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帝王误入男频世界后》 第1章 [gl百合] 《女尊帝王误入男频世界后作者:李沐之【完结】 简介:【屠龙能手谋反冠军女尊帝王x藏锋蛰伏一心夺权镇国长公主】 朕穿越了。 有群刁民企图以下犯上。 朕哈哈笑出声,抬手把他们豆沙了。 朕名李娇。 母皇说,娇,取女子高大健硕如乔木之意。 在这里,他们唤朕“李娇娇”,是李氏最娇弱的花。 朕本就不是花草,朕是乔木,是利剑,是群山。 朕遇见了一个公主。 她眼中的野心,是朕最熟悉的。 不就是当皇帝嘛,朕拍了拍她的肩,放心,这事我熟。 有朕在,这皇帝你当定了。 发疯之作,随便写写,随便看看。 内容标签: 主角视角李娇 互动 姚月 配角 阿媖 霍厌悲 婋娘 一句话简介:盖世雌主,在线指导,屠龙夺权 立意:积极生存,勇于斗争 第1章 奸,女子持盾,捍卫也,建功也。 疼,撕心裂肺的疼。 李娇猛地睁开眼,周围,以一群作士兵打扮的男的。 李娇皱皱眉:男子?还可以当兵? “他奶奶的,你的小浪蹄子,今晚把爷爷们伺候舒服了,爷爷留你一条——” 血,喷了一地。还在继续喷。 剩下的人傻了。 李娇抬手,手起刀落间,四个人头滚到了一起。 剩下的那个蠢货,手脚并用地往后爬,“姑奶奶,俺的好姑奶奶,饶命啊姑奶奶……俺也是被逼得,俺——” 刀,驾在他的脖子上,“说!谁派你来的。” 李娇目若朗星,亮得吓人。 一股臊臭味儿。 他吓尿了。 “是……是…是——”一支箭从身后射来,正中眉心。 他死了,死得很丑,眼睛被吓得鼓鼓的,舌头还掉了出来。 李娇顺手把它扔在地上,不再理会。 挥剑斩断身后的竹林。 人已经不见了。 李娇并没有放下警惕。 方才……若是那人瞄准的是自己的眉心…… 李娇握紧了手中的剑,讨厌这种被威胁的感觉。 挥手将四周的竹林都砍干净,没有藏人。 李娇点点头,终于稍稍放心。 这才有空打量四周。 看这些人打扮,不是本朝人,武器形制和前朝相仿,但仍旧不同。 再看自己的双手。李娇常年练武,尤擅骑射,每年都会举行一两次狩猎。这双手……细嫩软滑似好男,不是自己的手。 佛说三千大千世界,我这是……穿越了? 还是一个……男子亦可从军的世界? 李娇吞了吞口水,尝试去接受这一切。 看自己的打扮,行动极其不便的团牒百花裙,两对沉沉的金丝蝴蝶簪,一对手铐般的和田墨玉镯……怎么看,都像是男子的打扮。 李娇摇摇头,感到不解。 高高的重台履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李娇就这样顺着地上的脚印,往回走。 是一个别院,像是在寺庙里。 保险起见,李娇翻身来到墙顶。 院内只有一个小丫鬟,在门口守夜,已经睡得有些迷糊了。 李娇把刀背在身后,向她走去。 依旧没有察觉,睡得很熟。 李娇摇了摇她。 她缓缓睁开眼,有些茫然,“啊……啊!有贼——娘子?” 刀滚落到地上。 娘子? 为何不唤朕公子?娘子?是娘君的意思吗? “啊!哪来的刀——”李娇一把捂住她的嘴。 “别说话。” 那丫鬟眨巴眨巴眼,点点头。 “你叫什么?” “我?奴婢叫剑兰啊娘子……” 剑兰?倒像个好名字。 “那我叫什么?” 剑兰瞪大眼睛,似乎没明白。 “快说!” “您……您叫李娇娇啊!” 半柱香后。 “你是说,我是名门李氏的大小姐,名唤娇娇?” 剑兰点点头。 娘子今天……这是怎么了? “这‘娇娇’二字作何解?” 怎么还是叠词,像个男子的名字,李娇感到奇怪。 “奴婢怎么会知道呢……不过,既然是‘娇’,那自然是娇嫩,娇宠,娇小玲珑需要保护的意思啦。”剑兰笑得天真。 李娇这才逐渐意识到不对。 她试探地问道:“本家的家主是……” “自然是您的父亲啦!您可是我们李氏千娇万宠的嫡出娘子!”剑兰歪头笑道,天真的模样让李娇莫名一颤。 果然…… 这世道——是男子掌权。 李娇的心沉下去了。 “当今……是乱世还是治世?” 剑兰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吓得直摇头:“娘子!这可不能乱说的,妄议朝政,是大罪!” 看来至少是个太平年代。 这样的话……招兵买马起兵造反这条路就走不通了,李娇沉思。 “娘子……您这是怎么啦?”剑兰望着李娇,有些担心。 娘子今天……怎么怪怪的? “朕……我梦魇了,梦到我掉进了一个大窟窿,一时有些恍惚……”李娇皱眉望着她,随口应付道。 剑兰闻言一把抱住李娇,轻拍着她的背。 李娇莫名一缩,有些不习惯被人这样亲近。 “我就说娘子今日睡得太早容易睡不踏实,娘子还不听我的……”剑兰娇嗔道。 看来……这主仆二人的关系还不错。 “娘子您早些歇息吧,咱明日还有场硬仗要打呢!” 啊?硬仗? “我现在……用的是什么兵器?”李娇试探问道。 幸好我十八般武艺都略有涉猎,问题应该不大。 “啊?什么兵器?娘子您忘了吗?明日左氏的公子要来庙里还愿,您不是早就派人打听好了吗?”剑兰将给李娇倒上一杯茶,奇怪地问道。 “公子?你说的公子……是指……男公子?”李娇似乎猜到了什么。 “自然是男公子,您准备了快一个月,难不成还是女公子不成?”剑兰似乎对这种事习以为常。 果然。 这世界……简直是,倒反天罡。 躺在床上,李娇望着床幔上金丝绣着的李花,娇嫩欲滴,含凄无语,微怯春寒。那一针一线,匀称绵密,好似一张精细的网,密不透风。 李娇莫名觉得有些闷。 以往,每当她觉得烦闷的时候,她都会去后山打马。 现在,她甚至不知道能不能走出这个院子。 好闷啊。 李娇抬手把床幔拉开,想着明天还有个什么左公子右公子的,沉沉睡去。 在梦里,她梦见了母皇还在的时候。 那时候,她还很小,长皇姊和二皇姊也都在,她们一起在猎场,追一只黑熊。 她挽弓射中了那只黑熊的眼睛。 母皇夸自己有她年轻时的样子。 从那时起,一切都变了。 只有她还没有意识到。 那时,她甚至还只想当一个闲散王姥,闲云野鹤,清闲自在。 都回不去了。 这一次,她放下了手中的弓,那只黑熊抬起爪子,似乎将要把她撕碎。 李娇猛地睁开眼。 窗外,天还没亮,莫约是卯初。 李娇起身,走到院子里,开始练功。 这具身体,很弱。 李娇不喜欢这种感觉。 柔弱的,被动的,被观赏的,逆来顺受的,无能为力的。 李娇很不喜欢。 女子,本就该如乔木般,高大健硕,粗壮有力。 练了大概有一个时辰,剑兰也醒了,她微微瞪大眼看着李娇:“娘子,这是您新研制出的什么美容养颜的方法吗?” 李娇有些不自然地点点头,“你就当是吧。” 出了很多汗,李娇让剑兰去给自己找套衣服。 先凑合吧,李娇叹口气。 那几箱衣服,李娇翻过了,几乎没有适合女子的。 都很繁复,行动也不方便。 正打算进屋,远远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哟!这不是李娇娇吗?” 谁? 第2章 妒,女子立户,健勇也,强悍也。 “这谁?”李娇小声问道。 “是二娘子……”剑兰一时面露难色,盯着来者。 “二娘是您嫡亲阿妹,只是夫人难产早逝,您素来又与二娘不合。这次出门您也是……瞒着二娘的……” 亲阿妹啊……那没事,一母同胞,没有隔夜仇的。 李娇满意地点点头,感慨天姥姥真是待她不薄,穿越了也能有个嫡亲阿妹。 若是家母早逝……那这位阿妹就是这世上最亲的人的。 第2章 想到这,李娇的眼神变得更为和蔼慈祥。 看见来人,李娇连忙上前,“阿妹!” “李娇娇你有毛病吧!你又有什么幺蛾子!”看见李娇伸来的手,李妙妙一下子弹开,还不忘拍拍自己的衣袖。 “我都知道了!你今天就是特意来巧遇左郎的!真是恬不知耻,左郎明明已经拒绝过你了,你——” “等等!” 李娇连忙打断她,什么左郎右郎的,听着头疼。 不就是一个男的吗?能有阿妹重要?能有这血浓于水的姊妹之情重要? “你喜欢那个左郎?”李娇突然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 李妙妙的脸一阵爆红,她气得直接给李娇一拳,“你胡说八道什么!左郎那样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谁家女儿不倾慕,这只是倾慕而已!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欲盖弥彰。 “朕…我的意思是,你如果喜欢他,我们就把他弄到手。”李娇霸气地拍了拍阿妹的肩膀,仿佛这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李娇娇你疯啦!我讨厌你!”说完就跺着脚走了,头上的珠钗直作响。 剑兰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李妙妙走了,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拍手。 “娘子……您太厉害了!二娘子素来嫉妒您在京都的才名,又品性顽劣,您之前没有一次是不吃亏的!”剑兰越说越激动,抓住李娇的手眼冒星星。 嫉妒?是忮忌的意思吗?李娇努力理解着。 妒者,女子立户,健勇也,强悍也。 妒女,本就是为大义为天下黎明而毅然自焚的神女啊…… 妒,不好吗? 李娇想不明白,干脆摇摇头,不去想。 她只是拍了拍剑兰的手,“小女孩,顽劣一些,没什么不好的。” 看剑兰似乎不明白,她认真解释道:“她是我阿妹,忮忌这种事情,作不得数的。女子善妒,只能说明有进取之心,有建功之志,是好事。” 看剑兰似乎还是不懂,李娇也不着急,揉了揉剑兰的头,温柔道:“以后慢慢就理解啦。总之呢……她是个好孩子,你也是个好孩子,你们都是很强大的女宝呀。” 剑兰忍不住蹭了蹭李娇的手,呆呆地点点头,似懂非懂。 总觉得,娘子现在……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剑兰忍不住地想。 娘子,好像变得更强大,更宽厚,更有力量了。 想完立刻又下意识摇摇头。 天尊,这都是什么词!怎么可以用来形容我家娇娇软软的娘子! 待她回过神来,李娇已经换好衣服了。 宝蓝色的暗花织锦圆领袍,配了件雀纹织锦半臂,皮子革带束在腰间,通身的气派贵不可言。 剑兰看傻了。 这活脱脱的,就是个走马京都的贵公子啊! 这还是我家娇滴滴的娘子吗? 李娇擦擦额间的汗。 翻了半天,终于翻出件会穿的。 脚上的皂靴轻便而舒适,李娇迈着轻盈的愉快的步伐,向佛堂走去。 什么左公子右公子的,去会会! 红墙斜映着夕照,只见一座朱漆门楼上题着“莫向外求”四个大字。 再往里是一间宝殿,供奉的竟是李娇熟悉的娲皇神母像。造像威严端肃,令人心生欢喜。 佛眼低垂处,李娇合十再拜,心中却并无所求。 未知的时空里,或许只有此处,能让李娇的心静下来。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回头,李妙妙身旁跟着一个男子。 白衣玉簪,一粒泪痣。桃花眼,细烟眉,好不风流。 李娇忍不住暗暗点头,阿妹眼光不错,这确实是累世修来的容貌与福分。 李妙妙一眼就看见了李娇,刚想出声,却被她抢先一步:“这位师兄真是宝相庄严,想必平日里定是广结善缘,无量功德,随喜赞叹!” 左念浅笑着微微歪头,似是有些意外,双手微微合十点头示意。 李妙妙傻眼了。 这是啥意思?这是啥新手段?我该说些什么显得我比较有文化? 只见李娇继续道:“这位师姊看着也是颇有佛缘啊,随喜赞叹!阿弥陀佛!” 语毕合十离开,深藏功与名。 我这个做阿姊的只能帮到这了,女子应当自己主动去追求心悦的男子,剩下的路,要阿妹自己去走啦! 李妙妙很快就跟了出来。 “李娇娇!你到底是要作什么妖啊!”是她气鼓鼓的声音。 李娇转身,似是有些不解。 “我在帮你追求他啊。” “我都说了!那只是倾慕!你又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像我花钱雇来的神棍啊!你就是故意的!”李妙妙要气炸了。 李娇歪头看着她,表示不理解。 男子,自当矜持内敛,含蓄温婉。女子若不主动追求,那些含羞无语的男子就该肝肠寸断了。 况且,为什么要钦慕呢? 既然喜欢,得到他不就好了。 倾慕?是什么东西。 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就应该去追求,去拥有,而不是去仰望。 这在李娇的大月国,几乎是每个女子的共识。 想到这,李娇觉得自己作为阿姊还是任重道远。 她拍了拍李妙妙的肩,郑重道:“不用去倾慕,你是我的阿妹,值得拥有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李妙妙觉得李娇疯了。 “李娇娇,我跟你没完!还有什么花招你尽管使出来!”边说着,她一边快快跑开。 李娇娇疯了!离她远点! 望着李妙妙的背影,李娇很是欣慰。 跑得真快!不愧是我阿妹! 夜半,竹影摇曳,月色如水。 剑兰终于睡着了,李娇开始练剑。 晨起练功,睡前练剑,这是李娇幼时起就养成的习惯。 母皇说过,世道不易,女子更应强健其体魄。有健壮的体魄才有机会建功立业,施展抱负才能。 剑气划破空气,发出潇潇的响声。李娇闭眼运剑,仿佛已经练过了成百上千遍。 慢慢地,她开始喘气,头上布满了汗珠。 招式开始变得飘忽,手也有些颤抖。 哗——剑掉在了地上,李娇睁眼,皱眉。 这具身体,还是太弱了。 李娇叹口气,慢慢来吧,君子以自强不息,身为女子,李娇从不惧怕困难。 坐在地上,李娇打量着那把剑,目光幽幽。 这是刚来到这里时,那群杂种的剑。 李娇研究了很久,以自己现在对这世界的了解,根本不可能知道他们隶属于哪。 究竟是谁……要这样去谋害一个世家娘子? 这件事,一定要查清楚。 至于这把剑…… 明日就要回李氏了,这么大把铁剑,带是肯定带不走的。 李娇觉得把它埋起来。 正所谓,杀人容易抛尸难。李娇昨日光是处理尸体就处理到了后半夜。 好在这寺庙在城郊,依山傍水的,最适合处理尸体,也不算麻烦。 那就还是老地方! 说干就干。李娇提起剑就准备去埋它。 后山,雾浓林森,幽静无人,只有晦暗的月光。 昨日的那几个杂种似乎也埋在这,要小心些,别又挖出来了,李娇暗暗道。 坑挖了一半,李娇耳朵动了动—— “谁!” 李娇大喊一声,提剑追去。 那人既然还蒙着面,看不出女男。 李娇管不了那么多,抬剑劈去,显然是下了死手。 眨眼间已过了几个来回。 李娇额间布满汗珠。 这具身体撑不了多久,必须尽快了结! 如是想着,李娇运剑如风,招招致命。 李娇在战场上待了六年,有些东西早已深入骨髓。 “铮——”李娇砍断了那人手中的剑。 “啊!娘子饶命!” 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 李娇抬手扯下那人的面罩。 呵呵。 第3章 嫡,从女,啇声,女子立根生脉,正宗也,女系也。 “你是……那个右公子?” 这么一张脸是在叫人忘不了。 尽管李娇已经忘了他的名字…… “李家娘子,不带这么羞辱人的!”那男子似乎气急,甩了甩袖子,嗔怒道。 “哦?”李娇歪头,“你认识我?” “呵!你李娇娇才动京城名满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更何况……”说到这,他突然噤声,似是想起了什么。 “更何况什么?”李娇探究地看着他。 “没什么!”他心虚地眨眨眼,移开目光。 有意思,李娇轻笑一声。 “你叫啥来者?” 就让他做个有名字的鬼吧。 “在下姓左名思,家中行二,娘子唤在下左二就好。”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不忘翻白眼,李娇赞赏他的勇气。 第3章 哎! 可怜了这样的一张好皮囊。 阿妹!对不住了!阿姊会帮你再物色一个不比这个长得差的! 李娇暗暗下定决心。 而后抬手劈去。 “啊啊啊啊——我是左氏的嫡公子!你怎么敢的啊啊啊啊!”左思嚎叫道:“等等——我知道这把剑的来历!我可以帮你查!” 李娇翻了个白眼。 这荒唐的世道,连一个家族的嫡公子都变成男子了。 男子……如何传宗接代啊! 李娇几乎在心中疾呼。 但是剑停在他颈前一寸的位置。 李娇丢下刀,尽力笑得一脸和气:“你知道啊,你早说嘛。” 有用的人,可以暂时先留着。 “你先说说看,这把剑都是哪支营流出来的?”这人知道的肯定比剑兰多,好好盘问盘问。 “领军卫!是领军卫!我家阿兄与左领军卫亲府的中郎将交好,我不会认错的!”左思语速飞快,生怕李娇想不开又补上一剑。 “哦?这领军卫听从谁人调遣?”李娇问道。 “你开玩笑!这领军卫隶属南衙!除了君上何人敢调遣!”左思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眼睛瞪得老大。 “南衙?”李娇轻声问道,似是不解。 谈到这个,左思眸子亮了亮,轻咳了两声:“娘子常在闺中怕是有所不知,我朝军队卫下设府,府下设团,以卫统府,以府统团。” 李娇点点头,倒是和大月朝相似。 左思谈起这个倒是头头是道:“这南衙十六卫居中御外,既是卫戍京师的禁军,又遥领天下六百五十七个折冲府,左领军卫便是十六卫之一。” 领军卫?南衙禁军? 好浑的水。 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李娇轻笑一声。 左思往后退了几步,莫名有些害怕。 不是…… 这可是禁军。 她到底……在笑什么啊? 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女娘,听到这些不应该已经吓破了胆了吗? “今晚的事……”李娇斟酌着。 并不是斟酌言辞,而是在斟酌要不要杀他。 左氏,听着还挺厉害的。杀了有些麻烦,留着也有些麻烦。 到底哪个更麻烦呢…… 李娇还在斟酌。 “娘子放心!娘子放心!在下从来没有来过这后山,在下都懂!娘子若还需要领军卫的消息,尽管联系在下,在下愿为娘子效犬马之劳!” 左思看出来李娇的纠结,立马开口,抓住李娇的袖子,一双含情目眨巴眨巴。 天姥姥啊,李氏怎么养出了个这样彪悍的娘子! “东市的夕淮当铺就是在下的薄产,娘子若是不方便可以派人联系当铺的掌柜,就说想要典当一尊前朝金镶白玉水月观音像他就明白了。” 望着李娇坚毅的侧脸,他一脸谄笑。 看他一脸谄媚的奸相,李娇突然觉得不对劲。 想起来了,白天那个,叫左念。 “你说……你叫左思?” 左思连忙点头,“正是在下,正是在下。” “左念……是你什么人?”李娇盯着他的脸,问道。 左思一时瞪大了眼睛,“娘子……不认识家兄?” 不应该啊…… 府里的小厮看得清清楚楚,那日和长兄见面的就是这李家的大娘子啊。 这难道是……欲盖弥彰? 想不到啊……这般彪悍勇毅的娘子,也会害羞? 思及此,李思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李娇这才了然。 竟是双生子,难怪这么像。 看着脑子不太聪明的样子,先留着吧。 自己对此地还不太熟悉,杀的人多了容易出事,更何况这还是左氏的公子。 这么想着,李娇拔出了腰间的匕首。 这是今天李娇在一顿花里胡哨的金器中好不容易翻到的有用的东西。 刀刃就这样在李思的脖颈间摩挲。 “我不管你到底是谁,今晚的事呢……左公子睡个觉就当作是忘了,我呢也就不再追究。若是男公子不小心还记得的话……”言及此,李娇吹了吹匕首,目光幽幽:“它会来帮男公子忘记。” 左思不自觉抖了抖。 这小女娘怎么威胁起人来这么熟练。 太可怕了! 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 千万转思量都化作一声谄笑,只见他捂住自己的嘴巴:“哈哈哈哈娘子放心,娘子放心……在下一定守口如瓶,守口如瓶!” 李娇满意地点点头,捡起地上的长剑,扔到左思手中:“这把剑,你帮我处理了。” 铁剑掉到地上,发出铮得一声。 李娇挥袖离去,晚风卷起她单薄的衣衫,飘飘乎不似凡尘中人。 树影幽深,月华如练,潭星皎皎。 望着李娇离去的身影,左思的目光一时晦朔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到寺庙后夜已经深了。 剑兰睡得几乎昏死过去。 李娇在院内饮茶。 领军卫,南衙,左氏,李氏…… 一团乱麻。 想不清楚,李娇干脆继续练剑。 竹枝摇晃,恰似李娇前世钟爱的软剑。 既然看不清,那就用剑去斩断它们。 李娇目光清明,毫不沮丧。 剑之所指,行之所至。没什么好忧愁的。 明日就要回李氏了,又是一场硬仗。 李娇收剑而立,长舒一口气。 一夜无眠。 “公子!那人绝对是李娇娇!我不可能看错!” “你可知……后山除了这把剑,还有挖出了几个领军卫?”那男子回眸,眸色清亮若朗星,灼灼若桃花。 “这……” “此事疑点重重,切勿伸张。” “是。” 第4章 嫁,女子成家,娶亲也,立户也。 “父亲。” 李娇望着座上的中年男子,行上一礼。 心中却在默默叹气。 可惜阿母早逝,这家中竟让个男子来撑门户,当家主,实在是…… 想到这,李娇又叹了口气。 那男人倒是笑得一脸和蔼。 “娇娇回来啦!” 据剑兰说,李氏家主,噢不对,剑兰说的是李氏主母。 李娇差点忘了,这一回,她是随父姓。 倒反天罡。李娇再叹了一口气。 这李氏主母早逝,家主多年未曾续弦,族内对此颇有非议,说是这大房一脉无后。 都有两个女儿了还不满意?李娇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 哎……算了,这父亲也算是,颇有些夫徳。 思及此,李娇笑意盈盈望着座上的男人:“阿父,娇娇回来啦。” “阿爹,还有我呢!”身后传来一声娇嗔。 是阿妹。 李娇连忙上前,握住李妙妙的手:“阿妹!” 李妙妙皱眉笑着,狠狠掐了李娇一把,弯弯眼:“阿姊。” 李娇不以为意,反而更紧地握住了李妙妙的手。 小女孩,顽劣些是常有的。 朕五岁那年还杀过老虎呢! “难得啊难得,想不到,你们姊妹出了趟门,关系竟较往日更融洽了!我心甚慰啊我心甚慰!” 座上那男人看着这姊妹和睦的样子,似是感慨万千。 李娇这才了然。 母亲早逝,家中只有个男人,难怪这两姊妹的关系会恶劣如斯。 她不禁轻抚李妙妙的脸庞,深沉道:“阿妹,先前……是阿姊对不住你。” 李妙妙一阵寒颤,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狠狠掐了她一把。 “阿父,我与阿姊有些私房话想说,我们就先退下了。”语罢拉起李娇便跑。 座上的人依旧是乐呵呵的样子,只见他放下茶盏,指着离去的两姊妹,对身边的管家道:“好啊好啊,你看看,这两姊妹如今还有阿父也听不得的私房话了哈哈哈哈哈。” 身旁的管家亦是一脸欣慰:“娘子们一转眼就长大了……” “是啊……长大了,都快十五了。对了,这季氏的人,已经到前厅了?” “是。” “见见吧。” “李娇娇!你到底想干什么!”出了主厅,李妙妙一把甩开李娇的手。 “阿妹,你我本就是血亲,你是这世间与我最亲近的人,阿姊的用心,你日后就明白了……”李娇一段话说得颠来倒去的。 身在皇室,她实在是……有些不知道,寻常家的姊妹是如何相处的。 难道是一起练剑?比武? 李娇皱眉沉思。 “好啊李娇娇!你这是给我下战书了!有什么花招尽管使出来!我倒要看看你又要作什么妖!”李妙妙狠狠剜了她一眼,甩袖离开。 “阿妹!” 望着李妙妙离去的身影,李娇默默叹了口气。 第4章 这世道的姊妹,难道都是这种关系? “娘子……这二娘子向来与您不和,您这又是何必呢……”剑兰忍不住抱怨道。 “你不懂,这家中姊妹不和,定是做主父的出了差错,怎可苛责阿妹?” 主妇?剑兰歪歪头,听不懂自家娘子再说些什么。 李娇绝对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圣人道,姊妹同心,其利断金。 好不容易在寻常人家做了姊妹,李娇定辜负了这段天赐的机缘。 只是……这如何缓和与阿妹的关系,还需从长计议。 回到院子,李娇看了眼门匾,“藏娇院?” “怎么了娘子?”剑兰看着眉头紧锁的李娇,有些害怕。 若是在此间,娇是娇宠娇弱之意,那这门匾的含义实在是…… 令人恶心,其心可诛。 “这块匾不好,立刻叫人来换了,就改名叫‘藏锋’吧。” 藏锋守拙隐慧修身,少思寡欲节情止语。此乃皇族李氏的家训。 “啊?可是娘子……您先前是最喜欢——” “我说换了。”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娇打断。 真的是……一刻也要忍不了了。 “是。” 剑兰低头道,只是依旧不解。 不就是金屋藏娇嘛……这是世间多少女子的心愿啊,究竟有什么不好? 算了算了,娘子说不好就是不好。 只是……这藏锋,是什么意思啊?听着像是个男子的住所。 算了算了,娘子喜欢就好。 “大娘子,主君有请。”是李执身边的侍从。 “父亲?”李娇觉得古怪,这不是……才见过吗? 算了,去看看就知道了。 “阿父。”李娇望着桌上的两个茶盏。刚刚……有人来过? “娇娇啊……这一转眼,你也长大了……你今年,十五了吧?”李执开口道,似乎话里有话。 “回阿父,女儿今年虚岁十五。”李娇不明白李执是什么意思。 十五怎么了?不正是读书的年纪吗? 难不成……是想要考我的功课? 李娇握紧手中的帕子,一时有些紧张,不知道,这里的女子平日都读些什么书? 黄老?春秋?战国策? “十五了……也是该嫁人的年纪了……”只听座上的人缓缓道。 李娇的心顿时沉到谷底。 好啊……竟是如此。 真是可笑。 十五,正是读书用功的好年纪,这里的女子竟然就要成家了? 虽说有个男子在家中操持也并无不好,但是…… 不对。 李娇立刻摇摇头。 呵呵,又忘了。这是个男子掌权的世道。 哪有这样的好事。 这‘嫁人’,在这里,怕是嫁给别人的意思。 他们到底把女人当什么?李娇暗自握紧了拳头。 “娇娇?娇娇?想什么呢?” “阿父,我不想嫁人。”李娇直直盯着李执,坚定道。 啪——是茶盏打碎的声音。 “胡闹!”李执怒目圆瞪,“简直是胡闹!哪有女子不嫁人的!” 李娇静静看着座上那个突然发疯的男人,撇撇嘴。 我就说,男子不适合当家。 “今日季氏已经派人来说亲了,他家是朝中新贵,又有从龙之功。这明日恰好是上巳节,你与那季氏老三刚好可以相看相看,这是——” “知道了,女儿告退。”李娇打断他,行礼离开。 “放肆——简直是目无尊长——”身后传来李执的怒嚎。 “娘子……”剑兰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李娇,有些胆怯。 “怎么了?”李娇已经整理好了情绪,微笑看着她。 “您……若是不喜欢那季三,何不好好和主君说说,主君他向来是最疼您的,若是您不喜欢,他——” “没用的,傻剑兰。”李娇长叹一声。 “就算没有这季氏,明天也会来个张氏王氏,没用的。世道如此,再多疼爱也没用,他亦是这世道的一份子。” 遇上了吃女人的世道,再多的疼爱娇宠,也只是换个吃法罢了。 温水煮蛙,油锅烹蛙,殊途同归。 “啊?”剑兰歪头,努力理解着。 可是……女子都是要嫁人的啊…… 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明日先去会会这季三吧,只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李娇皱眉沉思。 必须要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出来。 剑兰看着李娇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很困惑。 长久之计?什么长久之计? 娘子今日的话,我怎么都听不明白? 夜深了,剑兰已经睡去,李娇又开始练剑。 竹枝轻旋,剑气如风。 竹枝,该如何去对抗狂风呢? 李娇遥望皓月,叩问苍天。 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日。此乃圣人之言。 可若是真有个地方,终朝飘风,终日暴雨呢? 李娇感觉,自己正身处于一场看不见的疾风中,随时会被淹没。 她自诩顺应过时代,可她却未曾对抗过时代。 逆流而上的人,有过什么好下场吗? 剑,更快了。 不对。 剑锋一滞,李娇微微怔愣。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天地本就诞生于女人的**。 再抬眸,她的目光已变得坚定。 这不叫对抗,最多叫做—— 拨乱反正。 第5章 姥,女子成年,成人也,尊荣也。 春和景明,上巳佳节,饮宴曲水,踏青郊外。 “季公子。” 李娇见礼。 “李娘子。” 来人身着一袭青袍,鬓角簪花,唇红齿白。桃花眼,远山眉,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 只见他微微颔首,赠上一支香兰。 互赠香草,确是上巳习俗。 知己知彼。 李娇早早派人去打听过了。 虽探听不到什么内幕消息,但只要稍加分析,抽丝剥茧,依旧可以大致了解。 这季然是当朝宰相季远的三公子,季远依靠科举入仕,潜龙之时便已是君上的幕僚,还是皇后母族,圣眷正浓,可谓如日中天。 而这李氏…… 虽说是*世代簪缨、累世公卿的大世家,家主李执更是君上亲封的顺国公,但毕竟只是个虚职,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下,早已有颓败之相。 呵。 李娇轻笑一声。 还真是……熟悉的味道啊。 宰相,国公;科举,门荫;寒门,世家。 帝王之术,讲究的是平衡。 上一世,李娇没少在这两派之间做文章。 这场联姻,甚至算得上是两派之间的休战协议,而这背后授意之人…… 根本不敢想。 “李娘子?” 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之人探究的眼神,李娇抬扇掩面不语,故作娇羞。 “季公子,我们去河边走走吧。” 究竟该怎么从这场政治联姻中全身而退呢…… 李娇拧眉,望向身边之人。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把身边这个解决了再说。 往后的事,只能往后再慢慢计议了。 “季公子……”李娇斟酌着开口。 还没拒绝过男子呢…… 毕竟,上一世,不等李娇开口,人就已经被贴心的内侍拖下去了…… 李娇有些头大。 “反正这也没有别人,李娇娇,你不会又要说什么你不想嫁人这种疯话吧?” 啊? 李娇懵了。 什么叫……又? “我知道你倾慕左念,可他清河左氏亦是门阀大族,你们二人绝无可能。我劝你收起你那可笑的天真,乖乖嫁进我季府,毕竟……你听话一些,后的日子我还能让你好过一些。” 他双手叉腰,仰头睥睨着李娇,及其骄纵蛮横的口吻。 呵,原来如此。 还真是一副,丑陋下贱的嘴脸。 “我可是警告过你的李娇娇,你我联姻之事,关乎朝堂安定,乃是天家授意!慧明寺的事……算是我给你的警告,你若是还不知悔改——”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原来是你。 李娇静静看着眼前的人。 “李娇娇你——” 季然话没说完,一时被李娇的眼神吓住了。 不是?这一个久居深闺的小娘子,眼神中怎会有杀伐之气? 一定是我看错了。 看错了! “季公子……还是再好好看看这人间的四时风物吧……”李娇幽幽开口道。 李娇不愿多言,转身离开。 毕竟…… 你可能很快,就再也见不到了。 将死之人,没什么好说的。 第5章 此人。当杀。 “哼!李娇娇你给我等着,到时候,你哭着喊着也要嫁进我季府!”季然接着放狠话。 李娇怒极反笑。 哦? 看来……是还有后招了。 “好啊,我等着。”李娇回头,眼中杀气四溢,毫不掩饰。 季然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朕等着你季府发丧的那一天。 “娘子……您和季公子……”剑兰看李娇独自回来,试探问道。 “先回府。”李娇面若冰霜。 季然,该死。 这吃女人的世道,亦该死。 马车上,李娇眉头紧锁,闭目养神。 光明正大地杀肯定不行。 现下手中并无暗卫,也不能惊扰了李执。 如是,只能…… 暗杀。 “等等。” 李娇突然出声。 “娘子?” “城中……可有铁匠铺?” “啊?” 铁匠铺前,剑兰一脸为难:“娘子……此事……若是让主君知道……” “那就别让他知道。”李娇头也不抬,似乎在写着些什么,镇定道。 “剑兰,此事我不方便出面,你去和那铁匠说,叫他帮我铸一把——” “腰带剑。” “腰带剑?”剑兰歪头问道。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就是腰带剑。”李娇抬头笑道,眸色熠熠似星火。 她放下笔,递给剑兰一张图纸:“让他照着这上面做便好。” “是。”剑兰接过图纸。 看不懂。但娘子说得肯定不会错。 “诶!听说了嘛!那西辽遣使前来想要求娶太平长公主呢!” “嘿——你小子可莫要瞎说,只是遣使求亲,怎么就一定是长公主了呢?再说,那可是陛下亲封的镇国长公主,陛下舍得?” “我可是听说了,这皇城中适龄的没出嫁的公主里,除了长公主就只剩陛下亲女永乐公主了,你说这陛下舍得不舍得?” “天尊!你要这么说的话,那还真是呢。” “不过我可是听说了,这西辽风俗与我们大汤朝不同,据说……是女主呢!” “女主?那求娶公主作甚?” “要我说你也不用你那猪脑子想想,不求娶公主,难道求娶皇子不成?据说啊,是这西辽的萧帝为其胞弟求娶的!” “胞弟?有了男丁还要让女人做皇帝,要我说啊……” 李娇掀开帘,看着逐渐走远的人去,沉默不语。 呵。 天姥姥的。 这里的男子不是天天念叨着怎么报国吗? 怎么这时候就想起女人来了。 搞笑。 “哪来的狗杂碎在乱嚼舌根?再敢妄议天家你姥姥我撕烂你的嘴!” 还未见到人,就看见一杆炫丽的长枪。 划破长空,发出龙吟虎啸般的枪鸣。 “小侯爷饶命!小侯爷饶命啊!小人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啊!”那群方才还在高谈阔论的人赶忙跪在马前求饶,连连磕头。 小侯爷?什么东西?是侯姥的意思吗? 李娇眼中划过一丝困惑。 她掀开车帘,顺着那杆银白色的长枪看去,白马之上,是一位红衣少年。 乌黑的浓发半束着,在狂风中随着衣袖翻滚。 鲜衣怒马,好不风流。 可是……这分明是个女子啊? 或许是因为她身着的所谓的男装,恰是李娇最熟悉的大月朝的女子的扮相,所以李娇一眼就看了出来。 有人发出了和李娇同样的疑问。 “敢问这位兄台,白马上那人连喉结都没有,分明就是个女人,为何要唤她小侯爷啊?” “嘿呦喂哪来的土包子连这都不知道呢!” “哎呦要我说这位兄台也是虚心求教,你何苦这般?” “这位兄台怕是初到帝京有所不知,这广宁侯老来得女,千娇万宠,家中四位郎君加起来都不及这位娘子金贵呢!据说是从小就放在身边当作男儿来教养。虽说女子无法袭爵,况且也肯定轮不到她,但在京城之内啊,人们都还是尊称她一声小侯爷。” 李娇移回目光。原来如此。 竟是广宁侯家的女儿。 李娇这几日恶补京城门庭的知识,对这广宁侯府倒是印象颇深。 不似李氏的国公之位只是个虚职,这广宁侯府的爵位是那位霍老侯爷自潜龙之时就跟着君上,一刀一枪从沙场上拼来的。 这霍家的四个儿郎,据说也是老侯爷教子有方,各个都骁勇善战,戍守边疆,为大汤立下汗马功劳。 只不过嘛……如此一来,李娇总觉得,这位小侯爷在京城,虽说也是恣意快活,可多少有了几分“为质”的意味在其中。 李娇前世也曾在沙场历练过几年,这其中的沟壑,自然是要看得更清楚些。 飞鸟尽,良弓藏。当真是怎么也演不厌啊。 李娇为此一叹。 “哟!这是哪家的小娘子生得这般俊?” 不知何时,那匹白马已经来到了车前,银枪顺着掀开的车帘微微挑起,教李娇可以直直看见她。 第6章 婷,女定所在,止息也,耸立也。 “啊!”剑兰叫出声来。 娘子还未出阁,怎可在大街上直接被人掀开车帘看! 李娇一手按住剑兰,无甚反应,只是定定地回看过去。 是一种及其不寻常的镇定。 霍厌悲勾起嘴角,笑得有些邪气。 “原来是故人。” 故人? 李娇转头看向剑兰。 什么故人? 剑兰亦茫然摇头。 “故人何不邀我上马车一叙?” 只见她横马车前,转头问道。 看来,这是不打算让人走了。 “娘子,我去派人告诉主君!”剑兰狠狠盯着车外的红衣少年,慌乱道。 “无妨,不必惊动父亲。” 李娇安抚性地拍拍剑兰的手背。 “别担心,叫她上来吧。” “李娇娇,你是不是又把我忘了?” 霍厌悲一把抱住李娇,把头埋在她脖颈间。 李娇有些懵。 又?忘了? 不是,这两人还真认识? 看起来关系似乎还不错。 这下完了,不会要露馅了吧。 李娇暗自握紧手,思考着对策。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 温热的。 李娇莫名一惊 霍厌悲抬眸看着她。 “李娇?” 这两个字似乎从很远很远的时空传来。 李娇的瞳孔瞬间张大。 几乎是在一瞬间,她抬掌劈向面前的人。 下的是死手。 来不及想那么多了。 但是知道这个名字的人肯定留不得。 霍厌悲灵活地躲开,只是防御,也不还手。 “看来是真忘了……”她小声嘀咕着,李娇听不太真切。 眨眼间两人已经过上了十几招。 李娇能感觉到,对面的人,大约只出了三分力。 草率了。李娇心下一沉。 “好了!不打了不打了!”霍厌悲从背后抱住李娇,两人一时都不得动弹。 李娇听见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别紧张,你这离魂之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忘了我们就再认识认识……” 她缓缓松开,李娇没有再动手,转头看着她。 “我们之前,真的认识?” 霍厌悲笑得瘫在一边。 她抬手弹了弹李娇的脑门:“怎么每次都是这个开场白啊。” 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李娇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露着古怪。 不管了,先将计就计吧。 “那……我的侍女为什么不认识你?” 这也确实是李娇想问的。 “这个啊,因为……每次我都是翻墙去找你啊。”她笑得一脸开朗,仿佛翻墙是什么十分光荣的事情。 “啊?” 就这样? “啊呀不管那些有的没的了,既然你忘了,那我们就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霍厌悲,广宁侯府长女,兄长们都叫我小五,你也可以叫我霍小五!” “哦。” “哦什么哦,叫一声来听听!” “霍小五。” “这还差不多。” “我过几天再去找你!”李府门口,霍厌悲翻身上马,最后朝她挥挥手,而后挥鞭离去。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望着那匹白马,李娇一时有些出神。 我已经,有多久没有打马御街前了? 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当朕还是一名皇子时。 朕也曾有一匹银白色的宝马,名唤——素霓生。 “皇姊——”李娇看着远处的人挥手,笑得一脸灿烂。 第6章 “阿娇,你是皇子,怎可终日在帝都中打马?”那女人一袭明黄色的锦袍,是当朝太子的制式。 “六皇姨可以,我为何不行?”李娇似有些不服气,反驳道。 “她只是个闲云野鹤的王姥,你可是当朝皇子,当然不行。”李娇没有忽略她语气中试探的意味,目光霎时冷了几分。 “阿姊放心,我以后,也只会是一个闲云野鹤的王姥。”李娇直直望向她的眼睛,一直望向眼底,里面涌动着许多不明的情绪。 “素霓生——我们走!”不愿多言,李娇踏马而去。 “驾——”马蹄阵阵,若鼓点,抚去她心中的烦躁。 长姊和二姊的斗法,已经快殃及我这条池鱼了。 尽快结束吧。这一切。 “射她的那匹白马!快!” 李娇抬剑挡开漫天箭雨。 “皇姊——收手吧——随我入宫向母皇请罪!” 倏—— 一支流矢射中素霓生的要害,马儿仰蹄长鸣,显然痛苦至极。 银白的毛在瞬间染上血色。 “她只剩一人了,杀了她!杀了她!我们还有胜算!” 李娇闻言笑得有些痛苦。 她真心觉得这一切都讽刺极了。 抬手,身后涌现出密密麻麻的暗卫。 “李婷,停手吧。” 依旧是明黄的锦袍,只是已不复光鲜了,染上了斑斑血迹。 似梅花朵朵,在细密精致的锦袍上泼洒,有一种妖异的美感。 看着李娇身后的暗卫,她竟开始发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似从地狱传来,若厉鬼哭号。 “停不了了,李娇。你,我,我们早就没有退路了……”语罢她悍然拔剑,刎颈自戕,血溅了一地。 倒下时,李娇上前接住了她。 她靠近李娇耳畔,小声呢喃,似恶魔低语:“你说……她会觉得孤是自杀,还是死于你之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狠狠盯着李娇,笑得很疯狂。 “阿娇,你很早之前就没有退路了。” 说完这些就咽了气。 只剩猩红的双目依旧怒瞪着虚空,似是不甘,又似是在诘问。 李娇抬手盖住她狠狠睁着的眼,没有说话。 一滴泪落到地上,与血水和泥土混杂在一起,再也分不清了。 “剩下的人,一个不留。” 我在同一天失去了我的皇长姊和我的白马。 这简直是一个近乎明示的隐喻。 或许,我失去的远不只是这些。 朕时常在想,朕纠结是从何时起成为一个孤家寡人的? 是在那天?还是更早之前? 朕不知道。 朕只知道,朕永远得不到朕想要的。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得到过什么,我的人生只剩下失去。 “娘子?娘子?”李娇缓缓回过神,还有些恍惚。 掀开车帘,已经到李府了。 一侍从匆忙赶来:“大娘子!主君唤您速去主厅!” 又怎么了? 第7章 姚,虞舜之后,好也,善也。 “父亲。” “娇娇回来了,今日和季府的郎君相看得怎么样?” 李娇低头沉默。 一见面就问这个,真晦气。 “哎……娇娇啊,不是阿爹不疼爱你,只是这婚姻之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你们这桩婚事背后还是君上授意,不仅关乎我李府的安危,更是——” “父亲。” 李娇打断他。 “孩儿都懂,孩儿理解父亲的苦衷。” 李娇垂目道,一副服从恭顺的样子。 “但请父亲,再给孩儿一些时日吧。” 再给朕一些时日,让朕亲手了结了他,为李娇娇报仇。 “哎……罢了。你再好好想想吧。” 李执摆摆手,故作深明大义。 “对了,还有一事,这是长公主府送来的请帖。” 李娇双手接过。 “三日之后,春日小宴?” 李执点点头。 “今日朝堂之上有关于公主和亲的争论,长公主在这时举办这小春宴……总之,你要小心行事。” 朝堂之事,怎会和一个宴会扯上关系? 李执到底是什么意思? 或者说,李执还隐瞒了什么? 李娇微笑着看着李执,心中已经把所有的可能都筛选了一遍。 “是,父亲。女儿会护好自己,也会护好阿妹的。” “娇娇长大了。” 总是这套话术。 李娇默默吐槽,无语至极,行礼退下。 “春日小宴?”霍厌悲的眼睛睁得鼓圆:“你不能去!”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就是不能去!”霍厌离一把抱住李娇,不再说话。 李娇轻叹一声:“我也不想去……只是,我哪有得选?” 霍厌离听到这句话后,抱得更紧了,李娇有些喘不过气。 “松松,松松……” “哦。” “那你答应我,不准去见什么长公主!”霍厌离双手捧着李娇的脸,一脸认真道。 “知道啦知道啦。”李娇随口答应。 我没事去见什么长公主干嘛。 我躲还来不及呢。 窗外竹影淅沥如水,摇曳无言。 “你和我说说长公主吧。” “你都答应我了不去见她,问这个作甚?” “去人家府上赴宴,我多少需要了解了解啊……要说这人脉和消息,京城里你霍小侯爷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李娇熟练奉承道。语毕她自己都一愣。 不知为何,自己明明不是轻易交心的人,可面对这霍厌悲,总有一种莫名的熟稔。 就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 李娇立刻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怎么了?”察觉到李娇面色不对,霍厌悲低头问道。 “没什么。”李娇摇摇头。 “就是突然觉得,我们……我们好像很久很久前就认识一样。” 霍厌悲闻言也一愣。 她故作轻松地笑着,伸手拦着李娇的肩膀:“我早就说过了,你我,是故人。” 可是我说的,不是李娇娇的很久之前,是李娇的。李娇看着她,在心里默默想,没说话。 霍厌悲双手环抱,头枕在李娇膝上,望着天上的星星。 “长公主,今上胞妹,本名姚月,封号太平。在今上登基时诛杀乱党有功,加封镇国太平长公主,仪比亲王,尊贵无双。” 仪比亲王?李娇无语冷笑。 又是这样, 给一个女人最高的尊重就是像对待一个男人一样对待她。 真可笑。 “怎么了?” “那朝堂之上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 三日后。 长公主府。 李娇拉着李妙妙的手,“今日诸事小心。” “知道啦知道啦,往日你都急着自己去出风头,今日倒叮嘱起我来了?”李妙妙摇着扇子,调笑道。 “往日是我做的不对,以后不会了。”李娇闻言看着李妙妙,认真道歉。 李妙妙浮夸地抖了几下,拿扇子打她头:“你快别这样,怪恶心人的。” 两姊妹正打闹着。 “敢问可是李府的大娘子?” 回头,是一位女官。 交心髻,钿头钗,锦纹背子,石榴罗裙。 姿态庄严,不怒而威。 李妙妙上前一步却被李娇按住,“正是在下。” “请吧。” 那女官抬手,没有任何解释。 “阿姊!”李妙妙拉住李娇,微微摇了摇头。 李娇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别担心,没事的。” “那边的春花很美,去看看吧。阿姊一会儿去找你。” 又捏了捏李妙妙的脸,李娇转身离开。 望着李娇离去的身影,李妙妙绞着手帕,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娇被女官带到一个湖心亭。 明黄的花萝屏风上纹着点翠山水,气势磅礴,布局殊妙,好一副泼天富贵。 李娇屈膝行叉手礼:“拜见长公主殿下。” “哦?猜到我是谁了?”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 “你倒是个聪明人。” 李娇没有抬头。 来者不善。 她暗自皱眉,李执到底干了什么得罪了这尊大佛? “赐座。” “谢长公主殿下。” 一口滚滚的花茶入喉,李娇心中稍微定了几分。 “本宫听闻,这季家三郎欲与娘子结百年之好?” 原来是为了这事? 李娇又放心了几分。 “回殿下,确有此事。” “这李国公倒是会给自己选亲家。那你可知,你阿父前几日上疏陛下,奏请陛下送本宫去西辽和亲啊?” 第7章 什么?这竟然是李执的主意? 李娇闻言立即跪在地上。 “回殿下,民女不知此事。” 这坑女儿的爹。 李娇在心中暗骂。 “你别紧张,李国公一心为国为民本宫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女人轻笑一声,放下茶盏,继续道: “只是不知道若是本宫认你为本宫的义女,代替本宫远嫁西辽——这国公爷可还舍得?” 不等李娇回答,她站起了身,嘲弄的语气: “这国公爷为李氏一族奔波了大半辈子,老了倒想起给陛下当刀了。这先是季氏,后是本宫,只是不知道……他这把刀,磨得可足够锋利?” 这下了然了。 季氏是皇后母族,而今季后与其女永乐公主势大,季氏自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太平长公主诛伏乱党有功,仪比亲王,府内属官,多达百人。朝堂之上,八位宰相,四出其门,权势滔天。 李氏日薄西山,有名无实,大厦将倾。故而这李执才铤而走险,为天子剑,先是要与季氏联姻,削弱季氏的姻亲,同时监视季氏。而后上疏奏请太平长公主和亲,背后恐也有天家授意。 百转回肠也不过一瞬。 李娇立刻顿首道:“臣女愿为殿下效劳。” “哦?有趣。” 姚月走出屏风。 素色长衫,头梳堆髻,不施粉黛,自带清贵与威仪。 有那么一瞬李娇差点以为这是一位大月女子。 装束毫无取悦之意,毫无被凝视之感,自带上位者的气质。 “你想要如何效劳,成为本宫的义女吗?” 用团扇挑起李娇的下巴,她轻声问道。 第8章 婉,从女宛声,屈伸也,机敏也,应变也。 象牙扇骨抵着下巴,传来丝丝凉意。 李娇毫不畏惧地注视着长公主,眸子亮得有些骇人。 “季氏嫡出的子嗣中尚未婚配的只有这季三,季相前些日子有与霍氏联姻之意,意图染指西北军权,家父才出此下策为陛下分忧。” 虽然……这其中恐怕也有他自己的小九九…… 李娇在心里默默吐槽。 姚月眸光流转,似在想着什么。 只听李娇继续道: “家父想要做孤臣,可是即使没有李氏也会有左氏、王氏、杨氏。总之,我们这些门阀世家中总要有只出头鸟,敲打季氏,为天子分忧。” 敲打季后一党,当然也要敲打长公主身后的庶族一党。 以季后为首的新贵,以长公主为首的庶族,以及以王杨左李四大家族为首的门阀。就这样构成了一个微妙的三角,现下门阀式微,陛下当然要扶此抑彼,维系这个平衡。 姚月闻言掩扇轻笑, “哦?你的意思是……陛下也在敲打我?”她饶有趣味地摇着扇子:“这倒不像是个闺阁小娘子说出的话,不愧是李氏的女儿,你确实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些。” 姚月终于开始认真打量眼前的这名女子。 靠近李娇耳畔,她轻声问道: “那你说说,本宫该怎么办呢?” “回殿下,月满则缺。” “大胆!”一旁的女官怒斥道。 李娇长舒一口气。 赌对了。 长公主门人众多,权势滔天,果然招君上忌惮。 “无妨,让她继续说。” “高处不胜寒,殿下何不选一温暖山谷,修建道观,入观修行,为天家祈福。” 李娇抬头望着她。 “你果然很聪明。” “殿下,臣女还有一事相求。” “讲来听听。”姚月靠在塌上,心情似乎很不错。 “与季氏联姻本就是一招险棋,稍有不慎,李氏危矣。臣女愿随殿下入观修行,出家为道,从此不问凡尘世事。” “哦?好好的名门千金你不当,你想随我去当道姑?” 这李氏女,有趣。 “求殿下成全。” “准了。” “启禀殿下,左氏长公子求见,霍小侯爷求见。” 一侍女匆匆来报。 “都是来找你的吧?本宫今日乏了,你下去吧。其余的不见。” 李娇依旧跪在地上,低头恭敬道: “恭送殿下。” “噢对了,李……李娇?是吧?”长公主行至一半,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回头发问。 李娇猛然抬头。 “回殿下,臣女名唤娇娇。” “娇娇?倒不是个适合你的名字。” 李娇苦笑。 姚月随手折了一朵亭外的海棠,簪在李娇鬓角。 “不过……你是个聪明人,本宫喜欢。” 亭外海棠如瀑布般倾泻,花枝在春光中乱颤,望着姚月离去的身影,李娇微微有些出神。 “阿姊!你没事吧!”看见李娇出来,李妙妙一把握住她的手。 李娇微笑着看着她,摇摇头:“我没事。” “李娇娇!你要吓死我了!” 轻轻拍着她的背,李娇轻声安慰她:“好啦好啦,没事了。” 看见李妙妙身后的左念,李娇向他行礼:“多谢左公子了。” “举手之劳,娘子不必多礼。” 霍厌悲在远处负手站着,没有上前。 李娇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树荫下,她这个人都有些暗淡。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与左君先行吧。”李妙妙闻言悄悄掐了李娇一把。 李娇笑着推她,“快去吧。” 随便打发了她们,李娇朝霍厌悲走去。 “怎么啦?” 霍厌悲没有说话,一把抱住她。 她把头埋在李娇肩上,像是一只失落的大狗狗:“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去招惹姚月吗?” 李娇抬手揉揉她的脑袋:“是她把我叫去的,以后不会了。” 她没有和霍厌悲提入观修行的事。 再缓缓吧,李娇轻叹一声。 “她们皇室的人,都是疯子!这一次,你不要再和她扯上关系了。” 李娇微微有些出神,没注意她后面说了什么,只是点点头,赞同道:“是啊……皇室的人,哪有正常的呢?” 锥心刺骨的疼。 李娇被绑在刑架上。血肉模糊。 一女子从黑暗中走来。 一旁的人行礼道:“二皇子。” “李娇,兵符究竟在哪?” 李娇闻言缓缓抬头,汗水与血水混在一起,眼前一片模糊,李娇努力睁大眼:“二皇姊?” 那女子抓住她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好阿娇,告诉阿姊,你把兵符藏哪了?” “我……我不知道。”一口血呛在肺里,李娇开始猛烈地咳嗽。 “咳——咳咳——我——咳咳咳——我——我不知道——咳——” “继续审,该用刑就用刑,出了事我来担。” 还是一个漆黑的夜。 李娇望着刑架上的女人。 “李婉。” “哈哈哈哈哈……原来是你,原来是你,终究是棋差一招啊,是我输了。” 女人癫狂地大笑。李娇从未见她笑得这般畅快。 “我也从来没有赢过。”静静注视着她,李娇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子越笑越凄厉:“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什么?”李娇没听明白。 “宝剑锋从磨砺出,宝剑锋从磨砺出哈哈哈哈……” 母皇时常念叨的那句,宝剑锋从磨砺出? “李娇,你还没有意识到吗?你个蠢货!从一开始,母皇属意的就是你哈哈哈哈。我,李婷,我们都是你的磨刀石哈哈哈,都是磨刀石!” “不是的……”李娇小声道。 李婉自顾自地大笑,丝毫不管李娇在说什么。 “哈哈哈哈哈想不到吧,李娇,你别怪我,你所经受的一切,都拜你那敬爱的母皇所赐!” 她大笑着,而后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 “她知道,你下不了这个手,你来之前,她就派人送来鸩酒。” “我们!李娇!我们所有人!我们所有人都是疯子!我们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不是的,不是的……” 不是磨刀石与宝剑。 我们都是穷途末路的困兽,养蛊般地被放置到权力的斗兽场,撕咬,挣扎。 我们谁都不会赢,我们永远也不会赢。 “如果有来世,我们在普通人家做一对姊妹,可好?”李娇近乎绝望地抬头,李婉已经没了呼吸。 “阿姊?” 没有回应。 李娇哭了,及大声的,绝望的哭嚎。 她从未这般哭过。 从那之后,她的泪水仿佛流尽,心也一起变得干涸,不再有波澜。 有的树还立着,但已经是一具朽木了。 收拾好情绪,走出暗室,外面跪了一片人。 第8章 “恭迎太子殿下——” 太子?我吗? 李娇有些陌生地看着她们。 突然觉得,她们的人皮,有些单薄。 仿佛下一秒,她们就要撕破那张人皮,变回动物。 李娇从床上惊醒。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劫后余生。 窗外传来一声轻响。 “谁!” 抄起枕头下的匕首,她奔向窗外。 第9章 妹,从女未声,女之初也。 匕首架到脖子上,李娇才看清对面的人。 是霍厌悲。 “你怎么来了?” “你今天情绪不对,我就想着来看看你,哪里知道你这么早就睡了。怎么了?这么多汗,做噩梦了?” 匕首还没来得及放下,霍厌悲却毫不在意,抬手擦擦李娇额间的汗,低头问道。 “嗯。梦到了一些,很久之前的事。” 李娇点点头,放下匕首。 “夜深了,我先走啦。” “霍厌悲。”李娇叫住她。 “嗯?” 月色下,少年回头。 巾帛抹额,月白织锦圆领袍,翼马联珠纹翻领。 风流倜傥美少年。 “我……我可能要随长公主入观修行一段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李娇觉得霍厌悲会生气。 “这样啊……” 并不是想象中的震惊。 霍厌悲看着有些恍惚,不知为何,竟有几分恍若隔世之感。 “你刚刚说,你做了噩梦,梦见了很久之前的事?” 霍厌悲突然问道。 问这个干嘛? 李娇有些困惑地点点头。 “那如果,在那个噩梦里,我又经历了一遍之前的事,还改变不了,要怎么办?” 霍厌悲似乎在问那个梦,又似乎在问其他的事。 “只要是梦,就都会醒的。” “可若是有那样一个梦,醒不来呢?” 霍厌悲向李娇走来。 月光被乌云遮住了。 睫毛投下深深的阴影,使她的眸色变得晦暗不清。 “那就用你手里的枪,去结束它。”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李娇,我要去一趟西北。” 霍厌悲目光坚定道。 “君上不会同意的。” 她本就是霍氏一族在京中的质子,朝中不会有人同意这件事的。 “若是我非去不可呢?” 霍厌悲反问道。 “厌悲,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李娇,你是知道的,这方天地,于女子而言,何处不是危墙?” 是啊。 何处不是危墙。 若是这本身就好似一个噩梦,那就用利刃去结束这一切吧。 “那我帮你。” 下定了决心,李娇抬头道。 “什么?”霍厌离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敢相信。 “你想去西北,我帮你。” 月光挣扎着刺穿乌云,如水般温柔洒向大地。 “怎么帮?” 霍厌悲知道,李娇总是这样。 李娇总是有很多办法。 “我自有办法。”李娇浅笑道。 “入观修行?” 李执一脸不敢置信。 “李娘子,接旨吧。” “臣女,谢主隆恩。” 李娇接过圣旨,李执面如死灰,一旁的管家熟练地上前打点:“还请公公笑纳。” 主厅内,李氏的族人都在。 “这,这是陛下对我李氏一族的敲打啊!兄长,您这一步棋,算是下错了。” 开口的是李娇的二叔。 “这是娇娇表妹的终身大事!你们怎么还在这什么棋不棋的!” 三妹妹翻了个白眼,着急道。 “你个小女儿家的懂什么!这件事是娇娇受了委屈,可这是关乎我李氏存亡绝续的关键,你们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哪样不是取之李氏!”李娇看了眼二叔急着立牌坊的样子,瘪瘪嘴。 李氏兴亡,匹夫有责。 关我这匹妇啥事? “娇娇,你莫要害怕,不就是不嫁人吗!又不会少条胳膊,没什么大不了的*!”三妹妹转过身去安慰李娇,不想再看她那倒霉爹。 “娇娇啊……此事是爹爹对不住你啊……” 李娇看着他虚伪的样子,觉得累极了。 “阿父,为了李氏一族,女儿愿意。” 不就是在等这句话吗,给你就是。 “娇娇啊……” 李娇觉得自己已经演得有些累了,决定结束这场大戏。 “阿父,女儿先去收拾行囊了。” 说完就退下了,装作伤心欲绝的样子。 出了大门,李娇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觉得畅快极了。 李娇觉得,自己或许还可以再畅快些。 季三,我可没有忘记你的嘴脸。 听说你们男人都很爱送女人去和亲。 那你们自己也尝尝这滋味吧。 “李娇娇!” 回头,是阿妹! “李娇娇!你当真要去那什么太平观吗?” 李娇揉揉她都脑袋,点点头:“别担心,没事的。” “实在……实在不行,我替你去!” 李妙妙紧闭着眼睛,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你……你再去观里待几年,就彻底过了适婚的年纪了,京城的那些人,早就等着看你笑话呢!我替你去,我年纪还小,过几年出来再嫁人,也不算太晚。” 李娇看着她视死如归的样子,笑着捏捏她的脸。 “别管她们怎么说,你真当嫁人是件什么好事啊?” “可是……女子不都是要嫁人的吗?”李妙妙不理解。 “然后呢?”李娇问她。 “嗯……我想想,孝敬公婆,绵延子嗣,相夫教子。” 世家的女子,不都是这样吗? “那大家岂不是都在过同样的日子?”李娇继续问。 是诶,像是同一个话本子演上个千遍万遍,不知疲倦,不敢疲倦。 “可是……女子还能干嘛呢?相夫教子,自古如此啊!” 除了这样,又还有什么出路呢? 没有了。 没有路了。 “我曾在书上见过,在上古时期,以母为尊。母亲是第一批建功者,医者,创造语言,以及使用火的人。人们崇拜创生和**,崇拜女娲,认为女子的身体是通向灵界的门户。母亲是家庭的根基,人们尊重生命的神圣,像姊妹般平等地共处。没有等级,统治与战争,所有人都自由地活着。” 听着李娇的描述,李妙妙的思绪越飘越远。 真好啊…… “哪本书?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可能……太久远了吧,久远到——连书都忘记了。” 李娇莫名有些惆怅。 大月国,好似水中之月,再也回不去了。 “妙妙,所有男子可以做的事,我们都可以做。你看京城中的那些闺阁娘子,拿出她们嫁人的决心和毅力,可以做成这世间的任何事。” 都敢嫁人了,还不敢一个人活着吗? “你瞎说,那我还想当宰相呢!” “总之,妙妙,阿姊想要去走一条可能还没有人走过的路。或许,现在还没有路,但只要我走出来了,就会有一条这样的路。” 总有人要去走出一条路来。 前人走过的路已经将我送到了这,我也会继续走下去。 “好呀!” 是出乎李娇意料的回答。 李妙妙的眸子明亮澄澈,好似灿灿朗星。 “虽然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李娇娇,这么多年里,你现在,活得最像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从未见过这般鲜活的阿姊。 她的阿姊好像重新活了过来。 “天呐你都不知道,过去这么多年,你天天不是绣花就是练琴,就为了那群蠢货口中一个才女的名声,我感觉你人都快成个木头了,看着就招人烦!” “现在这样多好啊,你说得对,嫁不嫁人都不重要。你现在这样,活生生的,做什么都好!比什么都强!” 李娇看着李妙妙天真的笑,暗暗下定决心。 我会守护这份鲜活。 第10章 娸,女用簸箕,劳作也,辛勤也,功高也。 李娇已换上了道袍,头戴玉叶冠。 这座城郊的道观本就属于皇室,现直接改名太平观,供长公主修行。 太平观坐北朝南,供奉尊神的殿堂楼阁都在中轴线上,东西两边都设有配殿,长公主居东,李娇则与长公主府的女官侍从仆役都在西边的配殿。 “拜见长公主殿下。” 太平观建在山上,华松森森。 窗边的塌上设有棋盘,零星放着几粒白玉墨玉棋子。 “你来了?李氏女,来陪本宫下一盘吧。” 第9章 长公主眼都不抬,漫不经心道。 “是。” 李娇在她对面坐下。 姚月今日穿得是常服,深紫莲花暗纹圆领袍,头发梳成反绾髻,簪了一朵鹅黄色的牡丹。 清仪无双,堪称国色。 “这一回……李国公算是要记恨上本宫了。” 姚月似是随意开口道。 “雷霆雨露具是君恩,家父不敢。” 李娇滴水不漏地回道,而后看着棋盘: “更何况,这棋盘上,有时候,看着越是孤立的子,越安全。” “什么都舍了,自然是安全。” 姚月意有所指。 李娇捏着自己手中的白玉子,若有所思。 “殿下,臣女这几日潜心钻研易学,尚有一事不解,欲向殿下求教。” “讲。” 窗外不知何时落起了雨,雨水淅沥,传来阵阵草木的清香。 “易曰:‘初九,潜龙勿用。’当作何解?” 一时间,二人都没有说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 “潜龙勿用?哈哈哈好一个潜龙勿用啊。” 姚月笑了,看向李娇,眸色深邃若渊海,温和无声地吞噬万物。 聪明人只见的对话总是这般,点到即止。 李娇亦回望着她。 我见过这样的眼睛。 若燃尽的死灰,有着淡淡的余温,伴着几缕青烟。 所有的挣扎和不甘都藏在这灰下。 蛰伏着。等待着。观望着。 这是朕最熟悉不过的皇家人独有的野心。 姚月,你又能藏几时呢。 姚月右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轻蹙愁眉。 一位老嬷嬷走来给她戴上一方抹额,叹气道:“殿下的头疾又犯了。” “下雨了?”姚月看向窗外,这才注意到这场落雨。 雨珠自青灰的檐角低落,好似一卷珠帘。 姚月放下手中的棋子,轻倚着凭几,闭目,听雨。 “李娘子会抚琴吗?”姚月将手伸向窗外,雨珠顺着她的指尖滑落。 “略知一二。” 这实在是——有些谦虚了。 大月国的子民都知道,她们的王上,不仅能文善武,雌才大略,还是位颇为风雅的诗酒皇帝。 李娇曾有一座宫殿专门用来收藏古琴。 “为本宫抚一曲半山听雨吧。” 半山听雨。 这里也有半山听雨? 李娇微愣。 上次抚这曲,还是在少年时吧。 那时李娇不问朝政,一心只想做个清闲王姥,平日里不是赏花听雨品茶就是去草场打马,没事就抱着琴找处僻静山谷,一呆就是大半日,时常因为误了宫门落锁的时间被母皇责怪。 一世荣华,不如半山听雨。 可我最后……还是被那片浮华权势迷了眼。 也罢,都是旧事了。 李娇微叹。 侍女奉上琴。 “铮——”弦音自指尖滚落,似雨珠,又似玉珠。点点粒粒,落在耳畔,亦在心间。 琴声温劲有力,似月华点染松柏,流水浸润美玉,令人乐而忘忧。 “好琴,好曲,好境界!”姚月拍手道。 她似乎是兴致上来了,起身就着琴音起舞,舞姿逍遥洒脱,好似谪仙。 李娇看着她,漏了一拍。 姚月回眸莞尔:“李娘子,弹琴时,不可分心呐。” 李娇颔首,不敢再抬头。 一曲终,侍女奉上煎好的团茶。 茶汤甘润沉郁,李娇饮下一盏,稍定心神。 雨停了,窗外的花似乎更艳丽了几分,森然带着些鬼气。 “春色如许啊,只是,窗外那朵月季花,开得有些太过了。” 姚月望着那朵正红的月季,慵懒地开口。 “盛极必衰,自然之理也,季花盛极,后必衰败。” 李娇放下暖玉茶盏,徐徐道。 “看来,李家娘子,也觉得这朵季花,颇为碍眼啊?” 姚月拨弄着碗里的棋子,懒懒地提不起精神。 “功高盖主,觉得它碍眼的,又何止李氏。” 姚月眸色亮了亮,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那李娘子觉得,应当如何呢?” 李娇注意到了她的打量,没有抬头,垂目答道:“随波逐流,顺势而为。” 语毕,李娇抬手摘下那朵月季,手被茎上的刺扎得鲜血淋漓:“臣女愿为殿下,折去此花。” “妙哉妙哉!有道是:‘有花堪折直须折’,娘子果然好气魄!”姚月微微仰头,满意地勾起嘴角。 “不过……李娘子可要小心些,这月季的刺,扎人得很呐。” 姚月看着李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本宫,可是会心疼的。” 李娇亦回望她:“甘为殿下效劳。” “那本宫等你的好消息。” 姚月眯眯眼,笑得很开心。 李娇走后,一女官上前,欲言又止: “殿下……这李家娘子……” “无妨。”姚月抬抬扇子,打断她。 暖烟自鎏金香炉中倾泻,腾腾升起,于空中缭绕,看不分明。 姚月望着这盘棋,幽幽道:“棋还没下完呢,不着急见分晓。” 她随手搅动着烟雾,若有所思。 “要先看看是不是把刀,再考虑好不好用。” “是。” 回到西配殿已是黄昏,李娇的桌上放着一把软剑。 剑长三尺有余,剑身薄如蝉翼,出鞘,寒气逼人,是把好剑。 “我路过铁匠铺就替你带过来了,起个名字吧。”少年一袭绯红圆领袍,嘴角扯出一个玩味的笑,颇有些放浪不羁的意味。 是霍厌悲。 “就叫——断水吧。” “断水?” “苦海慈航,无舟可渡,以此剑,断弱水,破残局。” 我的剑会结束这一切。 结束一切苦难,女人的苦难。 李娇抬手挽出几个剑花,悠然问道:“那件事,进展如何?” 第11章 媖,从女从英,英杰也,卓越也。 “你放心好了,现在大街小巷都在传,季氏三公子志安社稷,将代公主和亲西辽女帝。” 就连霍厌悲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招出其不意的好棋。 “好极了。”李娇笑得眼睛弯弯。 长公主自请入观修行,至少明面上无法再过问朝政,皇帝自然乐意。 如此一来,朝中适龄的和亲公主就只用季后所出的永乐公主了。 西辽势大,这些年来边境常有摩擦,无法像前代一样选个宗室女就打发了人家。 要女儿还是要侄儿,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季然,你不是很看不起女儿吗。 那就以你之身,去安抚西辽狼子吧。 “等季三的事定下来了,我就会找人上疏皇帝让你护送季三去西辽。” 李娇一面擦着剑,一面说道。 “找谁?姚月吗?”霍厌悲突然问。 “是啊,怎么了?”李娇回头看着她。 霍厌悲端起茶盏:“没怎么。” “你不开心。”李娇走上前去,盯着她。 霍厌悲扭过头,很不自在。 “我没有。” “你为什么,会那么不想我和姚月接触?”李娇试探着问她。 她想问这个问题好久了。 “我没有。”霍厌悲张口否认。 “哼,不愿意说就算了。” 李娇转过身,继续擦剑。 “我和你说过了,她就是个疯子。” “你觉得我像是什么正常人吗?” 天地如巨炉,人活着哪有不疯的。 “那我换一个问题,你为什么非要回西北?你知不知道,不管我们的计划有多完美,只要你离开了京城,皇帝就一定会起疑。” “霍氏会有危险,我只能向你解释这么多。”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离京,才是真正将霍氏置于危险之中。” “娇娇,这一回,我想要试一试。” “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没有去试,那是个噩梦。” “好。我在帝京等你。” 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 李娇不愿去刺探什么。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场落雨,各有各的潮湿与淅沥。 李娇又忍不住叮嘱了霍厌悲几句,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沉重的声响。 “谁在外面!” 开门,满地的血。 以及一位浑身是伤的女子。 拖着漫长的血迹,她不知如何翻过墙,爬到门前。 “救。” 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她晕了过去。 又是一声巨响。 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啊——”剑兰采买回来看到这一幕,发出尖锐的爆鸣。 鸣完也晕了过去。 李娇与霍厌悲四目相对,眼中的崩溃几乎要化作实质。 第10章 收拾完已经到夜半了。 李娇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在惠明寺藏尸的那个夜晚。 无尽的血色,沉重的身体,辛勤的汗水。 看着身旁同样忙碌的霍厌悲,李娇稍感欣慰。 出门靠朋友。古人诚不欺我! 送走了医师,霍厌悲去煎药,李娇站在床前,望着床上昏睡的女子。 “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毫无反应。 “让我猜猜,你的仇家还在找你。不过,此处毕竟是长公主清修之所,她们不敢进来。” “但是,只要你出了这里,必死无疑。” “而且……你是辽人。” 床上的女子豁然睁眼,掐住李娇的脖子。 李娇憋红了脸,开始大笑,带着几分疯意。 “我死了,你就彻底活不成了。” “放开我,我——我给你——指一条生路——”呼吸开始艰难,眼前的画面变得模糊凌乱,她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在窒息的边缘,她松开了手,李娇一把推开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好大的力气。 眼前的女孩看着不过十三四岁,其实力,深不可测。 都说西辽尚武之风盛行,果真名不虚传! 霍厌离端着药进来,看见李娇的脖子,目光一凛,扔下药碗挥拳向那女孩袭去。 女孩腾空而起,躲开那一拳,抬掌劈向霍厌悲,不等她反应,又是一脚。 出手老练,既快且狠,二人须臾间过上了十来招。 竟然不相上下。 开玩笑!那可是霍家的女儿,整个大汤也找不出几个能和霍厌悲打出平手的人啊! 李娇咂舌攒眉:“快停下!都是自己人!” 霍厌悲一脸郁闷地看着那女孩:“这下好了!药也撒了,又要重新煎!” 女孩低着头:“对不,对不。” “什么对不对不,我还不对不对呢!” 李娇看着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会说中原话吗?” 女孩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一点。” “会说一点?” 女孩看着李娇,眸子亮亮的,点点头。 “这么小就被人追杀,你也不容易啊……”李娇叹气道。 霍厌悲一脸无语:“拜托!我的天姥姥!你看看我肩上这一掌,那叫一个老练狠辣!我估计半个月都好不了,你可怜她?先可怜可怜我吧!” 那女孩怯怯抬头看了眼暴躁的霍厌悲,往李娇身后躲了躲,目光躲闪。 李娇看了顿生怜爱:“好了,这位小娘子也不是故意的,你又吓到她了。” 霍厌悲看着李娇没出息的样子,顿觉人生无望。 “你叫什么?”李娇弯腰看着她,温柔问道。 她摇摇头:“不。” “不知道?” 又点点头:“不,不知道。” “怎么会有人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霍厌悲一脸不相信。 女孩闻言又往李娇身后躲了躲。 “别躲!你刚刚打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又躲了躲。 “好了好了。”李娇连忙隔开这两人,她看着眼前瘦弱的女孩,柔声细语道:“是不记得了吗?” 女孩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好,不要。” 李娇没明白,看着她浑身的伤,目光又温柔了几分:“那我们先叫你阿媖好不好?媖,女子的女加上英气的英,卓杰有胆识之意。” 阿媖点点头:“阿媖,好听,喜欢。” 第12章 娥,女神名,我从戈。女持兵刃,掌权杖;善武也,高位也,赞叹也。 “娘子!您平时捡些猫猫狗狗回来也就算了,怎么还捡了这么大一个人回来!” 剑兰醒来就看见床边坐着的阿媖,忍不住抱怨。 阿媖不知道听懂了几分,只是怯怯地走上前,给剑兰递上一盏茶:“你喝。” 剑兰暗道一句好茶,把李娇拉到一旁继续说: “昨天我可是看见了,那么多的血!多危险啊!” 李娇拍拍剑兰:“安心啦,没事的没事的。” 而后她走到阿媖面前,细声问道:“你平时惯用什么兵器啊?我叫人先替你做一把。” 阿媖闻言猛地抬头,两眼放光:“大刀!” 她似乎怕李娇不能理解,伸手在自己头上比了比:“和我,一样。” “一样什么?” 阿媖低头冥思苦想,似乎在努力寻找那个字,良久,她抬头道:“和我,一样,大。” 李娇这才了然,但又有几分不敢确定:“你是说,你想要一把,和你一样高的大刀?” 阿媖用力点点头。 李娇再次感慨西辽的民风彪悍。 季氏的事已经有了些风声,是时候找个人来添一把火了。 李娇换好衣服,转头问道: “茶点准备好了吗?” 剑兰递上一个精致的食盒。 “我去一趟东殿,你不用跟来。” 还不忘捏捏阿媖的脸:“你也在家等我,记得吃药哦。” 阿媖乖乖点头,一手拿一个糕点,腮帮子吃得鼓鼓的,像只小仓鼠。 东殿,姚月在窗前抄经。 桌上的细口铜瓶里插着新折的牡丹,朵朵都有碗口那么大。 瓶边放着一个白瓷大盘,里面盛着十来个色黄皮厚的佛手,香气扑鼻。 “殿下。”李娇行礼。 “来了?”姚月没有放下手中的翡翠紫毫,头也不抬。 “季氏的事情我听说了,确实是一步好棋。” 让季三去和亲,虽听起来荒谬了些,却是当下所有人都能接受的一个结局。 季三,我也让你尝尝,被权势裹挟、牺牲的滋味。 “殿下谬赞。”李娇熟练地收敛起眼中的笑意。 “我会让人在朝中加把火,把我赶来这深山老林,它季氏也得给我掉层皮。”姚月将案前的南华经又往后翻了一页,波澜不惊道。 李娇低头不语。 抄完这一卷,姚月放下笔:“坐下与我吃盏茶吧。” “是。”李娇来到书房的榻前。 榻上设案,案上摆了三只茶盏。 看来是早有准备。 只见姚月一一介绍: “这只是少府监贡来的翡翠琉璃盏,华光溢彩,可惜经不起骤冷骤热,只能供人陈设玩赏。” “这只是御赐的莲花金盏,华美无双,不过太软了些,这样一捏——就变了。” “这是江南的梅子青瓷盏,看着不起眼,虽是土石之质,确有美玉之姿。” “李娘子,想用哪一盏?” “全凭殿下心意。” “哦?”姚月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她抬手将茶汤倒进了那只青瓷盏中:“你可莫要叫我失望了。” “臣女谨记。” 李娇颔首回道。 “殿下,关于这护送季三和亲的人选,臣女有个提议。” “谁?” “霍厌悲。” 姚月猛然抬头,凌厉地盯着她。 “你可知,君上最忌惮朝臣谈论此事?” 她重重放下手中的的茶盏,屋内的氛围一时变得有些怪。 霍家的事就是西北的事,不得不忌惮。 李娇起身跪在地上:“季氏在朝中只手遮天,除了霍厌悲,无人可保证季三不会在半路失踪。” 姚月不说话,只听李娇继续道:“殿下,唯有霍氏!两家结亲不成,本就生了嫌隙,霍厌悲虽长在京城,对西北的风貌却颇为了解,是最合适的人选。” 姚月闻言似笑非笑。 “李娇娇,本宫竟有些看不透你了。” 她垂下眼帘,注视着李娇: “你,究竟……想要什么?” 李娇顿首曰:“臣女愿为殿下手中利刃。” 姚月笑而不语。 过了一会,她幽幽开口: “不过嘛……你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 “我会派人给李国公传信,以你为质,令李国公上疏陛下,派霍厌悲护送季三,前往北地。李娘子,你以为如何?” 李娇默默松了口气。 太好了,和想象中的分毫不差。 李执,确实是提出这件事最合适的人选。 她低垂着眉目,一副恭敬顺从的样子,叫人看不住一点儿攻击性。 只听她柔声道:“但凭殿下吩咐。” 李娇走后,女官上前给姚月按太阳穴。 “你看人,果然比本宫老道啊……”姚月闭眼靠在榻上,徐徐道。 女官没说话,默默给姚月戴上抹额,又换上安神香。 “这把刀,用过这次就弃了吧。双刃剑,不详之器。” 她盘弄着手中的翡翠念珠,话语间定下了一个女娘的结局。 “是。”女官低头道。 “小姐!不好了!”看见李娇回来,剑兰如释重负,连忙上前。 第11章 “怎么了?”李娇问。 “阿媖……阿媖她不见了!” 阿媖?这小姑娘人生地不熟的,还能跑到哪去? “我!这!” 李娇还没想好对策,就听见身后阿媖的声音。 她还穿着李娇给她换的那件石榴红圆领袍,一手背在身后,看不清是什么。 李娇朝她走去,血腥味扑面而来。 她连忙检查阿媖的身上,没有伤口,是别人的血。 “你去做什么了?” “她们,一直,在外面,烦。我,杀。” “娘子,她说的什么意思啊?”剑兰也跟过来,没听懂阿媖在说什么。 李娇一个头两个大。 李娇连忙把剑兰推到一旁:“啊呀!小孩子的事情大人别管。” 剑兰一脸莫名其妙。 而后她又把阿媖拉到一边,小声问道:“我的小姑奶奶啊,埋好了吗?” 阿媖自然地点点头:“分开,埋,地下。家里,教过。” 这到底是什么家庭啊,还教这些。 李娇汗流浃背了。 阿媖指了指手中的菜刀,刀上的血迹还没有擦干净: “刀刀,钝,我,磨。” 语毕提着刀走向厨房。 留李娇一个人在原地,陷入沉思。 是夜,李娇还是不太放心阿媖的抛尸能力,决定去后山检查检查。 等等! 李娇飞身跃起,爬到树上。 不远处,有人。 第13章 骟,割去**,阉割也,去势也。 李娇眯着眼,仔细辨别着那人。 总觉得……有些眼熟。 “我进去后立刻制造出动静,引长公主来捉奸!我和那贱人必须尽快成婚。” 长公主?捉奸?成婚? 李娇真思索着,脚下的树枝突然一折,发出剧烈的声响。 “谁在哪!” 火把的光映照在那人的脸上,李娇看得分明,与心中所猜之人别无二致。 是季然。 好啊,又玩阴的。 这是眼看要被送去和亲,狗急跳墙了? 李娇纵身一跃,来到众人前,抬手抽出了腰间的衣带剑。 就用你们的血,来为断水开刃吧。 剑光映照着月色,若银蛇在暗夜中舞动。 剑身轻抖,洒脱飘逸,招招割喉,杀人无形。 李娇经过之处,未闻剑响先见剑身,待反应过来时已是黄泉路人。 十步之内,无人生还。 季然眼看情况不对,丢下火把就往林子里跑。 翻了天了!这一定不是李娇娇! 女鬼!定是山中有女鬼在作怪! 待明日,我去请一帮和尚道士来这山中收了这贱货!叫她不得超生! 李娇扭头注意到他逃窜的身影,收剑追去,脚下的步伐变幻莫测。 “啊——”还未追到,就听见季然的惨叫声。 又是一道人影。 谁? 李娇不觉轻笑一声,今晚,还真是热闹。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菜刀,锃亮光滑,刀刃锋利,一看就是刚磨过的。 又是哪来的女罗刹?! “他,欺负你?” 季然顺着这女罗刹的目光向身后看,不自觉尖叫道:“李娇娇——” 咚—— 是小指剁断的声音。 “啧,没叫你说话。” 那女罗刹皱皱眉,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李娇亦瞪大眼睛。 这是目前为止,她说的第一句完整的中原话。 是阿媖。 “他,欺负你?”阿媖又问了一边。 李娇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点点头。 季然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小拇指,死猪一般地瘫在地上。 “我,片了他。” 阿媖说完拿起手中的菜刀就开始在季然身上比划。 李娇这才反应过来,阿媖是认真的。 是真正的,物理意义上的,片。 李娇连忙上前拦住她:“不着急不着急,咱不着急,他还有用。” 李娇不知道第几次感叹西辽彪悍的民风。 “他,贱,欠,片。”阿媖这次似乎很着急,一个字接一个字地蹦,忍不住抬起刀继续笔画。 李娇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郎君!贱人快住手!” 李娇转身,追上来了呢。 “救……救我!我命令你们救我!”季然痛苦道。 阿媖亦起身,看着追过来的那群人:“他们,有用?留?” “一个不留。” 话音刚落下,阿媖几乎在瞬间飞出去,快出一道残影。 夜晚的林间很静,只有刀刃划开皮肤的嚯嚯声,有韵律。 李娇俯视着季然,抬脚踩住他的脸:“领军卫那次不成,你还想来第二次?你怎么这么下贱呐?” 季然吃了满口黄泥,口不择言:“领军卫?什么领军卫?李娇娇你个疯女人!你放开我!我可是季氏的嫡公子,你怎么敢!” 李娇脚下一顿。 不对,他现在,没必要遮掩那件事。 “你当时,在惠明寺做了什么手脚?”李娇继续问。 “哈!你个贱蹄子!你现在放了爷爷啊——痛痛痛痛痛——” 李娇将另一只脚踩在他手上的伤口处。 “我说我说我说,我当时,买通了姑子偷走了你的,你的贴身之物,还让她留了封口信威胁你啊——别踩了——” 竟是如此。 那领军卫,又出自谁人之手? 好浑的一滩水。 一个世家女娘,竟有这么多人想害她? 李娇顿觉前路谜团重重,危机四伏。 眼前寒光一凛,是阿媖收菜刀的动作。 “他们,解决,全部。” 李娇松脚,抬手擦去阿媖脸上的血迹,温柔道:“辛苦阿媖了。” 阿媖没有看李娇,只是死死盯着地上的季然,冷漠开口道:“他,该,片。” 李娇揉揉她的脸,“我们阿媖还是长身体的年纪,该睡觉觉啦,片他这么大一坨肉,太累了,我会心疼的。” 阿媖闻言扔下手中的菜刀,拉着李娇的手:“不片,睡觉,不疼。” “不过呢……他确是该片!”李娇话锋一转,阿媖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很是期待。 李娇看着地上的菜刀,突然间有了个绝妙的主意。 菜刀,脏了的话扔了就好,这种事情,我家断水宝宝就不参加了。 “不如,我们,骟了他吧。” 李娇眼睛弯弯,笑得很高兴。 杀猪般的惨叫。 阿媖还在长身体的年纪,被李娇强迫回去睡觉了。 李娇一个人把晕过去的季然扔到季府门口,然后又回后山去埋尸体。 来到这里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埋尸,李娇突然觉得自己或许是个辛勤的园丁。 等都处理这些天都微微亮了,李娇微喘着气往回走。 乾坤不容我懒呐。 李娇轻叹。 就在这时。 “李娘子。” 一道几乎不可能出现在这的声音叫住了她。 李娇僵在原地,突然不是很想回头。 怎么办,好像要被发现了。 第14章 帝,花蒂也,女主也,君王也。 晨光熹微,一道身影静立于晨光之下。 是长公主。 头戴鎏金宝石莲花冠,身着绯红印染蚕丝裙,草绿色的披帛轻轻绕过肩背,慵懒高贵如母豹。 “大清早就来散步,李娘子好雅兴。”远远传来女人调笑的声音。 姚月怎么会在这? 李娇面色心下一沉,抬头,挤出一个虚伪的笑容:“参见长公主殿下。” 姚月亦笑意盈盈,她慢悠悠走过来,身后乌泱泱跟着一大群仆从。 她懒懒抬手:“你们都先退下吧。” “是。”众人齐声应道。 一时只余姚月和李娇二人。 她一副惊讶的神情,伸手轻抚李娇的脸颊,一脸关切:“李娘子眼下乌青,昨夜想必是辗转反侧啊。” 听出了她话里有话,李娇来不及反应,只好装傻充愣:“回长公主殿下,臣女昨夜……失眠。” 一听到失眠,姚月似乎更兴奋了:“看来,李娘子也被后山的动静吵醒啦?” “啊?”李娇近乎绝望地继续装傻。 这小姑奶奶到底知道多少? 姚月摇着扇子,望向不远处的后山。 清晨的树林传来阵阵清香,草木葱笼而有生机。 郁郁青云在天地间铺开,薄光穿透云层。 “再过几日,后山的草木,想必会更为葳蕤生姿啊……” 葳蕤生姿?是因为我这位辛勤劳动、默默付出的园丁吗? 不是,她怎么啥都知道? 她手上到底有多少暗卫啊,皇帝知道吗? 李娇脑子里一瞬间冒出来十来个问题。 第12章 她只能故作淡定,一脸讪笑:“眼看快入夏了,自然,咳,自然是要更繁盛些。” 姚月闻言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 她凑近李娇耳畔,小声道:“我都忘了,快入夏了,你说……不会臭了吧?” 快别试探了。就是我干的。 李娇觉得自己快要碎掉了。 她惊恐不安地低下头:“臣女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你不懂?怎么会呢……昨晚后山的动静可是不小呢。” 李娇几乎想要放弃挣扎,只是依旧嘴硬:“臣女不明白。” 姚月闻言又凑近了几分,目光幽幽:“李娘子没听见吗?后山的母豹子的嚎叫,可凶了,像是要吃人呢。” 李娇睁大眼睛,眨巴眨巴:“臣女誓死守护长公主殿下安危。” 姚月似笑非笑地把扇子递给身旁的李娇。 霞光给她的睫毛镀上一层金丝,凤眸深邃幽深,似神似妖。 “啧,没趣,你走吧。” 李娇如释重负,转身就跑。 “等等。” 姚月突然又叫住她。 李娇回头,只见她笑容明媚,摄人心魄:“脸上的血,回去记得擦干净。” 望着李娇落荒而逃的身影,姚月眼睛弯成月牙,眸色潋滟若晴水。 “这李氏女,比我想象中还要有意思啊。” 她轻快地晃着手上的念珠,心情似乎好极了。 有趣有趣,真是有趣。 “告诉她们,先别动手,这戏,我还没看够呢。” 暗处*,不知从哪冒出了一个黑衣人,领命离开。 李氏虽然底蕴深厚,累世公卿,可从来都是文臣,怎么突然出了这么个天天打打杀杀的娘子? 这李氏女身上,恐怕还藏着不少秘密。 回到西殿,霍厌悲一大早就过来了。 “季府的事你听说了吗?一大早就在京城传开了!” 原来是来讲八卦的。 “哦?怎么传的?”李娇一脸兴致缺缺。 霍厌悲手舞足蹈,确实是高兴坏了,只见她一手撑在膝上,眉飞色舞。 “说是那季氏三郎,浑身是血地躺在家门口,还被人砍断了小指呢!有人说是季相的仇家报复,有人说是那季三丧尽天良,神明降罚。要我说,定是那季老头在官场上得罪了人!” 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不过这季氏如今也算是如日中天,你说谁家胆子这么大,敢在这太岁头上动土?” “是我。”李娇从容回答。 “什么是你不是你的——”霍厌悲一脸不相信,挥挥手道。 “我的意思是,是我干的。”李娇再次从容回答。 霍厌悲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李娇,这才意识到她是认真的。 “啊……啊啊啊!” “李娇!你不要命啦!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胆子这么大!你不怕他们报官吗!” 霍厌悲急得在屋里走来走去。 那可是季氏! 垂帘听政的季后身后的季氏! “他们不敢。” 霍厌悲双手捧着李娇的头,像是想要把她晃清醒些:“呵!你以为你王母娘娘吗!他们凭什么不敢,再说——” 李娇打断她。 “我把季三骟了,他不会报官。” 霍厌悲放开李娇的头,突然觉得出问题的应该是自己的耳朵,尖叫着再问了一遍:“啊啊啊啊!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你把他怎么了???” “我说,我把他骟了。” 李娇边回复着她,边给她递上一盏茶:“好阿离,咱小点声,冷静些,冷静些。” “你这叫我怎么冷静啊!!!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霍厌悲不知为何十分激动,望向李娇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崇拜。 “哎,不就是骟了个男人嘛,没什么大不了的。”李娇挥挥手,表示这就是洒洒水啦。 看霍厌悲一脸不相信的样子,李娇揽过她的肩膀,又给自己倒上一盏茶。 你听我细细给你分析嘛! 和亲一事,季然仔细周旋本来或许还有几分可能。 季后野心极大,和亲一事,虽然被长公主以退为进摆了一道,但这也是个极佳的笼络西辽的机会。 所以,她才会在京城有了季氏郎和亲的风声后积极促成此事——舍不得女儿又不忍错过干涉西辽的机会,就只能委屈委屈侄儿了。 可就算这样,也不一定非得是季然——大可在从族中挑个男孩收养在长房之下,以季氏嫡出公子的名义和亲西辽。 世家大族,向来如此。 但如今,他被骟了。 已是一颗弃子,为了季氏的颜面,他就算不去和亲,也必须离开京城。 况且,出了这么大的丑事,季氏现下,算得上是进退两难。 不和亲吧,总得有个托词,又不能直说是因为被骟了。 本来呢,也可以找个娘子说有婚约,尽快成亲。 但现在呢,他被骟了。 这位娘子可就不那么好找了。 去和亲吧,京城内季氏的颜面算是保住了。 但这终究是饮鸩止渴,万一触怒了这西辽的萧帝,把这件事摊到明面上来谈,丢的可就不只是季氏的脸,而是大汤朝的脸。 那季氏也算是走到头了。 真是一步妙棋啊,霍厌悲边听边忍不住赞叹。 看着李娇熠熠的眸光,她不禁胆寒。 身处道观,以女儿身,搅动庙堂,翻手风云,可怕!可怕! 就在霍厌悲忍不住鼓掌时,剑兰一脸不可置信地走进来:“娘子,左念郎君求见。” 左念? 他来做甚? “快请。” 霍厌悲熟练地躲到屏风后。 “左君。”李娇刚倒好茶。 左念疾步走进来,并没有坐下:“来不及了,长话短说,李妙妙要不行了。” 茶盏落到了地上。 碎了一地。 第15章 婺,婺女,星名;不顺从。 “妙妙!”李娇骑快马一路飞奔而来。 门不知为何被锁起来了,李娇抬脚踹开。 “你们怎么又来了!都说了我们没钱了!”只有一个丫鬟在里面。 那人颤颤巍巍地高举着扁担,看见李娇,手里的扁担一下掉到了地上。 是李妙妙的大丫鬟舒兰。 她几乎在瞬间泣不成声:“呜呜呜呜大娘子,你怎么,你怎么才来啊呜呜呜呜呜……” 跑过来跪在李娇面前,她哀求道:“大娘子快救救我家二娘子吧,她真就还只剩一口气了啊……” “你们谁啊?谁让你们进来的?二夫人吩咐过了——” 回应她的是一个清脆的巴掌。 “贱婢,跪下!”李娇回头静静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是二夫人房里的尘诗。 只见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止不住发颤。 莫名地,她觉得这是她离死最近的一回。 大娘子的眼神,好可怕!比那刑场上的刽子手有过之而无不及! 像是从地府爬出来的女鬼,不对!简直就像是那地府的阎王! 二夫人,也就是二房的程氏,小门小户出生,因诞下二房长子,在先夫人卢氏过世后被扶正。 李娇母亲过世后,李执一直没有再娶,故而一直是程氏管家。 李娇对李氏族内的事的了解也就这些了。 内宅的那些腌臜事,李娇从未放在眼里,先前也从未经历过。 只是没想到,因为这一时的疏忽,竟都落到阿妹身上了。 她们最好祈求阿妹没事。 否则——百年望族,世代簪缨的李氏,就没必要再存在了。 “医师!医师来了!”霍厌悲像提溜小鸡崽似的把那老叟从马上提下来,老叟哆嗦着手,又被李娇提进去把脉。 阿媖跟在李娇身后,看着床上呼吸微弱的李妙妙,歪歪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先走了,和你家娘子说一声。”霍厌悲拍拍剑兰的肩,嘱咐道。 霍氏的人,此时不应该出现在李氏。 “娘子虽然身体虚弱,但**尚足,只是现下心血虚弱,若是能挺过今日,后每日用人参三钱,无根水九钱,熬成参汤,补气凝神;再服上我开的这道方子,养上两月,方可根除。”老叟抬眼看了看李娇,颤颤巍巍道。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今日的娘子们怎么一个比一个吓人! 前一个彪悍些也就算了,这个光是用眼神就能杀人无形! “若是挺不过呢?”李娇听明白了这医者的言下之意。 “这……”医师擦擦额间的汗,欲言又止:“若是再早上几日,老朽是敢保证的,只是现下娘子这般……” 李娇上前狠狠抓住他的衣领,双目猩红:“她若是去了,朕——我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这老叟显然也是见过大场面的,捋了捋胡须,对李娇的话并没有什么反应。 第13章 开玩笑,帝京的勋贵豪门多了去了! 左右不过就是这几句。 什么所有人陪葬啊,治不好就剁了你的手啊…… 少见多怪,少见多怪。 舒兰在一旁亦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人参?还要三钱!莫要说三钱了,就是每日一钱也拿不出,她们只会用这些须须末末来打发我们!您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李执呢?他不是家主吗!把他给我叫过来!”李娇扭头问道。 就说男的不适合当家,真是个倒霉晦气的丧门星。 舒兰来不及察觉李娇话语间的上位者口气,在屋内踱来踱去,着急道:“哪有男人过问内宅事的!而且,主君这几日都没出书房,说是政务繁忙,谁还敢去请他啊!” 李娇翻身上马,拿起披风就打算出门:“不中用的老东西,赶紧把他给我叫来,我现在去霍家,实在不行我去求姚月。” 剑兰望着口无遮拦的李娇,假装没听见,急忙出门去请李执。 这时,阿媖抱着一个木盒跑进来,“有,有。” 打开,里面全是人参,个个都有两个手指粗。 李娇拿起看了眼,都是野山参。 “哪来的?” 这对阿媖来说是个略显困难的问题,她仔细思考了片刻,犹豫道:“门口,左,男的。” 是左念。 来不及细想,李娇胡乱拿起一根塞给舒兰:“先切一片给妙妙含在舌下,剩下的拿去熬参汤,快!” “是!” 一碗参汤下肚,李妙妙丝毫不见好转,呼吸反而更加虚弱。 李娇在床边守着,一直快到黄昏,一口水也没喝。 太阳落下后没多久,李妙妙精神突然好转,竟然能从床上做起来。 看着李妙妙容光焕发的样子,李娇的心沉到谷底。 “阿姊,你来了……我还,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李妙妙说几个字就要休息一会,全然不似往昔的生气活泼。 “快别说话,留些力气,好了我们慢慢说。”李娇给她披上衣服,紧紧握住她的手。 李妙妙亦回握着她,轻轻摇了摇头:“来不及了,阿姊。” “我走后,你莫要和,咳——莫要和程氏硬碰硬,咳咳——她是个有手腕的老货,不是个好对付的……” 她自己的身体,她自己很清楚。 长叹一声,李妙妙忽觉万事皆空,怅然道:“我这一生,好短啊。”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滴到李娇手背,像是这世间最小的湖,盛放着一位少女无尽的哀思,很快就干涸了,不见了踪迹。 “我都没来得及,好好活。我甚至,从来没离开过京城。”她说着说着,开始哽咽,流泪,直到痛哭流涕,嚎啕大哭。 像是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哭一场。 这里女子,她们的一生,太单薄,也太透明。 薄薄的一片,像蚕蛹破茧后的翅膀,接不住水,盛不住光。 万物流经她们,留不下分毫。 到最后,都是一模一样的,别无二致的,苍白甚至惨白的,空坟。 李娇哭着摇头。 不要。 不要走。 天姥垂怜,让我好不容易有这样的一次机会。 不在帝王之家。 不要,不要,不要…… 李娇难过地干呕,她已经很久没哭了,久到差点都不会了。 李妙妙靠在李娇肩上,望着窗外烂漫的春花。 极黑极黑的夜吞噬了一切,再美丽的花都失去了生机,变得暗淡,惨白,沉默。 李妙妙就这样直直看着,带着某种无以言述的不甘。 “这么好的花,可惜啊……开在了这样黑的夜。” 过了很久很久,她无力道:“阿姊,明日,等太阳出来,你再去,替我去看看吧。” 替我好好看看,她们开在春光下的模样。 她们终会在阳光下盛放。 阿媖在一旁看着这两姊妹,扣着手指,不知在纠结什么。 不管了,反正不在西辽。 阿媖用力点点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只见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琉璃药瓶,里面只有一粒红色的小小的药丸,朱砂一般的赤红。 “吃,救命,秘密。” 李娇一脸茫然地看向她,像是猜到了什么,却又有几分不敢确认。 阿媖看着李娇的傻样,有些嫌弃,自己动手打开药瓶,倒出那粒药丸,递给李妙妙:“吃。” 没过多久,李妙妙开始猛烈地咳嗽,而后大口大口地吐血。 舒兰上前死死抓住阿媖的肩膀:“你!你到底给我们娘子喂了什么!” 李娇一只手拦住她:“再看看。” 看着地上乌黑的血,李妙妙迷茫地抬头。 感觉,浑身上下,好轻。 “阿姊,我好像……变轻了,还有些困。” 李娇震惊地看向阿媖——李妙妙的面色,在以一种几乎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润。 不是先前的回光返照,而是真正的,恢复了生机。 只见她揉揉眼,躺下。 李娇给她盖好被子:“睡吧,等睡醒了,我们去看花。” 李妙妙点点头,觉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身体仿佛在快速地吸收着什么。 好困。 李娇看着李妙妙的睡颜,忽然觉得很不真实。 就像是一个将醒未醒的的白日梦。 她屏住呼吸,用指尖,轻轻地,极轻极轻地,碰了一下李妙妙的脸颊。 还好,还好——不是梦。 不是梦。 李娇就愣愣地站在那,站了很久。 真的不是梦。 确定了这不是一个梦,她轻手轻脚走出屋,轻轻关上门。 而后开始大笑。 笑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心给呕出来。 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李娇又忍不住地大哭。 眼泪滑进嘴角,是咸的。 是咸的,李娇想。 哭累了,李娇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膝。 她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擦干泪,站起身来。 不对,还没完呢。 想着,她抽出腰间的剑。 好没完呢。 今夜的李氏,除了阿妹,谁也别想睡。 第16章 妇,女推山倒,孔武也,有力也,杀机也。 李娇提剑一路杀到程氏的露凝轩。 “大娘子!您不能进去啊大娘子,二夫人再怎么说也是您长辈,您啊——” 老妪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李娇一剑刺进她肩膀。 “王嬷嬷,你可想清楚了,我认识你,我的剑不认识。” “今天,这把剑,只认路,不认人!” 一时间无人敢上前。 “都是我之过啊,都是我之过呜呜呜……” 人还没出来就先听见声了。 一个好的角儿,往往能在上台前就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 “你们都别拦着我,我这就去向大娘谢罪!” 李娇眯眯眼,确实是个厉害人物。 远远地,一圆脸善目的中年女子身旁环绕着一大群仆从,就这样闹哄哄地登场。 女子双目微红,面容憔悴,像是刚哭过。头发素素地用一根木钗盘着,耳垂宽厚,唇珠饱满,一脸慈悲相。 “大娘啊,都是叔母不好啊,是叔母忙昏了头没有好生照顾二娘,千错万错都是叔母的错啊——” 呵呵。说的比唱的好听。 克扣月钱,裁减仆役,缺衣少食,风寒后不请医师,守死院门不让丫鬟出去,分明是想困死李妙妙,就这样轻飘飘用一句“照顾不周”揭过去。 李娇站在院子中间,看着四周的人,一模一样的嘴脸,个个都像戏台上的角儿。 前世李娇也是从血雨腥风中厮杀出来的,可当时李氏的家事就是国事,内宅男人间的腌臜事根本没机会演到李娇面前。 这种场面,确实是第一次见。 着实是开了眼了。 原来不论女男,只要被放置在了这样的处境中,就会变成一样的嘴脸。 “叔母确实有在好好照顾我阿妹呢。” 李娇使了个眼神,阿媖将尘诗架过来。 “这贱婢是叔母房中的人吧,阿妹病重,就是这贱人守在门口不让医师进去。这件事,叔母可知道?” “你你你……你个刁奴!我平日里带你不薄啊,你,你怎么敢作出这种欺主弄权的丑事!你一双儿女的奴契都还在府上!你怎么敢!”她越说越生气,冲上前去亲自给了尘诗一个巴掌。 “来人!快来人!将这刁奴拖下去乱棍打死!莫要辱没了我李氏的门楣!” 几个家丁冲上来就想要将尘诗拖下去。 阿媖看了眼李娇,抬手将他们都打趴在地。 程氏震惊得一时间连哭都忘了:“大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14章 “叔母,这刁奴可不止是欺主,阿妹如今命悬一线,她犯的可是弑主的罪!莫要说她一条命,就是算上她那一双儿女——” 说到此处,李娇刻意顿了顿,盯着她的眼睛。 “——也是不够的,此事必有背后主使者,可不能就这样打死了。” 程氏往后退了几步,不可思议地看着李娇:“大娘啊,你是怀疑叔母吗?” “大娘子,您自幼二夫人就带您与二娘子如亲女,您这般,可真是让二夫人寒心啊——”王嬷嬷在一旁帮腔。 程氏双眼一翻就要往后倒。 王嬷嬷一边接住程氏一边扯着嗓子大嚷:“快来人啊!二夫人被大娘子气晕过去了!” 李娇娇看着她们这出大戏,烦躁地抖抖手中的剑。 她抬剑指向尘诗:“说!是谁指使的你,你若是交代清楚了,你和你的孩子就都可以活命,若是交代不清楚……” 王嬷嬷死死护住程氏,啐了尘诗一口:“你个老货!你可想清楚了,你孩儿的奴契都在二夫人手中,大娘子一个待嫁闺中的娘子做得了什么主?” 尘诗看了眼王嬷嬷,又看了看李娇,眼神躲闪:“是……是……” “大晚上的吵嚷些什么!” 是李执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程氏几乎在瞬间睁眼,抬手握住李娇的软剑:“呜呜呜呜大娘啊,你有什么气就冲叔母来吧——这王嬷嬷年纪大了,身子骨本就不硬朗,大兄在朝中兢兢业业,可不能因我担上苛待下人的罪名啊——” “李娇娇你给我跪下!逆女,逆女!”身后传来男人暴跳如雷的吼声。 李娇转身望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不跪。叔母幽禁嫡女。纵奴弑主,其心可诛,凭什么让我跪下!” “放肆!你,你竟敢忤逆长辈!” 李执狂暴宛如疯狗,李娇就在一旁静静看着他。 她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李执才是这一切的促成者。 李执的沉默助长了程氏的气焰,更喂大了程氏的野心。 李扩跟在李执身后一起过来,看见程氏满手的血赶忙跑过去:“夫人啊——” 一张床果然睡不出两种东西。 “兄长啊,都说后母难当,淑惠这叔母也不好做啊——这这,你看淑惠的手,全是血啊——我早就说过,这如今孩子们也都大了,我们还是应该早早分家啊大兄——夫人——夫人——” 程氏再次十分合时宜地昏过去。 李娇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李执本就在乎体面胜过一切,如今被这老二这么一激,情绪更加激动:“来人!上家法。” “长兄不可啊!娇娇毕竟是个孩子!她今日这般行事也有淑惠的过错啊——”李扩假意阻拦,在一旁添油加醋。 王嬷嬷赶忙带人拿上来一把三尺长的戒尺。 “长兄,娇娇今日定是一时昏了头,不可啊长兄!” 一道戒尺落下:“你究竟跪不跪!” “我不跪!”李娇双目猩红,闭上眼,不再看李执。 “放肆……放肆!”李执疯狗般地咆哮。 “呀!这么热闹,是本宫来的不巧了。” 一瞬间,所有的哭声喊声怒吼声都停止了。 李娇睁眼,看向门口的那人。 第17章 姓,女所生育,血亲也,母族也。 “参见长公主殿下。” 众人跪地行礼。 李娇娇站在原地,没有动,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 姚月没有理会地上跪着的人,越过她们,走向李娇,带着调笑:“这么狼狈呀?” 李娇抿抿唇,没说话。 “还放言要替我去折季花,自己都快成一朵任人摧折的花了呢,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没出息?”姚月在笑,但笑意未达眼底。 “你……你怎么来了。”话语间有一种李娇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熟稔。 “我再不来,有些人怕不是就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姚月回眸望着着地上的众人,嘴角荡起一抹危险的笑。 她慢慢走到李执面前:“顺国公,莫不是要本宫来提醒你一句,李娇娇如今,是我太平观的人。” 李执抬手擦擦额间的汗,头也不敢抬:“回殿下,微臣这也是在管教晚辈——” “放肆!”姚月打断他——“本宫让你回话了吗?” 姚月轻笑一声,将手中的宫扇摔到李执面前,像是怒极:“你打的那里是她李娇娇?你打的是本宫的脸啊,顺国公。” 近乎明晃晃的敲打。 “今晚,谁动的手,谁递的刀,都给本宫自省自罚!天家颜面,不容诋损!” 啪——不知是谁先动手开始扇自己耳光,而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扇自己。 李扩的脸色黑得像块碳。 “李氏女,你随本宫来。” 李娇低头应到。 就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终于要结束今夜这场闹剧时—— 李娇骤然拔剑,运剑如风,刺向程氏。 程氏发出惊恐的尖叫。 “哦?我还以为你装晕的本事有多高呢。” 李娇饶有趣味看着她。 程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劫后余生。 李娇凑近她,带着一种可怖的不可名状的笑意,压着嗓子道:“我呢,就是想要提醒提醒您,我确实不懂内宅的这些腌臜手段。 但是啊……我本来就是个疯子。” 她缓缓举起手中攥着的头发,眸色冷峻若寒星。 “再敢动我阿妹,下次削的可就不是你的头发了,叔母。” 姚月在一旁看着,弯弯眼睛,觉得有意思极了。 好有血性的女娘。 不像李氏养出来的。 马车摇摇晃晃。 “多谢殿下。” “李娇娇,本宫可不是为了你。” 今夜的事,没人会注意到李娇娇。 她如今,在名义上,算是姚月的侍女。 可无论如何,她都是李氏女,是因为李执一封送长公主和亲的奏折,才入观服侍的李氏女。 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是姚月随便找了个由头向李氏一族的族长发难。 明日帝京里传的,也只会是长公主大闹顺国府。 如此骄纵跋扈,没有头脑,不朋不党的长公主,是君上最乐意见到的。 就算李执写折子参姚月,这件事也会被轻轻揭过。 “那也要谢谢你。”李娇认真道:“背后有人的感觉,还不错。” 姚月百无聊赖盘着手中的念珠,闻言抬头看向李娇,粲然一笑:“那你可要乖乖当好这把刀。” 其实姚月此行还有一个原因。 这样锋利的一把刀,若是能和李氏决裂,使起来就更顺手了。 马车先到西殿,李娇下车,行礼与姚月拜别。 姚月坐在昏暗的马车中,望着李娇走入如水的月色。 “去告诉程氏,这件事,做得不错。” 她看着指间的翡翠念珠,极其浓烈的辣绿色,不参杂一丝杂质。 “再告诉她,她家大郎犯的那事,本宫已经在想办法了。” “是。” 暗卫几乎在瞬间隐入黑夜。 “回去吧,本宫乏了。” 一把刀要想用得趁手,免不得好好打磨。 磨刀,确实是个体力活。 李娇回到院子,面色一凝。 “长公主殿下真好啊……”剑兰忍不住感叹。 李娇看着她一脸天真的样子,一言不发。 今晚的事,别说是尘诗,就算是她程淑惠本人,也没这个胆子。 背后的主使,一定另有其人。 有时候,看不见下棋的人,就去看看受益的人。 今晚这件事,有谁是受益者吗? 只有姚月。 这位看似与世无争的长公主,手已经伸到李氏族内了。 姚月此人,远比想象中还要复杂。 李妙妙这次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李娇也想明白了很多。 上一世,她被迫卷入夺嫡,登基后也是夙兴夜寐,无一日停歇。 所谓皇权霸业不过是过眼云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这一世,李娇只想做个普通人。 照顾好阿妹,养几只小猫,每天喝喝茶写写字,就这么简单。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只是,现下已经来了这太平观,如何走,走去哪,都还是个问题。 太平观与李氏,龙潭与虎穴的区别罢了。 李娇长叹一声,从长计议吧。 在这世道,当一把刀和当一个女人,指不定哪个更好些。 翌日一早,李娇就去了李氏。 有了昨晚的那一出,再加上太平观的名号,一时没人敢拦她。 “阿妹!” 李妙妙的状态较昨日好了许多。 看见李娇,李妙妙赶忙起身。 第15章 “阿姊,昨晚的事,我都听说了。” 阿姊如何从太平观飞奔回来,如何去请医师,又如何杀去程氏的露凝轩。 全都听说了。 她看着李娇熬得通红的双眼,紧紧握住李娇的手:“辛苦你了阿姊,叔母,父亲,长公主,尊尊都是大佛。” 李娇有些哽咽,摇摇头。 “阿姊不苦,是阿姊没有护好你。阿姊想办法,带你走,好不好?” 李妙妙望着李娇,没有回答她,只是微笑。 “阿姊,我如今,就像是又活了一次,一下子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譬如蝴蝶,被茧困死了一次,又挣脱了一次。 李妙妙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醒过。 “你莫要再为我操劳了,阿姊。” 日光打在李妙妙的脸上,她面色依旧苍白,姿态却是从未有过的舒展。 李妙妙望着窗外的烂漫春花,神色坦然,目光坚定。 只听她缓缓道:“程氏,我要自己动手收拾。” 确实有什么东西,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像柔软的水历经寒冬,变得坚硬,澄澈,透明,不可侵犯。 “阿姊,我早就看出来了,李氏困不住你,你还有更广阔的天地要去闯。” “我就在李氏,我哪也不去。” “我本就是李氏长房嫡女,程氏那般处心积虑,也是因为我大房一支没有男丁。这群生于女人**的杂种都可以继承家业,凭什么女人不行?” “我要她谋算一生,终落成空;我要这李氏一族,向我俯首。” 更重要的是,阿姊,我要让李氏,成为你真正的家。 人在这世间漂泊、闯荡,最怕的就是没有归途,没有栖身之所。 心安处为乡。 我要让李氏,成为你的故乡,你的归途,你的退路。 心有所归的人,走得再远,都不怕。 “娘子,左公子在乌头门……说是想见您一面。”舒兰走上前来,支支吾吾道。 “左念?”李娇这次终于记得他的名字了。 “阿姊,你去替我回绝他吧。”有一种幽暗的情绪在李妙妙的眉眼间流转,少年坐在窗边,思索了片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破茧的蝴蝶是决计不愿意再回到茧中的。 即使那是个温暖洁白的茧房。 只听她定定开口:“我与他,日后不必再见了。” 李娇点点头,向屋外走去。 “等等!”李妙妙突然叫住她。 “罢了,我亲自去与他讲。” 有些事,当面讲清了,以后就两不相欠了。 第18章 妙,女子年少,轩昂也,华茂也,广阔也,远达也。 “你来了。” “我来了。” 左念上前一步,关切地望着她。 李妙妙似乎比前几日更消瘦了,唇色煞白。 但左念总觉得,变化最大的不是这个——他有些说不上来。 就好像,一堆晶莹的白雪,在一次次的捶打中,化作一片坚冰。 好似没什么变化,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好些了吗?” 左念握住她的手,有些紧,就像是,固执地想要捂化些什么。 李妙妙张了张口,又突然顿住。 一种隐约的微妙的不好的预感在左念心中蔓延,但是他却无力阻止,亦无法改变。 握住李妙妙的手微微用力了几分,可她的手依旧是那样冰。 水变成冰后,还是水吗? 李妙妙不知道。 李妙妙猛吸一大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快速道:“左念,我们以后,不必再见面了。” 左念晃了晃,没站稳。 他还在尽力维持着得体的笑容,柔声道:“妙妙,你是还有些不舒服吗?我送你回去休息好不好?以后的事我们以后再说。” 李妙妙没有动,仿佛不可动摇。 她盯着左念的眼睛,一字一字地,慢慢地说:“左念,我是认真的。” 左念面色苍白,笑容僵在嘴角,可是他还在笑,用力地笑。 李妙妙的心突然抽了一下,有些疼。 “好。” “你不问我为什么吗?”带着某种难以言述的不甘,李妙妙突然问。 左念柔软地望着李妙妙,摇了摇头。 “你说了,我不一定懂。我毕竟不是女儿身。” “这世道,你们这些闺阁娘子,光是活着就已经是很艰难了。有些事,我看不见,没经历过,但是也能隐约感受到。” “譬如这次,你命悬一线……内宅,不见得就比朝堂之上轻松。” “只是,你们能争夺的,能把握住的,都太少了。故而显得微小。” 李妙妙愣在原地。 过了良久,她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快要听不见。 她像是在对左念说,又像是在提醒自己。 “左念,我想去争一争,抢一抢。我想要看看离经叛道的结局纠结能差到哪里去。” “从前的我只想着嫁人,有好多路都没仔细看过。” 她顿了顿,抬起头,坚定道:“而今,我看见了,就不想再错过了。” 你见过阳光下的冰吗? 她好像什么也改变不了。 却改变了光的方向。 左念的眼睛中燃起了某种莫名的期冀:“妙妙,你想走一条不一样的路,我也可以陪着你。” 李妙妙微笑,凝望着他,很久很久,她悲伤地摇摇头。 “这条路,我只能自己走。” 若是走这样的路,都还需要一个男子护在身边,那可就太讽刺了。 场面会变得很难看的。 我李妙妙可不愿成为这样的小丑。 她长呼一口气,似是终于放下了什么。 看着左念,她轻松道:“你是耀州左氏的嫡长公子,出身高贵,是断断不可能入赘于我的。以后,你莫来再来找我了,若是被阿父知道,只怕又要盘算着怎么卖女儿了。” 左念难得沉默。 “我知道了。” 李妙妙向他挥挥手,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她突然回头,大声道:“左念,是我对不住你。” 左念站在原地,没有回应她。 李妙妙大概也不需要这回应了,她扭头继续向前走,越走越快。 过了很久,久到早已不见李妙妙的身影,久到左念有些站不住,猛地跌坐在地上,他才愣愣道:“是这世道,对不住你,对不住我们。” 一滴泪从他脸庞滑落。 晶莹剔透,似雪,似冰。 李妙妙似乎哭了,又好像没有。 她只是不停地向前走,在身旁带起清风。 很快,风就把眼泪吹干了。 好似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只余下阵阵隐痛,宣告着什么,证明着什么。 无力且苍白。 李妙妙来不及回头,亦未看见身后久久伫立的素衣少男。 天*赐余恨悠悠,我自是,不肯休。 “完事了?” “完事了。” 李娇一把抱住李妙妙,揉了揉她的头。 “我们妙妙长大了。” 李妙妙回抱着李娇,呆呆的。 突然,她放声痛哭。 她哭得一抽一抽的,含糊不清道:“阿姊……我,我的心好痛……好痛……” 李娇没有说话,只是轻拍着她的背。 她突然想起来,在很久很久之前,她似乎也这样痛哭过。 “你杀了她?” 满地都是血。 李娇觉得地板似乎开始旋转,她有些眩晕。 “只是一个侍女罢了。”她站在一旁,擦着手中的剑,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看着李娇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有些不满,说教道:“你现在是太子,我同你说过,出生在帝王之家,不可以让别人知道你的软肋。” 语罢她顿了顿,继续强调:“有了弱点,就会被威胁。” 李娇跪在地上,低着头:“儿臣知道了,母皇。” 那一天,是另一个噩梦的开端。 那一滩血仿佛预示了什么,李娇始终这么觉得。 “去告诉萧将军,本宫同意了。”李娇面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只听她继续小声道:“只是……本宫找到了更好的饵。” 语罢她轻笑一声,笑得快要哭出来。 “是。” 大殿之上,是一滩一滩的血。 仿佛有些东西,就注定了,要用足够的血去交换。 “参见母皇。”李娇依旧是恭敬的样子。 女人愣住:“你,你怎么在这?你不是被挟持了——” 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始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阿娇,你不愧是最像朕的孩子。” 李娇附和她:“是啊母皇,这一切,都是拜您所赐。” 第16章 她一字一句强调:“是您教我的,没有心,就不会痛。” 她仰头望着高位上的女人,像是个赢得游戏的孩子:“这一回,是您输了。” “哈哈哈哈哈……不,阿娇,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坐在这位置上,朕就不算输。” 语罢她悍然拔剑,捅向胸口。 血溅了李娇满脸,她就这样,愣在原地。 原来,你也是有颗心在里面跳的吗? 就在这天,李娇失去了最后一个弱点,成为了一个真正合格的帝王。 一棵活生生的树,就这样,一点点地,被雕刻成了一尊圣人般的塑像。 众人赞一句成器。 假装看不见地上堆起的坟一般的木渣。 望着李妙妙的睡颜,李娇摸着自己的心。 在跳。 砰——砰—— 有心的感觉,很好。 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李娇的沉思。 “我就知道你在这。” 是霍厌悲,一看就是翻墙进来的。 “明天……我就要启程去西辽了。” 差点把这事忘了。 第19章 婼,从女若声,不顺也,不从也。 那一夜,李娇和霍厌悲都没有睡。 在东市买好鞍具和日用品,赶在宵禁前自朱雀大街打马出城,去远郊看天河如水清风未眠,就着篝火数满天繁星,这是李娇来到这世界以来最畅快的一夜。 猛灌一口玉浮梁,李娇擦擦嘴角,望着远处的北辰星:“北地……该是什么样子呢?” 霍厌悲双手抱头躺在草地上,慢悠悠道:“嗯……终年飞雪,戈壁苍茫,天和地都很广阔,一眼能望到的天地,感觉比整个帝京还大。” 她将手中的空酒壶轻轻一抛,扔得很远。 只听她继续道:“人变得很渺小,很卑微,很空白。去了那,尘世的俗务就再也入不了眼了,连帝京都变得——单薄。总感觉……在那里,和神佛的距离会更近一些。” “说得好像你去过一样。”李娇已经有些醉了,笑着推了她一把。 霍氏长女,自幼入帝京,此后不曾回过北地。 霍厌悲没有看李娇,只是望着天上的星星,一粒一粒的洒落在天幕上。 好像很近,又似乎很远。 良久,她轻声探问:“万一……我在梦里去过呢?” 李娇也学着霍厌悲,猛地一抡,空酒壶就飞了出去。 篝火在她眼中跳动:“我也去过一个这样的地方,在很久很久之前。” 她又开了一壶酒,抬手灌进嘴里。 “大漠苍茫,孤烟直上。有时候,看着落日,我会想要死在那个时候。” 名门淑女李娇娇哪里走出过帝京。 可今夜两人都醉了。 醉了的人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这是世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然后呢?”霍厌悲忍不住问。 李娇两口喝完了手中的酒。 “后来,我回到了一个我不喜欢的地方,只在梦里再见过那样的落日。” “会回去的。”霍厌悲说。 李娇闻言看向她。 她只是晃动着手中的酒壶:“每个人,都会去到自己想要去到的地方。你会回去的。” 李娇摇头,没说话。 回不去了。 我也不想再回去了。 “实在不行,你和我去西北,北地的落日也很美。” 李娇突然坐起来,酒醒了大半,很认真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霍厌悲,你要知道,霍氏,必须要有人在帝京。” “我知道啊,我会回帝京。可我们最终都会走向我们想去的地方,我终有一日会回去的,你信吗?” 沉默。 “我信。” 霍厌悲不知从哪掏出一把琵琶。 “你还会弹琵琶?” 还以为,霍氏的小侯姥,只会舞枪弄剑呢。 “小时候,阿娘不让我弹,说是会耽误我练枪。” “后来,我十四岁那年……她战死了,我在帝京,去不了。我用琵琶弹了一晚上的喜丧曲,然后就把琵琶砸了,专心练枪去了。” 霍氏传统,死战即喜丧。 “这几年,我兄长屡立战功,我连练枪都要遮遮掩掩,就又捡起这琵琶,逢人就弹喜丧曲,她们都躲着我,就没人再来管我练枪了。” 霍厌悲说着,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 “今晚弹什么?” “阳关三叠。” 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就饮尽怀中之酒吧。 酒喝多了,有些热,李娇翻身上马。 疾风猎猎,狂卷春衫,马蹄声惊动了满天星河。 她单手策马,另一只手张开,仿佛可以触摸到天际。 霍厌悲紧随其后。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 李娇猛拉缰绳,马蹄高扬:“霍厌悲——” 远远地,李娇冲着她大喊:“我就送你到这吧!” 明日出城,李娇作为李氏女,自然是不能前去的。 所以,我就在此时,就着这熹微晨光,送你到这吧。 “好!等我回来——”霍厌悲亦大声喊道。 “再会——”语罢,李娇扬鞭,马蹄阵阵,很快消失于天地间。 二人各自扎入各自的水深火热,毫不迟疑。 回城时天已经亮了,朱雀大街上和亲的仪仗前前后后拉得很长。 季氏最后还是派季三去和亲,只是据说在从族中挑选了近十名适龄的男子作为“陪嫁”,深究其背后用意,李娇不由发笑。 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李娇的大月国无论国内外都很少会有战事,人们崇拜母系,因而敬畏生灵。 万物都是母亲的孩子。 天地是女娲母亲的孩子,草木是山川母亲的孩子。 生育是神圣的,每一个生命都是珍贵的,值得尊重的。 在大月国,几乎没有人会选择用暴力去解决问题,除了少数男的。 李娇始终坚信,让男子去和亲,不仅符合纲常伦理,更符合他们的男子气概。 作为暴力的发明者,必须有这样的自觉。 只是如此一来,与季氏的梁子就算是真正结下了。 必须要先下手为强。 可若是想对季氏动手,就必须要借助长公主之手。 而这无异于与虎酣睡。 前有豺狼,后有猛虎。 李娇有一种预感——自己似乎离想象中的清闲日子又远了一分。 正想着,李娇的肩膀被人拍了拍——“我家主子请娘子上茶楼一叙。” “你家主子?” 那侍女笑而不答。 李娇看着周围默默围上来的行人,抬手道:“带路吧。” 茶楼三楼,整层楼都算作一间雅阁。 屏风后,有人斜靠在榻上,手中的扇子晃晃悠悠。 见李娇进来,她坐起身,头上的珠钗发出细碎的轻响。 只听她不紧不慢道:“李娇娇,你跪下。本宫要审你。” 第20章 姦,众女奋进,齐心也。 光从她身后的窗子打进来,叫人只能看见她的剪影。 一朵硕大的牡丹簪在头上,开得正好,竟不突兀,艳丽生动如牡丹也配沦为她的陪衬。 隐隐传来一阵明媚的瓜果的香,不浓,却有些发腻,李娇闻了有些晕。 花香与果香,就这般在看不见的暗处,试探,交锋,发酵。 醉人得很。 半晌,她终于悠悠开口道:“本宫竟不知,你还与霍氏的人有交情?” 原来是为了这个。 李娇在装傻方面可谓是熟能生巧。 只见她抬头,看了眼屏风后的身影,又歪歪脑袋,眼睛眨巴眨吧。 一套丝滑的小连招后,她无辜道:“回殿下,臣女听不明白。” 姚月默默欣赏着她的表演,摇着宫扇,笑眯眯开口道:“难怪提议让霍家的去送亲,这是连本宫都给你当了刀啊……” 李娇暗道一声不妙。 玩脱了。 这回,好像真生气了。 她抬手叫人撤走屏风。 走上前,她俯身捏了捏李娇的耳垂,在李娇另一侧耳畔缱绻道:“你同本宫讲讲,玩弄了本宫,感觉爽吗?” 李娇僵在原地,像是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 温热的气息打在脖颈间,李娇面上不显,却不自觉地向一旁偏了偏。 好痒。 见李娇没什么反应,她用手背轻蹭李娇的脸颊,而后拍了两下,发出脆嫩的响。 她继续问道:“说吧,你打算怎么补偿本宫?” 李娇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眼姚月,以头抢地,严肃道:“但凭殿下吩咐。” 姚月看着她视死如归的样子,兴致缺缺地摇摇头,回榻上靠着,闭目养神。 二人一时间都没有动作。 良久,姚月轻哼一声:“啧,木头。无趣。” 第17章 她起身,手撑在榻上,看着李娇,终于认真起来:“本宫要你,入国子监,查一件事。” 国子监? 李娇对它还有些印象——一个只准男的入学的最高学府。 李娇觉得有些恶臭。 大月国绝不会剥夺男子受教育的机会。大月国的女子不怕男的读书。 这个地方的男的,又究竟在怕些什么呢? 是意识到自己的无知与无能了吗? 差劲。 李娇不自觉瘪瘪嘴。 走神间,只听姚月继续道:“本宫已向陛下请旨,今年,国子监会招收女学生。” “本宫要你,以庶民的身份,入学。” 庶民? 就算李娇现在在太平观修行,但出观也不过是姚月一句话的事。 用庶民的身份,怕是因为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姚月,究竟要查什么,竟然这般谨慎? 还是那句话,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看不清的事,李娇不想参与。 “殿下,帝京的高门子弟,见过臣女的人不少。” 李娇仔细地在脑海中搜刮着合适的借口。 “那大多都是女眷,你怕什么?而且,这种‘抛头露面’的事,那群蠢货可不愿意。” 姚月冷哼一声,嘲讽道。 “可是……”李娇还想说些什么,刚张口就被打断。 “你也别拿有损名节这种话来糊弄我,你连季三都敢骟你会怕这个?” 是回绝,亦是威胁。 她果然什么都知道。 李娇心下一沉。 只怕连霍厌悲的事情,她也早就知道了。 只是突然需要这么个人,想起自己了,才找了这样的一个由头。 只是,为什么非得是我? 李娇总觉得不对劲。 “好了,不要再想着继续找借口。” 姚月笑眯眯地在李娇面前挥了挥手,李娇立即回神,努力压下心中的那种诡异的感觉。 她再次叩首,认命道:“臣女愿为殿下,赴汤蹈火。” 看着她一脸不情愿地说出这句话,姚月笑得花枝乱颤。 以扇掩面,她笑里藏刀:“这回,你可要乖乖听本宫的话哦。” 摘下头上的花,簪在李娇耳畔,她温柔道:“不好用的刀,本宫可是会毁掉的。” 走出茶楼,李娇捏着手中的花,若有所思。 国子监,说不定还能顺便查查领军卫。 李娇可没忘记季三的话。 除了季氏,竟还有人想害李娇娇,还是这般下作的手段。 李娇娇啊……你身上,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呢? “李娇娇——” 在大街上走着,李娇突然被人叫住。 回头——倒还忘了这么个人。 是左思。 “你怎么在这?”左思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手上抱满了东西。 “你还记得我?”李娇觉得奇怪。 能不记得吗? 左思在心中默默吐槽——恐怕整个帝京都再找不出这般彪悍的娘子了。 “记得记得,李氏娘子,自然是记得呵呵呵。”他讪笑道。 “你在这作甚?” “啊唷,快别提了!我这突然被我阿父塞进国子监了,出来买纸笔呗。”他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只听他继续絮絮叨叨: “你说这有我哥在,我去这国子监干啥啊?我阿父也真是的,莫名其妙,不过我这好日子算是到头了,我听说那国子监里……” 李娇微微愣神,没注意他后面讲的八卦。 又是国子监? 是巧合吗? 随意找了个理由打发了左思,李娇越想越觉得奇怪。 不管了,先回李氏看看阿妹吧。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撞了过来。 是个乞丐:“喂!你不长眼睛啊!” 张口,才发现是个女人。 怪可怜的。 没有理会她话语中的恶意,李娇打算去给她买几个包子。 走到一旁的摊前,一摸,这才发现钱袋丢了。 回头,刚刚那个乞丐已经跑得有几丈远了。 李娇拔腿就追。 “啊——”一个巷口,李娇一把将她掀在地上。 这些天昼夜不歇的锻炼初见成效。 她破口大骂:“你个闺阁娘子怎么劲这老大!泼妇!匪婆娘!” 李娇只是歪歪头,不觉得这个词是在骂人——女子就该泼辣有匪气。 放开她的衣领,李娇问道:“为什么偷我东西?” 那女人轻笑一声,仿佛听见了什么很荒谬的东西:“还能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口饭吃!你们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她躺在地上,一脸无所谓:“钱袋子里的钱已经被我买成肉吃进肚子里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看着办——” 话还没说完,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刺向李娇。 李娇抬手挡开,手臂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口子,血淋淋的。 夺过匕首,李娇抬腿攻击她下盘,而后反手扣住她。 匕首抵在她脖子上,带着新鲜的热腾腾的血。 一气呵成。 她又笑了,不同于方才收敛的轻笑,她笑得很大声,很用力,整具身躯都在剧烈地起伏。 她整个人很薄,瘦而干枯,像是一把稻草。以至于就连笑声也显得干瘪,像是一堆枯草在哗啦作响。 让人分不清狂笑与尖叫。 “贱民偷了一个钱袋就会被处死,你们呢?你们偷了我的粮食,偷了我的家,现在又要偷走我的命!那你们呢!你们会永远锦衣玉食地活着!” 她突然变得很激动,像是意识到了自己即将死去,发出最后的呐喊:“你们才是最穷凶极恶最不可饶恕的贼!” 李娇沉默。 她说得没错。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1】 这世道早就病了。 病入膏肓。 李娇轻轻放开她。 很轻很轻。 “你走吧。我不杀你。” 女人愣了一下,笑着看向李娇。 像一头饥饿的贪婪的母狼。 “你不杀我?你以为宽恕了我?哈哈哈哈那你又凭什么觉得——” “我会放过你!” 她话锋一转,死死掐住李娇的脖子,二人一起倒在地上。 她疯了一般地掐住李娇,枯瘦的手臂迸发出惊人的力气。 “伤心吗?绝望吗?不可思议吗?我们这种人就是这样哈哈哈哈,恩将仇报,是这么说的吧哈哈哈哈——人饿极了,可是会吃人的!” 李娇的脸慢慢涨红,可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带着一丝她自己都尚未意识到的悲悯。 女人看着她,渐渐又不笑了。 啧,没意思。 女人突然放开了她。 “滚吧!小菩萨。老娘没心情了。” 不知为何,那女人觉得有点恶心。 想吐。 李娇没有动。 “跟我走吧,我们偷了你的东西,我还给你。” 李娇朝她伸手。 “不是,你有病吧?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应该跪下来感谢你的施舍?凭什么你让老娘跟你走老娘就……” 李娇口有些干,不想再和她吵了。 起身,一把将她掀翻在地,方才的刀就架在她脖子上:“不走,我就杀了你。” 那女人讪笑两声,带着些讨好:“早说嘛,我跟你走,跟你走。” 这究竟是谁家养出的女娘! 第21章 婋,有女如虎,骁勇也。 剑兰对李娇的捡人行为已经习以为常。 “说吧,你叫什么。”剑兰头也不抬,问道。 “老娘没名字。”轻哼一声,女人回道。 “你胡说!人怎么可能没名字呢!” 女人一脸无语:“拜托拜托,我的小姑奶奶!人总得有个家,有人会叫她的时候,才会有个名字吧?” 剑兰沉默。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对……对不起……”剑兰小声道歉,女人冷笑一声没理她。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不知道,我……”越说声音越小,到后面她干脆闭嘴。 女人回头望去,震惊道:“不是?姑奶奶你掉什么珍珠啊我什么都没说,你这……你这可不能怪我,你你你……别想找我要钱啊我们可先说好……” 剑兰被她的模样逗笑了,抓着她的手臂:“现在你需要一个名字了。” 她赶忙抽出自己的手,抖了抖,感觉有些怪。 “老娘看你还挺顺眼的,你给老娘起个名字吧!”她豪气道。 “啊?这怎么行!我们的名字都是娘子起的,我怎么能给你起名字!” 剑兰连忙摆手拒绝。 她一把揽过剑兰:“让你起你就起,等你家娘子回来,我就说我本来就叫这个不就好了?” 第18章 “那也不行……”剑兰一脸犹豫。 那女人又不知道从哪掏出匕首,晃了两下:“起还是不起?” “啊啊啊——你怎么还有刀呢我起我起我起!” 她满意地收起匕首。 李娇就在这时候走进了屋——“你们在干嘛?” 两个人,揽在一起,莫名其妙。 女人弯弯眼睛,没说话,剑兰藏不住心事:“在……在起名……啊!” 女人气得狠狠在剑兰后腰捏了一把。 “起名?” 李娇没听明白,起个名字需要抱在一起吗? “这……这位娘子想让我给她起个名字,我我我……我说这不合规矩然后……”剑兰支支吾吾了半天,李娇这才明白。 “那你们起好了吗?” “啊?可是……”剑兰瞪大眼睛。真叫我来起名? 女人又捏了一把:“快起啊,别可是了。” “哦哦哦好好好……就叫……就叫……” 叫个什么好呢?剑兰冥思苦想。 “就叫‘婋’好了!” “削?”沉默的阿媖终于加入了讨论。 她眼睛亮亮的,削人的削吗?好名字! “就……就是一个女加上一个虎,我……娘子前些日子才开始教我认字,我我……认识的字也不多,前几天在书上看到了就记下了……” 剑兰从来没给人起过名字,紧张极了,抬眼看了看李娇。 “婋?好名字,从今以后,我就叫你婋娘吧!” 既然这世道没吃下你这块硬骨头,那就像只凶猛的雌虎一样,吃回去吧。 “婋?母老虎?乖乖!老娘就晓得你会起!”婋娘抱起剑兰猛亲一口,对自己的名字很满意。 国子监入学就在后日,李娇只与李妙妙说长公主要闭观清修,旁的没有多提。 入学可带陪读,李娇就索性把剑兰阿媖婋娘都带上了。 一行人就这般浩浩荡荡搬进了国子监。 说来也可笑。 虽说是长公主提议的要招女学生,面子不得不给,但招多少个还是国子监内部说了算。 整个大汤,一共才招了七人,不知是不是姚月有意安排,还真就没有见过李娇的女眷。 几人的教室被安排在极偏僻的地方,第一天来,大家都坐着等夫子。 李娇看了眼身旁的女子,杏眼,柳叶眉,头上只簪了朵绒花,再无其他装饰,手上的镯子叮当作响。 感觉很聪明的样子。李娇暗暗评价。 察觉到李娇的目光,她亦看过来,浅浅一笑,她开口道:“我姓花,名溪言,你叫啥?” 或许是她言语间的善意,李娇柔声回道:“木乔。树木的木,乔木的乔。” “高大挺拔,是个好名字!”她夸赞道。 就像是突然打开了话匣子,她拉着李娇,小声说:“你知道吗?我们可是大汤第一批进入国子监的女学生,你说我以后能不能像那群男的一样,考科举,入朝为官?” 坐在前面的女孩听了冷哼一声:“做什么春秋大梦呢你,女人怎么能当官呢?” 她转头,头顶的金丝花树头钗轻轻摇晃,粒粒宝石不加雕琢,大颗大颗镶在上面。 她捧着脸,一脸向往:“不过我爹爹说了,进了这国子监我也算是读过书的女人,将来定能够嫁个清贵世家!” “切。没骨气。”花溪言翻个白眼,小声吐槽。 “说什么呢你!你不过是个九品校书郎的女儿,我爹可是四品中书侍郎!你怎么敢这么和我说话!”她起身大骂。 原来是中书侍郎江毅的女儿江驰柔。 “好大的官哦,这么厉害那怎么还盘算着卖女儿?天天就知道嫁人嫁人,”花溪言不甘示弱,嘲讽道。 “你你你!粗鄙!只配和那个雕木头的说话!”她边说着边指向李娇,眼中满是怒火。 李娇刚刚在发呆,此刻懵懵抬头,只觉莫名其妙。 怎么还扯到我身上了? 木匠之女,是李娇的新身份。 看来这些人,来之前,都把同窗的身份打探好了。 “木匠怎么了?人家凭双手吃饭,赚的都是干净钱,你家的钱干不干净还不知道呢!” 花溪怼完拉着木乔走开了,不再理会她。 “别理她!她们这群人,眼孔都浅得很,我觉得你挺好了,凭本事吃饭,不丢人。” 花溪言小心地安慰道,生怕李娇觉得难受。 李娇笑着点点头,看着花溪言关切的样子,拍了拍她的肩:“我没事,别担心。” “在门口站着干嘛呢!” 是夫子。 第22章 姡,好辞也,善辩也。 一位看起来年过古稀的老头,杵着拐杖颤颤巍巍走进讲堂,身后跟着一人抱着一摞书。 他轻咳一声,坐下,对身旁的人挥挥手道:“发下去吧,今天讲《女诫》。” “啊?怎么讲这个啊?”花溪言最先出声,一脸不情愿。 《女诫》是什么?李娇不理解。 字面理解,写给女子的诫言。 若是在大月国,内容不难想象,无非是女子应当勇敢刚毅果决之类的话。 可若是在这……李娇简直不敢想象。 真是辛苦我的眼睛了,这应该算工伤,要去找姚月拿钱的那种。 随意翻开还没看几眼,就听见那老头说教道: “怎么?老夫给你讲课你还不愿意听啊?依老夫所见,这女子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让你们这些女娃娃来国子监,已经是倒反天罡颠倒乾坤了,你还想要学什么?” 花溪言低头悄悄翻了个白眼,不愿多生事端,曲膝行礼道:“学生知错。” 可他依旧喋喋不休,似是不愿意放过这样一个机会:“这般轻狂骄纵,日后如何侍奉夫婿,持家教子啊!这本《女诫》老夫算是选对了,你今日下课后就回去给我先抄上三遍,磨一磨你的心性!” 李娇看着台上疯狗一样的老头,突然觉得,他应该很久没有给别人当爹——爹瘾犯了。 有些烦躁地戳戳笔尖,她在想要不要听这门课。 只见他用舌头舔一舔食指尖,与拇指一捏,翻开手上的《女诫》,摇头晃脑道:“现在所有人都给我把书翻开,今天老夫就先给你们讲一讲什么叫做‘卑弱第一’!” 算了。 李娇轻叹一声。 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要憋出内伤了。 只见她起身,拿着《女诫》,似是不解道:“夫子俺不明白。俺娘是木匠,俺从小就搬木头,夫子,卑弱会没饭吃的。” 那老头先是一愣,而后突然暴怒:“放肆!老夫让你说话了吗?” 李娇只是认真看着他,道:“俺是认真的夫子,俺卑弱了就会饿肚子。” 那老头像是没怎么和人打过嘴仗,恼羞成怒道:“无知竖子!无知竖子!目无尊长,顶撞夫子,给老夫滚出去!” “哦。”李娇把书一扔,轻飘飘走了,临走时还不忘踩地上的《女诫》一脚。 下课后,李娇双手交叠看着那老头杵杖离开,出门时他狠狠瞪了李娇一眼,李娇翻个白眼假装看不见。 老东西,活不了几天了还瞎蹦哒想着怎么吃女人。 “你……你好厉害啊!”夫子走后她们才敢出来,一个女孩眼冒星星,激动道:“我我我叫许元真,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吗!” 间色襦裙,头戴一顶金丝点翠冠,项圈上的阳绿翡翠大得吓人。 真有钱,花溪言暗暗道。 李娇笑着点头:“我叫木乔,树木的木,乔木的乔。” 花溪言重重拍了一下李娇的肩膀:“可以嘛!你是没看到,刚刚夫子气得胡子都快竖起来了!” “怎可背后议论夫子?”一个女子突然出现在花溪言背后,厉声道。 花溪言猛地被吓了一跳,转头,月白长袍的素衣女子,通身只有一根白玉钗,脸上还带着面纱,看着比自己还小上几岁,不知为何,花溪言觉得她暮气沉沉的。 她只是狠狠瞪了花溪言一眼,就抱着手中的《女诫》走了。 “不是她谁啊?”莫名其妙被训了一顿,花溪言不爽道。 许淳小声道:“她是当世大儒庄觉年的女儿庄文贞,出了名的小古板呢!” 庄文贞?李娇听过这个名字。 听说她还有个姐姐,不过走得早,庄觉年再无其他子嗣,故而将这个独女当作男儿来教养。 说起《女诫》,许元真也是一脸苦恼。 “我也不喜欢读《女诫》,我阿父都不让我看这些的,说是会把脑子读坏掉,哪里知道来了国子监第一课就学《女诫》,还不如去家里的学堂呢。”她抱怨道。 花溪言十分震惊:“你家还有女子的学堂?” 许元真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家从商,阿父早逝,阿母总希望家里能出个读书的,所以特别重视。