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南同人] 东京出走》 第1章 [bg同人] 《(柯南同人)[名柯]东京出走》作者:reveal【完结】 简介: 萩原研二出院的当天,我和松田把他绑架上车,开始一场没有目的的旅行。 阅读注意事项: 1.女主言情,第一人称 2.男主配角栏,男女主均有彼此以外的感情经历,注意避雷 3.蜘蛛网式人物关系,不定义感情 4.大概是治愈甜文 内容标签: 青梅竹马 少年漫 甜文 柯南 轻松 主角视角叶良(叶琉)无配角萩原研二松田阵平 一句话简介:…… 立意:…… 第1章 出走 萩原研二出院的那天是个晴朗的冬日,我和松田手持麻袋和麻绳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在萩原千速的助纣为虐下将此人抬上车。被绑架人呼声急切,发型松散,衣服领口挣动间被扯得乱七八糟,活脱脱一副被调戏的良家妇女宁死不屈之貌。 “等等等——” 他意志坚决地扒在车门上不肯进去,像一只竭尽全力把自己抻长的八爪鱼,“不是我不高兴一起出去旅行哦?真的哦?我超期待的!但是警署那边的证据采集,还有结案报告,我觉得我对那个炸弹的构造还有些印象——” “被医生诊断脑内淤血患有轻微失忆症的家伙说什么呢。”我面无表情地打断。 “可能除了记忆以外,脑内的判断区域也失灵了,”松田随意地附和,伸手在萩原的脖子附近模拟了一记绞杀的动作,“需要我来矫正一下吗,很快的,就这样「硌啦」地一下。” 受害人的悲鸣放在一边不谈,这场旅行也不算完全的突如其来。事实上从高中开始我们就隐隐有过类似的念头——毕业旅行,或者说,自我出走,和时下所有被浪潮裹挟着的年轻人一样,背起背包,从熟悉的环境中脱离,在旅途中寻找一些关于独立与成长的隐喻。 计划的最初提出者是萩原,刚满十八岁第二天就考了驾照的家伙兴致勃勃地摊开日本地图,在我们质疑的眼神中立下豪言壮语要带我们来一场说走就走的自驾游。我为人比较委婉,说不是我们不相信你,只是我还不想年纪轻轻英年早逝。而松田则更直白些,他说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我们今年忙着备考忘了给你过生日。所以准备直接下手把谋杀伪装成交通意外。 有关于萩原车技的探讨最终在当事人的强词夺理下被按下不表,毕业旅行一事就此提上日程。但说到底从未离开过家的高中生胆量也有限,写了小半本的旅游攻略也不过在关东这一小片城市打转,最后还是司机本人提出去往奈良,一座仿佛从历史中走出的古都,萩原向往那里在恋爱电影中反复出现的古旧神社,松田则瞧上连按季节提供的万叶粥。而我醉心于几个世纪以来于城市中悠然漫步的鹿,每个人各取所需,算皆大欢喜。 但事情就在这里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1994年的2月11日,日本大学中心入学测验全面结束,萩原和谈了三年的女友在高中校门口分手。对方语带哽咽,细数恋爱以来的种种不满,从萩原身边不断的桃花运到高三一整年多有忽视的冷处理。纵然学业紧张,但连填写志愿都没想过和她提前商谈是否太过冷淡。如今考试结束,双方不说久别重逢,萩原见她的第一面竟然告诉她要和别的朋友结伴出游,归期未定,林林总总似乎都是小事。但注定会在某个不堪重负的瞬间决堤。于是话讲到最后,从来举止温婉的女生也有了质询的力气。 她说研二,你是不是根本没有把我放到你的未来里考虑。 掷地有声的问题。 很难想象当时的萩原研二是什么感受。无论是高中的松田还是我都是表里如一的单身狗,在过于青涩的年纪没考虑过如此沉重的命题,也无从给出建议。正好撞上三天后的情人节,我们一起聚在烧烤店里吃晚餐,刚烤好的牛肉在铁板上滋滋作响,松田率先夹了一筷子到萩原碗里,冷不丁地讲了句辛苦了,下次注意。 店内嘈杂的人声填补了几秒的空白,萩原在暖色的光源下苦笑,他说好的,我下次注意。 一切就此悄然无声地落幕,至于旅行,就没人再提。 但也许这种事就是有一就有二,像衣服上扣错的第一颗纽扣,错过了就会导致一连串的歪七扭八,到大四毕业时我们旧事重提,这回的组织者是一向与所有细腻心思无缘的松田,理由自然也少了许多旅途该有的风花雪月,他的意见从实际出发,说他与萩原已经通过一类警察考试,毕业就是六个月的半封闭式训练,入职后更是需要随叫随到,很难有什么长途旅行时间,眼下算是最后的机会。话讲得合情合理,我们甚至又将几年前做过的旅游攻略拿出来翻新,在忙碌的毕业和就职中当作一点喘息的空隙。但转折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一个星期后我接到经纪人的电话,事务所原定出道的歌手组合有人因私事退出,空缺出一个女低音的位置。如果我答应,那么明天就开始正式活动。 那天的东京阳光明媚,附近的高架桥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投下阴影,我拿着手机,眯起眼睛看向周身水泥浇灌的钢铁巨林,它们坚实而沉默地生长在土地上,成就一种蛮横而不可阻挡的气势,这座城市没有停歇,楼宇间的灯火昼夜不休,生活以一种巨大的惯性向前冲刺,被拖拽在身后的人只能跟着随波逐流。 而一切中止在那桩险些让萩原殉职的爆炸案后。 我赶到医院时警署的大部队已经撤离,病房外冰冷的白色走道上只站着一个面色紧绷的松田,见到我来,他简短地说萩原研二已经脱离生命危险,此刻仍在昏睡中,萩原夫妇在医生办公室询问后续事项。至于萩原千速,今天轮到值班,本人远在神奈川警署办公室,他刚刚才结束电话联系。 听起来井井有条,没什么可以插手的地方,我便只用短促的回音表示已经听清,接下来便是长时间的沉默。工作后生活忙碌,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足有两个多月,精神上是莫名的疏远,我有心想要挑些轻松的话题打破气氛。但在病房外寒暄总觉得不合时宜,时间在安静中无限拉长。直到某个电光火石的念头蹿过脑海,我突兀地打破了沉寂。 “等萩原好了之后,我们要不要去旅行。” 出乎预料,松田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反复摆弄着指间无法点燃的香烟,语气平淡:“你不是说很忙。” 确实很忙,新专辑的宣传还没结束,通告上还有十余天的镜头补拍期,紧跟着后续还有商业演出的邀请,现在离开的话大概要付大笔的违约金,人气也会因为暂停活动而下滑,能否东山再起是个未知数,像是绕了一大圈再回到原点,毕业以来的大部分收获就此毁于一旦。 “但我累了。”我说。 萩原的复职期远远未到,我和松田便双双强行从上司那里请了假,其中松田动用了警视厅公职系统的调休,连着年假总共凑了半个月,而我则更无赖些,打了个电话威胁说不批假就和事务所解约,电话那头经纪人以一副受到极大惊吓的声线问我准备拿天价解约金怎么办,我说不怎么办,总归老板也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逼死前艺人,那就索性之后再想。毕竟我们文艺工作者精神上多少都有点毛病。 “不,怎么想都是你太放纵自己了,”听到这里萩原终于忍不住忧心忡忡地打断,“万一真的解约了要怎么办?” “那就向某人学习,”我漫不经心地答,“去考个警校,然后在拆解炸弹的过程中不穿防爆衣。” “我错了叶良大人。” 上一秒还孜孜不倦地试图补习入院期间落下事态的家伙瞬间低眉垂目,乖顺得像宠物店里刚买回来的萨摩耶。他醒来后就将道歉用语背得滚瓜烂熟,为每个来探病的人量身定制一套,态度之诚恳足以充当悔过文教科书,着实让人难以继续追究。好在驾驶座的车门很快闭合,坐进来的松田不耐烦地将他的脑袋推回后排,伸手启动了引擎。 微弱的震动感从座椅下传来,我调整好自己的坐姿,扯过一旁的安全带,近旁的车窗却被人轻叩两下,抬起头,萩原千速的脸出现在窗外,日光跃动在她浅色的发梢,自相识起就是大我们两岁的姐姐,比同龄人更成熟,比成年人更细腻,我按下车窗,看见那双矢车菊般的蓝色眼瞳里泛起笑。 “虽然现在才来叮嘱有些多余,但还是希望你们注意安全,记得到家前联络。”她说,像个真正可靠的长姐,将每个人的喜好习惯牢记在心,“研二,这一路不许碰方向盘,阵平,和人冲突前想想自己还带着一个伤员和一个常常有出镜需求的艺人,叶良——” 短暂又漫长的迟疑,她抬起手,轻轻抚过我的发顶,像风穿过发梢,在东京微薄的晨光里,我听见她的祝福。 “旅途很长,不必着急。” 第2章 公路 如果非要谈论的话,我认识萩原千速,早在结识两位同龄人之前。 第2章 上国小的第一年我加入弓道社,不是因为喜欢。仅仅是玩得不错的朋友相邀,学校拥有方圆二十里内所有小学中唯一一座完整独立的弓道场,算本校特色,不试可惜。抱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少,招新试训的那天身边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道场是长条形,木制的澄黄地板倒影着背后走来走去的教师,社长站在最前方,从弓道八节讲到正射必中,远处的夏日蝉鸣将乏味的讲解模糊成脑内噪杂的背景音,很快有人耗尽耐心,开始小范围的谈笑,我托着脸颊,在适当的时候加入,夏季的燥热将气氛炒热,我正有意推波助澜,冷不丁头顶就被人轻轻一敲。 抬头,梳着马尾的学姐正朝我俯下身,脸部略微逆光,却能听清她声音温暖地含着笑。 适可而止,她说,专心听讲。 必须承认萩原千速有足够敏锐的观察力,那天我不是话题的开启者,也并非笑谈的中心。但她就是有本事笃定我才是该被杀鸡儆猴的那一位。日光刺目,蝉鸣吵闹,肌肤上渗出的薄汗打湿衣衫,四目相对的瞬间,我意识到棋逢对手,不自觉地挂上一点笑。 “声音。” “诶?” “我是说,这位学姐,”回过神,我对她弯弯眼睛,“你有很美的声音。” 实话实说这不是恭维,萩原千速天生声线清透,讲话节奏得当,咬字清晰,在一众将话说得囫囵吞枣的小学生中鹤立鸡群,若当初去学播音大概比在警察局更有前途。但这充分的理由似乎无法扭转她对我的第一印象,归在和她亲弟弟一类,属于「嘴甜会哄人开心的狡猾类型」。 而我直到三年级重新分班,正面撞上萩原研二其人才意识到这是怎样离谱的一种印象错位。诚然我天性散漫,懒怠与人争执,又会读空气。所以一贯人缘不错,但比起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社交恐怖分子萩原研二还是欠了那么一两分浑然天成,社交天才和努力家的差距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我们自动在班里保持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互相划分领地的两只猫咪。 萩原千速对此百思不解:“我还以为你们会合得来,”她试图找出原因,“是哪里出了问题?” 也许没有哪里出过问题,同性相斥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很多年后我会说直觉有时候比逻辑更可靠,从第一次见面我就觉得萩原研二骨子里比表现出来冷淡得多,然后萩原就会半真半假地抬手,假意要弄乱我精心打理的发型,他说我才不想被小叶良这样说。 但抬起的手没有一次真正落下,总在半途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收回,萩原研二从不轻易踩过冒犯与打闹的界限。哪怕关系已称得上熟识,而他心知肚明我不可能为此生气。他仅仅是不这么做,没有理由,一旁的松田每每都会以观测神经病的眼神打量我们,他说以这个势头来看,他上辈子应该毁灭了银河系才会摊上我们这种幼驯染。 他的社交圈原本应该算最正常的一个。虽然从小一张被人欠了八百万的脸导致无论男女都少有人上去搭话。但性格多少还算在能勉强相处的范围里,机缘巧合下也有几个熟人,也许因为是男生而和萩原研二更亲近一些。至于我对他的印象则全部来自于萩原千速,弓道社声音好听的美人学姐每次比赛的围观者中总有个显眼的天然卷。 我们三个保持着这种互不相干过了一个学期,时间推进到下半年时班上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弓道社打入了地区赛四强,我被选入当年的出赛阵容,距离地区冠军只有一步之遥,另一件则相对晦暗许多,附近的街区发生杀人事件,凶手还未落网,学校上下人心惶惶,各类流言满天乱飞,其中相对有真凭实据的一条说,有人看见松田阵平的父亲被警方传唤,扣留二十四小时以上。 像这种事总是很难说清楚谁对谁错,警方不可能向普通民众公布办案细节,留给过分活跃想象力的就只有不负责任的猜测。但自保的本能是刻在基因里的东西,人人对待迎头而来的灾难有自己的一套应对方式,直观的结果来看,松田阵平日复一日地沉默下去,萩原研二欲言又止,而我为了练习早出晚归,班上的气氛愈发微妙,说到底无形扩张的压力总有一天会压垮情绪,将一切过程压缩总结,我所能得知的是,某天下午放学后,松田阵平和班里的男生打了一架。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在弓道社加练,同样被选入出赛名单的萩原千速坐在道场里调整弓弦,又是一个燥热的繁夏,日光近乎将地板映成刺目的白色,我伸手在额前徒劳地制造些许阴影,就听见背后传来搭话,吐字清晰,字正腔圆。 “今天没来呢。”她说。 我还不至于蠢得听不出这句话是指谁,常年在场边出没的天然卷已经快成了弓道社观众席的一道风景线。但着实是对这事敬而远之,只得假装自己没有听见,转身取弓,引弦搭箭,二十八尺外的箭靶在视野里缩小成遥不可及的点,弓弦震动空气,在耳边留下轻脆的击打声。 啪。 可身后的声音不依不饶,她问以后也不来了吗。啪。果然很难做呢。啪。研二最近精神也很消沉的样子。啪。但总是这样是不行的吧,啪。以后不会后悔吗。啪。叶良你的射姿歪了哦。 我停下时气喘吁吁,疲惫让声音颤抖,我问,千速姐想让我们怎么做呢。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萩原千速坐在原地,高挑的马尾和白衣黑裤,长弓端正地摆在身侧,她开口,仍是不紧不慢的语气。 “我只是认为,叶良和研二,明明都可以做得更好的。” 也许是从没有人对我这样认真劝诫,当天晚上我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失眠,隔日险些睡过头,匆忙套上校服飞奔到班里时已是全员到齐,我不假思索地开门说完早上好,然后才意识到教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抬头,视线落在后排,入目即是翻倒的课桌,桌面上乱七八糟的签字笔写着不堪的涂鸦,破碎的纸张铺了一地,桌子后站了个松田,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倒是旁边的萩原研二看起来更无措些,绞尽脑汁想劝说松田和他暂时共用一套桌椅。 那时或许有过其他选项,视而不见或者等待教师进门处理。但有一瞬间我和萩原研二对视,发觉他有一双和萩原千速极为相似的眼睛。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从来没有第二项选择。 所以我走过去,拉过萩原的桌椅,和自己的拼在一起。然后将松田的椅子放到两套桌椅中间,简易的三人课桌,在五列乘以六排的教室里格格不入。但或许是复数的人称给了人勇气,萩原最先反应过来,扬起笑脸强行按着松田落座,再将课本共用,全程剥夺松田本人的发言权,后来想想似乎是那一天我们就意识到,对付松田这种嘴硬心软的类型,询问从来都是下策。 教师进门时显然被教室后排人为重塑过的地貌惊了一惊。但成年人总有更多的考虑,在思索后选择不去提起,状若无事地维护表面的和平。课本翻过十几页。我在百无聊赖的听讲间接到旁边的小纸条,萩原研二写的谢谢你。这未免有些越俎代庖,我在下面回,你是松田的爸爸吗。萩原大惊,说才不是,只是觉得这样的行为对女孩子来说很需要勇气。我更加震惊,我说你这是性别歧视,还有是不是无论什么只要加上女孩子三个字对你来说都算打了滤镜。萩原一整个委屈,他说根本不是这样的,你听我给你解释。 嘴仗打到这里的时候下课铃响起,我们一个去教室后门拿扫帚一个去工具箱里翻洗洁精,然后蹲在松田那张翻倒的课桌前对着说明书研究这玩意是否适用于签字笔。松田阵平憋了一节课,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拧着眉头站在我俩面前,许久才吐出一句你们这样是在给自己惹麻烦。 他说得太认真,萩原的表情一度是想笑又不敢笑,而我更直接些,转过头去叫住平时相熟的女生,问能帮我递块抹布吗,轻描淡写的语气。 肉眼可见,那女生有过诧异,视线从我和萩原依次扫过,最后落在松田身上。能感受到那瞬间松田绷紧神经,可能人在低谷的时候总觉得全世界都在针对自己。但事实证明这世界还是比他想得温柔许多。零点几秒的停顿过去,女生抿着嘴笑起来,对我点点头。 她说当然可以。 抹布取来,贴心地浸湿了表面,我将洗洁剂揉进去,柠檬的香气自掌心漾开,然后塞给两个男生一人一张。松田从女生答应开始就木在原地,此刻拿到抹布才开始迟疑地动手,胳膊僵硬得像机器人,擦到一半才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叫松田阵平。 什么?我莫名其妙。 于是他又重复一遍,我叫松田阵平。 我知道,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我更加不解,但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大笑打断,萩原研二扶着桌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用抹布指着憋红了脸的松田,他说不愧是小阵平。到这一步我才迟迟反应过来,松田阵平惯于独来独往,全班上下搭过话的人不超过两位数。不过是一起上了一个学期课而已,他不记得同班女生的名字再正常不过。自我介绍竟然也能当询问使用,我来不及惊叹松田在语言表达上的创造力。因为以这家伙通红的耳朵和恼羞成怒的战斗力,相信萩原研二再笑下去,萩原千速很快会收获一只走路需要人搀扶的弟弟。 第3章 于是我只好赶在暴力事件发生前插话,放下手里的抹布,在洗洁剂酸涩的柠檬香气里,对着那对通红的耳廓报上姓名。 我是长谷川叶良。我说,很高兴认识你。 如果记忆能够定格,必定有一瞬属于此刻。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起伏的山脉,青黛色的薄雾在天边绘制出连绵不断的曲线,冬日特有的暗青色的天际沉沉地压下来,飞驰的林涛包裹着公路,梦里记不住人名的男孩已长成驾驶位上侧颜清俊的青年,而后排传来的轻笑声也比记忆中的更加内敛。“醒了?”萩原问。我含糊地答一声,拨开身上不知道是谁的外套,转头看向窗外,车子正好在路口拐过一个弯,缓缓驶下高速,起伏的山脉变作了低矮的城镇。 “到了,”松田说,懒洋洋的语调,“群马县。” 第3章 热浪 群马县坐拥上毛三山,从来山高路险,近年来更以九曲十八弯的□□夹弯车道闻名于赛车圈。对我们而言其实不算全盘陌生,萩原刚拿到驾照的时期没少过来磨练车技,而且充分发挥自己的交际花体质。不多时就和本地的车队结下深情厚谊,以至于后来他屡次被邀请加入,可惜公务员系统严禁兼职,赛车梦最后也就成了说说而已。 大约是正午时分我们在城镇边缘停车。松田订的旅馆是私人民宿,小本经营,老板为人朴素,刚应了门就看见松田一身黑西装,头戴墨镜脸色不善地进场,难免要被吓一跳,视线投向下一位,花美男萩原大病初愈,苍白着脸活像被绑票的人质。顿时被吓第二跳,我不得不赶在他拿起电话报警之前从两人中间挤过去,站在柜台前拿出专业歌手面见粉丝款专用微笑:“办理入住,谢谢。” 在一左一右两大门神夹击下,不足一米七的我显然看起来要平易近人许多,老板松了口气,办理入住的全程都将目光放在我脸上,看来看去终于看出点端倪,把房卡递过来的时候忍不住多嘴:“有没有人说过您长得有些像那位……” “藤泽叶琉,最近很火的歌手。”我面不改色地报出艺名,出道时因为本名太没有女性气质而被经纪人强行更换,倒培训出我现在把真名当假名用的厚脸皮,“许多人说过,可惜我没有那么好的嗓音。您是她的粉丝吗?” 年近五十的大叔没有追星的狂热爱好,闻言笑了笑:“不,是我女儿喜欢,房间里堆的都是专辑和海报,看得多了我也能认清人脸,就是偶尔记不住人名。” “原来如此,她是高中生?” 老板摇头:“大学生,现在在东京上学,将来也准备在那里工作。”说到这里难免露出些怀念,“我也很久没见她了,不知道还好不好。” 听得出是上了年纪的人会特有的伤感,就当作是替粉丝分忧,我站在前台和老板硬聊了十分钟,从他女儿喜欢的专辑扯到如今大城市年轻人生活不易,期间在身后扮演塑雕的两人拿了房卡上去放行李,然后又下来把我的箱子也扛了上去,第三次回到前台时我终于和老板聊到尾声。对方似乎少有和人闲扯的机会,兴奋起来话匣子收不住,临了还提起这几天群马县来了外地车队对本地车队踢馆,双方约在明天晚上榛名山顶一决雌雄,勉强也算个本地特产。如果有兴趣,他可以帮忙打声招呼让我们去围观。 从楼梯上下来的萩原听到最后一句,登时笑得眉眼弯弯。但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跟在身后的松田按着头押送出了门,我赶紧朝老板笑笑,说先和朋友出去吃饭,匆匆忙忙将对话收尾,然后一头扎入了门外的冷空气中。 “太过分了小阵平,”出门就听见萩原的抱怨,“我也没有要说什么。” “反正你一看到公路就丢魂,”松田不为所动,“骨头散得和盘豆腐似的就别想了。” 萩原委屈巴巴:“只是看看也不行?” “相信萩原研二会只去看看的人举手,”我面无表情地棒读,“三二一好没有。” 我们都不相信萩原研二对赛车能忍住只是看看,正如我们都不放心把松田阵平和最新款的家用电器单独扔在一个房间里。也许进入社会工作一年之后他们都有了长足的长进。但追本溯源,我对他们的狂热程度印象最深的还是在小学四年级。 如果当时的气象台报道没错,那是前后五年里最热的一个暑假,阳光将柏油路烤得灼热而黏腻,粘在鞋底有胶着的触感,我抱着弓道社下学期的社团预算表从家里出发,抵达萩原家时已经是汗流浃背,头顶的发丝烫得可以煎鸡蛋,隐约能感到皮肤热得不正常,以至于萩原千速打开大门,见我第一眼就惊呼出声:“怎么不带伞?” 太阳晒得头脑发晕,我反应迟缓:“啊?” “轻微晒伤,”她急切地道,敞开房门拉我进客厅,又转身朝厨房走,“我记得家里还有冰袋,你坐在这里等一下。” 体育系社团无论男女解决起外伤都是一把好手,几分钟后萩原千速去而复返,手里的冰袋用毛巾包了几层,递过来贴到我的脸上。记忆中的画面从这一刻才开始清明——日光,蝉鸣,客厅里呼啦啦转圈的电风扇,木地板有暴晒过的味道,后院依稀传来叮当作响声,我撑着迟钝的大脑,转头向外看:“院子里怎么了?” 埋头翻阅表格的前辈心不在焉,过了几秒才接上话:“是阵平和研二。前两天汽修厂收了台废车,爸爸说基本上已经修不动了,准备拆开回收利用,但那两个孩子有别的想法。” “别的想法?” “阵平觉得那车还有救,研二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说动了爸爸,说可以等他们到暑假结束。不过毕竟是老化的车了,即使修好了也没法安心上路,最后应该还是要拆掉。” “也就是说,”我总结,“他俩决定为一辆注定被拆的车搭上整个暑假,还在这种天气?” “就是那样的人吧,他们俩。” 带来的纸张一页页翻过去,红笔在满满当当的表格划下深痕,萩原千速抬起头,和我看向同一处,光线将她的瞳色映得剔透,模糊地能看出一点笑:“稍微有点羡慕也说不定。” 我没再接话,也许是不必问清,心底早已朦朦胧胧地知道答案。放假前弓道社为暑假是否进行集体加训召开的会议,由教导主任亲自督阵,主要议题是难得在地区赛上打出亚军的好成绩。如果这批正选队员愿意加把劲,不难想象来年我们有机会冲击冠军,教练在上面讲得心潮澎湃,底下的队员却大多听得心不在焉,比起枯燥乏味的训练,一遍一遍在道场里拉扯皮筋,难耐的酷暑下纹丝不动地修正站姿,暑假分明可以过得更精彩,更轻松,也更合心意。 投票采取不记名制,最终结果不出所料,十四比三,两票弃权,压倒性的否决。我收拾好东西离开时正好瞥到六年级的社长脸色黯然,旁边的萩原千速抬起手,安慰似的搭上她的肩膀,有风穿堂而过,撩起的发丝遮住了表情。 当时不觉如何,现下却觉得莫名心虚。 手上的冰袋融化大半,我借机从埋头于表格的前辈身边走开,目标却不是冷藏室,脚下转了几个弯绕到后院入口,隔着透明的玻璃也能看清,宽敞的半圆形庭院里停着辆老式的面包车,车头和车底分别塞着眼熟的身影,毛巾绑在额头,短袖撸起袖口,裸露在外的肌肤已被晒成赤红。可想而知如果放任发展,等暑假过去,开学我将在教室里看见两块人形黑炭。 但这显然不是他们在意的主要问题。 夏日昼长,我伸手按上玻璃的门扉,阳光烙入掌纹,不经意间烫了手心。 暑假剩余四分之三,我将其中的一半花在了萩原家。有时借口给弓道社跑腿,有时是直接上门,横竖理由并不重要,日历在窗台上一页页翻过去,我从隔着玻璃门围观,进展到偶尔去后院递个工具,再到拿本汽车修理手册陪着苦思冥想,松田阵平充当讲师,他说工具是简单的。但组合起来的构造又不一样,不能总用同一个公式去套,枯燥的讲解挟着让人融化的热度兜头而下,我许多次晃神,以为自己还在数学课堂。 萩原研二比起来贴心得多,也许是一开始就明白我对汽修毫无兴趣,多数时候他充当一种缓和空气的角色,陪松田讨论难点,动静过大时对被扰民的邻居道歉,也在我暴走的边缘冒出来,用毫无紧张感的笑脸说要不要一起吃西瓜。没人会在夏天和西瓜过不去,于是三个人偃旗息鼓,坐在长廊下吐籽,清甜的汁液漫过味蕾,被拆解了一半的金属外壳在太阳底下接受暴晒。我盘着腿努力把自己缩在屋檐的阴影下,一边问你们干嘛不把它拆干净,看起来不是更清晰。松田在吃瓜的百忙之中对我冷哼,那也得拆得动啊。 这话说的奇怪,我放下手里的瓜皮,你们拆不动吗? 漫长的,漫长的安静。 萩原研二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对我吐出一个音节:诶? 第4章 射箭入门测拉力,最轻的标准弓也有十八磅,学校既然有独立弓道馆,我们平时就相对练得勤快,正选以上的平均用弓磅数是二十五,个中高手比起多数成年初学者第一次开弓的三十磅也相差不远。我扔下两个目瞪口呆的男孩跑回客厅,过了一会扯着拉力堪比成年男性的小学生走进院子,萩原千速气定神闲,对我示意车架尾部,她说帮忙扶一下。 三二一抬。 烈日当空,沉重的车架在院子里落地,吱吱呀呀的摩擦声,震起一圈细软的尘埃,我活动着发酸的手腕,隔着四散的尘土对上身后两人震惊的视线,那一瞬间忽然觉得,练习还是有意义的。 这意义似乎和比赛获胜不同,不是一霎那的心潮澎湃与有荣焉,更多的是藏在日常中平稳的欣喜,长久而持续。萩原千速从那天之后开始加入我们的修车大队,据本人所说是因为「从未想过自家弟弟是个体能弱鸡」,萩原研二敢怒不敢言,也许迎来发育期后此处的结论可扔进焚化炉回收重造。但回到那个炎炎夏日,在两个弓道社正选和一个业余拳击学徒的阴影下,他只好屈辱地背负起全场最弱的标签。 好在这屈辱没能持续多久,假期快到尾声的时候松田阵平终于完成了他的伟大构想,把车上接近三分之一的零件都重整换新,陈旧的发动机再次微微震颤,锈蚀的排气管顺畅地吐出白烟,院子里传来启动声时我正在客厅里陪萩原千速装订下学期预计发出去的招新手册,订书机卡擦地按下去,毫不掩饰的欢呼就顺着窗台撞进来。 我们推开门走出去,院子里飘荡着几里开外都能嗅到的机油味,两个一假期坚持不涂防晒成功进化成黑炭的人形围着车门欢呼雀跃,转头看见我们就七嘴八舌地汇报:修好了,试试吗,怎么试你来开,别傻了这家伙最弱脚都踩不到离合。四个人吵出四十个人的气势,最后还是慑于徘徊不去的热浪,集体蹭到车内,空调的冷气扑面而来,萩原千速和我一起缩在后座,指尖不经意地相触。她偏过头,悄声问现在有更喜欢弓道一些吗?也许吧,我答,我不知道。 却偏有人要在女生的私密对话里掺一脚,前排传来懒散的插话:“什么啊,练那么苦原来不喜欢吗?” “喜欢的话这个假期你就见不到我了。” “嘁。” “反过来我倒想问问,你们能轻易地确定吗,喜欢什么。” “能啊,我喜欢机械。” “研二呢?” “嗯……” 很少有人意识到的规律,萩原研二擅长语言,懂得怎样的语调最能打动人心。所以讲出口的每句话都真挚到似乎付出百分百的热情。但真正遇到重要的决定反而会变得暧昧不清,用含糊其辞的口吻表态,如果怎样,要是的话,或许大概。 前排的声音模糊,温暖通透带点轻佻,萩原研二慢悠悠地道:“赛车手不是很帅吗?” “两个大梦想家。” 诚然自己也不太明白梦想的含义,却还是轻而易举地在那时脱口而出,萩原千速在身旁发出细小的笑声,我朝车窗外看去,淡蓝色的天空倒影在视网膜上,昏昏欲睡的柔和感。 “所以叶良到底喜欢什么。” “以后再说。” “没关系啦,小叶良也慢慢会有的。” “会吗?” “嗯……”语调轻浮,用词简短,萩原研二以惯常的口吻笑一笑,“大概。” 第4章 意外 从现有的结果倒推回去,当年缩在面包车前排的两个大梦想家都成了人民公仆,倒是无所事事的那位一头扎进职业前途飘忽不定的缩小版精神病院。由此可见人生充满意外,着实不知道和明天相比哪个先来。 来群马的第一个意外发生在午饭后。我们大学时做旅游计划,给群马县留了两天。除了几个景点外便是萩原的飙车行程。但显然已经不适用于现在,松田订酒店订得急,漏了考虑这茬,三人面面相觑许久,只好硬着头皮把计划打乱重组,走一步算一步。 于是下午先拐去了闻名遐迩的石段街,365级石阶层层叠叠,自下而上,似乎能连接到暗青色的天际,道路两旁有特色小店,可在游览时顺便购物,于本地人和游客都是不错的消遣去处。美中不足是人实在太多,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上去之前先找松田扒了墨镜,又跟着去扯萩原的围巾,包裹在下半张脸上,整个人疑似银行门口的抢劫犯,以至于萩原帮忙调整围巾角度时止不住地笑,上国中之后他就稳稳压过我半头的身高,凑得近了轻微的呼吸就喷洒在头顶,撩动耳边的碎发,他说小叶良,你现在看起来真可疑。 不知道是否所有受女性欢迎的男生都有本事将玩笑讲出情话的缱绻。但萩原这一特质早在国中时代就初现端倪,同样一句「你好像换了洗发水」,由其他男生讲出来多有冒犯,换在萩原身上却往往只剩女生红了脸。但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早锻炼出了八方不动的厚脸皮,此刻还能从墨镜和围巾的空隙中和他深情款款地对戏,我说那怎么办呢萩原警官,你要逮捕我吗。 萩原研二眨了眨眼。像是青春期那些年少懵懂的时刻,在放学的教室或者无人的操场角落进行的不为人知的对话,有些话题出格,有些没有,他天生了一张温柔又多情的脸,将无辜与引诱的平衡点拿捏正好,正如他此刻看向我,眉目间含笑,开朗的语气。 ——可以吗? ——不可以吗? 复读机一般的愚蠢对话终止于松田敲在萩原头顶的爆栗,曾经的业余拳击手力道数十年如一日,萩原上一秒还风流倜傥的帅脸瞬间拧成一团:“小、小阵平——” “你可收敛点吧,”松田完全不吃他这套,转头自顾自地开路,“这样下去早晚要交代在女人手里。” 听起来有情况,我跟着他踏上石阶:“萩原有新对象了?住院的时候怎么没看见。” “警视厅的女警都是扎堆来的,但目的不纯的肯定不止一两个,”松田耸耸肩,“这家伙,在工作的地方也是那种作风。” “哪种作风啊。”萩原忍不住为自己叫屈,“我只是对女孩子绅士一点而已,想受欢迎又没什么错。” 这论调从小到大我已经听得耳熟,“是是是,不正式出手就不算是渣男是吧。”说到这里忽略掉他大呼小叫的抗议,转头问松田,“没人举报他扰乱职场吗?” 松田「哦」了一声:“机动队连警犬都是公的,乱不到自己头上所以没人管。” “我都不知道该同情萩原还是同情你了,三十岁之前有把握找到女朋友吗?” “没有就没有。”他不假思索,“单身挺好,不用操那些闲心。” 这或许就是我和松田一直保持单身的原因,长辈问起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扯出各种借口:工作太忙,职业性质不允许,前途不定可能耽误别人。但追根究底是已经满满当当的日常中很难为突然多出来的家伙腾出空间。拿我来说,娱乐圈不缺长得好的有权有势的或者才华横溢的,工作时也不是没遇到过心动的对象。但生理上激素与荷尔蒙的反应最多也撑不过三个月,着实没必要为此搭上自己的人生。 我们沿着石阶一路逛上去,偶尔在两边的店铺停留,对店内招揽游客的特色商品评头论足,我前些日子为了配合拍摄控糖两个月,好不容易脱离经纪人眼线,便大摇大摆地往小吃店里钻,遇到卡路里实在太过的就掰一半喂给旁边的人,萩原跟得近些,被塞得叫苦不迭:“这样下去晚饭都不用吃了。” “不至于吧,现役在职警察就这个食量,作为国民我感到十分不安全,”我道,顺道去看另一边帮我解决卷饼的松田,“你看松田不就没事。” “吃咸和吃甜不一样啦。” “那这个咸巧克力给你。” “你这都什么时候买的。”萩原无奈地叹气,还是好脾气地伸手接过,“吃不下就不要买这么多。” 大抵是不知被迫节食痛苦的人不会对食物产生执念,剩余两人的兴趣也不在小吃店铺,松田对各类构造精巧的模型摆件,而萩原集三人女子力之合,瞧上造型优美的工艺品。目的各不相同,三个人说到底逛不到一起去,进店后往往就凑成一人挑选两人拎包的生硬局面,旁人来看也许多有尴尬。但对于青梅竹马来说确实没什么彼此顾虑的必要,过厚的脸皮素养最终在和果子店引起了注意,扎着古朴发髻的老板娘用清透的玻璃纸包裹上点心壳子,绘着细致眼线的眼眸望向隔着一段距离的拎包人,“你们关系真好,”她打趣般地笑,“是兄妹吗?” 这猜测少见,明明学生时代还会被人误认为情侣,我扬眉:“我们长得很像?” “不,长相倒没有特别相似……应该说,是气场吧,”她笑着答,将包装好的袋子递回来,“不管怎样,有这样亲密的人在,也是一种幸运了。” 我就着这句话往门口望,日头偏西,石阶下的暗黄色灯光次第亮起,门口等我的人影姿态懒散,许是无聊,他们点了半支烟,在袅袅升起的烟雾里进行一些听不真切的对话,太过熟悉的景色,以至于许多时候我都忘了,这样的时刻并不总是理所应当。 第5章 决定回旅店时是八点差一刻,对于当代年轻人来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回程的路上萩原就怂恿我加入他和松田的打牌大计,并承诺他们绝不在游戏过程中使诈,而我对此始终抱有质疑态度。毕竟自从他俩开始摆弄机械,手指灵活度一路上升后,我在打牌时的胜率就跟着一路下跌,数字不会骗人。因此着实很难相信萩原一脸诚恳的表情。 拉锯战一直持续到旅店门口,直到关门锁车,日照消失后骤然下跌的寒冷气温让我们齐齐闭嘴,匆忙地赶往旅馆大门,一把拉开,我为室内温暖的空气感慨出声,刚想往里走,就险些迎面撞上一道人影。 “对不起,”屋内急着出来的男人低头道歉,听声音是个年轻人,“我没注意到,您没事吗?” “没事,”我于是也回,“我也太过轻率了,抱歉。” 对方听到这才抬头,笑起来:“那就算我们都有……” 话在一半停住,他抬起的目光在萩原脸上停留片刻,瞪大眼睛,“这不是萩原先生吗?” 群马县不说遍地是萩原的熟人,有认识的对象倒也不足为奇,我让开两步,给他们腾出空间,顺便抬起胳膊戳戳旁边的松田:“认识?” “不熟。”松田上下端详着对方的五官,“应该是车队里的哪个,挺长时间没见,不记得了。” 相比起我们漏成筛子的记忆,萩原在人际交往上永远值得信赖,几秒的思索,他很快恍然:“是秋山吧,记得比我们小两届的,也有一年不见了,现在还在车队吗?” 秋山又笑,这回表情显得热络许多:“还在,这次也是听老爹说有人对我们的比赛感兴趣……”说到这里终于意识到什么,他转过头去看旅馆里的老板,又回头看看我们,“啊,该不会,说的就是萩原先生?” 