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浮沉》 第1章 《天意浮沉》作者:携影来【cp完结】 简介: 穆翎银鞍白马,跨街游行时曾听过一场民间的戏。 台上咿咿呀呀诉断衷肠,唱着霸王别姬的戏词。 当时他将腰间的锦囊抛上台,大力拍着身侧人的肩膀高声叫好,心中带着隐秘的雀跃。崔羌懒散的桃花眼只是轻轻飘过来,从容地笑着。 戏幕起又落,惊赞拍掌之声连绵不绝。 穆翎不经意侧首,忽地撞进那双深邃眼眸里。四目相对,周遭纷纷扰扰仿若消散,只余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之物在他心上肆意生长。 红颜叹,纵缘尽,已不枉此生。台上人道尽悲欢离合,台下人含笑看他。 那时他想,书中所谓生死相随,便是这般罢。 后来图穷匕见。 崔羌微凉的指尖从他唇畔划过,抹开血色,贯来柔和的眼尾上挑,“我怎么舍得杀你啊太子殿下。” 穆翎一颗心早已失去知觉,只听着那懒懒拖长尾音—— “不如您做我的男宠,可好?” 穆翎颤着手,握住了那柄刺入血肉之中的刃,温热的血离开身体,也带走了最后一丝天真,恍然之间他笑出了声。 原来当年那出戏,唱得你是真霸王,我是假虞姬。 *扮猪吃虎疯批攻x身软心更软笨蛋受(崔羌x穆翎) *攻蛰伏复仇,受倒霉背锅 *狸猫换太子,攻是真太子 破镜重圆、相爱相杀、追妻火葬场、狸猫换太子、双向暗恋、狗血、he 第1章 平芜山 日落西沉,余晖斜映,晕红了半边天。 纸鸢划过天空,余晖下的少年踏风而至,黑发束起,青色发带垂落。 “师父,”少年擦了擦额上汗珠,微仰着头,气喘吁吁,“我们回去吧。” 青年负手而立,却不回头,良久,轻轻吐出两个字。 “快走。” 灰白的云遮天蔽日,雾气纠缠着枯树,一瞬间电闪雷鸣。 眼前的青年忽然消失不见,四周黑漆漆一片,崔羌不知身在何处,神色慌张,脚步虚浮地往前走了几步,又立马停住,回头寻找着什么。 “快跑!”凄厉的嗓音直击心底,崔羌猛地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目的鲜红。 那人断了一只腿,血流了满地。崔羌瞳孔一缩,下意识往前。 “别过来!这是为师的命令!”原本幽寂的氛围突然变得嘈杂起来,前方黑压压的侍卫正举着火把涌来。 话音刚落,带尖钩的铁链腾空而出,刺穿了那人的肩膀,将他硬生生往后拖去,如铁钳一般难以撼动。 “别回头!跑!快跑啊!” 嘶声力竭的嗓音让崔羌回过神来,他眼底猩红,眼里波涛汹涌,似有暗流般激烈的翻滚着,下一刻,毅然决然背过身。 不知跑了多久,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脚步,脑海里火光照亮师父的脸,血肉模糊…… “我不要跑……师父……师父!” 崔羌惊坐起,大口喘气,汗水打湿了两鬓。 屋内燃着淡淡的熏香,门窗紧闭,昏暗无光,叫他险些分不清是否还身处梦境。 “主子。”守卫听见里头动静试探性地敲门。 “何事”沉稳的声音传出,不疾不徐,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方才有人来报,殿下又偷偷溜出宫了。” 穆翎乃当朝太子,由于是早产儿的缘故,被太医从鬼门关抢回来的太子殿下,就算在东宫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也难逃病弱的体质。 可宫里谁人不知,这太子殿下偏生是个不喜静的主,从小这宫里的树都能爬个遍,万一要磕着碰着摔着了,他们这些伺候的宫人可就惨了。 因此李皇后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小太子分外宠溺,特意设了个东宫司来保护他。 皇宫有皇城司,用于加强皇权,对百官监察,直属皇帝指挥,搜罗情报。 东宫的东宫司却没这般复杂,培养影卫,其主要任务就一个,保护太子殿下的安全。 而刚入皇宫的崔羌,无人知晓他的来历,也看不出他师承何门何派,不但功夫出色,更是深得太子的宠爱,短短三个月便成为了影卫长。 崔羌眉头轻锁,无声轻叹,“叫人看好殿下。” “是。” 暮色已至,天边铺开深蓝色的幕布。 街边摊贩的叫卖声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明亮的灯火衬得夜空里的星光更加闪烁。 “原来就是这儿。”穆翎喃喃自语,一身清绿圆领长袍更衬得他脸庞光洁白皙。 他站在路中央,望着前方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的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风韵楼’,双眼如朝露般清澈发亮。 里头琴音流淌,或虚或实,似幽涧滴泉清冽空灵,深入人心。 “殿下……”小丫鬟边探头朝里面张望边担忧道。 穆翎她瞥一眼,轻咳两声,小丫鬟立刻改口,“公子,我们当真要进去吗?此楼是最近才修建的,都不知道情况如何,我们就这么进去恐怕不安全吧。” “诶呀,你要是害怕就在这儿等着。”说罢提步上前。 只是还没走几步人就被挡在了门口,小丫鬟见状赶紧跟了上去。 守在门口的小厮上下打量着穆翎。 这皇城中的达官显赫,书香世族他也见过不少了,却是没认出眼前这少年。 他瞧着穆翎模样乖巧,只当哪家书院找错地方的呆学生,正准备赶人,忽一眼瞄到他衣上悬着的碧绿翡翠环佩,又立刻迎上笑脸。 “小公子见谅,今日怕是来的不巧了,我家少爷为好友接风洗尘,特意将风韵楼包了三日,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今日是第二日,小公子可后日再来。” “你家少爷是?” “既如此那我家公子改日再来。”穆翎话还没说完就被小丫鬟打断,随后被拉着袖子快速离开。 穆翎蹙着眉不解问道,“为何不让孤问完?” “殿下恕罪,娘娘吩咐过奴婢,私自出宫娘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言多必失,您万不可与闲杂人等过多交谈。” “孤心中有数,孤不过是好奇那里头究竟是怎样的。”穆翎深深地叹了口气,“在宫中每日不是读书就是请安,现如今太傅回来了,又多了一个崔羌,孤真的都快闷死了,这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不能尽兴。” 大街上吆喝声不绝于耳,太子殿下的嗓音不大,寻常人几步开外的距离便听不见了,但此时不远处立着的却是个习武之人。 崔羌身着绣着暗金镶边的黑色官袍负手而立,神色淡漠的将这小太子的话尽收于耳。 注意到穆翎身后愈渐靠近的马匹,他唇角微扯,从腰间取下一枚系着红绸的梅花镖,随后手腕一转,梅花镖脱手而出,化成一道流光,直射进了马蹄。 一瞬间,马仰天长鸣,几声仓惶的叫喊引人注目。 “快让开——”纵马而出的主人似乎也控制不住方向,大惊失色地喊着。 只闻马蹄声由远及近,一瞬间忽至耳旁,刮起的劲风吹乱了穆翎的发梢,他扭头一看,眼瞧着那疯马就要撞上来,他下意识一把推开小丫鬟,再回神时,自己已来不及躲闪。 小丫鬟双目颤动,惊恐喊道:“殿下!” 崔羌也是一愣,本想着吓唬吓唬他,不料这呆头呆脑的小殿下竟不知躲闪……穆翎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千钧一发之际,却有人影从身后跃上来,一只手环上他的腰,将他牢牢护在怀里。 在双脚腾空的一瞬间,连耳旁呼啸着的风声都消失不见,穆翎只听见自己一声比一声更加有力的心跳,惊魂不定的眸子对上那双沉稳如山的眼睛,他一时恍了神。 崔羌一个回身,带着他稳稳落在地面。 穆翎脑子一片空白,直到横在他腰间的手松开,他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 崔羌并未做任何停留,他一松开穆翎便脚尖借力腾空跃起,几下追上前面还在胡乱疾驰的马,随后抬腿横扫过去,马又仰天长鸣了一声,马的主人滚落至地。 马蹄上的梅花镖还在飞速转动,带起的劲风将镖尾系着的红绸吹乱了些许。 崔羌翻身上马,一手迅速将其拔下收入腰间,一手拉住缰绳将马稳了下来。 “殿下您没事吧?”小丫鬟匆忙跑上前,脸上满是后怕,她一个深宫里的小丫头哪里经过这种风浪,忍不住哭道,“要是您有个三长两短,奴婢便是舍了这条命也不够赔的。” 腰上温热的触感尚有余存,看着崔羌朝自己走来,穆翎心跳不止,面上也有些泛红,他立刻移开目光,朝小丫鬟摇摇头,“孤没事。” 太子受伤,服侍的人一律处死,况且这次殿下还救了她。 小丫鬟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立刻转头对崔羌福礼道,“幸得崔公子在此,都怪奴婢带殿下偷跑出来,奴婢罪该万死。” 第2章 崔羌神色淡淡,垂眸瞧着这小殿下。 “殿下此刻不在东宫好好呆着,喜欢在大街上被人看笑话?”嗓音还是一如既往慵懒,但又多了几分愠怒。 “孤才没有!这是意外,你也看见了,是那马突然疯了……”穆翎声音越说越小,终于有些不好意思,“方才多谢你了。” 崔羌见他也被吓得不轻,突然生出几分心软来,就没再开口训他,只道:“属下送您回宫。” 第2章 穆翎一路上都底气不足,因为他身旁的崔羌全程都冷着一张脸,连带着周围的气压都低了几分。 太子殿下觉得有些尴尬,只好没话找话。 “你是何时到的?怎么会这么巧出现在此呀?孤保证,再没下次了,求你别告诉母后行吗?” “殿下觉得呢?您是储君,怎可私自出宫,令自己涉险?”崔羌语速平稳缓慢,“最重要的是,不论殿下想保护谁,您都要知晓,一旦您发生任何意外,所有人都得跟着陪葬。” 穆翎闻言有些恼了,脱口而出,“所以你是害怕被牵连?孤还以为……” 崔羌睨他,桃花眼狭长深邃,像是一池深水。 四目相对,与太子殿下脑海里在东宫初见他时的模样重叠。 穆翎记得,那是一个雨天。 初时,细密的雨丝轻柔飘下,没有一点儿声息。 渐渐地,雨大了起来,打在屋顶上,淅淅沥沥的响个不停,细流从屋檐滴下,在地面溅起水花。 就在雨第三次由急促转向温柔的时候,殿外才出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一把青伞,一身白袍。 他左手负于身后,缓步靠近。 万籁俱静,穆翎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随着那人的靠近有规律的震动着,愈来愈大。 丰神俊秀的面庞出现在视线中,尤其是那双桃花眼,让人忍不住陷进去。 穆翎脑海里忽地浮现了一句诗。 肃肃如松下风,皎皎似林间月。 此刻又对上这双眼,太子殿下眼神闪躲,话还未讲完又含糊解释道,“孤是说,这次……” “殿下以为什么?”崔羌看着他,眼神未有一丝颤动,心里却没由来的有些烦躁。 崔羌永远也忘不了那夜的平芜山,第二日他重返山中,血染红了满地,山顶空无一人,只余火雾弥漫,腥臭刺鼻。 也不是空无一人,至少断壁残垣之上,还有辩不出原身的碎骨残骸。 他似游魂般寻遍了每一处地方,最终停在一处不起眼之地,颤抖着手抹开了被遗留下来的血迹。 只一眼便认出来,那是他同门的衣段。正面血红,背面却染得不够彻底,隐约中露出了类似鸟状的图腾。 他想不到谁会有这般大的势力,除了朱雀图腾——皇城司,他找不到更合适的答案。 皇后李氏一族在朝中势力独大,其兄长更是征战疆场从无败绩的常胜将军,连皇帝也要敬畏三分。因此东宫便是他最好入手查明真相的去处。 三个月下来,太子确实如传闻所言毫无心机,心思也不在正事上,他这影卫的日子自然也过得清闲自在,竟有些不像在处于漩涡中心的东宫。 可师父尸骨未寒,他首要任务便是查清真相。 被打断话的穆翎抬头直视那双深邃眼眸,他突然很想问出来,他也真的问出来了。 “还以为你是担心孤。” 短暂的沉默让穆翎微垂下头,直到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崔羌不以为意地应了声,眼底却沾上了几分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 “所以你也当孤是挚友吗?”他听见太子殿下乐滋滋的声音。 崔羌道,“自然。” 穆翎眉眼舒展开来。那些道不清的情绪在一瞬间又有了新的解释。 从小到大,那些所谓的世家公子对太子殿下皆是诚惶诚恐。他又是嫡子,有单独的太傅,不需要同其他皇子般去昭阳堂读书,因此连一同读书的兄弟伙伴都没有。 崔羌长得好看,武功也好,最重要的是,崔羌不怕他,还会关心他。 是了,他早把崔羌当成自己人,他也喜欢崔羌这个朋友。 前面发生的小插曲也影响不了穆翎此刻的好心情,连嗓音也变得轻快起来。 “既如此,那此事你就不准告诉母后了!这皇城中可是有许多有趣之处你没见过呢,孤以后都带你一起如何?” 太子殿下亮晶晶的眼眸不含一丝杂质,让崔羌有一瞬间忘记了仇恨,他嘴角轻扬,嗓音依旧懒散轻慢,“好意属下心领了,但殿下还是多学点治国之道吧。” “孤这不是正学着呢。” “那殿下现在知道何为君舟民水了?” …… 两人一路上都说个不停,有来有回,不过仔细一听,大多数时候是穆翎叽叽喳喳,崔羌时而戏谑两句。 等回到东宫之时,殿外已经多了许多侍从。 “诶呦,我的小祖宗您可收着点,娘娘在里头呢!”见穆翎咋咋呼呼的就要跑进去,守在门口的老太监尖声提醒道。 “多谢公公。”说罢一溜烟又没影了。 “儿臣参见母后。”穆翎一进殿便规矩见礼。 李皇后一身金色长袍,华贵的材质,精雕细琢的做工尽显尊贵。 她放下手中茶盏,温和的嗓音飘出,只是吐出的字却让人胆战心惊,“今日东宫司值守的影卫杖责三十,明日撤职出宫。” 穆翎立刻急道,“母后就原谅儿臣这一次吧,不关那影卫的事,是儿臣执意要出宫的,他拦不住孤便差人立即去告知了崔羌。” 他起身上前拽住自家母后的衣袖,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母后您看,儿臣这不是好好的嘛,崔羌一直跟着孤呢。” 李皇后看着这个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小太子无奈摇头。 少年的眼睛总是这般明亮,尤其撒娇时让人束手无策。 “下不为例。”她朝门口的肖九使了个眼色,“撤职可免,杖责照旧。” “多谢母后。” 言罢穆翎扭头看了一眼殿门口的崔羌。看来他并未让人将事情经过详细告诉母后,不然那小丫鬟定要受罚了。 “太子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说好酉时前不可在宫外逗留的。”李皇后语气淡淡却能听出不悦。 穆翎讪讪道:“儿臣甘愿领罚。” 他原以为母后会和往常一般训他几句就了事,哪想这次是真罚。 太子殿下金贵,李皇后自然是舍不得体罚,因此这次的惩罚是抄书。 穆翎瞬间垮了脸,他前不久因为回答不出何为君舟民水被太傅罚抄,现在手腕还酸着呢,但瞧着李皇后一脸淡漠,他也不做挣扎了。 走到殿门口,临了李皇后还加了句,“没抄完前不得离开书房半步,崔影卫监督好太子。” “是。”崔羌领了命。 诶,估计又得抄到半夜了。掌事宫女阿兰熟练的退去厨房给太子殿下准备吃食。 “孤真的要全部抄完吗”穆翎满眼期待望着崔羌。 “看来殿下还未知错,属下这就去回禀娘娘。” 崔羌散漫的声音响起,淡漠又疏离,很是讨厌。穆翎立刻上前拦住他,忍着脾气道,“孤现在去抄就是了。” 第3章 东宫书房 穆翎抬起头,放下手中的笔,侧目而望。 此刻窗外已经银灰倾洒,树影婆娑。皎洁的月光透过院内柳枝洒在地面,庭院静谧,只有夜风拂动柳叶的声音。 目之所及处突然多了个人影。 见人走来,穆翎气鼓鼓道,“大半夜不睡来这做什么?监督孤抄书?” 崔羌唇角噙着分明的笑意,语气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娘娘之令,属下怎敢不从。” 太子殿下翻了个白眼,继而埋头抄书,决定一个晚上都不要理他那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影卫了。崔羌倒是很自觉上前,拿起书案上的墨条磨墨。 片刻后,穆翎仰头看了他一眼,挣扎道,“不能说孤已经抄完了吗?母后又不会真的检查。” 崔羌坦然对视,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皇后娘娘是不会检查,可李太傅呢?殿下别担心,能抄完的。” 东宫太傅是李皇后母族之人,一把年纪为人古板的很,更是为李皇后之话马首是瞻。 穆翎心道真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他只得继续奋笔疾书。 直到手腕写到酸痛不已,穆翎这才发觉崔羌不知何时立于书柜旁看书去了。 崔羌还是傍晚那一身黑袍,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厚重的披风还未解下,他将笔搁置在笔筒内,伸手拉自己披风上的系带。 已入秋的时节,夜里起了凉风,最是易感风寒。 阿兰早已让人在书房内备好火盆,反而让殿内温度烧有些燥热。 “过来接着孤的衣服。” 太子殿下一惯都是被人伺候的,这解下的披风怎会在自己手上。 第3章 他脱口而出,只可惜这殿内暂无他人,只有崔羌。 “殿下这是在同属下说话吗?”崔羌甚至动作都没变一下,翻了一页纸才慢慢开口道。 太子殿下理所当然,“这里还有别人吗?” “以为殿下不想同属下交谈呢”,崔羌这才将目光从纸上移向他,不由失笑,“殿下可是都抄完了?” 口都开了,穆翎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忿忿道,“又无人帮孤,估计一夜都抄不完。” 崔羌唇角弯了弯,故作叹气道,“殿下若是不到处乱跑倒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凄惨。” “你!”崔羌这厮生得倒是好看,可惜偏偏长了张嘴,穆翎内心腹诽。 “殿下莫生气,属下只是关心您罢了。”崔羌将书本放回原处,提步走向他,面上挂着轻笑,“属下帮您。” 门扉渐开,阿兰将手中的食盒置于殿中的八仙桌上,对穆翎行礼。 “殿下,奴婢将小夜宵放这了,您要是累了就休息一会。”太子殿下的披风十分自然的被她接过。 殿门开了又合,凉意也被挡门外,殿内又只剩下两人。 穆翎看了看手中的纸,又看了看他的影卫,崔羌心领会神,弯唇一笑道,“您饿的话去吃点东西吧,剩下的交给属下。” 穆翎心中狂喜,但还是装作不慎在意的模样,狐疑道,“你的字能写得和孤一样么?” “模仿字迹有何难的。”说着崔羌已经将穆翎那未抄完的最后一句话接着写下了。 字虽不精美倒也排列工整,与前面的字如出一辙,确实很像太子殿下的字了。 “那便辛苦你了。”穆翎客气了一句便欢快的奔向八角桌。 盒盖一被打开,殿内就响起穆翎的惊呼声,“居然还有莲花酥!怪不得阿兰姐姐这么久才来。” 崔羌看向他,少年的心思如同他那张洁白的脸,干净、澄澈。 他的情绪总是轻易就被发现,易生小脾气也易满足,毫不保留,简单到过了头便让人有种想要靠近休憩的欲望。尤其是那双亮晶晶的眼眸,总能让崔羌自己也眉目舒展。 待吃饱喝足后,穆翎单手托腮望着窗外,树影晃动得十分厉害,想必外头应是冷风呼啸。 百无聊赖的太子殿下又不经意看向了崔羌。 那人端坐如松,对大多数人都是一副淡漠有礼的模样,和自己说起话来还十分讨厌,但就是会给他一种天塌下来也面不改色的感觉。 太子殿下无论与谁待在一起都从未花心思去猜测谁,唯独他的这个影卫,总感觉像是隔了一层雾,想看清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殿下若是休息够了便过来接着抄书吧。”懒散的嗓音传来,穆翎使劲摇了摇头,心道自己这是疯了吧?想这些做什么,随他是什么样的呢。 可他却莫名有种心思被戳穿的窘迫感,他仓皇转移视线,本想假装糕点还没吃完,但是空空如也的高足盘就摆在桌面,只剩残渣。 “孤吃太撑了,需要站着消消食,你接着写嘛,孤看着你写就好。”或许是刚刚吃了清甜的花糕,太子殿下的嗓音也甜腻腻的。 穆翎自己没觉得,但在崔羌看来,这语气和撒娇没差。 他眉梢微挑,点头赞同,“殿下这算盘打得不错。” “孤说的都是真的!”穆翎腼着脸扬声道。 “好,是真的。”低沉慵懒的嗓音在安静的殿内显得更加富有磁性,穆翎莫名有种被人逗趣的感觉,不由得面色一热。 他还想反驳奈何一时无言,思索片刻,还是回到书案一侧坐下同崔羌一起抄。 “孤才不是想偷懒,大不了我们一起抄。” 崔羌手中握着的笔未曾停过,他唇角轻勾,侧头瞥了一眼身旁穆翎,眼神显然是不置可否。 殿内烛火一点点燃尽,夜阑人静,连呼吸声也显得格外明显。 崔羌垂首将目光转移,一直抵着额头,点头如捣蒜的少年,终于抵不过困意侵袭,伏在书案浅睡过去。 小太子的侧脸在烛火的映衬下,倒更加显得白净如雪,五官也更柔和静谧。 崔羌忍不住抬手抚上他的侧脸,指尖一触即分。 随后,他俯身,将穆翎轻轻打横抱起,放在离书案不远处的一方矮榻上躺着,动作十分轻柔,却还是让穆翎下意识皱眉呓语。 崔羌低声似诱哄,“殿下,已经很晚了,安心睡吧。” 穆翎意识本就混沌,脑袋里只迷迷糊糊听见一句很晚了,便彻底安心熟睡过去。 天色渐明,穆翎悠悠转醒,随着他坐起身的动作,身上的白色狐裘掉落在地面。 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瞥见了书案上的书卷。 “抄书!” 也不知怎么就睡着了,还睡到了榻上?穆翎连鞋都顾不得穿,连忙奔向书案。 胡乱翻开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张,竟然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迹! 太子殿下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忆了,什么时候抄完的都不知道。 只是脑海中那句“已经很晚了”依然犹在耳畔,低低沉沉的,十分悦耳。 等等,这声音怎么这般像崔羌的?莫不是这些都是他替孤抄完的?穆翎越想越觉得羞愧,明明是自己罚抄,最后居然睡着了,还让他的影卫给他收拾烂摊子...... 门扉被敲响,穆翎回过神来。紧接着殿门被拉开,带进些许冷风。思绪被扰乱,穆翎打了一个寒颤。 阿兰连忙提着裙摆去矮榻旁捡起狐裘,又拿着靴子朝穆翎走去,担忧道,“殿内虽不似外头,但殿下这般可定是要着凉了。” 穆翎不答反问,“阿兰姐姐,昨夜可是你照顾孤睡在这的?” “是崔公子让殿外守卫告诉我您已经睡下了,奴婢担心您着凉又怕打扰到您,就只带了件狐裘过来。不过当时崔公子还在替您抄书,我没多留,将食盒收拾完就带走了。” 阿兰说着不由感慨道,“崔公子可真是个大好人呢,长得这般俊美就算了,对殿下还这么体贴。” 体贴?穆翎嘴角微抽,好吧,至少抄书这件事确实很讲义气了。 太子殿下决定好好感谢一下他的影卫。 “那崔羌他人呢?” “想必应该还在休息,昨夜也不知崔公子抄到何时。”阿兰扬手将身后的两个侍女召进来,又道,“对了,殿下既然醒了就快些更衣吧,早朝时辰将至,皇后娘娘特意让奴婢直接来书房侍候您梳洗。” 穆翎乖巧点头。 第4章 亁和宫 大殿之上,身着绣金龙袍的皇帝高坐于御座之上,不惑之年却不难看出其年轻时锋利的眉眼,有股不怒自威的气质。 百官分列两侧,尽数跪拜于地。 “众爱卿平身吧。”顺桓帝淡淡道。 话音刚落,王丞相突然起身出列,朗声开口,“臣有事启奏。” 朝中连续一个多月都风平浪静,闻言顺桓帝与众朝臣都来了精神。 “何事?”威严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响起。 “臣要弹劾南源盐运使梁卫,偷运私盐,欺君罔上。地方官员却收取贿赂、徇私包庇,实在是渎职枉法!” 一语言毕,回音绕梁,语惊四座。 一瞬间,除了穆翎,众朝臣精神都为之一振。 众人皆知,朝中局势以李氏一族与王氏一族分割成两派,而这王丞相便是王贵妃的父亲。 顺桓帝的皇子大多都还小,太子排行第二,大皇子便是那王贵妃所出,如今已入朝堂的皇子也不过大皇子暄王和太子殿下。 可惜,这两位殿下实在非适宜继承皇位人选。一个无心朝政,一个不谙世事只懂吃喝玩乐。 两位皇子夺嫡,说白了也就是王丞相与李国公暗中相斗罢了。 纵观形势,如今李氏一族朝堂有御史大夫李国公,后宫有李皇后,边关还有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不论穆翎是不是块朽木,这太子之位都得是他的。 就在众朝臣交头接耳,只想隔岸观火时,李国公出列了。 “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已入朝堂多年,不妨将此事交由他主理,臣相信殿下定能查明此案。” 穆翎本站在一旁无所事事,都已经想好午膳吃什么了,突然闻此言,不由得瞪圆了双眸。 他下意识拧起了眉,内心腹诽,“这又是唱的哪出?孤会查案?孤自己怎么不知道。” 王丞相看向李国公,若有所思。他已经调查了此事许久,发现众多线索都指向了东宫,今日当众弹劾也是想看看这李国公作何反应。 果不其然,这般急着让太子接手,必有阴谋。 大殿内群臣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声更加明显了,顺桓帝沉了脸色,唤穆翎,“太子,你怎么看?” 穆翎硬着头皮出列,讪讪道,“儿臣很想为父皇排忧解难,但儿臣觉得,或许此案交给皇城司处理更为妥当。” 皇城司……倒也是个主意。 第4章 顺桓帝正想开口,又有声音在大殿内响起。 “太子殿下不愧为我朝储君,懂得知人善任。但怒老臣斗胆一言,太子殿下与皇城司素无交集,如何共同配合主理一案?难不成殿下是早已与皇城司合作共事过?” 出列的是王丞相部下一文官,此言一出,倒颇有些弹劾太子有意结党营私了。 但百官皆知,这两方隔三差五就当众弹劾对方,就像此刻,素无交集的皇城司和东宫也因为太子一句举荐便扣上了两者关系匪浅的帽子。 穆翎烦的不行,也不知怎么就变成那老家伙说的这般了。当下直接开口,“父皇明鉴,儿臣只是怕难已当此重任,不能为父皇分忧。” 顺桓帝用余光不动声色的来回打量他,揉了揉眉心,略有所思,“总探事何在?” 闻言有人适时出列,“臣,皇城司总探事张魏,但凭陛下差遣。” 一道审视的目光投去,皇帝沉声道,“此案由你主理,与太子一同前往南源,务必彻查此案。” “臣遵旨。” “父皇……”穆翎还想劝说,却被皇帝不耐烦打断。 “退朝吧。”留下这一句话御座之上的人便拂袖而去。 早朝之后,百官三三两两结伴而回。 但王丞相却被顺桓帝私下叫去交代事情,穆翎则十分惆怅地快速回了东宫。 因为他不想被李国公拦住谈话,虽然这极有可能也是自家母后的意思。 他还想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崔羌…… 只是崔羌此刻却不在东宫。 一名影卫快速从曲折游廊穿过,墙上绿柳周垂,院内种了一株生长健壮的桂花树,黄色小花坠满枝头,风光旖旎。 后院很宽敞,中间放着一张大理石案,男子一身黑色官服与另一人的广袖长袍形成鲜明对比,但他坐在石凳上,悠闲品茶赏花,倒真也像是此地的主人。 影卫低头朝那人复命,“主子,地牢那个皇城司的人,已经招供。” “说。”崔羌轻吐出一个字。 “半年前,他们按总探事的命令,血洗平芜山。” 崔羌眼眸漆黑,隐约有一股杀意从眼底闪过,只是快的令人无法捕捉。 “果真是张魏?”那一身广绣长袍的男子闻言站起身来,脸上震惊不已,他又望向崔羌,问道,“师兄在东宫这些时日,可有何发现?” 不似男子那般,崔羌只摇了摇头,显得风淡云轻,“既已招供,那便留个全尸吧。” “属下明白。”影卫领命告退。 “师兄,皇城司只听命于陛下,若凶手真是皇城司所为,那这可会是……” 崔羌面色沉静,“皇城司为皇帝效命是为职责,若是暗杀,则是滥用职权。” “总之,张魏横竖都该死,至于其他……”男子迟疑了一下,抬头盯着崔羌,“若是有幕后之人,又万一真如我们想的一样可怕,那又该如何是好?” 崔羌慢条斯理放下手中茶杯,抬起眼眸,“师弟,凡事都有不同面,该来的代价不会迟到。” 无论是谁,我必不惜一些代价让仇家血债血偿。 他将未宣之于口的回答留在心底。 男子名叫薛子峰,薛氏是这皇城中颇有声望的风流雅士大家族。薛子峰幼时顽劣,不慎走丢在林中,当薛家人找去时,只见到地上的一滩血迹和残破的衣物。 所幸,他命大,并未被林中野兽叼走,而是被崔羌路过时所救,将他背上了山。 年岁尚小,又由于过度惊吓而短暂性失忆,索性便也拜入了师门,成为了崔羌的师弟。 虽然薛子峰只在山上呆了数月,但他早已将师父和师兄当做至亲之人。 练武时,崔羌总是骂他笨,但每次有其他师兄弟欺负他了,崔羌也总是最先替他出头的。 他的师兄,无论模样还是武功,总是最优秀的,耀眼又张扬。 直到半年前,当他再见到崔羌时,却不见任何意气,师兄的眼里布满阴郁。 唯有入了东宫之后,偶然提起东宫太子时,他才在崔羌脸上窥见到一丝轻松。 薛子峰听不懂崔羌所言,但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怔怔望着他。 一阵清风吹过,落下几朵桂花,冷香扑鼻,沁人心脾。 这株挂树倒有几分像平芜山上的,崔羌伸手折下一枝桂花,深色渐暗。 良久,他无声轻叹,“况且,至少已经确定是何人了。” 皇帝寝殿,王丞相先行了参拜礼。 “朕竟不知东宫的手何时伸向了皇城司?”皇帝眼睛眯成一条线,沉声发问。 顺桓帝极其忌讳一方势力独大,李将军手握兵权,如狼似虎,随时都有可能反咬主人一口。顺桓帝生性多疑,高处不胜寒,一个人呆久了,便谁也不信任。 高墙之中,从来没有什么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他必须得逮住机会削弱李氏权利。故这些年来看着李王两党明争暗斗倒也并无阻拦,很少有这般开门见山之时。 王丞相来此之前本以为是关于私盐一案的事情,不曾想竟是那句无证据的挑拨之言。 言下之意,陛下是已经开始怀疑皇城司和东宫的关系了,要的只是证据。 既如此,没有证据他也会造出些证据来。 王丞相暗自惊喜,立即恭敬答道,“陛下,老臣惶恐,并不知晓此事,但以为可以通过此番南下好好观查太子殿下和总探事。” 顺桓帝目光沉沉看向他,并未再开口,片刻,又叫人退出了大殿。 第5章 一弯明月划过精致的楼脚,给高墙内的道路上洒下一片朦胧昏黄的光。 崔羌回到东宫时,已经是戌时。 藏书阁门扉轻掩,散发出些许烛光。守在门口的影卫见到来人立刻低头,“主子。” 崔羌招手示意他退下。 阁内静若秋鸿,穆翎的脚步声成了唯一的动静。他此刻正手拿一盏灯,在堆砌的满满当当的黑木书架上一本本寻找,大大的杏眼像猫儿一样在烛火映照下发着光。 太子殿下一身青绿云缎锦衣,白净的面庞在昏黄的室内更像薄雪般剔透。 大抵是入了神,他竟丝毫没注意到身后推门的动静。 崔羌挽手靠在门栏上,似有些疲倦般,也不出声,就静静地看着面前少年专注的身影。 少年高举着烛灯,想看清上面几排书脊上的字,宽大衣袖随动作落下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 清瘦秀雅,看着倒也赏心悦目。 崔羌桃花眼微挑,这太子殿下虽愚昧无知,不过确实生的好看。 看的久了,崔羌不由得想,若他一直找不到书,自己好像一直站在也不会被发现。 怪不得要设司部派影卫贴身守着,啧,这要是在宫外,被人绑走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崔羌想着心下觉得有些好笑,难得发自内心地唇角一弯。 穆翎透过微弱烛光看到了书脊上明晃晃的五个大字,‘少年江湖客’。 太子殿下眉目舒展开来,是他要找的那本书。 只是书在最上面一排,他踮起脚尖,却怎么也够不到,第一次深切感受到自己真是太矮了。 这书架旁怎也不放把梯子?等阿兰过来就得跟她说,穆翎沮丧的想着,又不服气般几番踮脚尝试,奈何看似触手可及,却又够不到。 忽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覆上了自己要拿的书,他一愣,下意识立刻转身。 这个动作让两人瞬间毫无距离,穆翎背靠书架,被眼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视线,困在方寸。 崔羌神色淡漠,嗓音低低沉沉的,吐字也缓慢,“殿下可是要拿这本?” 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穆翎莫名慌了一瞬。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桃花眼隐约含着笑意,在昏黄火光下更显风流。 “你……” 太子殿下都快忘记怎么说话了,如此近的距离,他只觉得后颈处泛着阵阵酥麻,渐渐传到他的四肢百骸。 这让他觉得十分不自在,下意识用手抵在崔羌胸口轻轻推他。 崔羌垂眸看他,两人距离不过寥寥,穆翎慌乱的神情全然落在眼底。 他将书拿了下来,后退了两步,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倒是一副正人君子做派,“殿下勿怪,属下无意冒犯。” 穆翎表面看似平和,内心正十分鄙夷自己。 孤方才是被一个大男人蛊惑住了?这也太离谱了! 不对,不就是长得好看点嘛,等孤娶一貌美如花的太子妃就不会这样了! “嗯。”太子殿下越想越气,闷闷地从鼻腔里发出一个音节。 崔羌翻了翻手里的书,眼里尽是促狭,“少年江湖客,殿下,您这看书的品味,还真是……” 穆翎一把夺过书,扬声道:“你说孤品味低下?孤又不是只看这本书。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哪一个孤没读过!” 第5章 崔羌心道,读过也没见您会背啊。想了想,还是一脸诚恳道,“属下并非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穆翎今日莫名其妙被点名下南源查案,等了这大半日也不知他的影卫跑哪去了。如今看个话本还要被嘲笑,最主要的是,他已经控制不住的会在意崔羌的一切看法,可这人压根不在意他,根本就没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嘛。太子殿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不知他所想的崔羌铁了心要逗他,刚想说就是字面意思。 可垂眸瞧见这小太子有些泛红的眼眶时,便强忍下笑意,故作叹气地劝慰道,“属下只是觉得殿下既为太子,自然要尽力承担起太子的职责,陛下娘娘定会十分欣慰的。” “孤知道。”穆翎垂下头,似有些委屈,“可是,母后和太傅让孤学的东西太无趣了。从小到大,来来回回就是这些,孤连皇宫都不能出去。” 到底还是心智不够成熟。崔羌闻言神情微舒,嘴角浮起一丝不可察觉的笑意。 “殿下很向往宫外的生活?”他淡淡开口。 “自然。”穆翎抬头看他,忽灵灵的一对杏眼,清澈到泛着柔光。 少年唇角勾起,露出好看的弧度,眉眼弯弯,“天地如此广阔,世间万物皆有灵。” 言罢他抬步往窗边书案走去,似叹息一般不经意道,“皇城虽繁华,但到底被一堵墙阻隔了,只限于这一方天地难免觉得不足。” 或许是穆翎笑的太过真挚,崔羌站在原地愣怔了片刻。 随后,他也转过身,神色平静,从容笑道,“殿下可知,您所在的此处却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 穆翎坐在圈椅上,对上崔羌平静的双眼,不知该如何作答。 崔羌的语气毫无波澜,似在陈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在殿下看不见的地方,那里有着极为富足的阳光和雨水。山顶上的云,郁郁葱葱的树,各季百花盛开,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称之为世外桃源也不为过。但绝美的风光并没有给那里带去更多的粮食和收成,相反,由于山高路远,那里的生存一直格外艰辛。万人万象,各有烦忧伴随,殿下不必太过关注自身没有的,兴许得到了也不一定会喜欢呢。” 是这样的吗?崔羌他怎会知道这些?他……他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穆翎瞳孔微缩,清澈明亮的眼神黯淡了不少。 不疾不徐的声音又响起,“世外桃源可以使人远离喧嚣,可无权无势,便随时都有消失的风险。”崔羌敛起了风流自在的神态,眼神带上了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凌冽。 穆翎似有些看不透他了,唇齿微启,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斟酌着开口,“孤其实没听懂你在说什么……但是确实应该要看到自己所拥有的,这样人活着才会快乐对吧?” 崔羌神情稍有缓和,苦涩一笑道,“属下失言,殿下听听便罢,不用当真。” “毕竟您是太子,这天下以后也是您的,世外桃源是什么样您说了算。” 穆翎被最后一句话说得愣了片刻,总感觉崔羌话里带刺,有些让人不太舒服。 明明自己是想安慰他,这人怎么不懂感谢还带阴阳怪气的? 太子殿下语气不自觉带上愠怒,“自然。孤生来便是太子,虽说孤向往宫外自在的日子,但孤更想和父皇母后呆在一处。” 崔羌嘴角上扬,只是这笑意却并未达眼底,“那么太子殿下还是多学点治国之道吧,毕竟江湖少年可不是您的第一向往。” 这人是懂如何气人的。 穆翎想反驳奈何词穷,只能自己生闷气不搭理崔羌。 崔羌看着这个刚刚自称生来便是太子的少年,总是被三言两语激的情绪失控,心下有些好笑。 太子殿下矜骄又脆弱,这性情倒是很熟悉。 像曾经养过的一只白猫,软软糯糯的,却容易炸毛。 只不过这猫爪子挠下来,实在没什么杀伤力。 太子殿下忍了又忍,隐隐就要发火,只见面前的男人突然笑出了声。 崔羌站在不远处,眼里尽是促狭。 穆翎坐着,只能抬头仰视他,这感觉让太子殿下很没面子,他不甘地扬声。 “你居然还敢笑话孤?孤命你……命你过来。” 崔羌从容走到他面前,在书案前停下脚步。 烛火滋滋作响,他嘴角噙着丝丝浅笑,分明的轮廓在昏黄烛光下少了几分凌厉,连嗓音都多了些许柔和。 “殿下有何吩咐?” 可恶,这混蛋长的真还挺好看的。 穆翎火气一下就熄下去了。 他故作镇定道,“算了,你回去吧。看在上次你替孤抄书的份上,这次就不与你一般计较了。” 崔羌也懒得守在这,太子殿下既然开口了,他自然是礼貌退出了殿外。 第6章 崔羌刚下石阶,殿门突然再次被拉开,穆翎唤住他。 “你等等,孤有事忘说了,父皇命皇城司去南源查案,让孤也一同去。” 崔羌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他只是静静看着穆翎,扬唇一笑,“殿下准备何时启程?” “孤准备不去。”穆翎一脸心如死灰。 崔羌直勾勾盯着他。外头昏暗,隔得远一些那眼神看上去好似不带有一丝情绪,让穆翎莫名觉得有些心慌。 “哎呀孤开玩笑呢,明日午时与总探事于宫门口汇合。” “属下知道了。” 两人一上一下立于台阶两端,夜风骤起,吹乱满地落叶。 崔羌双眸中的犹豫一闪而过,突然踏阶而上,隔着两个石阶的距离与穆翎平视。 只见他玉面带笑,好不招人,声音也撩心入骨,“此事殿下无需担心,一切有属下在。只有殿下您高兴了,属下才会安心。” 穆翎喉结微滚,心尖的位置像是淌过一阵暖流,他一脸感激涕零道,“孤得你一贤才,足矣。” 乱云从夜空缓缓掠过,凄凄凉风吹动纷乱的树影。 太子毫无用处,皇帝让他跟着,目的必然只有一个,观察他。这一趟皇城司当真是替皇帝查案这般简单还是…… 宫墙道路上黑漆漆一片,崔羌心烦意乱,找不到宣泄口。就在快到东宫司部门口时,他见到了薛子峰。 “师兄。”薛子峰喊他。 崔羌走近,问他,“又去见大皇子了?” “嗯。” 崔羌屏退了他屋外影卫,薛子峰随他走了进去。 他坐在椅子上,示意薛子峰坐下,倒了一杯茶自顾自地喝起来。 “师兄,眼下既已知晓皇城司是残害师父之凶,何不利用王氏去牵制?” 皇城之中,王家与薛家素来交好,薛子峰与大皇子的交情如何他本没兴趣猜想,但目前看来貌似比他想的还要深一点。 崔羌盯着他若有所思,轻笑一声,“你当真这般信任他?”他给薛子峰也倒了一杯茶,“王贵妃深得圣宠,大皇子暄王却行事如此低调,你可知其中隐情?” 薛子峰眼神有些闪躲,却掷地有声,“殿下他志不在此罢了。” “此番下南源,是最好摸清皇城司底细,揪住皇城司把柄的时机。一旦有任何情况,王丞相和大皇子也定能相助我们。” 即便他不相信王氏一党,也该信任自己的师弟。 可崔羌却没有答应,“皇城司为何要害师父?这其中原由还未从得知。” 低沉的嗓音慢慢传入薛子峰的耳里,他明显一愣,十分不解。 “这重要吗?无论师父生前与谁结仇,江湖或皇室,我们为什么要知道原因?我们从来都只有报仇一个目的不是吗?这话也是从前你对我说过的。师兄可还记得?更何况,我相信师父无论怎样都不会有错。” “师兄,我知晓这段日子你在东宫,太子殿下对你很好。可是,既然此次查案是皇城司和东宫一起,那太子殿下必定也会被牵扯进来。” 崔羌没再回他,漂亮的黑眸似比夜色还沉。 片刻后,薛子峰才听见他说,“师弟,夜深了,你先回去吧。” 薛子峰颇为无奈,但也只能照做。因为他相信,无论怎样,师父的仇师兄是一定会报的,只是需要做好心理准备接受最差的结果。 他起身走到门口又忍不住道,“师兄若有任何需要,随时传信给我。” 烛火幽幽,薛子峰走后,崔羌依然坐在椅子上,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的脸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是啊,师父一生无拘无束,游走江湖行侠仗义,怎么会有错。 可师父为何与皇室扯上了关系? 皇城司,张魏…… 他依稀记得,师父还在时自己是听过这个名字的,那日他与师父下山采买。 阳光明媚的时节,人流如织,车声马嘶人嚷瞬间汇成一片,整条街巷显得热闹非凡。 崔煜带着崔羌自音烟巷打马过,道路两旁商铺林立,最起眼的,还是那红袖楼。 第6章 美玉无瑕,美人亦是。丝竹声流淌而出,叫人频频往那处瞧去。 可这骑马招摇而过的两人却跟看不见美人般目不斜视。 年长的那人倒是侠气十足,胡子拉碴,看似不修边幅,可仔细一瞧,却不难看出其精致的五官。 而他身旁的年轻人嘛,却生的有些张扬,尤其那双眼,过于艳丽。但他高高束起的发随风飘逸,一点也不显女气。他手握长剑,骑在马上,路旁花瓣簌簌而下,铺了满地春色,也映入少女们的眼中。 姑娘们掩面偷笑,纷纷将手里的丝帕,荷包往下丢,更有甚者直接将鲜花丢到了崔羌头上。 崔煜哈哈大笑,“自古是环佩定情,香囊传意。好徒儿,你魅力还挺大。” 崔羌黑着脸,十分无语,“师父,您都四十好几的人了,就别开玩笑了。” 崔煜不赞同道,“你也不小了,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傻小子,这么多机会摆在面前,也不知道捡一两个。” “对,我傻,也不知道是谁,二十年如一日,天天抱着个木头雕像刻同一幅画,反反复复。” 崔煜有一瞬的恍惚,随即抬手便要弹他脑门,崔羌想躲,却因着左肩上的伤还是被狠狠敲了一下。 他吃痛捂着额头抱怨,“师父你是不是只会用这一招啊?” “仔细着点肩膀,赶紧的,回去上药。”崔煜有些愧疚,今早自己和徒弟比试切磋时不分轻重摔伤了人,肩膀现在估计还青着呢。 “区区小伤,无碍。” 崔羌嗤笑一声,也懒得说了,换言道,“为师随便哪一招你也不是对手,再瞎说话以后每年冬天就把你丢雪地里练武。” 崔羌心道,打记事起,哪一个雪天不是这样过来的。 他小时候明明是风一刮都能倒下的体质,但崔煜认为男子汉怎么能这般弱不禁风。 美名其曰,锻炼身体。 因此崔羌硬生生被折磨成了如今铁打般的体魄。 他的师父还因此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真是个有天赋的师父。 过了音烟巷,本可以直接回平芜山,崔煜却在路尽头另一条街的转角处碰见了熟人。 来人年岁颇大,一眼便认出了崔煜,自称是多年前路遇劫匪被他所救。 老爷子笑起来十分憨厚,“恩人,在此相遇实在是缘分呐。今日是小女大婚之日,务必去我府上容我好好招待二位,以报答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倒谈不上,举手之劳罢了。”崔煜本想婉拒,但一想到自家徒弟整日一副打算孤寡一生的模样便来了兴致,“不过既是令嫒大喜之日,在下哪有扫兴的道理。不过小徒今日受伤,可否容他先上个药?” “哎呦恩人这说的哪里话,公子伤的是否严重?快快随我前去府邸罢。” 崔煜含笑点头。 “师父……” 崔煜打断他,“闭嘴,你小子,跟为师一起去。” 老爷子姓乔,本是一寻常市井小百姓,靠捕鱼为生,在皇宫当差的儿子突然升官入了皇城司,成了总探事大人的左膀右臂,乔家瞬间飞黄腾达,立即从郊区迁至皇城,立府安家。 此刻小女儿嫁人,整条街巷都张灯结彩,车马一直排到张府门口,何等风光无限。 乔家公子也正站在门口迎客,见父亲领着两人上前,听完自家父亲介绍说是救命之恩后,他立刻拱手作揖,很是恭敬。 崔羌是小辈,见状也低头作揖回以同礼。 崔煜将人扶了起来,笑道,“乔大公子客气了。” 不消片刻,乔家公子将二人领进客房,只是崔羌他们刚入座,门外便响起一道嗓音。 “公子,皇城司张大人现在外头,说是特意亲自来取证物,顺带给咱家贺喜呢。” 闻此言,乔家公子急匆匆留下一句“失陪”便就要先离开。 崔煜笑着点头。 门外响起一阵哗然,大门忽地被人从外头推开,“陛下要的证据都整理好了吗?” 崔羌正低头解着衣裳,左肩露出一大片淤青,稍严重的地方甚至有些发紫,但一眼望过去,最醒目的还是伤口下方那点缀着的一点嫣红,赤红胎记映肌肤上,似雪中红梅。 崔羌眼疾手快地将衣裳拉上,懒得搭理那人,便转过身背对着大门重新上药,但那处未盖住的半边赤红梅花胎记还是在张魏眼里一闪而过。 张魏不曾料到里面还有人在,本想寒暄几句,谁料刚抬头瞳孔便猛的一缩。 乔家公子反应过来,立即开口请这位张大人去书房议事。 那时崔羌没有多想,可几日后,山上大火席卷而来,好似没有尽头般,燃烧不止。 就在大家精疲力尽时,一束一束的火把在快速靠近,山下闯上来许多黑衣刺客。 起初在师父的带领下,黑衣刺客全军覆没,可令人惊恐的是,去了一批又上来一批,似消灭不尽……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一批新的黑衣刺客涌上来,似恶鬼般纠缠,不死不休。 看着师兄弟们一个个倒下,师父伤痕累累,大腿处还插着一把刀子,鲜血直流。崔羌瞳孔一缩,立刻靠过去搀扶着他,试图拉他站起来。 “羌儿,师父真的老了,你听话,走。” 这是崔羌第一次听见这么温柔的语气,温柔到让他泪流不止。 嗟余只影系人间,原来这般可怖。 此后每一日,他都在重复梦见着那一晚。 可越是在意,往往越是忽略关键。 此刻,烛火燃尽,室内昏暗异常,崔羌眼里却闪着精光。 第7章 隔日清晨,东宫 穆翎今日心情抑制不住的畅快,在东宫也是一下逗逗兔子一会又喂喂鸟。 阿兰瞧他这样忍不住道,“殿下此次去南源怎的还这般高兴?” 太子殿下趴在窗台上拿胡萝卜喂兔子,“孤想开了,此番就当做游山玩水了。据说南源与咱们这儿很不一样,那边山杰地灵,风景更佳。” 不觉间,天光大亮,还出了太阳。伴随着呼呼风声将高墙内的东宫洒下一片暖黄色的光。 “殿下。”崔羌的声音传进殿内,“该启程了。” 宫墙外 张魏身着便服等在宫门口,见穆翎过来,低头见礼。 穆翎昨日被喊去凤仙宫,听他的母后说了半日。大致意思是让他一切听从张魏安排,不要给人惹麻烦。况且他一向不是喜摆架子之人,立刻将人扶起来,嗓音还带着些稚嫩,“总探事无需多礼。” “多谢殿下。” 崔羌毫不掩饰地盯着他,目光里尽是打量之意,他突然似笑非笑道,“不知张大人出身何地?你这双眼睛,让属下不由得想起一人,总觉得似曾相识。” 按理说,皇城司职权比东宫司要大得多,崔羌就算是影卫长也不应这般态度。 张魏觉得莫名,故道,“这位是?” 穆翎还未发话,只听崔羌语速缓慢先开了口,“属下,东宫司影卫长,崔羌。” 张魏对穆翎面露笑容,“年纪轻轻便登上高位,怪不得将才看见这位公子,只觉气宇非凡,殿下真是贤才颇多。” 穆翎听不懂他的话外之意,点点头,也看了眼崔羌,倒是十分赞同,朗声道,“孤的人,自然才貌武略样样精通。” 太子殿下心思单纯,只当向别人炫耀自己朋友般的孩子心性,崔羌却是仿若没意料到般,闻言眉梢轻挑,一字一顿道,“殿下这般厚爱,属下真是,受宠若惊呐。” 穆翎后知后觉,莫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先一步上了自己的车辇。 话锋一转,崔羌又道,“比起属下,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的可是张大人。您如我这般大时,好似已经是皇城司总探事了?” 张魏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冷声道,“本官如何岂容你去置喙?” 崔羌忍不住笑起来,“大人息怒,属下十分敬佩你,就忍不住想多了解你罢了。” 张魏自觉不认得这人,面前之人比自己小上许多,明明面带笑意,却让他莫名觉得恶寒。 “年轻人,好奇心莫太重,免得害到自己。”留下这一句话他便直径上了自己的马车。 崔羌敛起未达眼底的笑意,这人与师父,究竟是何关系? 夕阳渐落,远山如黛,早秋的气候还是有些萧条,更显城郊山脚下的大路十分寂静。 由于此次下南源,太子是微服私访,因此队伍一切从简。 当然简的只能是同行人数,毕竟太子殿下娇贵得很,在吃穿住行方面可不能马虎。因此皇城司禁卫与东宫司影卫跟在暗中保护,真正与太子同行的只有张魏和崔羌,以及两个车夫。 两辆繁贵富丽的马车踏风而至,在一望无际的道路上显得格外瞩目。 只见后方那辆马车突然又停了下来,张魏只好命人也先停下,在想是照例等他还是下去看看情况。 而此刻,后方马车里铺着厚厚的雪白绒毯,穆翎坐在地上,将脑袋埋进软榻里,他刚吐完,现下连腰都直不起来,彻底精疲力尽。 第7章 舟车劳顿还真不是说说的,早知道就不逞强了。垂头耸脑的太子殿下越想越难受。 “主子,天色也不早了,咱们要不在此处驿站先歇一晚吧?殿下还坚持得住吗?”这一路已经是第三次停下了,兼车夫的影卫忍不住提议道。 马车很宽敞,崔羌坐在靠窗那侧,手执书卷,闻言将视线淡淡移向趴在自己腿边穆翎。 他抬手轻捏住穆翎的下巴,将小太子的脸露了出来。 太子殿下实在娇贵的很,才几个时辰就受不住了,唇色都苍白了几分。此刻正微微睁眼一脸不解地望向自己,这副恹恹的模样倒显得十分可怜。 崔羌轻笑了一声,那双漆黑的眸子却依旧不见半点波澜,指尖在那光滑细腻的肌肤上摩挲了片刻…… 若有人瞧见这一幕定会狠狠批判他这趁人意识迷糊之时的登徒子行为。 崔羌慢条斯理撤下手,将人从地上提起来靠坐进自己怀里,嗓音散漫慵懒,“去告诉张魏,前面驿站休憩一晚。” 听见里头传来的声音,影卫立刻听话照做。 就这样停停歇歇,原本三日的路程硬生生拖到了七日。 凉秋九月,晨时,空气湿润,满是雾气。 穆翎也不知在马车上晃了多久,车轮才从崎岖大道驶上湿漉漉的青石板。 “可算到了这以景出名的南边古城。”外头传来赶车影卫的声音。 马车内燃着淡淡的龙涎香,还煨着热茶。 崔羌闻言将放在角落方案上的茶盏递给穆翎,对他笑了笑,“殿下受苦了。” 穆翎瞥他,知道这人是在嘲笑自己,他接过茶,闷声不答。 丝丝凉意随风而落,南源城街道上车水马龙,各铺子都已大开,人也嘈杂起来。 此次查案十分低调,崔羌张魏各带一心腹,因此明面上一行五人。进入城里,一路上人声鼎沸,以至于寻常百姓都以为是哪个外地的达官显贵出府游玩。 小雨忽至,淅淅沥沥的落在马车窗沿上,一阵风将车幔吹开。 轻歌浅舞,笙箫琴音从尽头巷子口幽幽传来,像极了皇城中那日他没能进去的地方。 穆翎掀开车帘,侧头望向那处依红偎翠之地,心道那一定也是处极尽风流之地。 少年眼神亮晶晶的,瞬间觉得腰也不酸背也不疼了。 马车停在南源巡抚的府邸门口,影卫在刚从马车下来的崔羌耳旁轻声问道,“主子,弹劾私盐一事尚未流传至南源,既是悄悄查案,为何又直接自亮身份找上这巡抚大人?” 昨日在驿站用饭时,张魏就提出找南源巡抚协助办案,且当时太子什么都没问,只一个劲大快朵颐吃饭。还真的是应了那句一切听从总探事的安排…… 但他话还没讲完就被崔羌打断,“想不明白便不用想。目前还用不上你的脑子,今晚找机会去查一下盐运史梁卫的私宅在何处。” “是。”影卫摸了摸鼻子,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张魏也下了马车,朝后走向穆翎辇车,准备亲自去扶太子殿下。 崔羌朝他一笑,随后抬手掀开车帘,太子殿下便自然地将手搭上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上,并自动忽略掉张魏微微抬起的手。 张魏盯着崔羌,这小子一副精明的模样倒叫他都快忘了,这厮是太子的人。 思及此,他对崔羌道,“本官替陛下查案,不能时时守着殿下,太子殿下的安全就交给崔侍卫了。” “自然。大人无须多虑,保护殿下安危是属下的职责,更是属下此行唯一的任务。”似看出他所想般,崔羌一语打消他疑虑。 “行了行了,无需多言,孤哪有那么容易被人害。那南源巡抚怎么还不出来?”穆翎眼下只想赶紧见完人,带着崔羌四处游玩。 几人立在门口等了好一会,里头才匆忙跑出来一个家丁。 “各位公子久等了,里面请。”男子自称是府上的管家,边领着人走边陪笑道,“我们家大人此刻在衙中有公务走不开,方才打发底下人来传话,各位都是远道而来的贵客,让小人好生招待。” 从进入府邸,门栏窗槅皆推光朱漆,至后院四周石壁皆为玉石砖雕砌而成,整个府邸尽显奢靡。 崔羌有一瞬地微微皱眉,但穆翎却没什么感觉,这对他来说与大多宫殿构造相差无几,气派又单调,没什么特别的。 后院翠湖,湖内水草轻荡,桥上人影清晰地倒映在碧水之中,鱼儿正悠闲喝着水听湖上人对话。 “小姐,您如果此刻出去就是明摆着和老爷对着干。” “你别跟着我!老娘现在就要去杀了那个负心汉!” “今日是他的大喜之日,您这样提刀闯进去丢的是自己的面子呀!”小丫鬟提着裙子小跑在女子身后,扬声道,“若是传到老爷耳朵里,非打断您的腿不可!您……” 小丫鬟气都没喘匀就直接撞上了自家大小姐的后背,一身绯衣的女子忽地停下脚步,直愣愣的盯着前方。 小丫鬟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管家领着三个男子朝这边走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 “小姐?”小丫鬟抬手在女子眼前晃了晃。 女子挥开挡住她视线的手,呆呆道,“桂儿,那男子,长得可比负心汉好看多了。” 完了,大小姐又开始见色起意了。 小丫鬟揉着方才被撞疼的额头,苦口婆心道,“小姐,人不能只看外表的。那青衣公子虽长得好看但……” “诶呀我说的不是他。”女子立即打断,笑嘻嘻道,“那小公子皮肤比我还白,我对这种面似桃瓣的矜骄少年郎不感兴趣。我说的是那个穿白衣服的,脸好看,个头高,而且看上去温文尔雅的,定是个谦谦君子。” 管家貌似注意到这边动静,眼皮一跳,想带着人绕道而行。 女子赶忙跑过去,朗声道,“你们是何人?” 管家生怕这大小姐冲撞了老爷的贵客,急得直冒汗,刚想开口,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 “意儿,不得无礼。” “阿爹!”众人随着女子的视线望过去。 来人身着官服,不是南源巡抚又是谁? 片刻后,后院书房。 男子立刻向皇太子穆翎见礼,“臣,南源巡抚谢韫,参见殿下。” “此番查案,孤不宜暴露身份,谢巡抚往后不必多礼。” 谢韫立刻道,“是。臣不会让任何人知晓您的身份。小女如意顽劣,方才无意冒犯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穆翎摇摇头,的确不胜在意。 这时张魏开口,“殿下,您只需照顾好自己,一切交由属下处理。三日后,属下必定查明真相带您回宫。” 谢韫看了眼张魏,会心一笑道,“张大人若有任何需求尽管开口,本官定竭尽所能提供帮助。” 张魏这话虽有认为太子殿下没有能力的嫌疑,但穆翎确实听着舒心,赞同道,“如此甚好。不过孤也不会让你一人劳心劳力,孤已将手令暂交于崔羌,此次查案他全程替孤代理。” 此话一出,屋内另外两人都有些无言以对。 书房外,崔羌等在院内。 查案是皇城司主理,他这东宫影卫自是没资格进去。 皇城司张魏为何要杀师父,这私盐案背后是否涉及其他势力……太多未知,崔羌别无他法,唯有先查出私盐一案真相,徐徐图之。 房门打开,穆翎率先从里面出来,心情颇好地对崔羌道,“走吧,咱们可以回厢房休息了。” 一同守在门外的那个禁卫见张魏也出来了,立刻跟上人,一起往府外走。 崔羌问,“公子,我不用和张公子一同去吗?” 穆翎道,“先不急,查案有何好玩的,孤、我明日带你去见有意思的。” “一路上都见你抱着这本书,可看出些端倪了?”注意到崔羌手中的书卷,穆翎又随意问道。 崔羌转手将书丢给站他身后的影卫,笑了笑,“南源盐运史梁卫,官从三品,南源巡抚谢韫,官从二品。书上还写了谢大人月俸呢,倒是不多。” 影卫闻言好奇地翻了翻书里内容,还真是,这里面记录了上至三公六部,下至九品知县所有官职人员以及俸禄。 这么无聊的东西也看得下去?穆翎叹了口气,“你高兴就行。” 路上时不时有微风吹过,枝叶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两人前脚刚到厢房,门口突然传来女子洪亮的嗓音,有些熟悉。 嗯,还真是刚才那个大小姐。 “公子,你的东西掉了。” 崔羌转身回望了一眼。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玉佩,抬头笑道,“古语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幸得姑娘提醒,小可感激不尽。” 声音十分好听,只不过说完便不打算理人了。 但此举落在穆翎眼里,便是一方满眼风流,一方眉目传情,简直不将他放在眼里! 第8章 “这玉佩是我的!”穆翎一把将玉佩从崔羌手里夺回来,忍着怒气对着那女子平静道,“已经捡起来了,多谢姑娘。” 啧……崔羌桃花眼微挑,他刚想递给这小殿下来着。 “小女子名叫谢如意,二位公子既是家父之友,那奴家必要好好招待二位,以尽地主之谊。”谢如意嗓音像变了个人,温柔如涓涓细流。 穆翎听的嘴角微抽,心道这还是之前那个,提刀扬言要去砍人的女子? “姑娘客气了,但我今日身心俱疲,暂时不想出门。”穆翎莫名觉得别扭,看见他的影卫无论对谁都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尤其是这姑娘,简直要把爱慕两字刻脸上了,他就不信崔羌看不出来。 “那这位公子呢?”谢如意满脸期待望着崔羌,“南源有一处地方,可观赏整座都城,是个陶冶情操的好去处,想必公子定然有兴趣。” 穆翎闻言侧头看向崔羌。 那神情似在说,你要是敢答应就别回东宫了,留在谢府给人家当赘婿吧! 崔羌对她礼貌笑了笑,又看了眼穆翎,笑意更深,“既如此,那在下便恭敬不如从……” “不行!”穆翎脱口而出。 这小太子果然不经逗,崔羌轻笑出声,又听见稍显稚气的嗓音响起。 “他……”穆翎半天憋不出个理由,只好对着崔羌道,“你不是说还有事情要办吗?” 崔羌点头,对谢如意道,“抱歉姑娘,今日在下确实无法奉陪。” 谢如意看着他两有些狐疑,总觉得十分不对劲,但还是维持着淑女形象,福了一礼道,“那咱们改日再约。” 待人走后,穆翎开始把人当空气,自顾自坐在软榻上一个人下棋。 见气氛不对,影卫想着提前去完成任务也不是不行,便悄悄溜了出去,临走还顺带贴心的带上了门。 崔羌坐在榻上另一侧,他看着案上杂乱无章的摆棋,饶有兴致问道,“属下竟不知何时得罪了殿下,不如属下陪您来一局,当作赔罪了?” “你别说话。”穆翎语气生硬。 “诶。”崔羌叹了口气,“属下为了您连姑娘都拒绝了,您还这么凶,属下真是伤心呐。” 穆翎抬头看他,似在揣摩这话的真伪,就听见崔羌又道,“殿下为何这般生气呢?” 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穆翎更加心烦意乱,随口胡诌道,“明明是孤更好,凭什么那姑娘看上的是你。她也太没眼光了不是吗?” 崔羌无声轻叹,认真朝他看了看,旋即一脸真诚,“殿下所言极是。” 第8章 亥时,月朗星稀。 谢府北院厢房的长廊上挂着灯,青石小路直通主殿,殿内也掌着灯。 崔羌从屋内出来,移步至庭院内。 葱郁的花枝越墙而出,淡淡花香飘散开来。 他双手负于身后,身姿修长,沾上了淡淡月光,更显清冽。 一黑影自屋顶跃下,立在崔羌身后,低头复命道,“主子,属下打探到盐运史梁卫的府邸在南源北处。但十分蹊跷的是,那整座宅院安静的出奇,属下翻墙进去时连守卫都不曾见到,只见梁卫一人在书房。” 崔羌慢慢转过身,将视线从天边的夜色转移到影卫身上,问道,“确定是梁卫?” “已经和当地百姓确认过画像,有人认出来是他。” 他淡淡的嗯了声,又问,“张魏呢?今日去了哪里?” “主子放心,属下一直派人在暗中跟着,总探事今日只去了这附近的一家酒楼。约莫一炷香后,便又回了谢府。想必此刻已经在西院歇下了。” 东宫影卫与皇城司禁卫虽是一同出发,却互不干涉,只当对方是空气。且东宫司是由皇后创立,但设立时间短,崔羌又是第一任影卫长。因此影卫只听从崔羌号令,连保护太子一事也是听从崔羌安排。 影卫长时间接受高难度训练,比起皇城司禁卫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禁军根本没把他们当回事,连派去监视皇城司的人都没被发现。 “恐怕皇城中的消息早已传入当事人耳中。”崔羌沉吟片刻,吩咐道,“你留下来守着,我亲自带人去一趟梁府。” “您亲自去?若是殿下问起您,属下怎么回?” 崔羌看了他一眼,影卫阿飞虽年纪不大,脑子也木讷,但胜在功夫最高,办起公事来,效率是不用说的。再者,这小太子顽劣,此行确实得一直有人跟守着。 “从此刻起,你的任务就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太子。”崔羌往外走,还不忘抛下一句,“殿下一时半会醒不来,别让人去打扰。” 见崔羌翻过院墙而出的身影渐渐消失,影卫阿飞挠挠头,走向主殿。正门紧闭,他忍不住朝里头张望了片刻。 屋内灯影绰绰,夜风徐来,淡淡香味从门缝传出。 是迷迭香! 阿飞惊叹,主子居然对殿下用了催眠香?怪不得说一时半会醒不了……不过也是,否则殿下此刻估计应在大街上玩乐了。 子时,残灯燃尽,灯火通明的闹市也渐渐归于黑沉沉的夜色。 崔羌运着轻功,穿梭在梁府的狭窄走道中。 突然,走廊尽头钻出一个人影,是青年男子装束。崔羌轻轻一纵,往身旁大树枝梢上躲避。 虽说盐运史不曾娶妻生子,但整个张府连个下人也没有实在可疑。 人影行色匆匆,肩上还挎着一个包袱,这副一看要出远门的样子,便定是那盐运史梁卫了。 如今这情形,看来这梁卫已经打算连夜逃出南源。 未查到证据便已露怯,这私盐一案怕是十有八九是真的。 夜凉如水,更显寂静。没思索太久,崔羌从树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梁卫面前,衣袂飘然,猎猎作响。 崔羌这动静着实把梁卫吓了一大跳,他忍不住惊呼出声,猛的后退一大步。 淡淡月光下,眼前突然冒出来的男子长相极为耀眼,可梁卫却没什么心思欣赏,只看着男子阴沉目光里透出的危险,他周身瞬间泛起一股寒意。 “你是何人?”梁卫冷汗浸湿了后背,虽瞪着前面之人,但嗓音抖的不成样子,“胆敢擅闯张府,你可知私闯家宅是何罪?” 崔羌嗤笑了下,冷然道,“私闯?这府邸无人阻拦,何来私闯一说?” 梁卫脸色变了变,欲开口时又听见他道,“这府中下人皆被遣散,到底发生了何事想必你心里最是清楚。盐运史梁卫,梁大人?” 梁卫当即慌了神,战战巍巍跪了下去,“您是皇城中来的大人?” 见崔羌没出声只当他是默认,梁卫继续道,“大人饶命,小的只是梁府的管家,梁大人昨日便已经离开南源了。” 崔羌寒声道,“陛下何时说过派皇城中的官员来南源了?你一个下人连这都知道?既如此,那你这下人的命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小的不知您在说什么,是、是梁卫,都是他安排我这么做的!” 崔羌显然已经是耐心耗尽,抬手将躲在暗处的两名影卫召出来。 院落旁草丛深处忽地钻出两道黑色身影,立在崔羌面前,“主子。” 看见这情形,梁卫被吓傻了眼,又胡乱嚷了几句自己所言非假,只是没什么可信度。 “大人,饶命啊大人!”梁卫死死拉住崔羌垂下的衣摆。 崔羌似被吵到般不耐地轻啧一声,影卫见状立即上前一掌打晕了跪在地上的人。 声音戛然而止,周遭瞬间恢复成原先的静谧,只剩夜风轻轻吹过树梢,带来些许沙沙的声音。 “把他带下去,找个不惹人起疑的地方关起来,我明日再审。” 崔羌慢条斯理的理顺被揉皱的衣摆,又对剩下的一人道,“去书房搜,发现任何交易相关的账目立刻给我。” “是。” 随后,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包袱,除了几件贴身衣物外便全是大额银票……月光如银,洒在崔羌身上,看不出他此刻所想。 片刻,有影卫跑出来将一本账册递给他,“主子,这是官盐的交易账目。” 崔羌抬手接了过去,一目十行的快速翻了一遍。 账目乍一看倒是清清楚楚的记录了所有官盐交易,几乎没有任何纰漏,但这官盐出售给商铺价格却不等,有着细微的差异。 其中有一最低价至十四钱一斤卖给了一家盐铺,只是这家贩卖数量偏多,不仔细算的话看不出来。余下的商铺或百姓算下来则均价至四五十钱一斤卖出,这倒是正常官盐价…… 崔羌嘴角弯起一道极浅的弧度,“这里不用再查了,明日去查一下以十四钱交易的家那盐铺。” 影卫领命称是。 隔日一早,谢府。 “啊嚏”,刚用完早膳的穆翎趴在榻上揉了揉鼻子。 长榻周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话本,都是一些民间当下正热门的江湖故事。 第9章 崔羌踏进屋内,入目便是太子殿下目不转睛、一副刻苦钻研经书的样子。 穆翎看的正起劲,下一瞬,便觉被一阵温暖包裹住。太子殿下被人打扰颇为不爽,当即皱眉。 一扭头,见到来人是崔羌,心中的不耐立马消散,只余轻快。 “你何时过来的,怎也不出声,吓我一跳。”崔羌方才轻轻他披在身上黑色斗篷滑落,穆翎边说边坐起身来。 崔羌在他榻边坐下,眸光不自觉变得柔和,拖着懒懒的腔调,“并非属下特意不出声,是殿下看的太投入了。” “你来的正好,等我换身衣裳,我们现在就去流光楼,南源盛产青梅,我听闻那里的青梅酒更是堪称一绝。”言罢,穆翎开始弯腰穿鞋。 待人站起身要走,崔羌及时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殿下。” 手腕温热的触感一瞬间消散,穆翎将视线移向崔羌,“怎么了?” “属下不想扰了殿下的雅兴,奈何今日身子实在抱恙。”崔羌慢慢说着,还不忘轻咳两声,“想必是昨日在路上不慎着凉了,还望殿下恩准属下留在府中休息一日。” 穆翎下意识打量面前之人。眉眼深远,棱角分明,不笑之时面色清冷,分明和往常并无二样。 他狐疑问道,“当真?” “属下从不骗人。” “那我找大夫替你瞧瞧……” “已经喝过药了,大夫说休养一两日便能好。” 崔羌这般推辞定是有事情瞒着自己。穆翎将目光移向一旁站着的影卫阿飞,只见那人一副要笑不敢笑的模样,心中猜疑更深。 正想着,一道熟悉的女声突兀响起。 “三位公子安好。”谢如意带着随侍丫鬟朗声朝三人微微福礼。 阿飞第一时间看向崔羌,也只有他见到崔羌神色有一瞬间的变冷。于是阿飞顿感不妙,他光顾着看主子演戏都忘记注意门口的动静了…… 不但如此,他这下意识看向崔羌的动静也正被穆翎收进眼底。 难不成和这大小姐有关?穆翎思来想去也找不到崔羌骗他的原因。 三人同时将视线移向门口,对谢如意礼貌一笑。 穆翎率先开了口,“不知谢姑娘清早来我这,所谓何事呀?” 谢如意直接将目光略过穆翎,望向他身后的崔羌,一脸羞涩道,“方才小女子去找崔公子,不巧公子不在屋中,想必应该是在禾公子这,果真不出我所料。” 穆姓乃皇姓,故而此番南下穆翎以禾姓自称。 穆翎心下无语至极,崔羌武功高强,哪那么容易感染风寒,更何况连他自己都没事,这分明就是骗他的。 此刻听见谢如意这般说辞,顿时明白了,原来是另有佳人约啊。 太子殿下一股郁气直冲心头,闷声道,“既如此,姑娘请便吧。” 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阿飞见状看向自家主子,崔羌一个眼神,他便心领神会的立即跟了出去。 得知张魏此刻在与谢韫议事,穆翎大步流星往巡抚书房去。 一路上,阿飞不紧不慢的跟在他身后。穆翎心下思忖,居然将阿飞也支走,崔羌那混蛋还真是要与谢家大小姐私会? 直到书房大殿门口,穆翎止住脚步,转头朝阿飞道,“我自己去就行。” 第9章 穆翎独自一人上前,守在书房门口的护卫朝他行礼,“公子。” 许是屋内听见门口动静,大门从里头被拉开。 “公子……”谢韫下意识想见礼,但收住了,他讪讪道,“公子可用过早膳了?有何需要尽管告知我。” 穆翎点了点头,“我来找张魏。” 听罢谢韫忙将人请了进去。 “殿下可是嫌这府中无聊了?不如臣找人好好带您逛逛此城?”张魏见人进来立即站起身,立在书案前对穆翎问道。 穆翎不答只问,“案子查的如何了?三日后真能回宫?” 张魏有些含糊其辞,“事情比臣想的复杂一些……可能还需稍晚几日。” 穆翎秀眉轻皱,“为何?” 张魏面上显出几分惊疑,斟酌着道,“盐运史梁卫失踪,应是畏罪潜逃了,但目前找不到线索证明丞相大人的弹劾是否为真。” 谢韫看向张魏,似不解。因为前一刻张魏才交代他此事无须与太子讲太多。 穆翎听的脑袋有些疼,“那就直接与父皇禀明,梁卫畏罪潜逃不就好了?” 谢韫又看向穆翎,他原十分好奇,为何太子毫不关心此事?原以为太子与国公是沆瀣一气,现下倒是有了答案。 这太子果真如传言一般是个草包皇子,估计国公和皇后也没想将他扶正,将来保不齐就当个傀儡皇帝了。 谢韫开口问道:“殿下怎么才来便想回宫了?可是对此地有何不满意的?” “还不是怕……”崔羌真和你家谢大小姐看对眼了。 穆翎及时收住了脱口而出的话。 “殿下可是担心有不测?这个您大可放心……” “算了,总之你们尽快查完案子。”穆翎不耐烦打断。 “是。”谢韫扯出一抹笑,低眉顺眼的回道。 听着两人又聊了几句,穆翎觉得没意思,便推门而出了。两人交谈的声音瞬间被隔绝在内。 “如今这账册在手,梁卫昨日虽未出现在码头,但这人如今和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他背叛我们于他没有任何好处。” 张魏低头翻起了面前的账本,每一笔卖出的交易都记录在案,确实是盐铺的账目。 谢韫适时开口道,“昨日太子殿下在此,既然大人说了一切由您来处理,下官便没来得及说账册这事了。” “那盐运史既是连背叛的把柄都没有,昨夜怎会没出现在码头?”张魏抬头看向谢韫,眼神肯定,“南源定有王丞相的耳目。” 谢韫闻言一愣,随后赞同道,“官盐一事向来处理得当,为何王丞相突然查起此事来,若没有耳目的确不太可能。” 张魏若有所思,“事到如今,无论梁卫是否背叛,须尽快找到除之,免得夜长梦多。” 谢韫点头,“下官即刻去查。” 回去路上,阿飞跟在穆翎后面,忍不住问,“公子,你等会可是打算去流光楼呀?” “哪也不想去。”穆翎闷闷不乐。 一觉睡醒,原本昨日的气都快消了。他今早兴致勃勃的想拉崔羌去流光楼赏景,谁知居然被拒了!还说什么身子不适,刚想找人替他看看,那大小姐就找上门了,怕不是这二人早已决定私会了!穆翎越想越气。 阿飞哑了声音,尴尬挠头,正一筹莫展之际,眼前突然不知从哪钻出来一道人影,把他都给吓了一跳。 “禾小公子好呀。”嗓音大大咧咧,男衣女相,又是谢如意。 穆翎下意识往后一退,刚刚在崔羌那里还是娇俏小姐模样,怎一下又成副纨绔子弟的装扮了。感情对着自己就露出真面目了? 他心下无语,“姑娘你这是?” “怎么样,帅吧。”谢如意在他面前自信的转了一圈,“我今日要去个好地方,你可想同我一起去玩儿呀?” 穆翎狐疑道,“你怎么不和崔羌一起去了?” “诶呀,这不是没喊出来嘛。崔公子身体不舒服,需要静养。”所以只能先从他的朋友入手打探情况,也就是你咯。 不过这话谢如意当然不会说,她只笑脸盈盈看向穆翎。 “方才听见你们说想去流光楼对吧?其实比起那儿,南源还有更好玩的酒楼,不光能喝美酒品佳肴,还能听戏听曲斗蛐蛐儿赏美人呢。且那楼可是南源最繁华的楼,没有你玩不到,只有你想不到的。” “好呀好呀。”阿飞笑着应和。 穆翎扭头剜了他一眼。阿飞瞬间噤声,收敛笑容。 听戏听曲斗蛐蛐?说不心动是假的,尤其是听见谢如意说崔羌也拒绝了她。想来没有糊弄自己,应该是真的身子不适,穆翎心里瞬间畅快不少,眉眼弯弯的问道,“当真?” 穆翎本就长得漂亮,皮肤白的发光,眼睛一向亮晶晶的,此刻笑起来还有酒窝,十分可爱,连谢如意都看愣了一下。 她心下摇头,突然就不想带人去那地方了,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算了,还是崔羌更合心意…… 谢如意抬手作启誓状,“骗你我就变成丑八怪,一辈子嫁不出去。” 穆翎闻言被她逗笑了,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谢府。 三人没坐马车,谢如意带他走的是城中最繁华的路段。正直午时,小贩此起彼伏地敲鼓吆喝,街头巷尾热闹非凡。 他们此刻所在的位置也很好,临清水河流,三人又往前走上了石拱桥。 桥下流水潺潺,船只来往,渔夫慢慢摆动双桨,荡起粼粼水波。 穆翎瞧着四周景色,只觉每一处都像是画中仙境。 “皇城中来的小公子,此地可还衬你心意呀?”谢如意笑吟吟看向他。 第10章 穆翎可不想让她太过得意,他尽量收敛笑容,平静的吐出两个字,“甚美。” 谢如意轻轻一笑,“禾兄喜欢就好。” 穆翎被这称呼唤的一激灵,问道,“对了,你为何要扮成男装?” “禾兄莫问,到了你便知晓了。” 穆翎心下摇头,也不知这大小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直到身处高楼脚下,穆翎才知谢如意为何身着男装了。 题着‘醉月楼’三个大字的门匾下,三人前脚刚进去,身着一身轻纱的女子后脚便扭着腰迎了上来。 女子发髻上的流苏随着她走路的频率发出清脆的声响,面上艳丽的妆容更衬得她婀娜多姿。 “哟,三位公子看着好生俊俏呀,只是面生的很,想必是初次来此吧。” “没错。我们难得来此一次,可别叫人失望呀。”谢如意压着嗓子回道,语气轻佻,又将手中沉甸甸的锦囊掂了掂,活脱脱一副浪荡公子模样。 “美酒美人只管献上来,将这位公子伺候满意了,好处自然少不了你。” 女子喜上眉梢,连连称是,上来便要挽着穆翎将人拉进去。 穆翎被女子身上的香熏得有些呛鼻,不经意的退到了谢如意身后。 谢如意察觉到,打趣道,“禾兄这是害羞了?” 穆翎当即扬声反驳,“谢兄想多了,本公子什么世面没见过。” “那禾兄定然也是千杯不醉咯?” “那是自然!” 一直沉默不语的阿飞忍不住开口劝道,“公子,要不咱们还是换……” 穆翎抬手打断他的发言,示意他闭嘴。 于是女子也不凑上前了,与穆翎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将三人请了进去。 入目便是的铺着锦绣绸缎的精美戏台,穆翎刚想入座,只闻乐声骤然转急,漫天花雨中,一红衣女子长袖漫舞,如空谷幽兰腾空缓缓落下。 虽说皇宫之中宴席常有,但这演奏的曲子以及台上的舞姿是太子殿下从未见过的。更因着皇室身份,人人都怕一不小心说错话惹怒天子,一个个端坐如松,只安静观赏。 一舞终了,大殿之中掌声四起,惊赞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穆翎从呆滞中醒过神来,跟着一起拍手叫好。 不消片刻,桌案上便摆满了荷花酥、栗粉糕等各式点心,玲琅满目。穆翎正想逐一品尝一番,只听那女子又笑了起来。 “三位公子来的可巧了,此时正是我楼花魁,喜儿每日献舞的时辰。只是今日喜儿又被咱们的知府林大人买下了,若是公子喜欢,也可一掷千金……” “美人就不必了。这儿可还有其他好玩的?” 被打断话的女子尴尬一笑,听见穆翎发问又来了兴致。 “瞧公子这话问的,也太小看咱们这醉月楼了。这一楼嘛,可邀美人相伴听曲儿。二楼可投壶比试,三楼可掷骰子玩牌九,顶楼还可斗蛐蛐儿,且楼上每一层都有雅间,无论是赏画弈棋还是什么,只有公子想不到,没有小女子办不到的。” 听见斗蛐蛐几个字,穆翎脸上瞬间写满了兴奋。 女子惯会瞧人眼色,立即又道,“公子可知,咱们楼里有一只千年不死的蛐蛐儿,叫做金虎,想必公子会喜欢吧?” “好呀,那我们现在就去楼上!” “公子请。” 太子殿下其实从没斗过蛐蛐儿,只是听小太监经常给他讲,便觉民间竟有如此好玩的事情。 今日得此机会必定要玩尽了,穆翎想着便急急往楼上跑。 风过有痕,柳枝乱了线条。 醉月楼的云天上,一只毫不起眼的黑鸟掠下,展翅飞过繁华长街,又从谢府北院层层叠叠的枝叶穿出,收翅落在院中黑衣影卫的臂膀上。 影卫取下鸟腿上卷成一团的信笺,转身沿着青石路上前,轻轻推开主屋大门。 “主子,是薛公子的信。” 崔羌坐在书案前轻抬起眼眸,“拿来吧。” 影卫应声而上,将东西递过去时又听见一声沉稳的嗓音响起。 “那家盐铺查的如何了?”崔羌一面扫着纸上文字一边听人禀报。 “这里寻常百姓日入一二百钱左右,那家盐铺以十四钱一斤从梁卫名下收购大量官盐,又以比官盐略低的价格卖给当地百姓。盐铺老板不是南源本地人,两年前孤身在此开的商铺。但属下无能,并未找到盐铺详细的交易账目。” 崔羌微一颔首,“查的不错。既是私盐交易,自然早落入幕后主使手中了。梁卫那边如何?关哪了?” “那厮不招,打了几下便晕过去了。人目前关在一家花楼。” “你说把人关哪了?”崔羌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微微皱眉又问了一遍。 “南风馆。权贵们找小馆的地方……但人绑在地下库房,十分隐蔽。属下是按照副影卫长的吩咐安排的。” 阿飞这脑子,到底怎么当上的副影卫长?影卫见主子没说话,头也不敢抬,又磕磕绊绊道,“副影卫长说,男子去青楼是最正常的事情,不会惹人起疑。但青楼中大多全是女子,他考虑到您会不方便……” “行了……现在带我过去。”崔羌打断他,直径向外走。 “属下还有一事禀告。” “嗯。”崔羌示意他接着说。 “阿飞说,殿下此刻去了醉月楼,就位于南风馆对面。”影卫一哽,硬着头皮继续道,“醉月楼是南源最有名的……青楼。” 话音一落,崔羌忽地停下脚步,像是听见了什么荒唐至极的事情,轻扯了下嘴角,眸色深如寒潭。 影卫怀疑自己看错了,头一次见自家主子脸上生出些明显的情绪来,似乎还极轻的笑了一声,像是被气笑了…… 明明太子是君,主子是臣。但他却莫名替殿下捏一把汗…… “先去梁卫那。”影卫听见一道阴沉沉的嗓音响起。 “是。” 第10章 醉月楼 顶层楼阁上,穆翎凭栏观景。南源城别的不说,风光却是无限好,自高台俯瞰而下,四面环水,街市熙来攘往,车水马龙,熠熠若天宫星市。 一阵劲风急急扫来,满地飘零的落叶随风直上。 一直跟在他身侧的阿飞开口道,“公子,外面风大,还是进屋吧。” 是有些冷了。穆翎闻言点头,在谢如意对面倚窗而坐。 金足樽,翡翠盘,楼下古琴涔涔,舞姿曼妙,好不享受。 而不远处另一张桌案上的蛐蛐儿声正“唧唧”作响。 两人已经斗了十几个回合,新鲜感一过,都有些提不起兴致,于是两人默契的坐下休息。 楼下又一曲终了,谢如意提议道,“光斗蛐蛐儿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我们来加点赌注吧。” 穆翎好奇道,“什么赌注?” 谢如意脸上扬起一抹狡黠笑容,“输的人要有惩罚,每输一局有两个选择,要么如实回答对方的一个问题,要么自罚一杯。” 穆翎倒还真想问问她是不是看上他家影卫了,没思考多久便爽快应下,“来!” “小二,拿你们这儿最烈的酒来。”谢如意朗声叫唤道。 穆翎低声提醒她道,“你确定?你一个姑娘家,能喝得了吗?” 谢如意也是铁了心想从他这儿套出些话来,想着若是他不说实话也无妨,毕竟常言道,酒后吐真言。 她不甚在意道,“禾兄犹豫什么,难不成是酒量不行害怕了不成?” 这激将法用在这小公子身上是不会出错的,这不,不出所料,一跳一个准。 她听见穆翎颇为不爽的语气,“本公子会怕?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这时烈酒也抬上了,两人起身行至桌案旁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秋兴。 与此同时,他们正对面的南风馆里,崔羌一袭白衣,手持折扇翩翩而至,引起一阵哗然。 酒馆瞧着不大,却人满为患。伙计模样的小倌们一个个肤白貌美,摆着腰肢为一桌桌客人们添酒。 “这玉面公子好生俊俏。”一小倌提着酒壶靠上前来,却不知怎的被拌了一下脚,正要倒进面前之人的怀里,崔羌不慌不忙地将他身后的影卫拉至身前。 于是轻若无骨的人成功跌入影卫怀里,影卫面色一红,连忙将人甩开。 小倌倒也不生气,依然含笑娇嗔道,“郎君既不喜,那便只是想喝酒咯。” 崔羌笑的风流多情,用折扇轻轻挑起那小倌的脸,声音端的是漫不经心,“怎会不喜?但今儿个公子确实只想饮酒。” “既如此,公子请随我来吧。” 小倌带着二人穿过幽暗的过道,尽头便是阶梯口。 “公子,您还只给了昨日的看守费呢,我这小酒馆人多眼杂的,万一被发现了……” 影卫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丢给了他,“你出去守着吧。” 小倌乐的合不拢嘴,“好嘞。二位公子放心,这江湖中什么恩怨没见过,小的只拿钱办事,其他绝不多参与。” 第11章 阶梯下去是一方四面环墙的狭小空间,但审个人还是绰绰有余。 “主子。”崔羌沿梯而下,两个看守的影卫朝他低唤了一声。 只见梁卫被绑在正中央的柱子上,身上的血迹映出鞭痕,此时正垂着脑袋昏迷过去。 崔羌停在人面前,影卫道,“主子,这人不招,一口咬定他不是梁卫。” 崔羌拧眉“啧”了一声,看守的影卫立即心领神会,从木桌上端来一盆冷水直直往梁卫扑去。 冷水浸着伤口,梁卫硬生生被疼醒。 崔羌慢慢翻着手中账目,念念有词,“官盐价为四十钱一斤。你却将官盐以十四钱一斤卖出,而那盐铺便可将官盐用作私盐盈利。” 梁卫虚弱的睁开眼,一见到来人,瞬间清醒了大半。 崔羌放下手中账目,语气十分温和,“说谎的人,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利用价值,既然人身上这张嘴已经没有用处,不如将舌头割了如何?” 听罢梁卫呼吸一滞,惊恐的瞪大了双眼,恨不得下跪求饶,奈何四肢被绑在架子上动弹不得,他被疼得龇牙咧嘴,“我招……” “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谁。” “我是梁卫!我是。” 崔羌淡淡一笑,抬眼看着他。 “梁卫,你身为南源盐运史,理应管理盐务、征收盐税、打击私盐。而你却与商勾结,贩卖私盐,死不足惜。” 嗓音散漫,不疾不徐,但每一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又十分骇人,梁卫听着只觉寒意入骨。 “但我对此事倒没什么兴趣,只是,这些年单凭你一人便可瞒天过海,实在可疑的很。若是从实招来,我倒是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梁卫眼神突然闪现出一丝希望,似下定决心一般,牙缝里哆哆嗦嗦的挤出来一句话。 “咳咳……大人明鉴,我虽为盐运史,但也不得不听从上级的安排。原本一切如常,直到两年前,巡抚大人让我自建盐铺,将其中一部分官盐低价收购再卖出……” 这话倒有几分可信了,崔羌问道,“盐铺的盈利最终归谁所得?账目现在何处?” “这、这我不知,或许是谢巡抚……但当时我本想拒绝,可他拿出了一封密函给我看,那上头竟然盖着的是、是东宫印章。至于账目,现下在巡抚大人那处。” 崔羌眸光一闪,没有作声。 梁卫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道,“既然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那小人自然不敢违抗。” “照你的意思,太子和谢巡抚是一伙的,既然你是受太子命令,这南源也无人揭穿你,昨夜为何要逃?”见崔羌没出声,站在一旁记录的影卫忍不住问道。 梁卫又咳了几声,“是巡抚大人,他说陛下似乎起疑要调查此事,为了我的安全,如今只有走为上策……” 影卫起身上前,将方才已经写好的笔录递给崔羌。 崔羌扫了两眼,微微颔首。 影卫会意,移步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匕首,在梁卫的挣扎下划过他的指腹,冷声道,“签字画押吧。” 原来不是要杀人灭口,梁卫松了一口气,闻言照做。 “大人……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走了?”怕崔羌不放心他又补充道,“小人已经将所有知道的都如实相告了。” 崔羌接过证词收好,淡淡一笑,“当然,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一口一个大人,你知道我的身份?” “这天下敢与和国公和太子殿下作对的怕是只有王丞相了……但既是能亲自来办案的想必应是只听命于陛下的皇城司。” 崔羌并未否认,他又往前靠进了几步,在人充满惧意的目光下,崔羌一掌从他侧颈劈了下去,速度之快,梁卫还未来得及反应便瞬间晕了过去。 “将人放了,依旧跟着观察几日。”崔羌往外走,对一直守在这的两名影卫吩咐道。 两名影卫互相望了一眼,立即复命,“属下明白。” 没再作停留,崔羌大步流星出了过道,身旁影卫问他,“主子,这私盐案的幕后主使是东宫,那我们还需要继续查吗?” “不用查了,当下所有证据都握在他们自己手上。”崔羌道,“无论受益的是不是东宫,谢韫至少明面上是为东宫谋私。张魏一开始便找上谢韫,就注定这个案子要无疾而终,只是这张魏究竟是真蠢还是另有所谋须得查清楚。” 影卫闻言点头,又忍不住道,“那主子,您觉得殿下是知情的吗?” 东宫向来一切听皇后安排,皇后自然和李国公脱不开关系,说到底,这贩卖私盐的做法倒更像是李国公的手笔。 穆翎一向单纯,若是他指使的崔羌自然不会相信,可是不会做不代表不愿做,或许在太子殿下心里,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罢了。 崔羌轻轻一叹,“这些与我无关。皇城那边可有消息?” 影卫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平芜山的事情,他摇头道,“目前并无新的线索。” 竟查不到师父关于皇宫的一点蛛丝马迹? 崔羌正想着,忽然间,大厅传来明显的躁动。 “发生何事了?”影卫立即问道。 “二位公子这酒喝完了?”小倌见人出来,笑回道,“不必担心,是对面又为了争那花魁打起来了。据说这次是那林知府和咱们南源首富的儿子。” “是醉月楼。”影卫低声在崔羌耳边道,“主子,殿下还在那。” 崔羌神色一暗,眉宇间罕见的多了几分担忧,正要大步跨出门槛,就在这时,“啪”的一声巨响,一男子破门而入。崔羌不经意侧身避开。 这男子倒不是闯进来的,而是被人一脚踹了进来。 “你!咳咳”男子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咬着牙面露痛苦,话都堵在嗓子眼儿,只憋出一串咳嗽。 紧随其后的青年男子面色铁青,“你若胆敢再欺辱喜儿,我必不会再放过你!” 小馆瞬间笑不出来,连忙上前馋人起来,“诶呦霍公子,您没事吧?我说林大人,您大人有大量……” 地上的男子恶狠狠道,“你!一个从四品的官竟也敢伤我?我爹必不会饶了你!还有巡抚大人也是!” 大街上人流如织,不消片刻便引来了不远处的谢巡抚的官兵。 “你先回府,看谢韫如何处理这事。” “是。” 以防被官兵认出,崔羌也跨门而出去了醉月楼。 醉月楼一楼大殿此刻也乱作了一团,崔羌环顾四周,并未发现穆翎的身影。 他闭上双眼,立在原地平复心绪。 为何方才心乱了? 下意识对穆翎的担心已经超乎他自身的认知,或许这太子殿下在自己心里早已比他想的更重要…… 崔羌猛的睁开眼,这个想法实在不合时宜,他眉头紧锁,严肃之时又恢复了那张面若冰霜的面孔。 良久,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还是抬步踏阶而上,往楼上去了。 “公子可是来找人?”二楼长廊处一个姑娘怯生生问他。 崔羌薄唇弯了弯,桃花眼一沾上笑意便是一副含情脉脉的模样。 “不知姑娘是否有见到过一个身着竹青镶边圆领袍的小公子,他们一行三人。” 那姑娘头低的更深,羞涩回道,“奴家刚好给那位公子送酒,是顶楼正对楼梯口那间,他们此刻还在斗蛐蛐儿。” 崔羌留下一句“多谢”便直径去了顶楼。 站在紧闭的门扉前,崔羌眸色极深,如深不见底的寒潭。 伴随着聒噪蛐蛐儿声,里面传来穆翎与女子的嬉笑打闹,实在刺耳至极。 崔羌所有的情绪有一瞬间被愤怒代替,好半响才恢复往日的表情,推门而入。 满屋酒气扑面而来,桌上地下全是酒瓶。 一霎间,所有人都噤了声,全部呆呆望了过去。除了穆翎,他此刻坐在满地狼藉里,倚着桌角,抱着一个空酒瓶不撒手。 显然已经喝的不知天地为何物。 阿飞本来在拖躺榻上的谢如意,一见到来人立即被吓得蹿了起来,支支吾吾道,“主…不是,公子!他们要喝我根本拦不住,我……” 阿飞瞧着崔羌视线没离开过穆翎,几个姑娘衣.衫.不.整的围在穆翎身侧,惊觉这一幕怎么有种被捉奸的感觉。 他立刻将人遣散,待人都走后,急急替太子殿下解释道,“我看殿下不肯走,就喊人上来帮忙,她们刚刚只是在抢公子手中的酒瓶。” 崔羌终于悠然散漫的转过头去给了他一个眼神,平静道,“你先带她回谢府。回去给薛子峰传信,让他查皇城司张魏的底细,越详细越好。还有,问清楚王丞相是如何得知梁卫贩卖私盐的。” “属下明白。”阿飞松了一口气,当下就扛着一身男装喝的烂醉的谢如意走了。 暗蓝的天空笼罩在这座高楼之上,夜幕即将来临。 “你们不准走!”穆翎反应过来,看着紧闭的门扉,急得打了个酒嗝,“本公子…千杯不醉!” 第12章 崔羌走到桌案前,抬手倒了一杯茶,却不急着给穆翎。 他好整以暇的看着他腿边坐在地上的小醉鬼耍酒疯,慢条斯理的嗓音在屋中响起,“殿下还认得属下吗?” 回答他的只有蛐蛐儿参差不齐的“唧唧”声。 崔羌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他弯下腰,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 也不知是这琉璃盏太重了,还是穆翎一只手握不住,只见漂亮的手指哆哆嗦嗦的半天也握不住杯身,崔羌淡淡提醒,“用两只手。” 但醉鬼是听不见的,穆翎皱着秀眉死不肯放开右手的空酒壶。 因此这杯热茶最后还是由崔羌一口一口从手中亲自喂进了太子殿下嘴里。 崔羌眉眼低垂,就着这个喂茶的姿势不动。一杯见底,穆翎慢慢抬起了头,大抵是天色渐暗,烛火太暖,他瞧着崔羌,只觉得温暖无比,视线也不舍得再放开。 但小太子没自己意识到他此刻的模样,白皙的脸颊染上薄红,眼脸拉耸着,呆愣愣的杏眼直勾勾盯着别人,迷离似蒙上了层水雾。 越是纯情反倒更加勾.人。 一抹晦暗之色在崔羌眼底迅速掠过,他神色渐暗,突然深刻明白了色令智昏是何意。 崔羌喉结微滚,反常的撇开了眼。 窗外,远远望去,热闹街市燃起千盏明灯,如漂浮在夜空中的点点繁星,光华璀璨,融融入海。 他将茶盏搁置在桌案,将人从地上打横抱起,穆翎立即乖顺的环上他的脖颈,一直紧握不放的酒壶瞬间掉落。 崔羌眸色愈渐暗沉,唇边泛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妖冶摄人。 刚将人放至床榻,穆翎便忍不住抬手覆了上去,指尖还未触碰到薄唇,就被人狠狠捏住了手腕,挣脱不出。 “你弄疼我了。”太子殿下出声抗议,但软绵绵的嗓音毫无威慑力。 穆翎脑袋晕沉沉的,只听见一道富有磁性的嗓音轻扫过他的耳畔。 “殿下想做什么?” 窗外秋风乍起,翻飞床纱一角,楼阁间的风铃被风吹的沙沙作响。 崔羌内心异常平静,只不知是那愈来越快的心跳,还是心尖上传来的一点微痛,震得他不容忽视。 他瞧见穆翎清澈的双眸中倒映出自己的面孔,忍不住慢慢俯身,在那带着香甜酒气的唇上轻轻一碰。 第11章 嘴唇上传来的柔软触感一瞬即逝,穆翎感觉脑袋晕乎乎的,一时有些怔愣。 直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他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 “殿下以后都不准用这种眼神看别人,知道了吗?” 穆翎歪头,呆愣愣的将手覆上自己的唇瓣,问道,“你为何亲我?” 崔羌嘴角挂着轻慢的笑意,桃花眼微眯,“殿下醉了,属下并未这般做。” “孤…醉了吗?怪不得,头好晕……” 穆翎呼吸有些急促,连身体都开始摇摇欲坠,意识自然被人牵着鼻子走。 崔羌眼疾手快地伸手托住了他,温声道,“属下带您回去。” 已经过了一更,天上疏星淡月,断云缓缓飘动。 街伊v索道上千盏灯笼点缀,火光之下,远处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自熙熙攘攘的人潮中缓步而来。 崔羌衣袍间映上点点淡金,趴在他背上的穆翎已经睡着,灯火将他们的影子拉的长长的,投在地上。 摊贩吆喝声依旧络绎不绝,但周遭的喧闹似与二人无关,崔羌内心许久都未这般安宁了,感受到带着酒香的呼吸喷洒在他的侧颈,他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似满足又似无限怅然。 崔羌背着穆翎,慢慢穿过繁华街巷,两道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于长夜。 翌日,谢府 晨雾弥漫中,家仆按照吩咐端着醒酒汤直奔穆翎屋中去,但敲门却无人应答。 不多时,崔羌过来在门口碰见了人,便索性自己亲自端了汤进去。 此刻穆翎已经醒了,却还赖在榻上不肯起身,崔羌看着将整个脑袋埋进被子里的太子殿下,不由失笑。 “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 慵懒的嗓音不紧不慢的飘进耳朵里,穆翎一把掀开棉被,“崔羌你什么意思?竟敢拿我比戏子取笑!” 崔羌诚惶诚恐,“抱歉,属下是觉得……” “觉得什么?” “您不认得此诗。” 话音刚落,屋内有片刻的死寂。 随后,穆翎迅速抄起手边上的枕头丢了过去。 崔羌慢条斯理避开身,将碗放在桌案,笑道,“殿下听话,先将醒酒汤喝了。” 穆翎才想起昨夜宿醉的事情,扶着微痛的额角下了榻,端起桌上的汤小口喝了起来。 崔羌察觉到太子殿下似乎心情有些低落,试探地问,“殿下可还记得昨夜发生了何事?” 穆翎眉心微蹙,闷声道,“头好痛,想不起来了。” 崔羌轻啧,酒量差还喝这么多,不疼才怪。 “那殿下今日还接着喝吗?” 太子殿下懒得计较他的调侃,急急问道,“对了,昨夜是你带孤回来的吗?孤有没有说什么或者干了什么奇怪的事?” 见小太子神色慌张,崔羌淡然点头,“您昨夜可是对属下说了许多知心话呢,殿下不妨猜猜看。” 穆翎噌的站了起来,膝盖不小心磕到了桌角,疼的倒抽一口凉气。 本来头就晕,这下腿也疼,加上心里实在慌乱,太子殿下眼底迅速浮上一层水雾,可怜巴巴的,怪招人怜。 崔羌无奈,直接将人拦腰抱起。 穆翎下意识惊呼出声,“你做什么?放肆!放孤下来。” “再放肆的事属下也做过了。”崔羌将人放回床榻,好笑道,“殿下慌什么,有什么话是您不敢对属下说的么?” 穆翎眼神闪躲,他依稀记得昨夜谢如意问了他崔羌有没有喜欢的人。 当时穆翎含糊其辞,反问什么叫做喜欢一个人。 谢如意单手撑着脑袋想了一会,豁然开朗道,“喜欢一个人就是会第一眼就被他吸引,会开始关心他的喜怒哀乐,会经常因为他心跳变快,还会想一直和他呆在同一处,如果分开了就会感到烦闷。” 崔羌会有喜欢的人吗? 太子殿下自己也不知道,他回答不了谢如意,但隐约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对劲了…… 崔羌见这小太子又晃了神,轻叹道,“您以后还是不要喝酒了。” 穆翎脑子里重新回想了一遍崔羌的话,突然反应过来,抬头盯着他,狐疑道,“什么叫做再放肆的事你也对孤做过了?” 崔羌嘴角挂着浅笑,一本正经道,“殿下忘了么?昨夜您喝醉了,哭着不肯走,闹着非要属下抱,属下一路都像方才那样抱着您回来的。” “你胡说!”太子殿下只觉颜面尽失,原本苍白的面上透出些红润,满脸不可置信,“为什么孤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所以殿下以后还是不要喝酒的好,您看,记忆都衰退了。” “……”穆翎说不过他。 此时,门扉被敲响,阿飞的声音传进来。 “主子,巡抚大人想邀殿下去书房一议。” 穆翎闻言下意识皱眉,不悦道,“什么事情还得孤亲自过去。” 他看了眼崔羌,两人视线对上,崔羌神色淡淡朝他道,“想必是私盐案有所进展了,殿下还是屈尊前去一趟吧。” “可是孤的头还是很痛。”穆翎此言倒是不假,白如纸的额上沁出些虚汗。 崔羌体贴道,“您的手令还在属下这呢,殿下既然身子不适,不妨属下代您前去?” 太子殿下眉眼舒展开来,十分赞同,“此举甚好。” 等穆翎又重新躺下后,崔羌才走出了屋门。 凉风扑面而来,也吹得廊上悬着的灯笼随风晃荡。 阿飞立在门边正要开口,崔羌抬手作噤声状,低声道,“稍后再说,你在这好好守着殿下。” 言罢,他便踏石阶而下大步离开了。 当崔羌人至于书房内时,里面早已等候的二人面面相觑,面色也沉重起来。 张魏凝眉问他,“你来作甚?殿下呢?” 崔羌先对两人见了礼,随后将太子手令抬出,笑回道,“两位大人不必有所保留,殿下身体不适,特命属下来将二位的话如实回禀给殿下。” 两人互望一眼,听罢也没再有过多的反应。 谢韫先开了口,对崔羌道,“盐运史梁卫畏罪潜逃,昨夜去了码头想必是要出城,我的人在幻水河中找到了尸体。” 