗯,不是。”闻应祈见状,哑然失笑,顺手掰正她的脸,揶揄道:“我不是主子,是娘子的仆人,娘子昨夜被应奴伺候的可还满意?” 谢令仪:“......” 呸!都当官了,嘴里还没个正经的! 她打掉他的手,身子翻过去,不愿理他。 “娘子,娘子?怎么不搭理我?应奴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求娘子绕过应奴这一回吧。” “娘子不回应,是不是就默认原谅应奴了?” “娘子,娘子?” 谢令仪:“......” 她捂住耳朵,闻应祈简直烦死了!絮絮叨叨,比成婚之前还要烦! 她不想再听,便虎着脸道:“你不用去上朝吗?现在都已经巳时了。” 谢承可是每日寅正就起来了,到寅末,马蹄已出了谢府。哪像他,日高三丈,还赖在床榻上。 “不用呀,我是奸臣呀。”闻应祈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容君有见过奸臣还按时上早朝的么?” 嗯,谢令仪听完,深呼口气,脑仁都在疼。 他不起来,她起! 念头刚落,她便掀开锦被起身,谁知昨夜被折腾得狠了,身子尚未缓过来,才稍稍动弹,手臂便猛地打颤,整个人险些翻倒下去。 她登时手肘一撑,勉强稳住身形。 只是,如此一来,她纤细白皙、薄如蝉翼的脊背,便在闻应祈眼前暴露无遗。 闻应祈视线被那突出脊线牢牢攫住。光滑温润、宛若上好的羊脂白玉,唯独有层层叠叠,缭乱指印横亘。如清冷月夜下,被风雪摧折的梅枝,残艳而惑人。 而那些梅枝,是他昨夜亲手所留。 闻应祈眸色渐深,喉结滚动,忍了又忍,终是伸手轻覆上去,指腹沿着那些印记来回摩挲,嗓音低哑,“疼吗?” 谢令仪身体一僵,眉目间倏地染上薄怒。 马后炮,现在知道心疼了?那昨夜自己哭着求着,怎么就不晓得轻一点? 曲知意果真说得不错,男人这张嘴,信了就有鬼。 “不疼!”谢令仪强忍住扇他的欲望,低头快速穿衣。 身后人又不依不饶缠上来,手臂搂紧她,下巴靠在她后颈上,赖皮道:“那我抱容君下去。” “不要!”谢令仪用力拍掉他指尖,躲瘟神似的躲着他,腰部往旁边一扭,生怕他再次追上来。 “好吧。”闻应祈面带惋惜,却也没再坚持,只手肘撑着,看她动作。 谢令仪见状,赶紧三下五除二,套好外袍,脚尖刚点地,便是数股温流蜿蜒。 “......” 第100章 闻应祈这混蛋! 她咬着牙,两股战战,强撑着又走了几步,终是膝盖一弯,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到来。 闻应祈不知何时冲过来,打横抱住了她,嘴里还哄小孩似的,摇头晃脑夸赞,“不愧是我的娘子,真厉害,竟还能走两步。” 谢令仪:“......” 她决定今日再也不同闻应祈说话了! 谢令仪说到做到,只是闻应祈却没给她这个机会,他伺候她洗漱完,就被人急冲冲叫出了府。 谢令仪正好趁这个机会,喊上璞玉,好好逛逛他这个园子。 不逛不知道,一逛吓一跳。 他这地方,竟有三四个谢府大。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青松拂簷,玉栏绕砌。 如今正值七月,菊花耀金,湖水碧影,端的是满目青翠,凉风袭人。 谢令仪沿着曲折回廊走一圈,便有些乏了。坐在庭院中,心中仍记挂着闻应祈没答她的话,遂随手招了两个正在修剪花草的侍女过来问。 那两个侍女无端被她叫来,登时面露恐惧,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敢言语。 还是谢令仪看她们战战兢兢的模样,心生疑惑,忍不住开口,“你们……很怕我吗?” “奴婢不敢!不敢!”侍女连连摆手,语气惶急。 “那你们为何连肩膀都在抖?甚至不敢抬头看我?” 哪知这一句,竟让侍女们直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她们浑身打摆子,嘴里齐齐带着哭腔道:“奴婢们知错了,求夫人放过奴婢,饶奴婢一条贱命吧。” 谢令仪:“......” 她愣住,偏头与璞玉对视一眼,满脑子莫名其妙。她好像还没对她们做些什么吧,怎么就怕成这样? 这也太奇怪了。 她哪知道,这府里原先是没有婢女的,只因她要嫁过来,管家才连夜从人牙子那儿,买了几十名丫鬟。 那些人一听是要进首辅府伺候,个个吓破了胆,皆懦懦不敢来。还是管家花了数倍银钱,才勉强将人稳住。 进来当天,管家便提前打好了招呼,说这府里的主子,只有夫人一个。夫人心善,许多事不爱计较,但若是谁敢怠慢了她,那就照规矩办。 至于规矩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可眼前就有个失去了双目的人躺着,声声哀泣,叫人吓破了胆。 是以,在那一刻,所有婢女心中都得出一个共识,那就是——敢嫁入首辅府的谢令仪,绝非常人。她定是比首辅大人更厉害,才能降得住他。 见侍女还在抖,谢令仪使个眼色,便让璞玉扶她们起来,等她们心绪平复后,方才开口询问。 “你们刚刚为何如此害怕?” “奴……奴婢……”两名侍女互相对视,眼神闪烁,似是有所顾忌。 谢令仪见她们仍在忌惮,便语气放缓,温声承诺,“直说无妨,我不会怪罪你们。” 两名侍女偷偷瞄她一眼,见她神色柔和,确实不像那作恶多端的首辅一样,就断断续续都说了出来。 谢令仪听完,沉默良久。半晌,才哑着声音问,“你是说,有这么多的人,都希望他去死?” 侍女唯唯诺诺,低着头不敢应。 谢令仪见状,便知她们说的不是假话,顿时心凉了半截。 怎么会这样呢?她心中一片茫然,她本以为,闻应祈身为首辅,权倾朝野,自然有许多人忌惮他、畏惧他。可她从未想过,会有这么多人恨他,甚至恨到了想他去死的地步。 此时,她倒宁愿他没当上首辅,只在浮光院好好做她的应奴。 片刻后,谢令仪轻叹一声,“行了,话问完了,你们忙去吧。” “啊......”两侍女愣住,面面相觑。这就结束了?夫人竟真的没有责罚她们? “怎么?不走,莫不是还想留下来喝杯茶?”说罢,她竟当真吩咐璞玉去倒了两杯茶,递到二人面前。 侍女们被吓得不轻,哪里敢接,连忙福身行礼,慌慌张张地提着裙角退下。 走出几步,却又被她叫住。 “夫......”谢令仪还是叫不出口夫君这两个字,口舌一转,便不自在问,“他真的让人挖了别人的双眼?” 其中一侍女经过方才这遭,对谢令仪印象有所改观,犹豫几下,便睨着她的眼色,上前期期艾艾道:“回禀夫人,其实......奴婢来这几日,也偷偷听人说过,这件事……并非全是大人的错。” “是那个看门的小兄弟,对大人多次出言不逊,管家都警告了好几回,他仍是屡教不改。到最后,大人也只是吩咐管家,将他赶出去。是他自己赖着不走,与人推搡间,头撞在木棍上,这才不小心戳瞎了双眼。” 原来如此,谢令仪心下了然,随即便挥手让她下去。 待到晚间,闻应祈披星戴月,一身风霜地赶回来,跨入门槛,看见的便是谢令仪怏怏倚在榻上,书卷盖住头的寂寥背影。 他心中一紧,快步上前,手背先是在她额头一触,见体温无异后,方将她抱进怀里,耐心询问,“怎么了,容君?是有谁欺负你了?” “没谁。”谢令仪双手自然而然地,圈住他腰腹,脑袋埋在他胸口,闷闷不乐地低声嘟囔,“闻应祈,你每日在外面,是不是很辛苦啊。” “嗯?怎么会这么问?”闻应祈微微一怔,旋即敏锐察觉到她情绪不对,低头想看清她神色,却被她死死拦住。 “就......随便问问。” “当真?” “当真。” “好吧。”闻应祈闻言,眼底发沉,没再追问,只轻声道:“用过晚膳没有?还饿不饿?饿的话,我再去给你做点夜食。” “没有,想等你回来一起吃。” “胡闹!”闻应祈听完却是斥责,掌心摸她腹部,“那午膳呢?也没用?” 谢令仪趴在他怀中,心虚一动不敢动。 闻应祈这下彻底脸黑如炭,提步便要出去找那些奴仆算账。 谢令仪知晓他想法,忙双臂圈紧,软声撒娇般道:“哎呀,容君肚子都在叫啦,贴得这么近,有些人都听不到。呜呜呜,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了。”她边假哭,边眯着眼睛,悄悄用余光打量他。 闻应祈听完,霎时没 了脾气。 罢了,这人生来就是他的克星,他一辈子都得被她吃得死死的。 他无计可施,抬手轻拍她后背,“饿了还不赶紧松开?想吃什么,我现在去给你做。” “桂花糕、芋头酥、香糖果子......” 谢令仪串珠似的,一口气不停歇,报出十几种菜名,说罢便仰着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闻应祈斜睨她一眼,嘴角偷偷上扬。嗯,看来的确是饿狠了。不过,下一瞬,他便无情拒绝,“晚上吃太多糕点不克化,我给你做几样汤羹,你乖乖在这等着,半个时辰就好。” 行吧,谢令仪撇嘴,没再强求。汤羹就汤羹,总比没有好,她听话松了手。 闻应祈出门却没去小厨房,而是转道,径直去找今日伺候的奴婢们问话。 第72章 夜间幽会也心疼心疼夫君吧 明日便是回门,原本谢令仪正悠闲地坐在藤椅上打扇喝茶,可她茶都喝了半壶,闻应祈还在乐此不彼地,一趟又一趟往马车上搬东西,她眼神逐渐变得一言难尽。 从字画到锦缎,从茶叶到玉器,终于在他试图见缝插针,硬要把一个金丝软枕塞进最后一丝空隙时,谢令仪高声拦住了他。 “闻应祈!够了够了,马车都快装不下了!你是要回门,还是要搬家?” 闻应祈手上动作停下,回头不解,“可是管家同我说,新妇第三日回门礼,体现了夫家对妻子的重视程度,自然是能带多少,就要带多少。我这带的并不算多,后面还有三马车东西,没理出来呢。” 谢令仪:“……” “这样啊。”她听完,眼珠子一转,便有心逗他,故作苦恼道:“那他有没有跟你说,送礼呢,要看收礼的人喜欢什么,而不是一味贪多。否则,即便送去了,也是会放在库房积灰。” 闻应祈听完,脸上一僵,这个管家还真没跟他说。 是以,他望着谢令仪,便正色道:“那祖母,岳父岳母喜欢什么?” “我。”谢令仪抬高下巴,大言不惭。 闻应祈:“......” 他慢慢朝她踱步过去,长臂一圈,便将她搂在怀里,半晌,才委委屈屈嘟囔,“可是我们已经成婚了,我不想把你还给他们。” 谢令仪窝在他怀中,眯着眼睛偷笑,苦恼道:“那怎么办呢?你方才不是还说,回门礼体现了夫家对妻子的重视程度么?” “是啊,那怎么办呢?”闻应祈听到胸腔处传来的震动,嘴角上扬,分明已经看穿她的小把戏,但也继续皱着眉,一本正经地陪她演戏。 片刻后,他眼神一亮,给出了解决方案,“既然他们这么喜欢容君,那不如......我们生个小容君给他们玩吧,这样你就是我的了。” 第101章 话音刚落,他竟是毫无预兆地一俯身,便将谢令仪整个打横抱起,提步就往屋内走。! 谢令仪万万没想到,这都能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 她惊得杏眼圆圆,立时挣扎着要下来,可闻应祈看着温文尔雅,手臂力气倒是很大,箍得她腰腹都发麻,压根挣脱不开。 “不行!闻应祈,你放我下来!” “不行?为何不行?”闻应祈闻言,眉梢微挑,不为所动。 “就......就是不行!”谢令仪见他不吃这套,索性放软语气,撒着娇道:“夫君,好夫君,容君身子不好......你心疼......心疼心疼容君好不好?” “哦?”闻应祈低头斜睨她一眼,顺势掂量两下,似笑非笑,“扑棱的倒是厉害,这不挺有劲的么?” 谢令仪立马放乖,一动不动。 眼见着都快走到床榻边了,闻应祈还没放过她,她脸上肉眼可见的慌张,终是咬紧牙,心一横,闭着眼豁出去喊,“我……我下面还疼着!” 屋内瞬间陷入短暂的沉默,紧接着,一道压低的笑声从她头顶传来,低沉喑哑,带着几分揶揄。 “不是抹了药膏?怎么还没好?”闻应祈声音轻缓,看着她飞颤的眼睫,耐人寻味在她耳边补充一句,“难道是......都让大水冲跑了?” 谢令仪初时还没反应过来,等听懂他话里的意思,脑中‘轰’的一声,一股热气霎时直冲天灵盖,连带着两侧脸颊,飞快染上艳红,几乎能滴出血来。 这人......这人简直流氓!无赖! 她又羞又恼,怒气翻涌,红着眼睛瞪他,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实在气急,对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就是一口。 让他胡诌,让他口无遮拦! “嘶——” 闻应祈倒吸一口凉气,忍得手背青筋都暴涨,臂膀仍是纹丝不动,几步走过去,把人小心放在床榻上后,纱幔一拉,身子便压低,两人额头差点相撞。 “你……你想干什么?”对方灼热鼻息扑面而来,谢令仪脑袋后仰,满眼警觉,手攥紧成圈,在他面前挥舞威胁,“我警告你,你若是再敢胡来,小心我休了你!” “啧。”闻应祈听完,阴阳怪气道了一句,顺势把她的手,强硬抓住,按到自己喉结处,“我想干什么?我想让娘子也心疼我一下。” “摸到没?”他带着谢令仪的指腹,一寸寸碾过那排整齐的牙印,古怪道:“是不是还不够深,要不要再咬一下,直接把那块肉咬下来?” 谢令仪指尖摸到凹凸不平,面有愧色,遂底气不足,小声道:“......谁让你自作自受。” 说罢,她便咬着唇,眼神游移,就是不看他,手指也瑟缩着要往后退。 但闻应祈好不容易揪住她错处,岂能饶她? 他抓空儿便道:“是,是我自作自受。”他边说,边目光下移,牢牢擒住她咬得红润的唇瓣,意味深长勾了勾唇角,“既然娘子还没消气,那便换个硬点的地方咬?正好给你磨磨牙。” “嗯?你......嗯唔......!” 谢令仪察觉不对,刚要反抗,唇齿却被骤然堵住,所有话语,尽数淹没在他温热的吐息中。 —— 到了回门那日,谢令仪甫下马车,便是一瘸一拐,被璞玉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往花厅去。一路上,她脸色紧绷,一言不发,不仅刻意与闻应祈保持距离,甚至连与他并肩同行都不愿。 落在旁人眼里,这便是新婚才几日,夫妻二人就已生了嫌隙,看小姐那脚底虚浮的样,许是还动了手。 厅堂内,谢家长辈们早已落座,等候多时。 谢令仪恭恭敬敬敬完茶后,便打算话几句家常,再拖到晚上,在这住一晚再回去。 谁知,变故突然发生。闻应祈忽然理了理衣袍,‘噗通’一声,直接屈膝跪下,朝谢郜氏几个郑重磕了个头,“期熠带着容君过来,给祖母、岳父、岳母问安了。” 这一下,可把谢郜氏几个吓得够呛,手上一抖,杯盏里的茶水差点都洒出来。谢承和冯氏更是连忙起身,慌慌张张命人将他扶起来。 谢令仪站在一旁,简直不忍直视。 这个傻子,敬杯茶也就够了,怎么还跪下了? 可如今他们已经成婚,夫妻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这一跪,她总不能独自站着看热闹。无奈之下,谢令仪也只好端端正正地跪下,给长辈们,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谢郜氏望着这一幕,心头又是惊讶又是复杂。 她本是存了几分考量,早在二人进府时,便 让丫鬟仆妇们悄悄盯着,随时向她透露情况。 若是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和睦,携手同行,那倒也罢了。 若是他们夫妻感情不睦,貌合神离,那她便要好好敲打敲打。 可她万万没料到,这俩人,不仅半点不生分,反倒双双跪在她面前,皆是一副情深义重、共同进退的模样? 谢郜氏顿时被噎住,原本酝酿好的一番话,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最终,她只能轻咳一声,作势摆摆手,“起来吧,回门是喜事,别跪来跪去的。” 可到底,有些规矩还是要讲。 “容君这孩子,从小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长大,一辈子没吃过苦。若是在你府中侍奉公婆,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望你能多担待些。” “我哪里娇生惯养了......”谢令仪听完,嘴里不满,小声嘀咕。 谢郜氏眼神微闪,只当没听见,依旧笑眯眯望着闻应祈,等他回答。 “祖母放心。”闻应祈闻言,眉眼含笑,看了谢令仪一眼,随即不慌不忙、镇定自若地开口,“我自幼父母双亡。容君嫁过来,便是我府中唯一的主子,自然无需侍奉公婆。” 谢郜氏:“……” 她脸上笑容一滞,稍作停顿,又继续道:“我谢家祖训,男子一律不准纳妾。容君虽嫁给了你,但她是我谢府嫡长女,其夫君自然——” 她这话还没说完,便被闻应祈不假思索打断,“祖母您大可以放心,我既已娶容君,此生唯她一人。若我违背诺言,必当不得好死,即便死了,也会堕入阿鼻地狱,永不入轮回。” 谢郜氏:“......” 那......那倒也不必如此。 她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眼底愈发疑惑。 这情况,怎么和丫鬟们说的一点都不一样啊? 说好的,小姐姑爷感情不和呢?连同行都不愿呢? 可眼下,一个郑重其事地起誓,一个站在旁边虽不作声,嘴角却是不着痕迹地上扬。 她张嘴正要再试探几句,可谢令仪不依了。 她实在懒得再看闻应祈犯傻,索性走上前,挽着谢郜氏的手撒了几句娇,软软哄了几声,轻轻巧巧便将话题带了过去。 按理说,新妇回门,当天便要回夫家。 可谢令仪是谁?她不想回,用过晚膳,闻应祈便心领神会,立刻顺着她的意思开口,“既然今日天色已晚,不知祖母可容小婿在府中歇上一晚?