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山语》 第1章 [gl百合] 《惊山语作者:时道【完结】 文案: 作为一方郡守能够通鬼神会是好事吗? 江守君赴楚州任职途中,误入睐山被人设计陷害命悬一线之际,意外被“山神”救下。因山中年年祭祀留有恶俗,所以人人见这“山神”如女鬼。 可这女鬼偏偏正得发邪。 待江守君终于逃出这处处诡异的睐山,后上任楚州,开始着手处理经济民生,后知后觉自己似乎被那女鬼缠上了…… 平时理性克制、禁欲自持的郡守此刻毫无反抗之力,被人抱进卧房里。 顾淮音无奈摇头:“酒量不行就算了,怎么茶量也不行,茶喝多了也会醉么?” 她盯着那碗被江守君喝下去的加大剂量制成的安神茶。 夜里府衙后院。 顾淮音换了个姿势,斜倚在书案旁,离江守君更近 她伸出二指挑起江守君一缕散发:“不急,眼下不该误了红袖添香才是要紧事。” 江守君听得皱眉。“那你留给我那封信是什么意思?” “怎么,江大人是在怨我在信中生硬刻薄,唐突了你么?” 顾淮音手指放过那缕发丝,轻抚上江守君脸侧,一路顺着脸廓下颌抚到脖颈。 江守君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淮音。” “嗯?” “你要是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江守君脑子里一团浆糊,只是握着她的手腕,完全不清楚自己该干什么。 顾淮音能很清晰感受到她指尖颤抖,看她脸上慌张藏都藏不住,越发来了兴趣:“江大人,你觉得我像是累了吗?” ……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女扮男装 正剧 主角:江守君,顾淮音;配角:姜邑尘,谢晋 一句话简介:还让不让人好好做官了? 立意:身在暗室心向光明,主角面对磨难坚韧不拔,修身养德,然后君子。 第1章 赴任途难测遭风云 三月惊蛰,仓庚喈喈。 几声空雷穿林,惊散了连绵几日的黑云,落日熔金,山中草木竞相葳蕤。 山腰处马蹄声沉沉。由远及近,恍惚中看清来客。 前面马车在崎岖不堪的路上行进的有些艰难,时深时浅的留下两道印迹。 车中江守君官服整齐,正是赶赴楚州上任的新郡守。 京都与楚州相距甚远,现在正值惊蛰早春,天色暗得出奇的早。眼前出师不利,行伍没算好时间,没能在天黑前到达驿站。 荒郊野岭,江守君下车立于矮山头,望着西侧欲坠下峰峦的红日皱了皱眉,不得已吩咐一旁随侍先行整顿下去。 山中无避处,野外豺狼多,远眺中在红日照及的山谷里看见了几簇零散房屋。随侍中有些上了年纪,身骨大抵是经不起这般摧残的。 他不忍心,又不愿劳烦他人。于是先征了一匹马想前去看看是否能借宿。 莫约半个时辰不到,方才还照见满山的亮光一寸一寸向这山脚暗下去。野处森森,甚至难闻虫鸣,出乎意外的是,他按照原定的方向寻去,却没找到一户人家。 眼见天色已晚,他心里着急赶回去,上山坡时只顾心惶乱了手里缰绳,一个踉跄连人带马栽下山去。 失重的不安让江守君忍不住阖上眼睛,“山中碎石奇多,这一遭不死也该半残了吧。”江守君心中认命的想。 耳畔闪过的是马的嘶鸣声,碎石与他擦肩而过随后骨碌碌滚下深不见底的山谷。 下落途中腰上一重,不知被什么东西截了一下,随后又重重坠地。 他砸在地上晕过去,也再没力气躲开落下来的碎石。 等江守君醒来时圆月已经高悬,毫不吝啬的将清辉洒落,将深山点缀得格外静谧,月色攀上他的肩颈,好似在安抚他。 他却丝毫不领情,只顾着检查自己身上是否有多余的伤口,发现除了满身尘土以外竟奇迹般没被落石砸中。 江守君勉强起了身,顾不得拍落身上灰尘就向几尺外躺在地上的马走去。可惜那马没有这么好命。 这马早就僵硬不动了,两条腿被砸断变形森白腿骨从伤口中横插出来,背脊上是被利石划开一道道深不可查的口子,然而真正致命的是腹部,被尖锐的木桩直直刺穿。 血流满地,眼睛被眼前惨状刺痛。 可惜江守君是个木讷的,没打算更没气力把它埋葬了,只能勉强走过去将它未得瞑目的眼睛合上。 悬崖陡峭,旁边无路可以上去,恐怕唯有绕过面前的林子方能找清回去的路。 他知道此地不能久留,或许就有相隔几里外的野兽闻见血腥正往这里赶来。于是抬腿扎进了无垠的山林里。 林子树木杂多,密不透风,不见天日,可谓渗人。 大约是久驻看马的缘故,他现在看什么都是猩红一片。好容易从如盖的林子里走出来,面前密密麻麻的灌木林里竟还有口水井。 正巧嘴里干渴,江守君欲俯下身子去用手够井水,夜中水色深如墨玉镜,将他的倒影悬在水中。 身后是天上圆月。 忽而察觉不对劲,哪曾想,再往向水中月时,只一眼就将他吓得魂不附体、冷汗涔涔。 才是皎洁高悬山顶的明月,骤然黑云四起,恍惚间被染上不寻常的血色架空于苍穹之上,方才所见猩红原是月色所致。 更诡异的是,井水中模糊朦胧的圆月竟然浮现出五官,依稀可辨“凤眼”,“朱唇”……江守君没敢看下去,那张脸正勾起嘴角对他笑。 他惊叫出声软了腿倒在地上,不敢再看。身上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瘫在井沿边止不住大喘粗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一阵的山风吹过来,林间新叶如悬着的帷布般猎猎作响。 忽而耳边被人轻呵了一口冷气。 风声停住,周遭如静。 全身止不住的颤抖,江守君捏住袖口的手心盗汗,只能勉强迫使自己不叫出声来。 耳边隐约银铃声清脆,好似伴随步幅一动一摇,在寂寂夜里尤为突兀。 忽然手腕一凉,被一只纤细如柔夷的素手轻轻握住,将他的手腕从脸前移开。江守君屏住呼吸瞳孔轻颤,对上了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他大骇! 心脏剧烈的收缩让他难发出其他动作,发不出声音,身体每一寸都麻木得不受控制,只得保持这个进退维谷的姿势。 这物顺着他的手腕抚摸过他的臂膀,攀附在他的肩头,最后指尖在脸上轻触。随即就要欺身压上来。 “放肆!”江守君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吼了一声。伴随大幅的动作将这物推开。 腰间官印掉落在地上“哐当”一声让人听得并不真切。 不知为何脸上还欲纠缠的手窦然一僵,却是很识时务放开了手,又从善如流的把他的官印捡起来。 那物身上黑气愈发浓重,后退几步突然跪伏在地上不断发出类似凄苦的呜咽声。 什么都没有的脸皮上从五官的部位流出一痕痕的血迹,错落的滴在地上,渐渐形成一滩血水。 江守君胸口还在大幅起伏,看见眼前情景更是又惊又惧,或许还带了点不知所措。 呜咽声愈演愈烈,仿佛喉咙被锁住。可偏偏没有嘴,什么都吐不出来。身形扭曲地伸出一只手来,指了指嗓子,最后蘸着血迹在地上画,最后勉强能看出写了“冤”字。 江守君捂着胸口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思考中大概也明白了七八分。这鬼识得官印,也不知因何枉死沦落在这山野间向他申冤。 于是用着听起来不那么慌乱的嗓音道:“你有何冤?既说不出话便写与我看罢。” 那女鬼显得局促起来,伴随身体的抽搐场景愈发诡异。好一会儿,才又用血水写下斜斜扭扭“商如娴”三个字,指了指自己。 江守君收拾了下自己惨状,大抵是知道这女鬼不会贸然伤他,于是心中稍定,却也不愿作声。 随后一人一鬼便再没了动静。 夜深寂寂,血月泠泠。冷风只是稍微刮过耳廓便能使人心中生畏。 越是寂静的时刻时间流淌得越是缓慢。江守君知道对面那位正在死死盯着他,他不敢抬头,于是地面上的血字几乎要被他盯穿。 深呼一口,终于鼓起勇气对那女鬼说:“此地地处朔州,正巧在下与当地官员私交甚好,商姑娘若是不便相告,不如等在下回城后启明朔州刺史陆寅,定还姑娘公道。” 又不知触了这女鬼哪片逆鳞,炸了毛似的十指抓挠着地面,发出窸窸窣窣刺耳的声响,看样子痛苦不堪。 好一会后,又毫无预兆开始苦笑起来,商如娴止不住地摇头。 江守君眉心直皱,用袖口擦了满额细汗。 笑声凄厉。商如娴狠狠一把抓住他的手,黑雾四起裹挟这空中血腥气将两者容纳其中。江守君窦然间感觉身体悬空,又是熟悉的失重感。 第2章 神识恍惚,顷刻间,他两双腿却平稳落地。 黑雾散去,因为地处山谷的原因,面前显得有些背光,只在远处依稀亮了一盏灯火。江守君眼睛适应了半晌才勉强看出谷中藏着一座隔世村庄。 山谷三面环山,一条数丈宽的溪河从百丈高处往深谷中劈开,使整个地域分成两岸并各自建有村户几十余座,看起来规模也算庞大。 上架有木桥梁互通,下有流水不急不徐。水面深邃清幽却无声响。状若死水。 山谷入口处刻有一石碑,上刻“望月谷”。 若非身处险境,此地应俨然桃源。 商如娴松开他被勒的发青的手,缓缓抬起手来指向面前村庄,逼着他走进去,随后化作黑烟消失不见。 血月西沉,又渐渐变为寻常冷色清辉。虫鸟不鸣,江守君接近虚脱地走在路上,先前看到的灯火未灭,应该是有人家的。 他将身上官服褪下,仅着中衣,将手上官服叠好藏在一处颇有标志性的树上,以免又因为这身衣裳生出事端。 做完后几乎快没有力气思考,心中的惊骇还没过去,脚步沉沉地向灯光走去。像一只残了翼却执意往火光里撞的飞蛾。 第2章 虚实辨身陷望月谷 月落参横,般般入画。 “咚,咚,咚”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响起,江守君半倚在门上,强撑着手叩门。 内里没有动静,他打起精神来敲了三声又三声,一阵阴风疾驰扫过被冷汗打湿的薄衫,叫人瑟瑟发抖。 “有人吗?”江守君嗓音有些涩。 “吱呀”一声门开。 “叫魂呢?大晚上吵什么吵,这么晚了还装鬼吓唬人?”开门的是一位拄拐杖的老妇人,年老体衰但骂起来气势倒是足。 老妇看到他时愣了愣,片刻打量他一番后冷嘲道:“哟,瞧着面生,这竟还有外地男子来这,是不要命了吗?” 老妇人头发花白却一丝不苟,衣裳穿戴整齐。看上去不像是被大半夜吵醒的。 “实在抱歉叨扰前辈,晚辈途经此地不慎迷路,现下天色太晚,还望能借宿一宿。”说罢江守君从袖口里掏出仅剩的碎银来递到她手里,“当然,晚辈的一点心意。” “走走走,从哪来的回哪去,我这没多余的房间留与你歇。”老妇将手中银钱不耐烦地推还给江守君,扭头便要将门关上。 忽的一只手将门抵住,让这门保持住这半开不掩的样子。 “母亲且慢。”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就让这位公子进屋歇一晚吧。” 门中款款走出一位素裳女子,发髻被一支木簪松松挽着,鬓边落下几缕碎长发,声音清脆。 二人年龄差距甚大,倒不像是母女。 女子抬手把半掩的门打开,又欠身半蹲将地上被打翻的碎银一一拾起交到江守君手中。 “荒唐,他一个外男怎能与你未出阁的姑娘同住屋檐下?”老妇狠狠顿拐对女子斥责道。 恍惚瞥见那女子似拽了老妇衣袖。 默了半响,老妇冷声拂袖道:“撞了晦气,一晚便留一晚罢。” 女子并不理会她说的,继而对江守君道:“无大碍的,我家还有间耳房,公子若不嫌弃,小女现下就去收拾出来。” “那便有劳姑娘了。”江守君向二人双手作揖。 待那女子走后,老妇也不再与他在门外僵持,于是拄着拐一瘸一拐走了。 只半刻钟,那女子就已经收拾好出来引他进耳房。 房间虽小,但毕竟是用来堆砌杂物的,有些杂乱江守君倒也不甚在意。 等他褪去外衫准备合眼休息时,耳房门被人敲响。 “请进,姑娘何事?” 素裳女子将手上食盒在他面前摆开。“路途劳累,我为公子煮了些白粥,还望您不要嫌弃乡里野食,先吃一些吧。” 江守君摇摇头。“姑娘仁善,多谢。” 大概知道孤男寡女不便处于一室,女子放下食盒便退了出去。 江守君此时累得精神恍惚,却觉得这碗白粥诱人得有些异常。 好容易手上舀起一口快送到嘴里了,被窗户吹进的冷风吓得激灵。手上一顿。 这粥蹊跷。 耳房侧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窗户可以用作通风,没有糊纸。窗框摇摇欲坠,风一过就吱呀作响,跟挠人耳朵似的。 眼睛斜瞥见对门的厨房漆黑死寂一片,不像是生过烟火的样子。没人进过厨房,但手中的粥又是热得发烫。 粥中若隐若现的腥气似乎欲佐证他的猜测。 怪事。 方才调羹里舀起的粥已经被寒风吹冷,萦绕鼻尖的腥气却不曾散去。 “就喝一口,一口能怎样呢?” 江守君喉头微动,瞳孔泛红。像是受了蛊惑般安慰自己。 双手连着身躯止不住地颤,嘴上只沾了上层清色米水,稍润了干裂的唇。再猛然闭上眼睛,发了狠咬住下唇内侧,旁侧尖厉的齿贝划破皮肉,顷刻间血便溢满了口腔。 疼痛刺激灵台终于清明。 手中满碗腐气腥臭,只一星半点米水足以让他作呕。他强忍着不适将剩下米粥沿着窗框缓缓倒进门外堆砌的柴堆里。 随后不敢多有动作,草屋单薄,他不知道隔着墙觊觎他的到底是什么。 寅时,山谷村户还存于东方既白之前,天色依旧扎根在无尽夜里。 耳房外人声戚戚。 “来不及了,再晚就真来不及了!”。 语气急促,却刻意压低声调。 女子语气哀婉。“这样未免对他不公平,唉,上一个这样做的下场如此惨烈……我怕……” “那是她气运不好,而你命不该绝的。” 老妇打断她,话中带着决绝。“昨夜是你要带他进来的,横竖都是死,你只有这一条命,总要搏一搏。” 木门被打开的同时拉出声响嘶哑,颇有风烛残年的韵味。声音不大,但足以惊醒梦中人。 江守君没急着睁眼,一方面他不知这女子要作何举动,所以不敢贸然。另一方面昨夜进口的那点米水似乎起了效,现在正头痛发作,现下难以起身。 佯装假寐。 脚步轻缓也越来越近,瞥见食盒里碗中空空,女子心里才定了下来。 撩起衣裙跪坐在江守君的旁边,开始自顾自地解衣带。伴随着衣料摩擦发出的簌簌声。宽大袖袍下,江守君有些不自在的攥紧了手里衣角。 忽然腰间一轻,绅带被解开。一双略带寒气的手探进中衣里去解里衣内衬。 就快要接触到腰间温热的皮肤时,江守君适时抓住那只手腕,坐起身来忍着欲裂头痛,神色平淡道:“姑娘这是何意?” 那女子没料到他会醒,脸上一瞬茫然,毕竟是个姑娘家,这种事情哪里好说得。心中无数羞愤翻涌,见事情不成又掩面哭泣。 他见不得女人哭,二人便如此衣冠不整处于一室,一时没了动作。 江守君后知后觉放开她的手腕,起身理了理衣冠向她揖礼,但声色严肃道:“在下心中感念姑娘容我避身之恩,但姑娘昨夜趁人之危往粥中下药,今日又如此行径,未免太过……” 他觉得“卑鄙”用语太重了,于是把这二字吞了下去,嚼烂了又吐出来重新道:“未免太过不妥。” 既已如此,她索性破罐破摔向江守君道:“我知我不知廉耻,我也知我卑鄙无赖。但求公子成全,我愿当妾,不,哪怕是为奴为婢也好。” 模样可怜,跪伏在他腿边哭求。 江守君皱着眉道:“姑娘何至于此?在下碌碌庸夫,绝非姑娘良配,更何况之前我与姑娘素不相识。你又何必自轻自贱呢?” “不是,都不是。” 地上女子近乎崩溃地哭,语言凌乱道:“我不想当‘山娘子’,我不想成为第二个商如娴,求公子救我。” “商如娴”三个字轰然在江守君脑子里炸开。江守君声音低沉但话语清晰:“你说什么?” 江守君想搀她起来,但此时她仅着里衣,肌肤在薄薄的白色素衫下若隐若现。 于礼不合,他撇过脸不去看她,转身将一侧散落在地上的衣物拾起草草披到她身上。 屈膝蹲下,与她平视道:“方才的话,还望姑娘细说。在下若有能帮到之处,必会尽力而为。” 女子喉头哽住,脸颊羞红,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他们明日要拿我去活祭,但用作祭祀的女子必须是处子身,所以这里一直不曾有外人进入过。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山娘子’就是用作祭祀的女子吗?” “是”女子双手抱住自己,用手紧了紧盖在自己身上的外衫。“冒犯公子了,多有得罪。” 江守君摇头不予置评,转而又对她道:“那姑娘方才所说商如娴是发生了什么?不妨从头说起。” “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望月谷里,背靠着的山名为‘睐山’,此处被下了禁制,内外人皆不得随意出入。既被山神庇佑,同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第3章 “每隔三年谷里用占卜的方式选出未出阁的女子,用作活祭,亘古不变。”她缓了口气,继而道“但商如娴是第一个打破这规则的人。” “用什么方法打破的?” “她与外男私通,破了身后逃出了这里。” 江守君凝眉思索问道:“既然逃出去了,那为什么……” 他没敢再说下去。 “在她逃出去的一年后,她又回来了。凡是试图逃跑的都会被谷里的处以极刑,以警告后人,但她在被人找到之前就已经被她母亲亲手杀死了。” 第3章 祭山神剖心道因果 天光渐明,万物褪去灰霭色,沉默了一夜的山雀掠过望月谷,清啼划破长夜。 “我也知道我身卑位贱,不敢以身相要挟,但我不想落得与她一样的下场……” 话还未说尽,门被“哐当”一声撞开。 江守君还未来得及反应,颈肩处突然一重,剧烈的疼痛迅速蔓延到四肢,眼前一黑,整个人便直直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女子被吓得呆愣,哭声也止住了。 老妇将手中砧木随手扔在一旁,动作从善如流。随后望着倒地不动的江守君对女子斥责道:“做事也不做得利落些,现在都几时了,你还打算先和他谈情说爱吗?” 听闻此言后胸腔酸楚涌上鼻尖,跪在老妇面前道:“母亲,此事全我一人之过,女儿已然无地自容,生死有命,便由我一人来担吧。” “无论你愿不愿意,路都走到此处了还能回头吗?一步踏错,别说你我活不下来,他又岂能逃脱?” 老妇长叹一口气,换了个语气温声劝她:“傻孩子,现在不是分你情我愿的时候,先把命保下来才是要紧事。” 又蹲下身子替她擦干眼泪:“我刚才在外面听见你们二人交谈,这小子只怕是个读死书的,你若是真和他发生些什么,他不敢不认你。” “母亲……”女子有些迟疑,嘴中喃喃,脸上泪痕犹在。 见女子仍没有动作,她索性自己上手将江守君的衣服解去了。 中衣里衣如蒜皮一般被剥落,又如同躺在身侧的白色蝶羽,身前束胸显现出来。 “这,这是……”二人看眼前景象不由得睁大眼震惊。 白布被死死缠在江守君胸前,瘦弱身躯陈年旧伤清晰可见,布条边缘肋骨处被勒的发青。 老妇有些不可置信地去伸手解开白布条。 江守君躺在地上呼吸轻缓均匀,如墨浓的发缕散落满身,似乎有意遮盖这副常年被遮蔽起来的身体。 竟是个女子! 东方大白,山谷中纷纷扬扬的水汽并未滞留在草木上凝成枝叶上的露珠,反而化作晨雾往山腰抚去。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踩碎谷中晨时寂寂,在大门外此起彼伏,是从同一个方向过来的。 剧烈且带着不耐烦的敲门声急促响起,老妇不得已先把江守君草草裹了衣服藏在柴木堆里。 女子搀着老妇胳膊起身,老妇重新拾起拐杖,又拍了拍身上的灰对她道:“你先把自己收拾一下,门外那群讨命的来了。” 关上耳房后一瘸一拐去给开门,嘴中也一刻不闲着道:“催什么催,这便来了。” “啪”一声门卸了锁,一位体态宽大肥硕媒婆样的中年女人用身体撞门进来。 谷中人称林三婶。 布包头,上身窄袖宽领红色大花袄,下身束腰阔腿黑色褶缎裙。只系着一根麻质腰束带,却显得臀胯处极宽。唇中还点了红艳的胭脂色,远处看活像个纸扎人。 手里端着一套大红喜服与簪头红花。 一进门便仰着头一手叉着腰像茶壶似的对着老妇道:“我说赵老太,您只当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更何况当山娘子是要嫁与山神的。从今往后谷里的人自然要替你姑娘孝敬您,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啊。” “你这吝鬼,求你娘的魂,嘴里没个干净的东西……咳咳。” 大概是被气急,赵老太骂完她以后止不住地咳,捶着胸口半响才缓过来。 林三婶被骂了也不急着还回去,翻了个白眼拔高声调对她冷嘲道:“是嘴里没个干净,我今个来是有正事要办的,等改天您老精神头好了我再慢慢跟您唱。” “你家姑娘呢?可别想躲,这么多人外面守着呢,上次被那姓商的小贱种跑了,这回想跑就难喽。” 林三婶环顾院子一圈也没见着赵家姑娘,言语刻薄中夹杂着警告提醒的意味在。 “哼”赵老太没给她好脸色,拄着拐拂袖转身对院侧耳房喊道:“萍儿,出来吧。” 片刻后,赵萍理清衣衫红着眼眶从耳房出来,细细在耳房门口落了锁。 “三婶。”赵萍这便算是和她打了个招呼。 赵老太拍了拍她的手背“去吧,去让你三婶看看身子。” “嗯,三婶随我这边来。”赵萍引她入自己的闺房。 门外站着的一群汉子们还透着门缝向里面张望,都想再最后瞧一瞧谷中最如花似玉的姑娘。 “去去去,都滚,姑娘家的事也是你们这群乡野莽夫看得的吗?也不怕山神降罪。” 赵老太虽然脾气不好,但在谷中威望犹存,是故他们不敢得罪,一哄散了,安安分分守在院子周围。 说罢赵老太自嘲一声,摇摇头又道了一声:“呵,去他娘的山神降罪。” 不多时,赵萍送她从闺房里走出来,林三婶对赵萍摆摆手道:“行了,好姑娘,你再与你娘说说话吧,我们午时来接你。” 耳房里。 江守君还没醒过来,束胸被重新缠上,衣裳也被赵萍重新理规整。 赵老太皱着眉打量她。 自己确实是下手狠了些。 赵萍立于房门口,怀里捧着薄被走到她身旁,将被子盖到江守君身上。 赵老太一把拉开她,“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想着照顾她?” 赵萍咬着嘴唇忍着泪不肯说话,手上也不敢再动作了。 “我有个法子可以让你免于活祭。”赵老太没有打断她的动作。“卦象都是虚的,这‘山娘子’你当得她也当得,可以让她替你去。” 赵萍停下动作刚要反驳,但下一刻便将话咽了下去。 她不是没想过让眼前这人当她的替死鬼。 此人身世来历人品性格皆不清楚,在谷里必然也无落脚点,按照这里的规矩,为得山神庇佑,必须延续血脉纯正。 话虽如此,只不过是对谷中人难以出望月谷,而外人难以进来的说辞罢了。 况且这人对此处人生地不熟,那必然是逃不出去的,倒不如把活命的机会让给自己。 赵萍闭了闭眼,心中极度恐慌同时又压着对地上那人的愧疚感,最后终于鼓足勇气道了一声“好”。 时间不算紧迫,二人合力将江守君移到卧房中,把喜服给他换好,头上盖了大红的盖头。 她与赵萍的身量相差不大,送来的喜服又还算厚实,哪怕是赵老太不仔细瞧也难分辨出来。 趁着江守君还昏着,赵老太又让赵萍去厨房里拿了药汁来给她灌下,以防她途中醒过来。 山中的天气总是阴晴难测,晨时才晴光潋滟好,快到午时了反而骤起黑云来,天低的有些骇人,活像张着口的怪物要把整座睐山都吞下去。 “你在此处躲好,除我以外任何人进来都不要发出声响。” 赵萍蜷缩在厨房墙边角落里,赵老太颤颤巍巍地往她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盖着干柴杂物。 赵萍噙着泪点头。 确认她被捂得严严实实叫人看不出来后,才缓了会慢慢起身,拄着拐走出厨房并挂了锁。 “来人,快来人啊。”赵老太说一句话便要咳三下,已不见当时骂人的气势了。 声音不大,但院门外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祭祀礼的队伍已经陆陆续续来了,花轿披着鲜红的锦缎停在路边,前面人端着供果,后面人拿着器乐,更有些不懂事的小孩子闹作一团伸着脑袋看热闹。 林三婶也扭着胯往这边走将孩童遣散了,一切都整装待发。 在门外守着的一群汉子听见后不敢贸然有所举动,只能在门外焦急地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青天大老爷哟,您这是怎么了?”林三婶手里甩着绢布进来搀住赵老太。 “萍儿,萍儿晕倒了。”赵老太语气焦灼,佯装急切。 “怎么这会子突然晕倒了呢?快,外面来两个人来帮忙。”林三婶是真有些怕,急忙冲进卧房。 门外人刚刚听了赵老太的训,现下林三婶又叫他们进去,一时都没个主意不敢擅自有举动。 “扭捏什么?还愣着不进来?”赵老太用拐狠狠砸地。突然发出的声响吓得门口往里偷瞄的两个大男人虎躯一震,低着头唯唯诺诺走了进来。 卧房里江守君喜服被理得端正仰面躺在木床上。 第4章 林三婶刚想拿手掀开她面上红绸盖头,半途被赵老太狠狠打下。 “这是你掀得的么?也不怕坏了规矩遭报应。” “您说的是,我不敢坏规矩。”林三婶皮笑肉不笑继续说“我看估计是伤心过度晕过去了,不碍事的,这祭礼啊还得照旧来。” 说完后转头对身后进来的那两个男人道:“你们两个,把赵姑娘抬到娇子上去。仔细着点。” 第4章 雨霖铃始听睐山序 半山居雾若带然。 岚雾又从山腰处笼罩下来,像一袭白裘衣盖在泠然溪泉上,溪河两侧道路的弥漫着的雾气浓得化不开,让路上祭礼队伍难以看清方向。 “行了,时辰到了,起轿吧。” 林三婶尖锐的嗓音划破浓雾,向后招了招手示意。 一时间鼓声锣声,还有抑扬顿挫唢呐声在空荡的山谷久久回荡。众人行路踏起路旁一层细土,混合着没有散去的雾水,让人看起来很不舒服。 山上空雷阵阵,锣鼓喧天掺杂其中竟生出些凄厉的声调来。这祭祀队伍人多,又要听了嘱咐把抬轿子抬稳当,路途又远,速度自然不快。 两个时辰后,所有人围在山腰上的一个庙宇前,上方刻着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睐山神庙”。祭司在庙前嘴里念了像咒语一般的东西,其他人跟着一同附和。 江守君被人从轿子上抬下来送进庙宇之中。 药效退去,她意识渐渐清明。但也只是呼吸声加重了,身体没有力气睁不开眼睛,也说不出话来。 林三婶见她手指微动,给她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躺着。 知道她已经醒了在她耳旁叹了口气道:“赵姑娘,入了这山神庙,你可真就成山娘子了。你且安心去吧,我们会替你照顾好你母亲的。” 说完后她旋即关上庙门,在门口落了“礼成”二字,一群人又踩着来时的脚印走了。庙里也没了动静。 弥漫在空中的燃香太浓,让人产生了一种近似窒息的错觉。 大约是很久过去,连山中栖息在寒树上的鸟雀也耐不住性子飞走了,振翅惊起一片。 江守君身上瞬间像过电一样,四肢微麻了一会后力气也恢复了。她努力扯下头上挡住她呼吸的盖头。面前景象也借着门缝微光入了眼。 庙里并没有供奉什么菩萨佛像之类的,只有供台一张放着些供果。供台后面看上去像是用石头做的屏风。庙内阴气极重,里面黑黢黢一片,看不见什么光。 江守君大喘着气,挣扎着撑着供台爬起来,向外跑去,庙门宽厚高大,已经被人从外面锁死。 开门无果。 她有些无力地倚着门瘫倒下来,嘴中实在干渴,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便去拿了供果吃。 即便是饿极,在四下无人处,她吃东西也是举止斯文不肯发出半点声响,仿佛已经成为习惯了。 唇齿间甜水四溢混合着果子的清香。 没顾及到庙里石屏后面好像有了动静,“嘶嘶”声传来在密闭的庙宇内显得空灵,让人寒毛倒竖。 一条两指宽的黑蛇从供台底下无声滑动,探起身子擦着江守君的脚踝过来,去衔起她身旁散落的果核。 蛇头状如三角,虽然辨别不出种类,但能确定有毒。 江守君呼吸空滞,细汗凝满额角,身体僵成木雕一般。 不过黑蛇似乎对她没什么兴趣,在她脚边啃果核啃得欢,稀奇事,这蛇不知是食素还是只觉好玩。 并没有留太多时间给江守君长吁短叹,庙里深处传来不知什么器物刮擦的声音,声音尖锐刺耳。 像是得到指令一般。 顷刻间,大量黑蛇一齐像潮水般从石屏后面涌过来。蛇群吐着信子,腹部与地面摩擦的声响在耳边萦绕不绝。 腻的人发慌。她哪里见过这等场面,骇得如遭了五雷轰顶神魂离散,连躲都忘了躲。 蛇群密密麻麻布满了这不大的庙,却有灵性般的腾出了一条小道,往石屏后方通去。 江守君站着没敢动,她前面几条手腕粗的似乎等的有些不耐烦了,支楞起身子与她腰处同高,时不时探头吐信威胁让她顺着路走。 江守君紧紧攥着袖口,手心盗汗。慢慢挪动发软的双腿,背脊发凉,她没办法只能孤身走进去。 石屏后别有洞天,是个刚好可容一人过的山洞口,但并不是黑漆漆一片,反倒是渗着幽幽红光,看不清光的来源,好似人间炼狱一般。 江守君没有心思环顾四周。继续往前走时只感觉头晕脑胀,眼花耳鸣。不停有哭声,笑声,叫骂声仿佛熙熙攘攘的人群聚集在一起,人声鼎沸,嘈杂不堪。 这些声音叫嚣着从耳畔钻入脑海,同时眼前浮现无数人脸。 没办法回头,百余条蛇还在身后。 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她抬头望向挡在面前的石墙,随后不受控制地径直撞向这堵墙,却毫发无损地穿墙而过。 “都是幻象么?”她表情茫然自言自语道。 她转头望向后面却发现石墙并没有消失,所有哭喊声连同黑蛇都被挡在墙外。 一时分不清楚是好事还是坏事。 墙内是个有人开凿过的密室般的封闭空间,密室里有泛着红光的深水潭,几乎占据了地上所有面积。水深不见底。在红光掩映下,通过水反射整个石室熠熠发光。 如阵法陈列。水潭上有条石道通向中央的一个圆形祭祀台。 祭台之下,累累枯骨。 祭台之上,有个同样身着喜服的人被绑缚在上面。 密室周围石壁上延伸出许多黑色铁链捆着那人。脚底踩着白骨堆,垂着头半吊在空中。 头顶空悬着一把无鞘之剑。 那剑窦然发出与潭水一般奇异的红光。江守君便手脚有些不受控制的顺着水上廊道走了过去。 她心中虽然惧怕,但经历这般多诡谲事后逐渐麻木。胆子愈发大了起来,甚至在这种极端情况下可以自主思考。 她想起之前那姑娘在耳房里说的话,上一次商如娴逃过了祭礼,她是回谷后被她母亲杀的。那么此处吊着的又是谁? 再上一任的山娘子么? 既然没有祭祀过的这三年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山神降罪”的事,那这每隔三年一次的祭礼不是无稽之谈么?可是山洞里的人应该不是自己吊上去的,而这些尸体骸骨又作何解释呢? 江守君长叹一声强忍着心里不适,迫使自己抬头望向那人。 散发斜冠,大红盖头被头上珠钗挂住只遮了半张脸。脸上并未施粉黛,很凌厉的下颚显得整个人十分锐利。骨却相与这套喜服格格不入。 这原是个男子。 面色白如金纸,看着却不像个死人。 江守君不禁有些惊愕地望着他,忽然那男子身上的铁链开始不断往外抽出。他的身体也不断往下滑。 待她回过神来时那男子顺道落进了她的怀里,江守君猝不及防,被他撞得重心不稳,猛然一个趔趄二人一齐栽进了潭水之中。 “唔。”江守君呛了两口水进去,怀中还揽着那男子忘了松手,又如沉江之人欲抓住浮木一般。 二人一同在水中往下沉。 水压像一块巨石压在她胸口处,迫使她清醒过来,才后知后觉将怀中人推开。 手上倏然一紧。 向下望去,正对上一对凌厉双眸。那眼睛落石不惊涟漪般冷冷地盯住她,心中一种空旷却又熟悉的感觉上涌。江守君一个激灵却挣扎不脱。 江守君暗自叫苦,好死不死,这人竟拖着她往谭底沉去。 不知被这样拖着往下沉了多久,强烈的窒息感让她终于失去意识。 是夜,谷中恢复祥和平静,众人都将白天以活人性命祭祀的晦气事抛诸脑后。天上淅淅沥沥小雨不绝,却洗不清山谷外的冤屈。 刻有“望月谷”的石碑处,商如娴周身黑气萦绕,如枯木般了无生息的指尖划过石碑上刻的字。 “啪”一声石碎,整个石碑四分五裂。 可抚摸那石碑的人却不是罪魁祸首。雨下得愈发急了。山顶上巨石滚落砸在谷中,落到河水里掀起大抔水花。 也有落石骨碌碌砸到村户家里的,不知道有没有伤人性命,只是听见惊呼声四起在空谷中不绝回响。 路边沾了雨水的石子在商如娴脚边有频率的震动着。 她心里清楚,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地震。 雷声轰然,被禁锢了八百多年的结界被破开,所谓的庇佑即将被血雨腥风取而代之,望月谷里注定不会有好下场。 她弯下腰去抓住那石子发出不成调的笑声,声音实在是惨烈不堪入耳,带着疾风呼啸散入到每户人家里去。 第5章 事诡谲敢问鬼神名 头昏聩聩,身如溺海。 江守君再醒来时周围漆黑死寂。 容易让人产生失明的错觉。她用手揉揉眼睛,便挣扎着要爬起来。左腿传来的剧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第5章 “别乱动。”声音低沉如古寺钟磬音,在空旷山洞里传来回响。 一只手按在她左肩,示意让她不要起身。 黑暗里,视觉感官的屏蔽会让其他感官更加敏感,一声布帛撕裂,在耳中像是被无限放大。 江守君身体不受控制的瑟缩了一下。 拳头大小的火苗悬浮在空中,光虽然微弱,但像给人心里垫了个底似的让人看了格外有安全感。 身上沾的水还没有干透,江守君身上的红喜服在晕倒时已被那男人褪下来搁置到一边。 不过那男子似乎并没有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没什么忌讳地用手拈了拈她身上单薄的中衣。 “身上衣服还没干,过会再把外衣穿上。”声色冷淡中没什么情绪。 江守君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男子也不甚理会她,自顾自地蹲下把她的裤脚撩起来。 这距离有些太过亲密让江守君倍感不适,猛然把腿从他手中撤出来,让那男子抓个空。 他也不恼,只是声音刻意压低道:“你腿不想要了?” 江守君听完他的话后果然不动,抬头望向空中那缕火花,没有低头看他。 布帛缠上小腿,男人动作说不上轻柔也不会粗暴,布料与肌肤摩擦碰着伤处也是疼的。江守君只是闭着眼睛不说话。 “你是怎么进来的。”男子动作还没停下,窦然出声险吓她一跳。 “我不知道。阴差阳错就……” “想清楚再说,诓我者断舌。” 江守君住了嘴低着头酝酿一会,对他诚实道:“我被人下了药,被当做替死鬼送来祭祀的。” “祭祀?祭的是谁?” 江守君有些奇怪,皱着眉问他:“我见你穿了喜服,相必也是被当做山娘子送进来的,怎么会不知道?” 把面前男人冠以“娘子”的称呼实在是有些不合规矩,况且还不清楚他是人是鬼。 江守君不知道自己是否失言,但仍固执的问。 “你为何是男子?” “山娘子是什么?” 二人一齐出声。后又都没了动静。 江守君颇为窘迫,下意识抬手捏了捏手腕。后知后觉这问题问得不太聪明。 那男人倒是没说什么,反而目光往自己身上打量一番,嗤笑着说:“我也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是男子。” 见江守君没有答话,叹了口气索性自顾自答道:“你说的‘山娘子’就是送入此处活祭的女子吧。山洞中枯骨无数,到底历经了多少年……” 稀疏灯火下,男子一股阴郁气化在眉宇间,神情凝重。 其实这男子看着年纪不大,身上有些突兀地裹着女子穿的对襟围裳,脸上青涩还没褪去,偏偏身上郁郁的气质,会有让人有误以为他装老成的错觉。 江守君仔细听完他的话,认真回答:“望月谷里为祭山神,白骨三年一具,草草算来也有几百年了吧。” “山神?”男子眉宇皱得更紧。 “是啊,此地不正是睐山神庙吗?” 这男子忽而笑了,心下暗想,还以为那些妖族里的腌臜物会将自己名姓原原本本昭示出来,这样使他声名狼藉也容易些。 未料到,用简单“山神”二字遮掩过去,倒不像是他们做派。 男子收敛心绪,向江守君没由来问了句:“你也信鬼神?” 江守君脑子里如走马灯一般回顾来时种种,从无脸女鬼到庙里黑蛇再就是身旁这来历不明的男子。 处处诡异,步步惊险。 她抬头望向空悬头顶的无源火焰道:“很难不信。” 不知何方地动山摇,打破了面前二人强撑着的和谐气氛。 巨大的轰鸣声落下,山体似乎破了一个口子,往里面狠狠灌了凄风苦雨,之前密室里的潭水也顺着这个口疾流而下,顷刻铺了满地。 水位升得太快,二人没有落脚点只得浸泡在这略泛腥气的水里。 更要命的是,之前睐山神庙里黑蛇也正疯了似的大批大批从山口里爬过来。成千上万条黑蛇匍匐水中,惹得水色漆黑。 摩擦声刺耳,似铁器被人从地上水里提起。 江守君转头看他,他手中正握着那把当初高悬密室上空的剑。 男子用衣袖轻轻拭去剑上水渍,头也不抬对她道:“我送你出去,往后不得与他人议及此处。” 他双指微屈叩于剑柄处,剑身如听了召令一般散发出红芒,不甚刺眼,却可照清偌大山洞。 红芒凝成一束星星点点人形,像晦暗的落日遗弃在人间的光。 最后化成一黑衣神魂,拱手立于光色里朝那男人行礼。恭敬虔诚道了声:“司主”。 男人颔首回应“身上还有气力么?” “有。” “烧了吧。” “是。” 话音刚落,黑衣男子将手中火焰翻掌落下,掸入水中扬起火势把四面八方黑蛇燃成红炭灰烬,空中浮尘混杂着苦味。 水中火顺着山口出向外倾泻,速度极快像巨龙一般舔着舌腾飞出山体,随着瀑流坠地,焚着了山谷中的溪河。 霎时,望月谷被河中大火烧得恍如白昼。 火光见照不及处,天地仍然晦暗,茫茫大雨浇不灭河里不知来处的异火,却搅得地上稀泥乱如沼泽,困住了逃命人的脚程。 笼罩在望月谷外八百年的禁制终于被打破,而商如娴仍旧摆脱不了谷外荒井的钳制。 “母亲,前面水多路滑,我来背您过去。” 自赵家母女把江守君送上祭礼的轿子后二人心中皆惴惴不安,连夜收拾了家当要逃出这里。 “是这里么?”赵老太在她身旁问道。 “是这里,三年前我亲眼看见商如娴从这里跑出去的,不会出错。” 赵萍虽应答得肯定甚至决绝,脚底依然慌不择路,眼前有个不知深浅的泥潭,赵萍半屈下身子把赵老太驼到背上去。 一步一脚淤泥灌进她素色的秀鞋里,还没走得几步,纤足上的鞋袜便深陷泥沼里,她逼不得已赤着脚行走其中。 “前面有口井,等过去了就在井上洗洗吧。” 赵萍答应她一声,便继续小心行路。 所幸泥水不深,只恰好吃到她小腿腹部,背上的人也不重,她仔仔细细低头看着路,也算不得吃力。 将将从泥潭中出来,还没等她喘息两口感受到背上的人抖若筛糠。赵萍心想自己母亲大概是被大雨淋得激着了,便想安抚她两声。 刚一抬头,雨水连着冷汗顺着鬓角流下,看见不远处密林里一个朦胧漆黑的身影。 足腕上银铃声响,混着夜雨声。 眨眼间,那人影就到了面前来,咫尺之厘,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出现在她面前。赵萍被利爪掐住了脖颈。 手印深深陷入血肉里去,赵萍痛极,不设防松了背后的手,赵老太没力拖着从她背上摔了下来。 商如娴心中冷笑,当年如不是赵萍,她哥哥又怎会替她上了那要人性命的花轿,变成睐山中的一缕冤魂。 “萍……萍儿。” 赵老太被这下摔得不轻,地上还散落着大小碎石,她手撑着地指尖磨出血肉也爬不起身,腿骨应该是折了。 重重吐出一口气,“你放开她,我知道你是谁,你当年逃出谷去与人私奔时却不曾想过你母亲与你哥哥,如今得了这个下场不过是咎由自取!” “求你……放过我。”赵萍挣扎不脱,嗓子里极难迸出几个字。 赵老太心里知道她不肯轻易放过她二人。为救赵萍性命索性破罐破摔,故意激怒她,冷声笑道:“自己肮脏堕落,如今成了鬼也配来寻别人的命?” 闻言商如娴果然松开手,赵萍痛得捂着颈子跪伏在地上止不住地咳。 “你……”赵老太话音未落,就被商如娴用右手刺透身躯,手臂从她身后穿出,手中紧紧握住刚从这副身体中掏出来还在跳动的心脏。 赵萍还没反应过来,温热的血溅了满身满脸。 睁大的瞳孔骤然瑟缩,惊呼不得只能哑在腹里。 商如娴指尖用力,一颗活脱脱的心脏便崩裂开来,适时从身体里把手抽出来,随手将掌中碎肉掷于泥潭里。 “啊!” 赵萍终于惊叫出声。跪坐在地上涕泗横流,头脑里最后的意识如一根弦断,“铮”的将她心防击得溃不成军。 那干似枯柴的手浸满了血,像刚从产妇腹中剖出来的死婴胎。 商如娴缓缓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与她齐平,与之前狠戾的动作相比显得轻柔得多。 但还是轻轻覆在脖颈上,赵萍在惧怕与惊恐里窒息。 商如娴即便心中悲愤至极恨不得把她撕碎成肉泥,但这副身体留着有用处。她不能让赵萍死得太难看。 天地渐清明,东隅晨曦起。 河流像油锅大火在其中燎了一整夜,虽然声势骇人,但除了山中那些怪物以外伤不到什么东西。 第6章 连一棵焦木都不曾有。 黑衣男子自施术燃水后,犹如周身功力尽被遣散,让人看着一缕神魂淡淡飘泊,好似即将羽化升天去。 “未免烧得太狠了些,下次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应省些力气。”男子皱着眉轻声斥他。 “攸里知错,请司主降罪。” 男子摇摇头道:“你今日有些反常了,先回去吧。” 攸里听后眼中闪过一丝恍惚,旋即垂下眸很好地隐藏住了,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又化归剑里。 “剑灵么?”江守君许久没动静,在一旁突然出声。 “算是吧,想不到你年纪尚轻,知晓的倒多。”男人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书中黄金屋,我只识得字,读过些猎奇书,见过些千秋史,虽欲悟其大观却不得明,天资愚钝不敢参神明事,不能说是知道。” 男子见她始终不惊不惧,她的气量与谈吐也不像是寻常女子。 江守君没注意他神情变化,沉声道:“司主,下山吧。” “倘若没有他方才唤我那一声司主。”男人一挑眉,“你可知道我是谁?” “知道,睐山山神。” 第6章 天泠泠势击游魂碎 渺光入水,籁声续雨。 没及脚踝的冷水从山外荡进几片枯枝弃叶,飘零已久,打着旋儿似游鱼拂尾般激起水波痕。 江守君与那男子默不作声淌水前行,耳边静得只能听见哗哗拨水声。 那男子走在前头,正神情严肃思索着。 他方才才从山中醒来,摆脱百年的束缚后还需慢慢适应,那些残存的记忆也正在渐渐拼凑。 犹且记得他与妖物在褚源干了一仗,后来惨败就罢了,连带着自己的躯体也被封印在那处。 至于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睐山上,大约也是妖族布下的阵法。打算将他变作食人精气、害人性命的怪物么? 他长叹一口气,转而看向江守君时却看她神色如常:“你既知道我是睐山山神,不怕我害你性命么?” “我怕。” 江守君听完牵了牵嘴角继续说:“你若真是食人精气的鬼怪我哪里活的到现在。我见这三年一次送上来的山娘子于你而言更像是尊容身用的器具,现如今你用上一任身体用得好好的……何苦费功夫来打我的主意。” 她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竟有些不自信。 抬头见这男子似笑非笑看着她。 “你猜的很对。”嗓音似能刮骨,令人寒毛耸立:“但我原本也是个女子,所以这男身我还没有用惯哦。” 这话像是投入深潭的巨石,“砰”的一声在江守君脑海里炸开。 见她这副模样,男子忍不住闷着笑了两声。“不用怕,副身体我将就用着,等我处理完山中杂事再考虑用不用你。” 江守君再蠢也听出来他是在取笑自己,可惜当下自己又不能计较什么。 细想这山里还有什么要紧事要处理,不禁喃喃自语:“是去处理那井中女鬼吗?” 男人听见她说的话却不着急回答,指了指前方破开的山口子。“先出去要紧。” 外面天光照进来,像落了一层霜。 望月谷周边设有禁制,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那为什么她却可以进入望月谷,为什么商如娴死在望月谷外的荒井里。 难道这所谓的禁制存在漏洞不成? 江守君正思索着,被身前那男人打断。 “嘘。” 他伸出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故作玄虚。 不紧不慢回应刚才江守君说的话道:“井下枉死之鬼,她的怨气越来越近了。” 江守君下意识捏紧了衣袖。 “司主要去清理山中事,我可尽力相帮。”江守君立于他身后正声道。 她主动请缨,让她拿性命去赌的必然不是因为自己心怀悲悯理当竭力这种蠢话。 官印还在商如娴手里。 “也好。”他不问原因也不推辞。 反正他在这山中八百年,只能静听时间流逝却丝毫不知外面情景。心中实在孤寂,旁边能有个人说话再好不过。 倒不如承了她的情。 “我还有一事请问司主。” “说无妨。” “你为何是现下醒的。” 他面上表情一滞,转头问她:“我也有个问题,想先问问你。” 他侧身面向江守君,二人距离近得几乎只隔了一肘。没等她反应就先拽住她的手腕,举到面前。 轻声问她:“这手绳你从哪里来的?” 腕中手绳上有一颗透明圆珠,上面刻着不甚明显的古朴花纹,珠子里面混杂着两滴血似的液体,相互缠绕,却始终不融合,由一根透明细丝穿成,简约却又给人厚重之感。 这手绳其实没什么来头,也不甚显眼。江守君从小爹不疼娘不爱,记事起就戴着它,自己不甚在意,也没人告诉她怎么来的。 江守君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从出生起就戴了。” “我醒来与这颗珠子脱不开关系。”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么?” “有,我与这珠子相共鸣。” 男子放开她的手转身向外走去。 江守君揉了揉被他捏的发紧的手腕,心道这人说的东西是里面的血珠么。动手扯了扯手绳细带,解不开。 昨夜腥风血雨过去,河中涨水未退,落石参差,石击水碎声如雷。 望月谷里人心惶惶。 “我的老天爷啊,这是造了什么孽,要我家遭这种罪!”林三婶跪坐在河边捶胸顿足,仰面哭泣。 昨夜一家五口,除她起夜出门以外,丈夫与三个孩子都被山上乱石砸进屋子里压死。 岸边几个妇人劝慰不开,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守在原地,谨防她想不开投河。 背后冷泉一般声音响起,温柔却刺骨,让众人打了个寒颤。 “林三婶为何事泣涕?” 其中一个年纪稍轻的女人闻言回过头来看,手脚一软跌倒在地,险些把河岸边的林三婶撞下水去。 “赵,赵萍?你不是昨日被送去祭祀了吗?你,你怎么现在还活着?”说这话的人大睁着眼,有些语无伦次。 赵萍脸上僵着不自然的笑,脖颈处用粗布缠着几圈,裙边尽是沾了泥水,脚上鞋袜也不知去向。 她赤着脚站在一边向众人道:“冒犯各位姑婶了,还请各位回避一下,我有事要和林三婶说。” 毕竟都是没见过这样场景的妇人,此刻除了惊吓也不敢多留,纷纷逃回家里将此事告知自家男人去了。 “你究竟是人是鬼?”林三婶蓬头垢面,看起来有些疯魔。 赵萍蹲下身去用手舀了河边水,替她轻轻擦拭脸上不洁处。 “这大白天哪来什么鬼啊。”语气轻得像是呵了一口气。 冰凉的手触碰到林三婶的脸颊,让她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缩起来。 “我且问你,昨天上了花轿的是个男人么?” 林三婶眼神躲避“什么男人,昨天轿子上坐的人不当是你吗?” 赵萍轻轻笑出声来:“这会子在我面前装什么傻呢?” 林三婶听闻此言怒极,脸都涨红了对她骂道:“你,你如今敢私自逃出山神庙,是对山神的大不敬,昨夜望月谷里遭的那些孽,都是你害得,你同商如娴一样都是灾星,就不该生到世上来。” 手上黑气流转,她刚要有动作却见一群男人拿铁拿棒抄了家伙往这边赶过来。 赵萍不慌不忙用湍流的河水净了净手,还不等那些男人开口,她竟撩起衣裙朝他们跪下。 “我已经知错了,求你们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回家看看我娘吧,我很想她。” 眼波流转,哭的样子楚楚可怜,顿了顿又补充道:“等我看过她以后,我就跟你们上山去向山神谢罪。” 她说话语气带了诚恳,又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看着让这群大老爷们不忍心。 面前男人出声说:“我今早去你家看过了,赵家院子里没人,你娘不在。” “她在的,她一直都在,她还等着我和哥哥回去呢。” 话语诡异,赵萍抬头望向他们,目光让人胆颤心惊。 背后河水推来一阵寒风,直往人的领口衣袖裤脚里钻,连个把男人都要忍不住生颤。 “你手上拿着什么?” 其中一人眼尖,看见她指缝里漏出的黑气,伸手就要去夺。 险险被赵萍避开,手指从身侧划过却不慎碰落了她缠在脖颈处的布条。 布条滑落,颈子上入骨深的一道道伤口被显露出来,活人不可能受这样致命的伤还面色如常的。 霎时间众人愕然,巨大惊骇从胸口慢慢往上涌,直至吞没了整个人的意识。 “她,她还是人吗!?” 一时众人静谧无声。 后面冒出的声音如惊雷道:“任她是人是鬼,今日也必须把她绑到山神庙里去。” 第7章 站在前面的几个男子听闻此言后给自己壮了胆子,扬起手机的木棍子就往赵萍身上打去。 还没等棍棒落下,赵萍站起身来躲,他一手掐着林三婶脖子,另一手将手上黑气掸落,二人立即隐匿在黑雾里消失不见。只留下众人错愕。 山谷尽头靠着从山顶源源不断倾泻而下的瀑流飞溅。落在山崖下巨石上,偌大的声响屏蔽开山间杂音,使飞鸟走兽都振聋发聩。 山崖下,一户破旧茅草屋与旁侧肆意生长的草木融为一体,杂物没人清理,看起来像是荒废很久了。 山风呼啸而过,商如娴借着赵萍的身子松开了握住林三婶脖子的手,低声对她道:“三年了,你还记得这是哪里吗?你又可还记得我是谁?” 林三婶瞪圆了眼欲惊呼出声却死活喊不出来,最后张了张嘴比了口型:“商如娴……” 她瘫倒在地上涕泗横流,已经快辨别不出原来的模样。 商如娴欠身蹲下目光与她齐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对她道:“是我,你在此处不要出声,我进去看看我娘便回来。” 一句“是我”将林三婶心里击得崩溃,她被商如娴施了咒动弹不得。说罢,商如娴赤脚踏着满地青葱杂草走进破茅屋里。 长势幽深的草叶上不避锋芒,如刀尖薄利的叶片蹭在脚踝小腿处,割出零星血痕。 屋里果然有人,她推门而进,让本来阴森不已的茅屋里多充斥了一丝光亮,却并没有让人心生慰藉,屋内温度骤然下降。 缩在墙角里的人似乎察觉到了,嘴巴里含糊不清的念着什么,又佝偻着背爬到木桌子底下去了。 那人看起来十分苍老,满头白发散落,应该很久没有打理过全都结成缕,穿着一层薄薄污黑单衣,打满补丁的衣服有些不合身的小,枯瘦的手臂与腿裸露出来,几乎遮蔽不住身体。 家徒四壁,屋内除了一张床与桌子以外没有其他陈设。 商如娴赤着脚走进去,有些滑,是昨夜漏进来的积水。 “娘。”商如娴走到木桌前唤了一声她,语气依旧寒凉。 第7章 素女怨逐声明灭里 山中青岚袅袅起,可闻冷雾霭霭声。 惊蛰里,早春山花错落有致,点缀茕茕素景,蛰伏其中的惊鸿窦然振翅而起,衔去一枚春意。 江守君与司主二人行于深山幽林里,前面人提着剑一袭红衣,落地点尘不惊。身后人仅着白色中衣,在料峭山风里显得整个人很单薄。 “你虽不是谷中人,但我没有别的问处,再同我讲讲你来时事吧。” 司主拨开拦在身前的青葱浓郁的枝叶,侧身让了一条道给江守君。 江守君垂眸回应一声,将事情原委言简意赅地说清楚。 司主听得皱起眉,深思道:“所以应该是有人代替那个叫商如娴的女子进了睐山庙,而代替她的正是我现在用的这副身体。” 溪流奔快,山中瀑流泉声叮咚作响,从山体另一侧远远传来。 “不错。听谷中人云山娘子不可经人事,还需通过占卜,选拔条件可谓严苛。”江守君话说一半抿了抿唇继续说。“只不过这人明明是个男子,为何也能送入睐山庙里……” 司主随手提剑斩开身前及腰身的杂草乱木,不甚在意地踢往一边,清出一条路来。 他头也不回对江守君神秘道:“这就有趣了,不过我想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答案的。” 侧身疾风决绝而过,下山的路虽然难行,但路程并不长。 路旁抱团而居的村户多了起来,渐渐有些人声。 面前男人腿长走得又疾,虽说江守君身量也很出挑,但毕竟腿上落了伤,隔一段路便要追他一段,好不容易下了山便气喘吁吁。 不过她素来是知礼守节的,并没有将不适露出半分,即便身子再受不住也能很好地藏在她一贯波澜不惊的神情下。 “我们这样贸然进到村子里,会不会明目张胆了些?” 眼见又要被落下距离,情急之下江守君抬手拉住了那人宽大的衣袖。 那人立在原地愣了愣,回过身来:“明目张胆点也无妨,只不过我身上用着这身皮,确实容易招祸事。” 他摸了摸脑袋,之前那匹红娟布盖头还半死不活的吊在身后发梢上。 索性扯下来绑在面上。 “我这样如何?” 江守君:“……” 绢布上面还绣了大朵大朵的红花。 一个身高体阔的男子,身上红裙绣鞋绢布遮面。看上去真是辣眼又突兀。 戴了比不戴还引人注目些,活像个变态。 江守君本意是二人避着些人家走,但哪想这人心里不甚在意会不会抛头露面,这般行径不过是为了敷衍她。 “……还不错。”江守君面色像是吞了苍蝇,有点昧着自己良心对他说。 男子在绢布底下轻轻笑出了声。“腿伤还行得路么?” “能走得。” 他并没有听进江守君的话,已然伸出手来将她从一处半人高的长满青苔滑腻的石头上抱下来。 江守君被他的举动骇地发愣,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稳稳站在地上。 那人看她神情有恙,挑眉道:“忌讳什么?男女有别?” “我……你……” “你又不是男子,我也不是。” 柴门低矮,隐匿在野蛮的杂林里,让屋外的人看不清里面情景。 林三婶被迫跪在地上已经多时,茅草屋里时不时传来几声惊叫,她便也提心吊胆的听着。 “娘,是我……商如娴。”商如娴表情阴鸷。 商母缩在木桌底下战战兢兢望着她一双布满伤痕的纤足。 “不是,你不是……” 商如娴屈膝蹲下拽了她的胳膊狠狠将她从桌子底下捞出来。商母本就瘦骨嶙峋经不得什么力,被拽出来也站不住脚,踉跄后退几步栽在地上。 商如娴依旧紧紧拽住她,吐出一口冷气继而言语如刀割:“不是什么?你看清楚我!” 脸上原本是赵萍的五官慢慢变得模糊起来,像是撕掉了表面的一层皮,血淋淋的摆了出来。 商母被吓得大叫起来,脸上泪涕搅在一起,满脸污秽。 胡言乱语着:“啊啊啊!你不要来找我!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啊,我不是死了吗?”手腕被捏断,在空中发出咯吱脆响。“娘,你为什么要杀我啊?” “我当时看见自己身上好多血,肚子上的口子那么长那么深,我连肝肠都兜不住……连着腹中胎儿也滑出来……。” 商如娴血泪簌簌落下,滴在商母惨白面颊上。“我好疼啊,娘,我好疼……” 商母又痛又惧,根本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寒光一闪,是当年夜里她拿起刀捅死在被子里挣扎的亲生女儿的场景,满眼血腥。 “是娘对不住你,可是娘就你和你哥哥两个孩子,你逃出去了,可颂明呢?你怎能让颂明替你死?” 听到“颂明”二字,商如娴心中一痛,连着积压已久的愤恨也被压了下去。 她终于松了手,面色恢复如常。 “是哥哥替我去活祭的么?”商如娴心里其实知道答案,但脸上一瞬茫然,有些不知所措。 商母攥着那只被她捏断的手趴在地上大喘粗气,额头上落满了冷汗。 “我没告诉颂明你要当山娘子的事,自你走后,他也跟着不见踪影了,我起先以为他是外出寻你去了,于是我在家里等他回来,可是我怎么等也等不到,直到你回了家。” 商母啜泣声愈发大了。“那顶送出去的花轿里面是坐了人的,是赵萍骗我说那是草扎人,可我亲眼看着有人上去,就是颂明!是他替你上的轿!” “你住口!”商如娴周身黑气翻涌,几乎要把整间茅屋吞并。 门外还跪着的林三婶看见屋子里源源不断冒出黑气,嘴里被施了咒说不出话只能从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叫苦声。 天生异象,骤然黑云涌入,似有摧山之意。方才使得天色朦朦的雾气却一股脑逃也似的散开了。 天光顷刻间暗淡下来,邪气四溢,最后山里存的一丝光亮也化为乌有。 山谷里暗得什么都看不清。 溪河畔村户人家中,几乎全村的壮年男子都聚作一堆。个个手里拿了火把,将众人的脸照的通红。 今日晨时发生的事许多人都看到了,林三婶被掳走,赵萍也不知去向。 “天生异象,山神降灾,是凶兆啊!”一个胡子花白的老汉抬头望天指与众人道。 “任她是人是鬼,就是掀翻整个望月谷,也要把她与林三婶找出来。”前面壮汉一拍桌子,偌大的动静把老汉吓得一哆嗦。 身后有人附和道:“赵萍不死,难熄神怒!” “对,活要人,死要尸!” 群情激奋,各自又带了家伙来一家一家的搜。 山脚下,江守君望着不远处的火光晃了神。 第8章 “怎么了?”男子还蒙着那块绣花红绢布问她。 看了也是怪糟心的,本来好端端一个俊朗少年郎,怎么搞得不伦不类。 江守君低下头不去看他。“我在想,既然商如娴已经逃脱活祭,为什么她母亲要狠下心亲手杀她?” 司主抬头望了望漆黑不见影的天。随口说:“会与商如娴出望月谷一事有关吗?既然出了望月谷又问什么要回来呢?我倒也想问,为什么几百年来只有她一人出了望月谷。还有你,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我是阴差阳错……”江守君又要向他解释,却被打断。 “不急,等会我们慢慢问她。” 江守君还愣着:“什么意思?” “你看啊,外祟入主穹庐顶,北狼侵破铁壁风。(1)”男子又开始指天画地,故弄玄虚。“我猜她在北边。” 江守君听不懂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但也只得无奈跟着他走。 山谷中的溪河被人们手举的火把映得通红,恍如昨晚水面上又燃起了火。 几乎每一户都找遍了,还是一点踪迹都不见,已经派人守在赵家院子里,才发现院子里空空荡荡,赵老太也不见踪影。 整个望月谷就这么大点地方,她们能藏到哪里去?一行人沿着河一路便寻到了极偏僻的山谷尽头。 暗色下,飞湍瀑流声响格外嘈杂。终于有人发现躺在杂草里的林三婶。 她被人扶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流着。身体还是僵硬得不行,唇齿间也吐不出字。 村民们看不下去,遣人将她送了回家。 “李蛮子,我瞅这茅屋里怎么尽冒出些黑烟来,那妖怪指定在里面。”身旁一个黝黑干瘦的汉子举着火把对那男人讲。 “这不废话,没看这边都围着不敢动么,又不敢直接进去抓。”李蛮子往旁边啐了一口。 “傻不傻,拿火烧啊,这旁边都是水,又烧不到哪里去,生不了什么大事。” 李蛮子抓住他的胳膊,瞪大了眼睛斥他“疯了?你知不知道这是谁家里?你就敢乱烧?” “商家嘛,我知道,原本她家里一共三口人,女儿死了儿子跑了,她自己疯癫成那般模样,活得了多久?”他咽了口唾沫,继续说着。 “你看这里荒草丛生的,说不定她早死里面了。还不如一把火烧了权当给她火化了,还能省事。” 李蛮子手指比在嘴边示意他噤声。“谁和你说她儿子是跑了的?” “那总不可能商颂明是自己跳到河里淹死的吧。” “这早已传遍望月谷的腌臜事你竟然不知道?”李蛮子声音被刻意压低。 “你以为前三年商如娴没被送去当山娘子,望月谷里却什么事都没有。昨天赵萍刚跑出来就灾祸不断是因为什么。” 那男人一时不明所以。“啊?……为什么。” “蠢货,是商颂明替他妹妹去当了这山娘子。” 话音还未落下,“嘭”一声木门被人从里面砸开。 作者有话说: (1)这句我瞎编乱造的。 另外司主原身是位女子哦,这里因为用的是男身,所以还是用这个“他”。等出了望月谷就好啦! 第8章 纵孤身天垠绝命魂 乌云骤雨裹挟着黑气,从茅草屋里直直向说话二人扑过来。 没有时间留给二人反应。 “铮”的一声,被一道寒光拦截下来,把方才聚作一团打散成丝丝缕缕,还没触及那二人便被途中折了方向,旋即打了个圈消失不见。 众人还没明白所以然,更有甚者发出一阵惊呼声。 茅屋内怪物仍不死心,黑气凝结的愈发浓重压迫下来让人产生要窒息的错觉。连带着山体震震。 带了腐蚀气的黑雾向四面八方涌去,颇有要漫没望月谷的阵势。掠过茅屋外杂草地,那些草木像是被烧焦了一般了无生息。 情况紧急。李蛮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把手中火把狠命往茅屋一扔,火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像流星般坠落在屋顶上,茅草易燃,顷刻便走了水。 “扔!快,都扔!”李蛮子扯破嗓子身后众人吼道。 在身后的众人听闻此言也沸腾起来,一边嘴里骂着娘一边学着李蛮子把火把甩出去。 本来就经不得风雨飘摇的破败茅屋几乎被密密麻麻的火棍砸得塌下来,加之被火烧了面目全非,也留不下什么灰烬来。 但云涌的黑气并没有就此歇步,与天色相濡沫后一寸一寸漫过来,跟巨蟒张嘴要吞人一样。 忽而空中浮现百余行符咒,白光迸发,攒成如山形的阵法,无形之象罩住了那肆意蔓延的黑气,桎梏之外,保全了那若干人性命。 天地惊雷轰鸣,闪电如银刀般把尘世斩开一道口子。光亮刺在每个人身上,直叫人睁不开眼。 三人立于众人身后,审视这一切。 攸里手上还捏着诀,掌中烁烁盛光,显得脸色愈发苍白。 “还撑得住么?”司主皱着眉问他。 “这地方又不大,即便是把整个谷罩在其中,我也是能做得。”话虽说如此,但他额角还是落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子。 “多大了还逞强,你什么本事我不知道啊?”司主负手而立,但语气里多的是对晚辈的关心。 攸里咬住牙关不说话。 江守君大致也看得懂二人在做什么,于是在旁边出声问:“一直这么撑着也不是办法,接下来怎么办呢?” “开阵,我要进去。” “司主不可!”攸里瞪大了眼,手中掐的诀险些被打破。 “有什么可不可的,动作再不利索些就晚了。” 他随手拂了拂衣袖,掸起的风吹的他脸上红花绢布像花蝴蝶翻飞,绑得不算紧,随风闹腾了一阵也被吹跑了。一张颇俊气的脸面显露出来。 攸里固执着不愿解开阵法。 “开阵!”司主肃声呵斥。 这声似乎放得太高,前面村民大多听到了,都从面前白光阵法、黑气翻腾、火焰高照里一齐回过头来看着他们三人。 司主:“……” 空气静谧得有些可怕。 一时间谁都没有轻举妄动,连着茅草屋里的黑气也消停下来了。 三人有些警惕地看向众人,众人亦然。都没有注意到侧面背光处走出来一个暗影。 是位老妪。 她抓住了先发制人的好机会,“哐”一声闷响,司主被人用木棒槌在脑袋上敲了个正着。 “我去。”猝不及防,他一时也懵了瞳孔满是震惊,踉跄着向后退了两三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这老妪猛的拽住了胳膊,年纪看起来七老八十,力道却大得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你个没良心的,你知不知道你娘找你找疯了?这些年你可去哪嘞?去哪嘞?”老妪每说半句话喘口气,就在他身上落下一巴掌。 老妪嘴里落得没剩几颗牙,面前唾沫横飞,一段话下来,他硬生生受了好几掌。 身侧二人杵在一边傻了眼,和前面村民一样,都不敢作声。 好在江守君算是有涵养的,当机立断上前劝道:“老人家,有什么事好好说,何必动手呢?” 眼下情况紧急,司主也懒得和这老妪计较,挣脱开她的禁锢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先出了口:“茅屋里面还有活人,哪还有时间好好说,还不快开阵。” 攸里没有办法,只有照做。 头顶光芒削弱,罩在茅草屋的阵法慢慢收敛,里面的黑气终于寻到了突破口,一股脑的往外灌。 众人见状四散奔逃,只留下刚才打人的老妪还在原地踱步。 眼看黑气快燎到脚边,老妪被人扯到一边,那人适时伸了手扶稳她,旋即转身翻掌洒落了什么东西,那黑气就朝一旁退去。 江守君从他手里接过老妪,搀到一边。 司主抬腿便要往黑气里进,不料这黑气似乎很害怕他一般又畏首畏尾地缩了回去。 天地间骤然变换,晦暗退去,又复白昼。 看得人胆战心惊。 他却浑不在意。 上一刻几乎要吞并山谷的黑气这便消失无影无踪了,除了已经被烧毁的茅草屋,山中恢复往常祥和,竟让人产生了宁静致远的错觉。 司主说得不错,里面确实还有活人。 断壁残垣下,商母已然被折磨得分不清是人是鬼,商如娴只给她留了一口气在。 废墟前立了一个身影,衣冠似来时一样,不算整洁,但并未被大火燎去半角衣裙。 商如娴几乎是有些踉跄地向他跑过来,心里着急便顾不得失态。那张熟悉又亲近的面庞就在眼前。 商如娴站在他面前,颤抖着伸出手去要抚摸他的脸。“哥哥……” 面前那男人却没什么表情,冷不丁一脚踹在她腰腹处。商如娴没设防,被踢出去几丈远。 她眼前一黑,耳畔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却冷冷响起:“死后不去入轮回,反而在此处兴风作浪,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里。” 第9章 她挣扎着便要起身,窦然眉心被一根细针刺入,依附在赵萍身上的魂魄被打了出来。瞬间如神魂撕裂般疼痛。 “又是捡了谁的皮来穿?你……”他话说了一半,又感觉这话不大对,自己也是附在别人身上。 “哥哥,我是商如娴啊……”商如娴借着赵萍的身体说了最后一句话。 已经恢复了本来没有五官的模样,她知道自己样子难看,也没有脸来见他。但依旧很小心翼翼的把自己身边的黑气收起来,不愿让这些污秽去沾染他。 “越界作祟,狡乱律法,其罪当诛。” 掌中白光结落,幻化成一柄长剑。他没有犹豫,抬手便要出杀招。 江守君背后伸手挡住他的手腕。“司主不是说可以慢慢问她么,先把事情理清楚再动手也不迟。” 他挑了挑眉头没说话,示意她继续。 “商姑娘,我受你之命要替你洗清冤屈,如今时机已经到了,你可细细说来。”江守君抬眸看向赵萍尸身,想让她先借用。 司主看出她想做什么,在一旁出声提醒道:“没用的,同一具身体不能再被附身第二次。” “那也不妨事,你可以附在我身上。”江守君蹲下身子向商如娴伸出手。 司主没伸手拦她:“你胆子倒是大。” 江守君没有接他的话,自顾自对商如娴道:“姑娘知我位任地方官员,我既在此处,便不能将自己溺于言而无信之地,姑娘若信我,可向我自明因果。” 这话听得让人神魂轻颤,也许在旁人耳中听了觉得愚昧,江守君心里是知道的。 好不容易逃脱出来,让她再拿命去赌的不止所谓“位任官员”这样的话,有本该配在她腰间的官印。 她或许还能借着商如娴,除去朔州朱门横在她脖子上的利刃。这样才能把这个楚州郡守做得安稳。 商如娴没敢去碰她伸出的那只手。 “我初见你时听见有银铃之声,那声音特别也彰示其材质特殊,这铃铛并非此地产物,但在朔州,唯有陆府上才会使这样的东西……对吗?” 江守君故意把声音放得很轻。 商如娴僵了身子没敢动。 “或者,我挑明了说,是因为……陆寅?” 起起伏伏错步声里。 四散开来的众人见眼前云拨日月明,望月谷里又恢复往常清明象。 又有鼓着胆子不怕死的要回去看热闹,折了回去浩浩荡荡不少人。 “商颂明!”一嗓粗如撞钟的大汉指着地上躺着的赵萍吼道,他显然不知道赵萍已经身死。“这些年你跑哪去了?上一次指使你妹妹商如娴跑出望月谷,这次是不是又是你教唆赵萍跑出来的?” 他面前一人一鬼对峙的景象着实让人移不开眼,偏偏这钻入耳朵里的名字倒是不生分。 下意识转过头去了,猛的脸上平白被挨了一拳。刚才头上被敲肿的鼓包还没消,脸上又来一下。 好活,今天第二次被打了。 商如娴强撑起身子挡在他面前。 等打完他之后这汉子定睛看才发现眼前大白天来了个女鬼。一时也哑了嘴巴不敢说话。 这一拳几乎不留余力,司主被打得侧过身去咳了两声,唇角流下一道血痕,被攸里险险扶住。 “这群人竟这般放肆,我……” 司主抬手示意攸里噤声。 他今日竟难得好脾气,声音不紧不慢“我如何教唆赵萍了,你把方才的话再仔细说与我听。” 站在他面前的商如娴手里攥着黑气,五指成爪正欲出手往那男人身上打去,忽然被江守君一把握住。 神魂入体,二人共处一具躯体。 商如娴还未用她的身体开口解释,江守君已经看见了她身上过往种种。 第9章 映浊影黄泉埋碎骨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蜉蝣几世,人与物被桎梏在望月谷无尽的岁月里,只留体肤感知春秋。 三年前商家女被谷中占卜选为山娘子,这就是下了死令。 家中统共三口人,母亲一贯重男轻女,听闻此消息没有过多悲戚,想着少了商如娴家中也少些负担。 独独没有人将此事告诉商颂明。 是日忽降阴雨,天地间坠水连珠,茫茫山野埋雾。 商如娴从家里出来,独自掌伞行于山路,她知道望月谷里有禁制,仅仅是出来走走。 脚底绣鞋行山路时总也不上劲,身体一斜没稳住,人便骨碌碌滚下山坡去。再醒来时只见面前一口深井,误打误撞竟出了望月谷…… 几日后商如娴才慌里慌张逃回家,路上恰碰见了赵萍。 赵萍与商颂明青梅竹马,既是哥哥喜欢的,所以商如娴也早将她当嫂子瞧,以往对她自然也不生分。 此刻商如娴却浑浑噩噩变了个人似的。 “你家里人寻了你好几日,你到底去哪里了,怎么这会子才回来。”赵萍一把将她拽住,脸上有薄怒。 商如娴话没开口两行清泪便落了下来,“你不要,不要和我哥哥说。” 赵萍快气笑了,“我能与他说什么,你哥哥找你快找疯了。” 可她却还是止不住地摇头,喉中哽着说不出话来。 起初赵萍只当她是因要当山娘子心中太过悲怆才这般模样,又或者是这几天在外面被吓着了。 赵萍便私自去找了商颂明。 商颂明就商如娴一个妹妹,自幼时起对她十分宠溺,长大了更舍不得让她受半分委屈。 因怕他闹事,谷中人很默契地都没有将商如娴选中为山娘子的事告诉他。 赵萍却忘记山娘子一事,不慎在他面前失言。 商颂明打断她的欲盖弥彰。 “我是个傻的!望月谷里一共就那千百十个人,谁来当这山娘子我现在也还猜不出是不是,你连着他们一起来唬我!” 山脚下,商颂明甩开赵萍拦着的手,没控制住情绪朝着她大吼。 赵萍红着眼忍住没哭出来,“颂明,你去了也没用的。” “我总要去见她的,我不信什么山神鬼神,我只要我妹妹活着。” 说罢他转身就走,丝毫不留给赵萍转圜之地。 “颂明!” 商家偏居北面一处茅屋里,商如娴自回来以后就无论和谁都不肯说话,直到被林三婶查出并非处子身。 众人斥她不检点,唾弃她身体肮脏,把极度恶毒的词往她身上扔。 现下没有别的没办法,众人只是怕这副体躯惹怒山神,但祭祀礼还要接着办。最多只能让她在睐山神庙前诚心悔过,请求神明宽恕。 林三婶没好气把大红喜服砸在她脸上,啐了一口带着唾骂声走了。 “如娴!”赵萍赶来,听闻此事也震惊不已。 但她知道这绝对不会是谷中人做的事,在赵萍不断逼问下,商如娴终于支支吾吾道出实情。 “我寻得一条小道可以出望月谷,后来去到城中见到了个外面的大官,名字叫陆寅的,他人很好……” 赵萍却没心思听她后面讲的什么,只盯着“出谷二字不放”。 “怎么可能,这儿怎么可能出得去……”赵萍握住她的肩膀,“我不信,你从哪里出去的?” 商如娴啜泣着说:“是真的,我说不清,但若叫我再走一遍路我是能走的。” 这也难怪几日为何谷中里里外外找不见她,赵萍恍然大悟。 霎时眼色暗淡下来,神情严肃对她道:“如娴,你想逃出去吗?” 商如娴愣愣望向她,她不是没有想过逃出这里再也不回来,她甚至想从此与那陆寅在一起,哪怕做妾也罢。 可是娘和哥哥怎么办?自己难道全然不顾吗? 最终她还是撇过脸去摇头不语。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妨让你哥哥和你一起去,你娘年纪大了谷中人也不好为难的,等你二人在外头安稳了再偷偷回来接也不迟啊。” “哥哥不会同意的。”商如娴被她说得开始动摇。 “我帮你去劝。”赵萍轻拍她的肩膀,旋即走出了房门。 门外,一片冷色月光下,商颂明坐在凉阶上喝闷酒。风一过,将酒劲吹散了些,眼前浮现出个人影。 正是赵萍。 “怎么光守在这里吃酒,外头风这么大当心着凉。”她将商颂明手里酒碗夺下,蹲坐在他身旁,“你不打算进去看看吗?” “我哪里有脸进去。”说着又嘲自己,“天下没谁做人哥哥做成我这样的……” 赵萍草草将商如娴在外头经历种种言简意赅对他说了,包括那名叫陆寅的官员。 “你妹妹同我说找到了出谷的路,我听着不像是在骗人。” 赵萍压下嗓音继续说,“若是我把能出谷的事告诉大家,届时找到那条路来,众人便可以随意进出望月谷,会不会此后就无需祭山神了,这样也好救她性命。” 商颂明听了这话终于清醒好些,“不会的,睐山中人视此地为根基,每三年一条人命便能换取谷中风调雨顺,无徭役税收,免遭战乱。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心里都明白,没有比这更划算的。” 第10章 望月谷里谁都畏惧睐山,可谁也离不开睐山。 大约是酒劲上来,商颂明头疼不已,他却觉得没一刻比现下更清醒了。 “明日便要举行祭祀礼,我不能这样干等着。” “你想做什么?” “我妹妹不能留在望月谷里,外面那个叫什么……陆寅,只要她在外头有出路就好。”他话说地不大清楚,却坚毅无比。 “剩下的我会替她安排。” 这正中赵萍下怀。 他趁着四下无人从外面拖进来一个不知何处来的草扎人,细节虽粗糙,但将喜服穿在纸人身上后,看上去真像个端方的新娘。 商颂明强忍心中悲痛哄商如娴:“到时候我看着这纸人上轿,你先出谷去寻他,等我处理完带着娘一起来找你。” 商如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说的谁,心里像破了的口子像被一针针缝补回去。她没再推托,唤了声“哥哥”后被商颂明送出了家门,顺着山林深处逃了。 谁也没有留意赵萍跟在她身后紧盯着她脚下的路。 次日清晨,商颂明一夜无眠,散了酒劲后心里知道这纸人扎得再像也是躲不开众人耳目的,索性心一横把喜服从纸扎人身上剥下来往自己身上套。 红盖头一盖,便被牵上了轿。 两日后,商如娴终于如愿在朔州城里见到陆寅。 陆寅怕她把事情闹得太难看,自己又无所谓多那一两个妻妾,索性接她回府,脚腕上被套了个银色铃铛就当示意她是自己府上的人了。 表面上立了个妾,实际上却过着为奴为婢的日子。 先前她对陆寅还有期盼,但看到陆府里几十房妾室后也清醒过来死了心,日子虽过得苦难好歹能得一口饭吃活下去。 要命的是后院善妒,几个不得主君宠爱身后还有点背景的,联络大房把后院搅得乌烟瘴气,一团浑水。 陆寅是个不管事的,后院明火没燃到眼前他也就只当做不知道。 商如娴在陆府夜夜焦急,等不到她娘和哥哥的消息,她又不能随意走动,这样的日子实在难捱。 两个月后肚子渐渐大起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怀孕了。可她已经被陆府里那些恃强凌弱的妻妾婢女折磨的不成人样。 整日疯疯癫癫的,好在没人管她。 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终究是藏不住的,还没等那群妻妾下手,倒是先被陆寅发现了。 陆寅寡义,并没有因为商如娴怀了孩子而怜悯她,反而视其为不耻。 于是挑了日子叫人熬了堕胎的汤水给她送过去,商如娴只当是周边人要看不得她腹中骨肉,要暗地害她。 一干人把她围在柴房角落里,她哭着摇头不肯喝药,脸上脖颈被人掐出血来也不肯张嘴。 最后那些人实在不耐烦,把手边烧热的开水往她脸上倒。 沸水烫过的地方像蜕皮一样起了细细的褶子,商如娴实在受不了这般苦楚,终于惊叫出声。 惨绝人寰的叫声响彻整个院落。 趁着她张嘴身旁那人本想把堕胎药给她灌下去,结果错手把壶里沸水倒进她喉咙里。 口腔喉舌被灼伤,想叫也叫不出来,整个人不停在地上呜咽,像一条蠕动的蛆虫。 身上被沸水烧的不成样子,一旁人看了也害怕纷纷退了出去,锁好房门后,任她在这里是生是死。 她神识不清地蜷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腹部。 是夜瓢泼大雨,商如娴挺着几个月大的肚子逃出陆府。她没收拾什么随身物品,怕引人耳目,连伞也没撑。 她浑浑噩噩的,忘记自己为什么要逃出望月谷,也忘记再回望月谷会有什么下场。 气若游丝间,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娘和哥哥了。思家的酸楚涌上心头,她实在太想回家了。 蒙在脸上的麻布被雨水浸湿,冰冷的贴在脸上,她没有多大触感,只是有些发痒。 手按捺不住去摸了摸,脸上的皮就大块大块脱下来,她很害怕,忍着疼把多余挂在脸上的皮撕下来,血流如注顺着指缝的往外流。 没时间留与她喘息,没日没夜行山路几乎让她快支撑不住。 恍惚意志告诉她不能毙于归家途中。 拂晓之前,四野笼罩在浓郁暗夜里,风雨薄利如刃似可割喉。 终于回到望月谷,那熟悉的茅草屋重新出现在眼前。 门没挂锁,随着风“吱呀吱呀”呻吟。 她抬手理了理自己的狼狈模样,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没人。 腹中忽而疼痛难忍,迈了两步腿间鲜血淋漓,染红了身上薄衣。 她脑子心里慌得不行,连忙将身上湿凉外衣褪下。跌跌撞撞走到卧房里,艰难地扯下被子在床上盖好。 外面晨光慢慢透过窗框照进来,照见满地满床斑驳血迹,散发出的铁锈气混合着降雨后的土腥味把人压抑其中。 商如娴困在其中不得解脱。 自那日祭山神后,商颂明替妹妹活祭,商如娴逃出望月谷后。 商母在家里找不着商颂明,日夜苦等,年纪大了也经不起打击,终日以泪洗面伤了眼,从此难以视物,无论看什么都是雾蒙蒙一片。 商母立在门口,颤颤巍巍扶住门框,鼻尖闻到了浓重血腥气。 山间乡野多豺狼,也有虎豹进屋檐下栖身养伤的先例。 商母手里紧紧握着柴刀,颤抖着身子打开了卧房门。 地上是触目惊心的血迹,走近看时恍惚瞧见是个没脸没皮的怪物,乱披着长发,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吟叫,身体裹在被血浸透的被子里。 商母几乎是被吓得四肢发麻,好容易才举起了柴刀,毫不犹豫往那怪物身上砍去。 一刀接着一刀,深陷在骨肉里。 肚子被粗钝的柴刀剖开,已经成型的婴孩混合着肠子被挂扯出来。 商如娴死了。 腐臭气传遍整座山谷,几日后人们在商家寻到了她不成样子的尸身,草草裹了席扔得远了些。 至于是被哪里来的野兽将她的尸体拖到井里就不得而知。 连带着她的怨气,一起被隔离在望月谷外。 至于赵萍,见商如娴下场如此惨烈,一时也断了要出谷的念头。 第10章 抛尘恨净身入空圮 千石浴火,倏而倥偬。 江守君观眼前触目惊心的回忆后闭了闭眼,长叹一口气。 可怜这女子步步苦难,万般不由己。 耳畔听得司主重声道:“我说,你把我如何挑唆赵萍再说一遍。” 那男人见面前女鬼消失不见,胆子又大起来拔高嗓子对他说。 “我不知道这几年你去哪里了,把自己母亲一个人丢下不说,如今赵萍当做山娘子,若非受你蛊惑她怎么会从山神庙里跑出来!” “我知道你与赵萍两情相悦,此番必是念了旧情要来带她走,但你置谷里人何地?你妹妹惹了神怨,你是没瞧见她的惨状……” “闭嘴!” 商如娴还附在江守君身上,用她的身体站起来,五指成爪就要往那男人脖子上掐去。 一旁司主见状下意识就要往她身上踹,霎时也忘了管江守君身体受不受得住。攸里连忙挡在她身前拦住。 攸里:“司主,这个踹不得。” 想象中的手并没有掐在那人脖颈上,反被江守君倾尽全力控制住。这副身体被两方力道操控着,瞬间脱力倒在地上。 那男人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嘿,你这小子要干嘛,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江守君自幼扮男装,如今虽外面着了中衣衬裙,但让外人瞧了还是有些雌雄莫辨,只当是位生得柔和相的公子哥。 后面那些举戈立矛的人又如蝼蚁涌巢一般回来了,一排排人影漫过来,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 李蛮子在前头应该是听见了几人交谈的,一把把那男人扯回来。 压低了声音急切对他说:“老许!那不是商颂明。” “我他娘眼睛又不是瞎了,这人都杵我脸上了,我还不认得么?” “当年你我都看见有人上了那轿子,后来商如娴被她娘亲手杀了,那轿子上的还能有谁?” “你是说商颂明入的山神庙?”那个叫老许的男人瞪大了双目,愕然道:“可他怎么可能活得下来?那现在站在面前的还是人……” 最后一个“吗”字还没说出口,李蛮子快被他蠢疯了,连忙捂住他的嘴。 “自然不是。”司主伸手将江守君身体扶起来,掌中剑被他随手挽了个剑花,语气平淡。 商如娴心里一惊,借着江守君的身体抓紧了他,指甲嵌进他的胳膊里,透过薄裳流出血痕。 力道尽了十分,司主堪堪忍下没急着甩开她的手。 淡淡扫她一眼,“我不是你哥哥。” “你……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附在他身上?”嗓音歇斯底里,与这具身体原本知礼守节格格不入。 第11章 司主透过江守君的身体静默凝视她的眼睛,眼底悲悯。 “商颂明是因我而死的,望月谷里八百年来无端被献祭女子也是因我而死的。” 不仅是商如娴,周围众人听着这句话也都骇得心惊。 “我本北海岁天域,司主罔悬。” 这司主名号当年算是响的,素有“北罔悬,南徽南”说法,但自八百年前被妖族设了圈套剥去躯体与一身法力。后被囚禁在睐山里,人间就再无影踪。 “也正是诸位口中山神。” 他没有打算遮掩。 众人惊吓之余,都忘了次行是来做什么的,后知后觉开始慌张想要请求神明宽恕。 却没注意到一股无形之力,使欲跪拜之人不能屈膝,欲道虔诚之口不能言语。 四下窦然安静。 “我会来消我的业。”声色肃然。 身旁江守君没了意识,只留商如娴掌控着整具身体。 商如娴不明白,为什么她和哥哥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苍天有眼,苍天当真有眼么? 生杀予夺,在他们悲剧之外,恶人苟活。 陆寅还在朔州城里逍遥快活,那吃人般的“山神”活生生站在众人眼前。 她想不开,究竟是为什么呢…… 周身黑风乍起,蓄力只手便穿透了胸膛。 司主没躲她,即便身体被她一手刺穿。神色依旧平静,泛着淡淡哀惋。 “司主!” 攸里闯过来,眼眶血红带了杀气。 二人身旁白光乍起,框了个不大不小刚好可以容纳两人的四方天地出来,屏蔽外界嘈杂音。 那白光忽明忽暗,作气息奄奄之态。 攸里被拦在外面不敢贸然打破结界,只得在外干焦急。 结界内,他的肋骨和血肉被那只手搅在一起,口中不断往外涌出鲜血,顷刻染红满身满脸。 “我送你入轮回去。” 明明唇齿间那般血腥污浊,怎么能说出这样令人心宁的话来? 商如娴倏忽不解,茫然立在原地。 司主指尖带血,动作近乎温柔地点上她的眉心。 神魂一轻,商如娴从江守君身体里剥离出来,并没有多余的痛苦。 江守君神识清醒,只是身体还不能任由她动弹,倒在地上有些不省人事。 司主指尖就着血凝空画了符咒,云气翻腾,周围白光熄落,攒起一道无形之门。 名为“空圮”。 无形之象,不可亵渎。 滞留人间怨气不得解的孤魂由此“空圮”能入轮回。 空圮立于众人之间,其对亡魂巨大的引力让商如娴有些挣脱不得。 商如娴用尽全力才勉强站在他面前,面前这人身上的气息和法力都太让人畏惧,显得她愈发苍白无力。 “我不要什么轮回,你且偿命来!”含糊喉咙里竟清清楚楚吐出了这句话。 一掌打在他左胸前被贯穿伤口处。 他没反抗,却也没受住这掌,附在商颂明身上的神魂被活生生撕裂出来,幻化成那道白光后不见。 司主消失后,攸里身体也慢慢碎成荧光乘风散落。 只留下空圮还未消散。 “妹……妹妹。”商颂明重新睁开眼睛,豆大的泪珠如决堤般滚落,“我都看到了,我都看到了。” 不止是江守君,司主和商颂明都看到了。 触目惊心不肯语。 身旁有阵风,提醒他,二人都该归于空圮。 商颂明受不住疼地捂住伤口,唇齿颤栗对她道:“妹妹,不要这样了好不好,和我走吧……” 入轮回吧。 今生是没有罪孽的,那些数不清的磨难,只是做了上天弃子而已。 空圮如海潮一般覆盖在二人身上,缥缈让人看不到边际,广阔无垠里没有悲欢爱憎,连恐惧都是虚无的。 虚相幻生,虚相化本。又是一轮崭新。 山神陨落,禁制堙灭。 顺应天道,所有都应该恢复如常,这是八百年以前的常势。 空圮不仅送了二人入轮回,还将众人的记忆慢慢抹去,此后睐山庙崩。 除了江守君。 轻响骤起,一方官印落到草堆里面滚了几滚撞到江守君手边。 身体慢慢恢复了知觉,头脑里很清晰的刻着这一段记忆,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她轻轻把官印拾起来放好。 宽松衣袖下,手腕上那颗珠子隐隐闪烁,发出光芒有些灼人。 她伸手去拈了拈那颗珠子,稍片刻后又恢复如初。 那些拿棍舞棒的人们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走了。他们表现得太平静了。 她感受到村民们在渐渐忽视方才骇人听闻的一幕幕。 “小伙子你没事吧。”身旁一个面目还算和蔼的大叔将她搀扶起来,“你是怎么到望月谷里来的?这路可不好找啊。” “不慎迷路了,误打误撞进来的。”她抿了抿唇试探性地问道,“我贸然入望月谷会不会坏了这里的规矩啊?” “哎,这是哪里话,我们这里虽然偏僻难找,但都是热情好客的乡里人,小伙子你要是不介意今天就到我们家吃去。” 他又不甚规矩地拍了拍江守君的肩膀“现在天色这么晚了,你索性在我们家住吧,我杀鸡给你吃,明早让人送你回去。” 江守君向他揖礼,“那我也恭敬不如从命,有劳您了。” 大叔反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你这小伙子,跟大叔客气啥呀。” 翌日清晨,潋滟晴光刺破笼罩望月谷已久的浓雾,拨出初日红霞。 江守君没好意思叫别人送她,道了谢后一人走出望月谷。 那块刻着“望月谷”三个字的石碑还立在那处,只是上面布满裂痕。 她站在旁边仔细观摩了一阵,发现这石碑另有玄机。 “元启四年,朔东睐山,大疫。”背面几个字有些模糊不清,隐约间又叙述了一段历史。 江守君心中默念了一遍,心道:“元启四年,距今确有八百年。” 她叹了口气,去取那件之前来时被放在树上的官袍,理好衣衫。 红日初升,向着当初那个矮山头走去。 想不到来时耗费那般大的工夫,回去时竟格外顺畅,只半个时辰左右,她便隐约能看见那行人。 稍年轻的侍从眼睛尖,看见她回来立马跑到跟前。“我的天老爷,江大人呐,这一夜您去哪了?” 江守君听闻此言疑惑问道:“只一夜么?” “是啊,从昨天晚上起就没寻见您,这要是出了什么好歹来,我们就是三个脑袋也不够掉的,更别说交差了。” 江守君轻摇头:“我没事的,可惜那借出去的马我没能带回来。” “那倒没什么,我们今日晚些时候能到楚州,这剩下几匹马够跑得了。” 第11章 梨花魂垂冠水神祠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远处缙云山脉苍凉接天,群山相峙,高耸入云,也笼罩在这浓厚山云之中,寂寥而又神秘。 清风怅然,欲拂平淮水不绝浪潮。 楚州郡守府衙前,长途跋涉的一干人终于歇下脚步。 “大人,到郡下了。” 江守君掀开马车帘帷,欠身从容下车。 门前许多陌生面孔前来为他接风洗尘,这些大多是楚州各地督邮、县吏等官员前来述职。 众官员齐声道:“下官恭迎江郡守履任楚州。” “诸位免礼。” 幸好楚州本就是个偏远地,地方也不大,所以来的人并不算多,应付起来便没那么棘手。 江守君心里默默长舒一口气,转头对身旁侍从道:“路途劳顿,大家也都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几个侍从少见这种阵仗,得了令慌忙告退。“哎,那大人您先忙。” 各官员也都是知礼节有涵养的,道完贺后,有条不紊将楚地明细整理汇于郡府内便退下了。 三分夜里,月白风清,繁星缀天,难得万里晴色。 明月高悬,三街六巷里的灯火已经晦暗,府衙后院为她置了洗尘宴。 宴后,几个侍从端了水来洒扫收拾。 江守君站起身来脚下虚浮有些不稳,大约是赶路辛劳未休息妥当的缘故,把正赶来汇给他事务的官吏吓了一跳。 “江大人没事吧?” 她摆了摆手,自己扶住站稳了。侧身对他道:“找我什么事?” “下吏主簿张齐,来向江大人汇明近日行程琐事。” 官吏恭敬回禀,“楚州地狭壤僻,州中并未设郡丞,从事也不多,所以府衙中就由下吏辅佐大人处理政务。” “嗯,有劳。” 张齐等她缓了缓神对她道:“大人,几日舟车劳顿先早些休息,今日各地送来的卷宗我会先整理妥当好交给大人。对了,明日午时还要去淮水神祠。” “淮水神祠?”江守君按了按太阳穴,醉的酒窦然清醒过来,她现在一听到什么神庙、神祠心里就犯怵。 第12章 “是,楚州民众尤尊水神,虽说迷信了些……但大人也不妨费些功夫去供设水神,一来保佑黎民安居昌顺,二来保佑大人官运亨通。” 江守君听完后有些牙疼,“这里没有什么要祭祀的说法吧?” 张齐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后道:“祭祀?那倒不是,水神祠里忌血腥,供果倒是会有专人去摆。大人只需要只拜一拜再上几柱香即可,不麻烦的。” 江守君心下稍宽。“那好,时间也不早了,你也先去歇息吧。” 床前明月西沉挂疏桐,三更雀鸣隐隐。 江守君其实身上和心里都不大舒坦,就想趁未散尽酒劲睡一觉,偏偏后半夜又和自己作对似的毫无睡意。 借着稀疏月光,她把自己绸裤拉起到膝上。小腿隐隐作痛,在望月谷里受的伤开始结痂发痒,但还没好全。 月色入户,应是庭下积水空明好景象,但念在她初来乍到,并没有三五好友可以作陪。 她也就在庭院中走走逛逛,地方还算开阔。 有意行至书房前。 书房宽敞,但内陈设简单,案几一张,柜中书放置整洁,几百卷是有。陈年纸墨香味扑面而来。她来之前是有人收拾过的。 江守君手里提了盏台烛,在烛火明灭间仰颈在柜子上翻翻找找。 她想知道有关望月谷里那人的事。从前她也看古书神话,书里上古神仙众多,唯独没听说过有谁被称作“司主”的。 这里志怪载仙的书也不少,什么《列神传》《古蛮荒录》《朝歌古卷》之类的。窸窸窣窣翻页声里,并没有找到一丝踪迹。 几声书本落地,最里层积满灰尘的书架上,她用手肘不小心推落几本陈书。 江守君赶忙伸手去捡。重重叠叠的书散落一地,让人有些头疼。 《临淮旧闻》。 一册破旧泛黄书籍闯入眼帘。 江守君本不抱有希望,只随手翻了几页,竟在书末尾处找见依稀找间几句关键。 “明霞先史,淮水畔有白绫鱼扮人隐匿市井。是年淮水大涝,两岸尽听民生苦音。白绫幻化鱼尾人身相,疏淮水东引北海,淮水平,后身陨其中,北海司主设其水神,立水神像。” 楚州位于淮水与北海交界处(1),史料上北海确实有处叫“岁天域”的地方。 也就是说,明日她要去参拜的淮水神祠,竟会是睐山上那位司主一手立起来的? 其中关联呢? 不得而知。 黎明即起,东方既白。 江守君伏在案上小憩一会后,想起今日还有事要忙,她不敢多待,理了理衣衫走出书房。 天色尚早,府衙堂前已经忙成一片。 不停有人抬着各礼品进进出出,更要命的是进来两排女子恭恭敬敬站在外面候着。 张齐见她一早过来了,忙到她面前去汇总。 “大人,这些礼品都是各大家送来的,现在时辰还早,您可以多休息一会儿,晚些时候他们自会来拜谒。不过楚州北边的秦府可能要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嗯,前御史大夫秦启仁,我理当前去谒见秦老先生。”江守君又颇为不自然的抿了抿唇。“只是那边几个女子为什么站在门口。” 张齐一拍脑袋。“哦对了,那是秦府送来的丫鬟,一齐相赠的还有城东两套庭院地契呢。” 江守君摇摇头。“都退还回去吧,我用不上的。” 张齐有些难为情道:“这别的倒好说,没什么交情退了也就退了,但这秦府上送的小吏真没那个胆子送回去。” “那也罢,今日我亲自去向秦先生提。”江守君打量那群丫鬟一圈,转头对张齐道。“先安排她们下去休息吧。” 临近清明,午时的日头不烈,暖春旭日绒绒撒在身上,让人身觉轻快。 淮水神祠临岸而建,祠堂古朴,堂内一棵偌大的梨花树,树冠蔽日,分不清到底有多少年头了。正是三月下旬好时节,梨花下雪似的白白铺满此间。 淮水神祠下人并不多,应该是知道江守君今日要来参拜,早早把人群疏散了。 面前两位祠下侍女向他欠身行礼,其中一人对他道:“江大人,您这边请。” 另一人路上同她说规矩。“待会大人进祠堂跪拜时只可远观,但不可仰头直视水神尊容,这是大不敬。” “嗯,我知道了。”江守君颔首,旋即与她们进了祠堂。 她很听话地没敢抬头,心里一直想着昨夜书上写的“白绫鱼”,这是那岁天域司主亲封的水神。 一时出了神,浑浑噩噩在香炉里插了三柱冉冉香,香火味四溢,有些控制不住地下意识抬目。 所幸并没有旁人看见,江守君有些心虚将头埋得更低。 确实人身鱼尾像,手上抱着五弦古琴。 面部被几层薄白纱盖住。白纱层层叠叠似月光倾泻而下,随风拂动,又似泊面粼粼流水。 白纱下只能隐隐看见神像面部轮廓,并不能看清样貌。倒显得这不可抬头见水神的规矩不自洽。 门外梨花被春风掀起,这花可爱得紧,在空中打了个旋,缓缓落入江守君掌中。 江守君弯了弯嘴角,悄悄把梨花捏在指尖,起身出了水神祠。 耳畔淮水声淙淙,毕竟临近北海入海口处,所以水不算清冽。 她侧身低头问了问身旁侍女,声色轻柔道:“楚州既通淮水也近北海,为何单设淮水神祠却无北海上神仙的庙宇呢?” 江守君今日并未着官服,常服素色寡淡如梨花白,暖阳打在身上,睫羽鼻梁处便覆盖了薄薄阴影,看起来内敛可亲又极具少年气。 小侍女脸颊微红,不敢直视她。“回大人,奴婢幼时确实听长辈提起过北海上有神仙居于岁天域,没立庙宇或是因为不知其姓名来历吧。” “哦?那坐在淮水神祠里的那位神仙叫什么名字啊?” 江守君其实在很认真的问,只是她面上含笑,语气轻快。她自己也不知道这话让人听了会产生被调戏的错觉。 