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送给病弱公主后》 第1章 [gl百合] 《被送给病弱公主后作者:袖里藏猫【完结】 简介: 裴琢玉失忆了,她跟逃荒的流民入京,没有被执金吾驱逐,反而被人打了闷棍。 醒来时候看到一个穿金戴银的贵妇人,对方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她的娘亲。 裴琢玉对亲人没什么想法,能吃饱穿暖就够了。可安稳不到一个月,她就被亲人打包送到了清河公主府中。 谁让她长得跟死去的驸马一模一样。 冒牌货就冒牌货吧,裴琢玉随遇而安。 反正对她来说,换个地方蹭吃蹭喝也是一样的。 后来,听说正牌的驸马回来了,裴琢玉看了看自己变得丰厚的钱袋子,觉得自己任务圆满完成,便拍拍屁股走人。 结果在半路,裴琢玉就被人抓住带了回去。 她还以为清河公主会跟她计较财物,泄气地要将留作纪念的东西都还回去。 可公主却只是泪眼婆娑望着她。 裴琢玉心想,驸马都回来了,她留下来了做什么?当清河的玩物吗? 清河公主宁轻衣一生中有很多遗憾的事。 她最不能接受的就是驸马的死。 在她寡居的第三年,她的驸马回来了。 可却忘记了她。 也许一切是别人设下的陷阱,可她只能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可后来,裴琢玉依然要离开她。 她甚至将信物还了回来,冷冰冰地问她:“我可以走了吗?” 怎么可以呢?凭什么呢,每次都将她留在原地。 就算被裴琢玉记恨一辈子,她也要将人留在身边。 ◎驸马攻,1v1,he ◎架空,官制社会制度混杂。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乔装改扮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失忆 主角:裴琢玉、宁轻衣 一句话简介:她回来了,可却忘了我。 立意:积极向上,找到生活意义。 第1章 里巷杀人 承天三十五年,春三月,镇远侯府。 裴荣是镇远侯的亲信管家,自从三年前那件事后,镇远侯得了爵位,他也跟着鸡犬升天,往日行事也学了点气派和从容,可此刻,他就像个毛躁的愣头小子,心慌意乱、脚步匆匆。 休沐日,镇远侯裴光禄正悠闲自得地在池边垂钓,乍听到裴荣的大嗓门,吓得手一抖,那才上钩的鱼儿趁势溜了。 “侯爷,不好了。”裴荣气喘吁吁。 裴光禄鼓着一双蛙眼瞪他,不悦道:“叫什么呢,一点规矩都没有。” 裴荣也顾不得请罪,忙一叉手道:“侯爷,我看到驸马了!” 裴光禄闻言一噎,还以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这长安城里,砖瓦落下都能砸中一个皇亲国戚,碰到驸马算什么?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他抄着手,道:“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要不打发你回闻喜吧。” 裴荣忙拼命摇头,他的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他用力摆手道:“是那一位!” 他没说出名号,裴光禄也想不起来。正说着话,府上的女主人王照快步走来了。她路过的时候也听了一耳朵,看裴荣急成这个样子,想来不是寻常事。她道:“你慢慢说。” 裴荣看到了夫人后,那忐忑不安的心放了回去,比起碌碌无为的男主人,他更信赖夫人。他理了理思绪,道:“是清河公主的驸马,他、他、他回来了,还扮成了女人!” 说到这个,裴荣那魂飞魄散的惊惧感又回来了。 他不知道那位是人是鬼啊,没敢惊动他。 要知道三年前那事跟他们侯府也有关系啊,如果驸马回来复仇,那侯府不就完蛋了? “不可能。”裴光禄断然道,“当初可是不少人看到收殓尸骸下葬的,死人怎么可能复活!” 王照也不信裴荣的说辞,可她心中想的是其他事,或许运作一番,能够让侯府得利。思忖片刻,她问道:“在哪里遇见的?”不论如何,都要派人去摸个底。 裴荣惊恐道:“流民巷。” 他的老天啊,那芝兰玉树的矜贵驸马爷可不止扮作女人出行,还一身灰扑扑的沿街乞讨呢。 高门贵胄,哪如此狼狈过? 清河公主的驸马名裴治,是先镇远侯裴光卿的儿子。裴光卿一家与废太子宁青云牵连极深,是不折不扣的太。子。党。 要是太子能够顺利登基,裴家能够更上一层楼,可偏偏三年前,太子因为谋反被废黜,裴家也被牵连,阖府上下,老少男丁皆判决斩刑。 不对,还有一个例外。 因为清河公主的求情,且驸马未曾涉入其中,驸马没被斩首,可被天子勒令跟清河公主离婚,流放三千里,遇赦不得回京。 谁知道这出京城还没多久,驸马就死在了路上。 当时,清河公主不顾圣人禁令,将驸马的尸体带回。 圣人拗不过清河公主,只能任由她为驸马收敛。 原本去葬礼的人不会多,毕竟是反贼之子,不过圣人松了口,那些看风向的权贵们又一窝蜂去哭驸马了。 这事儿其实跟他们府上也有点关系。 裴光禄是裴光卿的族弟,虽然是河东裴氏出身,但属于支脉,他自个儿读书不成,习武也不成,在族里纠缠很多,才被族老允许前往长安。 可裴光卿除了提供吃住外,并不替他走动。 裴光禄心中憋着一口气。 后来找到机会,就去告发太子谋反了。 裴光卿那一房完蛋了,可裴光禄起来了,甚至还得了镇远侯的爵。 可惜他没什么本领,就算是告发有功,也只领了太常少卿这样的闲差,在长安勋贵和高门望族中,地位都很尴尬。 没人到处嚷嚷告发的事,可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在高门大族的眼中,他裴光禄就是个不顾家族、出卖亲人的主。 “找人做什么?”从回忆中抽离的裴光禄很是惆怅,他睨了王照一眼,压低声音,“如果真的是那小子回来,是要抓回来投官吗?” 可王照懒得跟裴光禄商议,只敷衍道:“找到了再说吧。” 长安西市西南,崇化坊,流民巷。 这儿原不叫流民巷,只是随着外来的流民增多,也就没有人喊原来的巷子名了。 裴琢玉是三月初来到长安的,待了半个月。 她原先不是流民,顶多是黑户,在偏远的小镇子到处找找活计还是能够养活自己的。 可惜一场洪水带来了灾难,也冲垮了她的落脚地,只能跟着逃荒的人一道移动。在路上,相识的阿婆还说,到了长安兴许能找到亲人呢。 但裴琢玉不报这个期望,毕竟她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哪知道什么亲人? 三年前,她被人从河中捞起来,养了几个月才好。 大夫说她脑子受伤了,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想起过去的希望。 “裴琢玉”这个名字,是她根据身上仅存的小印取的。 不记得又怎么样?没了过去,她不是还有未来吗? 不过—— 她现在属于浮逃户,被官差抓住了没有原籍可遣送,就只能蹲大牢了,然后被扔到深山老林挖矿或者送到前线了吧?要怎么才能弄到户口? 裴琢玉有些发愁。 难道去那些大庄子当仆役么?这样就能得到权贵的庇护,那是连良民的身份都没了,直接入贱籍。 也许有点金钱可以松动松动,但她现在吃了上顿没下顿呢。 愁了一会儿,裴琢玉想不到解决的办法。 算了,先活着吧,其他的事情明日再说。 裴琢玉揣着两个热乎的包子往巷子深处走,里头有没有人居住的破庙,是她和同伴近来的庇身之所。 包子是外头做慈善的贵人给她的,是少有能吃热食甚至是肉食的时候。 “喂,你站住。”一道大嗓门惊断了裴琢玉的思绪,她一转头,就看到两个人一堵墙似的堵在了去路上,眼神不善地盯着她。 “我么?”裴琢玉一怔,指了指自己。 “就是你!”那大汉放开嗓子嚎了一声,污浊的眼神中不怀好意。 另一个人呢,则是搓了搓,耸着鼻子说“好香啊”。 裴琢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一个人浮萍似的流浪多年,见过场面也多了。 她既要躲开官差,也要避开那些龌龊的男人,光靠逃还不行。 她得有一把子力气。 “把包子扔出来。”大汉又放声嚷嚷,对抢劫这样的事情习以为常。 “要什么包子,直接动手,这小娘皮长得不错,要是送到那边,嘿嘿。” 裴琢玉面色平静,顺手抄起对堆叠在一旁的竹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那两人身上抽。 那两人挨了几下,顿时大怒,徒手上前。 竹竿也不经用,砸到了地上、墙上,没几下就断了,留在裴琢玉手中的只有一截。 第2章 两人浑身抽痛,可越到这时候越不能放弃,非要给裴琢玉一点颜色瞧瞧。 “你这小娘皮,别让老子抓到你!”咆哮的大汉声如雷震,唾沫横飞,没有放弃的打算。 可等待着大汉的不是抽痛,而是一种血肉撕裂的剧痛,他猛地一低头,看到鲜红刺目的血,顺着胸膛流淌了下来。 裴琢玉手中拿着一柄生锈的匕首,一团和气地笑了笑。 另一个一愣,立马扯开嗓子嚎:“杀——” “人了”两个字还没喊出,就被裴琢玉一脚踹倒,也挨上了一刀。 这流民巷里多得是黑户,尤其是这种泼皮无赖,死了哪有人管? 裴琢玉面不改色地抽回匕首,踹了那还在踌躇的无赖一脚,从两个人身上摸出了十来枚铜钱,裴琢玉毫不犹豫地将它们收入囊中。 手上沾着血,裴琢玉也没在意。 她十分熟稔地钻巷子、爬墙,最后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一座荒芜的破院。 裴琢玉“笃笃”地敲着破门窗。 没多久,一个脏兮兮的、瘦骨嶙峋的小孩灵活地从洞里钻了出来。 她瞪圆了眼睛,照着裴琢玉问道:“你又杀人了?” 裴琢玉摇头:“没呢,我走时还没死呢。” 现在肯定咽气了。 不是当着她面死的,就不是她杀的。 不想跟小孩说扫兴的话,她将包子递给小孩,又问:“你找到你家了?” 小孩神色一暗:“我就记得红灯笼、石狮子,可现在家家户户都挂着,哪知道哪个是我家。”见裴琢玉憋着笑,她又气鼓鼓说,“走丢的时候才两岁呢!能活这么大是我有本事。” 裴琢玉点头:“是是是。”顿了顿,又说,“你不是姓崔吗?每个姓崔的府宅前都走一趟?” 小孩问她:“那你知道哪些人姓崔吗?” 她虽然小也懂事,她们现在是见不得光的过街老鼠啊,哪能往达官贵人门前靠? “算了。”崔萦泄气,鼓着腮吃完了包子,跟裴琢玉同款躺平姿势。只是安静了一会儿,她又开始嘟囔,“他们还说长安贵人多,都十分心善,可我今日差点被人一脚踹中心窝,还好我跑得快。裴裴,我们离开长安吧,我有点害怕。” “你不是要找家人吗?“裴琢玉扭头问她。 “为什么不是他们找我呢?这么多年,肯定早忘了我吧。”崔萦长吁短叹,愁得像个小大人。不过小孩子心思变得快,很快又喜眉笑眼了,“我们去浪迹天涯,你表演胸口碎大石我收钱,很快我们就——” 裴琢玉眉头忽地一皱,一骨碌爬起身。 崔萦一呆,问:“怎么了?” 裴琢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她压低声音:“有人来了!” 第2章 侯府千金 难道那死掉的大汉不是浮逃户?背后有靠山?或者自己很倒霉,恰好有热心人往这边走去报了官?往好处想,也许只是一群找地歇息的流民,误打误撞来到这里。 本来就没打算在这待下去,看来得赶紧走了。 裴琢玉的思绪千回百转,她觑着断壁残垣,心一狠,猛地抬起手腕照着上头用力一剐蹭,直接磨破了血肉,渗出了汩汩流淌的鲜血,覆盖了原先斑驳的血迹。 她又把瘦小的崔萦一提,拔腿就跑。 “人呢?打听来是在这个地方啊?” “那边看看。” “在这!快!” 嘈杂的人声从风中传来,裴琢玉抱着瘦小的崔萦上蹿下跳。 不是官兵,也不是流民,看着似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家丁。 裴琢玉松了一口气,可还是觉得这地方待不下去了。 不知道那些人找什么东西,总之不是她能凑的热闹。 崔萦眼珠滴溜溜转,面上没有半点惧色。她五岁的时候被裴琢玉捡到的,跟着她流浪了两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哪里还会怕这种阵仗。 “不对,裴裴,是冲着你来的。” “这边这边,不好,快快快!” 只是在发现那些人冲着她们来的时候,崔萦的脸色变了,开始大声尖叫。 “小点声呢,我耳朵要聋了。”裴琢玉嘀咕,她很熟悉附近的路,知道往哪里逃生好。可运气实在太坏,才窜到了一条堆满杂物的巷子里,后颈就传来一阵钝痛,紧接着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裴琢玉是被一阵很假的哭声惊醒的。 她睁开眼,看到精致的雕花大床和束着帐幔的象牙帘勾。 还以为自己做梦,她又闭上了眼睛继续睡。 可那哭声非但没有小去,还变得抑扬顿挫起来,口口声声“我的儿”,像是哭丧。 裴琢玉:“……” 她还没死呢。 不对,她是个无家的人,谁哭她? 裴琢玉再度睁眼。 后颈已经不疼了,那擦得皮开肉绽的手也被处理了,裹了一圈又一圈。 她转头看着穿金戴银的贵妇人,问:“您是?” 贵妇人便是镇远侯夫人王照。 王照让人去打听消息,哪知那些人跟裴光禄一样蠢,直接将人给逮了回来。 如果真的是那位死而复生,她不是骑虎难下了?好在天见怜,死人不可能活过来。 这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娘子呢,哪能是裴治假扮的? 至于长相—— 很可能是裴光卿流落在外的孩子。 但裴光卿早死了,那孩子是她的了。 一起被抓回来的还有个小娃儿,有点聪明,但又不够聪明,一会儿就被哄骗得说了实话。 是这小娘子的女儿,这样正好,扣个人在府中,到时候这人能心甘情愿替她们做事。 思绪百转,王照垂泪道:“我是你阿娘。” 裴琢玉:“……” 王照开始编裴琢玉在幼年失踪的事,说自己府上如何如何,废了多少气力才将她找回来,说让她们母女安心留在府上,不必再吃苦流浪。 裴琢玉:“?” 她对王照倾诉的那番话无动于衷,但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母女。 崔萦自称是她女儿? 也行吧。 裴琢玉叹气。 她耐心听着,直到王照说得口干舌燥,结束话题时,才木木地“哦”一声。 王照:“……”她凝眸望着裴琢玉,继续垂泪,“可怜的心肝,在外头这些年,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你不认阿娘也无妨,慢慢来,阿娘不会骗你。” 裴琢玉毫无负担地开口:“娘。” 王照一愣,继而大喜,忙应了一句,褪下了腕上的镯子就往裴琢玉左手腕套。 裴琢玉没拒绝,她问:“我和阿萦还是浮逃人吗?” 王照瞋了她一眼:“什么浮逃人,你是我镇远侯府的千金呢。”又起身,“你好好休息。” 她还得跟裴光禄统一说辞。 王照走得急,一阵旋风似的。 裴琢玉坐起身,发觉不仅是伤口被处理了,就连衣裳都被人换了。 “镇远侯?”裴琢玉抚了抚额,有些头疼。 她立马就将这些事儿抛到脑后。 动脑子不适合她。 “裴裴,裴裴。”呼声从窗外传来。 裴琢玉扭头就看到崔萦爬窗进来,后头还跟着一连串惊呼声。 崔萦也被洗刷干净了,不再脏兮兮的。 底子不错,可到处流浪,还是面黄肌瘦的,一副可怜相。 穿上了衣裙,还有些怪。 “叫阿娘。”裴琢玉瞪她。 崔萦讪讪地笑着,蹭蹭蹭跑到了裴琢玉的跟前,将鞋子一甩,爬上了床。 外头伺候的人犹犹豫豫地从屏风后探头,裴琢玉一摆手,很自然地开口:“退下吧,不必伺候。” 侍奉的丫鬟们立即称是,快速地退了下去。 没人了,紧绷的崔萦才放松下来,小声地跟裴琢玉解释:“我这不是害怕吗?他们看起来只想抓你,我怕被丢掉,只好那么说了。” 裴琢玉:“如果铁了心只要我,那就算你真是我生的,也要被发卖了呢。” 崔萦又紧张起来,她抓着裴琢玉问:“现在怎么样了?咱们是他们抓住准备养肥的羊羔吗?”她先前在外头听说,一些贵人家会抓流民,要是好看些的,就调。教了送给别人。 长安果真危险,早知道就不来了。 裴琢玉盯着腕上的镯子看,懒懒地应声:“不知道。” 也不知道能卖个什么价。 崔萦急了,搭着裴琢玉的肩膀摇晃:“怎么能这样呢?” 裴琢玉问:“那你说怎么办吧?” 崔萦的小脑瓜哪能想到什么好主意,琢磨一阵,也不想了,直接躺尸。 她嘟囔道:“小羊羔也得养肥美才是,先吃上一顿吧。” 一路来饿殍遍地,能活着就不错了,有的事情想了也白想。 镇远侯府上,倒没有调。教裴琢玉的意思。 第3章 到了晚食,裴光禄露脸了,对着家人仆役高调地宣布裴琢玉的身份,不是义女,而是亲女,重新给家中的女儿排了次序。 裴光禄原先有三个女儿,唯有最小的三娘还留在府上。 不过这会儿十岁的三娘,立马就变成四娘了。 镇远侯府上大张旗鼓地庆祝,没有掩藏的意思,这消息不多时便传遍了长安各贵人府邸。 虽然那些人私底下瞧不起裴光禄,可面上的交情还在,来往的时候可不能弄错了。 裴琢玉成了镇远侯的千金,崔萦也自然跟着成了金尊玉贵的小娘子。 王照也不是面上做一场,给个身份,而是尽职尽责,请了大夫来给又瘦又矮的崔萦调理。 她坐在一边绞帕子,一边叹气。 裴琢玉听她说“可怜见的”,耳朵都听出了老茧。 可她看崔萦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呢,也没多说什么。 这丫头缺爱呢。 不过可别被人三言两语哄过去。 “到时候我给你看看。”裴琢玉看着皱着念叨着药方的道。 崔萦转头,惊讶地望着裴琢玉:“你会?” 裴琢玉迟疑一会儿:“我应该会?” 崔萦哼哼:“别给我治死了。”安静不了片刻,她又化作了一只聒噪的小鸭子,在裴琢玉耳边叫。“我瞧着那镇远侯,跟你的确有几分相似,你不会真的是侯府的吧?我的亲人还没找到呢,裴裴你先享福了。” 裴琢玉淡淡一笑:“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呢?” 亲缘?她似乎不太需要。 “混一阵是一阵。”崔萦说,拽着裴琢玉开始梳理侯府中的人际关系,一盏茶后,她哭丧着脸,抱着脑袋道,“我记不清。” 裴琢玉冲着她一笑:“我没记。” 崔萦:“……” 宣阳坊,清河公主府。 镇远侯府那点事自然也瞒不过耳听八方的公主府。 “殿下,镇远侯找回了失落在外的女儿。”说话的人声音很轻。 一道打帘声传出,碧仙推着轮椅从帘后出来。 坐在轮椅上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衣丽人,形容明逸,神姿清发。 正是清河公主宁轻衣。 “镇远侯,裴光禄么?”宁轻衣垂着眼睫,凉薄地笑了一声,“告发宁青云的那个。” 宁青云是废太子的名讳,当今圣人的长子,是韦贵妃所出,清河的异母兄长。 韦皇后膝下无嫡子,韦贵妃却是生了两个。一个是废太子宁青云,另一个排行第的梁王宁泰安。 宁青云谋反之事,与韦贵妃无关,她并未废居冷宫,可在圣人心中跟打入冷宫无疑了,她最后的希望,是继承了废太子遗产的梁王宁泰安。 可想当太子的人好几个,秦王、燕王、鲁王都想等争一争,宁泰安既非嫡又非长,想走上兄长的路,恐怕不容易。 “是他。”碧仙接话。 宁轻衣微微一笑,她掩着唇轻咳了几声,面上浮现一团病态的嫣红。 碧仙神色担忧,低声道:“殿下,今日还未服药。” “有什么好服用的呢?”顿了顿,宁轻衣又道,“就算是太医院院正调配的,也比不上驸马,你们觉得呢?” 屋中一片寂静。 就连碧仙也不敢轻易接过话茬。 驸马是扎在公主心间的一根刺,一碰就鲜血淋漓。 宁轻衣垂着眼睫,自言自语:“你说她为什么不回来?” 第3章 送人入府 宁轻衣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年收敛的尸骸不是驸马的。 这是她们共同的计划。 宁青云谋反,裴家被牵连。想要给驸马脱罪,免得被流放,不是做不到,是驸马制止了她。 她说想离开那个束缚她很多年的家。 她说不愿意再顶替别人的身份过活。 她要自由,要天地广大。 于是她们便计划来一出瞒天过海。 假死的药是驸马自己调配的,她在得知驸马“死讯”,不顾圣人怒气未消,找回“尸骸”,就是为了让那出“偷梁换柱”能够圆满。 她等着驸马浴火重生,重新回到她身边。 可她的心腹去了约定的地点等待数日,始终不见驸马来赴约。 可能驸马出了意外,也有可能是驸马骗了她。 但要她怎么接受裴琢玉其实也没真心待她呢? 每个人都说驸马死了。 裴治是死了,可慢慢的,她开始觉得裴琢玉也死了。 可不管哪种猜测,都不能将她从心焦中救出来。 思绪浑噩,堵塞凝滞之感,越来越重。宁轻衣掩着唇咳嗽越来越剧烈,血迹从指缝间渗出。 对上碧仙担忧惊惧的视线,宁轻衣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吩咐道:“备水。” 清河公主府中,因宁轻衣咳血一夜兵荒马乱。 另一处,裴琢玉也睡得不大好。 高大的雕花拔步床,温暖的被褥,是那些年流浪生活中做梦都想不到的存在,裴琢玉以为自己会陷在锦绣堆里一夜安眠,哪想到噩梦缠身,冷汗淋漓。 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喊她,在怨她。 可醒来时候想要仔细回忆,却什么都记不清了。 裴琢玉懒懒地靠在床上,心想道,一定是被她新认的娘亲哭的。 接下来的几日,裴琢玉和崔萦都被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怪不习惯的。”崔萦晃荡着两条腿,手抓着糕点,津津有味。 裴琢玉比她斯文,不说话的时候,举手投足间有种天生的矜贵。 “哪里不习惯了?你这不是吃得挺开心?”裴琢玉睨着她,起身将崔萦提起,笑道,“重了些。” “我这不是怕每一顿都是断头饭吗?”崔萦说,就她和裴琢玉在,讲话也没了顾忌。 她和裴琢玉都找到了“娘亲”,梦都没这么美。 裴琢玉:“我这两天看了些书。” “你识字啊?”崔萦震惊,顿了顿,又蹙着眉头说,“不对,是认识很多字啊?”她还以为裴琢玉就只认识几个呢,跟乡里账房差不多水准。 裴琢玉点头:“是的,我也很惊讶呢。”她注视着胡吃海塞的崔萦,又说,“总之,就算离开了这里,也能找到别的营生。你呢,对自己好些,吃多了也坏事,容易腹痛。” 崔萦皱眉,听话的放下了糕点,吨吨灌水。 裴琢玉不甚在意规矩,可那远远看上一眼的王照瞧着崔萦粗俗的举措,很是觉得伤眼。怎么说呢,现在这两人代表着侯府的脸面,绝对不能太粗鄙了。 王照先是喊了声“我的儿”,继而快步走向亭中。 尽管听了几日“我的儿”“我的心肝”,裴琢玉心尖还是颤了颤,有些吃不消。 裴琢玉很没有感情地喊了声“阿娘”,倒是崔萦眼珠子一转,甜甜地喊声“外祖母”。 王照觑着裴琢玉,几日下来,也摸清楚了一些裴琢玉的性情,含蓄是没有用的。她开门见山道:“阿萦年纪不小了,读书识字的事情也该提上日程。还有阿玉你啊,也跟着学些规矩,也不是要宫中那种完美仪态,总归面上不出差错。” 京中人都知道人是外面找回来的,想来日后见着她,也不会抱有太大的期望,有点样子,就算是惊喜。 裴琢玉思索片刻,说了声“好”。 她和崔萦在侯府白吃白喝,有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顺着侯府也无妨。 王照松了一口气,就怕等裴琢玉不同意,这下好了,省得费她口舌。悬着的心事没了,她摆出慈母的姿态关怀裴琢玉。她问:“阿玉有什么拿手的吗?”她知道裴琢玉是识字的,心想那将人养大的,可能得了钱财没有磋磨她,若是能挖掘出一项技艺也不错。 裴琢玉想了想,说:“扛米粮?做家具?杂技?” 王照:“……”是她想太多了。 裴琢玉觑着王照僵硬的脸色,明白这不算本事。她又道:“医术。” 没试过,但是那日看了崔萦的方子,她觉得自己应该会。 王照一怔,露出几分惊喜的神色。她道:“医术也不错,到时候还能照看公主。” 裴琢玉:“嗯?” 王照索性跟她说开了,她问:“你知道清河公主么?” 清河?裴琢玉脑中像是被针一扎,一片空白。恍惚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摇头说:“不知道。” 王照并不意外会有这样的答案,她缓缓道:“清河公主是圣人嫡长女,只是身子骨弱些。自从三年前驸马死后,她越发郁郁寡欢了。你若是能将清河公主治好了,那是大功一件。” 在亲眼看到裴琢玉后,计划就在王照的心中成型了。 裴琢玉奇货可居,她要将人送到清河公主府去! 听说这位殿下刚出生的时候,圣人对她并不上心,待遇远不如几个儿子。可随着圣人年纪大了,他开始提防逐渐长成的诸王,怜惜起了这病弱的嫡长女。 第4章 当然,不可能完全是慈父心肠,而是这位殿下有本事,继承了皇后母族那边的头脑,财可通神呐。 皇后韦昭出身京兆韦氏,可跟父母俱是高门士族的韦贵妃不同,皇后之母庐江郡主钱璞是江南庶姓。不过钱家虽在士族姓氏中无名,但跟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越王钱宗是太。祖皇帝的养父,其四子中有三子在跟随太。祖打江山时候身亡,唯有第四子钱元祐活了下来,袭了越王爵。 钱元祐无子,膝下只有一女,便是下嫁梁国公韦安国的钱璞。 如今的越王是钱岳,是抱养的妻子的侄儿收为嗣子。 钱岳袭爵,可钱家的积蓄大头都在钱璞手中。钱璞将自己的钱财都给了皇后韦昭,而皇后理所当然的将一切都留给清河公主。 钱家素有财可通神之称,连当今圣人都眼热不已。 但钱家素来低调、识相,又对太。祖皇帝有大恩,圣人不想被人戳脊梁骨,不敢动钱家。 得知钱家财富都流到妻女手中,便歇了那份心了。 王照准备将裴琢玉送到清河公主府,自然要将事情跟她说不明,要不然犯了忌讳,连累到侯府可就不妙了。 裴琢玉认真地听着,逐渐形成一种印象。 清河公主,病弱,有钱。 可慢慢的,她的神色就不对了,她打断了王照:“公主府自有医官,哪用得着我?” 王照缓声道:“调理即可。” 裴琢玉:“……这也用不着吧?”侯府跟清河公主府关系很亲近吗? 王照直言:“过些日子,侯府便会将你送到公主府。”见裴琢玉面色微变,她又说,“公主温雅有致,就算不喜,也不会将你如何。” 裴琢玉纳闷:“我去公主府做什么?” 王照道:“陪公主说话,各家都会这样做。” 自从皇后跟命妇透露了希望清河能振作的消息后,各家心思活络了起来,不停地往公主府中送人。有些脑子太灵光了,送了跟驸马形貌有些相似、弱不胜衣的小郎君,然后就被公主府的人打出去了,甚至丢了官。 没动歪脑筋,只让家中娘子陪公主散心的,虽然没见着公主,可面上也不会太难看,甚至有的还能得到公主府的赏赐。 镇远侯府跟公主府不甚亲近,想要往上爬的话,得打通这条路。王照思来想去,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办法。 公主是因为思念驸马才心情抑郁,连圣人赐婚都拒绝了,似乎铁了心要替驸马守节。 想要让公主开怀,得解开她的相思之苦,男人不行,那就换女人好了。 她们家运气好,竟然能找到一个跟裴治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在她印象中,裴光卿的夫人生过一次双胎,可女儿根本没养大,不到四岁就死了。现在看来,是那边府上的阴私,根本就没有死,而是直接扔掉了吧? 裴琢玉并不抗拒王照的安排,甚至有几分莫名的期待。她垂眸看着听天书似的崔萦,问:“那阿萦呢?” 她现在可是有“女儿”的人。 王照笑道:“养在府中,哪能丢了。你不放心,也可以回府看看。” 崔萦若有所思。 她懂了,她是人质。 四月中旬,桐荫满地。 向来沉稳的碧仙脚步匆匆地跑向素问院。 素问院是驸马的药园子,驸马虽去,可药园子仍旧留下,并成了公主府中不容人随意踏入的禁区。 宁轻衣正在给药田浇水。 “殿下,镇*远侯府送人来了。”碧仙掖了掖额上的汗。 宁轻衣提着洒水壶,神色恹恹,她以不容辩驳的冷漠语调道:“退回去。” 府上的人处理这类事也得心应手了,可这次碧仙也不敢擅作主张,忙来请示。她一叉手,语出惊人:“侯府送来的是他们新找回的女儿,名裴琢玉。面相肖似驸马,宛然如驸马再生!” 砰一声响,水壶落地。 第4章 相逢不识 碧仙是清河公主的心腹亲信,知道驸马裴琢玉的秘密。 裴光卿、裴光禄这两家,各有各的荒唐。裴光卿是有一个叫“裴治”的儿子,跟驸马是双生。但那“裴治”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裴家的老夫人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裴光卿为了宽慰母亲,让死去的孩子变成了“女儿”,女儿则是失去了自我,以“裴治”的名义成长。 要说到这儿勉强等可以讲是“孝”,等老夫人心情平复后,再换回来就是了,哪知裴家就让“裴治”这么存在下去了。至于原因,八成是裴家另外几个儿子太窝囊,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要保裴家门楣不堕,裴光卿只能那么做。 然后就到了圣人赐婚。 那年十七岁的驸马以荫补郎官,再将身份揭开,就是“欺君”了。 裴光卿骑虎难下,要不是“裴治”先一步找到公主,裴光卿可能还会再来一次“偷梁换柱”,想把她们殿下当傻子愚弄。 后来裴光卿和公主达成了协议,给公主提供了不少废太子的秘事。 裴光卿死时还被圣人打为太。子。党羽,其实他早就背主了。 他是殿下手中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可驸马不喜欢那个“家”,那么裴家只能覆灭。 外头送来的人不需要碧仙亲自过去,奈何小丫头一惊一乍的,说甚么“驸马扮作女人回来了”,碧仙只能亲自去看一眼。 眉眼的确肖似驸马,身量比记忆中要矮些,不过当初展露在人前的,也不是驸马原来的身高。三年不长,眨眼便过。可也不短,足以让印象变得模糊,只能根据眼前所见再重塑。 过去的驸马是谦谦君子,芝兰玉树,抱玉握珠,是人中骐骥。跟同僚论文时候温润如玉,可私底下却沉默寡言,寂然肃穆,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峭。眼前这人呢,眸光从容,有种随遇而安的洒脱风流。 像,却也不像。 是真的驸马回来了?还是个阴谋? 碧仙不敢自己做主,第一时间禀告在素问院中的宁轻衣。 宁轻衣弯腰捡起水壶,她的眼睫颤了颤,眼神有瞬间的空茫,涣散的眸光没有依处。但很快的,她的情绪消失了,她慢条斯理地拂去水壶上的泥点,询问:“镇远侯近段时间与谁往来。” 碧仙忙接话:“还是那几家。” 裴光禄不中用,靠着告密发达,但其实也没得圣人青眼,就是个随手可抛的玩意儿。但裴光禄不甘心,他想要向上爬一步。他的儿子裴仕林可以靠门荫出仕,但被王照压着,走贡举之路。裴光禄是蠢材,裴仕林是个庸才,如果不到处走动,父子俩都没什么上进的机会。 可裴光禄名声不大好,有权势的都看不起他们,想要利用他的,也怕被反咬一口,落得跟废太子一样的下场。 “是之前的活动没有用?今年放榜也没裴仕林的名字吧?”宁轻衣哼笑一声,凉凉道,“所以将主意打到公主府来了啊。” 碧仙没接腔,她将一旁的轮椅推来,心想,肯定是要见的。 “裴治”是旁人的身份,裴琢玉才是驸马自己。 琢玉,是公主取的名。 又形似驸马,怎么会那么巧呢? 镇远侯背后是不是还有人? 会客厅中。 裴琢玉负手看画。 府上的下人都是些老人,哪能没见过驸马?时不时拿眼神觑裴琢玉,神色奇异。 裴琢玉没在意那些目光,“规矩”两个字在她脑海中绕了一圈,最后像泡沫一样破碎。 她站累了。 在镇远侯府享受了一段时间骄奢淫逸的生活,她也堕落了。 将规矩抛到了脑后的她没打算委屈自己,像回家那般自然地落座。 与惊诧的丫鬟对视时,还附送一个灿烂的笑。 伺候的丫鬟眼皮子跳了跳,想要提醒裴琢玉规矩,但看那张肖似旧主的脸,喃了喃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还有两个忙活起来,奉茶、取糕点……仿佛坐在里头的真的是还魂的驸马。 “该不会是驸马还魂了吧?” “嘀咕什么呢,要让碧仙姐姐听到了,要你好看。里头那个是小娘子,镇远侯府的,哪里是驸马?” …… 裴琢玉是在外头传来嘈杂声音时起身的,公主来了,外头的人当然要行礼。 她快速拍了拍衣上的褶皱,挺直脊背好似一株霜风中凛然孤立的青竹。 车轮轧过石板传来吱呀吱呀的声响,碾得裴琢玉心情沉重。 来时王照叮嘱她不得直视清河公主,可她心一惊就忘了,抬眸朝着宁轻衣望去,直勾勾的,很是放肆。 坐在轮椅上的人苍白而又清瘦,乌黑的眼中沉着一股深深的忧郁。 裴琢玉盯着宁轻衣看,那股针扎般的难受又涌上来了。裴琢玉熟稔地扔掉“脑子”,避开让她头疼的根源。恍惚后,她终于想起来行礼了。 “见过公主。” 第5章 她一叉手,清越的声音坦荡从容。 没有夜半私语的婉转缠绵,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若狂,是纯然的陌生姿态。 宁轻衣死死地盯着裴琢玉,耳中嗡鸣声如雷连绵不绝。 在看到裴琢玉的第一眼,她就有些按捺不住情绪了。 来时她想,是骗子吗?如果真是驸马回来了,那要怎么办?她会跟自己道歉吗?要听她解释为什么这么多年行踪全无吗?那些埋藏在深处的希冀浮了上来,明知道有落空的可能,她还是一次次怀想。可她做了那么多的心理准备,没想到裴琢玉看她就像是在看陌生人。 依然温润有致,可陌生疏离。 怎么会这样呢? 宁轻衣心气不平,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的眉头紧锁着,面颊上浮现出一团嫣红。 碧仙惊了惊,忙替宁轻衣顺气,一旁伺候的人又慌乱地去找府医,可被宁轻衣一个手势制止。 宁轻衣的眼中只剩下裴琢玉。 裴琢玉看她咳得厉害,也有些慌乱。 她往前走了两步,可想到了王照的嘱咐,又默不作声地退了回去。 府上有府医,哪里用得着她?再说了,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会医术,可还没实践过呢,万一是白日做梦呢? “你过来。”宁轻衣开口。 咳嗽平复后,她的所有情绪也如潮水退去了。 裴琢玉听话往前走,她低头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宁轻衣,微微思索片刻,蹲下身,矮宁轻衣一头。 总不能傻愣愣站着,只让影子扑到清河公主身上吧? 宁轻衣问:“年龄?” 裴琢玉:“二十几?”看宁轻衣眼神不对,一个激灵,道,“二十有三。” 宁轻衣又问:“被镇远侯府找回前,住在何处?” 镇远侯府不是没跟她串过话,可她先前做流民的事情不可能瞒过手眼通天的清河公主。想了想,裴琢玉还是选择了说实话:“江湖为家。” 宁轻衣嗤笑,问:“公验呢?”依照大魏律法,没有公验不得过关,私渡关津要被治罪的。 裴琢玉仰头看她,坦荡说:“曾是流民。” 宁轻衣扬眉,似是讥讽:“运道不坏,这会儿认回亲生父母,过去的苦便可以抛去了,不是吗?” 裴琢玉困惑。 她没接腔,不知道这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她打听过了,有的官家娘子还没进公主府就被送回去了。 她来清河公主府,不但没让人展颜,反而一碰面便惹得她咳得惊天动地——虽然跟她无关,但毕竟是个坏兆头。 所以她会被打包送回镇远侯府吗? 宁轻衣神色恹恹,不管眼前的人是不是裴琢玉,她内心深处的躁郁都难以纾解。 她抬手落在裴琢玉的面颊上,大拇指指腹抚过眼角那点泪痣上。 裴琢玉浑身一颤,被宁轻衣的动作一刺激,有些蹲不住。 她的理智遏制了她去抓宁轻衣手的动作,只是不动声色地往后一仰,努力地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可宁轻衣没有收手,反而变本加厉。 她抚摸着那张刻骨铭心的脸,试图找到易容的痕迹。 不是裴琢玉,裴琢玉不会将她当陌生人。如果不是,那就将人扔出去。 宁轻衣眼神幽邃幽沉,视线冷浸浸的,深藏着几分冷戾。 裴琢玉没看到宁轻衣的眼神,她的脑子发懵。 她那便宜娘说她来府上侍奉公主,可也没说是这个侍奉法啊?侯府给的不够她这样付出。 那只凉飕飕的手都快探入她的衣领了,这真的不是轻薄吗? “公主?”裴琢玉没忍住,出声捍卫自己的清白。 宁轻衣笑了一声,她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屈起手指敲了敲轮椅的把手。 脸没有动过的痕迹,是她回来了吗? 她似笑非笑地瞥着眉梢带着点惊惶的裴琢玉,懒洋洋问:“侯府的人有告诉你来我府上要做什么吗?” 裴琢玉头皮发麻。 她幽幽地瞥了宁轻衣一眼,终于有了点慌张,她问:“做什么?” 宁轻衣不看裴琢玉了。 她轻哂道:“碧仙,你教她。” 碧仙:“……”教什么?这几年不停有送人来的,可也没谁留下啊。 她同情地瞥了裴琢玉一眼,清了清嗓,正色称“是”。 第5章 不记前尘 裴琢玉没被打包送回去。 她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她恍恍惚惚的,跟着引路的婢女走到客院,至于领了清河公主命令要“教她”的碧仙,也不见踪迹。 碧仙没空关照裴琢玉,她跟着宁轻衣一道,去听镇远侯府来人的说辞。 将裴琢玉送来的人是王照的心腹,知道公主要问话,没敢走,始终恭恭敬敬地立着。 裴琢玉是镇远侯府找回来的“女儿”,裴光禄想着反正裴琢玉什么也不记得,不如编个尽可能体面的身份。 可王照知道,如果公主府下决心要查,那些说辞必定破绽百出,到时候还会开罪公主,倒不如说些实话。 “我家娘子先前的事,夫人其实也不知情。找回娘子后,请了大夫,说是曾遭到过重击,已忘尽前尘往事。”嬷嬷一叉手,又缓缓道,“娘子此番回京,只带了个女儿。至于夫家,似是姓崔。不过很可能早死。”要不然小娘子怎地那般粗鲁,一副流民习性? “夫家?女儿?”宁轻衣神色骤变,眼神阴森冷沉。 嬷嬷没敢抬头看宁轻衣的神容,只讷讷道:“是啊。” 宁轻衣手指死死地压住轮椅把手,口中泛着一股血腥味。她额上的青筋跳动着,愤怒与郁气一并生出,仿佛存在着千万柄锋利的刀,在狠狠地剐蹭着她的肺腑。 “那孩子呢?”这句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嬷嬷不敢隐瞒:“在府中读书,夫人请了夫子来教她。在她这个年龄,再不启蒙便晚了。” 宁轻衣闻言一怔,年龄不对。 裴琢玉离开不过三年。 这人不是裴琢玉吗?那又是谁?还是说孩子是假的? 碧仙觑着宁轻衣变幻莫测的神色,心中也直打鼓,差点被那句“夫家”惊得魂飞魄散。此刻见宁轻衣眉眼舒缓,她才重又活过来,替宁轻衣出声询问:“那孩子几岁了?” 嬷嬷低头说:“七岁。” 宁轻衣沉着脸,知道这嬷嬷已经将裴琢玉的事情交待尽了,才挥了挥手让嬷嬷离去。 这一日情绪起伏得实在厉害,一颗心就像是吊桶,始终无法安稳落下。 “你觉得是她么?”宁轻衣问碧仙。 碧仙轻声道:“当年驸马不曾现身,许是遭遇了不测。” 她希望是驸马,但又怕是一个旁人暗中设计的针对殿下的陷阱。 镇远侯府只是幕后人的刀。 宁轻衣垂眸,神色幽暗:“将她安置在绿猗院中。” 碧仙一惊。 绿猗院是昔日府中驸马的院落。 驸马去后,院子依旧有人每日打扫,在等待着主人归来。 但这裴琢玉,还不知是不是驸马呢,就那样放到绿猗院中了吗? 碧仙藏起心中的疑惑,她没问。 公主打定主意的事,没那么容易更改。 她定了定神,又问:“要教裴娘子什么规矩?” 持了帖子上门的是客,被偷偷塞到府上的……可就不算是某家千金了。 那些权贵们心中都清楚,可还打着各种幌子来。 “随她吧。”宁轻衣唔一声,她先前也是随口一提,哪想真要她做些什么?顿了顿,宁轻衣又吩咐,“请府医去给她瞧瞧,我还需要确认她的身份。” 偌大的天地间,或许真有肖似裴琢玉之人。也有可能是其它手段,她还需要再确认。 另一边。 鱼贯而来的等奴婢们退下了,裴琢玉松了一口气,在这布置齐整的客房歇下。 没做什么活,可就是莫名疲惫。 然而还没等她躺多久,碧仙就带着府医来了。 望闻问切一通,府医也没避着裴琢玉,很直白地说:“没有生育过。” 裴琢玉面色瞬间泛红。 府医无视裴琢玉的羞恼,又蹙眉问:“裴娘子不记得前尘了?” 没等裴琢玉回答,又说,“这事儿棘手,恐怕不好医。” 裴琢玉还是有些恼,她道:“……我不想知道过去。”镇远侯府也有府医来了,但不似公主府看得那般仔细,只处理了她的外伤,将精力放在调养崔萦身体上。 这公主府的府医—— 也管得太多了吧? 她来这做什么的?逗公主开心?可怎么个逗法?难不成要搭上自己?镇远侯府上也没说啊! 碧仙笑了笑,扫视了客房一圈,和气:“裴娘子是侯府千金,这院落不大适合娘子居住,请裴娘子随我来。” 裴琢玉:“?” 第6章 屋中摆设精致,炉中焚香仿若烧金银,是她负担不起的“贵”,哪里不合适了? 裴琢玉不想动。 可碧仙看着她,温声细语说:“是公主的吩咐,下人做事不妥帖,慢待了裴娘子,恐会惹得公主不快。” 裴琢玉:“……” 别当她听不出来这“道德绑架”。 她依然没动,一双眼如黑山白水分明。 她问:“我这算是在府上当差?还是做客?如果是当差月例几何?待遇怎么样?” 碧仙神色有些微妙。 听听这些,哪能是金昭玉粹的驸马能说出的话? 如果她是驸马,那不知所踪的三年,又是如何过的? “裴娘子,这里是公主府。”碧仙提醒她。 她若不做威胁公主的事,哪能亏待她? 裴琢玉了然。 进入府中第一日,威胁就来了。 她不甘不愿地起身,左右看了看,辨不清自己莫名的情绪。 是她记性不好吗?明明也记得王照教她的规矩,可就是不想那么做。 碧仙带着乌泱泱一众婢女将裴琢玉送到了绿猗院。 院子里绿竹森森,种植十分浓密,只留有一条青石小径,在竹荫掩映下。风吹来,弄响绿竹,宛如鸣玉,衬得四面越发幽绝。 碧仙注意着裴琢玉神色变化,询问道:“裴娘子不喜欢这处?” 裴琢玉心想,可不是么?竹是君子居,但她只想晒太阳。所幸穿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长廊盘曲,雕栏玉砌,是一百个她都换不来的富贵地,最重要的是没东西挡阳光。 “喜欢。”裴琢玉说。 可她的回复有些晚,语调落在碧仙耳中,也有些假。 将人送到目的地后,碧仙的任务便算完成了,离去前,她叮嘱了一句“别乱跑”。 裴琢玉点头。 外头不少伺候的人,都是监视她的吧?她哪能在公主府撒欢呢?她现在最大的愿望是睡上一觉。 醒来或许就回到了破败凋敝的庙里? 这段时间的富贵,只是一场梦吧? 碧仙的确留了人在监视裴琢玉。 镇远侯府上说是自家失踪的女儿,可过去不明,长相又酷似驸马,哪能放心? 于是,到了晚间用膳的时候,宁轻衣的跟前就多了一堆内容重复的起居条。 “未时正,睡觉。” “申时初,吃糕点。” “申时正,睡觉。” “酉时初,睡觉。” …… 宁轻衣蹙眉:“她的身体没有问题么?” 碧仙摇头:“府医倒是没说嗜睡之事。” 宁轻衣托腮,她道:“请她来用膳。” 宁轻衣体弱多病,一直都胃口不佳,府上膳食经过几次减省,只余下寥寥几道菜肴。 先前驸马在的时候,倒是能多吃些,可现在—— 碧仙心中暗自叹气,只将希望放在裴琢玉的身上。 长着一张跟驸马一样的脸,就算不是驸马回来,那也应该能有“开胃”之用吧? 裴琢玉是被人吵醒的,可差不多睡饱了,也便没有郁气。 她跟着引路的婢女走,直到看见题着“若水院”三个字的匾额,才停了停。 “是驸马题的。”引路的婢女多嘴说了一句。 裴琢玉“哦”一声。 清河公主死掉的“前夫”。 这字有风骨,但比她差些。 等等……她会书法吗? 裴琢玉乱七八糟想一堆,回神时候人已经到清河公主跟前了。 清河公主坐在上首,一抬手将连同碧仙在内的人都斥退。 裴琢玉一怔,想坐下吃饭,可又忍住了。 她应该做什么?拿起筷子给公主布菜?公主爱吃什么呢?不过这些菜肴都是公主府上的厨子做的,总不能是公主不吃的吧? 裴琢玉心思百转,很快找准了自己的定位——布菜婢女。 宁轻衣唇角含笑,面色比先前要好些。 她没说话,只是凝视着裴琢玉,等碗碟中装满了,她才慢条斯理道:“你吃。” 裴琢玉一怔,没有客套,干巴巴说了声多谢殿下赐食,便大大方方地吃上了。 宁轻衣面上不动声色,可心绪起伏得厉害,今日上桌的都是裴琢玉不吃的菜肴。 她那驸马其实很是挑食。 人失忆后难道连习性都大变样了吗? 宁轻衣问:“味道如何?” 裴琢玉道:“珠翠之珍,哪有差的?” 宁轻衣又说:“京中富贵人家出身的,在吃食上,都很是挑剔呢。尤其是世家大族,河东裴家百年世家,吃穿用度自有规制。崔氏族中有《食经》,想来裴氏也不差。” 裴琢玉摇头:“我不在裴家长大。” 宁轻衣凝视着裴琢玉,眼中充满探究:“那你的生活如何?” 裴琢玉道:“以前落崖一次,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 宁轻衣锲而不舍:“那近年呢?近月呢?” 裴琢玉:“水灾前,在镇上打些零工。后来——”她停顿数息,抬眸对上宁轻衣的视线,平静地吐出四个字,“沿街乞食。” 第6章 烫手山芋 纵然知道裴琢玉被“认回”侯府前过得不好,宁轻衣还是被她吐出的“沿街乞食”四个字惊了惊。 裴光卿将裴琢玉充作儿子养,是以培养“宗子”的路数去的,哪里能差?等裴琢玉尚公主后,在府中更是乌泱泱一堆人伺候,有人捧薰笼,提手炉,捧书卷……就算心中不称意,可金玉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吃穿用度上从来不差。 裴家“宗子”,又是驸马,为她鞍前马后的人很多。她皱个眉头都有无数人来猜度她的心思,主动替她排忧解难。她不怕吃苦,可也确实没有吃过那样的苦。 可现在呢?她平静地将过往缩在四个字里,云淡风轻的,仿佛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如果是她的驸马,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还未真正认定裴琢玉的身份,可宁轻衣一想到如此惨状,便开始心酸、焦灼。 裴琢玉敏锐地察觉到宁轻衣的情绪变化。 但她很自觉地闭嘴,优雅而快速地吃饭。 公主府中的厨子厨艺比侯府好很多,咸淡颇合口味,也不知道能蹭上几顿。 吃饱喝足后就想打盹,可一声轻笑将裴琢玉那沉滞如泥潭的思绪闹清醒了。 她飞快地瞥了宁轻衣一眼,很好,公主一筷子都没动。 裴琢玉面色微微泛红,升起一点责任心:“我……我给殿下布菜?” “不必。”宁轻衣轻哂一声,随口道,“先前食了糕点,不饿。” 裴琢玉“哦”一声,也没去分辨宁轻衣话中真假。她坐得挺直,耳聪目明,清晰地感知到宁轻衣的视线在她身上逡巡。没到芒刺在背的程度,可多少让她坐立难安。 不饿,那要干什么呢? 裴琢玉思绪转动,瞥了眼屋外亮起的灯火。 她吐了一口浊气,问:“殿下要就寝吗?” 宁轻衣面上挂着笑:“月色不错。” 裴琢玉:“……”乌云罩顶,哪有什么月色?但宁轻衣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反驳。侯府那边还说公主温润雅致,裴琢玉赶忙将这条划掉,补上一个“喜怒无常,捉摸不定”。 扛过米、乞过食、装过死……三年间,裴琢玉的生活很丰富多姿,可就是没有伺候过人。 她卡了一会儿,才说:“殿下要出去赏月么?” 宁轻衣不置可否,只是屈起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 屋中伺候的人已经都退下了,她记得初见时候,清河公主坐着轮椅?如果想出去,得她来推?裴琢玉的眼神转动,瞥见摆放在一边的轮椅。她迟疑片刻,霍然站起身。 宁轻衣眉头蹙了蹙,她神色平静寂然,可内心深处早已经被焦躁不安填满。她的视线随着裴琢玉而动,那种不受掌控的失控感如影随形,化作心中深深的阴霾。 裴琢玉太疏离了。 如果是忘了……她怎么能忘记了? 宁轻衣思绪纷纷,她咬着唇,裴琢玉投落的身影将她笼罩。眼前暗了暗,连带着视野中清晰的面容也变得昏沉,像是笼上了轻烟。 可幽暗只持续了刹那。 宁轻衣惊讶地看着眼前放大的笑脸,视野忽地一阵天旋地转。 她被裴琢玉抱起来了,慌乱中她忙揽住裴琢玉的脖颈,近距离地凝望着她。 抱起宁轻衣时,裴琢玉第一个念头是“太轻了”。 她抿了抿唇,有些不适应那近在咫尺的温热吐息。 脑子空白一瞬,她大步走向轮椅,将宁轻衣放了下去。 她弯腰去捣鼓那固定轮椅的装置,只听得咔哒一声响,滚轮微微地挪动。 裴琢玉很自然地绕到了后方。 低头的时候,正好对上了宁轻衣转来的视线,她问:“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第7章 “你——”宁轻衣的心就像是被风吹皱的一池春水,可春风无情,只会问她有事没。宁轻衣一会儿高兴,可一会儿心中冷得厉害,仿佛又踏入当年的煎熬中。 她不说话。 裴琢玉摸不清她的心绪,便推着她出去了。 她期待碧仙来接手,可碧仙只拿了件遮风的外衫,罩在宁轻衣的身上,又快速地退了下去。 宁轻衣抿唇:“没有月。” “可不是么?”裴琢玉随口接道,等宁轻衣拿眼神刺她时,她又找补说,“有月的,只是这些植物挡眼。” 宁轻衣紧抓着把手,紧凝着裴琢玉:“那都砍了吧。” 裴琢玉一愣,差点以为是要砍了自己,等意识到宁轻衣说的是植物,她暗松了一口气。 她没说好还是不好,总之公主府的摆设不关她的事。 宁轻衣看着裴琢玉的反应,一颗心不住地下沉。 忘尽前尘后,人也会性情大变了。 眼前的人太淡薄了,像是山中的轻烟,可能下一瞬间便被风吹散了。 宁轻衣按压住情绪,问:“你先前受了伤?” 裴琢玉:“没有啊。”如果说落崖,那都是很多年前了。 宁轻衣像是没听见她的话,自顾自地说道:“侯府找到你时,说你手上鲜血淋漓呢。” 裴琢玉闻言一凛,又不作声。 宁轻衣状若关切:“留疤痕了么?”没等裴琢玉说话,又道,“挽上袖子给我瞧瞧。” 清河公主金枝玉叶,哪里用得着百转千回刺探人?她没从裴琢玉的脸上找到破绽,便想着找寻其它的特征。 裴琢玉的右手臂有一道疤痕,是昔年在裴府时候留下的。 她想要做回自己,可却被无情冷酷的裴光卿打了一鞭,皮开肉绽。 除了做“裴氏宗子”,她没有选择。 裴琢玉:“……” 是不是有点奇怪? 先是摸脸,现在又要看她的手臂,还让府医检查她的身体。 她要是应下来,之后等待她的是什么? 她不会是被送到公主府,让公主采补的吧? 裴琢玉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憋红了脸道:“殿下,这不合适。” 宁轻衣凝视着她:“有么?” 裴琢玉耷拉着眉眼,迟钝的情绪开始涌动,心中终于浮现出一抹不快来。她说:“只是擦破了皮,没有留下疤痕。” 宁轻衣见她抗拒,也不想强逼她。她扯了扯唇角:“这样啊,我还想若你手上有疤痕,送一支院正调配的祛疤的雪花膏给你呢。” 裴琢玉低头:“多谢殿下。” 但她用不着,陈年旧疤倒是有,用了膏药又怎么样呢? 宁轻衣又凉凉地笑了一声。 她扶着额头,没什么兴致了。 情绪起伏极为伤神,她整个人乏得厉害。 她道:“回去吧。” 裴琢玉应了声好,忙推着宁轻衣折回院中。 这次碧仙现身的时候,接手了照顾公主的事。 裴琢玉如释重负,得了“回去休息”的话头,忙不迭转身走,头也没回。 宁轻衣看着她,神色变幻莫测,片刻后,短促地笑了一声,悲哀道:“她竟视我如烫手山芋。” 碧仙想了想,说:“驸马忘记前尘旧事,等她想起来就——” 宁轻衣说气话:“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碧仙没接腔,其实还有一种猜测。 这人如果不是驸马呢? 绿猗院中。 裴琢玉在收拾后躺下睡觉。 可白日里睡足,到了夜中反倒没什么困意。 辗转反侧一阵,她又起身点烛。 脑中思绪纷纷,不知怎么跳到白天见的那块题着“若水院”三个字的匾额上,裴琢玉让被惊动的奴婢去睡了,自个儿磨墨等挥笔,写下“若水院”三字后,又兴致勃勃地取出藏得很好的那枚小印落款。 她会书法! 她过去一定是个读书人。 裴琢玉心满意足地回去睡觉,可等到第二日,那幅题字不翼而飞了。 仿佛半夜起来写字都是她的幻觉。 裴琢玉抓着伺候的婢女询问,婢女微微一笑:“娘子昨夜睡得很好呢,不曾夜间醒来。” 裴琢玉拍了拍脑袋,大概真的是做梦? 她失忆了,偶尔神志不清也不算什么。 裴琢玉没再琢磨,清河公主那边没人来请她,她便安心在绿猗院中躺平。 若水院中,那幅被裴琢玉抛到一边的字落宁轻衣的手中。 宁轻衣怔怔地凝视着落款处的印章,良久后才说:“想来有段时间没捉笔了,不复当年劲健。” “殿下,接下来如何是好?”碧仙有些发愁,她见宁轻衣确认后,也不再起疑了。驸马回来是回来了,可却失忆了,还性情大变。分毫不见过去抱玉握珠的风流蕴藉姿态。 以往驸马寅时便起,现在绿猗院那边传来消息,说睡到日上三竿。 驸马屋中书籍陈列,牙签玉轴,满目琳琅。可驸马一样未碰,稍微活动了拳脚后便让人搬了躺椅,在院中晒太阳。 这不思进取的懒惰,不大合适吧? “府医束手无策,太医院那边——”话说了一半,宁轻衣的话音戛然而止。她神色有些黯然,良久后才低声道,“驸马厌恶自己的身份,厌恶裴家,厌恶往事。那些对她来说是负担,可能忘掉了也好。” 但她竟然也是裴琢玉想要抛去的“过往”么? 裴琢玉在与她重逢后,真的就无动于衷,什么都记不起来吗?还是不愿意去回想? 碧仙有些不忍,安慰宁轻衣道:“当年驸马应是发生了意外。” “是。”宁轻衣颔首,落崖是意外,但不问前尘是选择。 第7章 好吃懒做 宁轻衣抬手按着心口,只要心头血还是热的,那渴望的永远无法得到满足。她想要裴琢玉回来,可回来后呢?她浑身的血液叫嚣着更深层次的欲。念,怎么也觉得不够。 这几年的折磨让她落到了一种偏执的地步,她甚至会想着打断裴琢玉的腿,将她永远地锁在府中。 但这种念想根本不可能实现。 残酷的现实让她不得不面对一件事情。 重新出现在她跟前的裴琢玉是一个全新的人,不再对她温柔,也不再对她有足够的耐心和包容。 她不管拿出什么样的手段,只要裴琢玉稍有不愿意,她收到的便只会是恨。 “她回来已经很好了。”宁轻衣低着头,她一声轻叹,像是对碧仙说的,也像是在安抚躁动不安的自己。 “殿下,或许能够寻名医为驸马诊治?”碧仙想了想,又说,“一旦驸马记起来了,就不会离开了。” “她不喜欢过去。”宁轻衣道,在裴家的过往让裴琢玉痛苦不堪,她过去是“裴治”,至于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裴娘子在裴家的人心里早就死了。裴琢玉恨的,宁轻衣也恨。她低着头,又很轻地说,“她不喜欢的,我也不喜欢。” 碧仙心中无声叹气,这对公主来说实在是残忍。好不容易等到了驸马回京,可驸马却什么都不记得。她轻声问:“要请驸马来么?” 宁轻衣想见裴琢玉,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能见到裴琢玉。 但裴琢玉会想见她吗?宁轻衣掩住了那股热切,她吐出一口浊气,道:“让她重新适应公主府吧。她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 碧仙欲言又止。 她不由心想,要是驸马提出回侯府呢?毕竟她在侯府有个“女儿”啊。 可见宁轻衣面色苍白,神色黯然,碧仙忍住了,没再泼这盆冷水。 绿猗院中。 裴琢玉倒是没想过离开公主府,兴许她就像是宫中的“待诏”,随时等着公主召见?昨晚用膳公主见她了,不知道今日会不会。裴琢玉胡思乱想一通*,一直到用午膳时间,都没听到若水院中传来什么动静。 裴琢玉问:“公主没什么吩咐吗?” 她既然来了,就得知道自己在公主府中是什么个位置。 当然,出卖自己是不可能的。 那奴婢一叉手,忙恭敬道:“未曾。” 这肖似驸马的脸,总让她将这人当作驸马。 可裴娘子是女人啊。 若是驸马着女装,似乎也是这般吧? 裴琢玉“哦”一声,想不明白,就懒得思考了。 午后,碧仙来了一趟,送来了一支祛除疤痕的药膏,还带来了一句话。 “殿下吩咐了,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您想看的书,若屋中没有,便列出名录,会有人替您取来。” 裴琢玉受宠若惊。 她摇头,含蓄说:“我不通文墨。” 碧仙:“……”驸马胸罗锦绣,扬葩振藻,炳炳烺烺,这句“不通文墨”实在是过谦了。不过也有可能因为失忆忘得差不多了?停顿片刻后,碧仙又说,“府上有个马球场,您若是喜欢纵马驰骋,也可去那边耍玩。” 第8章 裴琢玉冲着碧仙露齿粲然一笑,她道:“我只会骑骡子。” 碧仙眼皮子跳了跳:“琴棋书画?” 裴琢玉:“一窍不通。” 碧仙:“百戏歌舞?” 裴琢玉:“欣赏不来。” 碧仙问得有些崩溃,过去驸马虽然冷若冰霜,沉默寡言,但至少不会噎人。她深呼吸一口气:“那您喜欢什么呢?” 爱做什么都成,总之,别离开公主府,别伤殿下的心。 裴琢玉蹙眉思考。 过去三年,为了生存,她扛过米、算过卦、躯过蛇、宰过猪……但这些事都是挣钱的,不算喜欢。她喜欢什么呢?良久后,她的视线飘到十分舒服的摇椅上,笑道:“睡觉吧。” 碧仙不甘心:“除此之外呢?” 裴琢玉:“钱。”有了银钱,不必为衣食愁,不用为行住忧。 碧仙泄气,脸色灰败地从院子里离开。 她一字不漏地禀告宁轻衣,想不明白光风霁月的驸马怎么变成这样? 宁轻衣笑了一声:“给她月例。” 于是,在进入清河公主府的第二日,裴琢玉获得了十两金。 她难得地为自己的“好吃懒做”羞愧一瞬间,询问来送钱的人,有什么需要她去做。 可那奴婢也是传话的,哪能使唤公主眼中的红人?一摇头,赶忙就走了。 裴琢玉真心诚意想要帮忙,可转念一想,别说公主府了,就连侯府都有人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她还能做什么?总不能为了十两金侍寝吧? 思来想去,裴琢玉的思路回到了王照的吩咐上。 公主府上典籍多,或许可以看看医书,确认下自己会医术是不是又白日做梦了。 绿猗院中有书房。 牙签书轴有插在瓶中的,也有摆放在书架上的,子史经集罗列,看得裴琢玉眼花缭乱。 她直奔着书架最里头去,十分自然地从架上抽出一卷《针灸法》来。书上有人体图,小字密密麻麻的,边上还有红墨留下的小字标注,想来原主人十分在意此卷,时不时取出阅读。 是了,这绿猗院是有主的吧?它分明不是客房啊! 裴琢玉一拍脑袋,有些后悔自己的后知后觉。 她唤来伺候的婢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她细声细气道,“禀娘子,奴名唤青仙。” 裴琢玉点头,记下了这个名字。又好奇问:“这院子原先谁在住?” 青仙瞥了裴琢玉一眼,低声说:“驸马。” 裴琢玉一惊,差点连那卷书都拿不稳。 清河公主让她住在驸马的院子,是什么个意思? 难不成真的要她付出点什么? 青仙又补充道:“您不用担心,眼下不会有旁人来了。” 裴琢玉:“……” 可不是吗?驸马尸体已经化作春泥更护花了吧。 她低头看了看《针灸法》,只觉得烫手。 她又开始乱想,清河公主对驸马情根深种,为了驸马憔悴伤神多年,那她动了驸马的东西,会不会被挫骨扬灰了? 青仙看穿裴琢玉的心思,哪能让她觉得惊慌失措,忙说道:“殿下说了,尘封之物,唯有得到再次的利用了,才不辜负旧主人。您若是愿意看驸马留下的注解,驸马九……九泉之下,也会觉得欣慰的。” 裴琢玉意外地看着青仙:“这样吗?” 青仙连连点头。 她心中暗自嘀咕,先前殿下的病经由驸马配的药调养,好了许多,驸马去后,心气又垮塌了下来。也不知是驸马的药比太医院好,还是说驸马本身就是一味药。 在青仙殷殷的期盼目光下,裴琢玉拿着那卷医书走了。 午后容易犯困,她打了个盹醒来后,才一目十行地浏览《针灸法》。 一些念头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那笼罩着书籍的陌生感也逐渐退去。 她可能真的懂,不是做梦。 就是不知道谁能让她下针试试? 裴琢玉暗自琢磨,到了入夜该歇息的时候,仍旧想着医经的事。 她恍恍惚惚地合眼,可美梦还没降临,就被一道“不好了”给惊醒了。 那些眼熟的婢女就像是一群窜如屋中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唤着。可比麻雀还糟心,至少麻雀不会强行将她从舒服的床榻上拽起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 要砍谁脑袋了? 裴琢玉迷茫、颓丧,索性思绪放空。 任由婢女们七手八脚地替她披上外衫,慌乱地将她送上肩舆,抬到若水院中。 这一颠一颠的,有别样的熨帖。 裴琢玉合着眼快睡着了,可在骤然间魂惊,猛地抬起头,眼神变得清明犀利起来。 她紧紧地揪住了自己的领口,心中拔凉,心想着,不会吧? 这清河公主还能霸王硬上弓的? 若水院中乱而有序。 府上的医官们都在,碧仙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阴沉,直到看见裴琢玉,才缓和几分,请裴琢玉入内。 裴琢玉的猜测如梦幻泡影破灭,但心中的那点不安还在。 府医们神色也不大好看,这是发生什么了? 碧仙温声细语道:“殿下犯旧病了,如今歇下了,裴娘子动静小些。” 裴琢玉:“……” 她悄悄嘀咕,她要是不来,那就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要她来做什么?难道是她下午看书的事情传到这边了?裴琢玉想了想,压低声音说:“我才看医书呢,可比不得府医们。” 碧仙哑然失语。 她缓了缓神,道:“没让您为殿下施针,只是希望您能去陪着殿下。” 殿下的病症是娘胎中带来的不足之症。皇后怀着她的时候中了毒,当年险些以为是死胎呢。以往殿下犯病的时候很是痛苦,有驸马在,至少在心境上能缓解几分吧。 想到了白日接手的银钱,裴琢玉脸上没有丝毫抗拒。 收钱做事,这是应当的。 她满口应下,掀开帘子进去了。 宁轻衣蜷缩在床上,呼吸很轻。 裴琢玉不知怎么,心中好似被什么东西重重碰撞了下。 她呼吸停滞片刻,眼眸转动,颤动的眼睫投下两排阴影。 碧仙还想嘱咐几句,可还没开口,就看到裴琢玉在床边坐下,很自然地握住殿下那只苍白瘦削的手。 第8章 夜半惊魂 裴琢玉来得很急,半梦半醒间被婢女们摇醒,披了件外衫,可乌黑的长发却没梳起,只随意地用红色的布条绑起来束在脑后。 灯盏的烛火照耀着裴琢玉的脸,她垂着眼睫,凝视着床上的宁轻衣,那双潋滟如桃花春波的眼中,似是藏着缱绻的深情。 碧仙惊了惊,心脏几乎从嗓子眼跳出,有那一瞬间她还以为驸马真的回来了。可很快,裴琢玉就转眸往她,依旧是那样的眼神,压低的语调懒洋洋的:“我还需要做什么吗?” 碧仙:“……”没事了,可能看条狗都能深情款款吧。她低语道,“您陪着公主就好了。” 府医已经扎完针、开了药,留在屋中也没用,碧仙一摆手,便招呼着人一道退出去了,只在门外厚着。 榻上的人呼吸清浅,屋中很是安静。 裴琢玉拨了拨等披垂在肩上的长发,垂眸凝视宁轻衣。 年少守寡,体弱多病,就算天潢贵胄,也忒是可怜。 裴琢玉的思绪散漫的游动,等落到交握的手上,不觉心中一惊。 她什么时候握上清河公主的手的? 裴琢玉忙不迭松开,她凝视着宁轻衣的手指,犹豫片刻,看在金钱的份上,动作很轻地将手掖入被窝。 宁轻衣睡得不安稳,她陷入梦魇中。 梦到跟裴琢玉谋划的那一夜,她想要看清楚裴琢玉的神色,可怎么都看不清。 如果那年再仔细些,是不是能够得偿所愿,而不是徒留她痛苦数年呢? 宁轻衣猛地从梦中惊醒,她一睁眼,惺忪的视线落在床边打呵欠的裴琢玉身上。她一愣,浑噩的思绪陷入泥潭里,无法分清梦境还是现实。 “琢玉?”她的眼眶发红,低低地说道。 裴琢玉起初没听见,但声音细小,可一声接一声,终于将神游物外的思绪惊回。 裴琢玉软声问:“怎么了?” 但宁轻衣不接腔,她强撑着坐起身,只失魂落魄地喊裴琢玉的名字。 裴琢玉怕宁轻衣摔着,伸手扶住了她。 宁轻衣浑身一颤,顺势倒在裴琢玉的怀里。她抓着裴琢玉的衣裳,嗓音低哑,唤名之声变成低声的啜泣。 这陡然落入怀中的人让裴琢玉浑身僵硬,好像一截木头。 她想推开人,可又怕公主到时候找她算帐,但要是任由她哭吧,也不大好,毕竟伤心又伤神。 裴琢玉没听见她名字了,从啜泣声里,隐约捕捉到“驸马”二字。 第9章 她懂了,是想念驸马了。 但人死不能复生啊。 裴琢玉的眼神中又充满了同情,她轻声道:“殿下,请节哀。还需向前看,难道人世间就没有殿下在乎的人了吗?” 可宁轻衣听了她的话,哭得越发厉害了。 裴琢玉僵住。 她没学过哄人的本领。 她现在骑虎难下。 犹豫片刻,她轻轻地抚了抚淡淡宁轻衣的后背,再接再厉:“殿下,真要想见驸马,那不如睡一觉吧。”梦里什么都有呢。 宁轻衣抬眼,泪水朦胧了视野,眼前的人轮廓模糊,像镜中花、水中月。 “梦散后呢?”她红着眼问。 裴琢玉不假思索:“那就醒了呀。” 之前白天看到的清河公主,还挺正常的,想来能将脆弱的一面掩藏住。 就不关她的事情了。 宁轻衣分不清梦境现实,但仍旧被裴琢玉无情冷漠的话气道心口发疼。 她抬起手抚摸着裴琢玉的脸庞,惨然笑道:“裴琢玉,你真狠心。” 裴琢玉:“……” 她要冤死了。 “我都舍弃睡眠来陪您了呢。”裴琢玉替自己辩解。 可宁轻衣没听进去,她只是想,三年了啊。 她质问:“你一走了之,想过我这三年如何过的么?” 裴琢玉:“?” 她不知道。 琢磨一阵,她想明白了,宁轻衣在思念驸马吧?可千万不能寻死啊。 “你为什么不说话?”宁轻衣质问。 裴琢玉无奈,嗯嗯两声以作回应。 可她敷衍的回复不能消解宁轻衣的委屈、痛苦和恨意,说话的语音戛然而止。 宁轻衣埋在裴琢玉肩头,微微一转,呼吸缠上了如玉般的脖颈。宁轻衣眸中蓄泪,牙齿叼在了裴琢玉的颈肉上。 没有如幻影般破散。 宁轻衣的呼吸沉重了些许,不仅没有松口,反而用了力,渴求鲜血的味道。 裴琢玉浑身发毛,她“嘶”一声,实在是忍不住。 她真没那么好的定性,被咬一口,她会痛的。 裴琢玉抬手就点宁轻衣的睡穴。 感谢白日里看的书,要不然她还想不起来这事儿。 拢了拢衣领,裴琢玉起身。 她转身要走,可迈了两步,又回头看床上软成一滩烂泥似的宁轻衣,心中不忍。 她的视线逐渐失焦,恍惚一瞬后才回神。 “照顾您的人多得是。”裴琢玉嘟囔,朝着床边走了一步。 “哪里用得着我。”裴琢玉挪了一步。 她在床边坐下,摸了摸颈边的牙印,小声说:“疼,赔钱。” 陷入昏睡中的宁轻衣不会再回答她了。 裴琢玉在床边趴了一夜。 什么样的苦都吃过了,她也没什么不舒适的。 醒来的时候,婢女们已经准备好了温水和衣裳,裴琢玉懒得回绿猗院,索性留在这边了。 用了早膳后,宁轻衣还没醒。裴琢玉没在屋中陪着,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最后找到个好说话的婢女打探消息。 她醒来后认真思考了,觉得有些不对。 昨夜公主神志不清,可也不至于将她当驸马吧?再说了,她们有那么熟么?公主怎么直接喊她的名字呢? “驸马叫什么?”裴琢玉问。 婢女低着头,轻声道:“姓裴,单名一个治字。” “不是问这个。”裴琢玉蹙眉,她当然知道这点,长安城里捞个小孩都知道清河公主驸马叫裴治,是前镇远侯裴光卿之子。 镇远侯,裴光卿、裴光禄……这俩什么关系来着?好像是同宗族的兄弟?那她要是镇远侯的女儿,那不是跟驸马有点亲戚关系?兴许眉眼有那么点相似?这么一来,清河公主认错人就情有可原了。 婢女回答说:“殿下过去常称驸马琢玉。” 裴琢玉眼神茫然:“啊?” 裴治,琢玉,裴琢玉?这么巧?所以她来公主府没跟之前几位那样被扔出去,还被好吃好喝地供着? 她原来是跟裴治有几分相似的替身啊! 不过—— 替身便替身吧,反正也碍不着她什么,能吃饱穿暖就足够了。 裴琢玉的好奇心骤起骤消,她不再向婢女问东问西的,只请了搬了躺椅来,躺在院子中晒太阳。 然后两眼一闭,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睡得十分安详。 没办法的时候她要自力更生,但对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照料也很是习惯。 当年驸马一日不离书,如今倒是喜欢做什么都不干的废物点心。 路过的碧仙看着颇为无语,想将人摇醒,但想着她照顾公主一夜,便吩咐人放轻了脚步。 等裴琢玉从昏天暗地中的睡梦醒来,睁眼就看到轮椅上的宁轻衣。 细碎的阳光从树隙间落下,洒了满身斑驳的光影。 裴琢玉歪着头回想半天,可既记不清梦境,也想不到在骤见宁轻衣的刹那,自己到底有什么心绪。 脑袋空空。 她晃了晃头,起身想要行礼。 可宁轻衣掩着唇咳嗽一声,提前说声“不必”。 