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女就那么香吗》 第1章 [gl百合] 《直女就那么香吗作者:何仙咕【完结】 简介: #田园日常,乡村爱情 又名《荷塘月色》 情场失意,事业崩溃,沈新月累觉不爱,打包行李回老家,破房子捯饬捯饬准备开客栈,平静度过下半生。 到家第一天,屋里水管爆了,外婆努嘴,“隔壁找江师傅。” 江师傅来的时候给她发了根烟,沈新月谢绝,江师傅顺手扔进垃圾桶,“我也不抽,做泥瓦的小曹给的。” 江有盈看起来确实是会抽烟的那种女人,穿一身蓝白格棉布衬衫,袖子挽到肘部,长发随意盘在脑后,额前自然垂下一缕,遮挡了那双泠泠的眼。 开五金店,也做建材生意,会修家里的所有,江有盈强大、冷静,不失温柔,有时还挺幽默。 可惜是直女。 倒也没什么可惜的,沈新月告诫自己,别在女人身上栽跟头了。 江有盈也专门强调过,她“特别洁身自好”。 * 转折是酒。 酒这东西确实误事,也让沈新月看到女强人柔软的一面。 江有盈会紧张,会求饶,会哭,那双生活中精通一切的手,也有茫然无措的时候,如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指骨缠绕着她的长发。 不可避免沉沦时,某天江有盈上初中的女儿突然出现在眼前,发出灵魂三联问:“你是谁?怎么在我妈房里?你们什么关系?” 沈新月电联挚友,寻求解法。对方恨铁不成钢,“直女就那么香吗?拜托你清醒一点!” 冷静下来,沈新月回味,“确实还怪、怪香的。” * 总觉得开始不够正式,沈新月精心准备了一场告白仪式,谁知人家翻脸不认人,一句“不合适”,撂下满桌鲜花蛋糕,转身潇洒走人。 被直女睡被直女甩是我的命运我了解,沈新月“哈哈”一笑,“没关系。”我习惯了。 沈新月这人确实挺豁达,前任分手还可以做朋友,生活逐渐步入正轨,邀请朋友们来玩,一张烈焰红唇贴近她耳根,问这匹好马,“要不要尝一口回头草。” “麻烦让让。”江师傅提着扳手过来插队,“检查水管。” #江师傅丧偶多年 #年龄30+ 内容标签:年下 近水楼台 田园 甜文 日常 主角:沈新月、江有盈 配角:扳手铁钳 其它:沈新月,江有盈 一句话简介:情迷俏寡妇 立意:以实待人,非惟益人,益已尤人 第1章 今日立春。 出发前是凌晨,沈新月坐在火车站候车大厅时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翻篇了。 人生踏入新征程,从前的那个自己不要了,她将破茧重生,脱胎换骨。 一下火车,发现钱包被偷。 钱包里是她仅有的两千块钱现金,走的时候前女友专门取给她的。 她银行卡被冻结,各种网络支付手段受限,电子货币时代,几年没摸到过真钱,当时还有点不习惯,说“感觉好陌生啊”。 一语成谶,眼下她的钱真的跟她形同陌路,这满大街人来人往,揣在不知道谁兜里。 说不要的是从前的自己,不是钱! 要搁去年这个时候,两千块对沈新月来说不过是毛毛雨。 一顿饭钱、酒钱,几条烟钱,动动手指,面容“叮”一声,眨眨眼就花出去。 现在是她浑身上下全部家当。 唯一共同点,是眨眼。 眨眼就没了。 更要命,她下火车的时候根本没发现这事。 路口打车,跟司机师傅掰头半天,终于商量好价钱回村,快到收费站,师傅说加油站加个气,她去便利店买水的时候才发现钱包失踪。 沈新月以前喜欢在外面装大款,姐姐妹妹的,都习惯从她身上顺点什么走,做老赖有一阵,起初也不习惯,但实在架不住荷包空空,现在要她把脸抹了揣兜里求人,也不难。 水已经喝了大半,她说:“您好,请问这个可以送我吗?” 店里收银抬头看她。 “是这样的,我现在是一名失信被执行人员,就是你们俗称的老赖。我银行卡被冻结,手机支付不了,当然就算可以支付我也没钱,但我有现金,可我刚才发现钱包好像被偷了,应该是在火车上我睡着的时候……” 她说的都是真事,言辞恳切,表情真挚,但因语速太过流利,一点丢钱包的惊慌失措感也没有,使人疑心。 骗子吧。 看她穿着又不像。 早春天气,利索棕色小皮衣,牛仔裤搭一双长筒靴,黑框墨镜,毛茸茸的豹纹鲨鱼夹随意将长发抓起,肩上挎个亮皮小包,人细细直直的一条,又精神又漂亮…… 更像骗子了怎么回事,还是那种可以骗到你倾家荡产,气到连夜做一百页pdf文件的高级杀猪盘。 收银是个看着四十出头的大姨,把她从上到下扫了好几遍。 “三块都没有?” 沈新月低头看了眼,她真讲究,都成老赖了,还喝的水中贵族。 “对不起,我应该拿两块那个。” 钱没有,她刚才排队等结账的时候找遍了。 “一分没有。” 她理直气壮站在那,理所当然觉得会有人站出来帮她。 沈新月一直是个挺大方的人,借钱给朋友做生意,资助小孩上学,救助流浪猫狗,蚂蚁森林里还种了五棵梭梭树。 也没刻意去做,多是机缘巧合,顺手就给办了,反正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做善事有福报吧,沈新月后面站出来个年轻女孩,越过她走到收银面前,“我帮她给。” “谢谢谢谢。”沈新月双手合十,感激不尽,“要不加个联系方式,我回头把钱转给您。” “不用。”对方摆手。 沈新月把包上挂的小财神摘下来递过去,“那这个送您,祝您心想事成,财运亨通。” 对方接过,冲她笑一下,“借你吉言。” 看! 沈新月走出便利店,天气晴朗,阳光明媚,身无分文有什么大不了! 经历过员工拉横幅讨薪,银行上门催债,法院起诉,律师谈判等等一系列后,这世上的事,除了死,都没什么大不了。 回到车上,她留了个心眼,没说钱包的事,车加够气继续上路,期间她一直在努力尝试联系外婆。 老太太一个人住在古村里的老房子,她妈原本是给买了个老人机的,但老太太经常忘充电。 后来换了座机,仍十打九不通。 昨晚在火车上,老太太主动回电,两人还驴唇不对马嘴聊了几句,现在直接断线,说无法接通。 不慌,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沈新月双手抱胸,闭目养神。为省钱买的硬座票,一路屁股都坐瘪了,现在好,省下的钱全拿给别人享受。 所以人生呐,还是得及时行乐。 心里乱七八糟一堆感慨,她后来昏昏沉沉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混沌中耳边“砰”一声巨响,车身摇晃几下,她猛地睁开眼,身体失重的瞬间被后排安全带狠狠拽回来。 有十几秒,沈新月惊恐睁大眼,一句话说不出来。 她真以为自己死了。 前排司机狂喷脏话,她回过神,几个模糊的字眼中分辨出,似乎路上有铁钉扎破了车胎才导致这场事故。 迅速有了反应,解开安全带,沈新月拉开车门跳下去。 一脚踩空,跌进泥地。 “沼泽!沼泽!” 她惊慌失措,挥动四肢乱刨,连喊带叫,“救命啊,救救我!” 一抬头,面前站个黝黑的老汉,长裤挽到膝盖,半截小腿陷泡在泥水中,手里攥一把青翠的秧苗。 老汉铁钳一般的手掌掐住她胳膊,把她提起来拽到马路边。 晴空如洗,丝缕云絮也瞧不见,远山苍翠,近处农人忙耕,几棵老树长在田坎边,白的粉的花艳艳。 二月间,好春光。 显得田里那辆出租车特别扎眼。 沈新月长靴进了水,半边身子被泥染,司机从车上下来,她身边走过,叉腰左转右转,想找到罪魁祸首。 真有人捣乱,修车铺子应该就在不远处。 左边是水田,右边也是水田。 前方是笔直的沥青路,还有水田,身后也是路,以及水田。 他认命了,路边一坐,联系道路救援公司叫拖车。 “你把车钱给我,还有过路费,现在这个情况不用我多说,剩下的路你自己想办法走吧。” 沈新月一直是个诚实的人。 “我没有钱。” 司机师傅扭头看向她,目光满是惊疑。 她急忙跳起,“你听我解释!” 沈新月把便利店里那番话重复了一遍。 “我寻思着,等到家找外婆要钱付你车费的。” 第2章 可…… 她环顾,四处都是水田,她的家在哪里。 试图安抚,她紧接着道:“我开公司倒闭,被员工追债,好不容易凑钱支付了薪水,房贷逾期,房子被法院收走,无家可归上征信黑名单,转了三趟绿皮火车才回到老家,结果下车就发现钱包被偷,现在好狼狈坐在路边,是不是比你惨多了。” 司机师傅面无表情看着她,“关我什么事。” “我只是希望你能开心一点,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沈新月两根食指虚点在唇边,勾画上扬,“笑一笑,没什么大不了。” 司机师傅说:“我要钱。” 沈新月想了想,去摘脖子上的项链,“这个送你,铂金的,你有老婆吗?” “没有。”他回答。 好吧。 沈新月把项链戴回去,“其实铂金也值点钱。” 他说:“我要现金。” 沈新月不知道该拿什么抵债了,手机是不可能的,她还得联系外婆。保险柜里的黄金首饰,早就典当还债。 老话说虱子多了不怕痒,但眼下这种局面,她心里还真有点过意不去。 两人坐在路边,望天发呆。 江有盈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老远就“突突突”,开一辆大红色电三轮,戴草帽,蓝白的衬衫鼓起,额角一缕碎发飞扬在风中,从旁经过时漫不经心投来一瞥,细而长的眼天生看谁都不惯。 视线跟随,沈新月脖子扭到底了,身子拧过去。 那辆红色电三轮停在路边,然后开始倒车。 沈新月站起来拍拍屁股,摸到一手的稀泥。 穿蓝白格棉布衬衫戴草帽的女人四肢修长,优越舞者比例,气质也如同一位清冷脱俗的文艺工作者。 走近,沈新月看清她帽檐下的脸。 浓眉,眼皮薄薄,内双压得睫毛低低往下走,看人有点提不起精神的样子,鼻梁窄高,唇峰清晰,略带攻击性。 整张脸瘦瘦窄窄,是有点寡相的女人,一种死老公的美。 她皱眉思索,片刻后启唇。 “娇嘟嘟。” 沈新月跳起,“你怎么知道我小名!” 她没回,撩起眼皮大致一扫,眼下情况了然,只问:“行李呢。” “你们认识?” 司机起身踩灭烟头,“太好了,她没钱付车费,说钱包被偷,你替她给吧。” 这是外婆派来接她的?沈新月踌躇间,司机回车上取她的行李箱,还有点拎不动,叫了旁边老汉帮忙。 三十四寸超大行李箱,大腿高,差不多一人重,死老公女人单手接过,推行至电三轮边,弯腰双手提起,一股巧劲儿给悠上去。 她回到田坎边,利索扫码付款,草帽半遮着脸,沈新月只看到个下巴尖,日光下斜划出一道雪白的线。 “走。” 沈新月两边来回看,“一开始确实说的二百,可还没到地方呢,姐你怎么都不杀杀价。” 死老公女人坐上电三轮,“那是你的钱,不是我的钱。” 沈新月愣了下,本能答:“我没钱。” 她回头,脸抬高,样子拽得,“你不会以为不用还了吧。” 知道她小名,大马路上把她认出来,必然跟她关系匪浅。 可沈新月一点印象也没有,“您贵姓。” 对面理都不理,“赶紧上车。” 沈新月挨去她身边,她摘了手套,细长手指点戳在人肩窝,“后边去。” “后面怎么坐嘛!”沈新月跺脚。 “撒娇也没用。”她慢条斯理,劳保手套戴出来一股烹人大师汉尼拔味道。 后面车斗没遮阳,沈新月拽了下她衣角,“姐姐——” 也知道自己屁股沾了泥,“我到时候给你擦干净不就好了。” 对面眉头一拧,“果然。” “果然什么?”沈新月好奇追问。 “你外婆说你是女同性恋。” 她一本正经,“保持距离,不要喜欢上我。” “哈?”白眼翻上天,沈新月扭屁股就走。 神经! 第2章 谁喜欢你啊。 我真服了。 “姐姐。”沈新月手撑在电三轮前面雨棚支架,好无奈,“我是喜欢女人,但不代表我喜欢所有女人,这世上那么多人,我见一个爱一个,爱得过来吗?您多虑了,真的。” 她靠坐在电三轮驾驶位,比人矮了大半截,摘去草帽整张脸露出,素净的,衬衫里面是件白色小背心,颈细长,没有配饰。 “那你一直盯着我看。” 不是调情,她声线平直,面上情绪淡淡,简单陈述事实。 “你开车过来,我想搭车,我看车的同时,当然也得看你。” 沈新月耸了下肩,摊手。蓝色清新,她发顶微乱,皮肤很白,脸颊有淡淡小块晒斑,像一片光影舞弄的雪地。 她笑了,眼半眯,音色变得甘润,“我说的是现在。” “现在咋了?”沈新月疑惑眨眼。 “你说呢。”她手指敲击车把,歪了下头,饶有兴味勾起嘴角。 哦!沈新月后知后觉。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眼前只有你一个,我跟你说话当然得看着你,不然多没礼貌,我总不能把眼睛抠出来看自己吧……” “好了。”她抬手打断,“不要再说了,后边去。” “我只是怕你误会。”沈新月不再坚持,准备爬上车斗。 “理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说。 沈新月真服了,怎么有人能自恋成这样啊。 谁知她下半句紧跟,“我也挺愿意看你的,你长得像一个钱包。” 沈新月一条腿挂在后车斗围栏,一条腿踩地,卡那了。 什么形容? 以前也有人说她是钱包,是“是”,不是“像”。 骂她蠢,散财女那意思。她心里门清但嘴上不说什么,开心就好。钱而已。 后来出事,一帮王八蛋,连夜扛着飞机跑,生怕跟她扯上关系。 无所谓,沈新月清空通讯录列表,真正爱她的人,会选择重新添加好友。比如银行催收。 “我现在是个空钱包。”沈新月没好气。 “确实。”对面点头。 “你说我脑袋空空吗?”沈新月跳下地,重新站到她面前。 她微挑眉,“本来没往那方面想,你这么一说……” 不是,等等。 沈新月捂住自己一只眼睛,缓了几秒。 “姐姐,好姐姐。我不知道是不是外婆让你来接我的,还是在路上碰见,你好心决定载我一程,我真的感谢,万分感谢,但你干嘛老欺负我呢?我又没惹你。” “你没见过钱包吗?” 她不慌不忙解释,“陈列在商场专柜,几个大写字母组成的奢侈品牌,在明亮的灯光下,一尘不染,走线整齐,用料考究还是手工制作。你给我的感觉,就是我描述的这样一个钱包。” 什么意思,夸我呐。沈新月撩了把额前的碎刘海,低头,墨镜耷拉到鼻梁,两只黑眼珠躲在后面呆呆往上看。 她继续慢条斯理,“你说你没钱,连车费都付不起,可不就是空钱包。” “我这番话,有什么问题。”她笑眯眯的。 没问题,特别好。沈新月尴尬抓脸,转移话题,“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随即自报家门,“新月就是初一的月亮,我是初一晚上生的,我外婆说她从产房出来,站在医院走廊透气,看见窗外一轮弯月,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江有盈。”她回答说:“跟你恰恰相反,我是一轮满月。” 她姓江,没说后面是哪两个字,但沈新月一下就知道了。 新月,有盈。 “真有趣!”沈新月合掌,“真巧。” “你也很有趣。”江有盈夸她。 紧接着话锋一转,“至于刚才说的‘喜欢’,一个小幽默,送给你。” 沈新月配合“哈哈”几声,幽默,真幽默。 江有盈坐直身体,面向前方,“上路了。” “那我能坐前……” 沈新月话没讲完,江有盈再次打断,“后边去。” 明明是满月,却比弯刀还利。 沈新月认命爬上后座,倚着自己的大行李箱。 早春的天空笼一层朦胧的云纱,不算透亮,她摘了墨镜,仰头大喝一口气,风从身后来,碎发遮挡视线,产生一种奇妙的时光倒流感。 家越来越近,她越来越小,手脚似乎变得短短,心口却满满,好像才跟外婆去镇上赶集回来,买了好多零食和玩具,晚上跟小伙伴约好去田里抓泥鳅。 房子被银行收走那天,她坐在楼下小区花坛,天特别冷,下毛毛雪,没觉得多难受,只是饿,想吃外婆做的烤红薯。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那些糟心的人和事。 所以这一路心情还算不错。 第3章 钱包被偷意味什么呢,不属于她的,一毛都带不走。 “姐。”沈新月跪在车后斗里面一块胶皮垫子上,半截身子探过去。 “是我外婆让你来的吗?她最近过得怎么样,身体还好吧,我们小时候见过吗?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呢,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小名啊。” 江有盈没来得及出声,沈新月开始自问自答。 “我在火车上跟她通电话来着,她有点耳背,但声音中气十足的,我妈每年带她去市里体检,感觉应该还不错。你不像本地人,我小时候真没见过,你应该是外地来的。我外婆连我是女同性恋的事都告诉你了,她还是那么不见外。” 车在路边停下。 沈新月支着脑袋前后望,“怎么了怎么了?这地方应该没有交警吧,我们这样其实属于危险驾驶,抓到要罚款的!所以我真不是黏人,是担心安全问题。” 车把上挂个塑料袋,里面是江有盈在镇上买的红糖馒头,她取下来朝后面递过去,就一个字。 “吃。” 沈新月接过,叹了口气,“我确实饿了。” 继而欢呼,“谢谢姐姐!” 就这样还堵不上她的嘴,一面吃一面含糊着讲话。 “好多年没回来了,感觉还是有些变化的,但总体变化不大……可能是季节缘故,我以前只在暑假回来,那时候稻子都快成熟了,青黄的……” 说一半捶两下胸口,咽了馒头喘口大气,继续叨叨。 十几分钟车程,江有盈一句话不讲,直到小电三轮停在于秀兰家门口。 “到家了到家了!”沈新月跳下车,行李箱都来不及取,蹦跳进家门。 “外婆,外婆,我回来了——” “你外婆在……” 江有盈抬了下手臂,“算了。”她对自己说。 沈新月楼上楼下找遍,没瞧见人,跑出大门,她行李箱搁门槛边上,江有盈和电三轮消失无踪。 她们家房子有一百多年了,期间修缮过几次,地基打得好,维护得也好,三合院上下两层,砖木结构,坐北朝南,院里两棵大树,古韵扑面而来,外婆每日清扫,又不觉萧条破败。 家里养了两只猫,一只狸白,一只橘白,并排蹲在屋檐下,跟她不熟,见人来,谨慎跑出几步,回头看,眨眼消失不见。 “没良心!”沈新月骂。 她每季度还专门买猫粮罐头寄过来呢。 堂屋正中一张供桌,供的祖宗牌位,电子蜡烛一年四季亮着,沈新月抓个柑橘解渴,行李箱就地打开,找身干净衣服出来躲门后面换。 她房间在楼上,行李箱太沉拖不动,东西一点点往上搬。 房间还是小时候的布局,外婆给她换了干净床褥,屋子里有洗衣液混合老木头味道。 下楼,堂屋里外婆的搪瓷缸端起,猛灌大半缸凉茶,她没什么烦心事的样子,甩手出门去。 古村里很多清末时代留下的老房子,听妈妈说政府修好了路,搞专线公交,准备圈起来收门票,好多房子已经租出去,村里还有咖啡店。 沈新月走到店门口对着小黑板研究半天,想起兜里没钱,哈哈两声走开了。 外婆在村口大树下跟几个老太太打牌,花白头发左右梳两条小辫,发尾缀两朵鹅黄色毛线花,人清瘦,穿件红毛衣,爱悔牌,人说她,也不知是真聋还是假聋,继续我行我素。 沈新月没出声,站她身后看,不懂牌,见老太太拧着眉毛特苦恼的样子,应是要输,拍拍她肩膀,喊一声“外婆”。 老太太猛一回头,攥住她手腕,“哎呀!我家嘟嘟回来了!” 牌一扔,拉着沈新月赶紧往家走,“我家嘟嘟回来了,改天再玩,拜拜。” “于秀兰,不要脸!”后面不知道谁骂。 “嘟嘟你回来得正好呀!”外婆喜笑颜开,“差点又输钱了。” 沈新月挽着外婆胳膊,她长大了,跟小时候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外婆瘦瘦矮矮的,像个小女孩。 她仔细搀着,生怕老人家摔了,外婆倒不高兴,甩开她手,“别黏着,我还没老到那地步。” 不,沈新月就黏着,“家里电话怎么老也打不通,外婆你知道吗?我这一路可惊险了。” 她噼里啪啦讲了一大堆,老太太只问吃饭没。 “还是饿。”沈新月一路没怎么吃东西,绿皮火车上一股臭脚丫子味儿,她吃不下。 “我想洗个澡,然后吃东西,睡觉。” 她趴在桌上睡觉,醒来脚边一个人的脑袋,旁边大叔拿书包垫着,直接躺地上了,把她吓半死。 入夜后的绿皮火车是另一个世界,众生百态,悲喜交加。 沈新月满脸感慨,“外婆你知道吗?我悟了,这次真的悟了。” “给你煮挂面。”外婆说:“再卧两个蛋。” 沈新月举手欢呼。 第3章 脚下石板路数不清的鞋底子磨得锃光瓦亮,墙里桃枝探出,风吹,粉白花瓣掉落靠墙一排水沟,随流水远去了,像小孩偷溜出门玩。 快晌午,巷子里,听见人家户油锅滋滋爆响,很快香气飘出,卖蒸糕的门前支个小摊,蒸笼揭开,眼前迷一阵,热气扑得睫毛湿漉漉。 沈新月本来不算饿,这一路又馋得,外婆让她先买两个蒸糕垫垫肚子,她想了想摇头,“我能忍。” “没钱呐。”外婆就要去掏兜。 确实没钱。 “可我只想吃外婆做的。”她弯腰靠在人肩膀撒娇,“外面东西我吃够了,以后都在家吃。” 外婆摸摸她手背,说“好好好”。 她们这地方的人,不是出远门,家里院门都不锁,从不需得当心小偷,反而要提防邻居。 门口一筐菜,沈新月“咦”了声,“我出门的时候还没有呢,谁送来的?” “隔壁。”外婆指挥她把菜筐搬进东厢厨房,别叫太阳晒蔫了,里头捡把小白菜,挑几根葱。 “去洗吧,我给你做手擀面得了,洗完差不多能吃。” 沈新月答应一声,去楼上拿衣服。 老房子以前的卫生间是屋后面一个石棉瓦搭建的茅坑,热天招苍蝇,冷天冻屁股,沈新月大学跟几个同学创业,赚到的第一桶金就用来改造老宅,楼上楼下各添个卫生间。 只是大学毕业有六七年,热水器管道外露,发黄老化,里头加热管似乎也不咋灵光,花洒里的水时冷时热。 洗一半,朦胧间听得哪里“嗒”一声闷响,水彻底变凉。 取了花洒,抹去眼周泡沫,沈新月左右调试开关。 对这种老式的储水热水器,她一点不了解,东抠抠西抠抠,也不知触碰到哪里的开关,又听得一声“嗒”响,花洒管道从顶部脱落。 水管爆了,热水猛浇一头,她尖叫往后退,头撞在墙,凉水随即喷溅而出,沈新月吱哇乱叫着冲出卫生间。 跑一半想起来没穿衣服,回头拿浴巾胡乱裹了身子,她光脚跑去外面,厨房门口对着外婆又喊又跳。 外婆正揉面,两手白花花,横臂指了个方向,努嘴,“去隔壁!去隔壁找江师傅!” 沈新月转身就跑。 隔壁院子住的老太太姓陈,从她记事起就是一个人过,有个儿子倒是姓李,什么时候换成姓江的了。 沈新月没细想,院里扯着脖子喊:“江师傅!江师傅!” 东厢走出个人,蓝白格棉质衬衫,灰色工装裤,袖子挽到肘,长发随意捆扎在脑后,额前垂下一绺,脸瘦瘦的,皮肤很白。 她啊。 沈新月僵在那,一时忘了自己干什么来的。 “水管爆了?”江有盈手里掐的一把青菜苗放回去,顺道关了火。 泡沫滴到眼睛里,沈新月低头,揪起浴巾擦了一把,“你怎么知道。” 回屋拿上工具箱,江有盈直接出了门。 人走出老远,沈新月才反应过来,小跑跟上,听见院里外婆跟她打招呼,那淡蓝的一抹转瞬消失在廊柱后。 “哎呦!作死啊你!” 外婆跑来,一个雪白的巴掌拍在她后肩膀,“衣服不穿到处跑,赶紧上楼,当心感冒。” “你让我找江师傅的嘛。”沈新月嘟囔。 “行了你赶紧回屋,有江师傅在,什么都能解决。”外婆扭头进了厨房。 沈新月往卫生间方向狐疑瞅了眼,就这么信任这位江师傅。 她裹紧浴巾,门前探头探脑,见江师傅正弯腰在洗手台下面找水闸,鬼使神差脚步一转跟着挤进去。 水闸关了,浴室里终于安静下来,沈新月满头白泡,像个小雪人,“你就是江师傅啊,我还以为是个大叔呢。” “你跟来干什么?” 江有盈回头看她一眼,弯腰捡起地上花洒管道,“刻板印象,师傅这词儿又不是男人专属。” “楼上那个不能洗澡,我家只有一个洗澡间。”沈新月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那麻烦问问江师傅,这个好久能修好。” 第4章 江有盈没说话,在那捣鼓,过了半分钟,摇头,“你去我家洗吧,管子坏了,得换新的。” 早春天气还有点凉,她身上沾了水,冻得直发抖,还傻站着不动,嘴里嘀嘀咕咕,“怎么会坏呢。” “坏了就是坏了,老化了,陈旧了,这是自然现象。” 江有盈伸手在她面前晃晃,“你怎么回事,不冷啊,傻了?” “冷。”沈新月点头,瘪了下嘴,“可为什么会坏呢。” 为什么呢,公司坏了,人坏了,房子坏了,车坏了,现在连热水器也坏了。 这一路她就没遇见过一件好事,她表现得挺乐观,在便利店跟人乞讨,跟出租车司机讨价还价…… 摸爬滚打,满身泥浆,好不容易到家,连个热水澡都洗不成。 “我就是不明白,到底怎么了。” 话音落,她眼泪跟着掉,脚底不知道硌哪儿了,生疼。 冷空气是针,扎刺身体每一个毛孔,沈新月双手捂住脸,仅一面之缘的陌生人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不明白啊,不明白,怎么就变这样了,我很努力,还是把日子过得一团稀烂……” 浴巾掉地,她浑然不觉。 眼皮一跳,江有盈偏过脸。 沈新月呜呜哇哇,没完没了,外婆老远听见,一路呼喊着奔来,她反手把卫生间门关上,反锁。 “嘟嘟啊,嘟嘟,你在里面吧。”外婆连连拍门,“我怎么听见你哭了。” “我没哭,是跟江师傅说话呢,门锁坏了,江师傅在修。”沈新月尽量让语气轻松。 “我在。”江有盈喊了一嗓。 外婆放心了,“那你洗好快些出来吃饭,还有江师傅,小江一起啊。” “好的阿婆。”江有盈又喊。 人走远,她把地上浴巾捡起来,披在沈新月肩膀,“多大事儿,去我家洗,东厢厨房隔壁就是。” “你能明白我崩溃的点吗?”沈新月泪眼朦胧,被情绪裹挟。 她刚才还跑来跑去倒腾飞快,现在两条腿像绑了沙袋,沉甸甸挪不动步。 “我现在一分钱没有,还欠银行一屁股债,本来,本来是有两千块钱的,打算用很久,结果在火车上被人偷了。那是我前女友给我的,以前都是我给别人钱花,她去银行取钱的时候我真羞愧得想死,走的时候我说会还,不想跟她太多经济上牵扯,可*我拿什么还?” 江有盈垂手站在那,静静看着她。 “我知道啊,钱没了再挣,有什么大不了,千金散尽还复来,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我就是……” 她双手捂嘴,努力不发出声音,热的泪或许能短暂温暖身体。 江有盈回头把扳手放进工具箱,“你果然喜欢我,才第二次见面就脱光衣服在浴室勾引我,还在我面前哭。” “啊?”沈新月瞬间止住泪。 “要我抱抱你吗?”江有盈面无表情继续说道。 浴巾擦脸,眼泪和头顶滴下来的白泡都擦干净,沈新月不哭了。 她拧眉,“你认真的?” 江有盈开始脱衣服。 “欸,不是,我没有!”沈新月连忙去开浴室门。 她一着急就容易乱,忘了先前把门反锁,两只手握着门把使劲拽。 不留神,浴巾再次滑落。 心里骂了句脏话,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难怪人家那么想,沈新月玲珑娇躯紧贴在门,想死的心都有了。 羽毛般轻柔的触感,江有盈的蓝白格衬衫落在肩膀,她偏过脸,发缝里觑,肩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尖很谨慎没有接触她的皮肤。 “胳膊。”江有盈吩咐。 她声音有一种奇异的魔力,沈新月乖乖扭正身体,任由她套上外衫,浴巾在腰间打个结。 狭小空间,鼻端湿冷冷,想打喷嚏,又不好意思,沈新月揉揉鼻子赶走。 “刚才那个也是你的小幽默吗?” 没应,江有盈探身拧开门锁,牵着她出去。 应该是捏。 隔一层衬衫布料,江有盈捏着她手腕,走到门口低头看了眼,又问:“你鞋呢?” 沈新月摇头,她忘了。 摇头是什么意思,江有盈不懂,也懒得深究,左脚踩着右脚鞋跟,脚下那双登山靴脱下来。 “穿。” “弄脏了。”沈新月细声细气。 “你脚受伤了自己没感觉吗?” 江有盈示意她回头,卫生间地砖上几个大泥脚印,还有染血的一滩粉泡泡。 沈新月吸了下鼻子,“那你呢。” “穿上。”江有盈命令。 沈新月低头依言照做,看发尾一颗小水珠掉在靴面,很快渗进去。 江有盈捏着她,穿白袜子的脚瘦瘦长长,每一步都稳扎落在青石板,她们出院子,右拐,走出十来米又进院子,江有盈轻推一把,沈新月进了东厢的卫生间。 “先洗着,我上楼给你拿衣服。” 她说完门合拢,临走不忘在墙壁拍一下,灯打开。 江有盈家应该刚装修完不久,浴室新中式风格,靠门盥洗台,有个隔断,里面是卫生间和洗澡间。 她走进去,脱了衬衫和鞋,浴巾解下丢去一边,热水浇淋身体,抱住自己结结实实打了个颤,还想哭,但心里已经没那么难受了。 江有盈很快去而复返,门响,沈新月吓了一大跳,听见她在外面说话,捂着心口,“我没锁。” 门开,一条胳膊伸进来,腕上戴一块银色细链女士手表,她把个帆布袋子扔进洗手槽,随后门合拢,外面敲两下,又叮嘱:“锁上。” 沈新月好奇去翻,一条白色睡裙,一件粉白格衬衫,一条擦身体的浴巾,甚至还有干发帽。 回到淋浴间,她压了几下沐浴露,抹在身体,冰冰的,香香的,是微苦带甜的橘子花味道。 冲水的时候,门又响,沈新月心一下提起,关了水捂紧自己,“谁?” 她忘了锁门! “我。”江有盈咳嗽一声。 毫无防备,也不问她干什么来的,沈新月躲在门后,拉开条缝,湿漉漉的大眼睛望过去。 外面有男人说话的声音,江有盈背对她用身体堵着门,反手递来个塑料袋。 沈新月接过,里面是双拖鞋,也是粉红色,鞋面还有个大蝴蝶结。 把她当小孩打扮。 “你又没反锁。”江有盈回头,压低了嗓训,“想干什么?” “我忘了。”沈新月吸鼻子,可怜巴巴的。 “什么都能忘,猪脑子你。”江有盈骂完门合拢,外面敲两下,直到确定门反锁后才离开。 沈新月拆了塑料袋,鞋上脚试,尺码正好。 她好细心哦。 洗完澡出来,沈新月左右看,刚才院里说话的那个男人似乎已经离开,江有盈不知道跟谁打电话,背身站立在院中树下,踩双凉拖鞋,一条腿蹬在树干。 脚底有道小口,走一步疼一步,沈新月慢慢挪去她身后。 她挂断电话,回头,“洗完了?”手里夹的烟递出去。 沈新月摇头,“我戒了。” “我也不抽,做泥瓦的小曹给的。”江有盈烟掰断扔进垃圾桶,“走吧,去吃饭,你外婆刚才就来喊过一道。” 顿了顿,回头补充,“这件衬衫你穿着挺好看,送你了,颜色不适合我,太嫩。” “刚才院子里说话的那个人呢?”沈新月瞄她一眼,习惯性勾了下头发,手摸空,才想起头发包在毛巾帽里。 “我还以为是你那谁呢。” 第4章 “陈阿婆呢?”沈新月站院里探头探脑,“还有李致远。” 洗澡的时候她全想起来了,隔壁住的陈阿婆和李致远,祖孙关系,陈阿婆比外婆大几岁,外公还在的时候,外婆喊隔壁陈阿婆老寡妇,后来外公走了,陈阿婆回击,喊外婆二号——老寡妇二号。 李致远高高瘦瘦的,戴个眼镜,小时候喜欢看书,性格安静,经常辅导她写作业。 就记得这些,她大学毕业后一直忙工作,不常回来。 来了也是缩在躺椅玩手机,饭桌上妈妈跟外婆的聊天内容完全不感兴趣。东家长西家短,关她毛事。 江有盈进厨房拿了两听可乐,“走吧。” “你自己在家啊。”沈新月跟屁虫,天生自来熟,“你别的家人呢?” 她小时候没见过这人,听口音也不像本地的,猜想八成是前几年才从外地迁居到秀坪村。 这位江师傅却不知是真没听见,还是装听不见,擦着她肩膀直接走了。 进院,外婆正好端着面碗出来,小桌边招呼她们吃。 “还拿了可乐!”老太太开心一合掌,“我也要喝。” “咱俩分。”江有盈自己去厨房拿个玻璃杯,脚尖勾张小板凳过来,“碳酸饮料喝多你胃受不了。” “行吧,一半就一半。”外婆把面碗搁她面前。 第5章 “这个热水器不行,太老了,干脆换新吧,换个燃气的,现在村里通燃气,家家都用燃气了,便宜又方便。” 江有盈把面拌好还回去,端来新的一碗接着拌。 外婆紧挨她坐下,“行,你安排,到时候多少钱我转给你。” 抬头才看向沈新月,“嘟嘟洗完澡回来了,没冻着吧。” “才想起我。”沈新月不满嘟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您亲外孙女。” “远亲不如近邻,听说过没。” 外婆探身,屈指敲了下她脑门,“一个两个,连过年也不回家,留老太太我独守空房还好意思说,这几年多亏人家江师傅。” “那隔壁原本的人呢?”沈新月贼心不死。 江有盈面上没什么动静,手一抬,筷子掉地。 她温温柔柔的,“嘟嘟,可以帮我重新拿双筷子吗?” “没问题啊。”沈新月立即起身。 江有盈回头又压低了嗓,“阿婆,昨晚那腊肠还剩得有吧,我想吃。” “你不说我都忘了。”外婆起身去给她热。 “微波炉两分钟。”江有盈说着,抓起沈新月面前那听可乐,使劲摇了几下放回去。 “喏——”沈新月出来,筷子递给她。 “谢谢。”江有盈接过,若无其事撩了把头发。 沈新月嘟囔说她其实不爱喝可乐,“糖多,容易发胖。” 江有盈不说什么,开了自己那听,跟外婆分。 面条劲道,肉酱浓香,辣椒也搁得足足,她吃几口面喝一口可乐,短叹一声,表情满足。 沈新月总无意识盯着她看,看多了,也忍不住学。 开拉环的时候,江有盈仰身朝后躲了下,随即尖叫声响起。 可乐喷得满头满脸,沈新月僵在那,傻了。 空气甜腻,辛辣气泡在睫羽间爆裂,黑褐液体顺着领口一路往下,冰凉身体。 外婆一点不心疼,拍着大腿哈哈笑。 “什么啊!” 摔了剩下半瓶可乐,沈新月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都欺负我是吧,连可乐也欺负我,我干什么都不顺,我就是个扫把星,我就应该去死!” 笑意收敛,不顾她满身污渍,外婆撂下筷子第一时间抱住她哄。 “哎呦我的小嘟嘟,可怜嘞,在外面受委屈了,可怜嘞,不哭不哭嘞。” “我再带她去洗洗吧。”江有盈起身拉了人径直往外走,“阿婆先吃,别管我们。” 沈新月随她走,进了隔壁小院才一把甩开。 “不要你假好心,你就是故意整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不然可乐好端端为什么会爆,偏偏就我这罐爆,你故意把我和外婆支开,你使坏!我一早就知道!” 江有盈拉着她进了卫生间,小腿往后一踢,门“砰”地砸上,“知道你还去开,你傻啊。” 她就是傻,很多时候明知道人家故意整她,等着看她倒霉,不知道跟谁赌气硬往坑里跳。 梗着脖子不说话,沈新月又生气,又伤心,眼眶一片连着鼻头都粉粉的,几分我见犹怜味道。 江有盈缓了语气,“你再冲冲水,我去给你拿干净衣服。” “我就是要让你愧疚,我就是傻,怎么样?”她嘶哑着嗓,不知联想到什么伤心事,泪愈发汹涌。 笑了,江有盈摇头,手撑在淋浴间冰凉的瓷砖墙。 “让你说中了,愧疚确实有一点,但我要告诉你,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样,像我这么善良,会因为一场小小的恶作剧而感到愧疚。你没必要惩罚自己,自我感动?这纯粹是犯贱。” 说完转身就走。 到门口,又回头,“赶紧冲,我去给你拿衣服,外婆还等着。” 人走了,沈新月蹲到地上,手圈住膝盖,终于可以放肆大哭出声。 也许是因为到家了,她神经完全松懈下来,才变得敏感又脆弱,被喷可乐算什么,酒桌上谈生意,出了饭店死狗一样倒在马路边,想骂发不出声,只有呕吐物像火山喷发一样将她淹没。 人生此类的狼狈时刻,太多。 浴室里像藏了只幽怨的女鬼,江有盈拿了衣服下楼,站门口,捏捏眉心,没急着进去,寻思着让她多哭会儿,发泄发泄。 “小江。”外婆站门口招手。 “阿婆。”江有盈走过去。 外婆拉着她手,叹了口气,“嘟嘟一直很要强,大人面前从来报喜不报忧,我讲话呢,她听倒是听,但都听不到心里去,觉得自己能扛。她刚到家,刚经历过那样的事,状态不是很好,麻烦你多费心了,你们同龄人更有话讲。” 接着又是一箩筐感谢的话。 “真羡慕她有个您这样的外婆。”江有盈笑着应下,让老人家放心。 返回浴室,沈新月还蹲地上哭,江有盈把衣裳搁在外面水池边上,两手叉腰斜站着,“怎么着,娇嘟嘟大小姐,还得我帮你洗。” “不要你假好心,呜呜——”中途打个哭嗝。 江有盈取下花洒,等热水来了,直接从她头顶浇下去。 “依萍找她爸要钱那天,雨也是下得这么大,但她没你命好,淋的冷雨。” 这人还挺周到,花洒来来回回,给她全身都暖到。 “再不起来我可动手了。”江有盈威胁。 地上小蘑菇蹲着,赌气不动。 江有盈伸手,隔着湿透的衣裳,从她肩膀一路摸到屁股,还使坏捏了两把。 “手感不错,q弹。” “有病你!”沈新月腾就跳起,摔胳膊打腿把人赶出去。 她利索脱衣服冲水,一边冲一边叽叽咕咕骂。 姓江的太没分寸!太没礼貌!竟然随随便便捏人家屁股! 这次是件灰白格棉布衬衫,跟前面两件同样材质。 “还不是胆小鬼,衣服都买一堆一样的。”沈新月嘟囔。 头发擦半干,披散在肩膀,脸紧绷,镜柜里翻了瓶宝宝霜抹,沈新月探头望向树下,江有盈正干饭。 “我猜你快洗好,掐算着时间,面端过来微波炉重新打过。”她下巴尖朝边上一点,“赶紧吃,你外婆打牌去了。” 沈新月木着张脸,不跟她同桌,端碗蹲在屋檐下。 面有点粉了,但味道还是很好,折腾半天确实又累又饿。 “坏女人。”她嘴吃饭也不闲着。 剩下半瓶可乐一饮而尽,江有盈起身走到她面前。 “其实我也不爱喝可乐,但你应该知道的,你外婆嗜甜,她喜欢。我不想让她多喝,才提议可乐放我这边,给她控制着量。实话跟你讲,我就是故意的,故意整你。” “你承认了!”沈新月瞪她。 “谁让你老打听我。”江有盈伸出根手指,戳了下她脑门。 “跟你很熟吗?一见面就问东问西,没礼貌,活该被整。” 人站着,比她高出大半截,气势也够足,沈新月理亏,只能默默挨戳。 但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她的腰,小背心下摆露出一点,莹白纤细,却并不孱弱。她整体给人的感觉十分利落干练,且非常有决策力。 连欺负人也欺负得理直气壮。 “小屁孩一个。” “你很大吗?”沈新月抬脸,两片嘴皮辣得猩红,“你多大了。” “干嘛告诉你。”江有盈垂眼睨着她。 沈新月“哼”一声,“你不说,万一比我小呢。” “你觉着呢。”江有盈双手环胸,嘴角笑意浅浅,玩上了。 沈新月从头到脚把她认认真真看一遍。 这次不是偷看,光明正大看。 头发没有烫染过,黑亮柔软,捆扎起看不出具体长度,额前自然垂下几绺。 个挺高,皮肤也白,基因好啊,瞧着会干很多活,人还特别细心,整天太阳底下走不见黑。 长相嘛,不能单纯用好看来形容,长得比较复杂。 从经历到性格都相对复杂,于是自然而然浮现在脸,像隔了层雾,看不真切。 “我觉着……”沈新月坏笑一下,“兴许你只是长得比较老呢。” 江有盈“哼哼”两声,也笑了。 沈新月觉得她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像山,坚忍质直长久屹立在天地间,晨雾散去后,曙色为衬,头顶簪花,怀中抱树,我自一派悠然。 她不再继续争论,回到树下竹质的小桌边,“吃完到我身边来。” 站起抖抖蹲麻的腿,沈新月在旁晃晃悠悠,“干嘛。” 她回头,“你似乎有些迫不及待。” “切!”沈新月脸埋进面碗。 不想让人觉得她特别好拿捏,故意放缓进食速度,结果还不到半分钟,实在憋不住心痒,面碗往桌上一搁,“到底干嘛,你先说,不然我吃不下。” 江有盈拍拍身边小竹凳,“坐。” 沈新月顺从紧挨着人坐下,又见她拍了下大腿,“脚拿过来。” 第6章 “干嘛啊到底。”沈新月用力抓了下领口,这人把她弄得毛毛的。 江有盈二话不讲,弯腰捏了她脚踝,直接按在腿,兜里掏出毛碘伏棉签,掰开一根,给她脚底的伤口消毒。 脚心触感冰凉,微痒,沈新月双手不自觉攥拳,耸肩,心口蚂蚁在爬。 “你外婆托我关照你。”她身体偏向一边,额角碎发稍遮挡了眼,烟岚云岫,美得含蓄。 “非要我安慰的话,水管爆其实是件好事,想想要换成你外婆,老人家大半夜遇见这种事,黑灯瞎火的,要磕哪儿碰哪儿了,事情就大了,现在好,你替她挡灾了。” 伤口消毒完毕,她鼓腮呼呼吹两下。 沈新月连呼吸都忘记。 她继续自顾自讲:“几年前,村里来过几位苦行的僧人,门口化缘,我请他们进来吃饭,他们摇头拒绝,只要了些水和干粮。” “我问他们为什么苦行,苦行的意义是什么……” 江有盈抬起头,阳光穿透树叶洒落她的脸,她眨一下睫,浑身似散发出淡淡辉光,“他们认为,这个世界的苦难是有限的,只要他们多吃些苦,就有人能少受一些苦。那,如果是为你的至亲、挚爱,你才遭受了你曾经遭受的一切,你的心里会不会好受些?” 第5章 沈新月不知道苦行僧苦行的真正意义是什么,是文化与传统、信仰与追求,还是一种无意义的自我感动。 但江有盈口中的“挡灾”,确实有安慰到她。 “如果是外婆遇见热水器坏……”她左右摇头甩开坏想法,“好吧,这次你有理。” 继而想到什么,小幅度瘪嘴,“所以你帮我消毒,只是因为外婆。” 路上凑巧碰见把她接回来,替她支付车费,也是因为外婆。 好吧,其实很合理,不然呢,人家凭什么。 “也是为我自己。” 江有盈扔了棉签棒,摆摆手示意她自己把脚拿开,“我见不得血。” 沈新月这人,没眼力见却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眼下的情况,说是故意为之可能更为准确。 她脚腕稳稳当当搁在人大腿,“你晕血啊。” “不然呢,你以为是因为什么,你的魅力?”江有盈答她上一句,微倾身,皮笑肉不笑,唇边嘲讽意味浓烈。 “怕血啊,晕血?那你来月经的时候怎么办?”沈新月真诚发问。 惊奇她异于常人的脑回路,江有盈也是很久没遇见这么逗乐的姑娘了。 “我要是告诉你,我杀过人呢?”说话笑眯眯的,一看就憋着坏。 “你怕血还杀人?你想吓唬我也编得像一点。”沈新月不以为意。 “就是因为杀过人才怕血。”江有盈手搭在她脚,细细摩挲着脚背那一小块温软的皮肤。 手并不细腻,乡下做活女人的手,糙得很,掌根、指腹俱覆有薄茧。 她朝前倾,音色低沉蛊惑,“现在什么感觉?” 莫名呼吸发烫,太近,微苦带甜的柚子花香在她身上,苦味更多。 沈新月忘了躲避,如实回答道:“痒,还有热。” “是血。”她在人耳畔低语,“人血的那种热,杀过人的手,现在正握着你的脚呢。” 是吗? 沈新月歪了下脑袋,忍不住笑,手掌贴在她额头,“也没发烧呀——” “你不信呐。”江有盈指腹快速擦过她唇角,搭配不合时宜的宠溺表情。 沈新月彻底绷不住了,收回脚胡乱套上拖鞋,跳开几步,“你好中二!” 翘脚,手撑在膝,江有盈托腮,“害羞还是害怕。” “害怕!”沈新月大声说:“你发病了!直女病!” 故意靠那么近,摸人家屁股,脚和嘴,对人家耳朵吹气,真是道德败坏! “欸——”江有盈手指点额,快速撩了下额发,“你都不问问我,就随便把我归类了,不是吹牛,女子监狱里,我这种类型可受欢迎,很多人追我呢。” “那你怎么出来了?” 这人鬼话连篇,沈新月半个字都不信。 “那是监狱,你以为是你外婆家啊,牢坐满就出来了呗。” 江有盈还关心她,“你不吹吹头发,当心感冒。” 沈新月更不当回事,“你才多大,你几岁杀的人,这么快就出来了。” 江有盈歪了下头,回忆,“十五六岁。” “你干嘛杀人。”沈新月继续问。 “因为他该杀。”江有盈答。 “ta是男的女的?你的谁?做了什么坏事?”沈新月又问。 默认她是正义一方。 确实有被取悦到,江有盈笑容更大,却摇摇头不再答,“我真告诉你了,你晚上会做噩梦的。” “编不下去了吧,哼哼。”沈新月扭身进了卫生间,“我吹头发。” 洗澡、吹发以及蹲坑,三大项,很适合用来沉静思考。 在过去,关于人际、事业许多方案的萌发及推进,她都依赖此类生活中的短暂平静来进行头脑风暴。 但这次,沈新月一颗脑袋颠过来,倒过去,脑浆都摇匀,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具体在想些什么,她更是说不清楚。 按下风筒开关,噪声罢,将长发勾至耳后,露出一边红红的耳廓,某人淡粉颜色的一双薄唇,连带那张素白微瑕的脸诡异浮现在镜中。 似乎正贴着她耳根说话。 ——“小妹妹,想什么呢。” “微瑕”并不是个贬义词,那正造就了她的独一无二。沈新月认为,大多时候,“完美”太过无趣了。 更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此时就不一一赘述。 沈新月吹干头发出来,院中寂寂,人已经走了,吃空的碗筷也不见。这人神出鬼没的。 树下站几秒,打个哈欠,吃完面感觉开始升碳,沈新月对着空气大喊:“那我回去睡觉了。” 无人应答,她挥手再见,转身离开。 她的小房间外婆一早就打理好,这时直接掀开被子钻进去。 不是城里人惯用的乳胶床垫,棉花褥子老床单极为亲肤,往上一躺,浑身骨头都卸了力气,舒服得直让人叹气。 老房子窗户小,屋里暗,也没窗帘,沈新月拿脱下来的衬衫盖着脸,闻到上面不属于自己的女人味道,脸发烫。 她想把衣服掀开,只是想而已,半天没动弹。 隔壁真没品,明知道她喜欢女生还故意搞一堆暧昧动作,弄得人心痒痒。 沈新月躺了会儿,睡不着,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给她的律师朋友发消息。 [杀人判几年。] 对面丢来一串问号。 [这事儿我可平不了。] 沈新月正打字,朋友着急了。 [你又干嘛?] [别冲动啊,钱慢慢还就是。] [现在房子已经挂法拍,那地段好,不愁卖。] [卖了多少能平些债,可千万别做傻事。] [不是都回老家了?先休息阵子再另做打算嘛,我们说好的!] [好的,不杀了。] 沈新月回复,说困了先睡。 [好好好,赶紧睡,睡眠不足确实比较容易产生暴躁情绪。] 对方发了个摸头表情。 手机塞回枕头底下,沈新月扯来衬衫盖脸。 这一觉睡得沉沉,也没做梦,自然醒来,鼻尖萦绕不知何处飘来的爆炒香气,沈新月一个鲤鱼打挺弹起。 脚底伤口结痂,行走时些微痛感,可以忽略不计,欢快蹦至楼下,她双手朝天伸个大大的懒腰。 院里有根晾衣绳,一头拴在围墙指粗的大铁钉,一头系在树干,绳子上是她脱下来扔堂屋里的脏衣服,风里晃荡,空气中有清新的洗涤剂香气。 “我说我睡醒起来洗呢。”沈新月急奔向厨房,“不是手洗的吧?” “我是老了,不是傻了,你妈买那洗衣机大几千块钱,我不用留着等它给我下蛋呐!”外婆没好气。 “我在网上看,有些老人是那样,不习惯享福,什么都亲力亲为。” 沈新月厨房里转一圈,灶台冷清,唯有米香,她袖子一撸,“我醒得还真是时候,看我来大展身手。” “展你个头。”外婆拔了电饭煲开关,“端去隔壁,江师傅家吃。” 回头又嘟囔,“科技为人方便,放着好好的机器不用,累坏了躺医院,几大万搭进去,岂不是蠢。” 又是江师傅。 “还得是我外婆,外婆真了不起。” 沈新月顺道拿上碗筷,“咱这是跟江师傅搭伙过日子了?” “欸欸——”她压低嗓,胳膊肘捅,“打听个事情,这位江师傅现在住在陈阿婆家,那陈婆一家去哪里了?” “你陈阿婆在市里带小孩,小孩上初一了,至于……” 外婆把碗筷接过来,转身又回头,胳膊肘捅回去,“你以后少在她面前提李致远。” 第7章 “她把他杀了?!”沈新月瞬间就串上了,“她把李致远杀了?李致远人面兽心,是个王八蛋?” “什么跟什么呀。”外婆抬手就给她两巴掌,“小刚的事情你一点不知道?我怎么记着以前跟你说过。” 小刚是李致远小名,沈新月完全没印象,“啥时候说的?” “反正我说了你也不听,不说了。”外婆扭头就要往外走。 沈新月一条胳膊圈了电饭煲,急忙把人拉住,“说嘛说嘛,这次我认真听。” 外婆说她知道的不多,那毕竟是别人家事,更况且,也不是什么值得到处宣扬的漂亮事。 “那小刚车祸你知不知道?” “车祸死的?”沈新月惊讶捂嘴。 “胡说什么呢你。” 探头往外瞅了眼,外婆去把厨房门关了,细细同她讲。 车祸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具体到哪一年外婆也记不清,总之,李致远是那场事故中的幸存者。但他活着的代价是双亲及左腿。 交通意外实在太常见太频发,沈新月几小时前就经历过。出租车师傅把车开到水田里去。 记忆深处,画面模糊,沈新月记得自己应该是在上初中,她拿了卷子去隔壁问数学题,李致远躲在房间,冲她轻轻摇头,隔着雾气蒙蒙的玻璃窗用手指画下一个笑脸。 笑脸眼角弯弯,水珠堆积,一行清露流淌,分不清是在玻璃窗上,还是在他的脸上。 玻璃窗有雾,沈新月从而推断出是冬天,寒假。 那天她很不高兴,气咻咻跑回家,沙发上一摔,跟外婆抱怨,“他不想教我做题,我以后再也不要跟他讲话了,以为自己上大学就很了不起,哼,我以后也会上大学的。” 两家关系一直很好,但那天外婆什么也没说,还挺支持她。 “那以后就不去找他了。” 后来,李致远结婚,再后来,李致远死了。 外婆说:“他没腿了,想不开。” 所以江有盈说杀人是哄她的,李致远的事跟她没关系。 “怪不得她拿可乐喷我。”沈新月现在觉得不冤。 不过话说回来,事后她也来哄她了,带她洗澡,给找衣服穿,还帮她擦药。 饭桌上,沈新月频繁偷瞄,江有盈始终不动声色,饭后外婆要去跳舞,搁了碗抹了嘴,抬屁股就要走。 江有盈终于出声,嘱咐老太太休息一个小时再跳,“当心胃痛!” 沈新月自觉把碗筷收去厨房,江有盈没跟她客气,抱胸倚在门框,监工姿态。 回头,沈新月谄媚一笑。 “找你外婆打听清楚了?”江有盈仍是笑着,叫人难以分辨出面具底下的真实情绪。 大概觉得逗她好玩,末了又道:“还有什么需要我补充的?” 摇头,沈新月挽起袖子,本分洗碗。 “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仰身一抬,江有盈挨去她身边,手臂搭在她肩膀,指节打个勾,快速勾一下人脸蛋,“给你机会不要,到时候又找我问东问西,可别怪我不客气。” 非得说什么的话…… 水流冲刷干净手上泡沫,沈新月转身直面她,弯腰九十度鞠躬。 “对不起,戳到你的伤心事。” 尽管李致远十三年前就死了,在他跟江有盈结婚不到三个月的时候。 还有就是。 “你跟那人应该没啥感情吧。” 第6章 “又打听,喜欢我啊?”江有盈脸上半真半假那种逗小孩的笑。 孩子成长得很快,只心慌一两秒,没再叽叽喳喳上蹿下跳。 沈新月摇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跟李致远关系没那么好的话,我斗胆,当然我的出发点是好的,我希望,他的死对你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如果关系恶劣,那说是普天同庆,皆大欢喜也不为过了。 老话说死者为大,但还有老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李致远小时候,勉强可以称作一位和蔼可亲的邻家大哥哥,谁知道他长大后变成什么样。 “我说错话嘛,你也可以理解,我在寻求一种浅薄的心理安慰。” 沈新月手背碰了碰脸颊,她摸过的地方有一点烫。 “你心里向着我。” 江有盈煞有其事点头,“所以还是喜欢我。” 小幽默,又来了。 沈新月想说“您的幽默真低级啊”,话到嘴边,她脸色一变,忽地聪明领悟到什么。 也许,人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才故意胡言乱语,插科打诨。 我真是低情商。 沈新月急忙道歉,“总之对不起。” “嗯,接受了。”江有盈缓慢眨一下眼。 这么好说话,沈新月狐疑扭头。 “可你造成的精神损失怎么办?”她紧接道。 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你说。”沈新月把碗筷搁在沥水架。 “赔我。”江有盈摊开个巴掌。 “怎、怎么陪?”沈新月一双手从水盆里湿淋淋提出来,迟疑着,试探着,迎着她眼里意味不明的笑…… 落在她手心。 她一把攥住。 沈新月想跑来着,没跑掉,像只掉进陷阱的小老鼠,黑眼珠滴溜溜四处转,找地方逃。 她手臂稍往前一带,不防她突然发力,脚下趔趄几步,沈新月跌人怀里了。 细细一声“嗯”,又羞又气,沈新月两三下挣脱开,“你到底想干嘛!” 她小幅度跺脚,“总这样,到底是干嘛呀。” “我寂寞嘛。”拉着人手不放,江有盈还挺理直气壮的,“小寡妇寂寞。” 什么虎狼之词,沈新月简直要替她羞死了。 “你先放手。” “我本来说赔,赔钱那个赔。可我听那你意思,是陪伴的陪。” 江有盈松手了,“这可是你自愿的,你答应要陪我,答应就不能跑。” “我跑哪儿去,我现在身无分文。”沈新月快速扒拉两下刘海,手掌呼呼给自己扇风,“但你不能老这样了。” 说话间,外面天黑透,远离城市光污染,巷子里的路灯找不进院门,小村的夜黑得有点吓人。 江有盈按下墙上开关,她在院里大树上挂了好多星星灯,一串一串,亮晶晶黄澄澄。 “我哪样儿了。”她坐到摇摇椅,舒舒服服躺着,脚尖一点一点,继续盘问。 “真漂亮,你怎么想到装这些小灯。” 沈新月走出来,白天没发觉,晚上通电才瞧见贴墙一圈都是,院里可亮堂。 “事先说明我不是故意打岔。”沈新月坐到她身边的小板凳,“感慨一下,我们秀坪还没圈起来收门票呢,姐姐就提前给布置成5a了。” 冷哼一声,江*有盈表达不屑后,“接着说。” 沈新月确实想跟她好好谈谈。 “我不是说歧视,瞧不起谁,但咱们始终不是一种类型的人,可能姐姐你并不觉得自己言行上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但在我感觉真的过于暧昧了。我与人交往向来谨慎,日常中尽可能避免一些没有必要的肢体接触,就是怕产生误会。” “这么多年……” 沈新月两手把心捂着,“不管别人怎么样,我对自己的要求是这样。” “你女朋友把你绿了?”江有盈斜来一眼。 “嗖——” “噗——” 飞刀入肉的声音。 沈新月捂心的一只手捂住脸,缓了几秒,“前前任。” 深呼吸,吐气,片刻后调整好,沈新月正色,“反正,什么牵手抱抱啦,捏脸蛋捏屁股啦,朝耳朵吹气啦,这些都是不可以的,你保证可以做到,我就答应做你的好朋友。” 小学生逻辑。 江有盈仍是冷哼,“摸脚怎么不说。” “你也知道!”沈新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使劲白她一眼,“那是上药,所以我才容忍你。” 哎呦喂,不得了。 “我感谢你的大恩大德。”江有盈两手举起,从空气中搬起一团空气,从左边搬到右边,“感谢你满屁股泥坐在马路边,让我有机会接你回来,还倒贴二百块钱。” 钱,差点忘了。 沈新月以前一直觉得,能用钱摆平的事情都不是事情,如果还不能摆平,那就双倍价钱。 要是仍然不能,笑死,当然是放弃。 “您尽管吩咐。” 说完,朝天竖起三根手指,“但事先说明,我这人特别洁身自好,我不会做任何违背自己原则的事情。” 是啊,钱,江有盈也差点忘了。 “只能说你运气好,遇见我,钱你不用还了,当然就算我要求你还,你也没钱来还,所以不如给我打工抵债。” 小院几个月前重装过,现在味道散得差不多,营业执照也下来了。 “我需要一名助手,你会开车,走路没有歪歪斜斜,说话也还算利索,经我考核,现在给予通过,等我的小院来第一批客人,就可以上岗了。” 第8章 她开心合掌,笑若春风,“今天呢,都是我给你设置的考验……” “主要,我这人也特别洁身自好,而且十分反感,甚至可以说是厌恶办公室恋情!”下半句是从后槽牙里一个字一个字磨出来的。 “什么叫走路没有歪歪斜斜……”槽多无口,荒谬至极。 沈新月气笑,“姐姐,我还没答应要给你当助手呢,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反复强调讨厌办公室恋情。” 她试图扳回一局,“难不成经历过?得个人财两空,鸡飞蛋打,故此才深恶痛绝。” 脑袋左右晃晃,嘚瑟。 “我本人倒是没有,只是见得多了。” 风吹乱她额角碎发,她轻轻眨眼,指尖细细梳理,“不是都告诉你了,女子监狱里面这种事情很常见,我是狱花,追我的人很多。” 她顿了顿,拔高嗓,“这是第二遍,我这人也特别洁身自好,也!所以我从来没有沦陷过,但她们确实给我造成很大困扰,所以要制止。” 我的天呐。沈新月服了,“你口中的办公室恋情,是发生在女子监狱?” “嗯哼。” 那怎么不算是一种办公室恋情呢。 快跑,这人有病。 “这样,加个微信,我把你推给我朋友,让她把钱转给你。” 刚到家,人累心也累,工作的事情不忙,沈新月想歇两天。 至于眼前这位姐,她惹不起,总还躲得起。 “你不愿意?”她起身。 沈新月准备了一堆说辞,没用上,江有盈利索掏出手机,二维码调出来,“扫吧。” 行,那就用不着废话了。 “我回家了,今天谢谢你,谢谢你向我提供的一切帮助,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我必当竭尽所能。” 沈新月给她鞠了个躬,并承诺衣服洗好晾干以后会送回来。 忘了她们还会见面,还会一张小桌上吃饭,城里假惺惺那套张嘴就来。感激是真,本能疏离也是真。 江有盈一言不发。 沈新月走出小院,忍不住回头,她坐在树下,被星灯包围,像庞大宇宙中一个极为渺小的星系,她是太阳,所有星体都在围绕她旋转,所有光热都从她身上汲取。 她却如此孤单,她所散发的能量并不能温暖自己。 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静立在光与暗的交界处,等待双眼适应,沈新月回到自家小院。 外婆还没回,远方隐约有乐声传来,误入小巷的游客门外好奇张望。 上楼,好巧,沈新月房间窗口斜对就是江有盈家的小院。 她还是一动不动,大概很擅长发呆。 朋友消息告知,钱已经转过去。 [她收了。] 沈新月倚着窗框,打字回复,承诺以后会还。 对面发来一张图片。 [这人不会是你吧?] 满头问号,沈新月手指戳开,是一张朋友圈截图。 [从前,有一个小女孩,住在秀坪村,她家祖宅共有上下两层,改建之前,二楼的楼板还没有铺砖,是一块又一块的长木板。 天然树木砍伐制成,木板与木板之间最大有指粗的缝隙(注意,这是前提)。 有一年冬天,很冷很冷,她半夜醒来不想出去上厕所,担心屁股冻掉,竟直接脱了裤子在二楼尿尿! 她那时候也不小了,早就不和妈妈一起睡,她是个独立的小女孩,她真棒,可她忘了,她的妈妈就在楼下……] 啊? 啊? 啊? 沈新月使劲薅了一把头发。 她怎么知道?不是,谁告诉她的?她为什么要拿别人小时候的糗事发朋友圈? “江有盈!”沈新月气得大叫,“你这个恶毒的小寡妇!” 第7章 沈新月撒尿淋她妈那年,七岁,长那么大第一次被打。 屁股没被冻掉,险些被打掉。 是谁把她这些压箱底的臊皮事抖落出去的? 一大早,沈新月躺床上,瞌睡还没醒就听见楼下叽里呱啦,于秀兰正绘声绘色跟人讲故事。 “过年,她妈带女朋友回来,住东厢下面那间屋。天气冷,房子又破,屋里烧了炉子,我们都挤在那屋,就嘟嘟不跟我们一起睡,嚷嚷着什么要独立。” “其实啊……” 外婆神神秘秘压低嗓,尽管现场并没有第三个人,“她妈带来那个女朋友是新交的,她不喜欢,还喜欢前面一个,闹别扭呢。” 早上熬粥,用昨晚的剩饭,没多会儿就烂糊了,砂锅里咕嘟,飞溅出滚烫的米浆,灼痛手背。 江有盈面无表情擦拭去,“阿婆还是很开明的。” 外婆叹气,说一开始也接受不了,“后来想通,反正有嘟嘟了,这么多年她也不容易,就随她去吧。” 老人家旧思想根深蒂固,觉得不管怎么样都要生小孩,想来沈新月她妈当年闹出柜,必是场轰轰烈烈的大战。 木勺搅拌,防止粘锅,江有盈安静聆听。 外婆继续道:“家里就她一个,老的少的都宠着,我上楼去,给她棉褥子铺了好几层,小炭盆搁床尾,担心着火外面还罩个铁笼子,安排得妥妥。” 江有盈墙上取了双竹筷子,拿个小碗钻灶台下面。这筷子从没沾过油星,专门用来夹泡菜的。 泡菜不能见油见生水,否则要生花,腐败变质。 她夹了几根萝卜条,几根豇豆,外婆抬手接了,在小砧板上切成段。 “半夜呀,我睡得迷迷糊糊,听见谁在说话,我坐起来,看到她妈跟她那女朋友正嘀咕,问外头是不是下雨了。” 外婆每次说到这儿都忍不住笑。 “那傻妞妞,伸舌头舔,说味道有点怪,还是热的,我点了灯过去,好家伙,半床被子都湿透,屋里一股热烘烘的尿骚味!” 这个故事江有盈听了有不下二十回,人老了都这样,以前的事翻来覆去说,说多少遍都不腻。 江有盈耐性好,故事常听常新嘛,她也挺喜欢这样跟老人家聊天的。 故事讲完,粥也差不多,外婆出去看了眼,摆手,“你去叫她起床。” 撒尿淋妈事件第二年,沈新月她妈把房子重装,木楼板变成木地板,四面墙粉刷,屋顶也重新铺瓦。 沈新月上大学又装了一次,为自己回来住着舒服,安了空调和热水器。 去年秋天,江有盈装房子的时候,问过外婆要不要一起,外婆说装得再好也没人回来住,浪费钱。 江有盈本想把两家房子合并到一起开民宿,探听到口风,阿婆不太愿意,她就没提。 房子半新不旧,木梯咯吱咯吱,沈新月含着牙刷从二楼卫生间出来,江有盈正走到楼梯口,抬手打招呼,“早安,撒尿牛丸。” 完了还多此一举解释道:“可不是我随便给你起外号,你外婆说的。” “早啊。”沈新月赔笑脸,扭头躲进卫生间。 昨晚睡前骂完那句“小寡妇”,她立马后悔了,前半夜提心吊胆,怕江有盈提着扳手上门来敲她的脑壳,翻来覆去睡不着。 几次起身,窗口望出去,她孤零零坐在那,接近凌晨才起身回房。 又戳到人家伤心事,被喷可乐还不长记性,沈新月暗骂自己蠢笨如猪,死性不改。 也早该想到,隔壁邻居的,她们怎么可能不见面。 对方一步一顿,姿态闲散,两条细腕子身侧随胯摆,行走间自有派悠然。 她跟到卫生间,倚门斜站着,面上笑盈盈。 沈新月弯腰吐了嘴里的牙膏沫,镜子里看她,那笑里读出几分“你什么底细我还不知道吗”的玩味。 多亏了外婆,江师傅手里肯定掌握她超多黑历史! 沈新月为昨晚的冒犯感到万分懊恼,见面就认怂,说“对不起”。 “怎么总在道歉啊。” 她调子慢吞吞,像美女蛇趴在人肩膀吐信子。 “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当然要道歉。”沈新月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再给她鞠个躬。 在乡下,“远亲不如近邻”是句大大的实在话,外婆平时一个人在家,哪跌了碰了,多亏人家照顾。 一老一小搭伙过日子,烧饭省事,吃饭也香,什么直不直的,人家跟你开玩笑逗闷子呢。 “是我自己别扭,以前被女人骗过,所以才会有抵触情绪,昨天我刚到,赶一夜车有点累,脑子不清楚,说错话办错事,希望你别见怪。” 沈新月对着镜子说完,小心翼翼回头,抿了下嘴唇,“你没生我气吧?” 她头发还没来得及梳,睡相不好,乱蓬蓬的。怪可爱。 江有盈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笑,从见她面就在笑。 “被女人骗过,什么意思啊,绿你那个后来跟人结婚了?” 这人是有什么读心术之类的异能魔法吗?又让她说中了。 沈新月捏把捏把手里的洗脸巾,本来要丢垃圾桶,想到用一张少一张,展开来挂在毛巾架,打算明天接着用。 第9章 “是啊,分手还不到两年,我在朋友圈看到她生了个大胖小子。” 年轻时候挺潮的,打眉钉,鼻环,还用唇钉给她表演喷泉,她们多快乐啊。 转个背的功夫,头发染黑,换回小香风光速嫁人,婚礼上哭得梨花带雨。 “我都送了份子钱。”沈新月每次想起都特别后悔,恨不得一头撞死。 江月盈默了两秒,“满月酒你不会也去了吧?” 沈新月拿乳液擦脸,耷拉着眼皮不说话。 “你才是真正的苦行僧,凡俗里修行的大家,高人。” 江有盈竖起大拇指,“胸襟之开阔,无人能及。”又帮着出主意,“你不正缺钱,要不现在去把钱要回来,威胁她不还钱就告诉她家人。” “被我删了。”沈新月细声说:“上火车之前,我寻思,就告别过去了呗,全都删了。” 目前只有她的律师朋友和银行催收主动添加了好友,连她妈都没发现。 “你是我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添加的第一位好友。我朋友重新加我的时候把我臭骂一顿,以为我想不开,卧轨去了。” “卧轨?”江有盈狐疑。 “没卧。” 沈新月叮嘱她别跟外婆告状,“那都是开玩笑的。” “李致远就是卧轨死的。”江有盈说。 “啊?”沈新月吓一跳。 “本来活着的时候就残废,死了还东一块西一块的,太不体面。” 江有盈真诚建议,“你真想死,别卧轨,难收拾。” 没想到能引出这茬,沈新月下巴险些惊掉地上。 “不是,为什么?他为什么?” “我不知道。”江有盈漫不经心耸肩,似乎跟李致远关系一般。 但还是给予死者最大尊重,“生命是自己的,好死还是赖活着,自己说了算。他心中的痛苦,终究要自己承受,没有人替他分担。” 沈新月忽然觉得难过,眉心聚起,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睛。 “好了,下楼吃饭吧,都是我的错。” 江有盈轻轻拉起她的手,“抱歉,大早上不该跟你说这些。” “没关系的,闲聊天而已。”沈新月转身安抚,也不想让她太愧疚。 心里沉甸甸,忘了挣脱手。 直到凉风舔舐指尖,散去温热,苦苦的柚子花香远去了,沈新月攥起拳头,才发觉掌心空空。 饭桌上,外婆问接下来什么打算,沈新月摇头,“没想好。” “那就先歇着。” 外婆给她碗里拨了点辣萝卜,“有钱花没?要不我给你点,我那有现金。” 好多年没吃外婆腌的萝卜条了,又麻又辣,下稀饭很过瘾。沈新月照例是报喜不报忧,“不用,我走的时候朋友给取了两千块钱现金。” 又笑着说:“村里有钱也花不出去,能吃饱穿暖就行,我很好养的。” 外婆搁了筷子,摸摸她的脑袋,她配合低头,人肩膀蹭蹭,撒娇。 江有盈小口喝粥,并不戳穿。沈新月投去感激一眼。 饭还没吃完,门口冒出几个老太太,跟外婆前一天约好的,去山上摘野菜。 “就来!”飞快扒了几口稀饭,外婆去杂物间翻出她的小竹篮,欢欢喜喜往外奔。 走出几步,回头,挎着篮子站沈新月面前,想嘱咐几句,瞧见旁边江有盈,拍拍她肩膀,“孩子托付给你了。” 一帮老太太风风火火来,风风火火去。 沈新月吃完,收碗进厨房,洗完手出来,小院空荡荡,又没了人影。 刚才外婆还说让她照顾她呢!竟然趁人家洗碗偷偷跑掉。 像什么话! 鼓着张脸老大不高兴,沈新月忍不住朝树干踹了脚,刚要转身往楼上走,去看看小寡妇在院里忙些什么,门前小寡妇竟去而复返。 “喏——”江有盈手里提个大塑料袋,不轻不重摔她怀里。 “什么啊。”怨气未消,沈新月小幅度噘了下嘴,掀开袋子。 毛巾、浴巾、洗脸巾、卫生巾、止痛药、棉签棒,还有内衣皂。 卫生巾甚至还分了护垫,日、夜用和安睡裤。 “给小丸子的生活日用。”江有盈语调十分宠溺。 “什么小丸子。”沈新月晃晃脑袋,晕乎乎了。 下一秒,她骤然清醒。 “撒尿牛丸。” 第8章 房子后院依着围墙几棵芭蕉树,三四米高,郁郁青青,分外欣荣。 树下一个鸡笼,年过完只剩两只,江有盈拿早上剩的米粥倒进个塑料盆,墙边提把锈迹斑斑的破菜刀,树墩子上剁青菜。 沈新月蹲旁边看,“吃得还挺健康。” 江有盈家没后院,鸡是她跟外婆去年春天一起买的苗儿,没细分什么一三五二四六,反正谁有空谁就来喂。 “你既然没事做,以后每天早上起床先喂鸡。” 江有盈两只袖子撸得高高,左右手配合一铲,剁好的菜叶子摔进塑料盆,拿个破勺搅和几下,舀进鸡食槽。 然后刮干净墩子,收了菜刀,地面也清扫干净。 全过程不到五分钟。 沈新月蹲鸡笼面前,好奇看鸡啄食,看了半晌,长长叹口气。 江有盈洗干净手挨去她身边,“怎么了又?” “你能相信吗?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海洋馆看美人鱼给我进行专场表演。” “现在呢?”沈新月歪了下头,“看老母鸡吃播。” 她也不太确定,扭头问:“是老母鸡对吧。” “没错。”江有盈叉腰站那,“三百天以上,下过蛋的就算老母鸡了。” 顿了几秒,好奇眨巴眼睛,“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美人鱼呐?” 沈新月一时没反应过来,被问迷糊了,“什么美人鱼。” “你刚才说的美人鱼。”江有盈轻推她一把,“美人鱼表演嘛,还是专场。” 沈新月噗呲乐了,“对啊对啊,是有美人鱼的,都被抓起来送到海洋馆,好可怜的。” 她说人类太可恶啦,“上岸”实在是很可怕的一件事,不上岸,只能在海洋里吃塑料垃圾,上岸后虽然获得了稳定的收入,却退化成牛马。 说完自己在那咂着嘴回味,“我真是个哲学家。” 江有盈反应过来,气得踹了她一脚。 “哎呦!”沈新月叫鸡笼里飞溅出的米渣子迷了眼睛,一头撞在笼子上。 “怎么了怎么了……”江有盈赶忙把她搀到一边,上上下下看,“哪儿疼,哪儿受伤了。” 沈新月说“眼睛”,江有盈立马撑开她眼皮,呼呼吹。 眨眨眼,感觉没事了,沈新月才发现自己半躺人怀里,挨着她的左边身体暖暖的。 “这么紧张,喜欢我啊。” “上一边去。”江有盈推开。 眼睛睁得大大圆圆,沈新月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害羞的证据,可惜了,她皮肤虽然很白,脸皮却很厚,心事不往外透。 江有盈冷笑,“你以为我是你,那么没见过世面,姐狱花来的你忘了?” “一个笑话讲多就不好笑了。”沈新月跑上楼,用江有盈新送给她的洗脸巾洗脸。 鸡吃东西没素质,到处飞,弄得她满脸都是。 江有盈今天穿一件黑白格衬衫,长裤好像也是昨天那个款式,只是颜色更浅。 目前为止,同款衬衫出现了蓝白、粉白、灰白和黑白四种颜色搭配。沈新月完全可以理解,衬衫穿着很舒服,她大概很依赖这种“安全感”,才会把同一款式不同颜色全部集齐。 就像点外卖,怕踩雷,怕犯错,怕花冤枉钱,翻来翻去都是那几家,吃到吐。 江有盈站楼下喊了一嗓,“既然是你外婆托付,我今天刚好没什么事,要不陪你四处走走。” 没那句“外婆托付”,沈新月说不定就下楼了。 “我不是小孩,不需要谁托付。”再说你不能是自己想陪我散步吗? 莫名其妙的,沈新月心里起了别扭。 “真不去?”江有盈两手插兜,拽拽的。 “不去。”除非你求我。 “不去拉倒。”江有盈调头就走。 她走路步子迈得大,个高腿也长,几步就没了踪影,沈新月气得牙疼。 “拉倒就拉倒!” 箱子里还是有几件漂亮衣裳的,沈新月翻出条粉色纱纱布半身裙,先给自己套上,对着镜子转圈。江有盈说的,粉色娇嫩。 上身在毛衣和西装之间纠结许久,沈新月最后选了件小西装。 显得酷一点,路上碰见了不怵。 值钱的首饰早就典当,可不值钱的还有一大堆呢,她化了全妆,戴一对民族风羽毛耳环,嘴涂得像喝了半斤人血,哪儿哪儿单拎出来都不伦不类,搭配在一起,倒是意外的好看。 江有盈成天姐姐姐的,哼,谁还不是个姐了。 “姐就是时尚女王!”沈新月踩着高跟鞋出门。 第10章 她们这地方是丘陵地貌,山不少,但大多不高,成片连着,秀坪村刚好是山窝窝里的一块平坦地方,古时候还出过几个文人秀才,所以叫秀坪。 秀也是秀丽的秀,这地方风景好,有古镇有梯田,还有荷塘,四季分明。 不过最出名是村中心那棵老槐树,五百多岁了,葳蕤茁壮,六七月满枝满头的花,上过杂志、新闻,还吸引了好多导演来拍电影。 从半空俯瞰,所有房子都是围着树建,越靠近大树,房子越多,越密,也越热闹。 听外婆讲,她们家是北洋时期才来这里定居的,避难来着,房子建在村边上,到大树有个十来分钟的路程。巷子多,绕。 小时候沈新月去大树玩,总嫌远,现在人变多了,她家那位置倒是刚好。 一来是占地广,有门有户的,活动空间大,二来是清静。三嘛,将来要开发成民宿,自己家房子不需要付房租,差不多是无本买卖。现在人都厌倦了城市,向往隐居,秀坪是个好地方。 沈新月一路走一路看,跟小时候到底不一样了,人多是一方面,还有就是各种文创店、咖啡店和奶茶店的兴起。半商业化。 完全不商业化也不行,游客来了,吃什么,玩什么呢,住哪儿呢,沈新月挺满意的,这种程度刚刚好。 村里人有钱赚,城里人有消遣。 这几年县里大力发展,修桥铺路,搞宣传,周六不少游客,沈新月混入其中不显另类,只是高跟鞋在石板路上并不好走。 走半道又闻见咖啡香,沈新月被勾了魂似的,循着味儿就去了,老远看见店门口有个身材顶靓的女人坐在高脚椅,穿一条浅灰色工装裤,上身是同色系的背心,从后看小腰就那么一把。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沈新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走到人跟前,没察觉到对方已经转过脸来,正笑眯眯饶有兴味地盯着她。 直到那人开口说话。 “好巧啊,沈小姐。” 音色太过熟悉,要笑不笑的,像专程等在那看人出洋相,满肚子坏水。 沈新月吓一激灵,猛抬头看向她迎着朝阳的脸,屋檐下冰晶折射出来的光亮般刺眼。 怎么是她。 沈新月本来要发脾气,气她丢下自己跑来喝咖啡,转念一想,不行,拿出会议桌上跟甲乙方谈判惯用的那副假笑。 “江师傅啊,真巧。” “老盯着我看什么呢?”嫌热,江有盈衬衫脱了,搭在大腿,手撑台面,托腮笑盈盈把人上下打量。 “打扮真漂亮,小裙子小高跟鞋的。” 两人认识时间不长,也许是频繁见面的缘故,沈新月总觉得认识她很久了,隐约有一种感觉,女人天生忧郁,并不是时时刻刻笑脸迎人。 初次见面,乡道上惊鸿一瞥,她漠然投来视线,神色淡淡,无悲无喜。 莫名的,从第二眼开始,霞光映照下冰雪丰富了颜色。 我长得很喜感吗?沈新月摸了把脸。 在咖啡店门前,人面前刚好也摆了一杯,沈新月还明知故问,“你在喝咖啡呐。” “嗯哼。”她挑眉。 “闻着真香。”沈新月故意舔了下嘴唇,大几十人,露出小孩馋样儿。 “你也来一杯。” 江有盈端起白陶杯,浅抿一口,显然是走路上吃棒棒糖,故意在小孩面前呲溜嗦那种坏大人。 囊中羞涩,低人一等,沈新月瘪了瘪嘴,“我没有钱。” “那你问问老板,能不能赊账,她是我朋友,我可以让她给你打八折。” 江有盈屈指敲了敲玻璃窗,显得多热心肠似的,朝里面喊:“喂,这里有个小姑娘,想喝咖啡但没有钱,你们店能不能赊账啊。” 里面做咖啡的姑娘听见“啊”一声,走到窗口,两人之间来回看。 臊皮啊,真臊皮,沈新月脸一下就红到脖子。 她转身想走来着,可实在馋,再说脸不能白丢吧,总得换回些什么。 “对不起啊,我们小本生意……”后面话不用全说出来,都是成年人了,懂的都懂。 从旁经过的游客听见她们对话,连连回头看。姑娘看着蛮漂亮的,身材气质和打扮也不错,怎么连杯咖啡钱都没有。 也有眼尖的,走老远了才跟同伴小声说:“调情呢。” 谁跟她调情,这根本就是羞辱人! 眼眶憋得通红,强忍泪不落,沈新月死死盯着面前人,真想不通,她怎么时好时坏的。 “我惹你啦?”到底还是哭出声。 这个恶毒的小寡妇却一点愧疚之心也没有,无辜眨眼,“我怎么了,我帮你问问能不能赊账嘛,好心来的,你还不领情。” “才不是,你就是故意欺负我,欺负我没钱!” 沈新月横臂抹了把眼泪,越想越伤心,“欺负我你有钱赚怎么滴,从见面你就欺负我!我又没欠你的,什么毛巾浴巾卫生巾,又没专门找你要。” 小寡妇心理素质是真好,面对她声声质问,一点反应没有,还悠哉喝咖啡。 “好了好了,不哭了。”店里咖啡师端出一杯焦糖拿铁,“这是江师傅专门给你点的,你还没走到店门口的时候就吩咐我去做了。” 说着递来纸巾,“擦擦泪,她跟你开玩笑呢,别生气,她就是这样的人,嘴硬心软。” 自尊心到底打不过胃里馋虫,沈新月吸了吸鼻子,磨磨蹭蹭走上去,双手捧杯,喝一大口。 她唇边沾了圈咖啡泡,眼泪还挂在腮帮子,江有盈伸手刮一下。 第9章 讲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肢体触碰,次数一多,沈新月渐渐习惯,不至于羞臊得满脸春色,现在确实也没心情,一巴掌打开她手。 “长刺儿了。” 江有盈这个“盈”字,不单是满月的盈,也是欢喜的盈,一见她就笑,总笑着。 沈新月还在气头上,“许你欺负我,不许我反抗了?” “哪儿能啊。”江有盈下巴点点旁边高脚椅,示意她坐,顺手拎起人家一片裙摆,“早说要打扮,我就等你了。” 稀奇,又不是专程为你打扮。 沈新月小口喝咖啡,焦糖甜度正好,中和了咖啡的酸苦,又不至于太腻,秀坪这样的地方,倒是难得。 “果然你们城里人都爱喝咖啡。” 江有盈把自己面前那杯推过去,“尝尝我的呢。” “我才不要。”沈新月又一巴掌打在她手背,裙摆扯回来,“少跟我动手动脚的。” “为什么。”江有盈假装委屈,“你嫌弃我啊。” “怕传染到你身上刻薄的菌群,污染了我纯净的灵魂。”说完装模作样掸掸裙角。 手掩唇,江师傅笑得花枝乱颤。 “你朋友啊。”店里咖啡师凑个脑袋过来闲聊。 “这是小安。”江有盈向沈新月介绍,回头又跟屋里人说:“于阿婆家外孙女。” 沈新月一直不是特别关心别人家事,李致远住她隔壁,死了那么多年她都不知道。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小时候的玩伴,撇开性取向这扇隔阂不说,到了她这个岁数,大多在城里买了房结婚生子,混成她这样,少小离家少小回的,罕见。 总之就是怕没认出来,尴尬,沈新月只是笑笑,等她先说。 “那你家是本地的了。”小安羡慕神情,“出生在这样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真幸福。” 她是北方人,说老家那块特别缺水,冬春季节,连着几个月刮不完的尘暴,连天空是什么颜色都忘记了。 “这里真的很漂亮,空气也好,我跟房东签了二十年的合同,打算就在这儿养老。” “那挺好。”心里松口气,煞有其事点点脑袋,沈新月手来来回回摸着咖啡杯的手柄,半晌才慢吞吞说:“其实我也是。” “是什么?”江有盈追问。 “养老呗。”沈新月苦笑一下。 外面的花花世界早就看过了,也没有东山再起的资本和精力,除了躺平还能干什么。 江有盈轻哼一声,“你穿成这样,不像真的来养老。我看,只是没地方去,才迫不得已。” 因为刚才的事,心里还有些怨,尽管咖啡已经喝去大半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被人戳到心里的一块软处、伤处,沈新忍无可忍拍了桌。 “我穿哪样儿了,谁规定回老家就不能不能化妆穿裙子。” 也真是熟了,还攻击人家,“你自己天天五颜六色的破衬衫换着穿,不许人家打扮。” “不是裙子的事,也不是化妆的事。” 江有盈淡淡的,没跟她生气,“爱漂亮跟在哪儿都没关系,但我说的是一种生活态度。你懂什么叫态度吗?” 还跟她上课来了,沈新月觉得这人可真有意思,“那您给说说,我什么生活态度。” 稍侧身,江有盈手臂小幅度一摆,指着地面,“外面来的游客也好,本地人也好,你看到几个像你这样踩高跷的,你赶火车都知道穿靴子,方便走路,防下雨,村里石板路,村外泥巴路,你这鞋怎么走?” 第11章 沈新月鞋跟七八厘米高,这一路走来确实不容易,脚趾塞进窄窄的鞋头,推挤着,生疼。 秀坪村没有写字楼,没有铺着软地毯的办公间,实话讲,她出门的时候就后悔了,可心里就是有股气憋着,不服。 喝口咖啡,江有盈调子慢吞吞,“人家都说,手是人的第二张脸,能看出这人平时是卖劳力多还是享福多。其实鞋子才是最准的,不仅能看出审美和经济能力,还能检验智商。” 什么意思,前面说她没有生活态度,现在又骂她智商低?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沈新月真生气了,死盯着面前这张脸。 好看是真好看,半张脸沐浴着阳光,半张脸躲藏在屋檐下,鼻梁处一道狭长阴影,颌骨线条犀利,眉目简洁秀美。 也是真坏,真毒,偏偏具备强烈致命吸引力。 似一汪深潭,水上水下各不同,试图潜入探查个究竟,必然要承受一番彻骨的寒。 “我没凭什么。”江有盈说:“我不是你的谁,没那资格,是你问我的,我说出心里话而已,你要不乐意,大不了以后闭嘴,随你。” 说完,咖啡一饮而尽,转身离开。 “因为我不答应给你当助手,给你打工,你成心报复,是吧?”沈新月在她身后嚷嚷。 她一手插兜,一手举高左右摇晃,“拜拜。” 骂完人就想跑,想得美!沈新月举杯大口喝完,抓起*纸巾胡乱擦了把滴到下巴的咖啡液,跟小安打个招呼,提裙小跑追赶。 高跟鞋“笃笃笃”,像马蹄,江有盈大步流星,七拐八拐,转眼不见踪影。 沈新月追到巷子口,后脚跟一片火辣辣,弯腰低头看,磨出血了。 “怎么着,想报仇啊。” 回头,江有盈从巷里一家文创店走出来,两手插兜,倚门站着。 这人真奇怪,明明走路做事的时候看着挺麻利的,一挨上门框就好像被人抽去脊梁骨,蛇般垂挂。 后脚跟的痛强忍耐着,沈新月挺了挺背给自己鼓劲儿,站她面前,“我只是想告诉你,穿什么鞋我都能走,都能追上你。还有,你说话本来就自相矛盾,既然不想说干嘛非说,说完又假惺惺说哎呀以后不说了。” “那我不说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爱听呢?”江有盈不慌不忙道。 沈新月噎住,哽几秒,“反正你少管我。” “好的。”她微笑致歉,“我也请你喝咖啡了,我们两清,再见。” 江有盈凶巴巴骂人的时候,是真让人直发毛,好好声讲话的时候,又让人打心眼里觉得,她是个见多识广的温柔女子,摆摆手,一笑置之,什么都不跟你多计较。 沈新月勾了下头发,“不,我就要跟着你。” “那你跟着吧。” 调子清凌凌,早春解冻的小溪流。 说话间,一抬身从门前走来,兜里摸出包纸巾,“对了,这个给你。” “什么?”沈新月迷糊。 “脚磨烂了。”说完把人领到旁边台阶坐下,让脱了鞋子,拿纸垫着。 两只脚在鞋里憋得可难受,脚趾通红,脚背青紫,后面跟腱处更是惨不忍睹。 不提还好,一提心里就冒酸水,委屈,沈新月吸了吸鼻子,不敢哭,怕人家笑。 “我说你智商有问题,你还不承认。” 江有盈念叨归念叨,指尖是温柔的,往伤处呼呼吹几下凉气,纸巾叠几层,在后脚跟那卡得紧紧,防止走路的时候蹭掉。 弄完了,拍拍巴掌直起腰,朝她伸出手。 打个巴掌给颗甜枣,此人惯用伎俩,沈新月把手搭上去,“你伤害了我,心里是不是也很不安,所以才弥补我。” “我伤害你?”江有盈扔开她手,“不是我让你穿高跟鞋出门的。” “我是为了追你。”沈新月说,也不装了,一瘸一拐跟在人身边。 “干嘛追我?”她回头。 “我要急支糖浆。”沈新月胡接道。 江有盈愣了下,摇头笑笑。 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憋着坏,领着大小姐出了村,往野地里去。 前半截还有段荒草丛生的水泥路,路上为防滑,水泥半干不干的时候,划满横道道。 有眼瘸的人,靠边留下几个深深的大脚印,也有懵懂小动物一溜惊慌失措的可爱小爪。 心思单纯,尚未察觉异样,沈新月弯腰在那研究,“这种枫叶形状的,是鸭爪爪吧。” 不由想起小时候背诵的诗句,清了清嗓开始朗诵。 “小鸡画树叶,小狗画梅花——” 江有盈一边看着,眼眯起,满月成了弦月。 继续往前走,到一片荒冷的荷塘边,春日景色寂寂,红艳不再,也正因如此才能看清荷塘的全貌。 远山点翠,野树生花,脚下几户白墙黑瓦,近处残荷去岁严寒的雕刻永存。 “我一直觉得春天还不是最好的季节,初夏才是。” 大片水塘被土路切割成两半,靠岸圈了张工地上盖房子用的那种青纱网,岸上一个石棉瓦搭的小棚子,大群水禽分散在池塘和岸边。 江有盈带她走进荷塘深处,高的野草枯黄着杆,矮的嫩叶脚下毫不起眼。 “初夏不冷不热,花开叶张,小荷在水面上冒尖,那才漂亮。” 大鹅见了生人,扯着脖子嘎嘎叫,沈新月隔着网跟它比赛,鹅叫一声她叫一声。 后来比不过,人家有帮手,喊了一帮兄弟过来pk。 整个世界被尖锐而响亮的鹅叫声填满,江有盈闭了闭眼。 “我也喜欢初夏,紫藤花开的季节。” 沈新月不比了,扶着旁边一棵小树,下到泥巴地。 忘了之前吵架,她刚要张嘴,问江有盈带她来荷塘边干什么,下一秒,发现自己鞋跟插土里了。 好,不用问,她现在明白了。 趁着江有盈还没回头,她抬腿使劲朝前那么一踢,鞋子飞出去,正正打在人后脑勺。 自己也没落得好,脚一瘸,身子一歪,“噗通”掉进荷塘里。 第10章 “沼泽沼泽!” “救命救命!” “姐姐救我!” 江有盈好端端在前头领路,没招谁没惹谁,莫名其妙就被高跟鞋踢了。她后脑勺青痛,发尾挂块黄泥巴,一扭头,沈新月掉池塘里去了。 池塘不深,冬春水枯,才没大腿,沈新月惊惶失措,像只被人一脚踹翻的小王八,水里挥舞着四肢,急扑腾。 “姐姐救我呀!”她连连呼喊。 江有盈第一反应是要救的,往岸边走两步,想起什么,站那不动了,“有事好姐姐,无事小寡妇,也有你低头求人的时候。” 这人好记仇! “人命关天,你还说这些。”沈新月真想不通,她跟秀坪村水田里、池塘里的烂泥巴到底有什么不解之缘,非跟她黏黏糊糊浆糊似纠缠不清。 “干嘛踢我。”江有盈趁机审问。 有句俗语,叫‘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沈新月从前十分不屑一顾。稻草管屁用,该沉还得沉。 现在她明白了,左右手分别抓着两个枯掉的小莲蓬,“姐姐我没有踢你,是鞋跟陷入泥里面,我往外拔的时候不小心飞出去的。” “哦,原来如此。”江有盈勾了下额角碎发,“你不是说,你的鞋哪里都能走吗?怎么会陷泥里。” “是我井底之蛙,狂妄自大,不识庐山真面目,姐姐你夏虫不可语冰,就别跟我一般见识了……” 这会儿倒是乖了,好听话一箩筐一箩筐往外倒。 “别扑腾了。”江有盈说。 她不想弄脏手,回头去岸边拿了根赶大鹅的竹竿,把沈新月拽上来。 沈新月两只鞋一只掉在土路上,断了鞋跟,一只陷泥里找不见了。 她恩将仇报,上来立马翻脸,“我跟你说,我真死了,你要负刑事责任的。” “夏天采荷花采莲蓬,我都是直接下到水里去采,这池塘什么深浅,我比你清楚。” 江有盈弯腰捡了那只高跟鞋,“走。” 粉白色纱纱裙成了大地色纱纱裙,一路走还一路滴答,没了鞋,沈新月只能打赤脚,乡间的泥巴路,杂草碎石硌痛脚心,她不敢提要求,缩着肩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江有盈这次打定主意让她长长记性,愣是没管,领着人一路招摇过市,村东走到村西。 经过咖啡店门前,小安探身惊呼,“这是怎么了?” 沈新月掀起外套,把脸遮住。 村里的石板路是古时候就铺设,一钉一锤人工敲打出,数百年时间不曾磨损尽棱角,比村外的泥巴路难走。 到家门口,沈新月脚痛得不行,一瘸一拐往卫生间去,恍然想起,热水器还没修好。 她长长叹了口气,又一瘸一拐往隔壁院子去。 还嘟囔,“体罚终于结束了。” “体罚?”江有盈诧异回头,“你觉得我在体罚你?” 第12章 “没有没有!”沈新月忙摆手,可不敢造次了,不然得罪了小寡妇,澡都没地方洗。 “姐姐是帮我长记性,让我以后别再犯蠢,给我指明路呢。” “哼——”江有盈转身,“算你识相。” 事实上,小泥娃根本不服,卫生间门前捏拳站了会儿,忽就恶向胆边生,两手使劲蹭了把裙摆的稀泥,飞跑上前,捧起她脸一通乱糊! 每次干坏事自己也不落好,脚底沾水打滑,“哎呦”一声,结结实实摔个屁股墩。 “沈新月!”江有盈怒喝出声。 地上那个五颜六色的破烂东西连滚带爬躲进卫生间,门“砰”一声砸上。 “哎呦我的屁股,好痛好痛——”沈新月苦着张脸,不停揉。 转身,镜里瞅见自己,刚拔出来的泥萝卜似,又哭又笑,情绪十分复杂。 十几分钟后,沈新月后悔了,门缝里探出个脑袋,“姐姐姐姐”不停喊。 江有盈站在二楼围栏边,脸上污泥洗干净,右手托举个小小的紫砂壶,慢悠悠咂口茶,“鬼叫什么。” “好姐姐,亲姐姐,超漂亮赛天仙温柔可亲妙人儿无敌至尊盈盈姐姐……” 使坏的时候没想到这层,沈新月给自己逗乐了,“求求你啦!” 小嘴抹了蜜,可甜。 “要才刚认识,我就信了你了。”江有盈冷笑一声,“里面待着,好好给我反省反省。” “呜呜,姐姐不要嘛——”沈新月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 说话间,门口走进个穿工作服的年轻男人,脚步匆匆,连喊“江师傅”。 进院,瞧见门缝里长出个人脑袋,他吓一跳,“欸?这谁。” 沈新月脑袋缩回去,把门关了,反锁。 “什么事。”敛了笑,江有盈下楼,音色变得低沉。 “借个电钻。”他边说边回头看,大拇指往后一戳,“谁啊,怎么在你家卫生间,瞧着面生。” 后半句江有盈直接忽略,领着他往工作间走,“你一个做泥瓦的,要电钻干什么。” “嗐,光会泥瓦不行啊,现在干什么都卷,我家隔壁张婶,儿子去年冬天买的一个取暖器挂墙上,没钉结实,掉下来了,带一大块墙皮还险些砸着人,我给她补了墙,换个地方再钉上。” 完了又回头,“是个姑娘,你客人呐?还是亲戚,怎么每次来都在洗澡。” “废话没完,是谁跟你有关系吗?” 江有盈取了电钻递过去,顺道给他拿几颗膨胀螺丝,“十块,扫码。” 他哀嚎一声,“不是吧江师傅。” “不要就滚。”江有盈把螺丝扔回去。 她平时虽然冷冷的,待人接物多少算和气,突然发脾气,把人吓一跳,对方赶忙举手投降,“好好好,我扫码,姐别生气,我不打听了。” 送走小曹,江有盈回房去给沈新月拿衣服,柜子里一堆五颜六色的衬衫让她犯了难。 千挑万选,选出一件色系相对温柔的套头毛衣。 “刚才那个是小曹吗?”沈新月隔着门跟她说话。 “你认识?”江有盈深深地皱眉。 “发烟那次,你说是做泥瓦的小曹给的,刚他借东西,你又说了一次,我听声音像。” 毛巾帽包着头发,显脑袋大,沈新月穿毛衣的时候卡住,扯半天才扯下来。 这一顿捣鼓,自然没听见某人不悦的嘀嘀咕咕。 ——“连面都没见就记住人家声音。” 穿好衣服出来,沈新月摸着毛衣胸口的黑色小猫,“今天是紫色呢,我也喜欢紫色,妹妹说紫色很有韵味。” “哪个妹妹?”江有盈狐疑挑眉。 第11章 被人家嫌弃没品味,不会打扮,千挑万选了一件自己认为还算过得去的漂亮衣服,美美等着挨夸呢,结果迎头给她送来个不知道谁家的“好妹妹”。 “你喜欢比你小的啊?”她别别扭扭打听。 沈新月什么人,立即敏锐捕捉到。 “你紧张了?” “我紧张什么?”她迅速转身离开,欲盖弥彰过于明显。 沈新月擦着头发跟上去,“是啊,你紧张什么。” “毛衣不好看吗?紫色温柔,小猫可爱,材质也十分柔软亲肤,这个季节穿,不冷不热刚刚好。” 江有盈话题转移得生硬。 沈新月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脚尖勾来一张小竹凳,挨去她身边,“谁会不喜欢妹妹,你看你,一见面就被我迷得晕头转向,多次表白无果,恼羞成怒下干出多少荒唐事。” “妹妹香香软软,甜蜜可爱,生气就哼哼哼,撒娇就嘤嘤嘤,把人勾得,哎呦就是冰块做的心也暖化了。” 完了补充,“就像我这样。” 自恋鬼。 “那你以前交往的都是妹妹了?”江有盈又道。 看来十分在意呢。 沈新月倒没那么多讲究,对于另一半她更注重缘分和感觉,又不是做数学题题,还套公式。 “前前任是妹妹。”她对人一向没什么防备心,直接说了。 “那你是上面的还是下面的?”江有盈继续打听。 聊这么深。“你想当下面的还是上面的?”沈新月反问。 “关我毛事?”她轻推她一把,嗲怪。 沈新月心里被她闹得痒痒的,“干嘛这样跟我说话,像在勾引我。” “你有毛病吧,谁勾引你了,我正儿八经的一个、一个……” 一个什么呢,江有盈卡住。 “一个小寡妇。”沈新月接道。 也行,事实如此。她不置可否。 “好吧,我一般在上面多。”沈新月一向诚实,“我喜欢看人家哭。” 什么癖好? “变态。”江有盈骂。 戏瘾上来,沈新月下巴颏搭在人肩膀,身子扭出几道浪,“多骂点多骂点,你越骂,我越爽!” 嘴里呵出的气还带着凉凉的薄荷牙膏味,落在颈间和耳廓,却是滚烫的。 “死!”江有盈用力推开。 “我要把你弄哭!”沈新月大放厥词。 忍无可忍,江有盈起身要走,沈新月一把攥住她的手。 “不是吧姐姐,我说的是歌词,你真没听过?当年很火的。”边说边手机掏出来,播给她听。 流淌的韵律唤醒少女时代珍贵记忆,沈新月身体随之小幅度摆动,滑动屏幕切出浏览器,“09年发行的,天呐,都十几年了。” 十几年前,江有盈应该也二十出头,有经济能力,买得起手机了吧? 沈新月不知道江有盈具体年龄,听外婆说跟李致远差不多,估摸也就比她大个四五岁。 “我那时候应该快上高中了,耳机都是藏在校服里面,用头发遮着,上课偷偷听。” 她跟随旋律哼唱,莫名感觉歌词十分贴近二人当下境遇,咂嘴品味,“解释是不是多余我不知道,但歌里歌外,两位姐姐都在因为‘妹妹’生气,可见,妹妹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是喜欢姐姐算了。” “这番解释确实多余。”江有盈挣脱她手,转身上楼。 自己在意得要死,还说人家多余。 沈新月不跟她多计较,扭头喊:“欸你真没听过假没听过啊,路边两元店大喇叭天天放呢,一点印象没有啊。” 江有盈走到二楼,进了房间又出来,“怎样,犯法?你把我抓起来。” 沈新月还没当回事,“行啊,回头我就在网上给你买副手铐,把你铐起来!” 霎时变了脸,江有盈冷声:“你澡洗完,可以离开了。” “外婆还没回来,我一个人无聊,你陪我说话。” 沈新月摸摸脑袋,“我先去吹头发。” 快晌午,不知谁家飘来浓郁饭菜香,江有盈回房,坐在靠窗的小沙发,音乐播放器里搜索出刚才那首歌,尘封的记忆中似乎有朦胧曲调回响。 她应该听过,但此类娱艺项目并不是她当时的生活重点,她不具备条件。 也不愿回想探寻。 清浅男声低唱,在“和妹妹说说笑笑,缓解最近糟糕心绪”时被掐断,她下楼,直接拔掉了沈新月的风筒开关。 “我偷用了你的牙刷,因为咖啡喝多怕牙齿变黄,我每次都要漱口,但我现在没有漱口水……” 沈新月以为被人发现,先认错,“你要是嫌弃就丢掉换新,我以后赔你。” 头发吹得差不多了,不用继续,她把风筒挂回去,“中午我们吃什么呢。” “回你自己家吧。”江有盈说。 不知是刚才哪句惹怒了她,沈新月懒得思考。 “你又怎么了。” 猝不及防的对视,她目光很沉很深,面上绯红未散,分不清是羞还是惭。沈新月倒没有自大到随便揣度别人心事,草草定论,实在是她情绪太过明显,转变太快难以忽略。 “为什么不开心,‘妹妹’的事不是已经解释过了,是歌词,我顺口。” 第13章 “回你自己家去。”江有盈还是那句。 “你这人怎么喜怒无常的?” 偏不走,沈新月要她解释清楚,“为什么突然变脸,对我发脾气。” 之前的事,咖啡也好,高跟鞋也好,起码有迹可循,眼下两人聊天聊得好好的,莫名其妙下逐客令,总得有个原因。 “我们不是一路人。” 她姿态不变,语调不变,疏忽间眉头聚起浓浓哀愁,“玩不到一块去。” 沈新月愈发费解,“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 “你是城里来的大小姐,我是乡下大姐。”她老实答。 沈新月又生气又好笑,扶额用力闭了下眼,认真解释,“往上数几代谁不是农民,我从来不是什么城里大小姐,你以为我真没办法东山再起?我就算没人脉没关系没钱,我至少还有妈,我就是烦了,不想再继续那种生活,才破罐破摔把自己逼上绝路,跟过去彻底告别。” “可你根本不能适应这里,你早晚有一天会离开的。”她似乎很难过。 启唇,却哑口,沈新月没有立即反驳。 “你并不打算工作,赚钱,你只是想休息一阵,你休息好就会离开,像偶像剧里落难的公主。我一个乡下大姐,以后连你家门都不能踏入,我们何必产生交际。” 几句话,把自己说得伤心透顶,还没来得及开始,就慌慌张张缩进壳里。 第12章 ——“我们何必产生交集。” 躺在小房间的单人床上,沈新月两手枕着后脑勺,眼望天花板,反刍多次,句子拆开来,揉碎了嚼烂了,还是没太想明白,她口中的“交集”到底是什么意思。 尽管江有盈反复多次强调,她们只是也只能是“朋友”。 她家院子里种了一棵柿子树,还有一棵樱桃树,刚过立春,柿子抽叶,樱桃挂蕾,浴室出来,二人树下对坐,江有盈解释,说她不是那个意思。 “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 不是沈新月非得打破沙锅问到底,有些话还是一开始就讲清楚比较好。 于是江有盈从头开始,问:“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是怎么向我介绍你名字的由来?” 沈新月记性确实不好,可事情才过去多久,她不至于健忘到这种地步。 况且,江有盈确实有让人过目不忘的资本。 她乖巧回答“记得”,江有盈轻轻点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外婆跟我讲了你的好多事,从你出生就开始说起,一直到你的最近。” 江有盈到秀坪村三年多,来的第一天就从外婆那里看到了沈新月的照片。 “在你外婆房间,床斜对面一个大书柜,有本相册,里面收集了你从小到大两三百张照片。” 多少? 沈新月嘴巴张成个大鸭蛋。 江有盈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包括你发在朋友圈,跟你的前任和前前任的海边泳装照,亲嘴照,以及你抱着前前任跟老公生的大胖小子的嘟嘴卖萌照……” 话至此,她稍缓,蹙眉认真道:“你到底怎么想的?你为什么要去,还要留下那种照片。” 沈新月双手抱头,来回绕桌,“啊啊啊”叫成开水壶。 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你再说一遍,相册在哪里?” “你外婆房间床斜对面的大书柜。”江有盈平静回道。 跑出一串屁股烟,沈新月原地消失。 她来到外婆房间,相册打开,第一张就是她的出生照,被护士抱着,躺在襁褓中,红通通皱巴巴,尖嘴猴腮丑得天怒人怨。 紧接着,是她的满月照,百天照,第一次理发、抓阄、学会走路…… 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她“咦”了声,回头,“没有啊。” 最后一张是她穿学士服的毕业证。 江有盈从柜里抽出第二本,“是这个。” 看相册封面,明显新得多,沈新月却没有勇气翻开,死死抱在怀里。 她相信江有盈没有撒谎,但她不能打开,否则黑魔法即刻生效,她会原地晕死过去,像睡美人关于纺车的诅咒。 “照片哪里来的。” “你外婆让你妈存的你朋友圈,然后洗出来,过塑,寄到家。” 那么问题来了,江有盈还是不打算放过她,“你为什么要抱着前前任的大胖小子拍照发朋友圈?” “所有的照片你都看过了?”沈新月又问。 她回以平静注视。 沈新月把用来抓紧相册的两只手捂住脸,想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不难看出,外婆很爱她,但这份爱太过沉重。 许久,沈新月抬起头,露出半青半红的一张脸,“我发朋友圈,其实是在嘲讽她,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出来。” “偏偏你最好笑。”江有盈恢复了往常那副淡淡模样。 “我现在知道了。” 她掏出手机,使劲滑,使劲翻,发现那条朋友圈竟然还挂着…… 立即删除! 解决。沈新月想了想摇头,“也许我真的很好笑,但我觉得,更可笑的是那些欺骗我的人。自己做错事,还推卸到别人头上,恬不知耻,洋洋得意。” “很巧,那天我跟下面一个市场老板在酒店吃饭,碰巧遇见她的婚礼,她也碰巧看见我,非要我去。还有生意上的伙伴在,以为是我朋友,我不好翻脸,只能硬着头皮。她婚礼和孩子满月酒同时进行,是奉子成婚。” 沈新月回想,仪式那半个多小时,她内心毫无波澜,一直在看手机,跟合伙人同步消息。那时她公司刚起步,很多事要忙。 仪式结束,开席,她走出大厅,出于一种礼貌,也是个分手费的意思,去银行取了些现金。 “联系方式没删,一来是我没有删人的习惯,我朋友圈太多人了,各种人之间各种关系,说不定哪天能用得到,所以我从来不删。” 其二,很简单,“我不在乎了。” 真正的不在乎,就是不闻不问,对她的一切动向都可以做到眼过而心无波澜。 “她一直是个聪明人,自己家庭条件在我的圈子里,普通,老公是我以前一个朋友,富二代。她现在过得不错,也算实现阶级跃层了。” “等于你的女朋友和朋友同时绿了你。”江师傅尖锐总结。 这人真是…… 沈新月忍不住笑了,从外婆床尾滑到地板,脸圈进膝盖,笑得肚子痛。她再度抬头,脸褪青,变成猪肝红,随后相册放回去,骂了句脏话。 “人只要活着,什么烂人脏儿事都能遇到!这就是活着的代价,享受生活,享受美好的代价,正因为有了这些腌臜的衬托,那些快乐的瞬间才弥足珍贵。” 两秒后补充,“我真是个哲学家!” 话题七拐八绕,沈新月老底莫名其妙被揭个干净,对江师傅的过去,她却仍是一无所知。 唯一知晓,在江有盈的世界,沈新月这号人物,已经默默存在好几年。以一个绝世大草包身份。 “所以,那天在乡道上,你一下就认出我了,你不是专程去接我,真的只是碰巧,是我们之间的缘分。所以帮我付了车钱,载我回家,还一见面就跟我很熟的样子,让我不要喜欢上你……” “是的。” 抬头,江有盈直视她,目光坦然,“这几年,我在秀坪村没交上什么朋友,卖咖啡的小安,开文创店的阿南,都不过点头之交。只有你,从你外婆口中听了你那么多事,看了你那么多照片,我一直很想认识你。” 再当面问你一句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抱着前前任和她老公的大胖小子拍照! 曲径通幽,豁然开朗。 沈新月了然道:“原来你暗恋我。” 尽管她对此一无所知。 太伟大了! 这是怎样一种信念、坚守,对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是毫无指望单方面思念着她。 “那现在呢?”沈新月眨眨眼,一个甜甜的笑模样,“对我,什么感觉。” 神情复杂,江有盈默了许久。 “确实是……百闻不如一见。” 第13章 哦!沈新月突然想起,关于江有盈,她还知道件事。江有盈结过婚,是小寡妇三号。 可她到底为什么跟车祸致残的李致远结婚,而李致远又到底为什么在拥有婚姻后仍选择卧轨自杀…… 想不到,这女人藏得很深,而她在她面前,几乎是寸缕不着。 沈新月爬到窗口,探身往外瞧,在外婆房间,她追问,她口中的“交集”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巧,那个做泥瓦的小曹又来了,说某某民宿要找她订购一批门窗,她亲自上门量尺寸去了。 还没回来。 院里大门敞着,一只猫咪蹲在花坛边打盹,不见她的棉布衬衫,世界都好像少了几分颜色。 沈新月躺在床上,新洗过的头发微微泛潮,带股香,她拿手机看了眼时间,估摸外婆快要回来了。 第14章 在秀坪村,时间似乎被拉长,早起才过去半天,就感觉看过了好多景,发生了好多事,跟写字楼坐办公室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说到写字楼,沈新月总想起公司大厅那台打印机,动不动就没墨卡纸。机器都偶尔闹情绪,人却不敢。 到家后,她哭过好几场,也敢闹脾气了,“不高兴”被周围环境挤压得小小,洗个澡吃顿饭,就消耗得差不多。 外婆走的时候没说让她煮饭,江师傅也不在,沈新月下楼进厨房转了圈,茫无定见,连米放哪儿都不知道。 正发愁,门前一阵响动,沈新月跑出去看,外婆回来了。 今天出门急,她忘了扎小辫,头发随意团个坨坨,忙了一上午,散得差不多。 “累死个娘嘞。”外婆一屁股坐在小板凳,“去,我堂屋那个茶壶端来。” 沈新月依言照办,叮嘱她慢些喝别呛着,再去看篮子,“这么多蕨菜。” “去年初夏,劳动节那阵子,旱了半个月不见雨,北边蔡家岭着山火,树全烧没了,哎呦那火太得,连烧几片山,到处飘得黑灰。今年怎么着,春风吹又生呐,过火的地方蕨是最多最显眼的,你明天跟我一起去。” 外婆说山上好多人摘,这时令菜得抓紧些,蕨老了展叶没法吃,又问:“你江师傅呢?” “去给人家量尺寸了。”沈新月自觉把篮子提到屋檐下,免得叫太阳晒蔫了。 “那等等吧,老太婆我今天是烧不动饭了。”外婆挪到躺椅,沈新月拿湿毛巾给她擦了擦脸,“我烧呗。” 等江师傅回来,正好邀功,免得又被人家叽歪,说“你不是来过日子的”。 外婆让她赶紧拉倒,“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瞧不起人!” 下午炟蕨菜,有得忙,中午江有盈回来,随便下把挂面吃。 冰箱里有熬好的辣椒油和肉哨子,外婆说,田里小葱没打过波尔多液,沈新月拔了几棵,水龙头底下洗干净,递去厨房,看江师傅一双巧手“笃笃”几下切成小段。 葱香四溢,锅中水汽沸腾,沈新月帮她把砧板洗了,又把猪油罐抱出来,搁她手边,煎蛋要用。 “蛮灵光嘛。”江有盈把平底锅架在燃气灶,等烧冒烟才挖一勺猪油搁进去。 勺子热,油滑进锅,沈新月把油罐放回冰箱,右胳膊贴着她的左胳膊,“你是不是觉得我什么也不会,只会吃。” 江有盈扬眉笑,“我说呢,在我面前一顿显摆。” “那必须得显摆呀,不然还让人家以为我是蛀米虫!”沈新月没好气。 “那只能怪你外婆,光说你淘气,没说你机灵。”她转头又问:“你溏心蛋还是实心蛋?” 沈新月回答“溏心”,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晃晃,“nonono,淘气小孩比笨瓜小孩要承担更多调皮捣蛋带来的项目风险,那如何规避风险,不被训挨打,就特别考验智商,所以淘气小孩也是机灵小孩。” 把人家乖小孩说成笨瓜小孩,真会颠倒黑白。 “诡辩方面确实。”江有盈道。 “我就当是夸我了。”沈新月把盛肉哨子的陶罐也搬出来,三只白瓷碗凑在一堆,每只碗里分别挖上一大勺。 肉哨在碗底,面一盖,汤一淋,半凝固的肉油化开,辣椒油和小葱在面上,增香填色。汤不能太多,刚够拌开面条就好,否则面就不香了。 哪怕只是碗挂面,也要认真对待,这处处是生活的经验和细节。 “人活着,不就为口吃。”外婆呵呵直笑,“老喽,该享福喽!” 其实蕨菜不难炟,总共就一篮子,三人很快就收拾完。 先烧一大锅开水,锅里放点盐,这一步是为了留存绿色菜的脆嫩,然后洗干净毛毛的蕨菜一把子倒进锅里。 蕨菜够嫩,烫个分把钟差不多,捞起过凉水,完了就搁水里泡着,上头铺张干净纱布,碗压住避免接触空气。 如此,就算炟完,去除了苦涩,炟好的蕨,凉拌、炒肉都好吃。 制作干蕨菜的办法同上,泡完水捞起晾干,天气好放到竹簸箕里晒,可以保存更久,经时间发酵,另有一番风味。同类可参考干香菇、干豆角。 许多不易保持的新鲜蔬菜,都是通过炟水和晾晒来增加保质期,外婆说这都是古人的智慧。 这些事情,沈新月小时候跟着外婆做惯了,多年在外,虽有些手生,但不至于抓瞎。 忙完洗干净手,她叉腰往院里一站,得意挑起下巴尖,“怎么样?” “真厉害,我家嘟嘟真厉害!”外婆连连拍巴掌。 江有盈好奇问:“怎么会想到叫娇嘟嘟这个名字呢?” “不要打岔!” 沈新月跳到她面前,“你说,我要你重新说。” 回头跟外婆解释,“她今天说我,说我是大小姐,不是来过日子的,觉得我什么都不会。” “会得不多,但也不少了,够吃。”外婆中肯道。 沈新月的大名小名都是外婆起的,她想了想,说倒是简单的,“她就是娇,三岁以前长得圆嘟嘟,*人家一见她,就夸她嘟嘟,脸蛋嘟嘟,嘴巴嘟嘟,小胳膊小腿也嘟嘟,惹人欢喜。不想跟别的小孩一样,就叫娇嘟嘟了。” “哎呦不要这样喊!” 扭身,发尾轻灵一旋,沈新月跺了下脚,“我都多大了,说出去惹人笑。” “谁笑?”外婆道。 惹人欢喜确实是一种天赋,江有盈笑了,“确实娇。” 第14章 回到秀坪村后,沈新月很少看手机。 通讯录列表清空前有五百多人,大半忘了备注,当时推杯换盏,佯羞诈鬼,风吹,酒醒,全忘个干净,更别提如今只是一根摇摇欲坠的网线牵扯。 远不如乡道上江有盈草帽下半张雪色的脸使人影响深刻。 以前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在楼下西餐厅看到一双玉做的手,电影院旁边位置袭入鼻腔的暗香,或是高铁站候车大厅匆匆走过的高挑背影…… 她暗暗记下当时眼睛捕捉到的,像欣赏一束花,没有采摘的打算。 所以,人与人之间多少还是讲究点缘分的。 想通这点,无需再通过那些陌生的头像仔细辨别、认真挑选,沈新月只恨没有一键删除按钮。 有些朋友彻底从她的世界消失,也有不能割舍的,反复尝试添加,在验证列表里伤心流泪,着急跳脚。 外婆回房睡午觉,江师傅又被喊走,沈新月独坐树下,逐条回复消息。 [一切顺利。] [我挺好的。] [在老家。] [还活着。] 妈妈也打来电话,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问候扎堆,她像总统逐个从她们面前走过,点头示意,握手。 “好着呢。”沈新月语气比天上的云还轻快,“有吃有喝,还认识了新朋友。” 挂断电话,沈新月轻手轻脚溜进外婆房间,从大书柜里把那本朋友圈相册抱出来,想偷偷拿去销毁,却忍不住坐在竹凳翻阅。 过去的那些人和事早就不重要,沈新月更好奇江有盈见到这些照片时的感受。 在她心里,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翻到一张极其辣眼的合照,沈新月慌忙把眼睛闭上,快速翻过去。睁开眼,她歪了下头,江有盈会吃醋吗? 人心里总会有些奇奇怪怪的占有欲。 沈新月最后还是决定把相册放回去,她抛弃自己的过去不要,嫌弃得捏鼻皱眉,但外婆不觉得,那上面留有她苍老的指印和深情的注视,满满都是爱。 距离晚饭时间还早,沈新月回楼上换了双运动鞋,拍拍屁股出门。 去咖啡店找小安打听,问做泥瓦的小曹家住哪里,怕被人误会,忙补充,“我不是找小曹,我找江师傅,她是小曹喊走的。” 想了想,又说:“小曹请她帮忙,什么在门上开猫洞,他一人弄不了。” “那我知道了,村里确实有家猫咪主题的民宿。” 小安给她指了个大概方向,又问:“喝咖啡吗?” 沈新月“嘿嘿”笑两声,“我没钱。” “你破产了嘛,我知道,房东老太太跟我说的,她跟你外婆是牌友,说你外婆不得了,现在专门靠悔牌、耍赖,出老千来养你。” 小安每天上午下午两杯咖啡,“我顺道给你做一杯,不费事的。” 沈新月笑容僵在脸上,“我外婆牌品这么差?”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我回家没找她要过一分钱,真的,我真靠外婆养,现在何必在外乞讨。天呐,还是外婆偷偷拿我当幌子?暗地里赚得盆满钵满?” “那你得找她收点名誉损失费了,这样老人家才会更有动力赚钱嘛。”小安建议说。 沈新月略一琢磨,“有道理啊。”很别样的啃老方式呢,她豪爽一挥手,“这杯记账,等我要到钱还你。” 第15章 “那下杯吧。”小安也大方,给她做了外带,“这杯说好请你的。” 猫咪民宿不难找,远远就看见外墙上巨大的彩绘猫猫头,江有盈正好提了把钢丝锯从二楼围栏边走过,沈新月蹦跳招手,“江师傅!江师傅!” 耳根微动,在整栋楼嘈杂烦嚣的电钻和敲打声中,江有盈敏锐捕捉到那一丝令人愉悦的甘甜,随即抬眼找寻。 四目相对,她唇边自然绽开笑容,转身往楼下走。 “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下班。”沈新月嘚瑟晃晃手里的咖啡杯,“看看看,嘿嘿——” “又去乞讨了。” 江有盈摘了劳保手套,顺手接过,叼起吸管喝一大口,完了才解释,“干半天了,正好口渴。” “说人家乞讨,自己拦路抢劫。”沈新月话虽如此,真不至于吝啬,咖啡杯往前递递,“那你再喝点。” 她低头重新戴好手套,示意自己还得继续干活,不方便,沈新月直接把吸管怼到她唇边。 半秒迟疑,江有盈撩起眼皮,神态复杂。 “喝啊。”沈新月催促。 一楼房间里忙活的民宿老板跑出来,递了两瓶水,“都怪我招待不周,来,江师傅。” “给她吧。”快速吮了口咖啡,江有盈转身上楼,腿是真长,一步跨出三道台阶。 到二楼,她“欸”一嗓子,朝楼下沈新月点点下巴,“出去等,里面灰大。” “还多久。”沈新月问。 “最后一扇门了。”江有盈回答。 猫咪民宿还在装修阶段,老板想在每扇房间的门下开一个小洞,装上门,方面猫咪自由出入,门还要有开关,以便客人自由选择。 这主意后来想到的,当时定制房门的时候没弄,现在就请了江有盈来加工。 “你是江师傅朋友啊?”旁边冒出来个人的脑袋。 男人声音,沈新月吓一跳,身体也配合着跳开几步,回头。 藏蓝色工装服,戴个花头巾,眼角眉梢挂满白花花石灰粉,他笑嘻嘻,“还是女朋友啊?” “曹光新,给我滚上来!”楼上某人骤然发声,好似道旱地雷。 “是吧是吧!”曹光新回头从民宿老板那拿了瓶水,转身跑走。 沈新月再度抬头,见她紧拧着眉老大不高兴,捂嘴偷笑一下。 等到江师傅下班,提着工具箱灰头土脸从民宿出来,沈新月小皮球似蹦跶到她面前。 “那个曹光新跟我说话了。” 摘去手套,掸掸肩头白灰,江有盈木着张脸,看不出喜怒。 “他说暗恋你,觉得你是个特别有魅力的女人,问我是不是你亲戚,有什么办法可以追到你。”沈新月编得像模像样,又晃晃手里咖啡杯,“还有,专门给你留的,喝吗?” “不喝了。”她回答,眉峰略略舒展,手套一叠塞进屁股兜,“那麻烦你转告他,我是个很危险的女人,跟我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 是金子在泥地里也闪光,越是潦草随性,越是突显自信美丽,沈新月眼不错珠盯着,“哪里危险了?” “克夫。”她撩了把头发。 第15章 晚饭的小菜都是春天山里的时令货,蕨菜凉拌,荠菜炒蛋,外婆要正式给宝贝外孙女接风洗尘,决定另杀只鸡。 “那我明天就能少喂一只。”沈新月还没开始干活,先想着躲懒。 “喂鸡?”外婆说谁让你喂了,“我可没让,到时候别找你妈告状,说我拿你当丫鬟使。” “江师傅呗,说我好吃懒做,给我派的活儿。”沈新月摇头晃脑,阴阳怪气。 