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为臣》 第1章 《折骨为臣》作者:归我庭柯【cp完结】 双重生、是破镜重圆、有追妻火葬场、是强强、一丢丢权谋、he 简介: 玩世不恭腹黑世子攻x忍辱负重疯批质子受 永宴六年,卫衔雪背了燕军屠戮万民的罪过,孤身前往梁国为质 梁国龙潭虎穴,卫衔雪不得已委身于镇宁侯府的纨绔世子江褚寒,做了他为人乐道的枕边人 本来不过逢场作戏,卫衔雪却对江世子动了真心 后来两军战前,卫衔雪脚下是无数尸骨,他竟眼睁睁看着江褚寒的箭射进了自己的胸膛 重生回为质那年,又是江褚寒押着他前往京城 想起过往的利用与背叛,再见面时,卫衔雪先是一口咬破了江世子假模假样的好心,又不顾性命地同他撕咬一场,让他此生都记住了自己那双凶狠的眼睛 他抛却了真心,以为江褚寒也是个长记性的,偏偏江世子像吃错了药,上赶着还要来和他滚在一处 江褚寒也重生了,重生的时候他怀揣着满腔的情意,却发现自己低估了过往的分量 他像从前一样捧起卫衔雪的脸,却被他无情地拨开了手 “世子不记得了吗?”卫衔雪望着漫天大雪,“当日入京为质,大雪亦如今日一般。” 江褚寒记得,卫衔雪衣襟单薄满身枷锁,他默许手下将士对他凌辱,让他差点死在那场大雪里 “还有那日……”卫衔雪话尽于此,那日他立于城墙,大雪迷眼,他从那尸骨堆里看见江褚寒挽起大弓,毫不留情地一箭射中他的胸膛 第一卷 第1章 :质子 蕲州往北过了歧岭,未及十一月就开始下雪,官道旁清了枯草,正有一队车马自岐岭北上。 这队车马来得肃杀,前头行着富丽堂皇的马车,后头跟的全是披甲的将士,稀疏的飘雪卷过刀刃,落在他们的寒衣上几乎凝成了霜雪。 梁国赴前线和谈的使臣车队了结了前线的事,要在大雪之前回京了。 “世子。”那马车旁骑马的人小将打扮,他凑近了些,倾身扣了下马车壁板,询问道:“眼看天色不早,又下了雪,咱们可要提一提速?” 马车上装饰得金碧辉煌,像是怕走得快了颠簸,这一路都缓步犹如慢行,那车帘边装饰的金铃响了半声,帘子却没挑开,只听里头一个慵懒的声音传来:“咱们快行,后头那位可跟得上?” “世子……”那小将默然片刻,“可要让鸦青去拦一拦他们?” 马车轧着块石头,窗边金铃一响,那车里的声音紧接着道:“不用,这才刚过蕲州,再让他吃一吃苦头吧。” “是。”鸦青接了令,勒过马绳偏离了些同马车的距离,又往回侧目了一眼。 马车后面跟着骑马的将士,一路亦步亦趋,显得队伍有些军纪,但那规律的马蹄声里,还时不时传出些锁链擦响的动静。 车队的后面还用铁索拖着个人。 一根巨大的锁链从车队延伸出来,往后套在了一个少年的腰间,众人都骑着马,只有他一个人满身枷锁地被拖行在后面,像个戴罪的囚徒。 卫衔雪的脸上毫无血色,他的外衫被人剥去,只穿了薄薄一层里衣,刺骨的寒风扎堆地往他衣襟里涌,仿佛要把他冻到麻木,可他全身都还锥心地疼,那手铐脚链磨破了他的皮肤,渗出的血与污渍混在一起,把他白色的衣服染成了乌黑一片。 被拖行了几日,他已经走不动了。 前头骑马的将士时不时侧目看他一眼,却没有半点同情,只有个人皱着眉头,似乎是担忧,“好歹是个皇子,咱们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了?” 旁边的人“嗤”了一声,“什么皇子,燕国打了败仗,不过是个送来我们大梁的质子,还需要给他好马好车地供着不成?” 两国交战,燕国败给了大梁,卫衔雪身为燕国的四皇子,如今是应了和谈要去给梁国当质子。 “就是,咱们世子既然不发话,那就是默许。”一人举目望了望前头气派的马车,偏头道:“更何况,谁不知道大家伙心里都憋着气呢,给他留条命都是咱们仁德……” “那可是……”那人咬着牙:“万人的血债……” 说起“血债”,一道冷风忽地呼啸而过,直将卫衔雪冻得寒颤不止,他没有力气抬头,却也知道数道凌厉的目光落在了他的上方。 梁国将士切齿道:“蕲州百姓连带守城将士万人性命,皆被燕国血洗干净,此等国耻血债,岂是他一个不受宠的燕国皇子可以抵消的!” 燕国挑起战乱,那一战打得人神共愤,梁国边境蕲州被燕国将士攻陷,那领兵将领竟然连根拔起,将其中的将士百姓上万人屠戮殆尽,偏偏这一战,燕国败了。 如今清算,卫衔雪这个不受宠的皇子,倒要来还这个血债,他作为质子前往梁国,一路被梁国将士铁索加身拖行马后,仿佛是要把他折磨至死。 说到血债血偿,那牵引着锁链的将士猛地将铁索一拉,被拖在后边的卫衔雪直接就脚下一跌,整个人往前倒在了地上。 雪天的地带着湿意,雪刚落就融进污水里化了污泥,那肮脏的雪水将卫衔雪白色的里衣染得狼狈不堪。 他些微用手撑地,才没让脸也落进泥淖里,可紧接着一鞭子从上头抽来,直直地落在他的后背上,尖锐的疼痛让卫衔雪一哆嗦,偏身就在污泥里打了个滚,污水直接灌进了他的口鼻,一脸的泥淖连他的容颜也花掉了,只剩飞扬的白雪落在他乌黑的发丝里,分明地显露出些许干净。 卫衔雪喉间干涩,他吃力地抬起头从那污泥里出来,撑着地往苍茫的天空里望着,可他发觉自己如何也爬不起来,落进眼里的雪灰尘一样,慢慢地虚成了一片,他又撑不住重新摔回了地上。 手腕间立刻尖锐地疼了一下,这一摔他系在手间的珠串撞上了石子,直接碎成了几半,尖锐的碎块扎进了他的皮肤,汨汨流出的血混在了泥淖间。 “这就晕了?”卫衔雪听到耳边的声音和嗤笑好像都渐渐远去了,眼前愈发朦胧,发沉的眼皮缓缓阖了起来。 见卫衔雪没了动静,后头一个将士下了马,他探了下卫衔雪的鼻息,“嗤”了一声,“还真是晕了……” 说罢,那人不情愿地快步往前走了几步,在那名为鸦青的侍卫马前停了脚,“鸦青大人,那个卫衔雪晕过去,属下们也没想到他……” 没想到他如此不禁折腾,那将士还想多言,就听见马车上的金铃响了一声,马车停住了,前头的马夫赶紧过来掀开帘子,里头的声音也一并飘了出来:“晕过去了?” 那声音好似还夹着一声浅笑,马车里的金贵世子探出了头来,是张不过十五六岁的脸,江褚寒生得明朗,面容似乎是随了他的武侯父亲,带着些硬朗的锐气,年轻的面容里又还露着些少年意气。 可江褚寒名声不好,他眼里含着笑,总带着些许不羁的意味。 江褚寒披着大氅,怀里还抱着个汤婆子,与周围行军的做派全不一样,他从马车上下来,挑眼看了下那过来回禀的将士,“本世子接了要带燕国质子回京的旨,如今他晕了,你说如何是好?” “这……”那将士是侯爷手下,对着自家世子的问询,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罢了。”江褚寒把暖手的汤婆子递给了鸦青,纡尊降贵地移步往后走了,“我去看看他。” 江褚寒一路走到卫衔雪跟前,那骑马的众将士都一道下来了,江褚寒俯视着半边脸埋在污泥里的卫衔雪,不禁皱了下眉,“狼狈。” 他视线一移,看见了卫衔雪手腕间碎掉的珠串,那珠串似是燕国的样式,江褚寒好奇地俯身伸出了手,忽然就听见昏迷的卫衔雪好似喃喃地喊着什么。 “江……”卫衔雪昏迷时依旧在发抖,嘴里声音沙哑,几乎听不出他说了什么。 可江褚寒还是耳尖地听出来了,他喊的是“江褚寒……” 卫衔雪一个敌国质子,连江褚寒的面都没见过,怎么会在昏迷的时候喊他名字? 江褚寒晃了下神,指尖忽然就一阵刺痛,那碎掉的珠子竟不经意刺破了他的手指。 晦气。江褚寒心里骂了卫衔雪一声,他将指尖涌出的一滴血抹在卫衔雪的里衣上,直起身就要离开,可一阵寒风正对着江褚寒的衣襟里吹了过来。 那风刺骨的冷。 旁人都知道江世子身上有顽疾,因而身位武将世家的公子并未继承镇宁侯的衣钵,他身娇体贵,自是吹不得风,江褚寒拢了拢衣襟,摸了下肩上的皮毛,竟又往回转了身。 江褚寒身上的大氅很是名贵,雪白色的领子衬极了他的面容,可他单手将大氅解下来,看也不看地丢在了卫衔雪的身上,雪白的皮毛也沾了泥。 “今日找个地方暂且停留。”江褚寒搓了下手,头也不回道:“质子随我等入京,可别让他死了。” 第2章 “是……” * 天上的雪无声下着,苍茫天地里淡去一切声响,卫衔雪耳边声音远去,却在接着那大氅时有过一瞬的枯木逢了春,他眼前迷蒙地清明了片刻,只见到一个高挑的人影,朦朦胧胧地转身离开。 江褚寒…… 卫衔雪心里浮现出这个名字,他不禁自问:“我认识他吗?” 紧接着心里骤然一紧,他觉得自己好似是沉入了虚无的幻境里,无数的记忆像是突然涌进了他的脑子里,仿佛长过他的一生—— 在那场风雪里,卫衔雪被当做质子送往梁国,人人都说,燕国屠了蕲州,那满城上万人的性命,如今都落在卫衔雪一个人的身上。 从前在燕国当皇子时无关紧要,如今要还债,他身上的担子倒是重若泰山。 可惜他没得选,他生在燕国,十二岁的年纪,就要孤身前往他乡。 那场大雪的冷他恐怕一生也难以忘怀,所受的磋磨几乎要了他的性命,可这不过是他往后余生里劫难的一遭罢了。 梁国皇城里有的是险恶的人心,鸡鸣狗盗的骂名要找上他,杀人放火的罪名也要加在他的头上,卫衔雪空手来绛京城,本只想随波逐流,却整个人都要落在污泥里。 只有一个人在他跌落时给他撑了把伞,曾刁难过他的镇宁侯府世子江褚寒问他,要不要依附于他,他一个外人想要独善其身,就不可能在绛京城里活下去,他仔细地问他,要不要跟他走。 卫衔雪记得当初雪里江褚寒给他的大氅,也记得他被人丢进池塘里,曾捞了他一把的手,如今要选……其实他一样没得选。 卫衔雪跟了江褚寒,如他所说,麻烦再也找不上他了,江褚寒待他,倒也算是好的,他唤他“阿雪”,会给他带绛京城外的海棠花,还曾在槐安阁里买来高价的坠子,说是想要讨阿雪的欢心。 卫衔雪想:他一个侯府世子都能不惧断袖流言蜚语,他又有什么好失去的呢? 直到后来局势有变,燕国本就不把卫衔雪当什么皇子,战事说再起便再起,梁国千万人都记起了当年的血债,要杀了卫衔雪于前线祭旗。 虚伪的甜蜜好似一瞬间被撕破了,如若是面对万人的逼迫,卫衔雪不怪江褚寒把自己交出来,可这时的江世子,竟在前线尚有战事之时,夺了京中守卫的权。 这些年的江褚寒玩世不恭,他欺瞒过了所有人,亦有不过只认为他是心性坚定的卫衔雪,卫衔雪亲耳听到,当初是江褚寒亲手设计让卫衔雪走到他的身边,他要与质子卫衔雪传出“流言”,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所谓的心悦不已,也不过是逢场作戏。 可那些戏卫衔雪都当真了,他以为他们有过一点所谓的两情相悦,就连此刻面对事实,他还伤心不已地承认,自己竟然爱他至深。 但卫衔雪不蠢,难道受欺骗至此,他要乖乖留下祭旗吗? 卫衔雪逃了,为此他身边护他的侍卫,他敬重的先生师长,都葬送了性命。 远离绛京城,卫衔雪策马奔腾在空旷的原野,他去了个地方,最后他竟然还是选择回了燕国。 那一年燕国也下了雪。 燕国已经乱成一团了,先皇驾崩,如今掌权的是他的兄长卫临止,卫临止从前就待他不好,如今兄弟见面,必不可能有所谓的相逢一见泯恩仇。 卫临止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言,说是卫衔雪对江褚寒来说重之又重,兵临城下,卫临止的刀剑横在卫衔雪脖颈,要以此来逼迫江褚寒退兵。 城楼上最适合观雪,卫衔雪望着满城清白,忽然觉得人活一世很是滑稽,什么兄友弟恭相敬如宾,竟然全都是他求不来的东西,他此生到底得到了什么? 他远远望着城墙外边,看不见尽头的大军被风雪给淹没了,他只能依稀辨出骑马坐在前面的江褚寒,江褚寒生得好看,是他从前在心里临摹过许多遍的模样,他曾在愉悦之时亲吻过他的眉眼许多次,可这次太远,风雪太大,他竟然看不清他的脸。 喉间的刀太冷了,他分不清是雪太冷还是他的脖子被割破灌了风,他说不出话,只眼睁睁看着江褚寒挽起了大弓。 江褚寒手里的弓拉起来几乎犹如满月,搭在上面的羽箭正对着城楼的方向,倏然划过清冷的空气,没入了一个人的胸膛。 羽箭穿透血肉的声音深沉,卫衔雪感觉整个世界都钝钝地响了一声,胸口的疼痛飞快地蔓延开来,仿佛是铰了他的皮肉,又生生地挖开了,疼得锥心刺骨。 是江褚寒毫不留情地一箭杀了他。 燕国的雪还在下,但卫衔雪死在了这场大雪里…… 风雪依旧。 第2章 :疯狗 这夜雪停了,天地寂然。 江褚寒的车马带质子卫衔雪入京,因为卫衔雪在雪中昏迷,一行人也只好耽搁下来,落脚在了家偏僻客栈。 客栈简朴,拼拼凑凑只给了江世子一个上房,其他人分别挤在一起凑合过夜,只有卫衔雪身上依然挂在锁链,被孤身一人锁在了柴房。 夜里天冷,四处透风的柴房不大能住人,只好在里面放了个火盆,里头辟剥作响的冒着火星子,些微暖了一暖瑟缩在墙角的卫衔雪。 他脸上照映了火光,上面还留着白日的泥点子,显得有些狼狈,深锁的眉头与他尚且稚嫩的面容不大相配,像是在受着什么莫大的痛苦,看着可怜极了,可惜没有人在意这个“罪孽深重”质子到底做了什么难以忍受的梦。 只有一道亮晃晃的光闪过了他的眉眼。 卫衔雪还在梦里的城墙上,他面对着苍茫的天地,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爱慕过的人,将一只羽箭射中了他的胸膛。 他觉得自己胸口锥心刺骨地疼。 而此刻正正有一把刀,狠狠地捅进了昏迷中卫衔雪的身上——一个穿着铠甲的将士孤身进了柴房,他轻步踩在稻草上,半点声响也没发出,目光直直对着靠墙的卫衔雪。 那将士手里提着亮晃晃的大刀,大刀高高扬起,立刻就重重落下,那刀光照射火堆,在卫衔雪眼前飞快地划过一道明亮的光,但倏然间,一颗石子不知从何而来,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刀背,让那正正刺向卫衔雪胸口的刀顷刻偏了方向。 但刀已经收不住了,锋利的刀尖深深刺进了卫衔雪的肩窝处,大片殷红的血从他肩头涌了出来。 卫衔雪立刻痛苦地哼叫了一声,几乎被这一刀疼醒,可他此时尚且迷蒙,还分不清梦里与现实,他朦胧地睁起眼,那话里不知在问谁:“为什么……” 那前来刺杀的将士机警地望向那石子飞来的方向,柴房门外衣角一晃,他瞳孔一震,来人身形高挑,披着件比白日更为贵重的大氅,正是江褚寒站在门外。 江褚寒一脚迈过柴房的门槛,后面还跟着鸦青,鸦青是江褚寒的贴身侍卫,武艺高强,方才的石子,旁人一想就知道是鸦青的手笔。 “为什么……”这将士将方才卫衔雪嘴里的话听了囫囵,他嘴里重复了遍,握着刀柄把那刀从卫衔雪身上拔了出来,“世子……” 眼见着江褚寒越走越近,那将士心里来不及想娇生惯养的世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喉中先局促地哽住了。 江褚寒白日才说过,他奉旨带卫衔雪入京,不能让他死了,可如今是江褚寒亲眼看见他刺杀未果。 那将士好似知道自己无法辩驳,他定定地在原地站了会儿,一咬牙,直接把那抓着刀柄的手松开了,长刀“哐当”一声落了地,他接着就干脆地往地上跪了下去,“求世子恕罪。” 江褚寒面无表情看着这场面,脚步停在了几步之外,他先是视线在卫衔雪身上盘桓了会儿,才不着情绪地问那将士:“你杀他做什么?” “杀……杀他……”那将士有些沉默,他慢慢避开江褚寒的视线低下了头,像是想好了说辞:“世子明鉴,属下……” “属下……”他难言之隐一般,喉间哽了半晌,突然就当着江褚寒的面就一头磕了下去,“属下出身……出身蕲州……” 听到蕲州,江褚寒皱了下眉。 蕲州被燕军屠了城,里头死了上万人,当场惨烈,血流成河的道站不住人,燕军还放了一场大火,满城焦黑,往后的数年蕲州都要寸草不生。 那将士继续说着:“我的父母、兄长,还有未过门的妻子,他们皆在蕲州,可蕲州一战……” “那一战……”他把手握紧了,试探一般来看江褚寒的表情,话里满是悲戚道:“那一战他们都没了……蕲州一战我死了父母、兄弟,死了妻子,往后……” 他一闭眼,眼眶外几乎涌出了泪花。 江褚寒没与这对视避开,或许是面对生死,玩世不恭的江世子也有正经的时候,可他定定地与他对视了片刻,还是慢悠悠地开口,“那他们……” 江褚寒瞟了一眼痛苦挣扎的卫衔雪,“是他杀的吗?” 那将士忽然一怔,他那滴几乎要落的眼泪停在框中,上扬的视线里许久也没掉下来,“不,不是他,不是他……”他把这话自己读了几遍,依旧是不饶道:“但就算不是他,他是燕国的皇子!燕国的罪自然有……” 第3章 “自然有他的一份是吗?”江褚寒轻轻地把后话说了,他在那人身侧走了几步,又没往后说下去。 “世子!”那将士抹了下眼角的泪,他跪着追江褚寒的方向,“那世子可还记得侯爷,此战侯爷也受了伤,那也算是这卫衔雪的过错,就算没有属下全家的血债,那燕国人都该死!” 提起镇宁侯,江褚寒脚步一顿,他恍然似的,“你倒是忠心耿耿,要为我的父亲报了那前线的一刀之仇。” “是啊。”江褚寒俯身下去,捡起了那把掉在地上的刀,“燕国人都该死。” “但你呢?”江褚寒从那刀里看了看自己的眉眼,仿佛是觉得自己眉目里太过正经,他又笑了下,和缓了几分眉目才道:“燕国一战来得突然,我父亲那时还在京中给陛下祝寿,不想前线告急,只好一日千里地赶回去,但朝中也不知是怎么了,运往前线的粮草晚了两日才到,而正是此时,父亲在前线受了伤,我远在京城知晓此事,还跑到宫里闹了一场,陛下这才让我跟着来前线和谈。” “你知道我一向胆大包天,连陛下的麻烦都敢找,但你觉得我真的傻吗?”江褚寒摩挲着刀柄,像是想试试是否称手,在空中随意比划了几下,“蕲州我不是没去过,我父亲的伤我也不是没有见过,你先是说你出身蕲州,又提醒我父亲的伤得需血债血偿,所以……” “你就如此想要挑动我的喜怒吗?”江褚寒眉间一冷,那刀飞快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定定地落在了那将士的脖颈处。 那将士实在没想到江褚寒会说出这番话,他连方才的悲戚都忘了,呆愣地咽了口口水,余光下看到了横在脖间的冷刀。 江褚寒接着冷冷道:“你分明知道,卫衔雪死在入京途中,不论是谁动的手,那都是死在我手里的。” “世……世子……”那将士没见过这样的江褚寒,他口中结舌:“属下不敢,不敢牵连世子……” 谁知江褚寒那一刀不过虚晃,他只是在那将士肩头擦干了刀尖附着的血迹,他又一笑,“你还没有那个本事牵连我,但你唱戏的本事本世子倒有些兴趣。” “世子……”那将士一怔,他不可置信道:“世子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江褚寒笑着眉梢一挑,“就算我愚笨,我父亲领兵多年,他怎么敢让蕲州出身的人跟着我一路北上,带卫衔雪回京呢?侯府的麻烦够多了,是万万不敢再自找麻烦的。” “你……”那将士目光一定,方才的悲伤之情瞬间就隐下了,他犹疑着问:“你今日,是早就等着我的?那你一路不管不问,你是……你是装的?” 江褚寒“嘶”了一声,他微微皱眉:“你是嫌我装得不好?” 那将士眼角一跳,还不等他说什么,江褚寒又道:“不过你确实没说错,蕲州的血债燕国偿不了,我父亲的仇我也忘不掉,我的确是想杀了卫衔雪。” “那你……”那将士眼前一晃,竟然看见江褚寒把刀收回去了。 江褚寒把手一扬,后面的鸦青就跟着把刀接过去了,江褚寒揉了揉手腕,感叹似的:“但我一个京中富贵少爷,哪里敢动这个手。” 江褚寒往后走了两步背过身,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但他身侧的鸦青立刻上前了两步,见此那跪地的将士立马慌了,望着鸦青的冷眼就要后逃。 可鸦青手中极快,他手起刀落,一刀毫不留情地追着那将士脖颈划去,一条血痕瞬间爬上他的脖颈,那将士喉中咕噜响了两声,瞪着大眼缓缓没了声响。 刀尖上滑着血滴,那人沉沉倒在了地上。 鸦青把刀收起,沉着眼睛看向江褚寒,“世子怎么就杀了他?不需要再审审他背后……” 江褚寒对着门外吹了风,这会转过身拢了衣襟,他有些不高兴的样子:“父亲的意思,涉及朝中,就不用查了。” “朝中?”鸦青低头看了眼尸体,“世子怎么知道是……” 江褚寒冷冷笑了一声,“燕国好不容易找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质子,怎么会想要杀了他,只有那些忌惮侯府的朝中人,才想分走此次父亲打了胜仗的功劳。” “罢了。”江褚寒目光挪开,“还是看看这个小东西怎么样了。” 江褚寒走了几步到卫衔雪面前,他上下打量了卫衔雪一番,这些日子他任凭手下人折腾他,实际上连卫衔雪的面都没见到过。 卫衔雪还满脸痛苦地躺在地上,他脸色惨白,肩头开了大朵殷红的血花,可他囿于锁链,手够不到肩头,只好整个人蜷缩着卷到一起。 江褚寒觉得这卫衔雪和他想的长得不大一样,宫里的皇子娇生惯养,在这个年纪一向是养得金尊玉贵的,可面前这个燕国四皇子,身子瘦弱单薄,像个柔柔弱弱的病秧子。 江褚寒不悦地想:果真是个不受宠的模样。 他偏了偏身,使唤鸦青道:“你先找个由头把地上那个处理了,然后去找个能包扎伤口的过来。” 鸦青领了命,江褚寒扫了卫衔雪一眼就准备走,可他背后的锁链忽然响了一声,没有动静的卫衔雪竟然挣扎了下,他干涩的嘴角动了动,竟然吃力地吐出一个字来:“江……” 江褚寒被这一声弄得眉头一锁,“老喊我做什么?想要报仇吗?” 江世子又重新不喜地回头看了一眼,他犹豫了会儿,还是转过了身来,立场之下,整个大梁没有人不恨燕国,江褚寒决计不会觉得面前的卫衔雪有何无辜,但如他今日所说,卫衔雪入京之前,还是不能让他死了。 江褚寒微微弯了弯腰,伸出手探向了卫衔雪喉间,探到他的气息之后,就把手往下轻触了下他的肩窝。 这一碰卫衔雪竟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江褚寒的手在空中一滞:这么疼吗? 但他又没想许多,这样隔着衣服,他根本看不了卫衔雪的伤,江褚寒干脆伸手去拨卫衔雪的衣襟,谁知他这动作之下,卫衔雪忽然大口地喘了口气,整个人一个激灵, 猛地睁开了眼。 他这一睁眼,正正好与弯下腰的江褚寒咫尺地碰了个眼神。 两个人的魂魄好似都颤动了一下——卫衔雪大梦初醒一般,整个人像个惊弓之鸟,他还记得自己置身城墙,四起的烽火烧了城楼,两军砍杀的喧嚣不绝于耳,还有一道利箭出鞘的声音,被他臆想得尖锐刺耳,穿破了风雪,沉沉地追入他的身体里。 是江褚寒杀了他! 卫衔雪满腔的愤恨不平,偏偏他这一睁眼,见到的又是江褚寒这张脸。 卫衔雪立刻激动又惧怕地挣扎了起来,身上套的锁链在他动作之下杂乱地响个不停,可惜他受了伤,那锁链束缚住了他的动作,挣扎的幅度不过是蜉蝣撼树。 但他这反应属实是有些过激了,江褚寒少有地生了点好心,竟然被人拒得如此生硬决绝,江世子不悦地垂下了嘴,干脆一把按住了套在卫衔雪手上的锁链。 “别动。”江褚寒力气竟然极大,他一把按上去,卫衔雪的动静立刻就小了,江褚寒这才用另一手继续去掀卫衔雪的衣服。 他的手不经意地扫过了卫衔雪脖颈,卫衔雪立刻就不自然地颤抖起来,江褚寒再怎么强势,此刻也觉得他这反应有些不对劲,他视线一抬,竟然发现卫衔雪的目光在死死盯着他,那目光里惧怕又尖锐,还带着些想要生啖血肉的深仇大恨似的。 江褚寒脸上立刻就冷了,他早该想到,这些日子如此折磨卫衔雪,他怎么可能在他面前露出乖顺的样子,他抓着卫衔雪手上的锁链一折,那锁链立刻硌到了卫衔雪手腕上的伤痕,逼得卫衔雪不得不闭眼忍了一遭。 江褚寒依旧抬起手扯卫衔雪肩头的衣服,“本世子不过好心给你看伤,你如此不知……” “呸!”江褚寒还没骂完他不知好歹,突然失态地喊了一声,那卫衔雪手脚被束,整个人不过洗颈就戮,却等江褚寒抬起手,竟然不管不顾地大口一张,一嘴结实地咬在了江褚寒的胳膊上。 那一嘴咬得苦大仇深,江褚寒吃痛,不得不一手掐上卫衔雪的下巴,他咬牙切齿:“疯狗才咬人,你是狗吗!” 卫衔雪并不把这话当回事,他嘴里见了血腥,直到下巴几乎被江褚寒折脱臼了,才松口吞下了嘴间的血。 那血是卫衔雪自己的,江褚寒气得不行,他掀起腕上衣服,手臂上赫然留下个深深的压印,他今日穿了好厚的衣服,还能被卫衔雪咬成这样。 他一挥袖子,直接一手掐在了卫衔雪的脖子上,“前几日乖顺,没想到是个疯的……” 他慢慢收紧了手指,逼得卫衔雪惨白的脸上又充了血,江褚寒抬高声音问:“你是觉得我性子好不敢杀你吗?” 第3章 :侯府 杀他……卫衔雪的呼吸几乎被一瞬间切断,思绪却忽然被这逼问拉到了现实。 他江褚寒难道未曾杀过他吗? 可卫衔雪说不出话,喉中只能发出痛苦的哼叫声,他艰难地用目光盯着江褚寒的眉眼,此刻的他距离自己不过咫尺的距离,但他视线骤然一定。 