小侍女脸红的像要滴血似的,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偏偏罪魁祸首还没意识到,笑吟吟站在那里。 “奴,奴婢也不知道……” 张齐赶过来见江守君,小侍女像看见救星一般看着他,慌忙向江守君告退后逃也似的走了。 张齐见那小侍女面红耳赤还以为自己撞见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咳嗽两声掩饰尴尬。 “水边确实风大,应该多注意身体才是。”江守君皱着眉看他咳嗽,眼里满是关怀。 张齐:“……” “时候不早,大人该起身去秦府了。” 江守君松开指尖被她捏得有些发皱的梨花,梨花落在地上滚落一圈沾了灰尘,又被风带走卷入淮水浪潮里去了。 “先等等。” 她环视一圈见周围没什么人,从袖口里拿出一封书信,那是昨夜在书房里顺道写的。 里面照着自己在商如娴回忆中看见的,记载朔州陆寅私藏婢妾处。今朝律法里淫/乱是重罪,以陆寅的势力背景来说虽不致死,但只要点明方法弹劾,也可让他做官不成。 压低了声音对张齐道:“届时你找机会把这封书信交与阖江司马柳子介,不必说是我写的信。” 江守君心里仔细斟酌过一遍,柳子介与陆寅素来不合,可让他们翁蚌相争。 她自己倒不是想从中谋得什么利益,只是陆寅在位一日,刀刃便悬在她颈上一日。 柳子介本为京官,后在朝堂直谏触怒龙颜,被贬在阖江。如今陛下大有要将其调返回京的意思。 此刻正值特殊时,陆寅仰仗家里在京中势力背景,柳子介不敢贸然参他。 他心里和江守君想的大致一样,陆寅在天子脚下作威作福,倒台这是迟早的事,众人敢怒不敢言,又缺少他恶盈满贯的证据。 如今证据虽不算齐全,但也不必坐以待毙。 作者有话说: (1)地理上淮水好像流入的是黄海,这里“北海”就当意为北方的海吧(bushi),请多给我一点耐心和宽容qwq 第12章 诉民苦呈笔泯州赋 山光晴明,杏雨梨云。 柏影松风两寸山,素景淡淡。秦府修建处风水极佳,借山水养人。 雕梁画栋,气势恢宏。楼宇与山川掩映交错间相得益彰。有些刚柔并济的意思在。 府外已经候了些许人,秦府小厮领着江守君进府。 府里别致,并不像外面看得那般庄严肃穆,过了回廊亭再过弄堂,一步一景,步步生莲。 她方进房门,只见端位上坐着位苍鬓老者,应当就是前御史大夫秦启仁了。 江守君举止从容向他揖礼,秦老先生颔首请她归座。 秦启仁年老体弱已经到了颐养天年的岁数,现下秦府大都由其嫡长子秦驹主持。 楚州秦氏家大业大,奈何这秦驹是个没本事的,年过四十依旧没有什么建树。是个名副其实的纨绔膏梁。 第13章 秦启仁恨其不争却也毫无办法。 等捱到娶妻生子后才收敛,秦驹膝下唯有一女还在家中闺院里。 女儿名唤秦安筠,秀外慧中,性格温顺。应该也是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但来提亲的人却不多。 原因有二,一是身份地位与秦府太过悬殊不敢前来提亲,二是嫌她是个哑巴。 秦驹是个不管事的,秦启仁又这般疼爱这个小孙女,定然不会让她身份受折辱下嫁于人。 楚州这般穷乡僻壤之地,地痞流氓多矣,像江守君这般官居高位背景清白的确实少见。 看她容貌不算硬朗但也生得十分秀气,有学识有博见,举手投足间一股浑然天成的自若。 秦启仁更是对她欣赏不已,有意要将孙女许配给他。 但秦启仁这人一向谨小慎微,还是觉得需观察一段时间再定夺。 堂内众人随意寒暄,也不觉局促。 秦启仁端居尊位,对江守君发问道:“对了,不知我秦府送的礼,还合江郡守心意否?” 江守君放下筷箸,脑海里浮现出那两排丫鬟站作一堆的场景。 “正要回及秦先生此事,承蒙厚爱,江某不过三尺微命,实在无福消受这般重礼,万望先生收回。” “也罢,是我考虑不周送了俗礼过去。江郡守这般不同流俗之人,若真是收了,只怕别人说我贿赂巴结,更怕江郡守刚上任就被扣上贪污腐败的帽子。” “江某并非此意……” 秦启仁笑着打断她:“哎,只在屋子里说说笑笑而已,江大人不必当真。” 江守君松口气,不大自在地抿了一口杯中已经见底的茶水。 身旁侍女眼力极好为她斟了满杯茶水。 但斟茶的手却是有意使然,将茶水满得溢出来。 四下极静,偌大堂内恍惚能听清潺潺斟水声。 秦启仁看到后不怒自威,肃声对她身旁侍女道:“你是跟谁学的礼?这般没规没矩。” 身旁只顾着吃饭的秦驹骇得一愣,忙正色端坐。 那侍女连忙跪伏在地上噤若寒蝉,抖若筛糠。 秦启仁面沉如水:“今日倒让她丢尽了我秦府的脸面,拖下去打三十鞭罢。” 房外家仆闻言赶忙进来拽她胳膊往外拖。 三十鞭,这如芦苇般细瘦的侍女哪里熬得住,若不死也只剩一口气在了。 江守君于心不忍,开口劝道:“秦先生息怒,斟茶事小,若因此事见红,恐招晦气啊。江某恳请从先生处讨个面子,放这侍女一马吧。” 秦启仁从座椅上起身,慢慢行至那侍女面前。 “听见没,江郡守要保你。” 侍女声色惶恐。“奴婢,奴婢听见,谢江大人救命之恩,奴婢舍身难忘,愿为大人做牛做马。” “做事虽不伶俐,却是个忠义的。”秦启仁转头对江守君道,“见笑了,可惜这奴婢我府上难用,不知江郡守肯不肯要?” 江守君抿着唇没说话。 “既然大人不要,那你留着也没什么用了。”门口立着的家仆得他的令,就要将这侍女往外头拽。 “且慢。“江守君站起身来,低头看向那侍女。 ”我要。” 秦启仁皮笑肉不笑对那侍女道:“你今天遇到个心软的主,命是真好啊。” 府外杜宇啼声凄厉,隐隐传来。 江守君知道自己不便久留,恭恭敬敬向秦启仁辞别道:“时候不早了,江某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在府上打扰先行告退了。” 秦启仁不着痕迹地猛踢了身边一直不言语只顾吃饭的秦驹。 低声对其骂道:“还愣着做什么,就知道吃。” 秦驹:“嗯?哦哦,那个江大人呐,我来送送你。” “我自己能走得,不敢劳烦前辈。” “小事小事……” 二人声音渐行渐远,屋内银烛冷屏后款款走出一位女子,莫约十八九岁,正是秦启仁之孙秦安筠。 秦启仁气还没消下去,指着秦驹的背影对她道:“你爹这般没出息,我看着就来气。” 秦安筠奉秦启仁之命,在屏风后面听得大差不差。做手势对他道:“祖父息怒。” “罢了。”秦启仁摆摆手。“那人是楚州新任郡守,名字叫……叫江守君,你看怎么样。” 秦安筠自知身体缺陷,她是个哑女,内心自卑恐遭人嫌弃,所以听闻此话并无动作。 秦启仁知道她在想什么:“你不用担心,有祖父在这里,没人敢让你受折辱。你青眼于他,是他求不来的福分。” 秦安筠摇摇头,做手势回到:“江大人举止谈吐不俗,如此高风亮节之人,是孙女不敢肖想的。况且他心地善良连无名婢女都……” 秦启仁冷哼一声打断她。 “心地善良?那婢女是我强迫他收的,他只是不蠢,与善不善良有何关系。” 秦安筠垂眸比划:“祖父送婢女给他是为了监视他?” “是。” 府衙堂前,堂内清晨送来的礼物几乎全被还回去了,没有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堆积,显得干净又空旷。 江守君前脚先到,那婢女后脚就被送过来了。 婢女跪在堂前啜泣,哭得楚楚可怜叫人心生怜爱。 江守君无奈叹口气。“姑娘先起来吧。” 语气还是一贯温和。“府衙里不缺侍女仆从,我这里还有十几两银子,姑娘不嫌弃就先拿去,出府后可自寻安身立命之所。” 那婢女刚才站起来,听闻她说这话又诚惶诚恐地跪下去,边哭边求。 “奴婢贱籍,在楚州远近无亲,如今出了秦府就相当于断了后路,若大人也不肯留,奴婢活不成的。” 这与江守君料想的差不多,不愿意拿钱走,非要留下来当个洒扫的婢女,多半是秦府留下来的眼线而已。 也罢,留这人在身边也好,可以让秦府对自己没那么多忌惮。 江守君长舒一口气,对那婢女道:“愿意留下来也好,你叫什么名字?” 说着便伸手去扶她,二人相触一瞬间江守君手腕竟似被灼伤,让她下意识放开了要去扶她的手。 掀开袖口向手腕看去,那名为“固魄”的手绳上的珠子正散发着红光,在她腕上烫出一道痕迹。 江守君不动声色把“固魄”遮在衣袖下。 低头再看时正对上那侍女目光,太过熟悉,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江大人。”那侍女似笑非笑,神情与将才迥乎不同,轻声对她道。 “我名顾淮音。” 侍女一字一顿道。 二人距离贴得极近,甚至可以怀疑这侍女能听见江守君心声震如雷。 她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呢,睐山神庙祭台下的潭水里,也是迎上这样的目光。 “你,你……”惊骇下,她竟连话都说不稳。 恰巧此时张齐提了茶水回来。“那两排侍女不是已经送回秦府了吗,还是说这是哪家的姑娘?” 二人一同转头向张齐看去,硬生生把张齐盯地寒毛耸立。 张齐半猜半悟:“……你们二人?” “哦……我知道了。”他一个“哦”字拐十八个弯,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看上去很欠。 江守君率先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对张齐道:“先安排顾姑娘下去休息吧。” 张齐脸上笑意渐深:“果真是姑娘?” 江守君:“……”住口吧,求你了。 朔州府署。 陆寅端坐高堂之上,藐视下方跪着的布衣男子。 男子身着简陋,但衣衫干净整洁。仰着目光正视他,挺直脊梁跪于堂前,气骨铮铮模样。 陆寅用手撑着头,言语轻蔑。 “沾了些文人迂腐气就开始得意忘形,哗众取宠的腌臜,本官生平最是憎恶你这种人。” “草民不敢。” “不敢?现如今谁人不知你谢晋笔下《泯州赋》名响朔州城。怎么,不敢认了?” 陆寅将案前一张薄纸甩在他身前。 “后土例划三百里,不若湮入北海长安宁。” 三百里虽然囊括朔州、阖江与楚州,实则几乎是点明了骂他朔州刺史陆寅尸位素餐。 陆寅表情阴鸷。“你是个指桑骂槐的好手啊。” 谢晋脸上并无多余神色,“草民有一言欲诉,请大人成全。” 陆寅冷笑一声。“你说便是,我要是不让你说,是不是届时又有人骂本官昏庸,不听民意了?” “历年朔州与楚州相较之,众人都偏心于朔州沃壤,而患于楚州水涝。是故为官者皆不敢问津其地,楚州多年民生哀哀却也毫无办法。 朔州与楚州并无一墙之隔,承蒙天地仁厚,城中不能算富庶,但百姓也衣食无忧。” “你到底想说什么,本官没闲心和你废这些话!” “自太通年起,淮水水涝灾害愈发严重,已经祸及朔州。大人可知城中四处饿殍,百姓奔逃,朔州已不复往日鼎盛。” 第14章 “我亦为朔州父母官,怎会不知,况且我于城里街道上广施米粥,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岂轮得到你在公堂上反咬一口!” “大人!去年街上赈灾每日只摆五口石缸,缸里装一石粥中只放半斗米,倒不如淮水中泥沙多!” “你放肆!你这话是在污蔑本官贪污吗?” “大人倘若当真问心无愧,敢直面此篇《泯州赋》吗?” 泯州泯州,是说朔州已经泯然如众矣,还是说他陆寅泯杀众人心呢? 陆寅在公堂拍案而起,手中拿了砚台向谢晋狠狠砸去。 霎时额间血流如注,谢晋仍直直跪着,脊梁极正。 如今走到这一步也没有回头路,索性把性命一起豁出去。 “不仅是赈灾米粥被贪,还有朔州闺阁女子不敢出家门,寒门书生不敢写文章。” 一鼓作气,声音绕梁高堂不绝。 “草民要状告当今朔州刺史贪赈银,抢民女,欺白衣!” “住口,公堂之上出言狂妄,胆敢羞辱朝廷命官。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刁民押下去!” 没等公堂两旁衙役动手,外面急匆匆跑来一个跛脚侍从。 “禀大人,阖江司马在府衙外要见大人。” 第13章 借素面再访睐山客 风声簌簌,掠影如刀。 话音未落,柳子介已经阔步闯进堂前。 二话不说先往谢晋胸膛前踹了一脚,力道不轻不重。但谢晋虽算不得文弱但毕竟是个书生,刚被陆寅用砚台砸伤,这会被他踹地摔在地上。 “蠢货,在刺史府里状告他自己,你以为他会听你劝谏幡然醒悟么?” 陆寅眯着眼睛看着柳子介,言语不屑。 “柳大人如此强闯我州府,未免太没规矩了些。” 转头又对两侧衙役道:“怎么,柳司马在这里你们就忘了该干什么了吗?” 柳子介一挥袖对上前两个衙役道:“我看你们谁敢!” 谢晋缓了缓重新跪坐起身,暗中扯了扯柳子介衣角,皱眉轻声道:“柳大人不要。” 陆寅:“柳子介,我本不想与你撕破脸皮,但你身为阖江司马却偏在此处坏我规矩,这是在让你自己下不来台。” 柳子介冷哼一声,指着谢晋对陆寅道:“陆寅,这人虽然行事是愚蠢了些,但他所述的桩桩件件哪句话不是真的?” 听到这话,陆寅并没有多余愤怒,转了转手上扳指,反而目光冷静又含玩味。 “哦?那柳大人有证据么?单凭这刁民一面之词恐怕不足以让我下台倒戈啊。” “蝼蚁障眼,天子目明。你种种罪孽我已经上疏陛下。谢晋我是要带走的。我把话放在这,五日内若你还能留在这个位置上,我同他一起下你的衙狱。” 身旁跪在脚下的谢晋咬了咬苍白的唇。“草民贱命,柳大人不可。” 柳子介低头吼他:“什么可不可的,我同他讲话轮得到你插嘴吗。” 谢晋住了口。 陆寅皮笑肉不笑。“那便依你,希望五日之后本官不会看见二位在衙狱里惺惺相惜。” 二人走后,陆寅捡起刚刚甩在地上的《泯州赋》,扫了一眼随手撕了。 身旁侍从对陆寅道:“大人,楚州最近新上任一位郡守,名叫江守君。” “郡守?”陆寅皱着眉思索半晌。“也对,楚州这不毛之地虽被称为‘州’,实则一郡大小而已,位任个郡守也不甚稀奇。” 楚州郡守府衙后院。 夕色浅金透过书房外零星竹枝,竹影被斜阳拓于窗前,一痕深一痕浅,错落有致,惹旧墙斑驳。 顾淮音自今日转醒来便附在这侍女身上,如今适应过这副身子来闲不住,便端了茶汤到后院书房去。 恰碰上散值的张齐。 顾淮音从容施礼:“张主簿。” 张齐皱着眉对她道:“顾姑娘,府衙后院是江郡守休憩的地方,你一个姑娘家怎能擅闯呢?” “我本是府衙里的侍女,为江大人端茶侍水是我该当做的,何为擅闯?”顾淮音依旧从容,连语气也不紧不慢。 张齐仍不肯认她的解释:“府衙里一众女婢已经退还给秦府,现在哪里还有什么侍女。” 顾淮音忽然笑了,眼尾上扬看着张齐,倒将他心里看地发毛。 “啊,我是今日江大人在秦府里亲自点名要的。” “你……”张齐被她塞得嘴里说不出话,转身甩袖走了。 仅仅隔着扇薄纸糊的窗,江守君正端坐书房里默看书籍,二人对话一字不落的传入她耳中。 她心里无声反驳道:“我什么时候点名要她了。” 旋即敲门声响起,随后虚掩着的门被人打开。 江守君回过神来盯着自己手里紧捏着的书本——《临淮旧闻》。 “……”默默把书合上,塞到书案角落里。 恍惚间手腕上的珠子又开始发烫,是那人离她越来越近了。江守君埋下头去掩盖神色慌张,慌张在纸上胡乱写些什么。 蓦然书案上入眼一盏碧色茶汤,抬头见顾淮音欠下身子与她平视。 “大人用功这般辛苦,快先歇歇喝口热茶吧。” 江守君不动声色蜷了蜷手指,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愣是从这句话里听出戏谑之意。 珠子更烫了。 见她半晌不动,顾淮音把茶盏往她面前移了些,“这茶安神的,怎么不喝?” 江守君无奈只好当着她的面把茶囫囵吞了,脑子乱哄哄地对她道:“下次进来之前先敲门。” “我敲门了,是江大人读书太入迷了没听见。”顾淮音手撑着下巴靠在书案上眯着眼笑,“恰好我识得几个字,给我瞧瞧读的是什么书。” 江守君来不及拦她,顾淮音已经从犄角旮旯里抽出那本书来。 她潦草翻了几页,在折痕最重那处顿了手。 “《临淮旧闻》,江大人不愧为楚州郡守,连看杂书都事关民生。” 顾淮音轻笑出声。“原来是有关淮水水神,我倒对此事略知一二,不如就由我讲给大人听,必定会比书上详尽。” 江守君下意识端起茶盏想抿一口,送到嘴边才发觉茶盏已经空了。 干巴巴道:“不必了。” 顾淮音自然接过茶盏帮她斟了满杯。 “今日在淮水畔江大人却不是这样说的,那小侍女不知道,淮水水神既无名也无姓。” 江守君愕然看她:“你怎么知道……” 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在淮水神祠与那侍女对话的? “还是说,江大人是想借水神之名来打探我的消息?” 莫约是那安神茶起了效果又或者说是她在茶里加了什么东西,加之自己一连几日没有休息妥当,在这种时刻眼皮竟变得沉重起来。 “……司主。”江守君最后吐出这两个字来,双眼涣散昏了过去。 “是我。” 顾淮音伸手过去接着她,手撑着她的脸以防江守君砸在书案上,再动作轻缓将她放下。 暮色四合,窗外已然暗下,方才竹影也由浅金转作墨浓。 顾淮音掀开她一角衣袖,那支手绳被暴露出来。她心中默道:“淮水琴弦……” 固魄解不开,也只好任由戴在江守君身上。也罢,这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江守君静默趴在案上睡着,呼吸均匀。书房里没有可以遮盖的物件,夜里冷气太重。 顾淮音算是有良心的,食指蘸了剩下的茶水在案上画了决来隔开寒湿气,可惜画出的决不给力,空中闪烁几下便熄灭了,且一连几次都是这样。 顾淮音:水的问题,与我无关啊。 没办法,毕竟现在作为楚州府衙内侍女,吃穿用度还要靠着她。索性将江守君横抱起送到卧房床上。 今夜比以往多了虫鸣声,时节气温宜人,但夜里还是渗透出来丝丝凉意。 江守君睡得很沉,卧房半掩着窗,清风时不时吹进来拨乱她散落在枕上的发丝。只有这会才看出来她身上有些女气。 顾淮音将被子往她身上胡乱一裹就出门去。平日里胡说八道惯了也就罢了,心里也莫名崩出“寄人篱下,我真真命苦。”这样的字句。 全然忘记是自己端来的安神茶。 昼夜交替时气温骤降,零星光亮照见野处漫漫白雾。天公奏雷,惊起半山烟雨。 淅淅沥沥的小雨闯进依依墟里。 人间芳菲未尽,这细雨来得突兀,贸然打湿楚州小巷长街,绵绵水汽更是将淮水渲染的氤氲模糊。 天色惺忪,雨势渐大。街上行人稀少,迷迷蒙蒙浸润着楚州水墨画一般的古镇。 昨夜震惊之余,江守君其实还有许多事想要问她,只是不敢。自己又忽然昏厥过去,再醒来时正是现在衣衫凌乱躺在床上的模样。 头晕脑胀地想:“昨天我做了什么?不对,她对我做了什么?” 最后实在想不出所以然来也就放过自己了。 第15章 今日刚是新上任,手头事务逐渐多起来,要熟悉楚州民生,得先从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看起。 江守君全神贯注,手下笔力不停,张齐在旁边打着哈欠顺道帮她研墨。 外面侍从冒着雨跨过庭院小跑到堂前,伸手掸落身上雨珠。恭恭敬敬把捂在怀里没沾上水痕的帖子递给江守君。 “大人,府外朔州刺史派人送来的请帖。” 江守君心中并没有起太大的波澜。这比预计的时间快一点,倒也无妨。 她伸手接过打开瞧,无非是邀临近的各地官员聚酒。 这在官场上并不鲜见。但江守君心里知道,以陆寅的性子,此时并不是只针对她一人,不过想借此机会打压各个官员。 江守君一向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但这宴会要真去了,就与鸿门宴无异。 “送帖的人还在么?” “在门外候着呢。” “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一下,我不去。” 侍从有些难为情,嚅嗫道:“那人还说刺史知道大人任上日理万机,让这宴席的日子由大人来定。” 意料之中。 江守君头也不抬继续理公文。“那好,让那人回禀陆刺史,五日后我得空。” 侍从应了一声出去了。 江守君将笔抬手置于笔搁上,侧目轻声问张齐:“我昨日写给阖江司马的信,你送去了吗?” “大人放心,我办事靠谱,已经遣人送到柳大人手上了,没同别人说过这信的来处。” 江守君颔首。 案上一侧沉甸甸的文书已经处理完了,张齐将这摞书抱开打算换新的来。 张齐没空腾出手,用下巴尖指了指刚从外面走进来的顾淮音。 “那谁,你来服侍大人笔墨。” “好啊。”顾淮音正闲没事情做,昨夜江守君既已知晓自己身份,倒也好奇她现下对自己又会是什么态度。 “我做事不精细,还望二位大人莫见怪。” 张齐冷哼一声没搭理,径直走出堂前。 张齐走后,江守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轻声回答道:“倒也不用,我这墨水够用得了。” “江大人还是这般勤政,今日见大人脸上气色红润与昨夜大有不同,相必是那碗安神茶果真起了效果,今夜我再送一碗来吧。”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今夜什么时候?” “雨停时。” 骤雨初歇,冷气从青石地砖里冒出来,萦绕身周,让人腿脚生寒。 后院吉祥缸里几尾锦鲤跃时不时起水面,搅动层层涟漪。旁侧一条小道,藏在葱荣草木间。 有曲径通幽的禅意。 而曲径之后的门特意只虚掩着。 今夜无月。 第14章 流年山隅佐淮水音 素手推门而进,江守君身着白衫,随意将尾发束起。点了烛火坐在窗边案前,手里拿的是白日里没看完的公文。 烛光明灭间,她第一次认真看清江守君的相貌。 与在睐山里狼狈模样不同。 身上没有多余的颜色,灯影落黄,俨然古书中的水墨丹青画。额间留白,眉眼处落笔却很浓重,又由浓转淡勾勒脸廓柔和。 剔去本该女子的温婉,眼里还藏决绝。 “在等我?” 顾淮音抱着臂倚在门口噙笑看她。 见江守君点点头,顺手斟了水给她,顾淮音微微颔首,走到她身前坐下。 江守君手上摩挲着书页。“我有句话想问,但可能对司主不敬。” “你想问的应该不止一句,要问便问吧。” 顾淮音一面答她的话,一面蘸了杯中水在桌上画。她对昨夜画不成符语的事耿耿于怀,且越发觉得不对劲。 “司主栖身于这姑娘,那她会不会也像睐山庙里那些人一样……”后面的话她没再说下去。 顾淮音明白她的意思,从容回答道:“不会,我又不是食人精魄的女鬼。” 她眼底泛涩,“睐山上那些白骨,都是绝食断水死的。” 她昏睡在睐山里八百年,被栖身的人与她一样不得动弹,只能在梦中成饿殍。 可若不是三年一次的活人命吊着,她恐怕早就散尽神魂,更不必谈召出空圮。 江守君见杯中水被她画空,虽不理解她在做什么,还是为她续了满杯。 “我记得在望月谷里司主身旁还有一位男子,现如今为何不在司主身旁?” 不大的卧房内好一遭寂静。 “攸里附身剑中,他的种种动作都要靠我的法力支撑,如今我为召出空圮法力尽失,他自然也没力气出来。” “原来如此……”江守君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吐出这四个字。 顾淮音抬眼看她:“你还想问什么,一并说了吧。” “你到底是谁?”她其实想问这人在自己身边目的是什么,终究还是忌惮她没敢说出口。 不料顾淮音已经会了她的意。 “你不用担心我会对你不利做出什么出格事来,我说过,我醒来的机缘全凭你手上固魄,寻得机会我自会离开。 至于我是谁,无论是睐山山神、北海司主,又或者说是楚州府中侍女,你想我是谁我便可以是谁。” 顾淮音收敛手上画符动作,垂眸喃喃自语:“按理说人间古录史书这么多,不应该啊?” 江守君听见她的话,认真回答:“确实不曾记载过,书上叙述各路神仙来历事迹,唯独没有关于‘北海司主’的。” 她说得不错,不仅仅是府衙书房里那几百册,自她识字来就没有听过有“司主”这号人物。 “从前功业昭彰不过一粟没之洪流,八百年过去了,史书上无我也不甚稀奇。” 室外霭霭停云。 风卷暮云墨色,徒生悄怆幽邃之意。 顾淮音知道自己压抑八百年如观棋烂柯,也不晓得今夕时局如何变换动荡。 “这水是哪里来的?”顾淮音出口打断江守君思绪深深,指着刚才斟满的水问道。 “楚州近淮水,城中用水都是自淮水来的。” “淮水……”顾淮音低声念了一遍。 “明日我要出门一趟。” “去哪?”江守君刚才问出口,就觉自己问得太过突兀,旋即闭了嘴。 “在我面前拘谨什么。”顾淮音倒不甚介意,随口回答:“我去淮水神祠。” 府衙前已经褪去昨日阴雨,透过薄云的浮光笼盖整座府邸。 门前车马渐多,开始有了人气。 江守君做事效率奇高,昨日又一刻不歇,公务处理差不多了。今日便闲下来,连案上墨水还没开始研。 她很有耐心,三日之期未到。她沉得住气。 手上拈了一张薄纸看,正是谢晋所著的《泯州赋》。 看至入神处不禁念出声来。“后土例划三百里,不若湮入北海长安宁。” 顾淮音从外款步走来。“这句写得大胆,不知是出自哪位才子之手啊?” “是朔州的一位师儒,名叫谢晋。” 她眉头紧蹙,接着问:“我在望月谷里听你说朔州刺史陆寅与商如娴也有些渊源,想必是个为官不仁的,这么狂的文章,陆刺史容得下么?” 江守君摇头不语。 “也罢,人间之事繁冗复杂我就不掺和了。”顾淮音上前一步往她身前凑,“我有个不情之请想与江大人说。” “顾姑娘但说无妨。” “过两日我要去徽州,那地远在江南,所以想向大人借马。” “好,我回头让人给你备车。” “用不着车,一匹马就够了。” 顾淮音没多留,顺手拿了她书上水盏便出了府衙。 江守君无奈望着她离去背影,心想这人去了江南也好,自己每日在这府衙里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没心思去应付这些神神鬼鬼。 她长叹一口气,将薄纸放在一旁。 恰张齐进来见江守君一脸愁苦相。 于是关心问她:“大人怎么了?” “没事,我见楚州经年民生疾苦,我或许找到治理之法了……” “什么方法?” “修路。” “修,修路?”战战巍巍,语气迟疑着说:“楚州恐怕拿不出什么钱去修路啊。” “修水路,建渡口比修车马走的官道成本小得多。我考据历年有关淮水史料,虽然时常大小洪涝,但修水路也并非天马行空。” 这话让张齐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啊……” 江守君猛然站起身来,急促对张齐道:“我去淮水畔再观察观察,等有了方法再整理出具体来与你细细商议。” 说罢便理了理久坐发皱的衣裳往外面走,独留张齐一人守着。 看着空荡荡的堂前,张齐不禁摇头,“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临近清明,楚州远山处总是升腾起袅袅青烟,纵横山间,像丝绸般滑入天际。 第16章 两千年后重回故里,心中百感交集却无人可相语。 淮水泠泠如泛琴音,千年颂声,不绝如缕。 淮水神祠里,两个负责洒扫的侍女躲懒跑到梨花树后面小憩,飘落的梨花雨细细密密盖在熟睡的二人身上。 顾淮音脚步放轻,缓步进了水神祠下。 神像上白纱飞扬,像是萦绕周身的浮光游云。 尘封两千年的记忆似乎就此唤醒,她记得白绫鱼妖相貌姣好,不过在顾淮音的记忆里却变得很模糊。 倒也正常,顾淮音与她一面之缘而已。 白绫鱼妖没有名字,舍身殉于淮水,死后封淮水水神。 手上抱着的五弦古琴,恍惚琴音跨过千年岁月随着淮水缓缓激荡入耳。 顾淮音垂目看向地上散落的梨花瓣。 耳畔风声簌簌,又掀起一阵梨花白雨。 她跨过脚边蒲团径直走过去,将从江守君桌上端来的茶碗放在供桌上。 然后伸手去掀神像面上白纱。 “宵小放肆!” 红光如刃,劈向顾淮音伸出去的手,却被她险险躲过。 狂风乍起,搅动花雨如旋。水神祠大门猛然被关上,发出闷声巨响。 几缕青烟幻化成苍鬓老者,立于神像前。 顾淮音从容理了理光刃擦破的袖口,回问道:“如何放肆?” “此处立的乃是司主罔悬亲封的淮水水神像,岂容尔辈冒犯!” 顾淮音神色淡然,娓娓而谈。“两千年前水神就已身陨淮水,如今不过空庙一间。我只欲观其容貌而已,并无冒犯意。” 老者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祠下妄言神明生死,汝太猖狂!” 掌中光气凝结,举手便要向她身上打去。 “这是要做什么,青岐蛇君?” 他手愣在原地,光色蓦地暗淡下去。 “毋厘。” 老者面露惊色,哑然向后退几步。 “你为什么会知晓我名讳?” “海神嬴鲛与褚源妖族缔结的契约竟然也在你身上起效了么?”顾淮音上前几步走到供台前。 褚源自上古就为妖族历代居处,位于楚州与朔州交界以北处。原始林木多,荒原少人迹。因缔结契约而受北海海神嬴鲛荫蔽,外界生人不可随意入内。 “毋厘,你模样为什么变得如此苍老?” 毋厘唇齿间发涩,心中莫名惶恐。“你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她好像已经回答过别人了,如今怎么又来问一道。 “我名罔悬。” “胡说,司主身在褚源。” “是在褚源,现在立于你眼前的,是虚相幻生。” 顾淮音余光扫视身旁水神像上白纱蹁跹,“两千年不见,这淮水神祠连布局都一如往昔,相必是青岐蛇君照看的很好。” 毋厘没理会她后面这句,失声问:“司主是怎么逃出褚源的?” “用‘逃’这个字多难听啊。” 顾淮音啧了一声,虽然确实是这样。 “我本来魂魄寄托于一块玉珏上,后来不知怎么入了睐山,用活人献祭的阵法将这口命吊了八百年。” “司主不记得了?” 毋厘神情错愕,在那张老态的脸上更是显得恍惚。 顾淮音不解他的意思,反问道:“我该记得什么?” “八百年前司主在睐山杀了百余条人性命,后遭天罚以至于司主散尽修为只留存一魄……连同那个活祭的阵法也是司主亲自布下的。” 第15章 旧里拾遗问当年事 朝霞醉云,竹影独立。 阖江柳府。 从朔州到阖江路程不远,但昨夜雨疏风骤免不了路途泥泞,故而耽搁了脚程。 柳子介拽着谢晋手腕,强行把他拉下马车。 谢晋被他拉得踉跄,但又不敢说什么,只能任由他拉着自己走。 二人一前一后走入堂前,遣散堂中仆从后,柳子介用脚猛然把门踹关上,堂内暗下来只留几盏烛火。 他神色狰狞,心中忍不住气血翻涌。 谢晋无奈:“大人,这样于礼不合吧。” 柳子介失控吼道:“我他娘又不是要与你行苟且事,你说的又是哪门子礼?” “柳大人,你我身份悬殊,草民地位卑贱,恐玷污大人府邸清净。” “谢晋!你再敢多说一句话,信不信我让人绞了你的舌头!” 谢晋适时闭了嘴。 柳子介怒气并没有消下去。“我问你,你左手上藏着什么,拿出来!” 谢晋低着头不肯,既不言语也不动作。 柳子介伸手去夺,动作粗暴地从他袖子底下拽出一把匕首。 谢晋闭着眼睛不说话。 柳子介怒极反笑。 “怎么,你是打算‘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么?这匕首面前的要是皇帝也就罢了,后人少不得给你冠个侠士的美名。可你不顾性命去杀区区一个陆寅,就为朔州百姓对你感恩戴德吗?” “子介,不可胡言!”这话从谢晋嘴里脱口而出,他后知后觉自己直呼了柳子介名讳。 “草民失言,请大人责罚。” 这话无疑火上浇油,偏偏他自己还不自知。 “句句‘草民草民’,你很喜欢跪伏在他人脚下吗?那我倒不如成全你让你入贱籍,你大可回你的朔州行乞去。” 谢晋知道他现在在气头上,说的都是气话。 柳子介说出这话以后也后悔了,缓了好一会,强咽下心里那口气。 “这几日先住我这里,五日后要么你回朔州继续当你的教书先生,要么我同你一起下朔州衙狱。” “对不住,是我连累你了。” 柳子介冷哼一声拂袖走了。“呵,觉得对不住我,但心里没后悔过。” 偌大堂前,仅留谢晋一人立于其中,目光送着柳子介出了门。 林上雀啼清,云色慢拢。 朔州府署,门外来信策马加急。 马蹄踏地笃立石阶上,上面人翻身下马急匆匆往府里赶。 陆寅立在堂前,他懒散一手托腮,一手用一杆精致小巧的木杵逗弄鸟笼中红嘴蓝鹊。 开口不急不躁:“何事慌张?” “大人,朝中来消息,阖江司马请旨让陛下调查朔州赈灾银……” 陆寅头也不抬。“怕什么,我爹是当朝左丞相,届时自会有人为我兜底,几百两白银而已,难道还填不上么?” “是,但据传言说左丞大人在朝堂上并没有其他动作,小的怕……怕丞相不知此事啊。” 陆寅把手上鸟食杵扔在一旁。 “那便即刻书信与我父亲,你来代笔。” 淮水神祠。 顾淮音立在供台一侧,曲着手指轻叩桌案。 毋厘面色肃然立于她身侧,虔诚道:“八百年前司主误入褚源,被亶渊器收没周身术法,后在人间再无踪迹。众人忌惮海神嬴鲛,不敢擅闯其中,也不知司主去向。” 亶渊器可容纳世间众物,为海神嬴鲛神陨后鳞片与白骨所化。 “说我在睐山上杀百人,遭天罚又是哪里传的消息?” “我两千年来镇守淮水未敢擅自离开,这里离睐山不算远,我亲眼看见那山上天雷天火……后来徽南君把这事压下去了,连同记载的史书也一同焚了。” 毋厘声色有些嘶哑。“司主如今竟回来了……可惜您身披功德伟绩付之一炬。” “徽南君?” 顾淮音心中倒也没多大起伏,她与徽南君一个执北一个掌南,“北罔悬,南徽南”的说法昔日在人间广传。她与徽南君也如传闻中的一样,是难得挚友。 “为何要焚?” 毋厘哑了口,他知道,但不敢说。 顾淮音摆摆手向外走去。“罢了,等过几日下一趟江南,我亲自问他。” 欲语还休,终于想起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立在原地端起从府衙里带来的茶盏。 “我来原是想问这淮水中少灵,近年淮水有异样吗?” “近几年淮水洪涝频发,按照规律看不久之后应该归于平静了。” 抬眸望向面前白纱纷飞。 沉默半晌,摸不着边来了句。 “神像为何要以白纱遮面。” 毋厘恭敬道:“水神毕竟身死两千年,一来怕神像遭风雨侵蚀,二来若让后人日夜窥其尊容是对水神不敬。” 记忆里有个极模糊的身影,顾淮音扼腕叹息:“可惜妖不能入轮回,她品行德行是配享神祠的。” 水神为妖确是事实,但在淮水神祠里一直是个忌讳,毋厘没说话。 大道无相。 顾淮音没再坚持要观水神像,起身拂袖准备走了。 毋厘在身后唤住她:“司主入主凡人躯体恐怕事事不便,可否需要我来为您安排住处?” “不必,我有住处。” “在哪?” “郡守府。” 第17章 两千年前,淮水并不像现在如此粗犷奔腾,像露出獠牙的水中巨兽。 与之相反,旧时淮水沉稳静谧,缓声静淌。连水上涟漪都不敢蓦然泛起,内敛似老者古语诉讼这里千年万岁的章章序言。 但黄河夺淮之后,淮水自此动荡不堪,入海口处旱涝频发,楚州位于其中也因此步入多事之秋。 顾淮音回府衙时并没有看到江守君在堂前,在她后院住所寻着逛了一圈也没看见人影。 转角拐过步廊,恰巧遇上张齐迎面走来。 顾淮音叫住他问。“张主簿,可有见过江郡守,我有要事与她讲。” 张齐挑眉打量她,才不过几日就传出这侍女夜夜与郡守同处一室,恐她心怀不轨便对她没好气。 颇为不满道:“你这侍女能有什么要事能与江大人说的,你不妨同我讲,我替你禀明大人,这般随意僭越没规没矩,你可还知道自己是个下人了?” “我不过问你郡守现在何处这便算僭越了?”顾淮音也不恼,笑怼道。 “就算不替我禀明大人又如何,我若是夜中私下将此事在郡守面前随口胡诌又添油加醋,你届时又找谁说理去?” 她仗着在别人皮囊里,一派蛮不讲理模样,看着张齐脸上青一块白一块还觉得有趣。 张齐哑口:“你……” “二位这是在做什么?” 江守君从外进后院来就看见两人在这里不对付,焰气都快燃到她身上了。 她身着素色常服,衣冠整齐,眉宇间墨色要比往常更浓重,身上唯一一点有沾女子柔和气被压下去,显得凌厉了些。 手上提着几袋药包,心虚地往身后藏。 张齐眼睛尖,目光停在那捆药包上。 “大人怎么去抓药来了,今日身体抱恙么?” 江守君不自在的咳了两声,耳后微红。“没什么,毕竟到楚州没几日,可能有些水土不服吧。” 张齐:“哦,那我替……不对,我看着这丫头替大人煎药。” 顾淮音:“……” 江守君闷着轻笑两声。摇着头对张齐道:“不必麻烦,我自己来就行。” 张齐撇撇嘴对顾淮音道:“你这丫头好没眼力见,大人推辞你就真不去做事了?” 还不等顾淮音出口,江守君先一步对张齐说。 “真不必,今日我收到秦府来信,邀我与楚州百姓花朝节一同出游,还有些事需要司……顾姑娘安排。” 她说这话一方面确有其事,另一方面她哪来的胆子敢让神仙为她煎药。 不曾想顾淮音却没推辞,“张主簿说的对,我先去煎完药再来听大人安排。” 莫约半柱香时间顾淮音便把药碗端过来。 江守君先前手上提的药包其实里面装的是研磨好的药粉,用起来方便,只需沸水冲开即成药汁。 顾淮音刚下药碗,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水问江守君。“需要我安排什么?” “不敢,只是借口托词而已。” 顾淮音眯起眼看她,趁江守君不注意,指尖碰了她的眉尾处。 江守君被她窦然动作吓得愣住。 顾淮音看着指上轻尘。 “墨粉?” 江守君回过神来,坦诚道:“是,我女扮男相多有不便,恐遭人认出端倪,所以会在脸上饰以墨粉。” “倒不算稀奇。”顾淮音站起身来,走到江守君身旁,低头制止她刚要端起碗的手。 “不过我观江大人面色无恙,不像是水土不服。” 药汤黑亮,散着隐隐清苦气。 “你喝这个做什么?我记得隅阳草是凡间男子壮/阳用的。” 颈间爬上浅浅醺红色,手指有些不自在地捏紧了。 “不错,但它对我来说有其他用处,隅阳草溶于水后会有腐蚀性。” 顾淮音正色道:“用药水腐蚀声调音色,是不可逆的。” 难怪这人声音一向低沉,不似寻常女子细声细气。从前以为她是故意如此,现在想来她能蒙蔽众目,光靠压低嗓音确实也装不成。 江守君低头,眼眸隐匿在光影下。“我知道,我没别的方法。” 沉默良久,久到碗中药开始发凉,江守君不顾其它一饮而尽。 剧烈刺激在喉咙间横冲直撞,她一手握拳置于嘴角处,侧开脸咳嗽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狼狈。 等她缓下来,开口时声色果然沙哑。 “我记得司主在外说找我有事?” 顾淮音皱眉看她。“嗯,其实也不算大事,只是我近来发觉淮水少灵,恐起祸端,你作为楚州郡守当留意。” “何为少灵?请司主明示。” “天地间万物有灵,名山大川灵气尤重且自成灵脉,但灵泽并非绵延不绝、一成不变。若是遇大旱、大涝或战乱灾年则与自然灵气相冲,所以少灵。” 江守君紧攥双手,“淮水近年确实发生过洪涝……那淮水少灵会具体生出什么祸端呢?” “灵气养民,少灵虽不至于生大乱,但与近淮水城中易被疫病侵染,江大人应早做准备。” “我知道了,多谢司主提点。”江守君颔首道谢。 “这副身体孱弱,我也无术法在身,先前向郡守借马,我莫约后日启程。” “好。” 喉间如火灼,江守君强咽下痛楚没再说话。 第16章 食业果终成釜中鱼 苍天遗明,风云诡谲。 自陆寅让人书信寄给当朝左丞相后,无论朝廷还是家里都没有消息过来。 几日里,自谢晋手呈《泯州赋》与陆寅对峙公堂的话语传出后,一石激起千层浪。 抛砖引玉一般,群情激愤。稍有学识才干的读书人也仿谢晋写诗作文痛批当今朔州风气如败絮。 更有甚者,市井小卒也编来打油诗嗤笑世风不正。 陆寅得知此事后怒不可遏,大发雷霆派人将好几家拓印这类文章的书馆烧了。但此举无疑更激民愤,事态开始向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 陆寅不清楚时局,对此虽气愤但表面依然装作满不在乎。对于几日后的与众官员的宴会,照旧举行。 京都,长明行宫。 巍巍琉璃殿如居紫霄,寝殿百盏黑漆嵌金丝玉台烛,殿内恍如白昼。 一君一臣相对于御案前,左丞陆柯跪在旁侧不敢言语。 梁明帝将手上奏折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纸页随着手上动作哗哗作响。 “今日朝堂之上朕没有指名道姓说你,是念在你年事已高给你留了脸面。” 梁明帝把奏折甩在他身前,不怒自威。“这是阖江司马上奏弹劾陆寅的折子,你自己看看。” 陆柯颤抖着身子拿起那份奏折,每看一字心中就多一分惊骇,到最后竟然有些跪不住。 陆寅任位五年中,贪赃款赈银皆有细数,钱财出入清清楚楚。还有千百篇被他压下来的好文章,被他断了前程的读书人。 而真正让他断了生路的,竟是私藏在院下的数十姬妾,数百遭辱的无辜女子。 梁明帝与皇后伉俪情深,一生未纳妃嫔。所以当朝有规定,男子私纳妾室,亦不可宠妾灭妻,这是重罪。 不过因为妾室太多被冠上谋逆的罪名,古往今来,陆寅是第一人。 奏折上称,陆寅不遵国家法度,纳妾如此之多在朔州明目张胆,连避也不避。 这是故意在天子眼下效仿前朝昏君,荒淫无度,扰乱朝政,是前朝走狗,是对陛下的大不敬甚至是挑衅。 当然,柳子介这话不敢挑明了说。说得好可将陆寅除之而后快,说的不好自己也要搭命进去。 但梁明帝心机深沉,又怎会看不出来。 “你的好儿子啊,陆柯,这上面是真是假你不会比朕更清楚!” “是微臣教子无方,恳求陛下赐臣死罪,臣已无颜尽臣子之义,也无颜面对陛下。” “少拿你的生死来要挟朕,朕为一国之君要明事理、讲证据,我已经派人去朔州核实,倘若折子上写的属实,莫说是陆寅,你这个当爹的我也定然不会放过!” 是日大雨,朔州府署外瓢泼大雨撞在瓦檐、石阶上,让人久听振聋发聩。 地上积水不尽,被路上行人匆匆踏破,稀稀落落碎了一地。 “陆大人,这宴会还设么?” “自然要的,设宴雨中,不富雅趣乎?”陆寅阴笑两声。“相必诸位官员也不敢不来。” 府内仆从不敢过问,只能按照他的要求把宴席抬到室外。大雨滂沱,桌上佳肴碟碗里顷刻间灌满了降水。 朔州、楚州、阖江等地稍有品级的几乎全来赴宴了。 众人忌惮他家在朝中势力,宾客脸上也只是虚伪的客套几句,脸上强撑着笑。 江守君坐在府外马车上,她没有要起身的动作,静静阖目听雨声喧哗。 马车外车夫忍不住提醒道:“江大人,到朔州刺史府署了。” 第18章 江守君应声。“我知道。” 没人再打扰她。 不仅是她,陆寅逼着在阖江的柳子介连同谢晋一起来赴宴。 柳子介已然与陆寅撕破脸皮,便也顾不得什么冒不冒犯,冷着一张脸进了府署,其他官员知道这人是个急性子,更是不敢和他讲话。 谢晋倒是规规矩矩跟在他身侧。 众人不敢撑伞,陪着陆寅淋在雨中,个个落汤鸡模样。面前也不敢动碗筷。 柳子介愤愤道: “让所有人和你在外淋雨,这是便是朔州待客之道?” “柳司马,你今日来迟了。”陆寅端着酒盏坐在主位上信口道。 柳子介冷笑。“哼,需要我自罚三杯吗?” 说罢,也不理会陆寅,自顾拉着谢晋,把他按在旁边坐下了。 “等等。” 陆寅面向谢晋斥责,神情狡黠。 “这宴席座上都是各州各郡的任位官员,头上都是带戴了乌纱帽的。谢晋,你这般没规没矩地坐在楚州郡守的位置上,好放肆啊。” 谢晋慌忙起身。“草民知罪。” 陆寅甩了甩已经被雨水打湿的袖子:“也罢,今日诸位欢聚一堂,便不扫兴罚你,你就跪在旁边为各位大人侍酒吧。” “陆寅!”柳子介拍案起身。 “你欺人太甚!” “我知道柳司马与他杵臼之交,但礼仪制度如此,规矩不可逾。”陆寅表情轻蔑,根本不拿正眼瞧他。 柳子介:“你……” 谢晋赶忙制止。 “二位大人息怒,是谢某有错在先,谢某愿服侍诸位大人。” 谢晋说罢,退离宴席后三步撩袍跪在地上。地上积水不散,顷刻淹湿衣襟。 陆寅嗤笑一声,转头问身旁仆从道:“都到齐了?” “回陆大人,除楚州江郡守以外,都到齐了。” “太不像话,他到哪了?” “江郡守已经到府外了,只是……只是还不曾下马车。” “哦?这意思是要我亲自去接了?”陆寅从座位上起身。“呵,好大的气性,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人物。” 马车里,顾淮音作为随行侍女坐在江守君身旁。 顾淮音皱着眉看她。 “在等什么?” 江守君正欲回答她,被车外声音打断。 陆寅抱臂在胸前,训话一般。 “江郡守迟迟不肯下马车,是在嫌我刺史府不能落脚么。” 二人一帘之隔,可以看清外面人身影。 江守君嗓音还有些沙哑。“并非有意冒犯陆刺史,只是路途颠簸多有不适,先在车上缓了缓。” “那是我考虑不周了,不如先请江郡守进来坐着,难道府里不比车上宽敞?” 还不等江守君张口,陆寅转头又向身旁仆从道:“还不搀江大人下车。” 仆从应声恭敬走到马车前,等候江守君下车。 江守君避无可避,只得起身下马。 顾淮音伸手拦住她,比了手势噤声。低声在她耳边道:“有动静。” 远处马声阵阵传来,雨击阔叶如鼓声。腰间铁剑与胄甲相撞,声音刺入耳膜。百骑踏破天地晦暗,直闯这边府署而来。 黑压压一片由远及近,为首禁卫军统领立马于浊雨中。在马背上斜蔑堂前众人。 “陆寅何在?” 堂中众人见状皆噤若寒蝉不敢言。 陆寅来不及再去顾江守君,心中惧怕却又转忙谄媚般去迎。“下官在此。” 统领冷着脸没别的动作。沉声对身后众骑道:“拿下!” 没等陆寅反应过来就被两个黑衣禁卫军强按在地上,污浊积水灌了满口。 统领解下腰间令牌,凌声道:“陛下有旨,即刻押朔州刺史陆寅进京。” 陆寅挣扎着还要起身,被人拿镣铐锁住手脚。 “我父亲乃是当朝左丞相,你……唔”。口中被人粗暴地用团布塞住。 另一行军卫闯入府中,不顾众官员在将府署上下搜的七零八落,最后翻出几张薄纸后拱手回禀:“统领,东西拿到了。” “嗯,回京。” 禁卫军统领应一声,旋即用鞭子抽了马,驾风而去。 后面军卫不敢耽搁,也押着陆寅扬长走了。 事发突然,徒留下堂前众官员满脸惊愕,面面相觑。 马车里,顾淮音似笑非笑:“原来江大人早有打算,是在等现在啊。” “是,先回去再说。”江守君见此事差不多已了,招呼车夫动身回楚州。 堂下雨势渐轻,地上积水也退的差不多。柳子介搀谢晋起身。 震惊之余众人终于明白过来,不免有人破口骂道:“这厮恶有恶报,算是苍天有眼,活该同他老子一起坐狱。” “是啊,他也就仗着他爹在朔州横行霸道,当真是目无王法。” 柳子介懒得听这些人事后多嘴。索性带着谢晋偷偷溜了。 府外,谢晋跟在柳子介身后突然笑出声来。 “禁卫军再晚来一步,柳大人与我可真要成陆寅阶下囚了。” 柳子介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还笑的出口,我看你没被他剐一层皮你心里不舒坦。” 谢晋敛了笑,正色肃声道:“大人前几日上疏的奏折我看了,凭私藏姬妾就给陆寅定谋逆的罪名,这般狠戾是没打算给他留活路,看着不像是大人手笔。” 柳子介挑眉。“你这是在夸我宅心仁厚了?天下能人众多,看不惯他作为的不在少数,有义士前来献计也正常。” 谢晋摇摇头,叹道:“这下的是一步险棋,稍有不及就会殃及自身。大人不知来人底细,不该轻信他人。” 柳子介拔高声音。“我自然知道,可我有什么办法,我上疏弹劾就是险棋,那你孤身一人打算行刺陆寅呢?是死局!” 谢晋叹了口气,低头噤声不再说话。 第17章 蜉蝣命读典洗朽木 习习谷风,维山崔嵬。 谢晋与柳子介二人淋了一身也懒打伞。“雨后路上泥泞,车马难行,要是大人不嫌弃就在我这里将就一夜吧。” 柳子介没推脱,他与柳子介相识多年也算半个知己,自上次分别后,已经多年未见,只打听到他在朔州当教书先生,偏偏自己又公务繁忙,一直不曾拜访过。 谢晋居处茅舍竹篱,地方不阔但看上去也不算寒碜,如其人一般清俊淡然,密密竹林里幽静冷冽与茅舍相融合,泛着不沾世俗的淡泊意。 柳子介打量着开口道:“你在这里过得自在,难怪不愿离开。” 谢晋轻摇了摇头,却没有反驳。 室内整洁,没有过多用具,书多得倒是快砌了满面墙。 谢晋为柳子介在炭炉上煎了茶,煮沸的水面上细雾霭霭,很容易就润了眼。 待茶将将煎好,门外一阵急促敲门声。 “我门没落锁,直接进来吧。”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推门而入,气喘吁吁。 “谢先生,您的信。” 谢晋端了碗茶水给他,缓声对他说:“送信怎么这般急,你先缓缓,小心烫。” 少年没接他手里的茶碗,强咽下一口气继续道:“您快看看吧,这信是姜前辈加急送来的,我不敢耽搁。” 谢晋手上一颤,滚热的茶水洒到手背上,顷刻见了一片红。 柳子介见状起身接过他手中碗,有些担忧问道:“怎么了?” 谢晋没回声,指尖颤颤巍巍却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不敢急,怕拆毁信件,又不敢缓,怕事出有因。 目光斟字酌句地在信纸上读过去,母亲在江南病重,恐时日无多,望他能回去再让他母亲见一面,在身前尽孝。 落款,姜邑尘。 谢晋红了眼眶,目中留有雾气但强撑着没落泪。 声音有些哽咽。 “是我,我父亲寄来的,多年远游在外,不能在身前侍奉二老本就是我不孝,如今母亲重病……我要回江南,我要回江南。” 天色淡淡,楚州城内阴云笼四野,但滴雨未落,车马碾过,溅起缕缕泥尘。 张齐在门口等候已久,出来接二人下车。 “大人,路上还顺畅吗?”张齐摸着脑袋瞎问。 “勉强吧。”江守君苦笑着回他。 “陆寅被俘,你似乎不大高兴啊。”顾淮音有些疑惑,挑眉问她。 张齐跟个蚂蚱似的一惊一乍。“什么!谁被抓了!朔州刺史陆寅?!” 江守君颔首。“嗯,他今日午时被禁卫军押送进京了。” “他怎么会被抓,他爹不是当朝左丞吗?” 顾淮音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对张齐道。 “左丞又如何?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天地成理,家国明法。未明事理前,你还是少谈论这些的好。” 张齐没抓住重点。“你说谁不明事理?!” 顾淮音无语,现如今这些后辈怎么都是些脑子不好使的,心里暗骂:“神经……” 第19章 “真是越发没规矩,大人,你也不管管她?” 江守君无奈,她哪里敢管。 长夜未央,书房灯火如豆。 江守君坐在书案前,垂目心不在焉的研着手里墨。 顾淮音立在她身旁,面色很是震惊。“虽然我不掺凡间朝堂事,但还是想问问今天这事,你不会是从在望月谷里就开始设圈套,商如娴也是你计谋的一部分?” 她是怎么做到事事衔接分毫不差的? “你……意欲何为呢?” 江守君闭眼长叹。 “是我私心使然。我比不上谢晋君子风骨,慨然呈纸《泯州赋》。也不如柳司马浩气凌然,敢舍生为民痛击世胄。我懦弱至此,甚至连前去赴宴的勇气都没有。” 顾淮音丝毫没有感受到她的痛苦,反而看向她的眼神里带了欣赏。 “但你寄与阖江司马的信我在固魄里看得清楚,借私藏婢妾给他冠谋逆之罪,落笔狠戾,不留生路。他之前得罪过你?你与陆寅何仇何怨啊?” 江守君眸中暗淡,半侧脸隐匿在烛光不及处,分不出悲喜。 “陆寅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 顾淮音眼中闪过惊讶,很快又平复神色。“我去……” 当朝左丞之女,即便是庶出,在京城也该被锦衣玉食养着。绫罗轿里挑郎婿,侯服玉食度此年。 也没道理会沦落楚州这不毛之地,敢冒这欺君之罪女扮男装做官员。 “我生母早逝,后我被寄养在陆柯妾室江氏名下。江氏善妒,而又无所出,不愿久居于正室之下。她恨我生而不是男子,也恨我并非她亲生,于是从小把我当男子养大。 后来她变得有些疯魔,处处要我与陆寅相比较,可陆寅为嫡子我为庶女,尊卑如此,我又如何配与他相提并论。 正室知晓此事后去狠狠羞辱江氏一番,江氏后来也消停了,为讨好正室把我送去给陆寅当伴读。 待陆寅成年,被陆柯送去朔州做官。江氏嫉恨,于是私自把我户籍转入她母家,把我赶出陆府让我进京科考。” 这些曾经她认为不可言说的荒唐事,被随口叙述出来,讲得不细致,却像把自己心解开一道口子,溢满苦海似的咸水缓缓往外淌出去。 寥寥几语,说不清她幼时如何被江氏锁起来虐待,为陆寅伴读时如何被羞辱。 偶然想起,书院里学究单独为陆寅讲学时,她在一旁服侍,手被陆寅用铁针一根一根砸入指缝里,陆寅怕被学究发现地上淌血,把她淤血乌黑的手碾在脚下。 江守君一旁跪着咬牙不出声,一心一意扑在学究言语上。 那学究讲的真好啊。 他讲范仲淹的《灵乌赋》“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讲《尚书》中“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也讲庄子《知北游》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步履维艰,虽碌碌浊身,但读先人典籍,如洗朽木。 每每听见,便觉得自己身虽蜉蝣命,是不是也不必那么不堪。 室中烛火晦暗惺忪,江守君拿剪子剪去多余烛心,沉默半响终于开口道。 “我与司主讲这些,并不是为博同情。” “我知道,江大人这是对我放下芥蒂了。” 江守君苦笑两声,“现如今陆寅被擒,这些也算是过去事了。” “是啊,都过去了,接下来江大人打算怎么做呢?” 顾淮音饶有兴致眯着眼看她,她总是这样让人琢磨不透。 江守君被她看得不自在,手指暗自摩挲着桌角。 “司主指的什么?” “楚州。” 即便是像顾淮音这样被关了八百年放出来,完全不通现今朝堂和地方局势的也能看出来楚州是个名副其实的烂摊子。 史书上不乏有留百世芳名的地方父母官,勤政务实前提下多是以重“农”为主。提倡并带领地方百姓种植农耕,解决温饱,最终成为佳话。 可要治理好楚州却不能效仿前人的路。 楚州近北海,山多地寡,唯剩下的那点农田也在海水侵蚀下转作盐碱地,根本种不出粮食来。 朝堂上那么多双眼睛也不是瞎的,楚州名曰“州”,但实际上只是个郡级,偏偏又是个不毛之地,谁又会真正在意呢? 朝廷此番遣下郡守不过是为谨防地方动乱,顺带来压一压该地不良之风。 至于民生如何,一概不管。 江守君沉默好一会,开口道:“有路,但需天时地利人和,司主想看看么?” “好啊,不过我明日动身下江南恐怕没这个机会,等我将事情解决完之后再来观摩江郡守实绩如何。” 夜里深更,江南半壁天还沉溺在烟雨婆娑中。 山中万籁俱寂,天际暗色勾勒出轮廓。 符景庭中虫鸣不止。 室内暗燃着一盏烛火,人还未入睡,伴着隐隐清咳声。 初春寒气欲趁着夜色渗入屋里,半途中被人关了窗,把寒气截在屋外。 “这病难捱,恐怕拖不了几日了。”床榻上妇人面色苍白,无奈苦笑对着一旁男人道。 病容憔悴,显得妇人面相更加老态。 那看着男人莫约二十出头,发束流云木簪如天然雕饰,面容清俊,青衣出尘恍若仙人。 立身于床前,指节修长的手上端了碗药汤。 年龄差太大,二人看起来并不像夫妻。 “我已经写信给晋儿了,他应该过几日会到的,你放心。”语气温和如水。 妇人接过他手中汤药,也不含糊地灌了下去。 “实在是劳烦,这二十多年来,您于我们母子之恩我虽一刻不敢忘怀,却无法奉报,我心中有愧。” 姜邑尘蹙着眉摇头。“不必挂念多余事,你我既是夫妻,这些是我理应做的。况且心中有愧应是我,我有能力救你性命,可是天道明法在上,我不能悖逆。” “您怜悯我母子二人无所避处,给我名分,受恩良多,其他再不敢逾矩了。”说罢,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符景庭里风动竹枝,簌簌薄影无赖染旧墙。独有的清冽竹香气在空中溢散,丝丝缕缕沁入尘土。 在庭中东南角,有一偌大的池水隐匿在竹林里,池面如镜,将周围夜景桎梏其中,水面蒸腾出如雾般灵气,掩盖池下动静。 第18章 行山径会客轩榭里 朝云叆叇,行露未曦。 二月二十五,清明后十日,草木焕新。 花朝已至,阑珊处摇曳莺声,春色遐姿乍晴,不吝和煦。褪去残存冷雨气,朝霞卷着久违的百花馨香扑进千门万户,勾起人心里酥麻发痒。 春韵正酣,该是踏青出游的好日子。 楚州东面,缙云山半掩薄薄野雾。 今日楚州百姓大都起得早,这边习俗没兴祭花神,但按照往年惯例,逢年过节都要往缙云寺去拜一拜,求平安顺遂、无难无灾。 香火氤氲里,缙云寺诵声长鸣。 前不久缙云寺里主持圆寂,众弟子不便接待香客,都坐牌位前诵经礼佛,为已逝之人祈求往生。 山寺闭门,所以趁着晴光出游的人格外多。 缙云山腰,与诸不知名丘壑交错,形成地势别有一番风雅,可谓洞天福地。 草木天然雕饰,山涧徐徐走清泉,路上泥沙净如洗,林间新绿。 秦老先生喜其好景无双,散财在此风水独秀处修了轩榭。今日借此良机,秦启仁不仅邀江守君,更广邀楚州百姓同游缙云山。 可惜秦老年事已高,走不得崎岖山路,就让秦驹夫妇二人携着孙女秦安筠出门,临行叮嘱秦驹多注意这位新上任的郡守。 楚州郡下。 江守君卸下一身官袍,外着了棉麻的石青色外衫,质地不是什么好料,但她身形清瘦高挑如鹤,风一过,衣裳纷飞裹挟在身上,就显现出些仙风道骨的意味来。 毕竟江守君初来乍到不久,更应与楚州各方交好,为避免得罪,前御史大夫之邀,她不敢辞。 “大人,不多备些东西么,万一路上用得上呢?” 张齐站在她身侧,跟仓鼠似的嘴里还嚼着昨天江守君分给他吃的蜜饯。 江守君看他模样有些忍俊不禁,温声道:“不了,山路难行多带也是累赘,轻装为宜。” 路上形形色色许多州民,江守君混迹其中不算醒目。 行路山间,顺着清冽溪水,林间鸟雀熙攘,芳泽沁人。 更有善乐者横吹笛曲,身旁众人起势唱和。及膝高的孩童折去路旁野草来相斗,嬉闹作一团,妇人们三两聚一处嘴里畅聊着近日家事…… “分明是百姓和乐的好景象,楚州哪里是像外人说的这般无可救药。”,江守君发自肺腑地想。 路不算太难行,只是途中草木太过茂盛难免会绊住些脚程。 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到了秦启仁亲自置办的轩宇水榭处。其他民众知道这里私属秦府,不敢贸然前往,于是都聚在溪水偏下游玩乐。 第20章 江守君顺着路走近,瞧见临溪而建四角攒尖的水榭。流水潺潺作响,水榭大红酸枝的木柱上题了一句小诗。 “漫随曲径空流水,林谷幽处坐参禅。” 落笔飘逸,词藻不算华丽,也非什么斐然句。只是分外应景,在这山涧处衬出要参禅悟道的出世心境来。 松柏葱荣间,果然立着一间轩室。 轩室竹门敞开,其中款款走出两位婢女,毕恭毕敬向江守君行了礼数。“江大人请随这边来。” 室内宽阔,窗掩兰草。梁上雕刻暗金流云纹,柱上篆刻镶面如意画,屏风描绘清竹绰约姿。是能容得下十几人的,面前满席珍馐。 还有旁边几位在楚州稍有权势的,局促地坐在一堆喝清茶。 唯不见主人家。 见江守君进来,一群人忙正了衣冠起身相迎。 江守君不忌讳这些奉承话,所以应付起来也算是游刃有余。 秦驹在外百无聊赖,拈着狗尾草编了个像模像样的兔子给到秦安筠手上,秦夫人端了些点心过来。 闻见动静,三人从屋后进到堂内。 “秦家主,秦夫人。” “江郡守,许久未见,近来安好啊?”秦驹一贯是不拘小节的作风,但毕竟对方位居郡守,所以还是依着礼数朝她作揖。 江守君回礼。“劳秦家主惦念,晚生近来安好。” 身旁秦安筠手上拿着狗尾草兔子有些局促,感觉不合规矩又忙将草兔子藏到衣袖里,欠身向他行礼。 秦驹笑笑:“这是小女秦安筠,十五岁生了场病,后来便哑声说不得话,江郡守海涵。” 江守君垂眸。“秦姑娘千金之躯遭天妒,实在可叹。” 秦驹摆摆手不甚介意。 “菜已经备齐,江郡守请上座。”秦驹掸了手上灰尘。“诸位也都落座吧。” 移动座椅声错落间,秦驹有意让秦安筠坐在江守君临座。江守君倒是没什么反应,心中毫无波澜。 “哎呀,平常私下小聚而已,大家这般拘谨做什么,都吃菜,吃菜。” 众宾客反应过来勉强笑笑,机械般开始夹菜喝酒。 一方面想巴结秦府势力,另一方面又不敢在江守君面前表现得明目张胆,也不知道这位郡守是个什么脾性,谁都不敢贸然唐突她。 秦驹又暗中用手肘推了推秦安筠:“你这孩子忒不懂事了些,快帮江郡守斟酒啊。” 秦安筠很听话地要去取来酒壶。 “不敢劳烦秦姑娘,我来吧。”江守君站起身来先一步提起酒壶,颇为风度的为她斟好酒,再给自己添了半杯。 她模样本就少去男相几分凌厉,看上去一副好性格,又难在众人面前摆架子。 一旁众人见如此便开始大胆起来,揣摩秦驹与江守君的心思,窸窸窣窣暗自探讨这两人不失为良配。 秦驹清咳两声。“诸位,今朝之佳日,不仅在于花朝节,今天还是小女秦安筠十八生辰。恰逢天时地利人和,索性生辰宴也一齐办了。” 侧目又去看江守君,问她道:“江郡守觉得怎么样?” 江守君唇边酒盏还没来得及放下,心道莫名,自己女儿在哪办生辰宴关她什么事。 嘴中还是搪塞了几句。“自然是秦家主亲自定夺才妥当。” 秦驹收回目光。“那好,那便……” 忽而门外几句嘈杂声惊扰了座中众宾客。 门外婢女拦着一和尚不让他进去。 和尚长相倒是清俊出尘,身着粗衣麻布,衣裳被洗得发白,只是在上山路时皱了些许,脚上布鞋被磨薄了底,还沾着些路上泥尘。 和尚从袖中取出帖子。“这是秦家家主送来缙云寺的请帖。” 婢女阴阳怪气着说:“可是家主宴会已经开始了,不好打扰。况且前两日缙云寺里主持才圆寂,你不待在寺里礼佛超度,反而来此参席,恐怕不妥吧。” 声音隔门后沉闷飘到耳朵里,让人听得并不真切。 秦驹有些不耐烦,皱眉大声向外问道:“屋外何事?” 门外婢女慌忙把门打开,进来俯身恭敬回道:“是缙云寺里的和尚,收了家主的请帖来的。” 座上一直不曾言语的秦夫人看见来者后如遭雷劈,匆忙低头抿了一口酒遮住面上表情不自然。 秦驹倒没觉得什么,看那和尚一副穷酸相,又偏偏这个时候来打断他,心中是有些恼的,但面子上还得做的好看。 “来者是客,既然来了进屋便是。来人,还不添座。” 秦驹话落,和尚听到后也不推辞,拈着手里佛珠对他合十行礼后,在众目睽睽下径直走向屋里。 只是有些奇怪,他并没有直接在婢女为他准备的座位上坐下,反而在屋里巡视一圈,在角落里挑了一张小椅凳放在位置旁边。 众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看着他落座,那小椅凳在一旁就显得孤零零的。 “麻烦再添一副碗筷。”和尚坐下后理了理有些发皱的衣摆,又出声对身旁婢女道。 婢女愣在一旁不知道是否该听他的。 秦驹虽然心中也觉得莫名奇妙,但他毕竟是主人家,请帖也是他发的,只当时缙云寺主持还没圆寂。 秦夫人心里发怵,悄声对秦驹道:“要不还是改日再请高僧聚吧,今日太不合时宜了些。” 秦驹温声回她。 “夫人莫担心,没什么不合时宜的。” 转头又对那愣着的婢女道:“大师说话你听不见吗?” 那婢女回过神来慌忙下去置备碗筷。 餐具碰桌发出沉闷声响,此后四下极静,能听见外面林间虫鸣。场面一时间诡异起来。 秦驹被这等场面弄得有些不自在,皮笑肉不笑开口解场。 “不妨事,诸位继续,继续。” 和尚倒是泰然自若,甚至往一旁空座碗碟里夹菜添酒,仿佛身旁真有一人坐着。 着实让人看了晦气。 秦府与缙云寺关系尴尬,此次递上请帖也是照例做做表面样子而已。没想到在这种时候缙云寺真会派人来。 秦驹清咳两声拉回众人目光。 “咳咳,之前说到哪里了……哦对,今日同样是小女秦安筠十八生辰日。按例女子及笄该拟表字,但小女十五岁时突发重疾,还落下了哑声的毛病,所以耽搁了,今日一并补上。” 余光扫过江守君与那和尚一眼。 “恰好江郡守与缙云寺里的大师都在此处,若是二位愿意赠字那再好不过了。” 江守君刚想开口客套几句,却听得在一旁夹菜的筷著窦然停下,是那和尚缓缓出声。 “秦家主要补表字,就不能单补秦二小姐一人的。” 第19章 并蒂莲怨化婴灵祭 听闻此声,席上众人跟炸开锅似的。 “秦府上不是只有一位千金吗,为什么要叫二小姐?” “是啊。” 秦夫人听得心跳如鼓,耳旁私语声窃窃,搅得人脑子乱如麻。 秦驹冷笑。 “这话不能乱说啊,我不管你是寺里哪位高僧,今日要只是安分来参席,我自然奉你为座上宾好生招待。可你若要故意来搅我的局,就不要怪我待客无道。” 和尚不愠不恼也没言语,眼睛直直看向秦安筠。眼里没有多余冒犯,只像在打量一件物品。 秦安筠被那和尚看得有些怕,怯生生地要躲,但她身旁只临着江守君一人,下意识便往她身后藏。 江守君不得已出声救场:“想必是这位大师言语不慎,说清楚便好了,何必引起误会伤和气呢。” 可惜和尚并不领江守君这番情,神叨叨地把头转向一边,手在身旁空位上虚抚两把,像安慰不懂事的小孩子。 轻声叹道:“你若是能长这般大,模样应该也同她差不多吧。” 语气虽轻却犹如寒刃,让在场每个人都背脊生凉。 隐约不详,恍惚间桌椅器具连带整间屋室梁柱开始阵阵抖动如地震。这架势愈大愈发骇人,地面无端开始生出裂痕。 方才敞开的大门窗口被不知何物猛然砸上,在轰然声里被紧紧锁住。 凄楚婴孩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响彻整个轩室。 头皮发麻,屋内倏而晦暗下来,几个婢女们胆子小险险吓晕过去,秦安筠也脸色煞白强撑着,众宾客被骇得说不出话,不敢轻易有别的动作。 和尚凝着眉头,肃声力斥。 “不可放肆!” 话出如令,那凄厉哭声瞬间收住,果然恢复原先平静模样,连地上裂痕都消失不见。 “那是什么!” 有人惊叫出声,他捂住嘴声色颤抖问道。 秦安筠伸手指向席位上一处。 顺着她目光看去,那和尚身旁空座上多了个黑影,也是襁褓婴童大小,感受到众人目光后逃到和尚身后去了。 “怪物,是怪物,啊!”众人仓皇失措,瞳孔骤缩满脸惊惧。 第21章 和尚轻轻摇头神情一如既往,语气平缓吐字清晰。 “她不是怪物,是‘婴灵祭’。” 又起身向秦驹双手合十道:“秦家主,她是秦府长女,不该没有姓名,没有表字也没有归处。” 秦夫人刚欲开口却被秦驹抢先。 “你这疯和尚胡言乱语!缙云寺里鸣丧钟,你不去为寺里主持诵经超度,反而来我这里做妖法害人,你是何居心!” 和尚并不理会他,仍是正视秦夫人对其道。“秦夫人,十八年前旧事,曾经小僧以为能救一方于水火,好过看两边遭难无动于衷,如今婴灵有怨,再瞒下去恐酿大祸。” 秦夫人抖若筛糠,体躯孱弱瘫倒在座椅上。 秦驹神色担忧。“夫人!” “你答应过我要保全我的孩子,你不能言而无信……”秦夫人两眼空洞。 “邪术本就悖逆天道,生者赚生,亡者却不得入轮回。” 秦安筠从座上起身连忙要去馋她。 秦驹怒不可遏,快步走到那和尚身前,恶狠狠揪起他的衣领。“你这妖僧到底做什么事了?” “当年秦夫人身怀秦小姐时秦家主身在何处?” “我……我自家私事轮得到你这和尚管吗?” 和尚正视他的目光:“十八年前,家主与秦老先生身在京城,秦夫人在楚州身怀双胎却遭产劫,拿命相搏生下来的皆是死胎。秦夫人知道秦老先生迷信,最是见不得这种晦气事。于是逼不得已将这两个死胎瞒下来,恰巧小僧下山闻得此事,故而结缘。” 腥雨夜,骤雨无歇,山路被搅得如泥潭。 缙云山上晦暗无光笼罩在电闪雷声下。寺门紧闭处却出现一个麻衣和尚,一手捻佛珠,一手旧油纸伞。 踏着木屐一步一步趟过路上泥泞,行到楚州城里人家苦楚处。 秦府灯火通明,上下诚惶诚恐。房中秦夫人气力将尽,连呻吟声都断断续续接不上气,腹中胎儿却迟迟没有动静。 众人心焦如焚又无计可施之际,门被叩响。 “怎么是个和尚?快走,现下没有留斋食,府上忙着呢,你还是不要来添乱了。” “秦夫人难产,小僧正是为此事来的。” 听得他说这话这侍女却恼了。 “你这和尚好不知耻,也不忌讳谈女子临盆还凭口生咒,你到底是不是出家人,还不快走。” 和尚肃然道:“小僧没有妄言,你若不信,不出半刻钟秦夫人就可诞下二女。秦夫人平安无恙,但生下的都是死胎。” “我呸,你这疯和尚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腌臜话,再不走我叫人把你打出去。” 他见这侍女听不进自己所言,只能无奈。 “那好,小僧后撤门外三十步等着,若半刻钟后与我说的并无二致,你可以再来门外寻我。”说罢,就认认真真数着步数往后退步,立在潇潇雨色中。 开门的侍女还愁着府里乱如粥,并不想理会他,旋即关上府门。 和尚一语成谶,秦夫人确实没有生命安危,只生下来的确实是死胎。 她惨白着一张脸看向襁褓中毫无气息的两个婴孩。 “夫人节哀啊!”声音此起彼伏,哭声一片。 秦夫人表情木讷,心里却是惊恐的。 像秦启仁这般当大官的人笃信风水,最忌讳家里有晦气事。平常府里死了猫狗都要全府上下“扫尘”一遍,更别说她生下两个死婴。 况且自己身子本就病弱,经此一折腾后恐怕难以有孕。 若是被秦启仁知道此事怎么办呢?她秦家主母的位置还坐得稳吗? 慌忙间,一侍女哭着跪在她面前。“夫人,半刻钟前外面来了个和尚,说您……说您两个孩子都会夭折,如今被他说中了,要再去外面寻他……” 秦夫人听闻此言惊愕失色,抓住救命稻草般仓皇道:“是哪位和尚?快去把他请进来。” 府外雷雨不停,和尚还撑着油纸伞立在原地,离府门不近不远正好三十步。 “大师快里面请。”几个侍女簇拥着过来,忙催着他进去。 意料之中,和尚没说其他话,跟着快步进去了。 床上秦夫人愁容惨淡,草草披了件外衣强撑着坐起来。身旁一方大的摇床上放着两具婴孩尸体。 “大师……” 和尚瞥了摇床一眼,转身朝她双手合十行礼,口中出声打断她:“秦夫人不必多言,小僧已经知晓其中因果,夫人要想留住这孩子,并非没有方法。” “什么方法?!” “乌雪子磨成粉,堵在二者七窍处,取菟丝子、山庾肉、百合、女贞子、青珠粉各七钱,掺夫人半勺血作引,加冷水七瓢。取绢布在其中浸透,再将绢布不留余缝地裹在二者身上。” “快来人,还不照着大师吩咐去做。” 不多时,一木盆泛黑的药汤便端上来,苦气丝丝缕缕萦绕在众人鼻尖。 刀薄如纸,轻轻在秦夫人指尖划开一道口子,血顺流滴向盆中。 一层又一层纱绢从盆里取出来,浸满药水气牢牢裹在双胎身上,连口鼻都捂得严严实实。 和尚从怀中取出一支半掌长的毛竹笔,什么也没蘸就在两婴孩身上画去暗金符咒。若隐若现间,符咒凭空消失。 秦夫人心焦对那和尚道:“然后呢,还需要我做什么?” “夫人莫急,等绢布上的药汁干了以后,先哭出来那个,可以活下来。” 秦夫人心中无端生出不祥之感。“你什么意思?” “二者只能活一个,另外一个魂魄要留在世间陪生者活完二十五年,才能一起入往生。” 秦夫人有些不可置信。“什么二十五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和尚语气不急不愠,声答道:“婴灵祭,不完全是以一命替一命,活下来的只能活二十五年,其中第十五年时要取身上一样东西给亡婴以抚慰其怨气,我看了二者八字,属水,那便要从其口中夺其声。 我会把亡婴带回缙云寺,这二十五年夫人便不用担忧怨灵迫害。” 秦夫人几乎无助地瘫倒在床边。“大师,求求你,有没有能把两个孩子都救下来的办法?” “紊乱轮回本来就是逆天而施,况且还不一定成得了,夫人若是不愿意,在婴孩哭出声之前可以反悔。” “不要……” 不多时,摇床里果然有了动静,一声哭啼从绢布底下传来,衬得另一方更如死物。 “快把绢布卸下来。” 侍女产婆们慌慌张张忙去解下层层绢布,那孩子果然活过来,已经与寻常刚出生的婴儿无异。 “夫人,是小的那个。” 秦夫人忍痛伸手去接,将那孩子抱在怀中。 和尚递过一个小瓷瓶给她。“待她十五岁生辰日时给她服下。” “服下后便再也说不了话了吗?”秦夫人目中晦暗,手掌轻抚怀中胎儿。 “是,这是亡婴要在她身上取走的东西。夫人还需答应小僧一件事,此生不得入缙云寺。” 秦夫人含泪点头。 和尚点点头,取下手上其中一颗佛珠,两指轻捻,佛珠已然成成齑粉散落空中。随后头也不回,抱起摇床上死婴走出门去。 “今日以后,除了夫人以外不会有其他人记得此事。二十五年行则至,万望夫人珍惜。” 黎明即起,云开雨霁,上山路难行,与来时路相比,已是殊途。 第20章 离巢雁归南领遗命 江南山枕天衣,天色晴明不定。山河光景夕阳留薄醉,叶声飒飒招暝鸦。满目萧萧,如乱时序。 路上马车行路声震起林间鸟雀,顾淮音握着缰绳,转头望向身后山重重。 心中不由得烦躁:“已然到了徽州地界了,那厮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来着?” 虽然口头上说着不必用车,但在楚州时江守君依旧很贴心的备了马车,又在侧旁停了一匹好马供她选择。 顾淮音本就不愿多欠人情,虽说住在郡守府里也不少添麻烦…… 楚州到徽州的路并不好走,一路上东窜西窜也没个休整的地方。 她对自己还是太自信了。 直到她用这侍女一副柔弱身子在马上颠簸几日,骨头都要颠散架了方才后悔没有用上那人准备的车马。 这边谢晋从朔州先借了柳子介瘦马也远赴江南,即便是一刻不敢耽搁,但毕竟路途遥遥,马力不济好几日后才堪堪到达。 暮色四合之际,马蹄踏着青石板街,浊风里,尽头处终于看见那扇的矮门。 门前盈盈亮了盏风灯似有意待人,门上题“符景庭”三字如劲松。 昏黑暗色下并不起眼,风水虽佳但位置偏僻,寻常人很难寻至此处。 谢晋下马踩着有些虚浮的步子走近敲响了那所庭院门扣。 心声如鼓,恍如隔世。 夜色流转间,门被打开,恰巧与一青衣男子四目相对。 第22章 年纪看起来与他相仿,身有鹤姿,骨如立竹,不染纤尘模样,只是看上去多了苍白有些憔悴。 谢晋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底泛红,双膝重重落地。 “父亲,若不是孩儿未在二老身前侍奉……怎会不知母亲患疾,是孩儿不孝……”喉头哽咽得说不出话。 姜邑尘伸手搀他起身。“好孩子,别说傻话了,快进去看看你母亲吧。” 谢晋却含着泪摇头道:“孩儿不敢忘离家时发过的誓,不会再踏进符景庭一步了。” “不对。” 姜邑尘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那并不是你发的誓,是你母亲让你允诺我的,但我并没有同意。” 谢晋不语,目光望向门里。 姜邑尘继续劝他:“我还在人间一日,便有一日在名义上算你父亲。你听话,快进去看看。” 沉默良久对他道:“是,孩儿知道了。” 庭院宽阔,与门外隐秘朴素不同,里面虽然未有雕梁画栋,但也别有洞天。与典型江南林园景不同,多出几分随性,大有“天然雕饰”的意味在其中。 与谢晋十五岁离家那年没有什么改变。 印象里,父亲与母亲总是很疏离,刻意保持着间距,却非“相敬如宾”。不似夫妻,不似知己,二人风马牛不相及,待的时间长了,倒也不会让人心中生出突兀。 慈父严母,是谢晋小时候对二人的刻板印象。 稍大些,母亲就把过去事十五一十都和他说清楚了。 谢氏本为江南一处小户闺秀,按着父母命媒妁言,嫁给门当户对的一人家里去。日子虽平淡,但她也心满意足。 后来所住地域久旱成灾,朝廷又例行苛政,不少人被逼得落草为寇,像谢氏这般人家也只能勉强活下去。 继而谢家遭匪,只有她身怀有孕却被护住逃出来了,谢家上下惨遭灭口。 彼时她站在江边上,一身落魄,她不愿自己与孩子苟活于世,义无反顾地跳江自尽。 江水因旱稀薄,但江心湍急处也足以使她溺毙其中,窒息中却被人救上岸。 那人正是姜邑尘,他有些不解她为何投江,眼中悲悯,但还是正色对她道。 “我不清楚人间律法如何,但你腹中胎儿已经有灵识,你若执意要带他自尽是算杀人。届时你到地府轮回处身上也会多污痕,这是大损阴德的。” “损阴德又如何?不入轮回又如何?即便我生下他,也是活不下去的,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出世,何必来人间遭孽。” 她所言不假,作为出阁之女,往前往后都没有退路。她有的,只是自己一颗决绝赴死的心罢了。 世间不太平很正常,世间处处不太平也很正常。 苍生皆言己苦,谁会去在意一苇枯荣? 他确实心中恻隐。 姜邑尘长叹一口气没有再劝她勿要轻生。 “此去向东二里有一山丘,越过山丘可见青石路,顺着路走到尽头有庭院名叫‘符景庭’。你要是想通了,可以到那里找我。” 他抛下这句话后,指尖弹出一缕金光旋即身化轻烟消失不见。 留下谢氏极其震惊地扶着肚子瘫倒在地上。 “神仙?” 被江水打湿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她并不冷,在江边默默坐了很久。心中的悲痛慢慢消下去。 许久未进食,觉得很饿。 这是从小到大都没有经历过的饥饿感,这种感受让她真真切切体会到自己与那些流民并无区别。 那人真是神仙么?她没什么别的情绪,只是心中大于好奇。 摸了摸腹中孩子很安稳,没有踢闹过她。站起身来,向那人说的地方走去。 后来姜邑尘见她想开,便安排她在此住下。 直到谢晋出生。 原本她是打算要带谢晋走的,但门外灾难不歇,去了也无异于送死。迫不得已求姜邑尘留下这孩子。 姜邑尘倒是没什么意见,怀中孩子却苦闹的厉害,哭声撕心裂肺,听得让这做母亲的如钝刀割心。 心恨自己是这草芥一般的凡人啊,已经受了仙人恩德能保下这孩子,趁着自己还剩下些骨气,就离开这里吧。 “留下吧。” 这是姜邑尘对她说的话。连着她要堂堂正正留在这里的名分也给她了。 谢氏陷入两难,又是不解。她不理解这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也不敢问。 或许是看出她心中疑虑,姜邑尘慢慢解释道:“我之所以要留下你们母子二人,不仅仅是悲悯。 神者恻隐于世,往往不能周全所有。是故弃蜉蝣命而保鸿鹄之事多矣,可这并非我要的道理。我救你也是为问道,我想知道,恻隐一人与恻隐众人有何区别。” 原来是神者恻隐,原来是为问道。谢氏终于应允留下来。 谢晋记忆中,父亲一向待他很好,时不时会给他买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也常常带他出去逛,走马看花,灯会早市。 姜邑尘也从来没向他隐瞒过自己是神仙,只是这神仙人情味太重,常常会让谢晋忘记。 相较于父亲,母亲就显得严厉许多,几乎没见她笑过,对他的教育也十分苛刻,稍做错了事便要罚跪。 这一切都是为了他能早日独立。谢氏身为女子,在这个时代的悲哀下,注定要活在后院里,但她不想谢晋也攀附在别人身上。 谢晋这一路上成长得匆匆忙忙,到了十五岁有自理能力时就被母亲赶出家门。 那时他不理解,但也不能忤逆也不敢生怨。哪怕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身上还背负着母亲的自责与自怨。 为了让他独立出去,他被逼着发誓从此不再入符景庭,少小离家一路摸爬滚打到现在。 浮萍一般,幸好,在潭底之下埋没在淤泥之中还有留根。 庭中一声鸟鸣夺回谢晋游离的神识。 楼上亮着惺忪烛火,伴随隐隐咳嗽声。谢晋由不得揪起了心,忙加快了脚步上楼去。 床上妇人面容枯槁,已经有气数将尽之态,但衣着得体,鬓发也被打理得一丝不苟。 谢晋再也绷不住,双膝跪在床前。 “母亲……” “谁让你进符景庭的,你忘了你许诺过我什么吗……咳咳。” 谢氏睁眼瞧见他却未露出喜色反而出口斥责。 谢氏日薄西山,光是说完这句话就几乎用了全部力气。 谢晋将头埋得更低,慌忙道:“母亲莫要动怒,我……” “是我要他进来的。” 姜邑尘手上端了沏好的药,推开虚掩的门进来,摇头轻叹一声去把地上谢晋扶起身来。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何必对孩子这般呢?” 姜邑尘将药碗递到他手上。 “快十年没见过了,再陪你母亲说说话吧。” 谢晋红着眼尾点头,应了一声。姜邑尘没留下来打扰,拍拍他的肩膀后带上门出去了。 屋里烛火一夜不断,姜邑尘在庭院里看着这水雾氤氲的池水边坐了一宿。 心中不安,掐指算来。 近年来天地间总感觉有异样,又说不上来。虽然世间无处不生变数,但这次似乎要比以往风波更甚。 东隅日升,晨间停滞在空中的雾气也渐渐消。 姜邑尘掸去衣上凝露,起身往屋内走去。 屋里烛台燃尽,焚香也窦然折断,窗外寂寂。床上人已经没了气息。 谢晋伏在她床边掩面痛哭。 “晋儿,节哀吧。”姜邑尘轻抚他的头顶。 “父亲,再留我在符景庭里多待几日吧,我想为母亲守完灵再走。” “你想留几日都好,这里是你归处。” 谢晋摇摇头。 “我知道母亲的意思,她不愿我回符景庭,就是不想我依附在这里做个无为庸夫,待守完灵以后,我不会违背她的意愿。” 姜邑尘垂眼看他:“也好,我尊重你的决定。” 第21章 符景庭坐论褚源事 一蓑松风,暮见流霞。 平仄声流转山尘里。风拂高冈,路上车碾土扬。 顾淮音一头扎进无垠夜色里,微凉的夜里透着虫鸣。 前路并不是完全晦暗无光,幕布般的天空一轮弓月跃然其上。 经年岁月让记忆蒙上一层又一层纱,层层叠叠间,她凭着感觉还是在青石路的尽头找到了那处庭院。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笃笃”,夹杂络头铜环碰撞之声沉闷不已。 顾淮音收紧手里缰绳下马。 一连几日奔波,路上纵横枝桠将衣裳划破一道道口子,尘土下也看不清衣衫原本的颜色。 模样看上去实在是狼狈,即便是挚友,这般模样冒然来访也不合礼数。 顾淮音在清溪边净了手,稍稍将自己收拾了,偏偏此时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 大雨浸透薄薄人影,她更显窘迫。 顾淮音:“……”累了,开摆吧。 第23章 她信步往巷里去。 门口魂帛白布随风翻转不定,地上纸钱却被雨水洇湿纷飞不得。 顾淮音刹那间竟生出些不知所措,退出来立在门前,仔仔细细反复确认几遍那匾额上写的是“符景庭”三个大字没错。 她皱着眉带着疑惑敲响了门扣。 开门的是个披麻戴孝面容憔悴的青年人,看上去二十四五,生得俊朗但看上去没什么精气神。 谢晋见眼前人被雨打湿得水淋淋,好似刚从池子里捞出来一般,先是吓了一跳后又很客气地询问。 “姑娘找谁?” “徽南君……嗯,姜邑尘。” “家父方才出去了,估计过一会会回来,姑娘若不嫌,先进来等吧。” 顾淮音愕然看着他,又很快收敛了神情。“你是姜邑尘之子?” “正是。” 顾淮音垂眸看着满地纸钱,心中怅然。“符景庭里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谢晋眼里又添晦暗。“昨日家母过世。” “抱歉。” 谢晋闭目摇了摇头。 “既然不在,我便不叨扰了。” 顾淮音退后几步打算转身离去。 “姑娘稍等。” 谢晋叫住她,返回去拿了把伞交到她手上。 “雨太大了,既然姑娘不愿留,就把伞收下吧。” “多谢。” 云雨浸染,远处山际边界模糊不清,是皴擦点染出的水墨丹青。 顾淮音已然被淋得透湿,虽收了谢晋的伞却也懒得打开,默默在离符景庭不远的屋檐下立着。 旁边有一堆滚圆的鹅卵石,应该是哪家孩童贪玩从溪水里捞出来的。 她就地坐在染上青苔的石阶上,手持鹅卵石子在地上摆弄着。 思绪渐远。 自她醒来起就疑点重重。 先不说她是如何被困在睐山上,后又如何被污蔑杀百人遭天罚,还有那莫名其妙的固魄,为什么会出现在别人手上…… 单就“水”之一事论。 原先她在楚州使过水阵,因淮水少灵气所以没有使成。 毋厘给出的原因是前不久淮水大涝,而今到了江南地界发觉此处水体比楚州也好不到哪去,恐怕并非旱与涝可以解释的。 “出事了?”顾淮音疑惑地想。 手上石子已然成阵,却没有动静。 巷子里不知何时转进来个人影,在顾淮音面前停下。 姜邑尘一身缟素在夜色里显得醒目。 他欠下身子拾起石阵阵眼处的一颗关键石子。 “阵法做得没错处,因何不生效呢?” 顾淮音终于抬眼看他。 “山石川水皆灵物,但算起来不过是载体。布出水阵石阵无果,若非我之过,便是世间灵气浅薄。” 这语调太过熟悉,姜邑尘忍不住问道:“阁下何人?” “罔悬。” 姜邑尘先是讶然,后肃着张脸,直直开口问她。 “你躯体呢?” “在褚源,”顾淮音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回答。“我也正是为此事来的。” “褚源?” 姜邑尘眯了眯眼,面上似乎带了些难以置信。“八百年前你误入褚源,后没了踪影,那几年中都谣传你被亶渊器困在其中,最后一次现世是在睐山上。” “大差不差,我确实被亶渊器收容了法力与躯体,若非当年尽力以‘虚相化本’遁出,恐怕我如今也入尘世齑粉中。” “既然躯壳在褚源,那为何又会在睐山上遭天罚?” “青岐蛇君不清楚也就罢了,连你也……” 姜邑尘打断她,厉声道:“焚睐山,屠百人,桩桩件件都是你所为的。” “何其荒谬!” 顾淮音语气虽厉,却懒与他争执。自‘虚相化本’出亶渊器后,她被妖族困在睐山上八百年,制附魂阵的另有他人而非自己。 “罔悬,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做过什么?” “你若是真信,又何必焚尽我生平记册?” 姜邑尘冷哼一声:“我倒宁愿此事是假,与其留你功过与世人荒唐评说,不如将这些书通通焚个干净。” 顾淮音强压下胸中翻腾气血。 心道也罢,待肃清污名,犹可重拾青史。 “算了,不知你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这事我自会处理妥当。现下我还需要你帮我一事。” “你说。” 顾淮音长叹道:“先借‘虚相化本’一用,我要入褚源。” 虚相化本,通俗来说就是随意找个器具容纳自身部分神魄。通常做傀儡操控,但缺点是有数量限制,一次只能造一个。 “这恐怕我帮不了你。虚相化本我已经用过了。” 姜邑尘意味深长看她一眼。 “鉴于你这副身体受不住,我借两成法力予你用,你先回岁天域,其余的再做打算。” 顾淮音走在他身侧盘算道:“两成也好,我有把握可以入褚源。” “其余我不多劝,不要莽撞。” 青光流转,幻化成一点聚在顾淮音眉心处,丝丝缕缕的仙气都往她身体里去。倏然耳清目明,血脉俱通。 两成力已然让这副凡人躯壳难以承受。顾淮音阖目席地而坐,调理内息,周身流转。 树上绿虫呕哑嘲哳,一旁溪下散去氤氲水汽,青蓝色冷冽水体显现出来。 姜邑尘欠身蹲坐在溪边,掬起一捧水。 “罔悬,你方才说的很对,这些年无论何处水体灵气渐浅。” 顾淮音直言不讳:“你洞察力太差了。” 姜邑尘:“……” 顾淮音借着姜邑尘的力掌中凝气,一柄通体泛银剑身刻暗纹的无鞘剑悬于身前。 光芒敛去归于尘。 “司主,徽南君。” 攸里恭恭敬敬向二人揖手行礼。 顾淮音:“嗯,闷得太久,该出来透透气了。” 风乍起,掀起水面涟漪。 姜邑尘清咳两声,收敛目光对二人道:“不进符景庭里歇一晚再走么?” “时候不早,我着急回去。”顾淮音抬眼看一地白纸。 “我回岁天域吧。” 姜邑尘:“等等,你岁天域结界不认我的法术,届时打算把结界强拆了进去吗?” 还未等顾淮音回答,攸里先一步从衣襟里掏出一通体淡紫色的玉璧。 下缀流苏轻晃,玉璧状如山峦起势,通体清无絮,形态近圆环却缺口似山阙,浑然天成。 偏偏中间碎了一道大裂,若不是他此刻用手托着恐怕就是两截碎玉了。 顾淮音稍有诧异。“紫玉玦,怎么会在你那里?” 攸里沉声开口:“是司主当年在褚源落下的。” “……粘一粘也能用得。” 顾淮音应过一声,接下他手中紫玉玦。“如今已有自证身份的物件,就不必动蛮力。” 见她打算离开,攸里正准备回到剑中却被却被姜邑尘打断。 “回去做什么,你司主不是让你出来多走动么。” 他别有深意看着攸里,攸里亦毫不客气回望过去。 顾淮音看这两人气氛不对,心想之前这二位也没什么过节吧,这又是做什么。 “好了,无论如何我都有分寸,坐在北海司主的位置也不是闹着玩的,即便出了些岔子也无伤大雅,还犯不着降下天罚。” 姜邑尘终究还是对她说得隐晦。 “罔悬啊,像我们这些当神仙的,哪有尘世说得那般快活。执南掌北,执南掌北四个字是鬼话,背后皆天意,素闻凡间有人臣朝天子,有时便想……我们不正是如此臣于天么?” 顾淮音本来在睐山里就窝了火,这些天经久不散,本来已经看不出端倪了,却在此刻被姜邑尘一番话给点着了。 “上天是个刻薄的,臣不臣有什么所谓,苍生日日灾年里,莫说你我,天底下哪个不是气数短的。” 这话忒大逆不道,姜邑尘是断然说不出来的,但说得并非全无道理,让人挑不出地方反驳。 姜邑尘苦笑一声,细细琢磨着她这半是气性半是真心的话来,转头往符景庭了去了。 庭中楼阁中烛火未灭,谢晋还跪在母亲灵柩前为其守灵,灯影勾勒出暗边轮廓,恍惚世间只留黑白两色。 姜邑尘轻步走到他身旁。 “已经很晚了,先去休息一会吧。” 谢晋抿着苍白的唇摇摇头。姜邑尘见状也没有多说什么,陪着他在堂前静听虫声。 天上雨渐无影踪。 顾淮音用法术将自己草草收拾了一番,与攸里二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走在街道上。却没有她说得这般着急。 “我先后在青岐蛇君与徽南君那里听过传闻里我焚山杀人之事。 徽南君虽然与我各持一面,但我也知道他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想必此事并非空穴来风,你有什么头绪吗?” 攸里立在原地恭敬回答她:“自司主被亶渊器夺取法力后我再没出过剑身,对此事并不清楚。” 第24章 顾淮音摆摆手,突然神情警觉,立在一摆满裹着黄豆粉糍粑的摊位前。 攸里不明所以但也跟着警觉起来,“司主,怎么了?” 顾淮音:“你想来一碗吗?” 又摸摸自己空瘪的钱袋:“算了,没钱。” 攸里:“……”那你问什么? 第22章 阅局势落索花朝记 花朝节里缙云山腰处,乱事还没落下帷幕。 和尚带着身旁亡婴与众人僵持不下。 身为家主但到底是个纨绔,秦驹活了四十多年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听了这和尚说的话后也哑了口不说话。 旁边有手扯着江守君的衣角不肯放,秦安筠战战兢兢的躲在她身后。 “秦府家事我这外人虽管不着,但毕竟这般多人在这,况且此处还隶属楚州地界,你岂敢胡来。” 江守君厉斥出声,打破僵局。 只见和尚神色平静望向她,让人摸不着头脑来了句,“江大人,你手上物什来头不小,恐招祸患啊。” 她下意识看向自己手腕上的固魄,肃声对其道。 “江某做事从来无愧于心,并不信区区饰物能招惹出什么祸患。反倒是你在此处借当年亡婴多生事端,若真敢伤人,你当明理律法管束不得你吗?” “江大人误会小僧了,我与秦夫人有二十五年之约,原本应当遵循,但我在这世上时日无多,此番前来也并不是要对二小姐做什么。” 秦夫人捂着嘴泣不成声。 “婴灵重怨,小僧走后,恐无人能将她管束。” 和尚站起身来,伸出左手,黑气识趣地凝作一团聚拢在他掌中。 “所以,她只能留在二小姐身边。” 秦安筠听闻此言犹遭雷劈,面色大骇比划手势道:“不,我不要,我不要!” 那和尚不知道施了什么咒,掌中黑气慢慢往秦安筠这边渡。 江守君想要把她拉开,却不知何时被定住动弹不得。 连着众人在这样的情景下同样被这和尚施了法,声口哑然,纹丝不动。 眼睁睁地看着黑气萦绕在秦安筠周身,随后在众人面前缓缓消失不见。 不消半盏茶工夫,和尚站在位置上向秦安筠双手合十,旋即取下手上佛珠,像十八年前一样,碾碎其中一颗化成齑粉,四散在空中。 趁着众人没有清醒过来,和尚踱步到江守君身旁。 “江大人此生命途多舛,这是前世种下的因,若是有朝一日回想起来……会后悔吗?” 江守君还被定住说不出话来,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也不像是在问她。 “今日之事除了江大人以外不会有人记得,多有叨扰,小僧告辞。” 一记佛礼后,和尚泰然出了门。 散在空中的粉末飞舞至江守君面前,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耳朵像是蒙在鼓里,听不清外界声音。 朦胧恍惚间,席上有咳嗽声。 “咳咳,秦家主这酒真是烈啊。” 身旁有人拿他打趣。“这是上好梨花酿,果酒你也嫌烈。” 秦驹跟着众人看着那人涨红着脸,一齐大笑起来。 一切如常,没有人察觉到刚才诡谲。 江守君撑着一口气环视众人,看各位脸上并无异样,仿佛刚才只是她大梦一场。 侧脸再看秦安筠,自己却透过一层薄雾般看见了那团黑气。 瑟缩一口气忙收回目光,不是梦。 酒过三巡,觥筹交错间众人皆酩酊。 不知是那和尚故意使然否,直至宴会结束,秦驹口中再没提起过要为秦安筠拟表字之事。 天色将晚,众人陆陆续续都散了,江守君也踏着略虚浮的步伐走出轩室。 回到府衙前时天色倦怠,微冷的风贴身而过,沁得人有些凉意。 暮光晦暗间,隐隐看见府衙门前立了一人影轮廓,光是远远望着就感觉熟悉。 “顾姑娘。”江守君有些诧异出声。 “江大人,我是来还马的。”声色一如往昔。 夜里月明星稀,府后院缸中几尾青鲤游曳,争衔映在水面的疏疏竹影。 顾淮音轻车熟路拐进书房,案上烛支只剩半指长,巴掌大的火苗忽明忽暗的亮着。看起来有些穷酸。 灯下人没有束发,洗净面上墨粉。半张脸隐匿在暗影里,清姿卓绝。 体态比在睐山上要丰盈些,在楚州这些时日没有瘦得那般厉害了。 她来江守君心中并不意外,放下手中书册,用剪子把烛火挑明了些。 顾淮音开口拿她打趣,“堂堂楚州郡守,怎么吃穿用度都如此寒碜,早知道就不用江大人费心准备马匹盘缠了。” “吃饱穿暖事易,整日执着于吃穿用度上未免太劳神。” 江守君抬眸望向她,“司主找我只为还马?” “自然不是。”顾淮音端正坐姿,换了个语调。 “我回来路上见楚州有山匪猖獗,欺压百姓。恐怕江大人又有的忙了。” 江守君不置可否。 楚州地理位置特殊,北障淮水、左生睐山、右有缙云。 两座山脉如屏障将楚州隔开,前面又坐落大川相隔。让本就偏僻的楚州雪上加霜。这样穷山恶水的地方多流民,流民被逼得无路落草为寇,成了山匪。 “若是不考虑楚州境内的动乱,江大人原本是怎么想的?”,顾淮音抬眉见她。 “楚州近淮水,沿淮水用船可以通过北海到京都或江南等一带繁荣富庶之地,顺水而下,少用人力则开销小。 但水路相比陆路距离太长,所用的时间也久。少则十天多则月余,水路上没有供给停靠休息的地方,况且路上干粮也占重大,这样一来倒不如走陆路……” 江守君眉头皱得愈发厉害。 顾淮音来了兴致,有意仔细和她探讨此事。 “所以你想在楚州修建渡口,利用货船来往,商人交汇以济民?” “不错。” “是个好主意,不过你忘了淮水多洪涝,即便现下淮水平稳,若是真真到了灾年该如何呢。” “我查过楚州方志(1),淮水并非年年洪涝,而是有规律的。” 一声叹息,顾淮音忆起两千年前的淮水。 “上古淮水徐徐往东南倾,淮水两岸无灾无恙,自黄河夺淮,淮水就如同被唤醒的猛兽一般。我也少管过,不知你从中悟出来什么规律?” 江守君垂眸细想:“照方志中对淮水的记载推演,楚州境内大概没三年一小灾每五年一大灾。去年淮水害灾由重,倘若得天佑,这渡口至少能用得五年。” 她又问:“嗯……那五年之后呢?” “五年之后,陆路建成,官道能走车马,楚州百姓也不必长困于此。” 她这番话说得轻松,但二人心里都清楚,这太理想了。 光是修建渡口上花费的银钱就足够令人头疼,遑论再建车马官道。 顾淮音拈了拈发白的指尖,一缕青光浮在眼前幻化出一柄剑的模样,转而浮光周折几转成人形。 “司主。”攸里抬手行礼,一如往昔。 顾淮音颔首回应。 “江大人毕竟于我有恩,我有个法子替大人排解烦难。”继而站起身来继续对江守君道:“修建渡口的人手找到了。” 站在旁边的攸里一连懵,手指着自己无助道:“我?” “当然不是,是那些山匪。” 江守君苦笑两声:“楚州草寇早是沉疴积弊,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叫他们来为官府修筑渡口。” “他有啊。”