倒不是真怨她多管闲事,开玩笑的,喜欢看她一脸无语被气得说不出话。 谁成想,外婆立即倒戈,“那江师傅肯定是为你好,帮助你调节心情,反正你整天闲着也是闲着。过阵子集上有小鸡苗了,再买几只回来,家里多添张吃饭的嘴,也多双干活的手。” 完了又说:“这可是你自愿的哈!” 江有盈去厨房拿了把尖刀,后院门槛边提个小板凳坐,磨石淋水,一手握住刀柄,两手点按在刀脊,来回磨。 一缕长发垂落,半遮挡眉眼,她做事全心全意,不被旁物所扰,面部棱角更添锋锐冷冽。 她身上有种天然的震慑力,手一握刀像变了个人,沈新月都不敢跟她说话。 “去,厨房拿个碗,碗里搁些清水,一筷子盐。”江师傅磨好刀,送水龙头下面冲,回头吩咐。 沈新月一毕业就是大老板,从来只有她差使别人的份,偏偏在江有盈面前,半句怨言没有,跑出几步,“吃面的还是盛汤的。” “鸡血没多少,面碗足够。”江有盈揭开鸡笼,挑了只最肥的。 沈新月屁颠颠拿碗回来,双手捧着站她面前,“我可以帮你接着,我不怕,小时候村里杀猪我还爬人家围墙上看。” “一会儿血溅你脸上。”江有盈没什么表情说。 沈新月立即退避三尺。 “碗碗碗!”嫌她耽误事,江有盈拎着刀柄比划。 沈新月飞快跑回去,碗搁地上。 江有盈杀鸡的手法跟别人不一样,一般情况都是正面持刀,她反握着,左手鸡翅膀鸡冠子一把抓,理理脖子上细绒毛,右手往左猛地那么一刺啦,没见脸上什么表情,动作又快又狠。 鸡脖子怼碗里,慢慢沥,期间一滴血没洒出来。 职业女杀手作风。 外婆喊:“水开了!” 把鸡扔不锈钢大盆里,水淋上,江有盈开始拔毛。 不愿让人小看,这些事也不难上手,沈新月凑她跟前,盆边蹲着,“现在我总可以帮忙了。” “是你自愿的哈。”她学外婆说话那调调。 沈新月白眼,“刚才你还使唤我去拿碗呢,我还不是做得很好!” 江有盈笑笑不说话,跟杀鸡时候的样子完全不同,虽然她手里还握着刀。用来扯鸡毛。 沈新月问她,是不是特瞧不起那种真正的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虽然咋咋呼呼,但也有自己的可爱之处,不是瞧不起,只是跟我不是一路人。” 她轻轻摇头,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大概是女人。 什么叫“也有自己的可爱之处”? 沈新月严重怀疑,她以前也跟别的女人有过些不清不楚。 于是忍不住打听,“李致远死了这么多年,你就没想过再找一个?” 抬头,江有盈笑出声,“你这话,跟小曹家隔壁张婶说的一字不带差。” “人家关心你嘛。”沈新月嘟囔。 “这句也一样。”她说。 顿了顿,“这么关心我的个人问题,看来你果然暗恋我,不过,我必须得警告你,虽然姐姐我魅力无边,但我一向洁身自好,从不胡搞乱搞。” 没着急否认,沈新月低头扯鸡毛。半晌忽然想到什么,猛抬胳膊,竖指,“等等,有bug!” 用力过猛,带根鸡毛出来,贴在江有盈脑门。 对方面无表情,沈新月连连道歉,笑哈哈帮她摘下来,袖口蹭两下擦干净,缓了缓,“你之前跟我说,你怕血,可你刚才杀鸡一点没手软。” “我说过吗?” 她装傻,还学人歪头,眼尾弯弯,俏皮得很。 “就知道你嘴里没一句真话。” 刚才看她杀鸡的手法,沈新月想过,她说的那些未必就是假。 可即便是真,她也一定是有苦衷的。不然哪儿能轻易放出来,沈新月对公检法各部的严谨和残酷可是深有体会的。 一场深刻的自我攻略正在进行中,对面江师傅用额头撞了一下她的额头。 “怎么?”沈新月轻轻回撞,她们像两只小猫凑近互相碰鼻子。 “都跟你说我是杀人犯了,怎么可能会怕血。”江师傅故作凶狠,呲出一排小而白的上牙,鼻子皱皱的。 正因为这口牙,使她的笑容看起来格外纯真。 在这短暂的几秒,她是学校里那种长得白白净净扎马尾的学姐,话少,总是独来独往,负责每周一升旗仪式,期末表彰大会也从不缺席。 李致远怎么能配得上她,还是残疾后的李致远。 可要是没有李致远,她此刻又在何方?正在做些什么?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最是玄妙。 “你不害怕?”江有盈继续撞她。 “你这样特别幼稚。”沈新月胆大包天想用鸡毛堵住她的嘴。 “我幼稚?”江有盈从来没被人这么羞辱过,“牢里的姐妹都说我早熟。” 沈新月真服了她。 “你知道你像什么吗?像我十五岁空间里头像五颜六色的非主流少女,说自己抽烟、喝酒、逃课,坏事做尽,但你知道吗?我其实是个好女孩,我真的太缺爱了,快来爱我吧。整天满世界嚷嚷,求关爱,求呵护。” “当然。”沈新月进一步解释,“我不是批判,我没有任何不好的意思,也不是说她们不好,只是你给我的感觉,频繁跟我开这个玩笑带来的感觉……” 第16章 她缓了几秒,仔细斟酌着措辞,“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说错你随时可以反驳我。你好像一直在给我打预防针,在我心中给自己建立一个很坏的形象,如果我可以接受,那我们就继续做朋友,如果不能,你就会远离我,以你之前提到的‘不是一路人’为借口,对吗?” 春日阳光稀薄,她的头发是温暖的板栗色,额角一小撮碎发挂在鼻尖,像新发的嫩柳软软扫拂人心。 她低垂着眼,长睫毛没有一点卷翘,直直遮挡心事,半天,好不服气憋出来一句。 “你懂个屁。” 第16章 沈新月确实不懂,“那你一个字也没告诉我呀!你嘴里没一句实话。” “凭什么告诉你,你以为你是谁?” 江有盈生气了,盆里抓把鸡毛,作势要扔,沈新月“欸”一嗓子,仰身要躲,没坐稳,摔个四脚朝天。 外婆赶来,问“怎么了怎么了”,让她们别打架。 沈新月爬起,趁机告状,“她上午带我去荷塘,推我下水,差点把我淹死!” “你胡说八道!” 鸡毛摔盆,江有盈跑出去,提了那只泥染的高跟鞋回来,“阿婆你看,她一大早擦脂抹粉,穿高跟鞋出去,自己后脚跟都磨烂。我跟她讲道理她不听,我才带她去荷塘的,我确实是想整她,但她是自己摔进去的,还拿鞋踢我!” “好好好。”沈新月冲上去一把揪住她衣领子,“你终于承认了,你是故意整我的。” “是又怎么样,我就是看你不顺眼。” 江有盈也反揪住她衣领子,“你别忘了是谁接你回来,给你咖啡喝,给你衣服穿,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一点感恩之心没有。” 沈新月指着自己鼻尖,“我乳臭未干?那你就是个老树疙瘩,老得都起茧!而且你头发才黄,太阳底下贼黄贼黄,你从小缺爱,长大缺锌,舀点大粪喝,好好补补吧!” 还说人家擦脂抹粉,“我看你就是对我爱而不得!” 外婆本来还挺担心的,听到“爱而不得”,她一脸恍悟,“你们快点打,打完把鸡收拾好。” 是了,鸡还没收拾。 同时松开手,两人退至一边,小手扇风,呼呼直喘气。 打完还得继续干活,拔完毛的大肉鸡拿喷火枪全身上下烤一遍,开膛破肚,砍剁成块。 江有盈举起菜刀,眼神震慑,沈新月不跑,扯着脖子直喊“外婆”。 “告状精。”江有盈暗骂。 她把那只高跟鞋带回来,就是防着这小狐狸精告状。果然。 “别吃我做的饭。”江有盈厨房里剁得震天响。 沈新月学人抱胸靠在门框,“凭啥,鸡是我家的,厨房也是我家的,你才是那个蹭饭的。” “鸡苗是我买的!”江有盈喊:“鸡也是我喂大的。” “你在我家,也是我的。”沈新月下巴尖快翘到天上去。 说完意识到不对,拍拍嘴巴,“呸呸呸呸,是鸡,鸡在我家!” “呵,痴心妄想。”江有盈一刀斩下鸡头,鸡肠子鸡心鸡肝,一把掏出来,呲牙恶狠狠。 “你!你……”沈新月你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灰溜溜跑了。 到院里,外婆拉着她手站在屋檐下,指着卫生间,“热水器坏,你江师傅在网上买了,还没送到,你现在把人得罪死,夜里怎么洗澡?” 沈新月一拍脑门,对哦! 活儿干了一堆,饭不可能不吃,大盆炒鸡端上桌,江有盈喊了声“阿婆”,自顾落座。 沈新月变脸也快,盛饭端她面前,大鸡腿先夹她碗里,“江师傅辛苦了。” 江有盈“哼哼哼”笑,沈新月也“哼哼哼”笑。 “想洗澡呐。”她说。 “想洗澡。”沈新月满脸堆笑。 她眉一竖眼一瞪,“没门儿!” “那我爬窗户。”沈新月向来能屈能伸。 “打断你腿!”她威胁。 “我脏脏臭臭一只,半夜爬你被窝!”沈新月也威胁。 江有盈笑了,“还‘一只’,真会矮化自己,你吃饭要不要宝宝碗啊?” “在姐姐面前,人家就是小小脏脏臭臭的一只。” 沈新月蹲在饭桌边,掌根托腮,“汪汪!汪汪!我是姐姐的小狗。” 外婆大笑。 真服了。“不要脸。”江师傅总结。 “没脸没皮没烦恼呀。”沈新月继续盛饭。 外婆还挺乐意看她们斗嘴,趁着沈新月不在饭桌边,凑近些,“嘟嘟在,小院是不是热闹多了,这孩子从小就招人稀罕,嘴巴可会讲。” 江有盈笑笑,“我跟她恰恰相反,小时候家里的亲戚都不喜欢我,长大也没交到什么朋友。” “那也不是你的错,再说,这世上就是什么人都有才显得热闹,世人要都长一个模样,一个性情,还有什么意思?” 外婆摸摸她的头,“你很好。” 江有盈抿嘴笑一下,模样少见的乖巧。 沈新月端碗回来,瞟到一眼,挨着外婆坐下,老气横秋长叹一声,“你啊,就是心思太重。” 外婆招呼吃饭,让别乱说话。沈新月本来不觉得,听这口气,江师傅似乎还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去。 今天弄鸡多耽误了些时间,饭吃一半天就黑了,外婆吩咐她去开灯,沈新月这才发现,她们家院里树上也挂了一大圈星星灯。 “肯定也是江师傅装的吧?” 外婆举着鸡爪子啃,“她怕黑。” “怕黑?”沈新月惊讶,“有夜盲症吗?” “女子监狱晚上九点熄灯,熄灯以后总有人摸我。”江师傅满脸清纯说道。 沈新月端个大碗,白眼翻上天,“我就多余问。” 外婆笑得呀,听得出肺很好,沈新月感觉房子都快给老太太笑塌了。 住市里还能请阿姨,在家什么活都得自己干,沈新月倒不是嫌干活累,她就是觉得无聊。 每次洗完碗出来,院里人招呼不打全走光,连养的两只猫也是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 她觉得很不公平。都说她招人喜欢,真那么喜欢她,怎么不在她身边待着? 隔壁院子灯开着,喊了几嗓没人应,江有盈不知又上哪儿去了。 沈新月出门往村口大树走,城建跟小时候到底不一样了,每条巷子都牵线竖了路灯,到大树那边更是热闹,好多摆小摊的。 经过咖啡店门前,看小安在里面忙,沈新月就没打招呼,直接走了。不过看到小安,她还真想起来件重要的事。 谁知人还没走出两步,路边一个老太太招手把她喊过去。 “我?”沈新月指着自己鼻尖。 老太太看着眼熟,但死活想不起,她乖乖走过去,“阿婆,你找我什么事。” “娇嘟嘟。”老太太杵着拐看她。 沈新月点点头,“是我,您喊我,是需要什么帮助吗?” “是啊,拜托你帮帮忙,赶紧找个活儿干吧,你家阿婆成天打着你的幌子,在外面耍赖皮出老千,都一把年纪不能拿她怎么样,她还天天吃完饭就来大树底下玩,你管不了她嘛,你也帮老人家省省心了好不好啊。” 老太太双手合十,连连作揖,“求求你帮帮忙好不好。” 咖啡店门前,游客们非常意外,纷纷投来好奇视线,沈新月抬袖捂住脸,调头就跑。 第17章 沈新月端个小板凳坐在门前等,远远看见老太太哼着小曲一步一蹦跶从巷口走来,立即上前质问:“你打牌为什么要出老千!” 老太太一愣,嘻嘻笑开,“嘟嘟你都知道啦?” 沈新月气得胸痛,“我现在简直就是过街老鼠,名声全让你败光!” “真稀奇,不出老千怎么赢?再说你要名声干什么,又不能当饭吃,你外婆我在外面辛苦搞钱养活你,多不容易?” 她还挺理直气壮的,拉着沈新月,要把自己修炼多年的千术倾囊相授,“你要实在没办法搞钱,以后也能靠打牌勉强养活自己,你知道外婆对你一向期望不高,健康平安就好。” 沈新月气笑,“出千被抓的话,就很难健康平安了。” 外婆从小到老没上过一天班,十几岁就开始打牌,陪家里几个姨娘,来到秀坪以后,她才开始吆喝左邻右舍去大树。 玩得不大,沈新月小时候只是一毛两毛的,现在沈新月长大,几十年过去,也就块把。 靠打牌挣钱养外孙女,更是开玩笑。沈新月她妈早早给她交够养老金,每个月还另打钱,家里大件都是直接买了寄过来,她自己还种菜养鸡,生活成本低至个位数。 出千完全是个人兴趣,喜欢赢,受不得气,只要赢,不在乎别人怎么骂她,心理素质杠杠滴。 “你跟我还有得学呢。”外婆打着哈欠走了,“赶紧洗澡睡觉,明天你还得跟我上山,你妈下午给我打电话,嘴巴又馋了……” 第17章 沈新月奇了怪,“怎么她每次打电话你都接得到,我给你打电话,常常是十打九不通。” “你知道为什么吗?”外婆神神秘秘回头。 沈新月眼珠一转,“我运气不好?” “因为你傻,她打的江师傅电话。”外婆说。 不知不觉,江师傅渗透进她家祖孙三代。 “这个女人不简单呐——”沈新月不由感慨道。 早上五点鸡叫,六点画眉叽叽喳喳,七点外婆上楼来敲门。 村里没啥娱乐活动,对手机也逐渐失去兴趣,沈新月睡得早,痛快起了。 她含着牙刷满院子转圈,听外婆说今天江师傅也去,完事快些跑回楼上狂糊粉底液。 收拾完下楼,江有盈已经在院里等,款式简单的针织衫搭配阔腿牛仔裤,素面朝天,神清骨秀。 “今天终于不是衬衫了嗷!”沈新月也去杂物房里翻个竹篮挎着。 “你擦粉了?”江有盈似笑非笑。 “哈哈……” 就此揭过,沈新月回头催促,“外婆快些嘛!” 江有盈开她的电三轮去,沈新月本来挺开心的,结果发现自己还得坐车斗,立即表演一个笑容消失术。 可有什么办法,前面坐不了三个人,总不能让外婆坐车斗。 “要不你拿个小板凳,免得弄脏屁股。”江有盈笑着说。 “我屁股没那么金贵,反正上山回来也得换衣服。”沈新月赌气爬上车斗,抱着自己的篮子。 江有盈没说什么,回了趟院子,再出来手里多个花布蒲团。 她把蒲团扔到沈新月面前,车座前面一个小筐里取了双劳保手套分出去,“土路抖,抓稳了,戴着免得磨破手。” 一双手套两人分,给她的还是右手,沈新月问:“那你呢?” “我开车戴不戴都行。” 江用盈把另外一只给了外婆,担心竹篮子割手。 沈新月还想说什么,江有盈让她别废话,安心戴着。 进山这段路确实不好走,山间本来没有路,去山上摘菌子掐野菜的人多了,一年又一年,车轮和脚印结结实实夯出来的。 前座还好,后座特别颠,一路上,沈新月“哎呦哎呦”个没完,得亏有手套能用胳膊抻着,蒲团垫着,否则屁股都颠烂。 外婆哼她,“你还是坐车来的,你外婆我昨天走路来的呢。” “我宁愿走路。”沈新月叫苦不迭。 “听说城里人现在流行徒步旅行,还有露营,在外面支着帐篷睡觉,你玩过吗?”江有盈回头问。 沈新月最爱赶时髦了,“当然!我什么没玩过,我还有装备呢。” 但在她正式回家之前,全部挂平台上出掉了。 “我去雪山徒步,去雨林徒步,那些名山景点,更别提。” 外婆完全不能理解,“我看你们就是闲的,吃太饱。” “所以才要消化消化。” 之前沈新月听外婆说去年着山火,心里还没什么概念,到地方一看,连着几片山坡尽被焚烧摧毁,断枝焦木日光下似有红隐余烬未散,还有小动物经风雨冲刷后留下的骨架残骸。 她心中哀痛,可放眼一望,这满目疮痍中,仍有新新绿意蓬勃生长,去年的草木灰是最好的养分,它们的根还在,雪化后又是一场新生。 路边停车,外婆领她们上山,“今年春天来得早,这片山又比别处更早,小草小花们都等不及了。” “人生不怕从头再来。”江有盈拔了根茅草尖,牙关细细咬,顶端没开花的苞苞是甜的。 “你在鼓励我吗?”沈新月眼眶微微湿红。 这场巨大的挫折,除生命外,将她身边一切都夺走,她嘴上笑嘻嘻,满不在乎耸耸肩说无所谓啊,反正我早就烦透了厌倦了…… 可真的一点没关系吗? “感谢的话不必讲,你叫我一声姑奶奶吧。”江有盈转过身,躲开她晶亮柔软的眼眸。 沈新月眼泪一下憋回去,“啥?” “有件事,你外婆忘跟你讲。”江有盈锁了车,提上竹篮,“我到秀坪的第三个月,你外婆就跟我义结金兰成为了好姐妹,我们在观音庙磕过头的,还有住持见证。” “啥?啥?”沈新月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 江有盈说:“你外婆跟李致远他奶奶关系不好,隔三差五在院门前掐架,按照你外婆的理解,跟我拜把子以后,李致远他奶奶就是她的侄女辈了。所以你叫我一声姑奶奶,合情合理。” 沈新月站在山脚土路边,眉头深深皱成一个“川”字,她好不解,好困惑。 “这合理吗?” “阿婆觉得合理就合理。”江有盈回答。 “快点呀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外婆都爬到半山腰。 手握拳,用力敲打两下额头,沈新月仔细想了想,这确实是她家老太太能干出来的事。 “那我……” 她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那我也该管你叫姑婆的,不叫姑奶奶。” “都行。”江有盈弯腰掐了朵鹅黄的蒲公英花,顺手簪在她耳边,“你开心怎么叫就怎么叫。” 第18章 外婆说,春天蕨长得快,头一天你看是光秃秃一片,第二天就窜到半米高,怎么判断蕨是不是老了,从下往上顺着杆子撸。 “你那个手指头,稍微带点弧度,但弧度也别太大,凭感觉,找着它身体最为脆嫩的地方,轻轻一掰就到手。” 沈新月交作业,外婆掐一截底端的杆子,点头,“不错,孺子可教。” “嘿嘿——”她得意,“我是谁,我是最聪明的。” 外婆从不吝啬对她的赞美,“是嘞,我家嘟嘟是最聪明的,学东西快得很。” “外婆也厉害,还会出老千,简直就是赌神!” 沈新月说她想明白一件事情,“外婆出了这么多年的老千,还能在大树混,没被人赶回家,这说明什么?外婆魅力无边啊,她们对你即便是恨,那恨里也掺杂着一种复杂的爱。” 外婆用力挥一下拳头,“说得好!” 祖孙俩在这儿商业互吹,江有盈挎着篮子已经走出老远,沈新月草窝里转悠半天,只能捡漏。 她不放心外婆,担心老人家摔着,没急着上前追赶。 “你江师傅才是最能干的。”外婆远远看着她背影,是沈新月见惯那种长辈对小辈的怜爱辛酸。 多余的话不用讲,只通过一个眼神就能概括出她的前半生——不容易。 但具体有多不容易,沈新月是半个字也抠不出来。 “说了你也不懂。” 外婆挥挥手,“上一边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 塑料祖孙情。 石缝里看见一串粉红小花,漫山的黑绿间格外显眼,摸摸耳朵,蒲公英花瓣毛茸茸,沈新月折了那串小花跑上去。 “江师傅,送给你。” “崖豆藤。”江有盈没接,“有毒。” “啊?!”沈新月触电般扔开。 “不往嘴里塞就没事,很多小花小草都是有毒的,保护自己不被吃嘛。”江有盈弯腰捡起,放进篮子里。 “结果还是因为长得漂亮被人摘下。” 沈新月歪头,大眼珠滴溜溜一圈,嘻嘻笑。 江有盈一看就知道这家伙没憋好屁,她明知故问:“想什么呢。” “我在想啊——”沈新月拉长音调,却故作神秘,“不告诉你。” “是不是想说,这些小花小草的,就像我一样,迷人又危险,但实在美丽,充满诱惑。”江有盈淡淡道。 这次,沈新月是真笑了,她笑得捶胸顿足,恨不得满山打滚,脸憋红,嘴咧到耳根,却一点声音不发出,身体小幅度抽动,几乎窒息。 很准,江有盈猜得很准,可这话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好笑。尤其搭配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弱智。”江有盈懒得跟她在这儿耽误时间,继续往前。 笑够,沈新月蹦跳跟上,“江师傅!” 江有盈回头,“你的癫痫自愈了?” “是啊,你可太有魅力,我一分钟不在你身边待着,我就难受。”沈新月这句是真心的。 她怎么就那么喜欢在她身边待着呢,还特喜欢把她惹生气,看她板着脸训人。 还是我这人有什么特殊癖好?沈新月晃晃脑袋。 江师傅确实能干,什么都能干,什么能干得好,沈新月眼瞎手又瘸,跟在人后面走了半小时,只收获三五根婴儿蕨。 山上的小野花倒是不少,她这里跑一趟,那里跑一趟,掐了一大把抓在手里,又折了些绿叶子搭配,包装成花束。 今天出门早,没来得及吃东西,江有盈带了饼干、面包和水,*随身的挎包里拿出来分给沈新月和外婆。 沈新月手里的花束不能放下,一放就散了,她张大嘴,“谁喂我啊。” 第18章 外婆嘴上嫌她娇惯,还是拆了个小面包塞她嘴里。 她鼓着腮帮大嚼特嚼,面包里的奶油馅糊在唇边,明明还有只手闲着,非把脑袋往人跟前凑,“给擦擦。” 外婆把头扭去一边。 “江师傅,帮忙给擦擦呗。”沈新月屁股划了个半圆。 江有盈放下手里的大茶壶,“凑近些。” 依言小碎步往前挪,沈新月下巴尖高高翘起,乖顺垂着眼皮。 对面人一只手捏住她两侧颌骨,猛一下凑近,温热鼻息霎时扩散开,鼻尖堪堪擦过她脸颊,伸舌欲舔。 双眸蓦地睁大,沈新月惊惶后退,趔趄几步,摔倒在草丛。 她手背飞快蹭了下嘴角,奶油还在,没被舔到,回头,外婆吃完面包,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不知刨什么。 好险。 心跳剧烈,脸发烫,头发晕,沈新月半天才爬起来。 她坐在外婆先前的位置,再抬头去看对面江有盈,气定神闲,似乎什么也没发生,笑容却十足轻佻玩味。 干嘛呀,沈新月又羞又气。还是我哪里又做错,惹她不高兴了,要惩罚我?可这哪里是惩罚,分明就是奖赏。 下山快晌午,三个竹篮全装满,外婆让她们拿到镇上去寄,“看到合适的鸡苗带几只回来,我要回家睡午觉。” 沈新月把掐的花束交给外婆,“记得插瓶装水,不然蔫巴了。” “知道知道。”外婆在村口沥青路下车。 车停在路边,江有盈坐在前面,跟外婆挥手再见,沈新月守着三个大竹篮抱腿蜷在后车斗,太阳爬高,有点晒,她把草帽捡起来戴。 等了半分多钟,不见车开,沈新月扭头问:“还有人要去镇上吗?” 江有盈“嗯”了声。 沈新月靠回去,挠挠腮帮子,“女生还是男生啊?” “女生。”江有盈回答。 “小安?”沈新月又问。 江有盈不说话了。 那就不是小安,再说小安还得看店。她眯着眼睛打盹,又等了半分钟,还是忍不住好奇,“到底谁啊,我认识吗?” “我邻居。” 也等得无聊,江有盈低头玩消消乐。 沈新月倒来了兴趣,“你还有别的邻居,你隔壁不是……” 她们家隔壁还住了谁来着,想不起。 “应该是我认识的人吧,来了好几天怎么没见过。” 沈新月把脑袋伸到前面去,指着她手机屏幕,“这里四连可以凑一个炸弹。” 江有盈没听她的,旁边五连,一个更大的炸弹。 沈新月尬笑,游戏通关,江有盈长长叹了口气,“那人你也认识,以前在外地开公司,后来破产,前几天才回村,兜比脸干净,整天在外面混吃混喝,全村出了名的,叫什么来着……” 她故作沉思,竖指,“好像是什么娇嘟嘟。” 沈新月拧着眉毛听半天,前面那一大串愣是没往自己身上代,直到听见“娇嘟嘟”。 这女人把她当猴耍! 正要发怒,沈新月脑筋奇迹拐弯,笑眯双眼,从后车斗跳下来,坐在江有盈身边位置。 “你也真是的。”她摸摸头发,弄皱的衣摆抻平。 第19章 电三轮的人造革海绵垫子比藤编蒲团软和得不是一星半点,沈新月咧着排小白牙,笑容收不住。 江有盈的电三轮跟一般人的不一样,是香的,沈新月开始没反应过来,小狗似嗅,找她的车载香薰。 嗅着嗅着,脑袋越凑越近,快钻人家衣领子里去。 “干什么?”江有盈推她一把。 她恍然“哦”一声,揉揉鼻端,“就是高兴嘛。” “能高兴成这样?”江有盈好笑,“只是换个座次。” “对啊对啊。”沈新月趁机道:“只是换个座次都高兴成这样,可见你平时对我有多苛刻!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江有盈不屑哼声,沈新月蹭朋友婚礼上的顶级豪车都没这么兴奋过,“咱这也算是个敞篷了,我坐这边不影响你开车吧?我屁股小的。” “屁股小你还挺光荣。”江有盈启动车子,路口调头。 沈新月朝后摸了把,“其实也不小,我说错了,肉墩墩的,很饱满呢。” “那你下去吧,我容不得别人屁股比我大。”小电三轮开得四平八稳,江有盈脸上很少出现夸张表情,说话调子也不慌不忙,偏偏嘴里的话常常让人意想不到。 怎么说呢,直白些,就是一点看不出她私底下那么骚。当然,仅限熟人。 沈新月没注意她屁股,她大多时候穿宽松的工装裤和牛仔裤,只记得她小腰特别细,要来也得屁股够顶够翘才能凸显出。 “那跟姐姐比肯定略逊一筹啦!”沈新月赶忙奉承道。 车子上路,风从两侧来,清暖和畅,吹动耳边长发,红白桃李零星散布在山野和田坎边,农人织春,蜂蝶酿蜜,天上地下一派欣荣佳景。 沈新月长长叹了口气。 以为她不高兴,江有盈短暂分给她视线,“怎么了。” “没,就是感慨。”沈新月把那口气吸回去,肺里充够氧。 “其实一辈子待在这儿挺不错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少点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最大的烦恼是下一顿吃什么。” 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好奇,装作不经意问道:“说起来,你是怎么到秀坪这地方的呀?” 江有盈笑了下,对她的拙劣演技。 “跟李致远结婚呗,还能怎么。” “我知道,我是问怎么到江城的。”沈新月认真观察过,她会说方言,但说得不好,不正宗,有时候听起来还挺有趣的,傻傻可爱。 她说普通话就很好,字正腔圆,沈新月猜她可能是北方来的。 也许是太久没人向她问询过,江有盈两手握着车把,顺着笔直的乡道一直往前开,兀自出了会儿神才道:“或许是缘分,江城,也有一个江字。” “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有次独自离家,不知该往哪里去,但当时的情况,我必须要有一个地方去。我在火车站售票大厅,售票员问我要去哪里,我听到前面一个人说江城,我就跟着说了。” 她音色低而缓,几乎要散在风里,沈新月全神贯注,把每一个字都认真装进耳朵。 她大发慈悲泄露出的那么一小点,却更加引人好奇,沈新月问:“你跟家里吵架,离家出走吗?” 江有盈又笑了一下,“算是吧。” “然后呢?”趁着她心情好,沈新月继续探听。 “只待了几天,身上钱还没花完,我就回去了。我住在江边的小旅馆,每天醒来睁开眼,从那扇四四方方的小窗望出去,是宽阔的江面还有无数的轮船,好几次,我真希望可以长出一双翅膀,飞到船上去,跟着船,跟着水,寻找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然后躲起来。” 沈新月凝视身边人清隽侧脸,她鼻梁高挺,有个小小的驼峰,眼皮薄薄的一道褶,眉骨稍稍往下压,显得深沉,今天外出又是那件蓝白格的棉布衬衫。 “那现在你的愿望实现了吗?”沈新月轻声问道。 “实现了。”江有盈肯定点头。 “那又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结识了李致远?”沈新月心快跳到嗓子眼。 “我是先认识的他奶奶。”江有盈说。 沈新月两手攥拳,“怎么认识的?” 刚摸着个线头,还没来得及伸手拽,不知江师傅又受什么刺激,蓦地扯回,一脚刹车,转过脸,“我跟你很熟吗?打听那么多。” “还不熟吗?”沈新月收着力气轻轻跺了下脚踏板,“我的事你全知道,你简直快把我扒光了。” “没听说过。” 江有盈重新启动车子,“真论起来,也是你主动脱光的。” “我主动脱光……”说得她多猴急似的。 才没有呢。 到镇上快中午,江有盈把车停在快递站外面马路边。 沈新月乖乖去提篮子,“这些用不着全都寄吧。” “给你妈寄点,给李致远她奶奶寄点。”江有盈说。 看得出她常来,一进门就有人跟她打招呼,喊“江师傅”。江有盈扫码,地址早就存在手机里,她直接下单付款,里面人拿了两个泡沫箱出来,菜整整齐齐码进去。 沈新月瞄了眼单号,还真是妈妈的地址。 “你的地址我也有,春节的香肠腊肉,端午的甜咸粽子,还有中秋的手工月饼,都是我给你寄的。” 江有盈说着走出快递站,叉腰站在路边,“剩下的蕨菜拿去卖了吧?” 沈新月站在快递站门口,好半天没回过神。 她从三年前开始收到江有盈说的那些东西,算算时间,那时江有盈确实刚到秀坪。只是她从来没注意看快递单号上的姓名电话,还打趣说外婆什么时候变那么勤快了。 沈新月追出去,站到她面前,“那些东西都是你亲生的吗?” 第19章 “啊?”江有盈皱眉。 不是,说错了! 沈新月用力敲了下额头,“我是说,那些东西都是你亲手做的吗?” “不然呢?” 她自顾自点头,“找个饭店卖了吧,我正好认识个开饭店的老板。” “你为什么要给我做。”沈新月拉住她的手,很用力很认真地看着她,心里有股热热的东西,像小时候吃的流心白糖包子。 “你外婆太懒了。” 江有盈挣了一下手腕,没挣开,“作为她的好姐妹,帮她分担一些。” 如果必须有正确答案,沈新月是她很羡慕,很想成为的那种女孩。 第20章 知道她小时候所有丢人事,看过她从出生到现在全部照片,逢年过节还专门给她寄好吃的。 迷路时接引,落魄时照应,孤单时陪伴…… 江师傅爱得深沉。 沈新月紧紧拉住她手不松,心里有一万句话要讲,张口却哑声,千丝万缕,茫然无着。 “干嘛?” 中午日头晒,江有盈探身,车斗里捡起草帽,把菜篮子盖起来。 松手放了她,心中霎时一空,急迫想抓住什么,微微潮热的掌心攥紧衣摆,沈新月小碎步跟在她身边,“其实,我现在不着急谈恋爱。” 她一没钱,二没工作,三还倒欠一屁股债,拿什么对人家好? 镇名长水,恰逢大集天,街市上人来人往,叫卖吆喝,嘈杂喧嚷。 人群中,彼此对望,迎着光叫太阳晒眯眼,江有盈微微皱眉,“干嘛跟我说这些,什么意思你。” “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大概是为无法回应她的爱慕之情而感到苦恼,沈新月也深深皱眉。 “怪不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会跟我说那样的话,我当时还,还挺那啥,但现在我全想通了。” 原来江师傅口中常出现的,“你不要喜欢上我”的潜台词是“我早就喜欢上你了,尽管你一无所知”。 对的人,却是错的时机。 悲乎! “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都是有发源的,我还误解你,在心里胡乱给你贴标签,觉得你是轻浮的人。” 沈新月非常自责,江师傅默默付出了多少年才终于守得云开,就算她言行举止孟浪了些那又怎么样呢?让她放纵一回又怎么样呢?! “是我对不起你。”沈新月总结。 默了几秒,捏捏眉心,江有盈站到路边行道树下,“然后呢。” “其实我非常不忍心,但我必须得跟你说清楚。” 沈新月通过肢体再一次表达了自己的惋惜,她又去拉人家手。 香樟树浓荫遮挡,稍稍舒展了眉,江有盈静静看着她。 “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沈新月遗憾宣布。 尽管她对她感觉非常不错,欣赏她人美心善,仰慕她精明强干,行事洒脱,偶尔恶作剧也并不惹人厌烦,还挺可爱。 “你接我回家,带我洗澡,给我送生活用品,请我喝咖啡,还各种安慰我,我真的非常感激。但这世上不是只有爱情一种选项,我们可以做好朋友。” 她请求她,不要因此而疏远,“继续做朋友,可以吗?” 举目望天,对生活中的一切神通广大从来无所不能的江师傅,这次真给整无语了。 面前人一双黑眼珠殷殷期盼,江有盈伸出右手,轻轻摸了下她的头,好温柔的调子,“这也不是屁股啊。” 屁股?怎么又提到屁股。 沈新月挠挠发顶,“当然不是屁股,这是我的头。” “原来如此。”江有盈收回手。 她转身,坐到电三轮主驾位,“你过来这边说,本来就不够灵光,再把脑浆都晒干了。” 什么意思,骂我?沈新月乖乖到她跟前,“难道你不喜欢我。” 江有盈笑,反握住她手,两手包饺子似包起,手心手背来来回回摸,“怎么会不喜欢,可喜欢了,你多可爱啊。” 像哄小孩,又像安抚家里的宠物狗。 “乖,上车吧,抓紧卖菜,找地方吃午饭去,都饿急眼了。” “那我们还能做朋友吗?”沈新月小心翼翼问道。 “当然了,我们是邻居嘛,我又是你姑婆,虽说辈分比你高些,但岁数差不了多少,本来就应该成为朋友。” 江有盈很好说话的样子,松手,拍拍位置,“快来。” “你也不要太难过。”沈新月坐到她身边。 江有盈“嗯”一声,“别担心,我会自己调节好情绪的。” 说完启动车子,避开路边几个菜摊,前面调头。 沈新月一路偷瞄,可这位姐姐怎么看都不像伤心啊。 也许只是强撑? 十字路口有家大饭店,说大当然比不上市里的酒楼,但在长水镇这种地方,上下两层,三四个停车位的面积,不算小了。 江有盈在路边锁了车,招呼沈新月提上竹篮,“上饭店,快准狠,效率高,但十分考验脸皮,你去碰碰运气吧,卖多少钱你都自己揣着。” 要有钱了!还是自己劳动所得,沈新月眼睛一下就亮了,“你说真的?” 江有盈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篮子里都是你采的,卖的钱当然也算你的。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自己去。” 那边电话接通,江有盈走树底下不理她了,沈新月回头看眼饭店大门,挎上篮子走进去。 中午店里不少食客,浓浓酒菜香勾得肚里馋虫咕咕叫,瞄见旁边小桌上一盘辣椒炒肉,沈新月偷偷咽口水。 见有顾客上门,服务员主动来迎,问她几位。 “我是来卖菜的……” 以前当老板,办公室里指点江山,运筹帷幄,即便有商业洽谈也是在会议室和酒桌,上门推销沈新月是第一次,有点拘谨。 “卖菜?”服务员回头看柜台,老板正坐里面打电话。 他看着才十六七岁,应该还在上学,穿一条藏蓝色校服裤子,见沈新月模样打扮,不像那一类喜欢强买强卖耍赖皮的老年人,问老板怕挨训,不问自己又拿不了主意,竟当场愣住。 “我自己在山上采了些蕨,想问问你们老板收不收。” 这么多年在外面不是白混的,好形象本来就加分,她软了声气,“麻烦小哥帮我问问吧。” “好。”小男孩坚定语气,“我去问问,姐姐这边稍坐。” 她找张没人桌,回头隔着几个黑乎乎的人脑袋往外看,江有盈正坐在电三轮上等,刚挂电话。 再扭头一看,柜台里的大姐也挂了。 大姐看着四十出头,圆脸短发,戴一对金耳环,面相富态随和,沈新月迎上去甜甜喊“姐姐”,“山上自己采的,新鲜着呢。” “这天气就有蕨了。”大姐拿手扒拉几下。 “秀坪那边去年着山火,这季节全冒头了,大片大片的,给城里亲戚寄两箱,吃不完,出来碰碰运气。” 沈新月脑袋歪来歪去,把人瞅着,眼睛亮亮的,羡慕表情又不至于太过夸张,“姐姐皮肤真好,我刚回秀坪,才出门半天感觉脸都快晒伤了。” 大姐一下乐了,嘴里“哎呀哎呀”的,急得直抓脑门,大概受人指使,在想怎么刁难她。 沈新月揪住隔壁桌一位食客,直接把篮子提人家面前,“瞧瞧咱的蕨,新鲜得不得了。” “可以,炒腊肉安逸。”大哥抿酒,相当配合。 “咱店里有吧,哎呀说得我都馋了,中午饭还没吃呢。” 江有盈既然叫她来卖菜,店里肯定有收,沈新月支着脑袋四处望,找着菜单,果然,蕨菜炒腊肉是店里招牌。 “那我给您放后厨去了。”沈新月提着篮子直接往里走。 “你这个……”大姐跟上,终于找着突破口,“参差不齐,长短不一,老的老嫩的嫩,不太好啊。” “从秀坪过来也就半个小时,确实新鲜。”沈新月答非所问。 她找着称,竹篮往称上一搁,“还真不少,五斤多呢,我也不清楚市价,反正江师傅介绍来的,您看着给吧。” 第21章 与人沟通,是一门艺术。 要换作寻常饭店,沈新月真不至于这么嚣张,可这位大姐明显是江有盈的托儿嘛! 她一说“江师傅”,大姐绷不住了,笑着来牵她,“你俩真是,玩什么小游戏一唱一和的。” 乡下菜是真便宜,五六斤蕨菜才卖了小安店里一杯咖啡钱,还是野生的、新鲜的时令菜。 沈新月记得以前在超市买过,大几十块钱就一抓手,焯完水还不够两筷子。 大姐叫黄芳,沈新月嘴甜,喊她“芳芳姐”,管她要的现金,钱小心揣兜,拉着她打听,“姓江的电话里怎么说?” 芳芳姐不可能出卖朋友,“人就在大门口,自己去问呗。” 对沈新月倒是挺好奇的,“你长得有点像那个谁……”她眯眼回忆,随后猛一拍大腿,“沈硕!你妈是不叫沈硕,沈大导演,欸那你是不是也出道了,城里私生饭太多,来乡下躲躲,顺道体验生活。” 第20章 “芳芳姐懂得还真不少,可惜我妈从来没打算捧我。” 沈新月她妈是秀坪,长水,乃至江城一带的超级大名人,她跟妈妈长得像,走大街上被人认出来很正常,本地人对本地名人都有特别滤镜。 上山打野是无本买卖,沈新月瞅准商机,“姐明天还要蕨吗?我继续给你送吧,这季节蕨还没大量上市,你收也不好收,我每天上午去采,下午就给你送过来,怎么样?” 她说话好听,人也好看,芳芳姐挺待见她,一直笑眯眯的。 “收菜倒是没啥问题……”芳芳姐想了想,趁机提出需求,“你帮我弄一张你妈的签名怎么样?” 签名不好弄,她妈从来不随便签名,这玩意也得谨慎,部分特定情况是具备法律效力的。 沈新月换了个思路坑妈,“那我直接打个视频,让你跟她见面得了。” “啊?”芳芳姐吓一跳,捂着小心脏,“我还能见着她……” 饭店二楼没什么客人,芳芳姐拉着她上去,进了库房想想又去趟卫生间,对镜整理妆容。 收拾好,两人坐在桌前,沈新月把手机架在中间,给妈妈打视频。 响了七八声,对面接通,沈硕的脸出现在屏幕,皱眉有点不太高兴的样子,强忍耐着,“怎么了?” 她周围环境嘈杂,很多人说话,走来走去,八成在什么会议或是活动现场,面上妆容精致,头发乌黑垂肩。 母女俩确实非常相像,不同是沈硕年纪到那了,自然酿造的成熟女人风韵,美中带强,颇为傲睨,上一秒跟人笑眯眯姐啊哥,下一秒就能掀桌拿酒瓶子往脑袋上磕那种。 “一位您的粉丝朋友,想见见您。” 沈新月翻转摄像头,芳芳姐立即正襟危坐,挥手打招呼,“沈导演,你好,我叫黄芳,今年四十二岁,离异有一个女儿,在长水镇开饭馆……” 沈硕沉默。 “给你征婚呢。”旁边有个声音说,不大不小,不高不低,一点点阴阳怪气。 “是谁啊?”芳芳姐小声问。 沈新月抿紧嘴巴,她总不能告诉芳芳姐,那是她第二个妈。 “你在干什么?”沈硕问。 “芳芳姐说只要见你一面,以后就都收我的菜,我在卖蕨菜。”沈新月赶忙举起手机跑到外面去。 沈硕果然发怒,“老娘几个亿的大项目,你跟我说你在卖菜?” “你一百个亿也得吃菜……”沈新月弱弱。 什么人,还瞧不起人家卖菜。 “滚蛋,忙得很。”通话结束。 沈新月收起手机,芳芳姐从库房跟出来,“你挨骂啦?” “你别听她吹牛,几个亿,牛哄哄,其实有几毛钱能进她口袋呀。”沈新月摇头晃脑酸溜溜。 “别往心里去,她一直就这个脾气。” 芳芳姐竟还反过来安慰,“她忙嘛,人一忙起来就容易急脾气。” 沈新月懂了,“姐是真爱粉。” 芳芳姐没废话,“菜收了,你拿多少我就收多少,怎么样,够义气吧。” “好,成交!” 江有盈坐车上玩消消乐,看店里俩人勾肩搭背好得跟什么似的,心嗤小狐狸手段不俗,等人提着空篮子出来,也不装了。 “朋友遍天下啊,沈小姐。” “不及您分毫,江大姐!” 沈新月晃悠着竹篮,一步一扭,“还使坏想让人家刁难我,没想到吧,妹妹我宠冠天下,人见人爱。” 她把篮子放回车上,江有盈伸手摸摸她口袋,“卖几块钱,可兜紧,别又让人掏了。” 提醒她了。 沈新月赶紧把钱摸出来检查,零票子裹在整票子里,又卷成一小管塞回去。 “你别小瞧人,我现在跟芳芳姐已经达成长期合作,以后只要是我的菜,她有多少收多少。” 诧异扬眉,江有盈确实没想到。 “走吧,吃饭去。” 沈新月继续显摆,“芳芳大饭店,蕨菜炒腊肉。” 芳芳姐见着偶像了,高兴,决定请她们吃饭,江有盈进店,来龙去脉听芳芳姐说清楚了,点点头,靠在椅背。 “输家。”沈新月嘚瑟没完。 没整到她,有点不爽,江有盈承认自己确实小看她了。 “不说话,很生气别憋屈吧,是不是快气炸了。”沈新月挪挪板凳,跟她紧挨着,手肘撑在桌面,脸对脸挑衅。 小人得志,江有盈浅送白眼。 沈新月戳一下她肩窝,“大道理不是挺多的,怎么突然沉默了。” “欸——”芳芳姐想到个事情,“那你有车的吧,摩托车电瓶车之类的。” 沈新月霎时变脸,她有个锤子车,自行车都没有。 “没事,她徒步。”吸口气,江有盈板凳上挪挪,坐正了,“城里人都喜欢徒步,走路来走路去,锻炼身体。” “可不近呐。”芳芳姐说。 沈新月当然知道不近! “也行。”种种奇葩行径一套上城里人标签,都会自动变得合理。 芳芳姐点头,说是,“你们天天坐办公室,出门要么就自己开车,要么就叫出租,多走走也好,对身体好。” “我身体挺好的……”沈新月蔫蔫。 怎么忘了这茬! 第22章 沈新月一开始没想卖菜,都是叫人给逼的。她不服气,不愿被小看,也是真馋那口咖啡,想弄点钱花花。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为此还得罪了妈,当然不能半途而废。 饭店员工餐都是错峰吃,不会跟客人来店里的时间撞在一起,芳芳姐早就吃过了,招呼她们坐,闲聊几句,起身自顾去忙。 沈新月回头四处望望,端起桌上小茶壶,为江师傅续杯。 “荞麦茶,好香的。” 刚喝完一杯润了口,江有盈不动,菜还没上,她靠在椅背玩消消乐。 “是不是烫?”沈新月脑袋凑近,呼呼吹几下,端起喂到人嘴边。 江有盈抬头,视线从澄黄微漾的茶水缓缓移动至她的脸,仍是一言不发。 半截身子拧成麻花,要躲开她的手机又要不泼散了茶,沈新月手臂发酸,表情逐渐扭曲。 “姐姐饮茶呀——” “不饮。”江有盈面无表情说道。 “你不爱喝水?”沈新月将茶杯贴上她的嘴唇,“要多喝水,不然会长肾结石的。真的,很痛的,我以前有个朋友就是不爱喝水,她结石好大个!做手术才取出来。” 她皮肤白,唇色也浅,不说话不笑,看起来冷冷。茶水润开,一点晶莹,那唇顷刻丰富了颜色,粉嫩柔软,她整个人似乎都融化了一半。 沈新月再接再励,倾斜茶杯。 另一半却是钢浇铁铸,不能感动,她唇紧闭,茶水淅淅沥沥,顺着下巴淌进衣领。 “哎呀!”气笑,沈新月破功,手也实在酸得不行,茶杯掉在她怀里。 完蛋又闯祸! 沈新月真想不明白,在芳芳姐面前,她不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勉强也能称得上游刃有余吧!怎么一到江有盈面前就变成村口二傻子。 “对不起对不起……”沈新月捡起茶杯,赶忙抓来纸巾为她擦拭。 茶水渗透进长裤布料,沈新月拿手贴着纸巾使劲按了按,感觉她大腿很软,又给她擦脖子。 她衬衫敞着,里面小背心中间一道明显的湿痕,凑近能闻到混合茶水的湿润暖香,沈新月不慎误触,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温。 停手,呼吸相融的距离,沈新月抬头对上她面无表情的脸,缓缓收手,坐回位置。 “对不起。”声细如蚊蚋。 从始至终,江有盈一言不发。 打破尴尬的是饭店里那个小服务员,过来给她们上菜,“当心烫啊。” 一荤一素外加个汤,两人正好,沈新月不敢乱来了,给她打饭,又另从消毒柜里取小碗盛汤。 期间频频往人衣领那瞄。 懒得计较,江有盈刚举了筷子要吃饭,沈新月一下站起来,弯腰扯了她两边衬衫,中间位置扣上纽扣。 脸红得要死,呼吸都不敢,沈新月垂着眼皮,哼哼重复着“对不起”,又解释,“还是稍微遮下。” “丢人的不是我,我为什么要遮。”江有盈终于开口。 这话真有理,真不俗,沈新月给她碗里夹菜,“你说得对,但我害臊。” “你害臊什么?”江有盈逼问。 “你很香。”沈新月脑子乱成一锅粥,稀里糊涂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夹菜的手还在抖。 那份湿软的触感仍未消散。 像蜜蜂被花朵吸引,她的鲜艳和芬芳无法忽视,沈新月低下头颅,事件走向完全不在她掌控。 记吃不记打,完了还是陷进去了。 后半程,沈新月埋头吃饭,不敢说话也不敢动。 吃完江有盈起身去扫码付款,芳芳姐在忙没注意,听见语音播报,猛一回头指着她,“干什么你。” 第21章 芳芳姐大步流星,跑来把她揪住,“都说请客了,你不拿我当朋友。” “一码归一码。”江有盈说。 钱都付了,不好再退回来,拉拉扯扯的没意思。 芳芳姐侧脸看了眼沈新月,“怕我给她缺斤少两,跟我平账呢。” 啊,原来是这个意思,沈新月才醒悟过来。 吃完饭江有盈要去集市上看鸡苗,那边堵得很,车就停在饭店门口,她们走着过去,顺道消消食。 江有盈把衬衫扣子解开了,风吹能干快点,捂着也不舒服。沈新月小碎步跟在她身边,一切动向尽收眼底,捂着嘴凑上去,“要不拿纸巾垫着里面。” “什么?”江有盈没太明白。 “就是你的内衣,湿了嘛,我怕你不舒服……”沈新月声音越说越小。 “行。”大马路上一站,掀开衬衫敞着怀,江有盈下巴尖高高翘起,“你来给我垫着。” 这人怎么这样啊。沈新月快哭了,手连鼻子一块捂着,瓮声瓮气的,“那我岂不是摸到了。” “给你摸。”江师傅可痛快。 “那你还是……”沈新月想摸来着,哪儿敢。 好心好意,体贴关怀,她就会拿人家开涮。 “你湿着吧。” “屁事没完。”江有盈用力扯了把衣裳,大步往前。 江师傅豪爽,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沈新月跟着她走出一段路,也觉得自己刚才费劲巴拉一通这啊那的确实多余。 手欠,脑子不清楚,被驴踢了,好端端喂什么水…… 反正从她们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没有一天不丢人。不是在丢人就是在丢人的路上。 丢着丢着就习惯了。 沈新月迅速调整好自己,小跑两步,并肩,“谢谢你帮我。” 给她介绍芳芳姐,让她有了自己的小生意,有了生活下去的信心和目标,担心她被欺负,方方面面都考虑到。 所以,在人生的低谷时刻,遇见这样一个能干的,温柔的,细心的,有点口嫌体正直的漂亮女人,对其产生好感,是再正常不过的…… 对吧。 “你帮了我那么多,我还老是跟你唱反调,顶嘴,生闷气,各种拎不清,真是太不应该了。” 沈新月左手揪右手,低头没注意人行道有电瓶车过来,江有盈拉了她一把,人扯到面前。 “没事,我不会跟你计较的,你别内耗,也别多想。”江有盈伸手摸摸她头,“姑婆疼你。” 第23章 沈新月好多年没赶过大集,一路走一路看,各种小摊小店,吃的喝的用的,还跟小时候一样。 机器现打出来的玉米棒,荞麦酥,刚出炉还热乎,旁边守个人,拿把剪刀,出来一截剪一截。 荞麦酥大多剪成三角形,出来热气一散都变得脆脆的。 沈新月小时候也喜欢蹲在旁边守着,有剩下的边角料,大方的老板会分给围观的小孩吃。 她从旁经过,眼不错珠盯着,大娘给上一位客人称了,顺手抓半根玉米棒递过去,“尝尝。” “谢谢谢谢。”沈新月双手接过,马上塞进嘴里。味道没变,脆香脆香的。 江有盈本来在隔壁看五香调料,这时候走过来,手指点点,“各两斤。” 脆脆酥不压秤,四斤,两大口袋,沈新月喜滋滋抱在怀里,“你也喜欢吃这个呀!” 她主动接过来,帮忙出份力,能混一口算一口,正说着话,手又伸进去掏出个荞麦酥。 江*有盈继续看买五香调料,沈新月瞧见旁边有卖蕨菜的,上前问价,老太太报了串数字,竟然比芳芳姐开出的价格高出两倍多。 她没往深想自己是不是被坑了,只觉得奇怪,拉着江有盈,“她那蕨是不是跟我的品种不一样?贵那么多。” 江有盈领着她继续往前走,称了二两干花椒才回去。 “你别站太近,旁边听着。” 小菜摊前,江有盈蹲地上看菜,都没上手扒拉,还是说的普通话,老太太直接对半砍,比芳芳姐收的还便宜一块多。 “我再看看。”江有盈起身离开。 “你全要我再给你少点!”老太太喊。 沈新月糊涂了,“到底为什么?” “不是菜品种不一样,是人的品种不一样。”江有盈说。 沈新月琢磨半天才反应过来,指着鼻尖,“意思我长得蠢,好骗?” “我没这么说,这是你自己说的。”江有盈停在一家米花糖铺子前。 沈新月不爱吃米花糖,这玩意搁久一股哈猪油味儿,可难闻,花生也爱返潮。 江有盈等了几秒,见她没露馋,也没去乞讨,浅浅弯一下嘴角,继续往前走。 还挺挑食。 “也太不淳朴了。”沈新月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她一点不像骗人,叫得好亲热,喊我妹妹。” “怎么骗你还提前跟你打声招呼?”江有盈笑。 “呜”一声,沈新月两袋脆脆酥挂在手臂,腾出手抱住人胳膊,调子嗲嗲软软的,“都来欺负我,不公平。” 身体微僵一瞬,江有盈不自在动了动肩膀,停在那,“回去打她一顿,给你出出气。” 开玩笑的,怎么可能。 沈新月摇头,“我没那么小心眼,估计她日子也不好过,不是说现在很多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嘛,都是为了生活,否则不至于骗这几块钱。” “你真善良。”江有盈说。 沈新月难过瘪嘴,“江师傅嘲讽我。” 怎么会是嘲讽,江有盈认真解释,“善良是一种非常珍贵美好的品质。” “可人一旦没钱就很难保持善良。”沈新月说。 江有盈并不完全认同,“有钱更难保持善良,这东西还是分人。” 欸,有道理,沈新月一下就被说服。 “那意思我真的很不错了?” “你很好。”江有盈回答。 集上逛一圈,买了一大堆东西,外婆要的鸡苗有倒是有,江师傅说看着还不太健康,等下周。 沈新月不懂,反正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最后她们才去快递站拿东西,镇上的快递都是攒够一批才往村里送,除非冷链生鲜一类。 沈新月脑子是真转不过来,“怎么一开始去寄快递的时候不拿呢?” “放车上不被人偷了?”江有盈反问。 沈新月扭头四处看,“有监控的呀。” 过分天真。江有盈上车,“你怪不得被人骗。” 沈新月把脆脆卷都安顿好,“是了,老的也骗,年轻的也骗,该死的直女。” 江有盈低头戴手套,不说话,沈新月赶紧补一句,“不是说你哦,你没有骗过我。” “说不定呢。”江有盈启动车子。 沈新月很喜欢从长水到秀坪之间的这段乡道,沥青路两边水田倒映着天空,春花交织成毯,风里隐约的新鲜大粪味闻起来都是亲切的。 每一种气味,代表着一段回忆,她的童年几乎没有一点瑕疵,即便挨打也是罪有应得,比如撒尿淋得她妈满头满脸。 “我的心里饱饱胀胀的。”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可能是一句话,一项重大的决定,一声呐喊。 迎着风,沈新月摇头,“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吃撑了吧。”江有盈声音飘来。 沈新月笑着摸摸肚子。 风同时带来身边人柔软的长发,水草一般缠绕了她的脖颈,轻轻拉拽着,往旁边靠。 江有盈在开车,坐姿端正,清瘦侧脸无限忧郁感觉。电三轮可以让她们并肩而坐,沈新月看着她,置身其中又似乎只是一位旁观者,很有些电影里末路情人的凄美浪漫。 不同,天空明媚,大地广阔,春风无限温柔,前方是更为丰盛热烈的夏,有蝉鸣、绿荫和冰镇西瓜。 外婆不在家,两只小猫摞在树下板凳睡觉,这几天熟悉她了,没跑,只是还不肯给她摸,三步以内必然起身跳开。 沈新月把脆脆酥挂到厨房,手摸了摸脖子,那里有风吹来她头发扫在皮肤的感觉。 痒,活过来似的。 下车的时候,江有盈把两袋脆脆酥塞进她怀里,说不爱吃这些破烂玩意,沈新月辩解说不是破烂,人家车开走半天她才反应过来。 “原来都是给我买的呀。” 更早,沈新月没忍住问了一句,“你打算怎么骗我”,她反问:“你想怎么被骗。” 沈新月又摸摸脸蛋,有些发烫。 去卫生间梳了下头发,脸上补点粉,沈新月走到隔壁院门口,想想还是回去提了包脆脆酥。 下午日头倾斜,小院半明半暗,沈新月楼下徘徊一阵,悄悄上楼。 左边几间都是客房,门开着,内部装修古朴,床铺整洁,走廊最右,房间门大敞,外面是个小办公室的布置,有电脑和打印机,里面还有扇门,应该是江有盈的卧室。 第22章 一种隐约的感觉,她不在,沈新月把脆脆酥放在她办公室,顺着走廊拐个弯,发现房子后面居然还有个露台! 露台靠墙一张园艺桌,有各种花架花盆组合起来的小花境,正中空地上竟还有顶白色帐篷,帘子半掀开,隐约见里面躺了个人。 沈新月缓缓靠近,蹲身掀开帘子,果然是她,散了头发躺在帐篷里,正闭着眼休息。 “是我。”沈新月小声说。 里面人没应,翻身脸迎着帐篷顶,半朦胧光影柔软了棱角,看起来脆弱极了。 沈新月弯腰爬进去,跪在她身边,“我决定留下来了,先去摘野菜卖,赚点咖啡钱,不会有太大压力。” “你很喜欢喝咖啡。”江有盈声音有点哑,也许是累了。 沈新月点头,想起她看不见,“嗯”一声,“工作开始之前,习惯来一杯咖啡提提神,这么多年习惯了。” “那你来秀坪还习惯吗?”她问。 沈新月一直很想认真看看她的脸,现在她闭着眼睛,终于可以明目张胆地看。 江有盈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精致标准的漂亮,可她如此迷人,像一株白山茶独自绽放于深林,躲藏在枝叶,幽邃清雅不易被察觉,可一旦视线捕捉,就再也挪不开了。 她躲在帐篷里,似乎很害羞,却引首以望,暗暗期待。 骨髓渗出的暗痒驱使,手撑在铺了小碎花床单的帐篷地垫,俯身,长发扫落在她的颈,感觉到她的微微瑟缩,沈新月轻轻吻住她的嘴唇。 第24章 很多事发生之前,冥冥中会有预感,或者说,是心之所向,神之所往,在默默牵引。 那嘴唇冰冰凉,像雨打湿后的花瓣,轻触后分离,沈新月小心观察她神色,判断情绪。 她低垂着睫,唇色淡粉,呼吸起伏微微加快,没有主动更近一步,也没有退缩。 撑身坐起,小帐篷里艰难盘起双腿,沈新月倒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她低头,开始说些乱七八糟的话,逃避可能会出现的问责。 “我脚不臭,袜子干净的,不会弄脏你的小窝窝。” 真奇妙,江师傅竟然会在露台上给自己搭建个小帐篷。充满童趣,让人意想不到,却也怪异合理。 “是吗?”江有盈往后挪挪,让出更多空间,看起来心情不错。 受到鼓舞,沈新月抬头笑一下,“真的啦,不信你闻。”说着假装要把脚伸过去。 江有盈皱眉推她一把,“自己闻。” “我才不傻。”她窃喜藏不住。 “那你当我傻?”江有盈反问。 沈新月摇头,嗓眼里哼哼唧唧一串意味不明的怪声,“逗你玩嘛。” 笑完,收起嘴角,低头勾了下人家小拇指。 “做什么?”某人明知故问。 脸颊泛红,彻底不敢看她了,沈新月捏着嗓,“我觉得,你应该不讨厌我。” 实话讲,江有盈当然不讨厌她。 “但我嫉妒你。” “啊?”沈新月惊讶抬头。 她有什么好嫉妒的,“我没钱没工作,还倒欠一屁股债,连喝咖啡都赊账。” “是啊。”江有盈伸了个懒腰,“一无所有,却艳福不浅。” 倏地抬眸,沈新月眼睛睁得大大,不太确定这是否可以称作邀请。 试探着靠近,再度俯身,温热吐息迷恋纠缠,微启唇含吮,手托住她脸颊,沈新月牙关轻咬,她因羞怯退缩,这次不想放过,更深处探索。 她紧张蜷起,细长有力的手指抓扯在衣摆,沈新月有些不忍心了。 “你好害羞。” “放屁!”她呼吸凌乱,唇色变得鲜艳美丽,总是很冷静的眼睛蒙上一层湿漉漉的水雾。 “我又不是小女生。” “可是……”沈新月意犹未尽舔舔嘴唇,本来不想拆穿的。 “你在憋气欸,你没有跟人接过吻吗?我担心再不停下来,你会把自己憋得撅过去。” “多虑了。”江师傅冷酷辩驳道:“我肺活量很好。” 什么叫肺活量很好啊,沈新月本不想笑,实在忍不住。 “你应该说,你其实身经百战,嘴巴都亲出老茧。” “我从不撒谎!”江有盈大声。 沈新月敏锐捕捉到,“所以这是你的初吻吗?” 翻身逃避,江师傅揪住身边一只白色小狗公仔,朝狗肚子用力一拳,“当然不是,早些年,我在那什么……” 话没说完,沈新月打断,“在女子监狱,有人趁你睡着偷亲你了?” 江有盈顿了两秒,先表示肯定“嗯”一声,又表示诧异“嗯”一声,“你怎么知道?” 怕被人嫌弃,赶忙补充,“只是亲了下脸蛋,嘴巴我保护起来了。” “保护”这个词很灵。 保护嘴巴,不要被讨厌的人偷亲到,那什么时候不需要保护呢? 心中欢喜,沈新柔声安抚:“用大脚趾也能想得到嘛,你那么漂亮,肯定很多人喜欢你,里面又都不是什么善人,看你年纪小欺负你。” 她说得多了,沈新月不得不信,可要说全信,目前她们的交流状态以及熟识程度,还无法满足。 “所以……”江有盈翻身坐起,认真求解,“那算初吻吗?” “当然不算!都没经过你同意。”沈新月也认真回答。 她垂下眼帘,沉吟片刻,再开口声音莫名虚弱几分,“你刚才说,那里面没几个善人,你觉得我呢,我是坏人吗?” 二人相识不久,沈新月抿唇思索,客观分析,“我觉得你不是坏人,虽然你经常倚老卖老欺负我,故意看我出丑,给我使绊子,然后自己躲在一边偷笑,其实都无伤大雅。每每关键时刻,你还是会体贴我心疼我,向我提供帮助。” 总结,就是喜欢恶作剧但心眼不坏的一撮撮调皮小女人。 “你说得对。” 江有盈点头,双重肯定,“她们有很多是像我这样,被生活逼迫,实在走投无路,但也有本质就坏的,不同经历造就不同人,有人选择了善、同情,爱与温柔,有人却选择加害同类,言语或肢体上的。人是很复杂的生物。” 沈新月跟随她点头,“很好,这次又丰富了许多细节,故事创作中最关键的就是细节,细节最能引起人们共鸣,细节决定成败。” 江有盈并不争辩什么,重新躺倒,长发丝绸般铺散开,懒懒眨一下睫,回想她的话。 “倚老卖老,呵呵,你小嘴蛮厉害。” 暖色夕阳像蜂蜜淋倒在白色帐篷,窄小空间散发出诱惑的甜蜜香气,沈新月伸出手,抚摸她冰凉柔软的长发,让指缝更为敏锐的皮下神经抓捕到她的细腻。 是初吻,当然不能草草了事。 沈新月回答:“我的小嘴还有点饿。” 手指攀上她雪白的颈,细细摩挲那处温暖的皮肤,亲吻她光洁的腮,鼻尖互相碰碰,她们拥吻在一起。 “不要憋气。”沈新月咬住她嘴唇小声说。 她体温升得好快,扭着身子往后躲,央求道:“别一直看我。” “你好看,我喜欢看。”沈新月霸道控住她腰,手心揉,“别跑。” “先分开一下。”心脏跳得太快,有点受不了,江有盈撑住她肩,欲推离,又不舍。 乖乖听话,往后退,沈新月目光留恋在她艳色欲滴的唇,深吸气缓了缓,闭上眼睛,“我不看了。” 小帐篷安静下来。 五秒,还是十秒,休息够,江有盈摸了下沈新月撑在脸边的手。 也有自己的小脾气,沈新月装傻不动。 “你来。”江有盈开口。 “来什么?”她嘟嘴不满。 无声笑一下,江师傅也学人,去勾一下她小拇指,“来吻我。” 沈新月仍是紧闭着双眼,不给反应,直到身边人两根手指捏住她手腕,蛛丝一样细弱等同于无的牵引却不可抵挡,魂儿飘走。 “来——” 一口仙气,撩得人神魂颠倒,沈新月开始进攻,火势扩散,点燃她冰凉耳垂,继而往下,平直的锁骨处徘徊。 你来我往,纠缠不休。 直到楼下传来外婆中气十足呼喊声: “嘟嘟?嘟嘟?” 一个激灵,沈新月吓醒,猛地抬高上身。 “外婆!”她本能起身要往外走,手腕被人一把攥住。 那人横卧在瀑般的长发间,晶润泛红的眸锁定她,白色背心肩带歪斜,心口一片鲜嫩罪恶痕迹。 “外婆叫我。”沈新月小声,心跳声完全占据耳朵。 “你敢甩手就走?”她威胁。 “我……”不知该如何安抚,沈新月只好再去亲她。 初时的婉约生涩不在,她嘤嘤低喘,让人分辨不出是真的动情,还是邪恶“幽默感”作祟。 沈新月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掌根揉捏她腰肢,耳朵愉悦到极点。 第23章 “嘟嘟?嘟嘟?” 声音从隔壁到楼下。 外婆看到门口停的小电三轮,又开始叫“满满”。 满满?沈新月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百忙中抽空问道:“是你的小命吗?” 她口误,江有盈笑,“你要了我人,还要我小命。” 什么话! “我没有要你小命。”沈新月呼吸急促。 外婆在催,帐篷里的人化身藤妖缠着她不放,沈新月脑袋快炸了。 到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空去想,江有盈小名为什么叫“满满”。 “是满月的满,对吗?”沈新月咬着她耳垂,“有盈,满月。” 她“哼”一嗓,外婆声音上楼,意识到不能再继续,沈新月飞快爬起,跑出帐篷。 “我在这里!” 她抓来浇水壶,假装料理植物,低头发现没穿鞋,又飞快套上跑去前廊。 “叫你半天,耳朵聋了!”外婆发怒。 “哎呀人家没听到嘛。” 沈新月揽着老太太胳膊,飞快回头看一眼,小声抱怨,“我都那么大了就别老骂我了,多难看。” 外婆戳着她脑门训,“干什么坏事,听见我声音半天不应,成心的,不骂你骂谁?” 江有盈整理好衣裳,从帐篷钻出,“阿婆来了。” “满满也在。” 外婆立即松开沈新月,上前拉了江有盈的手,“下午有个快递员来送货,说是热水器,还说什么要预约安装,老太婆我不懂,你跟我看看去。” “好。”衬衫扣子全部系起,江有盈牵了外婆下楼,顺道拿上工具箱,“安装热水器的材料我早就准备好了,不用找人预约,我来弄,弄好今晚咱们就有热水用。” 她语声温柔,安抚人心,三两句岔开话题,外婆也没再找沈新月的麻烦。 沈新月抓抓脑门,心虚跟在后头,想到以后不能蹭江师傅家的洗澡间用了,明明感情才刚刚升温,突然少去许多拉扯机会,略感遗憾。 叹气,也只能认命跟随。 外婆回头,虚空戳戳,沈新月瘪嘴,对江师傅那么温柔,对她那么凶! “那今晚在我家弄饭吧,那鸡端过去热热。”江有盈跟外婆说话。 外婆应好,扶着她手臂下楼。 热水器安在厨房,离燃气管道近,占了地方,外婆去隔壁厨房蒸饭,沈新月留下来帮忙,虽然她连扳手和钳子都分不清楚,但也勉强起到一个烘托气氛的作用。 把厨房吊顶暂时拆下,江有盈爬上折叠梯,不锈钢管道安置好接通,准备用电钻在墙壁打孔,膨胀螺丝安装。 程序复杂,沈新月目光紧紧跟随,看不懂,只能默默欣赏某人完美侧颜以及优雅的肩颈线条。 她好厉害,她什么都会。 她认真做事的样子很迷人,她很漂亮。 “这些技能,是可以找地方系统学的吗?”沈新月好奇。 大概那个吻给她的感觉还不错,江有盈挺有耐心的。 “如果是某些家电商城的安装师傅,那必然是要经过系统学习的。” “你呢?”沈新月问。 江师傅回头笑一下,“天赋异禀,自学成才。” 还真是毫不自谦。 沈新月微微皱一下鼻子,“你这人可真是的。” “怎么?” 江有盈拿个小塑料袋戳洞,挂在电钻上准备接灰,“哪句错了。” 没错,特别好。 “我欣赏你的自信。” 不是嘲讽,沈新月真心的,绝对自信需要一种稳定、强大的精神内核。 “谢谢。”江有盈回头摆开架势,准备打孔,“其实你也不错,人的价值不能单纯凭借世俗标准来衡量,你曾经一掷千金,现在一无所有,虽然过去不值一提,但并不代表你现在一无是处。” 好,用四个成语,把人家贬损得一文不值。 沈新月这次是真笑了,“我非常真诚在夸奖你,这就是你的回报吗江师傅。” “我也在夸奖你,希望你聪明的小脑瓜可以领悟得到。”江有盈摸出口罩,开始干活。 沈新月杵在那,“嗡嗡”的电钻声里什么也没领悟到,但她不能说,否则就证明她的脑瓜不够聪明,要被人家笑。 装好机器,去卫生间试热水,厨房打扫干净,外婆的晚饭也好了,剩的鸡再另煮个青菜汤,一顿饭简简单单。 外婆从早到晚娱乐项目多得不得了,跟村里那些六七岁的小孩没差别,除了吃饭睡觉,别的时间全在外面玩,沈新月倒成留守青年了。 她不想玩手机,也不愿独处,吃完饭不走,坐在江有盈家亮满星星灯的大树底下,一会儿挠挠脚脖子,一会儿抓抓后脑勺,七不是八不是,浮躁得很。 忙碌了一天的江师傅散着湿发从淋浴间走出,从旁经过,温暖香润气息缭绕鼻尖,沈新月小狗似的,本能起身跟随。 “怎么?”江有盈回头,站在楼梯口。 低头,两手紧攥着衣角,不敢直视,沈新月细细声,“有个事情想问问你。” “你问。”语调轻快,江有盈拨弄了下湿发。 沈新月抬头,指指,“你不是有干发帽,怎么不包起来,万一感冒。” “我散着头发好看,出水芙蓉,听说过没?”江有盈摆款腰肢。 忍不住笑,不敢笑得太明显,沈新月拿手捂着嘴。 半晌缓过劲儿,她傻傻对手指,“就是我想问问,既然我们已经那个了,现在是什么关系啊。” “哪个了呀?”江有盈调子慢吞吞。 非要人家说出来!沈新月轻轻跺了下脚,“就是那个嘛。” “那个是哪个?”她刨根问底。 “就是接吻了,接吻!亲嘴,打啵,香香。”沈新月瞪她。 “我只知道擦脸的香香。”江有盈继续装傻。 坏啊,坏得很。 沈新月鼓着脸,像只河豚,“擦脸是香香,亲嘴也是香香,反正意思就是那个意思,亲都亲了就不要东拉西扯。” “好。”江有盈站直身体,正色,“既如此,那我问你,亲过了,怎么样,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你又打算拿什么对我负责。” 是了,是她色令智昏,主动亲人家的。 “我现在没有钱。” 本来就站在楼梯下,矮了人两阶,兜里空空,说话也没底气,沈新月惭愧低下头。 微眯了眼,唇边浮现一抹淡淡讥讽,江有盈摇头,明显对她失望。 “那你还来问我,是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心里没点数?张口闭口都是钱,回家玩泥巴去吧,小学生。” “我是大学生。”沈新月抬头。 曾经还是大老板呢,但好女不提当年勇,这句心里说说得了。 “那更蠢了。”江有盈转身上楼,“滚远些,别来烦我。” 一口气提到嗓眼,吐不出咽不下,憋得心脏疼。 目送她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沈新月慢吞吞扭身坐在台阶,双手圈住膝盖。 被骂了,难过。 不敢冒昧说爱,对江有盈,沈新月是喜欢的。 说是自卑也好,胆小也罢,身体和心灵的本能牵引无法抗拒,她倒希望自己还是个小学生,喜恶都简单。 心中顾虑重重,嘴里的话也不漂亮,把人惹生气,挨骂是活该。 楼上江有盈大力关闭房门,沈新月站在院子里昂着头,欲张口,又紧紧闭上嘴巴。 摇摇晃晃回家,淋浴间洗澡,那个胖嘟嘟丑兮兮的储水热水器被拆掉了,空间骤然变大,只是墙面留下大块黄褐锈迹以及数个圆形黑色创口。 隔着湿漉白色雾气,紧盯墙面,沈新月抹了把脸上的水,莫名想起江有盈。 她心里坏掉的热水器应该早就拆掉,但伤口还在。 她拆机器的时候说,干脆把瓷砖敲掉重新铺装,换个颜色,换个风格,不要再试图填补,那会更加丑陋。 沈新月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重新铺装她心灵的能力。 眼下的情况,确实不是一段好的感情的开始。 可还是忍不住对她的过去好奇。 吹干头发,躺到房间小床,沈新月向好友发送消息: [什么情况下杀人不犯法。] [???] 又来,丁苗真是服了她。 [到底什么深仇大恨呐我的姐。] [你非要置人于死地。] [前前任给你生大胖小子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生气。] 沈新月本想说替朋友问的,但心里不愿意江有盈的事儿被人知道。 她干脆不回答。 [你听我细细讲。] [假如说,一个人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因为一些不好的事情进了监狱,那么有可能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出狱吗?] [这个前提,是她年纪真的很小,她其实也是受害者,她满是苦衷。] [她很委屈,她真的是无辜的,是那些人太坏她实在走投无路……] 第24章 丁苗一头雾水。 [你到底在干嘛?不是说好了休假,还是你认识了什么人。] 沈新月让她别管。 [你回答我就是,别的以后再说。] [最好不是你自己。] 确实年龄也对不上,丁苗专业角度帮她分析,问她具体因为什么事进去的。 刚刚打字发送完毕,联想前文,补充: [不会是杀人吧。] 沈新月回了个狗坐地上的表情。 [仔细描述一下案件经过。] 丁苗开始认真。 [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沈新月回答。 [哈哈哈哈哈。] [滚吧你。] 好,这是她今天第二次被骂。 哼,不帮拉倒,沈新月切换对话框,浏览器搜索。 忙活一个多小时,网上搜索了各种青少年犯罪案例,她内心认为还是有这种可能的。 有个成语叫“杀人偿命”,但还有个词叫“法外有情”。 具体案情具体分析,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一切皆有可能。 江师傅当真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早就吃花生米了,她们哪里还有机会见面。 楼下外婆回家,小猫“喵呜喵呜”,沈新月立即掀开被窝下楼。 抓着老太太进堂屋,沈新月回身把门关得严严实实,“江师傅来秀坪几年,除了陈阿婆,她的家人过年过节有来看过她吗?或者说她短暂离开,去别的地方与家人团聚?” 外婆瞪眼,“你又瞎打听人家。” 沈新月双手合十,小狗作揖,“求求了嘛,我真的很想了解她。” “干嘛,你喜欢人家。”外婆拿了大搪瓷缸喝水,“我劝你死了这条心,你根本配不上她。” 什么?什么! “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沈新月愤怒。 外婆坐在太师椅,掰着手指头数,“你没钱没工作,还倒欠一屁股债,啥也不懂啥也不会,整天两眼一睁就是吃,江师傅又能干又漂亮,你们不合适。” 捂住心口,沈新月呼吸困难,确实,说的都是事实,但干嘛非要说出来呢? 太伤人了。 “做朋友总可以吧,我关心她,想了解她的过去,走入她的心灵。”沈新月找补说。 亲亲的时候江师傅都没有推开她呢,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人家秋雅结婚,你搁这儿又唱又跳。老太太真是的! 外婆搁了搪瓷缸,沉口气,“那你就自己去了解,自己去问,我不会拿她私事到处乱说,别找我打听。” 好好好。 “那我只问一句。”沈新月竖指,“她还有别的亲人吗?妈妈爸爸,外婆外公啥的。” “没了,全死光了,她是孤儿,血缘全部断绝,就自己一个。” 外婆临走前警告,“你要真喜欢人家就好好处,别跟以前那样三心二意的。” 沈新月天大的冤枉,“我哪有三心二意,都是坏人欺负我,蒙骗我!” 小猫不知从哪儿溜进来的,外婆脚边打转,她弯腰抱起一只,揉着肚皮走了。 沈新月上楼,小房间窗口往外看,江师傅家的小院在黑夜中像一颗小小的,炙热的心脏,沉稳有力跳动着,持续不断供给她明亮的温暖。 她怕黑,自己为自己打亮手电。 答应了芳芳姐要去送菜,沈新月一大早就爬起来,跟外婆打声招呼,她拿个塑料袋给自己装些脆脆酥,挎上水壶就准备上山去。 外婆追出房间把她喊回:“吃了饭再去呗,饿晕了咋整。” 沈新月篮子一扔,嘴一瘪,“你昨天说人家两眼一睁就是吃。” “可不是。”外婆扯她进院,“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那睁眼就是要吃的。你以前坐办公室不觉得饿,那是鸭健康鸡健康了,现在要干体力活当然得吃饱。” 到底亲生的,外婆心疼。 “是亚健康。”沈新月纠正。 话音刚落,江师傅进门:“早啊。” “早早早,煮挂面吃吧。” 外婆急着出门,说某某菩萨今天过生日,跟老姐妹们一早就约好的。 “中午晚上在寺庙吃斋饭,晚上还得过夜,你们俩就自己安排。”说完风风火火进厨房,烧水下面。 沈新月搁了塑料袋,自觉去后院菜圃拔葱。 她脚步慢吞吞,鞋跟拖拉响,墙角回头见江师傅没打算跟来,小失落。 蹲在菜圃边,把小葱外面一层老叶子连带着根茎上的泥土摘干净,她委屈吸一下鼻子,也讲不出委屈个什么劲儿,听见身后动静,立即回头。 江有盈倚墙站着,双手环胸,下巴尖翘得高高的。 “让你喂鸡,也没喂,光顾自己吃。” 对哦,还没喂鸡呢。 择干净的小葱先搁在菜圃边,沈新月去拎了菜板菜刀,扭头四处看,院里没瞧见上次江有盈切的那种青菜棒子,本能看向她,寻求帮助。 江有盈朝外婆的菜地努了努下巴。 沈新月走过去,地里扯出来七八颗小青菜,抖抖土,拿去切。 “阿婆!沈新月拔你的小菜喂鸡!”江有盈扭头大声喊。 啊?什么情况,沈新月手忙脚乱,藏也不是,跑也不是。 外婆风风火火跑来,“哎呦”一拍大腿,上去扯了沈新月后衣领,朝着屁股“啪啪”就是几巴掌。 “作孽了!你个败家孩子!” “六月雪了,我冤枉!” 沈新月气得不轻,指着人,“是江有盈让我拔菜苗的,我没看见喂鸡那种老菜叶,我问她,她故意的,加害我。” “欸?”江有盈竖指,上前几步,“别倒打一耙,我可什么也没说。” 沈新月学她当时动作,下巴尖满世界画圈,“你就这样,这样,让我去的。” 江师傅就在这儿等着她呢,笑盈盈走到菜圃边一只破箩筐面前,揭开盖,里面抓了把老菜叶,“我是告诉你,东西在这儿,是你自己蠢。” 外婆抢了小菜苗,种也种不回去,只能洗洗丢锅里煮,临走还骂,“真笨,笨猪!” 沈新月脸色十分难看,捂着心口,一双眼把江有盈瞪着。 这人什么星座,也太记仇了。 “好好喂鸡。”江有盈翩然转身,缓步踱走。 还能怎么样,这个家里,沈新月怀疑自己地位仅在鸡之上。 可就连鸡也欺负她,八成是饿狠了,喂食时在她手背不轻不重啄了一口,她抬手就给人家一巴掌。 饭桌上,沈新月谁也不敢得罪,什么也不敢说,埋头吃饭。 她性情豁达,天生乐观,一大早起来挨训挨打,面碗搁面前,又自己把自己哄好,深吸一口面香,开心扭两下。 离家在外时,沈新月曾多次尝试复刻外婆的面条,可明明是相同的材料,就是做不出来外婆那个味儿。 后来打电话问外婆,外婆说那当然,你们城里卖的东西全是假冒伪劣的,速成的,葱是化肥催大,辣椒也不够香,油尽是地沟油,吃一顿少活一年。 可能有夸大成分,但确实跟食材有关。 “买菜还是去菜市场,虽说也多是二道贩子,仔细挑选,认真辨别,能找到好菜。”江有盈淡淡补了一句。 沈新月不敢接她的话,纸巾擦嘴。 门口几个老太太吆喝,外婆唏哩呼噜吃完,喝去半碗面汤,抬屁股就走。 沈新月碗都来不及收,也跑了。她挎着篮子跟外婆一道,到村口外婆给她指上山的路,“采完给江师傅打个电话,让她送你去镇上。” 说着,扯了沈新月袖子把人耳朵拽到面前,“喜欢人家,就好好相处,江师傅人蛮好的。” “没看出来。”沈新月皮笑肉不笑。 “那肯定是你的问题。”外婆偏心得毫无道理*。 沈新月气得,“再见!” 草帽遮阳,外婆给她缝的大挎包里有脆脆酥和水,沈新月独自上山摘蕨。 年轻时候,意气风发,做什么都干劲满满,如今而立之年却落得一无所有,心里那口气断了,东山再起,难上加难。 只能专注好眼前的事,喂鸡也好,择菜也好,都是生活。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体验,做什么不是体验呢?”沈新月安慰自己。 至于江师傅…… 沈新月叹气,坐在路边一块太阳晒得发烫的大石头上,苦恼捏了捏眉心。 怎么会跑去人家小帐篷里亲嘴巴呢。 复盘当时,确实欠揍,亲都亲了,又拿钱来说事,态度不明难怪人家生气。 天空湛蓝广阔,一丝云絮不见,顶着草帽,长袖长裤倒是没晒着,忙活一上午还是热得受不了。 钱难挣啊,沈新月下山,腿都打摆子。 脚步一顿,山下土路边瞧见一团明亮大红颜色,沈新月心“咯噔”一跳,没站稳,跌坐在草地。 竹篮歪倒,蕨菜撒出来一些,她赶忙收起,慌里慌张往山下跑,气喘吁吁停在小电三轮边,额角的汗滴进眼睛。 第25章 消消乐正好通关,江有盈收起手机,抬头,掀了她的草帽,兜里摸张纸给她擦汗。 她一张脸红扑扑,嘴唇水润润,胸口起伏气还没喘匀,江有盈拽了她衣领子把人扯到面前,吻住。 惊惶瞪大眼睛,沈新月忘了呼吸。 她双手攥拳,竹篮捏得紧紧,随亲吻逐渐加深,反应过来,空的左手环住面前人腰肢,扭转败势,化为主动。 江师傅吻技生涩,开始的粗蛮并没有持续太久,小电三轮里往后躲。 这次,沈新月没追,唇瓣分离,凉风灌入领口,稍清醒些,她舔唇,只是目光粘黏。 前面一帮人挎着篮子走过来,说说笑笑的,应该也是上山摘野菜,沈新月把篮子放去车后斗,找东西盖住。 磨磨蹭蹭,等人走过,她才回到驾驶位。 “你专程来接我吗?” 不敢看人,她低头坐在江有盈旁边位置,两只手左右捏着裤缝。 江有盈一瞬不瞬盯着她。 感觉到那股灼热而探究的视线,沈新月更是惶恐,手背飞快擦过额角,“天气好热哦。” 江有盈探身,从她鼓鼓囊囊的挎包里把水壶拿出来,拧开递过去,“喝。” “谢谢。”沈新月接过,猛灌几口。 喝得有点急,水珠顺着下巴滚,滴进衣领。 江有盈伸出手,轻擦拭。 好痒。 喉咙一滚,手一颤,大半瓶水倾倒而出,沈新月洗了把脸。 半身湿透,狼狈不堪,沈新月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为什么,她总在江有盈面前出丑。 “怎么了?”明知故问,江有盈一把小嗓装得好温柔。 “热。”沈新月好像无事发生,装作淡定旋紧瓶盖。 她掀掀领口,“天气真反常,都是那些有钱人开私人飞机开的,全球变暖,冬天像秋天,春天像夏天。” “是啊,该死的有钱人。”江有盈慢条斯理附和。 她的嘴不被亲的时候,就会变得又尖又硬,满是刺儿。 沈新月把水壶放回包里,捏了把领口的水,又掀起扇两下,里面内衣湿了,不太舒服。 江有盈问:“要不要拿纸垫着。” 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这话好耳熟。 “正好散散热。”沈新月猫叫似的。 并肩坐,江有盈不打算启动车子,沈新月等了几分钟,“还有人跟我们一起去镇上吗?” “没有了。”江有盈目视前方答道。 那就是在等我,等我什么呢?沈新月绞尽脑汁,想不到。 “你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江师傅极细微一声叹息,只能先开口。 眉头舒展,沈新月悟了。 抿唇,她低头,“你骂得不错,我确实很幼稚,昨天不应该亲你的,我现在一事无成,穷困潦倒,不能带给你好的生活,还得处处麻烦你,我这种人不配拥有爱情,不配谈恋爱。” 下颌微动,江有盈强忍怒气,尽量让语气轻松,一张脸却阴沉得不像话。 “事情已经发生。” “你刚才也亲我了,我们扯平。”沈新月撩一把微微汗湿的额发。 好,特别好,江师傅点点头,“你可以下车了。” 沈新月乖乖下车,小电三轮启动,绝尘而去,江有盈背影像一把笔直的剑。 “欸!欸!我菜!” 小电三轮拐下土路,直往乡道走,沈新月不肯放弃,车后追。 “菜!菜菜,没了菜我可怎么活啊,我答应人家的,你好歹把菜还给我。” 小电三轮降速,沥青路上慢悠悠驶,江有盈目视前方,额角碎发飞扬,一派悠然。 沈新月贴着马路牙子追,幸好她平时有健身习惯,不至于太狼狈。 “是我说错话了姐姐,我错了,我真不是那个意思,也不是那种人。” 一言不发,充耳不闻,江有盈提速。 沈新月抓住后车斗围栏,被拖拽着,身体猛地朝前一顿,又一靠,她脚下趔趄几步,摔倒在地。 急刹,江有盈快速下车查看。 沈新月闭着眼躺在路边,草帽掉了,眼皮被太阳炙烤,看到红红一片。 “嘟嘟?嘟嘟!”身边人将她半抱,左右摇晃,十分紧张。 睁开眼,沈新月双手把人盈个满怀,翻身滚进路边草丛。 大片白色的车轴草,间或夹杂着蓝色的婆婆纳和黄色的蒲公英,鼻尖浓烈湿润青草香,沈新月居高临下欣赏她惊慌失措的脸,好像有一点明白了。 没有亲亲,就会乱发脾气。 天为被,地为席,清风鸟语,虫鸣花香,沈新月惩罚性咬住她唇。 她果然喜欢我,她很早就喜欢我了,对我爱而不得,走火入魔,所以才总是捉弄我。沈新月什么都明白了。 喜欢接吻,着迷那感觉,掌根扫去她腮边乱发,沈新月深舐那唇,索取甘美的津液,掠夺呼吸。 她是琴,颤动出阵阵优美音律。 亲累她,让她彻底没脾气,唇瓣分离,沈新月掌根研磨,眼神少见带了狠。 太阳晒得眼睛睁不开,睫羽扑簌,江有盈蜷缩在草地,偏头让长发遮住脸,雪白皮肤泛起阵阵的艳。 “好,好。”旁边有人鼓掌。 沈新月惊悚抬头,五步开外,黝黑老汉独坐树下,一手举个红糖馒头,一手端茶碗。 老汉舞臂,用方言赞美:“年轻人,爱情,爱情大胆。” 第25章 风娇日暖,无量苍碧。 翻身爬起,胡乱拍拍身上草屑,沈新月朝身边人递去一只手,那人没理,指尖将凌乱的长发扫去耳后,眉眼低垂,不辨喜怒。 却不小心暴露了那对闷红的耳廓。 沈新月视线扫过,她扭身躲开。 老枝盘遒的桃花树下,七旬老汉搁了茶碗,慢吞吞挪着步子,帮她们把帽子捡回来,草地上找块小石头压着,以免被风吹跑。 沈新月低声道谢,老汉抬头,微眯起眼,努力回忆,“你不是那个……” “啊!”沈新月也认出他,“是那天救我出水田的老爷爷。” 出租车司机把车开进水田,她惊惶失措跌进泥地,老汉拔苗似的提起她一只胳膊,轻轻松松拔出来扔路边沥水。 “去镇上呐。”老汉跟她闲聊。 沈新月“嗯”一声,老汉乡音浓重,后面又说了什么,她没听懂。 回头,江有盈已经收整好自己,坐到电三轮驾驶位。 捡了草帽,道声谢,沈新月正欲转身离去,身后一道阻力。 老汉扯着她袖子,嘴里叽里呱啦听不懂说什么,一张黝黑的老脸苦哈哈,像捆干咸菜。 沈新月转身求救,江有盈下车来到她身边,“说你们上次把车开到田里,弄坏了他的秧苗,叫你赔钱。” 拧眉反应几息,沈新月摇头,“不是我把车开田里的。” 老汉听懂了,挥挥胳膊,“走了嘛,他们走了……” “他说当时吊车来,乱哄哄一堆人,没留神让司机跑了。” 江有盈翻译完补充,“既然今天碰上,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你的。” 甭管真的假的,遇上这种事,那就是猫儿吃糍粑,脱不了爪爪,怎么都得出点血。 “你要多少钱。”沈新月只能认命。 老汉伸出个巴掌。 “五百!?”沈新月立即炸了,“你敲诈呢,亏我还觉得你是个好人!” 她哼地叉腰,“要不报警吧,我们让警察来计算损失。” 没废话,兜里摸出张五十的,江有盈直接递过去,“不用找了。” 电三轮开出半里地,沈新月琢磨好久才一拍脑门,“哦,老头说的是五十呐。” “我听错了。”她懊悔,“我还凶人家,真不应该。” “记住你又欠我五十。”江有盈专心开车,目不斜视。 “没事,我现在有经济来源了,我会还给你的。” 沈新月本来不想跟江有盈产生更多经济牵扯,但眼下情况,她没资格谈什么体面和志气。 该认怂就认怂。 再说,亲都亲了,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老头也不容易,那么一大把年纪还在外面劳作。”沈新月搓搓膝盖,“大家都不容易,我嘛至少比他年轻,后面还有大把赚钱的机会。” 春风拂面,万物生动,一点小插曲不至于影响心情。 过了半分钟,江师傅轻咳一声,“其实他说的是五块。” 沈新月开始没反应过来,还挺乐呵“嗯”一嗓子。 几秒后,她眼睛瞪圆了,背挺直,“等会儿!他要五块,你给了他五十?” “老头也不容易,一把年纪了还在外面劳作。” 江师傅说完顿了顿,补一句,“就当积德行善。” “你拿我钱积德行善,观音菩萨啊你可真大方!”沈新月惊呆了,“不是您自己钱,您给得可真痛快。” 第26章 她坐在旁边位置,模仿江有盈当时动作表情,“哎呦喂,挥金如土简直。” 笑藏不住,一双眼眯成弯弯月,江师傅竟也有心虚难为情的时候,“哎呀,反正你债多不压身。” 什么玩意!? 沈新月身体小幅度颠一下,“我只听说过技多不压身,债多不压身什么鬼。” “一样意思,一样意思。”江师傅哈哈笑出声。 沈新月气死,让她靠边停车,要跟她好好掰扯掰扯,多出那四十五块钱是绝对不能认的。 车停,江有盈变脸威胁,“这样,以后摘了菜,自己从秀坪走去镇上,徒步健身嘛你们城里人最喜欢了。” 沈新月端正坐姿,双手合十平举,“阿米豆腐,我佛慈悲。” 认怂超快。 “债多不压身”这句确实有点道理,沈新月回想自己当时反应,为钱只是极小一部分原因。 更多还是为了江师傅。 有个话题能跟她多说几句,吱哇乱叫也好过沉默,尽管两人迄今为止就没有一刻不是在针锋相对。 “你是不是认识那老头,他是不是过得不太好?”沈新月快到镇上的时候突然问。 “有个闺女,五十多,工地上死了;有个儿子,四十多,矿下死了;有个小孙子,三岁发高烧死了。老婆嘛,更是死得早,生老二那年难产死的。” 江有盈说,老头远近闻名,年轻时候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但经历确实让人唏嘘。 这是本活着的《活着》。 沈新月听完很久没说话,那四十五块钱的事也没再提。 车到长水镇,朝着芳芳姐饭店去的路上,沈新月最后一句。 “其实你是个好人,你很善良,但如果不是拿我的钱积德行善就更善良了。” 江有盈听完笑了,“张口你的钱,闭口你的钱,你浑身上下包括鼻孔和耳朵眼里仔细掏掏,能掏出来五十吗?” 讲话真难听! “你才把钱藏在鼻孔里。”沈新月跳下电三轮,去提她的小竹篮。 今天的蕨照例差不多一杯咖啡钱,芳芳姐从前台取了现金,探身朝店外马路边扫了一眼,笑容暧昧,“难为江师傅整天陪你过家家。” “什么叫过家家。” 沈新月感觉被侮辱,“这是人家的事业!正经事业。” “好好好,事业,伟大的事业。”芳芳姐拍拍她肩膀,“加油,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当然。”沈新月都想好了,“马上香椿出来,还有荠菜,灰灰菜,都是好东西,尤其香椿,能卖高价的。” 芳芳姐顿时对她刮目相看,“懂不少啊你。” 沈新月骄傲挺胸,“我从小跟我外婆上山挖野菜,夏天雨水多更好,上山摘蘑菇,别瞧不起小菜农。” 芳芳姐赶忙摆手,说不敢不敢,“民以食为天,谁敢瞧不起小菜农,我拿锅铲先给它挖成几大块!” 沈新月哈哈笑,芳芳姐翻了翻篮子里的菜,生意人的习惯,也是对这个城里小妞还有些不放心。 商场摸爬滚打那么多年,沈新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不说话,等人检查完了才弯腰小心问:“可以吧?” 把芳芳姐都弄得不好意思了,朝她后背猛地一巴掌,“你别介意,我平时收菜也这个样子,职业病算是。” 沈新月摇头表示不介意,“应该的,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但姐放心,我绝不是弄虚作假那种人。” “好。”芳芳姐整体对她挺满意,“那说定,以后有什么好东西先给我送。” 说完笑眯着眼看她,拉起她手,“你可得好好感谢江师傅,她帮了你不少。” “她是一边帮我,一边整我。”沈新月扭了下肩膀,被拍得有点疼。 刚结束动作,芳芳姐又是一巴掌,“什么整不整的,她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大不了你当成调情。” 那您这一巴掌接着一巴掌的,我也当成调情吗? 沈新月痛得呲牙咧嘴,赶紧跑了,再待下去她非得被拍吐血。 江有盈没进店,路边电三轮上等,在跟人打电话。 沈新月捏着钱走过去,要还嘛,当然舍不得,不还,心里又过意不去。 江有盈挂了电话,“走吧,带你吃午饭,有家面馆不错。” “面条啊……”沈新月犹犹豫豫,不想花钱。 她嘴上说是出来挣点咖啡钱,游戏人生对什么都不在乎,真到花钱的时候还是舍不得。 钱难挣啊。 “我请你。”江有盈示意她上车。 沈新月还是摇头,“我已经欠你很多了。” 眯眼,江有盈有点不高兴了,手臂搭在电三轮车把,身体后仰,“你是不是油盐不进。” 沈新月一屁股坐她身边,“走。” “再跟我啰里吧嗦,当心我揍你。”江师傅放狠话。 沈新月“嗯嗯”点头,“确实是我不识抬举,得到陛下的赏识和宠爱,是臣这辈子,上辈子,以及前半辈子修来的福气。” 她指天发誓,对着电三轮说:“人家那么喜欢你,对你那么好,那么包容,你还扭扭捏捏装矜持,太不应该了……” 江有盈面无表情看着她。 绷不住了,沈新月面露痛苦,后肩膀拧到她面前,“欸我真不明白,外婆是这样,芳芳姐也是这样,说话就说话呗干嘛老动手。” 舒缓了表情,江有盈扯着她胳膊把人拉到面前,“打疼了?” 沈新月委屈“嗯”一嗓,“说一句打一巴掌,手劲儿还特别大,下次你帮我说说吧,我不禁打。” 江有盈一手扣住她肩膀,一手掌心贴合在伤处,掌根缓慢揉动。 “首先这事你得自己说,你要觉得不好意思,那就不要试图改变别人,你说了她也记不住。下次她再打你,记得往后躲,次数一多,她自己就能意识到。” 江师傅的手挺有劲儿,但不用在打人这方面。 沈新月半眯眼,被揉得很舒服,“我有几个朋友也这样,一说激动了就开始上手,我跟她们会还手,有时候本来只是开玩笑,打着打着,打急眼了,最后扯着头发在马路边干架。” 所谓城里人也没多体面。 公司开始走下坡路,沈新月就没空折腾头发了,一两年时间养得又黑又直,捆扎在脑后,健康柔润的一大把。 揉够肩膀,江有盈去摸她头发,喜悦那冰凉柔软的质感,声音也不自觉变得流水似的温柔。 “那你是喜欢被打还是被骂?” 一种是魔法攻击,一种是物理攻击。 这话说得,还喜欢,鬼才喜欢。 沈新月回头,“我又被打又被骂,我就是一个受气包。” 没说话,江有盈只是轻而缓一下下抚摸着她的长发。 沈新月保持着偏头的姿势,这个距离可以闻到对方身上微苦的橘子花香气,于是心跳骤然加快。她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唯恐惊扰这份短暂的亲近。 除了接吻,她们很少靠得这么近。 接吻的时候呢,心里忙忙乱乱的,没时间细细体会这份柔软的寂静。 芳芳姐家的饭店在十字路口,对面就是汽车站,周遭车来人往,小电三轮驾驶舱是另外一个世界。 江有盈大概有些累了,手臂垂下,缓慢放松身体,头靠在沈新月肩膀,闭上眼睛。 手心朝上,摊在膝盖,沈新月动了动手指,大着胆子,牵住她。 没有挣扎,她始终静静的,沈新月扭一下脖子,感觉到她的呼吸。 “你怎么了?” “昨晚没睡好。”她吸了口气,音色变得嘶哑。 “失眠了吗?”沈新月又问。 她点头,又摇头,“做噩梦,醒来就睡不着了。” 沈新月本想顺着她话接着问下去,张了张嘴,想想又自顾摇头。 “那我们快去吃东西,吃完回家,你去小帐篷里休息。” “一分钟。”江有盈呼吸变得缓慢而沉重。 她靠在她肩膀睡着了。 沈新月一动不敢动,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担心她靠着不舒服,尽量让肩膀下沉,没一会儿就累得不行,但还是努力坚持。 这人嘴坏,有时干的事情也坏,还可能蹲过号子,有前科。 可她是个好人,沈新月笃定。 她喜欢她,见色起意也好,病急乱投医想找个人陪也罢,喜欢她是事实,不可否认。 亲过,抱过。 沈新月低头,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也牵到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特别奇妙,有些人认识好几年,使劲擦皮都擦破了,出血了也没擦出什么火花来。 有些人才认识没几天你就想跟她亲嘴。 什么噩梦啊把她吓得整夜睡不着,不会还偷偷哭了吧? 沈新月扭头去看,她睫毛长长盖着,眼眶微微发红,好像是有点肿。 雌鹰般的女人,也会哭呢,沈新月想象她梨花带雨的样子。 第27章 定是极美的。 心里泛起股痒,想欺负。欺负回来。 江有盈这一觉睡了半个多小时,沈新月本不想叫醒她,远远看见前面洒水车欢天喜地唱着歌来,再不跑俩人都得变落汤鸡。 洒水车纯恨战士,对人群和车辆一视同仁,无差别扫射,二人一路尖叫,狼狈逃窜。 江有盈刚醒来,人还懵懵的,站在人行道,眼睛大大睁着,满是无辜不解。 倒是少见呢,沈新月牵着她手左右晃晃,“傻了你。” “我睡了多久。”她揉揉眼睛。 沈新月不知道,江有盈睡着的时候她也没玩手机,就捏着人家手发呆。 “半小时?”她动动肩膀,“我浑身酸痛。” 原地蹦跶几下,沈新月活动四肢,牵在一起的手自然松开,再想去牵,江有盈走远了。 “去吃饭。” 沈新月以前挥金如土,还特别浪费,钱当树叶子使,就差满街撒。现在下馆子吃碗面条都觉得奢侈,嘴里叽里咕噜没完。 “家里又不是没面条,冰箱里外婆熬的肉酱,老大一罐,青菜地里也有,干嘛非得上外面吃,花钱不说,也不知道给你用的什么肉……” 老板走到跟前,给她上面条,她声音越来越小,但还是给人听见了。 “我们家肉都是每天上市场买的,保证新鲜,那市场的肉也都是有质检的,真出什么问题也不是我们家问题。”说完瞪她一眼。 “别搭理她,脑子不好使。”江有盈安慰老板。 老板“哼”一声走了。 话是这么说,沈新月动作比谁都快,抓了筷子先捞块牛肉扔嘴里。 “唔,好软糯,好香!”她屁股底下长刺,手舞足蹈。 家里确实吃不到这么香的牛肉面,有没有这门手艺另说,牛肉难炖,光烧燃气都觉得心疼。 累一上午,饿极,沈新月狼吞虎咽,江有盈表情意味深长,“真不知道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喝口汤,沈新月咧嘴一笑,“诀窍就是脸皮够厚,该怂就怂。” 突然就聊起过去,说小时候,沈硕对她很严厉,老打她,还骂她是累赘。 “现在看我们关系挺好的,但我妈那时候是真恨我。” 江有盈起身去夹泡菜,沈新月话说一半嘴抿紧。 “别紧张。”回到桌边,江有盈点点下巴示意她继续。 “你要嫌我啰嗦,我就不说了。”沈新月低头挑了片香菜叶子,细细嚼。 江有盈抬头瞟她一眼,“你最好能永远闭嘴,别成天在我面前哼哼唧唧的。” 默半晌,沈新月到底没忍住。 “我妈生我以后,交往的第一任女朋友,就是因为知道了我的存在才跟她分手。你别看她现在出名了,票房几十亿女导演,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隐瞒了自己的过去,人家发现被骗才跟她分手。有次我考试没考好,她气极,竟然指着我鼻子骂,说要是没我,她会过得更轻松,更自在。” 她们家表面看起来挺和谐的,外婆仁慈宽厚,沈硕事业有成,爱情美满,沈新月自己现在虽有些不如意,家里几位长辈撑着,有吃有喝也不至于睡桥洞。 外婆平时聊天,都是沈新月小时候怎么调皮捣蛋,很少聊到沈新月跟沈硕的关系。 “我们家还是比较传统的,尤其我外公还在的时候,我妈出柜闹得挺大的,她生下我第二年就出轨,然后离婚,外公气得脑溢血,直接被气死。” “她头几年感情路也不顺,跟那个阿姨拉扯好久还是分了,她就把气出在我身上,觉得是我耽误她。后来连着自己妈也恨,恨外婆逼着她结婚生孩子……” 沈新月筷子戳戳碗底,“外婆说,是她撒谎隐瞒真相,是她自己作孽。” “你外婆说得没错。”江有盈给她递了张纸巾,“你妈出轨,那个阿姨发现自己被小三才会跟和她分手,那事本来就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哭了吗?”沈新月茫然。 没有,但以防万一。 “那你擦擦嘴,弄到辣椒油了。”江有盈手指虚空一点。 “啊!”沈新月纸巾胡乱揩脸,江有盈盯她几秒,探身快速在她嘴角撩了把。 她笑一下,小声说“谢谢”,唇边连着下巴那一小块皮肤感觉有点烫。 网上很多短视频博主传授各种所谓“语言的艺术”,沈新月无聊刷到,有段时间还特别认真去学。 其中有一条建议,就是不要用自己的隐私,以及悲惨的过去来获取或提升对方好感,换取亲密度。 可沈新月这人本来就没啥城府,学了也是白学,扭头就忘。 真正让她长教训的,是曾经恋人和朋友们的数次反目、背刺。 她交朋友全凭运气,对面人好,不拿她嘴里的话反过来刺伤她,就继续玩。人坏,专往她伤口撒盐,她认清以后,不哭不闹,自己默默走开。 此时此地,江有盈面前,她又开始掏心窝子。 “小时候我妈特别恨我,我也恨她,我们经常打架,我常常盼着放假,离开她回秀坪跟外婆在一起,但每次开学她来接我,都给我带一堆好吃的,还买新书包,新衣服。” “我好没骨气,还是原谅她了。” “我能理解她,站在她的角度,她确实很不容易,那个年代,被人知道是同性恋的话,要被抓进精神病院的。可我既然已经来到人世间了,就不能对我好点吗?” 公司出事的时候,沈新月也想过找妈妈帮忙,钱也好,人脉也好,只要妈妈出手,她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 “我妈知道我的事,等着我去求她,但我就不,她给我打了电话,我没接。” 话至此,再是坚强也红了眼眶。 碗里菜叶子、小葱和牛肉都挑干净,只剩白面。 眼泪一滴一滴落进汤碗,沈新月吸了下鼻子,江有盈起身去把账结了,回头牵起她手,把她拉到店外电三轮边。 沈新月双手捂住脸,眼泪湿润掌心,呼出的气还带着热热的牛肉汤味道。 “昨天我给她打视频,芳芳姐是她的粉丝,我确实也很久没见她。可她还是那么凶,听说我在卖菜,不是碍着有外人在,肯定骂我。可卖菜怎么了,外婆说人是铁饭是钢,芳芳姐也说,民以食为天……” 江有盈静静看着她。 横臂抹了把泪,沈新月抬起泪湿红的一张脸,“从小妈妈就不喜欢我,出来那么多年,我没交到几个好朋友,我爱的人不爱我,事业也经营得稀烂……” 说不下去了,沈新月回老家第一次真正的情绪崩溃,难以抑制。 “可你现在不是还活着吗?”江有盈眉头深深。 “我现在跟死了没分别。”她喃喃。 忍无可忍,江有盈上前一步,揪起她衣领子,“人活几十年,就没有一帆风顺的,你妈那么厉害,现在大导演,多出名,赚的钱麻袋装,深挖人生轨迹也不尽是完美。这世上太多人和事都是不堪讲的,故事要跌宕起伏才好看,人生也一样,正是差异造就了世界的精彩。” “你要真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彻底摆烂当个废物也不是一种罪孽。可你还在努力,你上山摘野菜卖钱,想好好生活想快乐,想每天喝一杯咖啡,这很好,你很好。” “我没舍得……” 沈新月险些被提得双脚离地,她用力吸一下鼻子,“除了那天你请我,我没喝过咖啡了。” 她不是小孩子了,道理都懂,且懂得不少,“我就是伤心。” “那你伤心吧。”江有盈松开手,沈新月像个面团啪地摔到地上。 撩了把额前的碎刘海,江有盈两手叉腰,“你哭,你闹,你满地打滚也好,我会在这儿保护你。” 第26章 最近天气很好,每日艳阳高照,享受灿烂日光的同时,不免让人忧心,再不下雨,小草怎么冒土,花蕾如何绽放,河畔的杨柳秃了一整个冬,好寂寞。 晴霜雨雪,世上的一切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善与恶,美与丑,夜越沉,月色越美。 沈新月跌坐在路边行道树下,一张脸泪湿淋淋,苦凄凄,那双眼却只因江有盈一句“保护”,重新绽放出生与希望的光彩。 “你要怎么……”她打个哭嗝,“要怎么保护我。” 像一位女将军,江有盈抬臂横扫过熙攘街市,选定十米外一位黄马甲大叔。 “看到没,扫垃圾的环卫工人出现,我会护着你,不让他把你扫走。” 沈新月止了泪,指着自己鼻尖,“你说我是垃圾?” 也意识到不妥,江师傅抿唇,严肃摇头,再次环顾后又一指。 “如果,突然有人跑来在你头顶迈毛儿,我会赶走他。” 两个小男孩,一个蹲在地上,另一个抬腿从他头顶绕过,街面追逐玩耍,好不快乐。 好吧,小孩子的话,确实有这个可能。 第28章 一场毫无逻辑的对话。没有拥抱,没有拍抚,不是沈新月想象中那种黏黏糊糊的安慰。 江有盈大概希望她能自己站起来,站稳了,站踏实了。 “嗯,谢谢你的保护。”沈新月弯腰在膝头蹭蹭脸颊的泪。 她还是不愿起,就坐在地上,看车来人往,世界有条不紊,看江有盈被风鼓起的衬衫,像一把巨大的伞。 路人从旁经过,投来好奇视线,不知她抽的什么疯,唇边笑意探究。 感觉差不多了,沈新月爬起来,拍拍屁股。她很怕自己的任性给人带来麻烦,怕情绪起起伏伏,被人讨厌,在江有盈面前结结实实鞠一躬。 “对不起。” 没说“不客气”,江有盈点点头,回到电三轮。 转身,让人十分猝不及防,她柔情的指尖将她散碎的发归拢至耳后,“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些,你的过去你的伤痛,你心中憋闷许久的一切,能得到你的信任是我的荣幸。” 沈新月呆傻在原地。 那只手离开,左右辅助着戴上白色的劳保手套,余下袖口和手套边缘之间细白的一截腕子。 江有盈目视前方,准备启动车子。 “应该是我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沈新月急忙道。 “至少你让我觉得,我是可以让人相信的,可以提供支持和保护的。” 江有盈示意她坐稳,“回家吧。” “嗯”一声,沈新月抬眼瞄,想跟她亲近,又怕耽误她开车,把手伸出去,搁在她大腿。 手心接触到软弹的大腿肉,怕被人误会耍流氓,又翻个面,改为手背相贴。 江有盈笑笑,没说什么。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很微妙。” 沈新月又感慨上了,“我这人一旦相熟话就特别多,网上说这样不行,会惹人厌,还会招致一些伤害,但我就是不长记性,我信奉真诚,我不喜欢撒谎,把自己包装得那么完美。” 完了不忘拉踩,“像我妈曾经那样。” “是的。”江有盈认可这一说法。 “但……”她话锋一转,“你的坚守可能会让你在这个过程中受伤,但那只会更加充盈和强大你,等你真正遇到那个愿意倾听你的人,你会感激自己,你的真诚有机会收获同等份的真诚。” “我现在就遇到了。”脱口而出,沈新月心跳骤然加快。 江有盈仍是笑,却轻轻摇头。 沈新月想起之前那些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你有骗过我吗?” 江有盈知道她问的什么。 “你猜。” “那也是善意的谎言。”沈新月都服了自己。 江有盈果然笑出声。 初时,江有盈给人的感觉非常难以接近,但连日相处,还是很容易发现她冰凉*面具下的体贴温柔。 沈新月躺在树下摇椅,草帽盖脸,两只猫咪刚从外面鬼混回来,其中一只已经彻底接纳她,跳上摇椅,窝在她怀里揣手眯眼打盹。 到底想怎么样呢?沈新月问自己,创伤后难以忍受疼痛,所以才迫不及待把自己交出去,找到一个合适的,新的目标排解寂寞。 还是更为直白的见色起意? 不敢说爱,太肤浅,招笑。 长叹一声,沈新月揭开草帽,不管怎么样,亲了人家,好的歹的至少得有个态度。 外婆今晚不回,明天什么时候回也没个定。沈新月摇摇晃晃去了隔壁院子,江有盈很忙,把她送到家,扭身就提着工具箱出了门,不知在哪儿忙活。 装米的陶罐里埋了十来个鸡蛋,沈新月估了两个人的饭量洗米蒸上,无所事事坐人家院里等,琢磨着,等见到人该怎么说。 黄猫黏人,在她脚步打转,吧唧躺倒,狸白警惕,院门前蹲守观望。 沈新月胡乱揉两把肥猫软肚子,谁知这家伙突然抽风,翻身在她手背叨一口。 “贱猫!”沈新月跺脚,朝前跑出几步,二猫前后溜走。 她皮肤嫩,手背靠近虎口位置马上一道牙印,幸好没破皮,拿肥皂洗了手,没事干,她溜溜达达上了江有盈家二楼露台。 角落空花盆不少,冬天霜打死的,忘浇水枯死的,细数有二十来个。 沈新月也养过不少大型绿植,在公司闲得没事干,她常拿水壶浇,不出一个月就被送走。家里那些忘了浇的,倒活得挺好。 花盆里的绿植很娇气,连万能的江师傅也会失手。沈新月笑一下,小卑鄙,小窃喜。 沿露台围墙行走一圈,像主人不在家偷上床玩耍的宠物狗,沈新月飞快回头看一眼,掀开帐篷盖钻进去。 这个小帐篷江有盈平时午休用,累了就躺躺,不用专门换衣服。 里头香香的,四周堆了好些五颜六色的娃娃,沈新月想起她上次揍过的一只白色小狗,抓来给它揉揉肚皮。 小狗攒眉苦脸,还是不高兴,跟它主人一样。 也就过了五六分钟,沈新月听见楼下有人说话,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好像是来借工具的。 她刚要起身,江有盈声音远远飘来,招呼说“这儿呢这儿呢”。 楼下一阵响动,借工具的人走了,再想溜已经来不及,破罐破摔,沈新月干脆闭眼装死。 听见她先去工具房,应该是换了鞋,然后在院里洗手,声音模模糊糊,并不真切,全凭自己想象。 心中忐忑,又充满期待,恍然想起那双粉红的塑料拖鞋还在帐篷外面,沈新月刚要有动作,脚步声上楼。 她掀开帐篷,应该是愣了下,还是停在那思考要怎么整人?沈新月尽量保持呼吸平稳,又过几秒,她竟是直接在身边躺下! 香气袅袅,她呼出的小风一下一下扫在脸,很近,沈新月装不下去了,睁开眼睛。 她侧躺在旁,一手软绵绵搭在腰肢,一手撑腮,正饶有兴味把人端详。 “哎呦,竟然一不小心睡着了。”沈新月抬手半掩,又是揉眼又是搓脸,遮挡羞臊,顺势挪动身体,准备悄悄拉开距离。 “去哪儿?”江有盈伸出一条腿,横在她小腹。 呼吸受阻,沈新月不由得“嗯”一嗓子。 江有盈指节打个勾,勾一下沈新月粉扑扑的脸蛋,“小不正经,上次在浴室里脱光光勾引我,这次好,直接跑人家床上来了。” “什么呀,才不是,我喜欢小帐篷,怕你不同意嘛自己偷溜进来,谁知不小心睡过去……” 沈新月越说越没底气,嘴唇垂危半启,呆呆望着帐篷顶。 一小片夕阳落下,金灿灿。 想了想,她倔强补充,“而且这个不是床,是帐篷。” “帐篷里更有趣味。”江有盈直言。 什么虎狼之词!沈新月吓个不轻,倏地转脸,眼球几乎脱眶。 不行不行。 不敢触碰她软弹修长的腿,微抬上身,两手撑在防潮垫艰难将身体抽离桎梏,沈新月盘膝坐在一边,“好吧我承认了,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略感乏味,江有盈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躺倒,把自己半埋进娃娃堆。 “之前在帐篷里,我亲了你。”沈新月再次说起,还是免不了脸红,同时也更期待看到她多的反应。 她抓来一只粉红小猪,猪的鼻孔那开了两个孔,她把手指怼进去。 沈新月继续:“我说没钱没工作,怕给不了你好的生活,在你看来,这份承诺也许十分幼稚可笑,但确实出自我的真心,我的责任。沟通是人与人心灵之间的一座桥梁,我的意思就是,我确实应该为自己做下的事情……” “你看我需要你对我负责任吗?”江有盈开口打断。 她坐起,手抓着猪脸,手背鼓起愤怒的青筋,“你也知道你没钱没工作,还不停拿这些东西说事,你脑子被驴踢了怎么着,除这些就没别的可说了。” “你听我说完……”沈新月弱弱。 江有盈脸色阴沉,爪下小猪表情痛苦扭曲。 低下头,沈新月底气不足,“我会努力的。” “可这根本不是钱的事。”江有盈再次流露出失望。 沈新月可怜极了,眼泪开始打转,“那到底是什么。” 少女时代,青年阶段,她习惯了用钱解决一切。 摇头,忍无可忍,江有盈猛地起身离开帐篷,抓起外面那双粉红凉拖,直接给扔到楼下。 “滚。” 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沈新月赤脚跑下楼,弯腰捡起拖鞋,又赤着脚跑回家。 上楼,扑倒在床对面的小沙发,外婆不在,她无所顾忌,放开嗓子嚎。 蠢笨,以及割舍不下的自尊,真是令人绝望,沈新月意识到这点,恨不得立即去死。 她泪眼朦胧爬起来给朋友发消息: [我一事无成,我真的糟蹋透了。] [我还很不检点,我亲了人家。] [但我什么也没有,无法给出承诺,所以人家讨厌我是理所应当。] 第29章 [我欠那么多钱,我没资格拥有爱情。] [我活该被人骂。] 发出去一条,撤回一条,赶在朋友查阅之前,她把对话框清理干净。 深深的自卑和茫然像刀片片切割着心。 哭得死去活来,直到精疲力尽,肚子也饿得咕咕叫,沈新月爬起,沙发上抓到一件毛衣。 眼睛睁开条缝,往外看,毛衣是很有韵味的紫色,胸口一只黑猫图案。 洗完晾干后她打算私藏的。 气不过,抓起毛衣,她用力擤了把大鼻涕。 盯着那处污渍出了会儿神,又拿到卫生间去洗,拧半干扔楼下洗衣机。 洗衣机开始“哗哗”放水,门前晃进一道高挑人影,端着餐盘,是江有盈来送饭。 沈新月扭头就跑,上楼,反锁门扑倒在沙发。 脚步声催命似紧跟,“笃笃笃”,门响。 江有盈音色冷酷,“吃饭。” “不吃!”沈新月闷吼。 房间有两扇窗户,一扇紧挨着隔壁家小院,一扇朝后,望出去是早春时节半青不黄的山,还有两片芭蕉树新长出来的大叶子。 走廊脚步声远去,沈新月更为伤心。都不多劝两句。 前面的事全不计较,骂了人家,哄两句都不行,真抠门。哄哄她,定就把门开了,你一句我一句,饭吃饱,有什么过不去的深仇大恨呐。 “呜呜”两声,沈新月眼泪又要掉,身后门响。 她一个激灵瞬间弹起,不敢再耽误,立即去开门。 门外却空空,鬼影都没一个。 “笃笃”,又响。 沈新月心瞬间跳到嗓子眼,声音是从房间里传出来的。 她环顾一圈,弯腰抓了只高跟鞋,双手死死攥住,目光警惕。 “沈新月!”屋里有人喊。 恶毒小寡妇? 呆傻在原地,半天反应过来,沈新月扔了高跟鞋,快步来到窗边。 窗户共有两层,一层是镂空的木框,为好看,营造古镇氛围,里头一层是推拉玻璃,隔音又防风。 江有盈半截身子在窗口那,拧着眉老大不高兴,手里托个碗。 “真当自己是长发公主了,还得我亲自爬上塔楼来给你送饭。” 接过碗搁在床头柜,沈新月拉着她手腕往下看,木梯不够高,她把梯架在电三轮后车斗,人踩着梯上。 “我的天呐!” 沈新月把窗推到头,“快进屋。” 搀扶她从窗口爬进屋,安顿在沙发,沈有盈蹲在她面前,手紧紧拉着不放。 “干嘛爬那么高,多危险,你真的太不应该,万一摔了怎么办……” 沈新月又自责又担心又苦恼,“你不应该。”她内心感动,从来没人为她这样冒过险,但她不能流露出感动,免得这家伙下次又犯。 “骂了我,是不是也挺自责的。” 沈新月摸到她手心常年劳作打磨出来的片片薄茧,拉近些,再拉近些,好想抱抱她。 使力抽出一只手,满不在乎扒拉几下额前碎刘海,江师傅骄傲昂首,“去吃你的饭。” “那我吃饭,你不要走好吗,陪我吃完。”沈新月真要败给她了。 抿唇不语,江有盈起身,孩子似的眼睛好奇东张西望,看沈新月书桌那块大玻璃底下塞的照片。 那就是不走了。 沈新月端碗,里头一勺半分量米饭,菜有青椒肉沫和西红柿炒蛋。 “都是我爱吃的!”她欢欢喜喜凑到人跟前,指着绿玻璃下的老照片,说这张是第一次参加六一儿童节,这张是跟妈妈和妈妈女朋友去游乐场,这张是小学毕业典礼,这张是身份证的证件照…… 江有盈不时点头,觉得老装哑巴也不好,“你跟你妈长得挺像的。” “爹是不是亲爹不知道,但妈肯定是亲妈,我觉得这点是最能代表母权的。” 沈新月刨两口饭,碗搁下,“你要看看我爸吗?我有他的照片,他说怕我忘了他,给我寄过照片。” “是你爸的话,可以看看。”江有盈道。 沈新月从柜子深处翻出来一个带锁的粉红色日记本。 “这是我小学时候用的。” 童心未泯,她竟然还记得密码,歪头思索几秒,两三下按开。 沈新月把照片拿出来,“我妈看见的话会打我,所以我藏着,她恨我爸比恨我还要深,虽然是她先出轨。” 照片上是个戴细框眼镜的年轻男人,相貌端正,看起来挺和气的。当然年轻是指他拍摄照片的时间,估摸二三十年前了。 江有盈将照片举高,两张脸之间来回看,得出结论,“你更像外婆。” 沈新月打了个响指,没打出响,若无其事把照片放回去。 “我确实更像外婆,你应该看过外婆年轻时候的照片吧,她可好看了。” 说完想起件要紧事,“你吃饭了吗?” 江有盈摇头,脸蛋委屈,“你气我,气得我吃不下饭。” “我怎么气你了,明明挨骂的是我。” 顾不得了,沈新月再次去牵她,拉着哄着往楼下走,“那我们去吃饭。” 吵架了,又和好了,沈新月饭后去把木梯搬回小院,不许她再乱爬。 想起那句“长发公主”,又欢喜得浑身好似有蚂蚁爬,直扭肩跺脚。 “也不指望你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江有盈说服自己。 “狗就狗吧,狗狗忠诚可爱,而且狗嘴里确实是吐不出象牙的。”沈新月同样说服自己。 她洗干净碗,又用洗手液仔细把手搓得香香的,跑到树下,提起并不存在的裙摆,邀请,“可以跟我去散步吗?” 展颜一笑,对这份恭敬和乖巧极为受用,江有盈大方伸出手,交到她柔软湿漉的手心。 入夜后降温,风里添了股凉,沈新月还没走出巷子就连打三个喷嚏,江有盈回房去拿了件毛衣外套给她披着,她揪起衣领在鼻尖闻一下。 “干嘛?”江有盈给她系上扣子,轻轻打一下她手背。 “有你的味道。”沈新月笑嘻嘻,心里美得冒泡,“苦香苦香的。” 她不满,“什么破形容。”沈新月歪头想了想,“就是茶叶、花和森林还有下雨的气味。” 太抽象了,她说想象不出来,沈新月抓着人家手蹦蹦跳跳,“那你形容我,你说说看,我是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话落,她忽地探身,弯腰偏过脸,舌尖快速一舔。 颈间微凉,像一条小蛇爬过,皮下神经如过电将感觉迅速扩散开,环形缠绕。 连呼吸都忘记,双眼茫然睁大,沈新月先是一冷,而后全身血液海啸般掀至头顶。 她轰就热了。 “奶糖味儿。”罪魁祸首脚步轻快走远。 沈新月拿手围了个半圈捂着脸,小跑追上。 “你干嘛呀!”她跺脚,“干嘛突然亲人家。”不好意思说舔,怕被路过的游客听见。 “你问我什么味儿。” 江师傅昂首挺胸,十分自得,“我鼻子不如你灵光,嘴巴也不如你会说,又是花又是雨的,只好亲自去试,尝到什么就是什么。” 沈新月狐疑盯她,起先还觉得她挺厉害的,哎呦又亲又舔,真不得了。 盯得久了,难免发现端倪,“怎么说话的时候不敢看我。” 江有盈指一下脚底,被人戳破心事那种欲盖弥彰,大声辩解:“黑灯瞎火,我不得看着路。” “你平时最擅长拿眼睛瞪人,恨人,现在倒怂了。” 沈新月跳到她面前,凑近了认真看。她身体往后仰了下,转过脸手掩唇笑,推开,“滚蛋。” “你害羞。” 沈新月一把抱住她,好开心,牛皮糖似的,任人怎么甩都甩不掉。 “站直了。”轻咳一声,江有盈冷下脸命令。 起风了,于是彼此依偎得更紧,不愿往人多的地方去,她们往村口河边走,那处有个石桥,桥上挂了一圈彩灯,四周静悄悄,唯潺潺流水声。 找个地方坐,江有盈往水里扔块石头听响,朝天扬起脸,“估摸要下雨。” 沈新月搂着她一只胳膊,“啊?那我怎么摘野菜。” “下够了雨,野菜会更多。”江有盈说。 “那就好。”沈新月头靠在她肩膀。 她笑,沈新月看她,鼓一下腮,重新把脑袋靠回去,想问问她,她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呢,又怕说错话惹她生气,眼珠一转,换了个句式,“那我们要不要告诉外婆呀。” “告诉外婆什么?”江有盈微皱眉,侧过脸。 大风夜,月朦胧,她的脸半明半暗,眉宇深沉,叫人心里莫名一缩。 沈新月瞬间丢了大半勇气,只能嗫嚅着回答说“没什么”。 “外婆不会同意的。”江有盈自顾自往下讲。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为什么?”沈新月揪紧她毛衣袖子。 第30章 之前的话,江有盈一字不落还回去。 “你没钱没本事,还倒欠一屁股债,就别痴心妄想了,你根本配不上我。” 心口一痛,沈新月表情扭曲。 “你真毒!” 第27章 受不了她的冷嘲热讽,沈新月气得,真想调头就走。 可转念一想,那些话不都她自己说的。 “可你也不能老拿这个挤对我呀。” 她嘴上不满,身体倒是老实得很,还死死搂着人家胳膊呢。 叹了口气,开始自省,“我确实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老拿钱说事,像活在情感吐槽贴聊天记录里的渣男,说自己没钱没本事吧啦吧啦一堆,其实就是不想负责任……” 江有盈面露厌烦,闭眼、吐气,忍了又忍才没甩开她,“我再说一遍,我不想再听到‘责任’这两个字。” “我早就不是小女生了,我不需要任何人对我负责任,我们有机会在一起玩就玩,缘分尽了就散伙,别太较真。” “哎呀!”沈新月扭一下身子,“人家在反省了啦。” 话音落,她想到什么,“我没记错的话,之前你还因为我穿高跟鞋生气来着,觉得我只是来度假,不是过日子,狠狠给我好几个下马威呢。” 嘴硬得要死,心里也在意得要死。 “哦,女人,都是你的谎言。”沈新月表示悟了。 被残忍戳穿,江师傅凝眉不语,只是仰头望天,字正腔圆朗诵谚语:“云自东北起,必有风和雨。” 她严肃又不失体贴,叮嘱说:“明早你上山摘菜的时候戴个斗笠,要是雨大,就把外婆的蓑衣也披上。” 沈新月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揉揉酸透的腮帮,“这话题转得也太硬了。” 江师傅仍是板着张脸,大概最近的国际局势很让她苦恼。 沈新月说回前话,“总之,刚经历过那样的事,我确实需要一点时间缓冲和适应,如有冒犯,江师傅多多见谅。” 她几段离奇的感情经历江有盈从外婆口中听说不少,事业方面,外婆只知道是开公司,具体干什么的,不懂。 江有盈趁机打听,想多了解些。 “金融方面。”沈新月回答。 “简单讲,就是卖车放贷。银行负责出钱,车行负责拿车,我们在中间这个位置,审核客户资质,让银行把贷款批给客户。后来为了业务量也是为了公司的正向收益,条件放宽,劣质客户是一方面,经济下滑,赖老逐年递增,七搞八搞嘛公司就垮掉了。至于后期的催收业务,我交给别人做了,我烦了。” 江有盈颇感唏嘘,“这简直就是开了个老赖制造公司。” “没错。”沈新月笑,“报应不爽,现在我也成老赖了。” “不要紧。”江有盈拍拍她手背,“你会好起来的。” 怎么好起来呢,沈新月不知道。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现在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卖菜,喝咖啡。” 说完自己,沈新月要求交换,“也给我说说你,你老家哪里的,为什么来到秀坪,家里几口人,以后还回去吗?是不是诚心来秀坪过日子的。” 江有盈沉默望天。 沈新月认真把她瞅着,还以为她在思考要从哪里开始,谁知人家一句也没听进去。 “走吧,回家洗澡睡觉。” “我小时候的照片,包括长大以后发朋友圈的照片,我的恋爱史,我的工作经历,全都告诉你了,可我对你还一点也不了解。” 沈新月说:“这不公平。”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公平可言。” 江有盈径自起身,怜爱抚摸她圆润饱满的后脑勺,“我素质不高,为人也不够坦诚,我怕呀,我一说出来,你就不喜欢我了。不要再打探我的过往,那些都不重要,好吗?” “可是……”沈新月不能甘心。 “我喜欢你,所以我想了解你。虽然你结过婚,但我感觉,你也是喜欢女孩子的,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结婚呢?” “哦——” 江有盈面露恍然,“因为我结过婚,你觉得我脏了吗?不配跟你交往,你的世界多么纯净,你过去交往的都是女孩子,你从来是被欺骗被伤害的一方。” “你在说什么!”沈新月着急起身,想去牵她手。 江有盈退后两步,避开,“我的过去很凄惨,我迫不得已嫁给一个残疾人,我真是可怜得要命,我是有苦衷的。你是不是想听到这样一个故事呢,为我开脱的同时也美化自己,满足你内心的救赎情节。这个可怜的女人呐,她实在是太需要爱,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的瑕疵,意识到自己的不完美,如此,我在她面前就能永远高级体面。” 她轻轻摇头,眼底泛起晶亮,流淌出痛苦和绝望,“既然说喜欢我,为什么不能只是现在的,纯粹的我,为什么要想方设法打探我的过去,我现在还不够好吗?” “你别这样说,我发誓,我真的从没这么想过。” 沈新月急迫想站到她身边,得到她认可,“你不能污蔑我!” “算了。” 轻轻摇头,把一切好的坏的,通通拒之门外,江有盈转身大步离开。 沈新月着急拉住她手,被大力甩开,心里一股委屈,停在那。 再想去追,人已经不见踪影。 还能跑去哪儿,回家了呗,沈新月站院门口看,星星灯成串亮着,二楼她卧室那间窗户也亮着。 安全就好,沈新月垂头丧气进家门。 洗完澡躺床上,头发还没干透,她朝后拨弄几下散在枕头,拿出手机看,丁苗气坏了。 [有事说事,干嘛撤回,故意钓我?] [我最讨厌这样了!] [说一半留一半,找死啊!] [我可不是你那些姐姐妹妹的。] “赶紧说!否则弄死你!” 还发了语音,真生气了。 沈新月直接给她打语音电话。 “我的姑奶奶,你可算来了。”丁苗就差在那边给她磕头下跪。 “跟你说个事情……”沈新月有气无力。 预感有大瓜,丁苗连声“嗯嗯”,“你说,洗耳恭听。” 沈新月:“我最近喜欢上一个人。” 丁苗:“嗯嗯。” 沈新月:“她是我邻居,从见面第一天就向我提供了很多帮忙,她很漂亮很有魅力,连外婆也非常喜欢她。” “那感情好。” 丁苗挺为她感到欣慰的,“你分手也好一阵了,虽说现在条件不如以前,但也不是说没钱就不能谈恋爱,感情这东西控制不了。” 沈新月语气哀怨,是真为江师傅愁得不行。 “可她什么也不愿跟我说,关于她的过去我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她跟我邻居哥哥曾经是夫妻关系……” “啥,啥?”丁苗打断,“你说啥?” 就知道会这样。 “她结过婚。”沈新月说。 “直女?”丁苗破音。 “你又喜欢上直女,哎呦你到底什么毛病,直女就那么香吗?你连着上了几回当了,屡教不改啊这是,大胖小子的事你就忘了?请你去吃满月酒,还让你从国外给她带奶粉……” 桩桩件件,惨不忍睹。 沈新月把电话拿远些,等她嚷嚷完。 “我觉得,你这种直不直的定义非常狭隘,妇产科每天那么多新生儿,医生并没有在每个孩子的屁股上盖章,规定说谁谁谁,你必须是直,你必须是弯,你不可以违背……” 这话丁苗也是耳朵都听出茧子。 “可这样就是会增加恋爱风险,我只是不想你一直被骗,被欺负你明白吗?”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捏捏眉心,沈新月有点累了,“但你是真不了解她情况。” “那随你吧,反正你现在一无所有,也没什么可给人骗的。”丁苗直接挂了电话。 沈新月切进对话框,想再辩解两句,终究没有。 丁苗说得对,她没什么可给人骗的。 以前也不是没遇见过世俗标准里的体面人,家境优渥,高学历高智商,长得也漂亮,但人跟人之间,也得将就个缘分和火花。 “我就喜欢江有盈。” 沈新月手机塞枕头底下,嘟囔。 要问为什么喜欢,喜欢就是喜欢,没什么道理可讲。 又不是案板上的猪肉,跑山的还是圈养的,吃粗糠还是细糠的,细细分出个三六九等。 想通这点,沈新月早起又活蹦乱跳。 只是外婆还没回家,让她有点担心,但在厨房寻摸吃食的时候,意外发现了冰箱上的便利贴。 [打过电话了,平安,歇在寺庙里,明天下午回。] 字迹潇洒飘逸,往里收着股劲儿,没什么炫耀的心思,很容易看懂内容。 她的字好看,人也有意思,像只精美的磨砂琉璃瓶,里面盛的什么,不直接透出来,显得傻气,要你凑近了看,认真看。 第31章 那她人呢。 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沈新月一时没找到伞,屋檐下取了外婆的斗笠戴着,去隔壁院子。 二楼房间门关着,露台上的小帐篷也空空,沈新月最后进厨房,灶台上有个白色纱网伞罩,里头是碗煮好的小馄饨,应该放了有一会儿,温度正适口。 没说专程给她留的,可这两间房子里除她再没别人。 开咖啡店的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沈新月想了半天。 “哦,小安。”她点两下脑袋,自说自话。 小安说,江师傅刀子嘴豆腐心,没错。 不着急,她们总会见面的。 外头下雨,沈新月在厨房里慢吞吞吃完那碗小馄饨,洗净碗,又回去喂鸡,给猫食盆添了粮。 家里没有猫砂盆,猫成天在外溜达,有自己解决卫生的地方,外婆听从安排给它们绝育,每月驱虫,它们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和健康。 蓑衣是外婆买的,她们这地方,赶集天常常能看到老乡挑着担子在街上卖,都在自己采棕树皮做的,手艺可好。 蓑衣比伞强,系在肩膀,两手腾出空不耽误干活,身上也不冷。 江师傅厉害,说下雨就下雨,沈新月挽起裤脚,露出白细的一双小腿,挎着篮子出门。 她脚背瘦,水打滑,粉红塑料拖鞋直往后跑,还觉得挺好玩。 才早上七点,下雨的秀坪好安静,连狗都不叫,石板路小水洼映照着天光,像一条波光粼粼的河。 经过咖啡店门前,小安还没开张,窗口几块木板挡着,只有个茶壶大的洞。 沈新月嘴上说馋那口咖啡,真赚到钱还是舍不得花。 她往店门前凑,猛吸气,心想闻闻味儿解馋算了。 走进一看,店门口那块小黑板上竟然写了她的名字! [沈新月,我给你做了一杯焦糖拿铁。] 连名带姓的,想不注意都难。 窗口那个茶壶大的小洞里,正有杯塑封好的咖啡,还热着。 沈新月取了咖啡弯腰往里瞅,黑咕隆咚的,鬼影都没一个。 谁做的,小安,还是江有盈? 沈新月叼着吸管继续往前走,大树底下过,旁边同样穿蓑衣的老太太擦肩而过之际,忽地一把拽住她。 “于秀兰家小姑娘?” 吓一跳,沈新月懵懂点头,老太太再次确认道:“就是破产了回家啃老,害得老外婆天天打牌出老千那个?” 纯粹是污蔑! “我没让她出老千,她拿我当靶子,别信她。”沈新月不认账。 “那就是你。” 老太太才说正事,“江师傅给你在小安家做了杯什么,吗啡,让你去喝。” 什么玩意,吗啡?这玩意可不兴乱喝。 沈新月纠正,“咖啡。” “拉菲。”老太太点头,“反正你记得去拿。” 沈新月举杯,“谢谢阿婆,拿到了。” “行。”老太太点点头,“但我有一句得叮嘱,姑娘家,白天少喝点酒。” 说完晃晃悠悠走了。 沈新月笑得不行,也难为老太太还知道拉菲。 所以,江师傅人呢。 沈新月站在村口,东张西望。猜想她不定在那个角落监视着,或者说守望更为准确。 不管了,沈新月揭开被盖,把最后一口热咖啡倒进嘴巴,打个闷嗝,出村往山上走。 鼻端湿冷,不免叫人回忆起晴朗日光下许多柔暖温存。 这人好别扭,好奇怪,偏偏,她越是别扭,越是奇怪,越惹人爱。 感情上太过直白的显化,沈新月不敢轻易接受,她经历过,下意识心生防备。 畸形的,阴暗的,欲说还休,剪不断理还乱,倒意外合胃口。 江有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又经历了怎样的过去,沈新月想通了,不应该急着去探索她,逼迫她讲述。 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会有那一天的。 她本来寻思着,穿拖鞋不怕踩水,弄脏也好洗,忘了上山的路湿滑难走,鞋子老往后跑,大半个脚掌露在外头,裹满草屑稀泥。 衬得皮肤更白,还挺好看。 掏出手机,沈新月发了条朋友圈,照片是她的脚。 沈硕来得最快,问干什么?沈新月正了正斗笠,捞起衣摆擦干净手机屏幕上的水。 [上山摘蕨菜。] [自甘堕落。] 沈硕回复。 [嗯嗯。] 沈新月后面跟个笑脸。 [你以为自己很厉害吗?] [你在满世界丢我的人。] 沈硕恼了。 沈新月也不是好惹的。 [我又没出轨,我丢的哪门子人。] 她不在意妈妈年轻时候那些事,但她知道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只要你自己不在意,就没人能伤害你。 显然,沈硕在意,语音电话马上打来。 沈新月挂断,手机静音揣兜。 昨晚入梦时分开始下雨,估摸着得到晌午才停,蓑衣还有半件,本来腰那位置也该系上,沈新月担心爬山不方便,没带出来。 这会儿还没到山顶,她腰往下全湿,身上分不清是水还是汗,黏糊糊,难受。 不过还好,出门前一碗小馄饨,出门后一杯热咖啡,够她挺过今天,连沈硕冷不丁那一棒子也没影响到好心情。 村里不止她一个人摘蕨菜,到周末甚至有从镇上和市里专门开车来摘的,附近一片山坡全摘完,她只能往更深处走。 干体力活,累是必然,但晚上能睡得更好,有一阵没敷面膜,做项目,早上起床照镜子,皮肤红润光泽,状态极佳。 怪不得江师傅老摸她脸。 沈新月忍不住笑出声。 吃得也好,绿色有机,粑粑规律。 所以,沈硕对她的看法根本不重要,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碍着她什么事儿了,丢她什么人了? 莫名其妙。 沈新月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篮子满了。 她也不多干,目前每天只干上午,吃完晌午要么就出去散步,要么就躺家看电视,悠闲得很。 网上有个词儿叫“祛魅”,好多事沈新月自觉到她这个阶段都得祛魅,车啦房啦,一些无关紧要的人际往来啦,都不及自身对生活的体验感重要。 只是她回村不久,对乡村生活还缺乏经验,天又落雨,沈新月下山的时候不当心摔了。 那本来是条山上天然形成的排水沟,她眼睛让雨迷了,以为是下山的路,一脚踩上去,摔个大屁墩,坐滑滑梯似一路滑下山。 半点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沈新月两手紧护着竹篮,整个过程大脑一片空白。 幸而秀坪周围多是土山,没石头,她上山时候嫌草叶子割肉,把裤腿放下,加上运动裤布料挺厚的,自己抱着篮子爬起来,弯腰四处看,没觉得哪儿疼,也没见流血。 回望,两瓣圆屁股硬生生开出条路,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也行,算条下山的捷径。 篮子护得挺好,菜没撒一根,只是裤子磨出个破洞,拖鞋也还在,脚踝那竖挂着。 一回生二回熟,沈新月心态挺好,没哭没闹,坐地上把鞋扯回来穿好。 只是不敢往山下土路边看,怕见不到自己想见的人,始终耷拉着脑袋。 终于,沈新月带着满屁股的稀泥走到大路边,踮脚左顾右盼,没瞧见那辆眼熟的小电三轮,她鼻头一酸,“嗷”一嗓子就开始哭。 江师傅不要她,小电三轮不来接她,前后左右,大路上冷凄凄,只有辆不知道谁家的蓝色皮卡车。 “都欺负我,你们全都欺负我!我不要活了呜呜呜,啊呜呜呜……” 沈新月摔胳膊打腿,那形象根本就没眼看,也难怪江有盈一开始没认出来。 “娇嘟嘟?” 皮卡车车窗缓缓降下,江有盈坐在驾驶位,手机里那盘消消乐还没过,她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熟悉的音色撞进耳朵,沈新月一愣,瞬间止泪,抬目茫然望去。 江有盈打开车门下车,今天她穿一件灰色短款卫衣,蓝色牛仔裤拉得腿又细又直,浓黑的发扎一条蓬松长辫,垂顺身前,更显脸小。 沈新月眨眨眼,以为自己出现幻觉,随即浓烈的自卑感如海潮扑涌。 江有盈整个人笔直,从车里下来的样子多体面,多俊俏。 沈新月视线落在她一尘不染的黑色马丁靴,抱着篮子在地上爬呀爬,猛吸一口气,背过身去,“你认错人了。” “你怎么会弄成这样!”江有盈快步上前,想拎起她来,又实在找不到一处干净的地方,徒劳摊开双手。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你。” 流下两行宽面条泪,身体不住地颤,沈新月实在想不通,上辈子究竟哪里冲撞了她,总在她面前丢人。 老天爷,要弄死我来个爽快好吗? “嘟嘟——” 第32章 眉目怜爱,江有盈绕了个半圈,蹲在她面前,“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因为你不仅克夫,还克妻!你总克我!”沈新月哭吼出声。 默了半晌,不多言语争执,江有盈弯腰捡起斗笠,牵起她往车边走。 “我送你回家洗澡,你看看身上有没有伤,或是觉得哪里痛,然后告诉我,有事我送你上医院,没事你在家歇着,菜我替你送。” 眼泪串串掉个不停,沈新月挪着步子一瘸一拐往前走,手背抹了把脸,“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矬?” 拉开车门,回头认真端详,她黑亮的眼珠显现出一只完整的小脏狗。 江师傅善良摇头,“没有,你的样子很可爱。” 沈新月从车窗玻璃里看到自己,“你不要骗我了,我知道我很矬。” 脏手又一指,“你哪里搞来的车。” “是我自己的车。”江有盈轻声。 “你的车,你的皮卡车。” 沈新月“呜”一声,“你有电三轮,有皮卡车,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额——” 江师傅犹豫几秒,“还有两台挖掘机,这可以说吗?” 两台?挖掘机? 沈新月腰一佝,头一顶,撞在车门。 “我不活啦!” “嘟嘟,你不要想不开……” 江师傅急忙阻拦,难得温柔,“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你以后也会有的。” “那你让我嫁给你,嫁给你,我就有了。”沈新月开始说胡话。 说完立马后悔,她自己爬去后车斗,屁股上两个泥色大洞,隐约透出里面白色内内。 “嘟嘟,你的裤子破了。”江有盈温声提醒。 “我知道!我是故意的,我想玩滑滑梯了。” 她还挺有道理的,“衣服的作用不就是保护我们的身体,是人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人,破了就破了有什么大不了。” 江有盈提了菜篮子放在后车斗,“今天嘟嘟真是辛苦了,自己弄成这样,篮子还干干净净。你到车里坐呀,外头好冷的。” 完全是哄幼儿园小朋友的语气。 “你昨天不是很威风嘛,对我吆五喝六的,莫须有的罪名扣了一大堆,根本都不听人家辩解。” 沈新月傲娇甩头,斗笠罩住脑袋,“你别管我,也不要来劝我,我不想弄脏你的车子,你们看起来都那么干净,那么新,只有我脏脏的……” 到家没几步路,江有盈向来务实,也不多劝,立即上车。 她还真不劝! 悲伤逆流成河了,沈新月摔了斗笠,仰脸望天。 “就让这大雨全部落下——” 第28章 什么都只能靠自己,哎呀,听起来实在是威风,实在是厉害。 独立自主女强人。 翻开另一面,自顾摇头苦笑,谁能来帮帮我呢?若能毫无负担指望别人,谁愿去受那份罪。 沈新月团缩在皮卡车后车斗,仍由冷雨扑面,寒风侵肌,深感到人生之惨败如雨天滑坡下山,裤子破洞,屁屁冰凉。 想彻底从过去的失败中走出,还需要时间。 而眼前分分秒秒都难捱,时时刻刻恨不得去死,道理懂得许多,但情绪激涌难免。 小馄饨和焦糖拿铁带来的热量散得差不多,她把脸埋进膝盖,鼻端有冷冽的蕨类植物清香,混杂湿漉的泥土气息,眼眶在膝头蹭过,泪和雨混在一起。 “到家了。” 一只手伸来拍拍她肩膀,沈新月倔强不起,那人也不啰嗦,扯了她胳膊直接往车边一拽,打横抱起。 “啊?欸!”沈新月惊惶出声,那双有力的手臂承托在她膝弯和后背,竟是径直把她抱进浴室。 江有盈像抱一只家养的宠物狗,搞不懂她为什么每次出门都把自己弄得满身泥泞,训嘛又哭个没完。 取了花洒对墙等热水,江有盈垂睫默然不语,沈新月缩手缩脚站在一边,看脚底的黄泥水淌进地漏。 “洗着,我去给你拿衣服。”江有盈转身离开。 柜里翻出一套冬天的薄绒睡衣,白底带小兔子图案,颜色浅嫩,有啃胡萝卜的小兔子,躲南瓜窝里睡觉的小兔子,坐摇摇椅的小兔子…… 江有盈怀里捧一兜小兔子下楼,隔门听见里头“呜呜”哭个不停,流水掩盖不住。 她推开门走进去,哭声止,磨砂玻璃里模糊的人影摇摇晃晃起身,颓唐意志难以支撑,头颅深深低垂。 不能走,得看守着,防止出现意外,江有盈进进出出,给她洗衣裳递东西,频繁制造出响动。 这种情景下,沈新月自觉不太适合继续自哀自怨,快速洗完,穿好衣服走出浴室。 迎面,江有盈端来一杯热腾腾的感冒冲剂,音色低柔又不失强势。 “喝。” 热气熏红眼眶,眨眼缓了缓,沈新月大口喝完。 “抹脸了没?”江有盈问。 沈新月摇头,江有盈接过陶瓷杯顺手搁在洗手台,从镜柜里取了罐面霜,挖一块在手心乳化开。 “抬脸。” 听话乖乖照做,沈新月想起小时候外婆也是这么给她擦脸。 只是面前这双手更年轻,更温柔,像身上这套绒绒睡衣,暖呼呼包裹她冰凉的心。 “你会因此讨厌我吗?”沈新月忍不住问,唇瓣吻过她掌心。 空气中平添几分狎昵,女孩周身潮湿的沐浴香气如有实质,网住了呼吸。 指腹摩挲在那滚烫的唇,江有盈微眯起眼。是什么味道,应有感冒颗粒残留的苦和甜。 “为什么讨厌你?”她喑哑道。 浴室门只开了条大腿粗的缝,水蒸气散不出,滚成热烘烘一团。 她指腹还停留在唇瓣,有点糙,行走时刮起一片痒,鬼使神差,沈新月启唇含住,牙齿咬住。 抬眼,目光试探,像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爆炸,轰然一片红光眼底沸出。 两片唇纠缠,初时,有面霜种种化学药剂和感冒颗粒的中药苦,融开了外面那层防备的霜,内里原来是那般口味丰富的甜。 江有盈的特质太明显了,她好凶,好难接近,毒舌又腹黑,但与之相对,外表那层坚硬,一定有其来由。她像只蚌。 “砰——” 门关,江有盈肩胛一痛,身体被抬高几寸,局势瞬间扭转。 她忍不住“唔”一声,沈新月托住她后脑,睫毛紧张扑簌,“对不起,是不是弄疼你了。” 闷笑一声,也为自己刚才太过小女生的反应感到羞赧,江师傅伪装成一名身经百战的熟练工,音色陡然变冷,“是你太看得起自己,还是太看不起我。” 开玩笑,才哪个步骤就弄疼她。 “我是担心你撞到头。”沈新月无奈。 交谈间,干发帽蹭落在肩膀,她捡起放到一边,左右摇头,抖开湿发。 很近的距离,江有盈目光定在她脸,纯白美好的底色,像一朵莲,风雨中我自亭亭,玉立天地。 天生那层保护的蜡质,她永远不受污浊侵害,她是人生经历可称完美的女孩。 江有盈心中产生一种罪恶感,偏偏这样的女孩,为她着迷,唇追着她咬,撬开她的牙,缴了她的舌,寸寸霸道侵袭。 一双粉红塑料拖鞋,一件薄毛衣,一杯热咖啡…… 小恩小惠而已,就勾得她神魂颠倒,多次恐吓威胁,也不能吓退。 那双唇游走在脆弱的颈,江有盈本能一缩,那是她生命要害。察觉到,沈新月暂停,手掌控住她腰,气声询问:“可以吗?” 摇头表示不懂,又怕被误解,江有盈艰涩开口,“做什么。” “吻你。”沈新月鼻息沉重。 “不是正在……”江有盈动了一下,被她膝盖抵住,不太自在。 “但想要更多。”沈新月答得直白。 思绪下坠,江有盈迷糊了,“更多是什么。” 沈新月用行动回答,一手指节点落在她玉滑的后背,沿脊骨攀升,一手霍地拉开卫衣拉链。里面那件白色背心不能阻挡什么,沈新月轻而易举捕获。 “你可真熟练啊。”某人怪腔。 难得聪慧,沈新月奇迹领悟到了她生气的点,没有狡辩,也没有装成什么都不懂的实习生,直接抓取重点,埋首。 克制咬紧下唇,不泄露出半点音节,脱力的四肢还是出卖自己。 太美好,也太陌生,下意识逃避,却被困窄小囚笼,从不向人服软的江有盈急急拍打她后背,“不要了!不要了!” 顺从抬身,沈新月意犹未尽舔唇,理智放开她,本能仍把她圈禁在怀抱,视线贪婪徘徊在来时路,内心欢愉,贴近她耳根表白。 “你好美。” 惹人垂涎,想大口大口吞吃掉。 话落,鼻尖仍着迷去蹭她耳廓,闭目回味,调整呼吸。 分离时,像两块拉丝的年糕,都有些依依不舍,但相比沈新月的贪得无厌,江师傅当真是位八风不动、古井无波的老师傅。或者说,她更会装。 第33章 “可以了,回你自己家去吧。”江有盈对镜整理衣衫,卫衣拉链拉到底,痕迹完全遮挡。 穿好衣服就不认人。 沈新月赖在她身边,迫不及待讨要身份。 “那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你希望是什么关系。”江有盈从镜柜里拿了把气垫梳,揉乱的辫子拆开,梳理整齐后随意用鲨鱼夹抓起。 这个简单的发型使她形象上变得尖锐。 “我说了算吗?”沈新月目光紧锁住镜里的她,不错过任何一个微表情。 “当然不算。”江有盈回答,理理碎发,修饰脸型。她没有表情。 早有所料,沈新月冷笑,“吃霸王餐呐。” “谁吃霸王餐?”江有盈反问,转过身。 “你享受了我的服务,当然是你吃霸王餐。”有问题吗? 江有盈笑了,“你抱着我又亲又啃,我吃霸王餐?” “你去按摩店按摩,是让按摩师给你付钱吗?”沈新月惊奇她脑回路。 “不要东拉西扯。” 气垫梳放回镜柜,台面上碎发揪进垃圾桶,江有盈手背轻拍沈新月脸蛋,流里流气的,“给你吃给你喝,每次你危难时分都是我出手相救,收点利息嘛,这都不可以?想干什么,别太贪了。” 沈新月简直无法理解,“你怎么是这种人,我从来没遇见过你这种人。你是打定主意要玩我吗?只是玩,不负责。” 还是她的一种自我保护? “保护”这两字冒出来的时候,沈新月想扇自己两个大耳刮。 ——可真贱,真贱! 这“贱病”发作起来没完。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不相信,觉得我迟早会离开这里。”沈新月问道。 话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沈新月自己也不确定在秀坪待多久,想还清银行的欠款,当然不可能只靠卖菜。 敏锐捕捉到她面上一瞬而过的心虚,江有盈危险逼近,“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 牙缝里都淬毒,江有盈嘲讽勾唇,“你以为我还是当年二十出头,对人性,对社会规则一窍不通的小姑娘吗?你心里想的什么,我看得透透。怎么,落难期间,找个漂亮的乡下大姐玩玩,吃她喝她睡她,等到东山再起之日,再一脚蹬开,重回过去的光鲜亮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谁二十出头了还对社会一窍不通?二十出头怎么也上大学了。 “你为什么一窍不通。”沈新月不跟她纠缠那些,也知道打蛇打七寸的道理。 另说回前话,“你偶像剧看多了吧,我打什么如意算盘,明显你更有钱,你又是电三轮又是皮卡车……” 顿了顿,“还有挖掘机。” “还是两台!”她强调。 “那我更得警惕。” 她翘起尖下巴,“万一你骗我钱,到时候我散财不说,还被人骗色,亏到姥姥家。” “歪理。”沈新月不认同,“这种事情没有谁占谁便宜的说法。” “反正就是不行。”她说。 “上面不行还是下面不行?”沈新月懒得讲道理了,也开始东拉西扯。 她眼神威慑。 沈新月抬手打个休止符,“我累了,想回家睡觉,既然你答应帮忙送菜,那就麻烦你了。再见。” 不恋战,沈新月擦着她肩膀离开。 打得有来有往,挺好。 江师傅确实厉害,但不是毫无弱点,沈新月躺在房间小床,面朝天花板,忍不住捂脸笑。 她知道以后该怎么治她。 雨不停,屋檐下的水滴,准确无误滴落在青石板,过往无数次奋不顾身留下的冢。 直视命运,无畏命运。 江有盈并非有意为这些寻常的事物赋予什么,她不是诗人,也不是哲学家。但生活的哲理无处不在。 被女人骗过很多次的沈新月,眼下一塌糊涂满地打滚的沈新月,也有胆掀开她外套亲住她那里呢! 不怕挨巴掌,不怕受伤,还特别好钓。 令人生羡的旺盛生命力。 今天要去镇上给猫猫民宿拉一车门窗回来,刻意拖延了些时间,山脚接人。 现在那人回自己小房间疗伤去了,江有盈拿上车钥匙出门,探身一看,后车斗菜篮子上扣了顶斗笠。 她临走还叮嘱说,芳芳姐可以少给她两块钱,菜淋了雨,压秤。 挺实诚。 雨刮器慢慢悠悠,从秀坪到长水这条路江有盈独自来回了许多年,身侧空空她首次品味到寂寞。 芳芳姐没那么小气,称出来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一块两块,发不了财,姐不是那种人。” 听说沈新月因为摔跤淋雨没来,怪牵挂她,“吃药了吧?睡着了吗?” “给喂了包感冒冲剂,现在应该睡下了。”江有盈答。 “喂”这个词儿把芳芳姐逗笑,“带小孩似的。” “可不就是小孩。”江有盈也笑,目光变得深远,眼前有画面浮现,“小哭包一天哭八百回。” 芳芳姐去前台取了现金,钱攥手里先不着急给,倚在那跟她聊天,“那以后什么打算。” “谁知道她的。”说到这个,江有盈沉下脸,给前台蹲的那只招财猫弹个脑瓜崩。 芳芳姐“欸”一嗓,“干什么呢,这是人家吉祥物。” 好吧,摸摸招财猫脑袋,算是安抚,江有盈接过钱,抬手打个招呼,走了。 猫猫民宿的门窗是一早就在她店里定制的,刘武喊了两个安装工人过来,等一上午。 “干啥去了!” 刘武有点不高兴她迟到,“说好十点来的,自己看看几点了!” 江有盈招呼工人往车上装货,进店,刘武的功夫茶桌边要给自己倒水,自己也心虚,没呛声。 “下雨危险。” “欸我来我来。”刘武抢了茶壶,要重新泡,秀他新买的茶宠,江有盈看一眼窗外,还有时间,干脆坐下歇会儿。 店里长水这边的销售和安装,她通通不管,秀坪那边的跑不掉,刘武监督着不让她当甩手掌柜。 刘武一米八高,快两百斤,江有盈经常开玩笑说他长得像个潲水桶,吃得多且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吃,嘴没闲。 他面相挺和气的,生气也不露凶,是陈警官介绍认识的,她们一个地方的人。 江有盈在秀坪安顿好以后,给他打了电话,那时候刘武在煤矿上打黑工,因为身份特殊,比一般工人工资低一半多。 她说秀坪好,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一个电话,刘武就决定过来。 只是走那天遇到点麻烦,工头不肯给他结钱。便宜黑工,干得多拿得少,换谁都不舍得。 事情也简单,江有盈说,你打他一顿不就完了。 刘武心想有道理啊,把工头打一顿,拿钱跑了。 人到秀坪,暂时住她家里,整天躲着不敢出门,怕被抓。 江有盈说:“他敢吗?他干的亏心事可不比你少,你那一半工钱你觉得进谁兜里了?个蠢猪。” 刘武才反应过来,只恨自己打轻了。 后来反驳,“我可没干亏心事!” 之后嘛,两人合伙干点小生意,日子才慢慢好起来。 “你太胖了。”江有盈直说:“小心脑梗死,否则这些年辛苦打下的家业就全是我的了。” 刘武快四十,这个体型,她是真的担心。 “咱俩在这世上都没什么亲人,我还是希望你能活着,好好活着。” 她难得说句体己话,刘武顿时感动得不行,连连点头,说“一定注意”。 给她泡好了茶,端她面前,想想叹了口气,挺感慨的样子,“真便宜了你也没什么,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拿我当哥,我何尝不是把你当我亲妹子呢?” 外头工人掀了帘子进屋,说门窗都搬上车了,江有盈点点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挥手道别。 “减肥啊,少吃点。” “忙你的去吧,等过阵子看咱妈记得喊我。”刘武送她到门口。 江有盈下午一直在猫猫民宿,直到天擦黑才忙完,民宿老板从村口饭店抬了两口大铁锅,一锅鱼一锅鸡,大家聚在天幕底下,热闹吃喝。 “我不吃了,家里还有人等。”江有盈摘了手套就要走。 民宿老板拉着她,“是不是小老千?” 俗话说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喊错的外号,娇嘟嘟、小丸子,或是小老千,都是有理有据,有故事由来的。 江有盈手背掩唇,笑,“流传得这么广了。” “那你打包走,趁大家还没动筷。” 民宿老板跑回厨房,给她拿了两个玻璃饭盒。 秀坪是个好地方,到这地方来的甭管什么样的人,都让这儿的山山水水滋养得温润和蔼。 “我以后还是你竞争对手呢。”江有盈说,指开民宿这件事。 “那又怎么样?”民宿老板拿个大铁勺在锅里舀肉,“人越多越好,吸引更多人来,咱们都有钱赚。” 第34章 猫猫民宿的门窗,江有盈给了他最大优惠,平时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也足够尽心,她这样的人在哪儿都招人喜欢。 “我到秀坪来开民宿,不止为赚钱,更多是喜欢咱秀坪的氛围,也是给自己圆梦,一个隐居的梦。” 说着说着,给他说来劲了,举起铁勺猛地那么一挥,“以诚待人!是做人的根本!” 江有盈吓得弯腰一躲,抢来铁勺,“好了好了,够了,当心舞着自己。” 她端着两个大饭盒回小院,老远就看见院门前人端个小板凳坐那等。 狗里狗气的。 “你终于回来了!” 背一挺,头一抬,两腿一抻,沈新月瞬间弹起。 “哎呀,你带了吃的,正好我蒸了米饭,我不知道晚饭要做什么菜,一直等你回来呢。” 她嘤嘤呜呜没完,“外婆不在,你也不在,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肚子好饿,我中午饭都没吃,饿惨了!” “不是给你买了脆脆酥。” 江有盈皱一下眉,“你就饿着?” 沈新月说她吃了,“但不想吃太饱,想等你回来一起。” 眉头舒展开,两个饭盒摞在一起,江有盈腾出手摸摸她头,“进屋吃饭。” “什么菜呀?买的?”馋得不行,沈新月先把饭盒接过去。 白天吵架她没放在心上,一来确实是吃人嘴短,二来她本就不是个记仇的。 下午雨停,院坝里水干了,大树星星灯亮起,两人小桌边吃饭。 沈新月好久没下过馆子,一闻就知道是饭店大厨的手艺,她捞了好些鱼片堆在米饭,又专门舀了肉汤泡饭,哎呦蹲地上吃得可香。 真饿急眼了,她平时吃饭不快的。 江有盈吃饭快,不知哪儿习得的,时间太久,改不过来了。 她虽吃得急,但吃相不难看,沈新月要能看到她跟刘武同桌,定能在二者间找到一些共同之处。 刘武胖也就最近几年,他以前瘦,在煤矿上也瘦,来秀坪后才吹气球似一下鼓起来,挣点钱全炫嘴里。 “慢点,别噎着。”江有盈去给她接了杯水。 沈新月抬头,对面碗里的米饭下去大半,“你吃得也快,你下午干活去了吧?你累了,要多吃。” 说着给她夹菜。 江有盈搁了水坐回位置,要笑不笑。 沈新月咬着筷子,“看我干嘛。” 轻咳一声,江有盈想了想说:“过阵子上山,你陪我吗?” “上山干嘛?”沈新月问。 “看我妈妈。”江有盈答。 沈新月忙不迭点头,“那好啊,去看你妈妈当然好。” 她很开心,“我还以为你在秀坪没有别的亲人了呢,只是你妈妈为什么不跟你住在一起啊?” 江有盈垂着眼皮“嗯”一声,“她住水库那边的山上,不喜欢跟人来往。” “水库。”沈新月仔细回忆,好像是有这么个地方,小时候跟外婆去过,“那边风景蛮漂亮的……” “不过,水库有点偏啊,阿姨生活上会不会有什么不便。” “不会。”江有盈语气淡淡的,“到生辰祭日,找地方多烧点纸钱就是,她会照顾好自己的。” 憋一肚子坏,最关键的非得最后才说。 沈新月脸一下红了,鸡爪啃一半掉进碗里。她满脸痴呆,“你、你妈妈,阿姨她……” “嗯,早就不在了,我决定留在秀坪以后,才把她骨灰下葬,她的坟在水库那边山上一棵大树底下。” 阴谋得逞,江有盈粲然一笑。 沈新月万分懊恼,半夜爬起来扇自己两巴掌的程度。 “继续吃呀。”江有盈笑眯眯招呼。 “别紧张,咱就当是踏青,到时候卤些毛豆鸡爪带上,你最爱的鸡爪。” 第29章 妈妈应该走了挺长时间,她说起这事脸上没有太多难过,还拿来逗趣,说要做一大锅卤味带去山上吃。 沈新月想知道关于她更多,比如妈妈是因为什么走的,她又是因为什么决定留在秀坪。 “有什么想问的,趁我现在心情好,抓紧问。”江有盈看出来了,直说。 沈新月选择了后面一个问题。 “秀坪嘛……” 这人话说得大方,真要答,又故意卖关子,歪头笑一下,“你猜呢。” “猜不到。” 但有一点,沈新月肯定,“不会是因为李致远。” 眉梢一跳,江有盈轻点头,无意识的小动作暴露内心。 “说说你的看法。”她面上没显露。 “只是我的直觉,说得不一定对,说错你别骂我哦!” 沈新月最近观察得出结论,“你做事很有目的性,很有规划,为达成目的,你会想方设法,采取一切手段,而这个所谓‘一切’里面,也包括你自己。” 防蚊罩里的小馄饨,小安店里打包好的热咖啡,树下老太,路边皮卡车……江有盈清楚掌握她全部行动轨迹,每一步都精准卡点,出现的时机不早不晚。 心思如此缜密,还特别能藏事儿,嘴里没一句实话,这家伙放在战争年代妥妥是位“潜伏者”。 “按照常理推测,你跟李致远绝对不是能好好过日子那种组合。李致远因为车祸失去双亲,又导致双腿残疾,精神状态不好,想死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既如此,他为什么还要结婚?就算是为了满足陈阿婆的心愿,他不情不愿,步入婚姻,跟你,跟一个那么好的人组成家庭,为什么仍坚持去死?” 保持视线下垂,以防窥视,江有盈笑容清浅,“继续。” 每天多了解她一些,睡前沈新月都会把前因后果翻出来细细捋一遍,慢慢,模糊的地方变得清晰,瘀阻之处也逐渐疏通。 “你们是各取所需。”沈新月肯定道。 “陈阿婆一定给你开出了特别丰厚的条件,你才会答应跟李致远结婚。” 比方说她现在住的这套房子,陈阿婆八成早过户给她,但李致远自己要死,谁也拦不住。 “至于你那边的情况,我目前还没有想到。” 她们牵过,抱过,吻过,可沈新月对她仍一无所知,包括她具体年龄。 想了想,沈新月又说:“我不是抱怨你对我隐瞒,你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你防心重,我能理解,每个人心里都有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喜欢她,想了解她,也知道这种事情急不得。 “你不说就不说呗。”沈新月晃晃脑袋安慰自己。 要装作大方得体,她也会,嘴角甜甜堆出个笑模样,“没关系啊,我们会慢慢熟络起来的,这不今天你就主动邀请我到时一起去祭拜你妈妈。我很开心。” “不管你怎么欺负我,我都不会跟你生气的,你骗我,对我藏着掖着,都没关系啊,没关系……” 说着说着,话变味儿,她吸吸鼻子,显得自己多委屈。 “我都包容。” 江有盈笑着点点头,“那你可真是个大好人,我得感谢你。” “那倒不用。”沈新月满脸正直,“我不是那种挟恩图报的人。” 江有盈:“真厉害。” 沈新月:“嗯嗯。” 至于刚才那番推测,沈新月想,大方向应该差不多。以江师傅的性情,当然不会告诉她到底有没有猜对,但那绝不是猜错的反应。 小嘴抹毒的,要猜错早骂开了。 ——“你懂个屁!” 自来到秀坪,沈新月可没少见识她的刻薄。 民宿老板打的菜挺多,没吃完,沈新月拿去搁冰箱,保鲜膜罩住,安排说明天接着下面条。 她洗了碗还不走,挂满星星灯的大树底下站着,嘟嘟嘴,对手指卖萌。 “我可以你去房间玩吗?” “为什么想去我房间玩。”江有盈仰靠在摇摇椅,足尖不时轻点地面,姿态悠然。 “想和你玩呀。”沈新月左右晃。 “玩什么呀。”江有盈慢吞吞。 “你玩游戏吗?除了消消乐,要么看电影,或者纯聊天,怎么着都行,你喜欢哪种?” 沈新月琢磨得挺好,在氛围轻松的日常相处中,流水般轻盈的日子里,江师傅一定会对她打开心扉。 她是多好多包容多善良多可爱一人呐! 前提是对方允许这种程度的入侵。 “可我更喜欢独处。”江有盈回答。 沈新月瞬间垮脸。 “哦!”她耸肩,摊手,不屑努嘴,阴阳怪气小声重复说“我喜欢独处”,完事骄傲一甩头,“那你自己待着吧,我回家了。” 走到院门前,朝着平时装菜那口竹筐飞起一脚,空箩子咕噜噜滚去一边。 “脾气还挺大。” 江有盈暗暗摇头笑。 进房间吗?确实有些突然。向来注重边界感,江有盈房间除她之外,不允许任何人涉足,那是比沈新月今天亲过的地方更为私密之处。 第35章 是她的巢穴,港湾,心灵避风之所。 沈新月气哼哼走了,树下静坐片刻,江有盈起身回房。 她抱膝蜷坐在床边柔软的米色地毯,小台灯旁边亮着,黄澄澄,整个房间像浸泡在橙汁里。 抬高手臂,凭想象力,虚空中捏塑出那人模样,无所不能的江师傅私下也有懵懂天真的一面。 假设沈新月现在就在她身边位置,她们该如何相处? 除了整人,躲在墙角喜滋滋等着看人出洋相,憋笑,要么就是板着脸默默给人煮馄饨,做咖啡…… 她不会。 双手捂住脸,把自己团缩得更小,江有盈左右摇头,苦恼极了。 至于另一边,长发公主的小阁楼,沈新月没有烦恼太久。半夜开始下雨,直下到天亮,盖冬天的大棉被睡觉正好,她一早起来,神清气爽。 房间下面是鸡窝,睁开眼,听见窗外树上鸟叫,还有雨滴落在鸡笼上盖的石棉瓦,心里饱饱涨涨,很踏实。 芳芳姐昨晚加了她微信,说下雨就别去了,为挣那几十块钱,真磕着碰着不划算。 沈新月洗漱完下楼喂鸡,面煮好直接端到隔壁。 昨天被拒绝参观闺房,也没记仇,哼着小曲乐乐呵呵的。 “该吃吃,该喝喝,遇事呀咱呀咱不往心里搁……”很会安抚自己。 外头下雨,她把碗送进厨房,出来抬头看眼二楼围栏边那人,没好气,“来吃饭!” 江有盈下楼,唇边笑意暗昧。小妮子学会阴阳人了,还遇事不往心里搁,暗指有人欺负她呢。 “谢谢。”江有盈坐下开始吃面。 沈新月咳嗽一声,算起个头,“芳芳姐昨天跟我说,今天别去摘菜了,在家好好休息。” 江有盈“嗯”一声,并不意外。 沈新月偷瞄她几眼,大脑忽然通电,芳芳姐怎么会有她联系方式? 还是大晚上,人都快睡了才发送的好友申请。 “是你*跟她说,让我别去了吗?”沈新月问。 答案很明显。 帮人也好,整人也罢,江有盈从来坦坦荡荡。 “下雨还去干嘛,大山得休息,小草也得休息,你非赶尽杀绝啊。” “我没说今天要去……”沈新月那张嘴莫名其妙就翘成油壶,“我发现你很紧张我欸,你担心我出事呀。” “当然。”江有盈笑着说:“我毕竟是你姑婆嘛,秀兰不在,我得替她好好照顾你。” 就多余问! 翘嘴成了歪嘴,沈新月白眼。 秀兰下午到家,给沈新月带了条庙里求来的红绳,沈新月本来挺高兴,不管这东西到底有没有用,始终是份心意,要外婆亲自给她戴上。 直到听见外婆说“一百八十八呢”。 “什么?!” 沈新月惊得跳起,“一根破绳子,接近两百块钱。” 她极为痛心,“秀兰啊秀兰,看不出你挺阔啊,平时拿我当挡箭牌出老千满世界捞钱,还以为你多顾家,结果你跑外边拿钱当树叶子撒!” “秀兰秀兰,秀兰也是你叫的?”外婆朝她后背就是两巴掌,完了又把红绳细细翻给她看。 “你瞅瞅,不是普通红绳,三根编织在一起的,一根是平安,一根是财富,这最后一根……” 老太太回头,忽而神秘一笑,凑近人耳朵细声道:“是姻缘!” 江有盈正坐院里空地剥大蒜,晚上打算拿空气炸锅烤蒜香排骨吃。 她飞快抬头,好奇眨眨眼睛,又低头继续剥蒜。 沈新月前一秒还在生气,下一秒忍不住笑了,脸蛋开出朵小粉花。 外婆嘴上说沈新月配不上江师傅,可这俩人要真好上了,她举双手双脚支持。 都是好孩子。 “那也太贵了,一百八十八我得摘多少野菜才能挣够啊。” 红绳戴左手腕子,沈新月举到眼前,瞄一眼埋头苦干的某人,嘴笑歪,似乎真的感觉到神灵的赐福,“颜色挺正,编的样式也好看。” 外婆默默掏出另一根,笑嘻嘻走到江有盈面前,“咱们满满也有。” “哎呦喂!” 沈新月抻着脖子往那边看,“也不知道咱寡姐单了这么多年,最后能找着个什么样儿的,我真好奇。” 江有盈笑容玩味,眼皮懒懒耷着,目光暗暗流转。 外婆捏着她手腕欣赏,“手真漂亮,细又长。” “怎么不夸夸我的手!”沈新月一下蹦跶到两人跟前,“我手又白又嫩,还特别软。” 外婆把两只手凑到一块,确实是沈新月更为细嫩。 老太太直接给扔开,“我们满满太辛苦了。” 沈新月气得,“你偏心!” 连续下好几天雨,沈新月在家歇着,没上山摘菜,等到放晴,东风一阵一阵山那头滚来,天气变得更加暖和,山上有些人家种的油菜花准备开了。 沈新月跟着外婆上山找香椿树,走在田野里,已经能闻到花香。 香椿树长得又高又直,爬树危险,外婆在长竹竿顶端绑一把镰刀,人站在树底下割就是。 一直昂着脑袋,阳光也分为刺眼,沈新月举一会儿胳膊酸得受不了,竹竿靠在树干,甩甩腕子,“比摘蕨菜累。” “这就累了。”江有盈弯腰捡起她新割下的几茬放进竹篮,表情颇有些意味深长。 点我呢?还是我自己会错意?太阳晒得脸红红,分不清是热是窘还是羞,沈新月嗫嚅着:“我不累啊,我只是……” 只是有点累。 外婆掐了把灰灰菜举着走过来,“这个焯水凉拌,好吃,今年长得不多,咱自己留着不卖了。” 江有盈“嗯”一声,篮子递过去,让她坐,“歇会儿,别伤着腰。” 外婆摆摆手,“我不累,我可不像你们这些年轻人,走两步就喘得不得了,我上那边看看去。” “年轻人。” 江有盈回头,没打算放过,“累了就歇着,别逞强。” “我不累。”沈新月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再次举起竹竿,“是这玩意儿,它不好控制……” 江有盈看着她背影笑。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春光里,沈新月漫山遍野跑,防晒都用掉好几只。当然这些小东西都是江师傅为她准备的。 辛苦,挣钱哪有不苦,但她明显察觉到自己体魄更为强健,以前才干上午就累得不行,下午啥也干不了只能躺着,现在下午也能干。 期间,江有盈网上约的第一批客人到小院,她还帮着接待了。 一家四口,周末来度假,说想带孩子们体验乡村生活,让老板安排安排,最好能下地插秧。 客人来的头天晚上,江有盈饭桌上说了这事,外婆一听,“扯呢,现在水稻都长多高了,谁家舍得把地给你瞎造。” 沈新月也帮忙想办法,“花钱租块地行吗?把钱算客人身上。” 外婆不赞同,“这不是钱的事情,确实那茅坑大点地方,产那几斤谷子,租地的钱完全能覆盖,可那是庄稼,人家好端端长在地里,你扯出来干什么,不是作孽?” 外婆说庄稼就是农民的命根子,不能这么干。 “要体验插秧,早干什么吃的。” “要不换个项目?”沈新月问。 客人的要求是几个小时前才打电话提出的,江有盈也有点措手不及,当时询问过,水田里除草行不行,但客人非常坚持,让她想想办法,所以才专门在饭桌上提出来,大家一起探讨。 话至此陷入僵局,一桌人长吁短叹,都犯了难。 “欸等等!” 沈新月忽然想到了,竖起一指,“也不一定非得是水田,村口不是有一大片荷塘?弄荷塘里插秧行不行?” 到底是城里当过大老板的,脑筋就是活络,思路打开,她又想到个主意,“至于水稻苗,看看能不能找到类似的替代品。” 外婆实诚,“啊”一声,“怎么能骗人呢。” “稗子。”江有盈说。 稗子跟水稻长得很像,根系发达,是稻田里最令人讨厌的杂草,一般人还真分辨不出。 用荷塘冒充水田,用稗子冒充水稻。 沈新月胳膊一挥,“那些城里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什么时候插秧都搞不清楚,还不是随便糊弄。” 她说被发现也没什么,“实话实说,这个季节就是没有,咱们已经很努力满足需求了。” 外婆和江有盈都不太愿意骗人,但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还得是你啊。”朴实的江师傅终是妥协。 城里老板,骗人专家,沈新月得意撞撞她肩膀,“我答应帮你接待,我们一起努力,做大做强。” 春天结束就没什么野菜了,她得为自己下一步打算。 江有盈把空碗收去厨房,“之前求着你干,你死活不同意。” “我现在想通了。” 沈新月弯腰把脑袋塞进人家肩窝里,蹭蹭,“哎呀哎呀,大姐姐不计小妹妹过嘛——” 第36章 她毛茸茸的发顶挨蹭颈部,好痒,江有盈往后躲了下,没急着应。 沈新月继续撒娇,环住她腰肢,哼哼唧唧直往怀里钻。 “求求你了,好姐姐求求你了。” 女孩动作温柔,却讲不清是旁的什么在心上用力一击,江有盈闷哼了声,似乎被撞到,逃跑都忘记。 “你放开我。”调子软绵绵,毫无威慑力。 “我给你打小工。”沈新月半趴在她怀里,竖指对天发誓,“我会努力的,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手下。” 推不开,江有盈只好把脸转去一边,睫毛虚弱翕动,“我不需要手下。” 大多数时候,她是强势的,生活中几乎全能,可再凶悍的女人嘴也是软的,腰上拧一把,就摇摇晃晃站不稳。 院里外婆扯着脖子问,什么什么东西找不见了,没听清,抓住她不慎流露出的一丝怯软,忽地恶向胆边生,沈新月将她推至墙面,圈禁在方寸间,滚烫气息逼近,“不答应就亲哭你!” 身体感觉到热,两人小腹贴合之处,有火焰窜起。呼吸加快,心跳剧烈,睫毛快速扑扇,江有盈彻底乱了,双手软绵绵抵在她身前,“外婆还在呢。” “那你把我收了。” 沈新月亲亲她的脸,一小口。 “那你就是决心留在秀坪了?”江有盈趁机追问。 沈新月用力点头,“留下。” “我不相信。”她说。 门外脚步声渐近,外婆嘟嘟囔囔,原来是找猫。 迅速抽身,江有盈一步跨出三步远,埋头在水池,哗哗洗碗。 “没看到。”沈新月垂手站在门边。 外婆屋里扫一圈,狐疑瞄她,“脸怎么红红的。” 手背贴一下,感觉到烫,沈新月还算镇定,“吃饭热的呗。” 没多计较,外婆继续找猫。 见水池边,她背影单薄瘦削,沈新月不再为自己辩解什么,“那你好好看,看我是不是真的,看我怎么做。” 说完转身就要走,还没出屋门,身后一声喊: “站住!” 沈新月回头。 “还真等着我帮你洗碗呐。” 江有盈摔了抹布,“不是要表现?表现去吧。” 周六一大早,客人开车到秀坪,沈新月在村口接了,先带到小院安排房间,放行李。 两个大人,两个小孩,男孩上初中的年纪,瘦瘦高高,女孩四年级,长得很漂亮,沈新月忍不住摸了下她头发,她回头抿着嘴唇冲人笑。 小院不供饭,沈新月又带着下馆子,途中进行讲解,相当于半个地陪。 大人是次要,重点在于孩子,男孩已经是有主意有想法的年纪了,沈新月跟他没啥可说,大多时候跟女孩交流,一路都牵着手。 下午安排插秧,把人带到荷塘,情况如实汇报,客人表示理解,“反正就带孩子体验下劳动的辛苦,要珍惜粮食。” 沈新月点点头,“那就脱了鞋子下地吧。” 男孩看着冷冷,不说话,倒也不倔,坐田坎边把裤子挽起来。沈新月负责照顾女孩,两人很快成为好朋友,凑一块说悄悄话。 这对家长把孩子养得挺好,周末经常带出来玩,说话也轻声细语,麻烦虽麻烦了点,相处起来不累。沈新月看着还挺羡慕的,沈硕对她从来没这么用心过。 荷塘可不是水田,泥深两倍多,男家长纵身往里一跳,摔个滚,再爬起来已经成了只巨蛙。 本来说好是插秧,最后一家人下泥里打起来。 江有盈忙完猫猫民宿的事,不放心,怕城里大小姐脾气不好,受不得气,专程赶到荷塘边看,结果远远就瞧见一帮人在玩泥潭大战。: 五个人分三个阵型,家长一组,沈新月和女孩一组,男孩自己一组。 半大小子,闷不吭声,蔫坏,四个人都打不过她,最后家长把女孩带走,上岸休息,就男孩跟沈新月决一死战。 田坎边稗子苗一根没动,三个泥人坐岸上,还剩两个在下头打。 “沈新月!”江有盈皱着眉,看客人反应还好,仍免不了担心。 “我老板来了。” 沈新月打了手势,“先休战。” 笑盈盈跟客人打个招呼,江有盈弯腰凑到岸边,又换张冷脸,“干什么你?” “招待客人。”沈新月手背蹭蹭睫毛不小心染到的泥。 “嘟嘟人很好的。”家长在旁边说,对她的表现很满意。 挺会来事儿,一上午的功夫,连“嘟嘟”都喊上了。 眉心舒展,江有盈点点头,“挺好。” 沈新月确实大大超出她预料。 “给你涨工资,多给个十块八块的辛苦费。” “才十块八块呀!” 家长打趣说老板你也太抠门了,大手一挥,答应给小费。 睫毛上的泥弄干净,沈新月站直,咧嘴开心笑。 江有盈蹲在岸边扭脸跟客人说话,一手懒懒搭在膝头,指尖窄秀,侧脸轮廓清晰,眼含笑意。 是诅咒吗?沈新月发现了,每隔一段时间她就得上泥里裹一圈,而某人时时刻刻,优雅体面。 不服气,神色流盼,沈新月趁其不备一把攥住她手腕,猛地往下一拽。 尖叫来不及脱口,江有盈惊惶睁大眼睛,再回神,半边身体被泥染。 “干什么!”她吓坏了。 “弄脏你。” 沈新月手指在她脸上画了几根小胡须。 第30章 六只泥人排队从村口大树旁走过,树下一帮老太太正打架,说谁谁谁,黄土淹到脖子还不知羞,回回出千。 “谁出千!谁出千!有证据吗你就,哪只眼睛看见我出千了!” 被围攻的老太太以一敌十,声气嘹亮响彻云霄,沈新月想不认出来都难。 擦肩而过之际,秀兰眼角余光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什么东西?她眼底浮现浓浓惊诧。 唇微启,沈新月小幅度转动脖颈。 面面厮觑,这对祖孙默契选择忽视,都把脸扭去一边,嫌弃对方丢人。 这是沈新月在秀坪第一份正式工作,而打牌出千同样是秀兰经营了几十年的事业。 很好,此后大家谁也不要去干涉谁,谁也不会是谁的软肋! 至于被拖进泥潭的江师傅,不曾显露出丝毫不悦,刚从荷塘里爬起来的时候也是笑盈盈。 六根泥画的猫咪胡须干在脸上,她觉得痒,低头用手背蹭蹭。 把客人送回房间洗澡,沈新月下楼跟到浴室门前,眨巴眨巴眼,镜里瞧她。 “早就想那么干了吧。”江有盈捏了张洗脸巾打湿,擦去左边脸蛋猫咪胡子。 “人家想跟你玩嘛。”沈新月笑着,踮了下脚尖。 这个新招来的小工胆大包天,江有盈镜里把她瞅着,她脖子以下全是泥,脸竟然还是干净的,就睫毛上一小点。 伸出手,沾了她衣领处小团稀泥,江有盈指尖在她额心轻轻一点。 “美人痣。” 眉间一凉,微怔,几秒后回神,身边人已经远去,沈新月再次看向镜中。 “什么意思啊——”她手握拳揉腮,脸红得像个年画娃娃。 江师傅很忙,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活儿派下去就不管了。 沈新月也不用她专程吩咐,周天给客人安排的项目是上山挖野菜,这活儿她连续干了快一个月,熟得很,山上大半植物都可以叫出名字。 客人下午离开之前,特意去小卖店换了现金,是答应的小费。 沈新月一路都在卖惨,说自己如何如何不容易,双亲早早抛下她,外婆靠打牌出千艰难将她拉扯大,她离开秀坪,在外好不容易闯荡出一番事业,又遭小人暗算,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女家长先是赞扬她的坚韧,随后对她的人品和工作能力表示肯定,祝福她早日还清欠款,再一次走向人生巅峰。 最后才小心翼翼问道:“你外婆她,总出千不会被打吗?” 问得好。 所以为什么呢?外婆怎么还没被打。 “那是大家都让着她。”男家长把掐来的野草慎重放进竹篮,“都知道你外婆不容易嘛,孤老太太,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大家都是好人。” “有道理啊。”沈新月恍然状,扭身趁其不备,篮子里的野草清出去。 那玩意儿鸡都不吃。 客人下午得带孩子回市里,不到四点就把晚饭吃了,在村口小饭馆点个辣子鸡锅底烫野菜。 饭后,人送到村口,目送车辆远去,沈新月还有点舍不得。 天好大一块,望不到边,蓝的纯粹,白的温柔,她下一次迎接的又会是谁呢? 这份工作她完成得很好,回到小院,江有盈单独给她结算了工钱,也是专门准备的现金,装在红包里。 红包启个小口,往里瞄一眼,沈新月九十度鞠躬,“谢谢老板。” 第37章 江有盈“嗯”一声,正低头在手机查看照片。 泥潭大战的,挖野菜的,吃大餐的,她拍了不少,精挑细选后准备发送到社交媒体招揽客人用。 “虽与预期不符,但也有奇效,你脑子活络,随机应变,下次继续努力。” 沈新月把客人给的小费亮出来,贴在心口拍拍。 “客人说,荷花开的时候还来,还让我招待。” 江有盈点点头,“加联系方式了?” 沈新月挨着她坐下,说加了,身体微微前倾,看她脸。 察觉到身边人灼热视线,江有盈目视前方刻意回避,但身体本能反应还是出卖自己。 她声线微颤,“看来你是真的下定决心要留在秀坪了。” “直到现在还不相信我吗?”手臂缠绕在她肩膀,沈新月下巴颏垫上去。她越躲,越是助长某人嚣张气焰,沈新月坏心朝她耳根吹气,“你防备心好重。” 燕子飞回,梁下叽叽喳喳,光天化日不习惯这种程度的亲近,江有盈侧了一下头,抬腿旋身离开。 “你来,网上订房系统熟悉一下。” 二楼走廊尽头靠近露台的房间,外面是办公室,里面是江师傅的闺房,沈新月瞄了一眼,门锁着。 传统的黑色办公用电脑,沈新月握住鼠标,网上找图片换了桌面壁纸,然后是输入法皮肤,光标皮肤。 她喜欢鲜艳可爱的东西,电脑桌面焕然一新,幼稚园风格。 江有盈双手环胸,立在她身后默默看她像病毒入侵周围一切,回呛:“你占有欲挺强。” 闷笑,沈新月回头,“我是这样的,给点阳光就灿烂,但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蛋,江师傅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呵——”僵硬牵动嘴角,江有盈转身下楼。 沈新月有阵子没摸电脑了,手放在键盘初时感觉陌生,不由愣了会儿神。 她一开始想到上班这件事,心里特别害怕,甚至还有点犯恶心,整个人都烦躁得不行。 上山挖了一个月野菜,重新坐到电脑面前,习惯性望向窗外,心里忙忙乱,猛瞧见对面巷子人家户的屋顶,黑瓦古朴有序,夕阳下金泽闪闪,桃枝衔春,风掀起额发,心奇异安定下来。 钢铁森林成片的玻璃幕墙把天空切割得破碎,微小粉尘颗粒编织成网,空气里总裹着股呛鼻的车尾气…… 幸好、幸好,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久远到像是上辈子。 吓一跳,好像做了个噩梦,醒来时脸上还挂着泪,回神,棉被蓬松柔软,全身上下暖融融,慢慢就不害怕。 去露台给自己挑了盆郁金香摆放在办公桌,沈新月下了份劳动合同,修改后打印出来,亲自送到江老板面前。 刚淘了米,给电饭煲插上电,江有盈擦干手上水接过合同,拿到院子里就着天光仔细看完,哼笑,“你可以啊。” 要底薪,要提成,还得给她交社保。 “当民宿管家,二十四小时待命,往后还得兼职财务,宣发,包括将来的人事工作,要点提成不过分吧?” 条条款款,沈新月手指着一条一条解释给她听,末了补一句,“另外还有没写在合同里的,是我私人赠送。” “还有什么?”江有盈问道。 “暖床之类。”某人龇个大牙,恬不知耻。 傍晚,夕阳渐沉,麻雀飞来,聚集在村口大树,叽叽喳喳开会,数量约有百余只。麻雀是留鸟,不用迁徙,大会一年四季从不间断,春时更盛。 无需看表,麻雀来,树下老太太们抖抖胳膊抻抻腿,收起板凳水壶便散了。 麻雀不知道人什么时候来的,人也不知道麻雀什么时候散的,总之,人和麻雀和平相处,谁也不碍着谁的事。 外婆鬼混回来,发现家里没人,灶台也冷冷清清,到隔壁院子讨饭。 “随便整两个菜,水煮肉片咋样?想吃水煮肉片。” 客人退房离开,房间需要打扫,床单被套也得拆下来洗,沈新月累得满头汗来不及擦,“水煮肉片哪里随便了!” 秀兰打了一下午牌,也累得慌,往摇椅上一挺,“我就要吃水煮肉片。” “做做做。”江有盈不啰嗦,对老姐妹向来包容,“我去做。” 沈新月跺脚,“你就惯着她。” 话虽如此,到底一家人,沈新月跟去厨房帮忙,“上午客人还问我,说老太太总出千,怎么没被打。” 江有盈去冰箱拿肉在微波炉解冻,对这个疑问倒不奇怪。 “一开始我也好奇,后来观察发现,秀兰在同龄人圈子里是很受欢迎的,她仗义疏财,年轻时候又长得漂亮,任性调皮都是村里人惯出来的。她打牌有瘾又爱出千,众所周知的事情,可大家为什么还是愿意陪她玩呢?” 为什么呢。 “老娘我年轻时候村花来的!”黑布鞋里头红底白花的新棉袜,一双小脚斜搭在躺椅扶手,秀兰脚尖愉悦点点,“上外头打听打听,你外婆我什么身份,出身名门,大家闺秀,琴棋双绝更精通麻将牌九,耕稼陶渔也是手到擒来,谁敢对我不敬?” “外婆还会弹琴和下棋?” 沈新月讶然,“小时候怎么没见过。” “是口风琴和五子棋。”江有盈悄声。 沈新月恍然,“哈哈”两声,“其实也挺厉害的。” 不过,说到仗义疏财,沈新月亲历,可以证明。 小时候常有村人上家借钱借米,外婆从不吝啬,但有一点,她救急不救穷,帮困不帮懒,与人为善,自有准则。 “外婆是很好的,善良、勇敢,坚韧像竹,弯而不折。”沈新月说。 所以她和江师傅会成为忘年交,她们是同一种人。 “外婆是很好的。”江有盈重复道。 一把年纪,也会难为情,老太太叉腰跳来厨房门口,手指点点警告,“少在背后蛐蛐我。” “夸你呢。”沈新月说。 老腰一挺,秀兰梗脖,“夸也不行!” 江有盈胳膊肘捅捅旁边,“好了,别说了,把我们秀兰都说得不好意思了。” “纯属放屁!”秀兰扭身返回躺椅,傲娇一甩头,“小地方,有钱没处花,再说我那是可怜他们。” 沈新月到屋檐下摘了把蒜头,“那怎么不搬到大地方去。” 早些年,沈硕提过,要给她在城里买套房,老太太果然拒绝了。 说到这个,秀兰摇头晃脑笑,“得亏没去,不然全让你败光,指定啊,赔得连条裤衩都不剩。” 得,我就多余问。沈新月摆摆手,回厨房。 过了半分钟,想想实在气不过,冲出门站老太太面前,“我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我也没要沈硕一分钱呐。” “嗐,你妈那个人,自私自利,她的钱可不好骗,我跟她不一样。” 秀兰坐起身来,左右望望,搪瓷缸不在身边,她端起江有盈的紫砂壶仰脖直接往嘴里倒,一把老骨头也不怕闪着。 喝干水,她横臂抹把嘴,“今天下午打牌,娟子还跟我说呢,当心祖宅被你骗去,让我小心点,别老了老了,无家可归睡桥洞。” “娟子是谁?” 沈新月受不了这委屈,“我一定要找她理论,她凭什么污蔑我?” 江有盈出来接了剥好的蒜,“娟子是小安的房东。” 沈新月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娟子告状说外婆出千,让她赶紧找个班上。 细琢磨,娟子这人倒也不坏,跟外婆是一条心。 晚饭是水煮肉片和青椒炒肉,还有个蔬菜汤,煮一把春天的嫩菜苔,菜杆子脆嫩嫩,汤水清甜。 江师傅刀功极好的,青椒根根是一样粗细,肉片也肥厚均匀,夹一筷子盖在碗面,裹着热腾腾的米饭刨进嘴里,舌头都恨不得嚼了吃。 沈新月从前饭量不大,外卖吃多甚至常有厌食感觉,工作和感情双重压力,使她消瘦孱弱。 回到秀坪,一日三餐准时准点,饭量爆增,竟也不见胖,每日劳作,小臂隐有肌肉轮廓,从头到脚,格外精神爽利。 心中不免感慨,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碗底最后一粒米饭吃尽,纸巾抹嘴,趁着人没走,沈新月上楼去办公室,把签好的合同拿出来拍饭桌。 “看看。” “啥玩意?”外婆低头,昂头。 沈新月取下她花衬衫胸口挂的眼镜,展开架在鼻梁,“瞅瞅。” 外婆看完,乐了,“你一个月才两千块钱呐。” “是底薪!底薪!”沈新月跳脚。 江有盈“嗯嗯”,“还有提成呢,提成高。” 外婆翻到最后一页签名,确认红章,脸上终于有了点正经颜色,“不走了?” 沈新月郑重点头,“不走了。” “行。”外婆摘了老花镜揣回兜,“给江师傅打工嘛,我是放心的,但有一点我得警告你,既然决定留下来那就好好干,要干几天受不住累跑了,到时候别说江师傅,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第38章 “还有没有信任了,我不是那种人!” 沈新月收起合同,免得沾了饭桌上的油星,想想真不服气,“怎么都不帮我说说话,比如涨工资啥的,胳膊肘尽往外拐。” “不是还有提成?”外婆这胳膊肘是打定主意一路拐到底,“你这活儿没啥智慧和难度,两千不少了,咱秀坪就这个物价。” 什么叫没有智慧和难度?与人交往便是人类社会顶尖智慧,难度大大滴! 懒得跟她争论,沈新月抱起合同转身上楼,二楼围栏边朝下大吼,“反正从今往后,我就不是啃老族了。” 楼下外婆拉着江有盈手叮嘱,“她不听话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教训她。” 沈新月更气不打一处来,“你少瞧不起人,再说我,我就搬到江师傅家,做她的贴身奴婢。” “那伙食费和住宿费得从工资里扣。”江有盈淡声。 闻所未闻,沈新月手撑在围栏,“哪有做奴婢还倒贴的。” 她仰脸,“你知道是谁在倒贴就好。” 沈新月缩回去,背抵墙,摸摸脸蛋忍不住笑了。 自己也觉得傻气,笑什么笑,瞧你那满脸不值钱的样子。 沈新月以前在城里当大老板,日子颠倒过,到秀坪开始还有点不习惯,晚饭后天一黑就没什么正经事要做了。 外婆的娱乐活动倒是不少,麻将牌九广场舞,还有露天ktv,曲目相当丰富。 沈新月下楼洗了碗,跟着去溜达,本来想凑凑热闹,到地方发现自己根本融入不进去,人家要开直播,跟别村老太太打pk呢。 “来家人们点点关注,小红心支持,一根筷子被折断,十根筷子抱成团,谁说女子不如男,本村个个花木兰……” 娟子眼神好,负责操控手机,秀兰口才佳,负责跟对面打嘴炮,她们还有舞蹈队展示曲艺,分工明确。 沈新月坐在大树石凳,开始还觉得挺新鲜,时间长了顶不住,左边广场舞,右边打pk,她耳膜都快震碎。 最后逃跑是因为秀兰来抓她了,给她手里塞把大花扇子,连推带搡,“来别闲着,跟着跳舞当啦啦队,让隔壁村的见识见识。” 猫腰遁走,人声渐远,回头望,秀兰捡起她遗留在石凳的大花扇子,正支着脑袋东张西望。 捂嘴偷笑一下,沈新月侧身闪进深巷。 近家,两条腿有了自己的意识,被光芒吸引,莫名其妙就跨进隔壁院子。 一面大白墙的星星灯关闭,投影仪架在树下小桌,刚洗过澡,江有盈正散着头发看电影。 沈新月惊喜出声:“是麦兜!” “回来了?”系列电影看了无数遍,从不觉腻,江有盈“嗯”一声,“我喜欢里面的歌。”可爱治愈,还有肥嘟嘟小猪,以及麦兜妈妈。 脚尖勾了张小板凳过来,沈新月挨着她坐下,手撑腮,“我以为你会喜欢那种很深沉很文艺的电影。” 她说“比如”,沈新月耸肩,“就是很深沉很文艺的那种电影呀。” “举例说明。”江有盈道。 害怕被嘲笑审美,沈新月抿唇摇头。 “那你最喜欢的电影是什么。”她问。 沈新月想了想,“我说《东成西就》你会笑我吗?” 江有盈果然笑出声,沈新月挫败,“就知道会这样,《东成西就》怎么了,那我换一个,《菊次郎的夏天》总可以了吧。” “北野武啊——” 江有盈赞许点头,“我也很喜欢他。” 沈新月说看出来了,江有盈问看出什么来了,沈新月笑而不语。 沉默,忧郁,还有点贱贱的。 过了半分钟,江有盈忽然开口,“其实我也喜欢《东成西就》。” 沈新月一把握住她手,“是吧是吧,真的很搞笑,台词句句有梗,我每次看都笑得不行,就是那种最简单最纯粹的快乐,谁懂!” “我懂。”江有盈淡声。 她手有点凉,沈新月不由得握紧,视线触及她颈下领口处小片雪白的皮肤,仓惶移开,手臂微微晃荡,几番犹豫,还是没舍得松。 夜风送来她潮湿发香,电影童声稚软甜蜜,“我若能够与你停下去,我愿像一块扣肉……扣住梅菜扣住你手……” 彼此静静等待曲声终结,时间被无限拉长,又好像只有短短一瞬。 感觉到她在挣扎,沈新月松开手,膝头蹭去掌心薄汗。 “应该是猪蹄。”她说。 沈新月懵懂抬头,“什么?” 目视前方,面不改色,江有盈继续道:“应该是猪蹄,不是扣肉。” 小嘴跟淬了毒一样。 沈新月好笑,“那我是猪蹄,你是什么?” “你说我是什么?”她反问。 猪蹄炖芸豆好吃,就是容易腻,酸菜最佳,猪蹄髈先卤后烤,煮进酸汤,味道超绝。 沈新月“哈哈”大笑。 可不敢说,要挨揍的。她手捂胸,秘密藏于心中。 好奇得要死,又实在舍不下面子问,江师傅冷哼,起身离开。 她进卫生间吹头发,镜中审视自己,是不是又长斑了?五官也不够完美,嘴唇需要滋润…… 可那又怎么样,她现在是她的老板。 推开门,江有盈朝外喊:“还不过来帮忙?” 沈新月一愣,挺直背,“什么?” 江有盈霎时冷脸,“你下午跟我说的什么你忘了?” 下午她送走客人,拆洗床单被套,还签了劳动合同…… “哦!”沈新月反应过来,蹦跳进卫生间。 江有盈伸手递去吹风机,眼前却骤然一黑!沈新月拍灭吊顶灯。 下一秒,她后背抵在门板,双眼来不及适应黑暗,唇被剿。 受的气,挨的骂,吃的苦,总不能一直憋在心里,沈新月当时不发作,是算计好要成倍从她身上讨回来。 潮湿*环境,更添闷热,女子婉转嘤咛声蛛丝般缠绕,心尖缩紧,沈新月控住她腰,战利拥怀,仍贪婪如饕餮,不知餍足。 “大胆奴婢!”被困方寸间,挣脱不开,江师傅语声虚弱。 “以下犯上,你要罚我吗?”沈新月在她耳畔低语。 “扣你工资!”她威胁。 埋在她肩窝里笑,着迷那湿热香气,忍不住张嘴含了耳垂,沿颈侧皮肤撒下滚烫星火,想起几分钟前未完的话,沈新月笑出声。 “很香。”她连连亲吻她唇,“你的味道,你知道吗?” 不需要回答,沈新月自顾自继续,“是酸菜味哦!” 话音刚落,她臀部剧痛,被掐。 “啊呦——” 第31章 早春夜晚的风还残余几分隆冬的寒,门缝里打着卷溜进来,减缓闷热。江有盈趁机往旁挪了几步,拨开颈部贴在皮肤的湿发,换回往常清冷感觉。 环境对人的影响很大,人与人之间也会互相影响,她垂睫反思,怎么老跟这人躲在黑黑又窄窄的地方做坏事呢。 “痛死了!” 沈新月跳脚抱怨,“好像被狗咬。” 一颗心还咚咚咚乱七八糟在跳,难以平静,江有盈再次被激怒,摸黑捏住面前人柔软腮帮,“你再说一遍。” “本来就是,亲得好好的,突然跑来一条狗从后面叨我屁股。”沈新月现在才不怕她了。 纸老虎,哼。 毫不意外,话说完她又是一痛,随后盥洗台前被翻转身体,冰冰凉物什横抵在颈间,身后人冷酷威胁,“杀了你。” 沈新月腾出手摸了把,一下就摸到湿漉漉毛茸茸的牙刷头。 她陪她玩耍,“啊,女侠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这么快就认怂?”江有盈冷声,“真是个软蛋。” “当然啦。”沈新月撅腚,往后轻轻一撞,“我屁股蛋从来就软,不仅软,还很q呢。” 调皮。江有盈忍笑,“那好,你给我磕头认个错,我就放过你。” “那不行。”沈新月骄傲昂首,“外婆说过,女子膝下有黄金,只能跪天跪地跪神仙跪祖宗。” 江有盈“嗯”一声,“说得好,那你站着磕吧。” “好啊!”沈新月在她怀中转身,“就怕你受不住,不如我们一起?” 牙刷柄自然松开,江有盈顺手搁在盥洗台,“诱骗我。” “哪里诱骗。”沈新月明知故问。 面对面鞠躬磕头,像什么样子。江有盈哼声,头发也不吹了,抬脚就要走。 “欸?”沈新月一把攥住她,再次将她圈抵在门扇,“说好的,妻妻对拜。” “谁是你妻?”胆大妄为,厚颜无耻! “不走嘛——”手臂环住她腰肢,沈新月软了嗓撒娇,“我给你吹头发,不然你湿漉漉靠在枕头上,脑袋会痛的。” 默了片刻,终究妥协,江有盈道:“把灯打开。” “不。”寻到她嘴唇,沈新月再次偏头去吻。 那感觉是热的,软的,有茶香味,像吃果冻,又不必那么小心,可以咬,听她受不住哼出声,呼吸逐渐加快,想要更多心里又顾忌着什么,抗拒挣扎。 第39章 “满满。”沈新月唤她的乳名,重复好多遍,唇瓣短暂分离,亲密抵额,郑重告知:“我喜欢你。” 喜欢?这词儿江有盈并不陌生,老实讲她从不缺人喜欢,却也从不把那些人的话当真。包括沈新月。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站直了,江有盈双手搭在她颈侧,指腹细细摩挲脑后绒绒发际。 有点痒,沈新月笑着歪了下头,继而抿唇正色道:“喜欢,就是一种包含欣赏、崇拜,依赖的愉悦情感体验。” “你欣赏我什么?”江有盈问道。 她当然很好,这点毋庸置疑,人该有这样的自信,但具体好在哪里,她想听她亲口说出。 “庸俗的一面,你长得好看,身材凹凸有致,头发又黑又多,有电三轮,有皮卡车,甚至还有挖掘机。” 沈新月低头飞快笑了一下,“这样说你会介意吗?” “既然是庸俗一面,物质和容貌当然在内。”江有盈示意她继续。 沈新月轻咳,“我是个俗人,总结嘛就是有颜有钱。” “那高尚一面?”江有盈又问。 “高尚的一面,我喜欢你温柔可亲,做事果决,行动力超群,有自己热爱的事业……” 双手反抱住她,忍不住脸颊相蹭,喜欢得不得了,沈新月头靠在她肩,“而且你对我很好,常常雪中送炭,生活中无微不至,这样讲,听起来全是我在贪图你,实在不能称为高尚,但利己慕强是生物本能,我不愿对你说谎,正是因为你足够好,我才会有所图嘛。” “所以你崇拜我,依赖我。”种种复杂情感糅杂在一起,变作喜欢。 “我喜欢你。”沈新月再次。 “那——”她尾音拉长。 沈新月顿时警惕,猜想下一句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如你所说,我那么优秀,为什么会喜欢上你。” 果然。 “你喜欢我吗?”沈新月双手握住她肩膀,“是你自己说的哦,你在提问,问自己,为什么会喜欢我,没钱没本事还倒欠一屁股债的我。” 不给她机会反驳,沈新月继续道:“庸俗一面,我长得很好看,身材棒,屁股又圆又翘,高尚一面呢,我要说什么温柔善良都显得虚伪,既得女侠青睐,说明小女子自有过人之处啦!” 她们相处时间不算久,但在这人手上吃的亏上的当加起来,举双手双脚都不够用。 江有盈什么德行,沈新月太了解,趁人还没反应过来,她拍开吊顶灯,“来我帮你吹头发。” 灯光刺眼,江有盈本能闭上眼睛,再回神,耳边风筒嗡嗡不休,温柔指尖细细梳理她垂肩长发。 她抬头看向镜中,猝不及防,二人视线相撞,沈新月正傻乎乎冲着她笑。 上一个给她吹头发那人是妈妈。 妈妈走了十几年了。 接近零点,躺在房间大床,江有盈还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某人在镜子里跟她说的话,气到捶床。 ——“没关系啊,以后我都帮你吹。” ——“你的妈妈不在了,不能帮你吹头发,确实很难过,但我的妈妈活着也没有帮我吹头发呀。” ——“欸不如这样,你认我当干妈,我以后每天都来给你吹头发。” ——“你是我姑婆,我是你干妈,一家人乐陶陶呀乐陶陶,真不错!” 也怕挨揍,说完扔了吹风,拔腿就跑。 “真是个小坏蛋。”翻身,在自己房间没什么好藏,江师傅笑着,手指挠了挠枕头。 江有盈的民宿不大,上下两层加起来只有六个房间,去年春天,听外婆说某城里人被员工拉横幅讨薪,苦不堪言,才突然决定开民宿。 老房子重新装修过,晾了半年多,直到今年一月才开始对外营业。 非年非节,民宿客人不多,也不是所有客人都需要陪玩,沈新月工作轻松,不认识路的,上村口接,完事打扫打扫房间,床单被套拆去洗,四处消毒。 日子平静而满足,沈新月工作之余最大爱好是调戏江师傅,她喜欢偷亲,学聪明,常常乘其不备,亲完就走,事先安排好退路,江有盈几次抓她不住,开始戴口罩。 口罩严严实实,全部兜住下巴,沈新月也有办法,亲额头,亲眼睛,玩一把她的头发,或是在人家举着晾衣杆晾衣服的时候,猫腰潜过去,亲一下她露出外面的半截腰肢。 小腹一热,江师傅又羞又气,晾衣杆掉地,“要死啊你!” “略略略——”沈新月趴在院门口做鬼脸。 江有盈捡起晾衣杆就要打,沈新月慌忙逃窜,冷不防,跟路过游客相撞,捂住额头蹲到地上。 对面头铁,掌根揉揉,屁事没有,问她怎么样,她跳起转身就往院里跑,一头扎进人家怀里。 “好痛!要晕倒了!” 游客在院门前探头探脑,见她没事,摆摆手走了。 沈新月在人怀里打滚,“痛痛痛!” “活该。”江有盈扶她去躺椅,取来红花油,在手心搓热了覆上去,“叫你调皮。” 红花油的味道初时呛鼻,沈新月嫌弃得直皱眉,经她体温发酵,渐渐,竟散发出浓郁的独特花朵芬芳。 “还有后调呢。”沈新月捏住她手,抽动鼻尖。 “狗啊你。”江有盈撤开,旋紧药油瓶盖。 “我受工伤了。”扭动身体,躺椅上挺直直,沈新月闭着眼睛,“要赔偿。” 药油余韵在暮色里发酵,玻璃瓶放倒在桌面,“嗒”一声轻响。 迟迟没有等来安抚,沈新月皱眉,仰脸把受伤的额头完全展露,像只小猫,哼哼唧唧可委屈。 江有盈手顿了顿,扶正瓶身,残留的药香化为有形,似绳索将她拉向她。 “我要赔偿——”沈新月拖长尾音,表达不满,忽觉有阴影覆下。 柔软发梢轻扫过鼻尖,晚风掀起晾晒的白色床单,光影流动如河。 第一个吻落在发际,靠近额头淤青,微微痒,像蝴蝶的触角。沈新月不由屏住呼吸,感觉到她唇瓣微凉,带一点太阳晒过的暖。 第二个吻停在眼角,那里还残留着嬉闹时的泪花,她呼吸乱了,沈新月听见她胸腔急促的鼓点。 当第三个吻即将落在唇上,呼吸相闻的距离,沈新月猛地睁开眼,扯落她的口罩,捉住人手腕往前一带,禁锢在怀。 行动间,晾衣杆滚落在地,惊飞檐下乳燕,反客为主,把这些日子偷来的每一个吻都认认真真施行一遍,沈新月亲得又凶又狠。 她指节蜷缩在身前,喉咙“呜呜”,挣扎几下,浑身骨头卸了力气,整个人软掉。 药香交缠在呼吸间,愈发浓郁,混杂她身上特有的苦苦橘子花香,沈新月缓缓睁开眼,想好好看看她口罩下的脸,远方传来游客笑闹声,江有盈猛地推开。 随之而来是不轻不重一个女人巴掌。 手捂脸,沈新月傻住。 “干嘛打我?” “你欠打。”江有盈抓起药瓶,一阵风刮走。 沈新月横在躺椅,想起前阵子网上很流行的一段舔狗文案:其实被女人扇巴掌时,首先飘过来的是香…… 香是香的,痛却没那么痛,她喜欢我怎么会舍得真打,害羞嘛! 掏出手机,切换前置摄像头,沈新月碰碰额头鼓起的青红大包,又不知联想到什么,睁大眼睛,舌顶腮。 被自己蠢样笑到,她赶紧恢复表情,手揉脸蛋。 很不好意思讲,确实有爽到。 哎呀羞死人,沈新月跳起,一口气跑回家。 摇椅晃荡,白色棉质床单被风鼓起,大树横生的枝条间缀满嫩芽,药瓶在手心攥得发烫。 江有盈倚立在二楼围栏边,看沈新月像只受惊的兔子拔足跑远,直至消失,眼前恍惚,白浪般的光影里,她模糊的影子跌撞落入心河,手指触碰嘴唇,那里还留小兽凶蛮的齿痕。 “小混蛋。” 躺椅摇晃不休,仿佛还承载着那人温热的重量。 江有盈发送到社交媒体的泥潭照片起先没什么流量,却不知是何种机缘巧合被人刷到,几个大学生专程搭车来找,说想玩。 当时沈新月正在院子里晒南瓜子,接到电话,急忙赶去隔壁院子。 江师傅不在家,两台挖掘机最近有一台开回来了,她帮村里人在山上挖路。 村里有个郑老头,这些年一直跟老伴住在山上,年前老伴走了,老头执拗不肯下山,子女劝说不得,说干脆把上山路修整一遍,夯实,免得夏天雨水多,老人行走不便,摔跤。 老板不在,自然是民宿管家招待,三女两男,沈新月麻利安排入住,带她们在村子里四处闲逛,引着去小安那喝了咖啡,直接去泥潭。 沈新月早就不是初到秀坪的都市丽人打扮了,长发随意团个丸子,宽松大花裤衩,长袖卫衣,脚踩粉红塑料拖鞋,她蹲在田坎边,跟泥潭里几个大学生闲聊天,邀请他们夏天花开的时候还来玩。 第40章 摘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她大拇指往身后一戳,牛哄哄的,“我老板挖机开回来了,过阵子我们翻塘,给藕分株,清理藻类。你们运气挺好,正赶上,再迟几天就不让玩泥巴了。” 大学生很好哄,说真开心啊,我们运气真好呀,真幸运呀。 沈新月事先打过招呼,说不参与,给她们当裁判得了,大学生是好哄,却不太老实,假装干架,嘁哩喀喳一顿打,潜伏到她身边,左右扯了她脚踝,直接给拖进泥里。 “王八蛋!”沈新月抹脸站起来,撸起袖子,加入战场。 泥浆从发梢滴落,日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点,卫衣束缚,沈新月直接脱掉,露出里面早已湿透的白色背心。 “看我不弄死你们!”她放狠话。 六人混战,这些城里来的小鸡崽子根本不是对手,除了岸上拍照那个女孩,沈新月全拉过来捶一顿。 “裁判好狠!”戴眼镜的男生话音刚落就被塞了满嘴泥。 最后泥潭大战又演变成泥塑创作,有人给同伴捏了一对可爱的猫耳朵,又有人在那对猫耳之上,插了两朵嫩黄的蒲公英。 沈新月正专心给一个女生编泥辫子,岸上两个人影由远至近,停在她身后。 墨镜遮挡大半张脸,那唇色朱红,像凝固的血,腮两侧悬挂的钻石耳坠摇晃出凌厉刀光,沈硕紧绷的唇线勾起一抹讥嘲。 “你还挺乐在其中。” 她身边的女人一身高订华丽如孔雀,戴同款墨镜,挽起她手臂轻轻摇晃,“干嘛总对嘟嘟那么苛刻。” 脑袋“嗡”一声,沈新月僵硬转身。 “上来。”沈硕命令。 真晦气,本来挺好的一天。沈新月扭头,继续给女生编头发,“要住宿的话,得提前打电话预约。” “我让你滚上来,你是不是听不见我说话?”沈硕往前半步,摘去墨镜,眉间窜起浓浓不悦。 几个大学生看她们有点面熟,凑近小心翼翼问道:“是沈导吗?” “哎呀你们!”旁边女明星指着自己鼻尖,“为什么不先跟我打招呼呀,难道我不如她出名?” 她轻推一把沈硕,“你看你,板着个脸凶巴巴,吓着人家,小心上热搜。” 察觉到气氛不对,女生回头轻轻握了下沈新月的手,“我们自己回民宿,你有事就先去忙吧。” 不好在生人面前发作,也不能亲自下到泥潭里去抓她,沈硕冷哼,牵起身边人离开。 沈家院门晚上睡觉都大敞着,现在闭得紧紧,沈新月一只拖鞋踩在脚底,另外一只挂在脚踝位置,屋檐底下坐着,脸上泥半干,绷得有点难受,她伸手抓了抓。 沈硕脱了外套扔在树下躺椅,双手叉腰满院子转圈,几步一回头,越看她越是冒火,走到人面前,细细长长一根手指头伸出来,直往脑门戳。 “撒泡尿照照,自己现在什么德行。” 沈新月被戳得一屁股坐地上,干脆把两条腿抻直了,“我现在没尿,你帮我尿呗。” 柳飘飘大笑,捡起沈硕外套盖在腿,摇椅上舒舒服服躺着。沈硕气得冒烟,劈手就要打,又嫌脏手,一时为难。 “来。”沈新月把脸迎上去,“别把自己憋坏了。” 江有盈中午接到沈新月电话,说民宿来了客人,她忙完山上修路的活儿,把挖机开到荷塘边,没看到人,到村口听见有人议论,大明星来了。 没听说有节目组要来,村里只有一个大明星,就是沈新月她妈沈硕。 如果还有第二个,那就是沈硕她妈女朋友,柳飘飘。当然一般人是不知道沈硕跟柳飘飘关系,网上有人磕,但她们没公开过。 “沈硕来了?”江有盈在村口大树底下找到外婆。 外婆被几个老太太按着,扒了外面那件毛线衣,发现里面花衬衫缝了十几个口袋。 她老胳膊老腿直扑腾,“哎呀别动我东西!” 江有盈探身口袋里摸出张牌,看一眼扔牌桌上,叮嘱四周,“欸我说,别弄出人命。” 几个老太太气头上,叽叽喳喳的,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你别走啊!” 外婆扯住她衣角,喊“救命”,江有盈根根掰开手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您这次就认栽吧。” 沿石板路往家走,远远见隔壁小院门扉紧闭,人家母女团聚,江有盈本不想打扰,还没走出三步远,门内传来尖锐哭喊声。 沈新月到底还是挨了揍,她捂着脸坐在地上,哭着说“我不要你管”,沈硕捡起她拖鞋往脑袋上砸,“我不管你谁管你?你想要谁管?” 柳飘飘起身来拦,让她别动手,沈硕气得头晕,坐板凳上,“我一早怎么跟你说的,出了状况就来找我,就算公司不想做了,也不至于把房子赔进去。” “房子是我自己买的,赔就赔了,我无所谓。”沈新月脸上泥浆被眼泪冲出两条路,她吸了下鼻子,“你为什么总看我不顺眼,总对我有那么多意见,我是自己选择留在秀坪的,我不想继续以前的生活了……” “在泥坑里打滚就是你的生活?” 音调霎时拔高,沈硕再次起身,横臂指向她,“从小你就不听我的话,我让你学艺术,你非要去什么财经学院,学人家开公司做生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王国栋在你背后出谋划策,你听他的不听我的,你现在回我家干什么?你滚出去!” 说着就上前去扯,要把人赶出家门,柳飘飘去拦,沈新月抱着廊柱不撒手,家里两只猫吓得躲起来,沈新月扯着脖子泪眼汪汪喊“外婆”。 “这是我外婆的家,不是你的家,你没资格赶我走!”沈新月尖叫。 她哭得实在可怜,沈硕本不忍心,见她满身泥泞,又气不打一处来,扯着她衣服,“你到底在干什么啊沈新月,我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辛苦赚钱养你那么大,你就这么报答我?你能不能听我一次。” 都是犟种,柳飘飘谁也劝不了,扶墙使劲揉着太阳穴,头疼。 沈新月双手捂脸,痛苦极了,“你放过我吧,不要再管我的事好不好……” “你放过我吧。”沈硕说着就要给她下跪,“应该是我求你,你放过我。” 柳飘飘靠在廊柱,捂着胸口,小的没办法,大的更没办法。这对母女关系差不是一天两天了。 外婆不在,江师傅也不在,没有人可以帮她。沈硕还在数落,对她的眼泪无动于衷,心中绝望,沈新月双手抱住廊柱,脑袋一下一下往上撞,“那我去死,我去死,我死了大家都能消停。” 沈硕气到完全失去理智,一时竟没有反应,柳飘飘赶紧跑过去把人抱住。 江有盈敲门没人应,里头乱哄哄的,她垂手站立门边思索片刻,退后几步,铆足劲上前猛一脚踹开了门。 砰一声巨响,众人回头,江有盈冷着脸站在门外,喊了声“沈新月”。 “江师傅!”沈新月左右挣脱开,飞奔而去,一头扎进她怀里,放开了嗓嚎啕大哭。 满身泥也不嫌弃,江有盈死死扣住沈新月肩膀,托起她红肿的半边脸,“她们打你了?” 额头剧痛,沈新月摇头,小声说“我想洗澡”。 沉了口气,强按耐不悦,江有盈带人离开,临走朝门里看了一眼,脸色阴沉。 第32章 沈新月承认自己多少有点演的成分,她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窝囊,八岁那年撒尿淋她妈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她还是个孩子,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尿急,而天气太冷…… 再说,有外婆护着呢,沈硕再是恼怒又能拿她怎么样? 江师傅英雌救美,来得正是时候,尽管已沾染得满身泥泞,还是要稍注意点形象。 大鱼咬饵,轻拉慢收,以免把人吓跑。 “满满,你来救我了,呜呜——” 沈新月死死抱住她,想在她怀里狠狠撒娇,又顾忌着满身满脸的泥,表示得十分为难,十分拘谨,怯怯往后缩,“我总是那么丢脸,那么倒霉,我好脏啊呜呜……” “跟我回家。”江有盈牵紧她手,神情肃然。 转身之际,沈新月看向门内,沈硕眉头紧锁,嘴角微嘲,一脸膈应——自己生的,什么德行她还不知道? 那又怎么样,哼。 隔壁小院,沈新月常来,从来当自己家一样随心所欲,唯独这次,是江师傅主动牵她来的。 抬腿迈进门槛,身边人搀扶着,表情慎重关切,沈新月抬头,双目含水,盈盈流转,心间荡起涟漪——像在引新娘子过门。 院里几个大学生杵那看,有贴心的女孩上前表示关切,沈新月轻轻摇头,“我没事。” 风过,一片雪白飘扬坠落在肩膀,院里的樱桃树开花了。 “跟我去房间。”江有盈声音比花瓣还轻。 得来全不费工夫,紧闭的房门开启,沈 新月装矜持,手攀着门框不肯进,屁股直往后撅,“我身上全是泥,我已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第41章 耐心告罄,江有盈懒得跟她啰嗦,连拉带扯把人扔进浴室,“给我洗。” 暖水浇淋身体,驱散周身寒意,沈新月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说一点不难过是假,只是更擅长苦中作乐罢了,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为什么总裹得满身稀泥,像一块酥肉,油锅里反复炸。 浴室玻璃贴了张磨砂静电膜,阳光穿透氤氲雾气,洒落在瓷砖墙,映照出小片朦胧光晕。 泥浆顺小腿在白色地砖蜿蜒成数条交错的暗河,打着旋儿淌进下水口,沈新月想起外婆习惯用面粉来清洗排骨和葡萄,这两者之间或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水,指尖触碰,那股热分不清是打的还是羞的。 江有盈拽她进浴室时的力道和语气脑海中反复放映,那股不容拒绝的强势让人莫名安心。 “我好麻烦啊……” 可她从来没嫌弃过,耐心多得用不完。 水雾中视线再次模糊,思绪飘远,沈新月想起柳飘飘跟她说过的一句话,在市郊豪宅比她家客厅还大的衣帽间。 ——“我究竟是谁?” 女明星在荧幕上留下许多经典形象,却常因入戏太深而莫知所措。 沈新月当时不懂,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谁不是在演戏呢?她同样在扮演一个窝囊的、倒霉的沈新月,扮演弱者,渴望偏爱,得到怜惜。 “咔”一声,门开,混沌中抽离,沈新月迅速背身,目光警惕。 江有盈站在门口,换了件外套,怀里抱的几件衣裳挂到旁边架子上,“敲门没应,还以为你晕过去了。” “我没听见。”沈新月抱肩。 “别洗太久,容易缺氧。”她声音依旧淡淡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沈新月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紧,又想哭。 双肩自然下垂,放松戒备,她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音色平稳,“快好了。” 意识到有人在等,没在情绪上消耗更多时间,快快洗净自己,沈新月抓起毛巾擦干身体。 动作有些迟缓,镜子里,那张红红的脸蛋需要被温柔抚摸。 睡裙白色,腰部有刺绣镂空,沈新月发现这人的居家服多种多样,风格完全不能统一。挺闷骚的。 推开门,不料门外有人双手环胸,正倚在墙边等。 沈新月一愣,“你在担心我吗?” 目光从上至下扫过,又原路返回,在她面颊停留一瞬,江有盈抬身,“过来喝点热水。” 浅棕色木地板留下的几个大泥脚印已经被清理干净,沈新月碎步跟随,接过水杯,双手捧着。 温暖如电流窜进身体,她吸吸鼻子。 “擦脸了吗?”江有盈问。 摇头,沈新月摸摸脸蛋,有点痛,还有点干。 江有盈起身,返回盥洗台挑了瓶清爽的面霜,伸手直接把人按在床边。 小受气包躬腰塌背,半死不活,几缕湿发从毛巾帽里掉出来,搭在肩膀,这件睡裙领口开得比较大,一眼望到底。 不是故意的,她随手抓了一件,今天这种情形,她怎么会呢,她不是那种人。 左右手揪起两肩布料,江有盈把睡裙往后扯了扯。 惊惶抬头,沈新月捂了下胸口。江有盈面不改色,挖一坨面霜,点按在她两腮和额头。 “嗷”一声喊痛,眼眶泪花花闪,沈新月瘪嘴又要哭。 两根手指捏住她下巴,抬起,江有盈弯腰,皱眉,“怎么弄的。”额头又肿了一大片。 “我自己撞的。”沈新月老实答。 用脑袋撞墙撞柱子,江有盈只在电视里见过。 在她身边坐下,一手控住她下巴,另一手将面霜轻柔涂抹开。 “为什么。” 没忍住,打了个哭嗝,自己都膈应到不行,再抬头看向面前这张担忧的脸,心里的委屈爆发成山洪,沈新月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沈硕骂我,我骂不过她,我想,要么撞死要么晕死,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小表情做作得很,偏有人最吃这套,江有盈眉头深皱,极为恼怒,又极力克制着不发作,目前安抚为主。 “你是不是傻?” “我就是傻,我是一个大傻瓜。”沈新月呜咽着。 丁苗若在现场,肯定要吐,事实是丁苗不在,自然无所顾忌,沈新月再次一头扎进人家怀里。 “妈妈不爱我,我小时候,还说我是她的污点,如果没有我,她会拥有一段更完美更健康的人生……” 可能有夸大成分,也可能只是沈硕当时的气话,但沈新月记住了,牢牢记了十几年。 江有盈任由她眼泪打湿衣衫,双手虚虚环抱,指尖谨慎触落在她纤薄后背,一点一点,手臂收紧了,将她拥得更深。 “不哭了,脸会痛的。” 抱她挪去床头,扯来纸巾,江有盈托起她脸蛋,“擦擦。” 点头,沈新月接过纸来擤出巨大一泡鼻涕。 走廊上几个大学生说有人找,沈新哇地撞人胸口,“我不要回去,呜呜,不想见她们……” “你在房间休息,冷就钻被窝。”江有盈拍拍她肩膀,“我去替你应付。” 沈硕没来,柳飘飘在院子里,江有盈下楼,大明星又怎样,她平等看不起每一个人,下巴尖往前一送,有何贵干? 女明星展露招牌甜美笑容,最擅长“与民同乐”,伪装亲和,目光担忧,语声急切,“嘟嘟没事吧?” “真担心她,沈硕打骂她的时候怎么不拦着。”江有盈冷笑。 就刚才的情景判断,二人关系匪浅,怎么解释都是多余,柳飘飘摆摆手,“先不管,嘟嘟在哪里?我去见见她。” 江有盈两手插兜,昂首,错开两步拦在她面前。 “我是她二妈。”柳飘飘不甘示弱,脖子拉长。 “我是她老板。”江有盈回。 柳飘飘手心打手背,“那请问是老板大还是二妈大?” “亲妈来了也得听我的。”江有盈弯腰逼近她,“大姐,麻烦搞清楚,这是我家,小心我告你私闯民宅。” 这还是给她们寄野菜寄腊肉的那个江师傅吗?变脸这么快。 “有了媳妇忘了娘。”柳飘飘控诉。 “没忘。”江有盈撩把头发,“水库那边山上埋着呢,过几天就是她祭日。” 讲不通,柳飘飘提裙直奔二楼。江有盈快走几步,堵在楼梯口,“她现在不想见你们。” “我就看一眼。”柳飘飘执意要闯。 江有盈横臂,“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柳飘飘震惊,“我好歹也算你长辈,你怎么可以这样跟我说话,你太没有礼貌了。” “再啰嗦我扭你出去。”江有盈威胁。 “好啊!”女明星撸起袖子,“你来扭我啊,我看你怎么扭。” “是你自己要求的。”废话不多说,江有盈上前一步就要拽她衣领子。 女明星平时多是拍文戏,没什么武打功底,伸手去拦,江有盈抓了她手腕,左右反剪在身后,押犯人一样,从楼梯口押到院子,推出门去。 一点不懂尊老爱幼!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种委屈,柳飘飘气得直跺脚,想骂她几句,抬头看到院里二楼几个大学生正举着手机拍。 她强行扯出个笑模样,“好好好,今天算你厉害。” 江有盈回到院子,去厨房把排骨拿出来放洗菜篮,太阳底下解冻,然后拎了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的磨刀石前,咔嚓咔嚓磨菜刀。 大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个女孩从楼下卫生间出来,江有盈抬头跟她打招呼,“吃饭没?” 女孩本能警觉,贴在围墙边,摇头。 “那我请你们吧。”江有盈拎着菜刀起身,望向二楼,开始点人头。 没一个人敢动,更没人敢搭她的话,江有盈摸出手机打电话。 “五个,三个女孩两个男孩,嗯,晚上过去吃饭,记我账上……” 她挂了电话,冲院里那女孩笑笑,“今天我请客,村口王记,你们随便吃。” 女孩聪明,瞄一眼楼上,又瞄一眼她手里的刀,“我待会儿就让他们把照片删了,回去也保证不乱说。” “啊?”江有盈装作懵懂,看一眼手里的刀,赶紧搁地上,“误会误会,你们大老远跑过来玩,家里吵架,我很不好意思,请大家吃顿饭,赔罪而已。” 女孩“嗯嗯”点头,表示理解,“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嘛。” 她贴着墙根滑到院门口,“那我们去吃饭了,不打扰了,谢谢老板。” 一帮人土豆子似咕噜噜滚出院子。 洗净手,江有盈上楼回房,刚走到办公室门口,一愣,沈新月缩手缩脚坐在电脑面前办公椅,正张着嘴发呆。 “怎么出来了?”江有盈上去摸了下她的头发,没吹太干,还润着。 沈新月捏了下鼻子,冰冰的,“你之前都不让我进房间的,我想自己一个人待在那里不好,又不想回家,就在外面等你。” 第42章 搓搓脑门,江有盈好无语地看着她。 小模样多可怜,也不好说什么,叹了口气,江有盈牵她回房,“去躺着吧,*躺着歇会儿,招待客人,来来回回的你也忙了一天。” 房间朝露台有面巨大的窗,窗外江有盈特地种了株白色三角梅,攀爬至屋顶,自然垂落,最近天气暖和,花都开了,枝枝蔓蔓像少女的裙摆。 江有盈把床摆放在靠窗一面,屋顶挂纱帐,轻盈柔软的布料被风掀动,沈新月盘腿坐在帐子里,伸手细细抚摸,“小时候外婆也给我挂蚊帐。” 但只在夏天。 “很有安全感。”她完全懂得江有盈为什么春天也挂着蚊帐,她在露台上支的那顶小帐篷是同样用意。 “小小的,黑黑的地方,会让人感觉踏实。” “但我怕黑。”江有盈抖开张小毯子给她盖住肩膀。 沈新月裹着毯子倒下去,想起什么,眨眨眼睛,“那天在卫生间,我故意把灯关掉……” 她有些自责,“其实是害羞了,我记得你说怕黑的。” “那时候不怕。”江有盈在床头柜抽屉里翻出一块巧克力,剥开递过去。 沈新月爬过去张嘴接了,牙齿嚼碎,浓香盈满口腔,她再次躺倒,心中郁结一扫而空,蜷起四肢翻出肚皮,像只惬意的猫咪。 “其实我很幸福,世上有太多比我可怜的人了,起码我还有外婆,还有你。” 江有盈垂着眼皮坐在床边,没接话。 人活着就活个指望,但很长一段时间她不知道自己的指望是什么,只是被周围的人和事推着,被迫做出选择。 “你能这么想,是好事,事实就像你说的那样,世上太多比你可怜的人了,知足常乐,挺好的。” 江有盈伸手摸摸她的脸,还很烫,有个红彤彤的巴掌印。 “但不能因为你不如别人惨,你的痛苦就不值得被重视,你就不能得到温暖和关爱。” 江有盈说,没有这个道理,没有这样的道理。 深吸气,沈新月眼泪又要掉,翻身把脸埋进柔软的毛巾毯。 “沈硕可以解决掉你的债务,她只有你一个孩子,不存在偏心的可能,她当然是为你好,只是用错了方式。” 江有盈掀起棉被,盖住沈新月睡裙下一双细长的小腿,腿肚那里也许是上山摘野菜时不小心划到,好长一道血痂。 “你告诉我,你会跟她走吗?” “不会!”沈新月猛地抬身坐起,“不会不会不会,我说不会,为什么还不相信我,要怎么样才相信我!” “我没有……”一下有些着急,江有盈慌慌张张把她抱在怀里,“我没有不相信你。” 沈新月委屈极了,“我都跟你签了劳动合同,也答应外婆要努力赚钱,好好生活,欠银行的慢慢还就是,限高就限高反正我不去别的地方,实在要去你开车带我好了,反正你有车……” 她挣脱江有盈怀抱,满床打滚,胡乱扑腾,“反正我不要回去了,我受够了那种日子,给我再多的钱也不要回去!”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江有盈握住她手腕,迫使她安静下来。 “听我说,我并非不相信你,只是要你句准话,替你去跟沈硕她们谈判,我之前就承诺过你的,我会保护你,你还记得吗?” 在长水镇,芳芳姐饭店门口,她说过的。 ——“我会保护你。” 眼泪又糊得满脸,沈新月额头鼓得像个寿星公,她瘪瘪嘴,动了下手臂,“我要你抱我。” 顺从俯身,江有盈抱住她。 她哭得好热,香气温软,从皮肤每一个毛孔渗出,身体在怀中轻轻颤抖,像一片萧索的秋叶,脆弱而倔强。 她眼泪止不住,呼吸湿热,急促扑打在颈侧,略痒,江有盈手掌顺着她背脊来回地抚,她逐渐安静下来,乖乖闭上眼睛。 “没事的。”江有盈低声道,声音从胸腔深处传来,沉甸甸的温柔。 沈新月没说话,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她肩窝,身体放松了戒备,软软依偎。 于是江有盈更清晰感受到她的心跳,唇瓣擦拭过脸颊时,那眼泪的咸涩驱使收紧手臂。 承诺无声,试图把她藏进身体,隔绝掉外界所有风雨。 房间很安静,只有窗外风吹过三角梅的沙沙声,纱帐被风掀起一角,柔软的布料在空中轻轻摇曳,类似某种无声的安慰。 天色渐暗,夕阳的余晖透过纱帐,为两具交缠的身体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楼下吵扰起来,沈新月已经睡着,身体不再颤抖,抽出酸麻的手臂,江有盈起身关闭门窗,下楼去了隔壁院子。 “我就问你打没打她。” 外婆回来了,她什么也没看到,但什么都能猜到,“你肯定打她了。” “一回来就把这个家搅得天翻地覆,我问问你,你想干嘛?你到底想干嘛,生怕我气不死是不是。” 沈硕这次来确实准备把沈新月带走,早些年,沈新月跟人合伙开公司也好,谈恋爱被人骗也好,起码还算体面,兜里有钱,她没怎么管。 可沈新月眼下的情况,在沈硕看来已经彻底完蛋,塞回肚子里重新生一次是不可能了,但不代表没有别的办法回炉重造。 当然,前提是沈新月乖乖听话,外婆乖乖放人。 “落你手里别想好了,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自己生的自己知道,外婆摆摆手表示没商量,“有本事把我弄死,我死了没人护着她,就随你折腾。” “你以为你是在为她好?”沈硕一生气就转圈,院里围着大树,来来回回地转圈,“就是让你惯的,惯成现在这个样子,什么也不会,什么都完蛋!” 外婆进堂屋去端了她的大茶壶,坐树下摇椅,“她确实不行,确实把公司开垮了,欠钱了,可我们嘟嘟人品是没有问题的,公司员工的工资都一分不差发下去,也没有在跟人家谈恋爱的时候跑去给人家戴绿帽子。” 柳飘飘提个小板凳,坐在屋檐底下嗑瓜子。她毕竟是个外人,这种事情不好掺和,还得提防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沈硕笑了,走到亲妈跟前,提起她半边毛衣,那上面扣子被人扯掉好几颗。 “跟你就能好了?请问沈新月以后靠什么养活自己,学千数,当赌神?我说妈咪呀,您电影看多了吧。” 外婆也不生气,还“嘿嘿”笑。 “我出千确实不对,但也好过给人家戴绿帽子,虽然都是道德上有瑕疵,我承认哈,我道德上有瑕疵,但这个瑕疵也是分等级的,对感情不忠,不管你是出于什么苦衷,都不应该!” “而且你管过她吗?”外婆质问,“学校放了假还不是往我这里扔,自己忙着谈恋爱。” 吵架永远都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翻来覆去,不嫌烦。 沈硕无所谓自己年轻时候那些破事被人听见,柳飘飘全知道,两个人在一起那么多年也没说过什么。因为她自己也不是啥好玩意儿。 一把年纪,谁身上都不干净。 江有盈站外面听了会儿,外婆在家,她这次不踢门了,屈指轻敲。 外婆一个鲤鱼打挺,“嘟嘟在你屋里吧,人没事吧?” 江有盈点点头,“已经睡下了。” 外婆还是不放心,拉着她手,“打得狠不?” “脑门肿起来了,被沈硕揪住头发往柱子上砸,我亲眼所见。”江有盈说。 外婆一听,这还了得,又喊又叫,连拍大腿,要跟沈硕拼了。 沈硕贴着墙根跑,“你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跟她动手了,是她自己撞的!” “你不逼她,她能那样?就是你,你非得把我外孙女逼死,我今天非杀了你不可!”外婆抄起墙角扫帚,追着沈硕满院子跑。 柳飘飘腾地站起,提裙跑至门边,“我知道你跟嘟嘟关系好,护着她,可你也不能血口喷人呐!你去跟外婆解释,没有那回事。” “你算老几?”江有盈皱眉歪着身子站门口,她很不解,“什么身份就来命令我。” “我是你长辈!”女明星叉腰。 江有盈笑了,“你算个屁的长辈,真论起来,你还得叫我一声姑妈呢。” 第33章 太阳滑下山坡,四处灯亮起,光洒落在岁月打磨圆润的青石板,星星落落,交汇成河。 古镇黑瓦夜色中更添厚重,无数个清晨和夜晚,朝露和月色沉淀,默默守护着这片淳朴善良的土地。 偶闻遥远犬吠,近前沙沙树响,风送来更深处山林草木香,云跑得好快,月亮被遮,夜半估摸要下雨。 沈新月一直睡着,晚饭都没吃,快八点江有盈把她晃醒,她迷迷糊糊分不清身在何处,只是揉着肚子嚷嚷饿。 火苗跳跃,锅里的水开始冒泡,江有盈下了挂面,又洗把青菜扔进去,平底锅架上,米缸里摸出两个鸡蛋。 身后脚步声拖沓,她回头,沈新月手攀着门框站那,正揉眼睛。 第43章 睡一觉起来,脑袋放空,下午那场闹剧似乎发生在昨天,损失了许多细节,沈新月反应了一会儿才问:“我妈呢?” “没走,还打算多待两天,说最近工作太累想歇会儿。”江有盈转述。 外婆嘴上不高兴,心里巴不得家里多住几个人,热闹热闹。不过丑话也说在前头,娇嘟嘟去留只能她自己说了算,谁也不能强迫她。 下午解冻的排骨做成糖醋口味,女明星吃个溜光,就差舔盘,借口说下部戏要增肥。 沈硕没吃多少,全程黑着张脸,妈不爱娃不亲的,她确实该郁闷。 外婆挺好,身体和心态各方面都好,下午被人扯烂衣服,没事人一样,吃完饭嘴一抹,直播打pk去了。 冰箱里还剩几筷子青椒炒肉,江有盈揭了保鲜膜,把面捞进去,热汤一淋,撒把小葱,喷香的。 “我真幸福。”沈新月凑个脑袋,双手握拳抵在下巴颌,眼睛笑眯了,“一睡醒就有饭吃,命真好。” 情绪价值也给得相当到位,江师傅长江师傅短,江师傅啥都会,江师傅怎么就那么厉害呢。 嫌她啰嗦,煎蛋捞起盖在面碗,江有盈赶紧递过去,“吃吃吃。” 树下小桌,挑起一箸面条吹吹凉塞进嘴巴,沈新月满足喟叹,然后喊了声“妈妈”。 她满脸纯真,两眼亮晶晶,“你真像我的妈妈。” 平地一个大跟头,江师傅手里的紫砂壶险些掉地上。 她神色复杂,“你说什么?” “你就像妈妈一样对我好。” 这家伙半点眼力见也没有,想了想又摇头,“不,沈硕很少下厨,我小时候都跟剧组演员一起吃盒饭。” “你比妈妈还好。”沈新月认为这是句夸奖。 牙根咯咯作响,忍了又忍,江师傅笑着点点头,“当然,女明星来了也得叫我声姑妈。” 这个家,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嗯”一声,小模样乖得不行,沈新月挺了挺背,还呲个大牙乐,“你有事就去忙吧,我会全部吃完的。” “当心噎着。”别死了。江有盈转身上楼。 拿睡衣,准备进浴室洗澡,退一步越想越气,忍一时越想越亏,她抓起床头粉色小狗抱枕,照着脸狠狠一拳。 这样的小狗抱枕,江师傅共有三个,白的粉的蓝的,全集齐。 快走到浴室门口,她皱眉想了想,公平起见,再次转身,蓝色小狗也没有逃脱制裁。 门外脚步声再起,是半小时后。 “满满,满满?” 房间门反锁,倚在飘窗擦着湿发,江有盈冷着张脸,不想理会。 满满满满满满,也是你叫的? 某人却一点没个自觉。 “你睡觉啦?” “还是在洗澡。” “我来找你玩。” “刚外婆来,给我脑袋抹药。” “我跟外婆说不想回去……” “外婆答应的。” 真是麻烦死,江师傅摔了毛巾。 门开,沈新月闻到房间湿漉漉热烘烘的沐浴露香气,“你果然在洗澡,我还以为你跟我生气呢,但我认真想了想,我没做错什么呀。”而且还很可怜呢! 她寻思着,江师傅反锁门,兴许是担心有人误闯,民宿来了客人。 自我感觉良好,沈新月开心合掌,也是睡饱了觉,精神头够足,“让我来帮你吹头发。” 平时张嘴“姑婆”,闭嘴“姑婆”,现在真提辈儿了又不高兴,江有盈面无表情,“给你妈吹头发吗?” “她不需要。”没听出言外之意,沈新月自己去抽屉翻来吹风机,“她有女朋友。” 扫了眼房间,江有盈站到离插座最远的地方。 “线不够长。”沈新月招手,“你快过来呀。” 她一动不动。 终于察觉到不对,沈新月撂下吹风,蹦跶到她跟前,“你真生气了?” “你觉得呢。”这种事情难道还要别人讲? 沈新月茫然,“我不知道啊,是你生气又不是我生气。” 江师傅脸色阴沉,沈新月抓紧复盘,到底不算笨,一下揪出关键,“因为我说你像妈妈?” “没有给大龄女同性恋当妈的兴趣。”江师傅冷酷道。 沈新月灵机一动,“那我们来亲嘴,我刷了牙的,不信你闻。”说着凑近,双手攀在她肩膀,哈了口气。 耳根一烫,如被电,脊背酥麻,江有盈身体摇晃几下。 “欸小心!”沈新月及时伸手,稳稳托住她。 “神经病!谁要跟你亲嘴。”江师傅大为恼怒。 “亲一亲就不生气了。” 沈新月有理有据,“亲嘴的时候,我们的身体会分泌出多巴胺,多巴胺促进血液循环,使人兴奋,甚至可以减少脂肪堆积,有镇痛作用。” “我一点也不兴奋。”她眸光渐冷。 沈新月“嗯嗯”点头,“我知道,你现在当然不兴奋,你在生我的气,但没关系,亲过以后你就兴奋了。”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面色冻结成冰,寒霜点点蔓延,江师傅脸色阴沉得吓人,见势不妙,沈新月迅速“啵”了下她的嘴唇,中断施法。 “你!”她抬手便要打。 “哎呀——”沈新月委屈地捂住脑门。 抿唇,怒视,无可奈何,叹息一声,江有盈擦着她肩膀走开,坐在飘窗台,闭上眼睛吹头发。 沈新月跟过去,蹲在她身前,把两只手规规矩矩搁在她膝头。 头发吹个半干,江有盈按下开关,“干什么。” “我刚认真想了一下,或许我有恋母情结。”也许只是玩笑,但又怎么解释下意识把她跟妈妈比较,沈新月自己也说不清楚。 “所以喜欢寡妇?”她挑眉。 沈新月摇头,目光真诚,“跟你的过去无关,而且我以前交往的人,年龄相差也不大。” “那你或许并没有那么喜欢我。” 起身把吹风放回卫生间抽屉,江有盈抬头看向镜中。 头发放下来,还是灯光的缘故,模样还怪好看的,自己都吓一跳。对镜,人大多会变得做作,再不悦也要强牵嘴角假笑一下。 她没有这个打算,她从来不屑伪装。 “你只是享受我的照顾,我的安抚,在你目前人生中最难熬的一个阶段。” 回到房间,江有盈站在飘窗前,光从身后来,她的影子像一柄剑,直指向面前人,“那么轻易就喜欢上一个人吗?你的喜欢未免太廉价,还是只喜欢被保护被呵护的感觉。”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些话,完全下意识的,没过脑子。或许,人在面临巨大幸福的时候,就会变得胆怯,本能把爱推远…… ——我凭什么拥有幸福,我很坏,我太糟糕了,人生履历打满补丁。尤其在这个精英遍地的年代,尤其是面对沈新月这样的人。 还是一种谨慎的试探…… 离奇的念头窜出来,也许,是为了收获肯定。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她眉间深深困惑,眼底又盛满了闪烁的星光,殷殷期盼着,“一开始你跟我说过的,我是你所在的圈子里避之不及的那种人。” “是你说的。”江有盈提醒道:“我是直女,你们不是最忌讳跟直女产生情感链接吗?” 诘问来得突然,茫然睁大眼睛,沈新月不明所以。 她摇头,不甘被误解,赶忙坐起,紧张捏着衣角,“对不起,是我说错话惹你不高兴。” 想解释,那不过是句玩笑,但又很快意识到,戏言是导火索,重点在引线燃烧后发生的巨大爆炸。 一连串的问题,需要花费时间梳理,沈新月怔怔坐在飘窗台,视线凝固在两三米外,江有盈脚下同款蓝色凉拖鞋,心里乱七八糟想——原来是情侣款。 稍花费了些时间梳理她的问题,沈新月抬头,正色道:“一开始,我确实跟你说过,不想开那种玩笑。我当时状态很差,虽然跟大胖小子她妈分手已经挺长时间,但过去的事对我打击很大,即便看开,也无法原谅。” 