第4章 他……他是江褚寒吗? 从前日夜相处,他不可能认不出江褚寒的面容,可面前的他眉眼间多出许多锐气,分明比当初京城里习惯逢场作戏的江褚寒要生涩许多。 但不等他分辨多久,卫衔雪的视线又重新变得虚无起来,越来越明晰的窒息感让他再也没有力气想下去,他吃力地闭了眼,紧接着就有一行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下来了。 眼泪从他脸庞划过,低落下来直接沾湿了江褚寒的衣袖。 江褚寒竟然立刻怔了一瞬,他不是没见过别人哭,那些生死之际求饶的他见的多了,可这个卫衔雪看他的眼神实在太过惊心动魄,他竟有一瞬间自问:我从前是欠过他什么吗? 江褚寒心里一阵烦闷,他缓缓呼了口气,这才寻回些理智,方才一时上头,他差点真的对卫衔雪起了杀心。 “世子——”偏偏这个时候,鸦青带着人从门外过来,他远远就看见卫衔雪痛苦的脸,世子的手死死摁住了他的脖颈,他慌忙道:“世子手下留情!” 如此好巧不巧被鸦青看到,江褚寒心里不自觉骂了一句,他剜了卫衔雪一眼,才悻悻的地松开了手。 卫衔雪立马不住咳了起来,鲜明的红印子残在他的脖颈上,他死里逃生一般额上冒起了冷汗。 江褚寒直起身,眼看着鸦青过来,他脸色有些不好,“我没有真的想杀他。” “……”鸦青看着卫衔雪几乎断气的模样,也只好点了点头。 “方才是他……”江褚寒捏在袖子里的手都攥紧了,才忽然发现自己是在辩解,随后他重新正色起来,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背过了身,“鸦青……” 他目光虚虚落在几步之外,“今日之事,你不许告知我父亲。” 也不等鸦青回应,江褚寒下意识揉了下胳膊,头也不回地往柴房外去了。 鸦青:“……” 此刻的卫衔雪终于在满身的疼痛中想起来了,看他如今的处境,他并非是在燕国的城楼,而是在从燕国去往大梁的路上,当年燕国战败,他作为质子被送往梁国,一路上受尽磋磨,正如今日的满身伤痛。 可他分明记得自己死在了城楼上,因为死于江褚寒之手,他方才见到他才那般情绪激动,甚至不管不顾地咬了他一口。 所以……他这是重生了?重生到了当年前往梁国当质子的时候。 事实一一在他脑中理顺,卫衔雪不禁自嘲:这可真不是个好时候啊。 当年燕国战败,他身为皇子,如此身份确有几分护国之责,他知道燕国将士屠戮大梁军民的过错,知晓自己身为质子的轻重,因而早就做了抛却此生的打算,他忍辱负重,那一路前往大梁,他是被生生押送过去的,路上受的苦痛与磋磨,他此生都难以忘记。 偏偏如今还是这个时候,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的他比以往更加放肆,他咬了江褚寒一口,早早地把这个混账世子给得罪了。 想到这里,卫衔雪觉得自己脖颈间更疼了,但他一“嗤”,如若不得罪他,难道还要重新对他投怀送抱吗? 他还没有这么不长记性。 *** 七日之后,带卫衔雪回京的车队到了绛京城外。 绛京城也下了雪,满城京华被大雪盖住,繁华的城池添了几分静谧的古朴。 往日雪天街上总要少些喧嚣,今日的城外却热闹非凡,礼部与兵部的官员聚在城外,互相对着拜了个礼。 “算着时间,寒世子也该入城,想必陛下知道此事,应当龙心大悦。” “那是自然,陛下此前因战事忧思,龙体有损,如今前线大捷,等和谈奏报入宫,我等,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哪里哪里。”同行的几人打着官腔,眼见着鸿胪寺的人也到了城门,这才有人提起了燕国质子的事,有人忧心忡忡:“听闻此次前来为质的燕国皇子,其生母不过是个后宫夫人,连个说得起的名分也没有,这个卫,卫衔雪,也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既是让他前来为质,恐怕难以震慑燕国啊。” “话是如此……”鸿胪寺的人却摇了摇头,“此事的利害,就连寒世子都曾上表,可这事啊……” 他讳莫如深,“其实是陛下的意思……” 这话一起,众人都想再听,偏偏车辙一响,正正好打断了几人谈话。 江褚寒的马车金碧辉煌,正轧过城外扫过雪的大路,缓缓驶了过来。 见此情景前来的官员不便再谈,纷纷移步并作一排,一道朝江褚寒的车行了个礼,“恭迎寒世子。” 江褚寒的马车停下,只听那窗边的金铃一响,马车的窗帘从里面挑开了,江褚寒透过窗子侧目过来,目光扫过外面,随意地丢了笑脸出去,“各位大人久违。” 京城的官员都知道江褚寒的做派,眼高于顶的世子爷他们不好得罪,何况他是办好了差事回来等着领赏的。 几个大人互换了眼神,还是礼部的人先迎了上去,他揖手行礼,先说了正事:“世子此行辛苦,有关和谈细则,礼部已经做好准备,只等……” “不急。”江褚寒慢悠悠地打断了他,他微微颔首,分心似地摆弄了下窗边金铃,“本世子离京许久,十分想念侯府,不知大人可否稍待,晚些时候再与大人谈论此事。” “这……”那大人面露难意,还想问江褚寒再待何时,就见这世子爷干脆地撂下了窗帘,有些避不见客的意思。 “那世子——”见此情景鸿胪寺的人有些急了,他赶紧上前两步追问:“燕国质子的事情……” “大人止步。”一旁的鸦青抬刀一拦,他亲自下来替江褚寒牵了马绳,朝那大人道:“世子的意思,陛下龙体未愈,质子此次入京路途遥远,不想路上生了重病,恐他此时入宫,要给陛下过了病气,多少不吉,因而今日就先将质子带回世子府了。” “带回世子府?”那鸿胪寺的大人脸都青了,赶忙拦了上去,“寒世子,此事可不合章程,若是质子有疾,应当是先请太医来诊治,世子此举……诶——世子!” 不等他说完,马车旁的金铃响了个不停,鸦青听到催促,直接自己上了马,随后“驾”地一声,驱赶着马车往城门口扬长而去。 留着一众官员瞪大了眼,“荒唐!寒世子实在是荒唐!” “侯爷顶天立地,怎么有这么一个侯府世子!”有几人追出几步,却连马车栏杆都没摸到,只好喘着气骂了起来,“此子胆大,本想和谈主持大局应有长进,怎么还是如此……” 众人摇头叹了气,很是气愤不已:“此事必定要交由圣裁!” …… 离了城门口乌压压的一众人,鸦青直接驱着马车往镇宁侯府去了。 鸦青看着前路,“世子今日是不是有些过了。” “嗯?”江褚寒在马车里挑了个缝出来看外边的街道景致,很是随意道:“宫里那些老头,是第一次认识我吗?” 他吹了几口冷风,又把帘子放下了,“与其让他们找着我的错处,不如我亲自犯了,还不用折了父亲的功勋。” 江褚寒心里明白,他若是在送卫衔雪回京的路上犯了错,跟在他身边的都是他父亲镇宁侯的人,要是卫衔雪死在路上,他自己要担护卫不力的罪,他父亲也一样会被人弹劾。 但入了京就不一样了,这些年他身在京城,侯府里就他一个,京城里都知道他玩世不恭,他在京城犯了错,旁人不敢说在外领兵打仗的镇宁侯江辞有什么过错,只会骂到他江褚寒的头上。 江褚寒坐在马车里舒展了下腰,瞥了旁边睡着的卫衔雪一眼。 卫衔雪自遇刺以来就一直昏迷不醒,一路的将士里没有军医,只好拿着模棱两可的药材吊着他的命。 为了快些回到京城,车队特意给卫衔雪雇了一辆马车,可今日江褚寒要避开礼部那些人,入城之前只好把卫衔雪挪到了他的马车上。 不过江世子心里还记得卫衔雪的一嘴之仇,看他根本没有好颜色。 马车外“吁——”了一声,镇宁侯府到了。 江家世代武将,到了江褚寒的父亲那一代,才被先帝亲许了侯爵,有了如今的镇宁侯江辞,但侯府用的还是从前江府的宅子,祖宗基业不可荒废,那是从前江家世世代代靠着军功积攒下来的。 不过如今的镇宁侯府,只住了江褚寒一个人。 江褚寒下了马车,他仰视了一眼府上牌匾上“镇宁侯府”四个大字,竟然黯了黯神,随后了无踪迹地隐去了神色,“宫里的人约摸着最多两三日就要接走卫衔雪,侯府里就按之前的安排行事。” “你再顺便……”江褚寒意指后面马车里昏迷的卫衔雪,“替他找个大夫过来看看。” *** 第二日黄昏的时候,天色阴沉,窗外偶有寒鸦,叫醒了昏迷的卫衔雪。 周遭的一切昏暗又静谧,卫衔雪闭着眼睛缓了许久,才有些力气睁眼辨认周围的情况,屋子里没有别人,也没有点灯,只有窗子开着,洒进来一些昏沉的暮色。 第5章 卫衔雪眉头一皱,他认得这里,镇宁侯府,江褚寒的书房。 往事忽然从脑海里上涌,卫衔雪曾在这侯府里待过许些时候,江褚寒平日里虽不爱读些正经书,书房外面却摆弄得雅致,从那窗边往外看,四时景致也算是京中盛景。 正逢如今下了雪,从前的时候他立在窗边,看外头冬雪簌簌,只是冷风挑起他的衣襟,催着人离开风口。 “阿雪。”江褚寒那时候是喊他小名,卫衔雪没听到他的脚步声,只感觉肩头一沉,江褚寒从后面给他披上了一件大氅。 卫衔雪侧身莞尔,喊了他一句…… 想到这里,卫衔雪手中一攥,赶紧在脑海里除去了后面那个称呼。 他轻声骂了一句:“晦气。” 但这一开口,卫衔雪忍不住接着咳了两声,他才发觉自己声音嘶哑得厉害,干涩的喉间满是苦腥味,他不自觉地偏头找起了水壶,目光落在了不远的桌子上。 卫衔雪扶着自己的肩从床上坐起来,这动作牵动了他满身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了好几口冷气,不过侯府应该是请了大夫,卫衔雪身上上了药,浑身都是刺鼻的苦味,之前带血的衣服也换掉了,甚至替他洗了一把脸。 卫衔雪忍着伤从床上下来,但他脚刚着地,立刻听到了叮铃一声。 那声音从他脚上传来,竟然是有一根从床上垂下的锁链紧紧系在他的左脚腕上,只留了些任他活动的余长。 卫衔雪心里一紧,实在忍不住骂了一声。 江褚寒这个混蛋。 没完没了的锁链声卫衔雪从燕国听到了大梁,他分明记得从前被带到侯府的时候,满身的镣铐终于从他身上取下,但这次的江褚寒怎么对他这么不放心,还要牵狗一样给他加条链子…… 左不过是咬了他一口…… 咬了他一口,也是,卫衔雪从前性子软弱,一路上哪怕被骑马拖行也并不反抗,在江褚寒面前温和得像个兔子。 可如今兔子咬了人,江褚寒哪里还觉得他是软弱可欺。 卫衔雪叹了口气,脚下拖着锁链往那桌子边走,他实在渴得厉害,端过茶壶倒了杯水,拿起杯子就往嘴里送。 偏偏这个时候,屋子里的门忽然被什么给撞开了,冷风立刻无孔不入地涌了进来,卫衔雪穿着一身单薄的里衣,直接冻了个胆颤的心寒。 他喉中一滞,未喝完的水全呛在了嘴里,难受得他不停咳嗽起来,几乎要直不起腰。 可他还是用余光看到了门边站着的人,那人本该生得芝兰玉树的模样,若非温良谦逊,也该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样子,怎的就一脸冷冰冰的样子看着他。 江褚寒对他从前也是这样凶神恶煞的吗? 第4章 :杀意 时间过得太久,卫衔雪都要不记得当年这个时候发生了什么了。 那时候江褚寒也这样气势汹汹地推开房门找他的麻烦吗? 江褚寒冷冷看着桌边弯腰咳嗽的卫衔雪,大踏步地从屋外走进来了,他停在桌子的另一端,视线下移,“质子醒了?” “托……”卫衔雪忍着咳嗽,声音沙哑地回道:“托世子洪福。” 卫衔雪如今年纪尚小,整个人又生得瘦弱,站在江褚寒的对面,更显得他羸弱不堪,他些微仰起头才能对上江褚寒的脸。 “托我的福?”江褚寒视线落在卫衔雪局促攥起的手上,他缓声道:“卫衔雪,你很会装啊。” 卫衔雪指节一顿,他瑟缩着往后退了一步,“江世子说的……我不明白。” “你……”这话竟然引得江褚寒停顿了片刻,他皱了下眉,“你叫我江世子?” 卫衔雪在这间隙里试探了眼江褚寒的表情。 “罢了。”江褚寒像是自说自话,然后又重新恢复质问的语气:“你说你不明白?” 江褚寒冷笑了声,他绕过桌子往卫衔雪身边走,“你分明自有打算,把我们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卫衔雪只攥着手低着头,一副怯懦的样子,他余光看到江褚寒走近,就继续本能似地往后退了一步,但他这一步偏偏绊到了脚腕上的锁链,直接一跤往后摔了下去。 这一跤摔得狼狈,卫衔雪全身的伤口都被牵动,脸上的疼连装都不用装了,他忍着道:“江世子……还请江世子明示……” 江褚寒没料到这一摔,皱眉之际他狐疑地垂下眼,干脆挑明道: “昨日本世子好心给你请了大夫,但经他诊治,说你昏迷不醒,并非是因为重伤难愈,而是因为中了毒。” 卫衔雪正抓着自己手腕揉着,悄然地把两指搭在了脉间。 日暮时房间实在有些太昏,江褚寒要去看卫衔雪的脸,干脆蹲下了身,“卫衔雪,早先一路你装得像个兔子,没想到没讨到好,所以你装不下去了,然后借着受伤的由头玩起了昏迷,让你回京的路上过了好长一段好日子。” “是不是?”江褚寒盯着他的眉眼:“小狐狸。” 被他盯了许久,卫衔雪心里叹了口气:被他看出来了。 从燕国到大梁,他那满身的伤还不够偿的,燕国人还要把他折磨到绛京城,卫衔雪知道自己从前受了多少苦楚,与其和江褚寒虚与委蛇,倒不如釜底抽薪,自那夜之后昏迷不醒,毫无知觉地到绛京城来。 “江世子冤枉。”卫衔雪左不过不承认就是了,他呆愣之后变作恳切的模样,沙哑着声音回道:“那日受伤,多亏江世子出手相助,后来重伤不醒,也感念世子施舍汤药,才保住我一条性命,至于中毒……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江褚寒还想发作,“你的意思是你中毒还是因为本世子?” 卫衔雪一怔,江褚寒怎么自己扯到自己身上了,“不,不敢。” “……”江褚寒沉默了会儿,其实昨日大夫说卫衔雪中毒,江褚寒本来是当即就要找他麻烦的,可那大夫又的确提到,一路给卫衔雪灌的汤药杂七杂八,生了毒性也并未可知,说起来,也不一定就怪得到卫衔雪身上。 捕捉到江褚寒的犹豫,卫衔雪立刻猜出了一二,他当初挑拣的汤药让自己中毒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借口,只是当时还赌了一把,赌这个年纪的江褚寒有没有那么好骗。 毕竟不过十五岁的儿郎。 “江世子……”卫衔雪沉吟了片刻,他缓缓拖着锁链跪坐了起来,又摆出一副隐忍诚挚的模样,当着江褚寒的面给他行了个拜礼,“我不知江世子为何如此想我,倘若是当初多有得罪,还请,世子多多包涵。” “哦?”江褚寒停顿,又在卫衔雪头顶轻笑了声,“你竟然跟我求饶?” 求饶不求饶的,卫衔雪又不傻,如今他在江褚寒眼里,恐怕是与阶下囚无异。 卫衔雪没抬头,可片刻之后,他又听到江褚寒道:“卫衔雪,你把头抬起来。” 与这声音同时,卫衔雪忽然感觉自己额头上一冷,好似被个什么锐利的东西抵住了,卫衔雪心里突然跳了一下,这是…… 他缓缓抬头一望,就望见江褚寒的手里拿着一根羽箭,箭尾捏在他的手里,箭头却抵在卫衔雪的额头上。 卫衔雪感觉自己的神思都颤动了一下。 对面的江褚寒眼神锋利,他挑起眼的样子自带了一副居高临下,哪里像个玩世不恭的京城纨绔,怕是所有人都快忘了,他身体里流的,可是当初征战沙场的长公主与如今安邦定国的镇宁军侯的血脉。 卫衔雪望着那冷冰冰的箭头,被箭尖穿透胸膛的感觉仿佛又重新笼罩了他,他看着羽箭另一端的江褚寒,整个人的呼吸都滞了一瞬。 “反应这么大。”江褚寒用那箭点了下卫衔雪的额头正中,“看来你是认得这箭了。” 他应该认得吗?卫衔雪的思绪堪堪回来了一点,他呼吸有些急促,这才看清那白色的箭尾有一点黑色痕迹,这箭他从前不认得,如今是认识的——燕国派往大梁的探子,所用的羽箭就是这样黑色的箭尾。 前世没想明白,原来江褚寒想试探的是这个,卫衔雪胸口一阵一阵的疼,他稳着语气问:“江世子想干什么?” “现在不装了?”江褚寒拿箭挑起他的下巴,“自你昨日到我府上,前来的燕国暗探没有十个也有八个,看出来你身为皇子身份尊贵了,只是不知道你是否体恤下属,想不想看他们受苦。” 卫衔雪被箭尖挑得昂起头,那一眼和江褚寒对视,那个曾经喊他“阿雪”的江褚寒仿佛不曾存在过,卫衔雪胸口还在疼,全身的伤仿佛也都发作了,他有些嘴唇发白,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只好无力地摇了摇头。 江褚寒见卫衔雪不张口,“啧”了一声,“想来你一个皇子,是不怎么在乎他们的生死的,可我观他们远在异国,倒是有些在乎你的处境,所以你……” “江世子。”卫衔雪缄默了许久,终于略微抬起了头,如今的江褚寒与他并无深情过往,在他眼里自己不过是个可以拿捏的阶下囚,他承认自己被情绪冲昏了头,可事到如今,软弱的卫衔雪已经不能取信江褚寒了,那他还要在他面前如此怯懦吗? 第6章 卫衔雪突然一把抓住了那根羽箭,他往前挪了一步,抓着那根箭抵在了自己的喉间,他字句明晰地开了口:“江世子何苦这样为难我一个质子。” 卫衔雪这一步与江褚寒更近了些,两个人抓着那根羽箭,脸隔得只有半根箭的距离。 江褚寒眼角一挑,“小狐狸。” 卫衔雪盯着他,“你明明知道我身处燕国身不由己,于国家无益才被送到大梁当这个无足轻重的质子,你要问燕国情报我一无所知,但若是拿我来要挟那些暗探。” 卫衔雪扯了下嘴角,“我不知道世子是看得起我还是看得起他们。” 如此就是把话说开了,江褚寒对着他,他抓着箭尾些微用力,那箭冰凉地触到了卫衔雪脖颈上的皮肤,“话是这么说,但你连戏都不会做了吗?” 江褚寒咄咄逼人:“你想清楚,如今到了京城,我无所谓你的性命会不会留在这里。” 那箭抵到皮肤,卫衔雪呼吸一滞,他低低喊了一声:“江褚寒。” 江世子被这一声喊得停顿,他手里的力气竟然收了一些,卫衔雪这才避开他的视线,他突然道:“江侯爷的事情,我并不清楚。” 江褚寒眉梢一落,“你说什么?” 卫衔雪手里攥着羽箭,他重复道:“江侯爷前线受伤之事,我并不清楚。” “昨日江世子带我回侯府,难道不是想弄清楚是否有朝中人与燕国暗探有所勾结吗?” 上一世的时候,江褚寒也是跟如今一样无法无天,那时宫里的人管他要人,他一脚踢开了前头小吏,拉着卫衔雪就进了侯府大门。 从前卫衔雪觉得江褚寒只是昏聩,或是想要掩盖卫衔雪受伤的事实,或是真的想到当今陛下还在养病,这才把卫衔雪带回了侯府。 直到方才他看到了那支羽箭。 卫衔雪呼了口气,“昨日我若入了宫,燕国暗探知道皇宫森严,必然不会前来找我,可我若是置身侯府,想来以世子的做派,此时对他们来说,是与我见面的好时机。” 江褚寒力气渐缓,“你接着说。” “世子向来不顾惜自己名声……”卫衔雪想了这话是否出错,干脆说了下去,“想来也并非是想拿几个暗探出去换得功劳,至于别的再牵扯了自身得不偿失,大概……也就剩江侯爷的事了。” 卫衔雪从前就知道,江褚寒不在乎自己名声,却很是在乎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镇宁侯,金戈铁马了一辈子,朝中武将无出其右,可如此战无不胜的他,却在此次战前受了伤。 说起来战场凶险,也并不是什么怪事,但这次江侯爷大半是折在了自己人手里。 这一战来得突然,镇宁侯江辞从京中前往前线乃是一日千里,后面的粮草却没跟及,当时的说法,是今岁天灾频繁,秋收时节南方各府县拿不出军饷,只能从京中走了远路,又因为大雨绕行耽搁了路程,这才使粮草晚到了几日。 事情的真假还未判别,可那时正逢涂岭一战,镇远侯的赤羽营连连苦战差点就尝了败绩,江辞也是那时候受了伤。 江褚寒去往前线和谈,这是他第一次去见战场上的父亲——从前他觉得身为镇宁侯的父亲永远都是高大威猛、战无不胜的,可他第一回看到江辞躺在帐中,那宽阔的肩膀其实不过行军床的一半。 敌军那一刀刺进了他的左腹,江侯爷疼得彻夜难眠,可他用密密麻麻的针线缝上了伤口,用铁板支起了他的后背,他提刀的时候不如从前威猛了,眼里却还是赤诚。 江褚寒固执地觉得:这样的父亲怎么能被身后的人背叛。 所以他一定要把这背后的人通通找出来。 江褚寒咬了下牙,“燕国人向来诡计多端,若非是你们的计谋,我父亲如何能腹背受敌。” 卫衔雪却轻轻地笑了一声,“所以江世子就觉得,侯爷受伤,必然是有燕国暗探牵扯其中,或是勾结了你朝中之人,更使得局势紊乱。你便想要从我这里下手,来揪出朝廷里的通敌叛国之人。” “但你有没有想过……”卫衔雪的后话忽然在喉中梗了一下,他看着面前眉眼青涩的江褚寒,竟然犹豫了一瞬。 他印象里那个江世子,想得长远,算得步步为营,可长成那个江褚寒之前,他还曾固执己见过,一厢情愿过,如今的他,是不是还没有完全看清这满是虎豹豺狼的朝廷呢? 想到这里,卫衔雪心里一狠,“此事无关燕国,不过是你们大梁朝中有着满腹心机打算,早已对侯府垂涎欲滴的豺狼虎豹,此事就只是因为他们想要借他人之手……” “你住口。”江褚寒忽然一怒,他捏着箭尾的手露了青筋,“我大梁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置喙,至于你们燕国有没有牵扯其中……” 江褚寒眼里露了凶光,他的另一手猛然按上卫衔雪完好的那边肩膀,倾身就将卫衔雪扑倒在地,那根冰冷的箭尖擦过卫衔雪的脖颈,狠狠地往他耳侧的地上扎了上去。 那一箭仿佛与扎在卫衔雪身上无异,他心里天然的恐惧一时被唤醒,他听见江褚寒的声音压在他的上面:“待我好好审一审就知道了。” 这一瞬卫衔雪确信了:江褚寒是真的会杀了他。 第5章 :教训 天已经几乎要黑下来了,外头好像又下起了雪,呼呼的冷风灌进窗户,冻得两个人全身冰凉,气愤却焦灼不下。 卫衔雪心跳得快要破出胸膛,他被江褚寒压在下面,全身疼得他几乎要失智,可那些过往的情爱与苦痛仇恨全都上涌上了心头,他气得闭上了眼,“江褚寒!” 他沙哑着嗓子高声喊了他一句,这一句像是壮了胆,卫衔雪干脆泄气地和他挑明了,“你心里有气,来找我算什么本事!” “你早就知道侯府四面树敌,却被江侯爷压着不能再查,所以就只敢把主意打在我的头上。”卫衔雪用力挣扎着肩头,“但你就算查出了朝廷里有人通敌叛国你又能怎么样呢?” 他恨恨道:“玩世不恭的江府世子,不过只敢杀几个暗探给你消气罢了。” 江褚寒明明从回京的路上,就知道朝中有人要对侯府不利,可他父亲临行叮嘱,不让他掺和朝廷里的事情,江褚寒为此连要杀卫衔雪的人都没有查下去。 但江侯爷受了伤,江褚寒心里的那股气终究是退不下去,他只能把这股气撒在燕国身上。 忽然被卫衔雪戳了心里的痛处,江褚寒扣住他的肩膀一按,竟在他挣扎的时候撕扯下了他半边的衣服,江褚寒狠声道:“只敢杀几个暗探?卫衔雪,你看我今日杀了你,燕国敢不敢为你说半个字!” 卫衔雪瘦弱的肩膀露了半边出来,他被记忆驱使着想起过往江褚寒剥开他的衣服,生理上的拒绝将他满脑子的理智冲得全无踪迹,“杀我?燕国弃我如同敝履,但我此来梁国是你们皇帝亲许,江褚寒……” 卫衔雪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江褚寒胸口的衣襟,他死死拽着他的衣服,偏动着半身要把他拉到地上来,他喉中哑然:“你真当我只是一颗废子吗?” “废子?”江褚寒的力气大得离谱,他没被卫衔雪撼动,换而卡上了他的脖颈,“连棋局都没上,就敢把自己当颗子,卫衔雪,你也配!” 卫衔雪没有力气,但他一脚围着江褚寒的腿缠了上去,那腿上套了锁链,圈着江褚寒时一压,生生把他的腿缠到了一块,“我不配?” 卫衔雪冷笑了声,他捏羽箭的那支手还没松开,好似在与江褚寒争抢着那支羽箭,微弱的力气下手腕发出了嘎吱的折响声。 正是此时,外头呼啸的风雪中,忽然有声树枝崩断的声音划破了入夜前的宁静,压满大雪的枝丫猝然断裂,引得满树的积雪滑落。 卫衔雪离江褚寒的耳朵极近,他声音沙哑得好像是带了刺,“我今日本来只想求江世子放过我,但你偏偏要咄咄逼人。” “江褚寒,你我……”他将“夫妻”二字从嘴里无声隐去,“一场,我回敬你一场教训。” 他这声音往后越来越小,江褚寒还未听明白,眼皮就已经不吉地跳了起来,偏偏正是此时,鸦青的声音从门边急促地传来:“世子——” 江褚寒分了心——卫衔雪忽然手里用力,他握着箭端的那只手往下一移,整个人跟着往旁边翻去,那箭的另一端还在江褚寒的手里,他手里的力气没收,跟着就由着卫衔雪偏转的方向刺了过去。 那箭尖冰冷,竟然又直接刺进了卫衔雪受伤的肩头。 他单薄的里衣里面缠了纱布,又突然被这一箭给刺破了伤口,大片的鲜血立即涌了出来,淋漓地染红了他半边的衣服。 卫衔雪整个人都疼得一缩,可他还死死抓着江褚寒的衣服不松手,艰难地睁起眼睛来看他。 江褚寒这一眼与他四目相对,怕是这辈子也难以忘记,“你还真的是个疯的吗?” 