裴琢玉“哦”一句,身体往下一塌,继续软回躺椅上。 宁轻衣心平气和地凝视着裴琢玉,她的视线隐晦地扫向裴琢玉的领口。昨夜的事情醒来还记得,有些糊涂了。她踌躇着不知如何跟裴琢玉解释,哪知裴琢玉就像个没事人,她只能将一切心绪藏进心底。 “你准备这样躺一日?”宁轻衣问。 裴琢玉眨了眨眼,有些困惑。 不是说随便她做什么的吗?难道这样不行?可她今日不想看书。 沉思片刻,裴琢玉问:“我可以离府么?” 宁轻衣眸光微沉:“去哪儿?” 裴琢玉:“回侯府一趟。” 她还有个便宜女儿在那边呢。 怕宁轻衣不同意,她又说:“用不着多少时间,就当我将休息日用了。” 收了钱,她就是公主府雇佣的,得考虑下雇主的心情呢。 不过一个替身就值十金吗?公主是不是太小气了。 “可。”宁轻衣惜字如金。 裴琢玉闻言喜上眉梢,起身就走。 宁轻衣看她如此干脆利索,心间烦闷,眸光越发幽沉。 裴琢玉扭头看她,问:“要带些什么回来吗?” 宁轻衣沉默半晌,才道:“西市的‘古楼子’。”过去驸马外出时,都会给她带些有趣的小东西回来。 裴琢玉想也不想否决道:“不行。” 古楼子是一种大馅饼,有花椒、豆豉等佐料,面上还刷着厚厚的油脂,的确香又酥脆,但清河公主这身体,就别尝了吧。 宁轻衣抿唇。 裴琢玉意识到自己态度过于冷硬,她觑着宁轻衣脸色,见她没有怫然之色,才缓声道:“到时候瞧着吧。” 入口的容易生病,一些奇物吧……贵为公主什么没有? 裴琢玉有些发愁,烦恼自己嘴快。 可在瞥见宁轻衣轻笑着颔首时,心中那点郁闷又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拂散了。 宁轻衣凝眸:“早归来。” 第9章 连吃带拿 裴琢玉出府了。 碧仙很贴心,给她找来一匹骡子。 裴琢玉:“……” 不是,公主府里就没有马车吗?早知道她就不说只会骑骡子了。 震惊片刻,裴琢玉还是骑上骡子,怎么说呢,总比走路强。她这才在富贵温柔乡里待了几天啊,就彻底变得好逸恶劳了吗? 出来一遭,裴琢玉没急着回镇远侯府,而是直奔西市去。 她拢共就揣着十金,可比起当年的身无分文,这可是巨款。 她要用力吃回来。 宁轻衣哪能放心裴琢玉独自出去?裴琢玉前脚刚走,后脚便派遣出了几个暗卫,其中有个腿快的,隔小半个时辰就揣着条子回到府中报信。 裴琢玉买了些糕点零嘴。 碧仙还笑着说驸马想着公主。 但等暗卫带来新的消息时,她就被打脸了。 裴琢玉自个儿全吃掉了。 公主的份没有,当然,那便宜小孩的也没有。 碧仙觑着公主沉如水的脸色:“这会儿也不好提。” 回来一定会带着给公主的礼物的吧? 裴琢玉在热闹的街市晃悠一阵,吃饱喝足后才前去镇远侯府。 她骑着骡子没觉得有什么,但是侯府的下人脸色有些微妙,像是想说什么,又不敢。 裴琢玉啧了一声,说:“公主府的骡子。” 侯府的人面色骤变,虔诚地接过骡子,那哪里是骡子啊,是该供在案上的骡子佛。 裴琢玉还记得侯府的路,至于那什么见长辈的规矩,她给抛到了九霄云外,就那么懒懒散散往崔萦住的小院里走。 崔萦没在读书,她浑身脏兮兮的,像是泥潭里滚过。 第10章 乍一见裴琢玉,她立马扯着嗓子哭嚎:“阿娘,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裴琢玉:“?” 这嗓门声震九霄,怎么要饭的时候就没能这样中气十足?裴琢玉赶忙叫停,瞧了眼自己干干净净的衣服,抬起手指一点崔萦的额头,止住她扑上来的动作:“怎么回事呢?”裴琢玉问。 “打人了,哦不是,是人打我了。”崔萦及时开口,她气哼哼道,“你要给我报仇。” “谁打你呢?”裴琢玉问。 “那小胖墩裴茂林!”崔萦道。 裴琢玉皱了皱眉,她知道裴茂林。这是镇远侯最小的孩子,才六岁。庶出的,但生母早死,养在侯府夫人膝下。“他做什么打你?” 崔萦哼了一声:“他骂我是没爹的野孩子。” 裴琢玉:“……然后呢?” 崔萦张嘴叨叨:“然后我就说你有爹了不起啊,管过你了吗?就像死了一样,还不如没有呢。他就哭了,还去告状,害我少吃了一顿饭。” 裴琢玉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裴茂林他爹不就是裴光禄吗? “总之我跟他结下了梁子。”崔萦虽然人瘦小,可生活艰难,打架的凶悍可不是侯府小郎能比的。“本来我赢的,可他这次偷袭,害我跌了一跤,还喊了他的朋友一起上门来打我!”崔萦越说越委屈,将袖子一挽,露出了擦破皮的手臂。 裴琢玉眉头微蹙。 小孩子小打小闹她不会管,可要真像崔萦说的,就不能放过了。 裴琢玉是个护短的,原本心情还想艳阳天,这会儿就阴云笼罩。可没等她找裴茂林算账呢,就听到一句气势汹汹的“她就在住这儿”。 崔萦本来想自己撞上去的,可冲的时候想到了裴琢玉在,立马又缩到了她身后了。 能跟裴茂林玩到一起的多是写没有实权的侯府庶子,算富贵,但没有权也不起眼。裴茂林晃着水桶似的肥硕身体过来,一眼瞧见了裴琢玉,没想起来她是谁,还以为是伺候崔萦的婢女。他一声冷哼,道:“打她!”跟着裴茂林的一串小孩,倒是有一两个小点的开始犹豫。 裴茂林没动手,崔萦来劲了。 挨打了就要找场子,她以前都是这样过的。 眸光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找到根枝条,她可不管婢女们的叫声,直接将武器递到裴琢玉手中,唔一声说:“阿娘,打他!” 你不打人,你不强横,别人就来打你。 这是崔萦和裴琢玉在红尘中摸爬打滚得来的结论。 第一次见血的时候,恶心快要仙去了,但做多了,人就麻木了。 瞪着裴茂林,崔萦眼神凶狠。 裴琢玉也不耐烦裴茂林鬼叫,她不喜欢小孩,尤其是裴家的。 等到王照被通报消息的下人喊来时,院子里一片哭爹喊娘的嚎叫。 王照:“……”她抬手别了别发丝,先看着裴茂林,再看看裴琢玉,一时间不知道哪个才是她祖宗。 指挥着婢女将哭嚎的小鬼们都送走,王照才问:“你怎么回来了?” 裴琢玉奇怪地看她:“我不能回来吗?” “就是。”崔萦探头探脑,开始假哭,“再晚些我就要被人打死了,我没阿娘,我可怜……” 王照扶额。 她是想着将崔萦留在府中好好教的,可这孩子也是个不省心的主。裴琢玉一没在,就本性暴露,气走夫子不说,发表的一些言论把侯爷气得仰倒,恨不得抄起家伙来打她。 裴琢玉到底是怎么教孩子的? “我不放心。”裴琢玉顺着崔萦的话说。 王照哑然。 这一回来就瞧见裴茂林呼朋引伴打人,要她也不放心。 “阿萦之后搬到我的院子吧。”王照痛定思痛,决心亲自照料崔萦。 崔萦:“啊?” 她天塌了。 裴琢玉没说好也没说坏。 王照跟她打探公主府的消息,裴琢玉敷衍似的答了几句。 原想着看会儿就走,但眼下得留着了。 那头裴光禄听说了内院闹的事,气得吹胡子瞪眼,一边说荒谬,一边拿出当爹的架势。 裴琢玉眼神放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裴琢玉在镇远侯府被耽搁,宁轻衣等得不耐烦。 她到底卖了侯府几分面子,没让暗卫闯到内院去。 “殿下,要去侯府传消息吗?”碧仙询问。 宁轻衣神色恹恹:“备马车。” 公主府中的马车一路疾行到了侯府外。 这条街住的都是高管权贵,再不济都有个爵位在身,哪会认不得清河公主府上的人。 府中的裴光禄惊了惊,忙不迭外出拜见。 宁轻衣没露脸,碧仙面上带着温和有致的笑,朝着裴光禄叉手行礼后,便说了目的地。 裴琢玉松了一口气。 她还以为要在侯府被念到耳朵起茧子呢。 对比起来,还是公主府清静,吃食都要合胃口些,也没人要她规矩。 裴琢玉让人牵了那头骡子出来,离开时候一步三回头,不太放心垮着脸不想读书的崔萦。 马车里的宁轻衣朝着碧仙吩咐几句,碧仙点头,将眼巴巴望着裴琢玉的小孩一抱,又照着骑骡子的裴琢玉道:“殿下请您上车。” 公主府要将“娘儿俩”都带走,侯府哪里拦得住? 马车很是宽敞。 崔萦好奇地四下打量,想摸几把,手又被裴琢玉按回去了。 这可不兴动。 宁轻衣抬眸看裴琢玉。 裴琢玉敏锐地察觉了她的视线,抿了抿唇,解释说:“有点事情耽搁了。” 宁轻衣面沉如水,她神色淡淡的,询问:“礼物呢?” 暗卫说裴琢玉在西市买了许多,但她自己都吃掉了。 怎么就饿成这样?还嗜睡。 裴琢玉一僵。 糟了,忘记了。 她神情严肃,将崔萦腰间挂着的小荷包解下,摸出一只木头雕刻的佛像。 这是她以前送给崔萦的小玩意儿,借她一用,反正公主也不会收的。 她道:“送你。” 崔萦:“?” 宁轻衣垂着眼睫,她果真没接。还没沦落到跟小孩抢东西的地步。她笑了一声,故意说:“你这女儿与你不大像。” “长大了就像了。”裴琢玉随口胡诌。 “是吗?”宁轻衣仍旧是漫不经心的语调,她这会儿才抬眸认真地打量崔萦。这一瞧,倒是从粉雕玉琢的干净小脸上瞧出点熟人的形影,只是想不起来是哪家的故人。“叫什么?”她又问。 裴琢玉还没开口,宁轻衣就在心里答了。 崔萦,姓崔。 在侯府将人送来的时候,她就叫人去查了。 “崔萦。”裴琢玉道。 她碰到崔萦的时候,崔萦就叫这个名字了。 根据崔萦自己说,崔是本姓,名是养她的阿嬷取的,可惜阿嬷走得早,看不到她成人。 “崔?你先前出了事,救你之人便姓崔吗?”宁轻衣开口。 一直带在身边当女儿养,是还恩么?宁轻衣如此猜测。 “不是。”裴琢玉不解,不知道这两件事情怎么挂钩的。 宁轻衣没再说话。 她没心情问了,怕继续深挖那三年,会得到一些自己无法承受的消息。 裴琢玉也没开口说话,她倚靠着车厢,人一犯懒,眼神就迷迷瞪瞪的,像是随时要睡着。 崔萦戳了戳裴琢玉,不让她睡。 宁轻衣眉头微蹙,凛冽的眼神望向崔萦。 崔萦吓得一哆嗦,老实坐好,不敢乱动了。 等裴琢玉从迷离的倦意中清醒过来,马车已在府中停了两刻钟。 崔萦不见踪迹。 车中只余下清河公主与她。 裴琢玉眼睫颤了颤。 一只泛着凉意的手落到了面颊上,柔软的指腹一寸寸地从她的肌肤上摩挲过,仿佛在描摹什么,细致而又轻柔。 裴琢玉:“?” 这合适吗? 第10章 不良于行 裴琢玉睁眼又闭眼。 再睡一觉也不是不行。 只要她装死,那就是什么都没发生。 片刻后,那在唇上逗留的手指挪开了。 裴琢玉“嘤”一声,暗示清河公主自己已醒来。 等她睁眼抬眸时,宁轻衣正襟危坐,仿佛先前的轻薄行为只是一种幻觉。 裴琢玉困惑眨眼,她摸了摸唇角,想要回忆先前的那种柔软温热的触感。 “到公主府来?”裴琢玉语调清扬,用一种明知故问的询问口吻。 宁轻衣点头。 裴琢玉一挑眉,朝着宁轻衣轻声说了句话,便先行一步下了马车。 车停在府中,不仅是车夫不见了,往常伺候的人也消失了。 裴琢玉茫然,视线四下寻觅,没看到轮椅。 第11章 那要怎么回去啊? “裴琢玉。”马车中传出很轻的呼唤声,裴琢玉确定不是幻觉。她一扭头,便看到了瘦削的手指掀开窸窣的车帘,似是要从中钻出。 裴琢玉眼皮子一跳,生怕宁轻衣摔着,忙往前一步,将人抱了下来。 宁轻衣一惊,伸手揽住裴琢玉的脖颈,惊惶地望着她。 “得罪了。”裴琢玉垂着眼,面色平静。 碧仙那群人是怎么伺候的?该扣钱了吧! 宁轻衣直勾勾地望着裴琢玉,心尖一颤一颤,她靠近裴琢玉,像是埋在她的脖颈,温热的吐息洒落,拂动着裴琢玉垂落下的碎发。她柔声道:“无妨。” 裴琢玉很是坦荡,抱着宁轻衣迈步向前。只是那温热的气息仿佛羽毛在肌肤上骚动,一种难以言喻的痒映入肌肤,顺着奔腾的血脉游走,最后堆积在了心间,化作如轻絮、似飘云的陌生情绪。 她白皙的面庞不受控制地蔓延起了桃花色。 想叫宁轻衣不要靠这么近,但莫名觉得,小题大做,显得她欲盖弥彰。 就……抱一下,也没什么吧? 裴琢玉思绪纷飞,临到若水院,看到繁盛的灯火,以及鱼贯而出的婢女时,才怔了怔,垂眸凝望着宁轻衣。 “松手。”宁轻衣拍了拍裴琢玉的手。 裴琢玉听话。 落地后的宁轻衣抬手理了理裴琢玉襟口的褶皱,笑吟吟道:“若乏了,便回去歇息吧。崔小娘子的事,明日再说。” 裴琢玉诧异地望了宁轻衣一眼,只有言听计从的份。 只是她仍旧觉得有些怪怪的,似乎遗忘了什么。 等她朝着青石径上走了几步,回头看灯火通明的若水院,看一拂袖翩然如穿花蝶的清河公主……她猛地反应过来! 不是,清河公主没有瘸腿啊?! 为什么要坐轮椅啊?体虚? 那她刚才都干了什么啊? 裴琢玉猛地一跺脚,面上火烧般赤红,忙不迭落荒而逃。 她多此一举,公主竟然也不推开她,任由她那么抱着。 因为她是替身? 裴琢玉想不通,逃也似的跑回了绿猗院。 绿猗院中,青仙早早地点上了灯。 崔萦也在,正乖巧地露出手臂,享受青仙给她搽药。 见到裴琢玉回来,她立一蹬,像是离弦的箭,冲向裴琢玉。 “裴……阿娘,你回来了啊。”崔萦仰头看裴琢玉,有些奇怪她红彤彤的脸。 “你怎么不喊醒我?”裴琢玉瞪着她,太不厚道了。要是她早些醒来,还用遇到那么尴尬的事吗? 崔萦眼神转动,很是心虚。 是她不想喊的吗?是有人不让啊。她能屈能伸,还能倒打一耙,眼珠子一转,她理直气壮胡说八道:“是阿娘你睡得太沉了。” “不可能。”裴琢玉断然否决。她在外头朝不保夕,要是真睡成了死猪,还能活到现在? 崔萦跟着她到处混,哪能看不懂裴琢玉眼神,笑眯眯道:“那说明这里让你觉得安心嘛。” 裴琢玉呵呵笑。 哪来的小马屁精,这么短时间就吹上公主府了? 青仙见裴琢玉跟崔萦说话,利索地带着膏药退了出去。 崔萦见人离开,松了一口气,爬到了圈椅中,很没有坐相地窝着。她看着裴琢玉,期待道:“裴裴,接下来该怎么办?还会回到侯府去吗?” 崔萦没觉得侯府是归宿,没有回家的自在,迟早都是要走的。 裴琢玉卡壳,半晌后,说:“不知道。” 崔萦一呆,“啊”一声,又问:“之后呢?” 裴琢玉摇头:“不知道。” 她不想思考,现在生活舒适,她就想躺平当废物点心。* 崔萦垮了脸,她也不懂,小小的脑袋还容不下那么多事。小心翼翼地摸出自己的荷包——要知道以前她可是一枚铜钱都没有,现在却有了金子。她数了数,可算不明白,索性都推到裴琢玉跟前,说:“裴裴,你先给我存着,到时候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漂亮的地方买个大院子。” 裴琢玉纳闷:“你不是要找爹娘吗?” 崔萦一挥手,满不在乎:“活不下去要找他们,有钱要他们干什么啊。” 她没见过什么世面,兴奋过后就剩下害怕,尤其是看着贵人冷漠没有表情的脸。 崔萦嘟哝:“我还是喜欢当野孩子。” 她瞥了眼裴琢玉,这会儿不仅没有哄她,甚至连敷衍的“嗯嗯”都没了。 崔萦气闷,她狐疑地盯着裴琢玉:“你不会想留在这里吧?” 裴琢玉回神:“没呢。”顿了顿,又说,“她给我十两金。” 崔萦瞪眼睛问:“那是多少?” 裴琢玉:“你不是认字了吗?怎么连钱都算不明白?” 崔萦:“我还没见过那么多呢。” 裴琢玉:“六十贯。”看崔萦还是一脸懵懂,她又说,“买个健奴要五十贯、买辆车要两百贯、一匹马二十五贯,至于买房,那至少要五百贯!”所以说,再攒攒,没个百两金,在长安寸步难行。如果依照一个月十金,那得在公主府做一年活啊? 崔萦惊呆。 所以她们就是穷困潦倒啊。 但是—— 崔萦不理解:“怎么只给你十两金啊?我听说那些权贵出手都是豪掷千金的。”她在侯府也打探了点消息的,清河公主很富裕,随便漏一点就能让普通人快乐一辈子呢,看来这漏得不行。 裴琢玉一算,也觉得钱少。想应和崔萦,但转念一想,她这在公主府中什么都没做呢,就白吃白喝,还能白得钱。譬如书房中的书籍吧,那可不是用金钱能够衡量的,在外头再多的钱都买不着。 她道:“公主待我还是挺好的。” 崔萦嗯嗯两声,双目无神地躺平。 由奢入俭难啊! 清河公主府中一片平静,可长安各贵人宅邸就热闹了。 镇远侯府将新找回的女儿送到公主府讨清河公主欢心的事,知道的人不少,大家也见怪不怪了,毕竟这么做的人不少,就是没把握能让人在公主府中留住。 关心的人顶多是猜测人能在公主府待多少。 可清河公主的马车出现在侯府外头,亲自去接人,这就不一般了。 难道清河公主对质朴的人兴趣更大? 是了,没人将新找回的小娘子当贵女来看,毕竟所谓的风流气度,都是用钱砸出来的。 听说镇远侯找着人的时候,还是个流民呢。 约莫二十出头,还带着个七岁大的女儿,夫家不明,想来生活很是困顿。 “长姐的公主府里竟然留了人,真是稀奇。”庐陵公主府中,一道惊讶的声音传出。 说话的人是庐陵公主,她是承天帝第三女,李德妃所出,顶上有个十九岁的兄长,已受封燕王。自从太子被废黜后,那个位置就空悬着,燕王也是想争一争的,自然也要和清河府上交好。 “毕竟是裴家人,清河对裴治念念不忘,自然要卖裴家几分薄面。”驸马长孙冲之一声冷哼。 “可同一个裴,却不是同一家人,况且驸马之死——”庐陵公主哂笑一声。裴光禄怎么发家的,大家心中门儿清,清河在意裴治,那镇远侯府就是她的眼中钉。裴家人花了大力气送人到公主府,说不清是得了清河的宠信,还是单单被磋磨。 “不成,我得看看那裴琢玉到底是什么样的。”庐陵公主兴致勃勃。 说是看裴琢玉,其实是看镇远侯府。如果清河与侯府恢复往来,那她们也得考虑考虑对待侯府的态度了。 清河对圣人的影响暂且不提了,光是皇后那边,也能改变朝廷动向。 当初宁青云为什么能做太子?还不是因为他的生母跟皇后是同族。现下宁青云被废黜,皇后却没表现出对韦贵妃次子梁王的青睐,这意味着,其他人也是可以争一争的。 “长姐体弱,不大出府,可能得等到姑母做寿,但那也得一月之后了。我一个人下帖子,可能会被长姐拒绝,得喊上其他人一道去。”庐陵公主自言自语,她拿定了主意,翌日便遣人往清河公主府中送帖子。 清河公主身体不大好,时常闭门谢客。她连宫中的来帖都能拒了,何况是妹妹们的。 “殿下,如何回复?”碧仙拿不定主意。 “冲着驸马来的。”宁轻衣垂着眼睫,轻嗤一声。她没打算将裴琢玉藏着掖着,不让她见人。思忖片刻后,她道,“索性开宴吧,崔萦要读书。” 她没心力教,裴琢玉那状况也不知道能教出个什么东西来。至于外头的夫子,虽然满腹经纶,但宁轻衣仍旧瞧不上。 碧仙颔首。 她知道殿下这么说,心中其实已定人选。 第11章 肖似故人 裴琢玉不知道别人打着她的主意,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整个人十分清爽。 第12章 公主府中没她能干的活,她一身懒骨头,也不想主动揽事儿,没活干那就不干活,看会儿书,再晒一会儿太阳,好不自在。 裴琢玉随便找个地方一扎,就能安详入梦,可崔萦闲不住。以前没吃的没住的,一整天到处乱窜,日子很苦,但也能抠点开心事儿。现在有吃有喝,放空脑子,反倒有些不舒坦。 她在绿猗院里瞎逛,但对四面景致兴致缺缺,没一会儿就找到裴琢玉,主动替裴琢玉找事做:“裴裴,你给我做个玩具呗。” 裴琢玉翻身,假装没听见。 崔萦清了清嗓,正准备开始“招魂”,院子外传出一阵骚动,听声音是公主来了。 崔萦偃旗息鼓。 裴琢玉将盖在脸上遮光的医书一掀,理了理衣襟,捋了捋散乱的长发,懒懒散散地去迎接。 宁轻衣心情好,精神也不错。她直勾勾地凝视着裴琢玉,明知故问:“裴娘子在做什么?” 裴琢玉魂游九天。 她的目光落在轮椅上,有些涣散。 昨夜的记忆上浮,心中咚咚擂起了鼓。 清河公主这腿,是行还是不行啊? 等到崔萦扯了扯她袖子,她才大梦初醒般回复:“在沉淀。” 宁轻衣:“……”她笑了一声,目光转移到缩在裴琢玉身后探头探脑的崔萦身上。她朝着低眉顺眼跟在身后的两个嬷嬷招手,道:“公主府毕竟不等同于侯府。” 崔萦不理解,眼睛睁得很大。 裴琢玉懂了,这是要教她们规矩。 她悄悄地拍了拍崔萦,暗示她老实些。 宁轻衣将裴琢玉和崔萦的动作收入眼底,她不知道裴琢玉跟崔萦的关系,但既然裴琢玉认下了这个“女儿”,她也愿意爱屋及乌。 “除此之外,还得学别的。七岁开蒙,的确有些晚,但也还来得及。”宁轻衣顿了顿,又说,“教崔萦学习的,我已有人选。谢太傅的外孙女杜佩兰,琢玉你觉得如何?” 裴琢玉茫然。 谢太傅?杜佩兰?那都是谁啊? 崔萦这会儿听明白了,脸色发绿。 糟糕,是冲着她来的。 怎么到了哪里都要学习啊? “谢太傅谢玄度是陈郡谢氏出身,是两代帝王师,他如今已致仕,只在家中教书育人。谢太傅膝下有一子一女,可都早亡,只余下一个外孙女,从小便跟在他身边,是长安出了名的才女。”宁轻衣温声细语地解释。 裴琢玉慢了一拍,她凝眸看着宁轻衣,道:“这合适么?” 宁轻衣微笑着看她:“你说说有什么不合适?” 裴琢玉:“……”这哪哪都不合适,崔萦跟公主府没关系啊,而且人家高门贵胄,乐意来当教书人么?她琢磨一阵,婉言谢绝道,“多谢殿下,只是我母女二人心无大志,我对阿萦无甚要求,能平安长大就好了。” 宁轻衣神色冷了下来,侯府请来的夫子,她都没有拒绝。这是因为不记得她,所以时时刻刻都在与她划清界限吗?她的心间泛着疼,一股涩意攀升起。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轻描淡写道:“日后你们母女要住在公主府中,府上会有来客,若有人考校崔萦,她大字不识一个,扫的是谁的颜面呢?” 裴琢玉缩了缩脖子,听着宁轻衣的话,她浑身上下凉飕飕的。 她想问这替身要当多久,但对上宁轻衣充满晦色眸光,到了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不太想问,随便吧。 她正准备说“好,崔萦怯怯的声音响起来了:“我可以不读书吗?我学武,我阿娘被辞退后,我们要去浪迹天涯的。”会打架但不识字,很正常吧?非要学的话,她就学点有用的东西。 宁轻衣:“……” 她的眼神越发幽冷寒峻,想到裴琢玉可能要走,她的心就被刀剖着,伴随着痛意上升的还有一种疯狂的渴求。 裴琢玉无言。 那冷飕飕的风现在像是刀子。 人家是公主,哪能违抗?崔萦还是太大胆了。裴琢玉反省了一下,她说:“小孩子胡说八道的,居无定所的漂泊日子哪里比得上现在。” 她这是一句实话。 就算要离开,那也得有钱吧。 宁轻衣的怒意和痛意被裴琢玉安抚了少许,她转身朝着碧仙吩咐了几句。碧仙一叉手,入了绿猗院的书房中,没多久便取出一卷《武经》来。她朝着崔萦招了招手,将《武经》一展,淡声问:“你要学武?那认识上头的字吗?” 崔萦摇头。 她头大如斗,求救似的望向裴琢玉。 裴琢玉上前一步,觑了眼密密麻麻的小字,她的脑袋也开始痛了。她还是很仗义的,对着宁轻衣温声细语道:“就算没有夫子,我也会教她的。” “你会什么呢?”宁轻衣似笑非笑地瞥了裴琢玉一眼,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要拉扯一个孩子么?她淡淡道,“要学武?那再请一个人来便是。” 裴琢玉点头,她已经尽力了,反正苦的也不是她,朝着崔萦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神色,裴琢玉又开始装死。 崔萦:“……” 宁轻衣眼睫轻颤,她双手覆在腿上不说话。 气氛忽地沉滞下来,碧仙看得有些着急。 殿下不希望驸马再记起过去的事情,宁愿自己苦一些要重新开始。 但这架势,似乎有点艰难啊。 以前至少还能谈利益、谈合作,现在这个驸马傻不愣登的,怎么回事? 吸了一口气,碧仙问:“殿下要四处逛逛吗? 宁轻衣淡淡地嗯了一声。 碧仙没动弹,拿眼神去扎裴琢玉。 裴琢玉:“?” 一会儿后,她才恍然大悟。 这是来活了。 裴琢玉绕到宁轻衣的身后推轮椅,她问:“殿下要去哪儿?” 宁轻衣扭头看,眼眸乌黑的,眼神光凉浸浸,她问:“你认识吗?” 裴琢玉:“……”很好,她不认识。 宁轻衣没为难裴琢玉,缓声道:“随意走走吧。” 裴琢玉应了一声,她推着轮椅。走了几步,回眸看碧仙她们,没有一个跟来的。 宁轻衣:“怎么了?” 裴琢玉摇头说“没事”,她一低头,视线就落在宁轻衣的头顶。长发盘成了云朵髻,缀着金玉珠翠。木制的轮椅虽是稳当,可首饰垂落的翘脚仍旧轻微晃动。 裴琢玉无心看四面的景致,她思来想去,没忍住问:“殿下的腿——” 宁轻衣:“尚好。” 裴琢玉眨眼,那做什么要人推啊? 只是话还没问出来,便听到宁轻衣掩唇轻咳。 裴琢玉的困惑嗤一下就散了,她又问:“殿下的身体……” “时好时坏。”宁轻衣说了句实话,她转身,直勾勾地凝视着裴琢玉,调笑似的问道,“听闻你在读医书,难不成想着替我调理么?” 裴琢玉点头,答得很是坦荡:“的确有此念。” 她在公主府中混日子,可又不能完全在混。 最主要是翻看医书不怎么吃力,看来她先前还真会的,有这个天赋。 宁轻衣笑了一声,崔萦那句“浪迹天涯”带来的郁闷尽数消散,她温声道:“那便等着琢玉你学成。” 裴琢玉张嘴:“可有府医在,太医院那边也在为殿下调理,用不着我。” 宁轻衣一噎,想听裴琢玉的声音,可有那么一瞬间不大想听裴琢玉开口。她怕说下去又惹得自己伤心气闷,索性转移话题,道:“过几日,府上会有人来赴宴。” 裴琢玉点头,一副置身事外的无关模样。 公主府中开宴再寻常不过,来赴宴的都是些贵女,跟她没有关系。 总不能叫她去伺候人吧? 宁轻衣提醒她:“你是侯府出身。” 裴琢玉一拍脑袋,记起来了。 难道她也要赴宴? 宁轻衣一眼便看穿裴琢玉心绪,哼笑了一声,何止是要赴宴呢,其中恐怕不少人就是冲着她来的。 别人不知道裴琢玉是她的驸马,要将一个“非亲非故”的侯府贵女留在府上,还得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心中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拿到明面上又是另一种说辞。 思忖片刻后,宁轻衣缓声道:“你与驸马是族亲,我与你甚是投缘,便留你和崔萦在府中小住一阵。” 裴琢玉闻言一惊,心想,来了。 这是敲定她在公主府的“替身”身份了。 “我明白。”裴琢玉很认真地点头,她不会辜负那十两金的。 宁轻衣横了裴琢玉一眼,有些纳闷。 明白什么了明白? 她直勾勾地注视着裴琢玉那张脸,斟酌片刻,又说:“你的容貌,肖似驸马。”她若站到人前,总会有人说她与“裴治”的相似,与其等着旁人说出口,倒不如她先明示了。 宁轻衣有些涩然,裴琢玉不能再去做“裴治”了。她做回自己,却无法再当她名正言顺的驸马。百年之后,史笔之下,与她同归的,难道是“裴治”么? 第13章 不,她不愿意。 裴琢玉不明白宁轻衣的愁肠百结,她只是很平和地接受了“替身”这一职业,甚至用轻快的语调答了句:“好哦。” 第12章 落崖往事 裴琢玉答得爽快,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宁轻衣抿了抿唇,内心深处的酸涩无以复加。她知道裴琢玉就是她的驸马,可裴琢玉不知道。 她竟是一点都不在意么?或许当年她们之间,也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而裴琢玉只是为了自由委曲求全吗? “裴琢玉。”宁轻衣内心不快,她低声喊裴琢玉的名字。 “怎么了,我的殿下?”裴琢玉道,眼神光落在宁轻衣身上,见她神色郁悒,忙轻咳一声,改口道,“在。” 宁轻衣望着裴琢玉哑然失笑。 她跟一个失去记忆的人计较什么呢?既然决定让她将过去沉重的包袱尽数抛却,那就别后悔,就别沉浸在前事中,不是吗? 宁轻衣很快便调整心绪,她吐出一口浊气,问:“往常你都在做些什么呢?” 裴琢玉眨眼,道:“梦中游仙。” 宁轻衣睨着她:“不是居无定所么?怎么有地方能让你痛快地南柯一梦?” 裴琢玉恍然大悟,原来不是问她在公主府中做什么啊?她想了想,说:“殿下,为求生四处索食呢,没这会儿清闲。”说到最后一句,裴琢玉语气也很感慨,能躺下享受好日子,谁还乐意努力啊,为了赚那么点铜钱,她付出可太多了。 宁轻衣眸色暗了暗,就算早听裴琢玉提了,如今再听她开口,心脏中仍旧鼓动着一种很强烈的酸涩。如果她的人早些找到裴琢玉就好了,她又何必吃那么多苦? 裴琢玉将宁轻衣的神色收入眼底,她有些困惑,清河公主怎么露出这么一副比她还伤心的神色。难道这就是爱民如子?高门贵胄,有一片菩萨心肠。 裴琢玉暗自感慨,可她不想让宁轻衣伤神,她笑盈盈道:“也没那么苦啦,我也寻常百姓一般,靠双手吃饭。就拿杀猪来说,虽然天蒙蒙亮就得出门,但只要宰上五头就能结钱回去了。” 宁轻衣看着面不改色的裴琢玉,心中越发黯然。河东裴氏,自前朝起就出名公钜卿,簪缨门第,她的驸马是冰壶秋月,哪曾接触过这些? 裴琢玉闭上了嘴。 她回想起来,也不痛恨那段日子,甚至能够从其中品出红尘的自在。对着崔萦,她会侃侃而谈,说她提着猪下水如何走偏道回破庙,如何英明神武打退路上劫道的废物,可现在听她说话的是宁轻衣,盎然的兴致坠落,她就不拿这些来污公主的耳朵了。 “到我跟前来。”宁轻衣低声道。 裴琢玉“哦”一声,将轮椅的固定装置放下。 让人一直转着脖颈,的确是怪累的。 她绕到宁轻衣的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大妥当,索性半跪在她的跟前。 宁轻衣抬眸抚摸着裴琢玉的眉眼。 被摸一次是惊吓,两次仍旧有紧张……可次数一多,人就习惯了。 反正也不会掉块肉,而且还怪舒服的。 裴琢玉眯着眼胡思乱想。 宁轻衣蹙眉,她随口问:“你先前醒来的时候是在哪?” 当年驸马是在醴泉县出事的,还未出京畿道,她的人将醴泉、奉天都找遍了,没见着驸马的踪迹。 裴琢玉抬眸,连自称是亲人的侯府都懒得问,公主知道这么仔细做什么?她纳闷,可还是道:“在陈仓。” 宁轻衣眸光倏地一凝,陈仓在京畿道之西岐州西陲,已经过了岐山、虢县,裴琢玉怎么会到那边?她的人没发觉四面有打斗的痕迹,裴琢玉被人劫走的可能性不大,那其实是她自个儿离开了?所以最初的那个计划就是骗她的? “怎么了?”裴琢玉眨眼。 “无事。”宁轻衣道,她脸上浮现的笑容很是勉强。 不管怎么说,还是回来了,重新到了她身边。 “救你的是当地的百姓么?”宁轻衣又问。 裴琢玉点头,她原先跟着那家人生活,不过后来,救命恩人的亲眷从外州归来,要接她们过去,她将身上值钱的物什留给了恩人后,便独自离开了。裴琢玉跟宁轻衣提了几嘴,感慨道:“度过关津很是不易。” 宁轻衣:“……”何止是不易,像裴琢玉这样的黑户是要被抓去坐牢的。她觑着裴琢玉,凉凉道,“在我跟前提这些,合适么?” 裴琢玉面色一红,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是呢,她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要是公主是个铁面无私的,不得将她交给官府知罪啊。 “其实都是我瞎说的。”裴琢玉一脸诚恳。 宁轻衣撇开眼,不想理她。 裴琢玉又说:“我向来安分守己,若有移动,那是为生活所迫。” 宁轻衣:“是么?” 裴琢玉霍地起身,连连道“是啊是啊”。 宁轻衣又是心间一疼,她仰头看脸上挂着笑的裴琢玉。 她在狡辩,在替自己开脱,但面上没有分毫有求于人的谄媚,疏疏朗朗的,是明月松风。 她软声说:“以后不会让你这样了。” 裴琢玉怔住,垂眸对上宁轻衣认真的视线,心湖中被风吹过,荡开一点点涟漪。 此刻没有困惑了,萦绕在心间的反倒是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 明明是宁轻衣在安抚她,可她无由地升起一抹对宁轻衣的怜意。 想要伸手抱一抱她。 可—— 宁轻衣的话语声打断裴琢玉的思绪,她淡然道:“回去吧。” 裴琢玉回神,绕到宁轻衣的身后推轮椅。 她看不到宁轻衣的神色,自然也遗漏了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伤心。 等裴琢玉回到绿猗院中,崔萦垂头丧气地跟嬷嬷学规矩。 看到了裴琢玉,崔萦还以为见到了救星,忙朝她招手,大喊大叫。 都要学规矩,那就一起来,有人一同受苦才舒坦。 可裴琢玉神思不属,像条游魂,从崔萦身侧飘过。 崔萦:“……” “小娘子,切不可大喊大叫。”嬷嬷温声吩咐。 崔萦扁了扁嘴,嬷嬷不会打人,但她听了一些故事,就是觉得害怕,总觉得到了晚上,就会有嬷嬷张大嘴巴来吃小孩。 她歇了一会儿,嘟囔说:“阿娘不用学吗?” 嬷嬷道:“不用。” 有公主看顾着,就算无法无天又怎么样?裴娘子用不着学。 裴琢玉晃到了书房中发呆。 书上的字迹很是模糊,没一个能入眼的。 裴琢玉失神地翻着书,愣是没看进一个字。 她趴在了桌上,恍惚中入了梦。 似是春日桃花开的时节,梦中的人坐在一块石上,可看不清脸。 她问:“你做什么要学医术?堂堂裴氏子,难道要去做医官?” 而她呢,姿态雍容,言简意赅:“有所求。” “求什么?” “活着。” “难道侯府连这都提供不了了吗?倒也无妨,你现在入了公主府,便是我的人了。” …… 趴着总不大舒适,推门声吱呀,裴琢玉蓦地从梦幻中惊醒。 她揉了揉眉心,暗自咋舌。 不是吧,这才找准自己的地位,就开始做梦了啊? “裴裴,我们走吧。”进屋的是崔萦,她哭丧着脸,可怜巴巴地看裴琢玉。 “你有钱吗?”裴琢玉捋了捋衣上的褶皱,温声问。 “先前不是存你那了吗?”崔萦瞪大眼睛。 “可买不起房子,买不起马。”裴琢玉道,“连匹马都没有,怎么闯天涯?” 崔萦一张脸憋得通红,她说:“那裴裴,你努力一下,当公主的面首,赚很多的金钱。” 裴琢玉:“……从哪学来的?” 崔萦嘿嘿一笑,市井里什么都有,她知道的可多了。 裴琢玉瞪她:“以后别乱讲。” 是该学了,得狠狠地学。 崔萦唉声叹气一阵,愁得像个小老太。半晌后,她化悲愤为食欲:“我要吃荷叶鸡。” 裴琢玉瞥她:“我上哪去给你弄鸡和新鲜荷叶?” 崔萦垮着脸,朝着屋外拖长语调:“青仙姐姐——” 裴琢玉无语,这才多久啊,崔萦就会使唤人了。 青仙快步入屋,朝着裴琢玉一叉手,问:“裴娘子有什么吩咐?” 崔萦满脸期待地看着裴琢玉。 可裴琢玉没搭理她,她抽出一卷题着“清河食经”四个字的书轴展开,上头是药膳,应当也是驸马留下替公主调养身体的。她大略扫了眼,觉得她也会,指着其中一盅,问道:“府上有材料吗?” 青仙忙颔首道:“有。” 裴琢玉沉吟片刻,道:“取一……三份来。”还是多要些吧,她怕搞砸了。 第14章 “鸡!鸡!”崔萦扯住了裴琢玉的袖子。 裴琢玉无奈,又道:“一只子鸡,香覃、鲜笋,唔,荷叶,这时节,只能是陈年的。”要说吃荷叶鸡还得是等五六月为好,眼下稍早了些。 青仙诧异地望了裴琢玉一眼,恭声称“是”。 在青仙离开的时候,崔萦跳到了椅子上,晃悠着双腿,好奇道:“裴裴,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好吃的?”她之前跟着别的小乞儿炫耀,那些人都不信,说她在白日做梦,都是胡编乱造的。 但她真的吃过荷叶鸡! 是裴裴捡来的山鸡! 没水灾的时候,其实也没那么糟糕的。 裴琢玉张嘴哄小孩:“那当然因为我是食神下世啦。” 崔萦嘁一声:“我又不是三岁。”她晃着闹到琢磨,“你以前肯定是大户人家的。裴裴,你不想找亲人吗?” 裴琢玉本能地抗拒着“亲人”两个字,她面上的笑意不知不觉收敛许多。一会儿后,她才调笑道:“有钱要他们做什么呢?记不起来的,说明不重要。” 第13章 情根深种 住在公主府上有一点好,要什么就有什么,譬如送来的子鸡,还能挑肥拣瘦。哪里像在外头的时候那样?费了许多劲捉一只野鸡,肉还柴得难以下咽。年景差些的时候,连野鸡都见不着了。想要就得往深山去,可深山有老虎啊,哪能肉搏的? 裴琢玉利索地处理着食材,先依照那食经将药膳给备上。她动手的时候,青仙吓得不轻,忙招呼着仆妇想来帮忙。裴琢玉嫌人碍事,将她们和崔萦都给赶出去了。 她知道贵人府上亲自调羹汤,其实就是动动嘴皮子,真正着手还得靠仆妇,但也闲着没事干,手痒,散漫惯了,也没那当贵人的福分。 绿猗院中伺候裴琢玉,还是清河的亲信,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去传递消息。 宁轻衣听到裴琢玉捡起食经的时候,怔然许多,回忆着旧日的事,总归是甜蜜的。裴琢玉的身影跟过去逐渐叠合,可仔细想来,又缠着丝丝缕缕的涩意。 “驸马变了许多。”碧仙轻声感慨道。 《清河食经》的确是驸马为殿下编写的,但侯府将她当宗子看、当男人养,哪能让她靠近庖厨?这些药膳都是驸马四处搜罗来,也一一尝过。可其中动手的,总是府上的仆妇。仆妇们其实早已经熟能生巧了,报上个名字也能做出药膳。 可驸马离去后,与她有关的东西总让殿下伤神。 驸马的旧物,殿下也不愿意去触碰,更别说是用药膳了。 以前她也想瞒过殿下,用另外的名字来称呼药膳,达到让殿下调养身体的目的。可殿下与驸马朝夕相处,哪能不知药膳的味? 幸好,现在驸马回来了。 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但殿下的朝气还是回来了,也任由府医为她调养。 “如果是这样,我倒是宁愿她还是过去那矜贵疏朗的模样。”宁轻衣叹息道,这些都是用无尽的苦难堆出来的,她如何忍心? 当宁轻衣过来的时候,裴琢玉正将荷叶鸡扒出来,在拍上头裹着的黄泥。崔萦凑在那,忍不住伸手摸摸,被烫得嘶嘶叫,可还是不肯让人搭手,非要自己动手。口中振振有辞:“要是切好了放在盘中,和其余酥鸡有什么区别?” 裴琢玉笑容温煦,慢吞吞道:“随她吧。”皮厚着呢,可不怕烫。 绿猗院中热火朝天的闹腾,在宁轻衣现身的时候,四面陡然一静。 忙完后的裴琢玉浑身犯懒,连照着宁轻衣行礼都是冒着一种慵懒。 宁轻衣垂眸,她凝视着荷叶鸡,明知故问:“那是什么呀?” 裴琢玉开口乱答:“药膳。”她正琢磨着让青仙送到若水院中,现在公主来了,这下好了,直接省了这一步。可裴琢玉注意到宁轻衣的视线落在香醇的荷叶鸡上,她眉头挑了挑,里头乱七八糟的佐料放多了,公主不能吃。 “殿下要在这用膳吗?”裴琢玉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遮住宁轻衣的视线。 宁轻衣淡笑一声,点头说好。 大补的药膳气味对裴琢玉来说有些冲,尤其是猛灌过几口。这会儿是真心实意地替宁轻衣张罗,自己没什么饥饿感。她坐在宁轻衣的身侧,用汤匙搅拌了一会儿,轻轻吹了吹,才送到宁轻衣的唇边。她的动作流畅自然,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照顾”有些越界。 宁轻衣眸色幽暗,她也没说什么,只就着裴琢玉的手吃药膳。 她向来少食,一旦入口的东西多了,便容易生出一种反胃之感。可对上裴琢玉诚挚的目光,她强压下那股恶心,只是脸色略有些苍白。 “应当够了。”裴琢玉的注意力起先在宁轻衣翕动的唇上,本能地重复着那些动作,许久才回过神。她这一抬眸就瞧见宁轻衣微蹙的眉头,以及强作的忍耐。心中无由地浮现一团郁气,将碗朝着桌上一磕。 咚一声响。 她的动作有些大。 宁轻衣不解地望向裴琢玉。 裴琢玉也说不清自己在闹什么,她抿了抿唇,勉强地挤出一团和气的笑。她道:“下回还有。” 宁轻衣问:“是吗?” 瞧着宁轻衣的脸色,裴琢玉心软,莫名其妙的气也一戳就散。她嘟囔道:“我就在府上呢,不就是吩咐一声的事情吗?” 宁轻衣听清裴琢玉的呢喃,莞尔一笑道:“你又不是我雇佣的奴婢,哪能使唤?” 裴琢玉道:“是我主动的。” 宁轻衣换了个姿势,用手拖着腮,期待地问:“为什么啊?”难不成是旧情在作祟么? 裴琢玉很坦诚:“收了金钱不做些什么,不大安心。” 宁轻衣:“……”她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勉强起来,吸了吸气,只能自己安抚自己。她轻描淡写问,“十金便能如此?” 裴琢玉扬眉:“殿下的话,可以。” 当然,要是能加点钱就更好了。 她的心思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眼中俱是对金钱的渴望。 可宁轻衣没让她如意,从崔萦那听了她们要浪迹天涯的话,宁轻衣怕她真走了,不想给她太多钱。她思忖片刻,温声道:“先前要替崔萦请老师,你觉得有些承受不起。那就将其它钱用在这上边吧,你在府中缺什么,让人采买就是。你不应酬,手中也没必要有太多钱留用。” 裴琢玉一呆。 她的钱都贴给崔萦读书了? 所以公主府给她的不止十金? 有那么一瞬间,裴琢玉都想,别读书了。 可崔萦要真是个不识大字的文盲,以后幸运找着家人,也要被嫌弃的吧? 她暗叹了一口气,忍着心痛道:“多谢殿下。”顿了顿,又说,“杜娘子是太傅的外孙女,在京中声名鹊起,那是用钱请不来的吧?” 何止是钱,就算是“权”也请不来。谢太傅名满士林,已经致仕,备受圣人尊崇,谁会想不开惹他?杜佩兰是个娘子,又入不了仕途,自己自在为第一要紧,根本不稀罕那些钱。 但公主府中又不是只有钱,还有许多藏书孤本,说来都是驸马花了大价钱收集的。当年还许人借阅,可随着驸马身殁,那满屋子的书也封存了。不仅仅是书籍,而是宁轻衣对驸马的一种念想。 睹物思人,人归来了,物又有什么可在意的? 宁轻衣回神,粲然一笑:“你不必忧心这点,我能解决。” 裴琢玉被宁轻衣的笑容晃眼,心跳的速度*骤然加快。 “怎么了?”宁轻衣问。 裴琢玉低头,试图掩盖莫名攀升的热气。她缓了缓,才矜持道:“我推殿下去消食吧。” 宁轻衣看了眼双腿,她坐在轮椅上能消什么食?况且—— “你还未用膳吧?” 宁轻衣问。 “用了。”裴琢玉道。 煮坏的都她吃了。 “你——”宁轻衣凝眸,目光如盈盈的水。 “嗯?”裴琢玉眨眼。 “真是让我欢喜。”宁轻衣声音很低。 裴琢玉哦了一声,凑近宁轻衣,方便她摸脸。 她心想,清河公主果然对驸马情根深种。 第14章 清河开宴 裴琢玉没能推着宁轻衣去散步消食。 在说上几句话后,宁轻衣便让碧仙送她回若水院了。 裴琢玉立在风中,目送宁轻衣的背影消失。 她的心弦莫名被拨动了下,幽微的情绪如涟漪般圈圈荡开,等到平静后,只剩下了一种少见的索然。 可裴琢玉从来不会苦了自己,莫名心烦是么? 那就两眼一闭,先睡为敬。 总之,裴琢玉和崔萦就在公主府中扎了下来,侯府那边起先还派人来打探消息,可压根没见到公主的面,就被人打发回去了,侯府也不敢多问。对他们来说,这也是一场豪赌。公主没给什么反馈,也不大要紧,至少没觉得送个女人过去,是对已经魂归九泉的驸马的羞辱。 第15章 几日后,清河公主府里热闹起来。 原来是帖子送出去了,要在府上开宴。 公主贵女们平常就喜欢凑一起宴集,可清河公主是个例外。因她体弱多病,甚少在外露面,更别说在府上开宴了。帖子一下,朝臣们就像嗅到了什么,别管乐不乐意,反正就是去。就算家中的夫人有事耽搁,也要千方百计找个能撑门面的女眷去。 要是不去,万一被问起怎么办?给清河公主没脸,不就惹得帝后不快了吗? 裴琢玉不大乐意。 她跟崔萦一大早就被挖起,往常在府上,裴琢玉爱怎么松散都无人管,可现在要出现在人前了,总不能一副江湖落拓的散懒模样。 “我不认得人。”裴琢玉有些退缩,将粉雕玉琢的崔萦往前一推,说,“让阿萦替我去吧,她小孩,讲错话没人在意。” 青仙一边替裴琢玉贴花钿,一边道:“您的情况,那些娘子们也知情,不认得也无妨。重要的,会有人提点。” 崔萦歪头:“不重要的呢?” 裴琢玉抬起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戳,哼道:“多此一问。” 不重要的,那当然是忘掉啦。 青仙抿着唇笑,替裴琢玉收拾完后,上下打量一番,心中十分满意。扮作儿郎时唇红齿白的,骑马回眸一笑,能让人神魂颠倒。恢复女儿装束,更是妙曼无双,今日宴上,定然是最耀眼的存在。 公主府在平康坊,因为帝后的偏爱,整座府邸远超公主府的规格,占据半坊之地。横街北面的是住人的府邸,南面是宴集之地,有个人造的引凤池,还有个方便纵马驰骋的马球场。客人们大多直接去南府,但一些重要的人物或者跟清河关系亲近的,却是先来了北边。 “圣人膝下有六位公主,咱们殿下最年长。出宫开府的也就三位,除了殿下,便是金陵公主,生母是韦贵妃。她今年十九,驸马是郑显宗,出身荥阳郑氏,是宰相之孙。排行第三的是庐陵公主,十八,生母是李德妃,有个同母兄长,封燕王。她的驸马长孙冲之,是勋贵出身。剩下的九江公主、衡阳公主、平阳公主尚未开府,都没来。” “平阳公主年纪最小,才三岁。是宫人所生,因生母逝世,养在皇后膝下。”青仙温声细语道。说来这还是她们殿下的主意,那段时间殿下形销骨立的,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惹得皇后伤心。 裴琢玉听得云里雾里,连连打呵欠。等青仙无奈的眼神投来,她才转向干瞪着眼睛的崔萦,问:“记住了吗?” 崔萦:“……”她抱着脑袋,弱小可怜又无助。 正说着话,院外传来一道飒爽的笑声:“裴娘子住的,便是这里了么?” 裴琢玉闻言一凛,糟糕,这是冲她来的。 青仙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她道:“裴娘子别慌,来的是自家人。”她介绍道,“永乐县主钱白泽,是越王的孙女。”钱家是唯一存在的异姓王,跟帝室关系匪浅,又算是皇后的母族。如今的越王钱岳,皇后还得喊他一声舅舅。永乐县主跟殿下同辈,关系亲近胜过诸公主。 裴琢玉两眼发直,什么自家人,不认识。 钱白泽是跟着宁轻衣一道过来的,除了她,还有两位凑热闹的公主。 裴琢玉定下心来,扬着得体的笑容去参拜公主、县主,宁轻衣忙让她起身。 公主府上的人神色如常,可钱白泽和庐陵公主瞪大了眼睛,面上满是震撼。她们的神色调整得很快,没让那失礼的惊诧在脸上停留太久,但那时不时溜到裴琢玉身上的眼神泄露了她们的真正心绪。 这不就是裴治的女版吗?这乍一眼望去,还以为裴治又回来了呢! 难怪镇远侯府没被清河厌恶,难怪这母女俩在清河府上住了下来。 震惊过后,钱白泽眉头微蹙,望着宁轻衣欲言又止。 金陵公主一脸神思不属的木然。 倒是庐陵公主,视线转移到了裴琢玉的身上,含笑问:“这位便是镇远侯府上的小娘子么?” 裴琢玉答了声是。 可宁轻衣不太想裴琢玉跟庐陵说太多话,她轻飘飘地瞥了等庐陵公主一眼,眸中浸着些凉意。 庐陵公主一直怕这个长姐,忙自觉噤声。 钱白泽吐了一口气浊气,又看崔萦,问道:“这就是殿下要我教的小孩?” 原本侯府出来的,暂住在公主府,她教点拳脚功夫也不碍事。但这裴娘子跟裴治长一个样,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是不是有诈呢?镇远侯府被谁利用了要害殿下吗?她怎么看裴琢玉,都觉得她像奸细。 宁轻衣一颔首:“是她。” 钱白泽的视线顿时凛冽起来,直往崔萦身上扎。 崔萦敏锐,感知到了钱白泽的冷淡,朝着裴琢玉身后藏。 庐陵公主的视线也被崔萦吸引,她盯着崔萦看了又看,纳闷道:“我怎么觉得她有些眼熟?像——像离娘!” 第15章 故人还魂 庐陵公主口中的“离娘”,是山阳长公主的长女,名崔离,今年十五岁。其实还有个妹妹,但很早就失踪了,山阳姑母一直放不下,可没人去提这件事情惹得她伤心。她这句惊呼本来是想博人注意的,可话音落下,压根没人应和。 宁轻衣凝视着裴琢玉,柔情似水,看得庐陵公主浑身发毛。 至于钱白泽,也看着裴琢玉母女俩,眼神十分挑剔,还藏着深深的防备。钱家跟长姐一直走得近,命运相关,这么一个跟裴治好似双胎的人冒出来,是个人都会胡思乱想。 庐陵公主又看同行的二姐金陵公主,沉默木讷,从小就喜欢当个默默无闻的哑巴,替她缓和尴尬的认知都没有,指望不上。庐陵公主心中叹气,只好噤声不语,不去讨没趣了,就当她没有开那个口。 “走吧。”宁轻衣温声道。 宴会在街南的园宅,她既然下了帖,总不好一次点都不露面。 庐陵公主率先应了声好,重新挑起一个话题:“裴娘子回京不久,想来是首回参加宴集吧?” 裴琢玉点头说是,心想,这位公主实在不会说话,哪壶不开提哪壶?难不成要像戏文里唱的,要给她没脸? 庐陵公主抿唇一笑道:“不用慌张,小娘子们很好相处。” 当然这是看在清河的面子上,如果是侯府那边——依照侯府的臭名声,恐怕都不愿意给裴琢玉下帖。就算是下了帖子,也会拿裴琢玉的来历说事儿。侯府烂,里头的人免不了吃亏受辱。 裴琢玉还没回答呢,庐陵公主又嘴皮子一动,又关怀备至地问起她先前的生活。她的双唇一张一合,话语十分密集,仿佛行军的鼓点。裴琢玉脑中嗡嗡的,不知道该回答哪个。这也太热络了吧?她们难道很熟吗? 裴琢玉面上没有展现出半点心绪,倒是宁轻衣听得不耐烦了,庐陵的话怎么这么多?像只乱叫的小麻雀,早知道就不让她过来了。她心烦,抬起手按压着太阳穴。 庐陵公主的眼神光瞥见宁轻衣的动作,心中一凉,忙刹住了话头,安静得像只鹌鹑。 裴琢玉松了一口气,朝着宁轻衣投去感恩至极的眼神。 钱白泽一直关注着裴琢玉,眼见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要跟清河眉目传情,对她的印象变得更坏,她不动声色地挡住了裴琢玉的视线,顺便也将宁轻衣的视野遮蔽。 宁轻衣:“……” 她抿了抿唇,人一多,总不好说什么。 裴琢玉倒是没在意钱白泽的动作,看不到宁轻衣,她就转头看迈着小短腿奋力迈步的崔萦。 金镶宝珠项链闪烁着灼目的金光,头戴的金银珠花树头钗,也是一副富贵气象,谁能想到几个月前,还在泥潭里打滚呢。小孩子还是圆润些好看,太瘦了不好,得砸大价钱才能养出气度来。裴琢玉不得不承认,仪态还是有些用处的,至少不会像乱窜的猴儿了。 走了一会儿,还没出府门,裴琢玉见崔萦脸色不太好看,将她一提,抱到怀中。 就说脑袋上花树头钗重,她非要戴上,好看是好看,贵是贵,但是累啊。 钱白泽凝着裴琢玉,眉头蹙起,她道:“几岁的人了,还要抱吗?” 崔萦趴在裴琢玉肩头看钱白泽,眼珠滴溜溜转。也多亏裴琢玉先前就反复提醒她,她才没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 宁轻衣借着这个机会转身看裴琢玉,自然而不显得刻意。 裴琢玉随口胡诌:“拥抱能增进感情呢。” 崔萦点头,想用点力又怕晃了自己漂亮的头钗。 宁轻衣无言,可眼神逐渐带刺。 她的驸马随时抱崔萦,但却很少主动抱一抱她。 四下沉默无声,不管是宫中教养公主,还是贵族家养育女儿,温情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规矩大过天,像崔萦这般的,在家中使得,在人前会被说上几句“骄纵”。这样长大的她们不认可裴琢玉的话,但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眸,一时又无话反驳。 第16章 钱白泽倒是在沉默后嘟囔了一句。 这样的小孩,还想练武?能吃得起苦吗? 横街南府。 各王侯官家的小娘子已陆续抵达,开始作诗吟咏园宅中的景致。对诗词歌赋兴致缺缺的,则是拽上了三两好友去投壶或者玩叶子戏,甚是热闹。 引凤池边的一处亭子里,杜佩兰百无聊赖地坐着。 她原先是不想来的,准备找个理由推脱。可外祖父看过帖子后,说她那份是公主亲笔写的。要知道这下帖的事,多是府上下人在操办,有时候连亲王、公主拿到的都是千篇一律的请帖。她这公主亲笔写的……实在是烫手。这莫大的“恩宠”,拿不住啊。 思来想去,她还是来了。 “杜娘子怎么不去与她们一道赋诗?”一道温润的嗓音传来,杜佩兰一抬眸,便瞧见款款而来的纤影,是侍中郑阙家长房的五娘子郑澹容。同在京中,花会上时常碰面赋诗,两人也算是有些交情。 “五娘不也没与她们一道吗?”杜佩兰笑了一声,挪了挪身体,搭在栏杆上的手也收了回来。 郑澹容不在意杜佩兰懒散的姿态,她在杜佩兰身侧款款落座,低语道:“听说清河公主这回开宴,有意考校大家的文学。” 杜佩兰睁大眼睛:“你听谁说的?” 郑澹容:“自然是公主府上的人。”她戳了戳杜佩兰的手臂,软声道,“还说府上的藏书也要开放了。” “嗯?”杜佩兰一改兴致缺缺的模样,她眸光清亮,“此话当真?” 郑澹容:“我诳你做什么?我又问了,这么做的目的是给府上的——”话还没说完,杜佩兰就霍然起身,风风火火地跑出了亭子。可没离得太远,她又停住了脚步,收拾自己的衣裙,到了人前又是一副雅独雍容、进退合仪度的贵女了。 郑澹容望着杜佩兰的背影扶额叹气。 她其实是想说,清河公主为裴娘子的女儿找夫子之事。 寻个夫子很是容易,但要从她们中选,看得不仅是学识还有门第,没那么简单。 这得爱屋及乌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到这地步? 镇远侯府找回来小娘子到底何方人物? 等郑澹容快步追上杜佩兰的时候,园中游赏的贵女中,忽地起了一阵骚动。 郑澹容清楚地听到前方不知哪家的娘子吃惊地喊了声“驸马”! 什么驸马?郑澹容一头雾水,等瞧见了那跟随公主们一道过来的裴琢玉,面色才变了变。 她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才没有失礼地惊叫出声。 裴治?不是死了吗?!不对,这人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娘子,不会是侯府为了讨公主欢心,刻意将人的面容改造成这个样子吧? 第16章 年少呼卢 裴琢玉耳聪目明,听到好几个人在喊“驸马”,并且抽气声连连。 她这“替身”,似乎做得还挺成功的?先前公主就说她跟驸马像,没想到是到了能以假乱真的地步。 那些小娘子在打量她,裴琢玉将崔萦放到地上,任由她自个儿去玩,自己呢,则是侍立在清河的身后,换上了持重标准的微笑。 宁轻衣抿唇。 她的确希望多见到裴琢玉的笑容,但这不是笑给她看的,着实碍眼。 可她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发作,四周闹哄哄的,她按了按眉心,有些疲乏。她原本的打算就是露个脸,宴会用不着她自己来主持。 至于裴琢玉,她想将人放开,让她在宴会上认认人,可现下瞧着她晃眼的笑容,又有些后悔。 何必让她走向人前呢?拘束在公主府上一辈子,如同禁脔,不也能够达成目的吗?可这阴暗的念头,只在宁轻衣心中停留刹那,便被她强行挥散。 她不能那样坏。 “白泽,你带着琢玉她四处走走吧。”宁轻衣道。 钱白泽眉头微蹙,有些不乐意,她想问的事太多了,人多口杂不好开口,想找个僻静处问公主。 庐陵公主瞥见钱白泽的脸色,笑吟吟道:“我来吧。”她不想被拘在清河身边,说话的时候,还拽了拽她木讷的姐姐金陵公主。 一道很轻的抽气声响起,金陵公主不自然地挣开庐陵公主,将手往身后掖了掖。她温声细语说:“好。” 裴琢玉没什么意见,反正公主怎么吩咐她怎么做就成了。 小娘子们对裴琢玉好奇着呢,巴不得清河公主让人留下。安静了一阵子,等恭送宁轻衣离开后,一下子变又热闹起来了。 庐陵公主盯着裴琢玉看,干巴巴的问话不太妥当,总得找些趣味的游戏。于是,她扬起了笑容问:“裴娘子会玩什么?” 裴琢玉沉思。 在别人跟前,总不好说擅长吃和睡。 “园中池沼楼阁,风光正好,来赋诗如何?”一道清脆如黄鹂鸣叫的声音响起,可才落下,说话的小娘子便被身侧人拽了拽袖子。 这是诗词入脑不成?裴琢玉回来前是个流民,哪能得到跟她们一样的培养?难道看着她那张熟悉的脸,就以为她是当年名动长安、才望高雅的裴氏麒麟子不成? 说话的小娘子面色薄红,讪讪地笑着,她不就被那张脸迷惑了,一时间想岔了吗?天见怜,不要让裴娘子以为她是故意为难人呐。好在人群中不只是她出声,此起彼伏的声音很快便将她那出给掩了过去。 一旁郑澹容也在打量裴琢玉,先前萦绕在京中的疑惑迎刃而解,她轻叹一声,眼神中不由得充溢着几分怅然来。 “叹什么气呢?”杜佩兰悄悄地摸到了郑澹容身侧问。 郑澹容恍惚道:“世间真有那般相似的人么?” 杜佩兰不甚在意,她跟裴治往来不多,其实也不大记得对方的模样。她随意道:“河东裴氏一个房支的,像又怎样?” “不太对劲。”郑澹容道。 杜佩兰坦荡道:“那也不是你能管的。”镇远侯府新找回的小娘子靠着清河公主带出,这件事情足够耐人寻味了。给侯府面子的可能性不太大,倒不如说是清河将她视为己有。想了想,杜佩兰压低声音提醒一句,“别因她与驸马长相相似,便想插手。” 郑家和裴家有些渊源,譬如驸马裴治的母亲,便是荥阳郑氏出身的。高门士族,内部通婚,要不是裴治被指定尚主,极有可能与郑家结下儿女亲事。 郑澹容面色平和:“我省得。” 两人低头私语的功夫,庐陵公主已经否决了不少人提议。她思忖片刻,兴致勃勃道:“裴娘子对那些都不大感兴趣吧?那拔河呢?斗鸡?或者打马球?”她说起玩乐事来头头是道,“不行的话,投壶?弹棋?蹴鞠?或者是樗蒲?” 裴琢玉脑袋空空。 打球、蹴鞠都累得慌,投壶的话,败者要饮酒。 可庐陵公主的好意哪能拒绝?不然那天光灿烂的脸就得雷霆风雨交加了吧?于是,她道:“樗蒲吧。” 樗蒲是时下流行的一种博戏,又叫“五木”“呼卢”,玩法也不算难。古法是骰子双面,一面玄色刻牛犊,一面白色刻雉鸡,五枚骰子扔下,全部都是黑面就叫“卢”,是最高彩;全部白色则是最低彩。 不过这种玩法,也快被淘汰了。许多人嫌烦,将那骰子改造一番后,六面数字“幺、二、三……”,纯粹比大小。 庐陵一听,眼眸就亮了,忙让人将“五木”取了过来。 另一边,宁轻衣、钱白泽入了屋中。 钱白泽还没想好措辞,只捧了茶呷上一口,就听宁轻衣问道:“去瞧瞧她在玩什么。” 钱白泽嘶了一声,险些被热茶烫着。她忙不迭将茶盏放下,朝着宁轻衣投去一个眼神,道:“这才离开多久,你对她也太关注了些吧?” 宁轻衣漫不经心地问:“有么?” 钱白泽连连颔首,她也不去斟酌了,直接问道:“到底怎么一回事,侯府那边是被谁驱使了?”凭空冒出一个女儿,紧接着就送入公主府中,她就不信没鬼。 宁轻衣垂着眼睫,她当然也关心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她的人也没调查出什么来。她摇头道:“没有痕迹。” “谁有这种通天手段?连殿下都查不着?”钱白泽面露诧色,难不成真的是偶然?但这人也太像裴治了,她的心难安。“她身上有什么马脚露出么?你要一直将她留在身边吗?”钱白泽又问。这人要是别人派来的密探,留在公主府上也太不妥当了。 宁轻衣淡淡地点头:“嗯。” “不成不成。”钱白泽头摇得就像拨浪鼓,她道,“把她们送到越王府来吧。” 她看顾就好了,哪用得着清河以身犯险? 宁轻衣还没答话,去外头打探的碧仙就回来了,朝着宁轻衣小声道:“在玩樗蒲。” 宁轻衣神色一变,骤然起身:“什么?” 这种博戏很容易让人沉迷,历来是长安无赖少年喜欢的。 裴琢玉怎么会玩?是庐陵带坏她了? 第17章 钱白泽抬眸看了看宁轻衣,面露不解。 不就是玩个樗蒲吗?紧张什么? 第17章 陈年旧事 钱白泽闲着没事的时候,也会玩两把樗蒲,只要不沉迷此道,也无伤大雅。先前宴会的时候有人玩,也没见清河变脸。 “你对她太看重了。”钱白泽有话直说,不跟宁轻衣拐弯抹角。 宁轻衣抿了抿唇,她岔开话题,云淡风轻道:“她丢失了三年前的记忆。” 钱白泽眉头蹙得越发紧:“这不更有鬼吗?” 宁轻衣幽幽叹息,裴琢玉的身份隐瞒得紧,只有少数人知道她的女儿身。宁轻衣的打算是将裴琢玉从“裴治”这一囚牢中解放出来,再与亲近的人细说,可谁能想到一别就是三年。她万念俱灰,那早已经被破坏的计划,又何须再提。 但现在裴琢玉又出现了,旧事也就值得拿出来说了。心想着,宁轻衣面颊上露出浅浅的笑,她柔声道:“驸马回来了。” 钱白泽被这个惊雷砸得头晕目眩:“啊?!” 引凤池边小亭子里。 裴琢玉在跟庐陵公主玩樗蒲。 她身上拢共就那么点钱,只舍出了半贯钱做彩头。 庐陵公主倒是不在意多少,主要是寻个热闹,再趁机探问裴琢玉和清河的事。 但很快的,庐陵公主就没心情问了。诸公主县主里,她在吃喝玩乐一道上,少有敌手。往常跟人玩游戏,都是赢得多。可这会儿,输输输,她的脑门上急出了汗! 旁边围观的小娘子们给裴琢玉使眼色,这陪公主玩呢,是让她来赢钱的吗?可裴琢玉就像处在另一个世界,对旁人的暗示置若罔闻,看着手侧逐渐擂高的彩头,她的笑容肉眼可见的灿烂。 “这樗蒲玩久了也没意思,不如试一试投壶吧。”某家小娘子看着庐陵公主的脸色,主动地出口缓和氛围。 庐陵公主掖了掖额上的汗,也道:“可。”她凝视着满眼铜钱的裴琢玉,又扬眉一笑道,“裴娘子不会也无妨,练练总能会的。” 话说到这份上,裴琢玉也不好拒绝了。 她瞧了瞧挣来的钱,又觑了觑庐陵公主的脸。 是个有钱的好人啊! 裴琢玉一挪场地,就有人将消息送到宁轻衣耳中了。 屋中,钱白泽理顺了起因经过,双目无神。那裴治——嘶,还真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娘子。 但她还是觉得不对,不都约好了吗?怎么失约三年呢?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了。而且失忆啊,最能让人动手脚了。 “那女儿怎么回事?你让我教的就是她的女儿吧?”钱白泽脑中还在电闪雷鸣,她的思绪一荡,这眉头就差拧成川字了。不可能是清河生的,如果是裴琢玉,三年里也变不出七岁的小孩。不会是继母吧?钱白泽把自己吓住了,面色红红白白的,染缸似的。 宁轻衣慢条斯理道:“领养的。”她已经跟钱白泽解释得差不多了,没继续深谈的意思。裴琢玉先是玩樗蒲赢了庐陵的钱,现在又在投壶中大杀四方……她是完全不怕得罪人啊!总得给人留点面子吧。 心中想着事,宁轻衣对钱白泽也就敷衍起来,她道:“我准备替崔萦找两个夫子,一文一武,你现在可以去与她培养培养感情。” 钱白泽:“……” 好明显的逐客令。 她幽怨地横了宁轻衣一眼,可宁轻衣压根没理会她,全心意吩咐人去将她失而复得的驸马领过来。 庐陵公主是投壶的好手。 这会儿心间只剩下一股胜负欲,心想着不会连都输吧?不过她这回学乖了,喊了别人同裴琢玉比。 裴琢玉没玩过投壶,樗蒲能挣点钱,可投壶可就不是她这流浪人的游戏。但没试过不代表不会了。本来投壶没彩头,放点水也无妨,只是输了要喝酒。她不确定自己对酒会有什么反应,只本能地抗拒着饮酒。 可人凑在一起宴饮,不管是输还是赢,都得喝酒。 裴琢玉正左右为难呢,宁轻衣派遣来的人救了她一命。 裴琢玉猛松了一口气。 小娘子们一个个风姿绰约,如群芳摇曳,可要说可爱,没谁比得上清河了。 “喝酒了?”宁轻衣一见裴琢玉抵达,便迫不及待地问。 “没呢。”裴琢玉道,直勾勾地望着桌上的糕点,先前活动一番,这会儿有些饿了。 宁轻衣有些好笑,道:“自在些,坐吧。” 裴琢玉“唔”一声,连客套话都不说,直接落座。 “哪学的樗蒲?”宁轻衣又问,对裴琢玉的一切都很好奇。 “两年前学的。”裴琢玉也不隐瞒,这对贵人们来说是逗趣的小游戏,可对百姓而言,是一不小心引起倾家荡产的东西。裴琢玉不像学,但没办法,谁让它能挣到钱呢?比四处做活容易多了。只是这太容易头脑发热,终究不好。 “你倒是很有手段。”宁轻衣意味深长地瞥了裴琢玉一眼。 “生活嘛。”裴琢玉弯着眸子笑了笑。宁轻衣没问,她也主动说了,“那段时间不容易,年成不好的时候,想找些活做都很难。我又是个女人,更是被人拒在门外呢。倒是有想让我为奴为婢的——” 宁轻衣眉头紧蹙,光是听着就觉得心中不喜。她凝视着刻意停顿的裴琢玉,不由自主地追问:“你——” 裴琢玉扑哧一笑:“我让他们滚了。总之,我学会了樗蒲后,勤学苦练一阵子,最后做到了把把赢。” “这样的钱得来轻易,人也容易沉浸在其中。”宁轻衣正色道。 “是啊。”裴琢玉拖长语调,回忆着旧事有些唏嘘,“思想走岔路的时候,很容易就陷入了,我都想过以它为生。” 宁轻衣追问:“那后来是因为什么收手的呢?” 裴琢玉慢悠悠道:“我会的博戏不止樗蒲,那地方小,赌坊也就一两家,很容易就混脸熟了。明面上跟你乐呵呵,可实际上啊,他们不想要我赢。”能开启赌坊的,多是地方上的豪族,一个个很容易目无法纪的,想要毁掉一个人的办法实在是太多了,根本不用说什么,直接来硬的。 她轻描淡写地说起过往,可清河听得惊心动魄。哪怕裴琢玉没提“后来”,她的心中便翻起惊涛骇浪。她的声线发颤:“之后呢?发生了什么?” 裴琢玉笑了笑:“有的事不好污殿下耳朵呢。” 反正就是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活着。 茶盏置在桌案上,碰出一声脆响。 宁轻衣霍然站起身,快步走向裴琢玉。 她走得急,跌跌撞撞的。 裴琢玉眼皮子直跳,生怕她摔着,忙展开双手一把将奔来的人笼在怀中。 她唔一声,垂着眼帘看宁轻衣:“殿下?” 第18章 坐怀微乱 宁轻衣的心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攫住,很是惊恐不安。 裴琢玉不说,她的思绪就不受控制,只能朝着糟糕的深渊中落去。 那几乎形同实质的恐慌紧紧地扼住了她的脖颈,她无力地跌坐在裴琢玉的怀中,控制不住如浪潮奔涌的情绪,眼尾已泛起一片红。 只是因为这一件事情吗?不,是她对缺席的那三年的悔和恨,是她始终没法放下的痛心。 她的双手因为慌乱而颤抖不已,连呼吸都像要被风吹皱。 她遏制不了的情绪终将在裴琢玉的跟前爆发出来。 裴琢玉揽住宁轻衣,不明白宁轻衣的情绪从哪里来。她的心头也无形中笼上了阴云,没了先前说笑似的轻快。“怎么了?”裴琢玉尽可能地维持自己语调的平稳,不让自己莫名其妙的烦闷影响到公主。 宁轻衣声线发颤:“你说,当年发生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啦。”裴琢玉故作轻快,她的语调扬了扬,可瞥见宁轻衣要哭不哭的神色时,心中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她扬起的唇角耷了起来,她说起过往很轻松,但在有人关心的时候,还是会有委屈和不快冒出来的吧? “就是他们不希望我挣那个钱,想要让我消失。”裴琢玉说得很是含糊,“人多势众,有点棘手,可也没那么难嘛。主要是他们轻视我呢,再加上也不想在闹市里生事……到了僻静处,反而给我发挥的余地了。” 但她还是吃了教训。 左臂上被那些浮浪儿用刀划拉了一道血口子,倒是跟右臂不知道哪里来的伤疤对称了。 宁轻衣非要追根究底,裴琢玉只好坦白。 可她没想到那早已经过去的事情,招引得宁轻衣落下泪来。 滴落在手背上的泪是温热的,可裴琢玉浑身僵住,心间一片寒凉。 这……怎么回事呢? 她们之间的关系也没到这个地步吧?难道是她这个替身太合格,以至于公主自动将她替换成驸马,其实只是借着这件事情为驸马伤神? 公主宣泄情绪,那她要做什么? 哄一哄吗? 裴琢玉的心潮起伏。 第18章 宁轻衣的心间紧张而又痛苦,她的眼睫上挂着泪,在安静了数息后,一把抓住了裴琢玉左手的袖子往上捋。 裴琢玉:“!”她下意识地缩手,可对上那双泪水盈睫的眼,她的心脏猛烈地抽搐着,抗拒在无声无息中消失。 那是一道数寸长的疤痕,印记很浅淡了,可宁轻衣眼前浮现的仍旧是血肉模糊的场景。 脑海中在刹那间浮现出无数个“如果”。 她心中一阵阵发凉,在心痛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可悲。 当她选择不去追溯过往,那“裴琢玉选择抛下她”的这种猜测将会伴随她的一生,成为她无法摆脱的梦魇。 宁轻衣抬眸凝视裴琢玉:“疼吗?” 裴琢玉心尖一颤,这只是借着“驸马”名义得来的虚假关心,可仍旧是刹那的动容。沉默片刻,她放轻声音道:“不疼。” 宁轻衣轻呵一声,她低语道:“怎么可能不疼呢?”她微微俯下身,合上了眼眸。柔软的唇贴在裴琢玉手臂的伤疤上,动作很轻。 温热的气流如暖风从臂上拂过,仿佛要吹散那三年中的落魄事。 裴琢玉忘了反应,只是怔怔地凝视着宁轻衣,直到她抬眸时,才大梦初醒般,动了动手臂。她的面颊泛红,好像置身蒸笼中,一股股热气往上腾升。 她被热气烧到喉咙干渴,只能无意识的、紧张的重复着吞咽的动作。 而宁轻衣凝眸望着裴琢玉,任由自己被残余的情绪主导,抬起手指轻轻地点在裴琢玉的喉咙,慢慢地往下滑。 “殿下……”裴琢玉有些承受不住,忍不住出声打破了寂静。 “嗯?”宁轻衣回神,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扬*起一抹勉强的笑容,替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只是想到了驸马。” “哦。”裴琢玉木然地点头,心中莫名酸酸涩涩。 宁轻衣趴在裴琢玉的怀中,缓和了情绪后也没下去。双手搭在裴琢玉的肩头,轻声问:“你见到杜娘子吗?觉得她如何?” 裴琢玉:“……没见到。”她一来就被庐陵公主拽着玩樗蒲、投壶,紧接着又被喊到屋中作陪,哪还有功夫跟杜佩兰搭话啊。况且公主选的人,不可能会差。 宁轻衣又道:“来宴上惯例会吟诗作赋,到时候让人将她们的文章呈上来,你瞧瞧有什么合意的。” 裴琢玉先是点头,紧接着又摇头。 她的确认字,能看懂医术,但品评文章,这是她能做的事情吗? 难道是变相催促她学习? 裴琢玉抿唇,眼神逐渐黯淡无光。 引凤池畔。 庐陵公主拽着爱玩乐的人投壶,而好静的则是凑在一起欣赏池沼楼阁,一个个都有出口成章、援笔立就的本事。 对公主府藏书感兴趣的人不少,随着消息逐渐放出,贵女们也都知道了公主要替裴娘子的女儿找夫子的事儿。很多人的确有意接近公主府,可公主的女儿和裴琢玉的女儿毕竟是不一样的,隔了多少层呢,犯不着去做这事。听明白了后,不少人都偃旗息鼓,只余下些门第不够清华,或者是对公主府上藏书极为感兴趣的。 “藏书只是个幌子,目的是找人教小娘子读书,你现在知道了吧?”郑澹容找到了杜佩兰,将先前戛然而止的话题给续上了。 杜佩兰胡乱点头,心想着,那小娘子资质不知如何。 先前被肖似驸马的裴琢玉惊了惊,都没顾上看一旁的小孩。 杜佩兰问:“你有瞧见她吗?” 郑澹容无言,半晌后才道:“总会瞧见的。” 杜佩兰心说也是,便没继续说话。 被邀请来的贵女里也有成家的,那头崔萦跟小孩扎在一块儿玩,可没说几句话,就没了兴致。 她跟那帮人合不来。 本来她要去找裴琢玉的,哪想到在半道遇上一个漂亮姐姐。 她立马就走不动路了。 等到钱白泽找到自己的“学生”时,崔萦腮帮子鼓鼓的,正被人用糕点投喂呢。 又要吃糕点,又急着说话,口齿含糊不清:“我阿耶系吹、不存。” 喂食的小娘子一愣,崔甫存?没在长安听过这号人。 钱白泽:“……” 要不是从清河公主那得到消息,她都要信了。 崔不存……的确是不存在的。 坐在别人怀抱里吃着糕点,还没忘记编造谎言骗人。 这崔萦,不老实。 第19章 醋海生波 胡言乱语的崔萦不知道什么是愧疚,她看到了钱白泽,但想到她的凶面孔,就假装没瞧见,朝着小娘子的怀中缩了缩,仰起逐渐养得白嫩的小脸,甜甜道:“姐姐,我还要吃。” 小娘子眉头微蹙,这回没理会崔萦,而是将糕点往外推了推,挪到崔萦够不着的地方。她替崔萦倒了一盏茶,吹了吹,才递送到崔萦唇边。 钱白泽:“……”不是,这都在干什么?她瞪了瞪崔萦这小坏蛋,朝着眉眼温柔的小娘子喊了声,“离娘,你们这是?” 被称为离娘的小娘子抿唇笑了笑,道:“路上碰到的,甚是投缘。” 她名崔离,是山阳长公主的长女。山阳长公主下降中书令崔尚的独子崔博文,只是夫妻两个近些年来感情不大好。崔博文不论才情还是心性都比不上老父亲,可因为尚主,做到了御史中丞。品阶不高,可职权却不小。 钱白泽沉默了一下,视线在崔离和崔萦的脸上盘旋片刻,从两人的眉眼间倒是看出几分肖似来。可她的心神被裴琢玉是裴治之事牵制着,也没多想,温声道:“殿下要给她找夫子,你若是觉得投缘——”话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崔离毕竟是长公主之女,颇受长公主疼爱,清河怎么也不可能聘请她的。 崔离眸中掠过一抹讶色。 钱白泽又道:“我会教她习武。” 听清河说了,崔萦不想读书习字,想学点刀剑功夫浪迹天涯。这跟裴琢玉离开公主府,是不用想了,但学一学骑射,是很有必要的,省得未来变成弱不禁风的样子。跟崔离打完招呼后,她又道,“阿萦,来。” 崔萦看了看钱白泽,又觑了觑崔离,问:“姐姐会功夫吗?” 崔离失笑,她摇头道:“不会。”骑射倒是可以,但要像钱白泽那样一个打十个,是没办法做到的。 崔萦面上遗憾,她蹬了蹬腿,离开崔离的怀抱,蔫头耷脑地走向钱白泽。 钱白泽将崔萦一提。 崔萦忍不住:“……姐姐,我是人,不是麻袋,我会走路的。” 怎么会有人比裴裴还要粗鲁。 推着宁轻衣从屋中出来的裴琢玉打了个喷嚏。 她摸了摸鼻子,很纳闷。 谁再说她坏话了? “怎么了?”宁轻衣转头看裴琢玉。 先前激动的情绪已经平复,眼角的泪痕也早已干涸。 裴琢玉:“没事。” 她推着宁轻衣继续往前走。 小娘子吟咏池沼楼阁的诗赋已经送到公主手中了,有彩头在,公主总要露个脸。 庐陵公主还拽着金陵公主在玩游戏,这投壶的过程中灌了几杯酒,都快眼冒金星了。她还算是强的,有些小娘子已经被送去屋中休憩了。 另一波人跟她玩不到一起去,此刻正齐齐地等待着宁轻衣现身。 站在最前方的,是杜佩兰和郑澹容。 后头的则是窃窃私语,猜测清河公主会中意哪个。 京兆杜氏、荥阳郑氏,都是高门,两家放在一起比一比,郑氏的门望更高华些。况且郑澹容的祖父郑阙尚在朝中,杜佩兰的外祖父虽然名望满长安,可父母双亡,毕竟可怜。 “会选郑五娘吧?只是五娘怎么也愿意凑这个热闹?那教的毕竟不是公主府上的人呐。”很难说事儿的好坏,此刻结交了公主,可要是公主与裴琢玉关系淡了呢?那小崔娘子可不更没了靠山?等到那时候,就会尴尬了。要是侯府的人不要脸皮赖上来……更是糟糕得没法说。 宠幸能得几时?就算想要跟公主府处好关系的,也不会再这事儿上押注。 “可能是冲着那位留下的藏书去的,可到底怎么样,还没明说呢。”藏书对外开放怎么样?能随随便便进公主府吗?进了公主府就能到处逛街似的游览吗? …… 虽然是替崔萦找夫子,可裴琢玉仍旧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散懒。 倒不是她想做甩手掌柜,而是公主都说了自己中意的人选,那她还动什么脑筋? 不如发呆。 宁轻衣其实有些意外郑澹容的出现。 郑澹容与杜佩兰两人的才识都是不相上下的。 如果是旁人跟杜佩兰竞争,她都不用给出理由,就能选中杜佩兰。 但这两人在一块,倒是不好选了。 她仍旧属意杜佩兰。 不是郑澹容不好,是郑家那边……有些复杂。 第19章 侍中郑阙的孙子,也就是郑澹容的兄长郑显宗是金陵公主的驸马,金陵公主又是韦贵妃所出的。郑家没有明确表明态度,但想来也是支持韦贵妃之子的。宁青云被废黜后,他的弟弟梁王宁泰安正蠢蠢欲动。在旁人眼中,她府上跟韦贵妃所出走得近,因而和郑府关系也不错。 实际上如何,只有她自己心中清楚。 再说郑显宗那人……是个扶不起的纨绔,她与驸马都对郑显宗十分嫌恶。 可就是金陵公主立不起,任由郑显宗在她头上作威作福。 宁轻衣眉头微蹙,有些发愁。 看来今日是不便说结果了。 她朝着裴琢玉睇了好几眼,可这人就傻子似的杵着。 她的腹中不由堆起了牢骚,然而等到裴琢玉垂眸看她,唇角绽放出灿烂的微笑,宁轻衣心中的郁气呲溜一下化作轻烟飘散了。 她让人捧着玉盘,将先前准备的好物赐下,又轻描淡写地提起驸马藏书的事。簇拥在这边的人虽多,可宁轻衣主要是说给杜佩兰听的。她的眼神朝着杜佩兰身上飘了几回,对她很是满意。 郑澹容察言观色,心中暗暗叹息。 清河公主无意寻她,接下来她不用博出彩与旁人争了。 内心深处的遗憾一闪而逝,郑澹容很快便放平了心态。 就算公主有意,祖父恐怕也不肯同意吧,到时候真有什么书,问杜佩兰能不能默下来。 桎梏一落,郑澹容的眼神转移到侍立在清河公主身侧的裴琢玉身上。 先前的驸马矜贵,颇尚褒衣博带、玉冠高履,是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出行多车舆,行动间则侍儿服饰,坐在方褥上,必列器玩于左右,将那高门贵族的气度展现得淋漓尽致。裴琢玉虽与裴治样貌相似,但没有那种绮丽与含蓄,一举一动间是闲云野鹤般的飘逸与自然。 郑澹容瞧得久,裴琢玉也有所感知。 她的眸光很快落在人群中娇俏的小娘子身上,朝着她扬起一抹友善轻快的笑。 宁轻衣眸光微暗,不轻不重地喊了声“裴琢玉”。 裴琢玉立马收回视线,只是面上仍旧一副看谁都一个样的散懒:“嗯?” 第20章 委屈巴巴 宁轻衣心中不快。 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裴琢玉对旁人无心她自然欢喜,可她也没能成为特殊的那个。 难道失忆后的裴琢玉心里什么都装不下吗?或者过去其实也是这般?只是她一厢情愿地误解? 裴琢玉没等到宁轻衣的下文,她察觉到了宁轻衣的不喜,可也没多想。 她现在就喜欢脑子放空,好听点说是尊重人,从不强求。难听点说,就是一种游离于人世外的死气沉沉。 二次露脸的时间也不长,在宁轻衣流露出了倦意后,裴琢玉一句话都没多说,直接推着轮椅,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送宁轻衣回去。 四月里,清风吹面,枝叶随风摇摆,无数花瓣如落雨,纷纷扬扬坠下。 裴琢玉拈起宁轻衣肩上的落花,指腹轻轻一撮,任由它在指尖留下一道香痕。 “你没什么要说的吗?”宁轻衣转眸问裴琢玉。 裴琢玉一呆,她要说什么?琢磨一阵,她想明白了。是了,崔萦是她名义上的女儿呢,做阿娘的怎么能对孩子漠不关心?要被人怀疑的。清了清嗓后,她问:“殿下,那这是定还是没定?”这回露面除了赐下彩头,说了藏书的事,别的也没提吧? 宁轻衣瞪她,她其实也知道不可能听到想要的话语。 她愿意说话,总比一直沉默要好。 宁轻衣安抚好了自己,扯了扯唇角,说:“仍旧是杜佩兰。”想到裴家与郑家的渊源,宁轻衣眸光微暗,故意问,“你觉得郑澹容怎么样呢?” 见裴琢玉沉吟不语,宁轻衣冷笑声越发明显,又问:“杜佩兰和郑澹容两人才名不相上下,如果选一个,你认为谁更合适呢?” 裴琢玉微蹙。 她的眸光落在宁轻衣的脸上,那乌黑沉邃的眼眸像是一口不见底的深渊,翕动的红唇一张一合的,没再掩饰那点藏在心中的不快。 裴琢玉的思绪有些空白,她任由自己被说不清的情绪拽着,然后很短促地笑了一声。 反应过来后,裴琢玉:“!” 她绝没有取笑公主的意思啊。 听到了笑声的宁轻衣心中一梗,眼刀子越来越凌厉了,嗖嗖地扎人,她搭在把手上的五指攒起,像是要从轮椅上站起来。 裴琢玉赶忙补充道:“哪个对殿下更有利呢?” 宁轻衣凉声:“与我何干?” 裴琢玉:“……”别以为她不知道,愿意的都是冲着公主府来的,难不成真为了崔萦啊。她眉头紧蹙着,陷入沉思。 太傅已经致仕不问朝堂事,杜佩兰的背景要简单些。 郑家那边,跟皇室有姻亲在,不管愿不愿意,都会被卷入夺嫡之中的。 废太子宁青云失败了,日后的新太子难道就能坐稳那位置吗?郑家那边相对危险。 裴琢玉说:“杜娘子吧。”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只请一个? 裴琢玉一边思索,一边往外蹦词:“文学、书学、算学、律学……” 这还是先前懒得让崔萦上学的人吗?她同情了崔萦数息,叹气道:“她还是个孩子。” 裴琢玉下意识地接话:“七岁了,我当年——” 宁轻衣注视着卡壳的裴琢玉:“你当年怎么样?” 裴琢玉说不上来。 想它头疼,不如不想。 她也没真的想让崔萦什么都学,只是脑海中灵光一闪,下意识抖出来,有杜佩兰来教已经很不错了。 怕宁轻衣继续问下去,她又岔开话题说:“殿下准备将藏书都取出?放在哪边?” 宁轻衣将话题抛回去:“你觉得呢?” 裴琢玉说:“引凤池那边更合适些。”南府园林池沼清幽、园林林立,又有极为广阔的马球场,很方便京中仕女游赏。 宁轻衣嗯了一声,神色有些复杂。 此刻的裴琢玉的思维完全沉浸在藏书事上,得了宁轻衣的回应后,又继续说:“驸马留下来的藏书不少,版本不一,日后府上也会有新的藏书入库,就得确立勘验制度,如秘书省那般进行‘四校’。秘书省中有校书郎,殿下也可以仿照秘书省,请京中一些有才学的小娘子来帮忙校书。如此一来,会有许多人为我所用。” 她的眸光灼然发亮,如星辰璀璨。她侃侃而谈时意气风发的模样,终于与宁轻衣记忆中那替她出谋划策的驸马叠合。 宁轻衣怔然看她。 裴琢玉挑眉:“怎么了?有什么不合适吗?” 宁轻衣轻声问:“为何你觉得我需要那些人手?” 裴琢玉:“……” 完啦,她答不上来。 她为什么要说这些? 宁轻衣将裴琢玉傻愣愣的模样收入眼底,看她的眼神逐渐变成要命的可怜,她笑了起来:“看来琢玉很适合做谋臣呢。” 裴琢玉听着宁轻衣的调笑,也道:“谋个家财万贯,天地逍遥。” 宁轻衣又是一哂:“钱乃身外物,想来琢玉不会与我计较这些吧?” 要逍遥?那还是没钱好了。 裴琢玉:“……” 她的钱! 她只能含着泪,委屈巴巴说:“不计较。” 华灯初上,南府的宴会仍旧笙歌满片。裴琢玉不太喜欢那种热闹,跟着提前退场的宁轻衣一到回了北边府邸。 崔萦没回来,裴琢玉就没提早歇下,整个人歪七扭八地窝在椅子上看医书。 崔萦是被钱白泽抱回来的。 那压得她脖子低的花拆已经被卸了,她扎了一个丸子头,穿了窄袖圆领袍,腰间还缠着革带。一回到绿猗院,就猛地朝着裴琢玉冲去,兴奋道:“裴……阿娘!给我制弓!” 裴琢玉:“……” 钱白泽跟在崔萦的后头,好奇地打量着裴琢玉,不动声色道:“裴娘子还会制弓?” 她记忆中的裴治是个典型的贵家子,芝兰玉树,傅粉施朱,熏衣剃面……哦,剃面没有。她能弯弓搭箭,但制弓这种手艺,可不是王孙贵胄会亲自碰的。 裴琢玉:“我不会伐木,也不会用桐油,更不会炼制动物胶。” 钱白泽无言。 好个不会! 崔萦一脸失望。 裴琢玉:“你这么小,我给你做个弹弓就行了。” 崔萦说得轻巧啊,她知道制作一张弓需要多久,得多费劲吗?而且拿到市场上只能卖半贯钱! 崔萦眨了眨眼,转向钱白泽:“姐姐。” 钱白泽莞尔一笑道:“阿萦不必担心。”殿下那边既然打算让崔萦学习,哪能什么准备都没有?她若有所思地望向一身懒洋洋的裴琢玉,浅浅一笑,试探道,“阿萦可爱,很得人欢喜呢。阿萦的学业,裴娘子或许还要上点心,想来裴娘子的学识也是不错的。” 第20章 这俩不可能是亲母女,她尝试套话。 但崔萦……就是个满口胡言的小骗子,在侯府、公主府养了一阵,也没脱去那股江湖习气。 裴琢玉垂着眼,笑眯眯道:“我也觉得阿萦可爱呢。” 至于后半截,不听不听。 第21章 京中热议 绿猗院中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宁轻衣的耳中。 听到了钱白泽吃瘪后,宁轻衣哑然失笑。她跟钱白泽说了来龙去脉,叮嘱她不要去打扰裴琢玉,她明面上应得好,可私底下仍旧去问了几句。不管是谁,都免不了将现在这人与过去对照,连她都在裴琢玉跟前吃瘪,更何况是别人? “县主也是担心您。”碧仙道。 宁轻衣轻叹一口气,说:“我知道,只是——” 话音戛然而止。 宁轻衣想到了白天跟钱白泽的对话。 钱白泽问她为什么不找名医来替裴琢玉治病,待到她记忆复苏就能真相大白。可要她怎么忍心将裴琢玉再度拽入那个让她痛苦的深渊?而且……她不得不承认,她其实也怯于面对一件事。如果裴琢玉醒来就要走呢?如果当初的失约不是意外呢? 她给自己的理由总是冠冕堂皇的,可夜深人静审视自己的时候,总能看到赤。裸。裸的私心。 她其实没那么好。 知道裴琢玉来历的钱白泽对她感到好奇,不知道的也好奇。 本来这宴会就是冲着公主和裴琢玉去的,那些小娘子归家后,哪里不议论上几句? 声音不同,由暗骂镇远侯府卖女求荣的,也有羡慕镇远侯好命的。眼见着就要不行了,还能找到个女儿讨好清河公主续上一续。 “要不是是个小娘子,我差点以为裴治活过来了。”庐陵公主府,庐陵公主也在跟驸马提裴琢玉的事,她本来想打探点消息,但后面裴琢玉被清河喊走了,她自个儿玩着也忘记了。“长姐还打算替裴琢玉的女儿找个出身极好的人当夫子呢,这爱屋及乌也太过了吧?” “是爱屋及乌吗?”驸马长孙冲之不大相信,他想了想说,“镇远侯府上做的那事儿以前不是没有过,可再肖似裴治,不都被乱棍打出去了?” “可能不够像吧。”庐陵公主沉思片刻,眼眸中冒着兴奋的光芒,“外貌真的太像了,就是性情——”说到这里,庐陵公主皱了皱眉。她其实跟裴治相处得也不多,但就是认为不该这样。 驸马哂笑一声,说:“清河不放心男人。” 那当头被送上门来的,定然是有所求的。 现在是个模样类似的女人,倒是不必忧心那么多了。但也不是不可为。他的眼神闪了闪,沉声道:“恐怕得跟裴仕林有些往来了。” 裴仕林是镇远侯的嫡子,但这个人只能说是庸常。 裴光禄跟裴光卿距离有多大,他跟裴治也就相差多远。 可偏偏是这些没用的人活下来了,甚至得了镇远侯的爵,滑稽又荒谬。 庐陵公主点了下头。 皇后没有儿子,只有清河这一个女儿,这对她的兄弟来说是好事。 要是获得皇后的支持,那夺嫡的胜算就更大了。 山阳长公主府。 崔离有些神思不属。 她对跟驸马相似的的裴琢玉兴致缺缺,满脑子都是对方的女儿崔萦。 连崔博文喊她都没怎么听见,崔博文倒是想骂上几句,可转眼一瞥山阳长公主的脸色,又将到了唇边的话咽了回去。 等到了屋中人都出去了,山阳长公主才道:“离离怎么不大高兴?是去清河府上碰到什么不快的事了吗?”她膝下四个孩子,次子崔让和长女崔离是双胎。自从幺女崔昭走失后,她将感情都倾注在长女的身上,对她十分疼爱。 “没有。”崔离摇头,她不知道怎么诉说心中堆叠的情绪,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今日见到裴娘子母女了” 山阳长公主点头,她也听说了镇远侯府将走丢的女儿送到清河府上的事,十分瞧不起裴光卿他们一家的做派。如果是她的昭昭能回来,她一定将她作为掌上明珠般疼爱珍惜,哪能用她们去博富贵? 那裴娘子听说已经成亲,可侯府那边也不打探夫家,也不问她过去好不好,哪里像是自个儿生的? “小娘子叫崔萦。”崔离还是有些失魂落魄的,“她说她阿耶叫崔甫存,可好像没听过这个人。” 山阳长公主温声道:“未必是长安人。” 崔离嗯了一声,又叹息:“崔萦很是讨人欢喜,瞧着她,像是看到了妹——”崔离的话戛然而止,她猛地反应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看山阳长公主的脸色,生怕她被旧事触动伤心欲绝。 山阳长公主神色如常,她道:“你若是喜欢,多去清河府上就是了。” 崔离摇头:“可清河她身体不识。” 山阳长公主:“那就将裴娘子母女邀请到府上玩。” 崔离点头,心中盘算着下帖子,可转念一想,面色又垮了下来,她道:“清河今日宴会其实就是崔萦找夫子的。杜娘子和郑五娘都十分意动,不管清河选了谁,日后崔萦都要在府上读书了。” “嗯?”山阳长公主眉头一挑,讶异道,“清河真这样做了?” 看来那两人十分得她看中。 要找夫子与傅母很是简单,但直接挑到高门士族,那意义就不同了。 沉吟片刻,山阳长公主道:“未必是为了小孩。” 崔离歪着头,困惑不解。 山阳长公主拍了拍崔离的脑袋,却没跟她解释。 清河如今在圣人跟前颇为得脸,因为她体弱,在许多方面其实多有僭越。 难道她在府上就与朝政断绝往来了吗?并没有。就拿这次的贡举来说,不少士人是往清河府上行卷,并且得了资助的,清河对他们有恩,形同座主。太子因谋反被废黜后,余下的几个侄儿都想争一争,也就秦王府上跟清河疏离些,余下的燕、鲁、梁,哪个不想得到清河的支持啊。 只是清河她—— 山阳长公主抚了抚额,没再深想下去。 崔家保持中立,这浑水不必去趟。但走动走动,还是可以的。 等到公主府中传出开放藏书,需要请人来勘检时,山阳长公主就有种果真如此的感慨。 宣阳坊,清河公主府中。 裴琢玉背着手在日光下转悠,琢磨着藏书馆的名字。 这是清河公主交给她的任务,毕竟那校勘的主意是她出的。 什么天禄、琅嬛、集贤她都提过了,可清河只是含笑着摇头说“重了”。 这重的自然是皇宫了。 裴琢玉唉声叹气,心想,这公主府列戟门前,十步一仪卫,可不就是宪写宫省吗? 她跟宁轻衣对视半晌,清了清嗓说:“殿下,简单些如何?就叫集书馆吧。”顿了顿,又问,“版本对校的时候以哪个为准呢?秘府中的藏书吗?能取来吗?秘书省是不是有意见?” 秘书省那边校书不知道做些什么,磨蹭得很,她要是借走书籍,还能给他们一个偷懒的理由。这校书郎是个清望官,他们的目标可不是终老秘书省。 宁轻衣不跟裴琢玉说,故意道:“这是提主意的你需要解决的事。” 裴琢玉呆滞,打起了退堂鼓:“要不……集书馆的事算了吧?” 宁轻衣瞥了她一眼,没理会这句话,道:“匾额就由琢玉来题如何?” 裴琢玉抄手。 想到公主府上匾额都是驸马重新题过的,而且与她的字十分相似后,她的情绪有些微妙。有一瞬间想到话本中的精彩故事,她其实没有自我,只是被人按照“驸马”刻意培养送到公主府的,要不怎么没了过去的记忆呢?替身也是别人让她当替身,也许某天会有个她不认识的人让她来做任务了。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殿下,我怕在一堆旧匾额里丑得扎眼呢。” 第22章 欲语还休 这三年裴琢玉应当没怎么握过笔,字要苦练,的确是有些比不得过去,可要说“丑”,那是远远算不上的。就算真的不太美观,宁轻衣也要夸裴琢玉。 她双眸明净如澄澈的秋湖,风一来,便泛起了涟漪。她道:“琢玉的字,如盘螭、如翔鸾,你若是不肯,我却不知道找谁来了。” 被夸总是心情舒畅的,裴琢玉眉开眼笑,可嘴上道:“殿下说的跟看过我的字一般。” 宁轻衣心想,可不是看过吗?那“若水院”三个字还在她屋中呢。只是她没跟裴琢玉提,微笑着道:“现在不是有个大饱眼福的机会吗?”她也不给裴琢玉拒绝的机会,朝着一侧静立的碧仙吩咐道,“备纸笔。” 说到这份上,再拒绝就有些不识抬举了,况且裴琢玉内心深处也没非常抗拒。她们进了屋中,她提笔,宁轻衣呢,撑着下巴在一旁直勾勾地凝望上。自窗户落下的日光洒落在她身上,给她的眉眼镀上几分明媚与灿烂,凭空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美妙。 第21章 裴琢玉抿了抿唇。 突然不太想题字。 想作画。 此时此刻,她应当提笔描摹清河公主的眉眼。 日光明丽,白云初晴,群鸟相逐,而美人窈窕,远胜天光。 “裴琢玉。”宁轻衣喊她的名字,又抿唇一笑。 裴琢玉从恍惚中回神,面色微微泛红,有些懊恼先前的失礼。 她将脑海中纷飞的思绪驱逐尽,沉心静气。 宁轻衣起身,迈步走向裴琢玉。 裴琢玉落笔时一鼓作气,“集书馆”三个字写得潇洒万分,比之府上的匾额少了拘束和圆润,露出些崚嶒的俊骨来。 宁轻衣看着裴琢玉笑,故意道:“琢玉的字,奇形离合,数意兼包。若悬猿饮涧,钩锁连环。神化自若,变态不穷。1” 裴琢玉瞥了宁轻衣一眼,手下意识虚搭在她的腰身,生怕她摔着。她听了宁轻衣的夸赞是很高兴,可下意识道:“殿下说的是草书呢。”可她这“集书馆”是行书,怎么乱夸她呀。 宁轻衣也不解释,只是抬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裴琢玉薄红的脸。 她的驸马忘记了许多事,但在不经意间,仍旧会露出本来面目。 她的视线太明显,像是长着齐刷刷软刺的小钩子,在她心间擦来擦去,微微刺痛的同时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痒。裴琢玉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起来,不想露出窘态,可这哪能是她能控制得住的?绯色攀上了整张脸,仿佛整个人燃烧了起来。 裴琢玉“唔”一声,用捉过笔的右手掩面,轻轻地喊了声:“殿下。” 心存着千万思绪,宁轻衣每时每刻都想着亲近裴琢玉。她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虚搭在裴琢玉的肩头,身体稍稍地靠近裴琢玉,几乎忍不住贴近她倾听心脏跳动的声响。可理智拽住了她,然而也只是克制些许。她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琢玉的面上,似是沾了墨?” “是吗?”裴琢玉的嗓音控制不住地低哑,她放下了掩面的手,低头垂眼看自己干净的指尖。可这样的动作让她一矮,与宁轻衣贴得更紧了。温热的吐息交缠,裴琢玉终于产生一种头晕目眩感。然而在这样的迷幻里,她又好似中了邪,部分感官变得敏锐起来,她的眼睛、她的嗅觉……荡上一股神秘的亢奋。 就在裴琢玉以为自己要像绷太紧的弦那般被拉断后,搭在她肩头的手忽地落下去了,被勾起的一缕发丝贴在面颊上,有些凉。宁轻衣往后退,裴琢玉的动作更快,脑子中思绪还没生发,手已经勾住了宁轻衣的腰,将她带到自己的怀中。 宁轻衣往前一扑,终于清晰地听到裴琢玉如鼓点的心跳。 她微微仰起头,眸中浮动着一股潋滟的水光,眉眼间有着欲语还休的低回缠绵。 裴琢玉:“……” 这死手,干了什么啊? “琢玉怎么了?”宁轻衣柔声问道。 裴琢玉就像被陡然劈下的天雷砸中,那白色的闪电一路带着火花,都快将她砸成灰烬了。在隆隆的嗡鸣中,她回过神来,忍住窘迫,故作平静道:“屋中桌椅不长眼,殿下小心。” 宁轻衣笑了一声,顺着裴琢玉的瞎话说:“那就多谢琢玉了。” 裴琢玉浑身僵硬,越发臊得慌。 她很想落荒而逃,可——宁轻衣那温柔至极的眸光让她脚步挪动不了分毫。 宁轻衣双手抵着裴琢玉,手松开了又攥紧,在领口挤出一团褶皱。 裴琢玉屏息,将“瞎话”贯彻到底。 距离轮椅只有几步路,中间哪有什么障碍?可她还是将宁轻衣横抱起。 对上宁轻衣的视线时,她“我”了半晌,最后泄气,头一缩,决定当哑巴。 之后,题字被碧仙取走了。 这一日的小插曲在裴琢玉心中来回翻滚,等到崔萦气喘吁吁地回到绿猗院,裴琢玉还躺在摇摇椅中长吁短叹。 “你怎么了?”崔萦看着无精打采的裴琢玉。 “有些奇怪。”裴琢玉丧气,今日宁轻衣离开后,她选择催活她的脑子,分析来到长安的一件又一件事。 镇远侯府将她送到清河这边。 她的模样是女版驸马。 她的字跟驸马无甚差别。 她会的驸马也会。 她失忆了。 “我不会真的是奸细吧?!”裴琢玉闻到了阴谋的味道,差点从躺椅中蹦出来。她盯着人小鬼大的崔萦,说:“你不觉得我会得东西有些多吗?” “觉得。”崔萦用力点头,她背着手绕着裴琢玉转了一圈,“我之前就说你是大户人家走丢的嘛!是侯府诶,会这些理所当然。” 裴琢玉摇头:“他们不是我耶娘。” “不要紧。”崔萦眼眸闪着光,一脸认真,“我们的原则不是认钱作母吗?” 裴琢玉一噎,抬手敲了敲崔萦的脑袋,道:“你努力学习,争取当家里的顶梁柱。” 万一哪天真闯出了大祸,她们得赶紧开溜啊! 对了,钱,还需要很多钱! 侯府那边,给“女儿”一间挣钱的铺子,应该不成问题吧? 第23章 平地生波 在认真思考出自己可能的“来历”后,一种莫名其妙的紧迫感压在裴琢玉的肩上。 随遇而安的自在感消失,她放弃了过往*的懒散和拖延,在翌日就跟宁轻衣提出要回侯府一趟。 毕竟是名义上的侯府之女,宁轻衣总不好限制裴琢玉和侯府的往来。她叮嘱裴琢玉早些回来,又暗暗派遣暗卫跟上。虽然崔萦在府上,裴琢玉不可能丢下崔萦就跑了,但过去那三年,让宁轻衣担惊受怕,她经不起“万一”了。 镇远侯府。 裴光禄父子近来春风得意。 可能是宴会的消息传出去了,托裴琢玉的福,虽然清河公主那边什么都没明说,但没表现出对他们家的厌恶就够了。往常对他们爱理不理的朝臣,如今会主动跟他搭话了,甚至下值后都有同僚邀请他们赴宴。 这对父子得意洋洋,可王照心中便没那么痛快了。王照懒得管裴光禄,但对长子裴仕林还是十分上心。 虽然侯府郎主职权不重,毕竟有爵位、官位在身,长子走门荫是切实可行的。如果她们家大势大,门荫未尝不可。 然而内里怎么样,谁都清楚。她便希望裴仕林走进士出身,往常裴仕林也在家温书,如今倒是跟上裴光卿应酬了,动了别的念头。 正在侯府中泛着一种诡异的和谐时,裴琢玉回来了。 王照心里想着一直是清河公主府,毕竟站队诸王太危险。如果裴仕林要交游的话,那也得跟公主府看中的士人走动才是。她的心思活泛起来,拉着裴琢玉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裴琢玉也不客套,在王照问她有缺什么的时候,她一颔首,大咧咧地说:“缺。” 王照一噎,没想到这个答案。她揉了揉眉心,又和蔼地笑道:“琢玉缺什么?” 裴琢玉凝视着王照,诚恳说:“缺些傍身的产业。”侯府用她来谋前程,她要点什么,不过分吧?她也不会强昧下,等她准备溜走的时候会将东西还给侯府的,总之就是暂时借用,让她产生点安全感。 挂着河东裴氏这么个高大光鲜的郡望,可并不是所有房支都能富贵的。裴光禄在发迹前,名声都不显。他得了镇远侯的爵位,可没有继承到族兄裴光卿的产业。在裴光卿一家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后,裴家家产全部充公。要是能够得到那边的产业,侯府就不是这光景了。王照心中略有些惋惜。 现在的侯府吧面上看着尚可,实际上有点紧吧。公中的东西不好取用,好在她自己妆奁能够取用。她琢磨一阵,便应下了裴琢玉的请求,将东市的一家铺面给了她。人在公主府,的确不能什么都等着公主赐下,手里得要有些自己的银钱。 裴琢玉心满意足。 她没有见镇远侯父子的欲望,也不怎么讲人情礼节,寒暄几日便兴致勃勃地去“接手”她的铺面了。王照倒没觉得有什么,毕竟裴琢玉不是她女儿,两人只是合作关系,对方利索些也没什么不好。 裴琢玉在东市忙碌,消息呢,则被暗卫送到了公主府。 若水院中,宁轻衣、钱白泽都在。 那头崔萦跟着钱白泽扎马步累了,可也没能休息,正耷拉着脑袋学算数。 “你一个月给她多少钱啊?”钱白泽瞥了宁轻衣,眉头挑了挑。 宁轻衣视线移了移,说:“一铤。” 钱白泽一听乐了,在她们大魏一铤金是十两,一两等于六贯,十两也不过六十贯。 对寻常百姓的确绰绰有余,但就她们来说,一日便能耗费万钱。 “难怪她要另谋生路呢。”钱白泽调笑道。 崔萦支棱着耳朵听着,似乎听到钱不钱的事,她抬头瞥了宁轻衣一眼,眨了眨眼。 清河公主面不改色说:“食实封三百户,一年收入绢九百,也不过五百四十贯钱。” 第22章 崔萦低头,掰着手指头算钱。她们在公主府一个月六十贯,那一年得多少。 钱白泽望着宁轻衣哑口无言。 她心想道,可你那封地是三百户吗?那是三千户啊,再者还有职田、别业,宫中的赏赐……就算不算上遗产和经商,那也是笔巨款。 “总归是缺钱了。”钱白泽说,她觑了觑宁轻衣的脸色,又看了看摇头晃脑的崔萦,扬眉一笑后,将在算术题中苦苦挣扎的崔萦抱了起来,“继续扎马步。”眼下别人还没来,要是等到杜佩兰来府上,恐怕就没多少时间习武了。 钱白泽带着崔萦一走,院子中就寂静了下来。 宁轻衣揉了揉眉心,面色有些不大好看。她心想,裴琢玉怎么不来问她要呢? 等到裴琢玉从东市回来时,就看到青仙抱着一叠契书神色匆匆。 她在东市逛了一圈,研究一阵,又看了账簿,王照给她的首饰胭脂铺子,压根不赚钱。倒不是说王照故意的,打听了一阵,这估摸着是经营最好的了,大部分都十分惨淡。毕竟这家货源也不是唯一的,价格的确要便宜些,但来东市的,大多是达官贵人,谁缺那点钱啊?经营的是铺子吗?不是,是人脉! 这赚点钱太难了吧?裴琢玉十分想躺倒。 “娘子在愁什么?”青仙主动问话。 裴琢玉神色唏嘘,可不打算跟青仙交心,摇头说没事。 青仙闻言没有追问,她扬起一抹笑,道:“殿下这儿有件事情,不知道娘子是否能帮忙。” “嗯?”裴琢玉挑眉。 青仙将账簿和契书取出,长吁短叹说:“东市有家药堂,经营惨淡,殿下正愁找不到人让它起死回生。” 裴琢玉:“。” 这借口也太蹩脚了吧?公主府找不到人经营?这是什么笑话?挂上“清河”两个字,就算是假药都有人闭着眼睛吞下去。 药铺、医术。 这是公主在催她抓紧研究医道? 裴琢玉福至心灵,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 她浑水摸鱼的好日子结束,得干活了。 青仙又说:“如何做,娘子不如去跟殿下商议?” 裴琢玉一脸我省得的神情,抬腿就往若水院跑。 距离不远,没一会儿就到了。可屋中人来来往往,一个个面带急色,都没闲暇注意她。 裴琢玉的心蓦地一沉,无由地想到那个惊魂夜。 她的面色微微泛白,一句话也不说,直直地冲进去。 第24章 射覆猜谜 公主体弱,府医都比其它府邸多些。她犯病的次数不少,按理说府医也能得心应手了,可谁都怕。公主不会责怪他们无能,但宫中呢?一旦公主有个三长两短,恐怕他们也命不久矣。每每到这种时候,府上的人都提心吊胆的。 裴琢玉闯进屋里的时候,府医才给宁轻衣施完针,掖了掖额上的冷汗,说:“日后需要静养,不可有情绪波动。” 碧仙眉头紧锁着,心中有些烦闷,每回都是这样说的。但她也知道,自己急没什么用,府医已经很尽心了。她的情绪沮丧,觑着榻上瘦削单薄的宁轻衣,着实不好受。良久后,才抬眼看裴琢玉,轻声说:“裴娘子。” 裴琢玉一颗心狂跳,她强迫自己摆出一副平静镇定的姿态,望着府医问:“脉案呢?” 府医面色犹疑,这哪能随便给人看的?求救似的视线转到了碧仙的身上,等待着她拿主意。 “给她。”碧仙不假思索道。 府医那边动作麻利,很快便抱来厚厚一叠,都是这五年内的。裴琢玉坐在一边快速地浏览,很快便找到些许不同。她将其中两份字迹不一样的药方挑了出来,指了指其中一味很重要的药,轻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药方不可能多年同一份,都会依照诊断的结果增减药材,但她对比了脉案,这两份药方是身体尚未有大变的情况下进行大调整,总得来说,偏向保守了。 府医一叉手,指着其中一道方子道:“那是驸马开的。”驸马敢那么做,但是他们不敢啊!他们的思路不一样,如果驸马在,还能一手掌控,可驸马已经逝世了,没谁自信能调整好她留下的方子。与其犯了牵连全族的杀人大错,倒不如维持着无功无过的模样。 府医没有明说,可裴琢玉何其敏锐?从对方的脸色上就能瞧出他们的心态来。心中郁气盘结,可无由发火。她想调整药方,但是转念一想,满打满算看医书,都没到一旬,她又怎么能确定开的方子有用?难道凭借着自己的直觉吗? 裴琢玉面沉如水,也没多说什么,开始生自己的气。 碧仙看着她:“裴娘子?” 裴琢玉头也不抬说:“我会留在这里的。” 碧仙无言,她心想,虽然驸马不记得,可还是在意的吧?这回可是她自己过来的。 留在这儿的府医没什么大用,便陆续从屋中退了出去。 碧仙也没打扰裴琢玉和宁轻衣。 裴琢玉在看脉案,她的情绪很莫名。她起身踱步,扯了扯嘴角,露出的笑容都很勉强。 放松不下来。 那医馆药堂的事情她不必多问为什么了,一定要接手。 人也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连小小的崔萦都能努力呢,她还在那偷懒。 说什么也要钻研医术,至少将宁轻衣从鬼门关徘徊的状态中拉拽回来吧? 裴琢玉走到床边,她垂着眼睑,安静地注视着宁轻衣。 这回睡得还算舒坦,没做噩梦,也没有喊驸马的名号。 她叹了一口气,弓着腰,手指在点到宁轻衣的眉心,又触电般缩了回来。 她这是作甚么?不管她与驸马如何相像,都只是清河府上的一个过客而已。 亥时时候,宁轻衣醒转。 夜深人定,四面静谧,只有烛火摇红。 “琢玉?”宁轻衣撑着坐起身来,她掖了掖额上的冷汗,朝着不远处看书的裴琢玉喊了一声。 裴琢玉快步走来,注视着宁轻衣问:“殿下感觉如何了?” 宁轻衣道:“不太爽利。”被褥捂着,浑身出了汗,黏黏腻腻的。没等裴琢玉接腔,她又问,“什么时辰了。” 裴琢玉回答了宁轻衣,又朝着外头侍立的碧仙喊了一声。先打些温水擦擦汗,再吃些好消化的东西,总不好一直饿到明日。她吩咐这些事很自然,极为熟稔。碧仙那边应得很快,原先静谧的府邸,霎时间便热闹了起来。 “你怎么过来了?”宁轻衣直勾勾地凝着裴琢玉,视线不舍得有片刻游离。 裴琢玉温声答道:“原来有事要问殿下。” 宁轻衣猜到了跟铺子有关,要不然裴琢玉哪能这么殷勤?可她明知故问:“什么事?” 裴琢玉笑了笑:“明日再说吧。”正说话间,侍女捧着热水入屋了。裴琢玉想让开位置,可不知何时,衣摆被宁轻衣用一只手压住。她哑然失笑,索性从侍女手中接来拧干的帕子,动作轻柔地替宁轻衣擦脸。 宁轻衣屏息。 她仰面看裴琢玉,直勾勾的,眸光幽邃如深渊。 想说些什么,可喉咙莫名发干,便索性不言不语,像是要看到天荒地老。 裴琢玉印象中没伺候过人,倒是自己很喜欢被人伺候的样子,可如今做起这些事情来也能得心应手。 是她天生就该当这块料子?还是被人刻意培养过的,只是她忘了? 裴琢玉心不在焉地想着,等到手腕被人轻轻一捏,她才回过神来。神思不属的时候,只靠着本能行动,擦完了面庞,就想去松开中衣的领口。 她轻轻一拨,那雪玉般的肌肤便映入眼眸了,莹泽有光……可也无声地说着她的唐突。 裴琢玉赶忙低头,说了声:“抱歉。” 宁轻衣抿了抿唇,眸色深深地望向裴琢玉,倒不是不想被裴琢玉碰—— 只是眼下这个她,是不会有什么绮念的,到头来只折磨她一个人。 “不用等明日再说。”宁轻衣思考片刻,接续上先前的话题。 裴琢玉正好需要缓解她的尴尬,以及掩饰一颗心乱蹦的慌张感。她没再推脱,直言道:“铺子。” 宁轻衣“唔”一声,说:“药堂么?放在你手中更好,你不是在看医书吗,到时候取药材也方便。” 裴琢玉本就下定了决心,此刻顶着宁轻衣的视线,更不能说没有了。她点了点头,又自发地寻理由解释回侯府要铺子的行为:“我在府上闲着,也想找点事情做,故而回去问我阿娘要了铺子。” 宁轻衣说:“西市那边的市卖活动纯粹些,东市这边——” 她话还没说尽,但裴琢玉很懂,完全是冲着主人家的名号来的。 裴琢玉说:“要不搬到西市那边吧?”她是想挣钱,但是跟那些王侯打交道挣来的,大概不会太纯粹。 “哪用得着搬?”宁轻衣摇头,不以为然说,“西市那边再腾些出来就是了。” 第23章 裴琢玉说了声“好”,片刻后,她又问:“那到时候我是不是要去坐堂给人诊治了?” 唔,以后的职业是替身府医? 宁轻衣:“……”哪用得着啊?只是让她有个跟兴趣有些契合的产业罢了,无须亲自经营。 她抚了抚额,跟裴琢玉说了声“慢着”,裴琢玉瞪大眼睛无辜地看她,她才轻笑了一声,说:“集书馆的事情都没着落呢,你急什么?” 题字上匾额、腾楼阁搬书……这些都十分容易,但要找到合适的校书人,就大简单了,尤其是限定范围的。找那些应举落榜的有才学士人容易,可容易跟朝政挂上钩,而且这帮人的机会本来就许多了,再用他们,很没意思。 “殿下不是知道哪些人有学识文采么?”裴琢玉问道。 “未必人人愿意来。”宁轻衣哂笑一声,又说,“我不希望请来的人后面因为种种将手中的事中断了。” “校书对学识有要求,需要遍览典籍,恐怕得往高门士族之中找。不过依照秘书省的建制,还需要令史、楷书手、熟纸匠、装潢匠、笔匠等,这些倒是可以放开要求。”裴琢玉蹙眉,“直接将消息散出去,让有心人来报名吧,到时候不限籍贯、统一考试怎样?偌大的长安百万人,总不会连点人都请不到吧?” “琢玉说得是,只是我——”宁轻衣没将话说完,掩着唇轻咳,未尽意都在她凛凛如秋波的眼神中了。她身体不大好,总得要人帮忙的。而这人啊,除了裴琢玉还能是谁呢? 裴琢玉意会了,可眸光一转,还是说:“钱王府的永乐县主呢?” 宁轻衣轻嗤一声:“你看她是熟读经典的样子么?” 钱白泽不喜欢读书,原本王府那边不放弃,不停替她雇佣夫子,直到钱白泽一句“让他去死”脱口而出,她毫不尊师重道,甚至累得钱王被人弹劾了一把,说在家不教子孙。 裴琢玉又说:“杜娘子呢?” 宁轻衣不说话。 裴琢玉叹气:“纵然我过去满腹经纶,眼下许多东西想不起来,怕是担不起这责任。” 宁轻衣知道她不想,眸光一转,故意逗她:“总没有全部丢了,读几回就想起来了。” 裴琢玉:“……”这轻飘飘一句话还真是令人发指的狠心呐。她委婉道,“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 要是得头悬梁、锥刺股,还不如死了算了。 宁轻衣看着裴琢玉的神色,扑哧一笑。 身为“裴治”的她几乎没有歇过,被迫扛起了所有人的期待。 但现在她是自己,要散漫,要自由。 裴琢玉从宁轻衣的笑中看出来她的心思,蹙了蹙眉,恼怒道:“殿下!” 宁轻衣抿唇,她抬手拍了拍裴琢玉的肩膀,喟叹一声,呓语般说:“你可以什么都不做,能陪着我就很好了。” 裴琢玉笑盈盈点头,她就说嘛,替身哪用得着学那么多! 陪宁轻衣用了膳食后,裴琢玉又在若水院待到她歇下。夜深人静的时刻,裴琢玉打着灯笼回到绿猗院中,等到收拾好要歇下的时候,夜色很深了。 裴琢玉疲惫,一觉睡到晌午才醒。 东西市的医馆给了她,可底下的事根本不需要她亲自去做,只跟人吩咐一声便好。 在青仙拿了一牒账簿文书过来时,裴琢玉只略略地看了眼,东市那边的铺子叫千金堂,卖得都是些名贵的药材,往来的达官贵人呢,买的不是货物,而是清河公主的好感,毕竟也没听说哪家有人病入膏肓了,天天来取药。 不过也有几样东西,买主是真的冲着它的效用来的,比如“无瑕膏”,这是一支去疤痕的药膏,裴琢玉跟青仙一打听,知道是驸马调配的。除此之外,还有些胭脂水粉,不过这些东西选择多了,真正卖得没那么好。 裴琢玉听得咋舌,清河公主的驸马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么感觉样样拔尖呐?可惜是裴家的人,被族中造反的人牵累了。她在书房中翻找了一阵,成功扒拉出驸马留下的笔记,配合着医书看,十分有趣。 她想了想,吩咐青仙说:“那些药材少进些吧,侧重点放在药膏和面脂上。不然迟早会被御史弹劾敛财受贿。” 青仙叉手说“是”,又道:“早有人弹劾了。”可圣人不管,那些御史也没办法。 裴琢玉:“……” 青仙又问:“西市那边呢?” 裴琢玉“唔”一声,说:“不叫千金堂了,叫惠民药局吧。”西市那边走动的都是商贩和寻常百姓,若是太名贵了他们反而用不起,宁愿请些符纸也不愿意用药,“再请几个名声好的大夫坐堂。”有空她也要去看看,直觉告诉她能行,但真正如何,还得实践了才知晓。 说完医馆的事情,裴琢玉还没喘口气,碧仙又来了。 她拿着准备张贴出去的“集书馆”消息,来问裴琢玉是否妥当。 不是说好了不用管,可以放任她脑袋空空的吗? 裴琢玉眯着眼,在躺椅中赖了一会儿,才接过碧仙递来的“布告”瞧。 片刻后,裴琢玉指了指“小娘子”三个字,道:“把这句话删掉。” “嗯?”碧仙有些不解,困惑地望向裴琢玉。不是她跟公主商议好的,只请小娘子们来校书么?顺便让崔萦在那学习。 裴琢玉道:“还是那样办,就是不明写出来。” 碧仙还是不解:“难道您是怕那些士人对殿下有意见?他们不敢的。” 裴琢玉莞尔一笑:“只是给他们一个希望罢了。”一旦希望得不到满足,人的真性就会凸显出来,如果因为这事儿满腹牢骚的,日后也不大能用。当然,最大的目的就是挑动那些怨愤士人的情绪,将诸王府拽进来 想了一会儿,裴琢玉的太阳穴有些胀痛,她伸手按了按,不准备跟碧仙解释,而是非常安详地躺下去了。 碧仙见状,也不打扰裴琢玉,拿着公告回去复命。 她满腹不解,宁轻衣却是扬眉笑。 “殿下?”碧仙不懂。 宁轻衣莞尔道:“集书馆一事传开,必定热闹。士人们在我这得不到,便会自发走向另一条路,推动王府也来弄集书馆一类的东西。我那几个蠢兄弟向来喜欢学样,公主府做这些是兴之所至,王府动手就不一样了。不就是文学馆吗?东宫有资格设文学馆,他们王府算什么?” 圣人年纪大了,自从先前废太子谋反事后,越发疑神疑鬼,总觉得儿子们惦记着他屁股底下的龙椅,要真的跟风,想来也不会得到圣人的赞许。不过——一口气将所有兄弟拽下不太现实,还是可以利用他们狗咬狗。 想了想,宁轻衣道:“给韦承递消息,让他到时候拦住梁王宁泰安。”这韦承是韦家诸郎之一,如今在宁泰安的王府做梁王友。他是老梁国公韦陵弟弟的后嗣,跟梁国公府上关系已有些疏远了。 宁轻衣对韦家这一脉的观感有些复杂,梁国公两房,承爵的是他的外祖吏部尚书韦安国。可外祖的亲弟弟韦安定亲生女就是韦贵妃,而且还剩下两个儿子,这让她的外祖也倾向了韦贵妃那一脉,不可能选择帮她。 她阿娘又是独生女,如今的两个“舅舅”,韦范、韦易都是韦安国的继妻所生的,跟她母亲也不亲近。真正的心腹亲眷,只有越王府。韦家要帮梁王,眼下能合作,日后就得说抱歉了。 集书馆的消息一放出,果然很热闹。在长安流连的士子中有很多落第的,或者等着铨选的,正愁没有前路呢,一看“集书馆”,心思立马活泛起来,将自己的诗文整理成卷,忙不迭往清河公主府上投送。 有些士子看得仔细,发觉布告上有“士子士女”这样的词眼,有些纳闷。难不成还请小娘子来校书?等看到杜佩兰、郑澹容都让人来投递书帖的时候,士人里不免一片哗然。简直是荒谬滑稽,这都什么事儿?可看着公主府外的仪卫,他们也不敢闹腾,只敢私底下在酒楼茶馆中抱怨。 “既然耻于小娘子们同堂,那不投书就是了。”一道嗤笑声响起,对那些庸俗顽固的士人很是不屑。 抱怨的士人脸皮泛红,握着拳说:“要论学识那些小娘子如何胜出?又不是投了就中了。” “吠得真响亮。”又是一声轻嗤。 那被嘲笑的士人顿时火气,可抬头一看,发觉是张熟面孔,立马噤声不语。 这永乐县主,可是真的会打人的!他先前就被打过,可官官相护,在这长安都诉冤无门。 说话的人是带着崔萦出来玩的钱白泽。 一大一小都穿着窄袖圆领袍,戴着同款幞头,很是风流俊俏。 骂完后,钱白泽懒得理会那人,她低头,很同情地看着崔萦:“等集贤馆那边的事结束后,你可能就没时间到处吃喝了。” 崔萦嘟囔:“说得现在多一样。” 裴裴都懒得搭理她,先前是打瞌睡懒得动弹,现在开始奋发图强,她要是提了就显得她好没用。 第24章 钱白泽看着崔萦:“过几日带你去赴宴。” 崔萦歪头:“哪儿?” 钱白泽:“山阳长公主府上。” 长公主是圣人的同母胞妹,是清河的亲姑母,她做寿,清河府上肯定要有表示的。 崔家家主崔尚是右相,在诸王夺嫡中持中立。如果不偏向清河,那就最好永远是中立。 崔萦“哇”一声。 钱白泽又说:“先前喂你吃糕点的姐姐记得么?她就是公主府上的呢。” 崔萦歪着头,终于想到了眉眼柔和的崔离,点头如捣蒜:“要去的,要去的。那我是不是还得准备礼物啊,可我没有钱。”她的钱都塞给裴裴了,她身上都没有价值的东西。 钱白泽随口道:“无妨,公主会出的。” 裴琢玉的“孩子”,清河说什么都会当自家人养的。 集书馆的事没那么快出结果,消息传出去后,来投递行卷的还是以士人居多,因为事先有了章程,这些人的行卷,看也不看就将扫到了一边。只是来“应聘”的小娘子不多,宁轻衣也不急,山阳长公主的寿宴后,想来会有更多的人知道,“集书馆”也不是短时间的工程。 宴会设在山阳长公主府,圣人没有亲自来,但赐下绢帛五百匹、金银器百事。这回跟清河设下的只邀请女眷的宴会不同,诸多男宾也都来赴宴。他们一个个都是长安城中的上流人物,除却自己想加官进爵,也会趁着宴会替自家儿女相看。 裴琢玉没想到她也要去,兴致不太高昂。倒是崔萦,问东问西的,很喜欢凑这个热闹。 山阳长公主府在崇仁坊东北隅,跟崔府隔了一条街。长公主并不跟崔家人住一块,就算驸马崔博文也不得随意进出公主府,得等山阳长公主召见。崔离大多时候住在公主府中,不过长公主的两个儿子崔休、崔让,都住在崔府,跟在祖父崔尚的身边读书。 宁轻衣跟裴琢玉、崔萦介绍山阳长公主府上的情况,道:“崔休是要担家业的宗子,老成持重,右相压着他,没让他这么早入朝为官。崔让跟崔离是双胎,不过跟兄长、姐姐性情都不同,十五岁了,还很淘气,有点纨绔的习性。” 裴琢玉点头,自己下了个论断。 没提驸马都尉、御史中丞崔博文,肯定是个垃圾。 宁轻衣的确瞧不起崔博文这个姑父,唯一的长处大概就是“美姿容”,可这些年也逐渐变成酒囊饭袋了。 下了车递送名帖,公主府的家令一看,忙叉手行礼,传唤公主府的婢女在前头给贵客引路。 崔萦被裴琢玉牵着,迈入府中的时候不知怎么脚步缩了缩,朝着裴琢玉靠了靠。 “怎么了?”裴琢玉低头看她。 崔萦摇头,神色怯怯的,说不上来。 裴琢玉摸了摸她的脑袋,示意她安心。 虽然是跟着宁轻衣的,但裴琢玉不用时时刻刻都跟着她,尤其是宁轻衣要去见山阳长公主时。在前厅的时候,裴琢玉跟宁轻衣分道,她牵着崔萦,跟在公主府的女史身后往花园走。穿过重重院墙,眼前豁然开朗。构石为山,连绵不绝,积沙为洲,激水扬波。奇花异树、珍禽奇兽,委在其间。 五月初,翠树结荫,阳光自树隙落下,洒在身上有股暖洋洋的舒适。崔萦一入门很是拘谨,慢慢的放开了些,可她没有到处奔跑,而是紧紧地跟在裴琢玉身边,口中不知在嘀咕什么。 先到的高门贵女凑在一起说话,远处的公子王孙不住在张望着。有好些人在公主府见过,可裴琢玉没记住,好在钱白泽大步走来,裴琢玉也有个人能说话。 “你猜她们在说什么?”钱白泽问裴琢玉。小娘们都很明媚耀眼,凑在一起花团锦簇的,比枝头的花朵还要俊俏灼目。 裴琢玉摇头。 钱白泽说:“肯定在议论集书馆的事儿。”杜佩兰一直对公主府的藏书很感兴趣,不可能会错过这个机会,郑澹容之前也有意动,甚至还愿意教崔萦,她们两一马当先投递了帖子,余下的人则是在张望。 “她们总是担心一些七七八八的事,譬如认为自己不如那些士子,还有怕家中人不同意的,又意动又不敢迈步,烦得很。”钱白泽直言道,她最怕那些忸怩不决的了。都那样了,让她放弃吧,不是很肯。催她迈步吧,又抬不起腿来。 钱白泽带着裴琢玉、崔萦两人去扎那高门贵女堆了。 越王府的永乐县主,京中士女哪有不认识的?至于裴琢玉,更是因清河公主扬名了。 就像是驸马活生生地站到跟前,先前见过的、听过的,都还是吓了一跳。 真是要命!怎么有这般相似的? 她们在这儿说话,隔了一段距离的年轻贵胄们在张望中也挪了脚步来了,大概也想借着宴会相看,一个个打扮得光鲜亮丽。其中最为显眼的是个锦衣少年,跟在他身侧的郎君年纪稍大些,看他一眼,裴琢玉脑海中就蹦出一个“人模狗样”来,不知道为何,她看那人不顺眼。 “打头的是崔让。”钱白泽注意到裴琢玉的眼前,跟她介绍。 裴琢玉点头,崔让是山阳长公主次子,她晓得。 “边上那个是李玉,申国公李睦的次孙、中书侍郎李群英之子。”钱白泽觑了觑神色如常的裴琢玉,又说,“他想尚主呢,先前就看驸马不顺眼。在驸马去世后,他还动了脑筋,想当清河的‘后夫’。”钱白泽冷笑。 申国公原来是太子太傅,因为宁青云谋反事告老了。他家跟谋反案没关联,李睦退下后,李群英得了圣人青眼,被擢为中书侍郎并参知政事,是宰相之一。原本是东宫出身的,眼下支持的是宁青云同母弟——梁王宁泰安。 裴琢玉脱口道:“他也配?” 两人的议论声起初不高,到了这句情不自禁脱出口的话后,声音蓦地高了一个调,引来了一旁人的关注。 好在那边的郎君动了起来,原本泾渭分明的界限渐渐融去,忙着互相见礼,一时间顾不着裴琢玉那句话。 裴琢玉坦然自若。 她想低调不惹眼,但光盯着那张脸往边上一杵,也能招来绵绵不绝的窥探。 李玉注视着裴琢玉,面色极冷。 他厌恶裴治,对这跟裴治模样相似的人,也没什么好感。 一边话题已经荡开,他心情不爽利,故而在听到一旁人说“集书馆”的事后,控制不住一声嘲笑,刻薄道:“修出来的是不是叫娘子书呢?”等惹了众怒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话说得过分,至少该藏在心中的。 “李二多才,怎么春日放榜没见李家二郎名姓?”钱白泽道。 这一道不轻不重的话将李玉惹得满脸赤红。李家二子,长子走得门荫,未来是要袭爵的,如今在千牛卫当差,次子李玉还在考试。他家的确光辉显赫,可一回取二十来人,李玉才学平平,根本就排不上号。申国公府上对他没指望,也懒得去替他张罗。 直接被踩中痛脚的李玉神色大变,如果是寻常士子,他定然要让对方吃个教训,可说话的人是钱白泽,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了。憋了半天,才说:“总比气死夫子好。” 钱白泽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我又不考贡举。” 李玉:“……” 崔让笑眯眯地看着,直到身侧的人撞了撞他,才清了清嗓,出来打个圆场:“不如来玩游戏吧?射覆如何?”毕竟是他母亲的寿宴,可*不能闹出什么事来。他的眸光在人群中扫,最后落在崔萦的身上,眼中掠过一抹困惑。还没等他仔细看,裴琢玉就将崔萦往后身藏了藏,拧眉看着崔让,眼神提防。 崔让看了一会儿,才收回视线,他问裴琢玉,说:“裴娘子会玩么?” 李玉控制不住脾气,知道裴琢玉跟钱白泽一块儿来的,把气一股脑撒了,他讥诮道:“虽是侯府之女,可沦落乡野,配得不知是哪来的村夫,他——” 崔让眉头一皱,眼神冷厉了起来:“李二!” 裴琢玉眼神平静无波,她淡淡道:“会。” 射覆是士人常玩的游戏之一,藏物于器皿之下,而另一方借占卜来猜测物件种类。只不过如今不用旧法玩了,有时候连藏物都省略了,直接给出诗文提示,猜测答案,极为考验士人。 “去取一只小鼓来。”钱白泽看热闹不嫌事大,清河都说了裴琢玉就是驸马,哪能输给李玉这厮?她信任裴琢玉,准备给这事儿上些难度。 李玉冷冷哼了一声,他可是打听过裴琢玉来历的,区区流民,被侯府找回也没被珍视,博得清河青睐,只是运气而已。 说是一群人玩闹,可李玉和裴琢玉之间那剑拔弩张的氛围太明显,旁人也不好凑,只在一边看热闹。 这次游戏没用器皿藏物,李玉直接道:“素王。” 他声音一落,钱白泽便开始击鼓。 裴琢玉不假思索:“贵而无位。” 李玉沉着脸觑了裴琢玉一眼,又道:“胡云。” 第25章 裴琢玉:“听其言也厉。”她没给李玉继续询问的机会,直接道,“浮生依旧叹飘蓬,射《诗经》句。” 李玉一噎,他先前故意不限制谜面谜底,跟裴琢玉一比,倒是显得他小气。他的思绪转动着,耳畔是隆隆的鼓声,烦人得很。他心浮气躁的,等到鼓声一停,还没等他说出答案,便有人答道:“至今为梗。” 李玉脸色发黑,这摆明了是在嘲讽他! 裴琢玉没跟李玉继续游戏的意思,她唇角扬起一抹笑,揶揄道:“名家千里驹不如乡野女。” 啧啧声不绝,李玉猛地一拂袖,扬长而去。 裴琢玉立在原处,一个个小娘子惊奇地望着她。先前在公主府的时候,有所顾忌,还以为她教育不如她们,如今看来,颇为敏捷有才思,哪是真的不通文墨的?这除了樗蒲、投壶一类的,能玩的也就更多了。 小娘子相邀,盛情难却。 裴琢玉心中记着集书馆的事,也想替宁轻衣宣传宣传,了却一番心事。 她愿意在这坐着,可崔萦听得昏昏欲睡的。裴琢玉想了想,让青仙带着崔萦去玩。总不会在山阳长公主府上走丢吧? 哪知没多久,青仙便急匆匆地跑来,说崔萦被崔让带走了。 裴琢玉眼皮子蓦地一跳。 崔让早就盯上崔萦了,看着她就觉得很亲切。趁着裴琢玉她们在玩的功夫,他强行将崔萦从青仙那带走。他满面春光,疾步飞跑,身后是个健壮的仆妇,将乱蹬的崔萦夹在腋下。 “阿娘,我给你带了件礼物——”崔让大声道。 只是在觑见宁轻衣投来的冷光时,他高扬的语调刹那间一止。 崔萦成功地蹬开了仆妇,哪里还记得什么规矩?这里的人她只认得宁轻衣,忙往她的怀中飞扑告状,呜呜咽咽说有人抢孩子。 宁轻衣抬眸,用眼神询问讪笑的崔让。 崔让:“……”他头皮发麻,寒气直冲天灵感,早知道清河在这,他就晚点来了。 第25章 崔萦认亲 看到了没规矩的次子崔让,山阳长公主连连皱眉。 她没仔细看扑在清河怀中瑟瑟发抖的崔萦,抛了一个眼神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外鲜衣怒马的少年面对山阳长公主时候顿时变得唯唯诺诺了,一张脸涨得赤红,半晌后才结结巴巴说:“阿、阿娘娘,儿、儿看她有些眼熟,跟姐姐小时候有些相似,就、就想——” 崔萦给他的感觉好奇怪,先前也听崔离说了,便生出了好奇心。只想着将人抱过来,也许阿娘见到会开心,他没仔细想那么多事。现在被清河眼神一扫,脑子重新长回来一半。 理论上是侯府那边的,可实际上一直待在清河那处,是清河看顾的小人。要知道清河跟公主们都没这么亲近。心想着,崔让还偷偷看了清河一眼。 宁轻衣嘲弄地瞥了崔让一眼,没说话。 山阳长公主的脸色倏地沉了下来,呵斥道:“胡闹!”她怒瞪着崔让,“你这行为跟抢掠有什么区别?我们就是这样教你的?” 崔让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山阳长公主冷淡道:“回崔宅去,不要过来了。” 崔让一听,顿时急了,仿若遭了个晴天霹雳。他大叫一声“阿娘”,可山阳长公主使了个眼色,那架势崔让自己不肯,也要让仆妇将他拽下去。崔让顿时畏缩了,求救的眼神递送到宁轻衣那处,可宁轻衣一哂,仿佛没看见。 崔让垂头丧气地出门,母亲寿宴他不能参加,这事儿传出去,他又要被骂不孝了。可再争辩,结果只会更坏。离开院子的时候,正好撞到了快步走来的崔离和裴琢玉。崔让眼眸一亮,恳求地望向崔离,喊了声“阿姐”,崔离皱眉,伸手推了推他,完全不理会他讨好的笑。 屋中。 山阳长公主拧眉,抱怨了一句:“二郎越大越没规矩。”紧接着,又从手臂上退下一串红粟玉臂支递了出去,安抚崔萦道,“好孩子,受惊了。” 崔萦干嚎了一通,没哭。 她就是不喜欢直接抢小孩的,听懂了那人受罚了,她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听到变得温柔的声音后,她从宁轻衣的怀中起来,悄悄地朝着座上的贵妇人望了一眼。 可看上一眼,不知怎么就离不开视线。 山阳长公主早就听崔离说了崔萦的事,从这小孩扑到清河怀中,她便猜出小孩的身份。她先前还跟崔离说将人邀进府里来呢,可崔离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现在是她的寿宴,清河府上的“母女”也来了。 她其实没想过小辈与她有什么交集,这一刻是带着关怀清河府上后辈的心思望过去的,哪知看了一眼,心肝便猛地一颤,脱口道:“昭昭?” “姑母?”宁轻衣蹙眉,看着山阳长公主的反应,有些困惑。 她放在心上的事情太少,也不大记得崔离小时候的模样。至于姑母吧,她寻常也不会去细想。此时一大一小在一块,对比倏然间强烈了起来,宁轻衣眼皮子也开始猛跳。 崔萦的确有些像姑母。 如果昭昭没走丢,也差不多这么大了吧? “好孩子,过来些。”山阳长公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但那涌动的情绪无法遏制,她朝着崔萦招了招手。 崔萦左右张望,她无助地寻找裴琢玉的身影。跟裴琢玉相依为命一段时间,她早就将裴琢玉当成最大的依靠。她其实是想往前走的,可脚步蹉跎,不自觉地变成后退。 但裴琢玉没在。 “阿萦,去吧。”宁轻衣柔声道。 崔萦乖巧点头,在屋中,宁轻衣是她最熟悉的人。她双手背在身后绞着,脚步缓缓地移动,等挪到了山阳长公主跟前,被一把拢入温暖的怀抱。 山阳长公主眸中盈着泪,颤声问:“乖孩子,今年多大啦?你家在哪里?阿娘阿耶是谁?” 就在说话的功夫,外头仆妇来通报,说是崔离、裴琢玉过来了。山阳长公主这才从情绪中抽离出大半。 这孩子是裴家那小娘子的。 是亲生的吗?山阳长公主胡思乱想着,转眸去看宁轻衣,却见她神色如常,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她在心中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裴琢玉脚步匆匆。 乍一听崔萦被崔让抱走了后,她满心恼怒。 虽然知道在公主府里不会出什么事,可仍旧想将崔让抽一顿。 清河不在,她只能通过钱白泽找上崔离,再请崔离带她去找人。 入屋的时候,她的脸色才缓和几分,朝着上首的公主们行了一礼。 “阿娘。”崔萦扭头看裴琢玉,声音又细又小。她窝在山阳长公主怀中,一时也舍不得离开。 裴琢玉在看崔萦的时候,视线自然也从山阳长公主面上扫过。 她眼皮子一颤,心想,有些像。 长公主驸马谁来着……崔博文,崔家!裴琢玉心中一惊,面上分毫不显。 山阳长公主也在看裴琢玉,她原怀着一丝微弱的希冀,想看崔萦与她阿娘像不像,可瞧上一眼,就露出一副见鬼似的神色。 这不就是活脱脱的裴治吗?! 说一万次“肖似驸马”都不如直接看上一眼。 她甚至有些怀疑,裴治其实没死。但当年的事情,也不容裴治复生,所以清河让人假扮小娘子留在了府上。 “阿娘。”崔离轻轻喊了声。 “裴娘子与故人有些相似。”山阳长公主回神,抿唇一笑。她又佯装无意道,“听离离说,你夫婿为崔甫存,是举子么?” 裴琢玉:“?”什么夫婿。 宁轻衣脸色也沉了沉,只觉得“夫婿”两个字扎耳朵。 崔萦心虚地点头。 屋中寂静,场面略有些尴尬。 还是宁轻衣抬头,跟山阳长公主说了声“让下人都离去后”,才说:“琢玉她没有夫婿。” 山阳长公主困惑。 被她搂在怀中的崔萦一挣扎,滑了下去,蹭蹭蹭跑到了裴琢玉的跟前,猛地朝着她眨眼。 山阳长公主问:“什么意思?” 裴琢玉心领神会。 她跟崔萦以“母女相称”,可如果崔萦能够找到家,她也不会强行霸占崔萦的,当初来长安,其实也抱着认亲的目的不是吗?长安城、贵人、崔……这相似的面孔,想来差不了多少了,就算是认错了,有清河在,想来也无事。 思忖片刻后,裴琢玉又朝着宁轻衣递送了一个询问的眼神,等宁轻衣微微一颔首,她就道:“阿萦是我的养女,我并未成家。” 崔离呆住。 要知道在清河府上,崔萦说得头头是道,难道她被小孩骗了吗? 山阳长公主心脏骤然一缩,她按住了椅子把手像是要站起来。头上步摇如银线般纤细的流苏垂饰微微晃动起来。 崔萦唉了一声,看着裴琢玉。 裴琢玉拍了拍崔萦,无声地安抚她的情绪。她对上山阳长公主的眸光,将自己与崔萦相遇的事情娓娓说来。其实也没有很长,但在她有记忆的几年里占了极大的比重。她把知晓的事一一告知,但更之前的,却无法知晓了。她认识崔萦的时候,崔萦就已经野蛮生长,身上也没有母亲留下的信物。 第26章 山阳长公主听得热泪盈眶,她的眼中现出极大的柔情,纵然是没有信物,已然是认定了崔萦就是她失踪的孩子。她双手合十,呢喃着“佛祖保佑”,起身走向崔萦,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 老天保佑,她的昭昭活着,还长得玉雪可爱。 可那些错失的年数里,她到底是吃了多少苦头啊? 崔萦歪头:“阿、阿娘?”看着山阳长公主,她也想哭了。 余下的时间留给母女、姐妹了,裴琢玉推着宁轻衣从屋中出去,在如释重负的同时,内心也充盈着一丝丝的怅然。 “怎么了?舍不得?”宁轻衣问裴琢玉。 “有些。”裴琢玉道,在困顿的日子里,她带着崔萦跑过大街小巷,像是飘蓬。不过崔萦还是幸运的,小小的蒲公英终于落地生根,找到家了。 她的家呢?裴琢玉想到了这个字,心中微微一刺。 大概是积蓄在尘封记忆中的情绪,裴琢玉感知到它,心中闷闷的,不是很畅快。 有家的归家,没有家的……要继续往前走,不能回头了。 “又不是见不着。”宁轻衣莞尔一笑,她抓住裴琢玉的手,凝眸望着她,“只要留在长安,你随时都能见到她。” 裴琢玉视线在宁轻衣手上停留刹那,没挣开,她一挑眉,故作轻快说:“是哦,有殿下在,我就算是想见皇后,也不费吹灰之力吧?” 她在调侃,可宁轻衣认真问:“你想见吗?” 裴琢玉一怔,仰头望天。 那什么……她就是随便说说的。 宁轻衣哑然失笑。 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 裴琢玉脸上的笑容略微有些不自在,但很快的,她又说:“那还要给阿萦找夫子吗?” 宁轻衣:“要啊。不出意外的话,集书馆那边,崔离也会过来。”倒不是说崔家学识不够,但从崔尚留了两个孙子在崔府培养可以看出,他更在意崔休、崔让的前程。至于崔离,只依照一般的闺阁娘子来培养。 可到了集书馆的人不会止于此。 她姑母是个聪明人。 “啊?”裴琢玉凝视宁轻衣,她琢磨一阵,问,“殿下跟长公主达成什么协议了吗?” 宁轻衣低声道:“尚未。不过想来也快了。她先前跟姑母提了句集书馆,姑母跟她说介绍几个人,可当时一听就知道是客套话。现在因为崔萦归家,为了表示感激,姑母无论如何都会将客套话变成真的。 第26章 日有所思 找到失踪多年的孩子是件大喜事,可山阳长公主没有声张,除了宁轻衣她们几个,没人知道。 认回孩子这事儿不能草率,况且,到底让孩子回来,还是让她留在清河那边,山阳长公主没能拿定主意。 作为一个母亲,她自然是希望孩儿一直留在她的身上。 但正因为她是个失职的母亲,她还需要考虑更多。阿萦回到公主府里,未必能有在清河府上好。她毕竟有夫家,崔博文是个没用的,但崔尚是中书令。她要是跟其余府上的女眷走得太近,甚至弄出“集书馆”,都会让崔家被圣人盯上。 清河就不一样了,她向来体弱,不知道能活多久。驸马又因为废太子一事被牵连,没有能依靠、谋划的夫家,所以在圣人的眼前,她是不会威胁到皇权的。圣人对清河的信任,是几个皇子求都求不来的。 崔萦还小,可经历的事情不少。山阳长公主不拿她当无知的幼童看,慢条斯理地将没在今日就宣布她身份的缘由说给她听。崔萦眨了眨眼:“那我还是跟裴裴一起住吗?” 山阳长公主莞尔一笑,问:“你喜欢她吗?” 崔萦不假思索道:“喜欢她呀,裴裴什么都会。”表达了对裴琢玉的欢喜后,崔萦又想起了自己的新娘亲,她仰头凝视着山阳长公主,问,“那我还能来看阿娘吗?” 山阳长公主点头:“当然可以。” 崔萦“哇”一声,很高兴地说:“那我不想念书的时候就来找阿娘。” 嘿嘿,她是有娘的小孩了,干什么还要读书啊! 山阳长公主:“……” 长公主的生日宴,无论如何她都要出来露个脸的。她心中实在是欢喜,不想跟女儿分开,索性牵着崔萦的手一道出去了。她的神色柔和,时不时看崔萦几眼,宠爱之情溢于言表。其实仔细看,山阳长公主和崔萦还是有些相像的,但哪有人敢盯着长公主猛瞧?再说了,有裴琢玉这么个酷似清河驸马的人在,再多的一惊一乍,也都朝着裴琢玉去了。 在看到崔萦后,有的人也只是想着,这对“母女”真是好命。 得了两位公主的青睐。 京中的贵人们还是有自个儿的小团体的,清河难得打起精神露个脸,怎么都要先应付几个亲戚。她虽然想时时刻刻见到裴琢玉,可到底没拘束着她,放任她继续如一尾游鱼般窜入花团锦簇中。 小娘子们对裴琢玉好奇,尤其是她先前露了一手,让小娘子们知道没必要顾忌太多。裴娘子比她们想得有本领,不用怕说起什么挫伤她的自尊心。一群人坐在一块聊了起来,在发觉裴琢玉的脾气其实很好后,问题越发多了,甚至打探起裴琢玉的过去。 裴琢玉在心中暗叹气,不是她不愿意说啊,而是她真的不太记得。思来想去,她只挑了个别问题回答,譬如说“学识”。她也不管小娘子们信不信,半真半假说:“原先就念过几年书,家中遭了难,不得已为谋生奔走。幸得公主爱怜,能浏览府上万千藏书。一段时间读下来,虽是愚钝,可也记住了些。” 这话唬人的,在公主府,她都睡大觉呢。 又有人问:“裴娘子跟在殿下身边,那集书馆之事,娘子也知道吧?殿下是什么个意思?” 裴琢玉道:“府上藏书浩如烟海,可一直束之高阁,反倒是让它们变得无用了。殿下想着建设集书馆,也是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可以获得知识呢。” 问话的小娘子点头,犹豫片刻,又说:“那校书呢?怎么不是请大儒啊?”她其实有些心动,但她阿耶不允许,榜上写着士子士女……虽说男女之间能来往,可整日处在一块,于名声终究不妥当。 裴琢玉注视着小娘子,问道:“难道只有男人们才能有向学之心么?”能来公主府的都是些上流人物,想要读书写字并不难,可之后呢?没有她们能走的路了。她想了一会儿,有些头疼,抬起手指,揉了揉眉心,岔开思绪,又说,“要是集书馆中有小娘子,能起个领头作用吧。” 如果都是士人,一些小官宦或者商人家识字的女儿,大概也不敢来了。 “可男女混迹一处,总会惹人非议吧?”说话的小娘子忧心忡忡,她其实不觉得有什么,可世情如此,哪里是她能够抵抗的? 哪里可能有什么男子?裴琢玉心想着,可没说。她微微一笑,端着一副神秘莫测的神色,说:“殿下自有主意。” 她说得含蓄神秘,再追问下去就显得不识趣了。 话题戛然而止,小娘子们很快便挑起新的话题,笑语嫣然的,又是一副活泼样态。 可一旁,仍旧有人记挂着集书馆的事。 譬如杜佩兰。 她朝着郑澹容挪了挪,压低声音问她:“集书馆,你家中怕也不同意吧?” 郑澹容垂着眼睫,说:“有商议的余地。”本来以为公主府只是给崔萦找夫子,没想到集书馆的消息传出了。如果是前者,她祖父必定会斥责她,至于后者,祖父会不高兴,可也会卖公主一个面子。前提是,公主欣赏她。 “你快要除服了。”杜佩兰忽然开口。 郑家不比谢家,她外祖尊重她的意见,可郑家——每一个儿女的婚事都跟仕宦挂钩的。郑澹容今年十八,其实早该许人了,因为服丧耽搁了。一旦除服,她就会成为棋子。郑家先前看好废太子,如今又在梁王的身上押注。 郑澹容脸上笑容一僵。 杜佩兰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想利用集书馆的事挣脱家中掌控啊?”杜佩兰又往郑澹容身上凑。 郑澹容推了推杜佩兰,淡淡道:“你喝多了。” 杜佩兰笑了一声,没再多嘴。 待到宴席散后,郑澹容悄悄地往裴琢玉那处递了一封书信。 裴琢玉挑眉,还没问什么,便见郑澹容匆匆提着裙裾跑了。她将书信往袖子中一揣,朝着宁轻衣行了礼,张望一阵,道:“阿萦呢?” 宁轻衣道:“留这边过夜。”她看到裴琢玉脸上的怅然,又哂笑道,“你若是想留宿也可以。” 裴琢玉摇了摇头。 崔萦是归家呢,总不能因为一些想念就赖在这边吧? 她跟宁轻衣一道回平康坊公主府。 马车里,宁轻衣有些乏,抚了抚眉心不说话。 裴琢玉安安静静的,时不时抬眼觑宁轻衣一会儿,等宁轻衣眼皮子颤动,似是要望过来时,忙不迭地收回视线。 第27章 “信呢?”宁轻衣藏着心事,片刻后,没忍住。抓到裴琢玉的目光后,轻哂一声,问,“写的什么不看看么?” 裴琢玉“哦”一声,展开扫了一眼。 最先看到的是一句话:“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宁轻衣凑来,脸色有些黑。 裴琢玉不认为这是郑澹容给只见过两三次的自己的表白,她仔细看了看,递给宁轻衣,轻声道:“给殿下的。” 这句诗出自《湘夫人》。 香草美人之喻,希望得贤君青睐。 “她投递了诗文,集书馆要招人的话,她跟杜娘子都得招揽吧?”裴琢玉想了想,又问,“郑家是有什么难处么?” 宁轻衣道:“荥阳郑氏啊,这一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呢。郑家是靠向梁王的,她即将除服,郑家兴许会利用她的婚事牟利。”仕宦婚姻是张大网,很少人能够从中逃脱,便算是当初,她下降“裴治”,不也是命运强行安排的么?只是她更幸运罢了。 “殿下打算如何?”