崔羌心中冷笑,梁卫想出城不错,只是人还没踏上船便被人打晕丢入河中,虽算是暗杀,但招数却十分简单,他派去跟着梁卫的影卫一眼便知晓这是巡抚的衙役。 但崔羌的神色未有丝毫变化,他从容道,“属下立即去回禀太子殿下。” “且慢。”张魏道,“还有一事,南源知府林有为涉嫌贪污已经被压入地牢。他昨日为了花魁对城内百姓大打出手,身为父母官却欺压百姓,到处惹是生非。且知府年俸不过一百银,俸米五十石,他却用一千银去赎个花魁,实在可疑。” 第13章 “属下明白了。”该听的话都已经听完,崔羌闻言自请告退。 打书房出来后,他先回了自己的卧房。影卫上前将手中的信递给他,崔羌瞥了他一眼,接过信。 “主子,昨夜城门被封锁,连信也飞不出去,好在我们提前先试了一封空信笺,被守城的衙役一箭给拦下来后就没敢再冒险。” 信里内容正是他昨日让阿飞写给薛子峰的,崔羌沉吟片刻,问道,“梁卫尸体被如何处置了?” “被挂在城门口。”影卫语气一贯波澜不惊,“盐运史梁卫贩卖私盐畏罪潜逃,其名下私有盐铺已被查封,以及知府林有为涉嫌贪污被压入地牢的事被谢巡抚广而告之,如今城中百姓皆惴惴不安,终日揣测林有为是否也参与私盐案。” 崔羌眸色淡漠,薄唇轻启,“太子还没上奏,谢韫就这般急着把事情闹大传入皇城,张魏却全凭他人做主。” 林有为这件事背后究竟藏着什么阴私? 崔羌思索片刻,而后提步迈过门槛直径去了穆翎那儿。 日中,穆翎已经彻底精神了起来。 因此崔羌推门映入眼帘的一幕,便是太子殿下似无骨地斜倚在榻上,小桌案上布满了水果糕点,阿飞站在一侧生无可恋地替他剥桔子皮,太子殿下将嘴里的栗子糕咽下去后还打了个嗝的场景。 饫甘餍肥,饱食终日,好生享受。 若是这一幕在东宫被人瞧见,估计皇帝书案上又要多几封弹劾太子不思进取的奏折了。 崔羌缄默无语,内心突然感到一阵迷茫。 自己究竟看上了人家哪点? 他以前也想过,和自己相伴一生的人应是位性子温和,师父也认可的贤惠女子。 如今师父走了,报仇变成了他唯一的夙愿,或是命丧黄泉,或是孤独终老,崔羌都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对一个娇生惯养的太子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太子殿下半天才发现有人立在门口,他惊喜问道,“情况如何?他们可将私盐案查清楚了?” 崔羌面容平静,但因为心神有些不稳,闪动的黑眸中泄出一丝偏执的戾气,在人注意到前便转瞬即逝。 “他们查到事情真相确如王丞相所言,是盐运史梁卫贩卖私盐,只可惜畏罪潜逃时不慎落水身亡,无法亲口承认罪证了。” 听见崔羌贯来散漫的嗓音,穆翎面露喜色,“那真是太好了,我即刻写信向父皇禀明,请旨明日就回宫!” 崔羌薄唇带上浅笑,“殿下错了,私盐一案并非您想的这般简单,若是一个小小的盐运史都能蔑视律法,那证明朝廷漏洞不少,陛下定然不会相信的,只会愈加愤怒。” 闻言穆翎脸上笑意霎时没了,他紧紧抿着唇,不再作声。 崔羌淡淡打量着他,又道,“总探事还说,南源知府涉嫌贪污,需得再盘查几日。” “南源知府林有为?”穆翎惊疑道,“这名字耳熟,是不是昨日在醉月楼要买下花魁的那人?” 崔羌点头称是,似不经意提道,“昨日属下去醉月楼找您,正巧撞见了此人,印象还挺深的。” “为何?他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穆翎好些好奇。 “倒也不是特别,只是如今残秋快过,新冬将至,这南源城依山傍水的又比别的地方更加冷些。” 崔羌顿了顿,继而轻笑道,“虽说我朝地方官员俸禄不多,但天气一冷,寻常官员都知道穿件薄氅,再不济的也会带件披风。而林有为的私服却是一件带补丁的单衣,连靴子都是湿的,属下才忍不住多瞧了他几眼。” 穆翎不解,“他既贪污为何还要这般节俭?难不成另有隐情?” 崔羌摇头表示不知,想了想才道,“殿下若是好奇,属下替您去查清真相便是。” 太子殿下托着腮,闻言,抬眸仔细看了看他,心中不由腹诽,你哪里瞧出来孤想去查案的? 他家影卫,怎么就喜欢干些自己不感兴趣的事情呢。 穆翎悠悠的叹了口气,“嗯,孤特别想知道真相,此事就交由你去查罢。” “属下领命。” “但是你查案必须要带着孤一起。”穆翎突然又有些后悔,“你准备怎么查?” 崔羌迟疑半晌,扬唇懒懒道,“林有为既是为赎赵喜儿,那便从醉月楼花魁入手查好了。” 第12章 一盏茶后,两人来到长街。 不似往日般热闹,街巷今日人烟格外稀少,穆翎不明所以,问起身旁人。 “这长青街怎的跟换了个地方似的?” 等了一息,无人回答他。 穆翎侧首回望,只见崔羌一袭白袍,轻摇手中折扇,一副儒雅公子做派。 “问你话呢?这位崔公子”太子殿下扬声道。 崔羌唇角微微勾起,正欲开口,却被身侧传来的动静打断。 “诶你站住!”沿街叫卖冰糖葫芦的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被身后一青年奋力揪住。 糖葫芦撒了一地,小姑娘挣脱不开扯着自己手臂的人,额上细密的汗珠越来越多。 穆翎上前,攒眉朝那青年道,“你这是作甚?青天白日的就敢欺负一个小姑娘?” 青年眯着眼打量他,“你少多管闲事,小爷是看她一个穷哑女可怜,今日还要出门做生意,好心买她的东西。谁想这死丫头竟敢偷我玉佩,真是好心没好报。” 说罢青年还朝那姑娘啐了一口。 穆翎看过去,随后半蹲下身与那衣裳破旧的小姑娘平视。 “你偷了他的东西?”穆翎神色柔和,清澈的杏眼有种能让人放下防备的力量,小姑娘望着他的眼睛,怯生生地点头。 “无论如何,窃取他人之物都是不对的。”穆翎揉了揉她的脑袋,温润的嗓音听不出多少苛责,“还给人家吧。” 小姑娘眼眶微微泛红,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半晌又松开来。 她刚从腰间掏出一枚玉佩,身旁青年就一把夺了过去,朗声道,“就是这个!” 穆翎瞥了他一眼,眼神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青年看懂了,也不再过多纠缠便转身离去。 崔羌立在穆翎身后,深深的望着他。 只见穆翎又从自己腰间扯下悬着的翠色玉佩,伸手递给那小姑娘。 太子殿下手中的玉佩通灵剔透,银润光泽,好看的紧,价值自是不菲。 见人不接,穆翎直接将玉佩塞进她怀里,轻声笑道,“既是给你的,那以后它的主人便是你了。此枚玉佩是家人送我的生辰礼物,虽不算贵重但解你家燃眉之急应是足够了。” 小姑娘使劲擦干眼泪,打着手势道谢。 崔羌只字未言,弯腰将滚落在他墨色长靴旁的一串糖葫芦捡起,重新嵌进本就插满了一支支晶莹剔透红果的草靶上。 他默默上前,将糖葫芦靶还给那小姑娘。 待人走后,穆翎瞧着那孱弱单薄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 崔羌唇角微弯,连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笑容也不似平日般带着几分轻佻。 “殿下就这般轻易将宫中宝玉送了人,不觉得有些暴殄天物么?” 穆翎不以为意,“哪有那么多觉不觉得,孤想送便送了。况且这玉佩只不过是姑母去年送来的一件礼物罢了,也不算得弥足珍贵。” 皇太子生辰,东宫每年收到来自各宫各府的礼物数不胜数,礼物里是否包藏真心姑且不知,但一枚昂贵玉佩倒也确实无关紧要。 “殿下所言极是。”崔羌不置可否,并未就此事多言。 穆翎在这大街上站了许久也有些累,正想催促崔羌赶紧前去醉月楼找人问话,天上突然抛起了细雨,带着微风的清凉,将他满身的困乏一扫而光。 “方才听那人的意思,是今日不宜出门?” 穆翎脑袋里回想了一遍青年的话,突然问道。 崔羌并未回他,只望向天边掠过的飞鸟,平静道,“下雨了。殿下头痛才好些,淋了雨可不好,还是找个地方避避雨先。” 言罢,他垂首替穆翎裹紧了些身上的披风,指尖若有似无的擦过他白皙光滑的侧脸。 穆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的一愣,崔羌他…… 不对,从前他也是这样替孤理衣裳的,为什么今日心跳得如此快? 自己这样一定很奇怪吧…… 太子殿下想着有些不自在的眼神闪躲,忍着下意识后退的冲动,尽量维持着如往日般镇定自若的模样。 不过这小太子的反应全然被崔羌收于眼底,他无声轻笑,不紧不慢的撤回手,复又转身前行。 穆翎跟上他的步伐,随后两人停在不远处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门口。 掌柜店小二脚步匆忙,赔笑招呼着客人。 他们直径找了个倚窗的空位入座,店小二见状赶去,按照吩咐给两人上了壶热茶。 与他们斜对着的桌子位于客栈角落,那桌上摆了几碟小菜,两个青年男子大大咧咧的坐在那椅子上,此刻正磕着瓜仔悠闲聊天,嗓门洪亮,正巧能一清二楚传到他们那儿。 第14章 “诶你听说了吗?林知府早年丧妻一直未娶,膝下无子,如今为了一个花魁竟贪污官银,也不想想那盐运史是何下场。” “你别瞎说,林知府还没被定罪,我看呐,估计是被霍老爷诬陷,他儿子霍大公子被揍的事儿你不知道?”另一个反驳道。 穆翎此刻听着,脑袋已经有些发晕了,霍家又是什么来头? 他抬头看向崔羌,崔羌对他扯了下唇,复又喝起了茶。 穆翎:…… 他只得端起茶杯,硬着头皮继续听。 另一桌的紫袍商客突然忍不住插嘴,“你们都错了,重点是这件事情的后果。这事关乎朝纲,南源官员蔑视王法,到时上面严查下来,指不定派个什么狠角色来接任。盐运史的尸首还挂在那城门口示众,据说还有同党。诶,如今大家连生意都不敢做,生怕惹上什么麻烦。” 闻此言,穆翎刚入口的热茶还没来得及咽下就被呛得直咳,连带握着茶杯的手一抖,眼看就要烫到手腕,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忽然伸了过来。 渐出的热茶落了大半在那手背,瞬间把白玉般的肤色染上绯红。 穆翎下意识惊呼,“你的手如何?疼吗?” 崔羌定定的看着自己的手背,其实稳住杯身后他大可以躲开的,却不知怎的,他突然想看看若是自己烫伤了,这小太子会作何反应…… 现下左手被温暖包裹住,穆翎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另一只手正拿锦帕擦拭水珠,崔羌觉得,此举果真正确。 他忍不住嘴角微扬,沾上笑意的桃花眼看向了穆翎,“放心,不疼的。” 穆翎抬眸,对上熟悉的桃花眼,手上动作忽地一顿。 无数个念头在内心深处闪现,却是毫无头绪。 他不再直视那双眼睛,垂首继续清理崔羌手背的烫伤处。 见垂着眼帘的太子殿下,鸦羽长睫投落暗影,崔羌双眸笑意不减,眼神却变得比方才幽暗了一些。 这边动静倒是不小,引来了周围人的侧目。 “两位公子可是听见这话被吓到了?”紫袍商客的声音传来。 崔羌侧首看了眼他,散漫开口,“这茶太热,不慎被烫到罢了。” 他将手撤回,略带安抚地拍了拍穆翎的手背。 “不过在下倒是十分好奇,那醉月楼花魁究竟是何等尤物?竟叫人不惜涉险也要为之争取,真想一睹芳颜。” 紫袍商客笑着摇头,“你们年轻人呐,就是经不得诱惑。林知府昨日才被压入大牢,那霍大公子今日就在醉月楼赎人,据说那姑娘现正游船青湖,肆意的很,估计早将人忘得一干二净咯。” 崔羌薄唇弯了弯,“多谢告知。” .欲.加.之.言. 第13章 穆翎侧首望向窗外,入目细雨纷纷,江水如烟,零星渔船摇曳。 青湖就在对岸,实在是美不胜收。 只可惜城门口还挂着尸体,他也没什么兴致赏景。 石桥横跨在清澈的流水上,桥上只有几个行人来去匆匆。 穆翎收回视线,蹙眉低声问道,“那我们现在就去青湖找人么?” “殿下稍安勿躁,还需租艘游船呢,您先坐在此歇会。” 带笑的嗓音轻轻飘过他耳畔,穆翎仰头看着崔羌起身离去的背影,心中愈加惆怅。 晚秋的雨水掺杂着丝丝寒意,未时一过,天色也变得暗沉起来,湖上雾蒙蒙的,显得有些不太真实。 穆翎独坐窗前,手指百无聊赖地摩挲着杯壁,也不知怎的,似有跟细细小小的刺在他心尖上扎了一下,虽稍纵即逝,但细微的不适感却在心中蔓延开来。 他唇角微微下垂,半晌,将手中茶杯重重往桌上重重一搁。 想这么多做什么? 就这般顺其自然又能如何? 反正崔羌永远都只能是他的影卫,谁也带不走。 思及此,太子殿下长长叹了口气,心中的郁闷也散作西风。 穆翎单手支着脑袋,又开始听角落那桌客人聊天。 一直到他们将话题从林有为身上谈到家中生意不好做,再到自己的妻子有多么贤惠后,崔羌才重新出现在客栈门口。 白袍公子朝他缓步走来,入座后,他轻轻笑道,“抱歉,殿下久等了。” “这有何好道歉的?”穆翎没看他,低着头嘟囔道。 崔羌道,“方才在门口瞧见您一人孤零零在此,属下心中很是愧疚。” 穆翎无声叹息,这怨不得他误会,面前之人长得人神共愤就算了,还待他体贴更胜往昔。 “殿下心情不太好?”崔羌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孤没有,只是……”穆翎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直接放弃了。 他随口道,“孤不喜欢这里,想早日回宫了。” 崔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突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白玉吊坠,月牙形的,十分小巧可爱。 “其实属下早就租好船了,只是沿途见到有家卖玉器的商铺林立路旁,装饰得实在漂亮,忍不住进去看了看。” 说罢他将手上的白玉吊坠递了过去,低声道,“属下见到这枚吊坠便觉玲珑精巧,十分衬您,只好买来借花献佛了。” 此玉坠由上好的和田玉雕琢而成,主体雕刻着的形状似花,却好像……只有一半。 但这一半雕浮却丝毫不影响美感,许是形状太小,另一半没地方刻吧。 穆翎将玉坠握于掌心,玉质温润如羊脂,明明不是出自名匠之手,他却觉得并不比他方才送人的那枚差。 崔羌见他被这小玩意迷了眼,挑眉一笑道,“殿下可感觉心情好些了?” 穆翎回了神,抬头看向面前之人,眼里透出一丝不解。 崔羌坦然对视,自认为此举并无不妥。 “你为何对我这般好?”良久,穆翎微不可闻的声音响起。 “为何?”轻笑声传来,崔羌突然倾身往前,贴近了些穆翎,他压低嗓音,“属下说过,只有看到殿下欢喜,属下才会安心。” 灼热气息喷洒在穆翎的侧脸,一语落下,不等人反应,下一瞬,崔羌退开了身。 “咱们走吧,且去会会那花魁。”崔羌平静笑道。 穆翎的心却突如鹿撞,他紧紧握着玉坠,随后又颇为慌乱地站起身来,将之塞进怀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好。” 说完这个字穆翎就先一步踏出了客栈大门快速往前走。 崔羌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敛起笑容的面庞依旧清冷,但桃花眼却是微微上挑,目光深邃锐利,带着些不明显的笑意。 水波幽远,烟雾缥缈,辽阔水面上画舫轻飘,不知不觉,时间已悄然流逝。 太子殿下已经在船舱内呆了许久,他朝窗外张望,显然有些坐不住了。 “你确定真能在此偶遇赵喜儿吗?” 崔羌抿了口茶,薄唇轻启,“应该快了。” “要不我们别等了,直接去找不就好了?” 崔羌抬手轻嘘了一声,“您听。” 细雨轻轻作响,伴随着悠扬古琴音传来,愈见清晰。 穆翎惊叹,“还真来了。” 朦胧细雨轻洒湖面,穆翎钻出船舱,阵阵凉风吹到他脸上,驱散了微微倦意。 琴音余韵袅袅,湖中画舫迎面而来,与湖面上飘荡着零星的几艘渔船不同,那画舫精致的十分显眼。 穆翎回首望向崔羌,“可以准备撞船了。” 崔羌道,“好,殿下小心。” 崔羌早已打点好船夫,他朝船夫使了个眼色,船夫会意,在画舫由远及近,行至船前只隔一仞时,船身突然急转方向,横在水面,那画舫不出所料地撞了上来。 “砰”的一声,两船相撞,本平整如镜的水面溅起涟漪,惊扰了湖底游鱼。 那画舫传出的琴音也随之戛然而止,一瞬后,有女子的声音传出。 “船上的友人可有受伤?我家船夫无意冲撞,还望见谅。” 崔羌言语温和有礼,“姑娘言重了,打扰到姑娘抚琴,当是在下的不是。” “公子谬赞,只是一些傍身之技罢了,上不得台面。” “姑娘此话怎讲?常言道,唯曲动人心,余音绕梁耳。今日我与好友在此游湖,能闻此琴音,实是甚幸。” 话音一落,女子未再接话。 穆翎看了眼崔羌,忽而扬声道,“相逢即是缘,不过姑娘既不愿同我们多谈,崔兄还是莫要强求了。” 片刻后,女子的声音再度传来,“二位公子误会了,奴家愿再奏一曲。若是不嫌弃我船上茶水粗陋的话,两位也可上船来品尝一二。” 闻此言,崔羌与穆翎对视一眼,继而移步上了面前画舫。 进了里头,却不见人。映入眼帘的是层层纱幔,依稀见一身姿窈窕的人影位于其后,端坐于古琴前。 方才那女子的声音适时又响起,“二位公子请入座。” 第15章 琴音再度响起,婉转低沉,一曲终了后,依旧余音切切,耐人寻味。 画舫之内一时静默,纱幔被掀开,一身素雅粉衣的女子探出头来,正是赵喜儿,只见她面容略带憔悴,朝两人微微一笑。 “小女子技艺不精,献丑了。” 穆翎望着她,很难将面前女子与那日在醉月楼翩翩起舞的红衣女子联系在一起,不由得摇了摇头,下意识道,“姑娘不施粉黛反倒更加好看。” 赵喜儿看向了他,笑意加深,“小公子瞧着可爱,应该比我要小上许多吧。还是应当以学业为主,尽量少去花楼这等风月场所。” “我……”太子殿下一时被哽住,有种在被自家母后训话的错觉。 早知道就不多此一言了,他侧首望向崔羌,寻求帮助。 崔羌闷声一笑,随之平静开口,“姑娘何必妄自菲薄,实不相瞒,我二人初来南源便听闻姑娘一舞惊人,却不知姑娘还颇通音律,擅长古琴。” 崔羌一袭白衣胜雪,狭长眼眸似潺潺春水,嗓音也恰到好处的温柔,让人如沐春风。 “在下今日有幸在此遇见,听见此曲,实在是心向往之。” 知道他在逢场作戏,但穆翎还是听的一阵气促胸闷,敢情这厮是张口就来啊? 他究竟对自己是不是也…… 怀中的玉坠存在感分外明显,穆翎心下想着,反正他对自己的好又不假,其他的也没那般重要。 “公子此言当真?”赵喜儿忽然将手覆在崔羌手上,眼神里的渴求不言而喻。 穆翎思绪瞬间被拉回,他瞪圆了双眼盯着两人相触的双手。 崔羌注意到身侧穆翎投来的目光,垂首看了眼自己的手,他下意识锁眉,立即撤开了手,头一次破天荒地生出些紧张来。 “自然。姑娘才貌双全,多少人为能一睹姑娘芳颜而一掷千金,就连那林支知府也……” 嗓音听不出多大异常,但他却时不时将余光投向了穆翎。 崔羌及时止住了声音,一脸歉意道,“姑娘勿怪,在下不是有意提起林知府的。” 赵喜儿淡淡收回了手,脸上布满愁容,似想到了什么极难过的事,“才貌双全又如何,公子还不是也嫌奴家是个风尘女子罢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林大人谈吐不俗,可我只当他是知己,他怜我一个戏子孤苦,也曾说过要赎我自由,可竟不想居然是以此等方式,真是剑走偏锋了。” 崔羌终于把目光定格在赵喜儿脸上,笑问道,“好一个剑走偏锋,这四个字便是你对他的所有评价了?” 赵喜儿道,“公子这话奴家便听不懂了,小女子只是醉月楼中卖艺供人逗趣的戏子,怎敢枉自评价他人,更何况林大人还是奴家昔日旧友。” 崔羌神色不变,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么快就急着撇清关系,看来这花魁身上是套不出什么话了。 许是自顾不暇,但戏子看似多情,实则最是无情。 演戏的人本就不该对戏中人产生不应有的感情。 崔羌再次看向了穆翎,小太子正拧眉低着头小口品茶。他突然想起那夜的醉月楼,太子殿下也是这般就着自己的手小口小口的喝茶,像小猫儿般可爱至极,尤其是那双朦胧的醉眼罕见的染上了几分魅色,让人想狠狠欺负却又舍不得。 崔羌无声轻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第14章 崔羌收回纷飞的思绪,冷然道,“既是姑娘旧友,那也没必要再提。天色已晚,叨扰姑娘良久,我二人便先行告退了。” 赵喜儿叹了口气,“公子若是想听曲儿了大可来此寻我,霍公子实非良配,现今却纠缠不休,奴家只能每日游湖以觅得良人。” 穆翎听着只觉大为震撼,南源的女子果真不似皇城,大多直白果敢。 可这才刚到几日,一个谢大小姐就算了,怎么连这花魁也能看上崔羌? 穆翎一阵沉默,崔羌一路上也并未主动开口。 雨后新晴,秋空如洗,一片澄明。 但街巷依旧同来时一样冷清,两人各怀心事,并肩走在人烟稀少的长街。 穆翎特意注意了一下崔羌所言的商铺,可这走了一路了,他也没见着这里有卖玉器的铺子。 “崔羌。”穆翎唤了一声。 “嗯。”崔羌停步看他。 话到嘴边太子殿下又不想问了,他淡然道,“没事。” 崔羌闷闷一笑,并未再作声。 皓月当空,星月光来,谢府高张灯火。 “所以殿下你们出门一下午了,什么也没查到?”阿飞听完穆翎的抱怨后开口道。 穆翎斜倚软榻上幽幽叹了口气,“是啊,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宫。” 再一想到近期种种,一丝烦躁在他心里悄然而生。 “将梁卫尸体悬于城门口这般拖着查案反倒会对百姓造成慌乱,对南源的稳定也造成更多影响。” 穆翎话音未落,崔羌正行至了门外。 “这么查案麻烦得很,我看林有为身上也查不出什么,直接将贪官污吏杀了换上新人最省事不过。” 话音刚落,正准备踏门而入的崔羌脚步微顿,里头阿飞注意到他,叫了一声主子。 崔羌眼里的幽暗一闪而过,穆翎侧首望向他,“孤正打算去找谢巡抚。” 找幕后黑手商量?崔羌忍不住轻嗤了一声。 他淡淡提醒道,“殿下,您和皇城司是奉陛下之命查案,草草结案实非明智之举。” 穆翎微微蹙眉,迎上他的眸子,“可是这案子本来就是如此啊,难不成还能查出些别的线索来?” “属下想去一趟林府。”崔羌随口道。 林有为只是被扣押,还未定罪,林府自然也是有人在的。深更半夜,私闯民宅? 穆翎来了精神,“孤也要去!” 亥时,月上梢头,月光给庭院渡上了一层银色。 崔羌立于石阶上,从外头关上屋门,刚转身,便瞧见一身黑衣的瘦小公子站在面前。 面白如玉,乌发束起,黑润润的杏眼微微眯着,看似精明实则不多。太子殿下俨然是一副打定了主意要跟着去的模样。 崔羌扶额无奈道,“殿下,都已经过了二更天了,您还不打算休息么?” “孤刚醒,精神着呢。” 崔羌忍不住问,“您为何要穿成这样?” “晚上出门难道不应该穿夜行衣吗?” 崔羌一时无法反驳,想了想才道,“您这样只会更显眼。” 言罢,崔羌复又推开大门,转身进了屋内。 穆翎跟了进去,崔羌从柜子里拿出一套竹青便服递给他,“您先前喝醉换下的衣裳,府里下人洗完后送错到了我这儿,殿下去换了吧。” 穆翎坐在榻上,接过便要解衣。 但不知怎么,手刚放至腰带上,却突然无法动弹。 太子殿下从小被人服侍更衣梳洗,连沐浴也有太监随侍,早就习惯被人盯着换衣。 屋内烛火幽幽,他抬头望向立在桌案倒茶的崔羌,耳垂开始微微发烫,当即左右张望了一番,瞧见对面床榻前摆着架紫檀雕花屏风,犹豫着要不要上那儿去换。 崔羌心里正想着事,忽然侧首一看,只见穆翎愣在原地不动,好笑道,“殿下这是,在等着属下亲自来为您换?” “不必。”穆翎没再理人,直接抱着衣裳去了屏风后。 崔羌思索了几秒,突然意识到什么,直勾勾地望向了屏风处。 屏心是半透纱的材质,少年俊美修长的身影随着解下的黑袍而若隐若现,崔羌深邃的眼眸变得晦暗不明,半晌才复又低下头,继续手中动作。 崔羌将方才一同拿出来的黑色药丸往茶杯内掷下,药丸入水即化,与茶水融为一体,无色无味。 崔羌手腕晃了晃杯身,微抬眼眸便恰好对上刚从屏风后出来的太子殿下。 眼神交汇,穆翎愣住脚步,心暮地漏了一拍,抓挠着少年的心。 太子殿下彻底红了耳根,羞愤道,“你刚刚一直在看?!” 崔羌神色淡淡,坦然承认,“嗯。” “你!” “您别生气,属下什么都没看到。” 散漫的声音传入耳畔,穆翎深呼吸了一下,反正都是男子,看了又如何,也不吃亏。 他缓和了起伏的心绪,嘀咕道,“看到便看到,孤从来都是他人侍候更衣的。” 崔羌忍笑,上前将手中的茶杯伸过去,温声道,“殿下说的是,先喝杯茶润润喉吧。” 都说月下看花,灯下看美人。此言诚不欺他,太子殿下微仰头看面前之人,烛火摇曳,高挺鼻梁下的薄唇微微扬起,柔和至极。 但他却忽视了那人眼底不经意流露出的狡黠。 穆翎随意接过杯子,毫无多想地一饮而尽。 崔羌目光闪了闪,看着他将杯子放回桌案。 第16章 “咱们快走吧,不然……”太子殿下说着突然感到一阵困意袭来,身子也有些发软。 他单手撑在桌案,凝眉道,“孤怎么突然觉得好困……” 崔羌诱哄道,“殿下困了就先休息,一切有属下在。” “那你哪儿也不准去,不准单独行动……”话还未说完,穆翎身子一轻,直直往后倒去。 但人没落入冰冷的地面,而是被崔羌从身后抱了个满怀。 他将人打横抱起,放进自己的床榻,替这小太子脱了鞋复又扯过锦褥仔细地盖好。 等崔羌再次出门时已经快三更了,庭院内夜色已深,月光在阴云之后忽明忽暗,万物寂静,只有风穿枝梢的声响。 崔羌脚尖借力轻跃上屋顶,随后运着轻功游走在屋檐之上,身形如浮光掠影般快速消失于夜色。 林府 夜色昏暗,路径难辨。崔羌身轻如燕地在青砖红瓦之间飞掠而行。 林府中人走了大半,但尚有一二家眷在。林母年事已高,子时早已入睡。林有为早年曾纳过一房妾室,此刻那灯火通明的院子想必就住的是她了。 林有为入狱,谢韫至今却还不派人查封府邸搜查证据…… 崔羌想了想,停在唯一亮着的那处房屋之上,蹲下身轻轻掀开瓦片,一丝光亮伴随着清晰的声音传来。 “阿姐,你说的必须要完成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啊?城中人都说林大人必死无疑,还会牵连整个林府,迟则生变,咱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另一个稍显沉稳的嗓音响起,“傻妹妹,这事办好了咱们就不用离开南源了。谢大人的吩咐,若是没完成才……” 话音一顿,那女子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听话,这事你别多管,且安心睡去吧。” 随后,她直接推门而出。 崔羌目光沉静的盯着女子的背影,月黑风高,他继续穿梭在屋檐之上,不远不近的跟着那女子。 女子掌灯停在一间屋门口,左右环顾了一圈,发现没任何动静才推开大门,提裙踏入门槛内。 屋内窗户微开,崔羌翻身而下,行至窗前。 他透过窗缝朝里头望去,那女子直径走上书案,书案杂乱无章,笔墨纸砚混在一堆,女子犹疑片刻,将怀中之物放在纸张最下面压着,似一本账册。 事情办完,那女子转身行至门口,崔羌立即往身后拐角处躲避,目睹女子离开后,他复又上前推门而入。 崔羌立在书案,点燃火折子,昏暗无光的屋子瞬间亮了方寸。 最底下的果真是本账册,借着火光,崔羌细细翻阅了一遍内容,他目光沉沉,这分明就是梁卫名下那家盐铺的账册。 一直不入府搜查,原是时机未到。 连替罪羊都选好了,崔羌轻嗤一声,将账目塞回原处,又四下翻找了一番。 书案上,注意到一玉石水盂位置略偏,崔羌手掌覆上去摩挲片刻,刚想抬起来,发现那水盂竟被固定住了。他轻轻一转,随之有声响从身后传来。 崔羌回首望向身后的书架,抬起火折子,书架上出现的暗格在火光下显得神秘异常。 崔羌深邃的瞳孔幽幽地泛着精光,心道果然不简单。 他移步上前,发现那暗格里还有一个黑色木质的密匣,眼底不由得闪过一抹诧色。 第15章 崔羌取下密匣,打开后发现里面竟是有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张。 微凉的夜风从窗缝袭来,火光摇摇欲坠,崔羌伸手虚掩了一下。 他举着火折子,目色沉沉地翻阅着手中的纸张,在昏黄微弱的火光下,崔羌看清了纸上的每一个字。 “事情确如大人所言与东宫有关。盐运史梁卫,偷取官盐,贩卖私盐。吾巧合之下窥见巡抚谢韫携东宫之令,收取盈利。此举渎职枉法,欺君罔上。御史大夫位高权重,朝堂之上无人抗衡,望丞相大人能上奏陛下。吾虽远在南源,官权甚微,却也知晓应忠贞不二于陛下,方能无愧于朝廷,此心绝不泯于浊流。” 也是,御史大夫李国公除了一个王丞相,如今还有谁敢得罪? 这些是林有为同王丞相之间的信件往来,几乎明言了那盐铺所得盈利最终大多归于东宫,只是空口无凭。而这最后一封却是林有为还没来的及送出的回信。 林有为信中并未道明身份,想必他收信的地方也不在此处。就像他最后一封信的落笔那句,林有为的确做到了只忠于皇帝,不参与任何党派皇权之争。 现今他却被谢韫拉来做了替罪羔羊,而谢韫恰好选到他,还真是歪打正着…… 崔羌想着,将纸张重新放回密匣。 微蹙的眉心隐隐透着几分烦扰,脑海里那句杀了贪官污吏换上新人更省事让他面色渐渐沉了下来。 穆翎肯将案子全权交由自己这一个外人操手,应是不知其中阴私。 但国公府与东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太子殿下从来端坐高台,说到底也不过是那不知人间疾苦的权贵,大多不追求真相,只求统治稳定。就算知道了真相,一个普通人的性命比起自己人或自身利益,在他们眼中就如同蝼蚁般微乎其微吧。 屋外忽又传来细微脚步声,崔羌回过神望着手中闪烁着微光的火折子,在脚步声愈加接近之时,骤然吹灭了火光。 崔羌看了眼密匣,犹豫片刻后还是顺手捎上,迅速翻窗而出。 谢府 夜风轻轻拂过,月光透过窗纸朦胧地洒进屋子,泄出一两缕白光照在榻上之人的侧脸。 屋门被悄悄推开一条缝,崔羌挟着一身凉意进了屋。 他立在榻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落在穆翎脸上的月光,映下一大片阴影。 但穆翎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不似白日里张扬吵闹,太子殿下此刻安静躺在榻上,睡颜安宁,面容白皙,越发显得稚气未脱。 崔羌面色沉沉,目光里透出些复杂的意味,瞧不出他此刻所想。 “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 半晌,黑暗中低沉的嗓音突兀响起。 屋内一片静谧,回答他的只有穆翎均匀的呼吸声。 崔羌似大梦初醒般,略带几分自嘲地笑了笑,心中也不知是何种滋味,只是看到露出被褥外的纤细胳膊,忍不住上前,俯身替穆翎掖了掖被角。 翌日,天光大亮,穆翎急急忙忙叫人喊来崔羌。 “林府被查封了,在林有为的书房搜到了证据,想不到他竟然也是私盐案的幕后主手,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穆翎一见到崔羌来了便开口道。 崔羌似笑非笑睨他,“殿下好像很高兴?” “那是自然,破案了孤就终于可以回宫了。许久不见母后,孤都有些想她了。” 太子殿下随手从桌案果盘上拿了个橘子放手中把玩着,忽又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崔羌。 “你昨夜可有背着孤偷偷出府啊?” 崔羌自是摇头否认。 “骗人!我问过阿飞了,昨夜子时你分明不在屋内!” 崔羌慢条斯理端起桌上茶杯,淡淡将视线往穆翎身旁站着的阿飞瞥了一眼,阿飞瞬间汗流浃背,满脸忏悔地低下了头。 “殿下莫要误会,属下真的哪也没去,只是您睡着后,属下回去孤枕难眠,恰逢昨夜月色正好,便一时兴起,在院内赏月罢了。” 这话可信度委实过低,太子殿下虽然好骗但也不是真傻,他难得对下属以权示威,“总之你以后不许不听孤的话,不许离开孤的视线。” 太子殿下自己也不知这南下一趟对崔羌生出的一些莫名的占有欲从何而来。“三更半夜的庭院赏月?和谁?不会是谢小姐吧?”穆翎忽又发问。 崔羌啜了口茶,轻轻一笑,“您对属下的误会可是太大了些,属下无心风月,且所思所想皆为殿下安全考虑,别的不敢分心。” 穆翎听着像是春风拂过了心头,忍不住弯起了眼睛,“你最好是这样言行如一。” “殿下放心。”崔羌十分坦然,问起正事,“那皇城司张大人可是同殿下一般所想,已经认定了凶手?” 穆翎敛起笑容,点了点头道,“他说日落之时便亲自去审人,眼下证据确凿,难不成你认为此事还有别的隐情?” 崔羌静静地听着,不经意被窗外引去目光,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又再度落入地面,好似方才什么也发生,风过了便不留痕迹。 他眉眼微挑,“殿下说笑了,属下不敢妄自揣测。” 穆翎脱口而出道,“那便好。” 崔羌微愣,面上却只是加深了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意。 时光只在须臾之间,秋末的傍晚,天上白云缓缓揉成一团,太阳西坠,残阳如血。 金色的光芒洒在湖面,似许多金针银线在随着水波晃动。 崔羌借以为太子殿下亲自去山上寻松子糖为由离开谢府,悄悄来了这南源大牢。 南源私盐之事他大可以不管,但这皇城司总探事他却须得看清。张魏是皇帝指派下来的,目的有二,其一为查真相,其二是观察太子。 第17章 可几日下来,张魏却将查案一事全权交由谢韫料理,不是真心想查出真相,更是有意让太子对此事不闻不问。 他这般做,究竟是否另有所谋? 几缕残阳照不进阴暗的角落,腐朽的泥墙泛不起一丝涟漪,大牢里外皆充满了压抑。 崔羌躲在牢狱大门不远处,神色平稳,若有所思的打量着目之所及那人。 张魏带人手持皇城司朱雀令对门口守役道,“陛下有令,特命皇城司下来办案,带我去审林有为。” 两名衙役对视一眼,当即诚惶诚恐的将人请了进去。 崔羌找准时机,离地跃起仗余之高,飞身而上至大牢门口。 在其中一个衙役转身须臾,便一掌敲晕了人。 崔羌轻步跟了上去,与张魏等人隔着十几步的距离。 尘封的墙面散发出的腐朽味扑面而来,张魏等人一直走到最深处那片牢房门口,才在一间铺着草帘的地上见到浑身血迹林有为躺在那儿。 这片牢房门口有两名站岗的衙役,其中一个昏昏欲睡,一只手重重拍打下来吓得他一激灵。 见到这阵仗,那衙役困意顿时消散,慌乱跪地求饶。 张魏并未发难,只是挥手叫两人去远处侯着。 “老刘,平日不见你偷懒,今日这是怎么了?”方才打醒他的那名衙役问道。 那衙役闻见这话面露喜色,“我媳妇儿昨日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那孩子见了我就笑,讨喜的很。” “对了,快到戌时了吧,终于要见到我家乖儿子咯。” 另一个闻言忍俊不禁笑道,“怪不得,那真是恭喜你喜得爱子了。” “换了岗今晚来我家吃酒。” “哗啦”一声。 那边沉闷的声音响起,领张魏进来的衙役解开了林有为那间牢门上悬着的铁链锁。 崔羌蹲在墙角,屏气凝神听着传来的声响。 “林有为,你为赎花魁不惜与民斗殴,甚至同梁卫勾结,贪污官盐,贩卖私盐,妄为百姓父母官。你招是不招?” 林有为听着这嗓音不似谢韫,微掀起眼眸看过去,一瞬间,眼底似燃起了希望。 “你…你是何人?” “皇城司在此,奉陛下之命查案,若是尔等胆敢欺君罔上,那梁卫是何下场,你便同他一样。” 林有为嗓音泄出十分明显的激动,“大人!大人明鉴,下官一心为民,绝不敢蔑视王法,对陛下有所欺瞒,此心日月可鉴!” 许是过于急切,他丝毫未注意到张魏眼里透出的杀意,依旧一股脑的将心中所想道尽。 “是谢韫,是他迫害我。定是他发现我知晓他背后阴私,便将梁卫弃了,让我做他的替死鬼!他的背后,是李国公这座靠山!” 张魏怔了一下,随即看向谢韫的眼神愈加冰冷。 “大人,这封血书,字字皆真,李国公以权谋私,如有妄言,下官不得好死!” 他跪在地上颤抖着双手将血书奉上,等了许久却不见人接。 只听见冷冷的嗓音响起,“我劝你想好再说,有些话说出来,不单你要死,连同九族都会被株连。” 林有为大骇,瞳孔中是张魏走来的身影,随即见他将血书一把夺过,直径丢进了身旁的架着烙铁的火炉里。 血书一点点被燃尽,鲜红的字迹化为一堆灰烬,连带着消失的还有被掩埋的真相。 “原来你便是王氏的耳目,真是可惜了,你今日这番冒死进谏道错了人。今日便让你死个明白吧,从记事起,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向来是为国公大人排除异己。” 听到此处,崔羌只能先悄悄离去,停步在门外拐角处躲避。 真相被揭露的一瞬间,崔羌像是被抛进了十二月的冰窖里,浑身血液都被凝固住了。 他握紧了拳头,极力克制着心下那股说不上来的情绪,似恨,又似不可置信。 为李国公排除异己。 对师父也是如此吗? “烧了吧,销毁证据,不计生死。” 还未再来得及细想,张魏出来后一句轻飘飘的话落下,崔羌顿感不妙,在人走后,木门嘎吱一声紧闭,随即传来落锁的声音。 片刻,两名看守此牢房的衙役从里面疯狂敲着门,门外皇城司的人已经离去。 崔羌走上前,一瞬间,浓烟冲天而上,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刺鼻味道。人肉的烧焦味混杂着血腥味让他想作呕,大牢内的衙役和囚犯一个个喘息困难,惊慌失措地哭喊乱窜,似无头苍蝇般急得眼泪直流。 动静之大却无人来救火,这是一场蓄意的谋杀,只为销毁所谓的证据。 那衙役还急着回家看他儿子……他们不是还等着把酒言欢么? 此情此景,将他又拉回平芜山的那个夜晚。 他救不了任何人,就像那天他救不了师父一样。 崔羌眼神骤然变得森寒幽深,是李国公…… 那穆翎呢? 第16章 是夜,谢府里四处掌着灯。 穆翎独自走出屋子,在庭院花树下立了一会,树叶索索作响,他百无聊赖地望着天边月色。 这都快亥时了,崔羌怎么还不回来 怔愣间,阿飞的声音传来,带上几分急促。 “殿下,大牢失火,林有为也死于其中。” 消息来的突然,穆翎眉头骤然凝起,他转身看着阿飞,问道,“现下情况如何?可有无辜之人受牵连?” “皇城司那边方才喊人来传话,说是火势太大,林有为所关的那片牢屋包括衙役在内皆无人幸免,但此刻火已经熄灭。” 话音刚落下,穆翎抬脚便走。 阿飞立即问道,“殿下您上哪去啊?” “孤去找谢韫。”穆翎眉头紧锁,心中似压着块石头般难以喘息,“好好的一个大牢,岂能说着火就着火的?” 阿飞下意识拦他,“事已至此,殿下此刻去找巡抚大人也于事无补,左右不过是一句下面的人失职罢了。” 穆翎顿住脚步,认命叹了口气,“罢了,至少眼下案子解决了。你去找谢韫,就说是孤的意思,让他将人厚葬了,死者中有亲眷的多拨些银两吧。” “是。”阿飞领了命离开。 清浅的月光透过枝叶落在地面,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夜间月冷,那松岳山上的松子糖难寻么? 穆翎一面想着,脚步已经移至了庭院门口。 突想起什么似的,他又回屋罩上件外袍才出了院门。 夜风微凉,带着一丝清冷,穆翎只身一人走在漆黑一片的道路上,更显清清冷冷,只有路旁两侧的屋檐下几只灯笼发着光。 好在今夜月光够亮,倒不至于看不清路。 沿途偶有几人路过,穆翎一路问着寻到了上山的路。 直到人至山脚下,太子殿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 他的影卫不过是为他去山上寻糖了,不久就会回来的,为什么要来这里找他? 可不知为何,穆翎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急切地想要见到崔羌。 松岳山上的夜,静的可怕。 崔羌半倚在一棵枫树下,手中握着的酒壶半空,他望着天上那弯明月,神情微微有些恍惚。 俊朗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自嘲,他只觉今夜的月光苍白至极,让人倍感凉意凄凄。 夜风肆意穿行,从裸露的皮肤钻进身体里,再冰冷无情地掠过,剥夺了他身上最后一丝温暖。 崔羌从怀中取出一枚玉坠,细细地摩挲着那上方的半边图案。 这是师父给他玉坠。 白玉温润,上面雕刻着玉兰花的一半,花瓣细腻入微。 心被无端的思绪见缝插针地填满,他彷佛又听见了师父的声音…… “净若清荷尘不染,色如白云美若仙。微风轻拂香四溢,亭亭玉立倚栏杆。” 阳春三月的夜晚,平芜山上,月影如钩,洋洋洒洒地铺满一地光影。 少年手执长剑随风而立,身后是漫天的白玉兰花瓣,如墨长发束起,身形修长如青松。 长剑起落之间,溅起满地花瓣,一霎间,剑光连成一线,融入月色。 崔羌收剑,仰头望着坐在屋檐上的青年,朗声道,“师父您安静些,别念诗了,吵得我都不能专心练功。” 嗓音尽显张扬少年气。 崔煜凝眉嗤了声,“臭小子,废话少说,不想练了就去睡。为师怎么教你的,强者从不抱怨环境,就你这个傲慢的态度还得再沉淀个十几年才行。” 崔羌唇角扬起,吊儿郎当地挑眉,自顾自道,“哦,我知晓了,想必是这玉兰花开,您又在睹物思人了?” 言罢,他腾空跃起,轻踏上屋顶,走到崔煜身旁坐下。 “如此星辰如此夜,可惜师父您的红颜知己不在身侧,若是佳人相陪,岂不妙哉?” 崔煜掀了掀眼皮,只侧首瞥了他一眼,懒得再开口。 第18章 崔羌见好就收没再贫嘴,他顺着师父的视线望过去,颇为好奇,清了清嗓正色道,“师父,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崔煜依旧没理他。 崔羌只当他默认,再次开口,“据说您在这处种满玉兰树,是因为您的心上之人就叫玉兰?” “整日就知道琢磨些有的没的,有这闲工夫倒不如好好习武。龙吟剑法第九式学会了吗?”崔煜抬手就要冲他后脑勺一拍。 崔羌躲得快,挡住挥来的手,急急问道,“那究竟是不是真的?” “一派胡言。”崔煜扶额无奈道,“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 “您还不知道呢,这事在师兄弟那儿早就传开了。尤其是每回去您屋里打扫时,大家总能看见书案上你刻的木雕,没猜错的话,您刻的就是那位名叫玉兰的女子吧。” 风轻轻吹过,花枝随风晃了晃,淡淡香气袭来,春日的风依旧夹带着些许躁意,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崔煜闭目感受了片刻,再次睁眼时,眼底已经流露出了些不同平日的情绪,似难过,更似遗憾。 “名字不过是个称谓罢了。你瞧,花终究是会凋落的。” 崔羌不赞同道,“花开花谢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凋落又如何,照样美得惊心动魄。” 崔煜笑了笑,“年少轻狂就是好啊,看花是花,看月是月。” “师父若是……” “嘘。”崔煜抬手打断他的话,“正所谓君子爱花,恰巧玉兰花盛开在春季,自然是要用心观赏的。” 您是君子吗……崔羌内心腹诽。 月光透过树影悄悄流淌下来,照亮一地残花。 片刻后,崔羌忍不住问,“花喜欢可以自己种,人也一样,既然喜欢为何不去争取?” “傻小子,有些事情,并非喜欢就能够强求的。”崔煜难得和他正经谈话,崔羌听的极为认真。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不该是你的,你永远也得不到。再说了,一生很长,又何苦执着于一直得不到的事物而忽视其他。”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或一往而深,或伤人至深。” 今夜的崔煜感慨格外之多,崔羌静静地听着他的师父讲着从不曾对外道的伤怀之语。 “来日方长,等你自己体会过了,就懂了。” 崔羌很想说,他从来不信什么命由天定,他只相信事在人为,既然喜欢那便努力去争取便是,就算强求又如何。 可他并未反驳,只是扬声道,“弟子才不会像您一样为情所困,这大好河山可比情情爱爱的有意思多了,说好了,等我学完了龙吟剑法,您下次去游历江湖时可要带上我。” 崔羌站起身理了理衣服,恣意笑道,“弟子要去睡了,您还要继续在这睹物思……赏花吗?” 崔煜也笑了起来,随之喟叹一声,将手中一对月牙形白玉坠拿起,两枚玉坠合二为一,一朵白玉兰映入眼帘,一尘不染,栩栩如生。 “这对玉坠从小就带在身旁,是家中唯一留下之物,原想着将另一半给她,此生怕是再无机会了。” 崔煜忽地将玉坠递了过去,崔羌下意识接过,随即抬头看他。 “师父……” “师父是看着你长大的,早就将你视为亲人,这对玉坠可是咱们崔家的传家宝,需得好好保管。” 崔煜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日后若是有了喜欢的人,就将其中一个赠了吧。” 耳旁师父的嗓音渐渐飘远,此刻,松岳山上,不似那夜屋顶上的风,秋风萧瑟,吹得人寒冷至极。 喜欢的人…… 崔羌紧紧握着手中玉坠,勾唇自嘲地笑了笑,“师父,为何偏偏是他。” 太子殿下金尊玉贵,无功无过,无才无德,就算是真的草芥人命也罢,可他为什么偏偏,可能会与师父有关…… 为什么偏偏压抑不了对他的感情…… 崔羌心中的疲惫一点点蔓延,从心底翻滚一圈又汹涌地冲到了他的咽喉处,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般酸涩刺痛。 他拿起酒壶,仰头又猛地灌了一口。 月下饮酒愁更愁,苦酒入喉,辛辣的液体让这酒的味道更苦了,他想把这种苦吐掉,但又生生往回咽了下去,空留心中一腔苦涩弥漫。 太子殿下入目便是枫叶飘零,落满月下独酌那人的肩头的景象。 穆翎踏上最后一块石阶,愣在原地,他从未见过崔羌这般模样,那人单薄的衣袂随风扬起,更显孤寂落寞。 他心头猛的一跳,惊呼开口,“崔羌!” 崔羌侧首望过去,第一反应是将手中玉坠藏于袖中,随后用力地攥了攥手,压下心底的起伏。 有些东西是不能摆上明面的,他甚至不敢将疑虑宣之于口,他怕答案与自己所想的背道而驰。 他抬眸,月光朦胧,像隔着一层薄雾,撒落一地冷清,丝丝银光缠绕着眼前人。 忽地对上那双柔和的杏眼,他深深地望着,似想透过那双眸子看出些别的什么来,可那人的眸子始终亮晶晶的,里面像揉碎了星辰。 他始终还是愿意相信这个站在他面前,留在他心里的太子殿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不是深渊残局崔羌不愿再去细想,唯有望向黑暗中那一抹竹青时,他才感到自己是活着的。 此刻,万籁俱寂,夜很黑,却并未将他完全吞噬。 穆翎匆匆上前,干枯的落叶被踩得发出些细碎声响,那一抹竹青渐渐靠近他,为他挡下了些落叶,随后立在面前,微顿,弯腰。 在穆翎俯身为他披上衣裳时,所有酸痛都被温暖包裹住,最终化为他一声无奈的叹息,在月夜中飘散。 “属下不冷。”崔羌声音暗哑低沉,他缓了缓,才继而道,“山上风大,殿下莫要着凉了。” 言罢,他起身将外袍重新盖在了穆翎身上。 穆翎耳旁传来树叶碰撞摇曳的沙沙声,夜风中裹着淡淡酒香味,随着崔羌的动作,他愣愣地抬头,面前之人醉眸微醺,好像和平时并无差别。 可他却总感觉今夜的崔羌有些不太一样,似藏着心事。 穆翎轻声问道,“崔羌,你醉了吗?” 崔羌眉宇间凝着淡淡倦意,惺忪的桃花眼安静垂眸看着他。 缠绕交错的树枝在月光映照下投下光影,绯红的枫叶从枝梢上簌簌而下,随清风一同拂过正面而立的两人。 良久,直到穆翎以为这里只剩下水流与风吹声时,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嗓音。不似刚刚那般哑,少了几分深沉却恢复了以往的散漫慵懒。 “殿下怎么突然来此了?”崔羌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抬手拂去了落在他肩头的落叶。 穆翎觉得此刻气氛实在有些压抑,他不懂崔羌是不是在难过,也不懂如何安慰人,只想着如何能改变一下这死气沉沉的氛围,“你一直不回来,还不是怕你被困在这山上,到时候孤还得亲自来为你收尸,多晦气。” 崔羌浅浅一笑,“又不让人跟着,再遇到危险怎么办?” “不是有你在嘛,孤不怕。”穆翎见面前人神色不似方才那般幽暗深邃,又恢复了平日里他最为熟悉的样子,他试探性地开口问道,“你今夜,是有什么心事吗?” “只是突然想起已故的旧人罢了。”崔羌嘴角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随意散漫道,“这酒醉人,以后属下不喝了。” 穆翎将手伸了过去,摊开掌心,形若果松之物显现,只听见他嗓音里含着分外明显的笑意,“松子糖,孤来时自己寻到的,吃了心情就会好的。” 太子殿下的眼睛像月牙般弯起,崔羌不由自主地接过,剥开一颗含在嘴里。 是甜的。 甜味将嘴里残余的苦涩酒味冲淡了很多,想起师父曾对他说的,世人大多所求的,不过是那蜜糖欢愉里的一点沉沦罢了。 崔羌扯唇一笑,从前他不懂,此刻确是切身体会到了。 “说好是要给您的,如今倒成了殿下拿糖哄我了。” 穆翎愣了下,随即歪着脑袋轻笑出声,“那你可感觉心情好些了?” 崔羌从容笑道,“属下并没有难过。” “你说没有那便没有吧。”穆翎今夜格外乖顺,从来都是别人哄着供着的太子殿下自己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也会愿意为了一人绞尽脑汁。 冷清清的明月挂在天上,此刻氛围却不再压抑,反倒多了几分温和,但风一吹,穆翎便冷的直打颤,他瞧着崔羌穿得如此单薄,想必更加冷了。 “我们回去吧。”穆翎细声开口。 “好。” 第17章 夜色越来越浓,马蹄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清脆响起,崔羌去松岳山时是骑着马的,此刻马背上坐着的则是穆翎。 他牵着马绳,带着穆翎安静缓步行着,月光将两人一马的影子拉长,看上去静谧和谐。两人回府路上皆心照不宣,未再开口提及山上的事。 第19章 太子殿下知道崔羌亲人早亡,只当他的影卫借景思情,忽想起故人,一路便只得仔细观摩着,避免再勾起人的伤心往事。 崔羌自是注意到了今夜的太子殿下格外小心翼翼。 “抱歉,今夜未能及时回府,让殿下担心了。” 崔羌的慵懒的嗓音从前方传来,是一贯的低沉缓慢。 穆翎微微蹙眉,“为何又要对孤说抱歉,不能像从前一样随意些么?” 崔羌闻言将目光落了过去。 太子殿下身居高位,性情虽算不得纯良至极却也不坏,且喜怒哀乐皆形于色,实非心机深沉之人。 冤有头债有主,既是李国公和皇城司害了师父,他必定是要让人血债血偿的,只是……李氏地位关乎着东宫的势力,一旦扯上利益,穆翎之后还会同他像现在这般讲话吗? 他今夜已经赌过一回了,即使两人之间隔着仇恨,他也忽视不了心中的感情,他清醒地沉沦着,愿意相信穆翎是不知情不相干的。 可更多的,他便不敢赌了…… “你看着孤做什么?难不成孤说错了?”太子殿下清脆的嗓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崔羌唇侧挽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殿下说的对,属下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不会哪样? 只不过让他不用同自己这般疏离,穆翎感觉今夜和这人说话格外费劲,但月光倾泻下的面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而那双笑起来就自带深情的桃花眼恰到好处中和了这份冷峻,太子殿下又被眼前人这张精致的脸猝不及防地晃了下神。 算了,不同他一般计较。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快到谢府门口时,穆翎再次开口,“不出意外的话,过两日就可以回宫了。” 崔羌闻言点头,“好。” 穆翎有些狐疑,问道,“你不问问案子如何解决了?” “如今案子既已解决,问再多也于事无补。”崔羌朝他一笑,继续面不改色道,“属下的职责是为保护您,至于这私盐一案,之所以关心,只因属下一心想为您分忧。” 太子殿下贯来喜欢听这些好话,杏眼里星星点点的笑意迅速聚集在脸上,心底也忍不住滋生出喜悦。 两人在子时前回到了谢府。 廊檐下灯笼高悬,院内灯火璀璨等着主人归。崔羌一进屋,便有影卫立即跟上递给他一封信。 崔羌狐疑瞥他一眼,“不是说送不出去么?” “主子,这是薛公子派人快马加鞭亲自送来的。” “可有被发现?” “主子放心,一切万无一失。” 崔羌打开信,一字一字仔细看过。旋即他将信往书案烛火上一烧,信纸渐渐染黑,化为一团灰烬。 烛火摇曳,倒映在他平静异常的双眸里,影卫听见崔羌传来意味不明的笑声,“想来张魏九死一生才成为总探事在皇城司留下,但子峰却不知这原是承了李国公的恩情。” “主子的意思是,皇城司明面上是为陛下办事,实则早已被李国公所用。” 崔羌沉吟片刻,淡淡道,“既然皇帝已经起了疑心,怀疑张魏和东宫的关系,那么此案的结果便正中下怀了。” “你去传话给送信之人,此番回城,陛下定会对之后新上任的南源知府进行选择,李国公想必会举荐自己之人,此举更能让皇帝对张魏起疑,告诉薛子峰,让王丞相务必不要阻拦,尽力坐实这结党营私的罪名。” “是。”影卫复命退了下去。 屋内烛火幽幽,火光投在脸上,崔羌神情有些晦暗,辩不出他此刻心中情绪。 信中薛子峰还提到了穆翎,皇帝向来不看好这个被李氏之人护在背后的皇太子,眼下自己身份受制于人,就算掌握更多证据,单靠自己一人是扳不倒皇城司和李氏的。 可崔羌并不打算将私盐案的相关证据交由王氏,毕竟他们要的是皇太子之位,而自己要的只是李国公和张魏之命。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为师父报仇。 他要权,更要真相。 次日,一缕晨光透过窗纸洒进屋内。 穆翎坐在书案面前低头写着什么,崔羌跨门而入,难得先给太子殿下见了个礼。 穆翎抬眸看他,“你这是作甚?” 崔羌一脸歉意,从容道,“属下昨夜辗转反侧,觉得有负殿下所望,您将手令交由属下,是信任属下能查好此案,可这私盐一案全然是谢巡抚与张大人查明的,属下失职。” 穆翎眼神中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怀疑,他艰难开口,“可你昨日才说最要紧的职责是保护孤啊。” 崔羌桃花眼微眯,理所当然道,“不单是您的安危,殿下的每一句话在属下看来都是重要的。” “属下记得,您曾说过,天地辽阔,世间万物皆有灵。皇城虽繁华,但只限于一方天地觉得不足。” 穆翎微怔,他确实说过。 他小时候也曾对李皇后说过,可他的母后听完却狠狠地说教了他一番,身为太子就不应该想这些,太子之位是为国之储君,处在权力的中心,大皇子一派皆在虎视眈眈地盯着。 太傅也总和他说,书中所谓的诸子百家,所求不过一个太平盛世。为君为王者,当以天下百姓为己任。 可为何身为太子就不能拥有自由呢?每日都困于高墙之内,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太子殿下不明白每日读书有何用处,他就算背会了孙子兵法又有何用呢,还是什么都感受不到啊。 他觉得,百姓离他太远了。 而崔羌,竟然将他的话都记在了心里。 屋外庭院藏匿在枝头的鸟儿振翅飞过窗边,一时无言,只听见树枝摇曳声响之大,似急着要撕开冬季的面纱。 崔羌打量着穆翎的神色,意味深长地看了他片刻,继续轻启薄唇,“殿下可知,我朝的产盐地位于何处?” 穆翎回过神来,清了下嗓才道,“太傅说过,是在北渊。” “正是。北渊临海,据说当地碧海玉涛,云霞蒸蔚,又有山岱起伏,峰峦叠嶂。景色十分怡人,想必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尽显于那处了。” 崔羌撩心入骨的嗓音隐匿着笑意,“属下在想,若是有朝一日能同您去瞧瞧,那便好了。” 穆翎定定的望着他,眼眶忽地微微泛红,内心深处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涌动,化作一份绵密的甘甜。 “孤想去。” 崔羌听见一道清脆干净的嗓音响起。 少年的眼眸总是亮晶晶的,看上去澄澈不含一丝杂质。 崔羌紧攥着藏于袖中的手,他也不知自己的言语里究竟包藏着几分真心…… 可既是为了达成目的,那是真是假无关紧要了。 因此当他瞧见了那微微泛红的眼尾时,也只能装作不懂。 太子殿下,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好骗些呢。 第18章 皇城,亁和宫。 南源之事早已传入皇城,端坐龙椅之上的顺桓帝接过身侧太监呈上的奏疏,沉着脸细细看过。 “是时南源查案儿臣受益甚,盐乃国之大本,儿臣生性愚笨,意往盐地北渊,欲观其所。斗胆致书,望父皇恩准。顺祝社稷兴盛,父皇寿康。” 看完穆翎禀明案件真相时的最后一句话,顺桓帝脸色愈发深沉。 梁卫林有为还未被他这皇帝发落,就全都意外死于南源,他派去监察的张魏一言未发,全然将案件交由太子把控。太子一向无能,此番又提出要带人亲自去北渊,这皇城司难不成真如丞相所言心向东宫…… 空旷大殿随之响起声音,众人听着皇帝冷笑。 “我朝竟养出这么些贪官污吏来,这南源是该好好整治一翻了。” 大殿之上氛围一时有些肃穆,顺桓帝继续道,“现下南源知府之位空缺,无人替任,众爱卿可有举荐人选啊?” 片刻后,礼部尚书出列,朗声道,“臣有一人选,秋闱榜眼,田辉。此人满腹锦纶,智勇兼备,实乃良选。” 众人皆知,这礼部尚书是李党之人,他所举荐之人也都不言而喻了。 顺桓帝扫视众人,问道,“可还有异议?” 王丞相继而出列道,“田辉确实为不可多得的人才,据臣所知,此人还曾是国公府中门生。” 天下追逐功名利禄之士比比皆是,大多会投靠官僚门下充当门生。此话一出,皇帝冷了神色。 顺桓帝点了李国公的名,“爱卿觉得此人如何?” 嗓音很沉,说话间,一股威严之气尽显。 李国公忙出了列,垂首道,“臣以为此人确如两位大人所言。” 顺桓帝没有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眼睛里布满寒光。 待再度开口时,顺桓帝话锋一转,“如今南源私盐案件已查明,太子本该同皇城司一并回宫,但太子操心社稷,请旨亲自前往北渊考察当地民情和盐业,实乃我朝之幸。传朕旨意,让随行影卫务必护好太子安全。” 第20章 他倒真要看看,这太子此番独自一人究竟能作出何成就来。 两日后,南源,谢府。 崔羌立在桌案,他抬手倒了杯茶,随后走到穆翎面前递给了他。 “殿下,先喝茶吧。”崔羌温声开口,继而问道,“是陛下的信么?” 穆翎坐在书案前接过茶杯点了点头,嘴角忍不住轻轻扬起,“父皇同意了,他准孤即刻前去北渊,皇城司还不会跟着,太好了。” 崔羌面色有些复杂,随之低笑一声,“此行路途遥远,皇城司的人不跟着,殿下不怕遇到危险么?” 穆翎脱口而出,“孤有你在呀。”末了太子殿下有些不好意思,他补充道,“东宫影卫都会在暗跟着,孤有何好怕的。” 崔羌轻轻嗯了一声。 屋外风声呼啸,传来的脚步声渐近,屋门敞开着,张魏立在门口,随后上前向穆翎拱手见礼。 “殿下。臣特来向您辞行。” 张魏从立在门口起视线就落在了崔羌身上,太子一向无心朝政,怎会提出去北渊巡访,除了这厮,来历不明,长相妖孽,他想不到还有谁能蛊惑得了太子殿下。 去北渊究竟意欲何为? 一开始就应该派人暗中留意此人的,此番回城他务必会提醒国公大人将此人底细查清,保不齐是王党派来之人…… “总探事无需多礼。”穆翎将人扶起,客套道,“此番查案辛苦了。” 闻言张魏看向穆翎,垂首道,“殿下言重。臣不能同殿下前往北渊,殿下务必照顾好自己,早日回宫,莫要听信他人的谗言。” 耳旁传来一阵散漫的低笑,张魏锁眉复又看向崔羌。 崔羌适时开口,“张大人且安心,您为陛下办事,我为殿下办事,各司其职,属下定会将殿下安然带回宫中的。” 张魏面色阴沉,同为习武之人的崔羌自是能感觉到他眼底燃起的几分杀意,但与之截然相反,他坦然对视回去,桃花眼微弯,笑得如沐春风。 只是那笑容里藏着的是锋利的刀刃,是犹如暗藏在草丛里的毒蛇,尽显疏离,让人不寒而栗。 而在穆翎眼里,那仅仅只是冬日暖阳般的笑容,虽偶尔感觉似隔着一层雾般有些看不清,但心中这点错觉太子殿下不慎在意。 孟冬已至,庭院中落叶似急着归根,簌簌往下掉,万物显得落寞又萧条。 张魏离开后,穆翎也急着打发人收拾东西,半个时辰后,几人立在谢府大门口准备出行,谢韫屏退闲杂人等亲自为他们送行。 穆翎瞧见谢韫满目愁容,想到自醉月楼那日起就再没见过谢如意了,开口问道,“为何这几日都未曾瞧见谢大小姐了?” “小女顽劣,身为女子毫无羞耻之心,还竟敢带殿下去那等雪月场所,玷污您的眼睛。”谢韫眉头拧成了川字,深恶痛绝道,“上次醉酒被您的人背回来后,臣便给她议了门亲事,现罚她禁足院内。” 穆翎难得劝慰了几句,“虽不似寻常闺阁女儿,但如意姑娘是个性情中人,也有着他人没有的长处,谢巡抚无需太过忧虑。” “多谢殿下。” 一盏茶后,两辆马车朝不同的方向扬尘而去。张魏回皇城,穆翎则西行往北渊去。 早冬的气候,乌云在空中徐徐漂移着,冷风肆意呼啸,雨势迅疾而来,啪嗒啪嗒地响个不停。 不同于帐幔外头,繁贵富丽马车内,茶香氤氲,早早就燃起了火炉子,铺着雪白的绒毯。 马车宽敞,崔羌坐在侧方,眉梢微挑,薄唇扯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谢小姐有着他人没有的长处。殿下若是喜欢,亦可回宫告知皇后娘娘,届时一封懿旨下来,那谢家大小姐岂不就是您的人了?” 这语气听着怎么酸溜溜的?穆翎嘴角微抽,无语道,“你想要孤将人带回东宫,你居心何在?” “……属下不敢。”崔羌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一时缄默不言。 穆翎认真想了想,“谢姑娘虽不差,但孤才不喜欢呢,孤要娶的太子妃那必须得……” 感受到崔羌的眼神突然轻飘飘落过来,砸在他身上却似有千斤重,莫名让他有些不敢继续开口。 不咸不淡的嗓音响起,“须得如何?” “孤还没想好……” 穆翎也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不过幸好及时止住了话语,他想说的,似乎就是面前人这样的,可是,他要去哪儿找一个像崔羌这样的女子啊。 太子殿下有些烦闷。 转眼三日又过,深秋的霜露微凉彻底褪去,剩下冰冷的寒风从四面八方袭来。一路西行,沿途两人偶尔骑马而行,但大多时候崔羌还是陪着太子殿下乘坐马车。 大雁斜飞过长空,车轮轱辘驶过渐起漫天风沙。此地黄沙遍布,人烟稀少,寸草不生,路也变得越来越不好走。 “主子,过了此地,再穿过前面漠河城,就能到北渊了。”车夫阿飞隔着车帘朝里道。 崔羌缓缓睁开眼,穆翎躺在他身侧,苍白的面容上泛着不正常的一抹红晕。此刻身上还盖着厚厚的狐裘,将脑袋枕在他的腿上。 崔羌才哄着他睡下,今日穆翎一直在咳嗽,外头风沙大,此刻这小太子又有些发热,漠河城今日想必是到不了了,况且暮色将至,此地一到夜晚又冷的厉害…… 崔羌沉稳的嗓音响起,“去离这最近的鼓镇休息一晚。” “鼓镇就是这附近的那座城吗?”阿飞没忍住问道。 同样是初次到此,主子是如何知晓那座小城叫鼓镇的? 阿飞正想着,听见里头飘出来一个字。 “嗯。” 戌时,马车停在鼓镇唯一的客栈门口。崔羌连带着狐裘将昏睡的穆翎打横抱起,下了马车直奔二楼客房。 穆翎此刻脸色愈发苍白,他昏昏沉沉地睁开双眼,刚触碰到床榻便只觉寒冷至极,浑身酸痛。 太子殿下嗓音气若游丝,“你放肆……又不经过孤的允许擅自抱孤。” 不曾想开口第一句话是这样的,崔羌险些被气笑,“殿下不说点别的了吗?” “孤好冷……”其实还疼,但太子殿下没好意思说出来。 怎么同样是去北渊,其他人都好好的,就自己这般备受折磨? 别以为他不知道,从小到大,宫里的老嬷嬷都私下拿他比公主取笑,因此他总是牟足了劲闹腾,专干些女儿家家干不了的事儿,爬树骑马样样喜爱。可依旧摆脱不了体弱的毛病,穆翎突然觉得有些委屈,泪水止不住的覆满眼眶。 啧…… 崔羌面容平静,眼神却突然有些晦暗,瞳孔也愈发幽深。他桃花眼轻佻睨过去,薄唇懒懒散散地轻吐出几个字,“真是娇气。” 穆翎自是听到了,气得又咳了几声,费力扬声道,“你说什么?” 又炸毛了,崔羌忍笑,给他拍背顺顺气,但说出的话依旧让人开心不起来,“殿下这般泪眼朦胧的模样,叫外人瞧见了该要被笑话了。” “这哪有外人?分明是你想笑话孤!” 崔羌垂眸看着那泛红的眼尾,忍不住抬手想轻轻一按。 手刚伸过去,穆翎便慌了一瞬,他瞪圆了杏眼下意识向后缩去。 张牙舞爪的寒风被隔绝在窗外,屋内一时静谧无声,只余烛火滋滋作响。 崔羌的手僵在半空中,了然一笑道,“殿下误会了,属下只是想看看您还有没有发热。” 他收回了手,继而道,“大夫稍后便到,殿下再忍忍,吃过药就不会难受了。” 穆翎红了脸,但因着脸上本就由发热泛红而看不出来。他还是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抱着被褥往里缩了缩脖子,闷闷应了一声。 恰巧此时门扉被敲响,阿飞的嗓音传入屋内,“公子,大夫到了。” 片刻后,崔羌立在榻边看着大夫把脉,淡淡问道,“他如何了?” 老大夫行医多年,一把脉便瞧出了其中缘由,笑道,“你二人是初次来此地吧?这小公子无大碍,发热怕冷是水土不服引起的反应而已,至于感到身体酸痛只是因为舟车劳顿,我开两副药下去,多修养几日便可大好。” “有劳了。” 阿飞见状立即将人请出去开药。 等阿飞再次端了药和热水上来时,已经到了子时。 屋内只剩下穆翎一人,他懒得费太大力气起身,只躺在榻上轻声道,“你去休息吧,孤自己能行。” 阿飞犹豫片刻,按吩咐退下了。 一盏茶后,门扉又被拉开。 穆翎听见崔羌幽幽叹了口气,“此行未带随侍宫人,殿下既不乐意别人照顾,那只能属下亲力亲为了。” 穆翎刚想开口,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只听崔羌又道,“殿下别白费唇舌了,这药您必须喝掉。” 穆翎瞧着崔羌愈发靠近的脚步,以及那碗乌泱泱的黑色苦药,心道长痛不如短痛,接过药碗双手捧着便一饮而尽。 第21章 见太子殿下此刻皱着一张脸,崔羌忍不住弯唇一笑,笑意淡若清风。 “松子糖。”崔羌也不知从哪掏出颗糖来,递到穆翎嘴边,嗓音含笑,“殿下怕苦就吃一颗吧,是您上次给属下的,还没吃完呢。” 穆翎杏眼亮晶晶的,眼底荡开些星星点点的光芒,但此刻依旧感到脑袋晕沉沉的,满腔苦味无处宣泄。他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松子糖,忍不住就着崔羌的手一口咬了上去。 或许是那颗糖果太小,太子殿下竟轻轻咬到了别的东西…… 柔软的唇瓣不小心触碰到了指尖,当事人毫无察觉,却令被咬的那人心神瞬间不稳。 崔羌眼睛里依旧填着笑意,但更多的是由晦暗代替。 那双无论看上去有多深情的桃花眼在望人之时,总是藏着疏离,但此刻,那份疏离也全然消失不见…… 药有安神的效果,喝过药后的太子殿下顿觉困意袭来,没多久便安稳沉睡了过去。 屋外又下起了雨,敲打在房檐上嗒嗒作响,漫漫长夜,崔羌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守在榻边,垂着眼细细地凝视着榻上之人。之后如何他并不想去思虑,至少此刻的安宁,让他内心能有片刻的放纵…… 第19章 次日,雨停了,窗外天空仍阴沉沉的,余下点点残雨从廊檐落下,滴答滴答地拍打地面。 崔羌一袭墨色长袍,此刻正斜倚廊下听雨,酉时已至,夜色尽显,他的身影被吞没在一片阴影里,看上去有些孤寂,辩不出面容神色。 酉时三刻,穆翎醒了过来。 一日都未进食,此刻穆翎胃中咕咕作响,连思绪都饿得有些飘忽不定。 “崔羌。”他下意识唤人,嗓音听着比昨日精神多了,此刻身体再无不适的感觉,但刚睡醒还是没什么力气说话。 一直坐在屋外廊檐下的崔羌闻言微微侧首,将目光落了过去。 片刻后,他起身推门进屋,“已经酉时了,殿下终于醒了?” 穆翎坐在榻上,闻言有些惊叹,“孤竟睡了这般久?” 腹部再次传来一阵轻响,他才意识到,原是自己已经快一整日未进食了。 “有吃的吗?” “可还感觉身体不适?” 两道嗓音同时在屋中响起,崔羌顿了顿,继而轻轻笑道,“早已让人将备好的膳食一直热着呢,属下这就去叫人送上来。” “嗯。 ”穆翎应了声,心中有种微妙的感觉,似有股暖流般在悄悄涌动着。 片刻后,桌案上摆了三菜一汤,唯一的荤菜还是碗鱼汤,太子殿下心中的暖流瞬间消散,他最不喜欢的就是鱼了。 崔羌瞧见这小太子面容的变化,心中有些好笑,眼里划过一丝兴味。 “这菜不合殿下心意?” 穆翎诚实点头,“没别的选择了么?” 崔羌笑道,“漠河向来荒芜,但离北渊最近,这是去漠河城的必经之地,此处天高皇帝远的,人不多,生存条件较为艰辛,只能辛苦殿下多担待些了。” 有总比没有好,穆翎沉默不语,只安静吃着,崔羌坐一旁给他碗里夹菜,两人一时无言。 直到看着碗里白花花的鱼肉越来越多,穆翎忍无可忍,“孤不爱吃鱼。” 崔羌不赞同道,“将才大夫说您身子太弱,要多吃鱼补补。听话,都吃完。” 穆翎心中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碗里的饭,突然想到什么般来了精神。 “既然来都来了,这罪不能白受,沿途景色孤也要好好欣赏一番。” 崔羌笑问他,“那殿下是想如何?” 太子殿下亮亮的眼里满是希冀,“你带孤去看看这座城吧。” “莫要浪费粮食,殿下先将这鱼吃了,一切都好说。” “……” 鼓镇向来气候干燥,昨日奇迹般下了场雨,此刻两人位于鼓镇最高的楼上,夜风吹来,带着些湿润的气息。 天上黑茫茫一片,无一点月色,穆翎坐在屋檐上,俯瞰楼下景色。 一眼望去,此处四面环沙,零星几点屋房都集中在这一片,似一幅幽静的画卷。 “这座城有名字吗?”他双手托腮支在腿上,百无聊赖地远眺而去。 崔羌立在他身侧,衣摆随风猎猎作响,夜风刮过来,给此幕添了几分萧瑟与清冷。 “这里是鼓镇,也叫骷髅城。”崔羌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漫不经心。 穆翎侧首仰望他,闻言微皱起眉,问道,“为何叫骷髅城?” “此处从前曾被西部各部落互相争抢掠夺,这座城前面便是漠河城,离北渊近,因此也是要地。” 崔羌目光始终落在远方,语调也保持着一贯的平稳。 “在战乱中,鼓镇的百姓曾被屠杀殆尽,无人生还。多年后有人途径此地,只看到满镇的白骨,夜晚还能听见呜咽的哭声,从而这处也被称之为骷髅城。之后您也知晓的,先皇派军队镇压,各部落归入我朝,发现北渊城临海,是有着丰富海盐的城,又有大大小小近十几座盐湖,故而专门被用来开采。” 前方一眼望去的屋房中燃起昏黄灯火,好似漆黑夜空中的点点星光,更显明亮耀眼。 穆翎抿嘴思索,突然好奇问道,“你是如何知晓这般多的?” 崔羌朝他扬唇一笑,一笑起来,本就艳丽的五官愈发明艳。 “殿下试着多博览群书便也会知晓了。” “你少忽悠孤,书中讲北渊城时可没提到过这个小镇。”穆翎迫切地想要多了解一些面前的人,他正色问道,“别开玩笑了,你快跟孤说实话。” 崔羌复又将视线投回前方,眼底泛出柔色。 “属下未入宫前,父亲曾带我去过漠河城,去找当世最好的铸剑大师取给我预制的剑做生辰礼物。” 穆翎本被狐裘裹的严严实实,听罢直接探出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崔羌问道,“你的父亲居然认识江湖中的人?那他是不是就像话本中说的那样是个武功盖世的大侠客?” 崔羌唇角不自禁弯起,他着实佩服这太子殿下的想象力,好笑道,“殿下也可以这么理解。” “你父亲真好,不像孤的父皇,总是高高在上,孤对他只有畏惧。”穆翎喃喃自言,“那漠河城一定很有趣吧?” “如您所见,漠河城一望无边,鹰击长空,黄沙遍地,美虽美矣,但趣味甚少。” “不过父亲带我途径此地时还是孟夏时节。当时只道是寻常……那时明月当窗,夜色如画,苍穹之上星辰闪烁,近在眼前好似伸手便能摘到。”崔羌垂首望向他,“殿下不妨期待一下北渊,我们快马加鞭兴许两日便能到北渊了。” “孤才不要,好不容易自由一回,且还是皇命在身,孤自然要慢慢享受这些时日……你再多与我讲些你从前的事吧。”太子殿下的嗓音带着止不住的雀跃。 许是此刻太过安静,崔羌放下心中所有思绪,只回想着从前的点滴。 穆翎只听着他嗓音淡淡的,依旧辩不出明显情绪。 “我给殿下讲个故事吧。”崔羌眉目舒展,嘴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顺桓元年,父亲曾外出游历,当时他拜访旧友柳神医,从皇城去药人谷的路途甚远,为抄近路途经乱葬岗。父亲说,当时天色天昏暗,却突然听见微弱哭泣声,便寻着声音翻过山坡,找到了那哭声的来源,发现是个弃婴。父亲怜那孩子孤苦,将其救了下来。之后为了调养他的身体,父亲带着他在柳神医的山谷里住了几年。” 顺桓元年他才出生,崔羌看似少年老成实则和他一般大。穆翎忍不住发问,“所以捡到的那个弃婴……就是你?” “嗯。” 穆翎心头一震,身后的风呼啸着,他动了动唇还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在谷中的日子我记不大清了,只记得那里有成片的树林与草地,还有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每日喝的药很苦,但每回喝完父亲总会给我奖励一颗蜜饯。” 崔羌在这时候很不同寻常,眉目间尽是松懈,少了那股与生俱来的疏离感。 穆翎只听见他继续扬唇懒懒道,“印象较深的是父亲刚捡到我那会为我取名为崔大宝,被柳神医在谷中追着打,之后父亲翻了三天书,才为我取名为羌字。” “他们真有意思。”穆翎听到这忍不住轻笑出声,眉眼弯弯,面容似冬日里和煦的暖阳。 崔羌不置可否,突然似叹息一般轻启薄唇,“故事也听完了,外头风大,殿下莫着凉了,属下带您回去。” 穆翎敛了笑意,不肯就范,不赞同道,“不要,之后呢?孤还想听。” 崔羌侧首看他,目色深深。撕开方才怡然松快的面纱,此刻的他似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我们在谷中呆了五年,离开药人谷不久后就听闻柳神医病逝的消息,那年我才七岁。而父亲一年前被仇家寻上门,也离开了。” 第22章 “什么?”传进耳畔的嗓音淡淡的,却似惊雷一般劈天盖地朝穆翎扑去。 江湖之中,纷争仇恨是常事,他望着崔羌,分明那人语调未有丝毫变化,可夜色之中,他却隐约觉得自己永远靠近不了面前的人,那层看不见的雾只短暂消失了片刻…… 他听见崔羌又平静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至少往日的欢愉,我能留住。” 所以那日在松岳山上,他怀念的故人就是他的父亲么? 穆翎抬头看着乌泱泱的天空,此刻他的思绪就像纷乱的云,理不清头绪。 穆翎感受不到夜风的寒冷,可心中却莫名酸涩难受。他有些后悔问出口了。此时此刻,他愈加确信自己心里有一人了。 喜欢一个人就是会因为对方的喜悦而笑,也会因为对方的难过而伤。原来自己的情绪早就已经被面前之人填满了…… 他忍不住轻轻拽了拽身侧人的衣袖,哑声道,“没关系,你不会是一个人的,日后孤陪着你。” 崔羌目光落在轻拽住自己衣袖的白皙指尖上,夜风呼啸,光怪陆离变幻着地将冷冽撒下,可眼前少年的爱意热烈似火,裹挟着赤诚,他此刻突然觉得,冬日也没那么冷。 是爱意也好,是同情也罢,这份热烈明明触手可及他却不敢回应。崔羌又不经想到以后,赤诚扯上亲人,纯粹沾上利益,他是否还会坚定选择自己,是否还会似此刻这般天真呢。 本是入戏之人,何苦再想这般之多,从一开始带着目的接近,他对面前之人又有几分纯粹? 崔羌有些自嘲,惆怅不争气的湮没了整个心头,苦涩占据着整颗心,就止步于此吧,陷得越深日后越难自拔…… 良久,崔羌又笑了,是一贯的散漫,笑意里依旧暗藏着疏离。 “殿下厚爱,属下甚幸之。” 穆翎从前未曾在意过,可今日却被这笑容震地微微一愣,抓着他衣襟的手指不由得也微微一颤,难道崔羌真的对自己别无他意么? 那为何又总是对他这般好? 崔羌淡淡出声提醒,“殿下,您身子金贵,受寒了该是属下的错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去罢。” 穆翎回过神来,他都忘了,他是尊贵的太子殿下,对他好乃是这天底下最正常不过的事了。 穆翎垂下眼帘,忍下心中那点酸涩,平静回道,“依你便是。” 第20章 夜色愈渐暗凉,整个鼓镇隐匿其中,黑白交替,又一轮白昼降临,将昨夜之事扫清。 那位老大夫开的药果真有效,穆翎昨日白日里睡了一天,晚上回客栈后睁着眼在榻上躺了一夜,如今在颠簸的马车上却并无不适之感。 他掀开小窗布帘,天色乌泱泱的,漫天风沙呼啸不休,漠河城就在前方,那城楼直指苍穹,颇为壮观。 说到底此行奉皇命在身,又到了孟冬时节,若是再拖上一个月,估计下雪后回皇城的路就不大好走了,故而为了节省回宫的时日,穆翎并未在这座城过多停留。 穿过漠河城,行车将速度放缓了下来,此刻刚至未时,离原本定好的时间早了两个时辰。 太子殿下此行倒不似南源时秘密私访,只不过储君身份暴露在外多少会引来危险,顺桓帝便让他以刺史的身份前往北渊巡访。 北渊城,冬日的阳光透过冷云轻轻撒下,带来丝丝暖意。 听说刺史大人酉时将至,郡守陈勇申时便早早候在城门口等着。 但他却没见到人,因为此刻的穆翎早已从城门口下了马车,正打马快活闲游此城,只留阿飞空守着马车候在城门口。 “住在此处的百姓当真幸哉。”穆翎身骑白马,停在喧闹的街巷上,望着远处景色微怔。 北渊虽小,更不似皇城繁华,但位置却得天独厚。 因为临海,申时太阳西沉,微弱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平静的海面上,泛着淡淡的银光。此刻寒风掠过苍茫的海面,海上白鹭却不畏严寒,在海面上翱翔,冰冷的寒风与温暖的海水相互交融,形成一幅独特的奇妙画卷。 许是街巷不长,人群熙来攘往,更显得车马川流不息,热闹非凡。 崔羌只轻勾唇角,骑着马跟在神采奕奕的太子殿下身侧,显然是不置可否。 前方左侧搭着架戏台子,突然传来的惊赞之声不绝于耳,只见众人围作一团高声叫好着。 “民间的戏想必别有一番韵味……” 言落,马背上的少年翻身跃下,疾步朝那处走去。 “麻烦借过。”穆翎凭借较为瘦小的身形强行钻了进去。 “这人怎么横冲直撞的?” “欸你别挤呀!” …… 崔羌无声轻叹,只能在身后替他与人道抱歉,寸步不离地跟上他。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雅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台上咿咿呀呀诉断衷肠,唱着霸王别姬的戏词,道尽虞姬对霸王生死不离的情愫。 戏子擒着泪,朦胧眼底倒映着破碎的山河,一丝一缕宛转悠扬,水袖起落之间尽显世态炎凉。 戏幕起,戏幕落,一刹间响起了台下人连绵不绝的拍掌高呼声。 太子殿下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如同一股清泉,他喃喃自言,“身死又如何,二人真乃天之骄子……霸王一人一战袍便无人可敌,是真英雄,虞姬兵败垓下之际不畏生死,亦是奇女子。” 他忍不住将腰间的锦囊抛上台,大力拍着身侧人的肩膀高声叫好,心中带着隐秘的雀跃。 崔羌懒散的桃花眼只是轻轻飘过去,他瞧见少年亮晶晶的眼眸如同繁星点缀的夜空,也微微扬起唇角,从容地笑着。 穆翎不经意侧首,忽地撞进那双含带笑意的深邃眼眸里。四目相对,周遭纷纷扰扰仿若消散,只余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他心上肆意生长。 仅停留一瞬,他便眼神闪躲,与身侧人错开了目光。 人声鼎沸,他隐约觉得自己是真的糟了。 太子殿下认命般叹了口气,他视线复又落在那方戏台上。 红颜叹,此生足矣,缘尽又何妨?他惊觉,书中所谓生死相随,大抵如此罢。 酉时将至,冬日的天色格外暗得早,街巷上早早燃起了灯火。 远处海边有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沙潬上也燃起束束篝火,海风吹来,火光摇曳,此番景色就像是一笔锦绣泼墨在眼前徐徐勾勒出来。 眼看着太子殿下就要往那处奔,崔羌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嗓音带上些无奈的笑意,“殿下,酉时到了,可别忘了正事。” 穆翎瞬间想起来此行他可是带着皇命来的,太子殿下点了点头,无所谓道,“来日方长,我们先去郡守府衙便是。” 刺史大人到访,北渊郡守陈勇提前等在了府衙门口。 “禾大人。”见到人来,陈勇下了石阶立刻行至穆翎面前拱手行礼。 只闻陛下派遣了一位新上任的禾刺史千里迢迢来北渊巡访,却不曾想这位禾大人竟这般年轻,眉目间尽显少年意气。 刺史官位并未比郡守高出多少,穆翎没有托大,也微微拱手见了一礼。 “禾大人此番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下官在府中已备好晚宴,大人快快请进。”说罢陈勇伸手忙将人请了进去。 今夜北渊郡守可谓是百般殷勤的围着穆翎打转,热情宴请了他们一行人,晚宴上还有歌女献舞。 酉时三刻,正殿内,华灯溢彩。 穆翎与陈勇同坐于东向位置,崔羌坐于南向位置,连阿飞也被请上了宴席,坐于西向位置。 桌案上摆满金樽佳肴,美酒琼浆。 仙乐飘渺,琴音飞扬,美人的身影随乐曲缓缓奏起而飘来,她们皆轻纱遮面,一个个身姿窈窕宛若朵朵娇花。 只可惜,这种宴席场面太子殿下在皇宫向来见惯了,压根提不起什么兴致回应这陪笑的陈勇,一颗心早已飞到了府外的那片沙潬上。 领舞的妙龄少女是个没眼力见儿的,瞧不出太子殿下此刻心思,依旧眼巴巴地往跟前凑。 直到她柔软的玉臂将面纱揭开丢在了穆翎身上时,太子殿下忍无可忍。 他轻轻侧头瞥向陈勇,语气不咸不淡道,“敢问陈大人,这是何意?” 陈勇讨好笑道,“小女若兰,听闻大人远道而来,特献此舞为您接风洗尘。” 太子殿下深吸了一口气。 “跳得很好。”穆翎直径站起身,抬步走向殿门,还不忘留下一句,“下次不必跳了。” 崔羌看了眼阿飞,阿飞会意立即起身跟上穆翎。 “你,快些跟上大人!好生伺候大人歇息。”陈勇赶忙冲着立在一旁的侍女道。 献舞的少女和他面面相觑,只听见大殿内响起一声低笑,嗓音极具磁性。 二人望过去,只见崔羌神色淡淡,他轻捧酒杯,杯身上的雕花在他修长的手指下显得愈加精致。 第23章 他垂眸凝视着杯中的酒,仿佛在端详着里面清透的液体是何物。 “这酒香馥郁至极,真是让人沉醉。”崔羌忽而双唇轻启,嗓音端的是漫不经心,“我家大人曾听说北渊地偏,生活贫苦,但好在盐质丰富,当地百姓又清廉自持,若不然就要成为下一个苦寒之地了。” 崔羌是穆翎身边近侍,陈勇自是不敢怠慢了去,忙赔笑道,“承蒙天子恩泽,我朝如今可谓是太平盛世。北渊百姓自是安居乐业,和乐融融。” 崔羌轻笑了一声,“大人所言甚是,我初来此地,也觉犹如桃源仙境,真是令人心向往之。” 言罢,他轻抿了口酒也起身道告退。 另一边,穆翎在侍女的指引下入了偏殿卧房,侍女正要躬身退下,穆翎叫住了她。 “大人有何吩咐?”侍女低头轻问。 穆翎淡然开口,“此地是日日都如今夜这般热闹么?” “大人说的应是每年孟冬十月的海夜节。” “海夜节?”皇城中可从未听说过。 侍女了然道,“此地百姓皆信奉海神娘娘,海神,也是大海之神。今日恰逢十月十五海夜节,今日也是此地最重要的一日,故而今夜大家皆会团聚在一起,燃篝火,猜灯谜,海灯祈福。” 话音刚落,方才那献舞的女子忽而立在了门口,含羞带怯地朝穆翎望去。 侍女福礼悄然退下,穆翎一愣,正想示意阿飞将人请出去,岂料阿飞竟直愣愣地盯着人家,显然被勾走了神。 “……”穆翎扶额,有些无语。 故而当崔羌到偏殿时,就看见了这样一幕。 穆翎百无聊赖坐在榻上,方才跳舞的曼妙女子笑脸盈盈环绕在侧,为他又是斟茶又是倒酒的。 太子殿下倒是享受。 崔羌轻啧一声,提步入殿,“姑娘有所不知,别看我家大人相貌年轻,可府上早已妻妾成群。” 穆翎瞪大杏眼,听着崔羌一副苦口婆心的嘴脸继续胡扯,“姑娘正当妙龄,可莫要痴心错付了人。” 那自称为若兰的女子听罢有些不敢置信,扭头看向穆翎,“大人,这位公子可是在与奴家说笑?” 穆翎竭力控制着面部表情,一脸平静点头,“他所言皆真。” 第21章 “现在你满意了?”太子殿下看着陈若兰气急败坏走掉的背影朝崔羌挑眉道。 崔羌有些忍俊不禁,但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从容。 “殿下若这样说可要伤属下的心了,属下分明是在为您排忧解难呐。” 穆翎觉得他说的也在理,反正名声被害的是禾大人又不是他这太子。 他想了想道,“也是。” 崔羌极轻地笑了一声,“方才多饮了些酒,若没别的事属下先回屋休息了。” 穆翎内心腹诽,敢情这人突然过来是特意赶人来的? 但他此刻也觉得脑袋有些昏沉,困意渐渐涌上心头,便微微点头颔首。 亥时,穆翎在满屋氤氲檀香中悠悠转醒,窗外冷月透过窗纸洒进来,像铺了一地的霜,也有点像在东宫早起上朝的时辰。 他不喜欢这种寂静,脑海里又浮现出酉时街巷上灯火璀璨的场景,是了,今夜可是北渊的海夜节,如何能错过…… 思及此,穆翎开口唤了声守在门外值夜的小五,嗓音缓慢带着些刚睡醒的慵懒,“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小五闻言进屋,回道,“殿下,现在才亥时,您只睡了一个时辰呢。” 穆翎瞬间睡意全无,撑坐起身道,“那此刻外头岂不正是热闹的时候” 在小五点头的瞬间太子殿下已经弯腰下榻穿好了靴子。 小五本伸手想拦一下,但又想到殿下肯定会带上主子,就收回手不凑上去找存在感了。 果不其然,穆翎套上外袍直奔崔羌屋子。 出了屋门,冷月悬空,这院内花开的正好,风一吹,满院暗香浮动,穆翎也不知道这些是什么花,只闻着甚为舒心。 崔羌的屋子隔的不远,穆翎绕过另一边曲曲折折的长廊便到了屋门口。 太子殿下素来咋咋呼呼惯了,尤其对着亲近之人更是没有分寸之感。 屋门猛地被推开,带进一阵疾风。 屋内烛火瞬间灭了一盏,余下的火光皆摇摇欲坠。崔羌立在屏风前,上半身不着寸.缕,肩背宽阔,腰腹精窄,此刻白皙肌肤上每一处线条都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健硕的躯体。 习武之人的身形果真不一般,早知道小时候就该像大皇兄那样跟着太傅一同习武了……穆翎楞在原地,眼前人的身体一览无遗,太子殿下的眼里不由得多了几分艳羡之色。 皇子原本都有专门的太傅教习武功,但穆翎七岁那年在勤政殿考查功课时,趁顺桓帝午休之时在奏折上画了满纸墨乌龟,惹得皇帝龙颜大怒,此后便被皇后求情单独留在东宫读书,严加看管。 且穆翎从小体弱,从前习武时总嚷着累,故而待在东宫后,他的母后索性只要求他跟着李太傅读四书五经和史籍便可,他没有伴读,太傅又是个古板老头,也不知道母后究竟是如何想的…… 穆翎晃了会神,看到面前之人长发微湿,锁骨和胸膛上还沾着些水珠,多了些柔和,更添美感,估计是才沐浴归来。 尤其他瞳孔里映出的那一抹赤红,那是一个梅状的胎记,映于那人左肩肌肤上,妖冶旖旎,煞是惑人,叫他挪不开眼。 太子殿下全然忘了此刻这种直勾勾盯着他影卫赤.裸身体的神情有多么暧昧…… 崔羌正低头宽衣,刚脱下最后一件衣裳时便被屋门传来的声响引去了目光。见到来人是穆翎时,他也愣了一瞬。 随着目光所至落在自身左肩处,崔羌下意识微微锁眉,不过下一瞬,他只是低垂着眼眸,淡淡地将屏风上的挂着的那件中衣扯下来再度套上。 崔羌慢条斯理的将盘扣系好,等再度侧目望过去时,见太子殿下依旧立在门口呆呆的看着自己。 穆翎玉冠束发,此时一身青绿宽袖长袍,袖口处绣着朵朵青莲,染成了几分清冷之色。那腰带上系着的是还是在南源客栈时自己赠予他的另一半白玉吊坠,倒是很衬他这身。 可太子殿下那幅立在原地咽口水的模样俨然像个空有外表的登徒子,啧…… 崔羌挑眉轻睨他,随后散漫出声,“殿下一直这般看着我,是要属下以为何意呢?” 淡淡的嗓音在屋内响起,穆翎彻底反应过来,脸色蓦地被染红。他水亮的杏眼下意识避开交汇的视线,此刻眼底还闪烁着一丝无措的羞恼。 “孤、孤什么意思也没有,就是有事找你。”穆翎也不知怎么,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的,似舌头打了结…… 崔羌眉目间流转着淡淡的笑意,“那殿下为何不敲门?” “孤……” 不等人说完他复又扯下件外袍随意披着走上前去,穆翎哑了声音低头没敢瞧他,只听见他在自己耳畔轻轻地笑,带着十足的从容,嗓音却很淡。 “您就这么直直的闯进来盯着属下宽衣解带,我会害羞的。” 穆翎撇过了头,随着崔羌的靠近连忙后退了几步。 他还真没瞧出来这人会害羞…… 不过深夜闯入自己影卫的屋子怎么说都是自己理亏,太子殿下索性懒得与之争辩。 崔羌垂首瞧着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很想覆手上去摸一摸,他一步步将两人距离缩短。 穆翎只觉一股清冽的,带着沐浴过后的香味迎面弥漫开来。就算不看,他也无法忽视那停留在自己身前的高大身影,有种无形之中的压迫感。 仅一瞬,那香味又全然消散—— 崔羌直径绕过了他。 紧接着,拿起桌案上方才一盏被风吹灭的烛灯。 穆翎缓了又缓,回过脸望向他,火光在那人撤手的同时倏地亮起,滋滋作响。 “殿下怎么不说话了?不是有事找属下么?”崔羌的嗓音再次传来。 穆翎在心里狠狠谴责自己为什么不敲门就进屋的行为,如果敲门的话,就必不会像此刻这般尴尬了,虽然尴尬的只有他一人…… 穆翎尽力保持着语速的平稳,坦然直视那双狭长的桃花眼,“今夜是海夜节,孤想出去逛逛,你快些更衣同孤一起。” 倒是理直气壮…… 崔羌轻笑一声,“属下遵命。” 亥正,两人来到长街。 崔羌不远不近地跟着太子殿下,远远望去,千盏明灯闪烁,似繁星照亮这夜空。 只是在这灯火映照之中,他的目光全程只陷入那一道清瘦身影上。 北渊不同皇城,许多新奇玩意都是穆翎所从未见到过的,只见太子殿下在各个摊贩的吆喝声下一一张望过去。 也不知停在了何处摊铺,穆翎忽地回身,寻找崔羌的身影,他扬声道,“崔羌!你快些跟上,这儿有把扇面特别衬你。” 第24章 崔羌莞尔一笑,提步上前立在他的身侧替他挡下些暖黄火光。 “呐,你看。”穆翎展颜露出个清清浅浅的笑,抬手将一把白玉扇面递给他。 小贩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忙附和道,“公子您今夜穿的这一袭白袍犹如仙人下凡,配上这把扇面正适合不过,这位小公子可真有眼光。” “天仙下凡。”崔羌一字一顿复述,继而转头问穆翎,“公子觉得呢?” 穆翎轻哼了声,似不敢苟同,“你今夜废话格外多,到底要还是不要?” 其实他倒只是想看看这小殿下被三言两语弄得吃瘪脸红的模样,但许是今夜早已经上当过一回了,此刻居然不中招…… 崔羌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您一片冰心,属下怎敢不要。” 他将一锭银子递给那小贩,淡淡道,“就这个吧。” 不远处忽而响起一阵急促的笑语喧哗,让行人皆驻足观赏。穆翎心底的兴奋之感早已蔓延全身,他直接抬手拉住崔羌的手腕,急急往那处明亮之地奔去。 台上一位年轻力壮的小伙正举着火把,在漆黑的夜空挥舞着,银白的火花四射,如一条即将腾空的巨龙。 看了一会,另一旁又有锣鼓声震响引人注目,穆翎自然而然地复又拉上崔羌,“咱们再去那处看看。” “大伙儿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今儿个猜对灯谜,不但送面具和海灯,还可以获得鄙人家中亲制的枣酥糕!” 青年朗声吆喝着,周围人群渐渐涌了上来,穆翎站在最前面,那木架上挂满了红绸,他伸出手,指尖随意翻拿了一块细看,只见那红绸背面上写了谜面。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将千尺浪,入竹万竿斜。打一物……”穆翎喃喃念道。 片刻后,他似想到了答案,扬声道,“雨!” “不对。”青年笑着摇头,“公子不妨再仔细想想。” “啊?”穆翎有些失望,他侧首抬眸看崔羌,目光里含着求助之意。 崔羌垂眸瞧着他,轻轻吐出一个字,“风。” 穆翎问,“为何?” 崔羌眼底波光微转,悠悠笑道,“能吹落叶,能吹开花,能掀起浪,能退避竹。” 那青年自是也听见了,喜道,“欸!正是风。这位公子好生聪明!那边是面具,请选吧。” 崔羌朝那青年有礼一笑,“多谢。” 穆翎有些不服气,凭什么这人什么都会?太子殿下还想再猜几个,但是将红绸翻了又翻,没一个自己会的…… “我怎么什么都不会。”穆翎十分惆怅,“我真的如此笨么?” 崔羌忍笑,手上依旧是将才买下的那把玉面折扇,他拖着尾音思考了下。 “公子以为呢?考学时一问三不知的人是谁?” 十七岁的少年正是自尊心极强的时候,穆翎不由得想,他在崔羌面前,当真是毫无长处么? 在他眼里,孤不会是个傻子吧? 瞧见太子殿下眉头紧锁的样子,崔羌敛起笑意,仁慈开口宽慰道,“公子不必妄自菲薄,每个人生来都是独一无二,自有聪慧愚笨,您现在这样,就很好。” 穆翎尴尬咳了一声,小声问道,“所以,孤在你眼里是蠢笨之人吗?” “怎么会呢?”崔羌勾了下唇,语气是一贯的闲散,“属下之所以会这么些民间的小玩意,是因为属下从小长在民间,您和我不一样,你要会的东西自然也不需要和他人一样。” 长街灯火明媚,在光华璀璨下,此刻崔羌漫不经心的嗓音却有股蛊惑人心的力量。 “这世上聪明人太多了,蠢笨之人也太多了,可如您一般的身居高位,至情至性之人,确是少有。” 还没等穆翎开口,崔羌又轻叹道,“做自己就好,属下希望您天天欢喜。” 此言一出,每一个字都重重砸进心底,掀起他心中一阵波澜。 穆翎呆呆的陷入那双含笑的桃花眼中,崔羌对自己的好可是有着其他的意思?隐于灯火之下的,是不是心乱如麻的,只有他一人? 第22章 穆翎一时无言,崔羌率先移开目光朝那青年道,“我们初次来此地游玩,不知您可否再卖我们两盏海灯呢?” “原来不是本地人啊?那二位可算是赶上好时节了,今夜可是我们这儿一年中最繁盛精彩的一夜。” 言罢青年从木架旁的地面上拾起两盏还未点燃的海灯,对两人笑道,“去海边同大伙一起点燃吧,这海灯都是我们家家户户自己手工制的,不用给银子,送给你们好了。” 崔羌笑着接过,穆翎立即冲人道谢,“多谢老板!” 青年摆摆手,又指着旁边摆成一排的面具,笑道,“方才你们猜对了灯谜,二位自己挑个喜欢的吧。” 木架上摆着的面具皆是由珊瑚、贝壳、海藻等材质制成的,形状虽有些怪异,但外表精美绝伦,颇为新颖。 崔羌拿起一个贝壳状的白色面具递给穆翎,“公子可还喜欢?” 穆翎接过,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黑色羽状面具,随后将那黑色的伸了出去,弯唇笑道,“那这个给你。” 片刻后,两人带着面具立于沙潬上,同当地百姓一样,彻底融入这海天月色。 穆翎望着眼前的茫茫海面,觉得那似一双湛蓝的让人沉醉的眼睛,深邃至极。 他轻声道,“水天一色……之前第一眼远远望去时孤就被震撼到了,此刻满眼皆是浩瀚,这种动人心魄的美,真令人流连忘返。” “的确很美。”崔羌将目光落在身侧人的脸上,扯唇一笑。 许是二人气质过于非凡,不一会儿就有人注意到了他们。 “海边风大,两位公子来这坐着吧。” 穆翎转身,见几个少年少女各自带着面具围坐于篝火旁,正目光炯炯的望着这边。 “好啊。”他同崔羌上前找了个空地坐下。 篝火随风忽隐忽现,火光跃动着,能让人在黑暗中寻到炽热与明亮。大家围坐在一起,各自与身旁之人相谈甚欢。子时将至,也有人已经开始点燃海灯,一盏盏明灯陆陆续续的飞上云天。 “我们也点灯许愿吧。”穆翎侧首看向崔羌道。 崔羌含笑应声,“好。” 他将燃起火光的一盏海灯递了过去,“公子可以许愿了。” 穆翎轻合眼眸,双手合一,十分虔诚地想着愿望。 愿,山河无恙,天下太平。 愿,父皇母后,安康如意。 愿,所爱之人…… 他忽地掀开眼眸,瞥向身侧之人,原来崔羌一直在看着他。 又是这般晦涩不明的眼神,面具下的那双狭长的桃花眼漆黑深沉,暗藏汹涌,仿佛要将人吸进去。 周遭的嘈杂在这一瞬间悉数消失于他耳畔,穆翎心头猛的一跳,复又重新阖上了双眸。 愿,崔羌往后,顺遂无虞,所求皆如愿,最好,心上也有孤…… 许愿过后,他将海灯放飞,明灯脱离双手的瞬间就漂浮于天河之中,渐渐融入墨色苍穹之上。 海水与长天一色,坐于沙潬之上,仿佛与云端只隔着一寸距离,所有景象近在咫尺,美的让人窒息。 穆翎吹着海风遥望天边,静待一场漫天明灯。 海面上数不清的海灯亮起,飞遍满城,犹如星雨。 此刻,盐海和山峰相对,他们与星空相伴。 穆翎想,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的,他还想,若是时间能过得再慢些就好了…… “殿下许的什么愿望?”崔羌掩藏于乌黑面具下的目光正深邃地盯着他,用只能两人听见的语气笑问道。 穆翎避开他的目光,“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你自己的呢?该你许愿了。” 崔羌修长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明亮的海灯,夜风吹起他身后几缕发丝,落在俊美的侧脸上。 他轻呵了口气,声线如常,“属下没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望,您多许些好了。” 穆翎微微蹙眉,抬手从他那接过海灯,无奈闭眼许下心愿。 又一盏明灯从他手中飞走,穆翎仰头将视线追逐着那海灯,忽而问道,“怎么不问我许的是什么愿望了?”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崔羌重复了他的话,轻轻笑道,“您替属下许的愿望那自然是好的。” 太子殿下欣慰一笑,嗯,此人还算是有点良心。 穆翎又坐着赏了会景,崔羌一直守着他,子时过后,人潮渐渐褪去,他们便也回了府衙。 此次出门穆翎未惊动府中之人,故而回府也是同出去时一样,是崔羌运着轻功带他跃墙进去的。 不知为何,今夜的太子殿下格外神采飞扬,就算回到府邸院内后,他也不肯歇下。 院内月色正好,花香弥漫,冬日里倚靠花树月下饮酒何其烂漫。 况且回宫后就不能光明正大的同崔羌饮酒了,这个想法一旦冒出了头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穆翎回屋解下披风便抱着一坛梨花白去敲崔羌的屋门了。 第25章 吸取了今夜的教训,太子殿下十分乖巧地敲响了门扉。 崔羌此刻还未更衣,但不用想就知道来者是何人。 拉开门扉,小殿下怀里抱着坛酒,单薄的身影正立在风里等着他,眼眸亮亮的,像个乞糖的小孩。 崔羌懒散地靠在门沿上,轻轻挑眉一笑,“殿下此刻还不就寝,外出归来不觉得累么?” 穆翎摇头,“孤不累也不困,今日晚宴上的酒其实很好喝,孤让小五找来了。” “殿下这是何意?”崔羌明知故问,眼里带着促狭。 “今夜的月色甚美,再陪孤赏会月吧。” 崔羌笑意更深,“好。” 院内花树下有一方石案,两人相对而坐,树叶被风吹得轻晃,酒香花香混在一起。 