卫衔雪脸上有些湿湿的,他手指都攥进了卫衔雪的衣服里,仿佛是借此来给自己添些力气,“得罪了……” 第7章 卫衔雪最后小声地说了这么一句,接着他忽然声音尖锐起来,“世子!” “世子饶命……”卫衔雪的脸上忽然爬满了害怕,他整个人瑟缩着捂起伤口,抬高的声音里满是求饶,“别……别杀我……” 江褚寒就看着卫衔雪凭空变成个龟缩的刺猬,他还没从地上滚起来,手还握在那羽箭的另一端。 焦急的鸦青赶过来时差点慌了神,“遭了,世子……” 他当机立断,率先就抽刀斩断了那根扎进卫衔雪肩窝处的羽箭,赶忙在江褚寒身边蹲了下去,“洪公公来了,宫里的洪公公。” 江褚寒盯着卫衔雪眸间一厉,“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他生硬地掰开了卫衔雪的抓在他衣服上的手,踹开了卫衔雪缠在他身上的锁链,他狼狈地站起身来,一手就抢过了鸦青手里的长刀。 利刃泛着冷光,江褚寒心里恨极了,对着卫衔雪就扬起了大刀。 “世子手下留情——”这一声此起彼伏,鸦青刚才说出了口,屋子的门边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那人声音尖锐,一副宫中内侍的打扮,雪白的拂尘捧在一侧,与另一只手一道捧着个明黄色的匣子,宫中内务总管、当今永宴皇帝身边的内侍洪信正生了一副天生带笑的眼睛,凭空就能讨宫中贵人喜欢,他说起话来声音拉长:“寒世子,陛下有旨。” 江褚寒手里的刀停在半空,他傲慢地挑眼看了洪信一眼,竟然置若罔闻一般,长刀在昏暗的屋子里乍现一道冷光,对着卫衔雪的方向狠狠斩去。 “哐”的一声,卫衔雪闭上了眼,但接踵而至的疼痛没有爬上他的脖颈,一声金石碰撞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了会儿,江褚寒竟然是横刀斩断了卫衔雪脚上的锁链。 随后江褚寒将那刀随意一扔,偏过身来倚靠在了桌上,“洪公公怎么来了。” 大冬天的寒意逼人,洪信竟摸了摸额角,像是给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赔笑道:“世子横刀断铁,不愧天生神力,真是可惜了这样一番造化。” 他说罢往身后看了眼,外头又鱼贯而入几个提灯笼的内侍,一道从屋外进来,屋子里瞬间就被明亮的灯笼光给填满了,洪信接了边上一人递过去的灯笼,打着往江褚寒身边走了过去。 他先是拿灯笼晃了眼卫衔雪的情况,那一眼灯笼光下,脸色惨白的稚子躺在地上,凌乱的衣服碎了一半,肩头一只羽箭插入血肉,模糊地不住往外渗出血来。 洪信当场就不忍地别了下眼,“这质子怎么伤成这样。” 江褚寒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紧接着洪信抬了下手,示意后面有人上前过来,他一边提着灯笼转向江褚寒,“寒世子,这燕国质子一路过来路途遥远,患上重疾在所难免,讳疾忌医却是不应当的,老奴自作主张,先让人抬他去医馆治伤,好歹先把这血给止上。” “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洪信这老太监说话滴水不漏,江褚寒不喜欢他,却挑不出他的错来,“洪公公今日过来,就是想来接走燕国质子?” 未等到江褚寒真的答应,洪信身后的内侍已经上前来了,他们听着吩咐扶起了地上的卫衔雪,洪信往靠近卫衔雪的方向走了一步,算是挡在了他的面前。 两个内侍仔细抬起卫衔雪的胳膊,就要带着他往外走。 洪信又忽然喊了个停,他一边赔笑:“寒世子说哪里的话,燕国质子无足轻重,老奴前来不过是给世子搭个手,此行自然别有目的。” 洪信话没说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又对着卫衔雪的方向回过头去,被扶起的卫衔雪身子单薄,外头的风丝毫不歇地往屋子里灌,卫衔雪整个人发着抖,也不知是疼还是冷。 江褚寒也顺着视线看了一眼,卫衔雪装得一手的可怜样,今日正是被他咬了一大口,江褚寒心里不痛快,目光却在他后背上定了一下——卫衔雪肩头的衣服被他撕了半边,露出了他瘦弱的后半边肩膀,他脊背很白,但他雪白的皮肤上,竟然分明地漏出了一半印记,像是画着什么图腾一样。 江褚寒鬼使神差地站直了些,那印记他好似在何处见过。 可接着洪信不知从哪里接过来一件狐裘,正正好盖过他的视线,披在了卫衔雪身上。 江褚寒本想去把那衣服扒了,可他动作一顿,那通体灰色的狐裘上有个雪白的印记靠在左侧,事情偏巧,他也有件灰色狐裘,上头的雪白印记靠在右边。 陛下赏的…… 前一岁大梁秋猎场上,永宴皇帝亲自射猎,猎得两只狐狸,正巧一左一右地有块白色印记,陛下大喜,让人做了两件狐裘,一件早春赏给了江褚寒,另一件…… 接走卫衔雪,是陛下的意思。 眼见卫衔雪被两个小太监扶了下去,江褚寒把视线收回来,他不耐烦地推开杯盏,给自己倒了杯水,“洪公公闭口不言,是还要和我卖关子吗?” 洪信把拂尘换了方向,人也转了过来,“世子久等。” 他将自己怀中那个明黄色的盒子举到江褚寒面前,恭敬地把头低下了,“陛下前些日子病重,好在有侯爷和世子为国尽忠,这才身子好了许多,今日老奴前来,是想传些陛下的旨意。” “世子此行和谈离京多日,虽是为国为民的功德,可世子少有离京,如今一去多日,陛下不免心里有些挂念,今日特意遣了老奴前来,是想接世子入宫住上几日。” “入宫?”江褚寒示意鸦青将盒子接过去,他把杯子放下,“陛下是让我此时入宫?” 江褚寒看了眼外头的时辰,若是再晚些,宫门都要下钥了。 洪信揖起手,“冬日里夜长,世子此时入宫,还能尝尝陛下宫里新做的点心。” 江褚寒的手指点桌,“有点心吃?” 他忽而换了笑来,有些慵懒地伸了腰,“还是京城里日子过得好,我也想念舅舅了,洪公公,还麻烦等我去换身衣服。” 江褚寒大步离了书房,鸦青跟着他。 一路走过栏杆,鸦青脸上有些忧虑:“世子今日怎么做了这样的事?” “审不出人,心里不痛快,还被只野狐狸咬了一口。”江褚寒想起卫衔雪那双眼睛,气得有些咬牙,“他是等着要我被老太监看到,洪信平日里跟侯府搭不上边,却是个爱吹耳旁风的,这事还不知道会传到谁耳朵里,可他怎么知道洪信会来。” 鸦青摇了摇头,“昨日世子在城门口得罪了礼部,已经有人上表弹劾,今日这事传到陛下耳朵里,可会开罪到世子身上。” “陛下问不问罪我不知道,父亲年关归来,肯定是要……”江褚寒心中烦闷,推门的力道都重了一些。 江褚寒胸襟的衣服还乱着,他想到方才卫衔雪的样子,连着把整身衣服都换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明日是什么日子?” “明日……”鸦青等在屏风前,“明日初七,若似往常,宫中皇子考教就在明日。” “日子倒是巧。”江褚寒拢上大氅出来,他头也不回,“你今日就不用陪我入宫了,小太监接走了卫衔雪,说是送去医馆,你去盯着,看着他明日入宫。” 鸦青看着江褚寒步入风雪:“是。” 夜色昏沉,满天的雪飘得像是柳絮,绛京城里入夜连绵灯火,一辆马车赶着从侯府后院出来,朝着宫里的方向去了。 第6章 :入宫 医馆门口的灯笼被雪盖住了,避着外头的冷风,两个小太监掩了扇门,捉着袖子往屋里望。 “这质子伤得可真重,我方才看到他除了肩上,连手脚上都是伤。”一个内侍搓了搓手,“咱们世子下手可真狠。” “寒世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得罪了他……”另一人放眼望了望,低声说:“他以后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别,别说了……”两人拍了袖子,远远望见有人过来,噌地站直了身,“鸦青大人。” 鸦青生得高大硬朗,容易让人生畏,他怀里抱了刀,“质子呢?” 两个小太监低着头,跟怕江褚寒一样,“在,在屋里,大夫还在治伤,治,治病。” 鸦青往屋里一望,目光越过烛火,看见了墙上透出来的人影。 于大夫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才替卫衔雪把伤口里的箭头清了出来,他撒了点药,“这伤口烂了两次,可不能再折腾了。” 卫衔雪疼得厉害,他闭眼忍着,说不出话来。 “你一个小公子……”那大夫还想说什么,他朝后望了一眼,想来又闭了嘴。 这大夫还不知道卫衔雪的身份,卫衔雪无声地叹了气:小公子…… 谁家小公子不想好好活着。 大梁京城里繁华遍野,却有的是杀人无形的刀,他江褚寒只是一把剜他心口的尖刀,有些人尚未见过他,就要一口一口生啖他的血肉。 “大,大夫……”卫衔雪挪动了下手腕,他目光盯着门口的动静,“我这伤,咳咳咳……这伤上药之外,可否还能请您开几副药来。” 第8章 于大夫放下药瓶,附上手要看卫衔雪手腕上的伤,“这……方才那两位,两位公公说了,只让给您上药。” 卫衔雪手腕上满是锁链硌出来的伤痕,看着有些吓人,他掌心合着,“大夫……” 他视线上移,手却突然翻过来去碰大夫的手心,他冰冷的手缓缓展开,于大夫脸色一变,他忍不住回头一眼,立刻被卫衔雪抓住了衣袖,“大夫留心……” 卫衔雪咳了一声,“莫要把药撒了。” 那大夫的手有些颤巍,他这才翻开自己的手,方才卫衔雪手心攥着,将一个冰冷的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他覆开手,手里是锭沉甸甸的银子。 于大夫赶紧把手缩进了衣袖,脸在烛光下变得阴晴不定。 卫衔雪的手指从于大夫手背上划过,“只是想要这几味药,不算为难大夫。” 于大夫咽了口口水,他嘴里默念了那几味药,终是闭眼点了个头。 卫衔雪把手垂下,手腕磕在了下面的垫子,有些硌得疼,他衣袖往下盖着,露出了半根从手腕上垂下来的流苏,那流苏是缠在玉佩上的。 是江褚寒的玉佩。 他方才同江褚寒滚到一起,扯住他的衣襟死不放手,侯府世子身上有的是银子,卫衔雪摸了一锭,还顺走了他的玉佩。 可惜今夜不能再把这玉佩当了。 * 这一夜的雪下了整夜。 翌日,两个小太监一大早地给卫衔雪送了衣服过去,卫衔雪初次进宫,他挽起了他多日未束的头发,洗干净了脸,换了一身当算得体的衣服,坐上马车时,已经算是快要午时。 卫衔雪身子瘦弱,他拨开窗帘时衣袖大得有些不便,趴在窗边像个陶瓷人,“鸦青大人也要送我入宫吗?” 鸦青站在马车旁侧,垂着眼,“世子的意思。” 卫衔雪自然知道是江褚寒的意思,江世子心眼巴掌大,想必还要来找他的麻烦,他低下头,轻轻抹出个笑来,“那还麻烦大人替我拜谢世子。” 鸦青皱了下眉。 马车帘子垂下,车辙滚过了街上新铲的雪,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入宫时方才正午,马车停在了宫门外。 守门将领白着半个眼看了小太监递过去的腰牌,对鸦青倒是和颜悦色,“这就是燕国来的质子?可,鸦青大人应该清楚,这宫外的马车是不让进去的。” 众人目光还没落到马车上,卫衔雪已经先自己掀开帘子出来了,他脸色不好,挂着狐裘也不像娇养的少爷,迎着冷风他先咳了几声,“不敢让各位大人为难。” 守城将领打量了几眼,不咸不淡地偏了个身,“好说,质子入宫,昨日洪公公来打过了招呼,只是宫里贵人众多,各位莫让质子冲撞了谁。” 小太监应了好几句“自然”,这才领着卫衔雪进宫。 这日的雪早上就已停了,宫里的城墙朱红,其中森严被白净的雪盖住,添了几分清冷的意味。 卫衔雪仰头看了眼高过几尺的宫墙,昏沉的天几乎只露出一线,一眼过去望不到尽头似的压抑,而其中暗藏的波谲云诡都被这巍峨的宫墙遮盖过去了,不知有多少性命被这不见天日的牢笼困在里面——曾经的他也是其中一个。 如今他又回了这个牢笼。 卫衔雪踏出这一步,这次他能在这个皇宫里走出另一条路吗? 小太监在前面低头走着,“按前几日的安排,应当是带质子去鸿胪寺安置,可如今误了那边的章程,就只能直接安排您进宫了。” 卫衔雪垂首听着,他身子弱,脚步有些跟不上这些内侍,走起路来略微有些喘。 “公公。”卫衔雪垂顺着眼,“不知公公今日是要带我去哪里?” 前面的小公公回头一眼,“自然是你的住处。” 住处……卫衔雪脚步忽然停顿了下,他往来时的宫墙望去,这条路…… “你停下作什么?”前头的人都在回头看他,有些不悦,“这个时辰已是不早,若是误了午时……” 那些小太监过了中午就没饭吃了,因而不想等卫衔雪磨磨蹭蹭,鸦青也回转头来,狐疑地盯着他。 卫衔雪木讷地迈开步,是他记错了吗? 按着从前的安置,他应当是住在乌宁殿,那地方几乎是个冷宫,路程偏僻,也就碍不着那些宫里人的眼,可如今这条路…… 这条路直通御花园,若是要从这里带他去乌宁殿,得绕上好大一段路程,这般花费时间,那些着急去用午膳的内侍怎么可能带他从这里过去。 只可惜时间过得太久,卫衔雪已经不记得从前是怎么走过去的了,他只记得在这条路上遇到了…… 前路上拐角一转,一片喧闹的声就入了耳。 卫衔雪闭眼:冤家路窄。 远处宫墙下一眼望去乌泱泱的,前头行着引路太监,后头伴了宫女,锦绣丛里一样簇拥着一顶步辇,步辇华丽,上头众星捧月地趴着个金贵少年。 卫衔雪还未望上一眼那少年的模样,就被前面的小太监拉着往宫墙边上靠,两个太监当即就跪了下来,拉着卫衔雪的衣角催促:“三殿下来了,还不快跪下。” 三殿下……卫衔雪身上禁不得拉扯,他跟着跪在宫墙下面,抬眸间心里念出了他的名字:褚黎。 过往的记忆一道上涌起来,他清楚记得从前入宫第一日,就偏巧在路上遇到了三皇子褚黎,褚黎不过是听了他的身份,就对着他一鞭子抽了上来,想到这里卫衔雪觉得胳膊一疼,仿佛是当即被什么抽了一下。 卫衔雪又想了遍这条来路,是有人故意想让他遇上褚黎的吗? 他往后边的鸦青看了一眼,鸦青目不斜视,像是等着褚黎过来。 今日按照往例,是宫中皇子考校的日子,前些日子永宴皇帝病重,如今好了一些,正巧就宣了三皇子过去考校骑射,可褚黎是个温柔乡里长大的皇子,平日里有些贪玩耍懒,今日竟然当着陛下的面从马上摔了下去,他伤了屁股,正正是被人用步辇抬出去的。 那步辇上的三皇子脸色比阴沉的天还要难看,他骂骂咧咧地揉着屁股,一边催促着前面,“这么冷的天,怎么走得这么慢?” 抬轿的叫苦不迭,若是走得快了颠到这位小祖宗,怕是还要挨旁的罚。 褚黎也不过十三四岁,正是脸上藏不住喜怒的年纪,他杵着下巴埋怨道:“今日褚寒在场,也不帮我说几句话,让我白白被父皇训了这么久。” “等等——”褚黎漫无目的地甩着视线,忽然目光在边上停了一眼,他抬起腰来“嘶”了一声,“停一下。” 卫衔雪眼睁睁看着褚黎的步辇停在了跟前。 “鸦青?”褚黎认出了江褚寒身边的侍卫,“你来入宫找褚寒?” 他好像是自问自答,没等鸦青说什么就随意自己“嗯”了一声,接着就把目光落在了卫衔雪身上,他眉头一挑,“这又是什么人?” 卫衔雪梳洗之后披着狐裘,跪在哪里像个白瓷做的,与旁人分明地差出界限,旁边的小太监把头埋在地上,“回殿下的话,这是燕国来的质子。” “质子?”褚黎不悦的脸上又是一沉,他把手搭在轿边的把手上,“就是那个屠了我朝蕲州,又打了败仗的燕国送来的质子?” 那步辇边上的侍从随着褚黎的动作搭了手过去,三皇子杵着边上的侍卫,硬生生地从步辇上下来了。 卫衔雪身边的小太监听出语气不对,立马瑟瑟地往后挪了一步,“回,回殿下,正是那燕国的质子。” 褚黎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立在轿子前缓了下筋骨,语气不善地冲卫衔雪叫唤:“你把头抬起来给本皇子看看。” 这一句与卫衔雪记忆里重合,褚黎考砸了骑射,伤了屁股,还被陛下好一顿教训,心里正憋着气,如何看卫衔雪都是个合适用来捏的软柿子。 软柿子卫衔雪感觉到了褚黎跋扈的目光,他缓缓抬起头,谦卑地把身上的刺全都摘干净了,“拜见三殿下。” 可褚黎对这态度并不受用,他抬高下巴,伸手朝步辇上摸了摸,旁人立刻就看出他的意思,却有些不敢伸手,“殿下……” 褚黎一眼横了过去,“嗯?” 这才有人颤着手把鞭子递了上去,褚黎捏着鞭子,他甩开身边要扶他的人,顾自地往前走了几步,他鞭子一抬,“你们燕国杀了蕲州的百姓,我身为皇子,自然是忍不得你这……” 这鞭子一抬,众人都有些不忍地闭了眼,可不等褚黎的鞭子落下,跪在地上的卫衔雪忽然往前挪了一步,他当即磕头下去,“三皇子恕罪。” 这动作突然,没想到褚黎扬起的手竟然当即停在了半空,他手中一顿,像是忽然闪了腰,整个人有些木然地停了一下,后面的随从立刻晃过了神来,以为三皇子是崩了伤口,立马上前来把褚黎围着扶住了。 褚黎只轻声“嘶”了一声,他脑子里升腾的火气像是被突然堵住,有些恍惚地迷了会儿眼睛,众人早怕三殿下再惹出什么麻烦,赶紧一股脑儿地把他扶上了步辇,三两下地带着他要离开。 第9章 卫衔雪这才抬起头来,将手往衣袖里缩了缩。 后面跟着的小太监似乎有些后怕,又震惊三皇子没再发作下去,跪了好一会儿才听卫衔雪先叩首道:“恭送殿下。” 他们赶紧缓过了神,囫囵爬起来去把卫衔雪扶起来了。 卫衔雪无辜地回头道了谢。 “你……”鸦青不知何时走到了卫衔雪身侧,他慎重地盯着卫衔雪,“你身上好香。” 这一句说得两个小太监一怔,卫衔雪衣服下攥起了手,脸色却是为难地后退了一步,“鸦青大人慎言。” 鸦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他有些尴尬的移开目光,“我自然会将此事禀告世子,质子保重。” 卫衔雪拂了拂袖,“鸦青大人告辞。” 盯着鸦青离去的背影,卫衔雪揉散了自己手上的药粉,恍然想起:鸦青是个狗鼻子。 第7章 :世子 午后,御花园。 御花园里近几日备着听松宴,往来的太监宫女多了许多,却是低头放慢了步子,不敢发出什么动静打搅了暖阁。 布菜的内侍小心撤了午膳,又端了糕点上来,洪公公端详了几分摆法,才回过身去请屏风后的永宴皇帝褚章。 暖阁里燃了十足的炭火,四处都是暖的,只有一小扇窗户开着,露了半边花叶出去,永宴皇帝端着剪刀,正正剪断了那支伸出去的菊花叶。 褚章正值壮年,脸上除了久病初愈的一点病气,还算是器宇轩昂,他放下剪子,和气地冲着屏风另一边道:“昨日洪信说你想吃朕宫里的点心,今日特意喊御膳房多做了几道。” “多谢舅舅。”江褚寒声音爽朗,他在暖阁了褪了大氅,两步到桌边拿了块糕点。 褚章移步过来,他端茶润了嗓,“你看你南境跑上一次,人都瘦了一圈。” “南境是有些苦。”江褚寒站着吃了糕点,又笑道:“但父亲说和谈是为陛下分忧,褚寒瘦得值。” 褚章笑了起来,“你们这几个兄弟还是你懂事,江辞久不在京城,亏得你还能有如今的模样,不像……” 永宴皇帝略微叹了气。 江褚寒知道陛下是在说褚黎,他今日考校没射中箭,还骑马摔了一跤,陛下生了气,连糕点都没给他吃,可这桌上分明放了褚黎喜欢吃的青莲酥。 但真要比起来,江褚寒的名声分明比三皇子褚黎还要差劲。 “今日下雪天冷,御花园里的地又滑。”江褚寒想着说些好话:“三殿下其实……” “你们兄弟一场。”洪信在一侧端正了椅子,永宴帝坐下来,“褚寒如今也爱分些君臣的虚名了。” 兄弟……江褚寒的母亲已逝,从前正是当朝的长公主,与当今永宴皇帝是同父的亲姐弟,因而江褚寒喊上永宴皇帝一声舅舅,与那些皇子也算得称一句兄弟。 “舅舅……”江褚寒脊背略直,他靠着桌边把糕点放下了,“实在是昨日做了错事,今天不敢胡言乱语。” “嗯?”永宴帝眉梢略挑,有些诧异的样子,“你此次去前线和谈,拿回了和谈书,又接回了燕国质子,你有什么错处?” 江褚寒瞅了洪信一眼,那老太监面色如常,笑得模样和蔼,江褚寒抿了下嘴,“我昨日……与那燕国质子打了一架。” 永宴帝端杯子的动作停顿了下,他喝了口茶水,仿佛没听到江褚寒的话,“年关将近,你父亲这次得胜回朝,他在前线受了伤,今年就不必赶着回边境了,南方战事初平,让他留在他京里陪你过个年。” 江褚寒站得更直了些,“多谢陛下恩典。” 永宴帝放下杯子,摩挲了扳指,“战事一起,天下不宁,朕近来夜里入梦亦是不安,昨日皇后还同朕说,要亲去礼佛拜祭,祷祝天下太平。” 江褚寒低着头,“皇后娘娘宅心仁厚。” 永宴帝看着他,“朕见你这次前线走了一遭,应当是长进不少。” 江褚寒揖起了手,“小臣……惶恐。” “你既心有惶恐,怕是在为我前线将士心有不平。”永宴帝面色和蔼地想着什么,“正巧过几日皇后前去烧香,你不妨去经阁里抄些经书,届时让皇后带去,也聊表你侯府世子的心意。” 永宴皇帝把江褚寒的过错轻轻揭过,这就只是想让他去经阁抄经,江褚寒抬起头,“褚寒今日就去抄经。” 永宴帝又笑了,夹过了盘子里洪信替他布的青莲酥。 * 卫衔雪被小太监领着,还是到了乌宁殿。 乌宁殿屋瓦黛色,远远望去像檐角站了一排乌鸦,雪天里天高地阔,这宫殿却压根不像个宫殿,卫衔雪从前不知,富贵森严的宫墙里,竟然也有这样破败的地方。 “今后质子就住在这乌宁殿了。”两个小太监并排告退,“过几日宫里备了听松宴,届时陛下要亲自召见,还请质子这几日稍待。” 卫衔雪应了他们,他孤身一人往乌宁殿的檐下走。 宫殿里冷清破败,卫衔雪从正门进去,横穿的冷风就阴森地往他衣袖里钻,他低头咳个不停,殿里还能传出回声。 “是……殿下?”这一声从屋里传来,仿佛是试探,“是殿下来了吗?” 已经许久无人喊过卫衔雪“殿下”了,他脚步停在门口,惊讶似地朝屋里问:“谁在里面?” “果真是殿下来了。”屋里的窗户打开一扇,飘起的灰尘落回桌面,一个模样清秀的人往外头伸出脖子,他穿着内侍的衣服,像个新来的小太监,小太监把头缩回去,又放下了手里收拾的物件,赶紧往卫衔雪面前跑,“北川见过四殿下。” “你是……”卫衔雪故作同以往一样惊诧的样子,“你是燕国人?” 在燕国时卫衔雪排作第四,只有燕国才有人称他一句四殿下。 北川生得白,眉眼都是讨喜的模样,他在门边给卫衔雪磕了个头,“奴才北川,是昨日才到了绛京城,殿下孤身前往梁国,这一路想必是受了苦楚,奴才是受了明后娘娘的旨,前来照顾殿下的。” 这算是他乡遇故知了,从前卫衔雪见到北川,心里其实是惊讶又感激的——以前明皇后待卫衔雪并不好,她是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太子去当质子,才特意点了卫衔雪的名字。 过往的卫衔雪性子软弱,他只能认了自己的命。 可明皇后竟然派了人来照顾他,这点好心在受了欺凌的卫衔雪这里变得愈发珍重,以至于他自认待北川也是无可挑剔。 但往后的卫衔雪并没想到,这个北川不过是明皇后放在他身边的一把尖刀,时刻都会索走他的性命。 卫衔雪赶忙同前世一样将北川扶起来,“你快起来,如今不是燕国皇宫,你不必待我这些虚礼。” 那北川并不多跪,他观着卫衔雪的面色,“昨日刚到梁国,就听闻殿下被那个侯府的世子欺负,不知殿下可有……” 北川上手朝卫衔雪身上摸索,并无轻重地碰到了卫衔雪肩头的伤,他疼得闷哼了声,惹得北川不敢再摸。 “殿下……” 卫衔雪笑着摇头,显得有些破碎,“皮肉伤而已。” 北川不敢再碰,卫衔雪就顾自地往屋里走,殿里有些昏暗,里面北川已经收拾了一些,并不算不能住人。 北川跟了上来,“殿下当真是被那侯府世子欺负了?奴才来大梁就听闻他名声不好,是个纨绔的浪荡少爷,殿下……” 卫衔雪从宫门走过来,早就没有力气了,他冲着铺了硬枕的榻上坐了过去,疲惫地按了眉心,“江世子为人如何,并未我们应当置喙的。” 从前并未告诫过北川,这回卫衔雪挑眼有些肃然,“这些话今后不要说了。” “江世子……”北川好似并未听到他说的,反而是凑上去道:“殿下怎的喊他江世子,奴才来的时候打听了。” “这镇宁侯府世子江褚寒,乃是长公主所生,长公主当年十分受梁国老皇帝的喜爱,因而这个世子出世,老皇帝亲自给他取了名字,就按照与其他皇子一样的称谓取了褚寒这个名字,可江侯爷就娶了长公主这一个发妻,生出的儿子自然应当随他姓,侯府世子按理应该是叫江褚寒,但这江姓冠在前面始终是僭越,因而京城里的人都不敢喊他一句江世子,都是称他为寒世子。” “殿下。”北川嘟囔道:“往后您可要当心,莫要再喊错了。” 这称谓背后什么情况,卫衔雪心里早就明白,他喊江褚寒江世子,不过是想试探他的反应,只是如今换做北川来告诫他,卫衔雪从前忽视的事实摆在眼前,这个北川从开始就是不怕这个名不副实的四殿下的。 但卫衔雪并不想现在同北川分出恩怨,“原来是这样。” 卫衔雪扶着桌子,“你早我一日来到宫里,竟然就知道了这么多。” 