顾淮音含笑看着攸里。 攸里心里发毛暗叫不好,试探到:“我去把那些山匪抓来?” “这些山匪之所以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杀人放火无法无天,就是因为少了敬畏,不敬畏朝廷看来只能敬畏鬼神了。” 她摇摇头,语气放轻。“先招安,负隅顽抗的弄点玄事稍稍惩戒,自然而然就愿意归降了。” 攸里后知后觉道:“我明白了。” 屋外月落乌啼。 “既然二位都没什么意见我就先回北海了。” “现在时辰这么晚,不如你明早再做打算吧。”江守君说这话时手攥得紧,像是在紧张什么。 顾淮音笑意渐深:“你这般紧张是在留我?” 江守君被她塞地说不出话:“我……” “还是说最近遇见什么怪事,害怕了?” 心头突然涌起今日在缙云山腰宴会上遇见的那古怪和尚,还有和尚口中说的“婴灵祭”。 她怎么都猜的中。 江守君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上固魄,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口。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要问?” “没有……” 顾淮音话音刚落,门外晚山风贴着没关陇的窗框吹进来,将那要死不活的烛火吹个正着,缓缓升起一缕白烟后灭了个通透。 风歇住,皎皎月色平静撒在窗前,像覆盖着一层薄霜。 第25章 远在江南的符景庭,在表面祥和宁静之中褪去哀惋,慢慢从悲伤中回过神来。 风随影动,晚色摇曳。 七日满,应亡母之愿,谢晋该离开符景庭。 萧萧木下,凉薄夜。 逝者已矣,身后事也处理妥当。谢晋收拾好行李打算明日出发回朔州。 姜邑尘静坐房中煎茶,茶叶浮浮沉沉,随着沸水熙熙攘攘。斟一浅盏热气扑面,盏中茶叶最终又井然有序缓缓飘落盏底,清香远溢。 倏而房门被叩响,敲门声不疾不徐。 “门没锁,进来吧。” 谢晋推开虚掩着的门,抬头走到姜邑尘面前,“父亲。” 姜邑尘抬手为他斟茶,“晋儿,坐吧。” 谢晋顺意坐下,却没有碰那盏倒给他的茶水,只是眼睛静静看着。 “孩儿不孝,服丧期未满三年,明日却要回朔州了,今日来向父亲请辞。” 姜邑尘低头浅抿了一口清茶,没说其它话,只叫他多保重。 盏中青绿,温瓷白盖拨冷茶。 阖目细想,于“水”之一事,似乎并不是川中旱涝这般简单的。 作者有话说: (1)方志:即地方志。 第23章 寿辰筵妖邪兆凶煞 孤客天涯,漫掷倦怠。 俯瞰地上银带,亘古东流水。淮水自桐柏山太白顶而来,千蜒万转路不定,徐行二千里后汇入北海。 海天将白,水色澹澹生烟,猎猎海风袭面,朔风掀转来者衣衫。 天色退暝,顾淮音立于淮水与北海相交入海口处,身旁波澜壮阔。 她摊开掌心,碎裂成两块的紫玉玦悬在空中缓缓合拢,伸出双指立于身前。指尖凝光,丝丝缕缕向紫玉玦汇去。 不多时,玉玦迸发强烈白芒。巨大光亮将黎明前的惺忪阴暗打破。 北海轰鸣声由远及近,有巨兽沉在海底嘶吼。巨浪翻腾,犹如天地动荡。岸边人显得格外渺小。 风云变幻间,海面涌起一四爪巨兽,名曰螣蛇,通体漆黑生鳞,身形阔如丘。似挡在二人面前的一座山屏。 螣蛇仰天嘶吼,海面倏然抬起以水堆砌出的桥,蜿蜒曲折向远处伸去。 朝前看,北海浓雾之中,勾勒出山形轮廓,若隐若现之间,隐隐显现出一方岛屿,岛屿之上,留三百白玉宫。 此地名,岁天域。 楚州郡下。 一晃几月,六月一过,时节流转着急忙慌的已经入夏。日光蒸腾多了暑气,天色亮得格外早。 晨曦如剑,将云层刺开一道道光痕。破晓时,楚州城中渐渐有了人气。 顾淮音几月不在府衙内,府中上下似乎是忘了这个人,安分得诡异,从来没有人过问也没提过一句。 除了江守君和攸里。 攸里心里憋屈,她走得倒是干脆,为了报个什么恩情,独独把自己留在此处。 他留在楚州府衙里,但平日里不常现身,唯有江守君对山中莽匪使不出手段了他才会出面一二。 淮水之畔,江守君站在预备修建的渡口前,身侧带来了新一批招安来的山匪。 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些刚下山的山匪惊魂未定,脸上皆苍白如纸,这些功劳都要归咎于攸里。 据说先前官府发布招安文书没几日,山上山匪皆嗤之以鼻,根本没几个肯下山的。 后来山上夜夜大雨倾盆,有鬼影现身。那些曾经被残害过的无辜百姓如走马灯般幢幢从面前闪过,好似身处阎罗殿。 胆子小的当即缴械投降,下山去了。 像这样人人喊打的山中老虎,没了山寨护佑孤身一人定然活不下去,要么被百姓报官抓去,要么自觉去归降。聪明些的定然选择后者。 这些鬼影多走几遍,料是心再狠的也捱不住。整座山寨不攻自破,剩下的即便再穷凶极恶也已经失势,根本不足畏惧。 而今来的是最后一批。江守君心想,剩下的可以动军剿清了。 江守君收敛思绪,望着身侧摆放的一堆木材开口。 “修筑渡口怎能用榆木。” 从未见过江守君厉声,那些恭敬站在身侧的匠人被她吓得簌簌发抖。 “诸位都是经验颇丰的老匠,难道不知榆木最易吸水,最易变形輮曲么?” 有些阅历的工匠上前一步答道:“大人,楚州这地山中最是产这种木材,取材也最简单,若是换了别个不知价钱要涨多少呢。” “楚州虽非善地,但官府也并非连个渡口也建不妥当。”江守君长叹一声,“当将榆木全换作柞木,柞木性坚质硬,能抵得淮水侵蚀……况且价钱上也多不了多少。” 面前匠人脸色难堪:“话虽如此,我们这不是想为届时修官道剩些钱财出来嘛。” 江守君面色霎时冷了下来,“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楚州要修官道?” 那匠人大骇,冷汗下了一身,当即跪下:“小人言错,求大人恕罪。” “也罢,无论是否要修官道与诸位并无关系,各位只需尽职尽责就好,至于其他我自有打算。” 街上无风,日头正盛。 今日郡守不在府,张齐难得有空闲溜出去。 刚出府衙,见路上有许多人形色匆匆往往同一方向赶。 心中跟着好奇,随手拉住个赶路人,“大叔,这是怎么了,怎地这般热闹。” “哎呦,小兄弟你不知道,秦府上出事了,大伙都赶着去瞧呢。” “啊?出什么事了?” 那大叔左右张望一会,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边,低声对张齐道。 “我跟你说啊,秦老先生死了以后,秦家主也跟着疯了,你是没看着,那疯起来六亲不认,差点把自己亲生女儿害死了。” 张齐震惊得快要跳起来。“竟有此事!”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前几日秦老先生死在自己寿宴上,听说是招了邪祟,哪里晓得连这尸体都不见了,啧啧啧……哎?” 还不等这大叔说完,张齐就腿下生风跑了,想去打探个究竟。 临近正午。 张齐还没回来,江守君自己把桌案上公文收拾回书房后打算净手用中饭。 她不知府外动静。 府衙门前,几个府吏拦在门前不让一麻衣和尚进去。 和尚脸上苍白泛青,比先前花朝宴会上确实虚弱不少,大约真的会像他说的一样,自己气数将尽,将不久于人世。 “事出紧急,我要见江郡守。” 身壮体阔的两个衙吏挡在他身前,其中一人道。 “不管你是哪间寺里高僧,也不管你有多大的冤屈,都要按规矩先报于县衙,县衙若不能决断再上报府衙,你不能僭越的。” 和尚摇头道,“并非我身上蒙冤,此事有关江守君命脉。” “你放肆!府衙门前直呼郡守名讳,你少神神叨叨装神弄鬼……” 另一个衙吏见形势似乎不大对,忙扯着那人胳膊,退了几步凑近附耳低声对他道。 “算了算了,虽说这和尚神经不正常,但他毕竟是缙云寺里出来的,身上总带点本事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这衙吏低咳清嗓子,继而道:“也罢,先不与你追究。你要说什么事我可以代你传给江大人。” 和尚强撑着一口气,“不行,我要亲口与江守君说。” “哎,你这厮太得寸进尺。今日你不拿出县衙文书,休想踏入府衙半步。” 忽然胸口处剧痛,和尚别无他法离开府衙,慌忙行至偏僻处,一手撑着斑驳旧墙,呕出一口浊血。 这几日自己法术尽失,身体甚至还不如一般凡人。如若再见不到江守君,恐怕自己这么多年做的事终成幻影。 秦驹疯了。 此事如炸开锅似的迅速传遍楚州,各路传言争相竟出。 虽说秦家显贵,但秦驹疯魔之事能激起这般巨浪的缘由,是因为近日秦府出事太惨烈、太蹊跷、太诡谲。 见过他如今样貌的人几乎都被骇得寝食难安。 全身青筋暴起,脖颈处更是浮肿起来,经络青得发黑像是被刻上去,还有淤血外溢。瞳孔泛白和眼白几乎融为一体,腿骨手肘关节处像被外力拧翻了一个面。 发疯的时候力道极大,被家里人逼不得已用铁链捆起来,嘴中塞了团布,以防止他伤人或自残咬舌。 稍微清醒时嘴里念着他爹的名字,不停地向他爹求饶忏悔。大约真是秦老先生看不惯他这般纨绔。 江守君知道这件事时已经快日暮,张齐正把此事讲得天花乱坠。 “大人您是没瞧着,秦家主那模样可怖的哟……啧啧啧。” 张齐拧巴着脸绘声绘色地说着。 “说得这么真,你看到了?” “……那倒没有。”张齐挠挠头继而道,“我这不也是听人说的嘛。” 江守君心想这或许会和那亡婴有关,摇头叹道。 第26章 “秦家遭劫,秦老先生过世,如今秦家主也无主持家事的能力,他的妻儿如何过活。也只能祈愿秦家主早日好起来……” “这事也是有说法的。”,张齐神秘道。 “哦?什么说法?” 几日前秦启仁过寿,大概是人老来要积德,所以并没有大肆铺张,只打算在府中当个家宴过了,这几日对秦驹也格外纵容。 秦驹趁着秦启仁这几日心情好,又开始不务正业,自花朝以后一直被闷在家中总是不大畅快。 于是秦驹招了几人一起进山围猎玩去了。 楚州西北处有座无名高山若天然屏障,高山另一侧无人去过,一来山高难越,二来愈是少人烟的地方灵异事就愈多。 但正是这种荒芜野地,奇珍异兽是最常出没的。 几个男人背了弓箭短刀,在山里赛猎。 恰处山阴处,所以日光格外晦暗。这倒也不是坏事,暗处更不易打草惊蛇。 几人分散行动,幽林深处,秦驹恍惚面前一片白雾如绸缎。 倏而一道鹿影略过,秦驹赶忙去追。 一追一赶间,在白雾的尽头,有只三尾狐狸。 那狐狸背对着人,三条尾巴自然摆动,低着脑袋不知道用爪子在刨什么东西。 任它是祥瑞之兽还是凶恶之兆,秦驹从未见过如此尤物,自然不肯放过。 趁此物不警惕,后者屏住呼吸,拉弓放弦一气呵成。 射者中,中者死。 秦驹提着箭尖上被贯穿腹部的三尾狐兴致盎然回府。 路上有同行者知道此物极其邪性,规劝他丢弃。 秦驹只当那人心生嫉妒而已,并不放在心上。 身旁不乏有谄媚他的人,忙顺着他的话应到:“这乃是天降祥瑞,天意知道秦老先生过寿,特要家主将此物献上以表您拳拳孝心啊。” 秦驹知那人奉承,但这种说法听了心中畅快。转头让府上剥其皮剖其骨肉,做成狐裘与菜肴在寿宴中呈上。 宴上佳肴琳琅精致,这盘雕有“日月昌明,松鹤长春”,那碟寓意“月恒日升,福禄永承”珍馐满目,应接不暇。 “爹,您尝尝这个。” 在让人眼花缭乱的全席宴上,正中间却摆了一道不甚起眼的肉糜。 秦驹起身将那碗碟移到秦启仁面前。 秦启仁顺着他的话夹了一筷子到嘴中,酸味和着若有若无的腥气留存齿间,让人作呕。 “这是什么东西的肉?” “爹,是狐狸,三尾狐狸,儿子才打回来的,新鲜着呢。” 秦启仁如遭雷劈,死死瞪大了双目,瞳孔瑟缩不止。 “你!” 嘴里那块肉糜被呕出来,伴随着剧烈地咳嗽,愈呕愈烈。蓦地吐出一口黑血来,其中还带着零星血块。 “爹!”席上众人张皇失措,眼看着秦启仁呕出一地血后倒地不起。 等郎中到时,秦启仁已经没气了。 喜宴变丧宴,因秦启仁死得蹊跷传出去不好听,所以秦府上下皆不敢声张,打算悄悄把丧事办了。 七日后出殡,抬棺者发觉棺中重量似有假,于是禀给秦驹。 秦驹起初是不信,执意要起棺。 倏而耳畔如有哀鸣,铮铮然要诉冤。 “开棺!开棺!” 秦驹抱着欲裂的头痛苦不已,勉强从齿缝里蹦出几个字。 沉重的木棺盖被轰然打开。 秦安筠在一旁怯生生拽着母亲衣袖,目光不受控制往棺内看去。 棺中无物。 无人看见处,伴随在秦安筠左右的亡婴此刻悬坐在棺木上,直直看向秦驹。 第24章 不择计纵火偏街地 岁天域。 三百浮宫白玉砌,霜盐纵垒海潮洗。 在海上茫茫一方天地间,留存有古时千亩林木。幽幽寂境,玉宫通体洁白落座岁天域之上,分外清寒。 顾淮音已在岁天域三月有余。 近百天时间,她将姜邑尘放置在她身上的两成力炼化与这具身体更加契合。虽然费时费力,但此番要前去褚源必然多凶险,绝不可掉以轻心。 光华乍起,罩住座下明台。她闭目端坐主殿,设四方结界。 白玉殿中隐隐还能听见海浪声势。 倏忽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一老者嗓音浑厚,恭敬立于她身前。 “司主。” 顾淮音缓缓睁开双眸,从明台上起身下来。 见那老者正是灵傩祭司。 “什么事?” “司主作为岁天域之主我理应拜见,况且我族受司主恩德长居此处……” “够了,客套话不必再说。” 顾淮音出声打断他,“我想你此次前来的目的也不在此。” 老者沉默不语,顾淮音最受不了这幅问什么也不说的做派,提点道。 “我不在这八百年里,岁天域有什么异动吗?。” 半晌,老者颔首道:“有的。” 顾淮音凝神望向他,听他不疾不徐开口。 “岁天域附近镇玄铁少了许多,我原本想多采些入药的。” 顾淮音:“……” 这事也值得跑这么远来和自己说? 既然对方已经说了,那表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的。 “我在书上看到过。镇玄铁是这世间难得的坚韧之物,明火烧不化,斧剑劈不断,仅次于亶渊器。书上还说储量也大,尤其在海底镇玄铁更是不计其数。” 她顿了顿,继续说。 “镇玄铁确是世间顶好的料子,又善以阴气养人,但越是稀世之珍就越容易招他人觊觎,少了部分不足为奇。” 灵傩祭司点点头继续沉默,他光沉默也就罢了偏偏他还站在此处不走。 顾淮音深吸一口气,轻叹:“攸里安然无恙,他现在身在楚州,你不必担心。” 老者满脸大义:“他既为司主剑灵,便与我灵傩一族无关系,生死全凭司主定夺。” ……赖着不走还嘴硬。 “他毕竟是你的孙儿。我也答应过你,等他魂魄能自主脱离我这柄剑,我会为他重塑身躯的。” 老者不善言辞,眸底闪烁几下重归浑浊,憋红了半张脸道:“多谢司主。” 楚州淮水畔,江守君要修建的渡口规模并不算大,况且又从山上下来不少“人手”,所以完工的格外快。 不出月余便修筑妥当,不久就能使用了。 渡口修筑完当天她便开始安排修官道之事。 原本张齐劝她,修建渡口已经耗费不少财力物力,眼下已经不适合再修路了。 他这些苦口婆心的话全被江守君“我知道”三个字给挡了回来。 距楚州府衙不远的偏街地。 靠近郊野葛木青青处,有几座无人居住的房屋,这地方离闹市区算近,稍有异动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 忽而惊呼声四起。 “走水了!走水了!” 街上行人无不转目向声响处观望,偏街上空浓烟滚滚,即便是现下白昼,也能看见时不时蹿高如龙般舔着舌的火星子出来。 噼里啪啦伴随梁木迸裂声,不多时“轰隆”一声,数间房屋倒下跌散了架。 见此状,众人顾不得其他忙各自抄了盆钵器皿赶来救火。 浓烟搅得天公乌黑,或许不知是惹了哪路神仙,窦忽降下一道闪雷。“嚓”的一声劈下来,带来滂沱大雨。 这雨降得及时,肃清滚滚白烟,扑灭燎燎火势。 空气中弥漫呛人木灰味,抄了家伙赶来的众人站在茫茫大雨里面面相觑。 漆色墟土焦木里,立着那个麻衣素裳和尚,还是往常扮相,手里拈着佛珠,面色苍白憔悴,作将羽化之态。 “就是他!我亲眼看见他放的火。” 不知是人群哪一角发出声响。 楚州众人一向敬重神佛,对僧人也都恭恭敬敬,自然不愿相信这人言语。 “胡说八道,他一个出家人,又不是恶贯满盈的歹汉,放火做甚?” 旋即这人好声好气凑近和尚,问他:“小师父看见这火是因何而起的吗?” 又一声惊雷炸响。 和尚合掌道:“火是我放的。” 临近正午,听得蓦然雷声轰鸣,天公不作美大有要降雨的意思在。 江守君坐在郡守府书房中,透过窗上薄纱抬头观外头天色。 山雨欲来风满楼。阵阵阴风擦着门框吹进屋子,发出嘶哑诡异的响声,让人听了心惊。 “哐”的一声巨响,木门被大风吹地猛砸。 这动静让她心里想到了在花朝出游中某些不太好的经历,下意识往房门处看去。 瞥见从外阴沉处窜进来个黑影。 黑影四处乱撞,把屋内器具搅得“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江守君顺着那动静望去。 原是一只纯色黑猫趁着天色暗黑溜了进来,几步敏捷地踏过木椅踩到桌案上。 第27章 外头的雨噼里啪啦落下来,伴随几道忽闪的雷电。被雨打湿的土腥气很快从泥里渗出来,伴着水汽在空气中挥之不去。 黑猫盘踞在桌案上望着江守君,把灵活纤巧的尾巴收在身前不乱摇,坐姿很端正。 二者四目相对。 黑猫先耐不住,眼珠子在眼眶里骨碌碌转了一圈,竟然开口说话了。 “实在是像。” 江守君疑惑:“什么?” 虽说自己也算经历过大大小小风波了,但倏然面前一只活生生的动物在她面前开口说话还是难以接受。 但江守君不愧是处变不惊的,只用须臾就缓过来并且慢慢接纳了这个事实。 她倒是也不怕。 江守君:“像什么?” 那黑猫尾巴尖轻晃,发出动物才有的气音,听起来似乎是在笑。 “你不是去过淮水神祠吗,没发现水神像与你相貌相似?” 江守君心道:“水神容貌被白纱遮掩我瞧不清,何况像又如何,世间巧合千万,难不成这于我是什么机缘?” 猫妖冷哼,像是已经洞察她在想什么,尾巴尖晃动的幅度大了些。 “你虽只是白绫鱼妖,但修得一副好骨相,可惜地下九渊,地上褚源都是些有眼无珠的货色。” 猫妖跃下桌案到她身边,凑近打量她,又道:“做个交易好不好,你告诉我你是如何入的轮回,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江守君:“抬举,我并非什么白绫鱼妖,一介凡人而已,不想以身涉险入你的局。” “忘了也没关系,我会有办法让你记起来。” 猫妖见她往后瑟缩一步,忙退了几寸将二者之间腾出位置来。 “你不用怕,你是淮水水神,我自然不敢在此处对你动手脚。” 泛绿眼珠忽闪,“左右因果在你,我会再来的。” 雷声忽然乍响,余音在耳畔轰鸣。 猫妖撂下这句话,呜咽一声后起身扎进潇潇雨色中,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木门还是被风雨吹得吱呀乱响,凄厉尖锐声让人听了不舒服。 “江大人!出事了!”张齐连把伞都没撑,慌慌张张地就跑过来,站在门口双手撑膝大喘着粗气。 江守君倚门而立,“出什么事了?” “城中偏街处走水,已经烧了宅院七八间了。” “怎么会突然走水?” 张齐喉咙咽了咽。“是个和尚放的火,现在人已经被捕入衙狱了。” “和尚?”江守君听这两字,心中窦然一惊。 “是啊,这和尚已经承认是他自己干的,现下还审吗?” 江守君心道蹊跷。“我先去衙狱看看。” 户外风雨暝晦,衙狱地势低平,经不起这般暴雨倾泻。 等江守君到时雨水已经洇进狱中,薄薄在地上铺了一层浅水,恰好没过鞋底。 霉味腐气萦绕柱上挥之不去,给囚犯用作休息的草席完全湿透,已经用不得了。 和尚面容已是惨白色,嘴唇皲裂,阖目就地坐在浸满积水的草席上,呼吸薄弱。 张齐提着险些被浸湿的裤脚,看向那和尚对江守君道。 “大人,这和尚不会是死了吧,现在给他找大夫看还来得及吗?” 江守君摇摇头,“你先出去,我有事要问他。” 衙狱中隔音还算可以,无论外头如何狂风大作里面都如同无感。若不是地上积水重,倒真可以不闻窗外事。 听见有二人交谈声,和尚恍惚间才转醒,张唇微动,嘴上皲裂处就渗出些许血丝。 江守君欠身蹲坐下与和尚平视。未撩衣衫,任由其浸在水中。 “你故意在偏街纵火,是为了要见我。” 和尚露出微不可察的轻笑,“是。” 江守君知道他时日无多,默了半晌道:“有什么心愿未了就同我说吧,我尽力帮你完成。” 和尚用尽气力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布打交到江守君手中。“这里面是解婴灵祭的药,你务必将它交给秦安筠服下。” 绢布白净无瑕,与阴暗潮湿的牢狱格不相入。层层叠叠下,看不清包裹着什么。 “好。”江守君犹豫一会还是答应了,疑惑问道。“你与秦府如此多羁绊,为何不亲自交给秦夫人?” “我的执念在你。”和尚阖目,喉间微动。 江守君不解,他的执念不应该是秦府里那两姊妹么?也只好当他信口胡诌。点头算是答应他了,起身正打算走,蓦地被他握住手腕。 “啪”一声轻响,束缚在她手上二十年的那名唤“固魄”的手绳就此断开。 固魄落于和尚掌中,浅浅泛着红芒。 “此物虽能稳固神魂,但请你不要再戴了。” “为什么。” 和尚神色哀婉却缄口不言。 江守君知道他不想答也就没有追问。只道:“无论如何,纵火是大罪,我不能将你放出衙狱。” 接过和尚手中固魄,随后就着湿透衣尾的衣裳走出衙狱。 和尚看着她远去身影,难得眼尾飞扬笑得自在,默默在背后比口型:“障眼法。” 谁都没有听见。 和尚虚弱到如此,自然是连障眼法也使不出来,不枉背后那位推波助澜者,千里遥遥从江南赶来。 第25章 守诺语药解亡婴去 喑啼风雨,银河倒泻。 若非淮水之上雨色磅礴,楚州青嶂应坐落水云间。 新建起的渡口里还有几人在例行修检,几声交谈埋没在雨声里。 方方面面都没什么问题,等雨停后这渡口就可以使用了。 连日大雨不歇,地上泥沼路难行,众人皆归家避水,偏偏有人视若无睹,雨中自若。 “浮光浣花慢呷茶,梦里赊春渡千家。” 姜邑尘行于淮水之畔,嘴中慵慵念着这与此景毫不契合的诗句。 偌大雨中他手中却没掌伞,近处瞧了他身上竟也没有一处打湿。拈着只路上随手做的粗糙竹笛在指间随意转。 秦府上,自寿宴后除了悲悯哀悼外几乎死寂。 房中暗色里,秦驹气息奄奄,身上深青色经络似被纹刻在身上。纵横交错,叫人不寒而栗。 秦夫人和秦安筠守在他身旁多日,二人皆是滴水未进。 “夫人和小姐去歇息会儿吧,身子哪里经得住这么熬下去。”身旁侍女实在不忍见,几乎带了哭腔劝。 秦夫人摇摇头,“你先扶小姐下去。”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敲门声。 秦夫人:“进。” 那敲门侍女进来,道:“夫人,江郡守来府上了。” 秦府堂下,江守君手上端着身旁侍女送来的清茶。 她静静望着茶叶在杯中熙熙攘攘,浮浮沉沉,却没有要入口的意思。 “江大人,现下府中事物多,有失远迎。” 秦夫人稍做拾掇后,迎进堂前见她。 江守君起身回礼:“江某冒昧来访,多有叨扰,望秦夫人勿怪。” “不知江大人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江某昨日得巧,见到了位缙云寺的僧人。” 她话未说全,却听得秦夫人心中窦然一滞,随后连忙遣散了堂下婢女侍从。 待到四下无人,江守君打量着她的神色,继而从怀中拿出那包白色绢布递给她,试探开口道。 “那僧人给了我一副药,要我转交给秦小姐。” 秦夫人红了眼眶,泪水按捺不住往外涌。“那他为何不亲自来交于我?” “那僧人在城中偏街纵火,现下被关在牢狱中。” “我知道了。”秦夫人仰头止泪,接过她手中绢布妥善收起。 她吩咐下人在庭院中亭子里布置了茶水款待,亭子面朝的寝居正是秦安筠卧房。绢布已经命人送去给秦安筠。 秦夫人与江守君同坐在亭里,秦夫人轻问:“吃了药,安筠能重新开口说话吗?” 如若江守君猜的不错,这药物并不是对秦安筠起作用,而是为她身旁亡婴而制。 十五岁为解亡婴之恨献祭自己嗓音,而这药能破解二十五岁时亡婴在她身上下的“婴灵祭”。 江守君思索半晌,回答道:“不能。” 亭外透过一扇暗窗,江守君眼中能清晰看见寝居里人影身上环绕秽物,自缙云山腰宴会上一直缠绕在秦安筠身上的黑气在一丝一缕的往外抽去。 不多时,那黑气往外果然聚成一婴孩模样,用只有江守君才能听见的声音轻笑几声,旋即消散出了府门。 服下药物后,秦安筠只觉浑身松快,其余并无异样。 从此以后,再无亡婴相扰,除了哑声以外与普通人无异。 江守君松下一口气,转眼往门外望去。 “江大人。”又有侍从急匆匆赶来,还不忘对江守君行礼数。 “夫人,家主醒了!” 秦夫人下意识又以为他醒了开始发疯病。“锁着了吗?” 第28章 “不是的夫人,家主真真好了,神识清明没生疯病。” 秦夫人听见此话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又惊又喜。 江守君心中暗想,秦家主的疾病果真是这婴灵所致么? “秦家主贵人自有天助,必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江守君知道自己不便久留,“府衙里事务冗杂,江某先告辞了。” 外头雨疾成帘能障目。 此后几日楚州城漫天黑云散去,虽然仍是阴沉但薄光透过云层,有勉强要放晴的迹象。 江守君不愿错过时机,下令放通了渡口,不出几日已经有来往船只通行,上船停靠交收税赋,虽然眼下这点银钱不过杯水车薪但总算有了好的开端。 渡口才开放不久,马不停蹄的又要开始修官道,这倒惹得楚州各个县官县吏不满。 一来是觉得修建渡口已经耗费了许多财力,这边还补不齐,那边有着急要用,实在是难以承受。二来认为楚州既然已经选择修了水路,那修陆路便是多此一举。 况且江守君初上任便大动干戈做这些事,未做出实绩之前是难以让人信服的。 各县令的担心不无道理,江守君自己也不是不知道,表面上却做出对周围质疑声视若无睹的样子。 不过眼下官府里缺银子确实真的,渡口才开通不久入账如细水,先前修筑渡口的工匠工钱还没付完,她也没有理由要拖欠。 又有文书布下去,各个工匠可自行到府衙里领工钱,不过若是放到今年年后领,工钱可以多加三成。 此举一出,大部分工匠皆选择年后领,白给的三成利息谁不要,毕竟是官府还有些权威在,不过是多等些时日。 这样一来便缓解了燃眉之急,若是不出意外,光靠这渡口确实能在年前将这些大大小小事务全部了结。 但一码归一码,官道还是要继续修的…… 秦府上,秦驹一连得病半个月,终于得以灵台清明。 手臂腿骨关节处被亡婴翻折过去的伤竟也奇迹般好了,现在已经勉强可以下地。 沉寂许久的秦府终于有些生气。 房中没安排侍女,秦夫人亲自服侍他。 秦驹坐在榻上,将她手中汤药一饮而尽。 药碗置于案上,手轻抚上秦夫人脸颊。“夫人这些天受苦,都消瘦不少。” 秦夫人勉强勾了勾嘴角,笑容泛涩。 “只要夫君平安无恙,我与筠儿心中才踏实。” “对了,筠儿哪去了?” “自你病后,这孩子连着夜没合眼,我让她去歇息了,你也别扰她。” 房内昏黄暗烛火,屋外万事已非昨。 秦驹垂目点头,“这么多日没下过床,夫人陪我下地走走吧。” “外头才落了大雨,现下潮气重得很。” 秦驹皱着眉攥秦夫人袖角。“我就这么点念想,夫人发善心让让我吧。” 秦夫人长叹一口气,拗不过人只得妥协。 把人搀下床榻,抬手去开房门时,门臼像是被什么物什卡住,无论如何使劲门轴仍是不动。 秦驹:“怎么了?” 秦夫人先把他扶到一旁坐下。“门不知怎么打不开……我去窗边看看外面有人没。” 窗门虚掩,素手推开。窗外果然潮湿如洗,挂在枝叶上的水珠颗颗砸落石上泛出音响。 楼阁外景物浸透雨水,渗出草木味,黑云压光,暗日无霁色。 冷风裹挟进屋里,吹灭书灯,搅乱鬓角散发。 秦夫人探头向窗外望去,户外并无人影。簌簌矮灌木影里,窜出一只身形劲瘦的黑猫。 趁人还没反应过来,带着粘在身上湿漉漉的雨水,跃上窗框,盘后腿端坐其上。 秦夫人一声惊呼,险险栽倒在地。 “夫人!”秦驹慌忙起身去搀她,也顾不得身上伤没好完全。 见秦夫人无碍,秦驹心中隐隐怒火仍压不下去,伸手要去驱赶那黑猫。 窗框上黑猫自若地抖干净身上水渍,轻巧避开秦驹要来抓它的手,钻了空子跳往屋里。 打探屋内情况着踱了几步,随后面向二人开口。 “将死之人,竟还有如此闲心雅致。” “你,你……” 黑猫面向秦驹道:“本就是无力回天的命数,若不是水神,你哪里活的到今日。” 恍恍苦雨又起,口含语若惊雷。 “水神?”秦驹嘴里喃喃。“哪个水神?” 秦夫人光是听见“将死之人”四个字,先一步反应过来拦在秦驹跟前。 “你……不,大仙,方才您说的‘无力回天’是什么意思?” 黑猫意味深长问道:“秦家主身上青痕可消了?” 秦夫人下意识望向秦驹脖颈处,经络上只增青痕泛紫。“不曾。” 黑猫舔了爪子,绕过二人重新跃上窗框。 背向天光,投下来这猫绰绰黑影与自身几乎融为一体,两只骨碌碌转着的圆眼泛着青光。 “身畔亡婴已去,但该有的劫数一样不少,你杀那妖物,褚源不会放过你,况且这病未解,现下你活生生站在此处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言语如诅咒一般萦绕在人耳畔挥之不去。秦夫人红了眼眶,仓皇跪下。 秦驹:“夫人!” 秦夫人捏紧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出声,转向黑猫道:“求问大仙可有解法?” 黑猫摇摇头对她道:“身上病症我无解法,但若说要躲过褚源那一众妖物,今日动身去淮水神祠求问水神愿不愿意发这善心吧。” 雨势又疾,乱打阔叶声起,不肯垂怜人间。 暗云如幕布遮住诸天,闷雷劈下。暮色渐起,凌凌烈风让人背脊生寒。 待二人再回过神来,那黑猫已然不见其踪影。 秦夫人起身紧握住他的手:“夫君,近月来一概事都蹊跷,这……它的话宁可信其有啊。” 秦驹看向窗外默了半晌,肃色道:“我即刻起身去淮水神祠。” 第26章 狸猫妖浑水扰谜底 暮色四合,周遭更显晦暗。 自所有山匪被赶下山后,攸里完成了司主布给他的事务就不愿在楚州多待,便回了岁天域。 如今算来这些楚州已经安稳好一阵了。 不算阔的门窗已经见不清户外天光,江守君信手把烛台点燃,状如水滴的火苗映出一团光辉。 偌大堂前只留江守君一人。 天上大雨不歇如倾倒江河,遮住隐隐传来的翻页声与烛火燃烧中迸发的噼啪声。 心下思绪杂乱,这大雨要是再不停歇恐怕会影响渡口运行。而楚州命脉正系于此渡口之上。 眼眸无意往一侧瞥去,案头一侧放着枚手绳,正是牢狱中和尚从她腕上取下来的固魄。 吱呀一声窗被风吹开,熟悉的黑影轻巧跃进来。 这不速之客带着外头凉涔涔的潮湿气穿堂而过,最后纵身跳上书案,似笑非笑望着江守君。 相比第一次那般唐突,这次再相见江守君明显要适应不少,只愣一瞬随后平复心态想着怎么应对它。 “我说过我会再来的。” 江守君平静把手中笔置于笔搁上,“阁下所为何事?” “请水神移驾淮水神祠。” “我不会应你,我也并非水神。” 黑猫凑近她一步,轻声道:“是与不是,你同我一齐去过便知。” 江守君肃声道:“无论是与不是,我无意相参神鬼诸事,阁下不必白费心力。” “自你睐山上遇司主罔悬,你就已经在局中脱不开身的。”黑猫神情笑带轻蔑,“我不会害你,你不识我居心,我说与你听便是。” 江守君心头一惊,这黑猫如何知晓睐山上事,恐怕这背后还有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 “世上妖、鬼、神、人皆免不了历经生死。其中人最命短,多则百年一世也就过去了,但也只有人,能通过轮回长存于世。” “妖鬼神不可入轮回么?” “不可,这有违天道。但你本为淮水白绫鱼妖,怎么就做了这例外呢?”黑猫又往她身旁凑近一步,“我正是为此而来的。” 江守君向后倾斜让二者之间保留些距离。 “你问错了人罢,你要寻轮回路大可去求北海司主为你开空圮,即便我是那鱼妖如今转世出来也只不过是个无知凡人,何苦纠缠我。” 黑猫闻言一笑,像是在打趣道,“司主罔悬手下空圮只为枉死冤魂开,水神还是不要咒我的好。” “你究竟想干什么?” “你在郡守之位上做得勤勉,这是好事。” 这猫在案上踱了几步,走到一侧望向她。 “可惜修筑渡口不是妙法,江大人照地方志算错了今年,大涝并非五年之后而就在当下。” 江守君眼睛微阖,虽不知道它到底意图何在,但它说的也正是自己担心的。 五年太保守,只要这渡口能熬过今年,修建的官道能从两座山脉中央贯穿出去,楚州便不必只依托在渡口上,其余一切事就都有解决办法。 第29章 “大涝之后,楚州灾民无数,届时你这郡守这位置坐得稳么?” 听这猫妖继续说:“你同我走,我把治水的法子交给你,如何?” 江守君默声不语好一阵。 这黑猫也不急,又好似全然不在意她的回答,自顾自在桌案一侧拨弄手绳。 “固魄?这不是北海司主的东西么?” 趁人不注意将固魄叼在嘴里,背对江守君跳下桌案。 江守君起身斥道:“还给我。” “你会来的。”黑猫回头瞥她一眼,嘴里叼着这手绳呜呜道,“我在淮水神祠里恭候水神。” 腿快疾如风,匆匆撂下这句话便跑没了影。 江守君万万没想到,这厮为了让她去水神祠会耍阴招,竟还会卷东西跑路。 但说到底,不仅仅是因为固魄与治水之法,她知道自己是避不开的,终要来这一遭。 暮色里,楚州城笼罩在淅淅沥沥雨声中。 淮水浪潮难平,水色极浑,看不清来处也望不见尽头。淮水神祠屹立在旁,却不受一丝波澜。 祠下梨花早就败尽,树上郁郁青青的枝叶已经被连日大雨打得破败不堪。 堂前空旷,既没有身影也没有多余杂物。一如往昔,鱼尾人身像,头披素白长纱,怀抱五弦琴。供桌置几碟果子,再无其他。 门隙里窜出一只嘴衔手绳的黑猫,堂而皇之大步走在祠堂前。 它将固魄轻放在供台前,随即跃上水神像,嘴叼住白纱一鼓作气扯下。 白纱如雾般缓缓从头顶落下,显现出一张历久岁月侵蚀得几乎看不清的面貌,好在不难看出骨相柔和,绝计不失为尤物。 “畜生安敢造次!” 在夜色昏暗的神祠下,照着黑猫劈下来的红光更显刺眼。 这一击没打中,倒给这黑猫留了喘息的余地。 黑猫冷哼一声,破口大骂给毋厘听,“白绫鱼妖,岂配久居神祠之上。” 说罢旋即踢翻供台上香炉。香灰倾倒一地,泛起薄薄轻烟。 毋厘气得说不出话来。双眼跟着发晕,血液直往脑门上冲。 毋厘知道这黑猫有些来历,怕在堂前打起来对水神不敬,有意要把它往外边赶。 偏偏正中这黑猫下怀。 二者一引一赶间,已经到离淮水神祠几里远的偏远处。 这边祠下门外,江守君掌伞踩着被雨水冲刷干净的石板路过来。 大门虚掩着,祠下也并无人影。 夜色下摸着路进去,只见堂前一片狼藉。 翻倒的供台旁落下一地尘埃让人无处落脚。 门外还有浅浅微光洒进来,只能叫人勉强辨别方向而难以视物。仰头见神像上似生荧光,淡淡萦绕身旁。 遮面白纱被掀开,可惜水神面容仍看不真切,此外并无其它异样。 江守君正摸索着要寻蜡烛。竟被人从身后一记手刀砍在脖颈处,顷刻人便没了知觉倒在地上。 堂前暗色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是这人吗,我怎么瞅着不像呢?” 话音刚落被人一拳锤了脑袋,“铛”的一声还颇为响亮。 “蠢货,这里除了他哪还有别人,不绑他我们拿什么交差。” 被骂的那人伸手摸了摸头上鼓起的大包,本来就不大灵光的脑袋更反应不过来。 “可是我们不应该先确认他到底是谁吗,万一抓错人……要不等他醒来问问吧?” “铛”又响一声,这人捂着头顶两个大包很委屈。 “还问吗?” “……不问了。” 雨色又疾。 路上秦驹因伤势未愈,脚程慢了些。 想着那黑猫说的话,既然要来寻求水神庇护,那就要多住些时日才好。 于是在秦夫人陪同下及几个家仆提了大包小包往水神祠赶,到时却看着面前杂乱不堪傻了眼。 天上电闪雷鸣,地上狂风大作。 “愣着做什么,祠下被风吹成这样也不知道动手收拾收拾。”秦驹转头斥责一旁侍从。 来的那几个算是有眼力见的,忙收拾屋子里狼藉,把带来的贡品一一摆放整齐,再将两侧蜡烛点上,燃好香交到秦驹手上。 知道有不可直视水神面容的规矩在,不敢擅自将白纱覆上,只好叫仆从来将白纱叠整齐放在一旁。 秦夫人搀着他在蒲团上跪下,秦驹手上恭恭敬敬端着香在神像前拜了三拜。 “信徒今日仓促,未能提前三日焚香沐浴,冒昧前来,望水神体恤。” 秦驹虔诚地把香插入香炉,复又跪下。 郑重道:“半月前信徒遭妖孽缠身,家中祸事不断,偶得黑猫大仙为我指点迷津,于是信徒前来求水神庇护。” 倏而堂前一声喑哑猫叫。 神像前,与之前一般无二的黑猫又重新出现在眼前。 秦驹惊道:“黑猫大仙!” 黑猫跃下供台走到秦驹身前,“秦家主,水神已经庇佑过你,你现在可以归家去了。” “啊?可是……” 黑猫出言打断他,“若你执意要在堂前叨扰,万一水神降罪,恐怕你也担不起。” 秦驹闻言连忙起身。“是是是,多谢水神庇佑,多谢黑猫大仙指点,信徒这就回家去。” 一行人一刻不敢耽搁,又匆匆忙忙踩着雨水离开了水神祠。 秦驹等人前脚刚走,毋厘后脚就追着黑猫回了水神祠。 “轰”一声电闪雷鸣。 黑猫佯装恭敬:“青岐蛇君。” 毋厘拂袖却没再动手,指尖微动,叠放在一侧的白纱缓缓随法力上行,飘落到神像顶上。 黑猫仰头去看,喉咙间低低嘶吼一声,一跃而起扑在白纱上将其撕得粉碎。 白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风一过就遍布堂前。 毋厘怒目圆睁:“孽畜!” “神像何故掩白纱,青岐蛇君还是不肯面水神吗?” 毋厘哑口无言:“我……” “怕后人窥其尊容是对水神不敬?”黑猫冷哼一声,“借口。” “你!” 毋厘还欲往黑猫身上劈去,却被它轻巧躲过。 “你执意不肯见她,难道不是因为心妒这鱼妖得水神之位吗?” 毋厘心中突然一空,继而道:“一派胡言,水神献身淮水,身居大义,乃是司主亲封的淮水水神。” “自古多少殒命淮水者,凭什么轮得到她来做这水神。况且自伊始便是青岐蛇君您镇守淮水,论功绩并不在她之下。”黑猫一声嗤笑,又道,“您应是淮水之主,岂能屈居檐下替这区区鱼妖守灵。” “住口!” 光刃闪过,黑猫分心避之不及,在它身上劈开一道深口子,正汩汩往外冒着血。 毋厘没着急将其置于死地,转身面向水神像,闭眼深吸一口气,终于望向沉寂在白纱下千年的面容。 白纱厮磨下,面容已然不清晰。 从此神像明目,眼前不掩朦胧。 地上黑猫血流源源不断淌了一地,毋厘背对它沉声道:“你走吧,水神像前我不作杀孽。” 黑猫知道自己目的已到,没必要再纠缠,很识相地舔了舔伤口勉强起身走出淮水神祠后没了踪影。 第27章 横灾降身作囹圄棋 天地瞳朦。 楚州数日细雨浸染,天地阴沉混沌恐教困在其中的凡人脱不开身,北海之上黑云压境,大雨迟迟不肯落下,好似在等待时机。 姜邑尘面北海而立,手上闲转着那根竹笛。 看着茫茫海天一色间,背光走出个人影。 “司主也没有个做东家的样子,我都到这儿了,难道不请我去岁天域上坐坐?” “是我怠慢。” 顾淮音报之一笑,打趣道:“徽南君从江南远道而来,该不会是来向我讨债的吧。” “这叫什么话,你我多年交情,二成法力不过区区。” 姜邑尘皱眉,认真道,“不过你现下就凭这二成法力要入褚源,我以为时机不算妥当。” “多谢。”顾淮音回道:“没有什么时机不妥的,我心中有数。” 姜邑尘长叹:“也罢,我还是符景庭里那些话,其余我不多劝,若有我能相帮的我自当尽力。” 白日天光难以刺透厚厚云层,晦暗堪堪照清楚州城。 檐下雨碎。 淮水中上游梁州、豫州一带得知水路新修有渡口可以停靠后,大都选择使用商船运货,毕竟渡口收的税比官道驿站不知少了多少倍。 于是楚州这座渡口来往商船暴涨,这并不完全是好事,若是滞留船只过多影响航运,恐怕得不偿失。 身为主簿的张齐忙里忙慌来禀告此事。 府衙中不见江守君踪影,张齐找了她住处也没寻见。张齐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清楚江守君并非尸位素餐之人,该任值时不在位上,不知缘由难免心中焦急。 时不时在府门外观望,郡守没盼来,倒是瞧见个极其熟悉的身影。 第30章 张齐:“你你你……” 顾淮音抬眉看他结巴。 “你不是那小侍女么!” 顾淮音恢复她一贯笑脸盈盈:“……张主簿好记性啊。” 张齐没时间和她瞎客套,想着之前她与江守君关系亲近便大跨一步走上前来,想问她有关郡守的事,却不料被她抢先开口。 顾淮音:“江大人呢?” “我正想问你呢,府衙上上下下都找遍了,连淮水渡口处我都去瞧了也寻不到。”张齐不自然地摸摸鼻尖。 “我刚回府衙,问我有什么用。” 顾淮音漫不经心随口一说:“不会被绑了吧?” “怎么可能!你当我们府衙里的衙役都是饭桶吗?” 顾淮音皱眉,颇有深意望着他。 张齐察觉目光不善:“你……” 他正欲开口狡辩,蓦地被人打断。 一胡子头发花白老者的冒着雨跑过来,对张齐大声道:“官爷,错了!” 张齐不明所以:“什么错了?” 大约上了年纪耳朵不好使,又伴着身旁嘈杂雨声,这老者并没有听清张齐讲话。 又重复道:“官爷,错了!” 张齐有些耐不住性子,凑近这老者耳朵,拔高嗓门大声道:“我说!什么东西错了!” “抓错人了,放火那个,抓错了。” 张齐想起前几日偏街纵火案,恍然大悟道:“哦,你想说那火不是和尚放的对吧。” 那老者急地双手拍大腿:“哎呀不是,根本就没人放火,那偏街的房子都好端端在那里,官爷快把人家和尚放了吧。” 张齐却并不相信他说的话,“老糊涂了吧,偏街那处我亲眼去瞧过,连着快半条街都快被烧成焦炭了,怎么可能没被火烧过。” “官爷,你再去瞧瞧看吧。”见张齐死活不愿信他,急地直拧眉。 “我没那闲工夫,我还忙着……” 张齐话没说完,顾淮音上前一步隔在二人中间打断他。 “容我说句公道话。” 她面向张齐直直开口。 “张主簿身为楚州官吏,更应该办民事解民忧,再去看看那处有没有被烧过又不会断条腿,何必这般咄咄逼人呢。” 这哪里是什么公道话,句句都在点某人,偏偏还挑不出理。 老者很识相地在一旁应和:“是啊是啊。” “我咄咄逼人?你,我……去就去!”张齐到底是年轻人气性大,稍微被激一下就按耐不住。 刚踏出去两步却发现顾淮音走的方向不对,疑惑道:“那你呢,你去哪里?” “我去看看那和尚。” 楚,朔二州与阖江三地相交处,越睐山,北向望,数座险峻山地天然构造出一处盆谷。 地名褚源。 一来山高不可越,二来瘴气攒成峰。其中野兽毒物不计其数,是故鲜少有人听闻此处,偶有提及,不过以为是世人杜撰出来的可怖传闻。 四面山峦如翠屏,山上冷气岚雾顺着山势沉下来,尽数聚拢在褚源里。 哪怕现下六月里溽暑盛时,山外骤雨湿闷泛潮,褚源中却清冷的厉害,草木单薄,险险让人以为值深秋覆霜之时。 更不为人知的是,褚源深林处盘踞妖物。他们仿着人搭建起住所,修祭台,造长宫,居于此地两千余载。 褚源谷中低势,形状窄长,左右高山蔽曦月,幽林长宫深闭门。 偌大宫中,四面墙上密密麻麻数千壁龛,嵌着长颈松脂陶油灯,每盏灯侧都刻着远古明文篆画。 正中圆台垒成一层一层的高阶,看上去极具威严,阶上铺设不知何物的毛皮,中无杂色。 居中圆台两侧恭恭敬敬站着两行妖物,样貌状如人,但也不会刻意遮掩原本形态,龇獠齿,露长尾者并不鲜见。 有立于高阶之上者,全身笼罩在黑袍下,宽大袖袍下看不清神情面貌,背对着千盏壁龛油灯,逆着昏黄光影,受百妖朝拜,更有说不出的庄严肃穆。 除了壁龛里陶灯燃油声以外,宫内再听不见其他声响,四下陷入诡异的安静。 有小妖匆匆忙忙打开宫门进来禀报,看眼前阵势不由得吓了一哆嗦,战战兢兢跪下来面对阶上黑袍道:“王上,人已经带回褚源。” 黑袍居高临下,没说多余话,抬起手示意。白皙指节从袖口显露出来,身旁蛇妖不时吐着血红的信子,明白意思后代其下令,对宫外大声道:“带进来。” 两只灰鼠精架着一人走进宫内,被架着那人被缚得严严实实,口中塞物不得言语,眼上绑布不能视物。 待到行至圆台阶前停下,身旁二者解开身上,口中,眼前束缚后,突如其来的烛灯光让人难以适应。 “跪下!” 膝窝处被猛然踹了一脚,她被迫跪在地上,险险用手撑住地面。这一踹力道之大根本不像寻常人。 腿骨处传来闷响,能明显感觉骨肉间错位,紧接着就是如刀割火燎的疼痛直往心间钻。 叫喊不出声音来,只能哑在腹中。双腿折骨之苦,连吸一口冷气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疼痛打断。 阶上黑袍又一抬手,身旁蛇妖立马会意。吐着信子俯视阶下跪伏之人问道:“你是秦驹?” 阶下人面色苦楚,一时间根本说不出话,那黑袍也不急,给足这人时间喘息。 好一会才勉强压制住神识,虚弱着说:“不是。” 两侧百妖哗然一片,有些抑制不住本性的开始往这边龇牙低吼。 倏尔黑袍轻咳一声才肃清这些异动,众妖又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蛇妖又替他接着问道:“那你是什么人,与秦驹有何关系?” 阶下之人面色惨白,满额冷汗。吐出一口凉气继而道:“我是,我是楚州郡守江守君,我与你所说之人仅见过两面,并没有什么关系。” 黑袍抬手示意身旁蛇妖凑近来,俯下身同他说了什么。蛇妖继而高声问,“是谁把他带来的?” 闻言江守君身旁两只灰鼠精连忙跪地求饶,“小的也是一时糊涂,听信了那黑猫的话,说午夜时分秦驹会在淮水神祠,小的也不知道会抓错了人啊,王上饶命!” 黑袍向身旁蛇妖递了个眼色,蛇妖立马心领神会:“王上仁慈,断不会随意取你们性命,遣你们二人入亶渊窟侍奉海神吧。” 两只灰鼠精如坠冰窟,不停哭喊求饶。 “不,不要,王上饶命,再给小的们一次机会吧……啊!”猝不及防二者舌头被连根拔起,腥咸的血液溢了满口,地上猩红还尚温热。 黑袍下一双眼睛冷冷看着这情景,胸中怒火隐隐。蛇妖见状十分识趣喊道:“快拖下去,行了,都散了吧。” 哭喊声渐远,其余众妖揣摩不出黑袍心思,不敢对蛇妖有异议,一股脑都散了。 宫内空旷,只留黑袍与身侧蛇妖,还有江守君瘫倒在地无法动弹。 “楚州郡守……竟是个女身?” 音色清脆,听上去像是某个孩童声,并不是方才蛇妖发出来的。 江守君腿上疼痛还没过去,咬着牙往圆台上看去,那黑袍一步一步从高台上下来,不急不徐走到她面前。 身量一寸一寸矮下来,行至跟前,竟不过一个五六岁孩子一般高。江守君勉强撑起身子几乎能与其平视。 黑袍也无甚顾忌地将罩在头顶的帽子掀开,果然一张稚嫩的脸。语气却有着不像这个年纪狠戾与狡黠。 “我好像听说过你,你同司主罔悬有些渊源?” 江守君抿着苍白的唇半晌开了口。“我之前确实与这位司主交过几面,不过自她离开楚州府衙后我再不知其踪迹。” “没了?” “没了。” 见问不出什么这人又换了一种语气威胁道:“你可知我是谁,你若但敢骗我……” 江守君面色凝重,“不敢欺瞒妖王。” “好眼色,不过我不喜欢太聪明的人。”默了一会,又道,“既然这是个乌龙,我当卖罔悬一个面子,你走吧。” 江守君:“……”怎么走? 江守君顺着妖王的话动了动腿,那股钻心的劲又冲出来,细细密密的冷汗从额角直流向下颌。江守君死死咬住唇不让自己发出声来。 妖王看出她难堪之处,毫无诚意道:“下手没个轻重,下次一定告诫他们。” 一双乌黑眼瞳骨碌碌转了一圈,又对江守君说:“你这伤别说出褚源,恐怕走都走不得,这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不如你就先在我这住下,我奉你为座上宾,我来尽地主之谊,如何?” 还没等江守君开口,先一步被他打断,妖王朝着宫门口那两个呆傻痴愣杵在门两侧像当门神的妖怪喊道:“还不快来把人拖……请出去歇息。” 第28章 流离命断魂归无处 自东方北海而来的冷湿气越过睐山山脉溢入褚源,渐聚起冷雨寂寂。 待那两个愣头愣脑的妖怪终于把人带走后,旁边蛇妖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话匣子,忙问妖王道:“王上英明,您是想借这人与司主罔悬的牵连,把这罔悬再引进褚源,然后叫她有去无回罢。” 第31章 “不是。” “那把她留着做什么,您看上去也不像是什么好客的人。 ”蛇妖有些心虚地用手蹭了蹭鼻尖。 “我没打算留。” 蛇妖:“……啊?” 妖王百无聊赖地甩了甩衣袖,看起来更像小孩子。“这地好久都没凡人进来过,正好明天送她进亶渊窟,让那海妖换换口味。” 这话却吓坏了一旁蛇妖,“王上这可胡说不得,尚在褚源中,不可不敬海神。” 妖王撇了撇嘴,心中忿忿但没说什么。 “王上听我一句劝,这人杀不得。” “为何杀不得?” “抛开她与司主罔悬是何关系不谈,这人既是楚州郡守,她一死,恐有乱。” 他被这蛇妖说炸了毛,口不择言说:“我管她是什么,别说是郡守就算是皇帝,皇帝算了……就算是别的什么官我也照杀不误。怎么,市井凡人杀得我褚源妖,我难道杀不得这一两个人吗?” “这……” 妖王摆摆手表示不想再谈,“别‘这’、‘那’的,无论这人是不是秦驹现在她都得是,我不想在这上浪费工夫。你出去顺便知会那老狐狸一声,他要是再敢来我门前哭他那短命的儿子,我把他三条尾巴剁下来做坎肩。” 楚州衙狱。 “牢里有什么好看的,这不是你姑娘家待的地方。” 面前几个衙役拦着不让顾淮音进去,她倒也没什么所谓,反正身上还有姜邑尘两成法力傍身。 叹了一口气,独自走到一处没有人的地方施了法术悄悄进到衙狱里。 连绵不断大雨致使牢狱里积水不散,虽然只是薄薄一层,混杂着牢狱经年染上的陈腐味杂糅成一股腐烂水腥气。 顾淮音蹙着眉往里走,衙狱中没多少犯人,要想找到一个和尚自然也不必费什么力气。 那和尚一连几日在狱中,本就撑不得几日,如今竟还吊着一口气在。 顾淮音淌着浅浅积水穿过牢门走到他跟前。 狱中狭小的窗透出些微弱的光,光影穿空,恰衬照这和尚坐在一片阴影下。 和尚苍白的手腕上一圈发乌,正是久戴镣铐遗留下来的。 他抿了抿嘴,用舌尖微微润湿皲裂干涩的嘴唇后对顾淮音开口。 “我已经找到婴灵祭的解法,司主不必再执念,我也该去了。” “你认得我?” 顾淮音打量他一番,确信自己从未见过他。“这倒怪了,我却不知你口中说的执念是什么。” 听完她说的话后,和尚垂低了眉宇与眼眸,暗影里,他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顾淮音并不管他神情有何异常,直直开口:“你不是活人。” 和尚也不恼,反问她道:“那我是什么?” 顾淮音伸出掌心,一点幽幽清火跃然掌上。 “我身上法力隶属徽南君,你能与我相共鸣。”顾淮音直视他的目光,“你是徽南君所造虚相化本。” “是。” 垂眼再望他。 和尚身上已经渐渐变得透明,不断露出星星点点荧光。 徽南君的这处手笔是有些年头的,少则几百年是有的。 但想不通的是,自己附身他人,连姜邑尘都难以认出自己,他区区虚相是如何知道自己是罔悬。 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姜邑尘会把虚相放在楚州,这会让人误会这位稳居南方的神仙在偏北地埋下眼线。 以顾淮音对他的了解,姜邑尘不会做出此等僭越事。 和尚不知其心中波澜,偶然想起那女扮男相的郡守身边那手绳。“司主应尽早收回固魄,此物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吉兆。” 话音刚落,一柄银剑横在和尚颈间,利刃只差毫厘便可割开他的血肉经脉。 “你来这衙狱,是为了监视谁呢?”顾淮音神色讳莫如深,语气带着与先前全然不同的狠戾。 若说这和尚知道自己是谁只是巧合,那他又从何而知关于固魄之事? 和尚摇头苦笑,伸出戴着镣铐的双手,“法力尽失,身上桎梏,哪里还有监视别人的力气。” 他像是能洞察顾淮音的心思一般,“至于固魄,是我原本就知道的。” “姜邑尘使不出这样的手段,你究竟是谁遣使来的。”手上银剑又向前进了半寸,还稳稳当当架在他颈间。 这和尚虚弱归虚弱,哪怕现如今为鱼肉也毫无惧色。 四目正对。 “我不是谁遣使来的,我是北海岁天域司主……我名罔悬,我亦是你。” 宿命牵萦。 断魂不得罢苦楚,渊下尘网归无处。 倏而“哐”的一声有物坠地,是只描金缀光白玉笛,幸好底下一层草织席垫着,否则也叫这好物糟蹋了。 抬头再看时,和尚身体四散成碎片浮光,旋即四散开来消失不见。剩下一点,化作梦萦触及她眉心。 顾淮音来不及躲:“你……” 周遭本就微弱的昼光顷刻暗下来,恍惚天昏地暗。顾淮音神识不断模糊,再尽力凝神静气也招架不住,没了气力终于昏厥倒地。 衙狱外守门的衙役望着歇了没一阵又开始兴风作浪的的云雨发愁,丝毫没有注意到衙狱中动静。 窦然一身青衣白履映入眼帘,来者面容清俊,手上还颇为不羁地转着那支素竹笛。立在雨中不遮,却连发尾也没打湿半点,与阴森冷寂的衙狱格不相入。 见这人直直走过来,衙役忙出口制止,“此地楚州衙狱,不可乱闯,还不速速离开!” 姜邑尘停了指尖转着的笛子,聊表尊敬,“公差言重,我此番前来是为了等一故友,算算日子恰是今日出狱。” “今日出狱?”这衙狱说着就拿出案卷翻阅,几页哗哗声过后。“原说今日是没人出狱的,但方才上头下令说是判错了个和尚,要将他今日保释,你说的那人是他吗?” “正是。” “那可有你好等的了,今日郡守不在,保释的案卷至少要申时才批的下来,还有几个时辰呢。” 姜邑尘赫然报之一笑,“无妨。” 二人话毕,姜邑尘便主动退至一旁安安静静地等着。 无妨,几个时辰而已,于深陷梦中人而言,却无异千年。 夜深时,褚源中不见一丝光亮。像是天狗食月后的三更夜。 自江守君断腿后被从妖族长宫拖出来直昏迷至现在,头脑浑浑噩噩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梦境里天地间唯剩四壁冰川,霞光照耀下冰山透亮,环绕成一座广阔天池,池中无尽的清蓝色的水却没有想象中刺骨。 恍惚自己在水中沉浮,天池中水澄澈亮洁出乎意料很是温和,眼前时不时游走一群群的小银鱼。 她觉得有趣,伸手将要去触碰时却无意将梦境打碎。 江守君醒来时满身汗涔涔,腿上剧痛已经消了一半但这痛苦从未停止过。 眼前漆黑一片看不清任何物体,蓄力伸手往旁边探了探,自己正躺在一处冰冷又扎手的草堆上,双手连着脖颈都被铁链锁死。 腐草发出的霉味刺激着江守君的感官,让她能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灵台渐渐清明,她开始试图去挣开这桎梏,被锁住的双手猛然抖动一下,剧烈的动作起伏牵扯到腿上伤口,令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江守君闷哼一声,干涩的唇被扯裂出一道道血痕。豆大的冷汗珠顺着下颌淌进衣领里,连着本就出的一身汗黏腻在身上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断腿之痛如潮水般忽涨忽退,把江守君折磨地几乎崩溃。 冷汗眨进眼睛让江守君视物重重叠影,缥缈着四处望了会儿,恍然大悟自己能看得见东西了。 可是她心里想不通,在这漆黑的夜中哪里来的光呢? 忍着疼抬头望去,一旁荧荧流火萦绕在江守君身侧,流光虽明却不刺眼,温和地照耀在她周围,竟让她心安。 流光渐渐聚做一团,勾勒出似女子般的轮廓,神情慈悲,带着无尽的不可言说的柔情…… 江守君没有多余吃惊,她也知道现在这个处境无论做什么都是没用的。 她尽了力气将自己撑直坐了起来,直直望向这女子。说不怕是假的,不过等这女子真正碰到她时,心中所有害怕忧惧尽数烟消云散。 流光化作实体,女子侧下身子矮下来与她平视,手掌往她断腿上伸去,接触到的一瞬,江守君双腿好似脱胎换骨又能使得了,身上剧痛也消失殆尽。 “哐当”铁锁断。 旧疾退散,女子伸出双臂将她搀起,目光未有一刻不在她身上,江守君能清楚感受到这人目光里的克制。 “跟我走。”女子吐字并不清晰,发音也不大标准,像是孩童牙牙学语时的拙劣效仿。 潜意识里江守君知道她不会害自己,很顺从的任由她牵着自己走。 路上越走越亮,二者身畔流光渐多,直到行至一座观前,壁上刻名“亶渊窟”。 第32章 女子转过身来示意她不要担心,随后说出了第二句音调晦涩难懂的话。 “待昼明。” 弹指间,女子消失不见。 少顷,夜深褚源谷中寂寂,不闻虫鸟声。这处与世隔绝之地趁着众人熟睡酣眠,全无警惕性之时开始山崩地裂,天地齐鸣。 本就险峻的山峰开始不断落下巨石,砸在地上像在头顶响了一声闷雷。旋即在褚源中无情的碾碎房屋无数。 地上数尺宽的裂痕迸发,又是惨嚎一片,褚源中妖物慌忙奔逃,可惜逃不出重重叠嶂高山。 尸身纵横,血腥弥漫,一夜间,褚源妖死数百。 “王上!大事不好了!”长宫内蛇妖奔走来告。 “住口,我又不聋不瞎。”壁上百柱油灯照耀下,妖王顶着一张孩童脸愤恨甩袖,怒道,“是那海妖干的好事!” 蛇妖语气渐弱,低头道:“王上慎言……” “哼,我褚源何薄于她。”妖王肚子里憋着气,终究还是怂了,边说边往长宫外走去,“昨日那个楚州人还在吗?先将她带到亶渊窟去祭海神,待稳静下来再做打算。” 褚源白日无光的原因找到了,山崩地裂的原因也找到了,是海神无故迁怒。明明户外发生如此激烈动荡,江守君丝毫没有察觉。 她立在原地不动,眼神中略带茫然,头脑有些艰难地运转。反思自己在妖王口中听到的话,不由得嘴中喃喃:“亶渊……” 天地斗转,暮色褪去已经泛了鱼肚白。正是映照了那女子所言。 待昼明。 “正寻你呢,怎么主动跑到海神座下,看来郡守伤好完全了。”身后稚嫩声音幽幽传来。 江守君转过身来平静望向他缄默不言。 事到如今妖王没有必要纠结她是怎么来到亶渊窟前,当前最要紧的是把海神稳住,自己再不想受这无妄之灾了。 “来人,将她送入亶渊窟中。” 话落背后观门轰然大开,观中漆黑一片唯有底下万丈深渊泛出些与先前一致的荧光。 面前冷刀剑影,身后再跨一步便要坠入这深不可测的窟底。 横竖是死,进退维谷间,江守君毫不犹豫选择跳下洞窟。 失重下坠,落地之前被不知什么东西截了一下,身上略有少许淤青除此之外没有多余伤口。 这次再将她截住的感觉太熟悉,她赴任路上那次坠山崖也是这么一份力气保全了她的性命。 底下灰尘倒是大,光是她不轻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埃。她拍了拍身上的土,目光打量四处。 浮光织出洞窟底下一张亮堂堂的景色,其中样貌一览无余。 江守君因惊诧以至于忘了自己身陷险境。 亶渊窟中设有祭台,台下白骨森森。四周石壁上伸出铁链绑缚着一个黑影,定眼瞧去正是原先的女子。 大约是太过熟悉这幅布阵,一股控制不住的颤栗涌遍全身。 与当初睐山庙一样,意料之中的,铁锁开始抽动,被绑缚住的身躯轻盈落在她面前。 “别怕……”女子嗓音太生涩,竟无端让人生出凄楚的错觉。 江守君向后撤一步,“你保全我性命,引我至此的目的是什么呢?” 女子闻言摇头,眼眸里的哀愁仍是浓郁的化不开。 “让我出褚源。” “好。”女子叹了口长气,轻而易举地答应她了。 荧光流转间,江守君并没有因为她答应自己的请求而感到喜悦。下一瞬,就身体麻木眼前一片漆黑,栽倒下来。 第29章 淮水曲(一) 明霞先史,两千年前,嬴鲛与北明子二海神相战于北海。 千钧一发间,二者打斗中波及北海之上涌起巨大水柱与天相接,位占四方每侧生二共有八柱。每柱足有几十里宽。 海水由这八根水柱倒灌入天迟迟不肯落下,顷刻海上风起云涌,大幅大幅黑云凝聚在天上,深不可测的乌云底下漆黑一片不可辨物。 海中生灵死伤无数,北海状若血汤…… 数日后,水柱消散,而灌入天上的海水却化作厚厚水汽悬在顶上,遮天蔽日。 此时由东往西的信风横跨北海将徘徊在此的水汽吹散了些许,推着厚重的黑云往内陆深处去。 黑云长驱直入,所经之处屏蔽天上所有亮光。 至此,人间陷入无尽黑暗中。 北明子与嬴鲛酿此大祸,需应天罚,天上雷火降下,将北明子烧得粉身碎骨。 而嬴鲛身怀有子,上天悲悯其腹中无辜,待嬴鲛产下其子后再降天罚。 九渊之下的雍冥之地,天生避讳日月光明的鬼族,趁此时天昏地暗,破土来到人间。 不消三年,人间如坠炼狱。这些躲在九渊下鬼物都是生性凶残,目无天法之徒,其余各族势力薄弱不堪欺压。 彼时妖族在人间数目众多,同样也被鬼族残害,屠杀殆半。妖王率众逃至深山巨谷中,地名褚源。 海神嬴鲛自北海逆流淮水而上,诞下其子后弃之不顾,独自进入褚源。 褚源四面环山,有着天然屏障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剩余幸存下来的妖族还未从血腥残忍的大逃杀中缓过劲来,心中皆惶惶不已。 所以对这位不速之客报之警惕。 褚源天地昏暗下,零星几盏升起的火焰显得孤苦伶仃,勉强照清周围。 有不知轻重之人草木皆兵,妄图用言语胁迫来者。“嬴鲛,汝已是冢中枯骨,即便现下天罚未降,吾等亦有手段取汝性命。” “冢中枯骨?” 海神华冠丽服,从容自若,看上去并不落魄,身上荧荧鳞片时隐时现却暴露自己身受重伤。 她抬眸望向出言不逊者,刹那间,那妖便血溅当场,身首分离。 “妖王何在?”声色冷峻,将一众妖物从方才震惊中唤回神来。 “在此。” 妖王慌忙过来,嬴鲛毕竟海神,虽不久前先和北明子打了惊天泣地的一架,自己依旧与她实力太悬殊,若真动起手来,保不齐要赔上整个妖族。 “妖族已经到山穷水尽处,不知海神大驾到此所为何事?” 冷寂火点中,嬴鲛看出他神色慌张突然笑了,“我有一法可保妖族千秋万代无恙。” 妖王心中一滞,不知道她腹中打的什么算盘。还是硬着头皮苦笑接话道,“愿闻其详。” “妖王若愿同我立下契约,我就将身上鳞与骨予你,如何?” 嬴鲛鳞骨,世间至坚至韧之物莫过此乎。届时鳞骨成器,又岂会如今日一般被鬼族肆意欺压。 “只要妖族在褚源为我留一处避身所。” “求之不得。” 彼时妖王年纪尚轻,过怕了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不知道契约中为嬴鲛腾出庇身之所的代价多么惨重。 天罚之至,嬴鲛将死。被遗弃在淮水中的孤儿为母亲延长了天罚期限,而母亲总要先活下来才能再见那孩子一面。 当即二者立下血契,终于嬴鲛鳞骨成器,名曰“亶渊器”。 妖王也应着契约,在褚源建“亶渊窟”以侍奉嬴鲛遗骸。 天上昏黑厚重暗云水汽不消,反而只增不减,所经之处,尽陷入无穷极的玄色里。 世间各族被这灾难残害得支离破碎,一方面难以躲避鬼族无孔不入,无恶不作。 另一方面,天上无日光已经半年,地上草木不生,根本长不出粮食,苍生疾苦,饿殍遍野,今朝灾年,史无前例。 其中被逼上绝路的还有灵傩族人,灵傩人善用书,他们藏书上有着不计其数的药,术之法,是故能在这场屠杀中多次逃脱。 灵傩族人一路北上,被淮水拦住去路,以往平和静谧的淮水此刻波涛如怒,一副吃人的架势。 前面是滔滔江水,后面是鬼族逐杀。进退维谷时,竟有人肯施以援手。 “轰”地一声,墨色天上乌云被一道白光开了个口子。所有看清楚的人都知道,那绝对不是什么电闪雷鸣,而是被一把银剑劈开的。 霎时荫蔽许久的昼光重新洒落在地面上,照清方寸间。 地降神子。 那人身着天衣头戴玉冠,服饰端庄又显干练,姿容绰约。腰间配以紫玉玦。 “司主。”灵傩祭司恭敬出声。 罔悬垂眸道,“鬼族越界作乱,理当诛之,但按律要等海神嬴鲛应天罚消其业以后,我才能有所动作。” “鬼族凶残,我族不堪受其罪。现又淮水挡道,天欲亡我也!”祭司痛哭流涕,带着众族人一起俯身跪下,“求司主为我族指明路吧!” 罔悬欠身将他搀扶起来,将腰间紫玉玦取下交给他。“顺淮水东流向行百里,可见北海之上岁天域。” 方才天上被破开的口子重新被溢过来的浓云填满,此地又将转作漆黑一片。 众人不敢耽搁脚程,顺着淮水行走一日后终于得见北海。只不过北海上黑雾浓浓,根本看不见所谓的岁天域。 第33章 百丈海崖上,众人焦头烂额之际,祭司倏而将掌中紫玉玦扔进北海巨浪中。一阵惊呼中,北海吞噬下这块玉玦,开始异动。 临近海崖处,海水激荡形成漆黑旋涡,螣蛇腾空跃出海面,体态巨大,身长几百丈不堪量。 螣蛇警惕凑近众人,目光炯炯,嘴中正衔着那枚紫玉玦。 “我族奉司主命前来,求以庇佑。” 喉间发出嘶哑低吼,螣蛇旋即翻身钻入浓重云中,翻腾踊跃间,海上水涌,聚集成一条蜿蜒曲折的水桥,长长往海上黑雾里蔓延去。 灵傩众人会知其意,整理好行囊踏上水桥,得以登临岁天域。 淮水之畔,罔悬在其上同样搭建起一道道水桥,以淮水为天然关隘将鬼族阻拦在南方。 淮水桥上设置禁忌,让其余幸存下来的各族由此得以逃脱。 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九渊之下百万鬼兵,区区千里淮水是拦不住的。 与之一同北上的,还有雍冥鬼主。 “司主拦吾?海神嬴鲛应天罚之前,司主打算拿什么身份插手此事呢?” 罔悬知道他话不假,鬼族出世,为祸人间。究其根本,是北明子与嬴鲛做的业障,论天地明法,要先让二者消其业,才轮得到自己平天下。 罔悬立在淮水边,任由风吹衣袂猎猎,语气平静道,“鬼主所作所为,终有一日要付出代价的。” “残暴嗜血是鬼族本性,是天生地就,在九渊之下就是如此,难道九渊之上便要逆吾等本性?况且吾虽为鬼主,但手上并未沾过血腥,有什么代价可言。” 话到此处,罔悬知道自己无可奈何,更知道多说无益,转头便要走。 忽觉异象,脚步细小沙土石子开始颇有频率地振动,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快,扬起一阵细密沙尘。 窦然,远处天边巨响如万马嘶鸣,天摇地动,一连高悬天上半年的黑云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云层愈来愈稀薄,甚至部分地方可以看见些许透出来的日光。 二者一齐往那方向望去,淮水之北群山里,正是褚源。 “日月将出,鬼主趁早退兵吧。” 鬼主冷笑,“仗还没打完,哪有未战先怯的道理。” 亶渊器成,嬴鲛用自己的鳞与骨,血与肉来赎自己犯下的罪孽。 头顶黑云化作龙卷,掀起飓风,云雨皆被亶渊器收入其中。 七日后,天地久违清明。 鬼族生而惧怕日月光辉,已经溃不成军,尽数逃回九渊之下,避之不及的都化作飞灰烟消云散。 唯有鬼主,化形蛟龙潜入淮水,将散得所剩无几的云烟锁在淮水之上,笼下一片暗影,至今不肯降。 岁天域上,罔悬望着淮水上的阴云一言不发,眸色暗淡。 灵傩祭司拄着拐走过来行礼数,用苍老的声色道,“司主,外界鬼族已经退得所剩无几,幸得司主庇护,如今按理我们不该再留下,可……逃亡中灵傩人赖以生存的书简典籍尽数被毁……” 世间生灵各类,各有各生存的本事,大多言传身教,身体力行。而灵傩爱书敬书,无论历史、道法、医药乃至平常生活中细小甚微的事都记载在纸上用以传授。 心怀不轨之人虎视眈眈在灵傩,灵傩生存根本在“书”,此言不虚。 书籍被毁,是动了灵傩族根基,罔悬是知道的。 “无妨,岁天域上白玉宫三百间,你们自行寻住处就好,待灵傩族修缮完书籍,再离开也不迟。” 祭司沉声应下,但绝不敢任由族人住进那三百白玉宫里,在岁天域上寻了角落偏僻处,自行建造居所。 罔悬对此倒也不甚在意。 不过,灵傩人专门用了白玉宫里的一间来为罔悬放置自己书籍的抄录本。司主救命之恩,自己拿的出手的也只有这些了。 第30章 淮水曲(二) 年过半载,大地终于从阴郁黑暗里被拔拽出来。 鬼兵消散,曦月光明撒下,抚慰每一寸生灵疾苦地,照见血染山河,野处尸骨堆叠。不久后,经骨肉泽被,枯骸之上会开出馥郁靡靡的芳草。 浩劫渡后,万物新生。 在这之前,千疮百孔的大地上,已经腐烂流脓的伤口需要有人清创。 嬴鲛已死,天罚对已逝者起不了什么作用,也没有意义。时至今日,她与北明子留下的业障依旧难以消除,需要后人来当这个清创者。 面前淮水却不似以往浩浩汤汤奔流到海。不向东流,只在河道里翻腾打滚。水面之下暗流涌动,危机四伏。 明明是如此激荡的景象,水面上却泛着肉眼可见的死气,罔悬立在远处隔着百丈,冷冷望着。 鬼主仍不肯降,淮水之上十里不见日光,鬼主化形蛟龙模仿二海神打斗激起的水柱,用淮水倒灌到天上掀起云雾以盖日。 淮水入海口被罔悬拦住,以防止鬼主逃脱,如今他已成釜中鱼。 还要等,等到日头鼎盛时鬼主有薄弱处,可将其一击毙命。 水底传来幽幽戏谑笑声,声色空洞穿透百丈说给那人听。 “吾说过仗还未完,司主如今果然应战。” “天地劫难已去,鬼主没有理由留在人间。” “有的,七日前,若不是司主以淮水拦吾北去,吾必攻入褚源,将海神嬴鲛斩下,世间决计不会有亶渊器,待杀尽妖族,吾会是宇内共主。” 黑蛟情绪波动太大,引得淮水呼啸不已。 “吾执念在此,终有一日,吾会跨过这淮水……” 银剑脱手而出,斩断淮水与天相接的水龙卷,声如洪钟。顷刻水柱溃散,纷纷扬扬撒了满地,像是落了阵急雨。 久埋在淮水下的黑蛟腾空而起,在还没来得及消散的云层下跃起几百丈高,穿云裂石。 罔悬利用地势在鬼主周围布起光阵,阵中招式一来一往,剑拔弩张,浓重猩红的气焰与白光冲突,边缘分明。 时间流逝中日光渐微,二人迟迟分不出胜负。罔悬知道再打下去恐将周围夷为平地。 恰逢此时烟消云散,不算烈的日光照耀在波涛如怒的淮水上。 鬼主最惧怕日光,慌张收了势想要淮水里躲。 正是好时机,罔悬趁此机会想要将其擒住。银剑刚要落下直刺下去,不料鬼主变了朝向,翻身竟迎着日光用尽全力向上打去。 一个措手不及,两对极强的力道冲突中,罔悬重伤落地。 鬼主也没有讨到好处,仅这一刻的日光就已经让他身上如焚火灼烧不已,急忙钻入淮水中。 河畔,罔悬呕出一口血,强撑着走了两步后随意找了一处干净地坐下。 她举头望了望有些刺眼的太阳,双目发昏。 身旁草木中有轻微响声,听上去与野外动物发出来的动静有所不同。是人的脚步声。 还没来得及问来者何人,银剑已经横在那不速之客脖颈上。 那人一愣,并没有害怕。“无意冒犯司主,我是灵傩族祭司之孙,攸里。” 来人自报名姓又举止有礼,罔悬自然没有理由再威胁他。 “灵傩人书籍都修缮好了,这么快就离开岁天域?”罔明知故问道。 “不是的,修书进程缓慢,恐怕时间要长。”攸里神色略带慌张,“我是一个人偷跑出来的。” “荒唐!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以为人间重见天日就当真天下太平吗?” “我出来是要还司主对灵傩人恩情的。” “回去!” “方才司主与鬼主打斗不敢用尽全力,我知道司主忌惮什么。”攸里向前一步对她道,“我有解法。” 罔悬侧目过来看他。 攸里见她不说话,继续道,“司主用剑由拓银制成,拓银净体,所以剑下千万亡魂容易盘踞剑中,司主不敢尽力,是怕拓银剑碎,亡魂出世。” 罔悬:“即便没有拓银剑……” “即便没有拓银剑司主亦可大胜鬼主,但是司主要将这软肋永远挂在身侧吗?”见司主没有反驳,继而道,“灵傩人书上有记载压制剑上煞气之法,请司主把拓银剑交给我看吧。” 罔悬静默一阵,白光乍出,拓银剑横悬在二人之间。 攸里伸手抚上剑身,“怨气太重,当今不能疏通,只能镇压。” 偏头看去,发现攸里手臂上颈上都莫名画了符咒,想必是有备而来。 来不及反应,攸里握住剑柄仰起脖颈往剑身上撞去,利刃割开咽喉,鲜血止不住喷涌而出。 符咒从身体上飘出,印在拓银剑身上发出短暂的光亮,随后洇进去消失不见。 罔悬站起身来脸色大变,又不敢贸然夺剑。“你!” 攸里口中含血,说话吐字不清,“劳烦司主将我尸骨带还给灵傩族。” 罔悬肃声,“灵傩族人绝不会愿意你做此事。” 攸里失声轻笑,“我既成剑灵,还能活得千万岁,没什么不好的。” 第34章 今夜无月,大地重新笼罩在黑暗里,对鬼主来说,这是逃出淮水的好时机。 淮水深处的石缝里,嬴鲛遗子破壳而出,刚出生时不过人巴掌大小,形状也和最普通常见的白绫鱼相似,只不过天生灵气会重得多。 白天一仗黑蛟没有落得好下场,如今元气大伤,正静卧在水底休憩。 那尾小游鱼冒冒失失,竟闯到他面前来,看上去像是巨大又崎岖起伏山壁。 黑蛟似乎察觉到面前这个灵气充盈的小生物,窦然睁开眼看着它,就像看一颗细小的沙粒。 平生第一次察觉到恐惧,小游鱼慌不择路,全身发颤在水里横冲直撞。 在靠近水岸边的地方,卵石泥沙堆叠,天然构成几个石窟,恰又是急流处水草茂盛覆盖着,所以很难发现这里藏着“陷阱”。 游鱼一头撞进去,撞得眼冒金星,几个稍微松动的石头被这一撞,掉下来正巧堵住出口。 暗夜里,攸里化身灵体站在自己尸骨侧边,面向罔悬。 “司主,不等了么?” “不等了,今夜吹东风,明日阴雨。还是趁早结束的好。” 冷风吹拂而过,罔悬将其尸骨收敛,攸里会意手上升腾起火焰,翻手落入淮水,随后他回到剑中。 今夜无星象。 淮水之上燃起的熊熊烈火成为天地间唯一的光明。 这看上去可怖的火焰并不会对淮水中其他生物起到什么实质性伤害,却是逼着鬼主出水的好招数。 烈火隔水,但能顺着丝丝缕缕的戾气烧过去。 还卧在水底的黑蛟没料到第二战会这么早开始。火光烛天里,身上披着燃起的火星一跃而起,腾空盘踞在夜色天中不停游动,宛若升起的霞光。 蛟龙坐云中长啸,振聋发聩。 地面骤然掀起飓风,叫嚣着肆意横吹。等到水面以及天上的火光全部熄灭,天地又重归死寂。 唯有冷刃厮杀中碰撞出刺眼光芒,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分不清到底谁是谁。天上地下没在分出胜负前是没有平静处的。 蛟龙断尾,极端的痛楚蔓延全身,知道时局不利,鬼主当机立断顺着淮水溯源向西奔逃。 罔悬不打算给他留后路,天地一线光明里,这次拓银剑出,尽了十分力。鬼主再想负隅顽抗也来不及,被拓银剑贯穿心脏,倒进淮水激流里。 罔悬为缉拿鬼主不顾先前才受的重伤,现在新伤旧伤一并发作,肺里像灌了铅水沉重又干涩,咸腥的气息涌进鼻腔,她呕出几口发暗的血。 东边开始有要泛白的迹象,先溢过来点点微光昭示这场战役的胜利。 鬼主已死,鬼族在九渊之下没有翻身的可能。 淮水“清淤”还未结束。 那具死去的尸体泛出源源不断的戾气,是九渊之下绝不属于人间的戾气,污染着这条无辜的河流。 水里沾染上戾气的物种尽数死去,像被焚烧一般灰飞烟灭。 不幸中万幸,当时被困在乱石堆里的那条巴掌大的小游鱼被人发现。 戾气一寸一寸蔓延过来,这小鱼觉察到危险开始在水面扑腾。 随着水花乱溅,巴掌大的身体一轻,被人捧起来,手指骨节并不分明但修长匀称,有着适宜的体温。 忽而温热散去,手上一捧水凝作水球,悬浮在空中,任由这游鱼翻腾打滚都不会有危险。 指尖轻点,一缕白光裹在水球周围挥之不去。 北冥,天池。 人间苦寒之地,似乎荒废很久了。 周遭是清一色的白,天地笼统。东南方朝晖即起,散落在天池上以及周边的雪山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1) 如见金银台。 罔悬站在被冰封的天池中央,寒气落在在水球上结出一层均匀好看的冰霜。 指尖凌空画符结印,落进天池里,被尘封万年的天池水化成汩汩细细温流,百顷冰层化开,成为方圆内唯一有生机的地方。 霞光从她侧身斜斜打过,身上光影明暗错落,眉宇间是女子清朗和煦。 小游鱼被轻轻放入天池里,水不沁人,正好是适宜的温度。 初到这片天地,一切都是新奇的,等到它从好奇心里回过神来时,那个神仙已经不见踪影了。 天池里唯剩一白尾徐徐摇曳。 作者有话说: (1)苍山负雪,明烛天南——《登泰山记》 第31章 淮水曲(三) 晚秋时节,北地的凫雁群排列成阵,“人”字越过北冥天池,翻过山脉重重,往南方一直飞到鄱阳以度过严冬。 队伍末尾,一只羽翼丰满的云雁起了惰心,向下望见天池里水面粼粼丝毫没有要结冰的迹象。 时不时还蒸腾出薄雾漫行在池中,云中窥雾。便想着池中水物丰富,自己可趁着别的大雁不注意先前去果腹一番。 百丈高空落下,池中水果然温热清甜,这自然少不了鱼虾肥美。 这只雁心中盘算着此地丰饶宜居又无争无抢,自己大可在此处过冬,倒也省去了几千里的行程。 透过池水薄雾,近岸边躺着几个大张着壳的贝类,在阳光抚照下更显得贝肉鲜嫩,腹中空无一物的云雁看了怎么会不垂涎欲滴。 注意力都被夺去,根本察觉不到水面下还有一双眼睛正牢牢盯着它。 “呷呷——” 果不其然,雁喙被蚌壳牢牢夹住,只能不断喉咙里发出声响。 “哈哈哈哈,‘鹬蚌相争’古语诚不欺我。” 一串笑声如银铃,薄雾里似隐似现,池上少女露出雪白肩颈,池下鱼尾不停摇曳。 云雁在池边扑腾打滚和蚌壳做斗争,一齐骨碌碌滚到水里去,终于甩开了喙上的“枷锁”。 它水淋淋的从池里爬上来,狼狈不堪地抖了抖身上水渍。 “你!”云雁失了面子,气急败坏说不出话来。 少女扇动鱼尾游到它跟前,盈盈眼眸带笑。“我如何?” “我还以为何妨人物呢原来只是条白绫鱼妖啊。”蔑见水底雪白如绸的鱼尾,云雁撇嘴忿忿。 少女听了它的语气有些恼,回怼道:“你也只是只野雁。” “野雁?我来往南北五百余年间,乘飞云上俯瞰,地上种种没有不入我眼底的,世间大事可谓是知无不晓。” 云雁一双漆黑乌亮的圆眼滴溜溜乱转,表情洋洋得意接着说,“哪里像你终年自困在这一汪暖池里,好比人口相传的‘井底之蛙’。” “五百余年还不肯化形?你倒没有我这‘井底之蛙’上进。” 云雁用喙理顺身上乱羽,抖擞精神说:“你也就生逢好时候,两百年前我路过北冥见天池里寒冰化开,想必你是得了天池水滋养才幻化人形。细算来你不过百岁,按辈分该尊称我一句‘云雁仙’。” 少女顺着它的话往下说:“云雁仙,你既自诩无所不知,那知道两百年前天池水为何解封吗?” “这倒当真难为问我了,两百年前世间乱成一片,鬼族退散后,鬼主和司主罔悬在淮水打得不可开交,谁会有心思注意这里多了一处温泉?” “淮水!?”少女努力平复了心情,“咳咳……这事我略有耳闻……那之后呢?” “之后就是鬼主大败身陨淮水,司主镇压九渊,诸鬼永世不可复见天日。” 这倒能解释记忆里那些画面。 “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要见你说的那位司主,该怎么走啊?” 云雁一声嗤笑,“就你?” 少女慌忙解释给它听,“我已经能完全变成人形,能走得,也不会被别人发现我是妖。” 云雁低低笑了两声,这次没有要嘲笑她的意思。 “出了北冥往南走,十里外若能听见流水鸣涧涧,那便是到了淮水,顺着淮水向东走到尽头处是北海,北海上仙人居所,岁天域便是了。” 天池上无风,一阵小浪打过来,拍在岸上一群小银鱼,被人当了谢礼。 “多谢云雁仙!” “客气。”云雁挑拣几条囫囵吞下,砸着嘴提醒少女,“去的话要尽早,现在已经暮秋了,一定要风雪来前出北冥。” 抬头一眼望去千山负雪,云雁伸长脖子从自己最柔软腹部衔下一支白羽,变成件雪白绣祥云纹的锦衣。 “人间规矩繁多,你这小白绫鱼路上得多学着点。”它扑腾着翅膀跟她道别。“时辰耽搁太久我也该走了,等来年开春我从鄱阳回来,我会来看你的。” 不久,云雁愈飞愈高,愈飞愈远。凝成长空上的一粒黑点如米粟,天池又恢复往常安宁。 温水里鱼尾渐渐变作双腿,浅滩边,在水的浮力下学起走路不算难事。她伸手将岸上衣裳拾起穿上,赤着脚走在雪地里,面朝南。 北冥之南,淮水之北的褚源,妖王被自己太迟知道真相而崩溃。 确实如嬴鲛所言,亶渊器能护褚源周全,只要妖族一日不出褚源,即便外界天塌地陷也影响不了什么。 第35章 但是她口中的“庇身所”不单单只是有地方供奉遗骨这么简单。 两百年间,所有身在褚源的妖物寿命折过大半,这并不是毫无征兆的死亡,幼儿迅速长成的同时青年迅速衰老然后死亡,两百年间更新迭代的速度几乎与人类一致。 而嬴鲛正是靠这些折去的寿命得以把自己的性命延存下来,这才是她要的的“庇身所”。 她没有真正意义上死亡,成为了亘古以来唯一一个避开天劫的人。 同时,也成就了这个无药可解的恶性循环,这场破不了的局。 褚源里大妖死绝,妖族寿命不过百年,妖力无法精进,现如今外界哪一个种族不是凭着自己独一方面的强大从鬼族厮杀逃亡下来的。相较实力而言,妖族无异于蝼蚁。 所以他们只能依附于亶渊器,一面渴望她强大,一面又希望能破除这个如诅咒一般的契约。 但有一族既无庇佑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能力,仍能在那片漆黑的岁月里幸存下来。 人类。 作为唯一不生爪牙不长利爪又没有什么过人的手段,能在这乱如沼泥的世间生存,并且繁衍至今,安居乐业。也算个奇迹。 因为轮回。 传说中人死后要下黄泉,进地府,入轮回。代代往生,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除了人以外,无论妖、鬼、神都不得入轮回,死后只会是灰飞烟灭,去时不如一捧浮毛重。 天下平安无事,人的数目自然越来越多。 淮水。 世间大多数物种天性喜近水而居,人们也不例外。 淮水在没有动乱的年代一直平静、安稳地流淌,人们渔樵耕读,定居在此。 石木搭建起的村寨里,藏着一处不甚起眼院落。 院里虽小杂物不多,看上去整洁宽敞,木头架子草草码放着几筐晒秋的作物,没有人会去翻动它。 倒像是故意摆设,闲逸中透出精致。 空中弥漫陈木气沾了秋味,再过几天要打霜了。 劳者无一不愁霜降,怕地里的农物挨不过今年第一场严寒。 不过这间院子主人对耕耘收获一事并不上心,任由自己种的蔬果在地里自生自灭,本尊素衣粗服躺在院子梅树下里无所事事刻棋盘。 今年寒气来得快,降温也降得利索。 梅枝上零星簪了几朵梅花,没有“病梅”刻意凹出来的“仙风道骨”,有的只是枝条生长天然雕饰,并不觉俗气。 树下石桌一方,竹椅几把,再有新添的木棋盘。 院里虚掩的木门被撞开,少年抱着一堆不知道哪里捡来的石子跑进来。 攸里一股脑将兜在衣襟里的石倒在石桌上。“司主,早晨见你画棋盘,我就去替你寻来做棋子的原料了。” 罔悬默默看向刚做好的木棋盘被那些石子尖锐边角噼里啪啦划出一道道痕迹。 “好小子。”罔悬收回目光,“这样,你再帮我个忙。” “司主尽管说,我自然要帮。”少年洋洋得意拍着胸脯。 罔悬披了外衣起身,“我有事出去一趟,在我回来前把黑白两色石子分拣开,再磨成圆扁的棋子。” “好……但是我们没有磨石子用的工具啊。” “你一向聪慧。”罔悬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一定会有办法的。” 攸里被莫大地鼓舞到了,目光炯炯。“我定不会叫司主失望。” 罔悬出了院子,脚步有些虚浮。心里实在想不通,这人还是淮水之战那个出计划策不留破绽的灵傩后裔吗,甚至敢违背她意愿的情况下在自己眼底下完成献祭。 路上有年轻妇人端着箩筐,和她打招呼,“姑娘去哪?” “哦,屋里待久了闷,我出来随意走走。”又看她手上箩筐快有半人高,便问,“需要我搭把手吗?” “不用不用,统共也没有多远,我走两步就到家了。”妇人从箩筐里取出一把薯干塞到她手中,“刚晒出来的,将就着当个零嘴儿吧。” 罔悬不好推拒,双手接过道了谢。 薯干澄黄透亮,熟过了的会含着些薄红,闻起来没什么气味。初入口有些干硬,在嚼久了就会软糯香甜。 “对了,姑娘最近离水边远些,谨防出事。” 罔悬咽下薯干,“为什么这么说?” “村西几个小儿偷偷下河,其中两个被溺死了,水里被人瞧见时头朝下,一看就是被什么东西给按在水里的,另外回来的都得了癔症似的不说话。” 妇人压低嗓音,“这还是今天早晨发生的事。” 罔悬面色凝重,“好,我会注意的,您先去忙吧。” 村西水上,风习习。 第32章 淮水曲(四) 一路到村西,现如今天色已晚,发生了这种事后在淮水畔逗留的人也少了。 此地孩童多善水,她长居淮水畔两百年是知道的。从来没发生过这种诡事。 水底清澈少水草,没有会绊住脚的道理。这里既没有妖邪敢作祟,村寨里众民和乐,自然也不会是人为的。 淮水静淌下,水中游鱼聚作一群,身上鳞片银晃晃看着亮眼。奇怪的是,那团鱼来来回回,上下沉浮就是离不开原地。 罔悬多瞥了两眼,心中明白了七八分。 指尖弹出一缕白光,那光跟活了似的往淮水里钻。 不多时,水面一阵翻腾。一尾青蛇弯弯绕绕游到河岸上。 岸上青蛇化成个清秀俊俏的男子。 男子眉目低垂,颔首拱手,“司主找我?” “青岐蛇君。”罔悬将手收回袖中,“我来是想问问淮水中有何异样。” “今日淮水少瘴气,并无异样。” 罔悬长叹一口气,“做妖,还是不能太死板。” “毋厘不解,司主只让我时刻关注鬼主留下的瘴气是否复发,其余于我而言皆是无关紧要。” 鬼主死后,在此地留下瘴气,而淮水一带作为北面主要流域被污染严重。食水者不知其污浊而食之,瘴气在腹中久聚成病,无力回天者多矣。 于是罔悬居此处两百年,净化水中瘴气,也好方便检查是否有疏漏处。 即便到现在,她也不敢说淮水瘴气尽数被除尽。 她这口气没叹尽,生生被毋厘噎回去,浑身上下有些不自在。 “什么无关紧要?” “我知道司主想说今日辰时那两个孩童溺死,我就在河岸没有施手相救。但那是他们自己贪玩造成的。” 毋厘神色平静,淡然解释道,“左右因果皆归咎于他自身,理应与我无关。” 罔悬没急着就他的言论判断对错,转头望向虽水深却依旧清澈的淮水里放着的一座巨石。 “这石头你放的?” “是,这处是当年鬼主身死地,瘴气阴霾可以通鬼界,后得知这山尖石对驱散此地瘴气有一定作用。”毋厘也侧目看向淮水,“昨日寻来,特立于水中。我虽力薄,但已尽职责所在。” “淮水水面少波澜,水底暗流冲力大。河道两侧浅中间深,所以平常孩童在浅岸嬉戏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话说一半突然顿住,罔悬蹲下身子用随手捡的阔叶折了一叶小船,轻轻放在水面上。 小船没有像想象中一样顺着水流驶向下游,而是飘飘转转打着旋儿到了水中央,驶进一个漩涡中随后被拖入水中消失不见。 旋涡的正下方,是那巨石。 是暗流冲击巨石形成的水中陷阱。 这也解释了两个孩子溺死是为什么悬停水中,在水中不辨方向,呛水后头重脚轻而导致头朝下的诡异场面。 “细算来,你不能说完全不在因果中。”罔悬抬手将山尖石打的粉碎,因在水中,所以并没有太大的动静。 只是那叶小船不会再浮出水面。 毋厘一瞬间愰神,旋即反应过来。“是我……” “罪不在你。”罔悬随手拍落衣裳上附着的尘土起身,“今后慎言因果二字,这东西缠在身上是摘不干净的。” 他似懂非懂点点头,还是向她道了句“受教”。 今日事了,该回家看看那小子把棋子磨得怎么样了。 天光骤减,夕阳将大地润色成橘黄。硬生生拔出人心底那一点悲凉。 空气中温度急剧下降,那是深秋浓重的冷气。方才指尖触摸到水面确实温暖不扎手。 冷热相遇,大片大片的雾气在水面上蒸腾,相望隔岸看不见。 对岸有古琴声,泠泠无杂音飞入水雾中。若是有善乐者,必能听出来不是传统桐木琴身蚕丝弦。 二人皆是一愣,隔着水雾模糊出一段身影。 罔悬似乎想起什么,神情有些不自然。 指尖蜷了蜷,似是有些紧张,垂眉不敢仔细再看那身影。 好在毋厘没发觉她的局促。 毋厘看了半晌没看出所以然来,虽隔着宽阔淮水查不出什么,但毕竟此处经一战后也算是个是非地,他急着到对岸去试探。 第36章 “我过去瞧瞧。” “且……”另一个“慢”字还没出口,身旁人已经入了淮水。 “有桥不走,非往那水里钻,这人真是……啧。” 不远处确实有座吊桥悬在水上。 罔悬眯起眼打量河上茫茫水汽,她也不打算走桥,她打算回家。 那吊桥在东村西村交界处,过去是要些脚程的。淮水说阔不阔,游到对岸也费些功夫,但至少比走桥快。 穿过雾霭,毋厘面前却寻不见什么人影,连同琴音一起消失不见。 此地不闻妖气,或许是路过的琴师罢。 毋厘无法,白忙活一趟又累死累活游回去,这边岸上司主也不见影踪。 毋厘:“……” 待到雾水散尽,月影浮出水面,才悻悻离开。 小院里,夜风刮过枝头薄香,把本就稀疏的梅花吹得有些残败。 罔悬端了碗热茶,攸里蹲在梅树底下拈着落花看,看上去有些落寞。她还以为是这少年伤春悲秋的劲儿上来了。 出口安慰,“没事,落了就落了,这花过几天还长。” “那,那我能摘点树上新鲜的花吗?”攸里扭头过来问她。 “你要摘花做什么用?” “东临吴家娘子喜欢花,我……”攸里慢慢涨红了脸,在银白月色下尤为明显。 “荒唐,那可是有夫之妇。” “我可以拿花跟她换梨膏吃。”攸里捻着花的手被她吓得一滞,细声问,“有夫之妇怎么了?” 罔悬:“……” 她不自在地抿了几口茶,胡乱编了个理由。“没怎么,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多带几枝……不必吝啬。” 不是你这大小伙子换个梨膏吃脸红什么? “还是司主考虑周全。”这少年忽而又笑起来,“那是同意我摘了吗?” “摘吧摘吧。”她不想跟这小子再计较,拔腿就往屋里走,没走几步路又立住脚转身过来问他,“对了,今日那副棋子做好了么?” 攸里听她问话,撇开手上梅花站起身,下意识用还沾着些尘土的手指蹭了蹭鼻尖。“做是做好了,但是和一般棋子有些区别。” 罔悬摆摆手,随便找了根竹倚在屋前坐下了。 她也不指望这小子能雕出什么花来,“那都无所谓,能用就行。” 攸里听完这话后松了半口气,另外半口气还不上不下咽在腹中,捧着桌子上两个棋奁过来。 罔悬不紧不慢,用两根修长手指从棋奁里捻出了一片扁扁的,薄薄的,四四方方的东西出来。 “哟,黑棋。”这玩意无论是从触感还是视觉上都是惊世骇俗的。 “我认的对吗?”罔悬半是打趣,侧着头问他。 偏偏这小子还没什么眼力见,认真地回答着她的玩笑话:“是黑棋,这算能用吗?” 不等罔悬张口,这人又口齿不清,慌慌张张地解释,“我,我是剑灵,除了用刃锋利些也没别的什么巧劲,只能这样了……等改天我再给司主磨一副规规矩矩的棋子。” 她看着这少年眉眼低垂,面上表情自责又难堪,不太忍心。 轻轻感慨,“能用,反正都是放在棋盘上的东西,方的圆的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不算安慰人,少年心烦意乱还困在这两盒方方正正的棋子上。等坐在椅子上的人走了,自己对自己小声嘀咕,“没区别吗?” 夜月明,晚间无虫鸣瑟瑟。 从北冥天池到淮水路途遥遥,对于这位鲜少在陆地上走的小鱼妖来说实在有点困难。 一路上磕磕绊绊,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 数不清这是她独自一人在外面度过的第几个寒夜。羽衣仍洁白不染纤尘,看上去就没那么落魄。 她一丝不苟的地照着云雁仙的话找到了北海,并没有找到它说的岁天域。 一连几日皆是如此,正打算无功而返时,倒是在书上找到些许线索。 书上说:“妄求海上仙所,问泛水音。” 她不知道这书中最喜欢故弄玄虚,把简单的道理说的玄乎其技。 “泛水音”无非就是海浪撞击岛屿发出的声响,可这涉世未深的小鱼妖会错了意。 淮北地少梧桐,多生梨树。她择了最称心的野梨树仿照传统古琴做成琴身,捻来淮水做琴弦。 学着她见过的世俗琴师,奏“泛水音”。 她没学过“宫商角徵羽”,自己摸索着曲调在北海前奏了一整日,也没见什么用处。抒发出自己不畅快的心境倒是真的。 淮水前百无聊赖弹了两声,心叹道。 书上谬言多矣。 眼下要入冬了,再待下去就不能在大雪封山前回北冥,顶多顶多明天返程,她心中落寞地想。 白绫鱼妖变回原身躲到淮水里,感受起来倒是与小时候大有不同。 前所未有的平静,安稳,连着心里也是宁静的。这几乎与天池水态一致,只是温度寒凉些,她知道那人一定还在。 月落西枝,枝栖寡鹊。梅影下月,疏如残雪。 第33章 淮水曲(五) 晨起动飞霜,灵台始清明。 劳者早早出门干活去,妇人多聚在一起择棉织布,自从淮水出事后,剩下小孩被长辈下令不准乱跑,无法只能在眼边玩耍嬉闹。 所以今天村中比其它时间更安宁平静。 院里那人起得也早,不嫌外头寒气冻手,坐在那石桌面前,执着那四不像的棋子自顾下了几局。 该说不说,用久了竟还觉得顺手。只是棋盘上之前被刻花多出几条纹路有些难看。 就着一捧清茶,一坐就是一整日,直到夕阳欲颓,攸里才发觉她今日不太对劲。 “司主平日里最是坐不住的性子,今日怎么在这儿沉默寡言一天了。” 攸里端来烫水兑开的梨膏,换下了已经凉了半日的冷茶。 混着梨香清甜,热气蒸腾出来蹭在人脸上,把鼻尖润得有些湿。 指尖落下一子,“你的意思是说我不够沉稳吗?” “倒也不是……” 他确实是这个意思,但不好明说。 日头东升西落,影随渐短渐长。罔悬静坐在这放空神思。 顺道想着,淮水瘴气差不多除尽,自己可以回岁天域了。届时把事务交到毋厘手里,虽然为人死板,但万一生出变故他也应付得来。 泠泠琴声至,正如昨日,出自同一人之手。 寂寂一日的街道上竟在此时开始多人气,劳者背锄归家,妇人放下织针麻线,孩童撇开玩物。一齐凑到沿水道上看热闹。 嘈杂不已,人声鼎沸,没过古琴声。 攸里:“怎么事儿?” 外面不露步履声,有人轻叩门。 罔悬放下棋子起身:“进。” 毋厘推门而至,在她面前先恭敬施一礼后道:“昨日淮水上,是白绫鱼妖。” “白绫鱼妖?”她几不可察地轻笑,对此事没有过多惊讶,呵出一口浅薄白气。“好雅趣。” 毋厘缓声问:“那要逐她走吗?” “不着急,那人来都来了,我必要凑凑这热闹。” “什么人?”攸里云里雾里不解罔悬所言。 罔悬没回答他,只拍拍攸里肩膀对他道,“走了,出去活动疏络筋骨。” “我不去,人多了我不自在。”攸里后撤一步,耸了耸鼻子直言谢绝。 罔悬无奈摆手,旋即大摇大摆出了门。“那好吧,你留下看家。” 琴声是从淮水对岸传来,那位置上修了座长亭,既是风景独佳的游赏处,又是行人的歇脚地。 村中少有这种景象,人群堵的水泄不通宛如屏障。 走近了可听见一两声窃窃私语,这边谈论不知是哪里来的乐师琴技这般高超,那边又说这奏曲女子是何等绝代之人。 罔悬听这琴声仔细斟酌了一会。 奏琴者不知音律,弦上琴音却不错乱。 一声它山玉碎,二声北冥冰裂,三声空泛音,四声五声渐熟稔。 曲是好曲,无奈人潮太拥挤,罔悬自己也来得晚,偏偏又不是好争抢的人,所以根本看不见那所谓的“绝代之人”。 罔悬半倚着身后叶片枯黄的槐树,有些惆怅,后悔没把那杯梨膏水端出来。 站了半晌也没见着个所以然,眼前闪过全是一帧帧背影。时间长了也觉得无趣,倒不如回家喝梨膏水。 她望着脚边满地枯叶这样想着,叹了口气准备往回走。 俯仰间,恍惚透过人影重叠间露出的一片空隙,隔着宽阔淮水,对上另侧清冽双眸。 “铮”,倏而弦断如裂帛。 对岸长亭里,断裂的琴弦化作水珠碎了一地,落在雪白羽衣边,星星点点旋即不着痕迹消失不见。 奏琴者不知所措,惊站起身不慎撞倒琴身,琴面重重跌在地上,场面霎时混乱。 观曲众人见状唏嘘,自知无琴可听就一股脑都散了,不多时便不剩几个人影,景象平静又复往日。 第37章 窸窸窣窣声渐平,槐树下那人已不见踪影。 白绫鱼妖慌张去望,心中擂鼓乱如麻。 浑然不察身侧有一人已经顺手将滚落在地的古琴摆正在案上。 “姑娘有意抱琴来,是为寻谁?” 心乱如麻……心乱如麻。 罔悬指尖萦萦,捻起几缕淮河水补作琴弦。暮色夕日斜,落日橘辉透过长亭半壁停滞在她脸侧,勾勒出柔和光影。 鱼妖怔怔望着她,神识如陷。 “寻……”话鲠在喉中没说出来,伸手直直指向眼前人。 “我么?”眼前脸笑吟吟,音色儒雅。“既是冲我来的,那便和我走吧。” 她言语太过突然,像是一捧急火烧化的铁水被重重打开,顷刻炸开无数火树银花,火星落在身上酥酥麻麻,不知自己应该往何处躲。 身体还没反应过来,嘴先应下了,“好……” 白绫鱼妖颈上漫出薄红,咬着唇低下头去。 