严格来说并没有决定要去,但萩原显然不是会当面给人难堪的类型,半长发的青年巧妙地笑一笑:“给你们添麻烦了吗?” “怎么会?车队的大家应该也很高兴看到萩原先生来,”秋山信誓旦旦,“当初您说要放弃赛车,村上先生直到现在都很遗憾,能知道您仍然对赛车感兴趣,他会十分欣慰的。” 为人守礼,敬语用得一丝不苟,难以想象这样的对象也是深夜飙车,让交警头疼的一员。我看着他三言两语同萩原道别,兴冲冲地出门,不顾风雪盖了满头,大抵是真的为萩原能去感到兴奋,只好把目光挪回来,对准另一位目送者。 “他说十分期待哦?”我故意道。 但没人说期待一定会得到回应,如同那些碎裂在面包车前座的空想,早在小学时就得知的道理,少有人注意到萩原究竟从何时开始不再想做赛车手,他们会说小时候说出的梦想都当不得真,倒也没人会要求孩童对自己的话语负责,萩原研二最会审时度势,从来对此不置可否,正如他此刻收回视线,店内的暖光映在他的瞳孔中,不发一言,他只是安静地笑。 第5章 矫情 刚出道时我被经纪人带去参加活动,大多数是对业务水平没有半点益处的商务场合,女性艺人的作用基本上是当壁花并试图在主宾客中刷个脸熟,对我而言不算为难,最多是一句话要思量四五遍,连续两小时以上,总归是累人。同组合的凛比我还清高些,去了几次就不肯再去,经纪人便只带着我东颠西跑,时间久了也聊些闲话。于是在某次活动结束的归程上,他突发奇想般道:“你这性子倒是不错,蛮适合这个行业。” 我以为他要说我足够听话,任劳任怨没什么脾气。于是在心里琢磨些打工人对付资本家常用的感谢套话,刚准备开口,就听见他下一句评价,仅三个字:“够冷情。” 打了满腹的草稿直接清空,“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我说。 经纪人便笑起来:“你看你都不反驳,”他道,又安抚似地解释,“别想多,是夸。文艺圈子里意气用事的人多,情绪起来,多少能办成的事都会变得办不成。冷情的人反而走得远,毕竟有足够的理智去判断。就像你分明不喜欢这种场合也依旧会来,你个人的喜恶,并不会影响你的决定。” 我不太记得那天的对话如何结尾,唯有这一句久久不忘,带我的经纪人半温不火,手底下没出过现象级国民艺人。但就识人这一点,也算不愧对他足有二十年的工作履历。 那是上国小的最后一年,我收敛了自己四处探索的交际手腕,理由很简单,我需要升学,还想去公立范围内偏差值最高的那所,倒不是家里对成绩有什么要求,我只是不喜欢付出时间还要收获半吊子的成果。所以练弓道就练到社团正选,学课业也学到年级前列。 但这一点到毕业年级变得开始有些吃力,我不是特别擅长念书的类型,长年累月保持这成绩多少占了同龄人大多对学业不上心的便宜。但架不住事到临头多数人背后还有家长催促,一时间年级前列的斗争纠缠得死紧,我不得不收回那些平时用来维持人际交往的精力,全神贯注地对付眼前的难题。 总体来说,我大部分的朋友对此接受良好,毕业季,人人忙乱。何况朋友这种生物没有唯一性,不是不可替代,交际圈里少我一个也不算突兀。有个别平时来往较多的孩子最初有些不适应。但我轻车熟路地在他们面前维持一个被望女成凤家长期待压垮的悲惨形象,再辅以适当的抱歉,并保证考后一定恢复联系,如此这般一套流程走下来,大多能收获体贴的谅解。 除了一个人以外。 松田阵平找上我那天期中试卷刚刚下发,不算好的成绩,总分比预期低了二十分,换算下来是五道国文填空,一道数学大题,我抱了个笔记本在图书馆反复推算,离水平测定还有半年,不是完全追不回来的差距,心下稍安,准备收拾回家,眼前厚厚的书堆就突兀地被人挪开,露出后方一神情不善的自然卷来。 自然卷开门见山:“你在忙什么?” 我这才发现把他漏了。和平时来往的其他人不同,松田的人际格外简单。我,萩原,再加几个社团的人,就是全部,陡然少了一个自然不习惯。但考试过后的心情着实不算阳光,我答得也就敷衍:“学习。”简单的两个字,然后转移话题,“阵平有什么事吗?” 亲昵的称呼似乎稍微抚平了他的焦躁,松田松开皱紧的眉间,不自在地转过头:“没,就觉得你和萩最近都不见人影。” 这倒让我意外,印象里萩原不是重视成绩多过友情的类型:“可能是有什么烦心事,直接去找他如何?” 松田撇嘴:“他说没事。” “这样。”果然有大事,但,“我也没从千速姐那里听说什么,”我收好笔记,对他露出歉意的笑,“抱歉,帮不到你。” 事情到这里该结束,我拎着书包从桌旁站起,图书馆的过道不宽,约莫只够两人并肩而行,不少学生都抱怨过构造不够合理,容易绊倒,摔跤,带翻书架上的书本,集中体现之一就是。在我侧着身子企图路过时,身前突兀地横出了一节小臂。 我盯着那只手,在大多数情况下我很讲礼貌:“请让一让,阵平。” 可松田阵平执拗起来十个萩原也拦不住。何况我还算不上半个,于是那天他非要问到底:“你还没答我,你在忙什么?” “我说了,学习,”我怀疑他耳聋,于是又添了一句,“最近成绩退步了点。” “从年级四十到年级三十是退步了点?” “和预期目标相比是退步了。” “什么预期目标?”他不依不饶,“你要进前三十?你要考城南?那地方离这里有两个町。” 该说松田总在不该敏锐的时候正中要害,在猜到我要考城南的一干人等中。有人以为它偏差值高,有人以为它公立学费便宜,只有松田阵平张口即来:城南中学离我们足有两个城区,如果考上大概每天六点钟就得出门,算上社团活动,到家可能九点再往后,国中的日子过得像高三,本校根本没人愿意去,我看你到时候有什么闲心和朋友出去玩…… 说到这里他骤然住口,墨色的瞳孔如电般看来。 我不说话,又或者是因为这答案显而易见,也无需隐瞒,我始终不觉得升上国中后就大概率碰不上面的友情有什么值得再额外花心思维系。既然现在开始切割和毕业后自然而言地冷淡都是殊途同归,那么还不如将精力省下来,提早说再见。 但或许时这个年纪的单纯让许多人对感情依然虔诚,狭窄的过道里我们挨得极近,能清楚看见他颤动的瞳仁,和一闪即逝的恐慌,有那么几秒钟我觉得他像只有雏鸟情节的幼崽,对第一个伸手对自己释放过善意的人感到眷恋。但事实是从来没有人永远不会分别。 “很快就会习惯的,”抱着那几分怜悯,我轻轻推开他的手臂,往外走,“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踏出图书馆时我想起母亲离开家的那个下午,一样阳光明媚的天,尘埃落定的结局让场景显得平静,争吵多日的父母终于拣回最初的体面,他们礼貌地挥手告别,我被父亲按着肩膀站在门口,目送母亲远去的行李箱在马路上卷起尘烟。 第6章 从那一刻起,我讨厌上了被留下的感觉。 所以我拼了命地往前赶,不擅长讲话也要逼着自己开口学,真正踏出那一步后反而发觉没什么为难,大多数人只是需要一个守得住秘密的倾听对象,熟练掌握一些技巧就足够在很多人那里成为普通朋友,这是一个合适的距离,可以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也在告别时能潇洒地挥手离去。 至此所有多余的人际关系都处理完,后半学年我一股脑地扎进了题海堆里,日本学制两极分化,稀烂的有高中还闹不清织田信长姓甚名谁生平功绩,尖端的恨不得小学就上微积分,称得上学无止境,到实在念不下书的时候就给手机里为数不多的通讯人打电话,萩原千速提早我们两年毕业。如今在读国二,不管出于哪种角度,都是值得结交的情报来源。 我于是断断续续地得知一些萩原家的情况,隔壁街区新开了一家大型车厂,知名企业注资,流水化办公,挤兑了萩原家部分生意,光靠几个熟客撑不下去,家里大人在考虑关门改作其他营生。 果然是大事,但萩原千速讲述的口吻平淡,也许是因为生活中没有合适的对象可以倾诉,对朋友抹不开面子,对家里人又要装作乐观,讲给没什么机会碰面的我倒也算一种发泄,我不知道她是否从萩原或者松田那里得知我的真实态度,或许只是单纯觉得那也并不重要。总而言之那段时间我们维持一段似有若无的感情联系,彼此从中各取所需。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向前流淌,我在刷题的同时把和萩原千速的通话当作娱乐项目,那厢的剧情高潮迭起,疑似八点档出品的言情剧场,松田用他一如既往不合时宜的敏锐直觉戳破了萩原研二的回避,二人共同上演放学后争吵,夜晚的街道上你追我逃三公里,气喘吁吁到一字一顿的互相告解,然后才重归于好,重归于好了也不让人省心,依然常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仿佛有什么秘密计划。我在这头听得目瞪口呆,抱着追搞笑漫画的心态跟萩原千速点播:记得告诉我后续。 后续当然是有的。 和萩原千速的最后一通电话打在录取放榜日,我挤在人潮汹涌的考生堆里艰难地从教师手里接过录取通知书,附带城南中学入学手册及校方的欢迎礼,塞成满满两个袋子,各占一只手,只好把手机夹在肩膀处,发出的都是气音,我说千速姐这真不是个好时候,我没空周围人也多,等我到家给你电话。 你会给个屁。说话的人却毫不客气,带着多日不见的熟悉火气:等你就只能等到神秘失踪吧。 松田阵平?我试探着问。 对面气势汹汹:啊?你有意见吗? 也不是有意见,就怎么说呢……话到这里突然被对面打断,是另一道含着笑的嗓音:我找到她了,在这里在这里。 与此同时背后传来同样的声线,温暖清透:“在这里在这里。” 肩膀被人搭上,我糊里糊涂地顺着力道转个身,就对上两张熟悉的脸,笑容明亮的和满脸不爽的,在拥挤的人潮背景下格外突出,我废了点劲找回自己的声带,发觉自己相当困惑:“你们是来找我的?” “因为小叶良根本不会来找我们嘛。” “不,也没那么严格……就是觉得没什么必要,有需要的话我会找哦?” “呜哇——好冷漠。” “少和她废话,萩。” 七嘴八舌,一如既往的混乱对话,最后由松田强行接过主导权,伸手抢过我的手机,挂断电话,耳边的声音终于只剩一道,他逼近我,恶狠狠地将两张白纸竖在我面前,a4大小,过于眼熟,数分钟前我还仔细看过,顶端一行大字「都立城南中学录取通知书」。 “我考上了。”松田道,一字一顿,字正腔圆。 “是我们考上了。”萩原纠正,然后才看我,“这下就有理由继续在一起了吧?” 有什么理由,说到底这两张纸是认真的吗,难以置信。我瞪着眼前鲜红的校章,城南中学报录比低到十中取一,连我这一年都过得神经紧绷,难以想象两个成绩中游的人怎么在半年内跨越录取分数线。再抬头,仔细打量,眼前的两张脸果不其然挂上黑眼圈,该说什么,助人情结,还是英雄主义,我看起来真的那么像没朋友就活不下去的悲剧女主角吗,数十个问题一股脑地奔腾过脑海,最终却被萩原一句话打散,半长发的少年轻描淡写,眉眼透亮。 “走吧,”他道,“我们回家。” 我不太清楚这能不能归类为一次另类的吵架与和好。但那天的回家路确实走出了情人分手再复合的别扭感。假期漫长,领了录取通知书又无事可做,我们在半路绕行,领到的杂物堆在商场的储物柜,轻装简行去了游戏厅打街机,萩原指着模拟赛车给我介绍,这是油门这是刹车,好了可以上了。我一句骂人的话憋在嘴里还没来得及说,旁边的松田就按了开局。 速度踩上一百八十迈,屏幕上飞驰而过的画面确实有种将重担抛之脑后的快感,能幻视原野的风从耳边刮过,肾上腺素飙升,我从机器上下来时还嫌头重脚轻,出了游戏厅大门挂在马路边好久才缓回来,萩原研二在旁边乐不可支:“没想到小叶良晕车。” “晕的不是车,”我有气无力地摆手,“你们都长的什么耳朵,里面那么多杂音怎么忍下去的。” “忍不下去就吐出来,”再过去一个位置,松田背靠栏杆,仰头看天,一副浑不吝的模样,“总是憋着没好处。” 其实说不上憋着,更多的是觉得提也无趣,无非是父母离异,拿到抚养权的父亲忙于工作,把我丢给年迈的奶奶托管。但老人家与这个年代相差太远,除了一日三餐外基本讲不到一起。于是有点心理阴影,不太适应长期的亲密关系。但一不影响正常生活二不影响未来前途,自己说出来都感觉像无病呻吟的矫情。 “其实我对你们没有意见,对班上的大部分人也是,有些甚至可以说是喜欢,”我挂在栏杆上慢悠悠地为故事结尾,“但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我考上城南之后注定会渐行渐远,现实面前这点好恶很容易就会低头。” 六年的经历压缩在几分钟内讲完,我不是个很好的叙述者,讲到最后也是无处安放的沉默。我们在便利店里买了冷饮,踏上回家的路,夕阳将影子拖得老长,光看地面竟有已经长大的错觉,让人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可以承担些什么。 “才不矫情。”萩原冷不丁地说。 “嗯?” “我不觉得是矫情,”他低着头道,“我不觉得小叶良说的现实论有错,但也不认为为此感到伤心就是矫情,可能最后做出的决定没法改变。但那点悲伤就是你和其他人的全部不同。” 觉醒得更早,也更深处,比所有人都对感情二字更了如指掌的少年在那刻转过头,平静地宣布。 “我不想当赛车手了。” 第6章 雪山 到群马县的第二天,我醒得极早。 室内昏暗,拨开窗帘往远处看,天际还能瞥见将醒未醒的晨星。这情况在配合通告外出取景时也偶有发生,大约到了陌生地方睡不习惯,不过一般两三天后身体就能适应繁忙的日程。我没勉强自己再睡回去,而是翻出墙角充电的手机查看工作邮件。好歹是请了假,手机里的短信比起平日少了大半,剩下零碎几件,一封来自经纪人给我安排个人博客的更新任务,一封来自圈内认识的歌手邀请我为新曲和音,还有几封零碎对我这次休假的打探,我一路将未读邮件拉到底,最后一封独树一帜,只有一张录音棚的照片,署名是冈咲花凛。 冈咲花凛,本名冈崎凛,同组合的另一位歌手,比起半路出家的我来说,是从小一根筋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也因此拥有同年龄段歌手中最嘹亮稳定的高音,粉丝在出道曲目底下评论,「花凛的声音是早起第一缕晨光般的惊艳」,底下高赞的回复,「叶琉则是陪伴你走过无尽长夜的温柔」。 诚然我俩本身的性格都和这评价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也侧面证明了我们声音的适配性,我缩在被子里调出对话框:“节目收录辛苦了。” 没两秒得到回复。“旅游你也睡不安稳?” “凛不也早起。” “我是没睡。”对面字里行间透着疲惫,“还没录完,对面的嘉宾ng了一晚上,感觉话都听不明白,他高中怎么毕业的。” “可能是专门给艺人上的高中,那种靠出道作拿毕业证的。” “这样的人能有出道作就是奇迹了。” 一如既往苛刻的评论,对方又留下一句「开始录制了」就结束对话。我在这头笑了笑,冈崎凛自小走的精英路子,文理体艺拿过的奖状累积起来比人还高,难免养成实力至上的习惯,初见时她特意选了个音乐教室,我刚进去就被迫跟着钢琴唱了四个八度,组合成员见面的场合气氛紧绷堪比新人面试,连经纪人都只是闲站在一旁,给手忙脚乱的我递毛巾。 第7章 不让她试试,你们之后会更难相处,经纪人后来同我解释,阿凛只对自己看得起的人态度好。 冈崎凛这一年对我态度好不好先放在一边。但至少现在双方都没有拆组的打算,还马上打算推出第二张专辑,所以姑且还是合作愉快。我关掉对话框,在预售的官网查了查销量,起码在事务所的同期中一骑绝尘。如果能够保持这个势头,那么年底的各项大型活动中被公司推上前台的几率不低,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再加一把火。于是爬起来在个人博客上连打四五百字录音棚小趣闻,中间暗示追梦途中练歌辛苦云云,自己检查三遍感觉声情并茂哀而不伤,才发给经纪人审核。 忙完这些天已大亮,我收了手机,洗漱出门,路过隔壁间的时候即兴在门板上拍了两个八拍的鼓点,听见里面迷迷糊糊冒出睡醒的动静才接着下楼——真不知道这两个从小就有赖床癖的人怎么念的警校,怕不是教官在楼下吹集合号了他俩才起床。 今天的计划是爬榛名山,不走公路,打的是登山爱好者们热爱的偏僻小路的主意,我一身轻装简行,只在脖子上加了条围巾,旅店老板迎来送往,见我打扮便一眼瞧出目的:“这天去山里走走也好,没什么人,清净。” 清净是真的清净,十二月份不是旅游的热门时节,当地居民也少有大冬天去山里吹冷风的爱好,只有把假期凑得七扭八歪的外地人心甘情愿来当这个怨种。松田把车停在山脚的车场,周围是寥寥几辆车,从山脚下往外望,能看见城镇边缘萧瑟的田野和平房,远处的群山呈现一种薄雾般的淡青色,盘旋而上的公路像引路的阶梯。 “好高。”萩原叹气。 “医生说你需要复建。”我冷酷地回。 “还是你想回警视厅参加机动队的定向越野训练,”松田比我更无情,“现在打电话还来得及报名。” 最终不想参加越野训练的萩原研二苦着脸跟我们上山,行途料峭,雪地比预计中难走,我平时也算锻炼得当。但还没到山腰就开始气息不稳,相比之下松田则气定神闲,黑发天然卷在前面健步如飞,还有空停下来回身嘲笑:长谷川叶良你还行不行。 而更令人惊讶的是萩原,这个号称大病初愈刚才还在山脚磨磨唧唧撒娇的男人在山道上走得如履平地,临到山腰也只是略发薄汗,帽子下的脸色泛起生机勃勃的薄红,从容不迫地对引路人答话:小叶良毕竟是女孩子,要好好照顾才行。 这太离谱了,“我记得去警校前你们还是正常人类,”我难以理解,“怎么六个月就能把体质改造成这样。” “啊……那是你没见过真正的猩猩,”萩原道,忍着笑比划,“就初见面就和小阵平打得不分上下,半个月后上剑道课再也没输过的那种,来自大自然的野生馈赠。” 松田对这描述不置可否,只对战果表达不满:“你说谁没输过,明明私下单挑都是我赢。” “我越来越怀疑你俩是怎么毕业的了,”我诚恳地发问,“你们那都没有违纪处分这种东西吗?” “有是有啦,但是,”声音渐低,萩原含糊地朝我笑一笑,“嘛,总有办法的。” 事实是大学毕业后我们很少有机会了解彼此的生活,忙碌是一方面,更多的则是社会人惯常的报喜不报忧,正如我不会讲自己今天又去了哪个酒会被人当货物打量,或者通过经纪人转达的或明或暗的暗示,他们也很少提起警察所必须面对的那些残酷真相,血与火构成的硝烟战场。大部分时候我们打电话吐槽工作压力,职场食堂,不当人的资本家和不听人说话的服务对象,日常描绘得像写字楼的普通白领,以至于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闹不清他俩的具体工作内容。直到那天的炸药给了所有人结结实实的一耳光。 山上风冷,我的指尖不经意划过外衣兜里的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让人遍体生寒,我往围巾里缩了缩,无意继续追究下去,重新迈开步子:“还是走吧,早爬上去早休息。” 萩原看起来也松口气:“遵命。” 这条路是登山爱好者协会推荐,饶是三人体能都不差,真正到达供人落脚的观景平台也是两个小时之后,偏近正午的冬日高悬于顶,残雪将空气中的灰尘吸附得一干二净,目光垂下,银白的地表折射着晶莹的光,蜿蜒曲折的公路自脚底铺展开来,我眯起眼睛,过了一会才找回平常的视野。 “那个。” 我说,看向下方平台的几个人影。 “啊……”萩原第二个反应过来,“是车队的人,也对,这么好的天气,可以提前上来查看一下路况。” “那是昨天那人?”松田看得仔细些,对着几乎能浓缩成黑点的人辨认五官,“叫秋山的?” 萩原跟着缓慢地点头:“对,”他说,四处环顾一圈,几座观景平台上都有直降的楼梯,于是朝我们摆摆手,“我下去打个招呼。” “别是趁机去问晚上的时间吧。” “诶!我在小阵平心里是这种人吗?!” “你的信誉值已经到最低了。” 松田给了他个白眼,却也没有作出阻拦的姿态,任由萩原嘻嘻哈哈地跑走,雪地掩盖了走动的声音,山顶平台迅速恢复了寂静,阳光直射而下,照亮雪白的空间,有炫目的错觉。 “想说什么?”我问。 松田停了停:“做得太显眼了吗?” “不是显眼,”我指出,“但是一个常常横冲直撞的人突然这么不痛不痒,本身就是个问题。” “你很冷静嘛,我以为你会生气。” 他吐出一口气,放弃了遮掩,选择最直白的对话:“警视厅的事,我们不是故意要瞒,到了快死人的时候才跟你说,只是工作内容特殊,平时讲出来也不会是愉快的话题。”欲言又止,他似乎想不出合适的举例,只得揉揉后脑,把本就蓬松的发揉得更乱,“你也了解萩,那么会说话的家伙,真的要瞒肯定是滴水不漏的。” 这也是一个角度,我思索片刻,关于这种渴望关注又适度遮掩的做法:“你说得好像他在暗暗对我撒娇一样。” “想要你的注意力又不是很奇怪的事。”松田答得坦然,墨镜隔离了阳光,他的视线不受干扰,一如既往的锐利,“所以到你了。” “哦?” “少装傻,你平时也瞒了不少事吧,这种差一步就不可挽回的事态我可不想经历第二次了,有什么就说。” 我闭上嘴,调转起大脑,松田的直觉确实常常在奇怪的地方灵敏得过分,也许这也是一种当警察该有的技能。但我着实不希望下次商谈合作的现场出现可疑的墨镜人士暴打投资人的窘境。而这还不是我手机里的东西能引起最恶劣的后果。于是思来想去,我用了最讨巧的说法:“就算你非要我说……我瞒你们也不是最近才开始的,女孩子天生就有话不说全的技能点。” 松田拧起眉头:“比如说?” 一个停顿。 “比如说,嗯,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求我帮忙追千速姐的事吗。” 又一个停顿。 “哈?!” 第7章 恋爱 心理学上认为,只有在12岁之后,人类的大脑才能发育至拥有恋爱能力的程度。 我不知道这点对松田阵平是否适用,据本人供述,他对萩原千速是实打实的一见钟情,省略所有不必要的纠结与确认。仅仅是某天下午高年级的学姐打走廊上路过,秋瞳剪水,长发鎏金,不经意的对视,就这样懵懵懂懂地动了心。 松田后来把这事复述给我和萩原研二听时前言不搭后语,脸颊涨得通红,恼羞成怒地将所有细节一带而过。然后以胁迫的气势怒吼:“所以你们到底帮不帮忙?” “帮,当然帮。”萩原研二连忙安抚,同时用眼角朝我求救,“但是那个……我们也没有经验啊。” 那时正值升上国中前的最后一个春假,史无前例的没有作业,同龄的朋友有充足的时间成群结队地出行,我们逛遍了附近的游戏厅,也征服了四周的每一寸山林,着实玩无可玩后就一起躺在草地湿软的河岸上吹风,话题包罗万象,从昨天放过的动画到未来的国中生活,学校离家太远。于是约定好日后一起上下学,但又在社团活动上起了分歧,萩原说要是小叶良接着在弓道部的话怕是每天又结束得很晚,我向来很好说话,「唔」了一声说那我换别的社团吧。反正千速姐也不跟我们一个学校了。 紧接着,旁边一直满脸写着「怎样都好」的天然卷缓缓抬头,语带茫然。 “啊?”他说。 “啊什么?”我比他还茫然,“你早就知道千速姐念书的学校不是这所吧,我还以为你放弃追她了。” 此处迎来了高山仰止的大段空白,数十行文字从松田阵平那张五官端正的脸上策马奔腾而过,内容简略归纳起来就是他不仅仅不知道,更可能的情况是完全没思考过,萩原研二浑身解数,企图帮忙作出合理解释,他说小阵平就是比较一根筋,而且忙起来时人都会忽略细节。但我不是个会被话术轻易忽悠过去的人,我难以置信地问这种问题难道不应该在确立报考目标之前想好吗?鸡飞狗跳中松田阵平震惊到九霄云外的魂魄终于归位。于是对话回归开头,气急败坏的他一把拎起我,大义凛然的一张脸。 第8章 “少啰嗦,”松田义正言辞道,“总之你给我负起责任来。” 我至今没能搞清楚怎么会有人让小学刚毕业的女生负责负得那么理所当然。但松田阵平从来就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人。比如在大多数人压根不会谈恋爱的时候对学姐一见钟情,又或者因为一时脑热就决定报考和本地区难度系数top1的学校。我因此被逼着开始了一段莫名其妙的助攻的生涯,具体工作犹如替松田阵平买花告白,帮他送礼物告白,在萩原千速落单时出其不意地告白……相信正常人都看出这些计划的漏洞所在了,被拒绝次数多达两位数后我不堪其扰,选择叫停。 “我觉得你这样不行。”我试图跟他讲道理,“两个星期内被拒绝十几次怎么想都是你的问题。” “没有那种事,”松田本人信心满满,“机器也要实验几百次才能顺利运转,告白次数多了她总有一天会答应的。” 很难形容我听到这句话时的欲言又止,我想说的是这位朋友按现在的趋势等开学后你和对方可能几天都说不上一句话,还想着告白,果然勇气可嘉。但是这实话实说过于伤情面,而我是个心软的人,更重要的是萩原研二在背后拼命掐我的手腕让我不要笑出来。所以最后我只好搬出有史以来最为严肃的一张脸,说那预祝你成功。 说完这句话的半个月后,我接到萩原千速的电话,听筒那头扭扭捏捏,丝毫没有平时的英姿飒爽,蚊吟般的声音道。 ——叶良,我好像恋爱了。 萩原千速给我打电话的理由很简单,她喜欢上一个同班同学,却不知道对方的具体想法,没人想把悬而未定的恋情谈得举世皆知,擅长保守秘密的我便又一次成了最佳选项,手机邮件往来数十封,讲到兴头时萩原千速把照片发给我看。出乎意料,自小班花级花校花一路当上来的萩原千速的初恋不高也不帅,留低调的黑色短发,穿着打扮皆不出格,不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容易注意到的类型。我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名堂,只好问千速姐到底看上他什么。萩原千速想了许久,她说不如我带你见见真人。 于是假期快末尾时我被萩原千速带着去见真人,她的借口是要给萩原研二挑升学贺礼。但无论是她还是我都不清楚男孩子的兴趣,因此找对方出来做参谋。理由绕成麻花般别扭,手段堪比松田阵平,我在旁边听得叹为观止,也许恋爱就是能让所有人都患得患失,丧失坦诚所必要的勇气。 但我还是没有发现这男生特殊在哪里,他是比同龄人更成熟稳重一些。但仅仅如此似乎不足以让萩原千速动心,我跟着他们从商场一楼逛到五楼,又从五楼逛回一楼。直到萩原千速提出一起找个快餐店当中场休息也没看出半点粉红气氛,不由得边吃饭边反思到底是不是我天生没长那根弦,反思到一半手边的筷子滑落,我俯身到桌面下拾起,一抬眼,忽然满目眩晕。 春末回暖的气温,女孩穿短裙,男生穿短裤,光裸的膝盖不经意地靠在一起,半点不影响桌面上热烈的交谈,可谁都没有注意,只有安稳的触感自那一点无限放大,无须多言的默契,肌肤相贴也不觉冒犯的距离,似乎是实证,又似乎是多想,似是而非的感情在安静中逐渐明晰,我恍惚地坐正身体,对上视线却只换来萩原千速困惑的眼神。 “怎么了?”她问。 我讷讷地答:“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 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对松田提起而已。 幼儿园结业时收到教师评价,长谷川同学很成熟,懂得处理周遭关系。但这次是真的遇到难题,接连被拒好歹还有些对方只是不想谈恋爱的借口用以自欺欺人,可眼下萩原千速分明早已对某人一往情深。干脆利落地掐灭希望和放任追求者日复一日地白费精力,到底哪种才更仁慈,并不是没有恋爱经历的我能够随意评判。 三天后我约松田在河岸见面,背景是三月末将落未落的樱花,一阵风动就能下起扑簌簌的花瓣雨,绚烂得无以复加,松田阵平显然被这阵势惊到,一双眼睛期期艾艾地看着我,全然没了平时的洒脱,而我无暇顾及,庄严肃穆地摆正神态,讲我有一个问题,你一定想清楚了老实回答,这将影响到你下半辈子的幸福—— “恋爱对你来说是什么?” 几秒的安静,松田拍着胸口连连顺气:“吓死了,还以为你要跟我告白。” “闭嘴,给我老实回答。” “我闭嘴怎么回答,”气氛回归平时的拌嘴,他困扰地揉着自己的后脑,“但你提的这什么鬼问题……” “那我换一个,”我手心紧张得发汗,莫名不敢与他对视,于是垂眸,“如果你的恋情注定没有结果,你还会一如既往地喜欢千速姐吗?” 这问题就变得实在很多,至少扯进了一个我们都熟知也和眼下情况千丝万缕的名字,松田微微蹙起眉,半晌不答,只有我在一路走高的心跳声中反复锤问自己是否将问题提得太直接,让他猜到了什么。如果有还能不能做些补救,思维奔腾到这里时对面总算开口,却是困扰的口吻。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好像对你来说,做事一定要有结果。” 我哑然:“没有结果为什么要努力。” 松田眉间的纹路登时更深了一些,小时候他的情绪很容易读懂,甚至不用费心体会,他就是打算跟我掰扯清楚。 “我喜欢拆解,但从来也没因此得到过什么好处,经常被家里骂还差不多;萩他喜欢车,但以后既不打算做赛车手也不打算开修车厂,这辈子也许只能做个发烧友,还是极度烧钱的那种。”他数过去,粗枝大叶的人也能在此刻梳理得有条有理,“我不会说完全没期待过回应,被千速姐明确拒绝我还是会拖你俩出来吹风。但比那个更重要的是我现在喜欢她。无论结果如何,我就没打算过要放弃,说到底——” 骤然风起,把他不羁的结尾一起抛向万里无云的长空。 “喜欢又不要钱。” 他说的对。 许多年之后我回忆这一幕,河道下传来孩童肆意的喧嚷,商业街上飘荡着甜品香气也是免费的。松田阵平送我的笑脸更是泛滥到取之不尽,也许世上的一切都需要付出与收获的等价交换。但此刻的心情却当真来得毫不费力,它更像是某个时刻上帝脑子搭错了弦,决定信手往我墨守陈规的人生里倾倒一滴水彩,坠成滚烫的温柔,从此刻在心底。 那年我十二岁。 心理学说,我已经能够动心。 第8章 悬崖 8. 我把以上事件讲给二十二岁的松田阵平听时仍然选择狡猾地省略最后几行,只针对他长这么大还不知道自己的初恋究竟溃败在何时加以大肆嘲笑。直到萩原研二终于和下面的人打完招呼回来,对着原地气炸的机动队王牌和毫无风度的热门歌手花费十分钟弄清前因后果,顿时哭笑不得。 “别欺负小阵平啊。”他无奈地道。 “没关系,”我毫无诚意地答,“小阵平心胸宽广不会跟我计较,下山后还会给我买鲷鱼烧修复友情。” “原来如此,”萩原打蛇棍随上,“不愧是小阵平,果然宽宏大量他日必成大器,所以我的那份也拜托你了。” 留下被调戏的松田咬牙切齿:“你们俩是不是真的当我傻?” 他长相属于浓墨重彩的一挂,生起气来更是令人生畏。但对于熟悉他脾气的人却没有丝毫杀伤力,就比如说现在。“怎么会,谁敢瞧不起我们小阵平,”我轻车熟路地回,踩着雪地从旁边路过,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 “走啦,下山请你吃鲷鱼烧。” 就这样,两个正常人和一个傻子一起下山去买鲷鱼烧。流动的摊位设在半山腰的神社门口,做的便是出入参拜者的生意,正午时分人流旺些,我排了十几分钟才拿到,走出队列左右一看。果不其然见到俩人民警察光天化日下在道边制造有害气体。 “你俩早晚死于肺癌。” 我走过去,把提着的袋子一人扔了一个,才在他们手忙脚乱地熄灭烟头的动作里接上话题:“在说什么?” 松田到底比在住院病房横了半个多月的人动作利落些,很快毁尸灭迹完毕,拿起鲷鱼烧啃了一口,含糊地答:“问他和车队聊得怎么样。” “哦……”我转向另一边,“怎么样?” “也没什么,说是外地来挑衅,但双方也没什么非要解决不可的矛盾,纯粹的技术较量而已,”萩原道,拿着袋子不急着吃,像是暖手般捧在掌心,“我还在担心没人看着给警署那边添麻烦怎么办,现在看来应该是出不了大事。” “交通安全还不算大事吗?”松田问。 “会有人确认全程路况的,”萩原轻巧地笑一笑,“车队也有十几年了,经验丰富,不会把路过的无关人等扯进来的。” 那赛车手本人呢? 我想问,又闭上嘴,低头咬了一口手中的甜品面皮,大抵是清楚追问下去会得到什么答案。眼前这两个男的,十八岁时偷偷学会抽烟,十九岁在大学联谊里隐瞒年龄喝了第一罐啤酒,从来无法想象他们真的安分守己地活在世俗规定的框架之内,拆弹走钢丝,飙车过吊桥。归根结底不过做事担责,自业自得。 第9章 手里的零食可以边走边吃,我们混在人堆里往神社正门去,群马的神社还算有名,有朱红的过道和连绵的建筑群。据说秋天时映在满山红叶下如同火焰构筑的城池。因此得名赤城*,我们到得不巧,冬日的雪沉沉地压下来,熄灭了漫山遍野涌动的赤红,留下光秃秃的枝桠和冰封的湖面,穿着红裙的巫女小姐拿着扫帚在院子里扫雪,时不时停下给行人指个路——这里是偏居,过去有净手处,那边是正殿。 我们顺着她的指路往前走,果不其然在前方发现人群聚集的祈福台,这里的规矩与别处并无不同,祈福同样是二礼二拍手一礼,丁零当啷的硬币扔进去,在祈福箱内撞出好听的声响,闭上眼时能听见被摇过的神铃在前方晃荡。 “许了什么愿?” 从正殿出来萩原才问,神道教没有那些许愿一定不能说出来的繁琐规矩。但比规矩更难揣测的是人心,松田阵平张口就来:世界和平。我于是跟着对仗:天下大乱。萩原研二苦着脸,好吧好吧,他叹着气说,我希望你们两个的愿望都能成真。 “怎么可能都能成真啊。”我说。 萩原豁达地笑:“那就交给神明去烦心。” 左右行程不赶,我们便在神社内消磨一下午,听了神主的祷词,又去看巫女的射术表演,木制的和弓比我年幼时接触过的更为庄重,点燃的熏香缭绕在场中,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我却在表演进行到一半时接到经纪人的电话,只得悄无声息地避出人群,按下通话键,对面寥寥几句,大致上是对早上发过去的小作文的反馈,还有一些来自东京业内的情报速递,临了又询问我在外面的情况,嘱咐我务必低调行事。毕竟按公开日程我现在该在加班加点刻苦练习,卖惨小作文一旦被发现与事实不符,引起反噬更难处理。 结束通话时,持弓巫女刚好射出一箭,坚实的箭头正中木板中心,发出笃实的击打声,昭示着十年如一日的寒窗苦练,人群中有不懂表演规矩的观众不住地鼓掌,却看得出是真心赞叹。我遥遥地望着,忽然想起一年以前正式同事务所签约,带着金边眼镜的经纪人一目十行地扫视我的简历,在社团经历上若有所思地停下,他讲会弓道的艺人少见,用好了是个不错的宣传点。 说到这里他停一停,又试探性地抬眼看我:可以吧? 那时他对我还不够了解,只当初入行的艺人大多还没有把自己的人生当商品的觉悟。但骨子里我却是个冒险家,青梅竹马间总有那么几分臭味相投,行为出格与否对我而言从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有底气做事就要有底气担责,横竖最多不过是。 “自业自得罢了。” 我轻声说,自言自语的音量,视线隔着表演结束后缓慢散去的人潮对上熟悉的人影,然后若无其事地笑一笑。 群马虽然多山景,但夜晚的雪林不是玩耍的地方,山上的大多数设施也在六点前停止营业。我们在傍晚时分坐缆车下山,驱车回程,途径居酒屋时打包了几份晚餐,回到旅馆时天已大暗,看看表,大概位于山巅的那场赛事已经开始,旅店老板见到我们还有些惊讶,却也没有多问,只道餐具不够可以下来拿。我们谢过他的好意,径直上楼。 双人间毕竟要比单人间宽广,聚餐的地点就定在那边,我趁另外两位收拾空地的时候回房,打开工作用的笔记本电脑查看博客,如经纪人所说,早上的稿件已经发送,下面的评论多是粉丝的支持性留言,也有一些分享自己经历的长篇大论,我挑了几条互动一下,又去凛的博客底下逛了一圈,就算结束今日的抛头露面。事务所给组合定的路线不是营业性强的亲民偶像,做太过了也容易偏离人设。 整理完之后再去隔壁,工地塌方般混乱的房间已经被整理得足以开宴会,我叹为观止:“你们去警校就学这个了。” “应对卫生检查专用,二十分钟整理绝技,”松田阵平得意洋洋,“跪下求我我就教你。” “免了。”我拒绝,“我才不会把自己的公寓弄得跟车祸现场似的。” 三人围着矮桌坐下,外卖盒打开,食物的鲜香飘散,在大冬天里泛出湿暖暑热,碗筷碰撞叮当作响,没吃两口松田就开了听啤酒,递过来的时候我摆摆手,说三个人里总要有一个清醒着走出这房间。一旁的电视机放着漫才节目,房间内灯火通明,暖光与嘈杂填补了每一丝安静的空白。 正巧此时门口被人敲响,轻叩的两声,几乎要被杂音盖住,我抬手示意剩余两人安静,才听到门口老板的声音:“三位,方便吗?” 奇事。我们互相看看,萩原代表站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露出一张忧心忡忡的脸。旅店老板似乎有些犹豫,但尽量简短地复述情况。简而言之赛车如期开始,确实提前确保了路况。但开到半路忽然下起了雪,某位赛车手过于心急,车辆失控翻下了公路,深夜的雪林寂静无声。虽然警察和救护车都在路上,但光是搜索就要花不少时间。 