北川扯了嘴角,“奴才这是担忧殿下处境,昨日光是奴才过来,就受了宫里人好一顿白眼,就担心殿下……” 第10章 “劳你挂碍。”卫衔雪说了会儿话,喉中又有些涩了,他没从桌上找到茶水,杵着额头有些犯困。 “殿下这是累了?”北川观察着卫衔雪的脸色,他连嘴都是白的,北川看着,不自觉浅浅地露了个嘲讽的笑,这人天生做了皇子,竟然过得和他没什么分别。 但杵在桌上的卫衔雪忽然往下一倒,他的胳膊像是撑不住了,整个人往榻上躺了下去,碍着伤他肩上的狐裘系得松,这一下忽然散开了,露出了肩头的一片血色。 他的伤口竟然又破开流出了血,北川并想到卫衔雪当真伤得这么重,一时无措地比划,“殿,殿下,这,这可如何是好……” 卫衔雪这会儿也感觉自己肩头温热得不似寻常,分明昨日才上了药,怎么……卫衔雪思绪有些不大明晰,他捂着肩头咳嗽,撑起眼来,“劳烦你去,去太医院,找……” 找谁来着?卫衔雪使劲想了想,“找邱太医……” 邱太医宅心仁厚,卫衔雪想来如此处境,大抵只有他会来给他看伤。 北川赶紧“哦”了一声,甩开袖子就要往外跑,可他走到门边又停顿了下,复又回头看了卫衔雪一眼。 卫衔雪清瘦,躺在那榻上形单影只,像个被人抛下的可怜人,北川似乎是犹豫了会儿,又继续往外走了。 卫衔雪的世界立马清净了起来,他方才看北川停顿,心里无端起了悲戚,今后到底还有什么是他能依靠的…… 他只能心里苦笑,卫衔雪阖上眼,身上细密的疼似乎在黑暗里更加明显了,可他眼皮沉得厉害,卫衔雪已经睁不开眼了,他似乎是对着空气,很轻地说了一句:“阿娘骗人。” 卫衔雪似乎是做起了梦。 梦里他还在燕国,燕国地处南境,四季多是和煦暖阳,何处都有春日光景。 卫衔雪幼时住的宫殿叫艳昭宫,艳昭宫里栽了许多海棠,春日里开了花,风一吹整个宫殿随处都能捡到花瓣,年幼的卫衔雪读完了书,捉着一片花瓣去问他母亲,“阿娘阿娘。” 卫衔雪在庭院里找到一棵海棠树,那明媚的花树上垂着一根长长的粉色披帛,他仰起头,就看见一个女子坐在树梢上,那女子脸上只涂了淡淡的胭脂,坐在花丛里却比花还要明艳。 卫衔雪冲她喊“阿娘”,“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 “阿娘在看什么?”卫衔雪嘴里的诗没读完,就看见树梢上的母亲直直地看着宫墙,仿佛她的视线能透过宫墙,看到远处的山云。 阿鸢好像坐得有些累了,她把脚从树梢上垂下,脚上竟然没穿鞋,腕上系着的银铃一摆一摆地响。 “阿雪方才说什么?”阿鸢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下面笑了笑,“阿娘方才没听清。” 卫衔雪觉得更奇怪了,阿娘是看了什么,才连他的话都没听清,他好奇地顺着阿鸢的视线追过去,可他还是只能看见高高的宫墙。 “阿娘到底是在看什么?”卫衔雪垫了垫脚,他顾自地猜到:“是不是在看父皇?父皇说今日下朝,就来看阿娘的。” 那时的燕明皇卫懿还是很爱来艳昭宫的,他甚至时常来给后宫里的鸢夫人带些小物件,但是卫衔雪隐隐觉得,他母亲好像并不爱见他。 阿鸢忽然道:“阿雪喜欢燕国吗?” 卫衔雪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问,他想了想,“儿臣喜欢燕国的风。” 阿鸢嘴里轻轻念:“南境的风……” 燕国的风四季如春,她也喜欢,风儿越过宫墙,能漫山遍野地跑,阿鸢笑了笑,她低下头问:“那阿雪想不想看雪。” 卫衔雪的名字是他母亲取的,他名字里带了“雪”字,可燕国并不时常下雪。 阿鸢笑着说:“我曾听人说,大梁的冬日下雪,遍地清白,大雪簌簌,很是好看。” “阿雪想不想去看?” …… 大梁的雪……卫衔雪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初是怎么说的了,她的母亲在往后的一年里病重,消逝在了春色里,而他的父皇,自从他的母亲离世,便极少再来看他。 卫衔雪就这样孤零零地过了许多年,然后他就被送到了梁国。 他初次见到大梁的雪就想起了他的母亲,她的母亲似乎很想看一场这样的雪。 卫衔雪站在雪地里,梁国的雪大得如同柳絮在天上飞,漫天遍野白花花的见不到头,但那雪冷得锥心刺骨,和着寒风一寸一寸割过他的皮肤,仿佛是能把他都淹没了。 他觉得梁国的雪并不好看。 他不喜欢大梁的雪。 第8章 :使唤 夜里宫中融雪,四处檐下滴得淅沥,经阁高耸,阁楼里的灯还亮着。 江褚寒捉着笔写了几划,有些不耐烦地推了纸页,“前日来的时候也没告诉我,皇后要的经书有这么些。” 江褚寒已经来经阁呆了两日了,前天皇后身边的宫女带着一摞的经书过来,江世子眉毛都皱成了沟壑,可那宫女说话巧得很,一口一句劳烦,江世子有脾气也发不出,何况这还是责罚。 鸦青在旁边抱手站着,置身事外的样子,“侯爷知道世子静心抄经,想必心里宽慰。” 江褚寒的性子就该磨一磨,连鸦青都知道这个道理,可江褚寒那双手写起字来不听使唤,他干脆丢下笔,站在窗子旁吹风。 窗外的冷风吹过屋檐滴下的雪水,凉意糊得江褚寒脑子清醒,他站在阁楼上看外头宫殿,这宫里的殿宇一座高比一座,鳞次栉比的檐角遮住了宫外的方向,看不到人世间的万家灯火。 这经阁还是不够高。 江褚寒的目光落在楼下,他忽然对鸦青勾了下手,“你去,把楼下那个人给我抓上来。” 鸦青的目光顺着落下去,宫中夜里素有宫禁,来往还有侍卫巡逻,应当是不会有人在下面的转悠的,世子这是看见了什么人? “……”鸦青目光一定,他皱眉:“是。” 一队巡逻的侍卫刚从经阁下面走过,不远处的树丛后面有人探了探头,略微发出了点动静。 这夜里实在是冷,卫衔雪往手上呼了口气,搓了搓手,这才从地上抱起一个袋子,准备继续往乌宁殿的方向走。 有了邱太医的诊治,卫衔雪昏睡之后醒来好了不少,他躺了一整日,等到北川睡着,才孤身一人出了门。 要应对未来几日的麻烦,他还是得做些准备。 卫衔雪绕开树丛,好在从前在宫里过活几年,摸得清宫里的巡防和路线,现在出门少了许多麻烦。 但他方才走出几步,后面忽然森然地喊了一声:“质子。” 此前卫衔雪并未听到脚步声,这一声吓得他起了鸡皮疙瘩,他紧紧抱着怀里的袋子,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跑。 可卫衔雪受了伤行动不便,他才有了加快步子的动作,后面的人立刻窜到他身后扣住了他的后脖颈,“质子还请止步。” 那人声音冷淡:“我家世子有请。” 这声音……卫衔雪心里一个咯噔,是鸦青? 他家世子……真晦气,从前他也没觉得江褚寒这么阴魂不散。 卫衔雪这几日想了想,此前多少还是有些冲动了,他江褚寒一个侯府世子,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和他争斗,无异于以卵击石,好在之前的事涉及侯府和朝廷,他江褚寒并不想让旁人知道他的真面目,只能在卫衔雪面前吃这个哑巴亏。 可江世子不是个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的性格,今后还是要来找他的麻烦的。 只是卫衔雪没想到遇到他这么早。 卫衔雪一脸无辜地转身,他低着头,“鸦青大人。” 鸦青借着阁楼里的灯火看见卫衔雪一脸无害,他把手松开了,重新道:“世子有请。” 卫衔雪无奈地跟着鸦青进了经阁。 他一上楼,就看见江褚寒坐在窗下的椅子上,江世子坐得随性,杵在桌边翘了腿。 卫衔雪扫了一眼,知道他今日扮的是纨绔世子的模样。 卫衔雪给他行了礼,“拜见世子。” 江褚寒笑,“怎么今日又转了性了,不咬我了?” 卫衔雪跪在地上,“不敢。” 江褚寒打量他,目光落在卫衔雪怀里,“你衣服下面藏了什么?” 卫衔雪手一缩,想把那布袋子藏回披风里,可鸦青已经过来了,他夺过袋子,接着就递给了江褚寒。 眼看着江褚寒打开袋子,卫衔雪垂头叹了口气,“是吃食。” 江褚寒打开袋子,里头果然混着绿豆大米,还有些包子馒头,全都是膳房里的东西。 “你……”娇养的江世子语塞了片刻,他把袋子放下,“你没饭吃?” 卫衔雪低垂着眼,“江世子觉得很奇怪吗?” 他一个燕国来的质子,来时的路就已经走得寸步难行了,如今在这人人见风使舵的宫里活着,哪里能过得顺风顺水。 江褚寒把袋子丢在桌上,他拿白眼看他,“活该。” 第11章 他又“啧”了一声,“卫衔雪,你此前算计我的本事呢?” “那日你从我府里出来,连我身边亲近的人都觉得……”江褚寒往旁边看了一眼鸦青,“是我故意为难你把你整成了重伤,你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听邱怀远回太医院的说法,你如今应该还是躺在床上重伤难愈。” 他怎么能把话说得这么有失偏颇,卫衔雪想不明白,那日的事情难道不是他故意为难?如今说的像是他吃了什么苦头,若非太医院里有好心人,卫衔雪如今还下不来这个床。 卫衔雪不想搭他的腔,跪在地上不说话。 江褚寒盯着他眯了眯眼,他示意鸦青给他倒杯茶,他突然问:“会写字吗?” 卫衔雪听这话有些危险,他一口道:“不会。” 江褚寒端过茶,“我不信。” “……”卫衔雪心骂:他是不是有病? 江褚寒目光指了指桌上,“桌上有经书,你自己去抄。” 他喝了口茶,慢悠悠地开口:“前几日你那般不懂事,抄抄经书败败火,本世子觉得合适。” 卫衔雪看了看桌上,心里了然明白了,江褚寒今日出现在这经阁,是被罚抄了书。 卫衔雪动了动胳膊,“世子体恤,我胳膊还受着伤。” “你伤的分明是左肩,哪里就抄不得书了。”江褚寒想来指了指手边的袋子,“你不抄也可以,偷窃在宫里是大过,明日本世子就派人去御膳房里查查。” “……”卫衔雪站起来,不情愿地往书桌边走。 江褚寒这才仿佛觉得扳回了一局,勾着嘴角拨了拨茶杯盖。 卫衔雪坐在桌边看江褚寒抄过的经书,江褚寒的字……卫衔雪没眼看,他一个侯府的世子,从小受先生教养,怎么能把字写成这样,卫衔雪觉得自己左手写的字都比他好看。 从前……从前江褚寒入朝为官,写折子的时候,卫衔雪还给他代笔过…… 想到这里,卫衔雪顾自地摇了摇头,想把那些回忆抛出脑后。 这般抗拒的模样被江褚寒看在眼里,他好像心情更好了,他朝鸦青挥了挥手,“这里离御膳房近,你去帮我找点点心过来。” 卫衔雪听到白了他一眼,“他还有心思吃东西。” 江世子不止有心情吃东西,他等鸦青走了一会儿,光盯着卫衔雪抄经他觉得无趣,他又使唤卫衔雪,“卫衔雪,你背后书架上,第三排……” 江褚寒数了数,“第五本书,你帮本世子拿过来。” 卫衔雪长舒了口气,他放下笔,隐忍地站起身来去找书,他背后的书架高大,不过好在第三排是他能够到的位置,他从左往右数,摸到了江褚寒说的第五本。 是本《礼记》,这经阁里除了经书,也放了许多名篇,卫衔雪摸着这本封页,倒是有些诧异江褚寒会看这种书。 想着卫衔雪就翻开看了一页,可他这一翻,映入眼里的并非是什么“毋不敬,俨若思”,这分明…… 卫衔雪赶紧把书合上了,那封页写着礼记,里头却是整整一本的春宫图。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江褚寒必不可能看什么正经书! “你发什么呆。”江褚寒不满意地催了,“拿本书磨磨唧唧,莫非……你也想看?” 卫衔雪觉得脸上一热,说起来他这个年纪,也说不上什么纯情青涩了,他同江褚寒从前……从前也不是没试过,可如今他顶着张十三岁的脸,竟然就被江褚寒挑拨着看春宫图。 怪不得从前的江褚寒…… 卫衔雪走过去把书丢在江褚寒怀中,“世子自己留着看吧。” 江褚寒翻过书,他等到卫衔雪重新坐回去,故意笑着道:“你若真想看,你那经书下面还有一本,你翻一翻就能找到了。” 卫衔雪正抄完一张,他翻纸的动作一顿,“江褚寒你……” “别吵。”江褚寒翻看着图面无表情,“抄不完这一本,你今夜就不用回去了。” “……”卫衔雪捏着书角,把那页翻了过去,既是翻了一页,他干脆看了看那经书下面,可那经书下面竟然什么都没有。 卫衔雪感觉自己被摆了一道,没好气地瞅江褚寒,那一眼望去,江褚寒竟望着他在笑。 混蛋。 卫衔雪咬着牙把他骂了来回。 屋里烛火轻晃,已经是夜深时分,两个人不说话,屋里只有翻动书页的声音。 江褚寒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从书页里抬起头,“卫衔雪。” 他目光有些直勾勾的,“你把衣服脱了。” 卫衔雪手里的笔一停顿,一大滴墨水就落在了纸上,他像受了惊吓,抬起头望向江褚寒,江世子手里的书页翻到一半,反着也能看见上面的颠鸾倒凤。 “你……”卫衔雪语塞,“你疯了吧……” 第9章 :轻薄 卫衔雪印象里的江褚寒,就算是再昏聩,也不至于饥不择食…… 他是不记得卫衔雪现在的年纪,还是不记得自己咬过他一口? 江褚寒却像是很认真,他把那书页放到一边桌上,把手撑了上去,手指正巧放在那书页正中,上头两个男子缠在一起,被江褚寒的手遮住了紧要地方,他按着桌子站起来了。 卫衔雪捏着笔,有些无措地靠了靠椅背,“江褚寒,你……” 江褚寒起身甩了甩有些皱巴的衣袖,“也不知是谁教得你这么不懂规矩。” 他敛着眉朝卫衔雪身前走,“几番直呼我的名讳,你胆子也太大了。” 江世子的名讳又不是金贵得很,只是他摆了一晚上的纨绔模样,让卫衔雪忍不住往不好的方向想,他定了定神,“世子的意思,我不明白。” “很难懂吗?”江褚寒绕过桌子,他挑眼道:“不过好像从第一次见你,你就不怕我,反而是一副恨我的样子。” 卫衔雪并不否认,但他从对视里挪开视线,“世子说笑。” “谁跟你说笑。”江褚寒停在卫衔雪跟前,低头看他,“你把衣服脱了,我今日就暂且不多为难你。” 卫衔雪眉心一拧,他下意识看了眼胸口的衣服,“世子觉得让我脱衣服,不算为难?” 江褚寒似乎是思考了片刻,那视线盯得卫衔雪有些心里没底:江褚寒到底想干什么? 这些年江褚寒纨绔得半真半假,但卫衔雪并不觉得他是那种看了头脑发热的东西,就马上兽/性大发的人,何况他们前几天才结下了梁子。 那他…… 卫衔雪还在想,江褚寒却忽然在打量里笑了一下,“早几日入京的时候,你脏得像个玩泥巴的,今日收拾干净了打量,卫衔雪……” 江褚寒伸手像是要去碰卫衔雪的脸,“你倒还有几分姿色。” 卫衔雪眉眼清秀,只是太过瘦弱遮住了眉骨里的俊秀,多了许些文弱,他在这烛火里轮廓分明,一上一下他像个被江褚寒圈起来的兔子。 但兔子似是突然要咬人,卫衔雪见到江褚寒伸手,下意识就把攥在手里的笔戳了出去,那黑色的墨迹一甩,滴出的墨扬起沾在了江褚寒下巴,笔尖却被江褚寒抓住了。 “你……”江褚寒抓着笔端手上也染了墨,他生硬地把笔掰了过去,“你可算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江褚寒丢了笔,有些恼怒地一把抓住了卫衔雪的手腕,“我不与你计较前几日的事情,今日也算是对你客气了,怎么?” 他抓着卫衔雪的手按到他的衣襟上,“你身上有什么不能看的吗?” 江褚寒的力气大得像牛,卫衔雪手腕给扣得生疼,但他心弦一动,忽然从这疼痛里想起了什么,他身上……好像还真有点什么。 卫衔雪反应过来,立即用另一只手也护住了衣襟,他似乎是疼得厉害,低头间整个人缩了一下,“江世子……” 江褚寒额角一跳,会咬人的卫衔雪像是忽然变了个人,一副受了欺负的模样偷偷看了他一眼,他道:“你是想要轻薄我吗?” 江褚寒手里一顿:“你说什么?” 卫衔雪像是耳朵红了,嘴里断断续续说:“如此寒夜,世子想让我……如此,可算是……” 算是轻薄?江褚寒有些莫名地笑了一下,他想看卫衔雪背后那个印记,又不便直接说了,可这个质子竟然来给他演这出。 江世子想起来了,前几日的卫衔雪也是这么会演。 想到这里,江褚寒抓着他的手没松,他又搭了手按上椅背,真把他圈起来了,“你猜对了。” 他挑着眉,刨去认真,玩世不恭像是信手拈来,“卫衔雪,我今日就还想看你衣不蔽体,你不情愿也没法子。” 卫衔雪略微抬眼看他,“真要如此吗?” 江褚寒笑,“是,真……” “……”江世子突然闷哼了声,“放肆!” 江褚寒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几乎震怒,整个眉梢都皱了起来,“卫衔雪!” 卫衔雪本坐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可江褚寒圈着他倾身下去,卫衔雪忽然抬腿一踢,膝盖对着江褚寒的胯/间就一腿踢了过去。 第12章 江褚寒给结实地顶/了一下,火气立刻就涌了起来。 “你……”他手里一推,坐在椅子上的卫衔雪立刻跟着椅子往后倒了下去,那椅背重重地摔在地上,震得卫衔雪伤口生疼。 可卫衔雪还是懵了一下,他方才趁机踢了江褚寒一脚,那一脚下去却……感觉有些,有些不太对劲…… “禽兽!”反应过来卫衔雪立刻骂了一句,他在地上动作难堪,只有翻滚才能下来,可他肩头伤还没好,只能维持着躺坐的动作。 但卫衔雪这一下是真的有些生气,他以为江褚寒不过是跟他做戏,他想让他脱衣服,或许是为了看他背后那个印记,可江褚寒他…… 他怎么真的能硬/得起来? 江褚寒的火气被这句“禽兽”顶了一下,他有些难堪地站了一会,半天也没去拉卫衔雪起来,“你……” “我可不是对你……”江褚寒越想越烦,他血气/方刚地看了春/宫图,这个年纪怎么就不能……他又不是看了卫衔雪怎么样,只是忽然在那图里想起那日见过的卫衔雪后背…… 江世子语塞:“你闭嘴!” 卫衔雪还什么都没说,就听到了这欲盖弥彰的反驳,“江褚寒,你混蛋!” 江褚寒摸了下巴,手上的墨渍与那溅上去的墨迹在脸上留了痕迹,他下巴都黑了,真不像个好人,他伸手去抓卫衔雪的脚腕,一只手就能抓住他,“我是真的想杀了你。” 卫衔雪想拿脚踢他,可挣扎不过,差点被他提起来,“杀人灭口……江世子可就这点出息了。” 每句话都给卫衔雪堵了起来,江世子像是给捅破了脸皮,他生着气,可他是真的不明白,分明每次他都没想真的和卫衔雪弄到打打杀杀的地步,可这个质子就是能轻易挑动他的火气,仿佛他们从前就有什么深仇大恨。 “你可是自找的。”恼怒的江世子干脆握着卫衔雪脚腕一偏,将他并无轻重地摔到了地上,江褚寒倾身下去,他半边膝盖跪了下去,伸手就要去掀卫衔雪的衣服。 卫衔雪实在是挣扎不过他,他被捏了手腕,气血有些涌到脸上,“江褚寒,这是宫里,事情若是闹大,你我可都讨不到好处!” 江褚寒无法无天惯了,“你头一日知道本世子不怕惹祸吗?” “你……”卫衔雪被抓了衣领,脖颈间白得分明,他咬着牙低头,“那江世子就不怕侯爷知道此事吗?” 江褚寒的手间一顿,卫衔雪接着又护了衣服,“今岁侯爷立功,想必年关就是要回京的,前几日陛下罚得不痛不痒,但世子也该想想怎么和侯爷交代了。” 卫衔雪知道江褚寒独独在父亲面前收敛,侯爷久不在京,江世子也不想此番相聚挨了处罚。 江褚寒端着脸瞧他,“你这幅模样可真讨厌。” 卫衔雪低眉,趁机拢了衣襟,“我模样可憎,不敢脏了世子的眼。” “凭你……”江褚寒嘴里不饶人,心里还火大地厉害,偏偏这时耳边传来了脚步声,经阁的楼道上正有人过来了。 卫衔雪终于缓了口气:鸦青可算是回来了。 江家没有长辈在京,江褚寒这些年一个人长大,身边的侍卫都是江侯爷挑的,鸦青平日里对江褚寒言听计从,但凡事攒到一起,还是要和侯爷汇报。 江褚寒往那经阁楼道看了眼,回头丢开卫衔雪的手,“你迟早落到我手里。” 卫衔雪定了心神:“世子抬爱。” 鸦青的脚步停在了门边,他故意地敲响了门,“世子。” 江褚寒已经从地上站起来了,他们动静闹得不小,鸦青怕是在楼下就听到了,听着声江褚寒就知道鸦青是故意放慢了脚步,又重了步子,江褚寒撇眼,这是点他呢。 鸦青进来时手上捧了盘子,里头摆了糕点,他表情不多,可看到江褚寒的时候还是有些皱眉,“世子这是……” 江褚寒脸上沾了墨,像个花猫,他拿袖子擦了下,“被人挠的。” “……”鸦青端着盘子要往桌上放。 江褚寒眼见着那要盘子放在他刚看过的书旁,“不吃了。”他的目光还在看那书,“腻得慌。” 鸦青这番放也不是,只好还把盘子捧着。 卫衔雪背身整好了衣服,这才恢复神色,他看江褚寒这个模样,心里有些叹气:几年后的江褚寒再往前看自己做的糊涂事,不知又要发什么火。 江褚寒在桌边站定,他瞅了眼方才卫衔雪抄过的字,从里面拿了一张起来,手上的墨又沾了手印,“字写得那么好……”他一把揉了丢出去,“一张也不能用。” “……”卫衔雪被纸团打了胸口,他装作惶恐,“世子恕罪。” 江褚寒见不得卫衔雪装模作样,他把那几张全推开了,“你滚吧。” 卫衔雪反而一乐,他谨守礼仪给江褚寒行了个礼,“多谢世子。” 卫衔雪转身就走,却又想起了他那个布袋子,还是得硬着头皮过去拿,他那一绕免不得和江褚寒看过的“礼记”打照面,他闭着眼想忽略过去,脸上更热了,拿东西的手都顿了一下。 “喜欢看书吗?”江褚寒竟然冷不丁来了一句。 卫衔雪看着面前的书眼黑,生涩道:“没读过几年书,也不识几个字。” “又骗人。”江褚寒拾了椅子起来,“那点心我不吃了,本世子看你可怜。” 他坐下去朝鸦青挥了下手,“赏你了。” 卫衔雪有些诧异,他回头,“世子……” 被他气傻了吧? “……”江褚寒火气又上来了,“不知好歹。” 卫衔雪知道不拿白不拿,江世子吃的比乌宁殿送的东西好吃多了,他接了盘子过去,“世子大恩。” 江褚寒又瞥了眼桌上还剩的东西,“那书你也拿走。” “?”卫衔雪就知道他还得恶心自己。 “早晚诵读。”江褚寒往椅背上一靠,“本世子下次可要问你心得。” 他今日在卫衔雪面前出了洋相,可他不信卫衔雪看了没什么反应…… 卫衔雪伸了伸手,狠心把书合起来,他张了张口:“……” “……” “多谢世子……” 眼见卫衔雪离开,鸦青的脸上反而起了波澜,他欲言又止,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才离开了一会儿,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这……要怎么给侯爷说呢? 第10章 :麻烦 卫衔雪顶着寒夜,回到乌宁殿的时候已是夜深。 他走的时候给北川下了点药,他睡得正沉,殿里没有旁人,卫衔雪干脆在屋里点了盏烛火,他端着烛台,放置在了他床榻旁的铜镜边。 卫衔雪开始解起了自己的衣襟。 他一边想着今日遇到江褚寒的事,这世间的冤家路窄属实有些滑稽,从前在离宫之前,也没那么频繁地和江褚寒扯上关系,怎么如今愈发想要躲开他,愈发就事与愿违了。 他仔细地拨开了肩头的衣领,包扎的纱布微微泛出血色,伤还没好,今日差点又被江褚寒伤着了,卫衔雪忍着痛,将衣服解下,露出了自己的后背。 空气里有些冷,皮肤裸露出来让他起了鸡皮疙瘩似的,卫衔雪转过身背对着那铜镜,偏着头去看镜子里自己的后背。 他白皙的背上还有些伤,是在来大梁的路上被人打的,但那重叠的伤口之外,还有一个印记印在他的右肩背上,铜镜里模糊地透出那个印记的轮廓,似乎是个什么猛兽的图案。 今日江褚寒是想看这个吗? 卫衔雪想起那日在侯府被江褚寒撕破了衣服,怕是当时就被他看到了,可是碍于洪公公在场,他不好追究,今日借着由头,怕只是想看他这个印记。 卫衔雪又把衣服系了回去,他慎重地想:还是得早些把伤养好。 第二日天光大亮时,绛京城终于放晴了,和煦的阳光久违地洒在宫墙里,化了积在屋檐上沉闷的寒雪。 卫衔雪听着外面雪化的声音,像在听雨,他惫懒地躺在床榻上,等着将到的圣旨。 午后就有小太监来了,宫里年年都有听松宴,约莫都是在初雪后融雪的时候,青松积雪,融化时大块积雪滑落,其声簌然,因而御花园里摆了宴席,名为听松。 年年宴请的都是王公大臣,朝廷里敢收门生的贵人们都会来,今年大梁战后初宴,其中有封赏,也有敲打,除此之外,众人还等着看他这个燕国来的质子。 卫衔雪从小太监那里领了旨意,知道明日就是听松宴了。 这宴会躲他是躲不过去了,兵来将挡,只是卫衔雪送走太监时,回首看了眼北川。 北川之前替卫衔雪找大夫的时候尽心尽力,若非是重生,他该和从前一样觉得他万分亲切,远在他乡有这样一个人照顾衣食,卫衔雪也算是心有慰藉,谁知后面吃了他的亏。 心有良善,总归是容易吃亏的。 卫衔雪又躺回床上,他闲来无事,竟然真的翻过了那本江褚寒给的“礼记”。 第13章 其实他记得江褚寒家里这样的书还有好些,从前他在江褚寒的书房给他看账本,那柜子里不乏就有这样的东西,卫衔雪在深宫里哪有这些见识可涨,从前觉得羞愧极了,江褚寒却还觉得他这模样有趣,照着书来和他翻滚。 卫衔雪翻过几页“啧”了一声,这画图人怕是并不懂如何实践,画得有些夸张,难怪江褚寒昨日…… 卫衔雪想来“呸”了一声。 