明日再走?” 谢郜氏本就舍不得孙女这么快离开,只是碍于身份,不好主动开口,如今闻应祈自己提出来,她便顺势点头,“如此甚好。” 说罢,她又吩咐听竹,“让春夏秋冬几个丫头去打扫一下姑爷住的院子。容君的院子就不用收拾了,日日都有人照应着。另外,热水也得备好……” 闻应祈早在她说第一句话时,心头就蓦然生出一丝不太好的预感。 他与容君是夫妻,住一个院子就好,为何还要特意打扫姑爷住的院子? 果然,比及晚间,等他见到自己与谢令仪的住处,一个在全府最东边,一个在全府最西边,两人活生生被安排成,隔着数道廊桥的‘对门邻居’时,他便彻底明白了。 —— “是谁!别跑!” 府里夜巡的奴才正打着哈欠,冷不防瞧见一道黑影闪过,立马精神一震,提起棍子便追,嘴里还骂骂咧咧,“是哪个不要命的狗贼,大半夜敢来尚书府行窃?看我不活捉了你,扭送官府,打上十几个板子!” “行了!”他同伴张大眼睛,等看清人影,猛地一把拽住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就敢上去追?” “怎么,老弟你知道?” “那可不是?” “看清那一闪而过的金色光芒了吗?” “什......什么金?” “姑爷脸上黄金面具的金。” “哦,看清了。” “看清了?那就继续巡夜去吧。” “得嘞。” 另一头的闻应祈被奴仆追喊,心中慌乱,脚下险些绊倒。幸好今晚月光够明,能照亮前路。等他循着记忆,找到谢令仪住的戌风院时,已经是夜半时分了。 院门处竟也没人守着,檐下挂着两个红灯笼,夜风拂过,摇晃着暖红的光。 闻应祈踏着月色,大摇大摆走进去,才行至一半,忽地后退半步,低头望向堂前水缸里盛开的莲花,对着水面理了理被风拂乱的鬓角,见一切无暇后,方调整好呼吸,抬手轻扣门。 第102章 “容君?容君,你睡了么?” 回应他的是几声鸟鸣。 闻应祈:“......” 他抬眸望向窗棂,四角窗纱透出的烛光,明黄而温暖。脑中略一思索,主意已定。 “容君,我方才出来得太急,身上只套了一件外袍,你若是不介意,明早让丫鬟们瞧见我这衣冠不整的模样,那我也无妨,就在你门前凑合一宿。” 他顿了顿,又故意拖长语调,厚颜无耻地,学着她昨日的娇嗔,“不过,我知道容君是不会忍心让我在外面受冻的,对不对?” “娘子,好娘子,你心疼......心疼心疼应奴好不好?” 嗯?还不开门? 夜风簌簌,一阵比一阵寒。 闻应祈皱眉,正琢磨着,要不要干脆把外袍脱下来,垫在地上睡一晚,隔扇门却‘吱呀’一声,突然开了。 第73章 红杏出墙粉玉壶中翻银浪,青龙杵内捣…… 隔扇门却‘吱呀’一声,突然开了。 闻应祈眼前一亮,立即抬眼朝内望。 左看右看,嗯?容君怎么不在? 屋子里寂静,烛光翩跹,映出闺房一角绣着芙蓉花的娟织屏风。透过几片粉纱帘影,隐约可见香案上,袅袅升起的几缕轻烟。 可不管他如何凝神探寻,都瞧不见谢令仪身影,正要跨步进去,衣衫下摆却忽然被人扯住。 一个还没他半人高的小粉团子站在他面前,怀里抱着只虎头娃娃,睡眼惺忪,软绵绵地仰头望他,“大哥哥,你在找什么?” 什么大哥哥? 闻应祈认出她来,嘴角微抽,没好气地在心里腹诽,随即伸手捏了捏她软乎乎的小脸,正色道:“叫姐夫。” “好。”谢念合乖乖听话,糯糯道:“姐夫大哥哥。” 闻应祈:“……” “直接叫姐夫就行。”他扶额叹息。 “哦......”谢念合揉揉眼睛,反应过来后,撅起小嘴,一脸不情愿,半天不肯再开口。 与此同时,她小小的身子,正正巧巧拦在门槛处,直挺挺堵住他的去路。 闻应祈一挑眉,顿觉不妙。 难道是她对自己精心挑选的《幼学琼林》、《龙文鞭影》、《叙古千文》等书籍不满意?还是说,就该送些小孩爱看的插画册子之类的? 容君提醒的果然没错,可惜自己无能,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1一响贪欢,误了正事。 这不,报应就来了? 他无奈半蹲下来,尽量放温声线道:“你是叫念念对不对?念念乖,让姐夫进去,姐夫明日给你买糖吃。” “不要!我才不吃你的糖!” 谁知,这话立时触到了谢念合雷点。 她原本就属意大姐姐与张歧安一对,不成想大婚当天,杀出个面具人。如今修常哥哥又好几日不来看她。 最重要的是,母亲还说,大姐姐出嫁后,就难得归家,以后再也不能和她睡在一起。 是以,桩桩件件加起来,她简直要讨厌死眼前这个罪魁祸首了! 当然,这话也同样触到了闻应祈雷点。不过......他还不屑于跟一个小孩计较罢了。 主要是,他也不敢...... “那念念喜欢什么?”闻应祈声音放得更柔,脸上硬是挤出一抹笑,“姐夫都可以给念念弄来,无论什么东西。”他边说,边竖起指尖发誓,“姐夫一言九鼎,绝对说到做到!” “我要你离我大姐姐远一点。”谢念合扯着嗓子,不假思索开口。 闻应祈:“......” 他脸上笑容瞬间停滞,随即缓慢收起竖起的指尖,深吸口气,努力维持住表情。 到底还是容君有先见之明,早早就看透小孩是个麻烦精,不愿意要。即便长得再可爱,再软糯又怎样?顽劣起来,一样能让人头疼! 可眼下这小小门神堵在这,屋里的人也不愿帮忙,他能怎么办? 只能哄呗。 于是,闻应祈再次深呼吸,拿出此生最最温柔的语气,耐心道:“念念,换一个好不好?除了这个,其他的,姐夫都能给你办到。” 谢念合歪着脑袋,认真思索了会儿,片刻后,睫毛一翻,上下嘴皮子一碰,“那你晚上不许同大姐姐睡觉。” 只有她才能同大姐姐一起睡。 闻应祈听完,一口气差点没哽过来。 这......这还不如上一个呢! “念念,话不能这么说,你大姐姐与我已经成婚,成婚了两人就应当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就像你爹娘那样呀。” “可我爹娘也没有睡在一起呀。” 嗯?他好像知道了什么八卦?算了算了,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先努力踏进门槛。 “那念念喜不喜欢吃糕点?你大姐姐很喜欢吃我做的糕点,要不要——” 不知谢念合是不是听烦了,总之,他这句话没说完,就被她中途打断。 “不吃,不吃,不吃——” 粉团子个头不大,声量却不小,絮絮叨叨,闹闹哄哄,还精力十足,吵得闻应祈头都疼起来了,他重重叹息,心中麻木,跌坐在地上,算是彻底没了脾气。 “好了,念念。”熟悉的声音传来,屋里人终于肯为他做主了,“不许再叫了,再闹就没故事听了。” “哦......”谢念合不情不愿闭上嘴,就是嘴角噘得,能挂油瓶。 “外面那个人,脑子里有许多故事,有些连大姐姐都没有听过。你方才不是还嫌弃大姐姐讲的故事太老套,不好听?现在他不就来了?” 谢念合闻言,有些不信,仰头半信半疑地问他,“你真的会讲新奇的故事?” “当然会!”闻应祈听完,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心里如浸了蜜糖,就知道容君嘴硬心软,会心疼他。 “姐夫从小就见过比房屋还大的老虎,他的虎须硬得能当烧火棍;还有春天身上变红色,冬天身上变白色的异色狐;长相像鸡,却有三条尾巴,六只脚,四个脑袋,能在水里游的鯈鱼......” “真的呀!”小粉团张大嘴巴,她年纪小,轻易就被他糊弄过去,听得是声声称奇,对闻应祈敌意一下就散了不少。 “当然是真的。”闻应祈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屋里走,“都是姐夫亲眼所见呀,要不然怎么能说给念念听?” “那念念还要听!还要听!大哥哥快站那儿讲!”谢念合兴奋劲被他彻底勾起来,睡意一扫而空。她自觉爬上床榻,抱着虎头娃娃,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他。 站那儿讲?所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闻应祈站在床边,眼睁睁看着斗大一张拔步床,被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占据,哪还有半点他的位置? 该不会真的只是为了讲故事,才放他进来的吧。 那他千辛万苦,嘴皮子都磨破,有什么意义? 他今晚是要睡在哪,还能睡在哪? 闻应祈沉默半晌,目光幽怨地落在谢令仪身上。只见她半张脸埋在被褥里,肩膀微微抖动,分明是在忍笑。 “好哇,容君!”闻应祈恍然大悟,咬牙切齿,作势便要伸手,打算将她从被窝里‘揪’出来。谁知谢令仪身子灵滑,犹如水蛇,只侧身一滚,就连人带被,挪到了床榻最里侧。 闻应祈俯身......俯身也没用,念念正稳稳当当站在他身前呢,伸长短臂,眼冒火苗,摆明了不许他靠近后面人半步。 他偏头一看,果不其然,那后面的祖宗,就缩在被子里,杏眼弯成个月牙,在那明目张胆地笑话他,甚至还嚣张地冲他挑眉。 呵,果真是有备而来。 “大哥哥,你还讲不讲故事了?”谢念合见状,不耐催促。 他还能说什么?不讲?只怕下一瞬,这小门神又会重回战场。 “讲讲讲。”闻应祈认命地叹了口气,随即眼珠一转,忽然凑到谢念合耳边低语几句。 不出所料,下一刻,就见谢念合乖巧点头,听话退开,甚至还主动地抬起双手,蒙住了自己双眼。 谢令仪一愣,心中警铃大作,刚要翻身逃遁,却已晚了一步。闻应祈猛地擒住她手腕,将她一把拽到床榻外沿! “闻应——!” 她惊叫还没出口,对方却倏忽不动了,反而俯身,把被子四角给她掖得死死的,只剩张脸露在外头。 什么嘛,谢令仪仰头,盯着他神色认真,不含一丝旖旎的侧脸,明白过来,耳尖染上绯红,下意识往被窝里缩了缩。 想让她睡在外面,直说就行了呀,她还以为......还以为...... 哼,都怪闻应祈!平时横行霸道惯了,害她想歪! 还有念念,刚刚吃了他什么迷魂药?竟然三言两语,就被收买得服服帖帖! 谢令仪愤愤不平,可既然人都进来了,那在她脑中盘旋了一下午的话,势必是要说出口的。 是以,她半张脸埋在被子里,清咳两声,不自在道:“抱歉啊,闻应祈,我......我之前不知道你父母......” 第103章 “还傻乎乎问你,他们在哪......”她声音越来越小,脸上也有些许沮丧,“是不是揭你伤疤了?” “怎么会呢?”闻应祈听完,不在意笑笑,伸手把她脑袋拨出来,又耐心拂顺她被锦被蹭得东倒西歪的鬓角,温声道:“都已经过去了,我早就都忘了。” “好了!”见谢令仪脸色还郁郁寡欢,他蓦地提高声量,打断她愁绪,“现在是讲故事时间,注意力要集中!还有念念快躺下。” “方才的故事,讲到哪了?哦,对,说到那个鯈鱼2,它浑身都是墨绿色,叫起来的声音,与喜鹊相似,据说吃了它的肉,就能让人忘却烦恼,无忧无虑。” “那大......姐夫你吃过吗?”谢念合趴在床榻里侧,扑闪着两只圆眼好奇问。 谢令仪听了她的话,耳朵也偷偷往这边送。 闻应祈不动声色轻笑,心头大石总算落下,继而摇摇头,“没有,这种鱼很难找,据说早就灭绝了。” “好吧。”谢念合大失所望,“那姐夫再讲几个其他的吧,念念想听点特别的。” “特别的?好,那就再讲一个羬羊3的故事。据说从前西边有座山,名唤钱来山。山中有一种野兽,长得像羊,却有一条马的尾巴。当地的猎人偶然发现,这种羬羊身上的油脂,可以用来治疗干裂的皮肤,尤其是寒冬时节,涂上一点,便能抵御风霜。” “钱来山再往西八十里,就是小华山,山中长了一种叫萆荔4的草。这种草最喜潮湿阴暗,往往生长在岩石狭缝之间,形状有些像乌韭,吃了它能治愈心疾。” “符禺山背阴的北坡,有很多叫文茎5的树,果实像枣,可以用来治疗耳聋......” “......” 烛火昏黄,静静燃烧着,偶有夜风悄然拂过窗棂,吹动窗纸,沙沙作响。满屋静谧,只剩闻应祈低低切切的嗓音。 谢念合听得兴致盎然,偶尔插上一两句问题,谢令仪则缩在被窝里,半是听故事,半是困倦地放空思绪。 闻应祈说着说着,时不时低头看一眼,发现她睫毛轻颤,眼睑半阖,好似已经睡去。 见状,他声音不由自主,放得更轻了些。 可他刚停下,耳边便传来谢念合奶声奶气的催促。 “姐夫,姐夫,念念还要听,还要听!” “嘘!”闻应祈闻言,连忙伸手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压着声量道:“念念声音小点,别吵到大姐姐。” 谢念合听完,立刻抿紧嘴巴,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闻应祈又偏头瞄了眼谢令仪,见她睡容沉稳,并未被惊扰,这才低声道:“那我就最后再讲一个小故事,讲完,念念就得乖乖睡觉。” “从前有个小孩,刚出生不到半日,浑身是病,就被父母抛弃,扔在了荒山脚下。” “好可怜的小孩……”床上忽然传来轻浅的嘟囔声。 闻应祈微微一愣,垂眸一看,发出声音的却不是谢念合,而是谢令仪。 她半梦半醒嘀咕了一句,随即翻了个身,被子被蹭掉,手臂光溜溜地垂在榻沿,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肌肤,在昏暗的烛光下,愈发纤细柔软。 原来还没睡着。 闻应祈叹口气,抬手替她把被子重新掖好,又将她手臂塞回被中,指尖不经意蹭过她掌心,察觉到一丝冰凉。他沉吟片刻,忽而缓缓道。 “白听了这么久,是该收点润口费。” 说罢,他手指便探进被褥,轻轻握住谢令仪手腕,细细盘弄把玩。掌心热度一点点传递过去,待她肌肤沾染上跟他一样的温度后,他才像是无事人一般,继续轻描淡写地讲下去。 “这个小孩一点都不可怜呀,他只哭了一个多时辰,就被刚打完猎的猎户发现。好心的猎户将他带回家,但他也不知,该如何安置这个血乎乎的婴孩。正巧,他的妻子是名医女,曾读过几本医书,便动手替这小孩医治。没过多久,这病竟真的好了。” “后来呢?”谢令仪迷迷糊糊问。 “后来啊。”闻应祈指腹来来回回,摩挲着她手心,望向她眼底的温柔,简直能溢出来,“后来,这个小孩非常幸运,娶到了自己深爱的人。他们还生了一大堆小孩,最后幸福地生活到老。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啦。” 他话音刚落,床上的人却又轻哼,似有不满,“不要......” “不要?不要什么?”她声音太轻,闻应祈听了好几遍都没听清,最后只得俯身凑近她耳边。 “小孩......”谢令仪混混沌沌,嘴里吐出两个字。 “好。”闻应祈闻言低笑,在她额头落下一记浅浅的吻,随即慢慢直腰,没有丝毫犹豫,“都听容君的,容君说不要,那就不要。” 他这一下,便错过了谢令仪呢喃的后半句。 “不要......一堆。” —— 翌日,谢令仪回去之时,就见谢念合和闻应祈两人,亲亲密密地黏在一起,嘴里说着悄悄话,见她目光扫过去,还双双若无其事,立即装出一副泰然自若模样。 谢令仪:“?” 不是,这才一夜,这迷魂汤到底是有多厉害? 她提裙正要上前质问,就听谢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堂妹。”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找了处阴凉的角落谈话。 “堂妹,我长话短说。近来朝堂上,已有不少人对妹夫不满,隔三差五便有言官上折参他。” 谢翊在谢承的运作下,早已入仕。 他瞥一眼谢令仪神色,缓了缓,继续道:“原本圣上是不大管这些事的,可上奏的人多了,他也颇有微词。前几日,甚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斥责了他几句。” 谢令仪听得眉头一皱。 “如此一来,底下的人自然闻风而动,这两天,上折子的言官又多了一倍。” 谢翊顿了顿,沉声道:“总而言之,你最好提醒他,近期注意点,别让人揪住错处。” 谢翊向来寡言,今日难得说了这么多话,还都是肺腑之言。谢令仪真心实意给了他一个笑脸,只道:“多谢堂哥,容君记下了。” 说来惭愧,谢翊托她照拂妹妹,可她并未出什么力,反倒是这位堂兄三番两次地帮她。 而且,身为妻子,自己夫君的事,竟还要旁人来提醒。 谢翊看出她的怅然,只平静道:“堂妹不必多想。玉章 自从入府,便开朗许多,都是你的功劳,我不过是顺手帮个小忙而已。” 谢令仪听完一阵汗颜。她哪有什么功劳?不过是与谢琼熟络之后,送了几本书,打发她解闷罢了。 “另外,祖母那边,我也替你遮掩过去了。上次你出嫁,府门前那群人闹事,她担忧了一夜。” 怪不得这次回门,祖母对此只字未提。谢令仪心下了然,对谢翊的感激又多了几分。 她原本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可祖母既没问,她便也乐得糊弄过去。 人生嘛,难得糊涂。 “堂哥如此恩义,往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好。”谢翊也不矫情,欣然应下,“堂妹的话,我记住了。若无旁事,就请回吧。” 说罢,他目光一偏,朝某个方向示意,“你若再同我说下去,闻首辅明日便该找个由头治我了。” 谢令仪顺势望去,果然就瞧见不远处,闻应祈脸色阴沉,眼神晦暗,死死地盯着他们,活像她是个不甘寂寞、红杏出墙的负心人一样。 她不自觉摸了摸鼻子,同谢翊辞别后,便慢吞吞朝他走过去。对方一靠近她,立马牢牢擒住她的手,然后耀武扬威般,在谢翊面前晃了晃。 谢令仪:“......” 幼稚! “好好好。”谢郜氏细细观察了一日,见孙女与孙女婿感情融洽,心下甚慰。待到日落,便满脸慈笑道:“时辰不早,容君该回去了。