沈新月使劲搓了一下额头,“我对她早就没感情了,但她曾经确实狠狠伤害了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我才会对你说那样的话,提醒你,也提醒我自己,在我们还不太相熟的时候。” 连说一长串的话,声音都变得沙哑,沈新月起身端起床头水杯,仰头将杯底的水一饮而尽。 那是下午江有盈专门为她准备的,担心她醒来口渴,水里加了点蜂蜜,甜而不腻。 却不知是水温变凉,还是她突然转变的冷漠态度,沈新月只尝到满嘴苦涩。 “你说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认为我只是喜欢被照顾被呵护……”沈新月点点头,“我承认。” 眼底光芒变得黯淡,江有盈笑着点点头,“果然。” 被她神情变化刺到,沈新月烦躁捏了捏眉心,“果然什么?试问谁不喜欢被保护被照顾,你又好看又厉害,我为什么不能喜欢。” 第44章 相处时日虽不长,但她们几乎每天都黏在一起,沈新月自认对她还算有部分了解,“你又开始了,跟杀鸡那次一样胡言乱语试图吓退我。” 她知道她只是看起来厉害,其实纸老虎一只,脆弱得要死,也心软得要死。 不会被吓退,不要被推开,沈新月上前几步,握住她手,眼神坚定。 “我不否认你说的那些,因为你确实有在好好照顾我,而且我还要告诉你,我就是喜欢你对我好,这是正常的,完全符合逻辑的。我不喜欢你喜欢谁?对我非打即骂的?骗我钱骗我感情的?那岂不是犯贱。” 心脏剧痛,是另一颗心像流星蛮不讲理撞来。 喉咙艰涩吞咽,江有盈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哭过了,不管再苦再难,她从不示弱,这是她们本质上最大区别。 她不会像她,泪失禁,动不动就嚎啕大哭甚至满地打滚,她不会像她那样,对人毫无防备。 所以江有盈时常怀疑这人到底有没有当过老板,但后来想起她公司已破产,如今负债累累,又觉得一切都说得通。 刚才那番话,确有道理。 一时无法反驳,回想方才那副尖锐刻薄嘴脸,江有盈心虚,面色微红。 “听进去了吗?”沈新月捧起她脸,还以为她是害羞,宽厚一笑,歪头亲了亲她的脸颊。 “我不会生气的,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她的全部,包括缺点,不管因为什么导致你刚才那番话,想推开我,只要不是真的讨厌我,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试着推了下,没敢太用力,怕真把人推跑,江师傅心里有数。 只是天生防心重,眼神狐疑。 “我发现你真挺别扭的。”沈新月伸手抚平她的眉心,眼珠一转,又嘻嘻嘻开始笑,“小时候看电视,含香跟孟丹说想用熨斗熨平他的眉心,我不知道什么是熨斗,长大以后觉得台词好离谱,现在又好像懂了。” 话至此,再犟下去没什么意思。江有盈微微挣扎一下,缓和了语气,“你先放开我。” 沈新月摇头,“不放。其实你很喜欢我抱着你,对吧,总跟我说那些话,推开我,不就是想看到我的反应,这是一种不自信的表现。” 她耍赖皮,“不放不放就不放,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你很好,我很喜欢你,我要一直一直抱着你,回馈你的耐心呵护和无微不至。” 好会谈。 缺乏经验,显然不是对手,江师傅哑口无言。 为了赢,开始不择手段。 “可我们还没有在一起,我不是你的女朋友……” 眼睛登时滴溜圆,沈新月左歪头,右歪头,“我没有说你是我女朋友呀,我都没有好好追求你呢,还是你已经迫不及待啦?” “那我们在一起吧。”她宣布。 从来算无遗策,百战不殆的江师傅也会阴沟里翻船,当即推离,“谁要跟你在一起,我又不喜欢你。” 反反复复,磨人得很,沈新月往后一个趔趄,怔怔地看着她。 知道她防心重,顾忌多,可实打实的拒绝落在耳朵,还是有点扎得慌,心里跟着一阵疼。 “不喜欢我,你带我回房间,贴着我耳根承诺会保护我。” 沈新月脾气上来,语速变快,“不要说什么姐姐妹妹,更不要拿姑婆身份来压我。” “那是见你可怜,每次都把自己弄成只小脏狗,还被人踢来踢去。” 江有盈视线躲闪,有点慌了,嘴上依旧不饶人。 没错,事实如此,可也没必要把话讲得那么难听。 “你呢,把我捡回来,洗干净了,现在也要踢开我吗?”沈新月逼问道。 起风了,窗户大敞着,床帐飞卷,像河底的水草,无法自主随波涌动。 披散的长发遮挡视线,江有盈胡乱往脑后一抓,主动打破对峙,跑去把窗户关严。 落叶狂风被隔绝在外,房间安静下来,她回头,沈新月还没走。 “你喜欢我吗?” 受够折磨,沈新月不想再内耗,要一个准确答案。 “你问我要不要留下来,说要一个肯定答案,我给你了,那为什么你不能也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明明你心里是有我的,你说会保护我,如此郑重的承诺不正也希望我留下来,为什么不能勇敢直面自己的心。” 室外狂风大作,室内空气仿佛凝固,沉默的高墙竖起。 许久,江有盈嗫嚅着,“太快了。”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跟快慢有什么关系?”沈新月向前一步,空间上制造压力。 江有盈深吸气,双拳紧握,指甲掐陷得手心发痛,“可你了解我吗?你熟悉我的过去吗?我们才认识多久……”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的问题,现在回答我。” 沈新月罕见流露出强势,“到底喜不喜欢我。” “其实我是直女。”江有盈撂下这句。 沈新月转身就走。 行动上,言语上,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说了,她还是油盐不进,一点道理不讲! 气得胸痛,纵然对她仍十分不舍,想在房间留宿,但人要脸树要皮,沈新月直接下楼回家。 进院门,看到沈硕晾在绳子上的西装外套,她劈手就扯下来扔地上,用力踩了几脚。 外婆正在一楼卫生间洗脸,听见院里动静,毛巾搓着脸蛋走出来看,“欸”一声,“干什么呢你。” 又问:“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在江师傅家过夜。” 沈硕没料到沈新月今天这么大反应,知道自己说话难听,只是这么多年高高在上惯了,脾气也不好,一着急一上火就顾忌不了孩子的感受。 下午被外婆打了,沈硕挺后悔的,晚上听见隔壁说话,自己拉不下面子,让外婆代表她去看望。 江有盈上楼洗澡的时候,沈新月吃着面在院里跟外婆说话,两家院子仅一墙之隔,沈硕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沈新月一句没提到她。 回房间复盘,柳飘飘劝她想开点,沈硕满脑子都是沈新月脑袋撞柱子的画面。 沈硕房间在一楼,堂屋左手边,靠楼梯也靠卫生间,好不容易调整好情绪,人刚进被窝里躺下,听见外婆说话,她披上衣服赶紧跑出来。 “你回来了。” “要你管!”沈新月刚在隔壁受一肚子气,自然没好脸色。 柳飘飘跟沈硕在一个屋,总是喜欢躲人身后,狐假虎威伸个脑袋,“怎么跟你妈说话呢。” 沈新月没理,“噔噔噔”上楼。 外婆手里摆弄着毛巾,望望隔壁院子,又望望楼上,“咋回事呀。” 沈硕跟到楼梯口,“跟隔壁吵架了?” 外婆说不应该呀,柳飘飘趴在沈硕肩膀想了想,问外婆,“平时关系好吗?她是不是喜欢人家。” 江有盈确实很容易被人喜欢上,这是大家公认的事实。 “这个嘛……”外婆哼笑,“我们嘟嘟的私事,你少打听。” “哦——”柳飘飘恍然道:“那八成是表白被拒才跑出来的。” 都是过来人,她经验丰富,而且白天那幕大家都看在眼里,“人一出现,哎呦跟个什么似的,平时在剧组还是学到我一点皮毛的,那个梨花带雨,娇滴滴的样子。” “胡言乱语什么呀,真不害臊。”外婆白她一眼,走了。 柳飘飘缩回去,沈硕在门口犹豫了会儿要不要上楼,忽然下雨了,屋瓦噼里啪啦,她想了想还是关上门。 沈新月躺被窝里给丁苗发消息。 [跟女人接吻了,找她讨要名分,但她说自己是直女,这是什么回事?] 丁苗丢来三个问号,紧接着是三排问号,强烈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怎么回事,她就是直女啊。] [还能怎么回事,您可真幽默。] [所以又跟直女搅和上了?] [直女就那么香吗?] 沈新月只能回她:[你不懂。] [直女方面,确实你比较懂。] 丁苗说。 过了半分钟: [大胖小子喝几段奶粉更是行家。] 沈新月已读不回,懒得跟她计较。 雨下大,混响回荡在天地间,雷声隐隐像远方的鼓点,低沉有力。 春天终于来了,浩浩荡荡,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冲刷掉昨日的沉寂,万物在此刻苏醒。也昭示着她们的关系,彼此不能再装作浑然无知。 沈新月在入睡前想通,她或许有什么苦衷,她还没有带她去水库那边山上,看望她妈妈…… [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 枕头底下翻出手机,沈新月给她发消息。 双眼死盯屏幕,一眨不眨。 [所以你还是不要喜欢我了,我没你想的那样好。] 沈新月绝望闭上眼睛,当即决定,再也不要理她了,再也不要跟她说话了。 可脑袋里全是她的样子。 那乡道上惊鸿一瞥,风鼓起的衬衫,接吻的时候睫毛紧张兮兮扫来扫去,被咬痛会发出细细“嗯”的一声。 第45章 还有她温暖干燥的手掌,她低沉平稳的音色,许诺说“我会保护你”。 [我做不到。] 沈新月回答。 [那你加加油。] 江师傅温柔鼓励道。 第34章 昨夜好大的雨,沈新月早起喂鸡,后院芭蕉树春天刚抽的嫩叶折了一根,垂在鸡棚上头,看着可怜巴巴。她搬来木梯,找根竹竿用绳子捆了,给它弄个支架。 柳飘飘刚好在卫生间,推开窗,挥着胳膊“哎哎哎”直叫唤,“你别摔着!” 沈新月本来站得挺稳的,冷不丁被她吓一跳,回头翻个白眼,“担心我摔着还在那嗷嗷,生怕我摔不死。” 柳飘飘眼一瞪眉一竖,“清早八晨吃枪药了你,人家关心你,不识好歹的小丫头片子,看你那满脸晦气样儿,表白被拒啦?” “跟你有什么关系。”莫名其妙。 沈新月把梯子放回去,墙角竹篓抓了把老青菜,木墩子上开始剁,麻袋里舀一勺去年的苞米面,拌鸡食。 小鸡是前阵子跟江有盈去集上买的,喂了两三周,开始褪绒毛,长得丑不拉几。 回到前院,沈硕刚起,昨天下午洗了晾在院里的衣裳忘记收,被雨淋得乱七八糟,好些还掉地上。 沈新月瞄了一眼,沈硕捡起那件西装外套,正抖啊抖。 她没发现。 沈新月摸摸鼻子,也不说跟亲妈打个招呼,问个早安,扭头进了厨房。 早上吃什么呢,这一大家子人,沈新月叉腰站在灶台边,没个主意。她潜意识里自己还是个小孩,不知道该怎么安排才能让长辈们满意。 柳飘飘阴魂不散,跟进厨房,“想吃手擀面,你给我做。” “我会做个屁的手擀面。”沈新月手里忙叨叨,把蒸锅端起又放回去,没个正事。 柳飘飘伸手勾住她脖子,“你跟二妈说句实话,你和江师傅进展到哪步了,昨天下午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夜里自己气冲冲跑回来,吵架啦?” “瞎打听什么。”沈新月往旁边歪了下身子,让出几步,“手擀面只有外婆会做,我去看看外婆醒了没。” “哼,你早晚露马脚。” 柳飘飘跟到院里,沈硕正撸着袖子水槽边洗衣服,拿个大盆接水,泥沙淘干净再扔洗衣机。 刚下过雨,早上还有点凉,柳飘飘只穿了件吊带连衣裙,她连打三个喷嚏,沈硕擦干手,回房间给她拿外套。 沈新月去卫生间洗完手出来,正巧看到这一幕,鼓着脸酸溜溜的样子,去敲外婆房间门。 江有盈来的时候,外婆正坐在院子里梳头,沈硕新给她买的牛角梳。 “来了。”外婆打招呼,说昨晚好大的雨,菜苗打坏不少。 “没事,雨水好还会再长的。”江有盈把门边倒地的塑料花盆扶起来,“鸡还好吧,昨晚雨大雷也大。” 鸡胆小,容易被吓死。 外婆扭身,“嘟嘟,江师傅问你鸡怎么样。” 沈新月没想到她们这么快就见面,忘了这里是农村,不是城市。 市里,从城南到城北开车得两个小时以上,所有爱恨情仇,都被压缩到那块小小的电子屏幕,人们只能通过文字和表情包传递情绪,常常词不达意,误解重重。 在秀坪,村东到西头,直线距离不超过五百米,两间小院只一墙之隔,沈新月闻到她身上的橘子花香苦气。 据说,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对方也恰好有相同感受,就会被她身上独特的气味所吸引。 这是基因*的选择,无法抗拒。 沈新月站在厨房门口,门边还挂着去年夏天的艾草叶,已经干枯了。她耷拉个脑袋,左手抠右手,昏昏然想,江有盈对她应该是有好感的吧。 “带我去看看吧。” 她站得很近,身前投下小片阴影,雨后空气湿润,橘子花苦大过甜,忧郁的酸涩。 才一晚没见,感觉像过去好几个月,沈新月抬起头,有点委屈地吸吸鼻子,这人也不说哄哄她,抱抱她。 真不打算跟她好啦? “怎么,瞌睡还没醒。”江有盈伸手在她面前晃晃。 院里两个妈看着,外婆也看着,沈新月不愿给她们看笑话,偏过脑袋,“你要看什么来着。” 明明昨晚下定决心,再也不要理她,再也不要跟她说话。 “看看鸡。”江有盈轻声说。 “哦——”沈新月领人去后院。 芭蕉树底下,外婆给圈了个小栅栏,树能挡雨,树下有鸡棚,还有很大一块活动区域,像个小鸡幼稚园。 鸡吃饱了,空地上溜达,“咯咯咯”听起来心情很好。 江有盈点了数,鸡一只不少,然后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你养得很好。” 买鸡的钱是江有盈出的,某种程度上来说,鸡就像她们的孩子,于是没有尽到抚养义务的一方,只能用钱来弥补。 江有盈随后从口袋里摸出个红包,“辛苦你了。” 她温暖的手掌覆盖在发顶,沈新月心里涌起股委屈。 这不对她挺好的,天亮雨停就立马来看望她,还给了孩子们的抚养费。 “你昨天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话。” 沈新月接过红包,先扒拉个缝大致判断下数目,才抬头眼泪汪汪看着她。 从小到大,沈新月就不是个狠心人,否则就沈硕那狗脾气,她们早断绝母女关系了。 她就这德行,除非真是被伤狠伤透,不会轻易跟人翻脸。就算有,对方在生活上事业上遇到难处了,求到她面前,在她能力范围之内,她也不会置之不理。 她本质就是个善良且宽容的人。 江有盈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心里那么多的矛盾和顾忌抓拧着心,想拆解需要时间。 况且,即便拆开了也是皱巴巴一团。 难看。 “对不起。”江有盈帮她把红包揣到口袋,“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问题,你才经历过那样的事,正需要关爱,我还让你在雨夜独自跑回家。” 沈新月想说她回来的时候雨还没下,她没淋到。 但确实忍不住躲被窝里哭了,早起眼睛有点肿,睁不太开,难受。 想要人哄,可江有盈现在轻声细语说着这些,并没让她心里好受多少。 显然人家不是来找她和好,也没打算解释为什么坚持拒绝她。道歉,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在沈新月看来就是打定主意要掰了,没余地的。 心里泛起股酸,鼻头也跟着酸,眼眶热热又想哭,沈新月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说“没关系”,然后抬头朝她艰难地笑一下,“那我去帮外婆的忙了。” 丁苗说,也许人家根本就不喜欢你呢? 沈新月昨晚认真想了想,也许是的,江有盈只是受外婆嘱托,姐姐对妹妹的照顾。 仅此而已。 说不定人家真喜欢男的,否则李致远都残废了干嘛还跟他结婚,又不是什么亿万富翁,就一栋乡下小楼有啥好图谋。 人家真爱来的。 所以李致远死了那么多年,她也没说再找一个。 至于她们此前种种亲密行径,沈新月刻意不去想,拐了个弯进厨房,问外婆需不需要帮忙。 檐角的雨滴答、滴答,缓慢溅落在青石台,积年累月,留下数个排列整齐的小坑。 空气冷冷的,江有盈盯着那处发了很久的呆,绵长痛意自心口升起,跟随血液输送到全身。 指尖残余她发顶绒绒触感,好像被油烫了一下,隐隐灼烧感,皮肤却没有留下痕迹。 茫茫然,空洞洞。 这个冒失又敏感的家伙,总让人忍不住为她牵肠挂肚,担心她上山摔了,下水淹了,走路跌了,吃饭噎了……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江有盈讲不清楚,起初只是羡慕,通过外婆的讲述和那些照片里发生的故事。 后来她们见面,她真实感受到她的莽撞可爱,她的脆弱敏感。 她如此真诚又乐观,从不压抑情绪,悲愤席卷后,仍能抓取到生活中好的一面修补自己。 沈新月很好。 娇嘟嘟这个名字跟她很搭。 前院柳飘飘在跟沈新月说话,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 如果是昨天那件事之前,沈新月会回答说好,各方面都好。一切都好极了,钱几乎没有,可她并不在乎,只要快乐。 现在嘛…… “就那样呗,好死不如赖活着。” 柳飘飘问她要不要去演戏玩,可以让沈硕安排,自己也能安排,死尸丫鬟什么的,没啥重要戏份也没有演技压力。 沈新月胡扯说想跟某某女明星来段吻戏,柳飘飘“啊”一声,“那得找你妈。” 沈硕烟瘾犯了,在家又不敢抽,怕外婆骂,从兜里摸出根棒棒糖,扯半天没扯开,沈新月看不下去,一把抢过来。 好家伙,弄半天她也没扯开,有点不好意思笑一下,她去厨房拿菜刀往包装纸上割道小口。 第46章 沈硕接过棒棒糖塞嘴里,吃到一嘴的葱花味儿,她拧着眉毛坐在那,“过不了审啊。” 竟还真开始琢磨要怎么安排。 沈新月赶紧让她打住,“饶了我吧。” 嘻嘻哈哈一通玩笑,母女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含糊几句事情就过去了。沈硕说房子的事情她去解决,沈新月没拒绝,能少背点债当然好。 “谢谢妈妈。”沈新月蚊子哼哼。 外婆一合掌,“这不完了!多好。” 江有盈双手插兜站在屋檐下,听她们一家人有说有笑,没打算硬融,扭头四处看看,准备爬墙翻回自己家院子。 她不习惯这种热闹的氛围,站那也是多余,她们讨论的内容她插不进去嘴。 说寄人篱下,话有点过了,程度还没那么深,她们只是邻居。 此刻,江有盈万分庆幸,她还有自己的家,她早就长大,不必为那些尴尬的人和事而委曲求全。 四处看看,她去墙角端个木凳。 沈新月跟家人嘻嘻哈哈一顿胡扯,心情好多了,外婆把面粉堆成个小山坡,上头挖个坑,往里打两个鸡蛋,让她把蛋壳扔院子靠墙那几棵绣球花底下。 她依言照做,直起腰四处看一圈,才发现院里好像少了个人。 着急去寻,不当心被石阶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沈新月跑到后院一看,屋檐底下空荡荡,哪儿还有人。 明明没看到人出去,再说都快吃饭了她还上哪儿去? 心里莫名一股坠痛,沈新月正要着急喊外婆,眼角余光扫到什么,猛地抬头看去。 人还在,骑墙头上,墙下一张三条腿的木板凳,没察觉到人来,正左看右看犹豫着从哪儿下。 我的天呐! “你在做什么?”沈新月急急忙忙跑过去,“快下来危险!” 后院围墙两米多高,这边倒是有板凳支着,那边没找到地方下脚,江有盈正瞄准砖墙旁边一株年幼的小树,伸手准备借力,身后突然有人喊…… 人不见了,沈新月听见“咚”一声。 她第一反应是爬到墙头去看,先确认江有盈情况,好安心,等到墙根底下,那条三条腿的板凳才刚踩上去就彻底散了架。 “不争气!”送她爬墙的时候你怎么不倒。沈新月踹一脚板凳,调头往回跑。 柳飘飘在院子里跳舞,跟沈硕一样喜欢转圈,但她是自转,沈硕喜欢围着东西转。 正转得来劲,一阵大风刮过,她停下脚步,左顾右盼,“咦?刚才是不是有个人从我身边过去了。” 沈新月没去过江有盈家后院,房子应该扩建过,后面地方窄,只留了一两米的空余挖排水沟,再后面是个堡坎,连着山防滑坡,坡顶种了一大片迎春花,为装饰好看。 昨晚雨大,土松,水泥地上有排凌乱的泥脚印,还是不见人。 “满满?”沈新月喊了一嗓,自然无人应答。 她专程躲起来,就是不想见她。 沈新月一口气跑到二楼,进办公室,里面那间房已经反锁,打不开。 “你是不是摔着了。” 耳边心跳声鼓噪,沈新月很着急,“让我进去看看你好吗?” “我没事,你回去吧。”声音很近,就贴着门缝。 沈新月怎么放心得下,连连拍门,“你让我进去,我要确定你的情况。” “我真没事。”里头人犟。 “你肯定摔着了。”两米多高的地方怎么可能没事,沈新月使劲摇晃门把,甚至在想,要不要去楼下江有盈的工具房找电钻。 电钻怎么开门她不知道,猜想可能会有电锯啥的,直接把门锯开。 “我弄脏了衣服,我换好就出来了,你先回去吧。”里头人说。 沈新月电脑桌边转一圈,忽地想到个地方,眼睛蓦地亮起,跑出办公室。 房间窗户正对着露台呀!运气好直接就能扒开窗跳进去,运气不好,就把窗户砸了,比锯门来得简便。 老天保佑,窗户大开着,沈新月扒开三角梅密密麻麻一层花叶,探头往里看。 江有盈正靠着门坐在地上,裤腿撩起半截,膝盖一片红。 她弯腰攀着窗框直接往里钻,不想弄脏房间,还把鞋子脱了放外面窗台,光脚跑进去。 地板上“咚咚咚”一串脚步声。 江有盈发现的时候,起身想制止,脚踝一痛,她跌坐在地,再一抬头,人已经到了面前。 慌慌张张,没处躲。 “摔得这么厉害!”沈新月手伸到一半,指尖蜷缩起,“医药箱在哪里?” 什么样的开场白才是最恰当的。 ——“你怎么来了。” ——“我没事,自己会处理。” ——“你走吧。” 张了张嘴,江有盈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或许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给予关爱的同时也渴望收获同等反馈,现在正是机会。 “算了我自己去找。”沈新月又一阵风似离开。 不会在卫生间,也不会在衣柜里,锁定靠墙的胡桃木五斗柜,沈新月拉开下层柜门,里面赫然一个白色医药箱。 简直天才! 江有盈平时没少干粗活,受伤流血是常事,药箱里碘伏棉签、止血贴、红花药油,样样齐全。 沈新月上上下下把她看一遍。 江有盈摸摸脸,弄到泥了吗? “脱了吧。”沈新月直接上手扒。 “欸?欸!”江有盈顿时慌乱,揪紧卫衣拉链,“做什么……” “你衣服弄脏了,得先脱下来才能上药。”沈新月解释完,直接掰开她手指,外套脱下。 里面是件背心,好像没穿内衣,但形状仍然很好。 然后是裤子。 人的皮肤那么脆弱,隔着长裤,她膝头连带小腿胫骨留下好大一片擦伤,开始没显出来,现在颜色更红了,还往外渗血。 江有盈倚门站,瘸着条腿,双手死揪裤头,又脆弱又狼狈。 沈新月蹲在她面前,已经解开她扣子和拉链,正使劲往下拽。 她腰好细,裤子挂不住,还系了条编织腰带,沈新月在考虑要不要抽出来把她手捆上。 “你脱下来!脱下来!”沈新月不明白她到底倔强什么,“已经弄脏了。” “好好——”江有盈急得满头汗,“你先松手,让我自己来好不好。” 沈新月不要,“你的手也擦伤了,你没发现吗?” 她捏住她手腕,八成摔倒的时候拿手去撑,掌根滚出血珠。 后知后觉,身体各处的伤都开始疼,从来无所不能的江师傅愣住了。 沈新月哗一下扒了她裤子。 “抬下左脚,嗯,右边……慢点,扶着我肩站稳。” 牛仔裤布料粗硬,不慎触碰到伤处,江有盈“嘶”一声。 “对不起,是不是弄疼你了?”沈新月赶忙低头查看伤口。 恰在此时,耳朵“笃笃”两声。 “什么情况一个两个全跑掉。”沈硕担心她们,跟过来了。 两肩一缩,江有盈僵在那,大气不敢出。 沈新月半跪在地,保持脱裤子的姿态。 “满满?嘟嘟?”外婆也来了。 江有盈轻轻摇头,目光哀求,沈新月清了清嗓子,“我们有些事情要谈,你们先吃着吧。” 外婆说不急,面团还没发好,“我咋都没看到满满出去呢,她是在屋里吧?” 江有盈应了一声,“我在,没事。” “你咋出去的?”外婆挠头,问左右,“你们看见没。” 沈硕摇头,柳飘飘说没看见。 咋出去的,翻墙出去的,还把自己摔成这副德行。 沈新月手指虚戳她膝盖。 江有盈双手合十,无声哀求。 沈新月没好气,“我们正吵架呢,别烦了。” 行吧,吵架总比翻墙摔跤好。 江师傅手背掖了掖额角的汗,多大年纪还翻墙,要为偷情翻墙勉强说得通,只是不想跟人打招呼,自己心里那点小别扭就导致翻墙摔得满身伤…… 丢人。 柳飘飘最先来的,外面竖着耳朵听了好半天,她挤到中间,把沈硕和外婆一起牵上,“走吧,别耽误人家小情侣培养感情了。” 沈硕皱眉,“她们谈恋爱了?” 外婆也迷糊,“我咋不知道。” “我刚都听见了。”柳飘飘“哈哈”笑两声,扯脖超大声,“在房间玩脱衣小游戏呢。” 江师傅绝望闭上眼睛。 成吧,怎么着都成,只要翻墙的事儿没败露就好。 人走光了,外面安静下来。 屋里一个站着,一个半跪着,回神,发现姿势过于暧昧了。 沈新月本来努力想忽略的,但她们实在太近,不想看也看了个精光。 江师傅内裤好花,上面全是穿小裙子的哈喽kitty,还是粉红颜色。 第47章 这人可真够闷骚的,平时装得人五人六,私下什么睡衣啦,袜子啦,内裤呀,七彩斑斓的。 沈新月搀她到床边小沙发,找来毛巾毯披在肩膀,又扒拉扒拉稍盖着点腿,才拎了药箱给她清理伤口。 她真白,大腿更是白,沈新月一边涂药心里一边乱七八糟在想,找个机会摸一把。 肯定超滑。 说起来,人生真是充满了不确定性,昨天下午在房间她们吵得那么厉害,居然还没散,今天又聚在一起。 “等一会儿上完药,我拿毛巾给你擦擦脸,再给你找条裙子穿,这几天就先别穿裤子。” 沈新月弄完膝盖,又抓来她手腕,“等面好了,我去给你抬上来,民宿的事情有我在,别的你不用操心,安心养伤就是。” “谢谢你,嘟嘟。”语声细柔,江有盈蜷坐在小沙发,头发有些乱了,半遮挡着脸,眼眶湿红。 沈新月扔了棉签棒,“隔壁邻居的,不用说这些。”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她行事有自己的原则,不会乘人之危。 去卫生间拧了热毛巾,沈新月单膝跪立在沙发,轻柔为她擦拭脸颊,有意回避了眼神接触,手腕她指尖冰冷的温度也刻意忽略。 “嘟嘟——” 直到温热的鼻息靠近,很轻的“啵”一声,毛巾毯滑落,她绵软的手臂勾缠在脖颈。 顺势倒下,手肘撑在她耳畔,彼此长发纠缠,沈新月知道自己还是赌赢了。 这是第一次,江有盈主动吻她。 第35章 被追问为什么要另辟蹊径,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偷摸翻墙跃院,最终落得如此下场,江师傅惭愧把脸转到一边。 她嘴唇被亲得有点肿,唇周泛着红,本来只是蜻蜓点水一个小小的感谢,谁知某人竟得寸进尺,反客为主强取更多。 背心肩带遭大力扯松,两边柔弱垂挂在手臂,领口完全大敞,其上遍布痕迹。 江有盈缩回被固定在头顶没受伤的那只手,理了理衣裳,又抓来一捧长发,猫盖屎徒劳做些表面功夫。 两座的小沙发被塞得满满登登,沈新月侧躺在靠里一侧,以肘撑腮饶有兴味看她,又使坏拉低她衣领,埋头轻咬。 闷哼,江有盈轻打一下她后背,“好了你。” “不好!”沈新月又赌气去亲她唇,这方面一直表现得很强势,完全占据主导,不给人留有喘息空间。 说出来有点难为情,江师傅真心话是感觉好极了。沈新月很知道怎么对付别扭的家伙,狗皮膏药似黏定人不放。 “嘴好痛。”她细声。 好吧。不情不愿,唇瓣分离,沈新月靠倒在沙发,依偎着她,模样好乖,嘴巴还是那么厉害,“比翻墙摔跤还要痛吗?” 软绵绵的调子,让人对她发不起脾气。 江有盈失笑,“都随便你亲了,还要嘲讽我。” “不是嘲讽。”沈新月赶紧抱住她,紧紧抱住,肢体安抚,“我真好奇,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如果只是因为不想见到我,才不愿跟我们一起吃饭的话,跟外婆打声招呼借口有事就好了。” 逻辑上,翻墙逃跑和甩脸走掉,收获的结果是一样的。依外婆的性子,必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事情明明白白讲清楚。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耍什么小性子呢。 相比,前者实在不划算。一来嘛,是这满身伤,痛在自己,二来,外婆更迷糊更要探究根本原因。 “你不说,到时候外婆问起,我想帮都帮不了。”沈新月半是提醒半是威胁。 “你的老姐姐一把年纪还为你操不完的心,你怎么忍心,看着吧,估计过不了多久就把面送过来。” 是啊,是啊……她的老姐妹,秀兰。 该从哪里说起呢,江有盈沉思。真诚是一把双刃剑,可以杀死敌人,也可以杀死自己。她总担心说得太多以后遭反噬,人心反复,最是难测。 心中权衡,身边躺的这家伙黑历史也不少,其中“大胖小子”数年来稳居魁首,屹立不倒,要当作刀子插回去的话…… 大家鱼死网破好了。 成年人的世界,有时候自己能不能捞到好不重要,能看到对方倒霉,可比吃蜜还甜呢。 早上七八点,太阳初升,还是个宝宝,感觉房间里有点冷,江有盈扯来毛巾毯盖住自己。 “你相信吗?我十四岁的时候,每天早上起床去上学,还得妈妈给我穿衣服。” 沈新月“啊”了一声,确认,“十四?” 江有盈笑着点点头,音色柔缓,“妈妈给我穿好衣服梳好头发,哄我去卫生间,然后给我挤好牙膏才把牙刷递给我。我起床气要是还没散,耍赖不动,大大张着嘴巴她也不会骂我,会亲自给我刷,然后用热毛巾擦脸……像你刚才那样。” “那是我成年之前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追忆往昔,江有盈面露向往,漆黑的眼睛像一口干枯的井奇迹涌出清泉。 “虽然爸爸总是在外面忙,没太多时间陪我们,但妈妈一直在我身边。她结后为家庭放弃了工作,她全身心都投入到我身上,把我照顾得很好,每天接送,准备可口的饭菜,晚上还要哄睡……” 顿起怜爱之心,沈新月伸出手,将她腮边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勾去耳后,“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小妈宝女呢。” 江有盈笑笑,“感觉像上辈子的事了。” 那之后呢?一定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才将她打磨成现在这个样子。沈新月握住她的手,已经开始感到难过。 “十四岁,就是十四岁,从小我爸就特别避讳‘四’这个数字,命运也真会跟人开玩笑,他在我十四岁那年走的。” 好多年没跟人说起这些事,江有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掉眼泪。 她摸了摸脸,仍是干爽的。 “看来我真是长大了。” 沈新月秀气的一双眉像揉皱的柳叶,更紧牵住她的手,躲进毛巾毯。 “倒霉,好端端走在路上,被失控的货车撞死在人行道,跟我说马上就到家,电话都没打完……” 她闭上眼睛,喉咙翻滚几下,唇微启,呼吸变得急促。 沈新月松开手,抱住她肩膀,感觉到克制的颤抖。 “我不会哭。”江有盈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眼泪早就流干了,想哭也哭不出来。 “至于妈妈……”声线不稳,她还是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重新闭上眼睛,翻身把头塞进沈新月的肩窝里。 “我在!我在!”沈新月用力抱紧她,胡乱摆弄着毛巾毯,将她浑身都包裹起。 摇头,吸吸鼻子把眼睛憋回去,江有盈扭头大口呼吸,手背擦了下鼻梁。 “我不想用现在的价值观去评价她当时做得对不对,但那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她不想降低我的生活品质,可她除了洗衣做饭什么也不会。” 沈新月立即聪明领悟到,“她带着你改嫁了。” 不难猜的。 也不惊讶,江有盈轻轻点头。 “他们家人口挺多的,那人好几个兄弟姐妹,下面跟我同龄的孩子也不少,三四代人住在很大一栋楼房里。那人以前是我爸的合作伙伴,有钱,一直对妈妈有好感,但人品不怎么样。” 一个寡妇带着个上初中的女儿,改嫁到那样一个大家庭,沈新月想想都替她觉得难过。钱是不用发愁,但还有很多事是钱不能解决的。 为钱,为当时那个所谓的“家”,或许还要付出更多代价。 “总之,人一多,我就犯迷糊,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想面对,只能逃跑。”江有盈解释她当时选择翻墙离开的原因。 其中省略了很多,包括妈妈最后是因为什么离开。 沈新月没有追问,靠近,亲了亲她泛红的眼眶,“可我们都是好人呀,外婆不用讲了,女明星虽然有点话痨和神经质,但心肠是很好的,沈硕嘛……” 她抿了下嘴唇,对妈妈感情复杂,“大导演,女强人,也是非常优秀的。” 肯定了沈硕的工作能力,私生活方面,不评价。 “我知道。”江有盈轻轻撞了一下她额头,“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 该怎么跟她解释呢。 “只是都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家人,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你能明白吗?” 这说法或许有些牵强,但她当时的确是那么想的。 “你们才是一家人,无论发生什么,闹多大矛盾,都是团结友爱的一家人。” 沈新月不太赞同她的说法,但能明白她心里当时介意的点。 “开始沈硕还不是导演,剧组的工作又多又杂,她忙不过来,我过十岁生日,她就让王国栋把我接过去了。” 那时候王国栋已经有自己新的孩子,也是个女孩,小她三四岁,长得白白净净。 “刚过暑假,我在秀坪住了两个月,人晒得特别黑,那女孩第一次见我,觉得我是农村来的,有点嫌弃我。” 第48章 小妹妹粉团可爱,沈新月非常喜欢,一直缠着她玩,被嫌弃也不在意,还老是去抱人家。 她现在回想,手指抓抓脑门,“八成是在犯贱,有意讨好她们。” 江有盈伸手去摸她刚才抓过痒的地方,竟然鼓起个蚊子包。 “等着……”江有盈起身抓来旁边小茶几上的医药箱,里面取了支药膏给她抹。 房间里红花油的药香味,无极膏凉凉的薄荷味,混在一起了。 江有盈回到小沙发躺好,沈新月重新抱住她,动动腿调整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往下讲。 “我想让人夸我懂事,姐姐照顾妹妹之类的,那时候心思单纯,没想那么多。” 但在跟妹妹玩耍的时候,她不小心把妹妹弄哭了。 沈新月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只是觉得她脸粉粉的,圆圆的,看起来很可爱,于是伸手摸了一把,然后她就哭了。” 江有盈眉头皱得紧紧,已经预料到之后发生了什么,开始生气。 “然后我就被打了。”沈新月说。 王国栋出去卖蛋糕,她没吃到,反倒吃了女人好几个大耳刮子。 她大声辩解,说我没有打妹妹,只是轻轻摸了一下,不明白妹妹怎么就哭了。 她生气,问你哭什么哭,小的坐在地上,张着血盆大口,嚎得撕心裂肺,大的目眦欲裂,对着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什么难听话都说得出来。 沈新月哭着跑出门,一口气跑到马路上。 “然后就被车撞了。”她说。 江有盈心里立即“咯噔”一下,死死抓住她。 明知道她没事,她平安长大,没缺胳膊少腿,智力也健全,还是免不了揪心。 “没事没事。”沈新月安抚,又解释说不是在马路上,“是在人行道,但很多电三轮电瓶车啥的,经常会在那道上开,我跑得太急,是自己撞上去的。” 说到这儿,沈新月又想起件好玩的。 “我腿可能被轮胎压了一下,压没压到呢我不记得,当时车子往后退了一下,我就爬起来了。我想回秀坪,找外婆告状,旁边一个老太太突然冲过来,又把我塞车底下,让那司机赔钱。” “谁?”江有盈让她说迷糊了。 “不认识啊!”沈新月当时也迷糊,“从来没见过,陌生人,偏说是我奶奶,就让人赔钱。” “我没见过奶奶,听说早就死了,老太太说是我奶奶的时候,我想可能是祖坟冒青烟了,竟然跟着点头。” 沈新月捂着脸笑。 “你知道什么叫祖坟冒青烟吗?”江有盈也是又替她生气,又觉得好笑。 沈新月摇头说不知道啊,“我一小孩,我知道什么。” “那撞你的司机呢?”江有盈很好奇后面经过,“有没有赔钱。” 离奇的就在这里。 “赔了!”沈新月大声说。 先前的悲伤气氛一扫而空,江有盈掩唇笑得浑身发抖。 这也太扯了。 “更扯的还在后面。” 沈新月腾一下坐起,“然后你猜怎么着,老太太竟然把我带回家去了!” “啊?!”江师傅眼睛瞪圆了,也跟着坐起,抓着她胳膊,“快快!继续说。” 老太太把十岁的沈新月带回家,然后从床底下一个老木头柜子里翻出个听诊器,脱了她的上衣,按在板凳上听了半分钟,又给她量了血压,浑身上下摸遍。 “她问我身子疼不疼,我说不疼,然后她让我坐着,又问我吃饭没,我说没有,她给我煮了一碗炸酱面,我吃完她就让我走了。” 那碗炸酱面的味道,沈新月至今还记得。 “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炸酱面了,好香的炸酱面,好香。” “也是长寿面。”江有盈怜爱轻抚她发顶,“我们嘟嘟因祸得福了。” 沈新月咧着嘴笑,“你说得对,我也是过了很久很久,才恍然意识到那是一碗长寿面。” “再然后呢?”江有盈想知道沈硕的反应。 沈硕后来知道那事,当然没有轻易放过她们。 “她叫人找上门去,打了一架,家里砸得稀巴烂。” 眉心舒展,江师傅满意了。 没想到今天这场谈话能牵扯出这么多,沈新月长长叹了口气,弯腰扑倒在她怀里。 “所以你在继父那个大家庭里的感受,我多少能体会,那确实不是我们的家。我的家庭成员结构,这话说服力可能不强,远的我也不扯,近处来说,你跟秀兰,难道不是家人关系?” 沈新月直起腰,抓起她手腕晃晃,“我跟沈硕磨合了三十年,人家都说,小别胜新婚,我们那么久不见,不说嘘寒问暖,张嘴就要吵。王国栋更别提,沈硕一直觉得我跟他有联系,怎么可能,我犯贱呐。” 江有盈一直在笑,那句“小别胜新婚”可太招笑了。 都什么破形容! 沈新月就是故意逗她开心,“嘿嘿”傻笑这重新贴近她,“所以嘛,血缘这个东西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朋友,恋人,都是我们自己选择的家人呀!” 她们昨天说了好多,今天又说了好多,两人在房间的小沙发上,抱在一起叽叽咕咕个没完。 沈新月觉得幸福得要晕过去了。 “被电三轮压腿的事,外婆不知道,你可千万别说漏嘴,不然沈硕又要挨骂了。” “你张口沈硕,闭口沈硕,还是挺关心她的嘛。”江有盈一脸慈祥,“妈妈是爱你的,别跟她别扭了。” 沈新月嘟嘴,“谁让她老说我是累赘。” “我是妈妈的累赘。” 江有盈神色哀伤,“如果没有我,她即便再婚也不必为我考虑那么多,她可以找到一个真正爱她,怜惜她的人,她也许会有不同的人生。” “哎呀你!”沈新月气得,握住她肩膀使劲晃,“你真是四季豆油盐不进!” 江有盈虚弱笑笑。 过了半分钟,沈新月才试探着,“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你继父,他是不是有暴力倾向。” 江有盈“嗯”了声。 长出一口气,沈新月放松身体倒下,安慰的话都太空太远,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说什么都没办法落到实处。 “听起来很狗血,对吧?”她说。 什么叫狗血? 沈新月动了动身子,沙发缝里掏,屁股底下摸出手机,浏览器搜索。 网页给出答案,她照着念,“……什么叫狗血,泛指那些胡扯,夸张,不可思议,拙劣的模仿和煽情表演。” “可那是人生啊,是残酷的现实,是血淋淋的遭遇,是无数个婚姻中的女人的真实现状。” 这几年网上类似的遭遇看得太多,多到沈新月想找出一两个举例说明,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抓。 “沈硕跟王国栋也打架,虽说沈硕当年确实是过错方,但同样的事要是换到男人身上,问题可能就没那么严重,甚至还是一种‘荣耀’。” 她苦笑一下,“男人出轨打老婆,就是威风,厉害,怎么换作女人就倒反天罡,道德上的瑕疵到女人身上被无限放大,凭什么!” 沈硕是名人,网上黑料不少,跟她有类似过去的男导演男艺人却可以美美隐身,甚至还被人夸“有本事”。 “我小时候没少在剧组混,知道那圈子有多令人恶心,以为不听沈硕的安排换个环境就好了,出社会才发现哪里都一样。” 沈新月把手机*塞回屁股底下,“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粪坑。” 话至此,江有盈笑了,肩膀撞撞她,“那我们是什么。” 沈新月想了想,“我们是荷花,从粪坑里长出来,却出淤泥而不染。”她继续往下背,“……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记忆力真好。” 说到荷花,江有盈想起件正事,“挖机开回来,该翻塘了。” “你都受伤了还惦记这些。” 肚子咕咕开始叫,沈新月爬起,“先吃饭吧,面估计快好了,我下楼看看,然后给你端上来。” 江有盈拉着她手叮嘱:“路上慢些,小心别崴脚。” 沈新月得寸进尺,弯腰,手指戳戳脸蛋,“那你给我个平安符。” 小嘴真会说。 气氛太好,心里的顾虑暂时扔去一边,江师傅大方在她脸颊“啵”一下。 愈发贪婪,沈新月噘起嘴。 “没完了你。”江有盈没惯着她。 沈新月握拳,“等着,我早晚会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中二病。江师傅摆摆手,“去你的。” 临走,想起她之前说过的一些话,沈新月手拉着门把,回头“欸”一声,“你之前说自己蹲过号子,真的假的,你是不是把那男的杀了吧。” 屏气凝神,目不转睛,沈新月明显察觉到她眼尾抽搐一下。 第49章 心跳陡然加快,又似乎静止,手指紧扣住门把,连呼吸都变得沉重,她紧盯着对方的脸,试图从那张平静的面容捕捉到一丝破绽。 还是抓住了,那瞬间的慌乱,像一道裂缝撕开她平日冷静自持的外表。 “你觉得呢?” 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只是很久没听你说起过了。”沈新月漫不经心耸肩,“要是真的咱们恐怕没机会见面。” 垂下眼帘,江有盈缓缓放松身体倒下去。 “我去端面了!”沈新月跑走。 进厨房,面刚切好,下锅煮,一边篓子里是洗好的青菜,小葱也切段装碗。 “看来没我什么事情了。”沈新月说。 面锅沸腾,外婆往锅里倒了点凉水,“咋回事,咋一个两个全跑了,跟我说说。” “吵架呗,还能咋。”沈新月架锅打算煎两个蛋,“不过别担心,刚才已经和好了。” “肯定没那么简单!”柳飘飘不知什么飘进来。 她勘察过案发现场,“江师傅摔伤了,爬墙摔的,不信我们一起去看,身上肯定有伤,后院墙根底下有个板凳,已经散架,估计就是板凳害的,要么就是嘟嘟害的。” 外婆立即看向沈新月,“到底咋回事!” 刚才还夸她人好呢,真是个搅屎棍! 沈新月气得牙痒痒,扯了外婆袖子,“我十岁生日那年的事,还记得不。” 怎么又扯到十岁生日?外婆筷子狠狠一拍,“讲清楚!” “沈硕送我去王国栋家,我被那女的扇了好几个大耳光,出来还被电三轮撞了,是路过一个老奶奶救了我,带我去家里给我煮面吃。亏得是好人,要遇见人贩子我现在娃都生了一箩筐!” 沈新月指着外面,“不信问她。” 沈硕舞着扫帚正扫院呢,外婆冲过去一把拎起她耳朵,拧个半圈,“我问你,有没有这回事儿!” “什么什么——” 无妄之灾,沈硕莫名其妙。 柳飘飘气得直跺脚,手指着沈新月,“你你你,你这个小王八羔子。” “那我妈就是老王八羔子。” 面锅冒了,沈新月赶紧关火,筷子锅里搅和搅和,感觉差不多,捞进碗里。她快速煎了两个鸡蛋,面拌好,肉酱和辣椒都搁得足足,端碗就跑。 沈硕满院子转圈,说那都多久的事了,还翻旧账,外婆抢了扫帚追着她打,柳飘飘在后头追。 “嘿嘿——”沈新月端碗跑出院子。 第36章 一大清早,沈新月被叫骂声吵醒。 迷迷糊糊,听见是外婆的声音,她从被窝里钻出,顶个鸡窝头趿拉上鞋出去。 还以为外婆跟村里谁谁谁又打架了,二楼围栏边探身一看,正举着扫帚半空中挥舞,嘴里骂骂咧咧的。 她们家屋檐底下也有一窝燕子,听外婆说去年还是只单身燕,今年就组上队了,两只甜甜蜜蜜整天出双入对,每天一大早蹲在她房间外面那根晾衣绳上亲嘴,拉得满地屎。 “东边那么大一块地方,不够你们玩,再不济院里还有跟晾衣绳,成天就盯我屋门前嚯嚯……” 外婆挥扫帚把燕子赶跑,敲沈硕房间门,“起来了喂,还睡着,屋门口给我打整打整。” 沈硕起床,也没什么怨言,披上衣服先去接水扫地。 柳飘飘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来,“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 外婆把扫帚递过去,站门口望着屋里那人,“哪句话,给我说清楚喽。” 柳飘飘是真不怕死,掩唇“嘻嘻”一笑,“寡妇门前是非多。” “你活够了!”外婆撸起袖子冲进去,把她按在被窝里打。 沈新月含着牙刷在院里溜达,伸了个懒腰,也不说劝架,直接去了隔壁院子。 江师傅也起了,刚洗漱完下楼,脑袋朝一边歪,正编辫子。 今天好多事要做,她腿又还伤着,换了条棉麻材质的阔腿裤,上衣同款,襟前一排盘扣,有点像公园里老太太的太极服,但她穿着感觉完全不一样,像某个武馆的掌门人。 “早啊江师傅!”沈新月快乐奔向她,嘴里牙膏沫喷出来,“唔”一声,赶紧跑去卫生间清理。 江有盈去堂屋拿了自己的大茶壶,昨天的茶叶倒出来扔院里一棵山茶花树底下。 “一大早就鸡飞狗跳的。”她换了新的茶叶,先去厨房烧水,外出习惯带个大茶壶在身边,茶水晾到适口的温度,喝起来很舒服,提神。 沈新月漱完口出来,“还不是女明星,故意招惹外婆。” 她说了屋檐底下的燕子,然后笑着挨到人身边,撞撞肩膀,“你猜女明星说什么惹外婆那么大火。” 江有盈耳力再好,人在房间里说话她也听不见,老实摇头。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沈新月不知道自己随的谁,也是有点贱。 “那什么门前,是非多。” 江师傅翻了个白眼,“寡妇就寡妇呗,那什么那什么,怕咬了舌头?还是我这个小寡妇见不得人?” 她生气了,扭身辫子一甩,进厨房。 沈新月“哎呀哎呀”跟进去,两只手从后面揪住她衣摆,晃晃,“人家开玩笑。” “滚开。”江有盈其实没怎么生气,但在沈新月面前,她就想使性,喜欢被人哄。 耍赖皮,沈新月从后抱住她,下巴颏垫在她肩膀,抓了她手来,“我看看伤口恢复得怎么样了。” 幸亏没崴脚,也没扭到手,都是些皮外伤,经过一夜休养,已经结痂。 “啾”一下,沈新月亲亲她脸,“要不今天歇着吧,翻塘什么时候都行,不差这几天。” 说着说着,脚步微错,转到她面前,歪头有一下没一下吻她的唇,呼吸变了节奏。 舌尖尝到甜丝丝冰凉凉薄荷味道,两人贴得那么近,身体里窜起股热,江有盈一下软了,细哼着退后几步,被沈新月抵在灶台边。 电热水壶“咕噜咕噜”,水烧开“嗒”一声,自动断电,沈新月缓了缓,小舌舔一下她唇瓣,吮含,手臂滑进她宽松的后衣摆。 “别……”江有盈按住她手腕,这大清早的,怎么话没说上两句就缠到一起。 “你就会跟我甩脸子。”鼻尖轻碰一下鼻尖,沿雪滑的腮一路行至她颈部,沈新月轻咬一口,闭眼平复,可以感觉到皮下血液的流动速度。 “以后我就这么对付你,敢骂我,就把你亲成一滩烂泥。” “你才是烂泥。”江有盈推开她,跑院里跺了跺脚,抖落满身的不自在,“以后白天不许干那事!” 舔舔嘴唇,沈新月背着手跟出去,“干什么了我。” 她眨眨眼,手撑在摇椅,弯腰歪头看她红红的脸颊,“什么啊,说清楚,人家布吉岛你在说神马啦——” 白眼,懒得跟她废话,江师傅去泡茶。 早上吃馄饨,前些日子外婆包好冻在冰箱里的,江师傅吃完就去忙了,她前些日子约了村里几个老人帮着翻塘,她们记性不好,到了上工的日子,还得一家一家去喊。 沈新月习惯性收碗,想想不对啊,皱着眉,“我怎么天天洗碗,饭又不是我一个人吃的。” 沈硕也干活,扫院洗衣什么的,沈新月瞄准柳飘飘,“你去洗碗,你不能什么也不干。” 柳飘飘这几天太放纵,脸蛋都圆一圈,她两腮填得鼓鼓,捧碗侧身躲,含糊说“我不会洗碗”。 嘴里的吃食咽下,她喝口汤,“我是女明星,不食人间烟火的女明星,洗不来。” 沈新月叉腰站着,“行,那你午饭和晚饭都别吃了,人间烟火会污染你的神性。” “我洗。”沈硕说。 沈新月不答应,“人人都要劳动。” 女明星嘀咕,“不想劳动怎么办。” 沈新月铺垫了半天,终于进入正题,“反正你不能白吃白喝。” 外婆看她一眼,沈硕叹了口气,柳飘飘恍然大悟,“你要收我钱呐?” 沈新月讹了两百块钱,乖乖洗碗去了。她攒的钱一分没花,放在房间抽屉小时候用的塑料文具盒里。 电子货币时代,钱在手机里只是一串串冷冰冰的数字,真钱捏着,是有形状,有味道,有温度的。 她抓起钱来,细数一遍,又凑到鼻尖闻闻,满脸陶醉,“真香,真香——” 江有盈开挖机翻了荷塘,雇来的老人们自带有防护的橡胶服,先把水面淤泥和杂草清理干净,挖出的藕根从水下取出,剪掉枯萎的,烂掉的,按品质分类后回填,这样今年的荷花才能长得好,莲子也能结得多。 秀坪有山有水,种荷的人家不少,江有盈忙完自家荷塘就开着挖机走了,去帮别家翻。 塘小的,家里人年纪大的,她不收钱,塘大的,象征性收点,至于承包给外地人的,明码标价,人工和机器费用都得算进去。 第50章 沈新月在荷塘里帮着翻藕,没跟她一起去,忙到快中午,累得不行,橡胶服里分不清是水还是汗,黏糊糊很难受,早上吃的馄饨也消化完了。沈新月上岸,回家看外婆做了什么好吃的。 从村口大树旁经过,好家伙,不看不知道,三人扎堆牌桌,玩得热火朝天。 沈新月扯袖擦了把额头的汗,叉腰在旁边站了五分钟,没有一个人发现她。 “算了。”草帽扇扇凉风,沈新月回头找小安要两杯冰咖啡,歪在吧台给江有盈打电话。 那边还在忙,响了好一会儿才接起来,沈新月问她怎么样,“要不要回家吃饭。” “不休息了,一口气弄完,下午还得去一趟镇上。”江有盈说。 沈新月说知道了,身上没带钱,咖啡先记账,去村口小饭馆炒菜。 “辣子鸡,宫保板筋,再随便来个清炒的蔬菜。” 她大手那么一挥,“记江老板账上。” 提着打包好的饭菜,沈新月直接去荷塘,家里那三个不管了。 担心被发现,她还特意绕路,拐了好大一个弯,顺着绕村的小河走了几百米,过石桥。 几场大雨下过,河水涨了些,河畔垂柳抽出嫩芽,坎坡边好大一片迎春花,开得焦焦灿灿,不知谁家鸭群,沿河戏水,悠然自在。 驻足小石桥,赏景片刻,再启程脚下轻快不少,心情飞扬,感觉生活充满希望。 远远,水塘边看见个黄色的大家伙,沈新月加快脚步,近前冲着机器大力挥手,“老婆!老婆!” 没人应,她跑到挖机旁边,踮脚伸长脖子一看,欸?怎么是个男的。 “乱喊什么,谁是你老婆。”曹光新坐在驾驶位。 “你……”沈新月挠头,“我老婆呢。” 她左右看看,老婆正盘腿坐在不远处一个瓜棚底下,捡了个缺牙豁口的大蒲扇,正懒洋洋有一搭没一搭扇着。 “咋没干活呢,跑人家瓜棚里躲起来了。”沈新月提着饭盒过去,路上还挺小心的,怕踩了人家瓜苗。 “还挺贴心。”江有盈接了打包盒,顺手放旁边小桌,“外婆她们呢。” 不提还好,一说这个沈新月满肚子气。 “都让外婆带坏了,村口大树底下,都搞成规模了,回头又打起来。” 江有盈笑笑,怀里摸出包湿巾,扯她到身边坐下,“瞧瞧你满头满脸的汗,今天累坏了。” 沈新月闭着眼睛任她擦脸,“不辛苦的。” 小脸晒得红扑扑,小嘴也水润润,江师傅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快速亲了一下她的嘴唇。 “奖励。” 沈新月睁开眼,捂着嘴“哼哼”笑,“你好像很喜欢我哦——” 明知故问。 “嗯呢。”心情很好,江师傅难得配合。 在家挺大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一到外面就怂了。沈新月手臂捂脸,感觉自己又红又烫,含糊着:“那我刚才叫老婆你有听见吗?” 听见了。 “啥时候?”江有盈眨眨眼睛。 沈新月手指一下挖机方向,“就刚才呀。” “没听到,你再喊一遍。”她歪过身子,理理腮边的碎头发,耳朵凑过去。 沈新月靠近,气声:“老——婆——” 呼吸热热的,嘴唇软软的,像小时候玩打火机里面的点火器,她被电了一下。 第37章 心是完全的空白。 空白就是把以前那些东西全扫出去,打个比方,网上有类爆火的旧房改造视频,开局一个荒草丛生的破烂小院,主人接手后从除旧开始,一车一车的垃圾往外倒,这个过程非常治愈,解压。 沈新月现在大概就是这样的感受,她终于把心里那堆积灰发霉的破桌烂凳扛出去扔了。 然后呢,翻瓦刷墙,耕田播种,再植满新的,让时间为荒芜赋能,创造满眼蓬勃苍绿。 后窗芭蕉树,底下鸡棚,梁间飞燕,院里大树;初长嫩绿的芦苇,大片乳黄的迎春花,潺潺东流的小河水,宽阔无垠的碧蓝苍穹…… 还有那个她。 大的蛮不讲理吧唧一摔,小的哼哼哈哈寻找缝隙涌入,噼里啪啦,嘁哩喀喳,咕咕嘎嘎,把空白填满。 好幸福呀—— 这是曹光新家的瓜棚,他今天正好在田里干活,见江师傅开着挖机给隔壁翻塘,一时手痒,就把活儿接过去干了。 那边水塘翻个差不多,他把挖机停好,脖子上挂的毛巾擦汗,到瓜棚底下,伸脖一看,“哎呦这么多好吃的。” 可惜没有他的份,沈新月米饭只打包了两份,筷子也只有两双。 江有盈心肠好,寻思着他既然帮忙干了活儿,请他吃个午饭也在情理之中,饭盒让出去,“我跟嘟嘟吃一份就好。” 沈新月点头表示答应,嘴上却是另外一套,“小曹你没有自己的家吗?” 曹光新愣了下,“啥意思,我有家哇,我家就村东边,猫咪客栈你知道吧,就那附近。” 沈新月“哦哦”,塑料袋垫着,装菜的打包盒一个一个揭开,“那你家里还有别的人吗?” “有啊。”曹光新叉腰站一边,“我妈我爸都在,还有个上初中的妹妹,但她现在不在,市里上学。” 沈新月对他的家庭状况毫无兴趣,“那你怎么不回家吃饭。” 话至此,再是蠢笨也该听出人家的言下之意了。 江师傅盘腿坐在小蒲团,脸埋进臂弯,笑得双肩发抖。 曹光新恍然大悟,“哦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他哈哈大笑,“姐你这话可真绕,一般人听不明白。” “这话还绕?”沈新月嗤笑,“那只能说你智力还稍有欠缺。” “好,好——”他举双手投降,倒退出瓜棚,“我走了,不当电灯泡,二位慢慢享用。” 目送小曹远去,沈新月立即换了个甜甜笑模样,夹块鸡肉喂给身边人,“老婆你先吃。” 这孩子变脸也太快了。 抿唇平复,江师傅收回表情,张嘴接。 “好吃咩?”沈新月满脸期待。 饭店大厨的手艺,自然不赖,江有盈点头,待食物咽下,“好吃,还有嘟嘟一片暖心加持,味更香。” “嘿嘿——”沈新月顿时飘飘然。 她搁下筷子,双手把人胳膊搂着,脑袋枕上人肩膀,张嘴开始吐泡泡。 “好幸福哦,好满足哦,好快乐哦。” 江有盈反手捧了她脸,好玩地捏捏耳朵,“好乖乖哦。” 只是…… “我们还没在一起呢。”江有盈说。 “那你想跟我在一起吗?”沈新月发顶在她肩窝里蹭蹭,两眼用力往上看。 “那你想跟我在一起吗?”江有盈把话抛回去。 “我想跟你在一起。”沈新月坚定。 “是为了名正言顺跟我睡觉吗?”江师傅好奇问道。 沈新月一下把脑袋摆正,眼睛睁得大大看着她,“你在说什么啊。” “吃饭。”江有盈抓起一次性竹筷,“可以边吃边说,你辛苦拎来的,一会儿凉了不好吃。” 把人想那么坏,沈新月撇嘴,“也不怎么辛苦,反正是记你的账。” “嗯?”江有盈皱眉。 “没啥。”沈新月捧碗,夹菜埋头大口吃饭。 “吃慢些,你一路跑过来,吃太快容易撑着,反胃。”江有盈把随身的大茶壶摆到桌面。 乖乖放缓进食速度,沈新月认真想了想,“没错,我是馋你身子,因为我喜欢你,我觉得这很正常,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光明磊落,正视自己的欲望。” 这个问题之前谈论过很多次,虽然题面不同,本质是一样的。 沈新月后来多次复盘,总结失败原因,确实是自己的问题。她畏畏缩缩,人到了秀坪,思维方式仍被困城市鸽笼,心里还想着房车票子,担心自己给不了对方未来。 事物没有好坏之分,是人心是作怪,名牌包包和粗布麻衫谁也没比谁高贵,之前谈不拢,是两人价值观存在巨大差异,她想给的,并不是对方想要的。 “想和你牵手,拥抱,想跟你接吻,睡觉。”沈新月摊牌了,不装了。 “就这么简单。” 从村东到瓜田这段路,她蹦蹦跳跳,神采飞扬,心情大好,所以自作主张大声向世界呼唤爱人。 至于是不是为了名正言顺跟她睡觉…… 沈新月纸巾擦嘴,拧开茶壶盖子,帮助咽下口中食物,“再说了,不名正言顺也可以睡觉啊。” 顿了顿补充,“你情我愿就行。” “到底是城里人。”江有盈似笑非笑,“玩得就是花。” 什么话! 沈新月不答应,“我虽然是城市户口,但我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城里人,谁家往上细数三四代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你不想确定,没关系啊,我们可以继续这样,你不想跟我亲密接触,也没关系,我会保持距离。” 第51章 “不过嘛……”她话锋一转,笑了,眼睛弯成月牙,“亲的时候,感觉你也挺享受的。” 说着忽就贴去,伸手在人腰侧不轻不重捏了一把。 捏得江师傅娇滴滴“哼”一嗓子。 “还没怎么着就软成塘泥了。”沈新月一手扣住她肩膀,一手揽腰,将她虚环在怀。 这家伙,手段百出。 晌午,荷塘里瓜田里,干活的都回家吃中饭了,四下只有呼呼的风。 风落在地上,变成一个个透明的光屁股小娃娃,调皮摇动瓜苗,拍打灰尘,从瓜棚屋顶和缝隙里,扒开伸进个脑袋好奇往里看。 更有主意大的,凑到人跟前,将她们垂顺的黑发编织在一起,使其愈发密不可分。 默然对视,浓浓情谊流转,想接吻但眼下的情况不太合适。 万一牙缝里卡了辣椒皮! 手臂往回一捞,沈新月将她扶正,“吃饭吃饭,先吃饭。” 说了半天,事情还是没个结论。 江师傅想了又想,心里的疑问还是从前那一个。 “那你是下定决心要留在秀坪了?” 沈新月真是纳了闷,“我看起来就那么不值得信任吗?” 但她仍是耐性十足,“不说劳动合同,我才跟沈硕大吵一架,真反悔要走,岂不落人口实,她可不像外婆那么好说话。寄人篱下的滋味我们都体会过,即便亲妈。” 眉眼低垂,江有盈轻轻点头,不知心里又暗暗在琢磨些什么。 沈新月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吃完要歇会儿吗?” 她左右看看,瓜棚里有张破烂摇椅。 “没剩多少了。”江有盈答。 沈新月想起,“哦对,你下午还得去镇上,办事吗?” 江有盈点点头,“随我一道吧。” 沈新月应好,等她吃完,把饭盒收起装袋,先放一边。 “我得歇歇,上午一直弯腰干活。” “腰不好啊。”江有盈哀柔的调子。 “不是啦!腰很好的,是活儿太多了。” 越说越乱,她干脆躺倒,闭眼装死,“哎呀我困了先睡了。” 是真累了,荷塘里的活儿不轻松,沈新月开始经验不足,总把藕弄坏,后来逐渐找到规律,想弥补之前犯下的错误,等到雇佣的工人都散尽才缓缓爬上岸。 四肢如灌铅,她田埂边躺了好一会儿。 风吹干身上的汗,头发也重变干爽,沈新月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开始做梦,她梦见穿梭在一片巨大的花田,脚下路坑洼不平,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艰难,但风景实在太美。 那些漂亮的小花她大多见过,却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名字,花田中行走,似在找寻什么,四顾却不见一个人影。 但心中安定,也不着急去寻,想着,总会出现的,一定会出现的。 平静地睡着,平静地醒来,睁开眼睛,沈新月看到一捧花束,困顿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 直到她看到花束后那张沉静而美丽的脸庞。 “真是巧,我刚回到你身边,你便醒来了。”花束随话音往前递了递。 揉揉眼睛,沈新月撑身坐起,风把花的香气送来鼻端,洗刷心肺。 桃花谢了,这季节海棠开得最好,还有湿洼处的鸢尾,垂挂的迎春,野生的山茶和杜鹃也有,柳条儿和初打蕾的槐枝作为陪衬,她把春天捧来。 “送给你。” 沈新月接过花束,不可思议,“你去为我采来的?” 江有盈轻轻点头,“送你花花。” 毫不夸张讲,这是沈新月第一次收到鲜花,往常她多是订花那方。 “喜欢吗?”江有盈轻声问道。 用力点头,不吝啬表达,沈新月郑重道:“非常喜欢!” 指尖轻轻抚过每一片花瓣,海棠粉嫩、鸢尾紫蓝、迎春鹅黄,山茶和杜鹃热烈如火,还有那几枝初绽的槐花,带着淡淡的甜香。 心被突如其来的温柔色彩填满,穿过花束,是她含笑晶亮的眸。 这是表白,沈新月聪明领悟到了。 她不擅长说肉麻的话,她顾虑重重,她需要反复确定,慎之又慎。 而此刻,那些未说出口的话,深埋在心中的情谊,都藏在每一朵盛开的鲜花里。 “我愿意!”沈新大声回答。 第38章 “愿意什么?”江有盈眨眨眼,唇边含笑,“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沈新月愣了下,像被戳破心事的小孩子,低头摆弄手中花束,“就是,愿意和你在一起啊。” 刚睡醒,她脸颊皮肤格外柔软细嫩,嘴唇也粉嘟嘟,“不是在追求我吗?” 话出口,自己都想笑。疑心对面是明知故问,拿她当陀螺耍,有点生气,又担心说错话人家甩脸子。 此人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还十分擅长伪装,沈新月自认不是对手,也怕会错意表错情,“对不起,是我有所误解。” 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还不愿意的话,八成就是不喜欢她。 沈新月不禁陷入自我怀疑,抛开家庭和经济方面,她长相性格也许不是人家钟情的类型。 勉强扯出个笑,沈新月转移话题,“说起来,这么多年,我竟然是真的第一次收到鲜花,过去的朋友们,跟我经济条件悬殊太大的,我担心她们破费,叮嘱说不要买礼物,她们就真的不买了,花也不买。更要好的朋友,喜欢送包包首饰一类,谈恋爱的话家里鲜花倒是没缺过,但都是我自己花钱买……” 说到这里,沈新月抓头,疑惑,“我看起来是很庸俗,不像喜欢花的那类人吗?” 她真心求解,江有盈垂眼沉吟片刻,“既然你能想到给别人送花,说明你贴心又浪漫,不是你口中的那种抠搜木头。” “至于礼物,我理解你当时心情,你不愿让朋友破费,但其实一些小东西是花不了几个钱的,哪怕只是张手工贺卡。” 所以那些人沈新月后来都删掉了,“也许她们有自己的好朋友,只是不愿跟我成为朋友,不是她们的问题。人跟人之间,还是讲究个气场和缘分。” 听得出来,在过去的几段关系中,沈新月是付出较多的那一方。 或许正因为她付出得太多,才会得不到重视,而那些未曾出口的期待,最终成为她心底的遗憾。 “老天大概是为了把这个珍贵的机会留给我。” 江有盈手掌轻抚过花束,“我也必须告诉你,这是我第一次送花给别人。” “啊——”原来如此吗! 沈新月低头亲了亲花瓣,再抬起脸,笑容重新绽放,“那还挺好的呢。” 傻样儿,江有盈被她逗笑,“然后呢?之前没说完的话。” “还有什么?”沈新月疑惑。 吸了口气,江师傅有些无奈,“有来有往嘛,我送你鲜花,你既然答应,好歹给我句准话不是。” 答应?当真是才睡醒,脑子还糊涂着,沈新月张着嘴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那我们现在……是恋人关系了?”她试探着。 “你猜。”某人一如既往的难搞。 沈新月又好气又好笑,“怎么就那么费劲。” “那你觉得谁不费劲。”江师傅问。 沈新月更好笑了,“就开始吵架是吧。” 不给对面说话的机会,免得待会儿真吵起来,在一起还不到半小时就分手,她把鲜花暂时搁去一边,抓起她的手,贴合在脸颊。 “我知道,对你来说,这个决定非常不容易,你一定遭遇过很多不好的事,心才充满防备,不敢轻易交付。但我敢保证,我对你的感情绝对没有掺假,我不是随便的人,不能确定自己,不会轻易许诺。请相信我,也相信你的能力,你的魅力,你的一切一切,你绝对值得被爱,好吗?” 江有盈手微微颤了一下,睫毛慌张扑簌。 几秒后,她安定下来,视线凝固在彼此交握的手掌,声音有些飘忽,“我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吗?” “当然!”沈新月挺背,“而且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觉得,村里随便拉个人出来问,肯定都是夸你的。” 江有盈笑笑,“那是必然。” 沈新月掰开她手掌,亲亲手心,“也不用因为我的优秀而感到自卑呀。” 她仍笑着,却似乎陷入某种回忆,目光变得空洞而遥远。 “曾经有那么一段日子,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总想着去死,觉得不配活在这世上。可我同时也在努力钻研生活,学习很多技能,不肯轻易罢休,不肯向命运低头……更没想过,居然还能拥有爱情。” 心跟着揪着疼,沈新月更紧握住她手,给予力量,声音温柔而坚定,“你现在愿意把花送给我,愿意让我靠近你,是不是说明在慢慢走出来了?” 她抬头,眼底情绪复杂,“也许。” “那你和我在一起觉得开心吗?”沈新月问道。 第52章 两个人相处久了,关系要好以及互相欣赏的前提,会不自觉模仿对方的语气动作。 江师傅孩子似用力点头,“很开心。” 这么可爱,沈新月捧起她脸,“那就说定了。不许反悔,我们在一起了,我是你的恋人,也是你相依为命的家人。” 沈新月想到个更有力的说法,“之前你老跟我说血缘,试问,天下爱侣,哪一对是有血缘关系的?” 江有盈惊奇她角度之刁钻,“那社会也不允许啊,再说生理上……” “就是呀就是呀!”沈新月使劲点头。 “父母会老,孩子会跑,陪伴我们走到终点的,唯有爱人。” 她展臂拥抱她,“满满,满满,我会好好爱你的,满满。” 她身体完全倾来,江有盈蹲地上有点撑不住,干脆坐倒,手臂环绕在她腰肢,“打算怎么爱。” “做你的管家,帮你挖塘,翻藕,采花,喂鸡,也种地。”沈新月承诺道。 “哦——”江有盈拖长音调,“我还以为要跟我睡觉呢,原来没这项。” 沈新月“啊”一声,“要睡的。” “果然是为跟我睡觉。”江有盈捏她脸。 “也不全是为了睡觉吧。” 沈新月委屈,“又不是我一个人爽。” 江有盈笑得前仰后合,“说什么你呢。” 下午还得去一趟镇上,荷塘的活儿抓紧干完,两人牵手回家。 江有盈回屋里拿车钥匙,沈新月在家,去杂物房翻出个不要的酸菜坛子,洗干净接水用来插花。 她坐在树下摆弄,柳飘飘午睡起来,去冰箱拿了根冰棍,坐那边吃边看,“蛮漂亮的。” 沈新月“嗯”了声,“我也觉得漂亮。” 怎么都不问她哪儿来的。 “春天真好,到处都是鲜花。”柳飘飘嗦着冰棍说。 “你们中午吃的什么。”沈新月换了个思路。 “你妈炒了两个菜。”柳飘飘答。 “我们是在外面吃的,三个菜呢。”沈新月说。 柳飘飘根本不关心,“你们忙呗,年轻人忙着搞钱搞事情。” “你要给我妈送一束不?”沈新月又换了个思路,“我知道哪里有。” 这次终于问到点子上,柳飘飘想了想点头说行,“让你妈去给我采。” 沈新月立马坐直*了,“那晚上江师傅来你问她吧,这些都是她给我采的。” 话说到这份上,再听不明白真是傻瓜了。 柳飘飘目光惊奇,“你娃可以啊,拐弯抹角半天,还以为真关心我呢,原来是专程秀恩爱来了。” 什么叫专程秀恩爱,人家才没有,很低调的。沈新月一根手指敲敲桌面,“我好端端坐在这里,是你主动问起的,你说蛮漂亮的,还记得吗?” 也不重要了,沈新月摇头晃脑,“反正是江师傅给我采的,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别人送的鲜花,江师傅说了,也是她的第一次,她以前没送过别人。” “另外还有件事情。” 沈新月清了清嗓,“本是想把全家都喊过来,但也没多大事,真没多大事,不用搞得跟登基大典似的人人尽知。你去跟沈硕说一声,就说我跟江师傅在一起了,我们从今天开始谈恋爱了……” 叽里呱,叽里呱,没完没了。 柳飘飘坐她旁边听得脑瓜子嗡嗡,赶紧起身闪一边去,“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什么。”沈新月准备把酸菜坛子抱回房间,“不就是我跟江师傅在一起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切。” 柳飘飘白眼,“神经病吧这人,谈个恋爱有什么了不起的,谁问你了,真可笑真多余。” 沈新月把修剪下来的枯枝扔垃圾桶,“跟您比肯定没啥了不起,您见多识广。” 她抱着坛子走到楼梯口,“听说您上个月刚杀青,对手戏演员小七八岁,真是艳福不浅呐。” “小丫头片子!”柳飘飘快走几步,猛跺脚,举手作势要打,“活够你了。” 沈新月飞快跑走。 酸菜坛子搭鲜花古朴自然,野趣十足,沈新月放在床左手边的书桌,离床近晚上可以闻到花香味,也不用担心手瘸打翻。 她拍了张照片发朋友圈,没配文字,表达心情的同时,保留隐私。 跟她相熟的人,自然能明白花束含义,至于不相熟的…… 其实人家根本不关心,她也不需要那么多虚情假意的问候。 江师傅第一个点赞。 沈新月切换聊天框给她发消息: [满满,你觉得我搭得好看吗?] [嘟嘟手巧,审美超群。] 这人还不忘自夸:[我配得也好看。] 沈新月大笑,打字回复:[我马上就来。] 她想换件衣服,再擦把脸。 那边江有盈说不急,得去猫咪民宿送个东西,给她发了个定位。 [皮卡车进不来巷子,你去在村子外面的停车场等我。] 沈新月收拾好下楼,柳飘飘跟沈硕不在房间,八成采花去了。 外婆午睡醒,正坐院里梳头,沈新月清清嗓,背着手走过去,“宣布个事情。” 外婆回头看她一眼,“又干嘛。” “隔壁那个小江。” 沈新月拍拍胸脯,“我俩好了。” 外婆起先没反应过来,“哪个小江?好啥好,啥叫好了。” “小江!”沈新月大声:“江有盈,江满满,你干姐妹,我姑婆,沈硕姑妈。” 外婆闻言大惊,腾一下,身子打挺,“为啥?” 沈新月对她反应十分不满,“为啥,啥叫为啥,我俩好了,小江,江有盈,谈恋爱了,干啥一惊一乍的。” 外婆狐疑,“真假的你就,扯呢吧。” 沈新月气得跳脚,“你不信给她打电话呐,喊她来当面问问!” “不是……”她真不明白了,“什么反应,还是不是我亲外婆。” 外婆表情严肃,“可不兴撒谎,败坏人家名声啊嘟嘟,咱可不能像你妈那样。” 沈新月不说话,真生气了。 外婆盯着她看半天,小脸鼓得,确实不像撒谎,搓搓脑门,“不是,满满她……咋就想不开呢。” 第39章 “你觉得咱俩配吗?”沈新月车上第八遍问。 江有盈起初以为她反悔,要闹分手,心里还“咯噔”一下,后来听说经过,一时笑得不行。 沈新月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左歪头右歪头看了半天,“不行,这玩意儿看不出我的美貌,我在镜子里明明很好看的。” 为了证实说法,她上网搜索答案。 “……什么什么自我心理暗示?眼睛的美化功能?纯属放屁!” 换个地方搜,欸!马上有了新的结论。 “镜头畸变,镜像差异,曝光效应……” 沈新月十分满意,“瞧瞧人家,这个就叫专业。” 完事刚才说什么来着,全忘了,不需要人哄,自我康复能力极强。 江有盈一边开车,一边不忘附和,“当然了,手机什么像素,人眼什么像素,我们嘟嘟就是最好看的。” 哄小孩的话术,沈新月相当受用,想了想又补充说:“其实手机里也好看,只是没肉眼那么惊艳。” 江有盈“嗯嗯”点头,眼睛笑得弯弯,嘴角就没下去过。 沈新月自己窝在副驾位琢磨,什么配不配的,秀兰就是酸!人家两情相悦,天造地设,轮得到你这个妖怪来反对?! 不赶时间不下雨,江有盈平时更喜欢开那辆小电三轮,慢吞吞晃着去,慢吞吞晃着回。 今天活儿太多了,开皮卡车快,早去早回不耽误晚上一家人吃饭。 她先开车去镇上菜市场拿了批肉,昨天上午就打电话订好的,鸡鸭货都有,还有猪排猪五花,羊腿牛腱子什么的,连着泡沫冷藏箱一齐搬到后车斗。 秀坪有菜市,但规模比较小,卖给民宿饭店价格相对也高,江有盈更喜欢去镇上拿货,一次拿够一周或半月的量。 肉店老板看起来跟她关系挺好的,非拉着她手留她吃晚饭,她笑着拒绝,“外婆还在家等呢。” “那后面那位……”老板探头,“你妹妹呐?” 沈新月甜甜笑,装得乖,“你好。” “女朋友。”江有盈直说。 老板是个看着五十出头的大姐,起先没明白,“好朋友一起呀,来吃晚饭,高压锅压一锅猪蹄,来啃。” “是女朋友。”江有盈纠正,“不是女性朋友。” “对象是不?”旁边老板她老公挨近,胳膊肘捅捅他老婆,“谈恋爱,你不懂。” 老板“哦哦”点头,满脸纯真,也不知听明白多少。 江有盈笑着挥挥手,“走了。” 沈新月有样学样,“再见,两位。”她还挺会拍马屁的,“恭喜发财哦——” “欸欸,恭喜发财,恭喜发财。”老板送她们出门面。 第53章 小镇上,女同性恋是个挺陌生的词儿,但现在网络发达,新鲜的人和事见得多,其实也没啥稀奇的。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两个人,甭管人家什么性别,过去又什么经历,互相喜欢,觉得合适,愿意在一块过日子,没碍着任何人的事儿。 谁要来横插一杠子,说我不同意,那纯属吃饱撑的,犯贱。 管好自己裆里那兜屎尿屁比什么都强。 喜欢就在一起了,是什么身份就说什么身份,没什么忌讳,江师傅大大方方的。 沈新月上车,系好安全带,手背贴贴脸颊,“你不怕她们议论你呀。” “议论就议论呗,嘴长在别人身上,爱怎么说怎么说。” 江有盈把着方向盘,歪头看眼后视镜,倒车出库,“再说,有些事情就是得早早说出来,你不说别人永远不会知道。” 她回头冲沈新月笑笑,“我把话说清楚说明白了,是什么原理让她们自己琢磨。” 她开车的样子好帅,袖子挽到小臂,腕部关节有块凸起的骨头,手掌灵活快速转动方向盘,目视前方,脊背笔直。 说话的声音又那么柔,音调适中,吐字清晰,稍带了那么点磁性的沙哑。 她脸瘦瘦的,皮肤很白,眼睛不是傻牛一样那种大,单眼皮眼尾上挑,鼻梁窄秀高直,侧颜沉静而淡泊的美。 沈新月瞪着两只傻牛一样的大眼睛,呆呆看了会儿,双手把脸捧着,不说话,自己在那美。 旁边半天没发出声音,江有盈快速扭头看一眼,“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咩呀——”沈新月音色都变了。 趁着红灯,江有盈把手伸过去摸了下她额头,“好烫!是不是发烧了。” 沈新月娇滴滴“嗯”一嗓,先是点头,又摇头,“是发骚了。”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江有盈哭笑不得,轻轻弹她一个脑瓜崩儿,“傻子。” 随后她们开车去了镇上的衣禄街。衣禄是衣食福分的意思,在本地丧葬文化里又有一层特殊含义,指人死后的香烛供奉等。 衣禄街整条街都是花圈、纸钱,以及寿衣等,附近几个镇包括市里也相当出名,很多人大老远专程开车来买。 也只有长水这样的小地方,还保留着传统的丧葬习俗。 快到清明,衣禄街比菜市场还热闹,时代真是变了,房车之外,店里还有纸扎的手机和电脑,沈新月穿梭其中,看顾客手里大包小包跟老板杀价,心里酸酸的,也暖暖的。 她似乎产生幻境,看到每一个顾客脑袋上都飘了个白色小人,手指着店里那些纸做的小玩意,说我要这个,我要那个,底下的实体小人就跟随指引,晃进店里,这个来一捆,那个来一扎…… 沈新月一点不害怕。 于是,她看到前面江师傅头顶也有一个小人,长头发温温柔柔的样子,屈膝跪坐在蒲团,穿件宽大的白衣裳,手掩唇羞答答指了个方向,江师傅就走进店里。 “给妈妈买几件花衣裳吧。” 江有盈拿起几张塑封的硬卡纸,上面花纹是清末时期的民间女子穿着,像青花瓷一样好看。 “现代的也有。”老板又递来几张,“连衣裙,皮裤,还有爆炸头。” 怪时尚的。 沈新月跟着在旁挑选,一万一张的粉钞拿了好几沓,还有传统的黄色纸钱两捆,香烛一把。 “手机电脑也拿上,别人有的,咱妈也得有。”她说。 江有盈笑,沈新月问:“妈妈的买了,爸爸呢?” “他可以去打工。”江有盈安排道。 沈新月“哈哈”两声。 山上不能烧纸,有火灾隐患,江有盈计划先带些吃的看望,是祭拜也是郊游,回村夜里找个没风的日子,在铜盆里烧。 “我妈妈长得很漂亮,高高瘦瘦的,我真想让你看看她,可惜我没照片。” 开车回去的路上,江有盈说,那时离家太匆忙,没来得及带。 “为什么要离开家?”沈新月好奇问道。 江有盈转头看她一眼,“有不得不离开家的原因。” 说了等于没说。 沈新月也没那么不识相,“那等你愿意说的时候再说。” 她点点头,“等我们再熟悉一点。” 现在还不够熟悉吗?大概吧。沈新月头转向车窗外,看街景飞驰着倒退。 说不介意是假,可这种事怎么好追问。她防心还是太重了。 “不是你的问题。” 过了几分钟,江有盈补充。 沈新月从塑料袋翻出颗玉米软糖剥了喂给她,镇上买的,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 “我知道,我不急。” 嘴里老实,心里小算盘拨弄得响,算她大概什么时候离开家,来到秀坪,又什么时候跟李致远结婚…… 沈新月记得她之前说过,十五六岁的时候离开过一次家,去了江城,住在江边的小旅馆,希望可以长出一双翅膀,飞…… “那,现在的你,找到你心中的那个世外桃源了吗?”沈新月下车的时候,抱着满满一塑料袋玉米糖问道。 江有盈下车,站在村口水泥停车坝,小拇指挂着车钥匙,叉腰站着,在春日暖融融的微风和傍晚橘色的天空下,眉头微皱似在思索。 下一秒,沈新月后背抵在车门,被她手掌握住咽喉,抬高脸颊,承受那突如其来的吻。 江有盈的干脆利落,以及骨子里藏的那份狠,在亲密关系里同样有所体现。 被迫承受索取,沈新月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风声和心跳声。 她的吻带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又温柔得让人心颤,沈新月手指不自觉抓紧她衣摆,如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玉米糖撒了一地。 良久,江有盈缓缓松开她,额头相抵,呼吸急促,“什么感觉?” 沈新月脸颊泛红,眼睛湿漉漉,被亲得有点懵,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都是多余。她眼神太深,像要把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窒息。”沈新月老实回答,“你刚那样掐住我,感觉有点喘不上气。” “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感觉窒息,即使是在秀坪。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外婆房间,她翻照片,把你介绍给我,告诉我你的名字,说你是她的外孙女……” 第一眼,江有盈就喜欢上照片里那个女孩,她想把她拐到身边来,霸占了。 “听说,如果人在童年或少年阶段,遭受太多痛苦,长大后很容易沉溺在幻想中无法自拔,难以面对现实生活……” 江有盈音色更哑,呼吸像一把火,要把周围全部点燃。 “你知道吗?我幻想的那个人就是你,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在你还在跟别人谈恋爱的时候,我疯狂幻想过你。” “你……”沈新月舔唇,感觉自己这次真要烧起来了,身体发抖,被她的坦白震撼到不知所措。 “那,那你都幻想些什么内容。” 四目相对,她双眸漆黑如渊。 “跟你做。爱。” 第40章 幻想世界,无所不能,她们有千百种方式相遇,只一个眼神,彼此明了,床笫间纠缠,难分难舍。 从此形影不离,相依相伴。 “我想要你回来,回到秀坪的小院,到我身边来,又不知你该以什么样的身份,需独自经历些什么才能达成条件,我只是想你,很想你……” 她的嗓音低沉柔和,屈指刮过沈新月锁骨凹陷处,来来回回,耐心而细致地摩挲。 她手指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只在指腹稍施加些力道,“她们怎么敢那样对你?欺骗,背叛,只一味贪婪索取,毫无感恩之心。” 她谴责她们的不忠不义,那是她曾梦寐以求的宝贝啊。 沈新月被困在车门与她的臂弯之间,橘子花香甜味愈发浓烈,混合着她的气息,酒般醇厚。 有些醉了。 不知不觉,太阳坠落山巅,混沌夜色四面八方围剿,只有停车场道闸栏杆电子屏一点猩红明明灭灭。 她冰凉的指尖顺肩线游走到腰际,“我幻想,我们在小房间接吻,你会对我说些什么,我该怎样回应,你又会以何种姿态进入我的身体……” 她的露骨表白不禁让人面红耳赤,乡道上摩托车轰鸣而过,沈新月吓了一跳,朝前轻轻推了把,掌心触碰到她纯棉衬衫下的浑满,又慌忙缩回。 “你想要吗?”她细长的手指在将沉的暮色中细微动作几下,木质衬衫纽扣解开两颗,女子柔美曲线半隐半现。 她在耳畔低语:“那些人其实根本不了解你,也不是真正的爱你,过客罢了,都不是你的正缘。” “从那时你就开始喜欢我了吗?”沈新月被撩拨得脊椎发麻,声线颤抖。 这情形换谁来都招架不住。 “想被爱,也想奉献爱,她们跟我比,明明都差得远,你还为她们伤神流泪,命运真是不公。” 第54章 夜风横掠,道闸栏杆细微颤动,发出呜呜声响,后背抵在车门边的凉与她身体的热形成鲜明对比,过分煎熬。 偶闻乡野遥远犬吠,沈新月睫毛微颤,抿抿嘴唇,牵在她衣摆的手缓慢搭圈住她腰肢,“所以对你来说,那次其实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在她的世界,江有盈的幻想世界,她们可能早就滚过八百次床单。 “你会觉得我是很可怕的人吗?” 她软下声调,身体完全依靠过来,“是你先问我的,我的桃花源,我把心里想的都如实告诉你,你会被吓跑吗?” 山风清朗,散不去掌心潮热,她口中的桃花源,竟只存在于想象。 沈新月心软得一塌糊涂,“我很高兴,又替你感到难过,可惜我完全不知道你对我的心意,包括后来到秀坪,我还以为你讨厌我,才总是故意刁难我。” 她反差实在太大,沈新月想了想,“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有预感,那必然不是什么好话,江有盈仍是耐心十足,且充满期待。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认。” “现实中唯唯诺诺,想象里重拳出击。” 沈新月弯腰,额头抵在她锁骨笑,“你之前拒绝我好多次,还说我是大小姐,不是来秀坪过日子的,我好生气。” 原是爱之深,恨之切。 停车坝外面是一片荒地,没有荷塘也没有瓜田,春风化雨,野草长到人小腿高,四下里蛐蛐此起彼伏。 她们靠得很近,鼻尖依恋相蹭,又一搭没一搭亲,不知不觉,两人调换了位置,沈新月翻身将她反抵在车门。 “原来是你想跟我睡觉,还信誓旦旦说什么特别洁身自好,真会倒打一耙。” 呼吸骤然收紧,她指尖掐陷在沈新月后腰布料。 有车来了,行舟般滑动至闸门前,大片光亮投来,沈新月手指封在她唇,“别发出声音。” “怕什么?”江有盈侧头看了眼车来的方向,搭在她腰间的手开始不老实,钻进衣摆,肌肤上划出细微的痒,“怕人知道你跟村里小寡妇搅和上了?” 那人在找地方停车,技术却不怎么样,磨来磨去,半天不能入库,笨死了。 光下,她锁骨泛起珍珠般柔润的光,面上装得稳当,颈间却起了层薄汗,随吞咽起伏,像竹叶上早春薄薄的一层雨。 沈新月惩罚性张嘴咬住她唇,犬齿来回轻碾,声音含糊不清,“说到坦诚,你跟我比实在是差远了。” 那人终于把车停好,车门“砰”一声,惊起荒草丛中不知为何的夜游生物,扑棱翅膀的声音混杂着布料摩擦的碎响,以及唇齿交战间急促的呼吸声,啾鸣声。 江有盈后腰抵在车门把手,金属的凉意刺得她浑身发抖,沈新月扯开她衬衫第三颗纽扣,突然抬膝顶进她腿间。 那人还不走,车边转来转去,不知道找什么,嘴里还嘀嘀咕咕。 喉间溢出闷哼,江有盈掌心按住沈新月膝盖,眼神警告。 天完全黑下来,月亮自东方升起,是一轮满月。 衬衫下摆掀起褶皱,沈新月抬膝,“有幻想过类似的场景吗?” 月明夜,野地,停车坝,犬吠,夜鹭。 进行到眼下这步,江有盈不得不承认,她想象力还是不够。沈新月扯住她散开的衣领,月亮背叛她,将她的狼狈一览无余。 荒草在夜风中翻涌如浪,把凌乱交错的呼吸声掩盖,那个蠢东西终于停好他的破车哼着小曲离开。 江有盈想过另外一种场景。 不能出工的日子,大多在炎热的夏季,她仰头大口呼吸,身体紧绷成一张弓弦,想过的,凉席汗湿出另外一个人的形状,火和电一路席卷着窜向后脊,她呼喊出声。 “纸上得来终觉浅。”沈新月沿路寻回她唇,轻咬,“对吧……” 没等到她的回答,手机铃声突然响,如一道旱地雷,振聋发聩。 退后,彼此拉开些距离,江有盈慌忙拿起手机接通,又快速拿远,深呼吸调整后才贴回耳朵。 沈新月看到电子屏幕光照亮她颈部小片皮肤,那里已渐渐浮现出她方才的标记。 “就来了,村口停车。”挂断电话,江有盈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是外婆。” 话音刚落,沈新月蹲到地上。 她顿时吓得一激灵,大跳几步躲开,手揪住衣领。 “我捡玉米糖……”沈新月抬头,也被吓了一跳。 她眼珠一转,眯眼邪邪笑开,“你以为我要干嘛,帮你口啊。” “混账!”恼羞成怒,江师傅飞踢一脚。 回程路上,沈新月蹬鼻子上脸,狗皮膏药似贴在人后背,“要不要试试,嗯?” “没兴趣。”变脸超快,江师傅又装作无欲无求。 沈新月才不信,“不是做梦都想跟我做吗?还没有得到呢,就祛魅啦。” “早就告诉过你。” 她又来了,“我这人特别洁身自好。” 沈新月白眼,“事到如今,你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口是心非的家伙,其实早就馋得流口水了吧!” 什么话!江有盈肩膀撞开她,“上一边去。” 停车坝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暧昧气氛全散个干净。 小院,最后一个大菜端上桌,柳飘飘院门前来回踱步,早就等得不耐烦,远远见两人勾肩搭背,晃晃悠悠,小跑上前一把扯来,“等你们半天,赶紧进屋吃饭,饿死老娘了。” 沈新月把玉米糖递过去,“饿了你们就先吃呗。” “什么话,一家人当然要整整齐齐的。” 柳飘飘接过糖,挽着她胳膊,“人齐了才能开饭,是你外婆定的规矩。 江有盈默默跟在后头,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有来有往就很满足,心里有个位置酸酸胀胀的,也饱饱的。 “满满!”柳飘飘回头。 江有盈“欸”一声,加快脚步,走到她身边。 柳飘飘左右挽着往家走,“快快快,加快脚步。” 转过脸,江有盈一直很认真看着她,还以为她有事要说,瞪着眼睛等了半天没等到下一句,终于明白,她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想挽着,手臂挽着。 路灯把人影拉得斜长,江有盈盯着路面忍不住笑了下。 饭桌上外婆痛心疾首,“满满呐,你图她啥呀,咋这么容易就答应跟她好了。” 柳飘飘还是向着沈新月,“我们嘟嘟挺好的,江师傅也挺好的,两个多般配。” 沈硕埋头吃饭,柳飘飘桌子底下给她来了一脚,“说句话,你女儿谈恋爱了!装什么哑巴。” 沈硕终于搁下碗,“那你是打定主意要留在秀坪了。” 这句话沈新月不知听了多少遍,听得耳朵都起茧子。 外婆问过,江有盈问过,现在妈妈也问。 她还是耐着性子,“但事先说好,这是我最后一次回答这个问题。” 她说:“对我来说没什么留不留的,秀坪是我的家,我住在自己家,天经地义谁也管不着,跟谁都没关系。就一定是非得为了谁,为干点什么吗?这是我的家,仅此而已。” 沈硕点点头,“行,知道了,以后再也不说了。” 饭后沈新月自觉去洗碗,洗完出来发现家里两个卫生间都被占了,沈硕洗澡,柳飘飘也洗澡。 “你俩就不能一块洗?”沈新月隔着门问。 沈硕不搭理,沈新月去二楼卫生间又问了一遍。 柳飘飘倒是不跟她见外,“年纪大了。” “床死了?”沈新月问。 柳飘飘让她滚,“老娘拉屎!” 沈新月下楼,外婆让她去隔壁,“你江师傅家啥都不多,就厕所多,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厕所。再说你俩不都好了,还分房睡呐。” “唔,那好吧。”脚步一转,发尾轻灵打个旋,“既然外婆都这么说了。” 这次没提前申请,她直接去敲门,里头人慢吞吞拉开条门缝,“有何贵干。” “姑婆晚上好。”沈新月直接给人鞠了一躬,笑眯眯的,“来借卫生间洗澡。” 江有盈上下把她一扫,满脸‘我还不知道你’那种轻蔑表情,“进来吧。” “姑婆慈悲。” 沈新月进卫生间之前回头看了眼,江有盈正坐在小沙发上装模作样看书。 保证质量的同时,提升速度,对镜仔细清洁口腔,沈新月洗完澡出来,沙发上那人却不见了。 八成是在楼下洗澡,沈新月直接爬上床。 江有盈床是真大,真软,她也是真的高估了自己,上午翻塘,中午没怎么休息,下午跟着去市场,回来洗碗,又帮着把买来的肉收进冰柜,实在累极。 所以,等到江有盈洗完澡回到房间时,沈新月把自己埋在被窝里,已踏踏实实睡着了。 起先疑心她装睡,扮猪吃老虎,江有盈手机打光,弯腰凑她跟前。 好家伙,整个人完全没知觉了,呼吸绵长,睡得又香又沉,小猪似的。 第55章 长长叹了口气,江师傅回头看了眼,又叹口气,默了半晌,转过身给她掖掖被角。 第41章 这季节晚上睡觉还不用开空调,蚕丝被柔软蓬松,像云朵团团簇簇把她包裹。 好比个玩积木的孩子,游戏进行一半,抵不住困倦,昏沉倒下,沈新月跪姿卧趴在床,脸颊深陷枕头,被子里缩得小小。 江有盈伸手抚摸她披散了满枕的长发,微微泛着潮,那缠绕在指尖的,是她身上独有的清雅木质香气。 像一把雕刻精美,保养得当的檀香小扇。 月光斜照,为她镀上一层柔软的珠光,江有盈想起去年翻修旧屋时,后院倒塌的老房里两只娇怜无助的猫崽。 喂些水和粮,轻柔几句哄,它们就毫无防备躺倒在地,袒露肚皮,细软绒毛随心跳和呼吸微微起伏。 后来两只猫咪被外婆收养。 果然是装模作样五分钟,荣华富贵一辈子。 床垫细微震颤,江有盈缩回手指,平躺自己位置,闭上眼睛。 沈新月在梦里嘟囔着翻了个身,温热的鼻息溅落在颈侧,江师傅顿时僵成簸箕里的咸鱼干。 趴着到底不舒服,还是她一直在装睡? 等了半分钟,也是煎熬得不行,江师傅忍无可忍睁开眼睛。 她睫毛好长,鼻子好小,往下,嘴唇粉粉嘟嘟,模样好乖。 江有盈看过她小时候的照片,跟现在差别不大,尤其嘴唇,特质鲜明,有个翘起的小小唇珠。 看起来很好亲欸,要不要趁机偷亲一下? 月色中,衣料窸窣声响,江师傅心神一震来不及伪装,沈新月嘴里叽里咕噜听不清说的什么,抬腿压住她小腹。 “呼——” 不太适应啊,江师傅从来没跟人同床共枕过,四肢规规矩矩,僵硬如石。 早些年睡大通铺不算,妈妈也不算。 难以入眠,江师傅盯着天花板数羊,数到第五百二十只时,她心里憋的那股气快要把自己撑爆。 讲不清楚在气什么,想一脚踹飞她,又十分不舍,着迷这份依恋。 许久,她终于承认,幻想到底是如她所愿走进现实,咬牙切齿的是她,扭捏不安的也是她。 乡野空旷,太过安静,她初来乍到也难以适应,常常在夜间眺望那没有一丝光亮的原野,心被巨大的恐惧填满,好像这世界只剩了自己,怕到不行。 于是在另一个无拘无束的平行世界,她想象的那个人,踏踏实实躺在枕头边。 那眼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小心调整动作,尽量不发出声音,如果被发现就假装睡着,江有盈侧脸亲吻过她的嘴唇,感到十分欢喜。 晨光漫过窗棂,沈新月是被热醒的,她睡得迷迷糊糊,不知身在何处,脚试着蹬了下被子,惊觉手脚被缚,睁开眼,顿时慌乱。 江有盈沉静睡颜近在咫尺,那双摄人心魄的眼如某种兽类栖息在幽暗山洞,睫毛是虚掩的草木,误入的旅人经过,不由屏住呼吸,把脚步放轻,也借机把她完整拓印在脑海。 “看够没?”带着鼻音的沙哑呢喃。 沈新月浑身一抖,这家伙眼睛都没睁,却像拎小猫手指精准提起她后脖颈。 “欸?”沈新月动身往后挣了挣,“你咋在我床上。” 江有盈睁开眼,“麻烦看清楚,是谁在谁的床上。” 沈新月当然没有失忆,她狡黠一笑,“哎呀原来是我在你床上,那该说是我自投罗网,还是江师傅扫榻以待呢?” 下一秒,她眼前一花,被反剪了双手脸朝下扣押在床垫。 “哎呀!”沈新月挣了几下挣不开,“快松,胳膊痛痛痛——” 江有盈俯身,长发依次垂落,像柳枝在河面上扫,几缕调皮钻进她衣领,“说是借卫生间洗澡,洗完直接钻了人家被窝。” 她学习能力真是强,屈膝顶,“还说不想跟我睡觉。” 沈新月不由得“呜”一声,浑身血跟着往上涌,整张脸连着脖子红透。 她不甘被钳制,奋力抗争,“才不是!我不是那种人。” 羞恼到极点,她甚至口不择言,模仿古早影视剧里的霸道人设,“否则昨天晚上在停车坝,我就把你狠狠地办了!” “办了?”江有盈惊奇地睁大眼睛,险些以为自己聋了。 她手臂持续发力,像骑只小马驹,腾出一只手朝后,在马屁股狠狠一巴掌,“你再跟我说一遍,谁把谁办了?” “哎呦疼——” 沈新月立即缴械投降,“姐姐我错了。” 误打误撞,这声“姐姐”真是喊到人心坎里,江有盈松开手,将她翻转。 沈新月虚弱横躺在榻,“这招擒拿手你不会是在号子里学的吧。” 脸色微变,江有盈迅速起身离床,沈新月回头,视线只抓捕到她白色睡裙下一双细瘦雪白的小腿。 说起来,江师傅确实很久没开过那个玩笑了。 沈新月独自在床上躺了会儿,看她前前后后忙,抱着衣服去卫生间,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洗漱穿戴好。 “对我还这么防备啊。”沈新月从床上坐起来,“连换衣服都躲卫生间,还把门反锁。” “我起了,你随意。”江师傅潇洒离去。 沈新月气得捶床,嘴上说想跟她睡觉,想得快疯了,做梦是她,还拿她当x幻想对象,其实防她跟防贼似的。 “再也不跟你好了。”沈新月发誓。 “还是因为我睡着啦?” 不甘心,沈新月洗漱完,追到楼下。 江有盈弯腰往洗衣机里丢了颗凝珠,合拢门,选择模式,启动。 沈新月解释,“昨天真的太累了,本来我都没有睡午觉的习惯,结果中午在瓜棚说眯眼歇会儿,歇着歇着就睡着,我自己都想不明白。” 江有盈理解,沈新月还没完全适应每天劳作不休的乡村生活,久坐办公室,需要时间调整。 可那又怎么样,不耽误她生气。 “你别跟我计较,明天,要不今晚,我现在很有精神*,已经休息好了。”沈新月三指并拢,指天发誓。 江有盈伸出根手指拨开她,去了工具房。 沈新月黏着她小碎步跟上。 拿起扳手,皱眉研究,放下;拿起铁钳,皱眉研究,放下;打孔的电钻,拿起研究,放下。 江师傅满脸严肃,装作好忙。 沈新月再不懂这些铁坨坨,也看出她是在摸鱼。 “啥意思呀,别瞎捣鼓了,给句准话。” 好吧。 江师傅挺背站直,面无表情道:“实话告诉你,其实我性冷淡。” 沈新月嘴巴张得大大,“性冷淡你成天幻想跟我颠鸾倒凤,一亲就软,还哼哼。” 傲然昂首,江师傅理直气壮,“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自给自足。” 沈新月满脸痴呆。 “怎么?对我有意见。” 她一撩头发,“我只接受柏拉图,不愿意的话,那你自便好了。” 好一个柏拉图。 沈新月点点头,气笑了,“那就柏拉图呗。”谁怕谁。 说完,立即退后三步,举手,“从现在开始,我们之间不会发生任何肢体接触,如果实在情难自禁,我会向你学习,在幻想世界寻找安慰。至于您,自便好了。” “慰”和“自”,她咬得特别重。 说完就走,回家去喂鸡,拿菜叶撒气,木头墩子剁得笃笃响,拌好鸡食,铁盆往地下一摔,“吃!给我使劲吃!” 小鸡们不懂,撒丫奔向食盆,没心没肺吃嘛嘛香。 柳飘飘提裙跑来,胳膊肘撞撞,八卦得要死,“咋样咋样,昨晚情况。” 都是成年人,言下之意,无需挑明。 不提还好,沈新月挫败,“我睡着了。” “你睡着了?” 柳飘飘听不懂,“什么叫睡着了。” 沈新月细细解释一番劳动的艰辛,而此劳动非彼劳动,是踏踏实实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 “我也不想,但实在是累,又累又困。” 只能怪江师傅床垫太软。 “你不行啊。”柳飘飘总结。 沈新月表情裂开,“别这么龌龊。” “我说你体力不行。”柳飘飘拍拍她肩膀,“不过也没事,多锻炼锻炼,加油吧。” 她今天说话还挺客气的,沈新月饭桌上知道为什么,她们要走了。 “歇了好几天,工作的电话一直在催,虽然对你还有很多的放心不下。” 沈硕难得温和,“这几天我看出来了,秀坪的生活你挺适应的,既然你喜欢就留在这儿好好过日子吧。至于将来的变数,等真的到了那天再说。” 沈新月愣住,好多年没听过妈妈这么心平气和讲话。 她搁下筷子跑去她面前,展开双臂,嘟着嘴要抱。 沈硕受不了这种黏糊,表情很难受,可柳飘飘一直在旁边踢她。 第56章 她黑着张脸起身,手臂快速在沈新月后背拍了两下。 “不过你那堆烂事儿,尤其是房子……” 沈硕永远是解决问题为主,“你最好还是跟我回去一趟,手续文件什么,可能需要你亲自核对。” “回江城?”沈新月问。 默默围观的江师傅手腕一抖,咬了半口的馄饨摔进汤碗,油星溅落在手背,心口也随之一烫。 沈硕向来注重效率,“吃完饭就走吧,早去早回,行李我们都收拾好了。” 扯来纸巾,缓慢而用力擦拭,江有盈拳心收紧,努力克制颤抖的声线,“要不再迟两天吧。” 江有盈目光看向沈硕,努力忽略她身边那个耀眼的存在,语气却不自觉多了些弱弱哀求。 “明天是我母亲祭日,我今天准备做一锅卤味,到时候带去山上……是祭拜,也是郊游踏青,两位长辈平日工作繁忙,难得有休息日,都说‘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这大好春光,辜负岂不可惜。” 沈新月狐疑歪头,咋莫名其妙开始背诗。 第42章 外婆一拍脑门,“是啊,怎么把这事儿忘了。” 最擅长洞察人心,柳飘飘歪个身子,“都做些什么卤味?” “鸡鸭手,鸡肝,牛肉,还有鹌鹑蛋什么的。”江有盈老实答。 顿了顿,急切补充,“再做些凉面,你还有什么喜欢吃的?我都能做。” “这么丰盛!” 柳飘飘举目望向沈硕,“我想吃。” 沈硕叹了口气,“祭拜确实是大事。” 一桌人忽地没了声响。 人家把亡母搬出来,再犟着说要走就太不仁义了。再说,江师傅多好一人,平时没少给她们寄肉寄菜,出钱又出力,现在身边正需要人。 最后是外婆站出来替她们拍板,“那就多留两天呗,反正事情都耽搁了。” 沈新月坐回位置,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偷乐。江师傅舍不得她呢。 荷塘里的活儿剩得不多,不用再雇人,沈新月吃完早饭,自己拿了橡胶衣出门。 藕埋好,还需要施肥,江有盈把三轮车开到荷塘边,车上一麻袋一麻袋的肥料搬下来。 沈新月刚穿好橡胶衣,没急着下水,是专程等她来,“其实你不说我也会提醒妈妈的,我答应要陪你去,不会失约。” “跟你没多大关系,我只是想人多热闹热闹,让妈妈看看我现在的生活,以及我认识的朋友,告诉她我过得挺好的,让她放心。”江有盈从裤兜里摸出把蝴蝶刀,成心炫技,指尖灵活一绕,弯腰割开麻袋。 欲盖弥彰过于明显。 沈新月哼笑一声,不置可否。 江有盈不满,抬头皱眉盯着她,“你笑什么?” “我开心啊!”沈新月晃晃脑袋,“我开心笑还不行了,管得真宽。” 说不接触就不接触,江有盈把麻袋一个一个割了,腐熟的肥料倒在地上,沈新月蹲旁边看,也不说帮忙,等她弄完才提着锄头去薅。 她没技巧,穿着橡胶衣下水,怀里抱个装满肥料的塑料桶,一把一把往外刨。 不说话,江有盈站岸边看着。 荷塘有左右两大片,中间一条土路,沈新月一上午都没弄完一片。 累,实在太累了,穿着橡胶衣本就行动不便,淤泥更增加阻力,她一手抱桶,一手撒肥,中午上岸,浑身都要散架,躺土路上跟死了一样,半天不动弹。 “你得给我涨工资。”她虚弱得要命,想把柳飘飘喊过来,好好睁眼看看,农活儿到底有多累。 “才不是我不行,我很行的!”沈新月对着天空大声说道。 回家吃饭,碗都端不起,沈新月连板凳也不坐,就蹲地上,下巴颏垫桌,拿勺往嘴塞。 家里没那么多规矩,外婆和沈硕都不说什么,随她去。 柳飘飘负责给她夹菜,“你这双手啊,去大学食堂打饭正好。” 江有盈小口吃菜,看得出情绪不高,脸上没什么表情。 大家伙儿寻思着,快到她母亲祭日,也没多问。 吃完饭,继续下午的活儿,沈新月仰天哀嚎,跟个橡皮人似把自己拖去荷塘边,看到还有那么大一片塘的活儿,恨不得一头扎进去淹死。 江有盈抱来十几米长的塑料水管,“你休息吧。” 沈新月摇头,“我不要休息,这是我的工作。” “你工作效率太低了。” 江有盈从电三轮后车斗又取下个人力的小型手摇水泵。 她把水管一头接荷塘,另一头拖着去了河边,水泵架在岸上,接上管子,使劲摇几下,不多时管子另一头水流出来。 沈新月迷糊,“水越多阻力越大,我还怎么施肥。” 江有盈不搭理,塑料桶倒扣,坐在岸边玩消消乐。 牛气什么呀!沈新月哼哼两嗓,也不下去干活了,“我倒要看你怎么办。” 水还不需要太深,天上会下雨,蓄个差不多,江有盈起身去岸上鸭棚,一块蓝色塑料布底下竟翻出艘小船! 船下还有一柄桨,她单手拖着小船到荷塘边,轻松把它掉个,船推下水,肥料堆上去,人跳到船上。 沈新月终于看明白了,一瘸一拐追到岸边,“有船不早说!你成心看我笑话!” “你也没问。”江有盈划船远去。 沈新月掐人中,抻着腿坐地上,摸出手机给丁苗发消息。 [这恋爱谈得可太憋屈。] [直女嘛,你选的,耶稣也救不了。] 丁苗说。 沈新月再次掐人中。 荷塘的事情忙完,就没什么别的活儿,下午接待了两个客人,沈新月问过,人家不需要陪玩,她乐得轻松,树下摇椅躺着。 江有盈明显比她精力旺盛得多,回来就开始准备明天要带去山上的吃食。 卤菜简单,调好酱汁,洗干净的肉直接下锅煮,煮烂糊了锅里泡一晚上,明天吃着正好。 一天天开始热了,听见树上有蝉叫,断断续续,裹着春天的潮气往人衣领里钻,沈新月把外套拉链拉开,敞着怀纳凉。 厨房里八角桂皮的辛香混着豆瓣酱的咸鲜飘来鼻端,沈新月横在摇椅半眯着眼,看厨房里江有盈鲨鱼夹上翘起的发尾一晃一晃,正在给鹌鹑蛋剥壳。 葱白指尖沾着酱色汁水,手背凸显的骨骼轮廓若隐若现。 “吧嗒——” 一颗带壳鹌鹑蛋滚到沈新月脚边。 “喂狗了。”里头那人依旧背对着她。 沈新月瞬间弹起,“骂谁呢?” “没骂谁,吆喝狗。” 江有盈回头,又一颗圆滚滚的鹌鹑蛋飞出来。 一会儿的功夫,弹了四五颗。 “行了行了。”沈新月皱眉爬起来,“浪费粮食。” 她没骨气弯腰去把蛋一颗一颗捡了,拿水冲一下外壳染的泥,蹲在垃圾桶边,自己剥了吃。 小鹌鹑蛋一个一口,别说,味道还不错。 吃完她晃晃悠悠去厨房,下巴直接往人肩膀上一戳,垂着手半死不活。 蝉声止,灶台上,砂锅里,卤汁咕嘟。 像一只蝴蝶莫名的亲近,江有盈呼吸一凝,担心惊扰了她。 “真累啊。”沈新月嘟囔着抱怨。 “还要不要?”江有盈垂下眼帘,偏头看她,手腕同时举高,两根手指捏着颗刚剥好的蛋。 沈新月掀起半拉眼皮,懒懒一扫,张口咬住她手腕。 鹌鹑蛋掉地,江有盈痛嘶一声,反手捏住她下颌两边,拇指正按在唇角,“说你是狗还不承认。” “错,是狐狸”头往前一伸,沈新月启唇含住她拇指,舌尖横扫过指腹,随即啵唧一吮。 “专治装模作样!” 江有盈触电般收回手,心跳全乱,手肘碰翻晾在竹匾里刚焯过水的鸡鸭手。 沈新月才不帮忙,“哼”一声,傲然离去。 蹲下身,捡起翻倒的食材,包括那颗雪白的鹌鹑蛋,流水冲洗后,江有盈最终把它送入自己口中。 晚饭的饭桌上,两人全程无交流,直到饭后,沈新月才再次来到隔壁小院,手里端个玻璃杯,是外婆做的酸梅汤,去年梅子熬的酱。 江有盈还在厨房忙活,做凉面,给卤好的牛肉切片。 “冰镇的。”沈新月玻璃杯喂到她嘴边。 江有盈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皱眉,“太甜了。” “不应该。”沈新月尝过的,“就是怕甜我还让外婆多放水……” 话没说完,江有盈骤然逼近,她感到眼前一黑,唇一凉,酸梅汁顺着两人贴合的嘴角滑落,滴滴答答,微敞的领口洇染出小片深色痕迹。 “如何?”江有盈退开半步,敛目紧盯她几秒,竟再度俯身,舌舐去她唇周痕迹。 握杯的手不稳,酸梅汤洒出一些,沈新月还来不及反应,对面第三次靠近,玻璃杯接走,一把攥住她手腕,弯腰,舌滚过她的虎口,快速舔过手指。 第57章 就你会?江有盈眼神挑衅。 沈新月完全丧失意识,耳边只有自己强烈到快要爆炸的心跳声。 作恶的家伙没事人一样,筷子捞起锅里煮七分熟的面条过凉水,篮子沥沥干,倒油开始拌。 “唔”一声,沈新月捂脸跑掉。 蹲在两间小院之间,路边砖墙底下,她双手疯狂给自己扇风。 过了五分钟,江有盈凉面做好,罩上保鲜膜刚要搁冰箱,沈新月又回来了。 她站在厨房门口对手指,“那个,你妈妈喜欢吃什么……” 江有盈回头看了眼,合拢冰箱门,“酒酿圆子,少糖冰镇。” “我让外婆做。”沈新月细声:“不能什么都让你准备。” “站住。”江有盈扬声。 沈新月跑出两步回头,乖乖定在那。 “别麻烦外婆了。”江有盈再次打开冰箱门,从里面拿罐甜酒出来。 “那我来!”沈新月迈进厨房。 她觉得自己有点太好拿捏了,心里不大服气,可一到这人面前就自动变成小鸡崽。 不愿承认自己是狗,可江有盈明显技高一筹…… 她是狐狸精!沈新月想到了,暗暗点头。 大碗里盛些糯米粉,依照她的吩咐,逐步添加温水,最后揉搓成光滑的面团,沈新月发现自己跟泥巴打了那么久的交道,还有点效果的。 埋头专心致志手搓圆子的时候,旁边江有盈咳嗽一声,“晚上去我房间。” 努力憋笑,窃喜没藏住,沈新月学她咳嗽两声,手背擦擦鼻梁,“去干嘛。” “你说干嘛?”明知故问。 “不知道呀。”沈新月脸快笑烂了。 酒酿圆子煮好晾凉,沈新月回了趟家,跟家里人打声招呼,当然更多是炫耀。 “不回来睡了,不用等我。” “没人等你。”柳飘飘借了江有盈的投影仪,在院子里看电影。 沈新月瞄一眼,是沈硕年轻时候拍的文艺片。 “什么烂片都看,审美低级。”沈新月真没胡说,某瓣评分四点零,真的很烂,她大学时候看过,全宿舍都看睡着了。 当然文艺片也有好处,因为人们根本不知道导演想表达什么,想骂都找不到地方下嘴。沈硕看得津津有味,也就她自己能看得懂了。 “你对我妈是真爱。”沈新月说。 “滚!”柳飘飘拿吃完的开心果壳扔她。 蹦蹦跳跳上楼,见房间门大敞,沈新月直接走进去。江有盈坐在小沙发,膝盖上架了本书,头也没抬,沈新月直接去她柜子找衣服,进卫生间。 洗完澡,她爬上床规规矩矩躺着,江有盈合拢书本。 等待期间,无聊伸腿勾着床帐玩,没扑腾两下,沈新月揉揉眼睛,开始困了。 她发誓真不是故意的,平时在自己房间也这样,洗完澡裹上被子倒头就睡,连手机也不想玩,勉强拿出来戳几下,眼皮直打架,屏幕上字都看不清楚。 强撑着,沈新月爬起去把窗户开大些,让风灌进房间。回床上躺着,等人出来,玩一会儿又觉得冷,被子裹得更紧。 于是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心里有事,睡也睡不踏实,感觉身边位置添了些重量,有朦胧的人影在晃,她闭着眼摸到旁边人的手,睡得软乎乎热烘烘的身体贴过去。 这人打半斤麻药似的,亲也没个章法,嘴唇贴着脸蛋,左一下,右一下,刚来点兴致想跟她好好相处相处,她脑袋又拱进肩窝,贴着皮肤发出小鸟的“啾啾”声。 江有盈忍无可忍,抬手捏住她下颌,“你除了弄得我一脸口水还会干什么?” “……那你也是活该,谁叫你整我……人家累坏。”趁机装疯,沈新月把头拱进她衣领。 刚洗完澡,皮肤温度被水汽带走,冷不丁被烫,江有盈呼吸骤然乱了。 温软的唇蹭过锁骨,犬牙叼起雪顶的蜜饯樱桃,感觉到她攀附在肩膀的手,她的胆怯瑟缩,沈新月在黑暗中眨眨眼,困意全化成狡黠,迅速滚到一边,“不行,我不能坏了你的规矩,说好柏拉图的。” 纱帐摇摆,风散去颈间湿热,江有盈睁开眼,深吸一口气,显然是气得不轻。 “理解,没有我,你怎么睡得着。”沈新月以肘撑腮,“要不给你讲个故事听。” “讲什么。”江有盈瞥她一眼,“农夫与蛇?” 沈新月噗嗤笑出声,纠正,“是农妇与蛇啦!” 挪挪挨近她,滑溜溜的大腿去蹭,“农妇在雪地里捡到一条蛇,担心它冻死,捡回家塞进被窝,用身体为她取暖,俗话说被盖千层厚,不如肉贴肉嘛……岂料小蛇苏醒,竟变作一绝世大美人,缠着农妇要报恩,欲与她行欢好之事,农妇大惊……” 说着,沈新月一个鹞子翻身,爬起盘膝而坐,双手合十,竟演上了。 “阿米豆腐,善哉善哉,老妇我清心寡欲数十年,不日便将飞升成仙,女蛇你莫要坏了我的修行哇!” 她睁开半只眼,勾勾手指,“你快来呀,来盘我呀——” 江有盈一动不动。沈新月调换位置,重新扮演女蛇,双臂紧贴在身侧不动,贴着人扭呀扭。 江有盈冷冷觑着她,“你不是已经变成人了,还蛄蛹什么,又变成蛆了?” 天呐,好刻薄一女的。 沈新月被噎,彻底演不下去。 “你才是蛆。” 折腾半天,是真累了,沈新月躺倒滚进她怀里,不记仇,鼻尖抵在她心口,默默数她的心跳。 刚洗过澡,她身上多出股淡淡艾皂香,沈新月膝盖蹭蹭她小腿,敞了衣领,“奴家好热。” “热就滚回自己屋。”这个老尼姑当真坐怀不乱。 沈新月不滚,腿抬高,搭在她小腹,“你屋里凉快。” 嫌重,江有盈把她推一边,“那你盖被别冻着。” 沈新月横七竖八歪在那,“后天一大早我可就走了。” “能走得掉的,就不是我的。”江有盈淡淡道。 沈新月“哼”了声,一下没能领会到那句话的具体含义,心想反正还有一晚,看谁先沉不住气。 然而,在午夜梦回时分,她能感觉到手心那份沉甸甸的爱,以及她落在额头和脸颊的吻。 口是心非的女人。 头天说好要去水库那边山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起晚了,早上十点才陆续有了响动。正好,早午饭连着吃。 沈新月醒来,枕边空空,江有盈没喊她,在楼下忙活,昨晚卤好的肉再热一道,装保温盒。 还有酒酿圆子,一次性手套,垃圾袋,以及野餐垫…… 她什么事情都想得周到,难免多操心。 沈新月含着牙刷下楼,江有盈正准备把东西拿去隔壁院子。 “我马上。”沈新月含糊着。 江有盈抱着饭盒出去,“不赶时间,你慢慢来。” 院子里一棵山茶花特别漂亮,有个很特别的名字,叫十八学士,粉色重瓣,每一片花瓣又布满不规则红色斑纹,十分特别。 沈新月记得江有盈以前提起过,说小时候家里也养了一株,她妈妈喜欢。 沈新月挑挑拣拣,选了开得最大最好的一朵,装进衣兜。 刚起身,准备去卫生间漱口,她眼角余光扫到什么,院子里竟然多了口水桶! 沈新月吓一跳,险些叫出声,回头看,原来不是水桶,是个人,还是个男人。 但跟水桶也没差了,长得高高大大的,胖乎乎的,笑眯眯搓手看她,“早啊。” “你谁?”沈新月顿时警惕。 “刘武。”这人倒也老实,见她害怕,往后退了两步,“你以前没见过我吧,但我记得我是见过你,照片上。” 在说什么呢?沈新月倒退着往门边走,不搭他的话。 