但稍微有点资质的夫子都不愿意来我家,他们看不起商人,所以我家学堂有一半都是女夫子。” 第19章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也不能算是女子学堂,我们族内的孩子都是一起上课的,女夫子男夫子女学生男学生,我也不比他们差呀。” “那你阿母一定很厉害,一个人支撑这么大的家业。”李娇看着她,真诚地说。 许元真点点头,微微仰着脑袋,骄傲道:“那当然,我阿母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娘子。” “切,商贾之家,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江驰柔路过,刚好听到,忍不住嘲讽道。 “不是怎么哪都有你啊?”花溪言堵住大门,不让她走。 “怎么?我说错了吗?万般皆下品,商贾本就上不得台面。”说完还不忘冷哼一声。 许元真低着头没说话,她伸手拉了拉花溪言,似乎想要离开。 花溪言回握住她的手,李娇亦默默站到许元真身侧。 只听花溪言毫不客气地回怼道:“你江氏是什么高门大户吗,说白了也不过是寒门庶族,比得上李左王白四家?在我面前装什么装啊!” 突然提到李氏,李娇抬头看了她一眼。 “你……你!闭嘴!”江驰柔似是气急,抬手指着花溪言,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你江氏说白了就是季氏的走狗,不过是善于钻营攀缘之辈罢了,真以为是什么名门啊?”花溪言往前一步,嘴上半点不饶人。 “你!胡说!”江驰柔捂着脸跑开了。 许元真睁大眼睛,崇拜道:“哇!你也好厉害呀!你们都好厉害!” “你别理她,这种人怼她两会就老实了。诶!对了!我从家里带了绿豆面儿糕,可香了,你们要不要尝尝?”许元真头点得不停,花溪言笑着拉着她俩往外走。 走到一半,身后传来一道惊奇的呼喊:“李娇娇!你怎么在这?” 李娇暗道一声不妙。 第23章 君,尊也。 “还真是你!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左思惊奇道。 李娇有些头大。 她熟练地威胁道:“闭嘴!再说话我今晚就去宰了你。” 左思立马捂住嘴巴,乖巧地点点头。 “来不及跟你解释,总之,我在这里叫木乔,以后不要叫错了。” 大大的眼睛里是大大的困惑。 “啊?为什么?” 李娇一个眼神过去,左思立马闭嘴。 “好的,木乔,木乔。” “另外,此时不可伸张,这里应该只有你认识我。” 左思从善如流:“好的木乔。” 李娇满意地点头,拂袖而去,深藏功与名。 花溪言和许元真在一旁等李娇。 看着左思手舞足蹈的浮夸模样,花溪言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就好像——他很怕木乔。 花溪言立马摇摇头:怎么可能!那可是耀州左氏的公子!满帝京也找不出几个更尊贵的了! 看李娇往回走,花溪言立马上前:“你怎么会认识左氏的公子,他有没有欺负你?” 李娇只是摇摇头,会以一个沉稳的浅笑:“无事,我家之前给左氏送过木雕,他就记得我。” 看出李娇不愿多谈,花溪言也不再问什么,拉着她们去吃绿豆面儿糕。 据说因为是女子,李娇她们每个人都有个自己单独的小院。 李娇对此十分无语——小事*上施以恩惠,大事上不让分毫。 这群小吊子真的奸诈得叫人恶心。 第一天只有一节早课,回去后,阿媖在练她的大刀,剑兰在一旁喝茶。 而婋娘——婋娘在啃大棒骨头。 她已经连着啃了几天了。 剑兰总说,婋娘一顿饭要顶阿媖的三顿。 李娇听后只是建议阿媖多吃点东西——女宝就是要多吃饭、长得壮壮的才好。 只有敌人才会希望你瘦弱乖巧。 作为女子,李娇只希望她们都孔武有力,运剑如风。 半夜,李娇在练剑。 自来到这个世界后,李娇一日都没停歇过,比上辈子还勤快。 李娇也很难解释为什么,但她大概能感受到。 就好似穷室困兽,越是危险,越不敢停息。 一只信鸽飞落到李娇肩上,是姚月的信。 展开信,李娇面色一滞。 原来是这样。 她确实是个高明的执棋者。 在油灯下点燃信纸,火光映照着她的面庞,忽明忽暗,晦朔难分。 次日一早,还是昨日那位南夫子的课,李娇识趣地到门口站着,用棉团堵住耳朵。 下午倒来了位面生的夫子,教授琴艺。 “夫子,国子监里的男学生一般学什么?”课间,许元真好奇问道。 “额……主要是以君子六艺为主,礼乐射御书数每样都要学,你们比他们轻松多了。” 君子六艺?李娇觉得这说法还挺新奇。 在大月国,君代指品行高尚的人。 君子。谁说君子不能是女人呢? 看来,又被这群小吊子偷走了。李娇默默翻个白眼,对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 花溪言闻言忍不住问道:“夫子,那为什么我们‘礼乐’不学‘射御书数’?” 如果《女诫》也勉强算得上礼的话。 庄文贞抬头看了她们一眼,没说话。 “额……这古人有云:‘天清地浊,天动地静;男清女浊,男动女静’,故而这射箭课和御马课可能不太适合你们……” 李娇冷笑一声,问道:“请教夫子,那‘书’呢?如果是‘男动女静’,那我们应当比他们更适合去学经史、策论和诗词课才对。” “额……这……这恐怕不合规矩。更何况,让你们学这些……恐怕太累了。” 又是这个借口。 没找到出路,先给你留好所谓的退路。 太累了。太辛苦了。 女子吃不得读书的苦,难道就吃得生育的苦,相夫教子的苦,困于内宅的苦,抱负不得施展的苦吗? 鸟儿在笼子里固然安全,固然安逸,但鸟儿的双翼不是为了笼子而生的,是为了那片所谓危险,所谓不测的蓝天。 更何况……许多女子连笼中之鸟都不如。 按照姚月的计划,自己应该还要在这待很长一段时间。 不说别的,就凭那本《女诫》,李娇也觉得自己应该争取一下。 想要让别人闭嘴,自己就要先说话。这是母皇教给李娇的。 起身,李娇俯视着夫子,语出惊人:“夫子,不如我们举办一场比赛吧。” 那位夫子不解地看着她。 “若是我们赢过了他们,就让我们和他们一起上课。” 课后,七个女孩聚在一起。 “都怪你,要是我们输了那多丢人啊!”一女子小声抱怨道,她向来寡言少语,这是李娇第一次见她说话。 她叫何蔓生,家中行九,大家都叫她何九。 “你们要是都觉得丢人,那我就一个人去比,反正我受不了这天天学《女诫》《女则》的日子。” 听李娇这样说,何蔓生连忙摆手:“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其实我也想学学骑马什么的,只是……只是我们怎么可能赢过他们呢?何必要用这样的法子,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语毕,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别担心,想开点,总会有办法的,我觉着我天天拿着那本《女诫》就是在被羞辱,反正横竖都要取辱,那还不如这种呢!” 庄文贞听了花溪言的话,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半晌,她还是忍不住出声:“怎可诋毁先圣。” 花溪言只是假装没听见,吹着口哨望向窗外。 许元真犹豫了一会,终于抬头:“我会打算盘,从小我阿娘就教我,我可以去比算数。” “射箭御马我都行,我自幼生在乡野,经常要靠打猎补充家用。”李娇也补充道。 这下,“射御数”都有了,还差“书”。 见都没人说话,花溪言开始病急乱投医:“那……那这‘书’可怎么办啊,我没读过多少书啊,元真,你家有学堂你肯定读过书!” 许元真被吓了一大跳,边退后边摆手:“不行啊不行,我我不是这块料啊,我自己知道的我真不行,我就会打打算盘。” 眼见此路不通,花溪言马上找彼路:“江驰柔,你呢,你父亲是文官,你肯定读过书。” 江驰柔闻言狠狠瞪了她一眼,也拒绝道:“诶诶诶你别找我,我家的书都是我兄长在读,我阿父不让我碰的。” 一筹莫展之际,何蔓生小声提议道:“你们找文贞啊,文贞父亲是大儒,她自幼饱读诗书,她肯定行。” 天姥姥!忘了还有这么个肚子里全是墨水的小古板! 花溪言拍了拍脑袋,用胳膊肘怼了怼元真。 元真立马意会,二人一道上前,脸上堆满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讨好的笑。 第20章 “嘿嘿嘿,文贞阿姊。”花溪言谄媚道。 “好阿姊,帮帮我们吧。”元真握住她的手,晃来晃去。 庄文贞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 只听她故作严肃道:“你们日后,不准再在背后议论夫子。” “遵命遵命,我的好阿姊。” 庄文贞抽出自己的手:“谁是你阿姊。” 她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住,回头,一本正经道:“我先回去温书。” 第24章 坤,地也,女也,厚德也,元始也。 比赛就这样定在后日。 那位教《女诫》的南夫子听闻后,像是受了天大的刺激。 “倒反天罡!简直是倒反天罡!男为乾女为坤,自古以来,天尊地卑,男尊女卑,你们这简直是倒反天罡,有违人伦!” 李娇掏掏耳朵,很想一拳让这女人**爬出来的老吊子闭嘴。 忍住。 忍住! 讲台上,南老头依旧爹爹不休。 花溪言听不下去,反驳道:“夫子,苍天高远壮阔故而显得尊贵,可大地生生不息供养我们,若是只敬苍天不尊后土,岂不才是真正的倒反天罡?” “住嘴!老夫让你说话了吗!莫要再说这种话了,老夫都要替你羞死了!你个小女娃懂什么天地乾坤!”南夫子打断她,狂躁地将手中的竹简砸过去。 李娇抬手挡开。 抬眼,李娇平静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眸如浓夜,浓得化不开,隐隐有火光涌动。 南老头被吓了一跳,而后更加暴躁:“老夫就说女人不该读书识字,我大汤国的女人要是人人都像你们这般,如何安心侍奉夫家,绵延子嗣!家且难安,国何以存啊!” 有些道理听着头头是道,可若是细看,一字一句,皆是女人剥皮拆骨摆出来的。 李娇只是看着他。 你们的国,与我何干? 我的大月比那穹天皓月还要遥远,还要渺茫。 我早就没有国,没有家了。 那老头拿起一卷竹简还欲砸去,李娇握住拳头在考虑打了会不会被赶出去。 突然,一个身影挡在了李娇与花溪言面前。 她薄得像是一张纸,韧得又好似一座山—— 是庄文贞。 “夫子,读书是为了明理。人皆有求知之欲,求善之心。女人也是人,不是笼子里等着下崽的畜牲。” 南夫子举起竹简的手僵在原地,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他双目充红瞪着庄文贞:“你!你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下一句。 他或许敢殴打一个木匠之女,或许也可以得罪一个小小的九品校书郎,但他不敢冒着得罪当代大儒的风险去管教他的女儿,哪怕只是说几句重话。 他是个老头,可正是因为老,才更加油滑,更加世故,若不是打听到庄觉年的独女在这,他才不会自荐来教这群黄毛丫头。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退。 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站在了李娇和花溪言的身前。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一共七个人,一个不少。 大家平日里或许有口角,甚至有过节,但在如是相似的命运前,没有谁愿意作壁上观。 南夫子手中的竹简砸得不仅是花溪言,也是在座的每一个人,更是天下女儿。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南老头终于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竹简,他干扯着嗓子但中气不足:“你们都站着干嘛!还不坐回去看书!” 女孩儿们一时没有动。 有一种无声的东西在默默涌动着。 空气变得凝滞,凝重。 女儿们无所谓,她们向来喘不过气,可南老头从来没经历过这些,已经快被闷死了。 最后,庄文贞率先向南夫子行礼,回到了座位上。 只是这是这一回,她放下了《女诫》,开始研究她最喜欢的《战国策》。 其他的女孩也陆续回到了座位。 她们就像往常一样,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言不发。 可李娇知道,什么都不一样了。 就好像笼中的雌鹰撕破了笼子,惊觉困住自己的东西竟脆弱如斯。 就好像由人圈养的母豹第一次尝到了血的滋味,猛然发现人的脖颈竟这般易碎。 有些事,一旦发生,就再也回不去了。 笼子外的世界或许危险,但自由的空气比这世上最香醇的酒还令人上瘾。 哪怕只是沾染了分毫,甚至只是远远地眺望了一刹那,就再也戒不掉了。 空气就这样凝滞着,一直到下课。 老头逃似得离开讲堂,头也不回。 李娇第一个忍不住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所有人都笑了。 畅快的笑。 我们都懂她们在笑什么,我们也曾这般笑过,以后也会继续笑。 花溪言脱兔般连滚带爬跑过去,一把抱住庄文贞的手臂,埋头道:“好姐姐,我之前竟从未发现你这般好,我的亲亲好姐姐,以后我就跟你混。” 庄文贞整个人木塑般愣在原地,僵硬地抬手推她:“你……你先放手。” 花溪言哪里肯答应,紧紧抱着不松手,笑得很猖狂:“好姐姐你莫要害羞嘛,从前就是因为你这般含蓄,我都没发现你的好,不敢同你亲近。” 似乎忍耐到了极限,庄文贞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真抽出了自己的手,拿起书笔狂奔到门口才敢停下来。 只见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儒生做派,一本正经道:“比赛就在后日,我要温书,你莫来扰我!” 花溪言哈哈大笑,而后故作正经道:“奴才遵命!” 嘻嘻哈哈了半天,慢悠悠回到住处时,剑兰正在教阿媖认字。 “这是坤……” “困?” “不是困啦!是坤,一个土地的土,再加上一个申,代表大地和母亲。” “山河……阿母?” “嗯!就是山河阿母!我们都是阿母的孩子!” 大门被一脚踹开,是婋娘回来了。 她像是饿极,不过她似乎从来没吃饱过,总之,她一回来,就先去找她的大棒骨头。 “你怎么这么爱吃大棒骨头?”看她一副饿鬼投胎的样子,剑兰问道。 婋娘张口大大撕下一块连着筋的肉,边嚼边说:“俺之前只吃过一回肉,当时俺饿昏过去了,醒来,他爹的有个贱吊想吃俺,锅都烧开了。” 剑兰看着桌上的大棒骨头,每个都有人的胳膊那么大,上边的肥膘卤得都有些烂了,化在瘦肉上,油润软烂,肉香四溢,汁水饱满。 可是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想吐。 阿媖倒是听得入神,放下手中的笔,兴趣盎然地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俺就把那头蠢驴给煮了,那是俺第一次啃大棒骨头。” 说到这,她还砸吧砸吧嘴,有些嫌弃道:“那可远远比不上这个,可能没骟过的骚味比较重吧俺觉得。” 这两种东西也可以放在一起比较吗? 剑兰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过了好一会,她又点点头。 不过,好像也有些道理。 眼看阿媖还想要问些什么,李娇连忙结束这个话题:“事情办妥了?” 不能再继续讨论下去了,小孩子认认字就好了学这些做什么。 婋娘嗦完骨髓顺手擦了擦嘴,又抄起另一个,头也不抬道:“放心,总不能白吃你这么多大棒骨头。” 第25章 妄,无女也,乱之始也。 比赛就在今日。 第一场是算数。 许元真手中的算盘打得飞快,头上渗出一粒粒汗珠,她抬手擦去,目不转睛地盯着草纸。 花溪言在台下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不说话。 “时间到——” “第一局——平。” 人群中一阵哗然。 “竟然是平局?!”不敢相信。 “害,我都打听到了,那就是个商贾之女,此生估计就指望着算盘过活呢,君子岂可被这些庶务缠身,能平局也是应该的。”一男学生摇摇头,一脸不屑道。 “算数她们尚能侥幸平局,下一局,可就没那么轻松啰!”又一男学生吁气道。 “可我听说,下一局策论她们出的可是当世大儒庄觉年的女儿庄文贞呢!”一男子道。 “那又如何,就算她是大儒之后,可终究是个女娘,我们可是男儿,她如何比得过?”他身旁的那人边说边抠着鼻孔,膘肥的身体在炎日下散发出阵阵酸臭。 方才那男子还欲说什么。 “你且安心,再说了,我可是听说,下一场策论他们可是专门叫来了王佑之,那可是状元苗苗呢,那群女娘能比得上?”他身旁另一人拍了拍他,说起王佑之,他既是谄幕又有些不屑。 谄幕是因为那王佑之出自淮州王氏,不屑也是因为他出自淮州王氏。 第21章 哼,莫欺少男穷,总有一天,我也要……他就这样白日意淫、浮想联翩,直到比赛结束。 再说回比赛。 第二场是策论。 拿到题目,庄文贞眉头紧锁。 王佑之看了看题目,很快就开始动笔。 “题目到底是啥,看到没有?” “诶诶诶等等,把我举起来我看看……” “嗯……诶?论‘物至而反,致至而危’?这我们不是写过——” 身旁的人一把捂住他的嘴巴。 “嘘!夫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许是你记错了。” “啊?可是——” “别可是了,要我说,那庄家小娘子怕是已经吓得不知如何下笔了,她怎么可能读过什么《战国策》,还真以为我们策论是写几句伤春悲秋的闺怨诗就能应付的吗?笑话!”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庄家娘子的体格还是颇为风骚啊,你看那啊——”他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周围的人一时都让开来。 李娇一手掰着他的手指,面若寒霜,眉若刀刃。 婋娘一看这架势,忙在那贱吊子的腿上狠狠一踢,他一下跪在了地上,不得动弹。 弱鸡。瘦狗。阿媖瞥了一眼,简直没眼看。 李娇卸了他的手腕,冷酷似地狱修罗:“还想留着你的手去写字就给我乖乖闭嘴,再乱说话,断的可就不止是手腕了,听懂了吗?”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他自知理亏,又似乎只是怂了,总之,不定地磕头求饶,连李娇走了都没发现。 花溪言听见动静连忙赶来,李娇揽着她往回走,不愿影响她心情。 台上,庄文贞写几个字就要斟酌一下,台下还时不时传来一些蠢驴的调笑声。 王佑之在一旁奋笔疾书,如有神助。 “都怪我考虑不周,应该给她备个棉团什么的,把耳朵堵上。”花溪言自责道。 “别担心,要相信文贞。”不知为何,李娇总觉得有些不对。 李娇前世也是写过策论的,这王佑之……写得未免太快了些。 “时间到——”台上的监考官敲响铜锣,高声道。 就在这时,王佑之突然起身:“夫子,学生自请退出比赛。” “这是为何?” 只听他淡定回答:“这场策论的题目,学生碰巧……在某一本古书上见过,此事,于庄娘子不公。” “这……” “无妨。” 是庄文贞。 她负手而立,面上云淡风轻,从容道。 “单就说这世间女男在求学一事上,不公之处都多了去了,几天几夜都说不完,这点不公,算不了什么。夫子,还请评卷。”语毕,她行上一礼,叫人挑不出毛病。 不公之事,多见于‘不公’之人。没办法,人都不是公的,就很难去求个公平。 王佑之还想要说些什么,庄文贞已经抬手:“王生,请。” 在路过庄文贞时,他听见,她用极小的、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幽幽问道:“你怎么就这么笃定,我会输呢?” 你们寒窗苦读,我亦是十年磨剑。 就为了你那可笑的虚伪的道德情操,就要我错失这千载难逢的亮剑的机会吗? 绝无可能。 策论卷将掩去姓名,由看台上的五位夫子评定。 很巧的是,南夫子也在其中。 那五人似是斟酌了很久,有几个还吵了起来,最终,他们决定投票。 “有这么难评吗?此事难道还有悬念?” “要我说今日这场比试就是个笑话,这群女娘莫不是以为这君子六艺是什么闺阁闲趣?” “上一场算是她们走运,这下子,要出丑啰!” “你说她们一会要是哭了怎么办?先师有言:‘梨花一枝春带雨’,想不到小生今日也有幸能够一饱眼福呀!” “第二局——三比二——” “庄文贞胜——” 有人在尖叫,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捶胸顿足,还有人不敢置信。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啊啊啊啊啊——文贞——”花溪言一把将她抱起来,许元真也在一旁鼓掌。 就在这时,台上以为夫子突然站起来,向庄文贞拱手道:“娘子的文章闳中肆外,含英咀华,老朽误以为是佑之之作,故而将其判为乙等。是老朽眼拙,特向娘子致歉。”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那可是当今大汤的文坛领袖张易,传闻是当今圣上三顾其门方才请其出山,来国子监也不过一年。 南夫子的面色漆黑如木炭。 李娇暗自发笑,原来这个三比二是这么来的。 王佑之也像是收到了莫大的打击,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庄文贞亦回礼道:“久闻三一居士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似凡尘中人。文本天成,妙手偶得,孰甲孰乙不过实之宾也。今幸与诸生论道,不为其名,但求其实,张师不必介怀。”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体面至极。 李娇暗暗鼓掌。 只见她身旁,王佑之听闻后微微发愣,怔怔:“名者,实之宾也,吾为其宾乎【1】……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下一场,该李娇了。 比武场上,南夫子率先发声:“眼看天色也不早了,不如把御马射箭并做一场,就比骑射吧!” 要知道,御马、射箭和骑射,可不是一回事儿。 光是难度,就天差地别。 李娇差点笑出声。 要藏不住了捏。 庄文贞第一个站住来:“夫子,学生认为此事——” “好!我同意!”李娇按住她。 回以一个轻松的微笑,李娇翻身上马:“放心,不会有事的。” “慢着。” 远远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这般有趣的比赛,本宫自是要来添上些彩头!” 第26章 嬉,女鼓且乐,振奋也,庆贺也。 众人跪在地上,姚月不紧不慢地走进比武场。 “端上来吧。” 一枝——牡丹? 虽说牡丹是大汤国花,可是一场比武的彩头,一枝牡丹花,实在是有些奇怪。 不过姚月就坐在那,没人敢说什么。 “开始吧。”只听她饶有趣味地开口道。 骑射比试正式开始。 比赛一共两轮。 监考的夫子是武院的首席萧离。 国子监唯一的女夫子。 也是李娇今日真正的——靶子。 第一轮射的是静靶。 策马向前,远处的长廊边依次分布着十个间距不同、高矮不同的靶子。 步六孤楼率先出发。 他是西辽来的遣汤使,尤擅骑射。 策马过长廊,他几乎每一箭都正中靶心。 场下传来阵阵惊呼。 武院夫子萧离上场检查靶子,只见她连连点头,高声道: “步六孤楼——十靶——共九十八环——” 一阵欢呼。 每靶十环,九十八环的成绩,几乎已经到极限了。 花溪言面色一滞,许元真紧紧握住李娇的手,真切道:“别担心,输赢不重要,尽兴就好。” 今日,许元真已经很尽兴,很畅快了。 或者说,她从未这般畅快过。 她甚至从未想过赢。 能在这大太阳下,堂堂正正地赛上一场,就已经像梦一般不真实了。 有时候,她会恨自己是个女子。 但更多的时候,她连去恨谁都不知道。 天地生养我一场,赐我一副能跑会跳的活皮囊,不是为了让我来当一个死物的。 可似乎今天,她才真正活过。 突然地,许元真不想去恨了,她只想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不辜负天地的这一场生养,更重要的——不辜负今日的好天光。 光,就这般,大刺刺地,从那些细碎的、精致的、灵巧的、天衣无缝的裂痕中,流进去了。 李娇看懂了她的万千感慨。 她懂。 她们都懂。 李娇只是浅笑着摸摸她的头,低声道:“且看我如何给你挣个第1回 来。” 翻身,上马,一气呵成。 她早就察觉到了,武院安排的这匹黑马,性子额外的烈,可她只是开怀大笑—— 老娘就喜欢骑烈马。 “这人怕不是疯了,笑啥呢?”一旁的人小声地议论,他满脸通红,显然是对于步六孤楼的成绩十分激动。 他身旁的人冷哼一声,不屑道:“她一女娃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刚刚怕不是硬着头皮应下来的,我看她怎么收场。” 她骑得极快,一眨眼就奔过了长廊,衣袖猎猎,带起一阵狂风,卷起漫天黄沙。 “太快了,啥都没看见,她真的张弓了吗?” “俺也没看清,全是沙子,她莫不是连那把弓都拉不快,干脆快点骑过去算了。” 第22章 紧接着传来萧离的高呼声。 “木乔——十靶——共一百环——” 人群一时炸开了。 姚月慢悠悠摇着扇子,并不觉得奇怪。 李娇这人,不管做出什么,都是正常的。 “这……萧离夫子怕不是数错了吧……” 一百环,怎么可能啊! 莫要说是女娘,就算是男子,也……也没几个啊。 “天姥姥你开什么玩笑,那可是萧离!武院首席萧离!她要是连这个都弄错,那就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萧离,国子监武院首席,有传言称她曾扮作男装入金吾卫,犯了事才来国子监当个夫子的,真假不知。 第二场是动靶。 依旧是骑马经过长廊,武夫子会骑马在一侧扔出靶子。 步六孤楼一改方才的闲适,严阵以待。 李娇只是随意伸个懒腰。 这种难度的骑射—— 我五岁后就不这样玩了。 依旧是步六孤楼先行。 九十五环。 已经是很好的成绩了。 接下来李娇。 大家都屏住呼吸。 这一次,没有人再敢轻视她。 李娇没有立即出发。 只见她勾起嘴角,张扬笑道:“夫子——天色不早了——咱五个五个扔——” 人群再次沸腾起来,没人觉得她在开玩笑。 扬鞭,马儿向前飞奔。 这匹马性子极烈,旁人难以驾驭,据说武院甚至考虑要买了它,被萧离保了下来。 严格来说,李娇算是它的第一个主人。 马儿向来是最有灵气的动物。 萧离蓄力向上一抡,五个靶子撒向各处。 李娇熟练弯弓,五箭齐发。 个个都正中靶心。 曾几何时,李娇也曾于万军阵前一箭取敌将首级。 演武场上练出来的弓箭,比起沙场上练出来的,终究还是差了些。 谁也没有想到这场比试会这样结束。 李娇堪堪尽兴,远处传来一阵鹰鸣,她惊喜转身。 张弓——弓如满月。 那只鹰被射下。 大概是只雄的,翼展窄,看上去要小上不少。 安静到可怕。 只有姚月拍手大笑:“好!好极了!” 半靠在软榻上,她端起茶盏,轻声问道:“这回,这七个女儿,可以好好上些正常的课了?”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在天上泼下浓烈的色彩,在地上抹出大片的阴影。 许多无声的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涌动。 “是,是,这是自然。” 国子监的祭酒抬手擦汗,连声回答。 南夫子面如死灰,这时才记起这样简单的道理——让女子入学,是长公主的提议。 长公主此次前来,怕是不止是看热闹那么简单。 毕竟……阻挠这些女娘上课,就是在打长公主的脸啊。 斜阳下,李娇策马归来。 那轮硕大的金乌就在她身后,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像是融化的金水,光淌得到处都是,梦一样。 下马,李娇脚还没沾地,就被所有人围住。 似有熊熊烈火自天边燃烧,燃尽世间污浊。 她们,在这片灼灼的流光下,畅快地大笑着,谁也不愿温和地走入良夜【1】。 笑声似乎穿破了云霄,惊动了白玉京的仙人,使得这场大火格外壮阔。 就算是李娇,也从未经历过这场面。 在大月,每个女子都如一颗大树。于树而言,过于亲近是一种冒犯。 可在这,大家都如野草般在夹缝中生长。 密密麻麻的一大片,谁也分不清谁,一棵草死了,还有一片草活着。 太阳终于落了下去。 在李娇很小的时候,她也总想去射一射太阳。 她总想要月亮长久地挂在天上。 后来,母皇告诉李娇——其实,月亮一直都在。 李娇抬头,想要去找找那轮月。 “娘子,长公主有请。”女官疏朗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女孩们也收敛了笑声。她们谁也没见过这排场。 李娇只是安慰她们:“别担心,我去去就回。” 姚月的马车,李娇每次见了都要默默感慨——实在是,太大了。 鎏金莲花香炉,暖雾流淌,淡淡的檀香奶韵香甜,安神静心。 姚月用扇子轻扑细烟,云纹般的烟气四溢开来,香气似乎又浓了几分。 只听她幽幽开口:“这回……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去上萧离的课了。” 萧离,也是姚月这次想要调查的人。 李娇低头道:“殿下英明。” 她拿起盘中的牡丹,是方才的彩头,轻轻簪在李娇耳畔,柔声道:“只是……能请动萧离来评这场比赛,可不是本宫的手笔。” 李娇笑而不语。 以霍厌悲的口吻写下一封密信,再加盖上霍府少帅的私印,最后让婋娘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萧离桌上。 基本上没有哪一步是能让旁人知道的。 见李娇不愿说,姚月也不强迫她,只是以扇掩面,嘴角噙着笑,眼眸中却有寒光暗闪。 “本宫倒是对你越来越感兴趣了,李娇娇。” 第27章 媿,女之灵也,鬼之圣也。 送走了姚月,大家才彻底放松下来,嚷嚷着要去开庆功宴。 月色如醇酒,伴着花气,扑面袭来,醉人。 就连最寒的星子都变得喧嚣,在天上吵作一团,又哗啦一声淌下来,流入眉眼间那宛若实质的笑意。 七个人高举酒杯,也吵作一团。 “今天真的像做梦一样啊!”花溪言轻晃着杯中的清酒,感慨万千。 才喝了一口,何蔓生似乎就已经被空气中的粒粒月光给熏醉了。 光丝闪动间,她仰头畅饮,嫣然一笑:“确实像梦,不过,这么好的梦,要一直做下去才好!喝!” 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就连天上的星星也好像闪了一下。 醉极,庄文贞开始抚琴,是酒狂。 琴音挥毫洒脱,悠远肆意,若流云轻描远峰,疏雪淡扫皓月。 一曲终,余音似自幽幽空谷传来,令人顿生归隐之心。 花溪言拍手叫好,痴痴道:“好!仙乐,琼浆,好友,朗月,清风。白玉仙人应羡我,得此华年!” “木乔!酒喝完了!你陪我去买酒好不好?”许元真摇摇晃晃走来,醉醺醺的,傻笑道。 看她一副连路都走不稳的样子,李娇无奈点点头。 揽着许元真,二人跌跌撞撞走进一条小巷里。 这哪里有什么卖酒的?李娇打量着四周,觉得奇怪。 刚想问一句是不是走错了,转头,对上许元真清亮的双眸。 刺啦一声。 一把匕首埋入小腹。 她根本没有醉。 “入学这么多天,终于找到机会了。”许元真拿出帕子,一边擦着手上的血,一边徐徐说道。 平日里,她很喜欢在那方帕子里塞几块枣泥**糕,上课偷偷吃。 手上的血擦不干净,她有些烦躁地皱着眉:“要怪,就怪你得罪了季氏。” 血腥味越来越浓,李娇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许元真,这才发现,卸去了平日里娇憨的假面,她身上有一种浓浓的说不清的倦怠感。 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烟杆,熟练点火,她深吸一口,烟味霎时盖住了血腥味。 眉头这才得以舒展半分。 莫名地,李娇突然觉得她很累。 是一种,看似饱满的人皮下,皱成一团的累。 细看,她的手在抖。 显然,是第一次杀人。 垂眸,她俯视着李娇。抽了几口烟,她声音有些沙哑:“好姐姐,做鬼了可别找我,那群贱种囚禁了我阿娘,我也是没办法。” 她顿了顿,郑重道:“我会多给你烧纸的。” 听到这句话,李娇哑然失笑。 李娇的笑声像尖刀,划破了什么,她的情绪忽然决堤。 扔下手中的烟杆,她蹲在地上,手颤颤巍巍抬起来,捂着脸。 隐隐传来她崩溃的哭声:“不是,你怎么还没咽气啊?” “你死快点吧我要受不了了,你疼不疼啊?呜呜呜呜都怪我第一次杀人也没什么经验,我以后会注意的呜呜呜……” “要不然我再补一刀?不行啊我*下不了手啊啊啊啊啊,你还是慢慢死吧呜呜呜……” “你别怪我啊,反正大家都是要死的,你早点死了早点休息啊。” “算了你还是慢点死吧,我有些怕鬼,我还要等他们过来,你死慢点啊,我宁愿和半死不活的待在一起也不要和尸体待在一起啊呜呜呜呜我想我阿娘了呜呜呜……” “早知道我不来这什么劳什子破国子监了啊啊啊啊,你们家里都是当大官的我一个也得罪不起,还害了我阿娘呜呜呜呜,都怪我。” 第23章 终于,李娇倒在地上,没了反应。 远处屋檐上闪出几个黑衣人。 看见他们,许元真如释重负:“太好了你们终于来了呜呜呜呜,吓死我了啊呜呜呜我怕鬼啊,让我和一个尸体待在一起呜呜呜太可怕了……” 她抬腿就想走,一把剑拦住了她。 许元真震惊回头:“当初说好的我只管杀不管埋啊,剩下的交给你们了呜呜呜,我还有个大肘子没吃完呢呜呜呜……” 黑衣人没说话,只是慢慢逼近她,将她包围起来。 “不是……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啊……” 泠冽剑光一闪,人头落地。 是那三个黑衣人的。 “啧。”李娇不满地摇摇头。 酒喝多了,手有些不稳,这伤口划得不够漂亮。 “啊——鬼啊——”许元真发出尖锐的爆鸣。 李娇随意包扎手上的伤口,转头道:“没人教过你,杀人最好抹脖子吗?” 许元真以为的剖腹,其实只刺伤了李娇挡在腹前的手。 许元真认真摇摇头,而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李娇摇摇头,认命般的把她扛回国子监。 “你们终于回来了,怎么买酒去了那么久?” “天姥姥啊,元真这是怎么了?” “醉了。” “啊!你手怎么了?” “被酒瓶子划伤了。” 李娇扛着许元真回自己住处,见李娇兴致不高,花溪言没有多问,晃着酒杯,继续下一场。 许元真眨眼,是一间暗室,没点灯。 再转眸,李娇就坐在身旁,无言看着她。 乌黑的长发,稚童般漆黑的眼眸,月光洒落在她的长发上,水晶晶的,有一种空灵冰冷的美感,佛母一般,可偏偏又鬼气四溢。 像一堆燃尽的香灰。 突然地,许元真很想继续晕过去。 试探着开口,她嗓音干涸低沉,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是人还是鬼啊?” “你说……是季氏想杀我?”李娇目光森然,懒懒问道。 许元真一点一点往后退,颤抖着:“是季氏……你若是想索命,就去索季氏一门的命吧,别来索我的命!” “他们,是如何找到你的?” 只见她目光呆滞,似在回忆着什么,双手捂着耳朵,表情痛苦:“他们绑了我阿娘,给……给我寄来了阿娘的断指,还有一封信,他们说……让我杀了你!事成之后,卯时去城西外的林子,找……找我娘……” 目光一凝,李娇厉声道:“那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季氏的人。” “我……我猜出来的。我家从商,整个帝京,只有季氏一族会用川蜀一带的……的麻纸……”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李娇上前一步,抓住许元真的手。 许元真被吓得一惊,哆嗦道:“干……干嘛?” “现在立刻去城西。”李娇拽着许元真出门,头也不回。 “可……可现在也没到卯时啊……”话说到一半,她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大叫一声。 若是他们根本没想要留下我的命,又怎么会留下我娘的命! “我……我不会骑马啊!”许元真还没缓过来,心里又着急,腿有些抽筋。 李娇揽着她的腰,翻身上马,高声道:“来不及了,你和我骑一匹!婋娘,你和阿媖带上武器和我们走。要快些!城门快落锁了!” 城西的树林里,远远就看见挂着一个人。 “娘——” 还有些气,像是刚被挂上去。 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听着人数不少。 “一个不留。” 婋娘阿媖提刀杀去。 李娇和许元真一道,将许母扶到一旁。 许元真紧紧抱着母亲,涕泪横流。她咬着唇,努力压抑着哭声,咬得嘴角一片血肉模糊。 呜咽声就这样被夜色淹没。长夜漫漫,吞噬一切。 婋娘和阿媖的动作很快。 许元真整理好情绪,很仔细地看着她们的动作,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见她小心翼翼地将母亲靠在一旁的树上,慢慢站起来。 不远处,阿媖正抬手想要结束最后一个人——“等等!” 许元真叫住了她。 “这位娘子,我想自己来。” 阿媖想了想,点点头,熟练地卸了那人的手,又打折了他的腿,这才放心将手中的大刀交给许元真。 阿媖的大刀很沉,许元真双手举着,手有些抖。 怎么教的来着? 先抹脖子。对,先抹脖子。 用力将刀举过头顶,而后重重砍下。 刀很沉,带着许元真的手向前,她险些没站稳。 原来,刀竟然会带着人向前,恍惚间,她胡乱想着。 不过……气味怎么有些不对? 低头看去,许元真直接吐了出来——砍偏了,脖子没抹成,脑浆抹了一地。 婋娘想着去扶她一把,被阿媖拉着:“她,可以,自己。” 两人正说着,又是一刀,这回没偏,只是血溅了许元真满身满脸。 她愣愣抹了一把脸,好多血啊。 不知想起来什么,她开始大笑,笑声凄厉,若利刃划破长夜。 从那之后,许元真再也没怕过鬼了。 人是远比鬼更可怕的玩意儿。 第28章 妩,女子舞剑,昂扬也,雌之姿也。 安顿好许母已是后半夜。 躺在床上,李娇翻来覆去睡不着。 明明已经困了,哈欠打了一个又一个,可却仍旧清醒着,熬着,说不清为什么。 干脆起身,推开窗,煮一炉滚滚的浓茶。 传来一阵敲门声。 开门,是许元真。 这一夜或许还是太漫长了,她好似在一夜间就褪去了稚气。 说不上到底哪不一样了,就好像……从过去的皮包着骨头,到现在的骨头撑着皮,总之就是不一样了。 “我睡不着……看你灯还亮着,就……” “进来吧。” 炉里的茶煮得咕嘟咕嘟,水汽腾腾升起,化在夜色中,熨平了心中几多崎岖晦朔。 一口冒着热气的煎茶下肚,许元真才感觉到真实。 稍定了定心神,许元真才慢慢开口道:“这是我第1回 杀人。”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准确说,是第1回 杀生。” “看出来了。”李娇又给她添了一盏茶。 “以后会习惯的。”李娇意味不明道。 浅啜一口,浓郁的茶香在唇舌间蔓延,叫人顿时清醒了几分。 窗外,是一弯残月。 刀钩一般,明晃晃挂在上头,令人寒意顿生。 只听李娇徐徐道:“有时候,不好好杀几回人,不是那么好活下去的。” 她们不会去探讨究竟是哪些时候,那是一种无言的默契。 二人就这样怀揣着各自的心事,坦诚相见。 “你……第1回 杀人,也这样吗?“许是今日发生的事情冲击太大,许元真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 “我第1回 杀人?“李娇似乎想起来什么,微微有些出神。 半晌她木然道:“我第一次杀人,也这样。” 那是在一个雪日。 雪天的皇城总是格外寂静,可以听见雪粒砸在地上的声音。 好似轻脆的白骨。 嘎吱——嘎吱—— 每一脚都有数不尽的白骨被碾碎,化作白沫,化作青烟。 李娇对雪天总是有种说不清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那雪过于疏松,可偏偏又要一粒一粒地,仔细地堆砌在地上。 白茫茫的一片,好似某种隐喻。 又或者说,是嘲弄,命运的嘲弄—— 她们这种人,无论走得如何小心谨慎,都还是会踩碎数不清的骨头。 聪明人干脆捂住耳朵,不再去听那声响。 遂走得愈发从容、淡定、坦荡,乃至于理所当然。 可偏偏李娇是个愚人。 她固执且愚蠢地将这种行为称作认命。 她那时还不知道的是,不认命,是对命的轻视与挑衅。 于是乎,她的每一步,都走得艰难、焦灼、痛苦,以至于如临深渊。 不过,无论如何—— 雪,一直下;人,不敢停。 那天,是李娇记忆中的第一次踩雪。 上朝,下朝,被母皇传唤……李娇懒洋洋地打哈欠,一切都如往常一般。 忽然,一道凌厉的剑光闪过,结束了这如往常一般的幻梦,甚至一并结束了往常。 几乎是出于一种动物般的本能,李娇躲开,还手。 嚯得一声——破肚开膛。 浓烈的血腥味像是唤起了某种同样流淌在血中的东西,她还愣在原地,一时没什么反应。 待回过神来,她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转身吐了一地。 第24章 回去后,她继续吐了三天,不吃不喝不睡。 每每想要睡去,她都会记起母皇柔软的轻抚。 那时她微笑着提醒自己,明日上朝把剑带上。 她说,她很久没看阿娇舞剑了。 无论如何,雪,依旧在下。 雪粒很快覆盖了地上的血脚印。 连带着某种撕扯的心事,也很快被掩埋。 雪越来越厚,化了又冻,冻了又化,很快变得坚实、坚硬、坚不可摧。 以至于到后来,没有人再记得那个不甚起眼的血脚印——多它一个不多,少它一个不少。 除了李娇。 那天的雪,似乎因为那具被剖开的身体,冻进了骨头里。 在往后的许多年,都没有再能化开。 她就这样,带着一具冰冷的骨头,在雪上又走了好多年。 许元真给茶盏添上烧滚的茶汤,温度自盏边传导到指尖,李娇微微回神。 “都会过去的。”她轻叹一声,低沉着嗓音道。 不知是说给李娇,还是说给自己。 就这样,在一个略微潮湿、星子稀疏的夏夜。 二人怀揣着各自隐晦的心事,将浓茶喝了一盏又一盏。 翌日一早,李娇就和许元真去渡口送许母。 许母人很高大,看着就气血充足,雷厉风行,很有当家人的气派。 一双凤眼炯而有神,笑意盈盈,含威不怒,宝相庄严。 只见她向前一步,郑重行礼道:“此番还要多谢娘子。” 已经太久没有接触长辈了,李娇略显不安:“伯母莫要言谢,此事本就因我而起,是我之过。” 许母闻言轻轻摇头,握住李娇微凉的手,柔声道:“好孩子,天底下的人本就爱把过错推到那些受了难的人身上,何必再徒添忧愁?此事错不在你,莫要自扰。” 李娇点点头,没说话。许元真一把拢过她肩膀,看着母亲,也笑着点点头。 起风了。 许母红着眼将二人圈到自己怀中:“此去万水千山,你们都要珍重。” 风吹糊了眼,又吹干了泪,将泪珠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分离,又重逢。 泪水相逢在云端。 在一个没有泪的地方。 一直到船帆消失在天际,李娇还站在原地,傻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元真很少看见李娇犯傻的样子,目不转睛盯着她。 或许是她的目光过于炙热,李娇有些不自在地扭过头。 半晌,她轻声道:“你阿母,是很好很好的人。” 原来,别人家的母亲,是这样的。 长风吹起衣袖,许元真回头,眸光熠熠:“我早就说过,我阿母,是这世间最好的娘子。” “只是……”李娇还是有些担心,斟酌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何不再多休养几日,这般匆匆离去,可是那季氏……” 许元真闻言拍了拍她的肩,安慰她:“你放心,我家远在西蜀,他季氏的手还没那么长。只是我阿母失踪这么久,家中的姥姥和姨母们都急坏了,这才着急回去。” “姥姥,姨母?”听着倒和大月的家族一般,李娇睁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许元真,等着下文。 “啊,这个啊……”许元真解释道:“我姥爷膝下无子,故而我阿母自幼就跟随我姥爷在外行商。我阿父是江湖人士,也不甚在意这些,就入赘了我家,我随母姓许。” 李娇有些羡慕:“真好。” “只可惜……外面的天地并不像我家中那般好……”许元真望着滔滔江水,短叹一声。 江面风平浪静,可江下却暗流涌动。暗石,浊沙,逆流……每一样都要人性命。 李娇和她并肩而立,江风呼啸,她们不让分毫。 只听她振声道:“会好的。” 一定会的。 二人也在渡口分别,李娇直接回国子监,算起来,已经两天没合眼了。 刚推开门,李娇脚下一顿—— 怎么有人? 还是蒙面的。 第29章 嫖,女行如风,勇猛也,劲疾也。 蒙面人,人数还不少。 李娇现在应对这种仇家找上门的事已经是驾轻就熟。 转身,随口道:“这回要留几个活的。” 话音刚落——剑出鞘。 霜刃泠冽,划破长空,发出阵阵剑鸣。 李娇双眸锐利若雌鹰,犀利似豺狼,手下更是杀招不断。 招式极其巧妙,显然是长久以来积累的经验与技巧,一路杀过去,连衣角都没有沾上血迹。 婋娘不喜用兵器,在风格上就要粗旷很多。 这边刚拧下一颗人头,那边就抬手将人撕成两半。 杀起人来,满身满脸都是血,光是气势上就已经赢了一半。 阿媖耍的虽是大刀,但竟十分灵活。一招一式,章法俨然,术中有道。 只见她挥刀砍去,刀柄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对面那人急急躲开,不知为何又愣了一步,阿媖运刀如风,反手再砍,对面那人竟弃械跪下。 五体投地的同时还不忘大喊:“都住手——” 这下,杀伐果决如阿媖也一时呆在原地,一脸不解。 “臣步六孤楼参见王姬殿下。”只见他以头抢地,大声道。 这下,连李娇的剑都掉到了地上。 王姬?步六孤楼?西辽? 西辽王姬? 天姥姥,我到底捡回来了哪尊大佛? 阿媖再张口,已是听不懂的辽语。 不知二人说了什么,步六孤楼的神情更显恭敬。 “姐姐,什么,想问。”转身,看着李娇,阿媖一脸平静。 李娇只能努力让自己平静。 长舒一口气,她故作淡定:“谁派你们来的?” 听见这个问题,步六孤楼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茫然道:“我不知道啊。只是有人写信跟我说有钱赚,我就来杀你了。” 李娇很是无语:“你就不怕……写信之人骗你?” 只见他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话语间有几分稚嫩的油滑与老道:“没办法啊,我们这种辽人,又还是学生,是很难找活的!稍微正经一点的地方都不会找我们,只能打些黑工啰,像什么杀杀人啊,放放火啊……” 李娇满头黑线:“你……很缺钱?” “开玩笑,来大汤读书很贵的好不好!”他愤愤开口,义正言辞。 李娇一拍桌子,大气道:“我不管他们出多少,老娘出双倍。” 步六孤楼眼冒星星:遇见财神婆了! “你给我想办法,引出想要杀我的人,给我原封不动杀回去。” 不仅是财神婆,似乎还是王姬殿下的……义姐?步六孤楼暗自盘算了一番,忽然觉得惹谁都不能惹眼前这位,连忙点头答应:“好的好的,您放心,我们是专业的,包在我身上。” 看他这副傻样,李娇不禁摇摇头——这年头,留学生的日子不好过啊。 只是……这季氏,手伸得是越来越长了。 思及此,李娇目光一转,国子监这边……也要抓紧了。 休整了几天,众人终于开始接着上课。 这回,君子六艺俱全,大家都很开心。 “木乔,木乔!你快过来!”花溪言将许元真叫到一边,小声道:“你有没有觉得,阿真这几日,好像有些不一样?” 准确来说,不是不一样,而是恢复本性了。 自那日之后,许元真便舍弃了先前那娇憨稚气的假面。 具体表现为,每天冷着脸,不再傻笑,不再上课偷吃,偶尔被发现在角落抽烟。 花溪言对此颇为重视,担忧道:“你说……她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你别担心,说不定……说不定是因为她学习压力太大了!”李娇安慰她,不停在脑子里搜刮着合适的理由。 正说着,许元真从二人面前走过,目不斜视。 “你看她!我手上拿着芋泥枣儿酥,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李娇急忙安抚:“别急别急,她一定是走太快了没看到。” 终于来到了李娇翘首以盼的御马课。 武夫子萧离,武院首席,根据姚月提供的情报,她曾扮作男装,官至金吾卫长史,至于为何沦落至此——有消息称,她得罪了季氏。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这一点,于李娇而言,既适用于姚月,也适用于萧离。 七个人中,只有李娇和许元真会骑马,因此进度并不快。 一节御马课很快就过去了。 课后,大家都陆陆续续离开了,李娇没有走——她在等萧离。 萧离在喂马,她一个夫子竟然还要干这种活。 她用左手提着草料,不知为何,李娇总觉得她的右手有些怪,可是又说不上来是哪怪。 又观察了一阵——她全程用的都是左手。 第25章 那边传来一阵马鸣。 这才发现,马场上还有一人。 她似乎在练习骑马。 她是…… 李娇有些叫不上她的名字,她很沉默,每次上课,她都会一人坐在角落里。 马儿似乎受到了惊吓,高扬前蹄,爆发出一声长鸣。 马背上的女孩慌了神,胡乱握住缰绳,李娇暗道一声不妙——她脱蹬了。 疾跑过去,李娇翻身上马,只见她双手越过女孩握住缰绳,轻声道:“别慌,慢慢踩住蹬,不会掉下去的。” 拉紧缰绳,马儿渐渐停了下来。 李娇跃下马背,将缰绳递给她。 “多谢。”她细声道谢,声音轻得像一抹淡云。 这是李娇第一次听见她说话。 李娇笑着摆摆手:“别紧张,第一次学骑马都是这样的。哦对了,你叫……” 她似乎又有些紧张,握紧缰绳不知在想什么。 那边,萧离终于喂完马,打算出门。 李娇匆忙和她挥手:“我还有点事,明天见!” 黑马之上的女子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出声。 她的眼底没有什么情绪,仿佛一潭死水,泛着丝丝凉意。 要走近了才会发现,冷水下,有烈火在燃烧。 她就这般行走在水与火之间,不得安宁。 望着李娇渐行渐远的身影,她沙哑着开口:“我叫宋稚……” 李娇跟随着萧离出了国子监。 走了半天,李娇已经不记得经过了几个坊。 这都快出城了啊,李娇在心中暗暗嘀咕。 只见她拐进一条狭巷,李娇连忙跟去。 一个低矮的门——这似乎就是她的住处。 只是,门口,还有其他人。 他们是? 一群地痞的打扮,看着像是这一块的地头蛇。 只见一人嘴角叼着竹签,粗面油头,看着颇为奸滑:“萧娘子啊,你这去年欠爷爷我的钱还没还啊!” 萧离皱着眉,但还是好声好气,显然对这种场面并不陌生:“我不是年初就已经全部还清了吗?” “年初?你这女娘到底懂不懂道上的规矩啊!”他上前一步,随口将嘴边的竹签啐到萧离面上。 萧离站着没动,也没有还手。 那人挽起袖子插着腰,趾高气昂道:“年初交的那是孝敬你爷爷我的拜礼钱,本来呢你还欠老子六十两银子,不过现在……算上利息,你得还我一百两!” “你再宽容些时日,我凑钱总要些时间。”萧离直着腰杆,不卑不亢地回答。 他砸砸嘴,笑得油滑而猥琐,冷哼一声,只听他警告道:“哼!老子再宽限你八日,你若是凑不出来,你屋子里那——” 话刚到嘴边。 “咚——” 重重一拳。 萧离擦了擦拳上的血,眼神冷得像铁。 “贱人!老子给你脸了!”方才那人吐出一颗牙来,又急又气,慌忙指挥身后的人:“兄弟们!上!” 迎接他的又是一拳。 拳风凌厉,步法井然,几招下来,对面早已乱了阵脚。 李娇暗道一句好功夫。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全打发走了。 随意擦干了手上的血,萧离似乎打算进屋。 站在门口,她突然回头,看向李娇。 “人都走了,还想看到什么时候?” 被发现了。 第30章 妓,女持竹枝,以舞降神,以卦问天。 “嘿嘿嘿嘿嘿萧夫子……好巧啊……”李娇笑得一脸尴尬。 看萧离的样子,估计早就被发现了。 “巧什么巧,跟了我一路,究竟想做什么?”萧离站在门口,双手环抱,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啊?跟谁?我只是恰巧路过,路过。”李娇脸上挂着一副讨好的笑,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呵。”萧离冷哼一声,干脆原地坐下。 二人这就样耗上了。 李娇率先开口,文邹邹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这般有缘分,夫子不请我进屋坐一坐吗?” “你我师生何须这般客套……”李娇闻言眼睛一亮,刚想点头,就听见萧离继续说:“不方便,请回吧。” 此路不通。 且多有古怪。 李娇也不在这多做纠缠,转身就走。 萧离一直等到李娇消失在小巷尽头,才转身进屋。 这几日的风,吹得有些乱啊。 她关上门,不再理会门外浑浊的风,像是想要努力将它关在门外。 关不住的。 那边,李娇快走几步追上那群地痞。 抬手拦住他们。 “哪来的小杂种,敢挡你爷爷的路?” 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珠玉在前,学生不得不学。 谁拳头硬听谁的,这是道上的规矩。 “姑奶奶饶命啊姑奶奶,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这是孝敬姑奶奶的……”擦干鼻血,他从地上挣扎着起来想要给李娇送银子。 揪起那蠢驴的衣领,李娇声若寒霜:“少废话,说,关于萧离你知道多少。” 原来是为了那姓萧的贱人。 他弯腰拱手,一脸奸相,赶忙道:“那婆娘犯过事,听说是得罪了季相,只有俺们这种地方才敢收留她。” “季相?”李娇装作不解。 那人也上道,赶忙解释道:“您老人家有所不知,那可是当朝宰相,皇后亲父啊。那是多显赫的门庭,吐口气都能把俺们吹到西天去。那姓萧的贱人,若不是萧氏远亲,哪里还能保住性命。” 果然。 姚月不会随便查人。 这萧离背后的水,恐怕不浅。 “她屋里,还有谁?”李娇继续问。 那地痞眼珠子一转,寻思了片刻,才小声说道:“俺也是听说的,说是那姓萧的屋子,养了个花娘!” “花娘?”李娇这回是真的不知道了。 他笑得猥琐,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奶奶您有所不知,这花娘啊,说白了就是那些出来卖的娼妓!” 他的表情使李娇明白了“娼妓”这两个字在这里的含义。 李娇强忍住一拳打死他的冲动。 这群贱种。 深吸一口气。 李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在大月国,妓女是能通鬼神的巫师,娼女是持日降言的神使。 她们都是女娲母神的宠儿。 也是,这里的贱种连女娲娘娘都能配个丈夫。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1】 李娇第一次,如此痛恨,这片不信仰女娲的大陆。 这是一个大母神走向失落的世界,一个极尽野蛮又极尽枯萎的世界。 很多年后,李娇都还记得这天。 她是大月国的女儿,是被母神眷顾的女儿。 这使得她即使来到了这里,她依旧怀有一种近乎盲目的天真与乐观。 而就在这天,黑夜彻底撕破了月光,她被命运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骤然放置在了无尽的夜色中。 月华褪去,黑夜在狰狞中张牙舞爪。 在那一天,她终于意识到,那种长久的无意识的焦灼从何而来。 这是一个没有母亲的世界。 所有的隐痛,忧伤,煎熬,像藤蔓一般滋长,将这棵乔木包裹,绞缠。 这里的人们,失去母亲,已经很久了。 在这个世界,有时候,李娇甚至想要做回一只动物——只有在母豹雌鹰身上,她才能找到母亲的残余的影子。 贫瘠的土壤无法供养一棵参天的乔木。 树根只能不停地向下,越往下走越黑。 很多年前,树冠与树根在地面分离。 很多年后,她劈开大地,诘问苍天,遍寻无果。 夜色里,她寻不到母亲。 树根只能继续向下,再向下。 根越扎越深,越长越快,已经分不清生长还是咆哮。 乔木只是挺立着。 华盖下是幼小的苗。 她只是挺立着。 她只能坚信,一棵木,终究会长成一片林。 只要她还挺立着,只要她们还挺立着。 “姑奶奶?姑奶奶?” “滚!”李娇猛地给他一脚,冷呵一声。 那人连滚带爬,很快就不见了。 李娇在这条暗巷枯坐良久。 伴着两壶烈酒。 带着一种无法诉说的愁绪。 从前,她还总是幻想着,当个普通人。 只要了结了这些破事,她就带着阿妹离开帝京。 太天真了。 当个普通人? 在这,谁又把女人当个人呢? 李娇仰头痛饮。 烈酒入肚,几绕愁肠。 若是有人就是想当个人呢? 她看不见前路,但是她会一直走。 直到走不下去的那一天。 第26章 她早就没有退路了。 当个会死的活人还是做个活着的死物,并不是什么很艰难的抉择。 只要她还在往前走,就不能说这个夜晚全然暗淡无光,哪怕那光亮稀疏而斑驳。 路的那头突然出现三个火把。 鬼火一般飘过来。 像给这厚重的密不透风的黑布烧出了三个大窟窿。 火光把她们的脸照得红红的,李娇突然觉得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化掉了。 是婋娘阿媖和许元真。 “小祖宗可算找到你了,大半夜不回家跑这喝闷酒,我们都快急死了你知不知道!”许元真气得拿烟斗敲她脑门。 顺手将火把递给她,她头也不回:“走吧,还想在这喝多久西北风。” 李娇突然笑了。 “完球了我的天姥姥,这人好像傻了。”婋娘捂住嘴巴,一脸不知所措。 阿媖沉默地跟着她们,不说话。 路很黑,人却越走越多。 火光将路照得亮堂堂的。 这才惊觉,自己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翌日,李娇早早在国子监告假,骑快马赶来萧离住处。 在门口蹲着,确认萧离出了门,又等了莫约有一刻钟,李娇才上前去敲门。 没人应。 趴门上仔细听了听,有什么重物坠地的声音。 不对劲。 翻墙进去。 李娇小心推开窗,她目光一凝,下一刻,剑已经飞出去。 一身影悬于梁上,似乎想要自尽。 第31章 娼,有女持日降言,见之者昌。 李娇一个箭步上前去接住她。 好轻。 薄得好似一张泛着皱痕的纸,被反复地捶打,又碾平,遂变得更加柔软、透明。 这是李娇见过最瘦弱的女子。 在大月,“弱”几乎从不用来形容女子。 大月的女儿们总是健硕的、强壮的、魁梧的。 轻轻捧着,她呼吸微弱。 好似捧着一池枯水,随时会从指尖逝去。 李娇猛掐她人中。 她的脸白而细腻,像是一张假面,只有微弱的血色从指尖按压的位置泛上来,宣告她身上为数不多的生机。 她轻咳几声,吐气如兰,醒来的第一件事是用手帕捂住脸:“你……是谁?是来接奴走的鬼差吗?” 许是因为房内没有点灯,李娇近日里又勤加锻炼,身材愈显高大,一双星目凛凛含威,真好似那地府罗刹神。 她干脆将错就错:“吾乃阴府无常,你随吾走前,吾要审一审你。” 她往后缩了缩,有些害怕,却只得细声答道:“奴家晓得了。” 轻轻点燃一盏油灯,昏暗中焰火一闪一闪浮动着,幽灵一般。 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火光映照着李娇半边脸庞,光与暗在她脸上交织,交锋。 她回眸,看向阮三娘,眸色中的火光忽隐忽现,晦朔不定。 沉沉开口,她的声音好似真的从地府传来,穿透幽幽黄泉,让人莫名安神。 只听她问道:“你姓甚名谁?” 阮三娘抬头看了眼李娇,有些犯怵,低声道:“奴姓阮,名叫念儿,家中行三,他们都唤奴三娘。” “家住何处?”李娇随意用手拨弄着灯焰,继续问。 她的手很明显抖了抖,像是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强摁下颤抖,她继续说:“这……奴记不得了,我阿父说阿弟读书要用钱,就将奴买给人牙子了。” 李娇上前一步,蹲下,直勾勾看着她,不带任何情绪,她继续问:“因何求死?” 手抖得更厉害了,她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哽咽道:“奴既不能清白地活着,倒不如清白地去了,省得总是连累萧姐姐,害得她沦落至此……” 长叹一声。 李娇轻轻将她的发丝别在耳后。 阮三娘往后闪了闪,她的指尖很烫。 察觉到李娇的目光,阮三娘不得不抬头回望着她。 她的眼睛很空,但并不是空无一物的空,而是长空见月的空。 眉骨间的凌厉与眉目中的悲悯融合得恰到好处,哀而不伤。 这位来接我的,究竟是罗刹,是无常,还是神母? 可像我这样不清白的人,只配下地狱吧。 “可女儿的清白不在裙摆之下。” 两道声音几乎要重叠在一起。 阮念儿愣愣看着她。 她似乎用尽了全身气力去理解这句话,急得直冒汗,好像有一把火在背后烧。 原来死了是这种感觉吗? 怎么会感觉比活着还像活着呢? 两滴清泪从她眼角滑落,她笑出声来。 我原来竟是干净的……吗? 从未有人对阮念儿说过这种话。 他们只会说,你脏了,你不清白了,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丑陋的灵魂总是会忮忌花的盛放。 “你的死,只会让那些想要用清白毁了你的人,更兴奋,更激动,而后用同样的法子去毁更多的人。” “三娘,真正肮脏的,不是你,是他们。” 她如*是说。 浊者见浊,清者自清。 丑陋的人,在毁掉美好的事物这件事上,总是会有一种近乎饥渴的野心。 受害者的苦痛,只会沦为养分。 所有的痛苦无助绝望,都只会加速这一切,无法结束这一切。 不要剖开自己的肚子,去挖掉他们的眼睛。 “萧离,也不是被你害的,还是他们。”李娇继续道。 “是他们……”阮三娘脑子里嗡得一声,像是被针刺了一样,只听她重复道:“是他们!” 她常年节食,本就虚弱,几番大悲大喜,手早就撑不住了。 倒在地上,她空散的双眸渐渐聚了起来,好似点漆一般,恨意疯狂滋长,宛如实质。 就像是有一些什么东西,烂肉一般,懵懵懂懂在心间酝酿了许多年,发酵了许多年。 一定要一把大刀下去,狠狠搅上一搅,把那些脓疮都剜去,心才能重新长好来。 “原来,错的不是我,是他们。” 她疯狂大笑,好似地府修罗。 李娇垂眸看着她,无悲亦无喜。 活下去吧。 如果爱不能够支持你活下去,如果你甚至没有感受过爱。 那就怀着恨意活下去吧。 恨是远比爱要燃烧得更久的东西。 怀着恨意,去点燃一切吧。 李娇弯腰将她扶起,手臂线条清晰,健朗有力,似是要将她整个人撑起来。 “审完了,你还想死吗?”看着地上的白绫,李娇问她。 她怔怔站在那,愣了好久,摇摇头道:“奴不知道。” 李娇声音更高了几分:“告诉我!你,还想不想死?” 茫然了片刻,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死死抓住李娇的手,骤然提高声音,只听见脆生生的一句:“我不想!” 我不想,我不甘心。 该死的,不是我。 “很好。”李娇两只手扶住她。 “现在,你,可以再活一次了。” 李娇一边说着,一边微笑着点了点她眉心。 昏暗中,她又扶着阮三娘走了几步,将她扶到榻上坐着。 而后她转身。 这是……要去地府了吗? 我……能再见到姐姐们吗? 昏暗中,阮三娘迷迷糊糊胡乱想着。 嚯——李娇推开窗。 天光流水般哗啦啦地涌进来。 阮三娘捂住眼,骤然有些无法适应这光亮。 再细细打量眼前这人,哪里是什么阴府罗刹,分明是个女娘。 她愣愣地坐在那,起身走了几步,似悲似喜,又哭又笑。 她好像再活了一次,又好像第一次活。 阮三娘似乎有些站不稳,李娇赶忙去扶。 就在这时,一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叫她动弹不得。 “我不是说过,我家,不方便你进来吗?” 身后,传来一道冷厉的声音,杀气如有实质,叫人不寒而栗。 第32章 婊,女中表率,大义也,豪杰也。 李娇没有回头,只是淡定举起双手:“我没有恶意。” 阮三娘却被吓坏了,连忙上前拦住萧离:“萧姐姐,这位娘子她救了奴!” 救? 抬眼望去,地上的白绫,脖子上的勒痕,萧离几乎在瞬间明白了这一切。 丢下刀,她握住阮三娘的手。 她长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她才木木道:“你……没事吧?” 阮三娘亦无言。 眼泪,莫名其妙地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重重往下砸。 “奴……对不起……”她捂住脸,泣不成声。 有些情绪,无法宣之于口,只能化作眼泪淌出来。 第27章 “以后不会了,萧姐姐。”她收拾好情绪,笑了笑,抬手擦干眼角的尚未滴落的泪,一把抱住萧离:“以后真的不会了。” 李娇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不自觉退了几步。 可偏偏又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大刀,发出一声巨响。 “嘿嘿嘿嘿嘿……”面对萧离飞来的刀子似的目光,李娇只得陪笑。 “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她态度终于缓上了几分,冷冷问道。 李娇也不着急,只是抬眼盯着她。 萧离的眸色很深,漆黑一团,透不出一点光,和她这个人一样。 她亦回视李娇。 那是一双动物的眼睛,干净,透明,充满野性。 仿若一面深湖,所有人都能从里面看见自己的欲望——而后被欲望的猛兽吞噬。 萧离微微愣神。 这双眼睛她见过—— 是曾经的自己。 半晌,李娇终于幽幽开口道:“我听闻,夫子曾是金吾卫的人。” 竟是为了这个。 几乎在瞬间收回目光,萧离抬手,漠然道:“请回吧。” 李娇还想要争取争取:“夫子难道是因为忌惮季氏?” 季氏二字,像一把尖刀,划破了此此刻尚算平和的假象。 萧离举起刀对着她:“我曾经也像你一样天真,没什么好说的,请回吧。” “可是……” “不要说了。” 被打断了。 是阮三娘。 “请回吧,这里不欢迎你。”她面若冰霜,声音也是冷冰冰的,一副送客是口吻。 李娇只能出去,阮三娘跟在她身后。 “奴送你走。” 萧离没有跟出来,至大门,三娘小声道:“明日辰时,她有课,你去明月楼找我。” 翌日一早,李娇就打马赶来。 确认萧离出了门去国子监,又等上了半刻,李娇才转身去明月楼。 屋内,阮三娘早就煮好茶候着她了。 “阮娘子。”李娇点头示意。 阮三娘奉上一盏茶,柔声道:“木乔姑娘莫要这般客套,唤奴三娘就好。” 很显然,她不喜欢念儿这个名字。 李娇点点头,唤一声三娘。 她开门见山:“奴也不与娘子客套,娘子想要做的事,奴可以助娘子,奴知道的,或许比萧姐姐还要多些。” 知道的比萧离还多? 李娇放下茶盏,没有说话。 三娘眉目流转,似是在抉择些什么。 犹豫了片刻,她终于下定决心:“娘子是奴的恩人,奴本不该再要求什么,只是……娘子就当奴是个卑鄙的小人吧。” 她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还请娘子,莫要再将萧姐姐牵扯进来。” 再? 李娇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她一言不发,看着阮三娘。 阮三娘长叹一声,眼神飘忽,似在记忆的深海中挣扎。 又饮下一盏茶,才听见她缓缓道:“为了救我们,萧姐姐已经失去了一只手了。” 这才了然。 难怪萧离从不用右手。 “她从前惯用右手使刀,被人报复,筋脉寸断,再也抬不起来来。” “先前……她是多肆意的人啊……” 朱雀大道,香车白马,玉辇纵横。 春衫轻薄,花香氤氲而撩人,叫人想要醉死在这暮春。 “娘子,你的花掉了。” 回眸,是一位少年。 铠甲金光流转,她高坐迅白大马之上,含笑望着她。 第一眼,阮三娘就知道,这是位娘子。 扶了扶空空的发髻,阮三娘接过宫花,亦莞尔一笑:“奴家谢过官人。” “后来呢?” 李娇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情绪,打断了她的回忆。 “后来……扮作男装的事情也被揭发,昔日同袍尽是落井下石的鼠辈。” “若非萧氏庇护,她现在恐怕被人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带剩的。” “她究竟,发现了什么?” “她……” “我不是说过,我们不欢迎你吗?” 萧离推门而入,眸色寒凉,冷若秋星。 “萧姐姐……”阮三娘还想要说些什么。 “够了!”萧离打断她。 她抬眼看着李娇,冷声道:“明日我们就会离开帝京,你不要再来打扰了,我只想过几天安稳日子,活着就不错了。” 这次李娇看清了——那团漆黑的眸。 那是一地冷灰,野火燃尽后的冷灰。 盖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遂变得愈发冷而腥。 铁锈一般。 “走!跟我回家。”她拉起阮三娘就想往外走。 “萧姐姐……”三娘蹙眉望着她,满目愁绪。 “跟我回家!”她冷呵一声,不容拒绝。 “我早就没有家了!” 三娘甩开她的手。 “从我被卖给人牙子的那天起,我就没有家了!” “你以为,我还能回哪去!” 她眼中含泪,一席话像是对着萧离说,又像只是对着虚空呐喊。 深吸一口气,她像是鼓足了勇气,直直看向萧离的眼睛。 双手叉腰,她毫不客气道:“你不是早就想走了吗?你快滚啊!” “去苟且偷生过你的安生日子吧!”语毕她抬手推了萧离一把。 萧离就像纸人一样,跌跌撞撞往后退了。 阮三娘高昂着头颅,斜眼瞥了萧离一眼,语气充满不屑:“我实话告诉你吧,木乔娘子早就替我找好了下家,只要我愿意,我依旧是烟柳巷里千呼万唤鼎鼎大名的阮三娘子,谁想和你在哪破屋子过一辈子!” 看萧离愣在那没什么反应,她往前一步,语气高傲而冷漠:“还不快滚?” 李娇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死死握住的拳头,握到鲜血淋漓。 萧离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 阮三娘果然是最了解她的。 她骨子里还是个骄傲的人。 望着萧离头也不回的背影,阮三娘猛地关上门。 转身靠在门上,她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只能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萧姐姐,你走吧。 你就当我死了。 我现在,是那从阴曹地府爬上来的女鬼。 我要你你替我好好活着,光风霁月地活着。 我早就不想过安稳日子了,我只想让他们都不得安稳。 明明是吃人肉喝人血的恶鬼,却活得比谁都要像人。 凭什么。 凭什么?! 