老板接到消息已经是五分钟前的事,正忙着到处联络能帮忙参与搜救的人,正在楼上的我们也成了现成的拜托对象。 剧情急转直下,我看向萩原:“你要去?” 萩原点点头,脸上收了笑,“听描述那位置有点偏,车队的人一时半会找不到,他们也是怕误了最佳救援时间,”他总结,“我和松田*都有搜救经验,多一个人多分希望吧。” 来龙去脉听懂,话里话外是要我留守的意思,但,“我也去算了,给你们开车。”说到这里略过想要说话的松田,我指指桌面上的啤酒瓶,“虽然没喝几口,但那边的现场毕竟有警察,总不能让你们因为这事被同行抓进去蹲局子。” 理由无可反驳,意欲反对者偃旗息鼓,我匆匆回房换上外套,和他们在楼下碰头。 推开旅馆大门的刹那,风雪盖了满脸。 第9章 日出 9. 雪天的公路难开,簌簌的粉雪飘洒到挡风玻璃上,视野也跟着模糊不清。但我的驾驶技术是大学时萩原教出来的狂野作风,又是人命关天的时候。于是一路脚便没从油门上抬起来过,风驰电掣般跟着导航冲向山脚。 我们得到消息略迟,饶是如此抵达定位时附近也已经围了一圈人,车灯与路灯将几十平方的停车场照得亮如白昼,远处靠近山脚的位置能看见闪动着红蓝光芒的救护车,近景则是四处摆放的路障和身着荧光马甲的交警队员,我刚把车子挺稳,副驾和后座就各传来关门的响动,两道人影先后下车,萩原走向一旁被警察盘问的车队,慢一步的松田则绕过来敲敲我的车窗。 “车上待着,别乱跑。”他嘱咐,顺手从外套内侧翻出警证,“结束了我给你电话。” 时间紧迫,我咽下多余的语句,只是点头:“你们自己小心。” “这时候倒会说点好听的。”松田扬眉,勾了勾嘴角,“行了,不是多大事,等我们回来就好。” 整理好外套,他转身走向人群,背影被场中刺目的白芒映成深黑,有种沉默而坚实的稳定感,昔日会为一桌涂鸦手足无措的少年成长至此,足以让一同长大的朋友感到陌生,我将脸颊贴在方向盘上,侧着头目送,也许毕业就职当真是个分水岭,许多人越过去,向前走,走到彼此无法窥测的世界里,或许是一场无可阻挡的告别。 可我讨厌被人抛下的感觉。 叩、叩。 不知不觉竟然在路边阖眼小憩,再醒来是因为车窗上的两声敲击,我拨开滑到眼前的发丝,隔着防窥膜瞥到一张半生不熟的脸,往记忆里深挖,很快想起,我放下车窗。 “秋山先生。有什么事吗?” 外界的冷空气和对方的话音一同而至,“打扰了。”他说,仍然是守礼的做派,闻言先是道歉,然后才拘谨地道,“警局说过会这边要为救护车清道,萩原先生让我过来带您去能停车的地方。” 倒也合理。我低头翻找手机,果不其然在未读邮件中发现一条,大意与秋山说的差不多。于是合上屏幕,转头开了副驾的门锁。 “先上来吧,”我对车外的人示意,“抱歉,刚刚睡着了没看到。” 秋山赶紧摇头:“不,本来就是我们这边给您添麻烦。” 两个半生不熟的人遇到这种事,依日本人的习惯光是客套就够他在冰天雪地里冻成冰雕,我索性不再搭话,只朝他笑笑就拉上车窗,随后侧门打开,高挑的人影钻进来,比起刚刚离开的两个显得清瘦许多,穿高领毛衣和牛仔裤,属于学生的书卷气打扮。唯有袖口与掌心处蹭上黑灰,膝盖处也略有磨损,大约是在警察来之前试过翻越公路。 我启动车辆,提醒:“隔层里有创可贴和酒精。” 许是没想到第一句先谈这个,秋山愣了愣才回:“谢谢。但我没受伤,只是当时想爬下去看看,但是被其他人拉回来了。” 原来如此,“这种天气搜救会很困难,还是交给专业人士来的比较好。” 第10章 “车队的人也这么说,”他脸色被冷风冻得苍白,有气无力地笑一下,“但……摔下去的是我很重要的人。” 我抬起头,用余光扫了他一眼:“抱歉。” “没事,您的判断是正确的。”秋山反倒宽慰起我来,“我不是擅长运动的类型,冷静下来考虑,当时下去了也只是增加负担而已。” 此言不虚,他看起来更像是本科时那些文学院的男生,温和有礼,措辞谈吐都保留三分余地。但对不够了解的人评头论足是不恰当的,我便让话题悬在这里。车厢中只剩呼吸声,黑暗被树影拉长得无孔不入,又一盏路灯与我们擦肩而过时秋山才开口:“前面左转,是急弯,压一下速度,过去后再左转。” 我依言照做。萩原没选错人,秋山是个极好的向导。尤其在这种树影遮天蔽日,信号时断时续的山路里,他细心熟记每条岔路,通过的要点,需要避让的障碍,也有足够的果断,在一个上坡时倾身过来扶住方向盘的角度,让车辆在极窄的弯道平滑地拐过,才退回去,轻声说了句「失礼」。 车子顺利地越过小路,在半山腰的平台停下,左侧望出去是起伏的山峦,右侧则是城镇密布的灯光,空气一时静极,能隐约听到山下搜索的呼喊。 “果然人不可貌相。”停稳后我道,“不愧是车队的人。” “只是熟练罢了,”秋山平静地答,也许是听多了类似的评语,“我对赛车没那么着迷,一开始也只是陪朋友来而已。” 此情此景着实让人很难不多想,“就是刚刚出事的那位?” 少许的沉默,秋山苦笑起来:“不愧是萩原先生的朋友,真是敏锐……”他吸一口气,又用紧绷的面色把它吐出去,“我现在没法不去想这件事。” 我在这个时候察觉萩原把他送来和我作伴大概有某种深意。毕竟学生时代长谷川叶良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所有人的情绪垃圾桶,耐心,共情,守密,我在这方面做得很好,以至于高考三方会谈时老师一度推荐我去当保育员,一份对学历和分数要求不高又有保障的工作,可以想像当时班主任的百般费心,只可惜我最后辜负了这份好意。 山上孤寒,夜色中林涛铺天盖地地弥漫开,有压迫的窒息感,身边的大学男生衣着单薄,似乎随时都会被深林吞噬,我想了想,从后座翻出两瓶果汁,用作挽留。 “这有点黑,”我说,“不急的话陪我坐一会吧。” 秋山看起来有点惊讶,但还是点头说好。我开了随车音响,万幸松田往里放的最后一张碟是蓝调,随性舒适的旋律于黑暗中起伏,我们随意地提起一些话题,从萩原到车队到秋山的朋友,他说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好友,却有截然不同的性格,对方是更为张扬而热烈的那个,凡事有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的勇气,现在想来是长处也是不足,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樱花盛极必衰,想必人也如是。 讲到这里他沉默,情绪铺满了车厢的每一寸角落,许久之后才化为声音落到实处:“我不想成为阻碍,但也不想赛车带走那个人,像今晚一样。” “如果是长谷川小姐,会怎么做呢?”他最后问道。 我缓慢地抬手,指尖抚过方向盘。类似的问题从萩原入院的第一天起我就反复叩问自己。如果这个行业真的这么危险是否应该出手阻拦。可萩原虽然好说话却不是在大事上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类型,而比起他来说更难办的是松田,从小就对拆解的家伙找到自己的天职。作为友人除了祝福实在说不出其他的话语。 但我确实无法接受他们消失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所以。 “其实你都有答案了吧。” 我将皮质的磨砂感刻印在指腹:“这种事旁人说来总是轻描淡写,但你早就自己做出了选择。我刚说了,你的技术,经验,实力,毫无疑问已经是车队的人。” “你放不下的,就只能跟他去。” 话说出口的瞬间也有些犹豫,友情这种东西是否需要上升到生死相随的地步。但生命中终究有些人是不一样的,至少此刻车厢内无人提出异议,山风在林间细细低喃,身边的人温和地笑一笑。 “不愧是萩原先生的朋友。”他重复道。 “我当你在夸我了。” 剩下的时间在一种奇异的安宁中度过,果汁还剩半瓶时我听见下方的车道上响起汽笛声,顺势坐直。果不其然几分钟后一辆面包车开了上来,后座走下两个人影。秋山夜视比我还强些:“看来是搜寻结束了。”他道。 我们下车去交换情报,得到的结果比预想中好些,人找到了,现场诊断多处骨折,似乎有脑震荡症状,出血量略大。但车改装后的防震不错,搜救又及时,所以还有生还的可能。送萩原和松田过来的同是车队成员,打的就是送完人就接秋山去医院的主意。漆黑的山上不是叙旧的地点,几个人就此道别,我刚打算回车上点火,就看见松田从面包车后座把三人份的行李箱也拿了下来。 面包车轰隆隆地开走,留下三个人和三堆行李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我问。 松田满脸一言难尽,指指萩原:“这家伙涉嫌对重大交通隐患知情不报,隐瞒风险,真的追究起来要写渎职报告的那种。警局的人也不想真把刚帮了大忙的家伙送上内审。所以就当不知道,叫我们赶快离开本地。” “他不是停职期吗?帮人还帮出麻烦来了,”我顿时头疼,“我可不开夜车,这路上来就很难开了。” “那就不开。”罪魁祸首倒一脸轻松,转头去看平台下的灯火楼宇,“在这里等日出也不错。” 这当真是神奇的一天,我以出门爬山开头,却以被当地警署驱逐出境结尾,现在还不得不和两个男人缩在一辆车里等着看六个小时后的日出。好在两个男人的绅士风度还没全都还给学校老师,分析情况后慷慨地把后座让给唯一的女性补眠。不过车上总归睡不安稳,几个小时意识沉沉浮浮,最后是被电话铃声惊醒。 我用手梳着头发坐起身,只来得及捕捉到萩原拿着手机下车,另一侧的松田看起来状态没比我好多少:“看来警校不教在车上怎么安心睡觉。” “啰嗦,你不在的话我就抽烟过夜,更清醒。” 互相抱怨也无济于事,索性远处的天际已由墨蓝转淡。我放弃睡回去的念头,开门下车,身后传来同样的开关门声,萩原站在平台边缘附近合上手机,见我们出门,就轻轻招了招手。 “秋山的电话,那边确认脱离生命危险了。”他汇报,着意看了看我,“他让我朝你道谢,说你昨天的话给了他很多启发。” “不愧是长谷川相谈室,”松田打着哈欠评价,“稳定发挥。” “我怎么不记得我干过那个。”我伸手戳在他脸上让他闭嘴,又转头看另一个,“还有你,故意的吧,把他送过来。” 萩原讨饶般双手合十,在胸前拜了拜:“抱歉抱歉,当时他看起来状态很不好。” 我倒也没有多恼火:“毕竟是从小到大的朋友,换了谁都会上心。” “从小到大的朋友?他这么告诉你的?” “不是吗?” 我歪着头问,那些沉郁在昨夜的感情太过隐秘,至少于我而言,只有同样经历的人能感同身受。遥远的地平线处泛出的暖光,日出时天空短暂地被映成赤红,我眯起眼睛,准备迎接刺破混沌的晨曦。 如同这将落下的日光一般鲜明,萩原研二悠然地开口。 “是女友啦。” 如此笃定。 第10章 番外·松田阵平 上国中时松田阵平最常被问一个问题,萩原研二和长谷川叶良在交往吗?提问者往往是其中某一方的追求者,在问题后附加许多个人滤镜浓厚的主观细节。比如他们相互熟识,长相般配,性格有趣,是人群的中心,又讲他们婉拒每一个追求者,不和任何异性保持朋友以上的关系,却时不时私下聚在一起渡过假期,捕风捉影的事也能越说越觉得没有希望,只好抓着松田像抓着救命稻草。 松田本人当时忙着单恋萩原千速,对同级生间的暗潮涌动说到底是漠不关心,只时不时会觉得流言太过,从小一起长大的三个人,关系中没有谁更偏向谁,任何两人单独出行的机会都不少见,同级生却还只是盯着其中一对组合肆意发散。足见流言之威。 然而真要察觉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他们念到国二时遇上校园风貌整顿,学校大张旗鼓地重新规划绿化面积,把教学楼后方的水泥路全部翻新,分出一半用作花草栽培,并给全校各个班级划分地块,培养学生的动手实践能力。消息传到他们班时已经有些迟了,临近的几块地提前被其他班预订了容易成活的品种,为方便学校评分,相邻地块显然不好重复栽种,众人对着剩余选项愁眉苦脸之际,忽然旁边传来慢条斯理的声音,说不如我们种矢车菊。 第11章 松田转头,果不其然是他的发小之一,女生棕色的长发披散,映在晨光中,蓬松而卷曲。 问题紧随其后地蜂拥而至。长谷川同学栽过矢车菊?没有,不过它花期能一直开到十月下旬,植株耐冻,过后也不必防寒,比起其他的要简单些。好厉害,连这个都知道,叶良很喜欢这种花?也没有特别,主要是喜欢它的外形。诶,什么样的。蓝紫色,纤细又锐利的小花,开成一片的话很壮观。听起来很棒,有人有其他意见吗?啊,我没有。我也是。 就这样匆忙随意地下了决定,等到七月中时果不其然开了花,如长谷川叶良承诺过的一样,是烂漫的蓝紫色花海,不含私心地讲也在周围地块绿油油的常青类植物中鹤立鸡群,连松田都不免提起一些干劲。轮值到他是个空闲的周末,于是起了个大早跑去照料,左右不过是除除草浇浇水,早些完成下午就可以约剩余两人去游戏厅,他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绕到教学楼后方却骤然停下。 花坛前站了两个人,一个拿着浇水壶一个戴着除草手套,话题围绕在迟迟未到的人身上。小阵平未免太慢。昨天晚上又忙着拆什么了吧。啊这个有可能。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他生日。回头我们做完他还没来就好笑了。要一直等在这里看花吗。反正是小叶良选的,我蛮喜欢啊,你看这朵不是和姐姐的瞳色很像。 似乎没什么需要避讳,但脚下迟迟挪不动步子。少顷的沉默,女生略略抬手,阳光洒落在她脸侧,手中水壶洒出的透明水线指向角落的另一朵,注意到的萩原很快抬头,一个短暂的对视,光线折射着空气中炫目的水滴。 “那这朵,”隔着很远也能看到她唇边的笑,“和研二的很像。” 也许是当时的阳光,花,或者悬在空中的水滴,那些纤细,美丽又锐利的客体共同构筑了某种名为氛围的东西。于是在那一刻蓦然发现,被同年级的其他人放在同一取景框中讨论的两人,身上确实拥有旁人挤不进去的空气。 意识到后再去分辨就变得容易起来,又或者仅仅只是因为他们逐渐更加明目张胆。升上国三后松田终于不再被问那个重复了千百次的问题,像是已经知晓答案,班上的同学自发在修学旅行的分组将那两个名字凑做一队,校园祭的分工表上写作一堆,倒是松田几次想找本人确认,又总觉得如果真的交往了没有必要瞒着自己,真的问出口后万一戳破了不该戳破的表象反而麻烦,天可怜见他前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过这等细腻思考,当真是为青梅竹马操碎了心。 好在一切混乱终止于国中的毕业典礼,帮前辈打扫了两年毕业舞台的毕业生们终于有了空闲,抓紧在离校前的这点时间弥补最后的遗憾,松田当惯独行侠了无牵挂,先去花道部接了被后辈围成一圈的长谷川叶良,又满校园找大概正在被学妹排队要扣子的萩原研二,可也许是那天闲人太多,找来找去竟不见人影,只得发了条邮件待在校门口前等,半个小时后终于等到人,却不是单独一个。 时至今日松田仍然记得清晰,萩原研二牵着那女孩的手走到他们面前,神情是史无前例的认真,他说虽然很突然,但我们决定交往了,我想要第一个告诉小阵平和小叶良,你们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中心思想明确,就算不擅长国文也不可能误解。松田记得自己半张开嘴,大约是有生以来大脑最为过载的一刻,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完全不能理解。这种时候始终是旁边的人比他要机敏,女生轻轻地笑起来,是那种招牌一样的云淡风轻的笑容,长谷川叶良对面前新鲜出炉的学生情侣送上祝福。 她说恭喜。 毕业季的樱花在校门前开得盛大,深深浅浅的粉色阴影像女孩嫣红的脸颊,松田听着对方害羞地道谢,那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在某条路上被青梅竹马远远地甩在后面。 相比之下长谷川倒是对萩原的女友接受良好,升上高中后自发自觉地开始和有了家属的异性朋友保持距离,称呼从「研二」变作了「萩原」,连带着他也被一并降级,从「阵平」换成了「松田」,以至于高中的许多人仅仅将他们当作国中同过校的普通友人,兼之萩原公开自己有了女友,国中时的灾难问答终于消隐无踪。但很难说这对松田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要知道他本人生就一副和绯闻八卦毫不沾边的脾气。若非因着青梅竹马,怕是这辈子也不会被同龄人纳入恋爱商谈的范围,也就无处积累一些必要的经验。 所以他的初恋最后也无疾而终,理由是萩原千速上大学的第一年就谈了正式的男友,从童年时代开始的单恋结束得猝不及防,从头到尾松田阵平本人似乎都没有站上战场。接到消息的时候是二月十四的情人节,萩原研二陪女朋友在电影院消磨时光,松田原本预计在家闷头睡一下午缓解失恋苦闷,哪想到陡然一个电话打到手机,那头长谷川叶良的声音响起,说家里洗衣机坏了,有空的话能不能帮忙看看。 松田拿着手机看窗外,初春的天气,不冷不热,长谷川家也不远。于是提了工具箱出门,到地方一看已经是水漫金山,洗衣机漏出的水从阳台蔓延到客厅,女生的居家裤裤腿挽到膝盖,单脚蹦着出来开门,见到他如同见到救星:果然这种时候还是要靠小阵平。 这时候倒记得叫我阵平。他斜了她一眼,打开工具箱往里走,后头跟着狗腿的青梅竹马,还在忙不迭地给自己填补借口,她讲我这是为你好,长了这么帅的一张脸要好好利用,叫你阵平估计又会发生国中三年没人敢朝你告白的惨剧。说到这里被松田打断,他说你少来,萩还不是找到了女朋友,和你叫什么根本没关系。 瞬间的沉默,也不知道算不算一种失言。但开了头就会给人继续问下去的勇气,于是他又道。 “你不后悔吗?” “什么?” “萩。” 对话疑似加密,一句比一句简洁,但好在她有听懂,跟着露出一点点沉思的表情:“说不上吧,对我来说现在的关系更安定。” 松田不明所以,也许懂一点,但似乎也轮不到他来深究,就好像长谷川叶良必定早就知道萩原千速谈恋爱。但也没对他指手画脚,于是只好重新低头研究洗衣机。 只是该说是凑巧,高中的后半段他失恋,萩原的时间又被女友占去大半。所以和长谷川相处的几率自然地提高,松田春假后回校才意识到这一点。但似乎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抗拒,于是放任自流地在人数不巧的课堂组成小组,也一起约着出去逛夏日的祭典,一切如同重复播放的电影情节,只不过换了男主角。他看着对方兴致勃勃地挤在祭典的摊位里捞金鱼,棕色的长发在头顶盘成一束,露出雪白细腻的后颈,一时对自己冒出奇异的疑问:是不是以后谈恋爱也会像这样。 答案是不会。几分钟后他被路边的陌生女性搭讪,对方大约是看见帅哥落单,又被祭典的气氛怂恿,热情得有些过火,松田浑身解数才摆脱,再抬头时却发现一起来的人已经从金鱼摊位转去了射击摊位,见他脱身,还晃了晃手里一长串的战利品,开口略带得意:“虽然几年不摸弓,但我准头还没退步,想要什么我可以打给你。” 守摊的是个年过五十的大叔,性格豪爽,被赢走奖品也不生气,闻言只是笑:“来我这给女朋友打东西的男人不少,倒是少见反过来的,真想要可以给你们打个优惠。”他不知前情,又刻意朝他挤挤眼睛,毫不掩饰的促狭之意。 但真正的恋爱才不是这样,再没谈过恋爱也知道没有女孩子会对刚刚被人搭讪的男朋友说出这种台词,松田拧着眉说不用,然后拉着人就走,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火气,像是久违的回到国中那几年,周围人谈论着自己无法理解的话题,许多次被人拉着反复确认,松田,他们问,记忆里的声音成了颅骨中层层叠叠的回荡,对着无形之物追求一个确定的回答,那两个人,我是说——他们在交往吗? 第11章 暧昧 10. 上国中的第一个星期,班里出了三对情侣,取统计学概率的话是三十分之六,即为有五分之一的几率,青春期的男女开始对异性好奇。 我做出这道算术题是在花道社第一次部活结束的十分钟后,被灌输了一肚子役枝框架基本型的我头昏脑胀地回了教学楼,在门口遇到同样被社团前辈折腾得不轻的松田,都提不起互相嘲笑的精力。于是难得一起闭嘴,相安无事地往楼上走。 都立城南重视升学,国一开始就按成绩分班,我以年级前二十的名次考进去,理所当然不和两个只考前突击了半年的家伙同班。他们的教室在三楼,一个开学一周内我还没来得及亲身拜访过的地点,走到楼梯口时便隐隐约约听见笑闹声,松田阵平脸上八方不动,显然是对接下来的场景有所预料。 我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转过弯,撞见走廊上的萩原研二和他周围的四五个女孩,这很常见,国小的时候他就是分外受欢迎的那个,对女生那些我都可能不清楚的细碎心思信手拈来。和他交好的女生会说研二不是女孩,讲起话来没有顾虑,又比一般男生细心,占尽两者长处,是倾诉的最佳对象。而萩原小小年纪就展现端水大师的风范,他说不是我细心,而是小奈绪绫子爱衣美纱纪原本就值得被认真对待。 第12章 是极为温柔的答复。 但女孩子们不是傻瓜,这种事发生许多次后大家就心知肚明这是另一种一视同仁,没人能在萩原研二那里成为特殊的例外。何况过于幼稚的年纪本就难以讲清有几分在乎属于恋爱,围绕人气者的战争还未展开,就风轻云淡地消散。 只是国中似乎是有所不同,三十分之六的机率,换算下来五分之一。于是围着萩原的女孩中有个便格外活泼,俏丽的短发在脑后晃荡,开口的声音像裹了蜜:萩原君周末有时间吗?有的话要不要一起去新开的甜品店看看。或者跟我们去游乐园的鬼屋吧,都是女生有些不太敢。语气含蓄,但很容易察觉藏在后面的细腻心思,很快有同伴帮腔:没错没错,出来之后还可以一起去水族馆。 老实说在此之前我很少注意萩原周末的动向,青梅竹马是三人组的好处就是一人忙于私事的时候,剩下两个可以彼此作伴抱团取暖。但这几个被提出的选项实在不凑巧,以至于我觉得拿去问萩原还不如拿来问我,至少我会坦诚以告:萩原研二对女孩子的邀约永远都有时间。但他对甜食没有偏爱,在鬼屋里还没有千速姐好用。至于水族馆开学之前去过,当陪玩有点差劲但当导游应该够格。 可萩原研二不会这样讲,那张惯于游刃有余的脸上难得掺上苦笑,他从不拒绝女生。即使和已经拟定的计划冲撞也只会好脾气地问可不可以换个时间。但那天我却不想听这种制衡的退让。于是我走过去,在离人群还有三米远的地方开口,假装没注意到那些反复拉扯中的犹豫,并希望没人看穿我的紧张。 我说,“研二,该回家了。” 萩原研二转过脸,看向我,止不住的惊讶,瞳中惯有的云遮雾障似乎一瞬间被风吹散,露出下面剔透的无措,他着实有双很漂亮的眼睛,比之曾经的校花萩原千速也不遑多让,我承认我在那双眼睛面前心虚了一秒,好在令人神迷目眩的蓝紫色很快被愉快层层填满,他对我微笑,然后点头。 “好,”他说,“我们回家。” 后来想想,这就是一切脱轨的开端。 我在青森的街头再次想起这一段,是因为被两个头染黄毛的男的堵在路边。我们在青森县的落脚地选的是远近闻名的度假山庄,附赠当地温泉和天然滑雪场。因此占地数十公里,从停车场到旅店本厅约有十分钟步行,加上园区地图又在另一侧发放,索性兵分三路,松田去酒店登记,萩原去停车,我抢了他俩的墨镜围巾后在园内逛了一圈,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拿着地图往回走,没想到半路被人截下。 黄毛一号开口,小姐姐看起来真眼熟。然后二号紧随其后,说不定和我们有缘分。一号故作惊讶,小姐姐一个人吗,那不如和我们一道玩。二号连连点头,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我透过脸上的墨镜端详着这二位,都还很年轻,二十岁不太到的年纪,光天化日下看不出有什么额外的坏心,大约只是穷极无聊,拿路边连长相都看不清的女生开涮。感兴趣和动心的区别在这里泾渭分明。但我却忽然想起国中那条放学后的走廊,那时涌动在心里的情绪。 更压抑,也更模糊不清。 相比之下这场搭讪都显得好打发许多。我勾下围巾,露出半抹似有若无的笑:高中生?对面僵硬一瞬间,还在嘴硬:说什么啊姐姐,我们可是成年人了。两年之后的成年人吗?呃。对面语塞。没关系,我笑一笑,我也有过拼命想要装成熟的时候。 两个男生愣了愣,低声嘀咕:姐姐明明看起来也不老。 谢谢,你真会讲话。 消弭对立情绪的最佳方式就是寻求共同点,十分钟后我往回走,背后是两个半大男孩「姐姐要玩得开心哦」的欢快呼喊,要创造愉快的萍水相逢是简单的。所以才总有那么多一见钟情的故事,天降良缘的故事,擦肩而过又后悔一生的故事,没有琐碎日常的片刻惊艳在往后漫长的时光里发酵成模糊的动心,最后说不好是爱上了对方还是不可靠的记忆。 而日日相见的却又是另一种极端。 我回到旅店时松田已经办理完入住,度假山庄比私人民宿服务周到些,接引人员微笑着递给我们房号和门卡,又告知晚餐与温泉的开放时间,并贴心地提醒浴衣款式可以自选。我对着藤黄和薄荷绿犹豫片刻,选款画册旁就又挤过来一个脑袋,萩原研二只扫了一眼:“薄荷,更衬你的肤色。” 我无可无不可地点头,接引人员便将画册收回去,顺道称赞小姐你男朋友的眼光很不错。这下才有点尴尬,我想说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只是打上国中后我和萩原千速去买衣服就习惯带着萩原研二当测评。所以直到现在我衣柜里还有七八成衣服都是这家伙挑的,所以只是惯性。但这解释说出来感觉是越描越黑,最后只得抽着嘴角只讲了第一句。 电梯在接引人员的道歉声中抵达,恰巧同一班没有其他住客,等到电梯门合上,我纳闷地转头看萩原:“帮忙挑衣服很暧昧吗?” 这不是装傻,是真的辨不清,我对时尚没什么天赋,穿搭基本靠当季流行杂志推荐,后来进入行业。但凡要出镜的场合都要经纪人掌眼,更严肃的甚至直接由主办方指定,由别人来挑衣服对我来说更像是一项工作。但观接待员神色,显然在许多人的概念里不是。 萩原研二回答却永远模棱两可,“也许分人吧,”他靠在电梯的栏杆上,语气轻松,“有居心不良的就有单纯审美取向的。比如你赞助商的设计师,可能在他们眼里客户都是人台,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不会给姐姐和小叶良以外的异性挑衣服。” 话说得太弯弯绕绕,可以理解为亲近,也可以理解为特殊,到底是没人能和萩原研二在语言技巧上一较高低。电梯的另一角响起漏气般的嗤笑,松田阵平直接伸手过来,摘下挂在我脸上的墨镜:“别想了,就你那脑子得想到什么时候去。” 很离谱,我居然有被松田阵平嘲笑情商的一天,过于粗暴的手法被剥离的镜腿卡在头发里,我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走了一步,跟着拧眉:“就你这手法就别提暧昧不暧昧的了,这妥妥是虐待。” “哦哦你再说一句?这缕头发不想要了是吧?” 头发当然还是要的,对于艺人来说发型长短也是商业价值的一部分。我憋着气把脑袋交到松田手里,拆弹专家的指腹贴在头皮上,摩挲过表面,带起麻痒的触感,却意外地令人安心,自小他就是我们中手指最灵巧的那个,常常在我还对着杂志上乱七八糟的编发一筹莫展的时候一马当先地学会。然后在我低声下气去求教的时候趁机提出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当时该是恼火的。但此刻再去回忆,却像铺满了暗黄温馨的老旧滤镜,只剩微醺的安宁。 电梯铃响起,镜框从发丝间解脱,缓缓上升的狭小平台停稳,像从云雾中回到踏实的平地,温热的手掌离开了我的后脑,我睁开眼,凑近的人体却并未立刻让开,平视的位置男人的喉结滚动一下,抬眼,松田阵平居高临下,锋锐的眉眼。 他哼笑着开口,声音暗哑,眼神怜悯。 “你现在是不是还要问,帮你绑头发也算暧昧吗?” 第12章 理论 11. 我有一个理论。 如果一个人和异性朋友一起亲密无间地长大,互相之间进屋不敲门,打盹不避人,那么必然在成长的某个时刻,他或者她就会彻底放弃挣扎,将对方无情地踢出异性行列,成为一种介于非血缘关系者和精神上家属间的叠加二象性人类。 我的这个时刻来得很早,毕竟直面事实,我在这种情景里面对的异性数量始终需要乘以二。早在上小学时我的竹马们就会毫无顾忌地在我面前掀起上衣下摆擦汗,上国中后也不见如何收敛,班级联合上体育课时没带够水甚至会来抢我的水壶,我那本就不多的少女心就在这样的磨练下逐渐化为粉尘,从而成长为一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 或者说,自以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 然而,真正的落差却是没有底线的,我在国中一年级过半的时候认知到这个真相。起因在于中期测验将至,我在的升学组学习任务永远是重中之重,数十本习题砸下来,占满了所有的空闲,回过神来已经一整周都没怎么见过人影。上了国中后两个男生总是挨得更近。也许是因为同班,也许是因为同性。但作为落单的那一个,很难不感到被疏远。 我就在这样的心情中拜访萩原家,神使鬼差地没有通知任何人。可能仅仅想知道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会怎样打发时间。那是个周日的下午,阳光炙烤着路面,萩原双亲在店里忙碌,萩原千速和还未捅破窗户纸的准男友出门游玩,顺着柏油路走过去,半条街静得只有鸟鸣,我从后院的花盆底下翻出备用钥匙,轻车熟路地开门进屋。 客厅也是安静的,上楼的楼梯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是萩原双亲的习惯。二楼是卧室聚集地,走廊的防噪做得很好,厚实的地毯将脚步声悉数收纳,我静悄悄地踏过,只能听见走廊尽头传来些许奇妙的喘息。 第13章 听不清,像有人在家里练习卧推,凭这可判断不出房内情况,不过好在房门没关牢,露出一丝缝隙,能瞥见录像带的盒子散落在地板上,再往里面一点,两颗专心致志的人头,视线黏在墙上,投影机在墙面上投放出一些画面,纠缠的人影,耸动的曲线,雪白的酮体。 大脑在瞬间拉响警报,可视线却更快,下滑,垃圾桶里团成一团的纸巾有了别样的意味,这时才发觉那喘息中的煽情,和体育课听到的振奋不同。即使刻意忽略也粘腻着钻入骨膜,撩拨得人心脏发麻,手脚酸软,眼眶与耳根一同泛起热潮,我在走廊里僵直三秒钟。但三秒钟足以让我看清许多不必要的细节,然后踉踉跄跄往回跑,没顾得上脚步声在身后回荡。 冲到楼梯下时才隐约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但无法回应,心脏跳得像是一开口就要从胸口跃出来,记忆中的画面从那一刻起化成模糊的白炽,等到我跑回家,跌跌撞撞地拿钥匙开门,冲进房间滑落在地板上才终于重新续上,我抱紧蜷缩的身躯,双臂微微发颤,视线从被遮挡的缝隙中窥出去,瞥见地板上倒映的光线,和脚边碎裂的液滴。 咸湿,温热,和哭泣时相似,说不上有多伤心,却也心知肚明从此一切都不同,是无可挽回的失去。 十年之后,我已经能省略人名地点,对亲近的女性朋友把它描绘成史上最糟糕生理教育启蒙。然后在充斥着黄段子的夜谈里当作笑料一笑而过,并痛心疾首地开地图炮:男人过了十二岁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但在当时我的反应远不止如此,隔天上学我特意挑了早一班电车,避免一大早见面的尴尬,下课也坚决窝在教室里,生怕刚一露头就在走廊上和两张熟悉的面孔来个狭路相逢。到时候很难讲我会不会临时起意从窗台一跃而下,或者干脆把他俩打包扔下去。 但这自欺欺人的行为并没能持续多久,周三的联合体育课,无法回避,我坐在远离球场的树荫底下,花坛侧向来四下无人。除了一双停留在我面前的白色运动鞋。往上看,多日不见的温润眼瞳,柔顺的黑发垂落在脸颊两侧,勾勒出有些苦闷的神情。再逃避下去未免太过,我咬了咬唇,讷讷地出声。 “就你一个?” “嗯……两个人一起的话,你会害怕吧。” 没有办法反驳,第一反应确实是恐慌的,为某个未知的领域。我重新垂下眼,缓缓地吐气,树影和光斑在地面上摇曳着,能模糊听见远处人群吵闹的声音。 半晌。 “对不起。” “抱歉。” 两道声线撞在一起,紧跟着一个些微的停顿。 “那个……” “我说……” 仍旧是彼此打架。我只好抬头,对面的萩原犹犹豫豫地张了张嘴,见我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才问:“我以为你有生气。” 不至于,要不是我自己打着冒然拜访的主意也不会有这么一场意外,非要说的话,“下次,”我讲得艰难,“锁好门吧。” “嗯……抱歉。”他又说。 为这点事来来回回地追究责任也没有什么意义,我草率地点头,当作对歉意的照单全收,那大概是自然的事情,我对自己说,生老病死,食色性也,天经地义。 却始终多了份隔阂的疏远,像那天放学后被女生团团围住的萩原,像三月的樱花下坦诚心意的松田,在不知不觉中我们拉开距离,意识到时连追究都觉得无从问起。我不自在地动了动腿,用鞋底磨蹭着脚下的石子路,企图理清思路:“研二也对那些事情好奇?” “好奇。” 难得一见,萩原研二没有用含糊的说法,直截了当:“前两个星期被社团的前辈塞了录像带当慰问品。虽然强撑着没表现出好奇的样子,一直在家里放了好多天。但是那天爸妈和姐姐都出去了,还是没忍住拿出来看了。” 这场景倒不难想象,升上国中的女生话题里也不可避免地加上了出色的异性,不过大多谈论得更委婉,最露骨的一次也不过是听说社团三年级的学姐和初恋意外接吻,那日花道社的花枝齐齐插得七扭八歪,面色通红的女生们手下是纠缠不清的恋心。 “像笨蛋一样。”我说。 “啊哈……”他苦笑着叹气,“果然会这么想?” “不是说你。” 可能这个年纪人人都是笨蛋,跌跌撞撞试图模仿大人的幼童,却不解其中含义。录像带,插花,放学后的走廊,萩原千速打来的电话,松田阵平扯着我的领子说你给我负责,碎片般的情景在脑海中上下翻飞,纯粹的恋意和肉欲之间似乎是没有关系的,似乎又是有关系的,只是答案还没人理清。 或许永远也不会有人能真正理清。 我没讲完后半句话,萩原却善解人意,一同走过足够长的时间,一个眼神也能说明很多,冗长的沉默里他无声地笑一笑,绷紧的肩背松弛下来,他指指我旁边的位置。 “我能坐下吗?” 他问,却像已经知道了答复,我点点头,于是他落座,不经意地隔开三十厘米的间距,比之前稍远。但也不至于说成冷淡,许多细节上他是贴心的,秀丽的眉眼烘托出无害的神情,声音拖长像软绵绵的海绵,让人不由自主地陷进去。 “恋爱,”他用那种柔软的语调道,“果然是件好事吧。” “这种事,问我不如去问阵平。” “小阵平那个真的能叫恋爱吗?” “不叫吗?” 我意外,转脸去看:“你都没有喜欢的人。” 言外之意是初恋都没有的人对恋爱有何高见,萩原顺利接收到潜台词,然后失笑,“虽然是这样,”他讲,“小阵平看起来很坚定,对一个对象执着,说姐姐和别人不同,是他眼中的特殊,不必多虑也能够确定,他讲得那么信誓旦旦,所以我们都信了。” “但是。” 树影洒下斑驳的碎光,他双臂按住花坛边缘,前倾身体,额前的碎发随之一晃,侧过脸来,露出清透的瞳孔,目光直率地与我对视,像要看穿人心。 “但是我总觉得恋爱不仅如此。” 始终他是敏锐的,在感情上得天独厚,降生之时就无师自通地懂得身边每个人的心情,也因此在许多人那里成为遥不可及的憧憬对象,越是待人亲切就越有难以触摸的疏远感。所以我才在最初遇见时对他无从下手。毕竟人际交往上的虚浮技巧在萩原研二那里并不通行。直到萩原千速在背后猛推一把,强行缩短距离,才勉强有了交集。 可靠外力得来的关系并不牢固,萩原千速不会永远都在,而从妈妈离开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世界上想要什么,都只能自己争取。 于是,在那个快到三十度的初夏,越过骤然拉开的三十厘米,我伸手,带着些许的颤抖和不安,将掌心贴上他的侧脸,发觉那白瓷的肌肤与我有同样的热意。 “那么,”我问,“要不要和我练习?” 第13章 威胁 12. 度假山庄建在郊区,稍远一些就是津轻海峡,从滑雪场的顶端往下望,能隐约瞥见远处的海平线,近景则是连绵不绝的大片雪地。我们在午饭后收拾齐整乘缆车登上山,在雪道入口听引导员讲解注意事项,无非是初学者先去教学场,护具穿戴整齐,所有人记牢求救信号,不要擅自滑出滑雪场界线……对于老手来说可听可不听,萩原就低下头来压低声音讲话。 “小叶良什么时候学会的滑雪?”