冷不丁,后背撞到个人,她回头,见是江有盈去而复返,赶忙抓了她袖子,“家里进贼了!” 江有盈手背擦了把脸上的牙膏沫,抬头看一眼,点点头,“你来了。” 她这才跟沈新月解释,“刘武,我哥。” 刘武专门开车来的,到水库走大路有五六公里,江有盈的皮卡是单排,坐不下,都安排在货仓不现实,把人塞进挖机的挖斗里也不现实。 车在停车坝,沈新月漱完口,直接跟着刘武跑过去,率先抢占副驾位,“你为什么是她哥?” 刘武看着魁,也许是因为胖,样子倒挺和气,“我年纪比她大呗,我都四十多了。” “亲哥?还是表的。” 沈新月觉得都不像,“她好看。” “意思就是我难看呗。”刘武笑笑,“没有血缘,干哥。” “为啥认你当干哥,你认识李致远?”沈新月又问。 “我认识李致远,但我跟他不熟。” 刘武不上车,开着车门,就站外面跟她说话,“你俩是不是谈恋爱了。” 第58章 沈新月想了想,以江有盈的靠谱程度,这人应该没啥大问题,点点头。 刘武也跟着点头,“果然,我就觉得她该喜欢女孩。” 沈新月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刘武补充说:“男的都配不上她。” 这一点沈新月赞同,且不忘自夸,“我很好的,勤劳又美丽。” 刘武“哈哈”两声。 跟江有盈在一起久了,沈新月变得疑神疑鬼,总觉得被嘲讽,看他样子又不像。 “那李致远呢,就配得上她了?” “李致远那是特殊情况。” 刘武摆摆手,“满满跟他没啥感情,他要不是个残废,我们还不答应呢。” 沈新月眼睛睁得大大圆圆,盯着他。 刘武回头瞟了眼,大概意识到说漏嘴,抓抓后脑勺,“在一起没多久吧。” “李致远为什么是特殊情况?”沈新月追问。 刘武四处看看,弯腰,脑袋伸进车门,神神秘秘道:“以前也有男的追她,就在你们村,缠得紧,后来被我揍了一顿。” 小寡妇肯定是不缺人追的,这点沈新月并不惊讶。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外地的也有,来旅游的,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弦,爱得死去活来。” 刘武继续自说自话,“她厉害,亲自上手揍,多揍几次,周围人就老实了。” “那怎么跟李致远结婚了?”沈新月伸手要扯,这家伙胖归胖,还挺灵活,像条大鲶鱼一下滑溜走。 沈新月什么也没打听到,刘武上一边溜达去了,显然是为避开她。 但也不是全无收获,刘武明显不是本地口音,他跟江有盈是一个地方的人,两人极有可能是同一时间来到秀坪,且决定在此定居。 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只能是原来的地方待不下去。 沈新月不甘心,跳下车,“那你结婚了吗?” 这个刘武倒是答了,说没有。 “你人挺好的,穿得也干净,不像找不到对象的。”沈新月打算从侧面入手,先跟他熟络熟络。 只要张嘴说话,必然有所暴露。 刘武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的小把戏,摸摸鼻子,乐了,“你咋知道我没对象。” 沈新月又来了精神,“那嫂子今天怎么没来,按理说你们关系应该不差,说是祭拜其实主要是郊游,我们做好多吃的呢。” 刘武笑容更大,像是一早就酝酿好,话没出口自己先憋不住乐,“你啥根据就确定是嫂子。” 东拉西扯,胡言乱语。 沈新月站在水泥坝子中间,瞪双牛眼,太阳晒得脑壳有点发晕。 “你神经病!” 她说完就跑,边跑边回头指,“我要去告诉满满,看你怎么办!” 巷子里,正遇见江有盈提着打包盒往这边走,沈新月跑去她身边,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 “刘武呢?”江有盈淡声,心中已明了。 “停车坝。”沈新月回答,顺势接过她手里的饭盒,“我帮你拿。” 手递过去,却不肯松,江有盈静静看着她,“嘟嘟。” “他嘴挺严的,还有点讨厌。”沈新月使了点力气,把饭盒接过去,独自往前走。 “嘟嘟!”江有盈快走几步跟上。 “没事,我们还不熟嘛。”沈新月腾出手拨弄了下头发,笑一笑,表示谅解。 “你连觉都不愿意跟我睡,多余的话当然也不需得讲。” “是我不愿意吗?” 江有盈也来了脾气,“明明你不行。” “我不行?”沈新月指着自己鼻尖。 柳飘飘从旁经过,“早说了你不行。” 第43章 暮春行路,两辆皮卡沿之字形山路盘旋而上,田里的禾苗已经长得老高,毛茸茸像小兽柔软的肚皮。 天空高远,白云逐风,远方群山上投射出大片阴翳,如匍匐巨兽,近前,野杜鹃从峭壁裂隙间斜刺出娇艳的玫红,花瓣随风滚落,跌进河道,随水奔向远方。 车开到大坝底下,前面有个废弃的水文监测站,已被落叶和荒草淹没,旁边一条两人宽水泥小道斜出去,皮卡塞不下,需步行上山。 还不到丰水季,坝上只放出可怜巴巴一小股,好在前阵子下过雨,河水看起来还算清澈,对岸新发了大片芦苇,茎秆细长而柔韧。 沈新月搀扶外婆下车,老太太指着路边一丛低矮灌木,“刺泡。” 这是乡下常见的野果,浑身多刺,果实鲜红呈泡状而得名,江有盈跟刘武去摘了一把回来,分给大家吃。 柳飘飘表情慎重,“没毒吧?” “没毒。”沈硕拿水壶出来给她淘了几颗。 “女明星就是讲究。” 沈新月直接往嘴里一拍,“你看我!” 味道酸酸甜甜,不是特别浓郁,野果嘛尝个新鲜。 柳飘飘笑了,“能耐,为证明你很行吗?本事用错地方了,小妹妹。” “我本来就很行。”沈新月没什么底气说道,回车上帮着拿东西。 刘武准备了一个登山包,吃的喝的都装里头,胳膊肘把人往外推,“我来背。” 沈新月有心帮他分担,又实在找不到用武之处,看得出来他经常干这事儿,“你是不是每年都跟江师傅一起上山祭拜。” “嗯呢。”包里塞不下了,刘武把野餐垫捆包外面,扶正头顶渔夫帽,率先走到前头,“去玩儿喽——” 沈新月正要去追,身后“哎呦”一嗓,她回头,柳飘飘高跟鞋卡石头缝里了。 两者权衡,刘武奸诈,真赶上了,从他嘴里也难撬出什么。 沈新月跑回去,“谁家好人出来爬山还穿高跟鞋!你演什么乡村玛丽莲梦露呢。” 沈硕弯腰把鞋跟拔出来,甩掉上面颤巍巍的泥坨子,一个装酒的无纺布袋子里取出双平底鞋,“来。” 柳飘飘扶着沈硕肩膀站那,沈硕蹲下身帮她把鞋换了。 “如何?”柳飘飘骄傲挺胸。 好,你赢了。 沈新月灰溜溜走开。 外婆跟着刘武到老前面去了,江有盈紧随其后,沈新月自己落单,身后是牵着手慢悠悠晃荡的沈硕和柳飘飘。 明明早上起床的时候还好好的,这会儿走在风景如画的山野小道,却莫名感到情绪低落。 沈新月敲了敲脑袋,一时想不明白。 野杜鹃花瓣落在肩头,她没心思去拂,垂头走出一小段路,身边多出道人影,是江有盈停在那等。 下一秒,手被牵住,指缝填满她的温度。 沈新月噘噘嘴巴,赌气往回缩,被她握得更紧。她手心有些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的茧,却温暖得让人心安。 “走这么慢,是想等野猪来背你吗?” 江有盈目视前方,语气淡淡的,装模作样的境界出神入化。 “野猪没看到,等来只狐狸精。” 沈新月小幅度晃晃脑袋,又得意上,很简单一个人,心里想什么根本不用猜。 江有盈浅白一眼,“贫嘴。” 她还是挺宠我的嘛!沈新月踮踮脚尖,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山风带来野杜鹃的清香,她低头看两人交握的手,江有盈手指修长有力,只是指节处似乎有几道细小的疤痕,像是被刀具划伤。 “怎么弄的?”沈新月把她手举到面前。 “切肉。”江有盈轻描淡写带过,下意识要把手缩回去。 沈新月反扣住她手指,“昨天?” “小问题。”江有盈把头转去一边。 “想妈妈了,还是因为我。”沈新月贴着她肩膀,脸凑过去。 分不清是热气还是碎头发呼在脸上,有点痒,江有盈左右动动脑袋,“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沈新月忽略她的刀子嘴,“虽然妈妈不在了,但你还有我和刘武,还有外婆,如果你愿意,我的妈妈也可以是你的妈妈,我有两个妈妈呢。” 江有盈不说话,阳光穿过树叶间隙,在她发顶、鼻梁,在两人交握的手投下斑驳光影。 过了几分钟,在沈新月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的时候,江有盈清清嗓,“那我辈分岂不跌了。” 沈新月抓抓脑门,“咱们家这个辈分确实挺乱的。” 前面刘武停下脚步,指着半山上红艳艳一片刺泡丛,“看!” 外婆小碎步已经到了跟前,兜里摸出个塑料袋抖开,“这个好,比刚才那树好,一看就甜,泡酒最好。” 沈新月晃晃手臂,“我们也去。” 刺泡丛长在一片向阳的坡地,晒够了晒足了,颗颗红艳饱满,她伸手去摘,不当心被刺了下,“哎呦”喊出声。 “我看看。”江有盈把她手捉来面前,皱眉低头看一阵,张嘴吮去血珠。 “嗯——”沈新月不由得一声娇喘。 “哎呦我去。” 柳飘飘嫌弃得直皱眉,“辣眼睛。” 第59章 沈新月抓紧机会,拳头轻轻打一下,嗓子捏细了,“老婆,还有人在呢。” 偏脸“呸”一口,江有盈受不了,扔开她手,帮外婆摘刺泡。 沈硕笑两声,刘武也笑。 “痊愈了。”沈新月低头看,“原来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神经。”柳飘飘骂。 还没到山顶,远远看见一棵大树,这不是座坟山,沈新月也没看到墓碑,江有盈知道她在奇怪什么。 “没立碑,就把骨灰埋树底下,都没用坛子装,直接埋的。” 沈新月扬起脸,望向前方,“那这棵大树就是你的妈妈了。” 江有盈跟随视线投去目光,眼神变得温柔而遥远。 这是棵槐树,据说槐树可以通灵,她走到树下,双手贴合在树干,闭上眼睛,茂密枝叶间撒漏斑驳光点,风过,母亲绵软的手掌抚过发梢。 刘武放下登山包,按照往年的习惯,先把野餐垫铺上,吃的一盒一盒摆出来。 外婆也带了东西,塑料袋里掏出几个小酒杯,自家酿的杨梅酒倒上,“满满妈,来看你了。” 江有盈端起酒杯,浇淋在树根处,回头,“吃吧,开吃。” 沈新月瞪大眼睛,“就完了?” 江有盈拍拍她肩膀,“没必要把气氛搞得那么沉重,她离开我已经快二十年*了。” 再浓烈的悲伤也被时间冲淡得差不多。 沈新月倒了杯酒,碰碰树干,仰脖一口干了。 就在刚刚,眼角余光扫到什么,她攥着酒杯蹲下身,看到树皮上刻了几个正字。 快二十年,那不是十八就是十九,而江有盈曾说过她十五岁离开家…… 沈新月掰着手指算了算,“三十三,三十四。”差不多是江有盈现在实际年龄。 再数一数树皮上隆起的疤,只有十二道。 “二十一,二十二。”沈新月算她来秀坪的时间,也是跟李致远结婚的时间。 这些都对得上,可中间还有六七年呢,她在哪里?她干嘛去了? “让你发现了呀——” 江有盈挨近,喂来一颗卤好的鹌鹑蛋。 沈新月张嘴接了,“比昨天那个好吃。” “既然你发现了我的秘密,那我今天必须灭口。”江有盈眯起眼,邪恶道:“实不相瞒,刚才那颗蛋被下剧毒,你马上就要毒发身亡了。” 沈新月手掐住脖子,“呃”一声倒在她怀里,酒杯掉地。 背后柳飘飘呼啊喊啊,说饿死了,让沈硕赶紧给她盛面,马上就要走了,吃一顿少一顿。 沈新月紧闭着眼睛,还在装死,江有盈盯她看了几秒,手指托住她下颌,抬起脸俯身轻吻过嘴唇。 “哈哈,我又活啦!”沈新月睁开眼睛。 江师傅来之前说过,就是玩儿,这么多人在大树底下吃吃喝喝,没刻意避讳,气氛也很难沉重。 她以前的事情,现场估计就外婆和刘武知道,两人嘴都严,沈硕和柳飘飘也不打算问,平常状态。 沈新月倒是想知道,问了这么多次问不出来,也不着急了。 柳飘飘带了平板,架在野餐垫,给大家播她之前拍的剧,犯罪悬疑题材,她在里面扮演一位极有魅力的女性反派角色。 沈新月看了半集,“比昨晚那部好看。” 柳飘飘端着碗吃凉面,说你懂个屁,“都不是一个题材。” “我只知道好看和难看。”沈新月说。 “不是一个导演吗?”江有盈站那给沈新月拌面条,“片头我看到导演名字了。” 手伸长,沈新月隔着外婆和柳飘飘拍拍沈硕肩膀,“妈你进步了。” 外婆薅开她爪子,“别挡我看电视。” 接过拌好的面,沈新月懒洋洋靠在江有盈肩膀,鸡肝越嚼越香,剧里柳飘飘饰演的女反一出场就干掉三条人命,相当霸气。 “演得还怪好。”沈新月评价。 柳飘飘得意,“那当然,我可是……” “可是什么?”沈硕突然插话,“可是ng了二十多条才过。” “沈硕!”柳飘飘瞪她,“我那是对自己要求严格!” 刘武想喝酒,但回去还得开车,他举着酒杯闻闻,夹一片牛肉塞进嘴巴,满脸深沉咀嚼一阵,长出口气,看这一家人其乐融融,眉心又舒展开,“咱们的日子真是越过越好了。” 江有盈回头,风吹,满树的嫩叶都跟着摇。 临走,沈新月把朵山茶花献给大树。 它扎根土地,触摸天空,孑然屹立,却并不寂寞,与朝露和晚霞为伴,无惧浩瀚雷霆,风雨中抖擞枝叶,婆娑横逸。 她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人间。 第44章 力量、稳固、坚韧、庇护,大树不止是大树。 一步一回头,看那树桀桀独立,自洽如风,高岗之上,阒然无声相送,沈新月好像明白江有盈为什么把妈妈葬在树下了。 “她叫什么名字。”沈新月问大树,也是问妈妈。 “说来你可能不信,你们是本家……让我来考考你吧!” 江有盈忽然起了兴致,“三次机会,看你能不能根据目前已有的线索猜出。” 她没忘了这人蹲在大树底下掰着手指头算她年纪,“你不是最会算了,小半仙。” 踢飞脚下碎石,沈新月想了想,“既然是本家,沈树?” 江有盈霎时变脸。 沈新月“哈哈”一笑,“那……沈茶?” 她记得她说过,小时候妈妈养了好些茶花。 “还有一次机会。”江有盈提醒。 沈新月摇头,“猜不……欸等等。”她竖起一指,“我知道了,叫沈弦?还是沈弦月?总之大概率是跟月亮有关,妈妈是弦月,你是满月。” 江有盈脸色变了。 沈新月一把握住她手,“天呐,不会是真的吧?月亮,果真是月亮,所以你才会对我一见钟情,且深爱到无法自拔。” 仅一字之差,沈新月恍悟,“合着您才是恋母情结啊!” 柳飘飘真厉害,耳朵是真灵,专捡有用的听,提裙跑来,“谁?谁有恋母情结?” 沈新月双手环胸,“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有。”江有盈手指一下旁边。 好好好,恩将仇报!沈新月大声,“她也有!” “那不正好。” 柳飘飘一拍巴掌,“抱一块互相喂奶。” 沈硕大步朝前走,没听见,不参与。 江有盈手扶额把脸转到一边。 沈新月脸瞬间红温,死咬唇。 柳飘飘抚掌大笑,为老不尊,以取闹小辈为乐。 刘武陪着外婆,老太太腿脚是真不错,领着她们小路上七拐八拐,不知还打算上哪儿去。 沈新月倒是蛮喜欢,即便绕远,为新奇的美景再累也值得。 前面路口急转直下,拐个弯,野蔷薇浓郁花香扑鼻而来,众人不由惊叹。 外婆回头冲大家呵呵笑着,“怎么样,漂亮吧。” 那花从一侧崖壁瀑般垂下,千朵万朵,红如烈火,赤如绛玉,不要命地开。 选中其中一朵,沈新月小心捻起刺藤,借机偷看旁边人。江有盈目不斜视,那个玩笑后两人之间再无交流。 大力扯拽花藤,沈新月“啊呀”痛叫一声。 江有盈迅速转身望来,一把抓住她。 沈新月手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江有盈抬头望,正皱眉不解,沈新月趁机将躲藏身后的红蔷薇簪在她发间。 一阵山风掠过,扬起鬓边碎发,江有盈微微偏过脸,惊讶之余,流露懵懂羞赧,下意识抬手触碰。 “别动。”沈新月按住她手腕,稍往前一带,拉进两人之间距离,重新把花固定。 “给妈妈送了花,还没给你送花呢。” 沈新月笑嘻嘻拉着她手转圈,“好像新娘子。” 柳飘飘正举着手机拍,旁边又有热闹,她镜头怼来,“真是娇俏,原地结婚吧。” “好了!”江有盈迅速背过身,音色可疑发颤,“一个两个都戏耍我。” 沈新月展臂保护姿态,“不要拍,我们满满害羞了。” 柳飘飘收手,“感谢我吧,年轻人。” 再启程,两只手重新牵到一起,沈新月晃晃,不满足地把她手臂完全抱在怀里。 “所以,就是因为我的名字,你才注意到我。” 江有盈不置可否。 “沈弦月,沈新月,听起来好像双胞胎姐妹……” 沈新月噗呲乐,“你是我姑婆,我是你姨妈,咱俩真挺配的。” 耳边红花随风微动,送来幽香,江有盈终于笑了。 午后云脚压低,天边黑了一大块,刘武担心要下雨,外婆说春天雨不大,带着她们去了山脚一片竹林。 春季夜间多雨,枯败的竹叶底下,新笋悄悄地冒出许多,裹着灰褐的壳,不仔细还真看不出来。 第60章 外婆偷笋有绝招,不脏手不费力,捡根树枝扒拉扒拉底下竹叶,朝着笋根用力一脚踢去,相当歹毒。 “小武上。”她吩咐。 刘武答应一声,弯腰去掰,不费力装进口袋。 教学完毕,外婆挥挥胳膊,“去吧,分头行动。” 像个女匪头子,竹林中闲庭信步,欲将此地财宝全部搜刮干净。 众人得令,立即散开。 沈新月眨眼功夫,江师傅已有收获,她上前帮忙,“很有经验啊。” “每年祭拜结束都要来的。”江有盈让她别上手,“毛刺扎人,你看我偷就行。” “偷?”沈新月皱眉,四处看,“这片竹林是有主人的?” “不知道,也许吧。” 手背擦脸,江有盈笑笑,“这么多笋,过些日子老了就吃不成了,再说竹林也是需要维护的,外围不清理的话,里头老竹会死掉的。” “偷人竹笋也说得这么清新脱俗。”沈新月环顾,一家人各自忙碌,她怎么生在个贼窝里。 一下午收获颇丰,口袋不够,刘武外套都脱下来兜笋子。 傍晚归家,前脚刚进小院,后脚大雨噼里啪啦就跟着落下来。 江有盈倚着廊柱剥春笋,有技巧,一手掐尾一手逮壳,左旋右拧,轻松剥离,白白胖胖的笋娃娃落进竹筐里。 沈新月蹲在旁边看,怎么学都搞不清楚里头门道,有些挫败。 “放着我来就行。”江有盈低头说,额角垂落的碎发被飘飞的雨露所湿,冷空气让皮肤更白,唇愈鲜艳。 “我再试试。” 沈新月重新挑了颗笋子,“明天上午就走了,能帮你多干点就多干点,一去还不知道耽误多久。” 檐下铁马叮铃摇晃,橘子花苦味更多,江有盈停了动作,抬头。 沈新月正跟顽固的笋衣较劲,指甲缝里渗出血。 “松手。”江有盈扣住她手腕,蛮力往回扯了一把。 不跟她犟,随她去抢,沈新月挺背长出一口气,垂着眼,“装得倒是挺关心我,没看出你有半点舍不得的样子,还一路都跟我闹别扭,像头驴,扯一下才动一下。” 两肘搭膝,隔着满地凌乱笋壳,沈新月猛一下弯腰,脸逼近她,“总这样我心里也会多想,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乎我,还是假装深情?什么照片,什么月亮,鬼知道是不是你编出来的。” 沈新月嘴上一直说着没关系,关于她的过去,她的内心,不愿讲就算了,会有她开口的时候。 “可我也需要感受你的肯定,我对你有过隐瞒吗?” 雨丝顺着屋檐淌成珠帘,呼吸骤凉。 隔壁小院传来外婆高昂呼喊声,嚷嚷说什么什么菜苗,江有盈腾地起身,抄起墙上斗笠往外冲,行动间碰翻竹筐,笋子咕噜噜滚落檐下积水。 沈新月快速弯腰捡回,想也不想就一头扎进雨里。 巷子尽头有一小片菜地,江有盈正给前几天刚栽的辣椒苗盖塑料布,风斜雨大,斗笠形同虚设,她半身湿透。 沈新月默不作声,顶雨帮忙。 “你跟着来干什么?”江有盈快步走到她身边,斗笠给她扣在脑袋上。 沈新月赌气掀翻,“我妈说了,明早五点就走!不用你送!” “胡说,五点柳飘飘根本起不来。”江有盈捡起斗笠重新给她戴上,把人拉到菜地旁边一个小棚子躲着。 古镇苍山在雨幕中洇成青灰色,四处一片水烟,沈新月抹了把脸,“随便你信不信,走着瞧呗。” 一脚踩进菜畦泥淖,江有盈回头,“那晚上去我房间,给你践行。” “干嘛,引诱我?怕我回去就把你忘了?再也不回来了?” 沈新月冷笑,“犯不着,我这人从不勉强,再说你不是老嫌我不行。” 泥地里艰难拔出脚,江有盈淋雨大步走到她面前,沉默对视。 雨珠在塑料棚顶砸出密集鼓点,沈新月刻意偏过脸不看,忽被攥住后颈,潮湿冷意覆上嘴唇。 她尝到雨水微涩的土腥气,还有对方唇齿间橘子花的清苦。 耳边一道炸雷,沈新月奋力挣开她,倒退着踉跄撞上棚架。 “那就听你的。”步步紧逼,江有盈一双眼冷得像冰,又烫得像火,层层叠叠,情感复杂。 她一颗颗解开衬衫纽扣,“你来不来。” 惊雷碾过山脊,湿透的衬衫脱下,扔去一边,她准备开始脱里面那件背心,沈新月忍无可忍,手臂抱住她,身体贴向她。 “犯不着这样,搞得我跟你在一起像只为了睡觉。” “是我——” 她冷得发抖,也热得发抖,“是我想跟你睡觉,想得快疯了。” 第45章 石棉瓦顶棚被暴雨敲砸出千万鼓点,棚子外面一棵樱桃树花瓣凋零得满地,菜畦飞溅的泥水像蚂蟥爬满小腿。 她瑟缩着,水珠顺着发梢滴落肩膀,在锁骨那积蓄了浅浅一洼,顺着蝴蝶骨滑进早已湿透的棉质背心。 沈新月手掌贴在她冰凉的肌肤,感觉到她在发抖。 雨太大了,天地一片混响,千万丝线交织成网,整个世界好像只剩她们两个。 她低头,开始解牛仔裤的铜扣,手却不听使唤开始哆嗦,半天没有进展。 沈新月握住她手腕制止,她力气倒是大得惊人,一把甩开。 “干什么!”沈新月喊了声,自己都听不清。 “来做……”她嘴唇颤抖,雨湿透的皮肤白得像石膏。 “别发疯了。”沈新月再次去擒,握紧她手腕,用尽全身力气,试图用残存的体温融化她的执拗。 “为什么非得这样,我说了不会走就是不会走,说了好多遍,真要走就是睡一百遍也留不住的,你明不明白?” 她抬起头,只有眼泪还是热的,大颗灼痛手背,“我都快要脱光了,为什么不肯亲我,不喜欢我了吗?” 果然是四季豆,细细长长,油盐不进,心里认定的事任由你说破嘴巴,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算了,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逼你。” 沈新月放弃跟她沟通,弯腰捡起地上的衬衫。 衣裳被泥水泡透,裹着枯黄的稻草,没法穿,沈新月扔去一边,脱下外套搭在她肩膀,“先回去再说。” 扯了一把,她还不动。 沈新月无可奈何,“到底怎样?” 她唇瓣翕动,听不清说了什么,沈新月捧起她脸,额头、睫毛、鼻梁,两边脸颊最后是嘴唇。 再去扯,她乖乖地跟着往前走了。 石板路积水没过脚掌,沈新月环住她肩膀往小院方向走,一步一个水花,没有雨伞遮挡,斗笠不知扔哪儿去,沈新月频频侧脸看,她睫毛都在下雨。 刘武跟外婆在一块,沈硕和柳飘飘早回房歇着了,雨大淋湿她们,也亏得雨大没让长辈发现她们。 沈新月万万没想到还有角色互换这天,她反过来照顾这只狡猾的落汤狐狸。 把人带到屋檐下,站会儿沥沥水,上楼回房间,浴室里腾起白雾,暖风再呼呼吹一阵,她终于不发抖。 沈新月皱眉,莲蓬头下很严肃看她,这人也会心虚,缩着肩膀背过身去。 如此狼狈,却还是那么漂亮,紧贴在身侧的两条手臂细瘦但不觉孱弱,只是身前蜷缩起的手指根根用力过度,颜色惨白。 视线随之往上,湿发散乱蜿蜒如水草爬满身体,像故事里的水妖。 “先洗着,我去给你拿衣服。”沈新月打算离开。 转身之际,意料之内,脚步被突然袭来的体温阻截。 不想在这种时候,沈新月按住她手,偏头躲开颈侧密集的吻。 “外婆会担心的,有什么事晚饭后再说好不好,我不会立即走掉,天黑以后还得跟你去河边给妈妈烧纸不是?” 她乖乖松了手。 心里一声叹,明明是自己要求的,怎还会失落。但彼此确实都需要空间和时间静下来思考,沈新月回头,在她柔软的唇瓣落下轻轻一吻,额头相抵,“没事的。” 在楼下卫生间洗澡,沈新月收拾好自己吹干头发出来,外面雨停了,天像刚起床时候那么亮。 玻璃罐里的红糖有点受潮,影响不大,沈新月削了块老姜一起煮进锅里,用一个没沾过油腥的大搪瓷缸装着端去二楼。 江有盈洗完澡了,在自己床上躺着,蚕丝被盖住鼻梁以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模样还挺乖。 沈新月打开台灯坐到她身边,搪瓷缸放在床头柜,去被子里摸她的手。 “还行,温温热。” 江有盈刚才雨里还神叨叨的,这会儿脑子里的水雾烘干了,老实了,让坐起来就坐起来,让喝姜汤就喝姜汤。 只是那双眼睛还一瞬不瞬把人盯着,冒着股贼光。 沈新月冷不丁对上,忍不住笑,“早知道全给你录下来,露天坝里脱了上衣还打算脱裤子。” 第61章 说完自己坐在那琢磨会儿,“脑子进水这句话真没错,老祖宗的智慧。” 为了进一步证实,她拿出手机搜索。 “……体温下降,毛孔收缩,血液大量流向皮肤导致心率加快……产生肾上腺素刺激大脑,人就会变得兴奋。” 完了把手机举到江有盈面前,“没事,有科学依据,正常现象,我小时候听说有人专门趁着下雨去洗头,自己也试过。” 像她干得出来的事儿,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好玩呗。 江有盈轻轻咳嗽两下,“然后呢。” 声音细细的,很虚弱。 “然后就发烧了。”沈新月说,端起搪瓷缸喝了一大口。 江有盈不爱吃糖,所以红糖放得不多,汤水口感偏辣。 今天刘武下厨,看得出江有盈比往常更放松,不用惦记着去厨房帮忙,招呼一大家人吃喝。 沈新月看刘武把自己喂得白白胖胖的,对他的厨艺也没啥好担心,就在房间里陪着病号。 说是病号,及时洗了澡,喝了汤,江有盈看起来状态还可以。 但沈新月就是放心不下,或者说她的病不在身体。 感觉到爱,是因为她今天的失控。 “其实我们本质上都是神经病,只是平时都压抑着,面具伪装自己。” 沈新月掀开被子躺到她身边,“区别是阈值的高低,三个月一发疯,半年甚至更久才发疯,或者需要特定事件触发,像下雨天的老寒腿。” “不过你今天确实让我有点意外。”沈新月抓了她手来玩,捧在怀里一根一根捏手指头,“是不是想妈妈了。” 耳边有长长的吸气声,沈新月转过头看向她的脸,在她垂睫躲闪之际,还是捕捉到眼底大片晶亮。 江有盈翻身躲进被子里,沈新月趴在她肩膀,亲了亲她红烫的耳朵。 直到手机响,刘武打电话过来,让她们下楼去隔壁院子吃饭。 挂断电话,沈新月带着江有盈去浴室,洗脸巾打湿擦擦泪,像她曾经安抚她,面霜擦脸,又“呼呼”吹几下。 “雨停了,在院子里吃饭,灯黑黑应该不大看得出来。” 江有盈“嗯”一声。 镜子里看,两人差不多高,沈新月晃晃肩膀,亲亲她的脸,说“你好香”,抱住她蹭,“我的小宝宝,姨妈疼你,不哭了嗷嗷,姨妈疼你。” 这家伙终于笑了,然后让她“滚开”。 刘武手艺是真不错,四荤三素一汤,六个人吃得饱饱,外婆很高兴,说比过年还热闹。 “家里好久没聚这么多人了。” “那我们以后都回来过年呗。”柳飘飘说。 沈硕点头答应,尽管时间还早,脑子里开始计划年尾的工作安排。 “你爸呢?”外婆问柳飘飘。 “死三个月了,一直忘了说。”柳飘飘给自己盛了碗酥肉汤,外婆菜地里掐的豌豆尖嫩得要命。 外婆举起酒杯,“死了挺好。” “挺好。”柳飘飘跟她碰杯,“老头病了好几年,死了倒解脱。” 这句结束,一桌子人都不讲话,感觉气氛有些沉重,柳飘飘手伸出去摸摸旁边沈新月额头,“发烧没?” “什么。”沈新月心里奇怪。 “淋雨啊。”柳飘飘又探身摸了摸江有盈额头,“有点烫,还是喝酒喝的?” 沈新月眼睛一下瞪圆了,“什么淋雨?” “你俩跑出去淋雨啊。”柳飘飘说她当时去二楼房间关窗户,“然后看见你俩一前一后跑出去,像是吵架,伞都没带,担心出事还让刘武专门去看。” 平地一道炸雷,沈新月脑子嗡一声。 “然后呢?” 柳飘飘看向刘武。 刘武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抿一口杨梅酒,“正抱一块亲。” 柳飘飘摊手,“就这样。” 一桌子人看着她们,包括外婆。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她们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沈新月想起自己拉着江有盈进小院的时候,屋里所有人都走出来看她们。 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 江有盈仰头一口喝干杯底暗红酒液,牵了沈新月起身便走。 因为那句“正抱在一块亲”,刘武被她们排挤了,去河边烧纸的时候,江有盈冷着脸说“上一边去”。 刘武叹了口气,“那我该说啥呀,我还寻思送伞,都没敢。” 江有盈把纸钱纸衣服什么的搬到电三轮后车斗,让他滚。 “那我不打扰你们了。” 刘武摆摆手,“我跟外婆去打牌。” “好的不学。”沈新月站电三轮旁边说。 雨后空气湿冷,出发之前,江有盈说上楼拿两件外套,河边会冷。 沈新月站院门口给丁苗打了个电话,两三句交待完,电话挂断,江有盈刚好下楼。 她们开着小三轮去河边,找了片清静人少又不至于太黑的地方烧纸。 这是一户人家房子倒塌后留下的地基,很古老的水磨石地面,裂开的缝隙里新长出嫩绿青草,沈新月特意避开,对半切的土豆上插了两根蜡烛。 火苗跃起的一瞬间,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脸,温温柔柔冲她笑,还有点好奇,像在跟她打招呼。 江有盈用金元宝在地面垒出一座小塔,点燃一张纸钱从塔顶扔进去,然后是买的纸衣服,几百万一张的巨额粉钞。 “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灵魂吗?”江有盈又拆了一把香,点燃一根一根插在土豆上。” 土豆千疮百孔,她吃的时候不觉得土豆可怜,油锅里炸的时候也不觉得,现在心里竟然有点过意不去。 “小时候看《隋唐英雄传》,罗成被埋伏万箭穿心而死,就跟这个土豆一样。” 沈新月说她喜欢李元霸那对锤子,小时候喜欢拿棒棒糖假装,在班上跟同学们打来打去。 她盯着火焰看了半天,才回答江有盈上一个问题。 “如果真的有灵魂,那也只有善良的灵魂才能停留在世间,飘去双腿没有抵达的地方,看看美丽的风景,在特定节日才回到亲人身边与她们团聚,直到看到亲人彻底释怀,才开启下一段生命。” “那坏的灵魂呢?”江有盈问。 “当然是被关在十八层地狱干苦力!”沈新月说。 “那你觉得,妈妈有开启下一段生命了吗?”江有盈又问。 沈新月闭眼,大拇指轮流在几根手指点几个来回,“变成大树了。” “前世是人,今生是大树。”江有盈很满意这个结果,“不做人好,做人太累。” 真奇妙,她们什么话题都能聊。 “我经常觉得,我前世是只河豚。”沈新月嘟嘴鼓腮,两根手指点点,“外婆说我小时候两个腮帮子一戳就是一汪口水。” 江有盈隔着跳跃的火苗看她,问:“那我呢。” “驴吧。”沈新月毫不犹豫,“犟得要死。” 江有盈“呵呵”,“那你就是狗,什么河豚不河豚的,别装可爱了。” 沈新月没生气,歪头,“什么狗,你的舔狗吗?” 这个回答显然在预料之外,摆好架势实在不行打算武力制服的江有盈松懈下来,无奈笑了下。 沈新月挑眉。 最后一个金元宝投入火堆,河面突来一阵疾风,燃烧的灰烬像黑蝴蝶腾空而起,江有盈仰头,目光追随,小块没烧完的金箔纸轻飘飘落在她鼻尖。 “妈妈在笑你。”沈新月伸手去摘,灰烬在指腹捻开,发现她脸有点红,大概是火烤的。 她眼底火光明明灭灭,“妈妈释怀了吗?可以安心了吗?” 蛙鸣在芦苇荡里此起彼伏,对岸河边几户人家灯火摇晃成跳动的金箔。 沈新月捡了根树枝,把纸灰扒开,确保里面烧透,等待冷却消除火灾隐患。 忽然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江有盈正把外套往她肩上挂。 “我不冷。”沈新月推回去,惊觉对方掌心烫得吓人,“你发烧了?” 她摇头,结果马上转身打了个喷嚏。 “快回去。”沈新月用外套裹住她,“生病不说,还故意脱衣服……” 话没说完就被扑了满怀,江有盈滚烫的额头抵在她锁骨,“别走好不好。” “我不走。”沈新月抱住她,脸颊挨蹭在她冰凉的发顶。 “骗人!”她带着浓浓鼻音的指控随呼吸喷在颈窝,“看见你收拾行李箱了。” 沈新月确实有收拾过行李箱,等饭的时候,在沈硕房间。 她抚摸着怀中人发烫的后颈,想说些什么,又觉得多余。 对岸亮起手电光柱,刘武不放心她们,还是找来了。 “走吧。” 刘武接她们回小院,前座塞不下,两人蹲在后车斗,相依偎着,一路摇摇晃晃。 雨后潮湿的风散不去面颊温度,沈新月几次去摸她额头,让刘武快点。 第62章 到地方,沈新月率先跳下车,伸手把她接过来,横臂一抄,直接抱上楼。 “挺厉害。”还没烧糊涂,江有盈搂着人脖子笑。 小院这两天没客人,房门没锁,沈新月抬膝一压,门把猛地往下一弹,门开,她还有力气停在那换了鞋才进屋。 把人抱上床,盖好被子,沈新月弯腰给她换了拖鞋整个塞进去,又拧来毛巾给她擦脸擦手,翻箱倒柜找退烧药。 一回头,这人不知道什么坐起来了,靠在床头,手里挂个小酒壶,正仰着脖往嘴里倒。 “干什么呢!”沈新月冲过去。 “欸?”江有盈笑嘻嘻一躲,指尖勾着酒壶在人眼前晃。 纱帐随风翻卷,沈新月先去把窗户关了。 杨梅酒在陶瓷小杯里漾开艳丽胭脂色,浮沉的果肉像颗糜烂的心脏,江有盈举杯递来,“陪我。” 沈新月床畔盯她几秒,到底伸手接了。 喝酒不能吃退烧药,沈新月不勉强她了,一口干,“喝完这壶酒你乖乖睡觉。” “你先过来。”江有盈招招手,拍拍身边位置。 沈新月挨过去,由她勾着脖子,半趴在怀里斟酒。 “喝。”她眼尾烧得通红,拇指刮蹭过杯沿,“你喝完,我放你走。” 沈新月就着她手低头张嘴去饮,她手腕微动,却将酒液尽数浇洒在人领口。 “你……” 这是故意的,还是撑不住要晕?沈新月伸手去探她额温的瞬间,她翻身爬上,趴在人身前,伸出小舌细细去舔。 烫,好烫,沈新月一时僵住,呼吸暂停。 “不是说当我的狗?”她神色迷离,半醉半醒,手指一下一下点在人锁骨,“叫声主人听听。” “我不是……”沈新月辩解。 “那这是什么?”江有盈拉下衣领,心口一片青紫咬痕,“你不是狗,谁是狗。” 左右拉扯衣摆,两条手臂举高,菜畦边那幕再次上演,她除去最后一片遮挡,雪兔跳跃间,沈新月慌慌张张别开头。 “装什么?”她捏住沈新月下巴,不许躲,欲往人嘴边送。 “烧那么烫还有力气发疯。”沈新月将人一把捞起,迅速调换了攻守,把她抵在床榻。 烫,着实烫。她小腿勾来,挂在沈新月扑打间露出的一小截腰肢,叼着人耳垂含糊呢喃,“里面更烫,要不要试试?” 起风了,花枝竹影隔窗剧烈摇晃,大雨毫无征兆,倾盆而下。 滚滚闷雷自远方而来,江有盈在雷声中剧烈颤抖,烧得糊涂,许是错把雨声当作行李箱滚轮响动,惊惶之下,忙不迭挺腰献上自己。 “嗯——”沈新月跪坐,控住她腰肢把人往下拽了拽,手心朝上,已盛了一汪。 “我是不是你的好主人?”她还有空张嘴说话。 一道炸雷在头顶劈开,台灯熄灭,伴随她喉间放肆狂喊,拖长的尾音如檐下雨珠时断时续。 闪电打来的片片白光里,是沈新月汗湿的鬓角和发皱的指腹,抵在她唇边,迫使她尝到自己的咸涩味道。 她们像两株绞杀的藤,在雷雨中绽放出带刺的花。 雨歇已接近后半夜,沈新月拿出手机看了眼,身后人拨开她满背披散的长发,手指细点在肩胛位置猩红的血痕。 “疼吗?”唇轻贴,江有盈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 “不知道谁才是狗。”又是抓又是咬。沈新月没好气,“你说疼不疼?” 时间差不多,沈新月掀开蚕丝被一角,把水银温度计拿出来,凑到灯下去看。 差不多快结束的时候电恢复,倒挺懂事。 “多少。”江有盈问,状态明显比刚才好很多。 “三十七。”沈新月把温度计放回塑料小盒子里。 这家伙还真是强悍,睡一觉就退烧了。 “好狗,好狗。”她忽又翻身爬上,冰凉的发尾在沈新月心口扫来扫去,左右拍打人脸颊,“好狗,好狗。” 杯底还剩一口酒,沈新月抄起,含住渡过去。 酒误事,也成事,至少让沈新月看到了女强人柔软的一面。她会紧张,会求饶,会哭,那双生活中精通一切的手,也有茫然无措的时候,如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指骨缠绕着她的长发。 入睡前,手指抚开她面颊碎发,沈新月灯下久久凝视已陷入昏睡的她,脸颊贴合确定她再没有发烧,才放心倒下。 没定闹钟,某乡下大姐的生物钟却比鸡都准,早上五点准时睁开眼睛,掀开被子轻手轻脚下楼。 隔壁小院果然有了动静,沈硕和柳飘飘已经起床,正收拾东西,刘武昨晚听说,答应今天开车送她们去市里赶飞机。 “那个……”江有盈紧了紧外衫,轻敲房门,“这么早啊。” 柳飘飘正梳头,“嗯”一声,“年纪大觉少,工作也耽误不得了。” “嘟嘟还没起床。” 江有盈满脸忧愁,“昨晚发烧了。” “严重吗?”沈硕抬头,有些紧张。 “没事,已经退烧。”江有盈眉目间忧色更深,“只是我担心她身体不能赶路。” “赶路?赶什么路。”沈硕把昨晚沈新月装箱子里的泡菜拿出来,担心弄脏衣服重新找个塑料袋放手提包。 “她没跟你说吗?房子的事情都委托给丁苗了,哦你认识丁苗吗?她朋友,也是她的律师。” 江有盈“啊”了一声,表情呆傻。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还是前天,就那天吃完饭。”沈硕收拾好箱子,站起身,“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现在知道了。”柳飘飘走到门边,笑着拍拍她肩膀,“你被耍了。” 刘武把电三轮开到院门口,打算帮她们把行李拉过去,下雨路面全是水。 他“欸”一声,“你起这么早……”话没说完,江有盈一阵风似刮过。 “哎呀,有人要倒霉啦!”柳飘飘幸灾乐祸。 第46章 天还没亮透,远山浸泡在晨雾里,空气湿冷冷,檐角坠下的水珠在青石板绽开透明花朵,江有盈跑出几步,回头。 “我送送你们。” “刘武送就行了。”沈硕让她回屋,“昨晚不是还在发烧?河边吹半天风。” 刘武也说没必要,“电三轮我开到停车坝送完行李再给你开回来。” “几步路,不用送了。”沈硕把最后一个手提包放车上,拉着江有盈手进院,在楼下小声说话。 “这段时间多谢你照顾嘟嘟,看样子以后也得麻烦你,你们在家有什么需求,尽管给我打电话,不管是钱方面还是别的。” “不缺钱。”江有盈说。 她虽不至于富可敌国,但一家人吃喝拉撒还是供得起。 “乡下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 沈硕摸到她手上那些新新旧旧的疤,叹了口气,“你这些年过得不容易,没人帮忙什么事情都靠自己,嘟嘟嘛有时候可能麻烦些,娇气,但她人品是没有问题的,相信你也能看得出来,你们在一块我挺开心挺赞成的,彼此都有个伴儿。” “怎么会。”江有盈笑着摇摇头,“外婆和嘟嘟也好,刘武也好,她们都是我自己选择成为亲人的亲人,我不是一个人。” 这话还是沈新月说给她听的,她学得很快也运用得很快。 沈硕点点头,“对,你说得对,你虽然是我的小辈,但我一直挺佩服你。” “什么小辈?” 江有盈满脸‘你搞错了吧’,“我跟秀兰拜把子的。” 沈硕笑着把她往院里推,“行吧行吧,回屋去,外头冷。” “早就痊愈了。”柳飘飘听她们温情了半天才插嘴,手虚虚一指,“脖子下面全是痧,嘟大夫妙手回春。” 还是柳飘飘有办法,江有盈不啰嗦了,挥挥手转身上楼。 梁上住的两只燕子也醒了,叽喳一阵,低头梳理羽毛,准备外出觅食。 江有盈站在二楼围栏边目送她们远去,直至身影完全消失不见,长出一口气,才转身回房。 出来得太急,忘了关房间门,纱帐随风飘摆,帐子里那人大概是觉得冷,被里团成个圆圆的鼓包。 晨光朦胧,照见床头柜搪瓷缸里半凝结的红糖水,酒壶翻倒,白瓷杯掉在床下短毛地毯,房间气味复杂,汤酒的甜混合了女人身上暗昧难言的香…… 回忆翻涌,身体没由来一阵软,江有盈后知后觉,腰肢酸痛,腿心发胀。 时间还早,今天也没什么要紧事,还能再眯上一两个钟头,江有盈把被子掀开个小角,轻手轻脚摸进去。 她出去一趟,手脚都冰冰凉,冷热交替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沈新月被子里蛄蛹两下,伸出手在旁边胡乱摸一阵,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哼唧声,将身边人平展开,整个贴上去。 “醒了?”江有盈声音还是沙沙的,不清楚是昨晚发烧还是别的什么。 第63章 沈新月闷在她肩窝里笑两声,“你出门的时候我就醒了。” 从被子里探出头,沈新月鼻尖蹭蹭她同样冰冰凉的脸蛋,“怎么着,没骗你吧,说五点就是五点,小瞧女明星了不是,人家平时在剧组可没少熬大夜。” “那你怎么不走。”江有盈想揍她一顿出出气,身上软绵绵热烘烘好舒服,不太想把手伸出去。 “你希望我走吗?”沈新月缩回,被子里拱起腰肢,隔着棉布睡裙咬。 没防备,江有盈“嗯”了一声。 沈新月脑袋又冒出来,鼻尖抵在她修长脆弱的颈,“你昨晚嗓子都快喊哑,我以前没想过,原来平日里越是会装的女人,床上反应越是大。” “你给我闭嘴!”兴许是热,江有盈满脸通红。 沈新月应好,“那我们来玩个游戏,从现在开始谁也不准发出声音。” 这有什么难的?江有盈心中不屑,却不料沈新月鼹鼠似缩回被子,下一秒,她身体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感觉占据。入侵者**烧,无所不为,她竟没骨气选择投敌,奉上甘美泉水。 难以忍受,大力款摆一下,江有盈腰间抓扯她长发,掌心贴在她发顶狠揉,还是输了,喉咙泄露呜咽。 脱离黑暗的闷热环境,沈新月撑起,往上撩了把头发,两片唇吃得亮晶晶。 “忘了说,输家是要接受惩罚的。” 还要怎么罚?江有盈少见流露惶恐。 酒后高烧时的混沌与此刻完全不同,太清晰,太强烈,余韵久久不灭,似春潮涨落的湖畔,水流绵绵拍打堤岸。 发了狠,江有盈牙关抵在她肩头欲咬,尝到血腥气,昨夜被惊雷劈碎的回忆至此逐渐拼凑完整。 她把她咬出了血,抓出了痕,像只没轻没重的野猫。于是甘愿接受惩罚,随她翻来覆去,颠倒乾坤,直至金色晨光透过褐色窗棂,在锁骨斜拉出线谱,其上遍布的青紫是跳动的音符。 竹扫帚刮过古朴青石砖,檐角未尽的雨滴答、滴答,晚起的公鸡才扯着脖打鸣,晨雾漫进半开的窗…… 天亮了,意识却坠入更深的黑暗,彼此呼吸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结界罩,护一场好眠。 这一觉睡得够足,直到日上三竿,连外婆也没能叫醒她们。 沈新月醒来下楼回了趟家,水槽里只看见外婆留下的空碗,刘武昨晚做的菜还剩得有,她洗锅重新烧水,下了两碗挂面。 端碗回房间,江有盈已经洗漱完毕,只是身子懒懒没什么力气,又回床躺着。 “吃吧!”沈新月把碗端到她面前。 她掀开被子打算下床,沈新月隔着被子按住她大腿,“就在床上吃吧,吃完我全部拆换了洗,房间打扫一下。” 也好。江有盈乖乖接过碗,小口吃面。 倒不是害羞矜持,她嘴唇被亲得红肿,嘴角有些张不开。 “嘶——”沈新月也不太好。 抬头对视,两人闷声发笑,江有盈轻轻踢她一脚。 沈新月蹲坐在小沙发,面碗搁床头柜,咬了口鸡蛋,内里溏心流出来糊满嘴角,她伸舌舔,忽然察觉到一股灼热视线,没憋住,手掩唇嘴角都快咧到耳根。 纸巾擦擦嘴,被盯得久了,有些着恼,沈新月伸腿,脚趾去夹她小腿肚。 “欸——”江有盈痛叫。 “讨厌你!”沈新月大声。 “明明是赞赏的目光。”江有盈辩解,嘴角戏谑笑意却出卖内心。 沈新月端碗背过身去,“不许看我。” “被舔的明明是我,你有什么好害羞的。”江有盈很擅长面无表情讲骚话。 “哎呀——”沈新月光脚跑出房间,去外面办公桌上吃。 乡下日子还是挺锻炼人的,沈新月从一开始进房间倒头就睡,进化到每晚伺候老板到凌晨,第二天早起喂鸡仍干劲十足,手臂肌肉线条逐渐紧实。 她收拾房间,把洗好的床单被罩晾在院子里,江师傅安顿在摇椅,前前后后忙,准备茶点吃食,服务意识床上床下都相当到位。 沈新月每天精神抖擞,像只没心没肺的小麻雀,倒是从来不知疲倦,把自己行程安排得满满的江师傅倒下了,连着咳嗽好几天,吃药也不管用。 外婆又是喜又是忧,喜她现在有人分享心情,分担生活,精神突然放松才会遭风寒侵体。忧嘛,自然是担心她身体健康。 下午,外婆找村里的老中医抓了些药,回来给她熬制枇杷膏,沈新月端个小板凳在外面打下手,给枇杷剥皮去籽。 枇杷是小曹送来的,他家院子前后有两棵树,每年都结好多。 沈新月一半剥进盆里,一半剥进嘴里,小筐枇杷剥完,也吃饱了。 “怎么没给我留几个。” 江有盈从外面打电话回来,迎接她的只有垃圾桶里的果皮。 沈新月回头看了眼厨房,盆里偷偷给她抓了一块喂,“外婆不让你吃凉的。” 说着又嘟嘟嘴,对她不满,“什么电话是我不能听的,还专程到外面去打。” 江有盈默默咀嚼,没应。 厨房里外婆喊,问枇杷剥好没,沈新月把盆送过去,出来一看,人躺在树下闭着眼睛休息,也不好再问。 江有盈挺多事情瞒着她的,沈新月一早就知道,可她们现在都那么亲密了,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她病着,沈新月暂时按耐下心中疑惑,拿小勺给她喂枇杷膏,叮嘱说不准咽,嘴里含一会儿,慢慢地吞,连茶杯也收走。 “不能喝水,得在你嗓子里挂着。” “太甜……”江有盈眉头紧锁,嘴里黏黏话都说不清楚,想找水。 沈新月按住她不许动,“等五分钟。” 有人管着,就会忍不住想撒撒娇,江有盈晃晃她手臂,“嗯嗯”两声,不算嗲,但已经非常难得。 这人下床以后就会自动切换模式,变得严肃,在外面跟她开玩笑根本不配合,直接扭头走。 沈新月一笔一笔心里都记着,不理,随她晃。 江有盈四下看看,没人,外婆也回房午睡,细细喊了声“老婆”。 沈新月左顾右盼,“谁叫我。” “我呀,满满。”江有盈手撑着摇椅坐起身,下巴垫在她肩膀,轻轻“啵”一下她的脸,“想喝水。” 沈新月咳嗽一声,尽量保持严肃,“谁想喝水?” “我想喝水。”她乖乖答。 “你是谁?”沈新月皱眉。 “我是满满。”她耐着性子。 沈新月得寸进尺,“满满想干嘛?” “满满想喝水。”到这里江有盈声音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满满想喝水,那该怎么做呢?”沈新月手指点点嘴巴, “我给你一脚。”她说。 沈新月随话音滚落在地。 “哎呦——” 不过每天这么精心伺候着,管控着,半月后,江有盈的咳症总算是痊愈了。 春夏交替,雨水变多,几乎每晚都要淅淅沥沥下一场。 沈新月每天都待在江有盈的小房间,她们阅读书籍,欣赏电影,互相喂水果,玩手机游戏,日子松弛慵懒,潮湿而漫长的梅雨季也不觉烦闷。 外婆看不下去,说要带她们采茶,“偶尔也出来活动活动。” “有活动的呀——”沈新月饭桌上说。 出门沿小河散步,查看荷花长势,偶尔接待来小院住宿的客人,明明全是活动。 外婆夹了箸笋片,瞟她一眼,“床上活动呐?” 沈新月把脸埋进饭碗。 江有盈刚巧去厨房端汤,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早起去茶山,挎上小竹篓,这季节还是掐的春茶,山上很多野茶树,说不上来什么品种,反正鞣把鞣把,喝就完事,江有盈和外婆每年喝的茶叶都是自己做的。 晨露浸得草叶发亮,野茶树生长在向阳坡地,山尖还笼罩在薄雾里。 雨水充沛的季节,野草快要淹没小腿,沈新月深一脚浅一脚跟在江有盈身后,外婆嫌她们慢,独自走出老远,前面开阔处发现一片野莓地,招手大声呼唤。 野白莓,草莓和蛇莓叶形极为相似,都是一个属,纤匍枝,贴地而生,口感方面沈新月认为野白莓最佳,草莓激素多,蛇莓最次,狗都不吃。 只是野白莓终究是野地里长,天时地利人和,还需要许多运气加持,实在是可遇不可求。 “我来了!我来了!” 沈新月兴奋不已,掰着手指头细细数一数,十几年没吃过这玩意儿了。 刚下过雨的坡地,野白莓还是湿漉漉,俗话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沈新月直接往嘴里塞。 野白莓外面的小籽嚼起来很香,内里又十分柔软甜美,她在手心里堆一小捧,凑到江有盈面前,吩咐说:“你把嘴张开。” 让张嘴就乖乖张嘴,跟沈新月在一起时间久了,江有盈严重怀疑自己智商被拉低。 第64章 沈新月本是打算一巴掌给她拍进去,担心小果子卡了她的喉咙,还是挺慎重两三颗两三颗放进去。 “可以嚼了,嚼吧。” 手掩唇,江有盈笑倒在青草地,水露打湿她的肩头后背,马尾上串串晶亮。 好野蛮的吃法,但确实过瘾,口腔内充满野果酸甜,味蕾的极致享受,整个世界都变通透了。 “喜欢吃多采,别的季节可吃不上。” 外婆务实,身上总带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袋,这时正好派上用场,依旧是土匪作风,全部搜刮干净。 一路吃玩赏景,行至茶山,外婆传授采技艺,只是沈新月十根手指头剪得秃秃,效率低下,她教了一会儿就没耐心。 扭头,江有盈掐尖的动作如蝴蝶点水,又像小鱼跳出水面,优雅而灵敏,两指一合衔住嫩芽,手腕轻旋,动作飞快。 “我不行。”沈新月总结道。 “又说不行。”江有盈不喜欢她这样。 沈新月眼珠一转,凑到人耳边,“我的手很金贵的!” 所以这次是真不行。 “贫嘴。”江有盈掐了两片老叶子扔她。 沈新月心安理得偷懒,从口袋里抓了把野白莓塞进嘴巴。 赶在晌午太阳出来之前下山,满身的露珠和汗都被风吹干,草木香醇厚,路遇一树盛开的大叶栀子,折几枝带回家,能在房间里香上整整一周。 村里好多人家都制茶,午后的晒场架满圆簸箕,沈新月蹲在堡坎上,看外婆烧热铁锅,最后一把野白莓吃完,牙都酸倒。 “来试试。”江有盈招手。 沈新月拍拍巴掌,跳下堡坎,女人柔软馨香的身体贴在后背,控制她右手,锅中翻搅,传授口诀。 什么也听不清,沈新月耳朵里被她滚烫的呼吸声填满,贴合的手部皮肤烫得快要冒烟,满脑子都是昨晚她架在肩膀的小腿。 “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江有盈屈指从前面敲一下她脑门。 “啊!”沈新月回神,“想来,炒茶和炒菜应该是差不多的。” 此炒菜非彼炒菜,乡下大姐最近网上恶补了很多专业术语,又敲了一下她脑门。 “小混蛋。” 外婆受不了她们磨叽,挥挥胳膊,“都给我闪一边去。” 晚风送来炊烟与蛙鸣,新茶的苦涩里勾着股栀子若有似无的甜。 江有盈春天送的第一束花一直在沈新月二楼的小房间,沈新月有次回去拿衣服的时候晃一眼看到,花瓣掉光,坛子里的水也干了。 枯掉的树枝同样很美,她清理过残花败叶,调整好树枝形状,酸菜坛子还是摆在那里。 沈新月知道,江有盈还是有好多事情瞒着她,经常跑去院子外不知跟谁打电话,却不再打算刨根问底,也不再耍小脾气。 她一向是个简单的人,心里装那么多事情怪累的,人家不说就算了。 直到有一次,沈新月模糊听见江有盈在电话里跟人吵架,等她回房,两人打算亲近的时候,沈新月按住她,“你在外面不会还有个老婆或者老公什么的吧?” 江有盈愣住,随即笑开,刮一下她鼻梁。 “说什么呢你。” 这种事以前不是没遇到过,沈新月有时候都怀疑自己八字带绿,手按在她心口,人工测谎。 江有盈静静地看着她,心跳平稳,面色如常。 “你发誓。”沈新月说。 默然对视许久,江有盈轻轻摇头,“沈新月,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沈新月茫然。 夜已深,月光像流水漫过窗台,江有盈抓来被冷落许久的小狗抱枕,“以为我还蛮多朋友的,天南海北哪里的人都有,闲来无事,大家聚在一起唠家常。那时候我们没什么娱乐,聊天是最解闷的,我听了好多故事,也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她们听。” “也许是那时候讲得太多了。”她垂下眼帘,视线回避沈新月的专注,“现在怎么都提不起兴致。” 又下雨了,这季节总是下不完的雨,但沈新月从来没觉得讨厌。 在灯火绒绒温暖的小房间,听雨声敲打屋瓦窗棂,使她感到安全,如果喜欢的人刚好在身边,她会忍不住拥抱她。 只是…… 刚才的对话好像不太愉快,沈新月不确定江有盈会不会拒绝。 “我床位靠墙,你知道我那时候最喜欢做什么吗?”江有盈忽又道。 吸了口气,似乎得到了一点鼓励,沈新月抬头看向她,眼神充满好奇。 “你不想抱抱我吗?”她眼尾耷拉下来。 啊!沈新月跪在床垫,立即朝她爬去,钻进被窝,手臂环住她肩膀。 “你最喜欢做什么呀。” “抠墙皮。”江有盈回答。 “嗯?”沈新月小幅度歪头,以为自己听错,“抠什么?” “抠墙皮。”江有盈伸出根手指头,虚空中挠几下,“就这样,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对着墙抠,指甲细细地刮,然后把落在床单上的石灰粉捻起来吃到嘴巴里。” 沈新月惊讶极了,立即去检查她嘴角是否还挂有白色的石灰粉。 “为什么?” 江有盈起先回答说“不知道哇”,想了想又改口,“无聊?还是异食癖。” 沈新月这人还是很好拿捏,完全进入她的世界,“那有感觉不舒服吗?” “后来组织体检,查出结石,跟这个有关系吗?”江有盈问道。 “有可能。”沈新月严肃脸,又很为她高兴,“我听你的描述,你以前待的地方像工厂宿舍,很多人住在一起。不过你们单位福利还挺好的,给你们体检。” 大概是工厂的劳动太辛苦了。 江有盈忍不住笑出声,“是,福利确实蛮好的,比一般工厂好太多了。” 她伸出手,多年习惯成自然,只是不再抠墙皮,改抠毛茸小狗挂在脸上的蓝色刺绣小鼻涕。 沈新月发现了,这人嘴严归严,也不是铁打的,多多少少能撬出来一些。 她不打算追问,江有盈倒来了兴致,“我认识一个大姐,比我大个十来岁,她喜欢吃牙膏,每月吃四五盒已是节省的,吃完自己的,就偷吃我们的,比我吃墙皮要严重得多。” “咋回事呀?”沈新月挠头,不禁为大姐担忧,“后来呢?” “胃穿孔了。”江有盈平静道。 意料之内,必然结果,沈新月先是叹了口气,又庆幸,“还好你吃得不多……等等,你的结石,后来有手术吗?” “多喝水就好了。”她说。 沈新月立即去给她接水,满满一杯盯着她喝下去。随后俯身,含住她湿湿软软的嘴巴,重新掀开被子躺到她身边,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叮嘱说:“以后不要再抠墙皮吃。” “好多年没吃过了。”江有盈抠抠沈新月的手掌心。 蹭蹭脑袋,沈新月又是一声叹,“虽然听起来很离谱,但我还是选择相信,你什么也不说总好过欺骗我。” 对吧? 第47章 风的气味变了,不再是春天里清清冷冷的枯疏,夏日热烈而丰盛,树上哀弱的蝉鸣一声大过一声,雨势也迅猛,来得快去得快,绝不拖沓黏糊。 沈新月喜欢秀坪的夏天,小时候常回来过暑假,跟村里同龄小孩四处疯玩,上山摘果,下山偷瓜,说坏事做绝有点夸张,调皮捣蛋确实没少被人咒。 “往长水方向,那边山上有好多果林,桃子树尤其多,我们最爱去偷了,每次都吃得肚皮圆溜溜!” 沈新月说起来非常得意,戴一顶集市上买的宽檐草帽,走在小河边,头发被风吹起的感觉分外怡然。 她展开双臂,“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呀!” 江有盈现在看着厉害,肩膀扛着电锯,裤腰别着斧头,却是个十四岁吃饭还要人喂的顶级妈宝女。 她小时候很乖的,不免忧心,“被人抓住怎么办。” “跑呗,争取不被抓住就好,反正我没被抓住过,再说就外婆在村里的威望,即便被抓也不会受到惩罚。” 沈新月挥挥胳膊,“于秀兰自己也不是啥好东西!” 江有盈点点头,说看出来了,“土匪作风是遗传。” 沈新月怀念,“那时候的果子长得奇形怪状但味道特别好,不像现在,根本没有水果味儿……不过我喜欢吃软桃,果林里偷大多是硬桃。” 她掰着手指头数,“面条要软的,米饭要软的,太硬的东西嚼起来很累,我的胃也消化不了。” “所以现在吃软饭。”江有盈跟在她身后淡淡道。 沈新月回头,娇嗔一声,轻跺脚,“满满真是的。” 路过上次她们烧纸那片塌陷的地基,江有盈忽问道:“你房子的事情解决了吗?” 沈新月昨天跟丁苗通过电话,不像江有盈那样刻意避讳,专门走到院外,挂断电话却没主动提及。这人也在暗处细心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呢。 第65章 沈新月窃喜,到底还是等来她的好奇心。 “房子的事情已经处理好,我问怎么处理的,丁苗说我妈找了个冤大头,具体什么情况不了解,我猜想应该是她们行业内人士,让她导戏,或者安排角色,就卖人情那种。” 沈新月一点不为妈妈担心,“反正烂片那么多,不差这一部两部的。” 沈硕年轻时确实有些高尚理想,行业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悟出个道理,既然同样是拍烂片,为什么跟钱过不去? 什么情怀什么信仰,总不缺愤慨激昂的新生代。 房子可以填补沈新月很大一部分债务,剩下的不着急,慢慢打工还。 “那些事一开始确实给我很大打击,但我现在想通了……” 河坎边,沈新月蹦蹦跳跳,弯腰摘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人际的断舍离,环境的断舍离,其实也是我们人生中的一项重要功课,有时失去未尝不是好事。” 她说,亲人也好,爱人也罢,所有的关系都是阶段性的,总有人要离开,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永恒,即便是顽固的山石。 “而且!而且!”她回头竖起一指,“两个人能不能走到最后,光靠一个人的努力是完全不够的。爱是相互的,懂吗?” “这是在点我吗?”江有盈淡笑。 哈!你知道就好! 沈新月晃晃脑袋,“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啦。” “多谢沈师傅指点。”江有盈配合道。 阳光灿烂,像把蜜糖撒进了荷塘,浮萍星点,红蜻蜓低掠过水镜,掀起圈圈细涟。 沈新月馋了,塑料袋里摸出个今早在长水集市上买的青团,凑近弯腰往水里看,几尾黑鲤游过,她十分惊奇,“你什么时候放的鱼苗呀!” 鱼尾剪碎了水面墨绿荷叶,江有盈耐心为她解惑,“你忘了,塘水是从小河里抽上来的,鱼卵冬眠,天气暖和起来自然就会孵化,包括一些小螺小蟹,荷塘有自己的生态。” “哇,这么厉害。” 沈新月还是第一次听说,“生命无穷伟大!” 荷花是非常喜光的植物,连着一个月的艳阳天,叶子已经拔得老高,估摸再过半个月就能看到花开。 远离鸭棚的地方,江有盈上个月喊刘武用防腐木搭建了一个小凉亭,准备在亭子里卖凉茶,冬天也方便赏雪。 “以前,我没在秀坪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个项目。” 沈新月坐在亭里休息,剩下小半口青团不想吃了,噎得慌,干脆扔荷塘里喂鱼。 凉茶卖不了几个钱,就卖那几个月,不知多少年月才够买木头的本,这人就是为好玩。 江有盈倚坐在贵妃靠,手搭栏,忍不住回头笑了,“想听我说什么。” “说实话。”沈新月坐对面,嘴没闲着又摸出一袋无瓜果干。 “为此刻。”江有盈转过头,将目光投向远方,音色低沉柔缓,“为与你。” 下一秒,沈新月蹦跳扑向她,亲密揽住她脖颈,脸蛋“啵啵”几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塘中荷下阴凉处,白色水鸟单足而立,不时弯腰低头啄食鱼虾,岸上垂柳依依,一派丰美初夏盛景。 “去捞些鱼虾回去喂吧。”江有盈在集上买了水桶和小网。 沈新月用力点头“嗯”一声,随后又跺脚大叫,“你早提醒我,刚才那个青团就不扔了,留着打窝。” “还有别的办法。”江有盈牵起她,沿着荷塘慢慢走,来到积水较浅之处,举网快速将岸边堆积的浮萍打捞起。 她捡了根树枝在浮萍堆里扒拉,沈新月蹲身凑近一看,不由惊呼,“好多小虾!” 桶中打水,捞上岸的小鱼小虾丢进去,再扔把浮萍给它们遮太阳,江有盈道:“回去换一口大缸,网上买几株碗莲,咱们造个景,给你养在露台上。” “你真宠我!”沈新月再一次抱住她,啵啵亲个不停。 “我老婆真厉害,什么都懂,假如我们有小孩的话,你一定是位很好的老师,可以带孩子玩耍,指导孩子学习。” 手顿了一下,指尖小鱼滑脱,裹了满身泥日光下虚弱挣扎。 缓缓沉了口气,江有盈连鱼带土一把扔回荷塘。 “你喜欢小孩吗?” “乖的喜欢,淘气的不喜欢,但如果是像我这样又乖又淘气的女孩子,我觉得没问题。” 沈新月仰天笑,今天很快乐,“其实我是自恋。” “那怎么会突然提到小孩?”江有盈换个地方继续下网捞鱼,刚才那处鱼都被惊跑了。 沈新月真不是刻意,“只是想起以前逛公园的时候,夏天看到很多家长带着小孩在水边捞鱼玩。” “但我是不可能生小孩的。”她补充说明后提议,“你也不要生,太痛苦了,我妈生我难产,外婆说好危险,大出血,所以有时候她跟我吵架,我想到她为我受的那些苦,就懒得跟她计较,她经常说那样的话让我愧疚。” 江有盈默默捞鱼,不说话。她今天外出穿了条米白颜色的棉布裙子,长发用木簪盘起,其上花纹精致细密,水边沉思,脖颈细长,侧脸完美,似由花变来的美人。 沈新月盯她半晌,手扶着草帽往后推了一下,忍不住凑近亲了亲她的脸。 “满满,你好好看。” 橘子花气味到了夏天愈发甜蜜,但那点苦又起到很好的中和作用,不至于腻,还混合少许驱蚊的艾香。 调和在一起是如此令人着迷,沈新月以草帽遮挡亲吻她唇,鼻尖相抵,呼吸逐渐变热,哑声请求:“我们回家吧。” 本以为会被拒绝,江有盈拎起水桶,“那走吧。” 窗帘紧闭,柔软的棉质床单换成草席,落地扇买了十来年,底座和支撑杆早已老旧发黄,扇叶的瓦蓝也蒙尘,但江有盈极为钟爱这复古款式,老物件确实也争气,到现在一次也没维修过。 房间并不是纯粹的黑,有耀眼的光条穿过窗帘缝隙,正好落在她的脚趾,沈新月低头亲吻她挂在肩膀的小腿,一手握住她的脚踝,一手控住她腰,两唇贴合紧密,凉席上洇出小片痕迹。 木床榫卯结构足够牢固了,却也架不住这样剧烈摇晃,驱蚊的艾草烟穿过光柱,被晃动的人影搅乱。 蝉叫一声比一声急,人也顶不住这夏日火般的灼,后背烫得快要烧起来,江有盈忍不住高喊一声,抬腰配合,耳根以下被汗水湿透,黑发紧贴着,颈拉扯出天鹅般优雅的弧线。 木簪始终安静,她长发泼洒如墨,沈新月倒下,两颗心剧烈跳动不已,脊背光下轮廓泛金。春雪融化成溪流。 安静平复,懒懒掀起眼皮,江有盈手指在她光洁脊背行走,老电扇带走些许闷热,她亲吻她微咸的鬓角,外面窗台上,水桶里的小虾正啄食浮萍。 暮色染红窗棂,沈新月弯腰细数膝盖上凉席压痕,手指拨弄,“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 江有盈披衣掀开窗帘,查看窗台上的小水桶,忽然招手,“嘟嘟,快来看。” 沈新月扔下琵琶,与她额头相抵,长发垂落水中又捞起,“什么什么!” 江有盈指着其中一只小虾,“抱崽了。” 那小虾腹部果然跟寻常虾米不同,沈新月十分惊奇。 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在预示着什么。 五一节前,民宿开始忙碌起来,网上接到许多订单,江有盈想再雇个村里的大姐当保洁,负责换洗床单之类的杂项,饭桌上征求管家意见。 沈新月夹了箸小炒肉盖在米饭,“那你打算开人家多少钱。” 民宿不会一直这么忙,每年就那么几个长假,江有盈想了想,“兼职吧,按天支付劳务报酬。” 沈新月追问多少钱,江有盈表情变得意味深长,“五十块。” “啊?这么少。”沈新月不太满意,“打扫房间很累的,还要拆换洗,八十块行不行?” 外婆一眼看穿,“你想干呐?” 沈新月“嘿嘿”两声,“外面那些人你也不知道是真勤快假勤快,我都干了那么长时间,知根知底的,干嘛不问我呢。” 江有盈看着她,“马上荷花开了,你每天早上五点半就得起床摘花,开车送到长水去寄,暑假客流高峰,你忙得过来吗?” “我可以!”沈新月撸起袖子,拍拍她的年幼的肱二头肌,“绝对可以!” “你让她干。”外婆下巴往前戳,“每天吃那么多饭,不能白吃。” 沈新月嘲讽歪嘴,“真服了,我可是老沈家的独苗苗,吃你两碗饭咋啦?咋啦?” “你不是独苗苗。”外婆却说。 沈新月搁下饭碗,生气了,“不能因为我是外孙女就说我不是独苗苗,而且我一直觉得这个‘外’字有很大问题,怎么女儿家的就是‘外’。如果只是为了区分是谁家的孩子,那么多文字可以选择,为什么非得是‘外’。” 她双手叉腰,“我不同意。” 第66章 外婆抬头看了眼桌对面的江有盈,咳嗽一声*。 沈新月左右扭腰,“说呀,你们说话,我怎么不是独苗苗了。” “好吧。”江有盈赶紧给她夹肉,“以后我们都叫你内孙子,可以吗?” “怎么骂人!”沈新月倒还不算笨,轻轻打她一下,“叫内孙女。” 江有盈微笑,“好的内孙女,遵命内孙女。” 在沈新月还是一个有钱人的时候,每逢长假,看到新闻里景点处比蚂蚁还多的人脑袋,她心里一直有个疑惑:那些人为什么那么有钱,还有那么多的假期。 现在她仍然不懂,还没到法定节假日小院房间就住满了。 “世界上那么多有钱人,为什么就不能算我一个?”中午一批客人刚退完房,她拆换了床品,洗晾,又打扫房间,实在累得不行。 江有盈不在家,沈新月后来才知道她跟刘武合伙开了个门窗店,经常外出是有些安装的活儿要干,虽然雇有工人,老板必须在现场盯着。 现在不流行那种铝合金门窗了,都是双层加厚的大玻璃,高楼悬吊得特别注意安全问题,今天一早就她就开着皮卡出去了。 树下休息半小时,电话响,沈新月戴上草帽去村口接客人,办理入住,又忙活一个小时,终于找到喘息的机会,冲了个澡回楼上凉席躺着。 电风扇风声较大,伴随机械自然衰老的轻微噪响,沈新月开始不习惯,后来发现,电风扇跟后院不知道躲哪条沟里的青蛙,以及树上扯着喉叫得跟末日前一天的蝉相比,已经非常温和了。 时间久,耳边没点动静竟然睡不着! 这个季节除了青蛙和蝉,还有野地里的蝈蝈、蟋蟀、夜枭,以及早上五六点的大公鸡、麻雀、燕子、黄鹂。 话虽如此,沈新月来到秀坪后,失眠症不治而愈,褪黑素再也没吃过。她终于还是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只是今天有些心神不宁。 身体感觉非常疲惫,翻来覆去,却久久不能入睡,电风扇一直对着吹觉得冷,不吹又觉得热。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酝酿睡眠,好不容易睡着,心里没有来一阵紧,总觉得有客人在喊她,挣扎欲起身,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一双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喂!喂——” 谁?江有盈回来了吗? 那双手帮助她撑开眼皮,还贴心弄了点水溅在她脸上。 沈新月醒来,隔着睫毛上挂的水珠,看到面前一张稚嫩的少女脸庞。 “谁?”她的头又昏又涨,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少女巴掌大一张脸,眼睛却灯泡那么大得吓人,睫毛飞长。 “你问我是谁,我还问你是谁呢。你是谁?怎么在我妈房里?你们什么关系?” 撑坐起,沈新月靠在床头,使劲甩了甩脑袋,一开始真觉得是做梦,以为是外星人侵略地球来了。 因为只有外星人才有那么大的一双眼睛。 她抓来床头纸巾,擦了把脸,看清面前的女孩,还好,眼睛确实比一般人大,但不至于像外星人那么夸张。 她头很圆,扎个马尾,歪头坐在床边把人瞅着,目光充满好奇。 “你谁?咋进来的。”沈新月记得自己锁门了。 “你谁?你咋进来的。”她晃了下腿,把问题丢回去。 沈新月一直是个老实人,人家问,就乖乖自报家门。 少女意味深长“哦”一声,“那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太婆家的姐姐,我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 什么叫我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沈新月暂时不去计较,“你谁家小孩。” “你是不是在跟我妈搞对象,怪不得我妈不让我回来,说忙忙忙,原来是忙着搞对象!”她爬上床,凑近仔细去看沈新月的脸,“你长大了,长开了,比小时候长得好看。” 沈新月轻轻推了她一把,“我问你谁?” “我是江启明,启明星的启明,你知道启明星吗?那是最靠近月亮的一颗星,也是夜空中最亮的行星。” 江启明清清嗓,突然开始唱歌,“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 “稍等一下。”沈新月扶额,“你说你姓江,刚才又问我,为什么在你妈床上,那你妈不会是……” “江有盈。”江启明说。 沈新月花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用来确认江启明的身份,以及缓解头痛。 最后是江启明给她倒了一杯水,扶她下床,“出去走走吧,你估计在房间里闷太久了。” 沈新月点点头,由她搀扶着下楼,走到村口小超市才明白她的居心。 “我要吃雪糕。”江启明笑嘻嘻,“我搭车过来钱花完了。” 沈新月很遗憾告诉她,“我没带钱。” “你用手机。”江启明整个身体都快趴到冰柜上。 沈新月把手机拿出来给她看,各种支付软件还是冻结状态,丁苗在帮她处理了,但还需要时间走流程。 “你是老赖?”江启明震惊。 “也不老吧。”沈新月摸摸脸蛋。 江启明不情不愿松开冰柜,沈新月看她嘟个小嘴,跟自己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笑笑,“你拿吧,记账,记你妈账上,我平时都那么干。” “小白脸。”江启明总结。 沈新月想了想,“可以这么说,现在我给你妈打工,她开我工资。” 江启明问“你要吃什么味道”,沈新月说随便,她就老老实实拿了个随便,自己吃一块钱一根的玉米雪糕。 沈新月摸摸她头,还挺喜欢她的。 “其实你妈没必要瞒着我,我既然已经接受她的恶毒小寡妇设定,又怎么会在乎这些,而且你是她的孩子。” 如果是十年前的沈新月,女朋友突然蹦出来一个上初中的女儿,她指定得疯。但经历过‘大胖小子’事件,还有什么是她没见过没经历过的呢? 就像丁苗说的,大胖小子喝几段奶粉她熟记于心,凭什么不能接受江启明? 再说,江启明还是女孩,眼睛那么大的女孩。 “她自卑。”江启明很了解妈妈,“这么多年就谈了你一个,当然珍惜你。” 沈新月叹了口气,“怪不得总感觉她有事情瞒着我,原来是因为你。” 江启明嘴里嚼着玉米雪糕外面那层皮,抬头瞅她一眼,没说话。 沈新月觉得她样子跟江有盈很像,心里藏很多事儿,很有心机的样子,“就你一个吧,没什么姐姐哥哥,妹妹弟弟啥的。” “没。”江启明摇头。 “那不就完了。”沈新月拉起她小手,前后晃晃,也是个讨好的意思,“你长得很漂亮,也很可爱。” 说完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只是脸型不太像她,你像爸爸吧?可是……”沈新月弯腰,纳了闷,“可我记得,李致远也是个瘦长脸,你像奶奶?” “我不是亲生的。”天热雪糕化得快,江启明眼神示意,“快滴你手上了。” 她把玉米雪糕外面那层皮全吃完,“我是我妈在河边芦苇荡里捡的,她说捡我的时候我身上全是虫子咬的包,甚至脐带都没塞回去。” “她看到生我那个女的了,就在不远处蹲着,但她没喊。”江启明很平静讲述这些,一点不伤心,“我妈只问了一句,问那个女的,你还要不要,那女的摇头,她就把我抱回家了。” 雪糕融化的奶油裹着巧克力碎片,滴得沈新月满手。 “我连李致远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太奶恨他,他自杀以后就把他照片全烧了,我的亲人只有太奶,妈妈,还有太婆。”江启明把沈新月手里的雪糕接过来,说“你不吃我吃”。 沈新月站路边顶着大太阳看她,想象当时那个场景,那个满身是血,脐带挂在外面的小婴儿。 一晃十几年过去,长这么大了,黑亮柔顺的长发,一双会说话的,狡黠的,漂亮的大眼睛,正专心致志舔着手里的雪糕。 沈新月横臂擦了把眼泪。 江启明“哎呀”一声,“你怎么哭了,我都没哭。” 她穿白色连衣裙,斜挎个彩虹颜色的毛线小包,像是家里太奶给织的。她从包里翻出纸巾,抿着嘴小大人模样,给沈新月擦眼泪,又牵她去了一户人家院子里借水洗手。 回到小院,沈新月眼睛还红红的,江启明把她按在板凳上坐,拍拍她肩膀,“我说这个,也是担心你嫌弃我妈,但我确实是捡的,李致远是个残废,咋生啊,而且就是因为我来了,他才下定决心去死的。他大半夜推着轮椅出去,把只剩半截的自己横在铁轨上。” 江启明鼓起腮帮给沈新月吹了吹眼睛。 “你要是真心跟我妈好,我的亲人可以再多算你一个。” 手机响,沈新月吸吸鼻子,拿出来看。 江有盈给她发消息了。 [分手吧。] 第48章 十六楼,八十多平的小户型,定制的阳台落地玻璃客户说让拆两块,中间加个横梁好免去高楼吊装的人工和机械费用。 第67章 安装难度不高,江有盈这次带了三个学徒过来。两个出师了,一个还在观摩阶段。 安装大家很熟练,这次的难度在于把开发商原有的护栏拆除,东弟扛着电锯忙活一上午,说护栏质量挺好的,问业主房子买成多少钱一平,他也想买,以后结婚用。 结婚、结婚…… 江有盈坐一边塑料板凳,手机摸出来,屏保是沈新月低头在小河边踩水的照片。 她不怎么会拍照,为了拍出沈新月要求的那种肆意张扬的“生命力”,数不清被骂了多少次,手都举酸也没能让人满意。 最后是沈新月自己找了视角,说“你啥也别管,就疯狂按快门,总不能连快门也不会按吧”? 说话很不客气。 一百多张照片里就选出这么一张,挑剔得很。 那时候江有盈真觉得烦透了,以后都得这么拍照吗?苍天呐—— 但她没想过跟沈新月分手。 铝合金窗框在水泥墙上磕出一声闷响,东弟“欸”一声,看向帮忙的学徒,那小孩才十七八岁的样子,脸瞬间爆红,缩手缩脚自己到墙根底下罚站。 江有盈手机揣兜,赶紧跑过去看。 “还好墙没事。”她松了口气,回头看向业主。对方是个戴眼镜看着三十出头的温柔女性,没计较太多,“小心点,别砸到手了。” 江有盈拍拍小学徒肩膀,“沉住气,抬不动就喊一嗓子,大家都会配合你的,不用硬撑。” 东弟是他们这几个人的老大,免不了训斥几句,江有盈没管,他有自己的规矩。 “这房子质量真不错。”江有盈也学到沈新月身上那股小不正经的哈哈劲儿。 对方点点头,“就是看中开发商以往的口碑才买的这套房子。” “挺好。”江有盈原地转了圈,又回到塑料板凳上坐着。 还有一次,那天外婆不在,天气闷热得不像话,到午饭的点,床上炒完菜都不想去厨房炒菜,吃馆子怕麻烦,懒得穿衣服下楼,叫外送又说打包来味道就不好了,总之人有时候是这样,一堆借口宁愿饿着。 “还说不是城里大小姐,根本不是来跟我过日子的,以后我老了病了,估计也是躺在床上生褥疮的命。”她当时埋怨说。 沈新月巴巴适适躺着,“手酸。” “我还腰酸呢!”她说。 你一言我一语,吵了半小时,沈新月终于下楼煮了碗面条回来。 不上心,纯敷衍,就几筷子清水面,连盐都没放,她当然不高兴,把人骂一通。 沈新月摇头晃脑再端着面碗回来,这次有味道了,盐搁半包,味精搁半包,糖也搁了半包。 “好吃吗?”她还敢问。 坏东西,坏死了! 那时候江有盈也没想过跟沈新月分手。 直到今天上午,她接到江启明她太奶的电话,说孩子跑了。 “我上个厕所的功夫,出来就不见了,肯定是去找你了。” “你怎么不看着点?”江有盈问。 “你自己小孩什么德行自己不知道?” 老太太一如既往难相处,“跟你一样胆子大,主意大,上星期老师还打电话跟我说呢,装病逃了节数学课,说肚子疼结果在公园里看见她玩滑轮。” 江有盈掏掏耳朵,“我小时候乖得很,从来不逃课。” “嗯嗯,你乖,你最乖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老太太电话里呛。 江有盈懒得跟她废话,直接挂断。 手机有定位,江有盈不担心孩子跑丢,看屏幕里那个小红点花费了一整天时间,沿主城大路,搭地铁转高铁上大巴,最后坐上乡村公交终于挪到秀坪。 不想让沈新月稀里糊涂被分手,江有盈掐着点,确定她跟江启明碰面后才把消息发过去。 安装任务接近尾声,东弟正给窗户打防水胶,江有盈发完电话关静音,帮业主回收了旧门窗,开着皮卡回店里。 她今天没什么事儿了,东弟还有得忙,玻璃扔了,铁围栏拉去仓库,攒着卖废品收购站。 下车的时候,不当心碰掉卡车门边加油送的洗车卡,她弯腰去捡,后脊蓦地生出股电击似的酸麻,屈膝半跪,她头磕在车门边。 “咋了咋了?”东弟赶紧来扶。 刘武屋里听见动静也赶紧跑出来,把她安顿在办公室靠墙那张小沙发。 “腰疼。”江有盈手撑额,小沙发装不下她,两条长腿挂在扶手外,眉头紧锁。 刘武让东弟先去忙,给她倒了杯刚泡好的热茶,“累着了。” 不好说是跟女人滚床单滚的,江有盈含糊着“嗯”了声。 “民宿的事情,不是嘟嘟在忙嘛,你有啥可累的。” 刘武从桌上拿了包湿巾给她擦脸,“安装也都是东弟在做,你就当个监工。” 两人分工明确,一个监工一个看店,刘武口才不说有多好,反正比她强,尤其在赔笑脸这方面。 江有盈早些年脾气不好,情商低还容易没耐心,讲话冲,就适合闷头干活。最近两三年幸好有东弟帮忙,她轻松很多。 江有盈眯着眼睛缓了半天,长吸一口气。 “老太婆说,星星自己跑去秀坪了。” 刘武一点也不意外,“清明学校假少,你不让她来就算了,五一还不让来,说不过去,她心里肯定有怨言,孩子想妈妈。” “现在肯定跟沈新月碰上了。”江有盈说。 刘武回到茶桌边,“碰上就碰上呗,早晚得知道。” “我跟沈新月分手了。”江有盈又说。 “啊?”刘武终于有了点明显的反应,“啥时候?” “半个小时前。”江有盈蹬了鞋子,屈腿侧躺在皮沙发,缓解腰痛,“手机上。” “然后呢?”刘武急迫道。 “没然后了。”江有盈把脸埋进臂弯,她至今没敢看手机。 刘武满脸恨铁不成钢,“你什么毛病?” “不要你管。”江有盈翻个身,脸朝向沙发背,“起太早了,我睡会儿。” 刘武抬头看了眼钟表,“都快五点了你不回去呐,睡什么睡,我可不管饭。” 她不应声,刘武推了下她肩膀,她早些年那倔脾气又上来了,在刘武面前说话没遮没拦的,“再废话宰了你。” 刘武气得,“平时装得人五人六,哎呦好姐姐,温柔姐姐形象,你就会跟我横!” 江有盈爬起来,用力捶了下沙发,“你懂个屁!” 刘武端了张板凳过来,坐那打算好好跟她讲讲道理,“你还能瞒一辈子?当时那么大个事情你都去自首了,怎么现在谈个恋爱还畏手畏脚的。” 不说还好,一提这事儿江有盈更心烦。 “那不一样!” “事情就是存在,你能怎么办。”刘武皱着眉,“我们这样的人,过去确实是十分不堪回首,可就是存在,就是发生过,你还能穿越过去改变历史?不可能。” “那我现在谈恋爱,我不愿意让她知道不行吗?”江有盈忍不住喊出声,眼眶泛起红,“万一她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谈恋爱就是得坦诚,你实话实说,她接不接受是她的事情,如果不接受只能说明她不是你的良人,但你不能骗人。” 这方面刘武觉得自己就挺有原则,“我也担心人家不能接受我,我直接不谈,镇东菜市场那个卖卤肉的女人,五块以下都给我抹零,指定是喜欢我呀,可我咋样?你看我是咋办的,我直接不去了!” “撒泡尿照照自己吧,什么德行长得跟个猪头似的,人家就看上你了。” 她讲话是真难听,“她卖猪头,看你个猪头脑袋觉得亲切还差不多。” 刘武仰靠椅背,皱着张脸使劲搓脑门。 “你这种人都能找到对象,你说说,老天真是不长眼。” “可她现在不喜欢我了!” 江有盈双手抱膝蜷坐在沙发,是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难过,“沈新月没破产根本不可能回到秀坪,我们更不可能开始,她以前谈的那些女孩,个个条件都比我好,我要实话实说,她肯定嫌弃我。” 刘武叹了口气,“那是你们的缘分呀,你怎么就不能往好处想。而且你咋知道她不喜欢孩子,星星那么可爱,当初芦苇荡里那个半死不活的小肉疙瘩,现在养得多好白白嫩嫩的,这是积功德!大福报!” “不单单是孩子的事,你没明白事情的逻辑链。”决定亲手斩断缘分,江有盈吧唧往沙发一摔,“今晚不回去了,我在这儿睡。” 刘武后来又说了好多,她两手捂着耳朵不听,趴在那装死。 六点多,该闭店,她不走刘武也不好把她丢在这儿不管,打电话喊了两份小龙虾。 长水之所以叫长水,就是因为镇边上那条河,叫长水河,跟秀坪是一脉的。 秀坪种荷花,长水养龙虾,本地龙虾肉质肥美,夜市口味丰富,刘武觉得自己这些年吹气球一样胖起来,跟卤肉店老板和龙虾脱不了干系。 第68章 “享受呐,真是享受——” 他坐在办公室,戴着手套,嘴里故意嗦出响儿,沙发上那人果然绷不住,爬起来揉揉眼睛,“我要吃。” 刘武隔壁肘把人往外怼,“回你自己家吃,没给你点。” 江有盈手指着,“明明有两个打包盒。” “都是我的。”刘武一般四盒才够饱,最近在减肥只点了两盒。 江有盈说她不走了,“我要住在这里,我要吃饭。” 刘武把剥好的虾放回去沾够汤水才重新塞进嘴巴,“你不回去她们肯定出来找,你不想见面,没问题,出门右拐自己去住酒店。你赖店里,不就是等着人家找过来想试人家的态度?” 很简单的道理,刘武说用大脚趾都能想得到,“我也跑过,真不想让人找到和假不想让人找到,这区别可太大了。” “人心呐——” 刘武满脸感慨,“人心曲折。” 他说得一点没错。 天黑透,后院的青蛙,前院的蝈蝈和蟋蟀组织起来开大会,好热闹,饭桌边却冷冷清清,沈新月坐在大树底下捧着手机,眼泪掉了一轮又一轮。 最近都是江有盈做饭,秀兰进家门第一眼看到江启明,啥都明白了,不等孩子妈回来,撸起袖子直接进厨房。 江启明陪着秀兰吃晚饭,沈新月自己坐在一边哭着打电话,手机打没电就回去房间充上电继续打。 一百多个,没人接。 江启明搂着秀兰胳膊,“太婆呀,我跟嘟嘟可咋办。” “这是她家,她不可能永远不回来。” 秀兰吃完饭嘴一抹走了,“而且这都不算什么,沈硕年轻时候更夸张,没触及原则的小问题,多沟通就好。” 老太太从沈硕身上学来的经验就是少管闲事——内孙女自有内孙女福。 沈新月两只眼睛哭成核桃,还在坚持不懈打电话,江启明进房间,蹲地上把脑袋搁在她膝头,下巴一点一点的,“你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我想等她回来。”沈新月手背擦脸,吸吸鼻涕,“可能还在忙,前阵子下雨好多事情攒着。” 江启明难过瘪嘴,“都赖我,早知道我不回来了。” 沈新月不知道该怨谁,仔细想想,站在各自的立场思考问题,孩子想妈妈没错,江有盈是真忙也好,逃避也好,她的所作所为也都能站住脚。 她只能怪自己。 “是我没给够她安全感,我们在一起,从认识开始,就是她在照顾我,她不信任我是我表现不够好。” 江启明拿纸擦了擦沈新月快要掉下来的清鼻涕,沈新月说了声“谢谢”,暂时放下手机。 “可我猜她今晚不打算回来了,你一直饿肚子……”想起太婆说的“沟通”,江启明竖起一指,眼睛大大圆圆,充满智慧光芒。 “要不我们去长水找妈妈吧,她如果忙完还不走,那肯定在店里,要么就是在武舅舅家,这两个地方的地址我都知道。” 肿泡的小眼燃起一丝希望火苗,沈新月吸吸鼻子,“真的吗?” 江启明抓起床头柜电三轮车钥匙,“我们开车去。” 沈新月最后抹了把眼泪,“我们去找她要个说法。” “要个说法!”江启明绷个小脸,“太过分了,要分手起码当着人家面说啊,手机里算怎么回事,真没素质。” “我不想分手。” 沈新月跟在后头拉着小孩姐袖子,“你能替我做主吗?” 江启明回头晃晃车钥匙,拍着胸脯保证,“我肯定给你做主。” 走到楼下,沈新月改拉住她胳膊,“你等等我上楼给你拿件外套,晚上冷。” 江启明停在楼下等,“你真贴心,我今天必须帮你讨个说法。”她双手叉腰。 沈新月拿了件江有盈的卫衣,那款式本来就宽宽大大,江启明今年上初一但个头不高,衣服能直接盖住她膝盖。 沈新月蹲地上给她拉拉链,她甩着两个大袖子,“你觉得我矮吗?” 是有点,她不说初一,沈新月以为她才五年级。 “等你上高中就好了。”沈新月说自己也是高中时候突然一下长高的。 江启明摇头,“太奶说我早产,又在芦苇荡里挨了冻,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我小时候经常生病发烧,妈也说好几次差点死翘翘。” 她骨架是小,沈新月摸摸她脸蛋,“身高不重要,我们虽然人小,但志气高,本事也大,而且我打赌你肯定会长,再说现在有很多科学的增高方法,你先别着急。” 江启明咧嘴笑开,紧接着皱眉一肃,“我们出发。”小模样,跟她妈身上那股子决绝真挺像的。 沈新月有驾照,但从来没开过电三轮,担心把孩子带沟里去,江启明直接往驾驶位一坐,拍拍身边位置,“我会开,我带你去,我六岁就开过了。” 电三轮出村,右拐上大路,沈新月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女孩身上找安全感。 沈新月好依赖她,想紧紧拥抱她,又怕耽误她开车,一脸窝囊相缩着脖子坐在那。 江启明不愧是江有盈教养出的孩子,她们各方面极像,沈新月想起跟江有盈第一次见面,那女人给她心灵带来的巨大震撼。 江有盈警告说“你不要喜欢上我”,她没很没出息一眼就喜欢上,还胡言乱语说什么洁身自好。 远方城镇灯火横卧山脊与天空交界处,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是夏夜独有的蛙鸣虫啁,沈新月还没想好见了面要跟她说些什么,只是想她。 夏夜晚风裹缠着稻香撞开玻璃店门,小电三轮一个急刹,停在星星门窗店前面水泥坝。 江启明率先跳下三轮,围车绕了半圈,来到沈新月身边,大袖子底下伸出一对细白腕子。 “我还好。” 沈新月使劲搓了搓眼睛,她真不至于虚弱到走路还得小孩来扶。 “妈——”脆嫩童音穿透满室龙虾香气。 刘武吃得专注,剥虾的手顿在半空,油汤顺着塑料手套滴在功夫茶桌。 黑色皮沙发深处传来布料摩擦声,江有盈像只受惊的兔子又往阴影里缩了缩,搭在后颈的一截手腕子扯来毛巾毯盖住脑袋。 “我说什么来着。”刘武不慌不忙剥了最后一只虾。 “妈!”江启明冲进店里。 刘武站起身收拾桌,朝沈新月远远地点点下巴,“嘟嘟来了,星星也来了。” “人呢?”江启明捏着两个拳头,“躲到哪里去了。” 刘武朝墙角沙发努努嘴。 沈新月没见过这样的她。 遇见什么事儿总是第一个站出来,说“没事有我”的那个江师傅不见了,她尽力把自己盘缩到最小,她也有不够勇敢和坦然的时候,她单薄的双肩微微发抖。 刘武收拾完桌,提着垃圾袋给江启明使了个眼色。 江启明有自己想法,上前跑两步,又喊了声“妈”。 刘武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胳膊,推着她往门边走,“你任务完成了,走跟我丢垃圾去。” 屋里还飘着股浓郁的龙虾味儿,沈新月走到沙发边坐下,两人背靠背抵着。 一下午提心吊胆,一晚上担惊受怕,沈新月因她受够折磨,还以为这人有多牛气多威风呢,见面怕吵起来,事情走向变得更坏,心理建设一大堆。 没想到,她更胆小,竟然缩在毯子里不敢冒头。 沈新月对她真没辙了,坐在沙发边很久没动,在想该从哪里说起。 过了很久,她长长吸了口气,挺起背。 “我决定回秀坪之前,也想开民宿,但我在事业上经历过那么大一次失败,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好。” 手摸摸眼睛,吹了一路的风还是没消肿。 “老房子外婆住了一辈子,肯定舍不得改得乱七八糟,拿去给别人住,但如果是为支持我的事业,她一定选择牺牲。” 她摇摇头。 “我不想让外婆受委屈,所以开民宿的事情从头到尾没提过,而且我发现你已经把民宿开起来了,那我不如加入,愿望以另一种方式实现。” 店里好多好多窗户,不同的材质和颜色展示给顾客,沈新月抬头看到对面一扇玻璃窗里,她们模模糊糊的影子,没急着把江有盈从洞里挖出来。 “所以我想表达的是,我不会着急去探寻你的秘密,因为我早就下定决心要永远留在秀坪,我有很多时间。” 长水比秀坪热闹得多,有浓郁的烧烤香飘进店,沈新月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今天我确实非常意外,下午接待了几位客人,我冲凉回房睡觉,然后就开始做噩梦,梦到你离开我,我在梦里一直苦苦哀求。而我醒来的时候,启明出现了,她唤醒我……” 沈新月低头给手背上一个蚊子包掐十字。 “你给她起的这个名字特别好,在芦苇荡里捡小孩回家养这事也特别酷。” 第69章 毛巾毯下面那个鼓包动了动。 沈新月没有回头。 “她很可怜,却又那么幸运,遇到你。完全不被期待和祝福的一条小生命,你花费那么多时间和心血养育,这很伟大,是不是你亲生的根本不重要,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而我也知道,你一定不止是为孩子的事情躲我。” 江有盈选择逃避的或许不是跟江启明的关系,这只是事件其中一环,但这根断线足以把隐藏更深的另一个线头扯出来。 “记得你曾经告诉过我什么吗?人活几十年就没有一帆风顺的,也没有人可以做到完美,故事要跌宕起伏才好看,正是差异造就世界的精彩。这些道理,你说得头头是道,怎么到自己身上就不灵验了呢?” 沈新月把整片的自己压上去,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橘子花香气,一颗心终于踏踏实实落了地。 “老婆,我好饿,也好想你,我一直在等你回家吃饭。” 感觉到她身体脆弱的震颤,沈新月小心翼翼掀开毛巾毯,亲吻她早已泪湿的脸颊。 “可是我很坏。”她哽咽着,滂沱爱意化作眼泪,想触碰的手隔着毛巾毯,迟迟不敢有一下步。 “那要怎么样才算好。”沈新月真不想提的,“你起码没让我去买奶粉。” 江有盈破涕为笑。 沈新月亲吻她咸涩的腮,“如果你是指道德层面,星星的存在,足以说明一切,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气魄。” 她蹭蹭她的额头,“星星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星星,她跟你很像,也很像小时候的我,相遇秀坪,是多大的一场缘分。” 就在沈新月以为自己快要说服她时,冷不丁,对上她比雪地上的月光还要冷的一双眼。 “我说出的话不会收回。” 第49章 “想吃啥。”刘武带着江启明在店外水泥坝晃悠,盘算着店里俩人和好以后去夜市吃东西。 “小龙虾,烧烤,还有烤猪蹄,咋样。” “你不是刚吃过小龙虾。” 江启明爬到电三轮后车斗站着,隔着好几扇断桥铝门窗,伸长脖子往店里看,“她们好像抱在一起了!” “我吃过你们没吃过呀,而且就两盒,我根本没吃饱……” 刘武也跟着爬上去,“欸我来看看!” 小沙发对面是张功夫茶桌,中间有个样品窗用来隔断,茶桌外面是门店的大落地玻璃,远远只看见两人互相捧着对方的脸说话。 刘武抓抓后脑勺,“这是快和好了吧?” 江启明又蹦又跳,小手高兴拍,“今天多亏了我,多亏了我!” “两份小龙虾,五十串铁签烤肉,烤茄子和猪蹄各来一份,脑花你吃不吃?俗话说吃啥补啥,最近学习累了吧……”刘武想想就开心,苍蝇搓手。 初夏时节,晴朗怡人的夜,店中气氛却陡然降至冰点。 “为什么,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沈新月还没有彻底放弃,轻柔拂过她面颊乱发,痛与爱交织着,“你心里到底有什么顾虑,直说好不好,别让我猜。” “你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 距离那么近,呼吸相融,毛巾毯透来她滚烫体温,她字字句句,化作绵针根根刺进心脏,伤口渗出细密血珠。江有盈闭了闭眼,再开口,音色变得更冷。 “我们相处这段日子,我终于*搞清楚一件事情,我对女孩原来是没感觉的,我们做的时候我一点也不爽。我想我大概是喜欢男人。” 沈新月盯着她,眼尾不受控制跳了下,心脏紧跟着一缩,嘴唇细微颤抖着,“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松开手,沈新月像是失忆了突然想不起面前这人是谁,背往后靠,眯眼细细审视片刻,再次朝前倾身。 “不爽吗?”她摇头,“既然不爽你叫什么,喊什么,一面求饶说不,一面又央着我快点。” 沈新月认为自己今天态度够明确了,说得也够多了,结果人家怎么样?说跟她做的时候不爽。 不爽? “我不相信,真不爽吗?”沈新月手从毛巾毯下面伸进去,隔着手感微粝的工装裤布料按住她,手指弯曲。 江有盈立即有了反应,不受控制,喉间溢出颤抖哼声。 在床上她起初是有些放不开,沈新月很有手段,求着哄着,说你可以喊出来,大声喊出来,这是人之常情。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雷大雨也大,只能我能听见。” ——“我喜欢看你哭,你好漂亮。” ——“你好美味。” 身体是诚实的,沈新月摸到一点潮湿,指腹用力碾压过,送到她鼻端,“你来闻闻自己的味道。” 江有盈迅速偏过脸,试图把自己重新埋回沙发缝。 “跑什么!”沈新月单膝跪撑沙发,手捏住她下巴抬高,“心虚?不是不爽吗?” 一辆电瓶车从店门口开过去,江启明手搭凉棚,“我咋觉得又吵架了。” 刘武跟着往里瞟了一眼,二话不说赶紧把孩子抱下车,“她俩还有得谈,咱先去附近逛逛。” 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玻璃门左手边,抬手掀开外面电表箱盖子,直接拉闸。 “妈妈——”江启明喊了一嗓,被刘武夹在咯吱窝底下带走。 房中骤然陷入黑暗,店内各类电子设备齐发出“嗒”一声响,江有盈本能狠狠缩了下。 可她能跑到哪里去,她十五岁那年就没了亲人没了家,秀坪和长水是她生命第二故乡,苦心经营数十年才有了现在的一切。 昏黄街灯穿过一层又一层的钢化玻璃,像她那颗充满防备的心,再是冰凉坚硬,还是让人一眼就望到底。 “你明明那么喜欢我。”沈新月回到熟悉的那片温巢,呼吸随身体节奏和心脏的激跳逐渐升温。 她双眸死盯住她,小片晶亮中倒映出她交错的理智和沉沦。 如溺水之人,起起伏伏,可岸上风光未必就好。迷茫间她跌进她眼底那片深渊,半启唇抬高脖颈,大脑一片混沌,沈新月那双眼有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沈新月再不像从前那样,细致而温柔地亲吻她,只是居高临下欣赏她的失控和狼狈。 “不是说不爽吗?” 布料的阻挡适当缓和了粗暴,然而隔靴搔痒,更觉欲壑难填。魂不附体,心中强烈不甘,左右拉扯她几乎要被撕裂。 “求你了——”江有盈手指攀上她肩头。 “这句话该换我来说。”力道不减,沈新月声音冷而低,“而且我在帮你,帮你验证你的心,看看跟我在一起到底有没有感觉。我这人一向大方,即便分手也能当朋友处,既然是朋友,不过举手之劳。” 沈新月重重碾了一下。 她现在很生气,最开始的迷茫和痛苦如狂风席卷,绵绵春雨滋养的新嫩被毁,一颗心完全被愤怒占据。 掌中人如雨中湿透的濒死小鸟,发出细弱啾啾声,长发紧贴在汗湿的颈,胸腔快速跌动,筛滤氧气。 沈新月手指按在他唇角,那气味腥中带甜,“然后呢?还有什么可说的。” 夜色是湿透的黑绒布裹住呼吸,她的气味久久不散,江有盈蜷缩在小沙发,彻底无话可说。 刘武远远看见门店重新亮起灯火,牵着江启明走过去。 他推开玻璃门,猜想应该是和好了,朝屋里两人点点下巴,“走吧吃宵夜去,你俩都没吃晚饭,再生气也不能跟自己身体过不去对吧。” 江有盈刚从卫生间出来,手还湿着,沈新月仰靠在沙发背,百无聊赖刷手机。 刘武说话没人应,他推了下江启明,孩子蹦蹦跳跳朝妈妈跑过去,仰起小脸,“你们和好了吗?” “分手了。”沈新月抢先道。 刘武“啊”一声,“为啥呀!”刚才外头看着还好好的。 “她说喜欢男的,跟女的睡觉没感觉。” 沈新月破罐破摔了,当着小孩的面也没个避讳。 江启明抱住妈妈的腰,“因为我吗?” “跟你没关系。”小孩头发有些乱,江有盈摘了她的发圈重新给她扎头发。 刘武这次真生气了,给小孩买的糖蛮力塞过去,“你什么毛病,又喜欢谁了。” “喜欢你。”江有盈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灵活绕几个圈,给小孩头发扎好,再轻轻往外拉一下,免得拽头皮不舒服。 “啥?”刘武满头问号。 沈新月耷拉着眼皮,手指在屏幕漫无目的划来划去,“江有盈说她喜欢你,暗恋多年不敢表白,只能以兄妹的身份留在你身边,长情得很呢。” 刘武先是骂她们有病,“神经病你们,真是脑子有病,吃撑了”,说完,想起两个冤家还饿着肚子,这种情形必须得有个给她们拿主意的人,强压下满肚子火。 “不管怎么样,吃饭要紧,什么都别说了先跟我吃饭去,长水我的地盘,今天都听我安排行不行。” 第70章 “我也饿了。”江启明拉着妈妈的手晃。 一大一小齐发力,终于把人弄到夜市摊。 江有盈在长水的时候,都会管控着刘武的吃喝,今天她明显不在状态,刘武悄咪咪把想吃的全点了,单子上确认一遍说“不够再加”,去拿了几瓶冰镇豆奶回来,心情好转很多。 “两口子在一起,就没有不吵架的,俗话说床头打架床位和嘛。” 江启明叼着豆奶吸管,“为啥到床尾就和了。” 刘武咳嗽一声,江有盈视线警告,刘武假装没看见,“床头到床尾距离很短,是一个空间上的概念,只要还共处一室就不至于一拍两散。好比你妈跟嘟嘟姐,隔壁邻居住着,即便分手也免不了日常往来,赌气怨恨,为难的终究是自己。” 他两手搭在白色塑料椅,感慨道:“吃咸点,看淡点,少些庸人自扰,一切顺其自然吧。” 江启明似懂非懂点头。 小龙虾最先端上来,沈新月慢条斯理戴上手套,“我不是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我所在的地方跟你们虽然不是一个环境,但这世上的人和事儿大抵就那几类,这些道理不用跟我讲。” “那你真错了。”江有盈看向她,“环境跟环境之间的差别真挺大的,有些人生下来嘴里就含着金钥匙,富二代官二代,不愁吃不愁喝。有些人长到十七八,在垃圾桶里捡别人扔掉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卫生巾垫,你有听说过吗?” 沈新月倏地抬脸,剥虾的手僵在那。 “你经历过什么?开公司,负债几个百你觉得要死要活了,可你至少富过,现在也没过得多差,你妈动动嘴皮子就帮你摆平了大半的债务。” 江有盈手指点在心口,“你问问自己,环境真的不重要吗?这话说出来你信吗?在你曾经的圈子里,比你们家条件好的肯定大有人在,你觉得自己跟她们是一个环境吗?” “你别东拉西扯!”沈新月摔了虾壳,一拍桌站起来,“人真正的财富并不局限物质,你说我曾经的圈子,比我有钱的确实大把,可她们也有自己的烦恼,心灵空虚无法自洽,私生子不受宠,没有家人或被家人抛弃,跳楼自杀,莫名其妙背上大笔债务,甚至被弄进去,难道就不能称之为苦难了吗?你未免太肤浅。” 江启明傻傻半张嘴,听不懂。附近几张桌子的客人忍不住扭头看她们,刘武牙疼似的吸气,苦恼抓头。 沉默对峙片刻。 沈新月怒视,“你说话!” 铁签烤肉好了,送菜的小哥把餐盘放在不锈钢桌面。 江有盈点头,那双眼恢复了她们初见时的冷漠。 “你说的这些,我确实没听说过。” 沈新月以为她是在服软,心尖一疼,表情才有了些微的松动,江有盈下一句像飞刀刺来。 “那说明我们根本不合适,你眼中的疾苦和我过去经历的苦难,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我们是生活在同一空间却不同维度的人,永远也不可能同频。” 沈新月脸色灰败。 “够了,没完了你们。” 刘武忍无可忍打断,“吃饭都堵不住你们的嘴,孩子还在这儿呢。” 是了,江启明还在。 如果不是顾忌着孩子,沈新月真恨不得连夜扛着火车跑。真是受够了,受够她的冷漠、讥诮和重重防备。 积攒的愤怒彻底爆发,在胸口翻腾,可沈新月从来不是个激烈又刻薄的人,她最终选择焚毁自己,心血化作眼泪,痛苦地流淌。 “那我们这段时间的相处,对你来说算什么,你送我鲜花,说喜欢我,又对我翻脸无情。是我错了吗?是我的问题吗?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很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有怎样的过去,你最知道。可你还是选择靠近我,把我从乡道上接回家。如果你一早就知道结局,或者盘算好将来要抛弃我,为什么招惹我……” 双手掩面,沈新月肩膀无助颤抖。 “你是不是忘了,你说看过我从小到大的照片,你幻想我,喜欢我,你说她们都不是我的正缘,配不上我。” 承诺、誓言竟如此脆弱不堪,说的话下一秒就推翻。 沈新月摇头,眼泪溢出指缝,“我至今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被你捡来,又被你丢弃,我也是这么大一个人却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你有什么权利摆布我……” 彻底哽住,沈新月再也发不出声音。 可是当肩膀传来熟悉的力道,鼻端嗅到她清冽香气,仍窃喜,庆幸示弱和眼泪能暂时把她拉回身边。 “对不起,你没有错,是我的问题。”江有盈双手握住她肩膀,扶正身体,动作轻而缓将她纳入怀中。 双臂垂落,沈新月抵在她肩头,低低啜泣。 江启明双手托腮,看得目不转睛,只觉比电视机还精彩。 刘武给她剥了只虾,沾满汤水搁在塑料小碗,“吃,边看边吃。” 这满大街的人都把她们当热闹看呢。 “来点酒吧。”刘武要了几瓶啤的给她们,“没说完的话,都在酒里了。” 酒确实是个好东西,让人看清自己,也让人糊涂。 吃完饭,刘武开车送她们回去,时间接近零点。 江启明靠在后座二人中间睡熟,刘武把车窗打开,偷偷点了根烟醒瞌睡,江有盈迷迷糊糊闻到呛鼻味道,动了动手指刚想坐直骂人,手腕传来力道。 她偏过脸,沈新月眉头紧锁,梦魇纠缠如经历剜心裂胆之痛。 车停在村口水泥坝,刘武拉开后车门,江有盈下车,他把孩子抱在肩头,江有盈回车上把沈新月喊醒。 “能不能走?”江新月拍拍她脸蛋。 她睁开眼,半醉半醒,之前吵架的事儿全忘了,还以为在家呢,刚睡完午觉,身上懒洋洋没力气,伸直两条胳膊要抱。 江有盈把人往车门边拽了拽,二话不说一把捞起。 小孩睡眠深,江启明趴在刘武肩头,半张着嘴口水滴了他满背。 沈新月确实醉了,她几瓶啤的下肚,觉得不过瘾,后来又喝了半瓶白的。但她真不至于像小孩睡那么死,闭着眼睛躺在人怀里,开始还挺舒服,走出半条巷子,风吹身上觉得有点冷,手脚动动,听见耳边有人低声警告说“别动”,浑身一个激灵,像条搁浅的大鲤鱼开始猛扑腾。 “欸——”江有盈松手把她放地上,手还托着背。 沈新月两条胳膊死死挂在人脖子,睁开眼看到面前人,记忆错乱,想起不久前两人在夜市摊吵架,一声“我去”,双膝噗通跪地,面对面行了个大礼。 刘武回头,“哈哈”乐了。 “行,原谅你了。”江有盈两手卡在她咯吱窝,把人提起来。 老槐树,发新叶,夜风中簌簌响,外婆还没睡,院里亮着灯等,不时从摇椅起身走出大门往外看,两边刚巧碰上。 “欸——”外婆喊了声。 刘武转身,抱着熟睡的江启明走过去。 “还没睡呢。” 家里两只猫陪着外婆等,听见人声爬起来拱背伸了个懒腰。 外婆要把孩子接过去,刘武没松手,“放哪儿呀。” “我屋吧。”外婆摆了下手,推开房间门之前回头看了眼院门,“你今晚睡沈硕那屋吧,别开夜车了。” 刘武把孩子抱床上,外婆问他喝没喝,还凑近闻了下。 “哪儿能,要开车呢,滴酒不沾。”刘武弯腰给江启明脱鞋脱袜子。 外婆让他歇着,去拧了热毛巾回来给江启明擦手擦脸,门边两个大的没管,爱死死爱活活。 刘武也懒得管了,扭头直接进屋睡觉。 沈新月以为外婆是来救她的,结果刘武抱着孩子进去以后里头就没声儿了,她低头揉膝盖,江有盈蹲在她面前,手直接撩她裤腿,“我看看。” “不用。”沈新月往后退了几步,又没站稳,后背撞在对面人家户的院墙。 这次江有盈没伸手。 沈新月低头盯着运动鞋的脚尖,以及她马丁靴的黑色鞋头。 她往后退了几步,沈新月抬头,树影爬上眉骨,一点一点,最终完全遮挡她的脸。 “酒醒之前别洗澡,可能会死。” 话落转身离去,大阔步,背影一如既往瘦削挺拔。 沈新月后背倚墙,看她身影完全消失在楼梯拐角,闭上眼,长出一口气,整个胸腔都好像被人打瘪了。 她缓缓滑坐在地,撩起裤腿,露出青紫的膝盖,看了一圈周围,从头到尾只有她自己。 那么丢脸,那么狼狈。 酒醉后,人格外伤感,沈新月回到自家小院,外婆带着江启明睡下了,刘武也睡下了。 不过半天时间,她被全世界抛弃,说“不用”那人就真不帮她揉膝盖了。 像条死狗趴在走廊,不声不响哭了五六分钟,沈新月拿上换洗衣服,进卫生间洗澡。 江有盈之前的叮嘱她全忘了,热水淋头淋身,开始有点头晕,感觉呼吸不畅,以为是空气太闷,把窗户打开。 第71章 症状没有缓解,她蹲下缓了缓,感觉好些了继续往身上涂沐浴露。 重复三次,胃里开始翻腾,她顶着满头泡沫,把脸塞进马桶狂吐,在想是不是夜市卖的烧烤还是小龙虾不干净…… 至此,沈新月仍不罢休,返回莲蓬头冲干净满身泡沫,洗面奶糊脸。 眼前白光乍现,身体摇晃几下,沈新月看到遥远的天边降下一座白梯,有长翅膀的大胖小子围着她转圈。 完全丧失意识之前,江有盈那张布满惊惧的焦急的脸出现在眼前。 “嗒——” 世界拉闸。 沈新月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仍觉五感模糊,听不见看不见,睁着眼睛缓了十几分钟,辨认出这是江有盈的房间。 头顶挂有纱帐,还有淡淡栀子花香。 一只手伸到面前晃了晃,沈新月眼珠跟着动,身上找回了点力气,手撑床从被子里爬起来,靠坐在床头。 她身上什么也没穿,头发应该是有人帮她吹过,完全干透,暖暖滑滑还很香。 “我走的时候怎么说的。”说话的人眼角眉梢尽是冷意,像挂在屋檐下的冰凌。 真好,又回来了,一切似乎没发生过。 沈新月挠挠腮帮,“咋说的。” “你再装。”江有盈手指细细长长,指着她鼻尖。 沈新月半张嘴,歪个脑袋,“我装啥。” 话音刚落,脸上挨了一巴掌。 她本能捂住脸,双眸剧烈震颤,下一秒眼泪大颗滚出,“你干嘛打我!” “我走的时候提醒过你,喝酒之后别急着洗澡,会死人,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还是估计跟我作对?” 很生气,江有盈叉腰站在床边,戳着她脑门训。 她忘了,确实也没当一回事,还狡辩,“我以前经常这样。” “那是你以前命大!” 江有盈严肃起来的时候真挺吓人,沈新月小鹌鹑似缩在床上,脸痛,额头也痛,嘟囔了句“以前命大,现在命小”。 没听见,江有盈皱眉,“你再说一遍。” “我说以前命大,现在命小!”沈新月大声吼出来,“呜”一声扎她怀里,“那你丢下我一个人,惹我伤心,我大晚上饿着肚子去找你,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你跟我扯什么不是一个维度的人。” 泪眼朦胧抬起脸,沈新月揪住她衣领子使劲儿晃,“不是一个维度的人,咋在床上做我就问你,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吗我请问,爽完就跑你没良心!良心被狗吃了你!” 说完头抵在她胸口慢慢滑下去,重重砸在人大腿,手擦擦眼泪,扯来她睡裙故意擤了两管大鼻涕。 “你去死。” 这是沈新月昏睡前耳边最后一句。 第50章 昨晚下雨了吗?沈新月通过窗台上小片深色痕迹,以及三角梅花瓣上点缀的晶亮得出结论。 夜雨总在梦影沉沉时降临,像那人悄无声息的关心,只能在房间残余的一缕安神香中寻找存在过的证据。 枕边空空,伸手摸一把,那人体温早散个干净,又去忙了。 沈新月枕头底下摸手机,没摸到,茫然盯着了会儿蚊帐顶,眨眨眼,从夜市摊到秀坪,从巷口到小院,脑海中模糊的片段串联起来。 杏仁核努力工作整晚,所有负面情绪独自消化,沈新月搂着凉被床上翻个身,该说不说,真觉得自己有点贱,那个巴掌扇在脸上竟然还挺爽。 洗完澡不能喝酒,呃不对,是喝完酒不能洗澡。 江师傅怎么会发现她晕倒呢,沈新月脑补出薄情女人独坐黑暗中沉思忧伤画面。 挣扎、痛苦、愧疚,以及内心强压抑却翻涌不歇的爱。 她很担心她,舍不得她,那句叮咛牵引脚步,没有看到她安然入睡,内心无法获得平静,于是她们又见面了,尽管分开还不到半小时。 江师傅爱得深沉。 沈新月继而一声长叹,“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呐。” 她含着牙刷站在二楼围栏边,昨晚那件用来擤鼻涕的白色睡裙挂在院里晾衣绳,飘飞的裙摆如蝶,轻盈又脆弱。 院里的樱桃树绿叶间缀满红果,有个小姑娘从隔壁房间走出来,伸了个懒腰,“这果子结得真好。” 沈新月扭头冲她笑笑,含糊着:“等我空下来摘给大家吃。” “老板你人真好!”她开心合掌。 “没事。”沈新月回房间漱口。 本想跟小姑娘解释,说她不是老板,后来转念一想,老板娘跟老板之间区别不大。 洗漱完下楼,沈新摸摸裙布,应该是早上洗的,半干状态,翻看昨晚擤过大鼻涕那块,没痕迹。 “哼!活该。”人不在,沈新月跟她裙子赌气,手指戳戳,“谁让你对我不好。” 门口江启明端个大碗,两片小嘴糊满辣椒油,“你终于起床了。” 说着把筷子插面里,腾出手来,“你弯腰给我摸摸你的额头。” “面还有吗?”沈新月顺从屈膝。 江启明绷个小脸挺严肃的样子,摸完继续吃面,“早上太婆问你咋没下来吃饭,我妈说你昨晚上洗澡差点把自己洗死,我本来想去看你,又怕打扰你。” 沈新月刚起床那会儿确实还有点头疼,“现在好多了。” 外婆出门玩耍,江有盈跟刘武一大早就开车走了,店里有活儿要干。 江启明领着沈新月进厨房,“面还有,我给你煮,你自己弄调料,因为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 沈新月说不用,江启明让她别客气,“煮面很简单,水开下锅就是。” 小碎步跟在后头,沈新月轻轻捏一下她的马尾辫,“你比你妈和气得多,她三句话里面有一句不刺人,就好像那刺会倒着长,扎进她肉里去。” “其实我妈这些年进步挺大的。” 江启明把碗搁一边,案板上有外婆早上擀的面条,锅里水开,她抓起一把,“这些够了吧。” 沈新月点点头,消毒柜里拿个空碗出来。 “她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启明抓着筷子锅里搅和搅和,端碗继续吃面,“我有记忆是四五岁吧,因为她是是妈妈,所以我觉得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我的话可能无法作为参考,而且我是个十分开朗大度的人的。” “那我跟你一样,我也开朗大度。” 沈新月架锅准备给自己煎两个鸡蛋,问她吃不吃,江启明先摇头又点头,“一个煎蛋的话还是吃得下的。” 江启明说,江有盈年轻时候不能说笨,但肯定没现在这么厉害。 “她不会做饭,不懂人情世故,说话容易得罪人,自己还意识不到,太婆说她除了那张脸一无是处,武舅舅的评价还好,说必然的必然的,也不知道啥是必然,必然的前因是什么。” 如果是刚认识那会儿,这话沈新月是不太相信的——江有盈给她的第一印象简直完美,又漂亮又能干,年龄跟她也相配。 不过现在嘛…… 沈新月端着面碗走到院子里,想起江有盈说自己十四岁还要妈妈喂饭挤牙膏,起床气发作得求着哄着去上学,“你妈小时候确实娇气。” “她现在也是。”江启明咬了口煎蛋咽下去,继续说道:“妈妈现在看起来很厉害了,会赚钱会开车会修很多东西,但她脾气还是娇,你能理解我说的意思吗?” 沈新月先点头表示肯定,脾气这方面她说不好,床上确实挺娇的。 她眼珠一转,“那你肯定知道江有盈以前不少事情,说给我听听呗。” 江启明脸上露出一种很聪明的笑,“你那么喜欢她自己去了解呗。” 一只老狐狸,一只小狐狸,不好对付。 沈新月朝她挤眼睛,“不是正在找你了解呢。” 江启明十分诡诈,“我的说法太主观,再说万一你了解后就不喜欢她了呢?如果你真的喜欢就应该自己去挖掘,让她亲口告诉你,也是你们提升感情的好机会。” 现在小孩聪明,嘴巴又会讲,沈新月想起自己像江启明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山上偷桃子。 “她倒是没白养你。”沈新月说。 