夜色渐深,整座府邸都静悄悄的,可穆翎却十分享受。 他原以为自己从小没有可以说话之人,所以才害怕寂静和孤单,想要热闹。可事实并非如此,就像此刻,寂静也无妨,只要身侧之人是崔羌便好。 穆翎饮酒的次数屈指可数,因此酒量十分之差,几杯下肚,醉意便席卷全身。 他本就生的唇红齿白,此刻沾上醉意,双眼迷离,连眼尾都染上几分糜烂绚丽的红。 崔羌神情淡淡,只看着他喝,夜风一吹,这小殿下便冷的一哆嗦。 他起身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袍罩在穆翎身上。 花影婆娑,崔羌的雕刻般的轮廓隐在昏暗的月色之中,穆翎呆愣愣的瞧着他动作。 许是月色太幽静,又或是梨花白太醉人,他心中存了好几天的话,在此刻突然冲到了嗓子眼,只想一股脑的奔涌出来。 “孤……” 话还未说出口,崔羌便出声打断了他的言语。 “殿下听话,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可好?” 明明这人也没喝酒呀,为何嗓音这般醉人呢?穆翎昏昏沉沉地想着。 “您醉了,属下带您回屋休息。” 穆翎还想反驳,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他被人腾空抱起,下一秒,便支撑不住熟睡过去。 月光隐匿在暗云后,院内空留下落满花瓣的石案。一袭黑衣的影卫从屋顶跃下,立在那方石案前,手中握着一封皇城来的信,静静地等候着他的主子。 第23章 约莫一盏茶时间,崔羌重新出现在了院内。 “主子。”影卫将信递上,低着头复命,“皇城有消息了,我们的人查到有关皇城司新的线索。” 信是崔子峰写的,新任南源知府是李国公之人,皇帝疑心更甚。信中其余内容无关紧要,都是一些皇城近来发生的事。 崔羌一面翻着信纸,淡淡点头,“说。” “张魏回宫后,秘密派人去了平芜山,好像……还在找人。” 言落,影卫谨慎揣度着自家主子的脸色。 但阴暗月色之下的崔羌神色未变,只是拿着信纸的手微微一滞。 平芜山上尸骨无存,若是皇城司要杀的不仅师父一人,那他们所找之人究竟是谁…… 他又确认了一遍,“目前还在找人?” “是。”影卫答道,“不仅如此,他们昨日还去了趟乱葬岗。” 听见此句,崔羌面色才有一丝变化,那双绚丽的桃花眼此刻不加掩饰地透出狠厉,漆黑的瞳孔更显冷冽。 事发那日他趁机往返山中,便将师父的尸身带走了,葬在一处只有他知晓的地方。 崔羌背着崔煜的尸体,虽已经精疲力竭,却还是一步一步,佝偻着背,朝前行去。 太阳西沉,一条长长的血路直至荒草丛生处…… 此刻的崔羌面色冷如寒风,找人也好,找尸体也罢,国公府和皇城司不都得为他的师父陪葬么。 良久,影卫听见他忽地轻笑了一声,嗓音散漫似在同人说笑,“若是陛下知道他的独臣鹰犬暗中为国公府办事,铲除异己残害忠良,你说陛下会不会很生气?” 夜色深沉至极,冷风刺骨,满树枝梢摇晃。 影卫知道主子心中定是有了主意,便顺着回道,“天子素来疑心重,对背叛之人想必不会留有丝毫情面。” 崔羌望着躲在阴云后的那一点点月,自嘲般叹了口气,“你瞧,乌泱泱的云多招人厌,可若除之,那明月便无庇护之处了。” 影卫默默听着,心道这次怎么和往常汇报时情况不一样……他不知如何回答,却只能硬着头皮接腔。 “呃、属下觉得,无暗云遮挡,那弯月反而会更加明亮。” 隔日一早,太子殿下呆坐榻上对着虚无的空气发愣。 昨晚又喝多了?他到底有没有对崔羌坦明心意?他又是怎么回屋的? 穆翎试图回忆起昨夜的经历,却无果。 太子殿下烦躁地抱着褥子闷哼了几声,事已至此,他决定不再想了。 许是陈勇看出了穆翎不乐意被打扰的心思,特意没喊他一起用饭,穆翎在屋内清闲自在地吃完下人送来的早膳,正想着去找崔羌呢,恰巧此时屋门进来一名婢子朝他福礼,声音也传入他的耳中。 “大人安好,郡守大人命奴婢来请示您何时出门。” 穆翎都快忘了,他目前是父皇临时派遣来北渊监察的刺史。 他思索了一瞬,便唤小五去喊崔羌,又对那婢女出声道,“现在便可。” 辰时三刻,陈勇带着穆翎一行人巡游北渊城。 不似昨夜热闹,今日的街巷十分冷清,摊铺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大街两旁林立的屋舍商铺大多还未开门,穆翎眉心微蹙,不由发问,“这里平日也是如此吗?” 陈勇谄笑着解释,“正是,昨日大人所见是较为特殊的一日。此地地偏,往来货物甚少,靠着天赐的盐海盐湖,将食盐上产朝廷才得以维持生计。虽不繁盛,不过我地素来无灾,百姓也算得上是安居乐业了。” 此话听着不假,虽说北渊清贫,但也不至于民不聊生。且朝廷拨下的官银足以让当地制盐百姓饱暖。 穆翎想着,便微微颔首道,“劳烦陈大人带本官去盐湖看看吧。” 今日气候尚佳,苍穹之上悬着太阳,给这沉寂冬日增添了一股温暖的气息。 穆翎立在暖阳下,眼前是无波无澜的湖面,盐湖旁几十个身强力壮的灶丁正躬着身子赤脚踩在沙地上,来来回回地摇晃着肩上担着的木桶,只见他们脖颈上还挂着一方白布,时不时擦着黝黑脸上的汗珠。 “陈大人来了!”离这边最近的一青年男子轻声冲周围人使眼色,他身后方的几个灶丁便望了过来,神情似乎颇为紧张。 穆翎有些疑惑,下意识侧首望了一眼崔羌,但他的影卫只是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全程一言不发。 陈勇的嗓音在耳旁响起,“如大人所见,他们脚下踩的这片沙地是由火山沙特制而成的,将海水与湖水均匀的洒在沙地上,如此反复便可,等其自然晾晒后便可形成盐块了,再用扒篱将其刮在一起,再然后……” “停。”穆翎出声打断,“无须多言,本官知晓了。” 陈勇问道,“那下一个工序,大人您还要去看吗?” 穆翎再次望向了崔羌,这次崔羌倒是和他对视了一瞬。 只见崔羌唇角勾勒出一丝上扬的线条,慢慢开口道,“大人,煮海为盐,滩晒湖盐,工序复杂,耗时耗力。但此番一看,陈大人治理的倒是有条不紊。” 这话是对着穆翎说的,但一旁的陈勇听着十分畅快,但他又忍不住心想,一个近侍便能随意开口替主人出主意,要么这两人关系匪浅,要么此人是个厉害角色。 陈勇看向崔羌的眼神不由得多了几分警惕。 穆翎向来觉得他影卫的话是不会有错的,便依言道,“陈大人放心,经此一见,百姓也丰衣足食,本官必会如实上报陛下的。” 陈勇听罢,笑得见牙不见眼。 湖边寒风萧瑟,穆翎默默裹紧了身上厚重的披风。他复又望着前方,那边的灶丁赤着脚却汗如雨下。 寒冬酷夏,日复一日…… 穆翎突然问道,“那些灶工的工粮是多少?” 陈勇有片刻的怔愣,似没料到穆翎会问他这个,随即迅速调整好脸色回道,“回大人,制盐工序庞大,朝廷每回拨下的官银尽数用以招工制具。他们因工种而异,滩工,坨工,驳运工的工粮不同。” “嗯。”穆翎没再多问。 青荷阁内,古琴空灵,香炉青烟袅袅,随清雅的茶香溢满宽敞大殿。 回府衙路上,陈勇提议道,“禾大人辛苦了,不若去前方茶馆听听戏?” 穆翎自是乐意点头。 此刻穆翎落座在阁内,八仙桌案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点心,台上卖艺女唱着北渊的乐曲,清越哀转。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那女子似一直在往他们这边看,眼神透出了暗暗的期待。 一曲终了,台上卖艺女抱着琵琶离去,换了人继续奏着新的曲子。穆翎侧头才发觉,坐在他身旁的崔羌不知何时不见了。 第26章 他低声问立在他身后的小五,“他人呢?” 小五表示摇头不知。 等崔羌再次出现时,台上复又奏着方才中途离去的琵琶乐,那卖艺女也再度出现了。 穆翎蹙眉问崔羌,“你方才去哪了?” 崔羌微微凑过去,语气持平,垂首在太子殿下耳畔低声道,“台上那位姑娘生的好看,见她往后院去了,属下便忍不住去寻她了。” “你!”穆翎瞪大双眼,半天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双唇紧抿,冷着一张脸不理人了。 崔羌眼里带上不明显的笑意,忽地更贴近了些穆翎,他慢条斯理开口,“您为何不说了?我什么?” 穆翎咬牙,突然气血翻涌而上,脱口而出道,“你、你真是色令智昏!” 言落,空气都静默了一瞬。 崔羌默默退开身,陈勇注意到这边,不知为何,只感觉这禾大人眸中跳动着两簇怒火……难道是这曲目不合心意?分明前面还听得挺满意的。 但见崔羌又是一脸风轻云淡,二人形成鲜明对比,他也不开口问了,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太子殿下朝陈勇敷衍一笑,他也不知为何自己反应这么大。 穆翎后知后觉正尴尬着,耳畔忽地又传进一声轻笑,他感觉全身都麻了一瞬,紧接着浅浅的气息打在他身上,轻轻痒痒地撩拨着他的心。 “难道殿下不会色令智昏么?”崔羌轻叹一声,用只两人能听见的气音道,“不过也是,您的样貌已经是无人能及了,对镜自赏便是。” 不会色令智昏?看着崔羌那张脸,穆翎心道,孤还真是色令智昏了…… 太子殿下面上看似没什么变化,只是那蓦然红了的耳根出卖了他,他稍稍平稳了心绪,语气生硬。 “及不过台上那位姑娘。” 半天等不到人出声,穆翎再次抬头,只见崔羌早已正襟端坐椅上,此时正挑着眉看他,眼里染着格外明显的戏谑。 是了,这人分明从来不近女色,怎么可能见人生的好看些就…… 况且论好看,穆翎目前还没见过谁能比得过面前这人,崔羌分明就是故意的! 太子殿下思及此,又要开始发作,崔羌见好就收敛了神色,但只要染上笑意,那双桃花眼始终一副含情脉脉的模样。 穆翎听见他的声音再度轻轻飘来,“您更好,谁都不及您。” 穆翎心下一颤,扭头不作声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上的舞曲。 之后又安静听了半个时辰的戏,但他的心却乱乱的,丝毫没注意台上在唱着些什么。 日中,几人回到府衙内。 听见穆翎说准备明日启程回皇城,陈勇心中松了口气,却面露挽留之意,“大人远道而来,何不留下再多休息几日?” 崔羌率先开了口,语速一贯缓慢,他对穆翎道,“大人,属下以为今夜便可启程。回城路遥,途中孟冬时节的气候更是比不得此处,若再晚些下了雪,大人路上便要吃些苦头了。” 穆翎有些不解,虽说现下是孟冬时节,但也不急于今夜吧,白日才巡视完盐湖,晚上就回皇城? 可他瞧着崔羌那漆黑的眼眸,就莫名觉得自己应该听他的。 第24章 夜色降临,阴云密布,摇摇晃晃的马车上,穆翎问身旁之人,“非得这般着急走吗?” 崔羌放下掀起的布帘,对穆翎笑了笑,“白日里您默许属下的行为,还以为殿下也想早点回宫呢。” “孤才不想……” 崔羌面露笑意,问他,“殿下觉得北渊如何?” 穆翎认真思索了下,“盐业有条不紊,百姓丰衣足食,景色秀美,挺好的呀。” 这小殿下果真呆头呆脑,崔羌唇角微勾,抬手将一张折起来的纸递了过去。 穆翎接过,‘北渊官官相互,百姓食不果腹’这两行字瞬间映入眼帘。 他猛地抬头看向崔羌,反应过来,“这是青荷阁那个弹琵琶的姑娘给你的?” 崔羌挑眉,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殿下怎么突然开窍了?” “……” 穆翎倒吸了口气,凉凉的扫了他一眼,看向崔羌的眼神更是写满了无言以对。 崔羌只懒懒一笑,“属下失言。” 分明丝毫未见悔意。但穆翎懒得同他计较,继而道,“你时时都在孤的身旁,谁给你东西孤怎会不知?除了在茶馆那会儿,能给你这物的不就只剩那位姑娘了吗?” 他细细回想着白日里的种种,“怪不得孤总觉着那姑娘的眼神有些不对劲。你有没有发现盐湖那些灶丁也神情怪怪的,好像有些慌张。” 崔羌依旧笑着,不置可否。 “这北渊难道不是如我们所见这般?陈勇有事瞒着我们。”太子殿下喃喃自言得出结论。 崔羌把玩着手中穆翎赠他的扇面,对着穆翎时,他面上始终挂着一抹淡笑。 “殿下真聪明。不过与其说他有事瞒着我们,倒不防说陈勇只想要我们见到,他想让我们见到的一面。” 穆翎刚想问那为何还要急着回皇城,只闻辘辘的马车声却骤然停了下来。 他顿了几秒,当即话锋一转,“所以我们现在是要重返北渊?” “是,也不是。”崔羌摇头,嗓音低低沉沉的飘进他耳里,“此处仍是北渊,只是这处位于北渊最西侧,是陈勇不会带您去看的地方。” 他轻笑了一声,“难不成殿下以为,您所见到的那处地方便是北渊的一切么?” 穆翎心中惊疑,抬脚便要下去。 崔羌神色淡淡,伸手轻拉住他的手腕,“外头冷,殿下先将狐裘穿上。” 两人下了马车,细雨无声,冷风呼啸,阴阴沉沉的天空,湿漉漉的泥地,配上眼前这一片低矮衰朽的茅草小屋,尽显穷困。 崔羌立在穆翎的身侧,替两人撑着伞。细密的雨丝顺着风飘进偏移的伞下,打湿了他的左肩。 他微微垂首便能将太子殿下的神色尽收于眼底。 “殿下怎么了?”崔羌问他。 穆翎摇摇头,只问,“我们今夜要呆在此地吗?” 崔羌了然一笑,“殿下别担心,已经子时了,再过三个时辰等天色一亮我们就去盐湖,看看那里究竟如何便可回皇城了。” 枝叶随风婆娑,将穆翎的狐裘也吹得猎猎作响,崔羌开口提醒道,“殿下还是回马车内吧,莫要染上风寒了。” 穆翎再次摇头,“孤想看看此处。” 于是青伞下,二人慢慢走着,穆翎掌着灯,两人的影子被微弱灯火拉得长长的,投在地上。 如果不是此地太过衰朽,这幕倒是看上去十分温暖和谐。 忽地,不知脚下被何物拌了,穆翎下意识惊呼出声,身子也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跌倒,腰身却被身侧人牢牢圈住。 崔羌神色平静无波澜,他垂首睨着自己手掌环着的那截清瘦的腰肢,这样虚虚一握便圈了个满怀……触感不错,崔羌想着,他没由来的还想轻轻捏一下手心覆着的那处柔软。 这般想着他便这般做了。 太子殿下原本还在愣神中,崔羌忽然的动作霎时引起一阵陌生且诡.异的感觉,透过腰身传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有一瞬间的头皮发麻。 穆翎白皙的面颊染上一片绯色,细小的雨点敲打在他头顶上方的伞面上咚咚作响,不紧不慢。 但他只觉胸闷气促,旋即飞速推开了人,扬声道,“你作甚?” 啧……这么不经逗。 崔羌低头瞧着这太子殿下,那副微红着脸凶人的模样,让他不由得想到了一个词,色厉内荏。 但身为影卫,自然是不应该以下犯上的。于是崔羌真诚道歉,“殿下勿怪,属下一时心急您的安危才……” 穆翎瞪大杏眼看着面前之人,他明明指的不是这个,崔羌这人是真的听不懂么?难不成是自己产生错觉了?想着想着,他便有些羞愤地打断了那话音。 “行了。” 崔羌闻言不作声了,但他桃花眼微眯,长眸中盛满笑意,嘴角也弯起一道极浅的弧度。 穆翎定了定神,随后将灯火照在地面,只见一堆茅草卷成一团摊在泥地上。 “这……”穆翎呐呐出声。 “房屋遇到风雨也不为所动安稳如山,在北渊只是城中那处才有的景象。”他听见崔羌这样说。 穆翎抬头看了眼身侧之人,有些不敢置信,问道,“北渊除了这处还有其他地方吗?” 崔羌好笑道,“自然是有的,这是城西,除了您昨日到访的城中,无论是城北城南还是城东,皆为此番模样。” 听罢,穆翎抬步急着靠近那片屋舍,他清晰地看见,这些茅屋根本经不住任何的风吹雨打。此刻狂风嘶吼着,竟是将这屋舍上的茅草都卷走了好几层。 再走近些,二人发现那屋舍里是有人醒着的。 一个老人拄着拐杖都在一张掉漆的椅子上独自叹息。 第27章 一霎间,太子殿下的心莫名沉的像被压了块巨石。 “我们帮帮他吧。”穆翎抬头朝崔羌道。 但崔羌却没答应他,而是话锋一转,笑着问他,“殿下想如何帮?今夜将他把茅草重新盖上屋檐?那明日呢?” 穆翎瞳孔一缩,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那位老者尚且有个栖息之所,在此处,殿下再往前走一会,就会发现无家可归的人更多。但这些都与殿下无关,您将此地情况如实上报朝廷就是帮他们了。”崔羌的话再次不紧不慢地砸向他。 明明穿着厚厚的狐裘,可穆翎却感觉后背开始发凉,他语气也冷得吓人,“北渊靠着盐业有朝廷年年剥下的官银,尚且朝不保夕,食不果腹,那其他地方岂不是更加了?” “地方官员不同,治理的也就不同。”崔羌语气平稳,可字字珠玑,打碎了穆翎心中所有的幻想。 “若是一处地方的掌权者是恶者,那这个地方的根也就烂了。百姓只能堵,堵为官为臣者,会以社稷为重。陈勇一个偏远地方官住的府衙却丝毫不比皇城一些达官显贵的差,或许殿下可以试着,以自己眼见到的东西多想想呢?” 穆翎喉咙有些发堵,崔羌低头看他,只看得到他黑睫微垂,不知在想什么。 雨渐渐大了起来,打在泥地上啪啪作响。崔羌带着穆翎回了马车,见他没再开口,崔羌问他,“殿下在想什么?” 寒风凛冽,扬起尖锐的悲鸣。 穆翎兀自摇着头,良久才道,“孤只是在想盐湖所见。我们才离开,陈勇真的就会按耐不住吗?” 崔羌只是笑了笑,嗓音一如往昔,“盘踞多年的地头蛇总会有自取灭亡的那一日。” 次日天色微白,从外看上去不太起眼马车便驶进了北渊的城中,停在了盐湖旁。 放眼望去,同昨日所见一般,灶丁们肩上担着木桶……可是俨然不同的是,昨日是几十人,今日却只剩寥寥几人在干着这些事。 穆翎皱起眉,下意识问身侧之人,“怎会如此?” 崔羌道语气淡淡,“如您所见,想必是陈勇为了贪污户部给的官银,大大缩减了的灶丁人数。北渊除了此刻所在地,其余地方大多贫困不堪,百姓也流离失所。” 话音刚落,那边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二牛!”有人喊了起来,其余几人只侧目看了眼倒在沙地上的那人便移开了目光。 他们继续维持着脚下动作,神情冷漠,好似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穆翎疾步走上前,询问抱着地上昏迷之人的那人,“他如何了?” “您是昨日来的大人吗?求您救救二牛,求您让陈大人放过他吧。”穆翎垂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不停磕头的少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先起来。”穆翎将人扶起来,崔羌俯身去查看那名被唤作二牛的男子。 “无大碍,只是身体太过疲劳,承受不住晕过去了。”崔羌的嗓音响起。 闻此言,穆翎的心更沉了。 竟是生生累晕了……长此以往,当地的百姓只会愈加苦不堪言。 眼前少年肤色很黑,瘦得有些脱相,长期营养不良让他看上去太过矮小。 “你叫什么名字?这里一直都是只有你们几人吗?”穆翎问他。 “我叫小黑,除了昨日,这里每天都只有我们。如果没干完事情,陈大人就不会给饭吃。” 少年说这话时面上表情甚至看不出多少情绪,好似这对他来说是一件与生俱来的天经地义的事。 穆翎揉了揉他的脑袋,轻轻低语,“再坚持几日,之后就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一句虚无缥缈的话便让少年的脸上挂着笑容,小黑笑起来牙白脸黑,显得憨厚。 穆翎被那笑容震得微微一愣,原来这天下大多数人,从一出生起就再没见过比所在处更宽广的地方,以为一生的日子就是这般,只能这般苦不堪言的过去。 穆翎觉得,那些总也看不进去的治国之道突然变得熠熠生辉起来。 好像百姓离他也没那么远…… 他想要大澧所有子民都能够这样笑,能够无忧无虑些。 穆翎无声轻叹,勉强对着小黑扯出一个笑容来。 第25章 离开盐湖,穆翎给顺桓帝上疏言明,北渊郡守陈勇穷奢极欲,贪污户部官银,缩减盐工人数,制盐的灶丁们苦不堪言,且当地除城中外,其他地方大多贫困不堪,百姓流离失所。 今距上疏那日已过去三日,穆翎也得到了顺桓帝的密令,他的父皇闻言大怒,已经派都察院给事中前往北渊,欲严惩陈勇及地方官员。 而他这皇太子也得速速回宫,这些时日里,穆翎住在城中客栈内,白日会让崔羌带他再去北渊各地看看,让暗中护他的影卫扮作商户施粥布善,做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立在城南街巷时,他眼前是一片房屋破败,围墙半塌的景象。萧瑟寒风呜咽作响,冷风穿过窗棂,透过破了洞的窗纸闯入,飒然有声。 摊贩寥寥无几,流离失所的饥民却是随处可见。这是穆翎这三日来最大的感受。 申时三刻,辘辘的马车声响随寒风传来,车轮经过的地方溅起漫天黄沙。 穆翎坐在回皇城的马车内,此刻再次途径了漠河,他的心境却全然不似来时。 见穆翎紧紧抿着唇,眉目间透着凝重,崔羌的心底莫名生出些烦躁来。 将人骗去北渊,本就是为了让这向来无用的太子殿下立功,从而让自己能够引起皇帝的注意,眼下目的正逐渐朝着计划的发展,可他的心中却并无半分高兴。 李氏杀了师父,他利用李氏之子达成目的,不是天经地义么? 但此刻看着穆翎低落的神情,他又不由得想,或许别让这小太子看到事情的真相,依旧活在李氏的庇护和安排下,对宫墙外时刻充满向往,人一旦有了希冀,就会高兴。 穆翎这样的活着,更好。 可是等目的达成的那一日,他们也就再无瓜葛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穆翎听见崔羌轻轻道,“殿下无须太过忧心,给事中不日便能到北渊,那里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穆翎凝思片刻,都察院给事中肖礼权本就是负责监管各地官员的,此次父皇派他领人亲自前往北渊目的已然清明,这北渊上下想必是会好好整治一番。 只是,北渊作为盐城尚且如此,那其他地方呢?这大澧真会如父皇所言的越来越好吗? 他微叹,“但愿如此。” 崔羌神色淡淡,似不经意又问道,“殿下今日让小五去做什么了?” 穆翎微怔,他分明是命小五单独去找陈勇的,崔羌怎么会知晓……他惊觉,比起他这个太子,东宫司的影卫好似真正听从的是眼前这位影卫长的。 太子殿下素来不会藏着情绪,崔羌瞧着他狐疑的神情,唇角小幅度地弯了起来,“属下有些好奇罢了,正巧午时碰见小五出门,便抓着他多问了几句。” 穆翎对上崔羌那双含笑的眼眸,心道反正都是自己的人,崔羌什么都懂,得下属信服也无可厚非。想着他心中的那点猜疑之心全然消散,便如实交代道,“孤直接和陈勇明说了。” 本以为崔羌会大惊,但面前之人闻言并没太大反应,只是淡淡启齿发问,“殿下为何要这般做呢?” 崔羌是当真单纯好奇这太子殿下是作何想法,在小五收到穆翎的指令之时便早已先请示过他,得了他的准许才去郡守府衙给人传话的。 穆翎抬眼看向他,若有所思道,“依我朝律法,陈勇此罪当株连九族。他妄为百姓父母官,虽罪有应得,但事已至此,就算株九族对如今的北渊也毫无用处。孤倒是觉得,若是他肯将这些年贪污的官银悉数上缴朝廷,反倒能改善北渊境况。” 崔羌安静听完他的话,眉梢微挑,“所以殿下是提前将他的结局告知,且给事中马上就到,他想跑也来不及了,让他主动认罪弥补反而有可能保住家人性命。” 末了,他顿了顿,神情十分散漫,继续道,“可,大难临头各自飞,殿下怎么确信那陈勇是个会将家人放心上的呢?” 穆翎摇摇头,“孤不确信。但孤也想试试,结局已定,他没有理由想要拉着他的妻女老小一同陪葬。” 辘辘的车轮声一路作响,马车还算平稳地驶着,他只淡淡看着穆翎,但双眸如同无边深渊,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崔羌静默了片刻,才出声问道,“那殿下究竟是想要节省时间拿回被贪污的官银还是可怜被陈勇连累的家人呢?” 穆翎一时没作声,似在思索。 崔羌复又开口,“若是前者,殿下此举并不无可,可若是为了后者,属下以为,倒是多此一举了。” 穆翎被说得一愣,不由问他,“为何?” 崔羌笑的倒是柔和,只是吐出的字却冷冰冰的。 第28章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百姓流离失所,陈家人过着奢靡的日子,殊不知这日子皆是贪来的。尽管是不知者,但既是享受了本不属于自身的东西,那必然也要付出代价。殿下认为呢?” 穆翎还未来得及回话,马车忽地颠簸了一下,他惊得瞪大双眼,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前倾去,直接砸进了对面之人的怀里。 嘶……太子殿下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动静之大,连带马车内摆在角落方案上的茶盏都掉落在雪白绒毯上。 “殿下恕罪,方才地面有块石子……” 马车外传进的话还未讲完便被崔羌打断,“下回仔细点。” “好的,主子。”小五讪讪道。 马车内淡淡的龙涎香始终充斥在空气中,好闻的紧。 两人本各自靠坐在窗边的一方,崔羌倒是始终安然不动稳如山,但此刻,穆翎跌坐在地,整个上半身都被对面之人铺天盖地的笼罩。 崔羌一只手揽着他的腰,另一只手依旧悠闲地悬在身侧。 穆翎僵着身子抬头,熟悉的气息压了下来,那人的眉眼也近在咫尺。 四目相对,那双桃花眼略带着笑意,他反应过来,一缕羞意直冲心头,连忙直起身子,将双手撑在那人的胸膛上,将这严密缝合的距离隔开些来。 正想站起身,穆翎感受到覆在他腰上的手微微缩紧了些,下一瞬,他就被轻易的拉了起来。 “殿下可撞疼了?” 太子殿下额头红了一片,崔羌好以整暇地看向他,明知故问道。 穆翎眼神闪躲,闷声道,“无妨。” 反观崔羌,那眼神淡定的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穆翎坐回原位,凝了凝神。方才的对话就此止住,他也没有心思再讨论陈勇之事了,但此刻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无论崔羌究竟是不是无心之言,覆巢之下无完卵……那几句话却一字不落地深埋进了他的心底。 第26章 与来时不一样,他们回皇城的途中并没有任何耽搁,最终赶在立冬时节到达了皇城。 皇城昨日已下过了冬日的第一场小雪,此刻寒风萧瑟,屋顶上残雪斑驳,满城尽带银装。 马车停在了宫门口,高高的宫墙围住里面一方天地,若不是太子殿下生来便在那处,他必定也会好奇那红墙黄瓦里面是何等繁复。 宫门口守卫列仗整齐,所有人都在安静等待太子殿下的到来,这场面倒是显得有些威严。 他本就属于皇宫,此次出城不过两月,可不知为何,回到原地,穆翎的心中总觉得似压着一块石头般难以喘息,南源和北渊的经历好似一场梦。 “今年的冬天比以往都要冷些。”他放下小窗布帘轻声叹道。 看着被雪白狐裘裹得严严实实的太子殿下,崔羌不由一笑,他先下了马车,转身掀开马车门帘,伸出手。 “殿下请吧。” 穆翎的眼眸清澈泛光,他看着面前修长好看的手,微微晃了会神。 到了这,他就要从小禾公子变回太子殿下了。北渊百姓淳朴憨厚的笑脸始终映在他脑海里,他便也想试着去做一个好太子。其实是有些茫然的,但幸好,崔羌会一直在他身边,那些远离皇宫时的松快记忆也不会消失…… 穆翎想着,自然地将手搭在了那宽阔温暖的掌心上。 冷风横扫,将太子殿下的狐裘一角翻飞。 东宫的人也早早候着,就等太子殿下归来。 巳时三刻,回到东宫,在掌事宫女阿兰的安排下,穆翎换了身绣着四爪金蟒的火红常服,便火急火燎地带着一众太监侍卫要去凤仙宫给李皇后请安。 寒气愈发逼人,这会居然开始飘雪了,似无数颗星辰缓缓洒落。 崔羌立在殿门口,将目光从点点洁白移向前方那人,穆翎走在最前,老太监躬着身在一旁为他撑伞。 看着远处那道清瘦的身影,与脑海里浮现出在东宫初见他时的样子有些重合,但好像又不太一样了…… 那身影愈渐消失于崔羌的视线,穆翎没让他一并跟着,他便先回了东宫司。 只是前脚才到司部,后脚就见迎面走来一个太监。 那太监名为汪直,是顺桓帝身边的贴身大太监,无论各宫妃嫔还是皇子,皆会给这汪公公几分面子。 此刻汪直却亲自来了此处,那目的自是不言而喻,崔羌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汪直一走近,便开门见山道,“崔影卫,请随咱家来,陛下正在太和宫等你呢。” 太和宫是皇帝寝殿,平时顺桓帝也会在那批阅奏折,面见朝臣。 崔羌眉梢微扬,似笑非笑道,“敢问公公,可知陛下因何找我?” “太子殿下素来无心朝政,此番主动请旨立功让圣上刮目相看,圣上得知是你一路相伴殿下左右,是为护送储君之功。崔影卫何必同咱家揣着明白装糊涂?” 崔羌了然一笑,“既如此,那便有劳公公了。” “崔影卫客气。” 太和宫内,苏锦先行了跪拜礼,旋即淡淡启齿,“卑职崔羌,拜见陛下。” “起来吧。” 眼前的人身着暗金镶边的黑色影卫官服,虽然跪着,身形却依旧挺拔修长,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太子背后帮他出谋划策?顺桓帝眼里满是打量之意。 但崔羌站起身时,他便有些惊叹了。 因为此时立在他眼前的是个尽显少年佳意气的极美少年郎,虽看似沉稳但那双漂亮却凌厉的桃花眼有着股少年人自带的傲气,一眼就被他看出来了。 就好像此刻,看似对自己恭恭敬敬,实则眼里毫无惧怕之意。 可以当一把精美又锋利的剑。 顺桓帝思索着,他对崔羌越看越满意,面上却不显,只沉声发问,“你便是皇后亲自挑选的东宫司影卫长?” 崔羌嗓音不疾不徐,“回陛下,娘娘设立了东宫司,卑职才有机会入宫。幸得太子殿下厚爱,卑职才得以常侍左右,不至于荒废这一身武功。” 顺桓帝是不惑之年,有股不怒自威的皇家风范,是这世上最尊贵之人。他很少有和蔼的一面,此刻却是笑了笑,淡声道,“为何要怂恿太子去北渊?” 崔羌眸光微动,嗓音依旧听不出任何变化,平波无澜。 “文死谏,武死战,卑职虽只是个小小的东宫影卫,可既已入了宫,那便是皇宫的人。太子殿下贵为储君,关系国运,殿下信任卑职,卑职自是也诚心希望殿下越来越好,大澧越来越好。” 顺桓帝眼眸微眯,目光中多了些赞许之意,他道,“好一个希望大澧越来越好,这才是我大澧应有的好儿郎。如今各地贪官当道,往昔去探查盐地的官员竟皆是庸才,你虽年轻,却知晓地方苟且,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卑职惶恐,多谢陛下谬赞。” “一个小小的东宫司有些屈才了。”顺桓帝扶额略微思索,“来日方长,保持住这份心,朕寄希望于你,可不要另朕失望。” 崔羌低头称是,“卑职定不负陛下所望。” 顺桓帝微微颔首,人间只道黄金贵,不向天公买少年。他不由得感慨起光阴易逝,自己曾也是一心只为国为民的少年郎。只是入了名利场,为了身下的这把龙椅,他走的每一步都沾上了权和利。 或许是他的皇子皆无能,所谓天潢贵胄竟比不得一个普通人,顺桓帝一颗被皇权和猜忌占据的心短暂的回想起从前的意气。 次日清晨,亁和宫。 “臣屡蒙陛下信任,历官北渊七年有余,犯下滔天大错,今为时晚,臣自知罪该万死。眼下边疆战事不休,国库亏空,臣恳请将历年积存俸银五万两,上缴朝廷,充盈国库,以资兵晌。” 大殿之上,一众朝臣听着皇帝身侧的太监高声念着北渊郡守的请罪书,不由得面面相觑。 居然贪污了五万两官银?与他们这些皇城官员相比,那些个地方官员倒是竟过得更滋润…… 这是太子殿下回宫后的第一次上朝,穆翎站在殿内依旧默不作声,却不似从前一般身在曹营心在汉了。 穆翎听见他的父皇沉声唤他,“太子,此事功劳全然在你,你来说说,朕该如何处置这陈勇啊?” 穆翎想了想道,“国法不可违,陈勇欺君罔上,贪污官银,理应罪诛九族。但儿臣以为,陈勇死罪难免,但其九族……” 话音未落,一道好听富有磁性的嗓音打断了他的话。 “皇弟所言不错,既然国法不可违,那便应按律处置。” 本来太子殿下立功归来,开始关心朝政已是让群臣诧异了。眼下这一向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大皇子竟然也开始参与其中,愈加让大殿之上的众人目瞪口呆。 穆翎侧首看向穆熠,他的这个大皇兄素来与他交涉不多,他对穆熠也知之甚少。 太子殿下心中不悦,开口问道,“依皇兄的意思,是要将陈勇的九族一并诛了?” 第29章 穆熠只是对他笑了笑,那笑容算不上冒犯,却也称不上温和。 旋即穆熠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对顺桓帝道,“父皇,儿臣只是认为,陈勇所上缴的银俸皆是朝廷拨下的官银,更是北渊百姓的救命钱。错了便是错了,若是犯下如此滔天大错只需临了稍作弥补,那岂不是人人都敢罔顾王法了?” 顺桓帝点头沉思片刻,复又看向穆翎,“太子以为呢?” 殿内鸦雀无声,穆翎一瞬间觉得后背上目光沉沉,想必所有人都在盯着他,尤其是王党之人,都在等着他惹怒龙颜吧……穆翎眸光一暗,垂眼回道,“大皇兄所言甚是,是儿臣考虑欠周,一切全凭父皇定夺。” 之后顺桓帝又与群臣商讨选定了新任北渊郡守人选。李国公与王丞相为此争得可谓是面红耳赤,穆翎心中叹息,他并不了解这朝堂之上究竟谁才是真正能任职之人,便也没开口掺和。倒是穆熠在王丞相开口时,适时附和了两句,顺皇帝便点头同意了王丞相举荐之人。 故而北渊一事就此解决。 大殿之上人人皆言为百姓,可穆翎突然觉得很累,他好像根本不懂得怎么当好一个太子。 从前未曾想过,可如今想要了,却发现朝堂之上谁言是真他不懂,父皇看向他的眼神他也不懂,他辨不清真伪,不喜这里一切虚假的嘴脸。 因此后面顺桓帝还说了些什么他也没认真听,只是退朝之时,他的父皇又一次夸赞了他,还道今夜要设宴为他庆功。 退朝后,李国公拦住穆翎,朝他见礼,“殿下。” 穆翎不敢托大,忙将人扶起,“您不必多礼。” “殿下此番前去北渊辛苦了,老臣斗胆想问问殿下,您为何突然想去北渊?” 又是这个问题…… 穆翎内心腹诽,昨日在凤仙宫,他的母后就抓着他问了又问。他究竟是有多么不学无术才主动请旨一回就被他们疑心至此? 太子殿下再次重现了昨日说辞,他无所容心道,“南源私盐一案让孤想到了制盐之地,便就前去北渊了,此次发现陈勇之事也是凑巧。” 李国公先松了口气,后又沉了神色,“殿下您贵为储君,若是遇险则得不偿失呐。下次万不可一时冲动就这般做了,您只需像从前一样便可。” 像从前一样?为何母后也是这般说的?他与从前究竟哪里不一样了?是在朝堂上应一言不发么? 穆翎有些不解,“您不希望孤做一个好太子吗?” 李国公面色不由一愣,随后摇头道,“老臣与娘娘殿下是一家人,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殿下好,您只需好好听皇后娘娘的话,之后所有决定都务必先告诉老臣,便是最好的。” 原是北渊之事,穆翎想,没有将去北渊的决定事先告知母后他们,而是直接请示了父皇便是错的吗 他看着李国公的神情,昨日母后也是这般,他心中越来越茫然了。 “孤知晓了。”穆翎清润的嗓音和从前并无二样,只是隐隐透着股疏离。 李国公缓和了神色,“老臣先行告退。” 东宫,穆翎拖着一副身心俱疲的躯体歪歪斜斜地靠坐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阿兰将他解下的狐裘好生悬挂在那纹漆木架上,笑着问道,“殿下可是累了?午时已至,您可要传膳?” 穆翎摆了摆手,轻声道,“无事,孤不饿。” 阿兰见太子殿下神情恹恹,也不再出声打扰。 殿内燃着龙涎香,混着桌案上的淡淡茶香,让穆翎微疼的额角稍缓和了些。 昨日他刚回东宫便去了凤仙宫,一呆便是两个时辰,连晚膳也是在那处用的。舟车劳顿许久,回到东宫后他便早早睡下了。 今日并非崔羌值守,也不知他此刻在做什么呢,若是能时时刻刻将人带在身旁就好了,穆翎想着,可又怕他的影卫太辛苦…… 第27章 火盆里的金丝银炭燃得正旺,殿内温暖如春,穆翎慢慢睁开眼,侧首向窗台望去,那院内的梅花开了,满树鲜红花瓣随寒风簌簌而下,清冷空气中隐约飘荡着花香,令他全身都舒缓下来。 他呵出口白气,抬手去拿小半丈远处那方案上的茶盏,手心触碰着温热杯身,入口下去应是十分暖和…… 这般想着,他轻抿了一口。 另一边,崔羌则出宫去了薛府。天上阴云密布,院里寒风呼啸,那花树下的大理桌石案上摆着血迹早已干涸的鸟状图腾。 “他们究竟还要找谁?李氏一家独大,但南源私盐案后,陛下再未派遣皇城司行事。”薛子峰坐于石案旁若有所思道,“只是如今南源一案缺乏关键证据,陛下生性多疑却也只是对张魏起了疑心。” 寒风凛冽,他看向崔羌,他的师兄面色不改,眼里却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情绪,只闻面前之人平静道,“一家独大才会引火上身。陛下既已疑心张魏和李氏,任王氏如何说,他自会左右权衡,顺水推舟削弱李氏权力。至于张魏,只差一步了。” “想不到那张魏竟是李氏之人……师兄可曾在南源发现了什么?”连带着太子去盐地立功引皇帝注意都能想到,崔子峰不信他的师兄找不到任何关于李国公的证据。 崔羌漆黑的双眸尽显锐利,却只是轻笑,“一封梁卫亲自画押的认罪书罢了,眼下我若交给陛下反而会引他怀疑。” 言落,薛子峰拍案而起,“认罪书?”李国公以权谋私这等关键证据不拿出来?直接摆圣上面前就不必想方设法寻找李国公张魏其他罪证了……薛子峰一脸诧异望着他的师兄。 崔羌轻啧一声,皱眉道,“如今已成了大皇子伴读,怎么还这般沉不住气?” 提到穆熠,薛子峰脸色有些不太自然,但很快恢复寻常,只不过这细微的变化还是被崔羌尽收眼底。 “薛家与王家是世家,你与大皇子感情深也情有可原,只不过……”薛子峰听着心头蓦地一颤。崔羌顿了顿,忽而似笑非笑看着他,“皇宫乃阴森诡谲之地,师弟不可为了师父的事情把自己也搭进去。” 本是一句调侃之言,可风流城中养出的少年公子经不起一丝试探,薛子峰眼神闪躲,“李氏手握兵权,如今能与之抗衡的,只有王氏,穆熠若能登上那高台……” “你喜欢他?”崔羌兀地发问。 寒风大作,发出呜呜声响,大理石案旁坐着的两人恍若感受不到,薛子峰眉头紧锁,低头不答。 半晌,崔羌才听见薛子峰微不可闻的声音响起,“应是不喜欢的。只不过喜不喜欢也不重要了。” 薛子峰抬头看着他,眼神坚定不移,“师兄放心,他说了会帮我的,从前他不愿争,如今他既有心,扳倒李氏只是迟早的事。” 崔羌眉头微微皱起,他摩挲着温热杯壁上的纹路,看向薛子峰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担忧。是他忽略了,他这个师弟,早已不是那个在平芜山上只会追着他哭闹之人了。 崔羌低声开口,“他为何要帮你?” “我……”薛子峰支支吾吾,似极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伴读不是你自愿当的,这只是你与大皇子之间的交易。”崔羌眼神深邃平静,不带迟疑地替他回答了自己。薛子峰不敢直视那眼神,面色也有些难堪,却不反驳。 片刻后,薛子峰才轻叹了一声,“我知道师兄不愿与王氏之人合谋令太子殿下受到牵连,但眼下师兄处处受制于人,单凭一己之力要替师父报仇太过艰难,我也想为师兄做点什么。” 闻言,崔羌瞳孔微沉,握着杯子的指尖蓦地一紧。师父尸骨未寒,他应该尽快的,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报仇。可,他带给穆翎的,只有欺瞒与利用,如何能再舍得伤害…… 崔羌自嘲一笑,最终只是抬手轻抚了抚薛子峰的头。 戌时,夜幕降临,漆黑夜空下的巍峨宫殿却灯火辉煌。高墙之内,太瀛池旁,太子立功归来,皇帝设宴于此庆祝。 夜风呼号,宫女端着琼浆玉液疾步上前,金樽玉盘摆满桌案。石阶之上,绫罗绸缎随风摇曳,隐约可见其后场景。顺桓帝携皇后临坐高位,二人面色掩于珠帘之下,皇城司禁卫立于两旁,台下各皇子大臣分别按品阶就座。参拜礼过后,皇帝言众人随意便好。宴席间,铜管乐起,歌舞升平,这场面看似热闹实则肃穆庄严。 太子之座位于石阶下方,穆翎入座,与顺桓帝的赐酒道谢后便不再开口。太瀛池的夜宴比起从前宫宴倒是别有风味,酒香与冷花香随风扑面而来,池上灯笼映照水面,景色十分宜人。 只是身为储君,他依旧需时刻端坐,桌案上的玉盘珍羞也并非他能随意动的。与以往不同之处是席间偶有大臣会上来与他敬酒了。许是众臣瞧见陛下开始重视他这太子殿下了…… 穆翎虽烦不胜烦,但他的母后在此看着,他面上始终也得挂着客套疏离的笑容。 顺桓帝不动声色打量着穆翎身侧的几名影卫,却不见他想见的那人。同样望向穆翎这处的,还有一道赤裸裸的视线,毫不掩饰,连穆翎自己都感受到了。 第30章 他抬头寻着那道目光回望过去,竟是立于穆熠身侧之人。 视线交汇,薛子峰微微一怔,旋即,他那双漂亮温和的眸子里带上点点笑意,在穆熠饮下一口酒后抬眸的瞬间便消失不见。 穆翎觉得莫名,没记错的话,此人应是大皇兄主动向父皇请旨带入宫的新伴读。可那人为何要看着他呢?又为何对他笑?不过方才那人笑的倒是好看,穆翎想着,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酒过三巡,将至亥时,皇帝前脚刚走,穆翎便借醉酒身子不适随之离席。 李皇后见状同他一道离开,穆翎只好打起精神陪他的母后闲谈。两人未乘凤辇,身后跟着一众随侍,侍奉的宫女在前方掌灯,一路步行往凤仙宫方向而去。 “如今朝中大臣各家女儿皆已及笄,前些日子你父皇还与本宫商讨为你选太子妃的事,正巧画像都送进了本宫那儿,太子现下正好随本宫去瞧瞧罢。” 李皇后说得云淡风轻,穆翎却听着心跳如雷。他下意识拒绝,“儿臣不想……” 李皇后不悦打断,“太子莫不是出宫一趟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 穆翎用力攥了攥手心,白皙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苦涩。若是一年前,终日被困在东宫,不似其他皇子尚且能一同读书,无伴读也说话之人时的他必定会兴高采烈地去挑选中意的画像,选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成为自己的太子妃。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才惊觉,他所求的早已经不似以往想要之物了。 穆翎原本眼底盛着的一点笑意也荡然无存,他胸口似压着重物般沉甸甸的,说不出来的烦闷。 他垂首道,“儿臣从没忘记自己的身份。选储妃一事重大,自然要严加挑选。只是……” “没有只是。依本宫看,那刘尚书的孙女美貌动人,性子又温婉贤良,可为适宜人选。” 李皇后耐心逐渐退散,刘尚书为两朝元老,素来在朝中秉着中立之态,那王贵妃早就三番两次向顺桓帝提及望将此女赐婚穆熠,其真实目的自是想要拉拢刘家势力。 而她的这个太子,想法愈发多了。若是脱离了掌控岂不是前功尽弃…… 不知她心里所想,再次被打断话的穆翎只好压下心底的起伏,垂着眸不冷不热道,“儿臣全听母后安排。” 李皇后放慢了脚步,虽说这小太子素来顽劣,但在大事上从来是听她的,也无须逼得太紧……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她心中生出几分疼惜来,最终问道,“太子可是心中有了中意之人?” 穆翎心尖一颤,中意之人?自是有的。 只是他是太子,那人是他的影卫,他们之间,终究有着云泥之别。 穆翎想,若他只是个平凡百姓,是不是就能明目张胆地同那人坦明心意也不会被旁人注意到呢 可他又想,也因他是太子,那人才会心甘情愿对他好吧。 穆翎始终垂眸不语,略微泛红的眼眸像是不甘更似委屈。李皇后瞧着他轻叹一声,“可是那女子身份太过低微?你若是喜欢的紧,做不了太子妃当个侧妃也是可以的。” 此话一出,已经是李皇后极大的让步了。 “母后误会了,儿臣心里没有中意之人。” 穆翎垂下的眼帘遮住了他眼底的失落,现在想来,其实横在他与崔羌之间的最大问题并非身份悬殊,而是他们皆为男子…… 话已至此,两人皆没再就选储妃一事谈论。 第28章 夜凉如水,更显寂静。途径御花园,甬道上玉石铺路,长路两侧尽是瑶草琪花,在朦胧昏黄的灯火映照下,更显花影缤纷。 李皇后凤袍曳地,繁复的云纹也铺展在身后,她驻足观赏了片刻,一张昳丽端庄的脸上却满是愁容。 穆翎心不在焉问她,“母后在想什么?” 梅花迎寒风独开,在这御花园内开得如此艳丽,却过于扎眼了……李皇后瞧见那株傲立于此的红梅,神色从惋惜变成了晦暗,愈渐让穆翎不明白。 他听见李皇后淡淡出声,“母后只是觉得那株红梅开得不错,艳丽至极。” 穆翎赞同道,“夜色沉沉,红梅似血,花瓣随寒风而落,令人眼中只余红与黑,的确动人心魄。” 太子殿下不由得又多看了那红梅几眼,脑海里那抹映于肌肤上的赤红一闪而现,与面前之景重叠,衬得记忆中那抹异色愈加妖冶异常。 他忽而轻声感慨道,“这梅花美则美矣,却不及他肩上那朵。”穆翎眼角弯了弯,似突然想到什么,笑容如清风明月般和煦,带着股浓浓的暖意。 嗓音轻飘飘的,若不仔细听许是注意不到的。但一直立在他身侧的李皇后自是一字不落收入耳里。 天空一霎间抛起细密飞雪,落在两人狐裘之上,身后太监急匆匆要撑伞而上,李皇后却抬手止住他们的步伐。 见李皇后僵在原地,穆翎不解,疑惑唤她,“母后?” 李皇后面色惨白如纸,她定定地望着穆翎,眼神是穆翎从未见过的森寒,看得他心慌不已。 “母后可是身子不适?儿臣先送您回宫罢。”穆翎试探开口。 李皇后似反应过来,缓了缓神色,对着他勉强扯出个笑容。可她抓着穆翎的手却在微微颤抖,穆翎眉头紧蹙,丝毫不知他的母后究竟为何这般。 只听着他母后刻意放缓了语速却不再似之前自然的声音响起,“本宫无事,只是颇为好奇,方才太子所言,可是肩上有梅花胎记之人?” 原是这句话…… 母后为何听见这话就慌张至此?那梅花胎记对母后来说意义非凡么?穆翎斟酌着不知如何启齿。 见穆翎不答,李皇后松开握着他的手,脸上又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小翎长大了,心事也不愿同母后讲了。” 穆翎目光闪动,清澈的双眸里泛着淡淡的水色,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他已经许久未听见母后这般唤他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对李皇后直言,他喜欢上一人了,可不可以让他再逃避一会,不要那么快娶太子妃…… 可那是不可能的,穆翎心里很清楚。他敛下万般心绪,抬眸对着李皇后坦诚一笑,“母后说笑了,儿臣并未见过肩上有着梅花胎记之人。只是在北渊之时,不经意瞥见了崔羌左肩上有抹异色,似雪中红梅罢了,仔细想来,应该是记错了。” 穆翎以为这只不过似谈论花草一般的微小之事,听过便会忘。但事与愿违,他不知道的是,这寥寥几言便让他的母后心情急转直下。 空气中冰凉的寒意萦绕,红蕊褐枝覆白雪,地面也渐渐被雪染上些许素白。 一时无言,只剩飞雪漫天飘洒。 李皇后心头狠狠一跳,她压下内心翻涌而上的情绪,神色还是如同方才那般维持着镇定淡然。只是缓了许久的嗓音依旧还有些发颤,“夜间风大,母后觉得有些冷了,今日就到这吧。”顿了顿,她轻咳两声,挤出一个还算得体的笑容,“来人,送殿下回东宫。” 言罢,李皇后不再看穆翎,夜色之深,很好的将她有些扭曲的面色掩盖。她转身抬步离开,乘凤辇而去。 那跟在李皇后身边的老太监立即上前为穆翎撑着伞,淋了一会子的雪,也不知道这金贵的太子殿下有没有着凉。 “诶呦小殿下,您可别搁这站了,快些上驾罢。” 穆翎不应,只看着远去的凤辇呆愣在原地,直到那点明黄色的光源与自己渐行渐远,他才转身返回东宫。只不过他并未打算乘那御辇。 “殿下!您身子金贵,不可如此呀!”老太监见穆翎似要走路回宫,急得抓耳挠腮。 穆翎瞥他一眼,似赌气般越走越快。 风雪漫卷,将他狐裘一角掀起,脚步落在雪地上,发出塌陷声响。 穆翎看着脚下的路,御花园与东宫的距离原来这般遥远,他走了这许久也没走到。宫墙之内的天地如此之大,自是能困住他的。 他是太子殿下,娶一位父皇母后满意的太子妃,朝堂之上,喉舌之争,为了那巅峰龙椅费劲心机。这或许就是他以后全部的日子。 他是太子殿下,想要与心悦之人长相见,也想要学着为天下百姓求太平。 他是太子殿下,可他却无能。 思绪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将他笼罩,穆翎心中只剩下一片空虚和荒凉。 从小锦衣玉食,被李皇后单独养在东宫,听母后的话,听太傅的话就会事事顺意。他所学所得皆是如何成为一个乖巧听话之人。 无人教他面对自己内心所求之时该如何做。 从前心中空无一物,方能活的快乐自在,如今有了想要且不可得之物,便有了烦愁。如何排解烦愁呢?好似这般闷头淋雪也并无用处…… 但穆翎没意识到,他这位太子殿下其实也只是个普通少年罢了。 少年人的成长,可以在长久的朝夕之间,也可以是大多时间彷徨,只有一瞬间是在长大。 第31章 雪依旧落个不停,宫道阔长,冰凉的夜风裹挟着细雪涌过身畔,丝丝缕缕的凉意仿佛要往人骨缝里钻。 想着想着,等穆翎再抬头时,他才发觉,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立在不远处,如雪松般修长挺拔,他自雪中而来,满身风姿,飞雪映玉颜。 穆翎停下脚步,身后一众随侍才堪堪跟上些距离。 回宫不过短短两日,他却好似许久没见过那人了。无法忽视的心跳,让他再次认清了心中所念。穆翎很想冲上去抱住那人,宣泄心底深处这些不可与人言的难过,可他不敢,他可是即将迎娶太子妃的人了…… 他也不能,崔羌应该要有自己的人生,而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一人的兵荒马乱罢了。 “殿下为何独自站在此处淋雪?”崔羌缓缓走近,那微微上挑的眼尾始终带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穆翎眼神颤动,却不直视他,只淡声道,“是他们走太慢了。” 两人之间隔着三尺之距,崔羌朝他身后一望,那跑在最前方的老太监举着伞跑上来,累得直喘,“殿下……您、您就大发慈悲饶了奴才们吧,您若是着凉了,娘娘必不会轻饶奴才呐。” 崔羌轻笑一声,“公公回去禀报娘娘即可,我护送殿下回宫便是。” 穆翎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出声反对。 那老太监见状松了口气,将伞递给崔羌时,看向崔羌似看见了救世主,感激不已就差下地磕头了。 众人皆退,只剩下二人安静走在这雪夜。 “你又为何在此?”穆翎嗓音又低又轻,连声线也冷冷的。 崔羌眉梢微挑,不由得垂首看了眼身侧之人。 他为穆翎撑着伞,伞下之人身着锦衣狐裘,矜贵不已,白皙面色也如常,只是周身却似裹了层霜般刻意把自己掩藏起来。 倒是有几分身为天潢贵胄的疏离之感了。 崔羌这般想着,唇角弯了弯。为何会来此呢?自是知晓太子殿下从太瀛池归来会途经此处。自是想趁着当下太子殿下什么也不懂时多留下些回忆。自是因为世事无常,恐怕他今后同这小殿下并肩安逸而行的时候很难再有…… 崔羌望着纷纷白雪,散漫的嗓音无端显得有些落寞,“属下今日休沐,闲来无事赏赏雪景罢了。” 穆翎没再开口,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他的说辞。 时间一点点过去,冷冽寒意愈深,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言。直到临近东宫之际,崔羌才复又开口。 “殿下今日不开心了?” 崔羌立在他身侧,投下一片暗淡的阴影,将他笼罩了大半。 穆翎终于抬头直视崔羌,以往清澈不含一丝杂质的眼里此刻却透着分外明显的疏离。太子殿下语气淡淡,“孤没有不开心,你休要妄自揣度孤的想法。” 崔羌闻言,思忖了一会,深邃的眼眸里尽是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只是嗓音却依旧漫不经心,“属下知错。” 穆翎面色淡漠并未有丝毫动容,他将目光投向前方,轻轻嗯了一声便率先离开,独留崔羌一人撑伞立在原处。 “殿下。”到底是习武之人,崔羌两步便跟上了穆翎,他抬手握住那隐于厚重狐裘下的细白手腕。 穆翎脚步一顿,此刻细雪无声,却触人心弦。 似乎是都在等着对方出声,可除了风吹枝叶之声,谁也不愿开口。 崔羌眸光倏然一深,这一日竟来得如此之快么?是李国公发现他见过顺桓帝了还是张魏已经开始察觉到他了?他松开了穆翎,笑着将伞递过去,“还有些路呢,您撑着些罢。” 穆翎不回头,只轻声说了句不必便踏阶而上,不再停留。 望着那愈渐消失在雪夜的背影,崔羌敛起不达眼底的笑意。冷风横袭,衣襟沾染些许落雪,被他无意间抖落,似热汤中撒盐。 暖意融细雪,寒意入心头。 第29章 夜色渐深,凤仙宫。 铜镜中映着的张昳丽的脸,许是殿内烧着熏笼,镜中的面庞有汗珠从额上滴落,失了平日几分端庄。两名宫女低垂着眉眼正为李皇后两鬓解下珠花,因着她们从未见过皇后娘娘如此神态,一个个都将动作放的极为小心谨慎。 此时,一个太监进殿,万分恭顺地低头道,“娘娘,奴才按您的吩咐将总探事张大人带来了,并未惊动旁人。” 李皇后点头。 张魏入殿,朝皇后躬身行礼。 李皇后眉眼未动,拢在袖中的手指却微微抓紧。她起身屏退宫人,直到殿内只余二人,她才显露出慌张面色。 张魏未先开口,他近日都在为着平芜山那事暗中忙碌,只可惜这大半年来依旧没有丝毫进展,本以为李皇后此时私下召见,是要怪罪自己办事不力,但砸进他耳里的,却是令他难以置信的话。 “真真是孽缘!” “宁可错杀也不要放过。” “速去将那崔羌处理干净了。” …… 崔羌二字吐出,张魏愣在原地,如遭雷劈。 思绪纷沓而至,乔家喜宴那日,他瞥见那人肩上胎记的第一眼便觉蹊跷,心中隐隐不安,可一时又毫无头绪不知为何。 起初奉皇命在身前往乔家办事,张魏便也没多出心思再去猜想,但隔日,他回宫复命之时,在宫门口撞见了太子的御辇。 宫道上漆黑一片,愈加突显出那昏黄火光照映下的御辇之耀眼。 张魏退至宫道一侧行礼避让,夜风刮过,面前翻卷而起的布帘透出太子殿下的下半张脸,白皙精致,唇色似温玉。 暗色之下,张魏低着头默不作声,心中却莫名翻腾起滔天骇浪,好似有什么东西即将呼之欲出。 忽地,天空闪光乍现,轰隆一声,便下起了瓢泼大雨,太子殿下的御辇愈渐远去…… 轰隆- 又一声响,张魏猛然抬起头。太子殿下……是啊,是太子!惊雷之中他忽地忆起了十八年前…… 那也是一个雨夜,冷风刺骨,被单薄绸缎随意裹着的,扔于乱葬岗的弃婴,左肩处分明也有着一道异色痕迹! 他依稀记得怀中婴儿全身发紫,哭声孱弱,俨然是命数已定,绝无存活可能。可昨日乔府中那抹赤色却是如此刺眼,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形状,像极了十八年前的那个胎记! 是巧合吗?是又如何。张魏顾不得那么多,他双目颤动,像突然被刺激到了般,肌肉紧绷,脸色带着不可掩饰的惊慌出宫去了国公府…… 此刻,凤仙宫,听着李皇后催促他尽快行动的声音,张魏只得迅速反应过来。 原来那日在乔家所见之人,还未来得及将正脸看清之人,居然是崔羌?! 为了让本该消失于十八年前的事物不再存留,他们打探到崔煜的消息,宁可错杀也要将那山上之人悉数灭尽。 但天意弄人,那费尽心思要找之人,居然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这大半年,还成了太子影卫…… 子时,细雪停了,夜色漆黑,崔羌回到司部。 屋内烛火幽幽地亮着光,寒风吹过,带着一股令人打心底冷起的寒意。他眼眸微眯,立在屋门若有所思。 静,太静了。 今夜大部分影卫都被调回了东宫及皇后寝殿,连小五都被叫去了凤仙宫,因此一路上司部值守影卫寥寥无几,形同虚设。 尽管如此,崔羌心中却隐隐觉着不对劲,他刚抬手准备推门而入,可在指尖触碰到那木门之时,冰冷寒意袭来,杀机汹涌,气氛也异常的紧绷。 为何要将影卫全部调离司部?为何偏是今夜? 崔羌心中冷笑,面上却毫无波澜,只转身离去,黑袍扬起一身风雪。 不过半盏茶功夫,还是那身装束,黑袍男子复又推门,入了屋内。 时间一点点消逝,屋内噤若寒蝉,只余桌案上烛火滋滋作响。 一直到子时三刻,嘎吱一声,门扉被缓缓拉开一丝缝隙。若非此刻太过安静,这点声响完全不足以惊扰到屋内榻上躺着之人。 忽地,一缕白烟顺着门缝慢慢飘入屋内,消散在虚无空气中,恍若视线中的一抹错觉。 半蹲在屋顶的崔羌运功屏住呼吸,他轻轻将瓦片掀得更开些,好将底下的动静瞧得一干二净。 今夜种种,太过蹊跷,崔羌自是知晓这些事情皆冲自己而来。只是他分明还未开始行动,他想不明白李国公他们究竟是如何这般迅速便发现了异样,连带着今夜那小太子莫名的疏离…… 侧卧于榻上之人身着他的外袍,正是他将才找来替换自己的影卫。 此刻屋内一片死寂,许是在观察榻上之人是否真的被迷晕,屋外那名蒙着面的暗卫等了一会儿才推门而入。 只见那暗卫身形高大,脚步却十分轻盈,以迅雷不及耳之势来到了床榻旁。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股愈加明显的杀气,倒是颇为熟悉,崔羌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映出一个的名字来——张魏。 第32章 屋檐上的风阴冷嚎叫着,时不时可以听到远处风卷树林的窸窣声响,崔羌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目光不加掩饰地透出阴沉,只死死盯着那处。 直到蒙面人抬手掀开那素色纱幔,直到连侧卧之人的正脸也不看,直到他伸手便直径先扒下那人左肩的衣领。 什么也没有。 崔羌罕见地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蔓延至全身。 他的、左肩? 竟是……左肩的胎记。 崔羌呼吸一滞,难道,一切皆是因他左肩上那道胎记而起,因他自己而起? 屋内蒙面人似大惊,他将榻上之人翻过来,瞧见正脸的一刹间,连内力也不收敛了,那股杀气愈加浓烈,恨不能直接一剑刺向这顶替原主之人。 可显然,他已经打草惊蛇了,若是这般做了,只会令事情愈加脱离把控。 蒙面人顿了顿,随后左右张望了一瞬,旋即猛地抬头——头顶屋檐不动如山,没有丝毫变幻。 屋檐之上,崔羌紧紧覆住那方冰硬的瓦片,等再次揭开时,屋内之人最终转身,悄声自门窗跃出。 崔羌望着底下离去的身影,眼里只余无尽阴寒幽深。 原来一切皆是有迹可循……快一年了,乱葬岗上要寻的,他们要杀的人,从来不是师父。 一年前那场赴宴,他就该想到的,师父与这皇城无仇无怨,是那日张魏见到了他左肩上的胎记,才会引来这一切腌臜。 可他的师父何辜?他的师兄弟何辜? 崔羌面色铁青,紧抿着唇,此地显然不宜久留。他压下心中翻江倒海涌来的万般情绪,来不及再多想,眼下他只得去华暄殿找薛子峰。 华暄殿是大皇子穆熠的宫殿,皇子伴读需要与皇子同室读书,但是能离开皇宫,不过薛子峰自入宫后倒是鲜少回府。如今情形,张魏未达目的,宫门此刻必有皇后耳目,崔羌现下能去的,也只有华暄殿。 冬夜冷冽,屋檐之下这幽深宫道崔羌路过了许多次,却从未似此刻般感到如此恶寒。 若是十八年前他死于乱葬岗,师父定能长命百岁罢。为何会因一道胎记招来祸事他无心再想,他只知道是自己,是他崔羌害死了师父,害了同门,害了平芜山上的一切。 可,连他自己都不曾料想到的胎记,张魏他们又是如何突然得知的? 崔羌眼神愈发幽深,一年都不曾被注意之物,自北渊回宫不到三日就被发觉。他左肩上这道胎记,除了师父,便只有一人知情。 穆翎。 怎会如此? 崔羌心如刀绞,那些他压抑的、刻意忽视的、想方设法找出口的心绪,在这个名字不断地敲响下,蓦地,成了断弦。 真相残忍地推翻了他心中所有妄想,他所担心的,终究还是发生了,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屋檐为径,崔羌运着轻功,只一刻,便到了华暄殿的伴读居所。 荧荧烛火下,薛子峰正孤坐于书案前,倚案浅眠。 崔羌也不知晓自己是如何翻窗而入立在那方书案前的。 只望着薛子峰在睡梦中依旧紧锁的眉头,他缓缓出声,“师弟。是我,是我害死了师父,害了所有师兄弟,也害了你。” 嗓音很轻,却干涩暗哑,似疲惫至极。 薛子峰本就紧绷着心弦,忽闻见此声,他狐疑掀开眼眸,瞳孔不由得猛然一缩。 那是……他的师兄? 似游魂般面色惨白,只木然站在自己眼前之人,和几个时辰前在薛府的崔羌判若两人。 昏暗的屋内仅书案上燃着一盏烛火,崔羌站在暗黑处,火光摇摇晃晃,忽明忽暗让人看不真切表情,愈加显得他同这幽静屋子般,死寂一片。 “师兄?” 无人应他,薛子峰拢在宽大袖口的指尖不由得微微攥紧,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几瞬后,只听着崔羌喃喃自言,“这些时日,是我忘了,他说过的,他向往宫外自在的日子,却更想留在这皇宫,同他父皇母后一起。” “太子殿下?”薛子峰眉头紧蹙,今夜在宴席上同人对视了一瞬,那双眼睛漂亮澄明,的确不似心有城府之人。他担忧道,“师兄,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不是,不愿疑心太子……” 话未道完,崔羌忽地发笑,可那笑声却震得人心底发苦。 “那日在乔府,张魏闯入屋中神色异常,原是撞见了我左肩上的胎记。”崔羌仔细忆起那日,紧接着双目毫不掩饰地染上血红,被压抑在心底的仇恨迅速滋生而出,像是嗜血的狼。 “他们要找的人,是我。” 薛子峰惊恐站起身,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 东宫,两名守夜太监望着空无一人的床榻面面相觑。 往常这个时辰,这位太子殿下早已经酣然入梦,若是不小心弄出些动静扰人清梦了则就该耍赖不愿去早朝了。 可此刻,太子殿下却趴在窗前怔怔出神。 这两日他的沉闷反常都被宫人看在眼里,底下人窃窃私语都道这小殿下活像是被换了个魂似的,但穆翎从未留意过这些。 他白皙指尖百无聊赖地抠着窗棂,不知为何总觉着胸口闷得慌。 望着窗外雪静静停落枝叶,万物无声,好似要将这世上的污垢、尘埃连同他珍藏的记忆一齐冲刷干净。 因着天色缘故,此时的一切都显得十分黯淡,唯有庭院中那一抹红色,妖冶夺目。 穆翎不自觉被牵引着往那处去,恰巧远处传来急促脚步声,他忽然惊醒似的,顿住脚步。 第30章 “殿下!”阿兰抱着狐裘急急奔来,停在穆翎跟前,“您……” “阿兰姐姐无需担心,孤并不觉得冷呢。” 穆翎打断她的话,对着阿兰展露出笑颜来,毕竟三更半夜害众人都睡不安生,他自觉有些理亏。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阿兰只得幽幽一叹,放弃唠叨,将手中狐裘仔细为人披上,温声道,“殿下,可是有心事?” 她到底是贴身照料穆翎的人,连着几日瞧见太子殿下的异常,大抵也猜到了些。 但穆翎只是轻轻摇头,“今夜无眠,闲来翻了翻常看的话本子,只是从前不懂一句话,如今突然就明白了。” “一句话?” “烹茶煮酒,怡然自乐。生于官家,几多无奈。” 阿兰微微一怔,这小殿下不过出了趟宫,何时多了这些感慨? 她问道,“殿下是太子,除却国家大事,您还有所求不得之物吗?” 有吗?自然是有的。 穆翎心中惆怅百结,但他无法宣之于口,只轻声道,“母后为孤选好了太子妃,可是孤……还没做好为人夫君的准备。” 梅花树下,少年眉间烦忧不得排解,仅仅是因为将到娶妻生子的年岁。 阿兰哑然失笑,“可是殿下是太子呀,民间尚且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殿下的太子妃必然是这皇城中最出彩美丽的女子。” 穆翎抬着头看了眼梅花,再低头时嘴角带有笑意,“孤以前,也是这般想的。可是在南源,有人对孤说过喜欢一个人是何感觉。孤想,孤未来的太子妃,那位素未谋面的女子,不会令孤再有那般感受吧。” 太子殿下心性纯良,虽年岁尚小,没有储君架子,但到底也是君,尊卑有序,很多话阿兰知晓不能言。可她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 “殿下……有喜欢的人了?” 穆翎沉默了一瞬,并未否认,只是话锋一转,突然问起眼下时辰。 “此刻丑时已过半。”阿兰答。 “阿兰姐姐,我们回罢。”言落,穆翎提步往回走。 阿兰思绪还有些转不过来,殿下为何避而不答呢?不会真是心有所属了吧……看着前方身影,她更觉着这小殿下和以往大不一样了,变得,有些孤寂…… 华暄殿 崔羌此刻像是全然接受了这方真相,只三言两语便将经过道了一遍。 听者却是震惊不已,薛子峰知晓自己说什么也于事无补,只恨命运不公,一次又一次的剥夺了他师兄生命中所有鲜活美好的一切。 “他们是一丘之貉,我于他而言,只不过一个皮囊正合心意的影卫罢了。” 崔羌自嘲不已,他本是布局者,是做戏之人,可入局者何止穆翎一人,连这入戏之人也不知何时偏成了他自己。 当他不忍再欺瞒利用穆翎,要用自己的方式周全仇恨与感情之时,殊不知他几个时辰前在薛府的信誓旦旦就像个天大的笑话。 当妄想被赤裸裸的揭开时,原比他想的愈加可怖。 薛子峰静静听着,强迫自己的大脑迅速运转。 “可是师兄,你身上的胎记为何会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你的身世,究竟与其是何干系?” “真是可笑,我倒不知,我的存在竟能威胁到他们,甚至在十八年前……”崔羌直视薛子峰的双眼,似在对自己说,又似在对他说,“这宫墙院内,人命祭于贪念,皇家更毫无真心可言。” 第33章 薛子峰眼神微有闪躲,殿内孤灯即将燃尽,他起身去点了盏新的烛火。 崔羌将怀中玉坠取出,他习惯性地摩挲着那上方的半边图案,师父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将另一半玉坠自作主张给了穆翎,他本不该逃避的,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更何况是靠近权利顶端的皇家,一旦染上利益冲突必然脆弱的像一汪散沙,不堪一击。 崔羌忽地掌心发力,那玉坠便毫不留情地出现一丝细微的裂缝,紧接着逐渐蔓延开来,最终完全破碎。 可明明是玉坠碎了,为何心会感到如此疼痛? 他无声笑了起来。 薛子峰转身便看见了那笑容。崔羌平静回视他,可那带着笑意的面庞在昏黄的烛火下显得十分诡异。 薛子峰只觉得这笑容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他好像又看到了一年前的那个师兄了,也不对,此刻的崔羌他只觉得更加陌生。 他眼角微颤,没由来感到一阵心慌。 上次见到他的师兄这般狠厉陌生神情,还是平芜山出事那日。 薛子峰忘不了,崔羌是如何深夜来到他面前,一双黑眸里光点稀疏破碎,尽是化不开的绝望,似梦魇缠身不得解脱。 亦如此刻一般,薛子峰想,今夜大抵是成为了他师兄的另一个噩梦。 薛子峰欲开口,殿门却被敲响,尖锐嗓音从外头传进。 “薛公子,大殿下说早朝时辰将至,特令奴才请您过去主殿一趟。” “……好。” 薛子峰应着,旋即压低声音对崔羌道,“师兄,你暂且在此,等明日……” “等明日回东宫就必死无疑了。”崔羌好笑道,“但子峰,你若是去求大皇子想办法倒不如拿出可用的交易。” 薛子峰几次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崔羌狐疑地看向他,正了神色继而道,“李氏借皇权与皇城司结党营私的事情暂无可用证据,但南源知府贪污一案有东宫以权谋私之铁证。” 两人心知肚明,皇帝多疑,早就对皇城司和东宫之间关系起了戒心,想来以张魏在南源查案办事不利一罪便可顺势除之。 “如此甚好。只是,这般下去,东宫不就连同李氏一起湮灭了吗?届时,师兄可会后悔?” 崔羌愿意毫无顾忌地对付李氏是好事,但若是可以,他更情愿太子与此事毫无干系。至少在提起那位太子殿下之时,他的师兄还能有几分昔日的影子。 可崔羌却决定不再自欺欺人。 他自嘲一笑,“我应该要后悔么?就算我不愿,可师父因我而死,我有什么资格替他原谅仇人。” 待大仇得报,就连他自己,也该去向师父赔罪才是。 薛子峰呐呐开口,“师兄……” “大皇子对你如何?”崔羌打断他。 薛子峰话到嘴边,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不愿回答。 一时无声,他听见崔羌突然道,“子峰,师父不在了,师兄不希望你再做傻事。” 崔羌目光沉沉地望着他,“你不属于这皇宫,只要你想走,师兄就一定想办法让你离开。” 薛子峰心尖一颤,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不再看崔羌,转身朝殿门行去。 “薛家祖上三代从文,与王家是世家。穆熠是皇子,王家也是薛家不可得罪的,若是让我一人坏了家族前程,则愧对列祖列宗。”薛子峰故作轻松笑道,“师兄实在无需担心我,连王丞相和贵妃娘娘都要给我父亲三分面子呢,穆熠敢对我如何?” 但崔羌担心的显然不是这个。 薛子峰不等他再言,直径推门而出。 第31章 随行太监走在前方掌灯,手中灯笼散发的光晕落在地面,薛子峰看着脚下青石板上的光,一路出神。 约莫半盏茶时间,两人已立在了华暄殿主殿外。 “奴才告退。”掌灯的太监弯着身子退去。 声音不大不小,但正好能落入殿内之人耳里。薛子峰死死盯着殿门,意料之中,下一瞬便传来了熟悉的嗓音。 “傻站着做什么?是要本王亲自迎你进来?”声线偏冷,尾音却上扬,显得有几分缱绻。 薛子峰下意识拧眉,犹豫过后还是提步迈了进去。 卯时将至,凤仙宫 李皇后一颗心始终浮着,落不到实处。等了又等,张魏才踏门而入,只不过等来的不是复命,而是请罪。 她拍案而起,“失踪?若他不是,为何会逃?事已至此,崔羌一日不除之必后患无穷,各宫可都派人暗地查过了?” 张魏道,“华暄殿护卫比其他宫殿看守皆严,属下无能……” 两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直以来,敌人在明,他们在暗,若是崔羌当真投靠了王氏,那在南源,暗中定查到些什么…… 李皇后瞬间跌坐在椅上,面容不见一丝鲜亮,半晌,她才急急吩咐道,“你快!快出宫去找父亲,他一定会有办法。” 张魏皱眉摇头,“娘娘不可,早朝将至,陛下那边若是见不到我……” “那现在如何是好!” “娘娘稍安勿躁,眼下只能等早朝过后再寻人。”只要崔羌不发现身世……张魏想了想,只将后半句道出,“李将军手握兵权,再如何陛下也不会轻易降重罪于殿下和国公大人的。” 言落,李皇后才扶额点了点头。 华暄殿,薛子峰转身合上殿门的一瞬间,便有人影从后袭来,大力将他按在门上。 他的侧脸被撞的生疼,双手也被反扣在身后,男人俯身贴近,吐出的热气钻进他耳中。 “龙涎香。”穆熠在他身上嗅了嗅,嗤笑道,“本王不过回得晚了些,你便这般急不可耐地同别的男人私会去了?” 薛子峰挣扎不动,咬牙吐出一个字来,“滚。” 只是此刻他被人困在方寸,侧脸紧贴在门上,毫无威慑可言。 下一瞬,穆熠掐着他的腰将他翻过来正对自己,薛子峰立即嫌恶地撇开脸去。 穆熠手上微微使力,薛子峰便落入一个滚烫的胸膛,挣脱不出。 “不乐意了?你不是说为了你那师兄什么都愿意做么?现在后悔了?” “是!我后悔了,我现在只觉得你恶心至极。” 穆熠双瞳微微颤动,但手上力气不减反倒愈渐加重,似害怕怀中人会突然消散一般要把人直揉进身体里。 薛子峰被勒得有些疼,他双目微红,方才师兄说皇家从来无真心,他自是知晓的。 可是,他已陷入泥潭了,谁也救不了他,况且报仇的担子全然压在他师兄身上,他又怎会令崔羌再分神挂念他呢…… 两月前,崔羌随太子出宫查案,他急着想为师兄做点什么,可李氏在朝中势力庞大,薛家自诩清流世家,不敢明着参与朝堂斗争,他又能做什么呢? 薛父从来对平芜山避之不谈,也不许他向任何人提及山上那半年的经历,他指望不了任何人帮他…… 烦愁扰人,故而他再次随薛母进宫探望王贵妃时,同寻常一样在华暄殿和穆熠饮酒言欢之际,便喝得有些醉了。 他知晓穆熠无心朝堂只喜风月,可满腹心事在对着心悦之人时只想悉数道尽。 当时少年怀着满心希冀,半假掺真的说着心事,渴望这位暄王殿下能够帮帮他,可穆熠却只冷声发问,“为何突然要我对付李氏?就因为你所谓的,那个有过几面之缘的师兄?” “他是很重要的人。”薛子峰随意答道,并未将心思着重于这句言语上,他双眼闪着亮光,心中也很是笃定,“殿下,会愿意帮我的吧?” 只是,他未曾注意到,穆熠兴致勃勃同他谈论起高山流水时有多高兴,在他说出那句话时就有多失望。 穆熠也是孤独的,但他和穆翎不同,穆翎只需做一个对李氏言听计从的皇太子,而王氏一派则都望他将心思归于朝堂之上。 可他从来都不想被困于那方龙椅,更不愿变成和他父皇一样,没有可信赖之人的孤家寡人。他的父皇,看似登上了权力之巅,实则战战兢兢,总是疑心着、害怕着失去一切,如此活着,无趣至极。 他甚至想,若是将来被打发去封地了,便将薛子峰一同带走,远离皇城这个是非之地,当个闲散王爷便好。 可薛子峰却为了别的人,让他去做自己最厌恶的事。 为了重要的人……穆熠细细咀嚼着这几个字,他一片冰心宛如被凉水猛地浇下,只剩寒意入骨。 而薛子峰呢?他仅有的慰藉在穆熠提出要他做毫无尊严的榻上之臣时,就尽数破碎了,连带着那些过往的情谊也腐朽殆尽。 回忆一闪而过,此刻的穆熠面若冰霜,不由分说地扣住怀中人的下颌,“你再说一遍。” 薛子峰一字一顿,“穆熠,你真令人恶心。” 短暂寂寥过后,紧接着,薛子峰还未来得及反应,一股带着失控的攻势凝在他唇舌上,如狂风过境般凶狠闯入。 第34章 他只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良久,待挣扎的幅度都愈渐变小了,面前人才堪堪放缓了攻势,将这个漫长的吻变得柔和起来。 直至穆熠念念不舍地将人完全放开,薛子峰才得以解脱般大口呼吸着空气。 因着呼吸不畅的缘故,他苍白面色有些泛红,原本整齐的发丝也在挣扎中零零散散飘落了几缕。 穆熠忍不住再次将人一把扯过,轻柔地抵着他的额,也微微喘息着。 薛子峰见状又激烈挣扎起来,试图脱离男人的触碰,却是徒劳无功,反倒令两人之间贴得更近了些。 “别动。”穆熠哑着嗓音警告。他悬在薛子峰腰间的手紧了紧,将人又往怀里带了些。 薛子峰最终放弃抵抗,只听见耳畔响起似情人间的呢喃。 “无论你有多厌恶,这辈子,你都只能忍着恶心同我日日相伴。” 言落,穆熠轻咬上他的耳垂。 薛子峰一瞬间面色惨白,在惊愕之中猛地推开眼前人,动作之大令他自己也站不稳脚跟,他无力地靠在门上,嗓音是说不出的绝望。 “我这张脸,你就这么喜欢吗?” 他从未想过,这些年来穆熠所有的真心,并非是出自知己之情,更非喜欢之意,仅仅是因为他的这张脸…… 薛子峰也曾在屋中对镜自观,平平无奇的眉眼,不算细腻的肌肤,不及那人自身的一半好看,为何就入了他的眼呢?若是一刀划下去,他是不是就会放过自己了?可是还未来得及行动,屋外便响起敲门声,他收到了崔羌的信。 “砰”的一声,手中匕首滑落至地面。他看着镜中自己,这张脸,这副躯体,还须留着有用处…… 穆熠自是不知他所思所想,往前一步,高大身影便完全笼罩着他。穆熠漠然回道,“将就着用吧,难不成,你还有能配与本王交易之物么?” 薛子峰正欲开口,穆熠又道,“你今夜去找太子了?” 他一愣,反应过后垂眸不答。除皇帝寝殿,龙涎香的确只有东宫会用,他没什么可言的,关于崔羌,更要只字不提,以免让人起疑。 但他的沉默却令穆熠十分恼怒,暄王殿下在外人看来一向无欲无求的眸中此时充满了妒火,他冷笑道,“倒是本王高估了你,原以为你是个痴情种,一心只想着你那所谓的师兄,岂料有几分姿色的人你是皆爱啊?” “……” 薛子峰心累至极,慢慢撑着殿门直起身子,他平静开口,“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你……” “还有,您说的别的可交易之物,我有。” 半炷香后,殿内鸦雀无声,穆熠抬眸,将视线从手中文书移向薛子峰,试图想听他说出些什么来,可背靠殿门之人依旧毫无动静,故目光之下唯有门上树影浮动。 一声叹息响起,终究还是高高在上的那方败下阵来,穆熠道,“李国公以权谋私贪污官盐的证据,你是如何得来的?南源一案全权经皇城司和东宫之手,难不成你还安排了人在皇城司?你爹知道么?” “殿下何必问这么多,您只管将此物证交给陛下便可。” 穆熠目光如炬,冷冷启唇,“你那心上人究竟是何来历?竟能让你改变至此……” 薛子峰不敢同他对视,继续装聋作哑。 罢了罢了,达成目的便好,穆熠想,倒是省去自己不少功夫,父皇本就疑心皇城司与东宫,严惩张魏,便也是对东宫的惩罚,杀鸡儆猴罢了。 “不配。”他冷不丁冒出两个字来。 “什么?”薛子峰问。 “这几张破纸不配拿来与本王交易。说到底,你还是为的自己。” “你!”薛子峰气结,却无法。 第32章 卯时,如穆熠所料,朝堂之上,铁证如山,百官瞬时面面相觑,皇帝勃然大怒。 穆翎本心不在焉想着事情,闻言一惊,下意识锁眉看向穆熠。 后者面上看不出任何波澜情绪。 李国公则当即冷汗倾泻,颤颤巍巍出了列在殿中跪下,口中嚷着冤枉却没多大底气。 端坐高台的帝王目光沉沉扫下来,“太子,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回过神来,穆翎身形微微一晃,险些没站住,退了一小步才勉强稳住。 不似以往般略显稚气,他出列回话时,嗓音难得沉重了起来。 “恳请父皇明查,儿臣不知皇兄所言何意!” 大殿内一时无声,穆翎额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南源一案他本就无心插手,其中阴私更是毫不知情,可父皇他,会相信吗?穆翎忐忑想着。 但他不懂的是,顺桓帝从一开始让他去查案便设好了局,此案与不与他有关皆是罪。李氏势大,顺桓帝这些年来早已不满,且李皇后之兄手握兵权,每回征战归来,城中百姓夹道欢迎,他更不会懂,功高盖主,是任何一个帝王所不能容忍的。 故而当等不到回应的穆翎试探性抬起头,看见他父皇那双冰凉带着鄙夷的目光时,心像是被狠狠刺了一刀。 王丞相趁此机会大肆弹劾,将李国宫借东宫之势渎职枉法,欺君罔上等罪名一一高声列举。 穆翎垂在两侧的手紧紧握拳,指尖用力到发白,他不知事态为何突然发展成了这样。 目之所及处李国公双手伏地而跪,那由于慌张而微微颤抖的背脊让他渐渐也失了底气。 可那终究是他的外祖父,穆翎眼眶微红,强忍惧意朗声辩驳。 奈何人证物证俱在,南源一案也是经他自身之手,便有了致使梁卫和林有为皆死无对证的动机,连新任知府也为国公府门生,如今那南源巡抚谢韫也已认罪。 顺桓帝冷哼一声,“太子,你可知罪?” 穆翎辩无可辩,只好将罪名一人揽下,最终只留下一句,“儿臣……无话可说。” 众臣闻言皆惊,素来朝堂上都是李国公大正厥词,不曾料想一出事反倒当了鹌鹑躲在这年纪轻轻的太子身后。 不过那李将军如今还在镇守边关,皇帝忌惮其手中兵权,自然不敢明面上废了太子,只能凭以权谋私之罪暂时将太子禁足于东宫自省,李国公被罚俸禄三年,也被圈禁国公府,不经允许不得入宫,但之后如何群臣无从得知也不敢妄加揣测。 兹事体大,处罚过轻难以服众,因此张魏便没这般幸运了,他是顺桓帝亲自派遣南下查案之人,不但办事不力,草芥人命,更有徇私包庇之嫌。 故皇城司张魏被撤职不日流放,可谓是杀鸡儆猴。 李国公早已被吓破了胆,直至此刻他才敢抬起头深深看了眼张魏,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事发突然,早朝之后,太子被圈禁东宫的消息传遍整座皇宫。 凤仙宫,李皇后本就惴惴不安,闻言脸色徒然一变,从牙缝里挤出“王贵妃”三个字。 她一夜未眠,眼下乌青明显,完全失了往日之端庄,此时提着裙摆就要去找皇帝。 “娘娘,小不忍则乱大谋,陛下正怒气未消,您这一去只怕会惹火上身呐。”常年跟在其身边的老太监劝道。 李皇后刚行至殿门又顿住脚步,仔细想来,南源那些罪证为何偏是在此时此刻出现? 怕是早就蓄谋已久。 李皇后复坐回榻上,张魏入狱,父亲被禁令不得入宫,那崔羌之事便只能暂时搁置。这一切,未免太过凑巧,因此只剩一种可能,便是那崔羌本就是王党之人。昨日刺杀之计实在操之过急,逼得那人今早便露出了真面目。 她指尖敲打着案几,声音微弱不稳,“此事不妙,王氏势力渐起,倘若崔羌真与他们联手,势必对我们构成威胁。” 最要紧的是,崔羌是否知晓自身胎记之事……是关乎国之储君,欺君罔上残害皇子之罪非同小可,任是她的兄长在此也保不了她。 张魏对父亲忠心耿耿,因此这世上除了他们三人,应不会,也再不能有第四人知晓。 事已至此,李皇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遣人去东宫传话。 出了亁和宫,风呼啸而过,穆翎仰头望向天边振翅掠过的飞鸟,他只觉得这四方高墙红瓦似囚笼,压的人呼吸困难。 他的父皇最终还是没有即刻严惩他这太子,穆翎深吸了口气,朝堂之上,风云变幻,暗流涌动,他算是真切体验了一回。 分明前一日还是群臣称赞的立功之主,后一日怎就成了那以权谋私的戴罪之身? 而这个答案,在他回到东宫之时便知晓了。 被禁军一路护送回到东宫,穆翎前脚刚迈进去,身后正门便被封锁。不仅如此,连几处侧门也皆是几个陌生面孔看守,并非东宫司影卫。 准确来说,整个东宫的影卫都已被调离,全然换成了禁军。 那崔羌呢? 穆翎忽然有些后悔。经此一事,他才醒悟,这深宫之中,渺小如奴才,位高如太子,皆会一不留神招来祸事啊。原来大难临头之时,也并没他想的那般可怕,只是早知如此,他昨夜便不该对他的影卫那般冷淡。 第35章 他不知明日是否又会出现新的罪证在他身上,下一回父皇是不是也会像对待张魏那般处置他,若是再也见不到崔羌了该怎么办呢。 未来得及再想,阿兰泪眼婆娑的从殿内冲了出来,“殿下!” 看来只是将影卫换成了禁军,穆翎朝她宽慰一笑,“阿兰姐姐别怕,父皇只是将孤禁足一些时日罢了,母后也会想办法查……” 可阿兰只是哭丧着脸一个劲的摇头,好似他这太子明日便要被废了似的。 穆翎扶额,“你这是……” “殿下。”阿兰身后有一老太监迎面缓步走来。 凤仙宫的掌事大太监穆翎自是认得的。 “公公,你怎会在此?是母后让你来的吗?”穆翎问。 那老太监行至他面前先见了礼,后淡淡点头,“奴才是替皇后娘娘给您传话来了。” 穆翎仔细听着。 “殿下身边名为崔羌的影卫,是为王党细作。” 只是话一出口,穆翎便冷了神色。 “南源私盐一案……”老太监嗓音一如既往的尖细沙哑,语速也依旧平缓,原本显得异常阴沉的天空忽地变了样,灰蒙蒙的色调中穿入一抹刺眼的黄,竟是出太阳了。 “殿下识人不清,宠信奸人,如今娘娘与国公大人皆为此受牵连,娘娘说,望殿下及时醒悟,弥补过错。” 在话音完全落下的那一刻,穆翎耳畔嗡嗡作响,他只听见枝叶飒飒,阵阵狂风扫向他,使得他身形微晃,阿兰眼疾手快虚扶了他一把。 穆翎此刻大脑一片空荡,他有些茫然仰头,眼神空洞而呆滞,那抹黄光明晃晃的照下来,他下意识用手挡在眼前。 寒冬时节的阳光何时也这般刺眼了? 穆翎一瞬间红了眼,缓了好半晌才发出完全语不成调的声音,“你说的,可是真的?” “奴才奉命传话,不敢对殿下有丝毫欺瞒。” 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从前种种便是假的了? 可,在闹市中救他于危难,替他抄一整夜书,送他玉坠,会在独自醉酒伤神之时也不忘为他裹好衣裳,会带他去鼓镇最高的楼顶赏景,还会为他猜灯谜,燃海灯,月下共酌……这一切的美好,都是虚妄? 到底年纪尚小,经不住人心难测,老太监仔细观察着太子殿下的神情,心中有些感慨,这小殿下对人太不设防,到头来伤的还是自己。 他看着眼前身形单薄的少年,寒风扫来便摇摇欲坠,他伸手想去扶,“天气尚且反复无常,何况人心呢?殿下无须……” “不可能,母后会何要你来骗孤!” 穆翎猛地退开身,似不愿面对,他转身往殿中行去,可每走一步,脑海里就响起熟悉的声音。 “只有看到您天天欢喜,属下才会安心。” 那是在书房殿外对他说过的话,崔羌的嗓音有种蛊惑人心的好听。 是假的? “殿下的每一句话,在属下心中都是重要的。” 那时在南源,他天真以为,他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人记在心里。 也是假的。 “属下没有要许的愿望,您多许些好了。” 原来那日长街繁华,在那双含笑桃花眼下,隐于灯火之下的,心乱如麻的果真只有他一人。 此刻,覆于枝叶的积雪渐渐消散,凛冽寒风却刺得他眼眶猩红。 穆翎慢慢踏上石阶,再度仰头,冬日暖阳洒在他身上,他却觉得寒意遍体,冷得直发颤。 思绪逐渐混沌,似即将掉进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 下一瞬,他身子晃了晃,自石阶上栽倒下去,意识彻底模糊。 第33章 崔羌早朝之时便回了东宫司,此刻所有消息涌入耳中,他漆黑眸色却并未见半分波动,愈显深沉,像是早已料到。 小五虽见怪不怪自家主子万年不变的神情,还是忍不住问道,“主子,东宫被圈禁,咱们为何安然无恙?还有昨日,皇后娘娘将属下调离东宫司,可什么都没干,真是莫名其妙。” 崔羌并未回答他这些,只突然道,“我若是想与东宫撇清干系,你可会怨我?” 小五闻言一愣,崔羌晦涩不明的眼眸不似玩笑,他想也没想,直接单膝跪地,抱拳一礼,语气认真严肃。 “属下愿誓死跟随主子,永不背叛。” 巳时三刻,汪直来了东宫司。 崔羌如第一次见他时淡然自若,让汪直不由得轻眯起眼暗暗打量着,他入宫多年,形形色色之人都见了个遍,眼前的年轻人看似不带锋芒实则精明又危险。 皇帝不过见了此人一面,几日不到,朝堂局势扭转,东宫一朝失势,这本隶属太子管辖的东宫司却依旧安然无恙,皇帝还要再次召见这司部影卫长。 日后这小小影卫如何,谁又知晓呢? 是而汪直拿出了对皇子殿下般的态度对着崔羌,将人好生请去了皇帝寝殿。 太和宫,皇帝立于书案前屈身写着什么,只见他微微颔首,语气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决断,“崔羌,你可愿意肩负起皇城司总探事之任?” 崔羌面容平静,闻言表现出些许惊愕,最终跪地谢恩,嗓音铿锵有力,笔直身形如同刚刚磨砺过的剑,显得异常锋利。 “臣,谨遵圣意。有幸担此重任,定不辱陛下使命。” 故而隔日一早,亁和宫,金碧辉煌的御座之上,听着汪直高声读圣旨的皇帝眉宇间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沉稳。 崔羌,一个出身寒微,凭借北渊之事赢得皇上青眼的少年,此刻身披朝服,肃穆而立。 王丞相紧锁着眉头出了列,“臣斗胆恳请陛下,皇城司总探事乃朝中要职,此人年轻,到底只是一个东宫影卫,还望陛下三思。” 崔羌嘴角挂着笑意,眸光却不含一丝温度,心中难掩嘲讽。 顺桓帝则面色冷峻,“朕赏识崔羌,是惜才之举,是要让朝中多一股清流,爱卿何须如此紧张?难不成是丞相有了心仪人选要举荐给朕?” 穆熠若有所思,顺桓帝此举明显不过,总探事只能为皇帝心腹。只是,他侧目看向崔羌,这少年怎就突然入了他父皇的眼? 王丞相还欲发言,穆熠先出了列,“父皇英明,儿臣认为崔影卫年纪轻轻就能统领东宫司,将来定能辅佐父皇稳固朝纲,以保证我朝长治久安。” 皇帝微微颔首,沉声道,“你倒是提醒了朕,这皇宫既有个皇城司,何须再多个东宫司。”他大手一挥,将东宫司归于皇城司一并由崔羌统领。 穆熠一时缄默无语。 东宫,穆翎缓缓掀开沉重眼帘,四周一片混沌。 在梦里,他身陷囹圄,四面楚歌,成了众矢之的。百官跪地,请旨废除储君,那一张张面孔,各怀鬼胎,明里暗里都是虚与委蛇,令他心中寒意愈甚…… 昏昏沉沉之中,记忆如同梦中碎片,零零散散浮现脑海,肖九那些话语,似片片残枝重新飘散在心间。 他一时有些恍惚。 宽敞明亮的殿宇熠熠生辉,穆翎心中却一片阴霾,眼前屏风,四周廊柱仿佛都在嘲笑他的愚昧无知。 阿兰立在不远处将窗子拉开了道缝隙,庭院的梅香随冷风飘了进来,空气夹杂着淡淡冷香,似乎让殿中也弥漫着些许凄凉。 穆翎坐起身,欲振乏力,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昔日的鲜活从空气中汲取过来。 “几时了?”穆翎动了动嗓。 听见动静,阿兰瞬间回头,眸中难掩喜色,她即刻上前,拿手探了探太子殿下的额,这才松了口气。 “殿下,您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昨日太医来瞧,原是您前些日子吹了夜风,染上风寒,加之昨日一时接受不了真相,气急攻心……” 话未道完,见穆翎垂下眼帘,阿兰意识到不对,昔日的亲信,今日却变成了无情刺向自身的刽子手,任是谁也接受不了罢。她忙扯开话题,“殿下现在可还有不适?” 穆翎摇了摇头,环顾了一圈,殿门禁闭,炉中香烟袅袅,殿内再无其他人。 “肖公公回去了吗?” 话音刚落,殿门就被人从外推开,老太监端着药碗行至穆翎面前,“殿下可算醒了,娘娘吩咐,奴才这段时日就留在东宫伺候殿下您了。” 东宫被圈禁,出入皆需请示父皇,但肖九言下之意即是主动留下的……穆翎若有所思后,轻声问道,“母后她,知道孤病了吗?” “请殿下务必保重金体。”肖九将药碗双手递过去,恭敬回道,“奴才已经如实禀告娘娘,方才娘娘托人来话,眼下局势不利,那崔羌如今摇身一变成了皇城司新任总探事,东宫司的影卫日后只凭崔羌差遣,且皆成了禁卫而非影卫。” 穆翎握着药碗的手蓦地顿住,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如果这就是他想要的,何不直言?大费周章扮演着体贴入微的样子,不恶心吗? 第36章 太子殿下面上神情全然不似昨日激动,只是低垂的眉眼尽显落寞。 他捧着乌泱泱的药喝了一小口。 宫中太医开的药方子总是苦涩至极,比民间的药苦了不知多少,可在鼓镇,那人会在他喝完药后给他松子糖。 “此后,皇宫再无东宫司,只有皇城司。” 穆翎淡淡听着,覆在碗璧上的指尖用力到发白。 原来一直以来,是自己沉溺于欢愉之中,未曾察觉身边人居心叵测。 “孤知道了。”穆翎嗓音又低又轻,除了略微有一点沙哑之外,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他低垂着眼睫,将碗中剩余的药一饮而尽,苦涩也透过口腔蔓延全身。 穆翎沉默着将药碗递还肖九,直至今日他才明白人心抵不过皇权的道理,他心中暗暗想着,不管今后遭遇多少艰难险阻,他定要抖落身上尘埃,让那人后悔…… 早朝过后,穆熠心中疑云重重,他立于石阶上,遥望着下方几丈之外的身影,犹如冬日黑鹰,暗金黑袍官服更是衬得那人身姿挺拔如松。 不带犹豫,穆熠悄然紧随其后。 宫墙高耸入云,天色灰蒙蒙的,崔羌穿过曲折宫道,行至假山,在一处湖岸忽然顿住脚步。 穆熠心中疑心更甚,却丝毫没有要躲避的意思。 “暄王殿下。”崔羌直接转身,朝他微微拱手行了一礼。也不等他回话便率先出口,“此处地偏无人,殿下尾随了一路,不妨有话直言。” 穆熠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他提步走近,果真开门见山,“你可认得薛子峰?” 崔羌勾了勾唇,半垂的桃花眼看着有些惺忪,眼底却是一抹寒光,“薛公子乃薛家嫡次子,皇城中谁人不知。” 穆熠面色冷峻,嗓音辩不出情绪,“他手中私盐证据,皆是你给的?” “您何必纠结于此,既已到了殿下手中,那便是殿下的功劳。” “既不是你的功劳,为何父皇赏赐的是你?”穆熠忽然轻笑了一声,“今日一见,本王才发现这宫中竟有此等有勇有谋之士。只不过,还得归功于本王这太子弟弟,的确好骗得很,崔探事这局棋方才能走的相安无事。” 崔羌眼中闪过一抹杀意,旋即,他似笑非笑抬起眼,“东宫失势,岂不正合殿下心意?” 寒风吹过,引得湖面荡起涟漪,投下的身影也随之轻晃。湖底暗流涌动,湖岸立着的两人缄默了一瞬。 穆熠盯着崔羌的眼里始终藏着探究,他忽而又笑道,“昨日本王还听说太子因受不了打击,一直卧病在榻呢。” 是受不了打击,还是害怕?崔羌眼底不易察觉的一丝痛色被漠然掩盖。 见崔羌神色未变,穆熠不再谈论太子,继而问道,“你就是他那师兄?” 崔羌自是知晓他指的是谁,他唇边浮现出一抹冰冷笑意,“殿下以为呢?” 穆熠冷了神色,嗓音却依旧淡淡,“他素来无心朝堂,竟不想为了你甘愿入宫。说起来本王还要感谢你,正巧,深宫寂寥,自有了他的陪伴,本王日子都得趣了不少。” “暄王殿下说笑了,子峰入不入宫伴读,朝堂之上您都别无选择。倒是子峰,鲜少在臣面前提起过您。” 言罢,崔羌转身不欲再多言,只是临走之际还不忘留下一句,“殿下若是当真这般情深如许,倒不防好好珍视善待他。毕竟,美好之物总是如梦幻泡影,若是不珍惜,总会有灭亡之日。” 生的倒是俊美非凡,说话却难听至极。穆熠心中嫉恨滋生,薛子峰心中之人就是他么? 可那又如何?区区一个崔羌,只要皇权在手,薛子峰永远也别想离开他。 亥时,华暄殿内,烛火摇曳,照映出穆熠带着些许醉意的面容。 他倚案而坐,随意将手中酒盏递给立在身侧之人,“你师兄的目的可达成了?” 薛子峰不接,似跟柱子般呆愣愣站那儿,始终保持沉默。 穆熠眼眸一闪暴虐,露出一丝冷笑。 暄王殿下总是这样,只会在他这伴读面前卸下所有伪装,将最恶的一面展露出来。 正如此刻,他凝视着薛子峰,目光如同冬夜里寒星,语气冷漠,“圈禁不能代表什么,崔羌如今已然成了李氏的眼中钉。” 闻言,薛子峰这才有了反应,“可皇城司只须听令于陛下,就算是太子也不能轻易……” “砰”的一声,酒盏搁置在桌案的声响打断了薛子峰的话。 穆熠忽而直起身子靠近他,嗓音带着阴鸷,“你就如此牵挂那小子?” 薛子峰下意识想后退,穆熠抬手捏住他的手腕,一拽,薛子峰便落入了一个满身浓厚馥郁酒味的怀抱,挣脱不出。 “本王知晓他就是你的师兄,就算你们的目的哪天达成了,你也不准离开我。” 肌肤体温逐渐升高,桎梏在薛子峰腰间的手掌也变得炙热。 薛子峰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与抗拒,但被穆熠眸中那不可动摇的决绝所压制。 “父皇此举倒是一举两得,既打压了李党,又能制衡王党势力。”穆熠眼中讥嘲明显,“崔羌,可不就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么。” 薛子峰拧着双眉,好似在斟酌此言的真伪。 穆熠忽而轻笑出声,混着酒气的呼吸洒在他侧颈,似情人间的亲昵,只是喉咙里发出的每个字,都仿佛是淬了毒的刀锋,直刺向薛子峰的心扉。 “想要他跳出这火盆吗?只要你乖乖听话,本王就能继续与崔羌联手,助他达成所愿,更不会伤害他。” 薛子峰双唇紧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终究没有滑落。 第34章 夜色如浓墨般泼洒在庭院,一片寂静,只有萧萧风声传入耳中。 崔羌独自行走在暗夜中,他望向远处看不太真切的少年,只觉那单薄身形十分落寞。 是梦吗?崔羌不自觉靠近过去,背对着他的少年忽然缓缓转过身,那双记忆中如同清泉般澄澈的眼眸此刻布满了崔羌看不懂的东西,是愤怒与悲伤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是厌恶…… 穆翎立在树下,朦胧月光穿透树梢,斑驳地洒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神却比夜色还要深邃。 一阵风过,卷起了地上的落叶,万物随风飘舞。忽地,一声沉闷的碎裂声震彻夜空,穆翎手中的玉坠碎了一角,他的手紧紧握成拳,似要将所有怨念都揉进这一刻的力量之中。 紧接着,穆翎的面庞在月光下逐渐变得扭曲,他如同被控制的木偶,一次又一次的将手中玉坠猛力砸向树干。 清脆的碎裂声响回荡在幽静庭院,散落一地,也坠落在崔羌的心底。他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想上前制止,可嗓子竟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在原地。 碎片四溅,月光下的景象愈发令人心寒。 崔羌猛地睁开眼,一切烟消云散,只余夜深人静,宫灯昏黄。 果真是梦……第三回了,他再次陷入了这个梦魇。 崔羌眸光微暗,眼底染上抹自嘲。梦中穆翎的面容愈发清晰,那道目光,充满了滔天恨意,仿佛是冰冷的冬风,刺骨地穿透了他的身体,直入四肢百骸。 他坐起身望着窗外,额上冷汗未消,心中思绪万千。 窗棂上树影浮动,梦中的景象让他心有余悸,那碎玉的清脆声音仍旧回响在他的耳畔。 殿内檀香淡淡,崔羌轻闭上眼,试图逃离这场噩梦的束缚,却发现如何都忘不了,忘不了那双恨意满满的眼眸…… “来人。” 守在殿外的小五闻言推门而入,抱拳一礼,“主子有何吩咐?” 崔羌沉声开口,“张魏之事进行的如何了?” “属下已按您的吩咐给张魏服下虞美人。” 虞美人是江湖中罕见的一种毒药,一旦服用,不会要人性命,却会使人面部肌肤溃烂,容貌尽毁。 崔羌冷冷一笑,“此药难求,便宜他了。” 小五背后冷汗直冒,主子自回宫以来,性子愈发让人捉摸不透了,从前在东宫好似…… “那面部有伤的人犯可已办妥?” 低沉的嗓音唤回了他的思绪,小五继而道,“主子放心,牢狱中那名与张魏身形相似的人犯也暗中替换过去了,他本就身患重疾时日无多,狱中每日皆有普通罪犯暴毙,并无人察觉异常。还有张魏,已被属下派人带离了宫外。” 崔羌点头,漆黑眼眸如同深潭,眼中不含一丝温度,“暂时先严加看好他,留一口气就行。” “属下明白。” 距张魏被流放已有三日,东宫风波暂过,朝中难得歇停了几日,崔羌这皇城司总探事在外人看来也当得是清闲自在。 又一日中,太和宫。 宫人将崔羌身上厚重大氅解下安静立在一旁,崔羌走入殿内,还未来得及行礼,顺桓帝从书案前起身,抬手示意,“无须多礼,入座罢。” 书案旁已经摆好了棋局。这几日皇帝下朝之后总会将人喊去太和宫,或是谈论朝政,或是品茶对弈,期间皇后求见,顺桓帝也是避而不见。 第37章 “是。”崔羌淡声应道。 棋局错综复杂,顺桓帝全神贯注于此,反观崔羌,手执白棋,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 一局棋下罢,不出所料,是为平局。 皇帝兴致愈甚,如今朝堂之上能与他对弈之人几乎没有,不是一窍不通便是战战兢兢刻意退让。可每每同崔羌下棋,他费尽全力大多时候也只得个平局,鲜少能赢。 第二局棋下,约莫过了不到一炷香功夫,崔羌落子如风,不知不觉间,棋上白子便攻陷大半,胜局已分。 顺桓帝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棋风独特,如今能与你一战之人应只有慎安了。” 崔羌微微一愣,这几日来,倒是皇帝第一次和他提起李将军。李慎安是国公府嫡长子,李皇后之兄,顺桓帝还是太子时,便入东宫伴读。 “谢陛下谬赞。”崔羌目光恭敬敛下,语速平缓却带着一丝散漫,依旧是少年人独有的腔调,“陛下局观天下万姓,不争一隅一角,是为大棋。而臣下的则是小棋,仅于这一寸棋局之上算计,同陛下和将军相比,臣实在愧不敢当。” 世人都爱听夸赞之语,皇帝也免不了俗。 闻言顺桓帝心中更是舒畅,他沉声一笑,“朕老了,从前同慎安对弈,他总说这下棋之道与领兵打仗是一样的道理,他将那行军布阵之法用于棋局之上,连朕都赢不了他。” 崔羌扬唇一笑,“胜固欣然,败亦可喜。