虽说期熠这孩子疼你,但你也莫要恃宠而骄,做些让他伤心的事。” 谢令仪正要点头,就听她话锋一转。 “还有,这子嗣问题……虽说你们才成婚不久,可——” “知道了!祖母!”谢令仪窥得苗头,立时出声打断,一副生怕闻应祈听见的害怕模样。 要不得,万一这只‘公兔精’听了去,又找到借口了。 谢郜氏被她这股着急劲儿逗笑,也不生气,仍笑着道:“罢了,知道便好。祖母在这儿,看着你们走。” 待马车驶远,她才敛起笑意,招呼身旁的听竹悄悄问,“昨夜烧的热水,容君用没?” “好像没吧。”听竹有些不确定,“水房的侍女们,等了一夜,都没听到主子叫水。” “怪了,怎么会没有呢?”谢郜氏暗自纳闷,“难道容君没看到那压箱底的嫁妆?” 谢令仪看没看到,她自是不知。 反正闻应祈是看到了。 并且,当晚回去,他就照着图册上的花样,压着谢令仪做了好几回。 第104章 倒真应了书中那句——粉玉壶中翻银浪,青龙杵内捣芬芳6。 第74章 心疼不已那束光,稳稳托住了他 谢翊果然没说错,接连半月,闻应祈上朝时间越来越长,退朝却越来越晚,甚至有好几次,是在月明星稀之迹才踏进府门。 每每归家,都是满头虚汗,手脚发颤,窝在她怀中摇摇欲坠,半天才能缓过一口气。 “怎么又弄成这样?” 谢令仪今日在内院等了他一日,甫一照面,又见他形容憔悴,霎时心疼的眼眶都发红,黑葡萄似的瞳仁,盈满点点水光,望向他的目光又气又急,“之前叮嘱过的,要谨言慎行,你都忘了?” 闻应祈充耳不闻,只懒懒倚着她,脸埋在她颈窝里,用力汲取一口暖香,片刻后,才疲惫开口,“娘子说的怎敢忘?不过是应付朝中那群老匹夫,需多略费些口舌罢了,所以才回来得晚。” “费些口舌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谢令仪听完,柳眉倒竖,面露不满,“你是去上朝,还是去赴刑场?” 闻应祈被她训得无奈,心里既甜又酸,不欲与她争辩下去,只低笑着,蹭了蹭她耳颊,带着几分撒娇道:“那容君这几日在家,见不到我,是不 是也无聊得紧?要不要我把念念接过来,陪你解解闷?” “算了吧。”谢令仪撇嘴,“念念还要去学堂,不好耽误她。” “那我明日把昌十接来,涎馋在他那,也可以一并带来。” “好。”谢令仪轻应一声,随即不再言语。刚好,她也有事要问昌十。 闻应祈听出她话里的怅然,心中苦涩,忍不住将手臂又收紧了些,揽着她的腰身,话带滞涩,“抱歉,是我无能,让容君受苦了。” “胡说什么呢。”谢令仪微微一怔,随即推开他,双手顺势托住他脸颊,认真望着他,一字一句道。 “我原本就不爱出门,再说这府里这么大,几日也逛不完。就算逛完了,前面的景色又忘了,还可以再逛一遍。” 她语气轻快,可闻应祈听完,心中却越发酸楚。 元衡近日对他的打压,几乎已经到了明面上,他怕对方不守承诺,对谢令仪下手,索性直接紧闭府门,除了自己以外,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只是,如此一来,他在朝中的日子,就更不好过。 朝堂上,言官的口诛笔伐,倒也罢了。难办的是,散朝后,元衡还要独留他在上书房议事,说是议事,其实也是在坐冷板凳。可笑的是,他还得配合着,演完这场‘君臣和谐’的戏码。 他们两人,如今就像熬鹰,不是鹰死,就是鹰被驯服。 可惜,在他闻应祈这里,只能有一个选择,那就是你死,我活。 —— 一眨眼,昌十已在府中住了十多日,可在这期间,谢令仪一直没寻到机会问他,倒不是说她不积极,而是这孩子,一见她便跑,显然是仍对她心存芥蒂。 这日,她照例抱着一大摞书,去花园找昌十。府中日子寡淡无趣,她索性揽下了教他读书的差事,既能消磨时光,说不定还能从他口中,套出些有用的消息。 “站住,不许跑。” 谢令仪才刚踏入花园,就见对方鬼鬼祟祟地往假山后躲,活像老鼠见了猫。 她本就没什么耐心,更何况眼下闻应祈状况日渐恶化,由不得她再怀柔了。 “我数三个数,数完了你还不过来,你自己知道后果。”谢令仪就坐在石凳上,冷冷盯着他。 “一。” “二。” “三——” 昌十犹豫半晌,终是咬咬牙,不服气地闷头走了过去。 “为什么一直躲着我?是觉得你哥哥所娶非人,还是觉得我配不上他?”谢令仪直接开门见山问他。 昌十未料到她如此直白,脸涨得通红,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谢令仪才没空理他,继续冷着脸平静道:“你在府中这些日子,该看的也都看到了,你哥哥有多喜欢我,你不是不清楚。失去我,他会死。” “可你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怕是还没等到失去我,他就先归西了。你若是再同我别扭下去,不管他死活,那我随你。反正他死了,我还可以继续回去,做我的谢府大小姐,什么都不耽误。” “对了。”她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补充,“他死后,这满府的金银财宝,也都是我的。到时候,我就带着他的万贯家财改嫁,再觅良缘。” “你!”昌十听完已是目瞪口呆,气得脸色发白,反应过来后,才红着眼睛喊,“你不能这样!” “就能!” “不能!” “就能!” “就能,就能,就能——!” “......” 谢令仪丝毫没有自己在欺负一个八岁小孩的自觉,反而叉着腰,声量越喊越大,气势也越来越足。 “他今日死,我明日就带着财产改嫁!” 这句话,无疑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呜呜呜......坏女人,坏女人,不可以!”昌十眼泪瞬间涌了出来,鼻子一抽一抽的,泣不成声,“哥哥已经这么惨了,你不能再不要他。” 蠢鱼儿,终于要上钩了。谢令仪暗自得意,决定再加把火。 “我现在就去收拾金银细软。”她面庞坚定,说着便作势要起身,“免得到时候东西太多,一次性搬不完。” “不要!”对方到底急了,手忙脚乱一把拉住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喊,“哥哥......哥哥没有你,会一睡不醒的。” 谢令仪挑眉,脚步微顿,佯装不在意地问:“哦?为什么会一睡不醒?” 昌十见她停下来,立刻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把脸,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部倒出来,“哥哥他不能待在没有光,黑暗的地方,不然就会喘不上气,严重了还会昏迷不醒,这时候,就必须用他熟悉的东西,才能叫醒他。” “怎......怎么会这样?”谢令仪听完怔住。 难道这就是他每晚回来,身子都虚弱的原因?她还以为闻应祈在外密谋什么事,有意瞒着她,所以才想着,抓昌十过来问问,看他会不会知道。 “为何会如此,你知道原因,对不对?”她心头一紧,现在换她着急了。 “都......都怪徐妈妈......” “徐妈妈?” 昌十红着眼睛,哽咽着点头,“嗯......小时候我们......我们不听话,她就会把我们关禁闭。那石屋,没有一个窗户,白天晚上都很黑。没有水,没有吃的,也没人跟你说话。什么时候认错,就什么时候把你放出来。呜呜呜......哥哥的病,就是那个时候染上的。” “那......那你也被关过吗?” 你这么小,也被关过吗?谢令仪指尖发颤,声音发涩,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 昌十吸吸鼻子,低着头,“认识哥哥后,就再也没有了。” 谢令仪呆呆望着眼前瘦削的男孩,心里五味杂陈。 下一瞬,她便猛地起身,裙摆高扬,转身往花园外走。 “哎,你去哪儿啊。”昌十一愣,泪眼朦胧地望着她。 “天快酉时了,接他回家。” “等等,那我也要去!”他一听,急得立刻跟了上去。 不料,谢令仪脚步一顿,冷冷甩下一句,“你不许去,另外也不许告诉他,我今日问你的事。” 昌十顿在原地,半晌,嘴里才小声嘀咕,“那你也不许告诉郎君,我叫他哥哥。” —— 午门前的空地上,华盖云集,马车错落。首辅府的桐油马车在这一片金碧辉煌中,并不打眼。 眼见着日头西斜,一辆辆马车陆续离去,谢令仪心逐渐揪了起来,“璞玉,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璞玉掀开车帘,望着地上的日影,估摸着,“回禀小姐,大约是酉时过半?” 酉时过半……谢令仪皱眉,这马上天就要黑了,难道闻应祈又要披星戴月方归?等不及了,她撩开帘帐,便要下车。 “不可,小姐!”璞玉见状,慌忙拦住她,“人多眼杂,万一被瞧见……再说,咱们也进不了宫啊。” 谢令仪:“......” 谁说她要进宫了? “无妨,这里马车差不多都走光了,没人会注意到。我只是着急, 想下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你若是不放心,可待在车里等我。” 小姐都这么说了,璞玉哪敢违逆?她只得绷紧神经,护在一旁,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她这厢盯着宫门方向,城楼之上,却也有人在盯着她。 “那是谁?” 听见贵妃娘娘发问,身旁的宫娥连忙抬头望过去,片刻后,方犹豫道:“好像是首辅大人的车架,听闻首辅大人月余前刚娶亲,那站在马车旁边的女子,应当就是他妻子吧。” 首辅大人的妻子?那不就是谢令仪? 第105章 李扶光目光骤然一凝。谢令仪从前还帮着她治过太子,如今倒嫁给了自己仇人,真是造化弄人,也真是......同病相怜。 她轻嗤一声,可不过须臾,她看着对方提着灯笼,时不时伸长脖子,来回踱步的身影,神色忽然一僵,似是想起了什么。 “走吧,去摇光殿。告诉元衡,我要见他。” “是!奴婢这就去准备。”宫娥脸上顿时涌上惊喜。贵妃娘娘打从进宫,便与圣上水火不容,如今竟主动开口要见,圣上知道后,必会欣喜若狂。自己若是办得妥当,说不定还能得些赏赐,想到此处,她步伐都轻快了不少。 半炷香后,高大巍峨的城门缓缓开启,厚重门扉张合,在夜色中发出刺耳的据木声,仿佛要将黑夜撕裂。冷风顺着门缝灌出,带着宫廷禁处的森森寒意。 闻应祈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摸黑走出来。他走得极慢,几步便要停歇。 此时,天光大暗,看不清前路,唯有不远处的一盏灯笼,明明灭灭,闪着昏黄的光。 是谁呢?闻应祈心想,又会是谁锲而不舍,在前方等着骂他,亦或是羞辱他? 他深吸一口气,寒意从脚底,快速蔓延上脊背。腿脚已不听使唤,在疯狂打颤。管家还未到,而他,快要支撑不住了。 眼前一黑,就在意识坠落前的最后一刻,无边黑暗里,突然闯入一束炽热的光。那束光带着睥睨天下的力量,稳稳托住了他。 第75章 撒娇卖乖要娘子亲亲才能好 闻应祈落入一个温暖的、熟悉的、让他心安的怀抱。 困倦感是一下就袭来的,可耳边不停有人在喊。 “闻应祈。” “闻应祈。” “闻应祈!” 谢令仪一声又一声,焦急地叫着他的名字,边叫边用手拍打他的脸。 “闻应祈!” 听着那句句发重的哭腔,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入目便是谢令仪那红肿的眼眶,以及挂在腮边,止不住滑落的泪。 真的是她,真好。 “好了,容君。”闻应祈艰难抬手,用指腹轻拭她眼尾的泪痕,慢慢哄她,“乖,别哭了,抱歉,是我不好,又让你伤心了。” “谁!谁伤心了。”谢令仪嘴硬哽咽着,不甘心用衣袖胡乱擦去腮边的水,随即转头招呼璞玉,两人合力将他扶起,“咱们回家,到家了,再好好跟你算账。” “好,回家。” 两人彼此搀扶着,丝毫未发现,黑暗中,还有一双眼睛在紧盯着他们。 马车紧赶慢赶一路,也花了约莫半炷香功夫才到家。 谢令仪把他安顿好之后,竟真的开始板着脸,要与他算账了。 闻应祈望着贵妃榻上,两人中间还能坐上一人的空隙,抿抿唇,觑着她眼色,一点点蹭过去。直到看见两人衣衫交叠在一起,方才停下。 “容君,你今日怎么会去接我呀?” 谢令仪头偏着,不为所动。 “容君?娘子?我给你捏捏肩好不好?今日来回奔波,是不是把你给累坏了?我现在就给你捏捏。” 闻应祈说着,便要抬手,可谢令仪身形一晃,他的手便尴尬地杵在半空中。 好半晌,他才不好意思地缩回来,又摸了摸鼻子,讪笑道:“看来娘子不喜欢捏肩,没关系,我还会捶背。” 可这回,谢令仪直接屁股挪远了一寸。 闻应祈:“......” 好嘛,这次是真生气了。 但他也不是没法子,眼珠子一转,便计上心头。 他手扶着额,忽而往后一倒,像是受到了什么内伤般,喉间溢出痛苦的低吟。 果然,谢令仪立刻中计!想也不想就直接回头,一把扶住他,手还下意识扣住他手腕,探了探他的脉,语气焦急,“怎么了,是哪里又出问题了?” 闻应祈哪会放过这等好机会,顺势便搂紧了她腰肢,脑袋埋在她锁骨,撒娇卖乖,“嗯,方才心口突然一痛,幸好娘子及时抱住了我,现在已经大好了。” 谢令仪挣扎几下,发现无论如何也逃不开后,便冷眼看他演戏。 哦,难不成她还是华佗在世?不费一针一药,就能医好人? “心痛?”谢令仪嘴里古怪挑刺,“那你刚刚为何要扶着额头?” 闻应祈:“......” 他脸上表情顿时一滞,可他是何许人也?他脸皮厚的堪比城墙,被谢令仪无情戳破后,也不觉得羞耻,反而愈发来劲,使劲往她怀里挤了挤,“容君只要抱着我,我心痛就好啦。至于额头......”闻应祈眼神一闪,找到理由,“方才额角发痒,就随手蹭了两下。” 见谢令仪还想开口,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嘴里立马又‘哎呦哎呦’叫起来,“不行了,好像又开始痛了。娘子快亲亲我,否则要救不回来了。” 谢令仪简直气极反笑,抬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给了他一记板栗。 “嘶——” 闻应祈被弹得倒吸一口凉气,痛得整个人都缩了一下,捂着额头,脸上满是委屈。 谢令仪只当没看到,冷然问,“说说吧,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好像是贵妃有事,把他给叫走了。”闻应祈听她说起正事,这才收敛起那股没正经的态度,只是仍双眼幽怨地看着她。 “贵妃?” “对,就是......曾经的太子侧妃,李扶光。” 谢令仪见他提起太子,半天缄默不说话。她还以为太子落败后,他全府人都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了,没想到太子侧妃竟还侥幸活着。 “那......她是自愿的吗?” “容君想问什么?”闻应祈意味深长盯着她。 “没什么。”谢令仪忽而笑笑,快速岔开话题,“那你何时休沐?” 闻应祈听出她话里的怅惘,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容君,不是每个人都有我这样的好运气。” “嗯。”谢令仪听完,郑重点头,也阴阳怪气回他,“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厚脸皮。” 闻应祈:“......” 他脸上平静表情龟裂。 近墨者黑,他的容君不知跟谁学坏了,一定是昌十!他改日必须得好好教训他一下。 “傻子。”谢令仪瞧他那愤愤不平模样,忍不住摇头轻笑,随即抬手,轻柔拂上他额头,“还疼不疼?” “疼!”某傻子立即顺杆往上爬,脸颊顺势蹭着她掌心贴贴,委屈巴巴控诉,“容君,你看都红了!” “确实红了。”谢令仪指腹缓缓划过,他鼻翼因面具而压出来的一圈红印,若有所思停顿片刻,倏忽开口,“往后,不要再戴面具了。” “真......真的?”闻应祈怔住,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嗯,真的,从明日起,就不必再戴了。” 这一刻,闻应祈心头猛然涌上一股无法言说的狂喜,连眼眶都被热意逼得发酸。他直勾勾盯着她,眼珠子半天都舍不得转开。 “容君,你......你不介意吗?” “我为何要介意?”谢令仪奇怪反问他,“再说,我夫君这么好看一张脸,整日藏在面具底下多可惜,对不对?” “对。”闻应祈声音都在发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力道之大,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 能与容君成婚,他原本就 抱着戴这面具一辈子的打算。不是没想过,有朝一日能摘掉它,堂堂正正、不遮不掩地站在众人面前。但他没料到,这一天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那,那些不用的黄金面具怎么办?”谢令仪把玩着他的发丝,漫不经心问,“放库房积灰?不如拿去融了,给我打副头面吧,上面的宝石还挺好看的。” 她口中的‘那些’,指的正是闻应祈书房那整整一架,镶金嵌玉、雕龙刻凤、各式各样、华贵至极的面具。 他这人爱俏,就连脸上戴的东西,也要与旁人不同。特地缠着她画好样式后,就亲自打磨,做了足足几十个。有些甚至还没戴过,从此就要束之高阁,着实可惜。 “不要。”谁知,闻应祈听完这话,却毫不犹豫,直接拒绝了她。 谢令仪:“?” “要做金锁。”