天地间霞光如映烛火,莹莹铺满此间。夕色照在白羽衣上好似披纱雾,余晖轻盈透过额间坠,美人浑然如清水。 “小心落了琴。”罔悬伸手无意擦过她的手背,替她扶了扶琴。 秋风斜斜吹起二人衣袂,前者步履轻快,后者怀抱素琴低着头紧跟其后。暮色里穿过长亭,行过吊桥。 将晚古街上,不知一件谁家衣裳不慎飘落在地下,像是为刻意拦住二人。 罔悬拾起衣裳轻轻叠好,放在这家门口长木椅上。 抬头看,楼上窗中探出个人影。 “芸娘。” 楼上那人捂着嘴笑,“你使的什么主意叫这美人跟了你。” 罔悬往后瞥着白绫鱼妖一眼,这人脖颈都要烧红了,于是刻意在话中安慰她。 “玩笑话,今日淮水一曲,我折服于此琴技,特邀这姑娘前来坐叙。” 这话却让白绫鱼妖心中一顿,之前的萦绕身侧的火树银花都消散无踪影。 “她不认得我了。”她心里落寞地想,看着怀里古琴心里不是滋味。 “我岂不知你何时有这般雅趣。”芸娘松松懒腰,又道:“时候也不早,两位姑娘家该早些回去了,改日请二位吃茶。” 罔悬颔首应下:“改日。” 暮色四合,外头气温随之骤减。 院里暖和,但此时气氛剑拔弩张,让人背后发凉。 毋厘和攸里二人警惕地盯着躲在罔悬身后的白绫鱼妖。 小鱼妖察觉到气息紧张,不由自主往罔悬身后躲,怯生生的,看上去很让人怜惜。 眼神却不含畏惧,平静回望这二人目光。 “这样肆无忌惮盯着别人看,很无礼。” 罔悬淡淡开口,打破三人暗中迸发的激流。三人皆以为说的是自己,每人都不自然的低下头去。 这是白绫鱼妖第一次听到“礼”字。 毋厘率先出口打破不算和谐的场面,“我先回淮水去,就不叨扰司主和……二位了。”话毕这人慌慌张张出门去,很不顾及情面的留下攸里一人独自应对。 天上霞光红的发紫,趁着众人不注意慢慢暗淡下来,晚风轻拂送来一段梅影暗香。 “司主怎么……把这妖物带来了。”碍于有别人在场,这小子后半句声音轻得跟虫叫似的。 罔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听见。随便想了个法子把这人支开,“今日梨膏还有剩的吗,再去兑两碗甜水来吧,顺便把家里有的糕点之类的都一并拿出来。” 攸里就是再傻也听出了这话里话外要包庇她的含义,闷着气走了。 他缺心眼不假,但他绝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天下妖物尽在褚源,这鱼妖也不会例外。妖族与海神嬴鲛缔下契约在战后人尽皆知,这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妖族因此命短,法力低微只能寸步不离褚源。除了青岐蛇君凭一己之力逃脱鬼族杀戮,不与褚源妖物有任何干系以外,有本事从褚源出来的,心境纯良者少矣。 是故他才对这无名鱼妖抱有敌意。 他不知道这白绫鱼妖是被司主从小养在天池里的嬴鲛后人。 梅树下先前凋零残花被攸里无聊时收拾干净了,这树或许是得了花的养分长得有精气神了些许。 罔悬把石桌上方棋子收拾尽,腾出位置给她放琴。 “待会我把客房收拾出来,若是有不周到的地方姑娘可以同我说。” 白绫鱼妖心中有问题急切地想问,但知道当下不是时候,只好先应下。她不敢看面前那人,眼神不知道往哪里放,无意落到那筐形状方正的棋子上。 罔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以为是她对这几摞棋子心存疑惑,出口解释,“棋中惯是天圆地方的道理,这副棋子工艺不大精细,看着方正了些,不过也好用。” 方圆死板。 罔悬侧开脸转开话题:“外面寒气降下来了,姑娘随我进屋吧。” 夜里鹧鸪,深啼秋里微雨,房中灯未眠。 窗外雨潺潺,窗里惺忪灯火下,罔悬放下手中读了半卷的书,仅着中衣准备熄灯睡了。房门关得不算严实,轻松被人推开。 入眼之人面容清丽,发髻未挽。身上褪去白羽衣,见里裙单薄,不知是有意无意。 罔悬愣了一瞬,不想这人胆子这般大。不过不能全怪她,这小白绫鱼才来人间几日,又能要她学什么规矩呢? 一转头的工夫这人已经跑到自己眼前了。 罔悬立在床边,无奈正打算开口问她。 猝不及防被她扑上来,脚底没站稳二人一起踉跄摔在床榻上。 第34章 淮水曲(六) 窗外薄风过,烛火忽明忽暗终于熄灭。 二人距离几乎一指间,发烫呼吸划过颈间,她温热掌心正下意识握着自己的腰,隔着一层薄薄中衣体温相互渗透。 散落发尾相缠,动作逾矩,处处渗透出诡异的亲昵。 罔悬有些受不住,抬手推开她一侧肩膀,让二人之间好歹有些距离。 现在和早些时候那副怯生的模样完全不同。 “这是做什么?” 上面语气急切,“你不记得我了吗?淮水河畔,是你亲手把我放入天池的。” 罔悬对上她寡淡又含妖异的脸,沉思良久。 她记得的。 淮水一战后她擅作主张把嬴鲛之后放入北冥天池,没有海神庇护,这幼子必会被其他人觊觎。 可怜生得一副危在旦夕的命。 若是能一直在天池安宁度日不失为好结局。既然她执意出世,自己又何苦拦她。 之所以要把她带回来,是因为她现在虽然年龄上算来已经不小,但心智上不成熟。打算放在人间教几年,届时再告知有关她身世种种。 至于现在,当个白绫鱼妖没什么不好的。 当然,相处起来没有分寸是件让人头疼的事,这小白绫鱼太闹腾,自己要是当下承认记得她,恐怕今夜就不消睡了。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鱼妖重复问一声打断罔悬思绪,下面的手竟然在她腰上越握越紧。 罔悬:“你……”太放肆了。 算了,她才两百多岁,她能懂什么。 “我一时也想不起来。”罔悬手动将身上的人翻开,给自己留了个喘气的地,“不如这样,等我想好了明天告诉你好不好?” 白绫鱼妖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不识唐突。 “明天什么时候?” 罔悬耐心哄她,“什么时候都好,现在已经很晚了,先回去休息吧。” “可……”白绫鱼妖还欲再扑到她身上,被罔悬用小臂架住了。 四目相对良久。 “不可以吗?”白绫鱼妖一脸无辜。 “可以什么?”罔悬快被她气笑了。 末了,是白绫鱼妖屏住呼吸一言不发,在没有烛火的暗色里急匆匆跑开。 屋内霎时寂无人声,她逃开时来不及将房门带上,窗外闯进来的风雨撞在门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吱呀作响。 今夜漫长,雨水打在秋叶上闷响参差,扰人心烦意乱。 好不容易捱到近天明,院里意外来客。 白绫鱼妖一夜未眠,院里稍有动静就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她躲在楼上窗后偷看。 一夜秋雨,院中被人施了仙术依然整洁如初。 东方既白,雨零星。 梅树下石桌上棋子与古琴依旧,旁边坐着两人。 “难得徽南君远道而来,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难怨我待客仓促。” 姜邑尘客气回道:“事发突然,今日来得匆忙,还望司主莫怪我唐突。” 攸里从屋内端来两杯清茶,“这里又没别人,二位真是够了。” 姜邑尘:“……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此次来是为请司主帮个忙。” “南方水系紊乱,尤其长江往南一带,大小湖泊川河涌出从九渊下来的‘瘦水’,恐怕是那场浩劫落的后遗,以我的能力只能勉强将其镇压,但要绝后患,还得请司主出山。” 第38章 “瘦水”自九渊雍冥而来,本质与平常水无异,人将其作饮食也无恙处,不过少了地上川河的灵气,无灵之水故称“瘦”。 鬼主已死但鬼族尚在,此次瘦水现人间,是不是在昭示鬼族已有重回人间之法? 罔悬咽下一口茶,略带思索往楼上瞥去,正对上那双偷看的目光。 窗边那人察觉自己被抓个正着,慌张往后躲,不慎撞上旁边桌案,一个趔趄连同身边物什跌倒在地上,发出好大一阵动静。 姜邑尘顺着动静望去:“司主要是放心不下这人,可以带在身边。” “不了,眼下淮水才是最安全的,我会让青岐蛇君帮忙照看她,即刻动身吧。” “需要我帮司主传话吗?”攸里指了指楼上问道。 罔悬目光还停留在楼上:“我上去看看。” 只听她脚步声急匆匆走上楼,留下二人面面相觑。 姜邑尘无聊拿出他那支白玉笛放在手中转,低声问道:“这小妖与你家司主什么关系,竟都养进闺阁了。” “明明昨天才……”说一半住了口,攸里摊手表示自己只是个住在剑里的剑灵,其它的他也不知道。 楼上白绫鱼妖那一跤摔得不轻,额角上若重淤青还有鬓边轻微擦伤。看见那人上楼来又打算重蹈昨夜覆辙,要往人家身上扑。 中途被双手握住肩膀,二人距离拉开。 罔悬刚想开口,窦然被她急促打断。 “你这就要走了吗?你去哪里啊?什么时候回来?” 去南方脚程又远,光是长江一系河道湖泊不计其数。时间不会短。怕只怕她不在,这白绫鱼妖乱跑身份暴露。 需要找个理由把她留下来。 “是,眼下要走,什么时候回来还没个定数。” 罔悬放开握住她双肩的手,确认这人不会再出其不意扑过来以后,继续开口。 “姑娘若不嫌弃就在此处住下吧,院里有株梅树我最是喜爱,可今日这树总是恹恹的,我担心它捱不过今年寒冬,是故想请姑娘照看一二。” 罔悬目光真诚望向她。“不知你……是否愿意?” 好撇脚的理由,她喜欢那梅树个鬼,前几日那混小子为了换梨膏差点把树拆了她都只是睁只眼闭只眼。 偏偏面前这人本性纯良不识人间险恶,信了。 白绫鱼妖眼眸低垂,白昼清光在睫羽处浅浅落下一层暗影。 “好……”除了这个字,其他话哽在口中。 她既答应留下来,其他人也没有多拖沓,攸里即刻入主拓银剑。 石头砌成的小院里,寂寥又空旷。那人不在,风雨越发肆无忌惮地吹进来,水珠掉到棋奁中,积起一汪浅水恰好没过棋子。 白绫鱼妖广袖挥过,一簇轻烟似在庭中炸开,丝丝缕缕升到上空化作肉眼不可见,静默笼罩住小院,屏蔽外面风雨。 昨夜和琴来,今睹君归去。 没有关系,两百年光阴也是就着思念慢慢渡过来,这点时间不算冗长。 大寒过后。 隆冬堕雪,淮水不像来时那般脉脉静淌,蚕食着落进水中的飘雪,最后实在吞咽不下,凝结成冰。 毋厘应着罔悬的话,对白绫鱼妖多有照顾,还是那般死板的送衣裳送吃食,最后再不温不冷地问一句她是否还有其它需求。 此外,白绫鱼妖一直躲在这方小院里,守着诺言细细照料着株梅花树。 她从来都对这位司主抱有极高的敬意,连着居住的地方也是一样,不愿意让这里沾纤尘。 于是无事会在这里擦拭灰尘,清洗用具,甚至细致到把掉落满地的梅花拾起来,到淮水旁清洗干净,再重新埋到土里去。 看起来无甚意义,这人却日复一日做着这些事。 唯有司主住的那间卧房,一步都不敢踏进去。 说起来好笑,那日晚上能肆无忌惮闯进去抱住那人,如今却要把这当神台一般供起来。 可临冬前那一夜风骤雨狂,大大小小如鹅卵石般的冰雹落下来,把她罩在小院上不算厚实的结界打得支离破碎。 夜来风雪急急涌入那间卧房,四处乱撞惹得门窗吱呀不已,狂风大作掀翻桌上陈放的书籍纸页纷飞,处处乱做一团。 她无闲暇顾及其它,在她的卧房里收拾到天明。 案边一张被雨润过湿了边角的泛黄的纸引起她的好奇心。 她努力说服自己这不叫偷看,是风刮起来明明白白摆在台面上给她看的。定下心来探过头去,纸上留着八个字,是司主的笔迹。 “白衣浅迹,落拓淮音。” 白绫鱼妖脸上一瞬错愕,愣罢把纸张仔细叠好,压在厚厚书籍最下方。 此后几日魂不守舍,脑海浮现的都是这几个矫若游龙的字…… 惊蛰往后,天气才转暖,淮水解冻,天地万物随着雪化冰消都渐渐复苏。人们开始愿意来到路上慢走透气,要把一整个冬天难能外出嬉戏的时光都弥补回来。 院里梅树长势喜人,白绫鱼妖心情大好,也愿意出门见见春日光景。 只是不大说话,只有等别人问关于院子里曾经那位主人为何许久不见,她才会回答一二。 南方春景早,北边冰雪还没化尽,南边梨树就已经再犹豫着要不要开。 “冬日里瘦水与川河湖泊冰封在一处,根本分辨不清这些水的来源是哪里。”攸里望着鄱阳湖畔望着百顷不起波澜的水面开口,“我觉得现在倒是个好时机。” 鄱阳湖畔梨树上花苞带露,今朝天气晴明。 罔悬随意在湖边掬起一捧水,嘴里喃喃“瘦水?” 其实瘦水于山川江海甚至万物生灵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能吃能用与普通水没差别。 至于少灵气,天地日月照拂下哪一处不是灵气充沛,又何须这几口水来增益。 最主要是要查清楚瘦水的来源,以此寻到九渊与人间结界薄弱处,以此避免各族之间碰撞产生矛盾冲突,甚至杀戮。 “不对!这瘦水不是从九渊来的。”罔悬眉头紧蹙,神情严肃。 攸里刚被这没由来的话整得云里雾里,又被她脸上神情吓了一跳。“什,什么意思?” 还没等他问出个名堂,身后之人出声打断。 是姜邑尘刚到鄱阳,“我顺着长江大大小小支流,湖泊都找过了,人间与九渊之间,没有薄弱之处。” 连最难查的鄱阳,太湖都找遍了,也没有踪迹。 那怎么会凭空出现大量瘦水的? 攸里脑子没反应过来,木然望向二人问道:“既然人间与九渊没有缝隙,那这瘦水会是哪来的?” 罔悬与姜邑尘异口同声:“阴司。” 第35章 淮水曲(七) 淮水之畔,春气招惹各色芳菲盛开,唯有梅树在最后一次馥郁后凋零殆尽。 白绫鱼妖无措看着一地落花,她不知道梅花是无意争春的,自然开不进和煦的艳阳天里。 刚跌落下枝头的梅花殷实饱满,被细细包裹满绢布,双手托着拿到淮水里洗净。 平静无波澜的淮水少了以往生气,或许是才解冻不久的缘故吧。 嗔红梅花点点在水里打着旋,素手拨弄起的水渍零星沾在瓣间晃动着不成圆。浮浮沉沉中褪去身上泥尘。 “姑娘,你白费力气浣这死物做什么。”悄无声息地,身侧竟有人开口。 白绫鱼妖微不可查被吓了一跳,心道:这人绝非等闲之辈,否则自己怎么会丝毫没有察觉到呢。 她将浣洗干净的梅花盛入绢布,站起身来看向来人。 那人嗓音不辨雌雄,被宽大的白袍裹着,脸也被帽檐遮的严严实实。隐约可见轮廓柔和皮肤白皙的下巴。 手上正正端着一枚细口净瓷瓶,瓶中柳枝摇曳。 似是观世音的扮相。 白绫鱼妖不敢冒犯,但她没学过礼数,出口便有些莽撞,“你是谁?” “我么,我和你一样也是从淮水里来的,方才回到此处,你不认得我也正常。”那人指了指她手上的梅花问,“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要浣花呢。” 她轻轻将指间梅花拢了拢,“我……不忍见。”草木皆是无语物,犹见此株如见人,不忍,更不敢不敬。 “姑娘怜花之心令人动容,可惜死物就是死物,不能像结的果子那样落到地里去又入往生,重新长成,这些死物终究要堕入泥尘里消亡殆尽的。” “那这瓶子里的枝条又与枯木何异?为什么要拿水养着呢?” 那人在白袍底下发出两声轻笑,“枯木么?” 旋即又当着她的面随手把柳枝插在岸边,白净瓶中水倾倒在柳枝根部,顷刻之间长成如人高的柳树。 岸边清风动,垂枝徐徐拨水痕,投落下一处阴影。 “你看,死物本不得命,它活下来是天成的,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依旧可以生生不息,这就是天地的道理。”说到最后语气越发狠戾,气息也开始阴郁。 第39章 白绫鱼妖警惕看向他,动作戒备。 察觉到自己言语不妥,这人很快平静下来,语气恢复和之前一般轻快。 “我观姑娘如枝上薄玉,我言尽于此,后会有期。”说罢化作一缕轻烟不见影踪。 少女捧着手里绢布凝眉思索,暗道此人不知来历,说的话全无信处,自己应避之。 那摞被洗净的梅花被埋进土里,叶片繁茂,实则长势喜人,被照顾得很好。 阴司。 殿前鬼差战战兢兢,低着头不敢看这来自地上两位不速之客。 鬼使下阶相迎,“下官失礼,不知二位上仙来这阴司有何贵干。” 姜邑尘手上玉笛一收,“啊,说来惭愧,鄙人久居江南最喜烟雨朦胧之地,但今日却发现水汽不似往常飘逸,一查果然水中有异样,长江中无端溢出瘦水……” 姜邑尘故意停顿好一阵,二人一齐看这鬼使脸色青白。 “相必是九渊出了异动,我担心哪些茹毛饮血的怪物会因此重新降世,于是寻遍地上却皆不见瘦水来处,思来想去或许是因为阴司间隔在人间与九渊之中,被人利用将瘦水偷渡上来的吧。” 罔悬在一旁听了半晌,忍不住出口低声道:“你话太密了。” 姜邑尘:“……那您请?” 面前鬼使越听这话身体越是抖得厉害,跟筛糠似的,抖了一阵又自己停下来了,深吸一口气面带微笑开口。 “徽南君说笑了,阴司乃是判别凡人生死的重地,再不济也绝非全是等闲辈,谁有能在此处不动声色渡瘦水的本事。若是二位不信,大可查遍阴司就是了。” 罔悬冷笑一声,“来此不过知会一声,当然要查。” 短短一句让这鬼使汗毛竖立。 手里掐了个诀二人消失不见,只留鬼使愣在原地。 再当看清他们去的方向后简直要哭出来。 “那是轮回处啊!二位上仙去不得,去不得!” 阴司往下,是轮回。他们二人当然还没有蠢到去把阴曹司翻来覆去找一遍。 面前轮回似是无垠海,荧光点点,明灭有序坠入海中,这都是将要入轮回的人。 二人前脚刚到,那鬼使后脚跟着来了,被累得气喘吁吁,嘴里还不断喃喃。“去不得,去不得啊。” 罔悬瞥他一眼开口,“为什么去不得,我还没死呢,你怕我擅自入轮回求永生么?” “不不不,下官不是这个意思。”鬼使拿袖角擦额汗。 “那您是什么意思?”罔悬皮笑肉不笑,继而看向轮回。 “这里入轮回的人似乎比预想中的多的多啊。” 鬼使身子一僵。 姜邑尘附和,“啧,人间一日殒命者能超过千已经罕见,看这荧荧鬼火,莫约能上万吧?” 鬼使牙齿打颤,神情扭曲,硬着头皮道:“也有许多鸟兽蚁虫不慎误闯,届时会把它们择出来的。” 姜邑尘嗤笑出声:“哈哈,鸟兽蚁虫都能不慎误闯轮回,还说不是等闲辈?” 罔悬拔出拓银剑,“我倒要看看是哪里误闯来的东西,胆敢不敬阴司的规矩。” “司主且慢。”鬼使收敛了逢迎的笑意。 “轮回是我阴司所属,还轮不到地上神仙管束,司主如此行径,未免僭越。” 有些不确定,周遭似乎凝滞了一瞬。 罔悬转过身来正对上他阴郁神情,音色低沉,“我且问你,我这司主司的是什么?” 鬼使唇色青白。 “地降神子,旻委空圮。” 旻苍予以空圮,赐神子临世以御之。 “可僭越否?” “不,不……”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然而话没说尽,急匆匆逃回阴司,临走甚至不忘对二人揖礼。 姜邑尘重新掏出那笛子在手上翻飞转着,“司主越发会拿捏人了。” 罔悬听出他语气略带嘲讽,“哪里哪里,不过是开门见山莽撞之举,不比徽南君做事含蓄,喜欲扬先抑。” 姜邑尘:“……” 这些话被拓银剑里的攸里听得一清二楚,只恨自己嘴没长在外面,不能再说一声“真是够了。” “你看,是妖。”罔悬收了话头,指向轮回里荧光与别处不同的地。 红得发紫,仔细可辨,轮回中这样的荧光不止一处。 姜邑尘深叹一口气,继而对罔悬说:“方才这鬼使走得这般快,估摸着寻人去了,你且去阴司拦着,我在此处将轮回中人与妖的魂魄择开。” 罔悬应声离开轮回,朝着那鬼使奔走的地方去了。 淮水之畔。 本是清光遍布的三月晴天。蓦然风起云涌,天地变色。 轰隆轰隆,一声又一声闷雷打下,闪电似千万缕银丝将天空分割得四分五裂。 近水边有人家抢着收未晾干的衣裳,嘴里自言自语,“怪事怪事,以往降雷雨都要等到清明以后,怎么今年这般早。” 白绫鱼妖守在水边,慢慢掬起一捧水。 水虽清,但在晦暗天色下,能清楚看到自己倒影。 “无灵水……” 岸上毋厘从淮水里赶过来,“是瘦水,眼下天生异象,姑娘快回院子里去吧,我去将此事禀明司主。” 还不等白绫鱼妖答应,毋厘腾空而起,手上阵法起,无数蓝光如针一般扎入淮水中。 阵法已成,勉强隔开淮水与地下联系。 常说水是命之根本,时间长了必会酿成大祸。 毋厘知道耽搁不得,旋即往南去。 白绫鱼妖守在原地,看着平静淮水渐渐暴躁起来,浪潮拍打着两岸搅得水体浑浊不已。 方才长在岸边的柳木被狂风从根部卷起,卷入淮水浪潮中去,白绫鱼妖下意识去牵那柳枝,可是水流冲劲太大,握住的只是虚无缥缈。 素湍激流,裹挟着柳木顺势而下,过程中柳木在淮水里越来越高,越来越大,越来越重,立地可参天。 直至被入海口处卡住,偌大柳木横向截住淮水水流,完全隔断北海和淮水。两侧浪花不断拍打在柳木上,凝成冰凌,渐垒渐高成为一座冰山。 白绫鱼妖心中忽而沉闷刺痛,像是被一根钢针重重扎过。她忍不住弯下腰捂住胸口,呼吸急促。 天上大雨倾盆,似有巨龙吐水一般,黑云之间摩擦生出雷电,恍惚如同混沌开元。 有过路妇人看见她站在暴雨中的模样,好心过来为她撑伞,“小姑娘,这雨太大就不要在水边多停留了,我送你回去吧。” 白绫鱼妖脸色惨白终于撑不住跌倒在地,瞳孔骤缩,毫无血色的脖颈上原形鳞片时隐时现。 “你,你……” 妇人刚要伸手扶她却看见如此骇人一幕,惊叫一声弃伞而逃。 白绫鱼妖无暇去顾及她,她把双手伸进水中,面前淮水竟出人意料的停止嘶吼呻吟,迅速归于平静。 不,甚至不能称之为平静,这是前所未有的死寂。 但上游来水似乎很急,水面死寂之余,因入海口被冰山堵死,淮水不得流通,水位一寸一寸的涨过来,顷刻漫过岸边人的脚踝。 气温骤降,方才浪□□洒在空中来不及落下的水汽正肉眼可见凝结成冰霜,重重砸在水面上。 水冷得扎手,白绫鱼妖忍着疼将手从淮水里抽离开。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尽了全力站直身子。天者兼风又雨,在腥雨暝色里,白绫鱼妖褪去外衣鞋袜,赤脚纵身跃入淮水中。 第36章 淮水曲(八) 世人百年,溯洄往生。 轮回里因果,善恶之间相互交织,纵横构造成他们一生又一生。 恍如棋盘上黑白棋子次第而落。 阴司殿前死寂,悉数鬼仙,鬼差都在此处。方才局势那鬼使根本招架不住,果不其然急忙跑回阴司尽数汇报给鬼判官听。 罔悬在一众鬼神下显得单薄。 “诸位是来请罪的么?”,罔悬提着剑在偌大殿中开口。 鬼判官借一步上前,恭敬开口,“轮回管束不当,确实阴司的罪责。但请司主念在天下苍生皆可怜,放他们生路吧。” “地上律法,地下阴律,天地明理。事事物物都说得出其可怜的道理,可这所谓‘道理’,天地容得吗?”她眉宇间暗含肃杀气。 “尔等肆意放任妖族入轮回,是枉顾律法。” 两百年前那场浩劫过后,鬼族涌入人间冲撞了轮回,导致轮回受损,至今依旧无法恢复完全。 自那时起,轮回常常不辨人、妖、鬼、神,但无论是哪种进到轮回都会投胎成人。 于是分辨来者是否为人变得耗时耗力还吃力不讨好,常常有其他在生前贿赂好阴司这干鬼差,以便自己能顺利往生。 而除人以外入轮回者,等同于乱了世间秩序,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大多投胎成生而有疾之人,或是命途坎坷万分,尽数命短。 是故许多生灵会怨恨苍天不公,凭什么只有人得以入轮回?凭什么等待它们只会是魂飞魄散,身消神殒? 第40章 实则不然,上苍将万事万物的往生之道都藏在眼前。 万物消长于天地,是凝灵而成,散灵而去的活法。永世都是在画一个反反复复的圆,而轮回对其来说反而多此一举。 不过世间多数目光短浅者,只看见轮回表象是个循环往复,能死而复生的路。不知道自己会在消亡过后的某一刻,又重新在某一处生长出来。 鬼判官猛然回神,将头埋得更低。“是是是,下官思虑不周,请司主降罪。” “思虑不周?”罔悬轻笑一声,周遭肃杀气愈发浓重。 “诸位悖逆天理,将轮回中多余魂魄抛弃于地上各水系中,也是因为思虑不周吗?” 这话说的极缓极轻,将好令所有在此的鬼神都听得见,每个字说出来都似蘸了血。 鬼判官僵在原地,全身发麻如天雷击中。心中不可置信,想不明白隔着天南地北的北海司主究竟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硬着头皮道:“司主何出此言……” “我向来不是没事找事的性子,我因寻瘦水源处而来,如今是时候回到这问题上去。” 轮回体系,是有边界的。每日每时每刻都有其承载范围,承载魂魄过量就会面临崩溃。而阴司地府私自将所有归纳入轮回,必定会使其不堪重负。 为了将这事隐瞒下来,他们把这多余出来棘手的魂魄偷偷溺入江河,反正三魂六魄不能言语,这些魂魄虽无辜但也奈何不得。 魂魄大多是生者散灵之后的产物,而人间水却有灵,二者之间相互冲突,水里灵气过渡到魂魄上,造成了所谓瘦水。 魂魄承载不住水里灵气,在凡间魂飞魄散。 淮水刺骨。 平静之余水下仍是暗流涌动,白绫鱼妖在其中鱼尾摆动,向东而去。 待入水后,淮水似是得了谁的令一般,在水面凝结出长近千里的冰层。 她在水下伸手去触碰那冰层,不算厚实,但也不是能在瞬间结成的。她收了心思,也罢,当前最重要的是先找到那根柳木。 外面雷雨声不停,上天轰鸣之语响彻云霄,混着砸在冰层上的鼓雨一齐穿到水底,压抑着本就窒息的淮水。 水底漆黑难以视物,尤其冰层隔开本就暗淡的天光,白绫鱼妖只能靠着流水辨别方向。 越靠近入海口处水面冰层越厚实,淮水愈加寒冷。她伸出双手召出一寸荧光,在水底流光溢彩照清前方。 终于,面前出现是那座以柳木为础的冰山。 雷声暂歇,雨势稍减。岸边人们大着胆子出门,好奇天地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怪事。 黑云压境仍不肯放晴,像是在眼前遮了散不开的雾霾。 大家窃窃私语,试探着走近淮水,见到那层寒冰时大吃一惊,这究竟何天象?又在昭示什么呢? 凡人心愚,听不清淮水冷瑟,冰下泉流幽咽。 前方冰山障路,自西而来的流水又源源不绝,水底被施了阵法沉不下去,冰封水面水位也涨不上来,像是在溢满的罐子里不住灌水,真真“四面楚歌”。 可这不断多出来的淮水又该往哪里搁置呢? 淮水愈积愈多,愈积愈深,冰层底下水压越积越大,这囹圄又撑得住几时? 在大灾难降临之前,会以最平静的样貌出现,这恰恰也是预示和警告。 岸边看热闹人群还在不断增加,浑然不知自己身处险境。 “铮”,冰裂如弦断,冰层终于忍受不住这般大的水压,水面四分五裂不断炸开。 岸边离得近的人被迸发出密密麻麻的冰凌碎碴割伤,甚至许多人伤到要害处当场没了性命。 猩红的血左一滩右一片淌了满地,人群终于反应过来,开始惊叫着四散开逃。 水上冰碴仍在不断飞溅出来,像是天空射来千万支羽箭,的毫不怜悯地刺向岸上众人。 那片碎开的冰层是给淮水开了个口,水压推动水流不断向上溢出,水势水位淹过岸边尸身仍然往上涨,不消半刻钟,冲垮岸边房屋无数。 近海口处。 白绫鱼妖身体僵硬,方才被水压压制地喘不过气,突然间感觉到心口一轻,缓流了许久的血液开始重新流向四肢百骸。 可惜这并不是什么好征兆,她是知道的。 没有给她留下多余遐想的时间,当务之急是要除掉这座冰山。 方法都试过,这冰山被有心之人下了咒术,化不开融不掉。 身上法力已到油尽灯枯之际,自己别无它法,真的尽力了…… 身后暗流涌过,她无力去避,水流霎时裹挟着疲惫不堪的白绫鱼妖往冰山上撞去,撞得太狠似乎肋骨和手骨处都折断了,鱼尾擦落下多片白鳞。 她呕出大口大口血,眼睁睁看见血气被流水冲淡,随后没了意识昏厥倒在水底。 轮回处。 人与妖的魂魄都被姜邑尘清理妥当,该入轮回的入轮回,该回归天地的也都回归天地了,依着天地规律恢复成应有的秩序。 姜邑尘重返阴司时,还是被这颇有冲击力的画面震惊到了。 大殿上密密麻麻跪了一片,连个过路的道都腾不出来。罔悬站在中央,目光冷冷看向跪伏在地上的鬼判官。 姜邑尘信手掐了个诀到罔悬一侧去。 他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与罔悬有别,司主罔悬可鉴万司,而自己只当个地上神仙,理应无权过问阴司诸事。 但有此次阴司涉及地上瘦水之事,这并不是该避嫌的时候,也不好让罔悬全权开口替自己过问。 姜邑尘与她眼神交互,二人心领神会,罔悬退半步站到另一侧。 姜邑尘深吐一口气,虽心知肚明,但依旧缓缓开口问道:“今日瘦水一案是否与阴司有关?” 鬼判官低着头诚恳回答:“禀徽南君,有。” “那阴司打算给我什么交代?” 鬼判官头埋得更低,“阴司愿自封与人间要塞,世代在此为天下镇守九渊。” “好,瘦水虽非大事,我来此讨个说法要的是问心无愧四个字,其余有关阴司是非功过,就由司主定夺吧。” 姜邑尘这边事已了结,自觉退半步给罔悬腾位置。 鬼判官如履薄冰,跪在地上半晌等待司主发话,却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壮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对上她依旧冰冷看不清怒火的目光。 鬼判官瑟缩着慌忙顿首,“请司主定夺!” 后面众鬼百官跟着一同附和,“请司主定夺!” 罔悬反问道:“我不过行鉴察之责,你以为我这司主该如何定夺?” 鬼判官掷地有声,“阴司愿与司主立契!从现下起管理轮回不敢疏漏,必不会像今日这般错误百出,天地可鉴!” “嗯,那就让天地鉴去吧,阴司也不必与我立契,与天地立契不是更有说服力么。” 嗯,天地立契,违反则是天罚雷火加身,确实有说服力。 鬼判官咬咬牙,“是……这便立契以向天地鉴心诚。” 罔悬正要收回剑看他还能演出什么花样,手握着的剑柄传来剧烈震动,似是与什么产生共鸣。 她心头一惊,是淮水! 鬼判官跪坐在地上,察觉周身压迫感窦然消失不见,正举起匕首打算歃血的手也随之停下。 惶恐抬头,发现只剩徽南君在原地,而司主不见所踪。 心中稍定,壮着胆子向徽南君开口,“下官以为,与天地立契是大事,今日仓促不算妥当,需择黄道日再请诸神见证。” 鬼判官说着瞥了眼他的脸色,“徽南君觉得如何?” 姜邑尘笑得客气疏离,“阴司自有阴司做事的道理,今日此事牵连甚多,相必判官大人已知错悔改,至于立契之事我也无理由过问,地上事物繁杂,先行一步。” 鬼判官喉头滚动,松了口气。待二位走得没影了才缓缓起身。 有鬼差没甚眼力见,默默上前问:“判官大人,那这立契的日子我们应当定在几时啊?” “……定你个鬼!” 鬼判官怒从心起,冷不迭踹那鬼差一脚,“好不容易将那两位大神送走了,难不成还真要把他们再请回来吗!” 鬼差委屈捂着那条被踹的腿。“既然契约不立了那轮回我们还管吗?” 鬼判官又猛踹他那条好腿。 “废话,蠢货!轮回再不处理妥当,就该用我俩的血去养拓银剑灵了!” 第37章 淮水曲(九) 江南一带晴空万里,惠风和畅,看不出丝毫有悖天象的端倪。 毋厘不敢入阴司,在外已焦急等候候多时。“司主,淮水中出现大量瘦水……” 罔悬神情严肃,来不及听他说完,“嗯,淮水有异,我们尽快回去。” 她心中大感不详,长江中瘦水是因为阴司擅自将魂魄投入其中,导致魂魄与水灵相冲产生的结果。 那淮水呢? 北海司主久居淮水之事并不是什么秘闻,阴司众人虽蝇营狗苟,但还不会蠢到将那些魂魄投在她眼底下。 第41章 这次淮水中瘦水,才当真与九渊有关。 淮水动荡不堪,从巨大冰窟里溢出来的水源源不断,没过浅滩与地势低矮的人家。 大批灾民流离失所,在冷冽寒风中不知该往何处去…… 淮水水底,白绫鱼妖渐渐转醒,忍着断骨之痛,心知自己去移这冰山几乎是白费功夫,水下危机四伏不是可以久待的地方。 先要去破水面的冰。 冰面不算厚,在底下甚至可以看见微微透过来稀薄的蓝光。指尖触碰到的一刹那迸发出刺眼白芒。 似乎有什么东西为她挡了一劫,她清楚的听见耳边有如同温瓷破碎的声音。 白绫鱼妖无法,只能转身往来时路游去,却又被身后结成的冰拦了道。 她被困在这冰室里。 身后传来碎冰碰撞声,她察觉到水体轻微震动。回头看,是无数根冰针朝她刺过来。 耳畔又是刚才瓷碎声,白绫鱼妖毫发无损停在原地,看来那东西又为她挡住了这冰针。 “是谁人在暗处?” 白绫鱼妖再不济也猜得出是有人故意布局,想要置她于死地。 其中有一根与她擦肩而过的冰针幻化成一尾巴掌大的小鱼,缓缓游到她跟前。 “我家主君说,褚源妖族受海神嬴鲛蒙骗,致使交换亶渊器的代价太大,这并不是妖族能够承担得起的。而你作为嬴鲛之后,应当重新造器,替母偿债。” “你家主君?”她思来想去没想出自己到底招惹何方人物,试探问道:“是方才种柳树那个么?” “正是。” 白绫鱼妖肃然答道:“我不过与他一面之缘,也并非他说的嬴鲛之后。” “当年司主罔悬将嬴鲛后人藏入北冥天池,并在她身上设下禁制,使其与寻常鱼类无异,是为护佑其周全,还是独占其鳞骨呢?” 那鱼顿了顿,继续开口:“亦或者,二者皆有。” “荒谬!” “你若不信,我可以为你剖鳞剔骨以解开身上禁制。” 白绫鱼妖杀心乍起,一掌掠过将那鱼击了个粉碎。 “禁制不解,以你现在的能力何以出淮水?”那声音还未消散,空灵回荡在冷水间。 “且让我家主君来助你。” 冰针一次又一次出现,比之前那次来势更凶猛。这里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那人铁了心要她性命。 来来回回百遍,好似永无止境。 终于,笼罩在她身上的那所谓禁制破裂成齑粉。 万针穿身而过,水底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 冰针贯穿咽喉,惨叫声又转为细碎呻吟。 双瞳大睁,她听见自己啜泣,喉间已经尝不出咸腥。血色被淮水晕开,丝丝缕缕漂浮在水中,像梅花。 霎时周身筋骨寸断,身上伤口深浅纵横,全无好皮肉。 水面上一声惊雷震响,表面冰层倏忽被炸开。白绫鱼妖目光失焦,浮近水面,透过浅红水色看到岸边熟悉身影。 恍然如梦。 外面仍是大雨倾盆,雨水声噼里啪啦要把人脑子里紧绷着的弦割断。 “姑娘,姑娘醒醒。”司主手伸进血水里紧紧握住她沉在水下的手腕。 手骨早就碎了,被这突然来的力道握得生疼,她又不敢挣扎。 她意识模糊间忍不住念了一声。“好疼……” 感觉到她大有往水下沉的趋势,那人声音轻缓温和一如往昔,好似近在耳边低语。 “快到我身边来,你身上的伤再耽搁恐有性命之忧。” 白绫鱼妖依着她的话浮到岸边,用尽全力抬起布满血渍的脸。雨水打在她脸上,慢慢将脸上血水冲洗,现出惨白唇色。 司主仍握住她的手腕不肯放,另一只手轻柔抚上她的脸颊,“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受伤事小,这里冰山障淮水,再不将这冰山移开,恐怕难排淮水涝灾……” “冰山拦在此处不是理所应当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瘦水流入北海啊。” 司主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抚去,指尖落到她脖颈处的伤口上。 “当年鬼主身死此处,瘴气割开淮水裂痕与九渊相通,如今我监守不当导致瘦水涌现淮水也是情理之中。天下大川无数,弃这一条不足为惜。” “不,不能弃。瘦水尚能养回灵气……只是需要的时间长些。” 白绫鱼妖被这惨无人道的疼痛折磨得昏昏沉沉。“你若是放任淮水不管,两岸百姓怎么办呢?” “你说得对,我不该弃之不顾的。”握住她手腕的手力道更紧了些。 “既要保全淮水势必要把裂痕补上,我知姑娘鳞骨是世间至坚至韧之物,姑娘若愿献出鳞骨,全当是还我送你入天池的救命之恩吧。” 白绫鱼妖对上她的目光,那目光里含着说不出的温柔、怜悯……以及蛊惑。 “好……” “你离我近些。”她似还有话要对司主说。 司主贴耳过去,二人距离极近,甚至能听见她因痛楚而断断续续不均匀的呼吸声。 白绫鱼妖暗自藏在水中的手紧握着一把凝结成的冰刃,以掩耳之势向岸上之人刺去。 司主反应过来甩开她的手去躲,颈侧避之不及被划开一个口子,伤口不深不会伤及性命,但血像是流不尽将衣裳一层层洇红。 “这是做什么?”司主轻抬手,触了触颈上的伤口,望向她笑意愈发深重。 “当初以为姑娘对我有意所以留在身侧,今日却对我下如此狠手,到底是恩将仇报了。” “住口!” 她没有理会,站在岸边挥手将白绫鱼妖手里冰刃隔空击碎,“都没关系,我以德报怨又有何妨……” 白绫鱼妖喉间又泛上来血腥气,被她生生咽下去。“我身上筋骨寸断,鳞片已毁。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海神遗物,哪里是这么轻易就毁得掉的。” “你就这般想要这副鳞骨吗?哈哈哈哈哈。”白绫鱼妖忍不住笑起来,动作太大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锥心刺骨的疼,她浑不在意。 水里又是百根冰锥穿过皮肉扎进骨髓。 惊雷乍响,带动着电闪在浓墨般的黑云里横冲直撞。近在咫尺的电光映照在二人脸上,皆煞白一片。 她不明白,不明白自己伤重至此为什么还是死不掉,她皮肉下这副鳞骨果真如这人口中说的一致么? “哈哈哈哈,至坚至韧……”白绫鱼妖被折磨得近乎崩溃,“我倒要看看如此神物是如何坚韧法。” 话音落罢,雷鸣暂歇。 她沉入水中,天地寂寂无声。 游鱼凝语水咽冰,听得水底声声冰碎,一声一声回荡在此。 囚鱼复击盏中水,惶惶苦雨杀奢命。 翻涌出来的暗红水花似乎暗示了水底血腥。 岸上人没有阻拦,眼底平静望着水面波澜。 “轰隆!”这雷响比以往更甚,应是悬于头顶,得以盖住地崩山摧之声。 是,地崩山摧! 拦在淮水面前那座仰头不可见的冰山,正消融瓦解。 到头来,那高不可攀的山也不过是一捧平常水罢了。 云开雨霁,上霄金芒刺破乌色层云,重窥人间。 柳木重新浮现,连同岸上之人一起,在触碰到明光的刹那化成灰烬。 海神嬴鲛之后,举世皆求的鳞骨已成齑粉,全无用处。 天象在异,三月阳春,夜来霜雪。 岸边潮水全退去,留下一地狼藉。四散的百姓不敢靠近,恐又生异端。 唯有庭院如故,被先前白绫鱼妖施法覆盖稳妥,因此不受洪涝影响。 夜里无月明,季节好似逆转,平白无故下起大雪。春来长出的嫩芽新草被寒气杀尽。 唯有院里梅树自然,枝上耷拉着几朵没凋尽的梅花。石桌上静置古琴棋奁。 独独没有生人气息。 雪落疏梅,霜倚病琴。 “铮”,一声弦动,琴弦断作水珠洒在地上,一寸斑驳。 罔悬指尖僵在原处好一会,随后去拂琴上落雪。 梨花琴面,淮水弦。 这琴弦已不似当初,拾不起、补不得。已经用不得了,偏偏摧人心神如震鼓。 她卸下琴上剩余琴弦,素手挽成手绳戴上。腕上淮水盈盈自生光。 今时淮水缓流无碍,都是那人以命相抵,她心里清楚。 罔悬在岸边找了个清净处,立淮水神祠,亲自设水神像。 水神并非虚名,而是要昭示天下,载入典史。 有人抱梨木琴身来,在淮水神祠前种下。神力泽被,顷刻淮水神祠前梨木成荫,簌簌花胜雪,款款浮暗香。 今日梨木长成,可冠蔽后人。 第38章 淮水曲(十) 同年隆冬,天大寒。 神祠里梨树枯枝栖雪,气温降下来人们难以出门走动,来此供奉水神的人气日渐稀少。 第42章 水神像前香炉断香已经冷了好几日。 祠下冷清,寒风吹动枯枝喑哑作响。再往上瞧,梨木枝上竟坐着一人。 那人赤脚单衣混似不怕冷,少女通体雪白,肌理泛透明。 正是那白绫鱼妖的魂魄。 身上衣带垂落树间,风过不动,如拟静物。她枕着枝桠浅眠半日,细数不清这样无聊的日子过了多久。 她自从睁眼起就被困在这淮水神祠里,初时觉得陌生,自己从未听过淮水有水神这号人物,后来进入堂前看见那尊淮水神像竟与自己一般无二,恍惚醒悟过来。 这里像是给她上了枷锁一般,走也走不掉,只好日日夜夜守在此处。 实在无趣,神祠外淮水静得连潺潺声都不响,唯有观察平日里前来上香的人解乏。 谁都看不见她,天地好似只是她一人的天地,可惜这几寸地实在是太小了,对外面又甚是思念。 那思念难以言说,她很想回那座小院里看看,哪怕只有一株梅树相伴也好。 身后墙外有东西一阵扑腾,在寂寂雪日里格外清晰。 “谁!” “小鱼妖,是我。”云雁翅膀扇动地上碎雪,吃力飞落在梨木枝上。 “云雁仙!”白绫鱼妖看着眼前活生生的云雁,简直不可置信,“你能看见我!” 云雁抖落身上沾附的雪泥,“当然,我可是世间独一的云雁仙。” 一个人在这里太孤独了,这是自醒来以后第一个和她说话的,即便二者只有一面之缘,心中仍盘算了千百句话要和它讲。 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咽下,看它翅膀上刚落的新雪似乎被洇红。 皱眉问它:“你怎么受伤了?” 云雁精神并不好,仍嘴硬嗤道:“小伤罢了,那你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又是……” 是因何而死? 它这话没说全,“有人待你不好了……” 白绫鱼妖摇摇头,“我在这里很好,就是无聊些。” 她又伸手指了指神祠里,“你看那里面水神像和我一模一样,我猜这淮水神祠一定是为我建的。” 云雁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语气复杂,“你想离开这里吗?” 白绫鱼妖神情滞了一瞬,而后认真回答道:“我想出去,但我不能。” “我有方法送你出去。” “送我去哪?” “轮回。” “轮回?”白绫鱼妖眨眨眼,这是她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 云雁嗯一声,低沉着说:“妖死后往往魂魄归于天地,你滞留在此是否是因为心中有怨气或者执念。” “我不怨的……”但要说执念,确有一桩。 “那便是有物故意将你束缚在此,我说不大清……你需要记住今夜子时屏气凝神就可以从正门出去。” 白绫鱼妖不明就里,“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我来时看见淮水边村户里大办丧事,恐怕是死了好多人,不出意外今夜便是百鬼夜行。” 云雁刻意压低音调,“死人魂魄能掩盖你的气息,届时你紧紧跟在百鬼后面,进了阴司就能入轮回。” “我只想出去,不想入什么轮回。”她纵身跃下梨木,轻盈好似空中落雪。 “可是天地不会悲悯在一个游魂身上,你如此形态存于世间若虚无,难道要一直这样吗,入轮回吧,入轮回得往生。” 她心想这云雁仙说的很对,天地不会悲悯我,神明也应不会。执念落在淮水,落在院里梅花,大不了自己从头来过…… 她不知道除凡人外入轮回者皆得命苦短,云雁仙也不知道。 “好,我入轮回。”她转头看向树上云雁,“那你呢?” “我怎么了?” “现在都入冬了,你为什么还没有南迁去鄱阳?” “说来话长,我本是要化人形的,但是……算了,你不懂。” 云雁仙僵硬扯开话题,“现在南迁已经来不及了,我先在你这借住一晚,明日我回你那北冥天池过冬去。” 夜来重雪无更声。 淮水神祠外窸窸窣窣动静不小,细碎铜铃声由远及近,通过虚掩的门缝可以看清楚。 外面一行人步履参差,却无踩雪声。面容呆滞,魂若无主。 躲在门后二人悄悄观察着这动静。 云雁轻轻将门缝拨大了些,“快试试你现在出不出得去。” 白绫鱼妖闻言小心翼翼将手探出门去,大喜道:“能。” 一行人陆陆续续从神祠前经过,白绫鱼妖能感觉到她身上这股束缚的力量越来越弱。 “现在正是时候,快去吧!”云雁算准了时间,伸颈与她示意,“不要怕。” 终于,白绫鱼妖一鼓作气,冲破这间锁住她许久的囹圄地。她跟在队伍末尾不敢出声,只能回头望它以作别。 次日晨光依旧暗淡,无力收敛新雪。 云雁仙在水神像前供桌下眠了一夜,等到清光浅浅撒过来,它才缓缓醒来。 它伤势未愈。 想起昨夜墙外,自己几枚果子不慎落在那里,于是赶忙把果子从积如棉厚的雪里翻出。 都是些个头不大的野果子,因为放的时间长而失了水分,显得皱巴巴的不好看。 云雁仔细用喙将心里有数的果子一粒一粒衔到供台上,恭敬摆放整齐。 凝视神像半晌,随后扇动翅膀逆着风雪往北飞去了。 阴司下轮回处。 鬼差见面前这人三魂七魄俱全,不像妖物会少一魄,也不似他们会在死后现出原形。于是没起疑心。 “报上名姓,你的死期还有死因。” 这鬼差头也不抬,埋头苦写自己手底下巴掌厚的册子,同样的册子身旁摆了有几人高。 自从司主罔悬来阴司整顿风气后,阴司上下全都和洗血了似的,换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严格制度。 阴司众鬼差鬼吏苦不堪言。 白绫鱼妖如实答道:“我没名姓。” 鬼差顿笔抬头,皱眉望她,“没名姓?” 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好一通上下打量。这女子穿着干净整齐,不像是无名之辈。 “有父母么?家住何处?” 她摇摇头,“都没有。” 这鬼差心道也罢,死时被伤了脑子忘事的也不在少数。只求她还记得她的死因,再不济胡乱编两句也行,好方便自己在这册子上写上两笔交差。 于是继续问道:“罢了罢了,那还记得你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白绫鱼妖诚实着对他说:“这我记得。” 鬼差松下半口气,重新捏了笔要开始写。 “我是今年二月廿三在淮水里以身撞冰山死的。” “哐当”一声,笔杆子砸在地上,鬼差那松了的半口气重新被吊起来。 这日子听得耳熟,这事迹也听得耳熟。 淮水……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鬼差猛地从椅凳上爬起来,动作幅度太大不慎碰落一桌的册案。 白绫鱼妖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略带吃惊地说:“我不是人,我是白绫鱼妖。” 很好,这下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都能对应上了。 更骇人了。 “水,水神?”这鬼差试探性的问道。 “嗯?”白绫鱼妖轻应了一声。 当时是北海司主亲封的水神,将其事迹公之于众,载入史册。明明该是身消道殒的人了,为什么会凭空出现在这里? 还是说,这只是司主故意派来试探阴司的? 鬼差不敢细想,“不知水神来此有何指教?” “没什么指教,我来入轮回的。” 她不太能理解这鬼差身上在抖什么,自己难不成比鬼还可怖么? “水神,这万万不能啊!” “为什么不能?” 这鬼差一紧张说话就乱了条理,控制不住咬了舌头:“本来是能的但现在不能……哎不对,本来也不能。” 她小声嘀咕,“什么乱七八糟的。” 白绫鱼妖实在没耐性听他念,打算挑个时机跑了,反正轮回海就在自己面前,算算距离这鬼差应该是抓不住的。 “原本阴司对轮回疏于管理,导致无论人妖鬼神都入得轮回,后来司主……哎,水神!水神不可!” 那边岸上还在念着,这边人已经趁其不备跳入这荧荧碧海了。 “快,快来人拦住她!”,周围嘈杂一片。 身后声音渐小,四周陷入一片白茫茫里,如同被包裹在昨夜大雪里。 该是入轮回了。 北冥天池。 苍山杳杳,万籁泛泛,尘界无声。 日照雪初霁,清白天光洒落万物茫茫。 天池不似当年水泽盈灵,而重归成两百年前千里冰封的样貌。 这原本就是司主为那一人破例为之的,如今已经没有必要再维系那片水域,若天池仍在一众冷山雪色里无故温润,倒显得荒谬。 第43章 凌霜飞雪覆满镜泊,天池中央有个极细的黑点模糊不清,像是没来得及被雪埋没。 云雁蜷缩着躯体半身埋没在雪里,一边翅膀已经折断,溢出来的血凝固在透明泛蓝的冰面上,结成暗红色的痂。 没有生气,那是具尸身。 在天边盛光下,气息消减于天地,亦增益于天地。 灵者有归。 第39章 睐山序(一) 明霞成史,竞渡一千二百年。 深冬骤雪乱睐山,万物屏息凝气,天地朦朦然不能辨物。 夜里重山巨谷中,一行稀疏蹒跚的步迹很快被“大如席”的飞雪覆盖。 往近处瞧,狭道上走的是名男子,背上背着个人,正咬牙吃力往谷中走。因体力不支,男子呼吸一翕一张频率渐弱。 背上人昏迷不醒,毫无意识,身上摞起厚厚白雪。 寒风凛冽,来势骇人,足以在皮肉上割开千百条口子。 终于,这万分难捱的路途到了尽头,眼前正巧一间屋舍。 门前牌匾被雪覆盖了大半,只隐约露出个“堂”字,靠近就觉得阴森非常。 若是有稍懂学的人来看就知道这屋舍风水并不好,位处山阴,又是在陡坡正下方,背对山脊而建,与身后睐山犯冲。 墙瓦看上去斑驳一片不牢靠,几乎快撑不起屋檐上载着的重雪,人气稀薄,按道理是没有人愿意在此长居。 偏偏露天阶前雪薄,应是有人清扫。 这男子颤颤巍巍挪步到屋舍前,寻了片雪挨不着的干净地,将背上人轻手轻脚安顿好。 门环闷声被叩响,在雪夜里清晰又沉重。 屋内气温也同外面一般寒凉,只是少了风雪肆虐。 叩门声吵醒梦里人,窸窸窣窣一阵穿衣束带,房中不点烛火,透过窗纸看不见里面人影动作。 脚步声渐近,那人在漆黑夜里摸索着解开门上锁。 “吱呀”门被打开。 “是谁?”话音未落,屋内人看不清外面状况。 守在门边的男子在这却瞬间化一簇白光消散不见。 天含微光。 出门那人是名女子。眼覆白布,身穿粗衣。 原是个盲女。 “是谁人夜敲门?”,见外面没有动静,这盲女又出口问道。 因有眼疾,故而平常事事要依靠听觉辨认,自己从来没听错过,外面动静不像风声,所以她笃定一定是有人敲过门的。 还是没有人回应,这盲女不死心,在门边来回踱步两圈,无意踢到什么东西。 好像是个人。 盲女心头大惊,马上反应过来将这人扶到屋子里去了,一刻不敢耽搁。 屋内草药气四溢弥漫,炉子里烧沸了药汤,暖湿的水汽一阵一阵飘出来,苦味裹满了整间屋舍。 日出东隅,山阴地带仍少光明。林中有伤了眼的鸟雀误闯出来,不辨方向一头撞在屋舍牌匾上,匾上积雪抖落下来,露出“清平堂”三个字样。 足足三日,那门边人终于好转,若非这人歪打正着进了这间医馆的门,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不得不说这盲女医术高明,叫这人少吃了好多苦头,但是这碗里苦汤药是一定避不开的。 盲女心里有数,卸下她身上的几根银针后就能清醒过来。估摸着堂前煎的药已经差不多了,于是趁此机会把药端过来。 这路程距离不长,这人偏偏选在此时醒过来。 罔悬撑着床吃力坐起,脑子里一片空白好似失忆般,紧接着所有的记忆又前仆后继地灌回去,头痛欲裂。 起因是妖族故意挑衅,褚源边界处屠戮百十来人。她对睐山一带褚源周围地形不算了解,不慎中计落入亶渊窟中,被亶渊器夺去周身法力。甚至连自己身体也落在那里。 危机时刻以虚相化本将魂魄附在紫玉玦上,才得以出褚源。 罔悬抬起眼打量四周,屋里漆黑一片分不清昼夜。没有法力傍身,五感也跟着衰弱。 她摸索着打开了靠着床边的窗框,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寒风夹杂着飘零的雪花涌进来,吹的人一阵寒战咳嗽不已。 “快关上,现在可吹不得风。”身后突然有人出声。 房内窦然阴气变重,罔悬头皮发麻,这人是怎么无声无息到自己跟前来的? 下意识伸掌速度疾如雷电,回过神来慌忙收敛力道,指尖堪堪定在那人脖颈前半寸。 盲女显然感受到了这簇掌风,手中汤药被吓得洒了小半碗。 “姑娘?”盲女竟也没有多疑,急忙搁下药碗坐到床沿上,“姑娘醒了!” 罔悬暗自松一口气,心里大致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面前这人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大概是八字不好的原因,身上阴气太重。 太久没说过话,嗓音略带干涩,清咳两声对她道:“是……多谢相救。” 盲女从善如流叩上她的手腕为她诊脉,轻声回应:“我既身为医者,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那……敢问医者尊名?” “姓林,林疏桐。姑娘呢?” “姓顾,顾淮音。”这名字从前不便露面时常用,如今也好用上。 见她脉象平稳,林疏桐稳稳端过药碗递给她。 房中未掌灯。 出褚源时顾淮音附在紫玉玦上,五感失调到如今还没适应过来。此刻夜色如墨,连五指也不能辨清,拿起调羹喝药对她来说更是困难事。 手上调羹没拿稳,撞在瓷碗上叮当响。 林疏桐恍然悟过来,从木柜里好一阵翻腾,找出支落满灰尘但从未用过的蜡烛。 她自嘲着笑了两声,“我不常用这个,这会儿倒忘了拿出来。” 惺忪火光燃起,入眼便是面前这人脸上白布裹眼,顾淮音没多问。 也难怪室中不常备蜡烛。 一灯如豆,房中仍然昏暗,但好歹看得清周围,也动得了碗勺。 苦气麻痹了舌根,草药气在鼻腔里横冲直撞。 林疏桐接过空药碗贴心地递上一杯清水给她。 “这药苦是苦了些,但良药苦口利于病嘛。我看了你身上没有别的外伤,就是身体太虚了,又在这外面大雪天里难免寒气入体。不过也不必担心,再在我这养一段时间就能完全好了。” 顾淮音咽下碗中清水逼退口中苦味,“叨扰林大夫了。” “顾姑娘不必见外,我这屋里就我一人,平常也鲜少有人过来看病,虽然家中贫寒但是个清净地。”林疏桐帮她掖了掖被角,收拾干净药碗准备出房门,“养病先养胃,你先躺下,我去下碗米粥给你喝。” 刚踏出房门半步又转头回来,语气柔和含笑:“这次可不准开窗了啊。” 顾淮音坐在床上安静点头,竟忘了这人看不见。 其实不甚稀奇,这人常年生活在这里,对周围已经了如指掌,难怪做事行云流水没有一点盲人的样子。 昏黄烛火映照在四壁,墙上密密麻麻似乎爬了无数只蚁虫,又好像是刻意画的邪符。 惴惴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顾淮音掀开被子起身端起烛台凑过去细瞧。 是字,是用刀刻在墙上的字。时间久了凹陷处便发暗发黑,纵观整体布局颇有章法,字体浑厚有力,但上去却有说不出的诡谲。 顾淮音第一次在字上有“栩栩如生”的观感,好似每个字都是动态的,欲挣脱墙的束缚逃脱出来。 上面刻的是《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本草纲目》,《伤寒论》等一众医书完本。 目光一寸一寸摩挲下来,最后落到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中第一卷,“大医精诚”四个字上。 听见房外脚步声渐近,顾淮音搁下烛台轻手轻脚上了床。 “温度正好,姑娘趁热吧。”林疏桐把碗递给她。 “多谢林大夫。” 顾淮音有些头疼,刚刚灌了一碗药再一碗水,已经吃不进了。况且她虚相附在紫玉玦一块石头上,根本不用食五谷。 但现在拒绝也不是个道理。 于是她一鼓作气又灌下一碗米汤。 林疏桐住的地偏僻,自然不常与人接触。她不过才二十出头,不谙世事,每日医书药材相伴,虽然心无不甘但心中难免孤寂。 现在无端掉个人下来能陪她说上几句话,林疏桐觉着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可这医师善养病不善养人,也从来没养过人。她太细致了,死板地照着医书上写的做,一丝不苟,处处周到。 顾淮音一连闷在房中几日,只在午后允许透透气,其余时间都谨遵医嘱在床上安分躺好,或看看墙上刻的医书,又或静听外面雪声。 林疏桐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清平堂里,她渐渐摸索出这位医师会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来。 是日天放晴,地上大片大片未消融的雪亮得刺眼。趁着人不在,顾淮音草草挽发束起,大方出门去了。 这山谷南北朝向,两侧夹山。谷中有河流贯穿,寻源头是睐山山腰上的一处石窟。现值严冬,河道枯水,倒是将雪盛满了。 第44章 河流两岸定居人家百余户,竟不算少。 晴朗万里无云天,人家里嘈嘈切切声不绝贯耳,是幅和乐融融好景象。 顾淮音刻意避开人多热闹的地方,在谷中来回转了一圈。心想此处确实是个世外桃源,要不怎么说自己连出谷的路都找不着呢。 当然,她并不急于此时出谷。 相反,她应该想办法留下来。 妖族自入褚源后鲜少生事端,这次犯杀戮竟还敢在北海面前,想必是故意为之。 目的不用猜也是冲她来的,只不过当时妖族使的手段下作引诱她进去。 如今妖族已经知道司主罔悬身无术法,只不过一介游魂依附在玉石之上。 谷里荫蔽难寻,有天然山脉做屏障,谷外一众虎视眈眈,她若此时出谷只会正中他人下怀。 这不明智。 只愿那盲医女心肠软,能收留自己长久些。 当然,她自己会勤勉的。 第40章 睐山序(二) 日色化雪无声,亭午曦光淌入狭谷。 顾淮音刻意提早了时间赶回去,为的就是不让她发现自己偷溜出去。 可惜偏偏今朝算漏一卦,等她回到清平堂时,那人已经坐在堂前择药了。 清平堂白日里从不闭门,路过人站在门外就能将堂内看的一清二楚。 顾淮音悄无声息站在门外。 看着林疏桐将刚采来的药草浸在冷水里,手指被冻得通红发紫,指尖慢慢擦净药草茎叶上的泥尘。她全神贯注,发力轻柔又熟练。 忽的手上一空,那被冷水浸湿的草药不知去向,转而覆上掌心的是块干净柔软的帕子。 有人轻握住她的手,细细为她擦拭水渍。 “天这么冷,怎么还用凉水洗?”顾淮音把用完的手帕放在一旁,将清洗药材的木盆移到自己身边,“我去烧壶热水给你暖手。” “等等!”林疏桐脱口而出。 明明自己还没回过神来,方才她回来时寻遍清平堂却无人声应,还以为是这人不辞而别,心中尚沉浸在自己又要重返孤寂里。 在尝过有人相伴的日子后,叫她重新孤身一人,恐怕难捱。 未曾想这人只是出门随意走走而已。 林疏桐佯装镇定,手抬起捻了捻她袖口衣衫。“姑娘身上太单薄,我再去取件外衣来。” 少顷,吊炉里水沸,里面还煮了木薯地瓜之类的能果腹。 二人无言,只能听见“滋滋”煎水声。 顾淮音披着外袍,透过氤氲水汽静默看向面前人。她还是心虚今天上午私自外出的事。 林疏桐用木勺从炉子里捞出满勺煮透的木薯盛到顾淮音碗里,语气带自责先开口道:“抱歉。” 顾淮音愕然。 大片覆在面上的白布遮盖了部分脸上神情,让人看不真切。 “待在这里久了确实闷,按理来说我应当带你出去逛逛的,但我与邻里相处……不太和睦,所以平常也不敢贸然拜访,怕别人看见我觉得不自在。” “林大夫这般好脾气,明明是我没有和你说明就跑出去,害你担心应是我的不对。” 顾淮音捧着被木薯热度浸透的碗,没什么心思入口,低着头继续问:“为什么会相处不和睦呢?” 二人相处时间不长,但这期间林疏桐如何悉心照料,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顾淮音自诩在看人这方面十之八九出错难,这女子温和良善一点不假,不像是会和他人起冲突矛盾的样子。 况她身为医师,按常理来说,一般人也不会轻易得罪。 林疏桐张了张口但没发出声。 顾淮音察觉到她,尴尬笑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顺嘴一问,唐突了。” “没有,这事说来话长,姑娘愿意听我过些日子给你讲。” 林疏桐感觉炉底火不旺,拾来一根木棍在炉底拨了拨把火挑亮。 “睐山这处谷地出入口窄,冬天大雪封山更是走不出去,我不知道姑娘是怎么来的,但要出这里至少要等到立春以后。” 绯红的火光映在林疏桐身上,若赤笔粉饰人影轮廓。 独独照不清心中落寞意。 “这么些天都忘了问,顾姑娘是哪里人啊?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天家里人会担心吧?” 顾淮抬手摸了摸鼻尖,心里摸不清这人是不是要赶自己走。 只好将语气弄得可怜些:“我,我……忘了。” 她这人虽犹善说鬼话,但要在眼下现编则谎话出来一方面没必要,另一方面自己不愿骗她什么。 索性对过往事缄口不言。 “忘了什么?” 顾淮音语气越发可怜,“嗯,什么都忘了,我不记得我是从哪来要到哪去。只记得那日雪好大,我身上好冷。醒来后除了名字以外过往种种竟一点也想不起来。” 她胡乱塞了一口木薯在嘴里,继续说:“或许是冻伤了脑子吧。” 果真鬼话。 明明只是随口胡言,可林疏桐竟涉世未深到分不出什么鬼话人话的地步,到头来只会怪自己医术不精。 “顾姑娘这期药到今日这副就结束了,估摸着身子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回头我再开些新的药来为姑娘治治……。” “还要治什么?” “脑子。” 顾淮音没反应过来:“啊?……好。” 这话或许听着有些像在骂人,但她说的很诚恳。 顾淮音也知道她诚恳,感动之余又惧怕汤药苦味。当然,现在汤药苦不苦的已经无所谓了,这正是劝她把自己留下的好时机。 “林大夫医者仁善,就收留我吧。我干什么都行的,采药、洗药、煎药……我也认得字,姑娘要是眼睛不便,我可以代写些药方什么的。” “林大夫若不愿要我,那我就真没去处了。”语气放得愈加轻缓,轻忽如鹅绒在耳边拂动。 这话听着太可怜,换做谁都该于心不忍的,更不必说林疏桐本就想念她留在这,又怎么舍得拒绝。 林疏桐听见耳畔女子声音,几乎能想象对面人神情是如何蹙眉咬唇,楚楚可怜。 可惜那人却不羞愧于自己哄骗的伎俩,仗着对面人看不见,眉眼笑意盈盈看着她脖颈绯红。 不对,这怎么能叫哄骗呢,除了“自己冻伤了脑子”那句鬼话以外,哪个字不是真心实意? 林疏桐平复下心境开口,“只要姑娘不嫌这里贫寒烦闷,住多久都好。” 顾淮音眼底笑意愈深,心道这人心纯不知提防,这般容易就让自己留在身边。 褚源。 亶渊窟里四散阴风,一众妖物只敢在外伸着脖子往窟中看。 亶渊器泄出大量紫气包裹住一具躯体,恍若悬棺中,正是罔悬。 地上玄衣青带,身量却似幼童者为妖王。 因为亶渊器折寿之事,所以他不得已用了奇门邪术,保全性命的同时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光是要一具躯壳有什么用?”妖王按着眉心问旁边小妖,“让你守亶渊窟你就是这样守的?你到底看没看见有东西从里面出去?” 这小妖看上去呆愣,先是点头又是摇头。 妖王踹这小妖一脚,不耐烦道,“说话!” “王上,我亲眼看见有物从司主身上出来,但不是魂魄……是块石头。” “石头?”妖王不笑肉不笑,“我看你像石头!” 小妖吓得激灵,慌忙跪下。“小的不敢欺瞒王上,当真是块紫色石头从她身上出来,虽然只一瞬间,但小的看得真切。” 妖王皱眉思索着大概悟出来,冷笑一声。 “呵,凭着虚相化本竟能逃出亶渊器,这般本事我倒小瞧了她。少了法力傍身顶多算个凡人,又能捱到几时?” 转身时身上玄衣跟着挥动,“照令下去,把司主躯体照顾的好看些,这人死不得,我要见活人。” 褚源长宫里壁龛灯火舞阑珊,偌大宫中空旷不已,唯有妖王一人端坐主位。 一息风过吹灭半壁光亮,长宫顷刻被大片阴郁暗色笼罩,阴影爬上他的青袍。 宫门紧闭,这风是从哪里来的? 位上妖王额角青筋直跳,周身气压降下来,压迫得他难以动弹。 有不速之客。 到底是什么人能有自由出入褚源的本事? 妖王身体僵直,垂眼见衣袖上灯影斑驳慢慢凝聚成雾气萦绕在身边。 “阁下何人?” “王上好大的胆子,连北海司主都敢设计陷害。”几下掌声重响,来人似笑非笑引出这话。 “是为司主手上空圮吧?” 这人白袍罩面,看不清相貌。 妖王面无惧色,直直看向他,“与空圮何干?亶渊神器,如何缚住她是海神的主意,怎么就成我设计陷害了?” “哈哈,王上惯会推脱,我不是来与你计较手段的。” 这人站在他身侧,居高临下看着他:“我知道王上要什么,你想要妖族寿长,不该向司主讨空圮。” 第45章 “应该索要轮回。” 妖王眯着眼看他,心里忍不住冷笑,自己难道不知道妖入轮回会是个什么下场吗? “想来阁下非泛泛辈,目光却这般浅。” 白袍者听了也不恼,无所谓他怎么说,伸手掌心立着个白净瓶,瓶身细光粼粼。 瓶中插着一枚柳枝。 “亶渊器!”妖王大惊失色,复而又迅速冷静下来,“不,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世间还没有人有从褚源盗出亶渊器的本事。”他语气中藏着戾气,“这是镇玄铁啊。” 长宫壁龛上那些被吹灭的油灯莫名又重新燃起,周围压迫感减弱。 “呵,又是虚相化本。”妖王察觉到他不似方才,想必是快支撑不住。“自寻死路。” 妖王坐在位上刹那伸出手掌贯穿他的身躯,伤口未溢血,反而在他收手时立马愈合,连衣料都没伤到半分。 “雍冥鬼主!!” 白袍人笑吟吟道:“是我。” 第41章 睐山序(三) 潇湘徊北鹤,唳尽声中清苦意。 红叶阑珊,初秋的雨水太细密,浸透林间泥尘。山涧溪流衍生萧条意。 清平堂前就能闻得泉声,被秋雨牵引着,撞在石壁上如碰瓷碎。 医馆门依旧似往常敞开,秋雨后独有的湿泥混着枯木的气味缓缓飘过来。 秋中景明。 林疏桐趁着得闲清点药柜中药材是否缺乏或腐坏,另一位静坐在她身旁默看那刻在墙上的医书。 “彼子、莽草、楝实、乌韭、鬼臼、贯众、梓白皮、石长生……这些都是山谷生的草药。但医书上还记载有生川泽、平泽、池泽等地的药物我这却不曾有过。” 林疏桐将药柜里的药材整理妥当,顾淮音伸手扶她在身旁椅凳上坐下。 “我怕万一用的上却拿不出来……” 顾淮音轻声安慰,“别担心,世间两极相辅相成,例阴阳相存,祸福相依,愈病自然也是相应而生的,即生长在山谷腹地的人难得川泽之畔的病。疏桐何须执着药物寡众呢?” “淮音究理竟得如此境界,枉我学医多年,今自愧不如。”林疏桐侧头问她,“淮音这般博文,先前有读过什么书吗?” 顾淮音还没忘记之前说过感觉自己伤了脑子的事,还以为她是在试探,于是挑了个不出破绽的话解释给她听。 “我在清平堂里常闲来无事,便会时刻看看墙上刻的文字,受益匪浅。方才所言不过从字里行间换了个说法,拾人牙慧不算究理。” 顾淮音终于问出心里积攒许久的疑问,“不知清平堂里墙上百经,是从何而来?” “是我父亲刻的。” 林疏桐静默一瞬,抬手摸了摸脸上白布继续答道:“我母亲早逝,上下无兄弟姊妹,只与父亲相依为命。” “我自年幼从父学医。当时目尚明,却因顽劣不肯勤勉学书。父亲斥责我,将家中藏书尽数刻在墙上,要我时刻警醒。 我十五那年得了重病,双目因此失明,后来愿意潜心学医时只能用手去摸索墙上文字,可惜无处悔改。我失明后没过多久,父亲一次外出采药,就再也没回来。” 顾淮音听她说得心中沉闷,恍惚能看见她眼裹白布不能视物,孑然一身,为解学中困惑手指一点一点在墙上摩挲。 忽而门外传来阵阵拄拐声把二人思绪打断。 “大夫!大夫!”是个老翁,声音急促。 天上愁雨未歇,他没掌伞来。 面容枯槁,白发散乱。在入秋泛寒的季节里身着单薄乌灰破衣,外衣已经被雨水浸湿了,拄着的木棍像是随手从路边捡来的。 林疏桐慌忙起身前去问,“出什么事了。” 顾淮音扶着这老翁生怕他摔了,提了木凳来给他坐。 这老翁根本没闲心坐下,颤颤巍巍打开手上紧握着的皱巴巴的粗布块,里面是双手能数过来的铜板。 声色哽咽:“求大夫救救我孙女!” 说罢便要跪下,老人家身体哪里经得住行这般大礼。 顾淮音搀稳他,耐心道,“老人家莫要心急,林大夫医者仁心断然不会见死不救。此时纠结礼数会误了时辰,先带我二人去看看吧。” “好,好……二位随我来。” 路程不远,但难在崎岖。 林疏桐虽盲,但多年采药行山路已经习惯,所以行路途中没有不便之处。 顾淮音放下心来,只用照顾这老人家腿脚,倒也不会左支右绌。 山阴雨疾折枝苦。 即便在秋,林间竹叶仍绿,如韧剑挑破天上落下来似玉珠的雨滴。 破败茅檐兜不住雨水,滴答滴答在茅草屋里落个不停,地上尽是大片大片水渍,难有落脚的地方。 角落里一张低矮的旧木床,空中隐隐霉腐气味。 单薄发灰的被褥下孩子小小的身躯不停发颤,脸颊通红,是发高热引起的症状。 林疏桐上前诊脉,“这孩子发热有多久了?” 老翁佝偻着背,言语紧张又担心:“从昨天晚上身上就开始发烫,一直哭闹到天亮才停。” “大夫一定要救救我孙女啊!” 这孩子速脉震指,像是着凉染上寒气导致的,病来得急了些,但不至于危及性命。 林疏桐从医药箱里拿出些许干艾草,揉成锥形放在这孩子穴位上点燃,几缕轻烟过后,在艾草燃尽前取下以免烫伤皮肤。 一番功夫下来,这孩子烧就退去大半,身上也不发颤了。 “老先生不必担心,孩子已经没事了,我这里开几副药先煎着吃,回头若是吃完了没痊愈再到清平堂里取就是。” 老翁颤巍巍地扔了拐,朝她作揖,“林大夫大德,老身在此拜谢。” “老先生使不得。”林疏桐招不住这架势,她看不见,于是只能无措站在原地。 顾淮音明白她的意思,双手把这老翁搀起,又拾起拐杖稳稳当当交到他手里。 她也嫌这气氛太严肃,忍不住出口打趣缓和:“哪有长辈向晚辈行大礼的道理,林大夫要是真受了是要撞霉的。” 老翁悻悻收手,从怀里重新掏出了那块布裹着的几枚铜板。 裹着厚茧粗糙发皱的手把铜板交到林疏桐手里:“实在是拿不出手,但家里上下只有这点……还请林大夫不要嫌弃。” 林疏桐仍是推拒,她知道这家人处境艰难,虽只不过几枚铜板,但她既不想收又不想让老人家心里过意不去。 于是叹口气换了说辞,“您是知道我处境的,睐山中人连见我一面都嫌晦气,哪里还愿意将东西卖给我呢?这钱财于我无用的,您收回去吧。” 老翁闭目不言,好一会才道:“他们不识大夫心仁,只光顾信那些无稽之谈。” 林疏桐苦笑摇头。 顾淮音听着二人对话奇怪,心道:到底她身上沾了什么‘无稽之谈’,竟叫整个谷中人对她如此忌惮。 林疏桐知道不收他钱财,老人家心里势必不安,复又轻声言。 “我年幼目明时,常常眼馋您屋前梨树上结硕大莹润的果子,想念至今,但怕您会忌讳我身上不详所以一直不敢向您开口,今日斗胆向您讨几个果子,就当是拿这几副药换的,您看成吗?” “自然成的。”他又怎会不知是这大夫心思,不想为难自己。 才入秋不久,树上结的果子能有几多几大,挑挑拣拣也不过半篮子看的过眼的。 “唉……惭愧。” 林疏桐从容接过这半篮梨果,笑意浅浅,“多谢老先生,我就不叨扰您照顾孩子,先回清平堂了。” 回清平堂时雨已经停了,但路上湿滑依旧难行。顾淮音收了伞,伸手小心搀扶着林疏桐。 “睐山脚下湿气重,日月不盛。墙上经文说人长处这样的地方易沾小病,谷中只有一间医馆,为何谷里百十来户却鲜少有问病者?” 顾淮音在她身侧偏头轻声问,“也是因为穷苦么?” “不算是,谷中人若真的得了什么大病,大多也不会来我这看。”林疏桐虚扶着她的手,“山谷南北共两家医馆,北边溪头清平堂,南边溪尾齐仙阁。” 原本谷中是只有清平堂一间,彼时林疏桐还未出世,她父亲收了个学医的徒弟名叫卞章州,后来这徒弟分出去,自建齐仙阁。 “哦?清平堂有如此女菩萨都门前冷落,难道那齐仙阁里住的是什么救苦救难的活神仙么?” 林疏桐知道她在拿自己打趣,忍不住嗔责,“淮音!” 分了神没注意脚下砾石散乱潮湿,脚步稳不住往侧边栽倒。 顾淮音手上还握着伞和半篮梨,只能勉强腾出只小臂去挽她的腰以防她摔倒,连着人一齐往怀里带。 衣料摩挲,顾淮音被她撞得闷哼一声。 林疏桐还没缓过劲来,只能就着这不尴不尬的姿势回揽住她的颈,脸与脸之间贴得极近,鼻梁无意蹭到她脸颊。 第46章 “疏桐,怎么扶人也扶不住?” 听那人语气似笑非笑,林疏桐忙站稳后撤开步履。 她除看诊问病以外从未与人有过这般近的接触,心中无端如震鼓。 顾淮音见她神情有异,重新握住她的手腕,皱眉担心地问她:“是伤到哪里了吗?” 耳畔声音隔得太近,隐约带着淡淡冷香,促使鼻尖有些发痒。 手腕上的掌心触感温热,林疏桐被惊得带着语气都有些慌乱,“没,没有。” 心下大乱。 她佯装抬手扶裹在眼上的布条,这样自然而然就能躲开腕上顾淮音来搀她的手。 可惜顾淮音没有会到她的意。 黑云衔雨,雨丝缥缈似无穷尽。 顾淮音撑起油纸伞将二人罩在底下,另外一只手牢牢牵住她。 “淮音,我自己能走的。” “前面路上积了水,我们来时还没有的。”顾淮音没回她,自顾自继续说道。“疏桐,你来掌伞。” 她把伞交到林疏桐手上,随后自己俯下身子道:“我背你过去。” 林疏桐贯是不肯劳烦别人的性子,自然不肯。抿着唇正准备开口,“淮音,我,我……” 她没“我”出个所以然来,窦忽身体一轻,被人横抱起来。 脑子里似乎有千万根线乱作一团,林疏桐张了张嘴却没出声,能听见足边淌水声。 顾淮音早该想到这人脸薄,何必与她僵持这般久。 察觉到怀里人僵得一动不敢动,怕是被自己吓着了。 “别怕,我走路稳当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淮音闷着笑,“那是什么意思?” 林疏桐不肯再说,脸颊两侧攀上薄红,好在有布遮面,不仔细看不出来。 表面平静下,紧攥着伞柄的手心盗汗。 第42章 睐山序(四) 清平草堂位清幽,秋来凋尽荼靡嗔红色。 回来时顾淮音换了湿透的鞋袜,手里捧着刚煎好的姜茶。 二人一路无言,顾淮音看林疏桐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想会不会是这人不喜亲人,招架不住与自己接触过分亲密。 心中懊悔,顾淮音暗自警醒自己该收敛些,不该像刚才那般冒昧。 见她张口似有话要说,顾淮音认真问她:“疏桐想对我说什么?” 林疏桐垂头轻叹气,“你若是知道我身世,恐怕不会愿意像现在离我这般近。” “我当然知道,你出身医药世家,为人清白。” 顾淮音眼神晦暗,语气低沉。 “我怎么会忘恩负义疏远你,别不肯信我。” “不,不是。我只是想说,睐山中人嫌我晦气不无道理,我一出生就克死母亲与同胞姊妹,想来父亲的死与我这身晦气脱不了干系……我怕你也会沾上不详。” “说这话是故意叫我难受的么?” 顾淮音正视她,语气温柔如含水。“既不愿与我细说过往事,又要当着我的面这般诋毁自己……” 司主拿捏人的好本事,寥寥几句轻易便反客为主。这会子就轮到林疏桐慌张无措,摇着头连话都忘了说。 顾淮音继续认真道:“先前你说有些事会过些日子讲给我听,我一直等着,从未当成玩笑话。” “我……” 她又试探着往前凑一步,二人距离更近。 “疏桐不打算与我交心吗?” 林疏桐心上豁然被人敲开一个口子,力道不轻不重,而口子外涌进来的是涓涓热汤。 “淮音想听什么?” 还未听得对面人还未应答,倏而脸上覆上只手,指尖隔着白布依旧能清晰感受到温热。眼眶凹陷,是落下的旧疾。 顾淮音答非所问,“你眼上不像是病,倒像是伤。” 林疏桐笑得淡然。 这是她父亲亲手剜的。 当年她母亲难产,即便父亲如此医术也没能保全。 一尸三命,是他的妻子与双胎女儿。 清平堂里林屿大夫善举无数,谷中人知晓此事无不唏嘘,大都前来吊唁。 七日后,素白幡布缠满堂前,林屿悲痛无暇,全是林屿之徒卞章州一手操持。 林屿执意不肯让妻女入棺,终日把自己锁在房门中,卞章州无处可劝,只得先在堂中安排前来吊唁的父老乡亲。 卞章州于庭中安置好空棺,从里走出来。 “今日家师抱恙,恐不能面见诸位。” “林大夫如此仁心仁术,他普济众人我们有目共睹,怎么就……哎,苍天无眼。” 有老者白发苍苍,也忍不住顿拐长叹。 周围附和着一片哗然。 卞章州心里也憋着不痛快,但无法,清平堂如今还要靠他撑着。 窦忽四周嘈杂声渐平,世间如静默一瞬。 卞章州后背发麻,顺着众人目光往后看去。 只见林屿衣衫上染透了血,怀中抱着双胎其中一具婴孩尸体,神情木讷站在门边。 依稀可见襁褓中婴儿脸乌紫色,没有活人气息。 腥气扑面而来,林屿沾血的脸平静望向众人。 恍如死寂。 “师,师父?”卞章州不可置信。 满座愣在原处屏息凝气,汗毛竖立,谁也不敢先说话。 有眼尖的看见怀中婴儿似乎抽搐一下,不免怀疑是否是自己眼虚看错。 “哇”的一声。 这婴儿霎时竟活过来,从细微嘤咛转作啼哭,恍如处新生呱呱坠地之时。 夭亡的婴孩在七天后,皱巴巴的脸上开始褪去乌紫渐渐红润。 “这,这……是活了么?”方才说话的老者显然被吓着了,瞪着浊眼神情呆滞。 “活了。”林屿望着怀中哭闹的婴儿,语气平淡。 人们后知后觉,一个死去七天的婴儿能当着众人的面活过来,绝计没人敢信是林屿有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无非有鬼。 胆子小的已经被吓得颤栗哭出声来,慌慌张张往外奔逃。 婴儿哭声刺耳,愈哭愈烈。 “砰”的一声门窗被重重关上,密闭室内无端刮起阴风,烛火熄灭,周遭暗色,吹的众人背脊生寒。 青石铺成的地面在人们脚下一寸一寸裂开,“噼里啪啦”如雷贯耳。 肉眼可见的黑气在婴儿身边徘徊。 所有人叫着喊着想要冲出门。 林屿在阵阵惊呼声中回过神来,沾满鲜血的手在婴孩额间似画了什么符咒,婴孩身侧不断徘徊的黑气旋即消失不见。 他轻轻拍着孩子后背,慢慢哄着。怀中婴儿在众人哭喊嘈杂声中竟渐渐平静下来,小猫似的睡熟了。 抵在大门上的力道消失,众人喊叫着一股脑涌出去,都发了疯一般。 门外的光重新溢进来。 唯有卞章州还杵在原地,愣愣看着他师父抱着孩子轻声哄。 “不可能的……怎么会……”卞章州再无所顾忌地冲进那七日里紧锁的房间。 满眼猩红,但师娘尸身明明已经被安顿在棺中,另一具婴儿骸骨却不见影踪。 桌上沾血的旧藉被他小心翼翼捧起来细细看。 入目先是三个字。 婴灵祭。 卞章州怒不可遏提着这书到林屿跟前,浑身颤抖,“师父知道这亡婴怨气冲天难以消除吗?知道这亡婴会给清平堂带来怎样的祸患吗?” 说到最后,他几乎快发不出声音。“现在活了有什么用,她又能活得了几年?”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对不住她。”林屿半张脸藏在暗色里,神情愧疚又哀伤望着怀里熟睡的婴儿。 “从阴曹司抢的小鬼的邪术你也敢使得?这种事展现在众人面前,又打算把你我……把清平堂置于何处呢?” 清平堂里鬼气盘旋,睐山百姓都看得真切,现下谁又敢踏进去半步。 林屿毫无悔意,怕只怕众人不肯入清平堂就再没医处,诚心对卞章州道:“我已经把我所知毫无保留教给你了,你且自成一家去罢。” 卞章州杵在原地以一种异样又陌生的目光打量他,倏忽竟笑起来,表情看起来狰狞扭曲。 “好好好,是师父有悖医德在先,你执意要留这孩子便怨不得我不仁孝。” 说罢他散下发带,拿起桌上裁刀割断发尾。 “我便依你所言自成一家,从今往后与你恩断义绝。我且把话留在此处,终有一日你会尝到这婴灵祭的苦果。” 话落卞章州便大步跨出清平堂,收敛方才狰狞的笑脸,吐出一口浊气,头也不回的走了。 次月,齐仙阁建起,坐落在与清平堂对立的溪尾处。不过看病抓药钱要比清平堂高出不少,在清平堂里鬼怪招摇下,卞章州因此赚的盆满钵满。 起初清平堂里亡婴怨气太大镇不住,夜里时常会传来尖利凄惨的啼哭声,在半封闭的谷中久久回荡,不绝于耳。 第47章 林屿从未有怨悔,每每都会耐心安抚这两个孩子。 依旧有深更里碗盏坠地碎裂,门窗不断开合,梁瓦窦然塌陷,地底泛出来的血腥腐臭气与墙上的血手印……太多太多,愈演愈烈。 林疏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 而另一个,似乎长不大,又或者说是怨气太深不愿长大。 她时常因耳边莫名的嘈杂声吓得读不进书,更背不进。 可是医书上的内容记不住怎么能成医者?于是林屿便要罚她把书上一字一句都刻在墙上。 看着她个子瘦小,咬着牙努力踮起脚尖在墙上一丝不苟地画着,刻刀把手勒的发红。 实在是于心不忍,林屿轻轻夺下她手里刻刀,单手把她抱起来,另一只手替她在墙上刻字,也是替自己刻。 至此之后林屿每日都会往墙上刻书,似乎已经成为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林疏桐也曾好奇过,但林屿从未应答。 直到林疏桐十五及笄之年,亡婴之怨再也压不住。 凭什么她们姊妹中只有一个能安稳活到及笄,而另一个只能困在这里窥视他们生活如同鼠妇! 林屿当然知晓,当天夜里用针给林疏桐下了毒。蛊毒在体内横行,高烧三日不止,最后烧坏了眼睛,被林屿亲手剜去。 唯有他的知道,林疏桐八字属木,只能献出双目才勉强镇住怨气。 林屿今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是错,已经很晚了。卞章州说得对,自己会尝到婴灵祭的苦果。 只不过当时他还不知道,这还只是个开端。 自那之后,父亲似乎变了个人,疏离又冷血。 因双目失明林疏桐生活种种都不方便,林屿也只是冷眼旁观,甚至会刻意让林疏桐独自一人去后山采药草。 功课也不能落下。 当她第一次双手触摸着辨认墙上刻字时,身上如过电般意识到,自己经历这种种一切似乎是规划好的。 抚摸着墙上字的手指僵硬,林疏桐强忍着心里恐慌问林屿。 “父亲还有几日能刻完?” “十四日。” 回应的声音平静如水,不带一丝起伏。 第十四日,暴雨呼啸而来注入山谷,林疏桐从一片死寂中醒来,目盲不辨昼夜。 口中涩得发苦。 正如她所惶恐的那样,林屿再没有回来。留下的还有困在清平堂十五年的亡婴。 此后一人独孤立,朝暮无明。 第43章 睐山序(五) 寒来暑往,风雪别千山。 林疏桐自己并不知道有关婴灵祭,但婴魂夜语是曾经的确发生过的。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林疏桐说与顾淮音听时无意识攥住她的手腕,隐隐能感受到手腕上细颤克制不住。 “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人亏欠过我,淮音不用为我难过。” 她嘴角浅笑,已经剖心剖腹将过往给人家看了,还是想让自己看起来不落魄。 顾淮音说不出话来,翻掌把她一双手握在掌心里。 外头天色渐暗淡,身旁炉火明明暗暗,门外风掠过就熄了个干净。 风愈烈,雨又急。裹挟着门外雨丝窜进来,密密实实将地面洇湿一片。 “轰隆”阵阵,始听春雷。 天边如线白光划过,降下电闪雷鸣。 桌上已经熄灭的烛盏不受控制地剧烈震动,最后“啪”的一声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风穿堂而过,发出类似“呜呜”的幽咽声。四周黑气溢出,慢慢凝聚成人形。 林疏桐虽看不见,但这感触再熟悉不过。 又是那堂中冤魂。 顾淮音欠身去捡地上碎瓷片,故意将指尖划开一道口子,就着指尖血在地上画下符咒。 “疏桐别怕。”顾淮音起身安慰道。 地上符咒四散光芒,幻化成牢笼模样,将那人形黑气囚在里面。 可惜这符咒支撑不了太久。 林疏桐苍白着脸,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先去休息吧,时候不早了。”顾淮音目光没离开过林疏桐,轻轻搀扶着她回到房中去。 等到房中呼吸声均匀平稳,顾淮音才缓步出来。 她当着被符咒困住的亡婴的面,二指放在墙上经文所刻“言医道已了,深自误哉”一处。 手上发力,墙上破了个浅口。 露出个扁小的木匣一角,用力再拽这木匣便被拔了出来。 匣中藏书一薄本,翻开上血锈斑斑,陈页枯黄。 “婴灵祭。” 牢笼中亡婴被她这三个字激得发了狂,在里面横冲直撞。 本来就不甚牢固的符咒竟被它撞开,龇着牙控制桌上茶碗向顾淮音砸去。 “安分些。” 茶碗全被顾淮音轻巧接下。“你长出神识了。” 亡婴知道方才困住它的血阵绝非俗物,一双漆黑眼睛骨碌碌转警惕看向她。 “你与林疏桐共守清平堂五年皆相安无事,这次闹这般动静是专门冲我来的?” 气氛剑拔弩张,人影黑气霎时伸出臂膀,五指成爪刺向顾淮音脖颈。 快如惊雷。 风呼啸而过,翻动手上书页哗啦作响。 顾淮音刚才手上划破的伤痕来不及愈合又被她危急时掐出血。 她顺势转身躲过这掌,二指浸满血,在书页发黑的陈年血迹上快速抹了一把,最后顺着力道点落在亡婴眉心。 “固魄”之法。 二者血液混合,能稳固对方神魂。 这黑气再要出手速度与力道就要逊色不少,对付起来也方便。 最后匍匐在地上,眼中狠戾消失。 微光入户,照见面前人侧影狭长。那人轻步走到这团黑气面前,俯身低问。 “清醒些了么?” 这黑气唯剩一双眼睛,里头充斥着茫然与恐慌,怯怯看向顾淮音。 顾淮音心底知道,这双眼睛是从林疏桐身上剥下来献祭给它的。 姊妹婴灵,怨中沉浮。 亡婴无答应,默默看着顾淮音离去的身影,收敛刻意装出的茫然无措,眼底泛起凉意。 夜里天地好雨润物,四下寒凉。 清平堂里仍有异常不肯消停。 “咚”地闷响一声,好似重物坠地,惊醒隔门而眠的林疏桐。 她慌忙起身连外衣都来不及披,赤脚顺着声响走到房门口问声。 “淮音?” 房中死寂,无人应声。 林疏桐推门而入,因不能视物而茫然摸索,终于发现摔落在床下的顾淮音。 她把人重新抱回床榻上,发觉这人身上温度高得骇人。 “怎么烫得这样厉害?” 林疏桐为她号了脉,顾淮音发热应当不是染风寒引起的,当务之急要先把烧退下来。 她刚帮人把被角掖好,正起身打算去煎药,却被一只手拽住了。 那手太烫人了,死死攥住她的手腕,力道极大。 林疏桐别无它法,复又在床榻边坐下,掌心轻覆上她死扣住自己的手,想要哄劝她放开。 “浊途……” 听得顾淮音浅声嗫嚅着什么,好似还在梦里。 “什么?” 林疏桐侧耳贴过去听,没把握好度量,二者近得能感受到床上人灼热呼吸喷洒在自己颈间。 “浊途秽功死神明……” 顾淮音在梦里也不安分,恍惚梦见自己半跪在淮水畔,手里紧握着水中人的手腕。 这是她千百年来第一次梦见淮水水神。 白绫鱼妖鱼尾人身,面貌在梦里模糊不清,奄奄一息靠在岸边,淮河里的水大片大片被洇得绯红。顾淮音毫无意识把她的手攥得更紧。 “你究竟是谁?” 白绫鱼妖眼里止不住的杀气,狠戾看向她。 顾淮音被她问得一愣:“我?我是……” “住口!” 可惜话没说全被白绫鱼妖打断。她不禁茫然,随后自己的手竟不受控制抚上白绫鱼妖的脸颊。 指尖摩挲,举止暧昧。 顾淮音瞳孔骤缩,挣扎着要把自己的手收回来。 下一瞬,被白绫鱼妖紧握的冰针刺穿喉咙。 这感觉太真切,以至于自己鼻腔里好像真的灌满血锈气。 大口猩红鲜血呕出。 顾淮音松开握住她的手,往后跌跌撞撞走了两步,周身景象崩塌化为乌有,倏而又重新构建起一幅新景象。 梦外她紧握林疏桐的手终于放开,力道之大攥出一片青红。 林疏桐趁着这间隙将她这半只吊在床边的手重新塞回棉被里,出了房门匆忙烧起炉子煎药。 被褥间,顾淮音紧闭双目,满额细汗。 房中漆黑一片,无人察觉梁上悬着一团黑气,目不转睛看着她。 林疏桐端着煎好的药汤进来,顺手还拿来手帕为她擦拭脸上汗珠。 手帕轻柔,拂在脸上有痒意。顾淮音又开始不安分,手难自禁要去扯脸上帕子,无意碰见执帕那人手指冰凉。 第48章 原本她发烧就跟身上憋了一团火似的,止不住把自己烫得发疼的皮肤往旁边人身上贴,最后索性将她抱住。 林疏桐死死攥着手帕不发出声,指甲快透过薄薄布料掐进掌心。 任由她双臂牢牢攀紧自己的腰,下颌与鬓发相互摩挲,滚烫气息再近一些,衣衫凌乱间,唇无意识印在她锁骨上。 梦中沉浮,淮水神祠下。 身侧是顾淮音亲手用琴面种下的梨花树。风动叶影摇。 唯有树上垂下衣袂绦带不动如静。 抬头望去,梨花如雪纷纷扬扬洒下,那白绫鱼妖被繁盛花叶掩去半面,慵慵倚靠在梨树间。 “你不是说世间除人以外,万物都消长于天地,是凝灵而生,散灵而去的活法吗?” 白绫鱼妖低头看她,脸上笑吟吟。 “我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我的归处呢?” 她轻巧从枝叶间跳下来,赤着脚走在白梨花铺成的道路上。 “我要入轮回。” “不行。” 她像是听不见顾淮音回驳,又自顾自的说道,“吃果子吗?” “什么?” “那里有果子……是给我的。”白绫鱼妖指了指神祠里供台上的那几个野果。 顾淮音沉默半晌,“我去给你拿。” 供台上的野果零散,干瘪失了水分像是已经摆放很久。 她将野果一个一个细心捡拾好,回头再看向白绫鱼妖时,那人已经不见。 神祠门外堆积着厚厚白雪,寒风冷冽,哪里有方才明春三月的样子。 再回头看上方淮水神像时,那神像竟不是鱼尾人身,而是自己的模样。 顾淮音与神像四目相对。 “幻象。” 她不动声色捻起个果子放到嘴里。 舌尖苦味浓。 天光大白。 顾淮音被这苦味呛得咳出来,蓦然惊醒。 嘴边汤药撒了一地。 “淮音!” 林疏桐被她这动静吓着,忙把手中药碗搁下,用绢布擦拭她唇边药渍。 户外光亮透过窗纸漫进来,顾淮音身上烧已经退下,神识渐渐回笼,后知后觉自己不大对劲。 自己环抱着林疏桐的腰不肯放手,侧着身子倚靠在她怀里,半张脸贴在她脖颈处,肌肤相亲…… 顾淮音惊坐起身,佯装从容将桌上剩下的药喝干净。 即便吞下大碗汤药口中依旧干涩。她抿了抿唇,不自然问道,“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太出格的事?” “淮音难道要在病中和我讲礼数?”林疏桐无奈笑道。“况且你我之间有什么好分出不出格的。” 顾淮音松下一口气:“也对,女子之间能有什么芥蒂,即便举止亲密些,也……” 话语戛然而止,却勾起听者兴致。 “也什么?” “也……思之无邪。” 林疏桐方才心中动如擂鼓一瞬静默,心窝处泛出些苦涩的意味来,她侧过脸颔首声音低哑,“我去倒碗茶给你。” 步履声渐远,风吹动窗纸窸窸窣窣,刮骨似的。可惜这薄薄一层窗纸愣是能将风雨都屏蔽在外头,吹不进一丝寒气。 顾淮音静默捻起落在床边的手帕,轻柔将上面皱巴巴的纹路抚平。 如那亡婴所愿,窥探到自己的梦境。这样也好,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地位,今后它想必难来招惹。 第44章 睐山序(六) 客子光阴,睐山岁月悄然而过。 知山水静,身处其中观朝暮、寒暑。周围万事都在讲究个“慢”字,缓踱岁月,想来不过须臾。 辗转五年。 顾淮音在清平堂里并非打算一心安稳度过此生。褚源事还没解决,诸妖物虎视眈眈,她要如何讨回自己躯体还是难事。但这心急不得。 现在自己身上法力被卸得干净,只能靠着山中稀薄日月天地的灵气慢慢养。 五年细心调息,也不过勉强能将那作乱的亡婴镇住。甚至不足以开一次空圮。 睐山生活虽慢调清贫,但二人乐得自在,别无所求。 至于情之一事上,心难论浊明。 捱过清明,日子才真正开始转暖,不必畏春寒。 今年开春时林疏桐身体差了很多,临入暑也不见好转。 她虽体态清瘦,但绝不至于娇弱。眼下实实在在病了一场,行路脚步虚浮,看上去让人怜惜。 夏中燥热,伴随山谷雨水肆虐,体感闷湿更多。堂前清闲,顾淮音攥住她发寒的双手帮她捂热。 “你身上这病怎么总不见好。” 林疏桐抿着苍白的唇摇头。 原本以为是换季染上病气,但也不至于捱了几个月迟迟不见好,此病蹊跷。顾淮音有想过这是否会和婴灵祭有关,但今年她在此处镇守着,并不见亡婴作祟。 “山中这些日总是阴雨不绝,这天气也难调养。”林疏桐垂头盯着那双握住自己的手,半是发愣道,“或许过了这阵就好了吧……” 林疏桐蓦然把手抽开捂在嘴边,好一阵咳嗽声。顾淮音轻抚她的背顺气。 莫约是刚才说话动了肺气,现在咳得止不住,最后竟呕出一口血来。 “疏桐!” 唇角沾血,凸显脸色愈发苍白。 她站起身来,头脑发昏。能听见身旁人还在唤她。 双手挣脱顾淮音扶在墙上,指尖惊觉墙上经文似有裂隙。 墙上先父刻千万文医书经文,那年自己摩挲百遍已然深刻脑海中,后林疏桐再不肯触碰。 《大医精诚》中“故学者必须博极医源,精勤不倦,不得道听途说。”后一句是什么? 林疏桐思索片刻。 “而言医道已了,深自误哉。” 她不动声色将手从上面挪开。 “我没事的,别担心。”林疏桐自顾要往房中走,“去歇歇就好了。” 眼瞅这人步履虚浮,一副摇摇欲坠模样。顾淮音哪里准让她对自己身体这般不管不顾。 当即横抱起她走入房中,把人安顿在床上。 “我虽于药理不通,但日日观摩墙上医经药文算是耳濡目染。清平堂前平日少人来,即便有些伤寒病发的我也应付得来。” 顾淮音悉心擦净她嘴角血渍,又捧来温水递到她手上。 “你大可放心将事务一并交给我,这几日好好养着,不可擅自下地。” 林疏桐闻言不禁失笑。 当年她大雪天里晕倒在门外,自己把她关在清平堂里养伤时好像也是这样。不准她病中肆意走动,倒将人闷得憋不住,跑到外头玩去了。 “你笑什么?” 林疏桐忍住胸中因笑牵出的咳意。“没什么,我谨遵医嘱就是。” 堂前又能听得落雨声,暑中山涧总是阴晴不定。 林疏桐才休息不到半日,堂前顾淮音正照顾完林疏桐歇下,自己诊着她的症状依着《神农百草经》中所讲“上药为君”,为她熬了些养命的药。 清平堂里有人闯入。 是个小女童,看身量不过七八岁。从雨中跑过来,沾了满裤脚的泥水。 这孩子她认得的。 是那年冒雨前来求医的老翁的孙女。 “姐姐,林大夫呢?”这小孩子声音稚嫩,哆哆嗦嗦的带着哭腔。 顾淮音正拿木筷拨炉中药的手一顿,蹲下身子与她平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怎料这孩子“哇”地一声哭出来,泪涕浑着刚落在身上的雨水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你救救我祖父……”她再说不出其它话,边哽咽边跪下,看着实在让人于心不忍。 顾淮音心中暗觉不祥,这孩子还小,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 起身把这孩子扶起来,便要带着她往草堂那边里赶。 “淮音!” 林疏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扶着门框走出来。 “我跟你们一起去。” 未睹全貌前,此事确实棘手。相较问诊治病顾淮音自然不及林疏桐,所以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处理。 但她们二人一同过去,顾淮音倒也能两边都兼顾到。是故林疏桐虽身体不适,顾淮音也不敢强留她在清平堂里。 当年茅屋今时看依旧破败不堪,摇摇欲坠看上去不能住人,门前那梨树也被风雨打得七零八落。 二人到时那老翁还剩最后一口气,家中无别人,迫不得已将这孩子托付给二人后就闭了眼。 尸身干巴巴的,身上衣裳也又脏又破。就如同这一世的不体面。 身边一个是手中历经无数轮回的司主,一个是自小被亡魂纠缠不得的医师。 直面目睹死亡,似乎没有什么难以接受的,却少不得眼中带悲悯。 可怜只有七岁的小孙女伏在他尸身边放声大哭。 她还参不透生死。 清平堂自费买了寿材将老人安葬,就将棺材埋在就近的山上,在那里不费力气可以望见茅草屋边的梨花树。 第49章 头七夜里,清平堂不似往日安宁。 不知民间回魂夜的说法是否属实。这孩子夜里高烧不退,哭喊叫嚷着说看见祖父来寻自己。 房中空空荡荡,连一贯藏在房梁上的亡婴也没有出来闹腾,哪里还有别的鬼影呢? 其它法子都试过了,无论喝药扎针这烧愣是退不下来。生平难遇的怪事。 到三更时,林疏桐还拖着自己病体,在床边轻拍着这孩子的背安抚他入睡。 孩子嘴里不肯安分,不停喃喃。 顾淮音实在看不下去,刚想把这人拖回去休息时,倏然发现身边这孩子颈部面上似乎有异样。 青紫色脉络明显,在她身上倒显得狰狞。按理来说,这孩子年纪这般小,怎么会会出现这种状况。 可林疏桐就算眼睛看不见,诊脉的时候也应该触得到。 顾淮音伸出双指,在孩子面上经络突出明显处碰了碰。 没有凸起,并不是血脉扩张,倒像是仿着脉络走向纹上去的。 难怪林疏桐不知情。 “疏桐,这孩子恐怕不是用普通医药可以治好的。” 