棋之道在弈,却不止于此,棋逢对手何尝不是人生一幸事。” “崔探事所言极是。”顺桓帝接过身侧太监呈上来的茶润了润嗓,旋即长叹一声,“只可惜啊,闲来打发时间罢了,慎安常年久居边关,长弓指日,马踏飞川,怕是早已将这深宫无趣给忘啰。” 崔羌心中颇为讥嘲,面上却不显。李将军战功赫赫,深得军心,又受百姓爱戴,故在皇帝眼中,自然是不念过往情谊,随时可能谋逆之臣。 帝王的猜忌,即是生来便有的一双无形之手,轻轻掩住了最真意的一隅,随着时间的流逝,只会愈渐加深。 直至今日,李将军十余年未被准许回城,顺桓帝偏偏又不愿承认是自己疑心过重。 崔羌神色平稳,唇角带着一惯的浅笑,“将军金戈铁马,护一方太平。可天下乱局,八方风雨,唯天子一人平定。” 顺皇帝笑着点头,面上威严全然成了宠信,“朕说错了,就算慎安在此,估计也赢不了你。” “臣棋艺不精,能得陛下赏识,实乃臣之荣幸。” “再陪朕来一局罢。” “是。” 殿内墙角的香炉之中,丝丝缕缕淡青色烟雾缓缓上升,混杂在空气里,暖烟流淌,好闻的紧。 时光随如烟薄雾悄悄流散,殿内静谧,唯有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 此刻棋局进行到一半,汪直却突然慌张闯入。 皇帝皱眉,嗓音带着斥责,“你是老到连宫中规矩都忘了不成,这般慌慌张张做甚?” “陛下恕罪。”汪直跪地请罪,话一出口还是十分焦急,“太医院来报,丽妃、丽妃娘娘小产了,方太医在丽妃娘娘的早膳中……” 话音一落,顺桓帝神色瞬间沉了下来,将手中棋子狠狠往案上一扔,错落有致的棋局瞬间乱作一团。 汪直瞬间被吓得噤了声,他每日跟在顺桓帝身旁,自是知晓陛下有多重视这个未出世的皇子的。 只见顺桓帝冷冷道,“朕倒要看看,这次又是谁如此胆大包天,不将朕放在眼里!” 言罢直径起身离去。 崔羌依旧淡然自若坐在那处,汪直起身便要跟着走,刚行至殿门惊觉这殿内还有一人,于是又匆忙返回至崔羌面前,恭敬笑道,“咱家估摸着陛下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崔大人可以先行离开了。” 崔羌眉梢微挑,“敢问公公,不知这丽妃娘娘小产,是因何缘故?” 若是从前,汪直必不会同他讲这些,可几日下来,崔羌深得圣上恩宠他是全然瞧在眼里的,别说刻意讨好,这得罪他自然是不敢的。 汪直看了看左右,宫人安静立在远处,是而他小声回道,“今儿早上,皇后娘娘打发人送了盒梨花酥去丽妃娘娘宫中,那丽妃娘娘用过后便腹痛难忍……之后便是大人您此刻瞧见的结果了。” 崔羌神情淡淡,起身朝人勾唇一笑,“多谢告知,公公快些跟上罢,本官即刻便走。” 汪直附和着点头称是。 第35章 李皇后宫中御厨精心烹调的糕点,竟成了诡谲的源头。此事一出,宫中传言纷纷,顺桓帝这几日脸色铁青如同冬日里寒冰,一纸冷旨,凤仙宫失去了昔日风华,李皇后的下场可想而知。 连接管六宫事务的权力也落入了王贵妃手中,李皇后如今同在冷宫别无二致。此事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一时之间,墙倒众人推,李党一众官员人人自危,势力渐渐倒戈。 可好巧不巧,边疆战况传来喜报,李将军击退敌军护国有功,且边疆常年战乱不休,想要彻底安定还需大费一番周折。故朝堂之上,大肆弹劾李党的一众文官也暂时低下了头颅。 太和宫。 顺桓帝正愁眉不展,“慎安平定边疆,居功至伟,朕着实心怀感激。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李氏之人犯错,朕竟不敢处置……”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权力掌控者面前,若是有了顾虑,便是一种威胁。崔羌了然于心,他奉命前去商讨对策,是以淡淡答道,“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李将军常年手握兵权,既然值得陛下信任,那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的道理,想必将军应当会理解的。” 皇帝沉沉一叹,不赞同道,“你还是太年轻,不知人心易变。值得信任与否,是会随着境遇改变的。你可知朕为何会喊你来?” 崔羌微垂着眼,面上一派平静,“臣愚钝。” “眼下朕不能没有慎安,正因如此,这人只会愈加强大,待权倾朝野之时,最终连朕也控制不了,终究是养虎为患。” 崔羌心中冷笑,他为你上阵杀敌,结果全家被你圈禁,此刻这皇帝担心李慎安造反倒算正常了。崔羌唇角带着不明显的笑意,那双漆黑的眼抬起来,谦恭看不出一丝锋芒。 他弯腰行礼,“臣不懂,臣只知晓,陛下安,天下才能安。臣愿做陛下的刀,当天下百姓的剑,死生不顾。” 忆往昔少年时,他也曾满怀豪情壮志……顺桓帝看着立在面前的人,目光沉沉不带一丝犹豫,他要培养出下一个李慎安,一个既能制衡王党,更要忠心不二的李慎安。 但眼下李氏之人不能有事,顺桓帝刚想拟旨解了那三人的禁令,崔羌适时开口,“若是陛下全然放任不罚,难以服众,更难堵天下悠悠众口。” 最终,在权衡之下,顺桓帝只暂时解了对东宫的圈禁。 东宫。 太子殿下倚窗而坐,目光穿过层层宫墙,落在远方苍穹之上。阿兰只觉得太子殿下仿佛成了一尊沉默的雕像,除了静静地守着这座空旷的宫殿,似乎对别的事物皆提不起兴致了。她轻摇了摇头,端着药踏入殿中。 药碗轻轻置于案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是无声的提醒。 穆翎眼神微动,旋即,将乌黑液体咽下喉咙。药香四溢,令人作呕,而他却无动于衷,只是低头默默品着这乌泱泱的苦涩。 丽妃小产的消息自然也是早传入了东宫,李皇后出事,穆翎这几日好不容易稍静下的心,似平静的河面被人丢入一颗陨石般激起了巨大浪花,让他猝不及防。 就在这时,东宫看守的禁卫突然被撤了下去,穆翎见到了汪直。 得知父皇解了对自己的禁令,穆翎苍白面上仿佛乌云退去,罕见的染上了点愉悦,人也精神了一瞬。 这些日子里,太子殿下身子骨日渐虚弱,他的心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日复一日,药香弥漫。 东宫里的老嬷嬷时常见太子殿下一人独自立在窗前或庭院之中,时而凝视着窗外的云卷云舒,时而轻抚着石桌上的精致茶杯。清瘦身影孤独而沉重,似乎连寒冷空气都被他所沾染,变得沉闷而压抑。尽管阿兰时时在旁侯候着,也掩盖不了太子殿下给人的那种孤寂之感。 何曾几时,东宫那个看似无忧无虑整日叽叽喳喳的少年已经不见了,现在有的,只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太子殿下…… 此刻,午后微弱的阳光透过窗棂,斑驳陆离地洒在他瘦弱肩上,穆翎跪地接旨,还是有些不敢置信,“父皇只解了孤的禁令?” 汪直朝起身后的穆翎低头行礼道,“这圣旨上怎么写的,奴才便是如何念的,殿下无须多问奴才,奴才也只是奉命行事。” 不是说舅舅护国有功吗?穆翎眼中的希冀,一点点冷却下来,如同被寒风吹过的烛火,短暂明亮后瞬间恢复黯淡。 东宫圈禁解除后,他去求见顺桓帝,可他的父皇却对他避而不见,连着好几次都见不到,是傻子也能看出来顺桓帝的心思了。 第38章 可穆翎不甘心地又一次来到太和宫。 “殿下,您还是改日再来罢,陛下此刻正有要事同崔大人商讨呢。” 呵,崔大人…… 今日倒是有了不同的说辞,只是这崔大人三个字比以往任何字眼都要刺耳得多。穆翎眼中恨意一闪而过,手中暖炉被捏的发紧。 “你去禀告父皇,儿臣已经知错。若他不肯见孤,那就是还未原谅孤。”言罢,穆翎解下雪白狐裘,将手炉也一并丢给了身旁的肖九,径直跪了下去。 肖九动了动唇,却没出声制止。汪直见状无奈摇了摇头,进去殿内,如实禀告,“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不见。”顺桓帝冷冷回绝。 汪直早料到是这么个回答,因此这两日都未如实去禀报,自己能劝这太子殿下回去便劝,实在劝不了才跟皇帝说,免得无端激起圣怒。今儿个也是因着崔羌在此,皇帝心情看着不错,他这才又去提起太子。 “可太子殿下跪在殿门庭院内,您要是不肯见的话,这天寒地冻的,太子殿下的身子骨怕是受不住。” 顺桓帝皱眉不悦道,“他这是在威胁朕?” 汪直不敢抬头。 “崔探事觉得呢?” 崔羌神色淡淡,一双漆黑眼眸更是平静深邃,“臣不知,臣也不懂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怕冷,东宫里的下人都知道。 他们只道太子殿下金枝玉叶皮肉娇贵,却不曾想太子殿下也有久跪雪地的一日。 此刻,太和宫门口,天色渐暗,白日还是晴天,晚上却慢慢飘起了雪。冷风吹起了穆翎衣袂一角,他的眉上沾着冰霜,鼻尖冻得通红。四周静得出奇,只有雪花轻轻飘落声和他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穆翎的手指已经冻得有些僵硬,他轻轻拂过那些飘落的雪花,似乎在寻找一丝温暖。可夜风凛冽,穿透他的每一寸肌肤,直入四肢百骸。 太子殿下跪在雪地里冷得直打颤。 雪花簌簌而下,落在乌发上,落在单衣上,寒意入骨髓。 殿内暖烟流淌,温暖如春。两人边下棋边闲聊,顺桓帝时不时发出几声沉笑,像是全然忘了殿外穆翎的存在。 “陛下,太子殿下他……” 趁着皇帝心情不错,汪直到底还是忍不住替穆翎求情。 顺桓帝才想起他宫门口还跪着人似的,淡淡瞥了眼殿门,问道,“几时了?” “回陛下,现下戌正时刻。” 竟一个时辰了。 顺桓帝若有所思,难得生出几分心软正打算喊人进殿,只听见崔羌忽而道,“陛下,若您忧心太子殿下,不妨臣先告退,护送殿下回宫。” 顺桓帝点头,“如此也好。” 殿门被拉开,崔羌立在石阶上,寒风咆哮,卷起了雪花,拍打在他的脸上,他微微仰头,连呼吸在空气中也凝成了白色的雾气。 视线投向远处,庭院白茫茫一片,崔羌眸光掠过跪于其中那道熟悉身影,那瑟瑟发抖的渺小身影像是要被这白色吞噬。 太监垂着头在前方掌灯,崔羌执伞缓缓走下石阶,雪花散落如同他此刻的心情,凌乱又复杂。 雪越落越大,恍惚中,穆翎依稀瞧见殿门走出来一道人影。 一把青伞,一身精致衣裳。 这样的场景他梦里经常遇见,只不过梦里那人身着白袍,是他第一眼就为之心动的人…… 愈渐靠近的人同脑海里的身影重叠,穆翎垂下眼帘,恍如大梦一场。 雪地被踩得发出些细碎窸窣声响,一下一下,直至停在他眼前。 目之所及处是一双墨色长靴,露出的银色竹纹镶边彰显出面前人不凡的身份。 穆翎颤抖的双手紧攥着垂在身侧的冰冷衣角,仿佛那是他最后的依靠。 他缓缓抬眸,那人披着黑色大氅,里面穿着绣金官服,长身玉立,眉目俊朗。如此,愈发显得跪在地上的他狼狈不堪。 四目相对,前者眼神无波无澜,像被一层薄雾笼罩,难以看透。后者的目光则透出坚定的恨意,却又掩不住颤抖的双唇,尽显破碎,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穆翎狠狠别过头。 面前人的身影在昏黄宫灯下显得格外高大,头顶的伞替他将雪全然挡下。 此刻风雪交加,穆翎心中有太多话想说,想质问,想歇斯底里,可他却只是闭上了眼睛,任由冰冷的雪花滑落自己的面庞。 下一瞬,一阵温暖包裹住全身,再抬头时,只见那人解下了狐裘,轻轻罩在了他身上,似有寒梅暗香盈袖…… 第36章 突如其来的暖意令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穆翎的视线开始模糊。好在冷冽的空气刺激着他的肌肤,未令他沉溺在那温暖的假象中。 两人已经大半个月未见了,太子殿下此刻面色苍白如纸,微微颤抖的背脊看起来十分易碎。 比从前瘦了许多。崔羌视线落在他身上,眸色幽深,眼底涌动着让人辩不分明的情绪。 还是有相似之处的,至少那双溢满恨意的眼睛同梦中所见毫无差异。 崔羌眸中翻滚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轻笑,他淡然伸出手,嗓音依旧好听带着一丝散漫。 “夜色已深,陛下让臣送您回宫。” 如今自己这幅模样,正是他早就想看到的吧。分明从一开始就是欺骗和利用,此刻怎能像无事人一般再心安理得同自己说话……像是被崔羌这般坦率的做派刺激到,穆翎眼眶瞬间透红,像只走投无路的小兽,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心中升起一股无法言说的恶寒。 他握紧了拳,努力稳下心神。 见人不理,崔羌收回悬在空中的手,他忽视掉心上传来的一阵闷痛,面上笑意愈甚。他再次出声提醒道,“您就算在这跪上一整夜,陛下也不会见您的,殿下怎么总也学不会聪明呢?” 穆翎仰头看着崔羌那双笑意从未达眼底的眼眸,是啊,正是他的愚不可及,才让他人有机可乘。那双好看勾人的桃花眼分明从未有过真挚的笑意,他怎能到今日才发现……落得这般下场,都是自己的愚昧无知所至! 太子殿下被气得浑身发抖,恨不能将眼前人剥皮泄恨。他颤着手,紧紧抓住身上厚重的狐裘,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他的眼神透露出一丝坚定和决绝。 下一瞬,狐裘被他猛地一甩,犹如冬日里被抛弃的热茶,散落一地,狼狈不堪地铺在地上。 动作之大,使得他的身体也摇摇欲坠,可穆翎的内心却轻快了许多,似憋在心中的一口气也随之被发泄了出来。寒风呼啸着,他却仿佛感受不到,只想一股脑地将所有的窒息都抛在身后。 眼中晦黯一闪而过,崔羌神色依旧淡然自若。 他及时伸手覆在了穆翎消瘦的肩上。 预想中冰冷的雪地并未感受到,穆翎想躲开他的触碰,可最后一丝力气也已经用尽,连四肢都僵住不能动弹。 “你别碰孤。”穆翎死死盯着他,声音颤抖,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这般惺惺作态之举,真令人作呕。” 崔羌瞳色瞬间冷了下去。 他撤回了手,太子殿下,永远都是这般不讲道理,分明是他要杀自己,只是未达成目的罢了,怎么还这样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崔羌听见他继续道,“你这种厚颜无耻之人,不配出现在孤面前。若是母后有事,孤不惜一切代价也会让你陪葬。” 一字一句,字字清晰,犹如入骨一剑,狠狠刺向他。 两人一立一跪,无声对峙。 半晌,崔羌笑了笑,只是玉面般的面容在昏黄火光下显得诡异又危险,连嗓音也显得阴恻恻的,“李皇后善妒,行事狠毒惹怒陛下,是咎由自取,怎么怨得了别人?殿下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冤枉臣呢?” 他顿了顿,继续开口,“不过,多日未见,殿下真令人刮目相看呐,您大可以试试,臣,拭目以待。” 凉如水的薄唇一字一顿地说着毫无温度的话,这一刻,周遭都静了下来。 眼前这个人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卑劣小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袭来,穆翎脸色煞白,后背发凉。 过度的体力消耗和绝望使他再也支撑不住,本就跪在雪地的身子软绵绵地朝后倒去。 “殿下!”站在远处的肖九惊呼出声,他不知晓这两人说了些什么,可见到穆翎忽然昏倒,便顾不得其他急急上前。 崔羌身体比脑子快一步行动,他弯下腰,在穆翎快要倒地时眼疾手快地把人揽进了怀里。 他低下头,双臂紧紧环着昏倒在怀中的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那一瞬间竟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这一刻,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未曾平息。似乎在提醒他,怀里这个人,对他而言有多重要…… 崔羌看着穆翎苍白的病容,嘴角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讥意,近乎自嘲。 “太子殿下金贵,境况再如何也是君,崔大人为臣,如此放肆可还将殿下和娘娘放在眼里!”肖九尖着嗓子嚷道。 第39章 连一个眼神也没给他,崔羌将怀里人直接打横抱起,在肖九的惊愕下,仔仔细细地把人放进自己的马车里。 “你……”肖九跟了上去,一脸见了鬼的模样。 他怎么在这厮脸上看出了些担心之意? 崔羌冷冷一回头,目光冷冽似冰霜,周身气场也阴沉骇人。 “愣着作甚,还不快送殿下回东宫。” 太子殿下本就是大病初愈,如今跪在这雪地许久,肖九也担心这小太子又生出个好歹来,故也没再纠缠崔羌此等不合礼法之举。在他眼里,崔羌是叛臣,二者水火不容,细细想来,殿下毕竟还是储君,胆子再大也不敢公然谋害储君,应是这大逆不道之人也怕了…… 隔日一早,昏暗无光的木屋,所有窗棂都被封死,身负枷锁的男人面上血肉模糊,堪堪愈合的疤痕显得有些狰狞,此刻他正被强压着跪在地面。 已经好久未有人同他讲话了,门外看守他的是何人,他更不知道。张魏自意识清醒起,就被关在此处,一片黑暗,分不清昼夜,也不知晓时辰。 耳中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大,直在门外停下。 “嘎吱”一声,木门被推开。 刺眼的光亮瞬间照进屋内,张魏下意识闭上双眼,只一瞬,门又被合上。 小五将点好的烛台摆在屋内桌案上。 张魏慢慢睁开眼睛,一眼望去,见到来人是崔羌,他无端生出些寒意来。 “是你?”张魏虽颇为惊讶,但思及过往种种,觉得是崔羌也并非全无可能。他嗓音变得粗哑难听,说起话来也比以往费劲缓慢,“你为何要救我?” “救你?”像听到了极为好笑的事情,崔羌唇角弯起一抹弧度,“倒也可以这么说,如今张魏早已身死,你这张脸估计也无人认得了,若是肯如实回答我的问题,留你一命,也并无不可。” 张魏冷笑一声,“我乃武官出身,严刑拷打都熬过来了,怎会受你一阴险小人贿赂,背叛恩人苟活于世?” “阴险小人?”崔羌一字一顿复述,眸中不解不似伪装。 旋即,他一步步靠近张魏,继而问道,“何为阴险小人?为一己私欲滥杀无辜可是阴险小人?视人命为草芥可是阴险小人?平芜山和南源之事,你可还记得?” 张魏眼神闪烁,不难看出其中带着一丝心虚,他语气也有些生硬,半天只憋出一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听罢,崔羌眼中的嘲讽和轻蔑愈甚,不言而喻。 他无奈一叹,移步至张魏面前,微俯下身,“我身上的胎记究竟有何意义?” 张魏不答。 “千针穿孔,不知张大人可曾听过?”崔羌放柔了嗓音,手中接过小五递来的一排银针。 汗水一瞬间浸湿了衣襟,张魏自是知晓的。这是皇城司特制的细针,专门用于审问冥顽不灵的人犯。将每跟细针涂抹上毒,刺入受刑者身上的敏感部位,便能引起剧烈疼痛且不会立即致命,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曾亲自用此刑罚驯服了许多人,未曾料想,这受刑之人有朝一日竟成了他自己…… 细针穿刺指尖,随即进入耳垂,头皮……张魏始终紧咬牙关,一直到身上第十二根银针进入,他才低吼出声,开口求饶。 “国公大人……于我有恩,此事、我不能说……求你,赐我一死吧……” 话音刚落,张魏便再也经受不住,歪头昏死过去。 小五见状,问道,“主子,需要弄醒吗?” 崔羌抬手示意不用,眼里带着一缕诧异。 他倒是低估了张魏对李氏的忠心,只是,这李国公究竟有何法子,能让他誓死忠心至此…… “先回宫吧。”崔羌沉声开口。 第37章 东宫。 殿内暖烟袅袅,太医跪在榻边把脉,穆翎躺在榻上紧闭双眸,面庞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此刻眉头微蹙,似梦中依旧不得安宁…… 阿兰前脚刚送走太医,就见太子殿下悠悠转醒过来。 穆翎怔愣了一瞬,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阿兰,双眉蹙得更紧了些,他哑着嗓子问道,“孤昨夜是怎么回来的?” 刚想道马车的事,想起昨夜肖九特意叮嘱过不能与殿下说,阿兰将未出口的话吞回肚子里,边将他扶起来边回道,“您昨夜昏倒在太和宫外,是肖公公带您回来的。” 昨夜之事尽数浮现脑海,穆翎神色微黯,泛白的嘴唇紧紧抿着,旋即,掀开被褥便作势要下榻。 “殿下您还未痊愈,太医才嘱咐说您哪儿也不能去!”阿兰见状急道。 穆翎恍若未闻,依旧执意要走,阿兰拗不过,便道,“殿下先将药喝了再走。” 穆翎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不知从哪刻起,那个连喝药也要人哄着的小殿下已经完全变了样…… “殿下这又是何苦呢?”阿兰满眼心疼,“陛下不见您,您就算日日跪在那殿外也无用呀。” 刚行至殿门的穆翎脚步一顿,他并未回头,但杏眼里却灼灼地闪着微光,心绪涌动。 阿兰听见他用异常平静的嗓音道,“难不成坐以待毙吗?孤如今,已是孤立无援了。” 穆翎比谁都清楚,若不是舅舅还在,他这太子估计早就被废了。一直以来都是得母后他们庇佑,如今,也该学着独当一面了。更何况,若非他身边亲信之人暗中与王氏之人合谋,他的家人也不会因他而落得此等下场。 穆翎想,他的父皇总归是要见他的,他要想法子救出母后,查明私盐之案,要让崔羌对他的背叛付出代价。 殿外寒风呼啸而至,丝丝雪花刺向面庞,穆翎微一瑟缩,下意识裹紧了狐裘,继续前行。 一路到了御花园,有人影迎面走来。 是有些熟悉的身影,穆翎定住脚步,将视线落在那处细细看了几眼,那人眸色温和,好像在哪见过。 似感受到他的目光,那人也抬起脸望了过来。穆翎忽地想起,太瀛池的御宴上,他见过的,那人是穆熠的伴读。 “太子殿下。”薛子峰走上前行礼。 穆翎不欲同王党之人过多交谈,擦肩而过时连一个眼神也不曾给他。 “殿下可是要去太和宫?”薛子峰转身跟了一步,再次开口。 穆翎淡淡回头,冷声道,“皇兄就罢了,怎的连他的伴读也这般喜欢窥探孤的事情?” “殿下误会了。臣只是想告诉殿下,方才暄王殿下去了太和宫,他离开之际陛下便有些身疲,此刻应当是歇下了,您若是现下去,怕是不凑巧了。”薛子峰如实说道。 太瀛池那匆匆一眼让他对穆翎印象颇为深刻,从前他不懂师兄为何不愿将太子牵扯进来,直到那日一见,他突然明白了,任是谁长久囚于灰暗,遇上这样一双澄亮清明的眼眸,都会动恻隐之心吧 。 可如今,眼前太子殿下眼眸中的光芒淡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他的真面目本就如此…… 若是可以,他倒希望这太子能始终和从前师兄以为的一样纯良,这般,他的师兄才不会一整颗心都被仇恨裹挟,面上再无笑容。 穆翎微微凝眉看着薛子峰,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薛子峰继而道,“这御花园景色怡人,不知殿下可否赏脸同臣一道坐下,赏赏景闲谈片刻?” “这是皇兄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穆翎不答反问。 薛子峰一愣,随即了然一笑,“是臣自己有事想请教殿下。” 穆翎眼神闪过一丝询问的目光,他与薛氏之人素来无交集,更何况此人还是穆熠的伴读。可面前之人神情温润,言语温和有礼,让他心中稍微放下了戒备。 他应了薛子峰的请求。 素雪初飞,寒梅吐艳,四周景致如画。亭中,两人相对而坐,铜炉香烟升起,微微驱散了些冬日的寒意。 但穆翎无心观景,更不想在此耽搁太久,他对薛子峰沉声道,“你有话直言便可。” 薛子峰恭敬称是,“臣听闻如今的皇城司总探事崔大人,从前是您的影卫……” 话未道完,却被打断。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穆翎脸色沉了下来,眼底一片冷然。 薛子峰观察着他的神色,也微微拧眉道,“崔大人同臣是故交好友。” 穆翎闻言神情不由滞了一瞬,旋即面色愈加沉重。果真如此,崔羌从一开始就是抱着目的接近他的。甚至比他想的更早,原来崔羌同王党之人早就认识了…… 而自己堂堂储君,却被自己的影卫当作傻子一般戏弄。 思及此,穆翎眉眼染上分明的怒意,他唇线紧抿,努力压抑着心中起伏,刚想起身离开忽又听见薛子峰道,“臣只想问问殿下,您对崔大人是如何想的?” 如何想的?对卑劣细作他还能作何想法?穆翎冷白如雪的面上流露出一抹嗤笑,隐于宽大狐裘下的手却微微颤抖。 第40章 “你以为他如今便是攀上高枝了?孤只要一日还是太子,就必不会让他好过。” 薛子峰面色也冷了下来,他本还妄想这太子殿下对师兄是有情谊在的,现在看来,师兄说得没错,皇家无真心,在权利面前,人心又算得了什么。 “臣失言。”薛子峰不再开口,遂起身告退。 穆翎收回目光,眼底盛着的阴郁愈甚。 忽地,他闻见一道低沉的嗓音自他身后响起,似这御花园中抛起的细雪般,没有一丝温度。 “殿下同他说了什么?”崔羌立在亭外,淡淡凝视着他。 穆翎眼神一变,猛地望过去,死死盯着那人。 他的身旁跟着小五,似不太敢对上穆翎的视线,始终低垂着脑袋。 穆翎神色愈发冷冽,东宫司的人,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效忠于此人啊…… 不知崔羌低声说了什么,小五点头先退开了。 此处只剩他二人,穆翎看着他,过了好半晌,才冷声回道,“孤的事何时轮得到你来过问?” 他如今虽处境艰难,可依旧还是太子,这一个两个的未免太不将他放在眼里。 既提及薛子峰,穆翎想到这两人早就相识,为一丘之貉,便气不打一处来,他嗓音冷若冰霜,“暄王的人,无论是谁,孤绝不容忍!若你挂心他,倒不妨叫他见到孤绕道而行。” 闻言崔羌眸中情绪激烈翻涌,他的师父和同门皆因自己惨死,薛子峰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 良久,他最终闭了闭眼,笑容自若地踏上石阶。 “殿下未免想得太过天真?”崔羌往前行了几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些,“您如今,还有何底气同臣说这些呢?李氏在朝中的地位,想必您比起臣,应当更加清楚吧?” 崔羌低沉的嗓音没有一丝起伏,穆翎瞪圆了双眸,嗓子里似有什么东西堵着般,一时说不出话。只看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人,伴随着那些没有温度的话语,他浑身冰冷,心也莫名跳漏了半拍。 崔羌停在他眼前,微微俯身靠近他耳畔,嗓音很轻,“好歹君臣一场,莫怪臣没提醒您,若是薛子峰有事,殿下这太子之位究竟还能坐多久,臣可不敢保证。” “放肆!”赤裸裸地威胁打碎了穆翎心中所有隐忍,他猛地站起身来,眼里怒色不加掩饰。 他倏然抬手,想一挥而下,手腕却被人轻松掐住,挣脱不出。 时光仿佛在此刻凝滞,两人目光交错,微妙的氛围愈渐浓郁。 崔羌嗓音渐冷,“殿下究竟何时才能认清现实?” “放开孤。”穆翎一字一顿,神色阴沉至极,可眼眸却抑制不住的泛起红,泪水似乎下一秒就要夺眶而出。如此,倒显得色厉内荏,没有丝毫威慑力了。 “殿下怎么还和从前一样,受不得半点委屈呢。” 忽如其来的轻笑声窜入穆翎的耳际,他心中一阵悲哀,身子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微微发着颤。 崔羌终究还是松开了他,太子殿下剔透如白玉般的手腕瞬间染上一片绯红,来不及多看,便见这小殿下将手腕死死拢在广袖中…… 他轻捻了捻手指,眼神闪过一丝暗光,垂眸定定地瞧着穆翎,神色依旧淡漠,嗓音也依旧漫不经心带着虚假的笑,“一时情急之举,殿下恕罪。” 飞雪飘进来,落在崔羌的面上,却将他的笑衬的邪肆又诡异。 这一刻,穆翎突然醒悟过来,他根本斗不过面前这人,从第一眼见到就为之心动的人,他怎么斗得过?更何况这厮如今还已成了父皇的宠臣。 太子殿下心中五味杂陈,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若是此刻前去太和宫,八成还是见不到父皇,替母后求情也只会适得其反。他想,现在唯一能做的,还能做的,就是想办法查明丽妃小产的真相,洗清母后的冤屈了…… 第38章 两人最终不欢而散。 穆翎行走在冬日冷风里,他思量着薛子峰说的话,临时改了主意,不再去太和宫,而是想法子见了李皇后一面。 昔日繁复的宫殿变得分外冷清,素来端庄的皇后娘娘也失了以往仪态,如今的她,面上黯然失色,只余下一袭冷寂锦袍……此刻寒风从窗棂间穿透,瑟瑟作响,映衬着她眼中的沉重。 见此,穆翎瞳孔骤然一缩。李皇后的身影在宽敞的宫殿下愈发显得无助,她坐在凤椅上,紧紧握住扶手,嗓音也显得有些凄厉。 他的母后说丽妃小产是受奸人所害,得益之人王贵妃定然脱不了干系。南源私盐一案也是王党的阴谋,而这一切,肯定都与崔羌有关。 穆翎攥紧了手心,将所有在心头激荡的情绪强自压抑下来。他对李皇后道,“母后您放心,儿臣一定会想办法替您向父皇证明的。” 李皇后心下稍稍松了口气,难得露出柔和的一面,“本宫的太子终于长大了。” 其实相比这件事她倒更加忧心崔羌的事。毕竟只要兵权握在他兄长手中,陛下也不敢真的废了她这个皇后。可那崔羌若是查出胎记之事,后果则不堪设想…… 一朝失势,李皇后如今也只能忍耐着,她轻握着穆翎的手,温声道,“太子心善,不知这世道人心奸恶,也是母后的过错,竟将豺狼虎豹放于你身旁。” 穆翎知晓她指的是崔羌,心中酸涩涌现,喉间一哽,眼眶也微微泛红。不想让母后发现异常,于是他仓促地低下了头。 可这般神色落在李皇后眼里反倒愈加可疑。 想到昨日肖九同她说昨夜太和宫殿门前的事,李皇后狐疑地看向穆翎,试探道,“母后也知晓,你对宫中下人从来十分宽厚,你和那崔羌从前……” 穆翎打断她,嗓音平静淡漠,“从前是从前,他如今,在孤眼里只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 心中猜疑并未消减,但李皇后只是淡淡应道,“如此便好。” 又一日早朝,群臣对李国公的弹劾言辞犀利,太子殿下置于其间,犹如群狼环伺。可穆翎置若罔闻,因为他也知道就算父皇有心处置也不会选择在此时。 只是他记住了那一副副落井下石的嘴脸,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面色是出奇的平静。 崔羌立在他的左后方,不经意侧首望了过去,太子殿下的身形似乎愈发单薄了,也只有他注意到了太子殿下隐于广袖下紧紧攥成拳的手。 他不由得忆起那日这小太子的模样,也是这般委屈隐忍…… 明明脆弱的一碰就碎,偏偏还要自欺欺人。 早朝过后,穆翎去了太和宫。 这是他那日昏倒在殿外后头一次去。只不过此次他并非同之前一样只说是想见顺桓帝,而是直接了当对汪直道,“劳烦公公去禀告父皇,孤已经查出了丽妃娘娘小产的真相。” 果不其然,顺桓帝一改往日态度召他进了殿,不管信任与否,至少顺桓帝十分好奇他这素来无能的太子能查出些什么。 穆翎将手中暖炉递给身侧太监,进去里头。 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婢女,顺桓帝素来没见穆翎身侧会带着宫女出行,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太子说的真相在哪?”顺桓帝坐在书案前低头翻阅奏折。 “儿臣已将人证带来,还请父皇将崔探事召来当面与之对峙。” 顺桓帝闻言手中一顿,狐疑道,“崔羌?喊他来作甚?” 穆翎知晓他这父皇近来偏信崔羌,也明白自己若是坦言崔羌和王氏的阴私也只会引来父皇对自己的猜忌,便只正色道,“父皇将他找来便知。” 顺桓帝没应声,但侍奉多年的汪直自懂得这是天子默认的意思,遂心领神会地出殿去喊人了。 顺桓帝继而垂首批阅折子,穆翎一时不再作声。 殿内龙涎香弥漫,将他的思绪拉回同李皇后见面之际。 那日他打凤仙宫出来,不慎被一名端着午膳的宫女撞到,本没太在意,可见这小丫鬟行事太过慌乱,不似凤仙宫的作为,穆翎扭头叫住她,“你叫何名字?” 那宫女猛然一愣,转过身跪在地上却不敢抬头,支支吾吾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让穆翎心下疑惑更甚。 问不出话,他直接让肖九带他去了那宫女的屋子。 “孤长得很吓人吗?”肖九说那宫女名为小翠,穆翎定定地看着她,语气算不上多冷漠,“小翠,抬起头来。” 眉眼有些熟悉,穆翎瞧着面前之人的面庞,许多记忆悄然翻涌而出。 这个宫女他记得,还是他七八岁在凤仙宫读书之时,那时他生性顽劣,想趁着母后午憩偷偷溜出殿,却撞见个宫女在哭。一问才知,这个姐姐原是想家了,今日还是她的生辰,却连家人都很难见到。 那时年少的太子殿下睁着圆溜溜的杏眼,一脸纯真,将自己当作宝贝一样的桂花糕从怀中取出,送了人。 临走之际,想到她说家中清贫自己才不得已入宫,于是又将腰间悬着的玉佩递了过去,“公公说这个玉佩……反正就是很值钱的意思,也给你吧,不要再哭了。” 第41章 连价值不菲之意也没记住的太子殿下,却给一个小小的宫女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善意。 回忆一闪而过,穆翎不再看她,推开殿门,一股浓烈的药材味扑面而来,熏得他微微拧起了眉。 近来日日服药的太子殿下对这股味道十分敏感,他令人搜了这间屋子,才发现这小翠原是个深藏不露之人。 屋中木柜里头摆着的瓶瓶罐罐皆是药,最诡异的是,这宫女的床榻底下竟搜出个扎满了银针的木偶,上头贴着王贵妃的名字,想必生辰八字也是她的…… 穆翎冷了嗓音,“你给孤解释解释这是何情况?若你还知感恩,就请你不要欺瞒孤,将真相如实道来!” 小翠一瞬间冷汗直冒,她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满眼惊惧。 “殿下对奴婢的恩情,奴婢始终铭记在心,不敢忘怀。”她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奴婢那日替皇后娘娘办差事,不巧路上遇见了丽妃,她得知奴婢是皇后娘娘的人,便趁机以言行无状的理由将奴婢掌嘴二十……” “这就是你残害皇嗣的理由?”穆翎眼中惊愕不加掩饰,“你可知你这样做会害了母后?还是说你本就是要将母后一同陷害?” “奴婢那日回宫将此事告知皇后娘娘,妄求她替奴婢讨一个公道,可娘娘却对奴婢十分不耐。”小翠整个身子都弯了下去,她伏在地面,将因痛哭流涕而显得十分扭曲的面庞藏了起来,“奴婢知道,像我们这般低贱之人,在权贵面前不过微如尘埃。” 闻此言,穆翎卓然而立的身子有一瞬间的颤抖,不想一个平平无奇的宫女竟是如此胆大包天。身在高位,他的确不懂位卑之人心中所想。 “可那也不该是你害人的理由,你可曾想过那胎死腹中的皇子何辜?还有母后,她凭何要当你的替罪之羊?孤不信你当真会有胆量行如此大不韪之事。” 小翠闭了眼,她如实而道,“奴婢确实没那个胆子,若非那日碰见了一位长相十分俊美的公子……” 想到当日那人一身绣金黑袍,嗓音端的是温润散漫,他笑问她,“为何不将轻视你践踏你的人一同拉下地狱呢?只要你想,他们就再也不能欺辱你了……” “大抵是那双眼太过深邃,奴婢望着那人,不由自主地将他所言全然记进了心底。这几日奴婢都在无尽的悔恨中度过,请殿下赐奴一死。”自知无言再面对穆翎,说着她便起身直往屋中墙角奔撞而去。 幸得肖九眼疾手快拦住了人。 穆翎双拳紧握,眼底一片冰冷,他心中冷笑,几近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来,“崔、羌。” 耳畔传来殿门被推开的声响,回忆戛然而止。 崔羌裹挟着一袭寒意从他身旁擦肩而过,大氅带起的丝丝细雪落在穆翎的身侧。 向顺桓帝行过礼后,他转身面朝着穆翎,在对方充满恨意地注视下,他嘴角弯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崔羌坦然躬下身,“臣,见过太子殿下。” 第39章 穆翎移开目光,直接上前两步,面色坚定地朝顺桓帝徐徐开口。 崔羌站定在侧,淡淡听着他告发自己的言辞,眼底眸光微转。 话音刚落,大殿内瞬间静了下来,穆翎观察着顺桓帝的神色,身侧崔羌却先勾唇一笑,“敢问殿下是从何听来的这些荒唐话?” 穆翎不予理会,依旧不动声色,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没给他。 他对顺桓帝道,“恳请父皇明查,儿臣既已将人证带来,父皇不信的话问她便可。” 一时之间,跪在角落处的宫女小翠成了殿中余下之人目光的汇聚处。 小翠应声望过去,迎上太子殿下的目光。 她始终记得,那日小殿下的眼眸清澈明亮,如同山间清泉,叫她至今不敢忘怀…… 此刻,太子殿下的眼里却带着一丝疲惫,但依旧闪烁着坚韧的光芒。 她想,她不能一错再错,更不该恩将仇报…… 可天子面前,谁人不惶恐?何况还是她这自知罪孽深重的宫女。小翠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终于有些后怕地咽了口唾沫。 顺桓帝目光沉沉地扫下来,小翠不敢看人,只垂着头哆哆嗦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殿下、殿下所言皆如、如实。” 正还要发话,崔羌出声打断,收敛了笑意的声线里,倏然多了几分低沉冷厉。 “这位姑娘,劳烦你看仔细了,你口中所言的那位黑衣男子,当真是本官吗?” 小翠抖动的幅度愈来愈大,冷汗浸湿了后背,还是缓缓抬头看了一眼崔羌。 只一眼,她瞳孔便骤然一缩,眸中闪烁着明显的惊恐,面色也霎时惨白如纸。 只因她一眼望见的,是悬在崔羌腰间的佩饰,有母亲的锦囊,有兄长的玉佩…… 只有将抖动得更加厉害的手死死攥着裙摆,才能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小翠再开口时,言语平缓了许多,只是眼泪始终无声流淌。 她收回目光,旋即弯下腰,将整个身子伏跪在地。 “回禀陛下,奴婢从未见过这位大人。奴婢也从未受任何人指使,下毒之事皇后娘娘更不知情。”小翠的嗓音透着一股决绝,“因奴婢始终对丽妃娘娘怀恨在心,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才做出了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话音落下,穆翎惊愕不已,他瞪圆了杏眼目光灼灼望向小翠,“为何要隐瞒实情?孤在此,你有什么不敢说的?为何要包庇他!” 小翠置若罔闻,始终一言不发,微微颤抖的背脊更是晃了穆翎的眼。 他不可置信地转身怒视崔羌,衣袖下双手紧握成拳,神情愈发激动,连嗓音也气得在发颤。 “你究竟、做了什么?” 崔羌饶有兴致地直视他,嘴角扯出个不易察觉的笑,他适时开口,“臣想殿下一定是误会了,臣身为外臣,同后宫妃嫔素无交集,为何要窜使一个小宫女去陷害皇后娘娘呢?” “你!”穆翎胸口不住的起伏,一时间说不上话来,显然是被气极。 他一甩衣袖,上前对顺桓帝低头请旨,想再给这人证一点时间。 可顺桓帝却不这般想,穆翎听见他父皇沉沉的嗓音从头顶落下。 “这卑贱宫女死不足惜。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即刻杖毙!” “父皇!儿臣……” “够了!”顺桓帝冷声打断,扶着抽痛的额角,“太子究竟还要如何?为何就一口咬定是崔羌所为?” 见穆翎不再作声,顺桓帝缓和了语气道,“此事既与皇后无关,那便将你母后的圈禁免了罢。朕近日头疼不已,你们没别的事就先退下。” 如此,穆翎也只好压下心中哀意,嗓音似已累极,“父皇保重龙体,儿臣告退。” 殿门被拉开,他提步越过门槛。 飞雪飘落身前,宫人即刻上前将狐裘为太子殿下披好。 石阶之上,寒风自远处袭来,一眼看去,庭院雪白花瓣借着风力漫卷至九霄云外,穆翎停在原地,顺着视线抬头望向天边,看着苍穹之上掠过的飞鸟,思绪万千…… 皇后出事以来,一直由王贵妃掌管六宫。如今父皇解了对母后的禁令,却对中宫统驭六宫之权只字不提。 父皇为何偏袒王氏至此?难道在父皇心里,自己的话竟不如一个外臣。 铺天盖地的恨意似要将他整个人席卷,穆翎缓缓闭上眼,任由冷风吹起他散落在身后的乌发。 还有…… “太子殿下。”低沉嗓音从背后响起。 被打断思绪的穆翎下意识拧起眉,旋即又展开。他稳了稳心神,却并未转身,只是微偏着头,语气冰凉不带一丝温度。 “这便是你想看到的?你如今,可还满意?” 两人隔着几个石阶的距离,崔羌自上而下望着他单薄的背脊,神色淡淡道,“自然是满意的,只不过,臣十分好奇,殿下是如何令那丫头对您坦白的?” 不急不缓的声音飘进穆翎耳中,此刻他只觉得十分刺耳。 “崔大人以为呢?”他冷冷一笑,彻底背过身去,“自然是同你一样,威逼利诱罢了。孤如今也懂了,只要足够卑鄙无耻,有何目的达不成?” 闻此言,崔羌短暂沉默了一瞬,紧接着像是听见什么滑稽之言,喉间忽然溢出笑声,笑时胸膛也随之微微起伏,好半天才道,“殿下因何得来这些道理?是南源之事带给您的经验么?” 他的言辞如利剑直刺心口,穆翎面色铁青。 南源之事分明就是这厮的阴谋,怎好意思这般理直气壮说出来…… 一时之间气氛凝重至极。 穆翎眉头紧锁,张了张唇,又似不愿再多费口舌,愤然迈下石阶,一同随之离去的还有狐裘卷起的片片雪花。 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以及满地清白中那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崔羌敛了笑意,突然淡漠出声。 “暄王殿下怎么总爱干些非君子所为之事呢?” 第42章 旋即,曲折廊檐之下走出来一人,锦衣华冠,正是大皇子穆翎。 第40章 “昔日君臣相宜,今日却成了宿敌。这场面倒实在精彩,本王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穆熠朝他走来,嗓音偏低,面无表情道。 崔羌斜睨了他一眼,却没应声。 “威逼利诱……”穆熠似在复述穆翎的话,他自顾自道,“本王这个太子弟弟,确实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崔羌闻言眼中微露讥嘲,散漫开口,“再如何比不得暄王殿下心思精明。对了,今日之事,臣还得多谢殿下。” “既进了这浮华之地,自然要入乡随俗。”穆熠坦然回之。 他对崔羌暗讽自己拿那宫女家人信物威胁之事心知肚明,也不欲多言,若不是为了暂时牵制住薛子峰,他可不会关心这崔羌如何。 他继而冷声道,“言谢就不必了,只是本王有话要问你,你如实答便可。” “若是要问子峰的事,还望殿下恕臣无可奉告。”崔羌回得很快,只是嗓音不紧不慢还带着些事不关己。 被正中了心事的穆熠闻言面色愈渐沉了下来。 “你就不怕,本王下回不再助你?” 崔羌笑了笑,不赞同道,“殿下说笑了,这李皇后出事,最终得益的还不是王贵妃娘娘么?如今臣与殿下,为一根绳上蚂蚱,可谓是一荣俱荣呐。” 他顿了顿嗓音,终于看向穆熠,“您帮臣,就是在帮您自己,所以殿下实在无须将有些事情,分算得如此清了。” 闻言,穆熠也将目光移向他。 穆熠眸光里隐着杀意,还带着些不解。他是愈发看不懂了,此等巧舌如簧之辈,怎就这般得薛子峰青睐? 对崔羌的话他倒一时未反驳,只是面色更显冰冷。 崔羌对此视若无睹,只淡淡朝他行了一礼道,“臣还有要事在身,就先行告退了。” 言罢,穆熠也没再理会,任由他转身自石阶而下,直径离去。 约莫戌时,崔羌回了皇城司。 李国公党羽如今正是人心动乱之际,他让小五去请的人已经在此处等候多时。 说是请来的倒不防说是不得不来,因着这人是礼部尚书蒋世明。 朝中群臣皆知,这人是李国公身旁第一大亲信,前些日子南源新任知府也是经他举荐。 如今私盐一案重翻,李国公被罚,他也跟着没少受皇帝冷眼。 崔羌趁此彻查了他的底细。 凡为官者,子孙往往大多无德,倚权贵之势为非作歹。蒋世明虽非清廉之士,倒是官员之中罕见的专一,府中除了发妻再无任何小妾。其独子却截然相反,强抢民女,欺压良善,无恶不作。 即使在天子脚下,城中百姓也是人人惧而避之,不敢上报。 故当小五以总探事大人“监察百官”之称将其子的种种罪证摆出,邀蒋世明前往皇城司品茗时,他这礼部尚书是不想去也得硬着头皮去了。 蒋世明从未私下同崔羌见过,对这新任不久的总探事更是知之甚少。此刻,在听见崔羌说他需得拿出有价值筹码去交换那些罪证时,不由得背脊一阵发凉。 何为有价值的筹码?除了有关李国公的事情,蒋世明也想不出其他了。 天色渐暗,门窗紧闭,殿中角落微弱烛火摇曳,崔羌靠在圈椅上,半张脸隐在黑暗中,静静听着蒋世明的说辞,始终不动声色,似乎在思忖这些话的真伪。 他指尖轻敲着圈椅扶手,细微的声响在寂静中回响,扣着人的心弦。殿内气氛在他的掌控下,时而紧张如弦,时而又波澜不惊,像是一出精心编排好的戏。 听了一半,依旧没听到任何有用线索,崔羌耐心告尽,抬手打断了面前人的废话。 他忽而轻笑着摇头,抬眸扫了蒋世明一眼,悠悠道,“跟随了国公大人这么些年,看来蒋大人,还是了解得不够多。” “老夫所言句句属实,所知晓之事也悉数道尽,只望崔大人能够信守诺言。” 闻言,崔羌坐正了些,慢条斯理拿起茶盏倒了杯茶,一股浓郁的香味顿时弥漫开来。 “是妻离子散,还是高官厚禄,全在大人一念之间。” 他嗓音带着明显笑意,可那双眼眸却始终目光如炬,似能洞穿人心。 茶杯被轻轻推至蒋世明面前,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沉默了片刻,崔羌才听见他终于开口,“国公大人,早年间……曾有过一个私生子。” 似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被击溃,蒋世明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决绝,“老夫只知晓其生母是苏州京兆人士,至于如今是何情况,怕是除了李国公外,再无人知晓……” 这番说辞倒是颇为意外,崔羌听罢,轻挑下眉,此事他定要好好查查,看得出蒋世明所言不似作伪,便也不再为难,将人放了回去。 时光流转,一晃眼又过了几日。 今日难得停了雪,穆翎同平常一样,带着东宫小厨房特制的枣泥糕去给李皇后问安。 途径御花园,却有一熟悉的面孔渐渐靠近。 “太子殿下。” 既已碰见,小五索性停在他面前,依旧恭敬行礼。 穆翎淡然瞧着他,黑衣外袍,简练干净,显然是刚从宫外办了差事回来。 他忍不住开口道,“从前不懂书中言‘良禽择木而栖’是何意,如今看见你,孤顿时恍然大悟。没记错的话,你是最早入东宫司的那批影卫,那时孤却不认得你,是崔羌成了影卫长后,你才成了副影卫。你从始至终只忠于他,亦无可厚非。” 他顿了会儿,垂眸一笑,“总归是孤识人不清……” 小五低头不语,便是默认。 穆翎遂不再看他,同人擦肩而过。 只是隔了几步远的距离后,穆翎止住脚步,再次回了头。 见太子殿下一言不发,他身旁跟着的太监肖九随他的视线落在那暗卫的背影上,忍不住问道,“殿下可是还有话要问那暗卫?” 穆翎却没头没尾问了句,“张魏被流放那日,你可还有印象?” 虽思不得其解,但肖九还是如实回道,“张魏在地牢不知经历了什么,据说出来时面上血肉模糊,甚至辨不清了模样,骇人得很。最后您也知晓的,病死在了被押送途中。” 穆翎闻言神色复杂,哑了嗓音道,“小五的衣袖处,有三点血迹。” “……依咱家看,估计又是替那崔羌去干些丧心病狂之事了。” 穆翎摇头,“出宫前往南源之时,母后曾对孤说过,如若不慎遇险就想法子在途中留下些记号。” 是巧合吗? 难不成母后还将此事告知过其他人?可母后怎会同张魏有交涉? 也不知为何就突然想到了张魏,可现在看来,也并无可能。一时意乱如麻,穆翎冷然道,“走吧,先去凤仙宫。” 第41章 小五快速回了皇城司,推门的动作稍显急促。 崔羌正悠闲喝着热茶,听见动静不由抬起头来,目光散漫地瞧着立在自己面前的人。 “查到什么了,这般慌乱?” 小五顿了一瞬,太子殿下虽对他从未苛待,可若是没有主子,他早就死了几百回了。 他对撞见穆翎之事只字不提,只正色回道,“主子,收到密信,经派去苏州的人查明,那名私生子原唤作李魏,其实没死,十岁之时就被人从苏州接回皇城了。” 崔羌闻言瞥了眼密信,接过仔细翻阅着,随之面色越来越沉。 “张魏从小无父无母……他是几时入皇城司的?” “据属下所知,张魏入皇城司时才十五,当上总探事仅用了一年。在任年数为十二年。” 崔羌抬起头,视线不经意落在窗棂处,窗外本阴云密布,不知何时已云开见山。 可这样的好气候却依旧抵挡不了山林深处那方木屋的昏暗潮湿。 亥时三刻,看守的影卫替崔羌推开门,地上身着囚衣的人便费力想爬起来,铁链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一轮冷月高悬,苍白光芒透过木门缝隙洒在室内的铁椅上,木门一关,又转瞬即逝。 崔羌连看都懒得看地上那人一眼便先入了座,他靠在椅背上,支着一条腿,颇为随意自得。 还在挣扎的人终是放弃动作,只能被小五摁着跪在他面前,双目猩红地表达自己的不服,半晌才挤出一句,“国公大人之事,无可奉告。” “张大人不妨先听我说完再决定要不要无可奉告。” 轻飘飘的话在室内响起,伴随着一声嗤笑,“你这般忠心耿耿对李国公,这是将他视作亲生父亲了?” 张魏缓缓抬起头,只见说话之人艳丽面容在昏黄火光下显得十分诡异。 文武百官只道他张魏表面是皇帝的独臣鹰犬,实则欺君罔上为国公府做事。 却不知,他还是李国公暗中收养的孤儿,被亲手送入皇城司一步步爬上高位。 第43章 他的一切都是李国公给予的,就算他将其视作亲生父亲又何妨? 正想着,崔羌突又出声,“身份低贱之人,对李国公而言理应弃若敝屣,可他非但不嫌弃,还扶持你将你拉上高位,你就没想过这是为何?” 张魏深吸了一口气,他连摧骨剥肤之痛都熬过来了,可接下来的短短几句话却令他的信仰彻底崩塌。 “因为你原本就该姓李,你是他在外风流的产物,是他的私生子。” 崔羌坐直身子,将一封文书丢在他面前,嗓音不急不缓,在幽静狭小的空间里冷得像淬了冰。 “二十八年前,你的生母带你去国公府认亲,可李国公秋毫见捐,你母亲被府中家丁活活打死。当时你只是襁褓幼婴,李国公虽视你为耻,却又想着不如将你继续留在苏州秘密收为养子,日后也可为他办事。故在你十岁那年将你接回了国公府。” 张魏看着眼前文书,一时间,只听见心脏剧烈跳动,所有不甘与悲愤全部凝聚在心口,憋到极致,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耳旁崔羌的嗓音不依不饶,“现在,可还觉得是无可奉告?” 话音一落,空气瞬间凝固,崔羌不再出声,给了他反应的时间。 张魏也知言下之意是要交出能让自己活命的筹码。虽一时难以接受,他最终只能妥协。 只听见沙哑的嗓音轻轻响起,“城外往北走几里有座荒废的寺庙,佛像底下有机关,他在那处打造了间密室,里头有他与各地方官员的往来书信以及大额银票。” 崔羌眉梢微挑,看着地上那一滩血迹,语气带着事不关己,“若是早些说出来何须吃这些苦头。” 旋即他将目光落在阿飞身上,阿飞心领神会,点了点头便推门离去。不消片刻,再回来时手中出现了新的东西。 正是李国公结党营私的证物。 张魏闭了闭眼,一阵咳嗽过后,艰难道,“你目的既是对付李国公,放了我,我……可以帮你。” 崔羌淡淡瞥他一眼,轻蔑道,“为你查出真相可耗费了我不少功夫,你不妨先说说我肩上这胎记,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此话一出,张魏费力抬头望向他,似想到什么般,神色有些复杂。 不知是不是错觉,崔羌觉着那暗沉的目光里好像重新燃起了一股希冀,可等了片刻,也没见张魏继续,他便懒得再多费唇舌。 然转过身刚行至门口,下一瞬,便听见张魏的声音徒然响起,带着一股博弈的决绝。 “你身上的胎记代表着皇室血脉,你才是,李皇后亲生的嫡皇子。” 这一言恍若惊雷乍现,崔羌瞬间停下脚步,猛地转头望向张魏,几乎错不开眼,一瞬不瞬盯着他。 时间彷佛静止,他设想过许多种可能,却从未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自入宫到南下再到北渊回宫后,一切种种,如抽丝剥茧般涌现眼前…… 也许上一瞬他还会在心底一遍遍问自己,情谊怎就敌不过利益呢?到头来只好化为一句,原是如此。 原是他为把柄,原是他早就成了那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们之间,是真真切切隔着血海深仇。所有杂乱的思绪,在一瞬间,犹如迷雾散尽,一切水落石出。 水落石出得如此彻底,如此让人绝望。 当真是,可笑至极。 得知真相的一瞬间,崔羌并未表现出张魏意料中的歇斯底里,只露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笑,眼底的神情变得愈发冰冷。 谋害皇子可是死罪,张魏不知自己是否赌对,崔羌究竟是会留着他为人证,还是杀了他为复平芜山之仇…… 怎料崔羌忽然欺身上前,尚不及反应,掌风恰似这冬日里寒风,刺骨而至,猛然落在他的胸口,疼得他蜷缩在角落。 鲜血自嘴角流下,张魏接连干咳了好一会儿,知道这是没打算放过自己的意思了。他忽地笑了,嘴唇干裂得有些骇人,几乎听不清声音,似在说,“这个真相,你可还满意?” 言罢,又是一阵咳嗽。 连一旁的小五都听出了张魏语中讥讽,刚想出手,只见崔羌单手掐住了他的喉咙,张魏呼吸顿时成了奢望,脸色憋的通红,渐渐地,连一丝气息都无法发出。 张魏挣扎着,力求挣脱束缚,可对上崔羌含着赤裸裸的杀机的眼神时,只剩下一腔绝望,终是不甘地闭上了双眼。 最后一丝呼吸在空气中凝固,张魏脱力垂下了头。 小五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他看着崔羌,那如一汪深潭的眸中藏着还未褪去的嗜血杀意。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主子这般外露神色。 递上帕巾,他忍不住道,“主子何不利用张魏去对付李国公?届时再杀他也为时不晚。” “李国公死了他们就能回来吗?”崔羌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方才掐人的那只手,阴鸷嗓音中隐约夹杂着一缕悲哀,“他为李国公铲除异己妄害忠良,这些我都可以不管,可偏不该,动我的人……李氏之人,死千百次都不足为惜。” 小五不懂平芜山对主子来说意味什么,却莫名觉得,主子口中的他,更是在指殿下罢。 凤仙宫 穆翎进殿时只见李皇后独自跪坐于铜镜前,也不知在想什么,他的母后凤袍曳地,繁复的云纹铺展在身后,见他来了,忙扯上抹笑容起身去扶。 同以前相比,李皇后对他不再那般苛责,可以说是慈爱了不少。 穆翎显得有些欲言又止,似藏着心事。 李皇后神色微变,以为是国公府又出现了变故,三言两语就将这小太子的话套了出来。 得知张魏可能还活着,她眼神瞬间黯了下去。 张魏极大可能会将当年真相吐出,李皇后暗自咬牙,其面上却平波无澜。她握住穆翎的手,轻拍道,“当初小翎独自南下,母后自然忧心不已,由不得同那张魏多交代了几句。” “所以母后的意思是,小五衣袖上的血迹确是由张魏留下的?” 穆翎皱起了眉,“若崔羌从一开始便是为了替王丞相铲除异己,私盐之事他目的既已达成,为何还要冒着风险将张魏私藏?难不成张魏身上,还有母后也不知情的把柄?” 言下之意也是在问李魏是否真替李国公暗中办事,闻言李皇后脸色骤变,眼神里没了方才的温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疏离。 “崔羌这厮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欺君罔上私藏罪犯。”穆翎听见她道,“他如今在朝堂中占有一席之地,又得陛下信任,可终究要靠王氏护佑,岂知留着张魏不是他用来牵制王氏之人的?太子莫要忘了谁才是你的亲人,莫要正中朝中那些弹劾你外祖父结党营私的奸臣下怀。” “外祖父”三个字明显加重了语气。这也是在提醒他,就算私盐一案不是遭王氏陷害,他也没得选。 父皇可以有很多子嗣,母后却只有他一个皇子。生于皇家,母族才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家人。 穆翎微微抿着唇,终是点头,“儿臣自然是相信母后。” 穆翎走后,李皇后鬓边开始生出冷汗,口中喃喃,“真是天意难测,造化弄人……” 早知如此,当初她就不该一时头脑发热做出那个决定。 环顾着四周的金碧辉煌,金兽炉里烧着安神香,香烟袅袅下,她额角却愈发抽痛,心道绝无可能让属于自己的一切化作泡影! 卸下伪装,李皇后将积压的愤恨一股脑砸下,殿内悉数珍品成了狼藉,桌案上的琉璃盏也碎了满地。 守在门口的宫女侍卫瞬间跪了一地,李皇后扶额坐回榻上,头更疼了。 事到如今,她只能暗自祈祷,张魏并未说出实情…… 第42章 一晃又过了几日,听从李皇后之言,穆翎每日酉时都会去顺桓帝那儿问安。 从前只觉得顺桓帝不苟言笑,可这些时日每回见到顺桓帝和崔羌执棋而坐,君臣相宜的场面,穆翎才发觉,原来他的父皇也是可以慈眉善目的。 他学问浅薄又不懂治国之道,勉强合格的大抵只剩骑射了,偏偏顺桓帝这些日子喜对弈。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棋艺不精的太子殿下往往和顺桓帝说上几句话便没了下文,只得敛眉立在一侧。 次数多了,如今穆翎也习惯成自然,有种那两人才是真父子的错觉。 故而崔羌一来,他便会借口退出。 此刻将至酉时,冬日里天色总是暗得早,从东宫出来,夜幕便如一块黑布笼罩整片宫墙,静悄悄的,好似一切杂乱无章的思绪纷纷掩于了云层之中。 穆翎抱着暖炉,脚步沉重而缓慢。 替他在前方掌灯的肖九碎嘴道,“殿下这不喜乘御辇的习惯也该改改了,长此以往,奴才们皮糙肉厚的便也罢了,可殿下您金贵,这天寒地冻的……” “公公能稍微安静些吗。”穆翎叹了口气,他一向不喜欢身旁跟着人出行,可既是李皇后钦点的人,他也不好推辞。 第44章 肖九虽不乐意,也不敢托大造次,只得悻悻点头。 其实太子殿下从前最是娇生惯养,能坐马车绝不会走路。可如今坐在那御辇上,那些熟悉的、虚伪的记忆总如潮水般涌来,而身侧只剩一片空落落,清冷的让人彷徨,像伸手也抓不住的日光。 索性便不再靠近罢。 穆翎轻声一叹,黑沉沉的夜色里只有落花知他心事,却也只能无力地随寒风飘散。 太和宫中烛火明亮,透出些昏黄微光洒在寂静的庭院中,崔羌背靠廊柱,神色淡漠地看着不远处缓缓走来的人。 太子殿下看起来怀揣着心事,眉宇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愁绪,身形愈发显得孱弱。 许是感知到明晃晃的视线,他抬头望向了前方,下一瞬,就见他脚步微顿,随之眼神一凛,好似见到了什么豺狼虎豹般谨慎起来。 穆翎独自走近,见崔羌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冷声道,“今日你又想如何?” “不如何。”崔羌勾了勾唇,“臣只想提醒殿下,您不懂朝政,在陛下面前莫要妄言。” 穆翎迎上他的目光,那人始终一副眉目含笑的模样,简直虚伪至极。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威胁孤?”太子殿下同从前相比性子变了很多,可还是有些沉不住气,尤其在面对这人时,很难控制住情绪,语气有些不稳。 崔羌上前一步,令人不适的气场压迫而来,穆翎下意识往后一退。 “臣自然比不得殿下天潢贵胄。只是,臣也想为陛下分忧,如今边关战事在即,若是真如朝中所言……” “那兵权就会假手于他人了?”此话算是触到了太子殿下的逆鳞,只听穆翎立即打断了他,越说越激动,“真是荒谬!父皇虽忌惮阿舅,可也不会拿天下百姓去赌!为父皇分忧?我看分明你是别有用心!” 崔羌笑答,“臣是否别有用心殿下说了不算,您这般慌张,怎么,殿下是担心李国公还有把柄在臣手上?” 穆翎眼神一暗,赤裸裸的厌恶布满眼底。 崔羌走上前,嗓音冰冷,语气却十分平淡,像是在说着今日有没有用膳的小事一样,“还是说,您担心臣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太子殿下从小体弱,被精细养在皇宫这些年倒也没再生过什么重病,可如今愁思一多,便像小时候一样总轻易被这体弱之躯所困。 照太医所言就是稍不留意,他便会被疾病与寒冷吞噬。 穆翎不甚在意,今夜在寒风中走了许久,身体早已有些无力支撑,眼下被崔羌莫名其妙的话弄得更加心烦意乱。 穆翎面容苍白,满脸皆是不耐之色,避开那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他拧眉道,“孤对你的事不感兴趣。” “太子殿下怎么就这么喜欢装糊涂?”崔羌深邃艳丽的眼眸里尽是寒意,嗓音却依旧慵懒。 穆翎只想快些进殿,遂不再应声。 夜风轻拂,树影摇曳,两人一时陷入短暂的静默。 正擦肩而过之际,穆翎只觉手腕处一紧,崔羌伸手扯住了他。 那手掌带着微微的凉意,肌肤相触的瞬间,穆翎便脱口而出,“放手!” 悬在手腕上的力道不轻不重,却让穆翎挣脱不开。 这厮简直太过放肆!穆翎头一回觉得自己确实该改改不爱带随侍的习惯了。 他拉不下脸喊人上前,只能压低嗓音对面前之人怒目而视,“孤是太子!你竟敢……” 话音未落,崔羌淡淡撤回了手。 崔羌脸上始终带着那抹惯常的,不达眼底的笑意,此刻眼神中还闪烁着一丝复杂的光芒。 似怒意难平,穆翎奋力一甩衣袖,面上因气愤而挂着红润。 “陛下批奏折正烦着呢,这会子您进去,只怕不好。” 穆翎不打算理会,只闻耳旁轻飘飘又落下一句,“看来殿下也知晓陛下早已起了猜忌之心。” “功高震主,注定会成为心腹大患,李将军若不另寻出路,迟早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似轻叹了一声,崔羌继而吐出冰冷的四个字,“倒也正常。” 穆翎这才顿下脚步,袖袍下的手攥得很紧,指骨微微泛白。 这些时日朝堂上弹劾李将军的声音越来越多。 黄蛮人驻扎在关外,却迟迟未开战,还派了使者与李将军私谈,朝中李党势力大减,更坐实了将军为保自家人而叛国的动机。连本效忠于李国公的大臣都开始逐渐倒戈。 思及此,穆翎又想到昨日太和宫崔羌的那方言论,明里暗里都是篡使父皇即刻将阿舅召回皇城,美名其曰试探臣子忠心。虽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可穆翎也知晓,若非顺桓帝本就疑心,他人又怎么能轻易挑拨。 可现下敌军虎视眈眈,阿舅怎么可能抛下当地的百姓听令归京。 若父皇当真下旨,阿舅怎么选都是罪。 他的阿舅挥舞长枪于战场,多年来战功赫赫,到头来却无人信他。 穆翎自是极力劝阻,顺桓帝再如何偏信小人也是他的父皇,他相信李将军不会叛国就像他从未有过觊觎皇位的心思一样。 可这些崔羌又怎么会懂,血浓于水的亲情,像他这般贪名图利之人是不会明白的。 替暄王在自己身边潜伏了这般久,想必这人野心绝不止于此,是为了兵权么? 穆翎不由心口一疼。 “崔羌,我不管你目的为何。”穆翎目光深深地看向他,“我且问你,若没了李将军,你觉得,还有谁能守住边关,护住大澧百姓?” 崔羌只是淡漠回视,眼里不带一丝情绪。 “这与臣有何干系?您不是总说臣是卑劣小人么,自然做什么事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 一瞬间,穆翎只觉脖颈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令他快无法呼吸…… 穆翎紧抿着嘴唇,在崔羌没有任何温度的注视下,心中愈发觉得疲惫不堪。 寒风吹得他眼眶有些湿润,莫名的委屈涌现,穆翎知道,这个时候如果哭了,只会显得自己更加懦弱可悲。 他微微侧首,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可是眼底还是不争气的弥漫上一层雾气。 “殿下怎么不说话了?可是和臣一样,认为李将军作出叛国之事倒也正常?”崔羌嘴角微微上扬,落在穆翎眼里是十足嘲讽的笑。 穆翎扬声反驳道,“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啊,像你这种人,没有了亲人,又怎么会懂孤的信任!” 话一出口,穆翎便有些后悔了。 他从未对谁说过什么伤人的重话,唯独面对崔羌时,却总是无法克制情绪。 他不得不承认,虽是带着目的靠近,可那些被崔羌护在手心的日子太过美好,变成如今这样,心中的落差感太大,总归是令人难以接受的。 归根结底,还是他不愿面对事实罢了。即使那人撕下了面具,亲手打碎了他的幻想。 时光诡异的停滞了一瞬,崔羌突然不合时宜的想起来那枚玉坠,由一丝细微的裂缝,蔓延至完全破碎的玉坠。 此刻他觉得他的心也是如此,仿佛在一刹间碎成了千万片。 他的嘴角却缓缓上扬,甚至发出了低微轻笑。 笑声未歇,却引得身体一阵轻颤,崔羌笑得抬手轻咳了两声,却毫无半点喜悦之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出他心中的痛苦。 他本就伫立在阴影之中,周身被一层无形的黑暗所笼罩,斑驳树影始终摇曳不定,墨色长发在冷风中飘动,那双眼眸,更似无尽深渊。 看着这样的崔羌,穆翎心中的那点后悔也被莫名的恐惧取而代之。 他们就那样站着,明明相隔不过两步之遥,却彷佛隔着千山万水,又似有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们胡乱相连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彼此目光都无一丝波动,眼神交错间,曾经的一切都变得苍白,连带夜风也沾上几分悲凉。 第43章 良久,崔羌一贯散漫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殿下说得对,臣早就没有了亲人,而您从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着实是,羡煞旁人呐。” “我……”穆翎哑了嗓音,话刚涌至心头,却又在舌尖处凝滞。 下一瞬,那言语又似一盆冷水浇下,“只不过世事无常,彩云易散繁荣易衰,您、可要握紧了。” 言罢,穆翎呆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只见崔羌毅然转了身,衣袂翻飞,那渐远去的背影在昏暗中显得冷峻无比。 “等等!”穆翎脱口而出,提步跟了上去。 许是听见身后传来的动静,崔羌身形一顿,微微侧头。 这些时日太子殿下有意避着人,只因他不愿面对事情的真相,哪怕实则猜出了结果…… 可今夜话已至此,他未再有半分犹豫,遂问出了心中久存多日之语。 “张魏在哪?” 静默了一瞬,他才听见崔羌薄唇轻启,吐出了冷冰冰的两个字,“死了。” 第45章 似打碎了夜的寂静,那声音仿佛来自幽深的寒潭,不带一丝温度,让周围的空气都凝结了一般。 庭院中的冷梅随风落下,崔羌经过之处,几只飞鸟惊起,扑棱着翅膀远去。 夜风更紧了,吹得穆翎的衣衫猎猎作响,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只剩下不寒而栗。 停歇了一日,隔天清早,天空又抛起了细雪。 巳时,顺桓帝亲临御花园,亭中四角皆摆着香炉,寒风凛冽,也吹不散这弥漫的融融暖意。 崔羌同顺桓帝相对而坐,面前摆着一副精致棋盘。 顺桓帝执黑子率先落下,立在一侧的汪直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惊扰了天子雅兴。 崔羌神色从容,目光专注地凝视着棋盘,稍作思索,执白子谨慎布局。 亭外,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宛如无数白羽翩翩起舞。期间顺桓帝偶尔会抬头望向远处的雪景,似在思考棋局,又似在思索江山社稷。 崔羌落下一子,不动声色地提起今日早朝上暄王的谏言。 意料之中,顺桓帝眉头紧皱,沉声道,“边关局势如同隐匿于迷雾江河,虽不见其形,朕也能感知有暗流不断翻涌……三日后,若是还无消息传入宫中,朕便下旨召回将军。” 凤仙宫,李皇后正对着铜镜细细挑选华服,绣着凤凰的锦缎在烛光下闪烁着微光,她伸出手颇为痴迷地摩挲着,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得知顺桓帝此时在御花园赏梅,她轻拈起眉笔,沿着眉梢小心翼翼地勾勒,眼眸中透着丝不安。 随后,李皇后莲步轻移至了御花园。 可眼前一幕却令心猛地一沉,她瞧见与顺桓帝悠然对弈之人竟是崔羌…… 她敛起目光中的慌乱,双手不自觉地绞着手中帕子,稳住步子上前,旋即轻启朱唇,声音轻柔婉转,“臣妾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安。” 顺桓帝何等敏锐,瞬间狐疑地扫了眼身侧之人。 汪直立即微微躬身,神情恭敬中带着几分谨慎,额头上有因紧张而渗出的细微汗珠。 顺桓帝凝眉,眼中透出不耐,却也温和道,“免礼罢,皇后怎在此处?” 李皇后直起身,垂眸轻声道,“臣妾久居宫中,听闻御花园的梅花开得正艳,特来一赏,不想竟有幸遇得陛下。” 顺桓帝轻点了下头,目光扫过周围的梅花,想到边关变动,嘴角只得勾起一抹笑意,“此处红梅确实娇艳,皇后倒有几分才情。” 李皇后微微抬眸,眼中波光流转,“陛下日理万机,今日得闲来此赏花,实属难得。今日得见陛下尊颜,臣妾心中欢喜难以言表。” 顺桓帝神色渐缓,可惜只言片语过后,也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顿觉兴致全无。 待顺桓帝拂袖离去之时,亭中李皇后眼色突变,崔羌心中了然,素以端庄闻名的大澧皇后今日却不慎在皇帝跟前失了体面,想必原因在他。 果不其然,崔羌欲行礼告退,李皇后出声止住了他。 “崔探事且慢。” 见崔羌默不作声,好似对她所忧心之事全然不知,李皇后眸中沉思愈烈,她知道,这崔羌,绝非善类,必须时刻警惕。 终于,李皇后还是率先开了头,“崔大人可还记得,那日本宫从众多守卫中独独挑中了你,此乃知遇之恩。” 崔羌端然而立,目光淡漠地看着李皇后道,“娘娘不必迂回曲折,不妨坦言为上。” 李皇后神色复杂,尽力维持着皇室威严,淡声道,“本宫早已知晓张魏之事,你对他滥用私刑,此乃僭越之举。倘若此事被陛下发现,又岂会再信任于你?” “你既亲口对太子说张魏已死,如此,于你师父,是一命换一命,此事便罢了。” “至于私盐之事,本宫也不会……” 崔羌眼神一凛,寒声打断,“平芜山上三十六条人命,以他一人之命,还差得远。” 言罢,他悠然举杯慢饮了一口茶。 “放肆!” 李皇后强忍着怒气,皱眉道,“你心之所求为何物?不妨与本宫好好相谈。” 崔羌不由嗤笑一声,嗓音冷冽如冰,“皇后娘娘,您就不担心,张大人耐不住严刑拷打,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东西?” 李皇后双目震骇却勉力持稳,尚未言语,只听崔羌又幽幽叹道,“张魏本是什么都没说的,只不过,你们待他委实太过残忍了些……” 李皇后脸色微微发白,沉默不语。 “李国公杀他生母,将亲生儿子养作杀人利剑,还让他感恩戴德地以为自己是被重视的那一个。虎毒尚且不食子,您与李国公的所作所为,实在令臣叹为观止。” “你……”既闻此言,李皇后索性破罐破摔,已无半分顾忌,将心中所想一吐为快。 “本宫曾亲手将你送出宫,如今又将你引入东宫……本宫只当是苍天无眼,偏要强加孽缘!” 崔羌轻哂,仿若在瞧跳梁小丑,眸中满是嘲讽之色,“那日张魏鲜血淋漓跪地时,曾求我饶他一命,娘娘知道我说的什么吗?” 崔羌目光如炬,语气散漫却掷地有声。 “我当时便回,‘饶你?我师父惨死之际,你可曾想过饶他一命?若有来日,我定以尔等李氏之血,祭奠吾父在天之灵。’” 李皇后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稳住语气,似笃定又似在自我宽慰。 “陛下生性多疑且极重皇家颜面,你断不敢贸然将此事禀于陛下。若如此,陛下必疑你与王氏有所勾结,那时你便如那李魏一般。况且,李将军兵权在手,此乃李家最为坚实之基石。” 闻言,崔羌嘴角却扬起抹笑来,“娘娘所言极是,所以你们还有时间呢。究竟鹿死谁手,臣也十分好奇。” 亭外寒风依旧吹拂不息,花瓣簌簌而下。 崔羌淡然离去,行至石阶前,他忽又道,“对了,尚有一事,臣始终不得解。敢问娘娘,您一心做着圣母皇太后的美梦,为权弃子,视人命如草芥……”他言辞微顿,抬眸直直盯着李皇后的双眼,“你心中可曾有过一丝愧疚之意?” 第44章 李皇后拧着眉,忆起了往事。 先皇在世时,东宫太子偏爱侧妃,与太子妃不合的传言便响彻皇城。 新皇登基,改年号为顺桓,立后设六宫。 帝后二人心知肚明,若非仰仗家族之势,她这皇后之位岂能轻易得之。 顺桓元年,新皇膝下仅有一子,出自侧妃王氏。就在即将立太子之时,中宫有孕的消息传了出来。 十月后,恰逢除夕之夜,皇帝喜得麟儿,可谓是双喜临门,整座皇城热闹非凡。 世人皆知皇后除夕诞下太子,却不知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是李皇后至今不愿回忆的过往。 她遭王贵妃暗算,食下含有朱砂的糕点,好在医治及时,勉强保住了肚子里的皇嗣。 可太医说余毒难清,就算是皇子,出生也活不过三月…… 那时王氏势力渐大,倘若保不住太子之位,她这本就不受宠的皇后如何稳固后位? 故而,她同李国公筹谋,想了个偷天换日的法子…… 此刻崔羌问她可曾有过一丝愧疚,其实也是有的。 那夜华灯初上,宫殿处处张灯结彩,烟花在夜空中绚烂绽放,映得整个天空五彩斑斓。 忽于某一瞬,婴儿低泣之声终于响起,那声音微弱至极,仿佛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都可能熄灭。 李皇后堪堪抬眸望去,只见一个嬷嬷神色匆匆而来,轻柔地抱起那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那婴儿面色发紫,一看便知是先天不足。似有所感,那张小脸上满是委屈之色,殿内哭声虽细若游丝,却揪着人心。 此时,夜风轻轻拂过,吹得床前的帷幔微微飘动。 嬷嬷动作虽小心,却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那身影渐行渐远,李皇后眼睁睁看着婴儿被抱走,那一瞬间,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 窗外璀璨的烟花也仿佛失了颜色…… 然,半炷香后,嬷嬷去而复返,重新抱来一被锦缎包裹着的婴孩。 李皇后看他安静地躺在那儿,肌肤细腻如瓷,虽刚刚降临人世,可那模样,真是惹人怜爱,让她的心瞬间变得柔软无比。 她心中痛楚为一丝希冀所据,此希冀渐渐蔓延开来,填满其心,直至再无余地容他物…… 岂料天意弄人总无常,当初那个被认为先天不足的孩子,如今竟散发着与生俱来的贵气。 李皇后神色微变,旋即换上一副悲戚模样。 “本宫当初遭贱人所害,此举实乃别无他法。这些年来,本宫心中有愧,故将太子视作亲生孩子,加倍疼惜以弥补对你的亏欠。本宫也并非绝情之人,望崔大人莫要被仇恨迷了眼,被奸邪利用。” 瞧见李皇后这副虚伪之态,崔羌心中涌起一阵厌恶。 第46章 “事已至此,不如就让此事深埋,本宫可保你富贵无忧。待太子登上高位,那你便是辅佐良主的摄政大臣,百年之后亦可青史留名。”李皇后揣摩着他的神色,继而道,“何况在东宫,太子信任提携你,对你更是真心相待,难道你就不念及旧情非要将我李家逼上绝路吗?” 她的言语回荡于空气中,带着些许急切。 她也深知,此时朝中局势对家族和太子来说都极为不利,而崔羌则是她唯一的变数。 她试图用权力和旧情来打动崔羌,让这变数站在自己这一方。 然而,直至此刻她也没意识到,崔羌的心,只是从愤恨变为了悲哀。 好半晌,崔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将我从乱葬岗捡走的那刻起,我的家人便只有他。是师父,把我从鬼门关带了出来。” “真心相待?旧情?”想到穆翎,崔羌的眼神愈发冰冷,“娘娘妄想短短数月就能弥补失去至亲之痛,未免太过异想天开。况且对想杀我之人,何来旧情可念?” 旋即,他冷笑道,“至于太子殿下,我又怎会对一个抢走自己真实人生之人动情。” 崔羌的言辞虽然强硬,但他眼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色。 短暂愣神过后,李皇后见他不为所动,神色愈发急切,急于寻找可突破的契机。 “你既如此恨他,为何要亲自将晕倒在雪地的他送回东宫?为何会于太和宫前做出那等亲密之举?”李皇后步步紧逼,话语虽为试探,却如同利箭一般,直刺崔羌内心深处,妄想让他承认些什么,“你挂心他,只因你心中还有情,你害怕他一旦出事,你便会后悔。” 崔羌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内心乌云密布,似陷入了无尽的挣扎与困惑之中。 他对穆翎的确有着复杂的感情,那情感如一团乱麻,交织着爱与恨…… 在将玉坠赠与穆翎之时,他以为是上天垂怜,让他意外遇见爱。回过神才发觉,那爱原是处在仇恨的深渊中。 就像每回见到那人,理智告诉他应该远离,应该恨他,可情感却如脱缰野马,难以控制。 这些日子以来,他终日被无尽的矛盾撕裂拉扯,痛苦不堪。 李皇后的话语如重锤般敲击着他的心,让他不得不直面自己内心深处。 崔羌更对心中动摇感到吃惊,但他很快掩饰住自己的情绪,只冷声道,“娘娘相信与否,与臣无关。但娘娘可以拭目以待,李氏一族,我必灭之,太子殿下,亦不会放过。”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恨意,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 一直到崔羌走在雪地里,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在他肩头洒下一层银白时,亭中紧绷的气氛才消失殆尽。 朝中风平浪静了两日,就在穆翎惴惴不安等着最后一日时,局势扭转了。 边关烽火骤起,黄蛮人终是悍然来犯。 战鼓擂动,硝烟弥漫,李将军带兵全力抵御外敌,战场上杀声震天,熊熊燃烧的烈火难以平息,整个边境陷入了一片混乱与激战之中。 顺桓帝为稳住军心只得重新恩赏国公府。 半月后,朝堂之上,气氛凝重。 顺桓帝坐在那雕龙御座上眉头紧锁,李国公出列上前,恭敬行礼道,“陛下,如今边关战事紧急,黄蛮人来犯,我军将士奋勇抵抗。为鼓舞士气,臣恳请陛下让太子殿下亲自押送粮草前往边关。太子殿下亲临,定能让将士们感受到陛下的重视与关怀,我方士气必会大振。” 此谏言一出,朝堂之上瞬间一片寂静,随后便是群臣的窃窃私语。 “太子殿下金贵之躯,怎能涉此险地?”王丞相急切出列。 李国公神色严肃,丝毫不让连忙道,“如今战乱纷飞,国之危难,太子殿下身为储君,理应挺身而出,以振士气。且有精兵强将护佑,定能保殿下周全,王大人无需过虑。” 这时,惯会见风使舵的一些大臣们也纷纷附议。 顺桓帝陷入沉思,心中更是疑虑重重。 “太子殿下从未经历过此等大事,恕儿臣直言,殿下此行怕是不妥,国公大人难不成想陷殿下于办事不力之罪么?”穆熠沉声开口。 顺桓帝怕太子存有私心是众人皆心知肚明的,索性便由他这暄王殿下来给他父皇一个台阶下了罢。 顺桓帝目光深沉,未置可否。将欲开口之际,太子殿下出列了。 穆翎知道李国公是为了家族荣耀与未来才心生此计,意在要他立功。 心中虽有忐忑,可他毕竟身为太子,在北渊时便深知责任重大,遂毅然道,“儿臣愿往!为大澧百姓,儿臣万死不辞。还望父皇相信儿臣一回!” 众臣面面相觑,顺桓帝沉默片刻,终是点头。 “既如此,朕便准了。但此行朕还要派一人随同太子前往。”顺桓帝扫视群臣,最终将目光落在崔羌身上,“崔探事,此番你随同太子前往边关押送粮草,务必护好储君。” 穆翎闻言,身躯微微一震。 崔羌则微眯起双眸,心中思绪翻涌,出列看了眼他继而行礼道,“臣遵旨。” 无需转身穆翎亦能感受到后背传来的目光。 他已习惯了朝堂之上那些如芒在背的目光,可依旧忽视不了这人投来的。 崔羌这个名字,如今又要以这样的方式闯入他的世界。 穆翎脑海中瞬间浮现昔日画面,那些曾经的美好如同北渊苍穹之上绚丽的海灯,虽璀璨却易逝,只留下回忆在心中翻涌。 他面上平波无澜,然隐于宽大袖袍的手却紧握成拳,心中更多的,只剩难以言说的痛苦。 下朝后,顺桓帝将崔羌传去了太和宫。 “此次太子押送粮草,事关重大,崔探事可要替朕盯紧了。”威严嗓音在空旷的宫殿中响起,顺桓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崔羌,“朕将此重任托付于你,必要时刻,要懂得制衡。” 太子南下查私盐案时,顺桓帝遣张魏以监之,而于今,此监督之人竟成了自己。 崔羌唇角微勾,心中情绪说不上有多复杂,大抵算无奈吧。 “陛下放心,臣自会尽忠职守,确保任务顺利完成。若是太子有任何不当之举,臣也绝不会徇私。” 闻言顺桓帝微微颔首。 此行迢迢,又正值隆冬时节,十二月的寒风凛冽,肆意呼啸着,太子殿下金贵之躯,随队而行的自是少不得宫中太医。 远处的山峦在雪雾中若隐若现,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大地一片苍茫,似被一层银霜所覆盖。 押送粮草的车队在蜿蜒道路上缓缓前行,四周一片静谧,只有车轮在积雪中颇为艰难的滚动声和马蹄踏在雪地上发出的沉闷声响。 穆翎骑在马上,不自觉锁眉。 看着这漫长的队伍和堆积如山的粮草,他深知此次任务重大。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穆翎裹紧了身上的披风,雪花不断落在他单薄的肩头,瞬间融化成水珠。 身旁的崔羌瞥了他一眼,淡淡出声道,“这雪越落越大了,殿下还是回马车上吧。” 穆翎微微抬眸,望着那漫天飞雪,神色有片刻的迟疑。 但很快,一抹倔强又重新回到他的脸上。他只当崔羌是瞧不起自己,故面色凝重冷声道,“你管好自己便是。” 言罢依旧咬紧牙关,双腿轻轻一夹马肚,骏马便加快步伐向前行去。 太子殿下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尽管如此,那拉住缰绳的双手却在微微颤抖,略显急促的呼吸令他看上去更是虚弱。 从前倒是小瞧了他的心思,崔羌继而跟上,心中不由冷笑。经自己这么一吓,看来这小太子为了立功保住他的地位与权势,真是要洗心革面了…… 穆翎则始终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环境,不敢有丝毫懈怠。他心中暗自思忖这一路许会危机四伏,不知能否顺利完成任务。 想到此行还有父皇派来监管自己的人,尤其这人还是崔羌,以着保护的名义,穆翎心中又涌起自嘲。 第45章 风越刮越猛,卷起地上的积雪,漫天飞舞。 队伍中的暗卫们都小心翼翼地前行着,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恰于此时,不远处的山林中,一双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这支押送粮草的队伍,危险悄然逼近。 崔羌似有所感,示意队伍停下。 穆翎疑惑转头看他,问道,“何事?” 崔羌不答,只是抬手以长剑挡在了他身前,沉声道,“殿下若不想死的话现在就回马车。” 还没等穆翎再开口,终于,一阵喊杀声打破了寂静。 前方山林中突然涌出一群人,他们如饿狼般扑向马车,手中的兵器在雪地中闪烁着寒光。 崔羌霎时拔剑出鞘,冷声喝道,“所有暗卫听令,护好粮草准备迎敌!” 言罢一马当先,手中长剑在漫天雪花中挥舞,剑影闪烁。 第47章 队伍中只有一辆马车,太医陆仲海在车停下时便伸长脖子张望,他是李皇后亲自挑中办事的人,此行若是太子殿下出现闪失,那他也不必回宫了。 见眼下突然陷入混战,陆仲海眼中满是惊恐,一刻也不敢放松,生怕有任何意外发生。他双手不自觉地颤抖,冲周围死守在粮草处的暗卫喊道,“保护殿下!速去保护殿下呀!” 粮草没了顶多脑袋不保,太子殿下若有三长两短,那可就是诛九族的死罪了。他可不是什么孤家寡人,还有父亲母亲和弟妹等着他回家呢! 暗卫们迅速反应过来,全部涌向正骑马而来穆翎。 穆翎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坐在马背上,面色苍白,眸中不安尽显。 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竟能在这兵刃相接中畅通无阻地来到马车前。 旋即,他猛拉缰绳,转过身,只见那人背影冷峻而坚毅,剑起落间,血光四溅,所到之处,劫匪纷纷倒地。 许是冥冥之中有所感应,那人似察觉到了他晃晃如炬的视线,忽将目光扫来,穿过重重阻碍,越过所有喧嚣混乱,精准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刹那间,四目相对,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两人之间流转。 本于冬日荒野中格外刺耳的厮杀之声,竟在这一瞬,全部隐匿。 雪还在落,风依旧呼啸着,他们就那样凝视着对方,沉寂而短暂…… 崔羌见他无虞,率先移开视线,重新挥剑而去。 劫匪像是有备而来,人数颇多,刚倒下一些又源源不断地涌来新的一批。 偏偏此处地势十分古怪,崔羌紧锁着眉,将招式转攻为守。 他环顾四周,这些人虽然凶猛,却丝毫不急于抢夺粮草,反而有意无意地将他们往一个方向驱逐。 这背后,或许有更大的阴谋。 混战中,有暗卫看到总探事被劫匪擒住瞬间乱了阵脚,穆翎也第一时间看到了那处的异样,不由得瞳孔一缩。 他的手紧紧握住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想要冲过去,可周围人如潮水般涌来,让他寸步难行。 渐渐地,他们完全落入下风。 穆翎的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他甚至来不及细思,为何武功高强的崔羌竟轻易被生擒,也并未察觉到这些劫匪的行动其实十分可疑。 粮草被掠劫一空的消息很快传入宫中,小五被崔羌留在皇城司以便传递宫中情况,此时,薛子峰自皇城司出来,得知崔羌被擒,心中忧心不已,所有情绪全然写在脸上。 回到明暄殿伴读的住处,就见穆熠立在自己的书案前不知翻看着什么,那人闻见推门声头也不抬地淡淡开口,“又去皇城司了?” 薛子峰心里藏着事,对穆熠出现在此的行为已经见惯不怪了,也没听出暄王殿下语气的嘲讽,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从鼻腔里闷闷发出个“嗯”字。 穆熠轻嗤一声,“打探到何消息了?” “并无。” 闻言穆熠这才抬起头,阴沉着一张脸,极力忍耐着面前人对自己的冷漠和疏离。 可惜径直走过的薛子峰没注意到他的脸色,依旧沉浸在自身情绪当中。 “滚过来。”穆熠将书卷往案上重重一丢,嗓音冷得像是淬了冰。 薛子峰回过神,不解地望向他,旋即眉头舒展开来,似认命般心底叹了口气,缓步走过去。 “你可知粮草被劫,太子和你师兄生死未卜。”穆熠目不转瞬地盯着他。 “知道。” 穆熠轻轻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随后那抹笑意逐渐蔓延开来,从他胸腔中溢出,带着几分被激怒后的不甘。 可薛子峰从踏进这间屋子起分明什么也没干。 “你倒是能耐。”他边笑边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令原本俊朗的面容因这复杂的情绪而显得有些狰狞。 薛子峰对上他的目光,那双眸中笑意未达眼底,有的只是无尽的偏执与占有欲在其中翻滚。 他压下心底的不适之感,紧锁着眉撇开脸。 穆熠猛地一步跨上前,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 暄王殿下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向他涌去,下一刻,有力的手指捏住他的下颌,微微抬起,迫使薛子峰与之对视。 穆熠嘴角依旧挂着那无故被气出来的笑,可眼神却如同盯着猎物般,炽热又危险。 “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别妄想用这种态度来打发本王。” 早朝时,若非瞧那李国公没有丝毫担忧之意,他倒真要庆祝一番了。只可惜,事出反常必有妖,若由着事态发展,万一让李氏阴谋得逞,崔羌遇害,太子掌权,他也捞不到任何好处。 薛子峰不想搭理他,双眸低垂,浓密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微微有些颤栗。 “说话。”穆熠低沉的嗓音带着隐忍,他最厌恶的就是薛子峰这副淡漠的神情,好似这世间除了他的师兄,旁的人都是空气。 每回惹他发作,这人却依旧油盐不进,偏偏他又狠不下心真的打罚,只好将一腔怒火全然撒在床榻之上。 他桎梏着薛子峰的手腕,大力将人拽往寝殿里头。 第46章 薛子峰被推倒在榻,后背不慎撞在坚/硬之处,疼痛令他不禁发出一声闷/哼,然未等再出声,他的双唇便被粗/暴地覆上,瞬间,血腥之味在二人唇/齿/交/缠间弥漫。 即使经历过了许多次他还是无力承受这样的深/吻,薛子峰疯狂挣扎起来,可穆熠的双手宛如精钢铸就的镣铐,紧紧扣住他的手腕,高举过头顶,令他全然失去反抗之力。 薛子峰双眸中盈满愤恨,可在穆熠眼中,这份不得已的屈从恰似撩/拨心弦的火焰,让他的欲/念如野草般疯长。 他唇角勾了勾,炽热的吻沿着白皙脖颈一路而下,留下一个个彰显占有的印记,宣告着他不容置疑的主权。 …… 薛子峰紧抿的嘴唇血色尽失,唇线更是绷得笔直,显然十分不好受。 可穆熠偏偏就是要他疼,要他长记性。 轻吻去他眼角的泪水,静默片刻后,穆熠冷声开口,“若是可以,本王真希望那崔羌就此消失于世。” 见薛子峰抖得更甚,他又笑了,贴着薛子峰耳语,“担心他?” 语气轻飘飘的,但冷意全然钻进了薛子峰耳里,他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母亲第一回带他入宫时,宫人们都说,大皇子殿下其言也,稳若平湖之水,少有起伏之态。无论心中是欢愉抑或气怒,皆以一恒常之调道之。 为何如今总是这般恶语相向?对旁人不以见得,唯独对他这个伴读总是变本加厉…… 薛子峰的泪水如决堤的洪流般夺眶而出,穆熠只当他是被戳中了心事,心中不由愈加阴郁,冷着脸凶狠道,“别哭了。” 然而收效之微。 殿外大雪零落,阶前的石狮背上堆满了白雪,不知又过了多久,终是暄王殿下轻叹一声,“太子养尊处优,哪里懂得行军打仗的艰难。此次押送粮草,责任重大,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李国公能拿边关将士的命谋阴私,可本王不会。” “至少这个关键时刻,崔羌不能死。” 这话已经算是变相的承诺了,可薛子峰依然没有要停的意思,好似要将这一生的眼泪都在此刻流尽。 那便继续哭罢,穆熠停下动作,近乎痴迷地打量着身下的沾满情/欲的脸,不信便不信罢,至少此刻他方能真切地感知到旁人不曾见过的、完整的薛子峰。 雪越下越大,山林中的树木被积雪压得微微弯曲。 通往山寨的道路崎岖狭窄,仅能容一人通过,因此队伍显得十分绵长。 风在耳边呼啸,雪花不断地打在脸上,带来丝丝凉意。崔羌一边跟着走,一边冷静地观察着四周。 劫匪之中单单唯有山寨之众,方才与他们交锋的分明是另一批人,劫完粮草后却并未一同上山。这个细节让崔羌心中一动,他桃花眼微眯,愈加确定埋伏于山脚下那一批人必有其他势力暗中操纵,不只是劫粮草这般简单。 山寨坐落于一座险峻的山峰之上,四周都是陡峭的悬崖,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他环顾四周,心中暗暗记下山寨的布局。 如所想般,粮草并未跟着他们运回山寨。 山贼将他带至一间简陋房屋前,木门被推开,就见穆翎被绑在屋中一根木桩上,四周皆是堆砌的木柴。 一眼望去,太子殿下的衣袍已有皱痕,沾染了些灰尘和泥土,却依旧能看出那锦衣绸缎的精致,仿佛一朵陷入泥沼却依然傲立的花,与这环境格格不入。 穆翎抬起头,圆睁着本就清澈明亮的眼眸,朝崔羌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 身后的劫匪用力推了把崔羌,没推动,崔羌自己淡然迈了一步,走上前,面不改色地将穆翎仔细打量了一番。 两人隔得近,穆翎面色如纸般苍白,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几缕贴在脸庞上的发丝。那发丝凌乱地散落在脸颊和脖颈处,更衬得他有些狼狈。 第48章 除此之外,身上倒是无伤。 片刻后,山贼合门而出。 “不许任何人靠近柴房。”随着一声粗犷嗓音的落下,整间屋子都沉闷下来。 崔羌双手也被麻绳反绑在了这根粗大的木桩之上,他沉沉叹了口气,似有些累了,将身体重心往后仰,闭着眼安静地靠了会儿。 天色渐渐变暗,几缕微弱的光线从高处狭小的窗口投射进来,两人隔着一根木桩背靠着背,看不见对方的脸。 穆翎垂下头,事已至此,他也不急着开口了,只紧咬下唇在心中暗暗咒骂这些恶贼竟如此胆大妄为。 他和崔羌一前一后被押往山寨,其他人也不知被关在何处。 于从未孤身一人面对险境的太子殿下而言,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他并不知晓崔羌是想借此事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主为了不在劫匪面前露怯,穆翎紧咬着牙关强忍了一路。 明知崔羌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可一开始的惊惶与愤怒在方才见到这人之时,却莫名安定下来。 虽不愿承认,穆翎内心深处甚至还有些庆幸,他依旧安然无恙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尽管这人为了名利欺瞒利用自己,至少此刻在这狭小的房屋中,他二人皆身陷囹圄,何况此次一同押送粮草,若有差池,都会被怪罪。 这般想着,穆翎很顺理成章地将自己为何还会在意此人给说通了。 一时无声,只有屋外偶尔传来路过的脚步声打破这寂静的氛围。 终于还是太子殿下忍不住开了口,折腾了一整日的嗓音此刻显得有些疲惫。 “崔探事可还有把握确保此次粮草安全送达?” 崔羌微微睁眼,随即沉声道,“殿下放心,臣自当竭尽全力。” “那你可想出法子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躁动,外头火把摇曳不定,光影在粗糙的石壁上疯狂舞动,透过小窗偶尔照进来。 崔羌记得,这屋外便是山寨正中央的空地,应该是山贼们聚集的地方。 第47章 雪停了,夜幕如墨,重重地压在山林之上。 山贼们围坐在一起,满脸横肉的山贼头子坐在一块巨石上,眼神阴鸷地盯着人群中央一年轻小伙。那小伙身形瘦弱,衣衫残破,眼中满是惊恐。 “小子,想在我们这儿混,得拿出点本事来。” 小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滚带爬地伸手去拽他的腿,“大哥,我……我什么都愿意做,求您别杀我。” 山贼头子随手指向了正在角落里冷得瑟瑟发抖之人,他的同伴。 “你,去将他杀了。” 那小伙愣住了,一脸不可置信。 山贼头子冷冷地看着他,“哼,今天他就当你的投名状了,你和他,只能活一个。” 柴房内,穆翎目光死死地盯着门口,他的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无法缓解心中的震怒。 “孤要救他们。” 同在北渊时的语气一样坚定。 可少年人本清亮的嗓音不知何时起逐渐变得沉重,却仍带着些天真。 崔羌想着,沉声淡道,“殿下可万不能暴露身份,您若成为人质,被有心之人以此来要挟朝廷,后果则不堪设想了。” 若是朝中政敌或者地方势力倒也罢,就怕有敌军卧底混入其中想要扰乱局势。 崔羌神色凝重,默默地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 屋外小伙满脸惊恐地看向被指的同伴,手中的刀在颤抖,可脚步却未曾停留,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那动静愈加明显,穆翎的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 蹲在角落的人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身后的山贼一脚踹向前。他的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和挣扎,眼见提刀之人马上就要靠近,他突然发作,向身旁山贼疯跑而去,在所有人愣神之际,一把抽出那别在腰间的刀,嘶吼着转身,于慌乱中精准地刺向了对方,鲜血飞溅他的脸上,他整个人也为之愣住。 “好一个快准狠!”山贼头子高声喝道,视线投向了他,“你,留下。” 那被刺中的小伙徒然瞪大了眼,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却只能缓缓倒下。 空气一时间静了下来。 夜风一刮,血腥味从小窗钻进穆翎的鼻腔,穆翎感觉胃里一阵翻腾,他从未亲眼见过如此残忍的场面,心头一直强忍着的恐慌,如汹涌的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 幽夜深沉,浓稠如墨,无边的黑暗似要将世间万物皆吞噬于其中。 寒风打在破旧屋门上,发出低低的呜咽,更添几分诡异。 很快,屋外响起山贼头子的一阵狂笑,笑声在山寨里回荡,紧接着,其他山贼也跟着哄笑起来。 那笑声让穆翎脊背发凉,冷汗沿着额角缓缓滑落,滴入颈间,他的手腕被捆在一起,无法抬手去拭。 