这日傍晚的时辰,卫衔雪躺得惫懒,望着夕阳发愣。 他悄悄摸了块昨日带回来的点心,鸦青是懂江褚寒喜欢吃什么的,江世子爱吃甜食,御膳房的糕点做得合他胃口,想来昨日江褚寒是真的气恼了,竟然把糕点丢给了他。 但马上北川过来了,卫衔雪把点心藏了身后。 北川回来时左右望了望,像是做贼,跑到卫衔雪跟前时却坦然,“殿下,奴才替你去御膳房拿了些吃的。” 他从怀里捧了盘糕点出来,“奴才知道殿下受伤,得吃些好的,可那些宫里人最会欺负了人了,给咱送的吃的都……” 北川一脸不忿的样子,“所以今日奴才特意去御膳房,给殿下找了些糕点过来。” 那盘糕点捧到卫衔雪面前,他低头一眼,是盘青莲酥。 卫衔雪端详着那盘精致的糕点,受宠若惊似的:“这是拿给我的?但是……”卫衔雪蹙了蹙眉,“这梁国宫里的人待我如何我心里知晓,劳你替我不忿,又跑了一趟,但这糕点是御膳房给的还是……” 还是他偷拿过来。 这糕点自然是北川在御膳房偷拿的,但他使劲摇了头,“殿下明鉴,奴才怎么敢给您惹麻烦,这两日正是备着宫里的听松宴,那些梁国的厨子宝贝着那些东西,若是重要,怎么会被奴才拿了过来。” 北川说得诚挚,卫衔雪当初听了这话,自然就将点心收下了,谁知道第二日就被找了麻烦。 青莲酥是三皇子褚黎最爱吃的糕点,御膳房早早给他备着,就等着听松宴讨皇子的欢心,谁知被北川偷偷拿来给了卫衔雪。 但卫衔雪会心一笑,他目光指了指桌子,“难为你为我着想,放下吧。” 他过去拿了一块,和从前一样递给了北川,“你也尝尝。” 北川接了点心,尝得色香味俱全,“多谢殿下。” 卫衔雪笑了笑,搁置着点心没有再拿,他刚吃了点心,现在还腻着。 * 翌日,天气放晴,宴会当时。 早知要面见永宴皇帝,梁国皇宫里的人给卫衔雪送了礼服过来,卫衔雪这日有些精神不济,却还是起了个大早整理仪容。 北川端了水盆过来,目光落在桌上时笑了一下,“殿下昨日怎么不吃糕点?” 那盘青莲酥还和昨日差别不大,摆在桌上像是不曾动过。 卫衔雪揉着眉心醒神,他摇了摇头,并未答他,而是道:“今日面见梁国皇帝马虎不得,想来宴会上……” 卫衔雪无畏地笑了笑,“宴会上听不到什么好话,你也就不必同我出席了。” 北川有些诧异,却答:“是……” 这日的御花园里花团锦簇。 一边还有未化积雪,一边却是各色明艳的娇花,宫里不缺奇花异草,今日全堆在御花园了。 江褚寒是一夜没睡,他打着哈欠从御花园走过,被花香熏得清醒了半分,他问鸦青:“抄经都给皇后送过去了?” 鸦青方才回来,他点了头,“皇后那边收下了,还让属下带了赏回来。” “赏不赏的……”江褚寒收了后话,朝路过他身旁行礼的内侍点了头,还是有些困倦,“陛下天恩浩荡,也不知一大早喊我过去为了何事。” 鸦青跟着,“许是……还要赏吧。” “……”江褚寒揉了下手腕。 江褚寒去的是皇后的宁阳宫,永宴皇帝这日陪同皇后用膳,江褚寒进来的时候刚有内侍把早膳撤了下去。 他行了礼,被皇后喊过去瞧,皇后余锦秋是三皇子褚黎的生母,江褚寒幼时母亲去世,父亲久不在京,他被接到宫里住了好长一段时日,那时他和褚黎一起玩乐,两人都是宫里的混账。 但皇后只拉着他说话,并未问他有无用过早膳。 永宴皇帝褚章被人服侍换了衣服,今日出席隆重,他一扫此前病气,出来时威仪不凡。 未到宴会的时辰,永宴帝还在宁阳宫里说话,让江褚寒也落了坐。 永宴帝看江褚寒,与皇后闲聊,“朕记得褚寒比黎儿还要大上两岁,褚寒过了今年,应当要满……” 见目光落在身上,江褚寒笑着回话:“今岁冬日一过,臣就要满十六了。” “这小子就满十六了。”永宴帝和气地想道:“放在皇子这个年纪,也该是出宫立府的时候了,朕记得你父亲当年……” 永宴帝掰扯当年,停顿了会儿,“你父亲上阵杀敌,好像也是十六。” 说起父亲,江褚寒低了头,笑得有些生硬,永宴帝说得起兴:“当年江辞勇猛,一杆长枪与朕长姐难分伯仲,打得当初父皇都夸赞不已,只是可惜……” 永宴帝面露惋惜,没说下去。 当年江辞还是个小将的时候意气风发,他与同样征战沙场的长公主以长枪交手,一战打得平分秋色,那一战先帝见了,亲自给两人赐了婚,这桩事被传为佳话,至今也有人提及,只是可惜后来长公主病逝,江侯爷成了独骋疆场的孤将。 而他们唯一的儿子江褚寒,如今也不是上战场的材料。 下面的内侍正上了茶,永宴帝端过来喝了一口,“褚寒这次南下和谈,有了长进,朕思来想去,你也大了。” 他目光全绕着江褚寒,“你不能随江辞远去边境,但京城六部,有的是地方给你展露身手,明年开春就是个好时候。” 江褚寒敛眉,装作被一口茶呛了,“舅舅要给我赐官?” 以江褚寒的身份,本是要跟着去战场的,他出身将门,自小就天生神力,可他幼时偏偏生过一场重病,留下了心疾的病根,不能随镇宁侯远去边境,只能一直在京城做个闲散世子,但江褚寒大了,也不好一直让他闲散下去。 过惯了舒坦日子的江褚寒像是惶恐,“陛下此前不是说要赏,怎么如今还要拘着我了。” 人人都求名利,就这个小子嘴上不用功,永宴帝皱眉,“你这小子。” “陛下息怒。”见永宴帝还要说教,皇后拦了过去,她头上的钗环跟着动,“褚寒如今年少,自然是贪玩的,等他满了年岁,自然要明白陛下的苦心。” 皇后笑得华贵,江褚寒跟着她笑,“还是皇后娘娘宽宏大量。” 永宴帝摇了摇头,他放下杯子,偏头去问:“什么时辰了?” 他这偏头,却看见身后的洪信正与旁边的小太监耳语着什么,他眉头微敛,不怒自威似的,“发生了何事。” 洪信赶忙回了身,他端着拂尘垂下腰,“陛下恕罪,是……”他有些支吾,见永宴帝眉头更深了,这才赶忙说了实话:“是三殿下,今晨好像生了什么气。” 听到褚黎,皇后先扶了桌子,她端着方才的仪容,“黎儿一向孩子心性,臣妾调教无妨,惯着他的脾气了。” 皇后说起褚黎年少,按理也知他惹不出什么大麻烦了,永宴帝微微缓了神色,“派个人去看看他,让他莫要误了今日宴会。” 这就是要轻轻放下,洪信领了旨,“是。” “舅舅。”江褚寒却出了声,“好几日未曾看到三殿下了,不如让我去看看,也和他叙叙旧了。” 江褚寒不想多留,却找不到由头,这倒是个好时机,永宴帝也没话说,当即允了。 江褚寒退出去的时候已经没了瞌睡,他同洪信并排,“洪公公,不知三殿下如今是去找了谁的麻烦?” 洪信四望了眼,摇了摇头,“三殿下与世子兄弟情深,早晨三殿下让人去御膳房要点心,不想四下都找不着了,听御膳房的人说,可能是……质子手下拿去了。” “卫衔雪?”江褚寒脸上有些意味不明,“他倒是个爱惹祸的。” 那日卫衔雪进宫,江褚寒想要借褚黎的手收拾一下卫衔雪,却没想被他躲过去了,今日这祸事江褚寒未曾出手,当是卫衔雪自己惹上的。: 江褚寒往台阶下走了”一步,“洪公公,麻烦您派个干儿子同我一起,省得旁人说我去劝个架也有失偏颇。” 洪信应了一声:“劳烦世子了。” “无妨。”江褚寒笑了,“本世子也爱找他的麻烦。” “……”洪信总觉得今日是传错话了。“ 送走了江褚寒,洪信心里琢磨当时,回首就看见有人出来,是皇后宫里的大宫女燕秋。 第11章 :偷窃 乌宁殿中,初阳破开晨雾,洒在窗棂上熠熠生辉。 “殿下,殿下……”御膳房的小太监快步追赶着三皇子褚黎的轿辇,“昨日奴才也只是看见那个质子的随从来过御膳房,并非就是说他,是他偷拿了殿下的点心。” 第14章 那小太监喘着气,见着褚黎这番气势汹汹,心里有些畏惧,“殿下可莫要气坏了身子……” 褚黎坐在轿辇上,白眼瞧着下面的人,“他一个质子敢抢了本殿下的东西,我今日就要他好看!” 见三殿下这般生气,那太监觉得劝是劝不住了,他步子微微缓了,一脸担忧地跟在后面。 褚黎抬眼看不远处破败的宫殿,坐在轿上顺了顺自己的衣袖,他今日出席宴会,换了身华贵服饰,小殿下生了副天之骄子的矜贵模样,可眼里有些骄纵,眉梢多了戾气似的。 轿辇停在乌宁殿前,旁边的内侍过去扶起了褚黎,三殿下打量了这破败宫殿,眼里全是嫌弃,他随手一指,“你,去把那个燕国质子叫出来。” 指的正是那个御膳房的小太监,他对着手指四望了几眼,才知道麻烦落在自己的头上,小太监支支吾吾,领命进了殿里。 谁知那小太监方才跨入门槛,就见卫衔雪迎面走过来了——他差点没认出来。 卫衔雪换了礼服,此前他穿的衣服多半是不合身的,这日的衣服却是特意裁剪过,他洗脸束发,可算人靠衣装,俨然也是个小公子的模样。 卫衔雪还未等那小太监说什么,他先和煦地笑了笑,“小公公早,过来可是要引我去赴宴的?” 小太监极少遇到脾气好的主子,心里一时起了愧疚,可想到后面不好惹的三殿下,赶忙生硬地板了脸,“是三殿下唤您过去。” “三殿下?”卫衔雪惊讶地往后望了望,又知礼地端正了神色,“烦请公公带路。” 卫衔雪跟着那个公公从殿里出去,北川在后面张望了会儿,也跟了上来,“殿下……” 卫衔雪没理,他远远望见褚黎,看清了他一副愠怒的模样,心里缓缓呼了口气。 从前褚黎就是这样气势汹汹地来找他,御膳房弄丢了做给三殿下的青莲酥,刚巧想到前一日北川去御膳房鬼鬼祟祟溜达,卫衔雪又是个宫里少有可以得罪的,他们需得给三皇子交差,正巧就把锅甩给了卫衔雪。 从前被找麻烦的时候,卫衔雪还未换上礼服,就被褚黎手下的人生硬地拖了出去,他不知所以,以为自己是心怀坦荡,可北川竟然这时候站了出来,求饶似的承认是他拿走了褚黎的青莲酥。 卫衔雪这才知道,昨日北川拿来的糕点,正是御膳房丢失的青莲酥。 人证物证具在,卫衔雪无从辩解,可他那时心怀良善,觉得北川也并不知道那糕点是三皇子的,他不过是想让卫衔雪能吃些好的点心,这才错拿了旁人的东西。 为了护住北川,他只能认下了偷拿的罪名,他记得他当时跪在褚黎面前,脑子里慌乱地想起燕国的脸面,宴会在即,倘若褚黎不愿放过他,这事捅到了满朝文武的面前,或是让永宴帝知道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燕国的荣辱与他的身份。 他只能求褚黎放过他,那时的他低伏在褚黎的脚下,被人抽了鞭子,又拿言语羞辱,他至今都记得褚黎当时的话——“燕国不仅觊觎他国城池,屠戮百姓,连他一个质子也敢来偷东西……” 卫衔雪的尊严被践踏到了尘埃里,那时候他维护不了大局,连自己也护不了。 偏偏要发了善心,护一个北川。 卫衔雪如今平静地走到褚黎面前,他揖手,只给他行了个拜礼,“拜见三殿下。” 褚黎那日是见过卫衔雪的,只是那天他不明不白地就走了,没能教训到他,回去想想怎么都不如意,今日多少带了些当时的情绪。 可面前的质子和当日有些不大一样,他挑眼打量,“你是质子?” 卫衔雪又行礼了遍,“卫衔雪拜见三殿下。” 褚黎一挽袖子,不管他的礼,“本殿下丢了东西,御膳房的人说是你手下拿的,你身份卑贱,胆子倒是大得很。” 卫衔雪并未有什么反应,但他身边的北川似乎是瞅了他一眼,攥着手就要阖在胸前,他马上膝盖跪了下去,“三殿下饶命!” “北川。”卫衔雪立刻开了口,他语气生硬,看过去的眉目里带着些警告似的,“不得对三殿下无礼。” 北川眼里的卫衔雪一向软弱,就算在燕国也没几个人听他的,一时竟然被他唬住,忘了说后面求饶的话。 卫衔雪回头过来,同褚黎致歉:“北川胆小,并非是想冲撞,还望殿下恕罪。” 褚黎并不把北川当回事,他挥手让那个御膳房的小太监过来,“御膳房的人说,昨日看到你手下的人鬼鬼祟祟,偷拿了本殿下的糕点,干出这样的龌龊事,还想让本殿下恕罪?” 御膳房的太监被叫到跟前,他张了张嘴,想说并未真的看到,又不敢反驳三皇子,只好还低着头。 卫衔雪目光扫了他一眼,他抬起眼,“三殿下明鉴,绝无此事。” “没有?”褚黎犹疑地指了指北川,“他昨日不是去了御膳房?” 北川刚被卫衔雪堵了,这会反应过来,“三殿……” “殿下。”卫衔雪声音盖过去,他又揖了手,“我虽身份卑微,但此事关乎名节,若非真的做了错事,实在不敢轻易认下。” 卫衔雪说得笃定,北川求饶的动作都停下了,他转念想到卫衔雪寝殿里那一盘直接摆出来的青莲酥,觉得届时撞破要更为难堪,他将喉间的话咽了回去,不吭声了。 褚黎竟也被卫衔雪唬了一下,他抱着手想了会,先踢了那御膳房的小太监一脚,觉得不解气,转头去要鞭子,一边道:“你不承认?本殿下有的是法子让你承认。” 卫衔雪抬眸往后看到褚黎的动作,当即往地上跪了下去,“殿下明鉴。” 他直接闭上了眼。 褚黎看不惯别人宁死不屈的模样,想也不想一鞭子扬了起来,旁人不敢拦,只好噤声倒吸了口凉气。 “三殿下——”偏偏一个声音从中打断,话里调笑:“今日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惹到你头上?” 褚黎动作一顿,竟然没打下去,他纡尊降贵地回了身,“褚寒?” 江褚寒慢步走过来,身后跟了四五个太监,全是洪信身边的,那几个人待在御前褚黎认得,他皱眉:“你怎么来了?” 江世子与三殿下聚首,周围的人各自行了礼。 “三殿下好兴致,我自然是来凑热闹的。”江褚寒过去揽了下褚黎的肩,他低头指了眼卫衔雪,“这人是怎么得罪你了?” 褚黎看到那几个太监头疼,“父皇让你来的?” 江褚寒还看着卫衔雪,“陛下怕你迟了宴会,让我来看看。” 听到父皇不是责备,褚黎也想起了刚才的事,他生气道:“宫里谁不知我爱吃青莲酥,就这个不长眼的质子,竟然敢让人偷拿我的东西,今日还在此巧舌如簧不承认,若不是他拿的,御膳房的东西怎的会不见?” 江褚寒听了因果,“啧”了一声,“那的确有些过分。” “就是!”褚黎听到江褚寒同他一边,他起了劲,还想继续打人,谁知江褚寒拨开了他,顾自站在了卫衔雪跟前。 “卫衔雪。”江褚寒略微弯了腰,“你拿了吗?” 卫衔雪露出一副无害的表情抬眸,“世子明鉴,不曾拿过。” “那就有些不好办了。”江褚寒直起身,他想了想,把褚黎抬起的手拉下了,“各执一词,改日他这个燕国质子出去说我们梁国陷害侮辱,那就是落人话柄,那……” 江褚寒摸了下巴,又展眉道:“那不如进去搜搜,有了物证,才好找他的麻烦。” 褚黎觉得合适,他白了卫衔雪一眼,“找到证据,我就不信他还能嘴硬。” “走吧。”江褚寒迈出一步,就要带着人往乌宁殿里走。 “褚寒——”褚黎马上又拉住了他,他嫌弃地往乌宁殿里看了看,“里头跟个冷宫一样,你进去做什么?” 江褚寒回头笑了一眼,“新鲜,玩儿。” 他低头看卫衔雪,“质子不起来引路?” 卫衔雪从地上起来,“世子请。” 江褚寒就跟在卫衔雪身后,同他进了乌宁殿,后头的褚黎有些不情愿,但他一咬牙,也跟了过去。 江褚寒几乎与卫衔雪并排,“卫衔雪,你还真是有些阴魂不散啊。” 卫衔雪垂着眼,并未回他。 江褚寒不满意,他又道:“你早看见我了吧,小狐狸。” 卫衔雪是看见江褚寒远远来了,褚黎抬鞭子的时候他就赌了一把,他偏头笑了下,“世子大恩,我一向是记得清楚的。” “你这话说得怪。”江褚寒迈过门槛,屋里有些冷,“我像是被你当了枪使。” 卫衔雪穿过屋里,他声音轻飘飘的:“哪敢。” 江褚寒皱眉。 但他脚步又停了下来,江褚寒远远站在门边,目光不过随意地在屋里扫了一眼,就已经看到了桌上放置的一盘青莲酥。 他敛眉,声音忽而冷了下来:“卫衔雪,你胆子还真是有些大啊。” 第15章 第12章 :误会 卫衔雪冲着江褚寒回头,他微微阖手,像是给江褚寒拜了个礼,“世子谬赞。” 褚黎正好穿过门,他停在江褚寒身边,顺着视线立刻同他一道看到了桌上的青莲酥,“好啊你!” 三殿下捏了下江褚寒的胳膊,“这下可是人赃并获!你这个卫,卫……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江褚寒被他捏得“嘶”了一声,他冷淡地提示了,“卫衔雪。” 卫衔雪颔首,和江褚寒正对了眼。 褚黎不管这质子叫什么,他指着桌子,“褚寒,你可是看到了,今日可不算是我故意为难,免得……” 他回头一眼,看到后面的内侍们也跟上了,他抬高了声:“免得又被父皇责骂,前几日父皇可刚是生了我的气。” 江褚寒“嗯”了一声,但他觉得奇怪,“卫衔雪,你就不解释解释?” 就算是被江褚寒和褚黎撞破,卫衔雪脸上淡然得过了,这可不像是个偷拿了别人东西,被人赃并获应该有的反应。 江褚寒只想知道他还藏着什么坏心思。 “他解释什么?”褚黎恶眼一撇,他往前的胳膊反过来被江褚寒拉住了些许,话里却是半点不让,“燕国觊觎别国城池,屠戮百姓,一个送来的质子竟然也敢偷人东西,我今日可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三殿下。”这句话才让卫衔雪脸色微变,他垂下的眼里掩了些许委屈似的,“依殿下所言,今日可是特意来找我的麻烦。” “找麻烦?”褚黎像个点燃的炮仗,他指着桌子,“你那桌上摆的分明就是本殿下的青莲酥,卫,卫……你……” 江褚寒差点拉不住褚黎的胳膊,还被三皇子的引线燎了一下,“褚寒,你别拉着我!” 江世子不找麻烦,趁早松开了手,却又还点了一句:“卫衔雪。” “……”褚黎过了下脑子,他撇嘴,“你记那么清干什么?” 江褚寒想了想,也觉得今日的耐心已经够了,他迈开步子往那桌边走,“你不想解释,怎么还这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燕国就教了你这个吗?” “世子……”卫衔雪有些低眉顺眼,他跟了上去,看了桌子才有些明白似的,“殿下与世子说的莫不是这盘点心?” 江褚寒还未出手,那盘子先被卫衔雪捧了起来,他凑到跟前,让江褚寒看清了那盘子的纹样,竟然是那日经阁里他让鸦青给卫衔雪的。 江褚寒眼角跳了一下,“你打什么主意?” 卫衔雪只苦涩地笑了下,“贵人误会了,这盘子里的并非是青莲酥。” “怎么可能?”褚黎伸长脖子,他不信,大步走过来就要夺盘子。 卫衔雪却先一步朝江褚寒跟前偏了去,“世子大可尝尝,我可有说谎。” 江褚寒皱眉,他对上卫衔雪那双眼睛,从前见的凶狠不见了踪影,此刻的卫衔雪乖顺之余,眼里还有些委屈,真像是被人误会了。 江世子错开了眼神,只想了自己的饥肠辘辘,他抄了一夜经,但在皇后宫里连块糕点也没摸到,不觉伸起手,从盘子里拿了块过来。 卫衔雪等到江褚寒拿了,才又捧着盘子转了过去,“冬日里莲子难寻,我一个质子,哪里能有三殿下的福分。” 他凑到褚黎面前,“这里头包的,不过是绿豆罢了。” 江褚寒咬过了一块,动作一顿,他吞咽下去,眯着眼同褚黎点了下头。 褚黎不信,他拿了块囫囵咬了一口,接着一口“呸”了出来,“还真是绿豆。” “这是你做的?”江褚寒盯着那块绿豆酥,朝卫衔雪问:“用的是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卫衔雪拎了个袋子,里头带着御膳房的吃食。 卫衔雪微点了头,“世子明鉴。” 江褚寒把剩下的那块绿豆酥也咬了,“你那日是做的这个打算。” “所以今日之事…….”卫衔雪远远望了北川不可置信的眼神,他退后一步,抱着盘子往地上跪了,“误会与否,全凭诸位心中决断了。” 卫衔雪短暂地瞧了周围一圈人。 褚黎不爱吃绿豆,摸着那块糕点丢了,他还气着,“你说是误会就是误会,可本殿下的青莲酥又去了何处?” “殿下还是觉得该怪到我身上吗?”卫衔雪抬了头,一双眼像是无奈,“事关大局,生死的债卫衔雪避无可避,可今日偷盗之责,我实在是不敢认下,殿下若是依旧心里有惑,大可请……” “卫衔雪。”江褚寒手指敲了桌沿,打断了他,“这世间有句话叫见好就收,这道理你懂吗?” 卫衔雪垂眸,“我并无本事,只想求个公正罢了。” 江褚寒瞅了他一眼,“给你个台阶你就下。” 褚黎有些没听明白两个人的话,他还想骂什么,忽然就看见江褚寒挪动着视线,示意他往后看。 这动作像极了从前两人捣蛋的时候有人放风提醒,褚黎随着目光回首,还是被背后一声吓了个激灵,“三殿下。” 乌宁殿的门边不知何时站了个宫女,听着声褚黎就认出来了,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燕秋,平日里褚黎还得喊上她一句“姑姑”,褚黎没想到她会来,心里的气霎时就泄了一半。 燕秋在皇后身边待久了,一身的端正气派,她走过去那几步往周围的太监使了眼神,那些御前的太监立马懂了意思,要过去扶起卫衔雪。 “既然是闹了误会,也还请质子担待。”燕秋对着江褚寒行了礼,就在褚黎跟前停下了,她语气和婉,“娘娘知道今日殿下要来,故而早将糕点备了过去,殿下怎么不去娘娘宫里,反倒跑到这里玩乐。” 她回头,对方才站起来的卫衔雪点了个头,“倒是麻烦质子招待了。” 卫衔雪站在那里,认出了这个温婉的燕秋姑姑,从前的燕秋过来解围,不过跟着褚黎一道羞辱了他一番,让他记住身份,莫要将事情捅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好让卫衔雪在褚黎面前永久地留下了一个把柄,可如今不一样了。 卫衔雪昨日夜里新做了糕点,等着旁人质问,今日看着绿豆酥都以为他行了鸡鸣狗盗之事,却不想误会一场,没能让人拿捏,这燕秋姑姑怕祸水东引,倒是很会给台阶下。 卫衔雪识礼地下了台阶,“殿下尊贵,本是乌宁殿蓬荜生辉。” 燕秋微微曲身,“如此叨扰,是该当道谢的,可娘娘还在等着殿下……” 卫衔雪垂下头,“恭送殿下。” 见质子懂事,燕秋也就不多说了,他回身对着褚黎,“殿下,娘娘在宫中等着,您……” 褚黎捏了捏手里的鞭子,觉得有些堵得慌,“姑姑——” “三殿下。”燕秋好声好气地按了下他的手,“若是晚了宴会,陛下那边……” 褚黎顶着周围落过来的视线,模糊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后面的人赶紧拥着三殿下出门。 燕秋对着江褚寒拜别,端着礼仪跟了过去。 三殿下走了,那几个御前来的太监互看了几眼,试探着望向江褚寒,江世子吃完了那块糕点,眉梢看不出喜乐,那为首的一个内侍抱袖往前几步,“不知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江褚寒望桌边坐了下去,“你们回去吧。” “燕秋姑姑都来了,此事就算是了了,误会一场,”他倚着桌子,“你们如实回禀洪公公就是。” 江世子这般坐下,仿佛没有走的打算,小公公望着他,不知如何进退,“那世子……” 毕竟江褚寒也不是个安分的主,万一…… 那小公公试探道:“奴才们替世子引路。” 江褚寒眉头一拧,“滚都不会吗?” 那几个内侍寒毛一起,想来这也事不关己,赶忙前后退了出去。 卫衔雪原地杵了会儿,挪过视线来犯愁,这江世子怎么这么难缠,他抬眼就望见了江褚寒的目光。 江褚寒眉头展开,“我以为你今日的打算,是势必要把这事捅到陛下面前,咬褚黎一个欲加之罪。” 卫衔雪把端着的盘子放在桌上,“见好就收,世子方才教过我。” 江褚寒又摸了块糕点,“从前不见你这么听话。” “倘若江世子不故意为难。”卫衔雪理了下礼服上的褶皱,平静道:“卫衔雪向来是听话的。” “放屁。”江褚寒嗤笑了声,“你分明是看见前几日陛下对我小惩大诫,我尚且如此,褚黎对你做了什么,陛下恐怕都会轻轻放下,反而是你往后性命堪忧。” 卫衔雪动作一顿,他睨了一眼,“我这人命贱,活该被你们欺负。” 江褚寒的笑凝在脸上,一口点心也咬得索然无味,他拿着端详了片刻,“这糕点是你做的?” “可是合江世子的胃口?”卫衔雪话里冷,脸上却笑了下,“这糕点可是特意做给世子吃的。” 江褚寒顿时不吃了,“你下了毒?” 第16章 卫衔雪一哂,“全凭报恩,世子怎么能这么想。” “……”江褚寒把糕点扔回桌子,“你到底为什么恨我。” 卫衔雪惋惜地从盘子里拿了块糕点过去,自己咬了一口,“我有什么立场恨世子呢?从燕国到大梁,哪一次不是世子先动的手。” 不管是入京路上,还是在侯府,连带着经阁那次,全是江褚寒先找的麻烦,就算没有前世的那些爱恨纠葛,卫衔雪次次都是被欺负的那一个,这会儿江褚寒竟然来问他,为什么恨他。 江褚寒高高在上的世子当久了,是不会回头设身处地地想卫衔雪的,他反倒是把一次两次的施舍当恩情,从前的卫衔雪竟然还真记在了心里。 卫衔雪看着手里的糕点,以前自己糊涂,竟然为了江褚寒特意学了怎么做他爱吃的口味。 江褚寒竟没说话,他只是撑着桌子起身,“宴会在即,你自己莫忘了时辰。” 卫衔雪倾身,“恭送世子。” 江褚寒往门边走,他步子走得随意,全然是他这么些年纨绔养成的习惯,高大的身影到了门边,能挡住一半的光线,但江褚寒竟然又在这时回转了身。 他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一边道:“卫衔雪,本世子想了想,你本事不浅,知道我不喜欢什么,这般被你看穿了,本世子觉得面子挂不住,所以才想找你的麻烦,见你不悦我也觉得有趣。” “本世子自小呆在京城,我金尊玉贵地养着,没人不怕我,但是你不一样。”