他问。 气息喷在耳朵上,有些刺痒,我避了避:“刚出道时为了博人眼球参加过一个极限运动的综艺节目,正好撞上滑雪挑战那期。” 萩原讶然:“是吗?可是我完全没看到。” “因为没播出,”我平静地答,“开拍那天临时空降了一组当红偶像,为了保证节目总时长不超,我们的名额直接被砍了。” “哈?”一旁的松田侧目,“还能这样?” “那时候没人气,很常见的。” 现在想起来就有几分如水的平淡了。几个月后我们单曲爆冷,冲上当季热销榜,各类商演邀约纷至沓来,时间表像所有的当红艺人一样,十天一小修半月一大改,这才明白各有各的不易,当初空降也未必是有意挤占他人生存空间。仅仅是这个行业的快节奏让所有人都马不停蹄地向前奔跑,偶尔脱落的一两个齿轮也只是无可奈何。 松田言语中还有几分不服气:“所以呢?你们就灰溜溜地走了?” “哪能呢。” 我道,有和青梅竹马如出一辙的厚脸皮:“人都到现场了,而且当时我和凛的时间表也没那么满。所以听说不用拍节目,两个人就直接去蹭节目组的酒店和场地,权当公费滑雪,也算没白来。” 这结尾说出来大抵还算解气,松田脸上痛快不少,恰逢前方讲解完,人潮开始朝着入口涌动,公共雪道严禁一切障碍物,目之所及便是大片的莹白,看久了有些眩晕,我调整了一下护目镜,将雪杖插进地里,听见萩原轻松地转移话题。 第14章 “那,比赛?” “谁输谁请客?”松田问,同时不怀好意地瞥我。 我气定神闲:“成交。” 几秒钟达成共识,三道雪线不约而同地滑了出去,冷风扑面而来,又被完整的护具抵挡在外,留下视野中贴近的雪道。我滑得有些心不在焉,不光是因为公共雪道坡度平缓,难度较低,着实是这地形对我而言太过眼熟,避过那些可以放松讲出来的故事情节,我所没提到的,是当年为了那可能加起来不到十分钟的入镜,我在这段取景坡道上的无数次练习,堪称每一个转弯背后都藏着我和凛的痛苦回忆。 也许在其他场地上我仍是半吊子的业余人士。但就眼前的雪道而言,我着实是找不到什么输的可能性。 这场比赛的结局也因此变得理成章,等到后来者姗姗来迟,我已经在终点和工作人员聊得兴起。对方约莫三十岁上下,正是对工作全情投入的年龄段,见了我在终点的利落收尾就兴致勃勃地上来推销滑雪场的高级项目。半年过去,工作人员换了一批,规矩倒是丝毫未改:初学者场地和公共雪道全日程开放,高级场只开工作日的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山区深处没有信号,每日接送车来往,过时不候。 今天是周四,如果要赶行程的话明天正好最后一班,我算到这里时松田和萩原终于并肩抵达终点,比我预想得还晚些,看来他们彼此在半路没少给对方使绊子,见了终点的我才纷纷扼腕,发觉自己玩得太疯,忘了一开始的赌约。但我是个冷酷无情的女人:“说好了请客,我记住了。” 信守承诺算这俩男的为数不多还保有的美德之一,萩原连连叹气,最后还是问:“倒是没问题……要请什么?” 我抬抬下巴,示意他们往高级场的宣传板上看,许是为了游客的安全负责,高级场的海报只贴在终点,寄希望于用公共雪道的难度吓退经验不够又好奇心旺盛的初学者,不过对两个天天活在爆炸事件中的人来说威胁力度显然不够,松田揭开护目镜,凑近阅读,看到注意事项拧起眉来:“无信号山区?你没问题?” 我不以为意:“几个小时而已,东京不会因为一个二线歌手失踪半天而毁灭的。” “还是跟经纪人商量一下吧。”萩原更周全些,“晚上泡完温泉再决定不迟。” 为了预留明天的体力,三个人都没提出再来一次,而是拆了租来的护具,抖落一身雪屑往回走,一路讨论晚餐和温泉的先后顺序。冬日的天色暗得较早,下山时是五点半,群山已朦朦胧胧地遮上阴影,旅店在地势更低的地方,门前有长长的坡道,一路点起了暗黄温馨的暖光。 酒店的客房服务比我们的行动更早,我回屋时矮机上已经摆好了入住时选择的浴衣,薄荷底色辅以紫藤安稳,旁边是一盘新鲜的瓜果和温泉储物柜的智能卡,盘子底下压着的便签条说明了使用事项。我一边更衣一边扫了几眼,死记硬背对曾经的年级前三十来说不是个难事。于是很快收拾好,之后才慢条斯理地拿出手机,开始查邮件并汇报事项进度。 不过正如之前所说,对于一个摆烂期的艺人来说,行业内没有什么称得上十万火急,经纪人的批准于几分钟后到,顺便提及预售销量一路走高,在公司同期中稳拿第一,甚至有望冲击年底的公众榜单,这样的成绩已经不再局限于公司内部的资源分配斗争,高层会议的讨论结果是明年上半年倾力捧起这个组合,唯一需要担心的是来自公司外的竞争压力,比起内部从不伤筋动骨的小打小闹,外部的倾轧才是真的不留情面。 不过这总归是pr的工作范围,艺人本人能插手的部分不多,我应付几句,承诺自己一定小心行事后挂了电话,转而拿起洗漱用具出门。男女汤分割在两层楼,没必要约着去泡。但可能孽缘二字在词典的注解中就包含狭路相逢,我拎着手袋在电梯门口再次撞见还没分别多久的两张脸。 “果然很不错。”萩原微笑,并不吝啬称赞,“非常漂亮。” 适当的夸赞让人心情愉快,我对他道谢,然后看向另一位,松田嘴里一直是吐不出什么象牙的,此刻全神贯注地往我手袋里探头探脑:“你泡个汤还要准备这么多?” 他和萩原都是两手空空,休假期的公职人员连手机都不用随身携带的潇洒让我难免产生一丝羡慕:“皮肤是艺人的第二张脸,出来也不能落了功课。”为了满足好奇宝宝的求知欲,我打开袋子让他翻看,顺便指认里面的用品,“沐浴露,身体乳,护发素,那是去角质的磨砂膏,我自己配的,这次出来就带了这么多,你敢挤出来浪费试试?” 这般熟悉的对象,威胁中的真心假意很容易分辨,松田悻悻地放下手中的罐子,同时眼尖地瞥到袋子底部亮起的手机屏幕:“你有新邮件。” “是吗?”我低头看看自己拉着袋子开口的手,“那顺便帮我拿出来吧。” 手机取出,交到我手里,我道了声谢,走到旁边查阅,电梯内灯光昏暗,屏幕在角落里泛出蓝白的光,眼部有些不适,我定了定神,点开邮件箱,光标滑过一片往来的工作信息,堆积如山的代理人广告,凛前几天发来的录制现场照片,最底端多了封标题未知的未开封邮件,署名是宫野明美。 点开,里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宫野明美:准备好了吗?】 “怎么了?” 许是我停顿太久,萩原的声音在侧方响起,伴以关心的口吻,他是细致入微的人,最不好糊弄。于是我眉目不动,收敛起神情,不假以多余的思考,听凭第一直觉开口。 “没什么,是经纪人准了我的假。” 一边这样答,一边在屏幕上敲打,字符流畅地跃到屏幕上。 第14章 爱意 13. 谋定而后动,这词很适合我。 努力家总是相信万事万物都有规律可循,观察现象,拟定推论,反复测试,像小学作业里的生物观察,同样的理论也被我应用在恋爱上。国中一年级,期末考之后的漫长暑假,我租了十几部爱情电视剧,在家里轮番播放,萩原是共犯,他开着风扇在客厅打地铺,比主人本身看得还要全情投入,不时停下来点评:这个情节我喜欢。 对于研究小组来说这就是开始的信号。我从堆积如山的习题册里抬起头,顺道看两眼电视机,上面放着一部校园剧,快到尾声的剧情,讲冬季的全国大赛,快毕业的男主角站在酒店楼下苦笑着说是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一贯强硬的人流露出脆弱的姿态,连打球的手都颤抖不已,跟出来的女主角维持自己安静温婉的人设,一言不发地伸出手将其包裹,画面静默下来,是无言的支持与默契。 萩原对着这画面长吁短叹,看着恨不能跳进去感同身受,不言自明的跃跃欲试,我便放下笔,问他就这个了? 那就这个吧。 录像带被按下暂停,客厅的窗帘拉上,也确认过隔壁午睡的奶奶没有醒来的迹象。仿佛在做什么不该被人发现的神秘仪式,确认安全后才考虑一比一复刻。现在是假期,萩原没参加过全国级的比赛,大夏天的更找不到飘雪的街道,能满足的只剩下牵手一条。肌肤相贴时我其实并没有期待,毕竟我们不是半路认识的陌生人,更小的时候也头碰头地一起午睡。仅仅是分享体温,并没有多值得稀奇。 但我错了。全神贯注的牵手似乎有另一种意味,我们掌心相叠,顺势将十指交错扣紧,是电视剧里教的恋人牵手法,每一寸都挨得紧密,夏天的温度让体温高昂,让皮肤渗出滑腻的触感,在手指不经意的挣动间带出酥麻的痒,似乎身上的每一丝感官都集中在那方寸之间,手的指挥权从大脑暂时剥离,它们安静地依偎在一起,仿佛能永久地持续下去,我怔怔地抬起眼,撞进簇拥着整个盛夏繁花般的蓝紫色里。 “叶良,”他轻笑着道,“你脸红了。” 比脸红更令人惊慌的是被触破,我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却被牢牢捉住,曾经被嘲笑为全场最弱的男生手臂纹丝不动,十指纠缠,像蜿蜒着缠绕上身体的藤蔓,是连心脏都觉得疼痛的桎梏感。 “再保持一会好吗?” 他将请求讲得温柔并执拗,秀丽的眉眼凑近,没有留下逃脱的余地。 “这样的叶良很美,我想再看看。” 如果有一天萩原研二需要和我进行话术和意志力的对决,十有八九会是我的一败涂地。但那天还算恰巧,上天站在弱者一边。仅仅安静的几秒后家里的大门就被砸得哐啷作响,松田暴跳如雷的声音响起,说姓萩原的和姓长谷川的你俩搞什么飞机,找你们一天了都不见人影,是不是看电视剧看魔怔了,至少接个电话啊。 是陡然的清醒,我原地跳起来,从束缚着手脚的藤蔓中逃脱,然后低着头匆匆去开门,小小年纪展露出日后对着镜头做戏的表演天赋,再开门时神色如常:都猜到我们在家了还打什么电话,你不会直接来啊。 第15章 而失落的体温静悄悄地从指缝间溜走,风吹而过,毫无痕迹。 但这种事就是一而再再而三,模仿电视剧也不止于牵手,论证和分析需要更多的样本,更多的时候我们模仿那些被精心挑选的台词,或者镜头调度下动人的场景。有些时候成功,比如运动会上他打赢一场球赛后冲下场给我的紧密拥抱,有些时候失败,比如电视剧导演肯定没认真计算过三楼窗口扔出的纸飞机可能滑翔过的距离。 付出得多了总会有点回报,哪怕努力的方向是怎样把情话说得动听,很快我们就不局限于恋爱剧场常见的套路,转而将它创新到随时随地。我在花道社当备受期待的下级生,偶尔会因为作品被教师评了低分而在社团活动后留下反思改进,萩原就时不时打社团门口路过,或者干脆进来和我一起盯着那几朵姿态各异的花冥思苦想,也亲自动手摆弄几支花材。该说萩原研二对美的捕捉浑然天成,不了解那些繁琐的规矩反倒自在,常有点睛之笔。于是那天我停手,专心致志地瞧他修改我的作品。直到好久都不见下一步才抬眼,却见他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见我回望,才温和地笑一笑。 夕色如焰,灼烧过天际,他在暖色中手持一支折好的桃花,抬手,轻描淡写地插进我的鬓间。 “我想了好久这支应该放在哪里。” 如果是电影此处该有一个缓慢而连续的长镜头,配以悠扬或伤感的曲调,取决于这部电影到底是喜剧还是悲剧。不过现实生活更连贯些,没人会刻意为某一刻定格,转折突如其来,我们在下一秒听到门外跑远的脚步声,匆忙将脑袋探出窗口,也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背影。 “好像是花道社的同级生。”我认出那色泽鲜艳的发带,“你猜明天我们会不会传绯闻?” 萩原研二只比我脸皮更厚,闻言笑出声来:“我猜不出三天小阵平都会知道。” 他猜的半点没错。三天之后找松田阵平打听八卦的人蜂拥而至,把最不耐烦人际交往的自然卷烦成了发型凌乱的爆炸头,在回家的电车上跟我们抱怨同级生的联想能力,始作俑者在一旁笑得事不关己,还有空安慰:“算了算了,他们也只是想要些谈资罢了。” “你可真大度,”松田阵平冷哼,“敢情被人堵得教室都出不去的人不是你。我就不明白,既然他们那么想知道,怎么不直接去问你们。” “因为没人会当面八卦他人的感情生活,”我坚持不懈地给他这些年就没怎么长过的情商浇水施肥,“这叫正常人该有的含蓄。” 可松田阵平是学不会含蓄的,不仅仅学不会,他恨不得把自己爱意宣扬给全世界听,我十分理解萩原千速上了国三后有些躲着他走的行为。无论是谁在发展恋爱对象时都不希望身边有个激进派的追求者。但萩原姐弟毕竟都是温柔的人,所以最后也没人委婉地将这一事实告知当事人,我和萩原研二更多的是将这一段追求与反追求当作又一例鲜活的样品,和电视机里那些虚情假意的剧本不同,从昏暗的夜里瞥见,是光辉灿烂到能灼伤注视者的鲜明。 如果世上的爱意都坚定至此那似乎是可以相信的。如果世上的爱意都热烈至此那为它反复演练也是值得的,很长的一段时间我秉持着这样的念头,将这场游戏性质的研究和萩原一起继续下去,在每一个相见的早上心照不宣地开始,体育课的对视,走廊上的擦肩而过,隔着教室窗户递来的水果糖,我在化学实验室偷偷往气球里灌上刚电解出的氢气,然后发邮件叫肯定没在认真听课的萩原拧头往窗外看,鼓胀的心形气球带着画好的笑脸升空。几秒钟后,楼上的教室爆发出骤然而至的欢呼和笑语。 而礼物的收件人在下课铃响时准时出现在化学实验室后门,等不到教师宣布下课就扯着我跑出教学楼,颠簸中他半长的发丝露出一小片常年被遮盖的脖颈,白瓷般的肤色烧得通红,等终于到了四下无人处,他转身不管不顾地给我一个窒息般紧密的拥抱,滚烫的呼吸掠过头顶。 很多个瞬间聚在一起,假戏真做抑或日久生情,没人率先说出那个句子,只是朦朦胧胧间觉得似乎是可以的,似乎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可没人告诉我们简单是笨蛋的特权。 国中二年级,寒风凛冽的冬末,我拎着奶奶嘱咐要顺道捎回的烤红薯到家,开门却在客厅里对上许久不见的一张脸,中年男性,西装革履,有点眼熟,精神比上次见面时看起来好了不少,一系列信息滑过脑海,我迟钝的大脑才终于把分析出的结论推到台前。 这是我大约有半年都没见面的父亲。 对于父亲,六岁之后我的记忆就一直很模糊,他似乎一直没能完全从上一场离异中走出,选择了用工作回避那次失败婚姻的遗留产物。我们平均下来两到三个月见一面,聊聊近况或者未来打算,以及近期的大额资金使用需求。所以在我概念里,他就类似于一台会关心我的atm机。毕竟是尽到了抚养的义务,我对生活并无不满,对他的好感便总还是有一些。但不算多,也不足以牵扯我太多情绪。 而父亲用一句话证明我大错特错。 “叶良,” 寒风呼啸,从没关严的门窗中钻入,被风吹鼓的窗帘像张铺天盖地的巨网,冰冷刺骨的温度中他开口,平静而带一点生硬地宣告。 “我想,你快要有个新的母亲了。” 第15章 同频 14. 头疼欲裂。 可能是因为泡温泉时喝下去的清酒,也可能是因为那些混杂在一起的梦境碎片。总而言之我第二天起床时精神史无前例的不济,只好从旅行箱里翻出止疼药吃下。晨曦在窗外绘制出淡薄的天光,在等待药效发挥作用的时间里,我安静地坐在床边,反思自己上一次梦到这事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高考前夕。 这可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七点三十,我收起化妆包,下楼吃早餐,气垫粉扑和遮瑕让我的状态至少看起来不错,至少在大厅等我的人没有多问什么。今日注定体力消耗巨大,三个人的早餐盘子里都是高油高盐高糖的热量炸弹,我一边吃一边抓紧失联前最后的时机刷手机,娱乐网站头条新闻是某公司旗下新锐演员被爆半夜三更出入知名导演家,有照片有人证,评论区顿时一片哗然。 萩原在吃饭的百忙之中抽空凑过来看了两眼:“最近这种新闻好像特别多。” “年底了,狗仔也要冲业绩。”我耸耸肩,放下手机,专心致志对付盘子里的炒蛋,“何况还有开年时的各类国民式曝光度的演出活动,名额是有限的,在短时间内没法提升自己竞争力的时候,打压对手也是个办法。” 闻言松田拧眉:“你没问题?” “没问题,藤泽叶琉一不结仇二不暧昧,和所有男制作男艺人男作曲身体力行保持距离,连工作交流都是助理代办,”我道,“何况我和凛火了还没四个月,本身在年末战场上就是炮灰级别的杂兵。” 早餐时间就在闲谈中飞速流过,八点整我们准时登上前往高级场的班车,客租大巴式,宽敞的三十人标准座中只零零星星坐了七个人,看得出公共雪道的警示作用卓有成效。领队在确认没有迟到者后关了车门,示意司机启动,顺道在路上宣读一些高级场的注意事项。 高级雪道的地形要求比公众雪道更为严苛,基本平均坡度已经不是靠商业化运作可以雕琢的对象。因此只能往具有天然条件的山脉深处寻找,车子走了二十分钟左右的时候手机信号彻底变成了圈外,领队拎了一箱对讲机挨个发下去:“公众对讲频段已经录入,如果诸位有私人对话的需求,可以自己重新设定,不会的话可以在抵达后寻求工作人员的帮助,另外电池只能支持20小时左右的使用时长,所以请诸位规划好使用范围。” 细节是繁琐的,但我们有松田,领队的话讲到一半时前排就伸了只手过来,我将对讲机递过去,接着听领队发言:“班车将停在山脚的落客区,附近有饮食休息设施及紧急救助站,雪道入口在山坡更高处,还需乘缆车上下。届时有工作人员指引,请各位游客务必注意安全,不要在安全标识以外的区域活动。大家听清楚了吗?” 车厢里响起稀稀落落的应和,我一边融入其中,一边转脸看向车窗外,重叠的山峦已取代了现代化设施,今日的天气算不上晴朗,薄青色的雾气云遮雾绕地笼罩上去,是看不清也穿不透的屏障。 “能见度不太好。”萩原在下车时道。 “只能凑合,”我赞同,“但是错过了就要等周一,我们那时候应该已经到北海道了。” 大学时做的旅程规划是一路北上的,原本的计划是追逐随着温度提升而由南至北开放的樱前线,一路都有毕业的樱花相伴,也算是对过去短暂又庄重的告别。但谁也没想到我们真正启程是在深冬,皑皑白雪压住暗灰的天际,越往北走,就越是严寒扑面。 第16章 而我其实不是很喜欢冬天。 缆车在我们到达时就早早挺稳,比之外界观光用的索道,内场的上升效率高很多,七个人在坡道顶端又被逼着听了一遍安全须知,终于被解放自由活动。我落后几步,找留守的工作人员确认最后一班缆车停运时间,以免玩过头被困山顶,对方尽职尽责地对我解释场所建造时有备用电源。即使外界大停电也能保证将最后一波被困的人放下来。 这回答令人满意,我对他道谢,然后出门,就看见等在外面的两人都穿好了护具,护目镜遮得人面目全非,疑似劫匪一号的松田将之前拿走的对讲机递回来:“一频道是公共频,二频道是私人频,设定成能同时接收了,你别乱按就不会出事。” 俨然是把我当成了对非日常化现代仪器一窍不通的电子白痴,我欲言又止:“我在你眼里是七老八十了吗。” “好不到哪去。”松田勾勾嘴角,“是谁空调坏了都跑来求我修的。” “修空调可不是现代年轻人必备技能。” “但对讲机的使用方式对户外运动是。”他流畅地反驳,“可从早上开始你就脸色阴沉,举止迟钝,对安全讲解都心不在焉。仿佛今天不是来滑雪而是来上刑,所以我想问的是——”他把早上的提问又问了一遍,“你真没问题?” 果然不好糊弄,我叹气:“大概吧。” “昨晚上没睡好?”松田不依不饶,仍然盯着我的脸猛瞧,“脸色不是很好。” 感天动地,直男如松田阵平居然有能看破我化妆技术的一天,我不自觉地和旁边的萩原对视一眼,后者同样满怀欣慰,开口时感动之情满溢而出:“小阵平。” “啊?” “你长大了啊。” “滚蛋。” 趁他们对话,我转身朝雪道入口走,身后跟着随之而来的脚步声,话题就这样在插科打诨中被浑水摸鱼。我和萩原在忽悠松田阵平不合时宜的追问上自有一套方法,倒不是觉得他会听不懂,更多是笃定松田阵平生来心明眼亮,是与世俗无缘的干净。 高级场不宜竞赛,何况手里还有对讲机,我们出了雪道就四处分散,凭借通讯频道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判断彼此方位,我刚过了一个急弯,萩原的声音就悠然响起。 “所以,刚刚不想对小阵平说的,能讲给我听吗?” 我低头,腰间的对讲机正闪着通讯指示灯,收录频道号码却赫然标着九号:“不是说只录了两个频道吗?” “啊,这个是我趁小阵平不注意录进来的,就我们两个。”萩原声音中透出一丝愉快,“毕竟我也是专业的嘛,没被发现真是lucky——” 这时候无论夸他专业技术,还是质疑他拿专业技术糊弄青梅竹马似乎都不太合适,我沉默一下,刚准备详细描述困扰我半头的梦境,扬声器却突然发出了切频的噪音,少许嘈杂过后,另一道耳熟的声线窜了出来。 “喂喂,听得到吧?” “……”堪堪滑出的语句卡在喉咙里,我再次翻出对讲机屏幕,上面的号码不知何时又换了,这回是三号线:“这个对讲机真的只有两个频道吗?” “啊?”松田的声音理直气壮,“我多设了一个又怎样。比起那个,刚刚被萩岔过去了,你真没事?” “……”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我有许多次怀疑松田和萩原两家祖上有些不可告人的神秘联系,才能导致家庭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在处事上能有这种程度的同步率。减速慢行,我按上忽然有些疼的太阳穴,把刚刚准备发表的长篇大论咽下肚子,改口:“昨天做了个不好的梦而已。” 然后关上麦克风,扬声器同时传来两道讯息,彼此干扰,互扯后腿,十分难辨。就算发挥我与生俱来的优秀听力,也只勉强听了个大概。萩原说身体不适不要逞强,他在休息区等我。松田更强硬些,他问我在哪里。 我觉得我十分有必要向某些同行进修一下多线程人际管理专业,现在立刻马上。 但努力家永不认输,我按下麦克风,对两个频道同时回复过会休息区见。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暗自决定把时间拖到他们互相见面,并为自己提前出现在休息区找完理由再回去。 我本性中有关小心谨慎的部分让这一拖就拖了许久,等到下午四点半才在休息区重新露面,不大的建筑是平层构造。一半用作食堂,一半用作大厅,我从侧门进入时里面已经坐着几个归来的游客,食物的鲜香自另外半边蔓延开来,大约是临近归程,连忙碌的工作人员都透出一些轻松随意。 萩原和松田占了窗边的绝佳观赏位,一看就是最早回来的那一批。虽然不知道他们究竟用了什么理论解释了在此巧遇的事实。但我走过去的时候气氛没有丝毫异样,属于成年人的心照不宣在此发挥得淋漓尽致,松田甚至朝我点了点头:“回来的恰好,” 他说,并指指窗外,领队和司机正在落客区围着大巴检查:“还差两个人,工作人员已经去准备回程了。” “毕竟今天的天气不太好,”我顺着他道,“再在山上待着也挺危险的。” 高级场只开放到下午五点未尝没有这个意思在。毕竟冬日白昼短暂,松田喉间发出一些含混的赞同,接着百无聊赖地摆弄桌上的对讲机,这边的对话告一段落,我转头看看旁边一反常态地不发一语的萩原:“你又怎么了?” 萩原的脸上露出些显而易见的迟疑,视线透过透明的玻璃,落在那辆大巴上,“也没……”他吐出两个音节,又匆匆刹住,换了开头,“但我总觉得……” 他的话不需要说下去了。 大厅的正门被猛然推开,冷冽的风雪直扑温暖的室内,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领队站在门口,脸色被寒风冻得青白,他双手不住地互相摩擦着,似乎对接下来要宣布的消息十分不安,视线与身旁的司机交错一瞬,又拧回来,正对厅内的游客。 “我们的班车轮胎漏气了,”他说,“两个轮胎,成田,打卫星电话联系一下园区——” “领队!”名为成田的工作人员比他的吩咐只快不慢,此刻连声音都颤抖着染上恐慌,他高高地举起右手,方便厅内的所有人看清手上的话筒。 “电话坏了!” 一瞬的沉默。 慌乱的碎响自四面八方同时响起,碰倒的碗筷,压抑的惊叫,急切的询问,从早上开始的预感摧枯拉朽般压下,旁边的松田和萩原不假思索地站起,在我眼前落下大片的阴影。 窗外,半泯灭的天光正轻柔地覆盖在山顶上。 第16章 抉择 15. 我正式见到父亲的再婚对象也是在一个暗沉的冬日。 这场婚姻来得迅速,比起恋爱结婚更像是两个单身带孩子的人搭伙过日子。双方都是事业有成的中年人,能齐聚的空档只有周日,我在清早时就被奶奶督促着起床打扮,辫子绑起来,刘海理整齐,穿米色的毛线裙打底,又在外面罩上白色的毛呢大衣,比平素在学校还乖巧十分,等到父亲在楼下按铃,我又被紧急抓回去,认真在脸上扫了几笔腮红,才正式被放出门。 来自长辈的嘱咐慎之又慎:对方是观念传统的女性,带有一个比我小三岁的女孩。作为相对年长的一方,务必要听话,懂事,性子活泼爱笑才能讨人喜欢。我对此不陌生,一路上在父亲的汽车后排对着化妆镜练习开场白,偶尔停下来修正几个词或者断句的语气,正在恭维对方美貌还是夸赞对方事业的优先顺序上犹豫,汽车已经稳稳停在家庭餐厅前。我下车,见到等待的母女俩,当时就将打了二十分钟的腹稿砍掉一半,原因无他,这位年过三十的妇人显然早早被家庭和工作压得不堪重负,黑发随意地在脑后扎成一束,深灰的羽绒服衬着苍白的侧脸,神情是与父亲相比也不遑多让的冷峻。 那场面现在回忆来也是怪异。灰暗的冬日街头,疲惫的妇人牵着朴素的小女孩,低声克制地同我工作狂的父亲交谈,气氛平淡却舒缓,而一旁精心打扮的我已不能用格格不入形容,更贴切的词语是彼此割裂,毫不相干。在这方面我更像我的生母,一个为浪漫与自由而生的造型师,早早受不了过于严肃沉闷的父亲而选择离开。事到如今很难说谁对谁错,唯一能肯定的是dna果然不止是生物书上单纯的概念。如果当时有生母在场,我大概也不会那么像个异类。 准备了一路的开场白彻底作废,咽回肚子。直到两个大人彼此寒暄完,妇人才终于把视线转向我,正面相对的时候比旁观显得温和许多,她望着我,从上到下,眉间不自觉地蹙起,却还是笑一下,对我招招手:是叶良吧?嗯。果然是个漂亮的孩子,她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听你父亲说你在城南念书,平时很辛苦吗?还好,毕竟学习是主业,辛苦一些也值得。这样,但也不要太勉强自己,升学组的压力总是很大的,这次的期中考怎么样?比想象中得难些,不过名次有进步。讲到这里她才松了眉,带点欣慰地点头。 第17章 “那就好。” 午餐便在这种不尴不尬的氛围中进行,对方果然是传统严谨的性格。虽然不到食不言的程度,但也不怎么热衷在饭桌上闲聊,等到菜品端上来,一桌四个人就分别埋头苦吃,眼神交流都欠缺,我随奶奶长大,老人家大抵是觉得对我有亏欠,从来不怎么管束我的生活习惯。于是着实是忍不了这氛围,途中借口去洗手间,才终于避了出去。 不过也就只有几分钟空闲,我站在洗手间的暖色灯光里对着手机查邮件,场外等候的围观者比场内还精神紧张,粗略一翻七八条,萩原松田对半开。其中松田的问题粗枝大叶,大致只是询问到底什么时候结束,有没有闹出不愉快。而萩原问得更细致,字里行间更关心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带来的孩子态度如何,和我有没有共同话题。我倚在水池旁边看边笑,将两人的问题综合到一起回答:对方是个认真的好人,带来的小孩也蛮懂礼貌,就是有些怕生,要聊起来可能还要花些时间。不过很难和这种人第一面就闹出不愉快,所以大概还要很久。 答完抬头,镜子里映出精雕细琢的一张脸,光是看也能明白上面花的时间。但功利主义者永远当断则断,我从手袋里翻出卸妆湿巾,犹豫片刻,还是抬手按在了脸颊上。 如果仅仅是这种程度的让步,对我而言也不算什么障碍。但要一同生活的陌生人总不会只有这一点不合。那之后我们又陆续见了几面,依然是稍显疏离的礼貌交流,此当不成亲密无间,至少还能相敬如宾,这便已经达到了两位被上一段婚姻折腾得百般疲惫的成年人的最低标准,期末考眨眼便过,飘雪纷飞中迎来寒假,他们终于挑了个闲暇的周末,将结婚一事提上日程。 结婚是件大事。 感情上的意义暂且不提,国中时的我更多注意到的是繁杂的准备工作,预订酒席,婚礼策划,通知亲友,桩桩件件都离不开协商,偏偏白天还各有工作。于是两个成年人很快决定提前同居,只为了晚上能一起讨论杂事,而被撂下的孩子得到的任务也很简单——“一边玩去,别给大人添乱。” 这任务看起来不难,我的新晋妹妹性格内向,对此的理解是窝在房里看书,而我则截然相反,与祖母的几年过下来,我早就习惯将家仅仅当作吃饭睡觉写作业的地方。于是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晚上七八点才到家,即将成为我母亲的人神色中的忧虑从第一天起就没放下过,大部分时候我会察言观色。但这习惯却并非一时能改,好在管束是世界上所有继父母和继子女之间的难题,她既然不明确提出,我便也装聋作哑。 毕竟,总有那么些事,是我没法退让的。 寒假过半时我们终于过了如履薄冰的阶段,开始接受每天早上睁眼能在家里看到两个以上人影的事实,松田和萩原也逐渐敢来新地址拜访,从拿着作业本一本正经地约我去图书馆,到破罐破摔直接喊我去游戏中心,父亲对他们的认知是女儿从小到大比较亲密的朋友,可承担母亲角色的人永远更细心,善于捕捉细节,凝视一些不知是否存在的痕迹。 事情在这里初现端倪。一月初,新年参拜,我照习惯约了松田和萩原出门,到神社门口才隐隐意识到也许该提前知会一声家里。但横竖已经不能重来,索性只补了条邮件汇报行踪,然后重新挤入新年的人潮,求了签,又去神社的树下挂上心愿牌,我穿着和服行动不便,走阶梯时只能一步一挪。不过这一技术难题早在头几次过来时得到突破,上山时的一百零八级阶梯不敢打闹,要敬重神明,下来时却没那么多顾忌,萩原笑咪咪地单手抚胸,夸张的一礼:“请把手给我,可爱的小姐。” “萩好恶心。”松田在旁边打个冷颤,伸手却同样痛快,“来吧,扶你下去。” 我将双手交出去,似乎连身体也脱离重力的束缚,轻盈地跃过阶梯,一百零八级,不长不短。但一路搀扶也嫌费事,我们一路走得歪七扭八,到最后几级我索性一口气跃下,隔着厚实的布料撞上前面引路的二人,连同脚下的细雪一同滚作一团,分明是彼此拥抱也分享不了体温的寒冬。但三个人互相拉扯间,却总有种莫名的暖意。 “叶良?” 略带诧异的声音在这时响起。 理所当然,我转头看向发声处,这附近的神社就这么一家,撞上也不是什么小概率的事件,似乎是刚刚抵达的一家人同我们走了个照面,严肃的父亲,目光闪烁的母亲,和昏昏欲睡的妹妹,彼此说不上熟悉也至少认识的六张脸面面相觑,气氛莫名地尴尬,我们匆匆寒暄几句,彼此道别。这事似乎就此翻篇,我回家,他们参拜,等到中午终于人人回到家里,准备午餐的间隙,母亲却悄悄将我拉到洗手间,语带迟疑。 她问:“叶良,你的朋友都是男孩子吗?” 那时才明白她闪烁目光的含义。 很难说引起疑心的究竟是哪一点,回忆起来,许多次,萩原拉着我的手走出公寓,在玄关门口乖顺地朝里面承诺,讲晚上我们会把叶良送回来。又或者是夜晚回家,我们在公寓楼下一步一停顿地道别。似乎过于亲密,似乎又没有,毕竟在学校我们做得更加过火。但不得不说我的新母亲是个极为负责的人。在正式与我摊牌之前,她找到了学校老师,详细地调查了我的两位亲密友人。 我是指,松田的家庭事故背景,和萩原在女生方面的风评。 战争在三日后正式爆发。比起仅仅是有所担心的新母亲,最先勃然大怒的竟然是父亲,他似乎无法容忍在自己的监护下我选择了这样两个男生当朋友,并将问题归纳与老人家对我的放纵。而我在他怒火中烧的档口抢下他强行拨通的电话。因为那时是半夜十一点半,奶奶的睡觉时间,她的睡眠早几年前就变得很浅,半点噪音都会导致一整夜的失眠。 这样的反驳似乎进一步激怒了这个男人,他开始口不择言,将责骂转头摔在我头上:婊子,荡妇,小小年纪不学好,和你那个亲生的妈一样满脑子不着调。引入上一段婚姻的回忆让他愈发恼怒,在我的房间四处搜寻所谓的证据,梳妆台上的化妆包和衣柜里折好的外出服一并被扫落在地,跌破的彩色液体在地板上肆意横流,他振振有词地讲你每天的心思都不用在正道上,你以为你那两个所谓的朋友掺了什么好心? 最后一句话落地时我正从房间的门口望着他,望着门内的一片狼藉,时隔许久,我感到了些许愤怒的情绪,不多,就一点,毕竟无论是我住过半个月的房间,还是我和父亲之间也许从未存在过的信赖。甚至是他口不择言对我人格的质疑,都不是什么值得惋惜的东西。所以我只是在思考,必须承认我从来不是喜欢争执的类型,比起浪费时间说服其他人,我更擅长的是在谈判陷入僵局时抽身离开,用自己的方式处理。 所以我问,“我和那两个人当朋友,是让您蒙羞了吗?” 而他勒令:“从此以后不许和他们来往。” 二选一的问题,那就简单了。我缓慢地从地面散落的杂物里捡起一件大衣,披上,然后转身往外走,动作太自然,以至于全程无人阻拦,目瞪口呆的母亲和在客厅里瑟瑟发抖的妹妹都不知所措,我对她们抱歉地笑一下,然后拉开家门,走廊的冰冷空气一口气涌入,背后才追来急切的呼喊。 那个名为父亲的人最后一次喊我。 他说,长谷川叶良,你给我站住。 那天风雪交加。 我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雪里。 第17章 歧途 16. 被解体的卫星电话散落在桌面上。 “这里,”用警证交换来拆卸权的男人叼着未点燃的香烟,从满桌散碎零件中挑出一个,“芯片磨损击穿,已经碎了一角,无法配合运作。如果我再用力一点,剩余的部分也会折断,大概是设备维护没做好,怎么,有替换的吗?” 负责看管电话的工作人员双目呆滞,度假山庄虽然财大气粗,也不至于为客服岗位配备理工科专业人士,这位年轻人的思考能力从拆卸的讲解途中就已经掉线,此刻被询问也只懂摇头。松田便松开手,让那颗指甲大的零件掉回碎片堆里。 “那就没办法了,”他道,“也不能现场变一个出来。” 这是结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失落的叹息,不过设备老化总比有人心怀不轨要容易令人接受,加上疑似被雪堆里没扫净的铁钉划破的轮胎,有人恨恨地抱怨:“真倒霉。” 工作人员都不出声,大抵是没法对游客指责,只有领队站出来努力安抚众人:“无论如何,电力并没有切断,”他往积极的方向推测,“也许山庄很快就会注意到这里的电表仍在跳动。即使最差的情况,周一早上也会有例行的班车清点,这里的物资完全够我们撑到那个时候。” 此言不虚,这地方虽然原本不是让人过夜的构造。除了大厅就是摆着急救用品和食物储备的仓库。但为了照顾游客的体验,还是配备了取暖设施和宽敞舒适的扶手椅,水箱也没有短缺的迹象,至少让十几个人撑过三天不是难事。 第18章 纵然心有不满,这也已经是目前的最佳选项。 我从一开始就没凑到人堆里,而是在窗边挑了个位置坐下,已是晚上七点,最后一丝天光自山峰上消失,群山在低谷投下化不开的墨色,大厅的灯光随着散开的人群依次点亮,散播出安宁感,手机上信号失效,我正致力于将自带的消消乐打通关,两位似乎终于收集到足够情报的现役警察就一左一右地拉开我旁边的椅子,占满了这不大的一角。 “辛苦了。”我毫无诚意地搭腔,顺便看了一眼松田嘴上的烟卷,“不许点,虽然现状是很让人烦躁。” “不会点的,”明显烟瘾犯了的家伙嘴硬,倒是乖乖将烟卷拿下来,夹在指间,“真够呛。” “运气不好也没办法吧。”萩原道,“只有小叶良麻烦一点。” 冷不丁被人点名,我抬一抬视线:“嗯?” “我说工作啦。” “哦,”视线低回去,“三天不出现是有点过分,不过想也没用,出去再找理由描补就好。” 只是扰乱过一次的思路却没那么容易续上,眼见着这一局的倒计时已经快见底,我索性放下手机,将注意力重新扯回屋内,车上见过的游客大多生分,两三作堆,各自为营,而身上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则走动得勤快些,不时交换着谈话对象,领队同时照顾着两方人马,忙得脚不沾地。一会从仓库中取出大堆毯子充当被褥,一会又从员工休息区拿出几幅扑克牌,张罗有兴趣的人加入牌堆,可见是也怕气氛太僵。这番努力卓有成效,至少在我抬头的间隙里,就有两三个无所事事的游客挤了过去。我在扶手椅里伸个懒腰,左右看看。 “你们不去?凭你们出老千的技术能赢一晚上吧。” “为什么说的我们好像很恶劣一样……” 萩原无奈,同样转脸去看人群聚集起来的房间正中,碍事的椅子被搬开,十几个人也能围一大桌,天花板上投射的橙黄光线落入他眼里,附赠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嘛,这次就算了。” 他不愿直说的时候,追问也没有意义。我抱着毯子缩进座位,毛绒的制品遮住半边视野,只听见牌堆附近人声渐高,热火朝天,有人嚷着把烧烤用的壁炉点起来,一窗之隔是呼啸的北风,似乎和屋内毫无关系,我将头抵在玻璃上,满天的风雪尽收眼底。 “我先睡了。” 