我既然爬上来了,我就要把他们都拉下去,拉下地狱,永堕无间,不得好死。 萧离大概是走远了,连脚步声都变得模糊。 阮三娘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李娇突然觉得,她过得太苦了。 似乎从见到她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在哭。 她往后又还要哭多久呢? 李娇不知道,她只是痛恨自己的无能。 她听见了哭声。 越来越多,越来越远,从四面八方传来。 她已经不能装作听不见了。 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也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渺小。 那边,三娘终于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抬手扯了扯李娇的衣袖。 李娇回神,看着她,认真道:“你早就算好了她会来,是吗?” “对不起。” 阮三娘没有否认什么,她确实利用了李娇。 “你就当我是个卑劣的婊子吧。” 她拿出一个木盒,看着有些年岁了。 “这是我这些年收集的季氏的罪证。” 拐卖妇孺,逼良为娼,开设赌场……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李娇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点头道:“接下来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阮三娘没有理会她,只是轻轻按住木盒。 “想什么办法?交给你上面的人,然后拿着这些东西,去和季氏谈条件吗?” 萧离就是前车之鉴。 “呵。”阮三娘轻笑一声,挥挥手:“你也滚吧。” 她紧紧抱住怀中的木盒,像是溺水之人抱住了浮木。 望着李娇,她目光冰冷:“这是姐妹们用命换来的东西,不是你们这些上位者的筹码。” “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再能查出些什么拿去交差,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滚吧,别再来烦我。” 阮三娘抬抬手,是送客的意思了。 李娇坐着没动,也没有生气。 放下手中的茶盏,她撑着脸,打量着阮三娘,从容一笑:“你不用再激我了。” “这招对我没用。” 同样的招数,难不成一天还想要用两回? 起身,李娇一步步靠近阮三娘,幽幽道:“让我猜猜你想要做什么?” 第28章 轻轻将她鬓边的宫花扶了扶,李娇望向她的眼睛。 杂乱而斑驳,像是腐朽的枯木被胡乱压在一起,带着狰狞的纹理。 狰狞中满是充满生机的盎然四溢的死气。 “带着这些证据,然后一头撞死在大理寺前?” 阮三娘猛然抬头瞪着李娇。 “没用的。” “大理寺卿,是季相的学生。” 第33章 贞,贞者,吉也。 朱雀大街,精巧的木制轿辇横街而过,隐隐传来一阵奇异的兰草香。 香气一丝一缕的,越飘越远,像蜘蛛结的网,不仔细看是看不见的。 轿辇本身也极尽雕琢,光是抬轿的人都要数好几遍才数得清,这下,连朱雀街都显得狭窄了。 路旁的人都不敢抬头,只能细声讨论:“这谁的轿辇?天女下凡一般的,好生气派!” “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排场?自然是长公主的。”身旁的人低声回答。 那人觉得稀奇:“我不是听说,她入观出家了吗?” 身旁的人瞥了他一眼,瘪瘪嘴,嫌他没见识:“哎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是为了搪塞辽人的,我大汤金尊玉贵的镇国公主,难不成要在个道馆里呆一辈子啊?” 不知为何,今日,长公主出行并没有开道撵除闲人。 另一边,也有人在议论:“这么大的阵仗,是要作甚?” 那人显然消息要灵通许多,绘声绘色道:“你没听说吗?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呢!说是殿下近日来潜心求道,后土娘娘垂怜,引殿下入白玉京一游,恰巧碰见了百来名神仙,这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圣上乃天降明主,西王母娘娘亲点了八十一位神仙为圣上祈福呢。” 一串话说下来也不带喘口气的,只听她继续道:“结果你猜怎么着?殿下醒来就在枕边发现了一串东珠链子,细细一数,不多不少正好八十一颗!这才急着进宫献给圣上呢。” “真是天佑大汤!天佑大汤啊!”有人激动地跪了下来。 一时间,人群纷纷跪倒一片,一句接着一句的天佑大汤,看得李娇直道一句内行。 玩弄人心,推波造势,姚月着实是一把好手。 花团锦簇间,一素衣女子拦在街前。 众人都悄悄看着,不知这闹得是哪一出。 公主府亲卫也不是吃素的,抬剑就想将她赶走。 “慢着。” 悠悠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亲卫一时间收了动作。 只见那女子五体投地,双手高举一个木匣子,厉声道:“民女阮念儿,状告当朝宰相季远,拐卖妇孺,逼良为娼,暗设赌场,敛财无数——望殿下为民女做主——” “哦?”只有一个字。 阮三娘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民女本已魂归大荒,幸得后土娘娘垂怜,赐民女三日阳寿,为众女儿伸冤——望殿下为民女做主,为众女儿伸冤——” 李娇闻言目光一震,不由握紧拳头——她们商量好的,可没有这句。 “好生可怜的娘子,本宫听了,心都要碎掉了。”姚月的声音隔着重重帘幕传来,蜘蛛网一般,轻巧玲珑,却全是陷阱。 接着她话锋一转:“不过……你状告当朝宰相,可是要拿出实证啊。” 阮三娘跪走了几步,双手奉上木盒,高声道:“望殿下过目——” 那木盒一层层传至姚月手中,隔着帘幕,众人看不清里面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一声惊呼,浮夸至极:“天尊在上,这当真是罄竹难书啊!” 这下,有了长公主的一句罄竹难书,无论结果如何,季相怕是都要被唾沫星子淹上一阵了。 “此事本宫也不好定夺,你随本宫入宫去面见陛下吧。” 阮三娘低头再拜,隔着人群,李娇看不清她的表情。 后面的事情,李娇也只是听说。 关于天子如何震怒。 关于季远如何推自己的二郎出来当替罪羊。 关于这件事如何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关于阮三娘如何在金銮殿前魂归大荒。 人们都在说,这阮氏女好福气,一介娼妓死后还能被圣上追封为寿康郡主。 李娇只觉得是个笑话。 既寿且康? 她一样都没有。 她浑浑噩噩了几日,还是忍不住去找姚月。 有时候,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虚伪。 明明自己也曾在那样的位置上坐过。 她们说不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姚月暂时还未搬回公主府。 太平观东殿,侍女不知为何没有拦住李娇。 她就这般直直闯了进去。 看见李娇闯进来,姚月也并不意外,只是悠然打着扇子,慢悠悠问上一句:“李娇娇你疯了?” 殿内清凉的水汽使李娇骤然冷静下来。 湿发披散在檀木架子上,她只穿了一条暗红的薄纱印花裙,手撑在榻上,似神似鬼。 不施粉黛,只有一只胖莹莹的白玉镯子挂在手上,随着手打扇子的动作一荡一荡,水汪汪的。 殿内没有点灯,为数不多的光从窗子打进来,刚好落在她身上。 似乎连光都要更偏爱她一些。 李娇突然觉得眼睛有些烫,不敢再看她。 上前把窗子关上,只留一个缝,屋内的光线变得柔和,李娇暗暗松了口气。 脑子终于开始动了,她找补道:“殿下有头疾,莫要着凉了。” “哼。”李娇听见一声很轻很轻的笑,好似炎夏里山泉滚落,姚月放下扇子,幽幽道:“你……不敢看我?” 李娇一惊,抬头看了她一眼,而后又猛然低头:“微臣不敢。” 姚月又开始笑,笑声像两块美玉在泠风里撞在一起,很好听。 她叉起一块西瓜,咬了半口,嘴角噙着笑:“微臣?” 李娇闻言立刻跪在地上。 说错话了。 “臣女知罪。” 低着头,李娇看不见她的动作。 她似乎又吃了一块西瓜,金叉轻击玉盘,发出脆亮的响声。 半晌,才听见她懒懒道:“起来吧,我又不会吃了你。” 李娇起身,脑袋里的那根弦依旧绷着。 姚月玩弄起自己的发梢,悠然道:“说吧,你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正斟酌着如何开口,就听见门口传来一声惊呼:“木乔娘子?” 阮三娘完好无损地站在那。 天光大亮,她整个人就这样大刺刺地站在光里,一点也不突兀。 好似她生来就该与光同行。 她眼眸含笑,有一种千帆过尽的明朗与坦荡。 像是一棵树,终于熬过了寒冬,变得舒展,挺拔。 她从此不再惧怕任何一个冬天。 李娇呆呆站在那,整个人傻愣愣的,站了很久,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到头来也只是一句:“臣女叩谢殿下。” 走得越高就越难当个好人,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 姚月只是随意摆摆手,满不在乎:“莫要谢本宫,本宫拿她试药去了。她命好,要谢就谢后土娘娘吧。” 拿起扇子摇了两下,姚月懒懒躺在榻上,像一只高贵而冷漠的母豹。 只见她挥了挥手中的团扇,淡淡道:“好了,人也见了,让人家走吧,你留下,本宫有话和你说。” 阮三娘捏了捏李娇的手,小声说自己先去找萧离。 殿内再次只剩下两人。 第34章 婳,有女如画,驰骛也。 “你来替本宫梳头吧。”姚月幽然道。 发丝光顺柔亮,湿漉漉的,很美。 好似一曲悠扬的歌,又如一条婉转的河。 李娇拿过梳子,将头发一缕缕梳好,涂上茉莉头油,晾在她身后的檀木架子上。 姚月轻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躺在榻上,一言不发。 李娇小心拨弄着架子下的炭炉,屋子里满是粘人的茉莉花香,发腻。 莫名觉得有些闷。 “这件事,你办得不错。”半晌,姚月才轻声道。 额头上青筋跳动,姚月微蹙着眉,有些烦躁地按住脑袋:“只是……还不够。” 被炭炉烘着,头发很快就干了。 姚月起身,李娇替她拖着架子上的头发,避免被炭炉烤到。 熟练得仿佛不是第一次。 随意披散着头发,姚月打算小憩一会,挥挥手打发李娇出去:“你先在国子监待着吧,等我消息。” “是。”李娇点头退下。 出了太平观,她立刻去找萧离。 很多年后,李娇回忆年少时,她想,那片血大概就是在那时流入眼底的。 那片比红还要红的黑。 才走到巷口,就已经被血腥味包裹。 一粒一粒吸进肺里,令人窒息。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李娇快步跑向那个小屋。 第29章 太阳红艳艳挂在前头。 血红血红的。 活像那刚被砍了头的脖子,红得发亮,红得发黑。 推开门。 手有些抖。 冷静。 萧离为什么在哭呢? 三娘,三娘怎么流血了? 只见一黑衣人袭向萧离——萧离的长刀呢? 早被她扔在了地上。 她用那只拿刀的手,抱住了阮三娘。 显然,萧离不想活了。 什么意思呢? 你们黄泉相见,然后把痛苦留给我一个人吗? 那可不行。 剑在李娇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出鞘了,几乎是出于本能。 挡开袭向萧离的剑,李娇红着眼杀向那黑衣人。 去死。 去死! 那人的身手诡谲多变,暗器极多,一看就是从小培养的杀手。 李娇已经来不及细思,也不愿去细思,只是挥刀向前。 仿佛刀只要足够快,就能抛下身后的悲伤。 这实在是个难缠的对手。 暗器比头发还要多。 既躲不开,又屡屡没有命中要害,身上细碎的伤口越来越多。 看着她面罩之上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眸,李娇甚至会觉得,她在享受—— 享受着这场围杀。 终于,一个破绽,李娇伸手扯下她的面罩。 脚下匆忙一转,连剑都偏了几分。 怎么是她?! 愣神的瞬间,对方得到了近身的机会。 匕首停在离心脏只有一寸的地方。 那女人握住匕首在伤口里搅了搅,另一只手却接住李娇,不让她倒下。 凑近李娇耳畔,她呢喃道:“怎么办啊,明明他们也买了你的命……可是我突然舍不得了呢。” 这是李娇第一次听见她说话。 像毒蛇一般,吐着信子,暗悄悄地缠绕上来,令人生寒。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用手按了按李娇的伤口。 眼底似有熊熊鬼火在燃烧,冷极,烫极。 用那只沾了血的手轻轻抚上李娇的脸庞,她吐气如兰,恶鬼一般:“没完成任务,是会被惩罚的呢……” “我要你,和我,感同身受。”拍了拍李娇的脸,她眯眯眼,温柔道。 又凑近了几分,她轻声道:“我叫宋稚。这回,你要记住了。” 机会来了。 就是现在。 李娇夺过那把匕首捅向她。 宋稚并不生气,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她甚至还往前走了一步——只为能够捏到李娇的耳垂。 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浅笑,她的目光缱绻而幽暗,像是薄冰裹挟着烈火。 抽出腹部的匕首,在脸颊蹭了蹭,她深吸一口气,兴奋道:“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这可怎么办啊?” 抬手扯下李娇的发簪,她转身跳上房顶,那笑声落在李娇耳中,像生锈的锯刀。 晃了晃手中的白玉发簪,她眼睛发亮,似乎心情很好:“这就算是见面礼了。放心,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那是一种被毒蛇锁定的目光。 终于,李娇再也撑不住,直直倒向地上。 不行,还不能昏过去。 于是乎,她也学着方才那人,猛按自己的伤口。 疼得头皮发麻,她骤然清醒了几分。 红着眼,她一寸又一寸,爬向血泊中的三娘。 三娘艰难地抬手,擦去李娇的眼泪。 用手指轻轻推了推李娇的嘴角,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快要听不到。 “不要哭……要笑……” 她颤颤巍巍握住萧离和李娇的手,声音轻得好似一抹纱:“萧姐姐,木乔姐姐……” 咽下自己的眼泪,她努力扯出一抹笑:“我……我这一生……活得好值……就是……” “就是有些太快了……”说到最后,她自己都忍不住,眼泪决堤而下。 望着萧离,她的眼眸澄澈而透明,就像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努力地,执着地,她一字一句道:“我听说……在……很远很远的北边……有个北海……” 她抬手,最后用指尖轻轻触了触那束光,整个人变得平和而轻盈,像破茧而出的蝴蝶。 “把我洒进海里吧……”语毕,她的手重重垂下。 花落了。 这里是帝京。 站在这,往南走一万里是群山,往北走一万里是大海。 可她却永远停在了这。 李娇无知无觉地抱住三娘,一双眼死死瞪着。 瞪向虚空,瞪向那些来索命的无常。 阳光像琉璃针一样,泠泠落下,发出轻响。 阳光里满是腐朽的味道。 抬头,太阳像是一粒血,黏在天上,发出灼灼的冷光,鬼气森然。 李娇向后倒下,失去了知觉。 翌日。 萧离一大早就带着阮三娘的骨灰出发了。 一路向北,去寻找传说中的北海。 她知道,三娘只是想给她找点事做。 三娘始终是最了解她的人。 这确实,像钉子一样,把她钉在了这人间。 可有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地去想。 如果三娘知道活着这么痛苦,还会想要她活下去吗? 她不敢多想,只敢一路向北。 苦痛给予她的人生前所未有的养料。 她从未如此痛苦,却也从未如此生动,如此鲜活。 她痛苦而生机勃勃地活在这人间。 而李娇呢? 怀着某种难以言述的不甘,她想要给三娘立一个衣冠冢。 可当她抱着墓碑的那一刻,她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该写什么呢。 阮念儿?阮三娘? 一个是来自母父的诅咒,一个是苦难的序章。 想了很久,急得出汗,还是想不出来。 抱着墓碑,她急得痛哭流涕,发出悲愤的哭嚎。 起身,狠狠将墓碑摔烂,她扔下笔。 这世间再也没有能框住你的事物了。 哪怕是墓碑也不行。 第35章 妖,妍也,美好也。 李娇只是默默躺在那个土堆旁,什么也不去想。 这是阮三娘的衣冠冢。 白云大块大块,流驰若野马。 树冠是极其浓艳的绿色,似伞又似花。 这才惊觉,夏已经深了。 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李娇也不愿意醒着,就这样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身旁多个人。 是宋稚。 李娇连动都没动,抬手遮住天光,她有气无力问道:“来取我的命?” 确实没什么好防备的,她要想动手,自己早就没命了。 “呵。”宋稚冷哼一声,目光一转,眼中满是不屑:“你的命可值钱了,我要来看看,防止你给作没了。” 靠近李娇,宋稚的眼眸若稚孩般纯粹——一片纯粹的黑。 按了按李娇尚未愈合的伤口,她狠狠发力,认真道:“你要记住,你的命,是我给的。” 李娇从未见过那般黑的眸,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人吸进去,而后再也出不来。 死水?枯井?不。这些都不足以形容她。 她漆黑的双眸,像所有星子集体自杀后的夜空,带着一场空前的流星雨后的空寂,以及——绝望凝结的期冀。 黑夜总是喜欢用光去宣誓它的永恒。 想到这,李娇自己都觉得恐怖。 绝望中长出的希望,会给多少人带去绝望呢? 清风拂过,李娇不再去凝视那深渊,手指轻轻扶住一株野花,她似是随口道:“你信吗,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偿命。” 宋稚当然相信,并对此感到无比期待。 从很早开始,她就在期待这一天。 或者说,几乎从生命的起点开始,她就在期待一场盛大而不朽的死亡。 想到这,宋稚眯眯眼,心情很好。 粲然一笑,她柔声道:“不要让我等太久哦。” 你有在荒野里生存过吗? 我有。 为了活下去,我设陷阱抓住了一头野猪。 人,多么狡猾的动物啊。 在抓住它后,我们有过短暂的对视。 它垂死挣扎,我不为所动。 它张牙舞爪,我四肢软弱。 我看懂了它的眼睛,或许因为我也是动物吧。 我们谁也没做错什么,我们都只是为了活着。 可造物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将我们放在了对立面——像两个棋子。 我们生来就被放置在了这世间。 它的四肢被我固定,它只能狠狠瞪着我。 你有和荒野中的动物对视过吗。 它们的眼睛,比人的要干净许多。 我见到了此生见过的最纯粹的愤怒。 多么美丽,多么纯粹的眼睛啊。 我把它们生吞了下去。 第30章 我拒绝任何事物去破坏它的干净。 我看懂了它的诘问,但我无法回答它。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如果我也是猪,或许我们会是朋友。 可我不是。 我是一个人。一个狡猾的人。 在吃下它的那一刻,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被这样吃掉就好了。 这样,我们就两清了。 从那之后,我一直在期待着那一天。 期待属于我的救赎。 不知想要了什么,宋稚发出尖锐的笑声,好似阳光刺破坚冰。 李娇看了她一眼,确信她就是个疯子。 宋稚一直觉得,她们是一样的人。 为什么不成为疯子呢?成为疯子就不会痛苦了。 “不要让我等太久哦。”宋稚再次强调,而后消失不见。 回到国子监已经是下午了。 推门进去,屋里竟然坐满了人。 这回,婋娘连大棒骨头都顾不上了,飞奔到门口:“我的祖宗姥姥嘞,您这终于舍得回来看小的们一眼啦?” 剑兰赶忙起身去沏茶,阿媖只看了李娇一眼,就问道:“你心情不好?” 李娇点点头,没说话。 许元真这几天已经和她们都混熟了,天天往她这跑。 凑上前来,她忍不住问道:“这几天你们好多人都不在,到底怎么一回事?” 李娇只是呆呆摇头:“是吗?那太巧了。” “真是怪得很,宋稚和花溪言没来也就算了,连萧夫子也不见踪迹,奇也怪哉。”许元真一边说着,一边和婋娘一起啃大棒骨头。 “花溪言?”李娇转头问。 扯下一块肉,许元真点头道:“是啊,她都几天没来了,说什么家里有事想回家去看个热闹,真是奇怪……” 放下茶盏,李娇冲出门。 她想,自己大概是疯了。 破门而入——空的,没有人。 这间是花溪言的院子。 “木乔你疯啦——”身后,传来许元真不解的呼喊。 就在这时,里面屋子的门开了。 “木乔?”一道轻柔的声音传来,像阳光下的雪。 花溪言从屋子里款款走出来。 她看起来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 鹅黄的长衫,两根凉凉的金钗插在头上,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颈上挂着一串珍珠*璎珞,泛着诡异的色彩,像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叫人不愿意醒来。 李娇突然觉得,自己或许还没醒。 “花溪言?你也回来啦?”许元真终于追了上来,喘着气问。 花溪言转着手上的琉璃珠子,点点头道“是啊,家里的事差不多也结束了,我就回来啦。” 心情很好的样子。 花溪言又似乎确实是变了。 就像是悄悄将腥臭的鱼肠埋在月季花下。 一夜过去,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可那月季的根须早已将鱼肠撕扯得稀烂,土腥味混杂着血腥味,在地下狠狠地搅拌、翻扯,发酵成浓浓的黑色。 可地上呢,一点声儿都听不见。 但这绝不能说是全无变化的,因为,过不了多久,月季的枝条就会更加粗壮,花瓣也会更加艳丽,展示着,也叫嚣着,饥渴而优雅地静待下一顿饱餐。 “木乔,你怎么了?”一双凉凉的手握住了李娇,小蛇一般攀上来。 察觉到李娇的脸色不是很好看,花溪言走上前,关切问道。 李娇只是摇摇头:“没事。可能这几天……太累了。” 握住李娇的手,她笑得很真诚:“累了就要多休息,千万不要伤了根本。” “嗯。” 天衣无缝。 李娇转身就走。 许元真跟在她身后,一脸莫名其妙。 “不是,这就回去啦?”扯了扯李娇的袖子,许元真问。 加快脚步,李娇重重敲了几下脑袋。 可能……真的是太累了吧。 “娘子,你终于回来了!”一进屋,剑兰立刻起身,语气焦急。 “怎么了?”李娇问。 剑兰看了眼许元真,欲言又止。 许元真立刻抬手道:“我出去抽会儿烟!” 李娇坐下,给自己斟了盏茶。 滚茶下肚,心神稍定,她道:“说吧。” “主家传来消息,二老爷二夫人,去了。” 第36章 婧,同婙,才高也。 李娇连夜赶回去。 国公府前,一顶顶硕大的白灯笼在房梁上飘着,照得府内如白昼一般。 一眼望去,乱哄哄的全是人。 哭声,锣鼓声,唢呐声,杂杂混作一团,好似腾腾的雾,从府内幽幽荡出来,摇山晃海。 李娇不喜欢丧礼。 白花花一片,雪一样。 上一世,每下一场这样的雪,她就会失去一位至亲。 而最后也最盛大的那一场,是大月的国丧。 李娇跪在灵前。 空气安静地像是凝固了一般,她不哭,没人敢出声。 里面躺着的,是她的母亲,她的陛下,她一切苦难的缔造者,害死她两位皇姊的元凶,她的母皇。 我是你磨出的最锋利的刀,你是我见过的最绝情的人。 你说过,好人当不了好皇帝。 而你却是大月最贤明的君王。 雪,又落了下来。 李娇闭上眼,任凭风雪将她的眉眼勾勒。 半晌,她启唇,小声道: “我原谅你了。” 我原谅你了。 从今往后,我们两不相欠。 生生世世,我们都再也不要相见了。 上前扶着棺,一滴泪滚落下来。 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身后,瑶山动地的哭嚎声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人淹没。 “大娘子?”剑兰看她面色苍白,有些担心地摇了摇她。 这次回来,她只带了剑兰一人。 “我没事。我们走吧。” 李娇抬头,头顶有盏晃悠悠的白灯笼,阴府鬼火一般,尖叫着,燃烧着。 匆匆拜过,李娇去内院找阿妹。 “阿姊……”李妙妙面色苍白,看着状态很不好。 李娇只以为她小孩子没见过这阵仗,被吓到了。 轻揽着她的肩膀,李娇皱眉问道:“怎会这般突然?” 哪知李妙妙支支吾吾半天,只是细声道:“阿姊,我……我是不是做错了。” 这才发现不对。 李娇看了剑兰一眼,下人们都被带出去了。 握住李妙妙的手,李娇轻声问道:“怎么了?别怕,告诉阿姊,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想法子。” 李妙妙眼下乌青一片,显然是几天都没睡好。 嘴唇煞白,愁锁眉稍,她眼波流转,不知在想着什么。 只见她下意识扯着手中的帕子,回忆道:“二叔母拿下人的月钱去放利子……这个月不知为何没收上来,我……我就想法子把这件事给闹大了。” 李娇捏了捏她的肩膀,反问道:“放利子本就是伤天害理有损阴德的勾当,你有什么错?” “可是……可是……”李妙妙说着说着不知为何哭了出来。 好似溪水潺潺淌过暗沟,几多幽明曲折,婉转无言。 只听她继续道:“可是不知为何这件事情传了出去,二叔父仕途受损,官场上急需上下打点,情急之下,竟然想把三妹妹嫁给一个富商……” 李妙妙也没想到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 这些天里,无论她与那程氏如何斗法,她们都十分默契地避开了一个人——程氏的女儿,李府的三娘子李婧如。 “我听说,那老头……年初刚刚过了六十大寿,那可是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她越说越难过,抱着李娇,泣不成声。 竟是这样。 李娇气极反笑。 李氏这群败家男人,干啥都不行,卖女儿的本事,倒是一个比一个强。 轻轻拍着她的背,李娇用帕子替她拭去眼泪。 泪珠滚烫,粒粒落下,雾气就这样悄然侵占了房间。 深吸一口气,李妙妙继续道:“接着……二叔母就,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先是一剪子剪了三妹妹的头发,说三妹妹目无尊长,忤逆母亲,派了好多个婆子把她送去那明空庵。” 她顿了顿,抓着李娇的袖子,小声道:“然后……然后她就杀了二叔父!” “据说原本准备了鸩酒,结果身边的婆子太紧张,露出来破绽。结果……” 李妙妙缓了好一会,才继续说:“结果,她就用头发,硬生生勒死了二叔父……” “乡下的庄子都归她管,听说有个庄子里她专门养了吃肉的狗,二叔父被找到时,已经没剩多少了。” “这件事情她做得天衣无缝。本来,她是打算说二叔父仕途不顺,出门散心去了,等再过一阵子,就说遇到劫匪,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 第31章 “没想到……她家那大郎,整日里就知道赌钱,本来就一直撮合着想把三妹妹嫁给那老头捞笔大的,现在眼看和那老头的亲戚没攀上,还没了二叔叔给他在官场上打点,心里气不过。” “那日家宴,他又吃了酒,就把这事给……给抖落出来了。” 那次家宴,李娇有些印象,她以姚月为由推脱了没去,后面国子监那边越来越忙,她也就没留意了。 “起初父亲是不相信的,准确说,没有人相信大哥哥……” 程氏在李府管家多年,出了名的宽厚仁慈,待下人又极好,平日里吃斋念佛,一到荒年就去城门口施粥,在帝京也是出了名的广结善缘。 “但是二叔母不知怎么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就自己承认了。” 李妙妙记得那天。 死死地记着。 李家大郎喝得醉醺醺的。 当着全府上下的面,他指着程氏就开始破口大骂:“你个毒心肠的贼妇,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俺老爹给杀了……” 饭桌上,一时间静悄悄的,谁也不敢出声。 一旁的婆子连忙捂住他的嘴,着急道:“我的祖宗哥儿,您老人家真是喝醉了就不知东南西北了,快随老奴下去醒醒酒吧。” 程氏也上前,拿着手中的帕子给他擦汗,柔声道:“这孩子的酒量还是这么浅,快将他带下去吧。” 接着她举起酒杯:“今日各位叔叔都在,我家那泼皮嘴上没个遮拦,是妹妹我平日里教子无方,我这就自罚一杯。” 僵冷的气氛瞬间缓和,大家都高举酒杯,嘴里说着些吉祥话,一派和睦融融的表象。 哪知那李大郎还是不依,继续骂道:“李婧如也是个卖不出去的下贱娼妇——” 啪—— 清脆的一巴掌。 是程氏。 她没说话,连气息都没变,只是看着李大郎,死死看着他。 一见是程氏,那李大郎更是来气,指着她的鼻子道:“都怪你这杀千刀的贼婆娘,害了俺老子又来害我——” “那是你老子活该。”程氏打断他,又是一个响亮的巴掌。 紧绷了多日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她晃晃悠悠走上前,揪起李大郎衣领:“要不是她,老娘我也不至于有你这样一个儿!”啐了李大郎一口,她继续骂道:“得亏你姓李不姓程,要不然,老娘我根本没脸下去见你祖姥姥!” 所有人都愣住了,还是李执最先反应过来:“二媳妇儿也吃醉了,快快把她们都扶下去!” “滚开!”程氏一把推开那些婆子,而后开始大笑:“整日里活得像个瓷人似得,到头来还不是骨头撑着张皮当个活死人,都给我滚开!” 当着所有人都面,她又扇了李大郎一巴掌,厉声道:“就是老娘杀了你老子,你个没用的孬种,有个孬种废物爹,老娘忍你们很久了,你最好给老娘老实些,否则——” 她摔烂一只碗抵着李大郎脖子,声音柔柔的,像往日一般:“老娘连你一块儿杀。” 李大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众人连忙把她们拉开,结束这闹剧。 窗外的月亮,弯弯一牙,薄得像张糯米纸,晚风有些急了,吹得它一皱一皱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碎掉。 李娇起身关上窗,那边,李妙妙继续回忆。 第37章 如,女说也,女言也。 所有人都以为程氏疯了。 但李妙妙觉得,或许,她只是突然不想清醒了。 那日家宴。 大红灯笼一盏又一盏,没有尽头似得,照得屋子通红通红。 像血,更像女人的口脂,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吞进肚里。 女人都在内院,程淑慧作为管事的,来前院照看着。 “说是这昌永王老千岁啊,前些日子死了夫人,眼看着就要六十六大寿了,一老道说他流年不利,就想要娶个续弦冲冲喜。”李执的三弟李提放下筷子,意有所指。 四弟李扶看着族中长老,也跟着煽风点火:“那可是昌永王老千岁啊,今上的亲叔叔,机不可失啊叔父。” 程淑慧在一旁听着,莫名有些心慌。 她看了眼头顶的红灯笼,绝望地燃烧着,好似乌鸦赤红的眼珠,硕大一粒,就这样空瞪着远方,无声地诘问着,控诉着。 总感觉,它下一刻就会融化,化作一滴浓郁的血泪,滴下来,淹没一切。 李健是李执一众的亲叔父,在族内颇有威望。 他眼睛微闭,嘴巴蠕动了半天,才口齿不清道:“依我看啊……老二家那姑娘就不错,年龄也合适。” 桌上众人连忙附和。 灯笼烧得更红亮了。 是乌鸦用最后一粒心头血染红的吧。 带着发黑的勃勃的怨气,程氏不得已捂住了耳朵。 乌鸦沙哑的尖叫如有实质,利刃一般划破虚空,刺向程氏。 有些站不稳,她往后退了一步。 没有人过问她的意见。 她甚至连说话的份都没有。 可那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 李婧如从小身体就不好。 那年大雪李婧如感了风寒,高烧不退,她在后土娘娘前跪了三天三夜。 她这一生坏事做尽,从来不信因果报应,也从来不信神佛。 那一刻,跪在神像前,她觉得是自己连累了这孩子。 于是她于神前发愿,用自己的命去换李婧如的命。如果这还不够,她来世为蝼蚁为畜生,永生永世,为奴为隶,不得好死。 后来,李婧如的烧退了,而她也还活着。 那是她第一次想要做个好人。 早就来不及了。 饭桌上,那群老家伙三言两语就敲定了这件事。 没有人过问她的意见。 突然间,程氏恍然大悟——杀不完。 杀死了一个李扩,后面还有一堆在等着。 她们这些内宅的女人,注定了要被敲骨吸髓、挖心掏肺,吃抹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半点儿。 她默默看着那群老东西。 一个个盘踞在座位上,脸上的皮皱皱巴巴的,带着深深浅浅的斑。 身上的人皮已经披得有些歪了,是极其拙劣的伪装。 女人,就是他们桌上的菜。 而他们,是吃人肉喝人血的恶鬼。 杀不死,也杀不尽。 大灯笼红彤彤的,看着很喜庆。 所有的丧事都源自一场喜事,也终将变成一场喜事。 站在灯笼下,程淑慧觉得自己要被光烧死了。 突然,她的废物儿子站了起来,指着她就破口大骂。 就在这时,一个大胆的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没有人愿意娶一个疯子的女儿。 她会想办法,把这件事,闹得足够大,然后,传遍帝京。 好久没有唱这般畅快的戏了。 死前,让我最后痛快一回吧。 想到这,她终于长舒一口气。 走上前,摔筷子,她抬手给了李大郎一巴掌。 李妙妙继续回忆道: “阿父还是不信,二叔母就带着他去庄子里找二叔父,刚好还剩一颗头,一只脚,阿父当场就晕了过去。” “我当时也在场,叔母……她笑得可高兴了。她说,李氏终于要到头了,养出来的儿郎都是群废物。” “三妹妹当天就从明空庵回来了,族中长老都说要私下里了结叔母,三妹妹就以死相逼。” “你知道的,三妹妹的死,对他们来说不重要,无非就是少了个女儿摆出去换东西。” “但是,三妹妹对他们说,如果要逼死叔母,她就去报官,到时候,管它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她全都给抖落出来,谁也别想好过。” “总之,就这么闹了几天几夜,三妹妹不吃不睡地守着二叔母,生怕自己一睡着二叔母就被人带走给弄死了。” 李氏祠堂。 李婧如跪着,程氏靠在她腿上,躺在一旁,盖着李婧如的衣服。 父亲死了,母亲疯了。可李婧如却觉得,这世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不过也不能说没有,如果,如果自己从未有过哥哥,如果自己生早些,在肚子里就把哥哥给掐死,那大概就更好了。 他们都说,母亲疯了。 或许吧。 如果这是“疯”,那李婧如觉得,疯着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们这些人,或许就是要把所有体面都撕碎了,就是要疯了,才能活得稍微像个人。 这么多年,她亲眼看着母亲像那佛堂里的塑像一样,被塑上一层又一层金身,不得动弹,无法呼吸。 她曾一度以为,自己的母亲已经被闷死了。 还好。 还好她砸碎了那层层金身。 眼前满是祖宗牌位,重重叠叠向上,像是一座山。 看不见什么女人的灵位。 李婧如知道,女人的灵位不在山上,但女人的白骨在山底下。 第44章 她躺着没动——累了,不想动。 突然,姚月脚步一顿:“她伤口……怎么不找医师来看看?” 狱卒哪敢反驳,跪在地上直磕头。 “还不快去?”语气仍是淡淡的,带着姚月自己都没察觉的不悦。 姚月走进牢房,蹲下,她直直打量着李娇。 李娇微微睁开一只眼,斜眼看着她。 宝蓝鸡心领褙子,衬得她皮肤雪白。配了一条殷红宝花纹降纱裙,与宝蓝色撞在一起,谁也不让半分,把人显得更加明艳动人。 好一副冷眉冷眼冷心肠,李娇挑眉暗道。 她伸手拍拍李娇的脸蛋。 笑得像一只餍足的母豹,冷而艳丽,摄人心魄。 李娇不耐烦地躲开。 姚月皱眉,轻轻扇了一下她的脸。 李娇冷哼一声,不躲了。 抬眼看向姚月,李娇直勾勾盯着她,嘴角挂着不易察觉的浅笑。 竟有几分讨好的意味。 正当姚月满意点头时,李娇突然狠狠朝她虎口咬了一口。 啪—— 又是一个清脆的巴掌。 身后的侍卫悍然拔剑闯进牢房,被姚月只是烦躁地挥挥手。 “滚出去!” 识趣退下,这片牢房只有她们二人。 拿手帕摁住虎口的血淋淋的牙印,姚月气得又给了李娇一个巴掌:“养不熟的狗!” 李娇也不恼,只是大笑。 笑声若铁刃划过粗石,听得人心里发毛。 舔舔嘴角的血迹,李娇目光幽晦森然:“你知道吗?狗原本是狼。” 气还没消,什么体面也不想顾了,姚月突然抬手掐住李娇脖子,骑在她身上。 双手用力,姚月一字一字道:“有些时候……本宫、真的、很想、杀了你。” 李娇喘不上气,脸涨得通红。 她也不反抗,认命般躺在地上,嘴角依旧挂着笑。 眼前的画面变得模糊,炸开一簇簇烟花。 忍不住淌出眼泪,咸咸的,滑进嘴角,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儿。 “殿下!”远远传来于嘉行的声音。 姚月一把放开李娇,虎口的伤在她脖颈的红痕上留下血迹。 李娇用指尖轻轻摸了摸,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堪堪整理好衣衫,就看见于嘉行小跑着过来,手上不知攥着什么像是信纸的东西。 姚月扶了扶发钗,状似平静问道:“怎么了?” 于嘉行一路策马而来,努力平稳呼吸,她快速道:“霍将军……回京了。” 有些意外地挑挑眉,姚月转头就走,一边问道:“哪个霍将军?” “霍厌悲。” 听到这三个字,她脚步顿了顿,而后快步向前:“备马,进宫。” 第52章 嫄,女为本,为根,为源泉。 晨雾耿耿,尘粒在空气中悬浮,灰蒙蒙的。 太阳出来了小半个,轻衔远山,笼罩在雾里,银晃晃,亮眩眩,竟像是月亮,怪凉的。 轻巧传来两三声琵琶。泠泠落在沉闷的雾中,像是玉珠滚落鼓面,泛起阵阵回响。 一女子高坐于迅白大马之上,身披银白盔甲,缓缓进城。 剑眉星目,丰神俊朗。身后铁马如云,她若天神般,令人不禁想要顶礼膜拜。 只见她一腿盘起,怀中竟抱着把琵琶。眉目低垂,她随意拨弄着琴弦,眼中似笑却含泪,细细听,似乎是喜丧曲。 这才发现,在她身后,赫然跟着五口漆黑的棺材。 那是一种极其浓烈而鲜艳的黑色,在蒙上了一层灰的朱雀大街上额外显眼。 雪白骏马,少年将军,漆黑棺木。画面有一种戏剧的冲突与苍美。 琵琶声似尘灰,似朝露,似粒粒冰晶。落下,化开,混作一片,交织着,拉扯着。 糊住眼睛,堵住耳朵,不是温暖的被子,是冰凉的纱布。 轻轻将琵琶声揭开,下面是血肉模糊的伤口,血腥味在瞬间盖过琵琶声,叫人忍不住努力将它遮起来。 琵琶声纷纷扬扬落下,粒粒分明,好不容易才看看盖住,不一会,血珠竟然渗了出来。 一粒一粒,玻璃珠子般滚落,与琴声交错在一起,藏匿其中。 听者不禁头皮发麻。 霍氏先祖霍震远,为太祖养女,战功赫赫,威震四海。霍氏一族,世代戍边。 家主广宁侯霍远,夫人镇远将军季开嫄,二人膝下四男一女,曰去苦,弃难,舍灾,离疾,厌背。 现今,除厌悲一人,俱死国。 太阳全出来了,雾气不去反增,更浓了。 突然,雨雪夹杂在一起,昏昏沉沉飘落下来。打散了浓雾,一齐落到地面,被车轮碾碎了。 分明是早秋,竟萧瑟如斯。一些嗅觉敏锐的人早就看出端倪来——要变天了。 琵琶声还在继续,悠扬婉转,丝丝缕缕,几绕愁肠。 最开始不知是谁哭了。 而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哭——哭霍氏,哭英杰。 哭声排山倒海,幽幽淹到天上,连云都颤了一颤。 姚月掀开车帘,望向不远处,浩浩荡荡的人群,摇山振岳的哭声,心不由沉了几分。 帝京的天,确实要变了。 宣政大殿。 “宣——霍氏厌悲——觐见——” “微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再进皇宫,她早已卸下盔甲,一袭白衣,她面色苍白,像是大病初愈。 “厌悲——快快起来!”天子亲自走下阶去,扶她起身。 群臣不语,但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霍氏先祖霍震远是太祖的养女,那可是太祖亲封的开国大元帅。说白了,霍家的人,就是姚家的人。 霍厌悲没有起身,叩首,定声道:“微臣,叩请陛下,替先父先兄——伸冤。” “伸冤”二字落下,群臣震悚,一时无人敢言。 众人沉寂间,帘后隐隐传来细细的哭声,是季后。 “好生可怜的孩子……王公公,快给厌悲赐座。” 霍厌悲谢恩,这才不得不起身。 高手过招,招招致命。 只见季后以帕掩面,哭声哀婉凄切。半晌,她方厉声道:“好孩子,你有何冤情?细细说与陛下与皇姑听,我们定当为你伸冤!” 霍厌悲生母季开嫄,大汤朝继霍震远后的第二位女将军,是当*朝季后的亲妹。 霍厌悲顿了顿,抬头,看了帘后之人一眼,竟又跪了下来。 只听她振声道:“当朝宰相季远,豢养私兵,杀我父兄,勾结西辽,威胁社稷,望陛下,替微臣父兄——伸冤——” 声音好似一道惊雷,轰然坠落,于朝堂上炸开,地无惊烟海千里。 帘后,季后当即站了起来,似是震惊至极,全然无知。 皇帝坐回皇座,长叹一声。 “陛下!老臣冤枉啊——”季远立即跪下,不停磕头,汗如雨下。 霍厌悲从怀中拿出一个木筒,双手呈上:“陛下,所有罪证,俱书于此,望陛下明鉴!” 座上之人只是一声长叹。 季远见皇帝没说话,以为这时还有转机,悲泣道:“陛下——老臣冤枉啊!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阿妹!我是冤枉的啊,我——” 话还没说完,一个折子砸向他道头,只听季后愤愤道:“季远!你好大的胆子!” “好了好了……”皇帝摆摆手,有气无力道:“朕乏了……” 此话一出,无人再敢作任何言语。 “季相为国鞠躬尽瘁,夙兴夜寐,年纪也大了,回老家去颐养天年吧……”三言两语给这事定了性,他神情依旧是淡淡的。 “微臣——叩谢天恩——”季远老泪纵横,长跪不起。 皇帝没有再理会他,继续道:“厌悲袭广宁侯,加封辅国将军,以西北地益封三千户。” 语毕他亲手将霍厌悲扶起来,不容置疑道:“好孩子,你自幼是朕看着长大的……回西北地事不着急,多在帝京住一阵子吧……” 霍厌悲不敢有异议,只得谢恩。 “宣庄文贞。”皇帝挥手道。 庄文贞出城没几天就遇上了霍厌悲,而今已和她一齐返回帝京。 一大早,庄文贞就被召见进宫,现下正在殿外候着。 “宣——庄文贞——觐见——” 高堂之上,皇帝危坐,直直道: “庄师之丧,朕心甚悲,你是庄师独女,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意思很明确——季远之事翻篇了,你想要什么补偿? 庄文贞以头磕地,高声回道:“臣女不敢说。” “君无戏言,你有何不敢?” 抬头,庄文贞唇角勾起一抹几乎不可察觉的弧度,只听铿锵道:“先父有训,庄氏后人,当以苍生为念,以社稷为念,为君上分忧,为天下请命。臣女妄承先父遗志,在此叩请陛下,准许女子参加科举,入朝为官——” 第45章 语毕她重重叩首,发出沉沉一声巨响,久久不散。 堂上之人陷入沉默。 姚月看了这么久的戏,这才款款站出来:“皇兄,以臣之见,此事可行。文贞至诚至善,可感日月,当为天下女子表率。” 霍厌悲也跟着帮腔:“皇姑父,我虽然只堪堪识得几个大字,却也想去试试这科举呢。” 良久,季后长叹一声,似是惋惜道:“陛下,庄氏女一心想要继承庄老遗志,就全了她这颗忠孝两全之心吧……” “罢了……”皇帝挥了挥手,“此事就交给阿月来办吧。” “是。”姚月低头道,藏去脸上的笑颜。 下朝后,霍厌悲与姚月狭路相逢。 “霍将军不愧是将门虎女啊,这满帝京都没人能撼动的大树,终究还是被你给拔起来了呢……”姚月轻笑一声,幽幽道。 “只是修剪修剪枝叶罢了……倒是不及殿下,当真是雷霆手腕,满帝京就没有刑部不敢抓的人。” 姚月并不恼,但也分毫不让,阴阳怪气道:“天也快凉了……只是不知,陛下会留霍将军到几时啊?” 就在这时,庄文贞朝二人一拜:“霍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53章 婫,众女同行,盛明也,展翅也。 走出牢房,强烈的光让李娇不由闭上眼,用手挡着,她堪堪看清眼前这个人。 身形壮健却不似往昔挺拔,她面色苦白,血气全无,看起来累极了。 风霜之后,松柏依旧苍绿,却不似往日青然,隐隐透露出几分骨劲与风华。 霍厌悲高坐于白马之上,目光冷峻。 下马,她空然看向李娇,无悲亦无喜。 她目光空茫一片,像一口闷着浓烟的大洞,无光,无底,无尽。 李娇轻轻搂住她,很轻很轻。 仿佛下一秒怀中之人就会碎成一地冷灰。 “回来了……” 一把回抱着李娇,霍厌悲良久无言,李娇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 风霜褪去,树还挺立着,地上却堆起了疏厚的枯枝残叶。 霍厌悲哭了。 呜咽声隐忍,眼泪一粒粒落在李娇肩上,滚烫。 她像一头受伤的离群的母狼。 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落泪。 情绪若决堤之水,滚滚压来,剧烈的苦痛埋没一切细碎的哀伤。 她哭得喘不上气,几乎要窒息,她只是任由这滔天洪流将自己碾碎。 日光泠泠洒落下来,淅淅沥沥的,冷极了,像盐,像霜。无声将人裹挟。 在透明而凌厉的天光下,秋色苍老而明丽。 良久,霍厌悲才顿顿道:“我还是败了……” 李娇没有去问为什么是“失败”,但她隐隐察觉到了一些东西。 “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愣愣重复着这一句话,她再次泣不成声。 李娇轻拍着她的背,没说话。 霍厌悲将头埋在她脖颈间,半晌,只听她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季远的私兵,防得不是别人……是霍氏……” 李娇瞳仁微颤,立即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肃然道:“这件事,不可再向任何人提起。” 无论如何,无论季远的私兵是天子授意也好,是季后授意也罢。无论如何,这种话绝不该从她口中说出。 她不知听见了没有,整个人昏沉沉的,几乎要晕过去。 李娇直接将她扛上马车,往润园去。 李氏现在由李妙妙管家,润园是她替李娇在宣阳坊置办的宅子。 马车摇摇向前,霍厌悲应该是很多天都没合眼了,眼下一片乌青。 她蹙着眉,似乎梦见了什么很悲伤的事情。 泪流满面,她呢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活着?” “为什么不带上我……为什么……带我走吧……不要……” “不要!”她从梦中惊醒,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在马车上。 “去哪?”她抬手擦干脸上的泪痕,神情黯黯,轻声问。 “回家。” 李娇定定道。 拿帕子拭去她眼角尚未滴落的那颗泪,李娇递给她一碗热热的姜茶:“趁热吃了吧,天寒了……” 一口又一口抿着,霍厌悲整个人呆呆木木的,有些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娇默默握住她的手,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回握着李娇,越来越用力,似乎想要把她的骨头给揉碎。 暗自吃痛,李娇想要把手抽出来——而后她握得更紧了。 “你知道吗?上一次,当我再回到帝京时,你已经成了姚月的狗了。” 李娇闻言只是奇怪地看她一眼。 这又是在发什么疯? 不理会李娇灼灼的目光,她浅浅道:“你们真的很像……很多时候,我自己都不确定她到底还在不在……” 而后目光一转,她直勾勾盯着李娇:“你,到底是谁?” 李娇目光一凛,亦回望着霍厌悲。 “我叫李娇。” 她们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厌悲只是大笑,忽觉世事如狗。 整个人厌厌的,她疏慵笑道:“你知道吗,她最恨李娇娇这个名字,一直想要改名为李娇呢……” “你能猜到这是为什么吗?”说到这,她眸色一闪,亮晶晶的。 李娇看着她,静待下文。 “李娇,是李璋和给她起的名字。” 神色一变,李娇坐起身来——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 “李璋和死后,李氏给她改名为李娇娇。” 竟还有这样一段旧事…… 仰头饮尽姜茶,霍厌悲微微发愣,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很久远的事情。 片刻后,她才继续道:“她说,儿时,李璋和就告诉她,娇,是女子挺立如乔木之意。” 李娇神色又是一变。 是大月的人吗? 早春,清晨,水露融融。 彼时的李娇方开始识字。 “母皇!”迈着细碎的小步子,她兴奋跑向远远走来的那个女人。 李元,大月国的传奇,永不陨落的圆月。 她笑着一只手搂起李娇,将她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视野变得开阔,李娇朗声问道: “母皇!什么是月?” “阿娇,你就是月,大月国的每个女子都是月。” 李娇眼睛眨不眨巴,努力理解着李元的话,她继续问:“那什么是阿娇?” “阿娇,是屹立于这世间的乔木,顶天立地,高大雌伟。” 太阳浅浅露了半轮,李娇皱皱眉,小脸气得圆鼓鼓的。 她从李元的肩膀上一跃而下,捡起地上那支为她定制的小小弓箭,对准天边的太阳:“儿臣要把太阳射下来!儿臣要让月亮永远挂在天上!让天下万民永沐月华!” 李元闻言开怀大笑,她双手一捞,再次将李娇放在肩头,爽声道:“好!母皇将你托举高些,我们把太阳给射下来!” 李娇很用力地点点头,胖乎乎的小脸长着细细的绒毛,只见她举起短短的小手,拉弓,竟如满月。 瞄准太阳,她奋力一射——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支箭,还在飞。 掀开车帘,太阳就这样悄然无息落下来。 夜色很干净,天的尽头,白云流驰。 霍厌悲的声音隔着溶溶夜色传来,不甚明晰:“所以……准确说,你不是像她——而是像她的母亲。” 话锋一转,她冷冷道:“你说……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李娇安静坐在那,一时没有说话。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放下手中的茶碗,霍厌悲依旧没什么精神。 轻轻靠着李娇,她倦然问道:“你说……这会是最后一次吗?” “无论是与不是,我都会让这成为最后一次。”李娇这才回神,轻声道。 话音刚落,马车就停住了。 超车外望去,竟下起了雪。 白云似乎被揉碎了,化作绵绵雪浪,细细洒落。 北风卷地,吹乱浓云,月出,暖意融融。 月华落照大地,天阔月清,风定梦遥。 今年的雪,来的还是有些太早、太急了。 第54章 始,万民出于女。 一大早,润园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天光还微亮,飞雁掠过,长鸣阵阵,留下些许凉意。 秋已深。 马车前,季氏的灯笼高高挂起,出现在润园门口,多少有些诡异。 “你来做甚?”前厅,李娇放下手中的茶盏,毫不客气道。 “我?我来道谢啊。”季华献眼睛弯弯,笑得像只狐狸。 一个硕大的黄金令牌在她手中上转着,一圈又一圈,明晃晃的,她心情似乎很不错。 不施粉黛,她的所有头发用一根木钗盘起,身着一件殷红色的圆领袍,是那种看着就极舒服的质地。 第46章 倒是从未见过她作如此打扮。 不论是作为花溪言还是季华献,她总是梳着最复杂的发髻,带着最繁重的首饰,穿着最不方便的华裙。 而今,她一件圆领袍一根木钗就出了门,却没人敢因此轻视她,甚至比往日要更显威严—— 季华献……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李娇一时有些说不上来。 “你来道谢?”李娇声音不由提高,仿佛一大早听见了什么大乐子。 帝京里谁不知道,以霍厌悲为首,她们几个刚把季远给赶下去,这一大早,季远的长女来登门道谢? 说起这个,季华献心情似乎更好了。 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季华献晃着手中的黄金令牌,颇为得意地向李娇展示它:“季氏家主的令牌,现在,是我的了。” 这才了然。 那是一种,在被权力浸润进骨髓后,又真正大权在握,才有的浑然天成的坦然与自信。褪去蛰伏之时繁复沉重的伪装,野心与欲望逐渐崭露,刻画于她眼角眉梢。 此时此刻,从此之后,她是上桌的人而不是桌上的菜,是苍穹的鹰而不是笼中的鸟。 难怪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李娇暗道。 不再正襟危坐,季华献随意靠坐在椅子上,轻轻晃着腿,全然不似从前的端肃。 又饮下一盏茶,李娇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茶碗,她盯着眼前之人,不说话。 “干嘛?”季华献唰一下打开折扇,一脸莫名其妙。 “所以……当初我被季氏的人关进大牢,你是故意放我出去的。”李娇肯定道。 “是啊。”她一脸理所当然:“不然我为啥要单独去探视你呢?我傻吗?” 悠然摇着手中的折扇,她随意道: “本来只是随便试一试,毕竟你一个人确实不足以扳倒他,谁想到你还请来了霍厌悲这尊大佛。” 说到这,她忍不住收扇拍手,畅快笑道:“倒是替我省去了许多功夫,没有你……我估计我还得再多奋斗个好几年呢!” “季氏的族老,不会有异议?”李娇幽幽问。 季氏虽说算不上百年世家,却也是名门望族。这些所谓世家如何吃女人,李娇最是清楚。那群老东西能忍受他们向来就看不起的女子,接任家主之位,号令季氏? 季华献闻言笑得打滚。 一手轻轻撑在桌子上,她整个人懒洋洋的。 折扇一收,只听她款款道来:“这季氏啊……说白了,就是我姑母的一条狗……” “主人决定的事情,狗敢不听?”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她朗朗笑道。 “不过,也确实真有些硬骨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让女人来当家主……”她轻蹙着眉,似乎颇为苦恼。 而后她微微一顿,柔柔笑着说:“所以——我就把他们都送下去,找我祖父啦!” “他们不是一定要男人来当家主吗?地下就有现成的,还不止一个,何必那么大费周折,直接送下去就好!”眉眼弯弯,她淡淡笑着,眸光迟落,神女一般。 说到这,她似乎还颇有些可惜:“若不是为了好好送送族内各位叔父叔爷,我还能早几天来道谢呢。” 语毕,她款款站起来,面朝厅外的天光云影,她张开双臂。 隐约间,李娇看见了她初展的双翼。 一只雌鹰撕碎了囚笼,天高地迥,她将遨游。 “天子下令,特许庄文贞参加明年的殿试,女子皆可参加院试,增设女官,女子可袭爵。”转身,她笑容明丽,轩轩然。 “这只是一个开始,李娇娇。”她笃定说道。 眉目舒展,她整个人容光焕发。 天光洒落下来,她整个人沐浴在光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挺拔姿态。 “考虑一下吧,李娇娇,要不要拜入我季氏门下?”轻挑眉头,她莞尔问道。 李娇微愣,冷哼一声:“你莫不是忘了,我姓李。” 季华献手中是一把金丝楠木扇,金丝熠熠,水波阵阵,让人看了目眩神迷。 以扇掩面,她嗤笑一声,不屑道:“李氏里你可说不上话吧。更何况,李左王白,而今也就白氏的白锦还能看。” “或者说……你还想指望霍厌悲?”她歪歪头,调笑问道。 李娇不理会她语气中的挑衅,轻啜一口清茶,静待下文。 “你猜我季氏此番为何能够全身而退?霍厌悲现在……那可是泥菩萨过江呀……” 如果闭上眼,忽略她 果然。 季远在清远道养的私兵……其实是官兵。 而今天子以怜惜之名想要将霍厌悲留在帝京,现下已是深秋,待冬日大雪封道,归期就愈发渺茫了。 西北军权,究竟落入谁手,还未有定局。 “宋稚被葬在哪了?告诉我,我考虑考虑你的提议。” 那天季氏的动作快得奇怪,剑兰回去时已经找不见人了。 “呵。”季华献轻笑一声,目光晦朔难分,她语气幽幽:“你还真是……” 她顿了半天,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眸波盈盈,她眼含笑意望着李娇,缓缓道:“情深不寿啊……” 向外走去,她在光中白得近乎透明。 静立良久,她才悠然道: “朝菌堂的孩子,无家无乡无来者无归处,她已经魂归丘墟、身还天地了。” 朝菌堂,朝菌。 李娇心下又是一阵隐晦的悸痛—— 宋稚走在一个早秋的黄昏。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那她呢?她见过深秋与朔夜吗? 突然不想再多言,季华献头也不回,摇着扇子,悠悠离开了。 送走了季华献,庄文贞从后厅缓缓走来。 静静看着李娇,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闭着眼,李娇随意问。 谨慎斟酌着言辞,她有些踟蹰道:“先前出城,我遇见了一件怪事。” “什么?”放下茶盏,李娇皱眉道。 “城郊……似乎藏着一支妇兵。” 第55章 娪,女也,我也。 湖中小亭,烟渚茫茫,涛浪阵阵,远山顿觉空无。 李娇缓步走过长廊。水色溶溶,云烟缭雾,她一袭天青色的长衫,天姿玉骨,漫步其间,宛若谪仙。 姚月倚坐亭中,金樽白玉盏,朱泥小火炉,桂花红岩茶,好不风雅。 翡翠香炉,紫烟离离向上,为大吉兆。 她身着五福五谷织金袍,头戴掐丝百宝莲花冠,额间花钿若凤尾一般,曳尾而上。睁眼,她华目流盼,威仪无双。 剑兰安静地跪在她身旁。 “这是什么意思?”李娇微微歪头,皱眉看着姚月。 “她?投名状啊。”以扇掩面,红底的缂丝团扇上赫然织着淡雅花鸟。 眸光艳艳,她抽出一把匕首,扔在李娇脚下:“今日,她任你处置。” 李娇淡淡往地上扫了一眼——黄金柄,黑铁刃,剑柄镂空的云纹间点缀着粒粒绿松石,繁复眩目,相映生辉。 确实是她的风格,李娇暗道。 顿了顿,李娇一脚踢开匕首。 她缓步走向剑兰。 “为什么?”李娇面上没什么表情,她冷冷问道。 “士死知己,没什么好说的,动手吧。”横眉冷目,剑兰镇定自若,从容淡朗,这才惊觉,往昔尽是假面。 “她?知己?”李娇怒极反笑。 姚月戏虐看着她们二人,也不反驳。 剑兰双目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良久,她才意味不明道: “像你这种高门贵女是不会知道的,卖了我,只能换三斤猪肉。” 断水剑出鞘,划破虚空,发出阵阵剑鸣。 李娇依旧没什么表情,反手刺向剑兰—— 斩断了她的青丝。 “走吧。”李娇轻声道,带着她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悲与慈。 剑兰抬眼看向她。 双目微红,她唇角微微抽动,终究还是无言。 站起身,她肃然朝李娇一拜,而后跑开了——几乎可以说是逃离一般。 姚月含笑摇着手中的宫扇,只是静静看着,一直没说话。 李娇撇了她一眼,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 这才发现,它根本没开刃。 李娇勾勾嘴角,轻笑一声。 反手一收,她将匕首别在腰间;“等我开好了刃再还给你。” 没去理会那匕首,姚月眼睛水幽幽的,直勾勾盯着李娇,她轻声笑道:“你果然……和我想得一样呢。” “哦?是吗?那你倒是和我想得不太一样呢。”绵里藏针,李娇冷眉相对,淡淡刺道。 落雨了。 亭台细雨点点,湖外水波重重。 雨来得殷勤,香炉中的烟气沾染上水雾,更添一味凉意。 李娇凭栏而立,静听雨声。琼珠自檐角粒粒滚落,碎又复圆。 第47章 落日刻绣竹帘,亭前水接远空,湖上孤鸿渺渺,遥遥惊醒江天一抹微红。 姚月递来一只小巧金樽,她只是默默接过。 一旁的细碳上,小金炉沸沸煮着酒。 是今年的雪酿金桂。 酒香一阵一阵的,隐晦而撩人。 李娇仰头,一口饮尽。 雨变大了。 风骤急,吹散水雾,远山顿开,扑面而来,绣刻于俊丽云天,是极其细密的针脚。 姚月一把抓住李娇的手腕。 面带坨红,她微含醉意,有些站不稳,她扶着李娇,靠在她肩上。 她声音很细很轻,像一抹水色,一缕云气:“我可以……让霍厌悲……回西北……” 李娇一只手稳稳托住她,扶着她坐下。 眸色依旧没什么起伏,她冷冷道:“我也可以。” 将姚月放在亭子的靠椅上,李娇起身想要离开。 姚月攥着她的腰带将她扯回来,似怒似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望着被扯住的腰带,李娇沉默了一阵,抬手替她扶了扶发冠,轻声道:“你醉了。” “我没醉……”娇憨一笑,她起身,轻轻勾住李娇的脖子:“本宫没醉——” 李娇微微一僵,往后退了一步,姚月顺势倒在她身上。 “你醉了。”她只是重复道。 “我想要西北兵权。”捏了捏李娇的后颈,她双眼微眯,醉意朦胧。 李娇突然觉得,方才的那盏雪酿金桂,有些太烈了。 手中的金盏滚落到地上,发出铿锵的鸣响,沉沉落在心间。 竟像是最后一声警钟。 “你不想要吗?”微微用力,她按住李娇的后颈向下,两人挨得更近了。 李娇目光晦朔,似有烈火在冷冷地燃烧。野火烧干了柔水,又在瞬间凝成白霜。 “我……”李娇喉头一紧,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姚月勾了勾嘴角,目光像是深不见底的渊海,危险而潋滟。 只听她柔声道:“我还想要很多很多……”似蛇似龙,惑与缠乱搅成一片网,不给人留任何退路。 “我们一起吧,一起去把它们都抢回来。” 李娇没有去问她姚月,这个“它们”是什么—— 根本不需要问。 微微后仰,她不得不站定脚,突然问道:“城郊的那支妇兵……” “嗯?”姚月眸色迷离,轻轻一声落下来,怪痒的。 “我说,城郊的那支——”李娇故作轻松,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姚月用食指按住她嘴唇,浅笑着摇头:“嘘……” 放下手指,她轻捧着自己的脸,危险道:“闭嘴。” 雨更大了。 云幕高张,忽然浪起,水汽洒在脸上,给人以寸息的清明。 远岸,火光荧荧,暖灼云间。 风雨如晦,漫卷天边云霞,荡开一池碧水云天。 李娇又后退了一步。 该止步了。 行礼,她低头道:“臣女该告退了。” 而后匆匆转身,不敢多做停留。 “李娇娇。”姚月大声叫住她,声音疏朗如玉,更复清明。 李娇闻言,鬼使神差般地,止步,回头看向她。 她停了下来。 她有预感,她或许,走不掉了。 雨滴变得粘稠,黏腻,沾在人身上。 李娇深深吸了一口大气,好像吸了一口水。 闷闷的。 天边的重云在浓浓地流动。 姚月的眼珠若稚童一般,明亮,漆黑,黑白分明,毫无杂质。 歪歪头,她的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容:“你在怕什么?” 怕? 李娇的眸中闪过一丝纯白的乱。 姚月倚坐在亭子的靠椅上,雨打湿了她的肩头。 李娇停了停,忍不住上前几步。 雨住从她肩头滑落,留下模糊不清的水痕。 她取下披风,盖在姚月肩上。 一手拖着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李娇扶起姚月,二人走向长廊。 没走几步,姚月突然浅浅绊了一下。 手上一紧,李娇转头望向她。 姚月在笑。 轻叹一声,李娇认命地将她抱起。 疾步穿过长廊,风雨如幕布般落下。 第56章 毓,同后,育也,帝君也。 马车上。 车轮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若绵密的鼓点,细细落在心间。把心震得发颤,发乱。 醉意阑珊,姚月枕着李娇的膝上,昏昏睡去。 而李娇——李娇正襟危坐,双手直直垂放,不敢妄动。 车内熏得分明是檀香,却甜得发腻。 李娇下意识放轻呼吸,想要避开这甜腻——这下,连呼吸都变得复杂而困难重重了。 马车停在公主府前。 于女官抬手掀开车帘,神色为难:“还要劳烦娘子……” 李娇再叹一声。 还真是谁也指望不上。 “醒醒,醒醒……”她轻拍姚月的肩,在她耳畔细声道:“我们到了……” 姚月轻哼一声,双眼微眯,微笑着点点头,再无回应。 车外,雨还在下。 缠绵,凌乱,没有要停的意思。 还是太闷了。 替她盖好身上的披风,李娇才轻轻掀开一角车帘。 风灌进来,吹散她面颊的几乎不可见的隐红,她终于长舒一口气。 就这样端坐了又不知多久,李娇感到自己的腿,从微微发麻到发木,再归于无感—— 竟像是打坐一般,她空然想道。 雨终于停了。 掀帘望去,天朗气清,皓月如水。 今夕何夕? 双手抱起姚月,李娇走下马车。 怀中人无意识勾住她的脖子,李娇被绊了一下。 她被自己绊了一下。 月光倒映在地上,这世间竟一时多了许多个月亮。 李娇目不斜视往前走。 她不敢去看月亮。 于嘉行带路,李娇走进一间寝殿。 暖玉铺地,翡翠为屏。金砖琉璃瓦,香檀红罗帐。 李娇将姚月小心放在床上。 于嘉行又不知去哪了,殿内再次只剩下她们二人。 李娇静立于床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姚月轻蹙着眉,似乎是梦到了什么。 鬼使神差般地,李娇缓缓抬手,将拇指轻轻放在她眉头,抚了抚。 而后猛然一惊,速速将手拿开,连连退了几步。 下意识碾着手指,她像是被烫伤一般。 又似乎在回味。 想到这,她转身就像想逃。 手腕突然被人紧紧攥住。 回眸,姚月目光清明,脸含意味不明的暧昧模糊的笑意。 她大概早就醒了。 甩开她的手,李娇头也不回地直直走出去。 姚月双手盖住眼睛,嘴角的弧度还在扩大。 李娇回到润园时,霍厌悲还没睡。 她在弹琵琶。 没有点灯,月色下,她闭着眼,指尖飞速变换,拨弄琴弦,只看得见残影。 弹的是十面埋伏。 双手背在身后,李娇静静立在一侧,没有打扰她。 天上的星子随着琴弦的震动而微微颤抖,很快就被琴声给灼伤了,融作一片,淌得稀里哗啦。 零零落落从天上滴下来,又化作了一颗颗暗淡的光粒,与地上的月光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快速扫拂琴弦,天上星子乱颤,地上月光飞溅,四根琴弦仿佛就能将这世间给震荡干净。 她手上的速度逐渐加快,在只剩下残影,几乎无法更快之时,她猛然抬手,动作干净利落,只余泛泛回响。 收手,霍厌悲睁眼,平静望向李娇。 “你知道我方才在想什么吗?”她淡淡问,声音有些冷。 “想什么?”李娇回望着她。 “此曲终了,你若是还不回来,我就杀去公主府。” “霍厌悲你到底还想不想回西北了?”李娇似乎有些恼,也说不太出来是因为什么。 “我只想死在西北。”她似乎是认真的。 死在西北,真是是她的愿望。 李娇又是一愣。 “和我说说吧……”长叹一声,李娇坐在她身旁。 “说什么?” “说说……你的前世。” “前世……前世,季远的罪状,还是你交给我的,不,准确说,是李娇娇。” 上一世,我在帝京惊闻噩耗,连夜逃奔向西北。 其实,按理说,我不该那么早得知消息,也不该那般匆忙地赶去西北—— 都是李娇娇的手笔。 这是一直到很后面我才意识到的事情。 总之,我什么都没查到。 甚至,更糟糕的,没过多久,我就捉拿回帝京了,只是因为无诏离京。 第48章 而后,在大牢中,一份关于季氏的罪状被递到了我手中。 来不及细想也没必要细想——毕竟我当时确实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后来的我细细回忆,我当时还是太傲慢了——其实还是有的。 譬如说,我和李娇娇那点微乎其微的友谊。 总之,那份罪状很全面,季远就这样被我扳倒了。 可这才是噩梦的开端。 我记得那天,李娇娇亲手杀了季然—— 是的,在上一世,她们二人成婚了。 她抬手就骟了他,而后放任他失血而亡。 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却没有人敢说什么。 前世的她以男儿身份行走在外,在其他人看来,她就是姚月座下的一条疯狗。 那时的她,大抵确实是疯了。 被李氏,被季氏,被这世道,给逼疯了。 那滩血淌了很远,当时的我站在她身边,其实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隔了不止一滩血,而当时的我竟毫无察觉。 当时,她的刀尖指向季氏,我竟天真地以为,她的刀尖只会指向季氏。 不是的。 她的刀,指向所有人。 这世间总有那么些人,靠着一腔恨意活着。 没多久,就轮到我了。 我以勾结西辽的罪名下狱。 而她——她一跃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她是姚月最忠心的狗,西北兵权是姚月丢给她的骨头。 但我没有死。 或许是她的最后一丝善念吧,我活了下来,隐姓埋名地活着。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愿意活着。 作为活下来的代价,我此生不得离开帝京半步。 好吧,其实我是知道的—— 我内心有那样一种冲动,我想要看看她的结局。 我想要看看,这只自幼便被折了翅的雌鹰,在这片暴雨终日的苍穹之下,究竟能够飞多高? 又或者说,我甚至还有一种期待——期待她能够捅破这片天。 真奇怪啊,我明明该恨她的。 后来,她在帝京掀起了腥风血雨。 她甚至连李氏都没放过。 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说不定,李氏从一开始就是她的目标。 再后来,她拥立姚月登基。 她也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她恢复了女儿身,不过没有人敢说什么。 只是他们送去她府里的人悄悄从女子换成了男的,真荒谬。 但她似乎也是在那段时间和姚月割席的,没人知道为什么。 不过众人似乎都习惯了鸟尽弓藏的戏码,尽管我的直觉告诉我——不是的。 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总之,在李娇娇那残缺羽翼的庇护下,朝中女子的身影越来越多。 白锦,庄文贞,甚至还有季氏的*季华献,还有很多很多,她们都成了青史留名的人物。 似乎只要有姚月和李娇娇在,没有人再敢忘记“她们”了——尽管那时的她们几乎已经要兵刃相见。 不过很快,李娇娇就暴病而亡了——有风声说,是因为谋逆。 而之所以只是风声——李娇娇的葬礼过于盛大了,甚至,已经逾制了。 