江褚寒眉梢微挑,危险地看着他,“你看起来怕我,心里却揣着恨,这让本世子觉得有些新鲜。” “所以……”江褚寒伸手过去抓卫衔雪的手腕,“我还是喜欢看你心里不愿,却没办法逢迎的模样,尤其是跪在我的面前,恨我却咬不着,往后京城时日这么多……” 他一字一句:“我偏要同你一笔一划地把账算明白了。” 第13章 :听松 卫衔雪手腕被抓得疼,但江褚寒像说了什么他听不懂的话,“你疯了吧?” “江褚寒你……”卫衔雪从前只见过别样的江世子,那时候的江褚寒做事出格,可他待人接事,总归是有些原则的,哪里是现在上赶着要跟人厮杀的麻烦样子。 年纪轻就是没分寸没道理,他江褚寒怎的从前是这幅模样…… 卫衔雪掐住自己冷静下来,他抬起另一只手抓江褚寒的手腕,“江世子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我刚才都拿糕点赔罪了,你还不满意。” 江褚寒眼角跳了一下,“你提这个做什么?”他想起什么,“方才的糕点……你不是也吃了?” “是。”卫衔雪的手在他的脉搏上停留,“那糕点是特意做给江世子的,所以那第一块,我特意端到了世子面前。” 第一块……江褚寒想起刚才褚黎过来卫衔雪闪躲的动作,他又特意先喊他尝了,“你真下了毒?” “我又不是活腻了。”卫衔雪摸完了脉,生硬地掰着他的手腕,“不过是些……旁的东西罢了。” “你……”江褚寒眉梢有火:“卫,衔,雪!” 卫衔雪扯了自己被抓住的衣服,“今日还要面见陛下,世子手下留情,至少给这身衣服些许颜面。” 江褚寒手里用力,卫衔雪的手腕都掐白了,他思忖了会儿,神色又淡了,“说起宴会,时辰的确是不早了。” “走吧。”江褚寒直接拉着卫衔雪往门外走,“赴宴为何不能一起去,卫……殿下。” …… 卫衔雪是一路被江褚寒拉过去的。 江世子在宫里横行久了,宫人们都不敢拦他,只见他拉着个比他还要瘦小多了的小公子,有些气冲冲地往御花园走。 卫衔雪是真觉得他有病了,冬日里寒气逼人,卫衔雪堪堪给拉得走出了汗,他伤本就没好,一层薄汗全身都觉得不自在,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就算卫衔雪没什么颜面,他江褚寒也不觉得丢人吗? 江世子到了御花园,寻了个地方先坐了,那地方并不靠近御前,也不是个末尾的位置,看着就不是给江褚寒准备的,可他一来,旁人主动散了去,竟给他留了个清净地。 他手没松,眼神指地,“坐。” 卫衔雪看了看前后,瑟缩着敛眉,“此处,可不应当是我坐的地方。” “你又装什么。”江褚寒拉着他没松手,还摁他坐下去,“这一场宴会的主角不过你我,我帮着那些老家伙选合适看戏的地儿。” 卫衔雪不是装的,他这几日谨慎,为的还是今日的宴会能不起波澜,可江褚寒这样子像是要翻天,和他坐一块指定讨不到好。 他低头抽手,声音都放低了,“江世子今日就不能饶过我吗?” “你求我没用。”江褚寒像挑到他的软肋,更有兴致了,“你今日若不呛我,我还不一定拉你做这场戏。” “……”卫衔雪心中一冷,江褚寒这是又要利用他了,“那江世子不妨把手先松开?光天化日,你还怕我会跑了?” 江褚寒想了想,把手放开了。 卫衔雪没有法子,只好坐在那地方。 他往周围看了看,听松宴摆在御花园,今日来的人除了他,都是朝廷里有头有脸的人,从前囿于侯府与市井,他其实并未认识多少朝中人物,除了三省六部里的那些大官能叫出名字,其他的几乎没有打过什么照面。 记得上一次的宴会……那一次卫衔雪初次来此,又刚受了褚黎的羞辱,畏缩得像个鹌鹑,那偷盗不成的名声似乎还传到了永宴皇帝的耳中,因而陛下只召见了他一面,连句多的话也没有,自此他在宫里的日子,过得比冷宫还要凄凉。 今日哪怕不能多要来丁点目光,也不能再让大梁的皇帝误会他了。 宴会在即,众人纷纷来了,旁人见江世子只打了招呼,不敢问他为何坐在这里,只有一个御前的小太监来请,“世子,陛下吩咐了您的席位,特意摆在那靠近皇子的地方,您……” 江褚寒杵在桌前给自己倒了酒,“那位子给你了,本世子今日就挑了这个地方。” “……”江世子今日好像格外放肆,那太监以为他是喝了酒,不敢惹他,只不动声色地过来换了酒壶。 江褚寒捏着酒,一口饮了,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卫衔雪,你到底在糕点里放了什么?” 卫衔雪主动去提了新换的酒壶,他给江褚寒倒了一杯,发现里面换了旁的琼浆,他不动声色道:“我说什么世子都信吗?” “……”江褚寒抬眼,往御前的方向看了去,这一眼偏巧看见褚黎这会儿来了,褚黎盯着卫衔雪给江褚寒倒酒的动作,那眼里的震惊仿佛是不认得他这个表兄了。 江褚寒都有些诧异卫衔雪的见缝插针,“挑拨离间。” 宴会开场时起了歌舞,御花园里花团锦簇,暖阳照在其间驱了严寒,仿佛意在升平盛世,不像是刚起了战事。 一曲舞毕,永宴皇帝才携着皇后来了。 众人行了礼,永宴帝褚章今日神采奕奕,吟吟笑着落座,往两边看了三皇子褚黎与二皇子褚霁,再往后看时却皱了眉。 洪信察言观色地凑到陛下面前,低声说了什么,只见陛下脸上微愠,却没发作,只喊了平身。 卫衔雪起来落座,悄悄地认了人,他生在燕国时没怎么听过前朝的事情,却知道大梁的这个永宴皇帝,是从寂寂无名忽然地崭露头角,一步步做了皇帝。 他出身并不高,梁国先帝属意的皇子并不是他,当年陛下最宠爱的其实是朝中的长公主,就是江褚寒的母亲,听闻若非公主后来病重,梁国可能就要出一位史无前例的女皇,而褚章能出头,也正是在长公主病重的时候,无怨无悔地去给公主寻了灵丹妙药,这才让先皇意识到这个儿子生性纯良,有了他往后的大展身手。 不过这些事情都是卫衔雪胡乱听说的,他一个外人,并不好评论这一大家子的血脉亲疏。 除却出身,永宴皇帝的名声还算不错,他政事勤勉,也不算是苛政残暴,只是上天对他有些刻薄,他登基至今,也只得了两个儿子。 三皇子褚黎卫衔雪见过了,他是皇后所出,背靠着余氏,朝中最有权势的太师余丞秋正是他的舅父,因而他从小金尊玉贵,养得有些性子跋扈,但卫衔雪四下望了眼,今日余太师好像未曾到场。 然后就是二皇子褚霁,褚霁不似弟弟,他没有可以倚靠的母家,性子也安静,生了一副儒雅的模样,狭长的眼睛看人,像是弯月。 卫衔雪看了会儿就把视线收回去了——周遭的目光实在太扎眼了,本来他该坐在末位,却被江褚寒拉到正中,活活成了个视线的靶子,如同他入京的那一路,没有人看他是和善的。 他坐在座中像个并无情绪的偶人,只虚虚盯着面前的酒杯。 酒过三巡,洪信替陛下读了旨意,大多是此次胜仗的封赏,大军未曾回朝,但给各府上的赏赐已经定了一些,算是稳定军心激励旁人。 第17章 独独只有户部那边受了惩处,户部晚了军饷,江侯爷在前线受伤,这事就算是因为天灾,也该给镇宁侯府一个交代,至于惩处落在什么人身上,就有些小惩大诫的意思在里面了。 卫衔雪下意识看了旁边,江褚寒的杯子里没酒,琼浆喝得没味,但他脸上却是醉了的模样。 从前江世子在这宴会上干了什么来着? 卫衔雪有些不记得了,但他方才想到这里,就听见那坐上的永宴皇帝喊了江褚寒的名字:“褚寒何在?” 江褚寒听见陛下喊他,扶着桌子站起来,脸上似乎有些红,他从座中出来,站出去行了礼:“褚寒拜见陛下。” “你这小子。”永宴帝目光和气,说话像是打趣:“朕命人给你留了位子,你偏不坐,怎的是和老三生了嫌隙?” 江褚寒和褚黎从前都是一起坐的,朝中儿郎那么多,只有江褚寒能有这个待遇,今日江褚寒早上去见了褚黎,这会儿三皇子看他的眼神就不对了,想来算是台阶,也不算江世子不受皇恩。 褚黎忽然被提及,差点起了一身冷汗,他偏头一声“父皇”还没说出口,就被皇后一个眼神拦了回去。 江褚寒在御前跪了,“臣与三殿下哪能生了嫌隙,只是陛下今日隆恩,赏了这么多,臣心里感激,不敢再在御前放肆了。” 永宴帝听了笑道:“你在朕跟前长大,赏你一些又有何妨。” “可陛下今晨与臣提起的事……”江褚寒故意露出为难似的,“让臣有些惶恐。” 早晨永宴帝说要给江褚寒赐官。 永宴帝当即眉头一敛,只听江褚寒继续说:“陛下的赏赐众多,小臣已然觉得受宠若惊了,但是陛下……” 江褚寒故意笑了笑,他跪在那儿抬头,“臣心里还有一事相求,若陛下真想赏赐,可否容臣一个心愿。” 永宴皇帝把酒杯放下了,他似乎沉吟了片刻,还端着长辈的慈善,“褚寒近日很是知礼,有什么事,不妨说来听听。” “谢陛下。”江褚寒似乎就等着这句,他磕了个头,“臣想向陛下要个人。” 江褚寒直起身,他故意停顿了会儿,往后边回了个头——江褚寒说话的时候卫衔雪眉梢就跳个不停,忽然升起的紧张让他有些不好的预感,江褚寒莫非是要…… 只见江褚寒回首,那一刻碰到他的视线,卫衔雪简直觉得眼前一黑。 接着江褚寒就冲陛下摆着个笑脸道:“卫衔雪。” “那燕国质子卫衔雪,臣觉得他有趣,想让陛下把他赐给我。” 这话之后在场忽而一片僻静,御花园的松树还有些许藏在针叶里的雪没有融完,这场合里忽然从枝丫上掉了下来,其声簌簌,偏偏印证今日宴会“听松”一名。 第14章 :来日 这话可算是太惊世骇俗了。 “你……”连陛下的脸都黑了,他缓缓呼了口气,“你不是前几日才说,你同质子打了一架?” “是。”江褚寒脸上微红,说话比醉了还要离谱,“可不打不相识,如今臣觉得他有趣了。” 前几日卫衔雪入京,那一身的伤给旁人也传了出去,大家都当江世子因为憎恶燕国很是讨厌这个质子,对他百般为难,可他今日这话出来,又让人看不清他俩的关系了。 周遭人忍不住窃窃私语,有说江褚寒喝醉说胡话的,有说寒世子被质子迷了心的,还有人觉得江褚寒是记恨燕国,要把卫衔雪抓回去好好欺负…… 视线在两个人身上徘徊,卫衔雪坐在原地抓着衣袖,整个人恨不得找缝钻进去。 江褚寒他到底是怎么疯的?他……他怎么敢当着陛下的面把他要过去? 他……卫衔雪心里绝望地想:梁国的皇帝听了江褚寒这话,不会觉得他是什么祸国的罪人,故意去引诱世子吧? 卫衔雪重生回来这么久,头一次觉得后悔了,他干嘛要去招惹江褚寒呢? 江世子对着周围的窸窣私语,一点也没退,反倒是大大方方地回头去看卫衔雪,“卫公子,你觉得如何呢?” 卫公子觉得不怎么样,他觉得江褚寒丢人,可纷纷过来的视线让卫衔雪觉得比杀气腾腾还要吓人,他与江褚寒本来只是掐了几架,如今江世子却堵上自己的名声来跟他滚到一起,他分明应该知道永宴帝不可能把质子赐给他的。 那他图什么呢? 他图…… 卫衔雪思绪一岔,竟然忽而冷静下来了,江褚寒图的,不就是毁了他自己的名声吗? 从前也好,如今也罢,江褚寒在京城里从来是个纨绔,可他一个名门之后,哪里能一直纨绔。 这次江褚寒前去和谈办好了差事,因为身处战前,他作为镇宁世子不能出错,可他一旦不错了,旁人就会觉得他有所长进,可江世子不想让人觉得他有所长进。 前世的卫衔雪就知道,江褚寒想避开圣上的恩宠——毕竟侯府的杆子立在那,长公主的名声挂在前,若是当年长公主上了位,那江褚寒就是…… 卫衔雪不能往下想了,他提着衣摆从席间出来,低垂着头规矩地往前跪了过去,“卫衔雪拜见陛下。” 永宴皇帝瞟了他一眼,没喊他起来。 卫衔雪把头埋在地上,又偏过去对江褚寒拜了下,“求世子饶命。” 他这一磕,算是告诉旁人他没有引诱世子了。 江褚寒垂眸看了他一眼,他脸色微醺似的,那一刻的视线像带了点糅杂的多情,但没给任何人看着,随后他的声音很轻地在上方飘过了,“卫衔雪,你我……” 周围好像起了风,卫衔雪竟然没听清后面说了什么,只随后听见了沉沉一声,好似有什么摔在了地上。 他用余光悄悄去看,才看见是江褚寒倒下了。 卫衔雪霎时间心里跳了一下,江褚寒他……他是…… 随即卫衔雪才恍然想起,他给江褚寒下了药。 方才江世子醉醺醺的反应不是醉了,而是吃了他的糕点,那糕点里他下了点让人气血上涌的药物,碰上今日宴会,旁人都觉得是喝多了酒,缓缓就遮掩过去了,依着药量,江褚寒应该是只能撑到宴会开场不久,可他身子好,到现在才晕了。 卫衔雪收回眼,缓缓松了口气,可他心里又无端生了烦闷,像是有什么横亘心口,将气堵在了胸膛,让他一个哆嗦,连伤口都疼了一下。 他就当是被冬日的冷风撩了胸口。 江褚寒当场晕倒,吓了堂上一众人,前去查看的小太监差点崴了脚,盯着寒世子的脸纠结了会儿,才回禀道:“世子许是喝醉了……” 永宴皇帝还记得他刚才那话说得惊世骇俗,不敢再把他喊醒了,示意下边把江褚寒抬了下去,镇宁世子就这般在听松宴上退了场。 卫衔雪跪在地上不敢抬起头,刚才江褚寒这样把他挑了出来,也不知永宴帝会怎么看他。 席上的陛下没瞧卫衔雪,旁边的内侍给他添了酒,又夹了菜,他缓慢地尝了,宴上一时无人敢说话。 时间过得仿佛亘古,御花园的石头冷冰冰的,卫衔雪跪得膝盖都疼了,他不知道有多少视线落在他身上,只觉得自己像个被人围观的罪人。 又过了许久,永宴帝像才想起了他,他俯着视线,“你是卫懿的第四子,卫……” 洪信在旁小声道:“陛下,卫衔雪。” 永宴帝停顿了片刻,“你把头抬起来。” 卫衔雪身下有些发麻,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虚虚地视着前方,他没敢看那上面的天子,但不知为何心里响动,心跳个不停,仿佛陛下的眼光灼灼,即便错开也能被燎到些许。 上面又半晌没有说话,卫衔雪不知陛下是什么眼神看他,只等了许久,才听上面道:“你今年什么年纪了?” 卫衔雪不知道怎么自称,只好扮着无知,“回,回禀陛下,我今年十二。” 永宴帝又顿了道:“燕国送你来此,你可知你身上的责任。” 责任……他一个十二岁的稚子,肩上的重担就可称为责任了,卫衔雪涩着声音道:“身为质子,感念陛下恩典,此来梁国是为和谈,需日夜企盼燕梁两国安定和乐,也该为……两国战前已故亡灵赎罪。” 他的命总归不是自己能把握的。 永宴帝目光似乎缓了些,“你既心里有数,大梁向来大国气量,不欲为难质子,你若能安分守己,梁国也不会容不下你。” 卫衔雪一头磕了下去,“多谢陛下隆恩。” 永宴帝还看着他,“你年方十二,就暂且先在宫里住下,宫中规矩众多,你回去诵记于心,莫要来日惹了麻烦,宫规森严不讲情面。” 卫衔雪伏在地上,“质子明白。” “罢了。”永宴帝挪开眼,“你今日就先退下吧。” 卫衔雪又磕了头,这才挪动疼痛的膝盖起了身,没人扶他,两步走得生硬,旁边的讥笑嘲讽立刻就传到了耳边,卫衔雪没什么反应。 第18章 但霎时吹了阵风过来,比早几日的寒风要温柔得多,卫衔雪也不知怎的,心里还琢磨了方才江褚寒说了什么。 这风扑到脸上,耳边像是骤然明晰,原来方才江褚寒说的是:“卫衔雪,你我……” “……来日再会。” * 日夜轮转,又起寒霜,已是夜里。 乌宁殿冷清,晚上若不点灯,像座废宅,卫衔雪换过衣服,白色的里衣宽松地挂在身上,他又系了大氅,雪白色的绒毛笼了肩头。 他手里提着盏烛火,踩着地板出了屋檐,外头隐隐有些月色。 外面似乎看到他来,传出了些许动静,一个声音有些颤:“殿下……” 卫衔雪的脸好似烛火也照不暖,他停在屋檐,不着情绪问:“你还跪在这里做什么?” 月色半遮半掩,显得外头更是清冷,北川孤身一人跪在外面,整个人有些瑟瑟发抖,他从卫衔雪黄昏回来,就一个人跪了,一直到了如今夜色已深。 卫衔雪并没有喊他跪,他回来的时候满身疲倦,只从屋檐进去,再也没有出来。 “殿下恕罪。”北川抱着手臂,恳切地抬着头,“今日,今日奴才差点酿成大祸。” 北川是当真拿走了御膳房的青莲酥,这事若是被褚黎拿到,今日他们两人都逃不出祸端。 但卫衔雪盯着他看了会儿,叹了口气:“今日之事,就当过去了。” 北川有些惊诧,“殿下……” 卫衔雪走出屋檐,细长的人影往外延伸,“你今日主动为我求情,我怎么会怪你。” 北川仰视着他,有些结舌,“奴才昨日不该拿……不该去御膳房拿……拿那糕点……” 卫衔雪站在他身前摇了摇头,“想来你也不认识三殿下爱吃的糕点,既是已经错拿,无须再争辩这事了。” “反倒是我……”卫衔雪伸出手覆上北川的肩,“我那日偶然见过三殿下,同他本就有些纠葛,他若想要为难也无需你是不是真的拿了,我是昨夜辗转难眠,才想到去做些糕点解乏,不想没有告诉你,让你误会了。” “是,是这样吗?”北川愕然地抬着头。 卫衔雪搭着北川的手臂要扶起他,“你先起来。” 北川全身都冷,接着就站起来了,他个头比卫衔雪还要高,搓着手有些后悔今日跪了。 卫衔雪看他倒要仰头,那烛火照在了北川脸上,他其实心中了然北川在想什么,北川接了明皇后的旨,是想要卫衔雪在梁国也过不上好日子,最好毁了名声,一辈子也回不去燕国。 北川前几日殷勤,取了卫衔雪的信任,他一个十二岁的稚子孤身在外,哪里肯把罪都丢给身边侍从,这糕点被北川拿了,不管是不是卫衔雪的意思,最后都是要怪到他身上去,而北川装装可怜表表衷心,没准还能全身而退。 毕竟一向软弱的卫衔雪没什么心眼。 但今日的事发生在北川意料之外了,卫衔雪拦着他认罪,他便想来褚黎发现糕点之后会更生气,可卫衔雪竟然不声不响地换了糕点——这不像逆来顺受的四殿下能做出来的事。 北川头一回觉得卫衔雪陌生,但他回想这几日卫衔雪过得那般淡薄,或许这个小殿下并非就是传言里那般软弱可欺,他如今是还没把卫衔雪的名声毁了,好像还先把自己给暴露了。 所以卫衔雪一回来,北川就往外面跪了,至少试探一下卫衔雪是不是真的满腹心机。 北川从黄昏跪到夜里,卫衔雪连个眼神也没给他,北川其实有些害怕,但在方才,卫衔雪在大夜里扶他起来,跟他说今日的误会,然后轻飘飘就把这事揭过去了。 北川才觉得他今日像是白跪,他仔细想来,就算卫衔雪多有心机,他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哪里能想这么多呢? 他最多不过今日运气,躲过了这次而已。 北川搓了搓手,说话声音还在打颤,“那奴才也是差点害惨了殿下。”他刻意地耷拉着头,“殿下今后可莫要……” “你不用放在心上。”卫衔雪垂下眼,撤离烛火,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你我同在梁国,互为倚仗,若为些小事失了彼此信任,往后可就真的只能仰人鼻息过活了。” “你说对吗?”卫衔雪把自己的手收回来,将烛火递到了北川手里。 北川握着烛火,那丁点的火星竟也暖了下他的手,他忽然愣了,居然想了卫衔雪方才说的话,他来大梁这几日,连冬天都与燕国不一样,这寒夜冻得彻骨。 这一晃神北川还想说什么,就见卫衔雪已经转身,重新往屋里去了。 卫衔雪没再回头,他方才说的话想必北川也不过当耳旁风,毕竟从前对他那般好,也只被他从背后捅了刀子,今日让他跪了几个时辰也算是罚了,他如今这个良善质子的模样还得做下去,北川的性命,他还另有安排。 这冬日可真冷啊,卫衔雪站在屋子里,从头到脚都觉得冷,但他摸了摸揣在怀里的一个东西,拿在手里看了眼,是那块他从江褚寒身上顺走的玉佩。 那日入宫之后,他想当掉换钱也没机会了,但他发现江世子家底雄厚,随身的玉佩触之生温,一块石头,竟然是暖的。 卫衔雪干脆揣着,他沉着眉想:来日再会吗? 第15章 :先生 大梁冬日漫长,雪停不消几日,又一场场的寒雨下了下来,将整个京城都罩在凛冽寒霜里。 这日夜里下雨,漆黑的天像是被无形地捅了窟窿,哗哗地往人间倾泄着雨水,乌宁殿的牌匾被洗得有些发亮,一顶纸伞停在了屋檐下边。 那打伞的人略微倾了倾伞,往那牌匾和屋檐望了一眼,一会儿的功夫他胸口官袍上的补图已经淋湿了一半,他也不在乎,垂首就进了屋檐。 自那日宴会,乌宁殿就鲜少有人踏及了,雨夜屋里没有点灯,里头更像座无人居住的废殿,被雨声惊扰得带了些森然。 来的那人在门口收了伞, 他将伞把抵在门边,轻轻推开了房门。 呼啸的风雨立刻从狭窄的门口涌了进去,那人进了门,立刻又把房门关上了,随后转身往屋子里环视了一周,这乌宁殿里实在简朴,那人不过扫了大概,就把视线落在了卫衔雪的床榻处。 卫衔雪还躺在床上,他没被这登堂入室吵醒,只在这动静里稍微蜷缩了下背。 那人直接走到了卫衔雪的床榻前,低头看他的模样。 卫衔雪这些日子在屋里养伤,许是不见天日,他脸上好似又白了几分,嘴唇却伴着伤口愈合添了血色,让他露了几分唇红齿白的端倪。 可此刻卫衔雪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他眉头紧皱,额角的冷汗几乎要流进发缝,他手指无意识掐紧了,整个人都蜷缩进被子里,还微微地发着抖。 那床边的人目光沉沉,眼睛能穿透黑暗似的,他竟然对着卫衔雪轻轻叹了口气,接着他微微倾身,挽起了自己湿漉漉的衣袖,用只手覆上了卫衔雪的眉头,好似要给他拨去阴霾。 “你受苦了。”那个人声音低沉,像是带了一丝语涩,在他卫衔雪耳边轻轻喊:“小殿下。” 卫衔雪没听到这声音,他还做着梦,同这些时日一样深陷进梦魇里。 从前的卫衔雪就反复做着一个惊扰他多年的噩梦,直到他后来进了侯府,才渐渐逃离,可这具身体方才经历了从燕国到大梁的一路曲折,肉\体带着的深刻记忆让他不得不重新面对那个梦魇。 梦里的他回到了蕲州——蕲州破城,上头飘荡着无数的恶灵。 当初卫衔雪是在深宫里知道燕军败了,明皇后拿着一纸圣旨告诉他,要他去梁国当质子。 可没有人告诉他,燕军屠了整个蕲州。 他在蕲州城外被交给了梁军,乌压压的军队看着他一个人从城门里出来,他孤零零地走在大军面前,周遭的怒气与仇恨仿佛要把他吞没。 他踏入梁国的领地,立马就有人拖着锁链过来,他一个无辜的稚子被绑了满身的枷锁,拖着进了蕲州城。 燕军战败,依照许诺在蕲州城门处立了一个万民碑,上面用鲜红的字迹写了死在蕲州的每一个百姓与将士的名字,卫衔雪看见那些名字,就好像看见有无数冤魂张着血盆大口在看他,看着他被狼狈地拖进蕲州城。 蕲州已经是一片废墟了,卫衔雪见到眼前的惨况,才知道燕军入城的时候砍杀了里面的每一个人,然后又放了一场大火,把所有的房舍屋瓦都与血肉烧成一块,如今的蕲州已经只剩了一片翻不出骸骨的焦炭。 他是第一回见到这样的地狱,可接着就有人扯过他身上的锁链,粗暴地把他套在马后,有人驱赶着战马,硬生生拖着他走遍这城里每条废墟一样的街道。 他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次,也不知道吃了多少泥巴,那泥土里都是血腥味,仿佛曾经浸染过无数人的鲜血,他呕得整个喉间鼻腔全是腥甜,可没有人停下来放过他。 第19章 好像是他杀了这城里的百姓。 卫衔雪虚弱地在坟地里发抖,周围无数人都在唾骂他,他思绪迷蒙,他好像看见一场大火向他袭来,火苗卷过了城里的生灵,又要来吞没他的性命,他被无情地灼烧着,无数的声音从谩骂变成了喊冤的呐喊,一句一句撕扯着他的理智,似乎是要逼着他承认,是他夺走了这城里上万人的性命。 这罪像是只能由他偿了。 卫衔雪往后的数年,都要被这场噩梦笼罩,他不敢回忆起蕲州,只要想起那满城的废墟,就像是有无数的冤魂要来索他的性命,他在蕲州受了很重的伤,那些将士怕他死了,等到他身上伤好了些才把他交给了镇宁侯江辞。 卫衔雪第一次看到江侯爷的时候,竟然从这个疆场将军眼里看到了怜悯,那时的他只会想:他是在可怜他的罪吗? 卫衔雪觉得自己身上的罪已经洗不清了,因而从前他跟着江褚寒进京,他身在大梁,小心谨慎地做了质子,旁人如何待他他都忍了,他只想稍微安心的活下去,可他那样谨小慎微地过了一生,还是没有求来所谓的自在。 这个梦卫衔雪做了太多次了,他一日又一日地与梦魇争斗着,那些他不曾在意的嗤笑在暗夜里会变得重新明晰起来,附骨之疽般往他记忆里填充进去,他只能半夜醒来,又捏着手心将噩梦勾起的恐惧与忧虑塞回五脏六腑。 可如他站在这场噩梦面前,他看着满城的荒芜和其中数不尽的冤魂,他拼死挣扎出一线清明:这些罪真的要他来尝吗? 他与这些冤魂的区别到底在哪里…… 雨夜里终于响起了一声惊雷,雪亮的闪电划过森然的天空,把乌云都撕开了口子,雷鸣从中奔腾出来,炸响了整个天际。 卫衔雪倏然挣开了眼。 伴着雷鸣,他的心跳声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梦里的场景还在脑海里不停轮回,他惊魂未定,紧攥的手几乎要掐出血,他忍痛闭上眼,生生将恐惧与怨恨压了回去。 天上的雷又响了,一道闪电横空划过,整个大地都忽然明亮了一刻。 