这样嘀咕道,两边便传来示意知晓的喉音,合上眼睛,在意识滚落进黑甜的梦境前,似乎听见有人说。 “晚安。” 一夜无话。 隔日晨起,我永远在旅行时发作的早起癖再次扰乱睡眠,睁开眼时大厅里横七竖八地睡了一堆人。看样子后半夜闹得相当晚,不少人无所顾忌地在地板上打了地铺,拼在一起的桌面上堆满了快餐盒,纸巾,咖啡杯,甚至还有几个拉花礼炮,这些废弃物间彼此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平衡,任何突如其来的外力都将导致一阵连锁的崩塌。我小心翼翼地跨过这些碍手碍脚的障碍物,艰难程度不亚于综艺节目那些特意整蛊人的机关,好容易跋涉到门口,将大门推出一条缝隙,才得以闪身而出。 今天比昨日天气好些,太阳还未出现,半边天已经透出明亮的色泽,不过领队的估计还是乐观,一夜过去,山庄那边仍然毫无动静,我凝神细听,空旷的峡谷内只有雪落下的声音。 周末两天大多比工作日松懈,如此看来大概真的要在这里待到周一早上。 我想到这里时背后再次传来门缝的吱呀声,扭过头,昨天晚上就开始犯烟瘾的男人一脸睡眠不足地钻了出来。 “早。”我说,“出来抽烟?” 松田大抵是困得狠了,不说话,只从衣袋里翻出打火机,滑动两下,点燃烟卷,他深吸一口,让青灰的烟雾随着呼吸排出,才道:“嗯,昨天和萩原守夜来着。” “守夜?为什么?” “有些点对不上。” 似乎遇到难解的谜面,夹着烟的男人注视着缓缓上升的烟线:“车胎漏气,卫星电话失效,看起来是一连串巧合。但我昨天同工作人员闲聊,对方说整个休息站共享一套维修期。但同样处于低温环境的电闸却没事,实在是有些不自然。” 职业警察的警惕性果然不一般,我颔首表示听懂,又问:“所以为了防止有人利用这种情况做些什么,你们昨天一直在角落观察……萩原也这么想?” “他也不能肯定,但是那个车轮上的钉子,说是有人故意扎进去的也不奇怪。” “那卫星电话呢?不是说零件损耗?” 屋内的木柴在壁炉里噼啪作响,燃烧出的废气透过抽风管道,在休息站上空汇聚出灰蒙蒙的薄雾,遇到冰冷的空气,又沉淀下来,悄无声息地为眼前的一切覆盖上薄灰。 松田阵平道。 “损耗也可以是人为的,你也记得吧。” 第18章 家人 17. 我当然记得,没人会轻易忘记自己的第一次离家出走。 时间回到那个国二的冬日,我走出公寓楼的一路上先后打了两通电话。一通给萩原千速请求收留,一通给萩原研二交代情况,并请他替我跟松田说别回复我家任何人打过去的联络。除了奶奶,我急切地需要一个地方落脚。但绝不能是那个我才刚离开的公寓。两通电话得到的答复都是好,除此之外半个字没问,令人惊叹,萩原家的情商一脉相承。 饶是如此,这一路也不怎么顺利,新公寓位于城南的学区,与萩原家的距离着实太远,深夜公共交通又停运,我只好靠双腿自力更生,走到一半就已经被冻得不知天南地北,只能模糊地看清脚下的红砖路,旁边的车道上不时闪过远光灯,有汽车飞驰过的声音。 隐约听闻鸣笛两声。 我停下脚步,视线望过去,路边正巧有辆摩托急刹车,戴头盔的女骑手潇洒地翻身而下,走到我面前才将面罩掀上去,露出蹙着眉的一张脸:“怎么不等我去接你?”萩原千速问,“穿这么少出来会感冒。” 我开口,发现唇舌有些不听使唤,“没看到,”我尽量简短地表达,“手机没响。” 打颤的牙齿吐不出顺畅的语句,萩原千速当下也顾不得继续追问,解下围巾帮我戴好,又从后备箱翻出个头盔扣在我脑袋上。沉寂许久的手机这时才开始震动,我瞥了一眼来电显示,面无表情地按了挂机,转而用力抱紧身前的萩原千速,寒风中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紧紧贴在胸口,身下的座位随着马达颤动两下,沿着公路飞驰出去。 正式抵达目的地已经是又二十分钟后,我离家出走的动静还挺大,到了把准备就寝的萩原夫妇闹醒,亲自在客厅迎我的程度,萩原研二更是早早在门口徘徊,遥遥看见萩原千速的车灯,就加快脚步营商来,掀开头盔,被我青白的面色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要去帮我放热水泡澡,然后被萩原千速一个暴栗敲在头顶。 “冻成这样怎么能立刻接触热水,”心思缜密的姐姐斥道,“去准备个暖水袋。” 然后转头带我进屋,劳烦主人家总是不好意思,我强打起精神对萩原夫妇道谢,坦诚和父母闹了矛盾,明天就会去找奶奶商量,只是今天着实不巧,老人家应该已经睡下,我需要找个地方过夜。全程维持语调的平静,天大的事也讲成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何况我从来在亲近的长辈那里是有信用的,策略有效,萩原夫妇缓和了表情,安慰我几句,就双双去萩原千速房里帮我腾挪足够过夜的用品。 留下一个萩原研二忧色不散,说他是最熟悉我言语技巧的人也不为过,闻言也不挑刺,等到父母都离开,他将暖水袋塞到我手里,人却坐在旁边不肯走,半晌迟疑,还是开口。 “叶良,”他问,“到底怎么了?” 那瞳孔中的担忧不似作假,却也因此更不能对他全盘托出,我握着手里又开始震动的手机,与他对视许久,才微微地笑一下。 “之后再说吧。” 有些事不可对他说,却也总会有个发泄口。 那天晚上我和萩原千速挤了一床被子,以防手机再烦人,我索性把它包裹进毛衣里,以阻断那布什震动的蜂鸣。只是屋内却依然没有女生夜话该有的轻松愉快,萩原千速不爱戳人伤口,只捡着不痛不痒的话题与我闲聊,柔软的床褥烘托出温馨而平静的空气,高中生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我背后拍着,像在安抚受惊的动物,按说萩原千速平时在学校里也是活泼好动的一类。但在我身边时却总像安宁祥和的避风港,我将额头贴在她的锁骨上,能嗅到柑橘味身体乳的香气。 千速姐。 嗯。 千速姐。 嗯。 千速姐。 我在。 千速姐,我在第四次喊她的时候将话题推进下去,千速姐觉得爱情是什么呢? 这问题太宏大,她一时没作声,我却还有一肚子话要倾倒:婚姻是什么呢?家庭又是什么呢?人人看起来都是受害者,妈妈离开的时候跟我道歉,说对不起她已经不能容忍没有爱的婚姻。但到了父亲那里又是另一套说辞,他讲他在外面披荆斩棘只为了守护这个家,是妈妈太不安于室。可是这样两个人,婚前明明互相看中,觉得对方踏实诚恳或者浪漫可爱,是彼此生命中缺少的那一半,能够完美拼合的两端弧线,他们牵起彼此的手走过红毯,在上帝面前起誓,无论生老病死,永不分离。 第19章 但这段婚姻仅仅持续了八年。 用仅仅二字似乎太严苛,毕竟我整个人生还没有十六年,无从想象和一个人共度一半是怎样的经历,足够将耳鬓厮磨的爱意消磨成争执不休的刻薄。所以我只是抱紧面前的人,靠在她身上喃喃自语:到现在,只要扯上妈妈都会让父亲暴跳如雷,而他就要在这样的状态下走入另一段婚姻了,组成另一个家庭,和一个与他相似的对象。 这是爱吗?这才是爱的形状吗? 安抚我背后的手不知何时停下,温暖的掌心捂热了背心的一小片皮肤,萩原千速的下颌抵在我的发顶,声带震动时似乎直接从天灵注入,她说我也不太清楚,沉默一下,又说,我和他分手了。 诶? 嗯,就是你见过的那个。萩原千速说,升高中的时候他对我说想以后还一起念书。所以我拼命地考上了,哪怕我脑子还没有研二好用,可能感情就是这样,在持续期里让人觉得无所不能,只是激素会消退,荷尔蒙会散去,狂热过后就是平淡的日常,回过神来彼此已经一周没有讲过话,明明身在同一个学校,见面的机会也不少。 她将手上移一些,一下一下地抚过我后脑的发丝,接着道:所以分手的时候我也没有多伤心,更多的是在疑惑之前为什么对他如此执着,却怎么都找不到答案。他人依旧很好,很温柔,很可靠,只是我没有那么喜欢他而已。那天我们摊开来讲清楚,花费不少时间,我回家比平时晚了一个多小时,推门而入的时候,妈妈在客厅里等我。 然后呢。 萩原千速停了停,似乎是笑了一下。 没有什么然后了,妈妈好像松了很大一口气,却也不问我做了什么,可能只是属于母亲的预感吧,她催我放下书包,洗手吃饭,晚餐是牛肉咖喱,很家常的菜色,爸爸在电视机对面的沙发看球赛,研二从楼上蹬蹬蹬地跑下来,说要去找你和阵平玩。 那一瞬间,很突然地,我就懂了,这是家人,这是家,灰暗的困境没有打散这里,火热的爱意也对它无能为力。我没法和男友变成这种固定的关系,将彼此揉进生活。所以我们只能恋爱,然后分手,各自寻找下一个对象。 被千速姐说的,恋爱好像成了很轻浮的事一样。 也许吧。她在我头顶轻笑,你想过为什么阵平能喜欢我这么久吗? …… 我想,萩原千速慢慢地说,他不是爱上了恋人,他是爱上了姐姐,爱上了家人,那是一种持续稳定,不会减退的爱。 听起来很好。 对吧?所以叶良,大我两岁的姐姐温柔地拥抱我,我希望你能拥有这种关系,无论和谁都可以。 这便是我对那个晚上最后的记忆,隔日醒来,萩原千速已经起床上学,在床头柜上留下字条,讲明让萩原研二帮我请假,希望我能利用今天理清思路,和家里人好好谈谈。家里人,一个出现在这里多少显得有些尴尬的字眼,昨夜的争端还回荡在颅骨深处,我慢吞吞地穿好衣服,起身下楼。 楼下却坐着出乎意料的人,自然卷的头发在萩原家客厅里招摇过市,身边散落一地的手机零件。“你的手机,”自然卷听见下楼的声音头也不抬地道,“外壳有裂缝,你还一直放在毛衣里摩擦,静电透过裂缝磨损了芯片,储存功能和信号接收都有问题,怪不得收不到千速姐的邮件,其他人给你打电话也时有时无。我帮你换了几个零件,但最关键的芯片你最好赶快找专卖店修一下。” 这家伙一讲到机械就停不下来,诚然我预想过今天的许多种开场方式。但其中真的不包括被人催着修手机,满肚子悲春伤秋散了个一干二净,我按了按太阳穴:“你不用上学的吗?” “请假了,”松田答得爽快,“萩说感觉不能让你一个人待着。” 说话间他已经把手机重新组装好,递给我的同时朝餐桌扬扬下巴:“早饭在那,吃完我陪你回去?”想了想,又补充,“其实不回去也行,你不是个会先低头的,觉得自己没错的时候就更不会了。” 他拥有我们之中最粗的神经,此刻听来却分外明快,像是干脆利落地斩断多余的枝桠,只将最主要的问题摆清,我接过手机,对上他无谓的双眼,纯黑的眼瞳也能清澈至此,瞬间的愣神,我发觉自己竟然有些想笑。 “嗯,”我在餐桌旁坐下,拿起摆好的碗筷,总是有办法的,毕竟我是个擅长算计的家伙,“我才不认莫须有的错。” 第19章 脱轨 18. 松田阵平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周一清早六点,多数人还睡眼惺忪的时刻,休息站外响起了汽车的鸣笛,宣告救援到来的同时也宣告此事完结,全员手脚齐整,没有血腥案件,没有不翼而飞的贵重物品,只有十几个被迫和现代社会隔绝三天的野人齐齐爬上大巴,在瞌睡和疲劳中衷心期待着重归人类文明。 萩原脸上绷了三天的假笑这才有了点自在的意味,从后排探头压在我的座椅靠背上:“总算解放了,我一直担心小叶良会不会心情不好。” “我?” “又是雪天,又是紧急情况,失去联络。”他低头看下来,“感觉你会想起不好的事情。” 这某种意义上解释了他这几天的紧绷态度,我仰起头,瞥了一眼他旁边不置可否的松田,显然这俩位在这方面保持同一意见。 “嗯,” 我只好笑笑,将视线挪向窗外,群山凛冽,冬日的暖阳却也有消解冰雪的温度。 “确实说不上喜欢。” 许多年前的那场轰轰烈烈的离家出走行动,收尾于我住了几年的老旧公寓,松田被我勒令禁止加入谈话。因此坐在客厅和老旧的电视机为伴。而我走进了奶奶的卧室,和老人家面对而坐,开场白前是漫长的失语。 虽然几年来日日相见,但从未推心置腹地交谈过,彼此默认无法沟通,便只做同一屋檐下的合租者,她在我熬夜备考的时候备好早餐,我替腿脚不灵便的老人出门办事,也算另类的互相扶持,足够多的点滴积累成此刻的勇气,我讲,她听,彼此都很吃力,和萩原千速十分钟讲清的事要同她讲半小时,老人家精神不算好,一早被父亲的联络吵醒,话到中途时不时要停下来,目光透过窗子,看向窗棱上的积雪和徘徊不去的留鸟。 “叶良,”她就那样看着窗外,缓慢地同我对话,“你不打算和你父亲说说吗?像,你和我说话一样。” “很难吧,我知道沟通会有效果,也知道他不是完全不听人说话的人。但我不觉得需要我做到这个地步才能明白的人是家里人,您也不理解我。但您相信我不会走错路,毕竟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您就一直认真地看着我。千速姐说家人是稳定,持续,永远不会离开。但我昨天走的时候没有一秒不舍,甚至还不如我搬出这里时来得难过。” 我语气平平地道。 “也许对我来说,称得上家人的,也只有奶奶一个而已。” 少许的安静,窗台上掠过飞鸟的影子,老人将鼻梁上的老花镜摘下,在扫进房间的阳光里,慢慢地叹一口气。 “那么,你就留下来吧。” 这大概就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我不用搬家,和朋友相聚的频率恢复到往常,父亲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生活重心,婚礼也会如期进行。一切都照旧,没有人真正陷入巨变,就没有人会受到伤害。萩原研二对这结局不甚满意,但他是个有分寸的人,知道什么时候闭嘴,而松田阵平更洒脱些。自从他父亲的精神受到打击一落千丈后,他似乎就没再认为完整的家庭是什么必要的东西。 生活似乎回了正轨,我不必和父亲面对面谈话,大概彼此都不习惯,只需要在婚礼当天出席,扮演一位人偶式的花童,为新郎新娘双方递上戒指,然后走下舞台,回家,去吃奶奶为我准备的烤红薯。我将这计划讲给两位玩伴,松田率先举手:“所以我们不用去了?” “想来也可以来,”我想了想。“虽然我不会待很久,不过菜色应该挺不错的。” 评价如此刻薄,但我们最后还是都到了,主要是松田和萩原两家是由婚宴的女主人亲自发的请柬,未免没有借此示好,和缓关系的意味。我们只好纷纷把自己硬塞进这辈子都没怎么穿过的正装,束手束脚地登场。我到得早些,先从家里接了奶奶,然后打了的士到酒店,走员工通道进后场,是婚宴一日的家属特权。 如果说这一连串的事故中还有一点好处,那无疑是我和奶奶突飞猛进的关系,有史以来第一次,我发觉这个被时代抛弃了少有二十年的老人竟也是有耐心听我说话的类型,年龄使我们看法时常相左。但上了年纪的人似乎对许多事都少了执着,她会在我执拗的时候适当停下,以一种超乎常人的耐心听我讲清。 婚礼当日也是如此,距离开场还有些时间,后场人员来来去去,难免气闷,正厅又嫌吵闹,我便扶着老人在花园里散步,那处装饰着许多斑斓的彩灯,沉沉的积雪压折树枝,发出簌簌的响动。我们从常青灌木搭出的拱形门中走过,讨论国三后的高中去向,我继承了父亲的精英主义,打算考更靠近教育资源中心的中央区,而奶奶则对这些事不如何看重,字里行间更关心去那么远的地方能不能每天按时回家吃饭,早早上床睡觉。 第20章 “真难想象您是父亲的母亲。”一时半会达不成一致,我却也并不特别心烦,只是拿这差异打趣,顺势向下握住她的手,“您的手真冷,不需要再加一件衣服吗?” 而她笑着摇摇头:“我只是老了,叶良,人都是会老的。” 借着老人腿脚不便,我们的步速极慢,走走停停,不时搭上几句话,没有非要争出个结论的气势,更多是种闲话家常的微醺,高大的酒店内部透出温馨的暗黄色光晕,照亮了庭院中的枝桠和雪地。奶奶在路过一扇玻璃时略微停步,我正准备跟着停下,就听她忽然转了话题。 “叶良,该回去了。” 光算时间的话其实距离正式开宴尚早。但她说这话的时候看着门厅,巨大的落地窗映出正在接待宾客的一家三口:严谨守礼的夫妇,礼貌懂事的女儿,一家人黑发整齐,正装打理得纹丝不乱,我漫不经心地顺了顺披在肩上的棕色长卷发,造型师对这精心护理过的长发赞不绝口,坚持不肯把它们盘起来。 “我过去也只像个外人。”我说,“我有您就够了。” 奶奶却轻轻地摇头,目光还放在门厅里,似乎是示意我看。无法,我只好再凝神,将视线聚焦到新到访的两家人身上。这下却有些惊讶,因为一眼没有认出,正装毕竟比平时的运动衫短裤更精心,平日里在山道上疯跑的同龄人竟然也显出几分彬彬有礼的得体。萩原研二规规矩矩地打着领结,随着家里大人一起向婚礼主角们问好。相比之下松田更浑不吝些,看得出对这场合不感兴趣。直到被萩原千速在背后悄悄踹了一脚才老老实实低了头,而后再次神游天外,视线毫无章法地在室内扫来扫去,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奶奶安静地拍了拍我的手,像是无需多言的暗示。我有种被人窥破的羞涩感,平日里常以假面待人,偶尔能遇到看透我真心的难免要不习惯,遂匆匆扭过头,嘴上答得匆忙。 “那我扶您回去。” 她看着我,微微地笑:“嗯。” 如果能将时间停留在这一秒该有多好。 无数个下雪的冬夜,我回到此刻,似乎人生从这里开始脱轨,将我生拉硬拽出温暖的童年,放进冰雪中拷问,可现实中的拷问会有尽头,挨过去会有值得的奖励。但那个冬日不会,那个冬日永远不会。 那个冬日,干瘦的老人像一阵薄烟,在我的臂弯里,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像是慢放的影片,瘦小的身躯倒向我,倒向唯一的支点,是极轻的体重,却重若千钧。肢体反应得比思维更快,我单手忙不迭地抱紧,另一只手无意识地上下摸索,然后才想起身上贴身的正装装不下手机。理智终于追上飞驰的事态,我尖叫起来,朝门厅内求助,堪称凄厉的嗓音,我从未想过自己的声音还能高亢至此,可是玻璃做过隔音处理,再高的音调也只是徒劳,声带火烧一样刺痛,怀中仿佛一碰就碎的身体却似乎找回了些力气,她抬手,按在我的脸上。 “叶良。” 她抚摸着我的脸颊,体温自掌心丝丝抽离,像要和洁白的雪地混为一体,我张开嘴,费力地呼吸,寒冷从口腔和喉管沁入四肢百骸,我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 “叶良,看着我。” 粗糙的掌心有坚硬的质感,她强迫式地按住我不住左右摇动的头部,要我听清。 “我会比你先走,或早或晚,这一天终将到来,我只是会担心,叶良,你太聪明,又有一往无前的冲劲,前方多险峻也只会让你更想前进,你追逐那些虚无缥缈的光芒,让人担心你在其他人不知道的时候走得太快,跑得太远,将熟悉的一切都抛在身后,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所以我要你去寻找家人,不愿意和你父亲和解也没有关系,去寻找你喜爱的人,爱你的人,结下缘分,让对方成为你人生中的坐标,你远航时的灯塔,你的海中那座永不沉没的岛。” 身后响起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终于有人发现了这一角的异常。但我已经无暇顾及,生命的最后时刻,瘦弱的老人用尽全力攀到我耳边,微凉的唇瓣开合,留下暖而湿润的吐息。 “叶良,你要去爱。” 那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手机在隔壁的座位上震动起来。 不止是我的——汽车行驶至与信号接轨的区域,车厢内的通讯设备接二连三地恢复了运转,不甘示弱地此起彼伏,用一个高过一个的分贝拽紧主人的注意力。我眼睁睁地看着小有两百条邮件涌进手机。仿佛三天的山区生活后东京已经迎来了皇室退位ufo降临外星人接管地球等等大事件,总算等到手机震动平息下来,我正打算从头开始查阅,突然插播的电话却占满了整个屏幕,经纪人的大名在最上方闪烁,我不假思索地接起来。 “叶琉。” 我从业二十年,历经大风大浪,手底下艺人如过江之鲫的经纪人用微微颤抖的嗓音道。 “你被炎上了。” 第20章 番外·萩原研二 初恋女友问:如果松田,长谷川,和我,同时掉进水里。 这对话发生在高中某个记不清的放学后约会,萩原刚刚把从冰激凌摊位上买到的冷饮递给等候多时的女友,对方的眼神亮闪闪的,大约是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会让自己万能的男友为难。毕竟很显然,长谷川叶良对他的培训卓有成效,萩原研二觉得自己像个考试前就得知答案的作弊者,能轻松看穿考题,避过任何一个可能惹怒女孩的陷阱。 但那些稀奇古怪的训练里不包括这个,真的不包括。也许因为长谷川叶良从不和别人比较,多半是觉得没意义,外加一些过度高昂的自尊心。这方面她和松田阵平一样,别说是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哪怕是日本沉没世界毁灭宇宙爆炸,他们也有只要他们想就能摆平的离奇自信。 可大多数女孩是脆弱的,比男生更敏感,更注重细节,也因此更容易不安,需要一遍一遍讨要承诺。于是萩原顺畅地答,像每一个二十四孝男友那样,深情款款又认真诚恳:“先救你。” 然后在心里补充,其实无论是小叶良还是小阵平都会游泳,还都游得不错。如果真有那一天,说不定他还没来得及跳下水,那两人就已经把女友打捞上岸,happy ending。 女友不知这后半段解析,因此笑得心满意足,低头大口解决冰淇淋,嘴角因此沾染上一些奶油。萩原一边庆幸一边在心里暗暗觉得好可爱。果然谈恋爱应该是这样单纯美好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这种无理的假设真正出现的几率,怎么想都无限趋近于零。 这样的想法持续到高二,修学旅行在秋天,选的是京都的文化之旅,古老的寺庙里有沉静的水潭和低矮的平桥,是适宜拍照的好地点。萩原被女友裹挟着在平桥上四处选景,周围是五花八门的同级女生。而年级里的大多男性应当都在半个园区外研究寺里收藏的刀剑,平心而论他有几分想去那边。但不让女友失望也是恋爱的义务,于是只能当仁不让地陪同前来。 好在女友不算挑剔,几分钟后挑好拍照的背景,是朱色的长桥上,平静无波的水潭在身后呈现大片通透的绿,萩原接过相机,手指搭上快门,隔着屏幕端详模特的表情,在合适的时机按下。 惊叫声却比远比他的动作更快,取景框中倏然炸开大片水花。萩原连忙抬头,不是错觉也不是假设的提问,当真有人落水,几十米外的水潭中穿同款制服的女生上下浮沉,大约是不识水性加上过度慌乱,她越挣扎反而越远离岸边。萩原下意识地朝那边走出两步,女友却慌张地扯住他的袖子,担忧之色溢于言表。人是要救的,但倍受惊吓的女友也不能放着不管,他回头,匆忙要安慰两句,余光里却倏然闪过一道黑影,远比任何人都要果决,冲刺,起跳,翻过围栏,惊叫声顿时夹杂了其他内容,忽略无关紧要的,只有关键词先一步传到脑海,他转身,视野中棕色的长发于空中飘洒。 “叶良!” 这下再没了闲话的心思,萩原将相机塞回女友手里,紧跟着几步翻过长桥的护栏,跃入水中。秋天的潭水是冷的,制服也并不那么方便活动,求生之人在濒死时的挣扎又格外有力。纵使他们两人水性都不错,也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压制住这个看似瘦瘦小小的女生,却也因此被迫喝了一肚子湖水,游回岸边时险些去了半条命。 顾不上互相交流,三人上岸就被亲近的同学分别隔开。萩原在女友的安抚下呛完水,披着旁人递来的毯子站起身才看到另一位勇者已被同班团团包围,一望即知的高人气。 经历所致,高中的长谷川叶良眉间总是自带一股忧郁,长发随性地披散,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两颗,言行举止也被他和松田传染上过分洒脱的不羁。偏偏是这样人的生了张会说话的巧嘴,有最让人心折的温柔,许多次她微笑,瞳孔中宿着流动的靛蓝,那就是让无尽冰川融化成海的瞬间,有幸得见者只好随波逐流地迷失,或者干脆沉溺。 第21章 很难想象有谁能逃过那样的注视。 所以理所当然,理论上应该远在半个园区外的松田在半分钟后凭借心电感应出现,理直气壮地拨开围观的人群,将中心连人带毛毯打包带走,没遭遇任何阻拦。如果说长谷川叶良的洒脱多少还带了些平易近人,松田阵平的脾气就真是彻头彻尾的拒人千里之外,人群如摩西分海般为他们划出足以通行的前路,他们在周围人的簇拥下,朝医务室的方向走。 没人回头。 “研二?我们也去医务室吧?” 旁边的女友小心翼翼地扯扯他的袖子,从莫名的空落感中将他拽回现实,萩原低头回望,肌肉条件反射般熟练地扯出一个完整的弧度:“嗯,” 他听见自己说,“好。” 这似乎就是一个分界线,一些被刻意回避过的问题朦朦胧胧地浮出水面。落水事件后年级里多了不少谈资,从「长谷川叶良英雄救美」到「松田阵平雪中送炭」,和协助救人的萩原研二倒是八竿子打不着。可见大家对拥有稳定感情生活的帅哥兴趣都不大,吃瓜这种事总是剧情跌宕起伏的来得快乐。何况这次两位主人公颜值不低,虽然平日因各自性格很难瞧出亲密,但陡然拉到同一取景框内观察,居然也还算相配。 萩原研二由此开始一段被迫吃瓜的旅程。虽然高中知道三人关系的同级生极少,但他的好人缘还是源源不断地将消息送到面前:那两人一同出没的商业街,电影院,夏日祭典,都是极为眼熟的情节,同学们乐此不疲,话里话外大有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的意思。 仿佛青春期男女只能有这么一种关系。 于是终于有一天听见那个耳熟的问题。研二,女友兴致勃勃地八卦,你说他们两个是交往了吗? 萩原却不假思索:没有吧。 诶?为什么? 因为长谷川叶良不会和松田阵平或者萩原研二谈恋爱。 女友登时笑出来:这算什么回答。 可这分明是真话。萩原研二想,国中的冬末,冰冷的急救室,身穿礼服的人们挤在颜色惨白的走廊,小孩子起不到什么作用。因此被排挤在最外围,长谷川叶良也不例外,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她穿淡黄色的连衣裙,裙摆的蕾丝被双手绞得残破而凌乱,堆在候诊长椅上,像朵枯萎的花。 “没事的。”他苍白地安慰,伸出手将绞在一起的手掌握住,感觉自己像是握住了一块冰。相比起两位友人的家庭情况,他始终是幸运的,没有经历过离异,更枉论生离死别,想不出好用的台词,只好低声重复,“没事的。” 长谷川叶良却没有看他,视线直指急救室门口,冰蓝的瞳孔如同冻封的河川,她开口,几乎能看见呼吸溢出冰冷的白雾,在空气中缓慢凝结:“研二,我快变成一个人了。” 萩原研二花了几秒来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然后才急切地反驳:“不要这样说,叶良,你……” 他在这里卡住,后来几次回忆,都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填补上去:你还有父母?她刚和他们吵完架,而她那么讨厌低头认输。或者你还有我们?可我们是指什么?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十几年后可能各奔东西的关系? 长谷川叶良却远比他聪明,一眼看清问题的本质:“研二喜欢我吗?” 漫长的停顿,他发觉自己没有办法否认,只是如果可以,真希望告白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嗯。” “真好,我也喜欢研二。” 她低头说,语气平静到诡异,转折也突如其来:“但我不想当研二的恋人。” 平淡至极又石破天惊,萩原研二近乎以为自己听错,可她又马上继续下去:“相恋,相知,相厌,分离,可能所有恋情都是如此飘忽不定,千速姐会讲并不只有坏事。但在我看来真正能像研二父母那样的婚姻屈指可数,大多数人像我的生父母,像阵平的家庭,像我父亲即将踏入的婚姻,但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不想研二讨厌我,更不想和你分离,所以研二。” 她终于舍得看他,蓝得透明的瞳孔,他的影子映在其中,像是被冰封的自己。 “当我的家人,好吗?” 那是冻结的宣告。 年少轻狂的游戏随之终止,恋爱的话题也一并被封禁。毕竟情话是不该对家人讲的,无论有多亲近。萩原在国三的后半段认识现在的女友,对方是柔顺到腼腆的类型,却有出乎预料的执着与耐心,从一众竞争对手中牢牢吸引住他的视线,他们顺理成章地告白,交往,做尽恋人该有的一切,比想象中更平稳的发展,或许这才是恋爱,夜深人静时他思考,轻松,愉快,璀璨而让人趋之若鹜的感情。 可现实总是比理想更混沌不清。 高三毕业,他光荣被甩,女友最后的对话他没和任何人分享,也许是因为太一语中的,赤裸裸地撕开那些温情的表象,露出鲜血淋漓的内里。有些事只能是旁观者清,女友在夜风中重新提起那个问题,掉水里那个,她说那个问题我自己问的时候也觉得很傻,不过不是因为表现得像个吃醋的傻子,而是问出口我才意识到,为什么要在里面加上松田的名字? 研二说爱我,我也相信,如果将来我们结婚,有一天我不幸意外去世,研二一定会为我伤心,甚至可能这辈子都不再拥有第二段婚姻。因为你是个温柔的好人,只是你有那么要好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连呼吸和心跳都同频,他们的每一个停顿你都明白,你的每个微笑他们都理解,仿佛上天的恩赐,你一生所受的其他伤痛都终将被他们治愈。因此你一定会走出来,有新的人生,新的悲伤和欢愉。 所以那一瞬间我在想,如果你没有那么好的朋友呢?如果你失去的是他们,是松田阵平或者长谷川叶良——萩原研二,在之后的人生里,你是否还是你自己? 第21章 炎上 19. 【热点!新兴艺人耍大牌,演唱会现场掌攉热情粉丝!】 将三天以来的导火索用一句话概括的话大概如此。我点开电脑屏幕上经纪人发来的短视频,正是上个月的演唱会体育馆后门,画面上舞台妆还没卸干净的歌手组合被留守的粉丝群体团团围住,几秒钟的僵持后,棕发女性忽然抬手打落了最前方粉丝递出的礼物盒,随后将其推倒在地,趁人群不知所措的时候大步走出画面。 “拍得真清楚。”萩原单手撑在桌子上,无奈地扔出这么一句。 “当然清楚,从视角上看,应该是体育馆用来监控的摄像头吧。”松田毫不客气,拉开我旁边的凳子坐下,抬手戳了戳电脑屏幕,“即使是网上流传的不知几手的版本,也有1080的画质,体育馆也是下了本钱的。因此将脸拍摄得很清晰,想说不是你都不行的程度。” “啰嗦,”我面无表情,“换成你去面对极端私生饭试试,估计现在的头条就是当红男星当众威胁粉丝,疑似暴力倾向。” “总而言之。” 为了避免话题越跑越远,参与这场临时会议的最后一人,经纪人的脸出现在屏幕的右上角,紧绷得宛如末日降临:“这份录像于三日前上传在视屏网站,不过三小时点击量就破了四十万,公司立刻紧急发布声明,称旗下艺人是无意推搡并由事务所发声致歉,藤泽叶琉官方博客也立刻置顶相关道歉博文。但是年底的竞争激烈,应该有什么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舆论没有因此平息。反而因为你没有亲身召开新闻发布会致歉,而质疑你毫无诚意。” 我点头:“偏偏是这个时候我失联了。” “是的……”经纪人迟疑道,“以防万一我再确认一下,因为事情实在太凑巧,你的失联真的是意外吗?没有人为诱导的痕迹?” 被这样推测也是理所当然,但自己的行程自己最清楚,我摇头:“没有,我确定。” “是吗?”松田插嘴。 “是,”我道,“至少没人逼着我上车。” 无可辩驳的事实,无论这场失联有多少人工或者刻意的成分在,去高级场都是我自己的主意。松田抬抬手,示意对这个话题投降,画面右上角的经纪人稍微等了几秒,见无人继续出声,只好接受这个说法。 “我明白了,那就当作是运气不好吧。” 他叹气,将话题拐回正轨:“总而言之,目前网上的最新进展是「藤泽叶琉不开新闻发布会是因为本人根本不在东京」,与之前诚恳认真温柔待人的人设相悖,坐实人品低劣耍大牌传闻,炎上范围扩大,一些有的没的小问题也被添油加醋地传播……比如这个。” 他从对话框中发来一个网址,点开后就是网上的某个娱乐八卦匿名揭示板,主题帖一楼内含一系列超链接,标题是「假面女藤泽叶琉黑历史合集曝光」,粗略一扫大约有二十几条。松田凑近屏幕,啧啧称奇:“你还真招人恨。” “当艺人,即使是国民女星也不可能没有黑。要不是我出道时间就不长,这单子的条目还能更多。” 第22章 我随手点开几条超链接,屏幕上跳出另一段录像,看舞台布景应该是八月份的商演。因为是首次尝试舞台现场自己演奏乐器的模式,我的吉他有首曲子从头错到尾,加上收音效果不好,记得在粉群内部也被评价为车祸现场。 “不过连live走音都要写上去……”萩原苦笑,“真严格啊,娱乐业。” “证明我平时形象管理还算到位,着实没什么可写罢了。” 关掉这些周边信息,我重新转向视屏里的经纪人:“现状就是这些?” “基本上,”经纪人道,“我和你的助理在随时追踪新进展,凛的话,因为老板最近并不是很高兴,可能她暂时没法和你直接联系……不过,只要你这里解决,她那边就不是什么问题。” 问题是,怎样解决。 情报交流告一段落,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内绕圈。高级度假村的房间隔音良好,拜一路小心谨慎所赐,目前还没有记者查到我的正式行踪,这为我们提供了相对安静的讨论环境。通讯那头的经纪人也不再说话,一时房内只能听见时钟的嘀嗒声。 “提议。” 忽然桌子旁边举起一只手,松田懒散地靠在靠背上:“直接回去率直地道歉怎么样?「我是个脾气不好的暴力女十分抱歉」之类的,附赠一个土下座。” 沉默。 我抽抽嘴角:“你极道电视剧看多了吧,谁会想看流行歌手土下座啊?” 提议者厚颜无耻:“我就蛮想看的?” “鬼畜抖s男是不会受欢迎的,你的形象也不适合走这个路线。”我没好气地驳回,“经纪人先生,麻烦给这位脑回沟成直线型的警官解释一下。” 扬声器处传来疑似呛水的咳嗽声,老老实实待在画面右上角的经纪人心有余悸地将水瓶挪远一点,才缓过气来开口:“营销和公关的时机是很重要的,一般来说道歉最好是在事情刚发生的时段。如果不是太有损名誉的事件,一般这一步就会得到解决。反之,拖得越久会越不可控,比如说这次。如果在舆论刚刚有「藤泽叶琉不在东京」的怀疑时,叶良就能出面的话,应当效果不错。但在舆论发酵到这种程度,即使本人在东京召开发布会道歉,也会被人说成「时间上都够从美国飞回来了,现在道歉能说明什么」,徒增笑料而已。” 虽然很无情,但舆论的严苛程度往往远超一般人想象,对待万众瞩目的明星就更是如此。 我停下转圈的步伐,补充:“而且这次事件发生后,我还没有亲身回复过。一般而言事件后第一次出镜受到的关注是最多,也是影响力最大的。这种宝贵的机会要用到刀刃上,而不是无意义的道歉。” “那样的话,”萩原跟上思路,“首先就是不能回东京了。” “为什么?”松田问。 “狗仔,”我答,“东京那种信息流通的地方藏在哪里都不安全,几个小时之内就会被记者发现并包围,到时候就由不得我不出镜了。既然记者现在找不到我,不妨好好利用一下,将第一次回应保留到最关键的时候。也就是说,” 停下绕圈的脚步,我转向电脑屏幕:“我必须在公关团队组织出对策之前藏好自己。” “我同意,”画面里的经纪人颔首,“你在的地方安全吗?” “我很怀疑。” 答话的却是松田:“就算原来安全,但和十几个人共度三天之后,就不能保证真的没有人认出她,说不定,”他漫不经心地提醒,“只是没人有心思在被困的时候追星罢了。” 一言既出,房内霎时归于寂静。 我呆立几秒,忽然一跃而起,将留在房内的两人直接推出房门。 “收拾行李,”我斩钉截铁道,“有事到车上再说。” 临时会议就此匆忙终结,经纪人下线之前留给我另一部紧急联络号码,他的通常工作用号码最近已经被各路打探消息的人士攻占,不消说,我的手机也是差不多的状态。我将房内的挨个扫进行李箱,力求不留下任何可能联想到我身份的个人物品,然后提着箱子冲上楼,把房卡交给松田代为退房,再直接搭电梯到楼底,以标准抢劫犯套装的打扮匆匆出门。 停车场距离旅店门口约有十分钟,我一路走得小心翼翼,拿着车钥匙到了车上,点火热车一气呵成才稍微放下心,前几日落雪,车前窗的积雪随着雨刷的动作簌簌滑落,我在等待的间隙里顺手开了车载电台,调到常听的热门娱乐新闻评论频道,言辞辛辣的主持人正慷慨激昂地评论:“继藤泽叶琉人设崩塌后,纯爱系偶像clair也被曝出地下恋情。截止目前为止,公众同样未曾收到来自这位当红偶像的声明,似乎对这些依赖着大众支持的艺人来说,龟缩在事务所身后,等待经纪人摆平一切事故已经成了常态,这样的行为作为公众人物来说是否合适,让我们听听被采访路人的看法。” 