林疏桐一怔,收了轻拍在孩子后背上的手。“这病症确实棘手,但淮音这话作何解?” “你信鬼神吗?” 在林疏桐前十五年里,身畔终日有鬼婴作乱。她没亲眼瞧见过鬼长什么模样,但真切感受得到。 鬼神她自然是信的。 但世上神神鬼鬼又如何?无胜之有。 “淮音的意思是说这孩子高烧不退是因为有鬼怪作祟吗?” 林疏桐摇头不解,“我见识狭隘,只知亦步亦趋刻板例书行医,但所遇之病皆有源,药皆有理。鬼神之说我实不敢论。” 青痕拢脉,人魂吞神。 这孩子身上哪里是病症,分明是邪症。 “这不能算作疾病,这孩子身上缕缕青痕,分不清是蛊还是咒。恐怕不是人间物。” 不是人间物,还能从哪来。 褚源。 可若褚源真是冲着自己来的,现如今自己身如凡人,何必大费周章先从无辜孩子下手。 “青痕?” “是,顺着经络生出来的……青痕。” 近天明时,清平堂里仍诡事不停。 那孩子在床前又哭又闹,被病痛折磨得不像样,身上青痕加重,嘴里不停念叨“祖父”。 倏而堂中有细碎脚步声,那声音若有似无,踩在地上不踏实,更像是轻缓“落”下来,正由近及远不断靠近。 这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动静。 偏偏林疏桐耳力极好,听得她身上一阵泛寒。 一直伏在房梁上的婴魂此刻窦然炸了毛。心中剧烈的恐惧带动着整个房屋不停颤动,险险要将这震塌。 “淮音。”林疏桐下意识抓住她的手,明明自己声音都控制不住地轻颤。“你别怕。” “我不怕,没事。” 顾淮音早就察觉到不对劲,但这婴魂反应这般大是她没有料到的。 那脚步声愈靠愈近,出现在房门口那人,面如死灰,身如枯槁,正是这孩子念了一夜的祖父。 案上碗盏止不住叮铃哐啷响,房梁黑气愈发浓重。 顾淮音无声剜它一眼,示意肃静。那鬼婴果然默不作声立马缩回去。 她将手捂在林疏桐双耳,“没事的,我问他几个问题就好。” 这动作像是捧着她的脸,连带着两颊温热。林疏桐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默然保持着这个姿势。 顾淮音仍捂着她的耳,侧过脸来向那老翁。 “人间头七回魂确有其说,但你这般毫无顾忌出现在生人面前,未免放肆。” 老翁也不言语站定门边,伸手向二人作揖。 外面天已明,没有要走的意思。过了这夜,他没有可以入轮回的机会。 他仍躬身垂手不愿起身。 “你虽此生清苦,但无疾而终,还有后嗣血脉留存世间。是因何怨念执念人间不入轮回?” “化鬼逗留人间非我所愿,只因我魂无归冢才不得安宁。往日只觉身似处洪流,灵台乱如麻,特择今日清明时,来望一望我那孙女。” 他嗓音呕哑,如锈铁厮磨。 林疏桐被他窦然出声吓得一激灵,顾淮音将她耳朵再捂紧了些。 可惜捂得再紧也没有用,她耳力这般好,二人对话一字不差落入自己耳朵里。但脸边这双手,确实让人心安。 林疏桐不动声色将盖在这孩子身上的被褥拨了拨,露出一张红彤彤的小脸,青痕在这张小脸上不着痕迹爬地更深。 “我与林大夫早将你尸身安置,树下坟茔尚在,哪来魂无归冢一说?” 老翁轻摇头,叹道:“老身不知。” 户外天光透过薄窗纸,洇进房中。老翁身影渐白。 “你已入不了轮回,届时灵体被世间浊气浸染,恐怕不会像今天这般澄明。” 老翁浑如浊汤的眼中透出无措与仓惶,却已无言可诉。 垂首再拜,后缓步离开。 顾淮音将手从她脸上放下来,“他已经走了,没事了。” “是那草堂里的老人家?” “是。” 床上孩子脸上青痕虽褪下,面色已不如将才绯红。顾淮音伸手去探,烧已经降下来。 “我方才竟这般懦弱,连话都不敢说出口。” 虽说林疏桐从小也是被吓大的,但这是她第一次听见鬼魂开口说话,免不得心有余悸。 “淮音与他交谈这般有条不紊……你不怕吗?” “我也怕,疏桐,我……” 床上安静许久的孩子突然哭闹起来,忙不迭打断她言语。 顾淮音探手过去安抚,冷不丁被这孩子一口咬在小臂上。 “嘶……” 她来不及躲,只好轻捏着孩子的脸要她松口,反而越咬越紧。 林疏桐察觉不对,“怎么了?” 顾淮音忍不住蹙眉,将桌上木匙卡住还欲用力的牙齿,手臂总算终于挣脱出来,上面两排牙印往外汩汩冒着血。 塞在嘴里的木汤勺被她咬得咯吱作响。 这个年岁的孩子牙没换全,力道倒是不小。 “这小崽子梦里咬人。” 顾淮音默不作声将手上伤口随意缠了两圈,药也不上,血没洇出来就算作罢。 林疏桐听得这孩子嘴里咬物,还有她缠布帛声,自己看不见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焦心问道:“咬得深么?” “小孩牙齿能有多利,只是磨破了点口子……但我一向爱惜自己。” 林疏桐忍不住挑眉。 外头天光大亮着,顾淮音顺手将窗斜着打开半扇,室中溢进户外轻风,颇有清心醒神之效。 顾淮音把被角掖好,又将被咬得不成样的木汤勺从孩子嘴里拿出来。 “看来是真饿了。也罢,我去做些吃食,顺便把你和她的药都煎了。” 待到脚步声渐远,林疏桐脸上控制不住的苍白难看,帕子捂在嘴边咳嗽不停,最后吐出血来接了满帕。 “林大夫,你怎么吐血了。” 身旁女童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像是被这场面吓住,怔怔地坐在床上问她。 林疏桐伸出手指在嘴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不要声张。 “我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你不要和另一个姐姐说。” 可惜她此刻看不见,看不见这孩子目光并没有在自己身上,而是转头向着门边恰巧折返回来那人。 门边顾淮音不露一点声响,神情凝重,同样对这孩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第45章 睐山序(七) 夜兼风雨。 褚源四面环山,越是这样的雷雨天盆地地形里就越容易潮湿积水。 长宫壁龛灯影凄迷。 妖王慵坐主位,用手支着半张脸。宽袍帽檐下思虑渐深,神色隐晦。 雍冥鬼主出世,这消息到底要不要放出去。 若是外头知晓此事,必定会引起恐慌。妖族未尝不可捞到些好处。但有能力处理鬼主的不过司主一人,她如今虚相化本不知去向,躯壳尚在亶渊窟,届时自己又该如何收场。 鬼主敢堂而皇之出现在褚源,出现在自己面前,势必做足准备。此刻放出有关鬼族的消息恐怕正中下怀。 权衡再三,他还是打算按下风声,闭口不言此事。 “王上!”来报信的小妖一路跌跌撞撞从宫门口跑过来,看上去万分焦急。 妖王捏了捏眉心,忍着不耐烦道:“说。” “阴司送来宿水引少了几支。” “宿水引?” 他仔细回想,几日前阴司确实派人把这宿水引送过来。 这不是什么好东西,拿死人尸体炼的。 平常人嫌晦气躲都来不及,阴司却敢明目张胆送到褚源来。这不禁让他怀疑这是不是挑衅。 但唯有一样好处,能让他获得永生。 第50章 妖王死后把他的尸体炼成宿水引,再种到其他人身上,他的魂魄就能在另一个人身上存活,如同寄生。 妖族苦苦寻觅的长生之法,好像就在眼前。 鬼差奉命放下送来的几支宿水引便离开,要妖王自行定夺。如今却不知为何不见。 “不过是拿死人炼的腌臜物,少了便少了,上天管束灵体魂魄,难道连它们的尸身也要管吗?” 妖王冷笑拂袖,继而道:“不过是损些阴德,算不得什么大事,况且又不是损我阴德,地底下阴曹司里有人担着呢。” “那丢了的那些宿水引还查吗?”小妖跪在地上尽量伏低身子,生怕惹他不快。 “查!近来褚源越发不太平,它们是不是忘了亶渊器还镇守此处,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不长眼的东西生事。” 暑中山涧听虫,腐草为萤,蚁绕芭蕉。 草木深处蹿出只黑猫,皮毛上沾了茎叶上露水湿气而显得油光水滑。 身上虽沾露重,但它没空闲去打理自己。嘴里紧紧衔着的青色丝线如烟如雾,唯恐松口这青丝便无影踪。 轻巧敏捷的身躯不露痕迹行于山谷里,纵身一跃便踩着栅栏跳上了人家屋顶房瓦上。 黑猫在屋顶上探着脑袋,两只铜绿竖瞳正炯炯往人家家里看去。 它静观许久,只见屋里唯有一老妪与个女子。二人皆披麻衣缟素,神情郁郁。从她们言语中可以得知二人为母女,家中不久前有人过世。 不消片刻,这黑猫踩着青瓦篱墙偷偷潜进这户人家中。 靠灶下的墙边杵着个半人高的陶水缸,家家户户都有这用来储水的容器,在眼下雨水丰沛的季节里更是装得满满当当。 黑猫蹑手蹑脚走到陶水缸边,轻巧跳上陶缸边缘,将衔了一路的青丝放入水中。 青丝触水即融,霎时消失无影踪。 它颇为满意地看向这缸水,正准备离去忽而听见一声呵斥。 “去!走开些!” 才在外头拾柴的女子怀里捧着一摞木柴进来就撞见它站在水缸上,担心野猫弄脏了家里的水便要将它赶出去。 无奈现在手里还抱着柴禾,动不了手。 黑猫见状瞅准时机冲出门去,连个脚印也没落下。 “发生什么事了?” 另一边老妪听见这头有动静,赶忙起身过来问。 “没事,一只野猫而已。” 女子忙放下手中柴禾过去搀她。“没吓着您吧?” 老妪摇着头摆摆手,“吓不着,我口舌干燥,过来舀碗水喝。” 说罢,她拿起灶台上的木瓢往水缸里舀。 “娘,喝不得,这水方才被猫吃过了。”女子夺下母亲手里木瓢。“我再给您打些新水来。” “猫又不是什么毒物,吃过了有什么。” 老妪面容憔悴,又道:“有毒也正好,毒死我这无用的老妇好下黄泉去与你爹作陪。” “娘!你说这话做什么!” 女子情绪起伏太大,一连几日辛苦操劳与丧父的打击让他几乎崩溃,眼下正是最听不得“死”字的时候。 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对,又放缓了声音。“您先回屋歇息去吧,我将水烧热了再端来给您。” 老妪也后悔自己言语不当,“我知我女儿孝顺,是娘糊涂了,娘不说了……娘不说了。” 地上泥土湿润滑腻,看上去是下过雨不久的样子。山谷最是易积云雨,天上一层层从山顶上漫下来水雾愈垒愈厚,愈堆愈深。 最终化作黑云盘旋,又变天了。 那黑猫没跑远,躲在门外舔着手爪皮毛竖起耳朵,默听里面动静。 等到灶上水沸,斟出满碗热茶水,茶水混着茶碗上淡淡水汽一起被人吞进肚里,黑猫才满意离开。 睐山山腰上尤喜落烟云,雾气浓重得化不开。即便是在清平堂里,看室内也是雾蒙蒙一片。 那孩子病自从那夜她祖父离去后烧便退了下来,除了身上青痕不消其余没什么异样,连林疏桐也说不清这病到底好没好。 林疏桐望着这孩子身上青痕就如同在心上悬着块巨石一般,没日没夜钻研这病症一刻抽不开身。 清平堂里多是晦涩难懂的医书,难有给小孩子的玩意儿。 料是将这小丫头闷坏了,眼巴巴的望着窗外不肯说话。 “这事我可做不了主,这得看大夫同不同意你出去玩。”顾淮音矮下身子与她平身,轻笑着说。 “我替你问问去。” 堂前又是浓烈药香扑面而来,药柜旁那人素布蒙眼,手指捻着枯枝一般的草药低嗅。 听得脚步声离自己渐近,林疏桐微仰起头。 顾淮音自然接过她手里药材,也学着她的模样低头闻了闻。 好苦…… 正准备开口,却听林疏桐道:“这么多日闷在家里也不是好事,你带着那孩子出门透透气吧。” 顾淮音怔了怔,心道她主动提出门似乎有些反常,但也没有多问,应了一声将那小丫头领出去。 睐山里人家沿水而建,民风淳朴,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里乡亲,白天大门敞开,即便夜里虚掩不锁门也不会有盗贼来。 就像当年淮水边上村寨一样。 顾淮音终日待在清平堂,偶尔外出也是避着人家走。但他们却认得自己身边这个孩子。 此刻多了个面生的走在路上,不免引人注目。 “这不是山北沈伯家的孙女吗?她身旁这女子是谁?”门口叽叽喳喳围了不少人,都往她们这处看。 那些细碎的声音一丝不落落到顾淮音耳里,她牵着这孩子的手欠下身子轻问。“小妹妹,他们认识你,你认得他们吗?” 她望着顾淮音点点头说道:“认得,祖父说过,他们都是我的长辈。” “要去问候一声吗?” “我应该去的。” 顾淮音欣慰一笑,毫不避讳就领着她往人最多的地方走去。 众人见这二人直直往面前走来,一时都噤了声。方才说要过来打招呼的小妹妹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自顾低头不语。 陷入一派尴尬局面。 顾淮音神情自若,先开口道:“方才我家小妹妹自请要来与诸位长辈问好,可孩子怕生问候的话恐怕难说出口,还望没有叨扰到诸位。” “哪里话,这沈丫头小时候与我们这些姨娘婶婶很亲的,只是最近不常走动,难道还生分了不成?” 这妇人说着引得身边一众都笑起来,顺手还塞了一把花生到这孩子手上。 “快谢过姨娘。”顾淮音挪开半步,一直藏在身后的小女娃露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地瞧着她们。 “谢谢姨娘。” “哟,这丫头脖颈上是生了什么,怎么青了一片。”这姨娘看她身上浅浅痕迹,不由得皱眉。“青的地方还不少呢。” 众人顺着她说的方向看去,果然是一缕缕青痕,被衣领遮了大半,不仔细瞧也瞧不见。 “该不会是被打的吧?” “胡说,沈老伯这般疼爱这丫头,怎么舍得动手打。” 私语声四起,这孩子被他人谈论觉得不自在,又往顾淮音身后躲。 “误会了,是这孩子几日前生了场怪病留下来的。” 周围人不肯信她,方才塞花生那位姨娘警惕看她,拔高了嗓调:“从前在睐山里倒没见过你这号人物,你与沈伯是什么关系?这丫头又为什么是跟着你?” 不等顾淮音解释,她先一步将那小丫头拽过来。“你祖父呢?怎么不见他带你出来?” “你且别怕,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和姨娘说便是。” 这小丫头却不领姨娘的情,挣脱她的手去扯着顾淮音的袖口。 “哎,你这孩子怎么这样。” “我没有祖父了。” 声色稚嫩又平淡,她神情此刻却冷静得不似幼童。 顾淮音弯下腰把她抱起,在众人的错愕里慢慢开始回答刚才那些咄咄逼人的问题。 “我与沈伯见过几面,不算是有什么来往。沈伯逝世后留下这孩子,现在被养在清平堂里。” “清平堂……” “林……那人还活着?” 顾淮音看他们如同被冻住一般哑口,只能勉强蹦出几个字,不由得好笑。 “你,你究竟是哪里人?” “林大夫救我性命,愿意予我容身处。我自然也是清平堂里人。” 她将怀里小丫头调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才发现她眼眶里噙着泪,又固执不肯让泪落下来。 “时候不早了,改日再带你出来玩吧,我们回家。” 无人敢拦。 斜日偏西,橘色日光落进山里。无奈正是山中最易涌起寒气的时刻,即便现在暑中天,风过仍有冷意。 今日暮阳,照在人皮肤上怎么也暖不起来。 清平堂里咳声阵阵,听上去很重。 顾淮音抱着睡了一路的孩子愣愣站在门外。 第51章 这孩子被里头传来的咳嗽声吵醒,睁开惺忪的眼从她的肩上抬起头来。 那咳声很要紧,要紧到连小孩子都开始害怕。 “姐姐,你不进去看看林大夫吗?” 心底有声音近在咫尺,又似乎隔了重重障。 “我也怕。” 擅自窥探他人命格对于顾淮音来说是忌讳,但林疏桐这一生已经被明明白白写在匣中书里。 小姑娘见她不作声,自己就乖巧在她怀里等着,直到清平堂里平息下来,天地已近暝。 顾淮音像是终于回过神来,迈开站久发僵的腿向堂前走去。 “回来了?”林疏桐端着药篮走入堂前,嘴角浅笑。 只是面色苍白些,模样看上去倒是自然与往常没有不同,偏偏袖口没处理干净的点点血渍又在昭示着她方才经受的苦难。 难怪她今日反常会催促自己与那孩子出清平堂去,是身子撑不住了么…… 顾淮音撇过头去,将孩子轻放下来。“你先自己去玩会吧,我同林大夫有事要讲。” 说罢便将林疏桐怀里药篮拿下放在一旁,握着她的手把人牵进房门里。 “淮音要同我讲什么事?” 林疏桐人还是懵的,见她语气严肃心里怕顾淮音发现自己有异常。她看不见顾淮音望向自己的眼神晦暗,总也带着哀伤的意味。 顾淮音沉默好一阵,二人隔影对坐。林疏桐也不催问她,更也不敢问。 窗外暗光稀薄,对面人影像是晕在水里的浓墨,轮廓深深。 “疏桐,把手给我。” 林疏桐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闻言还是摊开掌心伸到她面前。 倏而指尖传来刺痛,一滴血珠落下。 那年淮水琴弦做成的手环不曾离身,顾淮音用琴弦作载体,将二人血滴纳入其中,化成个圆珠。另一根水弦作绳将这珠子串起来,做成手绳。 她将这手绳仔细戴在林疏桐腕上,又将她刚刚被刺伤还在滴血的手指捧起来含住。 片刻,顾淮音抬起头来。“此名固魄,可以稳固神魂,驱疾消灾。” 林疏桐被她这动作惊得迟迟不能回神,后面说的话什么也听不进。 “淮音,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我会找到解法……” “什么?” 婴灵祭。 亡婴已经恢复神识,它分明不是怨气。那书中所说的献祭还会成立吗? 会有解法的。 第46章 睐山序(八) 子夜山中杜鹃声声泣。 那哭声太凄厉,穿过幽暗山林回荡在山谷里,哀转久绝。 一豆灯已燃尽,倚在案上浅眠之人手里还执着地攥着书页。蓦然被扰得一阵心悸,顾淮音梦中转醒惊坐起身。 床尾处模糊站着个人影,正盯着她一动不动。 “你不去睡觉来我这站着做什么?” 顾淮音点亮一支新烛,借光看清床尾人原是那小丫头,不由得感到奇怪。 端起烛台再凑近瞧,这孩子双目赤红,身上不知怎么青痕愈发严重,身上密密麻麻爬满纹路,颜色青得发乌。 “姐姐,那是什么?” 她顺着手指方向看去,身后是凝成一团黑气的婴灵,二者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相冲,激起亡婴邪性。 顾淮音瞳孔骤缩,心中暗叫不好,迅速将案上书合上。 婴灵并没有理会顾淮音的动作,只是死死盯住她身后之人,姿态戒备,黑气屏蔽半室。 这孩子竟也不害怕,身体僵直立在原地。 顾淮音挡在她身前,与婴灵相周旋。 黑气一寸寸漫过来,那双隐匿其中的眼睛愈发清楚。 滚烫蜡油被顾淮音泼在地上,烛芯上燃着的的火苗也随之滚落下去,零星火点在砸上地面之前消散在空中。 空中弥漫着丝丝缕缕泛上来的灰烬。 婴灵不敢上前,但也没有要后退的意思,眼神依旧发狠,似要生吞活剥了这孩子。 顾淮音似乎明白过来,问面前婴灵道:“你忌惮她?” 婴灵无回声,反倒是身后那孩子如受蛊惑一般一步步向它走去。 这孩子失了神识。 “别过去!” 在她将要踏出这草草用蜡油制成的阵法时,顾淮音一把将她拽住。 方才掉落在地上已经凝固的蜡油忽而在此时燃烧起来,在脚边烧成一道矮屏障。 身上青痕食尽人的精魂,使人状若行尸走肉。她哪里听得进耳边的劝告,执意赴死般要挣脱顾淮音的束缚。 顾淮音只可恨自己力不能支,偏偏在如此落魄时要来处理这棘手之事。 “姐姐,我好疼……”女孩赤红双目下淌出泪痕,点点滴落在蜡油上,浇弱火势。 顾淮音说不出话。 妹妹,你光着脚踩火上哪有不疼的啊。 鬼婴气焰渐长,身边黑气重新漫过来,所经之处地上炸开裂痕,杀气愈浓。 这场景简直令人毛骨悚然,顾淮音知道这阵法撑不了太久,现下两边都失了智,自己的处境好不到哪去。 猛然想起刚刚放在案上那本书,那本记有婴灵祭的血书。 她故技重施,刺破指尖混着自己的血去抹书上的血渍。面前鬼婴却没有丝毫反应。 所以,这鬼婴没有发狂,它是清醒的,它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地上火焰熄灭,阵法随之被破。 “不可!” 顾淮音话音刚落,巨大的冲击力在房中炸开,黑气充斥着这里一切,导致看什么都模糊不清。 腹部传来剧痛,顾淮音喉间腥咸呕出大滩血后昏死过去。 杜鹃歇语,山中死寂。 日出东方一线,天地仍难辨昏与明。 谷中不止一户人家家里有人出现青痕之症,初时都是高热不退,紧接着青色纹路在体肤上横生。 病发突然,却忌讳清平堂里诡谲之事不敢前,所以尽数涌入齐仙阁去向卞章州求医。 齐仙阁里药价甚至是问诊费用都十分高昂,睐山里普通人家难以承受,是故鲜少有过如此门庭若市的景象。 医阁中哭天抢地嘈杂一片。 门外置着几处草席,上头躺着皆是浑身遍布青痕之人。 卞章州嫌这些人身上肮脏,没准把人抬到医阁里面去。用袖子捂着口鼻,伸出一只手来给他们诊脉。 周围围了一圈人,议论纷纷来凑热闹。 “这,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只听说今日谷中数人得了这怪病,只要身上长了这东西连醒都醒不过来。” “我瞧着这症状倒是眼熟。” 说话间这妇人猛地悟过来。 “昨日那沈伯家的丫头身上也是如他们这般,会不会是与清平堂那些邪祟有关……” 卞章州已许久未听过有关“清平堂”之事,心中不由得一阵寒颤。侧面偏过去问她们:“沈家丫头和清平堂有什么关系。” “卞大夫有所不知,昨日有个女子带着沈丫头过来,说是沈伯已经去世,留下这孩子被养在清平堂里。” “林屿之女竟敢从清平堂里出来,眼睛都瞎了还有力气去养别人家的孩子。” 卞章州一声嗤笑,“她揣的到底是什么心思啊?” “这……”妇人话卡在嘴边,却叫另个人接了话去。 “昨日带沈丫头来的不是林疏桐,是另一个面生的。我叫不上名,但她自说是被林大夫救了,也住在清平堂里。” “那地方真是邪性,什么东西都住得。”卞章州拍了拍衣上灰尘,起身蔑了地上这些人一眼。 “我这里开几副药,吃了能把烧退下去人也能少受些苦头,至于能不能痊愈就不好说了。” “那,那这药钱……” “药钱自然不会少,你们要是嫌贵可以到溪北清平堂里找林大夫问药。” 众人听这话脑海里浮现出那夜夜鬼啼的凶宅,都胆战心惊道:“不不不,药钱无论多或少自然是要给的。” 山中听溪,贯是孩童闲趣。 山谷往北,清溪上游。平常他们最是眼馋沈伯门前梨子树,如今正是快成熟时,又恰巧今日沈家大门紧闭…… 他们更肆无忌惮地爬到树上摘下满满一衣兜的梨果子。 几人叽叽喳喳一路到溪边去把果子洗净。倏而一阵劲风过,背后的草木灌丛里跳出一只黑猫将最大的梨果叼走。 孩子们被这黑猫一吓,剩下的果子也没兜住,都顺着溪水冲走了。 望着自己两手空空,又看这猫嘴里衔的梨子,大家都气不打一处来,争着都要去抓它。 黑猫引诱他们来到一处房屋矮墙边,将口中梨子放下,绕了个圈旋即消失不见。 孩子们闹作一团,忽然有人似察觉到什么。 隔着矮墙,传来“咯吱咯吱”啃东西的动静。有胆大的翻进矮墙,顺着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找去。 房屋阶前,有个被开膛剖腹的女童尸体,黏腻的内脏与碎骨淌了一地,尸体上伏着一团黑影,正在她模糊不成样的血肉里撕咬啃食。 第52章 料是谁人看了这血腥场面也吓得胆颤心惊,四散奔逃。 清平堂里。 重伤昏倒在地上的顾淮音惊醒过来。不知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心中升起不祥之感。 她强忍惶恐不安,敲响隔壁房门。 “疏桐?” 无人应答。 顾淮音再按捺不住,推门而入。 床上之人还在昏睡,房中生气稀薄。 她走上前去替林疏桐诊了诊脉象,明明一切平稳,为什么人会虚弱至此? “疏桐别睡……”再睡下去只怕要出事。 顾淮音半搂半抱着将她扶起,让林疏桐能安稳靠在自己身上,喂了点水下去,终于有了要转醒的迹象。 仍是气若游丝。 林疏桐指尖不住颤动,随之而来的便是大幅度咳嗽,咳得狠了牵动肺气吐出一口淤血。她顿然清醒,能感受到身边人指腹还握在自己手腕上。 她也知道这病症瞒不下去的,早晚而已。 顾淮音指尖冷得发麻,撑着把血渍清理干净。 林疏桐袖口捂在嘴边,努力把自己狼狈模样收拾干净,见身旁人一言不发,心中难免慌张。 于是她随意问着想要遮掩过去,“淮音,沈家姑娘去哪里了?” “沈家姑娘?”顾淮音神情一瞬空白,好似记忆亏空。 她被人下了迷术,可惜下迷术这人功夫不到家,又或者说它小瞧了顾淮音虚相化本的本事。 霎时昨夜种种如潮水涌进脑海,使人头痛欲裂。 “婴灵……” “什么?” 林疏桐看不见她茫然无措的神情,只能焦心试探着,“你怎么了?” 昨夜场景历历在目,那小姑娘一字一句犹在耳畔,连同蜡油滴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好吵……” 林疏桐仍一头雾水,但听得顾淮音这么一说,确实能听见不远不近有人声传来。 “外面是有人来了么?” 顾淮音方才将神识从迷术幻境中剥离出来,现实里隔着一堵墙,外头人声又密密实实传过来。 和着人声一同裹进来的还有隐隐腥味腐臭气。 “想来是发生什么事了,你在榻上多歇会,我出去看看。” 顾不得头昏脑涨,她强撑着站起身往外头找去。 清平堂罕见这般热闹,男女老少皆有,隔着几丈远围得水泄不通。议论纷纷,众人面对堂前指指点点。 他们不敢上前,血染阶上,是那沈家女死相极惨。 “真是造孽啊,这好端端的丫头怎么就……” “可怜沈伯为人诚笃却一世无福,临了连孙女这世上都不肯收。” 顾淮音紧攥成拳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就是她,是她昨日带着沈丫头出来的!” “睐山谷中数家染上的这青痕之症估计也和她们脱不开干系!” 听闻消息后面赶来的卞章州拨开重重人障,饶是医师见惯血腥,眼前景象也叫他倒吸一口凉气。 “好恶毒的心肠,究竟什么仇怨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卞章州仰头直视阶上顾淮音,“林疏桐呢?让她出来见我。” 顾淮音脸上青白一片,抿嘴不言,自顾脱下外裳盖住尸身。 见她不理会自己,卞章州便恼。 “你做样子给谁看?盖布有什么用,你们饲鬼行凶,杀人该偿命!” “对,杀人该偿命!” 众人被他言语挑拨,情绪跟着被煽动起来,附和声如洪流。顾淮音不曾应声,反倒是激怒还蜷缩在一旁的鬼婴。 第47章 睐山序(九) 周围风摇竹叶飒飒声止。 分明亭午正当时,刹那间周遭溽暑气尽消,寒意挨着皮肉刺进骨里,再顺着骨缝上攀,凉气直逼天灵盖。 此刻位置本就幽僻的清平堂又暗上三分,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双腿打颤。 明明都被吓得口齿不清,卞章州还在嘴硬:“你,你不愧是林家女养出来的,跟她一样邪性。” 声不重,却能一字不落灌进鬼婴耳里。这话原是对顾淮音说的,但“邪性”二字叫鬼婴误解。 阶前丝丝缕缕黑气凝成数百剑状,朝着众人尤其卞章州就劈过来。 “住手!” 发髻散落,乌发上木质素簪被顾淮音拔下,她发力往阶上掷去。劲风擦过,一声哀嚎,空中凝聚的黑气不攻自破,鬼婴亦被她刺伤。 彼时鬼婴还发怔。 它知道这人身为北海司主,而自己是执念于世上的灵体,受恩于她所以才有了神识。在清平堂这么些年里,顾淮音从未对它真正出手过,时间长了鬼婴自然对她也不设防。 而此时她出的是重手,鬼婴身受重伤吃痛逃回清平堂里。 卞章州亲眼见这鬼怪骇人模样,心道这妖女若真要取自己性命恐怕也不是难事,于是慌里慌张夹着尾巴跑了。 其余人看情况不对也都一溜烟跟着逃散开。 唯剩顾淮音一人收敛阶上尸骨。 方才被她重伤的鬼婴仍不死心,跑到她身旁掀起盖在尸体上的素布。从这小姑娘已经冷却的心肠里衔出一缕青烟,轻放在顾淮音脚边。 “你杀人了。” 鬼婴目光茫然,似乎不能会其意。于它而言,这孩子神识已经与□□剥离,不能完全称得上是“人”。 风摇影动,竹叶翻飞。 “你入过我的梦,也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鬼婴不知她话中含义,只是心中无端惊惧,不敢靠近她,只能缩作一团退步匍匐在尸身旁。 “阳世鬼食人……逆法悖律,论罪当诛。” 这鬼虽已明智,但毕竟二十几年来无人教导过,如今尝了血腥必不能留。 偏此时顾淮音没有诛妖弑鬼的能力,紫玉玦那点灵力撑出来的玉石身罢了。若是像昨晚二者明面对峙,自己难占上风。 四下无别人,白光法阵堂前凝形,耗尽最后力气将鬼婴困在其中,它没有反抗。顾淮音重新取出木匣子,将鬼婴连同记载着婴灵祭的血书一起封印。 阶上还遗落一缕青烟,顾淮音走上前去将其拾起。 青烟缥缈无形又似有形,沾了血腥和死气,说不清是什么物什。 “淮音。” 身后脚步声渐近,林疏桐没有听她的话好好躺在床上休息。 顾淮音将青烟藏在身后,起身颇为担忧地看向她。 林疏桐出乎意料脸色好了不少,身体也不似方才那般孱弱。 这也难怪,她与鬼婴互为双姊,命脉此消彼长,如今一个被封印,另一个便免于被镇压。 山风吹拂堂前,浓重血腥味被风扫开。 顾淮音心虚撇过脸不去看她,“你先进去罢,这还有些事要我处理……” “门外的话我都听见了。” 林疏桐语气依旧轻细温柔,又恰到好处能掩盖住话音里一方哀婉。 她贯是耳力极好,听见外面哭天抢天连着痛斥之声,听见有人说她们“饲鬼行凶”,也听见顾淮音说的“阳世鬼食人”。 可她偏偏不往鬼神之事上去问。 “小沈姑娘身亡是因为身上青痕病症吗?” 一语中的。 顾淮音静看向她,攥着青烟的手又紧了几分力道。 林疏桐见她不出声,继续说:“方才听外面人言谷中已经出现不少这类病,我想去找治病之法。” 实在按捺不住,顾淮音将手上青烟藏匿起来,双手握住林疏桐肩膀,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疏桐,这件事我会尽快解决,你先不要掺和。” “为什么?如若我早一日能得此病解法,便能早一日救下……” “你的身体太差了!”数日来压抑在她心中的担忧与惶恐终于在此刻有了要爆发的迹象。 顾淮音深刻的知道现在她身上那点好气色都是假象,她的寿命并没有因为鬼婴被封印而被延长。 婴灵祭根本是个彻彻底底的死局。 她语气不算重,但话出口又后悔,于是放缓声音细细对林疏桐解释:“你才刚好一些不能太过操劳……况且这病恐怕草药难医。” 林疏桐被布条遮盖的脸上神情坚毅。 “淮音,可我是医师。” 顾淮音哑口无言。 “我虽生而不详为众人不齿,但这不是我的过错,病疫天降,染疾亦非众人之过。既为医者,疾苦不能切以体肤,罹患不能睹以双目,已愧于‘精诚’二字,若还不作为……无方可医的便是我。” 大医精诚,如何才算行至精至诚之事? 顾淮音不知道。 从前只当看她医理死板,今时再看,这不正是墙上刻书中说的“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1)吗。 即便林疏桐目不能视,顾淮音依旧对她郑重点头。“我明白了……我不会阻拦你,但能不能等把沈姑娘安葬以后我们再做打算?” 第53章 “……好” 天色入暝,齐仙阁里人寡稀疏,已不似前几日门庭若市。 睐山此地与外隔绝,无论出谷还是入谷都不是易事,所以采购药材是件难事。而山上药物不少但碎石多,狼豺虎豹也是常见的,卞章州断然不会冒此险去上山采药。 所以齐仙阁里的药价高的出奇,且质量参差不齐。睐山百姓哪里受得住这般高的价钱,仅仅几贴药便费数月家用钱。 可怜睐山谷里溪头溪尾两家医馆,没一个真正能渡人的。 红月探黑云。 屋后山前时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仔细听不出是什么物什作祟。 一声刺耳猫叫后,又冷不丁静默下来。 齐仙阁外敲门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声音缓慢却异常沉重。 可敲门声越是这样缓慢越是促人心头不安。卞章州清了清嗓子,在门里头喊到:“看不见今日医馆已经闭门了吗?你明日再来吧。” 门外敲门声却不肯停,反而愈发急促。方才敲门转作大力拍门,到最后成了撞门声。 卞章州听得心烦,只想着快些促外面人滚开,不禁边开门边咒骂道:“哪里来的疯子。” 被他骂了这么一句,门外这人也不恼。 卞章州忍着不耐烦抬起头看他。 来人白素长袍,整个身体被严严实实包裹起来,脸暗藏在宽大帽兜下不辨神情。亮色月光照不到他,或许是在刻意避开这寸阴影。 正是雍冥鬼主。 “卞大夫,幸会。” 看他谈吐却从容,与方才粗鲁撞门之举截然不同,卞章州依旧怒火中烧。 “你这人谁啊?听不见让你明天来吗?” 听得轻嗤一声,语气中含着令人发寒的笑意:“我明日来也可以,只不过卞大夫……活得到明日吗?” “你,你什么意思?” 鬼主不语,用手指了指他身旁蓄满水的风水缸。 卞章州顺着他的意思低头往不起波澜的水面看去。 夜里缸中水如镜,色深比墨。明明白白将自己模样印在里头。不知何时开始,卞章州生出的青色纹路在脸上张牙舞爪地攀附着。 他被骇得踉跄后退几步。 “青痕……不,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会出现在我身上!” 鬼主笑意愈深,手上掷了个不知何处捡的石子过去打破平静水面,其中人影也随着水波纹被扭曲消散。 “卞大夫身怀这般学识,何必恐慌此病症。” 卞章州哪里说得出话,嘴中含糊:“你……” 面前宽大衣袖拂过,卞章州倏而闻见一阵异香,旋即身上便如火般烧起来,尤其经络里的血液更是沸腾欲喷薄。 不消片刻,身上异样皆不见,低头再往缸中看时,面上青痕已经全消。 “我,我好了?”他先是不可置信,后惊喜心情更是按耐不住。“我好了!” “卞大夫的病好得容易,那睐山众人怎么办呢?” 鬼主缓步上前,伸出手按住缸沿,发力间这风水缸四分五裂。泄出来的水溅在卞章州身上打湿衣襟一大片,他恍惚从惊骇中回过神来。 卞章州暗自思量,这人竟有这般本事,只一挥手便可除病,若是自己也能得此术恐怕这次睐山大疫就能赚得盆满钵满,后生无忧。 他当即匍匐跪地,“求贵人赐我良方,以解救苍生苦难。” “灵丹妙药独此一份,不过卞大夫一心向诚,自然还有别的解法。” “还请贵人明示。” “区区小疾而已,想要知道解法何其简单,只要找到其发生缘由……我会帮你的。” 卞章州恍然会意,这病开始不就是沈家姑娘带来的吗,而她死之前正是住在清平堂里。他眼中一瞬晦暗:“林疏桐……” 却不曾看见素白帽檐底下那张脸皮笑肉不笑。 果不其然,这人想得太窄,只是稍加引诱便轻易上钩,有心之人利用起来根本不必多费心绪。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孙思邈《大医精诚》 第48章 睐山序(十) 趁着精神气好些,林疏桐便一刻不停地埋头苦寻医方药材。整日整日抽不出空来用饭歇息,不可谓不是废寝忘食。 偏偏顾淮音也总有大半日的不在家,常常急色匆匆往外赶。林疏桐不知道她去做什么,又碍于她的性子内敛,不知如何开口。 一连几日,林疏桐渐悟出她外出时间,心里做了个大胆决定。 天色尚早时,顾淮音整理好清平堂前事跟她打了声招呼后又不知去向。 林疏桐确认人已经不在后,怯怯如做贼般在堂前支起了火,熬出满满一炉汤药。 随后用盛具装了汤药带上,自己翻出笠帽戴上,打算出门去。 她自打出生起除了上山采药就几乎没出过清平堂,没见过人气,更别说今日要面会众人。 笠帽长长素布坠在面前能遮住自己被裹着的双眼。 她到底还是怕的。 走完山路曲又长,在人来人往多熙攘处摆出个摊子。 药香浓郁。 果不其然有人上前询问,“姑娘,这卖的是什么汤药啊?” “清瘟败毒的,家中若有人高烧不止,服下可以退热。” “好好好,我要一碗。”这人听见“清瘟败毒”这四个字眼里便生了光一般,却想起睐山里药价一向高昂,又踌躇开口问:“这要多少钱啊?” 林疏桐见这人对自己并没有起疑,稍放宽心,对他道:“不要钱的。” “果真?”这人表情讶然,拿了旁边的碗就准备往汤药里舀。 “果真”,林疏桐听见动静并未制止他,只是继续对他说,“不过这药不能乱喝。” 男子手上僵滞,听了这话不敢往汤药里伸。“什么意思……” “俗语说要对症下药,我看不见病人生的什么病症,难以诊断便不能保证这药是否能起效果。” 这人思索她的话半晌:“姑娘说的有理……你会看诊?” “确是会一些。” “那能不能恳请您来看看我家蛮儿,他不知得的什么怪病,身上尽爬满了乌青的纹路,现在高烧不退……你救救他……”男人嗓音里带了哭腔止不住抽噎。 林疏桐不善言辞,难以应付有人在她面前哭的场面,尤其还是个男人。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场面话。 她蓦地起身,捧起辛苦带来汤药:“带路。” 不消一炷香功夫,有人能医青痕病症的消息就传遍的家家户户。 许多人争相来看,险些将那男子家的门槛踏碎。 林疏桐在房中替孩子诊病待了快半个时辰,仍没有诊出什么痕迹。那孩子爹和娘在一旁干着急,还有外面无数快挤破脑袋想知道结果的人。 “姑娘,我这孩子到底怎么样啊?” 林疏桐没急着回答她,反问:“我方才带来的药呢?” “在这里。”孩子母亲小心翼翼将那汤药端过来。 “可以喂半碗下去退烧。” 不到半柱香时间果然如她所言把烧退下来了,这孩子转醒后看着仍是精神不振的,但好歹能进些米水了。 她为孩子掖好被角,起身向外头众人道,“各位家中若有此症状的患者也可以拿药回去吃,切忌不能用多,一般半碗足以。” 她话刚说完,人群一拥而上将端来为数不多的汤药舀得见底,这场“混战”中,这些汤药竟奇迹般地一滴也没撒。 那一行人正准备匆匆揣着药往回赶时,林疏桐这说话喜欢说半截的又开了口。“但这药毕竟只能缓解,既不能治根也不能治本。” 一听到她出声说话,本来吵吵嚷嚷的人群顷刻安静下来,唯恐听漏一字。 “得此青痕浮于经脉,能使人失智,想必不仅是病症融入血肉,更是深入骨髓了。” 她这番话讲得骇人,身旁男子静默半晌,颤抖着唇张口说:“那,那……真就毫无半点方法了么?” “有。” “什么?” “剖骨洗髓。” 这四个字如铁水炸开在脑子里,男子好似听不懂般喃喃细问:“何为‘剖骨洗髓’?” “能观青痕于病者体肤,说明此物早已沁入骨髓,唯有剖开……” “若是当真将身上骨头剖开了你还叫人怎么活!”男子瞳色泛着红,当下已经失去了理智,怒吼道:“你上下开合一张嘴,说剖便剖可还当这是条人命吗!” 那孩子母亲见状忙过来劝慰,“救人定然……定然不止这一种法子,姑娘若是还有其它方法请您一并告知我们吧。” 她双膝跪下,“咚”的一声砸在地上,自己攥紧了林疏桐的衣裙。“求求你,求你……” 林疏桐被她吓住,下意识往后退去,可无奈被那孩子母亲扯住了衣裳一角,才退半步便猝不及防被绊倒。 旁人扶她不及,林疏桐侧身摔倒在地,头上笠帽跌落,带着帽檐上长长素布在地上滚着画了个半圆终于安分下来。 第54章 露出一张裹着眼,辨不清神情的脸。 他们虽鲜少有见过林疏桐,但也都听过她父亲剜眼之事,想法还未来得及往这上面靠,就听得门外传来声响。 “借过。” 是位女子。 那女子音色太冷了,聚在门口的一众人都忍不住为她让出一条道来。 林疏桐心里一紧,她自然是知道谁来了,忙里忙慌从地上起来,顺道摸索了掉在地上的笠帽胡乱盖在头上,连戴反了也不知。 顾淮音大步走进屋内,惜字如金地吐出那两个字后就再不说话,沉着一张脸走到林疏桐面前,默不作声伸手将笠帽为她戴正了,随后头也不回牵着她就往外走。 “淮,淮音……你等等。” 林疏桐看不见路,只好任由她牵着,又想起自己事还没做完。 蓦地顾淮音脚步一顿,冷声问:“怎么了?” 林疏桐心虚着想:完了,这是真生气了。 她勉强挤出个笑:“我就再和他们说几句,就算是医嘱好不好?” 顾淮音没作声,看了她半晌到底是没忍心,将紧握着她的那只手松开了些许。 林疏桐知道她同意了,挣开她的手原路往回走了一小段,站在阶下抬头看不见众人,声音清脆。 “这病症应当不是疫,所以不会传染。平日在家中多开门窗透气通风,常备清热草药煎作饮用……其它我会再想办法,若有解法一定告知。”她低头想了想,又道:“我带来那药是喝得的,各位不必有顾虑。” 林疏桐话毕于此,转身要走,却被一人群中一老人开口留住了。 “姑娘,我原本以为你是谷外路过,方才见姑娘真容时又觉熟悉,你就是我们睐山里人吧?” 林疏桐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抿着唇道:“是。” 那老人犹豫了一会,终于一字一顿地说:“你难道是林屿之女……林疏桐?” 风吹笠帽素布如荡起波纹,林疏桐如有罪一般不自觉握了握手指。 她沉声又道:“是。” 门前哗然一片,有甚者赶忙退避她三尺开外,吓得连碗中药都撒落一地。 顾淮音眼见又要起波澜,快步走到林疏桐面前打断山雨欲来,重新把她牵走了。 清平堂里,沉默了一路的顾淮音细致将她的笠帽解开取下,终于肯开口:“解法虽是这般没错,但你今日对他们说的那四个字……太唐突了。” 林疏桐还沉浸在如何向眼前人解释今日这番举动,猝不及防被这话打断。静下来心道:是说“剖骨洗髓”四个字吗? “这方法断然是用不得的,我此番去并不是为搬弄什么,也不是为口吐妄言平白叫人糟心。” 林疏桐怕她误解,忙去攥她的手,又怕自己冒失堪堪松了手。“我只想得出‘剖骨洗髓’这样简单又野蛮的道理,口无遮拦说出来确实是唐突了……若是世间有一味喝下就能在周身运转,使人骨血焕新的药就好了。” 顾淮音苦笑:“你那四个字说得连我也觉得骇人,倒不如将‘剖骨洗髓’换成‘浴火重生’既讨人欢心又教人信服。” 知道她又开始乱说胡话,林疏桐也只能无奈摇摇头由着她来。 但顾淮音也并非一点正经的也没有,皱着眉将今天事一并跟她说了。 “我也没查出这病症的来由,我今日去那茅草屋看了看,发现沈伯墓前有刚翻出来的新土……罢了,可能只是野外不知名的动物经过弄出来的吧。” 顾淮音话说一半住了口,不肯让她多心。 但自己对那天夜里沈伯那句“魂无归冢不得安宁”仍存疑虑,今日得见那坟上确实有翻动痕迹,棺材也露出一角,看样子绝不会是什么动物刨出来的。 有人动过那坟茔。 顾淮音没再多说什么,提了两嘴其他便将此事遮掩过去,好在林疏桐也没心思过问什么。 暑中山间风云难测,大雨伴随“轰隆”一阵雷响就从天间倾倒下来,雨势正是今年鼎盛时。 雨声“稀里哗啦”打烂繁茂林间枝叶,闹得深林燕雀无家可归。 “轰”又是声雷响,云间闪电一瞬乍亮,只一线便将睐山溪谷里照得恍如白昼。 榻上盖着薄褥浅眠的林疏桐恍然惊醒。 “疏桐……疏桐?”身旁人轻轻推她。 林疏桐坐起身来摸了摸脸上裹着的白布,长久被盖住的眼眶倏而有些痒。随后白布条被身旁那人解开,她下意识睁眼竟发现自己竟然模模糊糊能看见了。 面前黑影轮廓可辨,只是不甚清晰。 复明的感觉让她蓦然诧异,随即用轻颤的双手紧紧握住顾淮音的肩,急切的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却听顾淮音吃痛闷哼一声,重重叹了口气。随后将她握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推开。 还没来得及高兴,林疏桐又以为是自己力道太重弄疼她了,心里不由得自责起来。 却听顾淮音道:“疏桐,你何苦留我?” 声色还是熟悉的声色,语调却是前所未有的苦涩。 林疏桐被她这没由来的话一惊,虽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可心里仍是慌张的,好似已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 “你、你怎么了?” “轰”地又是电闪雷鸣,天上白色亮光透过薄薄窗纸映在二人脸上,照见顾淮音脸上一片血色。 饶是林疏桐刚才复明,只一眼,也被她脸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吓得说不出话。 脸上颈间十几道深可见白骨的口子外翻,肆无忌惮血淋淋地摆在那里,外露的唯有一点好皮竟也被青痕覆盖,简直触目惊心。 “我本不是睐山里人,如今染了此处的病症落的这样的下场,全拜你一句‘剖骨洗髓’所赐。” 顾淮音薄唇轻启,林疏桐再没听过比这更毛骨悚然的了,偏偏哭也哭不出泪来,酸涩哽了满口如刀割一般发不出声。 “疏桐……我受不住,我陪你在清平堂这几年权当还了你的救命之恩,你若是当真有心,何苦留我呢?” 顾淮音又将这话重复一遍,林疏桐听得如雷贯耳,好一阵眼前发昏,她硬是咬着牙捱,死死盯住顾淮音的唇。 “不……不是这样……”林疏桐咽下苦涩,嘶哑着声音开口,可又不知道自己该解释什么,难道当年不是自己执意留下她的么? 她还欲去扯顾淮音的袖子,窦然发现自己手上握着一把尖刀,刀刃上淌着血。 林疏桐还没来得及怕,就见顾淮音一把握住刀刃,带着她的手刺进胸膛里。手上一片温热触感,却松不开。 “你对我的那些私情我已然知晓,我念着你救我一命从未放在心上,现在又对我做出这样的事,叫我怎么好再见你呢?” 舌下苦,心绞痛。 太多惊骇景象重叠在一起,林疏桐已觉得自己浑浑噩噩快分不清生与死了,她一动不动失了神一样,终于神识被如海潮般的暗黑吞没。 第49章 睐山序(十一) 屋外大雨止不住地落,乱砸在山涧中最后汇入溪流,仅一夜,水位便暴涨险险淹进靠近溪岸的村户家中。 塌上林疏桐昏厥过去,大概是过了许久,带着梦里的心如刀绞清醒过来,脸上层层浸出的冷汗正被一方温热帕子轻轻擦去。 原来只是一场梦而已。 林疏桐因为疼将一口气吐得断断续续,忍不住蜷起身子,手死死摁住心口。 见她如此,顾淮音慌了神,忙去牵她另一只手来替她把脉。鬼婴已经被封进匣子里,应当不是它作祟。 明明脉象平稳,到底因何如此? 林疏桐心里满是昨晚她说的那些话,神思凝在“私情”二字上,倏而抽离开住她来把脉的手,忍着疼问:“淮音,现在是什么时候?” “辰时。”顾淮音拨开她脸上被汗浸湿的碎发,再小心掖紧被角。 “不是,我是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五月廿八。” “五月廿八……”林疏桐不自觉跟着她喃喃,将这日期在脑子里过了几遭。心又不合时宜地疼起来,每呼吸一次都如同无数长针刺入。 “淮音,我好疼……”她身上脱力,只能勉强发出一些气音,叫顾淮音看了无措。 方才那脉象实在是没有把出个所以然来,又不见得是自己学医水平不够,别无他法只能先去安慰林疏桐:“我去煎些舒缓安神的药来。” “别,没用的……我的身体我自己再清楚不过,这心口疼得没由来,但我又……实在难捱。”她强撑着要起来,被顾淮音稳稳扶住 “出了睐山往南十里有湿地名为钟吕泽,那里生有一味名叫‘浮生子’的药镇痛有奇效,你能不能帮我去取一些来?” 顾淮音皱了眉心里也不好受:“我若不在你身旁,你现在这副模样怎叫我放心?” “往返不过两三日的路程,时间短点好说,若是这样痛的长久我实在不知自己受不受得住。” 第55章 林疏桐垂着头,避开目光不去看她。 “好,我这便去取来,你等我。” 顾淮音走出房门,将这几日二人所需准备妥当,备置吃食,煮了水放在床边林疏桐能伸手够到的地方。 因自己只是一块玉化的虚相,所以免去用餐用水,只带了把伞便打算走。 “等等。” 窦然被林疏桐叫住,她脚步一顿又折返回来,欠下身子轻问道:“怎么了?” “堂前左侧柜子里有几吊钱,你……” 这话刚说出口又顾及到顾淮音心细多疑,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换了个说法:“你在外面不比在睐山里,应该能用得上。” “统共也没两天,要这钱除了压身也没别的用处,不用带,你也别太担心我。”顾淮音一门心思全在她身体痛楚上,没刻意去听她语气里的不对劲。 天地晦暝,雨大如注。山间泛上来的水雾朦朦,灰调暗色无穷极。 睐山百家住户正处水深火热之中。 茫茫大雨里,齐仙阁前围得水泄不通,因知道卞章州的脾气秉性,所以谁也不敢大声喧哗,唯恐得罪这位睐山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近午时,这齐仙阁的大门才堪堪打开。 不出意外,来的都是身上布满青痕的病人。睐山中已然出现了因此病而疯癫发狂的,不便带来,只好锁在家里。 哪怕这里只是聚集了症状较轻的患者,数量依旧众多。 卞章州撑着伞随意扫了一眼,并不打算把躺在地上的患者当回事,自顾自开口道:“我听闻昨日林疏桐出了清平堂来给诸位送药,既然已经有了林大夫接济,又何必来我齐仙阁前?” 他似笑非笑,纡尊降贵地半蹲下来,随意指着一人问:“现在看起来那药似乎起不了什么作用。” 周围人都死死抿着唇。 过了好一会,不近不远处冒出个声音:“清平堂里的药确实无用,所以我们才到齐仙阁来望卞大夫您能救我们睐山众多人性命!” 听了这话,卞章州冷哼一声并没有应他的奉承。缓缓开口:“睐山百年来平安无事,连小伤小疾也少有人得过,如今遭了祸人人只顾及自己那条薄命,各位就不好奇这青痕病症是怎么来的吗?” 他突然厉声呵斥:“几日前沈伯的孙女是怎样惨死在清平堂前,你们全都忘了吗?” “可那不是清平堂里鬼怪作祟吗?和青痕病症有什么关系。” “呵,那沈丫头死前不久被一位女子带到众人面前,那女子自称长居清平堂,被带来那孩子身上正有青痕。” 卞章州脸色阴恻恻的,一字一顿道:“这便是睐山里第一次出现青痕病。” “卞大夫是说我们得的这些病,受的这些苦都、都和清平堂有关?”那年轻人瞳孔窦然睁大,大叫道:“……是林疏桐,是她!”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一位坐在石头上的老人嘶哑着声调开口:“若真是她,昨日又何必来送药多此一举呢?” “无非是想洗脱嫌疑罢了!”那年轻人愤愤开口。 “可……” “够了,我且问你,若是你身为不祥之人,自出生起二十几年来日日受排挤,平常人皆避你不及甚至……你敢说自己毫无怨言,一点报复之心也不会有么?” 这话一出,众人皆哑口无言。 卞章州忽然道:“我倒是愿意相信林大夫是清白的,毕竟她与我们相安无事几十年……倒是清平堂里另一位有驭鬼之能的妖女,恐怕便是她挑唆。” 天上大雨迟迟不肯停,卞章州从怀里掏出一张符,是那夜贵人给的。 “我们何苦在此纠结这么多,直接去清平堂里看看不就好了,这么多人在此就不信那鬼怪能掀起什么大风浪。” 大雨滂沱,清平堂后溪流不复往日清澈,因大雨被冲入大抔大抔黄泥而显得污浊不堪。 林疏桐攒了些力气从榻上起来,忍着心口痛起身去摸墙上刻着的百卷医经,仔细研读。 “砰砰砰”,门外传来大力砸门声。 阵仗不小,窸窸窣窣脚步声伴随人声嘈杂。 最后“哐”地一声门被砸开,十几个人一齐闯进清平堂,混杂着外头的潮湿气和泥腥味,一时间很是冲鼻。 独留林疏桐不知所措站在原地。 “林大夫,好久不见。”卞章州上下打量林疏桐,看着清平堂前一片暗黑皱了皱眉,目光落在她还在墙上摸索的手指上。 “虽说我与林屿早就割发断义,但你父亲毕竟曾是我恩师,算起来我应该喊你一声妹妹。” 林疏桐听清来人是卞章州,又被这声“妹妹”恶心得无以复加,但还是强忍着没表现出来。 她秉着和以往一模一样的客气道:“不知卞大夫与堂前诸位来此所为何事?” “我并非要刻意来为难林大夫,睐山中青痕病四起,想必你是知道的。” 卞章州拂了拂发皱的衣袖,将桌上一盏烛台点亮,后随意找了个座椅坐下。“听闻清平堂里不止林大夫一人,另一位呢?” 林疏桐脸色冷下来:“你若是想知道有关青痕病之事,我可以将我所知毫无保留全数奉告诸位,至于其他……你恐怕无权过问。” “什么叫无权过问?沈家丫头因何而死?睐山又为何笼罩在这病疫中?就算林大夫打算隐瞒下去……却没问过睐山中无辜众人愿不愿意!” “你血口喷人!”林疏桐脸色愈发苍白。 卞章州站起身来冷笑着靠近她,林疏桐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最后却越过她走到一处墙根下。 那墙上裂隙纵横,手轻轻一敲,土块便不甚牢固地散落下来,露出木匣子一角。 他将一直攥在手里的符纸往木匣上贴,一道白光闪过,听得一声清脆碎响,那匣子就被打开了。 一团黑气直直冒了出来。 大约卞章州也没料到盒子里装的会是这种东西,当即双手脱力将木匣子摔在地上,木匣摔了个粉身碎骨,除了源源不断往外淌的黑气以外,还掉出一本沾血泛黄的书。 堂前众人傻了眼,唯有林疏桐看不见眼前景象而不清时局。 “跑!快跑!” 不知谁大叫一声,众人如幡然醒悟般开始往外头跑。 “把她也带上!” 话落便来了两人将林疏桐也架了出去。 身侧黑气渐渐聚做人形,长着“人脸”的地方竟真有一双眼睛! 地上丝丝缕缕的黑气慢慢缠上他的脚踝,正试探着欲攀爬上来。 卞章州脑子空白一片,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书后就往外狂奔,直到已经看不见清平堂的影子后才堪堪停下,大喘着粗气与众人聚做一团。 天象在异,这雨下得简直没完没了,大约几十年也难遇一次。 睐山周围十余里都被雨雾障住,人在其中难以辨清方位,往远了瞧也不过白茫茫一片,如身在水墨画的留白之处。 路上泥泞不堪,顾淮音嫌撑伞麻烦便将伞收了抱在怀里,将自己淋成个落汤鸡,脚下却不肯迈慢一步。 远远瞧见个人影融在雾里,她正愁没地方问路,于是赶忙追上。 近点看出是个身披蓑衣脚穿草鞋的老樵夫,挑着两捆柴赶路。 “老先生,请问‘钟吕泽’是这处去吗?” 那老樵夫脚步一顿,转过头来道:“什么钟吕泽,我活了这么多年倒没听说过。” 顾淮音不死心,换了个问法又道:“睐山往南的沼泽地离这里还有多远?” 樵夫扶了扶肩上两担柴,笑了笑:“睐山往南是山,往西是山,往东还是山,唯往北是淮水,不知道你问的是哪片沼泽地。” 顾淮音不可置信道:“怎么会……” “哦,往南确实有个叫‘钟吕’的地方,但也是座高山。”樵夫伸出手指往远处指了指,“喏,就在那处。” 顾淮音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方才烟云不知何时已经消散大半,唯剩地面上升腾出的一些水汽。 巍巍高山,正坐落云间,此名‘钟吕’。 待回过神来,那老樵夫已经走远了。 耳畔忽然一声玉碎,身上传来断骨般的剧痛。 痛楚来得突然,顾淮音一时没受住弯下腰跪了下去,喉间腥咸吐出一口血。 血渍和路上泥水混在一起,看得让人头脑发昏。 自己用紫玉玦修筑封印鬼婴的结界已破。 她强撑着站起身来往回走。不敢细想封印因何而破,更不敢想林疏桐为什么要骗自己呢…… 第50章 睐山序(十二) 大雨整整下满三日,山谷溪流也因此暴躁不已,涨幅惊人疑似张开巨口要吞下什么才肯罢休。 无地歇脚,众人寻了一处破屋残垣。那土坯房子四壁透着风,上头顶也塌得不成样子,露出白晃晃一片天。 说是房屋,看上去不过是几块泥砖石块垒起来的,就算是让人路过歇脚也觉得寒碜。 第56章 临入夜,雨还细细密密下着,这破房子料是也遮不住什么,凄风苦水不停往这里头灌。 “你放任那怪物害人,究竟是何居心!” 卞章州一把拽住林疏桐的手腕,先倒打一耙。 林疏桐淋了一天雨正发着低烧,加之本就心口绞痛,惨白一张唇颤抖着发不出声,也无力去回驳他。 一旁更有甚者附和道:“那青痕病恐怕与她也脱不开关系。” “哼,当年林屿不惜用逆天之术将他那夭折的女儿救活,导致清平堂里日日妖邪来折磨……我原本还心疼你,现在看来你与这等秽物相处得不错。” 卞章州继而俯下身在林疏桐耳边低声道:“那女子不是普通人,你把她行踪告诉我,我权当你是中了那妖女的手段而今知错悔改了,今后还把你当妹妹看,如何?” 林疏桐气极反笑,咬着牙硬撑道:“你怎么比我还目盲,连局势也看不清?” “你说什么!” “卞大夫身上中的青痕病症虽未到病入膏肓的地步但也有些时候了,我还当你们因此事着急审我。”林疏桐手骨被卞章州狠力攥得吱呀作响,她却不肯面露难色。 这力道窦然一松,卞章州明显被她的话镇住了。下一刻又咬牙切齿道:“胡说八道!我身上哪来的青痕!” 林疏桐一个盲女,眼睛既看不见他身上是否有青痕,又从未替他把过脉,凭什么敢一口咬定他身上中有青痕病症? 那日晚上那白袍人分明将自己身上青痕全部消去了,可是夜里高烧不退,如有百蚁噬骨的症状分明与青痕病一一对应得上。 卞章州目光落在自己攥住林疏桐的手上,掌间有脉络起伏,虽然细微但她竟然也能察觉出来。 他霎时用力推开林疏桐,猝不及防被这力气一带,林疏桐撞上身旁破败石墙。 这石墙经久没被修缮过,到处坑坑洼洼更有未磨平的石头锐利边角横在墙体上。 林疏桐额角被划开一道口子,裹眼的布帛被染红,溢出来的鲜血淌了半张脸。莫约是再难撑住,她被撞晕了过去。 外头风雨还不停往这破屋倾泻,林疏桐倒在地上没了意识,大雨洗不净她脸上血迹,好似在做无用功。 众人看着场面一时都傻了眼生怕闹出事来,有胆子大的伸手去探了探她的鼻息,道:“人还活着,只是晕过去了,现在该怎么办?” 卞章州冷眼瞧她:“一介罪人而已,断然不能放她回清平堂,可惜她口里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就绑在这里让她自生自灭去吧。” 众人不敢忤逆他,只得按照他的要求绑缚住林疏桐的手脚,将她随意丢弃在此。 入更遣来雷与电,空击快鼓扬魂旗。 漆黑阵云低走,几乎是贴地而过。 原本手上抱着的油纸竹柄伞不知掉到哪里去了,顾淮音带着满身雨水泥泞站在睐山入谷口处。 山上泥石流裹挟着巨石把这条原本就狭小的路段堵的死死的,完全断绝了睐山内外联系。 两侧山体原本是谷中人做坟山使的,被大雨冲刷下来的不仅有山石土块,还有许多零散棺材。 这些棺木新旧不一,大小用料也并非完全一致,但都唯有一处共同点——没有尸体。 没有尸体,没有腐烂的血肉,连白骨也没有。 面前从山上深深坠下的泥巴里陷着一副保存相对完好棺材,似是为了验证什么,顾淮音走到这棺材面前,掀开了紧闭着的棺木。 果然,棺中无物。 那夜沈伯对她说的话恍惚萦绕耳侧。 “化鬼逗留人间非我所愿,只因魂无归冢才不得安宁……” 魂无归冢,魂无归冢…… 恍然大悟。 顾淮音往后踉跄两步,伸手扶住棺木勉强稳住身形。 抬首望了望障在自己身前无法逾越的巨石,深深吐出一口气,随后用十指一点一点拨开碎石。 清平堂前。 四散的黑气无处收敛,肆意淌在地上,房屋像是被笼罩在漫天黑雾里。 倏而飒飒雨打竹叶飘零而过,幻化出一身着白袍的男子,他对那团黑气视若无睹,直直走进清平堂里。 那鬼婴显然被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渐渐凝作人形,炸了毛般死死盯住他。仿佛这人要再踏进一步,下一刻便会被它冲上去撕咬啃食。 这男子似乎知道鬼婴在想什么,果然立在原地没有下一步动作。 白袍帽兜下,男子抬起脸露出半张清俊柔和的脸,冲它笑了一下。 随后,男子周身红光大盛,硬生生将暴虐的黑气死死压制住。剧烈而强劲的法力迸发在此,暗红光芒照耀堂前如临地狱赤渊。 鬼婴根本抵不过这样骇人的力量,旋即又变回原形落到地上,转作一个只会啼哭,面带青紫的小婴儿。 小婴儿坐在地上,皮肤灰白,唯有一双眼珠子水灵灵的,随着男子动作骨碌碌地转。 白袍男子收敛起红光,缓步走过来将它抱起,嘴角诡异笑意不退,温声对它道:“你的眼睛……也该物归原主了。” 暴雨一轮未散,新一轮又起。 林间树影飘摇,重雨直直落在脸上砸得人生疼。 身上因疼痛不停冒出的冷汗和着雨水浸透衣衫,薄薄布料贴在身上显得人更单薄。 林疏桐被这冷雨激醒,正是头痛欲裂之时。四肢百骸像是被注入苦水般泛出经久不散的痛楚,她只轻咳两声,便几乎耗尽力气。 夜色已深,原本绑她来这里的人早就走了,当真是打算不顾她死活。 她突然又有些庆幸,庆幸自己提早让顾淮音出了睐山。 睐山南面多迷雾,人处其中难以辨清方向,加之那无中生有的“钟吕泽”……粗略算来,顾淮音怎么也得有个四五天的路程。 这个时节降雨成灾,照以往惯例这会子山上最是容易滚落泥石下来,届时堵住那唯一的道路……那人要真回不来也好,何苦让她瞧见自己这般狼狈。 窦忽耳畔传来一声嗤笑。 林疏桐心头惊了一瞬,她明明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 “你心思这般缜密,可惜事与愿违啊。”那男子声音带着戏谑,好似在回应她心里所想。 林疏桐感受到这声音贴她极近,不由自主皱紧了眉,无意牵动额角伤口,鲜血又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流。 “你是什么人?” “我是九渊之下雍冥鬼主。”白袍男子毫不忌讳就将自己身份全盘托出,也丝毫不在意林疏桐信与不信。 林疏桐自小被泡在医书里,鲜少听说过什么志怪志仙的书目,所以即便对面自爆身份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鬼主冰凉手指抚过林疏桐额角伤口,那火辣辣的疼感就少去一半。 林疏桐不适应这样接触,皱着眉侧过脸去避开他的手指。 可鬼主似乎不识时务,拈了拈指尖沾上的血渍后又轻抚她被布裹住的双眼。 “住手!”林疏桐被绑缚住手与脚,根本无力反抗,一贯温和的脸上浮现愠色,终于忍不住呵斥。 鬼主动作不减,一把扯下她被血浸红的裹眼素布,手轻柔覆盖她的眼眶。 “我去清平堂里找你那姊妹要回了你一双眼睛,你去看看吧。” 随着他话音刚落,林疏桐眼眶里一阵刺痛,温热水珠顺着脸颊滑落——那是泪。 林疏桐勉强睁开双眼,虽然夜间周围漆黑一片但她还是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能视物。 她窦忽茫然:“看什么?” “你惯会算计,连何时大雨导致塌方会埋没道路都算得精准。可惜那人也是个精明的,她回来的时间比你算的要快得多,到那隘口时恰遇上山洪泥流,被山上落石中伤,已经危在旦夕了。” 一道诡异红光闪过,林疏桐身上绳索断开。身侧鬼主声音冰冷。 “去看看你那朝思暮想的女子是如何死的吧。” 林疏桐坐在地上用力支撑起身子,她竟然还有多余力气思考,觉得自己冷静得几乎不真实。 “你凭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我说我是好心,你愿意信么?”鬼主忽然笑出了声,“你不是已经得到了眼睛么,怎么,不愿见她最后一面?” 他呵出一口冷气:“需要我为你指路么?” 林疏桐死死抿住唇不肯说话,攒了些力气站起身往那睐山隘口方向去了。 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到那处已经被泥流巨石堵死的隘口去的,只觉得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走得辛苦。 道路一旁有棵被连根拔起的树木,折断的一半被埋在泥石里,另一半连着树冠挣扎地探出头来,也是奄奄一息的模样。 稀疏残败的树冠底下有个人影,坐靠在身后石头上,身上大片血渍洇红衣衫,即便在夜色中也能看得清楚,看得触目惊心。 林疏桐即便从来没见过顾淮音的模样,只一眼也认出来了。 第57章 如此相逢,她心里竟什么也没有。 空荡荡的,想必是生死无滋味。 无尽大雨终于洗净林疏桐额角流下的血渍,露出一张极干净的脸和她那清明双眸。 她走到顾淮音身边,半跪下与她视线齐平。 恍惚看见顾淮音眼中错愕。 “原来是你啊。” 顾淮音身上虽狼狈,脸上却并无痛苦神色,反而露出个明晃晃的笑容来。 只是这笑容让林疏桐感到分外熟悉,甚至泛出一丝毛骨悚然。 林疏桐没回答她,自顾去握她的手腕替她把脉。果然脉搏微弱,是命不久矣的征兆。 “你又中计了。” 顾淮音带着疑惑看她:“你明明这般聪明,在淮水里时知道除去冰山要‘先攻柳木’,治青痕病时能悟出‘剖骨洗髓’的道理,为什么独独对此事不明了呢?” 林疏桐沉下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这句话是在问我么,鬼主?” “哈哈哈哈哈,我本来想着要好好演一演的,好歹得试出你对她情深几何。” 他用着顾淮音的脸笑得肆无忌惮,身上血迹越发狰狞。“我也是方才认出来,怎么两世都是你啊?” 林疏桐已经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平淡问道:“我如何?” “你好可怜啊,你敢擅入轮回已是触她逆鳞,若按司主的品性还会念着你与她在睐山里相处几年生出的情意吗?” 鬼主压下嘴角笑意,面目阴鸷。 林疏桐并不理会他疯疯癫癫的模样,只是越发平静地问道:“我手无缚鸡之力,费得着你如此大动干戈来杀?” 鬼主摇摇头道:“我不杀人,我手上不能落血腥。” “即便你们不来,我又岂能活到天明?”林疏桐仰头看天将破晓又低下头来。“那匣子中的……重新出世,眼下我不过是回光返照。” “你知道婴灵祭?” “是。” “什么时候?” “很早之前,那时我父亲还在。” 鬼主复又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哈哈,我突然又舍不得你死了,难怪把堂堂北海司主也迷得神魂颠倒。” 林疏桐终于忍不住蹙起眉。 “你别笑了,她从未这样失态过,这样不像她。” 才发觉,林疏桐虽神情平静又漠然,但眼睛从来没离开过他变幻出顾淮音的那张脸。她近乎贪婪地看着这张脸。 “你早就算到我会如此,过来就是为了看看她这张脸好不留遗憾?” 鬼主不可置信看向她。“原来中计的是我么?” 二人好一阵沉默。 流水声打击山林阔叶,窸窸窣窣许多人声由远及近好不嘈杂,偏此刻万籁不入耳。 “看不够也没办法了,他们来了,你快走吧。”鬼主重新变成宽衣白袍的模样。 林疏桐暗自收敛目光,什么也没说朝着山上去了。 第51章 睐山序(十三) 冷雨狂卷骤风袭来,似欲斜斜削落整座山顶,打得一派葱茏草木零落成泥,枝叶摇坠间处处喧嚣嘈杂。 被折断的木枝裸露出锋利一角,划破上山人的衣裳,在手臂小腿上留下几处血痕,痕迹浅浅淡淡,旋即又被雨水冲洗了去。 湿透的衣裳紧贴在身上,沉闷又难受。 路上踩的石头湿滑又满布青苔,不留神便跌倒在地,林疏桐手指攥紧疼得发麻的胸口,一时蓄不起力起身。 山下几行人气势汹汹地赶过来,为首的正是卞章州。 他满面青痕,经络处尤为明显,双目涨红,嘴唇止不住颤动听不清在喃喃什么。 “贵、贵人……” 风雨交加的夜中,鬼主半靠半倚在一株死木边,一身白如纸的衣袍与周围格不相入,分外诡异。 “卞大夫着急赶来,是为来杀林疏桐么?” “我、我见林疏桐跑了,怕她再做出对大家不利之事,只是过来规劝,并不为杀她。”卞章州整个人哆嗦得不成样子。 鬼主嗤笑一声,与他撕破脸皮:“你看看你自己身上青痕,我都不打算用障眼法骗你了,你又在我面前装什么呢?” 大雨滂沱间,地上泥泞不堪。 “贵人一定有解法的,一定有解法的对不对。”卞章州神色惊恐,跪在鬼主身前。 “我师父刚才对我说,他说睐山里人苛待他父女二人,遭得祸事是罪有应得。只要……只要我重新把林疏桐接回来好生善待她,是不是这病就可以消了?” “你师父?” 卞章州缓缓抬头,看见白色帽檐下一双黑如墨的眼,正似笑非笑看着他。 鬼主眼底不泛波澜:“可是你师父早就死了,一个死人能跟你说什么?” 耳畔如有轰鸣之声,卞章州大睁双目。 他每每一闭眼便是林屿满身血渍,怀里抱着个乌紫死婴,一步步朝他走过来。 林屿不肯放过他! 他不敢细想,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一定是自己欺压林疏桐太甚。只要把人重新找回来就好了,凭自己在睐山里的势力留她一口气又是什么难事。 “你看见的一切都是幻象,都是你身上青痕病症害的,因果皆由林疏桐而起。” 鬼主矮下身子与他齐平:“你想要病消,今日林疏桐必须死,且得死在你手上。” 卞章州痛苦闭上双目,果然又浮现出林屿得模样来,他身上黑气萦绕与自己近在咫尺,压得人喘不过气。 “不、我不敢,我师父他……啊啊啊!” 一刃红光急促闪过,卞章州左肩被斩出一道见白骨的伤口,血还来不及淌出来,雨水已经顺势落进去了,滑进骨缝里好似在为他清洗伤口。 “剖骨洗髓,果然是个妙法。”鬼主站起身来一脚踩在他受伤的肩头。“现在清醒了么?” 巨大痛楚袭来,卞章州连呜咽都难以出声,惊惧之下只不住的点头。 衣领被揪住,鬼主硬生生把人从地上提起来,在卞章州耳边轻声道:“我要她尸骨。” “任凭……贵人差遣。” 一旁在远处干焦急等待的人群,夜色雨色下,对这般二人谈论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只恭恭敬敬等候在一边,谁也不敢出声说话。 好半日,卞章州转过身来,顺着左肩流下来的血染红大半衣裳,缓步走到众人身旁。 “卞大夫?!” 卞章州抬头面朝众人表情茫然,问道:“我们来这是做什么的?” “林家女潜逃入山,我们自然是追来抓她的啊。” 他苦笑着又说:“是啊……又为何不能放过她?” 身旁人摸不清他的脾气,小心翼翼开口:“因为……” 卞章州突然面目狰狞打断他:“因为是她咎由自取!一开始是林屿宅中私养鬼,后来那怪异青痕虽由沈家女而起,亦是从清平堂而来!” 答话那人被吓得一哆嗦,隐隐约约察觉不对劲:“卞大夫,您怎么了……” 山顶雷电乍响,方寸之间忽明忽暗。 “诸位!睐山百年无恙,今日病疫肆虐,鬼物横行,此等灾祸莫非触怒神者,故而天布疾患之威。然,自问我等虽未有大德但绝无过错,凭何无辜受此惩戒!既罪过全在林疏桐一人身上,罚也当落在她一人身上。我自请即刻上山,取其血以祭天地,割其骨以祀神明,请诸位鉴!” 耳畔重雷之声,再比不过这番烧血炙字的话。 即便这数百双眼睛里真的有一二清明的,知道清平堂前鬼物二十五年来未害过他们性命,知道不能证明林疏桐与青痕病症有必然联系。 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家诛讨来横征去,这天大的罪过终于有人担了。 “对,既是她一人罪过,理当偿命来!” “上山诛妖邪,取血祭天地,割骨祀神明!” 先是几人出声,后附和的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他们带着浓重的愤怒和怨气,跟随卞章州一起上了山。 黑云间闪电骤亮,劈焦鬼主身后那一株死木,电石火花之间,“轰隆”一声雷鸣压下众人声势。 人群走后,四下陡然静了,只留哗哗雨声噼里啪啦砸在脚边。 刚被雷电劈过的木身还是赤红,不知从哪处窜出来的黑猫不知何时已经跳上那雷击木。 想必这猫也不是凡物,否则怎会丝毫不在意脚下火炭会炙脱自己一层皮毛呢。 “乌合不肯亡名节,遂烹祸汤泼罪来。” 黑猫踞于树上高居临下蔑视远处众人背影。 “这是小人行径啊。” 鬼主饶有兴趣抬头,“啊,这‘祸汤’你也出了一份力呢。” 黑猫眯起眼睛狭长。“呵,连杀个凡人都虑无不周,多此一举……究竟是为成全谁啊?” 白袍底下鬼主笑出了声。 寅卯之交,睐山仍被漆色墨云笼罩,重雨砸在地上已经泛不起尘埃,处处泥泞一片。 第58章 唯有远处天边泛起丝丝缕缕白微光,不消一刻钟,那微光从远处渡过来,朦朦间山中薄亮,人处其中看向四周好似眼上覆了一层薄薄灰暗色蝉翼。 山崖下,被连夜大雨折磨的竹林已经一片狼藉,许多翠竹被拦腰折断后几日仍保持色泽碧绿。 血渍溅在光滑青绿的竹身上犹为刺目,竹根边上一浅水洼也被染成暗红。 地上躺着那人双目微阖,一派死气。 大约是从山崖跌落下的位置不巧,被地上折断的竹尖刺穿腹部,下场实在凄惨。唯有眉目间黑白分明极其干净,应是被雨水洗过,有些纤尘不染的意味。 手腕上的固魄蒙尘,手绳珠子里本是两颗血珠相互缠绕,现下其中一颗由红转暗,了无生机。 竹林间水声淅淅沥沥,掩盖来人由远及近轻得发静的步履声。 顾淮音一动不动站了半晌,终于弯下腰半跪在泥泞水渍里,伸出那双见得白骨的手。 十指连着掌心的血肉被磨穿,以往干净整洁的指甲四分五裂,碎得看不出形状。双手只留着点经脉连着手骨,让手指不至于彻底断开。 她将林疏桐轻轻扶起,捂住她贯穿腹部的伤口。 轻叹一声,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你骗我做什么……” 风雨暗千家。 原先气势汹汹上山的人群早已溃败散落,身上青痕病折磨着,东一处西一处地逃窜。 卞章州神色惶恐逃下山,被鬼主拦住去路。 他一手捂着刚才被重伤的肩膀,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尸体呢?”鬼主半阖双目,语气危险。 “她不慎跌落山崖了,我、我这就去给你寻来。”说罢便慌张地要离开。 倏而脚底隐隐有震动之感,路上石子噼里啪啦跳作一团,大地裂出许多微小的缝隙,一直裂到二人跟前。 裂隙由北往南,像是地震了。 “晚了。”白袍底下飘来轻飘飘一句。 卞章州崩溃得哭出来,脸上涕泗横流,手不停去抓他的衣袖。“它是林疏桐养出来的,我不该发那样的誓……那怪物不会放过我,是你、是你逼我的。” 鬼主任凭他那双布满污渍的手抓住自己雪白袖角,哄孩子般轻声细语道:“你在山上看见什么了?” 卞章州话哽在嘴边说不出来,眼中全是惊恐。 他仿佛看见了方才山上黑气弥漫中那婴孩模样,它的哭声如钢针一样扎进太阳穴里。身畔黑气好似迷药,人深陷其中便昏过去,路上无端躺着十几人的残肢断臂,快堆成尸山了,一旁咯吱咯吱作响,是那婴孩在嚼人骨头。 “……别怕,还有办法的。”鬼主轻抚他的发顶,极尽温柔。 红光一狭而过,劈中卞章州另一侧肩膀。 地上裂隙自北而来,按图索骥,正位于褚源。 褚源与世隔绝,外界无论多少事也懒入眼入耳,连雨也下得稀疏平常。唯看守亶渊器一事日日不能怠慢。 耳边脆响,亶渊窟边上两只守夜的小妖察觉不对,从外往洞窟里望,那洁白无瑕的亶渊器竟裂开一条缝,有点点微光正从缝中往外渗,且愈渗愈多。 镇守褚源千年的神器生异,倏而在深不见底的洞窟里迸发巨大白光。 还不等那镇守在一旁的小妖入长宫禀妖王,褚源群妖已经被这猝不及防的动静惊动。 “王上!”身侧小妖惊呼一声,匆忙跪下。“亶渊器不知因何有损,恐怕是……” 一时半会他后面的话也不敢说下去。 “是如何?”妖王胸中蹿起莫名怒火。 盛光下,窦然漫出冷气,一寸一寸将凝滞不流的空气也冻住了,冻作利刃,划破急促呼吸之人的咽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聚在众妖鼻腔中,挥之不去。 “退后!都退后!”妖王变了脸色,神情紧绷着。 众妖得了他的令,一齐往四周散去。 地上结遍冰霜,纹路清晰形似徽印。跑得慢的小妖来不及反应,顷刻被这冷气冻住浑身血脉,僵硬着倒下去了。 那些道行短浅的自然是看不出来,而妖王心中已经明了,这根本不是什么白光冷气,而是独属一人的力法。 脑海中窦然出现一个人物,罔悬。 妖王抬手结印,欲将这团在亶渊窟的白光拦下,岂不料这白光并没有要多停留的打算,眨眼间,盘旋着上天越过山丘往南方去。 不消片刻,亶渊窟恢复往常一样,安静非常,只是这号称世间至坚至韧的亶渊器上的的确确多了一道裂痕。 清平堂里空无一人,连个鬼影也瞧不见。 塌上之人了无生气,已是具尸身。 顾淮音在堂前烧了满炉药,又温了水细细为林疏桐擦拭干净,一双险些只剩下白骨的手握不住帕子,将她身上血渍来来回回几次也擦不干净。 最后自己实在没招了,替她理齐衣裳与鬓发,目光久久凝在她脸上。 大概是一连淋了几日的雨,浸透的衣裳到现在也没想起要换,顾淮音额头发烫,一时连站都站不住,眼前一黑半跪下去——恐怕来的病不轻。 顾淮音一手撑在地上,另一手死攥住床沿。“嚓”一声轻响,好像是手指骨断了。 她浑不在意,咬牙起身,堂前的药沸了。 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要煎药,她神识不太清醒,端药进来时见房间里死气,有些茫然。 浑浑噩噩地发了会神,手里那碗药便凉了个通透。 天地好似清明了,亮光透过薄窗纸,竟还有些扎眼,明光照耀下房中光影分外明了。 那昼光不同寻常。 若是从外头看便能看明白这奇观,白光由北向南割开悬在此地已久的黑重漆云,将蒙在人头顶上的幕布被割得四分五裂,光明不由分说灌进来,随后又聚集成一团,笼罩在清平堂之上。 事临心至,顾淮音抓住一线清明应是预感到了什么,不受控制地推开窗。 入眼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什么草木郁郁葱葱,山石影影绰绰,都不见影踪。 这白光再熟悉不过,原就是她身上之物。可顾淮音也只是冷冷看着,没心思去将它们收回来。 似乎预感到主人的想法,白光汇作轻烟缓缓漫进来,亲昵地在顾淮音身旁绕了几圈,随后趁着顾淮音失神,直直没入她眉心。 笼罩漫山的白色盛光在短短一刻钟里消失殆尽,全都回归了顾淮音的躯体里。 可她毕竟只是虚相化本,紫玉玦不过一块普通玉石,哪里撑得下这样强劲暴虐的法力。 顾淮音猝然倒地,神情痛苦扭曲,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被硬剖出来,又往其中灌满滚烫的铁水,烧得她生不如死。 冷汗砸在地上,死死攥地的手上白骨重新长出血肉。 只须臾,她便被这巨大的痛苦折磨得瞳孔失焦,晕死过去。 第52章 睐山序(十四) 睐山隘口处,那株被劈焦的死木火星早已暗淡,只留下一地炭黑,乃至周围一片草木绝无枯木逢春的可能。 昼夜更迭,不知过了几日。昏倒在死树下的卞章州意识渐渐回笼,他两肩上各一道伤口砍得极深,大约是失血过多,他面如金纸。 人在溺海涛般覆过来的惊魂噩梦里,耳畔一二交谈声如细针刺入脑海。 鬼主与那黑猫仍在原地,站了许久似是刻意在等卞章州醒过来。 “亶渊器出事,你不打算去褚源看看么?” 鬼主摩挲着焦木特有的纹理,不紧不慢道:“那是妖族该担心的,与我何干?” “前几日睐山一派乍现神光,是司主罔悬的?” 黑猫半是疑惑不解半是不可置信:“纵使司主神通广大,但毕竟是中计被亶渊器收敛力法,当年能逃脱亶渊窟已是预料之外,如今怎么会……” “亶渊器有损并非司主之为,她现在断然没有这个能力,是瘦水……唔,此处算我棋错一招,不过也无伤大雅。”鬼主拈了拈指尖炭粉,苍白手指上突兀多出一抹黑色。 “瘦水?”黑猫眼珠骨碌碌转了半圈,就着这个词静下来深思。 当年就督察瘦水一事在阴司闹得沸沸扬扬,阴司擅自将轮回海中塞不下的魂魄投入地上川海,导致魂魄灵体与川河自然而生的灵气相冲,水体灵气大量减少,故而促生“瘦水”。 自司主罔悬整顿阴司后就再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难不成阴司又趁司主被亶渊器封印,这几年又重蹈覆辙了? 那未免也太大胆了。 可说到底,瘦水又关亶渊器什么事? 鬼主似乎看出它心中疑惑,勾了勾嘴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语气却冷:“其中关联你不必知晓,等此间事了,该还的我一并奉还。” “呵。”黑猫抬眼看他,眼里说不出的鄙夷:“你利与害一并没受到,不过是占了个虚名,有什么好还不还的。” 鬼主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却没有回应它这话,反而顾左右而言他道:“这雨真是没完没了了。” 第59章 黑猫甩了甩沾满雨水的长尾巴,准备转身离去:“那小子醒了,你好好想想如何借他的手处理这事吧。” 鬼主朝他客气一点头:“不劳费心。” 冷雨将卞章州肩头骨缝里的血渍清理干净,滑腻腻地从伤口里淌过去。每当有水流滑过时,梦里林屿朝他索命的影子便淡一分,噩梦也轻一些。 当真是应了“剖骨洗髓”四个字。 卞章州睁开双眼,眼前虚影重叠,看得人也神识恍惚。 “醒了?” 卞章州抬眼向上看,入眼果然又是那袭白袍,他控制不住挣扎着往后退。 “既然醒了,也别急着装聋作哑。”鬼主俯下身子,一把掐住他肩膀上的伤口,落在他耳边的话音极轻:“事还没办完呢。” 卞章州疼出一身冷汗,颤抖着咬牙:“什、什么事?” “你与睐山众人受青痕病迫害,真是吃了不少苦头啊。” 鬼主一只手轻挑起他一缕发丝,脸边有疾风过,那发丝便断了个利落干净,发丝在鬼主手上凝成一张符咒,上头用朱砂写着不知名的咒语。 “我不忍见这疾苦,去都烧了吧。”鬼主轻缓地将符纸递给他。 卞章州瞳孔骤缩,颤抖着将符纸接过来。 山涧无虫鸣,时而一两声鸟啼,也是万分凄厉。世间淡彩,偶有透过云层的薄薄昼光,像偷窃来的一点点白。 雨还是下,细细密密的,不听劝。 清平堂里也是一片寂静,地上几滩半干的血迹显得狰狞,昏倒在地上那人正慢慢转醒。 强盛猛烈的神力几乎快把这副躯体撕碎,连带着五脏六腑俱裂,体内裂损的内脏混杂在一起,被未平息的法力灵气横冲直撞一通,最后咳出不少带肉的血块。 若是普通凡人,疼也该疼死了。 偏偏被自己那如海阔的神力吊着气,想死也死不了。 顾淮音睁开双眼,一口气被她喘得断断续续。 她从没像现在这般恨过自己法力无边。被自己折磨死的,古往今来的神仙她恐怕是第一个。 她忍着剧痛勉强撑起身子,虽然已经没力气去思考,但能感受到神力加持下耳目焕新。 往四周望了望,能看见周围灵气稀薄,聊胜于无。连个鬼都不愿意过来。 顾淮音无奈皱眉,下意识往床上看了一眼,只见一团盈盈亮光聚在林疏桐身上,好似活物。 刚强撑起来的身子顿时脱力,顾淮音整个人猝不及防砸在地上,将她砸了个死去活来。 那是什么? 是魂魄么? 可是林疏桐不是已经……怎么会呢…… 顾淮音没顾上疼痛,挣扎着重新爬起来,半倚着跪坐在床边,细细用目光描绘林疏桐的轮廓。 顾淮音脸上一片茫然,脑子里好像被泼了一瓢铁水,轰然炸开了。伴随而来的不是惊喜,而是绝望。 林疏桐身体里的,确实是她的魂魄。 但这就是一具尸体,林疏桐也确实是死了。只是灵魂禁锢其中不得解脱,还要承受肉/体上的痛楚。 脑子里像是百十来把钝刀锈铁划过,最后在顾淮音灵台上凿出个物件模样。 固魄! 她颤抖着把林疏桐从床上轻扶起来,一手捂住她腹部伤口,将人抱在怀里,逼着自己将她手腕上的那根细手绳取下来。 果然,原本聚在林疏桐躯体里的灵气飘散开,像是终得解脱,毫无留恋般,顷刻便淡得不见影踪。 本是稳固神魂,去疾消灾的灵物,却成了囚禁魂魄,使其不得解脱的器皿。 方才勉强稳定下来的周身神力,被剧烈的情绪起伏冲溃,体内激荡。周身气息紊乱不已,顾淮音双手紧抱着怀中人,神识在无边无际的痛苦里重新陷入黑暗。 睐山里十年罕见一场的大雨终于停了。 悄无声息,雨过湿气重,仲夏里,泛上来的地气里竟夹杂着沁骨的寒意。 不过这从地底下涌上来寒意还没到盛头时,便被一把无端大火强压下去了。以往依靠睐山而建村落茅屋,在流火里错落成了一簇簇迸裂着的炉灶。 整座山像是烧沸了,周围到处都是水汽,潮湿氤氲。 明明才下过那么骇人一场大雨,既水火不容,又是怎么能容忍这样厉害的火势呢? 这太蹊跷了。 山谷里惨叫声不绝回响,有葬身于烧塌的房屋之下的,也有死于烈火焚身之苦的。更多的是街道上行人奔逃,又不知躲往何处。 竹木被高温烧炸的声响与过年节放的爆竹并无不同,噼里啪啦不停,梁木础石相继坍塌,竞相争鸣。 在火势不及的一处断墙残垣偏僻地,几人围在一处,一旁两男子架着个浑身血渍的人,那人因昏厥半死不活的被吊着,像是从血水里拖出来的。 一股浓烈刺鼻的焦熏味涌进肺腑,顾淮音抬起头勉强睁开眼。入眼一派橘红火光,炽热不已。 顾淮音两只手被人架得死死的,难以动弹。身上的痛楚倒是褪下去不少。 只是脑海里一片空白,应该是入主身躯的神力,怕她自己思绪再动荡下去恐有走火入魔的趋势,强行封锁了些许记忆。 她不太记得自己身处何处,又因何在此。 可惜没有多余时间留给她思考,眼前寒光一闪,站在她面前那人抽出匕首捅进她的腹部,嘴里还在不停辱骂。 顾淮音先是感觉到刀身冰凉,随后痛感才如泉涌,争先恐后漫出来。莫约是先前吐了太多血,当下什么也呕不出什么,只不断咳。 她被这刀捅得有些懵,抬头望去只看到两三个普通人。 “凡人。”顾淮音额头落了一层冷汗,心头怒火中烧。“作什么死?” 她有心要与这些人动手,掌中蓄力,白光迸发,身旁人被震出几丈远,撞在本就摇摇欲坠的断墙上。 神力作用下,伤口已然愈合,顾淮音直起身子,居高临下看着面前倒地那人。 “是你、你杀了这么多人……不怕遭天谴吗……” 卞章州吓得话也说不利索,语无伦次道:“为什么会这样,我逃不出去啊……求求你、求求你……” 顾淮音完全不理会他在说什么,漠然打量他。 只见卞章州满身青痕,双瞳红得似要滴血,一双胳膊抬不大起来,像是受过重伤。而在凡胎肉眼看不到的地方,一只鬼婴安静伏在他一侧肩头。 鬼婴一口咬在卞章州喉咙上,周身黑气将他覆盖住。动作倒是有些诡异的轻柔。卞章州浑似无知无觉,只是满脸恐慌地望着顾淮音。 顾淮音将心思定了定,细想道:那鬼婴少五官六感,七觉八识,当下正是失了智的时候,既然缠住了这凡人,怎么会忍住不当即杀他。 颓然倒地的卞章州此时正抖若筛糠,手撑着往后面爬去,动作间,从怀里掉出一本泛黄的旧书。 外头一阵风过,正巧将书翻到有记载“婴灵祭”的那页。 “原来如此。”顾淮音心中冷静地想:“二者皆当诛。” 不远处地上躺着碎成两截的紫玉玦,还有一柄剑,正是拓银。 她抬手将剑召来。拓银剑身不似以往灿若流光,上面布满血渍,连同剑柄上都是。仿佛沾满了无边的怨气,腥气冲鼻。 顾淮音沉着气,面容肃然。 白光大盛几乎一促之间,将鬼婴连同卞章州一同斩下。 红得发黑的血沾了一手,她默不作声摊开手掌,随后看也不看地上那两个,皱着眉抬腿向外迈去。 外头这诡异的火势渐小,顾淮音翻掌将手上连同剑身的血渍化净,素白指尖上凝出一缕白雾,顺着手指朝向而出,往四面八方溢去。 尘埃落定,大火燎过的半山一片焦土,恍如炼狱。 火光消散,那些被融在大火里的尸骨显露出来,路边街道上,死尸横七竖八,摆得没有章法。 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尸体身上都有致命的伤口,或被利器贯穿腰腹,或被割开咽喉,都是一剑毙命的死法,他们并不都是被火烧死的。 他们身上刀口特殊,正是拓银剑所致。 顾淮音闭了闭眼,脑海里混沌一片,实在是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情不自禁想起卞章州方才对她胡言乱语的话。 她杀的么? 心头莫名涌上一股寒意和恶念:“这些人中青痕病早已病入膏肓,杀了不过助他们解脱。” 杀不得么? 尸骨未寒,冤魂满街。 四下寂寂无声,暗处好像无数双眼睛看着她,目光幽幽,让人脊背发凉。 顾淮音强压下脑海里混杂的思绪,轻叹一口气。 结印开空圮。 数点荧光盘旋升空,如同天幕无端而现的风雪,无边无际地漫上来凝聚在一起,好似一盏巨大的引魂灯,将所有颓唐的亡魂都收殓。 尽是殊途同归。 亡灵徘徊此处,其间有一魂魄停在顾淮音五步之外,静静看着她。 第60章 那魂魄的眼睛真亮啊,想必是没见过世间污浊,否则怎么会如此纯粹呢? 顾淮音察觉到这份注视,指尖微动,浅灰色瞳孔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神情依旧漠然。 那目光落在她身上很久,又或是须臾。可惜仅仅是目光并不能够诉尽衷肠,最终这魂魄还是跟随大流一同入了空圮。 空圮之后,睐山里众灵茫茫然。 倏而林间传出一声喑哑猫叫,一只黑猫越过重重尸骨大步到顾淮音身边来,叼着她的广袖一角轻轻扯了扯。 顾淮音眨眨眼,低头看它,正对上黑猫漆黑无眼白的眼睛。 “司主,天罚到了。”黑猫把嗓音压得很低,宛如腹语。 话音刚落,天上窦然轰鸣,十几道蓝白色电雷狭狭聚在山顶上,滋啦作响。果真应了黑猫这句谶语。 上天似乎对她的所作所为很不满意,三十六道天雷荒火,像一把巨斧悬于头顶,蓄势待发。 黑猫惊叫一声逃走了,只留顾淮音一人立在原地。 她不惊不惧,只是疑惑。 “天者求仁求己,最后却什么也得不到。因轮回有疏漏,所以要塑出空圮,委我司主之位,又要忌惮我……实在是不高明。” 她举头望天,面无怯色,张了张嘴问天又似在问自己:“没有什么比我更对了,不是么?” “万物轨行,存殁既定。皆是虚言。” 上苍好似彻底被她激怒,酝酿已久的天罚终于降下,一道一道雷火打在她魂魄上,将她钉在原地承受天怒。 十八道天雷荒火降下,罔悬已然神魂离体,魂魄被天罚撕裂成碎片,漫身血渍沾在身上,连绝世面容也模糊不清。 最后身躯化作华光一瞬,消失不见。 剩下十八道天雷终究没有机会劈下来。 天罚动静不小。自盘古开天劈地,鸿蒙伊始,能做出如此大业障的人物屈指可数,就连当初为祸人间的鬼族也不见得被天雷劈过。 即便遥隔千里之外也能感受到这场风波余韵。 等远在江南的徽南君赶到时,睐山早已平定下来。 山中还有一点罔悬的魂魄未散神,姜邑尘细心收敛起来。 他见罔悬这魂魄执念重的很,好似憋着什么深仇大恨一样,和她本人性格一点也不像。 “哪来那么大脾气,连老天爷也治不了你,倒不如去找间庙修禅静心。”姜邑尘半是好笑半是苦涩地对那缕魂魄说。 最后无奈笑了笑,取出自己随身带的白玉笛,用虚相化本给这缕魂魄塑造了个身体。 果然变成个素净质洁的和尚,手里捻着一串佛珠,朝他双手合十,微微一点头后转身便走。 姜邑尘看着这和尚走到一处废墟,从烂石头底下翻出一本血迹斑斑的旧书,手指拍了拍上头灰尘,将这本书揣进怀里。 “还是放不下么?”姜邑尘明知眼前人不过一缕残魂、一点执念,并非罔悬本人,可还是忍不住问。 “是。”和尚抬腿要走。 “你去哪?” 和尚头也不回道:“找间庙。” 红尘因果里,俗尘杂事未竟,好在青痕病没再出来为祸一方。 山中还有不少百姓侥幸存活下来,他们将各自亲人的尸骨收殓,带着痛苦继续在睐山里生活下去,或许几代之后,后辈淡忘这样的苦楚,此处山灵水秀之地将重新繁荣起来。 被抛却的前尘往事,凝作刻在石碑上“元启四年,朔东睐山,大疫。”短短几行字。 作者有话说: 感觉这里我写得太垮了,而且半天憋不出一章,我有点破防……真的很对不起orz。不过好在回忆篇已经结束了,下一章可以重新见到江大人和司主啦,等我再调整一下…… 第53章 南柯郡恍失半浮生 梦中回身,已然隔世。 亶渊窟中流光浮动,死寂中江守君惊坐起身。 她满额冷汗,双瞳止不住微微颤动,似乎还沉浸在经年陆离的记忆中,难以回过神来。 底下石墙斑驳,四面八方交错横伸出的铁链确是千年如一日的崭新,之前祭台上那女子不见踪影,被百支铁链锁住的,竟是个细颈白瓶。 身旁光影无声,聚作人形。 江守君兀自定了定神,站起身来。颔首道:“海神。” 那光影听她开口生硬,忍不住去触碰江守君的手顿了顿,片刻后,终究是无可奈何放下了。 “我送你出去。”嬴鲛嗓音艰涩:“他们不敢为难你。” 江守君当然知道“他们”指谁。嬴鲛唯一留存世间的血脉,海神遗孤,妖族先前对她用的那干手段已是大不敬,若是这群妖物还敢在亶渊器面前对嬴鲛后人胡作非为,岂不是自寻死路? “且慢,”江守君忽然抬头,“我还有一事想问。” 海神站在她身边好似十分不自然,默不作声点点头。 “司主罔悬魂魄困于睐山神庙八百年,身躯却不见去处,是否在亶渊窟中?”江守君看了看她身后法阵问道。 前两世与司主相遇,她要么是躲在北冥天池中涉世未深的白绫鱼妖,要么是守在睐山里不谙世事的一介医女,对鬼神之事知道的少之又少。结合今世与那人初遇在睐山神庙里来看,确是能猜到当年司主沦落睐山与褚源脱不开干系。 而褚源那一干短命的妖物又有什么好让她忌惮呢?恐怕也只有亶渊器了。 “不错。” 嬴鲛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此人与人、妖、鬼、神皆有牵绊,受天者委命,又统天地百司,虽千年深居北海岁天域如避世,但四境宇内世事纵横皆有其影。她身份地位贵不可言,城府必然极深,你当避之。” 江守君勾了勾唇角,轻轻笑了一声,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 东方光影惺忪,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住。 楚州衙狱,那位“贵不可言”的北海司主,在监牢里破烂不堪,夹杂腐味的草席堆上转醒。 顾淮音灵台混混沌沌,双目一时也难以聚焦。 “太荒唐了。”她莫名其妙地想:“我这是存了什么死志,还真去当和尚了?” 她勉强撑着腐朽发霉的牢门起身,余光瞥见地上薄光,定睛瞧了瞧才发现是那支白玉笛。 那笛子半浸在牢狱肮脏积水里,但仍能看出其质地无瑕,洁白如霜,周身覆盖一层灿灿金光,是个难得的神器,和一同落魄的司主罔悬在一起对比,显得有神性多了。 原本是徽南君虚相化本给她作身体使的,如今安安分分躺在她身边那的破草席上……活像被她糟蹋了一样。 顾淮音不甚讲究地将白玉笛捡起来,用衣袖擦拭干净了,心道:这回真得赔人家个新的——反正要是换做自己吹这糟瘟笛子,她断然是下不了嘴的。 出神间隙,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踢踏着过来,是两名狱卒。其中一个腰间挂着大串铜质钥匙,随着走路动作叮铃哐啷,在长窄的牢狱长廊里响个没完。 她长叹一声,随后施了法术将自己变作那和尚模样,好让自己挑不出破绽。 和尚长相端方儒雅,前一阵子因虚相化本的法术快消散了所以才是个半死不活的样子。 顾淮音很细节地把那副颓靡不振的模样变出来了,脸色灰白,靠在牢狱斑驳硌人的墙上,修长双指夹着这白玉笛子往身后藏了藏。 原本想这两位狱卒大哥只是来巡视的,等人走了自己再用法术偷偷跑出去。不料那铜锁晃悠到她牢门前停下不响了。 窸窸窣窣一阵,牢门被打开。 “对不住了大师,将您平白无故关了这么些天。”那狱卒去解开她手上镣铐,一副牙疼的表情。 上头这是办的什么事啊?怎么连到底有没有人放火都查不清楚。 顾淮音断然没有注意到这狱卒满腹牢骚,她虽然重获记忆,知道了睐山里的始终,但对这和尚之事一点也不知道。 甚至连他是在哪间庙里出的家也不清楚。 见和尚半晌不回应,狱卒也只无奈道:“大师受苦了。” 顾淮音把眉头皱了半晌,猛然又想起睐山种种过往,被她默不作声压下去了。心说这牢狱之灾算得了什么苦呢。 于是干巴巴搪塞道:“不算什么苦楚。” “大师洞悉世间苦难,想必是您早就修成佛法了。”狱卒看不出她神情有异样,自顾神叨叨念了两句“大善”,心里正庆幸这位只留着一口气的“高僧”没在衙狱中出什么事。 搞不太清状况,顾淮音只好真把自己当了和尚,人五人六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施主,若心中有为法,无论身处青灯古寺又或阿鼻地狱,可见四周天地皆作如是观。反之心中无为法,不过是被罩在墙砖之下死守衣钵,又怎能说是皈依佛法呢。” “我见你颇有佛缘,若有机会可以一叙。” 楚州对寺庙僧人本就敬重,狱卒虽听得云里雾里,还是受宠若惊地回道:“多谢大师指点,日后我自当去缙云寺里拜会您。” 