周围静谧得可怕,唯有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这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穆翎的身子都在细微颤栗,恰似寒风中瑟缩的残叶。 就在他满心惶惶,几近绝望之际,一道嗓音,仿若穿透重重黑暗,在一片冷寂中徒然响起,直直地刺入他的耳中。 “殿下既为储君,理应清楚,世间百态,人心复杂。” “淡然看之便是。” 心头密布阴霾,久久无法驱散,以至他一时都忘了,他并非是孤身一人被困于黑暗,还有一人就在身侧,好恶不论,那是他再熟悉不过之人。 “有人心怀善念,路遇乞儿会施援手,但亦有人为一己私欲,坑蒙拐骗,互相残害,无所不为。人心受欲望驱使,或为财,或为名,善恶往往一念之间。” 崔羌的嗓音在此时显得沉稳又可靠,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让太子殿下原本慌乱的心跳,渐渐趋于平稳。 这是师父曾同他讲过的话。 师父还说,以己之心,观人之行。但莫要轻易付心,需谨慎察之,方不致被人心所伤…… 崔羌言止于此,在没光的昏暗中无声自嘲一笑。 对于穆翎,如今既已知晓真相,何须再多此一言? 许是见到他害怕发抖的样子,怪招人心疼罢…… 穆翎瞳孔微怔,面上闪过明显的波动。 善恶往往一念之间……是啊,朝堂如棋局,人人皆为棋子,却又妄图掌控全局,在这权力的漩涡中,人心早已扭曲,市井之中亦无例外。 他深深地拧着眉,并未领会出崔羌话中的宽慰之意,以为是在讥讽自己不明事理、主次不分,故生硬道,“善恶皆坦然观之,依崔大人所言,孤身为太子,见那朝堂之上,众臣表面皆称忠心,然背后却各怀鬼胎,也应不管不问么?” 崔羌仿若未闻其言,神色淡然,眉眼间似早有预料他会如此说,不见丝毫波澜。 反观穆翎,虽言语不显慌乱,可身子却依然不受控地微微颤栗着。 比起方才,其实太子殿下已经克制的很好了,这点细微的动静丝毫不会引起注目。可他身旁的崔羌,是从小于严寒酷暑苦练武功之人。 他的言行相悖,在崔羌眼里,自是早已将心底潜藏的怯意尽皆出卖了。 崔羌的目光在黑暗中坚定如炬,良久,他才沉声道了句答非所问的话。 “既已入虎穴,臣定能找到机会,化险为夷。” 穆翎骤闻此语,心下一愣,思绪恰似乱麻纠葛缠绕。 俄顷,“哐当”一声巨响,屋门被一股雄浑大力轰然撞开,夜风裹挟着彻骨寒意奔腾而入,刹那间,屋内的静谧被冲击得支离破碎。 愈加浓烈的血腥味让穆翎几近作呕,也让他心中的愤怒与不安攀升到了顶峰,他的心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仿佛要冲破肋骨的束缚。 为了不让自己的脆弱暴露在人前,太子殿下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刺痛感传来,稍稍缓解了他的慌乱。 忽地,黑暗中伸来一只修长而有力的手,稳稳地握住了他微微颤抖的手。 掌心的触感炽热,仿若春日暖阳直直照入心底,驱散了些许阴霾。 转瞬,他听见一道平缓而沉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崔羌低声说着什么,双唇开合间面上没什么表情,微微下垂的眼显得他似在喃喃自言,可穆翎双眼却瞪得极大,他呆愣地盯着前方,连呼吸都几近停滞。 第48章 山贼头子满含煞气怒瞪向身旁那唯唯诺诺的小弟,声若雷霆地吼道,“老子不过离山半日,你就给人关这儿?犯懒嫌麻烦?” 上山途中山贼头子便已严令,要将掳来的两人分开关押,且还得将其中一人好生款待。 只是这小弟尚未来得及详询究竟该对哪一位特殊对待,山贼头子便被火急火燎地叫走了,说是那贵人又遣人来传信,事关乎山寨重大利益,片刻都耽搁不得。 那小弟嗫嚅着不敢言语,只好满脸堆着讨好的讪笑,一个劲儿地赔着不是。 最终俩人都被带离了柴房,分别关至相距甚远的两个卧房,中间还隔着武场。 第49章 夜幕笼罩着山寨,四周静谧得有些诡异,只有火把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两个山贼装扮的人抬着食盒,脚步匆匆地朝着关押崔羌的房屋走去。那食盒里饭菜还算丰盛,一旁的酒壶在晃动中发出轻微的液体撞击声。 两人将饭菜和酒放在简陋的木桌上,眼神冷淡,却未敢直视崔羌的眼睛。 崔羌坐在角落里,目光随意又散漫。他抬眼瞥了一眼,这两人,步幅匀齐,身姿端然,无丝毫冗动。 而山贼之行步,多显粗疏,无矩可循,令人一望便知非难测之辈。 他视线随即落在酒壶,倒入杯中的液体在烛光下泛着异样的光泽。 “二位这是要留下同在下一起进食么?”崔羌走上前散漫笑道。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默默退开了身,给崔羌腾出位置。 就在此时,屋外响起动静,等二人出去查探后,崔羌不动声色地拿起酒杯,轻轻晃了晃,凑近一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这两人提了两份食盒,另一个原封不动的明显就精致多了。崔羌迅速将酒倒掉,将木桌上的酒壶与食盒里的互换了下,坐回桌边,一脸淡然。 很快,两人又回到屋里,注意到空了的酒杯,其中一个瞥见地上那滩水渍,瞬间目露凶意。 “酒呢?” 嗓音不似山贼一股乡野味,反倒字正腔圆,操一口纯正官音。 “哦,适才不慎掉落在地了。”崔羌不甚在意地说着,复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一饮而尽,“味道不错。” 崔羌方才换酒之时就看到里头的菜肴十分精美,猜测这食盒估计是要送往某个山贼头子那去。 其实不然。 看着崔羌亲口咽下这清透的液体,两人便提着另一份食盒从此处离去,径直往穆翎住处去了。 一切如常发生,只是穆翎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口渴难耐之下,拿起酒壶便喝了起来。 渐渐地,药效发作,穆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神瞬间变得迷离恍惚,仿若被一层迷蒙的雾气所笼罩。四肢百骸似被抽去了力气,绵软无力地伏在桌案上。 起初,他以为不过是身体太过疲累所致,然而,那股子滚烫的热意却如燎原之火,迅速在全身蔓延开来,便是再迟钝,他也已然惊觉,这酒定有问题。 太子殿下心里不禁懊恼万分,如今自己深陷险境,分明已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困局,居然还如此大意,轻易食下敌人所奉之物,当真是愚昧至极…… 他在心底一面狠狠痛骂自己,一面又被无尽的未知恐惧所紧揪。然事已至此,更不能坐以待毙。 穆翎牙关紧咬,死死地盯着屋门,拼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缓缓站起身来。 夜晚的山风呼啸而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武场中央站着几个手持兵器的山贼,正神色警惕地注视着他这处的动静。 可奇怪的是,却无人阻拦他,途中偶有一两人上前问他有需何求,这是俨然将他视作贵客招待了? 他立在屋外回廊上,崔羌就是在此处和他分开的,山贼先将他丢在此处,又带着崔羌往前方那片房屋走了。 无法再细思,穆翎只觉体内似有烈火灼烧,那药性摧得他神志不清。 夜色漆黑,暗云遮蔽了残月微光,仅有几盏摇曳的烛火在回廊下散发出微弱昏黄的光。 “崔羌,崔羌……”他口中喃喃,眼前的景象已模糊不清,唯那人不久前的话语在耳畔不断回响—— “别怕,臣在。” 此刻,这声音仿若攀绳于深陷沼泽之人,牵引着他在这迷乱中前行。 穆翎踉踉跄跄地往最里侧走,曲曲折折的回廊似无尽头,一路磕磕绊绊,他双手胡乱地扶着墙壁,冰冷的触感让他忍不住打个寒颤,心中更满是悲戚与无助。 这药效令他无措。 可一想到那句低沉耳语,太子殿下心头又涌起一丝希望。 前方一片房屋比起这处要简陋得多,大多是用木头和石头建造而成。房屋之间的小道狭窄而蜿蜒,地面坑坑洼洼,布满了碎石和泥土,寒冬雪过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冷冽的气息。 他毫不犹豫地踏了上去。 穆翎孤身游走于这一片屋舍之间,周遭静谧幽沉,唯闻足音在廊道间回响,虚浮而空落。 连番推开数扇屋门,却皆只见室内晦暗,阒寂无声。 他怔愣原地,良久,晃了晃头,意图强迫自己凝聚心神。他环顾四周,这才发觉这片沉沉黑暗里,有一屋隐约透出些暗黄微光来,恰似漆夜中唯一的希望。 于是乎,穆翎心一横,不顾身形趔趄,跌跌撞撞地就这般闯入了崔羌所在处。 屋门口有个山贼持刀而立守在那儿,见穆翎似是醺醉之态,便厉声呵道,“此处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彼时,崔羌正于桌案前写东西,听到屋外动静手中笔锋微微凝滞。 本欲漠然不顾,然俄顷间,那门外传来一道他再为熟悉不过的声音,且微微发着颤—— “滚开……崔羌在哪儿?” 刹那间,脑海中仿若银光乍现,崔羌罕见地陷入片刻迟滞。 屋外山贼听见穆翎的话,顿时怒目圆睁,作势欲要拔刀。 崔羌自然闻见了动静,随之目光一凛,翻掌之间,烛火摇曳,那厚重的木门被掌风袭开。 山贼猛地回头,目光中满是震惊之色,还未及反应,崔羌手中的细针,恰似暗夜流星,精准无误地贯入了他的项颈。 那山贼瞠目结舌,身形僵立如木偶,瞬间没了生气,唯余一片死寂。 远瞻此处,仿若一切未曾有变,唯那室内的微光,还在不停地闪烁着。 若非此刻药效难控,神思恍惚,穆翎势必要被吓到。在抬眼望向崔羌的那一瞬,他身形晃了晃,似全然泄了力气,眼看就要软绵绵地倒下去,又一次十分自然地被崔羌稳稳接住,抱了个满怀。 饶是素来不轻显慌色的崔羌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惊到。 怀中人周身滚烫,仿若被置于火上炙烤,热意丝丝缕缕直透过紧贴的肌肤也渗入他的骨髓。 穆翎心跳如雷,声声震耳。他气息渐乱,喘息愈发粗重,似急需抓住些凉意来浇灭心中的火焰…… 眼前景象渐渐朦胧,唯见崔羌身影在那氤氲热气里若隐若现,心中一股莫名的渴望如藤蔓疯长,几欲将理智全然吞噬。 显然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崔羌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 这小太子可是和自己一样被送去了混有情毒的酒?可如果是这样,他又怎能独自一人穿过重重阻碍站到自己面前来? 难不成那个食盒最终是送去了他那儿? 他眉头紧蹙,正要询问,忽觉腰间蓦地一紧,他被穆翎双手死死环住。 第49章 滚烫的身躯贴上来,崔羌眸间幽光骤闪。与此同时,他轻挥掌风,屋门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似是将这一方小天地与外界全然隔绝。 缓了半晌,崔羌才淡淡启唇,然其嗓音已变得暗哑许多,“殿下,您可看清了,此刻在做什么?” 穆翎宛如溺水濒死之人紧紧攀附浮木一般,急切而贪婪地汲取着他的气息,妄图借他那微凉的身躯,去浇熄自身那难以承受的炽热。 温香软玉在怀,崔羌心底亦渐生躁意,他双臂使力,将穆翎稍稍拉开些许,寒声问道,“我是谁?” 视线交错,穆翎迷乱的眸光对上崔羌幽深晦暗的眼神时晃了下神,然眸中的渴求唯增无减。 “崔羌,你这个混蛋!”穆翎似是惧怕他会离开,将脑袋深埋于他的颈窝之间,双手更如藤蔓般死死缠绕住他大半个腰身,哼哼唧唧叫嚷着,“你凭什么敢骗孤?” 崔羌那股燥热之感自心底涌起,渐次蔓延至全身。 他暗自轻叹一声,旋即,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将身上那件黑色披风垫在冷硬的床榻,再把人放置其上。 怎料穆翎猛地伸出双臂,再次紧紧环抱住他。 “孤好难受,好热……” 太子殿下双眸迷离,失了近日的端方持重,嗓音里带着一丝哽咽,满溢着难以抑制的难耐情愫,叫人闻之心怜。 崔羌垂首凝视着怀中之人,眉头微微皱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暴虐,眸子里犹豫之色翻涌,一时竟怔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应。 本就被人撩拨得起了心思,穆翎趁着酒意,微微抬起下巴,身子前倾,带着些许莽撞与决然,竟主动将自己的双唇轻轻贴上了他的唇瓣。 刹那间,崔羌脑海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瞬间四分五裂,心中那仅存的一缕理智亦消散于无形。 太子殿下紧闭着双眼,羽睫轻颤,呼吸也变得急促而紊乱,每一次的喘息都带着炽热的温度,喷洒在崔羌的脸颊之上。 这只是个蜻蜓点水般的试探,那触感柔软而温热,带着一种让人心悸的微妙。 第50章 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抬起,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又在半空中微微停顿,最终紧紧攥住了崔羌领口处绣着的精致暗纹,微微用力,似是要将自己与崔羌的距离拉得再近些,更近一些…… 从远处看,崔羌身着一袭深色长袍,衣摆上的暗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端的是冷静自持。 可他的衣袂之交处在穆翎手中变得有些凌乱,他那原本矜贵而散漫的面容上此时满是压抑与克制。 崔羌闭了闭眼,唇上的触感与往昔记忆如出一辙。 那日长街繁华,微风轻拂,熙攘人语喧阗,他就在风铃声,酒香里,于内心极度静谧之境中,悄然印上了那一抹柔软。 那时他还是崔羌,只是太子殿下的影卫。 而后,于诸多难眠长夜,每念及此不为人知的情愫,他都恍如隔世,甚至连那触感都要渐渐淡忘。 然事实上,记忆并未忘怀,唯深藏于心,微一提醒,便全然浮现。 穆翎安静贴了会,似已经满足,就要退开身时,崔羌则不再压抑,大掌扣住他的后脑,舌尖莽撞地探入他的口中,加深了这个吻。 穆翎瞬间恢复了几分清明。 他瞪大了双眼,眸中满是惊惶与无措,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体验,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只剩下那闯入口腔的异物所带来的强烈冲击,令他难以自抑地颤栗不止。 他伸手想推开,奈何双手早已被崔羌桎梏在身后,无法挣脱。 津液浓滑在缠绕的舌间摩挲,太子殿下只能从喉咙深处溢出破碎而急促的喘息。 良久,崔羌才微微卸去几分力道。 穆翎仿若脱力,猛地向后仰,双唇间扯出一抹晶亮的银/丝,在昏暗中闪烁着暧昧的光泽。 他整个人滩软侧倒在榻上,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试图平复那紊乱的心跳。 可崔羌却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犹如久旱逢甘霖,他不假思索地俯身而下,大手掐住他的下颌,双唇如饿虎扑食般再度贴上穆翎的唇。 太子殿下被迫高仰着头,脖颈弧度优美至极,抓住垫在身下披风的指尖用力到发白,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津液不受控制地自嘴角滑落,沿着下颌淌下,更添几分狼狈与香艳。 舌尖探入深/喉,穆翎双眸盈泪,拼命地摇着头,试图抗拒这令他心生畏惧且无力招架的深吻。 可崔羌仿若被邪念彻底掌控了心智,全然不顾他的反抗,愈发肆意地索取着。这亲昵之举充满掠夺意味,不给穆翎哪怕一丝一毫挣脱逃离的缝隙,仿佛要将他就此融入自己的世界,永不分离。 直至穆翎身躯绵软,濒临昏厥,崔羌方才强抑心中汹涌的情/欲,缓缓收势而止。 目光落于榻上之人,太子殿下双眼紧闭,微张着唇急促呼吸着,身形却一动未动,仿若已累极。 崔羌的胸膛亦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屋内回荡。 他微微俯身,眼神交织着复杂的情感,既有沉醉与眷恋,又有一丝清醒的痛苦与挣扎。 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抚上那红肿的唇瓣,指腹轻柔地摩挲着,又从侧脸缓缓划过去,停在那因情动而微微晕红的眼尾。 他深知,若这般继续下去,后果不堪设想。然此刻,理智竟显得如此无力。 明明结局是深渊,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想要一晌贪欢,放肆沉沦…… 第50章 万籁俱寂,屋外雪花又零零星星开始飘落,寒意席卷整座山,而屋内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燥热的气息充斥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穆翎呼吸急促而滚烫,短暂停歇过后…… …… …… 尤其面庞之上,更是写满了情迷意乱。 崔羌心中那压抑许久的情感终是彻底崩塌,神色间满是自嘲与痛苦,仿若被命运无情捉弄。 他不再克制,亦不再逃避。 李皇后所言不错,他心中还有情。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的那份情愫,从未真正消逝。 此刻,崔羌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似要急切地撕碎些什么,方能稍稍填补他内心那仿若无底深渊般的空缺。 只听“嘶啦”一声裂帛之音,精美的绸缎应声而破,滑落堆积于穆翎雪白细瘦的手腕处。 太子殿下素来娇生惯养,白玉般的肌肤堪比闺阁小姐光润细腻,更甚之。此时毫无保留地袒露于清冷的空气之中,瞬间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这般景象,直直地投入崔羌眼底,令其双眸之中的晦暗愈发明显。 …… …… 他跪坐在崔羌怀里,脑袋无力的靠在一片坚硬的胸肌上,随着那微凉指尖进出的动作微微地喘息着。 柔软嘴唇若有似无的捻过靠着的肌肤,微微张开的时候似在亲吻。 崔羌乌黑艳丽的桃花眼瞬间一暗,却依旧耐心十足地为他排解着欲望,桌上微弱火光忽明忽暗地闪着,从远处看这交叠的身影竟显得温情脉脉。 可崔羌心中了然,这只是一时假象。 …… …… 崔羌垂眼瞥见被弄脏的衣裳下摆,淡淡“啧”了一声。 怀里人滚烫身躯稍微降下来一点,可还是/烫/得吓人。 而他自身的体温则从冰凉转变成了温热。 穆翎嫌热想要推开,可是脑子里还是混沌不堪,累得连手指都不想抬。 本以为终于结束了,哪想这才是刚刚开始…… 药效好像又重新燃起,硌在大腿处的硬物烫得穆翎一激,他抬了抬眼皮,后知后觉那是何物后猛地向后缩了下,杏眼里闪着迷离的水光,半是渴望半是哀求,连嗓音都走了调。 “放肆……” “哦——殿下自己舒坦完了就想要过河拆桥了?”崔羌笑意不达眼底,“好不厚道呢。” 穆翎没再接腔,准确来说,他只是短暂的清醒了一瞬,看着崔羌一张一合的唇瓣,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贴上去。 他喉结滚了滚,压根不知道此时他看着崔羌的眼神有多么露骨和色/情。 偏偏他痴迷的眼神中还带着一丝无措和茫然。 崔羌忍得下身胀疼。 可他没动,只似好以整暇的猎人,要等着猎物自己送上来。 两人僵持了一瞬,果不其然,太子殿下受药物驱使着,主动又靠了过去。 崔羌唇角微勾,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旋即似赏赐般地在他的侧脸轻柔落下一吻。 凛冽的寒风吹得木窗嘎吱作响,远处的山峦被白雪覆盖,与夜色融为一体,只隐隐约约勾勒出起伏的轮廓,透着一股冷峻与孤寂。 屋内仅有一盏灯火闪烁,显得那般微弱,好似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 榻上两人似一对亲密爱人般/呼吸/交织在一起,彼此/勾/动内心真正的/渴/望…… …… …… “你这个混账……”太子殿下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显然被气得不轻。此刻氤氲的眼里满是水光,眼泪簌簌流下,干净又惹人怜。 “殿下明明也是想要的吧,您看看您现在这模样……”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穆翎绝望地想着,恨不能给他一巴掌。 …… …… …… 崔羌桃花眼微眯,他目光定定地观察着太子殿下的神情,见他从不情不愿到被情/欲渐次侵占,忍不住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带着几分蛊惑人心,哑声道,“是这儿吗?” 穆翎只摇头,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欲望和尊严撕成了两半,最后全部化作泪水止不住的流。 崔羌见他哭得实在厉害,只好忍着欲望放缓攻速,幽幽叹了口气,“娇气。” 言罢俯身安抚般地去探他的唇。 穆翎负气地别过头,一吻落在了他的嘴角。 崔羌脸色一沉,偏不让他如意,抬手狠狠掐住他的下颚,如愿堵住了那柔软唇瓣。 唇舌相缠,血腥味弥漫开来。 崔羌退开些,抬手抹了下嘴角,邪佞笑道,“看来臣还是看轻了殿下,您精力充沛着呢。” 散漫好听的嗓音在此刻成了淬毒的利剑,穆翎这才发现方才都是假象,真正的酷刑现在才开始。 可即便之后再疼他也没叫出声来,而崔羌偏不让他如意,穆翎实在忍不住了,便仰起头来咬住崔羌的肩,咬在那朵如血般艳丽的红梅上,微微用力,似要将满心的复杂情愫皆倾注于这一咬之中。 这力度是丝毫没留情面的,崔羌疼得“嘶”了一声,大掌掐住那脆弱的脖颈微微使力便令其从自己肩膀移开来。 穆翎此刻似已经用了仅剩的气力,再没反抗的余地。 崔羌垂首,目光触及左肩处那清晰可见的牙印,红梅之上,血珠缓缓渗出,娇艳欲滴。 睹此红梅,他心底蓦然涌起一道声音,仿若在说,他与穆翎之间,永远是两条背道而驰的溪流,仇恨注定让他们难以交汇,只会在命运的长河中渐行渐远,最终空余怅惘。 第51章 崔羌的手掌依旧覆于那纤细脖颈之上,掌心之下,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温热的脉搏跳动。 微微颤抖的五指收拢,刹那间,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如野草般在他心间疯长—— 不如就这样,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一握,杀了他,再杀了自己,让一切爱恨情仇皆在这瞬间归于虚无罢。 他的眼神瞬间暗沉如墨,仿若无尽的黑夜将所有的温情与恨意皆吞噬其中。 不,还不行。 他不能如此轻易地放弃,血海深仇尚未得报,他怎能甘心就这般离去…… …… …… 他的眼中,唯有那一波波袭来的快感以及眼前的穆翎。 紧接着,他的攻势愈发凌厉狠辣,似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将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所有憎恨与苦难,如汹涌的洪水般,毫无保留地在这一刻宣泄而出。 这是一场不带任何温情的情事。 到了最后,他已全然失控,仿佛中了情毒的人,已然变成了他自己。 不知不觉中,烛火早燃尽,药效亦渐渐散去,这无休止的情事令穆翎再也承受不住,他终于开口求饶,“不、不要了……” “疼……” “崔羌……我好疼。” 声音细若游丝,可崔羌还是听见了。 他对穆翎的爱恨好似找到了宣泄口,似乎让他疼,就好了。 太子殿下哭得眼尾猩红,鼻头也因哭泣而微微泛红,白皙的脖颈之上,布满了一道道暧昧的红痕,一路蜿蜒向下……俨然一副被肆意欺凌狠了的模样。 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太子殿下。 崔羌俯下身,撷取身下人每一滴因撞击滑落眼尾的泪水…… …… …… 第51章 一番情事终了,崔羌的理智渐渐回笼,整个人显得神清气爽,唯有左肩处那刺目的血痕尚未消退。 他的目光落在蜷缩于身侧的穆翎身上,只见那满身红痕交错纵横地印刻在白玉肌肤之上,未干的泪痕还残留在眼角…… 太子殿下似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紧皱着眉头,愁绪不得排解。 崔羌抬手,修长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柔,将他紧蹙的眉头抚平。 随后,一吻悄然落在那眉间,仿佛带着无尽的怜惜。 他直起身来,静静地凝视着穆翎沉睡的面容,眼神中复杂的情绪翻涌不息,许久之后,才缓缓转身,默然离去。 崔羌复又立于桌案前,仿若无任何事情发生,神色淡淡地续写那被中断的信。 纸条上的字迹刚劲有力,片刻后,他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抬眸望向窗棂。 窗棂之上,一只黑鸟静静停驻,黑豆般的眼珠透着机警。 崔羌将纸条卷于鸟爪,黑鸟似通人性,振翅高飞,瞬间没入远方天际,只留一抹黑影。 目光随之移去,崔羌看着远处被白雪包裹的山峦,连绵起伏似要与还未消散的夜色融为一体,模糊了天地的界限,只留下一片苍茫与寂寥。 他心中疑窦丛生,种种迹象表明这股暗流涌动源自宫中,有人在暗兴风作浪。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榻上,穆翎蜷缩在层层衣物之下,最上方盖着的正是崔羌厚重的外袍。 那外袍带着独有的温热气息,此刻却也无法驱散这屋内的寒冷,仿佛能直直地穿透人的骨髓。 穆翎躺在榻上,只觉又冷又硬,极不舒坦。他的体内似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燥热之感汹涌澎湃,可手脚却如浸在冰窖之中,冷得刺骨,毫无一丝暖意。 半梦半醒之间,穆翎眉头紧紧皱起,口中喃喃低语,似在梦中仍抗拒着什么,那一声声“不要”,微弱却充满了痛苦与挣扎,在这四壁萧然的屋中响起,格外令人揪心。 崔羌眉峰紧蹙,他走上前,将手缓缓伸出,眼看就要触碰到穆翎的额角,只见他眼皮微颤,缓缓睁开了双眸。 原本明亮的眼中仍残留着未散尽的惊惶与迷茫。 穆翎的目光在触及崔羌的瞬间,身体仿若不受控制,如惊兔般骤缩于榻角,警惕地盯着眼前之人。 他于那迷离须臾,竟一时未辨眼前其为谁何。 崔羌手僵在半空,良久,才缓缓收回。 太子殿下额间一缕青丝被冷汗浸湿,黏贴在白玉肌肤上,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可崔羌深知此时此刻,太子殿下与自己的处境全然不同。 他心中有很多话想要问,那些关于阴谋的疑问在舌尖打转,可最终,他只是苦涩地发觉,似乎一切追问都已没了必要。 望着这样的穆翎,崔羌心中那点悔意如云雾般丝丝缕缕滋生蔓延。 罢了。 崔羌想,即便他真与李氏一同算计自己又如何?也不过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虽有痛感,却也不足以致命,又何必去苦苦追究,反正他们之间,恩怨早已算不清了。 他强压下心中波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遂轻声道,“此处诸多不便,臣先送殿下回去?” 现在天色尚早,途中遇人不会太多,穆翎能独自前来想必这里定是对他有求必应。言罢,他只静静立在原地,等着穆翎回应。 穆翎定定看了他半晌,昨夜之事终于涌上心头,眼神中的疑惑瞬间化为愤怒。 此时端然直立在眼前的崔羌,身形一如既往挺秀如松,衣衫齐整无褶,彰显出几分冷峻矜贵。这人双眸之中,恢复了寻常的疏离之色,仿若寒潭深涧,遥不可及,令人难探其底。 好似昨夜失控之人,与他全然无干,真乃道貌岸然、虚伪无耻之徒! 穆翎冷眼怒视,满心皆为愤懑。 他撑着手想要起身,崔羌下意识伸手去扶,此举落在穆翎眼中便是惺惺作态,令人齿冷。 他抬眼看着崔羌,猛地扬起手,重重地朝着崔羌的脸颊挥去。 崔羌眼眸骤缩,却并未躲避。 “啪”的一声脆响,在这寂静中回荡,格外刺耳。 那巴掌直直地落在了他的脸上,劲道虽猛,实则穆翎本身所剩力气近乎于无,带来的痛感却也不强,只是其声响听着着实震耳,惊得四下里的空气都似乎微微颤栗。 崔羌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他缓缓转头,目光淡淡直视他,那眼神犹如被乌云遮蔽的冷月,没有丝毫温度,却透着无尽的悲凉。 四目相对,穆翎的手掌此刻不但微微发烫,更有丝丝疼痛蔓延开来,仿若有火在掌心灼烧。可他心中的恨意无平息之意,于是不假思索,再次愤然扬手。 清脆的巴掌声又陡然响起,精准无误地落在了先前相同的位置,鲜明的掌印瞬间浮现在崔羌近乎完美的侧脸之上,显得尤其突兀。 此番下来,穆翎的手掌由于用力过猛,已然麻木不仁。 他依旧怒目圆睁,似要将崔羌千刀万剐才能解其心头之恨般,死死地瞪着崔羌。 崔羌身形微动,刚欲转头,恰于此时,穆翎再度愤然扬起手,那架势分明又要挥掌而下。 只不过还知道疼,倒是换了只手。 “……” 崔羌眸光一凝,心中暗忖若再不制止,只怕这局面会如脱缰之马,愈发不可收拾。 当下不再迟疑,他伸手迅速地握住了穆翎的手腕。 他的掌心温热,手掌落下之处,恰好覆盖住了穆翎手腕上那一片因他昨夜掐出来的青紫痕迹。 这暧昧痕迹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目,仿若一道无声的谴责。 崔羌松了手,“殿下这两巴掌,是认定臣有罪,还是只将臣当作发泄的器物?” 他的嗓音低哑,尾音微扬,带着点散漫,穆翎被他质问得一怔,有了片刻的凝滞。 其实已经不太记得昨夜是如何到此的,可那些旖旎画面一旦隐约浮现脑海,他便恨透了眼前之人更恨透了败给欲望的自己。 穆翎目中波光流转,里头盛满了不甘与执拗,毅然不愿吐露半字承认自己方才的失仪是迁怒之举,依旧这般倔强地与他对视着。 “你当然有罪,以下犯上,你死不足惜。” 太子殿下咬牙切齿,只是嗓音哑得可怜,脖颈上还残留着昨夜被吻出来的斑驳红痕,愈发显得色厉内荏,没一点威慑力。 崔羌眼神晦暗了几分,不欲和他逞口舌之快,直接俯下身去。 穆翎只当昨夜那不堪之事是被恶犬咬了一口,虽疼痛且耻辱,却也只能默默咽下这口气。 正思忖间,就见崔羌伸出手欲抱自己,他顿时怒从心头起,猛地用力一推,如惊弓之鸟般躲开了崔羌的触碰,抗拒的动作满是厌恶。只是他浑身还软着,用不上什么力气,崔羌自然是纹丝不动。 “你别碰孤!”言罢,他的眼尾却不争气地泛起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强忍着不让其落下。 崔羌难得体贴地顾着他的情绪,任由他自己缓缓顺着床沿下榻。 第52章 穆翎的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额角缓缓滑落,打湿了鬓边发丝。 好不容易,他的双脚触到了地面,可还未来得及站稳,双腿便不受控制地一阵发软,整个人朝着地面倒去。 崔羌神色复杂地瞥了他一眼,再度伸手要去抱,这回太子殿下倒是不反抗了,乖乖地被人打横抱在了怀里。 第52章 穆翎身心俱疲,无力地倚靠在崔羌怀中,双手下意识紧攥住他的衣襟,此刻紧抿着苍白的双唇,一言不发,身躯微微颤抖,依旧气得浑身难受。 满腔的委屈似找不到出口的漩涡,在他心底不断地盘旋,令他无法透气。他缓缓抬眸,望向窗外那熹微的晨光,眼眸也变得朦胧而清冷。 崔羌仔细替他穿好衣裳,又将外袍往他身上一裹,打横将人抱往屋门去。 开门那瞬,值夜的山贼依旧定定守在那处,他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被抽离了一般,只剩下具躯壳。 崔羌用了点轻功一路疾行,顺利将穆翎送回原地。只是途经武场时,不巧遇见一山贼。那人瞪大双眼,满脸惊恐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便被崔羌迅猛一掌击晕倒地。 穆翎无心顾及这些,一路上沉默不语。直至崔羌将他轻轻放置在榻上,道了句“殿下好生歇会儿”而后转身而去之时,他才下意识地抬眸,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 崔羌很快原路返回,推开屋门,正要提步进去,似想到什么,他伸出手,将山贼侧颈处那根细针拔出。那山贼先是一阵恍惚,脑袋晕晕沉沉,待终于清醒过来,一眼瞧见面前的崔羌,顿时瞪大了眼睛,扯着嗓子道,“谁允许你私自出来的!” 话音未落,崔羌已如一阵冷风般,面无表情地从他身旁擦肩而过,径直走进屋内,身后的木门也被大力合上。 山贼摇摇头,只觉这人莫名其妙。 另一边,穆翎已是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他回到房中没过多久,便有侍从上前轻声询问他有何需求。 他狐疑看了眼那侍从,却懒得多问,只当山贼之人看出了他身份非凡,或另有所谋,便强打起精神,吩咐人打些热水来,称自己要沐浴。 待侍从退下后,穆翎靠在浴桶里,紧闭双眸,眉心紧紧拧成一个结,怎么也无法舒展开来。 毕竟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年,遭遇此番,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全然不知究竟该如何才能彻底洗净自己。 他只能用力地在那遍布痕迹的肌肤上反复擦拭,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将昨夜沾染的屈辱统统抹去。 然而,身体深处残留的那股异样之感,似附骨之疽,似乎在提醒他,这不堪的经历永远难以驱散。 一直到水温变凉,如冷针一般,一点点往骨子里钻,冷得他忍不住打颤,穆翎才如梦初醒般,从浴桶中缓缓起身。 他浑浑噩噩地爬出浴桶,身上的水珠不断滚落,打湿了地面。 待终于挨到榻边,便一头栽倒在榻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寻求着一丝暖意。 屋内陷入一片沉寂,时光悄然消逝在这方寂静之中,窗外天色亮了又暗,未几,穆翎的意识渐渐模糊,身体如坠冰窖又似被烈火灼烧,整个人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几近昏厥。 戌时,皇城司,小五站在庭院之中,目光敏锐地望向远方的天空。只见一只黑鸟如离弦之箭般从远处疾飞而来,精准地落在他抬起的手臂上。 小五轻轻抚摸着黑鸟的羽毛,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随后熟练地解下鸟爪上的纸条。 旋即,他脚步匆匆,片刻不停歇地朝着明暄殿赶去。 明暄殿内,烛火摇曳,穆熠正坐在案前,手中执着一卷古籍,神色沉稳。 小五踏入殿内,正欲行礼,穆熠抬眼,摆了摆手,“直接说吧。” “殿下,主子被困山寨是为佯装不敌,这番将计就计,意在观察劫匪。宫中之人已经潜入山寨,其目的未在粮草,反欲对主子下手。” 穆熠视线依旧锁定在手中,“崔探事觉得,宫中谁会在此时暗中筹谋?” 小五心说您这不是明知故问么,面上依旧正色道,“主子说李国公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其行径近来愈发诡秘。这粮草被劫之事定然与之脱不了干系,特命我前来告知殿下,望殿下能着重彻查李国公。” 穆熠只让他之后有消息及时来报,待人走后,这才放下手中古籍,缓缓起身,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的夜色,似在沉思。 夜幕笼罩,寒夜寂静,有一黑影悄然潜入山寨。只见那黑影身形矫健,脚步轻盈,翻窗来到崔羌身旁。 像是早已等候多时,崔羌负手立在榻边,身姿挺拔,犹如一棵青松。 黑衣暗卫低声禀报着什么,崔羌微微颔首,深邃的目光中透着从容,仿佛能洞悉一切。 果如所料,李国公暗中与江湖势力勾结,只为谋一己私利。其用心险恶,明面上拿部分粮草与山贼交易,山贼自然知道民不与官斗的道理。 李氏处心积虑地想要借劫匪之手铲除他这个眼中钉,又另摆一道在山脚下设伏,只等他死便冲上山去击退劫粮之人,让太子殿下得以立功,从而巩固李氏一族在朝中岌岌可危的地位。 “倒是委实高估了李氏。”暗卫听见他沉声道。 崔羌眼角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凌厉的煞气,他甚至疑心过此事有敌军势力混入。李氏之人杀他便罢,竟还用情毒这等阴毒手段,只可惜,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他思绪飘回被劫当日,他心思缜密,实则早有筹谋,运送粮草途的不单只有这一支队伍,还有一批皇城司暗卫,武功高强,在暗中跟随,尚未出手,只等他的号令。 此安排是崔羌私自定下的,连穆翎也不知道。 更何况在与山贼激战时,他便悄然遣人带着他皇城司的腰牌,快马加鞭,向最近之城的官员求援。 那暗卫抱拳低声禀道,“大人,援兵将至,明早便可抵达。” “依计行事,人一到,便里应外合,一举攻上来。” “属下明白。” 次日破晓,晨曦微露,最近城所遣援兵与潜伏许久皇城司暗卫一同,如猛虎出山,两方人马配合默契,如雷霆万钧之势,涌上山寨。 刀光剑影交错纵横,不过须臾,山贼便已阵脚大乱,难以抵挡这凌厉攻势。 山脚下那些来自宫中的埋伏,见状更不敢轻举妄动,只好飞信回宫。 许是李氏终是认栽,山脚之下的埋伏也彻底不见,危机解除,皇城司顺利将劫匪剿灭,大获全胜。 山贼皆被绑了起来,狼狈不堪地被援兵带走。 穆翎高热未退,仍旧昏迷不醒,这山寨便暂且成了他们歇脚安身之所。 崔羌亲自清点完粮草,待确认无恙后,他心中那点紧绷才稍稍松下。 外头雪还在飘,落于空旷大地铺就了一层银白。 崔羌身披玄色大氅,于这漫天飞雪中穿过武场。每踏一步,衣袂翩跹,裹挟着凛冽寒风,隔远了望去,仿若置身于一幅冷峻画卷中。 不多时,他便立在了一间屋门前,崔羌顿了顿,旋即伸手推开那扇木门,丝丝寒意亦随之潜入屋内。 他轻步迈上前,直接坐在榻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榻上之人。 只见太子殿下平卧于榻,面容苍白如雪,脖颈之上的痕迹虽已消弭不少,然细细一看,却仍能察见端倪。 崔羌神色平静如水,看不出多少情绪,他伸出手,动作轻柔,仿若生怕惊扰了榻上之人,指尖悄然触碰上穆翎的额头。入手滚烫,果真是发热了。 穆翎此刻仍深陷昏睡之中,全然未曾察觉周遭局势已然天翻地覆,这一昏睡便将近两日。 正此时,一暗卫送来信件,所书皆是关于朝中诸事近况尤其是此番变故所造成的局势。 崔羌要他直接说结果,那暗卫压低声音回道,“行程被耽搁,粮草虽未损耗,但太子殿下因监管不力,自然难逃弹劾。” 屋外予衍乄天色渐趋黯淡,穆翎于半梦半醒间,恍惚听闻一道低沉熟悉的嗓音—— “他想立功,我偏不遂他心愿。” 混沌迷离之际,那声音飘飘忽忽,在穆翎耳畔萦绕,似在梦中亦被这交谈之声牵动心神。 然他四肢百骸绵软无力,无论如何挣扎,终究难以冲破,不多时,又被那无尽黑暗吞噬,沉沉昏睡过去。 崔羌丝毫未曾留意到榻上之人的眉心蹙动,他神色淡淡地命暗卫传信给小五,叮嘱他时刻紧盯李国公,不得有丝毫疏忽。 暗卫闻言,赶忙领命,转身便欲快步离去。 “等等。” 那暗卫闻言转身,只听崔羌又沉声道,“让陆仲海过来。” 第53章 “殿下如何了?” 陆仲海端正跪坐榻旁,谨慎地将太子殿下的手放回原处,闻言磕磕巴巴回道。 第53章 “崔大人,太子殿下这是过于、过于劳累,心绪不宁所致……殿下素来体弱,易感风寒……”他抬眼望向窗外呼啸的寒风,“此番舟车劳顿,又值此严寒之际,无疑是雪上加霜,故而发起高热……下官、下官开几副安神药即可。” 崔羌皱眉,语气不耐,“既是开几幅药便可,日后可还会发生此类情况?” 年轻太医面色惶惶,为太子殿下把脉时,他余光瞥见其手臂上那触目惊心的痕迹,心底便了然。此刻闻得这总探事说日后,实不知其言下之意,霎时间头也不敢抬,生怕被这崔探事灭了口。 “这这这,下官也不能作此保证啊。”言罢,他战战兢兢抬眼偷觑崔羌一眼。 只见崔羌目光似寒刃,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神情仿若在说,若再不实言相告,下一秒他就得人头落地。 陆仲海吓得脖颈一缩,赶忙又垂下眼,心一横,只得继续道,“大人,太子殿下虽正值年少,但亦不可仗着年轻便肆意挥霍身体。男子……” 说到此处,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男子行那等事情本就异常危险,事后若不及时、及时清理必然会引起发热。且殿下近来忧思过重,若再不悉心调养,日后恐会落下病根。” 屋内窗棂微开,凉风吹进来便愈加寒冷,然陆仲海言毕,已是汗流浃背。 崔羌与东宫的关系在宫中早已传开,他亦有所耳闻。他不过太医院中一微末太医,领李皇后之命,只得一同随行照料太子殿下。 接了这棘手差事,已然心力交瘁,如今竟又撞见此等秘辛…… 不是说昔日君臣早已产生隔阂吗? 陆仲海想自戳双目的心都有了。 屋内气氛诡谲地沉寂下来,随之那道散漫嗓音复又响起。 “听闻陆太医是奉皇后娘娘之命而来?”崔羌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眼神却透着冰凉审视之意,“只不知陆太医此行,目的究竟是为照料殿下,抑或是充当皇后娘娘的耳目?” 这话问得直接,陆仲海顿觉额前冷汗涔涔而下,后背的衣衫也被浸湿了一大片。 “下官绝无此胆,下官身为太医,保证殿下与大人的安康才是下官之职责,其余诸事,一概未见亦不知道。” “皇城司缺医官,待归京之后,我自会向陛下说明,日后你便为皇城司效力了。至于此行,你首要之事,便是为殿下调养好身子。”崔羌语气淡淡,顿了顿继而道,“倘若本官在外头听见些什么不该听的谣传……” “大人尽可宽心,下官愿以性命担保,断不会令大人和殿下清誉受损。”陆仲海当即打断,皇宫之中,人人皆怀八百心眼,况且事已至此,也别无他选,他便决意效忠崔羌算了。 陆仲海退出去熬药,屋内又唯余二人。 崔羌凝视着榻上之人,见其精致却苍白的脸,心中无端涌起一阵疼惜。 轻抚上那面庞,与前夜满含欲望的触碰截然不同,此刻崔羌只是细细地感受着……指尖缓缓滑过侧脸,最终停留在那毫无血色却依旧诱人的唇瓣上,他轻轻描摹着那唇形。 少顷,他俯身在穆翎唇上落下一吻—— 如蜻蜓点水般轻微,又如面对神邸般吝惜。 寅时,夜幕深沉,万籁俱寂,穆翎悠悠转醒,眼神中尚有几分迷蒙与惺忪,仿若还在梦境与现实之间徘徊。 他下意识地探向身旁,却只触到一片空凉。 屋内倒是烛火摇曳,暖意融融。 穆翎长睫微颤,几缕发丝凌乱地散落在脸颊,随着缓坐起身的动作,锦被滑落至腰间,他目光望向窗棂,外头一片漆黑。他眼神逐渐清明,流露出些落寞,旋即心下疑惑顿生,披了件外袍便起身推门而出。 只见屋外原本守着的山贼,此刻竟已全然变成了皇城司之人。 穆翎强自镇定,扬声问询究竟发生了何事。 暗卫淡然垂首回答,寥寥数语,匆匆述毕。 然话语虽简,却如巨石投湖,惊起穆翎心中千层浪。 他竟然昏睡了整整两日……穆翎双眉紧蹙,神色也凝重起来。 夜风寒凉如水,丝丝缕缕,拂过面庞,却偏将人眼眶灼得发烫。 那些熟悉的声音如走马灯般于脑海中纷至沓来—— “臣定能找到机会,化险为夷。” “别怕,臣在。” “他想立功,我偏不遂他心愿。” 安抚他的人是崔羌,给他承诺之人也是崔羌,与他作对令他难堪之人还是崔羌…… 思及此,穆翎唇角扯出一抹苦涩笑意,归根结底,那人所施予的些许温情,较之于他深藏心底的权势之欲,实乃微乎其微,不及万分之一罢了。 好一个偏不遂他心愿……此话于心中反复回荡,穆翎轻笑了声,这精心筹谋之局,竟只是欲阻他立功…… 此念一起,穆翎只觉周身寒意更甚,仿若置身冰窖。 天色一亮,穆翎便勒令启程。 辰时,车队整顿完备,浩浩荡荡再度地踏上征程。 远方的山峦在飞雪覆盖下连绵起伏,轮廓被染成了一片清白。 穆翎轻呵出一口气,气息须臾间便化作白雾飘散开来。 “殿下,外头风急,还请多加小心,莫要着凉了。”陆仲海在一旁陪着,嘴边挂着不太自然的笑,苦着张脸劝说道。 闻言穆翎撤回手,将小窗上的布帘放下,随之便安然端坐,双目轻阖。 原本他是要骑马的,崔羌只是抬眸看了陆仲海一眼,陆仲海心领神会,赶忙上前,言辞恳切地极力劝阻,声称殿下大病初愈,此刻定要好生调养,切不可有丝毫闪失。 车轮滚滚向前,所经之处,雪花被纷乱卷起,马车一路颠簸摇晃,晃得穆翎渐渐有了些困意,双眼也缓缓阖起,就在即将入眠之际,一道低沉沉的嗓音响起。 “殿下可要停下来稍作休憩?”崔羌策马至马车旁,放缓马速,隔着那布帘,声色淡淡地问道。 太子殿下眉头一拧,神色不耐地掀开布帘。 入目便是一个如刀削般锋利的侧脸轮廓,崔羌端坐马上,目视前方,彷佛睥睨众生,身后是苍茫雪山,鹅毛细雪缓缓落在他肩上,此刻他正微微偏过头来,桃花眼狭长,微微上挑,冷俊中又带着一丝散漫。 对视的一瞬间,穆翎便乱了心神。 “殿下?”崔羌见他没反应,再次出言提醒。 穆翎这才回过神,悬在身侧的那只手不自觉捻紧锦缎,再度看向崔羌之际,他的双眸已重归平静,冷淡道,“无需崔探事多心,孤身体好得很,且粮草押运之事关乎边关安宁,不可再次耽搁。” 崔羌一番好意未得人领情,却也不恼,只见他眉梢微挑,又策马回了队伍前方。 穆翎再度闭目养神,只是没了困意,心绪也难以平静。 一旁的陆仲海本就在马车里如坐针毡,见太子殿下眉头紧紧蹙起,不由暗自思忖,宫中传言果真不可信。 说什么昔日君臣生嫌隙,可昨夜情形落入他眼中,还以为这二人交情匪浅,可如今看来,太子殿下分明又冷漠至极,哪有半分对待情人的态度。 难道太子殿下并非心甘情愿?那这崔大人胆子也太大了些…… 陆仲海被自己这大胆的想法惊得心头一颤,当下就告诫自己莫要再胡思乱想。毕竟,在这皇宫之中,知道得越多往往便离危险越近,不如装聋作哑做个糊涂人。 “孤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穆翎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正直愣愣看着他,吓得他赶忙低下了头,“回殿下,没有。” “那陆太医为何一直盯着孤看。” 穆翎不咸不淡地开口。 “殿下恕罪。”此举可是大不敬,陆仲海又想自戳双目了。 幸得太子殿下未予深究,对于这二人扑朔迷离的关系,他那点好奇之意也全然消散无踪。 第54章 三日后,酉时将尽,车队伴随着纷扬的白雪抵达了军营。 营前的军旗在寒风中剧烈地舞动着,天空中阴云密布,沉甸甸地压下来,仿佛不久前堪堪停下的大雪随时又会降临。 将士们身着厚甲,脸庞被冻得通红,一双双眼中却透着刚毅,毫不畏惧这严酷的寒冬。 穆翎坐在马车中,虽然车内放着暖手的铜炉,但仍能感觉到丝丝寒意从缝隙中钻进来。他透过车窗,望向外头白茫茫的天地,大门前壁垒森严,壕沟周围还布置着鹿角和栅栏。 车轮声停了,见太子殿下自马车下来,有一身姿挺拔如雪松之人从军队后方大步迈上前来,戎装上落满了雪花。 太子殿下正面带笑意看着眼前之人。 和小时的印象不同,李大将军,他的阿舅,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如今面庞更是带着风霜,为其英武不凡的气质徒添了几分沧桑。 李将军几步上前,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朗声道,“末将李慎安,恭迎太子殿下。” 第54章 穆翎赶忙以双手稳稳地扶起他,眼神中不失亲切与敬重,他微微仰头看着李将军,“阿舅无须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身旁崔羌适时抱拳行了一礼,“下官皇城司总探事崔羌,奉陛下之命随行,为诸位将士送后方支援。” 许是因为朝廷上下,唯皇城司只需听从顺桓帝一人号令,李将军丝毫未托大,也微微拱手,“来了此地,崔探事无须多礼。” 崔羌一脸亲和,悠悠道,“大澧每一寸安宁,皆离不开将军与将士们的日夜坚守,将军英勇奋战,下官由衷钦佩。” 李将军听闻,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欣慰与自豪,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的疤痕都舒展开来。 一别经年,穆翎未曾想到,久别重逢的阿舅变化如此之大,当他与李将军的目光交汇瞬间,眼中便流露出瞬间的愣神。 直到此刻听见阿舅与从前一般无二的笑声,心底才松了口气。那个小时候曾将他扛在肩上,耐心教他骑马的阿舅一直都在。 李将军大手一挥,扬声道,“职责所在,岂敢言苦。有陛下挂怀,还有殿下与崔探事不辞辛劳千里奔驰,此乃我等将士之福。” 说罢,他侧身抬手,欲请人入营,“殿下,且随末将入营中详叙。” 入得营帐,李将军迅速命人摆上一桌简单却不失丰盛的宴席,专为他二人接风洗尘。 这李将军生得一副威武严肃之相,实则是个率性而为的性情中人,其言行举止洒脱不羁,全然不见皇城中贵族子弟常有的那种矜持之感。 他满脸热忱,一边大力地招呼人入坐,一边开怀朗笑道,“边关之地偏远,自是不能与皇城的繁华盛景相媲美,不过这酒肉皆是实打实的地道风味。” 饶是始终没什么真情实意的崔羌此刻闻言也不由带上几分真挚笑意来。他亲执酒壶,稳稳地斟满面前的酒盏,酒水在盏中荡漾,映着营帐内的烛火之光。 “将军这般热忱相待,又有这满桌美酒佳肴,何来嫌弃之理。” 言罢,他一口饮尽杯中酒。 李将军也笑着回敬了一杯。 崔羌放下酒盏,漫不经心道,“这一路走来,下官见将士们个个气宇轩昂,营中各处亦是秩序井然,由此便可知将军治军有道。” 李将军双手抱拳,恭谦回道,“崔探事谬赞了,此乃本将分内之责,岂敢有丝毫懈怠。” 他顿了顿,“只是这外敌屡屡来犯,边境局势风云变幻,诸多艰难困窘之处,还望崔探事回宫后,能在陛下跟前如实相告,多拨些粮草物资予以支持。如此一来,将士们方能心无旁骛,全力御敌,无后顾之忧啊。” 崔羌静静听着,这位李将军,尽管他的言辞质朴直白,随意洒脱,却自有一种独特的气场环绕周身,那是久经沙场所磨砺出的沉静与干练。 见其言辞之间满是对百姓的关切与挂怀,崔羌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李氏一族或许并非尽是奸佞之徒,或许亦有秉持正义与善良之人,或许当年那桩事,眼前这位将军是不知晓内情,是全然被蒙在鼓里的…… 酒过三巡,穆翎案上酒壶却还未动过,只因他身旁立着一个陆仲海。他一碰酒壶,那人便轻咳一声,咳得他烦不胜烦,赶也赶不走。 他知晓陆仲海这般皆是母后的旨意,便也没有发难。 但穆翎思念之情溢于言表,他实在想和阿舅说说话,便提起酒壶将酒倒入了酒盏中,陆仲海又咳了起来。 崔穆翎顿时眉头紧皱,他一记刀眼划过去,陆仲海往回缩了缩脖子,将目光投向崔羌。 崔羌神情不变,那便是默许了。 见此情形,陆仲海这才如释重负,不敢再多言半句,默默地退到一旁,不再作声。 “阿舅戍边辛苦了。”穆翎端着酒走了过去。 李将军闻此言,站起身道,“末将不苦,只要能守得边关安定,护得我朝百姓,一切都是值得的。倒是殿下,在宫中诸多事务缠身,定是十分操劳。” 说罢,他亲自为穆翎斟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中,将他手中的酒盏换了,目光满是关切,“殿下,此处冬日严寒,您小时候最是怕冷,这一路前来,可还受得住?” 穆翎笑了,他接过热茶,感受着那从掌心传来的温暖,微微摇头答道,“阿舅放心,有暗卫护送,孤并未受太多艰辛。只是看到阿舅和将士们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坚守边关,孤才深知这里的不易。” 李将军欣慰地点点头,开始讲述起这些年在边关的点点滴滴,穆翎则专注地聆听着,这简陋的营帐中弥漫着从未有过得热闹,暂时隔绝了外界的沉寂寒冬。 穆翎尚处幼年之时,曾因某事被李太傅罚跪在东宫藏书阁。 究竟是因抄书时写了错别字,还是背文章时少背了一句,他已无从记起。 但他却清晰地记得,那日阿舅正要出宫,见他孤身一人可怜巴巴的跪在殿内,便上前打趣道,“我们小殿下这是又惹太傅生气了?” 穆翎闷闷别过头。 李慎安笑着道了句“别扭小孩”,随即将他背在了自己宽厚脊背之上,带着他去了校场。 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平地,黄土地在阳光的映照下泛着微微的金光。校场四周的围墙上插满了随风猎猎作响的旗帜。兵器架旁的士兵身着甲胄,有的手持长枪,或拉弓射箭或高举长矛。有的挥舞大刀,还有的在校场中央驰骋。 骏马嘶鸣,马蹄扬起阵阵尘土,苍穹之上,一群飞鸟被下方的喧闹声惊起,盘旋飞翔,鸣叫声与操练声交织在一起,那场面好不壮观,皆是穆翎于东宫之中从未见过的景象。 “他们好厉害。”小殿下常年被困于东宫,抬头所见不过是四四方方的一片天,此刻乍见此般场景,不禁看得入了神,由衷地发出赞叹。 “战场上冲锋陷阵便是这般。”李慎安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在穆翎耳畔轻轻响起,“这些以后都是小翎的,眼前的他们,这天下的万千百姓,还有那锦绣江山,以后都将归属于小翎。” 那时的穆翎对这话似懂非懂,只是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转而想到自己每日被困于东宫,辛苦诵读诗书却仍常遭责罚,不禁有些自惭形秽。 李慎安见他如此,便温言安慰道,“学问不好也无妨,兴许小翎的长处并不在此。只是小翎既身为太子,需有担当才对。阿舅相信,以你之聪慧,学问多读几遍定能融会贯通。” 穆翎闻言,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当下便说要回去背书。 李将军见他这般乖巧,笑着夸赞,并许诺明日入宫给他带礼物。 然岁月无常,李慎安忽被遣往边关征战,自此一去不返。 穆翎清楚地记得,离别那日,阿舅依然唤他小翎,叮嘱他在宫中要好好念书,若是委屈了,便在宫中四处逛逛,爬树也好,骑马也罢,抑或是喂喂鱼,总归要让自己开心些。 临走之际,李慎安伸手轻轻抚过他的头顶。那掌心的温度,让他记了很多很多年。 数载光阴悠悠而过,在这重逢之际,穆翎满心欢喜,可听得李将军口中一声声“殿下”,他眸中雀跃也随之渐渐黯淡下来。 其实他心底明白,阿舅待他亦如往昔,一个称呼罢了,并不能代表什么。 可他终究是长大了,这些年将四书五经烂熟于心,对君臣之礼也愈加明晰,往昔的时光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太子殿下心中泛起丝丝难过,遂借口外出透气。 第55章 穆翎以为自己将情绪隐藏得很好,实则营帐内二人皆能感知到太子殿下的失落。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崔羌深邃眼眸之中,一抹复杂的神色转瞬即逝。 “殿下尚还年少,未经世事磨砺,行事举止往往随心而为。倘若其间有所疏失或过错,还望崔探事在身旁多多提点一二。”李将军突然言辞恳切道。 “将军言重。”崔羌微微颔首,神色却依旧淡然。 李将军极轻地叹了口气,环顾四周,发现并无其他可倾诉之人,思绪一转,便与崔羌闲聊起穆翎小时候的趣事。 崔羌本沉浸于自己思绪当中,渐渐地唇角却轻扬起来。听着李将军言语中满是对太子殿下的怜爱,好似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那根弦被轻轻拨动了。 他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师父。 几盏酒下肚,李将军看上去似乎已有了些醉意,可双眸却愈发透着赤诚。 他目光直直地锁定在崔羌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与凝重。 “这孩子啊,我曾满心期望他能免受外界风雨侵袭,可身为太子,迟早要肩负这天下重任,又怎能对世事懵懂无知?他既已享受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尊崇与优待,必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用其他珍贵的东西去换取,便如那毫无保留的真心。” 听到此处,崔羌神色终于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原本稳稳握着酒盏的手,也微顿了一瞬。似乎耳畔又传来了师父熟悉的嗓音。 第55章 “权力即是孤独,身居高位,往往难得真心。” 思绪飘飞,那时他满心好奇,问师父为何日复一日地苦练武功,却不愿入朝为军,日后谋取官位。 那时崔煜只是告诉他,人不可妄图兼得一切,有所得必有所失。他既已要了随心随性就得舍弃所谓名与利。 恰此时,李将军又吐出来一句,“可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无论这孩子想要与否,终究是这他命中注定要去登上的。” 崔羌微微一怔,旋即神色迅速恢复如常,他面沉如水,举起手中酒盏,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动作流畅自然,没有再给予任何多余的反应。 李将军似自言自语了一番,末了唤来手下,“外头天寒地冻,莫要让殿下受了凉,你且速去将殿下请回。” 话刚出口,他又摇了摇头,还是决定亲自前去找穆翎,和崔羌招呼了声便大步流星迈向帐外。 穆翎独自爬上城墙,风在他耳边呼啸而过。 俯瞰着下方那一片巍峨壮丽的景色时,他的心却仿若被囚于重重迷雾之中,寻不到方向。 他的身影在这高耸巍峨画面中显得有些寂寥。 就在此时,带着笑的嗓音自身后响起,那声音仿若来自十年之前,“小翎长大了不少。” 穆翎微微一怔,转身望去,只见李将军不知何时悄然跟了出来。 李将军身披战甲,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可那眉眼间也难掩岁月留下的痕迹。 穆翎的眼眶瞬间有些发热。 “阿舅可会失望?”他轻声问道,嗓音中带着一丝苦涩。 其实他更是在问自己,父皇的猜忌与利用,如同一把无形的剑,时刻悬在头顶,让他胆寒,更他迷惘。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却仿佛只是权力棋局上的一枚棋子,可以被所有人随意利用摆弄。 李将军闻言,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他似乎从穆翎的话语中察觉到了什么。 紧接着,只听穆翎继续道,“父皇需要你,可是又忌惮你。他对你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可阿舅为父皇出生入死,征战边疆,却落得如此境地。” 李将军摇了摇头,笑容带着苦涩,又似和解。 “自古帝王皆孤家寡人,他们所能握住的,也只有那至高无上的权利了。” 李淮安自幼便是顺桓帝的伴读,他们一同成长,一同经历风雨。顺桓帝年少时,也经常犯错,李淮安无数次替他挨罚,默默护在其身旁,两人之间的交情可谓深厚无比。然而,随着皇帝登基,权力的欲望逐渐侵蚀了那份纯粹的友情,他被派往边关,无明令不得入皇城。 此刻,他深深地凝视着穆翎,眼前的少年已全然不是记忆中的那般天真烂漫,眉眼间多了几分沉稳,也沾染了忧愁。 他亦知晓朝中局势日益严峻,对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太子满是心疼。 李将军微微叹了口气,虽说时间会慢慢教会少年人一切,只不过,对于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太子而言,这过程中的许多东西都太过残忍,尤其这人恰好还是穆翎…… “阿舅可知我为何会来吗?”穆翎忽而轻声问道。 “阿舅知晓,如今李家已经在走下坡路了。不过小翎放心,只要阿舅还在一日……” 穆翎打断了他,眼神真挚带着一抹温和笑意,“太子殿下或许是为了立功,为了家族利益。可小翎只是因为有些想阿舅了。” 李将军愣住了,他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濡湿了,他缓缓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穆翎的肩,掌心温度亦如离别那日。 “小翎啊,阿舅在这边疆,与将士们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便是守好这一方疆土,护我朝安宁。皇宫中的权谋算计与繁文缛节,我是打心底里不喜,也着实学不来。”李将军语气轻快地说着,可穆翎却敏锐地察觉到,记忆中原本坚定有力的手,此刻竟有了些许轻微的颤抖。 穆翎听见他说,“在宫中一个人这许久,小翎受累了。” 穆翎只觉鼻腔一阵酸涩,眼眶也渐渐泛起红意,分明未曾遭遇什么天大的屈辱,不过是在那宫中默默忍受着日复一日的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罢了。 只是当李将军这一句饱含关切的话语轻轻飘落,那长久以来被他深埋心底、强自压抑的委屈情绪,竟如决堤的洪水般瞬间泛滥开来,几欲将他彻底淹没。 他抬手以衣袖用力抹了把眼睛,旋即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不像阿舅在外浴血杀敌,我整日在宫里被人伺候着,怎会辛苦。” 可话虽如此,他的眼神中却仍有一丝落寞。 “这段时日,父皇好像越来越不待见我了。”穆翎忍不住倾诉,“我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令母后安心。” 闻此言,李将军神色带上了些许凝重,似在自言自语,“人心,犹如深海,不可见底。” “如此说来,岂无真情在人心?” 为争权势,不惜构陷同僚,昔日挚友亦可反目成仇。他明明都知道的,可他抬眸看向阿舅的眼里仍有不甘。 李将军神色稍缓,“真情亦有,却如明珠蒙尘,难寻。如战场上同生共死的将士,彼此以命相托,此为真心。但即便如此,亦有因功名利禄而变心者。” “在那生死之间缔结的情谊,也可能被日后的荣华富贵所腐蚀吗?” 李将军未答,穆翎也不再问,其实他的阿舅什么都懂,只是他选择要自己肆意地活着,独自在这边疆之地,守着心中的一片净土,以及那纯粹的信念。 太子殿下眼眸此刻仿若被蒙上了一层灰暗的纱,藏着无尽的愁绪。他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十指无意识地微微蜷缩,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却又只剩满心的无力。 夜风拂过,衣袂飘飘,立在高处的他本该是潇洒风姿,如今却似孤鸿的残羽,徒增落寞之感。 “年纪轻轻整日想那般多做什么。”李将军瞧见穆翎那仿若被霜打蔫儿的模样,赶忙出言宽慰。 他脸上挤出笑容,试图给穆翎一些信心,“小翎是殿下,俊俏不凡,明快大度,任谁见了都会喜欢珍视的。” “阿舅看那崔探事也挺不错,他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小翎亦可向其多多学习。” 李将军双手背于身后,微微昂首,一脸笃定之色,言语间满是对崔羌的赏识,认定此人是青年才俊的典范,值得这小殿下效仿,却没察觉到身旁穆翎的脸色已然阴沉如墨。 “阿舅也算得上是年过半百了,看人从未出错,阿舅看他的眼睛,便知晓他是个可靠之人,日后可堪大任。”李将军言辞凿凿。 穆翎听了更来气了,咬着牙暗忖,此次途中受阻八成就是他的手笔,他分明就是联合王氏最想置李家于万劫不复之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李将军丝毫未感知到穆翎的情绪变化,依旧自顾自道,“还有小翎前些时日给我传信说东宫来了个影卫,你喜欢得紧,好像是去年吧,叫什么来着?” 他眉头轻皱,努力在记忆的旮旯里翻找那名字,却不知这话像一把粗粝的盐,狠狠地撒在穆翎鲜血淋漓的伤口上,疼得穆翎身形都晃了晃。 太子殿下彻底垮了脸,脸上的愤怒瞬间被一种深深的失望所取代。 他张了张嘴,想要大声反驳,可喉咙像是干涩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此刻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穆翎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然,心中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守护好李家,守护好万千将士的身家性命。 他没再接话,而是缓缓转身,将脊背挺得笔直,只背对着李将军淡声道,“阿舅,您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在此处待会儿。” 李将军不知他心中这些弯弯绕绕,只当这小殿下被景色迷了眼,嘱咐了句当心受凉便随他去了。 第56章 营帐之中,灯火摇曳,觥筹交错,几杯烈酒下肚,李将军和崔羌开始详谈起战况。 “那黄蛮人,用兵诡谲,擅偷袭,常常趁着夜色,借地形隐匿身形,最是卑鄙可恨。” 谈及己方的战略布局,他目光炯炯,手指轻点桌面,在沙盘上比划,“我们以守为攻,在关键隘口设下重兵,本欲寻机破敌,可眼下……” 说到此处,他眉头紧锁,道出目前面临的困境,诸如兵力调配时有掣肘等等,一一如实相告,毫无保留。 崔羌坐在一旁,时而微微颔首,时而眉心紧蹙,不时提出自己的见解与疑问,思维敏锐清晰,李将军直言他颇有大将风范。 两人沉浸在战事研讨之中,然就在此时,帐外陡然传来一阵骚乱,喊叫声、兵器碰撞声交织,打破了帐内的沉静。 有士卒匆匆闯入,神色慌张地禀报,原是黄蛮人不知使了什么眼线,得知太子殿下前来,竟妄图趁夜偷袭粮草营地,打的是那釜底抽薪、打乱己方军心的恶毒主意。 李将军仿若被点燃的火药桶,瞬间起身,身形矫健如猎豹,眼神冷峻得似寒夜冰刀,此番押送粮草,行程机密竟被敌人洞悉,一看便是出了卧底。 第56章 当下形势危急万分,念及穆翎还孤身在外,没准正落入敌人之手,他心急如焚,决意亲自去找,万不能让太子殿下有分毫闪失。 崔羌反应亦是迅速,第一时间抢到帐门口,以身形挡住李将军去路,言辞恳切道,“将军此刻当务之急是迅速安排兵力防守营地,粮草若失,此战危矣!”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太子殿下我去找,将军放心,下官定护殿下周全,将他平安带回。” 说罢,也不待人回应,他便如离弦之箭般没入夜色之中,身影转瞬即逝,只留李将军僵在原地。 李将军咬了咬牙,转身投入营地布防指挥之中。 好在军营布防严谨,城墙上一旦发现敌军来袭,就会吹响号角,同时城楼上的弓弩手会立刻张弓搭箭,随时应敌。 此刻号角声冲天而起,烽火连天,将敌军如黑云压境般涌来的场面照射得一清二楚。 战况混乱不堪,杀喊声震耳欲聋,刀光剑影交错纵横。 穆翎被这突如其来的战事搅得晕头转向,正仓皇躲避之时,数名黑影如鬼魅齐齐般向他扑来,意将他生擒。 太子殿下文治武功最差的便是武。李皇后对其培育虽极为严苛,然此严苛却仅仅着力于文道,且重在让他谨遵教诲、顺从己意。 长枪自高空迅猛落下,转瞬之间便已逼近,眼瞅着即将横于脖颈之侧,千钧一发之际,一黑影飞身疾掠,径直挡在他身前。 只见其手中长剑挥舞如风,挡开了数把刺向穆翎的利刃。 旋即,他微微侧过脸,沉声开口,“殿下总是不长记性。” 又是崔羌。 诸多情绪交织在心头,穆翎只觉冥冥之中,似有定数。每每逢遇危难之际,总是此人毅然决然地挡在自己身前…… 崔羌以一己之力将穆翎牢牢地护在身后不远处的角落,他在竭力拖延时间,以待援军。 然而,就在他将攻势转守之时,身侧寒光一闪而过,有人欲趁乱出剑偷袭。 “当心!”穆翎目睹此景,不由得大惊失色。因为那行刺之人分明身着大澧将士的甲胄,未曾想竟是敌军潜藏的卧底! 彼时崔羌正全力应对前方攻势,难以躲避这突如其来的暗招,那锋利剑刃就这样直直地刺入他的后背,顿时,鲜血如泉涌,瞬间便将衣衫染成一片殷红。 那人见偷袭得手,妄图再补上致命一刀。可就在他刚猛冲上前的瞬间,崔羌强忍着伤痛,凝聚全身功力,一掌将那人震落在地,口吐鲜血,站不起身。 而崔羌似已耗尽了自身最后力气,单膝缓缓跪倒在地,唯有手中长剑深深插入地面,借其勉强支撑住身躯。 恰逢此时,李将军率领援军及时赶到此处,敌方渐露颓势,渐渐退去。 穆翎仿若被定身咒禁锢一般,一时间全然呆愣在原地,周遭的嘈杂、混乱似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直至耳畔炸响起李将军那如洪钟般的吼声—— “将这卧底抓起来压入地牢!” 他才如梦初醒,猛地回过神来。 穆翎顾不得混战之中自己所受的些许擦伤,他满心焦急,脚下步伐慌乱踉跄,却又迅疾无比地朝着崔羌奔去。 他此番身负重伤,全然是为了护自己周全。 越是这般想着,心便揪得越紧。 待到近前,穆翎双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一把攥住崔羌的手臂,声音因过度紧张而带上了一抹哭腔,“你……” 然话一出口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崔羌看着穆翎这般慌张模样,嘴角扯出一抹笑,反倒轻声安抚他,“臣无碍,殿下不用哭。” 可那苍白的脸色与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却出卖了他强装的镇定。 此刻,穆翎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紧紧地将他摇摇欲坠的身躯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他像是要把崔羌融进自己的身体里,好似唯有这般紧密相拥,方能替他分走些许痛楚。 很快,崔羌血红的唇竟渐渐泛起一抹骇人的黑,随之缓缓合上了双眸。 敌军散退,李将军亲自将崔羌背回营帐,穆翎跟在身后,眼前的一切仿若都氤氲在了一片水雾之中,看不真切,唯有满心的焦灼与惶恐愈发清晰。 营帐内,陆仲海诊治一番过后,眉头紧锁,面庞之上满是凝重之色,末了,他长吁一口气,直言不讳地道出剑上之毒实乃剧毒,毒性之烈,寻常药物难以医治,除非能寻得传说中解百毒的蓬西子。 值此时,有士卒来报,经拷问,那潜藏的卧底本就心怀不轨、蓄意下了狠手,在慌乱中,误将崔羌认成了大澧太子,这才将那致命的毒刃狠刺向了他。 李将军神色一凛,下意识转头看向了穆翎,穆翎则眉头蹙起陷入了沉思,对身外李将军投来的目光浑然未觉。 蓬西子这个名字,他好像在哪听过…… 陆仲海继而道,“这蓬西子,珍稀罕见,向来只生长于人迹罕的深山幽谷之间不说,还常有猛兽蛰伏、瘴气弥漫,采摘之路可谓艰难险阻、荆棘满途。” 李将军听闻此番言语,心头沉甸甸的,只觉崔羌此番性命堪忧。 穆翎思绪则在脑海中紊乱纠缠,猛地,仿若一道曙光穿透雾霾,他陡然记起,李国公往昔曾派遣诸多暗卫,苦苦寻觅过这解百毒的蓬西子。 念及此处,他眸光之中燃起希望,忽而扬声道,“国公府应有此药!” 第57章 营帐之中,气氛凝重得仿若能滴出水来,陆仲海神色严肃,自医匣中取出一排银针,手指熟练地捻起一根。 “殿下,情况危急,如今时限紧迫,您仅有五日时间。下官先封住崔大人的穴脉,这毒性暂时无法蔓延,一旦五日后仍未寻得解药,那后果则不堪设想。”陆仲海将崔羌小心翼翼地翻过身,使其平稳正躺着,以便施针。 李将军面庞瞬间布满阴霾,神色愈发沉重起来。 然不经意间,他的眸光乍扫到了崔羌左肩上那处起眼之地,一刹那,他脸上神情瞬间黯淡无光,仿若被一道凌厉闪电劈开了记忆的厚茧,那刻意深埋的往昔被猛地拽至了眼前。 那是一个形状独特胎记,恰如似血红梅。 他终于惊觉,当年那桩事,其真相远远超乎了自己此前所想。 李将军这般神色变化太过剧烈,很难不引人侧目。 陆仲海噤若寒蝉,不敢贸然发问。倒是穆翎,满心都是对崔羌的关切,毫不犹豫地问出了声。 李将军越是含糊其辞,太子殿下越是想得到答案。 在穆翎再三质问下,他仿若被抽去了脊骨,双肩垮塌,重重地叹了一口长气。 “罢了。”他抬手屏退了营帐内所有人。 直至四下唯有崔羌微弱的呼吸声隐隐可闻,他才缓缓启唇,嗓音带着沙哑,道出了那段被岁月尘封的真相。 穆翎浑身猛地一震,脸上血色尽褪,双耳嗡嗡作响,他双眼圆睁,瞳孔急剧收缩,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往昔种种在这此刻轰然崩塌,唯留满心茫然与不知所措。 穆翎眼神有片刻的空洞,旋即又化为震骇。 良久,穆翎狠狠咬了咬舌尖,口腔内有血腥味袭来,他借刺痛之感夺回身体的主控权,终于从那混沌中寻得一丝清明。 过往之事尽数萦绕心头,曾百思不得其解的诸多疑团,此刻被缓缓牵引着,勾勒出一个令人胆寒的答案。 他的心如坠冰窟,冷得他止不住的打颤。 李将军看着这样的穆翎,眼中满是疼惜,更似后悔。 他伸出手想扶他,穆翎却下意识往后一退。 旋即又猛地抬眼看向了李将军,神色痛苦不堪,他艰难开口,“阿舅,孤……” 话到嘴边如何也吐露不出后半句来。 眼前的人还是李慎安,也是李将军,却唯独不是他的阿舅了。 “小翎,你先冷静,这些都过去了……” 李将军想要安慰他,言语却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怎能轻易过去呢?当年不该留存于世的孩子如今却活生生地待在身旁,这一切,究竟是机缘巧合还是蓄意为之? 那时他尚且年轻,虽不耻家中阴私,可骨子里的傲慢让他对诸多事情视而不见,敷衍对之,故毫无所觉间,便亲手将两条生命无情卷入这场漩涡中。 此刻,更让眼前的少年,尚不及反应,便深陷泥沼,沉浮挣扎,身不由己…… “抱歉阿舅。”穆翎眼眶微红,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汇聚起几分决绝。 当下情势危急,他无心也不能再想,因为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崔羌命丧于此。 努力驱散心头惊惶,穆翎强自镇定下来,“我先回皇城拿解药。” 言毕,当即迅猛转身,毫不犹豫地朝着营帐外去。他脚下步伐不停,目光瞬间锁定马匹所在之处,几个箭步上前,借力一跃,利落翻身上马,狠狠一勒缰绳,朝着皇城方向疾奔而去。 第57章 李将军本想拦他,可也知道除了太子殿下亲自前往,无人能拿到他父亲李国公的解药。 大雪如絮,纷纷扬扬落个不停,马蹄声急,扬起一路飞雪,寒风裹挟着雪花,拍打在面庞之上,刺得脸颊生疼。 可穆翎似无所感,满心都被崔羌那危在旦夕的境况所占据,他心急如焚,只觉时间仿若变成了一把利刃,每消逝一瞬,便狠狠在他心头割上一刀,不敢有片刻的停歇。 是以,他不分昼夜地赶路。 渐渐地,身子在不断奔波之下变得沉重不堪,双腿软绵绵地夹着马腹,腰杆也快直不起来,每多骑一寸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其气息更是紊乱得似这寒风肆意翻搅的飞雪,急促又毫无规律。 身世浮沉,往昔所恃,皆为虚妄。 他无父皇母后,亦非太子殿下,所拥所有之,毫无半分真实可言。 原来他的人生不过一场荒唐,所有东西都是假的。 他拿走了本属于崔羌的一切。 可是,这都与他何干? 初临这纷繁尘世起,他便是穆翎啊…… 每一次艰难喘息,喉咙处便似烈火在灼烧,灼痛感沿着咽喉直钻心底。 可即便如此,他双眸之中的决然未曾有分毫动摇,步伐亦未曾有片刻停歇。 太子殿下双手死死攥着缰绳,不敢放松分毫。 直至跑到咳血,殷红血迹自嘴角流下,他也只是胡乱用衣袖一抹,再度策马扬鞭,在这冰天雪地间,发了疯似的狂奔。 从前崔羌一次次挺身而出,那些护他周全的画面走马灯似的闪现眼前,于此刻都成了刺痛他的利剑。 他要尽快拿到蓬西子,将那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往昔种种,如同欠下的宿债,只要能救下崔羌,还他一命,此后,桥归桥,路归路,不复相知。 第58章 厚重的暗云严严实实地压在皇城上空,将那本就微弱的月色彻底吞噬。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的夜被一阵急促且凌乱的马蹄声骤然打破。 国公府朱漆大门外,一人疾驰而至。 马匹嘶鸣一声,溅起门前飞雪。 骑在马背上的穆翎身形晃荡,面色更是惨白如纸。他双眼满是血丝,嘴唇也干裂得起了皮。 值守的侍卫本被马蹄声惊得心头一紧,还未等开头询问,只闻“扑通”一声闷响,便瞧见那骑在马上的人径直从马背栽倒下来,不省人事。 待走近一看,侍卫当即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忙不迭冲进府里扬声通报。 “太子……太子殿下晕倒在府门口了!” 瞬间,国公府内灯火陆续亮起,一阵忙乱脚步声后,李国公外袍随意披在肩头,略显仓促地大步赶来。 眼见穆翎一人一骑,形单影只,身后连个随从的影子都瞧不见,平日里没什么激烈情绪的眼眸中,此刻震惊之色怎么也掩藏不住。 “快,把殿下抬进府里去!” 李国公急声吩咐着下人,又赶忙差人去请太医,额间皱纹因焦急拧成深深沟壑。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穆翎安置在内堂卧榻之上,片刻,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药箱碰撞发出清脆声响,把脉施针,一番忙活,太子殿下才悠悠转醒。 穆翎刚一睁眼,神情呆愣了一瞬,尚不及李国公开口询问,忽猛地伸手,一把扯住李国公的衣袖,手上劲道之大,指尖都泛着白。 他嗓音带着几分沙哑与急切,“蓬西子在哪?快告诉孤!” 李国公眉头拧得更紧,满心狐疑顿生,按说这太子此番出行是与那崔羌一道的,如今这般情形,难不成是那小子遭遇了不测? 可他面上仍不动声色,抬手轻拍穆翎的肩,假意安抚道,“殿下先缓缓神,您这般着急,可是有人命悬一线?” 闻言穆翎眼眸瞬间清明了许多,可嗓音仍抖得厉害,他死盯着李国公的眼睛,笃定道,“是阿舅,他中了敌军卧底埋伏,现下危在旦夕,唯有蓬西子能解此毒!” “什么?”李国公大惊失色,身形猛地挺直,当下也顾不上多问,转身疾步走了。 不多时,他手里拿着个精致瓷瓶匆匆返回,塞到穆翎手中,边催着手下,“快,你去挑个机灵可靠的,骑最快的马,速将这药送去边关,片刻耽误不得!” 穆翎攥着解药,听着李国公的安排,紧绷的肩头微微松下,轻舒了口气。 此刻他神色颇为复杂,似庆幸,似疲惫,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逃避。 他知晓,此番崔羌中毒,自己难辞其咎。一想到那人,他的心便疼得像裂成了两半。 他已再无勇气去直面那人,便垂眸低声道,“粮草既已送达,孤此番回城,便不打算再赴那苦寒之地了。” 李国公瞧他这般模样,点头叹道,“殿下且宽心稍作歇息罢。” 言罢,他挥手示意下人莫要惊扰,带着人退下,留穆翎独自在殿内。 回廊下的灯笼左右晃动,外头庭院中有片水池,池水在暗夜寒风中被吹起层层涟漪,倒映着闪烁不定的灯火,影影绰绰,透着几分寒意。 殿内烛火通明,光晕摇曳。四周帷幕低垂,在火光映照下,穆翎的身影显得孤零又落寞。 他似极累,缓缓躺在榻上,墨发散落枕间。 随之双眸轻阖,长睫在面庞投下一片暗影,他的呼吸声浅淡得近乎不可闻,似已经睡着。 可脑海中思绪却始终肆意翻涌,穿梭不停。 曾以为那人是暄王安插在身旁的眼线,心怀叵测、步步为营,可真相却似一记重锤,猝不及防地敲碎所有认知。 他悄然靠近,似一抹亮色照了进来,原不过是被命运裹挟,无奈之举罢了。 他一心想要夺回本就属于自己之物,又有何错 可那些曾经说过的、被忽视的话语,如挣脱枷锁的飞鸟,振翅涌入心间,声声啼鸣,扰得人不得安宁。 原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是个意思…… 思绪飘摇,又落定在那夜,他立在阴影之中,衣袍被屋顶的夜风吹的猎猎作响,他说,他的亲人都离开了。 彼时那道声音仿若一记闷雷,震得他心尖发颤。 如今深想来,他口中所谓的仇家究竟是否和自己所想那样? 穆翎眉头微蹙,于虚幻梦境之中,依旧不得解脱,寻不到出口。 不知何时,母后那素来端庄的面容映在了脑海,她笑得如此温婉,怎能藏着不为人知的狠厉呢? 紧接着,枫叶飘零,落满月下独酌之人的画面占据眼前,穆翎躺在榻上,唇瓣轻抿,此刻满心满眼皆是那人的哀伤。 他想走上前去,想将那人拥入怀中,恨不能倾尽所有,驱散他周身阴霾。 可他却动弹不得。 他惊觉,间接酿成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恰恰也是深陷局中的自己。 他立在原地,窥视着那清冷孤寂的身影,只剩满心自嘲…… 这般纷扰念头,在梦中织就了一张网,将穆翎层层缠绕,只能任由往昔记忆将自己拖入更深的混沌之境。 悠悠五日光景,于昏沉间一晃而过。 穆翎仿若在黑暗深渊中跋涉许久,才终于觅得一丝清明,缓缓撑开沉重眼皮。 榻边守着的侍女见他醒了,先是面露喜色,旋即迅速去找来太医。 太医替他把完脉,满脸写着担忧。 只因此刻的太子殿下实在是憔悴不堪,他面庞苍白如纸,唇上血色尽失,本就单薄的身形又消瘦了许多,显然是这场大病令其亏了身子,元气大伤。 不精心调养上两三年怕是要留下病根了。 太医悉心嘱咐完便走了,也不知这太子殿下有没有听进去。 “水……”昏迷了五日,穆翎嗓音干涩沙哑,艰难挤出一字。 侍女忙递上茶盏,扶他起身轻抿了几口,稍缓过神,他便强撑着坐直身子,问道,“那日送药的侍卫何在?速唤来见孤。” 不多时,侍卫匆匆入内,单膝跪地,垂首禀道,“殿下,属下那日将药至送营帐,未得入内,军医接了药后,只称将军已服下,按药效,需七日后方能苏醒,属下便速速赶回复命了。” 穆翎听闻,紧绷的心弦终是松了些许,他摆手让侍卫退下,而后强撑着病体,走至案前,提笔蘸墨,给李将军写信。 第59章 不多时,穆翎换了身衣裳入宫面圣。 太和宫内,顺桓帝高坐案前,目光带着审视,见太子这般模样,不由眉锋一蹙,沉声道,“朕让太子赴边关处置要务,既还未料理妥帖,怎提前独自回宫了?” 穆翎心中忐忑,面上却不露声色,他神色谦卑,带着几分无奈,“禀父皇,儿臣惭愧,边关乃艰辛之地,严寒难耐,儿臣……实在难以适应,将军分心顾念儿臣,儿臣怕误了战事,才斗胆先行回朝。” 顺桓帝瞧着他这病弱之态,不疑有他,心下恨铁不成器之感油然而生,又恰因其无能而暗自庆幸。 第58章 顺桓帝摆了摆手,责令他回东宫好生养病,暂时不用上朝了。 与此同时,远在关外的李将军接到了穆翎的书信,正展开细细读来。 太子殿下字迹依旧同从前一样,缺少美观。可他信中难得言辞如此恳切,他要自己务必莫将解药之事告知崔羌…… 于公,太子殿下的话他不能不听;于私,虽不解但他理应尊重小翎的决定。 见其字里行间满是坚定,李将军思忖片刻,决意依他所言。 而穆翎这边,回东宫后,一面在阿兰的监督下调养身体,一边悄然着手调查崔羌父亲的死因。 他深知,欲破此局,李国公的信任不可或缺,于是寻机与国公府往来,于细微处留意,在言谈间探听,倒也逐渐摸清李家一些隐秘之事。 可令他愈发惆怅的是,母后这段时日对他可谓是关怀备至,那些温柔笑意、亲昵言语,仿若诸般嫌隙皆为虚幻,让穆翎心生怯意,每欲开口问询崔羌之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似是害怕一旦问出,便会打碎眼前这看似美好的母子情分…… 时日缓缓流淌,太子殿下的身子却未见大好,反倒每况愈下。 阿兰急得在殿内来回踱步,穆翎无法,只能乖乖被困于这东宫内,于药香袅袅中,望着窗外风雪变幻,满心纠结迷惘。 他觉得,许多真相仿若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恰似庭院之中被厚厚白雪遮覆的叶,难以触及。 至于究竟是真的难以触及,还是不想亲自前去扫开遮挡,他不愿深思。 崔羌在服下解药后的第七日醒了。 意识回笼的瞬间,就见陆仲海提着药箱从帐门走来。 见他醒来,陆仲海一边替他把脉一边三言两语将这几日经过讲与他听。只是,在进来前,李将军严正叮嘱,绝不能将太子殿下雪夜疾驰求药的实情吐露半分。陆仲海虽心有犹豫,却也不敢违背。 “崔大人,如今您体内毒性已解,只是一个月内切不可动用武功。” 崔羌闻言倒没什么反应,只微微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陆仲海走后,不消片刻,李将军便过来了。 崔羌略显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感激的笑容,开口谢过李将军事无巨细的照料。 李将军看着他的眼神不由得带上愧疚,他如今已经知晓崔羌身世,又想起这一系列变故背后的诸多纠葛,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无奈之意。 然他眸中神色变化确实被崔羌精准地捕捉到。 紧接着他轻咳一声,似是不经意道,“崔探事年纪轻轻,却深得陛下信任,当上了皇城司总探事,这中间可是有何机缘呀?” 崔羌心中一凛,面上气定神闲,神色坦然地回道,“不瞒将军,下官未入宫前不过一草草书生,自幼习得这身武功,总想着能在宫中寻个机会施展一二,也好不负自己多年苦练。” 他说得情真意切,那双桃花眼更显诚恳,让本就生性耿直的李将军信以为真,只当他能入宫得皇帝赏识,纯粹是机缘巧合。 李将军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他伸手拍了拍崔羌的肩膀,爽朗笑道,“凭崔探事这份心气和沉稳劲儿,往后必能有大作为。” 在李将军眼中,太子殿下早已如同自己的挚亲。这诸多事端,说到底皆是他们这些人牵扯而起。如今既已到这般田地,好似也没了转圜的余地,倒不如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最好,更何况,他实在不想看着这两个孩子,因着误会也好,利益纠葛也罢,去互相伤害。 待李将军离开后,崔羌独自一人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心中难免泛起失望。 为了救穆翎,他不惜以身犯险,不慎身中剧毒。虽然陆仲海说是寻常之毒,可他从小习武,自己体内早有所感,若非历经生死一线,怎会昏迷整七日。 可睁开眼后,他连那人一面都见不到。 崔羌自嘲地苦笑一声,果然啊,太子殿下又怎会对他有什么真情实意呢?想来往昔这么长时间,于穆翎而言,他不过就是一个能陪他玩闹,供他差遣的影卫罢了,是自己太自作多情,竟还奢望过别的…… 现如今,或许自己死了,他会更高兴吧。毕竟在他眼中,他崔羌不过是一个横在利益面前的威胁,是以下犯上的卑劣小人。 三日后,崔羌收到了来自小五的飞信。 近日朝中对一事的商议如火如荼。 靠近最南边紧密相连的三座县城,仿若被诅咒一般,年年开春,水灾都将如期汹涌而至,肆意吞没大片土地。偏偏那三座县城,连块成片,所占地域之广。 这些年来,朝廷为救水灾,一茬茬的银钱填进去,却如同石沉大海,不过是杯水车薪,解得了一时之急,却根治不了年年复发的沉疴。 那处的百姓们苦不堪言,田园常被冲毁,房屋屡屡坍塌,生计断绝,只能眼巴巴盼着朝廷救济。地方官年年上表奏请,故朝堂为此争论不休,却始终寻不出个一劳永逸之法。 崔羌将粮草诸事皆处理完备,而后与李将军抱拳辞行。 “今朝一别,山高水长,不知何时再能相聚,崔探事一路保重。”李将军目光诚挚。 崔羌嘴角噙笑,朗声道,“陛下昔日曾对下官言及,将军于棋艺一道甚是精妙。目下战事吃紧,待将军歼灭敌军凯旋归朝之时,崔某必当登门,与将军于棋局之上切磋一二。” 李将军闻言大笑,却是未发一言。他抬眸远眺,心中亦渴盼着能有回城的那一日。 崔羌利落翻身上马,一抖缰绳,身姿挺秀,迎着漫天风雪,驱马行于队伍最前列。待身影渐远,唯余雪地上一串深深浅浅的马蹄印。 崔羌心存思量,故特意和队伍分开,独自选了条途经水灾之地的远路。 一路行来,所见之景皆触目惊心。 此刻他脚下这座县城名为眭水县,入目便是一片凄凉景象,街巷中弥漫着腐臭气息,百姓们面容憔悴,身形佝偻,或瘫倒在家门口,或于街头痛苦呻吟,街头巷尾不时传来悲恸哭声。 崔羌面色凝重,地方官员匆匆赶来时,神色焦急又无奈,向他禀明此处非但鼠疫肆虐横行,来势汹汹,一经查验,更是无药可医。 且这地方还是每年水灾必经之所,仿若命运捉弄,让这片土地饱经磨难。 崔羌勒住缰绳,他自然知道这点,不然也不会亲自前来。他目光顺着官员所指方向望去,那地势低洼之处,往昔水灾痕迹依旧可见,泥沼斑驳,屋舍残损。 一路行过,好在其余两座县城都未遭鼠疫侵袭。思忖片刻,崔羌忽而心中念头急转,当下不再耽搁,翻身上马,扬鞭抽下,驱使马匹如离弦之箭,向着皇城疾驰而去。 第60章 崔羌回到皇城之时恰巧是个罕见的晴日,太阳升于江上,连寒风都沾上几分和煦。可他却无心思赏景,一路进宫直奔太和宫。 殿内气氛凝重压抑,顺桓帝正锁眉批阅奏折,边关战事吃紧的阴霾始终笼罩大殿,此时崔羌踏入殿中,行礼后,直陈所见所闻,而后神色肃然,向皇帝拱手进言。 “陛下,臣此番归来,见眭水县鼠疫泛滥,惨状不堪,且此地又逢年遭水患,实是祸不单行。依臣之见,当下可于该地掘一堤坝,蓄意引洪,将此地淹灌。” 言至此处,崔羌抬眸,望向顺桓帝,目光十分笃定,“如今正值战况危急,国库每一两银子皆应用在刀刃之上,助力前线杀敌,实不能再如往昔一般,匀出大量银钱用于此地赈灾。” 顺桓帝不由赞同道,“此法虽看似决绝,却能以小损换大益,保全下方两座郡县。且看看明日其他人怎么说罢。” 故隔日朝堂之上,听见崔羌的谏言后,众臣一时都噤了声,皆在思量他所言利弊。 有熟知那地的官员突然将目光看向了李国公。因为李国公的祖籍便是在那眭水县。 果不其然,李国公念及祖坟尊崇,竟顾不得君臣礼数便疾步出列,随之跪倒在地,声泪俱下,“陛下,万万不可啊!民生疾苦,此乃不仁不道,有违天道人伦之策,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话音刚落,穆熠迈前一步,朗声道,“父皇,儿臣以为崔探事所言极是,当此危局,需有果敢决断,若一味顾惜局部,恐累及全域,以水淹之法,防患未然,护我朝安稳,不失为良策。” 暄王殿下声音铿锵有力,在大殿内回响,让许多本还在犹豫的大臣纷纷定了态度。 王丞相也适时附和,“陛下,如今战局紧迫,防灾应以大局为由,老臣也认为此举可解燃眉之急,护更多疆土。” 皇帝端坐龙椅,目光深沉,权衡再三,虽觉应下此计会显草率,却在当下困局之中,此为最务实有效之计,遂点头,沉声道,“着令工部即刻规划筹备,协同地方,速速行事,将眭水县的百姓迁自另外两座县城,此事务必妥善处置,莫生差池。” 第59章 此话仿若一道晴天霹雳,直直劈入李国公心间,陛下竟准了崔羌那掘堤淹地之谏言,他身躯猛地一震,满脸惊怒与难以置信。 那可是李氏一族的祖坟所在之地啊,承载着他们李家百年的传承与荣光,先辈骸骨长眠于此,怎容这般决绝手段将其毁于一旦,永沉水底? 下朝之后,李国公拦住了崔羌,望向他的目光带着杀意,若非手上无刀,否则真有要一刀砍上去的架势了。 听完李国公咬牙切齿的质问,崔羌神色淡淡答道,“臣确实别无二心,这般做法,也是无奈之举,权衡之选。” 李国公听了气得破口大骂,全然没了一朝元老的气度,“竖子休要狡辩!” “臣真不知此地是国公大人祖籍之地,如有得罪,还请国公大人见谅。”崔羌嘴角上扬,话锋一转,压低了嗓音又道,“不过如此说来,毁了那处,于下官而言,也称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言落,也不再停留,崔羌大步流星地离去。 东宫,穆翎听闻朝堂这番变故,不由神色一怔。 “怎能如此行事……”穆翎喃喃自语,挣扎着欲起身,却被阿兰慌忙扶住。 他抬手揉着胀痛的太阳穴,眉头也紧蹙起来。他因身体孱弱,许久未能上朝议政,不想一错过,便出了这般惊天之事,眼中满是忧虑与痛心。 他知道崔羌有意想报复李氏,可如今这一谏,在不明就里之下,他只觉太过残忍无情,仿若与那不择手段,视苍生为蝼蚁的谋利者沦为同类。 穆翎的心口似被重锤狠狠一击,痛意蔓延。 为顾全大局,权衡战事不假,可这般舍弃一地百姓的法子,实在让他难以轻易认同。 这场事关重大的朝堂纷争就此告一段落。 李国公经此沉重一击,瞬间萎靡,全然没了往日昂首阔步的气派。 朝中那帮往日里见了他点头哈腰,极尽谄媚之态的势力,不知从何时起,竟如墙头草般齐刷刷倒向了王党和那崔羌。 隔日下朝后,李国公未急着回府,而是去了趟凤仙宫。 一进殿内,李皇后便屏退左右,她强忍怒气问事情可还有转圜余地。 然李国公已被搅得心神不宁,神色凝重道,“娘娘,如今朝中局势全然倒戈,这往后的路,怕是不好走了。况且那崔羌与暄王沆瀣一气,长此以往,当年之事……” 言至于此,两人心知肚明,李家日后怕是只剩绝路一条,满门遭殃。 李皇后身处这深宫内闱,本就心思缜密,美目流转间,脑海里迅速权衡盘算起来。 须臾,那紧皱的眉头忽地舒展开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清晰。 “父亲先别急得乱了分寸,现今这局势,只要兵权还在兄长手里,便尚有一线生机。这些年他戍守边关,手握重兵,对军情了若指掌。咱们与其在这宫中整日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倒不如搏上一局。” 李国公闻言,先是一怔,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之言,脸上满是错愕。 利用兵权?如何利用?难不成勾结异族?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啊,稍有差池…… 见他迟疑,李皇后神色沉重又透着几分果决,“父亲再瞻前顾后,那便真当只剩绝路一条了。依本宫看,我们大可借助边关之势,与黄蛮人合作,只要谋划得当,里应外合,一举成事,待新朝建立,您便是那手掌大权之臣,李家亦能重振辉煌。” 李国公眉头紧锁,良久,才艰难地点了点头,“如今,也只能铤而走险了,但愿慎安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啊。” 皇后微微颔首,目光中透着几分笃定。 “阿兄戍边多年,战功赫赫,却连回皇城的权利都没有,他心中难道当真毫无怨言吗?” 三日后,边关,李将军身披厚重战甲,这些日子眉头未曾舒展过分毫。 往昔敌军来犯,虽凶悍,却也在他军的铁骑与强弩之下,屡屡铩羽而归。 可近些时日,战场形势急转直下,每一场交锋都透着诡异。不管他方攻势如何猛烈,那黄蛮人总能巧妙周旋,极难剿灭。 此刻,两军交锋,率先从敌阵中驰出一员将领,此人身材魁梧壮硕,身上披着的黑色皮甲缀满铁片,随着马匹的奔腾铿锵作响。他驱马至阵前,勒住缰绳,那战马前蹄高高扬起,嘶鸣声响彻云霄。 “李将军!”他扯着嗓子高喊,声音在狂风中扭曲变形,却依旧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你瞧瞧,这多日来,你虽奋力抵抗,可战果如何?用你们大澧人的古话说,我军便是那草原野火,烧不尽、扑不灭!你可知为何?” 言罢,他张狂大笑,笑声中满是得意嘲讽。 李将军面色冷峻,双手紧握腰间剑柄,那剑柄上的猛虎雕刻似要被他攥得活过来一般。 他并未回应对方的聒噪,只是冷冷注视着,那眼神仿佛在看跳梁小丑,又似在透过此人,洞察敌军的全盘阴谋。 敌军将领见李将军不为所动,也不恼,反而愈发来劲,继续用它那一口不标准的大澧话叫嚷着。 “哼,李将军,实不相瞒,我等早已将你们大澧朝的边关布防图摸得一清二楚,这战场于我们而言,就如同自家的演武场,你若这般僵持下去,不过是白白牺牲你麾下这些好儿郎的性命罢了。不防你我携手合作,待事成之后,金银财宝,高官厚禄,应有尽有,你依旧能做这一方霸主,何乐而不为呢?” 恰此时,寒风猛地一阵肆虐,吹起地上的白雪,形成一道雪墙,模糊了双方的视线,却也更添几分紧张肃杀之感。 李将军身后,有人面露惊惶之色,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敌军所言的布防图之事。有的则满脸愤怒,紧攥着手中兵器,似要冲出去与敌军拼命。 李将军猛地抽出佩剑,寒光一闪,他剑指敌军将领,声如洪钟,字字铿锵震破风雪。 “休得在此胡言乱语!我大澧朝的防线,是用将士们的血铸就,岂容你等鼠辈轻易窥探践踏。你以为有了张破图,便能破我军威?滑天下之大稽!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言罢,他将佩剑高高举起,身后的战鼓随之擂动,将士们齐声呐喊,冲向敌阵,激昂澎湃,势要将敌军吞没。 敌军将领见状,脸色一沉,拨转马头退回阵中,随即挥舞手中令旗,敌军阵营瞬间涌出无数士卒。 一时间,马蹄声喊杀声兵器碰撞声全都响起,惨烈血腥的战争,在这荒无人烟的边关雪地上空久久回荡,久久不散。 与此同时,皇城国公府,李国公在书房中背着手来回踱步,脚步急促又杂乱,似是十分焦躁不安。 