在电台切换向采访现场的几秒里,左侧的车门被拉开,松田坐进副驾位,一脸叹为观止:“居然还能从这个角度骂。真是出现也被骂,不出现也被骂。” “那怎么办,我还能报警不成。”我斜他一眼。“你们受理吗?” 从后排上车的萩原闻言苦笑:“名誉损毁的话还是受理的,但是小叶良现在的情况……” “说的基本是事实,推测的部分不构成侵害名誉,只是社会议题罢了。”我干巴巴地接话,“做媒体都是老油条,不会把自己坑了的。” “我想也是。”松田嗤笑,“要给你点时间消沉吗?换我来开车也行。” 如此没心没肺地安慰也是别具一格,我不答话,拉下手刹,将前窗的雨刷归位,视野清晰,路况良好,我最后一次确认了导航的位置,踩下油门,车子在轰鸣中冲了出去。 “免了,更难的时候也不是没经历过。” 第22章 打工 20. 我想,成年与年龄无关,是在一个人选择自己负担生活的那一刻开始的。 我在高中时开始独自生活。奶奶去世后,遗嘱将住宅转赠给了我。虽然父亲借母亲之口提议可以提供我的生活费和学费。但我却并不想接受,有求于人必定受制于人,我对利害关系从来看得清楚。 主动寻找打工的机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变成了唯一的解决办法。毕竟年龄已满十六岁,在打工方面的限制已经放宽。无论是打工时长还是时薪都与成年人无异,考虑到我日后还有上大学的计划。除了这几年的生活费以外,最好还能攒出一定存款,我在仔细计算过空闲时间后,在高中果断把自己扔进了回家部,用空出来的时间身兼三职,分别是上学前的报纸配送员,放学后的便利店店员,以及。 深夜场的酒吧前台服务生。 当然,最后一项是瞒着松田和萩原的。 这事归根结底没什么值得惊讶,酒吧收入可观,深夜场尤甚,运气好还有小费。对于缺钱又长相漂亮的女子高中生来说,是不二的选择。不过鉴于我不想早早曝光,选择的打工区域最终还是远远避开了学校和居住地,挑中一家名为polaris的音乐酒吧。 比起大多数真正经营酒水行当的同行来说,polaris算是真正将重心放在了音乐上,将自己做成了东京地下音乐人的聚集地,每晚都有不同的乐队驻唱,热闹时甚至一晚会换几支乐队。蓝调,民谣,摇滚,爵士……polaris来者不拒,只要有足够的技术,支付得起场地费,polaris就能为任何乐队带来最合适的舞台。 “场地费?” 第一次听店长讲解规矩的我忍不住问:“所以不是我们请乐队驻唱,而是乐队主动来找我们吗?” 店长年过二十,是位打扮入时,品味精致的男性,讲话颇有大洋对面西方国家的风格,闻言用涂了夸张蓝色眼影的眼睛对我抛了个媚眼:“哦,我的甜心,你真的不懂音乐,是不是?” “确实没有特别关注过。”我头皮发麻,强撑着回答。 “polaris在业内也很有名,时不时就会有挖掘艺人的星探来这里找值得新人,这是不常有的机会。”店长矜持而自满地笑笑,“polaris,北极星,对于那些迷失在道路上的音乐人来说,我们是永远闪烁在天空正北方的道标。” 也许是被那笑容中的骄矜打动,又或者是认为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本性总不会太坏,在谨慎辨别了七八家酒吧后,我选择留在polaris。作为没有丝毫音乐经验的外行人,我最开始的工作是在后厨刷盘子。直到一个星期后认下所有酒吧常驻乐队,以及他们的代表作后才被放进前场。但也只能做些端茶倒水的杂活,并被要求持续不断地提高自己的音乐知识储备,以保证任何一个喝高了的顾客一时兴起提出的古怪问题都能得到有效解答。而这,店长振振有词,就是我们留住客户的基本。 但这显然超出了一般酒吧服务生的知识范围,“如果我做不到呢?”我问。 店长答得温柔似水:“那就算你长着藤峰有希子的脸,也会在第一个月就被辞退的,甜心。” 第23章 来自生存的威胁将补习音乐一事的紧急程度提上了首位。高中第一年,我的业余时间统统贡献给了视频网站上的音乐科普栏目,从最基本的乐理学起,进阶到音乐史和编曲,空闲时也听听目前畅销榜上的流行歌,以一个外行的角度试图找出现在的流行趋势,或者喜怒无常的听众们随心所欲的选择标准。 这般努力不可能不露痕迹,松田最先发现我包里多出的耳机,跟着是家里的新唱片,音响,和cd播放器,擅长拆卸的家伙饶有兴致地在我家探险,遇到感兴趣的就拿起来摆弄两下:“居然还是新款,你什么时候对音乐感兴趣了?” 说多错多,我答得简单:“就最近。” 不稀奇,我经常一个接一个地换爱好,小学时的弓道,国中时的花道,现在我房间还放着把反曲弓,阳台上堆着几坨未拆封的花泥。松田不疑有他,自顾自地观赏音响,等到终于愿意放下那巴掌大的黑盒子,他转而直起身,凑到我面前。 “难怪你最近看起来很累。”他说,“黑眼圈出来了。” 那是一个对高中的男女来说是有些微妙的距离,我能透过光线看清他浓密的眼睫投下的阴影。但我没退,也许只太需要一些来自旁人的近距离的接触,像在海底深潜许久的人类,总要在氧气耗尽前浮出水面换气。我放任自己在海面上沉浸两秒,然后才重新潜回去。 “也许吧,”我轻描淡写地道,“我刚刚开始关注音乐,需要补习的部分很多,加上兼职打工——你知道我现在没什么时间。” 长谷川叶良,效率至上,功利主义者,付出就要得到结果的强迫症。无论是哪个标签说动了他,松田总算从我面前退开,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 “是嘛。”他道。 陈述句还是疑问句,我假装自己没注意到。 不过比起松田过分敏锐的观察能力,更难办的是一天六小时以上的工时过分压榨了我的精神状态,加上高中陡然上升的学业难度,想两全其美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能保证上课不睡着和每天的作业按时提交就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但可想而知,这种基础的学习量对于一所以升学率著名的高中来说,是远远不够的。 开学的第二个月,中期测验,卷子从前排发下来,排名前所未有,年级总人数三百,我在第一百二十八名。 我被班主任找谈话是在排名出来当日的放学后。为此我不得不向打工的便利店临时请假,被店长语带不满地敲打过后又去迎接班主任的满面愁容。教师是尽责的,她让我在办公桌旁坐下,给我一杯花茶,从课程难度细细问到家庭背景,末了又旁敲侧击地打听感情状况,大有不找出成绩下滑原因不罢休的势头。我被问得汗如雨下,无论如何家丑不可外扬,我还不想早早成为年级八卦里的悲剧女主角,只好一边老实地低头认错,一边心里把周围相熟的男生都琢磨一遍,掂量是否需要找个好忽悠的对象来谈场不走心的假恋爱,从而掩饰成绩下滑的真相。 这想法在我踏出办公室后戛然而止,斜阳红辉,放学后教学楼空荡的走廊里立着两个人影,均高一米八,在东亚男性里鹤立鸡群,迎面而来时很难装作看不见,这场面太考反应能力,我只能迅速藏起刚流完的冷汗,支吾片刻,选择先向薄弱环出击。 “好难得看到你放学后有空,萩原,”我扬起打趣般的笑,“今天不需要陪女朋友?” 显然我挑错了突破口,萩原一句话把话题打回正题:“她也让我来看看。怎么说也是和我们一个国中的,她从没见你考出过年级前五十以外的成绩。” “我倒不是很意外,”松田紧随其后,拿腔拿调的口吻格外欠揍,“毕竟我们叶良据说正对音乐,”他刻意在这个词上加了重音,“全情投入,热情得像准备冲击年底单曲销冠。” 很少见他夹枪带棒地讽刺人,明明是一有不爽就动手的类型,也因此注定更难平息这次的恼火,想必今天拿不出合理的解释没法轻易离开,我将滑落的背包带扶回肩上,叹口气,举手投降。 “一起走?今天我打工请假。” 时隔多日,我们一起踏上回家的路,没有打工也没有社团,难得的悠闲,一路便走得像郊游,时不时在地铁的换乘站绕路,再钻进游戏中心打机。我在松田和娃娃机搏斗的时候编完我的瞎话,说词很简单——打工费时费力,影响精神和体力,至于音乐是一时兴起。但在拖累学业的基础上,我可能会暂时放一放,毕竟以后上大学还想申请奖学金。 取信于人的谎话往往在于十真一假。除了音乐是一时兴起外,所有的发言都有迹可循。萩原听得连连皱眉,到底也没发现什么破绽,只能勉强接受:“我还是觉得你太勉强自己……” 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我大致明白他想说什么,理性来看向父亲低头不乏是个选择,但他知道我有多高的自尊心。 于是几经犹豫,他改口,“要不住到我家来?至少能免掉你自己做饭的时间,你可以和姐姐住。反正等姐姐上大学后,那个房间也没人用。实在过意不去的话,你可以交伙食费,而且原来的房子也能租出去,补贴一下自己。” 平心而论很令人动心的提案,但,“你有女朋友,”我委婉地提醒,“往家里放个传过绯闻的女孩不是什么好主意。” “那,”一直埋头打游戏的家伙插嘴道,“要不来我家?” 我的表情霎时一言难尽,倒不是我看不起松田。但对恨不得一日三餐都靠便利店打发的人,我着实没什么生活质量上的期待,“到底是你照顾我还是我照顾你?” 松田还在嘴硬:“我也是会做饭的好吧?” “是哦,家政课学过。”我冷漠地回答,“但吃不死人是一回事,做得好吃是另一回事,以现在这个劳动强度我不吃点好吃的会死,所以我拒绝。” 娃娃机在这时发出一系列电子音的中奖音效,夹臂慢悠悠地拖着一只玩偶移向出口,搏斗了小有二十分钟的男生气哼哼地弯腰,从奖品出口处将白色的毛绒兔子拎出来,还没等我嘲笑他的品味,那只白色玩偶就被按在了我的脸上。 “随便你。” 白色的布料遮蔽了视野,隔着毛绒的触感,我听见他的声音:“别输给那种东西,有需要就开口,我们都在。” 像是有光线刺破海面,照亮深邃的海底。 “松田。” “啊?” “没什么,突然想叫一声而已。” 但我终究要潜回去。 连番的琐事像是阴郁的乌云,将坏心情雨滴般积攒在心里,等待一个倾盆而下的时机。那天的夜场打工被我干出了写字楼的快节奏,出现就点菜,下单就退走,所有交流力求在三句话之内解决,陪聊服务更是随机扔给路过的打工同事,心不在焉得昭然若揭。最后连店长把我拽到旁边,经验丰富的管理人处理起下属驾轻就熟,他先欲抑先扬地表扬我最近的进步,然后若无其事地提起我今天的状态,逐步把话题引导向职业精神和服务态度,我却没精力听他的长篇大论,自知凭今天的心情着实无法胜任前台工作,索性直接问惩罚。 “你要打发我回去刷盘子?” “不,”被打断的店长和颜悦色,“我要打发你去倒垃圾。” 就这样,一个出身名门高校,脸长的能争班花的当代女高中生顶着化了半个小时的妆面去酒吧后巷倒垃圾。这是职场霸凌,出门的时候我恨恨地想,携带着我考砸中期测验的怒火,和对朋友隐瞒的愧疚拎着垃圾桶往外走,每走一步烦躁感就更甚一分。命运也许就是偏爱折腾那些不肯低头的硬骨头,我自认比许多同龄人都早熟,也对自己的人生更精打细算。但到头来还是跌入谷底,进退不得。 这种烦躁在我拐入后巷时到达了顶峰,深夜十一点半,四下无人的暗巷,身穿黑衣的长发男子,一头银发疑似不良特有的染色,以及被他堵在尽头的黑发女生,面容娇弱,身量看起来最多不过国中。如此悬殊的对比,我甚至没花时间听完他们在争执什么,低头看看手里的垃圾桶,我果断地抬手——把它狠狠地砸向了不良的脑袋。 “从那孩子身边滚开,”我说,“我报警了,不良。” 第23章 出局 21. “我不知道你还有捡流浪儿童的爱好。”松田说。 “什么叫儿童,这女孩怎么看也有国中的年纪了,而且最开始是你把她带回来的。”我反驳。 “不管怎么样,我们最好快点决定。”萩原按着太阳穴,企图释放和平鸽。“我觉得她快要醒了。” 距离我们连夜从青森离开已经有一天一夜,24小时的车程不够网上的舆论彻底平息。但足够我们度过津轻海峡,来到距离本州岛更远的北海道。为了躲避可能无处不在的记者,以及被网络媒体信息流狂轰滥炸的民众,我们一路选择罕有人至的小路,在松田和萩原去城镇内采购并视察一圈后,甚至打起了露营的主意。 第24章 “情况有这么糟糕?”我忍不住问。 松田打了个比方:“你知道炸弹爆炸前的倒计时吗?” “电视剧里看过。” “忘了那个吧,”松田道,“炸弹已经爆炸了,拆卸指南建议行动队员直接跳窗。” 在跳窗行动纲领的指导下,我们于第二天夜晚抵达一处野营地,靠近海边,原本是为汛期的钓客准备的场所,在淡季也做做背包客的生意,承租商并不在乎车里有几个人,和松田确认了订单号就挥手放行。如之前所料,深冬的猎猎寒风中有闲情逸致出来露营的人屈指可数,潮湿的海边根本找不到第二组活物出没的痕迹,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在我和萩原搭帐篷的时候,松田还是出去逛了一圈,权当确认环境安全。 好消息是,他没发现活着的旅客,坏消息是,他发现了一个晕厥的。 “我是在营地区边缘发现她的,”第一目击者如此陈述,“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昏过去了,现场只有她,她的背包,还有一把吉他。健康方面,除了体温高了点,似乎在发烧以外,没有外伤。根据现场痕迹判断,应该是一个人来到这里,走失的背包客或者富有冒险精神的小孩,随便你怎么定义。” 他坐在篝火附近支起的简易座椅上,一边顺手往电磁炉中沸腾的汤汁里扔了点调料,用筷子搅拌几下,把锅盖盖回去,才接着道:“我是打算直接把她送到附近的警局去的,以走失儿童的名义。” “不等人醒了,听听个人意见?”我问。 松田不以为然:“有什么意见,「我是个在逃嫌犯请不要送我去警察局」吗,那更得送过去了。” “不,说到底这是个看起来比小学的萩原还不能打的国中女生,但我不是说那个。” 难以说清那时我想到了什么,也许是深夜后巷瑟瑟发抖的女孩,也许是雪夜出走头也不回的我自己。总之我盯着雪地中跃动的橙红火光,慢慢地道。 “有这种天气一个人出行的勇气,总值得一个辩解的机会吧。” 于是事情就回到了开头。 被捡回来的女孩低烧到三十七度半。总而言之先从车上的急救箱里翻了点退烧药,和水让她咽了下去,然后扔在帐篷里休息。萩原每二十分钟进去查看一次,就最新反馈结果而言,她已经从深度睡眠转到了浅眠,对室内的光线有些微的反应能力。 “不如这样,”按住正反辩手,萩原和平鸽提议,“等她醒了,我先去和她谈谈。毕竟小阵平不耐烦带小孩,小叶良又马上有公司那边的联络,我记得是九点?”他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还有不到二十分钟,那你最好快点把饭吃了。” 电磁炉卡着点般发出倒计时结束的轻响,松田把锅盖掀开,白雾般的水汽蒸腾而起,锅内的液体咕嘟地冒出不规律的气泡,是超市买的速食咖喱,加了临时厨师粗枝大叶砍进去的萝卜土豆和鸡肉块,滚在浓稠的汤汁中,呈现出鲜亮的色泽。 我有点惊讶:“居然看起来还不错,” “谁让你挑食。”松田没好气地说,用汤勺舀了一碗递过来,“快吃,吃完去开你的会。”停一停,又不情不愿地补充。“这边交给萩也没问题。” “把我交给谁也没问题?” 警惕的第四道声音让我们齐齐停下动作,望向帐篷。二十分钟前还昏迷得人事不知的女孩正一手按着额头,大抵是神志未清,只来得及捕捉到谈话的末尾,从微微敞口的门帘中探出的半张脸便满是狐疑。萩原率先反应过来,友善地朝她笑笑。 “你醒了?”他问,“我们在营地门口发现了你。” “营地?” 看上去还未完全摆脱高烧影响的女孩重复道,用力按紧自己的额角,声音随之低沉下去:“对,我当时想找人求助……所以你们……”她再次抬头,这回视线清明许多,先依次扫过身型高大的松田和萩原,最后才落在我身上。 然后,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藤泽叶琉?!” 沉默。 突如其来的沉默,笼罩了整片野营地。 我低头看看身上裹成熊一般和明星毫不沾边的衣着,再想想自己一整天脂粉未施的脸,继而抬头迎上那道震惊却不乏肯定的目光,忽然有点后悔没让松田直接把这孩子扔进警察局。 场面真正得到控制是在十分钟后。在萩原的亲和气场与招牌微笑十年如一日地好用,在他的诱导式问话下,女孩自己交代,她年方十六,是个音乐爱好者(专业吉他手!她自称),是藤泽叶琉卸了妆都能一眼认出的前死忠粉丝(我没粉过那种明星!她强调),自炎上事件开始后心烦意乱,随后开始了毕业旅行(我是因为个人原因出游的!她坚持)。 说这些话时她执意将头拧向萩原的方向,偶尔分给松田几个眼神,留给我的只有坚定不移的后脑勺,无须多言的抗拒态度,不能说意外,比起多数更想在炎上事件中找个乐子的路人来说,粉群才是真正会感到伤心的那部分人群。毕竟到头来,能伤害人的只会是自己重视的东西。 我在女孩背后朝萩原打了个手势,指指手机上的时间,距离会议仅有五分钟,我必须优先处理工作了,他趁女孩低头的缝隙对我笑一下,无声地摆出几个口形。 “放心,交给我。” 对他,我自然是放心的。 晚上九点,各方人马准时上线,我坐在海滩附近的岩石上连上了信号。比起上次画面右上角孤零零的经纪人来说,这次屏幕被分割成了七八个窗口,从生活助理到公关团队一应俱全,称得上一次正式的工作会议。会议以经纪人现状总结开始,戴着眼镜的男人似乎已经两三天没好好睡觉了,“情况不乐观,”他简短地用这句总结开场,“热度虽然如预期般被其他艺人分散了,但引起发了其他的问题。” 年底竞争激烈,自我的丑闻曝光后,四天内又有两三位艺人爆出相似等级的事件,某种程度上搅浑水的同时,却也引发了普罗大众对娱乐行业的恶感,似乎行业接二连三占据公众注意力的新闻终于导向了审美疲劳,就在四个小时前,匿名论坛里出现了崭新的热帖。 “「能发点别的新闻吗,这又不是八卦版」”我念了一遍标题,“主流态度是?” 接话的是一直保持安静的pr,说了一晚上话的经纪人关上话筒,在屏幕那边举起水杯,留下挑染金发的职业女性侃侃而谈:“四个小时跟帖5635,其中七成以上提到了娱乐化,关注重心偏移等字眼,强关联词是警署——毕竟你知道,”她耸耸肩,“总要拿来比较的,上个月东京就有场爆炸案,当时的宣传也铺天盖地,还有警察英勇负伤,民众们记忆犹新。而且据说嫌疑犯还在逃,老实说,在这个时间点上开始大规模宣传,是有些容易引起不忿。” “所以大致的意思是呼吁人们多关注爆炸案进展?”我问,“听起来似乎没艺人什么事?” “哦……不,”pr包含同情地说,“市场是不会自己责怪自己的,人们永远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目前的风向来说,大部分回帖把最近这几个冒头的艺人——无论正面新闻还是负面新闻——当成了国民过度娱乐化问题的具象代表,在提到艺人的两千三百多条帖子中,提到藤泽叶琉名字的占了一半,抱歉,你毕竟是开启最近这一系列丑闻的那个。但其他艺人依次下来也有四成和三成。总体来说相差不远,是对全行业的统一打击。可能是因为这个,你的代言们倒还稳固如山,我没接到任何解约的联络。” 她安慰似的补上最后一句,我却着实很难开朗起来,只是配合地笑笑:“那我会失去的部分是什么?” “社会好感。” 经纪人总算缓过了劲,重新打开麦克风:“如果是行业内,无论如何都是小规模的,公关几个媒体说说好话,也不是全无转机,可是一旦进入大众视野,整个系列因此变成社会议题,留下污点,想要再上年底的国民级舞台就很难服众了。” “我有种预感,”我干巴巴地说,“现在说这个已经晚了。” 四个小时五千回帖,匿名论坛已经直接标上当日热门标签,扩大化讨论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一直以来承接着团队运作的pr罕见地露出一些尴尬:“我想是的,”她艰难地承认道,“不管是我们还是被波及的其他艺人的事务所,都在竭力避免这样的情况。但网络不是永远可控的,一旦形成一个讨论热潮——” 她用双手在镜头前比划出一个不断扩大的范围,代替了没说完的半句话。 “所以,”事到临头,我发现自己意外的冷静,“公司的决定是?” 显示屏似乎有一瞬间的凝固,两支亮着的麦克风彼此沉默着,然后属于pr的小窗口闪烁了一下,将唯一的告知权留给了经纪人。 “叶良,”他叫我的本名,“你的组合是今年我们推出最成功的新人,从出道到现在都一帆风顺,可能近五年我们都没法再次复现,公司很看重——” 第25章 我摇头,打断了这些安抚性质的说词:“直接说结论吧,你签的我,你知道我是哪种人。” 窗口又安静几秒,男人再次开口。 “公司希望,你能退出组合,至少保下凛的出场机会。”他快速地说完,又紧急补充,“当然,没有要冷藏你的意思,我还是会尽最大努力保证……” “可以。” 忽略接下来那冗长的赘述,我心平气和地应道。 第24章 夜雨 22. 被我救下的女孩自称明美,姓氏保密。 以混迹酒吧两个月的经验来看,这不是我听过最奇怪的自我介绍,音乐人中坚持不暴露本名,以艺名互相代称的也不少。于是我礼尚往来,告诉她我叫叶良。倒是明美对此稍显困扰,大抵是因为直呼年长者名字总是不够礼貌的,所以她犹豫片刻,才张口称呼。 叶良小姐。 是极为循规蹈矩的敬称。 并非刻意伪装,接触下来任谁都会认为明美举止得体,为人细心,长相和气,裙摆长过膝盖,待人轻声细语,难以想象这样的女孩是三天两头出没在酒吧里的常客。但事实就是如此,我在后巷事件发生过后的第二天就又在酒吧的角落见到了她,身穿附近国中的格子衬衫,欲盖弥彰地用装饰花遮掉了校徽,正熟稔地同店长你来我往地搭话,转头用眼角瞥见我。顿时扬起一个清透的笑,跟着规规矩矩地弯下腰:叶良小姐,晚上好。 我失语片刻:所以昨天是我多管闲事了? 没有没有,店长笑开,昨天那位确实不好惹,多亏了甜心的见义勇为。 怎么听这话里话外都意味深长,但我来打工的第一天就被科普过员工细则:不该问的不要乱问。事情就这样被轻而易举揭了过去,我依然在酒吧做我的夜场服务生。不过是多了个轮班休息时可以一起说话的朋友。该说她年少老成,这位新朋友小我四岁,却远比高中生更游刃有余,许多次,我看见她轻而易举地打发掉不怀好意的男人,用两三句闲聊化解初来乍到乐队的紧张,连店长都有时将她叫到一边窃窃私语,听不清内容,却也能猜出是些关系匪浅的话题。 以上信息对我而言,其实只意味着一件事。 在我目前遭遇的问题上,明美必然能想到比我自己更合适的解决方法。 于是在某个晚上我不经意地朝她吐露些许实情——我的学业,精力,有限的时间,以及经济上的紧张,善解人意的黑发女孩认真地听我倾吐,若有所思地用习惯摇晃着杯中的冰镇果汁,她并没思考很久,也许是因为答案对她来说显而易见。 “叶良,你想过成为领班吗?” 这思路很直白,我需要钱,但是无法负担这么长的打工时间,那么只能提升单位时间内获得的报酬,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升职加薪。而在polaris里,这就意味着从夜场的十几个服务员中脱颖而出,成为当晚负责调配现场的领班。和普通服务生不同,领班不领固定的薪资,而是以当夜的总体流水折算报酬,而流水又取决于领班在当晚的安排——节目,酒水,服务——是否足够吸引客流,简而言之,是有能者居之的位置。 我却从来不是个害怕挑战的人。 我用了两个星期和所有酒吧常驻的乐队混成了熟人,又额外花了一星期来观察每天晚上的安排,总结归纳出半个笔记本的要点后,成功从店长那里要来了三天的领班试用期,是客流量较少的周二三四,紧跟在黄金周之后,用店长本人的话说,「亏也不至于亏得太狠」。 “长谷川叶良不会做赔本的生意。”我这样回答。 事实如此,我会在很多事上举棋不定。但个人能力从来不是其中之一,根本上,我不相信有什么事是我真的做不好的。试用期三天,我投入了百分之两百的精力,安排乐队,沟通上场次序,调整整体风格,还挪动了两台扩音器的摆放位置。尽管店里的其他人声称听不出区别。但我的耳朵告诉我,它们原来的位置只能造成彼此干扰。 努力最终化作了周五的简报,日均收入稳步增长,毫无低迷期,甚至略高于上一个周末。店长捧着结算单沉默良久,才缓缓地说了结论。 “当领班已经绰绰有余,不如说,我要把上个周末的那位炒掉。但看这结算单,客流量的升高还是小幅度,人均滞留时长却几乎翻了一番,甜心,这不是你菜单的功劳,你对酒水的品味一塌糊涂,推销商能把葡萄酒当威士忌卖给你的程度,所以结论只有一个。” “是你的节目单。你对音乐有天然的触觉,你知道怎么用旋律打动人。这仅仅是一个建议,不过如果我是你——” 他说。 “我会试着学一学作曲。” 意料之外的提议。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反复想起这句话,一部分原因是升为领班后我的夜场打工频率下降为每周一两次,多了许多空闲时光,另一方面——我不是很想承认但确实是——对这个可能性,有些不由自主的动心。 我就这样开启一段在笔记本上瞎涂鸦的时光,涂鸦这个词是松田贡献的,他拒绝把那些「带着莫名其妙线段和顿点的数字」简谱称作乐谱。但这并不能阻挡我的创作热情,所以我不仅写,而且拿去征询意见,首当其冲就是松田,出于对此人对乐理一窍不通的同情,我没要求他直接读乐谱,而是选择唱出来,并摸到他家里,坐在松田平时用来当工具台的桌子上逼他听。 而在彻底举起白旗投降之前,松田做过一段漫长而无用的挣扎,包括并不限于企图在魔音贯耳的磨练下心静止水地摆弄拆卸工具,他将这个称之为冥想磨练,一种提高精神坚韧性的锻炼方法。但我把这个称之为傲娇,意为他哪怕忍辱负重也不愿意直接把我从桌子上赶下去。 暴君和傲娇的战争进行到三十几次,我的第一首曲子差不多完成,松田给出能用的反馈意见基本为零。不过我也并不那么需要,更多的只是想在纸上勾勾画画时能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从第一次落笔我就意识到创作这事很适合我,它孤寂,深邃,是一个人站在宇宙里对全世界呐喊,将所有不便宣之于口的情绪揉进旋律,我在音符与空拍中想起我的生活,过往,也可以这么说。我记事早,早到能回想起很小的时候拥抱着我的奶味的臂弯,棕红色的婴儿床,有温柔的声音轻轻地呼唤,再大一点,陈旧却干净的教室,喧闹而平和的人群,记忆褪色也无法忘怀的两张脸,他们转过头来,笑着喊。 叶良,叶良。 这世上也许有未能领悟文字的原始族群,却没有哪个野蛮人不会唱歌跳舞,回过神来我将整首歌唱完,没考虑音准调性旋律结构,在想停顿的时候停顿,想重音时重音,随心所欲的惬意。窗外的阳光将我的脊背烘烤得很舒服,我在温暖的包裹中伸个懒腰,一时觉得世界静极,像是时间短暂地在此停滞。 可能确实是太清静了点。 我后知后觉地转向房间里的另一个活物,松田阵平,机械狂魔,拆家哈士奇,所过之处现代化设备无不遭其毒手,此刻却是难得一遇的安静,他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拿着螺丝刀,面前摆着拆到一半的收音机,视线却望向我,专心致志,不说话,黝黑的瞳孔清晰地映照着他注视的图景。 光,乐谱,我。 难耐的寂静。 “阵平,你的收音机要掉下去了。” 这话其实已经有点迟了,在我说完的刹那,摇摇欲坠的收音机就带着暴露在空气中的线缆,不管不顾地摔下去,震飞不计其数的银色碎片,松田慌忙低头,咒骂一句,钻进桌子底下开始收拾残局。我在这一刻才找回呼吸,从工具台上跳下来,蹲下帮忙收拾,没去问将拆卸视为全部狂热的松田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正如忙于点齐飞散零件的松田,似乎也忘了问那句错位的称呼。 整件事被我们刻意地抛在脑后,唯一的遗留痕迹是松田再也回不来的收音机,再天才的维修师也没法在少了十几个零件的情况下让它恢复运转,强行维修的成本价已经超过了再买台成品。松田不得不因此加入我的打工大队,当然,是下午便利店那班。 而我的后续更麻烦些,写好的曲子不该一直蒙尘。我在下一次到polaris时带上了笔记本,休息时拿给明美看,常年出入音乐酒吧的女孩基本功比对着乐谱叫涂鸦的家伙靠谱许多,店内轻缓的慢摇并没有干扰她的阅读,她将乐谱从头至尾轻哼一遍,停了停,又哼了一遍。 “我很喜欢。”她说。 第一次作曲能得到这评价该庆幸,我笑了笑:“谢谢。” “不是客套话,”她却难得执拗地分辩,目光仍然没从本子中抬起,“它细腻,温暖,有困苦中挣扎出的韧性。所以连悲伤都显得温柔,我很喜欢。但音域对女生来说太低了,对男生来说又略高,叶良小姐,这是以你自己为标准作的曲,是只有你能唱的曲子。” 第26章 她抬头,湿润的黑瞳映着店内斑斓的霓虹装饰灯,一种迷幻而脆弱的美丽,那是在夜色中徘徊许久的神情,在街角的路灯中安静地等待天明。 “在polaris唱吧,这首曲子,我想听。” 第25章 花凛 23. 晨起的海风是湿润的。 我清醒时还未到六点,在狭小的帐篷睡得浑身作痛,昨夜我们就睡眠安排问题有过一番激烈的探讨,两个帐篷,四个人,矛盾点一在于捡回来的孩子不愿意和我睡一个帐篷,矛盾点二在于剩下的人选都是男的。虽然萩原在警视厅的外号是妇女之友,但在他真的变成生理上的妇女之前,我想那张脸还不至于能让一个国中毕业智商正常的女孩毫无芥蒂地和他同床共枕。 所以结果就变成了这样。 我低头打量着旁边的睡脸,无论帐篷的保暖性有多好,对热源的追求是根植在人类基因中的本能,身边的女孩完全看不出前一天晚上恨不得和我睡对角线的矜持,正手脚并用地缠住我的右臂和大腿,沉眠的侧脸露出些许疲惫,柔软的腹部贴在我手肘附近,一触即碎的脆弱感。 我用左手试探着覆上她的额头,又碰了碰自己的,相差不远,烧应该退了不少。 左右挣脱不得,我从背包里摸出搁置的手机,几个关键的网站近日我翻得娴熟,不过今天我不用打开也知道头条是什么,屏幕上光标跳跃,连续点开几个窗口后,我找到了娱乐版面的窗口,上面正用加粗放大的红色字体写着「重磅!藤泽叶琉宣布退出组合」再往下,事务所发言人陈词滥调:现时点藤泽叶琉不方便出面,她本人对这段时间造成的骚动很抱歉,为了不进一步扩大影响,她决定从组合中抽离,专心歌唱事业…… “你要退出吗?” 低哑的声音从颈侧响起,女孩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黝黑的瞳孔一眨不眨,绕着我右臂的手也半分未松。我对她笑笑,接着把屏幕上的新闻页面拉到底。 “早上好。”我说,“嗯,看起来是了。” “什么叫看起来是!你……” 她急切地说,到一半又停住,似乎不知如何接下去,几秒的卡顿,她泄气般松开手,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只留给我一个气闷的发顶。属于小女孩的脾气,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显得竟有些可爱了,我克制住上扬的嘴角,将发言人的话全部看完,又翻了翻底下的评论,才合上手机。 坐起身,活动僵硬的肩颈,我七手八脚地披上御寒的衣物,才抬手推推对仍然不忿的棉被团。 “要一起出去走走吗?”我邀请。 十分钟后,我们裹得严严实实地钻出帐篷,像两只提前进入冬眠期的北极熊,沿着海岸线出发,能看见海浪摩擦过冷砾的沙滩,涌现出层层叠叠的白色,清晨的冷空气中有咸湿的气息,我舒展四肢,深呼吸几口,转头朝同行人搭话。 “你喜欢我们的哪首歌?” 女孩保持着几步的间隔,闻言快速地看了我一眼,面上隐隐透出些戒备:“没有特别喜欢的。” “我猜猜好了,”我忽略掉这句话,“嗯……《星落日》,对吧?” 冷然的答复:“八成以上的粉丝都喜欢那个。” “还有《花朝》?” “……” “《玻璃与空》,”我接着报,“《将海》,啊,应该还有《lover》……” “你是来展示看透人心对你来说有多轻易的吗?” 她忍无可忍地抬头打断,唇角紧绷成了一条直线:“很开心吗,看到被你耍得团团转的我们,很为你出神入化的表演和编曲技术感到得意吧,一眼就能看出陌生人喜欢的曲子——” “是因为这几首都有我参与编曲罢了。” 我道。 少顷的安静,唯有海浪扑打在岩石上的声音,白色的浪花飞溅,在被飞沫切割的视线中,我朝她轻松地笑。 “不是陌生人吧。一个听到我出事就心神不宁的要出来寻找自我的孩子,怎么想都是真切地爱上我了。” 海潮不绝,反复涨到脚下又顷刻退走,数十次涨潮后,她放弃般松开了紧绷的嘴角。 “你还要脸吗?” “那东西又不能吃,有什么好要。” 我不在意地摆手,接着道:“而且,结合你的音域就更好猜了,你是高音吧。” 她终于转过头,与我对视,神情中有困惑:“你连音域都能直接听出来?” “我的耳朵是要稍微比别人好用一些,不过也没有那么准……”我想了想,“嗯,音域大概有c1到f2?” “c3。”她小声纠正。 “那很不错,两个八度的有效音程已经很够用了,以后想走演唱的路吗?” “不,”她难得给了个长句,“我还是更喜欢作曲,那像是一种沟通,而演唱充其量不过是传达。我不是很会招人喜欢的性格,从小就不是,语言对我来说是局限的,容易招人误解,每到关键的时候都组织不出合适的词句。所以我越来越沉默寡言,也许就是有人生来注定孤独,直到我听见《将海》。” 她看向蔚蓝的海面,暗青色的天空,海天交接处雾气般的白茫,有晨飞的水鸟从中低低地掠过。 “我从没见过海,但从那一天起,我就有了对海的理想画像。所以那时我想,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语言了。” 命中注定,多美的词,像许多年前我在polaris门前徘徊,推门而入的时候,听见风铃的脆响。 我凝视着海天相接的那一线天光:“你现在见到海了。” “嗯。” 带着些许复杂的微笑,她这样道。 回到营地时,被留下的人也都已醒来,篝火重新点燃,白色的雾气袅袅飘荡在半空,见到我们并肩回来也未多做讶色,萩原巧言笑语地骗走女孩帮他清洗蔬菜,我就顺势坐到了加热早饭的松田旁边,昨夜汤汁粘稠的锅子已经被清理一新,换做米色的味增汤和鲜白的豆腐在其中上下起伏。 松田头也不抬,只是问:“你还留着她?” “多事之秋,”我借着水声沸响的掩盖轻声道,“在事情解决之前还是不要轻易放人走。否则天知道藤泽叶琉那已经所剩无几的个人形象中,会不会再添一条私生活混乱。” 松田挑眉:“我以为你们聊得不错?” “是不错,”我耸耸肩,“但我不是因为对方很会说话就轻易相信的年轻人了。” “说的你有多老一样。” 早饭就在这种各怀鬼胎的气氛下进行,孩子总比复杂的成年人好懂一些,晨起的对话消弭了浑身带刺的抗拒态度,至少在松田和萩原占了其他座位的情况下,她没怎么反抗就坐在了我旁边,收音机在桌台的一角发出吱吱的电频声,我调整片刻,电台女主播的早安致辞一成不变地流淌出来。 萩原抬了抬头:“这是……”他很快发现自己不用问了,“哦。” 开场致辞后是嘉宾介绍,熟悉的清冷女声。c1到升f3,接近两个半八度的有效音程光是倾听都是一种对耳道的舒缓按摩,冈崎凛彬彬有礼:很高兴来到节目现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出席过活动了,我有些紧张。女主播顺势接话:这段时间花凛小姐一定很忙吧,前些日子的媒体应该对您造成了不小困扰。闭着眼都能背出的台本,我慢慢地咀嚼着嘴里的豆腐块,接下来只要凛说一些立场中立的话语,不痛不痒地踩一脚前搭档,这个话题就可以被无风无浪地揭过,和她再也扯不上关系。 四下无声,只有碗筷碰撞的动静。冈崎凛的声音再次响起:其实还好。 一句之后又归于沉寂,女主播等了两秒,不得已接着问:还好吗? 嗯,说到底我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值得关心。 话讲得有火药味,说是气势汹汹也不为过,旁边安静喝汤的女孩拧着眉头看过来,连对面的松田都放下碗,似乎终于起了兴趣。相比起吃瓜群众们的专心致志,演播厅现场的女主播大抵更多地预感到走向失控,连忙急踩刹车:花凛小姐是说无法对前些日子的事作出评价吗? 有评价哦,我很失望。 似乎有望回归正轨,女主播扬起斗志:您是指…… ——对无聊的上传者,畸形的媒体,和企图让歌手承担整个行业的弊端的网民。 冈崎凛道。 我很失望。 女孩手里的汤碗瞬间落地,而后溅起的水花让她惊叫着躲开,萩原顾不得继续目瞪口呆,连忙抽出纸巾递来,女孩在百忙之中不忘朝我尖叫:“你!她……你们公司内部没有商量好吗?!” “不商量好是不会让她上节目的吧,这点假装凛还是会做的。喏,”拉住原地跳脚的女孩,我用纸巾敷上她外衣的下摆,“后面沾到了,别乱动。” “是担心这种问题的时候吗?”跳动的衣摆带倒桌面上的调料罐子,松田伸长了手臂维持着这一片混乱中艰难的平衡,不可置信地接着问,“我以为你们的策略是冷处理?