有传言,李相的棺椁,被抬入了皇陵。 在那场空前绝后的葬礼上,我还看见了姚月。 披麻戴孝的。 这俩人,当真是有意思的很。 第57章 嬇,女为尊,珍重也。 黑漆素棺前,姚月一袭白衣,沉默静立。 没有人敢上前来,也没有人敢劝阻她。 这位李相的棺椁,足足套了五层。甚至,最里面的那副锦绘漆棺,是天子亲自一笔笔绘上去的。 天下缟素,群臣悲痛之余,也有人私下议论:此乃不祥之兆。 不过无人敢言。 而若是稍微知道些内情的人,就更要觉得奇怪了——毕竟,这二位此前可谓是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这又是唱得哪出呢? 不死不休,哪怕死了也不肯休吗? 无人敢问。 霍厌悲含笑上前。 所有人都认识这张脸,但“霍厌悲”应该死了。 望着她手中的长枪,一时竟没人敢上前拦住这位自称“霍五”的魁梧女人。 扛着一大束轰轰烈烈的虞美人,哗啦一声放在棺前,望着身旁神仙一般没啥人气的姚月,她拱手嘲弄道:“恭喜恭喜!” 姚月竟然没生气,木木转头,她淡淡道:“喜从何来?” “永失所爱,江山永固,万寿无疆。”仔细摆弄着棺前的一大团红花,霍厌悲似乎真的很高兴。 “爱?” 姚月的脸上挂着刻薄而嘲讽的轻笑:“这是爱?” 或许是因为,霍厌悲怎么也算得上半个故人,又或许是因为,霍厌悲是所剩不多的从那时走来的活人,姚月今日的话似乎要多些。 “你这不是爱是什么?”明眸熠熠,霍厌悲讥讽道。 “这是爱……”姚月目光深幽,愣呼呼的,似在努力理解这句话。 爱? 这是爱吗? 心被刀斧般的极致情绪一刀刀割开,鲜血直流,满目殷红。 这是爱? 如果连这都被称**的话,那这世间所有的漫天恨意又该如何自处呢? 眼神空洞,她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去,仰天长笑,笑声似一把把波光粼粼的琉璃刀。 透明的刀刃扎得人千疮百孔,再也不敢谈爱。 “这不是爱……”姚月失魂落魄道。 “我只是……恨她,恨得很用力罢了。” 用力到再也没力气谈爱。 我只是用尽了全力去恨她而已。 姚月坚定想。 霍厌悲没有再去理会她。 又在棺前摆弄了一会儿虞美人,霍厌悲突然哭了。 “祸害遗千年,好人不长命……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跪在地上,她泣不成声,像一头受伤的凶狠母兽。 良久,她扬鞭策马,出城而去。 姚月的精兵很快就追了出去。 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永远活着。 抬眸,浩远青天,明月如水,竟还是当年的那盏。 霍厌悲长叹一声。 “你想好了吗?”李娇转头问她。 “什么?”霍厌悲明明听见了,却还是又问了一遍。 李娇没有错过她眼中的尖锐与嘲弄。 皱眉,李娇苦笑道:“西北军权,你一人,守不住的。” 天子态度模糊,独木难支,是姚月还是季华献身后的季后,总得选一个。 “若是我说,我守得住,甚至非我不可呢?” 她起身,一手拿着琵琶,一手拿着长枪。 银白的枪刃若长星划破夜空,分割了黑暗,还分割了许多东西。 “什么?”刀刃几乎在瞬间将二人隔开了几分,除了刀鸣,李娇还听见了许多声音——譬如二人的心跳声。 长风乍起,将二人的衣袖缠绕在一起。 上前一步,霍厌悲弯身,在李娇耳畔轻声道:“李娇娇。这一次,你能不能不要再站到我的对立面了。” 竟带着一丝莫名的哀求。 语罢她转身离去,李娇站在原地,久久无言。 星粒西坠,这无尽夜,不知道还有多长。 出了润园,霍厌悲持枪向前,一辆马车挡住了她的去路。 横眉看去,是极其熟悉的马车,霍厌悲冷哼一声,绕道而行。 “故人何不上车一叙?”远远传来熟悉的声音,冷冷的,像是把月光揉碎了洒在冰里。 霍厌悲闻言脚下一顿,也不回头,只是快步向前,只听她大声呵道:“谁他爹的跟你是故人?” 帘后之人也不恼,只是轻轻冷笑。 马车缓缓向前跟上霍厌悲,只听她幽幽道: “算算日子,西北快闹时疫了吧?” 脚步霎时停下,霍厌悲转头,目光凌厉似寒星。 马车内的人慢悠悠掀开帘子,与她对视。 二人的目光撞在一起,连周身的空气都在瞬间收紧,呼吸一时变得有些困难。 “你怎么——”霍厌悲张口,说到一半却又突然顿住。 又是一声轻笑。 “本宫怎么知道?” 姚月悠然摇着手中的宫扇,明眸熠熠,有如龙珠。 “本宫说了,将军与本宫,是故人。” 长风吹拂,拂过心间旧事。 往昔的年岁在回忆中已经开始泛黄了。 霍厌悲凄厉一笑,忽然觉得天姥着实是爱看戏得很。 目光空泛,她似在回忆什么,半晌,才愣愣道:“是啊……故人。我们本该是故去之人。” “说吧,你想怎么样?”霍厌悲讨厌绕弯子,而很不巧,在她看来,姚月是这世上最会绕弯子的人。 “将军是直率之人,本宫也不与你虚与委蛇。” 第49章 霍厌悲不自觉翻了个白眼。 “有屁快放。” “粗鄙不堪。” “好巧不巧,那味药方,本宫还记得。” 霍厌悲抬眸望向姚月。 上一世,西北时疫,传男不传女,西辽趁机发难,霍厌悲率妇兵以应之。 那味药方,就是时疫的解药。 说起来,这还是霍厌悲无意间发现的。 而霍厌悲之所以这般确信,西北的军权会回到她的手上,也是因为这时疫。 上一世,现在的这位天子派出的人,可都没挺过去呢。 或许真的是天姥有眼吧,霍厌悲想。 而若是姚月真的也记得那解药的方子……局势一时就又要变得不分明了。 毕竟——姚月是个真疯子。 对此,霍厌悲深有体会。 眼前的女子以扇掩面,一双水润的干净的大眼睛一闪一闪,仿佛真的很惋惜。 只听她蹙眉道:“霍将军,真可惜啊……这回,你又没得选了。” 霍厌悲气不过,举了举手中的枪又放下,最后一把将手中的琵琶扔向她。 姚月笑着抱着琵琶,甚至还随手弹了几下。 轻轻哼着不知名的古谣,马车继续向前。 霍厌悲也不上车,走在车窗边,她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又去招惹李娇做甚?你看不出来吗,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若本宫说……她们是呢。”用扇子挑起车帘,她眸光流转,有一种难以言述的兴奋。 霍厌悲盯着她,眯眯眼,坚定道:“你果然就没清醒过。” 姚月闻言只是大笑,她笑得前俯后仰的,眼中有泪花在闪烁。 良久,她才低声道:“本宫……一直都很清醒的……” 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月光下蝴蝶透明的翅膀。 第58章 妥,女手撑天,安也,稳也。 霍厌悲自那日离去后就不见了踪迹。 国子监内,庄文贞一直在家中准备明年的殿试,许元真回巴蜀老家接手了母亲的生意,季华献近日里将季氏翻来覆去清洗了好几遍,何蔓生林尧大概被姚月安排走了,江驰柔如愿嫁入了高门王氏,宋稚的衣冠冢被李娇立在了僻静之处。 就这样,国子监的书院时光如影子般在日光下消散了。 李娇忙里偷闲回了趟李氏。 早在前些日子,李娇就让婋娘跟在李妙妙身边,有些江湖上的手段,在这些世家大族里竟好用得出奇。 天光晃晃垂落人间,亮堂堂的,李妙妙微微仰头,整个人在光下发光。 她是比阳光更明媚动人的存在。 一袭明红织团花缂丝袍,金冠玉饰,她眉眼威仪,贵气满身。 竟真的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 权力,比这世间最华美的妆饰要更夺目,比这世间最深刻的爱恋要更滋润人。从来都是。 李执已经卧病多日了。 对此,李妙妙虽然颇为难过,但也只是淡淡道:“阿秭,父亲毕竟年纪大了……” 李娇点头,也不多问。 男的就是会活得更短些,没办法,生者如寄,可能这生年的千岁忧就是要大女人来承受吧。 这段日子里,李氏族内的诸位叔父,死的死,病的病。 一时间,李妙妙竟成了族内最有话语权的人。 而这中间又有几多曲折晦朔,恐怕只有李妙妙自己知道。 虽说这般行事确实是少了几分体面,但有些时候,只要手上的刀够硬,杀快了起来,便也再无所谓什么体面不体面的了。 而这一点,还是李娇教会李妙妙的。 “不过这恐怕……也不是长久之计啊。”李娇暗示道。 李妙妙轻轻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怅然道:“家门不幸,族内的各位兄弟都不是读书的料啊……” 李娇含笑看着她故作悲伤的模样,静待下文。 瞪着双水脉脉的大眼睛,李妙妙柔柔道:“幸而今秋圣上开了女子应试的口子,而今……只能依靠三妹妹去那科举场上闯上一闯了。” 李婧如,年少时就曾扮作男儿闯入李氏族学。 后来被发现了,还是因为那个叫李青的孩子回回都得第一,族老想要过继这孩子到自己身边,结果派人一去查看,族内哪有什么李青。 不过这件事很快就被压下去了——让个女儿一直得第一,简直是在打其他所有人的脸。 想到这,李娇勾着嘴角,轻声问道:“你呢?” 李妙妙马上一副头疼得不行的模样,连忙摆手道:“阿秭,你快莫要再说读书了,我的头又该受罪了……” 看她这古灵精怪的模样,李娇忍不住捏捏她的脸,忍笑不语。 瘪瘪嘴掩盖自己的心虚,李妙妙皱眉嗔怒道:“你知道的!我不是这块料啊!” 说着还抱着李娇的手臂摇来摇去,李娇揉揉她脑袋,轻声道:“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要不然啊……一会有个小鬼又要开始闹了!” 李妙妙羞得将头埋在李娇怀中:“坏阿秭!就知道取笑我!” 二人正打闹着,舒兰快步走上前来:“娘子,三娘子来了。” “婧如?快请!”李妙妙连忙坐起身来。 程夫人的事情后来被压得听不见半点风声,李执病后没多久,李妙妙就派人将李婧如人接回来了。 而今,眼下族内风波稍定,李妙妙还打算派人将程夫人也从乡下庄子接回来。 就在前几日,天子下诏,于今冬临时开设制举,设置极谏科、博学科与诗赋科,广纳贤才,登第者交中书门下立即授官。 按旧制,天子亲试,帝京各世家皆可举荐一人应举。 李氏内暗流涌动,波谲云诡间,李妙妙还是力排众议,以李执的名义举荐了李婧如。 而今,李氏族内,恐怕不少人都蛰伏在暗处——等着这场制举之后,她们这几人从枝头跌落下来。 到那时,生啖其肉恐怕也不为过。 不过李妙妙倒是也从来未曾怕过——毕竟,她们中,谁还没被吃过呢? 无论如何,最差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李婧如从屋外走进来,阳光洒在她的发丝上,金黄金黄的。 一身素袍,头发用一根玉钗挽起,手指上还沾着些墨渍,显然是刚从书房出来。 玉影翩然,神凝秋水,她天然自带一股定气,是一种长期沉浸于书海中的安然与疏朗。 “我听说大姐姐回来了。”她定然走上前来,在李娇身旁坐下,眼含着淡淡的笑意道。 李娇定睛看向婧如:“三妹妹长大了。” 妙妙不明所以看向李娇。 李娇解释道:“所谓养心养气,三妹妹小小年纪,竟养出了一股浩然之气。” 婧如浅笑着摇头,轻叹道:“身弱之人,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来安放身心罢了。” 紫砂炉内的山泉水煮得正沸,李娇隔着帕子拿起,滚水冲进紫泥壶中,温盏后倒出。 老寿眉配上一片陈皮,闷泡一小会儿,香气馥郁,茶汤甜润,很适合秋天。 三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闲天,李婧如放下手中的茶盏,犹豫不定间缓缓开口道:“我听族人说……二姐姐打算将母亲接回来……” 说起这件事,妙妙一脸坦然:“叔母毕竟年纪大了,庄子上的人做事不仔细,还是回本家吧。” “可是……”婧如还想要说些什么。 李妙妙挥挥手打断她:“婧如,我知道你的顾虑,只是……叔母亦是苦命之人。” 有些账,李妙妙有自己的算法。 要求怪石嶙峋间的苦松长出挺拔直耸的枝干,反正李妙妙自己做不到。 但既然她侥幸长出了长枝,总想要为她们去遮一遮那道上的风雨——不论前行者还是后来人。 毕竟,无论如何,她们总还算得上是一条大道上的同路人。 握住李婧如的手,李妙妙眉目间是一种舒展的笑颜,只听她柔声道:“安心将你母亲接回来,族内的非议不必去理会。” “嗯。”李婧如没有再说些什么。 若是还要言谢,那就有些太客套了。 没做多久,李婧如起身告辞,接着回去看书。 这么多年,兜兜转转,既然好不容易又拿起了笔,她也不愿再放下了。 这场仗,她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漂亮亮。 婧如走后,李娇直直盯着李妙妙,一动不动。 “干嘛?”李妙妙一脸莫名其妙。 “妙妙也长大了。”李娇忍笑捏了捏她的脸颊。 用尽全力按下嘴角,李妙妙不自觉微微仰头,颇为神气:“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的阿妹!” 就在这时,舒兰慌乱跑进来。 “怎么了?” “门口……门口有人来提亲!” 第59章 娡,女心之声,正道也。 远山堪堪衔住了半轮红日,红得发亮、发灰,像是一滴融融的流动的将落未落的血泪,看得人心里不由森森然。 第50章 几口硕红的、四四方方的、关得紧紧的,大木箱子,就这样沉沉放在李氏门口。 长街上,不少百姓偷偷看来,估计要不了多久,整个帝京就要传开了。 一个男的两手叉腰站在李氏门前,跋扈嚣张。 在他身后,仆从长长站了两列,看着就臭烘烘的。 李娇撇了一眼,不由以扇掩面,金丝楠木的清沥幽香缕缕自扇面传来,这才稍稍好上一些。 大门前,李妙妙双手环抱,她仰头,双眼微眯,睥睨着阶下这群不知礼数的小吊子,有些不爽地皱眉。 眼睛斜斜扫了几下,她轻啧一声,问道:“哪家的蠢货?” “听传报的人说……是王氏的小公子……行十三。”舒兰小声道。 什么小公子小吊子的,都该统统骟了就不会出来丢人现眼惹事生非了! 李妙妙轻轻歪头,感觉眼睛都被污染了,不由在心中暗骂道。 都是群没爹没根的蠢东西! 扫了眼那几口有些碍眼的大木箱子,李妙妙冷笑一声,刺刺道:“王公子……这是唱的哪出啊?” 留着回去给你爹装骨灰吧。 李妙妙在心中默默吐槽。 不等他张口,李妙妙继续道:“王公子身后的东西我就先派人送回王氏了哈,正所谓无功不受禄,至于王公子若是还有想说的话,还请前厅一叙。” 不能再让他带着这几口挂着红绸的箱子在门口站着了,周围聚过来的百姓越来越多了。 再这样下去,没什么都要传得有些什么了。 那男的闻言只是嗤笑,一副准备教人做事的口吻:“就不能找位男子来与我说话吗?你个女娘这样抛头露面的成何体统?” 这种话李妙妙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左右也不过就是那几句话,那群小吊子除了无能狂怒外也说不出什么东西来。 故而她也不恼,只是颇为遗憾地看着阶梯下那蠢蠢的臭货,惋惜道:“家父身体抱恙,先下李氏由我代为掌管,王公子若是觉得我不配,那就请回吧。” 而后她摇头叹气,费解的样子,讥弄道:“我李氏先祖中也曾有母姥有幸入宫侍奉太祖,连我李氏都攀不上的门楣,当真是冠绝帝京,闻所未闻啊。” 那蠢货显然气极,奈何最笨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跺脚。 李妙妙歪歪头,颇为满意地欣赏着他的丑态,冷笑看着他。 半晌,才听他狂怒咆哮道:“你这牙尖嘴利的小女娘,说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怎可随意攀扯乱扣罪名!我王氏绝无不臣之心!” 眼看他急了,李妙妙反而不笑了,瞪着眼睛,无辜道:“啊?什么不臣之心?王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啊?我一介女流怎么会晓得什么不臣之心,谁家有不臣之心?” “你你你……你你……” 王十三抬手指着李妙妙半晌说不出话,仿佛下一刻就要气昏过去。 李妙妙继续添一把柴,惊诧道:“啊——我听出来了!天呐!不会是你王氏吧!累世公卿,百代簪缨,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李娇在一旁含笑看戏,并不作声。 王十三身旁的一老仆看不下去了,按下王十三举来半天的手,上前一步,微微颔首,不卑不亢道:“此事不得戏言,还请娘子高抬贵手。我家公子此番前来,是来向贵府的三娘子提亲的。” 看他这幅嘴脸,李妙妙不由握紧拳头,回怼道:“婚姻之事不是儿戏,二叔父年初不幸为流寇所杀,三妹妹如今尚在孝期,怎可谈婚论嫁?” “那也可以先定亲啊!”那王十三上前一步,站在那老仆身前,斩钉截铁道。 而后他东翻西找了好半天才从袖中抖落出自己的折扇,造作一挥,故作潇洒,说教味十足道: “总之,我现在怎么也算得上是她未来官人,她一个女娘,就该待字闺中!别再想着去考什么博学科,抛头露面的!成何体统!” 一席话说得臭气熏天,李妙妙不由抬袖捂住口鼻。 而阶下那人依旧爹爹不休:“再说了,反正都是要回后宅相夫教子的,何必去考什么制举,还挡了他人的道!” 李娇闻言抬眸,目若雌鹰,死死盯住他。 这才图穷匕见。 当真是恶毒的算计,李娇不由暗道。 “派人去查一下,今冬制举的博学科,王氏举荐了谁?”她转身对舒兰吩咐道。 舒兰下去后,李娇回眸,打量着台阶下那人。 丑态百出,蠢极恶极,偏偏还出身大家。 这种人,留着终究是个祸害。就算不来祸害婧如,也会去祸害其他女娘。 思及此,李娇杀心渐起,垂眸掩去眼底的杀意,李娇默默站在李妙妙身后,不说话。 王十三莫名一顿——是错觉吗?总感觉,方才有一瞬,有一种刺骨的凉意。 抬眸看去,李妙妙仰头抬眸,不屑瞪着他。 眉宇间有几分王十三熟悉的威仪与狠戾——是一种只有家主和长老身上才有的被权力浸润的雍贵凌厉。但终究带着几分直稚,像是初生的猛兽。 而在她身后,她身后还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阴影中,叫人看不真切,莫名胆颤。 王十三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时,只听见李妙妙的声音似乎隔着什么东西,远远传来,火气十足: “婚姻嫁娶之事岂是儿戏?向来是母父之命,媒妁之言,三妹尚在孝期,不宜谈婚。再说,我李氏的女儿,轮得着你来说教?” 这才醒过神来,王十三两手叉腰,一脸臭气道: “婚姻是父母之命,你不过是她的堂姐,还是女流之辈!这难道轮得着你说话?” 总有那么些人,就好像只靠一根针就能活下去。 “你!”李妙妙一时语塞,她们之间,简直无法沟通。 无论李妙妙说什么,都只会被一句“女流之辈”给怼回来。 没有脑子,不讲道理,十分自信。 “妙姐儿如今代掌家主之职,自然说得上话。”一道定定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来者在舒兰的搀扶下缓步走上前来。头上没有带任何华贵钗饰,只有一根素朴的银簪,满头华发被仔细地盘起,庄重大气,叫人不敢轻视。 将李妙妙护在身后,她手中的方竹杖重重捶向地面,发出沉沉的厚响。定海神针一般,两方的人一时都安静了下来。 “只是不知,老身也是一介女流,作为如姐儿的母亲,老身——说不说得上话啊?” 第60章 妪,母也,养育也。 深秋时节,满是肃杀之气,悄然爬上树叶,攀上青天,将人在狂风中卷了又卷,饱含深情又毫不留情。 妄图留下点什么,也确实留下了。 人,大概就是在年复一年的,秋风的打磨中老去的吧。 李娇望着漫天黄叶翻飞,突然想起一句古话:有动于中,必摇其精。 她想起了大月的秋天。 深秋的天空高远而深邃,总给人一种离月亮更近的错觉。 大月的女儿们会在中秋的月圆之夜拜月。母皇说,女儿们拜的不是月,是自己。 女儿就是自己的神佛。 咚——那是一声近乎金石之声的重响,将李娇从明月拉回到地面。 程淑慧将手中的长杖在地上重重一砸,镇定自若地望向王氏众人。 王十三颇有几分不情愿地向她行礼:“晚生拜见程伯母。” “王十三郎这礼……老身可受不起!”又将手中的长杖狠狠砸了几下,她胸口猛烈起伏,似是情绪即将失控。一只手死死指向王十三,程淑慧眼含泪光,瞪向他。 “啊?”那王十三只是傻愣愣站在那,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地看向她。 手中长杖用力一扔,程淑慧熟练地向李妙妙倒去,被她稳稳接住。 “王十三将叔母气昏过去啦!”李妙妙不忘添油加醋,语气浮夸道。 “程夫人若是身体抱恙,提亲之事亦可择日再议,我等就先行告退了!”眼看事态不对,那老仆显然比王十**应快,拉着王十三就想告退。 “慢着!”程淑慧又极其合时宜地醒了过来,这一声吼得中气十足,呵得王氏众人一时间不敢再有动作。 “你们这哪里是要来提亲!你们这分明是要我的命!分明是要逼我去死!”一段话说得是声泪俱下,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李妙妙极其配合地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哽咽道:“叔母切莫自伤,万以身体为念……” 那老仆闻言停下了脚步,转身,幽幽道:“程夫人这话……小人就有些不明白了。李氏族女众多,难道李氏每嫁一个女儿,您就要——” “大胆!无知竖子!怎敢在这大放厥词!”不待他说完,李娇就毫不客气打断他。 她上前一步,还想要说些什么,被程淑慧悄悄按住。李娇努力压下勾起的嘴角,识相地后退一步,只听程淑慧继续发力:“她先父生前为流寇劫杀,死不瞑目啊!” 第51章 她似乎真的伤心欲绝,倒在李妙妙身上痛哭,过了片刻才有力气继续道: “葬礼上,我本想随其先父去了,是我的如姐儿!她自去钗环,立誓终身不嫁,要在家侍奉我,告慰她先父在天之灵!” 说到这,她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似乎是伤心得要昏了过去。 抓起身旁的方柱杖,程淑慧强撑着站起来,情绪激动,她高声道: “而今,莫要说别的,如姐儿连孝期都未满,你们就上门来提亲!你们究竟安得是什么贼心!” 语罢她死死盯着王十三,厉声质问:“你们这哪里是提亲?分明就是逼我去死!” 说到这,她颤颤巍巍指向他,声泪俱下,仿佛在一瞬间老了十岁。 “我死了,她也不用你王氏来提亲!她一个孤女,你王氏可是帝京顶顶显赫的门阀,直接一盏轿子抬进门就是得了!” “这般看,倒是老身挡了贵府的道了!” 语罢她就作势想要撞向身旁的柱子,李妙妙一把揽下她:“叔母啊——” 哭嚎声渐起却不见眼泪,只听她继续道:“叔母!三妹妹孝心至诚,感召天地,您若失这样去了,她定然是不会独活得啊!” 二人对视一眼,李妙妙眼中笑意一时竟有些忍不住,连忙以帕掩面。 还是程淑慧道行更深,她抱着李妙妙,泣涕如雨,哀声震天:“啊——妙姐儿啊——我如姐儿他爹尸骨未寒啊——他们就要来逼死我们——好苦的命啊——” 王十三哪里见过这场面,傻傻站在那,嘴巴张了又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四顾茫然,他不知所措,他没头没脑。 “提亲?谁说要提亲?”那老仆又站了出来,程淑慧暗暗撇了他一眼,忽然觉得他讨个生活也不容易。 这大概是他脑子转得最快的一次,只听他用最大的声音,愤愤道:“李氏三娘,孝心感天!我家公子此次前来,就是受三娘孝心所召,想要与贵府的三娘子结拜为义兄妹啊!” 说完还不忘用力推王十三一把。 “啊?”王十三被他一把推到了众人之前,两眼慢慢聚神,他这才恍然大悟: “啊!是啊是啊!《诗》曰:孝子无类,永锡尔类。小子正是受贵府三娘子的孝心所召,想要与其结为义兄妹!义母在上,还请受小子一拜!”说完便向着程淑慧行大礼。 李妙妙没忍住笑出声,一下钻到程淑慧怀里假哭掩去笑声。 李娇功力就要强上几分,强压下嘴角,扶着程淑慧,忍笑道:“忧伤肺,怒伤肝,叔母今日恐怕无力待客了,这位王氏的义子,还请回吧。” 柔光洒落在程淑慧的华发上,将其点染得柔软而金黄,是极其熨贴的颜色,让李妙妙想起了儿时那块鹅黄的软被。 王氏的人蔫蔫地走了,像是战败的公狗,垂头丧气的。 程淑慧转身,看着李妙妙,难得沉默。 方才还得理不饶人的她此时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李妙妙上前一步,主动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们先回家吧。” 程淑慧闻言先是一愣,而后用力点头:“好,我们回家!” 李妙妙搀扶着程淑慧往里走,走进了她们的李氏。 秋天的天空是纯净的湛蓝,深邃而透明,令人心情舒畅。 李婧如听说了这件事,从族学里的藏书室匆匆赶来,远远就看到这一幕。 李娇最先看见她,朝她挥手。 她柔柔一笑,也冲李娇摆摆手,转身回藏书室了。 翌日,帝京有传言:李氏有女,名曰婧如。亲撤钗环,终身不嫁,以养其母。人叹纯孝。 刚踏进门,连一口茶都来不及吃,就又有人来报:“于女官求见。” “于女官?那个于女官?”李妙妙方才将二叔母送到房里,就听见这边又有人来拜见。 那侍从一脸茫然:“门口那位只说如此通报即可,并未细说啊……” 李娇拍拍她的肩膀适宜她先退下,转身看向李妙妙,她轻声道:“别担心,来找我的。” 这才暗自松一口气,李妙妙点点头,紧紧握住李娇的手:“有事就给身边的人使个眼色,我在后边儿等你。” “放万心,有你在,谁还敢欺负我呀?”她一边说着一边捏捏李妙妙的脸颊:“我一会就去找你。” 门口,于嘉行身着常服,发髻还有几分撒乱,显然是匆匆赶来。 “寒舍已备好了粗茶,于君请。”李娇淡淡行上一礼,请她进去。 于嘉行随手将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语速极快:“来不及了,就在这说。” 李娇微愣,随即点头回道:“好。” 究竟是什么事,竟这般急迫? 于嘉行难得紧张地握着手,语速更快了,一字字急急滚落,愈发叫人心惊: “边关急报:突发时疫,十男九亡,西辽贼子,伺机来犯,边妇自列为军,以御辽贼。天子震悚,点霍厌悲为兵马大元帅,三日后启程,广募医者、妇兵,远赴西北,共御外敌。” 惊雷乍起,哗啦一声,秋雨又至。 这场雨后,就要到冬天了吧。 李娇不由裹紧衣袍。 第61章 女昔,洪水滔天,有女出焉,水止日显。 秋雨淅沥,滴滴点点飘落下来,凄寒,刺骨。 街上撑起了一把把油伞,雨珠打落在滑腻的伞面上,鼓点一般,咚隆咚隆,风雨声随变得愈发深邃而宁静。 城墙之上,远远望去,伞面像是一朵朵轻薄的小花,开在浩渺的风雨间,仿佛根本无法抵挡任何风雨。 可就是这不起眼的粒粒小花,沿长街无限延伸,穿破了城墙,又蔓延了好远好远。 没有人组织,那是百姓自发形成的人流,十里长街,远送妇兵。 婋娘静立李娇身侧,望着城楼下逐渐远行的妇兵的队列,久久无言。 李娇没有错过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劲光。 “你想去吗?”隔着重重雨幕,隔着轻淼水汽,隔着愁烟新月,她轻声问道。 “嗯?”这才回神,婋娘抬眸看向李娇,眸色浅淡如烟。 “我说,你想去吗?”李娇抬手指向城楼下的妇兵,声音又重了几分。 婋娘闻言微微一愣,而后直勾勾看向李娇。 就是在这时,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眸中浅淡的薄烟渐渐散去,山峦般起伏的欲念在蓬勃地生长,腾腾。 “我想去。”她的声音沉而有力,投掷于地面,很快就生根、发芽了。 我想要去西北,想要建功立业,想要为你心中的千秋之业添一笔注脚。 我想要,成为你真正的附庸。 “好。”李娇笑了,眸色似水又如月,只听她温柔道:“那就去吧。” 在婋娘的印象中,她似乎从未如此温柔过。 带着暖而轻柔的浅笑,她静立于水雾茫茫间,像一株亭亭的莲,又像一棵挺拔的树。 婋娘从未经*历过两个人的告别。 无论是送走母亲还是阿妹,那都是她一个人的独白,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此时此刻,李娇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自己,嘴角安然的浅笑仿佛在说:去吧—— 去到那片能让你施展抱负的天地,在风雨中抖擞你丰满的羽翼吧。 她们各自撑着自己的伞,在伞面蓬勃的雨滴声之下,是她们蓬勃的心跳声。 突然,婋娘觉得,或许,从一开始,她就看到了自己眼底的野心与欲望。 那是一种野心家之间近乎直觉的吸引。 她们看见了彼此。 也只有她们,能够看见彼此。 扔下手中的伞,婋娘跪地,向李娇重重一拜。 “等我回来。” 此刻的暂别是为了来日更为盛大的重逢。 语罢她翻身几步跑下城楼,消失在茫茫妇兵间,像一只虎回归了山林。 猛虎啊,你不要回头。 李娇撑伞,独立于城楼之上。 她一直望着婋娘消失的方向,望了很久很久。 直到所有的妇兵消失在天地。 望着她们远去的身影,李娇忽然感受到了一种美妙的押韵。 而她和霍厌悲,甚至没有告别。 只是在昨天,霍厌悲派人送来了一根断了的琵琶弦。 长叹一声。 城楼上,李娇回望帝京,不见居人只见城。 残灯斜照,苦弄晚晴,荧荧无语间,抬眼,见霜月如铁,夜阑星稀。 又是一声长叹。 “在看什么?”一道声音自身后明明响起,山泉一般,在月下滚落。 浓绿大袖衫襦,素白曳地长裙,鹅黄披帛,珍珠璎珞,香囊宝钗,清贵无双。 姚月款步上前。 李娇怔怔望向她,天边的新月又黯淡了几分。 她轻轻勾起嘴角,拿手中的蚕丝扇在李娇面前晃了几下,搅动了漫天银河。 第52章 “我问你话呢。” 她用扇挑起了李娇的下巴。 眼中闪过几分玩味的笑意,李娇垂眸看向姚月,淡淡道:“在找里面有没有你的人。” 姚月闻言以扇掩面,压下笑声。 而后她抬手,轻轻将李娇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眼含秋水,她柔声道:“又说胡话了……妇兵里怎么会有我的人呢?” 天色渐渐暗了。 星子划破天幕,惊起一池阑夜静风。 轻云微月,点染天边。 “你简直就像是算好了一般。”李娇望着她,定定道。长风将她的声音送得很远。 姚月仰头,月光残雪般自她扇面散落,洒在她身上。 闭眼,她漫不经心道:“我好歹也是一观之主,会算算卦什么的……不是很正常吗?” 李娇闻言忍不住冷笑一声,挑眉,她徐徐问道:“那你还算到了什么?” 放下手中的扇子,月光哗啦一声流淌向她。 月光下,姚月整个人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有一种神性的美。 睁眼,她勾勾唇,悠悠然然道:“我还算到了……天命在娪。” “你和霍厌悲……究竟交换了什么?”懒得套她的话,李娇直接问。 晚风微凉。李娇一袭雪色锦袍,腰间坠着块暖白香玉,长发半束于身后,被晚风卷携着吹向姚月的方向。 两人的衣带很快缠绕在一起,在风中缱绻。 姚月双眸微眯,扫了李娇一眼,而后转身,站在城楼上吹风。 半晌,她才幽幽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只是志同道合呢?” “呵呵,那我们情投意合的可能或许还要更大些。”冷笑一声,李娇随口回怼道。 显然,脑子比心慢了几分。 “哦?” 姚月闻言回眸看向李娇,眼中水波潋滟,暗流涌动。 “情投意合……”她一字一字道,似乎在回味方才这句话。 看着她的样子,李娇莫名一阵不自在,连声音都提高了几分,快速回道:“我随口说的。” “呵呵。”姚月也学着她的样子,冷笑一声。 李娇不知道该说什么,莫名有几分恼,她转身就想要离开。 姚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霍厌悲都去西北了,我们的动作也要加快了呀。”歪歪头,姚月笑道。 微微皱眉,李娇转头道:“谁和你是我们?” 带着几分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娇与嗔。 捏了捏李娇的手腕,姚月颇为戏谑地望向她,幽幽道:“这说……未免就说得有些太无情了吧……” “咳。”李娇战术性咳嗽:“什么动作?” 轻轻转着手中的扇子,她眼神深邃,“西北已经有我们的人了,那朝堂之上……也该好好清洗清洗了。” 说到这,姚月似乎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双眼一弯,她状似玩笑道:“莫不如……就从李左王白开始。” 李娇望着她明媚的双眸,月光似隔着一汪水柔柔洒在她身上,而她的声音也就这样从水里传来,只听她不紧不慢道: “王氏前几日的动静,我可是听说了。这么不听话的人,你难道还想要他们留在牌桌上?” “就算我不出手,你也会有动作吧?” “我可是听说了,今冬制科,白氏举荐的人……是你。” 第62章 娍,女立城门,功成也。 云垂暮野,雪意昏昏,灯稀火冷。 梅树下,李娇与白锦围坐在朱泥小炉旁,随手煨几只糯芋仔,再吃盏滚滚的春竹花间酒,偷半日闲。 李娇悠悠伸了个懒腰,一粒雪落在她手腕上,很快就化了,留下丝丝凉意。 冬天到了。 明明还是初冬,白锦已经披上了狐皮大氅。 纯黑狐毛簇拥着她那张精致而白皙的脸,病气中又带着掩盖不住的锐气,像一把开了刃的玉剑,易折却也锋利,至刚至柔,伤人伤己。 对襟处用金线大大绣了个“寿”字,只是似乎手艺不太好,绣得歪歪扭扭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爬出来走两步。 注意到李娇欲言又止的眼神,白锦轻笑,手指细细摩挲着对襟处的那个“寿”字,眸色如水雾般化开,温柔得不得了。 见她一脸痴笑,李娇忍不住轻咳一声,白锦这才回神,眼睛一转,浅笑道:“见笑了,家妻是江湖人士,向来不善此道。” 其炫耀之心,可昭日月。 李娇明晃晃翻了个大白眼。 白锦显然经常干这种事,面也不红心也不跳,淡淡吃了一盏酒,转移话题道:“明日就是殿前御试了,你就半点儿不紧张?” 仰靠在木椅上,一朵梅花飘落进李娇怀中,她闭着眼,睫毛上沾了片雪絮。 轻转着手中的团菊斗彩杯,她不紧不慢道:“你这个奏举人都不紧张,我紧张做甚?” 按大汤制,若举荐不实,奏举人连坐。 点点轻雪间,白锦轻叹一口气,目光幽然,落向远处。 随手往炉边扔了几个划了口的栗子,她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天子的头疾又犯了,明日是御试……由季后亲自主持。” 白锦而今官至门下省给事中,这些消息总是要灵通许多。 李娇闻言微微一愣:“季后主持?她本名叫什么?” “季开娍。” 李娇暗自记住了这个名字。 白锦用手中的玉柱轻轻拨开芋仔的外衣,露出软糯细腻、香甜可口的内里,浅浅裹上一层石蜜,一口下去,她一脸满足。 又起了一个炉子煮牛乳,还往里边儿扔了块寿眉,白锦头也不抬道:“总之,明日你小心着点吧。她估计,早就注意到你了。” 风更急了几分,侍者熟练在周围竖起围屏,又添了好几炉精碳,虽是飘雪天,还在屋外,竟也暖洋洋的。 寿眉牛乳很快就煮得冒小泡了,白锦命人拿来两只宝相纹压手杯,杯底各留了些玫瑰花蜜,用滚滚的牛乳一激,香气四溢。 白锦懒懒倚着木几,轻啜一口,十分满意。李娇仰头,看雪絮缕缕,轻点眉间。 “她都替你在吏部打点好了,明明已然门荫入仕,何必再来走这一遭?”望着杯中轻轻浮着的玫瑰花瓣,白锦突然问道,似乎真的是在关心她。 李娇不由冷哼一声,看她这副世外高人的神仙模样,谁能想到白氏平日里那些黑心手段都是出自这位之手? 语气嘲弄,李娇刺刺道:“你当初押着我两天写五十篇策论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白锦轻咳两声,脸色苍白,她故作苦恼道:“病情似乎又加重了,你快离我远些,莫要将病气渡给了你。” 看白锦这副贱兮兮的模样,李娇轻笑一声,忍不住将手中的梅花扔向她。 远远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家主——”侍女快步跑来。 白锦闻言回头,含笑看着来人:“不急不急,慢些来,慢些来。” 大口喘着气,那侍女道:“家主,王氏的大夫人求见,人已经在前厅了。” 语毕她细细拿帕子拭去额间的汗珠,抬手想要给自己倒杯茶,这才注意到有客人在,于是只得将到口边的茶递给白锦。 含羞看向李娇,她面颊微红,款款行上一礼,扭头溜走了。走时头上珠钗轻晃,发出阵阵脆响, 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茶盏,白锦抬手指了指李娇,笑而不语。 李娇淡淡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做。 飞雪落入她的杯中,她就着雪絮将牛乳饮下,暖呼呼的。抖了抖披风上的落梅,她小心地将它们收集起来,放入袖中。 回眸,她挑眉问道:“王氏的大夫人……江驰柔?” 白锦笑着点点头,“如你所料,鱼儿上钩了。” 起身,她拂去肩上落雪,“去会会吧。” 前厅,江驰柔一人坐在主座之上。 金钗玉饰,锦衣罗袍,她翘着腿,头微仰望向来人:“好久不见啊,李娇娇。” 白锦双手环抱望着她,见她这般嚣张气焰,只是觉得有趣。 小腹微微隆起,她一手护住肚子,一手撑在椅子上。 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人要比往日在国子监更丰腴了几分,连说话的声音都更厚重有力了。 见她如今这副模样,李娇心中有几分说不出的古怪——就好像,被吸干了血后,又拼着一口气,重新给吸回来了。 人还是从前的那个人,但又全然不同的。毕竟,重新吸回来后,身上流着的,是怪物的血。 思及此,李娇莫名打了个寒颤。 而今,她也学着那怪物的样子,盘踞在这把椅子上,空洞的眼中写满了饥饿与欲望。 那双眼睛,黑得叫人发怵,仿佛能够吞噬这世间一切光亮。 她张口,声音冷得像是铁屑与杂茶卷在一起,又冻作一片,粗砺而滑腻,像是砂纸狠狠在鼓膜刮了几下,很是不舒服。 第53章 “你们给的东西很管用。我可以和你们合作,但——我有两个条件。”抬眸,她睥睨着眼前二人,倨傲开口道。 轻咳一声,她淡淡饮下一盏茶。放下茶杯,她双手放在小腹上,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浅笑,眸色像一口深湖,静谧而危险。 “王夫人但说无妨。”白锦两眼笑得弯弯的,玩着腰间的玉佩,催促着她。 “不要叫我王夫人!”江驰柔的情绪在一瞬间变得很激动,手腕上的玉镯在桌案上重重一砸,她厉声道:“我有自己的姓,我姓江!” “江夫人。”白锦连嘴角的弧度都不曾变过,从善如流道。 江驰柔有些烦躁地剜了她一眼,冷哼一声,她开口道:“第一,他必须尽快死。” 语出惊人。 她手上做了红艳艳的指甲,此时正伸出一根手指,明丽丽地在空中轻晃,很快就染红了那一小方天地。 紧接着,她利落地伸出了第二根手指头,只听她脆生生道: “第二,我腹中是个男儿,我要你们帮我准备一副堕胎药,再找个出生和我临盆之日接近的女婴。” 第63章 妣,母也,先祖也,庇佑也。 李娇与白锦速速交换了个眼神,都没说话。 江驰柔显然没有错过这一幕,冷哼一声,不屑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拍了拍桌案,她靠在身后的椅子上,似乎连四肢也要尽可能多地去攻占一些空间。 带着种近乎僵硬的强势,她镇定道:“我没疯。” 善言如白锦,也难得沉默。倒不是想要让她冷场,只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娇就更不用说了。 见二人都不说话,江驰柔骤然坐起身来,声音又高上了几分:“我说了我没疯!” 白锦突然觉得现在不是谈正事的时候,抬手想要安抚她的情绪,而正是在此刻,她猛地上前几步,双手死死攥住李娇的肩膀,质问道:“李娇娇!连你也觉得我疯了?” 李娇按下身旁的白锦,平静地平视着江驰柔,语气平淡:“你没疯。我知道,你没疯。” 语罢她抬手轻拍江驰柔的背脊,轻声道:“你只是有些累了。” 江驰柔没有放开她,那嫣红的指甲几乎要嵌入李娇的肩膀,用力,而后更用力。 带着一种言语和思考都无法阐述的恨意,她一双美目空然瞪大,几乎要扎向李娇。 可莫名的,她看懂了她。 抬手,李娇双手环抱住江驰柔,继续轻拍着她的背,声音若海妖般惑人心神却也令人心安:“都过去了……你看,你已经成功完成了第一步……” 江驰柔突然哭了。 她为自己悲伤,也为这份迟来的看见而悲伤。 情绪就这样决堤,她双手仍旧死死抓住李娇的肩膀,不肯放手。 二人就这样,以一种近乎诡异的姿势相拥。 隔着万千风霜,又几乎坦然相见。 哗——白锦收起手中的折扇。 江驰柔这才意识到自己情绪的失控,放开李娇,她用帕子拭去眼泪,竟还不忘瞪她一眼。 李娇一脸无辜,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做。 白锦几乎要笑出声来,李娇不动声色地给了她一脚。 勉强躲开,白锦连连摆手。 江驰柔看着这二人,莫名有些烦躁,往哪主座上一靠,她翘起腿来,又恢复了方才的跋扈模样,冷呵一声:“你们到底同不同意!” 白锦一时没了动作,转身打量她。 她的目光如有实质,蛛网一般向人裹来,盯得人发毛。 江驰柔莫名有些不自在,这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位,就是江左白氏的家主。 上前一步,白锦用折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灿然一笑:“你的两个条件,我们答应了。” 江驰柔很少这样去直视一个人。 在她受到的教导中,女子是不可以这般看向他人的——这样直接的、坦然的、毫不掩饰的眼神,以及背后所暗含的磅礴的欲念,是不可以的。 我擅长成为一个美丽的观赏物,却不知道如何当一个人。 所以,苦苦思索后,我决定成为一只动物。 在院子里,我偷偷养了一只年幼的母狼。 是一只极其年幼的狼崽子,而它的母亲,据说成了一件雪白的氅领。 堪堪满月的年纪,却已经不愿意吃奶了,只吃生肉,什么肉都吃,我甚至在想——如果我喂给它狼肉,这小东西大概也会吃下去吧。 每次它进食,我就回来旁边看着。 看它那双毛茸茸的小爪子按在骨头上,呲牙,用力撕咬着,将雪白的美丽的绒毛沾满血,而后又自己舔干净。 我时常会想,那身洁白的无暇的纯洁的狼皮,是不是只要沾上了血,就不会再被人觊觎了呢? 再后来,我发现我不用再给它喂生肉了,只要是活的动物,它几乎都能咬死,不出一刻钟,连骨头都不剩。 我身边的人开始怕它了,她们说,它迟早能够吃人。 莫名地,我期待着那一天。 我喂养它,也在喂养着我自己——喂养着那些早早就被我压抑,被我抛弃的我自己。 它日渐强壮,我也日渐饱满。 直到那天,他的鞭子再次挥向我,我却用手抓住了鞭子。 我将我的手想像成狼爪子,死死抓住它,顺着鞭子望去,望见了他那张狰狞的丑面——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咬死他。 我迟早会咬死他的,我确信。 江驰柔自那团黑色中脱身出来。深深看向白锦的眼睛,欣赏着。 那双漆黑一团的眸子里,涌动着复杂深邃而美丽动人的欲望。 一滴泪从她脸庞滑落。 她没有眨眼,一双苍白的美目徒然地睁着,费力而痛苦地凝望着白锦的眸。 细细勾勒其中的每一抹起伏与沟壑,江驰柔眼中的泪水愈发饱满又愈发荒芜。 她的双眸被泪水填满,却也有许多别的所谓不合时宜的东西在悄然生长。 在泪水的滋养下,它们在暗处蓬勃地跳动,喷薄欲出。 就在这时,一双冰冷的手盖住了她的眼睛,极好地缓解了她眼睛的酸痛:“别看了。” 江驰柔听见了一声叹息,很轻很轻,像是一抹雪絮,一缕轻云。 “说说吧,发生了什么?”李娇的声音自远处传来,悄然滑入耳廓。 那声叹息就这样飘然落在她心间,淡淡化开了。 化作一粒尘,一抹灰,一片月。 江驰柔默然,掀开了自己的衣袖。 手腕上,伤痕遍布,像一只只蠕动的肉虫。 不知怎样的血泪能够将其喂饱。 李娇静静看着,双手握拳,没有说话。 江驰柔木然开口道:“在知道我有了身孕后,他才有些日子没打我了。” 说起这件事,她似乎并不悲伤,准确来说,是几乎没有任何情绪。 似乎所有的血泪早已流干,流尽——只余一棵枯木,与满地冰冷的尖叫的寒霜。 深吸一口气,她继续道:“他说,若是我没法诞下男儿,为王氏传宗接代,他就将外室接回来。” “他骗了我,他不仅有外室,还有私生子。起初还要遮掩几分,后来干脆装都不装了。” “他王氏是高门大户,往家里的信寄了一封又一封,父亲只叫我忍耐。” “你们是不会懂的。”她眼神嘲讽望着眼前两人,目光空空的,又似乎只是看向了自己。 双手紧紧握成拳,她咬牙切齿道:“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要了,什么也不求了……我只想要他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语毕,她凄然一笑,一滴泪挂在眼角,将落未落。 “你们是不会懂的……” 她呢喃道,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越说越小声,像一地渐渐枯冷的灰烬。 “啧。”白锦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轻啧一声,脸上写满了不爽。 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她挑眉道:“我怎么就不懂了?” 脸上挂着几分凉薄的浅笑,她饶有趣味道:“你以为,我爹不断子绝孙,轮得到我来坐这家主的位置?” 江驰柔闻言愣愣看向她,眼中带着颇为天真的茫然。 在她下巴轻轻勾了勾,白锦眼中写满斑驳陆离的寒霜:“我的好兄长好阿弟们,可都在下面团聚了呢。” “江驰柔,老娘告诉你!你要是没亲手宰了那狗货,老娘都看不起你!” 第64章 奻,契若金兰也。 云微冷,红日欲出,层层点染开来。 一缕一缕的,像是在水中渐渐化开的血滴。 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一群红鲤在其中撕咬、啃噬。 太阳会有被吃掉的那一天吗? 今日是制科放榜之日。 一大早,姚月就悄悄来到了润园。 没有公主仪仗,只带了几位身边的女官,身着常服,唯一不同寻常的莫约是——狸奴也跟着过来了。 第54章 就是那只大老虎。 李娇早上是被阿嬉摇醒的:“娘子!大虫!好大一只白虫!” “啊……”李娇睡眼惺忪,下意识拔出枕下的匕首,双眼一定:“什么?” “前厅……有只……这么大的白虫!”说着,她还不忘用手比划了一下,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李娇这才清醒过来,一边接过侍女递来的漱口的清茶,一边轻声安抚她道:“不着急不着急,慢慢说……” 剑兰走后,李妙妙总想给李娇身边再添几个贴身的人,李娇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都给回绝了。 阿嬉是婋娘昔日认下的义妹,曾给过她半个胡饼续命,真真是过命的交情。 婋娘在离京不远的流民里救下她,一封书信将她托付给了李娇。 十一二岁的样子,这些日子里,李娇一直把她带在身边。 “我也不敢多问,那位贵人只说是娘子的……友人,对!她说是娘子的友人,可那语气一听就不像是有人,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反正就是不太对……”阿嬉一边说着,一边皱眉思索着,手指不自觉挠了挠脸颊,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 李娇见她这副苦恼的样子,脸上泛起笑意。也不打断她,只是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而后开始给她编辫子。 头发枯黄枯黄的,有些毛躁,李娇命人给了她一筐鸡卵,放在浴室里洗头用,她又舍不得。 “啊呀!”她颇为烦躁地揉揉自己的脸,没什么肉,一把下去全是骨头:“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呢,那位贵人身后还跟了几位姐姐,身上那料子,头上那些钗饰,虽然都不算繁奢,但一看就像是官宦人家的女娘,绝不是普通人!” 李娇看她圆头圆脑的小小一只,坐在她塌前一脸认真地分析,只觉得有趣。 捏捏她的脸颊,李娇暗自皱眉,决定今天中午再加几个菜。 李娇刚睡醒,一身素衣,头发柔软,笑眯眯看着她。 手指轻轻捏了捏她的脸,带着练剑磨出来的茧子,痒痒的,是一种熨贴而踏实的感觉。 阿嬉突然想起了春日清晨的玉兰花,她只在那些高门大户的墙外瞧见过一眼。 枝干是粗粝的,蓬勃而用力地向上。花朵柔软却并不柔弱,朵朵健硕而饱满,款款在枝头舒展开来,比晨雾里的薄云还要蓬上几分。开花的时候,连叶子都没来得及长出来。 “既然她们看着像是官宦人家的女娘,那为什么说她们是跟着那位贵人的呢?”李娇手指轻绕她的小辫子,细声问道。 她身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小的孩子了。 “那绝不可能,虽然只说了几句话,但我是绝对不可能看错的!”阿嬉双手一撑,一脸认真看向李娇,严肃道。 声音有一丝哑,她小碎步跑去喝了一盏茶,又抱着茶盏快快跑来,继续道:“那位贵人走在后她们就绝不会上前半步,那位贵人站着她们就一定不会坐着。甚至!连那只大虫!似乎都要更听那位贵人的话呢!” 李娇哑然失笑。 又编好了一根辫子,李娇满意地摆弄了几下,手指轻轻勾了下她的下巴,浅笑道:“知道啦,我们的阿嬉小军师。” 双手放在阿嬉肩上,李娇推着她往外走,嘴上还絮絮叨叨的:“昨日早上的桂花栗子糕你多吃了几口,我吩咐小厨房又蒸了几笼,快去吃吧,蒸好的牛乳也记得要吃哦。” 弯腰,她戳了戳阿嬉的脸蛋,叮嘱道:“好好吃饭哦,这些事就别操心啦。” 阿嬉呆呆看着李娇,乖乖点点头,一双眼睛水旺旺的,不知在想啥。 她拉住李娇的袖子,想要说些什么,犹豫了一瞬又笑着摇摇头。最后,只是在李娇手中轻轻放了一枝桂花。 一看就是今晨刚折的,带着丝丝露气与淡淡幽香。李娇笑着挂了挂她的鼻子,抬手用那枝桂花将头发盘起来。 阿嬉小跑着超厨房跑去,没走几步又回头看李娇一眼,二人相视一笑,都不说话。 晨光倾吐下来,暖柔轻丽,似一个将醒未醒的美梦。 略作洗漱,李娇披上一件素色披风,去前厅见客。 “稀客呀……”话还没说完,李娇首先被一大团白色的毛影扑住,不由退后一步,李娇一把抱住它,用力揉了几下,又捏捏肉垫:“小狸奴……又长圆啰。” 阿嬉小心端着自己的栗子糕,悄悄在屏风后瞧了一眼,努力抑制住自己的颤抖,她双手捧着手中的圆盘,迈着碎步离开了。 大女人抱大虫,当真是开了眼了,她小声吐槽道。 她暗自将自己的身高与那大虫比了比,又是一个寒颤。 姚月忍笑着上前,也捏了捏狸奴的大脑门:“它竟然还记得你。” “我们阿狸最聪明了。”狸奴用脑门轻轻蹭了蹭李娇的面颊,发出了一声类似于猫咪的嚎叫。 李娇带着姚月去院子里遛老虎,女官们识相地退下来,狸奴从容的迈着颇为优雅的步伐,在前面走着,姚月和李娇缓步跟在它身后。 “你这院子里,怎么也有月季啊?” 秋天过了,它还零星剩下几支。 “月季,终究不是长久之花。”李娇道。 “只是……尽管不如先前繁茂,依旧是十分碍眼啊……”姚月道。 二人不知不觉又打上了太极。 姚月莫名有几分烦躁,直直看向李娇,突然问道:“李娇,你先前说要帮我摘季花,还算数吗?” 李娇闻言立刻转头望向她,微微有些出神。 片刻后,她才淡淡道:“殿下,臣女姓李名娇娇。”叫人听不出什么情绪。 姚月的烦躁莫名又添了几分,她冷哼一声,刺刺道:“我看霍厌悲就这样叫你啊……怎么?她可以,本宫就不行吗?” 李娇愣了愣,恭敬答道:“但凭殿下心意。” 狸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步子慢了几分,与二人越来越近。 它耳朵动了动,似乎竖了起来,连脑门上的细毛都在用力。 “李娇!” 步子微顿,李娇停在原地,认真看向她。 几乎是在瞬间,有一种危险而黏稠的氛围,若这院子底下植物的根系一般,错综复杂,疯狂滋长。 姚月亦认真回望向她,皱眉,瞪着李娇,她轻轻跺了跺脚。 “你要帮我!” 李娇突然觉得,自己的处境,危险极了。 第65章 姣,容体壮大,魁梧也,健壮也。 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后退。 棋盘之上,真心是最危险也最不值钱的东西。 更何况是那执棋之人——她能有几个真心? 对此,李娇从不怀疑。 帝王家,能有几两真心,又敢有几两真心,李娇再清楚不过了。 无心便无怨。 有了心,便会无故生出许多怨怼,就有了妄念。 而人一旦开始妄求自己命中不该有之物,就要变得丑陋不堪了。 李娇怔怔望向姚月的眼睛。 她看见了许多东西。 有些是她熟悉的——富贵荣华、权势滔天、野心勃勃;而更多的东西,她看不懂——一种难言的近乎隐喻般的驳杂的明与暗在深处交织,掺杂了许多李娇尚且无法理解的恨——是“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恨。 李娇下意识后退一步。 算计,有时,是一种让人心安的东西。 可若是,冰冷的算计里,不留意混入了什么别的滚烫的灼人的东西——就再也算不清了。 不算不计,就这样拿着一颗真心在这俗世间闯荡一回吗? 简直不敢去细想。 李娇知道,她不算是谨慎之人。 很多时候,或者说,许多次,她能够幸存下来,凭借的不过是一种动物的直觉。 而此刻,她的直觉告诉她——再不走,就要完了。 又退了一步,克制而恭敬,她向姚月拱手道:“天下万民,都会供养殿下,也都会为殿下助力。” 姚月突然笑了。 而出于真正的动物的直觉,狸奴悠然回眸扫了眼身后的二人,嗅了嗅那树低矮的青梅,它轻巧一跃,隐入花树间,不见了。 花园里只剩下姚月与李娇二人。 姚月上前一步。 天光稀落洒下,垂入她眼眸,明晃晃的,泪珠一样。 在光与影的交织中,她的脸依旧是那般好看,一念神魔,她身上有一种超越了神魔的冷与慈。 姚月在笑,眼中却并无笑意,只余一片凄寒的苦色,残月一般,冷而无望。 几曾何时,李娇就曾感叹道:好一副冷眉冷目冷心肠。 是什么让这片寒霜有了裂痕呢? 李娇不知道,但显然,有了裂痕的冰原并不是久留之地——被吞噬的可能,不断地在扩大。 此时,姚月静立于明暗的交锋中,慈眉冷目,像是司掌光与影的神母。 第55章 “好啊……”她突然笑道,声音冷而滑腻,水一般,却比冰还要寒上几分,像是古月埋藏在昆山的眼泪。 她似乎是在和李娇说话,又似乎只是在呢喃自语。 抬手,她攥住李娇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 “好得很啊……李娇……”她越笑越大声,有一种疯意在眼中酝酿,若陈年的云,薄而无光。 李娇再后退一步,想要避开下巴上的手,姚月突然双手按住她的头,微微用力,令她不得动弹。 缓缓凑近,两人的呼吸几乎要撞在一起。 不知该将目光安放在何处,慌乱间李娇只能落在她的肩膀上——石榴色的料子上印着宝相暗纹,映衬着那一抹远山似得锁骨…… 眼睛有些干,她不自在地眨眨眼,僵硬地将目光移向别处。 姚月还在凑近,薄唇微启,她笑问道: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呢?” 李娇突然不动了,连目光也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我为什么不敢看你? 怎么会呢? 这世间,唯太阳不朽而令人不敢直视。 人,怎么会不敢直视月亮呢? 孤月悬天,温润而凄寒,眼眸一般,明灭圆缺。 为何会令人不敢直视呢? 除非是心有妄念。 在大月,月亮是姮娥居所,是魂归之处。凡人是不可以对明月产生妄念的。 人为何不敢直视月亮? 因为有愧怍,有痴想,有妄念。 或许是眼睛实在是太干涩了,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一滴泪自李娇脸颊滑落,看看挂在下颚角。 姚月轻笑一声,将其吻去。 呼出的气息暧昧地洒在脖颈间,痒痒的。 最后往前一步,姚月缓缓将脸轻轻靠在李娇脖颈间,很轻很轻,想一团天边的暖云。 李娇僵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姚月在她锁骨上轻咬一口,动作熟练地仿佛做过很多次。 而李娇——她只是将头微微仰起,像是一头引颈受戮的猛兽。 又下雪了。 一缕飞雪落入她眼角眉梢,丝丝凉意给人以片刻的清醒。 李娇不由后退一步,被姚月搂住腰,往前一勾。 狸奴悠然踱步,贵气天成。 它身后,有一道人影,花树掩映,看不真切。 “啊——”一声*尖叫,李娇闻见了牛乳的奶香,伴着热腾腾的栗子粉酥的香味。 牛乳此刻应该已经和尖锐而釉质肥润的汝窑碎片混成一团,软糯的栗子酥说不定也在上面,看起来温馨又破碎,美味又刺人。 那道人影很快就不见了,只有狸奴还悠闲盘卧在原地。 李娇就这样木木然与这只猛虎对视。 她们都落入了彼此的眸中。 不一样的是,狸奴很快翻身起来,步伐中透露着它的王者气度。 再次嗅了嗅青梅,它回眸望向李娇,沉默片刻,又一次隐入花树间。 远远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这回的动静额外的大,很远就听见了。 李娇不由感慨,公主府的人做事就是稳重。 姚月放开李娇,似是有些不舍,她又轻轻在李娇耳垂上咬了一下。 李娇想躲,没躲开。皱眉,往姚月腰上狠狠掐了一把。 是于嘉行。 “殿下,放榜了。”垂眉,她恭敬道。 手上抱着一个盒子,莫约是誊抄好的榜单。 二人来到府内的一处亭子,女官们再次消失,亭内只余二人。 细细看去,姚月不怒反笑:“季开娍……她可真是……” “怎么了?”李娇拿起另一份誊抄好的榜单。 庄文贞——极谏科乙等 …… 李婧如——博学科丙等 李娇娇——博学科丙次等 …… “不是说制科的甲乙二等从来都是虚设的吗?”李娇皱眉问道。 自己是什么水平,自己还是清楚的。这……这算什么意思? 姚月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捏了捏她的手,轻笑道:“看来,有人想要抢走你呢。” 没去理会她那些刺刺的阴阳怪气,李娇继续往下看。 季华言——诗赋科甲等 …… “季华言?” 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和季华献什么关系?”李娇问。 “哦,她啊……季华献的族妹啊。”姚月微微挑眉,对季开娍的举贤不避亲感到意外。 悠然转动着脖间那颗硕大的红宝石,姚月眉眼带笑,感慨道:“这位……可是名动帝京的雪月仙啊……” “雪月仙?” 第66章 娒,师长也。 晚天迟雪意,素月流苍野。姚月高举酒盏,灯火透过那盏白玉方斗,映照眸色,如星似月,流盼生姿。 仰头饮尽杯中之酒,她笑意盈盈,有似水中轻云,霜间花影。 李娇端然静坐于姚月身旁,也不饮酒,只是就着一杯浓茶,研究着棋盘上的残局。 再斟一盏白玉浆,姚月扶了扶鬓角的簪花,懒洋洋道: “这《雪》《月》二篇,一赋一诗,是季华言年少之作。她假托季氏十三郎之名,作这雪赋月诗,名动帝京,时人尊其为‘雪月仙’。” 说起这位雪月仙,她似乎是来了兴致。急急满饮一盏,随手将这只白玉方斗倒扣于桌面,又抬手在头发间找了根趁手的花头簪。 金簪轻敲玉斗,发出铮铮之音,只听她开口唱道: “融融苦寒月,杳杳岁暮天。 月兮自圆缺,人兮见枯颜。 生非金石固,如寄一何煎。 服食多所误,立名苦不远。” 李娇静静听着,没说话。 一看就知道,她有些醉了。 可是李娇忽然觉得,真正醉了的,或许是自己。 下意识抬手替她扶了扶宝髻间摇摇欲坠的水晶钗,只见姚月醉眼迷蒙,滞滞看向她。 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是谁,她抬手将棋盘上的棋子扫落到地上,闭眼,缓缓将连贴在那方碧玉棋盘上,以获得片刻的清凉。 李娇没有动作,只是任由棋子滚落一地,白玉与黑玉混在一起,似乎再也分不开了。 姚月悠悠睁眼,脸颊一抹轻云般的坨红,她痴痴一笑,嗔然道:“李娇……” 挣扎着坐起身,她双手撑在桌上,继续唱道: “白玉虽贞,空持节兮。白月虽新,空照人兮。 未若斯雪,因时兴灭。不渡不还,何虑何营?” “不渡不还,何虑何营……呵。” 姚月抬手,飞絮悄然落于她指尖。冷哼一声,她再饮一盏,一手幽幽扶住头,她继续回忆: “结果那年岁末,天子点名要见一见这位雪月仙——呵,这才发现,季氏根本就没有什么十三郎,倒是有一位行十三的娘子,颇擅诗赋,而这《雪》《月》二篇,正是她的试墨之作。” 说到这,她微微一顿,手上力道重了些,花头簪一敲,白玉方斗碎成了两块,琉璃灯下,碎裂处光华璀璨,像是被人从天边硬拽下来的月亮。 微微皱眉,姚月抬手就将碎方斗扫下桌去,李娇顺手又递给她一只,她嫣然一笑,亭内四角挂着的琉璃灯顿觉暗淡,羞惭着隐去华光。 黄金簪轻敲白玉斗,姚月就着李娇手上的酒盏又饮一盏,愣愣道:“试墨之作啊……” 眼中的辛讽之意毫不掩饰:“两篇试墨之作,足以令天下男儿汗颜。” 她回忆着那年岁末,回忆着那个清瘦的少年如何用一支笔搅动风云: “真真是极其响亮的一巴掌啊,那一年,多少女子投身书海,也想要觅得一词半句,留名青史……” 更回忆着这位因雪月初露头角的才子如何被厚雪压去: “只可惜,这秀章季氏,说好听点呢……是家风严谨,说直白些呢……就是群老贼当家掌权。从那之后,就再也没听过她的消息……” 又拿起那张榜单,酒渍掩映墨迹,变得模糊不清。 姚月撑着桌子站起身来,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心里总有股气顺不过来。她抬手,将手中的酒斗用力一掷,碎得清脆而动听。 “哈——”她这才畅快一笑。双眼微眯,醉意阑珊,她幽幽道:“这么看……不论如何,季华献确实算得上是一位好家姐……” 跌跌撞撞行至廊下,抬眼望去,银河漫溢,流淌天际,净净,荧荧。 李娇拿起酒斗跟着她。 痴痴望向遥天皓月,飞絮濛濛,月光融融,空照满怀冰雪。 姚月嗤笑一声,带着近乎浓烈的不甘:“雪月仙……哪里是风花雪月的雪月,分明是凄雪残月的雪月。” 为雪月仙不甘,为自己不甘,更为这世间所有的轻月飞雪而不甘——为何这浊世,总是想要将其淹灭? 月光下,她的身影几乎要变得透明。 第56章 姚月苍然苦笑,带着一丝冷嘲:“她身为女子,光是留下几句文墨,就几乎要花光所有的气运与机缘了。” 李娇静静看着月光下那抹薄薄的人影。 静静望着。 她终于看见了。 看见了那颗玉粒金莼供养着的,华服锦衣包裹着的,赤裸裸的永不停歇的欲心,究竟为何而跳,为谁而鸣。 李娇默默走上前去,握住了姚月的手:“我们一道。” 拼上所有的气运与机缘也好,被浓云厚雪压得喘不过气也好,成也好,败也好——我们一道。 明月一道共风雨,他乡幸逢同路人。 姚月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展颜一笑,回握住李娇的手,她目光清明,低声道:“好。我们一道。” 这才发觉,她根本没醉。 月下,她高举酒盏,朗声道:“不论如何,你我共饮此盏,遥祝轻月飞雪,得照九州,得真逍遥,得大自由——” 一个季华言站起来了,就会有千千万万个季华言。 无论前路如何,哪怕他日刀刃相向,此时此刻,我真心为你祝福。 因为我深知,哪怕再精密的囚笼,也困不住一抹轻月,一片飞雪。 姚月笑着展开双臂,向后倒去,李娇将其稳稳接住。 二人酒盏中的浮沫似缕缕飞花,撞在一起,化作星烟流散。 翌日醒来已是晌午,刚睁眼,就看见了床边冒出两颗圆滚滚的脑袋——一个是阿嬉,另一个是……狸奴。 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总之,一日过去,它们已经很是熟络。 白玉奶栗糕被狸奴顶在头上,稳稳当当的。 阿嬉自己吃一个,还不忘给狸奴喂一个,舔舔阿嬉的手指,狸奴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 “你们这是在作甚?”李娇揉着眼睛,忽然觉得,自己可能还在做梦。 嘴角还带着栗子屑屑,阿嬉捏了捏狸奴的虎耳朵,一本正经道:“狸奴说想看你睡觉。” 李娇亦一本正经地用被子盖住头。 闭上眼,再睁开。 这一人一虎还在。 真的不是梦吗? 一定是我睁眼方式不对! 闭眼。 睁眼。 还在。 李娇颓然,认命地拿帕子替阿嬉擦嘴,丧气道:“你怎么知道它想看我睡觉?” 再吃一口奶栗糕,阿嬉认真道:“我听出来的。嗯……狸奴,再说一遍。” “嗷呜——”狸奴尾巴轻轻勾了勾李娇的手臂,发出一声嚎叫。 第67章 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雪霁天晴,怒红漫染远山空。明窗玉蜡,幽香悄然入帘来。 粒粒凝脂般的腊梅,粘于枝头,让李娇莫名想起了被阿嬉吃得碎碎的栗子酥。 抬头望去,太阳硕大一个,明晃晃挂在天上,也像个圆滚滚的金沙糖酥糕。 李娇在后厅插花。 春冬宜用铜器,梅为上品,一枝为贵。昨日李妙妙遣人送来了一只古铜瓶,文气十足。 今日一早,眼瞧着雪化了些,李娇赶忙去院子里寻梅来插花。 “你说狸奴想要洗澡?”剪刀用力一剪,连梅枝都重重一颤,落了狸奴满头满身。 它从容一抖,花朵霎时落了满地。一双宝蓝色的大眼睛呆呆看向李娇,狸奴轻轻摇了摇尾巴:“嗷呜~” 阿嬉认真点点头:“是的,它想要洗澡。” 语罢她转头,一本正经揉了揉狸奴的虎脑袋,煞有其事问道:“是吧?” “嗷哦——喵~” 李娇转过头,假装没看见阿嬉喂给狸奴的白玉莲子糕。 双手扶额,她十分绝望——狸奴甚至学会了猫叫。 “可你昨日还说,它想要吃碧云奶黄酥和芙蓉山药糕……”李娇捏捏阿嬉的脸颊,手感比刚来帝京时要好上不少。 阿嬉闻言将手中的盘子往狸奴脑袋上稳稳一放,满意地看着它圆圆脑袋上的两盘圆圆糕点,阿嬉粲然一笑,乖巧道:“它又不想吃了。” “分明就是你想玩水了!”李娇笑着点点阿嬉的脑门。 “嗷呜——”狸奴不知为何,突然很是激动,尾巴摇得更快了。 阿嬉揉了揉虎脑袋,对李娇眨眨眼。 “阿狸——” “喵~”狸奴扑向来人。 是姚月。 阿嬉看见来人,一下躲在李娇身后,又忍不住探出半个头来。 是贵人姐姐。 她眨眨眼,又将头缩回去。 紫袍玉带,腰悬佩剑,高髻幞头,钗环皆罢,唯余鬓角一枝蜡梅。 好一派天家气度,凤表龙姿美少年。 姚月早早就瞧见了李娇身后的阿嬉,笑着朝她走去。 狸奴亲昵地用尾巴缠着姚月手臂,又用头蹭蹭阿嬉。 “我身边那几位女官姐姐,你还记得吗?”俯身,姚月轻声问道:“她们今日休沐,难得的大晴天,打算去城郊跑马,你想去吗?” 阿嬉眼睛亮亮的,有些怯生生地看向姚月,问道:“我……可以吗?” “当然。”姚月也学着李娇的样子捏捏她的脸颊。 阿嬉看向李娇。 李娇笑着点头:“前几日给你订的新鞍子也送到府里了,去试试吧。” 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嗷呜——”狸奴又用尾巴勾了勾姚月的手臂,发出一声颇为幽怨的哀鸣。 阿嬉又跑回来,脸红彤彤的,带着一层薄汗。 没有方才那般拘谨了,她笑着望向姚月,脆生生道:“殿下,我……我可以把狸奴带上吗?” “喵~”显然,还不到几日,狸奴就养成了高兴就学喵叫的可怕习惯。 姚月觉得新奇,勾勾狸奴的下巴:“乖……再叫一声。” “喵~”尾巴摇得只剩下残影。 姚月笑得趴在李娇身上。 李娇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捏捏狸奴的虎耳朵,姚月又弹弹它的虎须:“那就去跑跑吧,这孩子也好久没出去透透气了……” “喵~” 阿嬉乖巧地点点头,高兴得一把抓住狸奴的尾巴,摇来摇去。 “它出门要坐马车,要到了城郊才能放出来。”姚月转身对侍女吩咐了几句,而后抬手顺了顺阿嬉的小辫子,笑道:“我已经命人去安排了,狸奴坐惯了我的马车,得先派人去趟公主府,你们先去园子里玩会儿吧。” “好!” “嗷呜~” 一人一虎一眨呀就不见了踪迹,远远传来阿嬉的欢呼声和狸奴模仿地颇为拙劣的喵叫。 那边,李娇已经插好了花,摆在了案台上。 桌上又几枝剪下的花枝,李娇想了想,也学着姚月的样子,簪一枝在鬓角。 不见清瘦影,但闻疏淡香。 指尖拈花,李娇嘴角挂着浅笑,天光透过纱窗,淡淡洒落下来,给她的眼角眉梢镀上一层薄金。 姚月缓步上前,抬手扶住李娇的腰,幽怨之意不加掩饰:“再这样深情望着这枝梅,我就要心生忮忌了。” 李娇闻言只是轻笑一声。 轻轻勾住姚月腰间的白玉蹀躞,她不说话,只是直勾勾盯着姚月,幽幽将手中的花枝别在她腰间。 相顾无言。 聊赠一段暗香,无言尽诉衷肠。 花无穷尽,岁不相逢,唯愿两心,年年岁岁,共赏天雪与梅,并作三分春。 窗外,梅枝轻巧托起日光,蜡梅比太阳要更明艳几分。 朵朵光晕在园子里散开,耀眼而喧嚣。梅香与日光交织在一起,丝丝缕缕,于湛蓝天穹之下,共徘徊。 二人漫步于梅枝雪下。 “李婧如今日出任万年县县尉,你想去看看吗?”明眸微敛,姚月含笑问道。 李娇抖落梅枝的手微顿,雪雾疏疏落下,花开一般,静谧而动人。 这白雪定然是在嫌弃春色苦晚,望着姚月清炯炯的两剪湛眸,李娇呆呆想。 姚月笑着抬手扫去李娇头上的残雪。 李娇这才微微回神,开口问道:“先前不是说好先让她当个校书郎吗?” 闭眼轻嗅蜡梅,姚月幽幽道:“季开娍那边明目张胆地让季华言补上了吏部司员外郎的空缺,本宫给李婧如安排个县尉,不过分吧?” “季华言毕竟是她家的人,她这般大张旗鼓的,先是给了个开朝以来未曾有过的诗赋科甲等,现在又直接让补了吏部司员外郎,朝中没有异议?”皱眉,李娇问道。 “呵。那帮老东西骂得可难听了……”虽说姚月也乐得见她们斗起来,但说起朝中那群老古董,她还是气不打一出来:“尤其是御史台那帮老东西,这几日圣上身子不爽,朝都没上,奏章也都压在季开娍那,听说堆得有人那么高……” 姚月自己也清楚,她和季开娍争了这么多年,左右不过是争给皇帝看的——当皇帝的,最不乐意看到的,不就是手底下的人都和和睦睦的吗? 第57章 但这群老贼,天天在她和季开娍面前叫嚣着什么女德女诫,算什么东西? 想到这,姚月面上也露出几分不耐,只听她继续道: “那群老东西,连骂人都骂得是些老掉牙的烂话。左一句后宫不得干政,右一句牝鸡司晨,有逆乾坤,前前后后都是些说烂了的,别说是季开娍了,连我听着都觉得没什么意思。” “牝鸡本就该司晨。”李娇道。 若换做是其他人,别说是季开娍,说不定姚月看不顺眼了都要出手替她收拾收拾,可偏偏就是这群老骨头——一群天天做着“文死谏”的大梦的老东西,若是一不留神弄死了,真叫他们邀得了忠烈之名,反而还是成全了他们。 不屑冷笑,姚月刺刺道:“不过呢……她季开娍也不是好惹的,他们每每在朝上刚骂完,季开娍回去后就又提拔几个女官,就算是那群老东西不愿意,总有人愿意把女儿往季开娍那里送。” 脚步一顿,姚月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笑出声来: “说起这个……本宫近日倒是闻得了一件趣事。” 第68章 嬥,曳尾振翅,高飞也,神临也。 说的是御史大夫那个老家伙。 祖上是谢台陈氏的,说起来也是累世簪缨的望族,家中有好几位先祖都是在史书上留了名的谏臣,直臣。 通常,这些谏臣们呢就是这样,人如其名——要说谏,也确实是谏。 而说起这位陈公,那可更是谏臣中的谏臣。 