到底是太久未见到自己的儿子了,也许是从未真正了解过他,听黄蛮人说完这两日边关的战况后,李国公失控在即,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即将崩塌。 一番思忖后,他咬咬牙,决意孤注一掷,遂于三更之时,集结起自家私兵。 随之匆匆铺纸研墨,笔锋在纸上簌簌游走,他写下一封密信,随后火漆封缄,郑重交予亲信,疾言厉色道,“快马加鞭送往边关,亲呈至将军手上,一刻都不许耽误!记住,你同他说,李家的性命,全系于他手了!” 边关营帐中,李将军收到此信,初时是震惊,难以置信此等谋逆之言竟出自父亲之手—— “慎安,如今朝中奸佞当道,已然烂至根骨,敌为刀俎我为鱼肉,再无半分退路。为父已决意率家兵闯宫门,万事俱备,只等将军暂且联合敌军,里应外合,一举攻入皇城。届时,太子登位,重塑朝堂,我李氏方可成就不世之功业。” 他握着信纸的手都在颤抖,转瞬,愤怒之火在眼眸中燃起,仿若要将信纸灼烧。 他猛地将信拍在案几上,“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笔墨四溅,李将军怒发冲冠,“父亲实乃糊涂至极!竟妄图叛国,陷我大澧于万劫不复之地,那本将这十余年的苦苦坚守又有何意义!” 立于身旁的副将面露忧色,沉思片刻,却是劝道,“将军,国公此举,虽大逆不道,可若如此下去,咱们怕是难有回城之日啊,就算日后回了皇城,也难有好下场。更何况国公大人已经……” 李将军闻言,霍然侧首,声色俱厉,“住口!我李慎安自披上这身战甲起,便立誓要守大澧山河,护百姓周全。哪怕粉身碎骨,我也绝不做这等不忠不义之辈!此事,休要再提!” 营帐外,寒风如刀,带着冰碴的冷风直往守卫衣领里钻,那名守卫身姿挺拔地伫立在营帐门口,肩头与头盔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花,身姿却是纹丝不动。 三更换岗,守卫孤身躲在暗处,机警地左右扫视一番,确认无人察觉后,他双手托举,用力将手中黑鸟抛向夜空。黑鸟振翅高飞,箭一般冲入云霄,穿梭在如墨的夜色里。 皇城司,崔羌正于窗前秉烛夜读,烛火摇曳,映照着他冷峻且透着几分散漫的面庞。 第60章 忽然,一阵扑棱翅膀的声响传来,他侧首望去,便见黑鸟稳稳落在窗棂上,咕咕叫着,抖落一身风霜。 崔羌眉梢一挑,伸手取下它腿上绑着的竹筒,抽出密信展开。 见嘴角渐渐上扬,一旁的小五正擦拭着手中匕首,见状好奇问道,“大人,边关发生何事了?” 崔羌将密信凑近烛火,看着信纸慢慢化为灰烬,淡淡笑道,“倒不是边关,你且等着吧,不出几日,这京城,怕是要有一场好戏上演。” 言罢,他抬眸望向窗外,愈发觉着那庭院中的花开得极美,让人心情舒畅。 此后边关,敌军攻势愈发凶猛,李将军毫无惧色,亲率将士们浴血奋战,战甲被血水浸透,分不清是敌是己的鲜血,每一次挥剑,都带着决绝与愤怒。 他强撑着气息,字字坚定,对身旁的亲兵嘱咐道,“速回皇城,告知陛下,敌军狡诈极难剿灭,切莫掉以轻心,若我战死,速派人前来接替我之位置,守好边关……” 不知又过了多久,终因寡不敌众,防线被撕开一道口子,敌军如恶狼般涌入,李将军不幸被俘。 敌军将领见他被擒,还不死心,再度劝降,“李将军,你看你如今这境地,何苦再执着,只要你点个头,马上便是荣华富贵,何必为那昏君送命?” 李将军啐了一口血水,眼中满是鄙夷与不屑,大骂道,“腌臜小人妄图收买本将,本将生是大澧人,死是大澧魂。大澧的疆土,岂容你们践踏分毫!” 言罢,趁敌军不备,猛地夺过身旁士卒腰间悬着的利刃,寒光一闪,身躯便如巍峨高山倾颓。 “大澧……”临终之际,他喃喃自语,声音被风雪吞没,手中长剑红的刺目。 他望向苍穹,任由飞雪将自己淹没,渐渐地,终是缓缓闭上双眼,与这片银白大地融为一体,守护着这片他用生命捍卫的土地。 桌案上烛火燃烧过半,滚烫蜡油无声地滚落。 时间一点点逝去,李国公频频望向门口,可始终不见传讯之人来报讯。 原本挺直的脊背,渐渐有些佝偻,脸上的期待也被疑虑与慌张一点点蚕食。 “算算时辰,援军为何还未到” 李国公冲着身旁的心腹厉声吼道,那心腹吓得一个哆嗦,忙不迭地躬身回道,“大人,小的……小的也不知啊,按路程,按约定,早该到了呀。” 李国公猛地一脚踢翻了身旁的椅子,那椅子“哐当”一声倒地,“废物,一群废物!” 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李国公咬了咬牙,一挥手,对着庭院中早已手持利刃的私兵喊道,“众将士,随本公闯宫门,成败在此一举,事成之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言罢,他率先踏出屋门,身旁寒光闪烁的剑身映照着他决绝又疯狂的脸。 月黑风高,浓重的夜色仿若一块密不透风的黑色绸缎,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巍峨皇城。 国公府,巨大的朱漆门在阴影中透着森冷肃穆,铜制门环似两只巨兽的眼眸,冷冷窥视着下方躁动的人群。 然崔羌带着隐匿于暗处的暗卫,早已悄然将此处重重包围。 他一袭黑色官袍,身姿挺拔,眼眸冷峻如霜,透着让人胆寒的肃杀之气。 他站在高处,手中长剑斜指地面,剑身寒光吞吐,俯瞰着陷入绝境的李国公,冷冷开口,“传陛下口谕,御史大夫李国公,心怀叵测,狼子野心,竟敢妄图谋逆,即刻将这乱臣贼子拿下,以正国法!” 他的嗓音在夜空中回荡,直穿李国公双耳,令其身形猛地一滞。 早已待命的暗卫,瞬间朝着国公府围拢过去。 李国公环顾四周,满脸惊惶,却强撑着怒喝,“本官乃皇亲国戚,你……你们岂敢!” 崔羌闻言,只是轻蔑一笑,手一挥,下达了围剿的命令。 刹那间,暗卫们也如黑色利箭齐发,刀光剑影闪烁,重重将他包围。 “往昔是我们对不住你,诸多错谬,追悔莫及。”极度慌乱下李国公已经开始口不择心,“事尚可解,我们不妨好好商量。” 崔羌却不答话,剑势更猛,携着呼啸风声,直劈李国公面门。 李国公惊恐瞪大双眼,忙侧身闪躲,却仍被剑风划破脸颊,一道血痕涌出。 李国公见大势已去,拨转马头,妄图逃窜。 崔羌手腕翻转间,一枚暗器如流星赶月,正中马腿。 那马嘶鸣一声,前蹄跪地,将国公甩落地面。 崔羌缓步上前,寒风呜咽着撩动他的衣袂,提醒着他那个炼狱般的夜晚…… 山顶空无一人,血染红了满地,碎骨残骸,火雾弥漫,腥臭刺鼻。大火肆虐时,师父血肉模糊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自此,月复一月,煎熬度日,也铸就了他此刻满心的仇恨。 他长剑抵住国公咽喉,冷声道,“今日,便是你们血债血偿之时。” 李国公瘫倒在地,面如死灰,再没了半分嚣张气焰,任由暗卫上前,将其缚住。 这场妄图改写皇城命运的逼宫闹剧,终惨淡落幕。 恰值此际,李将军麾下亲信,一路策马疾驰奔入皇城,径至御前。 他将将军自戕沙场的噩耗禀明顺桓帝,“陛下,李将军他……壮烈捐躯了!” 言罢,号啕恸哭,难以自持。 崔羌回宫听闻此讯,像是出乎意料般,身形猛地一僵,片刻间,心底酸涩之感莫名涌起,弥漫心间。 虽说与李将军不过寥寥数日相处,可他的忠义早已深植于心,是真正的良将,不应这般遗憾结局…… 顺桓帝自登基以来,对李将军始终心存芥蒂,犹如怀揣着一块烫手山芋,丢不得,握又不安。 在他眼中,李慎安宛如一把双刃剑,那是他稳固边疆、震慑外敌不可或缺的利器,可每一场胜仗铸就的赫赫威名,每一回凯旋积累的无上功勋,又似浓重阴霾,悄然在他心间投下忌惮阴影。 待到李将军血洒疆场之际,顺桓帝才如梦初醒。他喃喃自语,“朕错了,朕竟是错得离谱,将军一心为国,至死方休,朕却……” 然时光无法回溯,这迟来的信任,也只化作了大殿上一抹怅惘悲凉的长叹。 穆翎在东宫乍闻李国公谋逆之事,惊得立即去找顺桓帝。 他本就病体孱弱,带着破碎凌乱的心绪,身形单薄得仿若一阵风便能吹倒,此刻立在这殿门前,又闻李将军战死的噩耗,恰似利刃穿心,疼得他身形一晃,险些栽倒。 心悲似绞,喉间腥甜骤涌,穆翎紧咬牙关,喉结滚动,硬是将其生生咽下,任由铁锈腥味于舌尖蔓延。 正恍惚间,顺桓帝那声饱含懊悔的长叹悠悠传来,穆翎耳中听着,心却愈发疼,只觉这叹声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 他双手不自觉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似要将满心复杂情绪都捏碎在掌心。 稍作平复后,他抬脚迈进殿内。 第61章 穆翎强撑着愈发绵软无力的身躯,双膝一弯,大殿内跪地声惊响。 他身形似乎有些颤抖,哑声道,“父皇,阿舅战功赫赫,诸多功绩历历在目,直至战死,仍一心为我朝社稷,未曾有半分懈怠。” 言及此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他苍白脸颊滑落,砸在金砖地面。 “自儿臣记事起,阿舅便常年戍守边关。”穆翎抬头,望向御座上的顺桓帝,眼中泪光闪烁,映着殿内烛火,“父皇,御史大夫年岁已高,此次犯下大错,也是事出有因。李氏祖籍在眭水,那可是家族根基,先辈安息之所,他悲愤攻心,一时糊涂,才被迷了心智,起了这忤逆的歹念。儿臣恳请父皇念其身为两朝元老,也曾为朝堂殚精竭虑,饶他一命,革去官职,让他归乡,余生闭门思过,忏悔罪孽。” 顺桓帝听着这番求情,眉头紧锁,神色凝重,面庞之上带着犹豫之色。 沉吟良久,终是长叹一声,似是被穆翎言辞触动,正要开口,一旁崔羌却冷了神色,他踏前一步,话语如冰。 “李将军功勋卓著,可李国公意图谋反,此乃大逆不道、触犯国法之重罪,两者怎可混为一谈?陛下,国法威严不可轻犯。若此番饶恕,日后……” 穆翎心急如焚,当下截断他的话头,“父皇,儿臣身为太子,却未能及时洞察李国公谋逆端倪,实是有负圣恩,有愧于社稷黎民,儿恳请父皇废黜儿臣太子之位,儿愿随母后前往封地,静心思过,以赎前罪。” 言罢,再次叩首伏地,额头触地有声,声声叩问着帝王之心。 顺桓帝被这突如其来的请辞惊得一愣,他凝视着跪地叩首的太子,眼中满是迟疑。 殿内一时静谧得只剩太子殿下几不可闻的抽泣声,气氛凝重至极。 然下一瞬,崔羌却传人将种种深藏已久的证物呈至顺桓帝御前。 而在此之前,张魏曾深陷朝堂暗流,留下关乎李氏的诸多结党营私的铁证,皆被详尽记录在册。 第61章 摆在帝王面前的一封封密信,有涉及南源官员任免时收受巨额贿赂的账册,其上密密麻麻记着金银往来的数额,还有私下串联权贵共同瓜分利益的密函,字字句句都彰显着李国公的罔顾国法之举。 崔羌得此详实情报与证物,顺桓帝起初还一脸狐疑,待展开信件逐一翻过,面色也随之越来越沉。 审视完证物,顺桓帝双手气得颤抖,面庞瞬间涨得通红,只听他怒吼道,“逆贼!朕委之以重任,念其子往昔功绩,还想饶他一命!这般狼子野心,还妄图篡位,简直罪不容诛!” 顺桓帝声若洪钟,字字裹挟着雷霆之怒,在大殿的雕梁画栋间层层回响,震得众人耳鼓生疼。 “传朕旨意,即刻抄家,将国公府所有资产细软,统统清查,但凡涉事违禁之物,一概收缴,绝不姑息!” 穆翎跪在殿中央,本就病弱苍白的面庞瞬间血色尽失,身形晃了几晃,才勉强稳住。 他张了张嘴,还欲发声求情,喉咙却似被掐住,半晌挤不出声音。 顺桓帝怒目圆睁,狠狠瞪向他,仿若要将他看穿,那眼神中的失望与震怒,犹如实质化的利箭,直直刺向穆翎。 不等穆翎再有辩驳,顺桓帝猛地将证物砸在他身上,高声喝道,“传朕第二道旨意,太子穆翎,玩忽职守,德不配位,即日起废除太子之位,逐出东宫,择日听候发落!皇后身为后宫之主,母仪天下,却管教无方,纵容亲族犯下大罪,亦难辞其咎,废去皇后尊号,迁居冷宫!” 旨意一下,穆翎眼神空洞,只余茫然。 他望着那高坐御上的顺桓帝,那是当了他十八年的父皇…… 穆翎颤抖着唇,喃喃自语,“父皇,儿臣其实一点也不想当太子啊……” 可那声音细若游丝,在这冰冷大殿中,被喧嚣淹没,无人在意。 戌时,崔羌踏出太和殿,他抬眸看了看天,乌云滚滚而来,遮蔽了那本就黯淡的天光,恰似这宫墙命运的沉沉阴霾。 回到皇城司,他径直走进书房,不多时,陆仲海随传召匆匆赶来,恭敬地朝着崔羌行了一礼,拱手道,“大人唤我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崔羌靠在椅背上,目光带着沉思,半晌才缓缓开口。 “陆太医可曾听闻,古籍中一名为息魄之药,人服用后,呼吸会变得极其微弱,仿若死去一般。” 陆仲海闻言心中一惊,垂着头谨慎回道,“大人,医书中虽有记载这可让人假死的奇方,但此药是禁药,非寻常之物,若使用不当,后果不堪设想。” 崔羌皱了皱眉,身子坐直了些,沉声道,“后果如何?” “熄魄的解药配方极为复杂,若是无解药及时施救,便会真的让人丢了性命。” 崔羌神色一黯,闻言沉默了片刻,忽而话锋一转,“本官前几日在城外买下座私宅,你即刻动身前往那处,日后替本官照料一人。” 陆仲海心中疑惑,可见崔羌不再追问禁药之事便赶忙应道,“下官全凭大人安排。” 再次行礼后,陆仲海转身退出了书房。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崔羌望着空荡的庭院,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 第62章 自古以来,抄家堪称大族噩梦,能劈碎一个家族的根基,令其历代积攒的财富瞬间化作乌有,只剩满目疮痍与无尽悲凉。 而皇城之中,正在上演这样惨烈的一幕。 街头巷尾先是流言蜚语悄然蔓延,往日门庭若市的国公府邸周遭,瞬间被诡异的静谧笼罩。 李国公在地牢听闻将军战死沙场的噩耗,如遭雷击,他整个人瘫坐在地,眼神空洞,口中喃喃念道,“完了,全完了……” 不消片刻,皇城司暗卫涌至,厚重朱漆大门被粗暴撞开,木屑纷飞中,往日威严成了残破摆设。 约莫半个时辰,这座巍峨府邸被封禁,朱门褪色,高墙斑驳。 而李国公,在隔日便被押赴刑场。 彼时天空阴霾密布,刑场四周重兵把守,百姓们围观看热闹,亦或是唾弃这叛国逆贼。 李国公被五花大绑,随着监斩官一声令下,刽子手手起刀落,两朝元老,御史大夫李国公,就此身首异处。 李皇后在冷宫中听闻国公府覆灭之事,先是一愣,继而神色剧变,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可那前方分明空无一物,唯有死寂的空气。 寒风轻拂,吹动了外面那几丛早已枯萎的草,簌簌作响。 这细微之声,于她耳中却似惊涛骇浪,瞬间,李皇后浑身剧烈颤抖,双手猛地捂住耳朵,嘴里发出含混不清嘶吼,“别吵!别吵了!” 紧接着,突兀的狂笑骤然响起,她仰头对天,笑声中没有丝毫欢愉,只有无尽的悲戚与癫狂,那声音在空旷庭院回荡…… 顺桓帝来时,见到此幕也是一愣。 往昔繁复端庄的凤袍此刻凌乱地挂在她身上,李皇后发丝蓬乱如荒草,肆意纠缠飞舞,几缕被汗水浸湿贴在面庞上。 此刻见到来人,她声音颤抖又急切,跪着去拽顺桓帝的衣摆,“陛下!臣妾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原是为求见顺桓帝一面,李皇后瞬间计上心来,佯装癫狂之态。话音一落,顺桓帝便沉下脸来。 “你不必再巧言令色白费心思,朕不会杀你,往后余生,这冷宫便是你的归宿。” 李皇后闻言仿若被抽去脊骨般,跪倒在地,随后凄然一笑,“陛下,臣妾是最该万死,可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你的偏袒和猜忌!” 顺桓帝只当她是胡言乱语,抬脚要走,只听背后响起一道诡异笑声,“太子……并非皇室血脉,是臣妾当年,为保家族荣宠,一念之差,调换而来……” 顺桓帝闻言,如遭五雷轰顶,满脸震怒与不可置信。 “胡言乱语!”良久,他才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似重锤,狠狠地砸在这周遭的空气里,令四周的气氛也随之凝滞,仿若一场狂风暴雨即将倾盆而下。 李皇后笑意愈发畅快,“只可惜造化弄人,本宫亲生孩子,竟成了夺走本宫一切的刽子手!陛下可知您的亲生皇子是谁” 说到此处,她神色骤然变得阴森起来,“是那崔羌!你亲封的皇城司总探事!陛下以为他入宫的心思当真纯正吗?此等六亲不认之人,野心岂止于此!” 言罢,趁顺桓帝愣神之际,李皇后迅速从袖中掏出早已备好的毒酒,仰头一饮而尽,须臾便口吐黑血,躺地身亡。 顺桓帝呆立当场,他低头望着李皇后的尸首,满心的震怒无处宣泄,久久回不过神来。 太和宫此刻气氛凝重得几近窒息。 顺桓帝端坐在那镶金嵌玉的龙椅之上,往昔平和威严的面容全然被怒容取代,双手好似嵌入扶手一般,紧紧攥着。 李氏之人,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大行欺瞒之事,将他身为帝王不容侵犯的颜面狠狠践踏于地。 故此次抄家连李氏旁支也遭受牵连,族人当中,男子被流放苦寒之地,女子没入娼门。顺桓帝下了死令,李氏一族,生生世世不得踏入皇城半步,他要让其家族之名,彻底在皇城销声匿迹。 顺桓帝猛地拍案而起,声若雷霆,响彻殿宇,“好一出狸猫换太子的腌臜戏码!他们视朕的朝堂为儿戏,这般奇耻大辱,朕便是将他们碎尸万段,亦难平心头之恨!” 话虽如此,然古训有家丑不可外扬之说,更何况身为帝王,主宰山河,这皇室秘辛一旦泄露,沦为市井谈资,朝堂之上,颜面何存?江山社稷,威严安在? 此时,大殿之上,噤若寒蝉,仅有寥寥几位心腹大臣垂首侍立,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触了霉头。 皇子之中,独暄王一人在场,身姿笔挺,神色却也凝重非常。 而崔羌,一袭黑色官服,眉眼间凝着的几分沉郁,听闻顺桓帝暴怒之语,仅眉梢微蹙了蹙。 李皇后临终那些话,在顺桓帝心底反复盘旋,疑虑如同藤蔓,纠缠滋长。他目光沉沉地审视着底下人,当视线落在崔羌时,微微停顿了会。 往昔,崔羌于朝堂应对诸事,思维敏捷,谋略层出,宛如棋局高手,落子间尽显聪慧睿智。 可如今在顺桓帝眼中,这般运筹帷幄,不再是辅佐朝堂的贤能之举,反倒似隐藏在暗处,蓄谋已久的叵测阴谋,令他心生狐疑和忌惮。 僵局之中,唯暄王沉稳向前,迈出一步,躬身行礼。 “父皇息怒,这假太子诚然犯下滔天罪孽,可若仓促处置,手段过激,朝堂之上,难免人心惶惶。尤其民间街巷,更会流言蜚语,肆意蔓延。” “那暄王有何好计策?” “依儿臣之见,不如谋个周全法子,先将其贬为庶人,逐出皇城,既能严惩其罪,又能稳朝堂安民心。” 顺桓帝听着,满腔怒火虽未全然熄灭,却也暂被压下,只是眼眸之中,依旧寒芒闪烁。 第62章 片刻沉默后,顺桓帝挥了挥手,示意除崔羌之外,众人皆退下。 崔羌身姿不动,神色如常,似是早对这一幕有所预判。 果不其然,顺桓帝命汪直匆匆取来一只瓷碗,碗中盛满清水,那水面在烛火映照下泛着波光。 顺桓帝与崔羌各自刺破指尖,殷红血珠滚落,滴入碗中,刹那间,血水相融,再不分彼此。 见此景,顺桓帝心中愈加复杂难辨,疑虑似被证实,更对李氏一族的胆大妄为愤怒有加。 而崔羌面庞始终无波无澜,仿若眼前这场关乎身世,关乎皇权的滴血认亲,不过是寻常琐事。 “李氏之人,竟害朕的皇嗣流落在外!” 崔羌似洞悉顺桓帝心思,顺势而言道,“陛下,此事辱没皇家尊严,更危及社稷根基,臣深受皇恩,愿亲自动手处决太子,替陛下除此大患。”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他冷峻锋利的面庞。 此刻正是他表明忠心,博取顺桓帝信任的契机,亦是斩断朝堂纷扰之举。 是以他于御前跪地,语调不疾不徐,沉稳且淡然。 “臣从始至终所求,并非浮名虚利,臣生在大澧,长在大澧,唯愿不过朝堂清明,江山稳固。臣绝不让皇室蒙羞,陛下但请放心。” 顺桓帝久久凝视着他,似在探其所言真假。良久,那紧绷的神色稍缓,顺桓帝微微点头应允,“既如此,你且去办吧。” 第63章 皇城的地牢,即是深藏于繁华之下的阴冷,铁栅栏锈迹斑斑,地面潮湿,散发着霉味。 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破旧的稻草,穆翎蜷缩在那昏暗之中,那是唯一可供坐卧之物,却早已被湿气侵蚀得失去了原本的柔软。 看守的狱卒无奈摇了摇头,似在遗憾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竟一朝沦为了这阶下囚。 往昔的风光霁月不复存在,繁华也尽成过眼云烟。 刺鼻的霉味混合着四周渗出的血腥气息,丝丝缕缕钻进鼻腔,穆翎缓缓睁开了眼。 牢狱中,时光仿若被寒霜冻住,迟缓得近乎停滞,唯有那扇狭小且高悬的窗,透进一点外界痕迹。 他抬眼望着窗外,眼眸中仍透着一丝往昔未泯的澄澈。 苍穹抛下飞雪,穿过铁栅,飘进里头来。白雪圣洁干净,闯入这满是污浊之地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穆翎看得入了神。 他缓缓抬手,接住雪花,凉意瞬间从掌心沁入身体,未等端详,那雪花已化作一滴水珠,顺着手腕滑落,消逝于暗中。 他勾唇一笑,他的人生又同这白雪有何区别呢? 皆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往昔身为太子,他尽享尊荣,宫中上下对他的阿谀奉承,关怀备至。还有母后那真假难辨的慈爱和关怀,皆如梦幻泡影。可即便知晓背后藏着秘密,知晓自己不过是权力棋局中被摆弄的一枚弃子,他心底深处,却仍残存着几分留恋。 他清楚,父皇一旦知晓真相,自己的死期必然迫在眉睫。 只究竟是被赐下毒酒,在这牢狱中死去?还是被押赴刑场,和李国公一样在众人唾弃围观下血溅当场?种种结局在脑海中轮番闪现,他不敢深想…… 本就被病体缠身,孱弱身躯再禁不起半分摧残,穆翎如今更是形销骨立。 不间断的咳嗽声在幽静中回荡,意识在混沌边缘徘徊,朦胧间,随着狱卒的恭敬行礼,一道熟悉的身影仿若穿越层层迷雾,缓缓映入眼帘。 这样的场景,他已经见过许多回了。 初见时,那人白衣胜雪,翩然若仙,恰似春日暖阳下的一树梨花,如此美好。尤其是那双桃花眼,仿若藏着春水,勾人心魄。他只一眼,便觉心尖轻颤,一颗石子坠入平静心湖,泛起层层旖旎涟漪。 太和宫殿前,那人却一袭黑衣官袍,于白雪皑皑间走来,举手投足间尽显矜贵。那时的他,满心以为这人不过是追名逐利的凡俗之辈,却不知,那人本就是天潢贵胄啊。 此后无数个夜里,梦中总有这道身影,穿过幽微梦境,带着往昔的假意温柔,或是如今的疏离冷漠,一次次向他靠近,似要将他从这无边梦魇中解救,又似要将他拖入更深的漩涡…… 而此刻,眼前缓步走来的身影,与记忆深处,梦境之中的画面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穆翎先是一愣,随即扶着潮湿的墙面缓慢撑站起身,目光却始终定格在那人身上。 他嘴角扯出一抹笑,他边笑,边咳得浑身颤抖,笑声与咳嗽声交织,显得愈发凄厉。 寒意从四面八方刺来,穆翎倚靠着潮湿破旧的石壁,艰难地抬起头,“没想到……到了这最后关头,来取我性命的……竟是你啊。” 他微弱的声音透着无尽悲凉,似在对眼前人言,又似在不甘的质问。 “陛下什么都知道了吧?” 那称谓,刻意避开了往昔的“父皇”,崔羌神色瞬间一暗,太子殿下果然早就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很早之前的那些疏离和冷淡,如一根尖锐鱼刺,复又狠狠扎进崔羌的心,也再一次提醒着他,自己永远也敌不过他的太子身份。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你的报复,可李将军……” 穆翎话锋一转,提及李将军,黯淡的眼眸中忽闪起一丝微光,忆起那噩耗传来时,他胸腔中怒火与不甘便肆意冲撞,话语间不自觉带上质问之意,尽管被咳嗽扯得支离破碎,却依旧清晰可闻。 “阿舅的死,也是你的计谋?他一生戍边卫国,赤胆忠心,何其无辜,怎可沦为你们权力争斗,复仇谋划的牺牲品!” 崔羌闻言,怒火仿若要将眼眸烧穿,然嘴角却扬起一抹笑意。 “太子殿下倒是洞察得透彻。在你眼里,臣便是那等不择手段、机关算尽之人?”他极怒反笑,嗓音饱含讥讽,“殿下既什么都知道,又何必做好人站得这般高,对臣指手画脚呢。” 他负手而立,身姿硬挺,浑身散发的寒意,让这四周严寒又加深了几分。 崔羌未加否认的态度,恰似默认了穆翎心底的揣测,更如一把利刃,斩断两人间最后一丝情感维系。 穆翎心下一片冰凉,他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憋得面色涨红,眼眶也被呛出泪水,簌簌滚落,模糊了视线。 他自嘲一笑,等咳了几声缓过劲来才又道,“崔羌,你如今大仇得报,杀了我,便能拿回属于你的一切了。皇权、尊荣、本该有的父爱……统统都会回到你身边。” 言罢,似是不愿再看眼前之人,穆翎缓缓闭上了双眼,任由死寂将自己吞没,静候那未知却已定的命运裁决。 可一片寂静中,北渊那场民间的戏却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脑海。 台上咿咿呀呀诉断衷肠,唱着霸王别姬的戏词。 当时他将腰间的锦囊抛上台,大力拍着身侧人的肩膀高声叫好,那人懒散的桃花眼只是轻轻飘过来,从容地笑着。 一瞬间,那双深邃眼眸让周遭纷纷扰扰全部消散,那时他想,崔羌的心中,一定也是有些喜欢他的…… 此刻,穆翎绝望极了,覆巢之下无完卵,他怎么会不明白呢。 可事到如今,他还是自私地想要恨崔羌,恨他竟从未真心待自己哪怕一分一毫。 泪水不断从眼角滑落,崔羌听见他说,“下辈子,我不愿再遇到你了……” 崔羌紧攥着刀柄,本该是主宰着眼前人命运的他却双目渐红,没有一丝大仇得报的畅快。 望着穆翎那病弱憔悴却仍倔强的面庞,往昔种种纠葛在眼前晃过…… 外头呼啸的寒风裹挟着雪花呜咽,在痛苦情绪如汹涌潮水即将将他湮灭之际,他猛地将手中冰凉匕首带着决绝之势,狠狠嵌入了面前人的胸膛。 利刃破皮入肉,发出轻微声响,旋即鲜血汩汩,染红了衣襟,在幽暗牢房中,映着从窗外飘进的惨白雪色,透着绝望。 穆翎身形猛地一僵,鲜血自嘴角淌下,他从未感受过这般穿心剧痛,仿若全身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都被生生割下…… 他身子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冷汗瞬间从额头沁出,滚滚而下,打湿鬓发。 可就在这濒死剧痛中,他唇角竟缓缓扬起一抹笑,那笑比哭还难看,带着无尽自嘲,像是释然,更像是对荒诞命运的顺从。 “这一刀,是您欠臣的。”下一瞬,崔羌微凉的指尖从他唇畔划过,抹开血色,贯来疏离柔和的眼尾上挑,带着一丝偏执。 “就算您后悔遇见臣,可臣怎么舍得杀你呢太子殿下。” 崔羌极轻地笑了一声,忽而抬手抚上他的腰,将他揽近身前,从远处看,像极了深情相拥。 他抬手遮住那痛苦不已的眸色,低头缓缓贴近怀中人被鲜血染红的唇。 双唇将要触碰之际,他却微顿、稍稍偏移,将吻落在了那唇角,一触即分,却不立即撤开距离,堪称温柔地与怀中人耳语着,“不如您做臣的男宠,可好?” 第63章 穆翎一颗心早已失去知觉,只听着那懒懒拖长的尾音,瞳孔猛然一缩,眉宇间尽是不可置信。 他想说话,然刚一张口,咽喉处便是一阵剧痛袭来,似被烈火灼烧,紧接着,殷红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滚落…… 他不敢相信崔羌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颤着手,握住了那柄刺入血肉之中的刃,温热的血离开身体,也带走了最后一丝天真,恍然之间他笑出了声—— 原来当年那出戏,唱得你是真霸王,我是假虞姬…… 穆翎似被抽干了全身所有的力气,终于不堪重负,整个人都绵软下来,将浑身重量都靠在了那人身上。 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沉重,胸腔随着微弱的起伏而隐隐作痛,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渐渐远去,此处的潮湿与血腥,那人冷峻又散漫的面容,都好似被一层薄雾慢慢笼罩,愈发模糊不清。 他只觉得眼皮似有千钧重,仿佛只要合上双眼,就能将这世间所有的痛苦纠葛以及绝望统统隔绝在外。 双眸缓缓地阖上,在即将陷入黑暗的瞬间,往昔的画面在脑海中一一闪过,初见时的惊艳,东宫的欢声笑语,朝堂上的风云诡谲,还有如今种种,都成了这落幕时刻最后的陪伴。 他心想,或许这就是时光的尽头了。 那便如此罢。 放下一切,带着这满心的遗憾与不甘,沉入那无尽的黑暗之中,也好过在冰冷残酷的现实里继续煎熬…… 第64章 怀中人体温渐凉,崔羌双臂紧紧环着他,似要将他嵌入自己骨血当中。 时间仿若在此刻凝冻,他沉浸在怀中的冰冷里,久久无法回神。 直至小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大人,该送太子殿下上路了。” 崔羌这才如梦初醒般,从袖中拿出早已备好的药丸,微颤抖着手指,动作轻柔地将药丸送进了穆翎的口中。 随后,他打横将人抱起,穆翎垂落的手臂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 踏入狭长过道,昏黄烛火在冷风中摇曳,投下斑驳光影,过道两侧的石壁不断渗出水珠,滴答滴答,与他的脚步声交织,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崔羌目不斜视,面色如常地一步步向着外头走去。 几缕雪色从出口透进,雪花悠悠飘落,穿过光影,落在他肩头,也落在穆翎苍白面庞之上。 地牢外,寒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崔羌微微仰头,任由凉意沁入身体,这血海深仇,他终是报了。 他垂眸看向怀中之人,穆翎闭着眼,长睫覆在眼睑,面容宁静仿若只是沉睡。 此刻崔羌眸光中罕见地带着一丝释然,好似此后岁月,仇恨枷锁已卸。 可他与这人的纠葛,却如何也斩不断了。 那又何妨呢?他偏要和这人一直纠缠下去,不爱也好,恨也罢,他都不在意,于他而言也不重要了,往后余生,他只要穆翎长伴身侧便足矣。 “大人放心,此药专治刀伤,且您出手之时未损及殿下经脉,不出三日,这伤口便能慢慢愈合。”小五在他身旁低声提醒。 崔羌目光闪了闪,他微微颔首,神色冷峻依旧,“一切按计划行事,你时刻守着,后续事宜,不容有失。” 当夜,太子殿下畏罪自戕,于狱中咬舌自尽的传言在宫闱迅速蔓延开来,隔日便响彻皇城。 又是一日早朝,王丞相出列上奏,声若洪钟,“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储君,如今当务之急,乃是尽快册立新太子,以稳社稷根基,安朝堂民心呐。” 意图昭然若揭。 言罢,朝堂众人皆是心领神会,彼此交换眼色。 如今顺桓帝膝下子嗣中,入朝参政的皇子独剩大皇子暄王一人,这太子之位,似乎只是迟早之事,王丞相此番进言,反倒显得操之过急,失了分寸,引得部分臣子暗中腹诽,摇头轻叹。 顺桓帝高坐龙椅之上,面色沉郁,目光先在穆熠身上停留片刻,又移至崔羌身上,似在考量权衡。 沉吟良久,他眉头一蹙,摆了摆手,不咸不淡道,“此事日后再议,当下边关战事吃紧,才是燃眉之急。” 话题陡然一转,谈及边关局势,顺桓帝神色愈发凝重,“如今边关仅靠副将谭虎镇守。那谭虎,论骁勇,确有过人之处,可谈及谋略,却实在匮乏。黄蛮人向来阴险狡诈,这般情形下,真不知那谭虎能支撑几时。” 王丞相闻言,再不敢贸然多说。 崔羌全程不动声色,只神色淡然静静听着,仿若置身事外。 待下朝之后,他径直前往顺桓帝寝宫,撩袍跪地,郑重道,“陛下,边关战事危急,臣愿自请调离皇城,奔赴边关,为我大澧奋战杀敌,护山河无恙。” 顺桓帝闻言,目光沉沉地审视崔羌面容,见其神色恳切,眼神坚毅,心中百感交集,更多的是对这从出生起便流落在外的皇子的怜惜。 又或许是忠心耿耿的李将军让他起了恻隐之心,那些于心底曾对崔羌潜藏的猜忌和疑虑,竟渐渐消融殆尽。 他当下大手一挥,不仅将兵权郑重交付于崔羌之手,更破格封其为异性王。 崔羌领命,叩首谢恩。 “且说这封号一事,你但有所想,尽可言明。” 崔羌身形笔挺,还真略作思忖,旋即淡声回道,“陛下,臣斗胆,愿以‘煜’字为封号。” 皇城素来风云变幻无常,几日之间,顺桓帝册封异性王的诏令便如春日惊雷,轰动朝野乃至传遍大街小巷。 东宫才刚遭变故没几日,这宫中便冒出个异性王来,大澧朝开国以来,可从未有过这般先例。 这位煜王爷此番奔赴边关,要是能打个大胜仗凯旋而归,说不定这储君之位可就有着落了。 市井坊间,百姓们议论纷纷,惊愕之色溢于言表。 “煜”之一字,本义为日光,是明亮耀眼之意。 在这皇权至上,礼制森严的王朝,只有龙袍加身的天子,方为光明正统的象征,是天命所归万民敬仰之尊。 而如今,崔羌以“煜”为号,众人皆揣测,此乃顺桓帝暗中授意,许是已然将其纳入未来储君考量之列,这般破格之举,无疑在朝堂引得各方势力忌惮。 唯有薛子峰,他是深谙崔羌过往之人,知晓这“煜”字背后的真正意义。 他的师兄在以这样的方式,怀念崔煜。 崔羌的命,是师父捡来的。师父故去,他便替师父而活。 马车辘辘碾过积雪,在城外的官道上印下深深辙痕。 今年的冬日格外冗长,大雪纷飞,似是永无休止,将天地都裹成一片素白。 崔羌一袭黑色大氅,静坐在宽敞马车内,神色淡漠,唯双眸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马车停在城外一处隐僻私宅。 崔羌踏入宅门,径直迈向庭院深处那间小巧精致的屋子。 推门而入,暖意裹挟着药香扑面而来,驱散周身寒意。 屋内,陆仲海正俯身于榻前,凝神为榻上之人诊脉,听得声响,赶忙直起身来,整了整衣冠,欲行礼参拜。 陆仲海初至此处时,心怀忐忑,直至三日后,夜黑如墨,车轮滚动声在寂静夜里格外清晰。 待马车停稳,陆仲海窥见车内之人时,惊得瞪大双眼,心脏都猛地一缩。 这面色苍白如纸,已毫无生气之人,竟是当朝太子?还出现在此? 彼时,他才了然,原来那日崔羌向他索要熄魄是为何。 念及此,他冷汗悄然沁出,暗自庆幸自己未贸然附和,否则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已服过药,伤势算是暂时稳住了。” 小五看了眼车内之人,言罢,目光转向陆仲海,神色冷酷,指令不容置疑,“往后几日,你便在此处悉心照料,务必保殿下无恙。” 陆仲海自是不敢懈怠,连连点头应下。 只是当初前往边关之际,他得令照料穆翎,一路相伴中愈发觉得这太子毫无傲慢之气,亲和友善,仿若寻常邻家少年,心地纯良。 谁会不喜欢纯善之人呢? 可就是这般品性,置于波谲云诡的朝堂,却成了桎梏,落得这般凄惨境遇,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太子当到这份上,也着实憋屈。 陆仲海瞧着这昏迷不醒的孱弱少年,心中莫名对这崔大人无语至极。 就这般信任他的医术吗?为何不干脆等人咽气了,再来寻他起死回生呢! 陆仲海此般想着便不受控制的嘟囔出声,他这话语气极轻,却被耳力极佳的小五精准捕捉。 小五嘴角轻扬,似笑非笑,抱臂睨视着他。 “陆太医这是另有高见?有话不妨直说,我也好转达给大人。” 陆仲海闻言,脸色一变,瞬间讪笑道,“怎会,怎会呢,下官只是随口胡诌,大人莫怪。” 他年岁尚轻,生就一双狐狸眼,笑时弯成月牙,眸光狡黠,常给人满肚子算计之感,实则性子极怂,掀不起任何风浪。 第64章 小五瞧着他这副模样,心底莫名好笑,目光不由得多停了几分,似是自东宫司湮灭后,周遭长期沉闷死寂,唯眼前这人倒添几分生气。 陆仲海被小五面无表情盯得头皮发麻,不敢多问,赶忙收敛心神。 如今,这崔大人和太子殿下之间纠葛,他是不愿多看也被迫知道的差不多了,遂倾尽毕生医术,一心调养这昏迷不醒之人,盼其能早日苏醒,他也好早些功成身退…… “按理说,这太子殿……”思绪收回,正恭敬回着话,小五立在一旁,忽而清咳一声,陆仲海舌尖猛地一打转,仓促改口,“这位公子应当早就该醒了,从脉象上看,并无半分异常之兆。可如今这般一直昏迷不醒,依下官看,恐是心结作祟,心魂被执念所缚,故而不愿苏醒。” 崔羌沉了脸色,俯身凝视着穆翎毫无血色的面庞,问他如何才能解开心结。 陆仲海心底叫苦不迭,犹豫再三,支支吾吾道,“这……还望王爷稍安勿躁,这心结之事,下官也束手无策……兴许明日,公子福至心灵,便自行苏醒了也未可知。” 崔羌眉头依旧紧锁,深深看了一眼昏睡不醒的穆翎,便收回了目光。 宫内诸多事务皆待他去处理,当下形势由不得他于此停留过长。 更何况,出征边关的军令状已然立下,几日之后,他便要奔赴疆场。 来日方长…… 这权力之巅的皇城,于他而言,从未有过贪恋与不舍,往昔种种,不过是为复仇铺路。 如今大仇得报,他只盼能带着穆翎,远离这是非之地,就此相伴余生。 “好生照料着,若有变故,速来通禀。” 临出门前,他抛下这句叮嘱,身影便没入屋外纷飞大雪间。 第65章 启程那日,顺桓帝身着龙袍,亲自目送即将奔赴边关的崔羌。 天色尚早,晨曦微光洒在浩荡队伍之上,映出一片庄严肃穆的氛围。 行至半途,崔羌勒住缰绳,回首望向皇城方向,与身旁小五沉声说着什么。 只见小五抱拳领命,当即掉转马头疾驰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官道尽头。 崔羌一路疾驰,领着军队顺利抵达边关。 怎料天意弄人,小五这边,却遭遇了灭顶之灾。 在将穆翎送往边关的第三日,他们行至一处地势险峻,常年被积雪覆盖的山道。这日,天色阴沉,狂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积雪,肆虐飞舞,天地间一片混沌。 忽而,一声沉闷巨响划破长空,只见那山顶堆积的厚厚积雪,如崩塌的白色巨浪,汹涌着朝山下奔涌而来。 小五大惊,拼命勒住缰绳,试图稳住受惊狂奔的马匹,可那如山洪般的雪浪速度太快,眨眼间便将马车裹挟其中。 马车在雪浪冲击下,剧烈摇晃,继而径直朝着山崖边冲去。 小五整个人瞬间脱离马背,身不由己地被抛向半空,他眼前混沌一片,唯有铺天盖地的雪块密集砸落,剧痛瞬间贯穿全身,意识也在这连环重击下渐渐涣散…… 车内,陆仲海尚不及弄清状况,便被眼前景象吓得魂飞魄散。 昏迷不醒的太子殿下依旧紧闭双眼,斜靠着车窗,毫无反应,对这突如其来的雪崩浑然不知。 陆仲海心脏仿若要冲破胸膛飞出来一般,恐惧瞬间裹袭住他的全身。 马车忽而猛地一震,坠下山崖,生死关头间,他下意识地伸手撑在车壁上,横在穆翎身前。 然阻力太大,陆仲海只觉身子一轻,径直被甩出了马车。 狂风呼啸,刮得他面皮生疼,他眼前只剩一片刺目的白,意识混沌中,本能地伸手乱抓,恍惚间,指尖似触碰到崖边树枝。 他被悬崖边伸出的一根树枝卡住,可那剧烈的撞击与极度的惊吓,还是让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而穆翎,许是命运最后的一丝眷顾,在马车即将落地的瞬间,他身子不受控制地从车内飞了出来,如同一片被狂风卷携的羽毛,恰好落在了一处被积雪堆得最厚的山坡,身子沾地瞬间发出一声闷响,随后滚落而下,缓冲了些许落地的冲击。 精致华贵的马车则瞬间摔在崖底变得四分五裂。 边关,崔羌身着常服立在营帐之中,他垂首看着沙盘中的山川地势,此刻正与副将谭虎商讨着敌军可能的动向。 可就在这一瞬间,心脏猝不及防地一缩,一阵尖锐悸痛袭来,毫无征兆。 崔羌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须臾间,后背的衣衫便被洇湿了大片,冷汗透着彻骨寒意。 谭虎见状,面露惊色,忙上前一步,关切问道,“王爷,您可是身子不适?” 崔羌强忍着那揪心疼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无妨,继续。” 可他的嗓音已然没了先前的沉稳,明显带着几分虚弱。 然话虽如此,崔羌手中动作已然凌乱,思绪也全然被那莫名的心悸扯得七零八落,哪还能专注军情。 不过片刻,他猛地一挥手,打断讨论,匆匆撂下一句“今日先议至此”,便锁着眉大步流星踏出营帐。 一入自己帐内,他尚不及解下披风,便冲着值守沉声道,“今日可有来信?” 那眼神,仿若饿狼盯着猎物,满是急切与渴盼。 往昔这几日,小五总会守时遣信来,告知他穆翎的情况。 可今日,桌案上却不见熟悉的信笺,空得让人胆寒。 崔羌心底那股不祥之感,疯狂蔓延,缠得他心肺都似要窒息,他双手不自觉攥紧成拳。 寒风在山谷间呜咽徘徊,小五悠悠转醒,脑袋里嗡嗡作响,疼得他几欲干呕。 他挣扎着起身,摇摇晃晃站稳,眼前所见,却让他瞬间如坠冰窟。 小五踉跄着奔至悬崖边,目光急切搜寻,只见崖下幽幽静卧着一片湖水,湖面宛如巨大的银镜,平滑无痕,丝毫不见穆翎与陆仲海二人的踪迹。 寒风吹过,湖面泛起细碎涟漪,却更添几分揪心寒意。 来到崖底,小五心猛地一沉,只见马车零碎散落四处,在皑皑白雪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 正心急如焚时,“咔嚓”一声脆响划破寂静,脆弱树枝不堪重负,断裂开来,却也减缓了陆仲海坠落速度。 小五循声望去,恰见陆仲海重重落在雪地上,扬起一片雪尘。 他即刻飞奔过去,几步跨到陆仲海身前。无暇多想,小五急忙蹲下,双手抵住陆仲海后背,将内力渡过去。 片刻,陆仲海身躯猛地一震,猛地咳出一大口鲜血来。 他眼皮缓缓睁开,只觉五脏六腑似被震碎,剧痛瞬间蔓延全身,愣怔了好几秒,待看清眼前人的模样,那些积压的恐惧与绝望瞬间决堤。 他仿若溺水之人抓到浮木,双手本能地抱住小五的腰,将脸深埋进他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陆仲海单薄身躯狠狠颤抖着,哭声撕心裂肺,似在宣泄着方才的惊惶无助。 小五浑身一僵,短暂错愕后,还是抬手轻拍了拍陆仲海后背,轻声安抚着怀里人,“没事了。” 待陆仲海哭声稍歇,他忙问道,“太子殿下呢?” 这话如一道利箭,瞬间唤起了陆仲海的记忆,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还残留着泪花,却满是焦急。 陆仲海手脚并用地爬起身,与小五一道,在崖底展开搜寻。 他们拨开积雪,绕过巨石,沿着湖边仔细寻觅,身影在山谷回荡,得到的却徒有一片空寂。 最终,望着那辽阔无垠的湖面,小五与陆仲海心底寒意渐深,眼前已不由自主浮现出那最坏的结果—— 太子殿下沉入湖底,生死不明。 第66章 三日后,大战将至,边关营帐内,崔羌神色凝重,正对着沙盘,反复推演着布防之策。 就在这时,副将谭虎大步跨进营帐,手中高举着封信笺,他几步上前,将信递到崔羌跟前,声音有些激动,“王爷,这是李将军生前留下的,之前因战事耽搁了,还未来得及给……” 崔羌闻言,立即抬起头,伸手接过信笺。 纸张触手冰凉,却似有千钧重。 他小心翼翼展开信纸,字迹映入眼帘,一字一句,皆让他震撼。 “见字如面,可叹此番,或许已是阴阳两隔,诸多愧疚,唯借纸笔相诉……” 读着读着,崔羌的脸色愈发苍白,他双手不自觉攥紧信纸,指节泛白,发出细微声响。 信中,李将军满是歉意,将尘封多年的身世秘密和盘托出。 往昔模糊的脉络瞬间清晰,每一个真相都似重锤,狠狠砸在他心间。 原来,穆翎亦是被无辜卷入这场恩怨纠葛,直至他昏迷那日才知晓身世。 可他为何如此傻…… 为何在知晓自己的存在于他而言只是威胁时,仍不惜日夜兼程,雪夜驰回皇城,生着病也要为他千里求药? 崔羌极少会因什么流泪,可此刻,一滴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洇湿了信纸。 第65章 他怎能全然不知,还在猜忌和愤恨中,始终对他的殿下恶言相向,字字如刀,将人刺得千疮百孔。 崔羌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悔色溢满,往昔与穆翎相处的画面在脑海浮现,每一幕,如今都成了戳心的利刃,让他恨不得能重回过去,弥补过错。 然时光已逝,唯留满心悲戚,在这关外风雪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恰于此刻,帐帘猛地被掀开,小五和陆仲海踉跄着闯入,两人衣衫破败,满身积雪,狼狈不堪,脸上皆是绝望之色。 他们未及站稳便双双跪地,膝盖砸在冰冷地面,扬起细微沙尘。 小五低垂着头,双手紧握在身前,声音颤抖,带着歉意。 “王爷,属下……属下罪该万死。” 陆仲海亦是满脸愧疚,紧咬下唇,身子瑟瑟发抖,不敢直视崔羌的目光。 崔羌这几日本就紧绷的神经瞬间崩断,他神色骤变,那眸中含着冰碴,冷冽得足以杀人。 他身形微晃了晃,猛地上前一步,双手死死揪住小五衣领,嘶吼道,“他呢!他人在哪?!” 小五嘴唇嗫嚅,却吐不出半个字。 见此,崔羌心底一凉,犹如坠入万丈冰渊。 “遭遇雪崩,马车坠崖,我二人寻遍四周,崖底湖面……皆不见踪迹,公子他……恐是已遭不测。” 陆仲海哭着道出实情,声音越来越小。 话落,崔羌如遭雷击,满脸不可置信,旋即,一口热血夺唇而出,喷溅在营帐沙盘之上,殷红刺目。 “王爷!” 营帐内瞬间乱作一团,谭虎率先冲上去欲扶住崔羌,崔羌抬手挡住涌来的几人。 那一瞬间,心脏处传来的剧痛,似要将他整个人撕裂,往昔灭门之痛与之相较,竟也不分伯仲…… 崔羌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目光转向陆仲海,“那毒,可是他解的?” 陆仲海身子一颤,将头垂得更低,沉默片刻,终是艰难点头,“是……” 崔羌闻言,身形晃了晃,眼前一黑,直直向后倒去。 待他转醒之际,已卧于病榻。 营帐内弥漫着药香,可却怎么也驱散不了满心的阴霾。 崔羌大病了一场,陆仲海医术再高也治不了心病。 身子恢复后的崔羌仿若被抽走了人应有的所有情绪,整个人冷得像寒冬里的冰。 他不顾众人劝阻,依旧披甲上阵,将全部精力倾注于战场。 此后,他似是没了灵魂,眼眸淡漠空洞,只剩反复的挥刀杀敌,排布战略。他之所以还活着,只因在心底深处,那唯一的执念。 他要找到穆翎,哪怕踏破这山河,掘地三尺,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是他在这荒芜世间,仅剩的坚守。 是日大雪,月色稀薄,众山被雪遮覆,天地显不出光亮。 营帐外,欢呼与喧闹交织,又一场捷报驱散了些许战场的肃杀与寒意,将士们兴高采烈,高举酒碗。 这本该是值得欢呼雀跃之事,可在崔羌眼中,却只觉得无比空虚。 营帐内,崔羌独自闷坐,暖阁炭火融融,映红了他的面庞,却怎么也暖不了他的心。原本英挺的五官似被一层淡淡的落寞与哀愁笼罩,酒水在杯中晃荡,溅出几滴,洇湿了桌案。 像是命运不经意间编织的绮梦,那日雨丝微凉,宫苑小径繁花似锦,太子殿下一袭明黄锦袍,眉眼含笑,流转着懵懂灵动。 许是春日烂漫,他不经意的抬眸,便撞进了崔羌满是仇恨的心间,泛起丝丝涟漪。 那时他也未曾料想,原来一瞬间的惊艳,也能如同春日暖阳直照进灵魂深处,无法忘怀…… 崔羌仰头灌下一大口酒,辛辣的味道瞬间在口腔中炸开,顺着喉咙一路灼烧而下,呛得他眼眶泛红。只是分不清是被酒辣的,还是心中的酸涩涌起。 如今想来,他们也并非没有岁月静好的时刻。 太子殿下总是笑语嫣然,口中念叨着从民间搜罗来的趣事奇闻,分明不通棋艺,偏要缠着他于檀木棋盘上对弈,落子声清脆,每一步皆含着少年意气。 茶香袅袅,萦绕东宫,也萦绕着他们的笑语,彼时情谊纯粹,没有猜忌,仿若世间纷扰皆被隔绝于东宫朱墙之外。 可惜时光无情,风云变幻,暗流涌动间,立场已渐分。 朝堂之上,他以为情谊被权力漩涡狠狠绞碎,此后每一次目光交汇,皆藏锋芒试探,于你来我往之中,每一句反驳每一次对峙,让彼此的心被不留情面地狠狠割扯,直至裂痕丛生,破碎支离。 “殿下……小翎……”崔羌喃喃自语,声音在这寂静的营帐内低低回荡,透着无尽的疲惫。 往昔如梦,像一把利刃,狠狠刺痛着他的心。而他,也只能于这回忆的漩涡中,独自沉沦,用一杯杯烈酒,来短暂麻痹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崔羌久坐,只觉得清冷万分,欲举起酒盏抗寒,酒气上升,外头积雪却将酒气吞噬,竟是喝不醉…… 唯余残灯明灭,相思之苦,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第67章 两月后,一间木屋隐匿于山林环抱间,周遭古朴静谧,翠竹环绕,门前庭院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划破冷清。 榻上之人悠悠转醒,只觉脑袋昏沉,似被一团迷雾笼罩,思绪迟缓。 他缓缓睁开双眼,朦胧间瞧见头顶是粗陋的木梁,眸中初时还残留迷茫,须臾,目光聚焦于塌边那扇半开的窗,阳光透过糊纸窗棂的缝隙,洒下几缕斑驳光影,仿若细碎金箔。 他不是……死于大雪之夜吗? 缓了好一会儿神,意识才如潮水般慢慢回笼。 穆翎顿觉眼前这一切,恍若隔世。 皇城的繁华,朝堂的明争暗斗,那些爱恨纠葛的情谊,还有那夜刺骨难忘的雪……都似远去的缥缈云烟。 就在思绪飘摇之际,清风拂来,一缕馥郁花香,悠悠然从窗外探入,驱散了长久弥漫于此的静谧气息。 那是春日独有的烂漫芬芳,混合新绿的蓬勃,丝丝缕缕沁入心脾,意味着新生。 此刻,暖煦阳光倾洒,落了些许在他面庞之上,带着融融暖意,轻触每一寸肌肤。 他抬手,似想抓住那束阳光,却只觉手臂绵软无力,他指尖轻颤,恍惚间,心底涌起强烈的不真实感。 前尘往事,好似黄粱一梦…… 怔愣间,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位老者踱步而入。 他身形有些佝偻,衣衫粗简却一丝不苟,脸上是岁月镌刻的沟壑,可那双眼眸却透着和善,将一头银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见穆翎醒了,老者眼眸一亮,快步上前。 他腰间悬着个陈旧酒壶,鼓鼓囊囊的,随着步伐微微晃动,花白胡须被他精心扎成两小辫,显得精神矍铄又带着点洒脱不羁。 老者小心翼翼将穆翎扶起,口中念叨着,“孩子,可算醒啦,可把老朽担心坏咯!” 穆翎看着面前相貌奇特,透着股古怪劲儿的老人,眼神专注且认真,一眨不眨地盯着老人。 他像学堂里全神贯注聆听夫子讲学的书生,倒是从那絮叨里寻出自己为何会身处此地来。 原来老者被唤作苍幽老人,是此处出了名的怪医,医术堪称一绝,在山林研习百草数十年。 苍幽老人一生行医,秉持着医者仁心,常年穿梭于山林村落,救死扶伤。 那日,雪崩刚过,他恰好采药途经崖底,瞥见雪堆中昏迷不醒的少年,忙上前探其鼻息,竟发现还有微弱气息,当下也顾不得许多,费力背起人,一步一步挪回了自己的住处,也就是这云雾缭绕,仿若仙境的桃源山中。 “承蒙前辈费心,救命之恩……” 穆翎话未说完,苍幽老人摆了摆手,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 此刻穆翎整个人瞧着仍有些虚弱,面色还带着几分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恰似春日里波光粼粼的澄澈湖面,透着灵动劲儿,水汪汪的,澄澈又明亮。 似是洞悉了他心底的厌世情绪,老人长叹一声劝道,“孩子,人生在世,可不能轻易言弃呀,你要是这么去了,家里人该有多难过呐。” 穆翎闻言一怔,想扯出抹苦笑来,发现连笑都笑不出来了,只轻声道,“我没有家人。” 声音透着淡然,苍幽老人听了,也不觉如何,随即拍了拍穆翎的肩膀,目光诚挚,带着笑意。 “既如此,那便做老朽的徒弟吧,往后跟着为师研习医术,济世救人,也不枉此生呐。” 穆翎心头一动,思量起皇城过往,只觉厌倦至极,如今这死里逃生,倒像是命运给的一次契机。不若就这般彻底斩断与过往的瓜葛…… 他郑重点头,便要起身行叩首大礼,苍幽老人不在意这些,然穆翎却执意坚持,他额头轻触地面,朗声道,“今日拜前辈为师,定当谨遵教诲,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传承医道,绝不懈怠。” 第66章 言罢,连叩三首,每一下都饱含赤诚。 苍幽老人双手将他扶起,欣慰颔首道,“好徒儿。” 似想起疏漏之事般,苍幽老人拍了下自己的脑门,有些好奇地问道,“为师真是老糊涂了,到现在竟还不知乖徒儿的名字呢。” 穆翎闻言神色瞬间又变得复杂起来,眼眸中涌动着纠结,眉头紧蹙像是陷入了一张无形的思绪之网。 见穆翎久久不语,苍幽老人哭笑不得,这老实孩子,不愿坦陈真名怎的连撒谎也不会…… “瞧你这孩子,名字也忘了不成?”苍幽老人咧开嘴打趣道,略一停顿后,他兴致勃勃地自顾自嘟囔起来。 “罢了罢了,要不为师给你起一个?”说着,他微微眯起眼,抬手捻着胡须,“不如就叫苏叶吧,苏为复苏之意,紫苏叶是味药材,能散寒行气。取名苏叶,即经历寒冬后,在春日暖阳里舒展的紫苏叶一般,挣脱往昔困境枷锁,破茧重生,今后人生之路顺遂无忧。” 穆翎唇角微微上扬,那笑意在须臾间便如同暖阳穿透云层,肆意绽了开来,澄澈的眼眸里映着面前老者慈善的面容。 他轻启双唇,嗓音清脆又温和,带着几分大病初愈后的软糯,定定地道出一个字来。 “好。” 这一声应答,简短却有力,似许下了庄重承诺。 从此刻起,他便要在这宁静山间,伴着湖光山色,草药医书,寻一抹内心的安宁平和…… 几日后,日头渐高,暖煦阳光倾洒,苍幽老人在庭院熬制药草,穆翎在屋内研习医书,那些泛黄的纸页,古朴的文字,突然让他的生命有了意义。 期间遇有困惑,他便跟在师父身后问个不停,苍幽老人寥寥数语,恰似拨云见日,便让他茅塞顿开。 闲暇时分,师徒俩踱步至临湖岸边,湖面波光粼粼,仿若细碎明镜散落,清风裹挟草木芬芳,轻拂面庞。 他们或垂钓,或与往来熟稔山民闲话,听着家常琐事,笑语不断。 就这样,时光如同这山间澄澈溪流,平缓悠然地一淌而过,转瞬即逝间,两年的安逸时光悄然溜走,穆翎的医术也在那一思一悟中稳步进阶。 第68章 日渐相处中,穆翎也终于知晓苍幽老人为何被世人称之为“怪医”了。 他的师父全然不理会山外那些所谓的尊卑有序和繁文缛节。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村野顽童,皆一视同仁,嬉笑怒骂随性而为。 山民带猎物求诊报谢,他眉开眼笑收下,转手便熬成滋补药汤分与众人。 若是遇着心怀不轨,妄图威逼利诱求奇药作恶之人,他立马吹胡子瞪眼,操起拐杖便是驱赶,怒骂声能惊飞林鸟。 然他行事不拘常规,用药常大胆乖张,有人问之,他则自傲一笑,“病若循规蹈矩,还用得着我这老怪?” 苍幽老人已至古稀之年,生性仍洒脱不羁,还时常给晚辈们讲述行医趣事,没穆翎这个小徒弟之前,身旁常伴的只有一根磨得溜光的拐杖。 也只有穆翎知道,他的古怪师父在洒脱之下,藏着一颗至善之心,对病患痛苦感同身受,彻夜守在危重之人床边是常事,只为那一线生机,绝不轻言放弃。 师父总是一袭粗布衣衫,补丁摞补丁,此刻这衣角在山风轻抚下肆意飘动。 “乖徒儿,随师父去镇上采药去。” 声音刚落,里屋便传来穆翎脆生生的应答,“来啦。” 只见穆翎身形利落,几步便跨出房门。 少年人一袭青衫质朴干净,腰间束着粗麻制成的腰带,挂着师父赠予的小巧药囊,药囊散发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好闻的紧。 师徒二人迎着朝阳,步履轻快地迈出小院。 一路上,苍幽老人兴致颇高,手中拐杖轻点地面,嘴里念叨着今儿要寻的几味珍稀草药,叮嘱穆翎辨认之法。 穆翎听得认真,不时点头,师徒俩身影渐远。 行至小镇集市边缘,人渐渐多了起来,喧闹声此起彼伏。 可师徒二人仿若未闻,径直走向集市后头一片荒废园子,传闻此处曾是大户人家花园,如今虽破败,却成了草药滋生的天然温床。 穆翎学着师父模样,小心翼翼地取出采药小刀,轻轻割下植株,放入竹篓,动作轻柔得生怕惊扰了草药的灵气。 苍幽老人笑着夸赞道,“乖徒儿这采药的手艺越发娴熟了,为师很是欣慰。” 穆翎唇角轻扬,“是师父教得好。” “忙活了这大半日,肚子都开始咕咕叫了,走,随师父去吃阳春面去。” 师徒二人寻了个路边常去的面摊,在空位上坐下。 那摊主是个热情的中年汉子,见他俩来了,熟稔地招呼着,不多时,便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便摆在面前。 摊主嘴里还在高声吆喝着,“面来咯,二位小心烫。” 随着这话,面香瞬间弥漫开来,穆翎坐在简陋木桌前,目光却不自觉地游离起来。 阳春四月,镇上槐花挂满枝,太阳升于江上,天气逐渐变暖,清风和煦,拂面而来。 街边行人来来往往,有叫卖新鲜果蔬的小贩,有追逐嬉闹的孩童,还有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种种声响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烟火人间最寻常却又最动人的乐章。 穆翎一时间有些恍惚,只觉这一切皆是上苍垂怜,得以挣脱往昔桎梏,像是重活了一世。 然恰于此时,旁桌几个食客的交谈声兀自传入耳中。 “你们听说了没?边关的煜王爷即将凯旋而归啦,那场面,可壮观着呢,皇城里百姓都在夸赞煜王英勇神武,说他颇有昔日李将军遗风呢!” “可不是嘛,这煜王爷可真是厉害,两年前圣上在先太子死后亲封他做了异性王,还把兵权交到他手上,让他去征战边关,这一去就是两年呐,如今可算是平安回来了。” “哎,你们说啊,这两年圣上一直未立太子,估计就是在等着那煜王爷回来呢,说不定啊,这太子之位就要落到煜王爷头上咯。” …… 穆翎原本沉浸在自己思绪当中的面容瞬间变了神色,他眉头紧紧皱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测的情绪。 苍幽老人见他听得认真,还以为他对这朝堂之事颇感兴趣,想多知道些详情,便谈论家常似的给穆翎讲了起来。 “徒儿你有所不知,这煜王爷,可是近两年声名大噪的人物。两年前太子突然离世,咱们皇帝陛下亲封的这位异性王呀本名叫崔羌,委以兵权,让他去镇守边关,抵御外敌。这一去就是两载,如今得胜归来,确实是大功一件呐,至于这太子之位究竟花落谁家……” 话未道完,他便察觉到这小徒弟的脸色惨白的有些不太对劲。 第69章 穆翎在听到“崔羌”这两个字时,整个人便彻底呆愣住了。 往昔那些被他深埋在心底、刻意不去触碰的回忆,复又涌上心头。 与那人之间的纠葛,那些明面上的虚情假意,背后隐藏的阴谋算计,逐一在脑海中重现。他怎么也没想到,时隔两年,他好不容易才放下的过去,在听见这个名字时竟又轻而易举地闯入了他的生活,让他的心再也无法平静…… 一个月前,身处边关的崔羌依旧身披战甲操持着军中事物,待诸事落定,才马不停蹄踏上归城之途。 这两年来,他的心被悔恨狠狠啃噬,碎成万千残片。 那陡峭险峻的山崖,他不知派人探寻了多少回…… 回城途中,他曾孤身一人亲自策马而去,哪怕荆棘划破肌肤,崖底湖水幽深得仿若无尽深渊,冰冷刺骨,他也全然不顾,只想寻到一丝与穆翎有关的踪迹。 可是上苍从未怜悯过他,竟一点蛛丝马迹也不愿施舍给他。 此番回城,崔羌选择绕远道以便途经眭水县,此地往昔常被水灾祸及,民生凋敝。 崔羌曾谏言要在此修筑堤坝。 如今他沿着堤坝缓步行走,目光仔细审视那砖石每一处勾缝,见堤坝巍峨稳固,余下两座县城完好无损,百姓安居乐业,心中却酸涩交织。 若是他的太子殿下见到此幕,心中对他的怨恨能否少一点呢? 偏巧在这时,小五带来一人立在他面前。 那是东宫曾经的掌事宫女阿兰。 小五也未曾料到能在此处遇见她。按宫规,东宫一众下人皆被赐死,然阿兰只字不提她究竟是使了何种法子逃出宫外。 不过于如今而言,那些细枝末节也无关紧要,悬于心头的事唯有太子殿下的下落。 见到往昔东宫之人,崔羌眼底复又燃起一丝光亮,他直觉穆翎肯定尚在人世。 可阿兰瞧向他的目光却是一片死寂,满是嫌恶,仿若撞见的是这世间罪大恶极之人。 在她心底,太子殿下赤诚待人,对崔羌毫无保留,视作知己挚友。却怎料,这份真心终是错付,他被崔羌当作踏入皇权棋局的垫脚石,肆意利用。 第67章 阿兰至今记得,太子殿下孤影落寞地立在梅树下,解不开眉间的忧愁。那时他仰望着满树梅花,轻声叹息着生于官家,几多无奈。 彼时,不过是因李皇后执意施压,要给东宫立太子妃罢了。 为何如此小事却似一道无形枷锁,能将太子殿下困于方寸之间,不知如何破局呢? 崔羌双眸漆黑如渊,眼中希望彻底黯了下去。 当初回宫后那骤然冷淡疏离之举,在此刻有了答案。 这一刻,胸膛里那颗心似被碾碎,冷汗顺着脊背滚落,悔痛恰似决堤洪水,将他彻底吞没。 子时,夜色似浓墨般浸染着屋内,崔羌又梦见太子殿下了。 梦中反反复复皆是他手持利刃,亲手将其无情嵌进了穆翎的身体,他口中字字句句裹挟着羞辱恶意,斩断了两人最后的一丝情谊。 崔羌从梦中惊醒,他目光触及置于桌案上那柄匕首,鬼使神差般伸手握住,指尖摩挲着冰冷刀柄。 那时,他一定很疼吧…… 这般想着,崔羌眼眶泛红,指尖用力缩紧,满心念着奔赴黄泉,欲将这匕首狠狠刺进自己胸膛,伴他左右,赎清罪孽。 然而,就在匕首即将触碰到肌肤之际,崔羌心底那缕执念恰似暗夜里摇曳不灭的烛火,再现眼前。 他固执坚信,他定还存活于世,不见其人,不见其尸,怎能轻易放弃? 就这般,靠着这缕念想,崔羌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备受煎熬、漫长无尽的日夜。 桃源山。 苍幽老人虽年事已高,眼神却透着洞悉世事的锐利,自与穆翎一路同行,便悄然留意到他神色间那一抹难以掩饰的、罕见的冷冽神情。 直至踏入屋内,吱呀作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苍幽老人才打破沉默,嗓音略带沧桑却温和问道,“那煜王可是小叶的旧相识?” 一语仿若惊雷,在穆翎心间轰然炸响,他心尖一颤,手中原本稳稳握着的茶杯,陡然离了手,猛地掉落在地,清脆声响在静谧屋内格外突兀。 穆翎慌乱俯身去拾,试图借此遮掩脸上的慌乱,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将内心的波澜暴露无遗。 苍幽老人悬壶济世一生,已然看遍人间冷暖,心境比寻常人通透豁达。 见穆翎这般模样,他并未穷追猛打,而是拉过把旧木椅,缓缓坐下,继而轻声开口,话语中满关怀。 “徒儿啊,人生之路,恰似这山川起伏,有高峰,便有低谷,过往种种,无论喜乐哀愁,皆是命中注定之景。莫要总是深陷往昔泥沼,困于过去之事呐。” 穆翎心乱如麻,却仍下意识地矢口否认,“没有,师父你知道的,徒儿哪有什么旧相识,更无家人。” 说着,他嘴角勉强挤出一抹笑,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倒透着几分酸涩与牵强。 “也没有所怀念之人?”苍幽老人目光平和,却似能穿透人心。 “没有。”穆翎垂眸,声若蚊蝇般应道,避开师父的目光,双手不自觉攥紧衣角。 苍幽老人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好笑,打趣道,“那我乖徒儿整日带在身上,宝贝似的端详的白玉坠是打哪来的?以为师的眼光一看便知那玉坠应是一对儿,可是哪家丫头给的定情信物呀?” 穆翎身形一僵,脸上神色瞬间凝固,双唇微张,嗫嚅着欲言又止,支支吾吾半天,也拼凑不出一句完整解释,只觉满心话语卡在喉间,进退两难。 穆翎每逢独处发呆之际,总会小心翼翼取出,置于掌心,细细赏玩,那珍视模样,苍幽老人瞧在眼里,疑惑久矣,此刻终是问出。 见他这般窘迫,苍幽老人神色转正,又语重心长道,“徒儿,师父还是这番话。人生呐,没啥可藏着掖着的,喜欢便喜欢了,或许不尽人意,甚至与初盼背道而驰,可彼时的快乐也好,悲伤也罢,于当时的自己,那都是真真切切的。莫要逃避,往后余生,山高水长,当以快意洒脱为本。” 穆翎短暂地晃了会神,原本紧紧皱起的眉头松开了些许。 可师父不知道,他并非逃避,他是真的不想要了,过往一切,是真情是假意,那都是属于穆翎的。 “可徒儿现在是苏叶不是吗?” 穆翎抬眸望向苍幽老人,似满心疑惑,他每逢暗自思忖往昔时,师父向来对自己身世过往缄口不提,今日这般长篇大论,反常至极。 窗外,原本摇曳生姿的翠竹,此刻在风中发出“沙沙”声响,光线透过窗棂,洒下几缕斑驳的光影。 正欲开口问询,苍幽老人却似看穿他心思,长叹一声,忽而抬手轻抚穆翎的脑袋,话语中满是担忧。 “徒儿,实不相瞒,为师年寿已高,大限将至,这尘世繁华,怕是不久就要作别咯,如今人生无憾,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这孩子呐。” “师父……”穆翎闻言,眼眶瞬间发热,半晌说不出话来,再无暇留心往昔,满眼只剩仓惶。 第70章 顺桓二十年四月初八,辰时初刻,远方天际扬起滚滚烟尘,马蹄声如雷动,由远及近。 日光倾洒大地,驱散了晨间的薄霭,照得官道两旁新抽的柳丝泛出翠盈盈的光,本就满是祥瑞欢庆氛围的皇城内,更因煜王班师回朝,那宽阔的官道被挤得水泄不通。 一时间,赞誉之声如潮水般在城中涌动,崔羌可谓是风光无限。 顺桓帝早在宫外为他设立府邸,雕梁画栋尽显皇家气派,一砖一瓦,皆凝聚着奢靡尊贵,似在昭告天下,煜王,从此便是这皇城之中不可小觑的天潢贵胄。 回宫后,顺桓帝念及他乃皇室血脉,一道旨意颁下,为他补办弱冠之礼。 宫中内务府倾尽全力筹备,仪仗罗列,礼乐齐鸣。崔羌一袭祥瑞纹饰华服,头戴玉冠,身影挺拔,风姿绰约。 回首往昔,初入东宫之时,他为寻真相踏入这扇朱红宫门。 真相寻得,大仇已报。如今立在这世人向往的大殿中央,在满朝文武的侧目下,缓缓步入属于他的朝堂风云。 他身披荣光,内心却满是疮痍。 而这一切,不过短短两年,却将他困于其中,好似历经世事沉浮…… 煜王府。 庭院之中,繁花肆意绽放,馥郁芬芳交织弥漫,纷纷杂杂的树叶飘落在铺满残花的石阶上,夜一片寂静,只听见晚风吹动落叶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夜色清淡,难以遮掩崔羌周身若有若无的落寞气息。 他独自坐在大理石桌旁,眼神凝望着虚空,似是又被拉扯进了无尽的思绪深渊。 “师兄,经年一别,别来无恙。”一道清朗的声音自身后突兀响起,打破了这略显沉闷的静谧。 不知何时,薛子峰一袭月白色长袍,立在了身后。 他神色略显急切,额前几缕发丝因赶路匆忙而稍显凌乱,眼眸中却闪烁着久别重逢的欣喜。 崔羌闻声回神,嘴角微微上扬,瞧见薛子峰,扯出一抹淡笑,抬手示意他过来坐下。 此刻,枝头花瓣悠悠飘落,掉入桌上茶盏之中,瞬间,花瓣入茶,更添清香。 崔羌伸手端起茶壶,为端坐他对面的薛子峰重倒一杯。 薛子峰将一直捧在怀中的精致锦盒递向他,“给,及冠贺礼。” 崔羌接过锦盒,打开一瞧,只见里头静静躺着一枚白玉坠,那质地温润得恰似春日暖阳下的一泓清泉,触手生温,半朵玉兰花雕琢其上,花瓣的纹理细腻清晰,栩栩如生,像极了往昔那枚被自己以内力亲手毁之的…… 刹那间,崔羌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痛,捏着玉坠的修长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收紧。 “那日怕师兄日后心生悔意,所以凭着记忆每日闲时画了图样,寻了城中手艺最精湛的工匠打造出来。后来师兄前往边关一去便是两年,如今终于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薛子峰瞧着崔羌的神色变化,不紧不慢地解释着。 “这是师父的玉坠,我知它于你意义非凡,太子殿下……”话未道完,薛子峰便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袖,神色稍显无奈。 崔羌抬眼看着他,目光中满是复杂情绪,终是轻声道了声谢。 送完礼,薛子峰似是想起什么般,神色愈发显得忐忑不安,“师兄,我先回宫了,日后再来看你。” 崔羌眉头轻皱,目光直直地盯着薛子峰,话语中带着几分劝诫之意,“子峰,你我相识多年,那地方不是你该呆的。” 薛子峰身形微微一僵,脸上牵强笑意迅速褪去,沉默良久,而后抬眸直视着崔羌的眼睛,目光坚定道,“师兄,过往之事,无论好坏,都如流水一去不复返。倒是师兄,别老被困在过往里,放下过去,好好过以后的日子。” 崔羌听着这话,自然也知晓薛子峰不愿他操心,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只是淡声道了句,“在宫里若过得不开心,就告诉师兄,不必强撑。” 薛子峰眼眶微微泛红,他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身影匆匆穿过庭院,渐渐消失在王府门外。 第68章 庭院中清风依旧轻轻吹拂,吹落一地花瓣,独留崔羌手握着那枚白玉坠,目光凝滞,再度陷入沉思。 崔羌回宫已有七日,正值众人皆笃定,以他如今声势,势必会同暄王殿下在这朝堂之上展开一场关乎储君之位的龙争虎斗时,他却在一个寻常早朝之际,当着满朝大臣,长身而立,嗓音沉稳固执,自请永久戍守边关,愿以血肉之躯,护山河无恙。 此语一出,朝堂之上揣测之声此起彼伏。 可崔羌神色坚毅,目光平视高座之上的天子,似只待圣命一准,便即刻退离这朝堂之上的暗流涌动。 雕栏玉砌,花开花落,此处的每一幕都似刀刃在割扯着心。 他只想远离这繁华喧嚣又满是回忆的皇城。 顺桓帝神色间满是纠结与思量,其实,在储君之位的筹谋上,顺桓帝从一开始就未曾打算赐予崔羌。 他对崔羌格外施恩宠顾,看似因着血脉亲缘,实则暗藏帝王心术。 彼时朝堂之上,李氏被抄家,王党势力如日中天,若是不加以制衡,大有一手遮天之势。 顺桓帝忌惮不已,借着对崔羌的重用,使其手握重兵,成为制衡王党势力的有力臂膀,确保朝中各方势力皆在自己的掌控范围之内,不至于失衡失控,危及皇权统治。 如今,崔羌请缨戍边,远离朝堂这权力争斗的漩涡中心,手中兵权虽依旧让人生畏,却也因地相隔,对朝局干涉渐少。 他深知,边关之地,稍有差池,便会引得外患长驱直入,危及社稷根基。 放眼朝堂内外,细细盘点下来,除却崔羌,竟是再难找出一人,能稳稳当当地握住兵权,镇守在那风沙漫天危机四伏之地。 顺桓帝本欲挽留之语已涌至嘴边,可权衡利弊之后,他缓缓开口道,“煜王既心意已决,朕便允了你这请求,年后你便驻守关外吧。” 话语掷地有声,在大殿之中久久回荡。 皇城之中,立储之事再度摆上日程。 前太子畏罪自戕之事仿若一场驱之不散的阴霾,笼罩皇宫许久,致使立储一事耽搁了整整两年。 直至煜王自请远赴边关,此事终才尘埃落定,大皇子熠王,不出所料被册封太子,入住东宫。 是日,崔羌一袭玄衣,静立在王府庭院之中,落日余晖斑驳地洒落在他身上。 侍从匆匆赶来,手中捧着一卷羊皮质地的图轴,神色恭敬行礼道,“王爷,这是那山崖百里内的地舆图。” 崔羌接过,目光沉静,“你留在王府,对外便称本王卧于病榻不便见客。” “属下明白。” 望着天边如血残阳,崔羌思绪万千。 他定要在奔赴关外前寻到人…… 这般想着,崔羌大步迈出王府。 王府外,崔羌牵过小五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骏马嘶鸣,一路扬尘,小五带着两个侍从紧随其后,向着远处疾驰而去。 桃源山,距与师父的那番谈话过去已一月有余,日子依旧如常,甚至于让穆翎以为那日师父所言不过一时胡话,是他老人家偶然的感慨罢了。 这日,桃源镇上阳光明媚温暖,金色光线轻柔地洒在街道上,折射出淡淡的光晕,照得整个小镇都暖意融融。 崔羌打马途径此地,便决定在此镇的茶馆暂歇片刻。 茶馆内,四方桌上摆着张已被摊开的地舆图,那羊皮质地的图卷上,被圈了点点墨迹。 “此处大街小巷皆已寻过问过,王爷,前面便是桃源山了。”小五坐在一旁,目光中透着一丝无奈。 这一路寻来,处处无果。他们已经排除掉了七处地方,可地舆图上还剩下十几处待探寻之地。若是今日在这桃源镇再无结果,那桃源也将在地舆图上被圈上痕迹,希望又少一点。 崔羌微微颔首,就在这时,两个黑袍男子疾步上前,神色略显急切,其中一个赶忙抱拳行礼,而后低声开口道,“王爷,府中刚刚传信,说是玉镇两年前发生过类似的情形,有家富商在湖边捡到个失忆的少年,身上有很严重的伤。” 崔羌看了眼地舆图,玉镇也在其上。也就是说,极有可能当日穆翎坠下山崖后,并未遭遇不测,而是落入湖中,顺着湖水一路漂至玉镇。 此消息让崔羌罕见地变了神色,他拿起桌上佩剑起身,沉声道,“先去那处。” 恰逢此际,穆翎身背竹篮行于街巷,已至那茶馆之畔,欲进去采办些师父爱喝的茶叶。 第71章 将至那茶馆门前,茶香便隐隐飘散而来,穆翎正欲举步迈入,茶馆旁的菜铺老板瞧见他,立马热情扬手唤住了人。 “小叶这个月怎是自己来的呀,你师父呢?” 穆翎闻声,脚步一转,笑着上前道,“师父近日身子有些乏累,我便自个儿出来采买了。” 他立在茶馆旁不远处的蔬菜铺前,将竹篮轻轻放在地上,便熟稔地同铺主闲聊起来。 另一边,崔羌率先阔步走出茶馆,其余人等也赶忙跟上,几人翻身上马,马蹄声哒哒作响,打破了片刻的宁静。 可穆翎正与菜铺老板聊得兴起,并未太过留意,只是随意抬眸瞥了一眼,崔羌一行人扬尘而去,身影眨眼间便消失在街道尽头。 穆翎踏入茶馆内,还未站稳脚跟,便见店小二在收拾靠角落的桌子,嘴里还念叨着,“这人出手可真阔绰啊,两杯热茶给了五两银子,啧啧啧,定是哪家的富贵公子。” 穆翎好奇地转头望去,只见那桌上留下两杯热气尚存的茶,旁边还摆着一枚银子,显然人是刚来不久便匆匆离去。 正想着,小二抬头瞧见了他,立即笑盈盈地招呼道,“苏大夫又是来买青茶的吧,咱掌柜特意叮嘱过,说是估摸着这两日苏大夫该来买茶叶了,要给你们留一份呢。” 穆翎闻言,赶忙点头道谢,“劳烦费心了。” 玉镇,崔羌一行人快马加鞭,于富商家朱漆大门前翻身下马。 崔羌气质矜贵却难掩眉眼间的疲惫与焦灼,未及掸落衣袂上的灰尘,便大步跨入门庭。 “阁下是?”那富商起身相迎,他身形伛偻,是迟暮之态,声音也沙哑,不难猜出正处丧子之痛。 听完立在一旁小五的解释,富商便点头如实道,“两年前,我的确于湖边偶然瞧见个昏迷不醒且遍体鳞伤的少年,瞧着可怜,便带回了府,谁想这孩子失了记忆。这两年,我们夫妻二人寻来各种名贵药材,只为吊着他那口气,盼着能有转机,可上月……他还是去了,唉,白发人送黑发人呐。” 崔羌静静听着,呼吸为之一窒。 瞬间,绝望如墨,在心底肆意晕染,可心底一隅,仍存着一丝不甘和奢望。 “即刻领人前往墓葬之处,”他从牙缝中挤出低沉指令,“掘坟开棺。” 富商一听,惊得瞪大双眼,满脸怒容,惶惑交杂地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啊!逝者已逝,怎能惊扰他的安宁,这于礼不合,于情更不容!” 崔羌眸光扫向小五,小五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拱手抱拳,言辞恳切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老丈,实不相瞒,这失忆的少年极有可能是我们府上苦苦寻觅的公子,这两年耗费的药材,我们定会数倍奉还,权当是答谢您的善心。”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张五百两银票。 墓葬之地,富商夫妇对视一眼,目光中满是犹豫与无奈,良久,终是长叹一声,默默走到一侧,别过头去,任由铁锹入土,泥土翻飞。 一时砰砰作响个不停,打碎了山林寂静。 崔羌寒眸凝视,虽面不改色,可每一下动作都似掘在他紧绷的心弦上。 不多时,棺材破土而出,两个暗卫合力,缓缓推开棺盖,腐朽气息与泥土味混杂弥漫。 崔羌攥紧双拳,指关节泛白,一步步挪上前去。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他从未如此忐忑到极致。 直至目光触及棺内之人面容,是一张迥异的轮廓。那陌生眉眼,让他高悬的心陡然落下,如巨石坠地。 还好不是。 崔羌轻舒一口气,紧绷身躯终是放松些许,庆幸之感短暂地驱散了心间阴霾。 流光易散,转瞬又二月已逝,然边关风云骤变,往昔稍歇的烽火,再度被硝烟裹挟而起。 邻国齐疆之营帐密密麻麻驻扎于关外,战火一触即发。 崔羌身影在山川湖海间辗转奔波,数月劳顿,神色间依旧满是执念,奈何所寻之人仍杳无音信。 值此边关告急之际,他不得已只能勒马先朝向皇城疾驰而去。 桃源山,院内药香悠悠弥漫,穆翎小心翼翼地端起药碗,用棉布垫着,稳步走向师父那屋。 “师父,该喝药啦。这回徒儿给您准备好蜜饯了,您不是总念叨药苦……” 刚迈入屋内,瞧见师父安静地靠在榻上,面容平和,双眼轻阖,仿若只是沉醉在一场酣眠之中。 第69章 刹那间,穆翎的声音戛然而止,脚步亦凝滞当场,唯有药汤在碗中微微晃荡,泛起细微涟漪。 他就这般静静地伫立在师父跟前,时间似也在这一刻悄然凝固,唯余药香在屋内缱绻徘徊。 良久,直到穆翎再度开口时,嗓音已然沙哑,带着几分哽咽,“师父……连您也不要我了吗……” 那低低的呢喃,在死寂的屋内悠悠回荡,激不起丝毫回应。 穆翎的手颤抖得厉害,他指尖轻探师父鼻息的瞬间,“哐当”一声,手中的药碗骤然坠地,滚烫的药汁四溅开来,溅湿了衣摆。 穆翎呆立原地,眼神中满是迷茫,半晌回不过神来,只剩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衣衫上。 此后,心之一隅,空落荒芜,再也无法弥补回来。 独留他一人,彷徨失措于这清冷世间。 穆翎亲力亲为,将师父的身后之事安排得妥妥当当。 他寻了一处极美的地方,青山环抱,绿水悠悠流淌于前,繁花似锦铺陈周边,暖阳洒下,仿若金色纱幔轻柔覆盖。 穆翎立于此处,想着师父一生寄情山水,定会对这般景致心生欢喜。这些日以来,他难得嘴角微微上扬,露出的却是一抹苦涩笑意。 愿师父在此处,能永享安宁。 归途中,与来时一样,穆翎一袭素衣,带着遮面头纱,竟透着几分清冷。 可尽管如此,仍然有不识相的纨绔要自寻死路。 大剌剌地身形横挡在身前,将去路堵得严严实实,穆翎身形一顿,被迫停在原地,目光透过面纱,冷声道,“烦请让路。” 那男子却仿若未闻,歪着脑袋打量道,“呦!小爷还以为是个小娘子呢!瞧瞧这身段,如此娇俏,怪不得要遮面,只不过这般遮遮掩掩的,怕不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言罢,男子愈发得意,仰天大笑,一身华贵锦缎更衬得他长相普通,徒惹人厌。 “滚。”面纱之下,穆翎冷戾的神情沉如幽潭,已是耐心耗尽。 恰此时,一行人正沿着此道前行,崔羌骑在高头大马上,留意到身后此处异样,眉峰轻皱,顺势降下马速。 小五见其停了下来,双腿一夹马腹,掉转马头驱马靠近,锐利双眸仔细勘察着现场情形。 那边男子身旁的小厮生怕事情闹不大般,扬声道,“我家少爷可是礼部侍郎的儿子,少爷如今看上你,那是你的福分,还不快磕头谢恩!” 话音刚落,小五脚尖借力从马背上腾空跃起,随后抬腿横扫过去,只一瞬,那小厮一口血涌了出来,摔倒在地已经站不起来,引得周遭路人纷纷侧目,交头接耳。 “还不快滚。”小五面色冷凝。 穆翎原本满心不耐与厌恶,一听这声音顿觉无比耳熟,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心神不宁。 他下意识地抬眸望去,只一眼,便瞧见前方不远处骑在马上的高挑身形,那人身姿挺拔如松,耀眼夺目,刺得他眼眶生疼…… 那人也在看他。 穆翎慌忙垂下头去,手指不自觉地攥紧衣角,微微颤抖。 第72章 男子满脸震怒,居然敢当面打伤他的人,想必身份应该是大有来头,但这于他而言,无异于当众被人狠狠扇了一记耳光,颜面扫地。 事已至此,现下走掉岂不丢人? “你没事吧?”小五稳步走到穆翎身前,淡淡开口。 穆翎则急于摆脱这无端是非,微微抱拳施了一礼,便提步欲走。 岂料,那男子恼羞成怒,已彻底丧失理智,目露凶光,直冲向旁边客栈门前拴着的一匹马。 他铆足了十成力气,狠狠将金簪扎入马颈,那马受此剧痛,猛然长鸣一声,凄厉嘶叫划破长空,挣断缰绳,横冲直撞,吓得周遭众人惊声尖叫,四散奔逃,场面混乱不堪。 “作死。”小五眼神一凛,暗骂一声,身形飞速朝着失控马匹奔去。 那男子见状赶忙又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他红着眼,嘴里叫嚷着污言秽语,直扑穆翎而去。 穆翎躲避已然不及,眼睁睁看着那锋利匕首裹挟着劲风,朝着自己刺来,他浑身血液似都凝固,寒意直窜。 生死一线间,一道黑影从他身后迅猛跃出,速度快得只留残影。 那人一只手环上他的腰,双脚借力腾空,穆翎面庞覆着的那方白纱轻轻飘动,仿若山间缥缈云雾,亦掩住了他眸中的惊慌。风拂过,面纱在空中被风扫开一点,隐隐露出一双澄澈透亮的杏眼。 仅这匆匆一瞬,崔羌心跳生生地愣了一拍,目光隔着面纱牢牢锁定在他那双眼上。 他带着穆翎往后退开一丈。 一落地,尚未站稳脚跟,穆翎便急忙挣脱他的触碰,往后拉开一大步距离。 崔羌的目光却始终紧紧绞在他身上,他瞳孔微颤,眸中尽是思量之意。 就在此时,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眼睛一亮,认出了穆翎,赶忙拨开众人,疾步上前,满脸关切地一面打量着穆翎,一面问道,“苏大夫你没事吧?” 穆翎迅速摇头,并不想多做停留,他只想尽快摆脱那道炽热得让他无所适从的目光。 然他刚抬脚准备迈步离开,崔羌却猛地伸出手,修长有力的指尖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那力度不重,却也足以让他无法挣脱。 肌肤相触的瞬间,崔羌只觉手上触感是那般熟悉,熟悉到仿佛已经刻进了骨子里。那些曾经相处时的细微末节瞬间涌上心头,让他愈发怀疑眼前之人就是自己苦苦寻觅之人。 穆翎眉头一蹙,慌乱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悦,他用力地想要挣脱开那禁锢着自己的手,可崔羌不知是下意识不愿松开,还是握得太紧,他挣扎了几下,却依旧挣脱不开,心中愈发焦急,面上也带了几分羞恼之色。 而此时,小五已成功制衡住了那匹发狂的马匹,让周围慌乱的人群渐渐平静下来。 小五抬眸瞧见自家王爷这般举动,心下暗觉不妥,赶忙快步上前,压低声音在崔羌耳边提醒道,“王爷,很多人在看,您这般举动,恐引人非议。” 崔羌缓过神来,松开了手。 可他的眼神却依旧发亮,好似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之后,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即便穆翎已经匆忙转身离开,他的目光却依旧紧紧追随着那远去的背影,久久未曾收回。 “王爷,这礼部尚书的儿子该如何处置才好?” 说话的是崔羌身边的暗卫,只见他双手押着被绳索捆得结结实实的男子,用力一搡,男子便狼狈地跪在了崔羌面前。 此刻的他,再没了先前的嚣张气焰,脑袋耷拉着,浑身瑟瑟发抖,哪还有半分趾高气昂的模样,活脱脱一只丧家之犬。 崔羌目光从他身上扫过,薄唇轻启,冷冷吐出四个字,“带回皇城。” 暗卫得令,应了一声,手上又加了几分力气,勒得那男子痛呼出声,却又不敢大声叫嚷,只能咬着牙,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周围的人,可旁人见崔羌这等威严气势,谁敢上前多嘴,皆是噤若寒蝉,在小五的驱赶下散开了。 崔羌略作思忖,又将目光投向另一个暗卫,吩咐道,“你留在此地,跟着方才那人,护他周全,暗中打探出他的底细。” “是。”暗卫抱拳拱手,领命之后,悄然隐入人群之中,目光锁定在穆翎离去的方向,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将至桃源山,穆翎行走间,隐隐察觉到身后似有道若有若无的目光如影随形,他眸光扫向路旁那郁郁葱葱的山林,面上不显变化,脚下步伐却悄然加快,不经意地拐入山林之中。 待走到一处隐蔽之地,凭借着对山林环境的熟悉,穆翎利用师父生前所教的方式引出了几条藏匿在暗处的毒蛇。 几条毒蛇吐着信子,发出“嘶嘶”声响,朝着身后那名跟踪的暗卫游窜而去。 那暗卫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穆翎的身影,冷不防被这突如其来的毒蛇惊了一下,赶忙拔剑应对,一时间手忙脚乱,待他好不容易解决了这些毒物,再抬头时,穆翎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穆翎暗自松了口气,继续快步往木屋去,可刚走没多远,身后草丛处忽然传来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那声音在这静谧的山林中显得格外突兀。 穆翎心中瞬间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当下也顾不上其他,提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迅速上前。 拨开草丛,只见一个少年正趴在那里,面上布满灰尘,瞧不清原本的模样,衣服也被划破了好几处,显得颇为狼狈。 再仔细一看,那少年脚腕处有两个明显的血洞,周围的皮肤开始发黑肿胀,显然正是自己方才放出的毒蛇所为,穆翎顿时满心愧疚。 他赶忙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少年扶起,轻声安抚了几句,随后便搀扶着少年,加快脚步朝着自己的住所赶去。 木屋内,穆翎从药柜中翻找出几味草药,用石臼细细捣碎,而后动作娴熟地将草药敷在少年的伤口处,又拿出干净的布条,一圈一圈仔细地为他包扎好伤口,边包扎边留意着少年的面色,眼中带着关切与歉意,“可弄疼你了?” 第70章 少年始终呆愣愣看着面前长得极为清秀好看的人,闻言摇头道,“不疼的,谢谢你救我。” 待这少年将脸上的灰尘洗净之后,那原本被污垢遮掩的面容便全然展露了出来。 只见他皮肤细嫩,唇红齿白,身上穿着的衣裳虽说此刻沾满了灰尘草屑,还被划破了好几处,可那布料的质地却是极为上乘的,瞧着就是一副养尊处优的富贵小公子模样。 穆翎看着眼前这少年郎,轻声道,“你怎会独自一人在这山林之中?等伤势恢复了我便送你回家去吧,省得家里人挂心。” 那少年一听这话,顿时眼眶泛红,可怜巴巴地望着穆翎,小嘴一撇,带着几分委屈道,“哥哥,我叫凤蛰,从小便无父无母,本想着靠着自己攒下的一些细软,离开那待腻了的地方,去外面的世界闯荡闯荡,可谁知半路遇到一个又老又丑的疯子追我,把我的钱都抢走了,现在真是走投无路了呀。” 说着,豆大的泪珠便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任谁见了都忍不住心生怜悯。 穆翎眉头微微皱起,似在思考其话中所言真假。 凤蛰见他这般神情,误以为他不信自己的话,心里愈发着急,“哥哥,你就收留我吧,我发誓我绝对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我能自己照顾自己,不会拖累你的。” 那模样,要多诚恳有多诚恳。 穆翎看着眼前少年,心中泛起一阵同情,想着他孤苦无依,又遭逢这般变故,着实可怜,心下一软,便点头应了下来。 皇城,崔羌入宫接旨,顺桓帝语带探究,果不其然询问他这长达数月称病闭府究竟是否另有隐情。 崔羌神色坦然,直言自己不在府邸。 “民间万象,皆入臣眼,臣欲以此体察民情,为陛下分忧。” 顺换帝闻此言,略微沉吟,却也未再多言。 崔羌接了旨,未有丝毫懈怠,当即整顿行装,率领军队向着边关疾驰而去。 五日后抵达边关,崔羌日夜操劳,迅速投身于军务之中,就在他稍有喘息之机时,那名留在桃源镇的暗卫进入营帐,抱拳禀报。 “王爷,属下已查明那公子的身份,乃是怪医苍幽老人之徒。其名唤苏叶,住在桃源山脚下,出没无常。属下无能,那山林易守难入,虽多次发现其踪迹,却始终未得以瞧见苏叶的面容。” “苏叶——”崔羌低吟着这个名字,目光渐深,凝重之色于深邃狭长眸中缓缓渗出。负手而立间,小五忽匆匆入内禀道,“王爷,敌军国师求见。” 第73章 门帘被掀开,来人一袭白色僧袍,面容平和淡漠,手中持着根金色禅杖,正是齐疆国师乌仞。 乌仞身后仅随寥寥数人,皆止步于营帐外,他孤身上前,向着崔羌微微俯身,平静道,“煜王爷,大澧与南疆相安数十载,贫僧此来,实无战意。” 他未携带任何兵刃,神色间亦无敌意。 崔羌眉梢微挑,桃花眼染上些不达底的笑意,难掩凌厉,“哦?国师屯兵于我大澧边关,此中深意,还请国师明示。” 乌仞神色不变,双眸始终平和却冰冷,“吾国方遭动荡,社稷飘摇。新皇年幼,继位未及数月,尚处懵懂之龄,国事纷纭,致以新皇私自离宫。贫僧率人遍寻踪迹,闻其或在此间,故而冒昧前来。” 崔羌目光如炬,直视着乌仞的眼睛,“齐疆国主失踪,国师竟如此坦然相告,不惧本王闭城锁关,擒获国主?” “贫僧已言,大澧与齐疆相交十余载,轻易开战,于双方皆为不智之举。且国主既失,另立亦非难事,不足为患。” 崔羌凝眸沉思,欲从其言词间觅得些许伪诈阴谋,良久,方淡淡道,“国师既有此诚意,本王亦非不通情理之人。但事关重大,本王只能许你带几名亲信入城寻找,且行动需在我军监视之下,以免生变。” 乌仞闻言,面色依旧如常,掀不起丝毫波澜,只再次微微俯身,“贫僧定当约束下属,全力配合。” 桃源山,翠竹于山间婆娑摇曳,清泉潺潺流淌。 转瞬间,夜幕笼罩,穆翎与凤蛰于屋中对饮。酒入愁肠,不经意间,二人皆微醺沉醉。 屋内烛火幽微,光晕在穆翎身畔晕染开来,映照着他那染上醉意的面容。 这几日相处下来,凤蛰只觉这年长自己三岁的小叶哥哥灿烂又温柔。凤蛰暗自思忖,这般人物,若置身于他那纷繁复杂之处,恐如羊入狼群,极易遭人诱骗吧。 此刻,眼前人墨发如瀑,几缕碎发散落在脸颊,更衬得肌肤赛雪,眼尾晕出一抹薄红,竟美得动人心魄…… 他凝视得入神,目光定在穆翎脸上,鬼使神差般欲伸手触碰其眼眸。 恰在指尖堪堪欲触之际,穆翎长睫轻轻颤动,旋即打了个酒嗝,那些平日深藏心底的情愫仿若被酒水唤起,悄然漫上眉梢。 “小凤,你怎又不听话了,不是说过不可贪杯饮酒吗?” “……”凤蛰嘴角微抽,算了,不与漂亮醉鬼计较。 凤蛰细细端详其眉眼,恍觉其眼眸中萦绕着一抹化不开的忧郁,此刻望向虚空之处,思绪已然飘远,似深陷往昔回忆之渊,难以脱身。 “小叶哥哥在难过吗?” 凤蛰虽年少,可心思却极为细腻敏锐,见穆翎这般模样,忍不住问道。 穆翎这时候毫无防备地点点头,微张的双唇轻吐出带着酒气的话语,声音软糯而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见到他……我好难受……” “我好想师父……” “我也……好想他……” 凤蛰仿若捕捉到关键字眼,双眸一亮,倾身凑近问他,“他,是谁呀?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穆翎和他对视一眼,随后冷漠侧过头,“不要……” “……”凤蛰心道这小叶哥哥还是清醒的时候乖巧。 凤蛰不再追问,似也陷入了回忆,望着屋外夜色悠悠叹了口气。良久,见穆翎伏在桌案上没了动静,以为他睡着了,便想将人扶去榻上,奈何力气太小没扶动,只好将被褥抱过来盖在穆翎身上。 看着穆翎安静睡颜,凤蛰心中已然猜到,在小叶哥哥的心底深处,其实一直藏着一个名字,那或许是一段刻骨铭心却又难以宣之于口的过往吧…… 隔日一早,晨曦微光才破霭霭薄雾,洒在桃源镇的街道上,便见一快马疾驰而来,马蹄声作响,打破了清晨的静谧。 车夫勒住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在桃源镇停了下来,那扬起的尘土还未完全落下,自马车上便下来一人。 来人身姿挺拔,面容冷峻,正是乌仞。他目光沉静又透着锐利,身上更是充斥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齐疆之地,有一种香殊异非常,唯国师之禅杖可明其向。 乌仞昔日曾暗中制丹给凤蛰服下,自此,凤蛰所行之处,皆难逃其踪。 依循着禅杖指引,乌仞步步趋近桃源山林。 他一步步来到桃源山林,才将踏入山林之境,四周便蛇影攒动,旋即奔涌而出。 然乌仞面色未有丝毫变化,只手中禅杖点地,群蛇仿若感知到莫大威压,顿时仓皇四窜。 不多时,穆翎在屋中感此变故,急忙出门查探,凤蛰随后亦步亦趋,才至门口,前脚刚出,后脚便缩了回去。 乌仞立身院内,一袭白衣僧袍随风而动,气质出尘。他微微欠身,向穆翎施了一礼,神色淡漠,却又不失礼数。 “阿弥陀佛,贫僧远道御演乄来此只为寻人,冒昧惊扰施主,还望海涵。” 穆翎目光落于眼前这仿若谪仙的道僧身上,方欲启唇,乌仞那平淡如水但不容置疑的嗓音再度响起。 “国主若是仍执意滞留于此,不肯回宫,臣就只得唤人取绳索来将您捆回去了。” “……”躲在屋门后的凤蛰小脸憋得通红,敢怒不敢言。 穆翎看了眼乌仞,又看了看凤蛰,回想起凤蛰口中那句“又老又丑的疯子”,一时有些无语凝噎。 屋内,穆翎为乌仞倒了杯茶,乌仞垂首接过之际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腰间,只见一块白玉吊坠温润生辉,莹润如脂。 乌仞的思绪飘回那日,他踏入营帐之时,目光也曾悄然打量过四周,记忆中煜王置于桌案上的那块白玉,似乎与之出自同一人之手。然乌仞神色向来冷峻自持,喜怒不形于色,只淡淡言谢,便将茶杯接过。 不消片刻,穆翎便知晓了凤蛰的来历。 齐疆旧主和王妃数月前离世,凤蛰自此孤苦伶仃是真,在齐疆呆腻了心生厌倦是真,私自溜出宫来大澧将盘缠丢了也是真…… 唯独自己是国主这最重要的一点没告诉他。 穆翎拧眉不语,心中难免有些生气。 凤蛰见穆翎面有愠色,赶忙凑上前,又是撒娇,又是赔不是,小嘴如抹了蜜般哄了人好半天。 末了,还信誓旦旦地答应穆翎,待过完大澧的七夕佳节,便乖乖回齐疆,不再任性胡为。 第71章 穆翎看着眼前这少年,虽已贵为国主,却依旧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与稚气,心中那丝怨气也渐渐消散。想到不久之后又要面临分离,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惆怅,便也不再过多计较。 当日夜里,乌仞念及煜王恩情,遂暗中将所遇之事详尽书就,秘密通知崔羌。 飞鸟穿越山川河流,径直朝着边关而去。 边关,暗卫忽闻一阵振翅之声,抬眸望去,伸手稳稳接住飞鸟,解下其爪间所缚信件,不敢有片刻耽搁,匆匆呈予王爷。 崔羌展信阅罢,心中那长久以来仿若迷雾笼罩的阻碍,在此刻终于有了方向。 素来沉稳有力的手,此刻握着信件竟微微颤抖起来,兜兜转转,他竟错过了这般久。 本可以更早些寻到他的。 直至此刻,崔羌才终于彻底确定,苏叶,便是他心心念念的人,是他的殿下,是穆翎。 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即将重逢的欣喜,又有一丝不安,生怕这得来不易的转机会再度化为泡影。 他沉吟片刻,当即决定留下小五镇守边关,自己则独自一人翻身上马,深夜扬鞭朝着桃源山疾驰而去。 马蹄扬起的尘土,恰似他此刻纷扰的心绪,悬浮于半空,久久难以落定。 第74章 这日,七夕佳节,夜幕低垂,明月高悬夜空,洒下银白清辉。 街道上张灯结彩,盛装的镇民纷纷涌上街头,与心仪之人携手同行,笑语盈盈。 整座城镇被装点得宛如梦幻之境。崔羌卓然而立在镇上最高的阁楼之上,极目远眺,千盏明灯交相辉映,恰似繁星坠落人间,璀璨夺目,熠熠生辉…… 只是在这灯火照映之中,他一眼便陷入了一道清瘦身影,再移不开目光。 穆翎今夜玉冠束发,一身青绿长衫,左肩处绣着朵朵青莲,染成几分清冷之色,此刻正被身畔稍矮些的少年热情地挽着手臂,穿梭于各个摊贩之间,不时驻足观赏。 那少年或是被新奇玩意儿吸引,或是与穆翎笑语交谈,二人的身影在人群中时隐时现。 然这灯市太过繁华,人群熙熙攘攘,比肩接踵,如潮水般涌动不息。稍一分神间,穆翎与凤蛰便被人流冲散,淹没在茫茫人海之中。 穆翎百无聊赖,本想直接去茶馆稍作停歇,却被小贩的清脆响亮的叫卖声吸了注意。 “猜灯谜咯!猜中了不要银子!猜灯谜咯——” 粉色花瓣内烛光摇曳,光影在微风中与天际星辰相互辉映。 是荷花灯。 明明不似海灯大,无法悠然飞升夜空,却不由得勾起了往昔在北渊的点点滴滴…… 穆翎顺着摊铺远远望去,一盏盏花灯轻置于水面,带着美好祈愿,缓缓漂向远方。水面波光粼粼,倒映着花灯与周围的盛景,仿若一幅绝美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 穆翎脚步轻移,走上前,目光落在那盏花灯之上,微微启唇正欲开口,然瞬息之间,旁边伸出来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抢先一步接了过去。 “这盏花灯,我要了。” 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在空气中悠悠回荡。 穆翎下意识地侧头望去。 那男子身长玉立,一袭黑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此刻衣袂随风而动,更显其气质卓然不凡。 只是未得以看清面容—— 男子面上带着一副精致银色面具,黑沉沉的眸子隐于面具之下,深邃幽远,辩不出情绪。 只是这散漫的嗓音实在过于熟悉,直直击中穆翎的心底,让他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然思绪一转,那人分明已经远赴边关,且时光悠悠,沧海桑田,已然快三年之久,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正待转身欲离去之际,身后嗓音再度悠悠响起。 “皆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位公子,怎么独自一人立于此处?” 穆翎闻声转头望向那人。 只见那人向着自己走近。 四目相触瞬间,穆翎眉梢下意识轻蹙,声线温润却透着疏离之意。 “如此星辰如此夜色,自是当静心好好赏玩一番。至于几人相伴同行……实则无关紧要。” 闻得此言,那男子竟轻声笑出,双眸微微上挑,眼波流转间,艳丽风姿隐匿于面具之下,“公子所言甚是在理,偏巧在下亦是独自出行,你我能于此邂逅相逢,更属天赐良缘。不若今夜你我结伴同游,如何?” 穆翎冷了神色,认真打量起面前之人的眼睛来,似想透过这面具之障,一窥其中真容。 面具之下,崔羌嘴角那缕笑意缓缓敛起,目光却始终锁定于穆翎身上,未曾稍移。 