他一本正经道:“做得厚厚的,还要带最粗的链条。” 谢令仪:“......” 她霎时浑身不适,记忆瞬间回到新婚那夜,闻应祈发疯绑着她,不会还要再来一次吧...... 她下意识就想推开他,可惜,闻应祈却抱得更紧。 “给我做很多很多的金锁,钥匙都交给容君保管。” 哦,原来不是要绑她,是要给她当狗。 “好。”谢令仪欣然同意,“那就做铜的。” 闻应祈:“......” 突然间,他牙酸得很,想咬人,也想翻旧账,“我方才在门廊,听到有婢女议论,说你明日要改嫁?还说的有声有色,什么我的万贯家财都是你的?你还要带着它,再觅良缘?” 第106章 闻应祈声音倏然放低,在她耳边呢喃威胁,“容君,你真的想改嫁吗?”! 谢令仪听完,瞳孔骤缩! 昌十他,死!定!了! 死亡问题,这绝对是死亡问题!谢令仪脑中飞快运转,可她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糊弄过去,索性直接套用闻应祈的老伎俩。 捏住他下巴,直接亲了上去,手心还在他背后,一下一下顺着毛。 谢令仪吻得温柔,不似闻应祈那般大刀阔斧。她一点点,慢慢地舔。/舐,像是在对待世间最珍贵的珠宝。闭着眼,恍惚间,好似还闻到了闻应祈身上清冽的月季香,让人迷醉。 她如此浅尝辄止,隔靴搔痒,闻应祈自然觉得不够,他垂着眼睑,看她意乱情迷,忍到手臂青筋都暴涨,仍旧一动不动。 这是容君第一次主动吻他,他要看她,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谢令仪吃着尝着,也觉得不对,对方怎么还不回应她?她睁开眼,便发现闻应祈岿然不动,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镇定模样。 不会吧......还没消气呀。 闻应祈心眼真小! 谢令仪狠狠心,柔软的舌尖便小心地从他微张的唇瓣缝隙中,钻了进去,一进一退,勾着它缠弄,水声潺潺,两人黏腻到分不开。 呵?还不主动?谢令仪豁出去了!咬他一口,指尖义无反顾地往下探,一把攥紧,耳边瞬间传来闻应祈难耐的闷哼声,他慌慌张张按停了她,嘴里还在急促地喘息着,“容君,别......不行,现在还不行。” 嗯?不行?谢令仪朝下望,啧,这不是挺行? 还是......闻应祈得吃药? —— 一夜温存,次日寅时方至,闻应祈便精神奕奕地起身,见谢令仪还在睡,俯身亲亲她额头,继而整束衣冠,推门而出。 临行前,目光不经意掠过,床榻上那被掰弯的黄金面具,伸手摸了摸自己如今空无一物的鼻梁,心情大好地扣上房门,阔步而去。 卯时,众堂官齐聚太和殿,闻应祈甫一露面,掀起殿中波澜一片。 群臣皆瞠目结舌,满眼震惊,不加掩饰地盯着他。目光在他与张岐安之间来回打转,望着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神情错愕得仿佛见了鬼一般。 而闻应祈却面色自若,负手而立,昂首挺胸,任由他们窃窃议论。 左都御史张牧,更是惊骇到说不出话来,连元衡几次叫他都未听见。 张岐安同样愣在原地,先是愕然,随即眼眸缓缓暗下,指尖悄然攥紧。 比及散朝,父子俩便跌跌撞撞追上他。张牧神色慌乱,急急扯住他衣袖,待闻应祈回望,他却又手足无措地松开,一改往日的端正肃穆,面色苍白,小心试探着,“闻应......敢问闻元辅双亲,姓甚名谁?” “我自幼父母双亡。” “父母双亡......父母双亡......”张牧怔怔重复,继而又问,“那你可有兄弟?” “没有。”闻应祈满脸不耐,干脆一口道破,“我知道御史大人什么意思,但我姓闻,我父母也只生了我一个,与张家,毫无瓜葛。” 语罢,他便抽回衣袖,径直迈步离去,冷冷甩下一句,“别跟着我,否则休怪本官不客气。” 张牧一下僵在原地,目送着他背影,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那个孩子,是他,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是谁?”张岐安听见父亲的话,心中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 张牧却已顾不上理他,只匆忙朝马车奔去,六神无主地喊道:“我要回去,好好问问你母亲!” 他这一番慌乱,竟丝毫忘了自己儿子还留在原地。 张岐安望着马车远去,心口仿佛悬着巨石,一点点沉下去。 如果,容君愿意嫁给他,是因为那张脸...... 那是不是意味着...... 他喉结微动,心中重新燃起微末希望。 自己......也可以? 思及此,他眸光乍亮,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另一架马车追去。 “大人,咱们好像被人跟上了。”管家程叔坐在外头,回头瞥了一眼,低声提醒。 闻应祈闻言,掀开车帘一看,半晌,才冷哼一声,“别管他,还有多久到家?” “前面左拐就到了。” “好。”他颔首,顿了顿,又问,“程叔,你有刀吗?” 程叔一听,手一抖,勒得缰绳险些断开,马车猛地一颠,车厢随之剧烈晃动,里头立时传出一声不耐的催促。 “程叔,到底有没有?” “有、有、有!”程叔生怕主子怪罪,连忙哆哆嗦嗦应道:“只有......只有一把匕首。” “匕首也行,扔进来。” 他战战兢兢将匕首递进去,屏息听了片刻,发现车厢内毫无动静,这才松口气,专心驾车。 不多时,马车抵达府邸门前。他刚勒停缰绳,就见自家主子脸色阴郁地走下来,嘴里吩咐他,“若后面那个人要进来,不许拦,也不许惊扰到夫人。” 程叔闻言一怔,壮着胆子问,“敢问大人,这......这又是为何?” 为何?闻应祈轻嗤,为了让他彻底死心罢了。 话落,他再不停留,径直步入内院。 待见到谢令仪身影,他神色一变,顷刻间换上一副痛苦相,捂住手臂,冷汗涔涔。 “容君,我被贼人刺伤了。” 第76章 可悲可笑原来他早已是局外人了…… “容君,我被贼人刺伤了。” 谢令仪原本正坐在石凳上看书,闻言,捧着书卷的手,立即放下了,几步冲到闻应祈跟前,神色焦急,掀开他按着的手臂查看,“怎么会受这么……” 她说了一半的话,就这么在低头细看时顿住了。 轻的伤? 只是皮肉浅浅被划破一道血口,勉强渗出几颗血珠而已,嗯,最多也就两三颗,还早被衣袖蹭没了踪影。 她默默放下手臂,转身就要走。 谁知,闻应祈早有预谋,顺势一靠,半边身子便倚上她不放,嘴里还可怜兮兮,硬说自己头晕,站不稳。 谢令仪无奈,只得一边咬牙一边搀着他,慢慢挪到石凳上坐下。才刚捡起书卷,还未来得及翻页,耳边又传来他长吁短叹的哀鸣,抬头一看,这脸上也是一副幽怨表情。 谢令仪:“......你到底要做什么?” 闻应祈委屈巴巴,“娘子都不关心我了。” 谢令仪:“?” 她不是已经扶他坐下了吗?还要怎么关心? 许是看出了对方的疑惑,闻应祈反应极快,立马从袖口掏出一瓶药膏出来,郑重其事地放到石桌上,腆着脸道:“娘子以前……都是会帮我上药的!” 谢令仪被他这句突然放大的声量,吓得一激灵,手中书卷差点掉地上。 不是,上药就上药,他突然嗓门拔那么高做什么? “现在不问问我,是怎么受伤的也就罢了,还不关 心我。” 谢令仪诡异地沉默了下,不是她不关心,实在是,他这‘指甲盖’划过的伤口,确实没有上药、关心的必要。 可瞧闻应祈一副很介意的模样,她叹口气,还是说服自己,拿起了桌上的药膏。 算了,就当哄他开心好了。 闻应祈见她肯帮忙,脸上总算扬起得意的笑。他不动声色瞥一眼假山处,忽而轻声开口,“娘子,我是不是你最爱的人?”? 他今天什么毛病?尽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是不是呀?是不是呀?” 见她不答,闻应祈索性赖在她身边不走,嘴上叨叨不休不说,还把脸凑了过来,非要与她四目相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执着又黏人。 “娘子,是不是呀,是不是呀——” “是是是。”谢令仪被他缠得没了办法,只得埋头随口敷衍。 “那你会永远都爱我吗?” “会会会。” “那叫声夫君来听听?” 谢令仪:“......” 闻应祈今日,真的脑筋不正常。 “容君,叫嘛,叫夫君呀,我都叫你娘子了。” “夫君,夫君......” 对方冲她眨巴眼,黑亮的瞳仁里,明晃晃闪着认真和一丝掩不住的……忐忑? 日头正好,有几缕微风,卷着院中的木樨花叶飘荡,恰好有数朵嫩黄小芽,被吹至闻应祈发顶,对方恍然不知,仍眼也不眨地盯着她。 风送秋桂满鼻香,看来,的确是真的忐忑,连头上下了一场桂花雨都没发现。 谢令仪忽然就没了脾气,左右一回生,二回熟,她抬手替他拂去发间碎金,继而轻启朱唇。 “夫君,夫君,夫君?” “够了么?不够的话,还可以多叫几——” “够了,够了!”她话音未落,便被闻应祈紧紧抱住。 “哎......哎!药膏!”谢令仪被搂得差点喘不过气,脖子探出些许,急忙提醒,“都蹭没了!” 第107章 “无妨,早就痊愈了。” 谢令仪:“......” 她就说,没有涂药的必要吧。 “容君,你还记得一年前,对我说过的话么?” 闻应祈搂紧她,目光倏忽与假山后的视线对上,面无表情问。 一年前?这谁还记得?谢令仪在他怀中反抗,心里直犯嘀咕。她要说不记得,闻应祈该不会,就这么一直不放她走吧? “乖,别动。”闻应祈察觉到她挣扎,抬手稳稳按住她后脑勺,语气温柔,却带着贯有的强势,一句句循循善诱。 “容君是不是说过,如果这世上还有其他人,同我长得一模一样,你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我?” 呃,谢令仪装死,她好像确实说过这话来着。可现在就要说嘛?她眼神扫扫四周,璞玉同几个婢女,就在不远处看着诶,怪难为情的。 幸好,闻应祈此时,也不需要她复述,他只需要她承认,承认她说过那句话,承认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 是以,他耐着性子,慢慢问。 “嗯?容君有没有说过这句话?” “有有有!”谢令仪赶紧大声点头。 “那,这算你对我的承诺吗?” “算!” “一辈子不变?” “不变!” “好。” 闻应祈终于心满意足,冷眼扫向假山后的那抹雾青身影,看他踉踉跄跄地转身离去后,目光才渐渐收回。又静静抱了谢令仪片刻,方依依不舍松手。 谢令仪一得自由,立即退后三尺,眼神古怪地打量他,表情欲言又止,“闻应祈,你......你今日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没有。”闻应祈怡然否认。 “真的没有哦?那你为什么要逼......”谢令仪赶在他面色发沉前,机灵改口,“让我说那些话?” 闻应祈见她识趣,脸色才和缓几分,随口调侃,“因为想确定,容君会不会永远爱我,所以才一遍一遍地问。” 谢令仪听完脸又红了,眼神飘飘忽忽,不敢看他。 旖旎气氛蔓延,闻应祈歪着头,安静盯她,片刻后,突然开口,“容君,是不是我长得太好看了,所以你才一直不敢看我?” 谢令仪:“???” 谢令仪双眼一下瞪大了,但这话,她无法反驳。 闻应祈的确是好看的,鼻梁秀挺,唇如丹朱,望向她的时候,眉目低垂,柔和又专注。 平时倒也罢了,偏他今日刚散朝,身上的赤罗青缘花犀官服还未换下,腰间玉带绶环将他身形勾勒得格外挺直颀长。 最要命的是那截被素色云纹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修长脖颈,青涩喉结被顶到突出来。黑痣在他衣领间若隐若现。无端便带了些禁欲、冷硬之气。 “容君喜欢我穿官服的模样?”闻应祈见她眼睛一直盯着自己胸前补服上的锦鸡彩绣,眉梢一挑。 “……喜......喜欢。”谢令仪低着头,十分没骨气的承认。 “那......”闻应祈嘴角上扬,慢慢俯身,声音低柔地在她耳边呢喃,如情人私语,“今晚让容君亲自......” 唰! 谢令仪听完,全身‘腾’得一下烧红,像煮熟的虾子。她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闻应祈,他......他怎么能这样! 这可是他每日上朝都要穿的朝服啊!怎么能如此胡来!这也太、太不知羞耻了! 她咬着唇,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容君是要?还是不要?”闻应祈掌心贴着她胸口,来回抚弄诱哄。 谢令仪:“......” “知道了。”闻应祈低笑,感受到那骤然加快的心跳声,明白了自家娘子是要,只是脸皮太薄,不好意思说出口,还得他来当这个罪人。 闻应祈倒是觉得无所谓,他牵住她的手,便低声道:“那说好了,待会就这么玩。” 一直玩到日暮西斜,烛影轻晃,酉牌时分,张歧安才步伐踉跄地踏进家门。 一进屋,耳边便传来父母激烈的争吵声。 “我一早就说,我看到他了,你偏不信!还说我看花了眼!”是明夫人声嘶力竭的哭喊。 “我就知道是他,我的感觉不会错!” 一早便看到了他,有多早?张歧安只觉脑袋胀痛,扶着墙壁缓缓站定,半晌,才想起来,那枚被母亲妥帖收好的平安符。 原来,那时容君就在跟他...... 不,是在一年前。 也并非什么侧妃娘娘养的猫。 他心口仿佛被生生剜出一个洞,冷风灌入,张牙舞爪地撕扯着。他明知那是吹向心头的风,眼眶却无端地干涩泛红,甚至胀痛。 可怜、可笑、可悲、可叹。 还以为自己有希望呢。 原来他早已是局外人了。 张歧安一步一晃,眼神空洞地朝书房走,身后,母亲的哭声仍未停歇。 “不行,我现在就要去找他!” “胡闹!”张牧怒喝,“他如今人人喊打,做下的恶事人尽皆知。你若贸然去见他,便是在给我御史府招惹祸端!” “可他是我儿子啊!”明夫人几乎歇斯底里,“是我怀胎十月,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孩子!当年若不是你一意孤行把他丢了,他也能像修常一样,长成光风霁月、人人称颂的少年!” “是你非要丢了他的!”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终是身形大恸,跪趴在青石板上,泪流满面。 张牧冷静下来,便沉痛道:“他出生时便已断了气,不丢出去,难道等着下人风言风语传出去,说我御史府生了个死胎?那我岂不成了朝中笑柄?” “可他......他明明还活着......”明夫人神情恍惚,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踉跄着从地上爬起,连脸上的泪都顾不得擦,“我要去找他,我要亲眼看看——” “给我回来!” 张牧脸色铁青,一把扯住她,语气森冷而决绝,“记住,咱们的儿子,永远只有修常一个!” 说罢,他目光一扫,朝一旁吓得瑟缩发抖的婢女沉声吩咐,“夫人病了,近日不得吹风,带她下去,好生看管。” 这是,要将她软禁了。 张歧安‘嘭’的一声,将房门重重关上,隔绝了外头一切喧嚣与纷扰。 他背靠门扉,怔怔站立,视线不经意间,飘向窗台一角。 那小小的一盘栾花,不到花期,却忽然开了。 花朵娇小玲珑,色泽明艳,金黄的花瓣周围点缀着一圈胭脂红,如绣如画。 花蕊娇俏舒展,远远望去,像一串串红灯笼。 绚丽摇曳,娉婷婀娜。 花开了,却也不是他的花。 张歧安凝望着那一抹灿烂,眼中麻木无光。 他虚无缥缈的梦,也该醒了。 —— 虽说是软禁,明夫人却还是寻得机会,几日后便偷偷坐了马车,直奔闻府而去。 此时,闻应祈正逢休沐,懒懒倚在榻上,与谢令仪嬉闹,刚替她穿好衣物,便听门外婢女来报,御史府明夫人来访。 谢令仪明显感觉到,闻应祈搭在自己腰间的手骤然一滞,是以,她轻轻转身,将脸颊贴在他胸口,柔声道:“不想见就不见,我随口编个理由应付过去便是。” 她早知闻应祈面具揭下,会引来麻烦。可那又如何,他不能带着面具,暗无天日的苟活一辈子。 只是没想到,这麻烦会来得这么快。 “嗯,什么理由?”闻应祈轻笑着,下颌轻蹭她发顶,打趣问她,“让我听听,容君准备撒些什么小谎儿?” “说你生病了?身子不舒服?”谢令仪垂眸,认真给他出着注意。 “这个理由好。”闻应祈煞有其事点头,“昨夜伺候了娘子一宿,身子确实有些不太爽利。” “闻应祈,你!” 谢令仪没料到是这个回答,气得耳根都红了,抬手便重锤他一拳。 这人简直就是个发情的‘公兔精’!什么正经话到他嘴里转一圈,都会让人想歪! “好了好了。”闻应祈见她恼羞,也不敢再造作,只道:“其实也用不着撒谎,直接说不见就是。” “那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妥?”谢令仪有些犹豫,明夫人人还是不错的,对她也算亲厚。 “不会呀,见不见她,主动权本就握在我手里,所以不需要找什么理由。” 谢令仪想了想,也觉得有理。闻应祈与明夫人之间并无情分,确实不必勉强相见,徒添枝节。 她当即高声吩咐外头的侍女去回绝,只是话说出口好半天,外面却迟迟没动静。 须臾,才有侍女小心回禀,“回禀主子,这还有一封帖子,是宫里送来的......圣上传召。” “传谁?” “首辅夫人——谢令仪。” 话音刚落,谢令仪神色一僵,整个人如被定住一般,缓缓转头与闻应祈对视。 顷刻间,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第108章 第77章 流言蜚语你与他,即刻和离 闻应祈接过帖子细细查看,纸张确实是御用的金云龙朱红福字绢纸,金印也盖得端正无暇,唯独上面只有寥寥八个字。 