裴琢玉又问。 “怎么?”宁轻衣一挑眉梢,直勾勾地望向裴琢玉,“你关心她呀?” 裴琢玉一脸惊诧:“有吗?” 宁轻衣托腮,看着裴琢玉笑,半晌后才正儿八经地回答她:“她既然投书,我自然要拉她一把的。” 她跟梁王面上还维持着极好的关系,她要用人,梁王巴不得送上,不会给她找不快,郑家那边,暂时也不会有什么话,顶多是期待着集书馆校书没几天就散了,毕竟在他们的眼中,只是儿戏,都算不上事业。 裴琢玉点头,也没追问的兴致。 她见宁轻衣有谈兴,又开启了新的话题:“殿下跟长公主谈了什么?” 宁轻衣故意不说,她就一直看着裴琢玉。 裴琢玉都快以为自己脸上长出花了,宁轻衣才说:“姑母问我将你放在府中,到底想做什么。” 的确问了,但这不是重点,只略略一提。 “殿下怎么回答的?”裴琢玉声音放轻,她屏息,语气中藏着小小的、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待。 “你应该听了许多人说你跟驸马相似的事了吧?”宁轻衣话锋一转。 裴琢玉的心一缩,仿佛被细爪捏了一下。她闷闷地“嗯”一声,分不清情绪从哪里来。 她挤出一抹笑:“我在,殿下会开心些吧?” 替身的职责不就在这? 宁轻衣不否认。 她抬起手摸裴琢玉的脸。 可裴琢玉下意识地一撇,柔软的指腹从她的面颊轻轻地勾过。 裴琢玉察觉到自己的动作太刻意,又故意扭了扭脖子,仿佛刚才的动作只是巧合,只为了松松筋骨。 宁轻衣道:“裴治是裴治,裴琢玉是裴琢玉。” 裴琢玉闻言一怔,她不明白。 宁轻衣又说:“你就是你。” 她也曾想过只告诉裴琢玉她的身份,可牵扯太多了。 在不触及那让裴琢玉的伤心的过往时,她要怎么解释她的驸马从“男人”变成了女人?她要怎么解释裴家和废太子谋反的事?她要怎么说清这些年的分离?想要尘封一切,就只能一字不提。摆在她们面前的,没有只揭一半的选择。 裴琢玉笑了笑说:“好。” 宁轻衣知道现在的裴琢玉给不了自己想要的反馈,只能将一些心思给压住。 她抬起手抚摸着裴琢玉的面颊,这回裴琢玉没再“不经意”地闪避她。 裴琢玉不会抗拒她的碰触和拥抱,算是一个好消息么? “姑母给我介绍了人。”指腹从裴琢玉的眉梢带过,宁轻衣的眼神中藏着深深的眷恋。她跟钱白泽都调查过了,没发觉裴琢玉的身份有什么异样,不知道幕后人什么时候会出现——如果有的话。可她不会因一点疑虑就将裴琢玉抛到一边。 “颜夫人讳真言,是琅琊颜氏出身,不过她去世的夫婿是个小官,只做到了钱塘县丞。姑母说她有彤管之才,我已经命人去请。至于另一位,则是在京中。卢贞隐卢夫人,她夫婿与儿子皆早死,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尚在,母女俩并有文名,今日宴会也来了,不知你有没有见着。” 裴琢玉:“……”她摇头,人太多了,一个个哪能记得住? 不想动脑子,一思考就头疼,她天生躺平的料。 “有她们在的话,集书馆的事情便不用我们费心了。”宁轻衣莞尔一笑。她极少出席京中贵女们的宴会,同辈认得的都不多,何况是长辈?她阿娘曾经有闺中密友,可一个个的,出嫁后便随着夫婿回外地赴任。毕竟是皇后,在宫中也不大便利与人交通,人脉这块,当真不及姑母。 宁轻衣轻声细语地说话,裴琢玉只管听。 感觉还没多久呢,马车便抵达清河公主府。 裴琢玉送宁轻衣回到若水院才转身走,只是走了几步后,她又回眸。 灯影下花枝横斜,微风吹影,波光如水,树影如游鱼。 宁轻衣从轮椅上起来,也没回屋。 隔着一段距离,裴琢玉其实瞧不清宁轻衣的神色,可脑海中浮现的仍旧是如春花般的笑颜。 她的心尖猛地一颤,好似被拨动的弦,震颤间余音不绝。 裴琢玉猛地转身,脚步竟有些莫名的仓皇。 崔萦没在,少了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绿猗院中静谧得很。 檀栾竹影,飙松声,夜里的院落非但没有清雅,反倒有种溢满心怀的寂寞。 裴琢玉有心事,难以入眠,索性拿了医书继续挑灯夜读。 直到困乏了,才放下帘帷、合上床上的山水屏风。 临睡前想了刹那宁轻衣的那句“你就是你”,裴琢玉做起了梦。 场景光怪陆离,变幻不定,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梦里的她借酒浇愁,大发脾气。 屋中酒气四溢,杯盘狼藉,碧仙、青仙两人的神色很是惊惶,最后是宁轻衣过来了。 梦里的宁轻衣没有单薄得像是随时被风吹走的蝶,她出行也不必用轮椅、肩舆。 幞头扔在一边,她披头散发坐在榻上。 而宁轻衣只是眸光柔和地凝视着她。 她雍容优雅,而她落拓苦闷,一对比,相形见绌,哪能不起羞惭意?她慌忙地抓起榻上的一把团扇遮脸,而宁轻衣缓步朝着她走来,握住她捏着扇柄的手,慢慢地下拉。 她的眼中充斥着醉意,噙着清泪。 宁轻衣的眸光仿佛倒映着星辰,粲然生辉。 “我不是裴治。”梦里的她只会说这句话。 “你不是。”宁轻衣一颔首,说话间终于将颜面的团扇拨开,“以后你只是裴琢玉。” 她心间刺痛。 团扇啪嗒一声落下,她像是跨越了一堵厚厚的墙,然后,以狼狈却又全新的面貌,出现在宁轻衣的跟前。 “殿下。”她在呢喃。 酒消失了,满地的碎片也消失了。 呢喃声逐渐化作了喘气声。 那原本捏着俯身看她的宁轻衣不知怎么坐在了她的腰间。 她双手往后撑着床榻,不知是该躺下还是起身。 金筐宝钿玉梁带扣在榻上,传出清脆的声音。 温热的呼吸越来越近,眼前的景致越来越远朦胧幽暗,直至什么也瞧不见,只听得到夜间暧昧而又细碎的声响。 然后,清晨一声清脆的鸟啭,一道柳莺的啼鸣。 裴琢玉猛然间惊坐起,她擦了擦额上的汗。 双手圈着双膝,裴琢玉呆呆地坐着。 梦向来如浮云容易来去,可这次不知怎么,无论如何都甩不掉,在她的脑中上演,越来越真切深刻。 要说梦到她不做裴治这很好理解,但后头刹那变幻的场景也太离奇。 她跟公主、她对公主……怎么是那样! 裴琢玉想着,眼神迷离起来,呼吸也越来越粗重。 整个人像是被扔到了火炉中那般浑身发烫。 要是能直接烧成灰烬、烧掉所有梦幻就好了。 可偏偏越是烧炼,那些迫不及待甩开的东西越扎得深。 真真是……让她怎么面对清河公主? 不会是之前想着替身才导致的吧? 她就这么恪尽职守,除了当“脸替”外,还想替到别的地方去? 这不能吧? 裴琢玉抬手拍了拍脸颊。 可晕乎乎的脑袋没有清醒,她无声地哀嚎着躺倒。 不对不对,重新再梦! 第27章 笼中之鸟 醒醒梦梦的,重新躺下的裴琢玉睡得不大安稳,睁眼好多次。 新梦没能够覆盖旧梦,始终在脑海中盘桓的,是让她猝不及防的旖旎春情。 不用为谋生发愁,也没有人嬷嬷管束的裴琢玉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可惜人躺着无所事事,脑子中的思绪越发不受控制。裴琢玉认命地起身洗漱,琢磨着今日看那些书好。 到了午膳的时候,若水院那边有人来请。裴琢玉面色再度烧红,眼神闪烁着,非一般心虚。她将书一卷,没找到推拒的理由,还是迈着轻快的脚步过去。 第28章 两人一道用膳,许是先前裴琢玉开了个药膳的头,庖厨那边见清河公主肯用,跟府医那边一合计,忙将调养身体的药膳给安排上来。桌上碟子陈设,里头的食物色香味俱全,可都是给裴琢玉*准备的。 宁轻衣自己呢,拿着调羹,心不在焉地尝着。 她觑了裴琢玉好几回,按理说裴琢玉是一心干饭,可今天有些怪,视线被她逮着好几回。躲闪得快,可绯红的脸色是骗不了人的,宁轻衣觉得稀奇,兴致也就更高了。 裴琢玉的心跳得很快。 她哀嚎着要命,有些后悔打肿脸充胖子的行为。 她干嘛非得过来啊?来就来了,为什么不能装得镇定自若?到底谁才是眼睛的主人啊?非要盯着公主猛瞧吗?瞧就算了,就不能机警一点,抓个宁轻衣没注意到她的好时机吗? 好不容易熬到午膳过去了,裴琢玉木着脸看侍从麻溜地收拾盘碟。 公主要午睡的吧?到时候看多久都不会被抓吧? 五月后的天气逐渐可人起来,窝在屋中有些气闷,阁子里安设了一架碧纱橱,藤床被搬到了里头,还立着挡风的山水小屏风。 香炉烟气袅袅升起,映在屏风上,仿若山中蒸腾的烟岚。 宁轻衣坐在藤床上,不时看裴琢玉。 也没喝酒啊,那红晕怎么久久不退?她的驸马在想些什么呢? “琢玉是有什么心事么?”宁轻衣状若无意地问。 裴琢玉回神,赶忙摇头说没有。她的坐姿端正,手指搭在腿上一动不动。但眼神就没那么好控制,在宁轻衣脸上轻轻一掠,又快速地挪移,最后定落在宁轻衣持着白玉麈尾的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肌肤与玉柄几乎同色。 宁轻衣唔一声,浅浅地笑。 “我睡会儿。”她说。 裴琢玉点头,宁轻衣没安排她的去处,去留都是她取舍的。她明显地感知到在身上流连的目光,心想着,等宁轻衣睡了再悄悄起身,可真等宁轻衣陷入午梦中,她又不大想离去了。 巢喧乳燕,珠帘披曳,藤床屏枕,满户香风吹面。 裴琢玉凝眸,几次想触碰宁轻衣的脸,又不安地缩了回去。 她幽幽地叹气,捡起医书继续看。 她这脑子里有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不能嗖一下变成神医,还得老老实实地将东西装进去。 宁轻衣醒来的时候,见裴琢玉没走,心中欢喜。 她云鬓松散,睡眼惺忪的,抬头的时候钗尾碰到了枕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动。 裴琢玉惊回,听着钗声不知想到了什么,面颊一下子涨得通红。 她想要将自己钉在椅子中,可宁轻衣在喊她的名字,声音又轻又细,那千回百转的语调,很勾人。 裴琢玉走向藤床,她想着扶宁轻衣一把,哪知宁轻衣也没起来的打算,就直直地跌在她的怀中。裴琢玉唉一声,忙抬手笼住宁轻衣的腰。 “殿下?”她喊了声。 宁轻衣伏在裴琢玉怀中,假装没听见。 裴琢玉面上堆起无奈的笑,只好任由这一团暖玉蜷在怀中。 “你的心跳得好快啊?”还是宁轻衣先说话,她仰头凝望着裴琢玉,调笑道。 “有、有吗?”本来谁也不说,裴琢玉还能掩耳盗铃一下,哪知宁轻衣直接地点破,血液瞬间逆冲,热气笼罩着整张脸,不用看镜子也知道如赤霞。裴琢玉害臊得不行,那游离的画面又在眼前逡巡不已,浮光掠影,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发热了?”宁轻衣抬手抚摸裴琢玉的额头。 她的指尖微凉,像是清泉缓缓地流过。 裴琢玉晕乎乎的,耳畔嗡鸣不已。 “我、我没。”挤出来的话语支离破碎,渐渐与梦境中的光影重叠。裴琢玉一时间分不清虚幻还是现实,在宁轻衣的指尖点到她唇边的时候,她被一股莫名的亢奋催动着,微微启唇,在宁轻衣的指腹轻轻地咬了一口。 她的心中翻起了激浪。 宁轻衣垂着眼睫,面上薄红。 她大可在放任手指在裴琢玉唇舌间尽情搅弄,可裴琢玉总会从迷离中惊醒。 到时候没人来熄灭她心中燃烧起的火。 宁轻衣压了压裴琢玉的下唇。 裴琢玉一僵,猛然间醒悟这不是梦境。 她恨不得地上出现一道裂隙让她整个人钻进去,她仓皇地抬眼,盈着泪光的眼窘迫而又忐忑。 宁轻衣拉起裴琢玉僵硬的手,凑到唇边咬上一口。紧接着起身,若无其事地说:“集书馆那边,需要出份试题。” 裴琢玉从梦寐中回神,“噢噢”两声,面上的热意仍旧褪不去。 她隐约觉得,有些事情变得不大一样了。 宁轻衣倒是想抱着裴琢玉不撒手,可一堆的事总要处置的。她坐在一边思索集书馆的试题,裴琢玉则是安静地坐着翻看医书,偶尔抬眸,两人视线交汇,又匆匆地落下,反倒生出一种欲语还休的缠绵来。 “府中的书都搬到那边后,是每一种类属都要寻校书人吗?”裴琢玉看完一卷书后,主动地打开话题。公主府里的藏书极多,在绿猗院中只是一小部分而已。除了儒家经典外,史书、律书、医书、算学书、农书甚至历书、纬书都有。 “一下子哪里找得到那么多人?”宁轻衣笑道,“先从经和史着手。” 毕竟这些才是士人们奉为圭臬的东西,至于律学算学,都是浊流。 步子也不能迈得太大了。 宁轻衣心中有章程,山阳长公主宴会后,小娘子们私底下传话,再加上席上长公主有意无意地推荐,来府上投递的娘子们也多多了。约莫到了五月中旬,宁轻衣便一个个下帖,邀请她们到南边的府邸中参试。 那些士人们一直关注着集书馆的消息呢,哪知道等了这么久,等来了一个晴天霹雳。别说是那些才学平庸的,就连自诩才高八斗、名满京华的也都没被选上。消息嘛,一打探就来了,清河那边一个士人都没选,全都是小娘子! “这不是儿戏吗?”酒楼里,士子们愤愤不平,亏他们期待那么久,结果就这?公主府上不要他们,那就直接说“不”啊!他们私底下敢抱怨,可没那胆量到公主府外闹,只想托点关系去问问到底怎么一回事。 酒楼中一间阁子里。 权贵家的小郎君们聚集在一块,脸色各异。 其中最轻松的还是长公主府上的崔让,他对什么集书馆没兴趣,今日同意出来,也只是散下心。先前母亲寿宴,他因为做错事情被遣回崔家,到了晚上还挨了祖父一顿打。他现在知道了,崔萦是他的小妹妹,可不知道母亲跟祖父商议了什么,竟然没有将人认回来。他想不通,但也管不着。 “殿下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只是一时兴起?”李玉面色寒峻,他本来以为自己十拿九稳的,哪知道根本就没选他。 “清河寡居,到底得避避嫌吧?”崔让懒洋洋地开口,他转头看了一旁不说话的少年郎,啧一声,问,“韦四,你知情吗?” 韦四名唤韦朔,是梁国公府上的。现任梁国公韦安国是皇后之父,但先妻只生了一个女儿,现在韦家的都是后妻所生。韦朔呢,就是韦安国长子韦范家的,在一干堂兄弟里排行第四。韦家跟皇后不亲,和清河这边往来也没多热络,韦朔哪里说得出所以然来。 韦朔睨着崔让:“不如二郎去问一问?” 崔让琢磨一阵,说了声“好”。他看到清河有些发怵,但先前的事情还没正式道歉呢,眼下正是个好时机。 宁轻衣要跟姑母交好,当然也不会将崔让拒之门外。对崔让打听的事情呢,宁轻衣也随便找了个“不便与士人接触”的理由将他打发了。崔让乐陶陶的,还以为是自己猜对了。从清河公主府出来,转头就回到长公主府上,刚好大哥崔休也在。崔让高高兴兴说清河和裴琢玉原谅他抢夺孩子了这件事,又拽着兄长想跟他一起去看看小妹妹。 只是崔萦不喜欢崔让,她宁愿跟崔离一起玩。 山阳长公主瞪了没正行的崔让一眼,漫不经心说:“清河不便,却是有人便的。” 崔让连连点头,说上几句话就跑了。 崔休还恭恭敬敬地侍立在山阳长公主身侧,他垂眸道:“母亲是在利用二郎么?” 山阳长公主面色不变,哂笑一声道:“你去教一教你弟弟,该如何说。” 崔休沉默一瞬,点头说:“儿明白了。” 近些日子集书馆的事情,士人们议论得多,怨愤的声音不少。 崔让虽然被崔尚带在身边教导,但有的事情是人力不可为的,仍旧喜欢跟一些纨绔们混迹在一块。他拉拨着一些人也弄了个“集书会”,一时间夸赞崔让的声音极多。可没几天,崔让就不务正业了,将那集书会变成了斗鸡盛宴,有点志气的士人们都跑了,写诗文将崔让痛批了一顿,又表现出自己对“贤王”的期待。 第29章 本来各家就心思浮动,这会儿从清河、崔让两人的事件里得到了灵感,想抓住这个好时机。尤其是秦王宁丹旭。他的母族是开国勋贵,跟高门士族之间隔了一层。原来他的王妃是河东薛氏,借着这层关系还能笼络点士人,可惜王妃短寿。王妃薨逝后,他母亲希望他续娶勋贵之女,可宁丹旭不大乐意,他有自己的想法。 “那些士人本来期待着清河,可清河只请了小娘子去集书馆,怕只是玩乐。崔让那边跟风,可也是烂泥扶不上墙。士人们经过两次起落,情绪在低谷,如果趁着这个时机,真的办起一个书馆,岂不是能得巨大的名望?” 宁丹旭很是眼馋,开国勋贵横刀立马,驰骋疆场。但祖、宗之后,天下承平。圣人冲龄继位,原本的辅政都是军功勋贵出身,可现在立在朝堂上的还剩下几个?未来还是士人的天下。 梁王府中,宁泰安也有些意动,尤其是听说秦王府大肆采买书籍后。若是依照年龄,秦王宁丹旭比他大,有继位的理由。要是被他夺取名望,日后不是更加难缠?府上的幕僚一半劝一半阻,宁泰安左右为难。 最后梁王友韦承轻轻地问:“殿下认为太子何罪?” 宁泰安陡然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那兄长何罪?罪名是谋反,可为什么要谋反?太子名望正拢,朝中小人作祟。堂堂储君被逼到了谋反自保,是他咎由自取吗?分明是圣人的“权术”!如果他在这个时候出头,圣人知道这件事情后会喜还是怒? “我若不为,秦王府那边——“宁泰安面色犹疑,他现在能想到的事情,宁丹旭府上难道没有人想明白吗?端看他愿不愿意选择赌上一把。 “殿下只管买书就是,至于书去哪里——”韦承意味深长地瞥了宁泰安一眼,话音戛然而止。 宁泰安眸光闪烁,书籍最后流向哪里最妥当?当然是清河的手中。清河办集书馆跟他们不一样的,况且清河请的都是小娘子,一看就是解闷用的小玩意儿,他现在就卖清河一个好,到时候清河会帮他的。宁泰安心中大定,忙命人去采买书籍。 秦王府、梁王府一动,燕王宁群玉以及鲁王宁居兴也想凑个热闹,但这两人不如秦王、梁王阔绰,动作也稍微慢了些,一时间落在后头。 清河公主府上,宁轻衣见几个喜欢跟风的兄弟上钩,心情很是畅快。 有的道理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想赌上一把,尤其是在兄弟们都动作的时候,更会秉持着“大家都做了我不能落下”的心理去办,再说就算是出事了,也不可能只罚某一个。 “府上是不是还有些重复的抄本?”裴琢玉得到消息后,思索了一会儿,一挑眉说,“唔,都卖出去吧,长安书贵,正好提价。”往常抄本一卷约莫一贯钱,那是珍本书籍要价更高。几位亲王现在买书买得眼睛发红,趁机宰上一回。 清河府上不差那点钱,阿娘留给她的资产自有人打理,用不着她去费心。不过裴琢玉都这么提了,仔细想想,让那几位兄弟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是很有趣的。 秦王府中。 书府上其实也有现成,书馆么,也就是换个匾额的事。宁丹旭着急,一边风风火火地搜罗善本,一边网罗长安的士人。那些士人在清河和崔让那碰了墙,又在宁丹旭这得了好处,哪能不题诗作文?将宁丹旭乱夸一通。 宁丹旭春风得意,可承天帝却是憋得一肚子火气。 呈在御案上的是一些诗文《宴秦王府昭文馆》,其实不乏朝臣之作。 秦王府书楼称书馆,那是不是里头的士人都得称一声大学士?! 承天帝气得不轻,丝毫不给宁丹旭面子,直接将他喊到宫中,当着宰相的面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宁丹旭心一沉,哪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不是,清河那边不也叫“集书馆”吗?怎么就他的“昭文馆”挨骂?他故作委屈道:“陛下,儿只是看清河作集书馆,想着——” 话还没说完,承天帝就喝了一声“滚”!他神情阴冷地盯着宁丹旭,清河那边什么馆都与朝政无关,只是请些小娘子游戏罢了,整天憋在府中的确是气闷。但宁丹旭,以及那几个儿子在打什么主意,他还会不知道吗?就光盯着那个位置,嘴上说着“圣人龙体安康”,实际上巴不得他早死呢! 秦王挨骂的事很快就传出去,等到了翌日弹劾的奏状一封接一封的,铁面无情的御史们就差用唾沫星子将宁丹旭淹死,甚至有人提出了藩王该就封的事。眼下储位未明,这是暗暗地催承天帝立储,承天帝全当没听见。 秦王被禁足,并且削了半年的俸禄。对王府收入来说,那点俸禄不痛不痒,可极为伤面子。圣人的意思是秦王府设立文学馆是僭越,那不就是没有立秦王为储君的意思吗?朝臣们想了又想,那些原本靠向秦王的墙头草,一下子换个地方歪了。 梁王府中。 宁泰安心情极好,还好他听了韦承的话,只是买书没有推进下一步动作。 弹劾的御史里有他的人,看来还是十分起效的。他也不再犹豫,依照原计划将购买来的书全部都送入清河公主府上,并且上书给承天帝深刻表达了一番姐弟之情。落在后头的燕王、鲁王也不敢做什么了,比起清河,他们兄弟更想讨好圣人。但这批书根本没进皇宫的库藏,被圣人一转,尽数送到了清河公主府。 “圣人待清河就是不同。”庐陵公主跟同母兄长宁群玉碰头后嘟囔,这事儿还没兴起,就败得一塌糊涂,不是白给清河送东西吗?宁泰安是直接送的,到时候清河会帮宁泰安的吧? 燕王宁群玉不觉得圣人偏心,他道:“你要是每年给圣人送半个国库的钱,圣人也会这样待你的。” 庐陵公主不说话了,她没钱啊。 她母亲李德妃,在宫中也不受圣人宠爱。 外祖去世后,是舅舅继承了魏国公的位,几代下来,打天下的功也慢慢地淡了。 他们这舅舅没出息啊。也幸好是没钱没人可用,要不然这次走在前头,挨骂的就不是秦王了。 “你不是借机接近清河眼前的红人了吗?如何?”燕王又问。 庐陵公主抬头望天。 嗯,樗蒲和投壶都是好手,她自称不同文墨,但十分机敏,李玉都是她手下败将。 庐陵公主琢磨半天,吐出三个字:“不简单。” 燕王瞪她:“这还用你说?”同样是公主,怎么清河就那样,他这同母妹妹就只会吃喝玩乐? 庐陵公主看明白燕王的眼神,有些不高兴了,她也不压着脾气,丝毫不顾仪态地翻了个白眼,道:“那你自己去吧。”她要是清河的同母妹早就躺平享福,可偏偏有个心比天高的兄长。 兄妹两人凑在一起,争吵一通,不欢而散。 平康坊,清河公主宅。 崔萦回到了绿猗院中住。 她翘着腿趴在榻上数钱,来来回回扒拉几次,最后猛地抬头看一旁忙碌的裴琢玉:“裴裴,我有阿娘了,以后不能跟你浪迹天涯了。”她忍痛分出一堆钱,说,“都给你吧。”可一想,裴琢玉拿了钱远走高飞,她就再也见不到人了,就将钱拨回来,“裴裴,你不要走好吗?” 裴琢玉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声,双眸紧凝着眼前的人偶,这人偶精雕细琢的,与人等高,一处处孔洞纷纷对应着人体的穴位。 是宁轻衣送来的。 本朝的医者中擅针灸得少,大多是艾灸,毕竟针灸“认穴”需要一定的技术,而专业的医书非寻常百姓能有。 裴琢玉照着医书经络图、靠着模糊的本能认穴。 再过几天去药堂中验证一番,应该就能着手替宁轻衣医治了。 之后……之后的事情就再说吧。 崔萦看着裴琢玉“深情款款”凝视木偶的眼神,害怕得摸了摸手臂。 她怕再留下来也挨几针,赶紧开溜。 跑出去的时候撞上了宁轻衣,崔萦乖巧地喊了声“姐姐”。 她人小鬼大的,也不怕宁轻衣,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姐姐,你是不是喜欢我们裴裴啊?” 阿娘说真心待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宁轻衣点头:“是。” 崔萦期待地望着宁轻衣:“那姐姐能不能把裴裴留下来?” 宁轻衣逗她:“你不是要跟她一起浪迹江湖么?” 崔萦呆滞,良久后才闷闷说:“那还是算了,裴裴要走的话,让她走好了。其实以裴裴的本事,她换个地方也能很好生存的,但她就是要四处走。她以前说‘笼中的鸟儿一旦离开了,就会不停地飞,不走到尽头怎么知道有没有出去呢’,可她又说,‘去一牢笼,又入一牢笼’。” “她真这么说的?”宁轻衣心一沉。 “说了好多次。”崔萦用力点头,“但我后面问她,她说她没讲。” 她指了指脑袋,“裴裴有时候记性不太好。” 第30章 宁轻衣沉默。 她不知道怎么接崔萦的话。 崔萦这么小就知道放手。 她什么都知道,可就是做不到。 宁轻衣站在竹影里,她无声地注视着聚精会神绕着人偶打转的裴琢玉,低笑了一声。 “裴琢玉,你会恨我吗?” 第28章 为何晚归 还没跟裴琢玉说话,宁轻衣就被自己的情绪弄得有些意兴阑珊了,可直到崔萦跑开去玩后,她仍旧挪不动脚步,站在原地没动弹。 院子里的裴琢玉还在认穴,光靠着朦胧的感觉是不成的,认错了几个穴位。她又抓紧看经络图,赶紧修整她的“脑子”,等到万无一失了,她才长吁短叹地罢手。 一扭头就看到在竹林间站了不知道多久的宁轻衣。 裴琢玉吓了一跳,思绪还没转动,脚下已经一个箭步冲出去。这单薄的身形一阵风就能吹走了。碧仙她们干什么吃的,怎么让公主独自站着。 “没你想得脆弱。”宁轻衣看懂了裴琢玉的眼神,莞尔笑着安抚她。可话这么说着,人依旧朝着裴琢玉的身上一靠。实打实的触感让宁轻衣兴致重新高昂起来,那百转千回的情绪一下子就被风吹散了。 “多谢殿下。”在宁轻衣送来礼物的时候,裴琢玉已经感谢过了。可这会儿用着,谢意又重新冒了出来,她扶着宁轻衣到了往常躺着的藤椅中坐,招呼着院子里伺候的人拿来了下屏风,自己则是在藤椅边站着,打扇驱赶几只不长眼的蚊虫。她道,“我想去西市那边看看。” 公主府的人做事效率高,不会一拖再拖。不管是东市千金堂还是西市的惠民药局,都是现成的,稍微一修整就好了。 “怎么不去千金堂?”宁轻衣蹙眉问,西市离平康坊有些远,倒是东市在附近。 “千金堂中主要卖些药物,还有胭脂、口脂,我去惠民药局是想验证一下,我如今的医术怎么样。”裴琢玉慢条斯理地回答,她唇角扬起,面上洋溢着笑容,“到时候也想为殿下尽几分心。”不然不是白得了公主府上那么多好处? “琢玉有心了。”宁轻衣抿唇一笑。 “分内之事。”裴琢玉笑着回答。 宁轻衣很轻易地被裴琢玉这一句分内之事取悦,她弯着眼眸直勾勾地瞧裴琢玉。 就算是不说话,两个人能互相对望着也很好了。 裴琢玉本来可以很坦荡的,但先前的梦境让她心怀忐忑起来,被宁轻衣凝眸望着,就莫名其妙心虚气短的。她的面色微微泛红,避开宁轻衣专注而灼热的视线,主动地兴起话题:“集书馆怎么样了?” 宁轻衣“唔”了声,说:“都留下了,虽然不像杜佩兰、郑澹容那般出色,可都是可塑之才。”虽然说以经史为主,可后来她还是听了卢贞隐的主意,在后头加上了其它类型的论题,看看小娘子们的本事。 接下来的事情她不用管,只管在有需要的时候扔钱,姑母介绍来的人的确很厉害。目前集书馆那边光崔萦一个呢,她已经想到对标太子宫的崇文馆,准备招收新的“学生”了。反正不要朝廷的钱,又跟士人们没关系,那些人只会当儿戏,压根不在意她做什么。 裴琢玉点点头,她凝视着宁轻衣,认真道:“殿下更应该好好调养身体才是。” 宁轻衣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在三年前,她的确有万念俱灰的时候,觉得自己不大撑得下去了。她其实很茫然,曾经跟裴琢玉许诺一道看长安灯火的,可裴琢玉消失了,那些诺言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将她淹没。 如果同行的人不在了,那她一个人走上那条孤绝的路,有什么意义? 深陷迷茫中的她,不知道做的一切到底为了谁。 可偶尔也会泛起些不甘心,不想母亲伤心,不愿意自己经营的东西落到圣人或者那几个兄弟手里,她其实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三年来只依照惯性推动着。 可现在么,枯涸的心湖中注入甘泉,精气神终于开始活泛起来。 “琢玉说得是。”宁轻衣从回忆中抽离,她扬起了笑容,身前向前一倾,抓住了裴琢玉垂下的手。她又问,“琢玉会陪我的,对不对?” 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裴琢玉心中想。 可对上宁轻衣的眼神,她不忍她伤心,于是一点头说了“好”。 只是看着宁轻衣灿烂的笑容,裴琢玉的心骤然一缩,她没来由地想,承诺这种事情,是不是没做到的多了,就不当一回事了? “怎么了?”宁轻衣问。 裴琢玉眉头微蹙,她摇了摇头。 说不清道不明,那就别想。 跟宁轻衣说了要去西市,裴琢玉就不拖延,第二天就出门了。 集书馆开张,崔萦要去读书习武,难得休息。就算有空,也不知道是往哪个府邸去。 裴琢玉惆怅的同时,又感到周身轻快,这样她就能专心做自己喜欢的事。 唔,她有喜欢的吗? 现在好像是有的,比如说,医术。 驸马留下的笔记很全面,裴琢玉无形中起了攀比之心,想要做得更好。 驸马只能停留在这里,而她可以继续往前,做到驸马没能做到的事。 沸腾的思绪也有如止水般停滞的刹那,回顾自己想了什么的裴琢玉面色有些发僵。 她怎么开始跟一个死人计较了?真是莫名其妙啊。 西市的惠民药局,虽然有大夫坐堂,可来看病的人依旧不多,毕竟药物价值昂贵,贫穷的家庭无法承担,宁愿求神拜佛,请巫上门。至于富人家,完全可花钱延请名医入宅,要是有面子的权贵,甚至能请到尚药局的“国医”。 惠民药局的人知道背后的主顾是谁,见了裴琢玉过来,也没敢多问。 裴琢玉打听了惠民药局的状况,知道目前的状态与她期待得相去甚远。虽然打着“惠民”的旗号,可不是官办的,很少人会相信。还有就是没钱买药的,就算是便宜些也支付不起。 除此之外,一些“太机灵”的直接从药局买药然后高价倒卖。药局这边采取了登名造册的办法,那些机灵鬼少了些,但一些客人也不大乐意来了。主要是,这惠民药局没让人看到价值,没有非来不可的理由。 裴琢玉暗暗叹气,她道:“挂牌义诊,先打出名号来。”她的确是想做些实事,但就眼前这情况,不知道实惠了哪个。算了,还是积累行医经验重要。 免费的旗号打出去,来的人就多些。 当然也不乏那些偷奸耍滑的,取了药就拿去卖。 不过药局中的掌柜得了裴琢玉的吩咐,只在惠民药局煎。至于第二日的药……那就第二日再来。 在西市折腾了一天,裴琢玉累得不行。 她还以为就是诊病开药呢,哪想到耳朵都要被吵炸了,像是一万只鸭子在嘎嘎叫。 有的人还请她画符咒,准备拿回家拜灶王。 裴琢玉不行,但请来的大夫是会的。一听人祈求,他立马拿出笔墨朱砂,奋笔疾书:“疟小儿父字石拔,母字石锤,某甲姓唐名穿患疟,人窃读之曰,一切天地、山水、城隍、日月、五星皆敬灶君,今有一疟鬼小儿骂灶君作黑面奴,若当不信,看文书急急如律令!”1 这是《千金要方》中的治疟符。 就是编瞎话说疟鬼大骂灶君,请灶君赶紧来收拾疟鬼呢。 这一通流程下来病是好不了的,但没关系,还有禳疟法,实在不行了再吃药。 裴琢玉不信神鬼,这次是大开了眼界。 她翻看驸马留下的笔记,京中小儿多疟疾,扒掉了一些疟鬼作祟的神神叨叨话来,留下的就是“卑湿”“肮脏”“沟渠死水”等词眼了。驸马追溯过疟疾之源,可不知怎么就没有后续了。 虽然是累得恨不得就地躺倒,可裴琢玉还是撑着沐浴后,才迈步朝着若水院去。 她到的时候,府医们也在,问了碧仙才知道,不久前尚药局奉御来过,替公主把脉诊断。 府医们知道裴琢玉在钻研医术,忙将脉案转给裴琢玉看。裴琢玉认真地浏览,心中有些数,至少比她先前见到的状况要好些。 宁轻衣没睡,她窝在榻上,一转动钗头如蝶翼轻轻震颤。 “琢玉回来啦?”宁轻衣语调轻快。 裴琢玉嗯了一声,自发地走到宁轻衣的跟前,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想替她把脉。 宁轻衣任由裴琢玉折腾,坦然而直率的目光在裴琢玉脸上流连。 裴琢玉松开手,没多说什么。依照她现在的水平,不如尚药局的奉御,要知道奉御可是尚药局的长官,也有五品呢,差不多是国中医术最好的了。可惜奉御是侍奉天子的,不可能常来公主府中。 “遇见了什么?”宁轻衣问。 裴琢玉也不隐瞒,倒豆子似的将这一日的经历都说了出来,末了还咋舌道:“我也是长见识了。” 宁轻衣笑了一声,说:“这哪算什么?尚药局中不还是有咒禁师么?” 第31章 裴琢玉哑口无言。 一会儿后,又道:“惠民药局中的大夫也被称为明医了,只是他诊断也很保守,用的都是艾灸。” 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听到鬼哭狼嚎,比以前杀猪时候听到的猪叫还响亮。点着的艾绒往穴位上烫烤,听着都疼啊。 这样的手段,不会是公主府上的医者也用吧?裴琢玉吓了一跳,眼风只往府医身上扫。 宁轻衣抬手示意屋中的闲杂人等退出去,她朝着裴琢玉靠了靠道:“穴位经脉图传抄容易出错,民间的医者也没人偶来用,针灸自然就被搁置了。” 裴琢玉明白这个道理,针灸难,但艾灸……那面积大啊,哪里疼了就朝着哪里烫,要是感知不到最初的疼痛,就是起效了吧。不过大部分时候是治不好的,这也算是病患不来看病的原因之一,能好的都是轻微的,熬一熬就过去了。 裴琢玉说:“难道就没有办法让穴位经络图准确些?” 宁轻衣哂笑一声:“这哪里能强求的?每个人认知不一样。况且医道这种东西,都是家传之学,哪能轻易授人?朝中也做过些实事吧,立石刻药方、经络图,但起效寥寥。”说起来宁轻衣原先也不关注这些,也是当初驸马对医道感兴趣,她才关心些许。 裴琢玉叹气,脸都快皱成一团。 宁轻衣抬起手指在她眉心一点:“你不是就去看一眼么?怎么想这么多?”刚来公主府的时候,几乎空闲时间都在睡觉呢,不是要轻松自在吗? 裴琢玉:“……” 她不知道啊。 就很自然地想到了,就像十分自然地将手搭在宁轻衣的腰上。 裴琢玉的思绪一下子就被带走了,她垂眸看着手。 原本宁轻衣靠在枕上。可慢慢的,蹭到了她的怀中,她无知无觉的,就这样将人抱住了。 心脏发胀,不知道堵塞着什么情*绪。 一会儿后,裴琢玉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随便想想。” 宁轻衣抬眸,她察觉到裴琢玉情绪中的一抹沉闷不快。 这是怎么了? 问也不会有答案吧?可宁轻衣还是问了:“怎么不高兴了?”她的语调很轻柔,像是哄小孩似的,说,“要精细的穴位图吗?我会想办法。” 裴琢玉一听宁轻衣的软语,不知道怎么就笑了出来。她不是因为这个不高兴,也不没想强求公主为她做什么。她问:“殿下准备怎么做?” 郁气还是有些的,她分辨不清,隐约捕捉到一丝矛盾。 她好像,不是自己过去以为的散漫自在、无拘无束呢,她以前是个很矛盾的人吗? “集思广益。”宁轻衣不假思索道,她想不到的那就让别人想,大笔的钱扔下去,总能听到动静的。 裴琢玉点头,她还怕宁轻衣自个儿瞎琢磨呢,多愁多思到底不好。才准备腾空的脑子又动了起来,她说:“那不如将它变成常态?” 宁轻衣问:“怎么说?” 裴琢玉说:“就是在集书馆中张帖,看看有没有人来揭吧?帖子里也不必是经络图的事,还可以是游戏。”她细细思量,集书馆既然要办,那就得将它充分利用起来。“几日一帖,酬金据内容而定。” 就是要让集书馆形成一个圈子,有些用处的人自发靠过来,充分发挥自己的长处。想博取名望的人大约也不会放过这个利用帖子的机会,到时候天然打上公主府的烙印。至于诸王那边……寻常时候他们会跟风,但秦王才被圣人骂呢,不敢做这笼络人心的事。 “将集书馆变成京中的一景么?”宁轻衣若有所思。 翌日。 宁轻衣就将卢贞隐请到了府中来商议“金帖”一事。 卢贞隐一琢磨,觉得事情大有可为。 第一份金花帖就是裴琢玉愁的经络图事,酬金百两。 集书馆在公主府的南府,建成后便对外开放。那些喜欢斗鸡走马的权贵少年时不时来蹭个马球场,娘子们也会结伴来游玩,至于那些士人,大多是家贫的,很遗憾没被选为“校书”,但集书馆中的藏书库极为丰富,不看白不看,况且清河公主也大方,不仅让他们抄书,偶尔也会命人奉上有茶水糕点。 人多了热闹,金花帖的消息便也传得快,可这头一次送下的金花帖,大多数人还没打探清楚里头的内容呢,就被人揭去了。 揭帖的不是别人,是卢贞隐的女儿卢参玄。 “你拿那帖子做什么?”卢贞隐有些纳闷。 卢参玄近水楼台先得月,心中高兴着,将帖子翻了又翻,说:“阿娘,我有办法,但是需要人帮助。” 卢贞隐瞪她:“你有什么办法?”她这女儿不喜欢读经史,倒是爱折腾一些小玩意儿。 “佛像能刻,经络图难道不成么?”卢参玄扬眉,民间对佛像历书需求量极大,匠人们早就不亲手抄画了,而是直接板印。不过这风气才开始,还没蔓延到书上来。达官贵人还是喜欢手抄,有收藏价值。当然,最主要的是他们瞧不起那些“下流人物”。 “不过得要底版。”卢参玄又自言自语,她将金花帖翻来覆去地看,“裴娘子在钻研医书,兴许有主意?”还没等卢贞隐答话,她又咯咯笑着留下一句“阿娘我走了”,就快速地跑走了。卢参玄抚了抚额,拿她没办法。范阳卢氏诗礼传家,她夫家也是簪缨之家。只是夫婿儿子都早死,只留下这么个女儿随她姓,往常的确惯着些,跟别人家的小娘子比起来,真就没个正行了。 卢参玄直奔北府,等得到消息知道裴琢玉不在府邸,而是在西市惠民药局后,赶紧坐车去找裴琢玉,准备跟她合计印刷的事。 裴琢玉跟卢参玄讨论得起兴,中途还被热情的卢参玄拽去吃了酒食,等到闭门鼓敲了百来下,才回到公主府中。 夕晖斜照,倦鸟归巢。 宁轻衣垂着眼睫,坐在厅中喝茶。 裴琢玉脚步一顿,理了理衣襟、袖口,面上挂着讪讪的笑。 瞧着没什么表情的宁轻衣,莫名心虚起来。 第29章 同床共枕 是比平日归来晚些些,但闭门鼓还是没敲完吗?坊门也没彻底关闭,没被巡街的卫兵抓着,不算太晚吧? 好吧,是她不好,没有让人回府上送信。 但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公主应该不在意? 裴琢玉在心中嘀咕。 她整了整衣冠,想要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来,可瞧着宁轻衣越发肃穆的神色,一低头说:“有些事情耽搁了。” 宁轻衣一直让暗卫跟着裴琢玉,所以知道她见了什么人,也知道她还吃了些酒。她扶着椅子站起身,眼神终于不再是凉凉的了。她走向裴琢玉,温声问她:“吃了酒么?” 裴琢玉“嗯”一声,叹气说:“盛情难却啊。”她不太喜欢饮酒的,但跟卢参玄讨论得兴起时,抿上了一小口。喝都喝了,就不好拿不会吃酒来搪塞了。她揉了揉眉心,又说,“没醉。殿下闻到酒气了吗?我先去沐浴?” “回来。”宁轻衣拽她,其实晚些说话也无妨,但她现在就想看着裴琢玉。 裴琢玉扶住宁轻衣,怕她摔到。她偏着头嗅了嗅身上,嗯,酒味并不浓郁。 宁轻衣直勾勾地望着她不说话,就只能她来挑话题了。她琢磨一阵,说:“我见了卢参玄卢娘子,她揭了送到集书馆中的金花帖。我还以为要过上几日才有人揭呢。” “她出了什么主意?”宁轻衣问。 裴琢玉道:“跟佛经一样印刻,不过得要份精准的底版,这样印刻出来的才能准确。卢娘子说她看过那雕版印刷,不过觉得不大适合,正琢磨着将它改得好用些。要是卢娘子做成功了,那可是一件大事情。刻印经络图方便了,那其它的呢?” 裴琢玉一张嘴,将自己同卢参玄议论的,一股脑地都抖了出来。她侃侃而谈,眸光炯然发亮,面上洋溢着一股意气风发与自在。 宁轻衣凝视着裴琢玉。 过去驸马也会为她出谋划策,可从那双寂然沉静的眼中,是看不出光亮的,只是需要那么做而已。 明明是说着经络穴位图,只是在提到了印刷后,裴琢玉的话锋很自然地拐到了集书馆上,字里行间无非是招揽、扬名。裴琢玉其实不知道清河公主想做什么,也没有去深思,只是觉得自己应该那样做,像是一种本能。 “琢玉。”宁轻衣喊了裴琢玉一声,心中酸胀,既是欢喜,也是惆怅。 “唉?”裴琢玉垂眸看她,“怎么啦?” 宁轻衣问她:“你开心吗?” 是心甘情愿做这些事情的吗? 当年是在其位不得不谋其事,那现在呢? 裴琢玉很想回答一声“开心”,但看着宁轻衣有些忧愁的神色,心弦忽地被看不见的手一拨,两个字不知怎么卡在喉咙里。她垂下手,反问道:“我做这些殿下快乐么?” 宁轻衣敛住了愁绪,她轻笑一声:“是我先问的。” 第32章 裴琢玉眨了眨眼:“殿下喜欢的话,我便开心。” 可宁轻衣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答案。 她在心中叹气,自言自语似的,问:“为什么呢?” 裴琢玉心跳的速度莫名加快,一种踊跃从四肢百骸升起,自内心深处萌发的情绪难以用三言两语说清。她恍惚了一会儿,见宁轻衣一直凝望着她,似是在等待一个答案。于是她说:“侯府将我送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就算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还是会失望的,宁轻衣的笑容有些勉强,她低声道:“原来如此。” “一开始是这样的。”裴琢玉注视着宁轻衣,又说,“但跟殿下相处过的人,都会发自内心地希望殿下好吧?” 落到深渊的心又因为裴琢玉的话抬起,宁轻衣凝眸看她温煦如春风的笑,低着头说:“未必。虽然我兄弟姐妹多,可并不亲。”都不是一个母亲肚皮里出来的,各有各的心思。有的现在跟她走近,可多少带着点奉承,他们在期待什么呢?“也许在等我死,想着分一杯羹吧。”宁轻衣又说。 她其实对兄弟姐妹情很是寡淡,并不在意那些人的想法。 正如对方不希望她活,她也想着将几个兄弟送入地狱,步上宁青云的后尘。 可她看到裴琢玉眼中的心疼,于是便主动地袒露出一些恰到好处的伤心。 裴琢玉不知道有兄弟姐妹是怎么样的,可能会有点烦人?但她不能那样说。她安慰宁轻衣,道:“殿下若是不介意,可以将我当姐妹。” 宁轻衣不说话。 裴琢玉有些懊恼,这嘴怎么就不受控制。 天子之女,姐妹也是她能当的? 宁轻衣可不想跟裴琢玉当姐妹,但不妨碍她接这个话茬,借机亲近裴琢玉。她道:“听说民间姐妹会夜间私语心事。” 裴琢玉:“……” 她不知道,她没姐妹,也没心事。 但宁轻衣眼神中的暗示太明显,裴琢玉注视着宁轻衣,问:“殿下想要人一起说说话吗?” 宁轻衣很直接:“你愿意么?” 裴琢玉温声道:“愿意,如果殿下有需要的话。” 对话的时候很坦荡,裴琢玉不觉得自己怀有什么心思,可真约好了夜里同榻而眠后,裴琢玉又开始恍惚了。 在沐浴后,她仔细地回忆着先前的对话,开始埋怨自己的多嘴来。 说什么不好,非要提一声姐妹。 亲姐妹的确是无妨的,但她跟宁轻衣算哪门子姐妹?会有人在梦里跟姐妹旖旎的吗? 说好要忘掉这个梦的,先前的确也抛到九霄云外了,可不知怎么又在眼前浮动了。 “裴娘子?”青仙提着灯笼催促。 裴琢玉唔一声,拍了拍脑门。 快步走出院子。 若水院中,灯火荧荧。 宁轻衣的乌发只用一根簪子绾起,着红色长裙,嫩黄色的大袖衫子,正坐在矮榻上看书。 斜身望来的时候,盈盈一笑,如秋水生波。 裴琢玉心尖一颤,笼着双手迈步向前,只是多少有些局促。 “你紧张什么?”宁轻衣放下书卷,好笑地望着裴琢玉。 “我没。”裴琢玉屏息,面颊微微泛红。 宁轻衣唔一声,邀请裴琢玉来榻上坐。 烛影摇红,烛光照得妍丽的眉眼,一如当年,恍惚中,宁轻衣找到旧日坐对的静好来。 她的唇角含着笑,眼神柔和。她知道过往,觉得一切本该如此。 可裴琢玉不是。 她被杂乱的梦境侵扰,思绪乱纷纷的。视线在宁轻衣身上一点,心尖便莫名发烫。 裴琢玉微微低头,她想,公主果然是公主,落落大方。 不像她,偏整出一种要侍寝的忸怩。 真是好笑。 裴琢玉轻声道:“夜深了,殿下该早些歇下才是。” 唉,自己挖的坑得跳,那就努力在坑底垫些稻草吧,这样不会摔太难看。 宁轻衣很干脆地说“好”。 她将书推到一边,拉着裴琢玉的手起身。 这矮榻是梳妆时候用的,夜里安睡的是安放着多扇连屏的大床。还未到盛暑,再加上宁轻衣体弱,床上的连屏还未拆卸。这帷幕一落,屏风一合,完全将两个人笼在更小的空间里。 这下好了,裴琢玉本就糊涂的脑子,更是只剩下“绿云欹,金枕腻,画屏深”了。 这钗声敲玉枕,免不了让人浮想联翩。 “怎么?”宁轻衣问。 裴琢玉没说话,帐中鹅梨香有些甜腻。 听着宁轻衣轻软的声调,她的面色更是烧红。 她掩面:“有些不习惯。” 宁轻衣说:“唔,那多试几次?” 裴琢玉慌忙摇头。 被裴琢玉拒绝的宁轻衣也不生气,她凑近裴琢玉说:“愿意来公主府的人其实不少,但都很局促。不是带着目的,就是畏畏缩缩的,可能怕我发病,害得他们家被牵连。” 裴琢玉的耳朵被“不少”扎了扎,她现在知道了,侯府那事做得不是很体面,没人拿出来说,但是眉眼来去间,是一种你知我知的心照不宣。 “侯府也不纯粹。”裴琢玉没替镇远侯府上说好话,她想了想,甚至更恶劣呢,毕竟拿着“肖似驸马”当噱头。 裴琢玉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个问题拖到了现在才说出口:“殿下不怕我别有用心?”譬如这近在咫尺的距离,她想做什么都容易,就算要喊人也来不及。 宁轻衣也不隐瞒她,面上一团和气:“我调查过你。”话音落下,她又噗嗤一笑。 原来琢玉还担心过这个么?可先前也没听她问,甚至没能从她的脸上看出来。 裴琢玉松了一口气。 她的确吓过自己,然后想着发愤图强,这不还回侯府要了铺子么? 然后她就忘掉了。 好像心中有个声音跟她说不碍事、不重要。 那当然就能抛就抛了。 裴琢玉躺了下来,仰面看着床顶,说:“我不太记得住事。” 宁轻衣说:“无妨。” 裴琢玉又讲:“也没记住往来的贵人。” 宁轻衣:“不要紧。” 裴琢玉吐露了真心话:“其实也不是记不住,就是不想去记。” 是飘过的云,是飞过的鸟,不留痕迹。 “我该整天躺着晒太阳的,但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让我没法安心躺着。我应该厌恶奔忙的吧?似乎也没有,好奇怪。” 裴琢玉的苦恼一瞬间就散了,她眯着眼,又说:“喜欢那种脑袋空空的感觉,不想过去,不考虑未来。” 宁轻衣凝视着裴琢玉。 她的心尖泛着密密麻麻的疼,白日里说起集书馆的高昂热切不见了,此刻浑身又笼着一种出尘脱俗的离世感,像是抓不住的风。 驸马要留在她身边,会本能地替她谋划。 那抛开一切的裴琢玉呢? 宁轻衣的声音在发颤,她抓住裴琢玉的手臂,急切地问:“你会记得我吗?” 宁轻衣突如其来的情绪让裴琢玉怔了怔,她的手被宁轻衣抓得有些疼。想轻轻地挣开,但又看到了 宁轻衣眼睫上挂着的泪,浑身一僵。她心想,怎么能让她伤心呢?应该哄她的。 伸手将宁轻衣揽在怀中,她柔声道:“我不会忘记殿下的。” 宁轻衣松手,她埋在裴琢玉的肩头。 嘴唇翕动着,无声说:“骗子。” 她早忘了。 说好的“姐妹私语”“促膝长谈”,却变成将人惹哭。 都怪她开启了一个不恰当的话题,至于哪句话触动宁轻衣的心绪,裴琢玉猜不着。她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去安抚人。 可还是一声不吭光细细抽噎,听得人心碎。 哄没哄好裴琢玉也不知道,反正最后是两个人都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裴琢玉的思绪迷迷糊糊的,怀中像是猫着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兽。 怕将人惊醒,裴琢玉小心翼翼的。 但宁轻衣还是动了动,裴琢玉僵住了。 她悄悄地合上眼,继续睡吧。 可在朦朦胧胧中,裴琢玉察觉到一只手在她的面颊上游走,最后在她的唇角徘徊。 裴琢玉心跳如擂鼓。 她正想着要怎么不经意地醒来,就感知到宁轻衣轻轻地含住了她的唇。 裴琢玉:“!” 第30章 意外来客 思绪被一道闪电劈中,眼前白茫茫一片。 惊雷连绵落下,炸得她头晕目眩。 本来想着自然醒来的裴琢玉不敢再动。 这是怎么回事?公主没睡醒吗?将她当……当驸马了?可总不至于男女都分不清吧?还是说知道她是她?她到公主府其实是侍寝来的?裴琢玉的心里乱糟糟一片。 她恍恍惚惚的,也不敢戳破,僵硬得挺着,像条死鱼。 在裴琢玉发散的思维飘到“她会不会得寸进尺”“要是撬开双唇怎么办”时,那覆在唇上的温热触感消失了。 第33章 蜻蜓点水似的一碰,偏生有种要到天荒地老的漫长。 裴琢玉听着窸窸窣窣的声响。 宁轻衣推开屏扇、掀开帘帷。 日光透入,伺候的人也鱼贯而入。 窸窣声、水流声、私语声……各色声音在裴琢玉的耳中回荡,残余的鹅梨香还在帐中萦绕回荡,一切的一切交织出了迷离旖旎的声光。 裴琢玉缓缓地抬起手压了压唇,她的面颊泛起红晕。 想撑着坐起,可又想到了什么,缓缓地滑倒,她掖了掖被褥将自己藏身其中。 心事重重也不妨碍睡,等到再度醒来的时候,新梦旧梦交织,裴琢玉有些分不清先前的亲吻是真实的还是梦境了。毕竟她的梦里出现过的场景比轻吻更旖旎,梦早已经过界,再梦一回轻吻其实也不是问题。 可她怎么梦这些? 难道她对公主有非非想吗?没有吧? “醒了?”宁轻衣盘坐在榻上看书,听到卷帘声时回头。 裴琢玉心虚,不敢看宁轻衣。 她好像不太正经,听到声音,思绪就转到翕动的红唇上去了。 她嗯了一声,细如蚊蚋。 “午后还要去西市那边吗?”宁轻衣又问。 裴琢玉抿唇。 除了地下裂隙她哪都不想去。 但留在府上—— 念头一起,裴琢玉面上就飞起一坨红。 明明没说什么、没做什么,可还是有种要完蛋的感觉。 “殿下怎么没有喊我?”裴琢玉轻轻地问。 睡到日上三竿,她可真行。 宁轻衣轻飘飘地望了裴琢玉一眼,说:“喊了。我醒来时候唤你,可你睡得很沉,想来昨天累了吧。” 裴琢玉一怔。 喊了吗?所以确实是个梦吗?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 “要去的。”裴琢玉回答上一个问题,她拨了拨垂在胸前的乱发,留下一句梳洗,落荒而逃。 宁轻衣凝视着她的背影,唇角扬起笑容。初醒时候是情不自禁,但在贴上裴琢玉的时候,理智已经回笼了,只是舍不得松开。她梦寐以求的人回到她的身边,又要如何忍耐? 听到裴琢玉如擂鼓的心跳,宁轻衣知道人醒来了。她其实也很紧张,怕裴琢玉动怒,怕她甩下自己就走。可裴琢玉选择了装睡,接着又成了真睡。 只是瞧她现在的模样,是把一切当成了梦境吗?唔,有点窘迫,可没有厌恶。琢玉可爱,此事可为。 午后。 裴琢玉怀揣着迷离的梦,坐车前往西市。 义诊也不好天天开,要不然纯属倒贴。不过前几日的名声打出去了,终于有人明白这惠民药局是真的实惠,愿意出点小钱来买汤药治病。只是习性根深蒂固的,除了药包,还带走坐堂大夫随手写得上呈灶君的符咒。 原以为还会跟之前几日一样,不过到了未时的时候,药局外停了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来了两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娘子,是来买治外伤、去疤痕膏药的。”一般人买膏药,掌柜是不会管的。可这回戴着帷帽的两个小娘子从衣饰看起来非富即贵,掌柜怕惹到事,忙来知会裴琢玉一声。 千金堂里的名贵膏药,其实在惠民药局也摆了一份,可这边不如千金堂卖得好。毕竟底层过日子的,谁在意身上那点疤痕啊?如果有一掷千金的本事,那直接往千金堂去了,谁还在意惠民药局呢?这就导致了上好的药膏大部分时候是摆设。 掌柜谨慎,裴琢玉笑了笑,道:“这能有什么,只要不是寻衅的,买就买吧。” 掌柜连连点头,可出门没多久,又掀青帘入屋了,一叉手道:“那两个小娘子得知有女医坐堂,也想来瞧瞧,您看——”裴娘子可是从那位的府邸出来的,掌柜可不管随意使唤她。 裴琢玉道:“请人进来。” 惠民药局在西市,可布局并不局促,外头的是陈设草药的药堂。穿过一扇门就是晒满草药的大院,两侧游廊通向四间厢房,是大夫坐堂的地方。再穿过堂屋,则是亮堂堂后院厢房。是药局的大夫、伙计们连带家人居住的地方。裴琢玉不住惠民药局,但也有一间屋子是专门供她休憩的。 裴琢玉等了一会儿就有人进来了,一声“咦”后,接了句“裴娘子”,语气中还夹带着惊讶。裴琢玉抬眸,看到摘下帷帽的两个人……嗯,是少有的她记住的熟面孔。一个雍容从容,是郑家五娘子郑澹容。另一个明明皇室贵胄,可眼神怯怯的,容貌是好的,但气度就有些不及郑澹容,是先前来过府里的金陵公主。 裴琢玉这下可没法安坐了,起身一叉手:“见过——” 话还没说完,金陵公主便轻声细语说:“裴娘子不必多礼。” 郑澹容抚了抚额。 这情形在意料之外。 她的心不住地向下沉坠,朝着金陵公主望去,等着她来拿主意。 可金陵公主不说话了。 郑澹容心中叹气,她好奇道:“裴娘子怎么在这里?” 裴琢玉从容道:“我便是坐堂的医工。” 郑澹容眉眼中露出几分讶色,要知道就算是太医院的女医,也没官宦人家、饱读诗书的人去做的。不过转念一想,裴琢玉的经历与她们截然不同,这从事医之道,似乎也没什么。倒是清河公主,怎地愿意将她放出来? 裴琢玉又问:“二位是有什么不适么?” 金陵公主捋了捋袖子,笑容有些勉强。她轻声道:“只是买些去疤痕的膏药。”她的眼神忐忑,生怕裴琢玉询问,她的眼神不住地朝着郑澹容身上飘,等她来替自己解围。 接收到金陵公主眼神的郑澹容叹气,她说:“之前身上有些不爽利,请了医工艾灸一番,身上留下了些瘢痕,到底不太美观。” 裴琢玉点头说是。 可不大信郑澹容的话,要只是为了膏药,随便派遣个小厮出来跑腿就是了,哪用得着自己出来?而且依照她们的身份,怎么说也是去千金堂的,哪里用来这边? 本来还带着看病的念头,但撞进了熟面孔,什么心思都没了。跟故人谈了几句话,郑澹容便和金陵公主一道买了药,登上了马车。 “五娘,她会不会告诉长姐?”金陵公主有些紧张,双手绞在一块。 郑澹容抚了抚额,也不知怎么做才好。金陵公主是她的嫂嫂,身份贵重,但她那二兄可不是个东西。她说:“知道了也无妨吧?” “不好不好。”金陵公主连连摇头,“传出去有损郑家颜面,再说了,五弟和贵妃他们——”话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了。 郑澹容听明白了,心脏一抽一抽的,有些难受。金陵公主的五弟是梁王宁泰安,王府跟郑家关系深,那档子事传出去,的确不太妥当。她是郑家的女儿,不希望郑家受损,但是要她眼睁睁看着金陵公主委屈求全,又做不到。她的处境其实跟金陵公主没什么不同,怎么都会有种物伤其类的悲哀。 郑澹容说:“应该替自己考虑才是。” 金陵公主垂着眼睫,幽幽叹气:“我毕竟不是清河。”谁会给她出头? 送走了贵客后,裴琢玉又研究了一会儿医术,早早地回公主府。 晚归的教训吃一次就够了,唉,本就节节败退,再被抓到把柄,那就退无可退了。 沐浴后,裴琢玉提着带回的点心前往若水院。 糕点之流,府上的厨师也能做,可有些时候偏觉得外头的更有风味,可能是融入烟火的气息吧。 大半进了裴琢玉的嘴,除了吃就是说话,裴琢玉就没停过。 倒不是她想这么忙碌的,只是仍旧不敢看清河的眼睛,只能找点事来遏制那蠢蠢欲动。 很自然的,就将遇到郑澹容和金陵公主的事说了。 “专门找你的么?”宁轻衣托腮看裴琢玉,似笑非笑的。 裴琢玉摇头说“不是”,想了想又道:“看到我她们很吃惊,原本要就医的,可不知怎么又走了,我不好拦。” “反正她们没说实话。” 宁轻衣挑眉:“想知道缘由?” “没那么好奇。”裴琢玉摇头说,她纠结一会儿,才道,“不知怎么回事,我对郑家有点厌恶。” “那你之前还想帮郑澹容呢。”宁轻衣凉凉道。 裴琢玉瞥了宁轻衣一眼,有些奇怪,怎么老是提郑五娘。 她说:“不同。”怕宁轻衣继续追问,又主动说,“可能跟过去有关吧,以前遇到的那赌坊就是姓郑的。” 她赌钱的确不对,但赌坊那边做得实在过分了些。 杀人灭口后还得斩草除根,可惜庞然大物撼不动,她只能溜了。 宁轻衣面色一沉,她问:“你先前怎么没提?” 裴琢玉低头看糕点碟子,嘟囔说:“这姓什么由区别吗?我不是说那赌坊跟左相家有关啊,我就是——” 思考片刻后,裴琢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恨屋及乌。” 第34章 宁轻衣:“……”她抚了抚额,说:“我会打听的。” 她跟金陵也不怎么亲近,甚至不如庐陵。 毕竟庐陵很会闹腾,是只很吵的小麻雀。 她听说过金陵和郑显宗感情不睦,但也没有插手的打算。她先前一脚将宁青云踹进深渊,现在还谋划着弄死宁泰安,这两个可都是金陵的同母兄弟,她们的立场是不一样的。 金陵……郑家…… 她需要自己伸手吗? 宁轻衣的手还是摁着眉心。 裴琢玉凑上前,关怀道:“头疼吗?” 不疼,只是思考时候的习惯。 但裴琢玉都这么问了,那就是疼的。 于是,她一点头,凝着裴琢玉,眸光盈盈如水:“嗯,疼。” 第31章 驸马手卷 说疼那就是疼。 别管面上是带着笑还是愁。 裴琢玉幽幽叹气,她请宁轻衣躺到小榻上去,自己去洗干净手。 她绕回来后爬上小榻,抻开腿坐着,而宁轻衣呢,则是很自觉地躺倒了裴琢玉的腿上,双眸一瞬不移地凝望着她。 裴琢玉的手轻轻地搭在宁轻衣的穴位上。 这府上的医书、药膳之类的书都看得差不多了,推拿按摩也浏览了些。本来觉得自己不太会,可等到上手后,就生出一种自信来。 也不过如此。 裴琢玉有条不紊地按着,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只是视线总会在不经意间交汇。裴琢玉面色微红,心虚气短地挪开。 宁轻衣见她如此,眼中笑意更深。可她忍着没开口,怕将人吓走了,到时候连这点凑近的机会都没了。 “还有哪儿疼?”裴琢玉尽职尽责,满含关怀地问。 “腿。”宁轻衣随意地说。 裴琢玉“唔”一声,点点头:“久躺久坐,血脉也会不通畅。”这初见的时候,她还以为公主不良于行呢。不过身体太虚弱,坐着轮椅、肩舆到底轻省些。 问话的时候,裴琢玉还是将自己代入“医工”的角色里,可等她跪坐在宁轻衣腿边,抬手摸到她纤弱的脚踝,就不是那回事儿了。 宁轻衣趴伏在枕上,那点在她腿上的力道太轻了,仿佛是一只翩然的蝴蝶悬停。 她扭头,语调有些沙哑,卷着昏昏欲睡的倦懒:“怎么了?” “没事。”裴琢玉回神,轻轻地咬了舌尖,强迫自己清心静气。 她有些恼,问话的时候那么自然,怎么就不能将那股坦荡给保持下去?现在好了,她一个人骑虎难下。她不敢抬眸看宁轻衣的神色,但很确定,只剩她一个人在兵荒马乱。 裴琢玉只能够硬着头皮按下去了。 宁轻衣有些乏,昏昏欲睡的,懒得再开口说话。 裴琢玉呢,在一开始的心怀忐忑后,也渐渐地抛开绮念,步入佳境了。 落日清风,宿鸟归巢。 浮荡的心落了下来,忽然宁静而又充实。 “裴琢玉。”宁轻衣的语调含糊。 “嗯?”裴琢玉抬眸望她可只看得到乌黑的后脑勺。 “琢玉。”宁轻衣也不说事,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喊她。 裴琢玉从一开始的茫然变成了无奈,她低声道:“在呢。” 宁轻衣转眸,期待地看着她:“琢玉,可以抱一下我么?” 裴琢玉扭捏了下,可宁轻衣的动作干脆利索。她起身跪坐,伸手揽住裴琢玉的腰,紧紧地贴着她,默不作声地感知着两颗心的跳动,直至节奏渐渐地重叠。她抬手抚了抚散乱的鬓发,直勾勾地看裴琢玉,抚着她的脸,轻声道:“琢玉还真是让人欢喜。” 裴琢玉原本就攀着绯色的脸,霎时间更是红透了。 哪里还敢在若水院中停留,找了个理由慌乱地逃跑。 “若是驸马能想起来,殿下就不必这样费心了。”碧仙感慨道,心中还是替宁轻衣委屈。那三年间的苦,只她一人知道,一个承担。 宁轻衣笑了笑,道:“也很得趣不是吗?”其实情绪时常会如浪涛汹涌,可既然做了决定,她便只能不停宽慰自己,学会释怀。 再者,眼下的状况,也没什么不喜的。 裴琢玉跟过去的确有些不一样。 但—— “我既心慕她,必定爱她所有。” 绿猗院中。 裴琢玉就灯看医书,除了驸马留下的笔记,还有从府医那边要来的全部脉案。 有的东西先前不大理解,只是囫囵吞枣,而现在瞧了瞧,发现一些端倪*了。并不是所有药方都是循序渐进的,有的时候会来点“变数”,直觉以及结果都告诉她,那样做并不好。 清河公主如今的模样……是天成之?亦或是有意为之? 裴琢玉的神色微变。 她自认是绿猗院中的客。 书房中除了书籍以及医术相关的手卷,余者她其实不大会去碰的。 在看脉案和药方看得实在是心慌,从往常并不触及的手卷中,找出一些旧物来。 除了纪事手卷,还有一沓往来的书信。 有公主笔迹,也有驸马留存的。 翻了翻,大多是“添衣加食,少虑多睡,千万千万”的温情话语。 但也有几封是例外,言辞极为激烈,在用药上出现了分歧。信是残章,一些重要的讯息被毁去了。 所以过去病情不大好,反反复复,其实是有意为之吗? 裴琢玉浑身发凉,她颤着手将手卷和信笺收起,内心深处陡然间卷上一股怒意,分不清是对驸马还是对宁轻衣的,像是积攒了多年的情绪陡然间在胸腔中爆炸,并卷着成百上千倍的力量强横反扑,将她拍得头晕目眩。 许久之后,裴琢玉才坐起身。 她又认真地翻看了脉案和药方,确认了时间,在争执后俨然有人妥协。 可裴琢玉心中还是胀得厉害。 如果说,现在的宁轻衣要她开“自伤”的药方,用以人前“示弱”,博取圣人的信赖,她会同意吗? 裴琢玉一想,心就像被针扎了一般,疼得厉害。 她的思绪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 次日醒转,也精气不足,整个人乏得厉害。 绿猗院中的人是替宁轻衣看顾裴琢玉的,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去若水院中送消息了。 宁轻衣忙不迭将手中的事放下。 等她抵达绿猗院中时,就看到了懒洋洋窝在藤床上晒太阳的裴琢玉,只是无精打采的,双眸也黯淡无光。 “这是怎么了?”宁轻衣微笑着问。 裴琢玉闷闷不乐地望了宁轻衣一眼,抿唇不说话,都懒得行礼,头一偏当她的“世外高人”。 宁轻衣也不生气,可摸不清裴琢玉的脾气从哪里来,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走:“做噩梦了?” 裴琢玉瞥她:“是呢。” 宁轻衣继续哄她:“那你说来听听?这风一吹呢,噩梦就散了。” 裴琢玉:“……” 理智终于回笼一些些,寄人篱下还敢摆出主人家的姿态,也亏得清河公主脾气好吧? 那事情她能怪谁呢?她有什么立场怪别人呢?好吧,她的确不太舒坦,怨愤没来由的,如果需要一个纾解口,那就赖驸马吧。 于是,裴琢玉叹了一口气,说:“做梦梦到看了一夜的脉案,想要找到症结所在呢,没想到困难得很。那病真是百变啊,桀骜不驯的,怕是神医来了都难救吧。” 裴琢玉抬眸看宁轻衣:“殿下,明明是对症下药的,可最后为什么没有好转呢?” 宁轻衣哑口无言,良久后才道:“可能神医徒有其名吧。” 裴琢玉哂笑一声。 宁轻衣又道:“琢玉精于医道,就等你大展身手。” 裴琢玉垂着眼睑:“怕殿下不愿等。” “怎么会呢。”宁轻衣莞尔一笑,深深地凝视着裴琢玉,“怕你不愿意留。” 裴琢玉没点破,可宁轻衣闻弦歌而知雅意,协议便在三言两语中达成。过去的事情裴琢玉不好再计较了,毕竟与她没多大关系,只是面上扬着笑,心中还是啐了驸马几声,怎么不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拦住?非到了出事才开始将人往回拽呢? 至于宁轻衣—— 人在皇室中,有诸多不得已。 若是有的选择,谁愿意如此? 怎么能怪她?怎么忍心怪她呢? 裴琢玉面上的郁色退去,宁轻衣暗松一口气。 她想了想,又说:“你不是想知道金陵如何么?我给她们下了帖子。” 想知道金陵公主的状况,但也不好只请她一个人,索性将庐陵、九江以及衡阳她们都请过来玩了。两个小些的不用管,庐陵的心思相对多一些,或许能够替她达成目的。 裴琢玉觑着宁轻衣,她其实没那么想知道。 帖子送到各位公主手中,庐陵公主很是纳闷。 要知道这长姐深居在府上,极少露脸,往常想去她府上得送好几回帖子,怎么现在转了性?这会儿不怕扰人?难道是病要好了?还是说……事情是朝着糟糕的方向去的? 第35章 金陵公主接到帖子,也有些慌。 本来没听到动静,还以为那件事情就过去了。 也是,就是买一支膏药的事,用不着说出去吧? 可现在长姐忽然间下了帖子,她又开始惴惴不安,忙不迭去找小姑拿主意。 郑澹容:“……” 她没办法,只能温声安抚金陵公主:“只是寻常姐妹说话罢了。” 金陵公主摇头,觉得不大寻常,往常长姐可不会这般频繁地见她们。 郑澹容:“索性就告诉她们,让她们替你出出气。”帝王家风光无限,可人的禀性有所不同,再加上顶上没个疼人的母亲,有的人养出来就会十分老实拘谨。 也不能说有错,但是吧,郑澹容还是觉得遗憾,如果金陵公主有庐陵那种拳拳到肉的本事,也不至于如此。她在家中谨小慎微,一出孝就自身难保,她的人生轨迹被规划好,什么贵女,其实就是砧板上一块任人称量的肉,她哪还有余力管到兄长家中。 金陵公主低声说:“没人的。”她其实曾经期盼过母亲和兄弟替她做主,但郑家是他们要拉拢的人,郑显宗一些行为在他们的眼中根本算不得出格。这次买膏药是郑显宗发怒的时候推了下她,事后郑显宗跪下磕头求饶。他总是这样,求她不要往外说,顾全家中体面。郑家受罚,对她也没好处,反而会连累兄弟。 郑澹容无言。 良久后,她才道:“去了就知道了。” 她哪知道清河公主目的是什么? 清河公主府中。 宁轻衣慢条斯理地收起书信。 她的目的并不单纯,往常不管金陵那边的事,但是非要查一查,还是能有结果的。 前不久,她那好父亲罚了秦王,梁王那边的党羽春风得意起来。 可帝王无情,迟早要将棍子敲到梁王的头顶。 郑家——不就是个好人选么? 郑阙如果致仕,那左相之位便会空缺,依照惯例是由黄门侍郎升任的。如今的黄门侍郎是薛亨、魏再思。前者是秦王故妃之父,虽是士族,却支持秦王。而后者忠烈之后,圣人在东宫时,曾陪侍左右,能力很一般,但深得圣人的宠幸。 宁轻衣盘算一阵,心中有了主意。 第32章 金陵公主 上回宴会只有金陵、庐陵两位公主,可这次尚未出降的两位也出宫了,裴琢玉总算将人见全了——那位才三岁的养在皇后膝下的平阳不算。 宴会还是在南府引凤池那边,宁轻衣三言两语将两个小的妹妹打发到集书馆那边去长见识了,裴琢玉也跟着过去看集书馆如今发展得如何。 余下金陵、庐陵两位留着。前者是宁轻衣点名留下的,至于庐陵——脑袋瓜一动,立马警觉起来,还以为有什么好东西,就厚着脸皮坐下。 宁轻衣其实很嫌庐陵闹腾,尤其是她先前拉过裴琢玉玩樗蒲。可这会儿留下很有用,宁轻衣也没赶人。她饮了一口茶不说话,庐陵公主就很主动地挑起话头,觑了眼坐立难安的金陵公主问:“二姊这是怎么了?” “可能不大舒服吧。”宁轻衣扬眉,漫不经心道。 “那怎么不在府中休息?”庐陵公主诧异道,口中惊讶关切,心中却是在想,要是长姐能给她大笔的钱,她就是断了双腿也要爬到清河公主府来。她拒绝不了那诱惑,金陵肯定也不行。思绪发散了一会儿,庐陵公主又说,“阿姊,请府医来替二姊瞧瞧?” 宁轻衣一颔首,将茶盏放在小几上,微微一笑道:“应当的。” 金陵公主的那句“我没事”声音太小,一下子就被庐陵殷勤的声音盖过了。姐姐妹妹哪个都不听她说话,她的面色涨得通红,嗫喏着唇,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府上的女医很快就来了,朝着三位公主殿下一叉手,就要替金陵公主把脉。 金陵公主有些畏缩地藏了藏手,无助的眼神朝着宁轻衣望去,可宁轻衣只是微笑。至于庐陵公主——她的声音一响起,金陵公主的思绪就被砸得晕乎乎的。 宁轻衣将金陵公主的神色收入眼底,内心深处到底浮现对这位异母妹妹的同情来。韦贵妃原先颇得圣人宠幸,先生出圣人的长子,还被立为太子。膝下儿女也没多到照应不过来,偏偏金陵就处处被倏忽,就连婚事也是为兄弟铺路。 府医先是把脉,后面又捋起了金陵公主的袖子。 庐陵公主早就挪到一边去凑热闹,她眼尖,一下子就瞥见金陵公主手臂上的淤青。金陵公主察觉到她的视线,忙将袖子掖了掖,想要将淤痕藏住。庐陵公主见她这畏缩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立马挤开了府医,上前捉住了她的手,锐利的视线在金陵公主脸上停留,她问:“郑显宗打的?” 金陵公主垂眸:“是我自己碰着的。” 庐陵公主狐疑看她:“那你藏什么?” 宁轻衣注视着两位妹妹,直到金陵公主被问得哑口无言,才淡淡道:“庐陵,不要影响诊治。” 庐陵公主心中一沉,不甘不愿地往后退。想要说话,可一看宁轻衣冷淡的神色,又噤声不语。她才不想因为打扰清河被圣人骂。 被打断的诊治还是继续下去了,庐陵公主不说话,金陵公主也不敢吭气,头越埋越低。 许久之后,府医才恭敬地退后一步,将诊断的状况,一一说给宁轻衣听。 心中愁绪盘结,也不大健康,还吃了猛药。要知道猛药都是用乌头、附子一类的毒。物入药的,若调配得不合适,极为伤身体。 宁轻衣淡淡问:“怎么回事?” 金陵公主面色涨得通红,眸中水盈盈的,笼着泪光。她有些痛苦,又觉得难堪,许久后才挤出一句:“我与驸马成亲数年未曾生养,我——” 话还没说完,庐陵公主就一巴掌拍在案几上,痛心疾首道:“你糊涂!”她不等宁轻衣说话,就追问道,“那伤呢?你别告诉我自己摔的。” 金陵公主不会说谎,可郑显宗求她的话还环绕在耳边,她咬了咬下唇,想替郑显宗解释几句,庐陵公主又说:“你别讲话,我听了就生气。”要说多少姐妹情也不是,这没见面的时候她压根想不起这位姐姐,见面了也总觉得她替梁王那边做事,跟她走得是两条路。听她被驸马欺侮,总觉得损了公主的颜面。 宁轻衣垂着眼睫,入定似的,一语不发。 等到麻雀似的叫声停止了,才道:“这些日,就留在我府上休养吧。” 本来还替金陵公主说话的庐陵一下子就警觉起来,会不会是梁王让金陵使得苦肉计?要是这傻不愣登的二姊留在清河府上让她近水楼台先得月怎么办?不成不成,庐陵心中暗想,忙冲着宁轻衣扬起笑容,说:“长姐身体不好,需要静养。” 金陵公主也连连点头,附和声很细小。 宁轻衣不说话,只静静地望着两位妹妹。 庐陵公主又道:“阿姊不放心的话,让二姊去我府上小住一阵就好了。我跟二姊的公主府都在兴道坊,来往也方便。” 金陵公主忙点头说是。 