江启明挑眉,“那当然,我跟妈妈关系很好的,是母女,但更多时候像姐妹,虽然太奶经常说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我觉得我们挺正的呀。” “你太奶是李致远他奶吧?”沈新月问。 这个江启明倒是没瞒她,“对的,因为我来的时候,我妈跟李致远已经成为合法夫妻,有结婚证,我跟妈就直接上在李致远的户口本。” “结婚也不用非得迁户口吧。”沈新月好像拽到那根线头了。 “而且没有出生证明也能上户口吗?” 江启明搁了碗筷,拿出纸巾擦嘴巴,“去村委会闹一场就好了。” 沈新月笑开,“谁去闹,你妈呀?” 江启明摇头,“太奶和太婆呀,端个小板凳坐在书记家院坝里嗑几斤瓜子,再跑一趟卫生所,证明不就到手。后来我们家在江城买房子,我就去市里上学了。” 第72章 江有盈对这个捡来的小孩,真真比太多亲生的好出千万倍。 “我们星星还是命好。”沈新月拉拉她小手。 她笑出两个甜甜的酒窝,沈新月越看越喜欢,自然免不了为她担忧。 “那,把你丢在芦苇荡那人,应该就是村里的吧,这么多年,找过吗?” 不是亲生小孩这件事,江有盈从一开始就没瞒着她,这孩子脑瓜非常聪明,讲话也很有逻辑,所以沈新月才能毫无避讳跟她谈论她的身世。 江启明说,一开始不能确定是哪家,上户口的时候突然跑来打听,人一出现等于是不打自招。 她说起亲生母亲,用“那女的”指代。 “生我那女的早就离开秀坪,那家人来看过以后,怕我被抢走,太奶就把市里的门面卖了买房子,带我住市里去。本来我们家还开饭馆的,为了带我饭馆也关了。” “你妈可以继续开饭馆呀。” 沈新月奇怪,“她为什么非待在秀坪,以她的本事,再开十个饭馆也没问题,秀坪到底是小地方,屈才了。” “那你要去问她喽!” 江启明又是那种看透一切的笑,“再说秀坪怎么会是小地方呢,你这个曾经的大老板不也回来了。” 沈新月意味深长“哦”一声。 这家伙,狡诈狡诈,十分狡诈。 沈新月不再多问,问也问不出结果。关于江有盈的过去,刘武一定了解最深,其次是两位老太太,最后才是江启明。 但无一例外,这些人嘴都焊死了,怎么撬也撬不开。 可她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江有盈还是不是原原本本告诉她们了。 时间,还需要时间。沈新月一下就醒悟过来。 也许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她想。从她们见面开始,她扮演的,都是被照顾被呵护的妹妹角色,连杯咖啡钱都付不起,动不动就跌进泥塘裹得满身脏。 沈新月换位思考,这样一个不靠谱的家伙,确实很难让人放心托付啊。 既然早就下定决心要留在秀坪,也答应要多给她些时间,沈新月对着一池子洗洁精泡沫发誓,要更用力更加倍去体贴她,爱护她! 洗干净碗,再用洗手液把每根手指都搓得香香,她回房找手机,想给江有盈打个电话,问问她晚上要吃什么,丁苗正好发来消息,让试试支付软件能不能正常使用。 [你给我发个红包试试。] 沈新月说。 丁苗果然发了,沈新月喜滋滋点开,笑容消失。 [一毛钱?你也拿得出手!] 丁苗发来抠鼻屎表情,询问她近况,沈新月可算找到个说话的人。 [被女人甩啦!说跟我做不爽,其实还是喜欢男的。] 她可没冤枉人,这话江有盈自己说的。但以免朋友误会,还是找补一句,说女人口是心非,回避型人格。 [昨晚救了我一命,是真正的救命之恩,我不打算跟她计较了。] 丁苗恨铁不成钢。 [直女就那么香吗?拜托你清醒一点!] [再说报恩也用不着以身相许。] [所以你怎么了,没事吧。] [直女直女直女,翻来覆去都是这句,能不能整点新鲜的。] [挺好的,没死,能吃能睡。] 沈新月谢谢她排在直女之后的关心。 [直女就那么香吗?] [直女就那么香吗?] [直女就那么香吗?] …… 丁苗开始刷屏。 沈新月眯眼回味片刻,自言自语,“确实还怪、怪香的。” [如果我告诉你,她还有个女儿呢?] 沈新月丢去重磅炸弹。 [好好好。] [好极了!] 丁苗恨不得给她点串挂炮。 [儿女双全,无痛当妈。] [姐妹恭喜你,要我出份子钱吗?] 沈新月笑得前仰后合。 [你出多少。] [我出不了,你带一朵格桑花走吧。] 丁苗说。 沈新月让她抽空来玩儿,看荷花。丁苗嘴上歪歪叨叨的,心里还是希望朋友能开心快乐。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你喜欢就好了,如果结果都一样,那就珍惜这个过程吧。就像人活着都会死,不能因为将来的事现在就开始忧虑,那太蠢也太不值。] [我爱你。] 沈新月只有三字可以表达心情。 [我也爱你。] [等我忙完这阵子。] 丁苗说。 跟朋友聊完,沈新月心情很好,按原计划给江有盈打电话。 那边没接,甚至还给她挂断了,沈新月小孩脾气上来,先是有点生气,静下来想想万一她在忙呢。 刚想发短信问,那边拍了张照片过来。 点开放大一看,是吊装设备正拉玻璃,确实在忙。 [想问问你晚上要吃什么,忙完记得回复我哟。] 沈新月发了个猫咪表情卖萌。 [你会做饭吗?] [我说了你就能做吗?] 她立马就回复了。 虽说事实如此,但也用不着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吧! [我可以让外婆做。] [放过你外婆吧。] 江有盈秒回。 [您忙。] 生气,沈新月不想跟她说话了。 [等我回来。] [我做。] 她说。 [嗯呢——] 沈新月又高兴了。 下午爬树摘樱桃,江启明在旁边帮忙,用旧报纸叠了许多小碗,樱桃分装后一个房间一个房间送。 人在屋里的,直接敲门,不在屋里的,放门边窗台上,回来就能看见。 樱桃树沈新月小时候就在了,那时候树龄就有十几岁,现在四五十,应该跟沈硕差不多。 沈新月洗了一篮提在手里,下午没啥事带着江启明去荷塘玩,边走边吃,两人比赛看谁能把籽吐得更远。 江启明拿出手机拍视频,对着镜头挥手热情打招呼,“哈啰!大朋友们小朋友们节日快乐呀,学校放假我回老家啦,今天跟新认识的姐姐出来玩,偷偷告诉大家,她是我妈妈的女朋友哦——” 沈新月看得一愣一愣的,江启明翻转镜头,她跟着傻笑,“你是网红呐。” “还好吧。”江启明说不算,“只是分享日常,偶尔接些小广告。” “你还接广告?”沈新月瞪着两个大眼睛。 江启明点点头,“学习不忙的时候,但我也不是什么广告都接。” 沈新月赶紧给她喂樱桃,“你能教教我吗?我也想做。” 江启明很大方,说“当然没问题”,等你建了号我们合拍,我帮你带流量。” 连外婆都知道开直播跟邻村老太太打pk,互联网零成本,有手就能做,沈新月懊悔,她怎么现在才想起来! 一下午,沈新月陪着江启明满村逛,拍素材,学技巧,如何若无旁人对着镜头自说自话。 在村口小卖店*,沈新月买了纸笔把她说的全记下来,回到小院,两人趴在桌上研究拍什么东西合适,对于新手来说难度没那么高,又是适合自己的赛道。 江启明给沈新月想了个id,叫“破产回村赚够一百个”,内容以乡村日常为主。 “接待客人啦,喂鸡啦,上山挖野菜,摘樱桃,维护荷塘什么的都可以拍……反正就是把你的生活完全展示出来。” 然后是剪辑,两人加了联系方式,江启明给她发了几个专业的教学视频,“你跟着学就是,超简单的。” 整个过程江启明手机全部记录下来,“这些都是素材,带你上道就够剪一期的,小孩出起号教程,这叫反差,我打包票这条会火。” “你妈跟太奶同意你这么干吗?会不会影响学习。”沈新月本不想这么扫兴,实在是没憋住,她现在也变成讨厌的大人了。 “我期中考,是年级前十。” 江启明在市重点初级中学上学,“我想玩这个的话,学习当然要很好,这样才能让老师和家长闭嘴,你是过来人,你应该能懂。”她耸肩。 天呐! 沈新月星星眼,“你是我的偶像!” 她“嗯”一声,“我是很多人的偶像。” 沈新月佩服得五体投地。 江启明甚至出主意让她带彩虹标签,视频穿插恋爱日常。 “现在大家都爱看这些,别说是真的,那种一眼假的剧本和套路模板,他们都看得津津有味。 提到江有盈,沈新月有点没底气。 “这个以后再说。”她握了握拳头,“而且我们已经分手了。” “那就拍求复合日常。” 手机快没电了,江启明结束拍摄,“感情线丰富内容,可以让你在差不多的题材中瞬间脱颖而出,是你的天然优势。不过我建议你从回村开始拍起,明确你的成长线路,爱情锦上添花,立意和价值观能抬得更高。” “小孩姐,我悟了!” 第73章 快到晚饭的点,沈新月才想起去厨房拿肉解冻,她心里震撼,小孩姐不得了啊真不得了,灵心慧性,百伶百俐,她的亲生母亲怎么舍得丢弃她呢。 后来转念一想,一个人长成什么样子,基因其实只占据很小部分,更多是环境,是她所受的教育,她所在家庭。 那江有盈的,是什么把她变成现在这样的? 暮色将小院白墙泼染成琥珀色,江有盈终于回来了。 沈新月举着手机从院门口新搭的葡萄架后窜出来,镜头对准她脸,“老板好!” 江有盈手套摔打膝盖灰尘,冷不丁被吓一跳,往后退两步,撞上墙角晾晒干花的竹簸箕。 她反应很快,及时转身扶住,里头是前阵子她们上山摘的野茉莉。 “干什么?”江有盈皱眉。 “星星姐教我搞自媒体,我正在给我的vlog拍素材呢。” 沈新月兴高采烈,举着手机围着她转圈,“你别动我先拍几个特写……” “我不喜欢。”江有盈下一秒直接抢来她手机,掐断拍摄。 “你别!”沈新月伸手去夺,江有盈抬高手臂,相册选择删除。 一切快得来不及反应。 “我警告你。”江有盈拿手机指着她,同时还有那根戳惯了人的手指,“随便你拍什么,不关我的事,但我绝对不允许你把镜头对准我,不信就把你手机砸了。” 江启明正趴在二楼玩沈新月给她买的泡泡机,这时赶紧跑下来喊了声“妈”,“是我给嘟嘟出的主意,我们拍视频不单为好玩,也想创收。” 江有盈绕过她们走开,“我好话不说二遍。” 明明手机里聊天还好好的,一见面就给人甩脸子。 沈新月一肚子火从昨天下午烧到现在,压了又压,实在憋不住,捏着手机冲上楼从她身边挤过去,镜头怼脸,“江师傅最近好大的脾气,对我有什么不满直接说出来好吗?别让人猜。” 她眉间攒起不悦,口吻疏离,与之前完全判若两人,“我话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你说什么?”沈新月眼眶迅速涨红,气得发懵,她是说了很多但现在一句也想不起来。 江有盈眼神幽暗如井,“我再说一遍,手机别对着我拍。” “我就拍!”沈新月猛一下,手机贴到她鼻尖,“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说的你一句也不听……” 话音还没落地,江有盈挥臂打在沈新月手腕。 手机飞出去,穿过二楼围栏缝隙,打在墙滚落到楼梯,又从缝隙里穿回去,掉在一楼的水泥地面。 手机屏幕完全碎裂。 突来一阵疾风,脱水的野茉莉飘飘洒洒如落雪。 “你发什么疯!”沈新月大吼出声,眼泪瞬间模糊视线。 江启明飞跑把手机捡起,按了好几下没反应,蹲地上抬头,“好像坏了。” “我刚才警告过你了。”江有盈始终冷漠,“是你不听我的话。” “是讨厌镜头还是讨厌我?” 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攥住心脏,持续用力挤压,指缝里鲜血如泉涌,沈新月克制不住浑身发抖,“我到底还要怎么做,你又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 她双手揪住自己衣领,又好像被人卡住脖子不能呼吸,泪跟着心里的血一起流。 深吸一口气,对她的痛苦视而不见,江有盈无可挑剔道:“昨天晚上,在长水,星星门窗店,我说过了,我们已经分手。” “是你先送给我花的……”沈新月泣不成声,“是你把我从乡,乡道上接回来,你好多次救我,给我穿你的睡衣,带我逛大集,给我买好多东西。” 她头又开始痛,快要爆炸,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是你先招惹我的,你还说什么让我不要喜欢上你。” “对啊,我一早就告诉你了,不要喜欢上我。” 江有盈声音又变得好轻,好空,“我无情无义,不配不值得,也不是什么好人。” 第51章 沈新月站在楼梯拐角处,双手还死死揪住自己衣领,指骨用力到发白,浑身紧绷艰难维持现状,似乎稍有松懈,下一秒就会碎裂成块掉落得满地。 从始至终,江有盈冷心冷面,完全无动于衷。 擦身之际,沈新月控制不住去牵她手。 “对不起,我不拍了,是我错了,在你明确表达不愿意面对镜头的时候,我不应该那样为难你。” 她可以服软,完全没问题的。 江有盈没有立即甩开。她微偏过脸,台阶上比沈新月高出大半个头,长直的睫完全遮挡眼睛。 “你没错,是我的问题,我反复无常,阴晴不定,对自己缺乏基本的认知,你换个人喜欢吧,你值得更好的。” 话落,擦肩而过。 指尖温度流失,沈新月心脏猛烈一抽,她被风吹起的碎发像刀片割过眼皮,泪水难以抑制地流淌。 浑身血凉透,沈新月身体一软,险些从围栏跌落,幸而江启明快跑上楼及时拉住她袖子。 “嘟嘟姐。”江启明抱住她腰。 二楼走廊尽头传来用力摔门声,带得整栋楼房都跟着一颤。 “我没事。”沈新月扶着围栏坐在台阶上,“缓缓就好了。” 江启明把手机在大腿上擦擦灰才递过去。 沈新月按了好几下开关键,没反应,吸吸鼻子,摇头表示算了,“反正也没什么人联系我。” 可偏偏在丁苗告诉她,支付软件解冻可以重新使用的这一天,她准备开启生活新副本学习新技能的这一天,她决定再多给江有盈一些时间和爱的这一天…… “可能真是我自作多情。”沈新月手背胡乱抹脸,没什么事情好做,只能一遍遍尝试重新开机。 江启明坐在她身边位置,随身小包里摸出纸巾,给她擦脸擦手。 她双手握住冰凌,试图将其暖化,或许还是有些效果的,分不清是谁的眼泪顺着手腕滴湿了毛衣袖口。 躲在楼梯拐角等她们吵完架的客人终于敢冒头,说“不好意思”,要下楼去外面吃晚饭。 江启明率先起身让道,是上午在走廊跟沈新月打过照面的女孩,她走出几步回头关切道:“你没事吧?” 沈新月脑袋往怀里藏了下,摇头,江启明挡她面前,“谢谢你的关心,她没事。” 不好在这种时候多留,女生点点头,“那我先走了,拜拜。” 等人走出院门,沈新月站起来拍拍屁股,“我回去了,让客人看到,隔天说不定发在网上吐槽,说住民宿遇见女同性恋吵架,到时候害她被八卦……” 她不喜欢镜头,应该也不喜欢被议论。 江启明牵起她手,“我陪你。” 她们一起去了沈新月的小房间,沈新月坐在床边上个月江有盈给她买的短毛地毯。 回到熟悉的小窝,心安不少,沈新月记得更早之前,她跟江有盈讨论房间布置,她夸她审美独特,江有盈立即在网上下单如台灯地毯之类,说软装才是家的灵魂。 ——“你也布置一下自己的小房间。” 现在好,她给她布置好了,然后把她扫地出门。 “手机好像真的坏了。”江启明自责,想给她买部新的,但道理上来说,应该是谁摔坏谁负责。 沈新月把电脑抱出来,“没事,我还有这个可以玩,你想玩游戏吗?” 江启明摇头说“不玩”,“那你还想建号拍视频吗?” “拍——”沈新月不哭了,用力点头。 “这世上可拍的东西那么多,又不是只有她,而且我妈是导演,我觉得这方面我应该是有点天赋的。” 键盘上敲敲打打,触摸板滑来滑去,结果建号第一步卡在登陆验证码。 手机坏了,没办法接收短信。 沈新月忍不住笑出声,江启明拿出自己的手机,“先把卡换下来,你登录,买新手机之前先看教程学习剪辑吧。” 她说得有道理,沈新月“嗯”一声,又忍不住抽搭一下。 “小孩姐,你真的冷静又聪明,你以后肯定超厉害的。” “我现在就超厉害的,不用等以后。”江启明小大人似摸摸她头,“你也不要对自己这么苛刻,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如果是我自己遇到这种事情,也会犯傻犯迷糊,揪住人家问个不停。” “那你觉得她迷糊吗?”沈新月把卡换进小孩姐手机,验证码登录网页。 “指定迷糊,只是比你会装罢了。” 江启明忧愁叹气,“但我管不了她,她没你那么好相处。” 身边有人陪着说话,沈新月状态没有继续恶化,“我就是因为太好相处,才人人都欺负我。” “如果是有良心的人,这样欺负你一定非常愧疚。”江启明说。 顿了顿补充,“而且正是因为你人好,我才会来安抚你,因为你值得。再看江有盈那张臭脸,谁敢靠近她。” 第74章 “她愧疚吗?”沈新月手悬在键盘,目光穿透屏幕。 独坐在房间小沙发,江有盈说不太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觉。 只能采取排除法。 生气?当然不;怨恨?她心中无恨。 那当时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或许来源一种心灵深处的自我厌弃。 她表面看起来干脆又爽利,腰杆挺直,走路大步生风,用很多技能武装自己,可以不再为钱发愁。 可骨子里,驱动力并非对幸福的向往,而是恐惧。 烟烫的疤,刀切的口,一路走来跌跌撞撞留下的满身淤青从未痊愈,皮下早就生疮流脓。 再近,就要暴露了。 独坐在房间小沙发,目光环视,沈新月不在,又无处不在。 门口有她进房间要换的拖鞋,墙上挂有她大红颜色粗线针织外衣,床头是她喝水的杯子,手边是她最近在看的书…… 还有气味,即使闭上眼睛也无法忽略的气味。 那是一种踏实稳妥的木质香,像用了几十年的老檀木柜子,她穿过的衣服,躺过的床都会沾染到。 随空气进入口鼻,吸入肺腑,剧毒无比,点点腐蚀血肉。 江有盈不敢保证今天这场闹剧没有一丁点试探的成分,但不完全是。 如果沈新月早晚知道她恶贯满盈,劣迹斑斑,到时说什么“我真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那不如她主动揭开自己丑陋刻薄的一面。 至少不会被伤,也不会再次成为被抛弃的那个。 ——“是你把我想得太好,这种落差是你自己脑补过多造成的。” ——“你心中那些高尚品格其实跟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现在你知道了,我是个烂人,问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可我一直这样。” 很长一段时间的半军事化管理,让她没有在这些问题上花费太多时间,她的自律规范常常使她心虚,也确实在无形中减少许多消耗。 十分钟后,江有盈调整好情绪,去隔壁院子,进厨房把还没解冻的肉扔微波炉。不管怎么说,饭还是要吃的,结结实实挨过饿,她从不在这方面委屈自己。 江启明下楼,站厨房门口,手抠着门框看她,喊了声“妈”。 菜刀拍蒜,江有盈置若罔闻。 晚饭沈新月没下楼,江启明拿个大碗菜饭各装一半,外婆什么也没问,却什么都知道,朝前努努下巴,“你妈厨房冰箱里有可乐,给你嘟嘟姐拿一罐。” 江启明把可乐和饭一起端上楼,沈新月又不免想到跟江有盈见面第一天,被人家整蛊,可乐喷得满头满脸。 “你喝吧。”她兴致不高,尝出饭菜是江有盈的手艺。外婆年纪大了,炒菜盐味比较重。 江有盈还跟没事人一样跑来做饭呢,这心理素质,她自愧不如,连跟人同桌吃饭的勇气都没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沈新月发现自己习惯以逃避解决问题,要么就装傻充愣。 大概是十岁生日那年,她真真切切体会到逃跑带来的好处,她逃离了那个陌生女人和曾经称作父亲的男人的家。 逃避确实有用,而且这世上大部分的问题其实都没法解决,逃离暂时让心灵获得安定,让翻滚的情绪平息,不是坏事。 沈新月一勺接一勺往嘴里填食,直到碗底空空,她发现自己胃口还挺好,接过江启明递来的剩下半听可乐,慢慢喝完。 “今天我陪你睡觉吧。”江启明说。 沈新月应了声“好”,倒在地毯,江启明伺候她吃完饭把碗收走,甚至在晚上洗完澡以后,把她脱下来的脏衣服拿到楼下塞洗衣机。 “你人好好。”沈新月开始有点过意不去,后来转念一想——母债女偿,天经地义。 “我一个人也无聊。”江启明把手机语音助手喊出来,定闹钟,一会儿下楼去晾衣服。 “太婆喜欢打牌,虽然很好玩,偶尔我也需要安静。” 她真是滴水不漏。 “那……”沈新月一歪头,乐了,“你妈肯定更无聊。” 她声音哭得有点哑,但不耽误幸灾乐祸。 无聊吗?不知道,但落差感必然存在。 房间很空,少了个人在耳边叽叽喳喳,江有盈确实不太习惯。 由奢入俭难是必然,但也算不了什么,以前比现在更惨的时候不是没有,她人生中最不缺的就是失去。 小狗抱枕重获恩宠。 她探身取来小沙发上那本书,不当心,纸页中有蝴蝶般的花瓣翩然落地。 江有盈下床弯腰捡起。 山茶和栀子,书页中失水褪色,红褐像旧衣服上一块干掉的血印,茧黄更多是植物本来的苦涩。 脱离枝干,没有养分供给,花朵不复曾经的芬芳美丽。 没心思看书了,书签放回去,江有盈关闭台灯倒在床,脸埋进枕头。 起初,那人的气味还十分浓烈,足够平缓心乱,欺骗大脑,渐渐气味变淡,目所不能及的黑暗中,地面凝结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持刀悄无声息靠近…… “谁?!”江有盈立即翻身坐起,抱枕抵挡身前,单膝触地,跪姿防备。 她明知道什么也没有,眼前那黑影却愈来愈近,刀刃闪动着锋利的光。 从墙壁和床铺生长出无数手臂,握住她的脚踝,压在她肩膀,将她双手反剪身后。 甚至扯拽了她的头发,迫使她身体后仰把脖子亮出来,便于利器切割。 不服,不愿,从心脏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她挣脱束缚。 “啪——” 台灯打开。 魑魅魍魉皆退散。 小房间明亮温馨,四周是她熟悉的床、沙发,大大小小的柜子,风格清新的挂画和复古样式的碎花墙布。 如经历一场恶战,江有盈脱力躺倒,大口呼吸。 她不能再关灯睡觉了,没人保护她了。 在这个本该失眠的夜,因为手机摔坏,也不好一直抱着电脑影响小孩,沈新月被迫早早进入梦乡。 可她头还是很痛,睡着也痛,醒来披衣走出房间,看到隔壁楼小露台上一片绒绒的暖光,有些意外,甚至是窃喜。 她很愿意看到江有盈哪怕只有丁点的不良反应,那失去的痛苦就不是她独自承担。 说是报复的快感并不准确,沈新月自认是个善良的人,她希望她好,但别太好。 晚安吻没有了,睡觉只能夹住抱枕,醒来枕边摸空,没人送没人等,也没人隔一个小时打一个电话,说“我好想你”。 下一秒,她听见夜色中响起极细微的脚步声,心里正暗暗紧张,那人猝不及防,出现在视野。 款式肥大的粗针织外衫,也遮挡不住的高挑瘦削。 沈新月定住,她也刚巧转头望来。 平静的心再起波澜,沈新月很没出息想,如果江有盈动打招呼,她会回应。 不单回应,可能还要抓紧机会多说几句。 但幸好没有。 星星灯组成一条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银河。 片刻失神,她已经消失不见,像一场短暂而美丽的梦。 杏仁核不语,只是默默消化垃圾情绪,沈新月早起感觉神清气爽,前天发生的事情完全忘记,昨天发生的事情忘记了一半。 直到看见床头柜上摔坏的手机。 心无端抽痛一下,一种强烈的迷茫将她包裹,世界空荡荡好像只剩她一个,她好无助,好难过,像舞台聚光灯下的演员不能没有观众,她迫切需要江有盈,想要她温柔含笑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柜子里翻出一件很久不穿的连衣裙,洗漱后对镜细细描画脸蛋,沈新月下楼,直奔隔壁小院。 她提裙上楼,穿过走廊,进入办公室,抬手敲响里间那扇房门。 “笃笃笃——” 一秒、两秒、三秒…… 半分钟过去了。 无人回应。 没关系,沈新月离开办公室,走廊尽头拐个弯,去后面小露台。 拨开三角梅繁茂枝叶,她看到房间窗户大开着,内里却空无一人。 沈新月直起腰,清冽的晨风中慢慢冷静下来。 回房间,她换回往常工作喜穿的t恤和肥短裤,江启明刚从床上坐起来,揉揉眼睛。 “你去找我妈了。” 沈新月点头。 “她走了吗?”江启明打了个哈欠。 沈新月再次点头。 江启明下床开始穿衣服。 沈新月回头,“我是不是很贱呐?”她还化了全妆。 “你好漂亮。”江启明答非所问。 突然失去所有力气,沈新月倒在床上。 没躺太久,她快速起床喂鸡,拆换床单整理房间,赶在下一批游客入住前,小院里外打扫干净。 中午外婆做饭,江有盈没回来,沈新月吃完立马接待客人,爬树摘樱桃,余下的果子洗干净给外婆熬果酱。 第75章 剩下的时间,她把自己放逐在荷塘边那座小亭。 于是,不免想起跟江有盈在荷塘边发生的很多。 想起她软软亮亮的眼睛。 ——“为此刻,为与你。” 这座小亭子是江有盈专门为她建的,虽然那女人嘴上借口说什么卖凉茶,秀坪这样的小地方,又不是国家5a,恐怕白送都没几个人光顾。 沈新月没有自夸,起因是她有次趁着下雨跑来荷塘,说想看雨打荷叶,没过几天江有盈就买来木料找工人搭建。 所以,即便挨过她两次巴掌,还常常被她指着鼻子骂,沈新月从来没跟她较真。 塘里的荷叶长了一米多高,花苞也窜起好多,再过两三天就能摘花去卖。 江启明手里捏一柄吃冰淇淋剩的小勺,靠岸她伸手能够到的地方,把粉红色福寿螺的卵挖到水桶里。 她还带了网,渔网能打捞的成螺也捞起装桶。 “别伤感啦!”江启明回头大声喊:“来捡螺,然后弄死,超爽的。” 她正拿手机拍,说这也是素材。 沈新月让她别拍了,“你把我素材拍走到时候我拍什么。” “恋爱日常。”江启明头也不抬说。 “搞笑呢,到时候又得买新手机。” 沈新月没好气,“而且人家都跟我分手了。” “谁让你非跟她拍了。” 江启明挤眼,“天涯何处无芳草。” “可我偏偏独宠她一人。”沈新月接下句。 鸭子是放养在荷塘里的,吃害螺,可害螺学精,爬到荷叶杆高处产卵,不能放药只好人工干预。 沈新月把岸边那艘小船拖下去,带上江启明,一个掌舵,一个清卵,到接近晚饭的点,水桶装满。 “本是打算休息。”沈新月浑身汗把衣裳湿透,草帽戴久了,脑门上一圈印子。 “哈哈——” 江启明伸手去摸,“好像紧箍咒。” 沈新月撩起衣服擦汗,内衣露出来也无所谓,她如今随性得很。 江启明伸手给她揉揉,“其实我是不想让你一直难过,找点事情做嘛,等我去上学你只能独自面对了。” “那等你上学我也康复了。”沈新月拖着小船上岸,放回鸭棚,用油帆布盖着。 至于桶里的福寿螺,她们在村里打听,谁家正装修房子,讨些生石灰,在荷塘附近挖个土坑,丢进去烧。 江启明为了拍视频赚流量,准备十八般兵器,什么花露水啦,风油精啦,盐啦,甚至还从小安那要了些咖啡渣。 “这一期,我已经想好标题,叫杀死福寿螺的一百种方法。” 江启明挑了几只大螺出来,准备采取不同的办法弄死。 沈新月指指点点,“这也没有一百呐。” 江启明“嗯”一声,“有些杠精观众会产生跟你同样的疑问,这样我的评论就会变多。而且有没有一百种根本不重要,标题本来就是为了吸睛。” 还能这样! 沈新月拱手,“受教了。” 想想不对,“我才不是杠精呢,我那是严谨!” “杠精都这样美化自己。”江启明说。 暮色渐晚,小河水潺潺如洒金,踩着夕阳蹦蹦跳跳回家,小院里已经有人在等。 沈新月笑容僵在脸上,接过江启明手里的水桶和渔网,要放去杂物间,江有盈从桌边站起,“等一下。” “我来。”江启明进杂物间放了东西,立即跑去楼上。 手指有点黏,回来路上沈新月又买了根雪糕吃。她低头不敢看,洞洞鞋两边蹭得有点脏,满头汗干了湿,湿了干,头发都变涩,脸上妆全花,小腿上还有一道不知道在哪儿划的细长口子,已经结疤。 相比,江有盈有时即便刚从工地回来,也不过肩头和鞋面一点灰,干净又体面。 “赔你的手机。”她伸长手臂,递来牛皮纸袋。 熟悉的音色,沈新月发现自己还是没办法对她保持平静,手指揪紧两边裤缝,“我没有让你赔。” “对不起。”她说。 “你没做错什么。”沈新月抬脸快速冲她笑一下,“是我,不识好歹,明知道你不高兴还非往上凑。” 视线短暂交汇,她眼中的平静又让人心头一阵痛。 偏有人不怕痛,把手指上的倒欠皮一条条撕下来,沈新月眼珠机灵灵,如果有镜子她会发现自己现在笑得特别不值钱。 “其实今天早上,想跟你道歉的,但我起床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拿着吧。”江有盈手往前递了递。 沈新月接过纸袋,是她喜欢的牌子,去年九月的新款,另有几个手机壳。 “这么多!”她语调拔高,“镇上有专卖店吗?” “去了趟市里。”大概是受到感染,江有盈浅弯一下嘴角,“多几个壳你换着用,也是不确定你喜欢什么样的。” “那开车要很久。”沈新月把牛皮纸袋抱在怀里,心里酸酸胀胀,“你好好。” 她不记仇,忘性大,心想吵架闹分手是情侣日常,差不多得了,别死揪着不放,江有盈一大早开车出去给她买手机,好辛苦的,她还跟她置什么气呢。 “谢谢你。”沈新月上前搂住她胳膊,没通知任何人,决定跟她和好。 第52章 樱桃果酱灶台上熬煮半日,咕嘟着密集的绛红色小泡,酸甜香飘出窗棂,小院空气甜蜜。 江启明从二楼“蹬蹬”跑下,冲进厨房踮脚往锅里看。 外婆关火,小锅端起放到一边,“晾凉装进玻璃罐子里,你走的时候记得带上,做饮料也行,抹面包片洋人吃法也行。” “好!”江启明用力点头。 她两只大眼睛同时往窗外斜,“她们应该是和好了吧?” 外婆哼声:“管她们的,小年轻一天天都吃饱没事干,闹来闹去不知道珍惜,等着看吧,会有她们后悔的时候。” 江启明抓抓脸蛋,“那我咋办呢,想办法帮帮她们。” 外婆说没事,“都得闹,不闹好不了,必经之路。” 沈新月亲亲密密搂着江有盈胳膊,本来还打算亲她一口好好感谢感谢,下午在荷塘弄得满身脏,没好意思,怕被嫌弃。 她洗完手坐到大树底下拆手机,脸上笑藏不住,也不想去藏,欢喜得不得了。 开机一系列流程结束,她率先打开相机举着满院子拍,镜头晃过那道细长人影,飞快捂住,“我还没开始,只是听说这个型号拍摄质感特别好,在试。” 江有盈扫她一眼,“你想拍就拍吧。” “我不。”沈新月狂摇头,捧着手机赶紧跑回来套上壳。 “这个型号换我自己肯定舍不得买,我买普通的就行,再摔真会心疼。” 她两只手摸来摸去,“贵个几千块手感真不一样吼!” 她发现她跟江有盈都是花钱方面对别人比对自己大方。这几天她请江启明吃了好多零食,还去小安店里喝咖啡,平时对自己从来没舍得呢。 江有盈手机也挺旧了,有次搬货,不留神手滑,落地玻璃尖尖角戳在她大腿根,要不是手机刚好揣在那挡着,她肯定受伤。 手机被戳弯,坏虽是没坏,音量键不太灵敏,这次去市里,顺道的功夫她也没给自己换。 沈新月说“谢谢”,数不清多少遍,“手机我很喜欢。” 虽然本来就该她赔。 可怎么说呢,也用不着买这么好的。 有三轮,有皮卡,有挖机,有店铺,有民宿小楼,听江启明说,市里还有全款买的房子和两三间门面。 这女的富得流油啊。 沈新月自己歪个脑袋在那琢磨,就冲她兜里那些钱,也该和好!而且她人还长得那么漂亮,脾气差点怎么了?谁没个脾气。 “昨天是我不对。”江有盈小桌上放了车钥匙,沈新月对面坐下。 沈新月摇头,笑容灿烂,“没事,我没放在心上。” 江有盈默默盯她几秒,目光探究,眉间少许困惑,言语上没有表露。 许久,她轻点头,“那你能想通最好。” “想通了呀!”沈新月声音脆脆的,“我昨天晚上就想通了,半夜睡不着爬起来看见你在走廊,还想跟你说话呢,后来你回屋,我想今天再说也不迟。” 沈新月后来想起,当时江有盈身上好像穿着她的红色针织衫,那必然是晚上睡不着睹物思人呐。 嘴上不好意思说,闷骚女人是这样。 沈新月这人一向大方,摆摆手,“你不用愧疚,我没放在心上。” 行吧。 江有盈点点头,“那你好好生活。” “我一直在好好生活,我今天下午还跟星星去荷塘里抓福寿螺。”沈新月低头继续摆弄手机。 “这份工作……”江有盈想过她可能会辞职,“看来你很喜欢。” “喜欢呀,累是累了点,比坐办公室有意思多了,还能锻炼身体。”沈新月对着手机包装壳拍了张照片,准备到时候发给丁苗看,叫她羡慕死。 第76章 桌上有茶具,江有盈持杯浅抿,心里说不上为什么,有点酸酸的。 这么容易就放下了,还是她们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没那么深。 江启明趴在窗户那看,挠头,“太婆,我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 有了感兴趣的事,即便和好,沈新月也没像从前那样,连体婴似整天挂在江有盈脖子上。 江启明在,她不用刷碗,洗完澡拿着手机回房间,先下几个游戏来耍耍。 江启明干完活上楼,换了鞋进屋,“你不找我妈呀。” “陪你呐。”沈新月正玩赛车,盘腿坐在床上跟着扭来扭去,“你妈又不会跑,你过几天就得回去上学了。” 江启明想想也是,爬上床把脑袋搁在她大腿,“那我们说定,当一辈子好朋友,就算以后真和我妈分手,也别跟我断联。” “没问题。”沈新月保证。 喜新厌旧是人之本能,江有盈想明白这点,心里并没松快多少。 有些生活上的小习惯短时间无法纠正,午夜梦回时,她手臂还会下意识往回缩,只是身边并没有人枕着她胳膊睡觉,她不会感到酸麻。 臂弯霎时一轻,失重感来袭,她惊醒,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很快,有耳鸣感。 台灯光亮透过纱帐,稍缓解恐慌,她望向四周,那个持刀的黑影并没有出现,也并不应该出现。 他凭什么来索她的命?他本就该死,那把刀早就割断了他的脖子。 按开手机,凌晨三点,料定自己难以入睡,也不想再睡,江有盈起床洗涮。 她换好衣服拿上车钥匙准备离开时,寂静的夜色中忽然听见哪里有人在喊,不太确定,暂停脚步等待。 不是她的错觉,沈新月散着头发从隔壁小院跑出来。 “大半夜你去哪儿?” “你怎么*还没睡。”江有盈皱眉,新手机就那么好玩。 睡前江启明嚷嚷饿,她们去村口吃了些烤串,“太饱太咸,一直睡不踏实,刚从卫生间出来,正好看到你。” 乡下的晚上还有点冷,她抱着胳膊,“你不会现在就出去干活吧?天都没亮。” 是打算这么敷衍,但怎么想都不合理,倒显得她拐弯抹角不坦诚。 江有盈只能实话实说,“去看我妈。” “现在?”沈新月怀疑目光,低头看了眼手机,“凌晨三点。” 她是真的很喜欢她的新手机,半夜上卫生间也带着。 江有盈闭眼,点头。 “那你等我,我回去穿件衣服。”沈新月转身往回跑,“我陪你一起。” 凉拖鞋吧嗒吧嗒来,又吧嗒吧嗒走,小巷寂静,一轮完美的满月悬挂苍穹。 江有盈犹豫要不要趁机偷溜,长影在青石板小路徘徊数次,直到沈新月重新出现在面前。 她穿了条长裤,睡裙没脱,外面套一件连帽卫衣,“回到秀坪以后,我很少这么晚出来了,凌晨三点去爬山,感觉还怪有意思的。” “好吧。”江有盈双手插兜,率先几步在前领路,“你不觉得无聊就行。” 是的,应该是这样,没错。 分手后继续做朋友,当然没问题,两家离得那么近,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翻脸对大家都没好处。 秀兰,启明,还有启明太奶,包括沈硕和柳飘飘,这么多人难道以后都不联系了? 江有盈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不愧是当过大老板的人,心理素质就是好。 沈新月奇怪摸摸脸蛋,“有东西吗?” “有。”江有盈回答,充满了虚伪。 沈新月赶紧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扒着脸路灯下细看,“没啊。” “美貌与智慧。”江有盈淡声。 沈新月笑,终于舍得把手机揣回兜,上前挽了她胳膊,“你这张嘴,倒是难得说几句好听的。” 分手以后,她们似乎比以前更亲密了,江有盈两手插兜酷酷地走在路上,心想。 月光像融化的银箔铺满山路,轮胎碾压过山石,发出细微咯吱声,江有盈把皮卡停在半山腰,车门“砰”一声,惊飞林中夜鸮,它们扑簌着翅膀飞远。 “多少年没见这么好的月亮了。” 沈新月跟着下车,不觉困倦,甚至还有点兴奋,“记得小时候,有一天晚上我起床上厕所,看到院里一片白,把全家都喊出来,说‘下雪了下雪了’。” “你不都在房间里上厕所吗?”江有盈奇怪,“直接尿的。” “才不!”沈新月轻轻打她一下,“我那次没有啦——” “反正,我始终记得那天,月亮白得像下雪,我怎么都不肯相信,院子里跑来跑去不肯睡觉,做梦一样。” 江有盈从后备箱翻出一盏露营灯,试了试发现没电,只能放弃。 沈新月晃晃手机,“有电筒,林子里照明应该够了吧。” 看得出她真的很喜欢她的新手机,江有盈笑笑,“走大路,绕点,月亮足够。” 树梢残影掠过她高直的鼻梁,沈新月牵起她手。 江有盈身体僵硬,欲挣,又释然,“你怕黑?” “谁怕黑?”沈新月反问。 她笑容狡黠,“看得出来,你这两天睡眠很差哦。” 离了我,谁还把你当孩子宠呢,哼哼。 不敢动了,乖乖给她牵,再说,朋友之间拉拉小手不算越界吧? “我睡眠还好。”江有盈狡辩。 “那你凌晨三点跑出来干什么?” 沈新月弯腰去看她脸,“没躲在被窝里偷偷哭吧。” “吃撑了。”江有盈胡扯。 沈新月晃晃手臂,没戳穿。 还能为什么,肯定是想她想的呗,孤枕难眠,寂寞空虚。 她打定主意多晾她几天,长长记性。 山上的大路,其实就是村民上山采茶和摘蘑菇走出的土路,比林子里的小路稍宽敞些,一路没什么遮挡,只是多绕个四五百米。 月亮好,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她们一路并肩而行,别人坟头上走过,也不觉得害怕。 “你觉得这世上有鬼吗?”沈新月晃晃手臂,看到墓碑上久远的刻字,不由产生联想。 这是她们第二次谈论起这个话题,江有盈跟之前在河边的态度截然不同。 “如果有,也是人心里的鬼。” “你心里有什么鬼?”沈新月随口。 外公走的时候她还小,这种事她心里一点概念也没有。 “索命鬼。”江有盈弯腰捡了块石头握在手里,掂量几下,扔到林子里。 “谁会来索你的命?”沈新月皱眉。 江有盈没有回答。 槐花开了,枝头如覆雪,风中满是香。来到树下,江有盈松开手,双臂展开,环抱大树。 沈新月学她动作,从另一面抱住大树,摸到她手,紧紧牵住。 江有盈挣了一下,沈新月没松。 “干嘛。”江有盈脸贴着树干说话,声音散在风里。 “好好玩!”沈新月大叫。 好玩是吧,江有盈反握住她手腕。 于是,等到沈新月玩够想松手的时候,挣不开了。 “你干嘛呀——”她笑着问。 “好玩。”江有盈学她。 行,沈新月心说你行,重新牵住,“那我们就一直捆在这里,直到天荒地老。” “好啊!”她高声:“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说话算数吗?”沈新月问。 她果然爱我。 “不算。”江有盈立马翻脸。 沈新月“呵呵”,口是心非,爱惨了。 结束玩闹,她们并肩坐在树下,沈新月卫衣帽子被夜风吹得鼓起,闻到她身上苦苦的橘子花香,还有青草的涩,槐花的甜。 江有盈侧脸在月下呈现出冷玉质地,长睫投下的阴影神秘又温柔。 “我以前在农贸市场打工,杀鸡。”她忽然说起过去。 噪鹃啼叫,像婴儿的呜咽,沈新月连呼吸都紧绷,生怕打扰她。 “初中最后一个学期,准备升学,我不打算读了,离开学校,满街乱逛想给自己找个活儿干。”她继续道。 “家里没钱了吗?”这是沈新月唯一能想到的。 江有盈摇头,“有钱,但我不想用他们家的钱,我想赚钱带我妈走。” 沈新月明白了,那时她妈妈已经改嫁,她不愿过寄人篱下的生活。 江有盈低头揪了片酢浆草叶子,在指尖揉碎,酸涩汁液染绿指甲。 “她不听我的,她宁愿受罪。” 沈新月轻轻握住她的手,月光在交叠的掌纹间流淌。江有盈转过脸,“她当初听我的不就好了,我现在很厉害对吧,不上学照样赚很多钱。” “你很厉害。”沈新月一直觉得她很厉害。 “她不听我的。”江有盈重复。 她终于开始讲述过去,这非常难得,沈新月回家,把她那天说的话脑海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第77章 好多东西,越要用越是找不到,不需要的时候,它倒是自己冒出来了。 时间,耐心。她心情愉悦,终于等到了不是。 假期最后一天,清早就有半数客人退房离开,学生倒是轻松,赶上周日江启明还能多留一天,明早刘武来接,下午送她回江城。 沈新月忙完坐院里休息,有个主意在心里绕来绕去,绕了好几天,今天终于下定决定——她想准备一场正式的表白。 “好啊好啊!”江启明躺床上举双手双脚赞成。 午后阳光泼得满世界亮堂堂,江启明拉着沈新月跳上电三轮,后车斗蒲团上打盹的野猫吓得一激灵,正惊恐扭头四望,车子“咻”地弹出去,胖狸花四条腿倒腾飞快,翻过车围栏,空投进不知道谁家晒辣椒的竹簸箕。 “鲜花,蛋糕,气球,再点上几根红蜡烛,还要啥?”沈新月掰着手指头数,又担心太俗。 江启明忙着开车,脸朝向沈新月,眼睛看路,“年纪越大越喜欢俗的,你看我妈柜子里那些花睡衣。” 沈新月一拍脑门想起来,“她还有好多花内裤。” 江启明大笑,“她闷骚得很!” 是的,没错,是这样,她闷骚得很,心口不一,瞒天昧地。 一大一小,密谋串通,鲜花装点餐桌,树上挂彩绸,小院里扔得满地粉红气球。外婆打完牌回家,疑心走错,傻傻挠头,门口直转圈。 江启明赶紧把外婆拉回来,院门关上,“嘟嘟今天要表白。” 外婆“嗷嗷”点头,“我说呢,弄得花里胡哨的。” 暮色将最后一缕霞光吞没,彩灯在树梢亮起,江启明耳朵贴着门缝,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连连招手,“来了来了!” 沈新月躲在角落,捧花的手汗涔涔,膝头蹭了又蹭。 江有盈推开院门的刹那,气球瀑布倾泻而下,江启明蹲在门口,拉响礼花炮,五彩纸屑纷扬如落雪,落得她满头满肩。 “满满!”沈新月从葡萄藤架后跳出,短裙俏皮,妆容精致美丽,双颊飞红。 江有盈视线定格在她的脸,随后横扫过小院,桌上未启封的蛋糕盒停留几秒,眸子迸发出短暂光彩,似那晚的明月,却又立即被乌云遮蔽。 她好像没什么反应,沈新月有点失望,还是坚持把花束递向她。 “送给你,满满。” 江有盈平静对望,没有接过,“这是做什么。” “送给你。”红玫瑰热烈纯臻,代表爱情,沈新月嘴角的笑凝滞半秒,已经懂得。 这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了,再看不懂人家脸色,自己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但她还是决定把过程走完。 深吸一口气,保持笑容,沈新月调整好音色。 “总觉得我们之间的开始不够正式,所以特意准备了今天这些,想让你开心,也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尤其那天,我们在山坡上,你告诉了我过去的一些事,我很高兴得到你的信任,所以想再加深下我们之间的关系。” “加深?”江有盈狐疑挑眉。 沈新月保持捧花姿势,不动。 “起初我对你确实更多是依赖和崇拜,但爱不正来源于此吗?我想了解你并不单纯是因为好奇,因为我爱你,我喜欢你,我也渴望能回馈你的关心体贴,想跟你长长久久在一起,给你温暖。” 她完完全全表达了自己的心,整个胸膛却被苦涩占据,声音也失去了勉力维持的最后一丝故作轻快和甜美。 江有盈神态愈发沉静,甚至是冷漠,“沈新月,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我们已经分手了。” 手臂发酸,沈新月有些握不住花了。 “我没有搞错。” 她只是自欺欺人,单方面跟她和好,大概是嫌自己死得不够透,休息几天攒够力气搓了个狠的。 很奇怪,沈新月还不太伤心。 意料之中,她买花的时候就想到了,等待老板包扎花束时也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她就是想问个清楚,“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吗?我为你准备的这些,你的心一点波澜也没有吗?” “很无聊。”江有盈答得干脆。 天色完全暗下来,树梢彩绸随风飘动,黑影遮挡,她的脸半明半暗,情绪难辨。 手臂脱力,沈新月泄气后退,手指仍倔强不肯松,指腹扎进花刺,细微痛感也在某种程度让她保持清醒。 “那我们之前算什么呢?我知道你心里有苦衷,我说过我可以等,你一次又一次推开我,但我知道那都不是你的真心,所以还在……” “你觉得你很了解我吗?”江有盈打断。 她周身散发出强烈寒意,尖锐话语和疏离态度竖起防备的高墙。 沈新月头破血流,撞不开一丝缝隙。 “如果你不愿意让我了解,那我永远也不会了解。” “我不需要谁来了解我,我不是没满月的小孩张嘴只会要奶喝,我现在有能力抓住我想要的一切!” 江有盈音调骤然拔高,愤懑到极点,旁人口中的“爱”对她来说似乎是一种羞辱。 江启明弱弱喊了一声“妈”。 她胸口剧烈起伏,双拳紧握,克制着。 花束掉地,沈新月摇头,明白了,“我的爱对你来说,或许是一种负担。” “没错。”江有盈转过脸,逼近她,目光淬毒,“你的爱如果只是这满地气球和纸片,那我只能将其归类为垃圾,廉价又可笑,你们城里人玩的那套我根本看不上也不需要。” 沈新月确实想不到更有创意的点子了,她认为她们之间最重要的是坦白和沟通,气球、鲜花和礼炮,是为了活跃气氛,引导她打开心扉。 脸蛋因羞愤而极速涨红,沈新月咬唇,双眼茫然睁大,无从辩驳。 眼泪无知无觉,布得满脸,她还在尝试最后的努力,“那么,那天晚上,你为什么答应让我跟你去看妈妈。” “不是你死皮赖脸缠着我的吗?”江有盈满脸奇怪。 “我对你好,不过看你可怜罢了,你那时候样子有多糟糕自己没忘吧。” 小院寂静,如同死去。 “对不起。”手心胡乱抹脸,顾不得睫毛糊掉,粉底脱落,心痛到难以呼吸,沈新月连续后退,直到抵墙,终于找到一个支撑点,不至于倒下。 她缓缓滑坐在地,把自己团成小小一只。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缠着你了。” 第53章 “不合适。”江有盈说。 然后撂下满桌鲜花蛋糕,潇洒走人。 她还说,你是新月,代表希望、纯洁和新生,新月在天,满月在渠,你我本就云泥之别。不合适。 沈新月很想问问她,凭什么满月在渠,谁告诉你,谁规定的满月在渠。 但都不重要了,她说在哪儿就在哪儿。 沈新月蹲坐在葡萄藤架和东厢房之间的夹角,眼泪怎么抹也抹不尽。 她本就情感丰富,心思敏锐,短视频刷到伤感的bgm搭配矫情文案,都能莫名其妙红了眼眶。 沈硕说,她天生该吃演员饭,但她没有选择那条路。 又一次人生的至暗时刻,沈新月想,如果当时乖乖听从妈妈的安排,她或许就不会经历这些,她的眼泪可以发挥出更大的价值,而不是此时此刻,自哀自怨。 不过就刚才那番对话分析,江有盈明显比她更适合当演员。 多会演! 是了,事到如今,沈新月还是没办法真正去恨,也不会轻易相信她嘴里那些刀子样的话。 回顾她们过去的点点滴滴,江有盈并没有对她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她把她从乡道上接过来,带她洗澡,给她买咖啡,提供事业和金钱支持,帮助她度过那段最为黑暗的时期。 是满月,皎白的月光,记忆深处童年那雪般纯洁的月光,许多年后奇迹再临,浩浩洒满心田。 沈新月始终记得她的好,所以才会几次三番不管不顾迎头往上撞。 “嘟嘟姐——”江启明两只小手搭在沈新月膝盖,“对不起,今天没有帮到你。” 深吸气,让大脑充氧,沈新月摇头,“不关你的事,是我太不自量力,还麻烦你跟我一下午在镇上跑来跑去。” “我陪你,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虽然我们认识才几天,还有就是,我也希望妈妈能好好谈一场恋爱。” 江启明拿纸巾给她掖掖下巴挂的泪,试图安慰,“而且我妈这人……欸,以前也不少人跟她表白,她还动手呢。” 沈新月听刘武说过,“那我还得感谢她手下留情了。” 江启明晃晃她腿,说“不是啊”,“她就是别扭。” “不重要了。”沈新月无力道。 江有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没兴趣再探究,都不重要了。 外婆房间里还藏了捆仙女棒,如果一切顺利,她会用打火机点燃,双手挥舞着走到她们面前,说几句吉祥话。 第78章 现在显然是不需要。 外婆打开门走出来,去厨房把烧好的啤酒鸭热热端上桌,“先吃饭吧。” 啤酒鸭是沈新月做的,网上搜的教程,因缺乏经验,前后忙活快两个小时,每一个步骤都不敢落下。 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江有盈,她很聪明也很勤快,不懂的都可以学,别嫌弃她。 擦干脸上的泪,沈新月回到饭桌,再伤心再难过,饭总是要吃,蛋糕也照切不误。 还有,她其实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自己。 只是情绪低落,状态颓萎,难以自控,眼泪滴落在蛋糕上的红色玫瑰裱花,血一样流。 她一勺接一勺往嘴里塞,没有浪费一口食物,回到房间,肚子撑得要爆炸。 五分钟后,她跑进卫生间,抱着马桶把胃吐得干干净净。就像她跟江有盈的这段感情,眼睛看到了,嘴巴尝到了,最后却什么也没剩,水一冲“哗啦”就瞧不见,流进下水道。 正对应江有盈口中的“垃圾”。 “砰——” “砰——” 江启明把气球扎爆,小院满地纸屑打扫干净,沈新月站在二楼,看树梢上挂的彩绸被风吹落,一切惨淡收场。 这天晚上,江启明陪在身边,沈新月状况还好,只是不时埋怨说“你都不帮我”。 小孩姐很无奈,“她是我妈嘛,我怎么管得了她。” 沈新月说,你骂她呀,你说,江有盈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江启明说你咋不骂,沈新月说当时太难过忘记了。 江启明说她不敢骂,又问:“你敢这么跟你妈说话?” 沈新月想了想,“我都是用头撞墙。” 江启明嘴角抽搐,“你还不是跟我一样窝囊。” 眼泪润湿鬓角,沈新月翻身抱住枕头。 “我是窝囊废。” 江启明第二天上午走了,不想跟那人碰面,沈新月没去送,手机上说“再见”。 [还有一个多月我就放暑假了。] [乖乖在家等我!] 江启明叮嘱。 沈新月又哭又笑,咋跟小孩姐谈上似的。 [等你。] 之后几天,沈新月每天躺在房间,除了喂鸡扫院,连楼都不下。 外婆给她送饭,她根本没胃口,不想让老人家担心,强忍着不适吃完,几分钟后冲进卫生间吐掉。 她就是难受,在家不需要非逼着自己坚强面对,一个星期下来,脸都尖了。 无聊,但什么也不想做,刷手机,孤独无助时疯狂在网上给自己算命,生活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对未来充满惶恐,只能求助玄学,寻找心理安慰。 要等多久运势才会上升,关于爱情那个人会不会回心转意? 那人做错了事,伤害了别人感情,她有受到良心的谴责吗? 大数据捕捉到偏向,不得了,大众塔罗占卜铺天盖地,塔罗师口中的每句话都准确无误对应到自己身上,那叫一个灵验。 她爱我、她不爱我、她爱我、她不爱我…… 反反复复。 还有星座,上升,月亮,太阳,包括传统的八字和生肖。 沈新月甚至听信谗言,蹲直播间给自己买了好几串开运水晶,主播说在某某寺庙开过光的,保证灵验。 中西结合,如虎添翼。 她的状态也时好时坏,早上起床,精神抖擞,蹦蹦跳跳,口中胡乱哼唱“不爱我就拉倒”。 夜深人静,在不开灯的房间,哭到眼皮刺痛,呼吸不畅。 为什么呢?沈新月奇怪自己为什么这么伤心,前所未有的经历。 归根结底,江有盈从来没有真正伤害过她。 只是不爱。 ——“她不爱我。” 既然不爱,为什么要送她鲜花,选择跟她在一起,说幻想,说思念,说渴望,说那些女人都不是她的正缘,配不上她。 大概,也是为了验证自己。起初不过是同情心作祟,或者她喜欢的只是自己幻想里的那个沈新月。 真人来到面前发现差距过大,感到失望。 沈新月瘦了十斤。 “是不是有啥大病?” 外婆捏着她手腕,想带她去村里老中医那看看。 沈新月只能坦白,并承诺以后每天都好好吃饭。 外婆唉声叹气,拿她没办法。 “去把江有盈打一顿。”沈新月半开玩笑。 外婆说你咋不自己去。 是啊,她为什么不自己去,她又没犯错没对不起谁,有什么不敢见人。 试着走出房间,沈新月站在院子里,阳光灿烂得叫人心里发恨。 离开屋檐下阴影处,手脚晒晒,阳光又让人幸福得直发抖。 手机提示音响,沈新月手搭凉棚眯眼看。 [你的账号至今没有发布一条视频。] 江启明说。 沈新月走出小院,粉红凉拖这段时间风里来雨里去,有些褪色,但很贴近她现在心情,淡淡的,刚刚好。 过刚易折这个道理她现在知道不算晚,她们全家的赌运都被外婆拿走了,她每次都赔得血本无归。 ——“以后不许这样了。” 沈新月告诉自己,真诚要留给同样真诚的人。 她沿着河坎一直走,走过她们曾漫步的石桥,远远,看到荷花全都开好了。 蝉还是死命在叫,沈新月去鸭棚把船拖出来,跳上船挑了片大大圆圆的荷叶顶在脑袋上遮阳。船桨拍打水波,惊起芦苇荡里瞌睡的水鸟,浮萍顺着水流打旋,荷香流淌在鼻尖。 小亭一角飞檐碧叶深处半隐半现,沈新月双臂枕头,仰面望天,荷塘里的小鱼长大了不少,水中跃起啄食花瓣,沁凉的水滴飞溅在她的脸颊。 蜻蜓飞过,身形轻捷优雅,鸭群列队无声滑行,柳枝儿风中摆,如少女浣衣,热风裹挟着草木蒸腾的辛辣气息拂过,将最后一点执念晒成轻烟。 她迷迷糊糊睡过去,直到小船靠岸,将她晃醒,伴随天边遥远滚滚闷雷。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沈新月把船拖回鸭棚,头顶黑压压一片。 豆大雨珠砸下,狂风乱舞,满池碧玉摇晃不休,沈新月急奔向小亭避雨。 福至心灵,眼角余光扫到什么,她迟疑着走向其中一根亭柱。 ——“新月亭,谷雨江有盈立”。 亭中静坐,直至雨停,沈新月踩水回家。 跟外婆在巷口相遇,老太太还以为认错人,眯着眼半天不敢认。 “外婆!”沈新月招手大声喊。 “欸,你……”外婆快步走向她,两只手把她上上下下盘一遍,确定没哪里受伤也没淋雨,“啥时候出来的。” 沈新月笑得不行,“我啥时候进去的我咋不知道。” 继而正色,“江有盈回来了吗?” “你还想干嘛。” 外婆扯着她要回家,“算了吧嘟嘟。” 沈新月不打算干嘛,“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她去隔壁小院等,太阳又出来了,才几天没来,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瓦盆里的蓝雪花枝条疯长,三角梅开成海,茶花亮亮的,叶子上好像抹了层油…… 院门虚掩着。 推开时合页发出苍老的“吱扭”声,没想到她会来,江有盈脚步一顿,僵在原地。 沈新月正弯腰给月季修剪枝叶,手腕一大串珠子,五颜六色,日光下折射出细碎虹光。 心脏一阵紧缩,江有盈明显察觉到她瘦了很多,裙下小腿细直,腰间空荡荡。 她们有一个多星期没见面,听外婆说她连门都不出,整天躺着。那她应该不怎么吃东西,往常她最是爱吃,饿极的时候还有点急性子,狼吞虎咽。 江有盈很想见她,哪怕只有一面,想看看她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虽然心里很清楚答案。 沈新月房间窗户始终紧闭,不留一丝窥探机会,下楼活动,也刻意避开两人可能会碰面的时间。 原来缘分并非纯然天意,也是另一个人的想方设法。世上哪有那么多凑巧。 那天之后,说不后悔是假,然后悔无用。江有盈大脑一片空白,想不起自己当时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空白在沈新月封闭自己的时间持续扩张,她的世界失去所有颜色。 如果早知道她反应那么大…… 是幻觉吗?江有盈不太确定,沈新月不可能主动来找她。 她瘦了,是的,但她一直很瘦。 不,是更瘦了。 夕阳从她耳后切来,她的睫毛和头发是温暖的金棕色,江有盈下意识屏住呼吸,想起掉落在青石砖上被践踏成泥的真心,沟壑中蜿蜒出血色,那个团缩在墙角哭到快要窒息的沈新月,此刻正从容切断她亲手栽植的花木。 过去,江有盈时常在想,为什么会喜欢上沈新月,她从来目标清晰,以解决问题为主,那个照片上的女孩能让她得到什么? 吃饭睡觉是为了活着,赚钱同样,走进自然,心情舒畅,逃离黑暗同样。 第79章 是她太孤单了,她幻想出一个完美爱人不离不弃陪伴在身边,共情她所有创伤,奉献亲吻和拥抱。 可当那个人真正出现在面前,像画上的仙女落入凡尘,她却退缩。 那怎么会是真的,那明明只是她的妄想! 没有人会爱你皮囊之下早就腐坏发臭的残躯,所以江有盈推开她,在被抛弃之前。 不合适是真的,她们并非同类,太阳底下站久了,皮肤会发烫受伤。 可为什么,像花盆底下的蛐蛐意外暴露在天光下,急忙忙躲回老巢,却一点没觉得安稳。 “你回来了。”沈新月听见门响的瞬间回头,晃晃手里的剪刀,“月季花长好多红蜘蛛,为避免虫害扩大,我把它剪了。” 她想起在网上学的口诀,“东不留低,西不留高,上不留枝,下不留根,哈哈——” 月季盆里只剩一根桩,被她剪秃了。 “你……”江有盈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车钥匙的凹槽,设想过千万次重逢的场景。 红肿的眼眶,颤抖的质问,或是歇斯底里的控诉,她想过的,该如何安抚她。 都没有,沈新月平静告诉她,蓝雪花该换盆了。 “加点羊粪和骨粉进去,否则今年就没花看了,你看几月了还没打蕾。” “哦,好。”江有盈应下。 想了想,沈新月又说没事,“到时候我来弄吧。” 飞快逃走,去端茶,江有盈记得上次她也是差不多的反应,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们和好如初。 是真的吗?沈新月没跟她计较,又回到她身边。 手指飞快缩回,被烫到,江有盈低呼一声。 沈新月赶紧跑过来,“没事吧,我刚泡的茶,还很烫的忘了跟你说。” 她低头查看,没伸手,转身跑去冰箱拿根冰棍出来,“你稍微缓解下。” “谢谢。”江有盈接过。 从极热到极寒,瞬息之间。 “没关系,隔壁邻居的,别这么客气,再说你还是我老板呢。” 沈新月这次回来,是想告诉江有盈,她要继续上班。 想去采荷,想接待一位又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跟她们天南海北胡侃,她觉得很有趣。 “没跟你请假,旷了一个多星期,心里很过意不去,所以专程过来道歉,晚上去我家吃饭吧。” 沈新月站在树荫下,房间里闷了太久,脸色苍白,笑容却明媚灿烂,“我下厨,做啤酒鸭。” 她这次一定比上次做得更好。 她不再小心翼翼,即便失手也绝不责备自己,轻松是最好的调味料。 一片落叶不知从哪里来,擦着江有盈手背落下。 “我看荷花都开了,但没有采摘痕迹,你没雇别的工人吗?”沈新月问道。 江有盈又闻到熟悉的木质香,这味道曾浸透她每个失眠的夜,此刻却让她倍感陌生。 她低头看沈新月小腿,疤痕消失,她痊愈了。 “太忙。”舌尖尝到铁锈味,江有盈嗓音干哑,“最近都忙。” 沈新月合掌轻笑,手腕一大串珠子跟着哗啦啦响,“那不用雇人了,我来,晚饭后你把地址给我,明天我早起去采。” 江有盈抬头的瞬间,发现她耳垂多了枚银钉,月牙形状,随着转头动作晃出泠泠清光。 “好啊,好。”江有盈再次低头,冰棍塑料包装纸捏得稀哗响,手心一片冰凉。 “其实还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铺垫半天,沈新月手指勾过耳边碎发,怪不好意思的。 倏地抬头,江有盈双目迸发出晶润光亮。 “你说。” 沈新月笑嘻嘻搓手指,“我记得今天是发薪日,嘿嘿——” 蝉声戛然而止。 心跳狂乱,尔后骤停。江有盈抿唇,轻点头,克制颤抖的呼吸,冰棍放在茶桌,转身上楼。 “跟我来吧,一早就为你准备好了。” 沈新月面露犹豫,似乎不太情愿,继而想到什么,眉眼舒展开,沉了口气,点点头跟上她脚步。 江有盈从一开始就是给她发现金,这次也不例外,钱装在红色封包,其上四个烫金大字——日进斗金。 沈新月笑得合不拢嘴,启开红包点数。 “不会少你的。”江有盈温和道。 “江师傅误会了。”沈新月抽出几张粉钞归还,“我就知道你会多给,休息那么久啥活儿没干,这钱我不好意思拿。” 她伸长手臂,江有盈沉默着,不接,她干脆把钱搁桌上。 “另外还有件事。”沈新月把钱揣进连衣裙侧兜,隔着裙布轻拍两下,“我想进你房间收拾东西。” 终于。 房间门其实一直没锁,即便外出。 好多次,忙完从外面回来,江有盈从踏入小院开始,就在四处搜寻她可能光临的痕迹。 遗忘在晾衣绳上的睡裙,厨房门口的瓷勺碎片,垂头丧气的绣球花…… 她每天期待着,期待也每天落空。没有人给她收衣服,打扫庭院,浇花。 从楼梯上走过,每一次,她脚步不由自主变得沉重。总不免想起那天的对峙,幻听手机摔砸地面发出的砰响,以及沈新月悲痛的哭喊声。 ——“是你先送我花的。” 行至走廊,还不算彻底绝望。 房门没关,一直给她留着,盼着她来,江有盈幻想她正靠坐在床头摆弄新手机,看有人推门而进,气鼓鼓“哼”声,倒下翻身背对人。 ——“你还知道回来啊!” ——“我每天在家守着你,小媳妇一样。” ——“真有那么多事情可忙?” 是她说过的话,有阵子确实忙。 门窗都开着,大风穿堂而过,误入的蜻蜓累死在窗台,最靠近出口的地方。 四处都没有她的影子,她伤透心,不会再来了。 江有盈从来没这么后悔过。 不,准确说,这是她人生初次尝到悔意。 往前走,走下去。 风雪*无阻,生死不论。 她的人生字典从来没有“后悔”二字。 可总是要经历的。 她试图抵抗,用工作,在劳动中,然而疗效甚微,失去爱的滋养,她本就残缺的身体开始真正的腐烂。 总有空闲的时候,喝水,吃饭,等待工人就位,业主开门,痛意悄无声息蔓延,她难以保持专注。 跟着搬货,又一次失手,几百斤重的大落地玻璃险些砸到脚,刘武破口大骂,不许她再跟去现场。 为什么,明明说分手的是她。 此刻,最终审判终于来临,沈新月说,要进房间拿东西。 说分手的是她,江有盈没问,当然也没资格挽留。 她错开半步。 “那我进去喽?”沈新月手往前指了下。 难道我还不准你进吗?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张口,却无言,江有盈想起十五岁升高中那年,她某天忽然决定不再上学,要自力更生,担心妈妈发现,特意选在离家很远的菜市场。 老板说,杀只鸡来看看,她抓起鸡脖,将匕首横握,血溅了一手,那么热,打湿校服袖口和里面那件毛衣,又那么冷。 现在角色互换,她变成当年自己手里提的那只鸡,她不能放过自己。 “我收好了。”沈新月重新站到她面前。 神色恍惚,江有盈迟钝点头。 沈新月伸手晃晃,“你怎么了。” 江有盈目光锁定了那只手,跟随她手腕珠串晃动。如果、如果她还肯回来的话,这次一定不会推开。 “没事。” 闭眼,吸气,江有盈转身,“你走吧。” 茶杯、外套、拖鞋,明明没几样东西,房间却空了大半,连她的气味也被风带走。 那些鲜亮美丽的点缀不见,纱帘飞卷,像芒草翻滚的荒原,她的世界只余一片枯萎的衰黄。 第54章 沈新月离去时脚步轻快,刚发了工资,心情很好,一路哼着小曲“蹬蹬”下楼。 江有盈从房间门口追至二楼围栏边,手指紧扣在坚硬木料,手背浮现条条清晰的骨脉纹路。 回头看看我好吗?哪怕只一眼。 一步、两步,屋檐下,大树旁,盛开的花丛边,她就要走了…… 似有所感,院门前,沈新月回头招手。 “欸!收拾好记得过来吃饭。” 喜悦升腾,江有盈急忙抬高手臂回应,“好啊——” 裙摆轻灵打了个旋,沈新月在她话出口的瞬间抬步迈出院门。 多一秒的停留都没有,不需要回应,话带到就好,被拒也无所谓,何必执着? 唇半启,手臂僵在半空,许久,才慢慢将牵挂和不舍的触手收回,突然间失去所有力气,江有盈退后几步,背抵墙才不至于跌坐在地。 于是,再一次不可避免回想起那场盛会。 第80章 应该可以称之为盛会吧,屠戮、虐杀的盛会。红黄纸片如断肢碎肉铺得满地,血跟眼泪的温度相同,痛苦的哀嚎和濒死前的 悲鸣本质上没有区别,是身体在发出求救信号。 那满目狼藉不正如她所愿吗?现在装什么深情可怜。 房门关闭,“砰——”,江有盈听见胸腔传来轰然崩裂声。 僵硬挪步,她伸手抓握住飘飞的纱帐,微凉触感从指缝溜走,掌心空空,是握不住的月光。 床笠边角扯拽留下的褶皱,是风暴席卷后唯一能证明那人存在过的痕迹。 沈新月最后一次为她整理房间。 蝉鸣陡然变得尖锐,江有盈踉跄跌坐在床沿,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一个真正爱她的人,毫无保留,即使被掌掴,被推离,仍哭喊着奔向她。一颗热烈而纯真的心。 沈新月并非铜浇铁铸,无坚不摧,那油煎火烤的痛,她终于能共情。 可惜一切太迟。 此后,与她的每一次相见,目光无意识的追随,都折返为刀。 一场浩大而漫长的凌迟开始。 啤酒鸭好吃吗?江有盈尝不出来,她口中满是苦涩。 整夜,她翻来覆去想,假若她也学人跪地哭喊求和,沈新月是否会回心转意。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 江有盈一遍遍问自己,眼下的局面不正是你心中所求。 她以为是解脱,却被困更窄的囚笼,沉没更深的沼泽。 痛苦没有消失,只是转移到另外一个人身上。沈新月毫无所知,她只看到江有盈始终一贯的漠然孤傲。 沈新月承认自己还没完全放下,她没那本事,桌面文件鼠标右键删除还能在回收站找回,何况她是个人,活生生的人。 但她不会再试图靠近,无关自尊,她丢脸的事还少了? 是累了,倦了,也是真的意识到,江有盈并没那么喜欢她。爱是相互的,她死缠烂打没有意义,招人烦。 她从来不会让喜欢的人伤心痛苦,她不忍心拒绝任何人,“大胖小子”事件被朋友们调侃至今,可那又怎样,沈新月无愧于心,她没对不起任何人。 至于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是否在往后漫长岁月中偶然一个瞬间想起她,心中有些微的自责和懊悔,都跟她没关系。 小时候看《西游记》,沈新月不懂为啥师徒四人非要取经,到底啥是经啊!现在她懂了,人活着就是不停在闯关渡劫,精彩剧集并不是他们最后取得真经,而是一路那些奇形怪状的妖魔,还有美女。 我爱过她,爱是真,我们互相陪伴的日子是真,这就够了。 所以,当她们再次见面,沈新月反倒比从前更加豁达,平和。 只是不想再跟江有盈同桌吃饭了,啤酒鸭多好吃啊,她面无表情,搞得人家毫无成就感。 这种提供不了一点情绪价值的恋人,跑就跑呗,没啥损失。 沈新月早起喂鸡,顺道摘了几根小葱洗净切段,昨晚剩的啤酒鸭拌面条吃。 这季节天亮得早,还不到六点,外婆没起,沈新月昨晚跟她打过招呼,留了两人份的小葱在案板,吃完嘴一抹,拿上塑胶衣准备出门。 她昨天去荷塘看过,最近老下雨,水还挺深,现在不确定是划船方便还是下水更方便,反正两手准备,免得到时候来回跑。 刚出院门,青石巷冷不丁撞上个人,手里拿块抹布,正弯腰擦拭电三轮车身。 沈新月哑了半秒才开口打招呼。 “早……” 江有盈直起身,“你也早。” 车身已擦拭干净,说明她很早就起床开始忙活,那得多早,五点?四点? 沈新月下意识张嘴要问,又自顾摇头,手往身后指一下,“厨房里我切了葱,你要吃面的话就直接……” 她想起昨晚,饭桌边,江有盈面无表情好像在嚼土。 “反正我是剩菜拌面,我觉得挺好吃,你喜欢吃什么自己弄吧。” “啤酒鸭很好吃。”江有盈手抚在车后斗挡板,缓撑起酸麻的腰,近来严重缺乏睡眠,面色憔悴,眉间隐隐痛楚。 沈新月看她表情,扯了下嘴角,“一点没看出来。” 她不愿多留,“我要摘花,先走了。” “我跟……” 江有盈攥着抹布小跑几步,“我跟你一起去吧。” 沈新月回头。 她指向电三轮,“我开车送你过去。” 车上还放了几个塑料框,应该也是往年装荷花用的,沈新月想了想点头,返回车边把塑胶衣和剪刀放进后车斗。 江有盈快速坐到驾驶位,紧盯后视镜。很快,她看到镜中,自己一张脸迅速由红转白。 车身一沉,摇晃几下。 沈新月爬到后车斗,坐在给荷花遮阴的帆布垫子上,“我好了。” 江有盈不免想起她们初次见面,是真正意义上的见面,她记得是立春那天,沈新月第一次坐她的电三轮,她曾经告诫说“保持距离,不要喜欢上我”。 跟上次一样,沈新月乖乖遵守。 不,不一样了,这次沈新月主动选择远离她。 “你可以坐到前面来。”微偏过脸,江有盈强力克制着颤抖的声线。 “不用了,我喜欢坐在后面。”沈新月拒绝得干脆。 没补充,比如我喜欢看天,看风景在两边倒退,很有趣。 解释那么多干嘛,江有盈都无所谓她是否伤心难过,她为什么要在乎她的感受。 ——“我就是不想跟你靠那么近,是的,随便你怎么想。” 沈新月拿出手机,早上拍了吃的面条,现在准备拍摄家外面这条小巷,以及去荷塘的那条路。 不再多言,江有盈启动车子。 她以前总嫌弃沈新月黏人,一米缩短到半米,半米缩短至肌肤相贴,非得靠着,挽着,牵着,还发愁说夏天怎么办,好热。 夏天到了,她们却分开了,沈新月没让她心烦,主动躲得远远,拒绝她的帮助,自己去鸭棚把小船拖出来。 “我要拍摄,想想还是坐船比较方便,采来的荷花放在船上,拍全景也漂亮。” 江有盈手伸到一半,停在半空,讪讪收回,揣进裤兜,在她身边沉默。 杜绝所有肢体接触,免得人家误会她死缠烂打,目光也不再为其停留,一点小事就二傻子似的故意停在那,挤眉弄眼等人来看笑话。 沈新月推船入水,很简单的事情,她可以做好的。 还很开心,她正在做自己喜欢的事,一颗心真正为自己跳动,感到喜悦,前所未有的丰满和畅。 现在回想,从前的自己可真是个小丑,还学狗叫,喊姐姐。 贱死了,怎么说得出口。 人在经历重大挫折或失败时,会下意识为自己寻找一个心灵的依托,如果此时恰好有人出现在身边,提供帮助,而对方本身也足够优秀,爱情自然而然发生。 不绝对,大概率吧,是她自己的体会。 自卑,不安,担心江有盈觉得她是个只会索取的软饭女,沈新月坦白过,这份爱包含了崇拜和敬仰,慕强是生物本能。 但爱是相互的,沈新月也说过很多次,愿意了解她,回馈她,渴望彼此做到真正的敞开心扉。 爱不就这回事,你爱我,我爱你。 你不爱我,就拉倒。 或许,是她身上并不具备对方迷恋的优秀品质。 所以被甩,伤人的话像飞镖乱扔,才不管扎哪儿。 然后呢?经历过这些,沈新月想明白一个道理——谁也靠不住。 真正能帮助自己走出困境的,只有自己。 她现在很好,内心富足安宁,做到了真正的自洽,她不再把生的希望寄托到任何人身上。 感谢外婆,感谢妈妈,感谢江启明,这期间向她提供的种种帮助。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江有盈,沈新月同样感激她,只是不再爱她。 最后一捆荷花码齐,油帆布覆盖,沈新月走到前面电三轮驾驶位。 江有盈立即挪让出更多位置。 沈新月摇头,“今天麻烦你最后一次,下午回来,我去停车坝练练,以后就自己开车去镇上了。” 三轮简单,油门一拧就走了,小孩姐都能开。 沈新月是以前完全没开过,有点胆小,也没啥独自出门的机会才一拖再拖。 江有盈不置可否,一脸面瘫脸情绪难辨。 沈新月也懒得去猜,返回后车斗。 车上那个小蒲团不见了,油帆布用来盖荷花,她屁股直贴车底铁皮,这一路,也不知江有盈是存心报复,还是真因为没了缓冲,到镇上快递站,屁股快颠点八瓣。 沈新月一瘸一拐下车,扶着车栏揉屁股,想到回去还得经历这么一遭,后悔了。 荷花发冷链,订单上的数量不能少,包邮的不包损,包损的不包邮,买方有花店老板,制香师,还有高档餐厅经理等。荷花有很多用处。 第81章 任务简单,手机填写地址,拍照留存,监督快递员打包,刷新单号就可以离开。 全过程沈新月用手机记录下来,素材不嫌多,回去慢慢挑选合适的剪辑。 回到车边,沈新月再次揉屁股,忍不住长长叹气。 “坐前面来吧。”江有盈翘着二郎腿,手搭在车把,看起来很不爽。 沈新月伸手拽来油帆布,理理叠成方块准备垫屁股坐,还是摇头,说“不了”。 江有盈半边身子拧过来,一双秀气的远山眉不悦蹙拢,“怎么,连跟我同乘一席都不敢,余情未了,担心重蹈覆辙?” 很明显,她不高兴了。 沈新月心里一跳,发现自己还是会担心她不高兴。 一惊,一惧,再是一怒,沈新月脾气也上来,大跨步往她身边一坐。 “余情未了?真好笑,我天生贱骨头怎么着,一天不犯贱难受,人家骂我是垃圾我还腆着脸往上送,我没自尊的吗?” 快晌午,太阳挂得高高,车顶棚围圈出小片舒适阴凉,她口中诘问比烈日更毒。 江有盈默了半晌,从兜里摸出一盒烟,低头从烟盒里用嘴叼了根,紧接着又摸出打火机,双手拢着点燃。 细长女士烟,抽烟姿势一看就是老手,烟夹在靠近手掌第一个指节,吸的时候,无名指和小拇指弯曲,整个手掌把下半张脸完全盖住。 因此显得鼻梁愈发高直,青烟笼罩的眉眼愈发深邃。 沈新月恨自己观察得这么仔细,谁叫这女人实在漂亮,抽烟也漂亮。 所以才把她勾得五迷三道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沈新月话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 果然,江有盈嗤笑一声,“跟你有关系吗?” 说得好,有鸡毛关系,又不跟她亲嘴。 “我讨厌烟味。”沈新月只能说。 “跟我有什么关系。”她下一句紧跟,手伸出去掸掸烟灰。 什么人?! 沈新月无话可说。 是,她是讨厌烟味,可烟从江有盈身上来似乎又没那么讨厌。 公司出状况以后,她也戒烟了。 “给我一根。”沈新月面无表情说。 “你不是讨厌烟味?”江有盈不解地看着她。 沈新月平静回望,“我是讨厌你。” “那我凭什么分你烟?” 她一双眼被烟熏得眯起,沈新月闻到橘子花味道好苦,苦得有点呛鼻。 爱给不给,沈新月不想纠缠,准备下车躲去一边等她抽完,她又单手拨开烟盒递到面前。 默然对峙两秒,沈新月泄气,抽出一根。 “火呢?” 有烟没火,难成正果。 江有盈吸了口烟,手半遮着脸,眉眼弯起,似笑非笑。 沈新月捏着烟看过去,她单手抱胸,另一手肘撑在腕,烟雾袅袅,眼神蛊惑。 “不抽了。”沈新月把烟递回去。 江有盈眼皮上下一撩,没接,朝她微微倾身,撑在车靠背,烟叼进嘴里,快速往前勾了勾手指,含糊着说“来”。 好像被鬼拍了后脑勺,沈新月垂着眼皮没犹豫太久,三根手指捏烟,竟乖乖把脑袋凑过去。 对接完成,沈新月没来得及往后撤退,眼前一花烟被顺走,她唇覆来,吻得又凶又狠。 沈新月完全呆住,被她紧紧箍着,那么大的力道,她气味裹着烟又凶又霸道,直往肺里钻。 她手掌扣在后脑,五六月的天气,指腹却冰凉,唇又那么烫,那么软,小舌灵活勾缠不休。 分离时,烟散尽了,沈新月捂着胸口,嘴唇酥麻,满心疑惑,又有种、有种……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爽。 抬头,对面没事人一样,坐直身体把烟递回来。 一个面朝人行道,一个面朝大街,两人背对着抽完自己那根烟。 江有盈下车,跺跺脚站直,熄灭烟蒂,烟盒也扔进垃圾桶。 “打火机干嘛不扔?”沈新月怀疑分手这段时间她没少抽,现在不过装样子,怕她跟外婆告状。 “留着放仙女棒。”江有盈口气淡淡。 她皮肤很白,神色晦暗,最近应该没怎么休息,日光下憔悴不减。 但因为刚才接过吻,唇色艳丽,好似吃人的女妖。 取经路上,难免。 沈新月盯她几秒,没蠢兮兮说什么“干嘛亲我”。 亲就亲了,不会少块肉,追着撵着显得她斤斤计较,还会被人家骂死缠烂打。 “仙女棒还在吗?”江有盈又道。 她说“仙女棒”,当然是指表白日那天没机会点燃的仙女棒。话里什么意思,沈新月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了,心里清楚得很,没接茬,说了声“口渴”,起来去便利店买水。 不至于吝啬到这种地步,拿了瓶她喜欢的无糖绿茶,沈新月递过去,听她道谢,也没应,回到位置上坐着。 “走吧,下午我还得去坝子里练车。” 一路无话,江有盈驱车返回秀坪,直接把车给她开去停车坝。 坝子村委会修的,给村里人停车,也方便外地游客。 节日刚过,这个时辰不早不晚的,坝子里空空,正方便练车。 江有盈下了车没走,路边大树底下叉腰站着。 沈新月没忘她们大半夜躲在这儿亲嘴,但现在是白天,环境大不同,再说那早就是过去的事儿。 她愿意盯就盯,沈新月没怵,拧油门,发动,车子慢吞吞开出去。 多跑两圈熟悉就好了,倒车,转弯这些都不难,沈新月虽然有段时间没开车,技术还在。 “差不多了。”拐个弯,沈新月车停她面前,下巴尖往前一划,示意她上车。 主副位置颠倒,久违掌控的感觉,沈新月挺了挺背,心想果然权利才是女人最好的补品,哪怕是在电三轮上。 怪不得江有盈平时拽得二五八万的,好好的电三轮,愣是给她坐成龙椅。 到家,小三轮停在墙根底下,沈新月留下车钥匙,“走了。” 这是一天当中气温最高,日头最毒的时候,电三轮车顶棚烫得能煎蛋,空气闷热,窒塞。 江有盈独自在位置上坐了很久很久。 在她跟沈新月过去的感情中,她明显处于上位,轻轻一招手,像逗狗那样打个响舌,沈新月就屁颠屁颠过来了。 有时甚至什么也不用做,只一个眼神,一个笑,就勾得人神魂颠倒。 狗不是最忠诚的吗? 江有盈发现自己并不擅长示弱,她用傲慢来掩饰心灵的空虚和卑怯,回想当时种种行径,自己都觉得恶心。 那个吻之后,她敏锐捕捉到对方眼底的松动,但很快就熄灭了。沈新月恨极她,只是个人基本素养作用,没伸手出来扇她两巴掌。 四周空气变得沉重,呼吸困难,她张大嘴巴如溺水之人本能寻救,仍无济于事,胸口憋闷,心脏针刺感的痛跟随血液流遍全身。 身体摇晃几下,她歪倒在电三轮黑色皮质座椅,像贴在一块烧红的铁板,浑身滋啦啦响,恍惚闻到腐肉烧焦的臭味。 “江有盈!” 沈新月把人抱回树下摇椅,塑料盆扔进水槽,水龙头里的水都是热的,她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耐着性子等待管道里晒热的水流干净,用凉水浸透毛巾,给人擦脸擦手,进行物理降温。 脱掉她的鞋子,衬衫解开,沈新月从盆里蘸水洒得她浑身都是,外婆的大蒲扇抓来对着呼呼扇。 几分钟后,江有盈悠悠转醒,左右看看,发现自己被挪了位置,她很奇怪,眼睛睁得大大,一眨不眨把人盯着。 “看我干嘛?”沈新月没好气,“你中暑我还能见死不救吗?” 她开了瓶藿香正气水递过去,“喝。” 闻到辛辣刺鼻的药味,江有盈立即把脸转到一边。 随即,她发现自己手臂和领口小片挂满水珠,又歪个脑袋,“你怎么把我弄湿了。” “别说这么奇怪的话。”沈新月准备了可乐,藿香正气水往前递递,单手抠开锡罐拉环,“喝了药给你喝可乐。” 不接,江有盈手掌将水珠细细抹开。 她拉长了颈,素白的脸扬起,闭上眼,风带走皮肤表面温度,果然舒适许多。 那两条横支的锁骨像玉,质地通透,沈新月无声凝视许久,等待她重新睁开眼,药瓶喂到她嘴边。 她面露厌烦。 沈新月没了耐性,手捏住她下颌,扳正她脸。 “清醒一点好吗,作死给谁看,你以为我还会像从前那样求着你哄着你吗?连你自己都不心疼自己,还指望谁来爱你。” 不自爱吗?她是不自爱的人,江有盈从来没收到过的评价。 她瞳孔微缩,眼底布满赤红血丝,目光惊疑,又十分委屈,手指嵌进藤椅边缝,用力到沁出血来。 “我对你只是出于人道,因为我们两家是邻居,你是外婆认定的无血缘亲友,而你曾经确实也向我提供很多帮助,我对你的遭遇无法视而不见。” 第82章 沈新月将药瓶重重掷回桌面,“你真的奇怪,我爱你的时候,你拼命将我推开,甚至极尽羞辱。我如你所愿不缠着你了,你又一天天使不完的小把戏。” 大颗眼泪从她面颊滚落,滴在手背,沈新月如被烫到,松手飞快在衣上蹭了下。 转身冲进外婆房间,抱来仙女棒,沈新月扬手把塑料盆的水泼到院子当中,盆摔地,仙女棒扔进去,又弯腰摸来她兜里那只打火机,点燃其中一根,丢回盆。 火势初弱,几秒后扩散,盆中发出“荜拨”爆响,青紫烟雾腾起,火药味弥漫。 “你不是要看仙女棒,现在看到了。” 沈新月站在她面前,双拳紧握,口鼻被呛,堵塞着,眼眶也熏热。 她不想再为她流泪,是烟雾,是生理本能,“我不爱你了,你对我说过那样的话,怎么还指望我会爱你呢。” 镁粉燃烧的刺目白光比太阳还耀眼,手脚无力,逃跑不能,江有盈只能怔怔看着。 她喉咙哽住,眼泪模糊视线,光亮炽热闪耀,双目近盲,周身痛不可抑。 第55章 “我好好一个洗脸盆让你烧得稀巴烂!” 外婆傍晚打牌回家,沈新月刚把江有盈送回房,还没来得及处理,被逮个正着。 “你烧我洗脸盆干啥?”外婆戳着她脑门训,非要她说出个一二三。 “不要戳到太阳穴了,很危险的。”沈新月握住她手指,稍挪个地方,点在额头正中央,“这里吧。” 外婆抬腿朝她屁股踢一脚,“死孩子,败家孩子,天天不干好事。” 沈新月今天够郁闷了,老太太还叨叨个没完,她不服气,“我咋不干好事,我上午采荷花卖荷花,下午练车,全是好事。” “回来就烧我洗脸盆?”外婆气呼呼往摇椅一坐,瞥见桌上药瓶,拿起来看,“谁中暑了?” “我也是个人,站你面前老大一只你都不关心。” 沈新月脚尖把盆拨去一边,打算吃完饭出去遛弯的时候扔。 桌子还有听开过的可乐,老太太“嘿嘿”一笑,刚要伸手,沈新月眼疾手快一把抢过,“训我半天,也让我逮住你了,风水轮流转。” “切——”秀兰不屑挥臂,“放半天早没气了,我还不乐意喝呢。” 没气的可乐,江有盈爱喝,沈新月把可乐拿回冰箱冻着,后来连带着晚饭一起送到隔壁。 房间门大敞,过堂风吹得纱帘乱舞,那人侧躺在床,长发如墨铺散了满榻,腰臀起落成浪。 白瓷碗在厚实的胡桃木柜面上磕出一声闷响,沈新月在床沿坐下,说“吃饭了”。 长直的睫毛盖住哭红的眼睛,情绪剧烈起伏后,身心陷入茫茫一片死寂。床上那人没什么动静。 “外婆知道你中暑了,很担心,让我好好照顾你。”沈新月回头轻轻推了下她肩。 类似的话,江有盈以前说过很多。 ——“你外婆托我照顾你。”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 ——“别让老人家为你担心。” 如今也算有来有往了。 唯一的不同,江有盈是头倔驴,谁的话也不听。 两家这些年攒下来的情分,还有她之前几次救命之恩,沈新月不能扔她不管,又耐着性子喊了几声。 她不理,沈新月伸手去扳她肩,感受到阻力,“没睡着啊。” 吸吸鼻子,江有盈团成只熟虾米。 强喂肯定是不行的,她力气大,真要较劲沈新月担心自己不是对手,再挨她两巴掌。 “你先起来把饭吃了,吃完我跟你说。” “说什么。”江有盈果然立即有了反应。 沈新月把碗端到沙发对面的小茶几,“你先下来,到这边。” 这人平时看着拽得二五八万,牛哄哄全世界在她眼里都是垃圾,其实可脆弱了,心里一堆弯弯绕。 像刚挨过揍的小孩,面上不情不愿,又实在抵不住奖励的诱惑,一路走一路抽抽着把自己安顿在小桌边,瞪眼把人盯着。 沈新月饭碗推她面前,“先吃,吃完我告诉你。” 不说什么事儿,态度表现得挺柔和,江有盈皱着眉自己在那琢磨,半分钟后,想清楚了端碗开始吃。 “还有药。”沈新月重新给她开了瓶,可乐放旁边漱口用。 “你会跟我和好吗?”她嘴里嚼着饭,耷拉着脑袋不敢看,含糊问。 “先按照我说的做。”沈新月仰靠在沙发背,双手环胸。 爽,比在点烟的时候被强吻还爽。怪不得江有盈总喜欢板个脸训她。 碗底最后一勺米饭舀进嘴里,江有盈把碗朝着沈新月斜了下,示意吃好了,不需得人吩咐,扒开药瓶最里头那个小活塞,仰脖直接往嘴里倒。 药水辛辣呛鼻,她眉头皱得更深,强忍着恶心咽下,连灌了大半听可乐才勉强压下嗓眼里那股火。 这药是真难喝。 沈新月默了几分钟,等她缓了缓,才慢悠悠开口道:“你是想跟我复合吗?” 想,当然想。可有句老话怎么说,死要面子活受罪,江有盈垂着眼一声不吭。 沈新月探身屈指敲击桌面,“说话。” 脖子里好像支了根钢筋,江有盈那颗脑袋就是低不下来,僵僵杵在那。 沈新月双手撑膝,起身便要走。 “我想,我想。”她急了,地毯小蒲团上跪坐着,膝行半步。 沈新月站那没动,“那你当初为什么非得跟我分手,几次分不掉,说的话越来越难听,终于分掉了又觍个脸巴巴往上凑。” 这些话想对她说很久了。 “我没给你机会吗?我给太多机会了,我说要沟通,要坦白,我的话你有一句听进去了吗?表现得自己多可怜巴巴,心里多委屈,人家问,却只会摇头,说别打听。既然你不想说那就藏好了,藏严实点,谁也不知道,故意露个线头出来等人拽,真伸手又捂得严严实实的。” “欲拒还迎一次两次就够了,反反复复真的很折磨人,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一直猜,猜错我也很无助。你但凡回头看一眼呢,看看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既然选择进入一段关系就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来。你捡个小孩都知道给她泡奶粉换尿布,我也是个人,我也需要体贴呵护。” “当然,我并不是说你对我不好,在物质和金钱方面,你确实没对不起我什么,但我们是情侣,除了钱,我们之间还有感情的,在床上你会问我感觉好不好,怎么下了床就不认识我一样。” 闭眼,吸气,沈新月扶额缓了几秒。 “以上全部抛开,分手是你提的,我尽力挽留了,你执意要分开,那我尊重你的意愿。可你为什么在我好不容易调节好情绪问题,决定重新开启一段生活的时候又跑出来,做那些莫名其妙的事。你大半夜睡不觉,饭不吃,把自己热到中暑,到底想干嘛?要我可怜你吗?我告诉你江有盈,我不会,我只觉得可笑。” “早干嘛去了,分手了你知道后悔了,那我杀了人再道个歉说对不起,受害者家人和法律就会放过我吗?况且你连句对不起都没有,你还在继续你的别扭,你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对别人造成多大伤害。” 江有盈脸色刷一下惨白。 “你但凡站在我的角度想想,换位思考下就知道自己有多恶劣了。从一开始我们见面,常常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挂在嘴边,我姑且当作调情吧,那上床之后呢?知道我恶心什么,还一遍又一遍说跟我没感觉,其实喜欢男人。你是不是有病,你自己品品,这是个正常人说得出来的话吗?” “怎么样呢,我替你证实了,跟女人还是会爽,会高潮,又跟我谈什么阶级,什么环境。这些我全都不计较,心想或许是我们的开始不够正式,想给你个惊喜,也是想坐下来好好聊聊的意思,可你呢?” 这些问题翻来翻去,沈新月说得都有点不耐烦了。 她身体摔回沙发,使劲抓了一把头发,手臂扔开,绒面布料上轻弹几下。 “想复合,什么态度,道歉一句没有,吃饭还得我来哄,感情是相互的,只靠一个人维系走不长远,你没谈过恋爱我可以教你,做你的引导性恋人,可你至少应该配合我一下吧。” 说得差不多了,沈新月收起碗筷。 “就守着你的秘密一辈子这么过活吧,继续沉浸在你的小世界里,你自己不说没人会知道的,你不用担心有人会因此而伤害到你,真的。因为能伤害你的,从来只有自己。” 沈新月端碗走到门口,回头,最后一句。 “不过也谢谢你的敲打,这段关系里我从中学到不少。真诚仍然是感情中最重要的东西,我真诚我无惧我坦荡,谁隐瞒谁活该受煎熬。别指望任何人能拯救你,大家都很忙,连照顾自己都照顾不过来,爱情可以是锦上添花也可以是雪中送炭,前提你先够取暖!那点可怜稀薄的爱,你自己留着吧。” 第83章 就这样。 沈新月转身大步离去。 太阳落山了,房间暗下来,风没停过,吹在身上有点冷,手臂皮肤起了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江有盈始终呆坐着,直到双腿发麻,完全失去知觉。 她整个人像是暴雨中翻滚的荷塘,沈新月口中字字句句是从天而降的雨箭,急促而猛烈,把水下沉淀已久的芜秽重新翻搅在岸。 难以忽略,没办法再自欺欺人。 每当这种时候,她总是难免想起妈妈,怀念妈妈温暖而粗糙的手掌,想扎进妈妈怀里好好哭一场。 几分钟后,她艰难翻身爬坐起,换了身衣裳,洗了*把脸,然后去后面露台把帐篷收起,拎着登山包出门。 沈新月一直靠在围栏边等,方便观察她情况,这时给江启明发了条消息,让她给刘武打电话,说江有盈背着包出门不知道打算去哪儿。 [不会又吵架了吧。] 江启明问。 沈新月没说什么,只问为什么现在才回复消息。 [我视频剪好了,你看没。] [我很自律。] [作业不写完不会碰手机。] 这两条消息之后,江启明应该是给刘武打电话了,几分钟后才回复说没事。 [妈妈不会想不开的。] [她还有我。] 沈新月回房间,坐在地毯上,盯着江启明最后两句话看了很久。 一个没有妈妈的女人在成为妈妈之后,是不会想不开的。 那江有盈的妈妈呢?为什么想不开。 骂人的是她,噼里啪啦骂了一大堆,哭的也是她,稀里哗啦哭得满脸泪。 沈新月抖着手拨电话,泪模糊视线眼前一阵阵花什么也看不清。 她手臂垂打在大腿,江有盈关机了。 [视频我看了。] 江启明发消息过来,给她提了些建议,说哪里太长需要删,哪里又可以适当增加时长,还有节奏,bgm和字幕啥的。 沈新月脑子掰成两半用,暗暗记下她的叮嘱,袖子抹泪,已经没办法打字,发了段语音过去。 “我话可能说重了,我明知道她很难。” [没事,她当时骂得也挺狠。] [你不能光想着你骂的时候。] [她说你是垃圾,廉价又可笑,你忘啦?] 江启明如此安慰道。 沈新月探身把床头柜上抽纸抓来,擤鼻涕。 [你情绪好稳定。] [想谈。] [说明我们之间纯友谊,没有爱情。] [爱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无动于衷。] 江启明丢来一串红心。 [小孩姐,我悟了。] 沈新月抱着电脑,把前几天下雨她站在窗口拍的芭蕉树上传,搭配伤感音乐,标题为——“为什么爱一定要互相伤害。” 十五分钟后,按照江启明建议修改好的第二条视频发出去——“破产回村赚够一百个之与老板之失恋三十三天。” 江启明丢来三个问号。 [什么东西?] 沈新月让她别管。 成为自媒体达人的第二天,沈新月完全忘记了这回事,早上醒来对着窗外的芭蕉树发呆,直到江启明发来消息。 [你要火了。] 沈新月才想起自己干了什么,打开手机,后台一串红。 出人意料,那条乡村日常视频只有十八个点赞,芭蕉树伤感视频一夜之间竟积攒两千多! 沈新月戳开评论: [我想她了。] [我想他了。] [我想它了。]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放手。] [你不知道,故作轻松的我啊,背地里偷偷哭过多少次。] …… [同是天涯沦落人。] 沈新月回复江启明。 江启明说这确实是她没有想到的。 [也行,这种视频你以后都在晚上发。] [人晚上比较容易emo,流量大。] [或者试着融合。] 好现实一女的。 起床,沈新月洗漱后喂鸡,扎起头发戴上草帽,对着镜头打招呼。 江有盈没回来,她给小院里的花浇水,晾在绳子上的衣服收起,清扫落叶,电脑登录管理系统,查看订单,确定旅客入住时间,安排整日工作。 这次,沈新月试着把伤感部分和日常相结合,视频开头和结束都是芭蕉树,区别在时间和天气的变化。 清晨的芭蕉树叶片上还挂着露珠,日暮时分光线移动,那抹绿意变得深沉厚重,字幕是“她还没回来”。 江有盈是真没回来,外婆起初以为她镇上事情多,忙,连续三天没看到人影,有点着急。 “你给她打电话。” 沈新月不敢说是自己把人骂跑了,抓抓后脑勺,嗫嚅着,“忙啊,最近确实忙。” “我让你打电话,我问问她。”外婆说你要不愿意把手机拿来,“我自己打。” 万一还是关机怎么办?沈新月满心忐忑尝试拨打电话。 “嘟”声响起的瞬间,她大松一口气,后背甚至起了层薄汗。 “您请接听。”沈新月赶紧把手机递过去。 听说手里这破玩意几片铁皮加玻璃就要小一万块钱,外婆宝贝得很,怕摔了两手紧抓着。 “歪?满满呐!是不是满满呐?” 江有盈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沈新月一个字不知道,只听见外婆不时“啊哦嗯”,小学生念拼音似的。 挂了电话,沈新月接过手机,“她有没有说啥时候回来。” 外婆重重“哼”一声,“她肯定是不想见到你,一天天吃人家喝人家,没有感恩之心,不干好事。” 沈新月真服了,“还有没有王法,她骂我的时候您也在场吧,骂得多难听,我说她几句能咋。” “欸?”外婆手指着,“承认了是吧,你承认你欺负她了。” 老太太原地转圈,满院子找笤帚,“我就知道是你,不打自招,好,看我今天不抽你个屁股开花。” 沈新月意外发现,她妈喜欢转圈原来是遗传外婆! 老太太偏心得很,没等她找到笤帚,沈新月蹦跶跑走。 她的视频号每天都更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没事就拍拍剪剪,新号平台有扶持还有很多激励计划,流量不错,几天下来后台竟然也有一百多块钱了。 沈新月不指望这个暴富,就是玩,说是转移注意力也好,兴趣也好,都行。 不过迄今为止,播放量最高的还是最初那条伤感视频。 江启明说她运气好,类似的伤感视频很多人在发,但流量完全是玄学。 于是沈新月另创了个号,专门拍这种。 芭蕉树、荷花、屋檐下的雨,晾衣绳上随风飘摆的白裙子,潺潺的小河水,每天回家那条开满野花的小路…… 都是她生活中很常见的东西,但场景固定放大再搭配音乐,就具备一种神奇魔力,让偶然刷到视频的观者们心灵奇异安静下来。 只是江有盈还没回来。 池塘里的荷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小院里的客人来了又走,雨下过几场,瓜田里的瓜也熟透…… 沈新月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让江启明问了刘武,刘武反问“没在秀坪”? 八成是装的。 好几次,沈新月去镇上寄荷花,想偷偷跑去星星门窗店,看能不能遇到她,可见面以后该说些什么呢。 闹得太难看了。 这天下午,沈新月又去了荷塘,她闲来无事喜欢到亭子里躺着,亭是有名字的,但只有为数不少的人知道。 左数第三根柱子最上面有行小字。 ——“新月亭,谷雨江有盈立。” 沈新月也买了云台固定手机,这样可以保证画面更稳,塘里开出了一朵并蒂莲,她舍不得采,每天都来看,用荷叶挡着,担心被人发现偷摘去。 “我的并蒂莲今天也还在呢!”沈新月嘀嘀咕咕,拍的时候就想好字幕了——直接把这句打上去。 评论区好多人对着并蒂莲许愿: [希望我们能长长久久。] [希望我爱的人能回到我身边。]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与你像两瓣芙蕖并绽枝头,并蒂莲蓬。] …… 每次刷到这样的评论,她心里毛绒绒热烘烘,好像有只小猫在咕噜踩奶。 不知道那个逃跑的家伙有没有在偷偷刷她视频。 那么大一片天,装进小小的手机屏幕,仔细可以看到风追赶云朵奔跑。 近前,绿的艳,红的娇,夏日盎然,日光欢喜。 猝不及防,镜头捕捉到一片淡蓝衣角,女人长发柔顺披散双肩,静立在藕荷深处。 沈新月呼吸骤停。 风过,满池碧叶簌簌摇晃,水波漾漾,也吹乱她头发。 她伸手拂了一下,想了想,大概也觉得麻烦,随身的大包里摸出个鲨鱼夹,三下五除二,利落将长发盘起。 第84章 如此,沈新月可以确定自己不是出现幻觉。 她的蓝色上衣是轻盈的绵绸质地,裙裤宽宽大大,布鞋刺绣精美,风格舒适随性很适合她。 她也瘦了,瘦好多,细长骨架支撑衣物,像盏风里的绛纱灯笼,轻逸婀娜。 她缓缓走来,由远至近,沈新月垂下发酸的手臂。 有多久没见了,五天,十天,不止。 整整十五天,半个月。 默然对视,久久不语,心中万般思念,涌至喉头却哽咽,沈新月侧身擦了下眼睛。 “好久不见。”江有盈轻轻笑了两声,“娇嘟嘟大小姐。” 不想在特别的重逢时刻没出息哭鼻子,沈新月睁大眼让风吹干泪,深吸气,调整呼吸。 “你回来了。” 风掀起荷叶背面青白色经络,涟漪撞碎水面倒映的白云,她鬓边碎发扫拂面颊,垂眼轻轻“嗯”了声,“在拍视频吗?” 沈新月点头,“两个号加起来,连着打赏有七八百块钱了。”不知该说是高产还是无聊,她发了三十多条视频。 “真厉害。”江有盈笑道。 沈新月自己也觉得,用力点头,忽然就想到要对她说的话了。 “你离开这段时间外婆每天都在想你,一直念叨着,盼望你回来。我也一直在好好干活,浇花扫地,接待客人,洗晒床单,还学了好多新菜,尝试过……” “嘟嘟。”江有盈打断她。 沈新月抿唇,低头,荷影在脚尖摇晃。 “我一直在想你那天说的话。” 她声音很轻,音调平和缓慢,有淡淡的砂砾感,听在耳朵里酥酥的,痒。 沈新月一下害怕地揪住了裤腿。 “我想了好多,想啊想,每天都在想,我觉得……” 顿了几秒,再开口,江有盈声气变得平稳且坚定,“你说得对。” 沈新月猛地抬头,目光惊诧。 她黝黑的瞳仁陷入回忆。 “有一次,我把露营地选择在高山上的一片缓坡,结果半夜突然下起大雨,我的帐篷被山洪卷走,我抱着大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脑袋里走马灯一样闪现了过去全部人生经历,还有什么遗憾的话……” 沈新月心揪紧了,开始痛。 上前一步,江有盈握住她手,“嘟嘟,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为我过去的任性,鲁莽和狂妄。” 掀眼,沈新月看到她晒伤的鼻尖,颧骨处新增的小块斑点。 那不是瑕疵,是岁月走过,白云和树梢在她面颊留下的阴影,她还是那么美。 握紧她手指,沈新月心碎成一片一片,“其实我还没说完。” “还要骂我吗?”江有盈笑,睫毛如颤抖的蝶翼,“没关系,你大胆说吧,我洗耳恭听。” “不是。”沈新月摇头,到底没忍住,眼泪大颗掉。 “我想说,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都是爱你的,我,外婆,星星和刘武甚至包括我妈还有女明星。你离开的每一个白天黑夜,我们都在深深思念着你,盼望着你的归来。” “别哭。”她指腹温柔像清晨落在纱帘上那束清丽的阳光。 沈新月背身横臂抹了把眼泪,“没啦,其实是外婆每天骂我。” “这样。”她笑笑,手缩回,指尖收进拳头,“那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第56章 那声“朋友”落地,沈新月愣住。 有一秒,半秒,她想把面前这人推进荷塘里,像涮毛肚那样七上八下好好涮涮。 她们有半个月没见了,听起来江有盈像是去外面散心,露营徒步什么的,还遭遇了自然灾害。 沈新月脑补她在生死一线之间,那滔滔滚滚的山洪冲开她的脑栓,她想通了,大彻大悟了,再见时她们终于可以坦诚相待。 然后呢?然后。 只能说明沈新月这人想象力蛮丰富。 短暂怔愣后,她爽朗笑开,“其实我还挺欣慰你能想通的。” 然后开始唱歌:“朋友,我当你鸭苗朋友,朋友,我当你鸭塞朋友……” 不拍了,沈新月收起手机,“这对于我们来说确实是最好的结果。” 不管从哪个关系层面讲,她们都没办法完全撕破脸,说什么老死不相往来,没到那地步。 江有盈是她老板,邻居,也是前女友,现在当朋友处,挺好。 外婆,星星,刘武,甚至包括妈妈和女明星,开咖啡店的小安…… 她们之间的共同好友太多了,沈新月不能因为跟她分手这些人全都不要了。 在秀坪,她们还会有很多需要共同出席的场合,这里不是城市的鸽子笼,门一关谁也不认识谁。 朋友确实是最优解题思路。 想通这点,沈新月什么感觉呢,好像洗完澡堵在耳朵里的那汪水终于弄出来了,她听力恢复正常,世界去雾。 “那我们回去吧。”沈新月摆了下手,语调轻快,“外婆要知道你回来,肯定特别高兴,她老想你了。” “那你呢?”你有想我吗?江有盈下意识脱口而出,朝前半步。 对方此刻表现出的这份豁达坦荡,显然不是她想要的,说“分手”的是她,“做朋友”也是她,人家都答应了,她却还是不满意。 两片荷塘中间的土路仅限一人通行,沈新月让出半步,示意她走前面。 “你还没有回答我。” 逃跑把问题搁置,十五天,在想开了和没想开之间来回走,江有盈发现自己变得更加斤斤计较。 “你说外婆想我了,那你想我了吗?”这完全不是她的语言风格,但如果心中压抑的情感已满溢,甚至沸腾。 江有盈再次逼近,攥住她手腕,眉眼轮廓在阴影中更添浓重深邃。 “你有想我吗?” 回望,沈新月不可避免被她眼中压抑的情感所震慑,几乎要妥协。 本想装傻把那句糊弄过去,她非要问。 沈新月很无奈。 是无奈,没有愤怒,没有丝毫因对方追悔莫及的快意,或是恨恨、不屑等。 很纯粹的无奈。 “你想听实话吗?”沈新月勇敢对视。 江有盈一瞬不瞬看着她。 她们在彼此眼睛里看到的都是自己,一个深陷自责悔恨,因痛苦而扭曲变形;一个坚毅果决,平静到近乎残忍。 沈新月没挣,任由她拉着手。 “我正在拍摄,你突然闯入我的镜头,坦白讲那一刻我的内心是感动,是惊喜。你回来了,看起来像是想通了很多问题的样子,我由衷替你感到高兴。然后你跟我道歉,我回忆起你离开之前,我们在房间那番对话……” 对话不准确,沈新月想了想,纠正:“应该是单方面的辱骂。我那天太生气,话说得有点重,伤害了你,内心非常自责,但我没觉得自己哪句说错。你问我这些天有没有想你,我的回答是有,我很想你也很担心你,如果你因为我之前那番话,有任何想不开,产生伤害自己的举动,我会内疚一辈子。” 沈新月想,或许是自己刚才的表现让人误会了。 失望吗?当然,她心里始终给江有盈留了份位置,但任何感情都是双向的,有来有往是人情社会基本法则。 那就把话说得再清楚些。 “如果你细心观察,就会发现,我这人其实一直挺看得开的,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我不是反复的性格。而且不是你说的做朋友吗?我以为你想开了。” 沈新月试着挣了挣。 “我没想开。”江有盈立即道,目光急迫,手握得更紧。 “可我想开了。”沈新月只能说抱歉。 风停了,空气凝滞。 江有盈脸色灰败。从小到大,她没有停止过逃跑,从老家跑到江城,又从江城跑到秀坪。 可她从来没跑掉过,人生有一半的时间都用来走回头路,恐惧的雪球越滚越大,她终于被撞翻在地。 为什么沈新月就可以逃掉?原来逃跑也因人而异。 手腕禁锢的力道减弱,沈新月挣脱,“成年人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她来到秀坪好几个月才尝试着自己开电三轮上路,下厨,网上找视频学习拆换床罩技巧。 在生活方面,江有盈当然强过她许多,会修家里的一切东西,开挖掘机,搞测量搞安装,等等。 但就“想开”这点,或者一种更为宏观的说法——心智的成熟。江有盈不如她。 人各有所长。 不多停留,沈新月转身朝前走。逃跑和前进之间的微妙差别,或许在于路上所携带的包袱数量。 钱、房子、车子,一切物质上的,或是心灵上的。甩不掉,就会被拖垮。 没走多远,沈新月小路尽头等,她始终是内心宽厚的,善良的人。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没等到,沈新月忍不住回头——那家伙不会掉荷塘里去了吧。 第85章 小路尽头,空空荡荡,唯见碧叶摇晃,荷香浮动。沈新月挠头,人呢? 心中正纳闷,柴油皮卡身后疾驰而过,沈新月追到大路边,眯眼细瞧车牌号,一时哭笑不得。 这人,两句话不对又跑了,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 算了,摇摇头,沈新月懒得跟她计较,沿着田坎间的小路慢慢走回家。 期间给丁苗打了个电话,“再不来放暑假没房间给你住。” “给我留一间呗,我还想多住几天呢。” 丁苗问荷花开没,沈新月说早开了,卖都卖了好几批。 丁苗叹气,又跟她抱怨几句工作上遇到的奇葩人事,沈新月让她打起精神,快快处理掉,腾出时间好好休息。 “我把竹子也喊来,到时候我们在院子里搞烧烤。” 竹子是沈新月以前工作上认识的朋友,在车行搞策展,不过后来转行,自己开了个手作店,还交往了新女友。 也是竹子的故事让沈新月明白,有时放弃反而是种解脱。竹子感情经历炸裂,跟前任从小就认识,在一起十几年分手,现任是前任堂妹。 丁苗说尽量尽量,手边还有事情没做,匆匆挂了电话。 丁苗,竹子,还有竹子的女朋友,这就三个了,所以几分钟后接到程意电话,沈新月半点没犹豫。 “你来啊,人多热闹。” 沈新月一直记着程意的好,年初她走的时候,程意专门上银行柜台取了两千块钱给她当路费。虽然一下火车就发现被偷。 程意挺好的,两人分手是性格不合,三观不合,各方面都玩不到一起,那时丁苗出差办案,沈新月突然决定要走,实在找不到人才管她借钱。 分手还能做朋友,是感情上真的一点牵挂也没有,否则沈新月张不开那嘴。 程意痛快,收到消息,立马开车去楼下接人,取了钱,送佛送到西,给她捎去火车站。 “网上刷到你拍的视频了,不过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啊,失恋了?”程意问。 沈新月苦笑,弯腰摘了朵小花又狠心在指腹碾碎,“这么明显。” 程意声音听起来也有点郁闷,“外面转了一大圈,回来发现还是你最好,要不咱俩复合吧。” “你想蹭房间住呐?”沈新月哈哈几声,“我不是老板,做不了主哦。”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程意没坚持,“那到时间见吧。” 回家,江有盈正坐院里跟外婆说话,她带了好多东西,外面买的土特产,还有景区里卖的小玩意等。 沈新月从旁经过,好奇瞄了一眼,外婆冲她招手,“你过来。” “干啥。”沈新月站在楼梯口。 “快点。”外婆催促。 沈新月不情不愿晃过去。 外婆起身,把她按在板凳,“别吵架,有话好好说,我回屋睡个午觉。” 沈新月想说不好意思,刚吵完。不过嘛她确实有事要说,等外婆回屋,才摸摸鼻子挺难为情笑一下。 “我有几个朋友过阵子来找我玩,我想把她们安排在民宿,她们大老远来一趟挺不容易的,我想跟你商量,房费能不能从我工资里扣。” 通讯录清空后,主动重新添加好友的就这么几个,沈新月感激朋友们对她的耐心和包容,想主动包揽部分开销。 其实荷塘边那番话说完她就后悔了,还得求人呢,干嘛把话说得那么狠。 “刚才,对不起。”江有盈却道。 “嗯?”沈新月下意识抬头,头顶枝叶间撒下的小块光斑落在她眉眼,她的样子比在荷塘边增添了几分柔和。 “又一次不辞而别。”或者说落荒而逃更为准确。 江有盈视线从茶杯转移到院中铺地的青石砖,“我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我以为我把那些东西搁下了,可一回头,还是背后灵一样趴在我肩上。第一次离开家,也是我第一次逃跑,或许我的人生从那一刻开始就奠定基调,我只能跑。” 她声音很轻,像漂浮在空气中的微尘,她口中的命运亦然。 “人的命有时真的很轻很轻,无论飘到哪里都不能扎根。有时却那么重,落地就摔得稀碎。” 沈新月心尖一缩,感到疼,幻听“砰”一声巨响,不知是什么摔碎。 江有盈弯腰,随身的那个大口袋里取出个暗红的绒布小袋,推到她面前,“送给你的礼物。” 绒布袋子里是只雕刻精美的银镯,颇具民族风情,而且一看就是老东西,没有丝毫粗劣的现代工业,岁月留下的细小磨损更添韵味。 沈新月拿在手中把玩,银导热很好,她的体温极快扩散开,什么东西开始有了融化的迹象。 “你刚才是不是拿手机拍我了。” 沈新月还没来得及道谢,江有盈忽又道。 以为是兴师问罪,沈新月赶紧把镯子放回去。 “你发吧。”江有盈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一般,“我不介意,而且以后都随便你拍。” 转变太快,沈新月一时反应不及。 “还有你的朋友们,请她们来吧。”她端起茶杯浅抿一口,“我负责她们在秀坪全部开销。” 第57章 她很失望,对自己失望。 站在二楼围栏边往下看,长久地看着,看庭院中生长旺盛的花卉,得到两棵大树浓荫的庇护,不至于在盛夏灼辣的日头下凋萎。 ——“什么东西过浓都不好。”江有盈想起妈妈说的话。 太阳和雨水,过浓泛滥都不好,所以妈妈给她起名“有盈”,满月的意思。可月亮并非总是圆满。 这么多年,她还是无法为自己栽种一片浓荫,成为自己的庇护。 身体朝前微倾,江有盈撑在那,总无意识地搓手指,觉得手心空空,应该抓住点什么。 可她毫无技巧,像握一把沙,越是使力越是流失得快。 摊开手心,什么也没剩。 沈新月送饭来的那个下午,气势汹汹把她臭骂一顿,她当晚便收拾起行李和帐篷离开。完全出于本能,按照以往的经验,先跑了再说。 其实没跑多远,就在妈妈安息的大树下。 只喝水,不吃饭,伴着风声、树声,鸟叫虫鸣,不分白天黑夜躺着。三天后,她还是觉得不够,于是离开大树跑去更远的地方,流浪。 逃跑是她惯用的自我疗愈方式。可这么多年,好像没什么效果。 有一种说法,人遇事根据过去经验,照常处置,是命;改变习惯,停止依赖,尝试新的方法,是运。 她都试过,认命有时不完全是坏事,运也未必是好运。 可认命久了,也会乏味,再试试吧,这次万一转运了呢。 江有盈打开手机,沈新月有乖乖听话把视频发出去,剪辑配乐后,还真有几分旧人重逢的唯美电影感。 不到一周,收获点赞近万。 那些想找到她的人,视频会成为线索,她不敢说的话,会有人替她说出口。 那条视频江有盈来回看了好多遍,她不是第一次从别人的镜头里见到自己。 她拍过纪录片,很多年前,拍她的人说她长得漂亮,应该多笑笑,又说孩子你还年轻,路还长,振作起来。 江有盈讨厌镜头是从那时候开始,不过后来,她有躲在房间里偷偷看过那片子。她哭了很久。 沈新月镜头里的她大不同,像一朵云从天边降落,是蓝色的。 蓝色的云朵。 评论有人说,能感受到博主浓浓快溢出屏幕的思念和爱慕。 江有盈又欢喜,又忐忑,想当面问问是不是真的,不敢,于是对自己愈发失望。 正出神,小院来了客人,院里招手,“哈喽!哈喽!” 江有盈收起手机,下楼接待,“你好,住宿吗?” 是个女孩,二十七八?不确定,反正看着比她小,短裙搭配防晒衫,戴墨镜,给人的感觉精致,却说自己是来应聘的。 “应聘?”江有盈皱眉,沈新月还是决定离开吗,为什么不提前告诉她。 “小院似乎没有张贴招工启事,你应聘什么?” “应聘老板。”那女孩说,然后背着手在院里大摇大摆走来走去,摸着下巴不时点头,“我看中了你这块地,决定买下来盖个度假村,你开个价钱吧。” 江有盈狐疑,返回屋檐下阴凉处。 她自顾自继续,“当然不止你一家啦,附近几家我都看过了,挺满意的,我要全部买下来。” “还有外面那片荷塘。”她舒舒服服往摇椅上一躺,自顾继续道:“我要填了种向日葵,我喜欢向日葵,因为向日葵的花朵跟我的笑容一样灿烂,嘻——” 江有盈观察得出结论后道:“你哪家医院出来的,主治医生是谁?” 她歪头思索片刻,摘了墨镜,“啥?” 话音刚落,又有人小跑着进院,自报家门道“我我我”,“主治医生是我!” 第86章 穿白裙,这位是长发垂肩的温柔样子,几步上前,江有盈面前伸出手,“你好江老板,我们是嘟嘟的朋友。” 哦!江有盈恍然。 老实讲,她其实不太擅长跟同龄的陌生女人打交道。 出去干活,男的一律当牛马差使,小镇上的人,相熟了日常打招呼没什么问题,沈新月照片里见过,并不陌生。 至于这些跟沈新月差不多气质城里来的漂亮妞…… 没跟白裙子握手,江有盈抿唇,满脸严肃手撑围栏倒退几步,在孟新竹充满期待又好奇的目光中转身逃跑。 孟新竹愣愣眨眼,反应几息,怒而望向周醒,“是不是你又发神经胡言乱语,把人吓跑了。” “我没啊。”周醒从摇椅上站起,摊着巴掌,“我是说要收购这片盖度假村,可都是胡扯的呀!” “盖你个头啊盖!”孟新竹一个爆栗。 周醒捂着脑门,“人家玩嘛!” “玩你个头!”孟新竹好像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温柔。 江有盈藏在二楼房间,门反锁,给沈新月打电话。 “喂,你朋友来了。” 丁苗也是自己开车来的,说找不到地方。沈新月怕她丢了,开着三轮在路边等,接起电话,“那麻烦你帮我招待下。” “招待不了。”江有盈拒绝得干脆。 丁苗电话进来,估计是到了,沈新月下车左右看,鬼影没一个,“怎么会招待不了呢。” “我怕生。”江有盈说。 沈新月不太明白。 电话催得急,天又热,她满头满身汗,手腕敲敲脑门,“等一下,等下我先找到丁苗再打给你。” 挂了这个接那个,丁苗说她到了,在瀑布边上。 沈新月感觉今天脑子有点不够用,“什么瀑布,哪里来的瀑布?” “就是一个大瀑布,很高的地方,水流下来。”丁苗啊地大叫,“好壮观!” 沈新月挂了电话让她直接发定位,发现这家伙竟把车开到水库边上。 叮嘱丁苗别再乱跑,她现在去接,沈新月赶紧给江有盈回电话。 “你快点回来!” 江有盈躲进卫生间,“她爬我窗户,进来了!” 沈新月彻底懵圈,“谁?