宣谢令仪明日入宫觐见。 其他内容一应没有。 “怎么了,是帖子有什么问题吗?”谢令仪见他神色不对,轻声问。 “没问题。”闻应祈随手将东西放在圆桌上,语气轻松,眉头却紧锁,明显心事重重。 这封名帖不像元衡手笔,但上面的确盖着他的金印。要么是有人擅用金印,假传圣命,要么就是他不守承诺,准备对谢令仪下手。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好应付。 “既没问题,那你还皱着眉做什么?”谢令仪好奇地拿起帖子翻看,“嗯?宣的时间还挺急,明日就要去。” “不想你去。”闻应祈忽地将她搂入怀中,顺势将帖子扔得远远的。 谢令仪:“......” “可是,这是圣上传旨哎。”谢令仪好笑地拍拍他手臂,示意他松开,“如果不去,那就是抗旨不尊,会被满门抄斩的哦。” “瞎说什么呢!”闻应祈闻言,脸色一沉,立刻恶狠狠捂住她的嘴,“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好好好,不说不说。”谢令仪心内暗自腹诽几句,又默默道:“那我明日准时去吧。” 见闻应祈还想反驳,她有样学样,也极快地捂住他的嘴,继续安慰道:“我知道夫君担心我,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你若实在心忧,不如在宫门外等我?” 闻应祈看她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苦笑,到底哪来的自信,如此胸有成足? 元衡可不是善茬,就连自己在他手中,也讨不到半分好处。更何况,容君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他是真的怕,也是真的不想她去。 “好啦好啦。”谢令仪见他仍愁眉苦脸,引着他的手,慢慢摸到自己颈间,仰长脖子给他看,“看到了么,你送我的璎珞,不管去哪里,你都能轻易找到我,对不对?” “嗯。”闻应祈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中间的泥丸,轻应一声。 “那现在不担心了?” 又是一阵沉默。 “没关系!”谢令仪见状也不尴尬,反而亲亲热热搂着他的腰,撒着娇道:“那能不能劳烦夫君,明日替我梳个好看的发髻呀?听说宫里美人儿多,我可不想被比下去。” 良久,闻应祈喉间才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好’。 —— 翌日,谢令仪自打进了宫门,嘴里便开始小声抱怨,“闻应祈到底给我梳的是什么发髻?重死了!压得我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璞玉望着自家小姐满脸不满,几乎炸毛的模样,表情微妙,欲言又止。几番斟酌后,终是忍不住低声提醒,“小姐,这......这是金丝髻,只有出嫁的妇人才可以梳。” 谢令仪:“......哦。” 刹那间,抱怨声戛然而止。 “闻夫人,请随奴婢来,摇光殿就在前头。” 引路的宫女,恭敬朝她行了一礼,随即转身,脚步稳重地朝前走。 “摇光殿?”谢令仪蹙眉,眼神微沉,意味不明问了一句。 “是,闻夫人。” “那走吧。” 不多时,三人便到了殿门前。宫女替她推开朱漆宫门,旋即悄然退下。 谢令仪缓缓迈过门槛,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殿内陈设。 “好看吗?” 这突兀的声音,吓了她心头一跳,对方不待她回应,又自顾自道:“桂殿兰宫、雕梁画栋,自然是好看的。” 谢令仪敏锐察觉到她话中情绪,谨慎地低头装死。 果然,那人轻嗤一声,下一句就是,“不过是个密不透风的金牢笼罢了。” 话音刚落,她已缓步走近,目光明晃晃落在谢令仪脸上,“哎,你怎么跟个木头似的,一句话也不说?” ......好赖话都被你说尽,也没给我开口的机会啊。 当然这话,谢令仪只敢在心里想想,面上,她扬起了一个标准的笑脸,恭敬答道:“不知侧妃娘娘宣臣妇前来,所为何事?” “宣?”那人眉梢一挑,“你怎么知道宣你的人是我?” 谢令仪脸上继续维持假笑。她当然知道宣她的人是谁。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1摇光殿,李扶光,显而易见。 “知道,踏进殿门,一看就知道了。” 李扶光:“......” “长话短说,我是来救你的。” 谢令仪:“......?” 许是看出她眼底困惑,李扶光并不急于解释,只随意一挥手,示意她坐下,“念在你从前还算治过他一场,我可以救你一命。” 这话说的,让谢令仪愈发迷惑了。 她有什么,是需要宫里贵妃娘娘来搭救的? 李扶光盯着她,见她仍满脸茫然,神情几经变化,终究还是耐着性子道:“你知不知道闻应祈,他活不过这个月底?” 谢令仪:“???”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消息,她一下愣住,面上假笑也瞬间僵住。 李扶光就静静坐着,给她反应的时间。 许久,谢令仪才回过神来,她暗中捏捏自己已经冷僵的手臂,重新组织好语言,咽了咽口水,问她,“侧妃娘娘,何……何出此言?” 只是,话刚出口,她便觉得喉间滞涩难忍,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 李扶光贴心地给她递了杯茶过去,“偷听到的。”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不小心听见元衡和他几个亲信的谈话,说什么拖不了这么久,这月底就得对闻首辅下手。” “你之前救过太子,所以我可以尽力保下你的命,至于其他人的命,我不能保证。你自己好好想想,我瞧你跟那闻首辅情深义重,如果要跟他一起死,那也随你。” “我想好了。” “这么快?” 她话才刚说出口吧。 李扶光差点被茶呛住,随即饶有兴致地看她一眼,“你打算怎么做?” 谢令仪语气平静,“无辜的人都要活。” “那我做不到。”李扶光面色霎时沉下来,起身开始赶客,“谢小姐可以请回了。” “不,你做得到。”谢令仪也随之站起来,目光坚定地望向她,“侧妃娘娘心中还有牵挂的人,不是么?” 说罢,她便俯身,在李扶光耳边低语几句。 李扶光脸色从最初的怀疑、震惊、再到最后毫不掩饰的欣赏,“很好,欲使其亡,必让其狂。” “那就说定了,谢小姐。”她下巴高扬,“我可是把自己的全副身家性命都押在你身上了,别让我失望。” 谢令仪莞尔,“侧妃娘娘说笑了,我的全副身家性命,不也握在你手里吗?” 话音刚落,她便抬头看了眼窗外,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呵,我看不是时辰太早,是有人等急了吧。”李扶光语气古怪,带着几分嘲讽。 谢令仪:“......” 算了,她不与盟友计较,朝对方福身行礼后,便径直转身离去。行至一半,却又被她叫住。 “等等,谢小姐,所以你早就知道,宣你来的人是我,所以才敢过来?” “嗯。”谢令仪停下脚步,并不否认。 “什么时候知道的?” “接人那日。那侧妃娘娘是怎么拿到金印的?” 这么早?李扶光心内腹诽,继而直言,“光明正大,去元衡书房拿的。” 谢令仪听了,脸上笑笑。 接闻应祈回家那日,她确实察觉到有人一直在暗处盯着她,但确定那个人就是李扶光,还是闻应祈提早下朝,跟她说,圣上有事被贵妃娘娘喊走。 “你笑什么?” “笑我们的胜算,又多了两成。对了,侧妃娘娘以后还是唤臣妇为闻夫人吧,容君已嫁作人妇。” “好。”李扶光盯着她头上的妇人髻,欣然应答,“闻夫人,合作愉快。不过,你也真够信任他的。” “合作愉快。” 谢令仪听到她后半句,轻笑不语,她是他的妻子,自然清楚,自己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 几日后,上京街头巷尾,便悄然流传起几条‘谣言’。这些谣言捕风捉影,找不到源头,却愈传愈烈,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说的正是当朝宰辅——闻应祈,未入仕前的那点家私。 “听说咱们府上的主子,之前是象姑馆出来的?” “不止呢!据说还是那的头牌、花魁!”一旁有人低声坏笑,“也不知是卖了多少屁股,才混到这般高位。” “说不定还不止卖屁股呢。”那人鼠眼一转,又自吹自擂,“啧啧,照我看,我这模样也不差啊,忍一忍,说不定也能捞个官来当当?就是九品县老爷也成啊!” 第109章 “得了吧你!”旁人嗤笑,啐他一脸,“就你那驴粪蛋两面光的磨盘脸,还想当官?给人提鞋都不配!” “切,我宁愿提鞋,也不屑去卖屁股!” 此句一出,霎时招来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老兄这话说得倒挺中听!” “笑够了吗?” 冷不丁一声厉喝打断了众人嬉闹,他们一见来人,纷纷面色骤变,吓得跪倒在地,接连请罪。 “笑够了,就拿着你们的东西滚蛋。”璞玉不知从哪钻出来,听到这些话,顿时脸色铁青,口中叱责,“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在背后议论主子?不想活了吗?趁主子还没发觉,赶紧滚出府去,别在这丢人现眼!” 众人见她唾骂,本以为小命从此到头,没成想,竟只是被逐出府门,一个个如蒙大赦,自然是感激涕零,连滚带爬地逃走,嘴上还不停念叨着‘谢恩’二字。 璞玉见那些人走远,这才皱着眉回到谢令仪身边,生气道:“小姐,这自家府里的风言风语尚且都拦不住,外头的就更别提了。姑爷这两日看着好像心情不太好,您要不要……去劝劝他?” “要劝也得他肯见我啊,小璞玉。”谢令仪轻轻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脸颊,无奈道:“这两日,他连我都不肯见,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吃不喝,也不去上朝,我能怎么办?” “那……不然我们找人,把书房门撞开?”璞玉试探着,给她出主意。 这倒是个好主意。 “等晚膳的时候,还不出来,那就撞?” “好嘞,那奴婢现在就去找人。” 谢令仪:“......” 那倒也不必如此着急,说不定到时候,闻应祈饿得受不了,就自己出来了呢? 只是,她还没等到闻应祈出书房,自己倒先被谢府的马车接走了。 谢家祠堂昏暗沉寂,只点了几根蜡,火光微弱,照得祖宗牌位隐在幽暗之中,唯有金漆勾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泛着朦胧绿光,远远望去,竟带着几分诡气。 在旁人看来,便有些吓人。 但谢令仪是来惯了此处的,自是不怕,甚至还施施然,给祖宗们挨个上了一炷香。 等她拜完,谢承才从暗处缓缓走出,盯着她,眉目阴沉。 “容君,你与那厮,即刻和离。” 第78章 污言秽语我们和离吧,容君 “不。” 谢承未料到,素日乖巧听话的女儿竟敢当面拒绝他,一时愣在原地,脸上表情都冻住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面上愈发阴鸷,语气也冷得渗人。 “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会与他和离。”谢令仪这回抬眸直视他,目光坚定,没有丝毫退缩。 望着谢承震惊的眼神,她又重复一遍,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我谢令仪、谢容君此生,绝不会与闻应祈和离。” “孽女!你......你给我跪下!” 谢承气到暴喝,连声调都扭曲变形。 “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就教会你忤逆父母?你对着这满堂的列祖列宗,好好想想,今日到底犯了多少错!” 谢令仪轻描淡写瞥他一眼,随即脊背挺直,安静跪下。 见她肯跪,谢承心中怒火这才消散几分,手抚胸口,顺了几口气,继续冷声道:“当初你与他的这门亲事,本就是桩孽缘。现在和离,也是顺理成章 。你若是担心他不肯签字,为父可以出面,逼他就范。” 谢令仪眯着眼睛,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还是那句话。 “我不会与他和离。” “你!你今日是要活活气死为父?他一个品行不端、卑鄙龌龊之人,怎配做我谢家的女婿?怎能进我谢家门槛。” 他这话,听得谢令仪直皱眉,可惜祠堂昏暗,谢承又怒 气攻心,压根没看清她脸上表情,只一味咬牙骂道:“他猪狗不如,身在泥淖,做下的事,天理难容。你不肯和离,就是与他同流合污、狼狈为奸!” “猪狗不如?狼狈为奸?”谢令仪闻言,终是面色一沉,抬起头,冰冷反问,“父亲,您竟比我这个枕边人还了解他?外头传得沸沸扬扬,您也听风就是雨,毫无分辨是非的能力?” “身在泥淖?他的出生岂是由他自己决定的?但凡他有这个能力,就不会任由旁人羞辱,还无法辩驳。” “你!”谢承脸上一滞,随即气急败坏,“反了你了,好,你不听我的话,翅膀硬了是吧,那我现在就去把祖母请来,看你还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他这边去找谢郜氏,另一头,闻应祈也在快马加鞭地往谢府赶。 “程叔,麻烦您再快些。” “小公子,这......这已经是府里最快的马车了啊!”程叔粗着嗓子吼完,手腕用力,马鞭又是一扬,车厢霎时猛地摇晃。 “郎君,郎君,您怎么样,身子还受得住吗?”昌十一只手撑在厢壁上,另一只手抱紧闻应祈臂膀,着急道:“咱们就快到了,您再坚持会儿,我再去点几盏灯。” “嗯。”闻应祈闭着眼睛,眼皮颤抖,背靠车厢上,声音发虚,“让程叔再快点。” “好。” —— 一大群人乌央乌央涌进祠堂,脚步杂乱,衣袂翻飞。 侍女们手忙脚乱,又多添了几只火烛,烛光骤然亮起,将原本昏暗的祠堂照得通明。 谢令仪终于看清了他们的脸。 可她眼中所见,并不比方才昏暗时好上半分。 往日熟悉的亲人们,一个个面无表情,神情麻木,仿若香案后的牌位,毫无生气。 让她不禁在想,他们究竟是活生生的人,还是死沉沉的牌位呢? “容君,今日这桩事,的确是你不对。”谢郜氏率先开口,她一改常态,也站在谢承那边,“你父亲都与我说了,与他和离,对你损耗最小,你应当明白,近墨者黑、三人成虎的道理。若再执迷不悟,只会自毁前程。” “祖母上了年纪,许多事看得比你更为透彻。你如今只是被感情蒙蔽了双眼,才会不舍得放手。” 她顿了顿,又换上一副慈爱语气,“只要你肯回头,不出半年,祖母保证,你依旧是谢家,高高在上的嫡小姐。我也会亲自替你物色一个,品行更好、相貌更佳的夫婿,定胜过眼前这人百倍千倍。” “祖母,我不会与他和离。” 谢令仪轻飘飘,言简意赅,谁来都是这句。 “哎,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呢!”谢郜氏被她不急不缓一句话,急到面色发白,胸口剧烈起伏,被侍女慌忙扶到旁边坐下。 “是啊,容君。”从旁有人接过话头,“父亲的话你可以不听,那祖母的话你总得听吧?她这些年可没少疼你。” “容君,听长辈一句劝,这事真不能再犟下去了。” “大姐姐......” 眼见着谢家大房、二房,甚至谢念合都来劝了,谢令仪依旧眯着眼,不为所动,稳如泰山。 “够了!”谢承见她油盐不进,彻底失去耐心,猛地一甩袖,大声嘶吼,“我看,也不必再在这里浪费口舌!明日,我便亲自写一封和离书,由我代签,送去给那畜生!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她父亲,难道还做不了这个主?” “总而言之。”他目光森冷,一字一顿,“我谢承,绝不允许那等斯文败类的名字,将来供在我谢家祠堂之上!” “为了一个畜生,你与家中长辈翻脸,简直愧对你这么多年读的圣贤书。‘容止若思,言辞安雅’。1你看看你如今的言行,哪点配得上,你老师给你起的‘容君这个小字?” 他这番话,让谢令仪听得眼皮止不住颤动,额角青筋直跳,心头怒意终于翻涌到极致。 “父亲!” 这声冷厉,震得堂中烛火摇曳,众人纷纷大惊,竟无一人再敢开口。 “郎君,我现在就去帮谢姐姐!你待在这儿别动。” 昌十他们紧赶慢赶,正好撞上这幕,眼见谢令仪被人围攻,他心中焦急,毫不犹豫就要冲上去,还没走出半步,衣袖却被人扯住。 “等等,她能应付。”闻应祈扶着门槛站定,喘着粗气,声音微哑却笃定,“再看看情况。” “她......真的能吗?”昌十有些迟疑,那堂中众人一个个面目狰狞,气势汹汹,唯有谢姐姐神色平静。 可奇怪的是,他再看几眼,竟真没从她脸上看到一丝惧意。 “我相信她。” “那……那我也信吧。” 谢令仪缓缓起身,身姿笔挺如松,她一步步走到堂中,站在牌位前,眸光锐利,扫视众人。 “容止若思,言辞安雅。容止若思,言辞安雅……父亲只记得这两句吗?是不是忘了还有‘大容无隙,万物得其所’?2老师教我,要心中无偏私、无隙隘,而非只拘泥于姿态言辞。” “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为我好,要我另嫁良人,将来依旧风光无限。