话说前几日,他前脚刚在朝上说了一通什么天尊地卑男尊女卑的臭话,结果后脚一回家,就发现女儿跑啦! 一问,去哪了? 侍从不敢说话。 问了半天才问出来:跑去给季后当研磨的小宫女啦! 倒头就昏了过去,听说现在还没醒过来嘞。 结果怎么着? 季开娍一听这件事,开心得不得了。 大手一挥就给那小女官升了职,官至内廷侍奉。 那可不是什么端水倒茶的侍奉,正儿八经的天后近臣,有权起草制书的侍奉。 要不说这陈氏祖宅的风水好呢,官运亨通。 这位女君离家时还只是陈府的六娘,再回去时所有人就得规规矩矩地唤一声陈君了。 虽说这陈君现下以政务繁忙为由不愿归家,正所谓“侍君父而无力侍家父”,但陈君起草的制书说不定经了几手还能让陈公瞧上一眼呢。 李娇不由点头暗赞一声,这一招“君为臣纲”与“父为子纲”的直面对冲,确实是高。 姚月哈哈大笑,也觉得畅快极了。 天光璀璨,玉蜡皎然。 瘦影轻倚斜风,暗香阵阵,一笑嫣然。 二人走得有些乏了,索性于梅树下小憩。 落雪都被扫干净了,侍女在一旁支起紫云屏风,又细细点起碳炉。 天光清浅,梅影寂寂散落,碎玉一般,可爱可怜。 天雪初霁云初歇,几生修得梅下眠? 李娇不知道。 她从来不信因果。 她曾在梦中见过漫天神佛。 在一个很美的地方。李娇对美从来不曾有过执念,在她看来,美常常是过于脆弱的事物。但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她仍旧记得——那个地方,很美。 祂们围着她,问:你怎么还不回来? 然后她就醒了。 再醒来时,天色已暮。 浮云流散,一抹凉意并作三分月色。 李娇倦倦抬眼,望着落了满怀的蜡梅,不说话,懒懒的。 听花浅眠香满衣,窃得浮生一味凉。 “嗯……”身旁像是躺着个大火炉,李娇下意识推了推,结果摸到一只毛绒绒的大爪子。 一时间困意全无,睁眼寻去,一颗白呼呼,圆滚滚,毛绒绒的大脑袋:“喵~” “阿狸——”大白虎身后传来姚月阴晴不明的声音。 “嗷呜~”一跃跳下软榻,狸奴摇着尾巴一眨眼就跑不见了。 花影稀疏间,隐隐看见了于嘉行一行人的身影。 打马归来,她们的笑声比马蹄声还要响亮,悠悠荡荡晃到天上去,扫清了圆月边萦绕不散的残云。 李娇依稀可以想象到,她们策马横行朱雀大街的样子——白马金鞍,明月并驰,踏雪归来,犹带梅香,惊鸿一面,情恼佳人。 好不畅快,好不肆意,好不少年! 她们带着阿嬉换过了衣服才来园子里,这才发现,阿嬉身后,还跟着一人。 最先看见的是一双枯瘦的手,鹰爪一般,冻得红红的,泛青。 比阿嬉还要矮上半个头,枯黄的头发,蓬草一般,剪得短短的,堪堪齐耳。 可最让人发寒的还是那双眼睛——像是枯死的树洞一般,冷寂,毫无生机,让人想起了铁——卷刃的铁。 她抬眼定定看向李娇,眼神颤了颤,像是古井中飞出了一只寒鸦。 阿嬉刚跑马回来,小脸微微泛红,在那孩子身边站着,显得更加血气充盈。 下意识扣着手指,她似乎有些紧张,抿抿嘴,她看了眼李娇又把头埋下去。 于嘉行看阿嬉这副样子,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想要开口替她解释,却被她一把按住。 浅浅朝于嘉行笑了笑,她上前一步,看着李娇,深呼一口气才继续道:“对不起……我方才在城郊跑马,不慎将她踩伤了……她说她没有家,我,我就把她带回来了……” 千百思量也只是一瞬,李娇浅笑着捋了捋阿嬉的刘海,柔声道:“你做得很好呀,为什么要道歉呢?” 阿嬉眼睛亮亮地望向李娇,眨眨眼,她不说话。 李娇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又看向她身后那道瘦弱的身影:“你叫什么呀?” “宋稞。”只有冷冷的两个字。 “还有名有姓的呢。”姚月意味不明道。 “管你什么事?”她皱眉看向姚月,刺刺道。 姚月不怒反笑,以扇掩面,她歪歪头,对李娇道:“是个有气性的小女娘,不若把这孩子给我吧。” “我不要。”不待李娇作出反应,她就率先开口道。 “凭什么你们说了算。”一双眼寒霜遍布,毫无波澜,她看向李娇:“我就要在你这。” “哦?那就更有意思了。”姚月笑得发颤,李娇一只手扶着她,另一只手拉住阿嬉。 推开李娇的手,姚月上前一步,凑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毫不相让的口吻。 “够了!”阿嬉也一把推开了李娇的手,不知从哪拿出把匕首,她扔到那孩子面前,她气冲冲道:“我的马踩了你一脚,你还我一刀,你我就两清了!” 望着那把匕首,她突然笑了。 像是还没有学会怎么笑,她嘴角勾起,是有些干涩的弧度,眼中仍是一片寒霜。 没有理会阿嬉,她直勾勾盯着李娇。 幽幽拿起匕首,她随意在空中舞了几下,目光幽暗。 随手一扔,那匕首稳稳落在阿嬉脚边。 而后,她往后一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紧接着,她开始—— 嚎啕大哭。 李娇无力扶额。 毕竟还是个孩子。 阿嬉也一下子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拿起那把匕首,整个人呆愣愣的。 姚月看看阿嬉又看看李娇,似乎是觉得有趣极了,眼睛笑得都眯了起来。 还是于嘉行看不下去了,一把将宋稞扛在肩上,边走边笑道:“脏兮兮的小哭包,先洗干净了再说!” 其他几位女官似乎也都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也或许是没见过嘴巴这么厉害的孩子,总之,一个个都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姚月。 摆摆手,姚月假装看不见,她们一股脑儿地朝于嘉行消失的方向跑去。 阿嬉还愣愣站在原地,见人都没影儿了,她才看向李娇,认真道:“她有问题。” 全然不似方才的茫然无措。 “怎么说?”姚月捏捏她的耳垂,含笑问道。 这一个个孩子,当真是……有趣极了。 第69章 女瞿,目若鹰隼,明视也,达通也。 明月清风随人来,半池星寂一云开。 冥冥皓月,冷照千山,一身还满。 凉阁内,阿嬉深吸一口长气。 分明还是稚气未脱的年纪,眼中的锐利却早已难掩其锋芒,双眸灼熠若雌鹰。 只听她镇定开口道:“第一,她出现在城郊,本就很奇怪。去时我未曾留意,但回程的路上我细细看过了,那一片周围根本就没有人家。” 狸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李娇揽臂将它抱起,熟练地给它喂了块豆面白玉糕。 指尖轻轻绕着狸奴的尾巴,姚月浅笑问道:“城郊没有高地,即使在马背上,也望不远,你怎么确定附近没有人家呢?” “嗷呜~”双眼放光,狸奴盯着阿嬉手中最后一块豆面白玉糕,垂涎欲滴。 第58章 阿嬉颇为警惕地望着狸奴,将手中最后一块白玉糕送进嘴里,嘴角沾满豆面,她两腮鼓得像金鱼。 李娇赶忙给她添茶,姚月忍笑着拿手帕拭去她嘴角的豆面。 仰头,在狸奴晦暗不明的凝视下,阿嬉用力吞下最后一口白玉糕,险些被噎到,她一边捶着胸口,一边送一盏茶下去。 感受到来自狸奴、李娇和姚月的目光,她有些尴尬,讪讪一笑,速速用衣袖拭去唇角的茶水,她继续道:“是看不远,但是回来的时候恰好是黄昏,若是有人家,应该是能看得到炊烟的。” 李娇赞同地点点头,“嗯,确实如此,但……这还不够。”捏捏阿嬉脸颊,她眼中荡起一丝笑意,柔声道:“你一定还发现了些别的什么。” 得到了肯定,阿嬉整个人都坐直了起来,朝李娇微笑着眨眨眼,她语速飞快:“还有!嘉行姐姐特意替我寻了一匹小马,而且那一片常有人来跑马,草并不深。我仔细回忆过了……与其说是我的马不慎踩到了她,倒不如说,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哦?”姚月轻轻摇着扇子,含笑看着李娇。 事情……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 窗外,几粒寒梅疏疏落落飘入池中,轻摇一池流月残星。 月色溶溶,滑入池中,像是在流眼泪——金色的眼泪,金得发红,发冷。 让浊世间的凡人不禁打个寒颤儿。 还是太冷了。 大口饮下一盏茶,阿嬉继续道:“所以我去扶起她时,我看得就细了些,一开始她还没吐血,但当时她的指尖就已经有血迹了。” 一把抓来狸奴的爪子比划了比划,阿嬉指着狸奴的食指尖尖,认真道:“我仔细观察过了,只有指尖有一丝丝,其他地方都没有,甚至连血腥气都没有……” 又逮着狸奴的大虎爪在空中晃了晃,她斩钉截铁道:“所以,绝对不是不小心在某处蹭到的,而是——杀了什么东西,或许是动物,或许是人,而后仔细地清洗过,残留了一丝在指甲缝里。” “嗷呜~”狸奴尾巴摇得飞快,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李娇与姚月交换了个眼神,惊喜之意溢于言表,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确实可疑。”李娇点头道。 阿嬉静静坐在那儿,没说话。 姚月和李娇也不打断她的思绪,只是陪她在小阁楼里坐着。 窗外,满池的夜色比池水还要凉上几分。 一粒横星划破天际,重重坠落,砸向地面。 “其实……除了这些,还有一处。”沉默半晌,阿嬉才呆滞开口道。 “嗯?”察觉出她情绪的变化,李娇默默握住了她的手,静待下文。 深呼一口气,她定定抬眸,眼神肃然:“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她的眼睛中,有吃与被吃。” “吃与被吃?” 情绪在她的一呼一吸间趋于平静,沉吟片刻,她平静回忆道:“我小时候,村里闹过饥荒,他们有人想要吃我时,就是这种眼神,我绝不会记错的。” 吃人与被吃人的眼神,往往是很相似的。 像是一面镜子。 空然地、饥渴地、无意识地,吞噬着,那是一种被黑暗还要空无的颜色,或者说,本就无色。 而后,这还不够,兽性滋长间,无声地,有什么东西坍塌了,或许是虚空吧,虚空坍塌后还能剩下些什么呢? 上一个女人的血,像是火一般流淌出来,又被他们饮下。 何时能够被燃尽啊? 虚然抬起一双倦眼,她饿极,甚至失去了诘问的力气。 回答她的是一段淋漓的鲜血。 眼前那只举起刀子的男人的血。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角——腥,臭,原来这就是喝血人的血吗? 好像没什么不同。 那他们为什么不喝自己的血呢? 女人生下男人,是为了让他们去喝自己的血吗? 女人生下女人,是为了让她们继续被喝血吗? 想不明白。 她只想吐。 呕——干呕了一阵,苦涩的胆汁盖过了血腥的臭气。 苦可以盖过血吗? 来不及去想明白,她闻见了更浓郁的血腥味。 那或许还是不能吧。 再浓郁的悲苦,也盖不住那抹血色。 但是下一刻,她就被一个怀抱拥住。 就这样,轻盈地,浅暖地,小心翼翼地,将她包裹住。 一个轻浅的虚拥,就这样盖住了很多事物。 血液,苦汁,人的肉,疤痕,饥饿,冻疮,观音土。 都被这片月色笼罩、掩盖,而后变得遥远,乃至于遥不可及。 “别怕,姐姐来了。” 这是阿西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那时的她还不叫阿嬉。 “别怕……都过去了……” 在一个几乎是同样温暖而小心呵护的怀抱中醒来,阿嬉微微回神,从记忆中脱身出来。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李娇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重复道。 “呜——”狸奴发出低沉的嚎叫,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情绪。 尾巴勾住阿嬉的指尖,它又舔舔她的手背。 湿漉漉的,阿嬉茫然想,除此之外,脑中一片空白。 就在这一片空茫间,她感受到了李娇的颤抖。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悲伤? 阿嬉不知道,只能学着李娇的样子,也轻轻拍着她的背。 湿漉漉的,是……眼泪? 不知道是谁的。 不要哭。 她顿了顿,沉思了片刻,用力地回抱住李娇。 不同于李娇那似乎怕她碎掉的轻浅的拥抱,阿嬉几乎用尽所有力气,拼命地,义无反顾地,抱住了李娇。 不要哭。 将头埋在李娇肩膀上,李娇的衣服很快湿了一大片。 原来,除了血,人还会流泪吗? 她无声恸哭,死死要紧牙关,拳头也攥得紧紧的,像是一头方才出生的幼兽。 天姥啊…… 她们究竟还会流多少的血与泪? 横窗外,寒风万里,冷月无边。 仰头,望向窗外,望向远方的天。 月色尽头,会有埋骨之处吗? “都过去了。” 良久,阿嬉咽下眼泪,拍了拍李娇,脆生生道。 第70章 婪,人行林中,猎禽也。 天际霞光入水,照得满池明艳鲜红。 夜雪留人沉梦,茂林修竹间,空明掩映。 青竹琉璃般,清秀,透亮,笔直地向上,向上。 李娇收剑而立,拂去肩上的略微蜷曲的竹叶。 清风一段,浩然入怀。 轻巧挽出一个剑花,回眸,李娇望向远处瘦小的身影,手腕一旋,将剑柄送出去:“想试试吗?” 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宋稞走出那片浩绿竹海,没有丝毫偷窥后被发现的尴尬,她缓步上前。 “我讨厌兵器。”她如是说道。 语罢,一枚轻巧精*密的机械蝴蝶落在她指尖,看着似乎是竹子做的,工艺很是精湛。 薄淡的阳光下,它微微振翅,光从它的翅膀中挣扎着出走,轻盈,好似囚禁不住任何东西。 宋稞没有再理会李娇,仔细盯着手中的蝴蝶,神情静谧而安和。 光与影细细描摹她的眉目,沉静中自带一种定气,清晨的光很柔和,连她那头惊骇世俗的短发都在光下显得柔软而顺滑。 半晌,她轻轻对着蝴蝶吹了一口气,翩然振翅,像是再度有了生命一般,它飞走了。 李娇眨眨眼,颇为震惊:“这几日……你把自己关在房里,就是为了它?” 闻言滞滞将目光移向李娇,宋稞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点点头。 “它就像是……活得一样。”假装没察觉到她对自己的抗拒,李娇上前几步。 对于这个孩子,李娇总觉得,她似乎在哪见过。 到底是在哪呢? “呵。”宋稞闻言只是一声冷笑,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至极的话,眉间的嘲弄几乎不加掩饰。 挑眉看向李娇,她神情倨傲:“天下人是不是都是这样?” “都怎样?”李娇问。 “都喜欢看活的东西去死,死的东西变活。” 冷哼一声,宋稞嗤笑道,目光中锐利的光芒如有实质。 歪歪头,李娇侧身靠在身旁的竹子上:“怎么说?” 略带不屑地扫了李娇一眼,宋稞微微仰头,颇为得意道: “活生生的人生下来,整天就盘算着怎么能让她更‘听话’更‘懂事’。若是能够像傀儡一般,那就是最好的最乖的来报恩的别人家的孩子。” 而后,她话锋一转,略带嘲讽地望着落在指尖的机械蝴蝶,眸色晦暗: “反而是这样的一堆死物,方才稍稍褪去了几分拙气,就开始做起它爱这个恨那个的大梦了。” 第59章 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李娇整个人都压在身后的绿竹上,平淡道:“人嘛,都是俗人,没法子的。” “呵。”又是一声冷笑。 翻个白眼,宋稞断了断:“这是你们大人的借口。” 皱眉,她再次放飞手中的机械蝴蝶,这回,它彻底飞不见了。 望着那抹幻影般的蝶翼,她话语间的尖锐似乎也如那蝴蝶般散了几分,只听她一本正经道:“这世道就是被你们这些大人给作践坏的。” 李娇闻言先是一声长叹,而后又轻笑一声,懒洋洋挂在竹子上,她悠然开口:“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坏,我是如此,你亦是如此。” 所遇无故物,焉能不速老? 学着李娇的样子,宋稞尝试着爬上竹竿,虽有些不稳,但因她足够轻,几番挣扎后还是没有掉下来。 小心地在竹子上晃了晃,宋稞突然开口道: “你说这里的人为什么要生小孩?” 这回换李娇冷哼一声,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壶酒,仰头满饮,辛辣的酒液一路烧到胃里。 李娇软软依在竹竿上,转着酒壶道:“还能为了什么?总不能是为了爱吧,当然是为了活下去啊。” 凉风习习,她于竹尖悠然轻晃,继续道:“为了老有所养,为了天伦之乐,还为了啥……可能为了能当爹吧,呵,出了家门谁还会把他们当个大爹啊?” “这么看,人就应该每家每户分配一个机械傀儡。”宋稞冷漠开口道。 她一脸严肃,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么做的可能性。 李娇看了她一眼,也仔细想了想,但也只是一瞬,她就狂笑道:“哈哈哈哈那到时候……活的看起来不够活,死物看起来也不够死,哈哈哈哈也挺有意思的不是吗?” 嘴角僵硬一勾,宋稞冷冷笑道:“如果可以回到我出生的时候,我就算拿脐带也要把自己勒死。” 飞身跃下竹枝,李娇眉眼含笑,朝她勾勾手:“你怎么就知道你没有努力过呢?” “好吧……”似乎觉得李娇说得有道理,宋稞瘪瘪嘴,暗自量了量到地面的高度,转身爬下竹竿。 “看看它吧……”李娇朝竹林外指了指。 顺着李娇的手指望去,一只白皮大虎在太阳下睡觉。 “老虎又什么好看的?”宋稞皱眉。 抬手揉了揉宋稞柔软的发丝,李娇轻声道:“如果不知道怎么活,或者还没想好怎么去活,就先学学它吧。” “像个牲畜一样活着?”她挑眉,眼神中的轻狂不加掩饰。 一手揽着宋稞,李娇想要带着她走出这片郁竹:“是像个动物一样活着。来自丛林的动物。” “每天吃吃饭,睡睡觉,再晒晒太阳,就已经做了很多事了呀。” “呵。”宋稞一把甩开李娇的手:“所有人要是都这样就能活下去,就不用上赶着想要生个机械傀儡娃娃了。” 李娇又换只手拉着她,想要将她带出竹林:“那就回到丛林去,饿了就杀,要不然就被杀。” 宋稞闻言微楞,她嘲弄一笑,眉眼间满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老成。 像是过早成熟的果子,带着一种淡浅又深遂的褶皱。 过早地洞察,过早地挣扎,也过早地放弃。 在本该懵懂的年纪她挣扎而无能为力,在本该挣扎的年纪她放弃且无力回天。 “可是……这里的人,失去母亲,离开自然,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已经很久了啊……” 她说声音淡淡的,就这样消失在风里。 可总有人也站在风中。 起风了。 将自己的披袄脱下,一下就讲宋稞整个人都罩住了。 替她整理着头发,李娇柔笑道:“会变好的。” “天真。”宋稞皱眉,不满望向她。 “你还是个孩子。”双手抱头,李娇走在前面,朗声道。 “所以呢?”又是一声冷哼。 “小孩子就该多晒晒太阳。” “我不小了。” “嗯,但还能再长点肉。”李娇捏捏她的脸。 宋稞跺脚,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对牛弹琴。 阿嬉刚读完床头的一卷书,伸着懒腰,看见李娇宋稞一前一后的身影,不由揉揉眼睛。 没看错啊…… 第71章 妄,亡女,施妄者,乱之始也。 晌午。 晖晖冬日,暖烘晴昼。 阿嬉和宋稞负暄闲坐,容光赫赫,日华熠熠,暖意自心底滋生。 她们在下棋。 狸奴卧在阿嬉脚边打盹儿。 突然,宋稞唰得一下站起身来,无言,只是静静盯着阿嬉。 “干嘛?”阿嬉皱眉看着她,一脸莫名其妙。 狸奴也被一惊,耳朵动了动。“嗷呜~”闭眼,它懒洋洋摇了摇尾巴。 宋稞一脸认真:“打一架吧,这东西,我玩不过你的。” 阿嬉一记白眼飞过去,高声道:“你给我坐下!” “哦。”宋稞乖乖坐下。 李娇在一旁看着,目瞪口呆。 这就坐下了? 宋稞知道李娇想要说什么。淡淡扫了她一眼,眼中满是警告之意。 笑着揉揉她的头,李娇走起身走到宋稞身后,随意看了两下,李娇指了指一个位置:“下这。” 看了看李娇,宋稞乖乖将棋子放上去,忍笑着朝阿嬉晃晃脑袋。 “娘子!”阿嬉嗔怒看向李娇,“你不能帮她!” 李娇闻言立即举起双手看向阿嬉,一脸无辜:“我也是想让你玩得尽兴些呀。” “秋千扎好啦!”于嘉行似乎扛着个小锄头,在水池的那一岸喊道。 “嗷呜!喵~”一听见秋千,狸奴立刻就精神了,一跃至对岸,狂奔向秋千。 “我们去玩秋千吧……”宋稞眨眨眼看向阿嬉,显然,她真的一刻也不想在这棋盘边上坐着了。 “那好吧……”阿嬉瘪瘪嘴,颇为勉强地答应。 得到了阿嬉肯定的回答,宋稞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拉起阿嬉就去追狸奴。 融融红日,不灼人,像一壶在梅树下藏了数年的老酒。 一口下去,懒洋洋、痒酥酥的,似乎能够钻进骨髓里。 疏淡黄梅映照清浅水面,暗香屡屡,被阳光一激,似乎更浓烈了几分。 光粒喧嚣,在风里浮动、嬉闹,晃得人睁不开眼来。 阿嬉站在秋千上。 暖阳倾洒,全然不似深冬,她裹了一件麓皮袄,猎风阵阵,漫卷她的衣衫。 她一边打着秋千,一边与身边的侍女说笑,午后困意全消,阿嬉越荡越高,笑声响亮得打散了天边的闲云。 宋稞默默站在她们身后。 骄阳熠熠,她整个人在光下,被镀上了一层光晕。 “不去玩吗?”李娇站在她身侧,轻声问。 这孩子,小小年纪,心事比谁要都重。 倦风勾起她的发丝,抬手将头发别到耳后,看向李娇,她浅浅一笑:“就这样就很好。” 就这样,在光下站着,在光里看着,就已经很好了。 “那我就陪你在光里待一会吧。” 语罢,李娇学着狸奴的样子,躺在草地里,晒太阳。 眨眨眼,宋稞呆滞了一瞬,也躺了下来。 “昨天你说的,我回去又想了想。”双手抱头,半晌,她散漫开口道。 “嗯?想了什么?”李娇问。 “这是一个父亲和儿子的世界。” 宋稞的眼睛空空的,像是一口无边无际的巨洞,空荡,也容纳万物。 李娇有时会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闭上眼,只听她继续道:“这世界一切的其他的关系,都是它们的异变,君臣、夫妻、主仆、师生……都是。” “可是……”她忽然顿了顿,有些困惑的口吻:“这里似乎不是。” 睁眼,她转头看向李娇,又思索了片刻,她才肯定道:“这里,和我之前见过的所有的地方都不一样。” “怎么说?”回望着她,李娇的眸色淡淡的,像是一段朗风。 指了指不远处嬉笑的女孩儿们,宋稞目光柔软了几分,缓缓道:“她们……你……和那位殿下,你们不是父子。” 说到这,她突然沉默,似乎有些语塞。 “因为我们都是女人啊。”李娇理所当然道。 女人可不爱给人当爹。 “不是的。”宋稞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 她喉咙一紧,眉眼染上了几分暗淡,微微蹙眉,她幽幽道: “有很多女人,一会儿想要给人当孩子,一会儿又想要给人当妈。” “她们就像是……祭品——被规训得很彻底的祭品。” 宋稞双手放在腹上,平平躺在阳光下,她眼神空茫,有一种平静到骇人的硕大的悲伤。 像是冬日的夜雪——冰冷,黑暗,凄寒,死寂,无声无言吞噬万物,却又埋下了春的潮汛。 第60章 语气嘲讽,她嗤笑道:“在一次次的引颈受戮中得到满足,不肯罢休,一直被消耗殆尽直至死亡的那一刻。” 碾碾指尖几乎不存在的灰,她浅浅吹了口气,冷笑:“呵。但其实,妈也是儿子。她们就是喜欢给人当儿子,就是喜欢给自己找爹。” 宋稞的手指上有许多细碎的伤口,应该是做那些机关木作时留下的,手指在光下变得透明,发红,只有这些伤口,依旧是粗糙而真实的,没有任何变化。 仔细盯着自己手上一道道浅显无知的伤口,她愣了愣,眼睛呆呆的。 话锋一转,她看向李娇道:“但你们不是。” 一下下抓着自己的头发,她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你们……你们不爱当爹,不——你们根本就看不见爹。” 眼睛在一瞬间张大,她语气中的震惊不加掩饰:“你们的世界,完全就没有爹。” 宋稞看着一只机械蝴蝶缓缓停留在她的鼻翼上,连呼吸都变轻了几分,她很轻很轻地说:“真的是,太神奇,也太美好了。” 嘴里轻轻吐出一口气,蝴蝶再次振翅欲飞。 望着它在逆风中前行的轻影,宋稞如梦初醒,嘲弄道:“我又说了很多很奇怪的话吧……” “我的脑子,总是很吵。”抬手顺了顺自己毛躁的头发,她解释道。 一只蚂蚁爬上了她的手指,她起身,轻轻将手指搭载草上,想要送蚂蚁回家。 双手抱住腿,她淡淡一笑:“醒着的时候呢,脑子就会去想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睡着了呢……它就会做很多想不明白的梦,好像永远不会停下来一样……” 所以宋稞喜欢做机械傀儡。 当心真正潜下去的时候,脑子是很安静的。 月寒日暖,长煎人寿,这是很难得的安静。 “不是的。” 李娇摇头,轻声道。 不知为何,她分明不是细腻柔软的人,但面对宋稞,她总是下意识放轻声音。 “不是奇怪的话。” 当睡着的人变多了,清醒的人说的话就会变成梦话、痴言、妄谈、狂论。 轻叹一声,她认真看向宋稞:“人,万物灵长,受气于天,各有秉赋。你只是……你只是恰好是一个慧根深厚的孩子。” “万物灵长……”回望着李娇,宋稞的眼睛里有一种轻浅到几乎不可察觉到哀伤,“呵——被母神抛弃的万物灵长吗?” 揽着宋稞的肩膀,她们一起看着阿嬉在秋千上轻盈的身影。 指了指不远处的女孩们,李娇坚定道:“我们会回去的。” “佛说三千世界,你说,这世上,会有一个母亲和女儿的世界吗?” “一定会的。” “真的吗?” “真的。” “那我就信你一会。” 她们就这样,望着秋千旁鲜艳的人影,在暖风轻阳中依靠着彼此,谁也不说话。 就这样,不说话,就很好。 “哟——哪来的两只呆鹅?” 第72章 姜,头戴羊角,祭司也,神示也。 回头寻去,是姚月。 刚从宫里回来,高坐飒气黑马之上,她着麒麟纹窄袖紫袍,身披墨色貂皮大氅,头戴金丝芙蓉宝冠,意气风发,翩翩少年。 单手转动着马鞭,她嘴角噙着一抹笑,剑眉星目,身姿绰然,活像个玉粒金莼、富贵锦灰堆出来的膏粱纨绔儿。 “你才像呆鹅!”宋稞毫不客气地回怼道。 姚月轻笑着指了指宋稞,气得将手中的白玉手持抛过去。 宋稞一把接住,转头就扔给李娇,看都不看一眼。 翻身下马,马儿走向狸奴,狸奴兴奋地冲它摇尾巴。 看见这一幕,宋稞嘴角抽搐——想不到,这二位老姐倒是老熟人。 它们有着神奇的旁人所不能理解的交流方式,又吼又跳的,不知是在交流些什么。 没一会儿,一虎一马就开始追着一只蝴蝶跑。 天可怜见,蝴蝶明明只是想去秋千边上采一采姑娘金钗上的宝石蜜,怎料横生变故,遭此浩劫。 马儿通体黑色,只有眉间一抹雪白,鬃毛顺滑油亮,矫健有力,太阳一照,光亮中带着细闪。 确实是匹难得的好马。 看宋稞呆呆望着那匹马,姚月走近,问她:“会骑马吗?” 愣愣摇头,她沉吟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她才抬眸,淡淡道:“没骑过,只是在快饿死的时候,吃过马……” 回忆起这件事,她苍白的双眸中多了几分浓烈的嘲弄:“吃了没多久就全吐出来了,几天没睡着觉,从那之后就只吃素了。” 姚月听见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像是一抹飞雪掠过脸颊,留下丝丝寒意。 宋稞不食荤腥,地上水里的都不吃。 不仅如此,她没有告诉过别人的是,直到现在,她都不太敢直视动物的眼睛。 那种温润的,水汪汪的,柔顺的,平静的,深遂的凝望,像一面镜子一般,所有的丑陋与卑劣都一览无余。 她害怕这种近乎悲悯的凝望,更害怕接受如是的审判。 自己是一定会下地狱的。对此,宋稞从不怀疑。 她不怕下地狱,却不敢拜神明。 她不畏果,但怕见因。佛说因果,本无因果,是名因果,她一直都知道的,可依旧害怕。 见宋稞站在原地呆愣愣的,不知又在想什么,姚月挥挥手,马儿立即抛下狸奴与蝴蝶,朝这边跑来。 热气扑面而来,迅亮的鬃毛在光下微闪,鲜活而生动得让宋稞觉得自己像是一片枯叶,一阵残风。 马儿低头,蹭了蹭宋稞——这才惊觉,它有一双墨绿色的眼睛。 像是深夏拂过森林的风,带着雨后湿润的青草气息,是那种从未有人踏足的森林。 宋稞低头,马儿亦低头,轻轻将头贴近她的脸颊,马儿又蹭了蹭。 宋稞这个人僵在原地,像是一颗笔直的树。 深呼一口气,宋稞犹豫也只是一瞬,她僵硬地伸手,抱住了马儿,是温热的,带着薄汗 ——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呢? 像是溺于水中的人突然被拉出了水面,大口呼吸的同时,莫名还有一丝近乎赤裸的耻感。 她不敢直视它的眼睛。 一览无余,在那样的一双眼睛中,什么都一览无余。 算计,卑劣,野心,欲望,人一生碌碌汲汲所追求的一切,恐怕都比不上它眸中的一抹飞掠而过的水光。 蝇头利禄,蜗角功名,役役苦生,苶然疲态,不知所归。 宋稞早就想要回去了,但她不知道该去哪里。 她只是有一种预感,她会有回去的一天——对此,她亦时常发笑——她就着这样一种不知来路、不见归处的可怜虫。 手不自觉抚上眼前的黑马,它耳边的毛发有些扎手,眼中却满是湿漉漉的水气。 人在动物面前总是这般柔软而脆弱,没有健硕的躯干,亦无锋利的爪牙,所有的锦衣华服都只是对匮乏的欲盖弥彰。 凝望着马儿的双眸,宋稞忽然觉得自己赤身裸体,毫无尊严,残缺不全。 在失去皮毛的同时,人还失去了许多东西,抬手盖住马儿的眼睛,宋稞呆呆想。 一滴泪猝然自脸庞滑落。 滴落到手背上,竟然也是温热的。 她似乎总是这般——触摸到温热的生物会流泪,看到好看的晚霞会流泪,昨天听阿嬉念了一句“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哭得稀里哗啦,眼泪想止都止不住,最后竟然还是一只蝴蝶落在她衣袖上才哄好的。 她总是这般——似乎生来就有无穷无尽的眼泪要去流。 五十而知天命。她似乎在很早的时候就窥见了自己的命运。 不知是谁说,少年人都是不会信命的。 可宋稞似乎不是。 她信命,信因果,在极早的年岁里就开始相信。 一下下抚摸着肩上的马儿,她感受着它的呼吸、心跳与脉搏,这一切都在提醒着她,这是一个如是鲜活的生命。 “它……有名字吗?”转头,看向姚月,她轻声问道。 点头,姚月拍了拍马背,爽朗笑道:“它名唤踏霜。” 踏霜邀月,照夜千重。 “踏霜……”宋稞低声重复道,听见她唤自己的名字,马儿发出一声轻响,欢快地跺跺脚。 见她这般,姚月还以为她是想要骑马,一把揽过她的肩:“想骑马让你嘉行姐姐教你啊,她可会骑马了,在马上跑着还能拉开人那么高的弓,大雁都能给你——” 姚月的声音突然止住了。 不止是她,秋千边,于嘉行推秋千的手突然顿住,一动不动。 所有的说笑声、打闹声,都在瞬间止住了。 似乎有目不可见的冰霜在一瞬间凝结,冻住了所有的灵动飘逸的衣袖,又给所有华美精巧的金钗镀上一层寒霜。 第61章 宋稞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去—— 青天之上,红日车轮一般大,正在被一点点地吞噬。 直至最后变成一个殷红的圆环,像一只空无的眼睛,肃然吞噬万物。 又让人无端想起了那上吊的绳索。 狂风骤起,黄沙漫天,遮天蔽日。 猎猎狂风中,姚月翻身上马,策马离去。 于嘉行将阿嬉从肩头放下,神情凝重,与其他女官匆匆向着马厩的方向跑去。 硕大的一只秋千,浩浩荡荡的人群,一瞬间就只剩下阿嬉一个人。 她表情严肃中又带着几分畏然,忍不住抬头望去,那顶圆环依旧夺目。 李娇给她披上厚厚的氅衣,顺了顺刘海,双手捧住她的小圆脸:“去屋里玩吧,外边儿起风了。” “嗯。”她双唇勾起饱满的弧度,点点头,拉起宋稞的手就往屋里走。 两人的手握得紧紧的,阿嬉不知为何,竟不敢回头。 要变天了。 第73章 媳,女之息,滋长也,繁育也。 太和十九年,有日食之,改制元凤。——《全汤史》 冬雷滚滚,丘峦崩摧。 黄昏时分,黑云蔽日,暗压狂雷,只有天边有隐约的血红色的光亮,像是透过暗窗的幽冥火光。 浓云泼墨,白雨碎珠,漫天风雨间,李娇独坐轩内,漫煮老茶。 随手丢一片陈皮进去,醇厚的茶香瞬间染上了柑橘的气息,绵润甘甜。 没有叫人点灯,只有一盆将冷未冷的炭火,默默散发着幽光与几不可觉的暖意。 茶煮沸了,溢出铜炉,泼洒到炭上——嘶得一声,炭火在滚烫的茶水间彻底熄灭了,冒出阵阵狰狞的水汽,像是最后的不甘的呜咽。 可它还是灭了。 缘聚缘散,终有定时。 李娇默默给自己斟上一盏茶,缠枝莲青花釉里红,釉质肥润,发色极佳,只是周遭的光还是太暗了些,乍一看去,殷红的缠枝莲活像是一团团鬼火,在幽暗处无声地跳动、蛰伏,静待合适的契机——燃尽这五浊恶世。 急雨乱惊翻云,天高怒雷坠地,满座顽云,岿然不动。 又是一道闪电,紫金的光亮惊照李娇冷峻的眉眼,颇怀骨感的面容呈现出一种近乎玉质的清与寒,下一瞬,惊雷乍响,所有的光亮顿散,一切都在雷声坠落之后再度归为寂灭。 放下茶盏,她悠适地依靠在身后的栏杆上,任凭轩外骤雨惊雷骇天。 远远传来一阵散漫的脚步声。 抬眼寻去,白锦身披银白狐氅,怀抱鎏金镶玉暖炉,手握翡翠烟斗,款步自连廊走来。 吐出一口烟气,她倦倦抬眸,满身水雾。面上毫无血色,活像是一尊白瓷娃娃。 指节发冷,白锦随手将烟斗递给身后的侍女,歪歪头,调笑问道:“怎么不见你家那位殿下?” “她还在宫里。”见白锦来了,李娇唤人挂上了琉璃灯,又重新端来了烧得火红的无烟碳,廊轩顿时明亮起来。 待侍女在李娇身旁铺好了裘皮软垫,白锦才悠悠坐下。 “那你又是在这做甚?”侍女替她添好滚滚的药茶,在一片清苦的水雾间,她缓缓抬眸。 “等月出。”放下茶盏,李娇手撑着头,倦然道。 轩外的骤雨似乎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如瀑坠落,疏狂的落雨声压下了这世间一切的杂响,只余浩然。 雨幕将轩外的冬梅、枯草、黄泥都推得很远很远——远到再归来时,梅花应落满了枯草。 “只是可惜了……家妻已为我备好了每日的药茶,你这上好的寿眉我就无福消受了……” 白锦状似惋惜道。 李娇无言飞给她一记白眼,哪知白锦继续道:“见过狼皮吗?这软垫上的料子是她前些天去北地猎得的,费了不少心思呢……” 说完也不管李娇作何反应,暗自在那摩挲着软垫,开始发呆,带着傻傻的痴笑。 见她这副样子,李娇拿茶盏的手不由抖了抖,心中一阵恶寒。 “说正事。”酝酿了半天,只憋出了三个字来。 白锦这才回神,又是一阵轻笑。 放下茶盏,她自顾自点上一杆烟,火星飞溅,她扶了扶抹额,又朝身后的侍女晃了晃烟杆:“你可不许告诉她。” “哼——”侍女冷哼一声,笑而不语。 吞云吐雾间,她懒懒将手伸向轩外,感受着指尖传来的丝丝凉意,她夸张道:“我可是听说,宫里那位可是发了好大的火呢。” 收回手,她裹了裹身上的披风,眼睛半开半合,困意若潮水涌来:“宰相班子里……尚书左右仆射都没保住,不知道还要牵扯多少人……” “这可是日食,再大的动静,也是应该的。”李娇淡淡道。 闻着烟味儿,白锦微微清醒了几分,轻轻用烟杆敲着栏杆,她掀了掀眼皮道:“只是这回……还真是古怪得很。” “怎么说?”李娇点上一支香,手上动作微顿,她轻声问道。 “座上那个,这回似乎就揪着姚月和季开娍的人不放了……”饮下一口药茶,她接过侍女递来的丹丸,熟练吞下。 久思伤神,肝气郁结,白锦每日服用的,正是江湖上千金难求的逍遥丸。 “她们俩的人加起来,本就占了十之七八了吧。”随手翻弄着炭火,李娇道。 白锦坐起身来,一脸认真:“不,不一样。” “这回……几乎可以说是,从上往下地剔除她们的人……” 天边又炸起一道惊雷。 鼓声蓬蓬,银鞭乱舞,惊心动魄。 沉思片刻,李娇骤然抬眸:“朝中可有立太子?” 白锦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摇头,叹气道:“季后无子,只有一位安平公主,此事便搁置了下来。” “可还有其他风声?” 疏朗的风拂过炭火,噼里啪啦,惊起一阵火星,有幽冥的火光在灵灵地舞动,给暗夜烧出一个漏风的洞。 白锦勾了勾唇角,“有内侍称,天子前日……又呕血了。” 轩外,雷声不断,意气峥嵘。 “雷霆之后,没人知道会是怎样的天气。”李娇意有所指, 白锦懒懒靠在软垫上,闭眼,似要沉沉睡去,又仿佛堪堪醒来:“总之,要我看,白绸的价,要涨了啊。” “是该提前准备着了……”凝望着黑炭之上跳动的火锅,李娇的面庞染上几分暖意。 只是……要准备的,可远不止这些。 “你确定她也有此意?”白锦颇有几分震惊。 “我确定。” “难啊……”白锦叹气。 面无表情,李娇淡淡道:“总得有第一个人。” “那要不,老娘压上全部身家,同你一起去赌一把?”眼中有闪烁的疯狂在潜滋暗长,她双目炯炯,高声道。 “白家主大气。”李娇递给她一盏药茶。 仰头饮下,白锦垂眸浅笑,恣意道:“没办法,输了还可以去给家妻当个抱剑侍从。” 李娇早已习惯她整日里的“妻言妻语”。 丧葬曲也是在这时从远方幽幽荡了过来。 巨网一般,遥遥自穹天抛来,轻盈、散漫,却也避无可避。 和雨汽、闷雷混杂在一起,像泛着潮气的发霉的旧棉花,让人喘不上气来。 惊雷乍现,浓云翻滚,在那荡悠悠的锁呐声的催化之下,猛烈地发酵——有一种不可名状、压抑已久的情绪——喷薄欲出,势不可挡。 闪电若利剑一般,划破长空,划破一切。 “哪家?”李娇不由皱眉。 白锦浅笑着摇头:“你的消息还真是不太灵通,江驰柔的动作比我想象中还要利落。” “这么快就下葬了?”她有些惊讶,这也……太快了吧? 白锦点头,补充道:“同一天的还有左氏的那位长公子。” “左……” 左什么来着? 李娇努力回忆着。 “左念。” “她……死了?” 见李娇这幅表情,白锦这千年老狐狸立刻就有了猜测,试探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对于白锦知道这件事,李娇是一点也不意外的。 没有回答,她反问道:“你又知道些什么?” “呵。”一声冷笑。 “我只知道,在大汤,双生男为大吉兆,双生女……为大凶兆。” 第74章 妻,女持刃,夺抢也,争先也。 暗室内,烛火摇曳,似舞者的身影。 季华献与李娇在下棋。 李娇的影子打在棋盘之上,留下一片空茫的暗淡。 季华献剪断灯芯,倦然饮下一盏薄茶。 窗外,夜雨潇潇,岚烟郁郁。 两指捏住一枚白玉棋子,季华献无意识地敲着棋盘,感慨道:“真是难得啊……还有这般和你坐在同一间屋里的时候。” 第62章 李娇眉头微蹙,幽然道:“好歹也有同窗之谊,说得我们像是什么宿敌一般。” 一看见李娇,季华献就想起这件事来,连人都更清醒了几分,“说起来,我家最近有个孩子不太听话,好像跑走了呢。” 自是听出了她话里有话,李家瞥了她一眼,一本正经道:“定是你家苛待了人家,这有什么?这般说的话,我家最近倒是多了个乖巧的孩子。” 宋稞这孩子,不说别的,光是名字就把她的底细给交代了个一干二净。 更何况,姚月这人看似随意,但能够接触她的每一个人,底细都被调查得清清楚楚。这点小事,根本瞒不过于嘉行。 “这么个孩子跟着你,你家殿下就没有意见?”又落下一子,季华献话里藏峰。 “什么叫我家殿下?”李娇反问道。 “呵。”冷笑一声,季华献了然道:“帝京里哪有什么真正的秘密。” 疏窗细雨,孤灯长明。 这几日里,帝京的雨仿佛就没有停过。 季华献手指玩弄这台上的烛火,面庞也在灯光的映衬下明暗交织,看不真切。 只见她唇角勾起一抹疏淡的笑意,朗声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李娇娇……” 又落下一子,她眸色晦暗不明:“天家人所谓的真心,她敢给,你真的敢要吗?” 最是无情帝王家。 这可不是一句玩笑话。 思及此,季华献脸上的笑容染上了几分嘲弄:“我姑母舍弃我那父亲的时候可是分毫没有手软呢。血亲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你们?” 李娇倦倦垂眸,睫毛打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遮去眼底的情绪。 今夜,天姥殷殷勤勤地降下了一场好雨。 若是伴着这雨声入眠,在梦里恐怕也能听见青苔滋长的声音,伴着氤氲的水雾,掩去所有隐晦的心事。 而这场寒凉的冬雨,将会一直凉到梦里去。 愁云淡淡,夜雨潇潇。 李娇高坐大殿之上,御座冰冷,连她无甚表情的面庞也染上几分霜意。她的手中拿着的,是一幅画,依稀能够看见,简单的几笔就勾勒出一位神仙妃子的模样,乘云气,御飞龙,全然不似凡尘中人。 殿内的长烛空然地燃烧着,燃烧着。 蜡滴滚落,泪珠子一般,绝望地下坠,滴不尽。 阶下站了莫约有四五十人,一个个上前来,李娇仔细看去,全都摇头。 不是。 不是。 都不是。 渐渐地,这位少年君王的眉目间流露*出了淡淡的不耐烦。 “都下去吧。”叫人听不出情绪。 大殿瞬时就空了,只余她一人。李娇盯着手中的画像,发呆。 登上皇位以来,她头一回品尝到了孤独的滋味。 浅浅勾唇,笑意凉薄好似染上月色的寒霜,她眸中的情绪疯狂地蔓延、涌动——直至归于沉寂。 只余一声叹息。 这个月,这已经是第三批人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现在整个大月都知晓了,她们的这位揆文奋武的陛下,最近……遇上麻烦事了。 这世间,没有比抱着一颗赤心奔走更危险的事情了。 抬手,李娇想要将画烧掉,火光自边缘蔓延,愈发浓烈,映照她的面庞,光与暗在无声地交织、撕扯、挣扎。 画掉到地上,堪堪烧了一半,她又疯了一样地将火扑灭。这位骄傲一生的帝王愣愣跌坐在地上,细细抚平画上的褶皱。 眼底,眉上,心头,无处相回避。 她愣神,不知所从,只是木然将手抚上左胸: 砰——砰—— 跳得飞快,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咬噬,发痒,发麻。 这颗心已经多久没有跳过了?李娇早就记不得了。 蓬莱云海,仙境尘缘,一笑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长忆别后,红尘万丈,风月无边,皆为尘土。 只是梦中匆匆一瞥啊。简直像是命中注定的劫难。 那一夜,她走出了厚重的鸾凤大殿,褪去繁复的皇袍,在阶前坐了一夜。 疏雨凉入梦,佳会杳无期。 唯有阶前,雨打残荷,点点滴滴,到天明。 再后来,她老了,已经不抱希望了,只是大月境内广修神女庙。 世人传言,在陛下的望舒宫中,有一尊三层楼高的神女像,是用域外寻来的一整棵檀木雕刻而成,奇香阵阵,华贵无双。 一寸相思,竟无处安放。 那场阴雨,就如是在她心中飘落,绵绵无尽期。 雨还在下。 寒风袭横窗,烛火飞溅,火星落在李娇手腕,留下一抹淡红。 李娇回神,随便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避开季华献探究的眼神,她淡淡道:“我不要她的心,我只问我自己的心。” 季华献笑得坐不起来,整个人都趴在了桌子上,“痴儿,痴儿……” 定定落下一子,此局胜负已定,她浅笑道:“等着吧,有你后悔莫及的那一天。” “落子无悔,输了就输了。”她赢过。她知道赢了的人会怎么样。 会一无所有。 李娇不介意输,甚至很乐意去输。 “哦?”季华献笑得颇为刻薄,悠然给自己斟一盏松糟酒,她刺刺道:“那你凭什么觉得……你就会是那个执棋人?” 李娇抬眸撇了她一眼,“再来一局吧。” 季华献却没有要放下此局的意思,坐起身来,她双手撑在桌上,直勾勾盯着李娇,带着几分掌权者独有的漫不经心:“她是大汤的长公主殿下,她的身后,可跟着一群恶犬呐……” 抓一把棋子,又让它们一粒粒从手中滑落,发出悦耳的脆响,“她是如此,我那位姑母亦是如此,这种滋味……你就算没感受过,也应当是能够想象到的啊……” 一双华目似笑非笑,眼中的嘲弄与讥讽不加掩饰:“就算她们不想动手,也会有人来替她们动手,你知道的……做狗的东西,最是贪得无厌的,喂不饱它们,它们就会爬起来,喝她的血,吃她的肉,而后再给自己找个新的主人。” “有话直接说,别和我绕。”李娇打断她。 季华献掩唇而笑,发冠上的宝石闪烁出锐利的耀光。冷哼一声,她嘴角挂着轻薄的浅笑,似是自嘲,又似是讥讽:“我就喜欢你的坦荡。” “考虑考虑吧?拜入我季氏门下,我当初开出的条件,依旧有效。” 第75章 嫱,妇官,威赫也。 “我回来啦。” 一作渔人打扮女子推开门,仆从环绕,一群人簇拥着她走进屋来。 脱去蓑衣,她轻轻抖落上面的水珠,交给身旁的侍女,而后又小心摘下头上的斗笠,动作看着颇为熟练。含笑望来,她双眸熠熠,漫不经心之下,竟是难得的澄澈与干净。 季华献对她的这幅装扮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只是柔声道:“阿言回来啦。” 李娇从未见过这样的季华献,连音色都软上了几分,整个人在暖明的烛光下散发着淡淡的柔光。 “长姐~”她一下就钻进了季华言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撒娇。 李娇不自觉轻咳一声,这才注意到有客人在,随意扫了一眼,眉眼间的疏狂之气几乎毫不掩饰:“这位是……” “台院侍御史,李氏长女,李娇娇。”季华献介绍道。 而后又转身看向李娇,双手搂住怀中的人,柔声浅笑:“这位便是家妹,季华言。” 眼前这位作渔人装扮的女子,就是名动天下的一代文仙,全帝京最轻狂恣意的少年——雪月仙季华言。 “久闻雪月仙大名。”李娇颔首笑道。 季华言举了举手中的酒盏算是致意,这才发觉,她竟随身带着酒。 蓑衣之下是一袭明红缂丝团花袍,头戴花丝松石抹额,中间镶着一粒硕大的红宝石。面若玉盘,她眉眼舒展,款款含情,叫人一看就是自幼在锦灰堆里打滚的浪荡富贵儿。 季华献知她素日里喜繁奢好排场,又不喜昏暗的屋子,她一进屋来,季华献就挥挥手,又朝身后的侍女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屋里就又多添上几处琉璃灯并黄金花树灯盏。 一时间,竟要比白昼还要亮上几分。 宝盏华灯下,季华言暗暗朝李娇看去,手中的白玉盏咕噜滚到地上。酒气悄然充斥鼻腔,方才的散漫与轻狂顿然无踪了。她愣愣往前坐了坐,不自觉握住了李娇的手腕,微微俯身,痴痴然望向李娇,眉眼不自觉染上笑,她亲切问道: “姐姐平日里可作诗?家住何处?我今日去城郊的“寒江雪”垂钓,那儿的鱼儿甚是肥美,姐姐平日里可喜食鱼脍?改明儿我钓到好的了叫人送去姐姐府上。” 季华献颇有几分微妙的恨铁不成钢,一面往她怀中塞个暖炉一面奋奋道:“什么姐姐来姐姐去的,叫李君!” 哪知她听后还认真思索了片刻,才摇头道:“嗯……这个‘君’字不好,女儿虽本就是君子中的君子,但现下许多蠢材将男的称‘君’,平白让这个字沾染上了几分浊气,姐姐既与我长姐是同窗,便亦算得上是我的姐姐,姐姐既然姓李,我便唤姐姐作李姐姐可好?” 第63章 语罢她双目明明望向李娇,颇有几分灼人。 真真是个痴儿。 李娇早就被这一通姐姐来姐姐去给绕晕了,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含笑,她只是点头:“好,好。” 季华言又往前挤了挤,悄然攀上了李娇的手臂,她还想要说些什么。 喂一盏酒堵住她接下来的话,季华献冰凉的手抚着她的脸颊,缓缓让她转过来看向自己。 轻轻挑眉,她一言不发,但季华言立刻就明白了。 “哦,对了!”显然,她这才记起正事来。又或许,这于她而言,并非什么要紧事,故而现下才记起来:“这是庄君的信,她当值时偷偷传出来的。” 庄觉年的事天子一直有些痛惋,庄文贞是他独女,就更想要多加照拂。故而庄文贞如今可是御前的红人,官拜中书舍人。 而季华言在官场之上,有姑母与长姐的庇护,亦是平步青云,现任吏部侍郎。 “什么事这么急?”季华献问道。 也不知是为何,出于一种微妙的默契,尽管朝中而今暗流涌动,她们也都很少将季华言牵扯进来。 仰头吃下一盏热酒,季华言整个人呆坐在那儿,顿了顿才道:“她只是说……事关立储。” 李娇与季华献交换了一个眼神,一时都不再言语。 雨停了,碧天澄净,繁星洗洗,颇有几分清透明秀,空气中满溢着枯草与黄泥的腥。 霜风耿耿,月华如练,寒极,艳极。 季后无子,太子之位,空悬已久。 而今,在众皇子中,和王算是长子,只是恭王本是先皇后的遗腹子,也算是嫡子,这样一来,局势就变得晦朔了。 季华言只是自顾自地吃酒。 有些事,她不想干涉,更无力干涉。她深知自己只是攀附在季氏这棵参天大树上的凌霄花,根系浅薄,枝叶柔软。她既看不见这棵树的磅礴根系之下有多少森然白骨,亦望不透它往上撑起了怎样的浩渺苍天。 她只管明日有没有酒吃,若是有一日连酒也吃不到了,她或是随着这棵大树的倒塌而湮没也好,或是侥幸活下去山中的道观出家也罢,都很好。 浮生如煎,那她就任其摆布。随水漂零,如寄如梦,她只须静待梦醒之时,登岸之日。 看出来季华献的纠结,她轻笑一声,一把拿过那封信,咬着信封单手将它撕开。 转头吐出口中的碎纸绒,季华言当着她们的面展开信纸,只有一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和 “原来如此……”季华献笑了,笑声很冷,像寒冰划过岩石,缓慢,但不停歇,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 冰化之后,只余一地破碎的石渣。 莫名有些发冷,季华言捂了捂怀中的暖炉,轻声问道:“什么?” 眼中染上几分滞气,季华献只是摇头,幽幽道:“难怪啊……” 季华言只得望向李娇,眼中的不解愈发浓郁也愈发苍白。 “和王生母,出自左氏……”李娇放下茶盏,缓缓道。 水晶八宝盏敲击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雨歇之后,地上满是残枝枯叶。 冬已经浓得不能再浓烈了。一切都不容拒绝。 “我们的人,长公主的人,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都是为了给她左氏腾位置呢……” “左思,我朝最年轻的门下侍郎,这是要封侯拜相啊。” 多说无益,李娇策马离开,打算去寻姚月。 马蹄声震碎了满地月华,远处,浓云隔山。 一辆马车迎面而来,排场铺得极大,声若雷霆万钧,毫不相让。 李娇勒马想要改道,又被另一队人拦住了去路。 “我家主人想请李君一叙。”恭敬却也不容拒绝的口吻。 “不见。”连个眼神都没分给那人。 李娇挥鞭就打算碾过去。 偏生就在这时,一道声音轻飘飘传来,硬生生让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李娇。” 不是李娇娇。 究竟是谁? 抬眼寻去,她眼中的杀意浓得几乎要藏不住。 第76章 妃,神女也。 月色浓艳,天晚,尚飘轻雪。 李娇高坐于迅黑大马之上,身披银白狐裘大氅,缓步走来,马蹄印像一瓣瓣月亮,掉在地上,发出的音声很是脆爽。 策马缓步向前,腰间软剑出鞘,剑身轻轻挑开车帘。 马车内暖烟熏熏,绛紫鹤氅中的人儿倦倦抬眼,清英雅秀,眸中含笑。 她一手转动着翡翠扳指,一手握着象牙念珠,悠然抬手撑着头,她开口道: “好久不见啊,李娇。” 虽着文士装,但并未束胸,也无喉结,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女人。 尚有几分诧异,李娇问道:“不装了?” 她明白李娇再问什么,淡淡摇头,用茶盖撇去浮沫,她手中的青瓷盖碗如玉温润,细腻光滑。 只听她浅笑道:“现在,没这个必要了。反倒是抛出一个可大可小的把柄,用起我来才更趁手……” 不知为何,李娇觉得,她很像是一棵开花的枯竹。 所有的锦衣玉饰都只是枯败的序章,她笔直,挺拔,疏离,生气了无。 仿佛连月色都能将她压垮。 “风雨欲来,姚月这人,指不定哪天就舍了你。你现在收拾收拾,嫁给我,还来得及。” 即便是恢复了女身,依旧不改那副膏粱纨绔的德行,轻晃着手中的象牙念珠,她调笑道。 无甚波澜,李娇淡淡垂眸,“我当初就不该留你性命。” 左思笑得伏在靠椅上起不来,身躯剧烈地起伏,笑声若落叶般枯朽,像是落叶被碾碎时的尖叫与控诉,似笑更似哭。 嘴角挂着嘲弄的讽笑,她慢慢撑着坐起身来,整个人冷得像铁,“别把自己说得这般高尚,我身边又怎么会没有跟着人呢?” 靠坐在软榻上,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根根细针,绵绵密密地袭来,风紧露寒,载着她的声音传得很远,又如铁掷地,“那晚,只要你敢动手,死的一定是你。现在想想真是后怕啊,毕竟……我可舍不得呢。” 不知从哪拿出一壶酒,咬着红绒将壶盖拔出来,她仰头,酒液滚滚倒入口中,还不忘扔给李娇一壶。 眼含醉意,她歪头,眼神暧昧:“你不也是因为这个才没杀我的吗?” 李娇没理会她,寒风划过铁刃,发出阵阵长鸣。 酒确实是个好东西。痛饮满壶,灼灼滚滚地灌入腹中,再浓烈炽艳的愁绪也能被压下去,浇下去,只见满腹空荡,余热不散。 只是可惜,樽酒有尽,此恨无穷。 自古以来,又哪有酒能够浇得灭的愁绪呢?若是真要想浇灭,恐怕只得用沸血,用寒月,用浩风,用这一具枯朽之身重归于天地,用江中冷月涤荡千载魂归香丘。 可怜已枯木,徒怀千岁忧。 左思抬手,用力将手中的空酒壶扔出马车,酒壶在地上炸开,跨啦一声,而后空余满地支离。 她确实是有些醉了,缓缓于马车内站起身来,晃晃悠悠的,“不过我也知道……你那时方才醒来,尚不着相的人,对着什么都敢挥刀……” “你究竟还知道些什么?”李娇问道。 浊云收尽,清寒涌溢。 银汉无声,空转玉盘。 明月直直照入马车内,照见她眉目清朗,仪容不凡。 可她没有理会李娇,只是再饮一壶,自顾自嗤笑道:“不过啊……李娇,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死可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呢。” 在左思看来,死是这世间最美妙的叙事。它给生者以走下去的动力,赐生不如死者以苟活的勇气。它就像是天边的清月,虽有圆缺,但终有圆缺。缘起性空,缘灭人散,怀此死念,可慰残生。 左思从来不怕死,怕的只是死后还有新的生。 手指捏着酒壶,她并未束发,青丝拂拂垂下,李娇竟从中窥见几寸银白。 天若有情天亦老,忍见霜月满娪怀。 又满饮一口,她怀抱着空空的酒壶,蜷缩于马车的软榻之上,似醉似梦:“我们这样的人啊……活着,才是煎熬。” 她沉沉睡去,李娇亦不再言语。 素月流天,苦照穷年。 翻身下马,李娇朝着有月光的方向走去。长风卷起她的发丝,在空中留下了看不见的划痕。只有风知道,她来过。或许,青丝就是在这一日日的打磨中染上了寒霜吧。 人在前行中变得衰弱,又在跋涉里被消磨。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不知所止,不见所归,吾且奈何? 答案被湮没在了呜咽的风声中。 牵着马,她一人走在路上。 锦衣,怀刃,夜行。 忽然,一只花丝八宝香球被掷入她怀中,又徒然滚落到地上,很是好听。 抬眼寻去,见佳人翩携翠袖,微倚朱栏。 第64章 再顾不得那什么香球,李娇滞滞望向她,连声音都不自觉轻了几分:“你怎么在这?” “等你啊……”语罢她自顾自往里走,吝啬到不愿再施舍给李娇一个眼神。 马也顾不得拴了,她踩着马背就飞身跃上去。马儿先是一惊,发出一声长啸,而后胡乱跺了几步,踏夜奔向茫茫月光。 面上带着醉意,李娇愣愣朝姚月走去,而后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她柔声于姚月耳畔呢喃道,呼出的热气在狭小的空间内弥漫。 “满身酒气。”姚月轻轻推了李娇一下,聊胜于无。 在她脖颈间蹭了蹭,李娇抬手撑住姚月身后屏风,抬头,李娇言辞含糊:“你就当我醉了吧。” 眉眼盈波,姚月只是盯着李娇的唇,笑而不语。 嘴唇莫名发干,轻轻捏了捏姚月的后颈,李娇喘着微气向前,却被姚月的食指按住,“还不可以哦。” 低头,她轻轻含住姚月的手指,咬了咬。 双眼微眯,姚月抽出自己的手,在李娇脸上缓缓拍了拍。 李娇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拇指在其内侧缓缓摩挲。 轻声哼笑,李娇头微微侧了侧,轻轻伸舌勾了勾姚月的红宝石耳坠,而后用牙细细咬住,轻喘着气摘下来。咬着的耳坠被随意扔在了地上,李娇直勾勾盯着姚月:“另一只,要摘吗?” 冷笑一声,她摇摇头,勾着李娇的腰带往里走。 “不着急,我身上还有很多东西要摘呢……” 软榻微凉,却又不敢高声,只是暗自皱眉。 锦被掀起阵阵红浪,无力微喘,慵移素腕,很快再次被温暖的浪潮裹挟。锦被半落在地上,照得月华清亮。 金钗滚落,轻击玉枕,发出脆脆轻响,珠钗敛躬,微颤。 塌下,锦衣障步,宝饰成堆。 帐外的暖玉香炉旁,一支并蒂莲开得正艳,粉融香汗,露露华光。 第77章 姼,兴旺也,昌盛也。 残雪消融,冰霜渐逝,冬似乎是在一夜间褪去的。淡云阁雨,淅沥一夜,迟日催花,春山可望。 哪怕尚在初春,人还是会不自觉地变得慵懒,舒散。有什么酥酥麻麻的噬人的带着根系的种子,在骨髓里暗自滋长,日渐蓬勃,随春的到来而愈发缭乱——待惊觉时,相思入骨,清狂无医。 伴着春光醒来,李娇一时有些分不清此身是否尚且还在梦中。迷迷糊糊间,她抬手寻去,软玉不再,锦被微凉。 一个激灵,李娇猛然从塌上坐起来。 屋内,只余她一人。 有一种难言的情绪将她笼罩,裹挟,席卷,堪堪压下,她沙哑开口:“来人……” 门被推开了,于嘉行低头走进了,李娇顺手敛了敛衣袍,隔着帷帐问道:“她人呢?” “今晨,宫中传来御旨,天子抱恙,召殿下入宫侍奉。” 拙劣而略显刻意的理由。 薄风暗中卷入帐内,脖间传来丝丝凉意,低头寻去,这才发现是一条项链。 似乎是用整颗的红宝石雕刻而成,环环相扣,成一个完整的长链,一直到脖后,用镶金扣住。 宝石是极其浓郁的正红,在光下若鸽血流淌,细细看去,链上刻满了月纹。 李娇愣愣盯着它看了很久。 半晌,她才继续问道:“还有谁被召入宫了?” “根据我们的人提供的情报,只有和王殿下与恭王殿下。”于嘉行低头回道。 这一步是走给谁看的?究竟是谁按耐不住了,左氏?季氏? “备马。”李娇起身,随手寻来一根发带将头发束起。 这是急不得,再怎么样也要等入了夜,但也缓不得,大不了都杀了,政变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于嘉行接下来的话迫使她停下了动作。 “李君,我之所以还在这,是因为……殿下让我将这个交给你。” 一枚鱼符。看着像是金制的,拿起来颇有些分量。 接过鱼符,缓缓摩挲着上面的纹理,一段沉睡已久的记忆默默在心底叫嚣。 好久没有见过血了……李娇想。 “今夜或许就要见分晓了。羽林军大将军霍钦是殿下的人,若有变故,鼓噪为号,举义旗,清妖孽。”于嘉行道。 “我知道了。”抛了抛手中的鱼符,李娇翻窗就先要离开。 “李娇娇!”于嘉行突然叫住了她。 回眸,李娇挑眉,静待下文。 “这是殿下最后的底牌了。”她以为不明道。 或许是因为这一切注定在夜里发生,此时尚有最后的一段苍白,又或许只是自己疯了,于嘉行想。 深呼一口气,她跑上前几步,紧紧握住李娇的手,语速飞快: “一切都太突然了。殿下给我安排了新的身份,可我不想走。我…我是罪臣之女,公主府就是我的家,我没有别的去处,也不想去别处。” “殿下说她只有五成把握,可是我的殿下从来没有输过。其实,我有时候会又些忮忌你,你出现后,殿下再也没有陪我们去打过马了,殿下就像是天边的皓月,我会想…怎么会有人这般可恶,竟妄想独占月华。” 于嘉行想不明白。 她调查过李娇娇,尽管殿下说不用。像李娇娇这样女娘,在帝京街头扔个馒头都能砸到俩,拉弓射箭是样样不通的,诗书辞赋是忸怩作态的,这样的人,凭什么入殿下的眼? “可月亮似乎也是会有自己的心事的。” 她顿了顿,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那场春日小宴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李娇娇变了,殿下也变了,似乎,从那日后,连帝京的花儿都变得更忙碌更喧闹了几分,满世界,只有她还在原地——有时候,于嘉行会觉得,自己是在那日被抛下的。 那日之后,她跑马,射箭,听曲,耍刀,在月下独酌,在花中浅眠,可她依旧看不懂她的殿下——再也看不懂了。 “我自幼与殿下一同长大,可我从未见过她这般的……” 于嘉行想了半天,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她还记得,五岁那年除夕,宫人送来的金丝花树冠压得殿下抬不起头来——太重了。华服锦衣,玉饰金器,将这些通通都压到一个孩子身上,太重了。 那顶冠现在还放在库房中,带着某种特殊的隐喻。于嘉行有预感,这顶冠,只会越来越重。 “这般痛快。”于嘉行道。 李娇。确实是有些不一样的。 满帝京的豪贵,谁头上没有顶沉甸甸的冠冕,又有多少人是因为撑不住头上的冠而被人拉下去——尤其是女人。 可李娇不一样。她似乎从来不会被头上的冠冕压住,她的冠,似乎也从来不在她的头上,而是在手中……或是脚下。 “呼……终于都说出来了。”于嘉行长吁一口气。 “殿下吩咐的事情我都做完了,我会策马去追上她的仪仗,随她一同入宫。那个地方,简直就见不得活人,不论如何,我随她一起去。” “我说了很多奇怪的话吧,有些话憋在心里,像蚌中沙粒一般,总是不舒服,我怕我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被李娇盯着,于嘉行似乎还有些不自在,也不知是因为李娇还是因为方才的那一长段话。 沉默片刻,她轻声道:“你万事小心。” 再无下文。 正好,府里的人也备好了马,李娇翻身自窗边跃下,正好坐在马背上。 “于嘉行!”顺了顺马背上的毛,李娇高声叫住她。 于嘉行脚步一愣,向下望去,银鞍白马,素袍锥帽,竟染上了几分侠气。 “你好好地回来,开春后,我陪你去跑马!”语罢李娇也不等于嘉行回应,兀自策马离开。 马蹄滚滚,震地而去,蓬若鼓声。 于嘉行默默望着李娇离去的方向,望了很久。 李娇打马疾驰至西市的一家铁匠铺。 “端木大娘!来把大刀!”勒马,她高声道。 女人停下来手上的动作,掀起衣服擦汗,一身精壮的腱子肉,一看就是练家子。 她也不说话,只是定定看了眼李娇,转身就向屋内走去。 不一会儿,她扛着一把**走了出来,刀身漆黑,寒光森然,叫人看不出材质,只是那煞气凌厉,如有实质,一看就不是凡品。 双手持刀,她往空中用力一挥,刀鸣铮铮,似乎连空都能斩断。 “正好有这样一把,域外的陨铁,真真是好东西,只是一直没人能压得住。姑娘,你拿得动不?” 语毕她猛臂一颤,顺势将大刀抛向李娇。 李娇单手接过,利落在空中连挥几下,刀势雄浑,斩风断影,“端木大娘!好兵器!几多钱?”李娇爽笑问道。 大娘亦是爽快之人,挥手笑道:“别什么钱不钱的,俊娘子就该配好刀!大娘送你了!” 第65章 知大娘素日行事便是如此,李娇也不再推脱,只是随手放几粒碎金子在桌上:“多谢端木大娘!区区碎钱不成敬意,请大娘买酒喝。”语罢单手持刀往肩上一扛,策马离开。 第78章 婴,贝饰加身,煊赫也,威仪也。 宫门沉沉落下,姚月最后一次回头,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季家主也在啊。”姚月故作惊讶。 “长公主殿下。”季华献行礼道。 “真是个心急的孩子呢。”轻靠在软垫上,姚月怀抱着暖炉,意味不明道。 季华献没说话,假装听不出姚月的暗示。 挥挥手,姚月不再多言,长公主的仪仗扬长而去,向着内廷的方向,季华献的马车远远跟在后面。 又一道宫门落下,只是,这一次,她们被隔在了两重宫门间。 “这就要等不及了吗?”姚月缓步走下来。 一支箭急急朝她面门袭去,被于嘉行抬剑挡开:“戒严!” 近百来名侍女须臾间脱去长袍,露出底下锃亮的铠甲,拔出藏在衣袖下的横刀,她们团团将姚月护在身后,一时间寒光四溢。 季华献厚着脸皮想要挤进去:“好姐姐,各位好姐姐,也护一护我吧……” 一妇兵丢给她一把兵器就将她踢开,大声呵道:“自求多福!” 低着头四处作揖,季华献拔出长刀,自己又被染血的刀刃给吓了一跳:“啊!” 就在这时,宫门两侧涌出一队士兵,将她们团团围住。 “季后鸩杀天子——天子驾崩——伏诛逆贼——” 一片混乱间,姚月静立于人群中,抬头,她向着宫楼望去,鼓声震天。 李娇策马行至羽林营。 手持鱼符,她直入中军主帐:“霍钦大将军何在!” 无人回答她。主帐中正在吃酒的两人陡然起身,颇为忌惮地盯着她:“阁下是……” 望向那两人,李娇默默收起了手中的鱼符,“霍钦——” “霍将军病了……”其中一人打断她,上前一步,他平视着李娇,下压的嘴角透露出淡淡的鄙夷。 “无妨。有些事情……找二位将军也是一样的。” “哦?”另一人擦拭着手中的兵器,满脸横肉堆起一个油滑的笑。 缓步行至桌前,李娇给自己也斟上一碗滚酒。 身后二人,兵器早已出鞘,挡住了她的退路。 又斟上两碗酒,李娇转身,笑意盈盈看向面前两人。 手腕一转,两碗煮得滚烫的沸酒泼向二人面门,酒碗哗啦一声碎了一地,趁此间隙,李娇快步冲出军帐,待二人回过神来想要持刀追去时,一柄大刀挥来,刀势雄浑,苍劲有力,叫人躲也躲不及。 仓促抵挡间,人几乎要被震晕,刀锋一转又是一砍,再也没有机会逃跑,帐中须臾间多了两具无头尸,血柱上涌,喷射向帐顶,洒了一地。 “杀帅夺权,我五岁时就见过了。” 刀柄向地面一砸,血红大刀笔直立在地上,李娇提着两颗人头扔向帐外,全军哗然。 酒碗中的浊酒尚且温热,李娇豪饮一口,而后用碗中剩下的酒洗去满手血迹,提刀,她用力一挥,血珠滚落了一地,她一手扛到,一手持鱼符,走向帐外。 所有人都杀作一团。 女人的血,男人的血,冰冷的骨头,不瞑的双目,绝望的哭嚎,浓浓烈烈地砸向地面,染成了和宫墙一样的红——受气于天,万物供给,以血报之,无德无义。 人就是如是脆弱又如是可怜的生灵啊。 日光寒,白昼苦。 天沉沉,云密密。 姚月隔着漫天刀光与和王姚凌对视。 王本不该见王。 倒下的人越堆越高,姚月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姚凌露出来得意的笑。 摇头,姚月轻笑——还是太天真了。 变故陡生。 喷出一口浊血,姚凌望着穿过胸口处的刀锋,他不敢置信回头——左思轻轻拭去面上的血珠,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不该动我的姐姐。” 抬脚踩着姚凌拔出横刀,左思砍下他的头,被血喷了半身,她上马,高举姚凌的头颅:“逆贼已被伏诛——放下兵器——否则以乱党论处——” 几乎是在同时,姚月轻轻将手中的佩剑架在了季华献脖间。 姚凌带来的人霎时乱了阵脚,抛兵弃甲,纷纷抱头。 妇兵只是再次团团将姚月护在身后,寂静无声,坚定似铁。 “左思是你的人?”姚月看了眼季华献,轻声问。 季华献被刀架着也不见慌乱,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淡淡道:“左思只是姚衍的人,各种意义上。” 姚衍,安平公主,季后独女。 朱雀门启,又一队人涌进来,密密麻麻,立于左思身后。 高坐马上,左思淡淡垂眸,望着姚月与季华献,只是凉薄一笑。 轻拭着刀上的血迹,马蹄胡乱踩踏着王侯的尸骨,她闭眼,舒然道:“长公主姚月,勾结储君,意图谋逆,季君高义,殉节阵前,平此祸事……如何?” 长叹一声,她似是有些不耐烦了,“就这样吧……” 眉间的狠戾与疯狂不加掩饰,马下的尸首已经被踏得有些糜烂了,腥血凝固于她的面颊,勾勾唇,左思两指并拢,朝前一指:“动手。” 身前还站着的人已经不多了,季华献难得有几分急躁,跺脚催促姚月:“你就真的没再留后手了吗……不应该啊不应该,你……” 语未尽,雪白宝刃斩向姚月,她抬手扯过季华献挡于身前,慌乱间,季华献爆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啊——” 抬刀挡去,季华献匆匆躲开,失去了禁锢,她快步跑到左思马下,扔下兵器她双手举去:“自己人自己人……” 那边,又是一刀砍向姚月,有妇兵挣扎着爬起来想要护住她,被踩在脚下,于是就用尽最后的力气抱住那人的脚,高声道:“殿下——来生,我还愿追随您——成为您的子民——” “好。”姚月凄然一笑,放下了手中的剑。朝马上的人看去,左思抬手示意那人停下动作。 算是*给姚月最后的体面。 于嘉行已经站不起来了,半跪在地上,固执地挡在姚月身前。 缓步走上前,姚月蹲下,想要最后替她捋一捋头发——这才发现,她已经断气了。 抬手合上于嘉行的怒瞪的双眼,姚月取下披风,盖住她。 起身,她捡起了自己的佩剑。黄金柄,白玉刃,松石点缀,华纹繁复,她从前从未想过会拔出它,现在却只担心这会让自己死得不够干脆。 就在这时,一把大刀袭来,轻巧挑去长剑,有人弯腰将她抱起于马背。 滚入一个滚烫的怀抱中,姚月长舒一口气,缓缓闭眼,将所有的重量悉数压于身后之人。 身后的重武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又涌进来了一队人马。 “对不起……对不起……”李娇咬着姚月的耳朵道歉,又胡乱吻着她脖颈,连啃带咬。 满身血气,李娇像是一头被蒙住眼的巨兽,似乎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确定她的存在:“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惊惧的后怕似深渊将李娇吞噬。 再睁眼,姚月的眼中只余胜券在握的定然。回头,姚月勾住李娇的脖子,激烈地回吻着她,似是安抚又似是索取。 喘息间,李娇吻去了姚月脸颊的泪痕。 第79章 娆,高远也,繁饶也。 “哟,是我来得不巧了。” 这才发觉,朱雀宫楼之上,还有一人。 紫衣,高髻,玉饰金钗,只见她款步走下城楼,走向这片血海。 面不改色,鲜血匍匐在她脚下,竟然像花一般,明艳动人。 左思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神情肃穆。 紧接着,其他神武卫的人也跟着跪下了。 “姚凌死了?”轻飘飘的语气,仿佛捏死了一只虫。 “是。”左思低头答道。 “我母亲呢?”转动着拇指上的妖紫扳指,她手上动作一顿,轻声问道。 左思沉默片刻,才开口回道:“按照您——” 没待左思说完,回应她的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捂着脸,左思低下头,掩去嘴角勾起的笑意。 “可有留下什么话?”声音颤抖,她强压下翻涌的眼泪,强作镇定道。 天命在娪。我死了,终究还有后来者。 这是季开娍的遗言。 可莫名地,左思不愿告诉她——既已经选择了成为卑劣者,那就独占所有的卑劣吧。 摇头,左思轻声道:“没有。” “哈——哈哈哈哈……”姚衍仰天大笑,笑声像地上那一把把血淋淋的刀,血与腥都浓烈得骇人。 脚步酿跄,姚衍似是兴奋又似是狂怒,情绪若暴风密云般涌动。左思却面无表情,只是默默起身,扶住她的腰,动作自然,仿佛已经做过了千百遍。 第66章 一把甩开她的手,姚月跌跌撞撞行至一将领面前:“你杀的?她让你杀你就杀了?” 那跪在地上的男人神色慌张,顾左右而言他。 唰—— 一把镶满了宝石的佩刀刺入他的腹中,不敢反抗,那将领只是握住剑刃,让它刺得更深,“多谢殿下成全。” 恭敬地再一次叩首,他以这样的姿势死去。 情绪尚未平复,姚衍提着剑,愣愣看着那将领身后的两位副将。 不待姚衍说什么,他们拔剑自刎,用最后的力气朝姚衍叩首,而后死去。 