谁爬你窗户?” 孟新竹真担心周醒把人吓着了,押着她上楼道歉,周醒说世界上不可能有那么蠢的人。 孟新竹说当然,“她只是觉得你有病。” 总之,孟新竹决定把人找到,事情解释清楚好好跟人家赔礼道歉。 周醒发现门反锁,顺着走廊绕了半圈摸到后面露台,说“欸竹子你看窗户开着”,猫腰就往里钻。 沈新月只听见电话里周醒的声音说“抓到了抓到了”,通话中断。 “抓到什么?”沈新月混乱。 忘了反锁卫生间门,江有盈被周醒从门背后揪出来。 孟新月上前安抚,环抱她双肩,“嗷嗷不怕不怕,没事了。” 江有盈起初确实是尴尬又害羞,但事情从周醒翻窗户那里变了,她开始感到害怕。 沈新月交的一帮什么朋友? 江有盈被这两人左右拉着下楼,孟新竹反客为主,又是倒水又是打扇,周醒拍着胸脯保证,“我真没病,开玩笑的。” 江有盈起初没觉得她有病,玩笑而已她当然听得出来,但就周醒刚才的表现…… 嗯,说不好。 沈新月去接丁苗的路上,听孟新竹打电话描述完经过,本来还不太相信,后来想起某人爬墙把自己摔得满身伤。 “你们别欺负她。”沈新月跺着脚,“她其实很胆小的。” 又生气,“能不能管好你家暴暴。” 孟新竹应好,“我再去打她两拳。” 丁苗举着手机拍照,沈新月三轮停她面前,嫌她误事,“快点走!” “照张相。”丁苗一身职业套装,戴黑框眼镜,沈新月不免吐槽,“穿的什么跟我姑妈一样。” “你懂屁。”丁苗收起手机,“我上午还在开庭,为了赴约,开一百多公里车。” 沈新月电三轮在前面引路,丁苗在后头跟,下山回村,把车放停车坝,火急火燎往回赶。 丁苗跟她一起坐在电三轮上,胳膊肘捅捅,“不是分手了吗?” “那她也是我老板呐!” 沈新月没好气,“现在竹子也被周醒带得不正常了。” 丁苗“呵呵”,“我看最不正常的就是你!” 电三轮停在墙根底下,沈新月满头汗来不及擦,火急火燎进了院。 事情倒没她想的那样严重,江有盈已经把人安排进房间,问她们晚上想吃什么,好安排。 “满满!”沈新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这么叫过她。 “在。”厨房门口,江有盈端着盛酸梅酱的粗陶罐子回头。 满院暖金摇灿,四目相对,气*氛微妙难言。 丁苗院门口探个脑袋,“哈喽,江师傅。” 至此,四个齐了三个。 江有盈率先移开视线,看向丁苗,礼貌弯弯嘴角。 “还有一个呢。” 话音刚落,小院门前,一道倩影闪过,蛇般凉滑的手臂勾缠沈新月肩膀,红唇香软,烙在她脸颊。 “亲爱的,好久不见。” 第58章 来者不善。 外出游玩,收拾打扮打扮,烫个头发化个全妆,没啥可说的。 可这人穿得…… 十厘米大高跟,白色滑面的绸缎料够显身材了,前襟还有大片的镂空蕾丝拼接,散着头发,行李箱没见拿一个,上来嘴就往人脸上贴。 怎么着,乡村大舞台走秀来了。江有盈侧身往门框里站站,让墙角那株三角梅多少遮挡些视线,眼不见为净。 “嘟嘟,我好想你,我们多久没见了,你有没有掰着手指头仔细算算——” 乡村大舞台一个调子拐出三十八道弯。 手背擦脸,沈新月笑着往旁边躲,“你吓我一跳。” 她不住抬眼偷瞟,江有盈还端着酸梅酱罐子站在厨房门口,冲丁苗浅浅柔柔那一笑过去,面色恢复往常平寂,又被花枝遮挡大半,看不出深浅。 “嘟嘟。”程意还树袋熊一样挂在沈新月脖子上,十根手指头刚把谁心掏出来那么红,扳过她脸,“怎么都不跟我说话。” 江有盈转身进厨房。 周醒和孟新竹刚回房放行李,现在并肩趴在二楼围栏边看热闹。丁苗走进小院,箱子先放一边,抬手跟她们打过招呼,院里自己找个板凳坐着看热闹。 “欸,嘟嘟,你不跟江师傅介绍一下。” “谁啊?”程意手指厨房,目光问询。 沈新月只好领着人过去,站门外头,“满满,这是程意。” “也可以叫我橙子。”程意伸手。 江有盈快速扫了一眼,表示看过,点点头说“你好”。 竹筷在大茶壶里搅,酸梅汤甜香气缠绕在发间,她低头忙碌,又敲了些冰块进去。 讪讪收手,程意撇嘴,“你老板好像不欢迎我,要不我还是住你家去吧。” “我家……”沈新月犯难,家里倒是还有空房,沈硕平时回来住的那间,刘武偶尔也住。 换作丁苗或竹子她们,当然没问题,前任的话就得注意避嫌了。 “她性格就这样,清清冷冷的。”沈新月笑着打圆场,把人往外拉,“走吧,你房间就在苗儿隔壁。” “我没不欢迎你。” 酸梅汤兑好,江有盈端着茶壶跟出去。只是单纯看你不顺眼。 她回厨房又拿了几个一次性纸杯,“喝点东西吧,自家熬的酸梅酱,消热解暑。” 周醒欢呼一声,楼上小鸟一样飞下来,孟新竹紧随其后。 程意又把手伸出去,要握,不知在执着个什么。 这手一看就很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江有盈不情不愿捏住她最长的三根手指头。 仪式完成,江有盈手往回缩,程意却突然发力,勾住她指尖迅速往回一扣,握住她整个手掌。 “你手好硬。”程意说。 旁边几个眼睛一下就瞪圆了。 江有盈顿时就不高兴,一把要甩开。乡村大舞台说她手糙! 她从早到晚干不完的活儿,哪像这帮养尊处优的臭大小姐,死富二代,当然没她们手软了。 谁料想,这一把竟没能甩掉。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那个意思。”程意解释说。 “到底什么意思!”周醒像只大鹅,脖子伸个老长。 程意指腹在江有盈小拇指与手掌连接处轻轻蹭了下,“就是一种力量感。” 江有盈猛地抽回,又羞又气,脸涨红。她被调戏了?岂有此理,从来只有她调戏别人的份! 程意目光欣赏,“真没别的意思,不要误会。” “本来是没有误会,你说‘误会’,大家再不误会点什么,那就真成误会了。” 第87章 丁苗在旁“哈哈”拍着巴掌笑。 周醒迷茫,“说的什么?” 孟新竹怜爱抚摸她发顶,“回去解释给你听。” 程意笑眯眯,用刚跟人牵过的那只手撩了把头发。 沈新月拽她胳膊,“走,上楼放东西。” “我没带东西。”程意懒洋洋的调子。 沈新月左右看看,“欸?还真是,你出来竟然不带行李。” “你不是说你家什么都有。” 程意一步三回头,还往厨房方向看,“带了一次性内裤,睡衣换洗什么的,穿你的吧。” “哐哐——” 江有盈操起砍刀,羊排一分为二。 二楼办公室隔壁就是程意的房间,她晚上比较安静,往左是丁苗的,她工作忙,电话多,沈新月担心她打扰老板休息。 再往左,是小情侣暴竹的房间,晚上要做事的话,跟丁苗又可以组成一个互相伤害格局。 程意从办公室窗户往里瞄了眼,“里面就是你老板的房间吗?” 沈新月说“是”,刷卡推开门,把她拽进去,竖指警告,“别给我乱来。” 赶路半天,也累了,程意倒在床面,冲着天花板笑了会儿,撑起脑袋看她,“真分假分,哪种程度。” “骗你干嘛。”沈新月进卫生间,检查她洗漱这些够不够用,“人家提的嘛,前前后后加起来都快一个月了。” 程意坐起来,把指甲一根一根掰了,残余的果冻胶撕下来。 她手很干净,指甲修剪得短短,戴不戴甲都好看。 沈新月坐在床尾巾,“那你行李是真没带假没带?” “我听你说,她们今天都来了,我想凑热闹,拍摄结束也跟着来了。”程意是模特。 她指甲掰完扔在被面,沈新月问她还要不要,不要扔了。 “你帮我扔吧,谢谢。”程意低头专注扣指甲上果冻胶。 门窗都开着,走廊上有人经过,细长的影像一片叶子在头顶飘游。 沈新月回头,江有盈也恰好看来。 触及她幽邃的眼,沈新月手中零碎的甲片红得像炭,连带心脏都被烫了下。 “欸!”沈新月追出去,站在办公室门口。 江有盈垂眼捡起其中一片,在自己手指甲上比划两下,“这样吗?” 沈新月点头,“用胶粘。” “哦。”江有盈放回去,转身要走。 沈新月弯腰把甲片扔进办公桌旁边垃圾桶。 江有盈站房间门口,回头,“还有什么事情吗?” 当然有。 本人如此美艳一位前任,怎么你一点不吃醋?沈新月想给她递话筒。 “晚上吃啥。”沈新月没胆。 “烧烤,不是你安排的吗?肉我都腌上了。”江有盈手按在门把,往下压了压,又收回力道,“还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做。” 沈新月连连摇头,“我不是说这个。” 况且,她怎么好一直麻烦人家,免费食宿已经是很大的恩情了。 “晚上你们自己烤吧。”江有盈终于还是把门打开,“我要休息了。” “砰——” 门扇把两人隔绝。 沈新月隔着门默默捏了会儿自己的手指头,回到程意房间坐着。 程意光脚踩在地板,“我不喜欢穿那种一次性拖鞋。” 沈新月只好回家给她找。 外婆床底下翻出来一双,老式硬塑料,半透明那种黄,窄窄的鞋头,走起来“哒哒哒”。 程意觉得还挺有意思的,“这款式只见我妈穿过。” 她猜得不错,沈新月说:“就是我妈年轻时候穿的。” “衣服呢?”程意又问。 沈新月快被她烦死了,“你不早说。” 程意好笑,“早跟你说了什么都没带,是你心不在焉。” 她贴近些,在人耳边讲话,“怎么,她没反应啊,所以你不开心。” 沈新月“切”一声,“她根本不会这么想,我也不会,很无聊知道吗?” 说完走了,把里里外外要穿的回房间搜罗几套扔给她。 距离晚饭还有一两个钟头,暴竹喝完酸梅汤就出去溜达了,丁苗叉腰在院子里打电话,对面应该是当事人,沟通不畅,讲话噼里啪啦像放炮。 程意换了拖鞋去卫生间冲脚,半躺着床上晾着,枕头垫背,看窗外的大树,感受夏天的风丝丝吹拂在脸上。 “真漂亮啊这地方,怪不得你一来了就不想走,再谈个恋爱,更是美满。真让人羡慕。” 沈新月坐在床尾的位置,不时抬头看一眼门口。 隔壁静悄悄的,江有盈真睡下了? 来秀坪以后她穿着打扮都很随意,入夏常常是短袖配裤衩,一双粉红塑料凉拖走天下,头发大多时候扎起来,黑亮一捆。 她骑坐在床尾那尖尖角,小腿斜支着,手撑在膝,四肢细细长长,嘟个嘴,身体前后那么晃。 程意伸腿踹了她一脚,“干什么你,望妻石啊,不用打工的吗?” “现在就在打工。”沈新月头也没回。 “你这个老板,按照我过往经验分析,不是会跟女人抢女人的那种女人。”程橙床上翻了个身,说道。 沈新月回头,“你现在说话怎么跟丁苗一样曲里拐弯的。” 想想又辩解,“我没那个意思,而且是你自己说要来的,你先给我打电话的。” “有一种人,眼前所见的一切辉煌,在她看来其实都与她无关,她如诗歌般优美月亮一样沉默,她心里那个想要又拿不到的东西,其实呢,本是想伸手够一够的,但如果这时候,突然有人跟她抢,你猜怎么着?” 程意又踹了沈新月一脚。 “她就不要了?”沈新月将信将疑。 程意闭眼,点头,“是的,我一眼就看穿了,我们其实是同类。” “你的意思是,你像诗歌一样优美,像月亮一样沉默,对吗?重点其实是这句。” 沈新月手机响了,她从裤兜里掏出来,没急着看,先回头,“你像不像诗歌我不知道,但你一点也不像月亮。” 程意还在抠指甲,“那我像什么?” 沈新月陈恳道:“我不知道你像什么,没研究过。但月亮另有其人了。” 她解锁屏幕,双眼蓦地亮起。 月亮姐姐给她发消息了。 [你来我房间一下。] “她找我了。” 指尖悬停在门把上三秒,光从身后来,手腕大串水晶在门扇折射出七彩光斑。 还没进房间,沈新月已经闻到她身上橘子花味道,混合着檀香的厚和艾叶的轻。 “笃笃笃——” 三声,沈新月礼貌敲门。 “请进。”倒是难得客气。 沈新月压下门把走进去,令她感到惊奇,江有盈竟就在两步开外静静等待。 “你找我有事情吗?”沈新月眼睛睁得大大。 门扇合拢,她逆光而立,身后尘埃飞舞。 沈新月正乖巧等待下一句,忽然,江有盈上前一步抓住她手腕,指腹按压在她脉搏跳动处。 “你不要跟那个女的复合。” 半分钟前,沈新月还在程意房间听她分析,说江有盈是不会跟女人抢女人的那种女人。 半分钟后,江有盈将她唤来,“因为我要跟你复合,既然都是前任,怎么也该分个先来后到。” 沈新月傻傻张嘴。 江有盈担心她听不懂,捏着她手指,“一二三四五”这么数,“要是倒回去,就得五四三二一这么个顺序,能听明白吗?她是四,我是五,所以我在前。” “加上你,我也只谈过三个。”沈新月纠正。 两人好像都有些不在重点。 “反正我是五。”江有盈坚定道。 第59章 江有盈回房间照镜子,灯打开,镜中细细审视自己,忽地逼近,又忽地退后,时而瞠目,又时而蹙眉…… 摇头,讨厌这样的自己,她低头将双手细细搓洗干净,涂上护手霜。 坐到小沙发,左右手交握,前后搓,挠挠手心,捏捏手指,不肯相信那人说的话。 哪里糙了。 那条裙子很显身材,布料也好,江有盈起身拉开衣柜,多是衬衫长裤一类,即便睡裙也没有那种贴身光滑的材质。 小时候妈妈喜欢给她买睡裙,每晚洗干净身体,换不同的穿。后来都没有了。 长大,她到处搜罗来许多相似的,感到熟悉又安全,就一直没变过。 很多事,江有盈不懂,以前看人家做指甲觉得新奇,又怕麻烦,直到今天才知道有穿戴甲这种东西——刚在手机上搜的。 沈新月带来的女孩一个个都发着光,她站在她们身边,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那句“你不要跟那个女的复合”脱口而出,她没力了,眼眶忽而盈满泪水。 把人推开,江有盈迅速背过身去,克制着颤抖的呼吸,双手捂住脸。护手霜的香气变得湿湿热热,她愈发窘迫,连空气都带针,扎得她满身血。修不好的,她的手不会变软变细。 第88章 她们个个精致体面,从小养尊处优,蜜罐里泡大,浑身香软,她拿什么跟人家比又有什么资格说那种话。 “你走吧。” 人喊来,话说了一半,又推开,把自己丢在角落。 沈新月惘然。 明明上一秒还在开开心心玩手指,半是玩笑半是警告说“反正我是五”,即便复合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 下一秒,她面色骤然由晴转雨,慌忙摇头后退,怯怯把自己藏在五斗柜跟墙壁之间的夹角,缩成蘑菇。 沈新月迟疑着上前,手轻轻搭在她肩,“你怎么了?” “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人,真的,我……” 说不下去,江有盈双手抱头,情绪翻滚难以自持,被深深的自卑和自责裹缠,恨不得立即从这世上消失。 反反复复,变来变去,她也恨极这样的自己。 “你走吧,我就是个烂人,你别管我了让我自己安静……” 想起沈新月跟沈硕对峙时用头撞墙,于是也尝试着那么做,用力“咚咚”两下。 沈新月不防,险些惊得跳起,迟疑间又让她“咚”去撞了一下。 “别犯傻啊!”沈新月赶紧扑上去抱住她,手覆盖在她额头。 她还保留几分清醒,哭红的一张脸抬起,“你恨我吧。” 手掌抚去她面颊乱发,沈新月被她这一番折腾弄得,真是又伤心又糊涂。 “你到底怎么了。” “我恨我自己。”她绝望闭上双眼。 靠近你,是因为爱你,远离你,是还不够爱自己。 请客吃饭,提供食宿,想表现想认错,也怕人家瞧她不起。 心底知道,她们温柔善良,跟沈新月是同一类人,没人会那么想,可就是不能放过自己。 好不容易迈出一步,从漆黑洞里爬出,像小孩,双手合十絮絮聒聒,求求你不要跟她和好,来跟我和好吧一二三四五…… 洞穴深处,一只大手伸来,又把她猛地拽回,连扇几个耳光,指着她鼻尖,质问道——你配吗?你觉得自己配吗? “我不配。”她回答。 沈新月一遍遍给她擦眼泪,“你要把我折磨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于是又开始道歉,恨不得跪下来给人磕头。 沈新月只能死死握住她手,眉心不解攒聚成痛。 等待她平复,沈新月把她扶去小沙发,她紧紧握住人手,哽咽着:“我去给你们烧炭,然后烤肉,伺候你们吃喝。我会好好表现,你别跟那人和好,求求你。” 她身体慢慢往下滑,跪坐在短绒地毯,头脸埋进沈新月大腿,“求求你了,我真的错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沈新月感到茫然。 欢欢喜喜进房间,灰头土脸出来,程意走廊上探头探脑,勾手指让她过去。 沈新月沉着张脸,情绪不高,程意一看便知大事不妙,“骂你了?” 骂她倒好了,沈新月情愿自己挨骂。 “没法说。”沈新月真没法说。 天色渐晚,暴竹从外面溜达回来,沈新月跟程意下楼,孟新竹自己寻摸到厨房,吩咐周醒把烧烤架搬到院子里。 丁苗抱着电脑在树下写文书,沈新月凑近看了眼,敲她脑袋,“你是来度假的还是来上班的。” 不说还好,一说丁苗满肚子气要找人放,“我跟你讲,这个当事人……” 沈新月摆摆手,不想听她说这些污七八糟的,一楼房间里把投影仪抱出来。 “你老板呢?”周醒安置好烧烤架,“下来一起吃东西呀。” “要不我去叫。”程意探头。 沈新月没同意,“你去村口大树喊外婆吧,我去叫她。” 程意问村口大树在哪里,周醒举手,“我知道,我去我去。” “让暴暴去,暴暴知道,我们刚从那回来。”孟新月也说。 沈新月担心程意迷路,只能同意。 “那我去叫她。”程意坚持。 丁苗噼里啪啦敲键盘,“啥情况啊,感觉背着我聊了挺多呢。” 程意踢她屁股,“你上班有瘾啊。” “嗯呢!”丁苗挺背,“跟你们在一起我工作更有劲儿了。” “真贱。”沈新月忍不住骂她。 “辣椒放哪儿了。”孟新竹出来问。 沈新月让她别操劳了,“怎么走哪儿都给人当老妈子,你当老妈子有瘾啊,做了十几年饭被人嫌弃黄脸婆还不知悔改。” “我哪儿能跟您比。” 孟新竹笑盈盈满脸好脾气的样子,“孩子上学没找你了?你那房子不如送她,出门右拐就是省重点,将来保管考清华,认你当干妈。” 沈新月大呼晦气。 一帮人楼下叽叽喳喳,得亏小院没别的客人,不然连夜卷铺盖跑。 “欸。”程意胳膊肘捅了下身边人。 不用提醒,早就等在那了,沈新月倏地回头。 江有盈出现在楼梯口,已经不哭了,似乎还用冷水洗过脸,发际一圈湿湿的。 她看到院里已经架上烧烤桌,挽起衬衫袖子急忙忙走来,“这些事我来做就好。” 回想刚才房中那幕,沈新月抢在她前面大步迈进厨房,找辣椒。 刚瞧见柜上摆的玻璃罐子,另一手从耳后伸来,沈新月回头,江有盈衬衫袖子扫过她后颈,袖口一圈泛着潮,凉凉的。 孟新竹识趣退出。 “好像不是这个。”江有盈嘟囔,鼻音还厚厚的,“吃烧烤的不是这个。” 她抽回手臂,手肘不当心撞在冰箱,本能痛嘶皱了下眉,“我想起来了。” 沈新月忍无可忍,一把攥住她手臂,“你别忙了行不行。” 不敢对视,江有盈睫毛虚弱垂盖眼睛。 沈新月叹气,将她扯来面前,缓慢揉肘,“别这样对自己。” 起风了,吹乱她头发,她像一片单薄的落叶,微风中颤抖着,把手抽回去。那么脆弱,又那么倔强。 再抬头,泪意干涸,“你的朋友们都在看着。” 沈新月不愿让她难堪,也不愿违背她本来意愿,随她忙去。 天一分一分暗下来,小厨房还没开灯,她离去时背影更显瘦削,摇摇欲坠。 她忙着做事的时候不爱讲话,身边人同她闲聊,她只是摇头笑笑,把自己位置放得很低,不肯融入,默默奉献。 沈新月在黑暗中久久凝视,这跟她初见时的江有盈简直判若两人,她忽然理解了她一次又一次的退缩。 爱让人卑微。 第60章 小院星星灯亮起,火炭暗暗红光映照在她鼻尖晒蜕新长出的皮肤,像撒了层金粉。 她眉眼低垂着,面色无悲无喜,如庙堂神明座下提灯少女,那么近又那么远。 凡人庸俗的祈愿从来跟她毫无关系,她虽有仙身却无神性。伸手触碰,那质感粗糙冰冷,身边人来来往往,千年万载,活人气更没沾到半点。 她不在天上,也不在人间。 沈新月想伸手拂去她身上挂的那些毛毛灰吊子,可她要是自己不愿动弹,时间一长还是会重新长出来。 她在动,翻炭,烤肉,给鸡翅刷油,长长的一对竹筷捏在手里,灵巧好看。 她又一动不动,似被无形的屏障阻隔,偶尔好奇睁大眼睛,歪头细细辨听一阵,随即困惑,失望垂睫。不懂。 从此闭目塞听。 周醒把外婆找回来了,进院搬板凳,咋咋呼呼,厨房门口经过,“嗯”一声凑到近前,“你发什么呆呢。” 回神,长长吸了口气,沈新月装作被烟熏迷眼睛的样子,手搓脸,“我拿碗筷。” 周醒没走,倒钻进厨房里来,“那个酸梅汤还有吗?好好喝。” 沈新月趁机背身去拿酸梅酱的罐子,“你把外面那个大茶壶端过来,我给你冲。” 依言照办,周醒出去拿了茶壶,回来却不走,下巴颏垫在她肩膀,“听竹子姐说你们吵架了。” 也不奇怪,这一个两个都是大舌头,再说朋友之间哪有什么秘密可言。 “没吵架。”沈新月挖了两坨酸梅酱在小杯里用热水化,筷子搅。 周醒把茶壶随便冲洗了下,外头水擦干净递过去,“胡扯,吵没吵架我没长眼看不出来?别当我傻。” “没人当你傻,是你本来就傻。”沈新月没藏着掖着,“不是吵架,是分手,彻底分了。” 周醒翻了两盒冰块出来敲在罐子里,“分手也能和好啊,吵吵闹闹很正常。” “你不懂。”沈新月唯有叹息,那些话她没法对人说,小孩姐一天作业也多。 周醒确实不懂,“但你别灰心,我会帮忙的。” “欸——”沈新月回身一把拉住她,“你可别乱来,她不是周凌,不是你的玩具。” 周醒一把甩开,“去你的,什么破玩具我才不要玩呢。” 外婆给她们安置在正中最好的位置,笑眯眯看着院里这一大帮漂亮姑娘,“今天可真够热闹了,过年都没这么热闹。” 第89章 沈新月端着冲好的酸梅汤出来,“上次我妈来你也这么说。” “过年确实没这么热闹。”程意平时拍摄多,过年难得回家。 “我今年都不算回去了,一回去就催着我结婚,吃饱撑的,我看他们就是见不得我过得好!” 丁苗终于忙完,合上电脑,“别说这些晦气话了,好不容易能休息。” 暴竹组合倒还好,家里死的死,跑的跑,奶奶那边早就踹了柜门。 “不过我们家过年可热闹。”周醒说。 “你家亲戚很多吗?”江有盈小声问。 今天小院来的这帮人里,周醒看起来是最好相处的,她话多,爱笑,可爱活泼,江有盈蛮喜欢她,只找她说话。 周醒“哈哈”笑,“亲戚嘛,数量上不算多,但一个顶十个。” 江有盈给五花肉翻面,“什么意思啊。” “这好了吗?”程意在旁边问。 江有盈看她一眼,没接话,沈新月过来把程意拉开,占了江有盈身边位置,“她们家每年过年都要打架,老刺激,周醒你快点说给江满满听!” 孟新竹往烤盘上丢了几片土豆,“你们烦不烦啊。” 丁苗说没事没事,“热闹热闹嘛,缓解气氛。” 孟新竹说怎么不拿你家里那些破事来活跃气氛,丁苗说家里没有,工作上的倒是不少,胳膊肘撞她,“我跟你讲我前段时间那个当事人,我跟你讲这人奇葩到什么程度……” 又来了又来了,孟新竹夹了根烤好的羊排递给她,“先把这个啃完再说。” 周醒那边热闹,说得挥胳膊打腿的。 “我大伯,还有大伯母,哎呦喂,那嘴巴厉害,因为我跟竹子的事情,逢年过节回去可没少挖苦我们,但我也不是吃素的,以一敌百,好几次差点打起来。” 江有盈听得迷糊,“有什么矛盾?” “她挖了堂姐的墙角,还有家里财产分配问题,她爸跟大伯之间的矛盾。”沈新月凑她耳朵边嘀咕,“她刚回国那阵就住堂姐家,当人面挖!相当恶劣了。” 江有盈惊奇地睁大眼睛。 “反正是世仇。”周醒总结。 “你堂姐不生气?”江有盈问。 周醒摊手,“能挖走的就不是她的。” “你讲够了没。”孟新竹冷着张脸。 周醒给嘴巴拉上拉链,“不说了。” “给我滚过来!”孟新竹瞪她。 周醒灰溜溜走了。 沈新月把江有盈手里的长竹筷接过来,“没事,我跟你说,我都知道。” 那边周醒被人拎着耳朵训,丁苗专心致志啃羊排,程意在研究投影仪,外婆回家抱了一坛杨梅酒出来,请大家喝。 “对了。”沈新月手机拿出来,架一边拍,“很好的素材呢。” 树影摇晃,拓印在粉墙,柔亮星灯坠挂在树梢,似乎下一秒就会乘风而起,飞去天上。 江有盈夹了块烤好的牛肉,蘸满辣椒送进嘴巴,浓香在口舌间传递、爆发,她细细咀嚼,心生满足。 “其实一切根本没你想的那么糟。”沈新月回到她身边继续烤肉,“对吧。” 江有盈视线定格在她腕间摇晃的银镯。 “也许。”是的。 酒足饭饱,程意找了部周星驰的喜剧片当背景音,大家闲聊天,周醒揉揉肚皮,提议来玩游戏。 她两个拳头伸出来,“一人说一件自己做过你觉得最厉害的事,别人要刚好也做过,就伸出一根手指,手指最多的是赢家,输家收拾小院,洗碗,咋样?” 丁苗没听懂规则,“什么什么,再讲一遍。” 周醒举着拳头,“比如说,你吃过屎,你伸出一根手指,别人也吃过,就跟,没吃过的不跟,就是比人的阅历,懂不?” “我去你的。”丁苗听懂了,“你才吃屎。” 周醒耸肩,“谁知道你背地里都干了些什么。” 众人笑开。 游戏开始,外婆也参与进来,以周醒为起始,她满脸自得,大拇指翘得高高,“我挖了我堂姐的墙角,咋样?在座各位。” 程意白眼,“就知道你会这样。” 周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们比的是人生经历,好坏都算,而且我是凭本事挖的墙角!有啥不好意思说的。” 行行行,懒得跟她计较,沈新月摆手,“算你过,下一位。” 周醒看向孟新竹。 这家伙长得温温柔柔,笑起来像朵小茉莉甜软无害,其实满肚子坏水。 “那我被前任的堂妹挖了墙角,算吗?” 丁苗双手砸膝,“真无语,我真无语!” “欸?”周醒指着她,“刚才嘟嘟说了算的,我是我,竹子是竹子,这分别是我们各自的经历嘛!” 程意探身,“那周凌来,是不是也可以说被自己堂妹挖墙角,女朋友跟着堂妹跑了。” “当然。”周醒说当然当然,“也是一种很宝贵的人生经历啊。” “宝贵,相当宝贵了。”丁苗阴阳怪气。 江有盈看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吵架,好玩死了,刚才一直忙着烤肉,没怎么吃,这会儿才有了些胃口。 周醒说少废话,“跟上。” 丁苗说那我要放大招了,周醒让她赶紧放,丁苗清了清嗓子,“我吃过屎。” 沈新月嘴里小半口杨梅酒险些喷出去。 程意站起来指着她,“你敢撒谎,我现在就给你一泡新鲜的。” 丁苗说她没撒谎,真没撒谎。 外婆拉住她,“我说孩子,可不能为了赢就不择手段啊。” 孟新竹筷子敲了敲铁板,“吃饭呢还,我真服了,什么人呐。” 江有盈喝了口酸梅汤,帮着把嘴里的肉咽下去。 丁苗坐在露营椅,大腿触地,两只手摸着自己的脚踝,“上小学时候,大家不都喜欢开那种屎尿屁的玩笑吗?你们敢说自己从来没有?” 江有盈摇头,她没有。 沈新月讥笑,“又开始你即世界,你吃屎全世界都吃屎是吧。” 丁苗说不至于到全世界吃屎这个地步,但肯定有人试过。 “反正我也是好奇,有一天我在家上厕所,我就好奇,这屎到底是啥味道呢?” 担心大家误会,她补充说只吃了一小点。“而且没咽下去,尝过就吐掉了。” 孟新竹手撑额,无法再直视朋友,丁苗一边说一边扯着周醒晃,周醒举着筷子笑出鹅叫,顺道给了她两拳。 “我就知道你吃过屎!” 丁苗旁边坐的外婆,轮到外婆,她说那可太多了,“毕竟我一把年纪。” 顿了两秒补充,“但吃屎没有,我们再是饥荒的年代,也不吃那玩意。” 众人再次笑开。 “来点炸裂的,刺激的。”沈新月说:“最好连我都不知道的。” 外婆扫一眼院里这窝娇滴滴的小姑娘,不知想起了谁,长长叹了口气。 “其实在我小的时候,身边也有一位像那个……”她看向孟新竹,面露茫然,一时想不起名字。 “竹子,竹子。”沈新月还是了解老太太。 外婆“哦哦”,“反正,我一见竹子,就觉得跟小小姐特别像,芦苇花一样柔柔白白的娴静样子。” “竹子娴静?”程意怀疑。 周醒让她闭嘴。外婆说起她的小小姐,双眸泛起晶亮,“我在她身边伺候,跟她嫁到秀坪,又在她身边陪了七八年,她走了以后,我也不想去别的地方,就一直留在这里了。” “她去哪里了?”丁苗傻傻问。 外婆抿了一小口酒,“生老二的时候,难产走掉了,那时候我才十几岁。” 众人哗然,好像被冷水泼了脸,小院一时寂静。 “后来她们家人呢?”丁苗忍不住问。 “都搬走了,也有出国的。”外婆摇摇头,不肯多说了,“你们继续。” 沈新月接过话头,“那该我。” 江有盈这才继续吃肉,眼珠一错不错,对她的一切都很关心。 沈新月就四个字:“我是老赖。” 众人大呼无趣,沈新月说急什么,才第一轮呢。 也是。到江有盈,大家纷纷投来好奇视线,她被人看得脸红,急匆匆把肉咽下,沈新月端水,“别急慢慢说。” 江有盈一早就想好了,细细声,很保守。 “我会开挖掘机。” “哇,真的!”周醒跳起,“明天可以带我吗?” 江有盈轻点头。还是不熟,她有点放不开,大家也没怎么起哄。 到程意,她想了想说:“我有一米七八。” 她是模特,她确实很高。 但周醒说自己打心眼里瞧不起她,“你还不如吃屎,无聊死了。” 程意摇头晃脑,“我有一米七八,我有一米七八……” 四五轮走下来,孟新竹率先淘汰,外婆说她一看就乖,平时很少干出格的事。 第90章 然后是丁苗,工作狂除了吃屎,真没啥可说的。 沈新月和程意前后脚,*有些经历,但确实都称不上曲折。 外婆不参与了,说把机会留给她们,最后就剩周醒和江有盈。 至此,周醒也是强弩之末、暮景残光,抓耳挠腮了半天,想出个“我英语考过八分”。 沈新月“切”一声,“我化学还考过六分呢,有什么了不起的。” 外婆对她们彻底感到绝望,“能不能比点好的。” “江满满!弄她!”沈新月振臂。 拂拂微风,是夏夜自然万物的呼吸,树影间,星星灯忽明忽暗,江有盈双手搁置膝头,出了很久的神,才缓缓抬起头。 她轻声道:“我杀过人。” 第61章 ——“我杀过人。” 话出口,就没办法收回了,也不能停,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等她说下一句,或是把上一句解释清楚。 江有盈其实还没想好怎么说,她一开始没打算说这个。可什么时候才能想好? 她设想过很多场景,她平静温和将往事讲述,像小时候家门前那条小河水,不慌不忙,潺潺湲湲。 在妈妈安息的大树下,在她们烧纸的小河边,在沈新月精心准备的告白日…… 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她不敢妄自揣度人心,把人想得太好或太坏,对自己和对方都不是件好事。 说,还是不说,为此她受尽煎熬,每晚痛不欲生。 但在以往所设想的千万个场景当中,眼前这一幕,是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的。 怎么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明明,她尽力在她们面前表现,想博得好感。 游戏玩到最后,大家都山穷水尽,轮到她,谁能想到,她手里还捏着一对大小王。 不炸出来自己都不甘心。 这些年,她经历的事儿太多了,可要论一个“最”,让她最印象深刻,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件。那确实付出了太多代价。 ——“我杀过人。” 说完,江有盈抬起头,风继续吹,院中草木飒飒作声,星星灯一闪一闪。 世界如常。 原来一切真没她想的那么糟糕,她继而看向沈新月。 震惊,很合理,换谁来都一样;其次是不解,江有盈倒是糊涂了,她为何不解,是因为“杀人”,还是她毫无预兆的坦白? 最后、最后,她双眼爆发出一种异样的光芒。 久久凝视着,江有盈在某瞬间读懂。 ——“你终于肯说出来了。” 她目光充满欣慰。 外婆反应倒还好,手里捧着剩的小半杯杨梅酒,指腹轻轻摩挲在杯口,唇边笑意温和淡然。 “杀人?”周醒没当回事,“满满姐,你开什么玩笑,不会是在游戏里吧,那不能算的。” “你们真是越来越离谱了。”丁苗摸摸肚子好像没吃饱,盘里最后几片五花肉铺在火上烤,“我还是觉得我那个最厉害。” 程意让她闭嘴,“再说脏东西,就把你头按进马桶。” 江有盈起先以为,她们该像老鼠见到猫那样一溜烟全跑掉的!可这帮人踏踏实实坐着不动,根本不相信她。 “我说的杀人是真的杀人,杀真的人。” 江有盈满脸认真,摆手说“不是游戏里那种。” “我只爱玩消消乐。” “我也喜欢玩消消乐。”孟新竹接话,“你玩的什么?玩到多少关了。” 江有盈摸出手机,指着屏幕上应用图标给她看。 “我也是这个!”孟新竹惊喜,“你多少关。” 江有盈说:“我五千多了。” 孟新竹说:“啊我也是!” 不对不对,跑题了,江有盈本意不是跟她比游戏关卡数的。 “听她继续说好吗?大家。”沈新月拔高声线。 话至此,大家终于安静下来。 “你接着说。”沈新月看向她,目光坚定。 江有盈倒有些扭捏了,摇头,“说完了。” 好吧,对她来说,或许已经是极限,沈新月起身牵起她手,举臂宣布,“最后的赢家,江满满女士!让我们恭喜她!” 众人“啪啪”鼓掌,相当给面。 “竹子洗碗。”程意啧啧感慨,“这就是命啊,老妈子命。” 周醒扬拳头,“她才不是一个人,我跟她一起收拾。” 丁苗说你们着什么急啊,“我还没吃完呢!” “我们走。”沈新月手一直没松,牵着江有盈离开小院。 她们常来散步的小河边,月色很好,在乡下,月亮不用圆满也能那么亮,把一切都照得亮堂堂。 垂柳依依,这时节,河岸竟还绽有大片鸢尾,月下幽蓝。 结果出乎意料,比她想象的好,沈新月的朋友们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也没继续追问。 “她们都是很好的人。”江有盈低头踢飞脚步小石子。 “你也是很好的人。”沈新月偏脸,风掀起微醺酒意,冲她笑一下。 她们之间,此刻的宁静,真奢侈。江有盈弯腰摘了一朵鸢尾,手中把玩,也许是酒精作用,心口暖暖一片热。 “感觉你并不惊讶。” 沈新月摇头,“其实是有的,我以为你永远也不会说。” 她倒退着往前,把身后放心大胆交给对方,“现在的惊讶,是你竟然以为……” 沈新月想了想,“你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吗?” 早说过的,江有盈没忘,“以为你没当真。” “一开始确实没当真。”沈新月笑,“那种情形下很难当真吧。” 但之后,不得不信了。“你自己做了什么不用我提醒吧?” 不知不觉,走到上次她们烧纸的那片废弃宅基地,几场大雨下过,焚烧的痕迹全部消失不见,水磨石地面平整干净,石缝里长出人小腿高的野草。 她们面朝小河并肩而坐,江有盈心中满是感慨,那么残酷的过去,像一柄尖刀,在她心上竖了好多年,钢浇铁铸的刀身跟肉完全长到一起,奇怪,拔出来却一点感觉不到痛。 在一个微妙的瞬间,毫无阻碍说出。 “是不是以为,一旦开口,天就会塌下来,地就会陷下去,周围一切轰隆隆倒塌,变成废墟。” 沈新月说,她以前也有这种担忧。什么时候呢?仅仅只是一次数学考试。 “现在回想,真没啥大不了,真有人会因为我数学考过鸭蛋就不喜欢我了吗?” “怎么会考到鸭蛋。” 江有盈认为这也算一种本事了,“选择题乱选总能蒙对几道吧?” 沈新月也奇了怪,只能归结为运气,“想考鸭蛋也需要运气呢!” 江有盈笑笑,“可那跟考鸭蛋不一样。” “一样。”沈新月摸到脚边一块石头,用力扔到河中央。 “噗通”一声,镀银的河水涟漪漾开,又很快被水势抚平。 “不一样。”江有盈坚持。 “一样!”沈新月大声,草丛里又捡了块石头扔进河里。 “噗通——”水花飞溅。 沈新月手臂横向河面,“刚才那块是小石头,这块是大石头,请问有什么分别。” 江有盈老老实实答:“大的声响,水花也大。” “然后呢?”河面恢复平静,沈新月耸肩,“甭管谁的水花大,谁的声音响,结局都一样,沉底。” 尘嚣滚滚,往事扑面而来。 “那你想听吗?”江有盈忽道。 我痛不欲生的过去。 第62章 三月中旬,某个平平无奇的周一。 上午1节 语文课的最后十分钟,江有盈突然决定不读书了。 她的座位靠窗,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这时节树枝还光秃秃,一点绿意看不到。 这树脾气大得很,天还没入秋叶子早早就黄了,风一吹落得满地都是,脚踩上去咔嚓咔嚓。 春来,桃啊杏啊,开过花马上就挂得满头新嫩,她半晌不见动静。 可那些桃啊杏啊的,都比不过她的高挺阔绰,她把叶子长得那么大一片,像一个个小巴掌,风里雨里,“啪啪”鼓掌,对这个世界相当满意。 等不到她的郁郁葱葱了。 打定主意,下课铃响,江有盈开始收拾书包,课本、习题册、笔记本,包括老师正在讲的月考卷子…… 书包拉链“唰”一声,同桌扭头看她。 “麻烦让我出去一下。”江有盈小声对她说。 同桌起身让了位置,江有盈提着书包站在过道。 目光一转,讲台班主任放下卷子,拍拍满手的粉笔灰,主动走向她,“班长,有什么事情吗?” “我有事要离开学校。”江有盈看着她的眼睛真诚道。 “哦哦,好……”出于对三好学生的天然信赖,班主任没让她写假条,也没问她去干什么,还拍拍她肩膀,叮嘱说路上小心点。 第91章 如此,不好再拖堂,宣布“下课”。 江有盈走出教学楼,初三年级的学习任务紧,懒得下楼,只在走廊活动,初一初二的操场上不知愁撒欢跑,团聚小卖铺。 她被两个小同学撞了下,没站稳一屁股坐地上,他们嘴里嚷嚷着“对不起”,把她扶起来,她回头看了眼教学楼,出校门的时候又看了一眼。 学校门卫大爷也没拦着,每周一戴白手套的升旗手,好孩子,她说有事,那必然是有事,还蒙你不成! 总之,一切顺利,不读了,拍拍屁股就不读了。 走在大街上,江有盈从来没觉得世界这么静,没有学生,没有家长,卖炸土豆和火腿肠的不在,马路也空空荡荡,车子咻咻来,咻咻去。 “嘿——”她小幅蹦跳一下。 想到自己将来可以赚很多钱,过轻松自在的生活,不用看人脸色,她们母女也不必受人欺负,心里好快活。 那时候她年纪太小,春风吹拂在脸上,理所应得把世界想象得无穷美好。 然后呢,接下来要干什么,江有盈沿着马路走出几百米,忽地驻步。 她思索几秒,左手摊开,右手握拳,上下那么一敲,当务之急,是要找个班上! 学校离家步行二十分钟,附近有小型商场和步行街,工作大大滴有,但风险高,容易被捉,太正规的地方也不行,万一人家不收童工。 她去年冬天才过十五岁生日。 路边站台,公交气门“哗啦”一声,江有盈回头,想也没想跳上去。 她刷学生卡,司机师傅问她大周一怎么不上学,她扒拉下头发,满脸小大人的严肃,理理自己的书包肩带,“我有事。” 她梳大光明,头小而圆,发质很好,黑亮柔顺,眼睛不算大,细细长长,皮肤软嫩白皙,还没长开脸蛋鼓鼓的,一看就特别好捏。 车上几位老人主动跟她搭话,还是问她大周一怎么不上学,她也还是那句——“有事。” 她选了靠窗的位置坐,太阳暖融融照在身上,从小到大第一次逃课,并没多紧张。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到终点站,她背着书包跳下去。 这地方热闹,也有小区和学校,还有个大型的农贸市场,她贴着街边走,看到有卖牛肉面的馆子贴了招工启示,走进店里问老板要不要招小工。 “你多大岁数?”老板端个大碗,上下把她来回扫。 “十八岁。”江有盈双手交握身前,踮了下脚尖。 明摆着撒谎,她身上还穿着三中的校服呢,老板笑笑没揭穿,“不要。” “好的,谢谢。”江有盈不多纠缠,转身离开。 一路走一路问,问了五六家,有私人的美容院,包子铺,五金店,便民超市等,皆被拒。 有点饿了,江有盈从书包里拿出妈妈给她做的小点心和牛奶,人行道找个石凳坐着吃。 没灰心,她接着找,路口右拐,进了菜市场。 到最里边一家卖鸡的,有些味儿,她也没嫌弃,见贴有招工,直接走进去问。 老板是个三十多岁女的,胖乎乎,烫泡面卷,系个大围裙,翘个二郎腿坐在红色塑料板凳上,手里燃根烟,还是那句“多大了。” 江有盈正要开口,女人抬手打断,“我要听实话。” “虚岁十六。”江有盈只能这么答。 老板“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缓了缓才继续问:“干嘛不上学。” “想挣钱。”觉得有戏,江有盈勇敢往店里站了站,表示自己不嫌弃脏。 老板觉得她挺有意思,伸腿旁边勾了张板凳,“来坐,为什么想挣钱,家里不给你钱用啊?” 她浑身上下不像没钱的样子,校服嘛就不说了,交钱学校统一发的,鞋子很新,也很干净,里面那件毛衣看着就暖和,毛衣里面的白色打底材质也舒服,书包上还挂了小娃娃。 怎么说呢,她身上那种贵,不纯粹是衣服鞋子的贵,而是从小到大被人精心伺候着的一种娇贵。 反正不像是家里不拿钱交资料费那种小孩。 不多问,女人下巴尖往前一挑,“杀只鸡来看看。” 江有盈起身把书包脱在板凳上,抿着嘴唇站到鸡笼面前,小脸绷得严肃,手虚虚指着,“哪只呀。” “挑只公的吧,肥的。”老板说。 江有盈依言选了只肥公鸡,先指给人看,“姐姐是这个吗?” “你还会分公母。”老板挺意外的。 “自然界,雄性求偶,漂亮的羽毛和皮毛是关键,为证明自己的生存能力,否则没有雌性看中,会被大自然淘汰。” 她眼睛亮亮的,认真解释道:“公鸡有个大大的鸡冠子,羽毛也更华丽,还是挺好辨认的。” “懂不少啊,学习不错吧。”老板笑眯眯的,下巴尖又一戳,“把鸡宰了,血拿盆接着。” 江有盈点头,提了鸡脖子,刀握在手里比划几下,茫然抬头,“捅哪儿呀?” “什么捅哪儿。”老板起身,接过鸡来固定在胳肢窝,手拨拨颈毛,刀虚空那么哗啦几下,“拉脖子,动作要快,另外给我记住了,你是人,它是鸡,它在你手里只能任你宰割,别犯怵,下手狠点。” 完了把鸡提过去,“来吧,展示。” 江有盈反手握刀的习惯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不知是电影看多还是别的什么,她一开始杀鸡就是反手握。 一手提着鸡脖子,一手握刀,横着从右往左那么一划拉,刀切进去指深,鸡脖子都险些被她切断。 血喷出来,她手心一暖,刀掉地。 “你这丫头,真够狠呐!”老板把鸡接过去,鸡脖子怼进不锈钢盆沥血。 江有盈低头,她裤子和鞋全是血,袖口也湿了。 她搓了搓手,好黏。 老板姓钱,叫钱多多,说你留下来吧,我要你了,让她去旁边洗手,站那跟她闲聊天,问“我名字是不是特俗”。 江有盈摇头,“钱多,好,我也想要很多钱,靠自己的努力。” “我以前还叫盼弟呢,我们家最后一个姑娘,后来离开家自己改的。” 钱多多有个习惯,逢人便问她名字是不是特俗,然后说以前怎么怎么,现在怎么怎么。江有盈后来发现的。 “我能洗下衣服吗?不想回家让妈妈看到。”江有盈说着,已经把袖子伸到水龙头底下搓。 钱多多说你洗,有啥了不起的还问我。江有盈把外面的校服裤子脱下来,穿条白底小兔子的棉秋裤站在水池边,最后鞋子也刷干净。 店里有个专门给鸡拔毛的桶,结束鸡生的鸡扔水里烫一下,丢桶,那桶哗哗哗转上几十圈,一边转,人一边捏着水管子往里冲,几分钟鸡毛就脱得光溜溜。 江有盈十分惊奇,“洗衣鸡!” 钱多多人挺好相处的,一个月给她开七百块钱,还供她饭。江有盈很开心,把妈妈装在书包里的点心和牛奶分给她吃。 “你木木对你挺吼啊。”钱多多啃着茯苓糕口齿不清说道。 江有盈才来一天杀鸡就杀得很好,“所以我要多多赚钱,带她离开。” “去哪儿?”钱多多吸干牛奶盒,“你不介意吧?” 江有盈先说“还没想好”,又摇头冲她笑笑,“我不介意,你喜欢我以后每天给你带。” “我小时候,家里这种好东西都是留给弟弟的。”钱多多把牛奶盒吸得“咕噜咕噜”响。 昨天来了笔大订单,人家结婚办酒席,要了五十多只鸡,钱多多天不亮就爬起来干,早上八点,江有盈背着书包来了才得休息。 江有盈把烫好的鸡丢进洗衣鸡,“那你现在应该很有钱呀,可以自己买牛奶喝。” 钱多多说是呀,“我现在很有钱。”但她逛超市从来没买过牛奶。 她说:“不一样的,你能明白吧。” 江有盈不太明白,“那你不想买就喝我的好了。” 中午,钱多多去给她抬了碗面回来,加牛肉,加大排,还加煎蛋。 正在长身体,每天还那么多活儿,江有盈全吃完了。 昨天下午她回家,飞快进卫生间洗澡,自己把衣服丢进洗衣机洗,妈妈忙完回来夸她能干,都会自己洗衣服了。 江有盈想,如果妈妈知道她在外面偷偷洗鸡的话,心里什么滋味呢? 是辛酸,还是欣慰。 江有盈连着三天没有出现在学校,班主任葛老师起先以为她生病,课业重学校会还多,忙得连电话都没打一个,到了第四天她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满满每天都回家的。”沈弦月拎着小包去了学校,坐在教师办公室,“她还学习呢,写卷子,背文言文。” 葛老师感觉问题变得有点复杂了,“那晚上呢,晚上学校是有自习课的,她人在哪里?” 沈弦月回忆,“她有一次跟我说累了,我心想她说累,那肯定是累,没多打听,还让她早点休息……之后两天,她说想把饭带外面吃,我以为她学习忙,就按照她的吩咐做了。” 第92章 “所以……”沈弦月捂着自己心口,那处咚咚咚跳得好凶,“她这几天都没在学校?” “她也没有离家出走……”葛老师默然沉思片刻,“先不要惊动,早上她出门的时候,跟踪她,看看她究竟去了哪里。” 但之后两天,葛老师都没有收到沈弦月的消息,打了几次电话,打不通,直到周六她选择上门家访。 根据名册上学生家庭住址,葛老师找到江有盈的家,临街很气派一栋大房子,七八层高,楼下还有花园和停车位。 她们这地方很多这种自建房,一半自己家住,一半可以隔出去用来收租。 沈弦月用丝巾裹住头脸,戴墨镜,在楼下花园接待了葛老师,话音嘶哑,说最近有点忙。 “你怎么了?”葛老师指她丝巾。 “防晒。”沈弦月笑笑,丝巾在下巴那打个死结。 今天来,主要是为了找孩子,葛老师也不多问,只道:“有跟踪到她吗?她最近去了哪里?” 沈弦月摇头,“我忙,才抽出时间,她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说学校补课。” 早春风大,沈弦月两只手紧紧护住自己的脑袋,葛老师看看眼前这栋大房子,又看看面前这人,还是没忍住。 “你丈夫打你吗?” 第63章 江有盈每天把妈妈做的茯苓糕啦,糯米糍啦,鲜花饼啦什么的带到杀鸡的店里,孝敬给钱多多,钱多多给她抬牛肉面,雷打不动加肉加大排加煎蛋。 从小富养,家人精心照料,江有盈对钱没什么概念,不知道她每天二十三块三毛三的工资仅够那碗面,钱多多完全是赔本生意。 但她很喜欢这种交换方式,钱多多给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她甚至把中午饭和晚饭也打包带出来。 一份饭当然不够两个人吃,后来钱多多想了个主意,说这样,“你多带些菜,不要带米饭,米饭我在店里拿电饭煲闷。” “姐姐好聪明!”江有盈以为她只是懒得做饭,说自己可以学,她们就住在农贸市场,还愁饿肚子? 钱多多说不一样的,不一样的,那是妈妈的味道。 这次,江有盈好像有点懂了。 钱多多后来还给江有盈出主意,“你妈的手艺完全可以开个点心铺子,没钱学校门口摆小摊也行啊,学生钱是最好挣的,那帮小孩简直饿死鬼投胎。” 江有盈正在啃大排,抬起头,目光炯炯,晶莹剔透。 “我不是说你。”钱多多尬笑,“再说我是自愿请你的啦,我也吃你不少啦——” 江有盈把剩的大排和煎蛋夹出来,装在个小碗里抬给她。 钱多多如恶狗刨食,凶狠席卷一空。她吃饱喝足,嘴一抹,想说你这个小丫头还挺有眼力见的,话刚起个头又咽回去。 这小孩浑身上下不像没钱的样子,实在搞不懂她辍学打工到底为了什么。 江有盈每天早上七点背着书包出门,楼下马路边搭公交,转两趟一共坐十三个站到农贸市场。 进店,她先把书包和校服脱了,放在店里钱多多睡觉那个小隔间,穿上防水的大围裙。 有订单,她就马不停蹄杀鸡烫鸡洗鸡,没订单,就把习题册拿出来,自己在那写。 学校的生活她喜欢,学习很有趣,店里的生活她也喜欢,虽忙碌,但充实,闲下来还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这两个地方都好,比她现在那个家好。 担心妈妈发现,她每天下班回家之前会把鞋子仔细擦洗干净,店里好多鸡毛和水,还有血,她的鞋总是踩得脏兮兮。 钱多多给了她一瓶两元店的桂花香水,说可以遮盖味道,她喷一点在手腕,搓热了往脖子上蹭。 “香水是这么涂的吗?”钱多多歪个脑袋在一边看,学她。 “妈妈就是这么涂的,说用体温发酵,味道会更好。”江有盈闻闻自己,皱了下鼻子,不太能分辨出是什么味道。 晚上回家,妈妈拉着她的手,“你怎么又香又臭的,你一整天跑哪里去了?” 她们母女的房间在这栋房子的最顶层,江有盈拉着妈妈要进电梯,王志刚的两个小儿子呼喊着从大门口冲进来,朝她后腰用力推了一把,险些把她推倒。 “强强你不可以这样,怎么能推姐姐。” 沈弦月上前拽了那小男孩,要跟他理论。 “我呸!”小孩噘起嘴朝她脸上吐口水。 沈弦月本能往后躲了下,幸好,有丝巾为她遮挡。 她不依不饶,把小孩从电梯里拖出来,要教训他,小孩一点也不怕,喊了哥哥,两个男孩将她包围,拳乱打,脚胡踢。 她摔倒在地,两个男孩冲进电梯,嘴里脏话还没完,学大人,骂她“表子”。 这两个男孩是王志勇他弟的孩子,王志勇是江有盈她后爸,也是她亲爸在世时的好友。 江有盈起初不同意妈妈改嫁,王家确实有钱,可那姓王的长得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来家里做客,总盯着妈妈看。 但沈弦月坚持要嫁,说为了她好。 结婚之前,姓王的指天发誓,说要如何如何待她们好,结婚之后却变了个人。 带孩子的寡妇在婆家本就不受待见,王志刚几个兄弟媳妇更是难相处,姓王的不说护着她们,三天一小大,五天一大打,日子倒比没钱的时候更难过。 江有盈来之后也跟他们打过几架,结果如何,她们终究是外人,没人向着她们,她打架打赢了,却是妈妈受罚,最后连小孩都敢欺负她们。 江有盈弯腰把妈妈搀起,去按电梯,“你不用替我打抱不平的,我早就习惯了。” “那不行,大人管不了,小孩总能管一下的。”沈弦月态度坚持,“到时候我找你爸爸说一下,让他们收敛一些。” “我爸早就死了。”江有盈伸手想把她弄脏的丝巾摘下来,她本能往后躲了下,抬手遮挡,被打怕的样子。 江有盈把脸转到一边,手揣进校服外套。 “你去干什么了?”沈弦月凑过来闻,想问她这几天跑哪儿去了,怎么不上学,恍然回忆起葛老师的叮嘱,话憋回去,小包里摸出纸巾,擦丝巾上的口水。 江有盈使劲按了几下电梯,没反应,“两个小杂种,肯定把电梯卡住了。” 她们只能爬楼梯上七楼。 沈弦月在她身后叮嘱,“你说话还是得小心点,让人听见,又要骂你。” 回到住处,用力把门摔上,江有盈难得发了脾气,书包扔地上,“我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为了几个钱,跑来别人家里当受气包!” 她话音刚落,王志勇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个头不高,轻微脱发,大腹便便简直就是只没完全化形的猪妖,沈弦月急忙上前安抚,身段婀娜高挑,在他身边说鲜花插在牛粪上都是赞美。 “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学,以后你嫁人还要给你准备彩礼钱,请问哪点对你不住?” 王志勇步步紧逼,一张油腻的胖脸怼她面前。 江有盈厌烦后退,扭头一言不发。 “孩子不懂事,别跟她一般计较了。”沈弦月连连为他抚胸顺气,“你饿了吗?我给你做几个小菜吧。” 这头蠢猪倒是很容易被哄好,骂骂咧咧走了。 洗完澡,一身骚烘的鸡毛味儿和闷人的香水味儿都没有了,她的睡裙干净柔软,裙摆位置还有一圈精致的刺绣。 她从书包里取出习题册,书桌上写,房门轻轻被敲响,三长一短,是她们母女之间的暗号。 搁下笔,江有盈起身去把门打开,沈弦月洗过澡了,丝巾摘下,她额头左侧高高鼓起,眼周小块淤青,周身一股辛辣的药油味。 回到床边坐下,江有盈抓了个抱枕在怀里,下巴抵着,眼眶热热,要哭不哭。 沈弦月拉起她手,摸到指腹位置细小的刀口,“再忍忍就好了。” “还要忍多久!我才十五岁,还要升高中,考大学,你能不能活到那天都是未知。” 她手臂使劲擦了一把眼眶,“我不想忍了。” “我想给你提供好的生活呀,你为什么就不能明白妈妈的苦心。” 话没说几句,沈弦月开始掉眼泪,“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干什么,你是不是偷偷去打工了,家里又不是不给你钱花!” 江有盈一把甩来她手,腾地站起,“我不要那头死猪的钱,我自己会赚钱!” 她心里有了底气,说话也愈发放肆,“别说是为了我,承受不起你这么大的情,你喜欢待在这里,就一直待下去好了,等我赚够钱,我会离开。” “你要去哪里!”沈弦月一把将她捉进怀,“妈妈都是为了你,否则早跟你爸爸去了,没有你,我怎么活呢?你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啊!” 江有盈闷头在她怀中哭泣,喋喋一声接着一声,“妈妈、妈妈……” 第64章 第93章 今天的早餐是金黄脆香的菠萝包,趁妈妈给她找袜子,江有盈多拿了一盒牛奶装进书包。 沈弦月假装没看到,叮嘱她把秋裤塞进袜子,免得脚踝钻风。 江有盈坐在床边,秋裤挂在小腿那,她手伸进校服裤子里掏。 沈弦月回头,无奈叹息道:“都跟你说过多少次,穿好袜子再穿外裤,秋裤就不会跑了嘛。” 她屈膝半跪在地,给女儿穿好袜子,手掌隔着棉质秋裤捏捏她软软的小腿肚,抬头展露笑容。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使她内心得到满足,似乎这就是自己活着的全部意义。 背上书包,打开房间门,江有盈紧紧牵着妈妈的手,想告诉妈妈,其实她早就不去学校了,她已经开始赚钱,不会成为妈妈的负担。 一抬头,见王志勇笑呵呵站在大门前,面上笑容消失。 王志勇搓着手朝她走来,“满满周天还上学呐,我说今天开车带你出去玩呢。” “要升学了,周天补课。”沈弦月倒先开口替她掩护。 “哦哦,是,要考高中了。” 他用力一拍大腿,“我这脑子!”又伸手想摸她头。江有盈后退,厌烦躲开。 “还记恨我呐。”王志勇应该是知道昨晚电梯口发生的事了,兜里摸出二百块钱塞给她,“都是爸爸不好,爸爸疏忽了,以后保证不对你大呼小叫,好不好?就原谅爸爸一次吧!” 他总这样,当着自己父母兄弟的面,从不把她们当人看,抿一口酒,说“女人就是得打,不打不老实”,威风得不得了。 下了桌,关上门,又极尽谄媚讨好,甚至跪地磕头,请求原谅。 江有盈起先也着了他道,以为他真会对她们母女好,只是要面子。 现在她看清了,他就是个人渣,畜生,彻头彻尾的败类。 江有盈没伸手,那两百块钱掉在地上,王志勇当即变了脸色。 他常年酗酒,眼球外凸,布满血丝,嘴唇是肮脏的猪肝色,只是眼角眉梢的细微差异,那张紧绷的伪装的皮逐渐绽裂,露出其下挂满腐肉沾血的獠牙,恨不得将她撕成碎片。 “满满!”沈弦月晃她手臂,目光哀求。 换作从前,江有盈绝不要他的臭钱,还要抬腿大力踩上两脚。 现在她想开了,那是钱,再脏也是钱,是她一个多星期的工资,数不清要杀多少只鸡,脏水里泡多久才能挣够。 她飞快弯腰捡起,逼着自己一个字一个字道出感谢。 “好好好,好孩子。”王志勇霎时喜笑颜开,“不耽误你了,赶紧上学去吧。” 乘电梯下楼,江有盈在大门口跟妈妈挥手分别,照例转两趟公交,坐十三个站去农贸市场。 活鸡店门前,钱多多像只脏兮兮的小哈巴狗,一见人立即摇着尾巴凑上去,“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呀!” 她替她接过书包,“总担心你不来了,没被你妈发现吧?” “我也不知道,她早上没问我……” 江有盈打开书包,惊奇发现,妈妈竟然为她准备了两人份的菠萝包。 妈妈发现了吗?她回头望。 太早了,市场还没什么人,卖菜的小贩还没来,到处黑黑的,空空的。 “哇塞,这不会是传说中的菠萝包吧!港片里那种!”钱多多咬下一口,用尽全力咀嚼,闭上眼睛认真感受味道。 “好好吃!好好吃!” 江有盈回头冲她笑笑,牛奶递过去,“你慢些,别噎着。” 沈弦月打车一路跟过来的,她躲在一家卖水产的大玻璃缸后面,看她娇养了十几年的宝贝女儿,系着黑色的*胶皮大围裙,从鸡笼里提出一只活鸡,利落宰杀放血,烫毛,才几天时间已经做得那么熟练。 满地污水横流,不慎滴落的鸡血弄脏她鞋面,她手臂擦过额头细汗,站得久了,轻轻地跺跺脚,捶捶腰,缓解疲乏。 她好多事要忙,洗好的鸡用喷枪燎一遍碎绒毛,还要开膛破肚。水和血飞溅在她稚嫩的小脸,她咬紧了牙,手背擦脸,却越弄越脏。 好难过,好自责,沈弦月恨自己没用,拳捶打心口。 眼泪湿透手帕,她摘下墨镜,蹲在毛乎乎的大玻璃缸后面,“呜呜”哭出声来。 “你干啥呢?”卖水产的大哥来了,探头探脑,十分不解,“哭啥呢。”他弯腰去看鱼缸,“没死啊,好好的。” “对不起。”沈弦月起身,帕子洇干脸上的泪,重新戴好墨镜,朝着活鸡店走去。 钱多多歪在躺椅吃完最后一口菠萝包,正嗦手指,“来客人了满满。” 江有盈抬起头,那声“你好”像刀片卡在喉咙。 沈弦月抓着钱多多的手,哭着说:“她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我还帮她穿袜子,她没吃过苦,她做不了这种事情的,你快不要让她干了……” 江有盈手里拎一把尖刀,呆坐在红色塑料板凳,鸡血干在手背,紧绷的。 “大姐,麻烦你搞搞清楚,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不是我去大街上绑来的,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看在那些菠萝包的份上,钱多多还算有耐心,“你应该反省下自己,她为什么会这样,放着好好学不上。” 沈弦月急忙忙抓了江有盈手里的刀扔去一边,拉她到池子边洗手。 那池里也满是鸡毛和血,还有黄色的鸡油和盘虬在一处的鸡肠,鼓囊囊塞满玉米的鸡肚。 她手伸出去,虚空中蜷缩起,又收回,猛地拽了一把,“我们回家!” 江有盈往回挣了一下,喊“妈”,屁股往后撅,全身的力气抵抗。 沈弦月哭着跺脚,“满满!你不要让妈妈伤心!” “我不要回去。”江有盈很冷静,不哭不喊,也不愿同她争吵。 她一根一根掰开妈妈的手指,“所以你都看到了,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弱,我可以赚钱养活自己,我已经长大了。” “江有盈!” 沈弦月情绪激动,气头上恨不得甩她两巴掌,打醒她,“你太让我失望了!” 可怎么舍得,她手掌细细抚摸孩子冰凉的小脸,“你要妈妈怎么办好啊——” 江有盈“噗通”跪倒,膝盖重重砸在泥水纵横的白瓷砖,眼眶含泪,哀伤乞求: “妈妈,我们走吧,离开这个地方,离开那些讨厌的人和事,离开你的伤心地。我们会有好的生活的,我会努力赚钱,养活自己也养活你,好吗?求求你了。” 她紧紧握住妈妈的手,感受其掌纹中流淌的深沉爱意,“我知道,妈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可我不要再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了,也不愿看你为我委曲求全,为我伤痕累累。” 她抬起头,眼泪大颗滚出,“妈妈。” 沈弦月不忍地别过头,当着外人的面,她脸皮火辣辣疼,心也片片刀割似的疼。 她喊“起来”,江有盈不为所动,她半天拽她不起,索性也给她跪下,“满满,你这是要逼死妈妈呀。” 这怎么会是逼死她呢? 江有盈疯狂摇头,“我没有,我只是在为我们求一条活路。” 她摘下妈妈的墨镜,染血的指尖小心翼翼抚摸眼周未散的淤青,“再这样下去,你迟早有一天会被他打死的,那我就真的没有妈妈了,你有没有想过,到那一天我该怎么办?” 沈弦月把头埋进女儿的臂弯,不愿让人看到她的狼狈。 她沉默了,她不敢想,假若将来真有那么一天,豺狼窝里,她的孩子该如何过活。 母女俩抱头痛哭,最后还是钱多多把她们搀扶起,拉到里面那个小隔间。 房间壁纸蜷曲脱落,天花板霉痕斑驳,钨丝灯明明灭灭,光线昏暗,沈弦月手帕掩鼻,东张西望。 江有盈拉她坐在小床边,目光坚定,“即便我们以后都住在这里的房子里又怎么样呢?只要我们还活着,平平安安的,健健康康的,不用担心突然有人闯进房间一顿毒打,心灵是富足的,安宁的,那就足够了。” “再说,只有我们努力,靠勤劳的双手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多多姐跟我说了,妈妈你的手艺很好,小学校门口摆摊就能赚很多钱的。” 江有盈再一次恳求她,“我们跑吧!” 沈弦月犹豫不定,“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你不上学了?” 江有盈不打算上学了,但为让妈妈安心,她承诺,“等我们安顿好,我会重新回到学校,上高中,考大学,等我大学毕业,妈妈就能真的享福了。” 她一把抱住妈妈,小脸扬起,眼睛亮亮的,“我会好好学习,落下的功课都能补上,我是班长呢,妈妈你忘啦?” 这是个懦弱的女人,离了丈夫和女儿,好像就不能活,生活中没别的事可做,即便是她最爱的烹饪,也只是为了女儿能享受到健康新鲜的食物。 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禁不住劝,终于肯点头。 可她心中顾虑的,跟自己毫无关系,只是女儿的意愿,关乎她未来,心理健康,甚至性命安危。 第94章 “我们跑去哪里呢?”沈弦月完全没个主意,“万一被抓到怎么办。” “那就跑得远远的,让那些人找不到!” 钱多多掀开帘子,探进个脑袋,“现在最关键,是把家里那些金项链金戒指全偷出来!还有手机啥的,反正值钱的都带上。” 她搓搓手指,“有钱,心里才不慌。” 江有盈后来无数次想,逼着妈妈逃跑,到底是对还是错。 如果她当时没那么冲动,如果她乖乖听妈妈的话,再忍耐几年,妈妈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第65章 江有盈在活鸡店打工正好一周,工资是一百六十三块,钱多多凑了个整,两张红的塞给她,“我也吃了你那么多小点心,就当伙食费。” 江有盈摇头推辞,“那你还请我吃牛肉面呢,加很多料的牛肉面。” 她看向妈妈,眼神示意找零。 沈弦月今天很听女儿的话,立即翻包。 “哎呀哎呀!”钱多多气得跳脚,“你们烦死,赶紧走行不行,就当我支持你们跑路出的车费了。” 这么说,江有盈没法拒绝了,钱卷成细细一小管,揣进校服裤子,用力拍两下。 她甜甜笑,“那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吗?等安顿下来,我给你打电话。” “当然没问题。”钱多多掏出手机,“你说我打过去。” 交换了电话,江有盈背起书包,决定跟妈妈先回住处收拾东西。 为省钱,回家就不打车了,搭公交。她们并坐在公交后排,双手紧紧牵在一起,天气很好,太阳穿透车窗玻璃晒在半边身子暖洋洋。 沈弦月不时举起女儿手来闻,“还是一股鸡毛味儿。” 江有盈自己也闻了下,皱皱鼻子,靠在妈妈肩膀撒娇,“回去洗澡就好了。” 快到住处的时候,沈弦月说,她想到要去什么地方了。 “回老家吧,我出生的地方。”岁月磨平棱角,她早已失去了年少时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莽劲儿。 “人生地不熟,去外地人家说方言我们也听不懂,老家几十年没回去了,去看看你外婆的坟。” 妈妈今天已经很勇敢了,江有盈轻点头,“先离开。” 不巧,在大门口,她们遇见了葛老师。 “哎呀,班长同学,这阵子你跑哪里去了,害得我们好找……班长妈妈,你在哪里找到她的呀。” 沈弦月心尖一跳,想给她打手势,已经来不及,王志勇朝着她们走过来了。 葛老师今天第二次家访,是王志勇接待的她,事情经过已经清楚。 他装得一副好爸爸面孔,“你干嘛不去上学?是不是跟外面那些野小子鬼混去了?辛辛苦苦供你上学,你不学好!你对得起你亲爸的在天之灵吗?!” 他劈手便要打,葛老师及时拦下,江有盈毫无所惧,死瞪着她。 “你还敢犟!我没资格教训你吗?你再不认我,我也是法律名义上的爹!” 王志勇气极的样子,面对葛老师,说平日待她如何如何,买这买那,小心翼翼,当真不是自己亲生,管教不得。 沈弦月只怪自己事先没跟老师谈妥,事情瞒不住,也不能说孩子去打工,“在黑网吧找到的,迷上电脑游戏了。” 她上前柔声安抚,说替孩子隐瞒也是担心她受到责罚,“现在把她劝回来了,就不要再说她,这次月考,分数没掉,说明她心还是在学习上的。” 江有盈最受不了妈妈跟人低声下气,偏偏今天她一句反驳不得,只好忍耐,厌烦闭上眼睛。 “你看她那个样子!” 王志勇面涨红,满脸横肉狰狞,“不是个姑娘,我早打死了。” 江有盈睁开眼,冷笑一声,“说得你少打女人了。” 这一句,等同水入沸油锅,王志勇暴跳如雷,不是在家门口,大马路边,还当着葛老师的面,保不齐要给她两巴掌。 “满满,少说两句!”沈弦月严肃警告她,不要在这种时候横生事端。 江有盈很多时候觉得没必要忍,她们住在王家,就是因为太能忍,太会忍,才一直受人欺负。 要走了,所以她决定不再忍耐,丢下书包冲上去。 楼下打架,王家人全赶来了,王志勇她妈说,姑娘打老子,是当妈的没教好,必须家法伺候。 王家的家法,就是要女人跪在地上,用皮带抽后背,抽小腿。那天若不是葛老师及时报警,江有盈肯定她们会被拖进房子里打死。 警察来,把一帮人带到派出所,王志勇慷慨激昂,她无力再同他争辩什么,混乱中不知道被谁踹了一脚,小腹剧痛。 她捂着肚子坐在调解室的塑料板凳上,沈弦月发现她不对,急忙向警察求救,恳求让她们去医院。 王志勇含糊了几句,摆摆手,“算了警察同志,本就是家事。” 男人打老婆,大人打小孩,都是管教,是家事,最后不了了之。 幸好,王家人没发现她们逃跑的意图,只有葛老师陪她们去医院。 等报告的时候,沈弦月出去卖掉了自己耳朵上那对金耳环。或许,她也想过逃跑的事,身份证和银行卡时时装在小包,如今手里又多了些现金,不慌。 计划有变,好在这些变化还在掌控之中。 江有盈肚子痛,倒不全是因为被踢,她月经来了。 沈弦月超乎寻常的冷静,买卫生巾和止痛药,以及路上的干粮和水,大包小包拎着出了医院,跟葛老师道别,当即打车去了客车站。 那天,她们竟然很顺利跑掉了,跟着妈妈慌慌乱乱挤上大巴车,江有盈十分惊奇。 不知是止痛药发挥了作用,还是心里高兴能跑掉,她肚子马上就不痛,一直把后座男人的脚臭当作油锅爆香的豆豉。 “是谁带了回锅肉。”江有盈捂着肚子小声问妈妈。 沈弦月先是愣了下,随即示意她看身后。 江有盈好奇回头,然后翻了个白眼,扯袖捂鼻。 沈弦月用超市的购物袋挡着,揭开她外衣查看伤处,手轻揉两下,“还疼吗?” 疼,但江有盈摇头,“完全没感觉啦!” 那天她们真的跑掉了!大巴车上省道的时候,江有盈一颗心快要飞起来。 她没怎么出过远门,一直大大睁着眼睛看窗外,陌生的山景,遥远的天际,外面的世界原来那么美,花全开了。 她指着山上那些树,问妈妈,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花,妈妈有些能答上来,有些太远了看不清。 江有盈放松身体依偎着妈妈,“我应该再勇敢一些的,这样你就不会受苦了。” 继而反思,“今天是我太冲动,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沈弦月心疼她的早熟,“妈妈没用,没护好你。” 决定从医院逃跑,是担心女儿再回到那个家,免不了一顿毒打。什么事,她都是先紧着女儿,从没考虑过自己。 回老家,想着那边还有些亲戚,把脸抹了揣裤兜,实在活不下去,找亲戚借钱先应付着,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她总是这样,把自己想得太没用,把人想得太好。 善良的人,在这世上总是活得更艰难些。 大巴车摇摇晃晃,江有盈起先晕车晕得厉害,胃里吐空,到后来只是昏睡。 但每一次大巴到服务区,沈弦月还是把她晃醒,下车去换卫生巾,想让她身上舒服点。 她蹲在卫生间,袖子捂鼻,小腹隐隐作痛,可心里很高兴。 收拾好自己,她打开门出来,看妈妈抱着衣服在外面等,洗手的时候又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她们都在笑。 车开了一个下午又一个晚上,早上八点大巴到站,她们下车,在附近的早餐店吃豆浆油条。 这地方江有盈小时候跟妈妈来过,但早就不记得,这几年变化也挺大的,她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胃口不错,还喝了碗肉粥。 出来没带行李,沈弦月去商店给两人置办了身新衣裳,然后找了家旅馆,决定先休息。 江有盈洗完澡躺在床上,身上香香的,胃暖暖,肚子也舒服多了。 沈弦月找旅馆老板借洗衣机洗了衣裳,回来掀开被子躺上床,江有盈立即钻进妈妈怀里,闭上眼睛说“好幸福”。 电视里在放动物世界,自然界中,母豹母狮之类都是独自抚育后代,直到幼崽成年可以独自狩猎。 她们即将分娩的时候,甚至会主动离开族群,她们从不依附任何雄性。 太累了,江有盈窝在妈妈怀里睡着,沈弦月伸出手,抚过她面颊柔软碎发,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电视声调小,沈弦月转过脸,看母豹将幼崽藏于巢穴,独自外出觅食。 那时候她们都以为,逃掉就好了,以后日子会好起来的,只要母女俩同心协力,只要她们还活着。 却不知王志勇是怎么找到她们的,在她们即将离开旅店的那个上午。 第95章 完全没想过这种可能性,还以为是妈妈收衣服回来了,房门被敲响,江有盈问也没问,蹦跳去开。 门开启的瞬间,江有盈脑袋“嗡”一声,再想关门已经来不及,王志勇一条腿伸进门里。 没喊,也没跑,江有盈退后几步,让他进房间,或许是想通她们永远也没办法跑掉。 她看着他,手心热热的,黏黏的,心中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 第66章 老家不在市里,在县份上,她们今天退了房,还得乘五六个小时的大巴才能到。 江有盈坐在床边自己乖乖穿了袜子,听妈妈的话用袜子把秋裤包着再穿外裤。 其实到老家这边,三月中旬已经没那么冷了,但猛一下穿单裤还是有点不习惯,两条腿空荡荡凉嗖嗖的。 而且她还来月经了,得保护好肚子,不能着凉。妈妈说的。 妈妈出去拿衣服,说旅馆有那种专门烘床单的机器,花点钱请他们烘一下衣服,几分钟就好。 没什么事干,江有盈自己跑去梳头,旅馆的梳子不好用,梳齿扎头皮,她技术也不怎么样,马尾松松垮垮,后脖子那垂着长长一绺,自己都没发觉。 敲门声响,江有盈欢呼一声,还以为是妈妈回来了,跑跳着去开。 “妈妈!我想吃昨天楼下……”路过看到的炸酱面。 怎么是王志勇,她脸色唰一下白了,想关门已经来不及,王志勇一条腿伸进来卡在门框。 他怎么找到她们的?在她们身上、包里装定位了?还是一路打听来的? 不管因为什么,现在都不重要了。江有盈退后几步,让他进房间,手心没出汗,却感觉覆了层黏黏的东西。 王家人根本不重视她们,才不管她们跑不跑,少两张嘴吃饭更是求之不得。 只有王志勇,爸爸还在的时候,他看妈妈的眼神就很不对劲,爸爸没了,他怕是半夜做梦都笑醒。 其实妈妈本不愿改嫁,是他软磨硬泡,甚至威逼利诱,指天发誓是爸爸临死前托付他。 结婚之前,他极尽殷勤,送钱送礼,爸爸葬礼跟着忙前忙后,结婚之后却被妖怪夺了舍一样,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江有盈时常怀疑他精神分裂。 王志勇进了房间,满屋转悠,江有盈赶紧往窗边跑几步,探头往外看。完了,十几层高。 没找到人,王志勇一屁股坐沙发上,歪着半边身子,从屁兜里摸出把刀扔在玻璃桌上,“你妈人呢?” 江有盈看着那把刀,妈妈切水果用的,他从家里带出来了。 难道是她们坐车的时候被人看见,打电话给王志勇告密?他刚好在家,直接拿着刀出来。 所以,不过一夜时间就追赶上她们。 王志勇摸出根烟点,“没事,你还在,你妈跑不了,你是她的心肝宝贝嘛。” 江有盈从床的这头翻到那头,想摸过去把门关上。 她不跑,既然他不打算放过她们,她也不想放过他。 王志勇察觉到她意图,起身拎张板凳过去坐门口守着。 江有盈从床边挪去小沙发。 “咱俩虽然没有血缘,可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出生,满月,我都随了份子,压岁钱也年年不落。你小时候还叔叔长叔叔短的,从上初中以后,完全变了!后来你爸没了,我们有缘分做父女,你对我还是爱答不理。” 王志勇说他真就想不明白,“我哪点亏待你们母女了?一个阳奉阴违,心里还惦记着那死男人,一个成天拿眼睛斜我,多瞧不起我的样子……” 他猛踹一脚门,骂她们小的贱货,大的表子,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江有盈一声不吭,轻轻抓起玻璃桌上那把水果刀,握在身后。 他拿刀吓唬她们,忒不把人放在眼里。 沈弦月远远听见走廊尽头传来男人的咆哮,心咯噔一下,加快脚步。 她没细想他是怎么追来的,“噗通”就给他跪下了,抱住他小腿,“勇哥,我错了,是我们错了。” “妈你干什么!你起来!” 江有盈气得直跺脚,她怎么那么没出息!轻易就给人磕头下跪。把刀扔在沙发,她跑上去使劲拽她,“你干什么,你起来别给他下跪!你有点骨气行不行!” “孩子冲撞了你,是我没教好,我只是担心她受罚,你知道的,她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我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真的。” 烘洗干净的衣裳还搂在怀里,沈弦月不舍得弄脏,丢到床上。 江有盈跟在她身边,扯着她衣领子用力想把人提起来,“人家骂你贱,你就真把自己当个贱人,你干嘛给他下跪,你起来啊——” “给爸爸认个错吧。”不知是被打怕了还是心里别的什么顾虑,沈弦月像被人一下抽去脊梁骨。 “满满,我们走不掉的,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学籍怎么办?妈妈怎么舍得让你去外面打工。” “你怎么这样啊,明明我前一天才说好的。”江有盈眼泪扑簌扑簌掉,又生气,又伤心,“你太懦弱太没出息了,我答应我要勇敢的。” 她对她失望透顶,却还是不能将她独自撇下,她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们的命运始终拴系在一起。 “你怎么这样,怎么能这样,你太让我失望了!”江有盈尖声大叫,扯拽她疯狂摇晃。 “你也别怪你妈,你妈都是为你了。”王志勇回头去把门关上。 江有盈无话可说,心里只有恨,像火一样烧,烧得她浑身血发热,手发抖。 王志勇抽出皮带,要罚,沈弦月不再反抗,乖乖把自己缩成一团。 江有盈跌坐在小沙发,看她咬牙一声不吭,眼睛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 目下漆黑一片,唯有女人压抑的低泣和忍痛的闷哼。 江有盈双手抱头,跪坐在脏兮兮的红绒地毯,她不禁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这人生的,在医院抱错了吧。 她们一点也不像。 说什么为了她好,却从来不顾她感受,甘愿忍受欺凌。 王志勇骂得没错,她真就是贱骨头,贱到根儿了。 江有盈满心失望愤慨,心中甚至有个恶毒的念头,王志勇干脆把人打死。 打死沈弦月,她就可以自己跑掉。沈弦月根本就是她的拖累!她的负担! 头好痛,快要爆炸了,江有盈恨不得现在就走,现在就背着书包出门! 可那是妈妈呀,妈妈给她穿袜子,给她梳头,早晨温柔叫醒她,摸摸她的脸说“我的小宝睡得真香呀”,然后扶她坐起,为她穿衣。 ——“妈妈的心肝宝贝呀。” ——“妈妈最爱你啦!” ——“妈妈只有你了。” 她是妈妈活着的唯一指望,妈妈为她受尽人间苦楚。 该死的不是妈妈,是把她们逼入绝境的真正的罪犯! 江有盈摸到小沙发上那把刀。 她扑上去,像杀鸡那样,做熟了的,一手抱住他头,拔高颈,另一手反握了刀,从右往左横着猛地那么一道。 血喷出来,满手黏。 人不会一下就死掉,本能松了手,捂住受伤的脖颈,不可置信回头,双目大睁几乎爆裂。 所有的力气在瞬间抽空,刀落,江有盈疾疾后退几步,跌坐在地。 血如泉涌原来真不是夸张说法,她什么也听不到,感受不到,眼前只有男人腔子里那汪红色的血。 热的,黏的,泛着腥气,长了腿一样流向她。 忘了躲,也是退无可退,她任由血色污染衣裤。 好奇伸手触碰,那血竟还热着,她吓了一跳,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用力甩,衣上揩。 她急得直哭,喊“妈妈”,沈弦月爬到她身边,将她纳入怀中,连连拍背安抚。 “别怕,乖宝别怕,妈妈在呢。” 王志勇还在抽抽,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血从嘴巴里咳出来,流进耳朵里。 他还有力气,没死透,还想爬起来,沈弦月扭过头,爬跪至他身边,抓起刀,咬牙朝他心口用力扎下。 血溅得满脸,分不清究竟是谁的,他曾经落在女人身上的拳脚,终是化作尖刀刺向自己。 人世间,善恶报应,如影随形。 一下、两下、三下…… 直扎得他再也不动,双眼大睁,不能瞑目,死瞪天花板,眼球变得僵硬浑浊。 沈弦月扔了刀,长吐出一口气,擦把脸上的血,变了模样,不再是方才向人磕头求饶的可怜样子。 “我把他杀死了,是我把他杀死的。”她如此说道。 江有盈呆呆看着她,她转过脸来,笑了两声,“乖乖,去洗澡吧,听妈妈的话,好好洗个澡。” 她把孩子推进浴室,带血的脏衣脱下来丢进水池,玻璃门拉上,“别担心,妈妈会想办法处理好一切,你先洗澡。” 江有盈乖乖点头,看妈妈就在玻璃门外给她洗衣服,心里没那么害怕了,水流下用力搓洗手掌。 第96章 迟钝转动眼珠,沈弦月抬脸望向镜里的女人,长发蓬乱,手轻轻一抓,掉一把,她鼻孔还不断往外滴血,水池里一圈一圈的红莲。 她洗了把脸,卫生纸堵住鼻孔,手背上的伤浸在凉水里,刺骨疼。 头发重新扎好,孩子的衣裳晾在卫生间沥水,她把小包里的银行卡、现金和户口本转移到孩子的书包。 最后,她把杀人的刀捡来,洗洗净,手在刀柄处使劲捏了几下,又捏了几下,放回原位。 回头去看地上躺的男人,她皱了下眉,胃里突然一阵恶心,像做了个梦,才醒,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的。 好了,好了,现在一切都搞砸了。 “妈妈,我洗好了。” 江有盈在浴室里喊。她打开玻璃门,湿淋淋站在那,蜷缩着身体,手臂紧紧抱住自己。 沈弦月用浴巾裹了她,为她轻柔擦拭,半开玩笑的语气,“宝宝吓坏了吧。” 江有盈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害怕当然有,但也没那么怕。 她扬起脸,“妈妈,我会坐牢吗?” “不会。”沈弦月给她吹干头发,换了身干净衣裳,书包背上,“你下楼打个车去火车站,随便买什么地方的票,看地名挑个自己喜欢的。总之先走,到那边租个房子,安顿好给妈妈打电话。” 江有盈稀里糊涂被推到门口,手拽着她袖子不肯松,“那你怎么办?”屋里还躺着个死人。 “我会处理好。”沈弦月回答。 江有盈问打算怎么处理,沈弦月只是看着她,冰冷的手掌遍遍抚摸她柔软的脸颊。 “是我太没用了,妈妈太没用了。”眼泪颗颗地掉,沈弦月不住去亲她脸,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她,“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怪妈妈。” 江有盈意识到什么,“人是我杀的,你不要替我顶罪。” “不会,不会。”沈弦月手背擦泪,摸她的脸,摸她的头发,“你先去火车站买票等我,我洗个澡,收拾收拾就来,这次听我的好吗?” 江有盈眼睛睁得大大,不解看着她,“我们为什么不一起走。” 那天妈妈跟她说了很多,江有盈好些都记不得,最后不知如何被说服,真的打开房间门出去,背着书包下楼。 她心里发愁的是怎么买票,这次又要买到哪里去。 她好像有些神志不清,忘记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在幻想跟妈妈逃到一个很安全很漂亮的地方,她还能继续上学,妈妈弄了个小推车,在学校附近卖糕点。 妈妈做的糕点是最好吃的,学生娃都是饿死鬼投胎,放学不到五分钟就全卖空了。 她还给多多姐打了电话,多多姐搭火车来找她们玩,她们卖完了糕点去逛公园,像小时候那样。 江有盈背着书包走到楼下,看到妈妈站在窗口冲她招手,让她快去。 她用力点头,然后开始跑。 却不知怎地,眼泪开始涌出来,她心里酸酸胀胀,也许是意识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她恨她,怨她,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又万分自责,都是因为她,妈妈才迫不得已委曲求全。 天底下哪个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妈妈只是太爱她了。 她没错,她们都没错。 第67章 走出大楼,风一吹,浑身血气散尽,江有盈脸埋进毛衣的小高领,吸了口气。妈妈把她的衣服洗得香香,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 她贴着车窗玻璃往外看,旅馆的金字招牌彻底消失不见,街景缓慢倒退,今天是个阴天,没有太阳,人行道的树灰蒙蒙。 她坐正身体,摸了下放在旁边的书包,又吸吸鼻子,总不自觉低头去看自己的两只手,到现在都不肯相信她杀人了,真的杀人了。 她抬头望向前排开车的出租车司机,他知道自己车上坐了一个杀人犯吗?说给他听的话,他肯定吓一跳。 想要妈妈,想跟妈妈说话。 她瘪了下嘴,眼眶流出眼泪,内心告诫自己要坚强,要听话——妈妈一定会来找她的。 上次就是因为不听话,惹怒了王志勇,才被他发现找来,这次一定要听话了。 她死咬唇,手背胡乱抹脸,用力吸一下鼻子,张大嘴喘气,把泪憋回去。 到火车站,付了车钱,她背着书包下车,站在马路边,眼中满是惶恐。 这里好大,好多人,她不敢乱走,手攥着书包带子跟随人流进入售票大厅,张望一阵,老老实实排在队伍末尾。 妈妈让她随便选个地方,她心里完全没个主意,只知道近处肯定是不行的,不能再被人找到了。 可她要去哪儿呢?去南方吗,南方好多城市。 快到她了,竖起耳朵仔细听,脸几乎贴到人家后肩膀,听见前面那人说江城,要了张硬座,然后里面的售票员说了什么,那人点头,双方完成交易。 那就江城,她的姓也是“江”,想来应该是个好地方。 担心出错,脑中反复排练流程,担心有小偷,她把书包换到前面抱着,提前把户口本拿出来。 小窗口前,她伸出两根手指,“要两张去江城的车票。” 顿了顿补充,“硬座。” 售票员凑到小喇叭边跟她说,最近的一班车是下午四点,去江城要坐三十二个小时哦,确定是硬座吗? 她迷糊了。 “有硬座,硬卧,还有软卧。”对方看了眼户口本,“你跟你妈妈吗?你妈妈让你买的硬座吗?” 她迟钝点头。 然后交钱,找零,她捏着票退出队伍,把书包放在地上,东西一样一样放回去。 然后呢,妈妈什么时候来找她,没有妈妈,那么远的地方她一个人怎么去。 她手腕有块电子表,显示时间是上午十点,她抱着书包在火车站门口蹲了会儿,还是决定回去找妈妈。 买了火车票,现金没剩多少,想搭公交又怕迷路,还是打车回去。 忘记了旅馆的名字,只记得是在客车站附近,金色的大招牌,她手比划着跟司机描述,对方点点头,说知道了,让她上车。 担心这人是坏的,把她拉别的地方去,她一路警惕得很,看路是不是对,街边那些建筑有没有眼熟的。 幸好,这人不坏,把她放在旅馆马路对面,指着招牌,“小妹妹,富豪旅馆,金色的,你看看对不对。” “是这个!”她点头,付了车钱,再度抬头望向旅馆招牌,她们住的那个小房间,她在窗口看到了妈妈! “妈妈妈妈!”她原地蹦跳,大声喊。 她有好多的话想对妈妈说,说妈妈今天我好厉害,我自己去火车站买到车票了! 我要细细跟你讲,我是怎么买到票的,我可聪明了。 我还要跟你讲,火车站原来那么大,有那么多人,以前我们都是坐大巴,可从来没见过火车呢。 还要说,妈妈,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怎么想到去江*城的。 江城,你听这个名字,多适合我们,那一定是个有江的地方,在南方,搭火车要三十多个小时呢! 妈妈你快下来,我们一起去,火车下午四点就要出发了! 红绿灯,江有盈在马路对面等,不时冲着妈妈招手,喜滋滋,笑盈盈。 她心里排练着见到妈妈要说的那些话,没留神,妈妈从窗户里爬出来,坐到了窗台上。 她注视着来往车辆,焦急等待,像归巢的小鸟迫不及待要飞回妈妈身边去。 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她穿过马路,走到富豪旅馆大大的金字招牌下,正欲抬头,突然,一件巨大的物什从天而降。 巨大的声响,“砰”一下在耳边炸开。 巨大的一滩血沫,扑得她满头满脸。 有十几秒,她的耳朵充满尖锐啸响,眼皮沾着不知是碎肉还是脑浆,红白一片。 她看到妈妈以一种奇异的姿势扭躺在地面,口中不断吐出鲜血,喉咙发出“嚯哈嚯哈”的声响。 她趴下去,扯着她肩膀晃,使劲地晃,想喊“妈妈”,嘴里却也只有“嚯哈嚯哈”的奇怪声响。 “走——” “走——” 她听见妈妈说。 然后她直起腰来,紧了紧书包带子,转身朝着马路对面走去。 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马路的尽头,走到公园里,走到小河边,坐在冰凉凉的石凳上。 眼泪无知无觉,布得满脸,至此,她终于明白,妈妈为什么让她先走。 妈妈知道她还会回来,妈妈一直在等她,等她回到富豪宾馆的金字大招牌下,决定死在她面前,断绝她所有念想。 双手捂住脸,她“呜呜”哭泣,心肝脾肺肾都搅作一团,疼得死去活来。 “妈妈,妈妈……” 她没有妈妈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春天,梧桐树的叶子还没有长出来,树枝光秃秃,爸爸被一辆失控的大货车撞死在人行道。 第97章 电话还没挂,他说他马上到家。 今天的春天,妈妈也走了,从十几层楼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摔死在她面前。 一个小时前,她向她保证,一定去找她。 她放声大哭,双手紧紧揪住自己的毛衣领口,心痛得也要死过去了。 路人轻拍她肩膀,“小妹妹,你怎么了?” 她抬起泪湿红的一张脸,摇摇头,哭着喊着,继续往前走。 不能停,去江城的火车,下午四点出发。 她一定要去看看,江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她要替妈妈去看一看。 双眼哭得红肿,不敢再花钱了,那些钱就是妈妈的命啊,妈妈用命换来的。 她一路走到火车站,走了两三个钟头,哭着在厕所里给自己换卫生巾,打开门,瞧见外头有人在等,恍惚了一下,还以为是妈妈。 那人奇怪看她一眼,说“你用完了吗”? 她摇头,又点头,看见镜子里眼泪汪汪的自己,掬水洗脸,袖口又弄得湿漉漉。 一路上,好多人问她——小妹妹,你怎么了。 她没法说,她的爸爸被车撞死了,她的妈妈跳楼摔死了。 今天上午,她还拿刀杀了人。 是了,她险些忘了,她杀了人。 下午四点,小杀人犯第一次独自离家,搭上开往江城的火车。 她把书包放在妈妈的位置上,只当妈妈还在,无论谁来,她都不让,他们再多说一句,她就开始哭。 妈妈直到死去仍在庇护着她,夜晚来临,火车哐当哐当,她累极,饿极,又困极,靠着书包倒下去,在妈妈的位置,把自己团成小小一只,眼泪怎么流也流不完。 闭上眼睛,感觉妈妈还在身边,手掌轻柔抚摸,说“我的乖宝,你在想什么呢。” 睁开眼,原来只是路人衣角擦过她发顶。 她恨自己,某一刹那,她竟真的希望妈妈被人打死,她就能独自逃跑。 也许是妈妈听见了她心底的声音,妈妈失望透顶,所以决定不要她。 ——“妈妈,对不起。” ——“妈妈,我好想你。” 第68章 人这一辈子,其实就两个阶段,上学和不上学。 江有盈十五岁那年突然决定不再上学,她那时不知,这个决定将会影响她一生,像是追着赶着在春天到来之前,把她的生活彻底搅一个天翻地覆。 ——“赶在爸爸祭日那天害死妈妈。” ——“妈妈是被我伤透了心。” 沈新月想告诉她,那不是你的错,谁又有预测未来的本领呢? 可现在的她完全听不进去,她的身体难以抵抗这片深海一样的压抑情绪,她蜷缩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河畔荒草间,连月光也凌凌坠地,承托不起她的哀伤。 揽她入怀,她单薄的身体颤如秋叶,面庞被眼泪浸透,沈新月紧紧抱住她,亲吻她咸涩的腮。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沈新月说不出来。 她怎么能让她不哭,她曾经历的苦难,常人难以想象,那样灭顶的绝望,足以摧毁一个人,可她多么坚强,她都挺过来了。 坚强,坚强,沈新月真是讨厌这个词。 可除了坚强,还有别的选择吗?总不能去死。 安慰的话更是多余,江有盈根本不需要安慰,她现在很好。 有自己的事业,亲人,任意支配的金钱和时间。 原来,她才是那个深陷沼泽的人,她艰难洗净自己并装扮得美丽,播种生活,她简直伟大。 眼泪总有流尽的时候,一如她当年在火车上哭着睡着。 月亮还是那么好,她面白如雪,长直的睫毛遮盖了眼睛,静静躺在人怀中平复,像只精致的瓷娃娃。 沈新月低头凝视许久,很想再亲亲她那片因哭泣而愈发饱满粉嫩的唇…… 她不常哭,她们相识之后,沈新月确定是自己哭得更多。 现在想想,公司那些糟心事,还有什么大胖小子,跟江有盈过去所经历的相比,算得了什么呢。 于是,再一次不免想起江有盈对她说过的话:“不能因为你不如别人惨,你的痛苦就不值得被重视,你就不能得到温暖和关爱。” 江师傅是多好多好的一个人呐。 虽是别扭了些,毒舌了些,有点记仇,还喜欢变来变去的,喜怒不定,令人难以捉摸…… 可她的心仍是月光般纯净。 有盈,有盈,持盈惟有德者能之。 打定主意,沈新月弯腰,亲了一下她的嘴唇。 果然,嘴再硬的女人亲起来都是软的。 被泪泡过,更软,味道也是极好的,一点眼泪的咸,混合着杨梅酒的甜,唇瓣即将分离时,万般眷恋勾引下,短暂吮吸,舌尖轻舔。 睫毛动了动,江师傅睁开眼睛,困惑极了,“你干嘛亲我。” “嗯?”沈新月耍无赖,“你这样娇滴滴躺在我怀里,哭得梨花带雨,不就是专门勾引我亲吗?” 什么歪理,江师傅小幅度鼓腮,“放你的屁,谁勾引你了。” “是你太好看了,我为色所迷。”沈新月坦白。 好一个为色所迷。 手背擦擦嘴角,瞪她一眼,江有盈撑身坐起。 亲亲还是很有效果的,她不哭了。 沈新月盘腿坐她身边,歪头看一阵,还挺得意,“怎么样,杠杠滴。” “我拳头也杠杠滴。”她举臂威胁。 沈新月耸肩,才不怕她,“说出来是不是好受多了。” “所以你知道了,我是个杀人犯。”江有盈满脸生无可恋。 哭过之后,情绪宣泄,她状态确实好了许多,也是打定主意破罐破摔了。 当然,更多的松弛感来自沈新月对她的态度,她说完之后人没跑,还亲了她一口。 这些都是能让人心里高兴的事,她愿意对她继续讲述。 “是曾经。”沈新月纠正,“不是已经出来了。” 想起之前江有盈说过,她十五岁第一次离开家,去了江城,“就是那次吧。住在江边的小旅馆,每天醒来从那扇四四方方的小窗望出去,是宽阔的江面以及无数的轮船,想飞,跟着水,寻找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然后躲起来。” 她说过的话,她竟然都记得,江有盈目光惊奇。 沈新月得意挑眉,“感动坏了吧。” 江有盈垂下眉眼,揪来脚边一株狗尾巴草,指尖把玩。 “记得当时我跟你说了什么吗?”沈新月挪挪,跟她挨得更近。 江有盈故意不说话,沈新月继续道:“然后我问你,现在愿望实现了吗?你说实现了。”她展开双臂,“这就是你的世外桃源,秀坪,小院,樱桃树。” 她毫不自谦,“还有我!对吧!” “切——”江有盈白眼,“早分了。” 被噎了下,沈新月大人有大量,不跟她计较,“看来,我们之间朋友身份对你来说更为舒适,那就再跟我说说吧,后来又发现了什么。” “后来……” 江有盈目光陷入遥远的回忆,“江边小旅馆,一楼放了个电视机,我出去买饭的时候,电视里看到自己的通缉令。” 新闻说,妈妈是畏罪自杀,她畏罪潜逃。 新闻还说,希望她早日归案自首,争取从宽处理。 “既然,我已经来到江城,看过大江,也去到江边散步……” 当江风吹乱她头发时,她决定自首。 她站在江滩边,学人捡石头打水漂,打得不好,后来干脆不打了,一块一块往江里扔石头。 旁边有人跟她开玩笑,“你填海呢!” 江有盈小时候学《精卫填海》,不懂精卫为什么傻兮兮做些无用功,海怎么可能会被填平呢! 那时,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理解。不服,不忿,满心仇恨。 精卫心里恨,面对命运,却毫无办法,只好衔石填海,像她往江里一块块扔石头。 她心中没有丝毫逃亡的恐惧,她只是替妈妈来看看,江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如今看到了,没有妈妈,她独自一人,毫无意义,自首好歹算个归宿。 “我找人问路,派出所在哪里,他们说小妹妹你迷路了吗?” 是的,她迷路了,找不到家了。 沈新月跟随她话音,再一次进入她的世界。 “我说是的,我跟妈妈走散了,我想回去找妈妈……” 她眼眶再一次闪烁晶亮,哽咽着:“我想找妈妈。” 手圈住她肩膀,沈新月跟她头抵着头,无声安慰。 她深吸一口气,手背拭泪,“我走进派出所,告诉他们,我杀人了,我来自首。” 然后乱七八糟说了一堆,案件破获得毫无难度,因为她从头到尾全都交待了。 她被转移到本地公安机关,负责她案件的女警说给她算过了,也就七年,狱中好好表现,还能争取减刑。 第98章 十五岁那年,江有盈本应升高中的。 三年高中时间,她在未成年犯管教所,满十八岁,移交监狱,寻常人大学四年,她在监狱度过。 江有盈半开玩笑的语气,“但我提前毕业啦!我表现好,提前一年多,如果不是等待判决耽误的那小半年,还能更早。” “后来我发现,人生许多重大转变,都是很快速几天时间内完成的。” 她出狱后仍选择回到江城,她需要一份工作,于是按照过去的经验,一家铺子一家铺子问过去。 “我不想隐瞒自己的身份。”江有盈说。 所以她一开始就告诉他们,“我是一名杀人犯。” “什么?”沈新月吓了一跳,“你真这么说。” 江有盈目光看向她,模样有点呆,点头。 “那你找到工作了吗?”沈新月立即问。 “没有。”江有盈回答。 沈新月无言几秒,“能找到才怪了。” 她“嗯嗯”点头,“有人问我,那你怎么不去自首,我说我出来啦,然后他们才纠正我,说小妹,你这叫刑满释放。” 她恍然大悟。 沈新月想起些什么,“然后你就遇到李致远了?” “应该是先遇到李致远他奶奶。”江有盈道。 她找到李致远家在江城的小饭馆,说自己是刑满释放人员,现在急需一份工作,保证遵纪守法。 老太婆打听清楚事情经过,觉得她长得挺标准的,刚出来,对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一无所知,傻不愣登很好骗的样子,问她肯不肯跟他大孙子结婚。 “她说乡下一栋房子,带院的,城里也有铺面开饭店,虽是儿子媳妇都死了,即将面临倒闭,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比你在外面受人白眼强。” “我那时,确实很需要一个新的身份,能把我户口迁出去,彻底摆脱从前的那些人和事。” 她多一秒都不想待在原来那地方。 王家人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她,她连办身份证去派出所交资料都提心吊胆,却还是被堵在巷子里打了一顿。 “在此之前,几年前做我案子的那位女警官给了我刘武的联系方式,说他也是刚出来,好人,我们可以互帮互助,让我自己决定要不要联系她。” 她浑身血,被打得半死不活躺在巷子里,没得选,还是拨通了刘武的电话。 “刘武是因为什么。”沈新月好奇。 “防卫过当。”江有盈摸到手臂一个蚊子包。 沈新月指甲盖给她掐了个十字,皱着眉点点头,懂了。 刘武把她送进医院,出钱给她医治,她那时才二十出头,闷在被子里哭了会儿,明白了陈警官的苦心,再掀开被子,喊了一声“哥”。 “刘武那时候还很瘦,他笑着应下,因为那声‘哥’,在黑煤窑打工挣的钱全都寄给我,让我买衣服穿,买东西吃,别委屈了自己。” 说起这些,江有盈心里好受得多,没哭。 所以,当李致远奶奶提议,让她跟李致远结婚的时候,她也没想就答应了。 她想安顿好以后,把刘武也接过来。 李致远奶奶想让她给李致远生孩子,她想的是鸠占鹊巢,把李致远家房子霸占了。 沈新月笑出声。 “我没见到李致远之前,心想他可能长得比较难看,八成是个治好了也在流口水的傻子。” 见到李致远之后,她什么都明白了,明白李致远奶奶为什么会找上她——刑满释放人员。 李致远那时候已经残废了,不流口水,也不傻,长得还挺标志的,只是没腿,从大腿根那,齐齐没了。 “都不用穿裤子,衣服长点就能盖住,但他坚持要穿,所以裤子都堆在那,时间长来捂出疮,不许任何人靠近,任由身体发烂发臭。” 都是苦命人。 一见李致远,江有盈立即就不觉得自己惨了,她有手有脚,身体健康,她未来充满无限希望,她很好。 “我第一次到我们现在住的小院,我走进李致远的房间,跟他说,你奶奶让我来跟你生孩子。” 沈新月眼睛睁得大大。 江有盈平静道:“他让我滚。” 那时候的江有盈跟现在不太一样,她认为不能白白霸占人家房子,上前同他撕扯。 “然后他失禁了,从轮椅下面,滴滴答答淋得满地都是。” 尊严尽失,李致远大哭,咆哮,把自己从轮椅上掀翻,像个木头娃娃咕噜噜滚到地板,拳头砸地,头磕地,把自己弄得满身是伤。 “我上前帮忙,他推开我,用力捶打自己,警告我,再靠近一步,会立即杀了我,然后自杀。” 江有盈内心对他是充满感激的。 “他后来对我说,所以你看到了,你比我强,你至少还有腿,你能跑会跳,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没了腿是什么滋味。” “他说,别为了眼前这点蝇头小利,牺牲自己,做任何违背自己意愿的事。你还那么年轻,你怎么能随便给人生孩子,你到底知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他还说,你没发现吗?你跟你妈当年没差别,你潜意识还是受她影响,想着去靠别人翻身。但没事,你比你妈运气好,你受的罪够多了。” 江有盈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想明白他话里的深意。是了,她险些铸下大错。 李致远是她生命中重要的一位老师,他救了她,却救不了自己。 他看很多书,懂得很多道理,仍无法自救。 她在他面前,走路都小心翼翼,她的健康似乎成为一种罪孽,他察觉后,就很少到院子里去了。 命运待人真是不公。 之后没多久,星星来了。 “她真就像星星一样从天而降,给这个绝望的家带来希望。” “他在房间里听到婴儿的啼哭声,把脸贴在窗口,冲着我们笑,又失禁了。” “那是最后一次,她奶奶给他收拾,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他推着轮椅独立离开家,我知道他要去干什么,我没拦着。” …… 至此,江有盈看向沈新月,目光澄澈,“我对你,再无隐瞒。” 第69章 那句“我杀过人”之后,她向她坦白。 她的过去,她的悲伤、懊悔、庆幸、感恩,她的一切。 她讲完了,终于不再流泪,从过去的伤痛中抽离,闭眼,深吸一口气,双手揉搓泪干后紧绷的脸颊。 沈新月一直在她身边静心聆听,不时接两句,避免她太过沉浸,伤了自己。终于结束,她偏过头,轻轻“啵”一下,在她冰凉凉的腮。 “干嘛又亲我啊。”江师傅手捂脸,皱眉看她,刚哭过声音瓮瓮的。 挺背,沈新月理直气壮,“是奖励,我给你的奖励。” 也怕她钻空子,补充,“跟是不是分手没关系,作为邻居,好友,对你今天这番坦诚的鼓励。” 那些残酷的过往,能鼓起勇气开口,实在不容易。 她把自己逼到绝境,一口气倒出来,像酒醉后的呕吐,懒得计较样子有多难看,是心理和生理上共同作用,把胃排空,换一个舒服。 在她们给妈妈烧纸的那片废弃宅基地,她们坐了很久很久,沈新月又偷亲,她有些生气,问“干嘛”。 “想亲。”沈新月只能这么答。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想亲。 “不许亲。”她挪挪,离她远些,大概一厘米。 沈新月低头笑出声,“其实你喜欢得不得了。” “才没有。”她瞪她。 沈新月发现她的另一面是很孩子气的,比如她说妈妈教她穿秋裤,边说两只手边伸出去在脚踝那比划,咕咕囔囔,“要先用袜子把秋裤包起来哦——” 可爱死了。 又问:“你记住了吗?” 沈新月想笑,不敢,说会了。其实外婆也是这么教的,她从小就知道,外婆还教过穿外套的时候,记得把袖口捏在手心,袖子才不会跑。 还有,她似乎很喜欢她小时候穿的那件白毛衣,手捏个拳头放在下巴那,低头,说喜欢脸埋进衣领走在路上的那种感觉。 沈新月完全懂得,“就是天气很冷,但我穿得很暖和,干干净净走在路上的那种感觉,对吗?” 她便“嗯嗯”点头,笑。 好乖的。 在河边坐了很久,时间并不重要,她们并不急着去做些什么,第二天的事迟一点也没关系。 沈新月喜欢在秀坪,不用奔命,没人掐着手表在屁股后面拿鞭子抽。 不得不离开,是发觉蚊子找到她们了,开始一两只还能忍受,渐渐多起来,手痒脚痒,叮得人耳根发麻。 这下什么都顾不得,伤心是次要的,远远只看见两道人影在河坎边踏着奇怪的舞步,身子弄成麻花。 逃离小河,行走在村落古老的青石砖,沈新月一手揣兜,一手僵僵地垂在那,不时晃荡两下,像鱼饵。 第99章 果然,几分钟后,有鱼上钩,她小拇指挂了个东西。 她反手捉住她,举高,明知故问,“干嘛你。” “牵。”江有盈言简意赅。 “干嘛要牵。”沈新月话虽如此,没甩开。 她“切”一声,“许你亲我,不许我牵。” “我亲你,是奖励你,今天表现好。”沈新月举高下巴,很得意。 “那我牵你,也是奖励你,听我说了那么多。”她有样学样。 沈新月忍不住偷笑一下,她也偷笑,怕人发现不了,有意发出声音,掩唇“嘻嘻”。 这人,幼稚! “像个小傻子。”沈新月嘀咕。 “那你是什么,大傻子。”就那张嘴,永远不服输。 沈新月想起某部电影台词,怪怪嗲嗲的台湾腔,“大笨蛋才追你那么久!” “是大傻子。”江有盈纠正,还乱教人,“‘大傻’连读,子不发音。” 沈新月竟还真跟着学,“大傻——子,才追你那么久。” 听起来真就是个大傻子,江有盈笑得前仰后合。 沈新月意识到上当,甩开她手,“不理你了啦!”凉拖鞋吧嗒吧嗒,跑去前面。 回小院,外婆喝了点酒,听竹子说已经回房睡下。 她们把院子恢复了原样,碗筷烤架什么的都清理干净,江有盈进厨房看了眼,连酸梅汤的罐子都洗好倒扣在池子边沥水。 跟女孩子们生活在一起,很舒心,她们细致体贴,温柔礼貌,还很爱干净。 程意抱膝在树下看电影,扭头说“你们回来了”,没问太多,继续沉浸剧情。 江有盈上楼,中途回头看,抿一下唇。 领会了意思,沈新月背着手,地主老财那样迈着阔步跟上去。 程意看在眼里,无声笑笑,没说什么。 前后进了办公室,保证四面八方都没人能瞧见她们,江有盈回身拉着她手,“今晚来我房间好吗?我向你赔罪。” 沈新月有点憋不住笑,以至于把嘴都憋歪了。 她抽出一只手,揉揉鼻子,“干嘛啦。” “对不起。”她语气可怜,“之前都是我不好,今天说了那么多,你都知道了,难道还不肯原谅我吗?” “那干嘛不早说。”沈新月脚尖拍地,模样拽得不行,“非把我惹生气,我很生气知道吗?才不要轻易原谅你。” “那你总得接受我的示好吧。”总是冷眼看人牛气哄哄的江师傅,也有可怜巴巴求人的一天。 沈新月爽得换身骨头发酥,细一琢磨,“也有道理。” 进屋之前,她向她确认,“是你求我的哦。” “我求你。”她卑微道。 终于回来了,江师傅的闺房,沈新月大摇大摆,光脚在地板上走。 洗漱这些还在,江有盈给她找了睡衣拿进卫生间,沈新月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她房间里那双居家拖鞋被人拿回来了,就放在门口。 她穿上鞋走过去,江有盈湿着头发,显然也下楼洗过澡。 沈新月坐在床边,看她屈膝半跪,从床头抽屉里摸出一盒清凉油,用手抹了涂在蚊子咬过的地方,立即就凉嗖嗖。 台灯光亮是甜蜜的橙汁气泡,沈新月灯下看她,呼吸那么近,热热燎在皮肤,她心里泛起痒,还在生她的气,又实在很难不被蛊惑。 好几次,想把她按倒,飞快皱一下鼻头又告诫自己忍住。 “还有腿。”江有盈说。 沈新月把腿架在床沿,她挪远了,手里拿着清凉油,左右歪头,找蚊子包,心无旁骛。 她不信她邀请她进房间,只为抹药。 “还有哪里痒吗?”江有盈认真问道。 沈新月立即就想歪,眨眨眼,“你猜。” 江有盈笑了,一口小牙洁白如贝,“痒就自己挠挠。” 沈新月也跟着笑了,心中发誓,绝不轻易原谅她! 起身之际,身后人勾住她小拇指。 她回头,她眼神哀伤,“陪陪我好吗?求你了。” 第70章 陪陪她吧,她好可怜,才十五岁就失去了双亲,还是以那样惨烈的方式。 沈新月只怪自己想象力太丰富,脑袋里立即浮现出一个穿蓝白校服扎马尾的美丽少女。 她走在江边的防汛堤,一路走一路哭,她满心绝望,她再也没有妈妈了。她走进派出所,说“我来自首,我杀了人”,被戴上手铐,关进看守所,等待法庭宣判,对未来充满迷惘,不知是否还有机会活着去一次江城。 她在狱中劳作、学习,染上异食癖,可能还会有同寝的人欺负她年幼…… 那些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伤心事早就挖坑填埋,她今晚跟她说了好多,又刨得七零八落,见森森白骨,碎身糜躯。 怎能轻易一走了之?至少得帮她填回去吧! 沈新月踌躇间,江有盈慢慢将她翻转,双手环住她腰肢,下巴颏抵在她小肚子,扬起脸,不说话,只是一下一下,眨巴眼。 低头,视线相融,沈新月被她可爱模样逗笑,“干嘛呢你。” “撒娇。”江师傅诚恳道。 沈新月没憋住笑,双手自然搭在她肩膀,“真是稀罕,你还会撒娇。” “学习撒娇。” 江师傅搂着人家腰,左右那么晃,“求求你了、求求你了,留下来陪我吧……” 哎呦喂,受不了! 沈新月双手捧起她脸,笑得见牙不见脸,“那你自己晃就好了,干嘛晃我。” 她险些站不稳。 站不稳也好,倒下去压住她,趁机偷亲。 “这样吗?”稍拉开些距离,江有盈身体笨拙摇晃。 欸?来这招,她真的假的!沈新月手掩唇笑得不行,这家伙头顶都冒傻气了! “说了那么多,我晚上要做噩梦的。”江有盈脸重新贴在她小肚子那,“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求你行行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腿一动,膝一软,沈新月贴着床沿坐下,“那事先说好,只是陪你。” 顿时喜笑颜开,江师傅“嗯嗯”点头,拉她上床,“你快来,我找小时候的纪录片给你看。” 不等人安排,沈新月立即爬上凉席,在自己惯常的位置躺好。 老旧电扇“吱呀吱呀”,左右摇头,风掀起纱帐和她耳边碎发,她扯来凉被稍盖着点腿,比回自己房间还放松,把自己安排得妥妥。 “你还拍过纪录片?” 江有盈搬来笔电,“是别人给我拍的,也不是我一个人,很多人,在少管所时候拍的。” 沈新月明白了,“就是让你坐在板凳,然后拿话筒对着你,准备一大堆问题,每个都像刀子那么尖,句句戳你心,看你痛哭流涕,追悔莫及,从而满足自己卑劣的好奇心,以及那些‘遵纪守法好公民’们的好奇心的破纪录片。” 江有盈惊讶抬头,沈新月说得一字不差。 “也许,可以起到一个警醒的作用。”江有盈继续浏览器搜索。 “你看过吗?”沈新月问。 她摇头,“我不敢看,我都快忘记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她想要她陪。 “好吧。”沈新月泄气,“看看也好。” 十五岁?还是十六岁,十七岁的江满满。 片子有点老了,画质模糊,共有八集,江有盈劝她别生气,“男孩也有,不单单是女孩,四个男孩四个女孩,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选出来的。” 沈新月确实没那么生气了,“如果只有女孩的话,我一定要发邮件好好骂一骂这个该死的导演和制片人。” 是十七岁的江有盈,在片子最后一集,穿蓝色上衣,肩背白色竖条纹,头发理得短短,短薄青茬紧贴着头皮。 沈新月记得她说过,她小时候不会梳头,连简单的马尾辫也扎得乱七八糟,后颈垂得东一绺西一绺。 妈妈走了,没人给她梳头,进去头发剃得短短,倒是正好,不用梳了。 江有盈找来的这个版本没打码,她青涩的小脸完整显现,沈新月时而转头看她,又时而转头看向屏幕。 像,同一个人,当然像。 又不像,十七岁的江有盈脸还没完全长开,手脚细细长长,瘦,腮帮鼓鼓,有点婴儿肥。 她从远处走来,慢吞吞挪到镜头面前,眼睛四处瞟,紧张,无措,得到指令后才乖乖在板凳坐下。 有人喊她的名字——“江有盈”,她背挺得直直,答“到”。 沈新月心里忽一阵揪着疼。 这部纪录片拍得很没水平,就是简单的问答,问她因为什么被关押在少管所,要她大概讲述当时事件,还问她心里有没有后悔。 ——“我后悔,我害死了妈妈。” 十七岁的江有盈,在镜头前掩面痛哭。 不忍再看,沈新月转过脸。 身边人悄无声息,已是泪流满面。 第100章 她眼中那么深的绝望、无助,狱中岁月她无时无刻不在忏悔,她始终认为那是她的错。 沈新月要合拢笔电,“不许再看了。” “等等。”江有盈伸手阻拦,“你让我看完。” 她目光哀求,“你答应要陪我的。” “你自己经历过的,你会不记得吗?还是专程放给我看,想告诉我什么。” 沈新月“啪”一声关砸上笔电,“是不是又要说那些话了,我是一个烂人,我不值得被爱,我很糟糕,我很坏?” 十七岁剔平头穿囚服的江有盈,三十四岁长发及腰穿白色棉质睡裙的江有盈,此刻重叠在一起。 她翻看十七年前的纪录片,看到十七岁的自己,仍无法释怀,不能原谅。 她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只,双手掩面哭泣,热泪从指缝中溢出。 也许,她真的很久没像十七岁那样认认真真哭过了,眼泪憋了那么久,总得找机会释放。 那就约定一个期限吧,今晚十二点之前。 沈新月无可奈何,再一次贴近她,紧紧拥抱她,“哭吧,在十二点之前,狠狠哭一场,明天就不许哭吧,好不好?” “嗯——”她点头,手臂垂下,封闭的自己打开。 顺势拥她入怀,沈新月轻柔抚摸她发顶,直到她身体软绵绵滑下去,在感到安全的氛围里,睡着。 她累了,今天太累了,说了好多话,流了好多眼泪。沈新月帮助她摆正身体,调整了舒服的姿势,然后给她盖上凉被。 她眼皮微微颤动,抓着人手,小声确认道:“你不会偷偷溜走吧?” “我不走,答应了你,不走。”沈新月把她胳膊也塞进被,轻拍两下,“安心睡吧,有我在,你不会做噩梦的。” 她眼皮还肿着,鼻头也红红,瞧着可怜。 沈新月一肚子气,抱来笔电,网上找到纪录片导演的个人邮箱,开始写邮件骂他。 洋洋洒洒,一两千字,问他居心何在,良心何在? 她们还是孩子,为什么,又一次把她们伤口血淋淋剥开,为什么那*么残忍,若只为警醒,为什么不去寻找那些真正的天生的恶人、罪犯,请问,您以何为标准选出的这八个小孩…… 王八蛋! 写完,点击发送。 她或许并不需要导演的回答,只为发泄内心不满,但还是一次又一次刷新邮箱,渴望得到答复,最好是关于忏悔什么的。 然后沈新月开始在浏览器搜索这个人,名为“张开”的纪录片导演。 她搜索出一条讣告。 这个叫张开的老头,去年八月脑溢血死掉了,享年五十八岁。 十七年前的那部纪录片,邮件里那么多那么多的“为什么”,张开无法回答。 沈新月关闭笔电,扔去一边,双手抱住自己的头,被痛苦淹没。 邮件不能撤回,懊悔也无用。 她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那是怎样一种心情。 身边人安睡,呼吸绵长,沈新月开始流泪。 没哭太久,她还记得她们之前的约定,十二点之后就不许再哭了。 迷迷糊糊睡过去,当晨曦穿透窗框和半透纱帐,暖洋洋落得满身,沈新月睁开眼。 身边人不知何时苏醒,双手托腮,目光炯炯。 冷不丁对上,沈新月还有点迷糊,不好意思地抓抓脸蛋,“差点忘了,我在你房间。” “谢谢你陪我。”江有盈抓来她手,贴在脸颊,幸福蹭蹭。 沈新月跟她说了邮件的事,眉间哀愁不散,“我是不是很过分?” “你帮我出气嘛。”江有盈挪挪,贴近她,手指细细梳理她额发。 “可张开导演去年已经去世了,我骂了他两千字。” 沈新月挫败极了,“像网上那些不讲道理的死喷子,非黑即白的二极管,拿着鸡毛当令箭,一点点可怜的见识,未知全貌就耀武扬威四处讨伐。” “死喷子可不懂忏悔,他们洋洋得意着呢。”江有盈笑着捏了下她脸蛋,“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回头再写封邮件给他道歉好了。” “可他已经死了。”沈新月目光哀伤。 道歉也无用,以后每想起这件事,她心里都免不得抽痛一下。 所以江有盈每次想到妈妈,心里也都会这样,免不得抽痛一下。 起床,洗漱,照常工作、生活,但心里某个被烫伤的小角落,视线不经意扫过,目光勾黏起回忆,都会免不得抽痛一下的。 沈新月理解了,决定不再逼迫她想开,就这样吧,有遗憾才是人生。鲫鱼多刺,海棠无香,红楼未完。 “天气很好,每天都很好。”江有盈推开窗,风灌进房间。 沈新月脚踩在柔软的短毛地毯,心里还酸酸的,难受呢,听见她对着窗外的三角梅说道:“那我们和好了吧。” 跟谁说话呢? 白眼,沈新月起身去柜子里找衣服穿,“神经啊。” 想得美。 第71章 楼下,外婆要擀面条给她们吃,几人担心把老太太累坏了,不肯,外婆非要,说她们难得来一趟。 “尝尝我的手艺,一般人可没这机会。” 孟新竹主动提出帮忙,说学会了回去做给暴暴她奶奶吃。 外婆说行,看一圈,点了程意,让她去隔壁院子再找块面板过来。接着回头跟竹子闲聊,“听你那意思,这世上也是没什么亲人了,跟我家满满一样。” 竹子吩咐周醒把面粉袋子抱院里,“我不知道满满什么情况,我十几岁双亲就车祸走了,我后来住在周家,一直是暴暴奶奶照顾我。” 昨晚小院那场游戏,外婆旁边默默听她们说话,这么多年跟别的老太太村口侃别人家闲篇练出来的,零零碎碎,东拼西凑攒出个完整故事。 “然后你就跟你那前女友,也就是暴暴她堂姐好了是吧?” 手背掩唇,孟新竹直笑,“您老人家还挺敏锐的。” 她不否认周凌一家曾经对她的好,“我跟她的关系,我努力过,但最后实在是走不下去了。而且感情的事,光靠一个人努力是不够的。” 周醒抱了面粉,孟新竹又让她去摘葱,她不走,假装在那忙,把面粉袋子从左挪到右,又从上挪到下,瞎忙活。 “我跟暴暴现在这样挺好,她对我好,我也对她好,她很有趣,很可爱,她身上的热情感染了我,她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优质恋人,我发誓爱她一万年。” 孟新竹坐到面粉袋子对面,看着周醒说。 嘴角快咧到耳根,小牙白晃晃,周醒笑得满脸不值钱,“那我去摘葱了。” “好孩子,真勤快,后院堡坎底下有片菜畦,多拔两根。”外婆叮嘱。 回头又跟竹子说话,“以前那个不知道什么样,这个确实挺有意思的。” 孟新竹笑笑,她不喜欢在背后说人坏话,周凌再怎么样都跟她没关系了。 程意在厨房搜了半天,没找到外婆要的面板,不好意思回去问,正要喊人帮忙,沈新月跟江有盈前后脚下楼。 面板搁在冰箱后面那个小夹角,程意说怪不得半天找不到。 江有盈把板子拿出来,没让她接,“我给外婆送过去吧。” 也好,程意落后几步,满脸精怪拉着沈新月说话,“昨晚怎么样,我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没听见动静啊。” “你想要什么动静?”还竖着耳朵,沈新月送她白眼,“人家伤心着呢,就纯聊天,而且我们还没和好。” “没和好也不耽误睡觉吧。”程意胳膊肘捅她,“真睡了个素的?” “关你屁事!”沈新月一把推开,“瞎打听什么,好事精。” 被推得趔趄几步,扶墙站稳,程意撩了把头发,“要不我帮帮你。” “用不着。” 沈新月闷头走出几步,转身,“咋帮?” 程意伸腿踹她,“你还跟我装!装得道貌岸然。” 沈新月跟程意其实没谈多久,两人在一块还没半个月就分手了。至于为什么,说出去惹人笑,撞号。 那天是在酒吧,丁苗这个大忙人也难得到场,很晚了不好打车,也不安全,程意就说在附近酒店休息一晚。 都是成年人,话里什么意思懂的都懂,沈新月洗完澡出来,看到那人正趴在床头试指套,她当时脑子嗡一声,进房间穿上衣服就走了。 尴尬,浑身只有尴尬,沈新月当着人面直接打开门走出去,搭上车才想起来给人发短信,简单说明情况。 程意好脾气,没怪她,还表示理解,事后不知是为挽尊还是内心真实感受,说我对你其实感觉也一般。 在车上,沈新月给丁苗打电话,说怪不得心里那么别扭,跟她之间总有层隔阂,亲近不来。 丁苗很意外,“这半个月就没人提过?” 沈新月恋爱经验不算丰富,当时也是程意先搭讪,她就顺势跟着往下走。 第101章 出于礼貌,她没问,谁知闹了个大乌龙。 丁苗说那你也没必要打车走,来我房间不就行了。 沈新月说算了,车都快开到家,留在那第二天碰面大家面子都不好看。 大胖小子事件后,沈新月伤心了挺长一段时间,跟程意相处,起初是觉得别扭,但没深究,后来只剩好笑。 谁知后来程意竟主动联系她,约她出去吃饭,她应下,趁机给人赔礼道歉。 一来二去,两人发展成朋友,都觉得做朋友比做恋人状态舒服得多,事业上互帮互助,平时约饭打球。 所以沈新月一直觉得人跟人之间是讲究眼缘的,当然不排除日久生情的欢喜冤家组合,但对她个人而言,第一眼感觉尤其重要。 再一次不免想起乡道上那惊鸿一瞥,沈新月低头笑,程意挨过来,“看不出来你还挺纯情。” “我一直纯情。”沈新月没好气。 “是,洗完澡出来直接打车跑。”程意旧事重提。 沈新月挺胸,“我守身如玉,我光荣。” 丁苗在院外不知道跟谁打电话,笑得挺贱的,把她家院门口一小片墙皮都抠没了。 “你干嘛!”沈新月急忙上前制止,在她手背打了一巴掌。 丁苗吃痛皱眉,跟电话里那人解释,“我朋友,不是别人。” “你再抠我剁你手。”沈新月警告。 “没乱抠。”丁苗跟人说:“抠墙皮,不是抠别的。” 程意在旁边笑得颠来倒去。进院之前,她拉着沈新月说话,“一会儿你看我怎么对付她。” 沈新月点头,“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此女心机深沉,手段歹毒,被整别怪我没提醒。” 程意比个“ok”,“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model圈里妖魔鬼怪大把的。” 周醒一天到晚围着她家竹子姐转,竹子跟外婆学擀面,她在旁边忙活得起劲,又是拿鸡蛋,又是撒面,干完了活儿还要人夸夸,“我做得对吧。” “暴暴很棒。”竹子一边揉面一边还得抽空哄她。 江有盈送来面板,左右没什么事儿,在旁围观。 沈新月经过,劝她,“你别看了,越看越难受。” 江有盈没动弹。 周醒闲不住,“姐姐你等下,我给你弄弄头发,挡眼睛了。” 孟新竹把头歪过去,周醒重新给她扎了头发,“滑滑,还好香。” “好了吧?” “好了。” “你肚子饿不饿。” “饿。” “那你先找点东西吃,垫着。” “我不,我能忍,我要吃你做的面。” “那我快些。” “没事你慢慢来。” 江有盈终于明白沈新月为什么会说“难受”了。 她不仅难受,她还有点恨她们。 她们关系好好啊,凭啥我没有,大家都是人,老天爷为何厚此薄彼。 程意进院,问沈新月她房间在哪儿,想换件衣服。 江有盈回头,沈新月抬手指了个方向,说哪哪哪,程意搂着她胳膊撒娇,“你带我去,人家找不到。” “我还得喂鸡。”沈新月让她自己去。 “好吧。”程意嘟嘟嘴巴,扭着屁股上楼。 江有盈木着张脸不说话,还好外婆给派活儿了,说院里那个水龙头老滴水,让她给看看是不是接口松了。 靠墙有个水池,池子里贴满小小的彩色瓷砖,池子平时洗衣服洗菜,浇花啥的,方便。 江有盈检查过,“确实老化了,我那边正好有一个新的,拿过来换上就是。”说完转身出去,回家拿工具箱。 门口丁苗还在打电话,不抠墙皮了,改抠青苔,手里捏根小树枝,把墙角那一溜青苔全刮个干净。 江有盈盯着她背影叹了口气,院里二楼程意跑出来,在那喊“嘟嘟”。 沈新月是真好喊,一喊就应,问“干啥”,上楼去了。 江有盈回小院在一楼拿上工具箱,刚要走,手攀在楼梯扶手,拧眉脑瓜里不知琢磨了些什么,肃着张脸上二楼。 后面小露台可以直接望进沈新月房间,她把工具箱放地上,顺手抓来花架上一把剪刀,脸朝窗户方向,弯腰假装修修剪剪。 床上扔了几件衣服,看不到人,说话声音也模模糊糊,只依稀分辨出在笑,嘻嘻哈哈,推推搡搡。 江有盈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恰在此时,窗前一道人影晃过。吓一跳!心脏猛地一缩,江有盈飞快下蹲,躲到花盆后面。 不知是弯腰时候动作太大,还是衣角不当心挂住花枝,一只红陶花盆从她头顶顺着后背翻滚下来,“砰”地落地,碎了。 “谁?”沈新月听见动静,跑去窗口。 跪趴在地,江师傅满头的花和土,狼狈不堪,担心被人发现,连连往后退。 可有句老话怎么说,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 撤退途中,她慌慌忙忙的,又碰倒两个花盆,露台嘁喳一顿响。 “什么?”程意也跟着凑到窗边。 花枝缝里瞥见片熟悉的衣角,沈新月没忍住偷笑一下,说“没事”,就要把窗户关上。 “等等。”程意手挡着,眯眼,“对面是民宿二楼的露台吧?连着你老板房间。” “你看错了。”沈新月还是挺给人留面子的。 可程意是什么人,瞪大眼睛,“你老板在那监视我们?” 她噗呲乐了,“干嘛,抓奸呐,抓奸不成摔个大跟头。” “去你的。”沈新月推着她往外走,“不许看了。” 程意提议,“我们抓她去。” 沈新月停在房间门口,有点心动,继而想到某人上次翻墙把自己摔得满身伤,又心疼了。 “你别欺负她。” 不用人欺负,江师傅自己把自己欺负得够惨,满头满身土,脑袋还给花盆砸了下。 第72章 江有盈重回小院是二十分钟后。 沈新月一直忍耐着没去看她,不想让她尴尬。 她换了身衣裳,还洗了头发,半湿的状态披散双肩,手里提着工具箱,一言不发直奔水池。 竹子和外婆的面团盖着保鲜膜等发,趁着空闲,她们几个聚到外婆房间看沈新月小时候的照片。 沈新月估计她们是翻到大胖小子了,屋里笑成一团。 丁苗终于挂了电话,门边招手,“嘟嘟你快来啊,你来看!” “看你个头。”沈新月才不要自取其辱。 她挨去水池那,看江有盈把池子旁边阀门关了,水龙头拆下来,打算换新。 沈新月倚在水池那看她干活,有好一晌没出声,手几次抬起来,又缩回去。 “我没事。”江有盈倒是主动认了。 沈新月听着碎了好几个花盆,“真没事?” 她低着头,说“没事”,扳手圈圈拧,新的水龙头装上去,才发现忘缠生料带,还在滴水。 “怎么?”沈新月也注意到了。 江有盈简单解释一番,“我回去拿。” 擦身之际,沈新月拉住她手腕。 别扭得很,受了委屈不肯说,还强撑,沈新月拉她到板凳坐,扒开她头发看,“我听见花盆砸了,还砸了好几下。” 江有盈皱着眉挣,“就一下,后面两下不是砸头。” “你承认砸头了。”沈新月摸了半天没摸到伤口,想来也不严重,“还说没事。” 她两手比划,“就倒下来,碰了一下,顺着后背滚到地上才摔碎的。” 于是沈新月又去摸她后背,“疼吗?” “不疼。”她摇头,真不疼。 “那你去吧。”沈新月放她走,“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生料带,不然就替你去了。” “我自己去。”江有盈说着就要走。 刚起身,二楼围栏边,程意一根柳枝条似软趴趴搭在那,挥挥手臂,“你们楼下干什么呢,笑得那么大声,房顶都快给你们掀塌了。” 到底是模特,身段好,窄裙裹身,腰是腰腿是腿,胸型自然好看,屁股虽小,也够翘。 她踩着高跟鞋拎着裙摆慢吞吞下了楼,沈新月面前转个圈,“怎么样?” 裙子是沈新月的,单看款式挺素净,白底碎花,很有弹性的棉质布料,换沈新月穿不至于绷那么紧,程意骨架比她大了一圈,加上姿态妆容什么的,这条裙子给穿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好看。”沈新月真心实意的,“好看是好看,但我没想到,这裙子能穿得这么骚气。” 她夸她来着,性感嘛。 程意个儿高,裙子只能盖住大腿一半,她咬唇搔首弄姿,撩拨裙摆,没骨头似往沈新月怀里倒,不知又从哪儿翻出盒新的穿戴甲,十根手指尖尖,挑起她下巴,“女人,我美吗?” “你肯定美啊,你靠脸吃饭的。”沈新月老实说。 “我身材也好。”程意伸腿。 第102章 “是,你身材也好。”沈新月配合。 江有盈从板凳上站起来,转身出去了。 程意松手站直,跺跺脚,理理裙摆,小声,“怎么着?” 沈新月摇头,“不知道啊,深藏不露。” 程意说不可能,“真会藏就不会给人发现了,我听响起码三个花盆。” 沈新月点点头,“确实是三个,但要真全藏起来了也不行,总得留点破绽,给人拿个什么东西撬。” 丁苗跑过来问:“你们在说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懂。 程意摸摸她头,“乖孩子,上班去吧。” 丁苗确实是出来上班的,回房要找她的电脑,说昨天太着急,文书写错了,得改。 “这人上班都上魔怔了。”沈新月看丁苗急吼吼跑出去,“我以前也差不多这样,不是公司破产实在走投无路,不会回来。可住时间长了就会发现,再也适应不了城市里的快节奏。变懒了,变笨了。” 程意屁股歪在池水边,叹了口气,说可不是,“但要完全摆烂也挺难的,我电话也不少,都催着我回去,我关机了,可心里一堆事悬在那,也不能做到完全放松。”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听见门前脚步声响,程意“哎呀”着又往人身上靠。 沈新月不防她突然倾身,没站稳,趔趄两步,手撑水池边缘。一张烈焰红唇贴近她耳根,“要不再试试我,尝一口回头草,反正你现在也单着,咱俩做对那什么,临时爱人,先快活两晚。” 话音刚落,门口江师傅去而复返,“麻烦让让。” 她提着扳手来插队,硬要往人中间挤,蛮力挤开,“检查水管。” 沈新月退后几步。 程意跺脚,“干什么你,没看见有人。” “看见了。”江有盈拿扳手重新旋开水龙头,“那么大一坨。” 心中警铃大作,沈新月疾疾退后,程意毫无所觉,还跟人往前凑,“看见了你硬往我身上撞,干嘛,喜欢我呀?还有你怎么能用‘坨’来形容我呢,听起来圆滚滚软趴趴像个面团,我是‘条’,细长条,一根也行啊。” 江有盈手腕快速拧了一圈,水龙头“哐当”掉进池子里。 激流喷涌,管子里的水拳头一样打出来,程意躲闪不急,被浇得满头满身。 她一顿吱哇乱叫,鞋跟在青石板踢踏乱响,连连后撤。 担心面团被打湿,沈新月迅速接替了程意的位置,用身体遮挡。 水流在青石砖上汇成小溪,江有盈迅速关闭了水闸,指尖动作快速灵巧,她睫毛扑扇,诡计得逞,满怀欢欣。 半个小时前才洗过澡,现在又弄得满身湿,江师傅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还偷乐。 “咋回事。”沈新月摸了把脸上的水,叉腰问。 “忘了关闸。”江有盈迅速在管口缠了圈胶带,水龙头重新拧上。 不到半分钟,完事。 “好啦。” 好啦,啦,啦啦啦—— 外婆从房间里拿了条毛巾出来,递给程意,“擦擦。” 周醒探头,“怎么了?” 孟新竹跑去面板边,“还好还好。”她的面团没遭殃。 江有盈提上工具箱转身出门,沈新月跟在后头,撩了把湿淋淋的额发,“我里面内衣都湿了。” 在一楼放了工具箱,洗手,两人前后脚上楼,又前后脚进了房间。 沈新月换了室内拖鞋,直接去柜子里找衣服。 她其实挺喜欢江有盈穿衣风格的,要说衣架子,程意当然,但江有盈也不差,沈新月觉得自己也不差。 同一件衣服穿不同人身上,不同感觉。 沈新月早看上江有盈柜子里那种宽松的像太极服一样的绵椆衣服,她挑了身麻白色的,刚取出来要扔床上,一转身,撞上柜门,往后推了半步。 江有盈就在身后,靠得很近,湿发贴腮,低垂着眉眼,也许是因为淋湿了,看起来有点难过。 “怎么了。”沈新月歪了下身子,把要穿的衣服先放过去。 以为她要走,江有盈急忙捏住她手腕。 站定,沈新月在两扇柜门之间,柜子里很香,全是她的味道,苦中带甜,不是平常只能靠近才能闻到的那种丝缕的气味,很霸道,像一张网,兜头把人网住。 她唇也淋了水,泛起晶亮,沈新月忽然有点渴。 “你答应我不跟她好的。”她不开心地蹙着眉,有点埋怨,因此音色低哑,“说了五在前,四在后。” 是,她是这么说过。 “可那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再说我也没答应你。”沈新月想看她如何应对。 她果然挫败,不甘咬唇,抬头,“那你喜欢她吗?” 抛出问题,却并不期待回答,又问:“还是喜欢我更多。” 肯定的句式。 沈新月笑一下,“按照你五四三二一的逻辑排序,你觉得呢。” 小小欢欣,她眉峰舒展,“那还是喜欢我更多。” 当然,她淋水我都没管。沈新月默然不语。 她脱掉外面那件衬衫,然后是背心。沈新月脚步微错,手指扣上柜门,随即手腕被抓,面前人带着她的手往下走,隔着长裤,身体完全倾靠过来。 “我很想你,我们分开的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很想你。” 没什么恋爱经验,不懂撒娇也不会往人耳朵边吹气,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辣耳朵的,江有盈只能把自己内心最真实感受告诉她——她的身体很想念她。想被刺穿,被进出,被她完全占有。 心跳陡然乱了,沈新月气息变热,她的唇若即若离,偏不吻来,只是带着她手自顾自忙。 后背抵着柜门,她柔软馨香的身体盈得满怀,趴在那小声地喊,贴着她蹭。好不讲道理。 像一条摆尾的鱼,岸上自顾扑腾一阵,如愿入了水,江有盈湿漉漉地抵着她,抬起亮晶晶一双满足的眼,不好意思笑笑。 “我今天表现好吗?” 沈新月头发乱乱的,衣服乱乱的,心也乱乱的。 “你表现什么了就。” “我在示好。”此人有理有据,苍白的脸颊晕染一抹飞红,真是太久没做,这次到得很快。 她意犹未尽舔唇,追问:“表现好吗?” “不好。”沈新月诚实回答。 “那你罚我。”她笑容狡黠,靠在人肩头平复,细长手指在锁骨那一圈圈打转,“我不如人家聪明,又不如人家漂亮,乡下大姐一个,实在没辙了。” 沈新月恼她任性,是真任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认定的事十牛头都拉不回来。 可也因此见识到她急了眼没羞没臊的另一面,底线一退再退,快要守不住了。 “我就是欠收拾。”她继续进攻,“真的特别可恶,坏事做尽,你收拾我。” 第73章 乡下大姐还有两副面孔。不,是好多副面孔。 沈新月被她手指撩得痒,俯身欲吻,她在人怀里一仰,轻巧躲开。 还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她眼睛亮亮,饱含期待,嘴角微翘,衔着那么点小俏皮。 沈新月何曾见识过。 原来人被逼急了,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不急着去哪,也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沈新月自认有很好的耐心,却还是忍不住计较眼前的得失。她都没亲到。 “这就是你的示好?” 江有盈两条软软的手臂勾着她脖子晃,“你先答应我嘛。” “想吃白食?”沈新月一眼看穿。 “没呀——”她偷笑,又嗔,“我一大早饿着肚子,吃什么了。” 沈新月腾出只手,按在她刚才牵着她去的那地方,施加压力,“你想赖账。” 她立即变了模样,前一秒还满脸深沉盘算着怎么给人下套,忽就软倒,像只被人强搂在怀里的小猫,毫无威胁的力道扭身挣扎着,哼唧出一串媚调。 乡下大姐好手段,沈新月情迷俏寡妇无法自拔,哪怕被人扇巴掌。 不知如何动作,猛一把掀开纱帐就滚到床上去,帐子云般铺盖她半身,沈新月居高临下,隔纱凝望,其下曲线曼妙,风情荡漾。 她勾勾手指,唤狗一样,“来。” 沈新月拨开云雾,鬼使神差,脖子上好像套了根绳,被迫一步步靠近。江有盈目光变得柔和且迷离,揽住她,让她贴近自己的心脏,“你听一听我的心跳,她也说需要你,不能没有你。” 沈新月有一双纤浓的眉,那代表正直和纯洁,江有盈爱极,一遍遍抚。她的眉不算稀,只是淡,心思敏锐,顾虑重重。 小时候找人批过命,说她少小离家,六亲缘浅,远离故土才可能有机会施展抱负。 如今看来,那道人倒是没唬她,测算全都应验。 失去的,上天入地也拿不回来了,到手的蛮不讲理使劲甩开过,老天怜她凄苦,还留有一线机会,供她挽回。 第103章 “对不起。”江有盈数不清自己说了多少遍,但还是要说。 经此一事,她明白个道理,心里想什么就说出来,别藏着,谁也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 “我喜欢你,我爱你,我不能离开你,每分每秒都需要你,更不愿看到你跟别人在一起。” 说完之后,她捧起对方的脸,“你会不会觉得肉麻。”她自己觉得肉麻,她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可是,爱就是需要很多庸俗的表达。 “我不说,你怎么知道我爱你。是你让我说的,你教我的,我什么都告诉你了,我过去经历的一切,好的坏的,遇见的所有人。我说完了,你不能不要我。即便是跟我置气,看在我这么可怜的份上……” 沈新月觉得自己太没骨气。 是,她扛不住了。 她就是一条狗,人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那双眼如有漩涡,深不可测,回想她们初见,对她一无所知,尚且难以抵挡,只一眼就沦陷。 此时此刻,她种种示好,轰炸表白,铁打的心也融化。失守,跌落在女人温软的怀抱,随即那唇舌来绞,沈新月理智尽失。 呼吸相融,蜜样浓稠,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江有盈听见床头抽屉开关时发出的砰响,她冰凉的皮肤似有火星溅落,她不知道下一个会落在哪里,每一次都激得她浑身抖。 “你想我吗?”想跟她说话,江有盈在她低头整理装备时抽空问。 沈新月用行动回答。 有多爱,就有多恨,有多想,就有多狠。她想要就给她,做错事总得受到惩罚,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 掌心接得淋淋一汩,沈新月低头去看,不由眼眶发红。灵巧将其翻转,如愿收获她一声低叫,返回温巢,泉眼本无声,捣得咕叽。 吵架那些日子欠的都补上。 烟花在眼前炸开,腰肢抬高,痛苦和欢愉界限微妙,江有盈连连往外推。 沈新月吻得又凶又急,额头有细汗,捏住她下颌,“不是要道歉吗?才几次。” 她趴在凉席,浑身汗湿,像条任人宰割的鱼,累极,连眼皮都睁不开。 好可怜。沈新月心里软软一汪,再次去吻她被咬红发肿的唇,万分柔情。 “你爱不爱我啊——”她睁开眼,不知何时,眼眶竟蓄了汪泪。 沈新月惊惶,亲吻她颤抖的睫毛,“对不起。”以为是自己太粗暴。 眼泪颗颗滚,江有盈握住她手贴在脸颊,“你不爱我,就真的没人爱我了。” 沈新月急忙将她身体扳正,柔抚去她面颊乱发,“怎么会,还有星星,外婆她们呢,别胡说。” “那你呢?”她用力看她,双眼剔透无比,“为什么没有你,你不爱我。” 该怎么说,沈新月抿唇。 她更加绝望,身体蜷缩起来,双手掩面大哭,“你不爱我,睡了我,却不爱我,只是馋我身子。” 什么话!沈新月怎么能接受这种污蔑,她拿开她手,“我爱你,我当然爱你,我睡你,你还不是睡我了。我早跟你说过,我这人特别洁身自好,从来不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别把我想成那种人。” 这位江师傅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十四岁爸爸就走了,住到别人家,天天受人白眼,十五岁又没了妈妈,我在监狱,那些人看我年纪小,个个都欺负我,又见我长得好看,想占我便宜,里面不许打架她们就掐我,得不到我,骂我是祸水,还踢翻我的饭。” 沈新月震惊,之前还以为她在开玩笑。 “都是女人,她们为什么?” “女人里面,也分好人和坏人。”她哭得停不下来,“……我又不是个物件,我是个人,你根本不知道那里面有多乱,太多你想象不到的事了。” 心疼,沈新月赶紧抱住她,凉被包裹她身体,“别怕,都过去了。” “她们都有家人看望,我没有,从来没人看望过我。” 活鸡店的钱多多跟她并不相熟,她有她联系方式,却不敢跟她通话。 她眼泪止不住,沈新月擦不完,一时无措,只能先哄着她,顺着她。 “那你怎么不联系她,她肯定会去看你的。” 江有盈忽然不说话,呆望前方。 “嗯?”沈新月晃晃她。 许久,江有盈才怔怔道:“她大概以为我跟妈妈已经顺利逃跑,去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过上安稳的生活,我不想破坏她心中那份美好幻想。” 那的确是一份美好的幻想。 新闻铺天盖地,钱多多怎么会看不到。但确实没什么充分的理由,一定去看望她。 “如果是我,我会去看你的。”沈新月设想,哪怕她只是她的一位同学。 “真的吗?”她抬起脸,泪汪汪。 沈新月用力点头,“我初三那年,有个同学因为偷盗被抓,我听说以后,确实有看望过他。” 同学是她的同桌,家境不好,寄宿在亲戚家,父母外出打工,寄来的钱却被亲戚克扣。 学校资料费要得勤,每次学委来收钱,他都闷头不说话,十分窘迫。后来,沈新月听他说起家里的情况,就大方替他把钱交了。 他收到学委发下来的资料,十分意外,沈新月忘不掉他当时神情。 喜悦,又伤心,庆幸,又难堪。 “他被抓,我带了些零食去看他,他只是缩在墙角抹泪。后来上高中,不在一个学校,没听说过他的消息,直到大学,一次我跟同学聚餐,是他来送的。我当时没发现,他走了以后才给我发短信,说再没偷过东西,自食其力。” 沈新月捧起她脸,“如果,那时你是我的同桌,我听说你的消息,一定会找机会看望你的。因为我了解你的为人,我知道你有苦衷。” 江有盈相信她说的话,沈新月一直是很好的人。 她紧紧扣住她手,开始幻想,已逝的狱中岁月再翻起,少了份铁锈味的冷,尽管那只是*一种假设。多少年,她都是靠在那点可怜的幻想过活。 “为什么我们不能早点遇见。”眼泪又颗颗滚。 沈新月耐心去哄,“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可你现在不喜欢我了。” 她哭得停不下来,“是我自己作孽,我坏事做尽,活该受罚,没人爱我,也没有人去看望我……在这世上孤零零,小时候算命的跟我讲,我还不相信。” 她手往外推,哭迷眼,什么也看不见,虚空中乱摆。 “你走吧,你朋友还在楼下等你,我自己待着,一会儿就好了,晚上想吃什么提前告诉我,我去做。” 她哭得这么可怜这么伤心,沈新月怎么可能丢下她,即便没有那些事,亲密结束后也该好好抱抱她哄哄她的。 “你不爱我,是对的,我不值得被爱,我太糟糕了,我对你做过那么多坏事,欺负你,害你伤心流泪……” 她皮肤薄,还很白,毛细血管膨胀,脸和鼻头红红,眼泪是屋檐下的雨,串串掉。 沈新月被搅得稀里糊涂,“我怎么会不爱你呢,我不爱你,哪会时时留意着你的情绪,从昨晚,你说第一句话开始,就满肚子小心。后来又跟你去河边散步,听你说好多,被蚊子咬,再回小院,留在房间陪你,直到把你哄睡着……” 挫败极了,她怎么会以为她不爱她。 沈新月却说不出责备的话,她眼泪把衣服把都打湿了。 “真的吗?”抹泪,江有盈深深凝望着她,视线探究,小心。 “当然。”沈新月坚定。 “那……”她再去握她手,“你只是跟我赌气,对吧,气我伤你心。” 显而易见。 沈新月点头。 “我要你说。”她抽泣着。 “我当然生气,换谁不生气,人家好好跟你讲那么多,你一句不听,固执死了。” 沈新月鼓脸,“现在想起来还生气呢。” “是我错了。”她爬起,吻她唇,轻缓温柔,含情脉脉。 又抓来人家手贴在湿湿热热的脸颊,“原谅我好吗?” “我那时候只是太害怕了,万一你知道实情不要我,我本就凄惨,亲眼目睹至亲惨死,将我抛弃,我只是害怕被抛弃……” 凉被半裹,她像只纯白的小兽,从被里钻出,完全依偎在沈新月怀里,与往常形象极致反差,这般示弱示好。 亲密的肢体接触,低柔的话音,满目浓情眷恋。 天大的气,也消了。 “是人都会犯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知道你心好,别跟我计较了。” 蜘蛛一样,会吐丝的女人。 沈新月浑身上下,被裹缠得密不透风,“那,那你以后,不可以再推开我了。” “你不要推开我,我就感恩戴德,我怎么敢。”她乖乖靠在她肩膀,头在肩窝那蹭蹭。 沈新月不自觉回蹭,傻乎乎,晕头转向,“我没有推开。” 第104章 第74章 沈新月换衣服收拾好下楼,小院就剩丁苗和程意。 暴竹出游从来不带电灯泡,外婆很忙,要打牌,要直播pk,还要满村给人断案,谁家狗丢了,谁家两口子打架,谁家小孩把作业本扔河沟里…… 丁苗根本只是换个地方上班,树下噼里啪啦敲键盘,不时接听电话,回复消息。 程意那身裙子没换,摇椅躺着,差不多晾干。她没对象,目前手边也没工作,直嚷嚷无聊,“我无聊死了!” “上班去。”丁苗头也不抬。 程意挺身坐起,“你给我拍照。” “拍照算什么工作。”丁苗外行。 “我的工作就是拍照。”程意拽她,“说真的,跟我去荷塘拍照,我要发美照。” 丁苗让她撒手,“没看见我正忙着,你让嘟嘟跟你去。” “忙忙忙,早晚猝死。”程意伸腿,脚趾夹了她大腿肉,用力拧。 丁苗痛叫,抱着电脑躲去一边,“你怪不得单身,一点不懂怜香惜玉。” 程意不服,“那也好过你!我看你就是个猪脑子,拎不清事情的,就你这样还当律师,一点眼力见没有。” 面条下锅的时候,丁苗注意到院里少了两个人,好朋友,她真心朋友,满院喊“嘟嘟”。 得亏程意发现得早,赶紧把她从隔壁小院拎回来,不然肯定坏事。 丁苗扭头想再理论几句,电话响了,赶忙接起。 沈新月推开院门走进来,换了身宽松的绵绸衣裳,江有盈的,她一直很想穿的,有宽松的大袖和裤腿,像《卧虎藏龙》里的玉娇龙,潇洒随性。 为搭配衣服还专门梳了条辫子,也是江有盈给她梳的。沈新月惊奇小妈宝女竟学会梳辫,江有盈笑着说都是用星星的脑袋练出来的。 昂首大阔步,神清气爽,精神抖擞,沈新月面带微笑,浑身上下写满“快活”二字。 “呦——”程意立即弹起,“大变样啊。” 面板收了,沈新月直接进厨房,外婆给留了两人份手擀面装在小簸箕,她洗了面锅重新烧水,碗里下调料。 程意跟进厨房,“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沈新月装傻。 程意歪过半边身子去看她脸,白的白,粉的粉,眼珠子也水当当。 “吃好了。” “没啊。”沈新月手指一下面锅,“都还饿着肚子呢。” 程意让她别装,沈新月才不会把自己闺房事拿出来讲。 “别这样,显得特别油腻。”缓了缓,想到什么,“你很寂寞吧,连小苗儿那样的工作狂似乎都有恋爱迹象了。” “呵——”程意双手环胸,“你在嘲讽我吗?” 沈新月指天发誓,“绝对没有。” 回头又劝,“再等等吧,正缘说不定就在哪猫着,等你也是等得心焦。你看我前几个月,就回家之前,还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谁成想那么快就谈上。” 程意听出她意思,“和好了?就这么轻易和好了?” 轻咳一声,沈新月往面锅里丢了把青菜。 “当然没有,但她既然主动跟我认错,我不好一直绷着。而且她真的很可怜,她的身世,她的过去,我心善,你知道的。不说完全和好,隔壁邻居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有事我不能不管。” 程意表情复杂,“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啊,我知道。”面锅开,往里添半碗凉水,再开面就可以捞起来了。沈新月拌好面端着碗出去,“麻烦让让。” 累极,又不太想睡,江有盈散着头发躺在床上玩游戏。 她不戳消消乐了,新找着个种地的,得时不时上田里收割水稻甘蔗,还要盖房,养牛,喂鸡等等。 沈新月把面碗搁在小桌,坐床边歪那看一阵,亲亲她脸,“老婆,吃饭了。” 江有盈“嗯”一声,皱眉抱怨,“糖老是不够用,甘蔗四个半小时才成熟。” 沈新月撅个腚,下巴枕在她肩膀,“我在你身边还不够甜吗?” 手一顿,江有盈扭头看她一眼。 沈新月也有点不好意思,“哎呀哎呀”打掉她手机,又“啵唧啵唧”没够去亲。 “吃饭吃饭,一会儿面坨了。” 辣椒搁得往常的量,江有盈南下数年,早就习惯了口味,但今天是个例外,沈新月发狠,她在床上吃了不少苦头。 嘴唇被噬咬红肿,她难受地蹙着眉,唇瓣辣痛,微微颤。 本是面对面一个坐沙发,一个坐蒲团,沈新月赶紧挨去她身边,“怎么了!” “嘴疼。”江有盈去找自己的茶壶。 沈新月抢先给她端到面前,“我重新给你煮一碗。” 狱中食物珍贵,江有盈不舍得浪费,“我慢些吃,适应就好了。” 沈新月思索几秒,“那我去给你泡柠檬水,再搁些蜂蜜,好不好?” 不等人应,“嗒嗒”跑下楼,几分钟后她端来大杯冰镇柠檬水,“快喝!解辣。” 柠檬水蜂蜜搁得足足,酸甜可口,江有盈很给面儿喝了大半杯,再抬头,冲她莞尔一笑,“谢谢嘟嘟。” 手臂挽起,头依偎在肩,江师傅简直温顺得像只小猫,“我真幸运。” 沈新月立即就晕乎乎了,还在吃东西,不好去亲她,只是拉着人家手,一下下摸手背,“没事的,都是我应该做的。” “嗯嗯”点头,江有盈娇滴滴偎在她怀里,垂眼默了几秒,“那你在楼下,你的朋友们问起,你是怎么说的,有说我们和好了吗?” 沈新月笑容僵在脸上。 和好了吗?当然! 多大事儿值得费心记那么久,江师傅是有苦衷的嘛,她身世多可怜,她又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太害怕了,害怕被抛弃。 再说,她也道歉示好了呀,干嘛还死揪着不放,小气鬼! 然后呢?程意问了,她怎么说的? 她说“当然没有”! “我知道了。” 江有盈慢慢脱离她怀抱,不吵不闹,继续小口吃面,喝水。 什么意思啊,沈新月一颗心被揪紧,泛出汩汩酸苦。 像断了线的风筝,她失去牵引和方向,风里晃荡几下,直直坠落。 “你怎么了。”沈新月跪坐在她身边。 牵线那人转身就走,不闻不问。江有盈抬头勉力一笑,“没事。” 杯中水一饮而尽,她收起面碗,说“我吃好了”,要拿下去洗。 沈新月伸手去接,她躲开。 状态明显不对,沈新月怎能甘心,追到楼下厨房,“怎么了嘛。” 水流冲刷,白瓷碗洁净如新,江有盈仍是垂头沉默不语。 碗筷搁在沥水架,装柠檬水的玻璃杯也洗干净,水龙头关闭,却还有大颗晶亮的泪珠砸在她手背。 沈新月顿时慌神,将她身体扶正,“你到底怎么了。” “所以你还是嫌弃我,觉得我给你丢人了。”又开始哭,江师傅这招真是百试百灵。 “她们家境优渥,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个个都善良温柔,自然不会当着我的面流露太多。但我自己心里知道,我比不过她们一个小拇指,我是孤儿,杀人犯,坐过牢,甚至还试图通过婚姻,来跟人换取些什么,比如钱和房子,甚至只是因为可以迁户口,再也不回到出生地。” 这些都是她心中真实顾虑,尽管早就时过境迁,至今无法原谅自己的怯懦和卑劣。 难堪,太难堪了。 把自己完整地,彻底地剥开,天光下几乎寸缕不着。 “所以你心中的芥蒂,我完全理解。” 是示弱,是手段,可这种自毁的方式来请求原谅,终究太过残忍。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人家心里是不是真的那么想。 由她亲口说出,比被人戳着脊梁骨桩桩件件指出来受伤要轻得多。 “或许这段感情对你来说,确实太拿不出手,跟我这种人扯上关系,让你在朋友们面前很没面子,你不愿意和好,在情理之中。” 把自己贬入尘埃,江有盈最擅长,她是真真切切在烂泥坑里打过滚的人。 这些话不全是赌气,事实如此,世俗标准来看,她劣迹斑斑,确非良人。 “时至今日,我不再奢望什么,爱情本就不是生活必须品。” 抹去眼泪,她似乎顿悟,决定停止追逐。 面面相对,听她自我沉浸状态噼里啪啦讲了一堆,沈新月是何感受? 愤怒,她出离愤怒,擦身之际,一把擒住江有盈手腕。 “你别走,说清楚。” “什么叫‘丢人’、‘拿不出手’,什么又叫‘没面子’。” 沈新月将她大力拽来身前,“江有盈,你把我当什么人,你怎么能这样想我!” “我想错了吗?”刚哭过,她眼眶隐隐泛红,眼神却倔强,“我只是陈述事实。” “可那只是你自己的看法!”沈新月真是百口莫辩。 第105章 她其实不擅长跟人吵架,更多时候是有感而发。被误解,她想说不是,可证据呢?该从何说起。 江有盈把她绕糊涂了。 “谁瞧不起你,只有你自己,再说只要你自己满意自己,别人说什么都是放屁,根本不重要!” 沈新月脸都气红,好冤枉。 她们在一起时间也不短,她什么为人,江有盈不懂? “那就是我小人之心了。” 又开始,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神情,江有盈冷冷道:“是我自己瞧不起我自己,我不能放过自己,我不能当那些事完全没发生过,杀人的是我,关在看守所等法院判决的是我,坐牢的是我,出狱后答应给人家生小孩,就为了迁户口或者说霸占人家祖宅的也是我。” 说出来,全说出来了,并没有好受多少。 隐瞒不报还可以欺骗自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她自信强大,可以修理一切,生活中无所不能,有自己的小院,过着都市牛马人羡慕不已的半隐居生活。 实际呢?她跟十五那年的自己没差别。 她只是一名逃犯。 “沈新月。”江有盈很少连名带姓去喊。 她手掌按压在心口,那似乎痛极了,气管里呛了辣油一样,吐不出咽不下,灼烧感几乎燎穿血肉。 “有时我真恨不得去死,在你心中就只有伤心和遗憾了,所有恶迹被疼痛掩盖,如果你内心会为我的死有所动容的话,那些坏的都不记得,只有我的好。” “你说得对,我不自爱,我讨厌自己,恨自己。也不该奢望你能原谅我,我自己都没办法原谅我自己——” 话至末尾,江有盈彻底哽住。 说出来,她反而更坏了。为了挽回这段感情,她把自己血淋淋片得满桌都是,摊给她们看。 “爱你让我感到痛苦。”她说。 第75章 ——“爱你让我感到痛苦。” 沈新月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当时反应。 当胸一拳?如遭雷击? 她以为自己听错,这话该换她来说吧。 是谁在痛苦,被引诱靠近,爱得全无保留,又被狠狠一脚踹开。不不,不止一脚,踹了好几脚呢。 她也是真难踹,为摆脱她,累坏了吧? 胸口剧烈起伏,面颊愤然滚烫,她听见自己太阳穴连带脖颈处血管的沉闷激跳。 她一瞬不瞬看着她,目光死盯在她脸。 那双脸上最典型,最有代表性的,是眼睛。 江有盈有一双幽深复杂的眼,初遇时,冷冷戏谑,相熟后,柔情鼓舞,对峙间森然冷漠,更有此刻的凄苦、绝望,甚至是心如死灰…… 那眼中情绪,炽热充沛,是火可以带来温暖,也能将万物焚毁。 其次是那张嘴,总能说出那么多气人伤人的话。 她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对待感情反反复复,到底是谁在痛苦啊? 泥人也有三分脾气。 不假思索,沈新月上前两步,双手捧起她脸,恶狠狠咬住那唇。 毒舌犀利,也会温言相劝,比石头还硬咬一口牙都崩掉,又花瓣一样软,甜美的蜜露诱使人贪婪汲取更多。 喉中发出可怜的“呜呜”声,江有盈连连后退。 穷追不舍,沈新月扣住她后脑,直到她后腰抵在厨房料理台边缘。 这个吻可称残暴,也许是太过紧张,也太过突然,她忘记呼吸。 沈新月不由想起她们的初次,在房间后面的小露台,帐篷里,她的胆怯瑟缩。 那是她的初吻。 事后,她小心翼翼求证,不是自愿,可以称之为初吻吗? 沈新月回答“否”,教她如何在接吻时也能保持顺畅呼吸。 爱与恨交织,情潮汹涌,短暂分离,腾出空容她喘息。 她们额头相抵,江有盈大口喘气,双手握拳松松抵在她身前,被亲得脊背发麻,使不出力气。 沈新月再度埋首,缴她舌。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防备的高墙久经细流冲刷,轰然倒塌,意志被点点蚕食,面前这具身体变得很重,几乎压垮她。 站立不稳,江有盈身体虚弱至极,只是被迫承受索取,她的心终究背叛她。 她很爱她,需要她,离不开她,放出的狠话真心也好,试探也罢,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让她情绪失控,让那个威风凛凛的自己变得敏感多疑。 只有沈新月,轻而易举就撕破她伪装,看穿她面具。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直到舌尖尝到铁锈味,沈新月分离,凝视她唇。 唇周一圈泛着红,唇瓣被蹂躏得红肿,甚至磨出了血,水淋淋,泛起着股诱人的艳色。 她身体软绵绵,滚烫至极,轻薄夏衫难以阻隔,把温度透来,不知足,沈新月安抚去吻,动作轻柔。 同时感觉她抖了一下,被亲怕了。 沈新月心中好笑,你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继而威胁,“还有什么话说,再胡言乱语把你嘴咬烂。” 江有盈浑身软绵绵,站也站不稳,睫毛还挂着未干的泪,沈新月索性将她打横抱回房间。 她最近瘦很多,怀里掂量一下,好轻,沈新月抱着上楼不费劲。 亲老实了,她乖乖横在那,手臂本能勾缠在脖颈,嘴疼吧,刚才还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现在闷闷的,一句话不讲。 把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沈新月像小时候照顾洋娃娃那样。 江有盈两只拳头攥得小小的,紧紧的,大概一直想找机会薅她两拳的。 “你说啊,继续说。”沈新月双手叉腰。 她浅白一眼,小床上背过身去,腰臀起落出妖娆曲线。 沈新月沉了口气,大马金刀往那一坐,单腿斜搭在床,双手撑膝,“接着说。” “你走。”嘴唇打不开,她细细声。 “走哪儿去?”沈新月不走,“你说得没错,是我让你说的,我逼你说的,甚至还四处找人打听。你说了,全跟我说了,过程艰难,所以我体谅,我会负责到底。” 她气来得快,消得也快,不敢说什么不计前嫌,高尚无私,只是单纯不想被误解。 “首先,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什么丢人拿不出手,我从来没那么想过。还有,我的朋友们不是你想的那样,并非人人都是富二代,哪儿来那么多富二代,她们跟你一样,目前所取得的成就,赚的每一分钱都是凭借自己努力。” “但我完全理解,你习惯把人和事都想到最坏,我也会,小时候学习不好,总担心回家挨揍,一路煎熬,但我妈并不是每次都揍我,是我只记住了挨打的时候。” “至于你说恨不得去死,一瞬的念头,谁都会有,我也想过。员工来讨薪,公司大门口拉横幅,明明我前一晚答应想办法筹钱。我被他们围堵在办公室,也恨不得从三十多层高楼一跃而下。” “最后,你说不自爱,那又如何?谁都会有自哀自怨的时候。我们是人,人是情绪动物,内在状态,外在决策,情绪几乎掌控我们的一生,被情绪所困是人之常情。” “最后的最后,你说痛苦……” 沈新月陷入沉思。 “那只能说明,你太爱我了。我相信,我们承受的痛苦是相同重量,推开我,你跟我一样,痛不欲生。” 沈新月始终记得初到秀坪时,江有盈向她提供的一系列帮助。恶作剧是鼓励,为逗笑她,快些转移注意力,从过去的阴霾中走出,细致温柔,连她没有洗脸巾用都注意到了。 每次她摔得满身烂泥,哭得死去活来,都是她把她接回小院,洗涮干净。 “我们刚分手时,我确实恨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又把我抛弃。” 沈新月说她那时不懂,确实不懂。 之后呢,听完她的故事,一个正常人的正常思考方式…… “那我还能怎么办,只能原谅你,你都那么惨了。我爱你,不敢说可以成为你的救赎,至少,不要成为负担,成为你头顶的另一片乌云。” “我的期待,是我们彼此支撑对方走过人生的至暗时刻,你很厉害,你做到了,我确实得到治愈,工作、钱,规律的生活等等。” 所以,无论她说什么,沈新月坚决不会在这种时刻抛弃她。 “我不能输给你。” 冷静分析,江有盈真的伤害过她吗?她们之间当真就无法挽回了吗? 到底多大的仇怨,有闹到对簿公堂,甚至两方大打出手需寻求法律帮助吗? 人脑前额叶皮质30岁仍在发育,它影响人情绪、计划,分析和决策等等,此刻恰是人理性决策黄金期。 “我不想做只会索取的那一方,要你来安慰我,哄我,给我煮饭,甚至提供稳定的经济支持。” 抛开情绪问题,事情就这么简单。 她在小厨房里那番话,沈新月认为更多是试探。 “如果我那么容易被推开,我想,你恐怕会对我彻底失望,我不配站在你身边。” 第106章 她口中的过去,讲述得再是详细,也没人能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还有,人不能忘恩负义。” 她的顾虑、担忧,沈新月逐一反驳,见她横卧在床,一动不动,不满推搡两下。 “喂,跟你说半天,有没有在听。” 没动静。 沈新月扳过她肩膀。 偷偷躲在那哭,眼泪布得满脸。 “问你话!”沈新月使劲晃。 江有盈终于动了,回头看来,目光哀怨。 “肿么舒——” 嘴唇完全肿起,成电影里的欧阳锋。 沈新月哭笑不得,哀叹一声,踢飞鞋子爬上床,从后抱住她腰肢。 “我们不要吵架了,屁大事吵来吵去,好累啊。” 午后蝉声聒噪,老电扇吱扭扭,左右摇头,纱帐随风而起,鼓一阵,歇一阵。 江有盈握住她手,颈后是沈新月温热绵长的吐息。 启唇,有话要说,忍不住痛嘶一声,她手指碰碰,结痂的伤口再次渗血。 “我看看!”沈新月已翻过她肩膀,爬到她面前。 伤势严重,沈新月皱眉盯了会儿,哼一声,“谁让你乱说话,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了。” 她低垂着睫,风情内敛,沈新月后知后觉意识到,江有盈所有失控和眼泪,都只在她们之间发生。 外人面前,她始终孤傲,不假辞色。 她们之间的碰撞从来不是单方面的。 避开受伤的唇,沈新月亲吻她冰凉的腮,“你骂我好多,我也骂你好多,我们扯平吧。” 重新倒下去,拥紧她,嗅闻苦甜发香,肢体接触胜过言语万千。 半梦半醒时分,楼下传来喧嚷,沈新月睡得迷迷糊糊,只依稀分辨出是几个男人的声音,语气似乎不太友好。 江有盈率先翻身坐起。她蹙眉,竖耳默辨,下床打开门走出去。 “怎么了?”沈新月扭头,心跟着一紧,也赶忙爬起追出。 赶至二楼围栏边,见小院不知何时竟挤满人,三男一女,其中两个男人看着也就二十来岁,剩下一男一女,已是花白头发的中年模样。 几人来势汹汹,老男人坐在院中茶桌旁,老女人张口叫骂,言语污秽,两个年轻男人竟冲进厨房,把碗筷家电抱出一通打砸。 “你们谁啊!”沈新月喊了一声,跑出几步,回房找手机给刘武打电话,说有人闹事,让他火速赶来。 刘武似乎丝毫不意外,“你们就在屋里别出去,我马上带人过来。” 沈新月跑出房间,探头往下看,江有盈去工具房提了电锯出来。 “她下去了!” “拦着点!”刘武大喊。 沈新月赶紧往楼下跑。 第76章 大概一周还是两周前,沈新月网上收到私信,对方询问民宿具体位置,说一家人想来度假。 她拍视频为记录生活,分手那段时间给自己找点乐子,顺道宣传秀坪,试图炒热民宿房价。 往常私信的也不少,那人古怪之处在专门截取了视频里江有盈正脸,问这人也是你们那的吗? 沈新月当时没多想,荷塘重逢,她内心自然是喜悦,情感浓烈,内容相较以往似乎更能打动人心。 视频发出去,评论好多人夸漂亮,说秀坪风水养人,她以为对方只是单纯觉得江有盈长得好看。 当时没往深处想,她手比脑子快,消息发送,说“是”,还教他怎么在网上订房。 楼下三男一女,来势汹汹,一进院就嚷嚷着“姓江的滚出来”,沈新月记得江有盈说过,王志勇兄弟姐妹不少,跟他关系最好是王志刚,王志刚下面又有两个儿子。 人数对得上,八成是王家人找来了。所以那次江有盈才会发火打掉她手机。 把自己婚姻大事草草安排,只为迁离户口跟过去彻底划清界限,江有盈好不容易摆脱…… 沈新月心口没由来一阵揪着疼,她太粗心了,当时竟完全没想过这种可能。王家几口子八成就是短视频招来的。 可她一开始没打算发。江有盈突然闯入镜头,她当时心里就盘算,不删也不发,夜深人静时候自己躲被窝偷偷看。 是江有盈主动要求发的。沈新月倒不是推卸推责,探究背后根本原因,江有盈或许曾考虑通过外力推助。 但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勇敢,她一直坚强勇敢,最终选择亲口说出。 可一早埋下的雷,引线还是烧到了头。 几秒钟时间,沈新月脑子里过了一堆,心慌着急是免不了,好在她也算经历过一些大场面,比如被员工揪着衣领子手戳鼻尖骂。 很快冷静下来,她当即给刘武去了电话。 刘武的态度,让她更加确信是王家人找上门闹事,下楼,江有盈正好提着电锯走出工具房。 沈新月简直要被她吓晕,赶紧从后把人抱住,“不能杀人,不能杀人!” 王志刚进门就把自己安顿在树下小桌,摇椅上地主老爷姿态,还自顾取杯斟茶,当自己家一样悠闲自在。 他的两个儿子生得矮胖,活似陀螺满院滴溜溜转,门口花盆碎了几个,蓝雪花花瓣黏在青石砖,厨房里的碗筷和微波炉也被他们抱出来摔。 他老婆扯脖踮脚,挥臂斥骂,一会儿又跑到院门口,拍着大腿喊:“来人呐,来人呐,快来看杀人犯呐,十五岁就杀了她爹的杀人犯,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电锯“嗡嗡”作响,江有盈胳膊一抬,茶桌缺了个角。 强震掀得满桌茶具乱抖,茶水溅洒,桌边王志刚一蹦三尺高,跳回院门前。 他两个儿子被堵在厨房门口,“姓江的你有胆,有胆就把我们全杀了!” 江有盈提着电锯一言不发走过去,沈新月就是这时候冲过去抱住她的。 她真杀过人,他们到底是怕,抓紧机会撤离厨房,冲至院门口。 “我来处理,好吗?我来,听我的。” 沈新月摸到电锯开关,再一根根掰开她手指,连拉带扯把人推到屋檐下。 日头毒辣,她们刚吵完架,虽然沈新月觉得自己其实安抚得差不多,但此时她心绪未平,还是小心为上。高温会加剧她内心烦躁。 异常冷静,江有盈表情淡漠,音色平直,“杀光就好了。” 她想法极端,情绪反复,最擅长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话哪怕只有五成的可能性,不,哪怕三成,沈新月都不敢不重视。 稍侧过身,完全遮挡她视线,沈新月尽量保持语气轻快,“我给刘武打了电话,他让我拉着你,他们人多,短暂优势,我去拖着,等人来好不好?” “我一个能顶三个。”江有盈死盯着院门口那几人,恨意布满眼眶,通红。 沈新月“嗯嗯”点头,“你厉害,我当然知道你厉害,可你也得为我考虑不是,我是说过如果我们早点认识,我一定会去里面看你,但我不想你真的进去!” 三条人命,即便是对方挑衅在先,她早不是十五岁的江有盈,恐是免不了花生米伺候。 劝服有效,江有盈缓和了语气,“我是吓唬他们的。” 她表情严肃,“嘟嘟,不能软弱,软弱就会被人欺负,他们会蹬鼻子上脸。” 二十出头,她刚出来,被人堵在巷子里打,只想逃。 狱中几年,与社会完全脱节,她没办法。 现在不一样,她成长了,也有了想要守护的人和事。 “这些家伙,八成是来要钱的。”江有盈分析道。 几人千里迢迢赶来,总不能真是为伸张正义,再说王志勇都死了多少年。 “见我过得还不错,想讹一笔。” 她真是机敏。 王志勇人品虽低劣,或有些生意头脑,才佑得王家富贵,他死后,余下资产下面几个兄弟姐妹瓜分,这十几年,王志刚手里那些钱估计败得差不多。 “所以更不能让他们得逞!”沈新月握拳。 王家几个想要钱,又没胆进院,中年女人竟跑到隔壁小院拍门,冲着院里敲电脑的丁苗喊话:“你家隔壁住了个杀人犯,你知道不知道?” 丁苗一早听见动静,正忙着打电话,抽不出空,这时挂了电话走出小院,左右那么一看,事情明白个大概。 “干什么,想闹事?” “律师来了,律师来了!”沈新月干脆拉着江有盈上楼,把她推进房间,“你回屋待着,我让丁苗处理。” 手指紧抠在门框,江有盈放心不下,“万一打起来怎么办?” “怎么还想着暴力解决,这年头不兴打架的,打赢进局子,打输进医院,不能逞一时之快。” 沈新月想了想,也不强迫她进房间,“你要不放心,就站楼上看着,真打起来再冲下去也不迟,相信我好吗?” 目光惴惴,江有盈钝钝点头,“那你一切小心。” 丁苗走进小院,见满地狼藉,竖指冷声警告,“第一,我可以告你们非法入侵她人住宅;第二,告你们寻衅滋事,故意损坏她人财物;第三还可能涉及故意伤害。数罪刑期叠加,想坐牢是不是?” 第107章 “你谁啊?”王志刚老婆跳她面前。 “我是江有盈女士的律师。”丁苗拿出手机开始录视频,“保留证据了我说,可别跟我动手动脚的。” 又回头冲着沈新月喊:“报警。” 沈新月刚给暴竹和程意打了电话,暴竹在荷塘那边散步,程意恰好也在,应该是去拍照的。 派出所在镇上,但村里有警务站,报警电话接通,两边都会派人过来。 “律师又怎么样?”王志刚推开他老婆站到丁苗面前,“我告诉你,这房子里住的可是*一个杀人犯!我完全可以控告你包庇杀人犯!” 丁苗显然是经常跟这种蠢疙瘩打交道,说好的,“那你快报警,让警察把她抓走。” “我当然要报警!” 王志刚猛一挥胳膊,指他老婆,“你报警。” 沈新月走过去,“不用了,我已经报警了,警察很快就来。” 王志刚两个儿子文化程度显然不高,智力也一般,一下没了主意,傻不愣登杵在后头。 他左右无招,气得猛踹儿子。 又没本事,又好面子,他大儿子气得涨红脸,“我都说了,根本要不到钱!” 果然是来要钱的。 沈新月冷笑,王志刚不管,又指向沈新月,“你让姓江的出来说话。” “你算老几,你让她出来就出来。” 沈新月真是佩服这些人的脸皮,“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大老远跑来闹事,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 她回头把院门关上,叉腰拦在那,“有本事从我身上踩过去!” “上。”王志刚招呼他儿子。 大儿子挨了踹,觉得丢人,鼓着脸不动。 年轻人到底要理智些,小儿子看看哥,又看看他爸,“你咋不上。” 气得王志刚又一顿猛踹。 他老婆最是离谱,拉着过路游客,“欸你知不知道,这里头住了一个杀人犯,十五岁就杀了她爹,还杀了她妈!哎呦小小年纪,不得了嘞! 路人惊惶不已,什么杀人犯不杀人犯的不知道,面前倒有个现成的精神病,疯狂甩袖,落荒而逃。 沈新月拿这种泼皮无赖实在没办法,丁苗举着手机走过去,对着她拍,“我来给你普普法,言语、文字,包括图像,任何方式的公然侮辱,我们都可以向法院起诉你。” 中年女人一把打掉她手机,挺起胸脯把她怼到墙角,“那你去起诉我!赶紧去!以后我天天来你们家闹,你们别想安宁。” “你敢摔我手机!”丁苗指着她。 中年女人掰她手指,“你再指!” 沈新月刚要上前帮忙,旁边突然冒出个人,插进两人中间空隙,“就指就指就指!” 是周醒来了,身后紧跟着孟新竹和程意。 “你又是哪里来的,少多管闲事!”中年女人推了她一把。 周醒“哎呦”一声躺倒在地,耍无赖她最擅长,周凌那样的冰山都能被她逼疯。 “哎呦打人了打人了,好痛好痛!”她躺地上抱着中年女人小腿,腾出只手学人吆喝,“快来看呐,走过路过别错过,都快来看呐!” 谁成想被倒打一耙,中年女人情急之下伸腿踹她。 “你干嘛!”孟新竹尖叫一声,扑上去。 本不想打架,人越多越乱,局势一时竟难以掌控。 江有盈二楼紧张观望,楼下闹将起来,她再也沉不住气。 程意趁乱推开院门走进去,一把拉住她,“你现在不能出现,他们就是冲着你来的。” 她放水淋她,她竟还愿意帮忙,江有盈惭愧,小声道歉。 “对不住。” 程意展颜,“有那反应也正常,我没生气。”再说她本就为了好玩。 门外闹得厉害,江有盈看不见,担心真打起来她们受伤。 程意这时候还有心情调戏人家,拉着人手摸来摸去,“放心,有暴暴在不会出问题,也不会让那些人踏进房门一步,她对付极品有一套的,因为她本来也是个极品中的极品。” 咬唇,默默抽回手,江有盈退后两步,保持距离。 程意掩唇娇笑,“瞧你吓得。” “那我回去。”江有盈转身上楼,高处看得清楚。 所以,就像沈新月说的那样,她们是很好的人,温柔善良,充满怜悯,把她好好护着,紧紧护着,不让她再受到丁点伤害。 树上蝉鸣不休,小院外喧嚷不止,江有盈手撑围栏,树影和院墙把纷争筛滤,她眼前一片夏日浓翠。 心跳平缓,她不再恐惧。 新认识的朋友都在帮她的忙,李致远说得没错,她运气真是很好很好的。 也许,这是上天对她的补偿,她开始盘算晚上给她们做什么好吃的。 刘武带了几个店铺里的兄弟过来,兄弟又喊了兄弟,乌泱泱十几个人,开了四五辆车。 远远,瞧见小院门前横了好几个,他心一跳,还以为出人命! 刘武满头的汗,赶至近前,才瞧见一个个胳膊腿都齐全,只是横在那耍赖皮,你扯着我衣领子,我扯着你裤腰带,乱骂。 周醒四肢朝天,嘤嘤假哭,“痛啊,痛死我啦,啊啊,快叫救护车——” 王志刚他老婆有样学样,巴掌连连拍地,“杀人啦!杀人啦!” 刘武庆幸,还好外婆不在,否则局面更加混乱。 念头才起,老太太扒开人缝,冒出个脑袋,“这是干啥呢?” 第77章 王家几口打得一手好算盘,以为跑人家门口撒泼打滚,叫骂几句引动舆论压力,就能吓得对方乖乖掏钱。 江有盈起初确实有这个顾虑,在坦白一切之前,烧烤夜游戏之前。 或者更早,跟沈新月恋爱之前。 她从来没想过隐瞒自己的过去,少女时代曾有过一场短暂的逃亡经历,重压下彻夜难眠,食不知味,头发大把大把掉,甚至想过轻生,那份煎熬她不愿再体会。 狱中劳作,部分薪资按管理制度强制性储存,在服刑人刑满时发放。但那些钱支撑不了太久,隐瞒身份或许能帮助她更快走进人群,她仍选择坦诚。 正视自己,接受自己,是大多刑满释放人员重回社会的重要一课。江有盈一直觉得自己做得很好。 也多亏她的坦诚,否则就不会有之后跟星星和陈阿婆的缘分了。 但那份坦诚并不适用所有关系。 当爱悄悄降临,自卑胆小的人,会选择用面具伪装自己,辛辣的言语和行事风格保护自己。 抓取到目标,更有心机深沉者,在爱里百般试探,甚至推离,察觉到对方的恐惧瑟缩后又苦苦哀求挽回。如此反复。 她一直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有意识或无意识的,难以克服。可每一面的她,都是真实的她,如同四季,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缀合成年。 幸好,幸好,她遇见了一位很好的爱人。 她的爱人有一颗善良、温柔、细腻,愿意包容一切的心,像一朵云,一床被,把满身冰棱的她柔柔裹住,体温融化锋芒。 “外婆来了!外婆来了!”沈新月振臂大喊。 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本事,干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剩,但谁说认识那么多厉害的朋友不算是一种本事呢? 说明她人好,大家都愿意跟她玩,身上老些优点是当局者迷,自己没发觉。 程意推开院门走出来,撸起并不存在的袖管要加入战场,沈新月回头,“我家满满怎么样。” “自己去看。”程意扫了一圈,指,“那个大胖子也是我们的人吗?” 沈新月点头说是,“满满她哥,在长水做生意的。” 现在外婆和刘武都回来了,她们人多势众还占理,“我们必赢。” 院外有人帮忙,沈新月中途撤出战场,跑回楼上,江有盈急奔到楼梯口接。 她们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鼻头冒酸,江师傅又眼眶红红,沈新月松手去抱,哄小孩似的,连连拍背,“哦哦哦,没事没事,我在呢。” 她自然不是因为害怕,是感动,拧眉思索片刻,“我真要一直躲着吗?” “这不叫躲。”沈新月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好吧,即便是躲,那又怎样?以前没人保护你,你什么都只能自己扛,现在有我,我的朋友们,刘武,还有外婆,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我们会替你把坏人赶跑的。” 眼睛亮亮的,总算能为她做件实事,沈新月一顿拍拍哄哄,笑盈盈挨近,“给我亲亲小嘴。” 外头好多人呢,万一被看到,江师傅这方面还是挺保守的,朝后躲了下。 沈新月故意嘟嘴不满,“你嫌弃我?我在外面给你打仗呢!” 哪儿敢,江师傅只得把脸贴过去,“那你亲吧。” 沈新月杵那不动,“我要你自己过来亲我。” 她双手环胸,脚尖点地。 江有盈笑出声,快速在她唇角蜻蜓点水一吻。 第108章 沈新月手戳脸蛋,“这里。” “那你还跟我生气吗?”江有盈事先确认。 “咦?你跟我谈条件!”沈新月霎时瞪圆眼,“我在外面给你打仗呢。” “两码事。”江有盈淡声。 好你个邪恶小寡妇,沈新月正要发火,面前人骤然逼近,手掌覆盖住她的眼睛,苦甜的橘子花味道铺天盖地。 眼前骤然变暗,唇被吮,湿热感觉,克制也缠绵。 她们之间,日常大多时候是沈新月主动去吻,她不否认自己好色,但江有盈也绝非什么良善之辈——太会钓。 浑身一股热流,沈新月顿时软了半截。 江有盈手掌拿开,眼角眉梢尽藏笑。 “嗯?”她再次确认。 “哎呀行了行了。”外头还在打架,沈新月不好一直躲着跟人亲嘴,一口气跑到楼梯拐角,站定回头,“和好了!” 和好了和好了—— 她跑到树下,第二次回头,树影间,她的脸娇若玉兰。 不是对手啊,沈新月心口还热热痒痒的。 外婆久经沙场,打牌回家一看,不需得人讲,前因后果自己组织了个大概。 年轻小娃不敢动手,怕惹上麻烦,躺地上耍赖,她没这个担忧,闷不吭声,回家抓来扫院的竹笤帚,双手操起,冲着王家人劈头便打。 “我打死你们这些王八蛋!我打死你们这些狗东西!我打死——” 王志刚两个儿子见爹娘挨打,当然不能干站着,可冲上去一看,怎么是个老古董。 这玩意儿轻易可碰不得,一碰就是好几万呢。 刘武喊一帮人是来镇场子的,也不能动手,可东弟是个急脾气,大老板被人欺负,他怎么能忍,招呼一声,“上!” “上什么上?”刘武赶紧把人拦下,“法制社会这是!” 东弟同他干瞪眼,“那你叫我们来干啥?” 刘武急得浑身汗,“保护,保护她们不被伤害。” “我们不需要保护。”沈新月说。 “来个人拉着点外婆!”程意在那边喊。 刘武带人冲过去。 丁苗捡起手机,发现完好无损,十分遗憾,问沈新月,“要不墙上磕两下。” “你想起诉?”沈新月问。 丁苗点头,沈新月想想还是算了,“出气确实能出气,可那就有得纠缠了。他们时间不值钱,我们不一样,再说满满情绪肯定会受到影响。” 沉没成本不参与重大决策,沈新月更倾向保护她心灵健康,维护她日常安宁,快刀斩乱麻,一次性解决。 丁苗赞同,“跟这种人纠缠,纯粹浪费时间。” 那边打起来,王志刚老婆终于舍得从地上爬起来。 周醒也爬起来,孟新竹把人拉到一边拍灰。 刘武拦下外婆,让她别打了,王家几个被东弟带的人堵在墙角,不动手,只用胸脯互相撞来撞去,颇有些暧昧。 外婆到底年纪大了,挥几下扫帚,给累够呛,中场休息,回院里。 沈新月跟进去给她找了茶壶,外婆问“满满呢”,沈新月说没事,“楼上歇着,我不让她下来。”又叮嘱外婆慢些喝。 “你是对的。”外婆放下茶壶,看小巷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得亏人多。” 沈新月也庆幸,“再迟几天她们走了,就我们两个,我还真担心自己对付不了。” 外婆搁了茶壶,冷哼一声,“没有对付不了的,多的是办法对付,人多有人多的办法,人少也有人少的办法,即便你朋友不在,也有你陈阿婆。” 她摇头“啧啧”,“得亏她不在,否则今天这些家伙就要倒大霉了。” 沈新月想起来了,是啊还有陈阿婆呢,李致远他奶奶,星星她太奶。 “感觉挺久没见了。” “市里带孩子呢。” 外婆皱脸,“那个老太婆可不好惹,彪悍得很。” 刘武一开始确实怕她们吃亏,才喊了这么多人过来,现在又怕她们惹事,拦了左边拦右边。 他撩起衣摆擦了把额头的汗,露出雪白浑圆的大肚子,心想还好,这个老太太是有文化,讲道理的。 出千虽为人所不齿,可也侧面印证其算数优秀,脑瓜灵活,善于变通,文化老太秀兰还算可控。 但有句老话怎么说,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江启明昨天下午考完最后一门,跟太奶商量着今天回秀坪,俩人一大早就收拾好行李出发。 秀坪是个小地方,王家人来闹事,几分钟前就传开了,说哪里哪里打架,停车坝里还有辆警车。 陈阿婆跟警察是一块到的,秀兰刚把茶壶放回去,门外就叫嚷开。 “干什么干什么!哪来的野狗在我家门口狂吠,日你祖宗的活腻了!王八羔子,挨千刀的……” 在场众人,皆是一凛。 陈阿婆白发人送黑发人,还送了两次,一次是儿子媳妇,一次是她亲孙子。 一个好好的家,天降灾祸,四分五裂,当时那种情况,要不是还有江有盈,以及芦苇荡里捡来的江启明,老太太真不一定能熬得过去。 这样一个经历过重大失去的年迈老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家人。 手一撒,陈阿婆进厨房直接拎了菜刀出来,“来啊!来啊!谁敢踏进我家门一步,我砍不死他!” 刘武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他是真怕她们再出点什么事儿。 亏得警察也来了,劝老太太别冲动,“虽说是一把年纪了,可同样要负刑事责任的呀。” “满七十五周岁了吗?”丁苗旁边问。 刘武愣了一下,点头,“满了。” “那没事。”丁苗让他放宽心,“七十五周岁以上老人大概率是不吃花生米的。” “你——”刘武无言以对。 江启明跑上楼扑进妈妈怀里,抿着嘴唇不说句,只瞪着两个大眼睛。 “没事。”江有盈摸摸她头,“这么多人保护我呢。” “我也保护你——”小孩还是哽咽了。 “不哭。”江有盈捏捏她脸蛋。 她嘴一瘪,“就哭。” “一会儿你嘟嘟姐上来了。”江有盈看沈新月从隔壁院子出来。 “那我不哭了。”江启明变脸超快,“我小孩姐的冷静睿智形象不容破坏。”她才不是哭包呢。 王家四口,最后是被警察保护着离开现场的,秀坪这地方,排外,护短,外地人来闹事,以往类似的例子也不是没有,结果呢,还不是被乱棍打出去。 刘武带人跟到停车场,看着他们上了警车,“估摸以后都不敢来了。” 沈新月点点头,大概数了下,女的男的各一半,不算警察,前前后后来了二十多个人。 “王家四口别说闹事,我们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们!” “得亏没出大事。”刘武惊魂未定,“星星太奶拿刀出来的时候,可把我吓坏。” 刘武让东弟他们先回去,改天请吃饭。 “我在这儿多待两天。” 沈新月跟他顺着小路往家走,“你还怕呐?” 刘武叹了口气,“就是经历过才怕,我不想让你们再经历一遍。” 沈新月点头表示理解,“我们也不是没分寸的人,不来点狠的,他们不会怕,下次再来怎么办?” “那老不死还说什么穷山恶水出刁民,真不知道谁才是刁民,搞笑呢。” 刘武说刁点好,“瘟了要被欺负。” 沈新月昂首,“就是!” 这天晚上,江有盈请所有到场的人去村口饭馆吃火锅,也是沈新月提议的,要做这么多人的饭,心疼她忙不过来。 江有盈带头走在路上,知道事情大概经过的村民问她有没有受伤,几个跟外婆关系好的老太太围上来,叽叽喳喳的。 她在秀坪住了好几年,村里大事小事,能帮上忙的都尽量帮,是什么为人,大家自己长了眼睛会看。 途中,卖咖啡的小安和做泥瓦的小曹也赶来,只是迟了半步。 “一起去吃饭。”江有盈招呼。 小安一口答应,“那好,你们详细跟我说说,现场到底什么情况。” 一帮人热热闹闹坐了四五桌,沈新月忙着点菜,买酒和饮料,江有盈坐在靠窗位置,到现在还有点恍惚。 好多人啊,好多人…… 都是来帮她的,不是今天这件事,她都不知道自己人缘这么好。 王家人还会再来吗?大概不会,但即便再来,也无需恐惧。 江有盈静静靠在椅背,看周醒跟小安和小曹绘声绘色描述,刘武还在安抚星星她太奶,“万一刀被人夺走?” 老人家嘴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谁动我家人我砍死他。 外婆笑她,“你可真威风”。她说我当然威风。 江启明被程意和丁苗她们拉着说话,夸她眼睛大,长得好看,提及她身世,难免唏嘘。 第109章 “那些亲生的,没我过得好的多了去,我跟妈妈关系可好,我们像姐妹一样,什么都说!”江启明骄傲。 “那你以后也会变成女同吗?”程意见一个撩一个,“你好帅气,好勇敢,好智慧好冷静,简直天菜,我好喜欢——” “哎呀你这人。”江启明双手捧脸,“你把我说得都不好意思了。” 江有盈视线慢慢滑过在场众人,直到沈新月点完菜回到身边。 “哎呀累死我了。” 给她倒了杯椰汁先喝着,沈新月察觉到她异样,歪头,“想什么呢?” 江有盈笑一下,轻轻摇头。 累啊,是真累啊,吵架吵得累,也在笑着,喊着,开心的累。 其次是幸福,太阳暖暖照在身上,平凡的幸福。 第78章 热闹持续了很久,像一把亮晶晶的水果糖,从饭桌顺着石板路抛撒得遍处都是,叮叮当跳进院门,蹦跶上楼,直到进房间终于安心歇下。 沈新月摔在房间小沙发,老电扇吱扭扭左右摇头,她掀起衣摆,让风摸遍全身,仰望天花板,长出一口气。 “可累死我了。” 陈阿婆腿脚不好,跟江启明的房间在一楼,江有盈在下面给她们收拾,周醒还兴奋着,院里蹦蹦跳跳,“阿婆好厉害,拿菜刀把坏人吓得吱哇乱叫!” “你要不要洗澡啊?”孟新竹楼上喊。 周醒抬头,夕阳渐沉,天空半冷半暖,“时间还早呢。” “满地打滚浑身弄得脏死了,赶紧给我滚上来。”人说完就走。 “哎呀你凶什么,我就来了嘛!”周醒还是老实。 刘武吃完饭,小曹约他去野钓,假期接近尾声,丁苗和程意说没体验过,跟着去了。 沈新月沙发上躺了会儿,走出房间,又走出办公室,手撑栏杆往下看,院里就剩外婆和陈阿婆,还有星星。 她返回卫生间,先洗把脸,又重新梳了头,对镜整理个差不多才下去。 “这是嘟嘟姐。”江启明跑来牵她手。 沈新月揪着衣摆慢吞吞走过去。 “小家子气气。”外婆白眼,恨铁不成钢。 江启明跺脚说“太婆你别训她”,把沈新月牵到太奶面前。 “阿婆。”沈新月傻笑,“好久不见。” 小时候她常来隔壁找李致远辅导作业,老太太开玩笑问“你是笨妞妞吗”,连两位数加减法都算不来,她记仇,在人背后做鬼脸。 命运啊,谁成想,她将来有一天跟老太太孙媳妇勾搭上了。 “是嘟嘟啊。”陈阿婆跟她还是有几分旧情的,“长这么大了。” “你坐,你坐。”江启明在旁边张罗。 沈新月小心翼翼落座,外婆越看越气,朝她后背就是两巴掌。 “干嘛!”沈新月痛扭成一团。 “哎呀别这样。”江启明展臂护着。 “你好好的嘛。”外婆说。 沈新月反手抓背,“人家陈阿婆都没说什么,你又唱又跳的,我不要面子了!” 外婆冲她使劲眨眼。怎么说呢,我自己家小孩,再不对,我来教训,我抬手先给她两巴掌,打老实,外人就不好再动手。 可老辣如陈阿婆,又岂会看不出,“就别在我面前装样儿了,都是千年的狐狸,跟我玩什么聊斋。” 外婆冷哼,干脆挑明,“反正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就算你不同意,暑假结束,你也得回市里带孩子,管不了。” “我说管了吗?”陈阿婆侧身看去,“我什么态度,你又知道了,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我不了解?”外婆指着自己鼻尖,“我们在一起生活几十年,我不了解?我不了解谁了解。” 陈阿婆嘴角微嘲,“别说只是邻居,两口子天天搁一个屋睡觉,还有个成语叫同床异梦呢。” “你想跟我睡一块?”外婆问。 沈新月眯眼,啥意思。 “我没说跟你睡一块。”以前大概是睡过的,陈阿婆缓了缓,补充,“那是老房子下雨漏水,没得办法。” 东拉西扯,几十年前的旧账翻出来,沈新月渐渐听不懂,只觉暧昧。 比东弟带的那帮人跟王家几口胸贴胸脸贴脸还暧昧。 江有盈收拾完房间,抱着换下来的铺盖出来扔洗衣机,沈新月弯腰站起,左右瞄一眼,见两个老太太吵得火热完全没注意到她,才大着胆子起身小跑离开。 “可以了。”江启明冲她挤眼。 这是通过的意思吧?沈新月点点头,还没来得及高兴,身后陈阿婆“欸”一声又把她叫回去。 陈阿婆走到院门口招手,“你跟我上屋外头来,我跟你说两句。” 沈新月下意识看向江有盈。 “没事,去吧。”江有盈道。 沈新月放下心,跟着老太太出院子,反手把门带上。 不走远,屋荡头菜畦那,陈阿婆顺手在棚子底下抓了把小镰刀,闲不住,野草贴地一把把割下来。 沈新月想帮忙,是个讨好卖乖的意思,手伸出去,被老太太拨到一边,“不用,地上怪多泥的。” “哦——”沈新月抓抓脸蛋,有点尴尬。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果老太太要逼她们分手,就像外婆说的那样,她管得了一时还管得了一世? 已经分过一次,好不容易和好,不可能因为老太太不同意再分第二次吧?她铁定不干呐。 至于江师傅的态度…… 沈新月一时拿不准,反正先把自己态度表明。 “我没不同意你们谈恋爱。”陈阿婆知道她担心什么,先把话挑明。 沈新月一听,果然来劲,快走几步跟上去,“我会对她好的。”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也知道你一直都是跟女生谈恋爱,你妈就是嘛,当年你妈离婚,闹得多大,那些事我都知道。” 菜畦尽头,有张不要的木板凳,陈阿婆走过去坐那,小镰刀放在一边,花白头发夕阳下泛金。 沈新月衣摆绞出两个大疙瘩,穿一双塑料凉拖站在田坎边,哪里还有半分初到秀坪时的都市俏佳人模样。 嘟腮噘嘴,活脱脱村口二傻子。 “你长得挺老实的。”陈阿婆评价道。 沈新月一时分不清是夸是贬。 说正事,陈阿婆轻咳一声,“满满以前那些事情,你都知道吧?” 下意识挺背,沈新月表情严肃,“以前不知道,但最近我们关系有进展,她就全告诉我了。” “什么进展?”陈阿婆立即问。 完了,怎么跟审犯人似的。 沈新月从不撒谎,打算从头说起,不过在此之前先摆明立场,“阿婆,我是真的很喜欢她,才想更深一步了解她,我的事她都知道,可她的事我……” “所以闹分手了。”陈阿婆打断。 看来老太太什么都听说了。 沈新月闭嘴,点头,又张嘴,“但现在我们和好了,今天王家人来闹事就是我摆平的!” 顿了顿补充,“还有我的朋友,她们都觉得她很好,支持她。” 陈阿婆静静看着她,目光审视。 沈新月噼里啪啦讲了一大堆,冷不丁对上她视线,小辈子对老辈子本能的敬畏,不说了,给自己嘴巴拉上拉链。 陈阿婆冲她招手,“别紧张。” 沈新月很难不紧张,心里乱得很,懒得费心去猜,“您老人家是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吗?” 陈阿婆没应,只道:“准确讲,江满满从小到大是第一次谈恋爱,她以前……” 话讲一半,老太闭眼,长叹一声,“算了”。 她起身拍拍沈新月肩膀,“人嘛各有各的福气,你是个好孩子,多的我不说了,你自己能懂。” 沈新月似懂非懂。 她回房间沙发上趴着,琢磨菜畦里两人那番对话,总结出两点。 首先老太太并不反对她们在一起,所以把她叫出去,是想交待两句;其次就是交代的内容,说了一半又不说了,不知是碍于她们的邻居关系,还是江有盈过去的经历实在不好重复…… 总之是个提点的意思。 江有盈忙完回房间,天已黑透,她打开房间大灯,沈新月冷不丁被刺了眼睛,坐起来。 “怎么了。”江有盈摸摸她头,“闷闷不乐的。” 沈新月抓来她手贴在脸颊,那触感温润,“没,老太太人挺好的。” “她不会反对我们在一起的。”江有盈在她身边坐下,“叫你出去,是想跟你交代几句,我的事你也知道,她是好心,怕我被人嫌弃。” “我怎么可能嫌弃!”沈新月受不得被冤枉,拔高音量。 江有盈笑着说“知道”,“你最好了。” “即便没有苦衷,你日常言行,我自己观察判断,也肯定你是一个好人。”沈新月相信自己的直觉。 沉了口气,江有盈沙发上摆正身体,“就像你说的,她是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跟星星一样。她对星星好,对我也好,星星上小学那年,问我要不要改嫁。” 第110章 那时候江有盈还不知道有沈新月这号人物,她们一家三口搬去市里,她最多也就去长水门店里看看,不怎么回秀坪。 不然她们早就遇见了。 “那你没答应吧。”沈新月目光警惕。 “你猜。”江有盈脸上惯常那种戏耍人的笑。 沈新月撇嘴,“猜你一胎十八宝。” “母猪也生不了那么多。”江师傅始终游刃有余。 “什么意思嘛!”沈新月大声表达不满。 “没有没有没有!”江师傅也恼了,“处子之身!完璧归嘟!” “哈哈哈哈哈哈哈——”沈新月踢飞拖鞋,笑倒在她大腿。 完璧归嘟,太可爱了。沈新月开心得直蹬腿。 江有盈手指绕她头发玩,“都说知足常乐,我那时候想,还缺什么呢?钱有了房子有了,不用经历生育的辛苦,小孩也有了,我什么也不缺,老天欠我的都补给我了。” “现在还有你。”她视线低垂,眼中无限温柔,浓如蜜,“人生完美。” “可是可是……”太幸福了,幸福得让人害怕,感觉不真实。 沈新月开始作妖,“可是我还没有同意和好呢!” 江有盈目光始终柔和,配合她玩耍,“娇嘟嘟大小姐,还有何吩咐呢?” 沈新月暂时想不到,“反正我还没完全消气。” 江有盈大方说“没事”,起身倒了杯水,“我们来日方长。” 放下水杯,回头,“对了,你那个前女友呢,怎么晚饭后就没见人。” “跟刘武钓鱼去了。”沈新月不假思索。 “哦——”江师傅表情意味深长。 沈新月愣了几秒,啊啊大叫着扑过去,“不许!你只能喜欢我!” 第79章 也许是白天事情太多太杂,江有盈前半夜睡得昏昏沉沉,快天亮开始做梦。 她总是梦见妈妈离开后,她逃亡至江城那段日子,不知警察什么时候会找来,不知还该不该听妈妈的话,继续跑,跑得远远的谁也找不到。 梦中的自己,短暂蜗居在江边小旅馆,房间昏暗拥挤,只有一扇小小圆圆的窗。真是巧,旅馆房间竟有这样一扇窗,一轮永不欠缺的月亮。 窗口正对江面,房间可以听到货轮悠长的鸣笛声,日夜不休。 她无法入睡,一旦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反反复复是飞溅的血液、脑浆和碎肉。缀挂在她的睫毛,眼皮沉甸甸怎么也睁不开。 胸口憋闷,喘不过气,梦中奋力挣扎,睁开眼,看见王志勇那张死不瞑目的脸,他的尸体还压在她身上。 哭喊着醒来,尖锐鸣笛声刺穿耳膜,抬头看见房间的圆窗户,绝望潮水般涌来,直至灭顶。 不是早就自首伏法了吗?怎么回事,不是早就长大了吗?为什么。 她连连往后退,那具尸体好像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怎么也推不开,开始剥夺她的氧气,汲取她生命的能量,试图重生。 窒息,快要窒息。 身体自我保护机制,终于,江有盈大喘着睁开眼睛,噩梦中挣脱。 金色晨光,隔窗更筛滤得温柔,老电扇吱扭扭尽职转动,纱帘云雾飘飞。 鸟儿啾鸣,树儿沙沙,大风从山峦、田野和小河边刮过,房间里打了个转,问候。 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清晨,目下清朗,身边熟睡。 “是你啊——”江有盈没有发出声音,指尖触碰在沈新月红润饱满的腮。 不是鬼压床,是嘟压床。 感觉有点痒,沈新月自然睁开双眼。舒适的环境,平稳的心情,身上睡得热烘烘软绵绵,哼唧几声,她脸贴在她心口蹭蹭,隔着揉皱的棉质睡裙咬,鼻尖依恋相蹭。 不经意抬起脸,视线却捕捉到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沈新月登时清醒大半,分膝趴跪在她身前,“你怎么哭了!” 眼泪在鼻梁那积了一小洼,江有盈偏过脸,全倒在枕头。 “你压着我,吓到我了。” 沈新月不明所以,却不敢忽视,以为自己真把她压瘪,急忙去揉她胸口,像捏两朵棉花糖,试图复原。 “哎呦走开——”江有盈被她弄得又哭又笑,“大早上,耍流氓。” “我没有。”沈新月认真解释,“你说压到你嘛,我帮助你回弹。” 钳住她双手,不许乱动,如把玩一只超大号抱枕,江有盈双手把她抱在怀里,手脚交叉搂得死紧,“是做噩梦了。”* 沈新月听她细细讲来,原来她常做类似的梦,每次都吓得浑身的泪和汗,多年来饱受折磨。 “要不要看心理医生呢?”沈新月提议。 江有盈摇头,“我可以自己调节好。” 自己能调节好,怎么还时不时做噩梦,沈新月猜想,她或许是怕麻烦,也不愿把心事过多暴露。 “那我们去江城吧。”沈新月又道。 “故地重游,这次有我陪着,我们用好的记忆覆盖掉坏的记忆,如果你再做噩梦的话,梦里说不定会多出一个我,那样我就能保护你了。” 她的眼睛那么黑,那么亮,如质地上乘的和田墨玉,珍贵难寻。 江有盈再次落泪,泪珠滚落在耳鬓。 “哎呀不哭不哭。”沈新月噘嘴想亲又不太好意思,掩唇笑,“我还没刷牙。”只有手指轻轻替她抹去。 “民宿怎么办。”江有盈带着哭腔。 “外婆,阿婆,还有星星,不行我们村里雇个临时工,打扫房间。”这些很容易解决。 起床,上午煮馄饨吃,沈新月把招工的任务交给外婆,周醒听说她们的安排,很高兴,“那我们可以一起走!路上就不寂寞也不难受了。” 几天下来,诸人感情愈发深厚,尤其经过昨天那场战役。 丁苗哀嚎,“我不要上班啊——” 程意用小勺从她碗里偷了两个馄饨,“你这几天也没闲着。” 丁苗说那不一样,“有你们在身边嘛。” “秋天我跟暴暴找机会再来。”孟新竹很喜欢这里,“我们去打野,秋天山上肯定好多野板栗。” “还有野核桃,拐枣和野猕猴桃。”江有盈冲她笑一下,“期待你们再来。” 都得走了,几天下来工作积攒一大堆,纵有万般不舍,也要各自回归生活。 下午外婆带来一位四十出头的大姐,笑吟吟,面目和善,江有盈带她参观民宿,简单交待工作内容。 “订房的事你不用操心,有我女儿,她懂很多。” 江启明坐在办公室电脑前玩植物大战僵尸,拍拍胸脯,“我是小老板。” 大姐看她脸貌,眯起眼睛,感到熟悉,“你……” 预感到什么,江有盈拉着人继续,“我带你去看洗晒床单的地方。” 楼下,沈新月正把被打碎的几盆花重新栽种,江有盈给她递了把小铲,“你忙完带星星去采些荷花吧,送到镇上,给朋友们寄回家去,她们到家,花正好也到,插在花瓶里,漂亮。” 沈新月“哇哇”喊叫出声,“这么浪漫!” “你都有她们地址吧?”江有盈又问。 沈新月“嗯嗯”点头,“我们经常互相寄东西,你心真细。” “嘘——”江有盈竖指,回头看一眼楼上,“别让她们听见了。” 沈新月悄悄上楼喊了星星出门,江有盈继续带大姐参观。 大姐回头看一眼院门口一大一小,尴尬笑笑。 小院里里外外看个遍,江有盈最后领着大姐去了办公室聊待遇,工钱不低,如果沈新月在现场,肯定要闹。 起初,江有盈给沈新月开的工资确实不高,有故意把人留在身边慢慢还债的意思。邪恶小寡妇城府颇深。 现在嘛,沈新月工资不变,但提成高,她也不是傻的,常变着法要钱,说什么床上补贴,还有精神损失费。 大姐连连点头,日薪完全在她预料之外,“我肯定好好干。” 江有盈最后补一句,“既然在我们家干活,心就得向着我们,这不难做到吧。” 她话里有话,对面一下就听懂了,犹豫半晌,嗫嚅着,“就是,你家那个小姑娘,叫星星对吧?还是什么启明的。” 江有盈倏地转过脸,面色阴寒。 “哎呀——”她一拍大腿,“孩子亲妈,就住我家隔壁,暑假回来了。” 一个是邻居,一个是老板,大姐也为难,“反正你注点意。” “让她来。”江有盈淡淡收回视线。 经过昨天那场闹剧,她的威名十里八乡恐怕都传遍。 “让她试试,有胆就来。” 沈新月开着三轮带星星去采荷,刚把小船放下去,有个女人朝她走过来,问能不能帮她采一朵。 “当然没问题。”荷花粉的白的都有,沈新月问她喜欢什么颜色。 女人穿一身白裙,看着也就三十出头,脸圆而小,眼睛却很大,颧骨处小块的妊娠斑,应该已经当妈了。 第111章 沈新月忍不住仔细去看她脸,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就是熟悉。 女人察觉到了,将鬓边碎发勾去耳后,冲她腼腆笑一下。 “你是本地人吧。”沈新月跳上小船,准备往荷塘深处走。 女人追到岸边,不知怎么想的,竟也跟着跳上去。 她站立不稳,沈新月扶了她一把,猛一下想起什么,“你是小莲吗?” 对方惊诧抬头。 沈新月确认了,“真是小莲啊,我是沈新月!秀兰阿婆家的!” “娇嘟嘟?”小莲认出她。 沈新月欢喜同她抱在一处,“真是你,好多年不见了!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碰上。” 是幼时的玩伴,常相约去小河边摸鱼,水田里捉青蛙,果林学孙悟空摘桃,吃一个丢一个,干了不少坏事。 掰着手指头算一算,大概有二十年没见。 沈新月忘了带剪刀,叫星星回去拿了,也不着急,拉她在船上坐,回忆小时候那些趣事,又询问她近况。 “小莲你过得好吗?” “还成。”小莲说她结婚了。 意料之内,沈新月看她精神面貌还不错,“那你幸福吗?” 小莲轻轻点头,又面露紧张,“听我妈说你破产了,还欠很多钱,要紧吗?” 沈新月满不在乎摆摆手,“千金散尽还复来,我现在过得比以前开心呢!” 小莲欣慰,“开心就好了,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沈新月邀请她晚上去家里吃饭,“我下厨做啤酒鸭,我的拿手菜。” “嗯——”小莲犹豫,“我还有家人。” 沈新月阔气得很,“一起叫来,几双碗筷的事情。” 小船漂浮在水面,没有方向,也不急着寻找方向,她们一番畅聊,说得最多还是小时候那些事,欢声笑语摇晃在碧叶间。 直到岸边传来呼唤。 “嘟嘟姐,娇嘟嘟,你去哪里了!” “哎呀,我闺女找来了。”沈新月翻身坐起。 “你也有小孩啦?”小莲惊奇。 “白捡的,嘿嘿——” 沈新月摇浆靠岸,“她回家给我拿剪刀去了,等我给你剪上一大捆。” 池水拍岸,浮萍荡碎,江启明手里握个甜筒正舔,迫不期待把另一个递过去,“要化了,快。”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我们快二十年没见,真没想到今天能碰上……她叫小莲。” 沈新月率先跳下,船绳固定在岸边木桩。 江启明顺势看去,视线在半空交汇,她忽然愣住。 船上小莲也怔怔看着她。 第80章 沈新月接过甜筒撕开包装开始舔,快乐得像个孩子。 她身边那位真正的小朋友却神情凝重,手里剩的半截甜筒皮发软发棉,吃不下,扬手丢进鸭棚。 “你好啊。”小莲提裙落地,笑盈盈主动跟江启明打招呼,“我姓宜,宜人的宜,单名一个莲字,你叫什么呀。” 江启明摇头,往后退了一步。沈新月蹲在田坎边吃甜筒,她跑过去搂住她脖子,大声喊“妈妈”。 小莲尴尬,沈新月满脸惊奇,“干嘛,吃错药啦。” 往常都是喊“嘟嘟姐”,沈新月一下适应不过来,“别叫妈,把我都喊老了。” 江启明把脸贴在她肩窝,小嘴一动一动,“我叫你妈妈,说明认可你呀,你还不开心呐?” “开心呀,开心,哈哈——” 沈新月傻乐一阵,继而想到什么,“你不会是想跟我要钱吧?我可没钱,我零花钱都是你妈给的,找你妈要去。” 顿了顿又想到什么,“按理说不应该呀,你是小网红,肯定比我有钱。” 江启明手指玩着她头发,“你也是我的妈妈呀,我可喜欢你了,妈妈喜欢你,太奶喜欢你,如果李致远在也保管喜欢你。” 沈新月唇周一圈白白的奶油,从她随身的小包里摸出张纸擦了,笑得,“那你妈真就实现一妻一夫了。” “你不是我亲妈,却比我亲妈还亲。”江启明贴着沈新月耳根,话却不是说给她听的。 小莲紧紧咬唇,起初的震惊和怀疑过后,是羞惭、懊恼。 江启明一下就认出她,那么聪明,只一眼就确定。她却没勇气认。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没钱。”沈新月咬了口甜筒皮,她这个是脆的。 “我没跟你要钱!”江启明气得捶她。 “那你想干嘛。”沈新月快速啃完甜筒,提着剪刀要下水剪荷。 泄气,这个妈妈好笨。 江启明摇头,“我不干嘛,就是太久没见面想你,我们一起吧。” 沈新月站起来抻抻腿,把江启明搂怀里冲着小莲笑,“我家小孩黏人。” “妈妈我爱你。”江启明死死环住她腰,仰脸,眼睛睁得大大圆圆,“我最黏人了。” 沈新月跳上船,给小莲剪了一大把荷花,“那说好晚上来家里吃饭,我下午还有事要忙,先不陪你了。” 小莲身材也小小,怀中花束几乎压垮她,她说家里放不下,最终只取一朵。 沈新月过于热情,使劲往她怀里塞,她不肯要,江启明旁边开口,“太多就是负担了,人家不要你干嘛还强塞啊。” 小莲霎时脸色惨白。 沈新月一点没听出小孩姐的言外之意,被训,老实巴交说“好吧”。 “我家里放不下……”小莲弱弱解释。 “我知道啊。”江启明扒拉下额头碎发,“放不下就丢了呗。” 小莲垂眸不语。 “没丢。”沈新月指一下船上剩余的荷花,“待会儿我们拿去镇上寄,给姐姐们。” 江启明忍不住冲她翻了个白眼。 只可惜沈新月没瞧见,捡了船桨要去剪花。 “等一下!”小莲快走几步,脚下布鞋陷进塘边烂泥。 江启明平静看着她。 沈新月回头,“怎么了?” “不是要去采花,快点划,再耽搁快递站下班了。”江启明催促。 话音刚落,又听见小孩喊“妈妈”。 沈新月好奇探身,田坎尽头,一个四五岁大的男孩举着胳膊跌跌撞撞跑来,后面还跟着个男人。 “你丈夫啊?”沈新月问道。 小莲退后几步,江启明背过身去。 “妈妈。”小男孩扑进妈妈怀里,习惯性动作,小莲顺势将他抱起。 沈新月送的荷花落在那小孩手里,花瓣被扯掉两片。小莲低斥,说“不可以”,小孩犟,继续撕扯,好好一朵花没几下就摧残得不成样子。 “你还要送人家花,你看她在乎吗?并不是所有人都爱花怜花的。”江启明烦了,“快点走行不行。” 顾忌她情绪,沈新月不再啰嗦,小船消失在重叠摇晃的碧浪间,人声渐渐远了。 “她那小孩太熊,跟你比差远了。”沈新月可惜了那朵花,她千挑万选的呢,“我不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好。” 毫不意外,再次收获江启明白眼。 “男孩子可以传宗接代嘛,你懂什么,人家有皇位有继承的。” 沈新月奇怪,“你老瞪我干嘛,还有,干嘛冷嘲热讽的,你讨厌小莲吗?” “懒得跟你讲。”江启明小包里掏出另一把剪刀,“赶快干活了,你不是还要下厨请人家吃饭,做啤酒鸭。” 两人采够花开着小电三轮去镇上,赶在快递站下班之前把花寄出去。 回程路上,沈新月发现车没电了,在芳芳姐饭店门口接了插线板充,芳芳姐听说她在卖花,央她下次带几朵来。 沈新月爽快应下,芳芳姐开玩笑,“不收我钱吧。” “你整天到处送人家花,人家都不要,还硬送。”江启明拆台。 芳芳姐分了她们两把瓜子,下午没生意,店门口闲嗑,“你俩关系好。” 沈新月说之前还可以,“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怼我。” “因为你蠢呗!”江启明没好气。 沈新月摆摆手,“我最近心情好,不跟你计较。” 又问芳芳姐,“最近生意怎么样?” 芳芳姐笑着说“还行”,捏捏她肩膀,“你最近呢,瞧着晒黑了些。” 沈新月“啊”一声,上下摸脸,“不能吧。” 芳芳姐说确实黑了,“但瞅着精神,有劲儿,比你刚来那时候看着招人喜欢。” 沈新月一向好哄,“听起来还不错。” 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变化,外人看来却几乎换了个人。 芳芳姐还说一直担心她待不长,“没想到一晃就是半年。” “岂止半年,还有半辈子呢。”沈新月看小三轮充个差不多,够回家,插线板给她放回店里去,招招手走了。 开车回秀坪,到小院已经是下午六点,沈新月带了三只市场上宰好的鸭子,进院先把鸭肉倒盆里泡泡血水,让江启明出去买几罐啤酒。 第112章 “看你二妈我今天大展身手。” “逛菜市场的时候干嘛不一起买。”江启明摇椅上躺着,不乐意去。 “是娇嘟嘟家吗?”门口小莲来了。 “妈妈我去买啤酒了。”江启明抬屁股就走。 沈新月“嘿”一嗓子,“变脸够快的。” 擦身而过之际,小莲喊了声“星星”。 头也不回,马尾飞扬,江启明转眼就在巷口跑没影。 “星星!”小莲追出几步。 “有事吗?”身后清冷女人声线。 小莲回头,江有盈提着菜刀站在院门口。 “咦,你来啦,还要杀鸡吗?”沈新月跟出来看。 “你不是买了鸭。”江有盈进院,菜刀摔在茶桌,叮哐响。 沈新月一点没看出来江有盈情绪不对,“鸭子砍好的呀,你以前还在活鸡店打工呢,这都不知道……我跟你说,鸭子好吃,肥!鸭子油多,炒出可香了。” 她给两人分别倒茶,“我介绍一下。” “不用。”江有盈大刀阔斧往那一坐,“江启明亲妈,宜莲,我跟她的关系某种程度上来说,比你深。” 一个亲妈,一个养母,中间连着个小孩,确实关系匪浅。 沈新月现在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小莲?小莲你……”她不知该说点什么。 “去把门闩上。”江有盈吩咐。 沈新月依言照做,闩了门回头,见江有盈脸色不善,以为她要把小莲按地上揍一顿,转念一想,不对,江启明出去买啤酒了,应该是怕她待会儿回来撞见。 “孩子认出你了,跟我说你晚上要来,所以我来见见你,你有什么诉求,可以直接跟我说,户口上,她是我亲生女儿,我是她合法监护人。” 江有盈不啰嗦,直接亮底牌。 “啊?”沈新羽满脑袋问号,“啥时候认出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怪不得一整天,江启明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凑近些,细瞅,“你别说,长得是像,尤其眼睛。” 小莲始终低垂着头,不说话。 “你要跟我们抢孩子吗?”沈新月不懂就问。 “可你不是已经有孩子了,那个男孩,你现在的丈夫估计也不同意吧。” “她们同不同意有用吗?” 江有盈冷嗤,“跟我抢孩子,我可是杀人犯,不想活了大可来试试。” “我没有想跟你抢孩子!”小莲忽然大吼出声。 她眼泪扑簌扑簌掉,“我知道是你,是你捡了她,河边芦苇荡,我们见过,我也一直知道你住在江城,后来又回秀坪开民宿,你把她养大她就是你的,我没有资格,也没有条件……” 说不下去了,小莲“呜”一声,脸埋膝盖。 “我只是没想到,她都长那么大了。” 孩子给人家养得又聪明又漂亮,她自己不要的嘛,芦苇荡江有盈问过她的。 ——“欸,你还要不要。” 小孩皱巴巴,血了呼啦,野鸭满地生蛋还知道孵,她下那就不管了,听见动静,提起裤子躲到一边去。 “可那时候我才十九岁,我没有能力,我妈也不管。” 她十指收紧,死死抓头,忽地起身,“噗通”一声跪到江有盈面前。 “哐哐哐”三个响头,让人猝不及防,随即起身哭喊着拨了门闩跑出去。 江启明蹲在外头,塑料袋里的几罐啤酒搁在脚边,低头,正抠着自己凉鞋上那朵布艺小花。 再一次,她们视线相遇。 小莲额头沾着灰,眼泪粘黏发丝,脸上乱糟糟的。 她忍不住朝她走过去。 江启明提起塑料袋冲进院门,一头扎进妈妈怀里。 第81章 约好的时间是早上七点,众人楼下集合,来的时候明明没带多少行李,走的时候箱子确实也还是那几个,一颗心却沉甸甸,满是眷恋。 丁苗提着电脑包“呜呜”连唤不舍,“我每天在这棵樱桃树下办公,效率超高的,现在要回到办公室,那里一点绿色也看不到。” “既然你在哪里都可以上班,干脆留下。” 程意本意是嘲讽,丁律师答应给人拍照,电话却没完没了,去野钓,河边一惊一乍把鱼都吓跑。 丁苗没听出来,认真思索几秒,“那估计过不了多久,我就真的只能喂鸡采荷了。” “躺平也是有条件的,你以为想躺就躺。” 周醒问:“你有农村户口吗?在农村在宅基地吗?而且不是所有农村都跟秀坪一样,秀坪古镇来的。” “即便你租住在秀坪,你能接受环境带来的变化吗?没有外卖,商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收发快递得开车去镇上,还有医疗和持久的经济支柱等。”孟新竹补充。 丁苗泄气,“我做不到,我是个俗人,爱浮华,爱虚荣。” “你呢?”周醒手握拳假装捏个话筒,采访沈新月,“你是怎么做到的。” 竹子说的是事实,沈新月不敢吹牛自己有多高的觉悟,看破红尘,“我是混得不好,没办法。” 谁不爱浮华虚荣,若不是穷得连吃饭都成问题,负债几百个,她想不到回老家。 农村基础建设跟城市存在巨大差异,无论是谁,从哪一个环境的过渡都需要时间,还要有良好心态支撑。 “不过有句老话怎么说,既来之则安之,我很享受现在的生活,那些在旁人看来的不便在我看是趣味。” “姐妹儿升华了。”程意给她竖大拇指。 “那江师傅呢?”周醒话筒递旁边。 “我混得更差。”江有盈没拿行李箱,登山包往肩上一甩,“逃犯来的嘛。” 她适应能力极强,甚至开始拿过去那些事开玩笑,遇着难搞的家伙,张口杀人犯闭口杀人犯,看谁敢惹她。 “不许胡说,你们都很好。”竹子温柔。 “那你俩谁混得最差。”程意挑事。 “必然是嘟了。”周醒大声,“她现在是个彻头彻尾的软饭女,连人家小孩姐的存款都比她多。” 沈新月无可辩驳。 跟家里的老人和小孩道别,两部车,丁苗的和周醒的,六人足够。 程意要赶飞机,搭丁苗的车先走,沈新月和江有盈在周醒车上,本要直接上高速,沈新月说有件重要的快递得去拿,周醒多绕了段路带她去镇上。 “什么东西非得现在拿。”江有盈手搭车窗好奇问。 沈新月摇头不说话,背对人拆盒子,拆完东西手紧紧捏着,揣兜里,上车。 周醒忙着调头,没多问,竹子一向体贴,乖乖坐在前座,不打扰。 等车开出一阵,沈新月神神秘秘抓来江有盈手,东西塞过去。 江有盈摊开手心。 手机四分之一大小,方形的屏幕,组合按键,外带幅圆孔插头的有线耳机。 “mp4啦——”沈新月给她戴上耳机,开机播放歌曲,“我在二手平台上淘的,跟我上学时候用的那个一模一样。” 耳机一人一半,机器年代久远,乐声低沉嘶哑却别有韵味。 江有盈失笑,是那首,紫色很有韵味。 屏幕滚动播放歌词,第一遍副歌放完,江有盈握住她温热的手掌。 “怎么想到买这个。” “你说没听过嘛,很简单,别人有的,我希望你也能有。” 沈新月靠在她身边,找下一首,“听听周杰伦怎么样?初中下晚自习回家路上,我最喜欢听的,希望我给你的补偿没有太迟。” 补偿,这是老天给她的补偿,没错。 不迟,她青春正好。 江有盈放松身体,她们额头相抵,听耳机播放周杰伦的《晴天》,多好,车窗外也是多好的一个晴天。 六七月,早稻成熟,田野间一片焦灿,天那么蓝,蓝得满不在乎,又有满不在乎的云无所谓地飘,无所谓风把它们带到哪里去。 江有盈靠在她肩膀,想起刚捡到江启明的那年,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沈新月的那年。 其实她们很早就见过了。 芦苇荡里捡来的小孩身体不好,秀坪医疗条件有限,李致远死没几天,老太太就把孩子带市里去了。 她提着水桶沿着铁轨来来回回,收集李致远的碎尸块,然后送火化,选墓地,找和尚超度。 那时已经是夏天,养了几个月,小孩身体慢慢好起来,她跟着陈阿婆住在市里,某天下午刚给孩子换了尿布,忽然接到电话,说有小孩报警,铁轨边捡到一只手,可能是李致远的,问她要不要认领。 陈阿婆只当没听见,抱着孩子下楼,小区里闲逛。 她跟在后头,问要怎么处理,陈阿婆说随你的便,“都是死东西了,还问我干什么。” 死东西就不要了,爱死不死,重要的是还活着的,肯活着的。 老太太蹲在婴儿车边,跟小孩说话,“我们星星最厉害,最坚强,最优秀,医生都夸你命大呢,咱可要好好活。” 第113章 李致远对她始终有恩,江有盈不忍让他曝尸荒野,去认领了残尸,又拎着小桶沿铁轨仔细搜寻。 那时候就有很多人家种荷花了,江有盈第一次见沈新月就是在荷塘边。 那时候江有盈不知道她就是隔壁于阿婆的外孙女。 她穿蓝白拼校服,上高中的年纪,书包垫在屁股底下坐,嫌太阳晒,校服外套脱下来顶着脑袋。 江有盈没上过高中,市里和镇上遇见的高中生,她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虽然在少管所的时候也学习,但那些课程对她来说太基础。她们在里面学习,是不分年龄段的,主要是个氛围,但无一例外都要考试,考得好是可以减刑的。 江有盈提着水桶找了很久,没再找到新的碎骨头,荷塘边阴影处蹲着。 看背影看得出是个女孩,头顶衣服下面露出一小截马尾,里头嘁哩喀喳的,可能在用手机玩游戏。 谁家小孩啊,江有盈蹲在那想,那时候她也很年轻,大学生的样子,看着憨憨的。 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本地的吧?还是学生呢,八成是来找家长的,刚高考完嘛。 考得咋样呢?估计不太好,所以自己偷偷跑到乡下投奔亲戚。 不知道为什么,江有盈特别想走上去跟她说两句。 说点什么呢?江有盈挠头,想不到。 就这么等啊等,等啊等…… “哎呦”一声,那女孩倒下去,直直倒在路边草坪上,校服外套依旧盖着脸。 李致远的手从派出所领回来,一直用帕子包着,装在随身的挎包里,江有盈想了想,拿出来放水桶,掰了张荷叶盖着。 江有盈朝着那女孩走过去,蹲到她身边,掀开她的校服外套,掀盖头似的,把脑袋伸进去看。 “你谁啊!”沈新月吓了一跳,见是个姑娘,又没那么害怕,掀开衣服坐起来。 江有盈礼貌退后半步,“你又是谁啊,干嘛在这里睡觉。” 她长得白白净净,脸圆圆有点婴儿肥,身上香的,头发干净,皮肤非常好,柔软细腻几乎看不到毛孔。 给人的感觉是家里很有钱,不止外貌,是她的胆量和气质,她大大方方的,人问就答,“我等我外婆来接我。” “你外婆去哪里了?”江有盈继续问。 “镇上赶集。”沈新月说。 “那你迷路了吗?干嘛不回家等。”江有盈又问。 沈新月摇头,“我想早点见到她。” 这是她们的初遇,只有江有盈自己记得,那天她没陪她等到外婆回来,但她知道了她是谁家小孩。 “你也放假啦?你读大几,在哪个城市。” 沈新月自来熟,手机没电了,干脆跟她闲聊。 江有盈笑着摇头,不知怎么答。 “切,有什么了不起。”沈新月抱着校服外套,“我马上也是大学生。” 她昨天高考,别人全家都出动了,她孤零零没人等。 沈硕在片场,外婆在老家,爸爸早就有了新小孩,她跟同学聚餐,吃完饭唱歌,凌晨一点才接到沈硕电话,问她考得怎么样。 “考得不好,我要进娱乐圈。”她赌气。 沈硕说行,“高中学历也够了。” 挂了电话,沈新月回去倒床上睡一觉,起来衣服都懒得换,书包里胡乱塞上几件,买票回老家。 “我去家里找过了,没人,村口也没人,外婆八成在镇上赶集,我就在这儿等。” 江有盈点点头,草地上摘了把车轴草花,回到她身边,盘膝坐在那,给她编了个花冠。 “送给你。” “干嘛?”沈新月手接过来放脑袋上,“你喜欢我啊,你多大了。” 江有盈笑着摇头。 沈新月觉得她没意思,主动上前打招呼,又什么都不说,“你真的很没意思。” 江有盈下巴枕在膝盖“嗯”了声。 “好看吗?”沈新月把手机拿出来,对着黑屏左右看。 江有盈抬头,郑重说“好看”。 “当然,我级花来的。”沈新月毫不自谦。 “啥是几花?”江有盈不懂。 外头的世界变化太快了,以前打工的那个菜市场,扒平盖了好高的楼,钱老板的活鸡店怎么都找不到。 沈新月纠正,“不是几花,是级花!” “有校花,班花,我是级花,知道吗?虽然不是校花,但同时是班花和级花,这么解释能听懂了不。” 啊!好厉害。 江有盈开始认真端详。 沈新月坐直,眼睛睁圆圆看她,“怎么样。” 脸红了,江有盈低头抠着自己帆布鞋的鞋面,“那,那校花得多漂亮呀。” 第82章 沈新月觉得自己跟校花之间差距不大。 “重要在辨识度。”她说。 “辨识度是个很玄乎的东西,不需要那么漂亮,重点在能让人过目不忘。” 沈硕分析过,说她好看是好看的,只稍欠缺一点辨识度,要进娱乐圈的话,得专门制定个方案包装,多刷刷存在感,再制造话题讨论,让观众加深记忆。 沈新月说的这些江有盈一句听不懂,但还是努力参与进去,“你想做明星吗?” “我不想做。”沈新月对着手机扶正头顶花冠,“但我小时候确实演过戏,不重要的小配角,在片场帮忙救急。” 江有盈好奇问,沈新月说了两部片名,她心中默默记下,打算回去搜。 天热,沈新月掀起一片衣角对着脸扇,江有盈回头看了眼荷塘,“我去给你摘片叶子遮阴凉吧。” 脸蛋红扑扑的,额际一圈细汗打湿头发,沈新月点头,朝她笑,“你这么好呢。” “小事一桩。”江有盈立即动身。 这家荷花养得好,长一人多高,叶子比脸盆还大,江有盈岸边挑了片结实的大叶子摘下来给她扣脑袋上。 好好玩,沈新月笑容喜悦,“你呢?” 江有盈摇头,回去把水桶拿远些,担心吓着她。 “干嘛总是摇头,看起来很多秘密。”沈新月那时候就很敏锐了,等她回到身边重新盘腿坐着,认真看了看她的脸,“你长得挺有辨识度的。” “倔强的清冷文艺片女主,从小到大都过得很苦,一肚子烦心事,不爱说话,干活很卖力但天天被人欺负。”沈新月自己在那安排剧情。 小江师傅惊叹她敏锐的洞察力,嘴巴闭得紧紧,更是一个字不敢多说,生怕她分析出更多。 可到底啥是辨识度? “就是特征,气质。” 沈新月总结为好记,“下次遇见,还能认得出来。” 小江师傅心里偷乐,那等她们长大些再相遇吧,等到她心里觉得自己足够好,足够勇敢和有钱的时候。 “你笑起来更有味道了。”沈新月撅着屁股趴在她面前,“那种遇到心上人的笑,害羞的笑。” “哎呀你——”小江师傅直往后躲。 太近了,脸贴着脸,嘴一噘就能亲一块,真让人难为情。 “不好意思。”沈新月倒退爬走,“我是比较喜欢女孩子。”她说我也不想的,但这是遗传,要怪就怪沈硕。 “以前不懂,高中学《遗传与进化》,我怀疑是根儿上出了问题,秀兰同志的嫌疑也很大!” 小江师傅听得认真,鞋带都抠出毛边,心里乱七八糟想,她家根儿上可能也出问题了。 不然,不然她干嘛老盯着人家小姑娘看,心砰砰乱跳。 “你在这儿做什么呢,种荷花吗?”沈新月问道。 “我散步。”小江师傅手握拳抵腮,发觉自己很烫。 “我还以为你是种荷花的。”沈新月说。 小江师傅抬头,眼睛水汪汪,“你喜欢荷花吗?” “喜欢啊,我们这儿很多人种荷花,夏天卖花,秋天卖莲子,还有种菜藕的,菜藕不怎么开花,就是结藕,成熟挖出藕卖……” 话说一半,沈新月想到什么,“对了,你不是本地人吧,听口音不像。” 小江师傅摇头,“我是外地嫁,跟家人一起来的。” 她险些说漏嘴,小心偷瞄,幸好,沈新月没听出不对,还邀请她上家玩。 那不就全暴露了?小江师傅摇头,“我有事情要做。” 沈新月热情过了头,“什么事情我帮你,小时候我去朋友家找她们玩,为帮她们脱身又洗碗又拖地。” 她人真好,小江师傅却是不敢让她帮忙的。 “可我要去镇上。” 沈新月遗憾,双臂交握垫在膝头,下*巴杵在手背,嘟着嘴巴看她。 “下次见面你还能认出我吗?”小江师傅被她看得毛毛的,身体紧绷,不敢有大动作。 沈新月点头,“当然,你是倔强清冷文艺片女主嘛,我妈做梦都想成为的,但她拍出来观众都说她是泼妇,哈哈。你知道,一般文艺片女主比较偏激,情绪化,如果气质不够贴近角色,就像小孩子满地打滚。” 第114章 后面一大串不太听得懂,小江师傅只记住前面两个字——当然。 真的还能认出来吗?真的吗? 并没有。 她胡说八道。 后来,沈新月开学离开秀坪,江有盈抽空回去一趟,那么巧,秀兰阿婆想她,正坐在院里翻相册。 “我外孙女,家里的金疙瘩,娇嘟嘟,看这里头全是她从小到大的照片,上大学了,前阵子刚走。” 外婆说起来还挺遗憾的,“你早来一个星期你们就能见面了!她好玩着呢。” 小江师傅把相册接过去,从娇嘟嘟满月照那页开始翻,有她小时候在农村的,也有上学以后在城市的,明显感觉她在农村时快乐更多,笑容更大。 那时候小江师傅就在想,娇嘟嘟可以回到秀坪就好了,她们做一对永远无忧无虑的小朋友。 她承认自己想法卑劣,内心极度不自信,认为自己配不上人家,竟妄想把那高不可攀的明月拖拽进泥潭。 再后来呢?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大概是诅咒生效,娇嘟嘟大小姐从天而降,跌得满身稀泥,她们重逢,在乡道。 大江师傅一眼认出她,内心之震撼难以用语言形容,电三轮停在乡道边,给了她十秒钟相认,她却完全是对待陌生人的态度。 她早把她忘了。 大江师傅很生气,却不能丢她不管,只好请她移步后车斗。 被整也活该,说什么辨识度,又说什么文艺片女主,鬼话连篇,满肚子花花肠,专骗女人。 “到了。”周醒路边停车,回头提醒。 回忆中抽离,江有盈摘下耳机,挺身看向窗外。 沧海桑田,时移事改,江边小旅馆早扒了盖新,层层高楼林立,崭新而陌生。江有盈也在江城生活过几年,只是沉疴难愈,期间一直没敢再回江边。 天气缘故,还是一切都变了?她也变了,完全没有想象中的悚然,她下车站到路边,夏风暖燥,恶湿褪尽。 “慢走不送了。”沈新月挥手再见,“有空再来玩。” “嘟嘟拜拜,江师傅拜拜。”周醒飞吻。 江有盈笑,觉得肉麻,心里又痒痒的,不愿让人失望,细声挤出个“拜”。 这半年来,她完全改变了过去的生活和交流方式,受到沈新月影响,整个人都变得柔软了。 虽然偶尔还是会阴阳怪气,用拳头和菜刀吓唬人,摆出副烂命一条的样子。 沈新月去牵她手,“怎么样,跟记忆中大不同了吧,这地方我小时候也常来,棚户区有家卖炸货的,我好喜欢她家的脆皮鸡腿,不知你吃过没有。” 江有盈摇头,“我那时什么也吃不下。” 沈新月晃晃她手,说没事,“我现在带你去找,还开着呢,她们家房子拆迁赔了一千多万,但初心不改,还是继续卖炸货。” “啊?”江有盈咂舌,皱鼻酸溜溜,“那真的很爱了。” 沈新月大笑。 江有盈一路好奇东张西望,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码头改换位置,棚户区翻盖成居民楼,江面还新修了一座大桥。 行道树遮挡烈日,她们牵手在路上走,大江师傅到底不甘心,含糊提及十几年前她们荷塘边那场初遇。 沈新月闻言一头雾水,树下呆立,蹙眉严肃思索状,江有盈默然等待,半晌,沈新月一拍脑门,“难道你就是张凤?” 张凤,是小江师傅当时给自己起的化名。 远远,见乡村公交路尽头驶来,江有盈起身提起水桶道别,沈新月追上去,询问她的名字,她张口默了几秒,回答说“张凤”。 真实的张凤以前住小江师傅隔壁床,有异食癖,喜欢吃牙膏,吃完自己的偷室友的,经常被举报,但屡教不改。 有段时间,小江师傅喜欢抠墙皮吃,同样被室友举报,同样屡教不改。 不过当时室友举报理由为“越狱”。那段时间,她们刚组织看过电影,影片是《肖申克的救赎》。 被举报人小江师傅只觉好笑,室友什么奇葩脑回路啊,赶紧安排体检吧,看看是不是关久精神出问题。 总之,小江师傅不肯暴露真实姓名,脑栓先是一阻,又一通,说“我叫张凤”。 沈新月没忘,她一直记得,记得牢牢的,路边等到外婆,说遇到个姐姐,给她编花冠采荷叶,陪她等人,聊天,长得又好看。 整个暑假,沈新月积极找寻张凤姐下落,外婆帮忙,同村找到两个,但都不是她心里闭月羞花的那一个。 她一直没忘,是时间的魔法,是记忆出现偏差,“张凤”这个简单朴实的名字,改变了她的想象。 记忆中那个高瘦腼腆的荷叶姐姐,变成淳朴的黑皮双辫村花。 找不到“张凤姐”,沈新月还因此伤心好久,直到“大胖小子姐”闯入她生活。 “张凤?你真是张凤?”沈新月难以置信。 她们竟然那么早就遇见,她却一点没认出来。 所以,她们重逢那天,那句“不要喜欢上我”不是平白无故的。 “我是张凤。”大江师傅想发脾气来着,又怪舍不得。 她们错过太久。 “所以你一开始就认出我了?”沈新月可算明白这人为什么故意拿可乐喷她了。 “你不告诉我,还故意整我,不止一次地整我,太恶劣了吧!你知不知道我为找你几乎把秀坪翻个底朝天!” 什么土味霸总台词,江有盈笑,一路小跑,转身,任风吹乱头发,相信了沈新月说的,好的记忆会覆盖坏的记忆。 “那我不生你气了!” “你还敢生我气。”沈新月飞起一脚,踹空,“恶毒小寡妇——”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