恰值此时,夜幕被绚丽烟火乍然点亮。 只闻欢呼与惊叹声交织一片,响彻夜空,人群也随之朝一个地方涌去。 穆翎单薄身形置于其中,不慎被旁人的脚步绊住,身躯陡然失去平衡,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崔羌眼疾手快,将穆翎稳稳捞进怀中。 刹那间,身躯相贴,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穆翎当即不假思索地伸出手,猛地掀开面前之人的面具。 烟花繁复,于高空之中肆意绽放,夜幕五彩斑斓,暂时夺去了星月的光辉。可这些穆翎都无暇顾及,只见一张熟悉面庞乍现眼前,那面庞之上虽染了些许风沙的痕迹,却依旧难掩俊美之色。 轮廓硬朗英挺,双眸始终艳丽至极,深邃得仿若藏着无尽的深情与眷恋,让人一望之下,便沉溺其中…… 穆翎的瞳孔瞬间剧烈颤动,他的目光紧紧锁在那张面庞之上,直至那面具从他手中滑落,发出清脆的一声,他才如梦初醒般骤然回神,猛地推开人,扭头便走。 崔羌在原地愣了一瞬,随即迅速回神,提步追了上去。 他一把拉住了穆翎的手腕,似是生怕一松手,眼前之人便会再度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永不复见。 穆翎侧目而视,眼中寒意凛冽,冷冷吐出二字,“松手。” “不松。”崔羌语气坚定,眼神却在与穆翎目光交汇的瞬间,有了躲闪之意。 初临桃源,他极力克制,这几日来都只敢于暗处远远瞧穆翎一眼。 可事已至此,似难以承受他这般冰冷的眼神,崔羌罕见地染上了些许急躁,“当年之事——” “当年之事早已过去,太子死了,如今新太子已立,过往种种,俱成云烟,更没什么好说的,恭喜王爷,夙愿得偿。” 穆翎陡然截断他的话语,一气呵成,压根不给人讲话的机会,“王爷再不松手,我便喊众人都来瞧瞧他们心中威名远扬的煜王爷,是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行如此有失体统之举的。” 崔羌恍然轻笑了声,“罢了,终归是我对不住你。我不敢奢望你的原谅,只求你别推开我,让我再多看看你,行吗?” 穆翎垂下眸,嗓音冷淡依旧,“王爷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这般戏耍于我。莫非,逗弄他人是王爷始终戒不掉的癖好不成?” 崔羌似听不见他的嘲讽,眼里带着热切,化作言语脱口而出,“小翎,我很想你。” “王爷怕是发痴认错了人,草民是苍幽老人亲传弟子苏叶,而非你口中之人,还望王爷莫要再胡搅蛮缠。” 穆翎眉头紧皱,神色愈发不耐,言辞也愈发冰冷。 崔羌眼神黯淡了几分,终是松开了被桎梏着的手腕,嘴角浮起一抹苦涩笑意,嗓音微哑了些。 “那敢问苏大夫,你腰间悬着的这半边白玉坠是打哪来的?怎的和家父亲交予我,嘱咐我赠予日后夫人的祖传之物一模一样,这世间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言罢,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穆翎,似要从他脸上寻出答案。 “……” 穆翎神色未变,面不改色心不跳,“捡来的,既是你的,还给你便是。” 他利落扯下腰间之物,随手一扬,那白玉坠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直落至崔羌脚旁,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穆翎再次毫不迟疑地转身。 可烟花声不知何时停了,空气都静了下来,唯有嗓音清晰入耳。 “这些年,小翎为何一直要将此物带在身上呢?” 崔羌弯下腰,将那枚沾上灰尘的白玉坠捡起来,仔仔细细的擦拭干净,握在手中。 穆翎未回头,依旧冷冷道,“过往之事我已忘得一干二净,心中无亦他意,一枚普通玉坠而已,带身上便带了,何须什么缘由。” 穆翎心下自觉与他纠葛于此,徒费唇舌,实无必要多作解释。遂不再有丝毫停留之意,提步便欲离去。 恰值此际,仿若天公亦能感知此刻氛围之沉闷,刹那间,竟毫无征兆地纷纷扬扬飘下细密雨丝,丝丝缕缕,连绵不绝。 穆翎下意识微微仰头,望向那阴沉沉的苍穹,雨丝飘落,打湿了他的面庞。他看了眼身侧,想于那屋檐之下暂避雨势,然思及身后之人,又满心抵触只想躲避,不愿与之多待片刻。 第72章 正内心纠结之际,崔羌已经不由分说地牵过了他的手腕。 穆翎本能地奋力挣扎,然崔羌仿若未闻未见,手上力度丝毫不减,强行带着他迈入檐下。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行人瞬间少了许多,摊贩也匆忙收起了摊,一时间,喧嚣热闹的街市只余雨声淅淅沥沥。 两人难得地陷入了一片静默之中,只剩下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和渐大的雨声。 雨势愈发汹涌,狂风裹挟着雨丝肆意飞舞,飘飘摇摇地朝着檐下钻进。街道上雨越下越大,有雨丝飘了进来,崔羌上前一步侧身横在穆翎身前,将雨全然挡下。 穆翎垂下眼,忽觉心上狠狠一疼,胸口上的刀痕已经痊愈,可那夜的疼痛却永远忘不了。 自被师父救醒后,每逢雪日或大雨,他的心口皆会隐隐作痛。 原本随着时间流逝痛感已渐渐淡去,几近于无,此刻不知为何,竟复涌上来,疼得穆翎蹲在屋角,双臂紧紧环抱住双膝,将自己的身躯蜷缩成一团,一副受惊的模样。 崔羌自是注意到了,毫不犹豫地快步上前,俯身探查他的情况。 崔羌脸上神色凝重,轻握住他的手腕,随后又温柔地拨开他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发丝。 穆翎不欲被他瞧见自己脆弱的模样,挣扎着不许他碰,崔羌拧着眉,怕刺激到他使了点巧劲将人圈在怀里,掌心从他发顶沿着墨发轻柔而下,如此反复,怀中人才止住了些推拒动作,停下了动静。 崔羌柔声问道,“小翎在怕什么?” 穆翎嗅着他的气息,嗓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不要你碰我,好冷……好疼……” 崔羌心中猛地一紧,眸中尽是疼惜和悔恨。 这时凤蛰撑着伞前来寻人,他远远瞧见这屋檐之下的两人,微微一怔,继而扭头看了眼身旁的乌仞。 只见乌仞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活死人模样,凤蛰无奈地撇了撇嘴,旋即冲着穆翎所在的方向,高声喊了句小叶哥哥。 穆翎闻言身躯猛地一抖,思绪清明了不少,他忍着疼痛双手死死攥紧崔羌的衣领,寒声道,“我说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崔羌无声叹了口气,缓缓将穆翎的双手从自身衣襟上放下。 “小翎既如此不愿意见到我,那我便从这世上消失好了,也好遂了你的愿。” 他垂首,双眸如灼灼桃花,眼角眉梢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那模样,勾魂摄魄。 可穆翎只觉浑身恶寒。 言罢,崔羌不慌不忙地将腰间匕首取下,轻轻放置在穆翎的手上,而后握住他的手,一点点往自己的心口处送去。 穆翎惊恐地瞪大双眼,他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 那桎梏如铁钳般难以挣脱,他的手愈发颤抖得厉害,“放手!你究竟要干什么?你这个疯子……” 穆翎又急又怒,眼眶瞬间泛红。 崔羌嘴角微微上扬,神色间透着决绝与自嘲,似笑非笑道,“这一刀,就当作我还给你的。反正小翎不会舍不得,更不会还在意我,不是吗?” 穆翎听闻此言,心中怒火中烧,气血上涌,眼睛愈发红得似要滴出血来,“你!” 却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言语。 拉扯间,穆翎终究是被这力道裹挟着,将刀尖刺入了他的胸膛,瞬间染深了衣裳。 穆翎的眼眸中瞬间充满了惊恐与无措,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手指一松,那染血的匕首掉落在地。 崔羌神色淡淡,若非唇色苍白了些许,从远处看丝毫瞧不出异常。 他微微俯身将脑袋虚靠在穆翎肩上,轻笑着说,“三年了,殿下,我好累啊,让我抱一抱。” 穆翎正被“殿下”两个字眼惊得不知作何反应,旋即崔羌又侧首吻了吻他的额角,哑声安抚道,“抱歉……再也不会让你疼了。” “别哭……” 他,哭了吗? 雨丝纷纷扬扬,打湿了他的衣摆,穆翎浑然无觉,直至伸手触及到面庞之时,才惊觉脸上已是一片湿润。 第75章 凤蛰眼睁睁看着那陌生男子居然抱住了他家小叶哥哥,顿时炸开了锅,侧头凶狠朝乌仞道,“你再拦着我,这国主谁爱当谁当,我不回去了!” 话一出口,凤蛰便瞬间有些后怕,悻悻地瞥了身旁人一眼。 沉默片刻,乌仞面无表情地松开了他。 凤蛰没了束缚,几步并作一步飞跑上前,用力推开崔羌,朗声道,“你谁呀!大街上对我们家小叶哥哥搂搂抱抱作甚?” 崔羌眉峰微皱,到底是被刺伤了身体,懒得再与这少年口舌周旋。 他有些虚弱地靠在檐下,抬眸深深望向穆翎。 穆翎眼神闪躲,不愿与之对视。 “看什么看!再看小心我家那会下蛊的和尚毒瞎你的眼睛呢!”凤蛰一边说着,一边眼神示意身后的人上前,但身后空空如也。 ……这乌仞不知何时居然不见了。 要他有何用。 凤蛰心中腹诽,心中底气瞬间不足,气势也弱了几分,他放缓语气道,“反正……反正你抱也抱过了,人要懂得知足。就这样吧,我们先走了。” 言罢,他赶忙撑开手中伞,伸手紧紧拉住穆翎的手臂,往雨幕中疾步走去。 穆翎刻意不去看崔羌,不带任何犹豫便和凤蛰走了,留给他的只有一句“别跟着我”和一道渐行渐远的竹青背影。 崔羌直起了身,其实这点伤势对征战沙场的他来说算不得什么。 可他却从未觉得伤口如此疼过,他嘴角微微牵动,勾勒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旋即,深吸一口气,复又提步跟了上去。 一路大雨瓢泼,崔羌形单影只,雨水早已将他浑身打湿,他却仿若毫无知觉,只一手捂着伤口隔着几丈之距追随前方之人的脚步。 “小叶哥哥,那人怎么还在跟着你……” 饶是跋扈如凤蛰见此也有些于心不忍了,他眨了眨眼,若有所思道,“那个不能告诉我的名字,就是他吗?” 穆翎脚步一顿。 “不是。他是皇城司总探事,是手握兵权的煜王,不是他……” 崔羌早已不是他的影卫了。 就像他也早已不是东宫太子,不是穆翎,而是苏叶。 回到屋中,穆翎知晓他一路跟着,此刻正守在院外淋雨,穆翎努力压抑着内心泛起的波澜,始终视而不见。 半个时辰后,默默候在屋内的乌仞眼见此景,神色平静地告知穆翎,“这雨今夜不会停了,王爷还等在院外。” 凤蛰才管不了那么多,既然那人不是小叶哥哥的心上人,小叶哥哥不想见他,那他一定不是什么好人。顿时急冲乌仞喊道,“你住嘴!” 又过一个时辰,屋内茶香袅袅,乌仞品着热茶,瞧出穆翎眼神深处藏着的那点不易察觉的担忧,故没什么表情地提醒屋内之人,“王爷好像高烧昏厥了。” “……”凤蛰一听,拿手去捂他嘴,“都说了你不许说话!” 穆翎似极不情愿,只听他生硬道,“若他就此死在这院里,明日被人瞧见恐会惹来诸多非议,还是……将他弄进屋吧。” 隔日晨曦初露,药香幽然如缕,崔羌于这弥漫的药香氤氲中渐渐转醒。 木屋被山林环抱,能听见不远处传来的潺潺流水声,崔羌渐渐回神,垂首见伤口已被妥善包扎,身上锦袍也已换成了干净的粗布衣裳。 忽闻细微的动静,他抬眸望去,只见屋门处不知何时悄然立了一道身影。 崔羌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却见穆翎眼神微一躲闪,似是在刻意避开他的目光。 穆翎身着一袭浅蓝色长衫,腰间束着根白色粗布腰带,反倒更显其身姿愈加修长飘逸。 与此同时,穆翎端着药碗的手不自觉地用力了几分,紧接着,他提步迈进屋内,径直走到桌案旁,将手中的药碗轻轻搁置其上。 崔羌望着他的一举一动,刚欲开口,“小……” “小叶哥哥!”人还未到,声音却已传入屋内,凤蛰扬声道,“诊客到了,正在院内等着呢。” “嗯。”穆翎闻言点了点头,不假思索地转身随着凤蛰快步走出了房门,徒留崔羌一人坐在屋内,望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药汤。 凤蛰面上带着几分探究之色,随口向穆翎道,“小叶哥哥好似对那人极为担心呢。” 穆翎微微一怔,随即别过头去,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故作强硬地说道,“师父说了,医者仁心,救他不过是尽本分罢了。等他伤势恢复,便桥归桥,路归路,这辈子也不会再相见了。” 若不是瞧见他在说这番话时,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了衣角,凤蛰就要信以为真了。 昨夜也不知是谁每隔一时辰就去为那人换一回药。 凤蛰摇了摇头,他这小叶哥哥呀,看似嘴硬,实则心软如绵。 屋内,榻上之人乌发散落在枕畔,几缕碎发垂落在那线条硬朗却略显苍白的侧脸上,徒增几分虚弱。 第73章 崔羌将视线落于木桌上药碗,袅袅热气氤氲出一抹朦胧的药香,丝丝缕缕,萦绕鼻尖…… 待饮尽药汤,他轻轻放下空碗,抬步迈向屋外。 阳光倾洒于庭院之中,穆翎身姿端正,一袭素净长衫随风微动,此刻正坐在木桌旁替一位老人家把脉。 他神情专注认真,轻言细语地和老人交谈着,手中笔一面在纸上不停书写,一面不时颔首,以示回应。 不多时,药方写好,他面上带着温润的笑意,转手递与一旁的凤蛰。凤蛰清脆应了一声,迅速接过药方,便向屋内奔去依方抓药。 院内的身影在光芒映照下,周身散发着一种安宁而又熟悉的气息。 那正是他这三载光阴里心心念念之人。 崔羌静立一旁,默默注视着这一幕,他想起了初入东宫时那个懵懂天真、不谙世事、被困在巍峨高墙之中,只能靠翻看话本子去消磨漫长时光的少年。 往昔种种浮现眼前,而面前之人,虽容貌依旧,却全然不见在东宫时的青涩稚嫩。 曾几何时,雏鸟竟已羽翼丰满,成长为眼前这般模样。 往后几日,崔羌觉得自己好似变成了这院里可有可无的一道空气。 每日都有人来求诊,穆翎不是忙于看诊,便是背着药篓出门采药,崔羌便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护着。 他的身影在晨曦与余晖中穿梭不停。 偶尔难得片刻闲暇,崔羌满心欢喜地想要凑上前和他说说话,穆翎却只当作没听见,径直走过。 崔羌心中虽有些许失落,却也并不气馁,依旧厚着脸执着地想要靠近。 只是每每将人缠得烦了,才能听到穆翎那冷淡且不耐的声音,“此处乃是收留病患之地,王爷若是伤势已然痊愈,还请自行离去。” 无奈之下,崔羌只好微微收敛,不再巴巴地往人跟前凑,故而只能每日静静地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穆翎和那少年相谈甚欢。 就如此刻,阳光轻柔地洒落在庭院之中,穆翎与凤蛰并肩坐在院内石凳上,正笑嘻嘻地交谈着什么。 欢声笑语不时传入耳中,刺耳得很。 他灰溜溜地踱步到一旁正在烧柴煮药的乌仞身边,望着那跳跃的火苗,崔羌眉头紧皱,沉声问道,“国师这是不打算带你家国主回齐疆了?” 乌仞仿若未闻崔羌话语中的酸意,依旧不紧不慢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那模样好似世间万物皆难以扰乱他的心绪般,让人看了莫名来气。 片刻后,才听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王爷稍安勿躁,大澧七夕佳节才过不久,国主想多呆几日也无妨。” 毕竟此处风光旖旎,又有好友相伴,小孩自是舍不得匆匆离去。 正值此时,那边传来了凤蛰清脆的嗓音,“小叶哥哥我舍不得你,不如明日你同我一起走吧,齐疆有最烈的酒,最骏的马,有最好看的风光,山川壮丽,湖泊澄澈,你一定会喜欢的!” 崔羌当即直愣愣地望向穆翎所在处。 这个方向看过去他只能看清穆翎的侧脸,只见那轮廓在阳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却又透着一股让他难以捉摸的疏离。 崔羌素来深邃的眼眸此刻闪过一丝慌乱。 穆翎在短暂的怔愣之后,忽而轻轻启唇,以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道出二字,“也好。” 语调平平,没有丝毫眷恋,仿佛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决定。 然而却如同一把利刃,直直刺入崔羌的心窝。 崔羌见状,整个人都急了起来,脸色也变得煞白,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几步。 乌仞还未来得及高兴呢,只闻崔羌急切地开口道,“不许去!” 崔羌的声音罕见地失了以往的散漫与从容,望向穆翎的眼神里带着失落,满是难以置信。那目光更似在无声质问他,怎能如此轻易地抛下自己…… 难道过往所有真如过眼云烟,竟都不作数了吗? 他竟连丝毫犹豫都无,当着自己的面,就这么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那干脆利落的模样,仿佛根本没在意过自己的感受,也未曾考虑这一去意味着什么。 崔羌只觉得这滋味就像心口被细细的针一下下扎着,疼得他呼吸都有些不畅。 “凭什么不许去?”说话的是凤蛰,他默默翻了个白眼,气鼓鼓道,“请问你是小叶哥哥的谁呀?凭什么要听你的!” 崔羌冷了神色,望向凤蛰的目光带着阴鸷,“国主若是不想两邦相安无事,还请三思而言。” 嗓音是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凤蛰突然觉得此刻阳光似乎都失了温度,透着丝丝寒意。 他被冷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忙看向了乌仞又往穆翎身后躲了躲。 “该三思而言的是王爷!” 穆翎伸手挡凤蛰身前,眼神冰冷,嗓音淡漠。 “两国相安十余载,岂因你一己私欲而毁于一旦?” “一己私欲?”崔羌听到这几个字,险些被气笑了,“在你眼里,我于你,便只剩得一己私欲这四个字了?” 言罢,他目光紧紧锁在穆翎身上,似要从他的脸上寻出一丝松动与变化。 穆翎却仿若未闻,只是避开他那道炽热的目光,双唇紧抿着,不愿再开口。 这日午后,崔羌全然没了这几日那股子黏糊劲儿,仿若换了个人般,不再笑脸往人身前凑。 反观穆翎,一如往常,对崔羌的种种行径视若无睹,神色间总是透着疏离,回应也极为冷淡,仅是偶尔不经意地瞥上一眼,便再无更多理会。 此般,两人之间的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至极。 第76章 夜幕低垂,墨色如浓稠的帷幔缓缓落下,将庭院裹入怀中。崔羌独自静立其间,挺拔修长的身姿却难掩落寞。 此刻,一只乌羽油亮的黑鸟从茂密枝叶间疾速穿过,稳稳落于庭院的木桌之上,鸟喙轻动,咕咕低鸣,打破了夜的寂静。 崔羌心下了然,这是小五传来的信。 算起来,他自边关离去已七日有余。 虽说如今齐疆大军屯驻边关,暂无燃烽火动干戈的苗头,可兵戈之事向来诡谲难测,恰似暴风雨前的海面,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稍有差池,便可能酿出大祸。 他身为统兵挂帅、戍守一方的王爷,自是肩负重要责任,断不能肆意久离。 否则一旦朝堂之上,有心怀叵测之人借机发难,弹劾他擅离职守,怕是要无端生出诸多波澜,届时局面恐难以收拾。 思及此处,崔羌眉头紧锁,目光中隐有忧色。 他伫立良久,沉吟不语,思绪却似翻搅的深海般凌乱,无数念头相互撕扯,却偏生寻不到一处宣泄的豁口。 那人竟要决然远去,离开自己。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反复敲击,心似被重锤狠击,钝痛难忍。 那可是他熬过一千多个日夜苦苦寻觅才得以相见之人。 他是那段难熬时光里萦绕在他梦境的身影,是支撑着他熬过无数孤枕难眠与生死绝境的人。 为何如今却似流沙,攥得越紧,消逝越快? 酸涩苦楚瞬间弥漫整个胸腔,令崔羌几近窒息。 究竟要怎样做,才能将人留住? 往昔,崔羌以为横亘在他二人之间的血海深仇,是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却也令他能借着仇恨之名,堂皇地压抑心底爱意,心安理得地恨着那人。 恨能让他们永远纠缠在一起。 可听闻穆翎身死的刹那,他的身躯仿若被利刃狠狠剐过,蚀骨剧痛深深刻进骨髓,成为此生都无法磨灭的疤印。 直至那刻,崔羌才如梦初醒,穆翎于他而言,在心底扎根之深,早已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远远超乎自己所有想象,是心脏之外,额外生出的一道致命软肋。 事到如今,皆是他亲手铸就这令人绝望的残局。 是他被仇恨蒙了心智,一叶障目,愚不可及,对那些隐隐露出端倪的真相视而不见。 是他怯懦退缩,连最基本的信任都吝啬给予,任由猜忌肆意疯长,甚至吝啬于开口问询一句…… 桩桩件件,皆是他亲手将万千伤害一股脑儿全扎在了那人身上。 此刻他满心惶然,仿若置身茫茫雾海,全然没了方向,到底该如何是好呢? 崔羌在这煎熬的泥沼中越陷越深,此刻竟无端生出一种荒诞念头,若是穆翎始终知晓一切,并非无辜,如此一来,他便能毫无愧疚、不再纠结地将那人强行带走。 他想远离这纷纷扰扰,哪怕被仇恨的荆棘缠绕得鲜血淋漓也无所谓。 可他的殿下什么都不知情,无辜又可怜。 所以还要决然地将他困于身旁吗? 崔羌心底的声音在疯狂嘶吼。若没有他,往后余生便只剩无尽灰暗,活着与行尸走肉何异? 崔羌拳头下意识攥紧,指节泛白。他深知,自己无法承受失去穆翎的代价,那会是比任何事情更为可怖的深渊。 第74章 他静静伫立在阴影之中,周身气息被孤寒笼罩,眸色幽深犹如无尽深潭,教人难以窥探分毫,仿若成了融于暗夜的一具空壳,唯有衣角偶尔随风轻拂,才透露出一丝活气,更让人无从捉摸其心底的真实情绪。 是夜,月色如水,银辉透过窗棂,落在屋内之人的削瘦肩头。穆翎正弯腰收拾行囊。 崔羌不知何时靠在了门框,无声无息,目光长久地胶着于那道身影,似要将其深深烙印在眼底。 片刻后,他缓步上前,手中稳稳端着两盏酒,仿若日间种种未曾发生。 待走近,便将其中一盏递向穆翎,唇畔扬起一抹看似漫不经心的弧度。 “走之前,小翎陪我饮下这最后一杯酒吧。”崔羌声线低沉,带着几分喟叹,桃花眼眸底波光流转,往昔那副散漫不羁之态仿若瞬间回笼,巧妙掩去了白日里满身戾气的森冷模样,让人一时恍惚。 穆翎眉头微蹙,不愿与他再有丝毫纠缠,当下便侧身欲走,径直迈出屋门。 身后,崔羌见他决然背影,终是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仿若重锤,打破这僵局。 “此后山高水远,你我再见怕是难如登天,小翎又何苦同我继续置气?” 言罢,崔羌缓缓上前,步步紧逼,直至再次近到穆翎身前,抬手将酒杯重新递上。 “事到如今,过往恩怨皆如东逝水。小翎既当真能将往昔一切全然放下,饮杯酒又何妨?权且当作同从前彻底做个了断,一笔勾销,不好么?” 他目光灼灼,似燃着两簇幽火,直直望进穆翎眼底。 穆翎垂眸,长睫轻颤,隐匿眼底的情绪似有波澜翻涌,可抬头对上崔羌那双熟悉的桃花眼,他紧了紧拳,决定再信他最后一回。 半响,穆翎终是微微抬手,接过那盏酒,仰头一饮而尽。 酒水入喉,仿若咽下了过往数年的恩恩怨怨,辛辣滋味在舌尖蔓开,如这段纠葛不清的关系,苦涩中又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愫。 崔羌眸色幽深,立在阴影里的身影看不出情绪。 直至穆翎将那杯酒倾尽喉间,迈出几步,刹那间,额角抽痛骤起,眼前被混沌迅速笼罩,变得迷离恍惚。 他脚步踉跄,本能地伸手死死攀住门栏,指尖用力,极力想要凝聚那如散沙般纷乱的思绪。 喘息间,他拼尽最后一丝清明转身望向崔羌,待再次触及到那双仿若幽潭般波澜不惊的桃花眼时,心头陡然一震,刚要脱口的质问瞬间卡在咽喉,“你——” 字音尚未落地,穆翎浑身的气力仿若瞬间被抽干,双腿一软,整个人软绵绵地朝身前人倾倒而去。 崔羌紧紧环抱住那具绵软身躯,动作急切又小心翼翼,仿若拥住的是失而复得、世间独一无二的稀世珍宝,稍一用力怕碎,稍一松懈又怕丢。 他眸底光芒一暗,那里头藏着决绝,旋即毫不费力地将人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径直朝着院外走去,每一步都沉稳笃定。 仔细将人安置在停靠于院外的马车里,他刚直起身,便瞧见乌仞伫立院内,目光幽幽望向此处。 崔羌直视着他,率先打破沉默,声线冷硬。 “国师想必清楚得很,本王今日之言,绝非一时意气用事。” 乌仞自是明白他所指为何,穆翎奔赴齐疆,他便会毫不犹豫起兵攻城。 乌仞微微颔首,神色始终平静。 待崔羌扬鞭欲行之际,他才再度开口,语调毫无波澜,似一尊亘古不变的佛像。 “凡尘俗世,诸事纷扰,遗憾如影随形,强求而来之,未必是好。” 这般言语,崔羌听来竟莫名耳熟…… 山间白云,缭绕变化。平芜山上,崔煜也曾于他耳畔悠悠叹过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道理。 那时的他,不过十五少年,心高气傲,目空一切,既不信天命既定,更不屑神佛佑护。 斗转星移,六年已过。 岁月虽雕琢了他的面容,磨砺了他的心性,可深埋骨子里那份偏执,其实岿然不动。 他想要之物,定要牢牢攥在掌心。 “何为好坏?本王向来不惧所得是好是坏,唯独见不得遗憾二字。” 乌仞神色淡淡,正欲再言,只闻一声轻笑在夜色中兀自响起。 崔羌抬头望天,嗓音温和了不少,似在复述他人之语,“情爱之道,贵乎两心相悦,强求非情也,乃劫也,强留非缘也,乃孽也。” 他垂下眼帘,凝视着静倚车窗闭目昏睡之人,月影斜侵衣袂,衬得那人愈发温润如玉。 “是情是劫,是缘是孽,我只求一人。” 言罢,崔羌翻身上马,猛地一甩马鞭,骏马嘶鸣,裹挟着滚滚尘土,疾驰而去。 第77章 隔日清晨,屋内洒下几缕微光,凤蛰一睁眼,脑海中第一个念头便是去寻穆翎,这已然成了每日晨起的习惯。 当下,他匆匆披衣起身,趿拉着靴子便朝穆翎的屋子奔去。 待他风风火火地推开门,却瞬间愣在了当场。 屋内寂静得有些渗人,一眼望去,空空荡荡,唯余一个包袱孤零零地搁置在榻上,包袱的带子随意耷拉着,显然是主人还未来得及带走。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凤蛰心中暗道不好,当下也顾不上许多,拔腿就往庭院跑去。 院内,只见乌仞正静静地坐在那儿,凤蛰赶忙凑上前去,颇为急切地问道,“国师,可曾见到那煜王啊?” 乌仞抬眸,目光波澜不惊,语调依旧平平缓缓,好似说着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昨夜驾车离开了。” 一听这话,凤蛰顿时炸了,嘴里不停地絮叨着,“定是被那厮绑走了!小叶哥哥向来不愿与他多做纠缠,他好歹也是手握兵权的王爷,竟使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强行掳走人。” 说着,便作势要往外冲去,“不行,我们得赶紧去救他!” 乌仞见状,向来如古井无波的神色此刻竟难得地带上了三分肃穆,仿若蒙上了一层寒霜,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世间万物,红尘因果,旁人是无法插足的,国主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凤蛰张了张嘴,还想再争辩几句,可抬眸瞧见乌仞那一脸严肃的模样,瞬间就蔫了气。 脑海中不禁回想起平日里这看似徒有其表的道僧在宫中的种种作为,那高深莫测的手段,还有那让人捉摸不透的气场,心底不由得泛起几分害怕来。 更何况,如今齐疆内部本就一堆棘手的事儿等着他去处理呢,哪还有闲工夫去管其他呀。 凤蛰心里虽是一万个不情愿,但脚步还是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少年原本满是焦急的脸此刻皱成了一团,眉头紧蹙,满是纠结与无奈。 乌仞看着他这副模样,似是良心发现,又缓下语气开口宽慰了几句。 “自古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齐疆是国主的家,并非苏叶公子的归宿。或许这世间另有更适合他的道路,您无需太过忧心。” 亥时,穆翎悠悠转醒之际,先是微微一怔,他环顾四周,周遭一片寂静,不见半个人影。 瞧陈设,想必身处客栈之中。 意识渐渐回笼,脑海中快速闪过此前种种,瞬间,他眸底涌起一股寒意,几近要从眼眶之中满溢而出,连带空气似乎都冷了几分。 自榻上艰难起身,穆翎毫不犹豫地伸手推开屋门。 门口,一店小二模样的人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儿,见他要出门,赶忙伸手阻拦,脸上陪着笑。 “小公子醒啦。那位公子特意交代过了,您现在还不能离开这儿。” “让开,他给了你多少银子,我双倍给你。” 那小二闻言顿时面露难色,犹豫了会儿,支支吾吾地回道,“这……” “你先下去吧。” 恰在此时,一道低沉的嗓音传来,正是崔羌,说话间眼神却始终锁定在穆翎身上。 穆翎淡漠地回视他,眼神犹如冰刀,似要将人看穿。 他一字一句道,“崔、羌,你又骗我。” 崔羌却仿若浑然不觉,依旧一脸关切,温声道,“外头风大,你身子弱,进屋说吧。” 言罢,他自然地牵起面前人的手。 穆翎猛地挣开他的触碰,向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冷冷道,“你究竟要如何?” 崔羌无奈,只得放柔声音,“你要怎样才肯留下?” 穆翎别过头,不愿看他。 沉默片刻,崔羌兀自扬唇一笑,旋即,伸手递过来一个用油纸包裹着的东西,那油纸被油渍微微沁透,散发着阵阵香甜气息。 “此地最有名的糕点铺子买的,快尝尝。” 穆翎猛地一抬手,用力将面前之物狠狠打翻在地。 自看见崔羌的那刻起,穆翎心底便已然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情绪。 他一直在极力忍耐着,直至此刻,那些长期被藏在心底的情绪,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全然冲破了理智的囚笼,一涌而出。 第75章 原本被妥帖包裹着的糕点随之滚落出来,骨碌碌地滚到了桌案旁,有几块甚至摔碎了,香甜气味瞬间在屋内弥漫开来。 可此刻,屋内却无人在意这诱人香气。 “你究竟想做什么!你这个疯子……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 崔羌神色不变,他看着眼前满脸怒容、情绪不加掩饰之人,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曾经那个将喜怒哀乐都直白地写在脸上的太子殿下。 率真赤诚,未曾被恩怨情仇所累的少年不该此般痛苦。 一时之间,崔羌心中更是五味杂陈,诸多情绪涌上心头,却又不知该如何言说。 “我是拿了你的东西,可我也还给你了!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不想要了……你为什么……” 说到最后,穆翎暴怒中的嗓音已经渐渐沾上了哭腔,喉咙深处溢出一丝哽咽。 “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 “就算我有罪,我该死,可我也死过一次了啊……你究竟要怎样才能……呜!” 话至一半就被蛮横地堵了回去。 只见崔羌一只手狠狠掐过他的下颌,另一只手负在他腰后,往怀中一带,便将人死死禁锢在怀中。 那力道之大,似要将他揉进身体里一般,迫使穆翎不得不仰起头来,直面他那炽热又带着几分疯狂的目光。 唇舌交缠,崔羌的吻带着不容抗拒的急切,全然无视了怀里人的奋力挣扎。 穆翎诧异惊恐地瞪大了眼,下意识紧锁双唇,可桎梏着他的人不肯罢休,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强行撬开紧闭的牙关,长驱直入,缠着他的舌肆意地吸吮舔舐…… 炽热的气息迅速在两人之间弥漫,仿佛要将周遭的空气都点燃。 分离三年,直至此刻,崔羌才有了一丝真切的重逢之感。 其实早在七夕那日,当他于阁楼之上,一眼瞧见穆翎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面容时,心底就涌起了这般念头。 那时他就想要将眼前这人狠狠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让他与自己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离。 他还想狠狠欺负他,看他哭出来,无法再说出那些伤人又决绝的话语,依旧只在自己面前展露出最脆弱真实的一面。 突如其来的深吻,瞬间将穆翎卷入了无法挣脱的漩涡。 他只觉呼吸一滞,整个人几近眩晕,被迫高高仰起显得无比脆弱的脖颈。 穆翎双手紧紧抵在崔羌身前,徒劳地推拒着,掌心感受到那紧实而温热的肌肉线条,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如此竭尽全力的反抗落在崔羌眼里,非但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像是一种别样的撩拨,勾得人心底的那团火焰愈发炽热,烧得他理智全无。 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在崔羌心底疯狂蔓延,他舌尖扫过怀中人口腔内的每一寸柔软,掠夺每一丝空气,尽情品尝着这令他疯狂痴迷的滋味,仿佛要将这三年来的思念与渴望都在这一吻中宣泄殆尽。 “嗯……呜呜……” 记忆中的吻只有三年前在山寨那回,彼时穆翎身中情毒,是混乱之下才承受了那人数不尽的掠夺……然如今他思绪清明,却还被这人这般羞辱,瞬间气红了双眼。 奈何逃无可逃,只剩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唇舌泄出。 屋内烛火声滋滋作响,不知又过了多久,穆翎只觉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仿若所有的思绪都被搅成了一团乱麻,紧接着,眼前的景象都变得混沌不清。 在以为自己就要此般窒息而亡之际,崔羌缓缓将他松开了。 穆翎双腿瞬间发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去,他慌乱伸手,堪堪扶着桌案勉强稳住了身子。 此时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满是羞愤恼怒,那原本冷淡的面容因这变故而染上了几分异样的嫣红。 稍稍缓过神来后,穆翎咬了咬牙,当即扬起手来,直直朝着面前的崔羌挥去。 面前之人像是早就料到了他会有此举动,轻易就将他的手握在掌心内,反折其身后,顺势将人又往自己身前揽近了几分,两人的身体紧紧贴靠在一起,几乎不留一丝缝隙。 “崔羌……你、你无耻!” 穆翎又气又羞,眼里的泪水似乎下一秒就要夺眶而出,偏偏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出什么来。 崔羌低下头,神色是不曾外露的温柔,他凑近怀中人耳畔,温热气息喷洒在他侧颈,嗓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低沉,“小翎,莫要再闹了,听我说几句,可好?” “你闭嘴!”穆翎身子不断地扭动着,脊背使劲后仰。 “乖一点。” 崔羌俯身靠在他肩头沉沉叹了口气,半晌,才轻轻耳语道,“小翎再乱动,我可不能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的嗓音平和又散漫,穆翎听着却瞬间身形一僵。 隔着衣物也感受到了那人身上明显的变化。 穆翎瞳孔中满是惊慌与不知所措,三年前那些令人心颤的记忆一直被他视作屈辱,此刻被人束缚住双手强硬地圈在怀里,便想到那日在寒冷肮脏的囚牢中,崔羌无情地说着要自己当男宠的话…… 穆翎面色随之变得愈加惨白,似真的被唬住,不敢再乱动了。 “好乖。”崔羌满意扬唇,在他额角轻轻印下一吻。 第78章 夜色渐浓,屋内已是一片昏暗,唯有窗棂投进来点点月光,如碎银般洒落地面,勉强勾勒出周遭模糊的轮廓。 崔羌其实并未想对穆翎做出什么太过出格的举动,而后不过是揽着人躺在榻上,一同安安稳稳地睡一会罢了。 此刻,榻上之人悠悠转醒。 崔羌睁开眼的一瞬间,眸光便急切地望向身侧。 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空荡,周遭寂静,没有丝毫人气。 刹那间,他那深邃的眼眸中原本尚存的温柔暖意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如冰般的冷冽,寒意也丝丝缕缕地往外渗透着。 斑驳月光洒落在他面庞上,映照出他那原本平静的面色,徒增了几分阴郁。 崔羌微微抬手,身侧余温都还未曾彻底消散,想必人应是离开不久。 他不禁自嘲地扯了扯唇角,怪自己一时疏忽,忘了如今的穆翎已非从前,他自己尚能使出下药迷昏人的手段将他掳来此处,怪医的亲传弟子又怎会毫无还手之力? 半个时辰前,穆翎被他摁在榻上吻弄得迷迷糊糊,气息都乱成了一团。 可就在崔羌沉醉其中时,穆翎忽而清醒了几分,抬手主动揽上了他的脖颈。 崔羌微怔,以为他终于放下了芥蒂,愿意接纳自己了。 然未来得及高兴,紧接着,穆翎藏在袖口的手一动,一根纤细的银针悄无声息地被拿了出来,趁着崔羌毫无防备之时,猛地插入了他的侧颈处…… 回想起这一幕,崔羌眼底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抹苦涩。 他的殿下,当真是长大了。只是可惜了,为何却是要与自己作对呢? 崔羌暗暗叹了口气,眸中闪过一丝豫色,可不管怎样,他都绝不放手。 此刻将至子时,天边那抹弯明月如刀,给此地染上了一层淡淡的亮色,却丝毫没能缓解穆翎心中的紧张。 玉镇不愧为不夜之都,街巷上依旧颇为热闹,完全不似其他地方入夜寂静。 他一路打听,知晓了此地乃是通往边关的必经要道。 那人果真想将他困在身边一辈子,不肯放过他。 这念头仿若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他蒙头盖住。 但此刻绝不能乱了阵脚,穆翎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回桃源山的法子。 他深知,用在崔羌身上的药效顶多只能维持两个时辰,眼下只能先在这玉镇寻个地方躲一躲了。 穆翎边想着,边加快脚步往人多的地方走去,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可他未曾料到,崔羌实则只过了半个时辰便悠悠转醒。 慌乱之中,前方几个身着黑衣的男子正一面同路人问询着什么,一面朝着他这边走来。 穆翎心头一紧,那几人的穿着他再熟悉不过,正是于暗中跟在崔羌身边的暗卫! 这一变故让穆翎本就棘手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 几乎是下意识地,穆翎转身就往后跑去,可心急没留意脚下,竟直接撞到了一个少年身上。 那少年被撞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疼得“哎哟”一声,顿时火冒三丈,抬手揪住穆翎的袖子,嘴里骂骂咧咧道,“没长眼吗!大街上横冲直撞作甚?本公子的衣服都脏了,这可是新做的,你赔得起吗?” 穆翎此刻心急如焚,哪有心思理会他的抱怨,他奋力挣扎,想要挣脱开那扯着自己袖子的手,可那少年也是个倔脾气,死死揪住不放。 穆翎额上细密的汗珠越来越多,他慌张地朝后回望,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正步步紧逼。 强烈的求生欲让他猛地爆发出一股力气,穆翎用力一甩,竟将那少年给甩开了。 第76章 他顾不上许多,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一物,塞到少年手里。 “这是雪芝草,就当作赔你衣服了。” 再次摔倒在地的少年看着手上的香囊,一时有些发懵,还没回过神来,就见那愣头小子头也不回地疾步前行,眨眼间就只剩下背影。 他看着那道匆忙的背影满心鄙夷,却也无端好奇起来,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活像身后有恶狼追赶似的。 “真是莫名其妙!”那少年不知雪芝草的珍贵,气得脸都红了,忍不住破口大骂,瞬间就将附近的暗卫给引了过去。 他嫌弃地看向手中香囊,想了想事已至此不要白不要,正欲就此作罢,怎料他刚从地上狼狈地爬起身来,一抬头,视线便撞入一双阴沉得仿若寒潭的眼眸之中。 只见面前立着的是一身着华服的男子,双眸堪称美艳却散发着逼人的冷意,他身后那两个黑衣人更是吓人,腰间还悬着长刀。 少年慌张起来,忙不迭躬身说道,“这位大人,小的不是有意挡您的道,小的这就离开,绝不碍您的眼。” 然他刚迈出步子,暗卫身形一闪,宽厚臂膀一横,瞬间拦住他的去路。 少年顿感不妙,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身体也僵在了原地。 这时,崔羌淡漠的嗓音响起,“交出来。” 他目光紧锁少年,脸上没什么表情,可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少年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就这么愣在原地。 黑衣人厉声呵斥道,“大人说话你听不见?莫要装傻充愣!” 他这才如梦初醒,双手颤抖着将香囊毕恭毕敬地奉上,嘴里慌乱解释着,“方才那位公子不小心撞倒了我,他着急走,便用这香囊抵账。我哪敢收的呀,刚想追上去还给他呢……” 看着崔羌离开的背影,少年小声嘀咕,“今日真够水逆的!一个个都什么德行,当官了不起啊,这么有钱怎么连件衣服都舍不得赔?我呸!” 话音刚落,头顶便被什么东西砸中了,痛得他倒抽一口凉气,低头一看,竟是一锭银子在地上打着转儿。 还没等他回过神,那丢银子的暗卫早已转身,快步跟上前面崔羌的身影,转眼便消失在人群里,只剩他呆立原地,望着那锭银子直发愣。 另一边,穆翎一路奔走着,心慌意乱之下,又无法跑得太快,只因腹中开始隐隐作痛。 整整一日未进食,身子虚浮得厉害,眼前的景象都似蒙上了一层薄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他茫茫然不知该往哪走,周遭的一切都透着陌生与危险。 那点支撑他下药的勇气,全靠心底不断默念的话语强撑着。 万不能再回头,师父耗费心血才救下他这条命,也断不能再度沉沦…… 每念一次,便驱使着他发软的双腿继续挪动。 “王爷,再往前就无路了。属下现在就去将人带来。”暗卫试探性地望向崔羌。 “不用,本王亲自过去。” 崔羌面上没什么表情,周身气场却阴沉得吓人。 他吩咐人备好马车,旋即踏着月光,独自迈步上前。 第79章 穆翎牙关紧咬,头也不回地朝着前方走,可慌不择路间,不知何时,前路竟被一堵高耸的砖墙截断,再无去路。 环顾四周,皆是鳞次栉比的商铺房屋,他下意识地回望,目光却猛地触及到不远处那道熟悉又令他抗拒的身影。 刹那间,穆翎双瞳狠狠一缩,全身血液都似凝固。 兴许是这陡然袭来的紧张情绪太过强烈,刺激得他身体紧绷到极致。穆翎只觉双腿一软,差点直接瘫倒在地,双脚更像是被钉住一般,再难以挪动分毫。 “不行……”穆翎心底嘶吼,强撑起最后一丝力气,一咬牙,转身踉跄着躲进周围房屋的墙角蹲下。 温良的月光照不进昏暗的角落,他蜷缩成一团,极力隐匿着自己的身形,双手死死捂住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冷汗顺着脊背不断滚落…… 一片漆黑中,愈渐靠近的脚步声一下一下重重地回荡在穆翎耳畔,由远及近,每一声都好似踩在他的心尖上,朝着他步步紧逼而来,让他本就慌乱的心,跳动得越发急促。 穆翎大气都不敢出,紧紧蜷缩在墙角,身子抖得厉害。 终于,那令人胆寒的脚步声渐渐变弱,直至彻底消失,仿若一场暴风雨骤然停歇,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周身被巨大阴影笼罩,灭顶而下。 穆翎的心也随之一顿,他呆呆地愣在原地,耳朵里还残留着那脚步声的余音,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回过神来。 他忽然觉得冷的发颤,如同坠进冰窟。 “小翎总说自己并非从前,可,会对所有人心软的苏叶,愿意信赖相识不过数日之人,就唯独厌恶我吗?” 声音低沉喑哑,在这寂静的角落幽幽回荡。 可细细一听,那嗓音里分明包含着无尽自嘲与迷惘。 穆翎缓缓抬头,目光顺着那修长笔挺的身形向上移,最终停留在崔羌那张精致如雕刻般冷峻的脸上。 他忽然觉得疲累至极,似下定决心,他颤着指尖,伸手抓住男人落在脚边的衣摆。 “崔羌……从前是我对不起你,你的东西我都还给你了,你能不能放过我,求你放过我吧……” 崔羌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墙角的人,眸中却只有痛苦和挣扎。 放过他?那谁来放过自己? 三年前得知穆翎身死的那一刻,他便深知,自己不能失去他。 那种蚀骨铭心的痛,他不愿再次经历。 现如今,上天既给了他再次拥有的机会,他又怎会轻易让这人再次从自己身边消失? 他在心底不断问自己,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将人留住? 威逼?利诱?可这些手段在面对穆翎时,却又显得如此无力。他害怕再次将人推得更远,可又无法抑制内心想要将其禁锢在身边的渴望…… 沉默良久,崔羌最终轻叹一声,俯身将蜷缩在地上的人打横抱起,动作轻柔却又不容抗拒。 穆翎早已精疲力尽,只能虚弱的靠在他怀里,泛白指尖下意识拽住崔羌的衣领。 一路将人抱上马车,崔羌掌心覆在他汗湿的额上,内力源源不断地传入,所到之处,穆翎紊乱气息渐渐平复,原本绞痛难忍的小腹也瞬间舒缓了许多,冷汗渐止,面色也恢复了些许红润。 穆翎意识回笼的瞬间,便挣扎着要脱离他的怀抱。 崔羌眉头一蹙,毫不犹豫地抬手封住他的穴脉,穆翎瞬间动弹不得。 旋即,崔羌低下头,不由分说地堵住了他的唇瓣。 崔羌吻得深情又霸道,良久,穆翎才听见头顶传来一道满是压抑的嗓音,那人抬手将他眼尾的泪轻轻抹开,眼神似痴迷似偏执,更透着无尽的哀伤,仿若明知不可为却又无法回头。 “抱歉,小翎这辈子,都别想再离开本王了。” 崔羌一字一顿,声音散漫却坚定,那平日里甚少自称的“本王”二字此刻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凌厉。 穆翎闻言,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颤,目光直直望向崔羌那双黑得仿若无尽深渊的眼眸,他似从其中窥探到了自己往后余生被禁锢的命运,恐惧如藤蔓般缠上心头,让他四肢百骸都透着寒意。 夜色如墨,深沉得仿若能将世间一切吞噬,回到客栈后,崔羌不算温柔地将怀里人丢在了窗前的软榻上,榻旁的烛火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猛地一蹿,光影在墙上晃动,映出两人的身影。 随后,崔羌俯下身吻了吻穆翎的额头,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带着明晃晃的眷恋。 接着是眼睛、鼻子,一路缓缓而下,当目光触及到那被他在马车上亲得红肿的双唇时,他微微顿住,将不容抗拒的吻落在了穆翎的唇角…… 穆翎被封住了穴脉,四肢瘫软无力,只能失神地望着头顶窗棂外那洒进屋内的清冷月光。 月光如水,静静地铺洒在他身上,他的眼神空洞而无助,往昔眸中灵动与清澈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弥漫着的层层水雾。 崔羌恍然间触及到他这般模样,神色变得阴鸷起来。 他猛地狠狠咬住穆翎脆弱的侧颈,牙齿刺破娇嫩的皮肉,一滴鲜血缓缓渗出,在白皙肌肤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穆翎吃痛,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从眼尾滑落,顺着脸颊淌下。 紧接着,身上的衣物被扯开,凉意袭来,肌肤瞬间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温热的大掌顺势握住他发软颤抖的腰身,常年持剑的指腹上带着茧,缓缓抚过腰间软肉,充满暗示地揉捏摩挲。 崔羌心中执念如狂潮,他不信,不信穆翎对他毫无感觉。 曾为他千里夜驰,为他不顾一切,他坚信,他的殿下始终是在意他的。那些一开始就给他的赤城爱意,哪怕被他不慎弄丢了,他如今依旧固执地想要挽回…… 第77章 第80章 修长指尖沿着光滑赤裸的脊背一寸寸抚摸而下,深邃的桃花眼再次溢出不加掩饰的疯狂。 崔羌看着榻上之人如同黑夜中锁定猎物般,揽着他的手也加重了力道,把他的肩背勒出一道道红痕…… 直到穆翎好看的眉头忽地紧紧皱起,他也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 崔羌抬手覆盖住那双可怜兮兮的眼眸,继续残忍地往深处碾去…… 这一刻,穆翎再也压抑不住绝望,无声张了张嘴,痛的几乎喘不过气。他的头脑一片空白,眼前一阵阵发黑,骤缩的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沉甸甸的酸胀感更让他无措。 崔羌仔细地打量着身下人的每一个表情,极尽温柔,用力讨好…… 穴道被解开,穆翎却已没了挣扎的力气,他躺在软榻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窗外月色,就这么放空。 比起上回,崔羌已经是十足温柔了,奈何穆翎是头一次在清醒状态下做这种事,心中的不安和委屈全然盖过了欢愉。 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他双手抱着肚子,想将自己蜷缩起来,却被大掌无情撑开,整个人哭得一抽一抽的,连哭声都微弱不堪。 残灯明灭,不知过了多久,才堪堪消失殆尽。 月色黯淡,仿若也羞怯于窥视这屋内的旖旎,只是透过窗棂的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 从远处看,屋内床幔低垂,入目便是崔羌那一大片线条清晰裸露着的后背。他的肩宽而厚实,似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将穆翎牢牢地钳制在怀里。 怀中人的身影全然被他宽阔身躯挡下,一丝一毫都难以展露。 穆翎此刻趴在他怀里,长睫轻颤,饶是过了许久,依然还在小声抽泣,在余韵中细颤不已。 崔羌见他仍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低头吻上他的泪痕,神色十分温柔,他不紧不慢地笑问道,“为什么一直哭?真弄疼了?” 穆翎心中不由冷笑,缓缓撑开眼皮,费力哑声道,“王爷还会担心脔宠的感受吗?” 只听得头顶传来一声轻叹,“小翎一直不愿听我解释,我那日所言并非真意……” “那你刚刚所作所为又是何意?” “……”崔羌被噎了一瞬,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的神情,那自是心悦于他才会情难自抑地做出这般之事,可这话,他就算轻易说出口也无用了,过往的种种误会与伤害始终亘在两人之间,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消融的? 他深知,如今的穆翎已不会再相信自己所言了。 “那本王就当是弄疼小翎了。”崔羌不再解释,只是将手覆在怀中人的腰间,轻缓有力地揉按着,“都是我不好,只要小翎听话些,不要想着离开了,我就不会再那样。” 崔羌的声音放得极低,像是在哄受伤的小猫,话语中的威胁带着深深的恳求,他害怕再次失去,只能以这种笨拙又偏执的方式,试图将人留在身边。 那带着薄茧的手掌一下一下隔着肌肤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让穆翎腰间的酸胀感瞬间消失了不少。 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紧绷的身体也随之放松。 今夜的奔波与慌乱早已将他的精力消耗殆尽,此刻,他实在是没一丝力气了,更懒得开口反驳这些让人生厌的话语。 就这般,穆翎紧靠在崔羌的怀中,在这分明危险的港湾里反倒寻得一丝慰藉,慢慢合上了沉重的眼皮,舒服地睡了过去。 夜深露重,客栈周遭万籁俱寂,唯有风声偶尔拂过,撩动着檐下的灯笼轻晃。 崔羌紧紧拥着他,凝视着怀中沉睡的面容,目光久久未散…… 日头高照,缕缕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屋内。 穆翎缓缓撑坐起身,忆起昨夜种种,一股酸涩之感瞬间涌上鼻尖,好半天才将眼泪憋回去。 崔羌静立窗边,目光落在窗外,忽闻一阵轻微响动,抬眸望去 ,见穆翎正木然倚在榻边。 崔羌快步走向茶案,抬手斟了一盏温茶,热气氤氲缭绕,稳稳递到了穆翎的唇边。 穆翎抬眸,二人视线交汇,短暂对视后,还是伸手以指尖轻触茶盏,缓缓接了过去。 “小翎,”崔羌率先打破沉默,嗓音柔得几乎要凝出水珠来,“下楼用些膳食吧,昏睡许久,多少吃点儿,莫要伤了身子。” 穆翎却仿若未闻,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崔羌无奈,也不舍得再强硬逼迫,只好轻轻扶起他,半推半抱地带着他往楼下去。 客栈大堂内,人来人往,喧闹不已。崔羌护着穆翎寻了个空位坐下。 两人相对无言,听见邻桌食客正眉飞色舞地谈论着当地特产。 “对门那家桂花糕堪称一绝,咬上一口唇齿留香!” 崔羌转头看向穆翎,轻笑着问道,“想不想尝尝?” 穆翎双唇紧闭,一语不发。 未得回应,崔羌眼底闪过一丝落寞,却也很快收拾起情绪,自顾自地起身去了。 “小翎乖乖在此等我。” 人声嘈杂,穆翎独自坐在角落,神色呆滞地盯着桌面。 正值此时,几个当地的纨绔公子哥跨进了这客栈,目光一扫,瞬间定格在角落的空桌上。 偏生不凑巧,今日客栈人满为患,只剩穆翎左前方有张空桌。 穆翎正想抬手倒杯茶水喝,一行三人,只见其中一个怪笑着指向穆翎,脸上瞬间露出了淫秽的笑容,眼神赤裸地上下打量着他脖子和手腕上那些遮不住的红痕。 只听那人忽而高声嚷道,“哟呵,瞧瞧这小公子,怕是哪家的宝贝哟,啧啧啧,养得肤白貌美的,比春雨楼的头牌还好看呢!” 余下两人大笑着附和起来。 在这朱门绣户之中,富家公子哥们行事向来跋扈随心。绫罗簇拥的深宅大院里,养男宠消遣作乐,实乃寻常之事,无人会过多置喙。 此刻周围人闻声纷纷侧目,每一道异样目光、每一句刺耳调侃,都似在将穆翎往绝望的深渊猛推一把,让他几乎窒息。 他只觉双耳轰鸣作响,浑身的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双手下意识地攥紧衣摆。 本就深陷压抑情绪里,周身被化不开的阴霾紧紧裹缠,满心悲戚与愤懑无从宣泄。偏生在这关口,还有那不长眼的主动凑将上来。 穆翎缓缓抬眸,双眸幽寒,才伸手朝袖口探去,瞬息间,只听得一声惨叫,一道蛮力裹挟着风声迅猛袭来,那起头之人便倒飞出去,狠狠砸破桌案,木屑纷飞,紧接着一口鲜血夺口而出,染红了桌面。 第81章 崔羌不知何时已然立在了跟前,身姿永远挺拔如松,此刻手中还稳稳提着一袋糕点,那糕点的桂花香悠悠飘散开来,搅乱了这一室肃杀之气。 只见他微扬起下巴,朝余下几人一瞥,“各位公子是嫌命长了?” “……” 处理好这变动后崔羌便牵着人上了楼。 一踏入房内,穆翎再难抑制心中情绪,眼眶瞬间泛红,水雾几欲夺眶而出。 他日后怎能,怎能一辈子活在这样不堪的议论中?像个玩物一般被人指指点点,受这般折辱! “没事了。”崔羌揽他入怀,手掌轻轻落下,温柔抚过他凌乱的发丝,他微微俯下身,将下巴轻抵在他头顶,“那帮混账东西,已全被押入地牢,往后再没机会仗势欺人了。” 穆翎推开他,往后退了几步,直直地望向他,声音颤抖,“你究竟要如何?” 崔羌坦然回视,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恳求,“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守着你,护着你。” “可我想请王爷离开,还我自由。” “倘若本王偏要带你走,偏要和你一生一世呢?” 穆翎惨然一笑,“那草民亦可血溅此处,王爷若想带一具尸体走,也无妨。” 崔羌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沉默良久,他咬了咬牙,狠声道,“你若敢死,本王便即刻点兵,剑指齐疆,让万千无辜血溅当场,为你陪葬。如何?” 可穆翎却是神色笃定,“你不会的……” 崔羌本以为这只是穆翎宣泄积郁的气话,未曾多作想。然转瞬之间,便见他从袖中摸出个瓷瓶,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他仰头便饮,未有分毫犹疑。 刹那间,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殷红血线顺着穆翎唇角蜿蜒淌落,崔羌顿觉五雷轰顶,往昔亲手将利刃贯入他身躯的可怖场景在脑内呼啸而过。 此刻流血的分明是穆翎,可却疼得他崔羌几欲昏厥,气息都紊乱难平。 实则于他而言,与穆翎分离之苦尚可咬牙捱过,可眼睁睁瞧着他死在眼前,却是摧心折骨之痛,万难承受。 “小翎!” 崔羌身形疾闪,瞬间来到穆翎身边。他急忙出手封住他的穴脉,止住毒性蔓延,而后将人抱回榻上,迅速夺门而出,不过须臾,便揪着个大夫匆匆折返。 大夫被这阵仗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地伸手把脉,强稳心神施针,而后匆匆开好药方。 第78章 不是剧毒,可一番折腾下来,日头已然西斜,天边被晚霞染得通红,仿若被这突如其来的生死纠葛染上了些血色。 崔羌守在榻前,紧紧握着穆翎的手,眼神一刻也未曾离开。 待人醒转,崔羌沉默无言,只静静坐在榻边,端起药碗,细致地将药勺在唇边轻吹,随后缓缓递向穆翎毫无血色的唇畔。 穆翎当下便别过头去,不愿理会。 崔羌神色未变,只默默将药含入口中,旋即俯身贴近,双手稳稳扶着他双肩,不容抗拒地以唇相渡。 穆翎惊得圆睁双眸,满心抗拒,费力推搡,可崔羌手上力道不容挣脱,舌尖轻抵,终是将那苦涩药汁缓缓推送至他喉间,逼得他吞咽下肚。 “小翎既不愿乖乖喝药,那本王也只得这般了。” 崔羌直起身,凝视着他。 穆翎胸膛剧烈起伏,只能恨恨地瞪着他,双手颤抖着接过药碗,一仰而尽,浓烈苦涩在喉间蔓延,恰似他此刻纷乱复杂的心境。 崔羌也不知从哪忽而变出个小巧玲珑的物什,摊开掌心,径直递至穆翎面前,轻声道,“松子糖。小翎不知,此地与南源相距颇近呢。” 言语间,似藏着几分讨巧意味。 穆翎指尖下意识攥紧锦被,本已到嘴边冷硬决绝的拒绝之语,蓦地哽在喉间,他双唇微张,吐不出半个字来,只愣愣地盯着那糖,心乱如麻。 崔羌瞧他这模样,嘴角笑意渐深,趁着穆翎出神间隙,指尖轻捻,将松子糖轻巧地塞入他口中。 抬眸,正撞上人满是愤恨的目光,他却仿若无事,无辜地眨了眨眼,唇边那抹好看的弧度愈发张扬,桃花眼里还闪烁着几缕得逞后的狡黠微光。 那丝丝甜味自舌尖散开,令穆翎紧绷的心弦悄然一松,不自觉便放平了语调,“王爷此番执意将我带至边关,可曾细思过,我该以什么身份立足于那儿?” 崔羌神色未改,毫不犹豫回道,“自是本王的夫人。” 穆翎双眸被这话惊起波澜,轻轻颤动,心底纷乱至极。 “小翎往昔满心欢喜皆系于我身,为何如今却吝惜真心,不肯再予?便当真不能给彼此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崔羌目光灼灼,似要望进他心底深处。 穆翎身形微怔,目光却未再闪躲。往昔崔羌为复仇,迫不得已以谎言织网,将他视作棋子肆意利用,那些他可以不怪。 可亲手执利刃刺入自己心脏的是他,间接害得阿舅命丧黄泉的亦是他,凭什么他一句重来,便能将过往一笔勾销?且又如何能赌上这条命再信他那不堪一击的所谓的爱? “我不给。”穆翎咬着牙,决绝道,“从前是从前,现今的我,对你再无半分喜欢,往后更不愿再与你有任何牵扯。王爷若是不信,大可一试,我发誓,定会在你抵达边关之前死于你眼前。” 言辞如冰刀,似要将两人间最后一丝温情斩断。 崔羌心底那缕仅剩的希冀瞬间破碎,他双手不自觉攥紧成拳,眼神也变得阴郁至极。 此时,屋内烛火偶尔噼啪作响,火星跳跃,映照着两人面庞,气氛凝重至极。 穆翎其实心下也有些忐忑,若是激怒了这人,到头来被折辱的还是自己……却未料,崔羌只是深深望了他一眼,旋即提步,大步跨出屋门。 外头崔羌倚在门上,身形仿若被重负压垮,久久难以平复心绪。缓了半晌,才从怀中掏出一对温润莹白的玉坠,放在掌心反复摩挲端详,白玉兰栩栩如生,可他似被淹没在无边孤寂之中,眸中却满是苦涩与困惑—— 为何与所爱之人携手白头,竟如此难? 第82章 穆翎侧卧在榻,锦被半掩,青丝凌乱地散落在枕边。纵双眸紧闭,却如何也驱赶不走那纷至沓来的思绪,睡意全无。 他知道崔羌一直守在屋外。 至亥时三刻,那人才缓缓推开门扉,带着几分疲惫与落寞,没入屋内摇曳的昏黄光影里。 明月高悬于墨色苍穹,洒下一片清辉散至屋内,更添几分夜的寂寥。 崔羌入屋,目光轻轻落在榻上之人的面容上。穆翎双眼紧闭,眉心紧蹙,睫羽不时轻颤,全然泄露了内心的烦乱与不安。 崔羌悄无声息地燃起安神香,袅袅青烟在静谧的屋内缓缓升腾而起,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宁神之息。 继而,他轻抬脚步,缓缓在榻侧躺下,衣袂微动,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身旁动静让穆翎瞬间只觉心跳如雷,一下下重重地撞击着胸膛,声声震于耳畔,清晰可闻。 榻上二人,此刻静谧相对,和衣而卧,虽近在咫尺,却仿若隔着万里。 崔羌侧卧着,淡淡凝视着穆翎的脊背,知晓他亦未沉睡。 良久,他终于率先打破这沉默,低声开口,“罢了,你我之间,误会之深,恐难全然消解。” 穆翎维持着侧躺的姿势,身躯紧绷,不肯将目光投向崔羌分毫。 “可我还是希望小翎能听完我的解释。”崔羌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弧度,轻轻叹了口气,“说到底,从前是我对你太过薄情,如今奢望小翎轻易不计前嫌,倒像是我痴人说梦了。” “自我记事起,山灵水秀,师父同门,悉成我人生全部。彼时岁月,质朴而宁谧,终日不是习武强身山林打猎,便是游历山河仗义行侠。” 崔羌的嗓音总是带着股漫不经心,他目中浮起一抹追忆柔光,此刻说得却像是另一个人的经历。 “每每于路遇不平相助,总会被人执起手,感激涕零地说我日后必为侠名远扬之士呢。”他喃喃低语着,声音中透着一丝自嘲,“彼时忧愁,不过武艺精进偶尔遇阻,难以突破罢了。” 穆翎静静地躺在榻上,尽管背对着崔羌,但他的呼吸却渐渐变得紊乱起来,心中滋味杂陈。 “故而当这一切消失殆尽后,我的人生,也随之覆灭了。” 崔羌平静地说着,“为寻真相,不得已踏入那宫墙里头,成为东宫影卫是巧合,以往种种,查案也好,赠玉也罢,既存私心也是真心。后来发现身世,实则也是巧合。最初并非是带着仇恨靠近太子殿下的,不论小翎相信与否,一直到最后,我都从未动过要杀你的念头,也没想过要杀李将军。” “那时我身陷囹圄,被一双干净澄澈的眼睛所吸引,那是于昏暗长夜中的一抹光亮。那时我也以为只是一时心动。可随着时光流逝,这份情愫却在心底蔓延,遍布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我完全无法掌控。即便后来对小翎有了误解,我也依然无法抑制自己对你的喜欢……” 尽管爱意渐渐滋生出恨来,可也早已深入骨髓,无法消失殆尽。 语罢,崔羌轻轻握住了穆翎微微颤抖的手,他将那白皙手背引至唇边,落下一个轻柔而虔诚的吻。 “对不起,说过很多伤害你的话。对不起,我曾真的想要将你摧毁,困在身边一辈子,让你只属于我一人的……” 崔羌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让穆翎有些吃痛,他下意识微微挣了挣,却被更握紧了几分。 “对不起,我放你走。” 可崔羌却突然道出此句。 紧接着,穆翎只觉耳畔传来温热的气息,带着身侧人最后的眷恋,“只要小翎能好好地,哪怕从此天涯相隔,我也心甘情愿。” 所有深藏于心的情愫与纠葛被摆上明面,无处遁形。 一时间,死寂如墨,沉沉地漫入每一寸空气,唯余两人紊乱的呼吸,丝丝缕缕,交缠在一处。 穆翎心绪似狂澜骤起,往昔那些明艳或晦涩的岁月在眸底一闪而过,诸般情绪铺天盖地砸下,直教他坠入云雾,陷于彷徨之中,寻不得出口,完全不知所措。 夜深沉,风烛于窗棂间瑟瑟摇曳,黯淡的光影在屋内晃荡,明明灭灭。 忽地,一丝凉意自掌心骤然袭来—— 早被他愤然掷地的那半枚白玉坠,此刻被崔羌塞进了他微微颤抖的手心里。 玉坠触手一时生凉,却依旧带着往昔的温度,很快便丝丝缕缕地沁入他的心田。 崔羌的嗓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小翎,别拒绝我,权且当作是从前的一点念想罢。此乃平芜山崔羌所赠,而非那欺瞒利用太子殿下的佞臣,更不是如今的煜王。” 穆翎指尖一颤,下意识攥紧玉坠,骨节因用力而泛出点点青白,好似要将过往恩怨都嵌入这温润玉石之中。 他狠狠地咬住下唇,却终是不敌翻涌的酸涩,滚烫的水珠自眼尾滑落,洇出斑驳湿痕。 崔羌抬手圈住他的腰,蓦地收紧,将人扯入怀中,他下颌紧抵着穆翎头顶,滚烫气息扑洒在他的发间。 崔羌沉沉叹出一口气,将满心无奈皆散作长风。最后,他的嘴唇微动了动,轻轻地吐出两个字,“睡吧。” 话语仿若携着蛊惑,又或许是屋内那袅袅萦绕的安神香作祟,穆翎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了下来,四肢也绵软无力,眼皮渐沉。 第79章 不多时,榻上之人沉沉睡去,唯余窗外高悬长夜的清冷明月,寂然窥伺着屋内此幕。 第83章 隔日清晨,穆翎缓缓睁眼,意识在混沌中逐渐清晰。 熟悉的身影已消失不见,徒留一室的冷清。 他眼眸微动,一时间竟有些怔愣。片刻后,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不及穿鞋便匆匆下了榻。 双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直窜而上,可他仿若浑然不觉。缓步移向房门,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似怕惊扰了这宁静,又似怕打破心中那一丝微妙的希望。 屋门被拉开,一道光线斜射进来,照亮了穆翎略显苍白的脸。 静谧无声,两日来一直守在屋外的人已不见踪影。 他微微松了口气,退回屋内,目光不经意间扫向桌面,只见一封书信静静躺在那儿。 他的心猛地一跳,不及细想,快步上前。 葱白指尖才触及信封,还未来得打开,屋门处便传来一阵轻微响动。 来人是崔羌身旁的暗卫。 穆翎警惕之色溢于言表,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摆出防御姿态。 那暗卫微微躬身,恭敬道,“公子,属下遵王爷之令,护送您回桃源山。” 楼下已备好马车,暗卫抬手掀开了那厚重的布帘。 车内的景象瞬间映入穆翎眼帘,只见里头满满当当堆放着崔羌悉心为他添置的各类物品。 角落里,一包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松子糖,糖纸上映着微光,安静地躺在那儿。 阳光似乎明亮了些,穿透云层映照在穆翎身上,他的神色却变得复杂难辨。 既有一丝解脱的释然,又隐隐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落寞。 这本该是他求之不得的自由,他终于摆脱了这几日囚鸟般的困境,可以回归往昔自在随性的生活。 可为何,心却会隐隐作痛呢? 好似心间有什么重要之物消失了…… 穆翎微微垂首,掩去眼中神色,抬步缓缓向着马车走去。 在即将踏入车厢之际,似有所感,他的身子蓦地顿住,侧首回望向客栈二楼那间自己住了两日的房屋窗口。 陈旧的窗棂此刻静静地敞开着,晨光洒落,却空无一人。 “公子请吧。” 暗卫的声音适时在身后响起,打破了这一瞬的凝滞。 穆翎轻吸一口气,将心头那股莫名的酸涩一并咽下,不再纠结于那些化不开的纷扰思绪。 他弯腰钻进了马车。 随着布帘落下,他与此地也彻底隔绝开来。 马车轻轻晃动,辚辚而去,于这晨光初照的小道之上。 客栈依旧矗立在那儿,穆翎望向的那扇窗也纹丝未变。 只是在客栈的另一间房内,崔羌正独坐在窗边。 他一条腿随意地弯起,身子微微后仰,靠坐在窗棂上,手中执着酒壶,时不时仰头饮上一口。 他的目光始终紧锁在楼下那辆马车上,看着穆翎一步步走近,看着暗卫替他掀开布帘,看着他转身回望,看着他抬步上车…… 直至那马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道路尽头。 崔羌眼眸深邃,看不出多少情绪,只是喉中酒液浓烈又苦涩,始终萦绕心头,久久不散。 车轮咕噜滚动着,不知碾到了何物,马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穆翎的身子也跟着晃了晃。 他手中原本紧握着的信,就这样滑落下去。 穆翎回过神来,赶忙俯身去捡,手指刚触碰到那封信,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犹豫片刻,他终究还是缓缓打开了。 信中字迹苍劲有力,却只有短短几行字—— 见字如晤,卿启此笺,已不复相见。 往昔愚钝,累卿神伤,悔之莫及。 卿之所需,吾皆愿予。 愿卿此后,岁月宁嘉,心无所忧,往昔哀愁,皆化烟尘。 穆翎只觉心口一疼,眼眶泛起微红,泪水于眸中悄然汇聚。 他比谁都清楚,往昔种种皆为真心实意,自己心底其实一直在意着那人。 倘若未曾历经后来诸多纷扰变故,他们许真能携手看遍山河…… 可这世间终究没有如果,一切皆已覆水难收。 念及此,穆翎唇角扯出一抹自嘲笑意,那人过往言辞,真假交织,他根本不知道那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叫他如何再敢轻信? 他告诉自己,信中言语到底难辨真伪,一步踏错,便可能再度深陷那痛苦泥沼,再难脱身…… 是以,穆翎见信之初,纵有刹那心软,可转瞬便又狠下心肠,将那一抹悸动强行按捺下去。 天色无常,忽然阴沉下来,厚重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天际,一丝缝隙也不留。 桃源山四下毫无声息,唯有偶尔拂过林梢的微风发出簌簌轻响,让穆翎生出种诡谲气息的错觉来。 直至熟悉的庭院映入眼帘,穆翎才稍稍安心。 原以为屋内应是空无一人,可下一瞬,少年人便飞扑而出。 这几日,凤蛰死缠烂打,如何都不肯先行离去,坚持要在这木屋中等候穆翎归来。 他与乌仞约定好了就等五日,而今日,正是第五天,仿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穆翎如期而归。 乌仞只静立在一旁,目光淡淡地扫过穆翎。 凤蛰则兴奋地围着穆翎打转,嘴里不停嘟囔着这几日的担忧与牵挂。 三人稍作停歇后,便准备即刻启程。毕竟此地不宜久留,多耽搁一刻,便多一分未知。 怎料变故突生。 只听得“哐当”一声巨响,那扇本就陈旧的院门被一股大力裹挟,从外被人一脚狠狠踹开。 木屑纷飞间,送穆翎回来的暗卫与紧随其后闯入的男子迅速缠斗在了一起。 暗卫平日里也算得上训练有素,可此番对上这不知来路的人,却似力有不逮。 不过几招之间,便已落于下风,只见他身形踉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一口鲜血猛地喷射而出。 穆翎见状,瞬间上前扶住那暗卫,焦急道,“你情况如何?先撑住!” 凤蛰也不含糊,手脚麻利地转身奔回屋内,眨眼间便拿上止血之物,迅速折返回来,与穆翎一同蹲下身子,极为熟练地帮着给暗卫包扎伤口。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乌仞终于有所动作。 他身怀佛骨,乃齐疆之地数一数二的高手。只见他身形未动,冷冽气势却席卷而出。 紧接着,他身形一晃,仿若瞬移般欺身而上,不过两招,便巧妙地制衡住了那人,令其动弹不得。 局势稍缓,乌仞顺势扯下那人脸上面具,当看清他面上独特记号时,眉头一蹙。 那是齐疆虎镖局之人所特有。 他心有所感,抬头望去,却见那院门不知何时已然被人从外面紧紧锁住,很快,无数乱箭仿若密集的雨幕,齐飞进院内。 大火迅速蔓延,转瞬之间,便将这院落吞噬在一片火海之中,无处可避…… 第84章 恰逢此时,一道闪电划破天幕,苍穹惊雷轰鸣,转瞬暴雨便倾盆而下。 汹汹火势在这暴雨冲击之下,不过须臾,竟渐渐熄灭。 院外躲在暗处之人,见此突变,皆是一愣,一时间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惊怒。 那暴雨来得太过突然,生生将他们的计划打乱,可短暂怔愣后,他们眼中狠厉之色复燃,终究还是提刀鱼贯而入院内。 刀刃在黯淡天光下闪烁着寒光,杀意弥漫。 这无端的祸事毫无征兆,猛地将穆翎卷入其中。 他眉头紧锁,目光盯着那来势汹汹的几人,满心疑惑。 乌仞神色未改,依旧冷峻如霜。只见他手中禅杖点地,缓缓发出一圈耀眼金光,旋即迅速蔓延开来,化作坚实壁垒,隔开了刀光剑影和风雨飘摇,将几人稳稳护住。 乌仞一贯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倒是凤蛰,平日里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全然不见,神色罕见地严肃起来,虽身形略显单薄,神色却毫不畏惧。 “小叶哥哥,你先进屋,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凤蛰转头看向穆翎。 穆翎刚欲开口,却听那领头之人冷笑道,“国主既然不喜皇宫大殿,不如就此长留便是。” 此人身形魁梧壮硕,浑身肌肉紧绷,举手投足间皆透着凶悍,乃齐疆皇族亲王的心腹手下,武功高强,亦是那虎镖局的头儿。 凤蛰闻言,眸中瞬间涌起浓烈恶寒,“就算吾不想当这个国主,也轮不到皇叔!” 闻言那人仿若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直接略过凤蛰,将目光投向乌仞,讽道,“国师大人,您怎也纵容这小国主这般任性为之呢?整整半月有余,原以为大人在此筹谋诸事暗藏玄机,未料竟真只是安于一隅,实乃令人费解。” 乌仞只面无表情道,“单旭王是执意要意图陷害谋反了?” “非也,我军关外驻兵,国主在这大澧突生变故,那我等岂不是正有开战之由了。” 第80章 言罢,那人陡然身形暴起,直冲着乌仞面门迅猛扑来。 院内瞬时响起打斗之声,乌仞武功深厚,远非常人可及。应对此人自是游刃有余,轻而易举便能化解来势汹汹的杀招。 即使敌众我寡,他以一敌五却始终不落下风。 数招过后,那几人攻势渐颓,面色涨红,不由暗自思忖,这般持续缠斗,迟早要被耗光精力,落得个惨败收场。 一念及此,几人对视一眼,当下再不迟疑,纷纷弃了与乌仞的正面强攻,转而将招式齐齐朝着乌仞身后的凤蛰攻去。 乌仞神色一凛,不得已转攻为守,同时施力震开那几人攻向凤蛰的杀招…… 暴雨如注,毫无停歇之意。头顶之上,墨云翻涌汇聚,层层堆叠,遮蔽了朗朗白日,四下里昏暗无光,唯有雨幕茫茫,一片混沌。 此次穆翎往返,崔羌特意命暗卫每隔一个时辰务必汇报一次沿途状况。可眼下时辰已过,定好的信讯却迟迟未有动静。 起初,崔羌尚心存一丝侥幸,只当是这暴雨耽搁了行程,延误了传讯。 他策马疾驰在回边关的官道上,可此刻,那股莫名的不安却在心底愈发浓烈,搅得他心烦意乱。 再无半分犹疑,他猛地一勒缰绳,拨转马头,马蹄溅起一路泥水,向着桃源山的方向快马加鞭而去。 院内,打斗之声不绝于耳,卷起阵阵尘土与落叶。 “这妖僧武功高强,这般正面缠斗不休,我等怕是难以讨得好处。” 其中一人以手中长刀抵挡乌仞的凌厉攻击,边退开数丈边低声道。 其余同伙听闻,虽未即刻附和,但那紧蹙的眉头也泄露了他们内心的忧虑。 当中一人眼中凶光一闪,猛地抽身而出,却是朝着他身后的凤蛰疾扑而去,直逼凤蛰咽喉要害。 乌仞神色一凛,不及多想,侧身一闪,瞬间横在他身前,手中禅杖精准无误地挡下了此击。 此时,那人冷哼一声,竟趁着乌仞回防之势,手腕一抖,将刀陡然一转方向抛出,刀尖如毒蛇吐信般直刺向立在另一旁的穆翎。 穆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失色,下意识连连往后退去,脚步踉跄,险些摔倒。 凤蛰见状,睚眦欲裂,满心焦急与愤怒瞬间涌上心头,不顾一切地就要冲上前去替穆翎挡下这一刀。 乌仞伸手一把拉住凤蛰,另一只手顺势将禅杖运力掷出。 禅杖带着破风之声,撞上那柄飞驰而来的长刀。 趁着乌仞禅杖离手,余下的几人相视一眼,纷纷朝着乌仞招呼过来。 乌仞面不改色,双手迅速结印,掌心仿若蕴含着无尽之力,猛地向前推出。 只听 “轰” 的一声巨响,一股雄浑掌力呈环形爆开,将周围的空气都震得嗡嗡作响。那几人被这股强大的力量冲击,皆向后飞出数丈之远,摔倒在地,狼狈不堪,口中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但乌仞也因此番体力消耗过度,加之遭受众人合力反噬,胸膛处气血瞬间逆流翻涌。 他闷哼一声,一口鲜血夺唇而出。 “乌仞!” 凤蛰见状,惊恐大呼,嗓音都变了调,当即就要扑上前去查看乌仞的伤势。 那几人却趁机踉跄起身,眼见占不到便宜,当下也不再恋战,迅速退出院外。 恰于此时,倾盆如注的大雨竟奇迹般地戛然而止。空中厚云缓缓散去,微弱阳光穿透云层,洒下几缕光亮。 乌仞未回答他,只抬手抹去唇边血迹。 三人还未及从这短暂的喘息中缓过神来,带着熊熊烈火的利箭便再度密密麻麻地飞了进来。 利箭所到之处,火焰瞬间蔓延开来,转瞬之间,火势借风势,愈发凶猛,滚滚浓烟也随之升腾而起,弥漫四周…… 第85章 待崔羌赶到时,入目便是这可怖的一幕。 刹那间,往昔那些不堪回首的惨痛记忆疯狂涌来,他的瞳孔骤然一缩,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节泛白,青筋暴起。 那日,他未能救下师父,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在自己面前离去,是他此生都无法释怀的憾事。 此刻,相似场景重现,恐惧与愤怒交织在心间,他强忍着内心的激荡,环顾四周。 目光触及隐于枝叶当中的几人,崔羌猛地抽出腰间佩剑,脚下轻点,裹挟着满身的肃杀之气,仿若鬼魅般疾冲向树梢之上。 手中长剑在阳光下闪烁着寒芒,不过几招之间,便干净利落地解决了那几个暗中潜藏的弓箭手。 旋即他毫不犹豫地冲向那扇紧闭的院门,抬腿猛地一踹,院门应声而破。 穆翎原本满心仓惶,不经意间抬眸,看到闯入之人,顿时心中大惊,然心底那缺失的一隅却莫名被填满…… 未及开口,院外五人见崔羌突然闯入,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迅速紧随其后,当中三人朝他攻去,余下两人则与乌仞缠斗在一起。 一时间,刀光剑影重新闪烁于院内。 忽然,其中领头那人朝着凤蛰冲了过去,手中长刀高高扬起,乌仞余光瞥见崔羌隔得最近,便暂且未加理会,崔羌想也未想,毫不犹豫地侧身一闪,挡在了凤蛰身前。 长刀直直落在他左肩。 刀尖划破皮肉的声音,在这一片嘈杂的打斗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乌仞侧目望去,难得微微拧了下眉,眸中闪过一丝讶异,旋即下意识地看向穆翎。 只见穆翎惊得瞪大了杏眼,迅速朝着崔羌奔去。 凤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懵了一瞬,不可置信地结巴道,“你你你、你没事吧?” 崔羌神色淡淡,只定定瞧着眼前飞奔而来的人,似是再也无力支撑受伤的身躯,顺势倒下,紧闭双眸。 穆翎急忙将他揽入怀中,双手紧紧环住,他只觉一颗心好似被狠狠攥住,心跳几欲破膛而出,这般心悸之感,让他眼泪不受控地簌簌而下。 “崔羌!你醒醒啊不许有事!” 乌仞见状,以雷霆之势解决掉剩下与他缠斗之人。他本就受了内伤,此刻敌人全部倒下之际,他也终是身形一晃,缓缓弯下了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滴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凤蛰始终分神关注着他,见此急忙奔到他身边,满脸担忧地扶住他,口中不停地询问着伤势情况,双手也在乌仞身上来回摸索。 一时间,院内一片狼藉…… 原本遮蔽天空的乌云彻底散去,不多时,烈阳破云而出,洒下万道金芒,驱散了些许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之气。 崔羌因替凤蛰挡刀,此刻正虚弱地靠在榻上。 那伤口正巧位于左肩,鲜血汩汩涌出,将他肩头原本隐匿于衣衫之下的胎记染得愈发鲜艳夺目,仿若一朵在鲜血中绽放的艳丽红梅,透着几分凄美之色。 穆翎本满心悲戚,睹此红梅,涂着伤药手微顿,停在空中进退不是。 犹豫之际,崔羌掌心覆了上来,穆翎抬眸,对上那双深邃狭长的眼眸,不由自主地被牵引着缓缓靠近。 当指尖触碰到那鲜血淋漓的梅花时,穆翎的手猛地一颤,眼眶瞬间泛红,一滴泪砸落下来。 他听见一道沉稳嗓音的自头顶响起,“无碍。” 短短二字在一片静谧中显得如此温柔。 穆翎紧咬下唇,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你为何要挡那一刀?” 崔羌面色苍白如纸,却仍强撑着挤出一抹笑,眸中落寞与深情交织,他轻声道,“因为我不想看你伤心。我知道小翎在意他,也知道自己的命在小翎眼里不及他一半……” 穆翎闻言刚想反驳,听到后面则不禁愣了愣神,忽地醒悟过来,这话语中怎么隐隐透着一股酸味? 崔羌打量着他的神色,继而道,“不说话了?小翎毫不犹豫地要跟着他走,不就是在意他么?” 言语间虽带着几分调侃,可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还是泄露了出来。 穆翎垂下眼,避开他那炽热的目光,声若蚊蝇般道,“小凤只是我的朋友。” 崔羌闻言,眸中闪过一抹笑意。 屋内静了下来,一时无声,穆翎抬眼对上他尽是促狭之色的双眸,瞬间明白过来。 又被这厮戏耍了!穆翎当下又气又恼。 他冷哼一声,手上动作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将包扎的布条狠狠一勒。 “嘶……”崔羌吃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嘴上仍不忘打趣,贱嗖嗖道,“小翎好凶啊。” 穆翎瞪了他一眼,“再说你自己来。” 可微微泛红的眼眶只显嗔怒之色,两人之间的气氛也在这一番变故当中,悄然变得微妙起来。 第86章 晨曦初露,微光透林扉,落于山林深处的木屋。 崔羌借着养伤留在此处,这小半月来倒也偷得浮生清闲,在穆翎的书屋里翻看了些药理典籍。此刻手持书卷,眸光却不时飘向窗外人。 庭院中,那人面容恬淡,素手拈着药草。 第81章 那头穆翎忽失手,一味药材不慎倾落,待正欲俯身去捡,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其一瞬捡了起来,修长指尖拈起药草伸到他面前。 清风徐来,木叶沙沙作响。 “嫌脏?”见人不接,崔羌出声提醒。 穆翎终是接过,抬眸望之,崔羌神色淡淡。 这几日总是这般,每回对上他狐疑的目光也只是淡淡回视,不似最先几日,眼眸里总噙着笑。 穆翎一把接过,烦躁别开脸,心乱如麻,攥着药材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崔羌已经转身走出几步,衣袂在光色中翻飞,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里。 穆翎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远,手中的紫苏草不知何时已被攥得微微发烫。 “站住。” 崔羌脚步一顿,却不回头,“苏大夫还有何指教?” “你……”穆翎咬了咬牙,“你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崔羌侧过半边脸,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苏大夫不是嫌我多管闲事么?” 穆翎被噎了一下。 三日前的那场争吵忽然涌上心头,崔羌那句“你非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三日前,药房。 “我说了不必!”穆翎猛地推开崔羌递来的药方,纸张散落一地。 崔羌的手僵在半空,眸中的笑意渐渐冷却,“小翎,你非要这般拒我于千里之外才高兴?" “我的事,不劳王爷费心。”穆翎背过身去,声音冷硬,“你不好好养伤整日在我这晃悠,究竟有何企图?” “企图?”崔羌冷笑一声,“我若真有什么企图,小翎以为你还能安然站在这里?” 他是愈发不懂了,若是穆翎当真心口如一,他自是愿意遂他所愿。可此番变故,更令他笃定穆翎是在意他的,明明心中有他,为何始终要这般装腔作势甚至不惜以命相搏也要推开他? 崔羌锁着眉,尽量克制住想把人困在方寸之间狠狠拥吻的冲动。 穆翎攥紧了手中的药材,“那就请王爷自行离开,我这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好,好得很。”崔羌拾起地上的药方,一点点撕碎,“是我多管闲事,自作多情了。” 纸屑纷纷扬扬落下,穆翎的心猛地揪紧。他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出声。 崔羌走到屋门口,忽然停下,“小翎总是这样,把自己关在壳里,以为这样就不会受伤,可扪心自问,你当真就想要我走吗?” “是!”穆翎猛地转身,眼中泛红。 他以前也不怕受伤,他对什么都自以为是,然后呢?都是假的,唯雪地是真,鲜血是真,天真是真,他有何资格再以身犯险? 你懂什么?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总可以随心所欲,可以……” “可以什么?”崔羌回头,目光灼灼,“可以喜欢你?” 穆翎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崔羌却已大步离去,只留下一句,“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谁在自欺欺人。” 药屋内,穆翎看着满地的纸屑,忽然发现每一张都是他近日苦寻不得的古方…… “我……”他上前一步,“我那日话说重了。” 崔羌终于转过身来,眸中笑意更深,“哦?苏大夫这是在道歉?” “你!”穆翎气结,转身就要走,“爱听不听。” 手腕却被一把扣住。 崔羌的掌心温热,力道却不容挣脱,“既然道歉了,总该有点诚意。” “你想要什么诚意?”穆翎挣了挣,没挣开。 崔羌凑近了些,呼吸拂过他的耳畔,“比如……也诚心请我喝杯茶可好?" 穆翎耳尖泛红,别过脸去,“你不是说明日……” “等不及了。”崔羌轻笑,“现在就想喝。” 日色渐浓,廊下的风铃叮咚作响。穆翎终究没再挣脱,任由崔羌牵着他的手,往茶房走去。 只是他没看见,崔羌转身时,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一晃又过两日。是夜,月色如水,倾洒于庭院之中。凤蛰携酒而来,置于院内木桌之上,正缠着穆翎共饮酒。 穆翎每回醉酒都心有余悸,也认清了自己的酒量,正想婉拒,这边凤蛰直言即将回齐疆,恐此后难再品此佳酿,言辞间满是真挚,让穆翎也不好推辞。 “我们速将这桃花酿全喝了,一口也不留!”凤蛰记仇道。 这两日,崔羌趁着自己有伤在身,整日贴在小叶哥哥身旁卖惨装柔弱,连他都难靠近…… 并且但凡小叶哥哥唤他帮忙之际,连所需之物都未说全,那崔羌便似心有灵犀般,瞬间抢在他之前精准地将物件牢牢握于掌心。 继而脸上挂着那招牌式的笑,将物件交接的瞬间,指尖还似有意无意地轻轻滑过他小叶哥哥的手心,带起人一丝若有若无的颤栗,随后又将目光久久不愿移开。 凤蛰观察入微,在目睹了接连不断的场面后,心中对崔羌那堪比戏子唱曲儿的行径恼怒不已。 可每回他双眉紧拧,几欲成结,心中暗自咒骂连连,又一想到崔羌施于自己的救命大恩,那满腔的愤懑便如同被巨石死死压住的火焰,只能在心底闷烧。 凤蛰强自咽下这口气,在心中宽慰自己,权且当作是以此方式清偿救命之恩了罢…… 凤蛰各取一精美玉瓶递与穆翎与乌仞,见二人未动,不禁问道,“你们这般瞧着我作甚?快喝呀。” 言罢便欲仰头饮酒。 刹那间,乌仞抬手,其势如风,酒瓶已入手。 “欸!乌仞你干嘛呀……”凤蛰话音未落,只见玉瓶又回至手中,然瓶身已温热,热气袅袅升腾。 乌仞以内力将他为酒摧热了。 凤蛰呆呆望着乌仞,见他转而有礼又问询穆翎是否需要。 穆翎摇头道谢,乌仞遂不再开口。 片刻间,院内酒香四溢,馥郁芬芳。 见穆翎喝得有些醉意了,凤蛰趁机问道,“小叶哥哥,煜王的伤势究竟何时方能痊愈?我们迟早得回齐疆才是。” 穆翎闻言,神色略显凝重,欲言又止,“我……” “小叶哥哥,你该不会是心生悔意了吧?这可不行!”凤蛰心下惊疑,似也犯了难,嗫嚅道,“虽说那煜王对我有救命之恩,可也不能让你去以身相许呀!” “……” 许是桃花酿喝得多了些,还没到亥时,穆翎就早早回房歇着了。他酒量浅,这会子醉意上头,眉眼间添了几分惑人的色泽,恰似墨韵点染画卷,紧皱的眉头也泄露出身体的不适。 恰逢此时,崔羌进屋,缓步行至榻边,见榻上之人此刻双眸微阖,醉意晕染了眉眼,不由暗笑了笑。 一如从前,酒量浅陋。 坐定后,他细细观摩着榻上人的面庞,指尖轻绕着他一缕青丝把玩,继而俯身凑近,亲了亲他的侧脸,喃喃低语,“我家小翎真乃薄情之人,我在外为你辛苦寻药,你却与旁的人彻夜对饮。” 言罢,他起身去往厨间,未几,端来一盏醒酒汤。 返至榻前,他将穆翎半拥而起,柔声哄道,“小翎莫要贪睡,先起来喝了醒酒汤。” 穆翎于朦胧间,随着起身之势,眼眸半睁,见到眼前人脱口便问,“你今夜去哪儿了?” 本就是一句下意识的问询,只是此刻醉酒刚醒,嗓音还软软的,带着几分不自知的委屈意味。 崔羌闻言,眉梢眼角尽是笑意,“才别数时,小翎便想我了?” 穆翎未予理会,只默默接过汤盏,小口啜饮。 崔羌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待其饮毕,忽将人横抱而起。 穆翎受惊不小,醉意亦散去大半,挣扎道,“你做甚!放我下来!” “小翎不是想知道我做什么去了吗?” “我不想知道了!”穆翎双颊滚烫,又担心声音大了被隔壁屋的凤蛰听到,只能压着嗓子道,“你若敢……” “不敢。”崔羌轻笑出声,终是依言将其放下,“小翎何必着急睡觉,我还有礼物要赠予你呢。” “什么?”穆翎抬眸。 “且随我来。”崔羌唇角轻扬,顺势牵起穆翎之手,向外行去。 穆翎指尖本凉,此刻被温热包覆,待回过神来欲抽回手,却被握得愈紧。 第87章 一弯明月划过庭院,给山林投下一片朦胧清亮的光。 穆翎看着眼前正牵着自己手的高大侧影,渐渐与记忆里的那道身影重合…… “怎么了?”崔羌停下脚步偏头看他。 穆翎仰头凝视着他,有一瞬的恍惚。 往昔于东宫时,他总是喜欢悄溜出宫,那时崔羌亦是这般拉着自己回去。唯今时不同往昔的是,眼前之人愈显英挺,身姿伟岸,多了几分温柔,少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疏离。 实则煜王也好,皇城司总探事亦罢,自始至终皆为同一人。 第82章 皆是他的影卫崔羌啊。 此时清辉之月洒于他身,也映亮着那勾魂摄魄的桃花眼,穆翎轻轻摇头,“无事,走吧。” 云翳如絮,悠悠然飘散,那弯月便盈盈化为满月。 山顶的风吹得周遭草木摇曳,发出簌簌声响。 崔羌解下外袍,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 穆翎不禁一愣,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脚下的碎石因之轻轻滚动,发出细微的摩挲声,惊扰了夜的宁静。 崔羌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只觉这小家伙将人也想得忒坏了,轻啧道,“小翎这样误会我,可真伤人心。” 穆翎面上浮现出一抹薄红,生硬道,“我没有。” 分明前段时日崔羌将他掳走,强迫他做了那等事情,让人怀疑本就无可厚非,可崔羌却丝毫不以为意,铁了心要逗弄他,“那小翎在想什么?” 言罢,又笑着将外袍披在了他的身上,衣料摩挲间,暖意流淌。 穆翎偏过头,白皙的脖颈在月光下更显修长,“我在想你带我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待崔羌为他整理好外袍,他便不自在地拉开数步距离,目光扫视四周的繁茂枝叶。 正愣神之际,崔羌不知何时绕到了身后那颗大树下。此刻负手而立,踏在厚厚的落叶上,每一步都发出簌簌幽响,复又朝着他稳步走来…… 周边景致常新,树林葱郁繁茂,远处瀑布如訇然作响,水花飞溅起层层薄雾,月光穿透枝叶的缝隙,斑驳陆离地洒落在他身上,穆翎站在原地,心跳如雷,似要冲破胸膛。 崔羌隔着一步之距立于他面前,从身后取出一个粗布麻袋,轻轻拉动绳带,刹那间,无数闪着微光的萤火虫如星芒乍泄,争先恐后地涌出,瞬间照亮了这一方天地。 萤火虫漫天飞舞,星星点点,恰似银河落九天,散作天边璀璨繁星。 穆翎仰着头,望着这如梦如幻的景色,不禁呆然。 漫天的萤火虫与高悬天际的星星相互辉映,天地间静谧得唯有虫鸣与风声交织缠绵,直到耳畔散漫悠然的嗓音袭来,“白日里瞧见小翎的书中写到制药少了一味药材,我闲来无事便上山寻药,偶然邂逅这般美景,便心念着定要带小翎同来观赏一番。” 穆翎凝视着他,不知为何,眼眸中似有热流涌动。 他忙移开视线,望向头顶那轮明月,满天萤火虫似星辰在侧,仿佛触手可及。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萤火虫似同他心有灵犀,纷纷落于他的掌心。 微微的痒意,似在替人传递着温柔密语。 崔羌见他看得入神,眉梢轻挑,绽出一抹笑意,“小翎可觉心情畅快些了?” 穆翎仿若从一场梦中惊醒,蓦然回首,望向身后之人,眼眸深处迷雾缭绕,尽是不解与困惑。 崔羌坦然与他对视,目光似深邃幽潭,露骨而坚定。 “你为何……为何又对我这般?”许久之后,穆翎的声音如一缕幽咽的风,几不可闻地在夜空中飘荡。 “往昔是我不好,让小翎受了委屈。”带着轻笑,他的气息忽然逼近,穆翎下意识后退,却被树木挡住了去路。 崔羌缓步走近,“我若是说,我一直在等你回心转意,你可信?” 他抬手,替穆翎拂去肩头的一片落叶,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什么珍宝。 “你……”穆翎心跳如鼓,却见崔羌已退开一步,眼中笑意更浓。 “我知你心意未变,只是不敢再信。”崔羌望向苍穹明月,声音随风飘来,“心悦一人,不论以往或是现在,我待你好只因我想待你好,只因我倾心于你。” 穆翎呆立当场,淡淡的声音传来,却似有千钧之重,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间,令他几近窒息。 他圆睁杏眼,泪水仍夺眶而出。 崔羌抬手为他拭泪,暗自叹息,“罢了……” 也不急于一时。 旋即,他又恢复那副漫不经心的腔调,“别哭了,否则明日眼睛该疼了。夜色已深,小翎若钟意此处,明日我再带你来。” 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归程与来时无异,崔羌牵着穆翎,默默往回走。 “嗯。”轻轻一声,在寂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我也喜欢你,很早很早就喜欢你了。 再给你一次机会,崔羌,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穆翎将未宣之于口的答复深埋心底。 崔羌只当他是盼着再赏景观月,遂无声浅笑,更加握紧了手心略凉的指尖。 夜色渐浓,月光将二人身影拉长,缓缓前行的身姿悄然没入月色之中,是久违的静谧和谐。 