一粒血溅到了姚衍的眼角,可比血更红的是她的那双眼——若深渊中窥伺的不可名状的巨兽,贪婪而脆弱地蛰伏着。 鲜血的浇灌使她渐渐冷静下来,她伸手,任由左思替她拭净手上的鲜血,“安抚好他的家人。” 左思嗯了一声,吻了吻她的指尖,回应她的是另一个更加响亮的巴掌。 “回去后你自己领罚。”姚衍温柔道。 “好。我等你来惩罚我。”顺着她卧剑的手,左思俯身吻了吻姚衍的手背,剑身堪堪停在了她身前一寸的位置。 揪住左思的头发,姚月扯开她的头,“安分点。” 不怒反笑,左思低头将笑声吞下去,像是在吞刀子。 李娇默默捏了捏姚月的手,一时分不清这两人谁更疯一些。 似乎这才意识到这边还有人,姚衍缓步走来,直勾勾盯着李娇,“就是你?” 李娇没有理会她。 她也不恼,轻笑一声看向姚月,“我的好姑姑啊,龙武卫,现在是我的了哦。” 龙武卫,季后与天子亲手组建的一支禁军,是整个帝京最精锐的一支军队。 现如今,天子驾崩,季后身死,但龙武卫若是就这般落入她手中,只有一个原因——姚衍本就早有准备。 “你轻敌了哦。”姚衍笑了,像是个抢到了糖的小女孩。 姚月暗自皱眉。她此前,确实无甚留意过她的这个侄女。 喜欢宝石,喜欢养猫,骄纵跋扈,这就是姚月关于姚衍的全部印象了。 她从未真正审视过这个孩子的野心,以至于她现在突然被姚衍尖锐的欲望给刺到时,她确实被吓了一跳。 “这样吧……”手中的黄金佩剑还沾着斑斑血迹,姚衍却似乎浑然不觉,轻轻挽出一个剑花,血飞溅至她的脸颊。 手中的剑轻飘飘指向李娇,她歪头,邪气一笑:“你把她给我,我就放你走。” 还不待李娇反应,姚月先将手中的羽林军鱼符扔给她,“赢家通吃。人我要带走。” 姚衍笑嘻嘻地接过那鱼符,像是发现了什么心仪的玩具,转身,她不再看姚月:“快走吧,再过一会儿我就要反悔了。” 左思手中的横刀却早已出鞘,上前几步,她扣住姚衍的手腕,轻轻摇头。 看都没看她一眼,姚衍大笑着甩开她的手,继续跌跌撞撞往前走。 “让她们走吧……我今天,已经失去了很多亲人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隔着许多东西,过了很久才悠悠传来——浓浓的血雾,卷刃的兵器,倦然的笑,白绫,母亲的哭泣,怒视的不愿睡去的双眼。 姚衍一步步走向那沉重的宫门,她的脚下全是血,而她即将用这些血,去和那座血红的,通向权力顶峰的大门做交换。 那么,除却这些等量的染红宫门的血,她还付出了什么呢? 恐怕连姚衍自己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这场与魔鬼的交易中,从来没有过赢家。 皇城之中,放眼望去,满是一无所有的败者。 她算不清,也不敢去算清,只能这般强撑着,支离破碎地往前。 她真正想要的东西,早已得到也早已失去。而今,她大权在握,却也两手空空。 或许,她还是辜负了儿时的月光,姚衍只是继续往前走,风将拭去她脸颊上的残泪。 作为姑姑,姚月觉得,自己此刻或许应该安慰安慰自己的小侄女。只可惜,她们不止是姑姑与侄女。 总会有那么几个微妙的瞬间,姚月会有一瞬间的动摇——后悔生于帝王之家,就像是冷风暗断残星,素月一点,轻破横云。 动摇也只是一瞬,万般皆是因果报应,谁也做不了主。 姚月长叹一声,紧紧握住了李娇的手。 她默默看着那个眉眼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女人,薄唇轻启:“走。” 一手搂住姚月,李娇另一手早就按住了兵器:“不搏一搏吗?” 姚月只是摇头,没有解释什么。 但李娇或许懂了。 不再多言,她点点头,将姚月裹在自己的大氅中,二人策马出了永安宫。 接下来的几日,姚月李娇闭门不出,全城戒严。 风波稍平后,成者为王败者寇,一切已成定局: 和王谋逆,鸩杀天子,季后见其小儿姿态,当殿反抗,亦被鸩杀。 安平公主平定叛乱,诛杀逆贼,拨乱反正。 三日后,左思恭请安平公主登基,然朝中反对之声甚广,有老臣死谏于殿前。 又三日后,安平公主携宗室子姚涵登基,改制元衍。 左思拜尚书令,季华献封定国公,安平公主加封辅国长公主,摄政临朝。 霜雪飒飒,这个早春,似是偏要鲜血来润化。 第80章 妤,互给推予,嘉许也,称誉也。 眼前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绵延似海浪的,丘坟。 人生啊,朝露一般。愁风不断,愁煞人。 姚月颓丧坐于其间,无言。 这些时日里,姚衍在朝中搅弄风云,反对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牝鸡司晨,颠倒乾坤,无非就是这么些话。 当然,姚月也折了不少人在里面,不过她心中早已无甚波澜。 她们这些人,总是这般——以敌人的身份厮杀,决出胜负后,再以亲人的身份去收葬。 怪没意思的。 再饮下一盏清酒,她用力将手中的酒盏往前一抛,白玉酒盏碎了满地,碎片残支的锐气被风卷走,又向人裹来。人啊,焉能不速老? 高举酒壶,酒液垂垂落入她口中,被呛到了,她伏在地上咳酒,手指被冻得通红。 今年的春,似乎来得额外的晚,满目乱花狂絮间,她恍惚想。濒死的窒息总是能够给她以生的实感。 乱风狂舞,不知要将濛濛飞絮带向何处。人又何尝不是轻絮短风呢?不知所起,不见所归,游兮荡兮,且奈何哉。 一件温暖披风裹住了她,蹲下,李娇仔细替姚月带好护手护膝,又给她怀中塞一个暖炉:“我们回家吧。”李娇倾身道。 姚月只是摇头。有一种莫名的委屈翻滚着上涌,她紧紧攥住李娇的手,努力将眼泪咽下去。 良久,她才怅然若失道: “这支妇兵,已经跟了我很多年了。” 起初只是一两个罪奴,或者是被虐待的宫女,或是卖身葬母的女孩儿,像是路旁的野草,毫不起眼,她们中有些人甚至没有名字。 可也就是这所谓低贱的野草,却成了我野心的开端,若野草般卑微,也若野草般滋长——渐行渐远还生。 我像捡石子一般,将她们一粒粒收集起来,给她们以温饱,以尊严。 明明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可那时的我总觉得,她们是我的孩子。 有时候,我真的会怀疑,难道真的只有我发现了吗——她们不是野草,而是树苗,终将擎天。 再后来,我们的人越来越多——被兄长卖掉的妹妹,被丈夫打死的妻子,被父亲吃掉的女儿。她们挣扎着活了过来,又在命运的指引下来到这,既然又活了一回,我就想让她们好好活着。 不过还是有恬不知耻的人找了过来,给她们扣上**、娼妇的帽子,却又嚷嚷着要把她们带走。 人群后,我默默观察着他们的眼神——那种看奴隶,看待宰羔羊的眼神。 母亲总说,我们受万民供养,应当以黎民为念,以苍生为念。可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立志要守护的,是一群怎样的人。 我错了,错得离谱。 黎民诞生于女人的**,王朝亦诞生于女人的**,我真正想要守护的,从来都只是她们。 那颗若野草般的树苗在此刻悄然生根了。 我只记得,我拔剑杀了出去。 我没用过剑,更没杀过人,她们也一样。但没关系,血,从来都是我们最熟悉的事物。 侍卫拼命护住我,我却拼了命冲出去杀人,到后面,她们干脆和我一起去杀。我们就这样杀红了眼。 血染红了不远处的那条小溪,殷红的细弱的生生不息的血脉缓缓向前流淌,竟莫名让我想起了我们的初潮。 后来,这件事还是母亲帮我摆平的。 我忘不了母亲的眼神——淡淡的忧虑,淡淡的焦灼,以及一丝几不可觉的憧憬。 第67章 我竟然看懂了她。 这里的人啊,总是喜欢把想要掠夺的事物称为母,把想要成为的事物尊为父。 可自那日起,我不再渴望成为一位伟大的君父。 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也是从那天起,我开始给她们兵器。在母亲的默认与掩护下,没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我是大汤最受宠的公主,美玉宝珠,锦衣华服,我用的东西就是要比别人好,那权力呢?难道这就该成为一个例外吗? 我偏不。 兄长有自己的府兵,母亲更是有自己的军队,凭什么我不能有?不给我,我就自己建一支。 这个时代的女人都病了。 磨平爪牙,藏起野心,连眉毛都要画出柔和的弧线。我不是要建一座所有女孩都香香软软地在里边儿荡秋千的园子,我要她们拿起利刃,强健四肢,像母兽一样去奔跑,去掠夺。我要她们活在穹天下,而非笼子里。 母亲是天生的圣人。在那个位置上,她温和又痛苦地杀死了很多人。但我不是。 这世道将女人分为神女,妓女,和待拯救的处女,我从来不想成为一个圣人,史书将如何鞭笞我,我不在乎。我死后,任它浊流激荡。他们对我的诋毁将成为我的勋章。 我从来没有怕过, 可现在,她们躺在了这…… 我是不是错了? 如果没有我,她们或许死了,但也许还能活着——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冷冷清清,长眠不醒。 我是不是错了? 上位者,最忌动念。可我做不到,从前做不到,以后也做不到。很小的时候,我就看到书上说,情深不寿。谶语一般。 生前那般鲜活,那般生动的人儿们啊,死后却只是一块小小的碑。 一块碑,一个名字,究竟能够承载多少意义呢?午后烂漫的春花,山前流淌的暖阳,马蹄上的残香,刀柄处的云纹,这些,又需要怎样的器物才能够乘放呢?只能任凭她们随风而去吗? 从前,我不信神佛。可现在,娲皇圣母,后土皇地祇,金母元君,斗姆元君,碧霞元君……我长跪不起,祈求母神庇护她们的女儿。 血,悄无声息地浸润黄土,像是一朵过早凋零的花,若花儿是血肉之身,那葬花人又该捧出怎样的精魂来凭吊呢? 姚月苦笑着摇头,呕出一滩寒血。 “回去吧,我们都在等你。”李娇单手扶起姚月,几乎要把她抱起来。 姚月疑惑地望向李娇,李娇只是轻轻替她拭去嘴角的血迹,又裹了裹披风,揽过她的肩往后看去——公主府的女官,赶来的妇兵,甚至还有几个很小的女孩子——都是她们从道旁捡来的。 身前的坟墓如海浪蔓延,可身后的人儿亦如潮水般涌动。 而这一切的交汇处,都落在这个形容憔悴,唇角带血的女人身上,盲者骂一句今古未闻,明者叹一句受命于天。 无言间,一红衣女官身骑五花膘马狂奔,扬起漫天落尘飞絮。 跃身下马,她疾步上前,语速飞快,“殿下,陛下有令,召您即可入宫。” 第81章 姝,持火而立,昂扬也。 一间偏殿。 长柱高立,残灯焚昼,青烟悠荡。 骤雨初歇,早春咋寒,极目萧疏。 微冷,姚月缓步上前,殿内,只有姚衍一人。 “皇姑憔悴了……”姚衍以手撑头,轻倚在一软榻上,悠然笑道。 没去理会她话语间的调侃,她款步坐下,“小皇帝呢?” 碾了碾手指上不存在的灰,她轻笑一声,“灌了些药,睡下了。” 姚衍用金柱夹起一块茶饼,放在炭炉上炙烤,烘得有茶香了,姚月用一小玉碟接过,放入一鎏金流云纹银茶碾子,碾轮滚过,上面的宝相莲花转了又转,在一次次的碾压下,茶饼疏疏然碎成了渣末。 “说起来,你的煎茶还是我教的……” “打住打住,一局输赢未定,不叙旧哈。”姚衍连连摆手打断她,而后换个姿势靠着。 将茶末用茶罗子细细筛过,姚衍自盐台上取一小勺投入沸水,初沸调盐,再沸投末,三沸则止。 银制茶盏上细细鎏刻着白鹤流云纹,轻转小盏,姚月浅饮半盏,长叹一声。 “你的人,折了不少吧。”姚衍意味不明道。 姚月抬眼看了看她,没说话。 只听她继续道:“交出李娇娇,我收手,这局我们算平。” “换个条件,我答应你。”姚月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叫人听不出情绪。 见她这般,姚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坐起身来,“你是认真的?” 没有回答她,姚月兀自饮茶。 她记得这座偏殿。 孩童是不适合手握利刃的,任何孩子都是。 还是一个这般满是狂风败絮的早春,她策划了一场拙劣的宫变。 可竟然成功了——在她的好兄长的推波助澜下。 “傻孩子。”这是我那短命爹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全身是血却嘴角含笑,眼中满是崩走的兴奋与疯狂,像是白昼下泠泠低落的冰霜。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我中计了。 当母亲慌忙赶来时,只余满殿的血,我,死去的爹,染血的剑。 “傻孩子……”她突然哭了。此前,我从来没见过母亲哭,她永远是强大的,完美的,坚不可摧的。 我不知该怎么办,只是轻轻拭去了母亲的眼泪,整理好自己的仪容,最后朝母亲一跪。接着,我捡起了地上的剑,血与剑柄的红宝石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更明丽,那一刻,我觉得我这一生就这样了。 可就在下一瞬,母亲夺过了我手中的剑。 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刻滑向崩坏。 永远也不会好起来了。 她将剑放在我脖子上,架着我往外走。我几次想要朝那柄剑撞去,却被她死死扣住,“没用的,所有人都看见了,阿月,你现在如果死了,那我就白死了。” 眼泪糊住了眼睛,耳畔只有母亲的声音,仿佛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如果真的能够回去,我会毫不犹豫地掐死我自己。我看见了母亲的野心与抱负,不甘与孤独,我都看见了。她花了许多的力气才站在了现在的地方,没有我,母亲或许能走得更远。 所以我宁愿这世间本没有我。 “你不是想要救你父皇吗?那我就送你去陪他吧!”母亲冲我大喊道。二皇兄的军队就在不远处,我知道,他已经穿好了戏服。 呵,天潢贵胄,说白了就是一群戏子。 我只是摇头,无声地拒绝她。求你了,不要,不要这样。放弃我吧。求你了。 “窃权者,要藏,要忍,更要无心。”慌乱间,我听见了母亲镇定自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知道了她为何失败,她却以这种方式让我见证。她最爱我,也最残忍。 这是母亲教给我的最后一件事。 “姚月,你动心了。”姚衍突然叫她的名字。愣愣抬眼,姚月透过这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容,看见了另一个人。 太像了。 在姚衍很小的时候,我还很喜欢这个小侄女。我喜欢孩子,尤其是小女孩,不仅如此,这孩子总是对着我笑,莫名的,我觉得我们很有缘,我经常将她带在身边。 可后来,姚衍越长越高,却也越来越像另一个人,慢慢地,我不敢再见她。 就像是,左思不允许身边出现镜子——透过自己的眉眼她会看见那个已故之人,姚衍也像是我的一面镜子,透过她,我看见了自己的软弱无能,可笑天真。 我不敢见她。 那时候,二皇兄刚刚登基,季开娍忙着成为手握权柄的季后,这孩子早就被她们抛在了身后。 连我也抛下了她。 我看懂了她的隐晦的怨意,可我却无暇顾及。总是有那么些时候,总是有那么些人,每天光是像牲畜一样懵懵懂懂地活着,就已经花光了全部的力气。我无暇顾及。 “姚月,你动心了。”现在,如是相似的一张脸就这样端坐于我身前,她如是说。 我没有。我不会动心。我本无心。 母亲,我不会再败了。 “我答应你。”恍惚间,我听见了我自己的声音,“这个人,我交给你。” 我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余晖之下,它闪着光,像是碎了一地的金琉璃,很美。 李娇持刀立于公主府门前。 “李君——”不待那人说完,李娇刀锋一横,逼退众人,“我等她来同我说。” 远处,黄昏浓得像血。 太阳每天都要死一回吗? “我家殿下已与大长公主殿下说明了原委,大长公主殿下也——”只听那人还想要强调些什么,李娇旋刀朝他一点,那人急急后退,顾不得其他,“我说了,我等她来和我说。” 不知从哪找出了个什么借口,这种东西仔细编排能有一箩筐,李娇没兴趣,更顾不上,她只听见了,他们说,姚月也同意了此事。 第68章 她不信,故而不愿意走,她不想她们之间有任何误会的可能。 就这样,一人一刀,兀然立于溶溶冷红霞光之下,刀刃被冷风吹得发暗。 残阳勾勒远山,更勾勒李娇宽阔的肩膀,露草苍苍,暮霭沉沉,西风萧瑟,远山黯淡。 “李娇。”在听见这道声音的一瞬间李娇就明白了。 放下手中的长刀,她转身,面含浅笑,“你回来了。” 姚月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眼神复杂,她无言注视着李娇。 “嗯,我回来了。”半晌,她才缓声道。 “那我跟他们走了。” 李娇向来是个极体面的人,尤其是在爱的人面前。 太阳似乎化掉了,像是一颗被放干了血的干瘪的心,急速地腐烂,化成一片华美而空前绝后的残阳,生机勃勃地死去,死后犹闻心跳蓬蓬。 “好。”姚月只说了一个字。 李娇转身,毫不犹豫,束手就擒。 情之一字,让人软弱无力,尊严尽丧。 第82章 媲,比肩而立,同行也。 雨歇天高,今年的春雨总是那般三点两点,犹抱琵琶,半遮面。 院里的垂丝海棠开得早,堪堪开了几日,竟被这雨打得有了几分败相,红衰翠减,凄凄哀哀。 姚月独卧高楼,浅眠。 酒杯酒盏胡乱滚落了一地,帐内,酒香伴着安神的沉香,梦觉,酒冷灯稀,锦被凄寒。 极目远眺,远山半倚处,残阳断续,江天杳杳,竟有了几分暮秋之感。 姚月跌跌撞撞起身,独倚阑干,沉寂无言。远处,遥山如黛,孤鸿隐隐。 高饮满盏,她愣愣扔下手中的酒杯,捡起地上那把已经断了一根弦的古琴。 一曲半山听雨,她抚至半阙,手下动作一顿,她忽然笑了。笑得很轻,很冷,像是早春时节的半片飞花,一抹江月。 云海沉沉,斜阳暮草。 姚月赤脚回到榻上,裹着锦被,发愣。 那个人已如阳似水般地入侵了自己的生活——被子上是她平日里最爱的帐中香,香甜中透着淡淡的苦与酸;琴弦也是她弹断的,还没来得及换;远处的那抹黛山,她们曾在山下饮马逐月,青梅喧哗了一整路,恰似银河飞泻,耿耿熠熠。 回忆若蚕丝般将人围绕,丝不尽,情难歇,短暂清醒间,想要抽身,早已不及,只能任由情丝将自己裹挟,坠入温暖宁静而洁白无暇的茧—— 姚月骤然坐起身。随手裹起衣袍,她举一盏残灯往下走,走得太急了,那盏细弱的小灯似乎跟不上,遂只能在她身后一路染下去,恰似霜星粒粒,繁花点点,在姚月身后拖了好长好长。 只见她一面快步下楼,一面高声呼喊道:“来人——备马——”等不及她们准备,她朝着马厩的方向跑去,翻身上马,她独自一人策马离开,没有仪仗更没有侍从,什么公主的体面与尊荣,统统都被她抛置身后了。 此刻,她只想去见一见她的爱人。 心跳得飞快,伴着马蹄阵阵,震碎残月,唤起群星。 春雨又至,轻浅和暖,今岁的春,是在一片月色中被振醒的。它终将踏月而来。 两处风情,隔皓月茫茫,万重烟水。 李娇环臂静坐,无言。 坐得有些无聊了,她就随手捡起些牢中的稻草,编东西。 很快就有了一个小垫子的形状,李娇手上动作飞快,眉眼间自由一股静气,在这死囚牢中是极其罕见的。 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李娇抬眼寻去,是熟人了。 “三日后就要问斩了,你倒是沉得住气啊。”依旧是熟悉的调笑的口吻,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引起她的注目。 李娇没说话,继续编着手中的垫子,有些稻草沾到了血,李娇就细细将它们挑出来,丢掉。 “缘起性空,缘灭,当散。”半晌,李娇见季华献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才缓缓吐出这八个字。 季华献闻言只是一声轻笑,“你倒是洒脱,外面许多人可都要忙死啰。” “生时人尽生时事,将死者,也该做些将死之事。”李娇只是继续编着手中的垫子。 “将死之事?编垫子?”季华献刺刺道。 李娇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见她就这般坐在了牢房中,李娇随手将编好的垫子扔给她,“你呢,定国公,讲讲你的生时事吧?” 冷笑,季华献眸色发寒,嘲弄道:“呵,定国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明升暗贬,我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姑母可是她的母亲,我不过是个姓季的人而已。” “是啊……那可是她的母亲……”李娇应和道。 很久很久之前,似乎也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那可是你的母亲。 果报竟落在了此处吗?李娇轻笑一声,忽觉这“命”之一字,当真有趣。也当真是半点不由人啊。 死后,自己又改去向哪呢? 李娇只想归于虚无。 “没法子啊没法子……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时不时去宫里整理整理姑母的遗物。”长叹一声,别的先不谈,就姚衍这手段,确实将天家的狠辣学了个十成十。 “所以……你今日来?”李娇已经有些想送客了,兴致缺缺道。 她累了。 “我今日来,其实只有一个问题——”季华献一边说着,一边站起了身,“你,知道大月吗?” “你知道些什么?”坐起身来,李娇认真看着她,全然不似方才的慵倦。 “这就对了!”哪知季华献只是拍手。 上前一步,她紧紧抓住李娇的手腕,“近日里,我在整理姑母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语速飞快,只听她继续说:“我那位姑母,与令堂,似乎是闺中密友。” 光是在入宫之后,这二人往来的书信,就整理出了三个大木匣子。 字里行间,季华献发现,李璋和,似乎想要杀了李娇,或者说——送走她。 是的,李娇娇,是李璋和死后才改的名。她似乎,原本就该是李娇。 季华献不确定这个“送走”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从书信间她确定这里的李娇在被送走后就会死去,从信上看,李璋和似乎败了,因为她们的书信戛然而止,而那之后没多久——李氏发丧,李璋和似乎先一步离开了。 但是,季华献总觉得,她应该成功了。书信中明确提到了这个所谓的“大月秘术”要以一条人命为代价,季华献有一种感觉——这代价,就是李璋和自己。 这实在是一个有些惊悚的故事。 李璋和不属于这,她对大汤的厌恶几乎是不加掩饰,而在言语的批判间,似乎也勾起了另一个女孩的反叛之心——那个女孩后来成为了权倾天下的季后。 而李璋和自己呢?她想要回去,她的孩子,就是她准备的那个代价。可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变了,或者说心软了——她自己成为了那个代价,她送走了自己的孩子,去到了她梦中的故土,那个名叫“月”的国度。 “你是想说,大月的李娇,其实就是大汤的李娇娇?” “有些事,你不能从因果去理解它,因果是同时存在同时发生的,你要知道,有些时候,果亦是因。” “所以,你为什么,还没走呢?”按理说,李娇现在应该已经去到了大月。 “万一我是又回来了呢?”有些事,早就说不清了。 不过,李娇心中已经有了些猜测。 季华献只当她还在说笑,上前一步,紧紧攥住她的手腕,严肃道:“告诉我,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或者说,你到底是谁。或许……我们还可以寻得一线生机。你不觉得,姚衍杀你之心,强得有些不寻常吗?” 第83章 娓,不倦也,笃志也。 季华献离开了。 没过多久,牢外又传来一阵喧哗声,似有刀刃相交之声,不过李娇已不甚在意。 又过了一会,那阵喧哗声平息了。有月华如练,群星皎洁,夜色淹没一切又掩护一切。 又是一阵脚步声,听着架势还不小。 李娇眯着眼,在心中默默猜测着来者何人,睁眼,却是个怎么也想不到的人物。 “怎么?见到我,人傻了?” 宝蓝织花锦袍,点翠花冠,仆从环绕,宝饰拥簇,花丝抹额间镶了一粒玉化松石,真真是泼天富贵。 你又在期待是谁呢?李娇自嘲一笑。 “没有,见到老同学了,高兴啊。”李娇柔声道。 是江驰柔。 女儿袭了爵,作为长乐侯之母,她现在是王氏名副其实的掌门人。 “你这是……带人杀进来的?”满眼的富贵锦衣下隐隐有血气在蔓延,像是黄金叠着朱砂一粒粒串成了佛珠,细看才发现——哪有什么朱砂,都是血染成的。 “有几个小吊子不长眼,顺手杀了。”久日不见,江驰柔眉眼间竟染上了几分匪气。 第69章 转动着手中花哨的黄金匕首,她随口道:“听说方才还有别的人马,连领军卫和龙武卫都被惊动了,只是后来怎样了就不得而知了。” “啊呀不说那些有的没的了,来人,给我把这好好布置布置——”语罢她大手一挥,一大群人瞬间涌了进来。 罗帐软榻,金银玉器,茶盏香炉,一应俱全。 最后再于一只圆陶瓶里放一大束热烈而蓬勃的迎春花,轰轰烈烈地开着,若明艳的火炬,燃尽残冬。 满意叉腰,江驰柔捏了捏李娇的肩膀,宽慰她道:“外面我和许元真已经在找人替你周旋了,只是……” 说到这她语气一顿,确实是想不明白,“姚衍似乎不打算放过你,你怎么又招惹到她了?” “我怎么知道。”李娇拍拍她放在肩上的手,低声笑道。 江*驰柔见她笑了,莫名也想要跟着她笑,捂着肚子扶着李娇,她打趣道:“罢了,你这人,光是这样往那太阳下一站,就已经得罪了很多人了。” “抬举了。”李娇淡淡回道。 闲言少叙,江驰柔起身,猛一拍李娇的肩,朗声道:“王氏在大理寺也还有些人脉,我留两个心腹在狱中,你缺了什么就和她们说,我让人给你送。” “好。” 语罢她转身就打算离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花团锦簇。 “江驰柔!”李娇突然叫住她。 人群中,她回眸,嫣然一笑。 “多谢。”百转千回也只有这一句话,李娇缓缓道。 爽声大笑,江驰柔抬臂朝她挥挥手,“你好好活着,等你出来了,我要给我闺女找个命大的干娘!” 她们的眼中都有泪。 眼泪与鲜血牵引着她们,像一支伟大的神曲的音符,时而相离,时而相和,潮汐间自有一种隐晦的呼应。 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一大束鲜明的迎春花静谧地点缀其间,灼灼春光乍泄,却又无言。 李娇裹着那床明黄的锦被沉沉睡去,牢狱中的血腥与霉气于暗淡间沉寂,案头的清供间,佛手柑传来清冽的冷香,阵阵缕缕,干净而舒畅。 是个难得的无梦好觉,醒来时整个人都懒懒的,全然忘记了在狱中。 “哟,醒啦?你倒是清闲自在……” 刚睡醒,李娇还有些发懵,一个字一个字地接受着,半盏茶后才抬头寻去。 是谁? 血腥味儿再次浓得发稠,让人呼吸都变得凝滞而不安,李娇心下莫名一沉。 隔壁牢房,一满是血痕的人靠坐在稻草间,朝李娇淡淡一笑,有气无力的。 是白锦。 站不稳,李娇连爬带滚跑过去,隔着铁栏伸手,碰不到。 蹲下身来,她颤颤巍巍道:“你……你怎么在这……” 白锦只是轻笑着摇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烧水,李娇给她递去一盏热茶,又用小碟装了几块奶皮糖酥,隔着铁栏递给她。 坐起身来,白锦又续了一盏茶,身上的大氅还是先前的那一件,只是上面明黄的歪歪扭扭的“寿”字早已染上了斑驳的血迹。若铁上之锈,腥而耿介,与人的目光相刃相摩,隐隐有金石之声。 “你这日子过得滋润啊,谁安排的?”依旧没个正经样子,白锦晃着腿问道。 “江驰柔。”李娇答,又给她送去几块玫瑰奶枣和琥珀糕。 “她啊……”轻轻碾着手指,说起江驰柔,白锦悠然一笑。 只听她继续道:“她这几日都快要忙疯了吧,处处替你打点,王氏族老看不过去,想要为难她,还是许元真出钱帮她,拿钱砸得那群老东西不敢说话。” “许元真?她来帝京了?”李娇也听江驰柔提了几句,但当时她走得匆忙,李娇也来不及多问。 “你这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吧。”伸手,示意李娇再添一盏茶,她还有心情打趣李娇。 抢走李娇的软垫,白锦懒懒侧躺在垫子上,才继续道:“人家现在好歹也是富甲天下的大汤首富,整片蜀地乃至通向西辽的商道都在她手中,那钱多得,真是数一辈子也数不完。这回江驰柔上下打点了多少人,王氏那群老东西哪里愿意?全是许元真出的钱。” 竟是这样。 李娇低头无言。 她从大月来到这,鲜少认真对待过什么人或事。 庄姥梦蝶,李娇或者李娇娇,她从不在乎。 只是心中有一种久久的平静的焦灼与苦痛,若树一般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几乎要与她共生,于她而言,无处可逃,无论大月或大汤。 本来无一物。可若是心不空,万物皆不可空。 见李娇心绪不宁的样子,白锦双手捧着茶盏,突然问道:“季华献来找过你了吧?” “怎么了?”李娇抬眸看向她。 鬓角竟生出了几根白发,若蛛网无声爬过锦灰堆,莫名叫人发寒。人是在这一日日的打磨中染上了风尘,亦或是恢复了原貌? “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想要救你吗?”白锦幽幽看向她,眸色发灰,若无尽夜色中暗淡的星子。 放下手中的茶盏,只听她定声道:“那日所谓的和王宫变,乱军之中,随季后一同被斩首与军旗前的,还有季华言。” 李娇沉默了。 她记得那个孩子。 眼睛难得的干净明亮,像小动物似得,一口一个姐姐姐姐地叫着,动不动就往府里送东西,今日是个新制的口脂,明日是把刚寻来的长弓。 明明就还是个孩子啊。 “姚衍就是个疯子。还有那小皇帝,更是个疯子中的疯子。” 第84章 娉,豪侠也。 天长漏永,寒夜未央。 问斩之日就在明日。 李娇与白锦隔着铁栏对饮。 “金风玉露酒,白玉小方樽,好雅兴。”声音兀自传来,游魂一般。 李娇斟酒的手一顿,即刻抬眼寻去——谁! 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等不及多想,李娇提着酒壶,腰带剑出鞘,斜斜袭去。那人亦是一把长剑,明熠似轻月,飒爽若流霜。 一呼一吸之间已过上了数招,剑锋一转,李娇抬手挡去,哪知那人手腕一抖,竟一把抢过李娇手中的酒壶,仰头豪饮。 真真是个怪人! 李娇暗道一声。 “你是谁?” 身后忽然传来了白锦的一声轻笑。 剑已经架在了脖颈边,可那人毫不在意,抬手擦去唇角的酒渍,她竟上前一步,豪迈地拍了拍李娇的肩膀,指着李娇身后的白锦道:“按岁数,你该叫她一声姐姐。” “关你何事?”李娇反问道,手中的剑并没有放下。 哪知她闻言只是仰头大笑,笑够了才继续道:“若她算你姐姐,那你就该唤我一句姐嫂!” 手中的剑忽然变得冰冷而凝重,转腕收剑,她朝眼前这人拜了拜。而后一个转身的动作被李娇拆分成了几步,望着白锦,她无语长叹,半天也是憋出一句:“你怎么不早说!” “我看你俩玩得挺开心的啊,就没打扰啊……”白锦被李娇瞪着,立刻迈着小碎步朝这边走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李娇半口气卡在中间上不来,瞪着白锦说不出话来。 那边,顾绮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穿过了铁栏,仔细替白锦理了理披风,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良久,她柔声道:“你瘦了。” 白锦浅笑望着她,摇头,无言。 天窗外,浓云稠月骤然变得浅薄无知了起来。 李娇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二人也是这才想起了李娇,顾绮讪讪一笑,阔步走来,隔着铁栏重重拍了拍李娇,一头绸缎般的卷发衬得她风情万种,“妹子的剑使得不赖啊!” “姐嫂谬赞……”李娇低头,顿顿答道。 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这位姐嫂。 肤色是会被日光偏爱的浅棕色,眸色也很浅,似乎有西辽血统,一头海浪般柔顺的卷发,手臂健硕有力,眉间一粒朱砂痣,令人看了心惊——确实是天姥的得意之作。 闲言少叙。 顾绮又给自己开了壶金风雨露酒,急急满饮一斗,终于开始说正事。 “本来是打算直接去劫法场的,结果有一位贵人找到了我,说能够在明日行刑前将你们换走。” “贵人?”李娇问道。 现在……还有谁愿意来趟这滩浑水吗? 放下酒壶,顾绮仔细擦拭着手中的剑,点头道:“嗯,你们这地方看守极严,今夜就是她想办法让我进来的。” “这位贵人……可靠吗?”不知为何,李娇总觉得此时有些古怪。 顾绮忽然抬眼,认真看了看李娇,而后继续擦拭手中的剑,“算是可靠,她也是个侠义人,五年前就开始资助顾风堂了。” 顾风堂,江湖第一大派。 堂内绝学齐物掌,传女不传男,故而只招收女子。 顾风堂的登顶之路,在江湖上几乎算得上是传奇。 第70章 九年前,顾绮在江湖上横空出世,若长星划破暗夜,惊起千层波浪。 而后,无数女子追随其侧,顾风堂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速度崛起,问鼎江湖,势不可挡。 只是,若顾绮说的那位贵人真的存在,那这顾风堂的兴起,未尝没有掌权者的推波助澜——毕竟,有些势力,在野比在朝可好用多了。 天下名器,注定是万人瞩目,可若是不知名的小刀,使起来就百无禁忌了。这种兵器,往往更能够一击致命。 顾绮口中的这位“贵人”,所谋甚深,所图甚远。 李娇在心中暗自猜测着可能是谁。 简单交代了明日的行动,顾绮又与白锦低语缠绵几句,而后大刺刺地走出牢中,融入无边夜色。 顾绮离开后,李娇与白锦沉默良久。 只余酒盏碰撞的声音,若火花摩擦离离长夜,留下一抹转瞬即逝的亮光。 长夜依旧漫漫。遂有人一次次地摩擦夜色,妄图燃尽长夜。 “此事,你如何看?”白锦忽然问。 “难。”李娇细细往烟斗中装填烟草,只说了一个字。 突出一个烟圈,白锦抬手为李娇点上火,低声道:“有古怪。” 雾气腾腾间,二人沉默无言。 烟雾若树般向上生长,李娇与白锦无言坐于树下,不知是她们在供养着树,还是树在给她们以庇护。 “你知道吗?”白锦突然笑了,呛了一口烟,咳个不停。 “嗯?”李娇其实猜到了她想要说什么。 气还没顺过来,白锦又轻咳了几声,眼角似有泪光闪烁,若星子坠落后的星尘,“方才见到她,我第一反应是要和她决裂。” 只是话都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白锦知道,已经晚了。 顾绮她早就被牵扯进来了。 “她或许已经看出来了。”李娇不知该怎么宽慰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宽慰。 不过显然,顾绮没有给白锦这个机会。 白锦不说话,只是低头浅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眼泪落入酒盏,粒粒咽满喉。 太上忘情。 凡人俗子是注定了要到情山欲海间去走一遭的。 有人说,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可又有人说,情深者不寿。 情之一字,终不可解,不可说。 颓然呆坐在地上,良久,她才耿然道:“若没有我,她本该是这世间最自在的女娘……”声音越来越细,隐约有哭腔。 手中的烟斗几乎要握不住,重重砸在地上,翡翠烟嘴哗啦碎成了两块,断裂处粗粝的质地暗暗推拽着人的目光。世间好物不坚固。 白锦所有的理智骤然崩塌,将脸埋于臂弯间,她泣不成声。 可这世间有些事就是这般,一旦卷进去,缠进去了,就再也理不清了。 她没有资格替爱人做决定,因为她知道,如果是她自己,也会做出一样的决定。 如果因为终有一死就不去爱,那也太怯懦了。 残烛空洞地燃烧着,疲惫不堪,几近枯萎。 二人就着夜色,将浊酒续了一盏又一盏。 这一夜,是个难得的如水一般的良夜。 有人挣扎着走入,又艰难地熬过,满身的白骨被煎得嚎叫着激散出丝丝青烟。 而只有从夜色中睁着眼存活下来的人才知道——夜有多长。 天窗外,黎明如铁般降临。 第85章 媒,女谋也,谋财谋权谋福,皆为媒。 晨霜耿耿,朝露苦闷。 李娇很少这般,用稀薄的年岁去试探一个几乎难以散尽的苦夜。白昼似乎自夜色最浓烈最汹涌之时就开始酝酿,浅浅却也浓浓地发酵,一点点吞噬暗夜的养分,竟缓缓将那片永夜吃抹得一丝也不剩。朝霞像是它嘴角残留的血迹,很快就会被白云优雅地拭去。 人们呢,就这样在昼与夜的交错与漫天血迹的流淌下,浅薄无知地生活,或者说,活着。 酒壶空了。金樽微冷,微浅的晨光经由山水,经由春风,经由飞絮,经由姑娘鬓角带着露气的花,它大概是力竭了,软绵绵依靠于金樽之上,甚至无法渡化一抹酒痕。 扔下酒樽,李娇于天光下负手而立。远远传来一阵兵甲之声,白锦揉了揉眼睛,寻声看去。她身上的大氅已经有些起毛了,血迹发暗,盖过绣痕,氅袍上本就粗细不一的字样遂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阁下,我家主子有请。”这大概就是顾绮昨日提到的来接应的人吧。 被麻绳捆住了手,她们带走了李娇和白锦。 两个易容成她们模样的替死者留在了牢中,李娇不由回头再看她一眼,照镜子一般,有些奇怪。 脚踝处的铁链是不是传来轻响,冷而腻的质感,像蛇一样将人缠住,寒润间自有一阵恶寒。 香车宝马,软垫香囊,李娇望着二人被束住的手脚,暗暗与白锦交换了一个眼神,轻轻摇头,没说话。 这依旧是去往刑场的方向。 果然如此。 李娇不知那位所谓的“贵人”究竟是何等的恶趣味,谋划了这么久,牵扯了这么多人——只为了让她们坐马车去刑场。 被一黑布袋套住头,她们被带下来马车。 刑场喧哗。 看热闹的,听笑话的,浊杂的人气与汗腥黏腻而油滑地混杂成一团,像是一桌曲终人散后的残羹剩饭,冷且令人作呕,无端叫人恶心。 被套住了头,李娇的呼吸变得厚重而驳杂,闷热难耐。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忽视了什么。 过去的死刑犯行刑时,要用黑布套住头吗? “白锦!” “嗯?” “头上这黑袋…”话还没说完白锦就懂了,手脚都被捆住,她弯身用嘴替李娇扯下头上的黑布袋,“有问题。”她轻声对李娇说。 眼前骤然亮起来,哗然的人群间,李娇茫然地找寻着什么。 一无所获。 转身替白锦扯下头上的黑布袋,身后的监斩官并没有制止她们,似乎一切都大局已定。 “午时已到——斩——”只听他厉声道,带着一种几不可闻的笑意。 白锦苦笑着望向李娇,大刀即将落下。 就在这时,一把长剑以一种诡异的速度飞来,挡开即将砍向白锦的大刀。 “杀她,问过老娘了吗?老娘骟你爹!” 远远的,一红衣墨发女子孤身策马奔来,唤起满城春花。 周围的士兵迅速将刑场围了起来,人群如鸟兽散。 身侧的刽子手大刀一挥砍在身旁的柱上,似乎对这种场面并不陌生。 飞身下马,她持剑杀来,两把剑削铁如泥,连头骨都能斩断,一时间血气喷涌,杀意漫天。 这种纯正而浓烈的鲜红,总能激起人心底深处的那一阵颤栗。 “不要——你快走——”白锦想要奔向她可又被脚腕的铁链束缚,只能竭力地嘶喊,祈求她离开。 望向爱人的双眸,顾绮面上这才染上一丝笑意,抬眼间,她砍下身前二人的头颅。 双手持剑,顾绮以一种缓慢而稳定的速度一步步杀上来,脚下的阶梯被鲜血染红,身后的尸体很快如山般堆起。 可这人好像杀不完。 脖间手臂都有了伤口,血止不住地淌下,像是在哭。 她的红衣重重拖在地上,她缓慢走上前,沉重的血衣在身后铺下一条血路,分不清是她的还是别人的血。 白锦已经喊不出声来了,只是绝望地摇头,带着近乎祈求的眼神。 顾绮只是含笑看着她。 手中的剑已经有些卷刃,力竭,她的手微颤。顾绮只是继续往前杀。 高大的身影半跪在地上,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身后的鲜血无尽地蔓延,她似要被尸山淹没。 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力气拧断了自己的脚腕,白锦终于挣脱开脚上的铁链,站不起身,她狼狈爬向自己的爱人。 血很快染红了白锦雪白的囚衣。 白锦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碎开了,颤颤巍巍搂住顾绮,浅浅一笑,她呕出一口鲜血。 满目的鲜红,竟然像是一场喜事。白锦暗中感谢天姥的垂怜。: 能这样死在一起,已经很好了。 “别哭……”已经没力气抬手了,顾绮附身吻去白锦眼角的泪。 一杆长**穿了她,顾绮只是含笑凝望着白锦,仿佛这世间只剩下她们二人。最后替爱人裹了裹囚衣之上的披风,顾绮重重将头垂靠在白锦肩上。 白锦在笑。她的爱人不想她哭,这也没什么好哭的了。死在一起,已经是她能够想象到的她们最好的结局。 她仔细替顾绮整理好头发,又咬破手指在她眉间画了一个模糊的花钿,她唇角的笑容还在扩大。 最后回眼看了看李娇,她眼中的歉意像一只疲倦的枯蝶——被留下的人才是最辛苦的。 第71章 而后,白锦拥抱住她的恋人——也迎向了那杆刺穿顾绮的长枪。 是的,从一开始,顾绮就没想过要活着离开。 而也是从一开始,白锦就决定和她的妻子一同离去。 离开这污浊不堪的世界。 李娇颓丧坐在地上,望着她们没说话。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动手啊——”长呵一声,她仰天大笑。 大刀落下,锃亮的刀刃在天光下反射出苍白无力的光斑,将这人间照得煞白。 刀刃之下,李娇凄然一笑,只是暗自祈求这一次的死能够将她带向真正的虚无。 被留下的人要承受一切,而她即将离开。 “慢着!!!!” 又一女官策马而来,黑衣黑马,疾驰如风。 李娇倦倦抬眼,嘲弄一笑。这又是唱得哪一出啊?她默默想,而后又不禁嗤笑一声。 故友的离去耗尽了她的心神,跪都有些跪不稳了,她缓缓依靠在身旁的柱子上,打算冷眼看这一场闹剧。 乱哄哄。 “西北大捷,西辽王储入京,遥问故人——” “顾人是谁?” “帝京李娇娇。” 这是李娇昏过去前听见的最后一段话。 重重倒在地上,天光将她的世界灼烧得光怪陆离。 第86章 姗,人持竹书,缓行也,从容也。 “你……你醒了?” 沉沉抬眼,李娇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很久——久到昆仑的飞雪俨然冻成寒霜,早已不复往昔之轻盈姿态。 昏暗的世界无意间被蒙上了一层冷霜,李娇觉得自己仿佛被冻住了一般,每一次眨眼,都有细密的碎裂声。 车窗外,是如血的夕阳。 “你……”缓慢而沉重地抬起手,李娇忽然觉得,自己真的睡了太久了。 而后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稳稳接住——就像无数的她们曾无数次地接住她坠落的人生。 “我来了。”她如是说,“我们都来了。” 我们?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李娇猛地起身,掀开车帘——马车前,霍厌悲闻声回眸,朝李娇粲然一笑,潇洒地挥了挥手中的长枪。 而在她身后的那两人,一人肩上背着两把砍刀,虎背熊腰,健硕挺拔,正是名震边关的婋娘子,此刻正跨坐于马上,一下下打磨着手中的刀;而另一人,素衣玉簪,青丝如瀑,对李娇赧然一笑,带着一丝几不可觉的歉意,是西北大营中鼎鼎大名的算无遗策的兰仙人。 又或者说,她们是李娇的婋娘与剑兰。 怔怔坐马车内,李娇这才记起来车内还有一人。 窄袖暗红锦袍,金丝雀羽混在一起编成了线,细细织成雌鹰展翅的图案,贵不可言。额间的锦帽镶以珍珠与玉饰,脖间黄金点缀着一粒粒硕大的玛瑙与松石,不是中原的装扮。 二人相顾无言,李娇默默咽下眼泪,尽全力扯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像是一层薄薄的糯米纸,在泪水之下显得不堪一击。 “是阿媖啊……”她的声音都在颤抖。 阿媖的中原话依旧不是很好,她不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一把抱住李娇。 人间久别不成悲,曾经声嘶力竭地涌流过的伤口也慢慢地结了痂。而相逢就像是将那痂给撕裂开来,伤口鲜活地血淋淋,又血淋淋地鲜活,以此来宣告它的历史与未来。人间久别不成悲,再逢君才悲。 “我,杀,兄长,战乱,结束,回来,找你。”她说一个字就要想上一会儿,半天才说出一个不太完整的句子。 阿媖瘦了,枯瘦中自有一种峥嵘的姿态,像是在腥风血雨里挣扎过无数次的玫瑰,残阳为她镀上了一层金石般的凌厉之气。 李娇紧紧握住阿媖的双手,在她左手的虎口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如龙在渊,煞气腾腾。 腰间宝刀,犹带腥血。 轻轻将手背在身后,阿媖望着李娇,认真道:“我,不疼了。你,别哭。” 李娇笑着捏捏阿媖的脸颊,就像是往日那般,只是面上的笑意有些勉强,像清晨浅淡的月光,淡淡的,随时准备逃离。 阿媖抱住李娇,她似乎又长高了,肩膀宽阔而结实,一把就将李娇按进自己的怀中,“我们回家。”语气依旧是淡淡的,仿佛她们刚刚一起出门买了一束花。 “好,我们回家。”李娇重复道,依旧有些恍惚。 这条回去的路,她曾独自走过无数次。 这是她走得最踏实的一回。 这条路,在她没注意的时候,多了许多同路人。她们长长地走在同一条路上,她们终将归于同一处。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车外隐约有甲兵之声,掀开车帘,李娇闻声寻去,是一大队人。 谁的人? 为首的那位将领见到霍厌悲,还是不由发怵,长舒一口气才继续道:“霍将军,您身后的这位李娘子,那可是朝廷钦犯……还请您,不要为难我们……” “哦?罪名是什么?”随手挥了挥手中的长枪,霍厌悲含笑问道,似乎觉得这一切都有趣极了。 “通敌。” 只有这短短两个字。那将领拭了拭额间如雨瀑般的汗珠,低声回道。 “呵。”霍厌悲冷笑一声,笑意若昆仑冰川之上的日光,不见丝毫暖意。 高坐马上,她垂眸望向那将领,冷声问道:“你可知我是谁?” 那人似乎也没想到霍厌悲会这样问,顿了顿才答道:“您是大汤的兵马大元帅,平西节度使……霍厌悲。” 手中长枪一横,霍厌悲轻轻用枪杆挑起马下那将领的下巴,面上依旧带着玩味的浅笑。 那人不敢与霍厌悲对视,腿抖个不停,汗也如雨瀑般坠落。这位刚从沙场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少年将军,身上的杀气与血光似乎并未被满路的烟尘掩去,反而被昼夜的凛冽寒风与耿耿霜华打磨得更加深邃而锐利,叫人望而生畏。 终于,在霍厌悲的注视之下,那将领站都站不住了,双膝无力跪下,面色煞白。 霍厌悲见此也只是一声轻笑,手中长枪一转,只听她厉声道:“我不管你是谁家的狗,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她李娇娇是我霍厌悲的挚友,李娇娇通敌,就是我霍厌悲通敌,就是西北边疆十五万妇兵通敌!” “是…是……”马前跪着那人只是连声答道,不敢再有任何想法。 挡在车前的那队人很快就退去了,隐隐有若斑斑锈迹的铁器之声,涩痛凝滞,似是不甘。 溶溶残阳下,霍厌悲回眸,高坐宝马之上,手中长枪倏然划破长风挑起车帘,阿媖不解地望向她,李娇只是淡淡一笑,歪着头与她对视。 久别乍相逢,许多情绪都被融入了风中。 一黑衣女官不知从何处出现,也是西辽打扮,颔首,她低声对阿媖说了句什么。 是西辽话,李娇听不懂。 阿媖头都没回,只是看着李娇,眸色若稚童般的漆黑,又如小兽般澄澈。启唇,只听她也说了几句西辽话。 李娇安静看着她们,阿媖长高了很多,可不知为何,在李娇看来依旧像是个孩子。 西辽话若羽毛般熨贴滑进耳廓,蒸汽一般,柔顺而舒适,李娇只当她们在闲聊。 察觉到李娇的目光,阿媖抬抬手让那女官退下,用中原话向她解释:“挡路,杀。干净。” 马车继续向前。 落日彻底被远山吞噬了,一丝不剩。余下的残晖像是优雅拭去嘴角血迹后留下的长痕,一抹一抹的。 太阳已经消失了,可天色却并不暗,斜晖渐渐沉寂下来后,有一种宁静而悠远的深蓝,像是一个悠扬的远梦的开端,令人的脚步都渐渐慢下来。 所有人都安静地向前,温和地等待着月出,等待月华抚照九州的那一刻。 李娇知道,那一刻,不会远。 马车又停了下来。李娇的头疾已经连着好多日了,并没有消退的迹象,反而疼得更凶,针刺一般。 倦然掀开车帘,她轻蹙着眉,声音带着几分哑:“又怎么了。” 这一次,没有人回答她。 霍厌悲长叹一声,翻身下马,所有人都默默走向车后,将空间留给她们。 在这片宁静的幽蓝之下,她们相顾无言。 像是一出大戏终于要走向落幕一般。 第87章 妠,海纳也,广怀也。 她憔悴了。 这是李娇的第一反应。 该说些什么呢?好久不见,你还好吗?嗯……又见面了。你怎么在这? 太俗气,太老套了。 就算是要收场,也不该是这般——若是这费尽心思耗尽心血编排出来的一出戏,最后竟要用这样的陈词滥调来结束,又怎么能够甘心呢? 至少李娇不甘心。 满心满眼都只装得下这个人了,愣愣站了半晌才发现,她竟然坐在轮椅上。 第72章 马车呢?公主的仪仗呢? 她如今,应该已经是大长公主了吧,怎么身边就只跟着这么几个人? 话都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李娇自嘲一笑——到如今,我又该用什么身份,去问出这些话呢? 本就不是同路人啊。 天家人,向来如此,有情无心的。自己不应该是最清楚的吗? 又是一声自嘲的叹息。 一袭玄色衣袍,有黛色的暗纹,看不真切。总之是贵气暗隐,若蛰伏深渊的潜龙,窥伺着什么。让李娇莫名想起了她们的初次相遇。 隐隐有铁锈般的血腥味从对面飘来,应当是刚刚杀过人,血气还腾腾地醒着,不愿睡去。 又杀了谁呢? 算了,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心隐隐作痛,似有一把钝刀子在一下又一下地割着,仓促而无力。 二人就这般注视着彼此,沉默无言。 话语有时是一种极其浅薄无知的媒介。在足够浊杂,足够纷繁的思绪面前,词句晦暗无光,不堪一击,有时候,甚至一个眼神就足矣令它粉骨碎身,万劫不复。 人的情与欲是不是也是在这日复一日的述说下才变得薄凉,浅淡,渐渐趋至于透明。 二人就这般久久地平静地注视着彼此。 其他人无法走进她们的目光,永远也无法走进。她们的目光隔开了她人,却也隔开了彼此,若蚕丝一般,一寸一寸将自己裹挟,封闭,乃至于窒息。不死,丝不尽。 情爱本就是一把双刃刀,伤人伤己。有情者,皆不寿。情至者,难万全。 幽蓝的天空被一点点染上了墨色,夜色如她的衣袍般降临,漫天星河加起来却也不及她衣角的一缕泛着柔光的薄纱。 这可怎么办呢?似乎连这世界都甘愿输给她。 输了,就输了吧。 李娇忽得释然一笑,竟转身想要离开。离开这抹无边的夜色,离开夜色中潋滟的流月。 皓月当空,空明是真,凉薄亦是真。 被明月照拂过的人儿,难道因此就要心生怨念吗? 李娇不知道答案。她或许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卑劣。 那就到此为止吧。 在情与爱的蚕丝将人彻底淹没前,在被如绸缎亦如流水的月色将人拥紧直至窒息前,在无力的春风再也唤不醒迟迟暖花前,停止吧。 再继续下去,就要伤痕累累,残败不堪了。再继续下去,就或许连体面都要保不住了。 李娇转过身,想要离开。 “李娇!”一道声音叫住了她。 不似往日的清亮,她似乎病了,嗓音变得低沉,人似乎也因此而变得黯淡了几分,像缓缓垂落的薄纱,又如自白玉京坠入人间的霜月,寒气逼人。 缓缓抬眸,她的眸光依旧如星璀璨如月皎洁,几乎有那样的一个瞬间,李娇觉得——都没变。一切都没变,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就在下一刻,她却凄然一笑,笑容好似白鸽的心头血,艳丽到极致,竟显得有几分破碎之感。 只听她轻咳几声,缓缓道:“我……我要回封地了……” 错愕看向她,李娇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话语凝滞在唇齿之间,来不及品尝,眼前之人已经抬手,身后的女官很有眼力地将头埋地更低,推着她离开了。 她们甚至还没有说上一句话。 夜色若暗霜般垂落,她们之间像是被夜色给劈开了一道硕大的裂痕。 站在裂隙的边缘,李娇被霜刃的煞气吹得生疼。 那滴泪来得太迟也太怅然,像一粒朽败的星,或是一轮枯瘦的月,滴入口中,是一种干涩的咸与腥。泪痕很快就被风干了,也像是一道裂痕一般,耿直地突兀着,不愿褪去,亦如这世间所有的怨侣。 夜色如浓墨般将人侵染,掩盖多少残败不堪的往事,埋没多少不愿翻过的诗篇。 所有人都暗自隐去,隐入无边的夜色中,任凭这浓稠的雾夜将自己笼罩,包裹,吞噬。 李娇没站稳,硬生生往后推了几步。 她忽然觉得自己累极了。持刀斩下羽林营将领首级,杀入永安宫,新帝登基,入狱,白锦顾绮身死,被救,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停下。可就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累极了。 人在累到极致的时候,最先感觉到的其实不是疲惫,而是一种如在梦中的恍惚感,一切都变得那么的不真实,像是一场空前盛梦接近尾声时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颇有韵律,像警钟,更像丧钟。 她们就这般,四散在一条路的交叉口上。走散了。 见姚月走了,阿媖上前一步,还想要说些什么。 李娇望着她,轻轻摇头,笑容很淡很淡,若天边被轻云笼罩的月光。 “走吧。”只听她柔声道。声音像是裹挟着碎霜的柔纱,晶莹透亮,裹上却刺人,比冰*还冷。 忽然不想坐马车了。 李娇独自一人跟在浩大的人群后,用脚步去丈量这条归家的路。 她们平日里穿得都不是用来走路的鞋,马车,轿辇,她们平日里甚至不怎么走路。鞋打着脚,生疼。 可她只是平静地享受着这种疼痛所带来的真实感。 痛感告诉她,这一切都真实存在过——这一切都是真的。 “真”或许比“体面”要来得更重要。 李娇忽然哭了。眼泪似自天边划落的流星,滚烫,灼人。 心中的痛楚是真实而有力的,是生气勃勃的,是默默发芽生根的。李娇忽然觉得,所谓体面,不过是仔细包裹、粉饰起的痛与伤——可有些痛楚注定了要野蛮生长。 天赐良缘,怎肯罢休? 她忽然停下来脚步。 痛苦是欲望在叫嚣,吵得人发颤。李娇颤抖着将手按在心上——咚——咚——震耳欲聋。心跳得几乎要将自己撕裂开来,被血与泪喂养大的孩子,贪嗔痴都强烈到了极致。 随手抹去眼泪,天际的流星似乎也在顷刻间湮灭。她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转身向着姚月离开的方向奔去。 她挣扎着涌向夜色,又近乎束手就擒。 脚步声惊醒了一池繁星,流淌得哗啦作响。 第88章 始,万民由女出。 城楼之上,李娇伫立远望,久久无言。 她就这般在风露之中静立了一整夜。星子已经染上了陈旧的朽色,明月空洞无力地凝视着远方,叹息声落入人间,化作浅白的月光,泛黄。 城楼之下,一条路绵延向远方,路的两旁没有行人,路的尽头没有尽头。 东方既白。这片永夜即将消散,朝露惨白,像一粒凉凉的眼泪,溶溶化开无边夜色,天幕遂在泪水的冲刷之下变得澄澈而坚硬。 她没能追上姚月。 人斩缘,不尽;天斩缘,无期。 阿媖不知何时走到了李娇身后,她自知无法宽慰,默默给李娇披上了一件软裘披袍。 “医师说,你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她低声道。 受气成形,不亡待尽。 人非金石,她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 正是春时节,一夜之间,满城的花都开了,灼灼其华。可李娇的病并没有随着冬的消退而好转,甚至,似乎更严重了。 宫中的太医,民间的神医,军中随行的军医,一位接着一位地来,都只是摇摇头,叹一句心病难医。 今年的春本就来得有些迟了,春来得晚,花儿赴约时也就不大情愿,懒懒洋洋拖了好些时日,许是那日的血太腥也太灼人,腾腾煞气竟一夜催醒了春花。 花儿开得实在有些太闹腾了,熙熙攘攘的。远山郁郁,春花相映,几乎要燃尽青山。 所以啊,过于枯朽的人是见不得春花的——走不进那片春色,反而会被灼伤。满城花气动人,盈盈笑语,又该缭乱几多闲愁。 阿媖看不懂李娇眼中的愁绪。她生在塞外,长于塞外,在那里,目光随意一眺就能够触及地平线,连山都没有过于陡折的波澜,她看不懂李娇的愁绪,亦如她欣赏不了帝京楼阙的沟壑。 在她看来,人是被自己困住的。天地辽阔,万物自由,唯有人能困住人。 “春天,到了,过去了……”她无力安慰着李娇。 回眸,李娇看着阿媖,浅淡一笑。 过去了吗? 都过去了。都结束了。 漫天花雨间,李娇摇头叹息,无言,走下城楼。 春纵在,谁与共? 在李娇下楼的同时,一黑马自远方驰掠而来,若一粒黯淡到极致的尘埃,吞噬白昼,不给人以拒绝的机会。 马蹄沉沉落在地上,给大地以微颤,满城的春花几乎是在瞬间更明丽了几分,一同舞跃着,震颤着,叫嚣着。吵得人鼓膜微涨,生疼。 垂眸望去,李娇不由加快了脚步,莫名的。 那匹黑马依旧飞速向前,若箭矢一般,直直奔来,没有人知道它会带来什么。 第73章 满城的花忽得沉寂了下来,变得黯淡。耳畔只剩下了马蹄声,若铜锤鼓地,惊心动魄,像是陨星袭地前的宁静——连风都停了下来,宁静得令人窒息。 李娇快步下楼,不去理会。 能和我有什么关系?她暗自嗤笑一声。 走下城楼的那一瞬,马儿冲了进来。 血气扑面而来,浓浓压在每个人的肩上,而后又沉沉涌入鼻腔,带着细碎的尖刺,划破了宁静的假象,一切都在以一种接近光的速度开始崩塌,所有的色彩驳杂地混在一起,鲜艳得诡异。 像是仲春的花,暖暖融作一团,每一片花瓣下都暗藏着斑斑锈迹,满是腐旧的腥气。 “大长公主遇刺身亡——山贼……”后面说了什么,李娇已经听不见了。 好痛。分不清是哪里在痛,五脏六腑仿佛被揉碎了又硬生生拼起来,身体以一种生硬而古怪的姿态行走着,她猝然跌落到地上,呕出一口腥血。 手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姿势撑着自己站起来,手腕就这样脱臼了,她浑不在意,跌撞着起身,连爬带滚,去追那匹黑马。 走得太急了,她再一次跌倒在地上,似有一声长叹,抬头,是一双干净而温柔的眼睛——马儿的眼睛。马儿停在了不远的前处。 那人似乎伤得太重了,滚下马来,绝望地喘息着,若搁浅的鱼。 马儿亦粗粗喘着气,油亮而富有光泽的皮毛上覆上了一层薄汗,可它的眼睛却依旧是平静的,若一汪静潭,安宁,温良,了无波澜,让人的心不由地沉下来,几乎要贴在地上。 李娇凝望着马儿,就像是在凝望着深渊,又像在凝望着镜子——她看见了她自己,形容枯槁,憔悴黯淡,衣带渐宽。 愣愣跪坐在地上,她微微颤抖着爬向地上那人,语气平静,问道:“你方才说,谁遇刺了?” 若一条被掏空内脏的死鱼,那人干瘪而无力,绝望地瞪着一双眼睛,半晌,才听见微弱的声音幽幽传来,像是从冥府飘来的一抹青烟:“山贼……作乱……大……大长公主……遇刺……身亡……” 语毕就咽气了。只是那一双眼睛依旧空然地睁着,怒视着无尽的虚空。一束光打下来,却照得那双眼睛愈发的空洞,似是深渊。 阳光像是流动的冰,将人包裹。太阳堪堪挣扎着爬上来,像一粒完美无缺的血泪,红得发暗,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化,滴落,染红人间。 李娇轻轻放下了她,割下衣袍盖住她的脸,而后挣扎着站起来,爬上了那匹黑马。 冷汗打湿了她的衣襟,发丝若蛇尾般缠绕在脸庞,李娇抬手随意拭去额间的汗珠,长舒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带我去找她,好马儿,带我去找她,求你了……”她语辞模糊而哽咽,像是雨打湿的冷霜。 阿媖从城楼上追下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李娇这副模样,她也不再多问,只是抬手将自己的斩蛇刀扔向李娇。 二人对视一眼,李娇按住自己的手腕用力一扭,将脱臼的手接了回去,而后背手结果那把大刀,手臂微颤。 兵器漆黑,寒凉,极重,刀刃被磨的发亮,若星子划破长夜,是把杀人的好兵器。 单手握住斩蛇刀,冰冷的触感使她冷静了几分,再次长舒一口气,她朝阿媖淡淡一笑。 是极其浅淡的笑意,若月色下被露气打湿的薄花,比月色还轻。 “等我回来。”李娇微微颔首,揉了揉阿媖的头,而后不再多言。轻轻拍了拍马背,只听她低声道:“好孩子,带我去找她。” 马儿听不懂她的话语,但却听得见她的心跳。马蹄上的血迹染红了长街,马儿载着她奔出城去,远方的朝日若残阳般血红透天,骇人得很。 尽管每天都有日出,但今日,莫名的,没有人知道这轮红日将要去往何处。 第89章 嫸,人之善言,进益也。 持刀而立,李娇茫然四顾。 地上是驳杂的血迹,混着泥泞,乱蓬蓬的马蹄印,不知会通向何处。 败乱泥泞中有一只钿头钗,花丝钩织着蓝红宝石,精细可爱。弯身捡起,李娇的心更沉了几分。 天又开始落雨了。雨水缠绵,哀怨,似在倾诉着什么。可雨水还是太无情了,连地上的血迹都要洗去,绵绵粉饰一切,不留余地。 仔细将那钿钗放入怀中,她牵起马,茫然无知地向前。 李娇也不知道要到哪去,只是不断地向前,仿佛只要一直往前走,就不会被追上——被斑驳的回忆,腐旧的日光,郁郁的树,寡淡的花,海浪般的悲伤追上。 又或者说,她早已走不出。可是走不出也得向前,停在原地只会被回忆淹死。 悲郁若海浪般起伏,漫天惊涛间,她牵马向前。 就这样又不知走了多久,从日出走到了日落,那轮红日历经荣辱,终要归于沉寂。 雨,一直在下。 这幕湿云似乎没有放过李娇的打算,好在她也没有打算放过这一切。 远远似乎有一个村落,李娇脚步微顿,继续向前。 隐隐有兵甲之声,隔着溶溶水雾传来,似划破蚕绒的铁丝,刺刺然,带着阻塞的腥锈气。还有如雾气般的哭喊,一拳拳打来,蓬蓬。 顺了顺马儿被雨水打湿的鬃毛,李娇滞然凝望着马儿的眸。 那是一双墨绿色的深眸,缱绻宁静好似一汪湖水,它总是这般,悲悯而无神地注视这一切,毫无苦痛,却也毫无波澜。 李娇依稀记得,它是有名字的,叫什么来着? 似乎是……踏霜。 踏霜。 可是风霜刀剑,又怎可踏尽呢? 苦笑着摇头,只余一声叹息。 李娇再次顺了顺踏霜的鬃毛,“回去吧,好孩子。我……我要去寻她了。” 马儿似乎也累了,轻轻予她倦然一瞥,而后悄然踏着缓步,隐入山林。 它离开了。 李娇嘴角上扬,勾起一抹薄笑。再次再次转身,她的身后已然空无一物。 空无一物,心无挂碍,神性穿过她的肉身,去到极远极远的远方。 她持刀向前,刀尖轻触地面,发出铁屑般的摩擦声,燥然划过耳膜,磨得人心粗粝,燥燥然。 村寨中,有山贼作乱。厮杀声振天鼓地,贴着地向人袭来,游丝一般,浑然无力,却让人心烦。 持刀,缓步走入村寨,有一匪人停下动作,撇了她一眼:“哪来——” 话未尽,头已然落地,铿然一掷,血雾四溅。 许是太快了,刀身并未染血,腥气自尚带余热的刀面腾腾醒来,看得人心骤然一凉,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如有实质。 “你们,就是那作乱的山贼?”李娇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叫人听不出任何情绪,可没有人敢忽视她——她手中的那把大刀,两人合力都不一定能抬起来,而今就被她这般轻巧握在手中。 一时间,许多贼人都停下来手中的动作,警惕看着李娇,渐渐将她围了起来。 双方无声对峙,半晌,他们的头目上前一步,颇为忌惮地盯着李娇,沉沉开口:“你是……” “你们可曾劫掠过一位皇族?”李娇抬眸,回望着眼前这满脸横肉的匪头,开口道。 那人只是大笑,笑声粗犷有力,几乎像是大喊:“管他爷爷的什么天家皇族,都不过是一堆烂肉!老子这刀下——”又是一颗坠地的人头。 其他的匪人似乎被震住了,一时没有动作。 “那就没什么好问的了。”抬手拭去脸颊的血珠,李娇挥刀将那颗人头拍作一滩烂泥,浅笑一声,她勾手,大喝一声:“孬种,一起上啊!敢见斧兵,不敢见黄泉吗?” 有人弃刀跑了,有人勉强应对,李娇大刀所到之处,不见生人。 血雾与雨珠混杂在一起,雨珠滚滚向下,血雾茫茫向上,李娇身处其间,被水雾迷住了眼。 力竭了,她指尖微颤,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刀,日色苦白,寒极,持刀,她半跪在地上,粗喘着气。 她的周身没有活人,又或者说,没有人。她挣扎着起身,走出这村寨,继续茫然无知地向前。 所有微小的希冀在她目光所触及的瞬间坍塌成苍凉而死白的灰,她似行走在草木黄土间,又似行走于无尽空茫中。走着走着,她双目空洞,俨然是一位过客,似乎只要她一直走下去,她就可以走出这片凉月一般的悲伤。 可她已然成了一位书中人。放下一颗妄心便可走向空的远方,可一颗心早已被揉进千万缕朔风里,妄根深种,不得了然。 于是只得继续寻下去。是果报亦是因悟。 遍寻无果,她不知所措。 愣愣跌坐在地上,连落泪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是愣愣坐在枯雨黄泥间,像一粒渺小而无生气的尘埃。 身上的伤口生疼,可甚至不及心间的万分之一。她只是茫然无知地胡乱地坐在道旁,她突然很想成为一棵树。 第74章 如果成为了一棵树,就不会有这般晦涩而酸楚的心绪了吧? 她想成为一棵无用的大树。 雨还在下。雨珠无声落在她的伤口上,混杂着血水,又继续奔赴下一段旅程,最后义无反顾地撞向黄土,粉身碎骨。 大地无声地包容一切,也吞噬一切。大雨向下,血与泪也跟着一齐向下,大地养育了她,她现在只想将这一切都还回去。 李娇默默平躺下来,血滋润了土地,她只是觉得安心。就这样回去吧。 是时候该回去了。 虽然她不知道会回到何处。 可就在下一刻,地面再次震动了起来。微小但颇有韵律,一下又一下,心跳一般。 这轻响一声高过一声,似有什么沉睡已久的旧梦将要从地的最深处醒来,重新勾起人灵魂深处的欲望,序章一般。 声响渐渐平息,眨眼,李娇无言凝望着头顶的生物,笑得很勉强。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 是踏霜。 “你是她的马儿啊……” 你……又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又想起初春新作的几件衣服还没穿过,李娇忽然还想要再活上几天,她抱起地上的斩蛇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马背。 将刀横放在马背上,她轻拍马儿:“走……好孩子,我们回家……” 第90章 姇,同琈,玉华也,光耀也。 马儿已很是疲倦了。马蹄声疏疏,一粒粒落下,残月一般,却依旧铿然。 它驮着李娇,缓步来到润园门口,发出一声激烈的长鸣。 落日余晖长长打在这一人一马身上,照得那殷红的血色愈发荒凉。 见李娇这副模样,下人都不敢妄动,立刻向里传报。李娇不在的这些时日,润园由阿嬉掌事,她在短短的时日里将润园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今阖府上下,唯她是从。 阿嬉得知了消息,跌跌撞撞奔来,她容色恍惚,鞋履都没来得及穿。宋稞沉默跟在她身后,手上提着一双鞋,沉默无言。 下台阶的时候险些摔上一跤,被宋稞横腰扶住,“慢些……”宋稞皱眉道,眸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阿嬉只是点点头,自然地握住宋稞的手腕,想要继续往前走,却被宋稞拦住,“先把鞋穿上。” 语毕宋稞半跪在地上,仔细替她穿好鞋,而后起身,伸手环住阿嬉的腰,往前走。 李娇趴在马背上,呼吸浅得几乎没有,身上的伤口却深得吓人。 阿嬉不忍再细看,伏在宋稞肩上小声哭泣,宋稞轻拍着阿嬉的背,无声安慰她,目光却直直注视着眼前这个身负重伤的女人,神色复杂:“还不快去取担架来!” 这片夕阳再也支撑不住,沉沉睡去,天色幽蓝深邃,在这样的天色下,似乎会悄然凡是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宋稞手持利刃,静立于塌前,无言。 阿嬉昼夜不歇地在李娇塌前守了三天,谁劝也没有,终于在今晨被忍无可忍的宋稞打晕,一觉睡到现在还没醒来。 窗外,又是那一片如血的残阳。 宋稞就这样在塌前不知站了多久,久到日光再无力去描绘她的阴影,倦然回首,一去不归,而天边的斜云却像是它沉重而饱蘸鲜血的裙摆,拖拽出惊心动魄的长痕。 她注视着手中的匕首,利刃倒映出她的眼眸,宋稞害怕这双与阿姐又七分相似的眼睛。她注视着这双眸,这双眸亦注视着她,多少次午夜梦回,她为此而惊醒,为此而辗转反侧。 长叹一声,她抬手,决绝向下刺去,紧接着,更快地,宋稞的另一只手却握住了刀刃。 滚烫的鲜血滴落在李娇的面颊上,昏睡了好几天的人浑然无觉,一动不动。 那抹血成了她面上唯一的颜色,与苍白的病容竟有一种诡异的和谐感,像是九天的神女,又像是地府的罗刹。 所有的嗔恨都被一览无余。 又是一声叹息。 宋稞随后在袖口拭去匕首上的血,收起匕首,又取出一方手帕替李娇擦去面颊上的血痕。另一只手仍在淌血,可她就像是感觉不到一般,不去理会。 在塌前有站了一会,宋稞再次叹气,转身想要离开。 可就在转身的瞬间,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手上还带着血,很冰,突然被这样紧紧握住,宋稞莫名一颤,回眸,是一双清明如炬的眼眸。 绝对不是刚刚醒来的模样。 “伤口包扎好了再走。”李娇笑着嘱咐她,仿佛对方才的一切一无所知。 宋稞苦笑一声,破罐子破摔,想要甩开她的手,李娇作势喊疼,吓得宋稞不敢动弹,抬手想要去扶住李娇,又发现手上全是血,于是只得低头去找帕子,脚下却又险些被垂下来的帷幕搬到。 一连串的动作下来,显得颇为滑稽,李娇不由笑出声来,宋稞闻声瞪了她一眼,不说话。 “书架边柜子从下往上数的第二个匣子,有个药箱,去拿来。” 宋稞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提方才的事,又这才发觉手上的伤口确实是不算浅,疼得厉害,她只得照做。 草药味很快盖过了血腥气,算不上好闻,却莫名熨贴,浅浅抚过鼻尖,安人心神。 宋稞望着仔细给自己处理伤口的李娇,忍不住开口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李娇动作一顿,含笑看了宋稞一眼,而后低头继续替她包扎伤口,过了好一会,她才问道:“那你说……我该问些什么呢?” 草药的气息还在蔓延。苦涩中隐隐透露出甘冽的清香,疏网一般,薄薄淡淡,却给人以轻盈却稳定的安全感,至此再也不惧怕坠落。 宋稞无意识地摩挲着指节间的茧,心在草药香的包裹间慢慢沉静下来,她不说话,李娇也不着急,只是仔细地给她裹纱布。 半晌,宋稞才沉沉道:“譬如……我是谁。” 李娇闻言只是一抹柔软的笑,抬手,她自然地捏了捏宋稞的脸颊,手感比她刚来的时候要好上不少。 起身,倒上一盏热姜茶放到宋稞手中暖手,李娇又给自己斟上一盏姜茶,才柔声道:“你是宋稞。” 