宁轻衣目的也算达成了,只是思忖了片刻,才说了声好。 南府集书馆。 郑澹容有些忧心忡忡的,思来想去,想找裴琢玉问话。她转了一圈,才在卢参玄那边找着她,借一步说话。 看着那张酷似驸马的脸,郑澹容心绪还是有些复杂。得亏是个娘子,要不然问些事情还得有许多波折,还怕横生枝节。 “五娘寻我是有什么事么?”裴琢玉对上郑澹容的目光,温声询问。 郑澹容也没说废话,直接道:“殿下邀请金陵公主入府,是——” 裴琢玉猜到郑澹容要说什么,见郑澹容神色迟疑,她笑了笑:“那日的事情我与殿下说了。” 郑澹容一怔,心中泛着一种“果然如此”的感慨。如果清河公主要追问,依照她那嫂嫂的软糯性情,怕也不会隐瞒,到时候兄长和郑家会怎么样呢?郑澹容的思绪纷飞,她一叉手道:“金陵殿下其实也想到集书馆来,只是我阿兄……”话未说完,郑澹容便叹了一口气。 “不喜欢金陵公主抛头露面吗?”裴琢玉随口道。 唔,郑家那边,其实郑澹容也寸步难行吧?要不是公主点名要她,郑家兴许也不希望她来集书馆做事。 郑澹容面色绯红,毕竟她是郑家出来的,难免觉得羞愧。 裴琢玉温声道:“不必担忧公主。” 金陵公主不会有事,但郑家会不会出事,就难说了。 裴琢玉不做多余的保证。 那头庐陵公主跟宁轻衣作保证,要将金陵带到自己的府邸中小住一阵。 可这宴会结束的第二天,一个消息就从庐陵公主府上传出来了。 裴琢玉正盯着宁轻衣用药,也顺道听了一耳朵。 “金陵公主的傅母去接人了,那老婆子脸上都是横肉,还敢给金陵公主脸色看,说什么驸马请她快些回去。庐陵公主听了当即发怒,一个巴掌狠狠甩到那老婆子脸上了,说郑显宗是什么东西,只是公主府上的玩意儿,一个臣子分不清谁是主君了。那老婆子最后讪讪地走了。” 第36章 来传消息的人算是轻描淡写,可宁轻衣想想庐陵的脾气,也知道那场面是何等精彩。 可是这样还不够。 裴琢玉在府中听了各种消息,也知道到底怎么一回事,瞧不起郑显宗,对“驸马”两个字生出的恶感也强烈起来了。她道:“送些药到那边去吧。” 宁轻衣点头,让人开了库房取了上好的人参送去。 能不能入药是另外一回事,这表的就是一个态度。 庐陵公主很来劲,这骂了不知道向着谁的傅母还不够,把燕王从王府中挖出来了,要他替金陵出气。 燕王板着脸,皱眉说:“二姊不是有亲兄弟吗?”太子废了,但梁王还在啊,用得着他吗? 庐陵公主冷冷一笑:“你不是兄弟?难道你是外头抱养来的?” 燕王听得浑身发冷:“这话你可不要乱说。”片刻后,他又盯着庐陵公主,问,“你打什么主意呢?” 庐陵公主抬手将屋中伺候的人遣退出去,道:“这是长姐的意思,她怎么没请梁王?还不是觉得梁王不尽责吗?阿兄,你想啊,一个阿娘生的弟弟都不管,而你这个异母弟弟去替他主张了,朝臣和圣人们会怎么看呢?” 燕王道:“多管闲事?” 庐陵公主:“……”她有时候觉得她这兄长真的蠢钝如猪,实在不行她都想自己上了。 她磨了磨牙,气哼哼道,“圣人最喜欢看兄友弟恭这种戏码了,二姊被驸马欺负了,难道我们脸上就有光吗?阿兄你不是长,也没有出格的文采武功,还不得圣人青睐,能拿出来的也只有‘孝悌’了吧?我的驸马他的确是勋贵,但咱们的外祖既是开国勋贵之后,也是世胄簪缨的赵郡李,还是有机会两手都抓的。” 在庐陵公主的推动下,燕王到底是听进去了,出手解决这件让姐妹悬心的事。 可他的方法也是简单粗暴,直接下帖邀请驸马郑显宗入府,然后命人扒了驸马的衣裳,只留了一件中衣吊起来抽打。那打鞭子的人还是很有本事的,鞭子落在郑显宗的身上,打得他嗷嗷叫,身上渗出血来。 庐陵公主也在一边旁观,看得起兴,甚至想往郑显宗的身上泼盐水,但被她那面色苍白的驸马给劝下去了。 最后郑显宗是被人抬回去的,身上没一块好肉,但要说死还是死不了的,只是瞧着骇人。 燕王行事如此放纵肆意,打得还是相府公子、金陵公主的驸马,这哪里用等到第二日?弹劾他的奏状立马飞到皇宫了。 对燕王来说,被圣人骂一顿不算什么,就怕默默无闻,没人注意到他。 这回他可是有理的。 燕王府上的幕僚有些发愁。 “大王这一鞭子把拉拢荥阳郑氏的可能给断了。” 燕王不以为然:“郑家跟梁王是姻亲,难不成还能支持我么?”别看郑家那边一声也不吭,保持着纯臣的姿态,都是些老狐狸。 幕僚无言以对,又道:“那就请大王趁着这时候将郑家打压下去。” 这下轮到燕王不自信了:“圣人会因此黜落左相吗?” 顶多罚郑显宗一回吧? “但就郑驸马的事,不会如何,再加上这些呢?”幕僚神神秘秘地递上了一些郑家罪状。 燕王眼中泛着惊喜的光,忙问:“哪来的?” 幕僚挺了挺胸,表忠心:“某虽为王府小小的参军事,但愿为大王肝脑涂地!” 他哪有那么大能力调查这些,都是清河公主送来的。 燕王拍着幕僚的肩,大笑着说了声:“好。” 他记得这个人,名叫崔恩,博陵崔氏出身,是右相家的族亲,得过山阳姑母的推荐,进士及第。 所以这也是宰相之间的斗争么?他要是做了,兴许未来能得到崔家的支持! 第33章 与我同住 郑家也很热闹。 郑阙看到被抬回来的郑显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郑显宗只是次孙,未来不需要他扛起家业,但不代表郑阙完全不重视这个孙子,看他被打成这样,哪能忍气吞声?家中的女眷一直在耳边哭,哭得他头大心烦。可恨归恨,他的脑子没有完全变成浆糊,想要问清楚原因。 郑显宗支支吾吾的,哪敢说实话?只是提自己派傅母去庐陵公主府中将金陵公主请回来,结果傅母挨了庐陵府上一顿打。郑阙不太相信郑显宗的话,庐陵的确骄横任性,但跟金陵公主关系也没说多好,毕竟都不是一个母亲生的。 他思来想去,派人去庐陵公主府上接人。 可儿媳仍旧没有回来,倒是庐陵公主府上的人过来了,一脸不屑地指责郑家人。 一个傅母敢对公主吆五喝六、郑显宗还出手打公主,这是完全爬到公主的头上去了,不将皇家放在眼里。 晴天霹雳砸在郑阙的头上。 他心里只想着朝堂和同僚的事,哪里会管府内的女眷?当他去问的时候,一个个知情的眼神躲闪起来,最后扯着嗓子干嚎:“那也是他们夫妻的事,哪里用得着燕王来管?将人打成这样,是什么道理?” “是啊,梁王都没说话呢,燕王这算什么?” “郎主难道就这样算了吗?” …… 嗡嗡嗡的声音吵得郑阙头疼,他的脸色黑沉,这已经不是他要不要追究的事情了!闹出这么大动静,怎么可能私了?他眼神幽沉,想出一个破局的办法,要压着郑显宗入宫负荆请罪。他得先承认自己的错处,才能针对燕王。 可郑阙有了主意,府上的人专门拖后腿。这还没等他进宫呢,一伙人听了他的话就先恐慌起来,怕郑显宗就那样死了,忙将他送了出去,不让郑显宗找到他。 皇宫中。 承天帝面色骇人,固然因燕王无状而愤怒,但最不可忍耐的是郑显宗的荒唐。不将公主放在眼中,岂不是觉得他这个天子没了威严,是个摆设?他固然可以不在意女儿,但也不是任由人欺负的!事涉郑阙家,况且公主家事也不是单纯的家事,如何处置也是要臣子们商议的。 对于郑显宗打公主一事,那些儒臣先是拿了不是有意的来说事,又抬出了伦理,说金陵公主已经出嫁,算是郑家的人,也有人认为郑显宗是蔑视皇室,殴打公主实属以下犯上,应当治罪。一番扯皮,也没能在当天解决事情。 消息传到公主府中,宁轻衣丝毫不意外这一结果。也正是知道光凭借这一件事情没法将郑阙拽下,才让燕王那边得到消息。金陵的事情,只能够轻轻地揭开帷幕。 宫中发生的事情宁轻衣也没隐瞒裴琢玉,裴琢玉抚了抚太阳穴,听着仍旧有些不高兴。公主要讨回公道都如此艰难,何况是寻常家的妇人? 宁轻衣垂着眼睫,淡淡道:“前朝不是有‘殴主伤胎案’么?若不是太后一力主张追究,可能就以伦理的事揭过,只作寻常杀妻杀子,而不是谋害皇室宗亲的谋反大逆罪。” 裴琢玉听得心中生寒,她虽极少看律令,可也知道,同一件事情对女对男是不同的。她凝视着宁轻衣,试图从她寂然淡漠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但宁轻衣只是微微一笑,随便启了个新话题将其揭过了。 不是无心,而是太遥远,眼下提了伤神。 若一切谋划落空—— 轻哂一声,宁轻衣抛开了心中的杂思。 可宁轻衣不提,裴琢玉会问。 她凝眸注视宁轻衣,道:“皇后会管么?” 宁轻衣叹了一口气:“阿娘毕竟是后宫之主,要将每一个皇子皇女当孩子,不能不顾。”顿了顿,她托腮,饶有兴致地问,“琢玉觉得我能走多远?” 她没提自己想做的事,裴琢玉也没问。 就算失去了记忆,可依照裴琢玉的聪慧,也能够猜出来。 她的一些主意都是有意无意地替自己铺路。 其实以前她也问过驸马,可驸马只是沉默。 她依旧什么事情都愿意替她做,但其实心中不是很认同吧? 长安是囚笼。 权势是枷锁。 裴家为了光耀门楣逼她失去了自己,甚至走上了一条“尚主”的不归路。 裴琢玉没说过恨,可她在不经意间也会流露出伤心,流露出对外面天地的向往。 抛弃了过去后,她不再矛盾,也不用将自己撕裂了吧? “走到终点。”裴琢玉不假思索。 宁轻衣莞尔一笑。 她其实想听的不是祝愿。 想听裴琢玉说“一直陪你走下去”,可以前的驸马不会说,现在的裴琢玉也不会。 只能寄希望于未来,等她愿意与自己并肩。 但这未来也不是凭空就得来的,宁轻衣还得努力。 当初心意契合的人都能跑了,何况是眼下还懵懂着的人呢? 宁轻衣想着,又叹了一口气。 她似乎已经确定当年是裴琢玉骗她的,说好了回来却一走了之。 心还是会有一点疼,但总归不是让人彻夜难眠的钻心刺骨了。所以当心上人一直在眼前时,她真的可以去释怀。 第37章 “怎么了?”听到叹气的裴琢玉还以为自己哪里说得不对。 “琢玉,你过来。”宁轻衣眨了眨眼,声音轻柔。 都同榻而眠了,并肩坐在榻上算什么?再说了,裴琢玉自从入府后,就没记住什么规矩。一听宁轻衣的话,她就很自觉地靠过去了。然后温热的触感就那么直直地落在她的脸上,纤细的手指拂动着,她的眼前出现了重重的虚影。神思恍惚起来,心脏又开始咚咚地擂鼓。 那些努力不想起来的事情其实没那么容易过去,只是缺乏一个契机将它们牵引上来。 而宁轻衣点在她脸上的手指,就是个让人重新心思慌乱的契机。 裴琢玉唉了一声,不自觉地往后仰。 宁轻衣见好就收,只是很快地从一旁的小几上取来一枚玉佩,替裴琢玉挂在腰上。 她轻轻地拍了拍手,也没解释,只是噙着笑,双眸一瞬不移。 裴琢玉在公主府上什么都不缺,玉这种东西更是不稀罕。妆奁上她要找什么样的玉都有,但宁轻衣亲手挂上的,还是让她低头看了又看。 宁轻衣笑盈盈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裴琢玉眨眼,知道这句诗是“琢玉”二字的由来。 除了“琢玉”,绿猗院这个名字也是出自《淇奥》。 而这一切……都跟驸马有关! 一道思绪如电光石火窜上,裴琢玉的心霎时间凉了下来,唇角的笑容也敛起几分。 新雕琢的玉,还是驸马的旧物? “怎么了?”宁轻衣察觉到裴琢玉情绪变化。 裴琢玉低着头,指尖抚摸着温润的玉,轻声道:“其实已经有很多玉饰了。” 宁轻衣道:“那些都是尘封的旧物,这是我让匠人新雕琢的。” 裴琢玉唇角一扬,低落的情绪好上些许。她对上宁轻衣的视线,不知怎么心弦一颤,开始得寸进尺:“绿猗院中竹子太多,清寂确实是清寂,只是阳光不大好。”偌大的院子,晒太阳的地方多得是,哪会一直在竹荫下? 宁轻衣记得先前听人提过一次,裴琢玉不喜欢绿猗院的翠竹,可后来她住了下去,也没多说什么,就那样算了。 既然要抛去过往,一切从新,那让她心中怫然不悦的竹子,的确也没必要留。想了想,宁轻衣道:“那都移栽别处吧,你想种些什么?要开辟药田么?” 太干脆了,裴琢玉反倒是无话了。 竹子长势极好,因为她心中一点变扭大动干戈,也不大好。 裴琢玉抿着唇角,在心中长吁短叹。 怎么就这样忸怩呢? 宁轻衣见裴琢玉不说话,只低着头玩腰间的玉。她不明所以,暗叹一口气,抬起手抚着裴琢玉的下巴,轻轻一抬,迫使她视线与自己碰触。她唔一声,说:“琢玉是觉得麻烦吗?” 裴琢玉将下巴抬了抬,半挣开宁轻衣的手,她道:“我只是寄——” 不管是寄人篱下还是什么,宁轻衣都不想听。原本还没挪开的手顺势掩住了裴琢玉的唇,制止了她的话语。宁轻衣跪坐在榻上,一只手压在身侧,另一只手掩着裴琢玉,身体朝着裴琢玉倾去。她说:“那这样吧,你搬到若水院来,与我同住。” 裴琢玉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怎么发展到这地步。看着近在咫尺的宁轻衣,有点想顺势倒下了,可一点理智作祟,让她垂死挣扎似的说出一句话:“这样不好吧?” 可不好在哪里呢?没等宁轻衣问,裴琢玉自己心中的声音就开始回荡了。 宁轻衣不答话,似是沉思。 裴琢玉莫名紧张起来,尤其是她快要被心里话说服后。 难道挑了个头没有尾巴,就那样轻飘飘地结束话题?然后默契地当作无事发生? 这才是常态不是吗? “哪里不合适呢?”在裴琢玉忐忑不安时,宁轻衣问,“琢玉要替我调养,那该就近不是么?” 要不是怕吓着她,早在入府那天,便教她来与自己同住。 “琢玉,你行还是不行呢?”宁轻衣又往前倾了倾。 芙蓉面照眼来,裴琢玉哪还维持得住端正的坐姿。单手撑着小榻,另一只手又去揽宁轻衣。 心脏早就如擂鼓了,都怕要将脆弱的鼓面给擂破了。面色绯红,担忧靠得太近,可臂弯紧绷着,稍稍一动便是将她拢入怀。 “行不行啊?”宁轻衣眉眼含笑,埋在裴琢玉颈侧,吹气胜兰。 第34章 软香温玉 浆糊似的脑袋里哪还有行不行?只剩下濯濯的芙蓉面,以及萦绕在周身驱散不去的熏香了。 与其说没有拒绝的余地,倒不如说拒绝的念头没那么强烈。 绿猗院中,多是驸马的旧物。先前无所谓,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芥蒂莫名其妙地在心中生根发芽了。 既然有个机会能够避开,那顺势而为不好吗? 她难道想得是近水楼台吗?她只是担心殿下会重蹈覆辙。不在自己眼皮底下,她不安心。 脑海中出现一些倒掉汤药的幻境,裴琢玉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她成功地说服了自己,顺理成章地挤出一个小声的“好”字。 馥郁的香气并没有淡去,那轻轻靠在她身上的力道,仿佛附着着她的心脏上,带着她的心往一个看不见的深渊沉坠。 她的面色赤红,半撑着的身体已经全然倒在榻上了,臂弯在不知不觉间收紧,怀抱中的人自然也随着她的动作而改换姿势,趴伏在她的身上。 云鬓微乱,步摇上垂落的银丝轻轻摇晃,恍惚中,裴琢玉似是听到一道钗扣玉枕的脆响。等到回神时,宁轻衣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调笑道:“热么?” 游移的指尖已经划过下颌,轻轻地沿着脖颈挪动。裴琢玉眼上蒙着一层湛湛的水芒,她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而宁轻衣轻抬起的手指恰好就那样一点。轰一声,仿佛无数雷霆炸开,将裴琢玉撞得头晕目眩。 一个“热”还没挤出,她已*经抓住了宁轻衣的手,带着她一个翻身。 簪钗乱摇,玉坠敲枕的响动,不再是幻觉。宁轻衣眼波盈盈,有种欲语还休的缠绵。有惊惶、惊异,有期待。种种情绪交缠,可没有半点抗拒和怒意。 裴琢玉舔了舔唇,她垂着眼睑,说了个“我”字,就没了下文。 宁轻衣将被捉住的手腕轻轻抽离,在发懵的裴琢玉试图爬起身时,她又猛地圈住裴琢玉的腰。 “琢玉。”宁轻衣喊了她一声。 裴琢玉僵着没敢动弹。 宁轻衣也没指望这木头能有什么反应,她只是蹭着裴琢玉,含糊不清道:“我、我有些难受。” 裴琢玉的心又开始发胀,填塞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了。她抱着宁轻衣,轻声道:“殿下,歇会儿吧。” 宁轻衣哼一声,软声道:“就在这儿么?” 裴琢玉点头,说了“是”。 清河公主府上风平浪静,可朝堂之中风云诡谲。 但就郑显宗“伤主”事跟“燕王放纵”事,吵了几天都没见结果,想要搁置也不大成,毕竟连皇后都出面,想要将郑显宗重罚。 金陵公主的生母韦贵妃那边呢?因为宁青云被废黜后,也被圣人厌弃了,她知道郑家是站在她这边的,其实并不愿意生事,梁王宁泰安也抱着同样的心思。可闹到这份上,不是他们想息事宁人就能让一切告一段落的。 母弟不管,反倒是异母弟来替阿姊做主张,梁王的脸上也很无光。他自个儿的人拿儒道伦理说事,勋贵那边是十分瞧不起他,嚷嚷着要是自己的女儿或者妹妹遭受这般待遇,早就一马鞭抽过去了。 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的,还没完全终了呢,御史一纸奏状呈上,弹劾郑家人抢占民、掠夺资财、草菅人命。朝中有哪个人能够干净的?就算自己处事极正,也未必能将族人全部管住。在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时候,可是没法将族人的事情跟自己撇开的。有哪个能跟族人没有经济往来的?一族宗主就得负责。 可偏偏郑家正在风尖浪口,依照承天帝的性情,维持皇室颜面固然重要,他跟皇后的看法一致,一定要严惩郑显宗。原本他以为一道敕令下了就能结束了,哪知被宰相那边驳了回来,有的人觉得依照谋逆治罪不妥当。 承天帝憋着一口气,在得到郑家的累累罪证后,终于将堵塞在心中的火气给抒发出来!何止是要处置郑显宗,当即将郑阙罢职,直接剥了他的宰相名头。 侍中之位一空缺,有的人就管不着郑家的事情了,像是盯着肉的狼,虎视眈眈的,想要那个位置。对于三品以上大员,宰相们本身有举荐和驳斥的权力,一个个名字递到承天帝跟前,可是承天帝没有同意。在这关头,向来低调清正的中书令崔尚推举了黄门侍郎魏再思! 魏再思参知政事,已带相衔入政事堂,以黄门侍郎晋升合情合理,可魏再思的才能就值得商榷了。有些朝臣暗自不满,可承天帝有了崔尚支持,能让心腹坐上左相之位,哪里会再拖延?当即擢升魏再思为侍中,做门下省的长官。 第38章 许多朝臣不明所以,要知道崔尚往常跟魏再思没有什么私人往来。一个诗礼传家能出将入相的高才,而另一个虽为忠烈之后可完全没有风骨,靠着佞幸登上高位,怎么会走到一起?非要说关系的话,那是魏再思的父亲曾在崔尚出镇河西时候做过他的幕僚,但那时候魏再思才多大?能算门生故友吗? 不管旁人如何追问,崔尚一概不言。 回到了府上,驸马都尉、御史中丞崔博文暗暗抱怨,相比魏再思,他跟薛亨关系稍微好些。可询问的时候被崔尚瞪了一眼,他就不敢说话了。话锋一拐,提起崔萦认祖归宗的事。他知道山阳极为喜欢这个才找回来的小女儿,可不知为何,不仅没有认回来,反而下了封口令,不许人四处说道。 “公主自有主意,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崔尚冷声道。他膝下只有一个儿子,还窝囊庸碌,完全靠不住。崔家偌大的家业落在他手中,就等着他完全败光吧。倒不如让山阳长公主一力操持,只是那条路,真的好走么? 崔博文唯唯诺诺称“是”。 “少与诸王党羽往来。”崔尚又警告道,近来对他的管束少了,就肉眼可见地放纵了起来。 崔博文低头,神色讪讪。 崔尚不管他,山阳长公主也功夫骂他,他自然就跟同僚寻找点乐子,得了几句吹捧有时候就找不着北。 “你的事情以为瞒得很好,可山阳都知道。”崔尚又轻飘飘扔下一句轻雷,炸得崔博文头晕目眩。他这次举荐魏再思,其实也是山阳长公主的意思,依照他的本心,魏再思是不够格做侍中的。可偏生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在外头鬼混,还以为瞒得好好得呢,实际上一切都在长公主掌握之中。他不妥协,那崔博文就跟郑显宗一个下场。 崔博文闻言浑身一僵,顿时惊出一声冷汗。 在家中,公主是君,驸马是臣,尚主后想要纳妾非得公主颔首不可。崔博文没这个胆气问崔尚,也不敢跟山阳长公主提,只得将人偷偷地蓄养在外头。他那外室几年前就病死了,余下一个可怜的小孩,不敢带回家。那孩子跟崔萦同龄,只小了一个月。后来崔萦丢了,崔博文更怕孩子被山阳长公主知道。 如果教圣人知道了,崔家难道能逃过吗?会不会跟郑家一样惨?崔博文面色僵白,良久后才说:“儿知晓了。” 崔尚看着他气不打一处来,但这么多年也心灰意冷了,他冷哼道:“你知道什么了?别胡来。你只要守住分寸,山阳是不会动手的。” 他这儿子儿媳可不是佳偶,在山阳眼中,崔博文大概也只是一件玩意儿。山阳的心思都在儿女身上,只要崔博文不闹出丑事就懒得管他。要是崔博文一下子脑子发热干出什么,才是真正的大祸。 虽然跟崔博文提了,可崔尚还是怕崔博文一根筋,做出将孩子送走的事,命人往公主府中走一趟,告诉山阳长公主一声。山阳长公主说了声“知道了”,旋即便命人悄悄地将那孩子接入府里。 她早前就知道小孩的存在,她也愤怒过。在找孩子这件事情上,崔博文总是心不在焉的,山阳长公主一度认为崔博文是因为有了小女儿才不在意的,几乎想将那对母女处理了,可又强忍了下去。要说最大的错,在崔博文。 找回崔萦后,一些旧事也开始释怀了,她还不至于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但要说利用,也是有的。她既然跟清河合谋,那就得管住崔博文的嘴。崔尚还在,也不能直接让崔博文变成哑巴。再者,崔萦独自在集书馆中学习,未免寂寞孤单了些。 再送一个小孩到集书馆中的事,还是要跟清河说一说的。 清河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知晓那小孩的来历,暗叹了一口气。 姐妹姑母家中都不太平,祸根都在男人。 幸好她的驸马是女人。 裴琢玉懒得思考别人的家事,她想了想说:“集书馆只两个人么?倒不如找些孩子,一起教了吧。” 宁轻衣颔首说“是”。 要王侯权贵将孩子送到集书馆,一切如崇文馆制度那是不可能的。不过要找孩子也简单,譬如越王府那边,就有一些昔年同袍的遗孤。怕被人参聚拢健儿谋逆,越王府那边都是偷偷接济人的。 宁轻衣不需要所有人,只想找十来个愿意读书的小女孩。你说收养一群男儿教文治武功还有人忌惮,但聚拢些小女儿,根本就无人在意,只当崔萦需要玩伴。 “卢夫人那边会办妥当。”宁轻衣道。 学馆本就在卢贞隐的计划中,等到从江南来的颜真言抵达,便能够放手去做。 她跟卢家那边没有交情,要不是崔萦这一茬,姑母未必愿意给她引荐人。 一伸手圈住裴琢玉,宁轻衣感慨道:“琢玉真是我的福星。” 第35章 如三秋兮 裴琢玉的心思在飘。 一方面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方面宁轻衣一碰她,她的心就咚隆咚隆地跳。 好一会儿,才将思绪挪到宁轻衣的说的话上。 福星? 可不知怎么,脑海中忽然间浮现了尖锐的话语。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你真是我们家的祸根。” “害我全家,九泉之下,你能安息吗?” 尖锐的语调逐渐变成撕心裂肺的哭嚎,恍惚中甚至听到自己淡漠的声音响起:“阿耶为何怪我?你上不念圣人之恩,下不念全族安稳,阿耶自可身死以塞罪,奈何枉杀子孙?” 裴琢玉抚了抚额,面上血色流失。 六月的风里,无端生出一股料峭的寒,她按压着眉心,心不在焉说:“是吗?” 宁轻衣直勾勾地看着裴琢玉,见她神色不好,眼中掠过了几分忧色。她抬起手抚了抚裴琢玉的后背,问:“自然是这样。”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问,“琢玉这是怎么了?” 裴琢玉晃了晃脑袋,那些零星的碎片从脑海中掠过了。可心中堵塞得厉害,还是有些闷闷不乐的。她什么都不想说,可瞧着宁轻衣忧心忡忡的脸,心中一软,又道:“就是突然想着,可能我过去是不受欢迎的,要不然怎么忘得那么轻松呢?”她试图扬起一抹笑,让自己重新变得轻快起来,但唇角无端沉重,似是压了千钧的山。 宁轻衣听得难受,伸手将裴琢玉拢在怀中。她道:“哪有可能?你往集书馆走一圈,你看是不是好多人都围着你呢,就连不学无术的庐陵都要找你游戏。” 裴家双生子,那死去的儿子的确是他们的遗憾。后来担心女扮男装事败,会害了大家,裴家对琢玉也没什么好脸色。 可要琢玉女扮男装充作裴治,是他们自己的主意,哪有人逼她? 明明受委屈的是琢玉,可凭什么要她承担恶言?承担莫大的压力和责任。 裴家因为种种,迫不得已在她和宁青云之间周旋。其实将裴家剔开也能做到,但她就是怨恨裴家。那一家人消失了,对谁都好。 那完全是因为她酷似驸马的脸,人家看着稀奇呢。 裴琢玉心想着,可也没有说出来反驳宁轻衣。 至少清河公主府是欢迎她的。 从莫名其妙的苦郁中,裴琢玉挤出一点甜来,她惯来会自娱自乐。 “裴琢玉。”宁轻衣喊了她一声,语调千回百转的,充斥着诱哄,“没什么人比你更重要了。” 一句“驸马呢”差点就脱口而出了,裴琢玉心脏咚咚跳,及时地刹住那可能扫兴的话语。 毕竟此刻的宁轻衣眼中是她,怀中也是她。 宁轻衣看裴琢玉没再想那些事,暗松一口气。她摸着裴琢玉的脸,很直接地就问了:“琢玉没什么要表示的么?” 裴琢玉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 话都到这份上了,不说些什么的确有些对不起她。 但又能说什么呢? 好半晌,才讷讷地挤出一句:“殿下身体最重要。” 宁轻衣嗯一声,松开裴琢玉。 裴琢玉有些怅然,抬起手捋了捋衣上的褶皱。 不自觉地抬眸看宁轻衣,莫名慌神。 她们这样腻在一起,合适吗?裴琢玉心想,可思绪只停留刹那,就消散不见了。 想不通,那就不想。 短暂的轻松后,说着想要脑袋空空的裴琢玉,开始变成了一个大忙人。 为了替宁轻衣调养身体,医术不能耽搁,惠民药局是得抽空去的。集书馆那边呢,的确不用她来操心,但因为“揭金帖”的事,裴琢玉没法完全放下。章程是理出来的,可有的事情不好在这边下帖,怕触动一些人敏感的神经,思来想去,在“医道”上下功夫。 毕竟清河公主缠绵病榻,她名下的集书馆,为她筹集各方药物、寻找名医,是顺理成章的。宫中那边也知情,除了赐药给公主府,还送了不少珍藏的医药典籍善本过来。 不过诸多事情中,得裴琢玉看中的还是第一道金帖的事儿。 第39章 卢参玄揭了帖子后就没有再闲着了,一直到处钻,忙碌雕版刻印的事,等到裴琢玉校订的人体穴位图一出,立马付诸行动,请来匠人雕底版。这过程也得裴琢玉看顾着,不然哪个穴位错了,那画图就毁了。 她这忙得脚不沾地的,连带留在若水院中的时间都少了。 “她跟做裴治时候还是很不一样的。”钱白泽摇着扇子,她对集书馆中的典籍没多大兴致,这教完崔萦她功夫后,就找到时间偷懒,一转头便钻到若水院来。除了说些探查到的诸王动态,便是找宁轻衣说闲话。 “做驸马的时候顾忌多,裴光卿规矩严着,一举一动都像是牵线木偶。”宁轻衣哂笑一声道。 “你愿意她这样?”钱白泽托腮看宁轻衣,当初驸马出事后,清河的伤心可不是假的,甚至让皇后将平阳养在膝下,就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皇后失了慰藉。好在那艰难的时间熬了过来,找到了人,她还以为清河更想将她圈禁在府中呢,毕竟如此才能万无一失,不是吗? 宁轻衣垂着眼睫,轻声道:“这不在我。” 钱白泽啧一声,扇子挥去那泛着酸气的风。她道:“先前秦王不是被圣人下令禁足了么?梁王那边便闹腾了起来,可谁想到,郑家这边挨了一刀,梁王顿时萎靡了。现在燕王靠着‘打驸马’扬名了,圣人一句‘此儿类我’,不少人就围拢到燕王的身边。” 这到底类不类另外说,反正圣人一句话,让原本弱势的燕王精神抖擞起来,开始拉拢原先靠着秦王的人。燕王文采平平、武功也平平,可他母亲李德妃出自开国功臣之后,李家袭封魏国公,多少有点能量。 “梁王心眼不大,郑家这回失了相位,已经没有人在政事堂了,梁王绝对会记恨燕王的,到时候会与燕王联手么?”钱白泽道。 宁轻衣笑了笑道:“梁王现在还能听幕僚的话,跟秦王联手有什么好处呢?魏再思是圣人的心腹,想要他腾出位置没有可能。不如让他加把劲,取代秦王的岳父——黄门侍郎薛亨。” 梁王府中。 梁王宁泰安的确因郑家的事情大骂燕王多管闲事。 光是金陵和驸马家事不至于如此,除了燕王,恐怕还有其它兄弟在推动。 他非常想找燕王的茬,但梁王友韦承的一句话让梁王冷静了下来。 “郑相公从未明确说过支持大王不是吗?” 韦承见梁王变色,又镇定自若道:“燕王与秦王之间有了龃龉,大王不如趁机与燕王合谋。” 梁王眉头紧皱:“怎么是与燕王?秦王现在也恨着他呢。” 韦承从容道:“大王行五,燕王行三,可大王与燕王不过相差一岁,差距没那么大。可秦王可是长了大王五岁啊,他才是大王最具威胁的对手。先太子在时,便与秦王不谐。” 梁王冷静了下来,思忖韦承的话,觉得十分有道理。他想了想,又问:“那要如何做?” 韦承注视着梁王:“大王还未纳妃。” 梁王道:“贵妃的意思是与韦家结亲。”他的婚事可容不得他做主,甚至连他母亲都只能提个建议,到底如何还得皇后和圣人决定。 韦承道:“韦家是大王的母家,难道大王不与韦家结亲,韦家便会与大王生分了么?大王也知道姻亲如何重要,亲上加亲,不是上选。” 梁王问:“那该如何选择?” 韦承眯着眼,提了个建议:“代国公、兵部尚书窦道宗。”窦家勋贵出身,跟越王府有交情,又是圣人母族,明面上跟秦王走得近,但又没有彻底绑在秦王那艘船上。 梁王一颔首:“我明白了。” 入夜。 一封落着越王府印鉴的密信被火舌一卷,在风中零散。 宁轻衣取来巾帕擦了擦手,很随意地问:“琢玉还没回来么?” 坊门落锁,有禁卫巡查,可公主府在一坊之中,南北只隔了条横街,根本不必在意闭门鼓。起初裴琢玉还会按时归来,但近些时日不知怎么,留在那边的时间更长了。 碧仙说了声“还未”。 宁轻衣抚了抚额,叹气道:“掌灯。” 就在宁轻衣披着外衫准备出去的时候,裴琢玉手中握着一圈书,脚步匆匆地回来了。她掖了掖额上的汗水,朝着宁轻衣行了礼后,才歉疚道:“看一本书入迷,回来得晚了。” 宫中送来一批药书和方书,其中一部贤医著作的方书中还有几时则医案。裴琢玉从方书中找到了些许灵感。关键时刻,手不释卷,就算有人催促也全当没听见了。 宁轻衣提着灯,莞尔一笑:“只要归来,几时都不算晚。” 裴琢玉扬眉,快步走到宁轻衣身侧,从她的手中接过了灯,陪着她缓步慢行,她笑道:“那我要是子夜方归呢?” 宁轻衣脚步一顿。 什么不嫌晚都是骗人的,可她能怎么办呢? “我只好——” 在宁轻衣停顿的时候,裴琢玉含笑询问:“只好怎么样?” 宁轻衣转身,直勾勾地凝视着裴琢玉:“我只好不辞辛苦四处找你,然后求你陪我回家。” 裴琢玉一怔。 很忽然地浮现一股怅然的情绪来。 她凝望着宁轻衣的笑脸,轻轻地问:“我……让你等很久了吗?” “嗯,很久了。”宁轻衣轻轻点头。 怎么不算久呢,她在无望中等待了三年,而后她自己回来了。 宁轻衣掩住了那一缕伤怀,微仰着头,故作轻松道:“那你要怎么补偿我啊?” 裴琢玉“唉”了一声,忙道:“我认罚。” 宁轻衣眸光盈盈:“要你做什么都愿意?” 第36章 一点孟浪 话放出去就难收回了。 对上那双盈盈笑眼,裴琢玉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总有种说个“不”字,就犯了十恶不赦大罪的错觉。 公主会让她做什么呢?做不到的提了也无用,至于做得到的,那做一做又何妨呢? 于是,裴琢玉点头说了“行”。 宁轻衣没说什么事,只问裴琢玉用了晚膳么?听她答用了后,催促着她去沐浴。 裴琢玉也想洗去一身的风尘和倦累,当即就应下了。 她从绿猗院搬来若水院,与宁轻衣不是住一间屋子,沐浴后将长发绞干,披了件鹅黄色的外衫便前往宁轻衣的屋中。 一来是践行自己的承诺,二来嘛,说一说在集书馆中的事。 烛火摇影,屏山半展。 宁轻衣倚靠在床头,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玉如意,见到了裴琢玉过来,面上一团笑意,轻轻地在榻上拍了拍,邀请道:“琢玉,来。” “殿下要我做什么呢?”裴琢玉走向宁轻衣,轻声询问。 宁轻衣“唔”一声,说:“陪我。” 裴琢玉一扬眉,就算不说,她也会这样做的,哪能算晚归的赔偿?对上宁轻衣神采飞扬的眼,裴琢玉没多说什么,只是握住了宁轻衣的手腕,轻声道:“替殿下把脉。” 宁轻衣随她去了,她注视着裴琢玉,慢悠悠地询问印刷的事。 这达官贵人哪有谁关注佛经历书怎么印刷呢?视技工为低劣,根本无人对印刷上心,哪会像卢参玄那样去折腾。所谓圣贤经卷才能不朽,而小道异端虽存必亡呢。 “在钻研印刷除了时间,还得有钱,那些工坊的也只会随着惯来的习性做事,而不是改变。”裴琢玉提了几句,语气十分感慨。她道,“印刷何其便利?能刊印佛经,自然也能刊印其它典籍。不是它不好,而是时人漫不经心了些。” 宁轻衣说了声“是”,但有的东西她现在其实不好去做,最好还是将一切限定在医籍上来,蔓延到其它,兴许会引得圣人怫然不悦。她道:“那经络图印刷如何?” “医术典籍缮写困难,我已经校准过了,就等匠人那边拿出成品来看看。”裴琢玉想了想,又道,“但光有这些脉络图恐怕不够。” “集书馆中的医籍可以用吧?宫中不是赐下来一些么?”宁轻衣撑起身,又说道。 裴琢玉叹气道:“抄写医书,其中容易出现错漏。医方不同于经史,一旦错漏,极有可能误人性命。而且医籍中的经络以及本草类,绘制大量的图幅,缮写时候略去,大量图幅不复存在了。”就像她看到的医方中,为宁轻衣调养身体的,其中针灸之法就缺了“覆面图”,还得继续参考其它医籍。 “如果是经络图那得寻找书籍校对,至于本草——”宁轻衣沉吟片刻,缓缓道,“我可以派遣擅长丹青的人前往各州县去摹画草药图,将绘本带回。” 这件事情说难也不算难,就是往里头砸钱。往常没人提,也没想着做。如果能成功,除了她自身受益,还利于千秋。况且那部分派遣的人,除了摹画草药外,还能做其他事。宁轻衣的思绪跳跃得快,一下子就有了主意。 裴琢玉瞪圆了眼睛,又惊又喜地望着宁轻衣。 第40章 她道:“如果能够采集草药绘本,到时候就能重新修订一部医典了。” 宁轻衣:“修医典也要人呢。太医署那边——”她哂笑了一声,太医署虽然说培养医学生,可算不上正经的学校,总共才三百多人,能够行医的能有几个?况且太医署也不怎么替人诊断。太医署时常汲取一些名医,自身培养的国医其实没多少。 裴琢玉一听就明白了,太医署的存在不能带来医道的辉煌,也不能让百姓享受到其中的益处。也是,医术为小道,许多人借此谋出身转入仕途,而后拿起的是圣人经典,而不是医籍。“医籍、医学生、药材——”裴琢玉眉头紧锁,想得头疼。 宁轻衣凑近裴琢玉,抬起手按压着她的太阳穴,柔声道:“琢玉不必急,你想做的,我必定会为你达成。只是——”话音顿了顿,等裴琢玉抬眼看来,宁轻衣才笑道,“琢玉,真不觉得这有违初衷么?”她仍旧记得,她的好驸马归来时候光想躺着晒太阳呢。 裴琢玉舒了一口气,她说:“近来翻看医典,收获极多。”行医济世,能活一人也能活千万人,况且公主所求之事,亦在人心。裴琢玉思绪纷纷,低喃道,“刻印医籍之事,明日还得同卢娘子商议。” 她声声呢喃,一时走神,满脑子都是大事。 宁轻衣笑了声,落在裴琢玉太阳穴上的手往下滑了滑,轻轻地捏着她的下巴抬了抬,她道:“夜深了,也要同我说这么?” 这点倒是跟以前也像。 思量被宁轻衣打断,裴琢玉眼睫清扫,她问:“殿下想说什么?” 轮到宁轻衣语塞,其实跟裴琢玉说话,说什么都好。可不停地听她口中冒出正事、冒出别人的名字,总有些不是滋味。宁轻衣也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但无法控制也不想控制,就要看在裴琢玉好脾气的份上放纵一次又一次。 她扬眉,唇角浮现了狡黠的笑,掬起裴琢玉的一缕头发在她的颈边拨了又薄,她问:“你猜我想听什么?” 裴琢玉偏不猜,她捉住宁轻衣作乱的手,莞尔一笑道:“夜深了,殿下应该早睡呢。” 宁轻衣:“那你陪我一道躺下。” 将那屏扇一合,这小小的空间里就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 就算不做什么,互相贴着,听着咚隆的心跳,也是一种欢喜呢。 裴琢玉眨眼。 “赔”原来是应在这一刻呢。 寸寸香软,总能勾勒出旖旎的幻境,只求快些入梦,才摆脱这样的折磨。 帷幔垂,屏扇合,烛火熄。 当视野熟悉床上的幽暗后,就能勾勒出枕畔人的身形曲线来。 裴琢玉放缓呼吸,刻意装作没事人。 可等宁轻衣不安分,很快就将浑身僵硬的裴琢玉圈拢,呢喃似的说道:“抱一会儿。” 一会儿是多久,宁轻衣说得才算数。 她不撒手,裴琢玉也舍不得推她。 温热的吐息在颈窝游动,脑海中也开始浮想联翩,真是要命。 裴琢玉强迫自己刹住那些奇怪的非非想,可还没成功,就察觉到颈窝处贴来一股温热。 不是如羽毛般撩人的气流,而是那湿软的红唇,直接贴到她的肌肤上了。 裴琢玉的脑海中,仿佛劈入一道闪电,轰一声,只余下一片空白。 狂风骤雨横扫,这下好了,的确一点绮念都没了。 整个人傻了似的,僵僵地躺在那。 宁轻衣抱着裴琢玉,哪能察觉不到她的反应。 本来只想着稍作试探,可一触碰就有些流连忘返了,索性再大胆些,将吻往上挪。 把不经意坐实成了故意,让裴琢玉无处可逃。 裴琢玉稀里糊涂的,是想过只是偶然,但那不是蜻蜓点水的一刹那。 低回缠绵,是无处不在的春风。 僵硬的肢体随着活跃的思绪一道回暖,可裴琢玉没闪避,也没有推人。她的面上烧红,呆滞中又有些懵懂。她低低地喊了声“殿下”,宁轻衣轻哼一声,继续往她怀中一偎,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了?” 裴琢玉:“……” 怎么反过来问她了? 她口干舌燥的,浑身烧得慌,也没饮酒啊。她很无措地问道:“殿下,热么?” 宁轻衣顺着她说“热”,手指搭上裴琢玉中衣的系带,问:“替你脱衣?” 裴琢玉打了个激灵,吓得不轻,赶忙捉住宁轻衣的手。 四面昏暗,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人,可脑海中很自然地勾勒出皎皎如明月的面庞、青黛眉峰以及濯濯灵动的眼,至于那翕动的红唇—— 在裴琢玉遐想间,红唇落了下来。 她的不拒绝,让宁轻衣的动作越发明目张胆。 裴琢玉“唔”一声,心怦怦地跳动着,脑海中一团焰火炸开后,有些分不清梦境或者是现实了。 如果不是做梦,她应该撇开脸的吧?可她没有,就像那些沉沦的梦境,心中充盈着一股欢喜。 唯有幻想之中,才能放肆不是吗? 唇总不能只严丝合缝地贴着,宁轻衣没什么动作,裴琢玉倒是冥冥中像得了什么牵引,无师自通地尽情采撷。 心在胸腔里鼓噪,宁轻衣有些怔然。 其实她这“尺”有些长了,她猜裴琢玉会快速地装睡呢,哪想到有这样的回报? 她是……将这一切都当作梦境才敢妄为么? 那她平日里都梦些什么呢? 裴琢玉不满宁轻衣的神思游离,在她的唇上咬了一口。 宁轻衣“呀”一声,惊散裴琢玉的迷离。 急促的呼吸声在耳畔回响,隆隆的心跳像是豆大的雨点密集。 一会儿后,裴琢玉抬起手掩住脸,彻底心慌意乱了。 宁轻衣拉下裴琢玉掩面的手,直勾勾地看她,口中溢出一道幽微的叹息。 裴琢玉听到叹气声,浑身开始颤栗,试图张嘴,可传出的是绵长的呼气声。 她应该告罪,为孟浪行为掌掴自己,可吭出一道气流后,她的声音响起,却是一句:“我是谁?” 好让她陌生的嗓音,甚至藏着委屈的异调。 宁轻衣搂住她:“裴琢玉。” 裴琢玉不说话。 名字不是她独有的,因为公主也喊驸马琢玉。 宁轻衣:“一大一小两骗子。” 裴琢玉:“……” 第37章 心悦君兮 这话说得裴琢玉不好接了。 她跟崔萦的母女关系……的确是骗人。跟侯府的亲缘,想来也真不到哪里去。 混口饭吃,就当了回骗子。 这总不能指向驸马吧?所以清河公主还是知道她是谁的么? 宁轻衣的语调带嗔,裴琢玉摸不清自己的念头,反正听着高兴。 委屈发泄完了后,理智回笼,那就是该谈正事的时候了,虽然地点嘛,是有一些不恰当。 “对不起。”裴琢玉的声音细如蚊蚋,为自己的孟浪道歉。 梦境里没人管她,她可以为所欲为,但现实哪能一样?她的冒犯都足够下狱了吧?到时候被扔到长安的监牢里,潮湿的牢房、嘀嗒的水声、幽暗的青苔……裴琢玉在沉默的氛围中胡思乱想着,一些幻境扭曲,仿佛身临其境似的。 宁轻衣没说话,只是捧着裴琢玉的脸,含笑亲了亲她。 暗夜遮住了她眉眼中的餍足和占有欲,她拍了拍裴琢玉,道:“琢玉,夜深了呢。” 裴琢玉脑子中一团浆糊,可就算稀里糊涂的,也觉得有些事情不好一直不清不楚。她才说一个“我”字,又想到宁轻衣身体虚弱,到了唇*边的问话又咽了下去。她软声道:“好。” 这一觉睡得踏实,光怪陆离的梦境也消失了。醒来的时候,也不用假装着仍旧在梦中,手悄悄地挪到宁轻衣的腰间,等到窸窣声响起,才不动声色地挪开。 “什么时辰了?”宁轻衣眼都没睁开,语调很是含糊。 裴琢玉说了声“不知道”后,又问:“殿下要起么?” 宁轻衣说:“等会儿。” 屏风合拢的床内仍旧有些幽暗,残余的熏香气味萦绕在四面。过了片刻,宁轻衣才睡眼惺忪地看裴琢玉,问:“又要忙。” 忙可以,不忙也可以。 裴琢玉陷在温柔乡里,仍有志气下堕,怎么都不想起。 她不说话,宁轻衣抬起手指抚摸着她的脸,慢慢的描摹到了唇上。 裴琢玉的血液逆涌,心也隆隆地跳。 白日不比黑夜,视野清晰许多。她微微一启唇,便含住了宁轻衣的手指。偏宁轻衣不退缩,轻笑一声后,手指要在她唇舌间搅荡。 指尖牵着银丝,裴琢玉面红如血玉。 她才说了“我们”两个字,宁轻衣便猜到她想问什么,揽住她,很坦诚地说:“遇到你,我很欢喜。” 痛过、伤心过,也埋怨过,甚至在寂寞中还滋生出恨意,可人生在世,谁不是有种种不得已?她不会后悔与裴琢玉的相遇。 第41章 裴琢玉意动,轻轻喊了声:“殿下。” 宁轻衣却抵着她的唇,嘘了一声,说:“有的事情眼下未明,不好许下承诺,我不会负你。” 裴琢玉一怔,她揽着宁轻衣的腰,无奈道:“殿下怎么把话都说完了?”她能给什么呢?她身无长物,前些年流离失所,如今算是“寄人篱下”,能够给出的只有一颗真心。“愿为殿下开太平。” 就算依依不舍也不能镇日榻上缠绵,裴琢玉要为“开太平”努力,宁轻衣也得做一些事情。思来想去,从医之道上下手正好,既符合情理,又是士人们不大瞧得起的事,不会引起太多抗议。 宁轻衣入了一趟宫,面见圣人。 圣人冲龄继位,于今三十有五年,纵然少年时候励精图治,可年岁一涨,便沉湎于靡靡之音中,连常朝都改成了五日一回。不过前朝之事未远,圣人到底没像前朝末帝那般连宰臣的面都不见。 宁轻衣提了两件事情,一是想招人来修医籍,二是想设医学馆来教学生。她面对圣人,恳切道:“儿沉疴已久,深知求药求医之难。儿尚且如此,何况寻常百姓家中?” 承天帝忌惮着逐渐长成的儿子,对宁轻衣没什么提防的,尤其是看她面色苍白,连下地行走都艰难,越发怜惜。他满口应下,可转念一想,太医署那边要腾人手,恐怕会惹来朝臣非议,索性将政事堂中的宰相招来甘露殿中一道商议。 宰臣们乍一看见宁轻衣在,有些惊诧,心中暗暗琢磨,清河公主露脸所为何事。等听承天帝一说医籍的事,黄门侍郎、参知政事薛亨闻言,立马道了声“不妥”,紧接着又道:“我朝典章,太医署为军队、作役者、宫人、官奴婢以及外国酋长渠帅诊断,已十分忙碌,若腾出人校正书籍,恐怕人手不足。”总不能让尚药局的人出去吧? 顿了顿,薛亨又道:“巫医乐师百工之事,圣贤不耻,非君子所为。秘书省中圣贤之典章尚未校成,同样难以腾出人手。” 宁轻衣抬眸看薛亨,他的看法其实是朝中士人中的主流。与其耗费心思修医籍,倒不如将时间都用在圣贤书上。朝野士庶,耻习医术,可这么大喇喇说出来,未免得罪人。心思转了转,宁轻衣道:“不用太医署之人,也不必国库出钱。” 她也不放心那帮酒囊饭袋。 清河公主愿意砸钱,那户部尚书是没话说了,唯一能够调动他神经的只有钱的事。况且他也不愿意得罪清河公主,毕竟在国库告急的时候,还得问清河公主要钱,有的公廨都是这位阔气的殿下砸钱修的。 薛亨眉头皱了皱,他考量的是背后事。虽然清河公主未曾与秦王交恶,但要论亲近,是不如其他兄弟的。清河公主做这些很容易博名,如果落到梁王手中,那秦王的处境就危险了。 宁轻衣又笑了声,从容道:“黎民茕鳏疾苦,圣人常心愍之。既为民父母,岂能不为黎民着想?薛侍郎轻医工,是一生无病耶?侍郎无病,便不见天下百姓之病耶?” 薛亨闻言,神色骤然一变,他只是认为让朝臣去修医籍有些不妥当,是本末倒置之事,怎么到了清河公主口中便是他无视生民之疾苦了?他察觉到了圣人的目光,顿如芒刺在背。 宁轻衣又说:“先帝在时,感天下经方浩博,曾令有司,集诸医工推篇寻简,取精要者三十余卷,令诸州县备写,立石于道,使得乡邑之人,知救患之事。陛下,儿自身病苦,不欲天下人步我后尘,愿出钱缮写医籍,立经方石,以济众生。” 都到这份上,谁会继续劝阻?没了理由,那不是阻碍圣人关心民生疾苦吗?朝中不出一文钱,不用一个人,就能省却一番事,除了担心清河给梁王造势的薛亨,朝臣哪能不应?立刻称赞清河公主拳拳之心,又高呼圣人爱民。 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后,宁轻衣又去拜见皇后,直到黄昏方出宫。 另一边,裴琢玉在集书馆中跟卢参玄商议医籍刻印的事,除此之外,裴琢玉还有另外的谋划。先前因为经络图稀缺,针灸其实不如艾灸流通。也就太医署那边要教,至于民间,还是艾灸大行其道。但如果要办学馆,那是不可能将针灸推到一边去的,如何验证针灸术,是件值得考量的事。 “造针灸铜人如何?”裴琢玉问道,没等卢参玄回答,又说,“铜人昂贵,如果要供学生日常使用的话,还是土木偶人更合适。” 卢参玄点头说是,在纸上潦草地涂涂画画,十分乐在其中。 裴琢玉这头才跟卢参玄说完,一转头就撞上了卢贞隐卢夫人。裴琢玉朝着卢贞隐一叉手,讪讪一笑道:“殿下的意思是要设立校正医书局,到时候还得夫人多费心。”医籍都在集书馆,纵然卢贞隐不通医术,可也绕不开她。 建议是裴琢玉提的,压力落到了别人的肩头,总得告罪一声。 卢贞隐意味深长地瞥了裴琢玉一眼,笑吟吟道:“就怕不忙。”先前通过考核在集书馆中校书的仕女们不通医术,不过她们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在诗赋和策论上,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前代医籍众多,光靠一两人校检是完全不够的,裴琢玉的重心仍旧放在替宁轻衣治病上,不可能全心修订医籍。 在圣人那边同意后,宁轻衣直接派人在京中、京畿附近张榜了,大喇喇地写着“奉敕校正医书局”几个大字,挂上了朝堂的名号。医工轻贱,阎闾之间谋生而已,一听“校正医书局”的事,不管是名医还是庸医,都想来凑个热闹。 可校书不比行医,得要十分扎实的医理基础,能四处行医不代表着能校正前代的典籍。宁轻衣筛选人的方式也很简单,那就是“考”,一考医理、二考经方,一下子便将一堆人挡在外头。其中当然也有些不平的阎闾医者,自认行医治愈者十之五六,已是中上。宁轻衣没有完全将这种长于理论的抛开,而是将人暂时安排到了惠民药局中做事,等之后开医学馆,兴许能够用得上。 考核的事不好假托旁人,裴琢玉得看着,好在府中养着的府医也能搭把手帮忙,不至于忙得找不着北。 可纵是如此,一回到若水院中,裴琢玉也只想放空脑袋瘫着了。本来嘛,是她给宁轻衣这个病人按摩,哪想着反过来让宁轻衣替她捶了捶肩颈。 “要致太平呢,这才哪到哪儿。”宁轻衣抿唇笑她。 裴琢玉叹气,双目无神:“就拿长安来说,人口百万,得要多少医工才能让患者得医呢?” 这个问题把宁轻衣难住了,反正她知道太医署几乎不可能医治贫民。 裴琢玉又道:“近来常听一句话,‘有病不治,常得中医’。”这是说给庸医治一治还不如不去治呢,想来阎闾之间的医者,医术不怎么高超。甚至还衍生出“福医”来,医术怎么样不重要,只要有福气,那就够了,真真是死生全靠命啊。 宁轻衣眸光柔和,温声道:“急不得。” 裴琢玉吐了一口浊气,是啊,她太心急了。 第38章 千金一诺 承天三十五年,七月。 校正医书局选人结束,一共二十五人入局中编书。二十五人中,从太医署中退出来的以及佛道中人居多,还有医道家传的。要知道医道之上保密之风尤其明显,民间行医无外这几类。 要编纂、整理、刊刻前代的医书,可不是按照月来计算的,而是积年累月的事,得有个章程。裴琢玉在集书馆中翻看医典,思来想去,决定先整理一部《千金要略》。医道与许多典籍相同,大部分医籍都有特定的对象,譬如说士大夫,如果照着这个思路下去,就有违裴琢玉初衷。 跟校正医书局的人商议后,裴琢玉确定了《千金要略》的方向,只择取有效的验方,不记载医理,注重实际效果。在明确任务后,校正医书局很快便进入运行,裴琢玉终于得了几分闲暇,不用再一直盯着那边做事。 不过这也没意味着所有事情都结束了,一切都着眼于未来,医籍有了,那也得培养医者,这就得将医学馆提上来了。裴琢玉原本打算歇一阵就去忙碌,不过又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那便是鲁王、梁王纳妃、九江公主出降。 鲁王宁居兴是圣人第四子,长梁王宁泰安数月,他与九江公主一道,都是杨贤妃所出,在诸王中存在感并不强。鲁王妃是弘农杨氏出身,中书舍人杨玄德之女。九江公主的驸马则是梁国公府宗子韦范的嫡子韦朔。韦家跟梁王走得近,鲁王兄妹的婚事透露出一个极为明显的讯息,那便是鲁王跟梁王走到一块去了。 至于梁王宁泰安自己,在韦承的劝说下放弃跟韦家亲上加亲,而是娶了代国公、兵部尚书窦道宗之女。 后的梁王有岳家的支持,又得了兄弟的帮助,势头极为猛烈,买通了圣人身边的亲信,时时刻刻以闲言诋毁黄门侍郎薛亨,成功地让圣人将薛亨改到外州当刺史了。 黄门侍郎空缺,可圣人也没安排梁王希冀的人顶上,而是任由它空缺。不过中书舍人杨玄德带上了宰相衔,参知政事,能够出入政事堂,梁王也算是满意。 第42章 梁王得意洋洋,可秦王府上就一片愁云惨淡了。 虽然因弟弟妹妹的婚事解除禁足,但先前因为圣人的态度,许多原本倾向王府的,也另栖他枝了。燕王在挖他的墙角,甚至盯上了王府的幕僚。而另一边,薛亨被贬,相当于断掉左膀右臂,秦王哪里能够心平? 清河公主府中。 裴琢玉虽然对那些不大感兴趣,但宁轻衣说了,她还是很愿意听的。在听到秦王气狠的时候,便忍不住发笑。她的视线一转,对上托腮看着她的宁轻衣,便问:“梁王和燕王联手,那秦王准备怎么做?” 宁轻衣哂笑一声,道:“朝臣那边无法用力,就只能从后宫着手了。圣人如今安逸了,只想在歌舞之中沉湎,秦王听从了他舅舅左卫将军赵德林的建议,从民间找了美人献给了圣人。” 秦王的生母赵淑妃是赵国公赵神通之女,勋贵出身。圣人登基后拉拢高门大族打压开国勋贵,赵国公同样被波及。他官衔是尚书左仆射,但如今不加知政事头衔的仆射,已不算宰相,不得过问政事堂事,只是官高而已。 裴琢玉:“……”她蹙了蹙眉,本能地厌恶秦王的行径。 宁轻衣垂着眼睫,她漫不经心道:“只要东宫一日缺位,我那几个兄弟斗争就不会停。过去是暗潮涌动,迟早会抬到明面来。圣人的身体也算不上强健,越是年老越力不从心,也越忌惮几个长成的儿子,所以——”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裴琢玉心中十分感慨,父不父,子不子,权力真的是个吃人的东西。 宁轻衣笑了笑,她还是很希望那几个兄弟打得激烈些的,毕竟依照他们可怜的脑子,除了两败俱伤几乎没有其它可能。有的事情她现在不必亲自去做,等兄弟争到最后,才适合登场。 裴琢玉沉默一会儿,渐渐舒展眉目。她不去提朝堂事,话锋一拐,便带出了崔萦的功课。 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被放到集书馆的崔萦进步迅速,哪里还是当初那认不得几个字的野孩子? 裴琢玉道:“她还是喜欢跟着钱娘子到处乱跑,倒是长公主后来送来的小孩崔景,更愿意跟着杜娘子她们一道学诗书。” 宁轻衣歪在榻上,慢悠悠道:“各自选择自己感兴趣的事也好。”顿了顿,她又说,“等平阳大些,看看能不能将她也带出来。” 裴琢玉抬眸看宁轻衣。 宁轻衣又说:“跟着皇后也可,想当年,阿娘也是长安城中风流人物。”话锋一触即离,她提起了越王府找来的孤女。学馆的事早前就有计划了,可因为种种,一直没有着手去做。幽幽叹息一声,“每个人秉性不同,如果都是学医的料,那就都塞到医学馆去。”学馆和医学馆重叠交叉,也是计划未曾推行的原因之一。 “如果从孩童时代抓起,那不管未来从事什么,识文断字都是必须的。”裴琢玉琢磨一阵,道,“国子监下有国子学、四门学、律学等,那学馆也能如它们那般分置。”国子监虽有分科,可总体上是按照资荫的,出身不同,能学的也不同,毕竟这是一块及第登科的跳板。但学馆与国子监目的不同,有的可学,有的当弃。 宁轻衣:“比照国子监还得置学舍才是。” 裴琢玉莞尔一笑,说:“那样的话学馆落在南府就不妥当了。”南府有集书馆,有往来的士人,还有些走马看花的纨绔,不适合做学馆。 宁轻衣眸光一亮,问:“琢玉有主意么?” 裴琢玉也没卖关子,她道:“殿下觉得寺庙如何?”有些大点的寺庙有厢房数百近千间。寺庙做慈悲业,庙宇近乎旅舍,供往来旅人歇脚、贫困士人读书。有的也收拢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可怜浪儿,单靠香火钱养活他们。庙宇可用,这些可怜人也可用。况且大德之人,一呼而百应。若是能与僧道交好,未来益处也是极多的。 宁轻衣领悟了裴琢玉话中的意思,她唇角笑意更甚,双手搭在裴琢玉的肩上,笑吟吟道:“校正医书局中有自道观寺庙来的人吧?琢玉这么说,是有目标了吗?” 裴琢玉扬眉问:“昭文寺怎么样?” 昭文寺在崇仁坊,是前朝昭文公主宅邸,昭文公主后来出家,舍宅为寺。前朝公主之宅寺,在本朝未曾被回收已算不错,就别想着跟新建的寺观一个待遇了。昭文寺主持心善,可寺中香火不够鼎盛,寺里过去产业丰盛,可又逐渐被当朝权贵侵占,日子过得便有些艰难。 “昭文寺在崇仁坊,离山阳长公主府以及咱们府上都近。”裴琢玉也是有私心的,崔萦到时候读书,总不能离平康、崇仁二坊太远。要是在长安郊野,那来来去去得多辛苦啊。 “颜娘子已经抵达长安了,这事情正好交托她去办。”宁轻衣道,总不好事事都压在裴琢玉身上。姑母介绍的人都是有本事,卢夫人能将集书馆管理得井井有条,而学馆呢,正好让颜娘子来主持。 言语间将未来要做的事情敲定,裴琢玉大松一口气。 她捉着宁轻衣的手,又道:“殿下近来身体大好。” 宁轻衣眉眼带笑:“多亏有琢玉在呢。”顿了顿,又说,“可总不好用这样的面貌示人。”毕竟她好了,对一些人来说,并不是好事。 裴琢玉眉头微微蹙起,控制不住想到一些恶事。想当年,殿下身体也是时好时坏,这其中谁在“用功”,都不用刻意挑出来了。为了以病态示人,公主会重蹈覆辙吗?裴琢玉警觉起来,薄唇一抿,压低声音,问道:“殿下准备如何?” 如果要她跟裴治那样做,她不会愿意的。 她宁愿一走了之,再也不管此间事。 宁轻衣在裴琢玉的身上看到一丝审视、一点冷淡,她佯装不知,只是笑道:“只能大力投钱塑金身、抄经文祈福了。”她病得久,尚药局那边的人极少来,一些试探也消失了。 看裴琢玉神色缓和,宁轻衣才慢条斯理说:“长安不止一个‘昭文寺’。”若只选了昭文寺,恐怕一些人会生出怨怼。那帮人她就算不愿意用,但也不想将对方推到诸王那边,成为兄弟们的助力。 “岂不是很费钱?”裴琢玉道,没等宁轻衣应答,她又笑了笑说,“江山无价。” 宁轻衣笑道:“钱是最不缺的东西。” 贫困的裴琢玉语塞,伸手掂了掂自己的荷包,其中一些还是崔萦存放在她这的。 “缺钱?”宁轻衣问。 裴琢玉蹙眉。 说缺吧身上哪样东西能便宜了?说不缺吧,的确没几个钱能用,虽然她现在也不大有用处。 宁轻衣偏头:“不给。” 裴琢玉眨眼,问她:“为什么?” 宁轻衣漫不经心说:“怕你远走高飞啊。” 裴琢玉:“要走的话,身无分文也能走。” 宁轻衣:“……”她捶了裴琢玉一把,故作恼怒地瞪她,“你会不会说话?” 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这话也真是够扎心的,毕竟当年流放途中的“囚徒”,也没几个钱。 裴琢玉捉住宁轻衣的手,笑了起来,承诺说:“不走。” 简单的两个字,让宁轻衣才堆起的些微不快,立马作烟消云散了。 第39章 昭文尼寺 说是学堂之事交托给颜真言处理,可临到那日,裴琢玉恰好得了空闲,思来想去,仍旧决定走一趟。 崇仁坊,昭文寺中。 静安拨弄着佛珠,心中略显不安。 七月的天,仍旧炎浪如潮,她心中却是一片寒凉,生怕寺中几十号人没了出路。 昭文寺没了扶持,香火并不鼎盛,来这里出家的有仕宦之家的夫人,可要说权势,也没多少,如果碰到了硬钉子,都一样的无助。 昭文寺的位置太好,位于与皇城相连的崇仁坊,近年来遭到的凌迫越来越多,何止是名下的良田遭到权贵的侵夺?实际上连寺庙都未必保得住。这边住着的都是达官贵人,他们要扩建宅邸,旗鼓相当的同僚不好碰,但却是能够侵夺昭文寺田地的。只是山阳长公主偶尔会来寺庙听讲经,那帮人才不敢做得太过分。 但昭文寺到底凋敝了下来,当年数百尼师的胜景早已不存,如今只剩几十人,以及收容的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那位殿下如何作想的?” “尚不知。”静安的面色泛白,握住珠串的指尖也因用力过度掐成了白色。正私语间,寺中的尼师匆匆忙忙来通报,说是清河公主府的人抵达了。静安唱了一声佛号,忙整理形容,快步出门去迎接。 裴琢玉跟着颜真言一块儿,但跟静安交流的仍旧是颜真言。 颜真言本就崇佛,精通佛理,更好跟尼师打交道。 在一阵寒暄后,话题很快就打开了,颜真言问了昭文寺的近况,表露了清河公主想在昭文寺设立一间学馆的意图。改昭文寺为学馆,毕竟是破坏了昭文寺的本来面貌,原先寺中清修的尼师们去路如何呢?在与公主商议一番后,给出了两个方案。一个是仍旧留在本寺,学馆中设置佛学馆,供她们研究佛学、缮写经本,第二个便是将她们都迁居到尼寺,如若愿意等,清河公主也可兴建寺庙。 第43章 若是十年前的静安,是想要保住昭文寺清静的,但跟俗世打交道多了,知道很多事情不能够顺心如意。 裴琢玉见静安沉默,又微笑着补充道:“法师不愿意也无妨,殿下心怀慈悲,心向佛法,也会替寺中解决诸事。” 静安眼皮子颤了颤,她心中清楚,一时的看顾只能解决一时的祸患。长安道观佛刹千千万,清河公主不可能因为供佛便将所有寺观都纳入羽翼之中。其实这些年来,昭文寺的初衷早就不是精研佛理、缮写经本了,而是养活自身兼行慈悲事。 搬离容易,再融入一个新的寺林,却是艰难。 出家离尘看似脱俗,其实还是得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佛学馆。 静安暗暗地在心中琢磨着这三个字,她问:“学馆如何建设?” 颜真言知道静安关心的其实是寺庙中的人如何存身,她微微一笑道:“学馆下设医、律、算、工、佛等学馆,招五至七岁小儿入学,依照兴趣和天分各自分科,各有修习的经典。至于佛学馆,即是佛事,我等自不会越俎代庖,一切仍由法师来看顾。” 静安心念微动,她们需要的是自由。思忖片刻后,又问:“寺中抚养孤弱如何?”昭文寺是尼寺,收容的自然也都是妇人、孤女。这些人平日会做一些活计为生,如果昭文寺做学馆,厢房做学舍,要将她们赶出去,她们将会无家可归。 “孤女当入学,至于妇人——”颜真言顿了顿,“她们原先做什么,未来也能如故。” 裴琢玉思忖片刻,道:“如果学馆开设,师生的膳食、学舍的整洁……如此种种,都要雇人,她们若是愿意,也可先来报名,殿下会出钱雇佣她们。” 营生哪有安稳的,有时候不仅挣不到钱,还担忧不慎得罪人,没了未来。如果学馆开设后能够雇佣她们做事,真真是功德无量。静安双手合十,道:“清河公主大善。” 裴琢玉面上笑容温和,她道:“行善事,积善德。愿为殿下请功德灯一盏、平安符一枚。” 静安意动,眼中生出几分怜意。清河公主的身体状况,连她都有所耳闻。 到了此间也算是谈妥,余下的都是建设之事,只要有钱,不愁没人来。裴琢玉没急着走,她不信神佛,可还是请了三炷香,愿意供养漫天神佛保清河公主长命百岁。 离开前,她又跟静安打探了一些事情,知晓了田地是为哪几家所夺。 能够有眼前的这番局面,静安已觉得够好,在裴琢玉走之前仍旧劝她,不必因此得罪人。 裴琢玉扬眉,双手合十回了一礼。 侵占田地的事太常见,毕竟连公廨田都能被人挪用了,何况是寺庙名下的产业。不是一家两家的事,不过其中引起裴琢玉注意的是赵国公府上。赵国公赵神通不管事,如今主持家业的是其长子赵德林。赵德林第四子赵守信是个斗鸡走马的纨绔,向来跋扈骄横,侵占良田就有他的手笔。至于赵守信拿了良田,自然是奉给秦王积家业的。 这些消息目前无用,可不代表未来不能利用。 颜真言在昭文寺中与静安论法,裴琢玉先一步离开寺庙。这才到长安的时候,街上任意骑驴,如今换上了飒飒白马,倒也不是不能骑。 回平康坊的时候,道中遇到一群纨绔。打头的崔让很扎眼,至于那跟在后面赔笑脸的,裴琢玉也认得,是侯府的裴仕林。这厮不是要参与贡举吗?怎么跟斗鸡走马的厮混到一块?裴琢玉有些纳闷,可也懒得过问。 崔让眼尖,看到裴琢玉的时候一瑟缩,面上的笑容有些讪讪的,只是裴琢玉压根没理他。 崔让的身侧还有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他的目光随着裴琢玉的身影转动,良久后才啧啧道:“裴治着女装原来是这般样态。” 崔让听得眉头直皱,对方露骨的眼神也很让他不适。他抬起手肘撞了那青年一下,警告道:“赵四,注意分寸!” 被称为赵四的人正是赵国公府上的赵守信,他照着崔让嬉笑道:“又不是真的裴治。”想当初裴治名满长安,把他们这群人衬得像是一堆垃圾。裴治是了不起,但最后还不是死了么?他嘿一声,又说,“我记得,这位酷似咱们驸马爷的小娘子,是侯府的吧?” “裴兄,你认得吗?”赵守信话音才落下,就有人转向了裴仕林问。 裴仕林说了声“是”,他的面色涨得通红,虽然是侯府子弟,因为种种跟这些权贵豪少搭上,但他其实无法融进那种氛围里。他才学平庸,但比一群纨绔绰绰有余,这让他有些瞧不起对方;可要论出身、要论未来,他又有些自卑,这些人就算再没用,前途也比他坦荡。母亲那边说搭上了清河公主府,可他没看到什么好处,还不如听阿耶的话,能应酬时候多应酬。 那帮纨绔还想嬉闹,不耐烦的崔让将腰间的马鞭解下来一抽,顿时一阵尖锐的鸣声传出。那些身份不如崔让的人立马噤声不语,赵守信的面色也有些难看。他爹是左卫将军,比崔让的老子强,可谁让崔让是长公主之子呢,得捧着。他眼珠子一转,将话题一转,道:“走走走,吃酒去。” 赵守信跟李玉一样,对裴治十分妒忌。 一个馊主意从脑子中冒出,意味深长地瞥了裴仕林一眼,赵守信没多说什么。 他跟崔让能一起玩,不代表着他们是同一阵线的,有的话不能在崔让跟前讲。 清河公主府中。 裴琢玉回去的时候,宁轻衣正在看越王府送来的消息。 左冯翊、右扶风景云现,郑州、怀州河水清。 宁轻衣一见裴琢玉,就抬头说了密信上的事,又道:“国之将兴,必有征祥。景云现、河水兴,都是太平之瑞。圣人近来新得美人,各地又有征祥事报来,想必很高兴。”再让太史局报一个“蓬星现”,想来圣人会大喜,真的将自己当作太平天子了。 裴琢玉一挑眉,对上宁轻衣满是笑意的眼,问:“殿下有什么打算?” 宁轻衣走向裴琢玉,轻笑了一声说:“指向太平天子自然令人高兴,可要是一切指向别人呢?譬如说我那几个兄弟。” 裴琢玉一点就通,知道圣人必定会因此动怒。如果依据这件事情动手脚,那秦王或许是最合适的。毕竟左冯翊、右扶风古来属三秦之地,而秦王的封号可以应这一征兆。秦王阴毒,送美于天子。圣人正宠爱着那位美人,如果听信对方的话,也许会再度提拔秦王的党羽。如果不乘胜追击,极有可能等到起复的机会。 宁轻衣一颔首,抬手抚了抚裴琢玉的鬓发,又问:“昭文寺中如何?” 裴琢玉道:“很合适。”到时候颜真言会来面见公主,用不着她来说。裴琢玉不提朝政事,她垂眸,取出送昭文寺中请来的平安符递到宁轻衣的手中。 宁轻衣看着裴琢玉,有些惊诧:“你信?” 裴琢玉博览群书,道经佛经无不涉猎,她曾手抄经卷,可对待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是发自内心的嗤之以鼻。如果神佛有灵,她自认为不愧天地,何苦遭受那样的磨难?如果神佛无眼,她又何必相信? 裴琢玉握住宁轻衣的手,微笑道:“我愿意信一次。” 无所求便不必信,可现在呢,她是有所求的。 岂会不知关键在“医”,万一苍天有眼呢? 第40章 翻云覆雨 夏日炎气重,到了夜间,习习的风仍旧是带着燥热。 宁轻衣搬到了四面敞开的堂阁中,安设了一架碧纱橱,里头摆着凉床、石枕,躺在里头过夜。 裴琢玉觉得宁轻衣弱不禁风,怕她着凉,可说来说去,也只在床头安置了挡风的落地大屏风。 “怕我着凉的话,琢玉陪我安睡如何?”宁轻衣这样说。 裴琢玉许久无言,索性便由她了。 日日如此,这夜也不例外。 还未黄昏的时候,已经说尽了昭文寺诸事,便不必再提相关的话题,只静静地并肩躺在藤床上闭眼休憩。 宁轻衣不困乏,她本来就不容*易入睡,倦意没来的时候,精神更是十足。她侧着身,伸手拨了拨裴琢玉乌黑的长发,就着烛火用视线描摹她的眉眼。她的眸光一瞬不移,很是炽烈。裴琢玉也没睡着,她一睁眼,轻轻道:“怎么了?” 宁轻衣偎了上去,摇头说:“没事。” 裴琢玉伸手揽着宁轻衣的腰,将盖在身上的薄衾也往上掖了掖。她有意放空思绪,可过往的一幕幕接踵而来,流水似的没有间歇。想了很多,可感知上仍旧是一片空落,仿佛什么都抓不住。她的眼神有些空茫,这一失神,就很容易被持续关注着她的人发觉。 “想什么呢?”宁轻衣又问。 裴琢玉坦诚道:“不知道。”一切都走马灯似的晃过了,反正也留不住。 宁轻衣稍稍地撑起身,她想没有过去的人其实也没面上的那般云淡风轻,有的痛苦不是不存在了,而是变成了一种“不自知”,它如影随形,是拂不去的寂寞彷徨。宁轻衣心疼裴琢玉,她伸手抚了抚裴琢玉的脸,凑上去亲了亲她的唇角。 第44章 裴琢玉眼睫一颤。 在互通了心意后,两个人凑在一起,免不了缠绵的拥抱和旖旎的轻吻,但大多都是浅尝辄止。宁轻衣不说,裴琢玉也不知道当不当做。温热的唇落来,那种熨帖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到肺腑,填充她的身心。 裴琢玉不会太放肆,可也不会全然被动承受。在察觉到宁轻衣意图后,揽着她的手便用了力,捕捉到红唇后,本能地反客为主。呼吸在唇舌交融间变得浊重急促,吞没了一些东西后,从唇齿间又逸散出了另外的声音。 低哑而又勾人。 面色潮红,浑身发烫。 不知道这热的是夏日的天,还是那颗突突狂跳的心。 一呼一吸间起伏的胸膛交贴,清晰地感知着那种凹凸有致。 裴琢玉的手指在宁轻衣的腰间来回摩挲,双眸在亲吻中失神,理智在情潮中溃散。 像是重新经历那光怪陆离的梦境,描摹触手可及的温软。嘤咛声在耳畔回荡,可裴琢玉的思绪中猛地落下一道惊雷,没等宁轻衣叫停,她便自发地止住了动作。 宁轻衣拥着她,唇角溢出了一道很清浅的叹息声。 她倒是想一切全凭裴琢玉做主,等她愿意。可一回又一回半道而止,不上不下的,有些难耐。 她受不了。 尤其是这次不只是亲吻,她手早就放到了不该放的位置呢。 算了,不等她了。 “我、我——”裴琢玉吞吞吐吐,面红耳赤。 宁轻衣的眼神中还残余着几分迷乱,她一翻身夹着裴琢玉的腿蹭了蹭,恼道:“你什么你?继续。” 裴琢玉轻轻问:“会后悔吗?” 宁轻衣:“……”她心想着,在这时候提这样的话题可真是扫兴,但能怎么办呢?她能一脚把裴琢玉踹下床吗?只能理解包容她的不安和彷徨。 将那句近乎诘问的“那你呢”咽了回去,宁轻衣抱着裴琢玉,柔声说:“不会。” 裴琢玉吐了一口浊气,她不是无悲无喜的菩萨心,要不然春梦自何方来?宁轻衣真诚的两个字让她的心安稳了,不必将话题再展开,也不用再去挖掘过去的痛苦,反正你知我知就足够了。唇重新贴了上去,两颗怦怦跳动的心,在交融中节奏几乎同步。 翌日两人都起得有些晚。 宁轻衣在公主,府上没人能管到她的头上。 至于裴琢玉—— 在抛去了过去后,哪里还用守什么规矩,何止能睡到日上三竿,甚至能白日安眠,不管外头的天和地。 两人很是自在地躺着,醒来也依偎在一起。 日光很足,宁轻衣盯着裴琢玉看,越看越觉得她无可挑剔,清凌凌的,让人忘怀不快的事。 “有哪不妥当么?”裴琢玉贴着宁轻衣问。 宁轻衣慵懒地觑了她一眼,浑身不大能提起劲。她不说话,抱着裴琢玉不住地撩拨她,裴琢玉无奈地抓住了宁轻衣的手,轻声道:“殿下,别闹。” 宁轻衣眼神撩人:“我倒是觉得浑身舒爽。” 自身到心都舒展开了,不用独自咽下漫天的孤寂和苦楚。 裴琢玉面色绯红,无言以对。 总之就是不依宁轻衣。 宁轻衣轻哼一声,也没再闹她。抓着人凑到唇角亲了亲,说:“再陪我躺会儿。” 裴琢玉抿唇笑了笑,说“好”。 午后。 颜真言来谈昭文寺的事,本朝的僧尼、道观的属籍都在鸿胪寺,理论上也要受到鸿胪寺的官制,改寺观为学馆的事,有可能招来朝臣的非议。 “昭文寺仍在,以昭文寺的名义立学馆,也戴昭文寺之名。至于鸿胪寺那边,不必忧心。”宁轻衣道。寺中本来就做慈善事,抚养孤儿、收敛流离失所的人,寺中开设学馆,教养孤女,还不用朝廷掏钱,圣人哪里会拒绝。 不过宁轻衣还是得拿一个合适的理由出来。 于是,在几日后,她恰到好处地病上了一场。 尚药局照例来了医官,是时常给皇后诊断的奉御。 宁轻衣也没用药物来摧残自己,奉御带回去的话足以取信于人。 设学馆行善祈福之事,圣人果真同意了,朝臣们也不好置喙。 说到底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也不需要朝廷出钱,于民间更是有益。提上一句不妥当,可能就一个罪名甩下来,说他们想让清河公主死。 宁轻衣这一“病”,引来些许探视的人。 宁轻衣挑着见了几个,接着便闭门谢客,不希望旁人再上门扰乱了。 清河公主府的动态,很多人都关注着,何止是她的姊妹兄弟在嘀咕,就连镇远侯府中,也掀起了一点风波。 裴仕林在去官宦子弟中,一直是不起眼的存在,可近来赵守信频频邀请他喝酒、打马球,裴仕林也便跟他熟悉起来,这来来往往的,从赵守信的口中知道他的意向,回到府上就跟裴光禄说了。 “阿耶,赵国公府上有意同我们家结亲。”裴仕林道。 他说话的时候王照也在,听得满头雾水。赵国公府上跟他们结亲?赵家和裴家都没待字闺中的女儿,结哪门子的亲?不只是王照疑惑,向来拎不清的裴光禄也瞪着裴仕林,恼怒道:“胡说什么呢?” 裴仕林道:“他瞧上了裴琢玉。”他皱着眉头,也很是不理解,“裴琢玉膝下都有个女儿呢,甚至不知道前夫是谁?赵国公府上同意裴琢玉进门吗?” 王照一听,如晴天霹雳打了下去,她瞪圆了眼睛看裴仕林,很怀疑自己的耳朵。她怒气冲冲地看着长子,拔高声音道:“怎么说话的?” 裴仕林缩了缩脖子,讪讪一笑,又继续说:“咱们要怎么做?” 裴光禄若有所思道:“赵国公是秦王的母族……”他原本想着清河公主府能给他点反馈,但他没有往上爬,裴仕林也没能捞到一官半职,唯一的好处就是那些朝臣看在清河公主的面上愿意跟他们往来了。这“送女”给清河公主终究不是个事儿啊,况且那边又传来消息,说清河公主病重,如果这位殿下病倒了,那旁人还会给侯府面子吗?倒不如顺势搭上秦王那条船。 裴光禄不说话,但王照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被这窝囊的父子俩气得不轻,心中一片拔凉。她眼神闪了闪,没说什么劝阻的话,只是道:“这事儿你们不用管,改日我去赵国公府上探探口风。” 裴光禄一听王照愿意包揽,自然是喜不自禁,连连说“好”。 回到屋中的王照,越想越觉得愤怒。她拼尽全力想保住裴家,想将裴仕林带上一条坦途,哪想变成这模样?人要堕落当真是容易。当年裴光禄没有跟她商议,做出告发裴光卿和太子谋反事来,府上是飞黄腾达了,可终究令人耻笑,连累得全家人都抬不起头来,连想回乡里都不成。现在裴光禄又打主意靠向秦王……分明是要将他们全家害死啊。 如果要保命的话,不能任由这父子俩作着。 但好言劝慰,裴光禄只能听一时。 许久后,王照眼神沉冷,拿定了主意。 她一边命心腹往清河公主府中递信,表明赵守信充斥着恶意的图谋,另一边,从匣子里取出一些药物来。 若是能让裴光禄一时病重换来全家安稳,是值得的。 而裴光禄一病,就以侍奉汤药的名义将裴仕林强留在家中。 至于让他修习儒业——看来是没指望了。 王照面色一变再变,最后长叹一口气,神色颓然。 清河公主府中。 得到消息的宁轻衣面色阴沉,她没拿赵守信的事来污裴琢玉的耳朵,转眼功夫,面上又恢复了盈盈的笑。 赵守信是秦王的党羽,这笔账怎么都要算到秦王身上的。 秦王宁丹旭,不能继续留了。 但秦王一倒,另外两个蠢弟弟未必能牵制住梁王,毕竟他有着东宫遗留的旧势力,所以梁王最好能一起死。 赵国公府上。 赵守信得意洋洋。 他是赵德林的第四子,老赵国公还在,这爵位说什么都落不到他头上来,可就算如此,以他的家世,定不可能娶寡妇为妻,所以他的打算并未告知府上的任何一人。他对裴仕林没什么深刻的印象,但不妨碍他瞧不起侯府,只等着裴家主动将人送上门来。 以那裴娘子的姿色,给他当妾室倒是绰绰有余。想到那与裴治近似的面庞,赵守信心中升起几分隐秘的痛快。 可一连等待了几日,赵守信都没等到裴仕林的消息。这一问才知道,裴光禄病倒了,作为长子的裴仕林被关在府上侍奉汤药。赵守信倒是没太在意这件事情,心中也不着急。可没等到裴光禄病愈,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他先前得来的产业中有一处福田,那田地其实已经进献给秦王,可秦王哪有什么时间打理,一直都是赵守信的人照看。这一日,忽然有人通报说地里生出二十四茎紫芝,为龙兴凤翥之形。紫芝诞生可一个祥瑞!赵守信就是个纨绔子,没有想那么多,亲自带着大帮人去田地里查看。动手的挖掘的时候,还弄出了一块瑞石,上头刻着“千年秦王当太子”! 第45章 赵守信是秦王党羽,当然希望秦王能够登上大宝,大喜过望,立马让人准备马车,兴冲冲地将紫芝和瑞石送到秦王的府中。 紫芝生,瑞石显,岂不是天有照应?祯祥生,秦王当为君! 与赵守信同行的是些纨绔,可有的人心眼要多些,意识到这件事情不对劲。在赵守信在那大肆庆祝的时候就先溜了。 田中挖出瑞石的时候,一封密书同样呈到了承天帝的案上。 近来祥瑞频出,宫中又有美人添香,承天帝心情大好,大行赏赐之事。只是先前他有多痛快,现在就有多愤怒。他对几个儿子保持怀疑,在看到密信奏报田里出瑞石的刹那,连“河水清”“景云现”也一并怀疑上,认为是秦王在暗中捣鬼。 太平祥瑞难道是指向秦王么?秦王将他这个君父置于何地? 秦王府里。 宁丹旭心情沉重,虽然送进宫的美人替他说了几句好话,但想要将才被驱逐出京的薛亨调回,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的。 他还在为薛亨的事情发愁,赵守信美滋滋送来的瑞石和紫芝,像是漫天洪雷砸在他的头顶。 他不仅没有半点喜悦之色,甚至整个人如置冰窟,周身萦绕着的是刺骨的寒意。 圣人忌惮他,先前想在府上设置学馆之事,都让圣人罚了他,如果紫芝和瑞石之事被圣人知道,要他还有活路吗? 宁丹旭的面色铁青,怒声道:“快将它们销毁!”见赵守信还在发呆,宁丹旭暗骂他蠢货,劈手去夺紫芝和瑞石,想要亲自销毁。可还没等到他得手,一道嬉笑声传了出来,却是梁王和燕王结伴而来。他们横冲直撞的,不顾王府长史的阻拦,大喇喇奔进府中。 “二哥这是在做什么?府上好热闹。” 宁丹旭眼前一黑,刹那间便想明白缘由。 是这两个阴险狡诈的弟弟要害他! 梁王动作快,没抢到紫芝,但也一脚踩在了被抱进秦王府的宛如龟形的瑞石上。他低头道:“千年秦王做太子?”他露出了一抹惊诧的神色,瞪着宁丹旭不可思议道,“二哥,你——”素来只听“万岁天子”“千年太子”的,这突然冒出个“千年秦王”来,想入主东宫的野心真是昭然若揭。 宁丹旭见到梁王和燕王,就知道销毁的念头落空。他死死地盯着两位兄弟,恨声道:“圣人明察秋毫,你们别以为自己的谋划能得逞。” 梁王呵呵一笑,没说话。 心中却是暗自琢磨,这东西不是老二自己弄的,那是谁造的? 三王齐聚秦王府,闹哄哄一团,宫中来使索性将三位亲王都请到宫中。 秦王想当太子,可往常顶多借着朝臣的口暗中透露那点心思,哪能明目张胆做这等事?一面见承天帝,便大声喊自己的冤屈,他没有明说是谁还他,但字里行间都在暗示那几个不省心的兄弟。 梁王和燕王跟秦王住在一个坊市,时时刻刻关注着秦王的动态,得到消息自然是要去凑个热闹。这无端被牵连的事情,他们不认,在被秦王诬陷的时候,也赶紧叫屈。最后秦、梁、燕三位亲王都被拘禁在宫中。 清河公主府中。 得到消息的宁轻衣冷笑连连。 宁丹旭要污蔑兄弟,首先得给圣人一些合理的解释。 紫芝、瑞石是赵守信发现的,为何第一时间是将瑞物送到秦王府?难道赵国公府上以秦王为天? 那生紫芝的田地是秦王产业,来自赵家。那赵家又是从何夺来的?为什么偏生夺它? 怎么早不生紫芝晚不生,偏在秦王手中生?怎么就是赵守信发现的? …… 赵守信是赵国公府的人,而国公府可是秦王的母族啊,若不是出自秦王授意,那又是被谁人指使? 早前祥瑞频出,朝中有人提议建储,承天帝哪能不将几件事连在一块想? 宁青云因谋反死,承天帝也怕余下的几个儿子步上宁青云的后尘。 “一旦起了猜忌之心,一切便无法遏制了。”宁轻衣从容道。 就跟当初的宁青云一样,如果不是圣人忌惮他、想要他死,自己岂能轻易达成目的?毕竟宁青云居太子位年数已久,在朝中声望日隆,让逐渐老去的圣人坐立难安。 她扮演一个无辜者、旁观者,利用的是圣人的猜忌心。 “前朝元宗一日杀三子,却不知圣人会逐几王。” 秦王没披兵甲,赐死的可能性不大,十有八、九是削爵贬出长安,安置他州。 但能不能活到抵达目的地,就不好说了。 宁轻衣需要一柄杀人刀。 第41章 借刀杀人 太极宫中。 秦王、梁王以及燕王都被拘禁在殿中,不许任何人来探视。三王的生母尚在,可圣人不松口,任凭她们如何恳求都无济于事。后宫没有法子,只能够看朝中。但朝臣中也都战战兢兢的,生怕触怒承天帝。 祥瑞是一件好事,但当“千年秦王当太子”这块瑞石一出,就没人敢去碰这个霉头的。 要知道连太史局观测星象的官员都被圣人下狱了,怀疑他们与秦王一众有联系。 其实一开始还有人想借着这个时候劝谏圣人立太子,可惜惹来的只有圣人的愤怒,被拖出去打了三十杖,奄奄一息。 朝中氛围沉滞如此,哪个人敢相劝? 秦王府那处倒是希望送入宫中的美人钟慧慧能够在承天帝跟前美言几句,可那钟慧慧虽然出身贫寒之家,不太明了朝中局势,但也很会察言观色。她就算要报秦王之恩,也不能将自己搭进去。她的未来在老皇帝的身上,而不是系在秦王那处。 三王在朝中各有支持者,关系盘根错节。调查“祥瑞”之事,承天帝只能派遣自己的亲信魏再思去做。对亲王不能用刑逼问,但拿下赵守信、撬开他的嘴巴就容易了。魏再思很快就从赵守信那处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出现瑞石的田产是从寺庙夺取的。 当初太。祖打下江山后,为收拢人心,并未让京中寺观的僧尼道士还俗,也不曾下令剥夺寺院名下的田产。但私底下侵占的事情不少,朝廷也不会为寺院主持公道。赵守信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十分胆大行事,至于夺下这田产原因,是听了一个相面云游道士的话,认为那田产十分有福。将田产送给秦王,当然是怀着一些不能明说的心思。 至于埋紫芝、瑞石这样的事,赵守信一开始是不肯承认的,但是娇生惯养的少爷哪里经不住诏狱里的刑罚,三两下就什么东西都供认了。 魏再思带着赵守信的供词上呈给承天帝,在痛斥秦王狼子野心的同时,又故作不经意道:“陛下,先前赵守信抵死不认,如今却直接吐露,恐怕有些不对劲。” 承天帝同样觉得不对,是有人想要针对赵国公和秦王?可不管怎么说,秦王想当太子的心是铁定的,赵国公府上一直为他做图谋。今日侵占这家田产,明日又会做什么事情?会不会哪天带着兵冲入宫中来?承天帝心中像是被什么紧紧攫住,明知道有人在暗中推动,也没推翻这份供词,而是将它们甩到宰臣的跟前,让宰臣商议如何处置秦王。 要说秦王有罪,可他没做什么,没跟当年的太子一样带兵入宫。可要说无辜,也不尽然。谁都知道赵国公府支持秦王,恨不得将他碰上那个位置。秦王既然享受了赵国公的好处,遇到事情哪能那么容易撇清?再怎么说,至少得担一个“结党”的罪名。 朝臣们吵嚷了几日,最后结果恰如宁轻衣的猜测。 梁王、燕王无罪,被释放回了王府,至于秦王呢,被贬为顺阳郡王,迁居均州,即刻动身,不容半道逗留。 这意味着秦王在夺嫡之战中彻底出局了。 连秦王都没有讨到好处,赵国公那边下场同样不好。念在赵神通功高,没有降爵,但是赵神通、赵德林父子都被免官。赵德林则是因妖言惑众被流放三千里,此生不得归京。 秦王被贬后,梁王、燕王自然极其高兴,先前被困在宫中,还想着好一场无妄之灾,等最后得知结果后就是感天动地了。 燕王府中。 宁群玉满脸兴奋:“大哥、二哥陆续被废,依照次序,要论长就是我这个三郎了。若说贵,皇后无子,贵妃也只比德妃好一些,宁泰安比我,能强到哪里去?” 庐陵公主到王府是打探消息的,瞧着得意洋洋的宁群玉,她道:“阿兄近来还是小心些。” 燕王点头称是,秦王就是死于“高调”,不过—— 他看了看庐陵,自言自语似的:“那瑞石是谁埋下的?” 秦王死活不认,但禁不住底下的人那般行事。赵守信认罪太爽快,他虽然迟钝,可也感知到了几分不对劲。不至于昏聩到这种地步吧?“栽赃陷害的可能极大,是梁王?还是鲁王?” 庐陵公主抚了抚眉心,她哪里知道?她不耐烦道:“不是已经出结果了?管他是谁呢,反正只能咬定秦王那边了。” 第46章 燕王一琢磨,觉得妹妹的话很有道理,不再提宁丹旭,他话题一变,问:“清河那边做什么呢?你知道吗?我看你跟金陵没少往集书馆跑。” 庐陵公主:“……就是集书馆呗,有什么好问的?”她对修书的事没兴趣,金陵扎在里头看书,她呢,则是找人投壶、斗鸡、打马球,各有各的快意。 燕王问:“不是还有金花帖么?” 庐陵公主更不耐烦了,她知道金花帖,还因为好奇心命人去抢揭过,喜滋滋地拿到手中,但……解不出来。这揭帖便答,是集书馆中无形的规矩了,她不想丢那么个大脸,最后还是杜佩兰来替解围。之后再好奇她也不会看了。 对上燕王的视线,庐陵公主一挑眉,说:“问这作甚?都是跟医道相关的事,或者就是沟渠、农事,五花八门的,比满纸之乎者也还要可怕,阿兄你也答不了的。看在兄妹一场的份上,我劝你别揭帖,要不然丢脸了,可就没有士人愿意投靠你了。” 燕王:“……” 清河公主府上。 “病重”的宁轻衣在凉亭中乘凉。 裴琢玉在一旁剥荔枝。 山亭中,水车辘辘作响,流水从檐角倾泻下,仿佛一道长瀑,溅起满片玉珠。 “阿萦说,这几日白泽不在,换个人教她了?”裴琢玉问。 宁轻衣抬眼,漫不经心道:“有事。” 裴琢玉看宁轻衣。 宁轻衣一会儿就投降,叹了一口气,说:“她不放心,要亲自去看看。” 裴琢玉听明白了,皱眉说:“危险。” 宁轻衣点头,眸中也藏着几分忧色,她道:“相信她的本事。” 两人说的是宁丹旭的事,毕竟是圣人之子,行动间再仓促,那也不是寻常行路人能比的,护卫和车队自然不会少。想要动手,至少得离开长安地界。 圣人只逐子,可宁轻衣却没想过让宁丹旭活着。 消息没传来,公主府中一切照旧。 集书馆中,郑澹容、杜佩兰她们围拢在一起校书,一群志同道合之士,围拢到一起自然也谈论些文章诗赋。卢参玄在捣鼓雕版印刷,顺便给杜佩兰她们出了个主意,让她们刊刻文章流传。可杜佩兰她们又觉得光是文章有些无趣,众人凑在一起议论一番后,索性将金花帖中部分内容挑出,伴随着文章一并刊刻流行。 自从有了金花帖,来到此间的士子们都想着揭帖——毕竟这是一种很快在长安扬名的方式,还有丰厚的酬金,能够缓一时之急。一开始金花帖是从公主府中出来的,都是裴琢玉关心的医道之事,可慢慢的,在卢贞隐的主导下,金花帖逐渐由她们这些第一批被录取的女校书出了,内容更是包容万象。从诗赋声律到佛道之争、再到各种奇技淫巧,无所不有。 而且金花帖的形势也变了,第一个揭帖的是“魁首”,但副本仍旧留在集书馆中张出,让后来的人跟帖作答,同样酌情赠予财帛。 至于昭文寺那边呢,学舍其实都是现成的,不需做大改变,倒是得腾些空殿做学堂。来这学习的孩子们,有的本来就是寄居在昭文寺的,还有些是越王府找来的,凑了五十个,衣食都由公主府供给。 眼见着一切井井有条地进行,宁轻衣的心事算了一桩了。 教这些小孩们三两年是见不到结果的,但人总不能只顾着眼前,得做长久之计。 八月的时候,集书馆刊刻的第一份《金花集》送到宁轻衣的手中。 宁轻衣翻了几页,唇角扬起了笑容,轻声道:“最先刊刻的是长安郊野百姓的育苗心得,倒也有趣。” 并不是所有金花帖都是士人或者权贵家的千金揭的,长安城中,三教九流扎堆,有些人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生活经验很多。她们愿意为了赏金来集书馆中凑个热闹。卢贞隐并不轻视这些人,对方揭帖后,只要能给出答案,那便将赏钱送去。只是她们的话不会直白地刊刻出来,而是由集书馆中的小娘子们润色。 裴琢玉凑过去,她沉吟片刻道:“不管写得如何通俗,都是面向识文断字之人的。有的事情对百姓有益,可不是人人都能知晓。” 宁轻衣蹙眉,觉得裴琢玉这话颇有道理。她问:“那该如何?” 在有记忆的三年,裴琢玉在民间生存,近距离地接触百姓家事。她想了一会儿,说:“得从百姓感兴趣的地方着手,比如戏曲?” 任何东西都要宣传的,像一些勒石刻的医籍,其实没有起到多少效用。一是百姓不识字,看不大明白;二来则是传播力度不够,除了两京,其它州县知情者寥寥。除了州县府衙推行,那就只能看商队以及云游人了,但出门何其不便,寻常人家想要度关津的文牒,也十分费功夫。 宁轻衣一怔:“教坊?”但旋即摇摇头。教坊是管理女乐的官署,里头都是官奴婢,里面的人不是她能用的。: 裴琢玉垂着眼睫,道:“平康坊北里三曲。” 无根飘萍,沦落风尘,不知有几。本朝革新,屡屡下禁令,但无法彻底禁绝三曲诸妓。 如果有路可走,谁愿意堕入溷秽中。 有了目标就不愁办不成事,任务交待了下去,不到半日碧仙便带回了消息。北里三曲的人都是贱籍,有的被家人卖了,有的是乞儿,为谋生投于假母门下,还有就是被丧尽天良的无良人拐卖的,纵然找到家,很多也不愿意接纳,就当没有生养。三曲进出难,几乎就没有未来可言了。没人管她们生,更不会有人问她们的死。 她们都算是假母的私产,只要钱财给的足,便任意买卖。有的在三曲中声名重,公卿举子盈门,甚至有财货,假母都不愿放人。 宁轻衣听得眉头直蹙,虽同在平康坊,但公卿贵人与北里三曲自有界限。要不是裴琢玉提了,她几乎想不到三曲诸娘子。 “寄希望于举子,可举子便算是与她们生情,良贱有别,怎么可能迎她们入门?就算是被养在别院,色衰爱弛,下场也不会好。”裴琢玉沉声道。 宁轻衣道:“将人请到府上来。” 做有权势的公主有一点好,不管你提了什么要求,拒绝的人都很少有。北里三曲很热闹,多得是公卿士人往来,每每为了见楼阁中的小娘子争风吃醋,甚至大打出手,闹得很是难看。忽见又一帮人来争,本来想振奋的,一听是清河公主府来的,立马偃旗息鼓。只是心中纳闷,清河公主不是在养病么?请人做什么? 这家不成往他家,可这日士子们奔波几处,谁的面都没见着,如主事的假母也只得了几声嗯嗯的敷衍。 另一边,被聚拢在一起的三曲诸妓心中也很惶恐,不明白清河公主要她们作甚。清河公主寡居多年,驸马早已经化作枯骨,不可能找她们算一笔风流账。诸人都是互相熟识的,三曲出入不易,只有每月初八在寺中有讲席的时候才相率出行,同病相怜,自然就容易相偎取暖。在不安中,你一言我一语的,纷纷回想近段时间有无做得罪人的事。 从角门入府,一群人鹌鹑似的,不敢大声喧哗。 宁轻衣和裴琢玉一开始没露脸,完全由碧仙出面。 一句“你们想留在北里三曲么”,将一帮人砸得头晕目眩。 回答“不想”的人不多,不明白清河公主的意思,再者离开了三曲又能够去哪里? 一片静谧中,一个叫郑举举的少女问:“娘子这是何意?”她出身曲中,虽风姿不足,可善诙谐,又擅长各种乐器,负有声名。她的胆子大些,见诸位好友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便鼓起勇气起了个头。 碧仙的笑容温和,也不跟郑举举她们绕弯子,直接道:“我家殿下想听新曲,若诸位愿意,殿下可将诸位从三曲赎出。” 郑举举没想到这种可能,她一怔,又问:“为何不请教坊乐工?” 碧仙笑而不语,郑举举又道:“此事之后我等又该如何?” 不止郑举举好奇,与她同行的人眼中也多了几分焦灼和期待。 碧仙道:“不急,殿下想听的曲,可没那么容易排成。” 毕竟是外头来的新人,秉性如何尚不可知,不能轻易地相信了。 郑举举眉头微蹙,面上露出几分踌躇。北里那个地方呢,不是她们自身能做主的,一旦名声小了下去,可能未来傍身的钱财都得不到。清河公主要用她们几日呢?赎身后呢?是自由了还是归于公主府?会不会在哪日被转给达官贵人?这些都是出现在她们眼前的风险。只能够进行一场豪赌,可退一步说,人在风尘中,哪时哪刻不是在赌呢? 场中人小声地议论,有的想要先回三曲寻找假母商议。 可郑举举在犹豫后,心一横,说:“我愿意。”她们这些人天生低人一等,只以色艺示人。为清河公主奏乐,总比陪那些官宦要来得好。她赌愿意救助孤儿的清河公主,也对她们抱有一线同情。 郑举举迈出了第一步,跟她关系更要好的人,在思忖片刻后,也点了头。 第47章 总比被假母逼迫见不愿意见的人好。至于那些还要思考的人,碧仙也没为难,将她们送*回去了。 不管怎么说,平康坊中少了些人,尤其是知名的,在公卿士人中掀起了一番骚动。可没待他们去追究,京兆尹一纸奏疏送到承天帝案前,义正词严地痛斥长安狎妓之风,要整肃长安北里风气。这也是太。祖朝时候的惯例,一切都有京兆尹作主。这一闹,朝臣便无暇关心北里三曲消失的人了。 半个月后,宫中有喜。 美人钟慧慧怀有身孕,宫中已经三年无人产儿,承天帝自然是大喜过望,对钟慧慧父兄大肆嘉奖。钟慧慧趁着承天帝开怀的时候,替秦王诸党美言几句。承天帝有些意动,哪知尚未等他决定是否召回秦王,一个噩耗忽地传出。 秦王车马在山道遭遇伏杀,秦王本人遇刺身亡! 惊雷在长安骤然炸响,才因美人怀孕的承天帝大怒。他贬秦王,是帝王威势。而别人刺杀秦王,那就是无视天威浩荡,蔑视皇亲,是大罪!人马鱼贯出京,一接秦王遗骸入长安,一则调查蛛丝马迹。 清河公主府中。 消失一段时间的钱白泽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想谋求太子之位的宁丹旭自然养士,得亏她又带着一拨人去得及时。 线索没有完全抹干净,留下的尸骸中有一些是从梁王府中出来的人,身上带着梁王的印鉴。证据其实不足以证明梁王有罪,可梁王毕竟是此事中的受益者。 梁王有没有罪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人怎么看。 依照圣人的性情,只会将梁王一道黜落。圣人膝下长成的只有五子,等到这出戏落幕,就只剩下燕王和鲁王了。余下的两子中,圣人会选择谁?碰上这么个好父亲,越展现得平庸,越是幸运。 第42章 百转千回 宁丹旭身亡,梁王自然高兴。 没等他装模作样去哭丧,整个梁王府就被禁卫团团围住,谁也无法进出。 有那么一瞬间,梁王还以为是圣人怕他遇刺派遣禁卫来保护他的,但对上禁卫将军冰冷的眼神,又打消了那个荒唐可笑的念头。 被禁卫押到宫中跪在承天帝跟前的时候,一脸茫然的宁泰安知道缘由了。却是快马加鞭前往宁丹旭遇刺地点的人,带回了证据。死人堆里,有尸骸曾是他梁王府的人,还有落着梁王印鉴的密信。 宁泰安脑子一空,断了根弦,耳畔嗡嗡作响。他是希望宁丹旭来个病逝,可也没有胆大妄为到派人前往半道刺杀他。先不说这事儿能不能瞒住,他也找不到那么多可用的刺客啊?抬眸对上承天帝冰寒刺骨的眼神,宁泰安抖了抖,空茫的脑袋找到了一丝丝清明。 他仰起头大叫道:“儿冤枉啊!儿并没有派遣人刺杀二兄!” 承天帝失望地看着宁泰安,问:“那刺客里有你王府的参军、杂役,这要如何解释?还有印鉴?难不成你是说王府并不是你做主,有人假借你的命令杀死二郎?” 宁泰安眼眶发红,心跳的节奏越来越快,他的面颊逐渐充血,顺着承天帝的话说:“正是如此!请圣人明鉴!” 承天帝盯着宁泰安,淡漠道:“听说二郎出京的那夜,你府上通宵达旦庆贺?” 宁泰安一怔,这都是月前的事情了,他是觉得高兴,可从来没说过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更不会做那破绽百出的事。他的智计和心胸都不如被当成储君培养的大哥,但也不至于混账到那个地步。宁泰安猛地一磕头,涕泗横流道:“儿绝不敢手足相残,儿冤枉啊!” 承天帝冷冷一笑:“如果不是你,那是谁?” 宁泰安词穷,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要怎么回答承天帝的问题? 就算承天帝信了他,他连一个府邸都管不好,如何来治理这个天下? 上一回三王被押到宫中,只是在殿里拘禁,不许他们任意走动,可这次承天帝怒气奔涌,直接将梁王关到大理寺中。皇室之间,自然没什么情意,可兄弟阋墙,说出去终究不是说很么好事。 宫中的韦贵妃终于开始着急。 宁青云出事后,她将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宁泰安的身上,希冀着他借助兄长遗留的势力登上那个位置。宁丹旭之死是个好消息,可她没等到自己想到的,雷霆便砸落在她身上。她的儿子她清楚,宁丹旭已经废了,就算不容兄弟,也不应该在圣人还在时,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韦贵妃心中慌乱至极,匆匆忙去拜见韦皇后。 皇后气度雍容,年纪比韦贵妃长些,可眉宇间并不见沧桑之态,反倒越来越有风韵。 韦贵妃来的时候,她在教平阳公主学千字文。心中猜到了韦贵妃的来意,暗暗哂笑一声。 “姐姐救我和五郎。”韦贵妃泪眼朦胧,两人同出韦家,是堂亲,可实际上关系算不得多亲近。韦贵妃先生出皇长子,她那时想的是取代皇后的位置。同样是韦家的嫡女,为什么她可以当皇后,而她不能?她心心念念着那个位置,直到宁青云被册为太子后,才渐渐地歇了心思。 圣人对皇后就算没有多少宠爱,可仍旧有敬在。 皇后无罪,圣人不会废后,而她也不能母以子贵。之后的韦贵妃便改变了策略,拉拢皇后支持宁青云。 她原本以为有了皇后的支持,东宫的位置能够坐稳,哪想到到最后是圣人相逼。 “大郎谋反实属无奈,姐姐未曾替大郎求情,我可以理解。但说五郎杀人,怎么可能?这必定是有心人栽赃陷害。姐姐难道忍心见五郎蒙冤吗?”韦贵妃对着韦皇后哭泣道。 韦皇后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韦贵妃。 韦贵妃再接再厉,又道:“姐姐与我同出韦家,圣人诸子中,五郎与姐姐血缘最亲近。五郎在,则韦家安。”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之以利。 韦贵妃总是拿韦家说事。 韦皇后心中嗤笑,她母亲早死。父亲又续娶,韦家的几个兄弟与她不是同母,亲在哪里? 但对着韦贵妃的泪眼,她还是温和地应承。 怎么能不替宁泰安求情呢? 宫中伺候承天帝多年的内侍对着暴怒的承天帝说一句话:“大家已失一子,难道要论罪,再失一子吗?若梁王无辜呢?” 乍得消息的漫天怒火在内侍的一句话下几乎退出,承天帝终于开始思索梁王无罪的可能。 清河公主府中。 裴琢玉替宁轻衣写呈给圣人的上书。 皇后要替宁泰安求情,她这个姐姐也要替宁泰安求情,说往日兄友弟恭,宁泰安绝不是残酷滥杀兄弟的人。 “有人会替梁王出头的,他们必定会使出浑身解数劝陛下。”宁轻衣勾唇,可眸色寒凉,眼中没有半点笑意,“一两个人劝,哪里比得上一堆人劝来得热闹?” 废太子一事牵连甚广,可跟废太子有关的朝臣不可能尽数诛灭,这些人转头成了梁王的势力,这一点圣人也知道。他没有立太子的心,便让两位皇子保持平衡,可秦王死了,梁王那处便不好压制了。 可能会有那么点父子之情,让圣人心软。 但如果处处都是替梁王求情声,父子之情还在么?这只会让圣人觉得梁王羽翼已丰,威胁的是他这个皇帝。 “会变得人不像人么?”裴琢玉放下笔,凝视着宁轻衣,在她的身上窥见的冷意让她忽然间生寒,她轻轻地问。 “会吧。”宁轻衣眯了眯眼,她指着宫城的方向,叹息道,“从那走出来的,学到的最大本事是吃人。” 裴琢玉又问:“那为什么还要过去?” 她其实知道那些不得已,可还是想问。 往哪个方向搏一个出路会更容易? 宁轻衣走向她,抬手揽住她的腰,她埋在裴琢玉的怀里,说了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我尚未出降时,听到宁青云跟太子詹事议论我的婚事。明明他只是我的异母兄长,却自认为高我一等,将我婚事作为他拉拢人的筹码。” 往宫城中走是不自由,往宫城外呢?难道就能够自由高飞了吗? “我私心甚重,为母亲、为你、为我。” “再后来,也为千千万万人。” 燕王府中。 燕王自然是乐意见梁王倒霉的,一连两个兄弟出事,岂不是天命在他身?不过他也怕祸及自身,毕竟他先前跟梁王走得近,要是被梁王诬赖了就不妙了。一打听到清河上书替宁泰安求情的事,也忙不迭地命人写上表。 一时间,宗亲大臣、军功勋贵都接二连三替梁王求情,很有一种声势壮阔、势在梁王的感觉。 原本才因内侍劝说心软的承天帝,心中骤然生出无限的惶恐。难道在不知不觉中,他成了孤家寡人?朝臣觉得他这样做是错的?可梁王遣人刺杀兄弟,铁证如山,他又错在哪里?察觉到梁王带来的威胁后,承天帝的心就又变成了一块铁石。 在这个紧要关头,梁王友韦承出面告发梁王,向承天帝陈诉梁王的阴谋,甚至从王府中挖掘出带有承天帝生辰八字的人偶。这是直接上升到了谋害帝王的巫蛊上了!承天帝怒极,命人去搜查梁王府,在库中找到了百二具甲衣。 第48章 藏兵甲之事,若圣人不追究可以算是小事,但梁王“累累前科”,还让承天帝想到了当初的宁青云,一下子就将梁王定性为“谋大逆”。诅君父、买凶杀兄、私藏兵甲……种种罪名累加,盛怒之下的承天帝直接下令鸩酒赐死梁王。罪证确凿,朝堂诸臣,不敢劝阻。代国公、兵部尚书窦道宗上书恳请圣人,要女儿与梁王离婚。梁王纳妃时日不长,此事王妃并不知情,窦道宗又是圣人母族,承天帝自然应可。 王妃和离归家,可王府中的幕僚就没那么幸运了,有的直接被拖出去斩首。至于韦承,因为告发有功免一死,被发配到州县做参军。韦贵妃二子皆谋反,以不教之罪废处冷宫。梁国公府上与梁王谋反无关,但仍旧遭了圣人厌弃。韦贵妃的生父韦安定早已经被罢官,韦安国当初保留了吏部尚书职衔没能当宰相,可这回是连官职都保不住了,只能“自觉”上书请辞。 在夺了韦安国吏部尚书之位后,承天帝猛然间发现身侧近臣极少。谁跟诸王没有联络呢?他思来想去,提拔素来谨慎低调的越王世子钱谦为吏部尚书,参知政事,出入政事堂。钱谦上任后,第一时间送了大笔钱财入圣人的私库,十分识相。 毕竟亡两子,又镇日沉湎于酒色中,承天帝的身体到底支撑不住,在秋风瑟瑟的时候病了一场,大半月不曾视朝。等到他再度在朝臣跟前露脸,比往常瘦削了些,精气神明显不足了。 在这个时候,宁轻衣以校正医书局的名义向宫中进献养生的药方。尚药局在药物和合经过重重查验后,上呈给了承天帝,起了很大的效用。承天帝自然大喜,一开私库赐下金钱绸缎无数,又将储藏着的许多药物送入公主府中,让宁轻衣好生调养。 宁轻衣谢恩后,又恳请承天帝赐下笔墨。 刚开始就打着“奉敕”名头,这背靠着皇帝,更容易做事呐。 一开始只录取二十五人,可随着消息传出去,陆续有名医抵达长安,有的愿意留下来修医书,做这功在千秋事,这么一来人员壮大,很快就三十五人了。要拟定的《千金要略》也已初具雏形。它主要收录医方,针对的都是本朝流行的疾病,略去养生、香方之流,只修八卷本,一旦修成,便付梓印刷,由名下的商队送往诸州道去。 集书馆这边一切向好,昭文寺学馆也快速地修缮完毕,不管是夫子还是学生都已经就位。至于做事的杂役,都由寄居在寺庙中的妇人们充当。 原先裴琢玉是计划着将崔萦、崔离都送过去,但要论教育,才起步的学馆跟贵族家私学是有很大不同的。人都有私心,不管是裴琢玉这边,还是山阳长公主那处,对崔萦的期望总是大过学馆那边的,投入的钱财精力当然只会更多。 “先前还想着就在崇仁坊,来去也方便呢。”裴琢玉颇为感慨,计划是一回事,到最后结果又是另一回事了。 “都是这样。”宁轻衣盘膝坐在榻上,她托着腮,横了裴琢玉一眼,翻起了旧账,“阿萦叫了你几声娘,倒是把我辈分叫低了。” 裴琢玉扶额,无奈地笑了笑。 那也是被抓到侯府后急中生智呢,又不是真的。 “我的好殿下,连这点微末小事都要计较吗?”裴琢玉问。 “不成么?”宁轻衣眼睛睁圆,仰头看裴琢玉,大有一副裴琢玉点头就跟她算帐到底的架势。 “成成成。”裴琢玉连连点头,抬步走到榻边坐下,脖子就被宁轻衣一圈。裴琢玉伸手将人抱到怀中,还没说话呢,温热的唇便贴了上来,脖颈被一缕缕垂落的发丝扫得微痒。 过去跟驸马有情,可裴治总是一副端肃正容的淡漠模样,除了醉酒大哭,其实少有失态的时候,宁轻衣与她不如此刻亲昵。许是三年的遗憾在心中落下了种子,只要得了空闲,宁轻衣就抱着裴琢玉不想撒手。 裴琢玉对宁轻衣很是顺从,她要亲要抱,随便要做些什么,全部都由她。唇齿相依,连绵的吻似是连呼吸都夺去了,等到回神来,是那越来越急促的暧昧喘息。宁轻衣抬眸注视着裴琢玉,她伸手抚摸着裴琢玉,眸色幽邃。她在看裴琢玉,可也透过她在看那些年的“裴治”。她在凝视中失神,在裴琢玉的怀抱中,很莫名地想,如果她记起所有,还会离开吗? “在想什么?”裴琢玉轻声问。 宁轻衣摇头说什么,情绪莫名其妙的,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涌上来,明明很欢喜,可非要自己添有一层悲色。 可能还是太闲了。 裴琢玉眉头微蹙,她敏锐地察觉到宁轻衣刹那失神。 在想谁? 裴琢玉还没问,宁轻衣又俯下身来亲她。 零星的火苗还没熄灭被点燃,才起的思绪就被绮念吞没。 裴琢玉托着宁轻衣,看向她的眼神中藏着几分困惑。 宁轻衣垂着眼睫,她低头与裴琢玉额头相抵,低喃道:“琢玉。” 裴琢玉:“嗯?” 可宁轻衣只是喊她的名字。 宁轻衣只是在心中问:“你会离开我吗?” 凉风起天末,落叶满长安。 那一架碧纱橱已经撤了,十二扇屏风也重新在床上安置,屏扇一围拢,就是两个人的小天地。 夜里折腾得久,起得便有些晚。裴琢玉醒得稍早些,怕惊动沉睡的宁轻衣,她便躺着不动弹,只借着微光凝视她。 三月才入长安时,她能料到会有今日吗? 她怎么没有半点抗拒,就那样顺理成章地住进公主、搬进若水院呢? 裴琢玉放空思绪,身畔忽地响起一道呓语。 “驸马。” 裴琢玉一怔,脑中一片空白,几乎呼吸不上来。 她凑近又听。 “驸马”变成了“琢玉”。 是在喊谁? 裴琢玉眼睫颤了颤。 良久后,她轻笑了一声,低声重复这两个字:“驸马。” 太长时间没听人提起,她就忘了裴治的存在。 她以为公主也忘了,可真的能够忘了那曾经让她形销骨立的人吗? 脑中嗡嗡作响,可裴琢玉没让发懵的状态持续太久。 一些不好的事情,她不愿意思考,那就抛却。 她神色如常,仍旧在午后跑去集书馆看医籍。公主的身体渐好,可毕竟比寻常人要差些,到了秋凉时节,难耐寒气。来整理医籍的医者都是有切实本事的,裴琢玉与对方商议,也受益良多。 从校正医书局出来,裴琢玉碰到了庐陵公主。 秦王、梁王前车之鉴在呢,燕王乖顺得像个鹌鹑,至于鲁王,他先前跟在梁王后面呢,母族不昌,本来就没什么存在感,这会儿更是不敢跳腾。可两位亲王没动静,但庐陵公主肉眼可见地张扬起来,仿佛胜券在握。 裴琢玉被庐陵公主拽着去玩樗蒲。 原本想拒绝,可心底翻涌着莫名的情绪,又将话语吞了回去。 庐陵公主是个很爱谈笑的人,聒噪得像是一只小麻雀。她不会看脸色,当然身为公主,她也不需要这项察言观色的技能——只有在面对宁轻衣的时候,才会有点聪明劲。跟裴琢玉玩樗蒲,她屡败屡战,丝毫不在意输出去的财帛。只是盯着裴琢玉那张不知道看几次都啧啧称奇的脸感慨:“你跟驸马还是不一样,让裴治跟我玩樗蒲,我都不敢想。” 裴琢玉微笑,说:“没谁会一样。” 庐陵公主琢磨一阵,说声是,又道:“脸一样,长姐一定很喜欢。” 裴琢玉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问:“公主和驸马感情很好吗?” 庐陵公主:“那是自然,至少我没听说过长姐让人打驸马,依照长姐的身体,也不可能自己上手。”说着,庐陵公主还用手比划了两下。她虽然不如钱白泽,但还是有一把力气在身上的,打她的驸马绰绰有余。 “说来十月十五是裴治的生辰,长姐不会带着你去祭祀裴治吧?”没人搭话,但庐陵公主自己说着也高兴,嘴皮子一动就抖出了一时上涌的狂想。 裴琢玉的神色僵了僵,暗暗记下那个日子。 第43章 十月十五 入秋之后,长安风平浪静的。 两位皇子结党、谋反之事触目惊心,人死后也没人敢提什么。 这事儿不好碰,病过一场的圣人没有修身养性,反而欲发暴躁了,好像浑身长满了逆鳞,戳哪他都不高兴。 任意贬谪朝臣之事,过去是很难做到的,毕竟就算是敕旨也要经中书门下,要是宰臣硬着头皮驳回,圣人也无可奈何。但情况在不知不觉中有些不同了。左相魏再思是圣人的宠臣,秉持的就是“天意”,而兵部尚书窦道宗呢,因为梁王谋逆,他也算梁王前岳丈了,怕被圣人找理由处置了,老实做人。 以吏部尚书带参知政事头衔的越王世子钱谦吧,又是个“百应之人”,同样不会违逆圣人。倒是中书令崔尚清正守节,但他年岁渐老,政事堂也不是他的一言堂,独木难支。总之谁要惹了陛下不快,被贬谪了都没人相劝。 第49章 朝堂宁静了下来,一切皆照旧制运转。 可长安城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其实很是热闹。 临近十月,各州县送举子入京,麻衣如雪。这些士人们惯去平康坊的北里三曲,号称风流渊薮。可年年繁华的三曲如今门庭凋敝,别说是一些擅长歌舞的年轻娘子,就连当家的假母们也不见踪迹。 人自然是被清河公主请去了。 要拍戏总不能完全找外行人,至少得是文辞歌舞都精通的。 宁轻衣给她们的任务就是在乡里宣传医道,这可不是唱一支《凉州》《千秋乐》的事,从弦歌、唱词到舞蹈都要她们自个儿重新编写、重新排演。跟往常应付公卿士人不同,约等于一件全新的行当,十分费心神,但一行人仍旧乐在其中。 碧仙看着她们精神十足,心里头也高兴,她道:“迟至明年开春就要出京了,到时候生活便是漂泊了。” 郑举举朝着碧仙一拜,诚心道谢:“若不是殿下,我等还在风尘中,哪里有安心处。” 碧仙瞧着她们也觉得可怜,心中暗叹一口气,又道:“到时候殿下会派遣两个医官与你们同行,路上若是遇见好苗子,也可收为弟子。”她殷殷地嘱咐几句,明里暗里说宁轻衣的好,等到郑举举她们千恩万谢,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回到若水院中禀告结果。 宁轻衣在喝药。 良药苦口啊,她眉头紧紧皱起,找裴琢玉要蜜饯。 碧仙见她们蜜里调油,很识相地退了下去。 裴琢玉看着宁轻衣面容皱巴巴一团,轻笑一生,一边喂她蜜饯,一边问道:“先前怎么喝的?” 宁轻衣觑着裴琢玉,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她直白道:“有人哄才要闹腾。”没人的话……除了一口气灌倒底,还能怎地?总不能是将它给倒了吧。 一句“驸马哄吗”差点脱口,裴琢玉及时地咽了回去。 她的眉头微蹙,藏住了自己的小气。 跟一个死人计较,真是好笑。 宁轻衣伸手抱着裴琢玉的腰说:“士人们陆续入京,为了春试能有个好名次,他们会想方设法崭露头角。而我那两个弟弟,不知道会怎么做?”这是到了投资的时候呢。往年这会儿诸王府、公主府上宴会最多。不过今年,就算有动静,也不会太大。 裴琢玉说:“越不过集书馆。” 能读书的哪有可能是真正一穷二白的寒门?书籍可是稀罕之物。可这些士子家中再富裕,除了几个百年世族,那能比得上皇室?早前太。祖打天下时候,抄了不少人的家,一部分书籍落入宫中,一部分在朝臣的手中。清河公主有钱又有权势i,这兜兜转转,许多书籍都落到了她手中。再说原来的驸马裴治出身河东裴氏,裴家的藏书也入库,这集书馆就相当于开放的秘府,哪个读书人不想去? “一些士人对咱们集书馆的女校书意见大着呢,有种‘我行我能上’的自信。”宁轻衣哼笑一声,对那群自负的士人很不屑。 “不必跟他们解释什么。”裴琢玉皱眉。 宁轻衣一颔首说“是”,公主府用人还要他们来同意么?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吵嚷了就让他们滚蛋。有的时候需要的只有雷霆手段,让他们明白什么叫地位悬殊。 清河公主府给了集书馆中一行小娘子们底气,让她们应付起士人来也得心应手。 你觉得世风日下、有碍观瞻,那你滚,多艰难呐。 说到底人还是重利的,这儿毕竟是清河公主府的地盘,出没的都是达官贵人,要是有幸结识一个那不就是登上青云道了?殷勤投递行卷,未必能够见得到府主,还不如来这集书馆一趟碰运气。 再说那金花帖—— 在长安士人中早已经传开了,外地来的明了它的用处后,自然也想一揭金花帖扬名。 出自小娘子之手又怎么样?想要好处还不是得赶上来吗? 至于那些嘟囔不休的老古板,说实在的,压根没人在意他们的心情。 燕王府中。 宁群玉觉得不大对劲,往王府里递的行卷倒是有,可跟去年比起来,那些举子们似乎不够热络了。要知道先前有两位比他更突出的兄弟在,这会儿不更应该来讨好他吗?怎么动静反而小下去了?难道都去了鲁王府上?可他派出去的人一打听,鲁王闭门谢客呢,府中连宴会都少了。 “都在集书馆呢。”庐陵公主给了燕王一个答案,她出主意道,“阿兄想要跟士人往来,去那边最方便了。而且在清河的府上,不用担心圣人怀疑你结党。” 燕王:“……”他惊恐地瞪着庐陵公主,怎么觉得她近段时间胆子越发大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啊?“什么结党,你不要胡言。” 庐陵公主白了他一眼:“当我爱说吗?”要不是被金陵拉着听杜佩兰她们讲史书,她脑子里根本就不会有这两个凡人的字。看着沉默的燕王,她又撺掇说,“阿兄,长姐府上还有个马球场呢,可惜那边找不到几个玩的。” 燕王:“你坐着看不成吗?为什么非要上场?” 庐陵公主却说:“一饱眼福的次数多了,也想着自己纵马驰骋呢。”她瞥了燕王一眼,冷冷一笑说,“怎么,只许你们纵马享乐吗?我就不能威武飒爽些?” 燕王:“……”他觉得跟庐陵公主说不通,抚了抚额,放弃了打马球这个话题,他又继续打探消息,“长姐做这些只是为了祈福?”原先他觉得清河和梁王走得近,做善事是替梁王造势,可实际上没听说清河有什么偏向梁王的。倒是在梁王被赐死前上书求情——但光凭这点看不出什么,毕竟他也上书凑热闹了。那清河是为了什么?单纯是钱多了没地方去了? 庐陵公主两眼放空:“我怎么知道?” 可燕王还在深思,良久后,电光石火一闪而过,他道:“我明白了,清河一定想做最有权势的公主!” 庐陵公主琢磨一阵,觉得很有道理。她问:“若阿兄得势,我与清河,谁封邑多?” 燕王哑然。 这想得是不是太多了些?况且庐陵是他同母胞妹又怎么样?清河是皇后生的,占着嫡长女这个名头,无论如何都要高其他人一头啊。他不说话,庐陵公主露出一副“看透你了”的神色,面上是不加掩饰的失望。 燕王习惯了庐陵公主一惊一乍的样子,反正他们从小就是这样,没说几句就会闹起来,最后不欢而散。不过,他倒是认真地思考了庐陵的建议,的确,想要接触士人去集书馆那边最好。可两位兄弟的下场到底让他对圣人生出惧意,什么虎毒不食子,那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跟幕僚商议一番后,他决定拖着鲁王一起去打马球。到时候就算触怒了圣人,也有鲁王一起担责。 这么一来,平康坊的集书馆越发热闹。 清河公主府中。 宁轻衣将两个兄弟的举动收入眼中,他们结交哪个更是看得一清二楚。 裴琢玉两边往来,偶尔也去昭文寺学堂。而宁轻衣呢,不是闷在府中,就是在皇宫中,隐约觉得有些无聊。 “这时节都快下雪了。”裴琢玉说着,替宁轻衣将裘衣裹紧。暖阁子里烧着炭盆,她仍旧是怕宁轻衣着凉。 可宁轻衣当没听见,她拽着裴琢玉的袖子,殷切地看着她,说:“我们去乐游亭怎么样?” 乐游亭在昇平坊,是京中最高处,四面都很宽敞,能将京中的景物都收入眼底。她也是宁轻衣的产业之一,每到正月、三月三以及九月九,京中的士女们都会到这处来登高拔禊。可现在都十月中旬了,早过了最热闹的时节。 “怎么想去乐游亭?”裴琢玉轻轻地问,那从庐陵口中得知的裴治生辰,又倏然跳了出来。她的眸光沉了沉,面上的笑意渐渐隐去。 宁轻衣埋在裴琢玉怀中,没看到她面上的异色,只是道:“近来身体好多了,便想着出去走走。” 裴琢玉挑眉问:“只是如此么?” 宁轻衣抬眸,跟裴琢玉对视,纳闷道:“琢玉不想去吗?” 裴琢玉哑然失笑。 她不会被丁点情绪主导,见宁轻衣满心出门,自然也不能再浇冷水。她抚了抚宁轻衣的面颊,说了声“好”。 反正又无职差在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宁轻衣高兴了,抱着裴琢玉笑个不停。 偌大的长安她其实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可过去一直拖着病体,再加上她自己也没什么兴致,便耽误那些风花雪月了。 这段时间琢玉都在忙,脚不沾地的,找个时间去游玩一番,也算是提前品一品岁月静好。 这白日里嫌相逢少,夜间的私语总是想办法将它变得绵长。 秋来天气凉甚,可也有点好处,漫漫的长夜,都是无穷的趣味。 “明日还要去乐游亭呢。”裴琢玉垂着眼睫,轻轻说道。 宁轻衣看着裴琢玉感慨,神色落寞,语调感伤:“我们有好几日没有温存了吧?” 第50章 裴琢玉:“……”她简直蒙受了天大的冤枉啊,这每个月总有些时候不太适合,你一回我一回,不就有段时间只能躺着私语了吗。 宁轻衣说不管。 她抱着裴琢玉,气息逐渐的混乱,明明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但是在这个时刻,她木然地将余事抛掷了,只想追逐那温热的触感,一遍一遍描摹,告诉自己眼前的人还是鲜活的。 可能身体上的病渐渐好了,但心病一直无药可解。 失而复得,感激天地之余,还是会有种恐怕,生怕一切都是电光朝露。 食髓知味的也不是宁轻衣一人,裴琢玉揽着宁轻衣也觉得心神飘飘然。 她不会拒绝,也不大想拒绝。 你有情我有意,缠绵到一块也是顺理成章。 心在悸动,魂也仿佛要飞出躯壳。 裴琢玉亲了亲宁轻衣的唇角,故意要她说话。原本只是闷着的呜呜咽咽,这一启唇就倾泻了下来,化作百转千回的嘤咛,甜得发腻。 宁轻衣说着不要,可又抓着裴琢玉的手不让她离开。 裴琢玉柔声哄着她,矮身整个人钻到了锦被中。 两个人都是看情况勤勉的,这冬日里本来就容易贪睡,夜间颠鸾倒凤一阵,第二日起晚就是顺理成章的。 天有些凉,平心而论这出门游赏的兴致不是很高,可话都放出去了,宁轻衣还算是半合着眼催促着裴*琢玉起身。就连裴琢玉劝她说“明日”,她也没听。 鬼使神差的,裴琢玉问了句:“是因为十五么?” 半梦半醒的宁轻衣轻哼了一声。 可理智回笼的裴琢玉已经没办法再问一次了。 “殿下,穿衣。”她唇角重新浮现了微笑,将宁轻衣乱打转的手按住。 宁轻衣眼睫颤了颤,惺忪的睡眼睁开,黑山白水般的眼眸里,倒映着裴琢玉一个人的身影:“琢玉。” “在呢。”裴琢玉回答。 只是心中浮思飘荡着,不由自主地想。 这一声是在喊谁呢? 第44章 新安大疫 昇平坊在南边,中间隔了好几个坊市。 裴琢玉没骑马,陪着宁轻衣坐马车。车轮子碾在沙地上,辘辘作响。 宁轻衣打起车帘,朝着熙熙攘攘的街市望了眼,很快便没了兴致。她打了个呵欠,惺忪的眼中泛着一圈水光。道上有些颠簸,鬓发上簪钗垂下的银角流苏,一晃一晃的。 裴琢玉看着她有些好笑,都困成这样了,还非要出门。她将宁轻衣揽到了怀中。宁轻衣轻哼了一声,也不困了,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裴琢玉的唇角,手也在裴琢玉的腰上乱磨蹭。 裴琢玉面上泛起了红潮,她按住了宁轻衣的手,喘息了一口气,问:“殿下这是怎么了?”近些日子粘人了不少。 “可能是肺腑被烧烂了吧。”宁轻衣哂笑一声,胡乱答道。她手是不动了,但面颊还是在裴琢玉的身上乱蹭。云鬓微乱,簪钗歪斜,连带着涂上的口脂都有些花了。 裴琢玉哑然失笑,扶着宁轻衣道:“别胡说。” 宁轻衣哼了一声,说:“我手冷,你替我捂捂。” 冷暖还是辨得清的,但裴琢玉也不能赶人,便将宁轻衣的双手都揣在怀里了。 乐游亭是个能俯瞰长安的好地方,地势高,那连绵的屋宇都能够收入眼底。清河公主府上有钱,可买地筑宅也不是那么自由的,动不动就遭朝臣的弹劾。想当年在昇平坊建造园林时,谏官的嘴皮子都没停过。可圣人不听,宁轻衣也不听,最后谏官也只能怏怏不乐地闭嘴。 宁轻衣的一切早就超出公主规制了,她其实也可以谨慎小心些,但有的时候也得让人看看“势”。 路过昇平坊东北隅的时候,裴琢玉闻到了一些药香。到了坊中,也不再乘车了,她替宁轻衣将遮风的帷帽戴好,又替她掖了掖裘衣,问:“那是什么?” 宁轻衣垂眸注视着裴琢玉的手指,说:“东宫药园。”以前宁青云还是太子的时候,裴家跟宁青云走得近,她的驸马自然也追随着太子。宁青云将药园给了驸马打理,不过等到宁青云身殁后,东宫空置,裴琢玉又不在长安,药园子里的人当然就疏懒了。公主府上的素问院,有的药材就是从东宫药园移植的。那件事后,她只顾着素问院,哪里会想东宫药园的事。 裴琢玉“嗯”了一声,心中萦绕着莫名的情绪。那屋宇匾额越看越是眼熟,她抚了抚发胀的太阳穴,将那点异样压了下去。 宁轻衣偏头问她:“要去瞧瞧吗?”虽然比不上太医署在两京的药园精细,但或许能碰着意外之喜呢。 裴琢玉问:“能去吗?” 宁轻衣轻嗤一声,说:“有什么不能的?” 反正规矩也不是为她设下的。 东宫药园里有两名药园师、八名药园生。本来这一行当上进之路就颇为艰难,更别说在不起眼的东宫药园了。除了太医署缺药的时候,可哪里有几个人管得着他们?况且留在这里的也没上进心,想的也是糊口事,更是散漫任意了。 乍一闻有贵人来药园,顿时惊了惊,忙出来迎接,等到看清了裴琢玉的脸,更是如丧魂,失声喊了句:“驸马?!”他们的消息不灵通,哪里知道裴琢玉的事,还以为是驸马还魂。药园子里乱糟糟一团,等碧河呵斥了一声,才安静下来。 没多久,药园师将园子里记载药材的册子奉上。 裴琢玉心不在焉地扫了眼,都是些常见的药材,用不着跑到东宫药园里采摘。 她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出去了才漫不经心地问宁轻衣:“他们也知道驸马。” 宁轻衣淡淡道:“以前驸马来这边打理过。” 裴琢玉一点头,立马就明白了,想来是替公主寻医问药,要不然膏粱子弟,哪会沦入士人轻视的小道。 时节渐凉,天阴沉沉的,如铅块压在重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上一场雪。 往来也有些仕女们,可不比开春亦或重阳热闹。 山亭高耸,寒风更为劲健。 裴琢玉怕宁轻衣撑不住,早早地便下了乐游亭,住到昇平坊中的园宅里去了。 鼓声如浪,声停的时候,天色十分惨淡了。 暖阁里烧着炭火,裴琢玉喊人架了锅子吃羊肉,四面是融融的暖意。 “琢玉有什么愿望么?”夜间的阁子里,灯火煌煌,照得四野犹如白昼。宁轻衣让伺候的人都退下去,只跟裴琢玉互相依偎着。 裴琢玉说了声“没”。 宁轻衣凝眸,轻轻说:“那些年也没有吗?” 裴琢玉一怔,恍惚片刻才意识到宁轻衣说的是过去那几年。其实也没有过去许久,但那三年的流浪生涯,忽然间就变得犹如隔世般遥远了。真是可怕,短短几个月,就将她改造得面目全非了。想了一会儿,裴琢玉才说:“丰衣足食。” “现在达到了。”宁轻衣抿了抿唇,又问,“然后呢?” 裴琢玉笑了笑说:“愿殿下千秋万岁身长健。”这是她的肺腑之言。 宁轻衣看着裴琢玉,眉头微蹙,她说:“明明是你的愿望,怎么是我。” 裴琢玉问她:“这样不好吗?” 宁轻衣横她一眼,不是不好,琢玉心中有她、一心为她,自然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乐事。但也得为自己着想不是吗?她缠着裴琢玉询问愿望。裴琢玉敛了敛笑,有一刹那分不清宁轻衣在追问驸马,还是在问她。 别开眼避过宁轻衣的视线,她说:“等殿下生辰时,为我祈福。” 宁轻衣抱着她,不假思索:“何必等到生辰日呢?我日日夜夜祈求上苍,盼你平安。” 寒意重,深夜长。 裴琢玉和宁轻衣在昇平坊中盘桓了三两日,才回到平康坊的公主宅第。 秋冬的长安城很是平静,在举子的高谈阔论中,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很快便到了冬至日。 历朝历代都重冬至,本朝也不例外,其地位仅次于新年。在冬至日,帝王要去圜丘祭天,礼敬天地神人鬼。不过冬至日又有大朝会,承天帝的身体也大不如前,索性派遣燕王摄祭,行三献之礼。 这么一来,才沉寂的人心又开始浮动了。圣人膝下长成的皇子只剩下燕王和鲁王了。燕王年长鲁王一岁,论母亲的地位,德妃也在贤妃之上,燕王宁群玉成为新的太子,看着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逐渐暴躁易怒的承天帝也有缓过神来的时候,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衰老,但江山社稷,也容不得他不去考虑。只是两个儿子,到底立谁,承天帝迟迟没有做下决定,甚至还记着帝王权术。冬至日看着要扶起燕王了,到了元日,又让鲁王来代行慰问禁卫军、宣布赐钱帛之事。 燕王、鲁王在圣人跟前露脸渐,被呵斥的次数减少。燕王从承天帝身上感知到的威胁消失,胆子和胃口便逐渐地大了起来。在幕僚的怂恿下,盯上了校正医书局。只是他不好主动伸手,只能借着结交的太常寺卿行事。 第51章 校正医书局并没有冲着大书去,在一帮人的努力下成功地修出了一部八卷本的《千金要略》,付梓印刷后,宁轻衣便带了些《千金要略》到宫中去。虽然校正医书局不是官署,但有结果还是得上呈给承天帝看看的。 承天帝对《千金要略》的内容没兴趣,但也知道这是一个施德政、收民心、建功业的好机会。他将《千金要略》送到了宰臣的手中,要宰臣题诗作赋。这些医书要以朝廷的名义送到州县,不过清河那边说可以出钱出人去宣扬德政,承天帝也就懒得费心。 拿到了《千金要略》的宰臣当然是高呼万岁,吹捧的话语一句接一句。中书令崔尚对传德政的事很上心,但得知这一切仍旧由清河公主府主导后,立马歇了心思,将心神放在刻印的书上。这刻本字迹清晰,跟他见过的潦草历书很是不同。能刻印医书,那自然也能刻印别的读物。崔尚念头一起,当即前往集书馆中一探究竟。 不论如何,《千金要略》和校正医书局是在长安扬名了,成了一人人都想咬下一口的肥肉。 民间的神医会被吸纳到太医署中,那先前不起眼的校正医书局,自然也会有人想要。 太常寺便是第一个发声的。 太常寺下有太医署,那校正医书局自然也得在他们麾下。 要是动作不快些,秘书省那边以修书、校书为借口,将校正医书局收下怎么办? 清河公主府上,宁轻衣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她种树,那些朝臣来摘桃么?她不动声色的,面上一派从容,只依照着计划派郑举举一些人随着商队带着《千金要略》出京。 太常寺卿不想得罪宁轻衣,要是能够劝服公主主动将校正医书局让出最好,于是,太常寺卿肃容前往公主府请求一见。 面对太常寺卿慷慨激昂的陈词,宁轻衣神色淡漠,等太常寺卿说完后,她才微微一笑,说道:“校正医书局中编书的,有一半女医,也要如太医署编制,授流内官吗?” “我命人去药草所生的州县录图,注《本草》、修《图经》,耗费金钱千万,太常寺接受校正医书局后,也能如此么?我并非吝惜钱财,只是不希望没了结果。” 太常寺卿:“……”太常寺可没有这么多钱可用,想要支取,还得跟户部扯皮,要经过政事堂层层审批。就算真拿到了钱财,也未必会用在修书上。 宁轻衣摩挲着茶盏,慢悠悠道:“为何要校正医书局官有?难不成太常卿以为不入官,就不能为公吗?” 太常寺卿哑口无言。 等到太常寺卿离开后,宁轻衣上书承天帝,为校正医书局校书大夫请官。 至于理由也是现成的,朝臣认为不为官则不为公,那授予官职,能让他们放心吗? 校正医书局中有女医,虽然太医署也有女医,但后者大多是官户、婢中选出来的,连流外都不是,根本没有上进之路,修习医业标准也与男人不同。宁轻衣上书请官,可不是太医署那般的女医,而是有品阶的。承天帝哪有可能为此破例?赐了一堆财帛以示安抚,并明言信任校正医书局。 承天帝其实也有自己的考量,校正医书局可是博名声的利器,在公主的手中,是为整个皇室带来光辉。可落入朝臣手里,先不说能不能出成果,万一成为党争的利器,便有违初衷了。暗卫悄悄呈上案的,是燕王与太常寺卿的交游。承天帝不至于因此贬斥燕王和太常寺卿,但心中隐隐扎了根刺,眉头紧耸。 是太常寺希望管束校正医书局,还是燕王想要呢? 燕王府中。 宁群玉恼悻悻的。 “那校正医书局,陛下并不愿意让朝臣沾手,清河不肯放。”顿了顿,他又自言自语说,“清河多病,这样做也情有可原,一旦纳入太常寺就没那么顺心自在了。” 总不能是为了民心吧?她要那些名望有什么用。 “也不算太坏,至少鲁王那边也无法利用。”崔恩劝慰道。 境遇都是对比来的,你有我没有就觉得不公,有时候不会想着大家都有,只念着大家都没有,就开心了。 崔恩一句话说到了燕王的心坎上,面容上笼着的愁郁立马就烟消云散了。 “大王不如找些医工送去,至少占个名头。”幕僚又提议道。 清河公主身体不好,弟弟为姐姐寻求名医,多么合理啊,兴许还能讨得圣人和皇后欢心。 燕王点头称是,忙让府中人设法延请名医。 除此之外,他还忙着四处交游。贡举那事儿由考功员外郎负责,别看地方官卑,可具体如何做,他是插不了手的,只能琢磨着看看看哪个更有希望,结交了总是好处多。 承天三十五年,下半年的杀戮染红了朝堂,可三十六年也没祈得太平长安。不是雪灾就是地动,弄得承天帝心浮气躁的,而宰相们则是纷纷告罪请退。但承天帝哪能真的让宰臣们辞职,不痛不痒地说上几句,接着就是避正殿、削减宫中用度,至于别的那是没有了。 宁轻衣依照过去惯例,捐出大笔的钱给朝廷赈灾。一切看着有条不紊持续下去了,可新安县忽地传来消息,爆发了疫病。新安属河南道,在洛阳西侧,朝廷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过去就算慰问百姓,也都是宦官或者中书舍人担任,可这回不仅仅中书舍人巡省慰问,燕王宁群玉也成了使者,持节前去赈灾。 燕王惊恐:“圣人是要我死吗?” 第45章 来去分歧 燕王府上的幕僚劝他说“不至于”,圣人就剩下两个儿子了,难道真的要将人杀个精光吗?最后让皇位落到宗亲的手中?与其说圣人要燕王死,不如说是“考验”。如果大王赈灾有功,那在朝中的名声也会响亮点。 唯有废太子是被圣人带着培养的,圣人昔日摆驾洛阳,也由废太子监国。可谁想到废太子落得那么个下场呢?从冬至祭天开始,圣人怕是就有磨砺诸王的意思了。如果燕王不接受,那这差事会落到鲁王头上。 可听了幕僚的话语,燕王还是怕。万一他染了疫病死了呢?听幕僚分析鲁王接替他的时候,燕王说:“那就让鲁王去死,到时候圣人只剩下我一个儿子,就没得选择了。” 幕僚:“……”只觉得心力交瘁,他问,“万一鲁王活着回来呢?到时候鲁王有功,大王如何自处?” 怕死的燕王撇了撇嘴,说:“我这段时间时常去集书馆那边,跟大夫们接触过。寻常病症,治愈可能都只有十之五六,染了疫病,那不就是死路一条吗?” 幕僚继续劝说:“圣人让大王前往新安慰问百姓,又不是去疫中。”想了想,又说,“太医署必定会派遣官员与大王同去的,又不需要大王亲自照料染疫的黎民。大王若是不放心,可询问清河公主借些药材,制作一些防疫的药包。” 燕王还是很瑟缩,他的脸上都是犹豫之色:“一定要去吗?” 幕僚点头说“是”。 圣人已经下诏书了,不去那就是抗旨不遵了。 转机有那么一点,燕王一行使者出发前,鲁王入宫一趟求见圣人,想为圣人分担,愿意前往新安,但被圣人拒绝了。 这苦差事一被人争抢,就莫名其妙变成了香饽饽,再者还有幕僚相劝。趁着空闲,燕王还入宫一趟想从母亲那边汲取力量。李德妃也不愿意儿子涉险,她说,如果想做宗亲那就假装染病留在长安,可要是有万丈雄心,只能够前行。到底是对大位的渴望战胜了胆怯,燕王很勉强地准备出发了。 临行前,他听从幕僚的劝说,除了朝中拨下的药材,又厚着脸皮问宁轻衣要了一堆。 什么偏门的方子他都信,恨不得自己身上挂满药包。 清河公主府上。 宁轻衣垂着眼睫思索。 燕王要什么药材她都给了,除此之外,还派遣了几个大夫同行。 倒不是想替燕王刷名声,而是为了新安的可怜百姓。疫病一旦传开,死伤不计其数,天灾不可控,可不能让人祸将事情变得更糟。 “燕王窝囊,没有主见,在长安时,都要人千劝万劝。等到了新安,不出半月,他必定逃回长安。”宁轻衣嗤笑一声,对燕王是毫无信任可言。 裴琢玉眉头紧锁,道:“燕王是主事者,如果他都跑回长安,岂不是会引起灾民恐慌?” 宁轻衣没有出声,这是可以预见的事。 她送了药材和人,尽可能地做自己该做之事。 至于燕王,她不会想方设法劝对方留下,甚至会暗中鼓动他回到长安。 承天帝并不想让燕王死,这毕竟是一道考验。 她不需要好结果。 话说得太明白就有些残酷了。 裴琢玉从宁轻衣的沉默中看穿了她的心思。 寂静片刻后,裴琢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你怪我心狠么?”宁轻衣圈着裴琢玉的脖子问。 她算不得好人,终于会将黎民做棋子。 第52章 裴琢玉摇头说:“不会。” 只是内心终究有些小感慨。 校正医书局为的是天下之病,而到了某些时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苍生病。 权力之下,人皆如此。 她能做到什么呢?思考片刻后,裴琢玉说:“我想去新安。” 公主迫不得已放下的,那就让她来挑起。 宁轻衣闻言一僵,抱着裴琢玉的手骤然收紧。 她第一时间捕捉到自己的真实心绪,是千万个不愿意。 她不想再拿裴琢玉去赌那个万一。 裴琢玉良久不见宁轻衣回应,她蹙眉喊:“殿下?” 宁轻衣抿了抿唇,说:“不许。” 裴琢玉料到她有如此答案,毕竟换个处境,如果今日圣人派遣的是公主,她也有万般不甘心。 但有的事情还是得去做的。 她说:“行医济世,也算是有了用武之地了。” 宁轻衣心中难受,曾经的失去带来的惶恐伴随着不安上浮,她压了压嘴唇,说:“你虽会医,可以前也没想着悬壶济世,何必在这个时候为天下先?你要说用武之地,集书馆校书、昭文寺讲学,哪样是你不能做的?为什么非得就去危险的地方?”她一股脑说了很多,越说越心碎。 可裴琢玉就是静静地望着她,好像做下的决定,是烙在铜鼎上的金文,想要修改就很难了。 宁轻衣无奈,仰头看着她,泄气道:“你就不能跟之前一样,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吗?” 裴琢玉却说:“燕王逃回,灾民义愤填膺,正是替殿下扬名声的好时候,也能将《千金要略》传来。” 宁轻衣不听,她怏怏不乐说:“这件事情谁不能做,偏要你过去?” 裴琢玉不好回答,的确没有谁不能替代。在一阵沉默后,她说:“我不放心。” 宁轻衣问她:“那你能放心我吗?” 裴琢玉缓缓道:“碧仙她们会将殿下照顾得很好。” 宁轻衣听着越发焦躁,无端地想起那年的不告而别,她赌气说:“我只吃你喂的药。” 裴琢玉脸色沉了沉,眉头也蹙得越发紧。一团郁气在心中横冲直撞,像要一下子冲开她的血液。裴琢玉听不得宁轻衣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她一言不发,眼神乌黑的,幽幽的很沉冷。 宁轻衣看着裴琢玉的脸色,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在裴琢玉跟前并不骄纵,几乎没有脾气。她说了声“对不起”,咬了咬下唇,讷讷道:“琢玉,我只是担心你。” 看着宁轻衣发红的眼圈,裴琢玉也心酸。才升起的脾气渐渐地软化下来,要将一场争执消融在无形中。她揽住宁轻衣的腰,亲了亲她的眼角,唇角扬起笑意,故意很自得地说:“殿下不相信我的本事吗?不会有事的。” 宁轻衣埋首在裴琢玉颈侧,擦了擦眸中氤氲的泪光,她喃喃说:“不是不信,是不放心。我怕——” “怕什么呢?”裴琢玉柔声问。 宁轻衣抿了抿唇,她怕的事情太多了。 有时候会心神恍惚,这一年的幸福会不会变成镜花水月? “怕你离开我身边。” 裴琢玉叹气:“我发誓,就算是只剩下一口气,我也会回到长安,回到你身边。” 可这番剖白等来的是眼风如刀,宁轻衣瞪她,说:“什么一口气?琢玉,你不要胡说八道。” 裴琢玉一听她这话,心就安了。她顺着宁轻衣改口道:“必定完好无损。” 宁轻衣这才满意。 只是她虽然被裴琢玉说服了,但情绪上也很难迈过那一关,这一整日都不大高兴,面色也笼着一种惨淡。 入夜的时候,她背着灯坐,不知想到什么,眼睫上挂满了泪。 沐浴后的裴琢玉一入屋便被吓了一跳,心慌意乱的,还以为是发生什么糟糕的事了。 可任由她怎么询问,宁轻衣都不说话,只是抱着她小猫似的,无声地哭着。 裴琢玉的心像是被揉成一团,从高空狠狠地抛下。 一句“我不去了”险些脱口而出。 旧事带来的伤心跟随着泪水一道流泻出去,宁轻衣糟糕的心情得到了和缓。 她抬眸凝望着裴琢玉,眼中充斥着眷恋。 裴琢玉抬起手温柔地抚去宁轻衣眼角的泪,轻声问她:“怎么了?” “不舍得你。”宁轻衣说。 裴琢玉笑了一声:“又不是不回来了。” 放几年前宁轻衣会相信,但经历过那惨痛的一遭,她知道有的承诺只是口头承诺。 她的手无力地搭在裴琢玉肩膀上,眼睫颤了颤,说:“你笑话我。你是不是觉得我比阿萦还能哭闹。” “没呢。”裴琢玉忙回答,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吗?跟公主对坐,她哪有闲工夫想别人。 宁轻衣哼了一声,觉得自己好生可怜。她想了又想,最后说:“我跟你一起去。” 裴琢玉的脸色立马就变了,斩钉截铁道:“不行。”公主的身子骨很差劲,现在调养好了许多,可她还是怕风一吹就碎了。到了那边,就算没有跟疫民接触,宁轻衣也比别人容易病些。 宁轻衣也只是说说,她想出京哪有那么容易?至少圣人和皇后那关是绝不可能过的。她对上裴琢玉的视线:“琢玉,你也应该知道我的心。” 裴琢玉当然知道,两眼直勾勾地注视着宁轻衣。 宁轻衣语调闷闷的:“你不听话。 裴琢玉许她说“下回”。 有的事情说多了不伤感情却伤心,裴琢玉有自己的主意,不想更改。怕宁轻衣又要问,她索性将宁轻衣抱到了怀中,低头吻住了那张开合的嘴。说话声都淹没在相依的唇齿里,好一会儿,宁轻衣才气喘吁吁地看裴琢玉,问:“你故意的吗?” 裴琢玉没说是不是,继续衔住宁轻衣的唇。 还是不要说话了,在床榻上留住些缠绵的温情。 从长安到洛阳约莫半月抵达,到新安能节约路程。 宁轻衣没看错燕王,使节到了新安,看见了哀鸿遍野的惨像、听多了疫病的恐怖,将魂都给吓没了,尤其是在燕王近侍染病后,燕王不顾臣僚的劝阻,纵马归京。 与燕王同行的中书舍人,见燕王都跑了,也战战兢兢的,生怕自己也得病。整支队伍没了主心骨,将恐慌向四边传导,眼见着就要垮塌,宁轻衣派遣来的医者不惜自身,敢为天下先,才勉强地将局面稳定下来。要不然四处惊走的灾民,只会让一切更糟糕。 裴琢玉是在燕王归京的消息传回时出发的。 天蒙蒙亮,宁轻衣掀开车帘,凝视着马上的裴琢玉。 想说的话在府上已经说尽了,当时没能拦住,那万事俱备后,更无法将人留在京中。 千言万语,只剩下一句“等你回来”。 裴琢玉策马扬鞭,在官道上回身看巍峨的长安城墙。 依约看到停靠在一边的马车,她的思绪像是被拨动的弦,嗡鸣刹那,出现片刻的迷幻。 光影在眼前堆叠,仿佛曾经也有过送别的一幕。 半晌后,裴琢玉才回神。 马蹄踢踏,扬起了大片黄尘。 一人一马在飞扬的尘沙中渐渐远去。 第46章 鲁王密谋 燕王西奔回长安,哪能瞒过朝臣?御史奏状如雪花飞入宫中,承天帝知情后顿时大怒,内心深处充满失望。悉心培养的太子最后走上谋反之路,余下的儿子要么是野心太大,要么就是太窝囊。强了他忌惮,太废物了,他又恐慌。 宁群玉这事情毕竟办得太难看,承天帝不可能不罚,盛怒之下,只将将他贬为郡王,只是没有将他驱逐出京,留有一线东山再起的可能。燕王支支吾吾的,从新安回来一直惊惧交加,免不了替自己出声辩驳,自称是因病回京。医者和药材都留在新安那边,只他一个人回长安,无碍大局。可他苦心孤诣装出来的病症没用上,承天帝压根不想见他,苦肉计也没有用武之地。 燕王府。 虽然爵位被削,可许多措施没有落到实处,至少王府的匾额没说摘了。 宁群玉是不会觉得自己有问题的,在庐陵公主来探望他的时候,他忍不住抱怨说:“这么好的差事,怎么不让鲁王去?偏生教我受苦?明明提升名望的措施多得是,陛下选这一样,真的是磨砺我吗?” 庐陵公主对宁群玉这个兄长瞧不上眼,她鄙夷地看他一眼,说:“又没有让你亲自去照看得了疫病的人!你就这么跑回来了,真真让人笑掉大牙!” 宁群玉气得不行,他怒瞪着庐陵公主,咬牙切齿:“换你去你也会逃回来的!