第61章 顾淮音似笑非笑,从他话语里抠出“缙云寺”三个字来,旋即对着两位狱卒一点头,跟着出了衙狱。 外头天色暗下来,雨虽停了,但路仍是潮湿泥泞的。 一抬头,望见不远处青衣缥缈,徽南君清冷俊秀面庞与昏暗阴冷的衙狱格不相入。 顾淮音看见他在也不觉惊奇,微微颔首示意,双手将白玉笛交还给姜邑尘。“对不住,下次赔你个新的。” 姜邑尘伸手接过,大方一笑:“我也不是个惜物的,何况这笛子也没落个残缺,有什么好对不住的。” “徽南君远道而来,恐怕不单是为了向我讨还这白玉笛子吧?” 姜邑尘收敛笑意:“嗯,上次在江南时你同我说世间灵气浅薄,我长居徽州监守长江一带确实不曾发现过什么异常,便想着天下水系相承,也算是共荣共损,怕有人趁你这北海司主侘傺潦倒之时上下其手,就一路追溯到淮水来了。” “除此之外,我儿子在朔州,倒是离楚州不远,我打算去看看。” 顾淮音点点头道:“嗯,也好,承你的恩情我都记着,眼下不便奉陪,那先就此别过吧。” “等等,你去哪?”姜邑尘伸出白玉笛顺势往她身前一拦,才发现顾淮音仍顶着个和尚模样,根本没打算变回来。 顾淮音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是怕自己一时冲动。“我没打算现在就跑去褚源找不自在,我去缙云寺里看看。” 姜邑尘一愣:“缙云寺?” 等他还没摸索出个所以然来,那沾了仙气的和尚不知何时已经踩着尘土走了。 * 缙云山上石阶数千,小径无尘,两旁云松苍苍,近闻寺中撞钟沉沉,远听山下淮水泱泱。唯有虫鸟寂寂。 即便是寻常香客,也能在缙云山中体会到“出世”之旷达。 顾淮音拾阶而上,步伐虽不至于匆忙但也不徐。她眼下可没工夫管什么“出世”“入世”的,更分不出一眼来走马观花。 入了缙云寺仍是那和尚扮相,原本在院前扫地的几个僧人见他不打招呼就进来,只抬头看她一眼就继续忙活自己该干的,谁也不觉得奇怪。 廊下跑过来一个半大的小沙弥,七八岁的模样,身量还不及她的腰。 小沙弥跑到跟前来,伸出手指了指身侧的一间禅院,对她道:“师叔,昨天你不在,它又来过了。” 顾淮音听得一头雾水,根本不知这小沙弥说的“他”指谁。但又不好直接问,只得略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随后便向他手指的那间禅院走去。 禅院里栽了株偌大梨树,早已过了花期,青绿的枝叶被几日风吹雨打,萎落一地无人拾掇。 顾淮音在禅房门前站了小会,借着天光透过薄薄窗纸,恍惚看见里面有影子一闪而过。 有人在刻意等她。 她推门而入,看清房中布局,正中央那供僧人打坐的蒲团上,坐卧着一只黑猫。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黑猫百无聊赖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 它又站起身来踱了两步,从案几上叼下来个手绳,衔到顾淮音身旁。 “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帮你拿回来了,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顾淮音欠身将固魄拾起来,珠子在手中细细摩挲,眯了眯眼睛,神情讳莫如深:“我答应过你什么?” 黑猫后知后觉不对劲,往后退了几步:“你……” 它转身想跑,却被一道青光化作的利刃斩去退路,地砖被劈开的缺口整整齐齐暴露出来,离它只有不到半掌距离。 穿堂风顺着半开的门缝涌进来,缕缕灵气游荡四周,顾淮音终于卸下伪装,不再装和尚了。 顾淮音脸色冷下来,攥着固魄的手背隐约现出青筋:“她人在哪?” “谁?”黑猫下意识道。 “别让我问第二遍!” 黑猫还站在原处,不敢无视顾淮音对它的警告,低下头道:“当下江郡守应该身在褚源。” 顾淮音往后退一步,拂袖间拓银剑悬于身前,只见剑身亮洁如镜,身旁隐隐一道青雾勾勒出人影。 攸里恭恭敬敬双手接过拓银剑:“司主。” 顾淮音一把拽住黑猫后颈把它拎起来,头也不抬地就把猫甩到攸里怀里,险些把人砸得踉跄。 怀里黑猫奓着毛,与攸里大眼瞪小眼。 “你看住它,我去褚源一趟。”之前才说过不去褚源讨不自在的司主,眼下突然反水。 听她这么一说,攸里匆忙抬起头来,想起她上次入褚源时险些将命丢在哪里,抿了抿唇,皱眉劝道:“司主不可,褚源凶险,此时贸然前往未免时机不妥。” “我自有分寸。” 攸里一点也不信她能有什么分寸,当即不干了:“那我也去,我身为司主剑灵,万一有个好歹,我也好同司主分担一二。” “你这人事儿也忒多,自己好生在这寺里待着。” 顾淮音心头本就被许多事压着,眼下正被这小子念叨得不耐烦,撂下话便走了。 第54章 庶物明莫言讳自专 远处山山重叠错落,云雾缭绕间,晕开边际影影绰绰,模糊不清。 褚源之中少了动荡不堪,海神之怒来得莫名其妙,去得也没个由头,仿佛是故意来这一场折磨人。 妖王苦不堪言地在亶渊窟外立了半晌,先派下一波妖卫去,安抚未死于昨夜山崩地裂之下的众妖。 心里暗自揣测,昨夜那个什么楚州郡守到底够不够海神塞牙,又或者说是海神的口味刁得很,非妖物不食? 见妖王半天不挪个地,愁眉苦脸的跟奔丧似的,一旁侍从颇有眼力见地搬来椅凳,恭敬递过来一盏清茶。 妖王顺势坐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开始端着茶碗慢啜。 喝了没两口,嫌这茶苦涩难以入口,正皱着眉要吐去嘴里茶沫,忽然亶渊器里平白大风乍起,吹得身旁的侍从站都站不稳。 妖王猝不及防把茶沫子咽了回去,心里慌张道:这大白天的,又闹什么鬼呢? 那风虽烈,却不带杀气,溢出亶渊窟后便止住脚步般消失不见了,四下风声骤停,缓缓从亶渊窟里走出个人影。 两边妖卫慌慌张张跪了一片。 妖王连脸也不敢抬,饶是他心里对海神鄙夷不屑,面上确是一点也不敢怠慢。将手里茶盏随手一掷,忙起身对着亶渊窟,恭敬拱手行礼:“海神息怒!” 面前那人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妖王仍低着头,心里正权衡着要不要也跪下,“若是海神对我褚源妖族有不满之处,还请惩治我一人之过,切莫牵连我无辜族人……” “我不是海神,你认错了。”江守君忍无可忍道。 妖王顺着声音抬头看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居然有人能活着出亶渊窟! 上一个逃脱亶渊器的还是八百年前的北海司主,况且罔悬也不能算完全逃脱了,现下她神体还在窟中,只不过逃出去个如今还不知是死是活的虚相化本。 宇内无出其右的司主罔悬尚且如此,而她一介凡人,凭什么! 妖王大惊失色往后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在地,手忙脚乱撑在椅背上把自己扶稳了。 “你、你……”怎么没死? 断腿之痛记忆犹新,江守君对上面前这位虚与委蛇的妖王有些牙疼。 妖王愣愣看向她,在肉眼凡胎所见不及之处,荧荧流火绕在江守君周身,轻轻一点在她额间,结落一个印记。 “你是海神后人……”妖王喃喃道。 江守君无心与他解释,拱了拱手打算转头就走,想不到亶渊窟前,妖王既然已经知道自己为海神之后,竟然还敢当着嬴鲛阻拦自己么。 “圣女,圣女且慢!” 妖王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断她双腿,这两日是如何折磨江守君的根本不敢细想,难怪嬴鲛动那样大的怒火。 “海神说过,让我出褚源。”江守君顿住脚步,侧脸分了一眼给他:“我不过凡人而已,妖王还是照着人间的规矩称我为郡守吧。” * 缙云山脚下。 “司主罔悬不是才吩咐你好生在寺庙里待着吗,你又瞎跑什么?” 被攸里抱在怀里抱了一路的黑猫突然开口。 顾淮音其人,除了骂人以外,说话从不喜欢明着说,做事也看上去是既不顾头也不顾尾,局外人只当她想一出是一出。 “司主行事必然有其道理,我不过区区剑灵,又怎敢忤逆司主的命令。”攸里也不解释,顺着黑猫的话说道。 “那你还敢偷跑出来……” 它话没说全,又听攸里继续道。“但我忤逆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差这一回。” 黑猫:“……” 它窝在攸里怀里打了个哈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道:“方才我与司主针锋相对,你身为司主剑灵,这样……捧着我不太合适吧。” 第62章 攸里终于停下脚步,他实在不明白这猫是身上哪里贱得慌,别人愿意好好抱着它就不乐意,非要横插一嘴讨嫌。 “你一个小猫妖哪有和司主针锋相对的本事啊,修成人形了吗,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攸里似笑非笑看着它,“唔……不过你说得也对,这样捧着你确实不大合适。” 攸里捏住这黑猫后颈,顺势将它拎起来,跟摆弄物件似的提着就走了。 黑猫毛奓起三尺高,当场就炸了:“放肆!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 攸里毫不犹豫回呛它:“什么身份,肯说给我听吗?” “你,你总要后悔的,别怪我没提醒你!” 攸里瞥了它两眼,假装没听见,继续拎着它走。 缙云山腰有数处泉水汩汩,凝成清溪,奔入山下淮水滚滚浪潮。 淮水岸边上立着个青衣人影,手持白玉长笛,端得一副仙人之姿。 “二位这是去哪?” 姜邑尘不慌不忙打了个招呼,唠家常似的开了尊口:“怎么单就你一个人,司主呢?” 攸里有些不敢看他,嘴里胡乱答道:“回徽南君,司主行事主张我不敢过问。” 被他提在手里的黑猫此时倒是安分不少,听他这番鬼扯也忍不住冷哼一声。 姜邑尘将白玉笛在指尖转了几圈,仿佛才注意到攸里手上提着只猫:“怎么,这位有话要说?” “那和尚虽说是司主留下的一魄,却是你用的虚相化本,司主现下忆起前尘往事,单单不知这和尚在缙云寺里做过什么。”黑猫微微眯起双眼,目光变得狭长,“但你却知道,对不对。” 姜邑尘轻轻笑了笑:“对,八百年里这和尚在缙云寺苦命钻研婴灵祭一术,你要是想知道此术解法,我也可以告诉你。” 二人四目相对,谁都猜不出对方城府。 偏偏黑猫的后颈还被别人捏着,愣是一点气势也拿不出来,只能十分窝囊地瞧着徽南君。 “徽南君不必同这小妖一般见识,”攸里清咳一声打断僵局,“我当时在司主身侧听见,您此次来楚州是为瘦水之事?” “不错。”姜邑尘一挑眉:“也不仅是为瘦水来的。” “听闻去年楚州发生大涝,因此有损淮水水体灵气,瘦水重现得有情有理,但我却觉得此事不会这么简单。” 攸里恭敬道:“请徽南君赐教。” “大涝之后必有大疫,可是楚州这场病疫来得诡异,隔了整整一年后突然出现,倘若说不是有人刻意为之,你信么?” 攸里皱着眉仍不解:“您是说秦府秦家主得的那满身青痕的病症?那究竟会是谁敢动这样的手笔,如若真是因此扰乱三界各族秩序,会遭天罚的。” “八百年前,在睐山里面不也是这样的场景么,现在不过换了个地方,连人都没变过。”姜邑尘摇头叹气。 攸里听得瞳孔窦然一缩,呼吸停滞一瞬。他迅速低下头,遮掩住自己的不自然,道:“我会将徽南君说的话转述给司主的。” “不用多此一举,她此去褚源,不就是因为早就知道了么。”姜邑尘拍拍他的肩,“司主为人你是知道的,哪里能瞒得过她,等到她知道你所作所为……你打算怎么收场?” 攸里哑声说不出话,手上力道一松,被他揪了半晌的黑猫终于从他手中脱力挣扎出来。 黑猫在地上原地踱步两圈,心里奇怪道:“这剑灵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竟然心虚成这样。” 见他不说话,姜邑尘继续道:“罢了,你自己选的路,就自己担着吧。” 他留下这句话后,转身拂袖而去。 黑猫舔着爪子看攸里呆在原地半晌,忍无可忍道:“喂,剑灵,我们现在去哪?” “谁跟你‘我们’了,不知分寸。”攸里轻叱一声,又自顾自喃喃道:“去秦府,八百年过去了,婴灵祭和青痕病的重新现世,但源头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秦驹身上。” 黑猫隐隐察觉到不对劲,八百年前司主神力尽失,攸里身为剑灵不能依赖法力而用,所以被困在拓银剑中,根本感知不到外界。 那他是怎么知道八百年前婴灵祭和青痕病的? * 褚源一带位置极其偏僻,隐匿于深山老林里,荒无人烟的地带,越是靠近就越觉阴森。 顾淮音从缙云山到褚源一路马不停蹄,差点就要强闯进去,被守入口的两只大妖拦住去路。 妖族自从与嬴鲛结契以后,就变得命短,寿数几乎和人差不多,唯有妖王得了秘法得长生,但代价是躯体四肢退化,所以看上去和孩童一般模样。 “此处褚源,外族不得擅闯!” 顾淮音言简意赅吐出一个字:“滚。” 司主没寻回自己神体,还是用的那侍女模样,道行浅的看她与凡人并无二异,那两只妖物自然看不出她什么来头。 当即气得火冒三丈:“你找死!” 话音刚落,妖物分别显出原形,化成两只近一丈长的山虎,兽面狰狞,喉间发出低沉的吼叫。 它们同时从左右两侧撕咬过来,顾淮音却连看也不看,霎时周身无形气流攒起,迸出罡炁如刃,向二者直直劈去。 两只山虎躲闪不及,被她重重劈伤,当时就颓然倒在地上。 这一下估摸着动静不小,连带着山体也震了一震,将这山头上的土地神给震出来了。 “上仙,上仙息怒啊!”土地神佝偻着背,对着顾淮音抱手作揖。“不知这两个圆毛畜生是如何惹怒上仙,您只当它们还未开智,还请放它们一条活路吧。” 顾淮音冷眼看他:“你一个土地神管这事做什么,怎么,你与妖族有些来往?” 土地神并不知面前这人即是北海司主,但从刚才出手那两招足以看出她绝非庸人,半真半假道:“褚源于外族如同禁地,即便是当年北海司主误入其中也不见出来,我哪有那胆子同它们来往啊。” “妖王胆子越发大了,胆敢光天化日在我眼底下劫人。”顾淮音眼中凉意森寒,随意一瞥地上横躺着的两只虎妖。“今日我执意入褚源,谁又敢阻拦?” 这两声极具威严,顿时骇得土地神出不了声,在原地僵了好一会儿,有硬着头皮跟在顾淮音身后。 顾淮音也不管他,自顾往褚源里走。 蓦地四地平白起罡风,深林风响簌簌声重,折断大批枝叶,惊走鸟兽无数,褚源上空被一股极为强劲的气息催动着,术法肉眼可查。 土地仙双目陡然睁大,“怎么突然会有这样大的动静,观这气息莫非是……” “亶渊器。”顾淮音平静着说,她忽然反手并指,掐诀布了个结界将褚源与外界隔离开。 她继续对那土地仙道:“你跟我走,帮我个忙。” 第55章 哀象生更有青绳缚 褚源中一片狼藉,群妖乱作一团,即便是妖王也当场乱了阵脚。 尘封两千余年的亶渊器失窃。 亶渊窟中冷雾盘旋,经久不散,好一会后雾气尽数散去,观中得见窟中真面目。 冷气沁骨,让人忍不住双腿发颤。 自江守君出了亶渊窟后,妖王并未因忌惮嬴鲛而放她出褚源,反而将她软禁于长宫之中。 江守君并未有太大波澜,只安静待在长宫里,好似早就料到妖王作为一般。 “圣女。”一旁侍女恭敬端来吃食,立侍左右。 江守君无心饭食,朝那侍女颔首致意:“不必麻烦,我在此处应该待不了太久。” 那侍女以为是江守君仍想着要逃,蹙了蹙眉向她解释道:“若非有王上旨意,否则圣女是出不了褚源的。” 江守君见她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摇头笑了笑便不再说话。 那侍女深知自己不算聪颖,但察言观色的事还是会做的,见江守君不愿动筷,她也闭了嘴,替她斟了杯清茶。 手上茶壶还来不及放下,那侍女手腕上一脱力,便将瓷壶砸了个四分五裂。她踉跄两步,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江守君来不及反应,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住了。 “楚州郡守不必惊慌,我是奉北海司主之命来的。”土地神毫无预兆出现在她面前,还把那侍女悄悄弄晕了。 听得是那人消息,江守君心里不由得一惊:“司主她现在在哪里?” “也在褚源。”土地神愁容满面,“现在褚源中乱如麻,你非妖非鬼,一介凡人待在此处太过危险,小仙先护送你回楚州吧。” 话音刚落。 忽然褚源长宫宫门大开,逆着光影勉强只能看清个人影。江守君半阖双眸望过去,恍了恍神。 顾淮音走至面前道:“妖族有为难江大人么?” 江守君被她这声叫回了神,按照她那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的性格,只轻轻摇了摇头。 不知是否是错觉,听得她的语气有些生疏。 顾淮音自然不查她心中所想,继续道:“没有就好,那我送江大人回府衙吧。” 第63章 土地神搞不清状况,只觉得这位上仙身上迸发的戾气消散得莫名奇妙,难道刚才肉眼可见的杀气是假的? “且慢。”宫门处黑压压一片,群妖已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 江守君在顾淮音身侧扯了扯她的袖角,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顾淮音偏过头侧耳凑近去,嘴角含笑。 距离窦然拉近,江守君反而不知所措起来,往她身后退了半步。 妖王抬手示意,宫门外妖卫一拥而上,将三人团团围住。 “你们当我褚源是个什么地方?即便诸位对我这妖王再不屑一顾,也不能海神面前太过肆无忌惮吧。”妖王负手径直上前。 顾淮音神色如常,不慌不忙道:“擅自囚禁嬴鲛遗孤在此,这才当真是对海神大不敬。” “呵,嬴鲛遗孤乃是我妖族圣女,何来囚禁一说。” “妖族圣女?嬴鲛位居海神,其后人自然也得神相,与妖族有何干系,妖王此番话语,恐有附骥攀鳞之嫌。” “你……”妖王被堵的哑口无言,只得冷笑,“阁下不要只顾口舌之争而忘了当下的处境,你胆敢闯入褚源,亶渊器既失,你与那土地神死罪难免。” 听闻此话,一旁蛇妖按捺不住,在妖王耳边窃窃私语:“王上,亶渊器是何等神物,先史大乱时震慑天下,天上地下有哪位神仙罗汉敢在那上头做手脚,岂是这等无名之辈能窃取的。” “闭嘴!”妖王抬脚把他踹翻在地。 “今日不交出亶渊器,谁也别想活着出褚源。” 话落,兵刃相接,妖卫手持刀剑几乎横在顾淮音与那土地神二人颈前。 顾淮音没什么反应,倒是那土地神满额冷汗滚落下来都不敢抬手去擦,心中欲哭无泪,自己活这么大把年纪,过来帮个忙不至于把命都搭上吧。 “等等,”江守君忽然慌张,出声道,“亶渊器是我拿的。” 话落,她从宽大袖口里拿出那细颈长瓶,双手捧着的瓶身通体洁白,散发光晕柔和。 在一旁看得真真切切的土地神倒吸一口凉气,心死了半截,心想就是自己脖子上架了十把刀也不比看见这瓶子更让人绝望的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紧盯着她手上亶渊器,愣是没人敢出声。 “把刀放下!”,江守君口中干涩,眼睛死死盯住架在顾淮音颈间那把长刀。 妖王嘴角抽了抽,抬手示意撤刀。 他早该想到的,除了海神遗孤外,谁有能力能近亶渊器半寸,遑论窃取。 但想不通的是,江守君毕竟只是个凡人,她又岂知道这器物厉害。 妖王收敛戾气,对江守君说:“圣女拿那器物做什么?” 江守君垂下眼睫低头不语。 她自然不能说,说她知道司主罔悬身躯困于亶渊窟中,唯有她来除去亶渊器才能破解。 沉默半晌,也只开口道:“……得罪。” 江守君举着那神器半晌,无人敢接,那些妖怪们都是见识过厉害的,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莫说他们,妖王也怕。 妖王笑得几乎扭曲:“那还请圣女归还亶渊神器。” “自然。”江守君稳稳端着亶渊器,又像带了威胁对他道:“在亶渊窟里海神说过让我出褚源,我身旁二人也只是无意卷入此地,多有冒犯,待我归还亶渊器后还望妖王听从海神之意,放我三人出褚源。” 无意卷入,多有冒犯…… 妖王气得后槽牙都要咬碎,终于憋出来个:“既有圣女发话,我岂敢再拦。” 江守君这番偏袒的话太过明目张胆,顾淮音站在她身后,一时没控制住,冲那妖王笑了一下。 妖王:“……” 外头雨疾成帘能障目。 二人回了楚州手里没伞,头顶上被个状若莲花的阵法给罩住了,反正有顾淮音这个神仙在,天上就算下刀子也淋不着。 路过楚州平日最繁盛的十字街,见路旁黑压压聚着一片叫花子。 几日神神鬼鬼,再看见民生疾苦时,一颗被吊起的心又重新狠狠砸在地上。 江守君抿唇不语,身为楚州官员,对当地民生的确了解。 心知楚州虽然僻壤,但当地百姓勤恳是可以养活自己的,现下淮水水涝尚没个确数,怎么会凭空多出这么多无家可归、流离失所者。 顾淮音与江守君两相对视,心中默契知道此事蹊跷。 很快她们发现端倪,乞者大多身上披盖严严实实,只露出双目。或身旁一块白布,布下是还没来得及腐烂的尸体。 荒废破屋檐下,江守君在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面前停住脚步。 这女子跪在地上掩面哭泣,身旁立着“卖身葬父”的牌子。 江守君矮下身与这女子平视,拿出身上仅存的银钱交到她手上。 “我只有这些了,你先拿去用。” 女子泪眼婆娑,攥着手中银钱不知所措。“恩公大德,奴无以为报……待奴安葬父亲后自会跟从恩公……” “我并不要你什么,只问几个问题就好。” 女子抿了抿唇不说话。 “你父亲因何亡故?” “父亲得了病,治不好,就死了……” “这边众多白布之下,都是得了同样的病而死的人吗?” 女子含泪点头。 “什么疾病?”江守君心中莫名恐慌,“瘟疫?” 女子仍是跪坐在地上,哭道:“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但染上的人身上都有密密麻麻的青痕,跟绳子绑着似的,都叫‘青绳病’。” 檐外骤雨又大,砸在地上嘈嘈切切。狂风又起,急穿过檐下,竟掀起一侧白布。 白布之下,果然满面满身经络成青痕的尸身暴露出来,几乎可断定这与秦驹病状一致,也和八百年前睐山惨状一致。 江守君攥紧拳头,手上隐忍青筋。 女子慌手慌脚去把布盖好。可惜天公往往不尽人意,雨斜斜吹进檐下,已经把白布和女子身上衣衫打湿近半。 顾淮音不动声色,把二人头顶的莲花阵扩大了些许,恰为那女子遮去风雨。 “冒犯问一句,你父亲去世前有犯癫狂之症吗?” 女子抬目神情有些惊讶地望着她,“有。” “除白布之下,其它地方染此病的人多吗?” “多。” 江守君油然生出不祥之感,方寸紧攥着的手松懈下来,指尖正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 府衙里,张齐从未见江守君动过这么大的怒火。 “除了秦府上秦家主得病闹得满城风雨,我还没收到任何有关这病症的消息。”江守君才回府衙便匆忙执笔写文书。 “地方有疫为何不报?各郡县瞒天过海,倒是把此事压得密不透风。” 张齐连着众衙役皆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传我令至各郡县,两日之内,我要见楚州从乡至县各地区染疫者详细数目。” 油然而生,沛然而作的连绵大雨渐小。只是稍作休憩,楚州城仍沉沉藏在漫天黑云下,天地昏暗。 桌案上的半盏茶没人来添,早已凉了。 江守君逐字逐句看手里卷宗,不由得紧锁眉头。 她被骗去褚源之前,那黑猫和她说过,楚州大涝并非五年之后而就在当下。这两日雨下得虽大,可今日她处理这一干事务时并没有看出淮水有什么动静。 那黑猫是否在骗她? 无论如何,有关淮水兹事体大,断然不能掉以轻心。 张齐正要下值,见公堂上灯影未灭,上前道:“大人,这两日您不在,还有一事未向您禀明。” “什么事。”江守君放下案卷,侧耳倾听。 “之前那个当街纵火的和尚已经放了,偏街那处根本没起火,明明放火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人都看见了……您说奇不奇怪?” 江守君平淡道:“嗯,既清点过无伤亡也无损失,该放人便放吧。” 张齐摸了摸鼻尖,心道江大人不愧为楚州郡守,这处变不惊的气魄果真不是一般人学得来的。 “对了,这两日我擅离职守,我自会向上禀明请罪。”江守君顺手端起案上凉透的半盏清茶,一饮而尽继而道:“今日病疫之事耽搁不得,我即刻拟诏疏将此事上报朝廷。” “不是各郡县要两日后才能报出染疫者数目么,大人怎么这般着急。” “前御史大夫之子秦驹受此病症折磨良久,按照秦府人脉势力来说,此事恐怕早已传入京都。” “大人是想借此机会,好让朝廷重视此事。”张齐挠挠头想不太明白,“可这青绳病是否是疫还没个定论,您这样把事情闹大了,万一不是……那不成欺君了?” 江守君紧缩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突然轻笑了一声,呢喃道:“欺君么……” * 三伏夜里,白天连绵大雨才停歇,此刻空气里潮湿中裹挟着些许寒凉。 第64章 今日顾淮音将江守君送回去后,一刻没敢在府衙待,见江大人跟见鬼似的就逃了。 她们一路上没什么话,各自压着心绪难以言表,那会江守君浑浑噩噩没缓过神来,等她想把人拦下来时,顾淮音已经走了。 顾淮音走得匆忙,见到张齐也没心情理会,张齐想和她说话拌嘴倒被泼了一瓢冷水,谁知道她又吃错什么药。 这会子深更半夜,北海司主一个人在街上跟醉酒一样走得踉踉跄跄,一点也不怕违反宵禁被抓起来。 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是自己平白无故招惹她的。 “招惹”这两个字一出来,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顾淮音里脑海里急促闪过,淮水边小院子里,她双手在自己的腰上越握越紧,边问自己还记不记得她是谁…… 随后又是睐山清平堂的卧房里,自己病中紧揽着她,滚烫的唇贴在那人锁骨上。那人不懂拒绝,只好任由她这样,身体却止不住发颤…… 顾淮音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心里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暗骂道,大晚上的中了什么死邪。 料是这两句话给自己骂清醒了,她步伐加快,转眼就到了秦府府门前。 顾淮音皱着眉敏锐察觉府中不对劲,似是有不速之客。 府中确实有两位“不速之客”,正趴在房顶上往别人房中偷看。 “哟,两位怎么在这猫着呢?”顾淮音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在房顶上,两只手同时拍一人一猫,把他们吓得够呛。 那黑猫关不住嗓子,当时就“喵呜”一声叫出来,好在一声猫叫而已,并不会引别人多疑。 “大半夜跑到别人人家房顶上偷窥,这像话?”顾淮音将就着就在房顶上坐下了,“看什么呢这么起劲,不指给我瞧瞧?” 攸里:“……” “司主不是去褚源么,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快么,这几步路够我走多久。”顾淮音瞥他一眼,笑道:“怎么,怕我知道你带着这猫妖偷偷从缙云寺里跑出来?” 攸里脸色一僵:“请司主降罪。” 顾淮音摆摆手,不打算细究此事。“说说吧,来秦府是为了什么?” “我在楚州境内发现许多百姓得病,身上布满青痕,与先前秦驹得的病症并无二异,便想着先过来看看。” “嗯,然后呢?” “市井空传楚州大疫,但我听闻秦驹得此病已经半月有余,而城内百姓染此病者是近两日窦然增多的。” 攸里目光深沉,看向府中零星灯火。“按照道理来讲,时间对不上。” 自司主来时就一直没发出动静的黑猫此刻突然开口,语气森然道:“半个月里,全府上下只有秦驹一人得病,怎么会是疫呢?” 才停了雨,夜里黑云翻墨,天地间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檐下挂着几盏绘锦鲤祥纹的纱圆灯隐隐发出光亮。 入了更定,灯里蜡油燃尽,升起一缕细青烟后就灭得悄无踪影,紧跟着卧房里透过薄纱窗的明辉也暗淡下去。 这下是真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是不是见过你?”顾淮音坐在房檐上对身旁猫妖开口。 府里灯都熄尽了,她却丝毫没有要挪地的意思。 “司主好记性。”夜里黑猫顶着一双绿光森寒的眼睛,“当年司主在睐山里屠戮百人,引来天罚时,我与司主有过一面之缘。” 第56章 祠下明陈事听无余 漆色里,顾淮音脸上冷意窦然而生。 蓦地她二指并如刀刃,往身后斜劈而去,指尖带出淡青色的罡炁直如线。原本端坐一旁猫妖余光扫见,竖起尾巴向一侧偏闪躲开,冲过来的罡炁划断它右脸上白须。 顾淮音翻掌撑地起身,脚踏在檐上青瓦不漏一丝声响。攸里见其状虽不知她何意,但也两拳紧握作预备姿势。 顾淮音抬手拦在攸里面前,示意他不必出手。 猫妖弓起身子,四爪踏在瓦片之上,喉间低吼,幽绿眼珠在黑夜里愈发醒目。 白墙高楼,二人一猫鼎足而立。 “她顶着这凡人身体,身上法术也不知自何而来,方才那一击虽狠厉,但绝不可能是出的全力,否则自己难以躲过。” 猫妖强捉回被顾淮音那一击打散的思绪,心里冷静下来想。“她在试探。” 它还来不及细想,顾淮音第二招已至。 此招出的却不是指,而是掌。檐上脚影掌风错落,如墨般的黑影动身如舞,招与式之间又蕴含其独到章法。 出手迅如雷电,落手却收敛力道,顾淮音并不打算要它性命,正如猫妖所想——她在试探。 猫妖毫无还手之地,只能躲闪,动作落在檐瓦上不再敏捷,稀里哗啦踏碎一片,闹出动静颇大。 秦府里才入眠,睡意尚浅的丫鬟听见动响,挑了灯笼出门查看,抬头恰望见屋檐上人影攒动,被吓得瘫倒在地。 “啊!来人,快来人!” 这一嗓子嚎的凄厉,府中灯火一盏盏亮起。 眼见事情要闹大,顾淮音与猫妖对视一眼,达成共识打算换个地方再打。 猫妖看一眼那倒地丫鬟,当即转身从屋檐上跳下来跑了。 “你留下来看着秦府。”顾淮音一拍攸里肩膀,留下句话便也跟着追去了。 可惜这话放得不是时候,司主她刚走,屋子下立刻围了一群人,提着晃人眼睛的灯笼,把在屋顶上站的板正还来不及跑的攸里抓住了。 “大胆小贼!还不下来我就要报官了!” 攸里:“……” * 猫妖身手矫捷,可惜顾淮音根本不给它东躲西窜的机会,硬生生把猫逼迫进了淮水神祠。 神祠里,猫妖不再躲闪,问顾淮音道:“司主贵为北海之主,又被任以空圮掌天下万司,有多久没这样和别人赤手空拳打过了?” “过过手瘾,你多担待。” 顾淮音皱着眉在祠下踱步两圈,忽然仰头看水神像。 神像面容早不似往昔,但隐约可见当年那人熟悉模样。 “恭迎司主。” 察觉到气息不同寻常,毋厘重新出现在水神祠里,恭敬站在顾淮音身后。 顾淮音仍注视着水神像,头也不回问毋厘道:“这水神像上白纱怎么没了?” 毋厘身体一僵,“上次这猫妖在淮水神祠里闹事,我与它大打出手时不慎将白纱损毁,如今尚未来得及补齐。” “不必补了,就这样吧。”顾淮音一挥手,终于转过身来看他:“你与这猫妖出手时,楚州郡守也在淮水神祠?” “没有。”毋厘摇摇头道:“当时祠下只有我与这畜生在,再没别人了。” “畜生”二字硬生生把猫妖说炸了毛:“你!” 顾淮音嗤笑一声,不疾不徐走到神像前上了三炷香。“淮水神祠是我亲设的淮水神祠,水神像是我亲立的水神像,你敢在这里闹事,真是好大的胆子。” 猫妖略微发虚,解释道:“事出有因,我并非故意轻浮水神,我是为了……” 顾淮音复又缓步到它面前,欠身半蹲下,离那猫妖距离极近,轻轻开口:“为了让郡守知道,她就是水神转世,对么?” 毋厘一时半会没想明白猫妖闹事与郡守何干,却听得她语气里如凝结了化不开的千百根冰碴,窦然刺下来。 猫妖幽绿瞳孔瑟缩,没有答话。 “你是如何知道江守君是水神转世的?” 顾淮音慢慢抬掌,她漫不经心看着指尖青光流转,低头对它笑了一下,继续问。 “你是如何知道林疏桐是水神转世的?” 周身因罡炁压迫感太强,猫妖控制不住往后倒退两步,又端正好姿态道:“司主,八百年前,我在睐山看见的。” “那时睐山青痕之症四起,人身处其中痛不欲生,如坠炼狱,司主为帮他们解脱,将所有染病者一并斩杀。 这些染病之人未得到正统因果就被斩杀,于是积怨成鬼徘徊于人间,后来司主结印打开空圮,才使得他们入轮回。 而那无数亡魂之间,我却隐约看见一魂魄非人非鬼,亦同他们一起入了空圮,那魂魄正是……林疏桐。” 神祠倏而涌进一阵穿堂风,吹翻帘帷猎猎作响。 “哈哈哈哈,”顾淮音听得忽然大笑起来,“空圮之后,便是天罚。当时天雷电火降下十八道,将我劈得只剩下一缕残魂,后来你就跟着我那执念于人间的残魂,去了缙云寺。” “是。”黑猫闭了闭眼,眯起眼睛狭长:“司主对林姑娘情深不渝,即便身在寺中,为她对婴灵祭一术苦心钻研百年如一日,也……” 身边戾气愈发浓重,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连着几步外的毋厘也受到波及,当即脊背上蹿起一身寒毛。 “也如何?” 猫妖好似没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平静着神色道:“也甘之如饴。” “确实甘之如饴。”顾淮音似笑非笑,“让我甘之如饴做的,恐怕不止这些……对吧。” 第65章 “我毕竟只是区区猫妖,即便司主一具残魂,也不可能对我不防备,缙云寺里,至于其他我一概不知。” “你走吧。”顾淮音重新站起身来,高居临下看着它,“以后就不要轻易踏入淮水神祠了。” “自然。” 外面天光已亮,猫妖暗自松下一口气,朝祠堂外奔去。 “司主就这样轻易放过它了?”毋厘立在一旁,皱眉看着那黑猫远去背影。 顾淮音轻笑出声:“怎么,你认为我还该审它什么?” “不敢。” “水神像白纱遮面,唯恐后人对其不敬。”顾淮音长叹一声。 “青岐蛇君啊,我有下令让你日夜监守在淮水神祠里吗?你这两千年来长居此处侍奉一座空神位,怎么你对水神比对我还尊敬些?” 她两句话将毋厘问得哑口无言,半晌道:“不敢不敬司主。” 顾淮音见他跟长了榆木脑袋似的,也无心多嘴:“罢了,愿意守着便守着吧。” 司主扬长而去,祠下神像前香恰燃尽,点点灰烬里升起最后一缕薄烟。 外头已天明,街道上人开始多起来,与往日并无不同。 顾淮音混迹其中,在巷子里七拐八拐,终于想起在秦府落了个剑灵。 那倒霉剑灵昨夜不敢在凡人面前擅用法术,只能硬着头皮下了屋顶,被人捆了一夜,天一亮就被送了官府。 大清早的,人都被送走了,一群人还聚在一处叽叽喳喳的看热闹。 顾淮音探出个脑袋颇有兴趣问道:“这是在做什么呢?” 旁边看热闹的人端着清早的稀粥,站在路边边喝边好心跟她解释:“据说是昨天夜里抓了个贼,今天早上送去报官了。” “哎,这世风日下啊。” 顾淮音随口吐槽一句,其它懒得做过多评价,这些偷鸡摸狗、明抢暗偷都是府衙该管的事,恐怕公堂上坐着的那位早已经忙得支不开身了。 前面道路被人潮堵得拥挤,顾淮音理了理衣袖往另外一条偏僻些的小巷子里钻,刚出巷口,迎面碰上了正“支不开身”的江郡守。 顾淮音想躲也躲不开,硬着头皮憋出个笑来打招呼:“江大人,今日怎么不在府衙里坐着,反而有心情在外头闲逛?” 江守君眼尾泛红,唇色苍白,一看便是没休息好,刚多出来的病疫,加上府衙上下大小事宜简直一团乱麻,估计是连着夜没睡。 “司……顾姑娘。”江守君差点一时拿不准怎么开口,嗓子有些哑。 “我才去楚州新建成的满阳渡上看了看,正打算回府。” 顾淮音点点头,思绪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就干站着也不说话。 一时间二人都没出声,气氛略微尴尬。 江守君在心底压着深呼吸几次,才勉强使自己面色平静,想缓和些气氛:“顾姑娘用过早饭了吗?” 她刚开口便后悔,慌忙解释道:“司主为宇内神明,想来不必食五谷,但毕竟当下用的是凡人身体,所有我怕顾姑娘这这副身子受不住饿。” 顾淮音不动声色望着她。 江守君被她盯得手心盗汗,险些要撑不住,便听顾淮音忽然开口。 “嗯,说起来确实饿了,大人打算请我吃什么?” 她边说边自然地去牵江守君的手往巷子外头走,将那人满手温汗摸了个正着。 江守君先吃了一惊,后又自觉羞愧,又是舍不得挣开她,感觉被牵住的手掌连带着手臂都不是自己的了。 “你、你想吃什么。” 顾淮音在前头领着她走得不偏不倚,突然偏过头来看,毫不吝啬地露出个明媚的笑容给她。“前面有家铺子,我们先去瞅瞅有什么新鲜好吃的吧。” 那铺子年头老,供了十几年街坊邻居老食客,自然没什么新鲜好吃的给她。 片刻后,陈年的木桌子上多了两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只有顾淮音那份被人偷偷加了个鸡蛋。 顾淮音吃得没心没肺怪开心的。 凭借着江守君过往对她的了解,顾淮音这人没什么忌口。 当年在睐山里林疏桐就不大会过日子,自己一个人住时三餐应付得马马虎虎,有时随便吃些煮药剩下的药渣子也能将就过活。 后来顾淮音住在清平堂里,就跟着她吃白水煮的木薯野菜,甚至连稀的米粥也很难吃上。 江守君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抬头见她连一碗几乎没什么味道的阳春面也吃得津津有味,心中窦然泛出酸楚,像是被针刺了一样难过。 “对不住啊,我前两日擅离职守被扣了俸禄,还有一些被用来填补造满阳渡的空缺,剩下这些就只够付几碗面钱了。” 江守君抿了抿唇继续道:“你若是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尽管跟我说,等下月一定给你。” 一碗阳春面被顾淮音吃得见了底,她将筷子一掷,抬头笑道:“你堂堂一个郡守怎么过得这么穷酸,想吃什么还要攒着买。” 江守君被她说的从脖颈红到耳根,不好意思再说话,从座位上起身,跟躲她似的去付银钱。 “行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赶紧回府衙吧。” 二人过早不精细,用的时间也短,一顿清汤面下去费不了什么工夫。 听顾淮音说“我们”二字,江守君不由得愣了愣。“顾姑娘要同我一道回去吗?” “那是自然,我这不是身为郡守府中侍女么,再说我也没别的去处。” 顾淮音一张嘴巴说得跟真的似的,“若是江大人也不肯要我,我就只好回秦府去受人摆布欺凌了。” 江守君:“……” 实在难以想象,秦府上下能把她这位活神仙怎么个“摆布欺凌”法。 第57章 叹漂萍无有安排处 楚州近日突然出现青绳病,一时之间流言四起,弄得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门梁上贴灵符,以驱疫鬼。 三日前,江守君那一通发怒要各地郡县核实上报地方染病数目,如今倒是已经呈报上来了,今日郡守却不在。 楚州十三县共计三十一个得青绳病,数目着实不算多。 部分郡县官员对此抱有侥幸,认为江守君执意要调查青绳病小题大做,不过是为了多从朝廷手里骗些赈灾银。 得此病最多的是楚州一处为岐鹤的郡县,故各地方官员荐岐鹤县令赴楚州府衙禀报明细。 “曹大人来得不巧,江郡守刚才出府衙去了。”张齐停下手上事务,对那岐鹤县令道。 这县令倒也没多问,将这各地染病数目卷宗交给他:“那劳烦主簿替我转交江郡守,这上头数目明细,连同病者家住何处各县都一一核实清楚了,绝无隐瞒绝无疏漏,的的确确就是这三十一个人。” 张齐略带吃惊疑惑道:“三十一个?” “是啊。”县令愁眉苦脸,老气横秋着说,“这还没楚州城中染风寒者一半多,都不能称得上是疫。” “曹县令的意思是说郡守多此一举了?” “不不不,绝不敢有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楚州尚在水深火热中,所谓青绳病不过是几个刁民夸大事实而已。” 曹县令继续压低了嗓音道:“我听京都传来消息,皇上近日有要派军征战西北戎狄的意思,前不久刚打完仗,这会子养精蓄锐都来不及,哪里还有这么多兵力啊?估摸着朝廷又要开始增重徭役赋税了,哎,可怜受苦难的都是寻常百姓。” 张齐听得肚子里憋了火。 “为什么会是现在打仗,去年是十几年难一见的大灾年,国家旱涝频发,朝堂治理起来跟放血似的,到现在也不见好,这会子还要强加徭赋,岂不是雪上加霜……” “主簿注意言辞,有些话可不能乱讲。” 曹县令猛咳一声打断他,又将话题转移开。 “哦对了,先前郡守不是下令造了个渡口叫……满阳渡,听说盈利可观,来往商贾又便利楚州百姓,江郡守美名连我岐鹤这偏远小县都传遍了。” “全归江大人功劳,满阳渡运营确实不错,现在楚州一部分还得靠它经济民生呢。” 曹县令松下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也不过多叨扰,还请张主簿多劝劝郡守,少把精力放在这什么莫须有的青绳病上。” 檐下风动。 张齐还未开口答话,便听得有声音不近不远传过来。 “敢问曹县令,什么叫‘莫须有’?” 江守君才从外头回府衙,正巧不巧听见二人交谈那两声。 “江郡守。”二人齐声朝她作揖。 “不必多礼。”江守君摆摆手,皱着眉看向曹县令,“岐鹤县令既然是来报地方染病详细的,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曹县令早就做足准备,将方才交给张齐的卷宗一把抽回来,恭恭敬敬递到江守君面前。 “江大人有所不知,我与各个地方县令一齐统计过楚州感染这青绳病的人数,一共三十一个再无多了,绝无瞒报。” 第66章 江守君脸上没什么表情:“地方一旦查出有病疫者,须合家闭至七日。七日中家中若有再病者,必隔绝严防十四日。各地县衙有对这三十一个患者做相应措施么?(1)” 曹县令被堵得哑口无言:“这……” “我前两日已经将楚州有关青绳病灾疫一事上疏陛下,相必过不了多久朝堂便会派遣太医下来,届时这病究竟是否是疫自有定论。” 江守君伸手拿过他递过来的卷宗,肃声道:“但在此之前,劳烦曹县令转告其他地方官员,还请各地县衙对此病做好防范,莫要因不重视而酿成大祸。” “下官明白。”曹县令对江守君又作一揖,苦着一张脸出了郡守府。 时间尚早。 楚州城上苍云欲隐初日于其后,浓厚云层裹食日光,片刻后,如有一把长戟斩破长空,天边散落灼灼金芒。 府衙上下忙而不乱,人人做事都自有条理。 除了顾淮音这个闲散的。 江守君回府衙处理完岐鹤县令的事,刚进书房就被人堵了个正着。 顾淮音一声不响待在人家书房里,偷别人书看,连个动静也没有,把推门进来的江守君吓了一跳。 “江大人整日忙得连床也沾不着,当心熬坏了身子。”她气定神闲随手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移到江守君面前。 这人光嘴上说自己身为府衙侍女,实际上估摸着是来当主子的。方才为江大人斟的一杯茶,已经是她老人家在府衙里干的顶重的活了。 江守君对此自然是不介意,莫说她来当主子,就算她来当祖宗,想必江守君都要毫不犹豫将她供起来。 江守君无奈笑笑:“这两日确实是忙。” “我方才听到你与那县令谈到青绳病一事。”顾淮音放下手上书本,认真道。 “怎么这么快就上奏疏了,又安排各地对此病严加防范,秦家主得病的事你也知道的,秦府上下几百人,这么多天来也只有他一人染此症,这怎么会是疫呢?” 攸里那夜在秦府房顶上说的很对,最开始秦驹得此病,误以为是和秦老先生寿宴上那只三尾狐有关,又或者是受了婴灵祭的影响。 唯独没有猜过是疫。 “我知道不是疫,但是风言风语早已传出去了,要让朝廷信才行,所以派遣的太医来之前不能出岔子,让各县衙做好防范不仅是让朝廷看的,也是要安稳民心。” 江守君接过她放在自己面前的茶杯,低头浅抿了一口。 “在此之前,要把满阳渡口关了。” “什么,”顾淮音有些讶然,“已经严重到要关渡口的程度么?你花了这么多心血建的,楚州民生经济也好不容易因这渡口渐渐好转,你关它做什么?” 江守君细细解释给她听。 “我既上了奏疏,就相当于把楚州有青绳病一事闹大了,见了瘟疫谁还不躲着,倒不如先一步关了满阳渡,也好做出个表率来。” “有理。”顾淮音忽然笑起来,打趣道:“想不到江大人忙活这么久,全做给别人看的表面工夫去了。” 江守君也不解释,低头看向氤氲茶杯里自己倒影模糊,勾起唇跟着她一起笑。 * 几日晴无雨。 秦府上一直重病在身、近似癫狂的秦家主秦驹死了。 正应了那黑猫所言,他自从淮水神祠里回来有两天神智清醒,都是回光返照而已。 秦府人丁不兴旺,秦驹膝下就秦安筠这么一个养在闺阁里的女儿,秦老先生与他相继去世,家里已经没有能挑大梁的人。 好在秦府底基深厚,能让她们母女二人撑的一时。 可是顶梁的柱子不在了,秦府上下还能撑多久呢? 秦夫人作为主母不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秦府家大业大,外戚无不虎视眈眈看着她们孤儿寡母。 当今唯有一个办法能保住秦家家业。 将秦安筠嫁入有权有势人家,让秦安筠联姻后依附夫家。 “我这两日总是后悔,后悔娘当时舍不得你,满心想着要将你留在身边久些。” 秦夫人这两日将嗓子都哭哑了,这会在声音是涩的。“要是那次筵席上狠下心来,让你爹定下你与江郡守的婚事就好了。”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其实没定下也不打紧的,家主虽亡故,但秦府基业还在,没有道理是我们亏了他。” “娘,女儿还在守孝啊,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秦安筠一身缟素,脸上神情痛苦不已,颤抖着比划手语。 秦夫人满脸泪痕将她搂入怀中:“好孩子,娘知道你受委屈,可是造化弄人,你爹不在了,全府上下就只能靠你了。” “娘这不是在靠我,是利用我来依附别人。”秦安筠挣扎出她的怀抱,心中犹带悲切,只是不再啜泣。“高山尚有摧折之时,人又岂有屹立不倒的,与其依附别人倒不如自己踏实站稳。” “娘,女儿读了书,深谙其中道理,我虽身为阁中女子,难道除了当浮萍与菟丝子外便没有其它路走了么,我不信。” 秦安筠眼中多了几分坚毅:“娘,您给我机会试试吧。” “你太天真!你以为自己比寻常女子多读几本书就有所不同,你连秦府门都没踏出去几步就要想着在外头立一番事业,什么浮萍,什么菟丝子,你以为你当了几天小姐受了尊敬是因为你读的那几本书吗,是因为你姓秦!” 秦夫人大喘了几口气冷静下来,心里后悔话说太重,但又不敢把话说的轻了:“你读的那些书里说了国家西北之境战事吃紧么,说了瘟疫如何防范,水涝水旱如何治理么,说了民生何苦,百姓何难么?” “你以为这些都是为官者才该考虑,而事实上,这些苦难是要放到百姓性命上他们才能衡量出轻重。内忧外患之际,你一个世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小姐,有什么本事去外头争活路啊?” 秦安筠苍白着脸,没再答话。 * 楚州与朔州、阖江之间坐落着睐山山脉,山脉绵亘不绝,形成天然屏障,几乎隔绝楚州与两地之间往来。 楚州病疫形势比想象中严峻得多,自秦驹死后,短短两三日,从原先的三十一人翻了几番,城中上百人都饱受青绳病折磨。 一时闹得人心惶惶,更有甚者为了避难,拖家带口逃到朔州、阖江等地。 阖江。 今日柳子介休沐不在官府,正好可以在自己宅子里躲着不出门。 柳府里,柳子介常服在身,少了平日在官府里的肃穆严正,倒是透出些平易近人的丰神俊朗来。 府里假山水如画,池下散养着几尾随意摇曳的锦鲤,柳子介倚在栏杆上,百无聊赖的拿了包鱼食撒着玩。 有小厮穿过弄堂来报,“柳大人,有人在府外要见您。” “什么人?” “那人自称姓姜,叫姜邑尘,从江南徽州来的。” 柳子介喂鱼食的手一顿,“快去请来。” 厅堂会客,桌上茶汤名贵,佐茶糕点别致,应是出自名师之手,厅堂四角还焚了沉香,看得出主人家是用了心的。 连柳子介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弄得这般庄重做什么,心里宽慰自己道:“老人家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路途奔波舟车劳顿,好好招待是应该的。” 他心里莫名有些紧张,以往只能从谢晋口中偶尔听闻几句有关他父亲的事,但毕竟了解不多。 不过能生出谢晋这样当代才度的儿子,这老先生必定也是个须髯如戟、学富五车的先达。 不曾想来的是个貌若潘安的年轻男子。 柳子介他年岁看上去与自己差不多大,不由得感到疑惑:“姜前辈?” “柳大人。”姜邑尘含笑,朝他一拱手。“擅自登门拜访,叨扰了。” “姜前辈哪里话。”柳子介回礼道:“只恐我府上招待不周,怠慢前辈。” “不知前辈远道而来是为何事?” 作者有话说: (1)“一旦查有病疫者,閤家闭之至七日。七日之中或再病,牢守严防必二七。”——许梦青《苦疫行》 第58章 疫鬼行并逢新法酷 户外天光晴明,徐徐清风穿堂而过,厅堂摆饰典雅有致,更彰显主人家品味不俗。 “我是为犬子谢晋而来。”姜邑尘端了桌上茶盏在手上,有意无意扫了周围几眼。 “柳司马有所不知,犬子十五岁就离家远行,前不久荆妻病逝,他才返还江南匆匆与我这当父亲的见了一面。这孩子毕竟多年不在身边,我自知对他有所亏欠,却连他住在何处身居何职也不知,多方打听得知犬子与大人有故交,所以想来问问大人有关晋儿的消息。” 角落里燃香袅袅,渲染堂中多了些木药清香。 “我能明白姜前辈爱子心切,我与谢晋金石之交,他为人我是清楚的,是个德才兼备、怀珠韫玉之君子……就是性子直了些。” 第67章 柳子介下意识攥了攥手心,继续道:“我与他最近一次见面是在他回江南之前,他目前应当还在朔州当师儒,回头我让人准备车马送您过去。” 姜邑尘嘴角挑起个浅笑:“不着急,我与晋儿快十年不相闻问,现下突然见面也怕是要与我生疏的。” “怎么会,过去我与谢晋交游时总听他说起江南,可见他心中惦念您与……唉,近乡情怯罢了,怎么会生疏呢。” 柳子介叹下一口气,心想谢晋这人仁义礼智皆有,若入官场必要将“清廉正直”四个字占全了。 只是他不愿意,宁可去朔州当个师儒,宁可当个写《泯州赋》的无名白衣。 柳子介苦笑一声,语焉不详地说:“姜前辈,我算是知道谢晋为什么不肯做官了。” 与人仁,与友义,与国忠,唯独缺了个“孝”字。 姜邑尘对他这莫名其妙的话也不多说,浅笑还噙在嘴角,好似对一切事物都已明了。 他避开刚才那句话问柳子介道:“他在朔州师儒做得怎么样呢?” “谢晋为人师表,虽不至于说桃李三千,但也有门生众多了。” “原来如此,他写出《泯州赋》这样的文章我远在江南也有听闻,这篇赋带动风气,身为人师这表率做得不太合适。” 姜邑尘收敛笑容,不动声色皱了皱眉:“柳大人说的一事很对,他性子确实太直,哎……不收敛如何是好啊。” “姜前辈不必担心,我虽只是一介阖江司马,无位高权重,但他若有要我帮衬的地方我自会尽心尽力。” 姜邑尘起身朝他拱手:“那便有劳柳大人了。” * 楚州府衙。 满阳渡停用一事惹得民众怨声载道。 相比百姓不满,江守君对此也十分心痛,但她分不出精力伤神,梁明帝已经下诏令,西北对戎狄开战一事已成定局。 可是前方战线兵力军饷都不够,连国库里一时间都凑不出什么人力银钱,战事吃紧,自然要从各州到各县各乡,挨个征收兵役徭役。 江守君坐在书房里处理公务简直苦不堪言。 “每户人家必须出一个壮年男子入伍,否则就要没收银钱没收田地,哎……苛政猛于虎。” 顾淮音见她已经坐在案前拧了一天的眉了,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她:“楚州不是正闹瘟疫吗,怎么这种情况下还要强征兵役?” “先前朝廷派遣的太医已经下来了,那几位医术上有些水平,估摸着已经看出青绳病不是瘟疫了,但还没挑明,只说要先回京都去复命。” 顾淮音听她说这话没琢磨出个味来。 “近两年西戎北狄不都挺安分的么,也没见谁来招惹。你们庙堂上坐着的那位到底会不会当皇帝,现下这九州没有哪处是安宁的,内里尚不稳定,怎么专挑这个时候打仗?” 江守君笔尖一顿,细想了会道:“据说是此时西北遇上了场难得的大旱,那边距海远,水系自然也不稳定。况且皇上早年时就想过要泰山封禅,只苦于没有政绩,这次是想借此一战收复西北,好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举行大典。” 话音刚落,窗外忽而有个人影一闪而过,离得近却没听见脚步声,顾淮音明明无感敏锐却没什么反应。 下一刻,敲门声响起。 “进。”顾淮音头也不抬道。 书房门被推开,进来的是足有半月不见踪影的攸里。 说起来顾淮音也是个没心没肺的,那日明明是要去秦府寻攸里的,结果半路遇上江守君就跟人家走了,脑子里根本就忘了这档子事儿。 到头来还要恶人先告状:“我找你找了大半个月找不到,又是去哪里了,怎么进门还要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坏事了?” 江守君听得心里正疑惑,她见顾淮音这半个月里连府衙大门都没迈出去过,那她是什么时候找的人? “那日夜里我在秦家被人发现了,我不敢在凡人面前擅自动用法术,所以就被当成贼人绑进了府衙……” 攸里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江守君。 江守君察觉到他的目光,无奈道:“一般的盗窃抢劫不用给我过目,这事儿我也不知道。” 顾淮音嫌弃道:“啧,这丢人玩意儿。” “我没偷窃,他们在我身上自然也寻不到什么证据,就把我当私闯民宅在衙狱里关了几天。” 攸里说得怪委屈的,紧接着又说:“我从衙狱里出来,心里谨记司主交给我的任务,就又回了秦府。” 顾淮音莫名奇妙:“我交给你什么任务了?” “啊?不是您让我看着秦府吗?”攸里一脸诧异。 “你还真是会变通啊,我让你在缙云寺里看着那猫妖,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二话不说提溜着那猫就跑了,这回我随口一说让你看住会儿秦府,你就在那守大半个月。” 顾淮音简直无言以对:“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攸里自知理亏,抿着嘴不说话了。 顾淮音正等着他下文呢,这小子把这大半个月如何潜伏在秦府的艰辛过程大讲一通,最后结果给吃进肚子里了,站在那里半晌没个声。 她忍了半天忍不住:“所以呢,你在秦府发现什么了吗?” “司主,秦驹死了。” 二人听见这话相互对视一眼。 顾淮音随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快七日前了。” “七日前的事你现在才来说?” 攸里又闭了嘴:“……嗯。” “那司主,我还去看着秦府吗?” 顾淮音深吸一口气生怕自己按捺不住:“……你还是回拓银剑里待着吧。” 书房外脚步匆匆,又有人来。 方才攸里关门没关严实,那房门只虚掩着,三下敲门声响过,门被推开。 来的是个衙吏,双手呈上一份书帖:“禀大人,秦府上送来帖子。” “秦家主才过世,怎么这就送帖子来了?”顾淮音暗自心想,“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江守君笔下不停,开口道:“拒了吧。” “拒了做什么。” 顾淮音先一步拿下帖子随意扫了两眼。 “秦老先生和秦家主相继过世,秦府上下唯剩个夫人和小姐了,正是家道中落的时候。江大人先前同秦府有些交情,此时拒了帖子就是在表明立场,我虽知大人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但无论如何对她们都是雪上加霜啊。” “况且你收了帖子就算秦府承了你的情,对大人来说也不是坏事。” “顾姑娘说的对。” 江守君站起身来,对那衙吏道:“那你去回禀秦府,说我帖子收下了。” * 朔州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自陆寅倒戈下台后,朝廷分不出心思来料理,致使刺史之位空悬。 于是朔州众多事务便落在太守薛齐明身上。 这可不是容易差事,毕竟朔州不比楚州,只消一个郡守就能料理上下事务若干,朔州无论从地方方圆,还是人口数目都要比楚州大上太多。 太守薛齐明日日忙于政务基本没个歇息。 谢晋那一篇《泯州赋》名响朔州城,他也成了城中无人不晓的人物,有能力有才干,甚至有号召力,于是薛齐明想了法子把人请来,让谢晋做了自己门客。 虽说谢晋仍放不下自己学塾里的门生,于是白日教书,得空就去朔州府署在太守手下做事,但对外仍自称师儒。 薛齐明对谢晋这样才德兼备又不重名利的人一向青眼有加,谢晋日日奔忙在学塾与府署两地,他这个做太守的心里也很是过意不去。 他一直有意向要提拔谢晋一二,想将人调来府署放到自己手底下做事,也好将这个门客做得堂堂正正。 但都被谢晋以“尚在守孝期中”为由拒绝了。 这日谢晋散学早,正去朔州府署路上被个小厮拦下了。 “谢先生,有人找您。” “是哪位?”谢晋看那小厮面生,不由得感到奇怪。 “徽南君。” 谢晋呼吸一滞,在原地待了半晌。 “我马上过去。” 谢晋将手上原本要带去府署的东西交给那小厮,“劳烦你帮我跑一趟腿,将这东西交给薛太守,顺便知会一声说我今日去不了了,隔日我亲自给薛大人赔罪。” 谢晋快步回到居处,茅舍竹篱兀自清趣,屋舍门没开,檐下立着个仙风道骨的人。 那人面容俊逸,手持白玉长笛,与周身气质相得益彰。 “晋儿过来。”那可入画的人缓缓开口。 第59章 身孑然士者得全节 暮夏时节,缙云寺里香火缥缈,快笼罩了有小半个山头。 相比平日里山脚漫上来的野雾水汽,寺里烟火就要脱俗的多,僧人们有条不紊在寺中念经礼佛,仿佛世间杂事都与他们无关。 寺里深处禅院里,还未入秋,梨树便枯黄一半,大有日薄西山的趋势。 第68章 可怜今年不得果,院里落叶纷飞淌了一地,愣是无人前来拾掇。 整个禅院里莫名多了悲苦凄凉之感。 禅房门未落锁,原先那猫妖又重回缙云寺,只是那和尚不在了。 “呵,区区婴灵祭用得着她研究八百年?”猫妖冷笑一声,在整洁干净的禅房里胡乱搜捡,自言自语道。 “那和尚怎么可能只知道这个,他不愿意将自己记忆还给罔悬,定是在缙云寺里还藏了秘密。” 卧房角落摆了好几个大木头箱子,每一个都大得几乎能躺个人下去。 猫妖将这些箱子掀翻在地,倒出来数不清的书籍纸张。 它对上头苍劲有力的字体很是熟悉,地上堆砌的书海里,全是那和尚亲笔。 洋洋洒洒三千本。 上面的字是梵文,它看不懂,所以也说不准到底是不是和尚随意抄来的佛经。 她留这么深的执念在世上,难道只为婴灵祭?难道就这样甘心将自己度化了? 它不信。 倏而猫妖身侧悄无声息出现个人影。 那人影从宽大白袖底下伸出一只修长苍白的手,轻缓拾起地上一册书籍。 “不经过别人同意擅自动人家私物,你没得过礼仪教养吗?” 鬼主白袍帽檐下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声色低沉。 猫妖见他来了也不惊异,轻嗤一声:“我如今一个猫妖,有什么好讲礼仪教养的。” “这倒也是。” 鬼主长嗟一声,“寺中焚香、梵文百遍,这和尚与司主其人真是迥乎不同。” 他翻掌带动宽大衣袖摩挲声,一道浅光自袖口弹出,萦绕盘旋,将猫妖弄得杂乱无章的书籍收拾妥当,重新在木箱子里归位。 鬼主欠下身子半蹲,伸出手来在猫妖脑袋上摸了两把,那猫妖躲避不及被他摸个正着,满是嫌弃的后退几步跳到桌子上逃开了。 鬼主被嫌弃了也不恼,手还伸在原地没动,轻轻笑出了声。 “那和尚不似原主,却与我好像啊。” “岂止是像。”猫妖冷哼道:“你和他简直是如出一辙的邪门。” “哈哈哈哈哈。”鬼主索性往地上一坐,白袍衣袂铺了一地,他仰头看向桌案上猫妖,“你说得好。” 猫妖端正姿态坐在桌案上,轻晃尾巴尖:“可惜啊,那和尚尚有敢见司主的本事,你却只能终日躲在阴暗处,连淮水边都不敢碰,好不可怜呐。” 鬼主脸色一白,他常年隐匿在宽袍之下,表情样貌都不示于人前,此时身上莫名涌出一股寒气溢满禅房,如处冰室。 “我是真心要想跟你合作的,你总是这样惹人不痛快。”他语气放轻,却很能使人感到危险。 猫妖毫不畏惧,居高临下看着他,依旧晃着它的尾巴尖。 “合作?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合作,凭你那卑劣无耻的手段么?” “鸠占鹊巢也好,卑鄙无耻也罢,事已至此你又当如何呢?” 鬼主站起身来,轻蔑瞥它一眼。“莫忘了你我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即便是用了手段,你现下又说得出口吗?敢说出口吗?” “你!” 猫妖怒极反笑,“呵,半月前我去了淮水神祠一趟,罔悬也在,她试探我一场,恐怕是发现了什么。 我倒不要紧,怕只怕她追本溯源查到你身上,你届时你保得住自己,保得住那人吗?” “多谢提醒。”鬼主礼貌一点头。“只要有对他不利的,必要时刻,我会破杀戒。” 猫妖转过身大笑出门去:“那你还执念什么不造杀孽,什么不落因果,自欺欺人啊。” * 夜里更深露重,府衙后院书房里灯火未眠。 烛心还燃着,桌案边的人已经倚在一旁睡着了。 江守君几日来不眠不休,终于将事务理清,身体疲劳已达极限,才敢借着这片刻喘息的时间闭目养神。 书房里经久不散的写字声终于安静下来,她鬓边几缕发丝垂落,呼吸均匀而柔和。 顾淮音放缓了脚步,将她手上扔握着的书卷抽出来放在一旁,拿了个薄毯轻轻披在她身上。 自从她从褚源回来以后,就没敢细看过江守君的脸,只好趁着现在四下无人,鼓起勇气深深看她一眼。 越是夜深人静,就越是容易触景生情。 原来那裹了半张脸的白荆布底下,是这样的眉目。 顾淮音低头研墨,抽出半张白纸,借着惺忪灯火,抬笔留信。 片刻后,信纸被叠好放在一侧,烛火熄落。书房里黑不见五指,唯剩一人熟睡身影。 天色未央,江守君梦中惊醒。 “淮音!”她一身冷汗转醒。 梦里顾淮音手持拓银剑,身上沾满血渍。天上乌云聚顶,黑压压的如蛟龙吐雾。倏而耳畔巨声轰鸣,天上盘踞电闪雷鸣,下一刻裹挟着业火的天雷就劈下来。 顾淮音表情漠然,一动不动受着天罚,直到十八道天雷后魂飞魄散。 江守君瞳孔失焦,指尖因过度惊吓而微微颤动,她喉咙咽了咽,身上披着的薄毯滑落下来。 她愣在原地好一会,终于想起自己身在府衙,正想起身去找顾淮音,手无意碰到案边一封陌生的书信。 上头字迹清晰而熟悉,是顾淮音留给她的,只是内容格式写的十分规整,甚至到了有些不近人情的地步。 “承蒙江郡守多日厚待,今祸病起于四境,异事发于神鬼,余虽借居凡体恧为神,不敢避匿人间(1),仍需行鉴查之责,有愧叨扰,万望涵容。” 落款“北海岁天域罔悬陈”。 纸上生分疏离,江守君看得每个字都慌神。 她匆忙收捡好信纸出了书房,恰迎面遇见张齐。 “顾姑娘呢?” 张齐一脸茫然,看她神色匆忙有些紧张问道:“顾姑娘不在府中吗,大人发生什么了。” “她……算了。”江守君强撑着快跳出来的心脏,耳畔被心跳震得发鸣。 “没事。” 她实在慌乱,江守君紧攥着信纸的手控制不住地发颤。 那人不告而别,留下这封书信究竟是什么意思。自己太想问问她。 慌乱之余,她收拾起残余理智,心想:那人是北海司主,是神明啊,自己一介凡人怎么留她,凭痴心妄想么? 啊,理当如此。 刚收拾起的理智化成一地余灰。 “江大人,昨夜淮水水势突然暴涨,已经淹没良田数百亩。”张齐面色紧张看向她道。 江守君神情严肃:“怎会如此?可有百姓伤亡?” “目前没有,”张齐摇摇头,继续道:“是入海口处北海倒灌入淮水,两股水势相冲致使水位突然高涨,造成洪灾,淹没下游农田土地。” “这事发太突然,我立刻赶去看看。” 江守君快步出了府门,张齐在身后跟着她。 “路上你再详细跟我说明此次洪灾涉及哪些郡县,负责的官吏有哪些……” * 朔州城中并没有预想的那般祥和。 青绳之症传播已广,不单单是楚州,连同朔州、阖江以及沿着淮水两岸的地方州郡都有此类病症产生。 除楚州外,得此青绳病的地方虽广,但人数并不多。不过这病发特征奇怪,中症之人青痕遍体,神似癫狂,自古以来未曾听说过这样的怪病。 连朝堂太医署里的太医下来也诊治不出个所以然来,即便寻遍天下名医,恐怕医术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谢晋这几日推了朔州府署里的事务,除了平日里为几个门生讲学外,就没什么该他忙乱的地方了。 姜邑尘在他那竹舍里一连住了几日,等二人皆得空时也为谢晋解疑授理,仿佛要把这近十年亏欠的为父之责补全。 谢晋当了多年师儒,难得也当一次门人弟子,对此由感新鲜,对姜邑尘说得话更是一字不敢错过。 他对姜邑尘这个毫无亲缘的父亲一向是敬重有余,幼年时与父亲在符景庭里的父子情谊已经被在外远游的十年光阴消磨殆尽。 姜邑尘说得很对,再见面时二人确实生疏。 谢晋更多的是愧疚,因母亲原因不敢返还江南,只在其临终前匆匆见一面,只觉得十五年养育之恩无以为报,自己配不上“孝”之一字。 而姜邑尘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好像只是随意路过来看看他。 竹篱小院里一张石桌子,上头摆着木棋盘,父子二人各持黑白棋子,落子局中。 “我早在江南就有所听闻,朔州名士谢晋著《泯州赋》,堂前痛陈朔州刺史陆寅,惊动朝堂,查出陆寅百罪后缉其入昭狱,方才救一城百姓于水火。” “不,不是的,这也太夸大其词了。”谢晋赤红着脸,恨不得找了地缝钻进去。 姜邑尘二指捻了颗黑棋,轻扣桌面:“哦?那这其中几分假几分真呢?” “《泯州赋》是我写的,堂前痛骂陆寅也是我做的,至于陆寅入狱之事……也并不是我的功劳。” 第69章 谢晋目光凝视着棋局,“是阖江司马柳子介柳大人,是他上疏弹劾才能倒戈陆寅,柳大人与我故交,论才智能力,我行事鲁莽又无章法,我不及他。” 姜邑尘轻笑出声:“你们二人情谊倒深。” 谢晋也跟着不好意思笑笑:“嗯,差点与柳大人成了阶下囚友。” 姜邑尘默了半晌,忽然道:“晋儿这几年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吧。” “孩儿不孝,在外十年从未曾回江南侍奉过二位,又无脸寄回书信,总是让您担忧。” “你十五离家那年对你娘发过誓,此后不再踏入符景庭,即便是圣人也难做到不破誓而事父母。唉,为人子不必拘泥死孝。” 姜邑尘落下一字,叹道:“晋儿啊,父母生你独立,孝有何难呢?” 头一次,父子二人将“孝”字搬上台面讲。 那之前要么是谢晋年纪尚小不懂事,要么就是他出门远游再没机会,姜邑尘这个做父亲的与他说话都没几回过,更别说像这样掏心掏肺地讲话。 谢晋执白子的手一颤,棋便落错了地方。 棋局上白子走了死路,胜负已定,谢晋心中却从未像现在这般开阔过。 他执念的究竟是什么? 是姜邑尘的一句“为人子不必拘泥死孝”,是多年在外漂泊无定所,还是母亲临终前不再责怪自己破誓回江南。 他此生笃信君子之道,三纲五常、十品六德,偏偏要执念在此。 有人信奉孝道为“父母在,不远游”。 但这句话成全不了谢晋。 孝有何难? 作者有话说: (1)引用“我今愧恧拙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韦庄《秦妇吟》 第60章 食苦水虚鸣世外弦 晚来落霞被山,林中流萤四出,山中暮夏初秋夜里爽籁,寺立巍峨,楼高当风。 顾淮音没再变成那和尚模样,大大方方进了缙云寺,身旁还带了个攸里。二人一齐轻车熟路拐进那处禅院里。 司主两次大驾来此,一不上香拜佛,二不求神请愿。 这次从府衙出来,明面上和江守君说是来调查有关青绳病之事,实际上她肉体凡胎,身上只有一二成姜邑尘法力傍身,无论从哪里都不好着手。 “司主,我们怎么又回这和尚庙了?”攸里不解问道:“来守株待兔那猫妖么?” “估摸着它早就来过了,”顾淮音随手使了个诀将藤椅搬到院子里的梨花树底下,自己大爷似的往上头一躺。 “那猫妖不是普通人物。” “啊,为什么?” “上次我在秦府与它出手,它故意露出破绽来给我看,是在藏拙。” 顾淮音闭上双目,边轻晃着竹藤椅边养神,“装得踉跄趔趄,却能将我的招式接得一招不落。” “我听闻妖族虽命短,但亦有大妖修成妖法非常,甚至妖法可以通过血脉传承。”攸里在一旁站得恭敬。 顾淮音从容轻笑:“是啊,妖族命短,它却说八百年前在睐山里见过我。你觉得它什么来头?” 攸里蹙眉道:“这……恕我愚钝。” “那黑猫与妖族并无关系,它并非不肯化人形,它不是妖。” 攸里:“不是妖,那它是什么?” “是夺舍。”顾淮音睁开双眼。 “我试探它几场,到底没能试探出它虚实,恐怕它实力在你我二人之上,若动真格的,徽南君借我我身上两成术法不一定能压住它。” 攸里:“它竟有如此本事!” “说不准。”顾淮音又坐没坐相地躺回藤椅上,“劳驾帮我倒碗茶来,我们且先在这等着吧。” 攸里一脸无语进了禅房,替这位神仙斟了碗白水,端着走出来。“我们在这等什么?” “这寺庙可是个风水宝地,我先前去褚源带走江守君,动静闹得那么大,那群乌合之众里要是还有两个不窝囊的,这会子查也该查到这里来了。” 顾淮音端着白水蹙眉。 攸里知道她想说什么:“房子里搜了没茶叶,将就喝了得了。” “也行。”顾淮音仰头咽了两口下去就不喝了,“水里泛苦,不是好水。” “不会吧,我见这禅院里有口井呢,这碗里装的是那里头的活水。”攸里奇道,“难不成有人故意在里面放了什么东西不成?” 攸里又从桌子上拿了个杯子,舀了点井水尝,刚入口就将水吐了出来,道:“竟真是苦的,会是什么人所为?” “那和尚自己干的吧。”顾淮音将碗里苦水倒倒梨花根底下,继续开口,“在睐山里他是我一魄所化,却并不与我相像,我也猜不透他。” “哦对了,自我从亶渊窟里出来后就失了法术,你也被困在拓银剑里出不来,睐山上的事你不知道。” 攸里抿着唇没答话。 顾淮音:“行了,天快黑了,咱们进去等吧。” 夜倚白墙,缙云寺里撞钟声沉闷,久在山谷徘徊,不绝于耳。 攸里在屋子里待不太住,就在寺里面随意逛了几圈,回来时表情奇怪。 “这缙云寺里好生奇怪,我去看了殿前雕刻的神佛表情与里面僧人一般无二,不像是慈悲面目,更像麻木,而且寺里香火虽无断绝,但给人感觉只是浓,而非旺。” “嗯,确实邪门。”顾淮音言伸出二指,青蓝罡炁悬于指尖,霎时弹出。 “佛光之下,岂容鬼物无忌横行,破!” 青蓝焰火烧满整间禅房,冷焰火光四起迸发,房中一片光亮。 片刻后,火光消散,四下窦然暗去,夜色禅房里,出现个头戴黑冠,身着长服的鬼影,身后还站着两个提着灯笼的小鬼。 “来都来了,还躲什么?”顾淮音眯起眼睛上下审视他道:“怎么,非要我来请,阁下才觉得体面?” “不、不敢。”从阴司来的鬼吏抬手擦了把冷汗,后知后觉想起来行礼,“司主,” “认得我?”顾淮音皮笑肉不笑,“你们阴司与那和尚也有些渊源?” “是。”鬼吏不敢抬头,“司主一魄入了徽南君虚相化本,幻化成高僧行于世间,高僧几百年来一直寻找有关婴灵祭的下落,甚至因此调查到阴司。” “当初阴司里不知道他是司主一魄,只觉得可疑,这才调查出来。” 顾淮音:“啊,原来如此。那这么大阵仗过来又是做什么,这寺里藏了什么宝贝?” “没有没有,就是那个……路过,顺道来看看高僧。” “哈哈,路过……顺道看看……”顾淮音笑出了声,“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监视着他,阴司又岂会不知,若不是他死了,你怎么会知道我是北海司主呢?” 下一刻语气就冷下来,“胆子好大啊,糊弄人也不带脑子么,是谁允许你这样和我说话的。” 鬼吏腿都吓软了,“司主息怒,我也只是个阴司里做小差跑腿的,我真不懂这些啊。” 顾淮音默不作声看着这鬼吏战战兢兢半晌。 蓦地莫名点点头道:“也是,我为难你做什么。” 鬼吏冷汗落了一地,暗自松下一口气,谁料气还未松完又听顾淮音道。 “跑腿是个辛苦活,断不能叫你白来一趟。” 顾淮音顿了顿给他留个悬念,“既然这里的宝贝你没寻到,那你干脆把我带去阴司走一遭,也好交差不是。” “不不不,绝无此意,岂敢对司主大不敬。”鬼吏欲哭无泪,吓得话都快说不清。 顾淮音:“唉,哪里就‘大不敬’了,到时候我会与你们判官解释清楚,说我是自愿来的。” 鬼吏心里崩溃地想:您要不是自愿,谁又有本事敢劳您大驾。 “说来惭愧,我这司主当得没名堂,平日里来不太管事,今日里才心血来潮想着去阴司看看,好履行我那什么……监察之责,我想一出是一出,你也多担待。” 鬼吏苦笑两声:“司主过谦,只是……” “别只是了,”顾淮音懒得理会他说话,她抬手在空中画了诀,盛光闪过出凭空出现条不知尽头的路,“愣着做什么,走吧。” “司主,下仙真是路过啊!”鬼吏迫不得已跟在她身后。 * 楚州城覆于阴霾之下。 岐鹤县里。 淮水入海口处波涛汹涌,发浑的淮水与北海海水相撞,两股势力颜色边界分明,顷刻又混淆在一起,水势高涨冲溃岸堤,淹没大半田亩。 江守君站在不远处看着,那边水势一时半刻不至于漫过来,但她所处的位置也算不上安全,让人看了心惊胆战。 “大人,巡检结果已经下来了。”岐鹤县令曹郭远走到她面前道,“此次淮水洪涝看上去来势汹汹,但实际损失并没有预想得重。” “被淹没的田地里有一部分是耕种不得的盐碱地,虽冲垮城墙和房屋数十间,好在疏散到位,已将难民安置好了,百姓伤亡仅有数人而已。” 第70章 江守君按下不表。 “江大人啊,此地危险,您还是先回岐鹤县衙避一避吧。” “有何可避?我有脸避么?”江守君面色肃然,终于开口。 “楚州田亩本就稀少,半数都在岐鹤,浮屿两县,偏偏这两地近淮水,眼下快入秋了,百亩农田为洪灾所累。伤亡数人而已?入冬以后呢,百姓靠什么过活?捱不过的又岂止数人?” 曹郭远一脸牙疼:“江大人说的是,届时朝堂会拨赈灾银下来的,但眼下军民正在填洪抢险,能将百姓性命保住已是大幸。” “病疫横行,眼下又突发水灾,民心已大乱。”江守君肃然道:“曹县令,你先找里岐鹤最近的禁军营地请求援助,再回县衙去找人多弄些木炭、净沙备着,届时连同灾粮一并发给百姓,教他们如何滤水喝。” 曹郭远忙点头答应道:“好,下官这就去办,那大人您呢?” 江守君:“再劳烦曹县令多拿一副铲子簸箕给我,去同城中百姓说楚州郡守江守君在此处,绝不让洪水过界危及百姓性命,叫他们不必惊慌,我跟着去前头同大家一起抢险救灾。” 曹郭远听得心惊肉跳:“大人,使不得啊,这太危险了,您怎么能……” “怎么不能?”江守君没时间同他掰扯,扭头先一步走了,“章程已经给你了,城中形势迫在眉睫,若胆敢有延误,我唯你是问。” 曹县令跟又不敢跟上去,在原地急地跺了几脚,只好按照江守君说的去办。 无奈江郡守交代他做的第一件事就碰了壁。 眼下朝廷正准备在西北开战,禁军营地兵力调出大半,已经找不到可以用的人了。 况且禁军非地方官可以调动的,莫说他一个小小县令,即便是楚州郡守亲自来了,禁卫军也没道理派兵力出来。 曹郭远只好悻悻而归,回岐鹤县衙时恰逢大雨,将县令大人浇了个透。 衣裳来不及换下,又有人来报。 “曹大人,您下令搜集的木炭运过来途中浸了雨,已经用不得了,还有沙子也是,沾了水的全部都结块。” 曹郭远苦着脸扶额,简直是欲哭无泪。 “这都办的什么事!有一件做妥当了吗!” 他怒从心起,将自己骂了一顿,但不幸波及无辜,那衙吏被他训地不敢抬头。 怯生生道:“铲子和簸箕已经送到江郡守手里了,这个请曹大人放心。” 曹郭远:“……” 第61章 路尽绝饮血不足嗟 西北边境开战在即,当初太医署派遣的太医下到楚州地方来,回京都后如实上奏禀报,青绳病不是瘟疫。 但除了楚州之外,此病四境皆起又确有其事。 梁明帝一心战事,无意理会此病蹊跷。 既然不是瘟疫,那么人就是能用得,诏令照颁不误,户税、丁税要多征一石二斗,并且每户至少要出一个壮年男子充当兵役。 军贴之上不得留有空余。 祸招坊下经苦病,凶年泽中几断魂。 民何聊生!民何聊生! 楚州城百姓中,甚至有为逃当兵役者,不惜自断手或脚,即便这样,也被官府抓去充当杂役了。 因淮水洪涝而流离失所的生民越来越多,其间又混杂青绳病与其他不知名瘟疫。 除了岐鹤城中郡守亲自坐镇情况好些以外,城外仍有许多尚未安置妥当的。 这些流民信不过官府,于是自寻出路,自发组织成一支队伍,带上幸存的妻儿老小,连夜逃离楚州。 他们不敢走官道,徒步几天几夜,翻过杳无人烟、凶险非常的睐山山脉,逃到了朔州与阖江等地。 阖江地域不大,突然涌入这般多难民,这事想压下去都难。 阖江司马柳子介在幕府中发了好一通火。 “如今徭役赋税无一不重,阖江尚自顾不暇,他楚州的烂摊子什么时候轮到我们阖江来收拾?这姓江的到底在当的什么官?” “柳大人,阖江染青绳病的人数忽然增多,施民用的药物已无剩余。” 幕府门外小吏忽然来报。“那批逃难来的难民中也有不少得了青绳病的,会不会是他们传染过来的?” 柳子介厉声问道:“太医署不是说明青绳病不是瘟疫么?缘何会有这么多人得病传染?” “这,小的不知……” “罢了,”柳子介摆摆手。 “呵,如今西北战事在即,皇帝陛下忙着开疆拓土,那群太医此时要是说国内瘟疫四起,这不是往刀口上撞么,等皇上仗打完再想起来收拾残局,还不知要死多少无辜百姓。” 那小吏听了柳司马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吓得说话都结巴:“大、大人,这话说不得啊!” “这儿天高皇帝远的,又不比我在京都做官时,哪里就说不得了。” 柳子介倒没什么所谓,继续说道。 “我当年进士及第,位翰林学士替陛下草拟诏书,我直言进谏,却遭人诽谤说我越权言事,后被贬做阖江司马,朝廷对我可真是……哎……” 柳司马还未怨天尤人叹出个所以然来,京都一封六百里加急的书信就送到了阖江幕府。 皇帝召他进京述职。 柳子介作为地方官员一般不得擅离职守,所以自离京之后面圣的机会寥寥无几。此次突然召他入京,要么是他犯了什么大错,要么便是陛下打算将他升官或调任了。 他在阖江司马这个位置上尽忠职守,朝廷也正是用人的时候,这封信来为的就是后者,估摸着皇上已经有将他调返京都的打算。 方才才把满朝文武在腹中编排几轮,如今心中竟生出些愧疚。 柳子介平复心境,即刻对身旁小吏道:“拿纸笔来,我书信一封,你交于楚州郡守。” * 朔州府署太守薛齐明几日来忙得焦头烂额。 谢晋好几日不来,只去学塾那边忙活一阵就着急要回家,他堂堂一个太守,又不好意思大张旗鼓地去堵人。 心里正愁想不到用法子请人过来。 忽然府外传来一纸文书。 那信使马不停蹄,一路从京都赶到阖江,又从阖江跑到朔州。 这文书内容有关谢晋,大致是说皇上已经看过他那篇《泯州赋》,觉得是个可塑之才,要他进京面圣。 这可不得了,莫说普通寒门子弟,就是像他薛齐明这样位及太守的,也少有机会觐见陛下。 若不是薛太守实在忙于政务,他简直恨不得要亲自登门给谢晋道贺。 山抹微云,茅舍疏篱中少有尘嚣。 今日谢晋下学早,回来时恰遇薛太守派来传信的小厮,见了那一纸文书,才知是皇上的旨意。 那小厮笑吟吟道:“谢先生,这不巧了么,阖江的柳大人也要进京述职,您与柳大人故交,大人知道天子召见您,特意备了马车来朔州,明早接您一路入京都。” 谢晋脸上没什么欣喜之色,皱着眉道了声谢,拿了些跑腿辛苦钱给他,便自顾回了竹舍里。 炉子上的水正沸,姜邑尘在氤氲水汽中盛出两碗茶汤。 他容颜清绝,眉眼之间与谢晋不大相像,二人不像父子,更不似兄弟。 “晋儿过来。”姜邑尘像小时候那样叫他。 “父亲。”谢晋行了礼,在桌上放下文书,走过去接了姜邑尘递过来的茶汤。 姜邑尘随意扫了桌上薄纸一眼,勾了勾唇角抿了一口茶。“京都距此路途遥远,你与柳司马一路我也好放心些。” “这我也是才得的消息,您怎么这么快就知道……” 谢晋话说一半住了口。 也对,他父亲是神仙,什么会不知道。 “我知道陛下的意思,那篇赋闹得动静太大,先是在朔州闹得满城风雨,后来传入京都甚至到了天子眼前,陛下大概是想让我入朝为官吧。” 姜邑尘眉尾沾了笑意看他:“入朝为官,出将入相,不是好事吗?” 谢晋苦笑着自嘲道:“我也就仗着识几个字能写两篇文章罢了,治政之事我哪里懂。” “是么?”姜邑尘笑意愈深,“晋儿不说实话啊。” 谢晋羞愧低下头。 姜邑尘摇摇头,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也罢,待明日你入京都,我也没道理再朔州多留,我该走了。” “啊,父亲去哪儿?” “我在楚州还有些事要做,等过段时间再来看你。” * 楚州水势来得快退得也快。 淮水入海口处基本已经平静下来,只是具体损失还没估量出来。 曹郭远这县令简直是来忙中添乱的,要他办的事愣是一件没办成。 江守君和众人一起抢险救灾回来,满身疲惫在岐鹤县衙歇脚。 听到曹郭远说没搬来军卫,应该分发下去的木炭与净沙也被雨水全部浸湿,江守君连皱个眉头的力气也没了。 江守君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看着战战兢兢等自己发话的曹郭远,叹气道:“曹县令啊,我们找来那木炭与沙子不就是为了滤水么,被雨打湿了也照样用得。” 第71章 曹郭远站在一旁涨红了脸,憋了半天道:“下官明白了。” “禁军本就不为地方官调动,辛苦曹县令白跑一趟。” 曹郭远拱手道:“江大人哪里话,您这般身份亲自上阵救灾,您都不说辛苦,下官岂敢……” “行了,还是少说客套话吧。” 江守君摆摆手打断他,“眼下已是肇秋,淮水汛期已过,今年不会有像这样的涝灾发生了,只是这次百亩良田受损,恐怕秋收无望。” “是啊,都是天灾,我们这些做地方官的哪有本事跟天公作对啊,只能日日盼着朝廷发赈灾银下来,偏偏楚州绝域殊方,朝廷疏于管理也就罢了,当地官员一年到头也干不出什么绩效……” 曹郭远话没说完一抬头,看见江守君正默不作声盯着自己。 他一捂嘴巴,心中暗道糟糕,怎么把不该说得说出来了。 “我不是说江大人您啊,您初上任就清山匪,建满阳渡,所干实绩百姓有目共睹,又励精图治,廉洁奉公,实是我等之表率啊!” “好了,住口吧。” 江守君忍无可忍,额角青筋都快跳出来了,“重徭役赋税的诏令已经下来,西北边境这场仗看来是不得不打的,这种情况下朝廷批不下来多少赈灾银。 四境青绳病四起,朝廷一句‘不是瘟疫’就不了了之,药品物资紧缺,粮米银钱没有,已成摧枯拉朽之势。” “江大人,那这、这如何是好啊。” 江守君苦笑一声没回应。 如何是好?她又能怎么办? 若非眼下情况紧急,郡守不可擅离府衙太久,曹郭远也不敢留她在县衙里,只好在一旁恭送郡守回府。 劳累一天,江守君撑不住在回程马车上睡着了。 一路颠簸,到府衙醒来时反而没觉得身上松快多少,只是越发疲惫。 “江大人路途辛苦啊。”府外站着个熟悉身影,一脸笑意看她。 “淮……顾姑娘!”江守君惊讶道。 满身倦意一晃而散,脑子里突然浮现她留下那纸信,迫不及待想问问她究竟什么意思。 但碍于人前,不好直言。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江守君下了马车,边走边对她道。 “也是刚才。”顾淮音自然牵起她的手,“走吧,江大人有什么想问先忍着先进书房细说。” 书房里二人如往常一样,两盏清茶,顾淮音在一旁倚着随手翻书看,江守君伏案提笔处理政务。 “司主不是说要去查探青绳病一事么,可是查到了什么才回来的吗?”江守君突然开口。 顾淮音换了个姿势,斜倚在书案旁,离江守君更近了许多。 她伸出二指挑起江守君一缕散发:“没查到什么,这又不急于一时,眼下不该误了红袖添香才是要紧事。” 江守君听得皱眉。“那你留给我那封信是什么意思?” “怎么,江大人是在怨我信中言语生硬刻薄,唐突你了么?” 顾淮音笑得轻浮,手指放过那缕发丝,轻抚上江守君脸侧,一路顺着脸廓下颌抚到脖颈。 江守君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淮音。” “嗯?” “你要是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江守君脑子里一团浆糊,只是握着她的手腕,完全不清楚自己该干什么。 顾淮音感受到她指尖颤抖,看她脸上慌张藏都藏不住,越发来了兴趣:“江大人,你觉得我像是累了吗?” “我累了。”江守君后知后觉放开她,努力维持理智站起来,险些把桌上茶盏碰倒。 “啊,那我送江大人回去休息?” “不必了。” 江守君腿走得跟两条木拐似的,六神无主回了卧房。 顾淮音看她离去身影笑得几乎有些放肆。 第62章 入幽冥探看晦灵殿 江守君嘴上说着累了,实际上只躺了不到两个时辰,后半夜睁着眼捱到了天亮。 时间尚早,窗外隐隐有戴胜鸟清啼,叫得她心烦意乱。 江守君手指捏着衣角,愣是把衣角都捏皱了,终于鼓起勇气出门。 按照当朝制度,地方官员每隔五日休沐一天,但眼下情况紧急,她不仅愁楚州民生,日日还有琐事缠身,自然留不出时间供她消遣。 好不容易挤出一时半刻得空,还要应前几日收到秦府帖子,今日不能爽约。 江守君简直忙得头疼,无论公事还是私事,无论哪个拎出来都够她喝一壶的。 她叹了口气,藏着心事在院中踱步,忽然脚步停住,在顾淮音卧房前站定。 里头灯没亮,看不清卧房里的人是睡了还是醒着。 江守君在原地僵了好一会儿,连呼吸都放缓生怕吵醒了她,最后还是双腿发麻着走了。 床榻上顾淮音乌发散落,静静看着微光在薄窗纸上勾勒出的人影,由浓转淡,再消失不见。 她唇角扯出个笑容,目光却冷。 * 秦府过完丧,梁上挂的挽幛孝布并未撤去,今日还有不少人前来吊唁。 江守君并不打算久留,秦府与她之间算不上有什么很深的交情,但她初上任楚州时,秦府强送她一个侍女,乃至后来花朝交游,这就算承了秦府的情。 虽然是秦老先生居心不良在先,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应该还这份情。 顾淮音说得其实很对,现下秦府家道中落,她以郡守身份过来也算能撑撑场面,但她毕竟是外人,不好多留,所以露个面就打算走。 这已算是仁至义尽。 待她打算离开时被个府上丫鬟拦住去路。 “江大人,我家小姐请大人留步一叙。” 江守君:“秦小姐尚在闺阁中,私见外男恐怕有损其名声吧。” “大人,我家小姐并非轻浮女子,此举自知不妥,但也是迫不得已,小姐知道楚州城中动荡不安,她有办法能帮江大人解燃眉之急。” 江守君实在不想和她纠缠,无奈道:“眼下秦府应该做的是明哲保身,至于其它,还是置身事外的好。” “郡守大人!”那丫鬟跪在她面前,“奴婢只是个下人,不懂何为明哲保身,也不知如何置身事外,只知我家小姐肯抛却名节求见大人,但求大人能给一盏茶时间,此后绝不敢多留您。” 这丫鬟倒是个刚烈的。 “你起来吧,”江守君抬手按了按额角,叹道,“劳烦带路。” 秦府会客不在厅堂,却在后院。 原本江守君是不便进去的,奈何已经答应下来不好临时反水。 秦安筠不方便开口,朝她行了礼数请她落座后,比划手势,由身旁贴身侍女替她解释:“今日冒昧请江大人前来,是我太失礼,请大人海涵。” 江守君回了礼,无意与她客套,直直开口问道:“秦小姐找我,所为何事?” “那我便不耽搁大人时间,直说了。” 秦安筠递过一盏茶给她,江守君接过茶杯,但没有要喝的打算。 “家父方才过世,我上无叔伯下无兄弟,秦府主梁倒下,唯剩我与母亲相依为命。但毕竟家里基业尚在,我想借此与江大人做个交易,好为秦府谋个出路。” 江守君:“什么交易?” “大人下令封渡口之前,满阳渡每日经营盈利数额不小,短时间内能成为楚州经济民生最重要来源。秦府愿意出一千两白银协助大人渡眼下难关,待捱过青绳病后,满阳渡重新开放,大人只需在渡口旁留一小块地方,让秦家做经商用。” 江守君无声一笑:“秦小姐这般行事,往严重了说,叫贿赂公行。” “届时秦府会以捐赠的名义将银钱送到郡守府上,不会误了大人一廉如水。”秦安筠努力按下心中惧意,“这样的世道里,又容得下谁纤尘不染。” “我只是要渡口边半亩地方而已,一千两不够我可以再加。” 江守君心想这位娇生惯养出来的小姐虽有些见识,却没见过外面险象环生,到底是天真了。 “秦家世家大族,底蕴尚在,秦小姐何必劳心费力去经商呢?” 江守君把一口未动的茶杯放下,站起身来道:“此事我不会同意,您不必与江某白费口舌。” “江大人且慢。” 秦安筠突然慌神,继续比划手势道:“是我太心急了,这事您回去再好好想想,我还有一事想问。” “请讲。” 秦安筠:“江郡守初上任时,秦府送了个侍女到您府上,不知大人对她还满意否?” 江守君眨眨眼,一时拿不准她想说什么,没应声。 “听说江大人对她宠爱有加,大人要喜欢,我可以认她为义妹,让她从秦府风风光光嫁给您做侍妾,也不算辱没大人,您看如何?” 江守君蹙眉不语,她头一回这般失礼,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走,留那一干人在原地。 方才那丫鬟还欲拦她,却被秦安筠打手势呵斥住了。 第72章 * 阴司地府生罗刹,殿前摄魄堕黑风。 幽冥路上,前面二提灯小鬼开道,鬼吏侍左,剑灵立右。 顾淮音走在阴森黄泉上,脊背莫名发凉。 鬼吏一旁陪笑道:“司主现在毕竟肉体凡胎,生魂还是不宜入阴司为好啊。” 顾淮音攥了攥发凉的指尖,摆摆手不以为意:“不打紧,我下来查个事而已,又没打算久留。” “司主想查什么,不如我先安排下去,好方便您检阅?”鬼吏旁敲侧击,并不知道顾淮音心里什么打算,只能小心谨慎看她脸色行事。 顾淮音侧过眼蔑他一眼,嗤笑一声:“你先安排了,那我还怎么查啊?” 鬼吏赔笑不敢言,心里暗自把阴司上下烂账算了一通。 听闻近年瘦水重现淮水,甚至已经惊动远在江南的徽南君,但去年淮水大涝,无数生灵因此命丧其中,亡魂与水里灵气相冲,故而造成瘦水。 这事断然算不到阴司头上。 那司主究竟为何而来呢? 是为缙云寺里那个的和尚?还是闲的慌来走个过场? “阴司相隔九渊雍冥与人间,两千年前,你们答应过我,愿意自封与人间要塞,世代替天下镇守九渊,对么?” “是,阴司上下谨守此诺,一刻不敢忘怀,一寸不敢逾矩。”鬼吏立定拱手,“阴司与鬼族绝无来往,司主若是信不过,下仙可以立誓。” “阴司与鬼族无来往,我自然是信的。只是阴司与人间之界限,是否薄弱了些?”顾淮音语气不重,听得却让人胆战心惊。 鬼吏:“司主何出此言?” “人间近日异动,频繁出现一种叫‘青绳病’的病症,我查那病症古怪,不像是人间应有的瘟疫疾病,倒似阴间物。” “司、司主话不能乱说,千年来阴司各鬼使恪尽职守,绝不会如此疏忽。” “是么?”一行人四周结界霎起,四方景物流转,顷刻间便到了阴司晦灵殿。 晦灵殿聚全阴司所属之物,无论性恶性善,都一一存放其中。 “什么人,胆敢擅闯阴司!”殿里看守此处的冥使大喝。 鬼吏见状慌忙叱他:“北海司主尊前,休得放肆,退下!” 顾淮音倒没什么反应,只对一旁鬼吏道:“你吓唬他做什么,我就随意逛逛,不碍事。” 鬼吏右眼皮越跳越快,怎么刚好就到晦灵殿来了,这也叫随便逛逛? “那中了青绳病的人,身上青痕遍布,状似癫狂,散去先天灵气。”顾淮音边缓慢踱步,边说,“我看着眼熟,觉着与阴司里有一物极其相似。” “什么?” “宿水引。” 晦灵殿里十八扇白骨砌成的大门,她不紧不慢走到其中一扇门前。 “是放在这里吧,拿来我看看。” 鬼吏不敢不听,恭恭敬敬从白骨门里取出了一方木匣子。 匣子里宿水引根根分明,码放整齐。缺失的地方轻而易举就能看出来。 “我记得本来该足量有三百支,怎么少了?” 鬼吏脸上忿忿不平:“司主,缺少的这些,正是八百年前妖族向阴司借走的宿水引,至今未归还。” “啊,难怪。”顾淮音点点头道,“八百年前睐山近褚源一带也出现过青绳病,想必正因为此了,对吧?” “对对,哎,我们也不曾料到过会这样……这群妖物心思实在歹毒。说到底阴司也有监守不当之责,请司主责罚。” 顾淮音笑了笑:“哪里话,阴司监守不当也并非一次两次,若真要罚也罚不过来,这事不急,等秋后算账吧。” 鬼吏表情僵硬,他也没想到顾淮音这番话说得这么不客气,一时也哑口了。 “这次就先到此为止,等下次有事了我再找你。”顾淮音从善如流把匣子交还给他,旋即出了阴司。 待到送走这位大神,鬼吏心中叫苦不迭:怎么还有下次? 第63章 尘渊下乞命血阑干 缙云寺晨雾缥缈,还似往常。 禅房中青光一现,缓缓浮现出二人身影。 攸里跟着顾淮音从阴司回来,憋了一路,终于忍不住问:“司主,青绳病真是妖族做的?” “恐怕没那么简单。”顾淮音严肃道,“如果真是妖族,那么他们借走宿水引八百年,为什么非要挑现在这个时间动手呢?” 攸里:“难不成是阴司所为,他们故意诱导,想要祸水东引?” 顾淮音摇摇头道:“幕后之人是谁我不好说,但阴司绝对是脱不了干系的。” “既如此,司主方才为什么不直接挑明?”攸里甚是不解地看向她。 “有什么好挑明的,稍微提点两句,让他们知道我们已经往青绳病的事上查就行了。” 顾淮音理了理略微发皱的袖口:“我毕竟用的是凡人身体,不好直接在阴司里撕破脸皮,要是真把他们逼急了跟我们来个玉石俱焚怎么办?” 攸里低下头小声嘀咕:“司主也知道自己现在是凡人啊,看方才那镇定自若的架势,我还以为是留着后招呢。” 他说得再小声,以顾淮音的耳力也一字不落的全听见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留后招呢?” 攸里猛地抬头,看见顾淮音一副似笑非笑、高深莫测的模样。 她抬袖一挥,青雾弥漫开来,渐渐勾勒出个模糊人形悬在空中,不消半刻,那空中人形露出真面目,竟是遗失在褚源八百年的司主躯体。 神色安静,与当年并无不同。 顾淮音撤去青雾,她的躯体缓缓安置在禅房中的卧榻上。 攸里呼吸一滞。“司主……” 顾淮音望着榻上自己那空壳子,漫不经心道:“虽说这躯体已经找回来了,但这凡人估摸着我还得当一段时间,哎……只委屈了我附在身上的这小姑娘,等有机会跟她道个谢,送点什么好物弥补一下。” 攸里心情复杂,感触颇多,但目打量着顾淮音那番话,心里还是忍不住吐槽:就以你现在这落魄的样子,能拿得出什么好宝贝来。 “哎,想不到我活了几千年,最终却落得个负债累累的下场。” 听上去像是她随意开的玩笑话,顾淮音此刻神情却严肃:“麻烦你个事儿。” “什、什么事?” “帮我还个债。” 攸里莫名其妙:“还什么债?” “上次去江南借了江郡守两匹马,得还。” * 自东边北海而来的湿气越过缙云山脉,聚做阴云悬在楚州城顶上。 