可谁问过,我究竟想要什么?” 第110章 “祖母说近墨者黑,父亲也言斯文败类。可我谢令仪,自问眼不瞎、心不盲。他为人如何,我最清楚。他若真如你们口中那般卑鄙无耻,我又怎会心甘情愿的嫁给他?” “你们说他名声败坏。可‘名声’二字,是非功过,全凭一张嘴。今日随人赞,明日逐利毁。这等飘摇不定的虚名,要来何用?若真忧虑名声,当先自省,而非动辄贬低旁人,抬高自己。” “倘若他不能入谢家祠堂,那我谢令仪此生,也绝不踏入此门半步!” 这话一出,全堂哗然。就连香案上的白烛竟也晃动两下,仿佛被惊到了一般。 谢郜氏猛地一震,失声道:“你......你疯了!” “孽障!孽障!”谢承平顺一生,何曾受过这么大的气?他嘴唇止不住的颤抖,“来人,请家法!我今日非要打醒她不可!” 下人们左顾右盼,无人敢动。直到他再次高声呵斥,这才稀稀落落地跑去取木盒。 “行了,别看了,快扶我过去。” 门外,闻应祈轻敲了下廊柱。 谢家的家法,是一块浸过桐油的竹篾板,篾板表面乌亮光滑,分量极重,打在皮肉上,疼入骨髓。 谢承握着竹篾,活动手腕,目光阴冷地盯住她,“我再问最后一遍,你认不认错?” “容君何错之有?” “好、好、好!屡教不改,到现在还敢顶嘴!”谢承冷笑,不顾众人劝阻,篾板扬起,重重挥落。 谢令仪闭着眼睛,护住头,耳边只听破空声呼啸而至,身上却迟迟未感到一丝痛意。 睁眼一看,只见两张熟悉的脸护在她上方。 一张,是闻应祈。 另一张……竟是母亲? 谢令仪愣住,她原以为母亲方才一言不语,冷眼旁观,是对她失望至极。没想到......没想到,她竟会挺身而出? 堂中众人亦是怔住,目光难以置信地,望向那向来柔弱胆怯的冯氏。 “冯泽兰,你给我让开!” “老爷。”冯氏缓缓直起腰身,站在谢令仪身前,如老母鸡护雏般护着她,“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今日容君若真有错,那也是我这做母亲的教导无方,理应由我来受罚。” “你这话,是要与我割席不成?”谢承听完怒极,手指几乎点到她鼻尖。 “你说是,那便是吧。”冯氏满脸疲惫。 说罢,她便看也不看谢承,偏头将自己女儿的手轻轻塞进闻应祈掌心。 “她刚刚为你说了很多话。往后,要好好照顾她。你们先回去,这里我来应付。” “母亲......”谢令仪喃喃,眼角清泪无意识滑落。 “走吧。” 冯氏推了他们一把,“方才都没哭,现在有什么好哭的?” —— 回去的马车,格外寂静。 谢令仪低着头,一言不发,抱膝蜷在角落。闻应祈也不敢打扰她,只默默看着她的侧影。 直到车轮,无意间颠簸一下,他忍在喉间的痛意才终于溢出,可刚发出声音,就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是不是很疼?”谢令仪指尖碰了碰他衣摆,轻轻扯一下。 她小时候不听话,也挨过竹篾,那时谢承还收着力道,她都在床榻上趴了一个多月。如今这一下打在闻应祈身上,怕是最少也得躺上十来天。 “不疼。”闻应祈捏住她指尖,低声安慰,“我皮糙肉厚,打不坏,没伤到你和母亲就好。” ” 是不是傻?也不知道躲开。” “你说我傻,那容君岂不是更傻?往日用在我身上的机灵劲,都去哪了?” “他毕竟是我父亲......”谢令仪低头辩解。 “嗯。”闻应祈赞同点头,“那他也是我岳父,何况正在气头上,打就打了吧。他年纪大,我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他计较。” “噗嗤。”谢令仪没忍住,被他后半句逗笑,笑过之后,又偷偷瞄他一眼,有些不好意思。 闻应祈见她不再失落,总算舒口气,慢慢挪到她身边,温柔抱住她。 “不生闷气了?” “本来也没生气......” “不生气就好。”闻应祈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动作轻柔得像哄孩子。 他的怀抱温暖极了,谢令仪靠着靠着,眼眶又悄悄红了。 “闻应祈,我现在只有你了。你要是也敢离开我,我立马甩了你,然后带上你的全部家财,快马加鞭找下一春,绝不耽误。” 闻应祈:“......” 这前半句听得他心头妥帖,后半句却又让他胃里直泛酸水,还没来得及反驳,耳边又听她继续道。 “不对,我还有母亲。” “还有璞玉。” “还有念念。” “还有......” 闻应祈:“......” 他侧耳细听,一个个名字从她嘴里轻快数过,可听来听去,就是没有他。闻应祈气得牙根发痒,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强行阴阳怪气打断她。 “那敢问娘子。” ‘娘子’两个字,被他咬牙切齿地加重,“为夫能排在第几位呢?” “急什么?”谢令仪扯扯他发尾,“还有曲知意没说呢。” “所以!”闻应祈惊喜,“我能排在曲知意前头!” “不。”谢令仪冰冷无情,打破他的妄想,“你排在她后十几位。” 闻应祈脸上笑容立时僵住,眼看就要生气,谢令仪赶紧丢颗甜枣哄他,“不过嘛,你可以排在涎馋前头。” “......哦,就只有涎馋?” 一个只有在讨要小鱼干时,才会四脚朝天,冲人撒娇的蠢猫? “或许还有......黄英?” 黄英?这听着倒像个人名。但闻应祈脸色却更黑,这又是哪个,他不知道的野男人? 藏得还够深,直到成婚了,才从她嘴里蹦出来。 “怎么?生气啦?” 谢令仪察觉到他半天不说话,亲昵地用脸颊蹭他。 闻应祈眉眼耷拉,无精打采。这谁听了不生气?本以为成了婚,她就该只属于他,自己才是她最亲近、最依赖的人,结果现在竟连她心里,最外围的圈子都没挤进去? “好啦。”谢令仪小指勾住他指尖,温声哄道:“方才是逗你玩的,凭你这张日益白嫩的脸蛋,你可以暂时排在曲知意后头。” “我……”闻应祈面上一僵,随即若无其事,掩饰过去,捏住她小指,顺势与她十指相扣,闷闷不乐道:“我能不能排在念念前头?” “不行,想都别想。” “......哦。” “傻子。” 闻应祈听完,搂紧她,自己的确是傻子,傻到会去计较这些名次,听什么‘我现在只有你了。’ 明明,他才是真真正正,只有她一个。 所以。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好,一言为定。” —— 马车一路晃悠悠驶回府邸,回程的路却比来时平稳了许多。 月朗星疏,万籁俱寂,街道早已沉入夜色,唯有首辅门前,灯火辉煌。 远远望去,还有几个丫鬟仆役,正手拿抹布,匆匆忙忙地在大门上擦洗。 “这是怎么回事?” 闻应祈扶谢令仪下马,冷脸站在门前,望着石阶上一片狼藉。 管家程叔早已上前询问,问过之后,才犹犹豫豫,一脸为难地回来回话。 “回禀主子,这......这都是一些不懂事的农户摆摊,不小心把菜叶撒了满地。” “大晚上,来首辅门前摆摊?”后面跟着的璞玉,第一个就睁大眼睛,表示不信。 “这......这。”程叔低头不敢再说,额角渗出冷汗。 “算了。”闻应祈盯着那朱漆门板上,缓缓往下淌的透明粘液,还有散落一地,来不及收拾的烂菜叶子、鸡蛋壳,眼神闪了闪,“麻烦大家了。” 说罢,他又转身,径直打横抱起谢令仪,“容君,地上太脏,我们走偏门。” 闻应祈沉默不语,将她抱回内室,安置好之后,就身形落寞地朝外走。 谢令仪见状,心中莫名一紧,“闻应祈,你又要去哪儿?” “去书房待会儿。” “那我也要去。”谢令仪听罢,立马便要穿鞋下榻。 “不用。”闻应祈低声拦住了她,“容君你先歇着,我马上就回来。” 这一马上,又是三五日,见不到他人影。 在这期间,谢令仪专程找程叔打听了下,方知那日往门上扔脏东西的,不是什么农户,而是一些地痞流氓。 他们隔山差五便来闹事,偏还滑得像条泥鳅,砸完臭鸡蛋就跑。程叔特意带人摸黑蹲了好几夜,愣是没抓到。 “小姐......” 璞玉撩开珠帘,迈步进来。 “还是不肯吃?”谢令仪望着她手中,原模原样提回来的食盒,长叹口气。 “嗯。”璞玉也随着她,轻叹一声。 第111章 “走。” 谢令仪霍然起身,脚下快的,似要飞起来。 “去哪儿啊,小姐?” “砸门,把你上次找的人,都叫上。” 书房静谧,四周种着小桃。谢令仪带着一大群人,气势汹汹跑进去,惊得桃枝都飒飒轻颤。 健仆们冲到隔扇门前,都准备动手了,谢令仪想了想,还是觉得太粗鲁,不雅。 她决定先礼后兵。 是以,她挥手示意他们退后,自己一人上前,轻扣门扉。 “闻应祈,开门。” 屋内没动静。 谢令仪笑笑,深呼口气,再次开口,“闻应祈?夫君?把门打开好不好?之前都是你给我做糕点,今日我也给你做了一碟子,你快出来尝尝,看好不好吃?” 还是没声响。 谢令仪:“......” “我知道你近日心情烦闷,可我......”谢令仪话说一半,想到什么,及时止住,转头就与一排奴仆好奇视线对上。 谢令仪:“......你们,身子转过去,背对我。” 奴仆听话遵守。 谢令仪深感欣慰,但,还是不够。 “再把耳朵捂上,不许偷听。” “璞玉,你也一起。” 璞玉:“......” 一阵衣袖摩擦声后,他们齐刷刷捂住了耳朵。 这才像话。 谢令仪面上满意,随即再次朝着门内,软声撒着娇,“夫君,容君腰酸,还有手腕也好疼,应当是夫君这两日,没帮我揉捏之故,可不可以现在,帮容君捏捏呀?” “夫君……容君很想你,真的很想。”她耳朵贴着门框,轻声呢喃。 门:“……” 鸦雀无声,又是该死的鸦雀无声! 很好,谢令仪耐心彻底告罄,她一拍手,奴仆应声而上,门板瞬间裂成两半。 谢令仪捂住口鼻,等木屑灰尘散去后,方皱着眉,踏入书房。目光环视一圈,里头......空无一人? ” 他人......去哪儿了?” “应该是出去了。” 谢令仪:“......” “不过,小姐你有没有发现。”璞玉接着道:“昌十这几日,也不见了?” 对啊,经她一说,谢令仪这才反应过来。 昌十这小滑头,怎么也跟着他一起消失了? 那么,昌十到底去哪儿了呢? 他正陪着自家郎君,在药铺里买药呢。 “郎君,你自己不就是大夫吗?咱们干嘛还来这儿花冤枉钱啊?而且……”昌十一边掏银子,一边小声嘀咕,“这个药,好贵!” 正值几味药材紧缺,掌柜的去后院取。他们付了银子,便在一旁等候。 恰好有几名戴儒巾、穿襕衫的书生进来,见掌柜不在,便倚在柜台前闲聊起来。 “哎,书院新贴的那首诗,你看了吗?” “当然看了,写的不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闻首辅嘛。” 昌十他们原本拿了药就要走,听到这话,脚下霎时顿住。 “未读书卷未闻礼,却坐高堂掌大笔。裙后风云真曼妙,只因枕边好朝夕。” “哈哈哈,对对,就是这首!夫子茅厕撕得快,哪有咱们读书人,脑子记得快?” “走了,昌十。”闻应祈轻扯嘴皮。 “可……可他们!郎君!” “走。” “哈哈哈哈,不过可别乱说,人家如今可是成了亲的,哪有什么枕边好朝夕?” “呵,破锅配破盖,他那夫人是谁来着?听说是谢府的小姐?啧啧,那可是个不可多得、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啊。” 其中一人露出猥琐笑意,“王兄这话可就——” “嘶——” 话未说完,他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哪个狗娘养的,敢打老子?”他捂着鼻子抬起头,一眼就撞上目光森然、满脸寒霜的闻应祈,对方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是你?好,好得很!等着,我这就去官府告你个倾家荡产!” “昌十,给他。” 闻应祈话音刚落,昌十便手腕一抖,将手中钱袋子,狠狠砸在那书生脑袋上,他额上登时,鼓起个大包。 “你瞧瞧这袋里的银子,够打你几拳?” “你!” 那书生面色铁青,气冲冲上前几步,正要开骂,目光却不经意瞥见袋中银两,气焰顿时消散大半。 “看清了?那就站稳了。” 闻应祈冷声说完,抬手便是一拳,直击他面门,紧接着又是几记狠招,拳拳见血,打得那人脸上是血肉模糊,惨叫连连。直至掌柜一声尖叫,这才有人上前拦住。 “够了够了!客官,求求您住手吧!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小店可担待不起啊!” 闻应祈已陷入癫狂,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只是麻木地挥拳,手上动作不停,血滴飞溅,沾了他一身。 昌十满脸泪痕,拼命从后抱住他,死死圈住他的腰,却仍止不住他,直到他声嘶力竭地哭喊,“谢姐姐还在家等你呢!” 闻应祈手一顿,这才停下来,神情迷茫地望向空处。 是了,容君还在等着我……她还在等我回家。 待回过神,低头看清满手鲜血,他脸色顷刻间变得惊慌。 怎么都是血,他慌乱地在衣袖上反复擦拭掌心,喃喃自语。 “怎么全是血……怎么全是血……容君会害怕的……她会害怕……要是她害怕,不要我了怎么办……” 周围人早已被他疯魔般的模样吓得退避三尺,纷纷躲开。 冷静下来,便有人眼尖,看到了昌十袖口掉出来的药,惊叫道。 “是五石散!他买的是五石散,怪不得疯了!快走快走,咱们别跟疯子一般见识!” 那大嗓门,掌柜的听到就不乐意了,抢先一步反驳。 “什么五石散!客官可不敢瞎说,五石散乃是禁药,小店哪敢卖。这分明是寒石方,服用后能使肌肤变得白嫩,身怀异香,还能治伤寒虚劳之症呢,客官您要不要也来一副试试?” “要个屁!你这破店挂羊头卖狗肉,迟早关门倒灶!” “哎,什么人呐。”掌柜的见他们跑远,摇头叹气,只得认命地弯腰拾起,方才打斗中散落的药材。 等捡到闻应祈身边,见他仍怔怔站着,便小心翼翼试探着问。 “客官,您看您这寒石方上,都沾了血,要不要再来一副?这次就算您半价。” 闻应祈猝地一震,不知是被掌柜的话惊醒,还是再次被血色刺痛神经,猛然转身,踉踉跄跄地冲出了药铺,甚至连撞到人都未曾发觉。 那人被他撞得往后踉跄。 掌柜一看清来人,立马极有眼色地几步迎上去,哈着腰,满脸堆笑,“哎哟,不知是谢大人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谢大人您看看,这回要点什么?小店稀珍药材应有尽有,包您满意。” 谢承却没理会他的阿谀奉承,只皱着眉问,“方才闹事的都有谁?” 听掌柜的一一说完后,他方偏头,对着身旁小厮平淡吩咐,“去处理了。” —— 谢令仪提心吊胆,在屋里等了一日,派出去的人,都说寻不到主子,她差点坐不住,都要亲自出去找了,闻应祈这时却悄无声息,推门进来了。 她一听开门声,条件反射朝外望,见到他身影,立时飞奔过去,扑进他怀里抱怨。 “闻应祈,你去哪儿了!胆子肥了?擅自出门,也不跟我说!害我担心了整整一日!” “不过,既然你现在乖乖回来了,那我就勉为其难,饶你一命吧,走。”谢令仪边说,边去拉他的手,“我给你做了很多很多糕点,快过来尝尝。” 她这次却扑了个空,闻应祈一反常态,无视她的亲热,直接绕过她,往圆桌处走。 谢令仪脸上霎时浮现出茫然无措,随即便是沮丧失落,但很快,她又重新打起精神,收起半空中尴尬的指尖,若无其事地跟在他后面。 “夫君,你聪明的娘子我呢,冥思苦想、想破脑袋,终于想出来个好主意!可一解眼前困境!想不想知道?” 闻应祈垂着头,谢令仪看不到他脸上表情。 不过,没人理她,她也毫不气馁。 “看见这个图册了吗?”她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叠五彩斑斓的小卷,放到桌面铺开,高昂起头,满脸得意。 “它是我精心绘制而成,上京周边,所有有名的景点都在上面。既然你当官当得这么不开心,那咱们就干脆辞官,去云游四海!反正你娘子画技了得,养你不在话下。” 顿了顿,她又略带心虚道:“只要你改掉那些吃喝贪嘴、穿红戴绿的奢靡毛病,至于胭脂嘛,你用我的就行。” “还有昌十、涎馋,依旧可以和我们住在一起。你若是不喜欢离上京太近,那咱们就去别的地方,听说北边有座羊肠山,水绿山清,繁花似锦,最适合作画了。” 第112章 “或者,你喜不喜欢陇西?曲知意在那,我们四个可以一起去找她。念念还小,就先不带她,曲知意临行前,我给了她很多银票,可这次咱俩大婚,她居然连新婚礼都没送!简直过分!这次去了,刚好可以狠狠宰她一笔!” “……” 谢令仪眉飞色舞,一刻不停歇地说着,脸上有着所有,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待、向往。 闻应祈越听,藏在袖中的手,就越发颤抖,喉间也溢出血腥味。 终于,在咽下一口血沫后,他抬起半死不活的脸,看着她,目光一寸寸,慢慢从她脸上掠过。 “怎么了?”谢令仪好奇停下,摸摸自己脸颊,“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容君今日很好看。” “那是!”谢令仪听完,尾巴飞快翘到天上去,斜眼睨他,“我哪日不好看?” “对了,我方才说的,你听进去没有?没有的话,我就再说一遍。” “没有。” 谢令仪:“……” “好。”她深呼口气,这没什么大不了,“那你耳朵放机灵点,我再说一遍。” 絮絮叨叨,又是一炷香功夫。 “那这回,听进去了吗?” “没有。” “我又讲了一遍哦,也没有?” “没有。” 第五遍,第六遍,第七遍…… 还没有?谢令仪纳闷,闻应祈今日怎么这么笨,她都已经重复八九遍,快没耐心了呀! 可对方眼也不眨地盯着她,她心肠就软了,硬话也说不下去了。 算了,没听进去就没听进去吧,大不了再说一遍。 “那我再讲最最最后一遍哦,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你若是还没听进去,我真生气了!” “不用了,容君。” “嗯?” 谢令仪喜上眉梢,“这回听清了?” “嗯,听清了。” “那你有什么看法?”谢令仪双手托腮,亮晶晶望着他,“说来听听,想先去哪儿?” “我们和离吧,容君。” 第79章 她与涎馋他不要你,也不要我了…… “我们和离吧,容君。” 闻应祈声音掠过,桌面火烛几不可微地左右晃动。 “什......什么?” 谢令仪一下愣住,目光死死钉在他脸上,见他表情凝重,说的不是玩笑话,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 “你......你在说什么?” 闻应祈喉间发紧,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喉结上下滚动,却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原来,说出口竟还不是最痛苦的。 最痛苦的,是亲眼看见,容君脸上的神采飞速退却;是她那双日常笑盈盈的水眸,缓缓蒙上失望的灰。 最痛苦的,是她垂下眼睫,再不愿看他。 那一刻,他只觉得心如刀剜,指尖冰凉,连呼吸都困难。 “我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好好考虑清楚。”谢令仪神色冰冷,说罢便要起身,“若你只是气头话,我可以当没听见。” “不用了,我考虑好了。” 裂口既已撕开,便不会再愈合。与其留下无穷撕扯与摩擦,不如快刀斩乱麻,一刀斩断。 “为什——” “容君,你听我说。”闻应祈截住她话头,指尖用力掐住掌心,强迫自己平静道:“和离书我已经写好,就放在书房案桌上,你明日就可以签了。是我有错在先,这府里的东西,从账册到人手,全都归你,我明日也会离开。” 呵,谢令仪听完嗤笑。 这还是有备而来,甚至连和离书都提前写好了。 她强撑着,脊背挺得笔直。 成婚不足两月,就‘被’和离。她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自己在父亲面前的坚持,简直荒唐得令人发笑。 她如今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什么话都不想听,不想说。 不是要和离吗?何须等到明日?她现在就去签。 明日? 明日闻应祈就得身无分文的滚了。 门扉‘嘭’地一声被甩上,震得圆桌轻晃。 闻应祈怔怔望着那扇门,僵硬了许久的身躯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瘫倒在桌面,双臂无力地下垂,肩膀止不住的颤抖。 清泪从眼角滑落,一点点晕湿,桌上铺满的图册。 “对不起......”他低声喃喃,声音哽咽。 为什么要和离呢? 分明已经答应了容君,永远不会离开啊。 甚至他都已经想好,说服谢承的理由,也想好要用怎样的能力和诚意,好让对方可以放心,把女儿托付给他。 可这一切,在那些书生轻飘飘的言语里,被撕得粉碎。 原来,在外人眼里,容君会被污蔑成这样?她竟会因为嫁给他,被议论、被诋毁、甚至被拿来当谈资。 他仅仅是听到那些话就想杀人。 他是烂泥、是淤土、是注定爬不出泥潭的蝼蚁,习惯了背负恶意,习惯了旁人投来的鄙夷目光。他可以不在意,毕竟虱子多了不怕痒。 可,容君呢? 她干净、明亮、鲜活,是他不敢亵渎的光。 她什么都没做错,只是乖乖听话,嫁给了他而已。 凭什么要同他受一样的羞辱、唾骂? 她没有错,有错的是他,是他不自量力,是他贪心妄念,以为可以攀上明月。 可最终,也只是溅了一身泥点,还连累那轮清辉,也被沾上尘灰。 所以,还是让明月高悬吧,他只要偶尔偷到一缕光就够了。 —— 翌日,谢令仪特意磨蹭到午时才懒洋洋起身,醒了也不肯出门,就窝在屋里,脑袋贴在门框上,一动不动,像只探头探脑的猫儿,竖起耳朵,偷听外头动静。 忽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匆匆过来。她眼神一亮,赶紧理了理裙摆,飞快跑到贵妃榻上,一屁股坐下,假模假样斜倚着。慌乱中,又顺手捞了本书,往膝上一放。然后,耳朵悄悄支起,等着那熟悉的推门声。 一步,两步......脚步声越来越近,谢令仪心也跟着越吊越高,连呼吸都停滞。 近在咫尺了! 她还没想好,该用什么表情迎接闻应祈呢,到底是冷若冰霜?还是淡定从容?亦或是高傲不屑? 正埋头想着,就听那脚步声竟毫无停顿地,从她门前直接……走过去了? 走过去了?? 谢令仪当场炸毛,一下把膝上的书砸到地上,‘啪嗒’一声,卷轴滚了出去,恰巧滚到来人裙摆边。 “小姐。” 谢令仪抬头一看,是璞玉,气势顿时泄下去,“哦......怎么是你啊。” 她瘪瘪嘴,越想心头火越大,索性一把抓过身边的涎馋,狠狠揉它的胖脸泄愤。 可怜的黑猫,被她强压于手肘之下,身子都被压成一张毛茸茸的扁团,偏还龇牙咧嘴不敢动。 “是璞玉我,让小姐您失望了?”璞玉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卷,嘴角含笑,调侃道:“既然小姐如此口不对心,不如……亲自去前院看看姑爷?” “不去!”谢令仪被她戳中心思,耳根发烫,“谁口不对心了!是他要同我和离,难道我还得哭着哄着,低声下气求他回心转意不成?” “哼,不仅我不去,你也不许去!他若是想走,就让他走好了,我巴不得呢,我才不稀罕他!” 璞玉:“……” 她也没说要去呀。 “你现在就去告诉他,让他赶紧滚!”谢令仪手一挥,又补充一句,“另外,还得看好了,不许他拿走我家里的一针一线!” 得,现在又让她去了,就说小姐口不对心吧。 璞玉无奈摇头,叹口气,“是是是,奴婢现在就去看着姑爷,他走哪我跟哪,时刻紧盯着他,寸步不离。” 谢令仪:“......谁让你盯他了。” 可话虽如此,她却又侧着耳朵听,屋里怎么还没动静? 璞玉,她……她怎么还不去! 谢令仪等不及了,偷偷用余光觑她,好哇,璞玉正在堂中站的笔直,看她笑话呢! “璞玉!” “遵命,小姐!”璞玉见状,立刻脚底抹油,飞也似地逃出门。 看吧,小姐这毛病,还得她来治。 璞玉速度极快,不过半盏茶功夫便归来。只是她去时春风拂面,回来却愁眉不展。 站在门口,欲言又止,望着自家小姐不敢开口。 谢令仪早就伸长脖子,眼神越过她肩头。 可那敞开的门后,空空如也,只有穿堂风轻轻吹过。 良久,就连璞玉都有些不忍心,回身把门合上,嘴角勉强挤出一抹笑,“小姐,仔细风灌进来,奴婢给您倒杯茶吧。” “他人呢?” 谢令仪眼里的光,随着那缓缓闭合的门扉,同步黯淡下去。 璞玉脸色一僵,垂头不语,手指不停绞着衣角。半晌,她一咬牙一跺脚,闭眼道:“姑爷他......他走了!” 第113章 “什么时候走的?” “听看门的奴才说,是昨儿个后半夜走的。” “一个人走的?什么都没带?” “嗯。”璞玉低着头,“连包袱都没拿,小姐,要不咱们派人,把他追回来吧。” “不要。”谢令仪垂下眼睫,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你先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小姐......” 璞玉看她那平静的近乎诡异的侧脸,有些害怕,“还是让奴婢在这陪陪你好不好?” “出去。” “唉。” 她知道小姐看似平和好说话,实则性子最是执拗,说一不二。她没法子,只好一步三回头,慢慢退出去。 门扉发出轻微磕碰声,现在屋里只有她一个人了。四下静得出奇,谢令仪忍了半天的泪,终于从脸颊滑下来,滴滴砸在涎馋身上。 那可怜的黑猫被热泪烫得一激灵,下意识抬爪挠了挠头,爪尖却 不小心蹭过谢令仪手背,霎时留下三道鲜红划痕。 “嘶——蠢猫!”谢令仪重重敲打它的头,眼圈红得发亮,“没事爪子长这么快做什么?” “狗仗人势的东西!他一走,你就敢欺负我了?” 她抱紧涎馋,把脸埋在毛绒里,声音一句比一句嘶哑。 “蠢猫,你还不知道吧,他不要你了。” “也......不要我了。” —— 谢令仪郁郁寡欢两日。期间,李扶光送来一封密信,信中明言,元衡将在十日后设宫宴。届时,极有可能会对闻应祈下手,提醒她早作准备。 谢令仪看完,又是一阵烦闷,也暗恨自己不争气。 人家都不要她了,自己还巴巴地为他的小命忧心。满肚子气无处撒,她干脆把这笔烂账,统统算到涎馋头上,指着那只倒霉猫一顿絮叨,这才稍稍平复情绪。 随后不情不愿提笔,给曲知意写了封信,让她尽快来上京。 三日后,曲知意大摇大摆走进谢府。 此‘谢府’非彼‘谢府’。 闻应祈走后,谢令仪当即就将他府上大门匾额摘了,重新挂上一块‘谢府’的牌子。就差明说,这里的一切已经与他无关了。 “你怎么回来的这么快?” 曲知意慢悠悠给自己倒杯茶,小抿一口,才不紧不慢道:“不是你说,元衡将死,让我速归?” 所以你就这么兴奋?日夜兼程?十日的脚程,三日就到了? 许是看出了谢令仪无语,曲知意又讪讪补充,“其实吧......是我感情出了些小问题,一时找不到人倾诉,刚好在路上撞见你的信,就……顺路过来了。” “哦。”谢令仪听完她的话,不置可否,随即转身,望向倚在门框上的李介白,“那老师你呢,感情也出问题了?” 回应她的,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谢令仪:“......” “咳咳......”曲知意干咳两声,不好意思解释,“容君,他的感情问题就是我。” 谢令仪:“......好的,那我帮不了你。” 她自己成婚不过两月就和离,在曲知意这个情场高手面前班门弄斧,未免也太讽刺了些。 “嗯?”曲知意听完,冲她挑眉,“怎么,你们夫妻感情生活不顺?你是不是,没用上我教给你的那些?对了。”她说着说着,似是想到什么,猛然一拍大腿,“容君,你夫君人呢?我这都进来半天了,怎么也不见他过来,敬我一杯茶?” 这话说的,让谢令仪神色更加落寞。 她刚入上京,并不知道,自己与闻应祈已经和离了。 璞玉在旁边伺候,皱着眉,实在听不下去,悄悄扯了扯曲知意衣袖,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话还没说完,就见曲知意眼神一变,蛾眉倒蹙,凤眼圆睁,蓦地拍桌而起。 “岂有此理!哪来的狼心狗肺东西,竟还敢跟你和离?他现在人在哪儿?我非要找到他,把他活剐了不成!” 屋外,李介白闻言,耳尖微动,不动声色地朝屋内瞥了一眼。 “不过,容君你也不必太难过。”见谢令仪脸色更为消沉,她缓了缓,又换上一副安慰口吻,“不就是个男人嘛,有什么了不起的?若这上京成了你的伤心地,那就随我一同回陇西。” “我堂堂陇西县主,食邑五百户,今日大方一回,分你二百五十户,怎么着也够你这辈子衣食无忧,吃穿不愁了。” “不……不成。”话音刚落,她想了想,又心虚改口,“还是分你两百户吧,到时我请你吃顿饭,你吃点亏,这事就这么定了。” “至于男人嘛,陇西多得是!一个个虎背蜂腰、面相俊俏。你若是不喜欢这种,还有书生、秀才一大把,随你挑选。”曲知意边说,边哥俩好似的,搂住谢令仪肩膀,在她耳边悄声道:“我就知道有个好地方,专门——” 话至一半,她声音突兀停住,后背骤然窜出数股凉嗖嗖的寒意,好似有人在不远处,死死盯住她一样,她下意识回头,却什么也没发现。 这也没起风啊,曲知意纳闷,但她到底不敢再说下去,只得打马虎眼糊弄,“总而言之,你的靠山是我!而非什么不靠谱的前夫!” “所以。”曲知意说罢,饮口热茶,热切地望着她,“你这次叫我回来,除了元衡那点破事,还有没有别的要交代?” 谢令仪听完她这一番长篇大论,首先是感动,其次是羞愧。十分、十足,以及实在的羞愧。 她低着头,不敢抬头看曲知意期待的眼,只好闷声道。 “你......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去找一下闻应祈?” “闻应祈?谁?” “嗯,就是刚刚被你骂狼心狗肺的人,我前夫。” 第80章 凶多吉少来玩个二选一的游戏 天际泛黄,玉阶铺霞。申时三刻,始为宫宴。 太延殿中,八佾之舞翩然起,霓裳回雪,丝竹绕梁。 元衡头戴七彩玉珠冕冠,身披明黄十二章 龙纹冕服,腰间玉革束带,端坐高台之上,俯瞰群臣,威仪森然。 酒过三巡,乐更九奏。他轻晃手中金瓯酒樽,唇角含笑,侧目问侍立一旁的伍越,“人抓到了?” “启禀圣上,早已抓到了。按照您的吩咐,和先......那些人一起,一并关押在地窖。” “好!”元衡霎时嘴角上扬,龙心大悦,“不是冤家不聚头,这次就让我的太子哥哥,啊不,现在是废太子哥哥,先好好出口恶气吧。对了,他可认罪?若不肯认,便是用上些手段也无妨。” “圣上不必忧虑。”伍越听完,也满脸喜色,“闻大人服用了过量的五石散,如今神智错乱,言语颠倒。认不认罪,还不是由圣上您说了算?” “那就再加一条渎职之罪。”元衡嗤笑,“他久不参朝,眼下,总得先安抚一下,那些无所事事的言官们。” “是。” —— “你居然能混进来?今日可是宫宴。” 偏殿,李扶光望着眼前做宫女打扮的谢令仪,不由诧然。 谢令仪闻言,眉梢微扬,“侧妃娘娘无需惊讶,山人自有妙计。” 元衡继位后,从前先帝身旁伺候的旧人便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品级高的,悉数处死,品级低的,则被打入各宫,做些洒扫看门的粗活。 高顺的徒弟楼子,就被安排到了宫门口处当差。他师父生前欠谢令仪一份情,楼子知恩图报,趁着今日宴会出入人多,太监们无暇看顾,便使些招数,帮她带了些人进来。 不过这些,就没必要让李扶光知道了。谢令仪说完,继而伸指比了个‘嘘’的手势,“待会元衡必定会当众宣读闻应祈罪行,届时娘娘只需现身,将他谎言一举揭穿即可。” “说得倒轻巧。”李扶光闻言,白她一眼,“证人还未到,光凭我一张嘴,就能阻止他?” 她话音刚落,门扉外便响起两声轻微‘扣扣’声。 谢令仪嘴角一勾,“现在到了。” “谁到了?”李扶光下意识望向门外,面色狐疑,“你找的人......是谁?当真靠谱?我可是将全部身家性命都押在你身上了,不成功便成仁。”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侧妃娘娘心中牵挂谁,来的便是谁。” 李扶光听她语气笃定,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倏然掠过心头,她深呼口气,咽了咽口水,有些期待,又有些胆怯,“你......你是说来的是元——” “嘘,我可什么都没说。” “去吧,侧妃娘娘。”谢令仪牵住她轻颤的双手,缓缓领她走向门槛处。 推开这扇门,便可撕开一切被隐藏的真相。 殿内隐约传来元衡激昂怒声。 “闻元辅谋害先帝、残杀太子,陷害忠良、其罪行罄竹难书......” 李扶光回头看谢令仪一眼,“你不跟我一块进去吗?” ” 第114章 不。“谢令仪微笑摇头,“侧妃娘娘有想见之人,容君自然也有。” 殿中怒声还在持续高涨。 “数罪并罚,闻应祈此行,按律,当即刻问——” 李扶光抬眸,望着她那黑白分明,带着希冀的眼神,忽而心中一震,瞬间生出数股前所未有的勇气。 她猛地转身,嘭‘的一下,单脚踢开殿门,袍袖飞扬,仪态庄肃,声音如洪钟般,响彻整个大殿。 “谁说闻首辅有罪了?” —— 另一头,谢令仪正快马加鞭地朝家中赶。曲知意已顺藤摸瓜,顺利找到太子等人的踪迹。如今,闻应祈应当已经在府中等着她了。 至于李扶光那个问题,她现在确实可以承认,太子没死,只因他的怨魂,从未在白天来找过她,她也从未再做过噩梦。既然没死,那就是被关起来了。 当然,除了梦境之外,她更相信,闻应祈绝不会平白无故害人。 宫宴将至,闻应祈性命危在旦夕。要破除元衡奸计,救他于水火,最直接有力的方式,便是让那位‘已死’的太子亲自现身,说出真相。 可这一切成功的前提是,元衡能彻底放下戒心。 那么,如何才能让他放松警惕呢? 除非,闻应祈看似心灰意冷、自暴自弃,甚至于玩忽职守,好让对方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将他擒拿,并顺势将所有罪行,都扣在他头上。 所以,街头才会传出那些谣言,书院才会流出那首打油诗。 只是她没料到,那首诗竟会逼得闻应祈与她和离,突然负气离家出走。 无奈,她只得孤注一掷,将计就计赌一把。 赌以元衡的性格,会趁机抓住闻应祈,并将他与太子一块囚禁。 赌闻应祈会随身携带,她暗中塞了香包的貔貅香囊。 万幸,她全都赌对了。 曲知意也循着香气,一路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并救出他和太子。 现下尘埃落定,各方势力收拾残局。她也要回家,去好好收拾一下,某个被她吓跑的‘逃兵’。 谢令仪吹声哨子,手臂用力,勒紧马鞭,黑马嘶鸣长啸,风驰电掣地奔回府中。 影壁处,璞玉等得望眼欲穿,听到马蹄声,立马迎上去。 “怎么样,姑爷是不是在屋里,好好等着我了?” 谢令仪没看到璞玉脸上焦急的表情,大步潇洒,只顾迈步朝里走。 “小姐,姑爷他......他还没回来呢!”璞玉一边小跑跟上,一边从怀里掏出张字条,“有人送来这封信,您快看看。” 谢令仪脚下一顿,微微蹙眉,狐疑接过字条。看完之后,脸色瞬间阴沉如铁,眼底黑霾翻涌,宛如乌云压顶,浓重得几乎滴出水来。 “程!惜!雯!”