那些瘦骨嶙峋的尸体、满天的大火、哭嚎可怜的人……就像是鬼门关,让人怎么留下?!” 庐陵公主拿起扇子扇了扇,点了点头说:“阿兄讲得对,我也不敢。可这不是没有派我去吗?我怕不怕有什么要紧的?失职被罚的又不是我。” 第53章 “你你你——”宁群玉气得连话都说不清了。 庐陵公主又说:“我仔细想了想,其实不是阿兄也没关系。难不成阿兄没做那个位置,我就不是公主了么?我对未来的东宫也没有威胁。而且我还有驸马了,根本没有利用价值。” 宁群玉气得仰倒:“死个驸马又不稀奇。”真别说,本朝公主的驸马很多倒霉的,可能庐陵的驸马最幸运了,毕竟还活着。他恐吓道,“到时候你替驸马求情,可没有人帮你说话。” 庐陵公主却说:“我做什么要替他求情?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终于,宁群玉被辩得哑口无言,他看着庐陵,深觉这个妹妹糟心。 怎么就不能像清河那么厉害呢? 庐陵公主也撇嘴,她还觉得这个兄长不行呢。 荣华富贵就不能寄托在他的身上。 新安县,一场大疫,县中死者过半,道上死人相枕藉。 燕王逃回京,中使以及中书舍人战战兢兢,根本不敢探头,而新安县的县令早已经病死。听闻公主府的人随行,这些恐慌至极不露脸的人,迫不及待地将一切事宜都丢到了公主府人马的手中。 裴琢玉抵达的时候,虽然四处还是乱糟糟一团,可到底没有惹出更大的乱子。她是医者,按理说得将心思都投在医药上。只是治疫不是光有药草就够的,那些使者不愿意出这个头,为稳定局势,裴琢玉只能借着公主府的威势来下令。 焚烧病尸这个没什么好说的,只有少数不同意的声音。 但就隔离病患这一措施,引起了民众的抗议和不满。 将病人隔离到一边是要做什么呢?头顶着死亡阴霾的人除了“死亡”,没有其它念头。几个人在人群里嚷嚷两句,说官府让他们这些病患去死,就很容易引起骚动。 纵然裴琢玉有普度众生的心,可局势如此,只能够先生人后病人。她不会听人哭嚎几声就心软的,越是感知到生离死别的惨痛,越要施展雷霆手段。好在这边还有人马供她调遣,强制将病人隔离。至于那些非要“同生共死”的家属,裴琢玉命人强行拉拽开。真的想死的话,她可以尊重人,登记个名录,不管是用药还是粮食,都不要再领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裴琢玉坐在简陋的小屋中给宁轻衣写信。 明明有千言万语,可落笔的时候就剩下“努力加餐饭”了。 四月的长安,春光明媚。 朝堂上笼着一层阴霾,在燕王逃回后,承天帝原还想派遣人过去的,但那边有消息传回——虽然缺了个燕王,可于大局无碍。 使者不敢担责任,可躲归躲,没忘了往长安传递讯息。他们可不敢揽公主府的功劳,只是也会趁机往自己身上贴点金。 “还是清河仔细。”承天帝不吝言辞夸赞,一想到宁群玉的举动,就觉得心梗,他余怒未消,又说,“要是校正医书局交到他手中,尚不知*如今是何等糟糕的模样。” 内侍附和着承天帝说些奉承的话。 承天帝又问:“这回该如何赏赐清河?” 承天帝正因为此事苦恼,入宫的鲁王出了个主意。 他过去一直很不起眼,要不是儿子死得死、废得废,承天帝其实注意不到他。 鲁王的态度很是恭谦,望向承天帝的视线中是儿子对父亲的濡慕。他道:“阿姊心中有在意的人。” 承天帝:“谁?” 鲁王:“裴驸马。” 乍一听到这三个字,承天帝其实不大高兴。 他一下子就从裴家联想到了废太子宁青云,他的脸色沉了沉,说:“昔年让他活,已经是看在清河的面上了。”好儿郎那么多,怎么就非裴治不可? 鲁王恭声道:“可裴驸马并不知裴家事,实属无辜之人。” 承天帝眸光沉了沉,又问:“难道要朕恢复裴治和清河的婚姻吗?”当年勒令他们离婚,后又准许清河为裴治收殓尸骨已是开恩。 鲁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道:“陛下可知阿姊府上有一位肖似裴治的娘子?阿姐对裴治用情甚深,只能借此一解相思之苦。”他恳求似的望向承天帝,一拜道,“请陛下开恩!” 以清河之功,还她一个驸马也无妨。裴治死后,承天帝虽为清河寻找新夫,都被清河以病辞去,为裴治守节之心不可改——想到这点,承天帝不免对裴治生出几分恼意。思忖良久,他才对鲁王说:“你有这份心很好。” 鲁王一听,心便落回了腹中。 他心中有数,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了。 清河公主府上。 宁轻衣得知这个消息着实愣了下来,是怎么都没想到鲁王会有如此举措。 许多人提起“裴治”,喊她“裴驸马”,只是依照旧称,要论身份,“裴治”早被贬谪为庶民,算她的“前夫”了。 “他想做什么?”宁轻衣皱眉。 而燕王府、庐陵公主府得到消息呢,则是另一副样态。 他们不知道宁轻衣没有因此生喜,只是觉得自己怎么想不到这么个博取长姐欢心的好计策。 燕王便削爵后,时常认为自己处于下风,这会儿见鲁王起了头,立马动了心思,开始伙同几个姐妹以及宗亲联名上书,恳求恢复裴治驸马身份。 承天帝先前被鲁王说动了,念着宁轻衣劳苦功高,跟宰臣们商议一番后,便顺水推舟应了下来,恢复“裴治”驸马的身份。 宁轻衣:“……” 这一桩“喜事”来得莫名且尴尬。 可不论如何,宁轻衣一直以与“裴治”伉俪情深的面貌出现,驸马得以沉冤昭雪,她怎么都要到宫中去谢圣人大恩。而那几个殷勤替她“着想”的弟弟妹妹,宁轻衣也是要表达感谢的,这一圈“感怀伤逝”下来,宁轻衣整个人都恹恹的,有些元气不足。 裴琢玉的信笺从新安寄回了,都是报喜不报忧的,除了说新安的疫病情况,就是“伏愿殿下少亲细务,多就眠息”一类的关怀话语,语气跟过去如出一辙。 “殿下想娘子了吗?”碧仙问。 “哪能不想呢?”宁轻衣兴致不是很高,几日虚与委蛇下来,也很倦累。她指尖摩挲着那行小字,轻声道,“我其实希望她跟宁群玉一样,扔下那边的事情快些回来。” 碧仙笃定道:“娘子不会的。” “是啊。”宁轻衣怅然叹气,何止不会?甚至会留在那边收尾,兴许还会深究疫病之源呢。 “娘子一定也在想殿下。”碧仙宽慰宁轻衣。 “她敢不想?”宁轻衣哼了一声,又说,“若是能长久,何必求得朝朝暮暮。可我是俗人,我想见她。” 远在新安的裴琢玉在想宁轻衣,也在感慨悄然间流逝的年光。 道旁树木抽芽,风中花开又花落。 在誊写药方的时候,她听到不远处两个药师在说话。他们都是太医署的药学生,紧急之下被派到新安来,一开始很是恐慌。后来见疫病得到控制,才稍稍地放下心来,有了点闲谈的心。 裴琢玉对别的事情不感兴趣,但“驸马”两个字不住地往她耳中钻。 驸马?谁的驸马?哪位公主又下降了吗?她恍惚片刻,才听清“裴驸马”三个字。 不受控制地起身,迈着脚步走向相谈甚欢的两个人。 那两人乍一看到裴琢玉,顿时紧张起来。 “什么驸马?”裴琢玉佯装无意地问。 药学生知道她从公主府出来的,关心清河公主理所当然,于是清了清嗓,笑着说:“陛下为裴驸马平反了,恢复了驸马名号,仍旧与清河公主做夫妻。” 裴琢玉脑中一空。 像是那饮下不久的防疫苦药在身体里疯狂地翻腾起来。 苦得她几要窒息。 以前觉得做替身也不要紧,反正迟早要走的,在公主府就是混日子。 可现在呢?她介意。 介意得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仿佛已经半只脚踩进死人堆里。 “裴娘子,你没事吧?”那两个药学生被裴琢玉苍白的脸色一骇,还以为她染了疫病。 裴琢玉惨淡地笑了声,说:“没事。” 不过是复旧名而已,不是早就知道裴治是清河的驸马吗?一个名号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只是承天帝的一个“恩赐”,也未必是公主所请不是吗?就算是公主所请那又能如何呢? 再说翻涌的心绪也只能藏在心中,裴琢玉强迫自己将思绪放在新安的疫病上。 多少人仍旧在水深火热里,她又怎么能放任自己沉浸在风花雪月中。 不过在长安来人送药材的时候,裴琢玉仍旧是没忍住旁敲侧击,询问公主府上有什么喜事发生。 那人是熟面孔,听了裴琢玉的询问后,茫然地一搔首,说:“没。” 裴琢玉的笑容有些凉,她漫不经心地问:“得以正名不算吗?” 那侍从茫然之色越发重,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朝着裴琢玉一叉手,问:“娘子可有话要带给殿下?” 第54章 裴琢玉神色沉寂,半晌后才问宁轻衣在府中的吃穿用度以及用药如何。 侍从来此不仅是送药,闻言脸上一喜,空茫的神色不见了。她本就做足了准备,此刻更是滔滔不绝地说起公主府中的事,事无巨细都跟裴琢玉交待一圈。 只是避开了裴治。 “殿下希望娘子早归。”临行前,侍从一叉手,对着裴琢玉说。 原本是归心似箭的,可京中传来的消息添了几分踌躇。 所幸新安县事情仍旧多,根本无需找借口来拖延。 在慢慢地深入病患中,一些杂乱的情绪是很容易消解的。 看多了生老病死求不得苦,如果不能悬崖一撒手,那就会萌生“珍惜眼前人”的心绪来。 裴琢玉调理好了自己。 再将书信寄回长安时,裴琢玉说了新安的琐事,也剖白了心绪,赤。裸。裸地呈上了自己的念想。 长安,宁轻衣等待着裴琢玉的归来。 只是镇日里提心吊胆,掩藏了她面上的笑,在旁人看来就成了不得志的郁郁寡欢,惹得帝后也颇为忧心。 在这个时候,鲁王又来献招了。 他将一个二十出头的郎子推了出来。 在先前替“裴治”正名的一番铺垫后,他终于是图穷匕见。 他推出来的年轻郎子长着一张与裴治一模一样的脸,气度高华,如云如月。 承天帝被那张脸容惊了惊,沉着脸色问鲁王,而鲁王呢,也有自己的一番说辞。 他娓娓陈说这男人的身份,说他其实是当年被流放的裴治。至于那下葬的“驸马”呢,其实是他们都认错了人。 隔了三四年的事情,除了真正关心的人,其余人的记忆已渐渐地模糊了,只能记得公主府的缟素以及清河公主伤心欲绝的痛哭。 谁会无端去开棺看那人是否为裴治呢? 鲁王振振有辞,甚至让那人取出了昔日公主府以及裴府的器玩。 圣人已经认可了裴治的驸马身份,如果这人就是裴治,那他也该回到清河公主府中了。 而清河公主府中的宁轻衣呢,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冷笑连连。 她终于知道鲁王的目的了,这往常不显山露水的弟弟,堂而皇之地往她府上塞人了。 “裴治”到底是谁她会不清楚吗? 但在已经认定那人是裴治的圣人跟前她要怎么说呢?难道说她的驸马是个女人吗? 圣人先前已经恢复了驸马的身份,如今要赐给她一个“皆大欢喜”。 宁轻衣心中其实不想感恩戴德。 但在圣人跟前,她还要扮出种种震惊、欣喜乃至困惑的神态。 她眼中盈着脸,轻声道:“昔日驸马为我调理身体,医术远胜府医。如今归来,儿的病症,兴许能好转。” 鲁王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僵了僵。 承天帝倒没想那么多,直接将替宁轻衣调养的重任扔给了“裴治”。 人带回了清河公主府。 可宁轻衣没再见“裴治”,只让府上的奴婢虎视眈眈地顶着他,等着他开出药方。 鲁王什么心思呢?想讨好她?亦或是想要害她?宁轻衣不想去思考了。 兄弟以前不能留,如今更是不能留。 “这怎么办?”听到消息赶来的钱白泽替宁轻衣发愁,她伸手抹了抹脖子,动作颇含暗示。 “不好。”宁轻衣摇头,哪能才到公主府上就死了。 “这是真的冒牌货。”钱白泽眉头紧锁,“有找到易容的痕迹吗?” “强验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如此,牵连不到我那一心为姐姐着想的好弟弟。”宁轻衣慢条斯理。 “你要做什么?”钱白泽心中一凉,浮现一抹不祥的预兆。 可宁轻衣只是笑了笑,岔开话题说:“‘驸马’该替我开药了。” 那人哪懂什么医术?但有些小聪明,问府医要了脉案和过去的药方。 宁轻衣给了,他心中暗喜,便依样画葫芦开一张方子。 合药并不是简单的事,公主府试药不如皇宫那么谨慎小心,可也不会什么都直接让清河公主直接服用的。这药不成,就找个“手生”的理由推拒。 可那碗汤药伴随着药方毫无阻滞地送到了宁轻衣的跟前。 宁轻衣抚摸着丹方,觑着字迹,微笑道:“这字迹仿得像,想来用了些功夫。”顿了顿,又问,“当年留下的方子还在吗?” 碧仙说“在”。 她取了出来,正是裴琢玉先前发现的有损身体的坏方。 宁轻衣“喏”一声,便将两张方子做了调换。 这字迹一样,倒是省得再找人摹写。 “殿下。”碧仙满面忧虑,她劝道,“不一定非要如此。” 宁轻衣却是扬眉一笑,她道:“鲁王害我,我也要他不得好。” 碧仙继续说:“可理由不足,圣人去岁已杀二子,仅剩二人,未必会治鲁王的罪。” 宁轻衣垂眼道:“有的人愿意动手。” 最后剩下的那个会让圣人没有选择,只能选他做太子,可一旦立太子,就不能有杀弟的污名。 而鲁王害她,是一个能让圣人下台阶的理由。 至于那些不清不楚的细节,根本没有追索的必要了。 第47章 莫问归期 鲁王的殷勤成功地让燕王急了。 虽然被削爵后其实生活没什么变化的,但是郡王低于亲王,在名位上他就处于下风了,一旦圣人有个三长两短,那个位置也得是鲁王在他前头。 可能是觉得没对手了,一贯安分的鲁王也开始跟朝臣走动,四处参加别人家的红白事。 “明明后来帮助裴治沉冤昭雪,我也有功,但现在他又找到了裴治,弄得我们几个没出力似的,跟他一比,实在是黯然失色。”燕王心情不大好,对着幕僚絮絮叨叨的,语气中满是愁苦和怨愤,“我还听说清河给他介绍了好些个能交游的士人呢,怎么就不介绍给我呢?” “以前怎么不知道老四脑子这么好,这一个裴治直接送到清河心坎上了吧?圣人觉得他可靠,连清河都支持他,况且他的同母妹九江跟韦家结亲——”原先以为是给宁泰安铺路,可宁泰安出事了,这些遗产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落在鲁王的身上,燕王想想都气。 幕僚很平静地说:“如果先前大王不从新安回来,便不会如此处境了。” 燕王一噎,愤愤不平说:“难道老四就比我强吗?他去了兴许不到一天就逃回来了呢。”这事儿让他脸上无光,可那又怎么样呢?活着才是最好的。 “可圣人和大臣们只能看到大王您逃回长安,而鲁王先前自请去新安。”幕僚说。这一对比,高下立见。 脸是丢得狠了,燕王都想自暴自弃了。他叹气道:“我是让你们出主意的,不需要你们一回回强调那件事。” “若只余下大王一人,便没什么好纠结的了。”幕僚的神色很从容。 燕王闻言神色骤然,瞠目结舌道:“你疯了?!”兄弟阋墙这等事最容易触怒圣人了,看秦王和梁王的下场就知道!况且他跟鲁王……其实也没有很大的冤仇吧?不至于下死手。 幕僚深知燕王的个性,知道他不可能将自己推出去,眼神闪了闪,说话越发大胆:“那大王以为圣人会如何?难道要将仅剩下的一子也赐死吗?无路可选的时候,圣人自会替大王收尾。” 燕王面色煞白,连连摇头说:“不妥当。” 幕僚深深地望了燕王一眼,凉凉道:“但愿鲁王也这么想。” 燕王眼皮子跳了跳,又被这句话吓得出一身冷汗。 接下来也不知道是他疑神疑鬼,还是真有人暗中谋害他,接连几日,燕王心中都拔凉一片,不大安宁。尤其是在往常坐得软垫中找出一根生锈的针来,他的惊悚简直达到了顶点。将王府翻得乱七八糟,也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再与鲁王碰面时,对上鲁王的笑容,燕王开始觉得鲁王不怀好意了。 幕僚说的话到底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了,被一件件琐事浇灌着,悄无声息中,已生长得十分茂盛。 燕王渐起杀心。 京中风云诡谲,新安县则风平浪静。 在裴琢玉一行人的努力下,将在鬼门关外徘徊的一条条人命拉拽了回来。 裴琢玉忙得脚不沾地的,可心中并没有半点不快。因为新安县的好转,意味着回京的日子即将到来。 在五月的时候,松了一口气的朝廷使者带着一部分人马回长安复命了。 裴琢玉原想留下观察一阵子,但别离日久,归心似箭。 那种时光易逝,珍惜眼前人的念头时不时地上浮。 新安县里,其实已经没什么她需要做的了。 可就在她准备回京时,往返两地的人带来了一个消息。 对方对清河公主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他的声调抑扬顿挫,脸上的笑容十分诚挚:“清河公主大德,苍天有眼,使得驸马归来。”听惯了公主驸马的故事,这人俨然认为这对清河公主来说,是无法替代的美事。 第55章 人一生所求无非团圆而已。 故人还魂,岂不是天意见怜? 裴琢玉的呼吸一滞。 恢复裴治的名位无妨,但当这件事情跟死了很多年的裴治归来一道出现,很难不产生联想。 “要不是殿下派遣你们来新安,还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呢。公主殿下大功,圣人感动,便下恩旨恢复昔年无辜遭牵连的驸马名位。驸马归来,是天数啊——”那人语调拖曳得极长,抑扬顿挫的,说得头头是道,仿佛亲身经历了那些事。 裴琢玉的脑海中嗡嗡作响。 一些凌乱的思绪逐渐贯成一条线。 公主算定燕王要逃,派遣她们来一为声名,一为功劳复驸马之位?一旦驸马名位恢复,那他重新回到公主府就顺理成章了? 五月的风吹在脸上冷得像是寒流,浑浑噩噩的脑子立马就清明了。 好像什么都想不明白,又好像一切都在眼前明晰起来了。 裴琢玉浑身哆嗦,她的神色很惨怛。 疲乏是个好理由,她避开了人群,藏身在一个孤寂的角落消化那成堆的信息。 旁人的话不能信对不对? 如果想要答案,得公主亲口言说,不是吗? 那些悄无声息扎下的刺像是藤蔓一样,将她紧紧地缠绕。 裴琢玉的心神恍惚,精神濒临崩溃。 早前便已经送信说准备回长安了,可等到公主府的人来相催的时候,裴琢玉心中的归意被打散一大半。 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佯装无意问公主府上的事,可不论她如何打听,侍从都对“驸马”的事闭口不言。 除了公主有交代,还有什么可能呢? “听说圣人恢复了驸马名位?”裴琢玉凉凉地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侍从一惊,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如何说。 裴琢玉得到了答案。 并没有声嘶力竭的哭,裴琢玉很平静。 她可以将不想思考的事情全部抛到脑后去,不去想不去念,就不会有半点心伤。 摩挲着腰间悬挂的玉佩,她温声道:“新安病患还未痊愈,再过半月我便回京。” 侍从带回公主府的只有“归期”,她并没有发现裴琢玉的重重心事。 有了确切的日子,宁轻衣总算是心安了。她将思绪放在长安的事上,准备看燕王的下一步动作。 要她说,燕王的胆子是跟不上野心的,好在有人日夜怂恿,总能让他奋起一回。 只要他知道害了鲁王,不用背负任何的后果,他就能放开胆子去做一次。 端阳后,风和日丽。 诸王贵戚一道打马球。 马球本来就是一样危险的运动,在惊惧中,鲁王**的马突然躁动起来,在众人惊骇的视线下,鲁王堕马闷绝,而那匹发疯的马,当然第一时间被处置了。 马球场在南府,不远处就是校正医书局,里面校书的大夫也是能够医人的。可惜这日一个医都没在,等到外头的大夫匆匆忙忙过来,已经是无力回天了。 贵戚们心中恐慌,噤若寒蝉,生怕之后被盛怒的圣人牵连。 倒是有人不经意问了句:“怎么今日这边的大夫们都没在?”如果来得及时,下场未必会这样坏。 有人询问就会有人打探,可等到集书馆那边才知道,里头也是乱糟糟一团,倒不是为了鲁王堕马事,而是清河公主突然间发病,奄奄一息。府上的医者无能为力,便将校正医书局中的大夫全部都招揽过去了。 得到消息的人面面相觑,心中越发震恐。 这都算什么事儿啊? 宫中,正在与宰臣议事的承天帝得到了消息后,眼睛暴凸,脑中嗡嗡作响。 还没等他仔细询问鲁王堕马事,便又从内侍那得到皇后派遣尚药局的奉御前往清河公主府的事,仔细一问才知道,清河公主忽然间发病。要知道她先前身体好些了,都能出席宫中宴会了,怎么好端端的,在这会儿出了事? 承天帝浑身哆嗦,派遣宰臣和中使分成两拨,一群人前往鲁王那处,一群人则是前往清河公主府。 公主府里。 钱白泽面色沉凝,她望着表情颓丧的大夫,厉声喝问道:“怎么回事?” 大夫战战兢兢的,哭丧着脸说:“呕吐、气短、抽搐……是中毒之状。这毒连日侵透身体,殿下本就体弱,现在——” 钱白泽神色恐怖,浑身阴沉得像是要吃人:“现在如何?” 大夫低头,讷讷道:“只能听天由命。” 钱白泽怒声道:“养你们可不是让你们一切都秉持天意的。” 毒从哪里来?要狠狠地查。清河公主的吃穿用度都有记录,如果是从食物中下毒,那试药的肯定也会有症状。一项一项排查,疑点就落在府中的“驸马”身上。因为清河公主信重“驸马”,他亲手熬煎的药,公主从不让人试毒,直接饮下。 碧仙取出一张方子递给大夫,又说:“这是‘驸马’替殿下开的药。” 看到了药方的大夫神色骤变:“里头有少量的附子、钩吻,虽然毒可入药,可殿下身体未必能够承受住这药方的烈性。驸马当年一直为殿下调理身体,怎么会不知这一点?” 是啊,驸马怎么会不知道呢? 事情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明了了,不管是真的假的驸马,既然有谋害公主的嫌疑,那都是要被押入大牢的。 那假驸马手生的理由在这样的大事下立不住脚了。无心之过总比蓄意谋害罪责要轻些。 他本来就不是裴治,被钱白泽打了一顿后,就告饶坦白自己的虚假身份了。 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他为什么要假扮驸马?他跟鲁王是什么关系? 先前鲁王提出恢复裴治身份的建议,在这会儿也变得用心险恶了。 一件件事情放在一起看,分明就是蓄谋已久。 至于鲁王,堕马闷绝的人如何辩驳? 得到消息后的承天帝,满心都是被儿子愚弄的不快,在种种情绪的刺激下,直接病来如山倒。 鲁王堕马看着很不简单,也许不是意外,可他还能继续调查吗?不能。就算真的是儿子们私下斗争,他也要挣扎着、强撑着病体将事情抹平。 鲁王害清河的事不能宣扬。 燕王有可能谋害鲁王的事情也不能传出。 最后只能将那假裴治五马分尸,将鲁王堕马的事定为意外。 至于燕王—— 在被贬为郡王一段时间后,又被重新提为王爵了。 他现在是承天帝唯一一个活着的儿子。 “三郎庸碌无能。”承天帝不是很甘心,提起燕王就是愤愤不平。 内侍道:“钟才人有孕在身,一段时间后便要产子。若得皇子,大家悉心养育便是。” 承天帝眼窝青黑,双目凹陷,一副老态龙钟的疲态:“朕恐时日无多。” 内侍又奉承道:“大家可是天子,必能千秋万岁。” 承天帝不信千秋万岁,可谁不想活得久一些?到底是希望美好的愿望能变成真的,承天帝将心思放在即将产子的钟慧慧身上了,吃穿用度俨然与四妃齐平。 燕王府。 恢复亲王爵的宁群玉俨然有些急躁。 圣人就他一个儿子了,怎么还不准备立太子? 恨不得让臣僚们纷纷上书劝圣人建储。 “都到这地步了,大王不必急,应当在圣人跟前展现孝悌仁义。”幕僚劝道。 燕王一听,觉得有理,便将心中那股热切按了下去,只是在看到满是忧色的内侍时,暗暗地询问圣人身体如何。要知道这大半年来,圣人病了好几回了。 而承天帝呢,得知燕王问疾,顿时大怒,更觉得这儿子不安好心。 原本宰臣们有劝说立储的,说储位乃国之大事,上告祖宗,下谕百姓。承天帝都按了下去,冷冷道:“待它日燕王坐上此座,诸公再表功劳也不迟。” 清河公主府中。 宁轻衣以病闭门谢客。 作为“假驸马”罪证的是当年裴治的旧物,而毒。药她切切实实地服下了,她心中有数,不会真拿自己性命冒险。只是多少损伤身体,人前的憔悴是真的。府上的人往来长安和新安,她不许人将她服药的事情告诉裴琢玉,省得她忧心。 一日又一日,渐渐到了约定的归期。 要不是不自由,宁轻衣恨不得亲自去新安接裴琢玉回来。 新安县里。 经历一场场生离死别后,重新燃起的热切又在那接踵而来的浪潮下被打得支离破碎了。 恢复名位的驸马回来了,那她裴琢玉能处在什么位置呢? 有时候想亲自问,但那可能的答案会让她心碎,裴琢玉选择了逃避。 身如槁木,心如死灰。 回到长安后能重新燃起吗? 裴琢玉不愿意去想那些未来了。 说什么约期都是哄人的话。 第56章 崔萦已经有家了,她不用担心崔萦没去处。 长安没有她牵挂的人,所以,她何必归去? 裴琢玉不再西望,趁着夜深无人的时候,纵马扬鞭奔向洛阳。 没有通关的文书也无妨,这点事情简直是轻而易举。就算被官衙抓住了,又能坏到哪里去? 于是,在约定的日子里,宁轻衣等到一个晴天霹雳。 她一声不吭地离开新安县,惶恐的众人自然不会认为她回长安了。只是抱着那点微弱的希冀,将消息带了回去。 可裴琢玉真的没回去。 宁轻衣的心如置冰窟,一片冰寒。 难道在新安的时候,琢玉找回记忆了?所以她做出了跟以前一样的选择,去追逐她的自由。 在她感到鞭长莫及的地方振翅高飞? 一口血从喉间涌上来,那胜于昔年病症千百倍的痛意席卷身心,如滔天大浪狠狠地拍下。 碧仙面色煞白,赶忙扶住宁轻衣,让人去请府医过来。 宁轻衣捂着心口,神色惨然,她的内心充斥着凄惶,一种无能为力之感席卷来,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心病得用什么药医? 她的期待就这样落空。 裴琢玉离开长安之前的承诺又算什么?都是哄骗她的吗? 失而复得之后,她怎么禁受得住再次失去? “找。”宁轻衣咽下一口血,青着脸咬牙道,“掘地三尺也要将她带回来!” 洛阳城,永福寺。 这座寺庙是先帝做太子时在东都为逝去的母亲祈福建立的,香火十分鼎盛。 裴琢玉在抵达洛阳后,便在永福寺中借住,替寺中写经,也算为清河公主祈福。 寺庙中有寺学的传统,不过它并不局限于佛教藏本,包罗万象,但凡诸子百家、文字训诂之流的藏书,寺中都藏有,故而洛阳士子也时常来寺中与僧人交游。 不到一旬,裴琢玉就从永福寺清众的手中得到来自长安的《金花集》,集书馆的文学风气随着士人、僧侣的游学传遍两京之地,士人们对刻本好奇,同时也争相效仿,在聚会的时候也弄出个“银花帖”。裴琢玉在寺中与僧人、士人们交游,不免也会参与到其中,写些文章诗赋。 只是两京之间的往来何其频繁,跟昭文寺维那来往的禅师便带了一些洛阳士人的文章。 集书馆中校书的娘子们也会前往昭文寺去祈福、抄经,这么一来,文章也传到了她们手中,几经周转送到病体支离的宁轻衣手中。 “她在洛阳。” 第48章 梦幻泡影 草木繁茂,绿荫如盖。 风吹来,树影如水中的藻荇摇摆。 裴琢玉放下了笔,揉了揉手腕,停止抄写经文。 寺中日子大体是清静的,能安一安那颗飘游不定的心,摒弃许多的杂思。偶然感到寂寞的时候,可以与寺庙中的香客交游,听她们说些红尘中的为难事。 要么就是挂牌替寺庙中的人看病,僧侣大多了解医道,至少比阎闾间的庸医强些。 或者就是去寺里的戏场听戏——两京之地,自然是消息传播最快的,从长安出来的郑举举她们早就来过一趟,人虽然继续游历了,但排的戏文留在了这处,成为俗众打发时间的利器。 恍惚中,裴琢玉也会觉得在永福寺中终老也是个好选择。 至于宁轻衣—— 想当年惊才绝艳的驸马能替她出谋划策,如今归来,那接替自己的事业不是顺理成章? 她会的,驸马都会;她不懂的,驸马都懂。在官场中待过的人,一定会有她比不上的圆滑和玲珑手段。 她跟清河公主就不该有稀里糊涂的开始,如果没有被撩拨心弦,又哪里会有惨淡的、让人痛楚的后来? 她既然能够抛却过去的记忆,为什么不能将近年的都忘掉? 她什么都不用记得,于是她就能拥有完美无缺、自由自在的自己。 裴琢玉坐在树荫底下发呆。 耳畔象征着暮色即将到来的鼓声清晰地传来,幻化做道道波纹荡漾。 过路的沙弥口中还念叨着“凡所有相,皆属虚妄,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1。 人一着想,要如何撒手?将种种虚妄都放下呢? 她忘尽前尘,是怎么做到的?难不成还要再跌一次悬崖吗? 纷涌的思绪总是在无法预料的时间如浪潮扑面打*来,裴琢玉只能通过抄经让它们沉寂下去。 可抄经、供奉无非是为了保清河平安长宁,裴琢玉又哪能真的获得自在? 寺中的尼师和蔼亲切。 裴琢玉坐在佛堂中,迷茫地询问:“记得不能放下吗?” “不是。” “忘记是放下吗?” “不是。” “敢问尼师,何为放下?” 尼师道:“放也不放。”她注视着裴琢玉,温声说,“苦念放下也是执与妄。” 裴琢玉似懂非懂。 她抛弃的前尘,与其说放下,不如说回避对吗? 裴琢玉在自己的苦海中沉浮,苦参抛去尘心之道。 但有情根没有慧根,要怎么才能将一切都参透呢? 还没等她从沉沦苦海中出来,来自长安的人就到了。 永福寺是皇家敕令建造的佛寺,纵然不属于官寺之流,可也处处以皇家意愿为行事准则。 跟裴琢玉私底下关系再好,也不可能为了她得罪清河公主府。 “我不回去。”裴琢玉说。 可这四个字没有人会听,公主已经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都得将人带回去。 来的都是暗卫,是训练多年的好手,纵然裴琢玉有点对付地痞无赖的拳脚功夫,也不可能是这帮训练有素暗卫的对手,没一会儿,就被拿下了。 裴琢玉不满,可又无可奈何。 她不明白,清河公主又将她带回去是为了什么?公主所赐之物仍旧在公主府中,至于行路的钱财,也都留在新安馆舍中,她身上唯一跟公主有联系的只有那枚玉佩,难不成要取回去留给驸马吗? 裴琢玉越想越觉得委屈,眼中噙着微微的泪,泠泠的,又因种种情绪交错,像是泛着寒光。 哒哒的马蹄声在耳畔回荡不已,裴琢玉的呼吸急促起来,想要从稀薄的空气中,得到那么点支撑自身的力量。 变故实在来得太快。 她始料未及,她只愿意选择逃避。 清河公主府中。 一找到裴琢玉,便有人快马加鞭,先行一步赶回长安传消息。 “在永福寺中?”宁轻衣气狠了,捂着胸口连连咳嗽,她咬牙切齿道,“难不成是想遁入空门吗?” 那暗卫低着头,又继续禀告道:“裴娘子除却行医,便是为殿下抄经祈福。” 宁轻衣没说话,咳得撕心裂肺。 她的面上浮现一团病态的嫣红,明明还未到秋风瑟瑟的秋凉时节,宁轻衣便已经难经受那风中的微凉之意。控制着量的毒。药对她身体造成些许侵害,而裴琢玉一声不吭的出走让她大受刺激,情绪起伏极大,反而造成身体的崩溃,重又坐上了轮椅。 “殿下,裴娘子还是挂念着您的。”碧仙劝慰道,这段时间真是愁白了头。她跟钱白泽不管怎么劝都没有用,寄希望于崔萦吧——结果她哇哇大哭,甚至想要背着小包袱去找裴琢玉一道浪迹天涯,让长公主那边也哭笑不得。 “挂念?”宁轻衣抬手掖了掖眼角的泪,有些绝望道,“她就算抄写一千卷经,又有什么用?能给我祈来什么?痛心吗?” “裴治没有选择,只能与朝臣虚与委蛇,斗智斗勇,而裴琢玉,我给了她选择,她可以不去做那些事情。或许,留在我的身边,对她来说就是一种负担、一种桎梏。”宁轻衣越说越泄气,那些曾经欢好的记忆变成了刀子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她甚至想着,为什么将前尘尽数忘尽的人不是她。 三番两次被抛在后头,怨与愤恨,也从爱意中逐渐滋生了。 碧仙听着宁轻衣丧气的话语,暗叹一口气。 这些日子听殿下说了许多回了,可不管外人如何劝,殿下都听不进去,只能等待裴娘子归来,才知道缘由。 “未必是裴娘子恢复记忆。”碧仙想了一会儿,说。 “那是什么?”宁轻衣抬眸睨她。 碧仙小心翼翼道:“会不会是裴娘子知道长安的事了?”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驸马”一事为了效果,在长安其实闹得沸沸扬扬的。长安和新安县并不是只有她们的人往返,走动的药材商贩乃至鲁王安排的人,都有可能带去消息。而她们这边闭口不言,恐怕在裴琢玉看来,是个雪上加霜的后果。 宁轻衣呼吸一滞。 不管是告诉裴琢玉真相还是让她继续抛去痛苦的记忆,都不是十全十美的选择。 宁轻衣抿了抿唇,心中还是委屈。“我已经跟她说过很多次,我没将她当作谁的替身,她就是她,她怎么还不明白?就算是从流贩那里得到假驸马的消息,为什么不选择回来问我?再说了,就那件事情传出去,假驸马被处置她听不到吗?” 第57章 她隐约明白了裴琢玉的动机,可她还是恨。 恨多年前和如今的言而无信,恨一次又一次地不告而别。 她在裴琢玉心里,到底算什么?认为写上几卷经就能让她美满幸福吗? 在信使将一行人回长安的消息递来时,宁轻衣是想亲自去长安城外等裴琢玉的。 她亲自送裴琢玉离开,如今也要亲自等到她归来才算安心。 当年等待落空,这回,她想用迎接来掩埋那深藏在心里的无望。 但她近些时日颇为憔悴,病骨支离,碧仙她们哪里肯让公主出府。 可宁轻衣很是倔强,最后还是钱白泽出面让宁轻衣留在府中,她自己打马出城接人。 长安城外。 掀开车帘看巍峨城墙的裴琢玉,内心掀起点故地重游的感慨。 她现在是彻底放弃挣扎了,回长安那就回吧,等一切说清楚,也许就有个尘埃落定。 到时候一条路各走两头,再也不用相逢,也许就能体验到真正的悬崖一撒手。 “裴娘子。”钱白泽不管内心深处对裴琢玉多埋怨,走到跟前时,还是笑脸相迎的,只是眼神冷浸浸的,像是寒铁。 裴琢玉跟宁轻衣到底是她们两个人的事情,旁人不好随意置喙,真要处置裴琢玉,那也得清河自己来。 裴琢玉脸上也堆着笑,朝着钱白泽一叉手。 “殿下有请。”钱白泽道。 语调间的冷淡是很显然的,钱白泽能控制自己不口出恶言,能做出虚伪的笑,可一旦开口,便会在不经意间泄露自己的情绪。 恰逢裴琢玉最敏感的时刻,哪能不多想? 裴琢玉不会因此生气,她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真正的驸马归来,哪能不听说她的事?一个荒唐到想要鸠占鹊巢的人,岂不是罪该万死吗?公主对驸马用情至深,她连带着身侧的人对自己由喜转恶,多么顺理成章啊。 押她回来—— 其实是问罪的? 裴琢玉心中陡然一凛。 她在洛阳对长安尤其是清河公主的事多有回避,不仅不知假驸马被处置,也不知道鲁王已经堕马闷绝。 这个认知浮上来,逐渐占据了她的身心。 惶恐畏惧没有,萦绕不绝的是一种堪比风雪摧残的心凉以及屈辱。 过去种种恩爱,原来会变成以下犯上的累累罪证的吗? 钱白泽转眸看裴琢玉,眼角的余光瞥见她惨白的神色,不由蹙眉问:“你有身体不适吗?” 难不成是在新安染了疫病,认为自己会死去才避开殿下的?这个念头如电光石火骤然蹦出,钱白泽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还是很有可能。 毕竟出京前,裴琢玉跟清河你侬我侬,犯不着不告而别。 总不能之前是演戏吧? 可裴琢玉只是惨然一笑,垂眸说:“尚好。” 钱白泽想了想,斟酌片刻后,说:“先找个大夫看看。” 清河现在身体也不大妥当,如果裴琢玉也是个病号,可能带来坏结果。 裴琢玉耳中嗡嗡作响,呼吸又是一滞。 怕她从新安来吗?她长久停在疫病之源,防也合理。 第49章 其罪在我 钱白泽雷厉风行。 裴琢玉就算心中再多的委屈和不甘,也强忍着那口气,任由钱白泽将她带到惠民药局。 露脸的都是故人,一叉手露出盈盈笑,是让裴琢玉有些意外的热络。 “倒是无大碍,只是舟车劳顿,疲倦了些。”大夫说。 钱白泽松了一口气。 怕裴琢玉快死了比怕她跑了更甚。 跑了可以抓回来,想方设法关起来,但要是得了药石罔医的病症,那清河可能真的要想明月松岗、独对孤冢了。 可这好端端的也没病,她跑什么? 清河公主府中。 接风洗尘宴没有,裴琢玉想象得乱棍伺候也没有。 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带着笑,可仔细看总有些牵强,不管是碧仙还是青仙,眉眼间都停留着丝丝的埋怨。 回到若水院后,裴琢玉莫名忐忑。 沐浴时的水流没有将她的杂思冲得一干二净,反倒如蛛丝将她重重缠绕,又好似一个密不透风的茧,让她在自己我的遐想中濒临窒息。 另一边屋中。 宁轻衣在傅粉描眉。 钱白泽大马金刀地坐在一边,看着梳妆榻上的宁轻衣折腾,叹了一口气说:“你糟糕的气色根本掩不住。”要她说,还不如多吃点补身体的呢。 宁轻衣:“她有说什么吗?” “没问。”钱白泽摇头,她天然有立场,不管裴琢玉如何解释,都会想打人,还不如什么都不听。这是清河自己的事,不需要旁人来置喙。想了一会儿,钱白泽又说,“她瞧着神色不大好,瘦了许多,我还以为她染了疫病呢。” 宁轻衣心中一紧,身体移动间险些撞翻梳妆匣,她着急地问:“怎么样了?” 钱白泽慢悠悠道:“看了大夫呢,无碍,再怎么样都比你强。” 宁轻衣无言。 先前“服药”那事,钱白泽是不赞同的,可她偏要一意孤行。 这会儿被钱白泽用话扎两下,都不好辩驳什么。 钱白泽注视着宁轻衣,都不知道叹息了几声,她没在屋中逗留太久,想来不久后裴琢玉就会过来了,到时候就是宁轻衣和裴琢玉的私人小天地。 那边穿戴整齐走出来的裴琢玉有些晕眩,明明是生活了好一段时间的地方,望着总有些迷离,仿佛前方是一片无法拨开的迷雾。若水院中做事的侍女见了她默不作声地行礼,裴琢玉的心中沉甸甸的。一会儿想着找人打探消息,好让心中有个底。一会儿又很自暴自弃,任由事情糟糕下去,反正已经是“求不得”了,还会怕什么苦呢? 她一步又一步地走向宁轻衣所在的屋中。 周边熟悉的景物抽离,落入眼中的不是旧物,而是一种因视而不见产生的空茫。 屋中,坐在椅子上的宁轻衣也很是紧张,她手按住椅子的把手,直勾勾地看着迈入屋中的人。 钱白泽说得不错,她瘦削了许多。是在新安县的时候吃了苦吗?是连日赶路经不起车尘的摧残吗?宁轻衣的心咚咚跳着,她朝着始终垂头的裴琢玉说:“抬起头。” 不是回缓的温和语调,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裴琢玉一声苦笑,缓缓抬眼。她的眸中笼着阴翳,苍白的面颊上浮动着一种愁苦。 宁轻衣的心在与她对视的刹那便打得粉碎。 裴琢玉不高兴。 她是不是……真的不想回来? 是自己的强迫她让她如此形销骨立了吗? 宁轻衣一下子失了力气,人往后仰,陷在椅子里。 “你就这样一走了之吗?”宁轻衣语调涩然,质问中夹杂着愤恨和恼怒。 裴琢玉跟她一照眼就低头,她哪会看不出宁轻衣的憔悴,关怀的话语几乎要涌出,可又强行咽了下去。她有什么立场去询问?她很轻地问:“那该如何?” “你在问我吗?”宁轻衣不可思议地瞪着反问的裴琢玉,心中酸涩,眼睫上很快便挂着晶莹的泪。“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裴琢玉的情绪也不大好,失去了稳重。宁轻衣的字字句句像是尖锐的刺,扎得她心尖冒血。她说:“不是我要来的。”是那侯府硬要将她送来的,挂着个侯府千金的名,可根本就不是一家人。裴光禄死了她也不关心。 她没有家。 那她就该浪迹天涯。 “你——”宁轻衣被裴琢玉气得不轻,胸膛起伏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还要我留下什么?”裴琢玉又问,她蓦地将腰间那枚玉佩解下,握在手中道,自顾自地说,“将它还了,我就可以走了吗?我本来就不是公主府的人,这里没有我的位置。如果说我过去诸多冒犯,殿下心中不甘,那将我关进——” 宁轻衣没给裴琢玉将话说完的机会,她掖了掖眼角的泪,蓦地拔高声量,说:“过来!” 裴琢玉木木地站着。 宁轻衣猛然间起身,可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拉扯着她的身体,让她重新又坐了回去。 裴琢玉一惊,一个箭步往前冲,手才搭上宁轻衣的手腕,便被宁轻衣一把攥着。宁轻衣微仰着头,眼中泪光浮动,她一字一顿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裴琢玉想甩开宁轻衣的手,可又怕自己挣扎的力道伤到她。她屏息,低垂着眉眼,说:“请殿下治罪。” “好好好!”宁轻衣连道三声“好”,她的内心深处满是栖惶。扼着裴琢玉的手腕,咬牙恨声道,“你从侯府来到公主府,一开始便住在了绿猗院,后来又搬到了若水院里。我事事问你,将你的一切都放在身上,你却说没你的位置了?公主府里、我的心里,哪一处不容你?” 一听到绿猗院,裴琢玉就应激,越发觉得自己委屈了。她的心跳节奏越来越快,几乎要冲破胸腔了。她凉凉地一笑,说:“那是因为我的脸!你将我当裴治!” 第58章 宁轻衣听了她的话,几乎要崩溃了。 话都已经说到这里了,裴琢玉继续说:“我在新安的时候,就听到了京中传来的消息。当年因为谋反案,圣人已经剥夺了裴治的身份,可现在却恢复了?为的什么?我原以为只是替死人争荣耀,觉得一切都无关紧要,但后来呢?原来是裴治回来了啊,府上的人既遏制了疫病,又能借着功劳替裴治争一个荣誉,真是一举两得的好计谋。” “是了,裴治本就是你的驸马,归来也是顺理成章。我无话可说,只能远走。将那段过去全部抛却,你有你的幸福,我找我的自在。如果能这样也不算坏,可你呢?命人将我带了回来,难道想不念旧情将我治罪,好让失而复得的人顺心如意吗?” 裴琢玉惯来温雅,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咄咄逼人。 在说话的这一刻,她将所有温柔的表象都撕裂,露出自己内心深处并不想面对的狰狞。 她的眼眶发红,强忍着泪意,可聚集成圆珠的泪水仍旧像断线的珍珠那般落了下来。 宁轻衣垂眸看滴落在手背的泪花,她恍惚一瞬。原来自一开始就萌生的不对等和芥蒂,在未来别说用言语,就算是行动也难以消弭的。裴琢玉不愿意做裴治,她就不让她知道自己是裴治。她要把痛苦的过往连带着她一并忘记了,那她便让过去的情意都消失。 原来她的选择是错的吗? 什么样的因结就什么样的果,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是她必须吞下的果。 宁轻衣苦涩一笑道:“罪也由我。” 裴琢玉问她:“你要怎么做?” 宁轻衣抓住裴琢玉的手,收得越发紧了。她收拾浑噩的思绪,压下如山洪爆发的情思,说:“那人是假的,我只是想借此解决鲁王。”裴琢玉没提后头的事,显然是不知道的。她要听流言就流言,可为什么就听一半?“你在新安治大疫,我不想让你忧心。” 裴琢玉一怔,脑中一根弦嗡嗡震颤。 她抓住一闪而过的灵光,问:“如果只是假驸马,怎么会让我忧心。”她惊慌失措地望着宁轻衣,白着脸问,“你做了什么?” 泪水冲散了脂粉,露出惨怛的容颜,憔悴得像是雨中随时凋零的花。 宁轻衣欲言又止。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的裴琢玉,都很不满意她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或许一出口,就让她的去意更坚定。 宁轻衣的犹豫让裴琢玉绝望,她的思绪被一张名为“裴治”的血盆大口给吞没了。 她会遗憾、她会计较、她会嫉妒,原来她也会有种种像闹剧似的别扭情绪。 苦得她想逃。 “殿下,要不就……算了吧?”裴琢玉双目无神,一声叹息。 宁轻衣心中一紧,耳中鸣声如潮。 如果芥蒂是假驸马,那她已经说了缘由,还要怎么样? 她一俯身,抵着裴琢玉的额头,哑声道:“把你的不安告诉我,我会设法解决。” 没等裴琢玉接话,宁轻衣就问:“你介意裴治的存在吗?” 裴琢玉无言,泪水扑簌簌落下。 宁轻衣松开裴琢玉的手,她掐住裴琢玉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 “回答我。” 裴琢玉无处躲闪,对上宁轻衣噙着泪的眼,神色狼狈:“介意。” 宁轻衣说了声“好”,又道:“没有别人,从来都只有你。裴治是你,裴琢玉也是你。四年前你失约了,我找了你许久。没想到你会落崖,会忘尽前尘。可你回来了,我知道你憎恶那些往事,我原谅你。但是裴琢玉,这一次,你要让我如何释怀呢?” 裴琢玉怔住。 像是血气一下子涌进脑海,嗡嗡的,隆隆的,是失去节奏的心跳。 第50章 梦回前尘 说完这番话的宁轻衣一下子很疲倦。 错误的选择错误的结果,如果在找到裴琢玉之后直接与她坦言,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她不知道。 好像怎么做都会招引出无穷的悔,总会去遐想当初没选择之路的美好。 哭得有些头疼,她抬眸揉了揉太阳穴,很轻地推了推裴琢玉,又说:“我现在忽然不想看到你了。”她知道这句话伤人扎心,可就是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绪。然而又怕裴琢玉再度一走了之,又很疲倦地补充了一句,“你也别想离开公主府。” 她阖着眼,太累了。 想要再睁眼时回到情浓意浓的过去。 想让那些酸楚都化作轻烟被风吹散。 可越多想要的,心就越疼,像是一根根针扎着,没完没了,无法根除。 裴琢玉恍恍惚惚的,她的思绪一团浑噩,脑袋里充斥着喧嚣和黑暗。 宁轻衣的一句话道出了她从没有想过的可能。 驸马裴治,怎么会是她呢? 圣人给清河指婚,指的是一个女人?不,如果知道是女人,那些人见了她不会以为只是相似,可能就认定她为裴治回魂了。 裴琢玉浑身哆嗦,一阵阵凉意席卷身心。她跪在椅子前,头一低就磕在椅子的把手上。她也不管头上传来的尖锐痛苦,只一下下地碰着,痛苦道:“我不明白。” 她的思绪就像是一团乱麻,根本扯不出一个头绪来。 安静数息后,宁轻衣抬手,覆在裴琢玉磕碰的把手上,她没再哭了,语调中的倦意轻而易举便能捕捉。 “去,把碧仙叫来。” 裴琢玉身体又是一抖。 叫碧仙进来伺候她吗? 她难道不可以吗? 裴琢玉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她缓了一会儿,伸手将宁轻衣横抱在怀中。 宁轻衣的思绪木木的,只是懒洋洋地一抬眼,视线在裴琢玉额角的红肿处停留了刹那,便又收回。 若水院是裴琢玉熟悉的地方,有许多个日月她和宁轻衣相依偎。 将疲倦的宁轻衣抱到榻上,她又转身出门吩咐婢女们打来热水,小心翼翼地替宁轻衣擦拭面庞。 宁轻衣始终没有睁开眼,可也没有推开裴琢玉,任由她擦拭。 等躺回到榻上时,她一转身背对着裴琢玉,仍旧那细密的痛意在心间蔓延。 “殿下。”裴琢玉跪在榻前很轻地呓语。 宁轻衣不回答她,疲惫和倦意席卷而来,意识在浑噩中沉沦。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黄昏了,四面都亮起了灯盏。 宁轻衣一翻身看到榻边的裴琢玉,哑着嗓音说了两个字:“你走。” 裴琢玉一怔。 她抬头,双眼浮肿。 她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听宁轻衣的话吗?可要是在这个时候离开,那会等来什么呢?可要是不听,她会不会生气?裴琢玉陷入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 宁轻衣又说:“明日再来。” 情绪堆叠,呆在这儿也理不出什么情绪,倒不如冷静一夜。 裴琢玉说了声“是”,可就像是一尊石雕,杵在原地没有动弹。 宁轻衣抬眼看她,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说:“不听吗?” 裴琢玉垂着眼睫,小心翼翼地问:“饿了吗?” 晚膳时间过了,可府中的人不敢来惊扰。 裴琢玉趁着宁轻衣昏睡的时候把了脉,她不太明白,怎么才养好的身体变得这样糟糕,像是回到相见的时候。 可宁轻衣只是重复着两个字:“你走。” 被驱赶的裴琢玉神色很是狼狈,她咬了咬下唇,小声道:“我去准备药膳。” 裴琢玉离开屋子前,朝着小榻上蜷缩的人望了好几眼。 内心深处的酸涩翻滚,她的指尖掐在了掌心中,传来一阵阵的刺痛。 “您要休息了吗?”屋外侍立的碧仙抬眼看裴琢玉。 裴琢玉摇了摇头,嘴唇翕动着,想说些什么,可又将话吞到了腹中。 碧仙跟着裴琢玉,她看穿了裴琢玉未加掩饰的心事,低声问:“您想知道什么呢?” 裴琢玉怔了怔,明白碧仙愿意坦言,怕也是得了宁轻衣的授意。她想了想,说:“想知道裴治……我的事。” 碧仙觑了她一眼,轻声道:“那是侯府的秘事了,原先侯府的夫人诞下的是双胎,后来其中的小郎君夭折了。侯府需要嫡子也需要宽慰老夫人的心,便将您充当儿子养。本来是有机会各归位的,但裴府儿郎不肖,镇远侯为保家业,仍旧强迫您扮作女儿身。裴郎出尘,醉玉颓山。裴家与太子走得近,您的名号加上太子的推动,圣人便下诏旨让您尚主。后来,您自己找上了殿下,将一场欺君的死罪消弭于无形中……” 裴琢玉听着往事,精神有些恍惚。 她不大记得那些事,偶尔泛上些浮光掠影,也都被刻意忽视了。 想过去会头疼,她对前尘没有怀念,索性扔到了一边。 “裴家因太子谋反案被牵连,府中男丁皆斩首。殿下为您求情,保下您一条性命,但要被流放出京。彼时您与殿下情投意合,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彻底摆脱‘裴治’的身份,打算让‘裴治’死去,而您以裴琢玉的身份归来。一切都很顺利,除了您的失约……” 第59章 裴琢玉的心颤了颤,她茫然地问:“我为何失约?” 碧仙心平气和地说:“不知道。” 公主有过种种猜测,可除了当初的裴琢玉自己,谁能知道原因? “您觉得自己会为了什么走呢?”碧仙顺势问道。 裴琢玉呆呆的。 当年没有折磨她心境的“裴治”,她会为了什么抛开宁轻衣呢?是对过去的厌倦,连带着狠下心抛开宁轻衣吗? 多年以前是自私,多年以后还是自私。 碧仙仰着头问沉默无言的裴琢玉:“您还会走吗?” 裴琢玉没有再说话。 她忙碌着炖药膳,等端着碗去屋中的时候,她被侍女拦住。 碧仙端着药膳入内。 而房间的门,对着裴琢玉关上了。 裴琢玉浑浑噩噩地站在屋外,脑中回荡的是宁轻衣的含泪控诉,是碧仙娓娓说来的过往。 她茫然地看着自己手。 她就是裴治,为什么不告诉她? 是因为不想她再去回忆那糟心的过往吗? 碧仙出来的时候,裴琢玉还怔怔地立在院子中。 抚了抚额,碧仙笑得无奈:“公主的意思是让您去休息,难不成你准备在这里站一夜,又惹得公主为你伤心难过吗?” “您会医术,也知道伤情损,入屋中与公主相对,恐怕会勾起情绪。”碧仙说得委婉。 裴琢玉耷拉着脑袋说了声“好”。 她在若水院中有住处,那儿陈设如旧,并没有因为她突然间的消失而积满灰尘。 精疲力尽的裴琢玉躺在榻上,试图理清自己如乱麻的思绪,可越是清理就越糟糕。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堕入了梦境,迎面而来的是萧瑟的风。 梦里的她在山道的小径中行进,不住地回眸,面上有不安、惊惶、不舍,最后种种心绪化作化作一种凉薄的残忍。 不知道攀过这座山会有什么,可回头路是不想走了。 攀山赶路的人仿佛察觉不到疲惫,脚步几乎没有休止。然而在看到山崖边一株迎风摇曳的药材时,又莫名其妙地止步。 赶路的人无端地走向更为崎岖的山道、攀那如刀削般挺峭的山崖。 然后如被箭矢击中的飞鸟般落下了。 失重的感觉从梦里传导到了现实,裴琢玉猛地从梦中惊醒。 亮堂堂的日光洒在了她的脸上,驱散了大梦初醒的惺忪。她揉了揉眼睛,躺着回忆梦境。 是因为碧仙的那番话吗?所以才梦到了假死后的自己?在远离长安的时候,心其实仍旧被长安困着,所以在看到一株适合的药材时,才会不顾一切地上前采摘?于是导致了落崖这个意外? 裴琢玉抬起手拍了拍脑袋,终于想要去挖掘那让她痛苦的记忆。 好一会儿后,缓和了晕眩感的裴琢玉起身,她推开门,抬眼就撞上了青仙和碧仙带笑的脸。 裴琢玉快速地洗漱,她要去找宁轻衣,可却得知了一个新的消息。 皇后命人招宁轻衣入宫了,会在宫中小住几日不知道几时才回来。 裴琢玉僵了僵,想去集书馆看看究竟,可还没有出若水院就被人拦住。阻她出门的婢女面上带着和善的笑,可说出的话却是锐利冷硬的:“没有殿下的命令,除了若水院中,您哪里也不能去。” 裴琢玉:“……” 宫中。 皇后韦昭的神色有些凝重,听尚药局的奉御说宁轻衣的病情。 “阿娘,我没事。”宁轻衣面上仍旧是惨淡的白,朝着韦昭挤出了一抹笑。 韦昭一挥手让医师和伺候的人都下去了,她道:“你真是有主张。” 宁轻衣的笑容讪讪的,被韦昭说了好几次了。她的眼神飘着,顾左右而言他:“钟才人快要临盆了吧?” 韦昭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又道:“圣人很希望这一胎是个儿子。” 宁轻衣垂着眼:“最好是个儿子。”圣人对燕王不放心、不信重,而燕王呢,丝毫不让人意外,只要交到他手里头的事情都能够搞砸了,朝臣们对他也有些不满。那又能怎么样呢?这是圣人剩下的唯一一个儿子了,根本就没得选。 韦昭注视着宁轻衣,哂笑了一声:“无论如何,都会是的。” “听说钟才人的父亲和三个哥哥都得封了,弟弟也进了国子学?”宁轻衣又说。 韦昭道:“她想要倚仗,自然得为哥哥弟弟讨点官职。”只不过钟丈人、钟家兄弟除了钟四郎认识点字外,剩下的都大字不识一个,圣人就算想提拔,也没有办法,只能用爵位来安抚美人之心了。钟四郎因为认字被送到了国子监,但他学业平平,出身又被人瞧不起,在国子监寸步难行,惹得钟慧慧跟圣人告状好几次,说朝中权贵之子欺负她的兄弟。圣人倒是没有责骂权臣,只赏赐了一些财物给钟家人,以示安抚。 “此情此境,不知燕王母子如何作想。”宁轻衣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都是老样子。”韦昭道,又提了几句朝政相关事,韦昭察觉到宁轻衣的兴致不高,将话题一茬,关怀地问,“谁惹你了?” 宁轻衣摇头说“没有”。 韦昭睨着她,又问:“听说你命人去洛阳接人了?裴光禄的女儿……可是跟裴治长相相似,就算是同母所出,也未必如此。你说吧,她跟裴治是什么关系裴治是双胎,难不成他的姊妹其实没死?” 这话韦昭藏着许久了,她其实不大在意那些事情,只要能教女儿开心,是谁、是什么性别都没关系。要不然她也不会默许命妇中网清河公主府塞人了。去年倒是好好的,可今年惹得清河这般模样,她哪能不好好问一问? 宁轻衣耷拉着脑袋,一些事情要瞒,就瞒得死死的,连母亲都没有告诉。 她犹豫一会儿,试探道:“如果她就是裴治,阿娘会如何?” 韦昭:“……”让压根没死的裴治扮作女儿身?这可能性不太大。宁轻衣的试探很明显,就差明晃晃地说了。韦昭脑海中灵光一闪,就明白了过来。她被宁轻衣给气笑了,怔愣半晌后,连说了三个“好”字。 “阿娘——”宁轻衣拖长语调,软声撒娇。 韦昭冷笑:“你瞒着时候怎么不记得我是你阿娘?”这都多少年了,她的口风还真*是紧。她盯着宁轻衣,“怎么这会儿松动了?” 宁轻衣见无法蒙混过关,只好坦言了。 原来计划裴治假死后,裴琢玉归来,她就把事情告诉阿娘以及越王府,可谁想到裴琢玉一去不归?再重逢时候,裴琢玉不做裴治,那过往似乎也没有重提的意义了。 听了宁轻衣的讲述,韦昭寒着脸说:“我不同意。” 宁轻衣一呆,问:“为什么?难道琢玉她不好吗?以前您也夸过驸马呢。” 韦昭道:“我夸她,只因为她是你的驸马。我现在只知道,她伤了你的心。” 宁轻衣忙道:“她也不是有意的。” 韦昭被宁轻衣这颇为不争气的话弄得心烦:“你还替说话呢?” “没有。”宁轻衣接话,“阿娘,我自己能处理好。” 韦昭睨她:“看你处理一个新的三年?” 宁轻衣:“我会打她一顿,让她知道什么叫血光之灾。” “哦?”韦昭哪会看不出宁轻衣的心思,她心疼女儿,但也不会真打着为女儿好的名义做出棒打鸳鸯的事。她故意慢条斯理道,“你府上的人与她相熟,许是不忍心,那就让健仆和千牛卫走一趟。” 宁轻衣:“……” 韦昭唇角露出几分笑意,淡淡地询问:“你才将她找回来,就这样冷着人?” 宁轻衣:“儿许久不见阿娘了,便想在宫中陪阿娘几日。”可韦昭只是含笑望着她,自己生的女儿什么样,心中还是门儿清的。宁轻衣又叹气道,“见着她我有些难受,况且她也需要时间静想。” “若她仍旧要离开呢?你会尊重她意见吗?”韦昭又问。 这个话题其实有些残忍,撕裂了宁轻衣心中的伤口,然而是她不得不面对的事。宁轻衣脸上的笑意敛了敛,她摇头说:“不会。” 如果真到了那境地,她就来当一个恶人吧。 她是公主,她有权势压人。 到时候两个人一道心灰意冷吧,至少能待在一起。 清河公主府中。 裴琢玉做什么都无人管她,可一旦要走出若水院,便被笑盈盈的婢女拦住。 她想知道的消息,碧河都会告诉她。 她想看的书,碧河也会替她找来。 她想见的人……并不在府中。 裴琢玉茫然而又沮丧。 她并不喜欢困在院落中。 可能是这样的窘境触动了她的心绪。 她又在夜间做了一个漫长梦。 梦里刚出现的她还不大,可阿娘不再抱她。 她被关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周围是那如山岳的高大仆妇。 第60章 裴家人给她编织一个囚笼。 她不能够再做自己了。 在还懵懂的时候被抹去了对性别的认知,开始混淆自己的身份。 第一次见天癸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可裴光卿知道痛斥她,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东西。 她被命运抛到了“男人”中,只能日复一日地压抑自我,做别人眼中的芝兰玉树。 庆幸裴光卿还要维持百年高门的家风,裴家典籍浩如烟海,连医籍也罗列在其中。 她只能在看医籍的时候,盯着“妇人方”三个字,一次又一次确认自己的身份。 她的人生好像跟着真正的裴治一起埋葬在坟墓里,于是用她的眼睛来看人间,只觉得每一处都是该颠覆的阴暗。 裴光卿要保裴家门楣不堕。 而她想要毁去这一宗支,她放任自己的双手沾满了血亲的鲜血。 裴光卿恨她无情。 可谁规定了,她就得心甘情愿为家族奉献自己的一生。 清河可爱。 但缘生缘灭,一切都有化为泡影的一天。 她为侯门之女,尚有万千不得已。如果清河坐上那个位置,她能为自己抗衡群臣吗? 血脉相融的家人都不可信,何况是其他? 所以她逃了。 第51章 醍醐灌顶 梦里的画面并不连贯,光影朦胧。 光怪陆离的片段腾跃着、衔接着,几乎没有理序可言。 醒来的裴琢玉只记得一些碎片,可那些碎片,哪里能够勾勒出她过往的二十年? 宁轻衣在宫中小住不回,裴琢玉在若水院中不得外出。她也没什么跟那些看着她的人交涉的念头,只是请碧河将过去驸马的所有物都送到她这处来。以前翻过驸马手卷以及落有注释的医籍,其它的只想着“眼不见为净”。 可裴治是她。 这些尘封的过往都是她。 除此之外,府医也被请来施针。 裴琢玉下定决心要恢复过往的记忆。 碧仙暗叹一口气,道:“殿下说,不想记得也没关系。” 裴琢玉抿着唇,她摇了摇头,轻声说:“两个人的事,难道让她一个人承担吗?” 裴琢玉不出去,可有人来探望她。除了钱白泽、郑澹容她们,还有什么热闹都要凑的庐陵公主。隐约听到了点风声,但又不知道怎么回事,庐陵当然会设法打探,可裴琢玉不理会她的八卦之心,最后只能讨了个没趣。 最后做完课业的崔萦也来了。 她蹭蹭蹭跑到裴琢玉的跟前,很生气地用拳头捶她。 “你走了也不告诉我!”亏她还以为裴裴跟她第一好呢,结果裴裴只想着自己浪迹天涯。她呜呜咽咽了几声,不等裴琢玉哄她,又恢复往日的快乐。她的眼珠子转动着,小声说,“阿娘不让我出去呢,下回你要走告诉我,我们偷偷离开,玩一阵再回来。” 裴琢玉哑然失笑,转头就问起了崔萦的课业。 崔萦:“……” 恢复记忆这种事急不得,先前的刺激带来的片段不断重复,至于更多的过往,没能够成功地尽数挖出来。至少在一旬后宁轻衣回来,裴琢玉仍旧是裴琢玉,没能还她一个完整的自己。 住在宫中想到裴琢玉,宁轻衣还是有些伤心的。不过母亲的怀抱给了她安抚,再者还有许多事情要去考虑,她慢慢地将思绪腾空了。大起大落的情绪于身体无益,她还不想那么早早地去见先祖。 气只剩下一点,宁轻衣放任自己任性一次,晾着裴琢玉。可一听碧仙说她这段时间在做什么,好气又好笑。难道她说了那么多,就是让裴琢玉来一场“醍醐灌顶”,好恢复旧日的记忆吗?这忍耐了不到半天,就让人把裴琢玉请来了。 裴琢玉心虚,纵然想用目光描摹许久未见的人,可还是没敢真抬起视线、肆无忌惮去打量。她跪得很自觉,红着两眼喊了一声“殿下”。 好嘛,没有消掉的气又转为心烦了,宁轻衣瞪着裴琢玉,也不会真忍心将人打出去。 她摆出一副面无表情的神色来,道:“这么喜欢跪吗?” 裴琢玉说:“应该的。” 宁轻衣:“……”就不能是主动点上前,将她拥在怀中吗?难不成就只能跪着道歉?什么榆木脑袋,这么喜欢跪就一直跪地上吧。宁轻衣打定主意不理她,但呷了一口热茶后,就故作镇定地说,“跪我跟前来,太远了打不着你。” 裴琢玉抬眸,暗松了一口气。 殿下还愿意理她就好。 她没起身,只是膝行向前,低着头跪到宁轻衣倚靠着的小榻前。 她屏息,眼睫轻轻地颤动着,一颗心揪起。 宁轻衣直勾勾地凝视着裴琢玉,一伸手只抓到了一柄玉如意。 她身体微微前倾,衣裙窸窸窣窣作响。玉如意在裴琢玉的脸上来回碾,最后往下一沉,抵着裴琢玉的下巴向上挑,迫使她抬起头来。 眼睛早红了一圈,如蝶翼般轻盈的眼睫上挂着晶莹的泪。 宁轻衣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扔开玉如意,用手摩挲着裴琢玉的脸,问:“哭什么?” 裴琢玉小声说:“没有。” 宁轻衣轻嗤:“我眼睛还没瞎呢。” 裴琢玉苦闷中夹杂着点委屈,她改口说:“想不起来。” 宁轻衣凝视着她,漫不经心地问:“想起来怎样?想不起来又怎样呢?” 伤心过、怨过、不解过……过去的种种哪会随着裴琢玉的记忆恢复而做未曾发生呢? 她抚摸着裴琢玉的唇角,又道:“我告诉你,不是为了逼你回忆过去。我原先想着让你远离过去,便没有告知你实情,可没想到啊……裴琢玉,你不信我。”最后几个字带着自我嘲弄和落寞。 裴琢玉心一缩,泛着钝刀割着似的疼。 挂在眼睫上的泪珠终于坠落了下来,一旦起势,似乎就无法停止了。 “我的错。”她哽咽道。 宁轻衣冷嗤一声:“当然是你的错。” 她注视着裴琢玉的眼泪,一面想着给裴琢玉点颜色瞧瞧,一面又很是不忍。 她捏着裴琢玉的脸颊,命令道:“不许哭。” 裴琢玉“噢”一声,想低头。 然后无声地、偷偷地哭。 宁轻衣:“……” 她看着裴琢玉畏手畏脚、可怜巴巴的模样有些郁闷。 想了想,说:“上来。” 但没等裴琢玉起身,又说:“外袍脱了。”这膝行向前沾了一身尘土,也不知道哪里学的。难道她会看她可怜就心软吗? 裴琢玉很听话。 跪地的双腿有些麻木,她用手撑了撑,缓了一会儿才站起身,颤抖着手解开衣带。 秋凉时节,宁轻衣怕她着凉,伸手扯了件外衫胡乱地裹在她身上。 “对不起。”裴琢玉垂头耷脑地道歉。 宁轻衣听烦了,让她闭上嘴。她伸手圈住裴琢玉,说:“我再原谅你一次。” “以后没有我的人跟着,你哪里都别想去。要是再让我发觉你有走的东西,我就让人打条铁链,将你拴在屋中,让你再也见不着天光。” 裴琢玉:“……” 可宁轻衣的神色很认真,话音落下,她又强调了一回,再问:“听明白了吗?” 裴琢玉欲言又止,想说“不走了”,但似乎以前也做过许多实现不了的承诺,于是她顺着宁轻衣的话道:“听明白了。” 宁轻衣一点头,抱着近在咫尺的裴琢玉,终于心满意足了。 宁轻衣不在意裴琢玉记得,但裴琢玉自己想记得。 她坐在院子中整理过去的旧物,有时也会问宁轻衣一些相处的细节,想要靠着旁枝末节,堆砌出一个完整的自己。 宁轻衣说任其自然。 裴琢玉假装听了,可还是记挂着,宁轻衣只能由她去了。 爱想就想吧。 承天三十六年秋。 后宫的钟才人顺利地产下了一个健康的皇子,承天帝大喜,立马大赦天下,一驱自去年来沉重的氛围。 钟才人生皇子有功,从才人位份一直提到四妃之下的昭容,她的父亲钟老丈也被提了爵,封为“承恩侯”,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典范。钟慧慧有些不知足,可四妃尚在,贵妃之位虽然空着,但圣人也没有许她的意思。圣人对待几个儿子恩薄,但没怎么牵连生育皇子的妃嫔。不过他已经冷落四妃许久了,论起恩宠,哪个都不及钟慧慧。 这位新生的六皇子是由承天帝亲自赐名的,名“承嗣”。 不到半月,承天帝就下旨让宰臣们拟定新皇子的封号。 圣人还没有立太子,原本就燕王一个长大的皇子,不管是朝臣还是燕王府里的人,都觉得东宫之事其实已经稳了。圣人就这么一个儿子,不立燕王那立谁?可偏偏小皇子诞生了,而且圣人这一系列的举措,都让人看出圣人对幺子的偏爱。圣人年岁渐长,但若是能等到小皇子长个几岁,那就不知道花落谁家了。对于宰臣而言,一个已经开府的亲王、一个年幼的皇子,似乎后者更容易操弄。 第61章 燕王府中。 自以为胜券在握的燕王开始急了。 原本在幕僚的劝慰下,他不去争立太子了,毕竟圣人只有他一个儿子,不立他还能立谁?他只用安安分分地留在府中,等着逐渐衰老的圣人龙驭归天,哪想到会这样?现在好了,圣人又有一个新的儿子了。 “大王勿急,六皇子才出生,等他大了得要好些年了。”幕僚说的这话就有些大逆不道了,不过燕王听着高兴。 “万一圣人不要长君,偏宠幺子呢?”燕王沉着脸说。 “民间生儿,不育者十之八九。越是如此,大王越该稳重才是。圣人子嗣不丰,又因种种,连失数子,若大王对幼弟不满,恐怕会招引圣人怒火。” 燕王深吸一口气,将愤恨和不甘压了下去。 圣人向来偏心眼得很明显,以前是对着宁青云。不过他那可怜的大哥也没得到什么好处,成了被圣人逼死的第一个儿子。 圣人薄情冷血……他跟一个婴儿比起来,再怎么都是他的处境危险啊! 对圣人的埋怨很容易就流到小皇子的身上。 尤其是听说圣人在处理政事时,还让小皇子留在屏风后;听说那钟慧慧嘲讽他母亲;听说钟家几个骤然富贵的儿子觊觎庐陵的园宅…… “简直是荒唐!”燕王气得够呛,都是一群下三滥的玩意儿。 在燕王生了想要解决钟家人的心思时,燕王府参军事崔恩站了出来,漫不经心道:“钟家人本就是升斗小民,骤然富贵,哪能经受得住长安繁华的诱惑?大王要对付他们哪用得着自己动手?” 燕王也是个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弟,一听崔恩的暗示,立马福至心灵。 引人堕落实在是太容易了,不就是往赌场上一带,让他们先见豪掷千金的痛快,再经历盆满钵满的得意么? 第52章 蒙混过关 纨绔子弟带钟家几个郎君去的哪能是寻场地方? 不管圣人待钟慧慧如何,一个骤然富贵的“承恩侯”其实很难得到长安权贵的青睐。那些一掷千金的纨绔子有自己的小圈子,家中不是累世门第,就是勋贵之后,对靠着裙带关系爬上去的钟家其实很看不起。他们愿意带着钟家郎君玩,钟家人哪能禁受得住?很快便沉浸在纸醉金迷的风流浪荡里。 钟家最小的郎君在国子监读书,被几个同窗一带,最为沉迷。他本来就没什么读书的天赋,只不过比几个兄长稍微机灵那么点。跟同窗待多久,便有些瞧不起大字不识一个的兄长,一想到庸碌无能的大哥未来要继承家业,更觉得不公。 他跟家里的关系就那样撕裂了,凡是只对同窗坦言。同窗送他五花马、千金裘,送他庄子房产,给他能挥霍的金钱。钟四郎起先还是很胆小的,不过慢慢地,以为会有同窗给他兜底,再不济也能去找姐姐,于是越来越阔气,学那长安贵公子的气派,拼命地压筹码,最后输得债台高筑也是笑嘻嘻的。 要债的人上门来了,左邻右舍都在看热闹,钟老丈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要债人收了钱还阴阳怪气了他几句,最后扬长而去。钟家哪有什么家底?都靠些宫中的赏赐,这回结了老丈以及三个儿子的欠款,顿时将没焐热的积蓄掏空。钟老丈其实想赖账,但之前打听过赌坊人的身份,知道不是他们得罪得起的。 入宫一趟见了钟慧慧,钟老丈将事情都说了,倒是把钟慧慧气得不轻,骂他们混账玩意儿,让他们收收贪婪和小家子气。钟老丈倒是想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了,他已经自家欠款已经结清,麻烦事算过去了,哪想到没几日就收到新的欠条,一看欠条是那本该在国子监中读书的钟四郎!晴天霹雳砸落,将钟老丈打得目瞪口呆,他气得直打哆嗦,怎么都没想到小儿子会折腾出这种事情。他的心在滴血,这杀千刀的老四欠的是他们加起来的十倍不止啊! 要怎么还?要用什么还? 钟家没钱了。 钟四郎也没想到那些人会突然要债,匆忙跑回家呢,不仅没有得到钱财,反而被钟老丈和几个哥哥联手打了一顿。 “你自己欠下的,你自己想办法。”钟大郎的声音阴恻恻的,钟老丈则是一言不发。 钟四郎呆滞,本就被打得怒火冲天,一听钟大郎的声音也冷冷地笑。当他不知道呢,他爹可是给三个哥哥还债的。 他爹就喜欢跟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蠢东西。 钟四郎收拾了东西就走,找了同窗借了些钱还上。 钟老丈不给他还,那他就闹到宫里去! 