雷与电接踵而至,天上无源之水倒灌入城中,声势浩大。 楚州以往最繁华热闹的街道上不似往日,除雨点如鼓声以外,人气清冷死寂。 唯有被抬着的薄棺在滂沱大雨里几进几出,急色匆匆,撒了一地数不清的黄白纸钱。 家家户户皆有哭啼之声。 江守君走在街道上被雨浇得透湿,双目发黑,快要呼吸不过来,踉跄几步险些倒地。 忽的有人伞檐轻撞在她脑后。 江守君下意识回头,只见对方是个仅有几岁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身上发灰单衣捉襟见肘,裤管才够到小腿肚上,鹑衣百结。她正吃力地撑着把大油纸伞,踮着脚够她,想要帮江守君挡雨。 “姐姐,你头低下来些,不然我的伞就要够不到你了。” 江守君被她这声“姐姐”唤得一愣,没说什么,顺着她的话将头低下来些。 那小姑娘一点也不怕人,就那么直勾勾望着她。 江守君帮她接过伞来,欠下身子与她平视,柔声问道:“外面好大的雨,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家大人呢?” “我是来找大夫的,我娘在家里休息,她睡了好几日不醒,但医馆不让进……”她声音越说越小声。 江守君哑声问:“为什么会不让进?” 那小姑娘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眨了眨,“现在到处都是青绳病,他们怕传染。” “青绳病不是瘟疫,不会传染。” 小姑娘学着大人的样子拧眉道:“那是当官的说的,是假的,他们只要说楚州没有瘟疫,这样大家无论得没得病就都要被抓去打仗,就和我爹一样。” 江守君被她的话哽住,摸摸她的头再说不出口。 她能对这个几岁孩童说什么呢,跟她解释青绳病不是瘟疫并非假事?和她说朝廷罔顾百姓?还是说是自己这个当官的无能无力? 她哪里敢说。她哪里配说。 见江守君半晌不说话,小姑娘踮起脚,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道:“姐姐,我要先走了,我把伞借给你,等雨停了你还我就是。” “你把伞借给我,那你怎么回去?” “我家离这里不远的,喏,就在那里。”小姑娘伸手指向远处一间破败茅屋。 江守君牵起她的手,将她完全护在伞底下,轻声哄道:“我会些医术,可以帮你娘看看,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第73章 小姑娘任由她牵着,点点头没说话。 她的手腕被握在江守君手里,隐约能查出脉象不太对。 速脉震指,脉象不稳。 这症状像是……青绳病。 茅屋里家徒四壁,破陋不堪,屋顶还往渗着水。 堂前摆着一副棺材。 江守君:“小姑娘,你娘呢?” “我娘在床上啊。” 棺材背后,小姑娘指着家中唯一一张木板床,只是床上空空荡荡,连个被褥都没有,更别说一个活生生的人。 “娘,快醒醒……”她伸手去摇那张空木床。 “等等!”江守君意识到不对,握住她的手将她衣袖掀开。 手臂上面果然青痕纵横。 江守君还来不及反应,只听“吱呀”的一声,门被人打开。 是个年迈老媪,看到二人不由得一愣。 “外祖母!”小姑娘朝她喊一声。 “老人家,我没有恶意,我……”江守君怕她误会,朝那老媪解释。 话说一半,那老媪突然跪下。 “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江守君被她吓住,慌忙去扶她起来。 “我、我认得你,你是官府里的老爷,我见过你的。” 老媪嘴里含混不清,身上害怕地打抖。 江守君将她搀到一旁坐下,“是,我是楚州官员,眼下城中风雨如晦,百姓才是苦主,我这官当的一无所能,是我对不起您,您不必怕我。” 那老媪还没回过神来似的问她:“您怎么会到这儿来呢,我家这腌臜地误了贵人落脚,老爷您莫怪。” 江守君眉心紧蹙,“我原本是跟着这孩子来的,这孩子说她母亲卧病在床,我想着自己会些医术,便过来看看。” “哎,什么卧病在床,她娘死了好久了,早就落了葬。” 江守君:“那这孩为什么会指着床说……” “说床上有她娘亲?得了青绳病的人都这样,疯疯癫癫的,谁与她亲,她就整日念叨谁。” 老媪把那孩子拉过来,掀开袖口给她看身上青痕。“她娘就是因为这个死的,临死将这病过给孩子,现在这孩子也活不长了。” “你胡说,我娘没死。”那小姑娘气鼓鼓的,跟老媪犟道。 “我娘被你藏起来了。” 老媪也不恼,眼里悲苦看她,“那你说说,我把她藏哪了。” “你把她藏棺材里了,我看见的。”小姑娘直挺挺一指堂前摆着的棺木。 “那本来是我给我自己攒的,谁知道你娘先去了,我原本打算给她用,但你娘死活不同意,还跟我说若我不依她,她做鬼也不会瞑目。” 小姑娘眨眨眼问道:“我娘不肯用,是怕还不起吗?” 老媪苦笑一声,摸了摸那孩子发顶。“不是的,傻孩子……” 江守君心里早已听得清楚。 她娘不是怕还不起,而是这副棺木,原本是她娘与外祖母商量好要留给这孩子的。 “官老爷啊,这病治不好的。” 老媪重新想跪下,被江守君拦住了,“我家原是四口人,全仰仗我女婿做苦力过活,官府要来抓人征兵,他实在是不能去,就自己断了自己一只手,还不行,又故意摔断了一条腿,最后还是被抓走了。 后来我女儿得病,没过多久就死了,那之后我外孙女又染了病,也不知道她还能活几日,到时候就要剩我这老不死的一个人了。” 这偌大楚州里,会止这一户人家像这样么? 她仓皇站在苦海里,惊慌失措地想,此病剖骨洗髓安能医? 砌下从此多冤鬼。 * 楚州白雨滂霈,雨势愈急,这天象怪异,如今都入秋了,这雨下得竟比暑中还大。 府衙里,张齐惴惴不安。 楚州才遭了一次水涝,眼下这情况再经不起什么闪失了。 忽而有衙吏冒雨来报,送来阖江司马柳子介来的信。 张齐心中正疑惑着,阖江与楚州并无往来,此番柳司马寄信过来意欲何为呢。 他将信件拆开只扫一眼就变了脸色。 “快去请江大人回来!” 不消一会,江守君自己便回了府衙,她脸色苍白难看,浑身湿透。 “江大人,您……” 江守君摆摆手:“不妨事,可是又出什么事了?” 张齐把信件交给她,江守君看得手上薄纸脸色更是白如金纸。 “江大人,柳司马说太医署下判有误,青绳病就是瘟疫,之前楚州岐鹤有涝灾,不少身带青绳病的灾民逃去阖江,导致阖江百姓也染上病了,他此次进京,除述职之外,还要、还要向皇上进谏……让楚州封城以隔绝青绳病。” “不能封城!”江守君抿了抿唇,态度坚决,“岐鹤,浮屿两郡县田亩受灾严重,今年无秋收,楚州义仓也早已无余粮,朝廷亦无救济之能。若是此时封城,难不成要看着百姓饿死病死在城中么?” “大人,不一定会封城,柳司马虽是这样说了,皇上未必会准。” 江守君摇摇头:“皇上恐怕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借柳司马提议,以肃内乱。” 张齐没答话,其实二人心知肚明,梁明帝大抵也是想过封城的。 皇上独断专行,选在这个节骨眼打仗,估摸着满朝文武支持的也没几个,眼下摆在眼前的障碍太多了,青绳病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之前太医署声称此病并非瘟疫,徭役赋税照例加重时必定是引起民愤的。 开战在即,内忧外患总要先平一个,倒不如直接把矛头对准楚州。 无论青绳病是不是瘟疫,既然是由你们楚州发起的,那么一切责任由你们担着,封城只是做给天下百姓看的。 至于封城产生的后果是什么,往难听了说,国家不差楚州这么个不牧之地。 “封城,那之后呢,坑杀么?” 张齐哑声不敢说话。 她方才淋了雨,未干透的水珠顺着鬓角淌下来,江守君眼睛眨也不眨。 “楚州是最早出现青绳病的,但也称不上疫源。我早些时候查过,沿淮水、长江等地方都大面积出现过此病,同一时间,相隔千里的地方同时出现大批患者,非瘟疫所能及。” “那大人的意思是?” “可能会与水有关……但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江守君抬手抹掉脸边水渍,“现在查这个也来不及的,总而言之,除楚州之外,受此迫害的州与郡不在少数,若是楚州被封城,各地官员不会不忌惮。楚州之后,谁会是下一个又有哪个说得准。” “楚州不能封城,否则只有死路一条。”说罢江守君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公堂案前铺开白纸,上疏述理陈情。 第64章 累卵危苍黎何枝梧 只是纸上洋洋洒洒几千字,明明用语得当无不妥,却能读出字里行间大不敬的意味来。 把张齐吓得都不敢看。 “江大人,这这……要不还是从长计议吧。” “如何从长计议?”江守君目不转睛看着那纸奏疏。 “自我上任以来,楚州从来都容不得我徐徐图之。这次也是一样,我要赶在陛下下诏令封城之前,做众矢之的。 皇上现在心急,想要速战速决,但宇内尚不安稳,何谈境外战事,当下和楚州境遇一样的不止一地,朝廷急敛暴征已经出现反噬,他们要杀一儆百强压四境骚然是作法自毙。你听我说,这件事要闹得越大越好,我要进京,此事没别的解法,必须先停战。” 张齐道:“来不及的,虽说楚州距离京都比阖江近,但柳司马是今日出发入的京都,拦不下来的。” 江守君皱眉思索,半晌突然开口:“满阳渡建成之后,楚州官道修了多少了?” “刚打通睐山与缙云山之间,封渡口前修了快一半,还用不得。” “按照道理来说,本来今年年末就能过车马的……” 江守君无意识拈着自己湿透的衣袖,“现在哪里能弄来一副棺木来,我就从未修成的官道过,抬棺进京。” “抬、抬棺?”张齐脸都骇白了,“大人这是要死谏陛下,这万万不可啊,大人!” “若非做到如此激进,哪里有余地盘桓呢。”江守君长叹一口气,“我身上没银钱买棺材,你借我些。” “江大人啊,您……哎。” 张齐苦着脸,把拳头往掌心里砸,他与江守君一样,对楚州乃至家国困境心知肚明,终究是没再劝下去。 “前些天因青绳病死了不少人,楚州城里寿材铺子里的棺木被一抢而空,现如今已经没有现成的,若现在开始打,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等不了了。”江守君望了一眼郡守府外大雨滂沱,“没有棺材,就拿草席上去,反正无论如何把事情闹大些,这些消息自然而然不胫而走。” 江守君把案上奏疏收捡好,对张齐道:“我进京都后,下场恐怕不会好,楚州这一干大小事不能晾着,百姓以后就得仰仗你了。” 第74章 “大人,我一个小小主簿,岂敢啊……”张齐丧着一张脸快哭出来。 可惜江守君没时间同情他,来不及说什么便去准备出城入京。 天上秋雷鞭,霆霓银蛇盘旋而舞,霹雳震耳,如惊青龙白虎鸣。 滂沱漫漶,淋潦银索雨。 马厩里,几匹瘦马坐卧在草堆里,半阖眼皮,被雷公惊住了也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连站也不敢站起来。 “轰”——雷声贯耳。 江守君面不改色站在马厩旁。 “这批马不是老马,没见识过什么凄风苦雨、雪虐风饕,眼下这天气里断然是不肯跑的,即便拿烧红的烙铁烫也无济于事。” 顾淮音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悄无声息的令人不寒而栗。 “不过江大人也不必忧心,还马的人来了。” 江守君正莫名其妙,不知道她说的“还马”指是谁,正要开口问时,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 急雨打在伞面上啪啪作响。 “车马有了,至于寿材,在路上我会送大人一副的。” 顾淮音将伞交给她道:“我该走了,江大人不要在他人面前提见过我了,不然那位知道我在这里是要生气的。” 江守君听不出她话里玄机,有心想抓住她问个明白,岂料顾淮音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当着她的面化作雾散去了。 等人走了,卡在江守君嗓间的那股力终于卸了,她在雨中举着伞,不由自主唤道:“淮音!” 她踉跄追了几步,不知人往何处去了。 “江大人。”转身看见一衙吏匆忙冒雨前来,“有一男子在府衙外,说是受人之托来还马车的。” 府衙外,攸里站在雷雨声中,身后是奉司主之命送来的车马。 江守君张了张嘴低声问他:“……司主呢?” 攸里摇摇头不肯说,只将一张薄纸递给她。 她接过信纸,上面赫然八个字:“篇终曲止,借还尽净。” 江守君脸上的仓皇无措消失殆尽,浮现出无尽悲凉。 纸上是顾淮音真手迹,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 那方才那位是…… 脑海里浮现出一张脸,在淮水之畔布下冰山障前,在睐山之上躺在枯死焦木下都出现过的,与顾淮音一模一样的脸。 又是他。 鬼主。 倏而耳畔轰鸣,巨大雷声自远山传来,列缺霹雳,数不清的电鞭与地相接,狠狠劈在山顶之上,雷光交织,肉眼可见卷起飓风,丘峦崩摧。 那地方是……缙云山。 这绝不是寻常电闪雷鸣。 攸里脑海中瞬时闪过二字。 天罚。 “到底发生什么了?”江守君看他神情有异,本能察觉到不对,“你去哪?” “她人在缙云山是不是?” 攸里脚步一顿:“江郡守入京迫在眉睫,眼下车马既已备好,就不要再耽搁了。” 话落便急匆匆走了。 江守君指尖刺进掌心,渗出丝丝不易察觉的血迹,她闭了闭眼,哑声对身旁衙吏道:“出城吧。” * 千古山河,风雨飘摇里。 那马果真是好马,滂霈大雨里马蹄声笃笃,从缰昂首跨步,毫无惧色。 江守君坐在马车里出神,无意识攥紧袖口。 还未行驶离府衙多远距离,忽而外面侍从道:“此乃楚州府郡守轺车,庶人速速退避!” 江守君听得皱眉,掀开车帷,见路中间站着个孩子,再仔细一瞧,竟是那小姑娘。 她伸开双臂拦在路中间:“郡守大人!” 她身旁老媪用麻绳拉来辆板车,板车上置有棺木,正是在她们屋里堂前放的那口。 江守君抬手止住侍从呵斥,急忙拿了伞下车帮二人撑伞。 “二位来是做什么?这样重的雨,一场淋下去你们身子骨哪里受得住?” “我们是来送棺材的。”老媪脸上水渍未干,好像满面泪纵横一般,“这话难听了些,但我知道江郡守要这东西有大用的。” “荒唐!”江守君脸上难得一见厉色,眼前发黑,头一次气得浑身发抖。 “我此次进京,抬棺只是个幌子,哪怕用得草席也是一样的道理,我堂堂楚州郡守,岂用得着你们老幼……” 一抬眼,便对上老媪那双灰浊的眼,她话哽在喉间说不下去。 江守君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来,抬手摸了摸那小姑娘的头,“好孩子,听话些,我派人送你们回家。” 小姑娘身上青痕已经漫到颈间,但眼底依旧清明一片,她瓮声瓮气道:“江大人,这副棺材并不是白送,是有位姐姐买下来给您的。” “姐姐?”江守君喃喃自语道。 她想起之前马厩旁鬼主,说会在路上给自己送一副寿材恐怕就是这个。 只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一世,鬼主化作司主模样来骗她,又为什么故意要露出破绽来呢,自己一介凡人有什么值得这些个大人物觊觎的。 “我不要这寿材,拿回去吧。” 那小姑娘梗着脖子站在原地不动,低声用只有她能听见的话道:“那位姐姐跟我说,并不是只有不能活的人才要用棺材,你不一样,你这叫……叫‘为民请命’。” 江守君没说话。 “你看。”小姑娘忽然指着江守君身后。 “看什么?”江守君顺着她指的方向转过头去看。 “‘我与他们都是民,‘民’在你身后。” 不远处楚州府衙处被围得水泄不通,民众不敢上前,都在探着脑袋往这边观望。 面容百态,民生如此。 江守君沉默良久,忽然把伞交到老媪手里,自退三步后立在雨中,回身向背后民众拱手三拜。 “自江某上任来,身如犬彘,空有拙政,不能除沉疴治积弊,致使楚州表里困乏,弊害夺城,今日力行果断,借棺入京都,上诉陛下楚州之患难,如若不能返,愿楚州进贤而退不肖(1),后以政治清明。” 句句掷地有声,字字振聋发聩。 她闭了闭眼,欠下身子与那小姑娘道:“那这副棺木算我借的,我承得百姓恩情,必铭记于心。” 车毂碾尘,转转不已。 * 阖江入京都路上,柳子介与谢晋二人同乘一辆马车,行了近两日,还不见京都宫阙城楼。 “今年雨季结束得分外迟,都八九月份了,怎么还有这样密的雷声。”谢晋伸手挑开马车帷帘,望着外头阴雨连绵道。 原本二人身份有别,是不该同乘的。无奈柳子介胡搅蛮缠,谢晋无法,拗不过他软磨硬泡便妥协了。 柳子介顺着他拨开的帷帘往外瞅了一眼:“是啊,都入秋了,路上草木看着也是又青又润,还以为是下的黄梅雨。” “气象可疑,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谢晋皱了皱眉对柳子介道。 柳子介没心没肺笑了两声,道:“怎么,你还打算要卜一卦么,潜之,从前怎么不知道你信这些。”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柳子介摆摆手,出口打断他:“好了,我知道你心里担忧,你那篇《泯众赋》传的是佳话,陛下此番召你入宫是为赏你,光耀门楣的事,有什么好怕的。” 谢晋:“我没怕这个。” “那你怕什么?” 柳子介顿了顿,反应过来,“嗯……朝堂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皇上殿前或会任你官位,你先正值守孝期,要实在不愿意做官,推拒了陛下也说不了你什么。” 谢晋半晌没说话,柳子介见他如此,心道果然,他对此还是有心有芥蒂。 柳子介长叹一声,拿了手边茶盏灌了两口水下去,听谢晋忽然开口。 “若是皇上真要任用我,大抵会给我个什么职位?” 柳子介一口茶水呛出来,场面不雅观极了,他万万没料到这是谢晋能问出来的话。 幸亏谢晋躲得及时,否则就要平白遭灾了。见柳子介被呛得满脸通红,他于心不忍,只好伸手帮着拍背顺气。 谢晋忍俊不禁道:“我就问问而已,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咳咳……你、你真的……”柳子介咳得九死一生,动静之大惊得车外马蹄声都加重了。 “对,我真的这样想的。”谢晋动动手指头也知道他想问什么, “我想入仕。” “哈哈哈,潜之啊,你终于想通了,放心,就算陛下无意,我也必定会举荐你的。” 柳子介顺下一口气,凑近他大笑着道:“从前你与我一同进京科考,你名列甲第,才能学识皆在我之上,中了金榜后,名声官位皆不要,偏偏跑到朔州做了讲师,我那时还惋惜你,更惋惜君王身侧少了飞鸿羽翼啊。” 谢晋摇头哭笑不得,“少来,你说这话倒是脸不红心不跳,反连累我觉得羞愧。事事还没个定数,眼下国步维艰,哪里容得下我们二人这样没心没肺的。” 第75章 柳子介听了他这话不大舒坦:“哼,国步维艰,若不是当今圣上执意出兵,开战讨伐西北戎狄,当下至于过得这么难么,青绳病疫,民生……哎。” 谢晋听到青绳病,突然想起柳子介此去京都不仅为述职,还有一事。 “太医署里不是说了这青绳病不是瘟疫么,你要上报封城,楚州里也都是一干无辜百姓啊。” “你以为陛下为什么要这个节骨眼叫我入京述职,那封诏令上对我在阖江政绩一笔带过,全篇都在讲瘟疫,用‘瘟疫’二字代替青绳病,我难道还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么?我难道敢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么?那时染病楚州流民才刚逃到阖江来啊……” 柳子介胸膛起伏,想必是情绪波动太大。 谢晋心里不是滋味:“皇上这是要弃一洲而全天下,先前朝廷不管楚州病疫与洪涝,不管民生,执意要重税赋劳役估计为的也是这个,又怕有百姓受不住跳出来叫苦喊冤,激起民愤,所以着急封城吧。” 帘外雨潺潺,秋来风也萧瑟,雨也萧瑟。 柳子介苦笑着说:“潜之啊,我并非不知道他们无辜,是陛下要借我当刀使,我此次进京上疏,陛下便能顺势封城楚州,我不敢违抗圣意,我没办法啊。” 见谢晋抿嘴不答,他又自顾自说道:“后来我书信给楚州郡守,我虽不清楚这位郡守为人,但那人功绩我听说了,重在建满阳渡,修官道两件事,两路并驾齐驱以经济民生,他是个聪明的,我信里虽然写得难听,但估摸着这人能知道我意不在此。” 谢晋看着他一脸愁苦,竟然难道笑了出来:“柳大人,你做官做得这样难,那还总是怂恿我入仕做什么。” 柳子介正是深情流露时,见这人笑得没头没脑,当即不高兴了,伸出手来轻轻推了他一下。 “朝廷弊病积久相沿,我没本事,在京都时因谏言被贬,那时我便想着若是天下得贤良治世,那位良臣必然会是你。” 作者有话说: (1)“进贤退不肖”——司马光《资治通鉴》 (2)“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苏洵《辨奸论》 第65章 事昭然摧折漆与白 缙云山脉云霄之上,天雷荒火高悬已有斩神之势。 罡炁罩住整座缙云寺,凡眼可见黑白光影凌厉,两色斑斑,一圈一圈影影绰绰,如重墨挥毫白纸上,醒目又让人心生畏惧。 半空悬浮聚拢白光,更是刺得人连眼睛也睁不开。 下一刻,一道雷电裹挟着天火从头顶劈下,瞬时打在这白光之上。 顾淮音在其中生生受着。 她神魂与身躯两相隔八百年,今时终于入主自己神躯本位,而那位被她占据身体多日的侍女,正躺在禅房卧榻昏睡了过去。 当年睐山里,三十六道天雷她只受了一半便魂飞魄散了,后来魂魄附在他人身上,或许是上苍仁慈恐伤及无辜,这另外十八道天雷迟迟没个响应。 直到此时她回到自原本躯壳,重新是北海司主,这剩下的天罚终于落下,要个了结。 天地融冷光。 痛楚必然是有的,即便神身也难挨这样惊天泣鬼的力道,身体因承受不住而裂出一道道血口子,随着雷声轰鸣,伤痕越裂越开,森森白骨露出,血迹淌落,滴落满地。 如同当年一般,天罚之下司主罔悬脸上无甚表情,连眉也未蹙。 “半数天罚,也只是碎了一个紫玉玦而已。” 她不动声色地想:“今时我非当年玉。” “司主!”远远缙云寺外传声。 顾淮音自然听出是谁人惊呼,她没有过多在意,也没有理,应是早已料到会来。 重重罡炁黑白影,加之天雷天火与其相冲,攸里根本不能靠近半点,只能在最边界处的山腰处喊声。 山上风雨雷声交杂,除此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攸里屈下双膝跪在阵外,脸上冷雨不断,唇色发青:“请司主虚相化本入拓银剑,我愿自请受天罚。” 阵眼中顾淮音阖目,闻言仍是没有理会。 见山上无回声,攸里跪在原地继续重复道:“请司主虚相化本入拓银剑,我愿自请受天罚。” “请司主虚相化本入拓银剑,我愿自请受天罚。” 三声过后,原本牢不可破的阵法开了一道口子,是在让他进去。 攸里几乎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一步一步往阵中进,一步一步走得铿锵。 不多时,他走进寺中,见上方光如白炽,居高不下。 顾淮音终于开口:“天罚已降下九重,你过来,趁我清醒,我问你些事。” “司主莫要再耽搁,等我……” 顾淮音并不理会他说什么,自顾道:“这原本三十六道天罚我在睐山里捱了一半,没受得住就魂飞魄散了,醒来之后忘却了太多事情,那你还记得我为何会受这天罚吗?” 攸里哑了嗓子没敢说话。 顾淮音继续说:“哦,我忘记了,你那时还是附在拓银剑上的剑灵,我被亶渊器夺尽神力,拓银剑也被封印,你出不来是不是?” “不是。”攸里抬起头看着那白光,原本极差的脸色恍惚间生出一种异样的祥和。 “司主为妖族所害,落魄睐山之时,我已有自主脱离拓银剑的能力了。后来睐山生乱,山中草民陷司主于不义,路上横尸数百,是我杀的。” 顾淮音低低笑了一声,听不出是喜是怒:“你好本事。” 攸里复又跪下:“我杀尽那些凡人后,不知缘何又被死死困在拓银剑中,不得脱身,那时并非想隐瞒司主,再后来降下天罚,那天罚原本是我造的孽……” 顾淮音顺着他的话细想了半晌,难怪那时卞章州说是她杀的人,可自己却一点也想不起来,见到的只有手上满身沾血的拓银剑。 她下意识握了握手指,掌心仍是鲜血滑腻的触感。 红得发暗的血滴从空中滴落到攸里身前地面上,泛起一层浅薄的铁腥气。 “轰隆”又一道雷火劈下。 “司主……” “你继续说。”顾淮音语气平稳,甚至没有丝毫变动。 攸里摇摇头,他并不想再瞒什么了,只是这天罚由他而起,没道理要由别人来担。他并非背信弃义,恩将仇报之人。 这样将自己陷入不忠不义之地才当真是让人痛苦不堪。 “我自知酿成大祸,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还是明白的,今日请死,但求司主成全。” “一人做事一人当……”顾淮音口中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道,继续道,“你倒是说说看,还闯了什么不得了的祸事。” 攸里实在是心焦得没法,既是负疚又是愧怍,当即站起身来要挡下剩余这干天罚。 忽而被那力道压制住了又跪下去。 “没叫你动呢,起来做什么。”顾淮音语气淡漠,甚至还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意,“让你继续说。” 攸里不得已,咬了咬牙接着开口:“司主魂飞魄散后,留有一魄执念在人间,被徽南君用虚相化本变成个和尚,正是缙云寺里这位。” “这我知道。”顾淮音不紧不慢道:“说点我不知道的吧,譬如……我的魂魄是如何完整无缺地出现在睐山神庙里的,我又是如何当上山神的?” 攸里呼吸一窒:“司主那时才受完天罚,我便又能挣脱拓银剑的束缚了,于是我在睐山上设了结界,建了睐山神庙,又动用禁术,逼迫那些凡人用活人做祭……” “私建邪庙,生灵活祭,这样大的动静,你有能瞒八百年的本事?” “没有,那时徽南君又从江南赶回来了。” 顾淮音略有不解:“你私用禁术,他不拦你?” “原本是拦的,徽南君只将结界打碎一个口子,想要私自荡平睐山中的一切,但我跪下求他了,他就走了。” 难怪睐山被这结界封锁八百年,商如娴与江守君却能自由出入,原来是结界有缺口。 难怪自己刚出睐山时不识得那阵法,原来攸里早已摆脱拓银剑不必依附于她的神力了。 顾淮音想:这样大的祸事,姜邑尘怎么可能因为这小子跪下来求就收手不理,是他知道司主罔悬还不能死,自己手握空圮,至少是轮回完善以前不能死。 “你犯的罪孽,错在你我。”顾淮音缓缓吐出一口气,“既如此,你已经能脱离拓银剑了,我会按照当年答应灵傩族长的替你找一副躯壳,从今往后我身侧不会留你,你回岁天域思过吧,没有我令不得踏出半步。” “司主,可这天罚……” “与你无关,给我闭嘴。” 这话并非顾淮音故意逞能,她心中清明,这三十六道天雷的确与攸里无关,老天没有不长眼,这天罚就是照着她顾淮音劈的。 耳侧发麻,巨大的轰鸣声经久不散,天火如龙直下云霄,缠在顾淮音身上,被火龙舔舐过的体肤上灼热之痛非常人可以忍受。 第76章 顾淮音已经撑了太久,身体逐渐麻痹:“还不快滚,你看我现在有力气请你过去吗?” 攸里跪在地上,知道顾淮音在这事上心硬如铁,他不敢忤逆,垂首三拜,退出了缙云寺。 四下又无人音,最后三道天雷越发狠戾,声势之大足以震慑至楚州之外,方圆三百里内行人无不心惊。 黑白相叠的罡炁被震碎,无阵法相隔,天雷天火打进体肤,顾淮音咬不住牙关,闷哼一声呕出大抔鲜血。 十八道天雷终于散尽,天罚过后,白光熄灭,顾淮音再撑不住重重摔下,没了活人气息。 暮色起。 路上阴雨不散,一地湿滑泥泞。 睐山与缙云两座山脉之间,郡守轺车从还未建成的官道上穿过,身后辎车上载有棺木,动静颇大。 不消半日,楚州郡守借棺进京的消息已经传出城去了,毕竟有青绳病的州郡不止一地,各地官员无不盯着楚州这边动静。按照这样的速度,想必在她入京之前就足以闹得京都满城风雨。 正如江守君所想的那样,她已成众矢之的。 临走时远处缙云山上的雷声不断,震耳欲聋,甚至在这样的声响下,江守君坐在马车里竟然会被惊得全身发抖。 自江守君决心进京面圣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能想到最好的结果就是陛下为彰显自己仁慈之心能留她一具全尸。 她没惶恐过。 此时却被这雷声震出满心忧虑与不安。 临近入更,雷声终于停了,她心中细数下来,一共一十八道。 这样折磨的动静终于停下了,马车中江守君仍是气息不稳。 她指尖轻颤着掀开帷帘,回头看,已经相离楚州很远了。她坐在车上遥望缙云山,也只能勉强看见个被滚滚阴云笼罩的山尖,只看一眼就叫人恐慌。 她为什么会这样惧怕一座山呢? 驾车的侍从见她面色不祥掀开车帘,恭敬对她道:“大人,若是按照我们这样的速度,连夜不休,后日就能到达京都了。” 江守君“嗯”了一声,将帘子放下坐回车里。 手上还攥着今天攸里转交给她的那张信纸。 那纸太薄,经不起折腾,江守君把她叠好了放在手心里攥了一路,再打开时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上面“篇终曲止,借还尽净”八个字也被洇开,变得模糊不清。 第66章 骨血销抬棺入京都 入秋枕冷夜凄凉。 风雨兼停,山上山下尽是潮湿一片。 缙云寺中禅院里,顾淮音横躺在梨花木底下,树冠繁茂,身上的血迹未被雨水泼开,赤血斑驳如生铜花。 院中静极。 房中卧榻狠狠“吱呀”一声显得尤其清晰。 那原本被顾淮音附身的侍女从梦中惊坐起身,她满额冷汗,眼瞳涣散聚不起焦。 夜里无星月,禅房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哪里?她为什么在这里? 这几月里被顾淮音神识占据,她就好像是睡了一场,再醒来时什么也不知道…… 室内泛有禅香,这位十七八岁的侍女摸索着推开房门,户外天光浅浅,没有房中那般幽闭,这倒是让她心下稍静。 见周围无人,她努力在禅院里轻轻踱步,将脚步声音放得极细。 恍惚间看见院中树底下躺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吓得她惊叫一声,赶忙缩回禅房里去了。 半晌过后,房门后慢慢探出个脑袋,偷偷往那人影的地方望。好一会儿,她深吸几口气,壮着胆子走到那人影跟前打量。 看这身形,是个女子…… 半天没个动静,这姑娘没那么怕了,咽了咽喉咙,想要推她起来。 她心中虽怕,到底是个心肠软的。 山上夜里湿寒,水汽未消雾气未散的,这女子身上单薄,要是真在外头躺一夜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来。 “喂……” 浓重夜色中,侍女猫着腰伸出一只手来往地上那人身上轻轻推了一把,躺着那人依旧没动静,她只摸到一手湿凉。 侍女悻悻收回手,无意识拈了拈指尖,鼻尖倏而闻见一股铁锈气。 离近了瞧,方才发现是满手血渍。 “啊!”这侍女被吓得破了音,这一声在缙云寂寥山中尤显突兀。 缙云寺死寂被这急促而短暂的惊声尖叫打破,重新开始活络起来。 禅院外开始亮起油灯,远远染出一圈暖黄光晕,将面前的场景勉强照清。 外头有窸窸窣窣的人声。 禅院门被打开,冲进来好几个身着粗衣麻布的和尚。 “死,死人了!”这侍女腿软得站也站不住,她瘫在满地血迹里指着梨花木下人影说完这句话便两眼一黑晕过去。 说来也怪,闯进来那几个和尚见到眼前这骇人景象,竟没什么大的反应,干净利落地将这侍女抬到别院安顿好,又将血渍清理了,为顾淮音探了脉。 确实是断气死了。 寺里没有梓棺,只好先将这具尸身先放置在禅房榻前,等天亮再做打算。 * 黑风卷地,京都被笼罩得分外阴郁。 江守君出城之前上奏的那份折子已经落到梁明帝手里,意料之中的,陛下当场把折子摔了。听闻这位楚州郡守已然入了京都,只召人速速入宫,其余一个字再未提过。 平常旁人就辨不出这位君王喜怒,此刻更不敢妄自揣度。 抬棺只是个噱头,江守君虽然确实是来赴死的,但还没有上赶着要来掉脑袋。若真有那个胆量将棺材抬到神武门口去,那这和逼宫有什么区别,十族也不够杀的。 她将吩咐一行人将棺木停在城门外,自己拾掇拾掇便入宫了。 掐指算算,她抄了未曾修建好的近路赶过来,路上柳司马那两位恐怕还有些时间才能到,她要趁着短短时间里,让梁明帝收了封城的念头。 “江大人呐,您这、这也太大胆了,您一个地方父母官,不在楚州郡好好待着,做什么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来触陛下逆鳞啊。” 领她进宫的是个老太监,脸上沟壑纵横一看便是上了年纪,从一打眼见了她拧起的眉头就没放下来过。 他不清楚朝堂上明里暗里在斗些什么,但多年在这宫里摸爬滚打,风言风语多少听到一些,知道这位楚州郡守在圣上面前恐怕难以全身而退,不由自主地在她旁边干着急。 江守君抬棺进京这事儿在不明局势人眼里确实唐突,往难听了说叫作死。柳子介还未到京都述职,他要借此向梁明帝请示封城的事没有人知道。即便无数双眼睛望这盯着江守君这边,却也只是目光短浅到以为她是为了那点救济粮来的。 天下患有青绳病的不止楚州一处,凭什么轮得到她楚州郡守做这出头之鸟,非要在这战事吃紧的安危之机凸显她勤政爱民么? 朱瓦宫墙下,老太监深深叹出一口气,“江大人待会在圣上面前言语谨慎些吧,您好自为之才是。” “多谢公公提醒。”江守君一路被马车颠簸得头疼,现在又马不停蹄地入宫面圣,根本无意听他说了什么,向老太监道了谢,便抬腿进了大殿。 殿中清冷,能闻见远远溢过来的龙涎香,一抬眼,便能看见自己那份奏疏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江守君走到那份折子旁边跪下:“臣,楚州郡守江守君,叩见陛下。” 梁明帝坐在上位没抬眼看她,亦没有要叫她起身的意思。 “江爱卿,朕记得你是科举进士出身,似乎方才上任这正四品地方官不久吧。” 江守君如实说道:“是,承蒙圣恩,自上任来臣已治楚州五月有余。” 那纸奏疏还在一旁躺着,江守君不动声色蹙了蹙眉,只好装作看不见,默默等着梁明帝发话。 梁明帝语气平和,听上去根本不像是动过怒的:“听闻近月来青绳病四起,朝堂上沸沸扬扬,说这病症是源自楚州。你堪堪上任五月,真是时运不济啊。” 江守君踏进殿门之前就想过,虽然不清楚梁明帝之后国祚是否能长兴不衰,但史书上大概要留一笔当朝皇上刚愎自用、独断专权的。 若非他固执己见,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仗还没开始打,就已经把家国上下搅得一团乱泥。 若是在承平盛世里,这样的固执就不完全是坏事,好歹不易受佞臣蒙蔽,或许能成一代守成之君。 江守君心中默默长叹,真正时运不济的是陛下自己啊。 “臣愚昧不才,不得治事之要,故害地方百姓受此病症折磨,身陷囹圄,臣万死。” “朕有说要怪你么?百里抬棺入京进言,你是在怨朕不得治事之要啊。文死谏,你才是忠臣啊。”梁明帝面上讳莫如深,将“忠臣”二字咬得极重。 江守君脸上不动如风:“臣惶恐。” 气氛已有剑拔弩张的趋势,在皇帝身边恭敬站着准备伺候的小太监是新任的,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被吓得身子在细细地抖,屏息凝气,把自己当成个木头桩子。 第77章 梁明帝没说话,只居高临下地轻轻用下巴尖点了点地上那封奏疏。 江守君会其意,跪着将身旁奏疏整理好,站起身来恭敬交到案前。 梁明帝一手按着眉心,一手将刚才捡回来的奏疏随意翻看:“就凭这折子上写的,你是觉得天下九州只有你楚州城一处艰难,还是认为朝堂上下文武百官全都是些尸位素餐的废物。” 江守君闭了闭眼,复又跪下:“不敢。” 梁明帝突然站起身来,黑色瞳仁烧得发亮,当着她的面又将折子砸在案上,动作不失威仪。 吓得立侍左右的那太监扑通跪下,双膝重重磕在地砖上,闹出动静颇大。 动作之大,纸业掀起哗哗风动,甚至把御案旁灯台吹灭半数。 殿中忽然暗下大半。 一明一暗,君臣相峙。 “既然不敢,你眼下跪在朕面前又欲意何为呢?” “青绳病陷国,内乱当前,臣恳请陛下收兵停战。” 梁明帝冷笑两声:“江爱卿,你好大胆子啊,你说这样的话,就不怕杀头吗。” “陛下既肯召臣入宫,必是准臣请奏,又说臣是忠臣,那么忠臣进谏,陛下不能不听。” 大约是没料到江守君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梁明帝气竟然莫名消下去一些,这还反倒激得他想听听她能说出什么名堂来。 梁明帝指尖叩着御案道:“好,那朕便依你,今日在这殿中你想说什么都可以,等你说完朕再决定如何处置你。” 江守君跪得脊梁极正:“陛下,五朝迭代,自昌帝始,国边疆土便时时遭戎狄侵犯不堪扰。昔日戎狄杀我子民,毁我安邦,血海深仇横前,天下万民皆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后先帝修缮加固秦关,萧关,大散关之后,遣军大败戎狄,安定西北三十余载,直至今日,岁派外使,来朝天子。 陛下今日欲开战以彻底铲除后患,是因此时西北水系紊乱,戎狄无不处水火之中,可是陛下,我举国亦受天灾之苦啊。” 梁明帝抬眼看她,动作极缓,御案上烛台明灭,面色是说不出的沧桑与沉郁。 一字一顿道:“朕又何尝不痛心于这天灾之苦,这眼下内忧外患,你这是在逼朕取舍啊。” 外患在哪儿呢?西北不是早在三十年前就被先帝安稳住了么? 江守君不禁心中冷笑,眼下内里确实是国步维艰,好比一块被白蚁啃噬得千疮百孔的木梁,可外表还勉强保持光鲜,虫蚁在里面筑了巢,这块木梁的主人却还只是一味地上漆。 梁明帝想要开战,或许不是因为箭在弦上,是他在经世之术上的不成功,迫切地要在战事上来证明些什么。 只是这个机会来得不是时候,又恰好这位君主善于自欺欺人。 江守君并不理会梁明帝的刻意回避,继续道:”今日局面,万事之首,当先停战。” “当年先帝与戎狄立有条约,使其附属我朝直至今时,此时派兵出征莫非背信弃义,又偏天灾不断之时重赋伤财,充军劳役,陛下就不怕史书上落得‘昏聩’一笔么?” “你放肆!”急血攻心,梁明帝气得手都在抖。“朕要收复西北有什么错?朕愧对先王先圣了么?朕薄待天下百姓了么?” “陛下无过,西北亦可平,只是现在不是时候。”江守君语气愈发平和:“陛下若真想永绝西北后患,臣愿献平戎策。” 梁明帝平复下剧烈起伏的胸膛,江守君说方才那番话时,他是真想杀了她的。 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官从一开始就做得很绝,抬棺进京昭告天下,当着满京城的面入宫,说这些话实在难听,但确实又是“忠臣”忠言逆耳的样子。 这楚州郡守是真不畏死啊,可是他若真想要停战,那这莫须有的“平戎策”又是唱哪一出? 梁明帝一头雾水,心里愈发不明白,见她进殿起手上也没拿着什么纸页册子,不由得问道:“那你这平戎策在哪儿呢?” “臣进京仓促,路上又无纸笔,这平戎策臣尚未落笔。”她这番话倒是说得理直气壮,最后还不忘补一句,“请陛下治罪。” 哦……她还没写。 殿中静了好一阵,梁明帝被气得笑出了声,握着拳锤了锤御案,他闭了闭眼仰起头,长叹一口气。 梁明帝自登临这九五之尊的位置以来,还没有人敢这样冲撞他。 他抬起腿来,踹了一脚几乎钻进御案底下跪伏着的太监,“起来,去宣吏部给事中进殿。” 第67章 腥雨夜上谏碧血函 殿中烛台重新被点燃,酉时已至,内侍引亮宫灯,皇城里浓重夜色被晕开一些,烫得略微泛红,宫阙宫墙之间灯影绰绰,又显诡谲。 被圣上一道口谕猝然宣进大殿的给事中脸色苍白,额头上聚着细密的汗珠也不敢抬袖去擦。 给事中动作麻利备好笔墨,躬身侍候一旁,抬眼见陛下面色不善,底下跪着的那位地方官虽也蹙着眉头,但看起来比自己要从容不迫得多了。 “平戎策……呵。”江守君跪着垂眼不动,梁明帝站着端详了她一会,继续道,“今日无需你亲自动笔,朕也不追究你殿前失仪,只不过你要做忠臣,这谏言不能乱写。” “策论上但凡错一字便罚一庭杖,你们二人同罪并罚,两位爱卿谨慎些吧。” 梁明帝低沉音色在大殿中微有回声,此外,两位为人臣者,只能听见自己剧烈心脏跳动声在胸膛回荡。 执笔者屏息凝气,专注地盯住眼前苍白不染一尘的纸面,等待着留下风云暗涌的朝堂里浓墨重彩的一笔。 “嚓!” 窗外白光狭促闪过,似天上神仙刻意拔出银剑而亮出的凛冽盛光。 又是风雨雷电声。 是在昭示不祥?殿中君臣无人思及此处。 “楚州郡守臣江守君昧死再拜,上书陛下。” 江守君神情微动,昏黄烛光映衬下,她整个人却是万分冷冽肃穆,此刻眉眼间是最浓重的黑与白。她伏地再拜陛下,跪直了身子出口。 “勤求古训,君主好贤则乾坤通运,君主好仁而神明通力,今道途蒙昧…… 悲梁础朽,良主乏贤。昔昌帝陵前,行路艰虞,已至穷处,难以兼善…… 外祸乘隙,不啻乎分裂六合;民心瓦解,无异于宰割天下…… 伏惟社稷昌明,四海清平,臣昧死再拜。” 话音落下,案前搁笔声。 宣纸上笔力万钧,洋洋洒洒三千字。不错一字。 给事中将笔录下的平戎策整理妥当,交给掌事太监,尽力压抑着狂跳的心脏,将还在发麻的手偷偷往袖口上擦去了冷汗。 袖口顷刻见湿一小片,几乎是有些明显。 若不是实况危急,他这给事中与那郡守二人鱼游沸鼎,他是真心想为江守君这平戎策喊一声“痛快”的。 当然,这个节骨眼上,天子还沉着一张脸叫人揣测不出圣意,给事中自然不敢表露出半点。 她写得着实大胆,就像当时那篇奏疏一样,可策论中又张弛有度,每每到锋芒最盛几乎要指着陛下鼻子骂时,突然又峰回路转引出当今家国困境的最优解。 几度大开大合,纵横捭阖就像画了个圆,最后还是不忘初心,要停战。 要停战,将那些无故横征来的兵役返还故乡。 要停战,将那些多加收敛来的赋税用于百姓。 那西戎北狄怎么办? 一来边关三大关隘镇守住国家几十年来无忧无恙,我国百姓不必为此烦忧。二来西北此时水系本就不发达,轻易一场干旱,漫漫黄沙天下又是无数尸骨,他们尚且自顾不暇。 那血海深仇不报么? 梁明帝要出兵征讨的消息早已传出去了,打仗从来讲究个“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不到朝堂派来的兵力,戎狄又能一直枕戈待旦多久,日日提心吊胆总有精力耗竭的时候。 陛下应该耐心些,届时就费不了多少兵卒。 再退一步来讲,当年先帝与戎狄是立了条约的,二者互不侵扰。陛下不顾境内患难,短时间内急敛暴征,只为趁其病弱不备攻打过去,这样在史书上恐怕不会好听到哪里去,想要借此功劳泰山封禅更是无稽之谈。 江守君大概真是耗了心血,额角出了些细密的汗,她闭了闭眼,等待梁明帝发话。 梁明帝毕竟不是第一天才做君王,他只是功利,并不是蠢。 他抬了抬手,让吏部给事中退出了大殿,手指不自觉地捏着这纸策论。 “江爱卿好才学,只不过你绕这么大个圈子,还不打算跟朕图穷匕见么?” “陛下。” 江守君抬起头来,目光紧紧盯着梁明帝身后烛台上的烛光,盯得久了,眼前有些发黑,太灵台确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眼下各州青绳病肆虐,诏书上言明此病不是瘟疫,陛下却有要封楚州城的打算,是又当又立,还是欲盖弥彰。” 第78章 这太直白了,这人愈发放肆! 短短半夜,这人让自己起了无数次杀心,居然还能好端端跪在这里。 梁明帝不可遏制地想,自己究竟是要被她逼成仁君,还是菩萨! “朕何时说过要封城!”是,封楚州城的诏书已经拟好了,她说中了。 梁明帝心里那些阴暗的,见不得光的想法就被这轻微之臣这样肆无忌惮撕扯出来,所以愤恨、恼怒。 江守君不看那烛火了,用那双不太能视物的眼睛,平静地望向天子。 “陛下。” 她其余什么也没说,梁明帝忽然就懂了。 什么抬棺进京,什么平戎策论。 好,是她有胆识;好,是她好手段。 殿前君与臣周旋许久,梁明帝无端生出些无力感。 “朕知道了。”梁明帝摆摆手,“你是为此来的,你细说楚州吧。” 江守君紧绷的心弦不肯松下,一字一句平稳说道:“青绳病泛滥,秋收粮食被水涝所害,渡口被封,官道未建成,若是还要封城,百姓断粮绝米,恐怕捱不到入冬。” “楚州命悬一线。” “除封城之事外,你还要什么?” “除此之外,楚州无监察官员,臣要朝廷救济粮由户部直遣,不得经楚州地方行政官员之手。” 不得经楚州行政官员之手?这话倒是莫名其妙。 楚州郡最高行政官员不过府衙里的郡守,只要她江守君不做贪污受贿之事,这救济粮就能原原本本到百姓手里。 “你是楚州郡守。”这话听得梁明帝皱眉,“怎么,你连自己也信不过么?” “臣并非此意。” 她话说半截让人一头雾水,又没个下文。梁明帝竟有种被人吊胃口的错觉,这令他愈发烦躁,前面多少大逆不道的话都说了,这会又有什么好遮掩的。 梁明帝不耐烦道:“说。” “这几年来国家大小灾害不断,国库早有亏损迹象,哪怕收敛赋税也并不能使其殷实。陛下万倾国土,州郡无数,沿长江、黄河、淮水两岸青绳病尤其严重,不止楚州,百姓皆受倒悬之苦……” 梁明帝嗤笑一声:“怎么,要朕散尽国库成全他们么?” 她说这话有些异常天真了,仿佛和刚才口述平戎策的不是同一个人。 青绳之症乱国没错,照她的意思楚州要了救济粮,那其它州郡呢,但若是每州郡以至于每乡县都同楚州一样,由户部直派银粮下来,国库哪里捱得住?人力物力哪里捱得住? 当务之急是要太医署那些尸位素餐的赶紧研制出解决之法,尽早控制才对。 江守君摇了摇头,话锋一转郑重道:“请陛下赐臣死罪,午门斩首,悬首城门。” “微臣抬棺觐见,此举若成……” “此举若成,必定引百官争相效仿,可惜他们当中有你这般才学的人少矣,朕也不可能挨个成全他们,怕只怕他们效你不成,画虎不成反类犬。”梁明帝继续她的话说。 江守君抿唇没有答话。 “此路早死绝,”江守君闭了眼心想,“只愿百僚不要行我之亡路,徒留宫外寒官冢。” 梁明帝心中终于明了,这个臣子城府何其深,心思何其浅。 自古忠臣医天下,贤良治家国,她此番抬棺觐见,殿前谏言,闹得殷天震地只为区区楚州? 是了,只为楚州。 内乱当前你只偏意楚州,你心胸狭隘,你不顾性命只为楚州,你圣人心肠。 殿前君臣良久无言。 戌时至,论往常这个时候司礼监交班,但今日不同以往,无论太监宫女,但凡有点眼力见的都不敢往这气氛焦灼的殿里闯。 茶已经冷了三刻钟了。 偏偏有个不识规矩的太监端了热茶过来。 “哐当”一声,茶盅不慎砸在大殿里,热茶淌了一地。 江守君抬起头来,对上那太监的脸。 陆寅。 陆寅吓得话都说不出,跪伏在地上,嘴里止不住地念:“陛下,陛下……” 御前用人,再不济也是训练有素的,断然没有敢像这样犯错犯得这般明目张胆的。 旁边没来得及交班的掌事太监看得头皮都在发麻,忙往他身上狠狠踹了一脚:“陛下面前,岂容你这奴婢放肆!” 梁明帝心思敏感,看着太监不仅是怕,更像是有话要说。 “你看见什么了?” 陆寅跪着爬到梁明帝脚边,地上的茶盅碎渣把他的膝盖手掌划出长长血迹。 “陛下,陛下……”陆寅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目光却没有从江守君脸上挪开过。“她……” 梁明帝来不及看见的地方,江守君半阖着眼打量陆寅,皱眉在思考什么。 须臾,她朝陆寅笑了一下,笑得几乎是有些轻蔑。 * 昭狱。 这里暗无天日,深浅不一的血腥气弥漫开来,潮湿阴冷的监牢里,那人手脚皆扣着枷锁,如墨长发散开,身上囚服不算干净,却被她穿出一种处变不惊,气定神闲的气质来。 “江大人,你……这是欺君啊,是死罪啊。”老太监刚刚目睹她和陆寅在殿前公然对峙,忍不住要扼腕叹息,开始宣读她的罪书。 江守君有些想笑,陆寅此番出现得不合时宜,更像是早有预谋。 可是那又如何,天下人都在看她身上会被定个什么罪名,但梁明帝不会在她的罪书里写她是罪臣陆柯之后,更不会写她女扮男装入朝为官,他不敢写。 是故何来欺君呢? 如她所想,罪书上没有一条言明此事。 身旁内监站立一旁,手中盛盘上恭敬端着一杯闭口椒酒。 梁明帝终究没有如她所言般让她“午门斩首,悬首城门。”,连掌事太监也知道江郡守此举大义,却又无可奈何。 “陛下仁慈,赐椒酒,后特准江郡守归楚州。” “谢陛下。”江守君端起那杯椒酒,却被轻拽了一下。 那太监将腰弯得低了些,轻声说,“江大人,您入京的车马还停在城外,您要还有什么要讲的交代给我就是,我会帮您给他们说妥当的。” “多谢公公,”江守君表情从容,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要赴死的罪臣。“那还劳烦您跟他们说一句,到时我的尸身裹草席回去就行,不要染指棺木。” 老太监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心不自禁问道:“为什么……” 江守君轻轻笑了笑:“实不相瞒,那副棺木是我借的人家的,还得还回去啊。” 话落,江守君抬头把椒酒一饮而尽。 椒酒味苦,药性也烈。 辛辣从喉舌一直烧到胃里,痛感愈来愈重,猩红发暗的血从口中止不住地吐出来。 半刻钟后,人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第68章 多陆离频繁惊狐兔 慎刑司。 陆寅因殿前失仪被处杖毙,刑凳上绑的却是一只黄鼠狼。 场景诡异,那黄鼠狼快有半人高,手和足都被牢牢捆住。 刑场上安静得渗人,没有人认为有异常。 随着一声声沉闷的庭杖落下,原本还在挣扎的黄鼠狼彻底不动了,随后尸体被随意丢弃到宫外的乱葬岗。 * 缙云寺。 山上黑雾重重,妖气森然。 暮色里,僧人们点亮油灯,诵读晚经。 寺外溢进来的寒气并没有扰乱佛像前打坐超度,参禅悟道的僧侣。 寒气越发重了,在梁柱上结出一层细腻霜花。白雾弥漫进来,很快染在宝相庄严的金身佛像上。 终于察觉到不对,僧人们都站起身来面面相觑。 下一刻,侧墙轰然倒塌,有来不及躲避者霎时就被埋在废墟底下。一条足有六七人高的巨蟒闯进来,在场无不屏息凝气。 巨蟒嘶嘶吐着猩红的信子扫过,它竖瞳瑟缩了一下——这里没有活人。 它大张着嘴咬断一僧人的腰脊,却没有鲜血溅出,那僧人面露惊恐,身躯化作浅浅银光散去了。 巨大而滑腻的蛇身裹满鳞片,蛇身攀上梁柱,徒留蛇尾在地上缓缓滑动。 “轰”的一声,案前香火油灯被扫落到地上,零落一片。蛇尾重重抽在佛像上,佛身受不住力道轰然倒下,内部竟露出形似莲花状的雕刻物。 寺中三尊佛像尽数倒塌,僧人们也随之化作飞灰消失不见。 供香客居住的寮房里,原本被吓晕过去的倒霉侍女此刻又被吓醒过来,她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心跳快得不自然,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全身寒毛倒竖。 时刻危急,那巨蟒嗅觉敏锐,已经嗅到这边的活人气息了。 侍女咽了咽喉咙,看着映在窗纸上巨大的蛇影,她喊不出声。 蛇类吐信的嘶嘶声无孔不入,钻入耳膜。 “哗啦”。 门被撞碎,一对蛇眼暗伏在黑暗里,竖瞳细极,正幽冷地凝视她,让人不寒而栗。 第79章 头皮发麻,侍女当即从床上翻坐起身,几乎是擦着肩,巨蟒蛇尾扫过床沿,将木床劈得粉身碎骨。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她竟趁着这间隙从被撞得七零八落的房门钻出去了。 巨蟒瞳孔竖得更细,看见那侍女出逃有些恼怒,扭头甩尾跟了出去。 它的体型随着动作逐步增大,躯干不停地扭曲摆动向四周扩展,速度极快,不消一会儿,巨蟒竟变作比整座寺庙还要大。 巨蟒首尾相连,蛇身压倒山树,激起千层尘埃。它缠在缙云山头上,将整座缙云寺圈在怀里,不断往里收缩,好似誓要把这一方天地碾平。 出逃的侍女慌不择路,又重新跑回那处禅院里,禅院里的梨花木依旧是风过不惊。 她重重关上禅房门,背倚墙大喘着粗气。隐隐月光入户,看清榻上躺着的正是昨夜躺在院子里的无名尸体。 外面院墙建筑在巨蟒的摧毁下土崩瓦解,有地崩山摧之势。 “怦”,好重的心跳声。 这样千钧一发之时,侍女已经快要不能自主思考,恍惚间以为是自己心如擂鼓。 下一瞬,巨蟒蛇首掀开了禅房房顶,土砖废瓦簌簌砸下来,侍女避无可避,只好在角落里蜷起来。 “怦怦”,声响更重了,回荡在禅房里。 顶上巨蟒分不清有多少丈楼高,它从空中俯瞰,低下蛇头,幽绿的瞳仁带着彻骨的冷意。浓重的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开,它张开了巨口,带着两只弯似弓刀的毒牙,扑了过来。 侍女瞪大了眼睛,只见那深渊巨口中途调转了方向,朝着榻上那女子尸体去了。 “多放肆啊。” 耳侧声如寒冰,侍女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榻上尸体。 那尸体根本没动静,是幻觉么…… 顷刻间,巨蟒衔起榻上人。 顾淮音身体横在空中,唯有腰部被咬住。 “越界作乱,可以伏诛。”又是那冷冽的声音,自上传出。 须臾,天地间白芒四散,山顶上恍如白昼,时间如同静止一般,那侍女蜷在地上几乎快要窒息。 光明散尽,巨蟒骨与肉分崩离析,它的血肉被融尽,只剩一副白花花的骨架轰然坠倒在地。 “好骨相。”顾淮音稳稳落地,打量两眼地上的白骨道。腕中弹出银光,那堆白骨就化作了雾,被她收进袖口。 “想跑?” 她转过头来,朝着在门口瑟缩的侍女看,顾淮音半阖起眼。“没有我准许,你要敢踏出这寺门一步……我就连带着你一起把缙云山夷平。” 侍女对上她的眼睛,忍不住浑身发颤。 “司主……”顾淮音话音刚落,门后就走出一十六七岁模样的小姑娘,她是此地兔子山精。 “明知是我在此处,还敢放任精怪前来冒犯,你勇气可嘉。” 山精耷拉着两只雪白的长耳朵跪在地上,神情惶恐。 顾淮音缓步走到她面前:“缙云山上天罚才过不久,旁人唯恐避之不及,你来此处是为寻什么?” 山精死死咬住唇,没有回话。 “不肯说么?” 顾淮音弯下腰,朝她伸手摊开掌心,“那先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吧。” 兔子耳朵动了动,她怯生生地将趁乱拿走的固魄还到顾淮音掌心里。 固魄里原本纠缠不清的两滴血珠,其中一颗已经暗了下去。 心脏像被割开一个口子,涩味层层涌出。 指尖轻点额间,一缕神泽被抽出,如细流水般淌进固魄,霎时那灭了的血珠就泛起一层浅薄的光。 顾淮音细心将固魄收好,垂眼看向尚且瘫在地上的侍女。 罡炁攒成银白莲花浮于眼前。 侍女抬起头,禅房屋瓦被掀翻,顶上月光倾泻,如落下一地水银。 冷白的色调相衬,恍如天人,侍女轻轻托着莲花看她。 司主眉心不自觉蹙着,生出悲悯之意,眼尾泛红是沾染上的尘霜,恻隐之处即神性来由。 “山下青绳病起动荡不安,与乱世无异,你跟着这莲花到北海之上岁天域去吧,那里有安宁,也算我报你恩情。” 侍女原地木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朝她点了点头,那莲花就浮到她头顶上,银白光芒笼罩住她,将她带着朝北海去了。 待将人送走,顾淮音又重新问那兔子山精:“说吧,是来找什么的。” “石头,是石头。”山精将兔子耳朵耷拢得更低。 “谁让你来的?” 山精又不说话了。 “猫妖?” “司主也认得它……”山精猛地抬起头,“我,我并非存有害人之心。” “嗯,我知道。” “都说妖族命短少智,你们这些命长的精怪却也没有比他们好到哪里去。”顾淮音难得苦笑一声,“那黑猫不是妖,你被骗了。” “我只好奇,你们以前与妖族同住一合,本是同源,但血脉相异,两千年前妖族与海神立下契约,得亶渊器护佑,却将你们逐出褚源,导致精怪一类被鬼族重伤,甚至几乎绝迹。即便是这样……也不恨么?” “恨,鬼族出世之前,妖族奴役我们精怪已有千年,他们自私自利,比鬼族更丧心病狂。”那兔子精眼睛原本生得就红,被顾淮音这话一激,眼底悲愤上涌,眼瞳更是鲜红欲滴。 “那你还敢听信那黑猫谗言,是打算步妖族后尘?” 兔子精不知道顾淮音是如何猜中的,北海司主销声匿迹八百年,许多有关她的史册记载被人刻意销毁,资历稍浅的更是没听过这般人物。 她竟有如此本事么,兔子精耳朵动了动,还欲狡辩:“您,您说什么……” 浮云掩去月色。 “你不必瞒我,什么‘石头’都只是幌子罢了,”顾淮音半张脸埋在夜色里,“它是不是跟你说了亶渊器?” “是……”兔子精低下头去,顾淮音一针见血,她也没有要藏下去的必要了。“它只说亶渊器将毁,我族两千年前的屈辱仇恨可以报了。” “它还跟你说什么?说亶渊器将毁,你族应该比妖族先一步找到能够替代亶渊器的神器?”顾淮音将声音放得又低又缓,听上去极具压迫性。 “是……”兔子精忍不住发颤:“司主说的对,我不该轻信它,亶渊器是海神遗骨,岂是轻易就能毁坏的,找替代品更是无稽之谈。” “其实它的话也不完全错,”顾淮音忽然笑了一声:“八百年前我误入褚源,被亶渊器困住直到如今,当年睐山上一十八道天雷过后,亶渊器确实有损。现下天罚我已经完全受过,亶渊器再不能拿我如何,你猜那神器……会变作什么样子?” 兔子精心中如压重山,有说不出的震惊。 亶渊器么?世间至坚至韧可以囊括天地的神器么? “你看,你还是信它的,不然你也不会刻意放任那大蛇前来试探,你身为一族之长,其余我不好多劝,今日冒犯之举我也懒得追究。”顾淮音眼神骤然冷下来。 “只是我要提醒你,无论亶渊器是圆是缺,最好不要去打替代它的主意,凡有此心者,我都不会放过。” 兔子精将头伏得更低:“是。” “你走吧,此地不要再来。” 顾淮音倚着门框,看这兔子精瞬时跑得无影无踪。 “好胆大的兔子,竟然敢与鬼族有牵连。”她皱着眉头想。 * 缙云山脚下,草野处站着个身裹白色长袍的男子,身旁端坐着一只黑猫。 “好蠢的主意。”宽大帽沿下那半张苍白的脸侧过来,声音混合着泠泠山风让人听不真切,“你挑拨妖族与山精一族,为何非要引诱他们去寻亶渊器的替代品,你把主意打到水神身上,上面那位岂会坐视不理?” “你到底想做什么?” 黑猫一身乌黑光滑的毛被猎猎山风吹得很乱,它用舌头理了理,不紧不慢道:“当然是为了借她的手除掉你。” 鬼主:“……”真是直白得有些过分。 “你怨我鸠占鹊巢,想除掉我是应该的,”鬼主无奈笑笑,“算起来,我们也相依为命这么多年……” “你少恶心我。”黑猫被他说得毛都奓起三尺高。 “那好,你告诉我,你说的缙云寺里的‘石头’到底是什么?” “呵,竟然还有你不知道的东西,”黑猫冷笑一声,“这么着急知道做什么,此番妖族惹了大祸,等水神归位,你自然就知道了。” 第69章 长庚明犹得汝复还 京都里风雨终于平息。 原本在进京述职路上,准备要与梁明帝演一出愿打愿挨戏码的柳司马终于姗姗来迟。 楚州郡守被下令赐死一事才不满一日,消息虽放出来已经闹得风雨满京都,但大殿上君臣相峙的内容却被压得死死的,一点也不曾透露出来。 于是宫外猜测揣摩,或褒或贬,到处沸沸扬扬都在议论此事。 第80章 柳子介与谢晋行车路上自然也有听说。 震惊于江守君入京倍道而进,要比他们快太多…… 大殿上,谢晋身为庶民跪于三十步开外。 柳子介多年远逐臣,在朝堂中被构陷从翰林院到地方司马,也无怨无悔将阖江治理得很好。 梁明帝也知道当年实情,他对这个臣子确实心有愧疚,于是招手让柳子介立侍御案旁替自己代笔,以示亲近。 “楚州郡守昨日抬棺觐见,这事你听说了么?”君臣私下会议,梁明帝姿态很随性,一手臂撑在案上支着额角偏头看他。 柳子介立刻搁笔恭敬道:“臣在进京途中有所耳闻。” “她被朕赐死的事也知道了?” “知道。” 梁明帝一挑眉:“那你怎么看?” “此次陛下召臣进宫述职,臣原本还有一事要奏,是关于楚州。”柳子介斟酌道,“既然楚州郡守已经在陛下面前言明,那臣……” “你怎么知道她言明的是什么,”梁明帝拿起案上一侧的几张薄纸扔给她,“她昨日在大殿上口述平戎策,你看看吧。” 柳子介下意识抬头和跪着的谢晋对视一眼,随后双手接过,细读策论。 “如何?” 常言伴君如伴虎,柳子介一身冷汗,摸不清君王的心思。 策论有理有据短刀直入,而作者抬棺觐见的行为却太过冒失。柳子介拿不准是要贬她激进行事,还是要褒她鞠躬尽瘁。 “这……” “朕的两位贤臣都是聪明人,不说你也应该看得出来,这篇平戎策后,朕没有起要杀她的心思了。” 梁明帝抬手指了指地上跪着的谢晋,继续说,“她昨日就是跪在那里,要朕赐她死罪,午门斩首,悬首城门。” 谢晋赫然抬头。 此话一出,二人心中已经明了。 江守君用性命托举,几乎是逼着梁明帝给楚州一条生路。 青绳病虽未解,但西北的仗不会打了,楚州也不会封城了。 “朕成全她死。”梁明帝不怒自威,“再有敢效仿此人者,一律诛杀!” 大殿久久回音,柳子介心里滋味难以言喻。 “陛下,臣听闻,江郡守是草席裹尸还楚州的……” “哦?朕留她全尸,不是因为她抬棺进的京都么?” 梁明帝表情复杂,他忽然苦笑两声,“楚州这地方,确实棘手。” 他从御座上起身,缓步走到谢晋跟前。 “朕记得你,写泯州赋是吧,你叫什么名字?” 谢晋伏身再拜,“草民谢晋,叩见陛下。” 梁明帝垂眼又问:“你有这样好的才识,不曾考取功名么?” “昌元十三年入过殿试。” “既入殿试,不曾进仕途么?” 谢晋摇头:“不曾。” “那好,方才朕说的你也听明白了,楚州正处风口浪尖上,不能一日无治,即日便授你官印与任职文书,委派你任命楚州,接替郡守一职吧。” 谢晋:“臣领命。” * 几度寒露冷秋光,再有几日便是霜降。 朝廷户部派遣下的救济粮比郡守本人先到楚州。 这极大程度上缓解了楚州因淮水水涝导致的秋收无果,同时也安定了民心。 两日后,前楚州郡守江守君被下葬在睐山山脉一处风水秀丽的好地。 她在皇宫大殿上写的那篇平戎策名声大噪,短短几日形成了京都洛阳纸贵的景象。 入葬时却没人来扶棺。 皇上不准江守君死后入地方志,稍有眼力的官员大户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敢前来招是惹非。 或许百年以后,世人对这个仅仅在位六个月的楚州郡守的印象,唯有谢晋为她写的祭文中“君子成诚”四个字。 坟茔前纸钱纷飞,有人一身素白,口中喃喃:“何不高翔而远翥,何为号呼于人兮……宁鸣而死,不默而生……[1]” 山色空蒙。 一道奇异流光裹挟劲风而过,将烧着的火星吹得有些凌乱。 几步开外,顾淮音目光沉沉,久久注视眼前萧条景象。片刻后,那流光又往北海岁天域去了。 * 褚源瘴气弥漫。 其中几座仿人间建的茅舍竹篱却极富清趣,其中最雅致的一间布置考究,原本应该身死的江守君此刻却好端端的坐在这里。 自江守君从褚源醒来就一直被软禁在这里。 里面妖类称呼她为“圣女”,言行毕恭毕敬,但没有妖王的指令,谁也不敢放她出褚源。 没有办法,江守君虽是海神之后,在妖族面前却连最基本的自保能力也没有,她亦不敢轻举妄动。 “圣女。”桃花妖端来花水替她梳洗。 已经数不清在褚源里待了多久,她还是不习惯这样,从前在楚州一直要把自己当男相养着,如今换了衣裙反而不适应。 “不用劳烦,我自己来吧。”江守君照例像往常一样拒绝。 但桃花妖根本不听,“要的要的,我是专门来服侍圣女的,哪能让您亲自过手。” 江守君拗不过她,只好依着她来。 等江守君完完全全按照她的喜好,穿上浅粉色绫缎鸢尾长裙,梳了垂鬓随云发髻,再在脸上点了妆容,非要把她扮成第二只桃花妖不可。 这小妖终于心满意足了。 等这小妖走后,江守君才敢长长叹出一口气。 她身上穿的服饰实在很有特色,几层相叠繁冗复杂不像是常服该有的样子,上面还坠着各色流苏坠子,衬得整个人流光溢彩。 江守君对着搬来的铜镜扫了两眼,实在很不愿意穿成这个样子,只好背着桃花妖偷偷卸下些多余衣物饰物。 岂料伸手才解到一半,门又被重新打开,那小妖又回来了。 江守君手僵在空中。 “圣女是……不喜欢我挑的这件么?”她说着眼眶就要红。 “不,不是……”江守君怕了她了,“屋子里太闷我才……和衣服无关。” 她还是不善于扯谎,转移话题说:“你回来找我,应该的有其它重要的事要对我说,对不对?” 经她这么一提醒,桃花妖终于想起要紧事,“对,妖王让圣女去亶渊窟有要事相商。” “知道了。” 如顾淮音所想,当年亶渊器封印她法术与身躯,当年半数天罚时,神力至少恢复五成,而今十八道天雷被补齐,她受这天雷荒火时用得也是自己的身体。 两度天罚之际,都是亶渊器出了问题。 不得不说上天真是公正廉明,统共三十六道天雷,她在睐山里被劈得魂飞魄散还剩下十八道,过了八百年还是硬生生补齐了…… 亶渊窟旁,往常氤氲的雾气散去,露出亶渊器的全貌,神圣洁白的细颈长瓶果然有一道长长的裂缝,看上去极为显眼。 妖王已经在此等候许久。 “圣女也看见了,坚不可摧的亶渊器也会有裂痕。”妖王忽然冷笑看向江守君,“圣女知道这是谁的手笔么?” “北海司主。” “不错。”妖王继续说,“两千年前海神嬴鲛与我族立下契约,亶渊器确实护佑我族,可惜世间没有什么是恒久的,莫说亶渊器,就连天地亦会老死。” “而我身为妖族之长,想要的只是让亶渊器给予我族的安宁长久些。” 他这话说得隐晦,但江守君不是蠢人,心中已经明了了。 两千年前妖族与嬴鲛做的那个交易,不算平等。 立契时嬴鲛只说要妖族给自己容身之所,却没有明说让妖族拿寿数与自己交易,实是带了欺骗的成分在。 妖族忍气吞声这么多年,今日亶渊器虽有损,可未尝不是一个契机…… 海神嬴鲛遗孤就在眼前。 江守君明知故问:“你想要什么?” “你的鳞骨。” “王上当着海神的面把主意打在我身上,想必是很有把握了。” “不必拿海神来威胁我,圣女不要忘了你在人间已经身死,是我救的你,否则你怎么会自褚源醒来,我只要鳞骨,又不取你性命。”妖王逼近她一步,“再者说,这是嬴鲛当年许诺我的,现在亶渊器出了问题,你作为海神后人,后果理应由你承担。” “好荒谬的话语。” 江守君丝毫不怯,反问他,“陆寅早就死了,我那时在大殿上看见的不是人,是妖吧。” 妖王没想到她会说这个,索性破罐子破摔:“圣女聪慧过人,他是妖。” “我抬棺进京,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妖族设计好要被杀死的。”江守君沉着冷静地说,“你算计我,在我身上有利可图,想方设法让我在褚源醒来,这也算你救的我么?” “是我算计你又如何,涸辙之鱼,有什么资格跟我谈这些。” “啊,确实。”江守君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只可惜我轮回百遍,身上哪里还有什么鳞骨。” 第81章 “当然有的,两千年前淮水边圣女前身撞冰山粉身碎骨,尸骨被人收敛起来,就在淮水神祠。” 听见“淮水神祠”四个字,江守君眼睛忽然亮了一瞬。 “圣女要是不肯去,我自有办法……” “好,我去。”她回答得直截了当。 作者有话说: [1]出自范仲淹《灵乌赋》 第70章 淮水庙郡守问淮水 萧萧淮水声声寒。 风过水面,有马嘶悲声。 郡守新上任,照例要去供设淮水水神。 神祠前,两个负责平日祠中洒扫的侍女和谢晋详细说明了水神像前的禁忌事要,随后关上了门退出堂前。 “不准直视水神像,好奇怪的规矩。”谢晋跪在蒲团上,心中不禁好奇。 他自幼被姜邑尘养大,自然是信这世上是有神仙的。可这间神祠灵气缥缈,似有若无,即便谢晋凡胎肉眼也看得出来,这显然是一间空庙。 所以这所谓禁忌根本是莫须有的。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千年如一日长久伫立在此的淮水水神像,周身有神性。 “你是楚州郡守?” 身旁忽然不知何时站出一个粉白衣裙的女子,看上去气质不凡。 “是……”谢晋一愣,他没见过江守君,抬头看去,只惊讶于发现这人与水神竟极为相像,不由得问道:“姑娘你是?” 江守君抬眼看水神像。 谢晋立刻反应过来:“你是水神?真的有淮水水神?” “不错,我是淮水水神。”江守君应下他的话。 原本她是同意了妖王要来这里取自己遗骨的,只不过恰好碰见了新上任的郡守谢晋在此,相同场景历历在目,不由得勾起一些人间的念想来。 “既然你……您真是水神,世人为您建淮水神祠,那为什么历年还是淮水灾害频繁,致使两岸民不聊生呢?”谢晋拱手问得很诚恳。“我没有要冒犯您的意思,只是……” “天宫里神仙百位,百姓日日祭拜,天上不也是既风又雨么,倘若建庙宇祠堂就能使百姓安居、天下平定,商纣王何至于落到裹玉自焚的下场,倘若淮水神祠燃香不断就能治理好淮水,那朝廷派遣郡守下来做什么呢?”江守君平静答道。 “这……” “天下高山大川,或骞或崩,都在反映人与物的变化,这非人力,亦非神仙所能改动。” “既然人力、神仙也改变不了,那是不是意味着无论做什么都是无用功,只能听天由命?” 江守君摇摇头叹道:“万物成理,天地是顺应人与物来的啊……你还不明白么?” 灵台蓦然清明起来,谢晋如在此处参禅悟道了一般:“我知道了,晚辈多谢水神赐教。” 江守君看了他一眼,忽然道:“闭眼。” 谢晋:“什么……” 来不及等谢晋反应,门窗紧闭的祠堂中竟忽然开始狂风大作,卷起供案上的香灰,迷得人眼睛也睁不开。 谢晋抬袖掩面。 只听耳畔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崩塌了,他再睁眼时,看见江守君面前的水神像倒地,被砸得四分五裂。 “水,水神?” “出去。”江守君仍没有多余解释。 下一瞬,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道就推着谢晋往门外去,等到人被赶出祠堂,堂前门又被重新关上。 “谢大人,您没事吧?”守在外头的两个侍女并没有听见里面的异响,只看见谢晋手脚不稳,出来得仓促。 谢晋摆摆手:“无妨。”心里做了会斗争,还是决心不把里面发生的事讲出来。 “但里面水神像好像出了点问题,要不待会你们进去看看?” 侍女面露疑惑,上了几步台阶重新把门打开,里面的神像却安好无恙。 神仙的心意果然不是凡人能够轻易揣测出来的,谢晋无奈笑笑:“这我就说不清楚了。” 供设完水神后,一行人恭送郡守回了府衙。 方才对外面凡人只做障眼法,水神祠下水神像终究还是被江守君亲手摧毁。 “水神。”毋厘看着一地凌乱。 “两千年前我们在淮水畔似乎有过几面之缘,青岐蛇君。”江守君手上捧着一小方古老陈旧的梨花木匣,转过身说。 “是。”毋厘苍老而浑浊的眼珠越发灰暗,牢牢盯住她手上的木匣,“后水神身殒淮水,司主亲手将水神骨放入神像中,设淮水神祠。” “我与您交情并不深,您是奉司主命才在水神祠里镇守两千余年的么?” 毋厘顿了顿,“不是,司主不会下这样的令。” “那和我的鳞骨有关?” 他摇摇头继续说,“我知道水神是海神血脉,可水神骨从您身上剥离,就不能像亶渊器那样起作用,只能变作平常白骨,所以不会轻易有人觊觎淮水神祠。” “那是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这间祠堂里?”江守君目光深邃如渊,等着他给自己答复。 “因为我是妖。”毋厘静默良久,终于肯把自己慢慢剖析出来。 “水神知道妖族占据褚源一隅,将与妖族同宗同源的山野精怪囚禁奴役……甚至将他们用于果腹么?我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独自一人逃出褚源,即便鬼族乱世我也再没有回去过,后来妖族与嬴鲛立契,导致妖族折寿,当时我还欣喜于自己幸免于难,我作为世间少有的大妖,不过才两千年就衰老至此,必定也被波及牵连。” “期间我的能力法力江河日下,甚至到了难以自保的程度,而妖族之前罪行累累仇家也多,我无力应对,也算是在淮水神祠里躲了两千年吧。” 江守君仍是捧着那木匣安静站着,让人摸不清她在想什么,“原来如此,今日我只为取回我鳞骨而来,多有冒犯,改日再赔罪。” “可是,这……水神骨不能轻易拿啊。”毋厘面露难色。 “连我也不能么?” 毋厘是个只认死理的:“是,即便是水神您,也应该先过问司主才是。” “司主不会同意的,”江守君忽然笑得意味不明,“您说水神骨从我身上剥离后就没有用处了,那若这东西重新回到我身上……” “这怎么可能呢?” 江守君手指轻轻摩挲着梨花木匣的匣面,世上能有几个人捧过自己的遗骨,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太诡异。 “可能的,若是我带着这匣鳞骨入轮回……” 毋厘显然想不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被她惊得快说不出话。 “你……” “青岐蛇君要阻拦我取水神骨,那我只能靠抢了。” 她趁着毋厘愣神捧着匣子往外走去,被淮水止住脚步,妖王派遣来监视她的几只妖物还守在对岸。 那几只妖物见她得手,都显出原形朝她这边扑过来。 中途被江守君身后的凌光击落,毋厘对她大声道:“外面危险,请水神先回水神祠避一避吧。” “不必管我,青岐蛇君有几成把握能对付它们?” 毋厘冷哼一声,“一些不入流的杂碎,对付它们岂在话下。” “那好。” 毋厘话虽如此,刚才被打倒的妖物此刻重新站起身,喉间发出低吼,妖气浓厚,不像是好对付的。 立刻毋厘与几只妖物打作一处,一时间哪边也不落下乘。 江守君分不出心在意谁输谁赢,她捧着木匣站在滚滚流淌的淮水边,闭了眼,旋即纵身一跃跳入水中。 “水神!”身后毋厘苍老浑厚的声音传来,隔着水面,已经听不真切。 岸上打斗声不断,毋厘虽是大妖但毕竟身老,来人又多,他额头上沁出冷汗,渐渐体力不支。 见毋厘手上动作逐渐不灵敏,那几只妖物撕咬地愈发凶狠。 又几场回合下来,他很快招架不住,其中一只山豹妖趁其不备有意偷袭,吼啸声震如雷,它张起血盆大口朝他冲过来。 由淮水上吹过一阵寒风,风面带着肉眼可见的血红色,刮在这群妖物身上,变成刮骨的刀刃。 它们全部现出原形,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嘶吼,身上大大小小都是可以见白骨的刃口。 意识到情况不对,慌忙跑了。 “你的身体已经虚弱至此了吗?” 一双宽大却冰冷的手掌握住毋厘的肩膀,托住让他不至于跌倒,耳侧熟悉的声音离得极近,“青岐蛇君。” 毋厘只怔了一瞬,心中反应过来,顷刻怒火中烧。 “滚开!” 衣袍一角掠开,刀风闪过,却没有劈中身后人影。 “你这样恨我啊。”那人极轻的笑了声,身形隐匿在白色衣袍下,“恨了两千年,还恨不够吗?” 毋厘整个人气得在抖:“你,你不是说再也不会出现在淮水神祠么?” “我的话你还肯信?”鬼主又靠近他两步,“也是,我又不曾骗过你什么。” 他偏头朝淮水看去:“原来是当年那只白绫鱼妖啊,你怎么不拦着她呢?” 第82章 “闭嘴!” “好有意思的小鱼,明知道妖族觊觎水神骨,竟然还要把鳞骨与自己一同炼化了,这是明摆着是自投罗网啊。” 鬼主脸上笑意不减。 “我只好奇,司主要是知道她敢带着这东西入轮回,乱六道,还舍不舍得对她亲手封的淮水水神动手。” “司主与水神如何,与你何干?” “青岐蛇君啊,世间最知心者不过你我二人,你总是对我恶语相向做什么。”鬼主叹出一口气:“两千年前我在这里是怎么说的,我就会怎么做,若是败了,我魂飞魄散无妨,也都与你无关,若是赢了,你就也可以……” “我让你住口!”毋厘额角青筋暴起,并手做刀朝他劈去,途中却被鬼主轻易化解。 鬼主握住他劈过来的手腕,轻抚他手上的皱纹,“看看你你这张脸,多么朽迈衰老啊,原本是妖族自己造的孽,却又牵连你,多可怜啊。” 他袖口一挥,无数荧光如蝶舞般落到毋厘脸上身上。 原本憔悴苍老的面容变得精神焕发,略有佝偻的身体缓缓挺直,人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面如冠玉,眉目俊逸如画,周身气质并不凌厉,神情却寒凉。 毋厘逐渐回到当初风华正茂之时,连身上近年流失的力气法力都好像一并回来了。 鬼主上下打量他一番,满意道:“不打算感谢我么?” 他伸手掀开自己宽大的兜帽,露出一张与毋厘一模一样的脸。 “扶汤。”毋厘难得叫他名字。 “我在。” “你冒充雍冥鬼主从中搅局时,这些做法实在是很不高明,你已经料想过自己的下场吧。” 扶汤半阖上眼:“是啊,这局已经被我搅动两千年,再不高明也不是照样在顺着我的手段来么,至于下场怎么样,我不在乎。” 第71章 魂解离黑白曾迷我 扶汤捏住毋厘下颌,强迫他看着自己。 两张一般无二的脸相互对视,“我今日所做,不正是当年你所想的吗?” “你有什么好恨我的,”他缓缓在毋厘耳边吐息,“我不就是你么?” 毋厘狠狠推开他,寒光一闪而过,扶汤颈边划开个口子,正往外淌血。 扶汤抬手抹了一把,望着指尖的血迹笑得意味不明:“你在淮水神祠里避世太久,到底是忘记了还是不肯认,我就是你的妄念啊。” * 淮水作为当年鬼主身殒地,是真正被戾气侵染过的,即便鬼族大乱之后司主罔悬用了两百余年时间肃清淮水,直至今日,谁也不敢说淮水无恙。 寒凉刺骨的淮水中,江守君捧着自己的白骨盒子意识极为清醒地想:“此事绝不会这样简单。” 她虽在人间反复轮回,但对仙神鬼怪也略知一二。 高山大川灵力丰沛,每每遇其阻道,各路阴司鬼怪往往退避而行,而那年冬日淮水神祠里云雁让自己跟着百鬼夜行入轮回时,阴司小鬼正是领着他们从淮水上过的。 这就矛盾了,或者说,从鬼主身殒其中后,淮水的戾气从来没有消失过。 难道司主花了两百年,并未意在净化戾气,而是……隐藏么? 江守君在慢慢往水下沉的窒息感里飞速思索。 淮水之下暗流涌动,藏着的地方是九渊雍冥吧。 不。 不完全对,人间与九渊之间,还隔着个阴司。 水流推着她往深处去,面前出现巨大的楼台耸立两边,形似墓阙。 阙下各站了位阴吏,见有人来,其中一位阴吏上前呵斥,“溺死鬼不能从此门入内。” 果然是阴司,江守君回答道:“我不是溺死鬼,我是来问路的。” 那阴吏觉得稀奇,这才正眼看她,发觉她身上鬼气全无,竟然真不是被溺死的,况且她手上捧着的东西也看不出来头。 “你来问什么路?” 江守君腾出一只手来往下指了指:“九渊雍冥是在下面?” 鬼差心里一惊,慌张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你是那条野路来的小鬼,敢在淮水底下阴司的地界生事!”闻言另一侧的阴吏也上前拦她,“报上姓名来。” “记不清名字了。” “那你是怎么死的?” 好熟悉的语序,江守君想了想,“我是今年中秋抬棺觐见,被椒酒赐死的。” 她的事迹声名远扬,连阴司鬼吏也有听闻,“你是楚州郡守?” “我是淮水水神。” 见这两位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江守君把木匣打开,“这是水神骨,诸位应该不难看出,它与我并不相斥。” 匣中森森白骨竟真的在她手上散发出微微清光。 那鬼差看得不由得呆住了:“看上去果然是和亶渊神器一样的质地。” 江守君乜他一眼:“你见过亶渊器?” 意识到说错话,鬼差忙中生乱,结巴道:“不,不曾。” 江守君眼角不易察觉地弯了弯,心想看来这两位阴吏应该是知道些什么,于是故意套话。 “你们二位还没回答我,九渊雍冥是否真的在下面?” “这,是在下面没错。”鬼差面露难色,“您问这个是要做什么。” 见对方上道,江守君继续放线钓鱼:“我在人间死后,魂魄四处飘荡之时遇见一只黑猫,那黑猫告诉我拿着水神骨到雍冥去,可以重塑我的骨血,让我也有海神嬴鲛之能。” 那鬼差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水神刚从人间归位不久,对这些事尚不熟悉,切莫听信他人谗言啊。” “这话怎么说?” “重塑骨血之事不假,可那雍冥却不是好去处,里面鬼族凶残无比,穷凶极恶,想必是那猫妖心怀不轨啊。” “哦?”江守君面露疑惑,“既然重塑骨血事真,那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水神不知,这天上地下唯有两处有活死人肉白骨的能力,一处在阴司。” “那另一处呢?” “空圮。” “事不宜迟,”阴吏重新接上话,“水神这就随我进阴司吧,定还您一副与两千年前无异的神体。” “好啊。”江守君笑了笑,忽然说,“不过,我身为淮水水神,贸然入阴司,按道理来讲你不应该先上报么?” “啊,该的该的,下仙这就去上报。”阴吏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点头躬身。 * 淮水汤汤,岸上那两人对峙还未落下帷幕。 扶汤松开了钳制住毋厘的手,“你多有气节啊,不愿与妖族一样恶稔罪盈,逃到淮水边上,可最后知道自己避不开海神诅咒要短命折寿时,做什么要忌恨呢?” 毋厘此刻眼底确实恨意上涌,眼白布满血丝,看上去可怖瘆人。 “知道自己短命折寿要忌恨,连嬴鲛后人被封水神也要忌恨,哈哈。”扶汤打量着毋厘脸上神情,他脸上一厘一寸都吊起他的兴趣。 “你何必活成这样呢,鬼主、司主、妖王、阎罗我哪个没有算计过,我精心布局这么多年,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里委曲求全,守着你的不甘与自责蹉跎时光的。” 扶汤在他面前伸出手,“水神将复其骨,司主无论如何不会袖手旁观,她总会查到这里来的,当年我利用褚源亶渊器给你挡了一次,这次再要替你瞒恐怕不会简单,你早已酿成大错,现在是要想当拓银剑下魂,还是同我一起倾翻这一切?” 毋厘痛苦地闭上眼:“我确实心有忌恨,可是怎么就铸成大错了呢?是什么时候铸成大错的呢?” “我就是你铸的大错。”扶汤语气令人毛骨悚然,他拾起地上一颗拇指大小的石子抛进淮水。 那小石子在空中越滚越大,越滚越宽,最后山丘一般落进淮水,像是浮在水面上的岛屿。 毋厘心中忽然明了。 山尖石。 从前北海司主在淮水畔是怎么说的? “不能说不在因果中。” 她说得真对啊,毋厘想。 果然,做妖还是不能太死板。 “我守着淮水神祠活了两千年,已经活够了。”毋厘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很平静地说:“等水神下次回来,我自会向她请罪。” “哈哈哈哈哈哈……”扶汤笑他,明明和自己是同一个人,他怎么还是会这样死板。 “快滚,你再敢在此地徘徊,我还杀你。” 扶汤笑得更大声了,几乎直不起腰。 这人心软成这样,难怪会自己和自己矛盾。 忽的他的笑声戛然而止,毋厘掀起眼皮看他,只见扶汤伸出手做了个“抓”的动作,竟不知从哪抓住只兔子。 他把兔子往地上一扔,变出个长着兔子耳朵的少女来。 毋厘皱着眉,他刚才还在被愤恨迷了眼,头晕脑花地竟没发现不远处有只在偷听的精怪。 “啊,原来是族长啊,失礼了。”扶汤惺惺假意,看那兔子山精的眼神却戏谑。 第83章 毋厘才不管这些假仁假义的礼节,做了手刀就往兔子山精身上砍去,中途被扶汤伸手拦下。 “山精一族鲜少出山,不知族长来此有何贵干?也是来拜会水神的?”扶汤那张与毋厘一般无二的脸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你是替谁来打探消息的?司主么?” “不,不是。” “哦?”扶汤瞳孔沁出红色,与兔精四目相对,摄她心魄,“不是么?” 一见了他的眼睛,兔精就控制不住自己所思所想:“是……是替司主来的。” “那你回去转告司主吧,淮水神祠并无异常。” 兔子精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好……” 她重新化为兔子原型,一蹦一跳跑走了。 扶汤饶有趣味地看了一会,随后偏过头来对毋厘道:“青岐蛇君这样轻易就放我走了?” “你真要想死,我成全你。” 扶汤叹了口气终于走了。 毋厘脸上迅速蜕变,又恢复以为苍老模样。 逃跑逃到一半的兔子蹦上一处高高的小土坡,回头往这边望,松了一口气,旋即化成荧光往北海岁天域去了。 岁天域外,原本要呈报司主的阴差还被结界拦在外面。 忽而北海上刮起巨浪,海底螣蛇飞入云中引雷霆霹雳,海面上升起一座长长水桥,直通岁天域。 岁天域内,顾淮音拎着一堆白骨上门拜会灵傩族长。 “这是千年蟒精的骨头,令少主已经能从拓银剑中出来化成人形,这骨头作为载体勉强能用,就先将就着吧。”她已经将话说的十分客气。 灵傩族长一脸苦相,还欲再劝:“攸里害人性命,犯下大错,还请司主……司主!” 顾淮音懒得听他废话,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对他道:“与我已无干系,他不欠我的,灵傩族也不欠我的。” 岁天域白玉宫里寒气很重,重到连从地下阴司来的鬼差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顾淮音从外面阔步走进来,掀开眼皮看他一眼。 “难得阴司来我这拜访,怎么连个拜帖也没有?” 阴差自知理亏,只能顺着她的话:“司主海涵,下仙此次冒昧来访,实在是有要紧事要呈报司主。” 顾淮音自顾在上面坐下:“你说吧。” “上任楚州郡守……也就是淮水水神,带了水神骨闯入阴司炼化,司主这……水神行事,我们不敢拦啊。” 淮水水神是北海司主封的,这阴差表面上说的话漂亮,不敢得罪水神就是不敢得罪司主,实际上的意思不就是想把炼化水神骨的责任推在顾淮音身上么? 顾淮音好笑地冷哼一声,丝毫不给面子:“你这样掐着时间过来,倒不如直接告诉我水神骨已经复位了。” 他确实是算着时间过来的,估摸着司主知道了以后或许要生气发难于他,但他低着头等了半晌,上头愣是没个动静。 鬼差忍不住抬头去看。 顾淮音从位置上起身走下来,路过他时轻飘飘一句:“那走吧,去迎水神。” 这倒是令鬼差有些发蒙,顺畅得出乎意料,他又没头脑添了一句,“还有一件事要禀明司主。” “什么?” “水神生卒年份应该有异常,生死簿上江郡守本应该是丁亥年卒日,却是在甲申年卒的,早了三年。” 他摸不准这事事大事小,按道理水神这边就算有再大的疏漏他也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阴差对顾淮音说明这事主要还是想讨好她。 事无巨细的跟司主说了,以表诚信,阴差这样想到。 可是看见司主的表情不太对劲,自己似乎弄巧成拙了。 第72章 今汝来知我厌生身 寒秋霜重。 冷气越过北海而来,仅一夜之间,自沿海往西八百里内青黄草木尽数枯死。 昨夜还争相竞鸣的鸟兽已经销声匿迹,晨时白茫茫霜降一地,寒风冷冽。 猫爪踩在沾了霜的枯草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风过将黑猫背上的猫毛扫得很乱,它忽然止住脚步伸长脖颈往身后望。 一株大槐树下漏出一片衣角,隔了一会,兔子精从树后探出脑袋朝它张望。 “不是去司主那告状了么,在这里躲着做什么。”黑猫转过身来问她。 “他不是鬼主。”兔子精从槐树后面钻出来,“真正的鬼主在哪?” 黑猫嗤笑:“鬼主两千年前就身殒淮水了,你的命比妖族长,当年不是亲眼所见了么?” 兔子精顿了顿,继续说:“青岐蛇君的事,我不会去和司主说的。” “为什么?”黑猫屈腿坐在被霜打白的草野上,“岁天域上收录灵傩一族,你不是指望投靠司主,好让她也护着你族么?” 兔子精看猫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极为不自在,仍还是说:“她才遭天罚,又被亶渊器困了几百年,不一定有能力护得住我族。” 猫妖仿佛听了什么笑话:“除了她,你觉得天底下还有谁护得住你?” “有。”兔子精笃定道:“江守君。” “胆子倒大。”猫妖愣了一下:“都说山精少智,我看你也不蠢啊。” “水神骨已经归位,水神其人并非你想象那么简单,你趁早打算吧。” 两日来淮水平静许多,水上浪潮也不似先前那般狂放。 真正波涛汹涌的在淮水底下。 阴司主殿立着一座高约百尺的青铜鼎,鼎中熊熊离火驱散殿中阴森。 火烧了整整三日,鳞骨早就化了,和进入鼎中的人一起。 无数阴差鬼吏恭敬立在两旁不敢言语。 顾淮音站在殿前阶上,目不转睛盯着面前巨大的青铜鼎。 见她面色不善,阴吏上前一步解释:“司主,这炼化一旦开始就无法中止,是水神执意入鼎,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闭嘴。” 阴吏果然后退几步闭上了嘴。 不知道过了多久,青铜鼎终于出现异动。巨大的鼎身裂出一道道缝隙,缝隙里面渗出白光,须臾,青铜鼎四分五裂。 “轰”一声,青铜碎片散落一地。 盛光中一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落地。 “水神。”顾淮音低声唤她。 江守君才从鼎中出来,看见眼前人愣住了,她情不自禁往前走了几步,又顿住。 心绪复杂,不得已要微微侧开头闪躲她的眼神。 顾淮音倒是毫无忌讳地看她,目光在她脸上摩挲。 旁边阴吏干笑两声,揣测司主心思道:“既然水神无恙,那不如……” 顾淮音眼皮微阖:“你哪儿看出来水神无恙的?” 水神刚恢复神体,模样与先前并无异常,面色红润有光泽,恕他眼拙,实在是看不出水神到底是哪里抱恙。 阴吏又摸不清她,“这……” 不仅是阴吏摸不清,连顾淮音都分不清自己心中所想。 她一开始就知道江守君在褚源的。 没有去找,鳞骨炼化之前,褚源对她来说是最安全的。 亶渊器还在,海神会护佑她,即便被软禁,妖族不敢对她怎么样。 现下水神骨复位,性质就变了。 无数双眼睛盯着,妖族觊觎,阴司垂涎,就连嬴鲛也不会念在她是自己亲骨肉的份上而手软。 凭自己对江守君的了解,她不会不明白。神祠下破水神像,阴司里炼化水神骨,唯一的目的,是引自己过来。 这些都没关系,皆在意料情理之中,自己也没有立场去怪她。 但之前鬼差说她生卒年份异常,江郡守早了三年身死,恐怕就没有那么说得过去了。 顾淮音头一次被气得头昏脑涨。 “过来”,眼下不是好算账的地方,顾淮音暗自深吸一口气,沉声对江守君道,“走了。” 江守君没有说话,只低着头跟顾淮音走,旁边众鬼差屏气凝神,没有人敢阻拦。 * 白玉宫外海浪潮声沉闷,上悬云雨,水珠叩响墙瓦,顺着瓦当滚落,整座宫殿却不沾湿一点。 “这是哪里?”江守君跟在她身后轻声问。 “北海岁天域。”顾淮音冷声回答。“……你笑什么?” 等到她转过身来,看见江守君眉眼弯弯,正对着自己笑。 火气就消下去一半。 但乱改卒年毕竟不是小事,断然不能就这样让她把事情掀过去。 “我在楚州做郡守时早就听闻,北海上有一神仙居所名岁天域,今日终于得见,心中难免喜悦。”江守君脸上笑意不减。 说是这么说,但自她踏上岁天域后眼睛没从顾淮音身上挪开过,更没斜过半分给这处神仙居所。 顾淮音抿了抿唇。 “司主还在责怪我么?”江守君走进两步,二人距离拉进,她的目光虔诚。“我做事不计后果,确实该被责罚。” 顾淮音毫不客气回望回去,语气倒是软下来一些,“那你说,我该责怪你什么?” 第84章 “责怪我擅自毁坏水神像,炼化水神骨。”江守君收敛笑意,低下头认错态度诚恳,“任凭司主责罚,我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错了。”顾淮音语气恢复一贯冷淡。 江守君似乎没有料想到,她略带疑惑看向顾淮音。 “八月十四日,你在皇宫集灵殿前与梁明帝相峙,心里在想什么?” 不清楚她为什么会这么问,江守君细想了一会儿,如实回答:“我在殿上为说服梁明帝收兵停战,打腹稿口述平戎策,又向他阐明楚州困境,为楚州赚生机,其余就没再多想了。” “没了么?”顾淮音语气又冷三分。 江守君长久注视她,虽然摸不清顾淮音要她承认什么,但无论她说什么自己都认,不想她生气。 “楚州兴亡全系在你郡守一人身上,你才略过人,连皇帝也对你动有恻隐之心,为什么在殿上如此偏激,故意赴死?”顾淮音紧锁着眉,“你当真是认为只有你的死才能换回楚州是么?” “不是。”江守君在她面前总是容易慌张,这时被她不轻不重逼问两句,便头脑发昏,一门心思只要她消气,“那时梁明帝确实动摇了,但陆寅过来,我便乱了阵脚,梁明帝总归是要治我欺君的,我就想着破罐子破摔了……” 殿上她确实故意要梁明帝赐自己死罪的,这会有意在顾淮音面前隐瞒,不料越说越错,起了反作用。 “撒谎。”顾淮音被她气得后退两步,看着像是站不住。 “淮音!”江守君伸手过去扶她,途中被顾淮音避开。 “你一开始就知道陆寅是妖族假扮的。” 江守君咬了咬唇:“是。” “妖族脱离褚源妖力愈弱,更不必说京都距褚源千里行程,你随手拿只笔砸在他身上他都要露出尾巴,你会不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却不在殿上拆穿,你是故意的。” “是。” 顾淮音阖目,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难怪卒年要早三年,你是自尽啊。” 她说的一字不错,江守君也全都认下:“……是。” 江守君大着胆子去扶她的手臂,却被顾淮音反握住了手腕。 她的掌心很凉,不像从前那样温热,江守君低头看她握住自己的手微微蹙起眉。 “为什么?”顾淮音问。 “淮音,”江守君轻轻唤了她一声,“我离开楚州时,听见缙云寺上降天雷了。” “足足十八道,我知道是你。” “那又如何,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不惜命。”顾淮音更用力地攥住她的手腕。 “八百年前,我在睐山死后也听见天雷声了,也是十八道。” “我进京一路都在忐忑,对楚州我多少有些底气,对你我却没有。” 顾淮音身体一僵。 “淮音,我从那时起就不想入轮回了,也……不想再当凡人了。” 顾淮音口中喃喃:“胡闹……” “我不完全算是自尽,这样做未必是错,哪怕现在我也这么想。” 江守君鼓起勇气,伸出另一只手牵住她,能感受到自己一直被紧攥的手腕上卸了力。 顾淮音彻底没脾气了,她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心肠会这样软。 以前有过么? “司主还要罚我吗?” “当然要罚。”顾淮音一挑眉,握了握她的手然后松开。“你利用妖族,利用阴司,还利用我。” 江守君有些哭笑不得:“我哪里利用你了?” “你拿走水神骨炼化的目的难道不是引我过来?” 这倒是真的。 江守君看她,大方承认,“那确实算利用司主了,司主打算怎么罚我?” 关禁闭。 禁闭的范围挺大,整座岁天域随意逛,不过司主回来之前,水神不能踏离岁天域一步。 