紧张了半天得到了这样的一个答案,宋稞难免有些奇怪的感觉。不自然地挠挠头,她的声音不由快上了几分,只听她继续问道:“那宋稞又是谁?” 李娇煮茶的动作一滞,感受到宋稞认真且直率的注视,李娇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走上前,她轻轻搂住宋稞,轻声道:“宋稞,是宋稚的阿妹。” 宋稞愣住了。 该怎么去形容呢。像是柔浅的日光传过了透澈的寒冰,冰丝丝点点融成了水,变得柔软而细腻,水……还是冰吗? 她呆呆地被李娇搂住,震惊到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手颤颤巍巍抬起来,回抱住李娇,她愣愣道,有些语无伦次:“你……你知道我是谁。那你还……你……” “我知道。”李娇缓缓道。 李娇当然知道。七分相似的眼眸,熟悉的名字,皱然倦然的眼神,利落的身手,一切都如树叶的脉络般有迹可循。 “或许……在另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和你的阿姐,会是朋友。” 一粒泪猝然落下,像是回忆的碎片,干净澄澈,却也刺人。 宋稞突然哭了,像是迷路的孤狼骤然寻得了归家的路,不远处,部落中的呼唤若鼓声般蓬蓬然。宋稞哭得像是一匹受伤的幼兽,紧咬牙关,抬手想要给李娇一拳,在她身上找了半天,全是伤,没有敢下手的地方,只得死死攥住她的衣服,不愿松手:“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往事若窗外的残阳一般,渐渐腐化成一堆腥苦的血泥。沉溺于往事的人鼓起勇气,往前试探了几步,留下了一串殷红而斑驳的脚印。 “都过去了……”李娇低声道,轻轻拍着宋稞的背。 腥红泥泞间,李娇一把攥住宋稞的手,带着她狂奔向前,永不回头。 第91章 姺,前行之人。 春和景明间,李娇独坐花丛。 她很安静,不说话,身旁只放一壶清酒,在炭火上细细温着,散发出淡淡的米香。 不远处,侍女们在放纸鸢,春衫猎猎,她们的欢笑声直悠悠荡到了天上去,又变成阳光疏疏洒落下来。春阳,比这世间最名贵的锦缎还要珍贵。 宋稞拿帕子细细拭去阿嬉额间的薄汗,又给她添了一件蚕丝披肩,才将手中的纸鸢重新递给她,“跑慢些,别着凉了。” 阿嬉笑着捏了捏宋稞的耳垂,牵着手中的纸鸢,快步跑开了。 宋稞轻笑一声,也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不说话,只是傻笑。 见宋稞这副傻样子,李娇浅啜一口清酒,低下头,不再去看。没出息。她在心中暗暗吐槽。 迟迟春日下,暖暖煦风间,李娇是一个与春天全然不相称的人。 自从那日负伤归来后,她就一直这般沉默。医师说她捡回来了一条命,可紧接着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没有人敢问她发生了什么。 第75章 她似乎留在了某个寒冬,又或者说,她似乎不愿走出某个寒冬。 婋娘那天咋咋唬唬扛着大刀回来说想要带阿嬉去跑马,眼神却总是有意无意落在李娇身上,察觉到她的用意,李娇轻轻摇了摇头,像是一堆枯黄的落叶。 阿媖而今是西辽王储,整日周旋于各位使者之间,不得见面,送来的珠宝都是按箱算,比河沙还多。 霍厌悲不知为何对这场面竟见怪不怪,只是每日来府上看李娇一眼,看完就走,也不怎么说话。 或许是那场雪下得太急也太猛,连月儿都被淹没了半盏,她走不出来,也不愿走出。 “你在做什么?”宋稞缓步走来,自顾自坐在李娇身边,又十分自然地给自己斟上一盏酒。手上伤口包扎得比昨日还要精细,一看就是阿嬉的手笔。 李娇看了宋稞一眼,继续无意识地盘着手中的檀木手串。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低声道:“没做什么。” 宋稞能感觉到,在李娇与自己之间,或者说,在李娇与这一方天地间,有一条深邃而几乎不可凝视的沟壑,无声将她们间隔开来,她听不见李娇耳畔那呼啸的烈风。 “你……像竹子。”不过她们之间总是有这样一种奇怪得默契,宋稞也顺着李娇的节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身旁的空酒壶又多了几个,宋稞才缓声道。 “竹子?”李娇的眼神动了动,但也只是一瞬,像是石粒在千百次碰撞后微弱的火光,转瞬即逝。 远方的天空上,稀稀落落飘着几只纸鸢,天很蓝,没有云,像海,纸鸢像是海上的小舟。天蓝得很庄重,几乎要接近凝重了,地却变得很轻,世界几乎要颠倒过来。 顺着地面向天望去,阿嬉手中的纸鸢是飞得最远的一只。 阿嬉手中的纸鸢是一只幽蓝色的蝴蝶,是宋稞连夜做好的,不知为何,她很喜欢蝴蝶。很多时候,她会不自觉想,自己会不会也是一只蝴蝶。 酒煮得微沸,宋稞给自己斟上一盏,又给李娇满上。浅饮一盏热酒,宋稞觉得身上的气都更顺了几分,双手抱头,她轻靠在身后的软垫上,眯眼晒太阳。 阳光将她脸颊上细细的绒毛照得发头,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宋稞竟然忽得有几分困倦,只听她懒懒开口道:“你……先前像一棵树,现在……像一棵竹。” 李娇闻言淡淡看了宋稞一眼。 “嗯。”很轻很轻的一声,算是回应。 见李娇这副样子,宋稞长叹一声,坐起身来,盯着李娇,认真道:“你……空了。” 清风拂过,身后的那片幽寂竹林疏疏作响,碎玉一般,透而明丽。而地上堆起的,枯朽泛黄的叶,若停歇的暮年的蝶。 仰头满饮一盏,李娇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笑,她抬手,捏了捏宋稞的脸颊,低声道:“空,不好吗?” 像一枚钱币的两面,不知为何,李娇和宋稞相处时总是有许多话说。 不远处,阿嬉朝她们挥了挥手,而后跑得更远,她似乎想要去打秋千。纸鸢的线断了,幽蓝的蝴蝶有生命一般,在深邃无垠的天上翩飞盘旋,而后渐渐变成了一粒星子般的细点。 宋稞望着阿嬉,眸色缱绻,连笑意都变得温柔。毫不客气地拿开李娇放在脸颊的手,她轻轻撇了李娇一眼,定然道:“你,执空,不好。” 李娇微微一顿,而后又是一抹牵强的笑,她又饮一盏,随意叉开话题道:“小小年纪还参禅呢。” 抬手按住李娇的酒盏,宋稞见她这副样子,眉眼间也染上了几分不耐。 “你上次带回来的那匹马,还在马厩里。”认真盯着她,宋稞抬高了声音。 李娇看了她一眼,所以放开了那只酒盏,靠在软垫上,她含笑看着宋稞,不说话。 那笑意很薄,不达眼底。 “那是她的马。”宋稞继续逼问道。 至少在李娇看来,这是逼问。 “嗯。”李娇点点头,算是回应。 宋稞忽然站起来,牵起李娇的手,她继续道:“你应该骑上那匹马,出去。”走出你的冬天。 “去哪?”颓丧坐于软垫之上,李娇抬头望向她。 可宋稞只是摇摇头:“我不知道,但你的心,知道。” 李娇忽然笑了,顺着手腕的力站起身来,她反手捏了捏宋稞的手,含笑望着她,不说话。 见她依旧是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宋稞握住李娇的手用力了几分,语速加快,她死死盯着她,“你,你不能就这样死了。” “我现在不活得好好的吗?”李娇反问道。 “不一样的!”宋稞打断她,焦急道。 “这世间的人,大多二十几岁,甚至十几岁就死了,只是要到很久之后才能下葬。有些人,表面看着还像是个人,走进了看,连尸臭都藏不住。” 李娇静静听着,没说话。 “你,不能就这么死了。” 宋稞一字一句重复道。 “死之前,再活一次吧。” 第92章 姞,上古母神黄帝之后。 沉寂暗室,一女子于藏书楼内秉烛而立,她身着一袭素白,一条金丝编织的抹额轻轻绕过额间,隐约盖住了眉心的那一粒朱砂痣。 华眸微敛,她于层层书海间缓步走下来,可就是这位云中白鹤一样的女人,就是整个帝国最有权势,离皇位一步之遥的人。 就在昨日,她自请封为摄政王,天子应允,朝中一时掀起狂澜。 望着来人,她浅笑道:“又见面了,李娇娇……” 姚衍高立于阶上,李娇平静望向那张和姚月有五分相似的面容,心中又是一阵绞痛。年命朝露,她不知还有几多时日,故也来不及伤悲,强按下心中的阵痛,她重重跪下。 膝盖骨敲击木质的地板,发出沉沉的响,更像是一记落于心间的重锤。 李娇还没来得及开口,姚衍就先大笑起来,手中烛火颤动,幽明不定,似乎整栋藏书阁都随着烛火的明灭而微微苏醒,也发出古旧的哑笑,带着泛黄书页与枯旧竹简的霉气。 笑得几乎要站不住了,姚衍轻依在栏杆上,腰间的玉饰轻敲木柱,发出若银铃般的脆响,比烛火还要明丽。 手腕轻轻撑着头,姚衍垂目往来,刺刺道:“哟,你这是……她死了,急着找新主人了?” 她尖锐的言辞并未在李娇心中掀起任何波澜,又或者说,现在恐怕任何东西也都无法在李娇心中掀起波澜。神色平静,只听李娇继续道:“你手上现在,缺一把刀。” 姚衍闻言神色微顿,而后几乎是在瞬间又恢复了原状,笑容微敛,她一手持烛一手把玩着烛火,只听她嘲弄一笑,“呵,本宫缺什么刀?多少人上赶着来给本宫当狗,当刀。” 李娇闻言微微抬眸,神色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她直直跪在地上,像是那纸糊的皮影戏人,了无生气,又或者说,更像是一具空洞的树,只剩下一张树皮还在苦苦支撑着,往里看,是无尽的枯寂与平静。 无人敢这般临渊而立。 李娇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教人听不出情绪的起伏,若深冬浅扫松枝的弥弥雪粒:“多少为刀者,终究善养其器,想要保全其身。你缺的是一把……不会给自己留退路的杀器。” 一束光垂落进来,沉沉打在李娇身上。千古暗室尚且一灯即明,可她偏偏就连一粒光也寻不到。只有一只若刀斧般尖锐的钿钗,无声置于怀袖之中,悄然诉说着一段遗恨。 光于她而言,还是太沉重了。 斜斜的光洒落下长长的阴影,李娇凝望着自己的影子,凝望着自己枯萎的野心,干涸的欲求,无望的希冀。她就这般无端地凝视着,无端觉得忧伤,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她整个人疲态尽显,似乎没能走出某个寒冬——她一个人的寒冬。 无人知道那片隐晦的雪下覆盖了什么。 可怜天上雪,无端堕人间。 姚衍面含嘲弄,又往下走了几步,冷哼一声道,“那又如何?我自己,也能杀。” 李娇嘴角勾起了一*抹诡异的笑,她直直望向姚衍,几乎是在一瞬间,她的气场就已经全然不同了,恍惚间,姚衍似乎看见了她身后的万里波澜与重重杀伐,若利刃深凿金石,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莫名的,姚衍想起了姚月,更想起了她那死去的倒霉爹。那是只有皇权富贵才能浸润出的轻随。 只见李娇薄唇轻启,缓声道:“为君者,垂拱而立。杀业过深,难承神器之重。” “你……好大的胆子!”姚衍那副虚虚撑起来的架子再也支持不住,她几步飞奔跑下来,死死捂住李娇的嘴,一双华目怒瞪着她。 她的日子也没有外人看到的那般好过,朝中颇有些老不死的老东西,比那在地下埋了二百年的骷髅还要腐旧,姚衍几乎可以确定,他们就算是眼看一只公狗或公猪坐在那皇位上,也见不得女人坐上去。 李娇微仰着头,姚衍的目光若一记记刀子飞来,李娇微微垂眸,不去看她,二人就这样僵持了一小会儿,李娇忽然咯咯笑出声来。 第76章 许是姚衍也觉得这姿势归于古怪,她轻啧一声,一把放开李娇,气得踹了她一脚。 李娇挨了姚衍一脚,动都不曾动一下,只是冷冷抬眸看着她,幽幽开口道:“我可以替你去当那一把刀。” 姚衍闻言微微歪头望着李娇,她似乎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正视这个奇怪的女人。姚衍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女人,可又觉得似乎天下的女人本就该是这副模样。 轻轻舔了舔嘴唇,姚衍幽谧一笑,她微微俯身,轻声问道:“那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李娇毫不回避地回望着她,她双目空然,深渊一般,似在无声地旋转,吸人魂魄。 纯然的眼白附上了血丝,蛛网一般,映得她的眸愈发深邃而无底,双眸微弯,她似乎在笑,却更像哭。 声音微微有些哑,若锈刃划过剑鞘,只听她苍然道:“我替你杀人,当然……也有一些我自己要杀的人。” 姚衍竟然看懂了她。眼睛微微瞪大,她一手扶住李娇的肩,微微凑近,她低声问道:“你想要替她报仇?” 李娇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姚衍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李娇。目光幽晦不明,若深夜的苦海,无边无涯,无舟可渡。 姚衍忽得放声大笑。长夜难支,她与姚月,是政敌亦是彼此的见证者,她们是敌人亦是亲人。 双手扶起李娇,姚衍按住李娇的肩,而后重重一推,而后转身奔向身后的通向书山的阶。 她跑得极快,衣袖翻飞,若翩舞的蝶,光洒落在她身上,照得她若九天之上的神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站在漫天书海旁,她摘下自己的令牌,用力掷向李娇,“去吧——李娇娇——” 去杀出一条我们的路。 李娇深深望了她一眼,郑重一拜,而后挥袖离去。辞君而去,拂剑朝天。 那天夜里,李娇做了一个沉沉的残梦。醒来后梦了无痕,只记得有一只浅淡的蝴蝶,栩然翩然,一身轻。 第93章 娒,师也。 地牢之中,一女子手持匕首。匕首上沾满了血,连带着她的脸颊也染上了几点,而她似乎浑然不觉,只是一双眸子若寒星般璀璨,亮得骇人。 一束浅光自天窗垂落,照得李娇整个人一半沐浴在天光下,一半蛰伏于阴影中,非神非鬼,好似一头凶兽。 “你……你……乱臣贼子!乱臣贼子!”那被架起来的肥蠹恶狠狠瞪着李娇,面无惧色,反倒是开始威胁起人来:“你这贱人!你可知我身后是——” 不带他说完,李娇手腕一转,两指夹着的匕首飞了出去,堪堪割下他半只耳朵。 “啊——”一声惨叫,宛若猪嚎。 吃痛,那人气急败坏,急得跺脚嚎叫,嘴上依旧喋喋不休:“不得好死!你们都不得好死!你,姚衍,你们的下场都会像姚月一样!不得好死!” 听到那个名字,李娇眸色一亮,又一刃飞出去,这回是半根食指。 “啊———”又是一声惨叫。 “你还知道些什么?”李娇沉声问道。 见李娇这副表情,他自是以为抓住了她什么把柄,狂笑不止,而后高声喊道:“这天下,是男人的天下!这江山,是男人的江山!你们挡了男人的道,就该死!” 李娇也不着急,只是慢悠悠又挑了一把刀,手腕一悬扔过去,正中目标:“那这般……你还算个男的吗?” 那人痛极,以头狂敲身后的木桩,嚎叫声刺耳,李娇一个眼神,身旁的女官随手割下他那腐臭的牢服堵住他的嘴。 莫名有些烦躁,李娇随手将手中的匕首继续扔向那人,抖了抖披风就往外走,出门前转头吩咐道:“拿烧红的木炭给他止止血,继续审。” 就在前几日,摄政王姚衍设青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李娇出任青衣卫指挥使。 几天的时间里,李娇在姚衍的暗许之下捉拿了近百人。 门外,宋稞在等她,不知从哪弄来的热毛巾,伸手递给她。 抬手接过,李娇展开那面巾,盖在脸上,似是想要掩去这一身的疲惫,终是徒劳。 她上过战场,也杀过人,不过和这一回终究还是不一样的。尽管她已经来不及去细想其中的不同。 宋稞瞥了她一眼,瘪瘪嘴,一脸嫌弃:“一副没干过脏活儿的样子。” 用力拿那面巾搓了几下脸,李娇只是长叹一口气,难得没有反驳她。 她已经三天没有合眼了。 宋稞双手背在身后,见李娇这副样子,摇头叹气道:“你这样审,没用。” “嗯?”李娇挑挑眉望向她,不知是没听见还是觉得自己听错了。 只见宋稞双手按在李娇肩上推着她往外走,嘴里小声念叨着:“你,手不够脏,手不够脏的人,干不了这种活的……” 从地牢走上来,宋稞轻轻将李娇往光底下一推,仰仰头朝她吹了一声口哨,而后头也不回往地牢里走。 没走几步,似乎是不放心,她又探头出来看了眼李娇,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听见什么动静都别进来哦。” 李娇整个人像是一张干瘪的树皮,愣愣站在阳光下下,望着宋稞离开的背影,不说话。 木然地站立在天光下,如水的阳光涌流向她,给她以舒展的错觉。 很快,地牢中传来阵阵惨叫,不绝于耳。 没过多久,宋稞就上来了,手中拿着一块布,上边用血写着些什么。 她身上明明没有沾上一丝血,却满身血腥气,骇人。 抬手,她将手中的血书扔向李娇,手指轻轻捏着手腕,她咬咬嘴唇,像是骤然见了血的凶兽,兴奋的目光根本藏不住。 接过那方血布,李娇低头看去,是一份名单。 “我现在就派人去排查。”话还没说完,李娇转身就想走,宋稞只是紧紧攥住李娇的手,不解看着她:“我忙活了半天是为了这个?” 而后不等李娇回答,她就拉着李娇往马厩的方向走,嘴里还小声念叨着:“已经誊抄好交给你身旁跟着的那位女官了,她还嘱咐我,务必要想办法让你回去休息。” 语毕她回头望着李娇,皱眉,一脸嫌弃道:“总之呢……现在没你的事,你该做的就是回去睡觉,再这样耗下去,我可不想给你收尸。” 说起那位女官,李娇神色微顿,忽然想起了一位故人。 那位女官,是于嘉行的阿妹,于嘉言。 来不及细想,宋稞已翻身上马,像个老姆姆一样嘱咐李娇:“自己就去嗷,阿嬉约了我去城外浅水滨,再晚些就来不及了。” 浅笑着点头,李娇轻轻拍了拍马背:“快去吧。” 在如流水般潺潺的春阳下,宋稞策马而去,马蹄上隐约有缕缕清香,似乎是被踏碎的春花。 牵起踏霜,李娇滞然行于长街之上。 踏霜,就如她的名字一般,静踏霜雪。 而李娇呢,也黯然行走于春花之间,沉默无言。 春,是与她们毫不相关的事物。 热闹的长街,张扬的春花,喧哗的春阳,浓浓杂杂地混在一起,像是一盏自去岁就静静发酵的百花酿,滋味万千,醉人,也恼人。 李娇安静地前行,每一步都像是走在薄冰之上,仿佛下一刻,她就会在这片温暖的浅淡春光中,坠入深渊。 又或者说,她本就在深渊之中。 所有的明艳春景,与她而言,不过是隔冰观花,隔水看云,如露如电,皆是虚妄。 古人有言,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 可李娇找不到自己的心了。 沉默地走回润园,她黯淡地穿过群花熠熠的院子,回到房间,煮茶。汤暗茶苦,她浑然不觉。 是的,她已经三天没有合眼了,可她不敢睡去。 若是说梦醒的世界是一片荒凉的枯寂,那梦中的世界便是一片惊骇的深海,所有的贪念,嗔恨,痴妄都浓得发暗,浓得化不开。 寂静坐于窗前,窗外是一排空洞的竹。 其中有一棵竹似乎开花了,雪白细腻的花朵,米粒一般。 这是一个百花盛开的时节,在这样的世界中,盛放似乎也无妨。 就这般,李娇安坐于一片苍苍郁竹之间,也像是一棵竹。 浓茶续了一盏又一盏,她空然睁着一双倦眼,凝视着虚空。 第94章 妆,女持刃以为饰。 “拖下去,醒了继续审。” 李娇揉揉手腕,随口向身旁的女官吩咐道。浓眉微蹙,她眉眼间的戾气愈发深刻,刀削斧刻般清晰。 “是。”于嘉言的臂力大得惊人,攥住那男人的头发,她单手将他拖了下去。 出了地牢,立刻有人送上净手的水器,双手冰凉沾着水滴,轻轻盖住眼睛,李娇长舒一口气。 宋稞不知又从哪冒出来,她双手环胸,看着李娇,若有所思。 宋稞刚想开口,就被李娇一只手按住嘴巴,不让她说话。只听李娇愤愤道:“别想打岔,阿嬉都告诉我了,你就是不想去上课,才天天跑到这来!” 第77章 宋稞掩饰得完美无缺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破裂,困惑瞬间转化成某种类似于恐惧的情绪,她连忙摆手,还想要辩解些什么,还没张口就又被李娇打断:“什么也别说了,给我回去温书!” 语毕她攥着宋稞的双手往后一握,交给身旁的女官。 青衣卫没有男人,宋稞很喜欢跑来这玩,因而这的人大多都认识她。只见那女官一手攥住宋稞的双手另一只手还不忘捏捏她的脸颊,含笑道:“走啰!姐姐带你回家看书。” “我不要!那位庄氏来的夫子就是位女罗刹!简直是比这青衣卫更恐怖的存在!” 宋稞的力气也不小,连比她人还高的大弓都拉得开,可此时被那女官一手攥住,真就半点也挣扎不开来。 而她口中的那位庄氏来的夫子,真正是庄文贞的族妹,名扬帝京的今科状元,庄文予。 “一定要把她交到阿嬉手中,要不然一会儿又跑了!”望着二人的身影,李娇高声嘱咐道。 “得令!”那女官抬手挥了挥,头也不回,就这般,在宋稞幽怨的注视下,二人渐渐走远。 又是一阵匆然的脚步声。 李娇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问道:“何事?” “庄相求见。”来报的人顿了顿,才继续道。 春气渐浓,有女官自城郊杀人归来,顺手扛了一树夹竹桃,哗啦啦地插在庭前的水缸中,满目灼华,气魄不凡。 在树下站了片刻,李娇早已换了一套衣服,她稍整衣冠,又轻轻嗅了嗅衣领袖口,确定确实没有血腥味,才缓步往里走。 客舍内,庄文贞早已煮好了姜枣茶,阵阵辛烈的气味扑面而来,无声将人裹挟。 沉默地走进去,李娇一言不发,不知为何。沉默像是一张巨网,蛛丝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凡是被它沾染的空间都蒙上了一层薄霜。 沉默地坐下,庄文贞长叹一声,给李娇斟上一盏滚滚的姜茶:“春是阳升之季,多吃些姜茶吧。” 庄文贞,在前朝便已有了直臣之名,天子即位后很快得到赏识,在对季氏余党和姚衍一派有意无意的打压之下,庄文贞这个“直臣”迅速升迁,官至尚书仆射,是大汤朝而今名副其实的宰相。 李娇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沉默从何而来,只是无端生出一种欲哭无泪、欲吊无凭之感。 与故人间已经又隔了几重浩渺烟波,几重朔风寒月,像是两粒过早分别的种子,而今已各有各的曲折与轮廓。 见李娇不说话,庄文贞继续顺着这盏姜茶道:“四气调神,春谓发陈,夏谓蕃秀,生而勿杀,予而勿夺。当此时节,斧斤之气,终不得长久。” 一番话,似是在说养生之道,又似乎是在说些别的东西。 李娇继续保持着沉默。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像是锈刃划过月光:“阳某阴谋,快刀可破。棋盘之上,权柄之前,不是所有人都顾得上体面的。” 木,逢金必枯。血气早已被细细洗去,可李娇身上的煞气依旧浓得掩盖不住,双眼空洞,她讷然望向庄文贞,像一具枯朽的木。 庄文贞眉头微紧,刚刚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就听见李娇继续道: “她,要血统有血统,要权力有权力,就是太讲究,也太体面了,才会被什么堂而皇之的山贼劫杀。那群从泥潭里一步步爬上来,或是从家族中一路厮杀上来的东西们,可并非时时都顾得上脸面体统。” 说到这,李娇嗤笑一声,面上的嘲弄与蔑视不加掩饰。 静静听着,庄文贞心中那种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又涌了出来。 很多时候,有许多东西,她也是在入了朝堂之后才慢慢琢磨明白,可李娇不一样——她似乎是天生的谋权者,波谲云诡的局势之下,所有晦暗不明的脉络,她都悉数洞察,几乎要成为一种本能。 这可不是什么能够轻易得到的本能,多少人为之苦苦求索。这种本能,以及本能之下黯黯沉沉透露出的倦怠与坦然,满朝中也不见得几人能有。 思及此,庄文贞心下一沉。 来之前,庄文贞原本以为,李娇是在姚衍的蛊惑下误入此道,既是故友,总忍不住要来劝说一番。而今看来,李娇恐怕早已怀抱破釜沉舟之心,以杀戮之器,复仇,也是开道。 定定放下手中的茶盏,李娇的嗓音依旧是低沉的,不复往日的鲜明,像一卷旧书,一抹残阳。 只听她漠然道:“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靠谋略计策来解决的,有时候,一片血就能把什么纵横捭阖全都给盖过去。” 很多时候,只有血才能盖去血,而只有更多的血,才能够洗去血。 既然有人顾不得体面了,那就将这份体面彻底地撕碎吧。 似是看出了李娇的决绝,庄文贞眉间的刻痕愈发深邃,欲言又止,她长叹一声,沉声道:“道理我都明白,可……” 她话语一顿。 可我不想要你来做这件事情。 翻遍史书,持杀器者,持大杀器者,不得善终。 天色渐渐暗了,这是一个难得温和的良夜,白昼像是忽然之间滑入了冥冥夜色中,没有夕阳,不见残日,一切都发生得理所当然。 好似这片夜色,早已注定了要降临。 昏暗烛火之下,李娇这才瞧见庄文贞斑白的双鬓。 忽然想起,这几日杀的人里,好几个都是庄文贞的政敌。为政之敌者,或为党派,或为私利,可他们似乎不是这样的——李娇觉得自己听见了,他们只是在狗叫,你一个女人凭什么站得比我高。 不由哽咽,庄文贞继续道:“善用刀斧者,必亡于刀斧,兵者乃不详之器。你……你就算不顾身后之名,总要想想生前之事。” 长夜已至,李娇似早已融于身后的无边夜色中。 她长久地凝望着虚空,眼含淡淡的笑意,很久很久之后,她轻轻点头,低声道:“嗯。” 第95章 媮,巧黠也。 轰隆—— 一道惊雷在天边炸开,睁眼,银白色的闪电映照面庞,更添几分寒霜。李娇的一双眼眸清明若潭水,全然没有睡意。 轻叹一声,她闭眼,任凭耳边惊涛骇浪。 就这样木然躺到了天边微微泛白,云若鱼鳞般排列着,空气中满是夜雨消逝后留下的草腥,水汽无声弥漫开来,层层叠叠地晕染,是很舒服的天气。 坐起身来,李娇又是一声长叹。 她睡不着,只能每晚都闭着眼,算作是休息。只是,这样的日子久了,躺一整晚就也渐渐变成了一种负担,累人得很。 今日是休沐日。 可这对李娇来说并算不上什么好事。这难得的空暇反而像是一道裂痕,将原本就极力粉饰的所谓平静在一瞬间撕裂开来。本就没力气往前,索性就跃入这裂痕,越坠越深,不知会滑向何处。 浑身上下就只剩一张皮在支撑着,李娇面无表情,手腕一转挽出一个剑花,去院子里练剑。 干她们这行的,本无所谓休沐不休沐,李娇也乐得将自己埋在那堆卷宗间,今日这所谓休沐,多半是庄文贞的手笔。 可是啊,人一旦停下来,就不得不面对自己。这真真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 这些天里,阿媖,霍厌悲,婋娘,季华献,李妙妙,李婧如,江驰柔…… 李娇总感觉她们背着自己排了个表,轮着来,连远在蜀地的许元真都来过两趟,没回都带着大箱大箱的补品,姚衍对此颇有微词,说是品相比送进永乐宫的还要好。 李娇只是隐约记得她们来过,还总是来,至于究竟说了些什么,做了什么,就记不太清了。一切都好像鱼儿隔着水观花,只见影象不闻音象,看戏一般,一出出走得极快。 总有那么一些瞬间,李娇怀疑这一切不过是她躺在元月殿做的一场梦。而今既已然走到了梦觉之时,那恐怕也离梦醒之日不远了。 收剑而立,耳旁是竹林稀稀疏疏的轻响,若一层层错落的疏网,一眼望不透。 很快,太阳就晃悠悠爬了上去,光晕淡淡然刺穿了水汽,刺刺然在李娇的面庞上试探着。 先是在地牢住了一段时间,而后出来后很快又成了另一个地牢的头头,长久不见天日,她的皮肤白且毫无血色,仙气与鬼气在她周身交织,总之是不似凡尘中人。 竹林又是一片疏响。 耳朵微动,李娇双目微敛,而后猛然回头。 远处,一缕如鬼魅般的身影循风飞掠而来,她快步行于竹海之上,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靠近。 指尖微微颤动,李娇屏住呼吸,千万种思绪几乎是在瞬间在她脑海中呼啸而过。手中的剑握不住了,坠落向地面,铿然。 那是云深,青衣卫,乃至是整个大汤,最擅长打探消息的人。 数日前,李娇派她去寻找姚月的下落,无果不归。 兵器颇为狼狈地倒在地上。李娇负手而立,静待宿命的降临。 第78章 一呼一吸间,云深已经来到了眼前。一个翻身自竹尖落下,她微微朝李娇颔首,而后开口道: “有下落了。” 青衣卫的一间偏僻客舍。 李娇无声在廊下站了许久。 木然抬手,她没有什么表情,推门而入。 屋内的人循声转头,天光乍乍然落在她面上,刚刚好。可似乎就是因为一切都太好了,好到总让人觉得不真实,像是糯米纸糊出来的,甜丝丝,却一碰就化了,只余恼人的黏腻。 眼前的人一袭素袍,帷帽的薄纱被风吹开,露出熟悉的面容。 李娇依旧面无表情。 手止不住地发颤,可剑似乎要快过本能,剑刃斩断春风,袭向面前之人,可那人却连呼吸都不曾有过变化,只是轻笑看着李娇。 剑身挑落了她的帷帽,而后轻轻落在了那人的脖间。 “你……是谁。” 极力收敛的情绪顺着这颤抖的三个字涌流。若一只透明的自梦中飞出的蝴蝶,蝶翼翻飞,翩然划破冷静自持的假象,所有的狼狈与不甘都一览无余,脆弱地像阳光下的冰片,透明。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看向李娇,顺着剑身,一步步走向她。 这才发觉,剑刃,始终朝着李娇自己。 “你,别动。” 依旧只有三个字。 很多话,在梦里说过了,就算是说过了。 话说得越丰满,人就越空旷,像绝望的蚕,用无尽的丝网捆缚住自己。 浅薄的肉躯什么都承载不住,泪光,雨水,朝阳,月,血,力竭的风,流云。浅薄的肉躯什么也承载不住。 眼前的人闻声停下了脚步。 面上的笑意也变得有几分勉强,她安静注视着李娇,眼中写满了轻盈的哀伤。 二人就这般无声地注视着彼此。 可她们实在是太远又太近了。 剑刃顺着手臂留下了一道划痕,血粒轻巧而欢快滚落,像眼泪。 可李娇依旧固执地握住手中的剑,剑身将她们二人的分割开来,像是身处于两方天地。 “对不起。” 姚月轻轻开口。 而后她缓缓抬手,握住李娇手中的剑。李娇没什么反应,任由姚月拿去手中的剑,只是默默往后推了一步。 而后紧接着,一只手攥住了李娇的手腕。 “对不起……” 姚月轻声重复道。 忽然,李娇哭了。 哭得很委屈。像是那个最后才拿到糖的孩子。 试探地伸手,终于,李娇小心翼翼揽住姚月,像是揽住了一片月光,一抹轻云。 她缓缓埋在姚月的脖颈间,轻柔地撕咬着,鼻腔中漫溢着爱人的气息,李娇用最原始的方式去一遍遍地确定姚月的存在。 窗外的迟日似乎融化成了一汪春水,潋滟而暧昧。 姚月抬手,摘下李娇的发冠,缓缓将手指没入她的青丝间,无声安抚着她:“没事了……都没事了……” 只是慢慢地,姚月的呼吸变得急促,她不再出声,只是默默轻咬着嘴唇,到后来不得不咬住自己的弯曲食指,努力压下些什么。 可李娇全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太阳缓缓自天边滑落,沉沦于无边郁海之中。霞光若翻滚的浪,汹涌,起伏。 第96章 娺,疾悍也。 日上三竿。姚月懒懒睁眼,日光自层层帷幕间倾泻,并不晃人。 手撑着床榻想要坐起身来,却有几分软,无力倒下,却被一只手稳稳接住。身旁的人似乎很早就醒来了,直勾勾盯着她,姚月目光躲闪,但是很快又想起了什么,带着几分无端的嗔怒,转过脸,不去看。 见姚月这副模样,李娇放在她腰上的手莫名一紧。带着某种下意识的后怕,姚月抬手想要推开身边的人。 尚且来不及开口,李娇另一只手就递来了一只温热的茶盏,不容拒绝。 姚月顺着她手上的力度仰头饮尽,嘴角与脖颈间滑落的水痕被湿热的吻轻轻带去。 熟悉的触感让姚月微微一颤。 “喝些水润润,乖。”李娇在她耳畔低声道。 一如昨夜的无数次那般。 堪堪睡醒,姚月整个人还有些发愣,顺着李娇的手又饮下了一盏,她才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轻声开口道:“我……我不要了……” 似乎是黄精与红枣煮的水,带着丝丝的清甜。 “嗯。”李娇用吻回应着她。 茶盏被顺手抛在地上,又滚了几圈,发出轻响。 “我说,我不要了。”握住李娇的手腕,姚月哑然开口道。 李娇动作微微一顿。抬眼,她无声注视着姚月,这才发觉,李娇的眼睛很红——红得发暗,像是一头蛰伏已久的野兽,情欲只是其中最单薄的晦暗。 “好。”轻轻在姚月的肩头留下一个克制而暧昧的咬痕,李娇起身,去庭院中练剑。 白昼的月光,很是轻浅,只是那些斑驳而缱绻的痕迹,依旧分明。 姚月起身,揽过衣衫,盖住一夜的光影。 推窗望去,日暖风轻。 花儿在错落的天光下摇曳,走向最鲜妍动人的年岁,不顾一切,连往后的黯淡也顾不得。 风儿也很轻缓,流连在花丛间,肩上的所谓使命无声堕落,成为了花儿的养料,暗暗发酵。 它被困住了。 困在了一片永不老去的春天。 花香似乎是这世间最醉人的佳酿,连风都在一日日的摧摇下变得哑然。 花树下无声静立着一道身影。 姚月并不惊诧,淡然开口道:“她怎么说?” 那道黯淡的身影深藏于花枝的阴影之下,沉沉开口道:“那位……想要请您入宫一叙。” “她还住在永乐宫?”姚月微愣,轻笑问道,笑声掩映着意味不明的刺。 那道身影闻言也跟着浅笑一声,花树微微颤动,只听她低声回到:“皇帝早就赐府了,那位说是……住不惯。” “呵。”姚月嘴角不由勾起一抹嘲弄的笑,“知道了,下去吧。” “是。” 花树摇落,人影几乎是在瞬间消失不见,只余满地狼藉残英,暗香隐隐,久久不散。 不远处的另一颗花树下,亦是落红阵阵,摇摇,迟迟。似乎是猫儿,又似乎是其他。 姚月轻轻瞥了一眼,只是浅笑,不说话。 而也正是那道人影消失的那一刹那,一双有力的臂膀搂住了她的腰,微微用力,收紧,很是克制。 “看什么呢?”李娇咬了咬她的耳垂,含糊道。 姚月只是微微仰头,索性整个人都靠在李娇身上,闭眼,她默默抚上李娇的手背,轻轻地拍着,似是安抚。 随着姚月一下下的轻拍,李娇急促的呼吸渐趋平缓,她默默将头埋在姚月肩上,良久无言。 抬手捏了捏李娇的后颈,姚月轻声道:“你再这般,连午膳都要吃不上了。” “你……”话语不知为何,凝滞在唇边,李娇长叹一声,“你就当是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姚月手上的动作忽得一顿。 转过身来,她轻拂李娇的面庞,眼下有淡淡的乌青,眼白中的红血丝像是尚在酝酿的泪,浓得化不开。 此时此刻,她漆黑的发丝疏疏然垂落,两鬓有蚕丝般的银白。眉眼依稀是往日的轮廓,却无端染上了几分倦寒,若北山宁静的雪峰,苍然。 这才惊觉——她当真是,憔悴极了。 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面前的人堵住。 有时候,越是深邃的情愫越是苍白无力,只能任由最原始的欲望将人吞噬。 “不要说对不起……”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姚月的手腕,发丝暧昧而慌乱地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 李娇喘着气,轻捏姚月的脖颈,脉搏在指尖跳动,愈发急促,“如果实在想要说,那我想要听些别的……” 窗外,无知的鸟儿哑着嗓子低吟。低吟声若丝若网般将她淹没,叫人止不住沉沦其中。 太阳照得有些无力了,悄然坠落。霞光倦然在天边流淌,描绘夜的沟壑。 姚月已经睡熟了,若一块暖玉,带着令人心安的幽香。李娇搂着她,望着窗外的月色,无言。 眼前月是心上月。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 姚月朦朦睁眼,身边人的眸色依旧如窗边的月色般清明。 李娇显然是注意到了,轻拍着她的背想要哄她入睡,可这一回,姚月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猛然坐起身来,神色晦暗不明:“你有多久没能入睡了?” 李娇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望着姚月,没说话。 起身,她柔柔吻去姚月眼角的泪珠,而后她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很轻,像枯蝶的羽翼,雪花的阴影。 “我怕这只是一个梦。” 我怕这一切的一切,所有的劫后余生,失而复得,久别重逢,都只是我的一场幻梦。醒来后,冷月如霜,一切如旧。 第79章 曾经,李娇不敢睡去,因为梦中一片空茫,不见故人。而今,李娇亦不敢睡去,她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她卧倒在孤月间的一片迷梦,更不知梦后会是一片空茫,还是梦醒之时。 最后的最后,李娇在姚月的怀中沉沉睡去。 姚月轻哼着的那曲小调,像是仙人的衣角,薄而透明,牵引着她,进入梦的国度。 在梦中,她一人见证了一场完整的落雪。雪花翻飞间,她忽然在想,那一切,或许不是梦。 第97章 娹,张弦射日,天地乃宁。有守也。 日光倾泻,如流水般幽幽荡来,光雾氤氲间,李娇沉沉抬眼。 帐内算不上昏暗,汹涌的天光隔着层层叠叠的帷帐,如星子般化开,柔光缱绻。 下意识抬手寻去,身旁的床榻却似乎早就空了,微凉。 迷朦的双眼几乎在瞬间变得清明,李娇猛地坐起身来,一把掀开层层帷帐,抬眼寻去。 窗外,一粒大得骇人的红日明晃晃挂在天上,像是一颗努力瞪着的眼珠,很不真实的样子——李娇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太阳,一副要瞳仁碾压一切的架势。 莫约是晌午的样子,屋内,空无一人,日光若金粉般扬起,晃人眼帘,发刺。 推门出去,院子里也没有人,李娇的心骤然间又沉了几分。 像是瞬间自云端坠落,来不及也不敢去回味些什么或是细想些什么,只能就这般怀揣着一颗若铁沉重又如冰空洞的心,继续向前。任由那凄风冷雨在心中空空然荡了一遍又一遍,茫茫无穷期。 木然拿起案台上的剑,李娇恍恍推门,想要出去,尽管她尚且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茫然向前,周遭的景象随着步伐的前进,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坍缩,塌陷成微不足道的尘粒。 滞滞走过长廊,两旁的竹枝的根系相汇于地底,筹谋着什么,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暗网,沉默而有力地锁紧,脚下的砖块似随着它们的脉搏而跳动,竭力粉饰着暗处无声窥伺的狰狞而贪婪的野心。 李娇脑中一片空白,竟也一时忘记了这条小径会通向何地。 路的尽头是一间屋子,没力气思索,她推门而入,首先是一阵清幽的檀木香。 那双悲悯的眼眸垂照那道瘦弱的身影,李*娇将颤抖的手背在身后,于神像之下低头,像尘埃中长出的一抹叶。 这是一座神龛。 “这……供奉的是……”有一道怔怔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娲皇圣母。”无意识地回答,声音飘忽下坠后李娇才意识到什么。 可她却依旧不敢转身,怕惊扰了这一场幻梦,指尖冷得发白,似乎连身体里的血都凝滞不前。她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可就在这时,一双手轻轻抚上李娇的肩,耳畔是那道熟悉的声音,空灵动听,宛若救赎:“做什么呢?” 剑掉落到地上,李娇转身抱住身后之人,一言不发。 她分不清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尽管她也不想去分清楚。 姚月转过身,认真看着李娇,她的眼睛明丽而澄澈,像是裹上了蜜糖的星星,甜得有些发腻。 她仿佛无所不知,又仿佛一无所知。李娇看不清。 “做噩梦啦?”姚月的声音似乎也裹上了金粉,闪着微光划入耳廓,不是很熨贴的触感,却实在是迷人心窍。 李娇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点点头,轻声回应道:“嗯。” 其实李娇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爱实在是一种会让人变得软弱无能的东西。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人。这是她与命运的第一次交锋,也是头一回愿意去相信神佛——她看见了天道的存在,看见了“道”从每个人身上奔流而过。可在很多时候,“看见”是一种苍白无力的动作,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穷途见道。 可是啊,看见了,又如何? 上一世,她是众人口中的“天命之人”。她从未与宿命交过手,从未得到也从未失去过什么。 可这一回不同,她变得谦卑,变得虔诚,也变得软弱。她开始信命,信神,信因果。 多少个不得入眠的午夜,她恳请娲皇大尊让她能够与爱人在梦中重逢。 像是被狂风揉碎的月光,她依旧明亮却满是细碎的裂痕——那是风穿过的地方,也是爱恨奔涌的巨河。 甚至,在那天,在再次见到姚月的那一瞬间,李娇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爱她更多几分还是恨她更多几分。 情、欲、爱、贪、嗔、痴……还有许多比这更浓烈更深邃也更难以辨析的东西,狂风般地呼啸,烈火般灼烧,石浆般涌流,浓浓杂杂地,狼狈不堪地混在一起,深沉,也狰狞。 像是被利斧砍下又尖叫着愈合的血肉,肉粉色的疤痕狂暴地呐喊着,不愿睡去。 像野草,巨蟒,枯树,寒鸦,像消瘦的月色滚烫地奔涌,像疲倦的日华力竭后坠落,一切都斑驳腐朽却生机腾腾,分不清是在流血还是在狂笑。 她是天子也是凡人,在狂奔也在坠落,像清醒也像沉沦。她是最高明的愚人,最愚钝的智者,是这世间最爱姚月的人,也是这世间最恨姚月的人。 “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些的?”姚月似乎从这尊神像后窥见了什么,脸上挂着故作轻松的空茫的浅笑,她紧紧抱住李娇,却好似抱住了一段残旧的月,没什么生气。 仿佛只要再用力一分,怀中的人就会随着一阵枯朽的响声化作碎片,满地狼藉。 “不久前。”李娇轻声回应着她,眼神空洞,似乎还没缓过神来,像深夜的枯井。 “嗯。”仓促的回应掩饰着哽咽声,颇有几分慌乱的意味。 顿了顿,只听李娇继续道:“准确说,是在找不到你之后。” “以后不信了。”李娇轻拍着姚月的背,低声道,带着几分安抚的口吻。 姚月慌乱地点头,来不及去细想她话中的意思。极力平复的情绪忽然决堤,眼泪早已打湿了衣襟,她狼狈地将脸埋在李娇肩上,泣不成声。 李娇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肩,在姚月耳畔喃喃道:“没事了……都过去了……” 莫名地,变成了李娇在安慰姚月。 “以后不信了。”李娇低声重复道,一字一字地,很是认真。 “从今以后,我只信仰你。” 你是我最愚不可及的痴念,是我最深信不疑的理想。 日光在空中炸出一道道光痕,深深自窗边刻进来,划破了眼帘,留下一道道光怪陆离的裂隙。 裂隙里保藏着眼泪,鲜血,与尚未风干的残梦。 第98章 娀,持戎相见,助也。 残月被漂得泛白,是如薄纸一般的月色,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黯淡的寒霜打落。浓云滚滚自天边砍来,不留情面。 宫门之外,李娇持刀而立,任凭华夜在身上幽幽荡过。 厚重的宫门紧闭,拦住人的去路,它只是沉默着兀自沉默,不知碾碎了几多挣扎与呜咽。 眼前这条被拦住的、看不见的道路,将会直直通向帝国的心脏,权力的顶峰。 而此时此刻,那座华朽而绮丽的宫殿显得有几分落寞。宫人都被屏退了,灯火阑珊间,有一位身着绛紫锦袍的女子手持烛灯,无言静立。 她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后的鎏金烛树在点点疏落的飘风下乍暗乍明,明与暗吞噬着彼此又孕育着彼此,在坍塌与重构之上,她就这般安然而坦荡地静立在一切的交汇处。 颇有几分困惑地注视着不远处的那道身影,姚衍的面上难得出现如此直白易懂的表情,好似稚童,明媚浅白间有一股淡淡的郁气,如烟水般萦绕。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最初的时候——一个莫名顽劣的女孩,和她那无端忧郁的小姑姑。 姚衍肃穆立于华堂之上,身上那身大人的衣冠几乎有一瞬间的崩塌与溃朽,她深吸一口气,面上是熟练的故作轻松的浅笑,又长舒一口气,她才定定问道: “你……是人是鬼啊?” 是很轻快的口吻,仿佛在说笑。 深锁的眉头微展,顺着光的指引望去,朝堂之上的刀光剑影在她的眼角眉梢留下了浅淡而深邃的刻痕。世间事就是这般,即使是身为天潢贵胄的她也不得幸免。 绛紫袍,玉蹀躞,翡翠珠,黄金冠。 威仪赫赫下堂来,好似紫薇降人间。 轻浅柔淡的少女时光也悄然逝去了,像一卷旧书,安静地沉睡于某段残落的光阴。在她的身上,早已不再能够寻得永乐公主的影子。 她变得沉默,却也坚硬,像是被流水一日日打磨的玉石,流水褪去后,众人才惊觉——她早已坚不可摧。 “你是什么,我就是什么。”一道声音定定然答道,若飞雪落在刀刃上,划出一抹残痕,很快就消融于寒空之中,了无痕。 姚月身着一袭墨黑,腰配黄金白玉礼剑,头发被一支浓丽的翡翠钗挽起,有发丝自鬓角垂下,勾勒她清瘦的脸庞。 第80章 像自炎火之中淬炼的陨铁,她沉默,突兀,坚忍,身后是永乐宫的层层宫殿,琼楼玉宇间,她格格不入,又仿佛生来就该是这泼天的富贵王权中的主人。 确认了眼前之人并非自己的幻觉,旧地逢故人,姚衍一时感慨万千。 “你……” 千头万绪凝滞于一端,那根紧绷的弦似有一瞬的松弛或断裂,姚衍淡然一笑,眼底眉梢是独属于胜利者的暗淡。 沉默半晌,她才幽幽开口:“我现在才知道,你这位置……也不好坐啊……” 前有豺狼,后有猛虎,暗中窥伺,动辄得咎。 姚月无言,只是走上前去,抬手,像旧日那般,轻抚她的面庞。 广额方颐,向来是人们口中的长寿之相。骨的存在变得厚重,撑起这一身华服,权力的滋养使她变得舒展而挺拔。仿佛也只有这一身健壮的骨肉,才足以支持她稳稳地安立在那波谲云诡的棋局之上,落子迅疾若惊雷。 显然,姚月听出了她话中之意,轻轻托起姚衍的手腕,姚月定声道:“谁坐在那里,都是会不舒服的。” 是一种令姚衍感到奇怪的口吻。 像是一种感慨,又像是一种嘱托,很是奇怪的一种感觉。 这么多年来,她们都是一条幽晦小道上的对峙者与同路人,可今日,姚月不再如往昔般尖锐、锋利,眉眼间染上了一种若珍珠般柔华的莹润幽光,竟无端令人觉得这像是一场盛大而沉默的告别。 “你这是什么意思?” 姚衍总是这般,敏锐地叫人害怕。 在姚月开口前,她原本以为,这会是一轮崭新的角逐,伴随着重逢后的心跳。 姚月依旧在笑,只是笑意很淡,并不达眼底。她们都看见了——幽晦的前路,狰狞的恶意,以及杳然的光。 声音不由加重了几分,姚月握住了姚衍的手,“我的意思是——姚衍,即使再不舒服,你也要坐上去。” 姚月顿了顿,只听她继续道:“因为,只要你还坐在那,就一定会有人比你更难受。” 就在昨日,有人在姚氏一族的兴起之地发现了一尊人面蛇身像,背后赫然雕刻着:日落月升,水中疾行,天下之主,本应在娪。 但关键就在于——这并非出自姚衍的授意。 她心中确实是有这样的一步棋,但这步棋不该下在这,更不该在这个时候下。 有些棋,下早了,就是败笔。 可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不能乱了阵脚,姚衍昨晚收到消息就派左思前往查看,连夜启程,应当再过几日就回京复命了。左思如今执掌帝京禁卫,手握神器,威风无量。 小皇帝那边还没什么动静,但这种时候,没动静反而是最危险的,此人心机,远比原先预计的要深沉得多。 暗处布局的人,所图甚远。 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姚月将它交到姚衍手上,郑重道:“这个册子里的人,是我这些年埋的暗线,明处的人已经不多了,这些人,从此以后听你的。” 姚衍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呆滞,甚至叫姚月看出了一丝莫名的委屈,这一刻,她不再是大汤权倾朝野的长公主。 声音带着几丝哽咽,她望着姚月,眼神茫然:“可是……可是你筹划了这么多年……” 姚衍是第一个看见姚月野心的人。 在她几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野心的时候,她就看见了姚月的野心。她记得那双母豹般的眼眸,自那时起,她就渴望与她交手。 后来,季氏一族与姚月在朝堂之上斗得你死我活,姚衍也默默在暗中积蓄着自己的力量——她渴望在阳光之下与姚月交锋的那一天。 很多人说,姚衍与姚月不对付,是因为姚月这位“长公主”威胁了姚衍作为大汤公主的地位。 姚衍听后只是一声轻笑——他们从来没有看懂自己想要什么,也从来没有看懂过自己的这位小姑姑。甚至,姚衍觉得,他们或许从来没有正视过自己。 他们迟早会为他们的傲慢和短视付出代价。 像两粒遥远的星子,她们注定了天各一方,却也遥遥映照着彼此。 晦暗的天际中,唯有她们见证了彼此的璀璨。 姚衍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将手中的册子交还回去,面中依旧带着几分滞气,她空然望着姚月,口中呢喃道:“不行。你……你筹划了这么多年,你——” 姚月只是摇摇头,轻轻地打断了她:“可是,你的盛世,就是我的盛世啊。”语毕,她浅笑着凝望着她。 暗处的人,已经快要坐不住了。 她们有没有分出个什么高下来,不重要。 因为她们书写的是同一个故事。 你我本就是破局之人,为何还要按照局的规则来走呢? 我们之间,本就有新的规则。 杀生之人与创生之人,又怎会走出同样的路呢。 第99章 媊,尖刃也,持尖刃者也。 无边的夜色若曼丽的绸缎幽幽铺展开来,像涌流的水,又似是点染的墨。 夜色缱绻,星粒杳然。就快要落雨了,孟夏的晴夜,总是这般深邃,有浓云暗涌,素月渐移。 宫门缓缓开了,禁卫护送着一人出来。 她头戴锥帽,叫人看不真切。身后的禁卫身着黄金甲,是左思执掌禁卫后亲手组建的鸾凤卫,细细看去才能发觉她们并无须发,都是女人。 有人说她们不合规矩,目无礼法。于是她们用刀与血教会那些人什么是“规矩”,什么是“礼法”。 在一些时候,比起笔,刀更适合用来讲道理。 有传言称,归京的霍厌悲参与了这支卫队的组建,作为姚衍的表亲,她的态度显得模糊而暧昧。 李娇高坐于马背之上,马蹄轻点地面。她伸手,自然地扶住姚月的腰,将她揽上马背,而后低头问道:“谈完了?” 姚月双目放空,望着眼前的这条宫道,微微发怔。 她只是点点头,捏了捏李娇按在腰间的手,莫名浅笑一声:“嗯,谈完了。” “想什么呢?” 李娇显然是察觉到了她飘忽的思绪。 姚月笑着摇摇头,也不说话,转身,她轻轻在李娇下颚落下一吻,“我们走吧。” 从前,她只知道这条宫道通向永乐宫的中心,那座鲜血与白骨堆起的王座。而这条路的另一头,会通向哪儿,似乎从来不是她该考虑的。 这条路,能通向山岚、薄雾、疏雨、浅光,通向一个更为真实的世界。 姚月突然有些想要去看一看。 “她定在了什么时候?”李娇问。 李娇没有说“她”是谁,但她们都知道。 “莫约就是这几日了。”姚月答。 浓云呜咽,狂风乍起。 有金光于浓墨重彩的完美无缺的暗夜之下勾勒着,它隐约,几乎像是一个隐喻。带着某种如铁般气息,像是预言,又或者是,天命所归。 前路,似乎是个不安宁的天气,没有人知道,暴雨之后会是什么。 可有人看见了暴雨之后注定出现的事物。这场暴雨,或是其他,并不是那么重要。 李娇重重挥鞭,几乎要将世间万物抛在身后一般。 马儿跑了起来,在这条沉寂已久的宫道印上了滚烫的响声,若惊雷斩过疏云,铮铮。 “其实……我们早就已经是局中人了。”有泛着草腥味儿的水汽扑面而来,姚月仰头,靠在李娇身上,低声道。 她就这般靠着,似乎累极了,又似乎,她只是在静待着万钧雷霆的降临。 马蹄声渐渐盖过了浓云翻滚的海浪般的拍打声,盖过了心跳,盖过了划过剑刃的冷风。马蹄声盖过了许多细碎的尖刺,它带领着马背上的人儿掠过荆棘,无暇去细看。是掩盖,却更像是一种掩饰。 马儿跑不过琼天之上的滚滚浓云。 策马扬鞭,殷红的披风在狂风中叫嚣着,像是挑衅。李娇忽得笑了,重重甩下一鞭,她直视前方,双目炯然。 “既已入局,那便痛痛快快去厮杀一回。”李娇似在对姚月说,又似乎是在对自己说。 没有人知道,如柱暴雨之后会是什么。但总有人要穿过这场风雨。 两人,一马,李娇与姚月行走于晦朔风雨之间。 乱蝉嘶鸣,触目惊心,若木絮般堆砌。 天似乎快要亮了,路的尽头,有薄光在勃勃地跳动着,蛰伏着。 不知为何,李娇忽得想起,古人有言,潜龙勿用。 天外的残光,炎懒的长风,朱雀长街之上空无一人。她们就这样,几乎要行走到天的尽头、路的尽头。 明明是盛夏,可在朝辉的勾勒点染之下,竟无端渗透出几分初秋的萧瑟。 天地苍茫。往前看,不见古人,往后看,亦不见来者。 于是她们只是向前走着。 她们行走于朝阳之前。 又或者说,朝阳依附于她们的衣摆之间。 第81章 没有人知道风雨之后会是什么,但朝阳,总会来。 那一日,李娇与姚月策马出城。 马蹄声扰乱了雨的韵脚,汇成一曲更为蓬勃的歌,涤荡那涌流的夜色。 星子似乎也被唤醒了,应和着雨水的调子,震悚抖落满天的暗尘,威风八面。 那一日,她们在帝京城外见证了一轮新日的诞生。 它脱胎于最浓丽的黑暗,在最冷也最黯淡的时刻降临。 在它到来之前,没人能够知道夜究竟能有多深,亦没人能够知道,这将是一个何等明丽熠熠的朝阳。 姚月仔细而庄重地注视着朝阳,日光无私地洒落,在她衣袖间镀上了一层浅光。 她用那双漆黑的眸子追逐着渐高升渐灼华的朝日,眼泪颗颗透明,于最纯白最幽黑间滚落,像是光与暗的孩子。 容色庄严,姚月无言静立,泪水是她给予这久日最崇高的敬意。 天光于她面庞染上薄金一般的镀层,眼角的泪水遂愈发得晶莹,像一粒深邃的湖。 一抹深厚而沉重的郁气在姚月的眼角眉梢晕染开来,她悲悯、沉默、麻木,像是九天之上慈悲的神母,又像是被神母所抛弃的人。 “在很小的时候,我还住在永乐宫中……”缓缓开口,她的声音沙哑而干涩,像是一位久行于大漠之中的旅人。 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她的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永乐……呵,这个名字就是一个巨大的讽刺。永乐宫中没有离苦得乐的人,一个也没有。” 李娇默默听着,没有开口。她们的来路相似却又全然不同,但她大概能够窥见些什么。 “从那时起,我心中就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只听姚月继续道。 顿了顿,她才定然开口道:“没有谁生来合该忍受苦夜。” 火是从那时起开始燃烧的。轰轰烈烈燃过长夜,若种子又似星粒。 等到她们再回到润园时,婋娘正带着阿嬉和宋稞在练刀。 稚嫩的阳光抚过她们手中刀刃,将其打磨得锐利而清明。 天光与刀光都是崭新的,她们是这世间最锐利的光,亦是这世间最明丽的刃。 第100章 女弋,缴射也。 夕阳闲淡,郁青衫子,梅子露酸。 尘劳暂歇,永昼难消。 润园的那扇厚重的大门似乎是从通往桃花源的路上搬来的,沉沉地掩着,将院外的风雨悠悠推向更远处,遂变得愈发杳然而疏落了。 这几日来,帝京的局势波谲云诡,晦暗不明,像是一张经年的旧纸,微微泛黄,隔着无声涌流的苦风,难以琢磨。 最先是边塞有叛军作乱,而后西北军奉姚衍之令起兵平叛,霍厌悲一路押送叛军头目入京。惊雷之下暗含着阵阵的铁腥,若暴雨之前的沉闷,郁郁间滚落着无声的隆响。 好似有一座无形的巨山,款款而沉沉地压在帝京这些个弄权人的心间,山从不会问你是谁,只是兀自隆隆地向上,碾碎了许多细碎的呜咽。于是乎,每一粒山尘,都像是一座新的山。 权力场之上奔走的人儿,每个人都挂着明笑无声地试探着,嘴角锐利的弧度像是刀刃一般,都在看呐——谁会先被这座山压死。 可似乎没有人知道这座山是什么,也没有人敢去试探它。 只是空洞地低着头,驮着山向前。 她们不敢去细想,一千斤重的铁和一千斤重的棉花究竟有什么区别。 琼天之上,又是一道惊雷。 劈开万里晦朔的铁云,竟硬生生撕出一道晴天来。 明明是最最紧要,顶顶难熬的时节啊,这座院子里的人却依旧像是没事人一般。 李娇悠哉悠哉地打着扇子,只能说,抛开帝京之上那抹浓厚的暗云不谈,今日确实算得上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酒浓花俏,天光正好。李娇半眯着眼,斜斜倚在姚月腰间。 天光垂垂若暖绸般洒落,她咬着姚月手中的酒盏,仰头又饮下一盏。而后抬手拿过酒杯,轻轻一掷,白玉酒盏就骨碌碌滚到羊绒软垫上,李娇轻笑一声,转过身去,继续眯着眼晒太阳。 姚月指尖轻轻缠着李娇的发丝,默默看着她扔酒杯玩,抬手又递给她一只掐丝的金盏,低头,含笑问道:“还玩吗?” 李娇笑着接过,只是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空酒盏,笑而不语。 姚月当下会意,抬手在身侧的流水中拿起一壶酒,替她满上。再次仰头饮尽,李娇将手中的酒盏用力一抛,指尖它轻飘飘擦着地板,滚落到亭下的流水之中,扑通一声,再也不见。 李娇笑得捂住肚子,连眼角都在发颤。 姚月已经发现了,有些人,哪怕平日里看着再正经,身上那股纨绔劲儿就是掩盖不住。 泉水的声音清脆好听,隐约带着些金石之气,是从京郊引来的,冰一壶梅子酿,正正好。 姚月缓缓晃着手中的琉璃夜光杯,塌旁,狸奴正在呼呼大睡,呼噜声像是一只轰鸣的大鼓,圆滚滚地向人打来,像一团团白棉花。 敲门声是在这时响起的。 声响似乎是从地底传来的动静,雷鸣一般,缓慢而深邃,若闷闷的铁锤重重打在心头,每一声都不容忽视。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那层薄薄的平静被悄然撕裂开来,似乎在提醒着屋内的人,那不容抗拒的宿命正在逼近。 紧接着,第二声又如同沉重的石头落地,爽爽然砸烂了这片沉默的死寂,像是一粒被捏碎的青涩的果,皮肉的刺刺的油脂若烟花般炸开,熏人眼。 敲门声沉闷,规律,又似乎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迫切,像是催促,又像是警告,又或者说,可能是呼救。 当最后一声敲击滚落,这座平静的院子似乎为之一震,像是琉璃裂痕的最后一撇,所有人都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在西辽王主的再三催促之下,阿媖今日不得不在随从的“请求”下离京。 李娇与姚月在后院的小门前,目送着这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无言。 阿嬉和宋稞也在随行的队伍之中,离别总是这般,若一阵未曾预料的风,将天幕吹得暗淡而沙哑。 她们无声地沉默着,阿嬉发现了她们的身影,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想要开口,嘴唇却发干,贫瘠而干涩的话语在喉头打转,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冷然的叹息。 似乎所有人都被虚空锁住了,不得动弹却又按部就班,那些凝视虚空的人称之为命运。 李娇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目送着那两道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完全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最后一抹哑红自光的缝隙间泄露,犹如一段未完的曲,未曾结束,已然逝去。 空气被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淡淡晕染开来,变得稀薄。 李娇长舒一口气,转身,与姚月一同走向了那扇门。 这扇沉重的大门之间,那道深邃的门缝里,李娇看见了那勃勃窥伺的宿命。 她轻轻地推开门,带着一种莫名的坦然。门轴发出一声低沉的咯吱声,打破了院内的死寂,却又将这片死寂推向了另一个冰点。 门缝里透出的光线以一种扭曲的姿态穿梭,试探着前路。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像是天边浅淡的残霞,轻盈地漂浮着,无声将人裹挟,带着几分不可抗拒的意味。 推开门的瞬间,门缝中透出的最后一抹亮光像是一只缓缓睁开的眼睛。 几乎是在那一瞬间,李娇意识到——她们已经被宿命找到了。 就像是空中弥漫着的铁锈般的腥味儿,不知从何时开始攀上这台阶,默默晕染着,粉饰着。在无数个尚未醒来的梦里悄然铺开,仿佛命中注定。 门外,是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可偏偏那一双眼睛亮得骇人。简直已经不再能称之为眼睛,李娇从未见过这般灼热的目光,几乎要被刺到。 她几乎不再是一个受伤的人,而是那宿命本身。 每一滴血都是那注定要流淌的宿命,血迹化作了时间的标本,像是一条自远古回荡到当下这个时刻的河流,无法回头。 走神间,姚月轻轻握住了李娇,一道上前。 仿佛虚空间打开的一扇门,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诱惑。又或者说,在她们被找到了那一瞬间,一切的结局早已书写成章,只等她们去一一走过。 回过神来,李娇想要去扶起身前的人,却被用力推开。力气之大,简直要出乎李娇的意料。 再低头,手上多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 是兵符。 第101章 兵符沉甸甸地躺在她的手中,又或者说,是被左思按进了李娇手中。 …… 兵符沉甸甸地躺在她的手中,又或者说,是被左思按进了李娇手中。 沾着血,是一种潮湿而黏腻的质感。血迹在冷峻的金属光泽上蔓延,像是一声古老的吟唱,又或是一声叹息。 第82章 那血液似乎已经渗透进了符文的缝隙中,每一缕尖锐的刻痕都因此而变的更加鲜艳而沉重。 那血似乎在火里萃过,真真就凉不下来,烫得惊人。李娇的指尖接触到了血迹,冰冷的触感与温热的鲜血交织在一起,令人产生一种平滑的不适感。 门外的绣球花开得正疯,翡翠般的花汁顺着琉璃瓦淌落,发出融融的腻人的甜香,恼人。 地上那浑身是血的人缓缓开口,声音宛若一条枯萎的古河,沙哑划过斑驳的光影。 “小皇帝在宫道上劫杀了她……”她停顿了半晌,双目平静而空洞地望向远处,那片刺目的鲜红再一次在她脑海中流淌,淹没一切。 残碎甲衣上的裂痕正无声吞吃着暮光,卷刃的刀将夕阳撕扯开来,化作万点金鳞。光的罅隙间汹涌地流逝着尚未干涸的悼词,潋滟一身。 “真是什么体面都不顾了啊……”左思痴痴笑道,嘴角似刀刃又像月钩。喉咙一阵紧缩,她似乎想要继续说下去,却又突然哽咽。 低头,她只是笑,笑声干瘪宛若支离破碎的琉璃盏,刃角分明。 “明明只差最后一步了……”左思依旧在笑,比哭还要难看。 她的声音像是埋在一粒粒灰中,听不真切,带着一种被撕裂的痛楚,像是从心底挤出来的字,每一笔都沉甸甸的,重重压在肩上,喘不上气来。 她那骄傲而不可一世的爱人啊,猝然陨落在了黎明即起之时。 左思确实没有料到小皇帝会这般不顾体面。 是啊…… 所谓“体面”,恐怕也只有像姚衍这种自幼便被体面包裹得很严实的人,才会真正在乎吧。 思及此,左思嘴角的笑变得滑稽而讽刺,血迹点染其上,像是被烧得火红的冰。 剧烈的悲伤将她裹挟,几乎要将她撕碎开来,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掐住她的脖颈,左思开始止不住地咳嗽,地上的血迹像是一朵朵初绽的花,犹带铁腥。 “她……她的尸身还在凌烟殿……我……我该去找她了……”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解脱,她浅笑道。 像是一片雪落在了湖心,李娇听见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该去找她了……” 她的断刃,铠甲,荣耀,她的爱人,以及,王上。都是她。 双目空洞,眼泪若燃烧的水银灯,左思用那把残刃支撑起沉重的破碎的身体,随手将一块破石头扔给姚月,头也没有回。 李娇望着那块玉质的方石,所有所思。 而后左思缓步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一步又一步。 左思的脚印一下比一下沉重,一声声凿在地上,像是一口口硕大的血碗,前行的那人仿佛愈陷愈深,几乎要走不出来。 残甲缝隙中游出粒粒血珠,像是崩坏而不成形状的金缕衣的前身,碎落了一地,再也护不住主人。 归家的飞雁刺破流云,惊散的光瀑坠左思的眼窝,残碎的云絮在光的灼烧中溶作一地碎金。 李娇没有再去拦她,只是和姚月一起,沉默而久久地伫立于门前。 左思在这条不近不远的路上踏出了一串长长的脚印,像是盆盆深渊巨口,她身形单薄,宛若绣在屏风上的影子。 “若是我……”姚月突然开口道,还没说完就被李娇打断——“不会有这一天的。” 而后是漫长而干涩的沉默,像是冰裂纹自盏底蔓延,幽幽划开些,又隔开些什么,说不清楚。 它就这般无声地渗透进每一缕呼吸间,周遭的一切在这片寂静中变得模糊,像是糊上了几层甜丝丝的糯米纸,又或者是儿时的那抹月光,时间仿佛被凝固了一般,有一种略带阻塞的凝滞感。 语言变得单薄而无力,遂安静地匍匐在地面,只余下一片空洞的沉默。 二人的呼吸变得沉重而迟缓,似有一块无形的石头压在心间,喘不上气。目光交织在一起,那是言语所无法触及的边界,复杂的情绪不言而喻,却依旧无法突破那堵无形的墙。 李娇不再说什么,只是一把握住姚月的手,那手温热,指尖的轻触自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心跳渐渐放慢,姚月没有动,也没有看向李娇,她只是在这儿静静地站着,李娇心间所有叫嚣着的疯长的晦暗心绪都在这片刻被熨平。 像有一场无声的湿雨,淅沥洒过平仄不一的沟渠。 “不会有这一天的……”像是说给姚月听,又或许是在安抚自己,李娇如是说道。 所有的晦暗难言悉数凝滞在这一瞬,李娇长舒一口气,指尖轻轻勾着姚月的小指,只听她重复道:“不会有这一天的。” 她的阿月只会是阿月,不会成为任何人。 她们的故事,李娇要自己来写。 金乌西坠,带走最后一抹余晖。 夜色如潮水般降临。广袤无际的夜色中,唯有素月高悬,不虑不尘。 就是这时,远远传来一阵轻快的马蹄声,李娇抬眼寻去,是踏霜。 她用力抛了抛手中的兵符,眼波流转,深不见底。翻身上马,随意将兵符别在腰间,李娇默默向姚月伸手。 马旁站立着的人抬眸看向李娇,龙睛凤颈,华贵万千,宛若初见。 她们突然笑了。 像是有天光咋穿了冰面,笑声若泉水般倾泻。 阳光打磨着冰刃,冰刃亦不曾放过阳光。 伸手,姚月借着李娇的力坐上马,发冠上的花丝白玉祥云疏疏摇落流光,迷人眼。 马儿缓缓向前,她轻靠在爱人的怀中,闭目养神,幽幽问道:“我们去做甚?” “去夺权。”回应她的是短促而有力的三个字。 马蹄声渐渐快了起*来,若烧亮的玄铁,灼伤夜色。 今夜,万里无云,长星伴月,是个杀人放火的良夜。 第102章 浓云似墨,血和雨腥然混作一团,像是从天上落下来,又像是再也藏不住,…… 浓云似墨,血和雨腥然混作一团,像是从天上落下来,又像是再也藏不住,从地底涌出来。 李娇杀神一般立在大殿门前,浑身是血,只有一双眸子亮得骇人,像晦风中窥私的母豹,一时间无人敢上前。 血中夹杂着些许的雨粒,汇成溪河般的细流,若乌青的血管,延伸向远方。 大殿内,熏香弄得恼人,堪堪压住殿外的血气,粉饰着什么。 年少的帝王死死握住金椅上的龙头,瞪着台阶下的女人,不说话。 踏月而来,姚月身穿一袭明黄锦袍,与腰间的白玉蹀躞映衬着,通身的气派,压得那座上之人愈发矮小。 “不……不可能……不可能……”那瘦弱而阴戾的少男满脸不可置信,手止不住地发颤,衣袍上的龙纹被他捏得皱作一团,看起来扭曲而纤细,“不可能……不、不可能……你……你怎么敢你……” 懒得去理会他低声的呢喃,姚月直直盯着龙椅上的颤抖的人,眉眼间不由地染上了几分愠怒:“就是你这样的东西,杀了她?” 从季开娍到姚衍,那个不算是惊才艳艳,搅动风云的人物,青史间也早该留刻下她们的名姓。而也正是这个让她们谋求了一生的位置,到最后竟然是这样一个满腹诡计的肖小之辈坐着,实在是—— “太碍眼了。” “什……什么?”那男子满脸惊恐地盯着姚月,眉宇间阴沉沉的,发暗。 “你——坐在这——太碍眼了。”几步就走到了他面前,姚月淡淡道。 座上的人一时间没有说话,他默默观察着眼前的人——双手直直垂下,看起来身上并无任何兵器。 他突然发出一阵猛烈的狂笑,疯狗一般,毫无帝王的尊严。 显然,这是一个向权柄祭献了自己的丧家之犬。 神器之重,不是只要是个人都能担得起的——更何况,是这种从来没有接触过帝王术的旁支宗室,姚月又撇了他一眼,在心中轻轻给他又判了一笔。 “乱臣贼子……你这个乱臣贼子!”他猛地站起来,朝姚月怒吼道。 她闻言只是在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娪乃先帝亲妹,高皇嫡女,现在还活着的人里面,除了本宫,还有谁配坐在这个位置上?” “你、你放肆!朕是天子,朕是天子——”一只手还死死握住金椅上的龙头,孱弱的少男咳出血来,只听他空然咆哮着:“朕……朕是天子……” 一声嗤笑,姚月又走进了一步,“你,太宗皇帝宗亲的重孙,族谱上都没有的东西,谋权窃国的玩意,从你出生那年本宫就开始入朝参政了,说我乱臣贼子,你也配?” 面前的男子突然爆发出阴邪的奸笑,只见他悍然抬起枯瘦的手,腕间藏着的匕首亮得发暗。 就在这时,一把军刀迅风般自姚月的耳旁擦过,直直刺入少男的左胸。手中的匕首猝然坠落,他面含疑色地低头寻去,嘴角的笑意还来不及收敛,看起来滑稽至极。 第83章 “无知竖子。你该不会觉得,同样的招数,还能用两遍吧?”嘴角挂着一丝讽笑,姚月眉头暗压,刺刺然问道。 地上的人只是固执地举起纤细的枯手,指尖死死钉着那从大殿外走来的身穿铠甲的女人,一双眼睁得通圆,久久不闭。 李娇几步走到姚月身边,一脚踢开那把精巧的黄金白玉匕首,通身的煞气逼人。 身上全是血,李娇静默片刻,终究是怕血气冲撞了她,默默退后一步,却还是忍不住道:“日后不可这般。” 一脚踢开倒在龙椅下的人,姚月收拾好被小人影响的心情,笑吟吟转过身去,抬手勾向李娇的脖子,吻住她。 喘息间,李娇似乎听见了姚月在耳畔的低语:“我们赢了……” 李娇不说话,只是用更激烈的吻回应她,腰间的伤口似乎又开裂了几分,但她早已顾不得。 大殿之外,黑云骤开,金鳞万点,彩云追月,是大吉之兆。 单膝跪地,李娇亲自将玉玺交到姚月手中。头戴帝王礼冠,姚月缓步登向那至尊之位,群臣跪倒在殿外,山呼万岁。 三日前的血腥全然不再,大殿内外,一片祥和,穆穆棣棣,恭迎新皇的登基。 史书有载,天启元年,天女即位,日月同辉,光耀九州,三日不落。 温馨提示:找更多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