第88章 不知怎的,崔羌身上刀伤数日未见起色。 许是药方效果因人而异? 穆翎若有所思。 窗外清风拂过,卷起案几上书页,飘进的树叶恰落在“耦桂”二字之上。 穆翎挥开落叶,“耦桂丹”三字跃然纸上,他眸中一亮,细细阅之, “取鲜藕节三钱,配桂枝二钱,佐以白芍、当归……” 故执笔记下,笔尖游走,墨香氤氲。 桂月时节的藕塘已不复盛夏繁盛,却仍有一番韵味。 藕杆挺立,节节分明,荷叶带着绿意半垂在水面,几朵白云悠然飘过,与荷的倒影交织,在落日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风掠过,带起一阵沙沙声响。 穆翎提着竹篮,踏上小舟。 他今日特意换了身轻便薄衫,待采得这耦,便可凑齐药材,使人不留刀疤。 “我来吧。” 他回头,只见崔羌立在身后,一袭长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你怎又跟来了,”穆翎蹙眉,“不是让你好生养伤么,你老跟着我做什么?” 崔羌已经跃上小舟,船身猛地一晃。穆翎站立不稳,被他一把扶住。 “当心。”崔羌的手掌温热,隔着薄薄的衣袖传来温度,“这湖上风大,我陪着你。” 穆翎挣开他的手,别过脸去,“多此一举。” 小舟缓缓入得藕花深处。 莲叶田田,遮天蔽日,仿佛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 穆翎俯身去采耦,纤纤玉指轻抚过莲瓣。崔羌站在他身后,目光却始终追随着他的身影。 “这朵莲开得真好。”穆翎伸手去够,却差了一点。 “的确。”崔羌忽而从身后环住他,长臂一伸,轻松摘下了那朵莲花。 穆翎僵在原地。崔羌的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呼吸拂过他耳畔,带来一阵酥麻。 “崔羌你……”靠太近了。 穆翎刚要转身,却被他按住。 “别动。”他的声音有些轻,“鱼儿在觅食呢,别吓跑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藕香,混着泥土的气息。 穆翎的心跳陡然加快。 他视线落入湖面,一条红色锦鲤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耦荷,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他亦能感知到身后人的心跳,一下一下,与自己的心跳渐渐重合。 “小翎总是这样。”崔羌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明明心里有我,却总是躲着我。” “我才没有。”穆翎的声音有些发抖。 “昨日你在药房睡着了,是我抱你去睡的。”崔羌散漫道,“你在我怀里蹭了蹭,像只小猫。” 穆翎的脸瞬间烧红,“你要不要脸?” “我只要你。”崔羌收紧手臂,“小翎,别离开我。” 穆翎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要挣脱,却被崔羌转了过来。 “看着我。”崔羌抬起他的脸,“告诉我,你心里有没有我?” 穆翎抬眸,对上那灼灼目光,烫得他心尖发颤。 崔羌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唇瓣,“不想说也没关系。” 他的脸渐渐靠近,穆翎下意识闭上眼睛。 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轻柔得仿若蝴蝶停驻。 这个吻很轻,却让穆翎浑身发软。他不由自主地抓住崔羌的衣襟,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是前所未有的感受。 崔羌的吻渐渐加深,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穆翎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个吻。 远处的芦苇已经抽穗,在风中摇曳。湖对岸几只白鹭掠过水面,惊起一片飞鸟。 不知过了多久,崔羌才稍稍退开。 穆翎睁开眼,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环上了他的脖颈。 “小翎,”崔羌的额头抵着他的,“现在,你还要躲着我吗?” 穆翎连耳垂也红了,只闷声道,“此地从未有过锦鲤,是不是你故意为之?” 崔羌挑眉,“故意什么?” “故意跟着我来,故意、故意……”穆翎说不下去了。 “小翎真聪明,不过,”崔羌低笑,又在他唇上轻啄了下 ,“我还是更喜欢你笨一点的样子。” 第83章 穆翎羞恼地推开他,“你自己采吧!” 小舟在藕花深处轻轻摇晃,荡开一圈圈涟漪。 亥时,院内炊烟悠悠升起,菜肴香气四溢飘散。 乌仞熟练地往炉膛内添柴,火焰燃烧噼啪作响,映照着他的脸庞,暖意融融。 “早闻齐疆的定海神针,国师大人,武艺高强,能在万军之中取敌首级。今日得见,原来于灶前也是游刃有余。” 崔羌双手各拎着野兔和野鸡,嘴角勾起抹笑,漫不经心道。 乌仞直起身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看了眼来人,淡声道,“毛色鲜亮,不错。” 言下之意,自是他五十步笑一百,谁也别说谁。 崔羌也不恼,脸上依旧挂着散漫的笑,“国师过誉了。你还是快些养伤,早日回齐疆才要紧。” 乌仞微微挑眉,目光在崔羌的伤口处停留片刻,问道,“王爷这伤,怎么不见有好转的迹象?” 同为习武之人,乌刃了然,崔羌这伤,根本就是故意为之。 那日,明晃晃的一刀刺来,以崔羌的武功,本应躲开,可他却纹丝未动,硬生生地受了这一刀。只不过他看到了朝他奔来的穆翎,那眼中直露出的担忧让他忍不住想赌,赌这一刀下去,穆翎会重新回到他身边,像以前一样满心满眼都有他,不再对他冷眼相待,赶他离开。 事实正如他所想,他赌对了。 自那日后,穆翎每日辰时与亥时,都会准时出现在他面前,手中拿着药,神情专注地为他处理伤口。 即使偶尔被崔羌模棱两可暧昧不清的言语撩拨得面红耳赤,也会强装镇定,继续仔细上药,然后再逃似的跑出屋门…… 崔羌想到这些,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一抹真心的笑意。 片刻后,他转头看向乌仞,正色问道,“你们打算何时启程回齐疆?” 乌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将目光投向了院子里。 院内,凤蛰与穆翎正坐在竹椅上,两人的身影相依。微风拂过,好不悠闲。 凤蛰年纪尚小,脸上笑容真挚,一颦一笑间都散发着少年人独有的鲜活,这般无忧无虑的模样,在齐疆鲜少见得。 崔羌的视线也随着乌仞的目光望去,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说道,“原本是打算放手了,遂了他的意,让他随你们去。可如今看来,贵国情势危急,国主自身难保,本王实在放心不下,怎能让他在此时跟着你们去齐疆受险。” 乌仞没有反驳崔羌的话。他心中明白,崔羌所言,虽有私心,但也并非全无道理。 第89章 夜幕降临,山间小径被月光铺满,虫鸣鸟啼相伴,院中木桌之上,四人围坐,笑语欢声不绝于耳。 “小叶哥哥吃菜。” 凤蛰面上带笑,夹起一筷子青菜放入穆翎碗中,对上穆翎温和目光的刹那间,双眸却陡然瞪大,尚未全然铺展的欢愉瞬间僵在脸上,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手中的碗筷应声落地,“哐当” 一声脆响,打破了这一瞬的祥和宁谧。 “小凤?”穆翎立即伸手去扶。 可不及对面的乌仞本就反应机敏过人,见此变故,他身形疾如闪电,长臂一伸,第一时间便将凤蛰稳稳揽入怀中。 紧接着,修长的指尖迅速搭上凤蛰的手腕,“一息四至,是寒湿之毒。” 穆翎抬眼看着乌仞,把脉的手都在细微颤动,“可具体是何毒我不知道……” 须臾之间,乌仞原本平和的面容变得凝重阴沉,他眉心拧紧,口中沉声道,“是冰灵毒。无色无味亦无反应,用毒需至少两年之久,一旦出现昏厥之症即是毒性深入肌理。” 闻言崔羌也不由得皱紧了眉。 连一国国主都敢下毒,齐疆宫闱内,究竟是怎样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 乌仞难得显露出些愤怒的情绪。 好好的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暗算,还一直未发觉,是神仙也该恼了。 事发突然,穆翎担忧道,“可有解药?” “解药此地没有。拖不得了,贫僧即刻启程回齐疆。”言罢,他弯腰抱起昏迷不醒的凤蛰,大步流星地朝着院外走去。 行至门口,忽脚步一顿,他回首望了眼穆翎,目光中带着问询之意。 是一起走还是留下来? 月光将这方小院轻柔笼罩,穆翎此刻却眉头紧锁,被愁绪侵占,澄澈的眸中满是犹豫之色。 崔羌静静看着他。 那日眼睁睁看着师父深陷绝境却无力回天的痛彻心扉,与此刻即将面临分别的酸涩苦楚一同涌上心头,他忍不住抬手握住眼前人的手腕。 崔羌眼眶泛起猩红,嗓音带着几分哀求,“小翎,可以留下来吗……” 穆翎双唇紧抿,手指不自觉地揪紧衣角。 见他沉默,崔羌心下虽怯,可目光中满是决绝,“小翎可看了我给你的信?” 穆翎仿若从沉思中惊醒,微微颔首,轻声应道,“看了。” 崔羌眼中瞬间燃起一星希望之火,急切道,“信中所言皆真,只要是小翎想要的,我都愿意给你。如今,小翎想要之物,难道就无一点变化?” 穆翎只是又轻轻 “嗯” 了一声,便再无多言,侧过头去,避开他那炽热而又哀伤的目光。 崔羌心间那点希望瞬间破碎,那股从心底涌起的失落,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的双眼微微眯起,狭长的眸子里仿若有墨色翻涌,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沉重,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像是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然而就在即将失控的边缘,他猛地咬了下舌尖,一丝腥甜在口中蔓延开来,疼痛让他混沌的眼眸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眸中阴郁转瞬被强行压回心底深处,只留下一片死寂般的沉静,眸中被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自嘲。 本以为那日放人离开是他仅有一回的冲动,既然已经给过穆翎机会了,他也并非厌他至极,原觉得依旧能面不改色地将人强留在身边,可事到临头,他竟不忍让穆翎拧眉,不忍让他心中有一丝不愿。 月光无声落在他肩头,他就像一只被遗弃在荒野的恶犬,收起了尖锐的利齿,耷拉着脑袋,缓缓转身,步伐沉重地回了屋子,临进门时,还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眸中的不舍与悲戚,似能将人的心揉碎。 穆翎仓惶垂下眼不去看他。 崔羌实在不忍直视穆翎离去的背影,最终转身回了屋内。 那边乌仞已将行囊在马车上安置妥当,回头却见穆翎孤身一人坐在院子里,身影在清冷的月色下显得愈发落寞。 他转身大步走向穆翎,在他面前站定,言辞淡淡却颇为恳切。 “昨日已逝不可追,苏公子心中既有犹豫,便证明不舍,莫要违背本心。” 终于,穆翎仿若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随着乌仞走出院外。 不多时,马车辘辘作响,渐行渐远,徒留这一方小院沉浸在静谧之中。 崔羌踱步而出,望着空荡荡的院落,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他于木阶坐下,手中紧握着那枚温润的玉坠,指尖轻轻摩挲着,眼神显得空洞又怅然。 不知久坐了多久,正神伤之际,一阵凉风扫过,吹起他的头发。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清润好听。 “坐在风口做什么,喝了这么多日药也不见好,干脆别治了,省得浪费我的药材。” 第90章 崔羌浑身一震,仿若被一道电流击中。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只见穆翎手提药包,眉眼含笑,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一瞬间,时光仿若定格,所有的失落都被那一抹笑意驱赶至九霄云外,消散殆尽,更似春日暖阳穿透阴霾,重新赋予他光亮。 崔羌嘴唇微张,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哽住了喉咙。 他猛地站起身来,手中的玉坠差点掉落,下一瞬,如离弦之箭般,他不假思索地冲过去,一把将眼前之人紧揽入怀,双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似是要将对方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我还以为……我真的再也见不到小翎了。方才我都在想,若是能重来,我定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半步。还好,上天垂怜,这一次,我不会再松手了。” 这一番话说得毫无道理可言,可说话时他的心却在胸腔中剧烈跳动,每一下都撞击着灵魂深处。 “小翎就是我此生的坚守。莫要抛弃我,好不好?” 就算得不到回答也没关系,那些曾经以为的失去,在此刻被喜悦取代。 崔羌在心底默默发誓,要倾尽所有去守护这份失而复得的爱,他只想紧紧抓住怀里的人,让这份温暖永不消逝。 时间仿佛凝固,整个世界里只剩下彼此相拥的温度。 幽夜悄寂,忽有清响轻轻逸出,“好。” 宛如石子投入心湖,于这无声之境激荡起千层雪浪。 第84章 崔羌惶然松开怀中之人,抬眸便撞进穆翎那满含笑意的双眸。 几秒后,崔羌俯身,轻啄上那温润唇瓣。 周遭景致分明如旧,未有丝毫异动,然崔羌之心境已大不相同。他只觉耳旁之风声,山林之虫鸣,山顶潺潺而泻之水,诸般自然万象,皆似通他心意,感他欢愉,共襄盛情,与他同享此刻之乐。 此后,崔羌每日皆以孱弱之态示人,寻着时机,便向穆翎倾诉衷肠,言辞凿凿,情真意切,细述往昔诸事之因由,力图解开穆翎心结。 穆翎瞧着他此番模样,心下虽早已松动,却不愿轻易表露,正如此刻般,出口之言依旧硬气。 “小翎今日肯信我了吗?” “且看你表现。” 崔羌挑眉,轻笑着回道,“好。” 这日傍晚,薄暮余晖如金纱,透过窗棂,丝丝缕缕地洒落在屋内,在地上勾勒出交错的光影。 穆翎端坐在榻前,指尖熟练地解开崔羌伤口处的纱布。 “真是怪了,这药与往常并无不同,怎短短两日,这伤便已好了大半?” 说话间,他抬眼看向崔羌,目光中带着探寻。 崔羌靠坐着,余光一直留意着穆翎的神情。见人面露疑色,眉梢轻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这伤能好得快些,岂不是好事?如此一来,便能为小翎省下不少药材呢。” 穆翎懒得同他贫嘴,张口只一句,“这倒也是。” 崔羌嘴角扬起的笑意愈发明显,“小翎,随我回边关吧。” 他双眸紧紧锁住穆翎的眼睛,缓声道,“骏马奔腾,雄鹰翱翔,每一寸风都带着自由的气息。小翎可以在那里尽情驰骋,也可治病救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护你周全。” 四目相对,穆翎安静地凝视着崔羌,似是要穿透他的眼眸,看清他心底的每一个想法。 崔羌轻轻覆上他的手背,一股暖流顺着肌肤缓缓流入心间,驱散了些许犹豫。 穆翎感受着手上温热的触感,想起两人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心中明白,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眼前这个人的。 良久,他微微颔首,“嗯。” 一个月后。 塞外的夜,宛如一块巨大的黑色绸缎,广袤无垠,深沉厚重。 穹顶之上,明月高悬,清辉如银,洋洋洒洒倾泻而下,温柔地覆盖着这片苍茫大地。 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在月色轻抚下,勾勒出雄浑壮阔的轮廓,山影与天际相接之处,朦胧模糊,仿若一幅大气磅礴的泼墨画卷,豪迈粗犷。 山脚下,散落着密密麻麻的营帐,其中一座尤为宽大起眼的营帐内,红烛摇曳生辉,映照着满室鲜艳夺目的红绸,那烈烈的红,将整个帐内晕染得温馨而热烈。 营帐之中,崔羌倚靠在门边,身姿挺拔如松,一袭红色锦袍加身,领口与袖口处精心绣制的金边,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熠熠光辉,更衬得他风度翩翩。 他凝视着里头坐在桌案前的人,满眼藏不住的宠溺,那目光仿佛能将人融化,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穆翎此刻也是一袭锦袍,嫣红似火,金线绣成的凤凰振翅欲飞,显得栩栩如生。 他双颊早已被酒意染得绯红,双眸水汪汪的,因醉意而有些迷离恍惚,仿若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雾,却也因此更添了几分我见犹怜之态。 帐帘被夜风吹动,他的衣摆也随之轻轻拂动,层层叠叠,美不胜收。 崔羌深邃眼眸中波光流转。一切都在朝着自己想要的发展,竟美好的有些不真实…… 第91章 几个时辰前,暮云合璧,残阳如血,余晖倾洒在广袤无垠的塞外沙原之上,为起伏的沙丘勾勒出金色的轮廓,天地间仿若一幅雄浑壮丽的画卷徐徐展开。 而他和穆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成亲了。 崔羌牵引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走向穆翎,马背上铺着绣有并蒂莲的锦褥。 他翩然下马,步伐稳健,每一步都似踏在心跳之上。 行至穆翎身前,崔羌轻轻牵起他的手,掌心的暖意驱散了边关大漠的清冷。 在将士们的欢呼声里,二人迈向兵场中央的高台。 而后肃然而立,庄重拜天地。 他们屈膝跪地,双手合十,向悠悠穹苍许下矢志不渝的誓言。 待礼成起身,乐声也随之悠扬而起,羌笛悠悠,羯鼓阵阵,激昂澎湃。 将士们起身围聚,崔羌牵着穆翎的手,当着数万人的面,虔诚的在他手背落下一吻。 思绪拉回,眼前的穆翎突然站起身来,脚步略显虚浮地走向他,手中还紧紧握着酒杯。 酒水随着他不太稳当的动作轻轻晃荡,几缕洒出的酒液沿着杯壁缓缓流下,洇湿了脚下那临时铺就大红绒毯。 他摇摇晃晃地站定在崔羌面前,微微仰头,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他,眸中带着几分醉意的倔强,双眉轻蹙。 “崔羌,”带着一丝微颤,穆翎的声音在这寂静的营帐中格外清晰,声声入耳,“你可知,我原以为我心已如死灰,不会再为任何人而跳动。可你,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闯入我的生活,将我的心搅得波澜四起,再也无法平静。” 说罢,他抬手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少许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滴落在喜服上。 崔羌神色自若,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握住穆翎拿着酒杯的手,微微弯下腰,凑近穆翎,柔声道,“小翎,以往种种皆已过去,此后余生,我定不会再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这些话自来边关后,穆翎便已听了无数次。 他自然是信的。 穆翎轻轻挣开他的手,摇了摇头,眼神愈发迷离恍惚,眼中雾气更浓,“不,你不懂。在宫中,我曾无数次告诫自己要忘掉你,可每回只要见到你,我的心就好疼。”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后来,你又变得和最初一样,那么好,那么轻易得到,我害怕,害怕这一切只是一场虚幻的美梦,待我醒来,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又徒留我一人在虚妄里痛苦。” 崔羌心中一阵刺痛,上前一步,将穆翎轻轻拥入怀中,轻声呢喃,“好了,这不是梦,我就在你身边,此生此世,不离不弃。小翎可是我最珍贵的宝贝,我会用一生的时间来守护你,让你幸福无忧。” 他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一字一句皆如铭刻在金石上的誓言,在这夜色中久久回荡。 穆翎靠在崔羌的怀中,听着他的心跳声,闻着他身上那令自己安心的熟悉气息,心中的不安渐渐消散于无形。 他微微抬起手,也紧紧环住崔羌的腰身,半醒半醉地喃喃道,“好,生死相依,永不分离。” 生死相依,永不分离。 那是他们在高台上对着苍穹所许下的誓言。 此刻,外头的风轻轻吹过,撩动着营帐的门帘,发出沙沙的轻柔声响,似是在为这对爱人低语祝贺。 远处传来几声悠扬婉转的笛音,在夜空中飘飘荡荡,也与这营帐内的温情脉脉融为一体。 崔羌将人打横抱起,行至床榻之畔,轻轻把人放在榻上,柔声道,“今日辛苦了,早些睡罢。” 穆翎杏眸轻启,眼波流转间满是懵懂,他直勾勾地望向崔羌,下意识道,“不做些什么吗?” 崔羌闻言,嘴角噙着一抹浅笑,修长指尖轻点穆翎的额头,“小醉鬼怎的如此急色?” “你才急色……”想起前日被这人折腾了整夜,如今不过是随口一问,眼下能歇着倒正合心意。可念头一转,又觉得事事都被崔羌这厮占了上风,连口舌之上都不饶人,他心下不甘,便强撑着再次抬起沉重的眼皮,欲再争辩几句,“崔羌你……” 话未道完,崔羌抬手轻抵住他的唇瓣,神色认真地纠正,“唤夫君才是。” “……” 他一个大男人怎可叫人夫君! 穆翎一瞬间清醒了不少,双颊愈发滚烫,目光却透着几分执拗,坚定道,“该是你唤我才对。” 崔羌瞧着他这般模样,眼中笑意更浓。 “为夫知晓了,定是今夜还未与小翎行夫妻之实,才叫你这般不适应,倒是为夫疏忽了。” 言罢,作势便要俯身而下,温热的气息喷洒在穆翎脸颊,眼见一吻便要落在唇瓣之上,穆翎顿时心慌意乱,别开头去,声若蚊蝇般嗫嚅,“夫……夫君。” 崔羌见好就收,“嗯,在呐,睡吧。” 第92章 顺桓二十年岁末之际,王爷迎娶男妻的消息仿若惊涛骇浪,径直传入皇城。 且那男子乃无名之辈,如此一来,文官欲借嫁女攀附以谋权势的心思落空,无法诞下子嗣亦让顺桓帝心底的隐忧彻底随之消散。 此刻正值新岁元日,宫闱之中,顺桓帝于太灜池设下家宴,其奢华绮丽之景,尽显皇家气派。 穆熠坐于席间下方,言谈间闻听此事,轻轻逸出一声,“苏叶……” 第85章 继而抬眸瞥向身旁的薛子峰,目光深邃难测,他缓声问道,“孤的好伴读,你觉着这名字可曾耳熟?” 薛子峰垂首,低声应道,“臣不知。” 穆熠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薛子峰身形微颤。他当即搁下手中玉箸,转而面向顺桓帝,恭谨请辞先行告退。 刚踏出太瀛池,穆熠便迅速解下身上华贵的狐裘,转身轻柔地披于身后之人肩上。 薛子峰下意识抗拒,眼神慌乱看向四周,小声道,“殿下……有人。” 身后一众侍从相随,只是东宫太子殿下对这唯一伴读的宠溺恩赏,众人早已司空见惯。在这东宫之中,穆熠给予薛子峰的殊遇,乃旁人望尘莫及的。 关外,苍穹澄澈,晴日高悬,于这冬季实属罕见。 崔羌才议完事,方归至营帐,帐外的侍卫见之便禀报穆翎的行踪,“王爷恕罪!王君今晨一早便不见了……” 崔羌抬手示意其噤声,神色未变,“无妨,本王知晓他在何处。” 冽风携着细沙,在大漠上肆意穿梭,营帐旗帜被吹得烈烈作响。 崔羌一路行至一处背风的山坳,日光倾洒而下,将这片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暖意。 地上的草被晒得蓬松柔软,仿若天然的锦衾。 暖阳铺就的草地之上放着一张精致的软榻,穆翎懒懒斜倚其上,惬意非常,身侧摆放着数盘点心与鲜果,在日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崔羌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宠溺的笑意,他悄声走近,俯身将人轻轻揽入怀中,柔声道,“小翎倒是会寻惬意处。” 穆翎睡眼惺忪,待看清是来人,嘴角不自觉上扬,顺势伸出双臂环住崔羌的脖颈,慵懒地舒展身躯,寻了个最为舒适的姿态,安然窝于崔羌怀中,懒懒道,“多谢王爷夸赞,今日怎么有空来寻我了?” 崔羌紧了紧怀抱,笑道,“这军中事务繁杂,一时脱不开身,让你受委屈了。” 穆翎轻应了一声,“就会拿这话来哄我。” 崔羌低笑出声,声音低沉悦耳,“待山河无恙,我便带小翎游遍天下可好?” 言罢,穆翎拿起一块点心递到他嘴边。 崔羌就着他的手吃下点心,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谢谢小翎款待。” 穆翎靠在崔羌怀中,复又阖上双眸,静享这片刻宁谧,轻声呢喃,“无论去哪都行,有你在就好。” 崔羌抱着他,轻轻抚着他的发,忍不住俯身在其唇上印下一吻…… 数年悠悠而过,四海升平,皇太子穆熠顺遂继位。 彼时,山河康泰,百姓皆能安享太平,各得其所,处处洋溢着祥和之景。 明暄元年,崔羌主动卸下兵权,而后便与穆翎返回宫中,向穆熠请辞,欲远离朝堂纷争,寻一方宁静天地。 直至此刻,穆熠方才惊悉,那曾掀起波澜的苏叶,竟是他异父异母的皇弟穆翎。 忆起往昔那日,薛子峰莫名为其求情之事,如今方觉恍然。 当真是个闷嘴葫芦。 待朝事既毕,穆熠匆匆返回太和宫,刚踏入宫门,便迫不及待地朝着薛子峰而去,抱着人喃喃吐出些不似帝王之言的痴情话来。 “子峰,你做我的妻罢。” 言罢,欲将吻落下。 薛子峰急忙偏头躲开,拧眉道,“陛下慎言,此等胡话万不可再说。” 穆熠却不以为意,眼中只有执拗与深情,他沉声道,“慎什么言?他崔羌能娶王君,享那情投意合之乐,朕贵为天子,为何就不能娶自己心仪之人做君后?” “……”薛子峰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帝王的任性,只默默垂下头去,避开那炽热的目光。 煜王府。 崔羌迈入殿内,便瞧见穆翎歪歪斜斜倚在榻上,身姿慵懒,手中执着本医书,神情专注认真,连眉心都微微蹙起。 崔羌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随即缓缓靠近,抬手轻拿起他手中之物。 正看得入神却突遭人扰,穆翎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抬眸看向他,“崔羌你干什么?” 崔羌轻声啧了一声,“这么多年了,小翎这礼数倒是一点未长,还学不会叫人。” 此言一出,仿若一阵微风拂过心尖,穆翎顿觉面上一热,白皙的耳垂瞬间染上了绯色,仿若春日枝头悄然绽放的桃花。 他定了定神,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手,轻轻扯住崔羌那宽大的衣袖,微微晃动,带着几分讨好,“把书还我吧,我尚未看完呢,求求你了,夫君。” 尾音一落,崔羌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双眸变得幽深晦暗,紧紧盯着眼前之人。 穆翎被他看得莫名打了个寒颤,心下暗忖莫不是自己真不适合撒娇?便又试探着唤了一声,“好夫君?” 刹那间,屋内静谧无声。片刻后,崔羌低沉暗哑的声音淡淡响起,“小翎今日怕是无暇看书了。” 穆翎尚在细细思忖此话何意,却觉眼前景致陡然一转,整个人已被崔羌单手揽入怀中,紧接着便被抛落在里间的榻上。 “等……等等!” 穆翎心下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挣扎起身,然而未等他有所动作,崔羌已俯身而下,温热的唇瞬间覆上来,将他未出口的话语悉数堵回。 “唔……”穆翎晕晕乎乎之间,便也放弃了抵抗,沉沦在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之中。 夜色渐浓,窗外细雪零落,屋内暖意融融,烛火摇曳生姿,光影交错之间,满是旖旎缱绻之色。 第93章 又一年春归,素雪辞枝,新绿悄绽,唯皇城繁华喧嚣,岁岁如常。 半月时光,二人在皇城倒也逍遥自在。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崔羌带着穆翎一同进宫。 宫廷内的长廊曲折蜿蜒,薛子峰负手而立,等候在长廊的一端,见崔羌前来,轻唤道,“师兄。” 崔羌微微颔首,“子峰,师兄此番是来向你辞行的,下次回来,许是几年之后了。” 薛子峰笑问道,“没了兵权,师兄日后作何打算?” 崔羌正欲开口,恰于此时,风过处,檐下铜铃清响,卷着地上的碎叶悠悠扬扬。回廊深处,一抹身影渐近,似寒枝著花,为这霜冷宫廷添一抹幽色,无端叫人凝眸。 穆翎宛如从画中走来。 他身着一袭竹青衣裳,衣袂轻拂,日光从雕花窗棂漏下光影,星星点点地洒落在他雪白面庞之上,更衬得他眉眼如画。 崔羌侧目深深望向他,原本深邃的眼眸瞬间柔和似水,尽是温柔,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轻笑,那话语虽轻,却被身侧的薛子峰一字一句听了个真切—— “自是和我家小翎,踏遍山川河海,游历烟火人间,同赏日升月落,共赴岁月悠长呐。” 明暄三年,春和景明之日,二人复至北渊。 “此处盐湖一如既往,每遇晴日,湖面仿若明镜,似仙境般。” 穆翎闻言轻轻点头。 二人将视线从眼前湖面收回,继续往前行。 街头巷尾皆是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那座戏台兀自立在原处,上次唱得是霸王别姬,此番赶上得却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崔羌唇角噙着一抹浅笑,跟在穆翎身后,不时抬手为他挡开拥挤人潮。 “小翎在想什么?” “你说人死之后,当真能化蝶吗?” “旁人我不知晓,可相爱之人,魂魄必会化作蝴蝶,比翼双飞,恰似百年之后,你我二人。”崔羌凑近他耳畔,轻声低语,温热气息撩过,穆翎面上瞬间泛起丝丝红晕。 然他依旧目不斜视,只记仇道,“当初你便是用这般言语哄骗我来北渊的。” 往昔回忆猛地袭来,崔羌心下有些发虚,虽说当初目的不纯,可所言所语,也算是出自真心,如今也确如前言,同心爱之人共赏美景呢。 故心虚归心虚,他应该要的脸可以半分不要,“那今夜在下自荐枕席,为小翎赔罪,可好?” 穆翎轻声一哼,“想得美。” 戌时,二人于城中客栈落脚,却遇一南源口音的女子,仔细一瞧竟是谢大小姐。 谢如意生于官宦之家,照常理,该在深闺安心研习琴棋书画,做个温婉闺秀,可她生性洒脱不羁,偏行事作风与男子无异,整日风风火火地流连于风月场所。 后来,谢家突遭变故,因私盐一案被抄家,谢如意因逃婚私自出走,阴差阳错躲过一劫。待她听闻家族覆灭的噩耗时,人尚在外漂泊,归家不得。 此刻,客栈内灯火摇曳,谢如意在伙计间自如穿梭,大大咧咧地张罗安排诸事。她抬眸间,瞥见崔羌二人进门,眼眸骤然一亮,忙不迭快步迎上前来,“可是崔公子与禾公子?” 一番交谈,方知谢如意此番前来,是为替父赔罪,故于北渊重兴盐业,造福百姓,以赎前愆。 “那日与禾公子于醉月楼分别后,便再没机会见到二位,今日得以重逢,如意心中实在欣慰。” 第86章 谢如意言辞恳切,“我虽身为女子,却也知晓大义,父亲做错了便是错了,如意怨不得旁人。初来此地,困难重重,幸而今慢慢步入正轨,还开了这家客栈。” 穆翎听她所言,不禁心生敬佩,率先开口道,“谢小姐聪慧过人,胆识更是不凡。” 谢如意轻叹,“从前年少无知,如今懂事了,却已物是人非。” “怎会。”崔羌语气淡淡,“谢姑娘说是为父赎罪,可故人已逝,生者自是要好好活下去,于你而言,当下何尝不是全新开端?” 谢如意眼眸轻动,展颜笑道,“崔公子所言极是。” 夜幕沉沉,将静谧的北渊城裹得严严实实,唯有这家客栈透出昏黄而温暖的光。 崔羌抬手紧了紧披风,顺势将穆翎往身旁揽了揽,为他挡去丝丝凉意。 “一间上房,劳烦姑娘。”崔羌嗓音低沉,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谢如意连忙点头,于前头领路。 穆翎抬眸,环顾店内四周,见零散坐着几个面带愁苦的人,正低声交谈,言语间满是忧惧,还提及些什么妖怪吃人之字眼。 崔羌目光闪过一丝警觉。 “这北渊近来怕是不太平。”穆翎也有所感,轻声道。 崔羌收回视线,牵着穆翎上楼,面上却漫不经心,笑着打趣,“放心,小翎这般清瘦,妖怪可不喜欢。” “胡说什么。”穆翎嗔怪。 “哪是胡说,小翎往后可得多吃些。”崔羌笑意不减。 前头的谢如意闻声侧身,目光含着几分羡慕,“二位公子感情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好呀。” “谢姑娘可知这北渊近来发生了何事?”穆翎问她,“我们今日刚到此地之时并未觉异常,白日热闹非凡,为何到了夜间却变得如此清冷?” 谢如意也拧起眉来,“此等怪异还需从十日前说起……” 夜深,万籁俱寂。 忽地,一声孩童啼哭声划破夜空,紧接着,类似牲畜的嘶吼声此起彼伏。 穆翎从睡梦中瞬间惊醒,睁眼的刹那,腰间那只温暖的手轻轻拍了拍,崔羌熟悉的嗓音带着安抚,低低传入耳中,“别怕,继续睡。” 崔羌起身行至窗边,只见月色下,一片空荡寂静。 思及谢如意所言,近日城中怪事频发,每至夜半子时,百姓绝不敢出门,只因踏出家门一步,就会莫名失踪,短短几日之后,又会变成一具干尸出现在城门口。 当地官府对此毫无头绪,百姓人心惶惶,传言纷纷,都说是城外山上藏着吸血妖怪,专在深夜吸食人血。 隔日一早,城中一片哗然,果不其然又出现了一具新的尸身,惨状令人毛骨悚然。 恰逢此时,方员外府上也传出噩耗,他家千金离奇失踪,生死未卜。 彼时,穆翎正在城中采买吃食,一番问询后发现,这些死者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点,皆是年轻姑娘。 街边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突然,身旁有人急匆匆地从他身侧经过,身影一闪而过,穆翎无意间一嗅,一股浓烈刺鼻的味道钻进鼻腔,那绝非寻常药味可比,分明是人的血腥味! 待他与崔羌讲述此事时,回想起那股血腥味,仍心有余悸,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崔羌不紧不慢,夹起一筷子肉放入他碗中,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我说一整个上午都不见小翎人影,原来是悄没声儿地干大事,背着我独自探起案来了。” 穆翎腮帮一鼓,正嚼着肉,含糊嘟囔,“还不是一大早起来就不见你,我想着出门买些吃食,顺带着就发现这些事儿了。话说回来,你去哪儿了?难不成昨夜就出门了?” 崔羌笑意更深,“小翎猜猜,这桌上的吃食打哪儿来?” “你也去买了?我还当是谢小姐备下的。”穆翎咽下食物,应道。 “小没良心的,这羊肉可是北渊独一份儿,只在东市有卖,我特地跑了一趟。”崔羌解释道。 穆翎微微点头,搁下碗筷,又一脸凝重地开口,“我还探听到,那浑身满是人血味的人,正是刘员外。” 子时,崔羌悄然潜入刘府。 刘员外从书房出来拐进廊道,崔羌一路盯着人进了另一间屋子,只见屋内绑着一女尸,身上布满伤口,鲜血正汩汩流出,而刘员外竟在一旁存血。 一个时辰后,崔羌赶回客栈,一进屋,便见穆翎坐在榻上,正低头系着衣带。他的目光瞬间被穆翎衣襟之下那些若隐若现的斑驳红痕所吸引,不由得挑了挑眉,大步上前,一把按住穆翎的手,止住他的动作。 穆翎缓缓抬头,眼中蒙着一层水雾,显然刚从睡梦中醒来。 他嗓音还有些哑,“你回来了,正想去寻你。” 崔羌刚外出归来手心冰凉,他运起内力,待身上暖和后,才轻轻覆手于穆翎下颌,将他的脸抬起,细细端详。 “干什么?”穆翎一脸茫然。 崔羌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笑意,“苦了我一番心思,怕小翎晚上害怕,想让你睡得沉些……看来还是为夫不够卖力。” 这都扯到哪儿去了……穆翎又羞又恼,一把拍开他的手,对上他那露骨暧昧的眼神,赶忙裹紧衣裳,正襟危坐,严肃道,“你正经一点!不许碰我!你不是出门了吗?可有收获?” “好好好,不闹了。”崔羌靠坐床榻,伸手将人揽入怀中,又执起他的一缕长发,悠然把玩着,边道,“那刘员外的儿子,两年前身染怪病,久治不愈。十日前,府上突然来了个道士,宣称唯有以年轻女子的鲜血豢养,方能治愈。” “道士?如此说来,这一连串怪事皆是刘员外依那道士所言为之?那些鬼怪传言,全是无稽之谈?”穆翎不由蹙起眉头。 “嗯,如今那道士已不在府上,只留下个信物,我从刘员外书房中偷来了。” 崔羌说着,便将一枚刻着蛇头的木牌递到穆翎眼前。 “这是黄蛮之物。”穆翎目光一凝,一眼便认出此物,“我从前见过,那时黄蛮人前来大澧朝贡,献给顺桓帝的马上,便挂着这般图案。” 知晓是蛮黄余孽胆大包天,竟公然入城为非作歹,崔羌没耽搁,即刻传信回宫。几日后,穆煜收到消息,立马派遣得力官员赶赴此城,整饬秩序,严惩恶徒,北渊城这才慢慢恢复安宁。 北渊之事告一段落,城中重归往日祥和。这一日,崔羌与穆翎同至楼顶,对月饮酒。 穆翎不胜酒力,没一会儿便晕晕乎乎。崔羌见状,将人背起,沿着人潮熙攘的街巷缓缓前行,恰似当初从醉月楼出来那般。 月光倾洒,于地上织就斑驳锦缎。 行至途中,穆翎手中一直紧攥的玉坠忽然掉落。 一旁摊贩处的小女孩见状,赶忙跑过去捡起,递给崔羌,好奇问道,“你们也是好朋友吗?” 崔羌含笑摇头,认真回道,“不是,我们是夫妻。” 小女孩惊讶得张大嘴,似难以置信,“什……什么?” 崔羌颇有耐心地解释,“我和这位哥哥拜过天地,行过……”穆翎趴在崔羌背上,听闻此言,强打起精神拍了下他的肩膀,嘟囔道,“孩子面前不许胡说……” 崔羌轻笑,颠了颠背上之人,不再停留,继续向前走去。 小女孩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闻见母亲唤她,这才跑回自家摊贩。 崔羌微微偏头,唇角笑意分明,“下一处,小翎想先去哪儿?” 穆翎眼眸微亮,轻声呢喃,呼出的热气喷洒在他颈间,“去神医谷吧。听闻那里景致极美,我记得你幼时还在那处待过一段时日。” “好。” 二人就这般,你一言我一语,轻声交谈着。如水月光温柔洒落,将他们相依的身影在地上拉得长长的,仿佛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卷。 —正文完— 番外 第94章 穆熠x薛子峰(上) 顺桓十二年,皇城被春日暖阳镀上了一层金辉,风光旖旎无限好。 街巷熙熙攘攘,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达官显贵的华服骏马穿梭其间,彰显着都城的繁华与奢靡。 一驾装饰得极为繁复奢华的马车缓缓行驶于宽阔的街道上,路上行人远远瞧见这是薛府的马车,皆纷纷避让开来。 马车径直驶向宫门口,巍峨高耸的宫墙静静挺立在日光之下,散发着令人望而生畏的皇家气息。 薛子峰坐在马车内,心情却远不如这皇城的景致那般明朗。 他掀开布帘堪堪望去,目光却有些呆滞,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前些日子…… 那日他不慎走失,全然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惶惶然在山林间乱窜。 幸得崔羌在山中偶然相救,出于怜悯,机缘巧合下,他拜于崔羌师门,便于那清幽静谧的平芜山度过了大半年时光。 这半年来,山间的朝露清风或是鸟鸣皆成了他生活的底色,虽简单质朴,却也有着别样的安宁。 第87章 如今他被接回薛府,往昔的记忆回归,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往事一股脑儿塞进脑海。可他的心却始终感觉失了一隅,任凭这皇城的雕梁画栋和荣华富贵环绕,皆填补不了。 “父亲每回上朝,子峰以往总嚷着要跟着去,那时的你啊,劲头十足,眼睛里满是新奇劲儿,如今母亲带你进宫来瞧,怎么反倒这般没精打采,不太高兴呢?” 薛夫人一袭织锦华服,乌发梳得整整齐齐,她微微侧身,目光温柔地落在薛子峰身上,轻言慢语地问道。 薛子峰抬起头,看向母亲,少年澄澈的眼睛里此刻却透着些迷惘,犹豫了一下,他皱着眉头,有些担忧地轻声道,“父亲说过皇宫规矩森严,我脑子笨不懂规矩,怕给家里惹祸。” 薛夫人听着这话,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涩,思绪飘回到从前。 那时的她,同薛父一般,秉持着世家大族的严苛门风,对薛子峰的教导素来一丝不苟,言行举止皆有严格要求,从未有过丝毫懈怠。 然而自从这孩子半年前走失后,她整日以泪洗面,差点将眼睛哭瞎,心里头就只剩一个念头,只要能找回子峰,往后定要将他捧在手心疼惜溺爱。 故而自薛子峰回府后,薛夫人是绞尽脑汁,想尽了一切御演乄法子逗他开心,只愿能驱散他眼底的阴霾。 “傻孩子,父亲那是吓唬你呢。”薛夫人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薛子峰的头,动作轻柔,满是宠溺,“母亲此次带你进宫,是受贵妃娘娘所邀。你且放心,娘娘与母亲是多年的莫逆之交,自不会为难咱们。子峰切莫再多想,只管放宽心,进宫去好好玩儿便是了。” 薛子峰闻言,紧绷的小脸微微放松,唇角轻扬,露出一抹浅淡笑意,乖巧地点头应道,“嗯,母亲,我知道了。” 只是那笑意转瞬即逝,心底的一丝不安,依旧如影随形,前方巍峨宫阙,藏着诸多未知,让这初入其中的少年,隐隐有些忐忑。 两人缓缓下了马车,身着绛红锦袍的太监早已候在宫门,引着人朝王贵妃宫殿方向行去。 那太监身姿微弯,举手投足间却尽显宫廷之人的练达,一边在前头引路,一边时不时回头,用那尖细的嗓音提醒着二人小心脚下。 一路上,薛子峰就像一只初入山林的小鹿,好奇的目光不住地环顾四周。 他自小便长在锦绣丛中,除了在平芜山度过的那半年别样时光,其余日子皆是被各种诗书礼仪环绕。 诗词歌赋他能吟上几句,文章对弈也学得有模有样。 平日里,更是与诸多王侯公子一同在这皇城之中嬉闹玩耍,什么珍馐佳肴和新奇玩意儿没见过,可此刻,瞧着这威严华丽的宫殿,心中却仍不由得惊叹连连。 只见那朱红的宫墙高耸入云,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着璀璨光芒,雕栏画栋精致无比,处处彰显着皇家的尊贵与奢华。 明明只是隔着一墙之隔,与外面的市井街巷相比,模样竟截然不同,仿若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不多时,便到了王贵妃宫殿。 还未踏入殿门,便听见宫人们的低语交谈声传来。 “大皇子殿下如今才十五岁,性情便如此沉稳,举手投足间颇有帝王风范呢,往后啊,定是能担大任的。” 彼时薛子峰刚过完十岁生辰,还是个懵懂天真的少年,听到宫人们这般夸赞言语,对她们口中的大皇子殿下不由得十分好奇起来。 他下意识地轻扯了扯母亲的衣角,微微仰起头,声音极轻地嘟囔道,“母亲,大皇子殿下是谁呀?” 前方带路的公公听到这话,脸上立马堆起笑容,脚步稍稍顿住,扭头笑着抢先回答道,“大皇子殿下是贵妃娘娘的嫡子,是这宫殿的小主子,身份尊贵着呢,打小儿就聪慧过人,备受皇上和娘娘的宠爱。” 公公一边说着,一边眼角眉梢都透着自豪,仿佛夸的是自家孩子一般。 薛子峰眨了眨眼,似懂非懂。 他心里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大皇子殿下愈发好奇起来,暗暗想着,待会儿若是见着了,定要好好瞧瞧,这位有着帝王风范的殿下,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呢。 殿内香烟袅袅,王贵妃一袭华服,头戴凤钗,尊贵不已,一直到行完礼入座,薛子峰才看见大皇子殿下。 那少年一袭暗紫色绣金常服,矜贵之于平添了些拒人之外的冷硬。 他坐在一侧书案前,正垂首专注地写着什么,似将这屋内所有人都当做了空气。 王贵妃轻声唤他,“熠儿,看了一天书了,也该歇歇了,你带子峰去这宫中四处逛逛吧,整日闷在这殿里,人都要闷坏了。” 随着这一声呼唤,穆熠手中的笔顿住,随后利落地起身上前来。 只见他单手负于身后,脊背挺直,步伐沉稳从容,举止投足间,都自然而然地透着天潢贵胄的不凡气度。 王贵妃笑着继续开口,“你们年岁相差不大,正好可以一道玩耍,熟悉熟悉。” 突然被点到名的薛子峰原本正望着穆熠,闻言身形一愣,仿佛做了什么错事被抓包一般,赶忙收回好奇又略带拘谨地的目光,小脸微微一红,垂首站在原地,心里头有些忐忑。 穆熠则淡淡地看了眼这呆头呆脑的少年,眸中波澜不惊,轻应了声“嗯”,神色倒说不上有多冷淡,只是那股子疏离有礼的劲儿,让人感觉难以亲近,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幕。 下一瞬,他便提步迈出了殿门,脚步干脆利落,丝毫没有要等待的意思。 薛子峰一下子懵了,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看向母亲,眼神里满是求助。 薛夫人见状,笑着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点头。 薛子峰这才咬了咬唇,抬步小心翼翼地跟了出去,心里七上八下的,突然对这宫中充满期待,又有些紧张于要与这位看着不好说话的大皇子殿下单独相处。 大皇子殿下走路速度快得很,才这半会功夫,那暗紫色衣角便如一阵风般,已然消失在前方的拐角处了。 薛子峰心里一慌,生怕跟丢了,着急忙慌地就小跑起来,边跑还边在心里念叨着这殿下也不知道等等人。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薛子峰感觉前方那身形高挑的少年微微侧过头来,像是察觉到他没跟上似的。 不过此刻他也顾不上多想了,先跟上去再说,可不能在这偌大的宫中迷了路。 然这宫道仿佛没有尽头般,薛子峰毕竟年纪尚小,体力有限,跑着跑着,便有些力不从心了。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脚步也渐渐缓了下来。 薛子峰突然就有些闷闷不乐了,越想越气,干脆直接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大口喘着气。 却不想,前面的殿下竟也停了下来,薛子峰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眸瞬间燃起一丝惊喜,正满心期待着呢,却见穆熠转过身,径直拐进了身侧的一座宫殿,那背影依旧透着疏离,丝毫没有要招呼他的意思。 薛子峰见状,顿时泄气垂下头,有些沮丧地环顾了一圈四周。 这宫中的宫殿看着都差不多,他这会儿已经全然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了,心里头又开始犯起愁来。 犹豫了会儿,他咬了咬牙,想着还是跟着进去吧,万一真走丢了,那可就麻烦了。 于是乎,他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一进殿内,薛子峰便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到了,只见这殿内全都是高耸的书墙,各类书籍琳琅满目,层层叠叠地摆满了书架。 而那位大皇子殿下,就跟在自己宫殿里一样,又坐在书案前,神色专注地看起书来,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还有他这么个人在。 薛子峰站在那儿,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搜肠刮肚了半天,又不知道能说什么合适,毕竟这位殿下看着冷冷淡淡的,他怕说错话。 没办法,少年只好局促地立在角落,眼睛时不时地偷偷瞄向穆熠,心里盼着这位殿下能先开口说句话,打破这尴尬的氛围。 在这寂静的宫殿之中,两人就这般一坐一立,不知不觉,半个时辰已然过去。 薛子峰双脚站得早已没了知觉,可他自幼生长在规矩森严的薛府,那些繁文缛节和礼数讲究早已如同烙印一般刻在心底,即便此刻身体百般不适,也实在不好意思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 穆熠一直沉浸在书卷里,直到这会儿,才终于抬眸,注意到了角落里那个站得略显局促的少年。 见薛子峰强忍着不适,却又执拗地站在那儿的模样,穆熠心下竟莫名有些好笑。 他微微挑眉,开口问道,“你在此有事?” 薛子峰眉头瞬间皱了起来,面露委屈之色,嗫嚅道,“母亲说,殿下会带我游玩,故而跟随至此……” 穆熠听了,脸上闪过一丝不耐,其声冷硬,“我不喜欢这四方之天,无意游玩,更不会带你同行。” 第88章 言罢,他目光投向殿外宫墙围囿之苍穹,眼中隐隐透着厌烦,仿佛这看似华丽的宫廷,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座精致却又束缚人的牢笼罢了。 “为何不喜?”薛子峰心中着实好奇,在他的认知里,皇城中的王侯子弟,哪个不是对这宫墙里头心驰神往呢。 这般想着,薛子峰眨了眨清澈的眼睛,“离宫殿阁碍飞鸟,霸业池台连秃鶖。书上说的便是这等繁复之景呀。” 穆熠抬眸视之,见眼前少年目光纯净如星,遂勾唇轻笑,反问道,“古诗亦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此等塞外壮阔,你又为何不喜?” “我也喜欢呀,没见过的我都喜欢。” 薛子峰不假思索地回道。 穆熠难得被这直白的话噎住了,心想着不过是个还不懂世事的小孩罢了,没必要与他多做计较,便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不欲再多言,又将目光落回手中的书卷上。 “见过的我也喜欢。” 却不想,薛子峰神色认真,又紧接着道,“书上说的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我就喜欢。” 穆熠终搁下书卷,目光重落于薛子峰身上,满含探究之色,“此景你见过?” “是呀,我师兄带我去看的。”薛子峰下意识地回答道,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师兄?”穆熠看着他,觉得有些好笑,“你是薛府嫡子,哪来的师兄这套称呼?” 在这皇城之中,世家子弟之间的称谓皆是有严格讲究的,这凭空冒出个“师兄”,着实让他觉得奇特不已。 薛子峰一听,顿时神色大变,慌忙伸手捂住嘴,心里暗叫不好。 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他告诉任何人他失踪的那段经历。 那半年来,薛府对外宣称小公子告病不见外客,虽然他也不明白父亲为何这般要求,可既然是父亲的命令,那自己便只能乖乖听从,否则要是被父亲知道了,少不了又得被打手心。 “就是……就是见过几面的朋友,他家不住这儿,他比我大两岁,要我管他叫师兄。” 薛子峰结结巴巴地解释着,眼神闪躲,就怕被他瞧出破绽来。 穆熠神色依旧淡淡,只是眼中的探究之色并未褪去,又问道,“那感觉如何?” 他倒想听听,这能让薛子峰如此念念不忘的经历,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薛子峰歪着头想了想,才找到一个自认为很贴切的形容,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自在。仿若飞鸟翔于天际,畅快无拘。” 第95章 穆熠x薛子峰(中) 自薛子峰告病那半年深居简出,未现于人前,城中往来之世家子弟对其便疏远了许多。 往昔一同品茶对弈,作诗听曲之人,如今皆不再邀他同往,似已将他遗落在岁月的边角。 此后,薛子峰每随母亲入宫,便会前去探寻穆熠的踪迹。 一开始,大皇子殿下总是神色冷峻,话语也少得可怜,周身散发着疏离。 然时日流转,相见渐多,殿下偶尔也会同他闲聊几句。 许是这宫闱深深,能倾心相谈之人委实难寻,薛子峰慢慢觉出这位殿下并非如初见时那般难以亲近,实则挺好说话的。 尤其在薛府之中,薛子峰但凡在家提及些许风花雪月之论,便会遭父亲呵责,好似随着年岁渐长,便应将全副心神皆倾注于谋略权术之上。 而这位身处高位且身负家国之责的皇子殿下,竟也会翻阅那些描绘风花雪月的书籍,这让薛子峰在心底隐隐生出一种别样的亲近之感,仿若寻到了知己人。 一日,薛子峰随母亲再度入宫,他于宫中蜿蜒廊道与繁花庭院间百无聊赖地闲游,也不知怎地,便行至一处陌生之地。 只闻一阵淡淡琴响,仿若清风拂柳,撩人心弦。 他心下好奇,便循声而去,待绕过那座玲珑假山,只见落叶缤纷,翩跹而舞,纷纷扬扬地落在那人的矜贵服饰之上。 那是他首次听见殿下弹琴,穆熠端坐其间,修长指尖轻触琴弦,悠扬婉转之声便如潺潺流水般贯入他耳中,一时间竟让他听得入了神,忘却了周身的一切。 一曲终了,穆熠那带着几分疏离的嗓音悠悠传来,“薛小公子还要偷听多久?” 薛子峰猛地回过神来,“殿下恕罪,草民不过是偶然路过此地,实非有意偷听……” 穆熠闻言,嘴角轻扬,逸出一声轻笑,心下暗忖这小傻子真是呆得可爱。 “瞧你听得这般入神,若是想学,唤本王一声师父,本王便教你弹奏,如何?” 薛子峰一听,面上瞬间扬起抹灿烂笑容,刚欲欣然答应,却仿若突然想起什么要紧之事,忙不迭又晃了晃脑袋,急急说道,“不行……” 穆熠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开怀大笑起来,仿若这宫闱之中的沉沉阴霾皆被驱散。 他抬手轻唤,“过来。” 薛子峰心下满是疑惑,虽不解其意,却还是依言缓步上前。 待他行至跟前,穆熠又示意他坐下,两人隔琴相对,不过咫尺之距,呼吸相闻间,穆熠抬手轻轻弹了一下少年的脑门,动作极轻,带着几分亲昵。 薛子峰吃惊地抬手捂住额头,满眼委屈地看向穆熠,嗓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我说了我没有偷听。” “可是你发现了本王的秘密,便需赔罪。” 素来以沉稳持重示人的穆熠,此刻笑得灿若星辉,薛子峰痴痴地望着他的笑颜,大脑逐渐放空…… 彼时年少,他尚不懂心间这份莫名情愫究竟为何物,只知晓看着他笑,自己便也觉心情愉悦。 岁月悠悠,如此这般,五年时光匆匆而逝。 不知不觉间,薛子峰从昔日那个跟着母亲入宫时胆小谨慎、畏畏缩缩的小孩,变成了如今独自一人便能步履轻快地穿梭于宫廷廊道的修长少年。 每回薛子峰进宫,宫中嬷嬷皆知他是前来寻大皇子殿下的,故而无需通传,亦无需行礼,只需在殿内静静等候,不多时,穆熠便会出来,与他相谈甚欢,任谁见了都能瞧出二人情谊深厚。 直至大皇子殿下行弱冠礼,被册封暄王,迁居明暄殿那日,薛子峰随父亲进宫贺寿。 穆熠便携着他的手,一同进了自己明暄殿中那独有的琴房。 薛子峰踏入琴房的瞬间,只觉眼前一亮,目光满是惊喜地看向穆熠。 那一刻,他恍惚觉得,书中所言的知己情谊他也深有所感了。 岁月悠悠,情谊绵长,在这宫墙高耸的深宫内院,二人的情谊仿若一颗悄然种下的种子,在时光的润泽下,生根发芽。 如今回想起来,他同穆熠亦是有过那般珍贵时光的。 那些日子,或欢笑,或倾谈,皆如璀璨星辰,镶嵌在记忆的长河之中,熠熠生辉。 然,命运的轨迹却在顺桓十七年陡然转向,那是薛子峰此生都无法忘却的一年。 先是薛府之中,唯一真正在乎他的母亲,在难产中离世。紧接着,父亲便另娶夫人,那原本属于他的家,瞬间变得陌生冰冷。 就连那曾带给他短暂安宁与自在的平芜山,竟也突遭变故,往昔的宁静祥和不复存在,仿若一场美梦被无情击碎,只余满地残碎光影。 那日,他终于再次见到了崔羌。 眼前的师兄却已彻底变了模样,往昔的洒脱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被仇恨笼罩的双眸和沉重如山的疲惫身影。 薛子峰望着崔羌,心中满是疼惜与无奈,他渴望能为师兄做些什么,哪怕只是分担一丝一毫的痛苦也好。 后来,师兄南下查案,独留他在这皇城之中忧心忡忡。 他每日徘徊于庭院之间,望着那高耸的宫墙,心中满是无力与彷徨。 他又能如何呢?他不过是这宫墙漩涡中的一叶扁舟,只能在这无尽的等待与担忧中,独自煎熬。 愁绪仿若汹涌潮水,一次次涌上心头,许是那日烈酒能壮人胆罢,与穆熠相对而坐之际,薛子峰望着面前人,终是忍不住将心中积压已久的不安半真半假地倾吐而出。 他的眸中满是祈求,渴望穆熠能伸出手,帮帮他,帮他对付李氏一族。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他眼睁睁地看着穆熠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说出让他难堪的话语。 可他居然鬼使神差地应了…… 那一刻,薛子峰心中满是懊悔,他宁可穆熠大发雷霆,甚至杀了他,也不愿他用那般冰冷而轻蔑的眼神看着自己,仿若在看一个低贱之人。 这般雌伏于人,将自己一直坚守的文人风骨尽数夭折,薛子峰深知,是自己越界了,是自己的莽撞与天真,将这一切都推向了不可挽回的深渊。 此后无数个日夜,他都在深深的后悔中度过,后悔那日那脱口而出的请求,后悔自己亲手将那曾经纯粹的情谊,染上了斑驳的污渍。 可事已至此,一切都已无法改变。 第89章 他已然成了暄王殿下的伴读,在这深宫内院之中,再也没有了任何转圜的余地,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往昔的美好回忆,如今都成了心头最尖锐的刺,每一次触碰,都痛入骨髓,却又无法割舍。 后来,师兄终于得以报仇雪恨。 这日,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偏殿的地上,薛子峰独自静坐案前,手中执着画笔,细细地描绘着什么。 他神情专注间,殿门忽被猛地推开,穆熠大步闯入,脚步声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虽说薛子峰这些时日已渐渐习惯了穆熠的这般行径,可在这毫无防备之下,他还是下意识地一惊,手中握着的笔不慎滑落,“啪嗒” 一声摔在地面。 薛子峰刚欲俯身去捡,却见穆熠已然行至身旁,抬脚重重地踩在了那笔之上。 薛子峰眼眶一热,倔强地将手收回,不再理会穆熠,只把头微微别向一侧,试图掩饰眸中雾气。 “在画什么?” 穆熠微微俯身,目光落在案上的画卷上,嗓音带着探究与质问。 薛子峰神色淡漠,语气中透着疏离与敷衍,“没什么,闲来无事罢了。” “不说实话我就将它烧了。” 穆熠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声音也冷了几分。 “凭什么!”薛子峰一听这话,心中怒火瞬间被点燃,他猛地抬起头,直视着穆熠的眼睛。 “就凭本王是君,你是臣。” 穆熠冷笑一声,吐出的话让人听了心生寒意,“你这些日子脾气倒是见长了不少,怎的,李氏颠覆了,心情好了?” 薛子峰神色一暗,沉默了片刻,终是哑声回道,“祖母明年寿辰的礼物。” 穆熠拿起画卷看了看,神色微微缓和,嗓音也恢复了往常的平淡,“这白玉兰画得不错,早乖些不就好了,非要本王动怒作甚。” 薛子峰对他的话不予理会,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穆熠见他这般模样,微微叹了口气,弯腰将地上的笔捡起,轻轻搁于案上,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轻声问道,“本王今年生辰可有礼物?” 话语中带着一丝期待,又藏着几分自嘲。 薛子峰眼神微动,他顿了顿,没有回答穆熠的问题,而是换了个话题,“太子殿下可会死?” “他也是李氏之人,死了不正合你意?” 薛子峰眉心微蹙,他心中清楚师兄对太子的那份情愫,他不想让师兄日后陷入无尽的梦魇之中,犹豫了许久,他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求穆熠替太子求情。 穆熠听见此言几乎要气笑了,他看着薛子峰,眼神中满是疑惑与愤怒,仿若怎么也捉摸不透这人心里到底是作何想法。 在这宫廷之中,人人都在为了权力与利益不择手段,而薛子峰却在为一个与自己并无直接利害关系的人求情,这实在让他难以理解。 但薛子峰一个字也不说。 穆熠心中虽气,可也知道这般僵持下去也无济于事,只得恶狠狠地道,“行啊,求人得有求人的态度,你拿什么来交换?” 薛子峰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咬了咬牙,缓缓解下了自己的衣带。 穆熠此刻神色阴沉至极,薛子峰看着他,心中有些害怕了,双脚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然而,穆熠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他一把攥回薛子峰。 “敢跑?你当本王这般好糊弄,是你用完便能丢的物件么?” …… 第96章 穆熠x薛子峰(下) 太子殿下到底还是未能逃脱宿命,身死于巍峨宫墙之内,执刀之人是他的师兄。 此后,师兄成为了大澧唯一的异性王——煜王。 他荣耀加身,却也被命运推着远赴边关,远离了这繁华却又充满暗流的皇城。 薛子峰立在城墙之上,望着师兄离去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 他深知,师兄并不开心。 这宫廷之中的恩恩怨怨,将每一个人都困于其中,不得解脱。 命运自然也未打算放过他。 薛家敏锐地察觉到了暄王势力在这宫廷之中如日中天,为了家族利益,要求薛子峰去迎合穆煜,甚至直言卖身求荣亦无不可…… 薛子峰望着年幼的弟弟,心中满是绝望,那是母亲拿命换来的孩子,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 就这般,在穆熠喜怒无常的性情下,薛子峰又苦苦挣扎了两年。 这两年的时光,仿若一场漫长而又残酷的噩梦,他每一日都在煎熬中度过。 顺桓二十年四月初七,崔羌回来了。 一时之间风光无限,他的师兄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薛子峰因此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他被软禁在了明暄殿内,彻底失去自由。 明暄殿的门窗紧闭,阳光被隔绝在外,殿内一片阴暗,他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不见天日。 穆熠连师兄的弱冠礼也不准他去,他明白,如今穆熠忌惮师兄的权利,整日里都处于疑心重重的状态,稍有不慎便会触怒他。 但那被禁锢已久的心,还是驱使着薛子峰迈出了这危险的一步。 他偷了穆熠不准他拿的腰牌,私自出了宫。 暄王殿下来时,入目便是人去殿空的景象。 他伫立在这冷冷清清的宫殿之中,唯有烛火相伴,一股无名火噌地直直窜上心头。 但见穆熠那张俊逸面庞瞬间变得阴沉如墨染,仿若暴风雨来临前的沉沉暗夜。他双唇紧抿,眼中怒火灼灼,紧接着,又狠狠握拳,指节泛白,“砰”的一声,重重砸在身侧的桌案之上,桌上杯盏皆震得哐当作响。 果不其然,自己越是不愿他与崔羌相见,他便愈发急切地去与那厮相会,竟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中! 此般行径,怎能不令他怒从心起。 “好、好得很。”穆熠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声音透着彻骨的寒意。 旋即,他猛地转身,几步如疾风般跨至殿外守卫身前,如鹰般锐利的目光直直逼视过去,“说,人何时走的?” 守卫被他这汹汹之势吓得双腿发软,立即跪地颤声道,“殿下,属下实不知晓,薛公子……薛公子分明未踏出过殿门……” 夜风乍起,吹得殿外的灯笼左右摇晃,昏黄的火光在风中摇曳不定,将暄王殿下的影子扭曲拉长。 穆熠心中的怒火更甚,他怒极反笑,笑声中满是森寒,“他以为,崔羌回来,他便能挣脱本王的掌控,离本王而去了?” 夜幕如墨,沉甸甸地压在宫殿之上。 月色被层层乌云遮蔽,偶有几缕微光挣扎着透下,在宫殿的青砖地面上洒下斑驳暗影,仿佛张牙舞爪的鬼魅。 薛子峰步伐急促地穿梭在宫廷的小径上,心中紧张不安。 他掐着时间,算着回宫的时辰,将东西交给师兄后便匆匆而返。 偏殿外无人看守,正当他疑惑着推开殿门后,却见穆熠已面色阴沉地坐在他的书案前等着他了。 这一刻,薛子峰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而上,心也瞬间沉入了谷底。 “去了何处?” 穆熠的声音仿若从地狱传来一般,在这寂静的宫殿之中回荡,让人毛骨悚然。 “我……我只是出去透透气,并未做什么。” 薛子峰的声音有些抖,他试图解释,可那慌乱的眼神却出卖了他。 穆熠自然不信他的话,双目瞬间通红,仿若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猛地向前靠近,双手死死掐着薛子峰的脖颈。 薛子峰只觉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的景象也渐渐模糊起来,在他以为自己即将窒息之际,穆熠才终于将手放开。 薛子峰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心中的惊慌瞬间将他淹没,他是真的怕了,身体不受控制地跪爬着,向着殿门的方向挪去。 可穆熠却怎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 穆熠好以整暇地看他,等他堪堪爬出几步开外才握着他的脚踝,无情地将他扯了回来,那力道之大,让薛子峰根本无法反抗。 紧接着,他被重重扔在榻上,随后强硬的吻落了下来…… 朝堂之上,流言蜚语肆意纷飞。 众人皆在揣测着各方势力的角逐,怎料崔羌竟主动请缨要久居边关。 此消息一出,满朝皆惊。 穆熠听闻此语,心中亦是久久不能平静。 直至此刻,他方才知晓,崔羌并非贪恋皇权之人。兵权仍旧在崔羌之手,他心知肚明,顺桓帝此番作为,不过是为了制衡自己的势力罢了。 他终于被封为太子,也彻底被这宫廷权谋所束缚,再也走不出这四四方方的天了。 可他的心中却又有着一丝别样的庆幸。 他如今已是太子,是这大澧国的储君,从今往后,没人能抢走他的人了,即便是崔羌,也不行。 时光就这样缓缓流逝,昔日之人皆在这宫廷的权力漩涡中换了又换,而薛子峰,也在这漫长而又煎熬的日子里,逐渐适应了暄王殿下那喜怒无常的性情。 第90章 在外人面前,他表现出冷漠沉稳之态,愈发地让人难以窥探其内心的真实情感。只有在面对他的伴读之时,他才会显露出那隐藏在心底的真实情绪,一点就着。 但只要薛子峰不提及崔羌这个名字,不去触碰他内心深处的那道逆鳞,二人之间便能暂时相安无事,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 是夜,太瀛池。 这日正值穆熠生辰,皇宫之中张灯结彩,顺桓帝为他大办寿宴,满朝文武皆来庆贺,向他恭贺献礼。 宫宴之上,他周旋于文武百官之间,丝竹声不绝于耳,觥筹交错间,一张张堆满谄媚笑意的脸凑上前来,于他而言,不过是虚与委蛇。 待宴毕,众人渐次散去,月色如水,却未能洗去他心中的烦闷。 穆熠拖着有些沉重的身躯上了御辇,沿途宫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御辇投下孤影,歪歪斜斜,缓缓朝着东宫去。 行至东宫,朱红色的大门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冰冷。 穆熠踏入殿内,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只有烛火摇曳,他遣散了侍从,径直走向内室,瘫倒在榻上,望着帐顶,眼神空洞。 他闭上眼,毫无困意,遂起身唤人去拿酒,又独自坐在桌案旁饮起酒来。 偌大的宫殿,此刻却显得如此空旷,辛辣的酒一杯又一杯地灌下,穆熠只觉腹中似火烧,却无法驱散周身孤寂。 直至子时,见这殿下还没有安寝的打算,一直守在殿门外的心腹太监壮着胆子去劝,不出所料,早已醉意朦胧的穆熠不耐烦地将人赶了出去。 老太监无奈地直摇头,只好去叩响偏殿的大门。 幸好薛子峰这个时辰还在书案前奋笔疾书,老太监松了口气,直言要他去劝劝殿下。 薛子峰神色暗了暗,他和穆熠年少相识,在旁人眼中是君臣亦是好友,可这些年来,一路从明暄殿到东宫,穆熠常常彻夜留宿在偏殿,他身边的人又如何不知这其中之事? 是以他现在的处境,让他去劝说穆熠,说难听点和让他去侍寝有何差别? 薛子峰立在门槛如何也无法迈动步子。 老太监叹了口气,“老奴是看着殿下长大的,还是头一次见殿下如此伤神。饮酒伤身,公子就看在这些年殿下对薛府关照和护佑的份上,前去关心关心殿下吧。” 薛子峰拧着眉,在老太监不懈的劝说下,最终点了点头。 东宫主殿内烛火通明,可明亮亮的光却映出一片空寂。 穆熠伏在案上,形单影只,无尽的孤苦笼罩,周围的沉寂仿若能将人吞噬,那身影在这空旷的宫殿之中显得可怜。 不知何时,殿门忽地被轻轻推开,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 薛子峰悄无声息地立在了他的身侧,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复杂地望着眼前这个醉意沉沉之人。 恍惚之间,时光倒流,穆熠仿佛看到了那个十岁的小孩正呆愣愣地立在殿内,眼中满是委屈与无助,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自己。 许是酒意作祟,又许是往昔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一时间,穆熠收起了全身的刺,心软成了一团。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轻轻地环上了薛子峰的腰,他将人揽近身前,将脑袋依偎在薛子峰怀中。 下一瞬,带着浓浓酒气的嗓音在这寂静的殿内缓缓响起。 “对不起……是我对你太凶了,我以后学着对你好,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嗓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若一个犯错的孩子在胡乱地祈求着原谅。 薛子峰的身形瞬间僵住,眼角一滴泪悄然落下,砸在了穆熠的手背。 那温热的触感让穆熠微微抬眸,他眼神逐渐清明起来,酒意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烛火的微光勾勒出薛子峰精致却温和的轮廓,穆熠望着眼前的人,眼中莫名闪过一丝慌乱。 他猛地将薛子峰扯入怀中,薛子峰被迫坐在他腿上,随后,炙热的吻一个接一个地落在他脸上、唇上…… 穆熠的吻轻柔至极,仿佛他怀中抱着的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将其打碎。 薛子峰顺从地靠在穆熠的怀中,心中却是一片迷茫。 师兄曾问他喜不喜欢穆熠,他是真的不知道。 直至如今,他依旧无法分辨清楚,自己对穆熠的感情,究竟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 他缓缓闭上眼睛,试图逃避这混乱的思绪纠葛。 可预想中的事情没有发生,穆熠并未再进一步动作。 下一瞬,薛子峰听见穆熠暗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不加任何掩饰,没有任何防备,满是哀伤。 “为何你就不能试着喜欢我一点点呢?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穆熠眸中透着不甘,在这深宫中,他本就一无所有,如今,只剩下这份执着的情感,却也难以得到回应。 薛子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穆熠那张布满哀伤的面孔。 不知为何,看到他这般难过的模样,薛子峰的心底无端地也翻腾起一阵难过。 他想起了曾经的大皇子殿下,那个笑起来如春日暖阳般好看的少年。 可是从何时起,他再也没有了那般笑容呢? 是那日自己要他去对付李氏之后?是自己亲手将他推进了这深不见底的权力囚笼之中吗? 薛子峰抬手,轻轻地抹开穆熠脸上的泪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穆熠的感情,只轻声道,“臣画了一把古琴,殿下能替我打造出来吗?” 穆熠瞬间怔愣,旋即又笑了。 那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真心实意的笑,久远得像是来自八年前,驱散了此刻周围的阴霾。 不知何时情愫暗生,波澜渐起。他们之间,从第一面起便注定是要纠缠一生,不死不休的。 他们曾是彼此的知己,是这宫廷之中唯一能懂对方之人。从年少懵懂至如今,一路走来,中间经历了太多太多的变化,然唯一不变的,是他们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深深地融入了彼此的生命,无法脱离。 那些曾经停留在心底最美好的时刻,如同不灭的烛火,注定无法被岁月磨灭,伴随着他们的往后余生。 从此不管走过宫墙多长,同淋冬雪多冷,悸动不敢忘怀。 第97章 小五x陆仲海(上) 顺桓二十年八月。 晨光熹微,第一缕阳光还未完全穿透云层,边关密密麻麻的营帐便已灯火通明。 帐内,几盏烛火跳跃闪烁,照着堆积如山的书卷与信函。 小五身着玄色战甲,身姿挺拔如松,却难掩满脸的倦意。他刚从练兵场归来,战甲上还沾染着尘土,未及卸下,便被一众等候多时的参将团团围住。 “副统领,昨日粮草清点,发现有部分受潮霉变,数量短缺近千石。” 小五迅速接过账本,仔细翻阅,“即刻派人彻查,是运输途中受潮,还是储放不当,务必揪出根源,不得有误。” “报——”一名传令兵疾步闯入营帐,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份加急军情,“前线急报,敌军昨夜有异动,疑似集结兵力,有突袭之势。” 小五又一把过信件,展开扫视,眼神瞬间冷峻如冰,片刻间便在沙盘上比划起来,向众将部署,“传令下去,左翼先锋营加强戒备,弓箭手准备,中军随时待命支援,右翼骑兵迂回包抄,不可让敌军有机可乘。” 众将齐声领命,匆匆退下。 还未等再稍作喘息,一参将又上前一步,拱手道,“副统领,朝廷新拨的军饷,户部那边手续繁琐,需王爷亲写文书,否则难以顺利支取,延误军资发放。” 小五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颔首,大步走到案前,提起狼毫,蘸满墨汁,在一摞文书上奋笔疾书。 参将看着他眉头却越皱越紧,想必是在陈信给王爷。 与此同时,桃源山。 崔羌信步走到窗边,轻巧地取下那只静候已久的黑鸟爪上的信笺。黑鸟似是完成了使命,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他将信笺展开,见其上只赫然写着一行字: “王爷,速归!局势紧迫,属下已力不从心。” 崔羌神色未变,只是眉梢微微上扬,他不紧不慢地将那纸折叠起来,动作十分从容。 “怎么了?”穆翎侧头注意到这边,不禁好奇出言。 “无事。”崔羌语气淡淡,转身继续帮穆翎悉心整理着药材,直至一切妥当,他才漫不经心地开口,“再休息几日,我们便启程前往边关罢。” 穆翎眨了眨眼,乖巧应道,“好。” 营帐外传来士兵操练时的兵器碰撞声,与帐内的忙碌嘈杂交织在一起。 小五刚替崔羌写完文书,又有军医求见,小五烦不胜烦,“不见!让他晚些再来。” 只是话音刚落,帐帘已被人从外头掀起。 “不是说了……”小五哽住。 来人是陆仲海,他一时忘了,军医军医,不就是陆仲海么…… 第91章 自从两年前送太子殿下来边关途中遭遇雪崩,他俩便抱着必死的决心来请罪,哪想崔羌压根没心思怪罪他们,整日活得跟一具游魂似的,除了打仗便是忙军务。 如今崔羌甩手一走便是一个月,他们也体验了一把这样苦不堪言的日子。 “副统领这行事做派,倒颇具王爷之风范了。”陆仲海言辞之间,意指他位未及高品,架子倒是不小。 只不过陆仲海可不敢明言。 小五面露苦涩,“陆兄可别打趣我了。” 陆仲海此番来是向他汇报近日伤兵情况,称药材不足,需尽快补充。 小五听完,长叹一声,要他先稳定病情,自己则转身对亲信副官低语,“你速去筹备药材,不拘手段,务必在三日内补齐。” 副官领命而去。 日头渐高,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进营帐,小五依旧忙碌不停。他穿梭于沙盘与众人之间,战甲的光芒在日光下愈发耀眼。 待小五好不容易得一喘息之机,才发现陆仲海竟也没走。 “陆太医这是还有事?” 陆仲海匆忙移开视线,心下有些烦乱,自己怎竟看得入了神……定是这连番差役给害得!遂想起正事,犹豫再三,终于开口。 “下月乃家母生辰,我想回皇城一趟……” 自来边关,他为崔羌尽心竭力,未敢有丝毫懈怠,权当是为不慎弄丢人家心上人之举赎罪,已然近三载未归。 念及小五身为崔羌亲信,数年如一日操劳于此,不禁对他心生了些惺惺相惜之意,亦知当下军务繁重,故而言语间略显底气不足。 小五微微颔首,“我当是什么事。”他略作思忖,又问,“如此,可是本月便要启程?可否稍缓些日子?” 陆仲海闻言,心道果真是那无情的上位者做派,方才对小五的那丝同情瞬时烟消云散,闷闷应道,“嗯。” 他方欲踏出营帐,又想起什么般,“因着近日休憩甚少,我特意调制了些养神之方,不想熬药时剩了许多,晚些时候副统领可也要前来喝些?” 小五目不斜视,目光凝于文书之上,“不必了,今夜还需巡查军营。” “哦。”陆仲海心头莫名又添了几分烦闷,却难以名状。 月末,直至崔羌携着他宝贝似的人返至边关,小五方觉如释重负,此刻独自立在城垣之上,静享风拂。 然未久,便有人来传报,说是王爷有命,令他速回主帐。 “……” 小五入得营帐,未及崔羌启齿,便率先言道,“王爷,属下恳请恩准十日之假。” “理由。”崔羌手中笔未停,垂首目视文书。 “属下就是想休憩数日而已……” “再不实言,本王不允。”崔羌语气淡淡。 小五心一横,直言道,“陆太医欲回皇城为家人贺寿,属下放心不下,想陪同前往。” 崔羌闻言终于搁笔抬首,目光狐疑,“当真非陪不可?” “非陪不可。”小五神色坚定。 陆仲海可是这两年岁月中他唯一的好兄弟,自当要全力护好了! 军医署,陆仲海忽觉鼻间一阵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穆翎闻声侧首,“可是受凉了?” 陆仲海轻轻摇头,心道谁在背后咒他呢。他眸光落于穆翎身上,狐狸眼弯弯,含笑道,“公子莫要亲自做这些,交由我便是。” 言罢,便欲伸手去取穆翎手中所握之切药材的刀。他实在是心忧这细皮嫩肉的小公子稍有不慎便会伤到手,届时崔羌若来问责,那他可就完了。 穆翎未肯将东西还给他,“陆太医不必如此,我早已不是往昔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无需这般小心翼翼。” 陆仲海心下暗语,您确实已非太子,可却即将成为王君…… 穆翎眼眸澄澈,睁着一双水灵灵的杏眼,续而言道,“况且陆太医亦是年纪尚轻,自个儿的身子也需好生调养,不必时时挂心于我。” 陆仲海闻言心间一片柔软,无奈之下只得干笑着应承下来。 第98章 小五x陆仲海(下) 近日,陆仲海与穆翎形影不离,日子久了,便将小五这号人全然抛诸脑后,先前因种种事情郁积于心的烦闷之感,也消逝得无影无踪。 这日他正在营帐中整理药箱,小五却毫无征兆地出现,手中还稳稳地提着一坛酒。 小五嘴角上扬,眼中带着几分洒脱不羁,朗声道,“陆太医,可要饮上一杯?” 陆仲海见状,暗忖这人此番提酒前来,怕不是有什么别样的心思。莫不是要将他的休沐之请婉拒? 他面上不动声色,言辞间满是试探,“副统领向来公务繁忙,今日怎有这闲情雅致来找我对饮?” “我这些年为军中诸事奔波劳碌,身心俱疲,如今也该歇一歇了。哦,对了,有一则喜讯要告知陆兄。” “喜讯?”陆仲海挑眉,眼中露出一丝疑惑。 “明日我们便可启程回皇城了。” “我们?” “是啊,我自离了皇城,已有数载未归,心中甚是想念。陆兄若不嫌弃,待回了皇城,可否去贵府讨杯酒喝。” 陆仲海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酒,心中满是欢喜,连忙应道,“副统领这是哪里的话,如此盛情,陆某求之不得,岂会嫌弃。”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 陆府门前,马车方停稳,陆仲海便匆忙跃下,只见府门处早有家人候着。陆仲海疾步向前,一把将母亲拥入怀中,眼中泪光闪烁,令人心生怜惜。 陆母故眼眶泛红,哽咽道,“吾儿小海瘦了如此多,怎遭这般苦楚?往昔于宫中当差,尚得闲暇归府调养,如今远赴边关,真教为娘心疼。” 陆父亦是满目疼惜,轻声问道,“小海,能否设法调回宫中任职?” 陆仲海抬手抹了把眼泪,强颜笑道,“父亲母亲莫要为儿忧心,那宫中月俸虽低,然边关之地报酬优厚。待儿再拼搏几载,攒够银钱,便可归家养亲!” “那大哥可要好生努力,待归来时,与我和小妹一同放风筝哦。”一旁尚带奶音的幼弟脆生生地开口,陆仲海闻言,爱怜地揉了揉他的小脸蛋。 “那个哥哥是谁呀?看上去好凶呢。”幼弟手指向靠在马车旁的小五。 陆仲海嘴角微抽,急忙伸手捂住小弟之口,轻声道,“日后不可当面说人。” “那便是能背地里说咯?”小五走上前来,努力挤出一抹温和笑意,半蹲下身子,对着小孩温声道,“哥哥是你大哥的好兄弟,不凶的。” “……” 陆仲海将人领至自家府邸,陆家人听闻小五乃是自家儿子的半个上司,赶忙殷勤地将其迎入府内,好生相待。 小五对此既觉无奈又有些好笑,陆仲海却只是浅笑轻道,“且安心受着吧,我家人便是这般脾性,他们觉得对你越好,你便会对我更为照拂。” 此刻,二人坐于屋顶之上,沐浴着清冷月光,举杯共饮。 陆仲海许是酒意上头,言辞间没了平日的谨慎含蓄,胆子也大了起来,肆意地将心中积压已久的对宫中诸事的不满一股脑地倾诉而出,诸如太医俸禄微薄、排班混乱等等弊端皆被他一一数落。 小五静静地凝视着他,陆仲海仰头灌下一口酒,见身旁之人沉默不语,便用手中酒壶轻碰他的,高声道,“喝啊!干了这杯!愿我,与好兄弟你,皆能早日卸甲归田!” 陆仲海本就生得一双含情狐狸眼,平日因谨小慎微而未显其神韵,此刻狭长的眼尾因酒意晕染出一抹薄红,那股子灵动俏皮之意尽显无遗。 酒液滑过喉咙,陆仲海的喉结微微滚动,小五的目光不经意间追随而去,自己的喉结竟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滑动,且莫名地觉着有些燥热…… 从前怎就未曾留意到他这双眼竟如此好看呢? 正值思绪纷扰之际,只见陆仲海手间一滑,那酒壶径直朝下坠去。 陆中海心下一惊,未及思索便本能地俯身欲拾,奈何脚下瓦片湿滑,身形陡然一晃,整个人险些随之倾落。 “小心!” 小五反应迅捷,刹那间便一把将陆仲海紧紧揽入怀中。 陆仲海受惊抬眸,目光直直撞进小五眼中,一时间,四目相对,呼吸交融,周身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暧昧之意如涟漪般层层漾开。 怀中人的身躯温软,触感细腻,小五只觉心口似有小鹿乱撞,那跳动之声仿若要破胸而出…… 然而,未及他从这异样的情愫中回神,身体却率先背叛了理智,一股陌生而炽热的冲动悄然涌起。 小五瞬间僵住,仿若被施了定身咒,旋即,他如触电般慌忙松开双臂。 “你……”那抵在身上的硬物烫得惊人,陆仲海脸上满是惊愕与不可置信。 小五顿感无地自容,脸颊飞红,心下暗忖,定是近来日日瞧着王爷与王君腻歪,潜移默化受了影响,才致自己这般失态! 第92章 怎对好兄弟也生出这等荒唐念头……当真是罪孽深重! 自己分明非断袖之流啊! “抱……抱歉。”小五嗫嚅着丢下这一句,便火急火燎地疾身掠下,快如鬼魅般窜回屋内,那背影透着明显的仓惶,独留清冷月色洒在屋顶,见证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慌乱。 陆仲海被这一番变故吓得酒意全无,只瞧着庭院中那片空地,长叹一声,“倒是先将我弄下去再跑啊……” 自那日后,陆仲海与小五仿若心有默契,皆刻意避开彼此,哪怕共处一室,眼神也从不交汇。就连回返边关途中,亦是各自乘一辆马车。 但同在军中任职,抬头不见低头见,二人这别扭之态连崔羌都瞧出来了。 “怎么送人回去一趟就吵架了? 小五面露尴尬,抬手挠了挠头,“没……没吵架,只是……只是觉着没什么可说的。” 自那夜之后,小五便觉自己大抵是病了。 哪怕只是远远瞧见陆仲海的面容,那夜他醉酒后眉眼含情双颊泛红的模样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于脑海,身体也会随之产生异样反应。 小五为此深感懊恼羞惭,几番趁无人之时,悄悄跳入冰冷的水池里,以此浇灭那不该有的绮念。 只是,这般行径终究只是徒劳,每见陆仲海一次,内心的波澜便又会汹涌几分。 他如何还有颜面坦然面对人家? 当日入夜,趁着崔羌不在营帐,小五神色鬼祟,蹑手蹑脚地来寻穆翎。 “殿……不是,王君,那个……我……”小五欲言又止,满脸纠结。 穆翎见状,不禁好笑道,“小五,你怎变得如此扭捏?有话但说无妨。” 小五重重地点了点头,经过一番内心挣扎,终是开口,“我有个朋友,他一直心心念念要娶个貌美的女子为妻。可最近……最近他竟发觉自家兄弟生得极为好看,然后就……” “好了不必再说,我懂了。”这他熟啊,穆翎抬手打断,目光带着洞悉,“你从前对女子可有过类似的心动反应?” 小五听闻,心瞬间沉了下去,脱口而出,“并无。” 话一出口,才惊觉言错,急忙摆手纠正,“王君,不是我,是我朋友!真的是我朋友!” 穆翎神色平静,无情地给出结论,“那你告诉你朋友,这病吃药无用。” 小五满心失落,灰溜溜地转身离去。 只是他刚从营帐出来,冷不丁便撞见了陆仲海。 小五神色尴尬,结结巴巴地打招呼,“陆……陆兄。” 陆仲海轻轻咳了一声,开口解释道,“我是来找王君的。” “嗯。”小五应了一声,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僵硬,两人相对无言。 陆仲海正要举步迈进营帐,小五像是突然下了决心,猛地伸手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可又仿佛被烫到般,迅速松开。 陆仲海眉头微拧,面露疑惑,“有事?” 小五讪笑一声,神色有些不自然,“是有点话想跟你说,不知晚些时候能不能……” 陆仲海看着他,坦然道,“那现在说吧,我找王君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两人一路行至武场,夜幕深沉,武场上仅余寥寥几点兵器碰撞声,在寂静夜里时隐时现。 陆仲海望向远处,神情隐隐透着不自在。 小五率先打破沉默,“你……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陆仲海闻言,猛地转头看向他,满脸惊疑,“不是你一直在躲着我吗?” “那不是怕尴尬嘛……”小五挠挠头,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着陆仲海,正色道,“上次的事,真的很抱歉。” “我早忘了!”陆仲海被他看得不自在,眼神躲闪,思索片刻又补充,“大家都是男人,这种事有时确实不受控制……” 小五望着他逐渐泛红的耳垂,竟又出起神来。待陆仲海抬头,冷不丁撞上他那露骨的眼神,顿时满脸不可置信。 这眼神,与他路过烟花柳巷,底下男人瞧向阁楼上貌美女子的目光如出一辙…… 上次对着他硬就算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陆仲海直觉面前的男人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不对劲,实在不对劲。 “副统领若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陆仲海说着,已然转过身去。 小五赶忙回过神,急切伸出手,一把拉住陆仲海的手腕。那手腕处传来的冰凉触感,与自己滚烫的指尖形成了鲜明反差。 他们习医之人都这么体寒吗? 旋即立马摇头,他在心里痛斥自己,在这紧要关头还心猿意马些什么?愣着作甚赶紧开口说话! 小五深吸一口气,缓了缓神,才道,“陆兄,有些话在我心里憋了许久,实在难受。这些日子我日夜苦思,觉得还是得跟你说清楚。” “你……”陆仲海刚要开口便被小五急忙抢话。 “你先听我说完,我怕你一打断,我就不敢说了。” 不知为何,陆仲海心头没来由地涌起一阵紧张。静默片刻后,他闻见小五那略带颤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上次的事我也以为只是个意外,可事实就是我如今只要一看见你,便会悸动难忍,我原以为我是病了,可却只唯独对你这般,我在想,是不是真的……”话音一转,小五又问,“现在听完这些后,你讨厌我吗?” 陆仲海此刻大脑仿若一团乱麻,他甚至开始反思起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怎么好好的人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果然是讨厌我了吧……” 头顶带着失落的嗓音袭来,像一把钩子,硬生生将陆仲海从杂乱的思绪中拽了出来。 陆仲海几乎是下意识地道,“没有讨厌……” “那你介意让我确定一下吗?”小五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希冀,迅速开口。 “确、确定什么?”陆仲海一脸茫然,结结巴巴地问道。 小五带着一股奔赴刑场般的勇气,以肉眼难辨的速度俯下身亲了一口陆仲海。 “好了。” 陆仲海如遭雷击,整个人彻底石化。 他缓缓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热热的,软软的,还挺舒服。 虽一触即逝,可竟让他心底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所以呢? 他缓缓抬眸,望向小五,眼中满是震惊,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小五则目光坚定地迎上他的视线,一字一顿,郑重道,“陆兄,我喜欢你。” 话落,小五微微一顿,又接着道,“我想对你好,倘若你对我并无此意,也无妨。若是我这份心意给你带来困扰,让你觉得不舒服,你只需开口,我便会尽量从你眼前消失。” “还有方才……实在是冒犯。你要是心里有气,就打我吧,我不还手。” “……”话都让他说了,陆仲海是真有气也发不出来了。 他连着做了几次深呼吸,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呐呐开口,“我……你先容我好好想想,我这会儿脑袋有些乱,还犯困……” 说完,也不等人回应,便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小五抱臂静立原地,目光追随着陆仲海。 月光如水,轻柔地洒落在那渐行渐远的身影上,将那人的身形勾勒得愈发修长好看。 直到那带着月色的身影不慎踩到一颗碎石,身形一个踉跄差点被绊倒,小五轻笑出声。 第99章 元宵节番外 顺桓十年,上元良辰,太灜池华灯璀璨。 帝后二人缓步入座,百官文东武西,分班而立,继而敛衽长揖,山呼,“溥天率土,共祈天地赐福,恭祝陛下娘娘千秋圣寿。” 皇城至州县,贺表纷至沓来,宣表官逐一宣读,各级官员进献珍宝以表忠心。 礼成,珍馐罗列,帝后赐宴群臣,觥筹交错间,尽显奢靡繁华。 宴至酣处,一抹明黄小巧的身影如狡兔脱缰,自这庄严宫墙之内,转瞬即逝。 夜宴之上,笙歌袅袅,肖九疾步趋近李皇后身侧,压低嗓音禀道,“娘娘,小殿下不见了。” 李皇后眉头一蹙,手中丝帕微紧,“本宫不是罚他于藏书阁抄书思过吗?这禁卫军如何当的值,竟如此懈怠?” 言罢,她深吸一口气,强压心头愠怒,“何时察觉小殿下不见的?” 肖九忙不迭应道,“一刻钟前刚知晓,已差人在四处找寻了。” 大澧自来重视上元节,今夜无宵禁,华灯初上,街市如昼,穆翎恰似一只误闯出森林的小鹿,在熙攘街巷中东瞧西看,对周遭新奇玩意儿满心好奇。 此刻他正目不转睛盯着一旁的花灯摊铺,花灯异彩纷呈,他边走边看,瞧得入神,脚下一个不察,直直撞在一人身上。 彼时,崔煜带着小徒弟下山采买上元用物,双手满当,冷不防半路杀出个小娃娃,躲避不及,便撞了个正着。 穆翎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小脸皱成一团,委委屈屈控诉,“好痛!” 第93章 崔煜蹲下身致歉,“对不住啊,哥哥方才没留意,你伤着没?” 穆翎赖在地上不起,眨巴着大眼睛,瞅向崔煜身旁那人,一脸认真,“哪有哥哥?大叔,你说他是哥哥吗?” 崔煜嘴角一抽,点点头伸手将他扶起,“你这小孩,多大了?” 穆翎脑袋一偏,神色警惕,“十岁……” 这也不小了啊,崔煜口中念叨童言无忌,瞧模样,真没看出这小娃娃竟与自家徒弟一般大。 “你家在何处?大叔送你回去。”崔煜温言询问。 闻言穆翎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不用不用,不过大叔撞了我,可得赔礼。送我个花灯可以吗?” “要什么样的花灯?”一直静静站在旁侧的小徒弟先开了口。 穆翎圆滚滚的脸蛋上还带着未消的婴儿肥,嫩生生地转过头,伸出白皙的手,指向花灯摊最显眼处,眼眸亮晶晶的,兴奋喊道,“那个!有小猫的!” 师徒二人闻声,一同扭头望去,瞬间无言以对。 那花灯的确精美华贵,挂于摊中高处,明摆着是摊主用来招徕顾客的彩头,而非卖品。 再细看,灯上绘的分明是只威风凛凛、张牙舞爪的大老虎。 “小猫……”崔煜忍俊不禁,扑哧笑出了声,抬手轻轻拍了拍穆翎的脑袋,“这是哪家的小娃,还挺有意思。” “那不是猫,是老虎。”崔羌眨了眨眼睛,真诚道。 穆翎不接受,大声反驳,“胡说!那就是猫,肯定是!” 崔羌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喊大叫弄得有些不耐烦,啧了一声,不咸不淡道,“换个东西,我们现在可没闲工夫帮你弄那花灯。” 穆翎一瞬间愣住了,这凶残的语气他可从未听过。 不过崔羌着实称不上凶残,只是这小太子在宫中向来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阿谀奉承的,哪听过如此冷淡的话语?再加上被撞了,对方还不满足自己这点小小心愿,委屈瞬间涌上心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引得周围路人不时纷纷侧目投来目光。 “咦,脏死了……”崔羌看着师父手忙脚乱哄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孩,一脸嫌弃,最终还是认命地走向花灯摊处。 穆翎见状,立刻止住哭声,随手接过崔煜递到嘴边的糕点,乖乖跟了上去。 “这……这就不哭了?” 崔煜手还停在半空,满脸错愕。 一炷香的工夫,穆翎心满意足地抱着那只“小猫”花灯,眉眼弯弯地向崔羌道谢。 崔羌临走前,微微俯身,在他耳畔轻笑一声,悠悠道,“哭鼻子可不管用,这上面画的就是老虎!” 言罢,与师父快步走远。 穆翎回过神来,气得直跺脚,又瞧了瞧花灯上的图案,心里犯起嘀咕,这和东宫后院自己偷偷藏着的那只受伤的小猫明明一个样呀…… 老虎?老虎又是长什么模样呢? 正出神,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皇宫禁卫军。 “哎哟,我的小祖宗!可算让奴才找着了!”肖九从禁卫军里抢步上前,上上下下打量穆翎,口中念念有词,“谢天谢地,没伤着就好。” 直至目光扫到花灯,他面露惊疑,“这花灯是何人给殿下的?” 穆翎手一缩,把东西藏到身后,“一个好看的哥哥送的,他不是坏人。” “殿下,快把这东西扔了,区区平民给的东西,哪能入您的手?要是皇后娘娘知道了……” “不行!”穆翎急急打断,“哎呀,我不说,公公也不说,母后就不会知道的。” 肖九无法,只得称是。 回宫后,穆翎像藏宝贝似的,先将花灯塞进了榻底的箱子里头,复才高高兴兴地跑去藏书阁继续罚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