江守君认认真真把岁天域逛了一遍,又把三百白玉宫挨个过目,终于发现其中一间密密麻麻摆满的竹简书籍。 这间宫殿门大敞着,也没有设什么结界,里面的书都是灵傩族人抄录献给司主的。 古籍史册,前后近万年,从洪荒伊始到如今,书中各部分皆有涉猎,近乎完全。 江守君似乎领悟到顾淮音把她留在这里的目的了。 第73章 谒已心自诚诉情愫 “水神有什么想要查的,我可以帮您。”攸里受令,奉命在此“监守”水神。 江守君手握着古竹简,不太像个不食烟火的神仙,周身仍存有当年书卷气。 她废寝忘食在这里小半月,几乎要把这里的书读遍了。上万卷文献典册,说不上能过目不忘、倒背如流,但将千年史书理顺,记下来也不是难事。 “多谢。”江守君朝他一点头,“不必劳烦,我大致都看完了。” 攸里挑眉,抬头望了望砌成高墙的书籍,内心颇为震撼。 “那便不打扰水神了。”攸里转身想走,却被叫住。 “等等。”江守君放下竹简。“我有些其它事想请问你。” “你作为司主剑灵,八百年前睐山上降天罚时你在对不对?” 攸里顿了一下,回答道:“是。” “史书上记载当年司主屠戮百人所以天降雷火,不是真的。” “屠戮百人的是我。”攸里如实说。 “嗯。”江守君轻点头,似乎并不意外,“睐山后的事我知晓的差不多了,那之前呢?” “之前史书中不是也有记载么?”攸里皱眉想了一会,认真答道,“司主误入褚源,被困在亶渊器中。” 江守君笑了笑,语调是一贯的和气:“史书上多少搪塞人的借口,我若全信岂不愚蠢。” 攸里终于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水神在疑心什么?” “褚源相隔北海不远,当年妖族立契之事又闹得沸沸扬扬,将‘误入’二字用在司主身上实在是不妥当,以司主的脾气和秉性,恐怕是她自己要见亶渊器的。” 攸里表情茫然一瞬,回想当年司主入褚源之前的种种异常,江守君好像说对了。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江守君脸上神情让人捉摸不透,“司主带着拓银剑入褚源之前,天下川流又发生异常了。” 她不是在问,而是在陈述,陈述这些史书上没有记载过的事。 八百年前淮水汩汩,彼时涝旱并不频繁,所以淮水中窦然失去灵气就会异常明显。 传闻中,那年妖族无缘故地将淮水两畔生灵赶尽杀绝,血腥气在水中经久不散,此时再看,应该就是为了掩盖“瘦水”。 “瘦水”从何而来?妖族为什么要掩盖“瘦水”? 千年来九渊雍冥从未出现过疏漏,这次又是否与鬼族有关? 江守君太多疑问无处解答。 当初司主心中想的与她一样,但顾淮音没有过多在乎,她一路追到褚源,没有闲暇给她在乎。 亶渊窟外,她发现海神留在亶渊器里的秘密了。 顾淮音被妖族围困在亶渊窟外,她连眼皮都懒得掀起看一眼,只专注看着白雾朦胧中若隐若现的神器。 说是“围困”,妖王也清楚自己不能拿她怎么样,心中一阵胆寒,下一刻,顾淮音忽然就坠进亶渊窟中。 江守君眨眨眼,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让你为难了,得罪。”江守君对攸里道。 攸里摇摇头,“我不再是拓银剑灵,知道的也只有这些。” 江守君“嗯”了一声,看着攸里走出大殿。 殿外带着海水潮湿气的冷气扑面而来,让攸里脑海里清明许多。 他没想太多,自己只要安分在岁天域上替司主守好水神就够了。这个倒不用太担心,以他对江守君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那个略微刻板守旧的郡守上。 后世评价她为“君子成诚”,这样有气节的人,怎么可能会不管不顾偷偷逃走。 不幸的是,攸里对她了解得还是太浅显。 仅仅不过半日,岁天域就不见水神踪影。 * 郡守府上,谢晋正因为青绳病的事愁得苦不堪言。 不得不说,前郡守修渡口修官道真是明智之举,否则朝廷派遣下来的米粮药物都难有途径送过来。 燃眉之急被缓解,但青绳病迟迟没有好转,也根本没有药方可以医治,人心惶惶比先前更甚。 谢晋把能想到的法子全都试过了,没有用。 思索再三,他去了淮水神祠。 秋景萧条,祠堂前的梨花木枝叶已经残败,今日晨霜过后,更是泛出一股萧索气。 谢晋整理常服,缓步走入神祠。 祠下果然有个身影,只是不像上次那样穿着粉白衣裙。 “水神。”谢晋恭敬开口。 江守君抬头看他,并不意外谢晋会出现在这里,“你是为青绳病来的?” 谢晋心道自己还没开始诉说,水神竟轻易看穿自己内心所想,真不愧为神仙。 第85章 倒不是江守君真有洞察人心的本事,她上一世做郡守是最忧心的也是青绳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算是有共鸣。 “是,请问水神是否有解法?” 江守君摇头,“没有,这病太蹊跷复杂了,到如今我也只是有点眉目而已。” 听她这么说,谢晋也只得叹气。 “青绳病的事我会尽力而为,还有些事我要交代给你。” “您说。” “楚州东西两侧多高山,唯有中部浮屿一带地势低平,前不久遭水涝,郡守应及时修整,好确保来年耕种。另外朝廷不会封城,楚州不久水陆两路皆可畅通,修筑满阳渡口用的木料需要及时更换,以防出现事故……” 她将这些有关楚州的大小事宜一一道来,像前人交代后辈,耐心叮嘱。 “水神对楚州每任郡守都嘱咐这些么?”谢晋半是好奇地问。 江守君抿唇,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谢晋见她表情不对,忙垂下头:“冒犯水神了,对不住。” 他垂手再拜,不敢叨扰,退出淮水神祠。 祠堂的门大敞着,没有什么遮拦,残破的水神像下染着一柱香火,檀香气袅袅散在空中,冷风卷进来,气味又消散得无影无踪。 江守君伸出指尖捻了捻洒落在香炉旁的一点香灰。 不禁想到,当初那人建立淮水神祠,为一个不存于世的“淮水水神”供设人间香火两千余年。那她自己呢?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庙宇是供奉北海司主的。 “顾淮音”,江守君把她的姓名又往心里刻了一遍。 等外头彻底听不见脚步声,毋厘才忙里忙慌地出来。 “水神骨既然已经复位,水神为什么不随司主在岁天域上,外头不知多少鹰瞵鹗视,实在是太危险了,要是您再出意外,我如何同司主交代啊?” “上次擅自取走水神骨是我不对,冒犯您了。”江守君有些心虚,但仍端正了神色。 “……”这是冒不冒犯的事儿吗? “这次我有分寸的,您不必担心。” 江守君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鼻尖,刚才指尖上的白香灰没有掸干净,这会蹭了一点鼻尖上,配合她一贯正经的神情,反差太大。 “另外,还请您保守秘密,不要告诉司主我来过这里。” 江守君话音刚落,淮水神祠外有道人声传过来。 “晚了。” 转眼间顾淮音就走进来,连留给她反应的时间也没有。 毋厘表情难以言喻,就在一旁干巴巴看着。 “水神还有什么要瞒我的,这会就一并说了吧,也省的待会我盘问,费我口舌。” “没有要瞒的了。”江守君如实说。 顾淮音模样严肃,但没有真的生气,眉眼压低显得有点凶,实则偷偷看她鼻尖上的一点白香灰。 “她吓唬人玩呢。”江守君这样想着,觉得眼前人有说不出的可爱,心里有点好笑,又有些酸涩。 以前也会这样么?好像是。 顾淮音看她唇角翘起有些不悦,没明白是哪里好笑了,她怎么一点也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你太不把我的话当回事。”顾淮音眉头皱起,也怪自己对她太放心,早知道就下个禁术在岁天域上。 又问:“岁天域上很无趣么?” “不是。”江守君眼神柔和,“我已经将殿中藏书通读一遍,上面没有我想要的解法,迫不得已才擅自出逃,不过司主也别急抓我回去,我在这里已然查出些什么,再给我些时日,想要知道的我都会查清。” 顾淮音一挑眉:“我要是不同意呢?” “鳞骨在身,我知道我处境危险,司主也是为我着想。”江守君睫羽在眼尾投下一小片阴影,眼瞳色深,恰恰能容下一人,说话时跟带了把小钩子似的,“你要是不同意,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你没有办法?你主意多的很。”顾淮音轻笑一声,伸出手指抹去她脸上的白香灰,“走吧。” 江守君被她窦然接触激得身上发酥,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去哪?” “不是要查?”顾淮音反问她。 江守君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轻松,怔了一下,点点头跟着顾淮音走了。 缙云山上,先前被巨蟒毁坏的建筑被人重新用法术修缮过了。 里面十几尊佛像连带着经卷全部被清理,外头也看不出是间寺庙。 “缙云寺?”江守君不太清楚顾淮音为什么会带自己来这里。“里面的僧人呢?” “伪庙宇,假僧人。”顾淮音简单交代,“都是造来骗人的,所以在这里你不必有忌讳。” “假的?”江守君讶然道,“谁做的?” 顾淮音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可是楚州地方志记载缙云寺存世八百余年,你那时……那时还困在睐山里,怎么有空造寺庙僧侣出来?” “是虚相化本,还记得吗,我在清平堂时有枚紫玉玦,我就是附在那块玉上与你相处的,后来玉碎了,我魂飞魄散,徽南君又重新制了载体,变成个和尚在缙云寺上造了庙,就是纵火被关进衙狱那位。” “这我倒有印象。”江守君抿了抿唇,“他不认得我,我只知道他一直追查有关婴灵祭的的事,很难把你和他联想在一起。” “他没我好看。”顾淮音眼尾上挑,语气带了点戏谑。 江守君眨眨眼,喝醉了似的歪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儿,险些又被她一双浅灰的瞳孔勾了魂魄:“嗯,也没你不正经。” “你喜欢正经些的?那就辛苦我装得正经些给你看看?”顾淮音笑意愈发深,听她说话好像在身上裹了潮湿气,陷在里面出不来又化不开。 江守君想要触碰她。 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江守君握了握她的指尖,干燥温暖的体肤贴在一起,顾淮音没有拒接,仍然笑吟吟地注视她。 心跳声震如擂鼓,江守君情难自禁,将她的手握紧,另一只手虚虚揽住她的腰,克制地抱了一下。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察觉到自己行为过界想要退开。 忽然十指被扣住,感受对方把自己抱得更紧,两颗心脏隔得很近。 “淮音。” “要下雨了。”顾淮音气息全部喷洒在她颈间耳廓。 话说的应景,转眼间细细密密的雨丝就飘下来,发尾粘了白亮的雨珠,显得很别致。 江守君“嗯”了一声,顾淮音放开她,因为简单拥抱而产生的燥热消去一些了。 “替我记一下什么时候雨停吧。”二人十指还扣着。 江守君整个人都不清醒了,不由自主地说“好”,根本难以思考为什么要记雨停,只被人牵着往庭院里走。 她坐到床榻上,顾淮音站在她身旁弯下腰,用手帕替她擦去发尾的水渍,发丝划过脖颈会有点痒。 “我记得你的。”顾淮音没有由来说了一句,“两千年前在淮水畔那座小院子里的时候。” 江守君恍惚一瞬,记起当年白绫鱼妖把她扑倒在床,语气急切地问她,“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我记得是我亲手把你放入北冥天池的,你是嬴鲛后人,我与海神没什么交集,不方便把你放在身边,后来你来淮水找我时我又想,干脆把你留在岁天域算了,等你再长个一两千年,等到你明事理,之后是去是留全凭你自己做主。” 那之后出了变故,白绫鱼妖死在淮水中,司主立淮水神祠,但没有料到她入了轮回。 第74章 数声梦惊落无凭据 江守君发尾已经擦干了,柔顺地穿梭在身边人指隙里。 顾淮音在她身旁坐下,继续说,“睐山里,我没认出那是你,是之后我开了空圮才发现,你就是当年的白绫鱼妖。” 江守君身体一僵,睫毛颤动,眉头皱地极深,看上去……很痛苦。 顾淮音微不可查叹了口气,心想果然,她已经猜到了。 下一瞬,她整个人被江守君压着倒在床榻上,一只手腕被握住禁锢在身侧,动作幅度太大,两人衣裳散在床边显得散乱。 “淮音。” 这个姿势,顾淮音只能仰头,看上面人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语气很闷。 “你没有在睐山里杀人。” 顾淮音思索一会:“有,卞章州是我杀的。”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江守君眼底是红的,被刺激地连唇都在颤,反应很大,“睐山横尸遍野与你无关对不对,那你为什么要受天罚?” 语调既轻又沉,她拿哄人的语气来逼问顾淮音。 顾淮音当然不会说,心里一阵犯苦,只心疼她。那只没有被江守君握住的手从她背后绕过去,轻轻按住她的后颈安抚她。 顾淮音越是沉默,江守君就越是痛苦。 “我从没见你哭过。”泪砸在顾淮音脸上。 江守君把头埋在她颈窝,她哭起来没有声音,她一向隐忍。 第86章 “非人不能入轮回,你开空圮时看见我了,你还要违逆天道,送我轮回。” 自徽南君焚书后,人间记载北海司主的书目不多,史书上寥寥几笔,都是用“惨无人道、血债累累”这样的字眼带过,天罚也来得有理有据。 地降神子,旻委空圮。 轮回可以纰漏百出,她不能。 阴司可以蝇营狗苟,她不能。 原来如此,江守君想,原来让顾淮音被天罚劈得魂飞魄散的罪魁祸首是自己么? 两千年前,自己做什么非要入轮回呢,人间循回反复,倒不如千年如一日守在淮水边上,好过尸位素餐,徒受水神名。 “不要哭,”顾淮音又说。 “不要为了我哭。” 江守君抬起一双通红的眼,顾淮音伸手替她擦了泪痕。 “不要问了。”不要逼自己。顾淮音吻她的眼睛。 江守君眼里还含水光,只是不再哭了。 她俯下身去衔住顾淮音的唇,感情浓郁到化不开,总感觉口里苦涩,顾淮音张开齿关回应她。 外面空气是潮湿的,床上两人衣带被解散,江守君像当年一样握着她的腰,曲线流畅紧实,绝不是柔若无骨的柳枝,她在江守君掌心摩挲下紧绷,渗出薄汗。江守君的离开她的唇,一路往下吻。 顾淮音纵容她。 三更无月时,房中还有窸窸窣窣的细响。顾淮音双目湿红,“你没完了是不是……” …… 山上天光总是亮得早些,朦朦胧的清光渗进窗纸。 江守君耳尖一路红到脖颈,手还揽着顾淮音,两人都不太清醒。 见身边人醒了,顾淮音动了动,吻了吻她的眼睛,问她:“雨什么时候停的。” 江守君清醒了一些,自己没记。 起先外面还有雨珠敲在瓦片上此起彼伏的轻响,好像很早就没有雨声了,但昨夜哪里记得这些。江守君耳朵尖又红了许多。 她在床上坐起身,身上披着昨天夜里顾淮音给她披的衣服,“……记不清了。” 顾淮音闷声笑了笑,伸手重新把她摁回被子里,抱住她,“还早,要不要再睡会儿?” 她显然是睡不着的。 江守君重新被她身上清冽好闻的香气笼罩住,舒服地眯起眼睛,辗转两千年,能留有半日放她喘息,容她温存,已经知足了。 忽然手腕上一凉,江守君手上被人套上了什么东西。 她把手从薄被拿出来,看着腕上的手绳珠子里两滴血珠相互缠绕,有些讶然:“固魄?” 顾淮音侧躺一旁用手支着脑袋盯着她看,“戴着吧,也算物归原主了。” “好。” 江守君凑过去吻她,小猫似的去贴顾淮音嘴唇,然后放开,然后再贴过去。 “淮音。” 顾淮音闭上眼睛听她说话,语气散漫:“嗯?” 江守君嗓音含含糊糊,不用来说情话真是可惜。 不过水神从来都是正经人,哪怕还在床上也没忘了正事。 “我身上已负鳞与骨,你把我留在岁天域,一方面是怕外界对我不利,另一方面是你殿中藏书上万,我明白你用意。”江守君细致地观察顾淮音神情,继续说,“书中所讲我大多明了,但还有许多事我得自己查。” 顾淮音眉尾微挑,眼睛还是闭着:“比如?” “青绳病,我从书中知道一些消息,结合我过往在睐山上对此病也有过一些研究,但不全面,所有染上青绳病的人都有血亲去世过,而且他们染病之时血亲尸首往往因为各种原因而消失不见,其中必有关联,我能制出压制青绳病的药方,还差药引。” 江守君目光没有从她脸上挪开过一寸,眷恋地看她,“另外,我记起我三世死前都曾见过一人,那人自称雍冥鬼主,但细想来,他恐怕未必会是。这两者都会与淮水相关,我都得查清楚。” 顾淮音终于睁开眼:“去哪儿查?” “褚源。”江守君一顿,又道,“我得水神骨未必是坏事,鳞骨上承得海神半数法力,我现在已经能尽力掌握住了。” “正是因为你身上有嬴鲛五成功力,所以她才更不会放过你,自你鳞骨复位以后,她恐怕不会再顾及你与她血脉相承。”顾淮音伸手挑起她一缕发丝。 “我知道的。”江守君乖顺点头,“海神毕竟一缕幽魂,没有实体,亶渊器也奈何不得我。淮音,你让我试试。” 顾淮音摸摸她的头,叹了口气轻声对她说:“去吧。” 江守君又吻她。 半晌,终于把人放开,听到顾淮音极尽温柔的语调,“睡不着了是不是?” 江守君点头,下巴被人用手挑起而抬起头。 “那我替你梳妆。” 江守君眨眨眼,被顾淮音牵下床。 台面上简单黛笔朱砂,没有其它多余的式样。 “这里就算曾经是假寺庙,不过怎么会出现这些?” 笔上黛色化开,顾淮音仔细替她画眉,“我准备好的。” 二人四目相对,江守君有点想躲,刚微微偏开脸又被抓回去。 “抬头。”顾淮音又心软,“可以闭眼。” 江守君果然听她的话闭上眼睛。一小片阴影覆到她唇上,“好乖巧。” 笔尖紫毫蘸了朱砂,点在江守君额间。 微凉的触感,江守君睁开眼…… “啪。”,桌上盛着朱砂的小瓷碟被人在惊恐状态下打翻,鲜红淌了江守君满袖口。 顾淮音心里难过,看着她额间朱砂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而画得狭长,心里啧了一声想:“歪了。” 江守君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死死攥住顾淮音握笔的那只手。 “淮音。”慌张得连声调都是哑的。 顾淮音没有说话,沉默地看那道朱砂痕迹。 顾淮音身上青痕从脖颈处一路蔓延开来,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深。 江守君整个人脑子都是懵的,“青绳病”三个字在脑海里反复几遍都说不出口。 “淮音。” “嗯。”顾淮音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为什么?”江守君又问。 才经大喜又历大悲,江守君觉得自己快要疯魔了。 “你方才同我说的青绳病方向应该是对的。”顾淮音苦笑了一声,“是我失算。” * 寂寥幽野,山灵吐息。 褚源长明行宫壁龛里灯火摇曳,无数火光下,将人拉出重重黑影。 “自司主应天罚后,亶渊器的裂痕就一直无法修缮是不是?”扶汤依旧身穿白衣袍,盗用鬼主之名。 妖王坐在主位上,知道自己奈何不得他,“与你何干?你有功夫来我这里打探消息,倒不如自己好好担心担心镇压在九渊之下的鬼族吧。” “我好心好意为妖族考虑,你别不领情啊。”扶汤佛口蛇心,语气阴森。 “当年在淮水打了败仗,还敢在人间晃悠,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事禀告司主?” “你去啊,”扶汤皮笑肉不笑,“要是司主知道你与阴司勾结,你觉得她会放过你?” “你威胁我。”妖王一脸阴鸷,“你说我与阴司勾结,证据呢?” “证据?”扶汤如看蠢货一般看他,“八百年前阴司送来褚源的宿水引不易而飞,这就是睐山里出现青绳病的主要原因,当年司主也在睐山中,现在青绳病重新现世,要说这病与妖族无关,说妖族与阴司无干系,司主会信么。” “你!”妖王气得咬牙切齿,却无力反驳。 “放心,我不说。”扶汤语气又刻意放缓,“我说了我是好心好意来的,对我这么刻薄做什么。” “山河将倾,淮水崩,缙云倒,褚源也不会有好下场的,按照道理妖族逃不过这劫,偏偏水神鳞骨归位,这世间会不会再多一个亶渊器呢?” 他说得并不隐晦,妖王明白过来,“水神被司主庇护着,在岁天域上,哪能那么轻易……” “不对,”扶汤打断他,“水神就要到了。” 长明行宫宫门紧闭,殿中无端生风,吹灭大半烛火,剩下灯火依旧摇摆不止,扶汤不着痕迹消失在明明灭灭中。 第75章 何太浊水堕玉山崩 缙云山下,无数山精野怪俯首,见缙云山如见圣地,不敢踏足一步。 山精一族族长为首在山下恭敬站着,得不到回应。 之前司主让她不得再进缙云寺,兔子精也只能乖乖听着,在山下耐心守候。 水神走了,缙云寺里只剩下顾淮音一人。 她半倚着门框一挥手,一道白色流光顺风蹿到山底,落到兔子精面前,兔子精会意,跟着流光上了山。 “司主。”在顾淮音面前,兔子精还是显得战战兢兢。 顾淮音身上的青痕已经被法术遮盖起来,眉间留着一抹阴郁,这个样子竟然还能开出玩笑,“你把你族人全都叫来,我还以为准备围攻缙云山呢。” 第87章 “不……不敢。”兔子精把头埋得更低,“我有事要向司主呈报,以弥补我先前过失。” 顾淮音没说话。 兔子精权当她是默许了,继续说:“八百年前,妖族与阴司勾结,二者擅自动用宿水引,而造成如今青绳病遍天下的惨象。” “司主若不信我说的话,去阴司核实便可知了。” 顾淮音开口道:“阴司里宿水引统共才三百支,天下患青绳病者少说数万,二者或有联系,但并不绝对,不能盖棺定论。” “这……” “我倒好奇,是谁告诉你妖族与阴司勾结?又是谁告诉你宿水引的事?”顾淮音淡漠道,“总不该是自己查出来的吧。” 兔子精咬了咬牙说:“是自己查的,我族与妖族向来水火不容,我疑心妖族,所以将他们见不得人的阴暗事查出来……” “说谎。” 顾淮音半阖双目,音色很沉,让人生出畏惧之心。“又是那黑猫告诉你的对不对。” 自己的说法这样轻而易举就被拆穿,兔子精哑口。 “它说的都是对的。”顾淮音神情复杂,让人看不穿在想什么,“它和那和尚颇有渊源,它上次不是和你说缙云寺里有’石头‘么?起初我以为这是你用来挡刀的借口,原来不是。” “你随我过来。” 兔子精满脸疑问不解,她没听明白,但还是听话跟着顾淮音进了寺庙。 这里原本的神佛像被巨蟒破坏了,最大的那三尊主像倒塌,露出里面莲花状的雕刻物。 兔子还是不懂这里到底有何玄机。 先前那黑猫确实让她上山找所谓“石头”了,其实她并没有放在心上,那时司主才受天罚,灵气因身躯支撑不住而四溢,强大的灵力遍布缙云山,她是冲着能分到这灵气一杯羹去的。 这样想着,忽然察觉到周遭变化的动静很大。 “咚”,很沉闷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的。 地上细小的尘埃浮起。 寺外山林大片鸟雀争相竞飞,挥翅声震野。 “咚”。 外面方才的万里晴空已经变化了,头顶虽无云雨,但自东方起尽是黑蒙蒙一片,是不祥之兆。 大地开始剧烈的震动,石破天惊。 “咚”。 千里外,传来江潮奔腾之声,水浪撞击在巨石上的声音竟然清晰可辨。 声响越来越大,耳膜像是被撕裂了,正往外淌血。 “司主。”兔子精痛苦又恐惧地抱着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顾淮音仔细听着,站在原地没有多余动作。 “轰隆!”,缙云山崩。 山石不断滚落,像是无穷无尽。激起的尘土万丈完全掩没缙云山,使外界的人根本看不清其中发生了什么。 一瞬间,原本徘徊在山脚下的山精野怪一齐发出嘶吼。 一炷香时间后,雾状的尘埃里隐隐显现出缙云山的轮廓。 不。 不能说是山,而是一尊神像。 是缙云山被千锤万凿出来的,被磨砺成的神像。 神像脚下淮水改道,原本绕着缙云山曲行的淮河水,径直冲开了缙云与睐山两大山脉之间的平原,从神像下穿流而过。 巨大的神像立在水中,堪堪被水没过小腿。 兔子精一脸惊恐看着罩在自己周身的结界,恍然发觉自己已经从崩塌的山顶落地。 磅礴雨势又起,纷扬尘土被大雨冲干散尽,神像终于露出真面目。 鬼斧神工,山石被雕刻出飘然之态,青云天衣,莲花冠。 是北海司主神像。 顾淮音站在淮水边山脚下,望着自己的像,轻声说:“镇水山尖石。” 兔子精被震撼得说不出话,直到顾淮音侧头叫她,她才回过神来。 顾淮音背过身,身后如山高又肃穆的神像如同她的法相。 “你去找水神,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 褚源外设的结界顶多算是摆设,连普通凡人都能随意闯入。一来妖族因减寿而能力不够,二来一直有亶渊器坐镇,所以谷外两只镇守褚源的妖兽也要比这结界有用得多。 江守君面如白纸,一刻不停地赶到褚源。 外面两头妖兽没敢拦,马不停蹄地回去禀告妖王。 水神骨归位,她此刻出现在这里,不就等同于羊入虎口么?妖王眯起眼睛想,那鬼主说得果真不错。 “圣女。”妖王皮笑肉不笑,眼睛里盛着贪婪满溢。“别来无恙啊。” 江守君没有心情与他假意寒暄:“早两千年我就被司主授神职,这样称呼恐怕不妥。” 妖王笑容僵在脸上,还是改了口:“水神。” “早先听闻水神骨已经复位,不知水神还适应否?” 江守君半垂眼角看他:“劳费心。” 妖王垂涎水神骨,但他不蠢,海神身陨前留了半数法力在后人身上,若是褚源群妖要想对她做点什么,不是易事。 “水神此番,是为什么来的?” “青绳病。”江守君直言。 “青绳病?”妖王佯装讶异,“我倒有所耳闻,这不是人间近日频发的绝症么?可水神如今已经不是郡守了,怎么生前在查这病,死后还要接着查?” 他面上隐隐漏出讥笑,并不把这个“水神”放在眼里。 “八百年前,你向阴司讨要宿水引那段时间,睐山恰好出现青痕之症。” 之前顾淮音入阴司晦灵殿探查过,一群小鬼尸位素餐,顾淮音把底下收拾一遍后,宿水引的去处终于被记录在册录上,就是褚源。 这些当然不会是顾淮音和她讲的,顾淮音有意不让江守君掺和这些事,之后江守君被禁足在岁天域,这些事竟都在灵傩族的书中有记载。 另外,她抱着自己的鳞骨入阴司时也留心了。 “含血喷人!”妖王横眉竖目,扯着嘴角冷笑,“这是在褚源,水神最好还是明确自己的位置,不要说一些惹人不快的话。” 江守君不理会,“宿水引这东西特殊,是人尸炼出来的,遇水则融,若凡人喝下就会出现与青绳病一样的症状,不过阴司送来的统共没有几件,光是睐山上数百人病发,不会是妖族做的。” 妖王松下一口气,虽然不知道水神为什么会知道的这么详细,不过以她与北海司主走得这般亲近,被怀疑上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这口气还没松完,就又听江守君说:“不过,在司主被亶渊器困住之前,妖族在淮水边肆意屠戮生灵,是为谁做的?” “阴司?”江守君语气从容,甚至完全不是在逼问的语调,“还是鬼族?” “你……”妖王还想反驳,但又说不出话来。 江守君根本无所谓他承不承认,继续说:“你们杀害他们多是采用溺亡的方法,为的是他们魂魄徘徊于淮水,使淮水失灵气,成为瘦水。” “不过那时瘦水不完全是那几百人魂魄与水体灵气相冲造成的,还有一部分是来自九渊雍冥。” 妖王脑子轰得一声不转了,目光猩红紧盯着她。 “你杀人,是为了掩盖九渊封禁被破。” “若真如你所说,我在淮水边杀生时司主也过来了,九渊封禁真被破了司主会不知道?”妖王冷静下来,一字一顿说得极为仔细。 “她知道。” 江守君像是想起了什么,瞳孔轻颤,只一眨眼,又恢复如常。 九渊封禁被破是迟早的事,早在两千年前司主大败鬼主,落下封禁时就知道了。世间没有长久永恒的事或物。 况且她不认为设置封禁是绝对正确的。 司主其人受天命,看似做事循规蹈矩,实则信奉“平衡”二字,笃信天地自然调和,万物存在必有其理,鬼族也不例外,只要在界限以内,她不会插手。 日月交替而悬,天地光明,鬼族这会儿从地底下是爬不出来的。 反观瘦水,虽然少灵气,但是没有太大危害。 彼时司主静默地站在淮水边,她预料到了。 今时江守君也预料到了。 江守君不愿意和妖王多说顾淮音,连妖王口中只是提到江守君都觉得会污了司主名讳。 “你助阴司打开九渊封禁,阴司才同意给你宿水引是不是?” 妖王强把自己心中骇然压下,这人前几日还是凡人,这会子顶了个“水神”的名号就像强压自己一头吗,他眯了眯眼,没什么好辩解的,“是。” “蠢货。”江守君凉凉吐出两个字。 印象里,这位水神无论是为人还是为神,品德操守都是极高的,克己复礼,没谁从她嘴里听到过什么难听话,更不必说像这样直言不讳骂人了。 “阴司在九渊与鬼族相谋,仿照宿水引造出的青绳病散播人间,他们瞒天过海,祸水东引,明面上就只有你借走宿水引。” “水神的意思是说阴司联合鬼族,想要把天下青绳病横生的罪事嫁祸给我。”妖王比想象中平静得多,他嗤笑,“可我能怎么办,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第88章 江守君忽然笑了,她明白过来,这位妖王实属自私自利,他做这些根本没打算顾及褚源群妖死活。 他要宿水引,他要求长生。 第76章 鹧鸪天长恨碧血骨 “有些话在我心中憋了千百年,在褚源中不便当着海神面说,但嬴鲛后人既然在此,我也懒得避讳,一并说给你听了。”妖王思绪纷繁,脸上是不易见的空洞。 “明霞先史,我族为避纷乱与嬴鲛立契,我族助嬴鲛躲过天罚而被迫献出寿数,寿短无法修行则实力大减,于是只能依附亶渊器而存。两千年来我无数次后悔,我不想这样攀附一个器皿而活。” “你不想攀附亶渊器而活,仅靠妖族自身的能力恐怕行不太通,所以你并不是要改变寿数,你要宿水引,是为了留住自己的魂魄。” 江守君面色微动,沉如深海。“你想要换一种方式,通过宿水引让妖族实现永生。可惜宿水引的数量太少了,并且在阴司管控严格,这点分量只够你一人,所以才造成如今的局面?” “水神机敏。”妖王道,“不错,是这样,宿水引和青绳病的本质差不多,都是要拿人的一魄炼化的,我找了躯体用下了含有我魂魄的宿水引,就像夺舍一样,这副躯体的寿数就也是我的了。” “可是,宿水引和青绳病都一样,是邪术,滥用不会有好下场的。” 妖王说着,把身上黑色氅衣揭下来,露出满脸青痕。“这东西会反噬,所以我隔几百年就要换一次皮囊。” 江守君瞳孔猛地一颤,难得露出惊慌,几乎是失控了一般攥住妖王衣领,“具体怎么反噬的,你细说给我听。” “水神这样紧张,是出什么事了么?”妖王见她失态也十分讶然,勾唇笑了,“宿水引与青绳病相似,但毕竟不一样,水神不是心中牵系百姓,那是为谁?” 江守君后知后觉,松开他的衣领,手背上隐隐青筋凸起,她下意识攥了攥手。“得罪。” 见她的模样,妖王笑得愈发放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宿水引反噬症状与青绳病也相似,青痕遍身,神志不清,到最后失去心智……不过宿水引在程度上要厉害千百倍。” 妖王每说一句,江守君眉头便皱得深一分。 脑海里全是顾淮音脸上青痕愈深的模样,那不会是青绳病,江守君夜里握她手腕,并没有发现她脉象有异常,况且青绳病不见得对神仙起得了作用,那只会是宿水引了。 她是什么时候被人下了这东西的?到底该怎么解? 江守君担忧着无数个问题,分了神。 “水神与其担心别人,倒不如担心自己。”妖王话锋一转,“我话没说完,海神凭借亶渊器就把妖族逼上绝路,若是这种时候与她解契无异于灭族,那就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江守君抬眼,他在打水神骨的主意。 “水神用自身鳞骨再造一个神器出来,我与水神重新立契如何?” “妖王真是好大的本事,好狂的口气。”江守君冷眼相待,“当年海神是走投无路才与妖族立契,现下我似乎还没有到那等地步,难道是觉得我蠢到自投罗网才到褚源来的么。” “既然不是,那水神要小心了,你一身好骨相,不好好被司主养在岁天域,出来闯荡实在危险。”他语气戏谑,不像会把谁放在眼里的样子,“恐怕水神有没有能力出褚源也是个问题呢,不只是我,海神也盯着,二位母女情深,去叙叙旧吧?” 话音落下,远山悲鸣,层云激荡,如万马齐喑。尘土远扬万里,轰鸣声震耳欲聋,睐山山脉山体受到影响而剧烈颤动,巨石滚落。 褚源地势低窄,山谷之间群山障眼,看不见外界发生了什么。 妖王恍惚以为又是海神所为,但侧头看时,一团模模糊糊的光影聚成人形,海神已经在江守君身边站定了。 嬴鲛悄无声息地靠近二人,一手搭在江守君肩上,轻声吐气道:“是九渊雍冥啊。” 江守君侧目看向搭在自己肩上那只“手”,缓声道:“封禁又破了,这次还是在淮水?” 嬴鲛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你是淮水水神,这些事情缠在你身上,与你脱不开干系,你先出褚源吧。” 妖王断然不愿唾手可得的水神骨又白白逃走:“海神,此时放任……此时水神出褚源恐怕不妥,外面危险重重,倘若出了什么意外……” “闭嘴。”嬴鲛轻叱。 下一刻,妖王脖颈像被什么钳制住了,因窒息而头脑发昏,几乎濒死,不消一刻就没了意识,昏死倒在地上。 江守君垂眼往地上乜了一眼,没说话。 搭在她肩膀上的手用了些力道:“你想要有关宿水引的事已经都明了,我也知道你来褚源还有别的目的,不过一时半会恐怕也没有办法了,眼下司主封禁被破,你不想出褚源看看她么?” “条件?” “好聪明,”嬴鲛轻笑两声,“我会附在亶渊器上,你把亶渊器一起带出褚源。” 江守君皱眉不解:“你不是与妖族立契,连带着亶渊器不能出褚源么?” “他是这样跟你说的?”嬴鲛似乎是有些惊讶,“八百年前妖王用宿水引那等邪术时,我就同他解契了。” “既然解契了,那妖族的寿数为什么还是没有变化。” “那我就不清楚了,这不关我的事。”嬴鲛眨眨眼,指了指地上,“你或许应该问问他。” * 睐山山脉以西,淮水改道流经原本人多地广的平原地区,所造成的人力物力损失难以计数。 原本笼罩在青绳病阴翳下的楚州,又覆上水灾造成的惨状。 大水导致千亩良田被毁,冲垮渡口,倒塌房屋,河道里浮尸无数,哀鸿遍野,惨绝人寰。 还未完全好转的楚州根本承受不住这样重的自然灾害,前人所做一切转眼间化为乌有。 郡守谢晋拼尽全力也无法挽回局面。 楚州府衙里,数个县衙官吏来禀时只得掩面哭泣。 谢晋不是神仙,挥袖遣散了县吏,按照规定制度上报朝堂,但他知道希望太过渺茫,朝廷不见得有能力来管。 他在堂前伏案哭泣,恍惚抬眼,看见一片青白衣角。 “父亲。”谢晋走下公堂。 姜邑尘揽了揽谢晋的肩膀:“晋儿先莫急。” 他打开一张薄纸,上面简短几行字,“这是药方,用于抑制青绳病的,方才我仓促路过淮水,江守君交给我的。” “江守君?”谢晋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前楚州郡守不是被陛下赐死了么?尸身现在还葬在睐山腰上。” “她本来就是淮水水神转世,死后理应回归神职。”姜邑尘仔细解释道。 谢晋倏而想起淮水神祠里水神说青绳病这病蹊跷,她也仅仅只是有些眉目…… 他接过姜邑尘手中药方,双目通红:“可是父亲,当前淮水大涝,眼下我没有办法……” 姜邑尘用力握了他的肩,目光落在他攥着药方不停颤抖的手上:“晋儿,你是楚州郡守,你要决定该怎么去做。” 谢晋眼尾猩红,点了点头。 姜邑尘还像父亲那样摸了摸他的头,等谢晋再抬眼时,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谢晋狠狠抹了一把眼睛,拿着药方出了府衙。 避难所还在修筑,各郡县拿出来自己仅存的物资粮米,但还是杯水车薪。 楚州十三个县里被淮水完全淹没的整整有三个,三个县里百姓尽数被洪水卷走,连逃都来不及,一时州中哀声恸天。 淮水中瘦水愈多。 在临时用作避难用的里空仓廪里,攒了无数个人头,黑漆漆一片,一眼望去看不到头。 谢晋掌心出汗,把手中薄纸攥得微微湿。 仓廪外,负责安排管理的小吏见是他来,赶忙上前。“郡守大人!” 他刚要行礼数就被打断,谢晋示意他不要声张。 被攥了一路的药方被摊开,上面皱痕明显。 谢晋低声道:“去找找这里有没有大夫,让他帮忙看看这副药方有没有问题,要是没问题,我再去想办法弄药材。” 小吏被他这突然一长串说得犯懵,接过这张方子终于反应过来,“这是……” “我只信得过你,切记不得声张。”谢晋道。 小吏被他一腔话说得头脑发热,好像自己理应是郡守心腹,顿时肃然,赶忙答应下来。 目送郡守大人匆匆离去的背影。 * 阴云下潮湿一片,天上落下大抔云雾,松松笼罩在原本缙云山的位置,北海司主神像上如同被盖上薄薄白纱,乍一看,恍然如当初的水神像。 江守君站在山脚下仰头看。 嬴鲛从亶渊器中牵了一缕魂出来:“沧海桑田,想不到人间的样子还是难看。” 江守君淡漠道:“没遇上好时候罢了。” “你要是这么说也不错,”嬴鲛哂笑,“我那时世间还没有青绳病这个东西,洪灾水害也构成不了什么威胁,像这些蝼蚁死就死了,能活在世上的都是神通广大的。” 第89章 “哪里用得着你这样费尽心力去救他们?” 江守君面上看不出喜悲:“我记得,鬼族出世,直接原因是因为你吧。” “是我不错。”嬴鲛伸出一只半透明的手,轻柔的抚了抚她的脸颊,“我当时怀着你,天道怜悯你无辜,所以留了月余时间给我,我把你放在淮水里就走了,我从来也不敢想还能再见到你。” 江守君忍着没动,任由嬴鲛抚摸自己的脸颊,最后指尖往下,虚虚掐住自己的脖颈。 “不敢想还能再见到我,不敢想我会带着鳞骨全须全尾的回来。” “我毕竟是你的母亲。”嬴鲛说这话时,眼睛是慈悲的。 “你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这水神之名虚无缥缈,你不如同我回北海,继海神位。” “你打算怎么做?”江守君眼底泛上一丝讽刺意味,“把我剖鳞去骨,再炼制成什么神器来代替你么。” “那是妖族的想法,不是我的。” “你又何异于他呢?” 占据水神骨,就能从新塑肉身,嬴鲛就不必长久困在褚源里。 “你听话些,你这般聪明,怀璧其罪的道理你懂得的,与其引火自焚,不如将鳞骨交给我吧。” 嬴鲛脸上的神情不像是假的,看上去真如同母亲对孩子的殷勤关爱,只不过她的手还是握在江守君脖颈上,没有放开一寸。 “听话些好不好?亶渊器已经破损严重,我不想你的鳞骨也……” “母亲。”江守君忽然叫她,这样温情的称呼,语气却如寒冰一般。“你也知道亶渊器破损严重啊。” “你只当水神之名虚无缥缈,却不知道淮水神祠香火供奉两千年未曾间歇。” “海神一副残躯,当真能够威胁到我么?” “放肆!”嬴鲛手指力道收紧。 江守君因缺氧而慢慢涨红:“天罚是避不开的,从古至今都是如此,没有人能做到,你也不例外。” 那日顾淮音留在江守君额间的一点朱砂,原本浓郁的颜色由浓转淡,自江守君眉宇间析出。 “咔”一声,嬴鲛手臂被整个折断。 一团黑气萦绕在她断臂处,顷刻又长出一节新的臂膀。 第77章 寒蛰鸣腥云蛇化龙 “我当是谁,你身上这气息,”嬴鲛被削了一臂,不敢再伸手碰她,“挨过天罚居然还能有这样的本事,罔悬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思吧。” 江守君额间朱砂为她挡下一劫,已经消散了。 这估计又要把司主本尊招来了。 嬴鲛挑眉,讽刺的意味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好天真啊,你以为攀附上司主就能对付我了,是吗?” “我没有要攀附谁。”江守君镇静得一如既往,“是你冥顽不灵,是你自己看不清。” “呵。”嬴鲛收了手没再对她做什么了,她吐出一口雾气,转身回了亶渊器里。 簌簌风过淮水。 隔着很远,有尖锐的一声喊叫:“水神!” 只见一生着兔子耳朵的少女急匆匆跑过来,江守君此前对她并无印象。 “我是淮水以南山精一族族长,”兔子精还没来得及把气喘匀:“水神,水害突然,淮水神祠被冲毁,司主入雍冥前特别嘱咐我要看护好水神。” 水神行事看似绳趋尺步,从她无论是做郡守时冒天下之大不韪抬棺进京,还是身死后自己逃到阴司去炼化水神骨,都能看出她身上混杂着离经叛道的风格在里头,让人难以捉摸,这点倒是与司主不谋而合。 顾淮音正是知道这点,所以不会去说,更不相信她有本事去护着江守君,只说去找水神。 兔子精虽不明白司主让她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但二人关系她已经看得明明白白,水神既是司主的人,那也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兔子精跑得急,不慎被绊了一跤,途中被江守君一手扶着胳膊拽起来。 江守君面色苍白,一颗心往下沉,问她,“司主何时入的雍冥。” “就不久前,缙云山崩时。” 江守君放开扶着她的臂膀,没再说什么了,虚虚往前跌了两步,头脑又似乎不太清醒。 “站住。”亶渊器里嬴鲛出声,定向传声,只有江守君一人能听见。 “去哪?” 她把江守君喊回了神,江守君伸手捏了捏眉心。 每每听见有关顾淮音的事总是要晃了心神,从缙云寺里见到她中了宿水引后这种情况就愈发厉害,偏偏这时候是最不能出差错的。 明明很简单就能想明白的道理,是她太冲动了。 顾淮音要比她先知道九渊之下有人在偷偷产生“青绳病”,否则她不会说自己调查的方向是对的。 是自己绕了远道,总以为有妖族从中作梗的份。 当务之急不是这个,但是,妖王不能留。 江守君眼皮低垂,像蒙了一层雾,对兔子精说:“我从书中知道妖族与山精向来不共戴天,今时我告诉你嬴鲛与妖族解契,亶渊器对褚源起不了作用了,那山精一族血海深仇你当如何?” 山精族长愣住了,大约是没想过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她又问:“妖族寿长几何?” 江守君:“与原来相差无几,和人的寿命近似。” “水神,问句得罪您的话,”兔子精表情还是愣愣的,只不过眼睛要比之前更加猩红,“你为什么会知道?有证据吗?” 江守君瞥见兔子精从眼底反扑的情绪,千年来含垢忍辱,终于可以昭雪? 掌心摊开,修长五指上方悬着长颈白瓷瓶,正是亶渊器。 兔子精用力咬了咬舌尖,痛觉腥气一起上涌。 “我知道了。”她朝江守君恭恭敬敬行了礼。 “我恐怕要忤逆司主,不能跟随水神左右了。” 江守君朝她一点头。 * 洪流滔天,镇守两千余年的淮水神祠只剩断壁残垣,原本的水神像被江守君拆过后本就不稳定,这下更是被淮水冲毁,什么也没剩下。 原本告诉山精族长去了九渊雍冥的顾淮音,重新出现在这里。 镇水山尖石。 指向性太明显了。 当年淮水畔,有小儿溺死其中,不正是因为山尖石么,往事历历在目,她想不出第二个与此有关的人。 “毋厘。”话语和着劲风。 淮水神祠旧址浸在湍急水中,现在看来已经没有要修缮的必要了。 “你在怕什么?” 顾淮音居高临下,看着化作原型的青蛇,蜷在淮水神祠还未被完全冲散的石基下。 “这两千年来,你在淮水神祠,是在躲什么?” 缙云山崩后,她终于敢去再推演当年白绫鱼妖死相。 初建水神像时顾淮音也推演过。 她那时死得太蹊跷,淮水入海口平白无故出现冰山,她推演出白绫鱼妖留下鳞骨前,是身撞冰山死的。这与淮水边山精野怪看见后传出去的一致。 太多地方经不起推敲。她死前身上数以千计的伤口,不像是能撞出来的,但又确实是冰凌导致的。 毋厘没有回话。 还是臂膀粗般青蛇的模样,它缠着根石柱子,在水里不停摆动蛇尾,看上去很痛苦。 蛇身渐渐拉长变宽,直到这座旧祠堂再也容不下它。 蛇身堵满淮水河道,蛇信子吐出嘶嘶声,它开始蜕皮。 鳞片一层层脱落,蛇头上两只如弯刀般的尖牙脱落,它不像是传统蛇蟒蜕皮。 它在化龙。 “遇水化龙,潜心修炼不够,往往还要有大功德。”顾淮音不太信这个本质死板冷漠的蛇妖能积攒出什么大功德,“你做什么了?” “或者说,谁帮你做了什么?” 毋厘痛苦地扭动身体没有回应。 它身上开始长出龙鳞。 “啪”的一声,蛇头落到淮水里,变成黑色脓水化开,被湍急水流冲走了。留着断口的颈子上开始长出龙头。 天上阴云雷雨盘踞,却不是化成能施云布雨的神龙,更像邪祟。 顾淮音抬头看了一眼,低声道:“别动。” 拓银长剑出。 “你被人当了器皿,我要刮去你的鳞,剔去你的骨才能让你恢复如初。”她抿了抿唇,“否则,你违逆天道化龙,是会应天罚的。” * 远处高山上。 “我和你说过不要动手。”扶汤语气森然,他把猫妖提起来,死死掐着黑猫脖颈。 “你不是不能造杀业么,咳,就不怕功亏一篑?”黑猫被他吊在空中,说话艰难。 “哈哈哈哈,咳咳,你替他做的假功德正好派上用场,你该高兴才对。” 扶汤手指用力,“咔”一声,黑猫脖子断了。 继而他用相同的办法拧断了它的四肢,在它身上落下一团猩红的血般的雾气,吊着它一口气。 黑猫还在进气出气,只是不能动了。 第90章 “我不能杀你,但我有的是方法让你生不如死。”扶汤半蹲下来在它耳边轻声说。 “你该早些让我生不如死的,现在晚了,哈哈晚了。”黑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张开嘴继续说,“等我到青岐蛇君的身体里,我会念在你我多年的情分上,给他留一息魂魄的。” 扶汤朝它伸手,下一瞬,黑猫的下颌也被掰断了。 高山上卷起一阵风,落到淮水畔。 “司主且慢。”一道红刃接下拓银剑,剑身竟被震的嗡嗡作鸣。 扶汤快速拦在即将化形完全的蛟龙面前。 他从作为毋厘执念被分裂起就在躲藏,两千年来,这是他与司主第一次会面。 扶汤面容被自己模糊了,他不敢以毋厘的面目去见司主,更不敢冒充“鬼主”之名,用这样拙劣的谎话去骗顾淮音。 “滚开。” 顾淮音没时间同谁耗着,必须要在毋厘化龙前剔去它鳞骨。 “剔鳞剖骨,”扶汤知道自己拦不住,只好触她逆鳞。“今日淮水重蹈覆辙,司主是想重现水神当年的死法么?” 顾淮音降下一层白光虚虚落在毋厘身上,拿剑的手顿住。 “你假借鬼主的名义,对水神做的那些事是不是觉得我真的全都不知?”顾淮音将拓银剑指向他,“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对吗?” 扶汤头皮发麻,把原本的面容露了出来。 “我是毋厘所生执念。”扶汤仰头正视她,“我知道当年水神的真正死因。” 霎时间,拓银剑脱手,把扶汤捅了个对穿。 扶汤呕出一口血,身上的穿孔重新慢慢愈合,这算不得什么。 “司主身上好重的戾气,是宿水引起效了么?”扶汤忽然咧开嘴笑了笑,“虽有人因我而死,但我手上从未沾过血腥,没有直接因果,你不能杀我。” “我杀的就是你。”顾淮音凉凉道。 她脸上身上的青痕开始急剧蔓延,隐约有些走火入魔的趋势,瞳孔开始不聚焦,她又抬起剑。 这次杀招来势汹汹,却受宿水引影响,波及的范围太大,本就阴沉的黑云压得更低,杀气浓郁得如同具象出了实体。 “司主。”淮水不断痛苦挣扎的毋厘终于出声,“恐怕来不及了,您先动手杀了我,他作为我的执念自然留存不了太多时间。” 剑风落下,黑蛟鳞片被斩碎一些,流出的血把淮水搅得浑浊不堪。 毋厘忍着剧烈的疼痛,继续说。“当年淮水畔,水神是我害的。” 顾淮音身上青痕愈深,甚至发黑,下一剑又落下,斩进蛟龙背脊里。 毋厘实在难忍,嗓音沙哑不堪:“司主不必如此白费心力,动手杀了我吧。” 第78章 青绳病几度悬因果 果不其然的,自从谢晋将楚州灾情如数呈报上去后,朝廷文武百官乃至陛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楚州一点反应也没有。 谢晋从前在朔州做讲师早有听闻,虽然楚州穷苦但毕竟是国中一隅,陛下怎能放任不管至此,难怪会逼得前郡守抬棺进京。 谢晋忙得脚不沾地,头疼得简直没法说。 忽而有小吏从外头来报,说秦府送来黄金千两。 谢晋匆忙走出公堂,果然看见秦安筠站在府门口,身边家丁安置了数个大木箱子在地上。 秦安筠身边带着个丫鬟,朝他行礼。 “秦小姐。”谢晋回礼。 秦安筠还是哑着,只是那鬼婴不再纠缠她。她朝丫鬟打手语,丫鬟按照她的原意复述。 “父亲与祖父去世后,秦家家主的担子就落在我身上了。” 地上木箱子被打开,金灿灿一片如海浪翻涌般直晃人眼睛。 谢晋改口:“秦家主这是何意。” 秦安筠打手语道:“前郡守在时,我想要与她交易,拿千两黄金换满阳渡口旁的地皮,她说我此举贿赂公行,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谢晋皱眉,江郡守在官场时绝不会是政以贿成之人,但看秦安筠这意思难不成是想贿赂自己么? 还不等谢晋开口拒绝,秦安筠又道:“现在满阳渡已经被冲毁,我没有要与谢大人行贿的意思,大人不要误解。” “这些钱财算我捐给府衙的,我什么也不为,什么也不求。”秦安筠闭了闭眼,继续道,“楚州一向艰虞,我该早点拿出来的。” 谢晋怔了须臾,明白过来,朝她揖礼,“我替楚州百姓谢过秦家主。” 秦安筠没再说什么,道过别都转身回了秦府。 千两黄金,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 满阳渡口虽被淮水冲毁,但好在先前修的官道还在。 这下楚州无论如何能捱过一阵子了。 谢晋还来不及欣喜,又有人赶来汇报。 先前些郡守交到避难所的方子经多个医师看过了,是可以用的,只不过上头以“镇玄铁”入药,虽然不算新颖,但原本产自北海的“镇玄铁”已经绝迹了。 另外,更诡异的是,那张方子被拓印了数分传来,但每张方子上面的全部变成了个“水”字。 谢晋皱着眉,恍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记性好,当下就拿出纸笔,一字一笔默出来那方子上原来的内容。 写到最后一味药时,最后行文变幻,果真如那小厮说的,变成个“水”字。 谢晋不信邪,重新试了几张,每次都不出所料的变成这个单字,无一例外。 “怎会如此?”谢晋拿起纸上细看,仍是不可置信。 这张方子本是他父亲徽南君给的,说是淮水水神亲笔。 大约是自己悟性太低,参不透这“水”到底指的是什么水,这世间也恐怕只有一人会知道——江守君。 楚州难民数以千计,光靠临时用仓廪搭建的避难所肯定是不够用的,不少人妄图逃离楚州。 先有十几个灾民拖家带口,聚成一团要北上,路上人多粮少,洪水过后,连树皮草根都不见,他们一行人正愁没有东西果腹时,路上出现一只黑猫尸体。 走在前面那男人眼睛跟放了光似的,把那软趴趴的“尸体”拎起来,后颈在手上触感温热,“是活的,还喘气呢。” 听见这话的人迅速围过来,商议着如何把这黑猫扒毛揭皮,如何分了吃了。 “这东西也怪可怜的,都伤成这样了还吊着一口气不肯死。” 另一人低声道:“哎,这种身上全黑的猫身上邪性吗,你看它身上没有什么口子外伤,但皮下全是断骨,指定不是什么山间野兽撕咬的。” “那你说它是怎么伤的,难不成见鬼了?” “把它放了它也活不成,我们也活不成,横竖是死,不如吃了得了,忌讳这些做什么。” 其他人饿的眼睛都发红,附和道:“是啊,说得是啊。” 几个人合计下来,就地在旁边生了火,抽出身上带的短刀准备给黑猫剥皮。 那短刀身上全是豁口,不甚注意,把男人手上割开个极深的口子。 原本昏死过去的黑猫嗅到血腥味,动了动。 伤口处血淌得止不住,从地上一路滴到黑猫身上,黑猫努力张了张嘴,伸出舌头舔了一口。 “快看!”旁边有个小孩惊叫道,“它还动呢。” 那男人被割了手,正在气头上,不耐烦道:“又没死,动就动了,吵什么。” 晃眼一瞥,那黑猫剧烈地抖了两下,挣扎着站了起来。它身上骨头全断了,站起来也总一边高一边低,看着诡异得很。 周围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过来,黑猫脑袋耷拉着,应该是断了挂在脖子上的,它勉强走了两步,脑袋就控制不住地跟着晃。 没人敢去动它。 旁边有人捂着嘴说,“是,是怪物吧,都这样了还能活吗?” “我就说这东西邪性。” 那猫似乎听见了,竟然开始笑。 它不太能发出声音,但能模仿人的样子发出笑的气音出来。 仔细听了,这猫又不像是在模仿,它好像……就是人。 刚才被割伤的男人突然开始痛苦呻/吟起来,众人朝他看去,男人面上满是青痕,双目通红,抱着自己的头跪伏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 “是青绳病!他也被感染了,大家快离他远点!” 众人作鸟兽散,远远的躲开他在一旁观望。 明明这群人是挑出来身上最是没有一丝青痕病症的,为什么还是会被感染上,而且发病如此迅猛,完全不像普通的青绳病那样。 黑猫跌跌撞撞地,走到男人身边去,吊在脖子上的脑袋又伸出舌头,把他手上的血慢慢舔干净了。 不一会,男人经络爆裂,七窍流血而死。 黑猫撑不住也倒在地上,看样子也终于死了。 畏首畏尾的人群慢慢拢上来,又害怕会被死去的男人传染上青绳病,只隔了远了探头看。 黑猫七窍冒出一缕一缕的黑气,跟长了眼睛似的钻进男人七窍里。 第91章 下一刻,那男人便活了。 他缓了会儿,从地上站起来,那男人不仅活了,身上的青痕全都消了,就连刚刚不慎割破的伤口也愈合得连一丝痕迹也看不见。 有人被吓破了胆,嚎了一嗓子:“他,他还是人吗他!” 男人笑起来,朝说话那人看了一眼。 他没有眼白! 众人屏息凝气,再不敢说话。 所幸这男人虽然诡异,但还是没对众人做些什么。自己一人往山下走了。 * 褚源外。 这处狭隘谷底被无数山精野怪围住,无论是修炼千年百年的,又或是化形未化形的,全都在此了。 飞禽能遮天蔽日,走兽吼叫声震耳欲聋,密密麻麻的,蓄势待发。 自江守君带走亶渊器后,妖王始终提心吊胆,这会儿山精一族突然围攻过来,他即刻就明白发生什么了。 妖族与海神解契,亶渊器不会再庇护妖族。 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死当前,众妖也不傻,不再去听这位暴君号令,挣扎着就要跑。 前脚刚踏出褚源,就被守在褚源外的精怪撕咬啃噬得粉碎。 妖王迫不得已要出来与山精族族长谈判。 风声猎猎。 兔子精衣袍被吹得纷飞,大仇终将得报,她没什么要与妖王谈的:“几千年恩怨,今日一并清了吧。” “山精族长这样讲就太不识好歹,褚源确实已无亶渊器庇佑,但我这还有一物宿水引,你我做个交易如何,你若是想得长生……” 妖王“生”字还未说出口,他整个脖颈就被扑上来的精怪咬断,脑袋卒然落地,身体还站得僵直,被咬断的脖颈处还在滋滋往外喷血。 “你们去吧。”兔子精抬手,向身后山野精怪发号施令。 他们得到族长首肯,争先恐后鱼贯而入褚源,血腥气混着撕咬惨叫声布满此地,俨然人间炼狱。 兔子精也只是静静看着他们血洗褚源,脸上淡然。 睐山山腰上,狂风粗粝地刮过山林,簌簌作响。 江守君站在自己的墓旁,伸手碰了碰上面的碑文。 转头往山下看,无云遮拦,所站之处恰能看见一角褚源惨状。 “看这碑文,你当郡守当得不错。”嬴鲛声音传来,虚无缥缈。 既然自己已经身死,就不必再挂念人间事,江守君不想说这个,转而道:“司主身上中的是宿水引,与妖王有关。” 嬴鲛从亶渊器里出来:“阴司也存有宿水引啊,你为什么这么笃定是妖王做的?” “我两世接触青绳病,无论是在睐山做医女时还是楚州当郡守,都对它有过探究,但只把它当作普通疫病看,终究没有结果。” 江守君难得与她说些心里话,“后来在岁天域上读得书万卷,又与司主夜里……彻夜长谈时,才恍然醒悟过来,这东西不是病疫,更像是蛊。” “哦?”嬴鲛颇有玩味看她,“怎么说。” “青绳病确实是拿尸体炼出来的,不过条件苛刻,这尸体必须要与中术者有血缘关系。” 回溯最初出现的青绳病,是在睐山清平堂里那个小女孩,夜里她祖父回魂时说他化鬼逗留人间是因为魂无归冢,恐怕那时他的尸首早就被人炼制成青绳病了。 后来自己哄骗顾淮音出睐山去寻“浮生子”,她回来路上见到的无数空棺也是这个原因。 以至于八百年后她在楚州做郡守时,秦启仁尸身不见后秦驹被传染上青绳病,给她递伞的小姑娘,家里祖母说她娘死后尸体不见,那小姑娘身上也有青痕……种种无一不在佐证。 “可是罔悬也中了这东西,这不就矛盾了吗,难道这世间还有谁与她有血缘不成?”嬴鲛又说,“宿水引与青绳病没差别,无非就是青绳病不能对神仙起效罢了。” “有的。”江守君心中已经明了。 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手上的固魄,珠子里两滴血珠相互纠缠不清。 是因为固魄,将二人血缘联系到一起。 顾淮音中的宿水引里,融了林疏桐的尸体。 第79章 冤鬼声晚来徒凄切 天地玄黄。 顾淮音身上的青痕开始影响脉络,又一剑劈下,扶汤用身体去挡,但剑风威力不减,把他身体砍开,仍然劈在蛟龙身上。 森森龙骨露出。 扶汤被砍成两半的身体重新愈合。 剑身嗡鸣,把顾淮音从虎口一路到颈间的脉络全部震碎。 “司主不久前受过天罚,您莫不是忘了,这并非您鼎盛时期,您还剩下五成功力,在亶渊器里呢。”扶汤忽然笑了,“连我也杀不了啊。” “身上宿水引又开始发作,您撑得了几时呢?” 顾淮音确实连双眼里都布满青痕,宿水引发作得厉害,看上去恐怖又骇人,像是要疯魔的样子,但她仍固执地重新举起拓银剑。 “司主时日无多,还要骗她说自己入雍冥,又借山精族与妖族把水神支开,很耗心神啊。” 顾淮音举剑的手顿了顿,又不留余力地劈下来。 “您会后悔的。”扶汤收敛起笑容,“水神要是知道司主欺骗她的话,会伤心吧。” 她伸手掐住扶汤的脖子,“你连人都不是,区区执念,不配同我讲话,更不配提水神。” 白光瞬时闪过,扶汤肉身被撞得粉碎,不消一刻钟,又复原了。 经脉爆裂,顾淮音甚至连皮肤上也渗出血迹,她呕出一口血,两眼一黑有点撑不太住。 扶汤说的其实很对,她才受过天罚,身上又仅仅只有五成功力,她已经很吃力了。 淮水里已经猩红一片,被血水浸泡着的蛟龙惨不忍睹。 水边上,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男人跌跌撞撞,步履蹒跚往这边靠近,他朝淮水血色最浓的地方看去,露出个诡异的笑容,随后纵身跃进了淮水。 原本还在痛苦挣扎的毋厘突然瞪大了双目,不甘心般喉咙间迸出龙吟,扶汤也变了脸色。 天地变色,一阵一阵的凉风从地下涌上来,随之而来的是久藏深渊的怨气和怒火。 九渊的封禁被彻底破开了。 毋厘重新睁开双眼目,原本夜明珠般大的瞳孔现在已经全黑了,甚至滋滋往外淌着黑气。身上的龙鳞重新生长出来,被劈开的白骨长好,伤口愈合完全。 百丈楼高的黑蛟腾空而起,盘踞云霄。 顾淮音眯着眼抬头看,只一眼就认出来了,“雍冥鬼主。” “不错。”黑蛟腾云驾雾飞到顾淮音面前来,“司主罔悬,你还记得我。” “妖族已亡,亶渊器已毁,你也不过强弩之末,我说过,我执念在此,总有一天会回来。” 它留下这句话后,重新钻入淮水中,不见影踪。 * 楚州城虽得了秦府救济的钱财,但四境之内青绳病泛滥,各州郡都自顾不暇,只从临近稍微富庶点的州中买了粮食药物。 谢晋虽然参不透那个“水”字,但原本那张方子他还是想试试。 可以独独缺了“镇玄铁”这味药材。 镇玄铁这东西,听名字也不像是可以入口的,确实也如此,这是极阴之地产出的极阳之物,质地坚而韧,火烧不化,取一块加在药汤里面煮,整锅药材能因这阳气而导致药性大不相同。 按理楚州近北海,此地应该盛产镇玄铁才对,实在蹊跷。 他想要去找淮水水神,可是淮水神庙已经被冲毁了。 谢晋这样出神想着,忽而听到外头有人大声呼喊,“神仙!神仙!” 外面天还是阴沉得可怕,笼罩在缙云山上的浓雾散去了,露出一尊神像。 越来越多的人跑出来,原本被郡守拓印出来几乎人手一张的药方被随意丢弃在路上,民众根本不信这劳什子药方上头一个大大的“水”字,只好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去信神仙保佑。 路边姜邑尘混迹在人群里,弯腰拾起一张方子,纸上只写了一个字——水。 姜邑尘皱着眉,把药方叠好放进衣袖里,转身化作轻雾消失无踪影。 睐山上江守君亲眼目睹妖族被灭族,顾淮音有意把山精族长送到自己身边,是在引导自己这样做。 起初江守君以为顾淮音入雍冥,目的也是为了让自己更详细地调查有关青绳病的事。 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这是早有预谋要避开自己。 顾淮音似乎没太在意什么青绳病、宿水引,即便自己身上中了这东西,她也不在乎。 那为什么要入雍冥呢? 霎时大地震动不已,从地下喷涌而出的阴气攒成飓风,将高山林木拦腰吹折,阴风四起,原本青青黄黄的草木植被全都枯死。 嬴鲛在她耳边缓缓开口,“九渊的封禁破了。” “你被骗了,司主不在里面。” 江守君听得心惊耳鸣,一个不祥的念头浮于心间,不上不下。 第92章 顾淮音这样大费周章骗她,到底是为遮掩什么? 眼前没有烟云蔽目,在睐山上能很清晰地眺望远方睐山山脉处那尊司主神像。 江守君忽然就明白过来——她不该走的。 她双目布满红血丝,指甲嵌进掌心流出一痕血迹。 她宁愿效仿嬴鲛,把自己鳞骨做器皿,把顾淮音护在里面,锁在里面,永生永世。 两人何必当什么司主、水神,何必管天下疫病、暴行。 江守君近乎偏激地想。 “水神。” 风过带动一缕薄烟落到地上,化成个青衫男子。 “水神心绪波动太大,再不压制恐将走火入魔了,应当先凝神。” 江守君满额冷汗,掐在掌心的手指松开。 方才那些果真是自己所想么,来不及细究,瞥见嬴鲛脸上似有若无的笑意。 江守君深吸一口气,难怪自己有要把鳞骨化作器皿的想法,这其中也有嬴鲛在其中推波助澜吧。 姜邑尘像是看出来什么,皱眉道:“亶渊器毕竟是个食人血肉的凶器,长时间带在身边恐损人心智。” 江守君抿了抿苍白的唇,摆摆手道:“无妨,徽南君从江南远赴此地,是长江又出现什么异常了么?” “不错。”姜邑尘点头,“不仅是长江,天下水系水体失灵,全是瘦水。” 他从袖口把路上捡的纸张抽出来,“上次水神托我送到府衙里的药方我看了,那些药材尽数变成一个‘水’字,我原本以为也是水神所为,后来想你不像是喜欢故弄玄虚之人。” 江守君接过那张纸,单从一个字就认出上面笔迹,是顾淮音的。 姜邑尘见她表情不大对:“想来水神是知道些什么。” * 淮河水上涨,涨幅惊人,不一会已经漫到山脚下,那水肉眼可见的泛出淡粉,就算在山腰上,也能闻见弥漫出的腥气。 顾淮音以剑撑地,用手背随意抹了抹嘴角的血渍。 “是瘦水,你做的?” 扶汤被伤得厉害,站也站不稳,强撑着回了个笑,“不仅是我。” 两千年迁兰变鲍,从鬼主身殒其中开始,他留下的未被完全净化的戾气遮盖住每一个死于淮水的生灵,无数魂魄困在淮水里而成瘦水。 不仅仅是淮水,当年阴司从轮回将大把魂魄投入天下各大水体,也造就出瘦水。 现在九渊封禁破了,从雍冥往外涌的瘦水也将原来的水体同化。 天下已无“水”。 顾淮音缓了缓,继续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出现第一例青绳病时开始的。”扶汤笑了两声,“青绳病与瘦水相关,司主是知道的。” “那司主知道自己身上这东西是怎么来的么?” 顾淮音闻言,平静的看了看自己手背上骇人的青痕。 “司主身中宿水引,但青绳病这东西本就是仿照宿水引做的,要取尸体与中术者血脉相关方能炼化。”扶汤又说,“司主不妨想想,天底下还有谁与您有这样亲的血缘呢。” 那个名字顾淮音说不出口,太痛苦了,不清楚是因为宿水引发作还是因为其它。 “当年司主神体被困在亶渊窟中,妖王把林疏桐尸身炼化成的宿水引借海神之手下在您身上。”扶汤笑出声来,“林大夫与司主情谊深厚,死后也化作宿水引与司主缠绵百年,这不是好事吗?” “司主与水神的缘分真是不浅啊,可是每次都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这次也是一样。” 拓银剑落下,这次扶汤没有像之前一样愈合了,他被斩成两段,肉身没了气息。 怨气冲天。 “与淮水休戚相关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无一例外。” “可是青岐蛇君还没死呢。” “还没有完,”扶汤散落在空中的笑声不减,低语着,“我不会善罢甘休的,无论是你,或是鬼主。” “等着吧,我有大礼要送给你的。” “……等着吧。” 封禁大破,鬼族蠢蠢欲动,人间虽有阴云,但云外毕竟日月高悬,所以一时半会鬼族不敢出来。 九渊雍冥与人界之间,隔了个暗无天日光的阴司。 鬼族不敢明目张胆地到地面上来,但毕竟本性凶残,封禁破开后涌入阴司,大肆屠戮阴司里的鬼怪魂灵,甚至搅乱轮回。 天地混沌一片,阴司地府不堪受此折磨,擅自打开与人间的关隘,逃逸出来。 青天白日,街上行人能目睹恶鬼食人,大片鬼魂乱飘,无所忌讳地往生人面前闯。 秩序大乱。 淮水边上,顾淮音倒在地上晕死过去,河水浸透她的衣衫,漫过她的身躯,险险将人冲走。 “淮音!”江守君不知何时找到她。 她把人从水里抱起来,草草寻了个旧草堂把人给安置下来。 江守君满是心疼地看她,用法术把顾淮音身上的水渍清理干净,最后把她的头扶好,枕在自己腿上。 途中顾淮音好像挣扎着模糊醒了一会,太阳穴刺痛的难忍,睁开眼睛虚虚聚不上焦,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江守君就低下头去听,二人靠得极近,顾淮音能闻见她身上熟悉的气息,又控制不住沉沉睡去了。 嬴鲛没见过江守君这样患得患失,六神无主的样子,更没见过传闻里的北海司主这样落在人怀里,一幅柔顺模样。 她从亶渊器里飘出来,若有所思对自己亲女儿道:“你与北海司主……关系匪浅啊。” 江守君“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手指慢慢划过她脸上遍布的青痕,轻轻抚过她的发丝,在顾淮音唇上烙下一个吻。 嬴鲛眼尾颤了颤,半晌说不出话,最后留了句“真是可怜啊。”便回了亶渊器,也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在说谁。 江守君并不在乎。 她攥了攥顾淮音微凉的掌心,将人抱得更紧。 江守君终于醒悟过来,顾淮音在药方上留下的那个“水”字作何解释了。 她明明早就知道青绳病的解法就是“水”,为什么现在才说明,是因为天下瘦水遍地,是没有作用的,真正诞于高山大川富有灵气的水体俨然不存在了。 剖骨洗髓。 一样的道理,无论是青绳病还是宿水引本就是伴水而生,除了剖骨洗髓这样惨烈的治法,用水也同样可以“剖骨洗髓”,只是时间要长而已。 这根本不是什么无药可医的疫病,每一个身中青绳病的患者身上都背负了一具无法收殓的尸体。 人有三尸,可化于天,化于地,化于水。 天与地亘古长存,唯有水变化难以掌控。 她从前做医女时不明白,现在明白也晚了。 江守君温柔地注视了片刻顾淮音的眉目,随后取下手腕上的固魄。 本是两千年前白绫鱼妖一时兴起,用淮水做的琴弦,今日成为世间最后的“水”,也是最后的解药。 手绳重新变作一抔净水,化在她的掌心里。 江守君把留下的血珠收好,扶着顾淮音的脑袋,慢慢把掌心的水给她喂了下去。 虽然这样少的剂量不能完全解除宿水引,只期望它能有些作用。 服用完后,顾淮音脸上的青痕明显变淡了,她的眼睫动了动。 江守君自己也有私心,不想顾淮音现下着急醒过来,要是可以,能在她怀里一直这样睡着就好,司主也好,水神也罢,外面风雨飘摇都与二人无关。 可是不行。 下一刻,顾淮音握住了她的手腕。 第80章 金足乌缚身堕雍冥 顾淮音睁开眼,瞳孔里清明许多,蛛丝般的青痕也消退了不少。 她从江守君怀里坐起来,恍惚了一瞬,手上还握着她的手腕:“你怎么在这儿?” 江守君扶着她的腰,当心把人摔着,皱了皱眉,“淮音,难不成我真应该去九渊雍冥找你?” 语气不善,顾淮音听出来了,这是真生气了。 顾淮音见到她心中轻快大半,这会忙着哄人,毫不吝啬地朝她露出个笑:“九渊下危险,我舍不得你去。” 什么时候了还打诨插科,江守君脸色更难看,“你闭嘴。” 好凶。 顾淮音头一次听她对自己说这么重的话,心情并没有难过,反而……挺奇妙的。 跟猫挠了一爪子似的,偏偏这猫又心软,挠了人连一层油皮都没擦破。 顾淮音忽然想起什么来,正了正神色,手指无意识的捻着江守君的腕骨。 “怎么了?”江守君问她。 顾淮音把她的手腕放开,“有些话我一直想跟你说的,可能不大好听。” “你说。” “九渊封禁已破,天底下已经没有真正能解青绳病的‘水’了,这东西在我身上有损我的心智,若不干预,我也不敢确定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打算怎么干预?”江守君直视她的眼睛,让顾淮音避无可避。 第93章 这句反问倒把顾淮音戳得心窝子疼,其实顾淮音敢答,江守君未必敢听。 “我……”顾淮音不知道该怎么答,只能生硬扯开话题,“方才青岐蛇君化龙,又遭鬼主夺舍,人间恐怕又要大乱,哦对了……你两世见到那个自称鬼主的,是毋厘执念化形假冒的,我与他过招,他肉身虽死,却不是因为我杀的,是他自己献祭,再然后你要是见到毋厘,一定要小心谨慎……” 她一段话说得颠三倒四,江守君听不下去了,手从顾淮音脸上一路摸到脖颈,抚过那些青痕。 “你怎么还动手动脚的。”顾淮音耸肩笑了笑,“你要在这儿吗?” 下一刻,江守君抱住她,把头埋在顾淮音颈窝里。“淮音,你等我,我会找到解法的。” 脖颈上沾了泪,顾淮音心软得一塌糊涂,她回抱住江守君,亲了亲她的发顶。 “你再等等我……”江守君说。 会有解法的。 从前清平堂里顾淮音为她带上固魄时,对她说,婴灵祭会有解法的。这次颠倒过来,换成江守君对她说,宿水引会有解法的。 可惜就当前局势而言,能给二位的时间不多。 地动山摇,淮水水位开始往下降。 外面拨云见日,仿佛万物迎来生机与曙光。 顾淮音替她擦干泪水,站起来,忽然问道:“现在时什么时辰了?” 这旧草堂破败不堪,房顶上几处漏光,江守君抬眼瞧,竟觉得太阳有些晃眼。 “先前乌云蔽日,一直没太注意,不过按照正常时间推算,现在是三更天。” 半夜三更,哪里来的太阳? 这比见鬼还稀奇。 顾淮音面如金纸,比先前宿水引发作时更加难看。 “淮音!”江守君站起来扶着她,“这事蹊跷,你先别急。” 顾淮音摇摇头,自顾走到草堂外去。 草堂离淮水不远,旭日下,能很清晰地瞧见淮水流经的河道裂开,水流流进深不见底的地下,倒灌满整个阴司,最后流入地下。 与此同时,淮水底下伸出无数条铁链,密密麻麻往天上延伸,像是无数只触手,在争夺什么。 千里淮水,铁链围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这堵墙不断长高变宽,有目的性的、争先恐后地往天上飞腾而去。 顺着铁链的走势往天上看,太阳化回原本金足乌的形态,它好似感知到什么,在天际中飞舞又似挣扎。 不仅淮水,连同长江、黄河、汉水、赣江等无数大大小小的直流水系如出一辙地伸出铁链,短短一炷香时间,这些铁链伸出百楼之高,几乎要把天捅破,它们同时朝着金足乌而去。 金足乌被这些地下延展出的铁链团团困住,不停地把它往下面拉拽。 太阳被铁链完全包裹住,只能隐隐透露出些许红光。 上面时不时有烧红的铁水砸下,无论砸到哪里,都是一片惨状。 “这是……镇玄铁。” 隐约记得几个月前岁天域上,灵傩族长偶然跟她提过一嘴,她当时没有放在心上,今时看,这些都是有迹可循的。 天地之间陷入重新陷入没有光明的黑暗中,一如当年混战之时。 世间没有了光明,天生只能困在地下的鬼族没有了畏惧之物,他们从强占的阴司里逃出来,顺着铁链往外面爬。 这个局被人布了千年,如今终于图穷匕见。 江守君陪顾淮音一起站在外面,见她久不作声,试探着喊她:“淮音?” 顾淮音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指尖弹出白光没入江守君眉心。 江守君对她根本不防备,被她施了法术晕过去。 顾淮音稳稳当当地抱着她,把人抱回旧草堂里的矮塌上,将她安置好周围布置上结界,才放心走了。 * 原本淮水神祠前那株千年的梨花木被洪水连根拔起,在洪流里浮浮沉沉,不知冲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这梨花木甚是有机缘,从琴面上得了神仙一缕仙气,长成了神木,这会遭了这样大的劫难,竟也还有生机,落到野处。 要是这世间太平,它恐怕还有机会再生的可能。 还未枯死的树冠底下有个人影。 其实那不太像个人,像是什么东西用白布裹了团成了个人形。 风一过,梨木枝头挂着所剩无几的叶子就哗哗发出响声,落了几片枯叶到那东西身上。 那东西像是被叶子压垮了,开始“咳咳”发出声响。 裹在白布里的扶汤动了两下,嘴里忽然传出类似婴孩的啼哭声,那声音愈来愈刺耳,哭声又渐渐熄落,终于,他彻底不动了。 暗红的一团雾气从他嘴里吐出来,散又聚,晃晃悠悠跟长了眼睛似的朝着自己既定的方向去了。 天上少了日月光辉,鬼主无所顾忌的盘踞九霄之上,他要眼睁睁地看着太阳是如何陨落入九渊的。 蛇妖化蛟的躯体确实是不太好用,不过也没办法,两千年前败在司主罔悬手下,肉身被毁,化作戾气散在淮水中。 不过无所谓,他现在目的已经达成,等鬼族一统天地,再去寻找新的躯体也不迟。 鬼主当年被拓银剑劈得散魂,唯有一魄钻进一只恰来淮水边饮水的黑猫,他那时总会被当做妖族,妖族劣迹斑斑作恶多端,他时常因此被追杀,受尽屈辱。 直到在淮水神祠里遇见毋厘。 用虚相化本能将自己的部分魂魄附着在其他物上,这种方式并不罕见。 但这个青蛇妖却不是这样,他是硬生生把自己的执念剥离出来,那被丢弃的执念化成了个人。 扶汤。 这个蛇妖的怨气太重了,起先他不明白,后来也能猜得一二。 那时妖族已经与海神嬴鲛立契了,妖族折寿换来亶渊器庇佑。可青岐蛇君明明不在褚源中,他甚至之前就独善其身不愿与妖族同流合污,却也要因此折寿。 他迅速地衰老,变弱。 直到扶汤出现。 淮水神祠下,毋厘看着他与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的脸,有些不自在地想把脸遮起来。 扶汤把他想要遮挡的手拉开,对他说,“我就是你,我的就是你的,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毋厘因他勉强能续命,能稳固住自己的容颜。 后来毋厘为稳固淮水中的瘦水,在水中立下三千冰针,这些冰针却成了扶汤杀害那白绫鱼妖的凶器。 他原本虽然觉得愧疚,但那也只不过是一只小鱼妖罢了,死就死了,没什么好可惜的。直到司主为她立祠造像,大封水神。 他开始惶恐又不解,终日躲在淮水神祠里,目睹扶汤游说妖族与人间,看他博弈一场缜密的棋局。 毋厘意识到不对,扶汤不像他的执念,更像他的野心。 野心分离出去,心里就只剩畏惧和恐惧。 等扶汤动用宿水引,擅自联合鬼主在九渊炼制青绳病后,毋厘害怕了。 这样擅用邪术,违逆天道,是要遭天罚的。 毋厘始终把自己困在淮水神祠里,愧对一个不存于世的,虚无缥缈的水神,他不准扶汤踏进淮水神祠半步。 扶汤对毋厘的情感很是异样,他说什么自己都听,后面除非迫不得已也不会去接近淮水神祠。 只是这盘棋还在下,扶汤脱不开身。 作为执棋者,他终于还是死在这盘棋里。 鬼主占着毋厘的身体,能很清晰的看到发生的这一切。 “真是蠢极了。”鬼主想。 印象里,从前扶汤甚至能拿捏他的把柄而威胁他,又将那些腌臜事全都嫁祸妖族,戏耍一众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竟然能蠢成这样。 鬼主几乎有些不可置信。 蛟龙从云霄飞落,近距离观赏这人间炼狱。 他要的山崩地裂有了,四海水竭也要有了。 淮水千里河道裂开,河水全部跌入深渊后,与北海交界的入海口处,北海海水也开始倒流入九渊。 可以想象,长江流入东海,黄河流入渤海的入海口处,应该也会是一样的盛景。 蛟龙贴地横飞,聆听着鬼族发自本性的嘶吼叫声。 凡胎肉眼看不见的一团腥红的雾气被劲风刮作一缕缕,从四周包围而来。 流入蛟龙的七窍里。 鬼族眼珠骨碌碌转着,瞥见一株醒目的梨花木底下,有个裹得像蚕蛹的人形尸体。 ——婴灵祭 * 淮水边的旧草堂里,无论外面多少腥风血雨,里面仿佛与世隔绝般,江守君安安静静躺在床榻上,嬴鲛靠在她身旁,叹了口气。 她细长苍白的指尖一点,原本顾淮音弹入江守君眉间的白色流光被轻而易举拽了出来。 江守君眼睫微颤,醒了过来。 见旧草堂里没有顾淮音的痕迹,她下榻就要往走。 嬴鲛伸手把她拦住,“别去,去了也只是添麻烦而已,没有用的。” 第94章 “她身负宿水引,万一发作起来怎么办呢……” “你太小瞧北海司主了。”嬴鲛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她会死,不过她不会因为宿水引而死的。” “我的好孩子啊,你这样聪慧,不会想不明白这个道理的。”嬴鲛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她几次三番支开你避开你,就是为了自己独身一人去赴死啊。” “她会怎么做?”江守君有些失神地问。 “‘地降神子,旻委空圮’,你忘记她有什么本事了吗?” 江守君愣愣地回应:“空圮,是送人入轮回的。” “不错,是送人入轮回,可世人目光大多浅显,之看见了一道门。” “什么意思。”江守君抬起头。 “你也入过空圮对不对,开空圮时会有一道无形有象之门,那里通轮回,代表生生不息。另一道,是死门。生死两门,循环往复。”嬴鲛慈爱地看向她,“换句话说,生者不能入,死者不能出。” 江守君忽然瞪大了双目,猛地朝外面看去。 “你或许想跟我做交易了。”嬴鲛笑了笑,指了指她,“用你的鳞骨来换。” 江守君思索一会儿,忽然道,“你们为什么总爱和人做交易,若是我不肯,你岂不是要应天罚了。” 嬴鲛收敛起笑容,“你什么意思?” “我很早就同您说过,天罚是避不开的,亶渊器在我手里,您能逃到哪去?” “你太无知!”嬴鲛呵斥道。 * “轰隆”,天上无云却生雷。 金足乌拼死挣扎,将号称坚韧不畏火炼的镇玄铁烧化,铁水如雨般落下来,既多又密,地上脆弱的生灵避无可避,死的死伤的伤。 不仅如此,被囚禁在九渊雍冥的鬼族终于得以释放,此时正杀红了眼,更是将人或兽啃噬殆尽,残忍又血腥地果腹。 往日繁盛热闹的州郡里已经没有活人了,地上到处残肢断臂,啃食了一半的人头多得数不胜数,堆积成山。 流血千里,找不到一丝生气,这比两千年前明霞先史时期的那一战更惨不忍睹。 顾淮音手握拓银剑,劈在镇玄铁链上,被砍断的铁链从高处落下,又从地里伸出新的。 金足乌离地面越来越近,地面温度也越来越高。 鬼族只是畏光,并不害怕高温,地上生物已经死绝,金足乌再靠近些,恐怕连世间所有草木也要灰飞烟灭。 顾淮音不知道已经挥了多少次剑,直到最后,拓银剑断了。 远处蛟龙朝她横冲直撞过来。 原先扶汤用婴灵祭献祭自己,只为了救毋厘,这邪术的力道强硬的很,愣是把蛟龙里那一点点毋厘的魂魄激醒。 鬼主才换的躯壳,本就虚弱,此时必然争不过这副身体本尊。 两具魂魄在这副皮囊里争执,此时正是毋厘占了上风。 “司主。”毋厘眼里无光,只叫了顾淮音一声。 顾淮音像是料到他想做什么,悲悯地望向他。 鬼主还在不断挣扎,蛟龙飞得歪歪扭扭、颤颤巍巍,一点也不像条正儿八经的神龙。 蛟龙盘旋三圈,最后沿着铁链俯冲,撞断了无数镇玄铁链,发出巨大的声响。 蛟龙脊椎骨被撞裂开,零散的尸体落尽深不见底的九渊。 “轰”,天雷劈下。 地上生灵都死绝了,天罚除了能劈自己,还有谁有本事闯这样大的祸招来天罚? 顾淮音皱着眉转头看去,看见了此生都难以忘怀的场面。 “江守君”正站在空旷得一览无遗的大地上,承受着一道一道接连不断的天雷荒火。 她肉/体凡胎,衣裳被烧烂了,焦黑一片贴在皮肤上,她鲜少有这样不得体的时候。 “哈哈哈哈……”地上站着的“江守君”忽然咧嘴笑了,“好,你很好哈哈……” “你不愧是我后人,你有手段……” 第81章 濯尘客声颂惊山语(终篇) 浊山生怨,千山颂声。 天上金足乌欲展翅不能,喙中长鸣,身上镇玄铁链烧得通红,被反复熔断,下面源源不断又发丝般缠上来。处处凄凄红光,人间被照得恍如炼狱。 雷声轰鸣不断,天火降下。 金足乌被拽得离地愈近,普天之下近乎所有高山都被融化,岩浆顺着山脊往下流,淹没过低矮的平原丘陵地带,炙热滚烫,没个落脚的地方。 湖泊河海被蒸干,无数干尸白骨死在皲裂红烫大地上。 死后魂魄也没有一寸容身之地。 “皇天后土,何处不嶙峋?”天罚过后,附在江守君身体里嬴鲛的魂魄被打散,空中留下一语,“我明白得太晚了,这才是真正的天罚啊。” 顾淮音接住空中落下的固魄,那珠子里其中一颗血珠闪烁几下,慢慢灭了,另一血珠红中泛青,不是好兆头。 她身上宿水引又压制不住,经络裂开后僵化,青痕入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这病影响,好像脏腑也裂开了,呼吸牵动着身上每一寸都疼,意识不清甚至来不及悲从中来。 身体都不太受控制,跪坐在地上,手中攥紧了固魄,顾淮音牵了牵嘴角苦笑,心想:“这怎么行……” 炉火炼就的人间里吹过来一阵清凉意,如沐春风。 江守君伸出手轻抚她的脸颊,想要替她挽一挽鬓边垂下散乱的发丝,可惜碰不到了。 顾淮音连眼都没敢抬,却能无视二人阴阳两隔,攥住江守君试探着过来的手腕。 江守君震惊一瞬,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腕上那只遍布青筋,伤痕累累的手。 自己明明已经…… “去哪?”顾淮音已经不太能发出声了,做了个口型问她。 江守君不说自己去哪,只交代,“淮音,我把自己鳞骨藏在亶渊器中,这会天地温度足够锻造出新的神器了,你再撑一柱香时间好不好,届时我的鳞骨足以撑破亶渊器,你还有五成功力在里面,司主这般神通广大,一定不会有事的。” “另外,你还记不记得,两千年前嬴鲛与北明子在北海上那一战,鬼族出世是因为天上日月被水汽阴云遮挡,亶渊器的初衷是为了收敛这些从北海腾飞入天的水啊,所以这世间并非只留有瘦水。”江守君捧住她的脸。 “我答应过你会找到解法,”江守君看着这满目疮痍的尘世,语气缱绻又哀婉,“太晚了,是我太愚蠢。” 顾淮音好像对所有事都漠不关心了,还是问她:“去哪?” “淮音,我已经不是凡人,不能再入轮回了。” 顾淮音摇头,“不是的。” 江守君眷恋地看她,没再问了,捧着她脸的手愈发透明,最后什么也没留下。 轮回湮灭,众生乱序。 顾淮音手里握着拓银剑的残片,五指用力,残片就刺穿手骨。 大约是失血过多,即便是这样深的伤痕也流不出太多血来,白骨显露,触目惊心。 忽然静了,听不见饱受焚身之苦的万鬼齐哭。 有裂冰声,如万盏青瓷乍破。 亶渊器碎了,无数细碎鳞片四散开来,撞在镇玄铁链上,铁链应声而断。 藏匿在亶渊器千年之久难以计量的阴云重新回到天上,雨水降到地上,浇灭部分火势。 水神骨也碎了,白光如刃,从天地间懒腰而斩,照亮方圆。 无数支从九渊雍冥伸展出来的镇玄铁链被彻底斩断,金足乌发出一声尖锐的啼叫,将身残余的铁锁铁水抖落干净,展翅重回云霄去了。 金足乌撞开两千年前层层厚重的阴云,像是把天捅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从窟窿往上看,金足乌已经重新化回日的形态。 日月齐肩。 顾淮音合掌开空圮。 天罚又至。 天道仿佛已经料到她要做什么了,人、妖、鬼、神的秩序已经被打乱,她要开空圮,送所有留存此间的魂魄灵体入空圮。 她要重塑轮回。 空圮两道无形有象之门,一从皇天自上而下,一从后土自下而上。 伴着无数亡魂高呼,黑白两门囊括万物,最终合并。 天地间悬着的如两仪一般的便是新轮回了。 大川流原本裂开的河道重新封上,大地之下重归死寂。 天上的雨水下了整整三年,水落到山地平原,又重新汇集到河海湖泊中,汲取日月山河之灵气,哺育万物。 * 人间好风光,今日天色晴明好,楚州府衙热闹一片。 “郡……不是,太守大人。”主簿张齐迈着颇为喜悦的步子小跑过来,“瞧我这嘴,江太守前两天才得迁授,陛下亲自提携,这样大的喜事,这会竟然还没适应过来。” 江守君坐在书案前无奈摇头。“你这会儿过来是有什么事?” “哦对,朝廷派来的监察御史下到楚州巡视,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是照例过来上报太守的。”张齐说。 第95章 “要我说,江太守真是我楚州的救星啊,这才几年,凭着水陆两路造福百姓,现在楚州民生已经与朔州不相上下,估摸着再有个几年我楚州也是国中顶富庶的地域。” 张齐光是想想都开始乐得停不下来,“届时江大人升迁也不要忘了多提携下官,说不定还能升个郡丞什么的哈哈哈……” 江守君忙着处理公务,头也不抬:“楚州又不是郡,你要想当郡丞也只能到别处当去。” “哎呀我这脑子,又忘了。”张齐忙给她添了杯热茶,恭恭敬敬递到她面前,“我开玩笑呢大人,其实就当个主簿也好,看见百姓和乐,我能为大家干点实事就很知足了。” 难得从他口中听见一句人话,江守君接过他递上来的茶突然想,这人不是要为百姓做实事吗怎么今天这么闲。 “说得对,”坐了整整一上午的江太守把整理出来一些不用她亲手做的杂事小事,交给张齐,“这里确实有些实事要你做的,明天之前处理完就好。” 张齐干笑两声,挠了挠脑袋,硬着头皮接过来了。 早知道就不多嘴了。 “江大人这是去哪?”,张齐见江守君整理衣襟像是要出门。 江守君抻了抻袖口:“去满阳渡看看,监察御史来巡检也不是小事,早做准备总归没有错。” “大人说得对,哎,大人等等我,我也去。”张齐走得太急,险险被门槛绊了跟头,回头看了案上厚厚一叠文书,边走边说,“这些事等我陪大人从满阳渡口回来再说,我保证在明日前完成……” 满阳渡选址不错,淮水多年以来水象稳定,所以渡口经营盈千累万,造就今日繁华好景象。 加上睐山山脉与缙云山脉之间的官道建成,横穿楚州,水陆两路并驾齐驱,一时之间,楚州成为东部沿海一带最重要的交通枢纽。 渡口停满过往商船货船,甚至有不少进贡皇家的贡品会通过此航道直达京都。 过往商贾多起来,同时带动当地百姓经营民生。 渡口扩建了不止一次,这里依旧被打理得井然有序,这样日日门庭若市的场面里,嫌少有发生争执和动乱。 当然,在此占地最大经营最好的是秦府置办在此处的银赋楼。 路上华贵车轿碾尘,动静颇大。 “在楚州能有这么大排场的恐怕只有秦府秦家主吧。”张齐在楼上往下望,车帘只能隐隐透出来个人影,“真是了不得啊,一个姑娘家,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 忙了一天终于腾出空来歇息的江太守自己给自己倒了杯白水,懒得搭理他。 “不会是江大人见人家家里孤儿寡母可怜,满阳渡口边上清产时给人家放水了吧。” 江守君面无表情放下茶杯。 偏偏张齐嘴上没个把门,趴在窗框上往下面继续张望,“要我说,秦家主家底殷实,长得美若天仙也就罢了,还这样有才干,除了不能说话以外,其它倒与大人相配,我看您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您也别太挑剔,不如……” 话没说完,张齐一转头发现江守君面色不善。 “渡口清产核查与朝廷政令相关,我不能随意左右,秦府今日鼎盛,是因为秦家主能勤能敬、奋勉有才,另外,别人私事与你有何干系,在这风言风语什么。” 江守君半阖起眼,“张主簿这般口无遮拦,当心升迁无望。” 张齐这没眼力见的终于闭了嘴,消停了。 * 张主簿显然是高估了自己的才干,那一叠子杂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硬是逼得他大有要挑灯夜战之势。 江守君无奈扶额,特意放宽了期限,不用勉强他非得明日之前处理完。 张主簿不知道今天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线,非要证明自己还是有能耐的,于是举着蜡烛埋头苦干……还是没有处理完。 实在是熬不住,张齐终于伸了个懒腰从位置上站起身来,等到出来时天都完全黑了。 他抬头看天,眼前有个黑影当着他的面飞到府衙里。 张齐揉了揉眼睛,奇怪道:“哪里来的鸭子?” 府衙后院里。 江守君放下书卷,准备吹灯歇下了。 窗前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外面飞禽羽翅扑腾,从窗框飞进卧房里,停在桌案上,跟江守君大眼瞪小眼。 白羽尾黑,像是云雁。 算算时间,这会儿远飞南方雁雀度过严冬,也该北上了,这只许是落了单的。 江守君伸手去撩开它的翅膀,想要看看他是否是因为身上有伤势才耽误了脚程。 云雁嫌她动手动脚怪没分寸,往旁边挪了几步。 它站在桌子上一低头,从喙里掉出来一颗闪着细光的珠子。 随后扇动翅膀飞走了。 真是怪事。 江守君这样想着,就着微弱的烛火,把桌上的那颗诡异的珠子拿起来看。 这珠子晶莹剔透,能很清晰地看见里面有两个水滴状的血珠相互缠绕,状似太极。 看不出是什么物件,江守君也没放在心上,随手放在桌上,熄灯睡了。 深夜。 那颗珠子光芒愈盛,在安静无风的桌面上悄悄滚了几圈,“啪”的一声落到地上。 江守君被这动静吵醒,睡眼惺忪间,房间里出现个白色光影攒成的洞。 江守君瞪大了眼,看这东西像个椭圆的洞门,足有一人高。 恍惚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滚落到地上的珠子散发出的光芒在夜里醒目的很,似乎还有一根极细的线牵在珠子上。 江守君将它拾起来。 珠子上的线透明无痕,又细又长,一直延伸到房间里出现的莫名白洞里去。 这到底是个什么?江守君心中并不恐惧,只有好奇与疑惑。 她显然是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这样不符合常理,想着反正自己还在梦里,不如就到这白洞里去看看吧。 她顺着这根丝线往里面走。 白洞里面果然别有洞天。 与外面不同,这里仍处白昼,天地白茫茫一片,海天相接,不过天上没有太阳,找不到光源。 海潮声由远及近传来,又缓又浅。 地上是将将没过脚踝的海水,有些凉但不刺骨。 江守君下床时没顾上穿鞋袜,此时正赤着脚踩在海水里,几条游鱼从她身边嬉戏而过。 江守君眨眨眼,一抬头,看见远处海雾中,隐隐约约有宫殿模样的建筑,数量不少,打眼看去少说也有百十来座。 “这是哪里神仙府么?”,江守君不由得被震住了。 她顺着手上珠子的丝线朝那方向走。 走进瞧见白玉精雕细琢成的主殿前,有一株少说上千年的梨花木。 这里乱了气候,人间的花早就败了,这株神木却把花开得繁茂异常。 白梨花纷纷扬扬不受重,从枝头跌落,落到无风无浪的水面上,只等江守君过来,水中泛起涟漪才将花瓣驱散了些许。 梨花木下,白玉阶前仰卧了个人。 白衣长发,身上浅浅覆了一席梨花,周身勾勒了柔和的光芒,烨然神人。 睡得很沉。 低头时瞧见珠子上那根细线另一头竟绑在那人手腕上。 江守君发愣的间隙里,固魄不知受了什么影响,蒸腾成一缕轻烟,点入她眉心。 细线忽然就断开,落入海水中消失不见。 记忆如潮涌,像是无数个人在她耳边叙事,太阳穴刺痛不已,江守君跌倒在阶上。 恰对上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 张主簿觉得太守大人近日一反常态。 虽然江太守处理政务的效率从没低过,每天践行着“当日事,当日毕”的原则,但江大人这几日走神的频率明显太高,与以往对比鲜明。 张齐本以为是她没有休息好造成的,还为楚州得了如此鞠躬尽瘁的父母官而感动不已,后来发现此事好像暗藏玄机。 “江大人?江大人!”张齐又见她出神,不禁皱眉。 从来也没见过太守这般模样啊,难不成中邪了不是? 江守君揉了揉眉心,放下研了一半的墨,“什么事?” 张齐本来也没什么正经事,只过来编排她:“没什么事,我是看江大人近些天总是这样心不在焉,是想哪家小姐去了?” 还真让他说中了,江守君尽量自然,抿了抿唇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张齐瞪大了眼睛,他就是随口一说,怎么还真给诈出来了。 “哪家姑娘啊?” 江守君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最后憋出两个字:“算了。” “您别算了啊。”张齐胃口都被吊起来,断然不肯放过这个好机会。 尤其这还是有关楚州太守的,当年上任楚州时凭一张脸不知道惹了多少官家小姐惦记,年纪又轻,又有才干,前途不可限量。 不过几年来洁身自好,为人更是正得发邪,从未听说过太守与哪位姑娘有过逾越之举,甚至城中一度传言她不近女色。 第96章 “哦,我知道了!”张齐一拍脑袋,突然想起来,“难怪您这两天突然购置宅邸,府衙后院也不住了,每天不嫌麻烦地定点来定点走……是金屋藏娇了吧。” 江守君眼睛睁圆,她是无论如何不敢把“金屋藏娇”四个字用在那人身上,顿时红了耳根,“这怎么能算……” “江大人,真是看不出来啊。” 张齐思索了一会,又说:“不过这样做法不对,且不说对面身份地位如何,人正经姑娘家,二位既然两情相悦就尽早把事情定了,尽早给人家一个名分,孤男寡女住在一个屋檐下不太合适……” “你说得对。”江守君有些紧张的想。 无论自己身份地位如何,这人从前倒是从来没嫌弃过。 既然两情相悦,自己是该向她要个名分。 今天江太守被些事务绊住了脚程,回来得有些迟。 自从那日江守君把顾淮音从岁天域带回来以后,她就一直沉睡着。 江守君会些医理,给她细细检查过了,没什么异常,只是单纯睡着了。 府衙地处一带繁华,总是十分吵闹。 加上府衙里进进出出的人也不少,江守君总是忧心会打扰到她,于是三下五除二,花了她大半积蓄,在一处风景秀丽的清净之地买了一座占地不大的房子。 没什么人来打扰。 还真有点“金屋藏娇”的意思在里面。 想起这个,江守君又一阵面红耳赤。 她匆匆褪下官服,换上了件常服,到卧房门前时才发现里面亮着灯。 心开始遏制不住地狂跳。 手扶在门上,还没用力,这门自己就开了。 顾淮音坐在床上,衣裳和头发都是散乱的,像是才睡醒。 昏黄灯影下,她眯着的眼尾向上钩,显得更为摄人心魄。 “金屋藏娇”这四个字像是刻在脑子里,任江守君如何努力也挥之不去,她只好放空不去想,唯恐会玷污自己的虔诚。 “回来了?”顾淮音朝她伸手,有些好笑地看江守君步履不自然地朝自己走过来,走到一半又僵住了。 “快过来。”顾淮音又说。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