等事情过去再冒头,你那个搭档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第27章 “她要是想得到,”我接着擦汤渍,平静地道,“她就不是凛了。” 接连两个冲动鬼铩羽而归,萩原终于忍不住接过了话题:“你能预料到吧,叶良,别告诉我你不了解你的搭档——” “我当然了解她,我比经纪人都了解她。” 收音机蹿出刺耳的电流声,紧跟着就是紧急插播的轻缓音乐,可以想像那头的演播室同样是乱作一团——这才是凛,她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在高压的公司政策,几日的强制通讯断绝,还被逼着塞了念稿的台本作为复出的第一次通告后,她不借机发挥都对不起被她正大光明翘班的几次商务酒会。 扔下浸透的纸巾,我拍了拍手扫掉纸屑,不期然地想起快一年之前的那个声乐教室,短发的高音歌手站在钢琴旁,窗外的迎春花开得烂漫,嫩黄的花蕊也触动不了她沉静的瞳孔。 她说你就是长谷川叶良?给我一个低八度。 “对于凛来说,歌手的评价标准只有一个,演唱而已。” 第26章 舞台 24. 对歌手来说,登台演出是件大事。 polaris的舞台审核标准极高,配备整齐,有完成曲目仅仅是个基础,在正式上场前店内会召开内部评审,八成以上的敲门人就只能在这一步止步。店长并不吝啬机会,称polaris欢迎反复挑战,永远为喜爱音乐的人打开大门。但在我打工的半年里,就眼睁睁见到四五支乐队从热情满满到消沉四散,许多名字离开后就不再出现,像滑过夜空的流星,只留下视网膜上残存的璀璨。 而北极星却一直在这里,稳定,安然,以比太阳强烈50倍的光芒永不止息地燃烧。将它挑做新人的舞台无疑是个巨大的挑战,诚然我能拜托相熟的乐队帮忙录制伴奏带。但毕竟是人情往来,不好对质量吹毛求疵,要人反复返工,最终质量也只是差强人意。但我的耳朵却无法容忍一丝半点的杂音,伴奏带合成出来自己先听得苦笑连连。如果当真要拿这玩意上场,不用店长开口,我自己先把自己扔出店门外。 上台的事由此变得遥遥无期,平庸的生活却还要继续。我在便利店值下午四点到六点的班,正好是放学到下班的高峰客流,两个小时够我从导购到结账忙得头晕脑胀,标准的微笑像面具一般焊在脸上,而值同一班的松田也没好到哪去,店里的人将他物尽其用地安排在补充货物的岗位,主要职责就是清点库存并在店里绕圈,用暗中被推选为校草的脸吸引各路顾客,并随时准备拒绝合影请求,最多时一天能有十余个。 可以想像每次打工结束后我们的心情都不怎么阳光明媚,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看着白炽色的路灯撒下微光,照亮上班族们疲惫的侧脸,分明是高中生,精神上却融入了往来的写字楼白领,我用手肘撞撞旁边的人:会不会以后上班就是这个感觉。 松田莫名其妙:不然你指望上班还有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 口是心非不过如此,我看向沉寂的夜空,晴朗的天气能过早地看见正北方的北极星,再过两个小时我会听见华彩的乐章,轰鸣的贝斯,架子鼓的鼓点像直接敲击在心上,对自己说谎是艰难的举措,无法否认被吸引的事实,只是理性还反复提醒自己,从地面到天空是多远的距离。 松田却在这时开口:我,想当警察。 早到小学时就听过的言论,我并不稀奇,只点头:是哦。 但刚刚我想,既然都要当,不如目标定为警视总监比较好。 他轻描淡写地扔下重磅炸弹,仿佛刚才说的不是要当日本警界第一人,而是晚饭要吃拉面不加辣。我愕然地转头,黑发黑瞳的男生生来一副锋锐的长相,斜睨过来的视线中有不容错辨的锐利,神情却仍是懒散的,随性抬起右手,以击掌的姿态伸到我面前。 互相加油吧。他道。 些许的停顿,我无言地伸出左手,稍显迟缓的动作,还是和他的掌心重叠在一起。 或许不该怀疑,拆卸与组装从来不是简单粗暴的工作,许多事上他都有常人难以比拟的敏锐和细心。 预感被证实是在几个月后。今年的生日是我史上过得最低调的一个,奶奶去世,也没精力像国中时那样和更多的同龄人打好关系,塞满的日程表更不允许我擅自增加一晚上的空闲,过滤掉所有人情往来剩下的只有午休时在教学楼顶找到我的萩原,递来的生日礼物是近期女生间流行的发带,本身实用也价格不高。就算是现在的我也还得起礼,可以说是精挑细选后才有的贴心。然而我才刚松口气,余光就瞥见松田扛了个庞然大物靠近。 用庞然大物来说多少有点夸张,那东西长约半米,黑色外箱,轮廓鲜明,更严格地说夜场打工的时候天天都见,我目瞪口呆地看他在我面前站定,仍然是云淡风轻的脸,只把箱子往我面前一递:给。 给? 生日礼物。 我知道是生日礼物。 里面是吉他。 这个也能看出来。 那还有什么问题? 他又把箱子往前递了递,没有半点收回的意思,像要与我比拼耐心,十余秒的对视后我率先败下阵,伸手接过,纯黑的乐器皮箱比想象中有更重的分量。纵然打开前就有心理准备,真正面对乐器本身时我还是瑟缩片刻,六弦琴,线条流畅,标准d型琴体,棕红的面板,指板清漆无暇,我将它从深色的绒布中拿出来,指尖扫过几根弦,高音清亮,低音浑厚,层次感分明,是极为明快的声音。 价格多少? 一瞬的沉默,松田若无其事地转开头:没多少。 说在为收音机存钱是骗人的吧? 其实这一问也不需要答复,在polaris光用看的可能学不会弹奏的技巧。但总算还是能培养出评价乐器的眼光。我单手拢住细长的琴颈,较薄的指版和超低的弦距,琴体纤细,显然是在标准基础上为女性增加特殊设计的造型琴,均价四到六万日元之间,对许多成年人入手时都要思量几番,不是高中生可以轻易负担的价格。 做出判断的瞬间轻微的眩晕感涌入大脑,像是血液中有腾飞的蝴蝶,脚下变得轻飘飘的,触不到实地。我只好抱着琴,弯下腰,缓缓蹲坐在地上,琴身遮住了视线,只能听见头顶萩原慌乱的追问,松田一反常态的沉默也被这一举动吓得破功,他急忙地补充,讲不需要我感到什么负担,送这礼物完全出自自愿和私心。什么私心?萩原茫然。有史以来第一次他成了对话中听不明白全貌的那个,只是现在没什么人有空解释,字里行间的空白延续几秒,松田再次开口,声音安静而清晰。 “那天那首曲子,我还想再听一遍。” 也许会很难,也许是很难。 但如果是现在,仅仅是现在。 “好,” 抬起头,我应许。 “我会找到配得上它的舞台,我会登上配得上它的舞台。” “然后,我会唱给你听。” 吉他在各类乐器中属于相对好入门的一种,我又是投入进去后会格外专注的性格,有些音乐基础,进步比起多数初学者来说一日千里。高一结束时我已经能完成数十首指弹曲目,对自己手型的优势劣势有大致的认知,那之后才开始试着调整第一首曲子。有一整支乐队帮忙录制和自己一人自弹自唱的伴奏上侧重总是不同,我刻意减弱了中间属于架子鼓的节奏感,将整首曲子改编成更抒情的慢摇,巅峰长乐句甚至逾越两个八拍。对女子高中生的肺活量来说,是个极大的挑战。 我正式向polaris的舞台发起这个挑战是在一个周末的上午,店里大门紧锁,桌椅整齐地推挤在一边,平素斑斓的灯光也尽数熄灭,倘大的正厅里只有门口透出几缕昏暗的光,店长和明美的影子拉长在地板上。我是自弹自唱,用不上多数设备,只在简单面前支了一架麦克风,调整至合适的距离。 第一个音拨下时我手抖了,不得已叫停,重来一次,深呼吸,木制舞台被阳光烤制出独特的味道,尘埃浮动在半空,像四散的金粉,也像幼时玩耍过的河岸,闭上眼,能感到熏风压低芦苇,抚过脊背,笑闹与水流声逐渐消逝,我在寂静处抬手,似乎心跳于此处骤停。 几处点弦,搭上腕鼓,跟着一个扫弦,和音骤起,丰润的音符从指尖散落,汇聚成章,是不由自主的倾诉和低语。许多年前我学会隐藏自己,在真正能坦诚表达之前先学会虚情假意。怎样的话语更讨人欢心,怎样的语气更受人欢迎,反复雕琢后向世界送上的长谷川叶良是谁呢,是我吗?不是我吗?也许是不重要的。只有视野在变调的间奏曲中渐渐虚化,扩大的光圈尽头有个六岁女孩,立在狭小家门前,凝视着街道尽头卷起的尘埃,是静极的一幕,像老旧胶片录制的黑白默剧,我却分明看见她颤抖着开口,蔚蓝的瞳孔中波光摇曳。 这才迟迟领悟。 ——是这样吗? 第28章 ——妈妈走的那一天,我哭过吗? 这不是一首完整的曲子,甚至不是一句完整的话,它更像是初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颤抖着,残缺着,畏惧着,不完美着,却无法停止,我迫不及待地诉说,歌唱,尖叫,嘶吼,直到最后一个音消失,视野才再次清晰起来。 鼓膜上似乎仍然残留着谁的啜泣,我放下发热的右手,才发现地板上落了支未尽的香烟,往上看,店长的手悬在半空,能让几支雪克壶自由翻飞的指尖微微颤动着,他凝视着我,目光深沉得如同沉寂的夜,无声亦无形,足以吞噬整夜璀璨的繁星。 打破这难捱的压迫感的是明美,黑发的女孩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舞台,她捧起我的右手,像捧着举世瞩目的珍宝。 “叶良,”她语无伦次地叫我,没了敬称也没了疏离的距离,“非常美的曲子,非常美的声音,叶良小姐,你不能在这里停下,请你一定,一定。” 一定,要唱下去。 第27章 冲突 25. “你们还打算唱下去吗?”女孩目光呆滞地问。 没人回复这一句,着实是抽不出空来。凛的电台节目刚刚结束不久,论坛上骂她的帖子已经快赶上骂我的数量,组合名屠版式地在论坛首页反复出现,热度飙升帖子们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堆积长达数十页的咒骂,黑料,和莫须有的揣测,最顶端的帖子标题用特大字号加红加粗,《公然叫嚣网民的底气!带你走近今年新兴组合背后推手》,正文从出道时的商务一直分析到人气上升期的资源,发帖人信誓旦旦,这俩出道即走红的歌手背后必定有当代商界大佬做爸爸。 “什么样的商界大佬的女儿才会在这破事务所起步。” 松田单手撑着我的座椅靠背如是道,大抵是想起了我那朝九晚十恨不得住在公司的打工人父亲。而旁边的萩原低头抚额,他保持这个造型已经有一阵子了,显然对于在人际关系上如鱼得水的社交天才来说,如此被群起而攻之的场面太过少见。 “上一次有这种级别的压力,还是小阵平出事。”他由衷地道。 松田不可思议地转头:“就算是我小学也没同时惹过这么多人吧。” 双方各执一词,而我却没心思加入对话,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们安静。究其根本,我的手机在这么多天的沉寂之后,又一次面临了刚从滑雪场出来时的狂轰滥炸,大约每过几分钟就有一通不怀好意的刺探电话,邮箱和短信箱也全部到了储存上限,彻底丧失对外联络的功能。我只好临时征用了萩原的手机,在群组的视频通话里和凛一起被经纪人训了个狗血淋头。 经纪人是真的生气,可能从业二十年当真没见过如此叛逆的艺人,不愿割席不说还主动走进火坑,自电台节目结束还不到三个小时,论坛上骂她的帖子已经快赶上骂我的数量,始作俑者本人却气定神闲,耳机将她独特的声线隔着一千四百多公里传达得分毫不差:“我又没说错什么。” “和你错没错有什么关系,”经纪人几欲气绝,“大众不喜欢听那样的发言。凛,你很有才华,所以周围人才一直宽纵你。但别忘了你除了歌手以外,还有个身份是明星。” 不得不说他很会抓重点,可惜冈崎凛并不是容易摆布的新人,能从每年成百上千个歌手重围中杀出的艺人必有过人之处,我用食指勾缠着耳机线,果不其然听见凛半秒不停地接话。 “所以呢?” 她平静地反问,铿锵有力的态度。 “包装和维护是你的工作吧?不然社内为什么要有经纪人和艺人的差别?我能提供的只有稳定产出的曲目,永远不会落后于人的实力,和每年数亿的营收额度,而你既然从中分一杯羹,你的职责就是不管我脾气多烂多差劲,都要将我当作明星贩卖给市场,说服他们喜爱这样的人。如果做不到,那只是你的工作能力不行。现在,原谅我的失礼,我接下来还有声乐课,就此告辞。” 一股脑把该讲的讲完,她便干脆利落地下线,临走前还不忘隔着视频朝我点点头,屏幕上三分之一的框格骤然黑下去,留下另一窗口的经纪人脸色憋得通红,正在这一通抢白下努力深呼吸,未果后勉强朝我示意一下,也切断了联络。会议被迫中断,我放开手里的耳机线,再抬头,就被三个人深沉的眼神盯得头皮一紧。 “怎么样?”女孩急切地问。 看得出是真的关心,我忽然有些抱歉,可能在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场里,最为受伤的反而是一无所知的人。于是我耸耸肩,可以挑了不那么严重的含糊说法:“不乐观,” 这三个字对年轻的孩子来说就足够延伸出一场大戏,女孩的脸色灰败下去,整个人在对面的椅子上蜷缩成球。留下三个成年人面面相觑,我们年轻的时候没有神化某人的经历,不如说一个赛一个都是过分注重实际的现实派。哪怕是自称浪漫主义者的萩原也早早放弃一些不可想的幻梦,对会为了陌生人拿起吉他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的孩子,着实有些棘手。 最后还是女孩主动开了口。 “我很喜欢你的歌。” 她将这话讲出些自暴自弃的意味:“直到现在还喜欢,我甚至在事情刚刚发酵时有过那么一些阴暗的想法,想着这种东西不被人知道就好了,可能你是不擅长接人待物,不喜欢应酬粉丝,仗着才能谎话连篇塑造认真努力的人设。但我还是喜欢《将海》,喜欢那天在便利店路过时听见的旋律,我所认知的藤泽叶琉,明明不是那样糟糕的人。” 意外能在这时候听到这种表白,我歪了歪头:“可能我就是那样糟糕的人呢?” “糟糕的人不会对素不相识的女孩施以援手。” “也许我也只是没有那么坏?” 女孩愤怒地抬眼:“请不要把我当小孩耍。” 逗得太过,我举起双手讨饶:“抱歉抱歉,我只是觉得,能被看见的藤泽叶琉都是碎片化的,很难从中间总结出一个完整的人吧。” 这话说的真心实意,可女孩又把头埋回了膝盖,摆明了不打算接受观点,有一意孤行的倔强。我苦笑半晌,手机里却又传来工作邮件的提示,短暂的清净告终,我揣着手机站起身,在女孩头顶和萩原交换一个眼神,对方笑眯眯地摆摆手,一些无须多言的应诺。 我放心拿着手机钻进帐篷,点开电邮逐行阅读,是群发的决议邮件,大致内容是向冈咲花凛工作团队所有人告知暂停对外活动,我细细读完后关上电邮,敲着屏幕切换出社交媒体的对话框,点开凛的条目,还在思索要打些什么,就听见帐篷外已经在萩原的诱导下续起了话题,他好像天生知道怎样的问法让人无法抗拒:果然是太喜欢叶琉了吧。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很早。出道吗……那也没有那么早,我不是出道粉,但后面能追的现场我都追了。 几秒的空白,女孩又道,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其实那场演唱会我也在。 不能说意外,毕竟看得出是个执着的粉丝。我关上凛的电邮,她不是容易放下身段主动求和的类型,还不如试试另一边是否被社会打磨得足够成熟理智。于是转而点开经纪人的对话框,这次的信息倒好编辑许多,我点开屏幕上的键盘,外面的对话又一次涌进来。 说是对话更像是某种自白,女孩用低落的语气讲:“那时其实时间很不凑巧,是工作日,我是翘课去看的。所以把每一幕都记得清楚,组合里叶琉是人设相对亲和的那个。所以mc一般是她来做,那时候我坐在内场第四排,正对舞台的位置,她开口的时候,简直就像在直接对我说话一样。” 萩原声音和缓而柔软,他很知道什么时候该提意见而什么时候仅仅该附和:“听起来很棒。” “很棒,到了我一辈子不会忘掉的程度,落幕返场时我都快哭了。因为不想这么早结束,我想许多人都和我一样吧。所以工作人员把安可曲目定为了《倒带》,前奏响起的时候我附近的女生哭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没有办法再倒带。” “那首曲子第一句是个低音,属于叶琉,她却没有唱,一直用温和的视线看着台下,工作人员就很知趣地把伴奏音量降下去,于是我们可以听见她讲话。她讲这首曲子完成时候的故事,讲倒带,所有人都知道人生没法倒带。但是我们还是一遍遍拾取记忆的碎片,理性论者说那是沉溺于过往的软弱逃避。但事实是没有过去的人并不会向往未来。无论是苦涩的,甜蜜的,甚至后悔莫及的记忆,都是告诉你此刻还不能停下的支撑。所以请大家听完这首歌,然后往前走吧,不需要留恋,也不需要回头。像在全场伤感的大雨中坚定地递来一把伞,那么温柔那么坚强的语气,那一瞬间我竟然觉得自己也可以做到了。” “但我可能就是没法那么坚强。如果可以我也想倒带,如果仅仅为这种事她们就无法继续唱歌的话,还不如让时间一直停留在那时好了,就停留在11月7日——” 第29章 “等一等,”松田的声音忽然插口,“你刚刚说是几号?” 女孩莫名:”……11月7日?” 键盘被按得哒哒作响,字符不假思索地在屏幕上连词成句,我放缓呼吸,审阅着屏幕上编辑好的信息, 【我想现在叫事务所立刻对凛消气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在您做出真正不可挽回的事情之前,我恳请您想一想。】 【对您来说,藤泽叶琉真的是会冲动行事的人吗?】 按下发送键的那刻,才听到帐篷外有人续上对话。 喂,萩。 嗯。 那场爆炸案的时间…… 是11月7日。 第28章 告别 26. 刚走红时我们接受采访,是每个火过的艺人都会有一遭的那种披露过去个人经历的访谈,问题大同小异,从走上这条路的契机到对音乐的热爱,最后收尾的问题很有趣,大概是从经纪人那里得了嘱咐,想额外体现这个新生组合对梦想的执着,主持人问:如果人生重来,你们还会选择音乐吗? 凛说:会。 我愣了一下,然后也说:会。 因为粉丝不需要第二个答案。 但现实的情况却往往复杂得多。 回到高中那几年,polaris表演名单的名额有限,通过店长的审核仅仅是第一关,店里的各个领班也都有自己的品味,新人要想杀出重围总是困难。于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和许多寂寂无名的地下乐队同样,为宣传曲目和寻找舞台费劲心思——风格不合,不收单人表演者,婉拒经验单薄的新人,那段时间我听过的谢绝理由五花八门且不计其数。至于向各类事务所寄出的自录cd,更是石沉大海般杳无音讯。 幸运或者不幸,这在当时对我来说也不是唯一的出路。 升学率有保障的高中喜欢事事打算在前,我们在高二时收到第一轮志愿调查,不需具体到学校,只是大致的未来就职方向,提交到班主任处,再由班主任帮忙规划接下来两年的学习目标。不算太严肃,但也不能不认真对待,周身可信赖的亲密人选数一遍,也只有刚刚考上大学的萩原千速最有发言权。于是时隔许久我们又齐聚在萩原家,只比起童年的随性,这次的话题里总算多了几分成熟的味道。 松田阵平是好解决的,无论目标学校高低。总之先在就职倾向上填一个警视厅。萩原研二也差不多,虽说对当警察没什么执念,姑且也有对工作稳定的固定需求,解决起来也算有个方向。轮到我则麻烦许多,一则我本身并没什么强烈愿望,其次若是几个月前我倒还能莽一莽填上音乐相关。但这些日子的摸爬滚打后,我已经充分领略了什么叫理想和现实的差距。 讲到这里萩原千速眉间就染上几分心有戚戚,她的弓道练到高三,拿专业三段的段位,最后一场比赛作为压轴的主将出场,被对手学校高一的新人胜了八环,赛后听闻,对方国中毕业就过了四段。不过没关系,她安慰我,人不一定要在一条路上走到黑,叶良脑子这么聪明,一定也有其他的选项。 “可她喜欢唱歌啊,”松田突兀地插话道。 极为少见,他公开反驳萩原千速,为的还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要紧事项。整个房间都为此沉寂一秒,我和萩原研二面面相觑,萩原千速也稍显怔忡,不过见多识广的长姐很快恢复常态,从容不迫地笑一笑:“这要叶良自己决定,阵平,干涉太多会被人讨厌的。” 可松田阵平不在乎会不会被人讨厌,说到底他也没怎么想过要讨人喜欢,放下填到一半的表格,他抓住我拿笔的手腕,从纸上移开,然后强迫式地同我对视。 “你说了要找到配得上那把吉他的舞台,然后唱给我听。” 他振振有词。 “我不接受中途反悔。” 很难再在别处找到这样自我中心的混蛋。 可当两天之后,店长大发慈悲,告诉我下个月店里有周年店庆活动,他本人亲自操刀,应该会有许多星探光顾。作为店员福利,可以在前半场给我留个位置的时候,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 就再试一次,一次就好。 那天晚上我于八点抵达现场,第一次脱离主办方的身份,以表演者的名义提着吉他在后场等待。排在我前后的都是满编成的多人乐队,大抵是想在前后两首热情洋溢的曲子中加一首曲风舒缓的缓解情绪,明美陪我挤在塞得满满当当的乐器中间,多少让我显得不那么孤单,光辉的舞台像是无可逾越的壁垒,前场激烈的鼓点淹没一切交谈的空间,她安静地和我十指交握,是无言的支撑。 “这可能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在上一支乐队谢幕后,我抓住全场寂静的空隙,在她耳边低语。而她悄悄握了一下我的掌心,然后放开。 “去吧。”她轻声说。 走上台前,七步路,正好站在原点的位置。这不是我的第一个舞台,几个月的磨练足够我总结出自己最舒适的布置,最容易放松的角度,侧过头,店里的灯光按我的要求降低了明度,暗下去的视野连店内的其他杂音一并吞没——星探,经纪人,代表未来无数个机会的邀约。但在我所能见的舞台之下,只有安宁的黑。 四分钟的曲目,我唱过许多遍,能完美地处理每一个平滑的过度和转音,也在长拍后留下悠长的余韵,唯一不变的是声带震颤时的喜悦,舞台背后的轮廓光映着面前的麦克风,吉他的边缘流过亮色,缓慢而磨人的长音压榨着肺部和胸腔,视野模糊的时候能捕捉到手腕上装饰折射的碎光,仿佛自己也跟着被点亮,成了光芒的一部分。 那一瞬间觉得舞台之外都是不重要的。 只要我还站在这里,我还在唱。 微醺般的触感直到走下舞台才烟消云散,没过头顶的现实感水压般袭来,像从半空回到地面,刚才还能轻易俯视的面孔都成了高不可攀的险峰,我和唯一迎上来的明美拥抱,然后径直走向店长——娱乐行业的风向变得极快,若我刚才真的有希望拿到什么机会,应当早有人同他打听过——四目相对,他玩味地扬起一个笑。 “你知道——” “拜托,”我掐断他慢吞吞的发言,“直接告诉我结果就好。” “如你所愿,” 摊开双臂,他灵巧的右手杂耍般翻出了三张巴掌大小的名片:“恭喜,你收到了三个事务所邀请试音的橄榄枝,还有许多人有意向和你多聊聊,不要怀疑,你的歌喉征服了他们,我可爱的小百灵鸟,今天是你选择的时候了,不过,我必须要提醒你。” 他伸出的手在空中略微一停。 “你对这些选项做出任何肯定的回答之前,甜心,我必须提醒你,音乐是一条错综复杂的路,不是所有人都有出众的品味,天赋也并不能保证你在这条路上一帆风顺,我们永远不知道今日对你趋之若鹜的星探们,在市场作出反应后会不会将你弃之如履,不过甜心,你很幸运。” 三张名片自掌心消失,取而代之是张纯黑的卡片,能瞥见上面花体的金色英文,店长以他轻柔的腔调道。 “除此之外,你还有另一个选择,” 他盯着我的眼睛,那双瞳孔背后翻滚着浓郁的黑,荒凉又空寂,像那些淹没我毫无回音的努力的深海,水压层层堆叠而上,他宽慰地,引诱似地邀请。 “一个永远不会抛弃你的选择,一条注定让你成功的路。” “店长!” 明美似乎忍无可忍地出声,没顶的预感在顷刻间褪去,肺部传来比舞台上更激烈的痛感,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才想起自己是可以呼吸的,奔涌的血液冲刷过血管,我几乎可以听清激烈的心跳,指尖泛起彻骨的凉,又被明美不动声色地握住。 “店长,”她又叫了一声,“我们可以谈谈吗?” 当然。店长的微笑这么回答。他不以为意地对明美做了个请的手势,还顺手示意我该去后场存放我的乐器,水压感错觉般消散,我怔愣地目送那两人先后离开,一切压抑似乎消弭于无形。如果没有明美离开之前,稍微握紧我的掌心。 神使鬼差地,我跟了上去。 一年多的打工经历为我在这处行动披上了完美的保护色,亦或者从舞台上下来后,凡人就褪去了夺目的光辉。总之并没有人注意到我的行动,我在吧台,餐桌,霓虹灯的影子中游走,最终在靠近后们的更衣室附近停下,那处有一排排的置物架作遮挡,罕有人至,我缩进相对靠前的几排,朝门内窥伺。 门没关牢。 些微的光线从门缝间溢出,跟着是店长的声音,理智,无起伏,甚至称得上是冷漠。 “别告诉我你对任务目标投入了感情。” 而明美紧绷着,有摇摇欲坠的紧迫感:“你没告诉我,你会把她推荐到那里。” “哪里?”店长反问,游刃有余地,“我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推荐了最合适的舞台,今夜之后她必定一帆风顺,被人赏识,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她会感谢我的,从一文不名的女子高中生到举世闻名的歌星——她走红,我们赚钱,这是双赢。” 第30章 “然后代价就是被你们掌控在手心里,一举一动都听从号令。”暗含愤怒的语气,“你管这叫双赢?这是赤裸裸的强迫——” “强迫?别开玩笑了,” 店长轻笑着,更换了口吻,傲慢而自得,“你看见她脸上的喜悦了吗?她是自愿的,她总会是自愿的,在接连不断的打击,忽视,不被认可后,她会抓紧一切机会爬出来,她就是那种永远不认输的人,那种不择手段向上爬的人,她的灵魂里燃烧着火焰,不知满足,离经叛道,只要有合适的契机,她总会是我们这一边的人。” “而我只是将选择提前了一点而已。” 片刻的沉默,我的心跳与远处的鼓点一般震耳欲聋。 “你是故意的。”明美艰涩地开口,“让他们拒绝叶良小姐的是你吧,那些寄出的cd也——” “这就太偏颇了,亲爱的,那孩子有才华,有天赋,也知趣,所以我才愿意出手,给她磨练,引导她做出正确的选择——所以,”他轻蔑地,讥嘲地道,“宫野明美,收起你那多余的同情心,想想你的妹妹,不要再给她添麻烦了。好好做个混吃等死的米虫不好吗,和那些才华横溢的孩子们不同,离了她们,” 他宛如在对情人低语。 “你什么都不是。” 代表谈话结束的门把转动声与脚步一同袭来,我忙不迭地将自己缩进置物架的更深处,吉他的纹路烙得掌纹生疼,我却不敢放松半点力气,生怕颤动的琴弦引来一丝半点的注意,但或许这本就是徒劳无功的——暗示似的握紧的手掌,未曾关牢的房门,提示者的答案昭然若揭,我盯着地面,女孩纤弱的影子慢慢地停在我的前方。 一步之遥的距离。 很难出声,更艰难的是我发觉自己并不知道该问些什么,面前似乎有口无底的深渊,将我迄今为止的常识搅得稀碎,我将自己抱得更紧一些,似乎这样就能否认掉错综离奇的事实。但现实没有永远逃避的空间,头顶飘来轻柔的告知。 “就是你听到的那样了。”女孩说,“和他去,他说的一切都会实现,你无法想象这间酒吧后面,这片夜幕中藏匿着何等庞然大物,捧红一个本就有天赋的歌手对他们而言不值一提。” 我不抬头,仍然盯着脚尖前的十几厘米:“代价呢?” 她却没能立即回答,也许是在思考一个不会那么让我感到恐惧的答案,她的影子将双臂搅在胸前,似乎想要抵御不知何处而来的寒意。 “我也不知道,”最终她答,“我见到的上一个才华横溢的孩子,在他们的帮助下接受了最好的教育,达到她专业中许多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这可能也是一种幸福吧,她爱自己的领域,不爱的人是没法燃烧的,像你一样。” “但是。”我问。 她悲哀地笑了,“但她不开心。”她说,“她不开心,也似乎不知道什么事会让她开心,我没法拯救她,说我懦弱也好,不合时宜地心软也好,分不清主次也好,但我不想再看见那样的人了。” 影子向旁边走了一步,让开了通往后门的路。 “叶良小姐,和我们不同,你在那道门之外,还有留恋的东西。” 可能这就是答案。 我从地上站起来,有些许头晕目眩,甜腻的铁锈味散开,掌心有温热的液体顺着琴弦滑落下去,或许是划破了,我想,痛感却迟迟传递不到大脑,我只能摇摇晃晃地起身,从置物架深处走出来,和她擦肩而过。 听见一句。 “请唱下去,让你的才华带你去更远的地方,去谁也束缚不了的地方,去见自己能见的所有风景,” 她恳求似的道。 “叶良小姐,请你一定要,唱下去。” 我没有答。 没有回头,没有依依不舍,甚至没有一句简单的再见。谁都知道出了这扇门我们再见的几率很小,毕竟从一开始。 就是两个世界。 我游魂似的回到家里,吉他的面板上还残留着红色的血迹,在客厅暖黄的灯光下钝化成褐色的斑点,我盯着那处,毫无睡意,脑海中尽是弥漫在深夜街头的霓虹,淹没我人生的大雪,呼吸都带上冰冷的错觉,回过神来时已经拧开了台灯,乐谱四散了一地。 那是不成章的破碎旋律。 凌晨三点,我拨通松田的手机。 我说:“我有一首曲子,你要不要听。” 第29章 血脉 27. 通常情况下,我的两个青梅竹马对我的一些脱离常识的行为有着常人之上的容忍度。不管是把吃不完的甜食强塞给甜食苦手的萩原,还是凌晨三点强拉着松田听一堆辨不出主题的半成品曲目,甚至到毕业后一年突然抽风般要所有人停下工作陪我出游,长达十几年的交情足以让他们被女孩子喜怒无常的脾气锻炼出黑洞般的包容力,再把自己的底线拉得一低再低。 但很明显,现在我快要击穿这个底线了,周五晚上的八点半,我们来到露营地的第四天,三天前我们捡了个独自出游的未成年,两天前冈咲花凛直接把组合打成了社会热点,一天前论坛上的破口大骂几乎能填满东京湾,不起眼的11月7日在信息流中悄无声息地一闪而过,似乎没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一个小时之前。 论坛飘红新帖,发帖人匿名,但自称是医院在职护士,被最近的新闻热点吸引,发现传闻中爆炸案是自己医院救治的,并且如果当时院里的追星族们没有认错的话,等在重症急救室外的就是藤泽叶琉,之前因为涉及个人隐私所以没有说。但是既然确定了掌攉粉丝的演唱会和爆炸案是同一天,他认为有必要将事情的全貌公之于众。 主楼的最下方是张竖版的照片,大抵是手机偷拍,镜头有些聚焦不准,但还是很好地捕捉了画面主体——棕色长卷发的年轻女人神色惶惶,脸上遮掩用的口罩拉低一些,正形容急切地和旁边的医生说话。即使五官不算十分清晰,但从外衣中露出的贴身袖口,却无疑和摄像中的演出服一致。 “所以……” 从屏幕前抬起脑袋的女孩忐忑不安地看向我,动摇的眼神和大多数回帖一致:“那个时候,你认识的人?” 如果调用起平时面对镜头的纯良外皮,我现在应该作出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闭口不言,印证屏幕里那些愈发离奇的猜测(从友人重症残疾到多年男友不治身亡)。但萩原的存在感着实破坏气氛,胳膊腿完好无损的休假期警官亲昵地压住我的座椅靠背,倾身在键盘上投下大片阴影,嗓音里含着笑:“报道里没有死亡人数,所以我想对方应该没有大碍,并且也用浑身的伤痛对自己让朋友焦急的事情好好反省过,不过——” “不过某个自称一切都好,结果失联三天就被炎上之后还不知道澄清的歌手就是另一回事了。” 松田面无表情地在桌子的另一边补充道。 嗯,生气了。 两个都。 不过现在就把这话题摊开来讲并不明智,我若无其事地在椅子上换了个重心,从背后的阴影中躲开些许,转头只对场中唯一好对付的小姑娘解释:“确实朋友出了点事,我下了台才收到联络,一时心急,又遇到麻烦的人,所以在后台失手了。录像的事是事务所失算,没处理干净,也算是本性暴露吧,我本来就不是擅长为了别人委屈自己的人。” 两句话把藤泽叶琉温柔可亲的人设砸得稀碎。但这姑娘毕竟已和我真人打过交道,总算坚强地挺过这次人设崩塌,唇瓣嗫嚅一会,垂下了眼睛。 “那你为什么不立刻声明呢。”她低低地问,似乎有些难过,我笑了:“现在我看起来像个好人了?” 语气中不乏调侃,女孩迅速抬头瞪了我一眼,嘴唇却紧紧抿起。看样子这些日子长了记性,不打算在我揭开底牌前再发表半句评判,这场景有些滑稽,只是此刻无人欲笑,面上轻浮的对谈也遮不住空气中呼之欲出的紧迫,我看向桌面上安静的手机。 “你猜我为什么不能立刻声明呢?” 所有故事,都讲究时机。 我在离开polaris的第二天上交进路调查表,第一志愿是东京有名的音乐学校,声乐系,老牌高校叠上艺术的招牌,学费是打工无论如何都凑不齐的天文数字,我的解决办法便也很干脆,在提交调查表的隔日,我去了趟父亲的新居。 大丈夫能屈能伸,女人也一样。 可能是一年的打工历练让我的忍耐功力有了长足的长进。毕竟不管哪里都不缺讨人嫌的刁民客户和不怀好意的诱人陷阱,深夜的酒吧街算不上什么良善之地。与之相比,朝自己的亲生父亲低个头,或许会遭受些精神上的屈辱,但总归没有太大的风险。 我在回去的一路上思考各种最坏的情况,音乐大学我是非读不可。但以我对自己父亲的了解,这本身就不是他会欣赏的选择。哪怕在我们相处融洽时也会谈得相对艰难。更何况是互不搭理一年多的现在,也许我需要一个更有力的理由,说自己被□□追杀会不会太过了……想到这里时正前方传来招呼,是沉稳严肃的男声。 第31章 “叶良?” 我抬头,四十多岁的中年男性正站在公寓楼的门口,满面疲惫中透出一丝讶色,一年未见,他丝毫未变,仍旧是朴素的西装,衬衫长裤,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手上提着公文包。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我难得大脑空白,也许我是能面不改色地在酒吧夜场进退自如,将虚情假意的话语用得比谁都熟稔。但要坦诚相待时却不知如何开口,我盼望他能主动问我,也害怕他会主动问我,脚下几乎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却又被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挽留。 “叶良。” 他说。 “回来就好。” 那天的晚饭我留在他的新居解决,饭后一起进了书房,那有处半开放的小阳台,公寓居高临下,不开灯时能清楚地看清城市中的万家灯火。他搬了把凳子出来,和我坐在一块,开头还是艰涩,他不是擅长说话的性格,我也唯有在此处难以施展,长久的沉默后还是他先开口,隔空点了点远方的一处居民区。 那是你住的地方,他讲。 似乎有什么无形的隔阂在这一句中消解,我低头,紧绷的喉咙口终于松开些许,让我将一年来的经历捡能说的说完,尽量避免提到一些过于复杂的问题,比如明美,酒吧后巷的男人,还有朝我递来的黑色卡片。但最后还是在志愿校的问题上迟疑,他是我父亲,他了解我一般而言会做出的选择。如果没有明美,如果没有我经历过的那一切,事情未必会像是现在这样发展。叙述声逐渐消失,我怕犹豫拖延得太长,咬咬牙,还是讲。 “我想我是喜欢音乐的,所以才希望以后能够从事它。” 然后意识到这是我这么多年说过最差劲的谎言。 但父亲没有追问,他点燃一支烟,望着脚下的明灿,忽然转了话题:你知道我怎么遇到你妈妈的吗,我说亲生的那个。 不知道。我答,其实是场偶然,他道,会社社员和造型师,完全不相干的两个行业,但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我所在的项目要参与拉拢投资的酒会,项目负责人专门找了造型师帮我们打点当晚的穿着,一小时收费三千。虽然是公司出钱,但同项目组的人聚在茶水间聊天时还是难免抱怨,我们辛辛苦苦钻研生产创造实体产品,月薪也才在三十几万,均到具体工时上远不如只会折腾几块看起来都差不多的布料的造型师。讲到这里时茶水间的门被推开,她走进来,房间内有一瞬的尴尬。但很快变得寂静无声,美的冲击是绝对的,那天她和我们一样穿简洁的职业套装,长发披散在肩上。但就是有从云端到灰头土脸的天壤之别,她没有一处是不美的,每个动作,每个站姿,每一步,甚至仅仅是一个笑脸。 她问,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听起来很像妈妈会做的事。 确实。他认同,交往之后我也问过她当时是否听到,才刻意这样打扮后才出现。她就笑笑,回答说在我们的生活中谈论美好像是十恶不赦的。但实际行动上又将美奉得至高无上,道德高尚者说不能以貌取人。