她竟还没死! 谢令仪咬牙切齿,一转身,便重新翻身上马,骑影如风,飞驰而去。 那张纸条被她狠狠揉作一团,甩手砸在地上。 璞玉慌忙俯身捡起,摊平一看,上头赫然只有一句话。 谢令仪,问仙台,我们来玩个二选一的游戏如何? —— “哎呦!” 程小胖刚下学,正捧着糖葫芦吃得满嘴酸甜,忽然一道黑影横在眼前,吓得他脚下趔趄,差点把糖衣戳进鼻孔。 仰脖一看,便见一人包裹得严严实实,正低头俯视他。 程小胖怯生生举着糖签,小心翼翼问,“请问您是......?” “识文,是我。” “你......你是姐姐!”程小胖陡然听出熟悉声音,愣了半晌,面上先是不敢置信,随即眼眶泛红,鼻涕眼泪齐飞,扑了上去,“呜呜呜......姐姐真的是你吗?我还以为你死了,哭了好几个月,呜呜呜……” 程惜雯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但终究没推开,只低声应道:“识文,帮姐姐个忙,把表哥叫出来。” “现在吗?”程小胖擦着眼泪,声声哽咽问。 “嗯,就现在。” —— 两炷香后,谢令仪如约赶到问仙台。 问仙台地势高耸,背倚悬崖,前路狭窄,易守难攻。台上只有一座小亭,孤立峭崖之间。程惜雯约她来此,今日多半凶多吉少。 谢令仪面色凝重,甫一走近,却见亭外已有两人。御史张牧和明夫人,三人目光交汇,皆面面相觑。 “很好。”程惜雯站在亭中,望着两波身影,缓缓摘下兜帽,“现在人都到齐了,游戏也可以开始了。不过,在开始之前,我要先讲两个故事。” “惜雯?怎么是你!”明夫人看清她面容,顿时失声惊呼,“你把我儿子拐到这,究竟想做什么?” “儿子?”程惜雯听完,面露不解,一派天真无邪之状,“姑母是在说你哪个儿子?是这个——” 她转身踢了一脚,左侧被歹人挟持,五花大绑的张歧安,“您从小养在膝下的儿子?还是这个——” 她又踢了右侧的闻应祈一脚,“您一出生,便弃之不顾的儿子?” “我......”明夫人脸色惨白,偷偷看张牧一眼,嗫嚅着不敢再言。 “真可怜啊。”程惜雯低下头,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他们说,“亲生父母杀了你的家人也就罢了,如今竟还不认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张牧听完,终于神色凝重地开口。 “没什么意思,姑父。”程惜雯见还有人理她,笑得更加轻快,“就是说,这位您不要的儿子,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可全都拜您所赐啊。” 她左右踱步几下,声音清晰回荡在亭中,“表哥六岁生辰那日,您在府中设宴,是不是正巧听说,西南山区有山匪作乱?当时赴宴的狄望,不过是个小小的卫所总旗。为了讨好您,便主动请命去剿匪。” “只可惜,匪没剿干净,几个余孽倒是逃进附近农户家里。恰巧,那户人家,正是您二儿子的养家。于是,杀人、劫财,不过顺手的事。他呢,也让那伙人一并掳走,最后......被卖进了窑子。” “啧啧啧。”她摇头叹息,“姑父,您在府里张灯结彩,为长子庆生之时,可曾想过,您的小儿子,正家破人亡呢。” 谢令仪原本趁着他们问答的功夫,在观察周围地势,猝不及防,听到这段话,霎时惊在原地。 明夫人听完更是呆若木鸡,随即痛哭失声,扑上前,死死抓住张牧衣袖,哭得肝肠寸断。 “都怪你!都怪你!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太子没有死,我就知道,我的孩子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我生出来的,我又怎会不知他心性!” 张牧神情早已是如遭雷击,浑身僵硬,嘴唇颤抖,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好,谢令仪暗道不妙。 如今这两人的情绪,已被程惜雯彻底调动起来。她可没忘,程惜雯把他们叫来,不是为了叙旧,而是要他们做选择的。 偏那两名人质,从始至终一声不吭,是死是活,尚未可知。 她眉头一皱,立刻扬声打断明夫人哭喊,对着程惜雯喊道:“你找我们来,就只是为了说这些旧事?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况且,我夫君和张公子,至今未曾开口,对不对?” 此言一出,明夫人猛地怔住,仿佛被点醒,哭声也戛然而止。她抬起泪眼,望向程惜雯,声音带着焦急与哀求,“对啊!你说绑的是我两个儿子,可他们到现在都没说话,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诓我们的?除非......除非你让我们亲自过去看看!” 谢令仪听罢,心中舒口气,她就知道明夫人能领会她的意思。 此刻程惜雯与他们相距不过十丈,对方只有两名绑匪,更何况,那两人一个瘸腿,一个断臂,明显是伤兵。说到底,她只占了个地势优势。 若他们能设法靠近,同心协力,救下人质、擒住程惜雯,不是没机会。 只可惜,这希望还未成形,就被对方冰冷打断。 “嘘,别吵。”程惜雯看戏被打断,面露不悦,“他们不说话,自然是因为我喂了药。你们若再敢靠近一步,我立马两个人都推下去,反正我今日也没打算,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话音刚落,她竟真转头,眼神示意那两名绑匪,缓缓向悬崖处逼近。 谢令仪等人见状,额头冷汗渗出,再不敢轻举妄动。 “很好。”程惜雯见局势重新控制住,方得意一笑,继续刚才的话题,“第一个故事说完了,现在轮到第二个,这个故事。” 她说罢,话锋一转,目光锐利落在谢令仪身上,语气骤然冷凝,“与你谢家有关。” 第81章 正文完结风自从崖底,呼啸…… 谢令仪不动声色听她讲述。 “从前,有位大家闺秀,豆蔻年华,模样是娇俏可爱,性子是天真烂漫。她常说自己要学书中剑客,行走江湖,拯救世人。父母宠她入骨,竟也由着她,甚至亲手送了她一柄象牙匕首,只叮嘱她不得远行。可这位闺秀,一及笄便再也按捺不住,瞒着亲友,留下一封书信,背起包袱,悄然出城。” 第115章 “她一路向南,赏过崇州梨花、饮过徐州青梅酒、尝过庐州包公鱼与逍遥鸡。她在信中满怀欣喜地描绘各地山川之秀美,民风之淳朴,甚至放下豪言,说她要在江南定居,不愿再见西北风沙肆虐。” “兜兜转转一年,她在徽州落了脚。寄回来的信里,不再只有吃喝玩乐,而是掺杂了风花雪月,少女情思。她说,她遇到了一个男人,那人睿智、成熟、沉稳,是她心目中的良配。她说,她要嫁给他。” “父亲自是不愿,可她寄回家的信,一封比一封简短,最后一封里,只有寥寥五字——爱女将成婚。父亲怎能容忍,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嫁人?他下定决心,亲自南下。若那男子果真如她所说,堪为良配,自然可以将女儿和女婿一同带回家;若那人是伪君子,便要带女儿脱离苦海。” 说到这,程惜雯语气一顿,目光冷冷锁在谢令仪身上。 “你猜......那位父亲,最后有没有带回女儿?” “没有。” “对,就是没有。”程惜雯赞同点头,随即嘴角又扬起讥讽的笑,“他怎么能带回来一具……尸首呢?” 谢令仪听完,心头一震,半晌才低声问,“那名女子是你何人?” “嗯?为何会问这个?我以为,你至少会好奇那男子是谁。” 谢令仪怔住。 是啊,她为何会问那名女子呢? 兴许,是她也从程惜雯的讲述中,窥见了一位灵动如风的少女,那样热血勇敢、不惧世俗桎梏。 仿佛伸手,她就能捻起,少女匕首上的轻薄梨瓣。再一转身,就能听见,她落笔写信时,笔尖轻点纸面的簌簌雀跃声。 也正因如此,她才更觉遗憾,那样一位鲜活明亮的少女,本应乘风破浪、笑对人生,却终究因为未能遇见良人,反倒香消玉殒,埋骨他乡。 叹息惋惜之际,却被一句冷嘲打断。 “呵,你不必如此惺惺作态。”程惜雯冷眼看她垂首落寞,面露鄙夷,“你们谢家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谢家......人? 所以,那名男子姓谢?谢令仪眉心轻蹙,脑中飞快翻转。谢家祖训向来极严,绝不容许子弟行此背弃之事,大约是谢家旁支子弟,才会做出此等丑事。 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谢令仪遗憾之余,又有些无语。 “你是不是觉得,这事跟你没关系?” 谢令仪:“......” 神了,这人怎么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一样? “要是我说,那个男的,是你最亲近的人,你会怎么样?” 最亲近的人? 谢令仪腹诽,她最亲近的人,不是早就被她绑在手里了么? 闻应祈……不能姓谢吧,不然这也太诡异了。 “行了,故事还没说完。”程惜雯嗤笑一声,抬头望了眼月色,“我又何必在一个男人身上,花费功夫,还是继续说那个大家闺秀。” “父亲找到她尸骨那日,也是这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月华如水,泻在地上,就连那满地血迹都被映得亮晶晶,面上浮着一层油腻、银润的光。好像那不是血水,而是什么上好的琼浆玉露一般。” 谢令仪霎时被她这怪诞的联想恶心到,浑身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不能再让她说下去了,否则,她也要被影响到了。 是以,谢令仪当机立断,高声打断她的话,“你叫他父亲,那那名女子,可是你的亲人?若我谢氏族中真有背信弃义之徒,我明日便将他擒来,任由你发落!” “好啊。” 月色愈发清冷明亮,落在程惜雯脸上,将她面色映得灰白。她嘴角忽然古怪地扬起,像是被人强行牵动一般,扯出一抹僵硬的笑。 “那谢小姐现在就去,去将你父亲擒来,我倒要看看谢小姐,您是如何大义灭亲的。” “什......什么?”谢令仪猝不及防,听到这话,惊在原地,“你......你是说,那背……是我父亲?” “是啊。”程惜雯冲她挑眉,眼中却满是深入骨髓的恨,“你父亲始乱终弃,骗了我姐姐身心,你说我该不该找你报仇?” “当时,那把匕首就插在我姐姐胸口,喏,就在这。”她扯着自己衣襟,指尖戳在上面,“我姐姐性情刚烈,得知自己被骗,那人早有家室,羞愤难当,竟毅然自尽。只不过,她那时也没想到,自己还怀了一个月身孕。” “一尸两命。”她咬牙切齿,吐出每个字,“你父亲流连花丛几月,就能要了我姐姐一条命!” 程惜雯神色越来越激动,双眼猩红,步步紧逼,“可怜我父亲,为求个公道,挨家挨户去求那些官老爷。寒冬腊月天,他在雨中整整跪了一夜!写诉状,敲堂鼓,通通没用!就因你的父亲,他官职高、手腕强!” “散尽家财,找不到一个公道,我程家也因此没落。谢令仪,你才华冠绝上京,但你可知,我姐姐当年比你更出众!可如今,她埋骨异乡,而你却仍锦衣玉食,万众瞩目,凭什么?” 原来,这就是程惜雯恨她的原因?谢令仪听完,缄默不语。她记得,小时候,谢承是有好几个月,在外云游,有一次回来了,还被祖母罚跪祠堂,直闹到半夜方歇。 只是冤有头债有主,程惜雯再恨,也不该拿别人的性命来撒气。 是以,谢令仪眉目一敛,便直言,“那照这么说,你该绑架的人,是我父亲。” “没用!”程惜雯忽然尖叫出声,似疯似癫,“绑他没用!我也要让他尝尝,失去女儿的滋味!但后来我才发现,我最恨的其实是你,我恨你一生顺遂,事事如意,比起让你去死,我更愿意看你苦苦挣扎、痛不欲生。” 空气刹那安静。 “行了,现在故事说完了。”程惜雯仰头,平复下情绪,缓缓转身,声音变得冷静,“接下来,是你们的选择时间。” 她抬起手,指尖依次指向谢令仪、张牧和明夫人,“你们三个人选,选我身后的两人,谁死谁活。唯有三人选项一致,那人才能活命。” “半柱香时间,没选出来,那就一起死。” 话音刚落,程惜雯便半阖双眼,不再看他们。 “那......那现在该怎么选?”明夫人抖着声音,结结巴巴问。 见自己丈夫迟迟不说话,她又慌忙转头看向谢令仪,“谢......谢小姐,你……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不会选,选谁都是死。” “谢小姐说得对。”张牧也附和道:“她今日本就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来,选谁都没用。” 两人都是同样的判断,明夫人顿觉天旋地转,脸色瞬间惨白,嘴里不断喃喃自语, “那......那怎么办?他们两个,谁都不能死,谁都不能死......” “只能等。” “等?等谁?” 谢令仪说完叹口气,等璞玉足够聪明,发现她到现在还没回去,等她去搬救兵。 “对了,明夫人,现在还不能哭,我们得装作认真讨论。她既想看我们痛苦,那就干脆让她看个够。” 见对方点头,谢令仪突然高喊,“反正我只会选他!你们不用再说了!” 明夫人立刻心领神会,紧跟在后头,“那我也只会选我儿子!” “老爷,你呢?咱俩可是十多年的夫妻,你若是不选他,我今日就从这跳下去!” “我不会改口,我的答案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 “行了,选好没有?” 半柱香时间转瞬即逝,程惜雯饶有兴致地开口,“谁死谁活?不说话?哦,那就是都要死。” 她说罢,便眼神示意两名绑匪,将人往悬崖边拖。 “等等!”谢令仪厉声喝止,随即低声对明夫人道:“明夫人,程小姐是不是还有个弟弟来着?就养在你府中。” “对对。”明夫人也想起来,急忙顺着她的话道:“惜雯,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你弟弟想想。他之前听说你身亡,偷偷哭了好几个月。眼下你还活着,他要是知道,一定会高兴坏了。” 程惜雯听到这话,脚下倒真的停住,可旋即她又冷笑,“他算什么弟弟?不过是我母亲,看他长相与我姐姐相似,花十文钱,把他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而已,他就是个拖油瓶。 “姐姐......” 空旷平地上乍然响起一声啜泣,程惜雯下意识转头,只见不远处,一个矮矮胖胖的小男孩,怀中紧紧抱着一团女子衣物,眼泪淌了满脸。 是程小胖。 “姐姐......你真当我是拖油瓶吗......”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程小胖身后便陆续走出,十几个举着火把的仆役。 “识文?你怎么过来了?还有他们……” “姑父,我......我见你们夜深未归,表哥也没回来,担心出事。想起之前姐姐说,要来问仙台,我就找了几个家丁带我过来。” “呜呜呜,对不起,姑父,是我不好……我替姐姐向你们赔罪了,求求你们别怪她……”他边哭,边抹着眼泪,弯腰鞠躬。 第116章 “行了,哭什么,我还没死。”程惜雯见状,不耐烦打断他,“半柱香时间已过,既然你们没选出来,那就两人一块死吧,正好黄泉路上,还能做个伴。” 她说完,又状似无意道:“啧,就是可怜,有些人嘴上喊着夫君,心里想的,又是谁呢?” 程惜雯一边摇头感叹,一边脚步快速向后移动。 明夫人已濒临崩溃边缘,双手捂住口鼻,不敢哭出声。 “等等!”谢令仪再次拦住她,直接坦白,“我们的确选不出来,你的目的不也达到了么?不就是想看我们痛苦吗?” “既然如此。”谢令仪深呼口气,“那就让老天来做这个选择。” “......什么?”程惜雯愣了一下。 谢令仪却不再理会她,径直弯腰,作势要去拔地上的草根,她掌心贴地,待感受到轻微马蹄震动后,忽然嘴角一勾。 等到了。 谢令仪猛地拔起那根草,举至眼前,“老天已经做好选择了。” “选谁?” “它选——你死。” 话音刚落,她后方斜刺里,就骤然飞出一支羽箭,破空而来,裹挟强烈杀意,直取程惜雯额心。 然而,不知是人之将死的爆发,还是心底最后一丝执念作祟,程惜雯在箭至之际,竟遽然迸发出惊人力道,几乎拼尽全力,死死拖住闻应祈和张歧安,朝悬崖边奋力扑去! 谢令仪眼睁睁看这一幕,胸腔剧烈跳动,快要魂飞魄散,拔腿便朝她那边冲了过去。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 张歧安被拽得身形踉跄,神智也在惊骇中清醒大半,还未反应过来,又被一股猛力狠狠一推,重重摔向安全的石岸。 ‘咚’的一声,他肩膀磕在坚硬的石块上,回头之际,正好看到闻应祈,那一瞬间平静的面容,和他急速下坠的身体。 “活下去。” 谢令仪只来得及听到这三个字。 风自谷底呼啸而来,带走片刻间的挣扎与呼喊。山崖边,草叶猎猎,山风静悄悄,一切静谧的,仿佛只是场荒诞噩梦。 身后,曲知意等人飞驰而至,用力拉住她双臂。 乱箭横飞,其余两名匪徒已被射成筛子,血珠飞溅,落到她脸上,滚烫黏腻。 谢令仪却恍若未觉,双眼仍死死钉在崖底,目光虚无,去追逐那道落下的身影。 耳边嘈杂逐渐远去,周围人声、马嘶、箭鸣,都化作无意义的回响。 最终,脑海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 闻应祈怕黑,她要去陪他。 下一秒,她视线陷入黑暗,心脏钝痛,身子一软,重重跌下去。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