钟慧慧生下皇子的喜悦被一家拖油瓶给打美了。 她能被秦王选中送到宫中,除了美貌还有一些聪慧,至少是钟家人比不上的。 她听了钟四郎的控诉,哪会不知道是有人设计引诱她的父兄堕落。几个酒囊饭袋有什么好图谋的?一切都是针对她来的!是妒忌她盛宠不衰的宫妃吗?但据她所知,还有余力与她争宠的,没这个本事。至于皇后和四妃,皇后是她讨好的对象,与她也没有过节……那四妃中,好些个都色衰爱吃了,儿子还有重罪…… 儿子—— 钟慧慧眼神闪烁着,忽然间福至心灵! 她的指甲掐到了掌心,蓦地有了一个答案。 是燕王! 以前李德妃只是待她冷淡,但当她生下皇子后,可能在燕王的眼中,她是不得不除去的眼中钉了! 锁定了嫌疑人后,钟慧慧眼神一下子就阴冷起来。 燕王府中。 宁群玉听着钟家一堆乱糟糟的事,觉得很得意。 他高高兴兴道:“朝臣们希望新帝好控制,可圣人择选太子还得看母族如何,钟家这样子,圣人不会愿意立老六的。”但不一会儿,他眉头就皱了起来。他外祖父那边……虽然是开国勋贵,但是一代不如一代,现在也是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啊。 “不过,怎么那么多人跟钟四郎交游?难不成是想讨好钟慧慧?”燕王又说。 崔恩温和一笑,慢条斯理道:“许是见与大王交好的都如此。” 燕王一点头,也算是对他有心了。 燕王暗中拽着钟家堕落、四分五裂,钟慧慧自然恨上燕王,不动声色地在承天帝跟前吹枕头风。 随着圣人衰老之态越来越明显,朝中风云诡谲的,就连最聒噪的御史声音也小了很多。 清河公主府中,一片风平浪静。 宁轻衣坐着看书,时不时朝着裴琢玉瞥几眼。最近裴琢玉对旧物到了执迷的程度,可想起来的事情仍旧不多。她问:“要人掘地三尺将你出生时候的襁褓也掘出来吗?” 裴琢玉恍恍惚惚地抬眸,她眼中满是倦意,按了按眉心,说:“不用。” 宁轻衣轻嗤一声,又喊她过来与自己对坐在榻上。将横在榻上的小几一推,宁轻衣问:“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甘心吗?” 其实不是宁轻衣第一次问了,自她从宫中回来后,几乎每一日都要问这个问题。裴琢玉不知道过去的自己如何回答,但如今记忆残缺不全的她,会轻轻说上一句“甘心”。以前的出走许是为了自由,但前往洛阳,等却是被“裴治”所扎。裴治这个障碍不存,那她也没有了出走的理由。 “想什么?”宁轻衣掐着裴琢玉的下巴。 裴琢玉没有重复那番陈腔滥调,她问:“不甘会怎么样?” 宁轻衣云淡风轻道:“不会怎么样。” 裴琢玉:“……”要是她没看到剑架上的剑被取出来,胡乱地悬挂着的近乎枷具的铁链时,她就信了这句话。 “去年派出去摹画草药的人回来了。”宁轻衣松开了裴琢玉,只轻轻地抚着她的脸说。 裴琢玉“唔”一声,这段时间校正医书局她也没去,具体进度都是从宁轻衣的口中听来的。她想了想道:“有的药物不适合移栽。”宫中的草药来源除了药园子、市场购买,余下的就是贡品了,尤其是西边、南边。但贡品中的药物只是皇室常用些的,并不完全。思考了一会儿,裴琢玉又说,“医方因人而异,草药因地制宜。校正医书局中的大夫大多来自长安附近,针对的也是周边常见的病疫。而南边、西边习气相异,病症也有所不同。” 宁轻衣摇头说:“现在做不了。”想要将校正医书局向着州县推进,以公主的权势是不可能做到的,顶多在外头打个底。她在长安可以以自己身体为借口,将校正医书局推进到州县,那就是逾越了。倒是可以上书请圣人裁断,但是依据她对那帮朝臣的了解,多半是不了了之。 裴琢玉点头,她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顺口提上了几句。 说了会儿正事,宁轻衣又逗弄裴琢玉:“要是校正医书局向下去,你也想着去那边照看吗?” 裴琢玉哪能说想?她近来行动的地域稍微宽松些,那也不出公主府。除了侍女还有暗中盯着她的暗卫,生怕她不翼而飞了。她揽着宁轻衣说:“不去。” 宁轻衣不再让她发誓许下承诺了,反正违背诺言也不会有什么惩罚,嘴皮子一张谁都会说。她盯着裴琢玉:“如果你去意已决,我希望你不要不告而别。” 第62章 裴琢玉“嗯嗯”两声,又说:“然后殿下就先一步打断我的腿是吧。” 威胁的话语时不时冒出来,裴琢玉听着都能倒背如流了。她没有被威胁的不快,只是有些心酸。 宁轻衣对她展露笑颜,可字里行间很容易将藏着的不安给流泻出来。 她给宁轻衣留下了太多噩梦。 宁轻衣又问:“你会恨我吗?” 裴琢玉不假思索说:“不会。” “算你识相。”宁轻衣说,但一会儿后,她又垂着眼轻轻说,“你还是恨我吧。” 如果真到那一步,裴琢玉的宽容会让她愧疚,而一愧疚就很容易心软。 她要在裴琢玉的恨意中找到自己的存在。 裴琢玉被宁轻衣直勾勾地望着,沉默好一会儿,才用轻松的口吻说:“不是没发生吗?怎么净往坏的地方想?” 宁轻衣眨了眨眼,掩去眸中堆积的阴霾。她笑了一声,拍了拍裴琢玉的腿,说:“是呢,还在呢。” 裴琢玉捉住宁轻衣的手,与她十指交握。 “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选择,总会有遗憾的不是吗?遗忘重来,再度与殿下相逢,再度倾心,难道不是天意如此吗?其实也不算是原地踏步,为什么不能是天意给了我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呢?”她有情就有憾,那就将如今当作弥补当初的缺憾好了。 宁轻衣心中一软,裴琢玉这张嘴总算是说点动听的话了。她看了看裴琢玉,嘟哝说:“不是天,是我。” 裴琢玉倾身在宁轻衣唇上吻了一下:“殿下不就是天吗?” 宁轻衣推开裴琢玉,警惕地看着她:“你不会是想用甜言蜜语来软化我,让我放你出府吧?裴琢玉,我不吃这一套。” 裴琢玉:“……我没想出去。” 宁轻衣:“真的?” 裴琢玉:“我发誓,若是骗人就——” 誓言不灵验,可宁轻衣也不想从裴琢玉口中听毒誓,万一莫名其妙地就灵验了。她伸手捂住了裴琢玉的唇,替她说完剩下半句:“让裴治天打雷劈吧。” 这样发了誓,就算骗人挨劈的也不是她。 成功蒙混过关。 第53章 猫儿惊魂 裴琢玉仍旧待在公主府中。 这架势,至少在今年时出不去了。 不过宁轻衣倒是外出比以前勤了些,往宫里跑,带着病体对承天帝关怀备至,甚至要在承天帝不好的时候侍疾。 可承天帝哪里肯同意?一来怕宁轻衣遭不住,二来也怕宁轻衣身上病多,一侍疾反而害得他雪上加霜。 待在老皇帝身边的,自然是正蒙圣眷的钟慧慧了。 钟四郎那边的窟窿她填上了,不过她明白国子监中有人得了燕王的授意来引诱他,而圣人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情就将那群臣子家中子孙治罪的,思来想去,决定让钟四郎回老钟家去待着。这笔账是算在燕王头顶的,故而没少趁着圣人生病时候抱怨,使得圣人对燕王越发不满。 回到家中的钟四郎那境遇是一落千丈,心中将兄长、阿姐都给恨上了。先前不替他还钱,现在又不让他读书,故意要害他前途。他在家中大吵大闹,整得钟家鸡犬不宁的。这钟家吧,本来就很粗蛮,对待不听话的儿子那就是打。以前因为只有钟四郎读书,他们指望着钟四郎出人头地,不敢碰他一根手指头,全家都哄着。现在钟慧慧成靠山了,希望转移了。父子几人打起没出息的钟四郎来,是根本不留情,差点把钟四郎打死。 当然,钟家人也不想钟四郎就这样死了,仍旧要请大夫上门的。钟四郎恨惨了父兄,将昔日借钱给他的同窗当作救命稻草,托郎中替他传信。没让他等太久,他那神通广大的同窗就来救他了。钟四郎留书一封,直接被同窗的人抬到了城外的庄子养着。 那同窗看着钟四郎的惨样叹气:“四郎,你且在庄子住着吧,国子监那边我想想办法。不过这期间功课也不能落下,我已经为你延请了名师,他是谢太傅的门生,只是历来向往闲云野鹤生活,不比国子监的博士差。” 钟四郎满是感激,涕泪纵横。 同窗犹豫片刻,又说:“四郎,有些事情原本不想教你知道,但是我承担了美名,隐隐觉得有些愧疚。”思忖了一会儿,同窗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说,“我家虽然富贵,可我没那么大的权力。这庄子其实是山阳长公主府的二郎君找来的,就连名师都是他延请的。只是二郎不喜欢张扬留名,也不想博取别人的感激。但是我……心中有愧啊。” 钟四郎一怔,片刻后才意识到同窗说的是谁。那不是长公主的次子崔让吗?这位爷出身不凡,偶尔也会在一些玩乐处遇见。不过待他都是冷冷淡淡的,像是很不屑与他这样出身的人往来。有几次甚至问他当真出得起筹码吗?难不成是在提醒他?钟四郎心中一惊,神情越发恍惚。 同窗说完这番话后,任由钟四郎任意遐想,而他匆匆忙忙离开了。 余下的事情,不用他再露脸。 宫中。 钟慧慧得知钟四郎离家出走的讯息,气得差点病倒。 她心情不愉悦,也没什么心思带孩子,压着满腔的愤怒,装出一副柔情蜜意迎向承天帝。 至于孩子,由宫中的傅母们照料。 十一月中旬。 长安没落雪,日光虽有些惨淡,也是个难得的晴天。 宁轻衣入宫的时候,遇到了衡阳公主。 衡阳公主今年十三,跟鲁王同母,都是杨贤妃所出。鲁王堕马闷绝后,杨贤妃心有不甘,总觉得是有人暗害鲁王,可圣人那边查出一连串事情后,已经不想知道鲁王到底为什么而死,杨贤妃再闹腾都没有用。杨贤妃因此意兴阑珊,更没有心情管衡阳这么个女儿。 住在宫中的公主如今只剩下衡阳和四岁大的平阳了。 姐姐出降、兄长身亡,母亲又不怎么搭理她,衡阳公主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局促起来,整个人也沉闷了不少。恰好前些时候,庐陵公主入宫,送了她一只猫。她这回也是趁着天晴,抱着猫儿来外头散步。 没想到碰到了宁轻衣。 衡阳公主有些发怵,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宁轻衣凝视着衡阳公主手中雪白的猫儿,温声道:“倒是漂亮。” 衡阳公主心一沉,以为这个大她十岁的姐姐是看上猫儿了,她有些不舍。但想到长姐在圣人心中的地位,最后只能咬咬牙,要哭不哭地抱着猫往前挪,小声说:“阿姐要抱抱吗?”她拿眼神偷看宁轻衣,希望她拒绝。 可宁轻衣没有,她抱住了乖巧的猫儿,漫不经心地问:“是哪得来的?” 衡阳公主小声说:“三姐姐送的。”这三姐姐,说的就是庐陵公主了。 宁轻衣眼睫颤了颤,她温声道:“五娘,宫中不好养它,暂时放在我府上如何?” 衡阳公主:“……”她眼眶发红,快要哭出来了。伺候着她的宫女和傅母脸色也变了变,可不敢跟宁轻衣争长短。 宁轻衣又笑道:“小六郎才出生没多久,若是被猫惊着,恐怕——”话不必说尽,从衡阳傅母骤变的脸色上就能看出来她已经想明白了。宁轻衣抚了抚乖巧的猫,她没必要夺取妹妹喜欢的猫,但这猫儿出现的可不是时候。 傅母赶在衡阳哭出来前道:“多谢殿下,猫儿得殿下照应,五娘子也能宽心。” 宁轻衣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就让人推着轮椅离开。 衡阳公主眼睫挂着泪,可怜巴巴的。 傅母低下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她顿时不哭了,面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如纸。她心慌意乱道:“那怎么办?” 傅母道:“找娘子。” 杨贤妃对衡阳再不上心,对比外人,也是*向着自家女儿的。听了傅母说的话,顿时惊出一声冷汗。猫是庐陵送的,庐陵好端端送猫儿做什么?必定是出自燕王的授意!该死的宁群玉害她儿子还不够,现在还来祸害她的女儿吗?杨贤妃气得火冒三丈。但这事儿可大可小,找圣人没用,总不能去跟德妃掐起来吧?杨贤妃想了想,冷冷一笑,命人将事情送到钟慧慧的耳朵里。她在圣人跟前说的话没用,钟慧慧可比她能吹枕头风多了。 “五娘,留在公主院中,无事不要出门。”杨贤妃吩咐道。公主院是公主出降开府前所居,如今姐姐陆续出嫁,平阳又住在皇后宫中,只余下了衡阳公主一个人。衡阳公主面色仍旧发白,她犹豫一会儿,小声说,“我想去九江姐姐那。” 杨贤妃想了想,出宫在九江的公主府小住几日也没事,于是一点头,吩咐人准备衡阳公主出府的事宜了。 清河公主府中。 宁轻衣回府的时候抱着一只雪白色的狮子猫。 裴琢玉有些讶异地望着她,很自然地接过了乖巧小猫揉了几把。 小猫约莫两个月大,喵喵叫声很是绵软腻人。 “殿下怎么想养猫了?”裴琢玉问道。 第63章 “是衡阳的。”宁轻衣道,见裴琢玉好奇,顿时将宫中的事情说给她听。哪会猜不到是谁做的?如果小皇子被猫儿惊着不幸夭亡了,死的也只会是猫和照亮小皇子的宫女。到时候燕王又是唯一的皇子了。这计策没什么风险,毕竟到底是无意还是有意的,谁说得清呢? “想养啊?”宁轻衣又问,唇角挂着盈盈的笑。 裴琢玉趁着猫在怀中的时刻,揉了几把,道:“不夺人所好。” 宁轻衣微微一笑:“庐陵送给她的,问庐陵要就是。”困在府中光看书的确无聊了些,养只猫儿逗趣也不错。 庐陵公主府里头,听到清河命人要来猫儿,庐陵公主一呆。 她的确养着一窝小猫,是驸马从外头抱回来的,听了驸马的建议,她自个儿留一只,送金陵一只、九江一只、衡阳一只,没了。平阳太小自己都需要人养呢,至于清河,她哪敢往她府上送猫?这上蹿下跳一阵,到时候害得清河病重了,她可担不起责任。 府上只剩下一只,她有些不忍心送出去啊。想着先拖一拖,让驸马再去找一窝,可话到了唇边,她又打了个激灵。不对啊,清河怎么知道她有猫了?她眨了眨眼,很自然地问出了口。要她知道哪个姐妹泄露的,以后有东西都不送她们了。 清河派遣的人本就打着将事情转给庐陵的主意,一听庐陵公主问了,立马将宫中偶遇衡阳并且将她的小猫抱来的事娓娓道来。庐陵公主不喜欢动脑筋,可也没有笨到无可救药,假笑着送走清河的人后,找来长史和心腹女婢一商议,立马就明白了。 驸马借着她的手将猫送到宫中,想要害死小弟弟。 至于驸马为什么这样做,那得问燕王了。 庐陵公主气得不行,倒不是她心疼小皇子,而是不爽自己被蒙在鼓中。 到时候要是出事了,她那好哥哥将她和驸马推出去怎么办?庐陵公主被这个念头吓出一身冷汗,顿时怒从心中起,对着公主府的小厮吩咐道:“驸马回来,立马把他吊起来!” 小厮有些害怕:“殿下,这不好吧?” 庐陵公主玩着手指,呵呵冷笑:“这是我们夫妻间的情趣。” 她略懂些功夫,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看她不打死他!她需要驸马帮燕王,可不需要驸马帮燕王来瞒她! 庐陵公主对自己的公主府管控还是到位的,一声令下,就算是害怕,小厮也要将驸马拿下吊起来。打人的事情他们有些发怵,庐陵公主直接拿了鞭子自己来。燕王听说了公主府这处闹剧,匆匆忙忙赶到,可也挨了庐陵一鞭子。 他怒到了极点。 可庐陵公主赶在他反击前后退,道:“你要是敢打我我就去告发你!” 燕王差点气晕,就庐陵这脾气,他敢赌吗? 等到燕王将驸马抬走了,庐陵公主才顺气。 冲动消失了,理智回笼,人开始发愁:“我是不是做得太过了?要是他们都是小心眼,我不就完蛋了?”咬了咬指甲,庐陵公主忍着心痛说,“把猫儿送到清河府上吧。” 第54章 父慈子孝 庐陵公主沉着脸,心情很差。 她这兄长不厚道,竟然将她做“借刀杀人”的“刀”。 “殿下,咱们何必掺和这些事情呢?”照看庐陵公主长大的傅母苦口婆心地劝,见周边没有旁人,她压低声音说,“谁坐那个位置,殿下不都是公主吗?” 庐陵公主撇了撇嘴说:“同母兄长,毕竟不一样。”可话一出,她又觉得不对劲,哪里不一样了?宁群玉不照样将她当刀吗?用的时候竟然不问问她的意见。他现在还没得手就这样,等他坐上那位置还了得?现在还能指着宁群玉破口大骂,等他成为九五之尊,别是跟历史上的公主一样,不给她晋为长公主吧,甚至将她贬为郡主? 庐陵公主越想越觉得糟心,她说:“我病了。”顿了顿,又给驸马泼了盆脏水,说,“被驸马气病的。” 庐陵公主的驸马挨打,很快便传遍大街小巷。御史们精神抖擞,又找到可以弹劾的事了,而且还不会触圣人霉头。于是,或是说庐陵公主不守妇道、或是痛斥长孙冲之无德的奏书,如纸片般飞入宫中。 燕王是想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这传出对谁都不好,他更希望圣人不要去追根究底。眼见着骂庐陵公主的奏书越来越多,燕王怕庐陵知道后发火,直接闯到皇宫将真相抖出来。于是跟幕僚一合计,只能暂时委屈挨打的驸马长孙冲之了。 在燕王的授意下,长孙冲之上书请罪,说是他不守规矩、贪恋花丛,在外应酬不归,惹怒了庐陵公主,他毫无怨言。驸马都这样说了,大部分的御史就偃旗息鼓,原本也只是表现给承天帝看看的,证明自己并非尸位素餐之徒。 承天帝没有追究。 暗卫那处有人送来了消息,说庐陵公主打驸马并不是因为贪花好色,而是因为一窝猫。 承天帝:“……”他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思考。 可哪想到没过多久,钟慧慧就来哭诉,说燕王有意要害他们母子。 承天帝身体差,脾气也日渐暴躁,一听钟慧慧说话,顿时怒从中起。可想到这儿子废物归废物,可是唯一长这么大的,又将怒火按下来,问道:“如何说?” 钟慧慧哭诉道:“燕王使人往宫中送猫,小皇子才几月,如果是因此惊魂怎么办?” 承天帝:“……”如果实在平时,他只会想这捕风捉影的事算什么?钟慧慧又在闹腾了。他知道钟慧慧因为钟家的事情跟燕王对上,有事没事会说讽刺几句燕王。哪些是真哪里是假他还是能分清的。他对钟慧慧的纵容和对燕王的不耐烦交织在一起,使得他没有因为钟慧慧的失言对他有任何责罚。 但这一次—— 承天帝想到了庐陵公主和驸马的猫。 如果庐陵和驸马只是因为一点小事争吵,驸马为何要上书自污? 驸马被打伤后,是燕王将人带走的。要知道当初金陵和驸马有冲突,燕王可是将金陵的驸马痛打一顿的,怎么到了长孙冲之时就只维护驸马,而不顾妹妹脸面了?庐陵可是燕王一母所生的,燕王都为异母姐出头,不为庐陵出头,不是心中有鬼是什么? 承天帝内心深处疑虑重重,甚至无暇理会钟慧慧的哭闹。 他的神色阴冷,直接遣内侍分别前往庐陵公主府、长孙府上一问究竟。国朝驸马除非无后,否则不经公主允许,不可纳妾,他倒是要看看那吸引长孙冲之的“女人”是谁! 燕王府中。 燕王如遭晴天霹雳。 因为依据他对圣人的了解,只要不是闹出什么大动静,其实圣人不会插手管内帷事的,要不然金陵过去的生活也不会那般难了。庐陵不进宫,驸马已上书自责,这事儿就当揭过了,哪想到病歪歪的圣人还有闲心来管公主驸马的生活?这时候再推一个人出去已经来不及了,迟早都要露出马脚的。 难道是他想做的事情被圣人知道了?燕王有些慌张。 崔恩从容道:“小皇子安然无恙,只要大王一口咬定没有恶意,圣人不会将大王如何。” 能有什么证据呢?事情都还没发生呢。 庐陵公主虽然莽撞,可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管她如何威胁燕王的,等内侍来询问的时候,一概不提燕王有意谋害小皇子的事。至于她打驸马以及猫的事情,她振振有辞说:“找来一窝猫可只有四只,长姐那处我没有送去,可不是该罚吗?” 而那头被强行抬到宫中的长孙冲之,听圣人轻描淡写地问起猫,他哪敢抖露心中的恶意,只说是见狸奴可爱抱回,不仅仅是送入宫一只,金陵、九江公主府也得到了。这事儿好查,承天帝早拿到结果,他淡淡地问:“怎么清河那处没有?” 长孙冲之道:“怕惊扰了清河公主。” 清河多病,这话也算是有理有据。 承天帝一点头,冷不丁又问:“却不知那姬妾在何处。” 长孙冲之惊出了一声,趴伏在地上,战战兢兢道:“臣有罪。” 上书是假的,就算治他个欺君也没有问题。在承天帝的沉默中,他苍白着脸道:“臣与公主感情和睦,公主打臣,是为臣好。臣也没想到此事会传出去,御史们弹劾公主,臣不忍公主被苛责,便出此下策。” 承天帝不阴不阳道:“看来是一心为了庐陵了?” 长孙冲之回答“是”,低着头涕泗横流。 承天帝心中怀疑燕王,但这属于无凭无据的事情,长孙冲之和庐陵都那样说了,只能暂时将一切都放下。 清河公主府里。 得知一切的宁轻衣轻笑一声,慢条斯理说:“还是有些急智的。”弹劾庐陵是她推动的,只要骂庐陵的话够多,便能激得庐陵暴脾气发作。燕王和长孙冲之深知庐陵的性情,哪能让御史继续发言,只能让驸马出面,将一切都扛下来。 第64章 一般来说,公主府上那点事,跟驸马说开就算了结了。可得知真相的钟慧慧不甘心啊,她非要去闹腾一阵,平时圣人会嫌她没事找事,但要是圣人提前得到密报、知晓驸马和庐陵因猫吵架呢?燕王这“多此一举”怎么样都能惹得圣人疑心病发作了。 靠着这一次掰倒燕王是不可能的,但圣人这口气没法泻出去,迟早会找别的由头贬斥燕王。而燕王只会越来越惶恐,最后逼不得已走上宁青云的老路。 不管前朝还是本朝,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而已。 “燕王会谋反吗?”裴琢玉问,只有两个人,说话就肆无忌惮的,无所遮掩。 “他会的。”宁轻衣道,燕王没有选择。他在朝中的根基不算稳当,朝臣们认为他是没有选择的选择,而现在有了个更小的皇子——所谓“国立长君”,那只会是少数孤直之人的祈愿而已。在没有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朝臣们必定会选择孤弱之辈!燕王是不太聪明,但燕王已经开府多年,有自己的幕僚,他能有一个知会咿呀学语的婴儿好控制吗? 承天帝没有责罚燕王,但在朝会以及祭祀典礼上,明显地看出他对燕王的不满。 去岁祭天是由亲王、臣僚代为主持的,而今年冬至祭祀,燕王直接没了用武之地。 而且在朝会上,承天帝还开始选择周王的王府官,都是由朝廷重臣兼任的。如果周王能够嗣位,这些人就是帝王佐。周王才几个月大,只可能养在深宫中。早早地开府置幕僚……群臣不能不多想。 燕王本就心烦意乱,等到元日大朝会那日,圣人的一道诏旨,更是让他惶恐不安、无所适从。 圣人竟然下令,让皇后来抚养周王! 这对燕王和钟慧慧来说都是晴天霹雳。 钟慧慧出身差、位分低,是小皇子的短处。 可现在皇后抱养周王,那就是中宫嫡子了! 何止是燕王不甘心,钟慧慧也傻眼了,要知道她想用这个儿子谋取前程。可没等到她晋升,儿子就要被皇后抱走,这让她如何能接受。可惯来宠爱钟慧慧的承天帝,在这件事情不给钟慧慧任何脸面,也不给她选择。 这是承天帝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在钟慧慧生出皇子的时候,他便起了念头。 他仍旧没有决定立哪位皇子为后,他再不愿意面对死亡,也要为身后事做出着想。 如果燕王不成,那就以小皇子为嗣,而钟慧慧显然不可能给小皇子任何保障。但小皇子养在皇后膝下就不一样了,皇后、韦家、越王府钱家以及诸姻亲,能够结成一张大网。 他要给小皇子能够抗衡燕王的力量。 燕王府里。 燕王来回踱步,面色青青白白。 “不是说婴儿很容易丧命的吗?怎么活得好好的。”要是那日清河没有碰上衡阳公主,也许猫儿早就将小皇子惊得病亡了。那事后,圣人下令宫中不得豢养猫狗,想要再作手都不可能。 “圣人压根没想过传位给我。”燕王恍惚道,如果要传位给他,怎么可能让皇后抚养小皇子?记在皇后名下,管他生母是谁,都能占一个“贵”字!小皇子原本没有优势的,可现在不一样了,越王府、韦家、清河……他们会不遗余力支持小皇子,如果他能长大成人,那—— 幕僚劝道:“圣人未必有此意。” 燕王眯着眼,眸中露出几分恨意:“宁青云一开始做太子时,圣人可是不遗余力地打压诸王啊。” 不立东宫,就是意未决! 而意未决,对他就没有好处。 与其指望小皇子长成,倒不如干脆些。 鲁王死圣人没有责备过他,那小皇子夭折,圣人又能如何? 难不成是从宗亲中择选,让小宗变成大宗吗? 有的念头一产生就容易生根发芽,从鲁王堕马事情中尝到甜头的燕王这回没太听幕僚的劝阻。 的确冒进,可他又不是逼宫,甚至不需要动用人马,只需要买通人在寒夜里开一扇窗。 周王由皇后抚养,想来搬得没那么迅疾。 如果真搬到皇后宫中,那就是苍蝇都无法飞进的铁桶。 只是宫里的事情燕王难以插手,只能靠母亲德妃来行动。 动作得快! 可李德妃并不赞同燕王的冒进,对着满面怒火的儿子,她劝道:“三郎何必如此心切?宫中长成的皇子少之又少。”先前猫事件她其实也知情,可还没利用对方做什么,就碰上了清河,让清河将猫抱走了。现在好了,杨贤妃将她恨上了,她做事情也得小心翼翼。 燕王哪会不知道他有很多个连序齿都没排进的兄弟?但越是这样他越恨,别的兄弟连次序都没有,可小皇子一出生就被圣人赐名、封王,恐怕中宫嫡出都未必有这个待遇。他恨声道:“圣人将他送给皇后养,又为他置王府官,这分明是要以他为储君的信号。” “也许只是敲打敲打你。”李德妃淡声道。圣人什么个德行,她也是知道些的,无时无刻不在防备儿子。 燕王冷声道:“难道将希望放在时运上吗?阿娘,等他被皇后收养了,那就没机会了。皇后连清河都能养活,一个原本康健的皇子,只会养得更好。况且借着这件事情——”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李德妃看懂了燕王的心思,只觉得他那未尽之意有些可笑,她道:“中宫无子,可不代表着她好糊弄。皇后殿下不甚管事,但想要借此陷害她,几乎不可能的。” 栽赃皇后只是刹那间想的事,被母亲否决了,燕王也不在意。他眼中冒出寒光:“无论如何,我那好弟弟都得死!” “阿娘,我们母子的未来,就看今日这招了!” 第55章 血洗宫城 李德妃被燕王说动。 一方面觉得是有些道理,另一方面又怕燕王自己买通宫人去做。 可他一个早就开府的亲王哪能知道谁可以用谁不能用?到时候闯出些事情来就不妙了。与其等着替燕王收拾烂摊子,还不如她来动手。 这种事情要是被圣人知道了,那必定是逃不开的重罪。李德妃只能够让心腹去处理。宫里的脏手段多,事成之后让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实在是太简单了。 只是李德妃才拿定主意,消息就被传到皇后宫中。韦昭知晓宫人的重要,待人十分宽和。她几乎不插手各宫的事,但不代表着她没往各宫中安插眼线。 她对小皇子没什么好感,可这是她一枚很重要的棋子,可不能被燕王母子俩给搅和了。 于是在皇后的干涉下,人赃俱获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钟慧慧本来就因为孩子要送给皇后养在大吵大闹,得到这个消息后心中更慌了,她倒是不再想谁养的事情了,满脑子都是有人要害死她的儿子!顿时惶恐紧张到了极点! 春日。 承天帝的身体略有好转,能够日日视朝了。 四方草木萌动,承天帝也有种重获生机的喜悦,哪想到他还没等他愉悦多久,后宫中传来的消息,便打破了他的好心情,惹得他震怒不已。有人要谋害皇子,根本就不将他放在眼中。他下令要皇后严查,必须将罪魁祸首揪出。 李德妃得知消息时候,浅浅地叹了一口气。宫里的人没有谁的手是完全干净的,以为过去无人发觉,这次也能侥幸。到底是仓促了些,也算是时运不齐。她倒是没有任何的恐惧和窘迫,面对指认她的罪证时候也从容不迫。 既然事情败露了,她便要扛起所有的罪责,不能让这一切牵连到宫外的燕王。于是面对着承天帝的时候,她也一口咬定是她的主意,燕王并不知情。 承天帝大怒,一边痛斥德妃“毒妇”,一边要下令将她毒酒赐死。 皇后韦昭出来劝,说德妃为圣人生儿育女,如此处置,恐怕不妥当。圣人还未决定立谁为嗣呢,如果周王不能长大,那最终还是得立燕王。而燕王有个毒害皇子的母亲,于他名声有害,到时候若宗室有异心—— 承天帝不可能想不明白这一点。 他硬是逼迫着自己将沸腾的怒意降下来,任由皇后处置,只将李德妃禁足在她的寝宫中。 可这样的处置结果在钟慧慧看来何其不公?她哪里肯罢休,声嘶力竭地顶撞承天帝,在承天帝的跟前哭闹不休。 承天帝宠爱钟慧慧,可不会容她质疑自己。周王已经交由皇后抚养,至于这个惹他心烦的女人——承天帝一张口就是毫不留情地叱骂。 韦昭呷了一口茶,暗自啧了一声,她不动声色地将闹剧收入眼底。直到眼眸赤红的钟慧慧,拔了发簪发疯似的冲向承天帝,韦昭才快速地起身挡了一挡。宫中的侍从赶来将钟慧慧拖下去了,韦昭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血痕,慌得宫人们忙喊尚药局的奉御和医佐。 承天帝愤怒至极,浑身颤抖,鲜血直冲大脑,双目暴突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泄露禁中密事是重罪,可哪能一点风声都不透出来?不过慑于皇后威严,传讯的人遮遮掩掩的。 第65章 到了宫外,就变成三句话“李德妃被罚、钟昭容刺杀圣人、圣人中风”。这三句话有什么关系?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能够靠想象了。 燕王倒是知晓得多一些,德妃宫中的人先一步传讯给他,告诉他事情泄露了,但让他不要担心,不要轻举妄动。可燕王被安抚下来的心,很快便被宫中一系列事情挑得躁动不已了。钟昭容有什么理由要刺杀圣人?消息真的还是假的?不会是他母亲和钟慧慧打起来误伤了圣人吧?燕王心中乱糟糟的,让人去庐陵公主府上传讯,请她入宫一趟。 可庐陵公主被拦在宫外。 清河公主府中。 宁轻衣得到了消息,是皇后宫中的人来传讯,自然要比旁人知道的要详细些。 圣人中风?这真是意外之喜啊! 她能猜到德妃会一力扛下所有,如果圣人安好,燕王也许会忍下这口气听母亲的蛰伏起来。可现在圣人不再巍峨如山岳了,他倒在了床上奄奄一息,甚至可能因德妃而黜落燕王——这得天独厚的时机啊,燕王会不把握机会铤而走险吗? 宁轻衣面上抱着猫,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将消息送到越王府去。”顿了顿,又转向裴琢玉道,“比我想象得快,唔,我要入宫一趟,接下来会住在宫中。到时候府上就由琢玉你来照应。” 裴琢玉挑眉看她:“我能出公主府了?” 宁轻衣斜了她一眼:“你可以运筹于帷幄之中。” 燕王的确不大安分,尤其是接连几日都不见圣人露面。别说是他不能入宫,宰臣们同样也没有机会见到圣人,倒是宁轻衣——她手中由任意出行禁中的符契,况且又是皇后之女,顺顺利利地入宫侍疾去了。 “大王——”人心浮动,燕王的党羽心思昭然若揭了。 “去将长孙冲之请来。”燕王也下定了决心。他能动用的人马其实不多,但只要从北门那边打入宫中,找到承天帝就等于大局已定了。而宫北的玄武门可不是谁都能任意进出的,得买通收城门的小校尉。长孙家是勋贵出身,在禁军中有些人脉。 “如果圣人恢复了,我和母亲都落不得好处。”燕王咬牙道。谋害周王事泄,母亲怎么可能会有好下场。母亲替他担罪责,他不能一直缩在后头,这会让人耻笑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宁青云败在当时圣人还康健,而如今的圣人,垂老之态,仿佛拔了牙的老虎,愿意跟着他谋前程的人不会少。 燕王既然已经做好了,那作为谋臣,自然要替他出谋划策。燕王很看重崔恩,因为崔恩代表着山阳长公主府和崔家。崔尚是中书令,即位诏书都经由他之手。至于门下——如今的左相是魏再思,他靠着圣人的恩宠在得位,其实朝臣对他做宰臣很不服气,圣人倒了就等于他的靠山也没有了,魏再思这样的宠臣最为在意皇位的接替。 “崔相公那处——”燕王问。 崔恩微笑:“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送燕王上路。 好一个融融春啊。 燕王逼宫的时间挑在晚上。 他没办法将手伸到宫中去,无法让德妃的人做他的内应。出门的时候他有些恍惚,皇宫秘到如此地步了吗?为何过去消息往来从不受阻?他隐约想到了什么,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燕王的人马挑选的是玄武门两帮人交班的时间,那守门的郎官已经被他们的人买通,肯放王府的亲卫过去长安宫城北边地势高,只要控制住玄武门,就算是发觉动荡的禁卫军来驰援,也未必来得及。他只要拿到圣人的诏旨,到时候一切尘埃落定,禁军也得怪怪地退回。 会看巍峨的城门以及浮动的火炬,坐在马上的燕王险些笑出声。 宁青云在的时候,无人觊觎那个位置,其实梁王和秦王在时,他的野心也只有那么点,他知道自己的斤两,知晓胜算并不大。可谁让几位兄弟都很不幸,一不小心就一命呜呼了。他才是圣人唯一的儿子,如果圣人要立他为太子,何至于此?不是他不敬君父,而是被人逼迫的。燕王替自己找到了合适的理由,他在王府亲卫的簇拥下闯入内宫,匆匆地穿过楼台池阁,在一片尖锐的尖叫声中、在漫天的火光和浓郁的血腥气中,踏向了甘露殿。 可等待着燕王的并不是那朝思暮想的胜利,而是承天帝堪称难看至极的脸色。 幼年登基,毕竟将近四十年,不管后来的酒色如何侵蚀他的身体,此刻仍旧撑起了帝王威仪。 宁轻衣站在承天帝的神色,盯着燕王,神色讶异:“三郎何故谋反?” 燕王心一沉,脑中浮现了三个字“完蛋了”! 一些禁卫军被说动,不仅仅是因为长孙家的交情,更重要是以为皇帝要魂归九天,想要谋一个前程。现在前程没有谋到,反而多了个满门抄斩的大罪。燕王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幕僚的呼喊在耳旁回荡。 禁卫军进退维谷,放下武器吗?可那是死罪。 承天帝已经气得快要晕过去了,他的身体没有好,这会儿强撑起来的,见那群谋反的禁卫非但没有倒戈,反而还牢牢地将燕王圈住,怒火蹭蹭地往上涨。 春日夜晚,寒风料峭。 宁轻衣紧了紧裘衣,慢条斯理地攻克禁卫的心防:“放下武器,既往不咎。杀贼有功,照例嘉赏。” 这话一下子就将燕王推入险境。 燕王仓皇地抬头,除了王府亲卫,与他一道闯进宫中的禁卫眼神如饿狼,恨不得从他身上撕一块肉来。燕王耳畔嗡嗡作响,他强作镇定,问从容不迫的宁轻衣:“德妃如何?” 宁轻衣抬起手,得到了示意的内侍不顾伊伊嗬嗬的承天帝,强行将他扶进去了。等到承天帝身影消失,宁轻衣才勾起一抹嘲弄的笑,道:“德妃只是禁足而已,三郎你在急什么?” 燕王不甘心,想要策反宁轻衣:“我与小六郎都是你弟弟,他才被皇后养了几日?你若与我同谋,到时候——” 宁轻衣仰头看着幽邃暗沉的天。 云破月出。 她平等地瞧不起每一个兄弟。 她不与燕王废话,直截了当道:“拿下!” 毕竟是亲王,就算是谋逆也没人敢将他乱刀砍死的,只是在混乱中,燕王多少受了点伤。 翌日朝会,两仪殿中,被五花大绑的乱臣贼子跪在殿中,身上血腥味弥漫,惊得本就惴惴不安的朝臣更是如鹌鹑般缩头,甚至都不敢说清河公主立在殿中,其实不大合适。 “敢问陛下如何?”崔尚沉声开口。 宁轻衣温声道:“圣人安好,只是需要静养。燕王谋反,如何处置,当由宰臣们商议。” 崔尚称了声“是”。 谋反逼宫是死罪,可问题是圣人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周王年岁尚小,如果燕王赐死,那周王也没活成怎么办?难道要去赌圣人绝嗣这个风险吗?可要是不依照罪行论处,那废太子宁青云死得何其无辜,难以堵住悠悠之口。朝臣们急得上火,明明燕王嗣位机会更大,做什么非要走这条不归路啊? “子弄父兵,何罪之有?”有人战战兢兢地开口。 “公有此议,怎么不在宁庶人逼宫时向陛下明言?” 朝臣:“……”那能一样吗?谁能想到短短的时间,圣人能将膝下活蹦乱跳的儿子都造完。 宁轻衣没走。 最后是越王世子、吏部尚书钱谦向宁轻衣请示:“不知圣人何意?” 宁轻衣垂眼,轻声道:“圣人只道,‘养儿如此,是家门不幸。既失家法,又失国法,以何面目见祖宗。’” 朝臣闻言,心尖颤了颤,倒抽一口冷气。 祖宗都搬出来了,圣人这是要燕王死啊! 宁轻衣可不管朝臣的想法,至于承天帝……没说过这句话也不要紧,反正他也不能出来辩驳。 如果他那好父亲仍旧强健,会怒不可遏赐死燕王,但他现在奄奄一息,就算是燕王将他气到中风,也未必会处死燕王。 儿子可不多了。 女儿倒是剩些,可惜他想不起来。 庐陵公主府中。 庐陵公主得到了可靠的消息,乍一听燕王和驸马他们谋反,悬着的心最终还是死掉了。 她的面色煞白,整个直打哆嗦。 “怎么办?大王和驸马会如何下场?殿下?唉?殿下要做什么?” 庐陵公主浑身发抖:“我要入宫求见皇后。” “殿下,您、您现在去不是时候啊,宫中那位在气头上,您要是替驸马求情被连累了,反倒——” 庐陵公主一僵,崩溃道:“谁要为他们求情了!我要休夫啊!” 大难临头各自飞,她还管别人的死活?要是没有公主的身份,跟昔日太子家的阿嫂、侄女她们被流放到三千里外,想想都绝望至极。 她会死的。 与其死她,还不如死驸马。 驸马活着总得有点贡献才是。 宫里才出了事,按理说是不放人的,奈何这回庐陵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决,非得求见皇后。 第66章 “难不成是来替燕*王、驸马求情的?”韦昭有些纳闷,她并不怎么关注公主们的生活。庐陵是燕王的胞妹,此刻得知燕王伙同驸马谋逆事,的确该急了。 宁轻衣轻嗤一声,道:“恐怕不是。” 依照庐陵过去的表现,是要一脚踹掉驸马。但这时候分得清清楚楚,对她名声有什么好处吗?也忒急切了些。不过这也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庐陵公主抽抽噎噎地入宫,待了一个时辰,又哭哭啼啼地离去。 不明圣人状况的朝臣自然让家中女眷跟庐陵公主打探圣人以及燕王的消息,庐陵公主说了“圣人尚好”,可紧接着又闭门不见客,连驸马那边的亲眷都不让入门。 要知道庐陵公主是个爱玩的性情,极少见她闭门谢客。圣人安好,燕王一母同胞的庐陵公主这副神色,看来事情没有转圜余地了。 宫乱平定后,宰臣们议论不休。 在将近小半月后,宰臣才将拟定的处置方式上呈。协同作乱的人斩首不用说,平定骚乱时就已经斩了一批,这封折子中只定了燕王的下场——赐死。 跟多年前的废太子宁青云无异。 只是当年是圣人亲自批复的,如今却是皇后代替了御画。 宗室之人就算是赐死也会留个体面,保留全尸。 被赐死的兄弟很多,可宁轻衣是第一次亲自送兄弟一程。 牢狱中的宁群玉面上有青色的胡茬,半个月时间变得形销骨立。 “是谁?”燕王涩声问。 宁轻衣满足了他的好奇心,温声说:“崔。” 燕王头晕目眩,他府上姓崔的只有崔恩,他以为是为他出谋划策的崔恩!难怪这次处置崔家无人被牵连,他压根就是圣人埋在他身边的暗子。不过,真的是圣人吗?他仰头看着宁轻衣,声嘶力竭道:“你要保老六吗?他那么小,如果有个三长两短,皇位不是要落入小宗之手?到时候你还能做你的公主吗?” 宁轻衣对上燕王血红的眼眸,漫不经心道:“不能是我吗?” 燕王一愣,随后如遭雷击般浑身颤抖不已。他指着宁轻衣“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意识好似被风暴卷过,他隐约捕捉到一丝清明,他喃喃自语说:“圣人不会轻易杀我,是你、是你——”后宫完全在皇后掌控之中,而前朝的大臣,被清河买通的有几人?韦家人没得选择,越王府以清河马首是瞻,崔尚和山阳姑母这些年忽然跟清河亲近……他府上有清河的人,其余兄弟府中呢?他们兄弟处处互相提防,可没想过清河会是最终捅刀的人。身上冒出了一丝丝的寒气,燕王浑身冷得厉害。 宁轻衣对上燕王充满恨意的视线,幽幽道:“三郎及时上路,黄泉道上,大兄定会与你把酒言欢。” 从诏狱出来后,宁轻衣回了公主府中。 裴琢玉有段时间没见她,就算得了信也是提心吊胆的,这会儿见她归来,一把将她揽在怀中。她闷闷道:“怎么去了诏狱?那处阴冷风寒,伤身体。” 宁轻衣笑道:“我也没有那般脆弱。” 裴琢玉睨着她,不信她的话,抱着宁轻衣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问:“圣人如何?” 宁轻衣道:“已老。” 承天帝不能死,可也不能活。 她要从承天帝拿到辅政的诏书,拥有恰当的名位,而不是贸然迈出那一步。 第56章 天崩地裂 燕王逼宫带来的刺激极大,承天帝浑浑噩噩地躺了一段时间才能起身。 原本就衰败的身体更是如山崩,几乎不能离开药。 德妃被禁足、钟慧慧被下狱,留在甘露殿中照料承天帝的是韦昭。不过喂药这类的事情她可不会亲自动手,而是从容地坐在一旁看着。她与承天帝是年少夫妻,可如今她保养得宜,容颜如旧时,承天帝却是一副衰败之相,两人坐在一起极不相称。 “那逆子呢?”承天帝恢复意识后就要问燕王消息,昏沉中他清醒过几次,得到的答案都是在牢狱中。他恨不得将那逆子扒皮抽筋,但想到江山,想到尚且年幼的周王,他不能如过去那般大开杀戒。囚着不处置是最好的。 韦昭掀了掀眼皮,淡然道:“三郎畏罪自杀了。” 甘露殿中又是一阵兵荒马乱,侍奉在一侧的医者忙不迭替气血逆冲的承天帝施针。 韦昭暗暗哂笑。 哪有什么父子之情?在圣人眼中,燕王可是凌迟处死之罪。可一个个儿子那么离去,关于后嗣的重担像是一座山将他压垮了。当初赐死儿子的时候,他可从来不会考虑这些。瞥了眼承天帝,韦昭又缓缓道:“朝中无大事,一切都照旧。只是一些文书等着陛下的御画。” 承天帝抚了抚额,他哪里还有心情处理政事?昔年有东宫代为批复,可现在周王尚小,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问题,将文书交给内侍更不可能。找来找去,能信任的只有枕边人。犹豫一阵后,承天帝只能让皇后韦昭来代为批答。 朝臣们得知消息后面面相觑,后宫干政历来是大忌。可仅剩下的皇子还在襁褓中,圣人又缠绵病榻,还真找不到个合适的人选来处理政事。况且,政事堂的宰臣们也都噤声不语,御史们骂上了几句后,便偃旗息鼓。 承天三十七年六月,圣人下诏,立周王宁承嗣为太子,以越王钱岳为太子太傅、中书令崔尚兼太子詹事,又擢先前被罢官的梁国公韦安国为太子宾客……除此之外,太子府其它属官也都重新配置。承天帝只余下这么个儿子,他忌惮宗亲,在太子属官上没有半点宗室的痕迹,东宫的这套班子未来就是辅政之臣。 有没有皇帝其实并不妨碍政务运行,承天帝视朝的时间少,偶尔会招宰臣问对。可他的身体始终不见好,不管奉御如何用药,都一天一天地老下去了,俨然是大限将近。尤其是在做梦梦到废太子来问他“儿臣何罪”的时候,更是一病不起,衰败到连话都说不出了。 养在皇后膝下的太子还算康健,辅政大臣都已经到位,可承天帝仍旧不能安详地走。想要千秋万岁的他哪里甘心将权势让渡出? 在这个时候,宁轻衣送入宫中的大夫替承天帝延续了一段时间,趁这个时候,宁轻衣跟承天帝宣扬“校正医书局”的好,想要借机将它推行到州县。一旦朝廷插手,就意味着校正医书局会被划入府衙,到时候里头的人就不是乡野医者,而是有了切实的名位。 医药是承天帝的救命稻草,他哪能不说好? 宁轻衣心满意足,不管宰臣们议论得如何,这对医药的新政策迟早会成为承天帝的“遗诏”。到时候以先帝为借口,看哪个朝臣要引经据典阻碍,让小皇帝担上不孝的帽子。 病重的承天帝在无数珍贵药物的支撑下也没有活过这一年。 他驾崩得并不突然,留下了一道遗诏。依照惯例,对辅政的朝臣进行了改动。世族、外戚、宗亲、勋贵……是一贯的平衡之道。但承天帝在“宗亲”上犹豫了许久。如今还在人世的宗亲是太。祖、太宗之后,并未出五服,想要争一争还是有可能的。如果将宗亲列入,朝臣被他们说动怎么办?岂不是将权柄授予旁人? 直到此刻,承天帝又开始恨自己没有其它儿子来。 韦昭把握时机,在恰当时候提议道:“陛下以为,清河如何?” 承天帝从没做过类似的考虑,但韦昭的话在他心中扎根。清河是他和皇后的亲生女,且驸马早亡,清河对驸马情深至极不会再嫁,权势仍旧牢牢地握在宁家人手中。再者,太子虽然由皇后抚育,但毕竟不是亲生子,未必能够团结越王府和韦家,如果清河辅政,或许能保江山不落旁支。 于是,在承天帝的遗诏上出现了清河公主宁轻衣的名字。 承天帝原以为身为中书令的崔尚会据理力争,毕竟这是前所未有之事,可崔尚没有。 承天帝不知,崔尚心中悬着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圣人遗诏,如一道惊雷在朝堂炸开。 新帝尚在襁褓,太后垂帘听政是旧制,但公主入朝犹为圣王之制。 只是大行皇帝才驾崩,全国哀悼,新帝于柩前即位,给先帝上尊号,一件又一件事压得朝臣无暇提出抗议。 等这些事情告一段落,已是新年。 承天年号不复启用,如今为新帝建业元年。 御史台的御史话最多,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拿出来当功业,何况是公主入朝?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御史们果真成了出头鸟,道男女同列朝堂不合规矩。 宁轻衣倒也没有搬出先帝的遗诏来,她只是温和一笑,话锋是前所未有的犀利:“那你回家带孩子吧,让夫人来上朝。” 御座上是抱着小皇帝的太后,是清河长公主的生母看不清神色。 向来清正的宰臣老神在地闭眼,仿佛没听见那些话语。 出头的御史心中寒意萦绕,聪明的人从宁轻衣的话语中辨认出另一种意思,心中骤然一凛,天要变了。 第67章 新帝继位,延续的仍旧是先帝时候的政策。 朝堂上的官员几乎没有变动,对于同列朝班的清河长公主,朝臣们也从一开始的不适变成习惯成自然了,反正只有这么一个。况且……这以病弱知名的殿下头脑比那几位死去的亲王要好多了。 平稳半年后,宁轻衣着手推动校正医书局在州县的建设,朝臣们叽叽喳喳的,抗议声一波接一波,无非是钱和人的事。宁轻衣不甚在意这些辩驳的声音,她只是慢条斯理道:“那便依照诸位之意,外任官员不得已就医为名归京。” 朝臣:“……”谁都知道长安的医疗条件比外地好,在外地就任得了病都会想方设法回到京中请名医医治。谁能保证自己以后不外任?况且就算不外任,这事儿传出去,会让在外的官员记恨他们,毕竟这一耽误,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啊。原本还慷慨陈词的朝臣们声音立马小下去了,隐约也明白了,太后与这位殿下同心,而这两位比先帝更为雷厉风行。 公主府上。 裴琢玉也忙得脚不沾地,在那场宫变后,她终于得到宁轻衣的允许出府了,但身后总有人跟着,保证了无数次不会逃出长安,奈何公主就是不信。裴琢玉索性也由她去了。集书馆和学馆中一切照旧,裴琢玉主要忙得还是校正医书局的事。要将这一切推广到州县,得有个具体的章程。京中的校正医书局以修书为要任,但州县那边就不必像京中的这般修缮大部头的医籍药典了,顶多汇聚当地的医方。 “到时候将州县的医学生都并过来,医学教育不能落下,得制定相关的考核措施。《素问》《甲乙》《黄帝针经》等医书,还得熟悉十二经脉、三部九侯、五脏六腑……”裴琢玉拍了拍脑袋,自言自语。 宁轻衣看着她有些好笑,道:“你消停些吧。”她走向裴琢玉,一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反正我是不会让你亲自过去的。” 裴琢玉垂眸凝视着她:“不去呢。”她不入朝,宁轻衣不说,她也知道有一场硬仗要打。朝臣们默认了校正医书局的女官,可一来是先帝遗志,二来则将她们当作宫中那些女医看待,始终视医道为小伎。至于那让女子登科入朝,或许还得用些年份。 “慢慢地润物细无声吧。”宁轻衣笑了笑。尚书省各部都缺钱,她现在入朝辅政,各个都将她当钱袋子,想方设法掏。掏钱倒是可以,只不过如何用却不能全凭借他们说话了,她会安插自己的人进去。譬如工部要钱,她将把卢参玄给放过去了。别跟她说什么不需要女人,既然这样,那也别要女人的钱好了。 至于那些“清贵”,那就抱着一身“清骨”倔下去吧。 建业元年八月。 由庐陵长公主打头,皇室公主、县主们将城外府上庄园中的碾硙尽数拆除,碾硙多年为权贵垄断,使得郑白渠能灌溉的田地从万顷减少至六千,先帝时期,曾有农民聚众毁坏碾硙的事情发生,震动朝廷。可其中利润极大,在朝廷屡下禁令时,仍旧有人伸手,最后先帝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庐陵长公主这一举措倒是博得了极大的声名,可将余下的贵族架在了火上烤。识趣地赶忙自己拆了几座,余下的则是冷眼看着。 那些一身清骨的朝臣惯来喜欢弹劾,可此刻噤声不语,直到宁轻衣嘲弄道:“怎么到这时候不敢言不敢说了?”那帮铮铮铁骨的人才站出来,弹劾和斥责贵族私用碾硙,甚至有人计算出朝廷每年财政损失达七十万贯。 太后顺势用皇帝名义颁旨意,命京兆尹强拆截断水利的碾硙。 王室公卿多少置些庄园,哪能不记恨弹劾他们的臣子?隔三差五互相攻讦,又是一阵鸡飞狗跳。有的事情无人揭露便不管,这一捅出来,只要有罪责在身的,贬官的贬官、外放的外放。 建业二年,山阳大长公主上书,道失踪的次女已寻回。 建业三年,中书令崔尚致仕,挽留不得,加尚书左仆射;下诏越王世子、吏部尚书钱谦接任右相。召昔日被贬谪出京的梁王友韦承归京,为给事中;擢崔恩为中书舍人。 朝臣们心中门儿清,说是不计前嫌起用那几位亲王的旧门客,或许这些人从一开始就是清河的人。知道归知道,朝臣也只敢私底下嘀咕。皇帝尚小,太后、清河长公主是一心的,母女两人权倾朝野。起初还有些人拿“妇人干政”说事,但随着朝臣的更换,那些声音也渐渐地消失了。这说了压根没有好下场,哪能逞一时口舌之快,害了自己的前程? 对辅政长公主有巴结的,自然也有记恨的。 人心蠢蠢欲动,到了建业五年的时候,有的人已经藏不住那些不甘心了。 裴琢玉在集书馆时候便被一个陌生人不小心撞到,手中多了张不知来历的笺纸。 “娘子清白人家出身,纵失落多年,仍为侯府千金。集书馆中小娘子多为长主臂膀,唯娘子行走于阎闾之间,为微末小医,不免惹人耻笑。再者长主以娘子为禁脔,为裴治替身,不顾人伦纲常,娘子甘心如此吗?” 裴琢玉:“……”近年来,她跟宁轻衣的关系没有遮掩,议论声偶尔有些,可她们都不甚在意。此刻看到这封不知来历的手书,裴琢玉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回到了公主府中,她便将东西递给宁轻衣。 宁轻衣扑哧笑了一声,伸手圈住裴琢玉,调笑道:“琢玉甘心吗?” 裴琢玉笑了笑,道:“要去接触吗?”对方轻贱医者,又觉得她和宁轻衣间不可能有真心,认为她抑郁不得志。 “用不着。”宁轻衣才不想裴琢玉去沾那些人,她道,“暗中有人跟着呢。” 裴琢玉闻言瞥了宁轻衣一眼,轻轻道:“还有啊?” 宁轻衣狡辩:“明跟暗跟不都一样吗?” 裴琢玉无奈,扶了扶额说:“殿下说得是。”几年前用力想,什么都不记不清。等到慢慢放下的时候,尘封的记忆终于像潮水般涌来了。可如今的幸福足以磨灭当年的不痛快,忘和逃都不是放下,如流水过心不留痕才是真的释怀。 宁轻衣埋在裴琢玉的肩窝,软声道:“我只是怕你离开。” 万一有不长眼的要暗中使坏呢? 这送信的人很快就有了结果,以为在集书馆无人处就真的无人了吗?顺蔓摸瓜,扒拉出了主使——被边缘化的宗亲。 如此结果宁轻衣是一点都不意外,处置的手段也简单,把身上不干净的地方扒一通,就有足够的理由外放了。 只是这回,小皇帝出来求情了。 几岁大的人哪里知道朝政事?无非是与那些叔伯接触过,被人教会了“挽留”。 小皇帝的求情自然是没有用处的。 “是时候了。”太后韦昭对着宁轻衣说。 建业五年,秋。 一道惊雷将那原本就暗潮涌动的朝堂打得彻底失了平静。 小皇帝生母钟慧慧因刺杀皇帝被处死,钟家人也被牵连。 谁也没想到,当初失踪的钟四郎会在这个时候上京,上书说昔日钟慧慧所产为女,而小皇子,是从外头抱来暗中调换的! 第57章 女帝临朝 小皇帝不是先帝的血脉?他其实是民间抱养的?朝臣们被钟四郎的消息打得头晕目眩,惶恐到了顶点。其中一些人很是恼恨钟四郎,管它真假,只要不说不就没人知道了吗?现在一切都捅了出来,哪能不严查到底?到时候朝中又会掀起什么样的动乱?混淆皇室血脉,何其大胆! 关乎皇室正统,政事堂中的宰臣们也没有胆量说什么,只将消息递到太后的手中。而太后呢,自然是无比震怒,下令严查此事,将当年伺候钟慧慧的宫女、太监,以及接生的大夫全都找出来拷问。只是多年过去了,告老的告老、离宫的离宫,没剩下几个人了。 原先心思蠢蠢欲动的一帮人中,其实就有宗室的身影。他们的计划是借着小皇帝来抗衡皇太后和清河长公主,可皇帝还太小,只能徐徐图之。但现在,钟四郎上书带来一个极好的机会,如果小皇帝并非先帝血脉,那他是没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的。承天帝膝下的皇子已经死绝,大宗嫡脉其实是绝嗣了!到时候必定从祖、宗之后中择选新君!这就意味着他们这些宗亲有机会争一争皇位了。 于是,那先前捧着小皇帝的宗亲,没一个站出来替小皇帝做主。 小皇帝终日惶惑不安,被困在深宫中,连朝会都没有露脸。 这场席卷上下的风暴约莫持续了半个月才停,根据钟四郎和昔日宫人、大夫们的指认,小皇帝并非先帝血脉,而是钟慧慧用瞒天过海之计从农家抱来交换的小子!而原先的“公主”,已经夭亡。如此结果,朝中一片哗然。 小皇帝既非先帝血脉,那这皇位也轮不到他来坐了。 在结果出来后,小皇帝头一回在群臣跟前露脸。他耷拉着脑袋、面色惨白,再不懂事,听到这个结果,也知道下场是什么了,他浑身颤抖,眼中满是对死亡的恐惧。 第68章 还没等他坐到往常的御座上,便被一侧的近侍抱了下来。近侍盯着他,道:“此处非尔当坐。” 韦昭扶着脑袋,叹气道:“稚子何辜?虽非圣人血脉,可毕竟是在宫中养大。” 朝臣们面色惨白。 谁关心小皇子最后的下场了?最大的问题是,他没有资格当皇帝了,那轮到谁?难不成皇位一直空缺吗?先帝将自己的皇子杀得一个不剩,而那些皇子虽然成亲,可膝下没有一个儿子。当初被废为庶人的太子倒是有,可惜圣人无情,直接将人流放三千里,稚子夭折。这一脉无后,就只能从太。祖、太宗后嗣中寻找合适的了? “帝位空悬,恐天下不得安。请太后择祖宗之后,为先帝嗣,以慰先帝在天之灵!”一位先帝朝的老臣出列。 韦昭似笑非笑地望着下方挺直背脊的朝臣。 朝臣很是安静,数息后才有几道稀稀落落的附和声响起。那老臣抬眸看同僚,有人神色茫然惶惑,有人面色晦暗难辨。政事堂的宰臣们,不管是左相右相,还是戴参知政事衔的品官们,都没有出声。 宰臣为何不急?难不成早已经有人选?老臣心中一沉,整个人如置身冰窟中。 良久后,钱谦朝着神色从容的宁轻衣一拜,道:“殿下为先帝嫡女,宽和慈惠,幼有明德,当继大统。”他这一出声,梁国公韦安国、左相魏再思、代国公窦道宗等人不再沉默,而是高声附和。中书舍人、黄门侍郎也紧随着劝进。 自清河长公主得圣人辅政遗诏,在朝中已经数年,其权柄和手腕,朝臣们都看在眼中。但对于许多人来说,长公主顶多走到这一步,等到小皇子长大成人后,还是得归政给皇帝的。可谁能想到小皇帝根本就不是圣人的血脉!而在这个时候,清河长公主要往前迈出那么一步……还真是势不可挡!五年,不,根本不是五年,恐怕皇太后一直在给她铺路,当初那几位皇子斗红了眼,谁能想到一位公主在暗中窥伺。 宰臣们早向长公主投诚,一些来自宗室的微弱反对声在如潮水的声浪中被淹没,只能够无力地跪下,一起附和山呼海啸似的大响。 建业五年,清河长公主宁轻衣在朝臣的拥戴中嗣天子位,复用先帝年号,改建业为承天旧年。 翌年,改元至圣,是为至圣元年。 宁轻衣把持权柄数年,与其说是小皇帝的政策,倒不如说是太后与她的,故而在登基后,朝政仍旧平稳运行,没有掀起极大的动荡。朝臣们也没有自己想象得不适,毕竟宁轻衣先前便已经来上朝了,只不过如今坐的是让人更得仰望的位置。 小乱子也有,一些在外地任官的宗亲就很不服,忽然间打起来小皇帝的旗号,不承认小皇帝非先帝之后,只道是奸人弄权,要清君侧。可民间爱太平,百姓们哪里肯为权贵的“富贵”献身?宁轻衣命钱白泽领兵前去平叛,不到两个月就将乱臣贼子缉拿归京斩首。宁轻衣顺势给钱白泽封赏官爵,班列朝堂。 她有功在身,朝臣们自然无言。 可有一就有二,宁轻衣陆续请山阳大长公主入朝听政,毕竟之前已经有了长公主干政的先例。在朝臣们不那么有力的抗议中,甚至连不学无术的庐陵长公主、尚未成年的平阳长公主都位列朝班。 跟朝臣们共事几年,宁轻衣知道这是朝臣们能够接受的极限,便没有继续推行下一步。 但这并不意味着,日后不能继续了,等到朝臣们习惯后,迟早会开女子科举,如今只能暂时在集书馆同题同卷考核。 政局平稳,朝臣们的主意当然就打到了后宫上。 女帝做公主时候,驸马裴治便已经身死。公主可以为驸马守节,而圣人却得为江山留后。于是一个个打起主意,将家中俊逸出尘的郎子推了出来,想去竞争皇夫。 “圣人继位后,未封裴驸马。深情不过如此,极有可能是个幌子。如果当时公主再嫁,先帝未必愿意让那时的公主辅政。”私底下凑在一起的朝臣嘀嘀咕咕的,对自己的判断信誓旦旦。 “那裴娘子怎么回事?圣人可是一继位就将她召入宫中。”有人问道。这些年谁不知道圣人和裴琢玉的关系啊,这肖似驸马的小娘子和公主恩爱缠绵,甚至被好事者搬上了戏台,传唱公主对裴驸马情深义重。这段风月事有人夸,也有人替裴琢玉叫屈,反倒很少人在意两人都是女子了。 “她跟着圣人多年,自然是她的得力助手。”又有人道。做本朝公主的驸马是件倒霉的事,就没几个有好下场的。但“皇夫”十分有吸引力,一想到未来的后嗣极有可能成为江山主人,谁不浑身血液激涌? 上行的文书被扣住也无妨,在圣人视朝的时候,朝臣们也很畅所欲言。 借由死去的裴驸马开头,徐徐地切入,建议圣人早立皇夫。 可提议的朝臣怎么都没想到,第一步就卡住了。 宁轻衣笑吟吟道:“谁说驸马死了?” 在风浪中苦苦挣扎数年的朝臣都麻木了。 裴治没死?那在哪里?怎么还不现身?稍微机灵些的朝臣思绪一转,想到外头的传唱的感人肺腑的缠绵风月事,忽地打了个激灵。 天底下哪有那么肖似的人?难道是——她?! 宁轻衣将裴琢玉的身世娓娓道来,裴家双生子,因着裴家人的喜好,将她充作男儿养。 朝臣第一个念头是欺君——可现在的君是昔日的清河公主,她难道会不知道驸马的性别吗?哪里算得上欺君?欺先帝?但圣人和太后一口咬定先帝也知情,他们有什么办法,难道去黄泉路上找先帝一问究竟吗? 至于拿后嗣说事的,宁轻衣轻飘飘道:“先帝有后尚在,还怕无人嗣位吗?”是了,清河长公主都有资格继承大统,那余下的几位自然也有。庐陵长公主扶不起来,可平阳长公主从小养在皇后膝下,又早早追随着圣人处理政事,圣人分明有意培养她! 眼下这位雷霆手段,软硬不吃,只能徐徐图之了。 宁轻衣倒是不在意这些人的闲言语,母亲那关过了就好,朝臣这边谁管他们,他们要念叨就继续好了,反正也不能真的逼迫得了她。 深夜的宫中,灯火荧荧。 裴琢玉在罗列未来的计划。 她不想去上朝,没事就往太医署和秘书省那边跑,可朝中发生的大小事,宁轻衣都不会瞒她。 “朝臣又苦苦相逼了吗?”裴琢玉抬眸凝视着宁轻衣。 宁轻衣哂笑一声,道:“我看戏台那边就得他们上去唱大戏。迟早教她们说不上话。” 裴琢玉点头,说:“集书馆那边杜娘子她们的文章混到贡举学子的试卷中,无法分辨了。” 宁轻衣眸光粲然:“你这主意好。”到时候将名字一糊,谁被选为进士,凭借的就是真才实学了。 裴琢玉莞尔道:“还得从长计议。” 宁轻衣说:“我省得。”这除非开恩科,要不然离举子入长安,还有几个月呢。她揽着裴琢玉埋在她肩头,“十年后,她们必定能独当一面,到时候我们就出游。” 裴琢玉眸光温和。 她已不在意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 “你是不是觉得十年太长了?”宁轻衣屏息,直勾勾地凝视着裴琢玉。 “不长。”裴琢玉拥着她道,“只要能在你身边,多少年都不算长。” 类似的承诺宁轻衣听得也多,她埋在裴琢玉的怀中笑。半晌后抬眸看裴琢玉,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搭在剑架上的枷锁上。 宫中不缺什么,登基后其实不需要旧物。但那宁轻衣当初命人打造的锁链,就那么搬过来,堂而皇之地摆在寝殿里。 “勤擦拭、勤打磨,没生锈呢。”宁轻衣眨了眨眼,笑道。 裴琢玉:“……” 宁轻衣点着她的胸口:“让你时时回想旧事。”想了想,她又道,“的确不太雅观,你等着,换一个。” 翌日,剑架和枷锁便被人抬下去了。 半个月后,宁轻衣兴致勃勃地捧着一个精雕细琢的盒子,对她说打开。 裴琢玉依言而行,一串如银鳞闪烁的波光在眼前潋滟生辉。 是一条很长的细链子,挂着银铃,一碰触便是叮铃叮铃的脆响。 裴琢玉面上蒙着一层薄红,低语道:“陛下是不是还要找根蒙眼的缎带来呢?” 宁轻衣手搭在裴琢玉的腰带上:“这如何?” 裴琢玉眨了眨眼,抱着宁轻衣入锦幄。 夜深月明,风动锒铛。 第58章 春风得意 至圣三年十月,麻衣如雪。 只是较往年不同,今岁贡举不分男女皆可报名。 来自外地州县的赶考娘子们不多,但长安、洛阳之地富庶人家识文断字的娘子们却不想放过这个能改变一生命运的机会。 士子们有些抱怨声,但不敢大放厥词。说起来还跟去年的贡举有关。集书馆是圣人在公主府时候培养的力量,其中郑澹容、杜佩兰等人早就被选入宫中做女官。 第69章 她们离开后,集书馆也没有变得空荡,只是一代新人换旧人,昭文寺学馆中的小孩长大了,如今打头的,就是大长公主府上的小县主崔萦。她们入学的时候年龄尚小,可这么一来,对时文和贡举了解更深,还能从宫中得到一手资料,得知政治动向,对起策文来,精准老辣。 集书馆中的考核和贡举相同,可往常都是各管各的,集书馆文章不用评名次,只需要上呈给圣人浏览,哪想到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这一批出自小娘子之手的卷子混入贡举卷子里,而恰好这一年开始卷子糊名。主持贡举的照旧批阅,可没*想到上呈到圣人御案,揭名一看,二十三名新进士中,有四人是集书馆的小娘子。 这件事动静可不小,朝臣们无法再拿才学说事,毕竟文章是他们评点出来的,样样都满意,唯一觉得不妥当的,就是对方都是小娘子。但顶上坐着的那位也是女人呢,还有位列朝班的长公主们在,谁敢直接说女人不配?只能拿不符合规矩来据理力争了。毕竟那几位小娘子的卷子是不小心混进来的,不像士人那般经过州县的推举。连名都没有报,哪能直接录名? 如此,圣人不好将她们点为进士了,可朝臣们也没松一口气。因为他们只是权宜之计,那番话算起来其实也是破绽百出的。集书馆并非官衙,可圣人对其中人的要求不比对官衙低。圣人尚在公主府时候,就已经有所图谋。 果不其然,宁轻衣凝视着朝臣,云淡风轻地说,来年贡举改变标准,也准女人来科考。朝臣们面面相觑,劝阻也没有效用,更何况宰臣们也不是一条心,近些年提拔上来的,对圣人的话十分认可,尤其是越王府那边,简直是不遗余力地推行。 事情藏不住,宁轻衣也无意要藏,小娘子的本事还得让旁人知道。于是,这群小娘子们虽然没在朝堂列名,可出入都有人戏称她们为“白衣进士”,文章也通过集书馆刻印发行,又通过商队和戏班送往州县。 最后,宁轻衣正式下诏,至圣三年的贡举,允许女人来参加。至于能够走到哪一步,就看她们自己的本事了。世道如此,同样的结果,她们不得不付出百倍的汗水。但只要她们走出了这条通坦的大道,后来之人便能蒙受恩泽。 集书馆中。 崔萦和崔离都在浏览文章。 崔尚在前年病逝,崔家直接越过浑浑噩噩的崔博文,由其长子崔休当家。崔休是靠进士入仕途,而崔让……他对读书当官都没有兴趣,仍旧过他的逍遥日子,两兄弟一直住在崔府中。 崔萦则是在山阳大长公主府上住。 大长公主极为疼爱幼女,依照公主府的权势,她根本不用走贡举这条路。 也有人问了崔萦:“娘子是大长公主爱女,又与圣人、裴娘子有旧,想要一个官职何其轻松,何必如此呢?” 崔萦理所当然地说:“我是大长公主之女,更应该做一个典范。”她的身份让她走在前头可以少去许多谩骂声,不必像贫者、困者那般受辱。越是如此,她越应该踏上那一条路。虽然圣人身体早就在裴裴调理下大好了,但幼时印象留着呢,她们努力一点,圣人和裴裴也轻松些。 过去贡举有考功员外郎主持的,但至圣年间,贡举从吏部转移到了礼部,由宰臣加知贡举头衔,主管贡举事,旁人也插不了手。各州县送来长安的小娘子数目其实不及士人,但至少这条路对她们来说不再闭塞。 宫中,裴琢玉与宁轻衣对坐下棋,指尖摩挲着黑子,眼前着身陷重围,她索性手一松,啪嗒一声响,棋子落回了盒中。 “往岁只录二十几人,就算稍微放宽要求,也不会有太多。从州县千里迢迢来长安参与贡举的小娘子,家中未必还愿意给她们第二次机会了。” 工部那边在卢参玄的指导下,改进了印刷术和纸张,使得书价降下许多,但想要谋仕途不是认识几个字就可以的,必定是长久地投入。来长安参加贡举的娘子大致都出身士人家庭或者富户,但这些人的“开明”也是有限度的,给女儿的必定不如儿子多。倒是那些死了夫婿的妇人可以当家做主,来尝试一次。 “人在长安,总比在家里自由,回与不回,选择也多了。”宁轻衣道。如果是在家宅中,可能直接被禁足,但人在长安,家中带来的压迫到底没那么让人窒息。抬手让人将棋盘撤下,她道,“但如何保障她们的自由呢?” 长安物价可不比穷乡僻壤,居之不易,家中完全可以用钱财来做要挟。 “金花帖未必人人都能得。”裴琢玉想了一会儿,温声道,“集书馆中需要刻印的书需要人来校对,到时候可以请她们来。再不济,也能够到昭文寺学馆中做讲师。”集书馆之名想必士人们都知道了,但小娘子们比起厚脸皮的士人们更容易情怯,生活使然,但毕竟不好。 宁轻衣扬眉,莞尔一笑道:“让平阳和阿萦她们一起去做。” 这是开天辟地般的创举,可录取人数摆在那里,注定能够抵达顶峰的也只有寥寥数人。 此番来京一趟,要教她们知道前路坦荡,有万千气象,而不是在挫折中失去对未来的信心。 至少来过一次,就算不能真如愿踏上仕途,也能领教其它行当的好,而不是在宅院中将自己的一生都蹉跎了。 二月下旬放榜,曲江梅花冲寒而放。 春榜之后,进士宴集极多,曲江亦是十分热闹,车马往来不绝。紫云楼上,宁轻衣与裴琢玉倚栏而观,长安春色入眼,烟光灿烂。 曲江大宴后,又有杏园宴。 杏园在曲江西北,与慈恩寺南北相望,往年杏园宴都要在同科进士中选两个年少俊彦骑马游街,遍访名园采摘名花,时人谓之“探花”,而这两人便是两街探花使。今岁进士与往年不同,录取的名额也较去岁更多。三十二中有八位是小娘子,士人想要独占探花风光,几乎是不可能。只能推举一男一女,互相较量。士人们已经在心底开始暗自绞劲,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他们不能如意。 崔萦是裴琢玉她们精心培养的,也在八人之中。她在众目睽睽中翻身上马,持着金鞭,端是年少风流。至于另一位——没等那群瞠目结舌的士人反应过来,又有一位二十出头的小娘子上了骏马,朝着崔萦抛了个眼神,道:“走!” 这两街探花使都是小娘子?新科进士先是一怔,继而想要一个“公道”,毕竟再怎么样,也得一男一女吧?现在跟预先商议的情况不一样啊!可宫人以及大长公主府上跟着崔萦来的人笑吟吟地一拦,温声道:“春光如此,诸君何不饮酒赋诗?” 话说到这份上,进士们哪能再说什么?没看到知贡举的座主都没开口吗?规矩是规矩,但规矩是死的,大长公主可是活的。想来是宫中的主意。杏园行饮是件风光事情,哪能真闹起来讨人嫌? 探花游街,长安名园都特地开放。 红柳绿烟,春风相和。 往岁年少俊彦便有长安女子抛花相赠,如今崔萦她们更是得了满怀春色,衣上留香。 过去仕女们只是借机相看夫郎,可如今这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春风得意,未来有可能是属于她们自己的,哪能不心怀振奋? 探花使风流年少,是她们的未来。 杏园宴时,宁轻衣和裴琢玉又悄悄地出了宫。 满目琳琅胜景,足以宽慰心怀。 宁轻衣凝眸望着裴琢玉,笑吟吟道:“深紫浓香三百朵,不知哪朵为我开呢?” 裴琢玉故意道:“等阿萦送来。” 宁轻衣横了她一眼。 裴琢玉俯身亲了亲宁轻衣的唇角,俯身说:“稍待。” 她随即起身,在池边折来一枝春色,别在宁轻衣的鬓边。 “阿萦要骑马走遍长安呢,你倒是省力了,伸手这么一摘,便春色在指尖。”宁轻衣的手搭在裴琢玉的肩膀上。 裴琢玉故作沉思,问道:“那我也要学阿萦她们,骑马长安名园一日游吗?现在处处名园开放,倒是可以一趁东风呢。只是偌大的长安城,只说大的,便有数十呢,再算上些小的,得到黄昏了。” 宁轻衣瞪她:“你要将我独自仍在这儿吗?你敢!” 裴琢玉笑道:“不敢。”她微微地眯起来,看亭边的春色,伸手勾住了宁轻衣的腰。黏在一起的时间多,可似乎怎么样都不够。 管它什么长安名园,什么牡丹芍药,她不用检点花丛,摘下来别在宁轻衣鬓边的便是最好。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