但长得好的就是在生活中处处被优待,又说艺术行业远不如实体行业对社会贡献杰出。但又会花大把的时间听歌看剧玩游戏。说到底人人都瞧不起美,但其实人人都是美的俘虏。 “即使是我,也被俘获了八年。” 转向我,他以最后一句结尾。 “所以你也是。” 被音乐俘虏,我没想过这个说法,如果按明美的提示继续前行,更像是被才能绑架。但闭上眼,指腹上分明还残留着琴弦的触感,舞台的灯光也在昏暗中浮现,树荫下有人向我递来的黑色乐箱,被夕阳灼伤的一张脸。 我想是的。我平稳地答。 那你就去吧。他平淡地说,别为钱财操心,到底是我和你妈对不起你,能给的也只有这种补偿了。 说完呼出一口烟圈,他出神地看着烟雾四散,脸上是难得一见的安宁。倘若一年之前很难想象我们之间会有这样平和的对谈,我重新看向阳台之外,漫不经心地接话。 看来这次的家庭生活很适合你。 呵……男人轻笑,也许是这样。 这就是那个晚上的全部对话。我在就寝时间前告辞,名义上已经是我母亲的女人面露惊讶,似乎想不通我怎么还要走,看样子也不像是又吵一架。她这样的人,知书达理,循规蹈矩,擅长营造和平的氛围,将所有尖锐的冲突以糯米纸包裹,再多惊涛骇浪旁人也只见影影绰绰,断然是无法理解我和父亲的相处模式,两个过分强调自我主张的人无法长期和平共处,彼此躲远一些,倒还能时不时说说话。 但一起坐下来,竟也算是家的模样。 回家的路上我辞掉了剩余的两份打工,度过几天轮班,一个星期后终于能在正常高中生该起床的时段起床,慢悠悠地吃完早餐,再叼着牛奶盒出现在电车站。时隔一年之久再次和人碰头上学,松田仍旧是睡不醒的起床困难户,站在站台上昏昏沉沉。而旁边的萩原单手拦着他防止人大头朝下翻进轨道,见我安然抵达,便露出一个灿然的笑。 “太好了。” 没有前因后果,他只是由衷地道。 第30章 大学 28. 生活又回了正规,抛去那些夜色中迷蒙的阴影,我和身边的所有学生一样上学放学,课业为重,快到高二后半不便参加社团,就把大部分精力花在了研究报考条件上,偶尔揪着品味相对较好的萩原研究专业加试的自由曲目,也在松田彻底宣告失恋后陪着去天台吹风——上大学的第一年萩原千速就似乎迎来了正桃花,交往半年左右便带回家给父母看,如无意外,就是一路奔着结婚去的认真打算。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去,高三,考试,录取,毕业,我念我的音乐学院,他们念两个地铁站外的理工大学。虽然彼此相去不远,但大学生满满当当的日程表还是很难腾出空来,我们大多时候就在社交媒体上互发表情包,不能说完全不感到冷淡。但距离拉远显得生疏是没办法的事情。 结果开学后的第一次见面是在联谊酒会上。 很离奇的发展,但事实如此,音乐学院的一大特征,永远充斥着大量的现充和联谊狂人。我在入学一个月后也难以独善其身,被室友拉着询问是否帮忙凑个人头,左右晚饭还没有着落,我便无可无不可地点头。聚会地点选在居酒屋的包间,进去就是大约十人的长桌,大抵打得是人多气氛炒得快的主意,我们到的不早,里面已经有人聊得热火朝天,主办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我们进门正欲开口欢迎,就看见身后的包厢门再次拉开,我回过头,正对上两张格外眼熟的脸。 空气一时安静,主办者犹自不觉,热情地迎上来:“就差你们了,那我重新介绍一下,这位是——” “萩原研二。”眼熟者其一笑吟吟地接口,朝我伸出手来,附赠一个暗示般的眨眼,“能够见到你,今天就没有白来,可爱的小姐,能请教你的芳名吗?” 着实很难在这气氛下作出其他反应,我在松田瞪圆的眼睛和主办者诧异的眼神中强行压下抽搐的嘴角,矜持地抬手和他相握,并兢兢业业地对戏。 “长谷川叶良,请多指教。” 可想而知,在联谊一开始就光明正大挑明对某人兴趣的参会者会自然而然地被排挤作一堆。毕竟没人会想在摆明了毫无机会的对象身上浪费时间,二十分钟后我和萩原成功被一起打发出门找前台加菜,包厢门关上的第一秒我们互相对视,第二秒各自移开眼神,撑到第三秒才开始笑出声,是个了不起的成就。 所以是怎么回事。 笑完后我问,萩原则永远是足够悠哉的态度,拿着记了追加点单的笔记本往外走,边走边答,他说是学系的朋友相邀,他本就不反感这场合所以顺水推舟。至于松田,则是似乎还没从上一场失恋中完全走出,至今没找到合适的对象,他自觉身为罪魁祸首的亲弟弟难辞其咎,便把一直蹲在宿舍里长蘑菇的松田强行拉了过来。 哦……你主要是想帮他找目标,才一开始就显得好像对我很有兴趣,好把自己排除在其他女孩的选项之外? bingo,他打了个响指,不愧是小叶良,nice follow*。 那毕竟是有国中三年的对戏经验。 我答,然后忍不住笑,抬眼,正好和垂下头的萩原撞在一起,同样眉眼弯弯的一张脸,这感觉太过熟悉,以至于我有瞬间忘乎所以,只顾着笑回去:感觉好久没这样了,偶尔来一次还蛮不错的。 是啊。他答。 从话音落地到听到答复有微妙的时间差,我扬起眉:怎么? 没什么。仍旧是含糊的停顿,居酒屋昏黄的灯影下那双清透的瞳孔浮光掠影,他温和地收敛轻浮的笑,在开口时声音中莫名没了平素的云遮雾障:只是在想,叶良,我分手有一段时间了。 这么一说确实,有几个月了。 第32章 嗯,最近也尝试认识了不少新的对象,但……他说,唇线绷紧,竟是些许紧张的迹象,过分稀奇,自国中后就没再看过他为恋爱烦心,连带着我也放慢脚步,试图在嘈杂的走廊内听清,但…… “但都不尽如人意,还企图在认识到这手段不靠谱的情况下坑害幼驯染,罪加一等,萩。” 突然加入对话的声音让我和萩原齐齐停步,无他,实在太过耳熟。于是一左一右地转头,果不其然在背后找到不知何时跟上来的黑发自然卷。对方横眉冷睨,神色不善,一米八的身高瞪视出三米六的效果,脸上从左到右一行大字:坦白从严,抗拒更严。 我立刻不着痕迹地往萩原身后躲了躲,火速卖队友求荣:“我提前不知道,我也是无辜的。” 幸而松田盛怒下还有几分讲道理,怒火全都朝着萩原而去,我在旁边围观俩现役男大在居酒屋里上演降龙伏虎一百零八式,顺便拽住前来劝架的店员,笑脸盈盈地请他按笔记上的点单替包厢加菜,等到终于把人忽悠走,旁边也差不多堪堪住手,险些破相的萩原可怜兮兮地捂住脸朝我靠过来,语调哀怨:小阵平下手好狠—— 松田余怒未消,冷哼一声:你自找的。 但我可是担心你诶。 没有必要。 可是,萩原挂在我肩膀上拖长音调,眨巴着眼睛。万一小阵平从此对女孩子没兴趣了怎么办? 松田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抬手,一把将赖在我肩上不走的萩原薅下去,许多时候他懒怠打那些需要用心体会的哑谜,这次也只是简洁地,有力地宣告。 “不可能的事,”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就不要想。” 一种无须多言的信号。 事态从这一刻开始变得复杂。我在隔日收到萩原的邮件联络,问可不可以陪他看周日的电影,爱情片不是小阵平的口味,抵达后却在旁边看见一个临时多出来的松田。无论哪位都没有给我解释的意思,只好三个人一起心不在焉地看完整场影片,在讨论剧情的散场人群中别具一格地讨论午饭。又在几天后被松田在校门前拦截,讲有家新开的甜品店要不要去试试,你知道萩不爱吃甜。这回我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但甜品店店员大抵是没那么见多识广,眼见着两男一女进门点情侣特惠,最后俩男的分享套餐,女的彬彬有礼地对他说:麻烦替我单点一份芭菲,谢谢。 目送店员魂不守舍地离开,我慢条斯理地敲敲桌子,唤回两个互相对视的好友的注意力:“有人想谈谈吗?” 就算我母胎单身也不可能到这一步还看不出来现在的情况,多年好友变恋人的发展在肥皂剧里也不是个少见的桥段,换算到眼下也不过是人数上稍微有点超标,可以算作对我小二十年无人问津的补偿,我苦中作乐地想,然后耐心地把对话续下去:“你们知道这样下去,谁都没好处的吧。” 松田却不甘示弱:“我没有问题。” 我和蔼可亲地提醒:“爱情片好看吗松田先生?” 萩原也并不省心:“那就试试看。” 我诚心诚意地劝导:“那待会吃不完的甜品你负责打扫。” 然而这样的警告似乎不足以阻止这段即将失控的关系,甜品店事件后我还是在业余空闲频繁地受到两个邮件地址的骚扰,将许多理应只适合两人做的事挤出第三个人的空隙。这事说到底对我们并不为难,早在幼年的时候就学会如何共处,在摩天轮上找宽广的四人车厢,也在路过的街边小店找连排的长桌并肩而坐,不偏不倚也不厚此薄彼。乍一看到很像回到小学时才有的距离。 不过年龄到底带来差异,小时候我们在河边追逐打闹,没有谁让着谁的说法,长大了我们挑夜晚去看东京湾,春末的海风湿润而冰凉,蹭过衣领袖口,往皮肤内里缠绕,我宽松的衣服暖和不了冰冷的手指,正欲紧一紧袖口,双手就被一左一右地牵住,十指勾缠间是温热的掌心。 没人说话,共享近十年人生的结果就是自带一些默契。我们并排靠在河岸的护栏上,海声也并不明显,东京湾三面环陆,只有一面通往大海,是天然的避风港,一处人人心安的温暖居所,无论昼夜。 那一瞬间,竟私心觉得就这样也好。 可这样的关系毕竟无法长久保留下去,大学是个盛产八卦的地方,这样招摇的关系瞒不过亲近之人的眼睛。升到大三时身边愿意对我抛出橄榄枝的男生都知趣地退避三舍,半点没有加入这个已经很复杂的人际修罗场的意愿。好在现充的圈子甚少对男女关系指手划脚,大多是因为没什么人身上的情债特别干净。因此少了许多风言风语,也只有室友在某次宿舍夜谈中提醒我:太认真的对象不想要的话早早拒绝比较好。 你说松田? 我说两边。她没好气地回,轻浮的人被惹火了更可怕。 印象里没怎么见过萩原发火,不过我认同地点头:是哦。 真的,而且你以后想走流行乐的路线吧。 应该。 那就更该注意了。 她道。 流行意味着公众,公众意味着形象管理。毕竟普世道德观可以容忍女明星谈恋爱。但普世道德观不会容忍女明星公然脚踏两条船。 第31章 愿望 29. 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 大三下学期我开始四处投简历,谨慎地避开了所有当年在北极星长期出没的招牌。主要往中小型的事务所投递。学校的名气够大,多数时候我会收到试音邀请,然后顺利留下进一步接触的联系方式,经验丰富的hr往往在这一步就会发来漫长的入职需求清单,或含蓄或明显,其中多少都会提及刚出道的艺人最好不要自带感情经历。 行业不成文的规则,倒也并非人人放在心上,有野心家一开始就对恋爱全无兴趣,也有感情稳定者苦劝另一半暂不公开,以事业前途为重。至于本就游离不定的则更加轻松,一段转瞬即逝的感情,抛弃起来也并不可惜。 但我没法将自己的情况对应在以上任何一种,我们并非稳固缔结的社会契约,也非可以随手刺伤也不在意的轻薄情绪,这样的感情藏在暗处或许仍可容身。但许多次我蹭着前辈的演出成为客场嘉宾,对方好心好意地将我请到台前做自我宣传,万千目光凝聚于此,将每一寸呼吸都仔细端详。 那时就意识到成为目光的焦点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 又一次演出谢幕后我去化妆间找主人道谢,对方是同校毕业的前辈,和我的一个作曲系的朋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次是人情往来也是提携后辈,相交起来便多了些随意,我进门时刚巧撞见生活助理放下满怀粉丝花束,堆积如山的来信和礼物盒铺满半个房间,对方见了我如蒙大赦:“快快快,把你那份拿走。” 过于稀奇,在地下剧场宣传的主场演唱不说,在客场做临时嘉宾居然也有粉丝能看见,我伸手接过,是清新高雅的粉百合,夹带一张手写卡,娟秀工整的字迹:歌很好听,愿前路顺遂,万事顺意。 没有落款。 却似乎有惊雷自脑内落下,我匆忙和人道别,捧着花束冲出后台,演出日来往者众多,要单找一人谈何容易,正门处人群熙攘,我喘息着站在门口,头脑中是俗气的一片空白,对那个世界我知之甚少。纵然有心探寻,却也不知道从何问起。 背后却有人轻声搭话,一点点迟疑:“我想……莫非是,在找我吗?” 回过头,昔日体形娇小的国中生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穿工整的高中制服,眉眼安宁得像一片水,无声无息地融入背景,许久不见,她比旧日更显苍白,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同我接触没问题吗,放我走后有没有受到为难,翻滚着的问题有数十个,最后脱口而出的却简短至极。 “你还好吗?” 她愣住,似乎没想到我开口先问这句,长长的睫毛在透明的空气中颤动,水潭般的眼底晃动出涟漪。 然后她笑了,单纯而明净,不含任何杂念,她同样询问。 “我还好,你呢?” 克制而有礼,像有阳光照射后的冻结湖面,似乎只需轻轻一触,就能窥见潭底。 和多年不见的朋友一样,我们交换联系方式,小心翼翼地维护这段陌生又熟悉的关系,明美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一些离开后的情况,那件事后作为末端据点的北极星被认定为安全等级下跌,知晓内情的店员被陆陆续续调走,现在只是一家普通末端的产业,她本人也因为泄密而被下调,打发去做一些更不起眼的杂活,至今三年,已经彻底远离权力中心。 她说得很轻松,眉间的沉郁却久久不散,我想起那些响起在休息室的对话,一会是神态自若的店长,说宫野明美,想想你的妹妹。一会又是摇摇欲坠的长发女孩,她说我知道的上一个孩子,她过得不快乐。 只是她不开口,我也不便询问,沉默许久,只好故作轻松地捡相对不重要的话题:店长呢,怎么样了? 第33章 哦,那个人。 她讲,垂下眼。 他已经去世了。 去世。 明美点头,语气说不上感伤,更多的是无奈:是一次不算意外的意外,在我们这里,是挺常见的故事……他不是个很坏的人,最初你见到我的时候打断的那件事,还是他帮你遮掩过去的。只是后来出了些事,得到代号这件事变得对他很重要…… 絮絮至此,她停住,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声音也变得小心翼翼。 希望你别恨他。 我不答。 因为不知道如何开口,明美口中的店长是个复杂的人。但我从没有机会真正了解他,往淹没在三年前的记忆中窥探,我记得他最后递来黑色卡片时唇边的笑,也记得他最初面试时眼中的恻隐,带着白手套的右手抚上胸口,他说北极星很乐意成为你暂时的居所,甜心。 可时至今日再去谈恨与不恨都并无意义,他已然轻易地死去,悄无声息,无人知晓,简化成年度意外事故中的统计数字。于是那些鲜活的画面都随之碎裂,无论是调酒时雪克杯翻飞出的优雅弧度,还是提起音乐时眼中的信仰,统统褪色成灰白的画布,在日复一日的漫长中,自周围人的回忆里消磨殆尽。 人死魂销,简单的道理。 我凝视着脚下的地面,炙热的阳光也照不尽夹缝中的阴影,像有深渊无声地从下方窥伺。 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大四那年萩原终于确立志向,陪松田一起投入警察职业考试的漩涡,在一众忙于就职活动的同学中特立独行地学得昼夜不分,考试大纲与参考习题堆了一宿舍。我隔三差五上门帮忙清理垃圾,以防这俩人睡梦中被倒塌的资料山活埋。但这举动无法医治根本,那些轻飘飘的纸张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垒高,似乎永远没有打扫干净的一天。 而他们对道路尽头等待的东西尚且一无所知。 我承认我有过畏惧。 入职考试的到来像是休止符,一直紧锣密鼓地向前冲刺的乐章在此停滞。在录取结果发表之前,任何多余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等待的日子里应届生们才稍微找回了平日的余裕,萩原挂在座椅靠背上嚷着要出去玩,三个人在周围的商业中心消磨一下午,在返校的路上瞥见临近山道的鲜红鸟居,我忽然福至心灵:要不要去趟神社。 我们其实都是无神论者,想要什么会伸手去拿的实干家,是以每年在新年参拜时都是糊弄了事,绘马上写下的与其说是愿望不如说是涂鸦,彼此都没精进过绘画技能点,往往是简陋简笔画涂上去,男女不分的三张脸。 但那天我却在神铃前止步,幼时不知天高地厚,成人以后才迟迟发觉人力有限,明白为什么许多人将愿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明,长久的空白,没人上前去摇铃,最后松田先按捺不住沉默,问我想许什么愿。 “出入平安吧。”我道,“谁知道你们之后会遇上什么。” 萩原安慰似的拦住我的肩:“不会有那种事。” “确实,”松田不假思索,将手伸过来有样学样。只不过语言里多了些恶质的成分,“这种事你求神不如求我。” 沉稳的脉搏隔着皮肤传来,像依偎在一起的三颗心脏。但这没有办法让我心安,就此相信一句凭空的保证,我擅长的是周密的计划,坚定的执行,而不是坐在原地,祈求奇迹发生。 所以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明美。 有办法的。她说,是有办法的。 在那个世界里,权势,财力,才能,甚至是生命,你能想到的一切都能用来交易,只要有足够的本金,你能实现任何你想要实现的愿望,而叶良小姐。对你来说,最唾手可得的,是影响力。 一般的影响力是不够的,甚至一流歌手也是不够的,你要成为明星,让人们沉醉于你的光环,对你说出口的每个字报以信赖,你越耀眼,能交易到的对象就越多,越能保住你想要的。只是。 只是,叶良小姐,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请你一定,慎重考虑。 “我考虑过了。” 搭在我肩上的手并没用力,挣脱起来相当容易。向前一步,我回头,视线扫过两张惊讶的脸,目眩神迷。即使不是青梅竹马也能问心无愧地说他们美得惊心动魄,也许正是被美所俘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而安宁。 “我已经挑好事务所,决定签约了。” “经纪人是事务所的老牌人选,对手下艺人挺挑剔,不光是才能,形象管理也是。” “如果没有成为明星的条件,公司就不会用力栽培。而如果要成为明星,着实很难保证个人的隐私。” “而因此伤害你们,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 “所以这段……感情也好,关系也好,我想只能走到这里了。” “抱歉,是我任性。” 心平气和,分析利弊,坦诚布公,一些解决社交矛盾时常用的技巧,我用得轻车熟路,那天晚上离开的时候我头也不回,仿佛有超脱世俗之外的冷静,放开贪恋的温度,一直向前。直到突兀地想起那个冬日的离家出走,那时我说我不愤怒,我仅仅是在思考,思考如何解决。但握在手里的手机外壳却皲裂出隙缝,掌心有麻木般的痛感。 这才品出一点微妙的难过。 可我没有时间难过,我很忙,繁忙的大脑需要清空那些混乱的情绪,动用理性的部分,思索周全的办法。警校只有半年,入职即上岗,我没有时间犹豫,我必须尽快成为明星。我有才华,有天赋,长相歌喉都出类拔萃,可那又怎么样,天上的繁星不计其数,不被投以注视的,只能泯没于尘埃。 所以我需要一个办法。 一个短时间内,快速积累人气的办法。 一个突破行业壁垒,让目光聚焦于此的办法。 一个一己之力,欺骗世界的办法。 联络的电话铃声划破空气,桌面的手机骤然亮起,经纪人的号码浮现在屏幕最顶端,我一跃而起,推开面前碍事的电脑,拿起手机,放到耳边。 “叶良,”对面的人显然难掩震惊,“你看到论坛上的——” “是的,我看到了,请冷静下来,听我说。” 高悬的负重正逐步降落,脊椎窜过电流般的寒颤,徘徊多日的忍耐与紧绷感在颅骨内冲撞着,还不是时候,我对自己说,计划只差最后一步,还有一步就好。 轻轻呼出一口气,我站起身,克制着音量开口。 “反击的时候到了。” 第32章 成名 30. 事务所在北海道有间录外景mv用的录音棚。 我们连夜奔赴这处偏僻的取景地,顺手带上了仍然没能缓过神来的女孩。经纪人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效率极高,两三个小时内就原地拉起了一支成熟的制作团队,从导演,收音,到摄影,造型一应俱全,其中不少人临时从本岛启程,预计明天上午抵达,而最关键的编曲团队则索性留在了东京,用电邮接收了我发过去的乐谱,过了一阵,回以录完的伴奏带。 “有点耳熟。” 松田在我点开确认时评价,眉间蹙起一点,似乎真的在用力回忆,我诧异地看他一眼:“你居然听得出来。” “我听过?”他反应过来。 “凌晨三点听过,”我道,“但一直没机会问世,后来也改编了很多。” 在业界也屡见不鲜,档期,精力,个人风格,营销策略……能阻止一首歌正式问世的因素不计其数。更何况几年间我自己也数次重写这首曲子,却始终不够满意,它太独特,声音是传达的途径,可它代表的那个夜晚分明割裂,难言,又无处可诉。乐声流淌在车厢里,恍惚中是在讲述,有些情绪无法宣之于口,只能内化着自我排解。但当真消失不见了吗,还是在心底逐渐累积,成为高墙,生就语言无法穿透的隔阂。 “我喜欢这首。”女孩低声道,“它有名字吗?” 有的。 很多年前就定下的标题,只是无法对人诉说。 “它叫,《不可说》。” 我轻声答,拧头看着窗外,风雪银白,折射在视网膜上,很适合遮掩些什么。 车子在林海中飞驰,天际从暮色到深夜,晚上八点,我们抵达门口,一百平方米不到的仓库里塞满了幕布,打光板,麦克风支架,和各类被防尘布盖得严严实实的道具,光看外形比之废弃多年的工厂也不遑多让,似乎随时都可以拉去表演片场拍摄恐怖片,女孩下车时难掩震惊:这是录音棚? 对公众来说,是造梦的娱乐产业里最不起眼的一部分,我解释,对于我们来说,是工作时花费九成时间以上的地方。 “所以走吧。”我在她背上轻轻一推,“我带你去见真正的藤泽叶琉。” 比起舞台现场的激动人心,录音棚里的大部分工作是枯燥的,与录音师反复沟通选曲的风格和主题,敲定合适的声场,将声音调整到自己想要的波段和音色。虽然是早早备好的曲子,但实际打磨起细节才发现有许多未完善的地方,将完整的旋律分解成单节乐句,一句句反复找准情绪。毕竟是事件后的第一次露面,必定会赚足热点和眼球,经纪人要求按最高标准执行。整首歌录了接近五个小时,又是低音浑厚而感情饱满的曲风,我唱得大脑缺氧,总算被放出录音间时已是头重脚轻,站在门口缓了好一会,才找回方向感。 第34章 而后脸上却冷不丁被贴了个热源,侧目而视,萩原微笑的一张脸。 “热牛奶?”我问,懒得抬手接过,直接扭头咬住吸管,含糊地续上,“这附近居然有卖。” 萩原脾气甚好,见状索性微微压低手腕,让我喝得更方便些:“有个便利店,小阵平出去买烟的时候发现的。” 倒是没有闻到烟味,我侧头环顾一圈。据说犯了烟瘾那位正游走在监听音箱和人声效果器附近,目光心醉神迷,堪称史上最健康的戒烟手段,我索性不去管,倒是另一个协同者不见踪影:“那孩子呢?” “快凌晨两点,被我哄去睡了。” 萩原失笑,“她一开始还不肯,一直在门外看着。但是隔音做得那么好,外面根本什么都听不见。” “虽然装修差劲,这毕竟是个专业录音棚,能被听到才不妙。” 一口气把牛奶吸完,我道了声谢,揉着额头往临时清理出来放包裹的办公台走,萩原跟过来,将牛奶盒扔进旁边弃置的垃圾桶,见我打开电脑,微微瞪大双眼:“不休息?” “不休息了。”我道,点开导演给我的摄影脚本,“天气预报说明天早上是晴天,能见度不错,摄影团队也能到场,顺利的话就地开拍,导演叫我先看看台本。” “剧情mv?” “不……确切的说是澄清视频吧,中心思想是坚韧不拔小白花,表述上越含糊其辞越好。”我指指分镜稿,画框里的人物示意火柴图侧身对着镜头,目光对准远处的海平面,有和朋友谈天的随意和自然,“整个视频的流程是前段招呼加后半歌曲发布的组成形式,当然我们不会明着说歌曲发布,而是把它当作我这段时间的所思所想,作为澄清的一部分发出去。” “以近期的话题热度,pr认为上传一个小时内就能冲上首页。至于最后播放量能落在哪个区间,就取决于我装可怜装得怎么样,以及歌到底好不好听了。” “听起来你很有信心。”萩原评价。 “差不多。” 我答,后方的控制室投下暖光,隔着长条状的玻璃窗的工作人员正忙中有序地对录音素材加工处理。废弃工厂般的外表下的录音棚此刻也能称得上井然有序。团队作业,各司其职,一个藤泽叶琉能走到今天的原因。 摄影团队于凌晨五点到场,携带五十公斤重的摄影设备,叮叮咣咣地在门外铺了一地,溅起飞灰无数,顺道惊醒入睡不久的女孩。她睡眼朦胧地拉着我的袖口出门看,取景地最后选在一处海岸边,潮汐涨落的起伏带出连绵不绝的海浪声,为室外收音效果凭添麻烦,收音师们正凑在一起商量是否为昨天录制的音轨再叠一卷室外音效,而我匆匆吞完便利店饭团,就被造型师扯到一边上下打量。 女孩跟着我走,就被迫听了一脑子造型思路。这次的摄影主题,坚忍,不屈,还有藤泽叶琉一贯的人设,温柔,稳重,知性,考虑到最近的事态,再加一些憔悴。造型师言之凿凿,握着化妆刷有握着权杖的自信,以这个思路为主,发型就不多下功夫。但今日光线太好,底妆要打厚些遮掩气色,眼睛也太有神,用眼镜挡一下。至于衣服,该用些更亲民些的打扮——不是羽绒服,那太臃肿了,人们要的是脆弱而美观的,毛衣,牛仔裤,围巾,不过这次要带收音耳返,脖颈处已经有点缀,所以最后一项还是免了。 “等一下,”萩原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这种天气只穿毛衣不会太冷吗?” “视觉效果上这样比较好,也可以贴暖热贴将就一下。反正到时候歌也是对口型,还是用录音室那版。”造型师耸耸肩,显然不以为意,转头看我,“不过还是要本人决定。” 这显然也不需要决定。 在所有的美丽,浸染,色彩斑斓的感动背后,从来都是标尺,结构,缜密无漏的计算。 “按你说的做就好。” 脱掉大衣,我轻松地笑一笑,将它盖在神情无措的女孩身上。 “这就是,关于藤泽叶琉的一切。” 【“大家好,我是藤泽叶琉。”】 【出现在镜头里的女孩温婉而干净,鼻梁上架着工整的镜框,长发却被海风吹得凌乱,脸色冻得苍白,她怀抱一把吉他,坐在海边一块凸出的岩石上。】 【“嗯……这个视频是突然被要求录制的,在此之前我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收到工作上的联络,本人也还在私人旅途中,很多设备都缺失。所以准备得很匆忙,希望收音效果能被后期救回来。”】 【“如大家所见,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北海道,”她侧过身,让身后的海岸线暴露在镜头中,“我和我的朋友们策划这次旅行很久了,大概有两三年的时间,只是日程一直对不上,对现代人来说很常见的事。所以就像很多人一样,我们总是觉得运气不好而已。”】 【“直到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那起事故之后,我们才发现,有些事是拖不起的。”】 【她沉默了几秒,手指抚过琴弦,金属变幻的角度折射着日光。】 【“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所谓的表达,沟通,交流是一件多困难的事情,要真正理解一个人的行动,又是多严苛的要求。我是公众人物,所以我有义务解释清楚,为什么那天那样愤怒,情绪失控。所以再怎么不愿意也要面对,要把隐私挖掘出来给人看,这是明星的义务。所以说实话我没有太多不满,但我只是在想。”】 【“在想,这种事不一定只发生在我身上。”】 【“它发生在几乎每一个人身上,那些无法为自己辩白的时候,那些无法对人诉说的时候,那些言语变得如此苍白无力的时候。”】 【“即使我这么说,也没法让每个人都明白吧。”】 【“毕竟我是个歌手,不是小说家,如果真的需要传达,我更擅长的方式是歌唱。”】 【“所以,下面是我想要告诉大家的话。”】 12月20日,周六晚上十一点二十三分。 藤泽叶琉上传事件回应与新曲《不可说》。 一小时点击量破千万,当日全站播放量榜首,同时在线观看最大人次百万余人。 公众媒体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个词语进行概括。 ——一曲成名。 第33章 尾声 31. 忙碌的拍摄于傍晚彻底收工。 如同来时般忙乱,重新将花了大量时间打造的布景重新收拾起来也不轻松,在冷风里冻了七八个小时的我披了件羽绒服,坐在避风口的沙滩椅上,手里捧了杯热茶,享有劳动豁免权,傍晚的海平面上有明黄色的波光,映衬着来回走动的黑影,偶尔能听到几声模糊的对谈,裹挟在海风里,有种无名的惬意。 背后有灵巧的脚步声接近,体重很轻,步伐也散乱,单薄的人影在我身后站定,属于女孩的长发被海风撩起几缕。 “我准备回家了。”她说。 也对,我想了想:“你住哪?” “空知。” 对四面环海的北海道来说是稀少的内陆城市,我在脑内勾勒着地图,提议:“要和我们一道吗?还算顺路。” 女孩却摇头:“不了,回去前我还想去别的地方走走。” “不会又中途迷路吧。” 作为捡到她的人之一,我这担心是有根有据的,女孩在我头顶笑起来,弯下腰,她将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再把双臂从座椅靠背后环绕过来,给了我一个吃力而紧密的拥抱。 “不会。” 她笃定,明亮的赤红从海洋彼端涌动而来,为她的瞳孔铺上光。 “我已经见过海了。她比我想得更好。” 面朝西方能欣赏落日,天际铺满了瑰丽的绛紫和橙红,明黄的圆型缓慢地被海水吞噬,留下透明的青紫色,逐渐暗沉,海滩冷清下来,工作人员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回家,或者奔赴下一个战场,风带走了我肩膀上残留的温度,我往外套里缩了缩,才发觉手中的热茶渐渐冷却。 而有人天生细心,侧旁递来一只马克杯,替换掉我手中凉掉的茶水,紧跟着人影也出现在旁边,萩原的声音带点笑:“恭喜多了个忠实粉丝。” “过几年说不定是同行。” “这么有信心?” “她带着的那把吉他。”接口的是另一道声音,从另一侧的后方接近,懒散而漫不经心,“品丝磨平,清漆有损,琴桥上拱,是使用了很久才会有的痕迹。琴弦的张力和面板共振却完好无暇。甚至更甚制式的标准,但叶良出道才一年,能把琴用成这样,估计是除了吃饭睡觉都在练习。” “之前我就想说了,小阵平太狡猾了。你们俩,果然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吧。” “吃醋吗?你认真的?我都没问你们国中——” “都给我闭嘴,我刚骗完全国观众,正在遭受良心的谴责,让我安静一会。” 天性妥帖的和一点就炸的,表里都迥异的青梅竹马,此刻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像挨了训斥的长耳犬,温顺地围绕在椅子左右。远处的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遥遥地能望见跨过海港的大桥,路灯在其中连绵成片,不时有汽车飞驰而过,车灯像段移动的光源,代表一种都市化的生存状态,繁忙,拥挤,而平和。 第35章 “什么时候回东京?”松田说。 请到的假期还有几天,不过经纪人确实暗示我早点回到工作状态,我歪歪头:“等玩完再回去也可以?” “但你要做的事都做完了吧。” 我若无其事地偏开视线:“啊,暴露了?” “我又不傻。”他叼着烟卷,并未点燃,“连起来想想漏洞蛮多的。” “滑雪场那次?” “那次也算,”松田道,“从已知的结果倒推回去,要达成现在的效果,时机和证据缺一不可。证据——医院方面的证词,因为是既成事实还是好安排的,那么就剩下时机了。” “为了将舆论的影响力扩至最大,真相是不能那么快被挖掘出来的。” “所以才有了滑雪场,爆炸案和演唱会的主角都失联,舆论只能肆意发展,冈崎的性格又进一步激发了事态,仔细想想,能全盘把握状况的只有一个人。” 我笑了,不置可否的语气:“精彩的推断。” “不过,” 接口的是安静许久的萩原,“但其实还有更早的疑点。” “哦?”我问,“比如?” “比如,” 他换口气,微笑的唇吐出四个字。 “爆炸当量。” “……”霎时的沉默。却没人打算配合我,萩原继续道:“在爆物组内部保留的问题,那炸弹是足够危险的构造,根据后来的拆解,甚至有远程遥控引爆的接收器,要我来说也是杀意满满的陷阱,但是,” “但是,在最关键的爆炸当量上,却像个恶作剧的玩具一样,连没穿防爆服的作业人员都炸不死,只得了轻微脑震荡。”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异,说到底,为什么爆炸案和演唱会会是同一天?” 椅背受力,暖和的外套被压下去一块,旁边的青年俯下身,蓝紫色的眼瞳遮蔽了天空。 “能解释一下吗,叶良。” “……”说实话,我不怎么慌张。 早就有所预料,世上不存在完美犯罪,起码不会是出现在一个初次策划的新手身上。虽然通常情况下我很擅长说谎,遮掩最关键的部分,构建真真假假的表象。但是这表象不是永远无坚不摧,在看似完美无瑕的外壳的丝丝裂缝中,能窥见熟悉的目光。 明美问:你不怕被发现吗? 为什么怕? 她拧起眉,露出一些苦笑:我不是说被其他人,做错事受罚是很正常的事,这些我可以接受,但…… 但这种自我伤害式的维护,被保护对象察觉的话,你怕对方会受伤。 嗯。 你的那个人,是很软弱的人吗? 不。非要说的话,她坚强过头了。 那么,我想你也可以勇敢一些。 勇敢一些? 去面对尖锐的问题,横在你们之间,让彼此无法坦诚的矛盾点,你知道的,逃避不是解决的办法。 所以。 “让我先来问一个问题吧。” 空气中明度一丝一毫地减低,几乎要看不清远处的背景,只有海浪声环绕。 我轻声地问。 “对你们来说,有愿意为之而死的事吗?” 面前的人影退开一些,有些无措地和另一位面面相觑,我眯起眼,灰暗的天空下他们看起来几乎有几分相似了。 “正义感,责任感,所热爱的,所保护的,那些让你们甘愿放弃这个世界安心成佛的事物,从你们选择这条路的那天开始,就注定与危险为伴。虚无的保证对我而言是无意义的,我也不是那样会被漂亮话感动的女孩。如果拿不出真凭实据,一百句我不会死也无法起到一丝半点的安慰。” 人影低声地唤:“叶良。” “但我不想阻止你们。” 我恍若未觉。 “因为我也有。” 目光投向更遥远的夜空,北海道比东京纬度更北,冬日有纯净得透明的天幕,深蓝色包裹着星罗密布的光点,那么壮美的景色,足够让人奋不顾身地前往。被吸引的人都有一腔孤勇,纵然身死,不会回头。 所以秋山问:我该怎么办? 而答案如此简单。 我伸出手,向触不可及的天空和触手可及的他们。 “来做个选择吧,带着那个秘密回到东京。或者,抓住这只手,我会说的,仅仅说给你们听。” 遥远的天庭上,正北方的北极星在闪耀,肉眼无法领会,那是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辉。 “这就是,关于长谷川叶良的一切。” 第34章 -polaris- 【您已加入新群组-polaris-】 哀:……还是来了。 雅美:这种时候该说欢迎吧。 叶琉:谢谢。 叶琉:?这个id谁替我改的? 叶琉:怎么回事,这个群组用真名犯法吗? 雅美:嘛,保持神秘感不是挺好的吗。 叶琉:无论如何雅美还能理解,哀这个字……原名是什么,爱? 哀:不会让你这么简单猜中的。 哀:总之,欢迎。最后的反击,很精彩。 雅美:小哀一直在这里念叨真的能完成吗?很为叶琉担心哦。 叶琉:谢谢。但我一直觉得胜算蛮大的,非要说的话,只是有点苦恼该用怎样的压迫程度,能让公司将花凛和我解绑,但不和我解约。 哀:你很重视她? 叶琉:没有冷血到那个地步吧,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还是别捆绑无辜的人了。 哀:很高兴听到我们这个组织还有底线这种东西。 叶琉:…… 雅美:哈哈,别吓她啦。 雅美:那么,言归正传,这次是正式的—— 灯:欢迎加入,藤泽叶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