卫衔雪压回了思绪,才重新把眼睛睁开,他恰好地与那骤然明晰的世界对了个眼,可他瞳孔突然一震:他好像看见床前站了个人…… 夜里睁眼看见床前有人实在太过惊悚了,可那一霎间见到那人的脸,卫衔雪瞬间觉得有什么撞进了他苦苦掩藏的软肋里。 “先……”卫衔雪几乎是弹坐起来,房间里又黑了,他那一句轻轻的呢喃在雨夜里被吞噬了干净:“先生……” 是幻觉吗? 卫衔雪竟然在刚才电闪雷鸣之际看到了他先生的脸。 这夜里实在太黑了,卫衔雪赶紧摸着床头找火折子,从前身在大梁,卫衔雪并无亲长,唯有一个被永宴皇帝随意指给他的先生教他识文,先生官职低微,可待他很好,甚至用他的一生替卫衔雪清扫来路。 卫衔雪呼吸都有些乱了,紧接着他就听见那暗夜里传来一声:“下官扰了殿下安眠。” 卫衔雪攥住火折子的手一紧,真的是他……尹钲之。 “殿下莫怕。”尹钲之猜着卫衔雪的反应,他在黑暗的屋子里往地上跪了,“下官尹钲之,时任崇文馆校书,今夜叨扰,是,是陛下让我来的。” 卫衔雪下意识在床上跪坐下来,依着从前的记忆,尹钲之做他的先生是晚些时候的事,所以他今夜突然见到先生,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他在暗处朝尹钲之叩了个头,“大人深夜拜访,是,是陛下的意思?” “本来是不便夜里来的,可临近年关,书馆里的文书积成堆了,白日里抽不出空,今夜领旨留宿宫里,就得了陛下召见,旨意突然,只好这个时辰来打扰。” 尹钲之先掏出火折子,他吹了下,冒起的火星子一亮,露出了他的脸,尹钲之的脸带了沧桑,约莫已经四旬往后了,他下巴留了胡子,像是放在文官人堆里找不出的模样。 从前听闻陛下给质子指了先生,旁人都嗤之以鼻,一个崇文馆的校书,九品都攀不上,一看就知道是胡乱敷衍他的。 尹钲之冲卫衔雪笑了下,眉眼有些慈爱,“吓到殿下了,可否容下官把烛火点上。” 卫衔雪如今比前世还要懵,他愕然地应了一声,跟着从床上爬了起来。 屋子里点了烛火,那尹钲之一边挑着灯烛,一边有些感慨地摇头,他回过身来看瘦小的卫衔雪,沉重道:“殿下受苦了。” 乌宁殿里烛火不多,那灯芯几乎都要见底了,所以卫衔雪晚上几乎不点灯,他从床上下来,披了衣服,站在那儿与尹钲之相对。 卫衔雪有些拘束地低着头,“大人多礼了,‘殿下’一言,如今是担不起了。” 尹钲之还穿着身官服,他揖起手,“殿下天潢贵胄,如今……”他停顿了道:“罢了,那下官同旁人一样,先暂且称殿下一句卫公子。” 卫衔雪想过去扶他,又不知合不合适,他原地道:“不知今夜大人到访是有何事?陛下……” 尹钲之沉吟了片刻,“卫公子身份贵重,这个年纪理应是与诸位皇子一道入国子监太学听学,可,可如今人言可畏,诸心险恶……” 卫衔雪身上还背着两国的深仇大恨,如若让他一道去国子监读书,也不知道要生出多大的祸端,从前因为卫衔雪得罪了三皇子,陛下也对他起了偏见,生生拖了卫衔雪两年,才给他潦草地指了一个做小官的先生。 卫衔雪苦涩地笑了笑,“大人直言便是。” 尹钲之仰起头,挽起袖子摊开了手,上面放着一篇折子,“陛下今日召了下官进宫,让我暂且教授公子一段时日,往后……公子如若不弃,可以唤下官一声,先生。” 先生……卫衔雪心里顿时起了涟漪,从前的过往在脑海里展开,前世他身在他乡,只敢将尹钲之当成慈爱的长者,可这样一个与他并无亲疏的师长,竟然能在他拼死离开大梁的时候,用性命替他拦住了背后的刀剑。 卫衔雪当即跪拜下去,“卫衔雪拜见先生。” 尹钲之站着受礼,他没马上去扶起他,而是端了会儿严肃的面容,“虽是陛下旨意,但我身份低微,若是做了你的先生,必然要引得旁人对你嘲笑,一个校书之职,想来就并非能人,怎能教授得了你这样的出身。” 卫衔雪低伏着头,“我此来梁国,旁人待我无一不是满腔仇怨,先生是唯一一个唤我殿下之人。” 尹钲之怔了片刻,他声音微沉:“蕲州之事,非你之过。” 第16章 :侯爷 卫衔雪有些愕然地抬了头,蕲州的噩梦纠缠了他不知多少个日夜,旁人都说蕲州的罪过要让他来背,可先生同他说,蕲州的事情不是他的过错……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如何言说,尹钲之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边,他抬手时湿漉漉的衣袖扫了下卫衔雪的脸,他的手落在卫衔雪肩上。 “你这个年纪,旁人还能在梦里抓泥巴,殿下……”尹钲之沉眸注视着他,“你提过刀剑吗?饮过人血吗?燕国出兵的时候你身在何处?” 尹钲之摇了摇头,“世人给他人定罪,全凭人心,可人心难测,旁人说的就是对的吗?” 卫衔雪尚且怔然,外头的雨声一点也没小,像是一滴一滴敲打在他心上,他没意识地察觉到尹钲之的手拭过了他的脸,他脸上也不知是衣服沾湿了还是流了眼泪…… 卫衔雪闪躲一样摇了头,他又重新在尹钲之面前拜了下去,“先生所言,学生铭记于心。” “好孩子……”尹钲之想说什么,又停下了,他扶着卫衔雪站起来。 卫衔雪定了定神,方觉得刚刚有些丢人,他整理了仪容,想起还没给尹钲之奉茶,今日北川被他打发去太医院帮忙了——算是还当初邱太医的情。 所以今夜乌宁殿没有旁人,但卫衔雪左右找了找,屋里连热水都没有,穷得有些捉襟见肘。 尹钲之看出他的窘迫,坐在桌前朝他招了招手,“就不必理会这些虚礼了。” 卫衔雪不好意思地端了杯凉水过去,“近日门可罗雀,没想让先生见笑了。” 尹钲之摆了摆手,他把杯子接了,示意卫衔雪坐下。 卫衔雪坐下来有些局促,他其实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和尹钲之相处,在先生眼里他们应当是刚才认识,他若是一副听之信之的模样,担心先生会觉得不自在,可他若太过疏远,又怕先生会误会他故意为之。 一来二去有些为难,卫衔雪只好低头捏了下桌角。 尹钲之喝了水,他注意着卫衔雪的动作,“你很怕我?” 卫衔雪一怔,急忙摆手,“不,不是……”他轻声道:“先生眉目和善,衔雪……衔雪觉得很是亲近。” 卫衔雪这年纪瑟缩起来有些可爱,尹钲之笑了,他摸了摸衣襟里面,“今日来得突然,也未曾给你带些什么礼,我官阶不高,不过是个崇文馆里管藏书的,既然做了你的先生,今后读书识文,我必然是该给你些启发。” 第20章 “今日身无长物,只带了一本……”尹钲之出门时身上时常带本藏书,多半都是随手摸的,他拿出来看了看,那灯光下露出一本稍微古旧的封页,“是本《礼记》。” 卫衔雪思绪一岔,不禁额角跳了一下。 尹钲之把那本书递了出去,“这本书就暂且给你看看,等年关过了,书馆那边清净下来,再让你过去学些诗文。” 先生给的多半是好的,卫衔雪赶紧将脑子里浮起的脏东西除了去,欣然地把书接了,“多谢先生。” 尹钲之阖起衣襟,“卫公子……此来大梁,心中是有何打算?” “先生唤我名讳便是。”卫衔雪沉下眼,有些仔细地想了这话,前些日子永宴皇帝问他,身为质子的职责,当着皇帝的面,哪怕他心里恨极了这世间所有的人,也要摆出一副乖顺的样子,可他真的要赎清所有的罪吗? 从前的他忍辱负重,可还是有许多麻烦源源不断地找了上来,卫衔雪历经千帆,才忽然发现他身处低处,无论他做了什么旁人不会看在眼里,还是只会同当初一样看他。 “我……”卫衔雪张了张嘴,他像是有些自嘲,“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吗?” 尹钲之坐正了身,理顺衣袖摊在桌上,“那殿下想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与前世的记忆重合,卫衔雪清楚地记得自己从前被先生问到,他有些疏离地眨了眨眼,许久才从嘴里冒出了两个字:“自在。” 卫衔雪身陷囹圄,成了个令人摆布的质子,他从前养在深宫,再怎么远眺,也只能看到远处的宫墙,然后他就被囚在了梁国的宫殿里,只能屈辱地活着。 那时候卫衔雪望了望窗外,他故作轻松地说:“我这一生还能自在地活着吗?” 然后就有了尹钲之,拼死付出性命送他离开梁国的城门。 卫衔雪如今坐在尹钲之的面前,他有些愧疚,又有些不甘,前世的记忆在他眼前打了个滚,勾着他的思绪让他身临其境地历经了大悲大喜,他郁积于心的那口气堵在胸口,他其实已经忍了太久了。 卫衔雪阖起手摆在身前,他望着先生这张和记忆里相差无几的脸,“人活于世,总是定不了出身的,我生在燕国皇室,说来比起旁人,当得上一句天潢贵胄,可宫殿中亦有三六九等,我总归没能成为留在那宫墙里的人,梁国……” “我自踏入梁国的那日起,就见过了生死仇怨,人生大起大落,也算有所察觉,先生问我想要什么……”卫衔雪眼睛看着面前的《礼记》盯了片刻,他忽而抬起头,“有人道拣尽寒枝不肯栖,一世孤名从来空有怨恨,可我敬佩那人,孤高之外犹有志向,历经千帆不改乃是意志坚定,我……我并非是个圣人,可总有些事转圜前后,始终不能忘却。” 卫衔雪眼里印着烛光,那一刻仿佛心志坚定:“我若穷尽一生,先生可否告知,我今生的归宿,最远可以走到何处?” 这屋里的烛火早不多了,愈来愈暗的灯芯忽然一垂,屋里竟霎时黑了下去。 …… * 一场场冬雪纷扬,寒冬腊月年关将近,镇宁侯终于在新年之前赶回了京城。 侯爷入京那日,正是大雪纷纷,城门口却围得水泄不通,半个城的人都来看打了胜仗的威武将军,从入城到宫门的宽阔大街上,为着新年早已挂了彩绸,今日不知哪个商贾花了大价钱,弄来了许些花球,花球从半空里忽然炸开,飞舞的花瓣洒落下来,同漫天的大雪混了个铺天盖地的满堂彩。 镇宁侯江辞把手下的赤羽营留在了城外南衙军营里,进城时几乎只带了近卫,他往宫里述职,在里头呆了好几个时辰,就直接回了侯府。 侯府里落雪落得满地清白。 侯府的管家秦叔前些日子回老家了,这几日才回来,他撑了伞,在门口等了多时,侯爷从宫里出来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好,他只沉眼问了一句:“褚寒呢?” “世子……”秦叔扯着伞避开风口,有些担忧道:“世子知道侯爷回来,一早就去跪了祠堂,其实世子也……” 江辞知道秦叔想说什么,他跨上台阶,抖落了靴上的雪,“先把鸦青给我叫过来。” “是……”秦叔收了伞,往走廊另一路去了。 江辞去屋里换衣服的功夫,听鸦青说了会儿话,随后就奔着江家祠堂过去。 祠堂森严,烟火缭绕,烛火长明。 江褚寒跪在祖宗牌位前,许是列祖列宗在上,江褚寒不敢随意糊弄,脊背挺直了,目光虚虚落在了前头,面色有些正经。 他前些时日醒了才出宫,带了一大堆赏赐回府,却也得了个禁足的密令,陛下觉得他是真的有些出格了,此前他只是为难为难这个质子,还算是国恨家仇蒙了双眼,可他要把卫衔雪要回去,不管是为了欺负还是被他迷了心窍,都太过不合礼法。 江褚寒禁足府中,一直等到了父亲归来。 江世子耳清目明,听到身后踩雪的动静就知道是父亲回来了,他没回头,还规矩跪着。 江侯爷换了常服,历经沙场的骇人气势似乎同铁甲一齐卸下了,他手里端了盆冬日的金桔,走进祠堂放在了案前。 江辞先没理江褚寒,他取过几根香烛,站在牌位前拜了三拜,然后将香烛插了上去。 他对着前面的牌位微微笑了一下,侯爷的脸上还有道没消的刀痕,这一笑似乎把他脸上的肃杀全压下去了,他轻轻说了一句:“芸儿,为夫回来了。” 褚芸是长公主的名讳。 江辞从放下的盘子里拿了个金桔,这才转身过来看倒霉儿子江褚寒。 江褚寒接着就往地上磕了,“拜见父亲。” 江辞许久没见到儿子了,他先端详了会儿江褚寒的面容,然后就开始剥橘子,“说说吧,最近都做了些什么错事。” 江褚寒有些蹙眉,他张了张口,“我……我不该不听父亲的教诲。” 江辞模糊地“嗯”了一声。 “回京之前,父亲告诫我看好卫衔雪,就算拦不住手下折腾他,也要留住他的性命,可我还是,还是让他受了重伤,但他那伤……”江褚寒想起卫衔雪重复的伤痕,他肩头的口子分明有一道是自己刺的,卫衔雪当时的眼神凶狠极了,像是要反过来给他一刀,但他想来说给父亲听,他怕是也不信,“算了……伤他确有我的一份。” 江辞敛眉,抬首了一刻,“我要是不提醒,你也觉得燕国那个质子该死吗?” “他当然该……”江褚寒嘴硬惯了,但“死”字没说出口,他又沉默了道:“举国上下,应该没谁不恨他吧。” 江辞继续剥着橘子,“两军战前,此番梁国军士死伤数万,你猜燕国死了多少人?” 江褚寒没回话,江辞等了会儿,“那你觉得燕国的百姓会恨你吗?” “我又没……”江褚寒明白什么,他喉间微涩,“我知道。” “我也,我也没有真的想杀他。”江褚寒被溅了滴橘子皮上的汁水,他抹了下侧脸,“他说的实话太多了。” 江褚寒盯着跟前晃动的烛火,“他说我不敢算计朝中人,只敢在他面前逞英雄,说我亲父在外,不敢木秀于林,说我身在京城……” 他顿了会儿,“我在京城张牙舞爪,也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镇宁世子……” “这不是他说的。”江褚寒垂下头,“这是我自己说的。” 第17章 :刀枪 江辞剥完橘子,他将那橘子从中间掰开,分了一半放在褚芸的牌位前,然后将剩下的一分为二,自己尝了一口,又伸手把最后的一半递给江褚寒。 他似乎叹了口气,“让你一个人留在京城,你怨恨我吗?” 江褚寒看着那瓣橘子落在镇宁侯满是老茧的手上,去接的时候犹豫了一瞬,“父亲征战沙场,在我眼里世上英豪无出其右,我就是恨所有人,也不敢恨镇宁侯江辞。” “这是实话。”江褚寒手上也有些许茧子,却远比不过江辞,他把橘子塞进嘴里,“可是这次,这次去前线,京城外面还有广阔天地,父亲和母亲当年走过疆场,原来见的东西是这样的。” 这次前往和谈,是江褚寒第一次去了边疆,久久居于京城的世子身上流淌着父母的血性,却只能心甘情愿地呆在一方天地里。 江褚寒怨恨不了父亲,他只能怨恨旁人。 江辞将最后一瓣橘子吃了,他缄默了会儿,弯腰去拍了江褚寒的肩,“跟我去试试你的身手。” 江褚寒有些诧异,“你还,你还受着伤呢……” 祠堂里立着杆长枪,是当年长公主用的,江辞拔出来握在手里,江侯爷身姿挺拔,睨了儿子一眼,“收拾你还是够用的。” 江褚寒眉梢微落,他站起来,今日像是白跪了…… 外面还下着雪,鸦青听吩咐把佩刀给了江褚寒,“庭院外面都喊人围住了,世子,世子小心。” 第21章 “……”江褚寒掂量了刀,脱鞘走进了庭院。 脚下的雪一踩一响,江褚寒看了眼立在院子正中的父亲,好像许多年前,江侯爷就这样站在他面前,他横着一杆长枪,整个人高大威猛,江褚寒拿着一把刀反复锤炼,怎么也越不过父亲,怎么也打不过镇宁侯。 大雪扫过了利刃,冷锋更变得寒意逼人。 江辞横枪一扫,示意江褚寒动手。 江褚寒身上的外袍累赘,站在雪里已经脱了,他孑然地握着冷刀,身上的慵懒好似一时扫除了,起手式一起,直截了当地冲江辞一刀砍了过去。 江侯爷长枪一扬,挑着那刀就擦出了火星,两人身影一错,瞬间就过了几招。 江褚寒天生的力气大,他从江侯爷手里走过,竟然没见了败势,但他半点也不敢松懈,长枪从他身侧刺过,差点擦了胳膊,他偏身一轮,对着江辞又是一刀。 枪尾顶过锋刃,江侯爷似乎在对战里笑了一声,“你这一招,是跟鸦青学的?” 江褚寒盯着身影没有回话,他平日练刀都是避开人的,能和他交手的只有鸦青,江褚寒回忆着刀法,追着父亲的动作,江侯爷久不归来,江褚寒长到这个年岁,不想再在父亲面前丢了颜面。 他拆解动作,眼前一空,立刻撞着父亲的枪就进了一步。 可他这一步往前,江辞的动作一转,凌厉的半圆在半空里划过,他胳膊撤了些,错开刀锋的枪尖正正扫了下江褚寒的衣领,江辞摇了摇头。 江褚寒太着急了,江辞枪花一舞,退步间点道:“正面向前,护不好胸膛,就是把生门交给别人。” 江世子下意识咬了下牙,他挥着刀顿了片刻,又一步追了上去,偏偏江辞像是等了他,那一枪横着撂过,与刀刃撞上,江褚寒的手劲太干脆,长枪转过一挑,他脚下就飘了一瞬,一瞬的功夫交给江侯爷,他枪杆一挥,毫不留情地一杆打在江褚寒的腿上。 江褚寒闷哼了声,吃痛间半边膝盖跪了地。 膝盖上的凉意立刻往全身蔓延,江褚寒抬头望向父亲怔了一瞬。 江辞把枪立在地上,他同儿子对视,“万般凶险,你没有把握就追上来,只会失得更多。” 江褚寒握刀的手攥了攥,微微听出江辞嘴里话中有话,他思忖了会儿,另一只膝盖也跪了下来,“可是刀剑到了身侧,我脖子都感觉到了寒意,也还要一退再退吗?” 江侯爷摇了摇头,他一枪划过,差点扫断江褚寒的发丝,“你若不退,方才那一枪我不收手,断的就是你的脖子。” 江褚寒衣襟单薄,被雪冻得清醒,“退避锋芒,伺机而动……” 他心里有些杂乱,“我知道父亲的意思是伺机而动,可这些年父亲受的委屈……” 江褚寒别过头,他觉得这些年镇宁侯府已经够委曲求全了,他心甘情愿做了这么多年的纨绔世子,有朝一日江辞不再执掌兵权,这一脉就只是沾了皇族血脉的旁支亲眷,江家这么多年的将门传承,就在此断在他的手里。 可就是这样,还有人要在战事当前给镇宁侯使绊子。 江褚寒有些自嘲,“就连那个卫衔雪都能看出朝中有人忌惮侯府,我除了为父亲不值……” 他自问:“又能做什么呢?” 镇宁侯府的大旗高扬在绛京城的顶上,明面上人人仰望,后面却不知有多少人在觊觎,江褚寒就在这觊觎里过了整整十六年。 镇宁侯喉间一哽,他伸了伸手,“褚寒……” 江褚寒却长舒了口气,接着竟往地上磕了个头,他心里波澜壮阔地闪过了无限恨意,可这么多年都忍了,一场风雪刮来,江褚寒冷静地将恨意凝固,生生压着不忿藏进了心间。 父亲说得对,他若是没有把握,贸然向前只会丢了性命。 “是我……”他喉间微涩,“是我这些时日糊涂了。” 江侯爷定在那儿,眼中有些不忍,他仿佛比面对敌军还要踌躇不决。 他觉得自己是亏欠褚寒的,这些年他一个人呆在京城,半大的孩子看着母亲离世,还要强迫自己收起锋芒,在勾心斗角里露出自己最软弱的欲望,明明江褚寒出生时就天赋异禀,上天的馈赠让他这辈子就该是力挽狂澜的将才。 江辞伸出手抚过江褚寒的头顶,“陛下登基七年,朝廷也该定下来了,朝中那些人你要是想出手收拾,只要我还能兜得住,就不拦你,你……” 他的声音透过风雪,“你母亲也不想你把仇怨都咽进肚子里。” 他的母亲……江褚寒不免回忆,但他对长公主的记忆清晰又模糊—— 若非看着画像,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母亲的容貌了,他只记得当初母亲病重,从前拿着一杆长枪遍扫禁军的长公主用干枯的手抚过了幼子的发顶,对他说忘掉那一天的旧事,今后呆在京城不提往日,让他安稳地活下去。 可江褚寒忘不掉那日的事——长公主当年圣眷正隆,人人以为她是没有福气享这后世尊荣才忽然病重,江褚寒却是亲眼看见有人给他母亲下毒。 三岁的幼子同人游戏,捉迷藏时躲进母亲房中床下,却看见有人蒙面偷偷进来,将毒下在了长公主的茶水中。 但那时的江褚寒不知道那是下毒,他睁眼看着屋里藏的暗卫和那蒙面人缠斗,两人互相捅了刀子,蒙面人面前的衣服破了,被一刀捅了胸口,而那暗卫被刺了心脏,喉咙里呜声响了许久,才躺在地上丢了性命。 江褚寒躲在床下,就看着流动的鲜血从衣服里冒出来,那暗卫嘴唇翕动,用分明的嘴型告诉他“快走”,可江褚寒全身都僵了,他害怕地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连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 他只在盯着那个蒙面人的时候看见了他裸露的胸口,那人胸口上露出一个印记,像是什么猛兽,又像图腾,江褚寒只看了一眼,就被遮了过去。 之后的事情江褚寒就不记得了,他似乎晕了过去,等他醒来屋子里的暗卫被处理了干净,他的母亲…… 长公主自那日起久病不治,御医也诊不出毒来,江褚寒哭着把那件事情告诉母亲,可母亲只艰难地把手指放在唇上,告诉他噤声。 相似的事情又在几年之后,长公主病逝了,江褚寒遇到了刺杀,那次的刺杀没能成功,只是那日之后,江褚寒就大病了一场,自此之后得了“心疾”。 江世子等到懂事,才将这事完整地串了一串,他不知道多少次怪过自己没用,那日他若是能胆大一些,等到蒙面人离开将事情告诉母亲,或是能早些醒来将事情托出…… 可他没有,往后京城里的每一日江褚寒都觉得厌倦烦闷。 到如今事情过去已经十多年了,没有定论的事悬在他的头上,他却鹌鹑一样在京城了呆了许多年。 想起往日江褚寒心里冷得厉害,冰冷的雪一点点落在他的身上,铺天盖地的寒风也没能麻木他的感官,江辞要拉他起来,江褚寒却没动。 他没法原谅自己,他往冰冷的空气里呼出一口热气,“父……” 但江褚寒忽然眉头一蹙,他感觉心里剧烈地跳了一下,仿佛有什么突破他血液,上涌到了他的脑海里,翻滚着脑中混乱的记忆,他耳边都翁了一声。 接着他听到了江辞焦急呼喊的声音,“褚寒——” 江辞眼里的江褚寒突然脱力,忽然就往前倒了下去,江侯爷急得长枪也丢了,赶紧过去接住了他。 江褚寒只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远,仿佛中间隔了风雪的呼啸。 他在雪地里晕了过去。 …… * 卫衔雪瞧了外面大雪,回身将窗子关了。 他坐在铜镜面前拆了身上的纱布。 日子过得不知今夕,身上的伤却总归是一日日好起来了,这伤他养了一整个冬日。 伤痕日渐消退,仿佛那些从燕国到大梁路上所受的折辱也能从记忆里远去,卫衔雪将衣襟拉下了些,他往镜子里看了看,他的后背上伤疤已经没了,消瘦的脊梁骨上什么也没留下。 但他其实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冬日。 …… 第18章 :使臣(812修)基本 三年后。 时年永宴九年,临近秋分,连日的暑气却还没消,午后日头横在正中,空气里泛着燥热。 御书房外。 “卫公子……”一个小太监摸了摸额头上的薄汗,捉着袖子回头了一眼,“现在的确不是好时辰。” 他侧身挡了挡,“您也看见了,现如今二殿下同三殿下都在御书房,陛下确实是不得空见您。” 日头有些毒,卫衔雪在御书房外等了快一个时辰了,他穿得素净,不像宫里的贵人,今日他站在这儿是想求见永宴皇帝,可没人替他通传,只有御前一个叫启礼的小太监过来劝他回去。 卫衔雪手里捧着个精心扎的袋子,里头不知放了什么,他摇了摇头,“公公好心我知晓,可今日……” 第22章 他眉眼和顺,这几年愈发生得模样温良了,说起话来轻言细语:“今日实在是想要面见陛下,可否麻烦启礼公公代为通传一声。” “这……”启礼长得白净斯文,虽是洪信一手带出来的,平日里却少拿狗眼看人,他微微叹气,“卫公子是为那燕国使臣的事来的吧?” 早几日燕国使臣要来大梁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自从当年卫衔雪作为质子入京,这还是燕国第一次派了人来,说是来送岁供,都是三年前的旧账了。 卫衔雪已经装了很久的不闻窗外事,如今也该到了知道的时候,他点了点头。 可当今陛下哪有空见这个无人在意的质子,启礼还想劝,又注意到卫衔雪的手上,“您这手上带的是什么?” 卫衔雪这才想到什么,“这是菊花。” 他轻轻松了袋上的绳子,露出个小孔来,里头的馥郁清香瞬间飘了出来,“听闻陛下素来喜欢菊花,多年得宫中庇佑,时至秋日,乌宁殿里种了许些秋菊,我拿来做了花茶,想来当做心意献给陛下。” 宫里从来不缺好东西,当今陛下喝的菊花向来都是贡品,启礼看了眼那袋子里有花有瓣的干菊,心里犹豫了半晌要不要落他的期望,但他还是笑了笑,“卫公子心巧,这菊花倒是好看。” 卫衔雪身无长物,身上的确只能拿出这点东西,他低着头又将结口系上,“那公公……” “那这样吧。”启礼有些无奈道:“看着时辰,午后陛下还要午休,怕是也不得空,卫公子身子虚,在这太阳底下晒着也不是办法,奴才今日就先替卫公子把这菊花呈上去,陛下知晓了心意,自然就愿意见您了。” 卫衔雪脸上惊喜,他将菊花捧出去,“那就有劳公公。” 启礼接了,“卫公子客气。” 随后卫衔雪朝御书房的方向拜了个礼,但他又向启礼拜了一道,惹得小公公惊吓似地拜了回去,卫衔雪托住他:“启礼公公心善,来日必然有所回报。” 启礼当他客气,“托卫公子吉言。” 卫衔雪恭谨地垂了下头,“我知晓这些年为何麻烦少了,也是该道谢的。” 启礼有些发怔,却见卫衔雪已经转身离开。 乌宁殿路远,卫衔雪午后才回了屋。 他先生尹钲之已经在殿内候着他了,尹钲之备了棋盘,他摆了早几日的残局,正琢磨着局势。 卫衔雪规矩地过去行了礼,等先生应了他才起来。 这三年先生教了他良多,卫衔雪早知前世耽误,如今心里有了打算,一日日学得精细。 “今日未曾见到陛下,也不知道此事能不能成。”卫衔雪摸了棋子,“先生觉得我还能出宫吗?” “这牢笼困你多日,阿雪。”尹钲之给他倒了杯水,“你也不必急在一时。” 卫衔雪受用地接了杯子,他喝了一口,“是……” 眼前的棋盘错综复杂,卫衔雪只好将急迫咽下去,“不知先生今日要教什么?” 尹钲之捋了胡须,“你长久地呆在后宫,不知道你对前朝了解多少。” “前朝……”卫衔雪缓缓顺了口气,这些年他呆在深宫,连来往的宫女太监都很少搭理他,他出不去,前朝的事只能靠着从前的回忆琢磨出一点。 卫衔雪思忖道:“如今陛下正值壮年,想来无论朝堂如何派系林立,总归还难以趋如何压倒之势,就算波涛涌动,也不会真的浮到明面上。” 尹钲之示意卫衔雪落子,“派系林立,阿雪,如果让你选,你会选谁呢?” 卫衔雪谨慎地放了粒棋子在中间,“我若不是卫衔雪,必然想要攀上余太师,余家出了皇后,又有个三皇子天潢贵胄,来日的权势必然更甚。” “但是可惜。”卫衔雪摇了头,“三殿下看不上我。” 尹钲之观着他那一步,卫衔雪想起从前被褚黎找上麻烦,不禁自嘲地笑了下,“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我想出宫,但若是孤身一人,哪怕权力捧到我面前,也是顷刻颠覆的事,偌大的绛京城,少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尹钲之继续下了,“那二殿下呢?二殿下如今虽寂寂无名,却有礼贤下士之心,如今宫中皇子不多,谁就知道他今后没有一飞冲天的机遇呢?” 卫衔雪不知觉摸着棋盘敲了下,“二殿下……我看不透他,也不知……” 见卫衔雪犹豫,尹钲之伸手间挽了袖子,他指了几粒子,“那就先除却这些出身宫里的,那朝中就不过文武之别,当今圣上尚文,余太师出身翰林院,尚书令出身御史台,三省六部那些个大人,几乎都是文官世家出身,你再数数当今武将。” “武将……”卫衔雪有些低了头,“衔雪身份在前,怕是有些不应当评判。” 尹钲之失笑,“你我如今的身份,就是妄言,也没人会放在心上。” 他摩挲棋子,换言道:“阿雪,你若只是想找个庇佑,让你在京城的日子可以好过一些,你低一低头,求一求三殿下,他未必就容不下你,想活下去的法子多着,可你并非只想得过且过。” 尹钲之意味深长地说:“你真的未曾想过那位侯府世子吗?” 卫衔雪诧异地抬起了头,“先生……” 侯府世子……他说的是江褚寒。 “我知道你与他曾有过节,可往事随风,你觉得这些年你的日子,可有好过一些?”尹钲之又落了一子。 往事随风……卫衔雪望着过往,倘若江褚寒只是在他入京的时候曾为难过他,依着立场,卫衔雪未必就对那些仇恨念念不忘,可那两国的仇恨之外呢?他能就当前尘往事被一阵风吹散在风雪里吗? 至于这些年,卫衔雪倒是不可否认,当初听松宴上,江褚寒拉着他走到永宴帝面前,江世子不顾世俗,要讨陛下的怪罪,对于卫衔雪是无妄之灾,可他那举动竟也在所有人心里种了根刺——旁人想要为难卫衔雪,竟然也会一道想到江褚寒。 即便江褚寒这些年半句话也没再说。 卫衔雪的麻烦却是真的少了,所以……他该对江世子感恩戴德吗? “这京城里的人惯会逢场作戏,你若把真心交出去,收回来从来都是血淋淋一片,连本来的模样也辨不出了。”尹钲之棋子落地,宛如掷地有声,“但你为何就要真心以待呢?你若不把他放在心上,来日里戏耍他一遭,你可否还能踩着他杀出一条血路?” 尹钲之等着卫衔雪颤着手落下下一粒子,“只是阿雪,你要走的这条路,千万别忘了摒除心软。” “这是你的命门。” 卫衔雪手指一偏,他都要忘了自己落在何处了,可他仔细一看棋盘,他闭了眼,“先生,是我输了。” …… * 几日之后。 秋分一晃就至,京城里也终于变了天,连日的晴空涌起乌云,呼啸的北方卷过树梢,萧瑟的秋意铺天盖地地席卷了整座京城。 这日就是燕国使臣入京的日子了,卫衔雪等了几天也没得到陛下那边的旨意,他望着风卷残叶,觉得自己怕是要失去这次时机了。 可惜了。卫衔雪从窗头拾了片落叶,古人言落叶归根,他若是强行将这叶子烧了,挫骨扬灰,哪里还能回到故土去。 其实卫衔雪也并非是真的思念故土。 他也不知道燕国于他到底算是什么,他只是一粒被燕国丢弃的废子,就算从前费尽心力回去,也不过被自己的兄弟当成活靶子,凄惨地死在了城楼上。 所以这次燕国使臣入京,他根本没期盼什么他乡遇故知的喜悦,毕竟从前他跟燕国使臣话都没说着。 那时候燕国使臣死在了大梁,卫衔雪亲自去收的尸。 本来还想用他条命做些文章,可他连宫门都没能摸着,这次怕是…… “卫公子——”门外忽然有声音闯进了他的思绪。 卫衔雪望过去,手里的枯叶突然掉了,一个内侍站在乌宁殿外面,那人是……启礼? 见卫衔雪看到他,启礼小步跑着进了乌宁殿,还隔着那窗子,他就弯腰打了招呼,“卫公子久等了。” 卫衔雪拍了下手上的灰,“启礼公公?” 启礼还是恭恭敬敬的,直接说了事:“前些日子对不住卫公子,陛下那边实在不得空,但陛下刚刚有口谕,让您今日出宫,去协理燕国使臣入京的差事。” “哦——忘了说。”启礼觉得自己是说急了,又道:“前些日子陛下旨意,将接待使臣的事由交给了二殿下,今日陛下应是尝了卫公子的花茶,想到您也许久不闻乡音了,因而就让您跟着协理这事,怪奴才来得慢了,今日午时使臣就要入京。” 卫衔雪瞧了瞧天色,太阳掩进云里,却也已经接近午时了。 “公公的意思是,陛下让我此时出宫?” “正是。”启礼撤了撤身子,“使臣今日暂且安置在驿站,此刻前往驿站的马车应当都在宫门外候着了。” 第23章 事情来得有些突然,卫衔雪没想到那菊花茶真能打动陛下,但他很快朝启礼道了谢,没等到北川回来,卫衔雪就已经一个人去了宫门。 三年了,卫衔雪站在宫墙下,望了眼宫外的天。 有几个小太监跟着,卫衔雪坐上马车,他这才冷静下来琢磨今日的事情——这陛下的旨意还是来得太突然了。 从前的事情卫衔雪其实只知道了个结局,还是结案时听说的,燕梁两国虽然因为从前的事结下梁子,但合约立在前头,面上的和平共处还是要有的。 燕国使臣入京,也算是为了两国不结冤家。 但这天下总有那么些人恨不得两国能打得两败俱伤,西秦便是如此。 梁国西面横着西秦,论国力比不过燕梁,自然不愿看到两国和睦一心,因而趁着燕国使臣入京,就派了刺客前来刺杀。 所以燕国来的那个倒霉使臣,就在入京的这一夜死在了驿站。 使臣的性命救下来算是功德,但卫衔雪若是能将这西秦的刺客抓住交给梁国朝廷…… 马车外响起阵铃铛声,马车接着停下了,外头内侍掀开帘子,告诉卫衔雪已经到了驿站。 卫衔雪先往外望了一眼,这驿站其实有些老旧了,大梁对于外事一向含糊,屋瓦都算是有些年久失修,他还在驿站外面见着一个似乎眼盲的年老守卫,他…… 卫衔雪还没多看几眼,就被驿站里面的动静叫过去了。 这次除了使臣,还有许些燕国来的护卫,见到卫衔雪下车过来,那些护卫齐刷刷地就跪下了,还干脆地朝他行了礼,“拜见殿下。” 卫衔雪脚步停住,他还忽而局促起来,许是许久没人提醒过他还是个皇子。 “你们都起来吧。”卫衔雪很快平静下来,他端着仪态,“此来路远,诸位辛劳。” 周围哗哗站起来,卫衔雪在其中认了下人,他接着往前,略微仰头时目光触到了驿站二楼的视线——接待使臣的客房安排在二楼,昏暗的天色下屋檐伸了出来,一个挺拔的身影在从上往下打量他。 卫衔雪略微眯眼,他辨认了一下,这人他认得,当初燕国攻陷蕲州,领兵的将领名为徐晖,徐将军屠了蕲州,又败给了梁国,因而那次之后他丢了将军之位,但他从前的手下都还留在军中,这人是徐晖一手提拔起来的,名为张随。 这人是个武将,正是此次燕国派来的使臣。 张随的目光与卫衔雪碰了许久,才些微露出些虚假的敬意来,“是殿下来了。” 卫衔雪今日没带北川出来,他一个人登上了楼,隔着不远打了招呼,“张将军别来无恙。” 他记得那时送他出燕国的人里,这位张随就在其中。 “许久不见殿下了。”张随是个武将,人却不知为何有些书卷气,就是眉眼生得刻薄了些,他揖手道:“殿下这些年过得可还顺心。” 这人明知故问,卫衔雪托手抬了,“托皇后娘娘与兄长的福,为着两国休戚与共,我也不敢活得随意。” 张随似乎额角跳了一下,“那殿下今日过来,可是有何旨意?” “不敢说旨意。”卫衔雪垂下袖子,他扫了眼昏沉的天色,“离乡已久,张将军于我算是他乡故知,我今日来一趟,也是应该的。” 张随皱着眉,“殿下折煞卑职了。” 卫衔雪轻轻笑了,他偏身往屋子里走,“鸿胪寺那边梁国的二皇子已经在安排明日的事了,我得了梁国皇帝协理的旨意,今日来照看一番张将军的衣食起居。” “所以今夜我也暂且在驿站住下。”卫衔雪在屋里四处望了望,他忽然问:“敢问张将军,这屋子你可还喜欢?” 张随不解他意,只囫囵道:“殿下安排,卑职随意。” 卫衔雪走到窗边,他推开窗子,外头的风涌进来吹起他的发丝,“既是随意,那我都斗胆求一求将军,可否今夜将这屋子让给我。” 他望过去的视线竟然带了期待,张随碰着有些意外,他觉得这些年卫衔雪好像是有些不一样了,他印象里那个四殿下是个软柿子,不像是会主动要什么的性子,可他开了口,张随左右不好真的和他争什么,“殿下……随意。” 卫衔雪客气地道了谢,张随一个武人,带的东西不多,他愈w宴从那桌上收捡了几本书,就从屋里出去了。 等他走了,卫衔雪站在窗边环视,从前的张随就是死在了这间屋子吗? 外头起了阵风,天色愈发昏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 卫衔雪正思量今夜的事情,也是该找找…… “殿下——”好巧不巧窗边长起来一颗头颅,故意吓他似的。 “……”卫衔雪心脏差点跳出来,但他回身定睛一看,“你……” 他脸上竟然露出个久违的真心实意的笑来。 “殿下啊殿下。”外边那人穿了燕国护卫的衣服,抱臂杵在窗前,却一脸失望似的,“方才给你行礼,你怎的也不多看我一眼。” 卫衔雪笑着把两面的窗全打开了,“你先进来。” 那人更是失望,“就走窗啊?” 说罢那人翻身就跃进了屋子。 这一日黄昏的时候,漫天昏沉,“轰隆”的雷声响过天际,不消多时就有一场大雨奔袭而来。 第19章 :刺客(812修)只是 夜色渐晚,风雨潇潇。 驿站二楼点上烛火,亮堂地照出了屋里的人影,在那飘摇的雨夜里分外明晰。 屋里的窗还开着,卫衔雪的后背正对窗子,他伏在案前,正提笔写着什么,耳畔的雨声不绝于耳,哗哗的大雨敲打在屋檐上,像是要透过屋顶。 忽而刮过了阵风,案边的烛火摇晃,卫衔雪伸手过去护了一下,谁知下一刻风声一响,像是有什么猝然划过空气,卫衔雪只觉得手上尖锐疼了一下,一条细细的口子爬上他的腕口,接着屋里一暗,烛火在他手边熄了。 手上涌出的血他顾不得擦,卫衔雪立刻按着桌子站起来转身,窗外正逢闪电划过,昏暗的屋子顷刻被映得森然发白,那窗口处忽地闪了一道寒光过来,倒映的刀光正正对着他的眉眼。 一个黑衣的刺客飞快地越过了窗户,手间一柄长刀直指卫衔雪的胸膛。 卫衔雪的呼吸滞了一下,他似乎是慌乱间不小心覆手打翻了杯盏,哐当一声摔进了雨声里,但卫衔雪没退,那长刀愈发近了,仿佛就要刺进他的胸口。 紧接着锵然一声来得如同分毫之差,一把短刀突然横来,猛然截住了那柄长刀。 手持长刀的刺客动作一顿,他没想到屋里还有埋伏,缠斗上来的兵器不得不让他后退了两步。 暗夜里接着传出一声叹气,“没想到还真被殿下猜到了,西秦是如何想不开,这个时候要来插上一道。” 声音是那个白日进了卫衔雪屋里的护卫。 刺客后退的脚步顿时停住,他不可置信地朝屋里分辨了眼,下一刻就被一刀追了上来。 埋伏在屋里的那人耳朵好得离谱,兵器前后敲打,还埋怨着道:“殿下今后——” 他手里发力,“可少做些以身饲虎的事情。” 卫衔雪在暗夜里不明显地笑了笑,他这才从袖口拿出根帕子来擦了擦手,卫衔雪温声道:“好好好,都听你的。” 他喊那屋里的人,“降尘。” 降尘听这话笑了,他拿刀同那刺客打了来回,雨声消融了打斗的动静,卫衔雪将帕子收好,这才摸出火折子,缓缓凑到了烛火边上。 他手里照着烛台,“这些年不见,也不知你的功夫长进了没有。” 降尘的声音轻松,他抬刀把人推了出去,“殿下稍待,这就把人拿下给你玩玩。” 屋里重新点亮,刀兵相接正以声并不明晰的惨叫收了尾,降尘一刀挑了刺客的手腕,将他的刀也踢了出去,接着把刀一横,警告似地搭在了他的脖间,“别动。” 明晃晃的烛火下,一个人身量不高,像个半大的孩子,拿刀的动作却带着些匪气,他换下了燕国护卫的衣服,穿了身差不多的夜行服,一脚踩在刺客的胸口,拿着刀像是逼迫,他回过首来,脸还是个成年人的模样。 “殿下啊殿下,这么些年不见,一见你就要我找人麻烦。”降尘偏了偏头。 卫衔雪看着他,眼神和煦得像是暖阳,“我离开燕国三年,劳烦你替我守了最后三年的孝期,你若不来,我还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殿下说这种话干什么。”降尘撇了撇嘴,“夫人于我有恩,我可向来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 “再说我这次过来,也是明皇陛下的意思。”降尘回头去看那刺客,“这人你要如何处置?” 卫衔雪走过去,俯身从那刺客腰间拆解下一块腰牌,灰色的石头上刻着一个“秦”字,卫衔雪端详了会儿,轻声叹了气,“如今燕梁两国的关系,我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需要挑拨的必要,你家主子是从何处打听的驿站的情况?” 第24章 若是两国关系和睦,卫衔雪也没必要把日子过成这样了。 那刺客垂眼看了身前的刀,“你不是燕国使臣,那他……” 降尘像不满他的话,直接一脚往他胸口踩了,“问你话就答,磨磨唧唧的等着受刑吗?” 刺客闷哼了声,他目光一凶,嘴角微微动了下,谁知降尘一巴掌就朝他脸上打了上去,那刺客的脸给打歪了,一行血从他嘴角流了下来,降尘俯身去看他的嘴,皱了皱眉,“得罪。” 他抬头冲卫衔雪不好意思地咧开嘴,“还以为他嘴里藏了药,原来没这么有志气。” 但他目光触及卫衔雪的手,腕口上的伤又流了血,“算了,伤了你是他活该,方才这一巴掌打轻了。” 卫衔雪不语,他目光柔和地注视着降尘,他觉得降尘是多好的一个人啊…… 卫衔雪从出生的时候,降尘就跟着他母亲了,作为侍卫他可算是忠心不二,可卫衔雪并不只把他当侍卫,他记得母亲离世,卫衔雪一个人蹲在陵墓里哭,是降尘过来同他说,他愿意跟他一同守陵,但战前燕国必须要交出一个皇子,所以当初卫衔雪走了,剩下的路是降尘替他走的,等到三年过去,他又自请了燕明皇,跟着使臣的队伍来了梁国。 从前的降尘也是马不停蹄地来找他,事事都把他放在前面,可卫衔雪觉得自己对不住他,他稀里糊涂地跟了江褚寒,知晓真相后又想要离开,费劲心力替他扫除道路的不止有他的先生尹钲之,还有对他忠心不二的降尘。 “殿下……”降尘对着卫衔雪的目光“嘶”了一声,“您可别这么看着我了,你知道我吃的不是你这口的。” “……”卫衔雪差点忘了,降尘是个不走寻常路的风流人物。 他咳了声,“燕国如今我暂且是回不去了,但梁国皇宫困我多时,今日想借由西秦刺客这条性命,去同梁国的皇帝换个机会。” 降尘攥了攥手,他眼神有些黯了,“殿下这些年,肯定受了很多苦。” 外头雨声淅沥,像是敲了下卫衔雪的心,他蹲下身,握着降尘的手挪开了些许那刺客脖间的短刀,他语气冷静:“我受的苦,今后都会讨回来的。” 降尘看卫衔雪,如今是看出不同来了。 那刺客刚刚是被打蒙了,这会才回过神来,“你是燕国质子……” 他接着冷笑,“梁国待你如何人尽皆知,你在梁国活得不如一条狗……” “你闭嘴!”这话瞬间惹怒了降尘,他动手就要给那刺客一刀,可卫衔雪的手还握着他。 卫衔雪并未生气,还对那刺客淡淡笑了下,“如今的确处境艰难,所以才想拿你一命换些报酬。” 他目光从那刺客的喉间挪到眉眼,“你可以猜猜,我若是想要审你,你会吐出来些什么?” 那刺客喉间动了一下,“你是怎么知道……” 降尘脚下用力,狠狠踩了下他的胸口。 卫衔雪轻声道:“你让他问。” 刺客顺了口气,“如今问你如何知道我们打算也是徒劳,但你日子在梁国过得这么卑贱,怎么不考虑和我们西秦联手?” 卫衔雪捏着那枚西秦的腰牌,遗憾地摇了摇头,“这话你应该早些说才是,我就是再随波逐流,也记得你方才那刀对的是我的胸膛。” “你……”刺客挣扎两下,“你以为梁国是真心要和谈吗?十年前西秦的使臣一样来过这个驿站……” 那人的话还未说完,忽然被着雨夜里一声痛苦的喊叫打断了。 “啊——”的一声甚至压过了雨声,一道响起的还有“砰”的窗子撞破的声音,混淆在大雨里突兀又刺耳。 卫衔雪惊诧地抬头,“这声音,是……张将军?” 降尘将那破窗和惨叫的声音收归耳底,他脸色一变,“遭了,张随怕是……” 卫衔雪脑子里已经将不好的打算都过了遍,但他今夜分明已经拦住了这个西秦的刺客,张随难道还会出什么事吗? 见到降尘摇头,卫衔雪立刻站起了身,“今夜为了抓这刺客我让下面的人都散出去了,就连梁国的守卫也没进来,万一张随真的……” 这担忧的功夫间动静已经传得远了,卫衔雪听到外头楼道上传出的脚步声,众人踩在木板上,淋了雨的楼道像是承受不了践踏的重量,“嘎吱”地响了个不停。 脚步声与交谈声混在一起,梁国与燕国的守卫一齐上楼来了,隔壁屋的门敲了几下,接着就给撞开了,“张将军,张将军——” 降尘已经不用听了,“张随出事了,殿下……” 他话还没说完,隔壁的声音接踵而来,“快,快去禀告殿下!” 卫衔雪捏了下手心,他与降尘几乎都是同时道:“你先离开!” 这一眼对视两人都无奈地顿了下,卫衔雪先苦笑了:“我今日本就住在这里,此事和我又无干系,你先带着……” 但这一下卫衔雪突然想到什么,他视线一垂,就看见那刀下的刺客正低低地笑了,他侧脸的时候舔了下嘴角留下的血迹。 “降尘!”卫衔雪心里瞬间跳得飞快,可他这一声还未说完,那刀下的刺客忽然伸长脖子,对着降尘手里那短刀锋利的口上撞了上去,霎时间鲜血四溅开来,地上洒落的鲜血洇进地毯,显得殷红刺眼,那人很快就断了气。 卫衔雪满鼻子都是蔓延出去的血腥气。 第20章 :轮值(812修)调整 “这人……”降尘一手的血,他咬了下牙,“这人竟然是真有志气。” 卫衔雪语气一沉,“你先带着他离开。” “殿下……”降尘觉得今日大意了,有些对不住卫衔雪,但殿下已经过来推了他一道。 “今日外面虽有我们的人,可梁国护卫肯定不愿承认这事是他们的干系,你和他留在这儿,必然要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卫衔雪有些懊恼,“可惜了今日这一道,难道西秦还派了旁人?” 卫衔雪一边想着,他快速地移步到了桌边,他从地上捡起了块方才打碎的杯盏,又拿了桌上的烛台。 “殿下……”降尘还未说什么,卫衔雪竟然直接用那杯盏的碎片从腕口处往手心一划,大滴的鲜血顿时涌了出来,那血滴在地上,与那刺客身上溅出的血混在一道,有些触目惊心的落了一地。 卫衔雪干脆地将灯盏摔在了地上,“哐”然一声灯盏碎了,屋里瞬间暗了下来。 降尘没拦住他的动作,这会儿也不敢再多待了,他一手拎起那个断气的刺客,从窗子里跳了出去。 卫衔雪缓了口气,觉得手心有些疼。 他这屋里一黑,燕国的护卫围在门口不敢再等,立刻围过来将这房门也撞开了,外头的光线涌进来,有人焦急地喊了一句:“殿下——” 屋子里静了片刻,卫衔雪在昏暗的屋子里,虚虚地说了一句:“我没事……” 有人重新提了灯笼过来,亮起的屋里有些狼狈,地上流的血触目惊心,杯子与灯盏都碎了,卫衔雪有些虚弱地坐在凳子上,正用帕子包着手上的伤口。 “殿下这是……” 卫衔雪先没说自己,他有些着急地起身,“方才我听见张将军那边,他如何了?” 一个燕国侍卫语气一沉,“张将军……张将军被人刺杀。” 那人怒目转身,冲着那一道赶过来的梁国护卫道:“此事你们梁国该给一个说法!” 驿站的护卫是虎贲营那边拨的,虎贲营在京中排不上号,管不了这事,但对外的脸面不能丢了,那带头的护卫上前一步,“我方才已经喊人去告知大理寺了。” “今日的事情咱们都心知肚明,可不一定就怪得到我们头上。”那人的视线落在了卫衔雪身上,“卫公子,今日调拨护卫时,可是你的旨意要我们只管围在外面,里头的事情,你们还是自己掂量掂量,要如何分辩这事吧。” 那几个燕国的护卫也一道看了眼卫衔雪。 卫衔雪垂下眼,“本是体恤诸位下雨不便轮值,倒是我的不是了,那就等大理寺过来查验,我等自然愿意配合。” 他将手里的帕子又缠了一道:“方才被隔壁动静惊了,失手打碎了灯烛杯盏,只能再请驿站的人来点盏烛火。” “这一夜,可还算长夜漫漫。” * 夜色浓厚,大雨滂沱。 不一会儿,大理寺来了人,今日轮值的大理寺正听闻是驿站那边出事,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燕国使臣的事说大不大,毕竟从前的刺还留着,可两国的事情也算不得小事。 这轮值的大理寺正叫汪帆直,年岁不算小了,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多年,才到了这个位置,他查看了张随的尸体,又听了梁国护卫那边的说法,站在这案子面前有些左右为难。 虎贲营的护卫先甩了锅:“汪大人,今日这护卫安排可是那燕国的质子自己发了话的,罪过可不能落在咱们身上。” 第25章 燕国的护卫本是护了卫衔雪一圈,但听了他的吩咐暂且跟着下去问话了,可他们早已凶神恶煞地把丑话说在了前头。 这夜秋雨寒凉,汪帆直后背的衣服却没来由地湿了彻底。 他扶着额头没想明白今夜怎么就轮到他接这个烫手山芋,可他想到今夜轮值的顶头少卿大人是谁,心里才更是觉得天塌了一半。 汪帆直往手下那些个随从小吏看了一圈,“今夜轮值的少卿大人正在何处?” 下面的人望了外头哗啦的大雨,纷纷往后退了些,只留了一个年岁小的还没认清状况,他木讷答道:“似乎是在……回春阁……” “……”汪帆直觉得眼前有些发黑,他认了认跟前这个新来的小吏,朝他挥了挥手,“就你了,你去寻今夜轮值的少卿大人,将驿站的事情同他说清楚了。” 那小吏愣了会儿,才明白自己是接了倒霉差,却也只好领命抓着伞出了门。 这夜的雨如同瓢泼,绛京城入秋后就关了宵禁,这夜街上已经不见了行人。 天门大街上只有那倒霉的小吏一个人飞快地跑过去了,他打了伞,骤雨大滴地打在伞面上,周围都成了雨幕,他也不看路,直接一脚脚踩在泥坑里,几面都溅着寒雨,全身的衣服都要湿透了。 几乎跑了半个城,他才在城东拐了弯,晦暗的街道忽逢花明似的,几栋明亮高楼拔地而起,正正建在那护城河边,风雨之下犹有波光潋滟,倒映了楼上灯火通明的一番春景。 此处正是城东著名的烟花坊杨柳街。 这小吏拖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在一众秦楼楚馆里找着牌匾,最后才在白面脂粉里找着了那栋“回春阁”。 今夜大理寺轮值的少卿大人,还在着温柔乡里喝酒。 他在楼下徘徊了许久,终于还是迎着卖笑招揽进了阁去。 京中繁盛,近两年愈发奢靡,这条烟花柳巷就靠着世家大族那些个子弟捧起来了。 回春阁与旁的秦楼还不一样,不养娇软美娘,里头全是清一色的小倌,京城里不少人来凑过热闹,今日是有常客在二楼开了雅间。 尚书令娄尚书的幼子娄元旭喜好男风名声在外,连他尚书郎的爹都管不了,每每回春楼来了新人,这娄公子都是要来凑热闹的。 二楼雅间房门阖着,里头却是嗔笑阵阵,娄元旭怀里抱了两个,又有人替他端酒喂食,身前还跪了几个白面小倌,在那坐间像个快活神仙。 娄元旭喝了酒,脸上有些嫣红,他伸手往旁边那小倌衣襟里摸,本就松散的绳结立马散了下来,他往里头捏了一把,仰头朝对面“啧”了一声,“可惜啊,今日特意邀你过来,偏偏遇你不解风情。” 娄元旭并非一人寻欢,他对面坐了人,那人锦绣衣衫,坐得有些随意,他搭了半只脚在椅上,身子后仰着看人像是俯视,是个俊秀男子,他端着酒杯,不知喝了多少,带笑的眼角似是一等的风流模样。 但他只是喝酒,身侧没有旁人,像是泾渭分明地与对面隔开了道。 “褚寒——”娄元旭隔空伸着杯,像是敬酒,声音有些醉意,“我当你是兄弟,你怎的来了也不一起玩儿。” 对面那人是镇宁侯府的世子江褚寒,他如今又长了几岁,脸上的纨绔更甚,可他回举酒杯敬了,腰间一抬,露出了挂着的腰牌,“今日还算轮值,也不好玩得太过放肆。” 娄元旭一口喝得无味,“陛下让你做官,你不想做还推不掉,左右随便糊弄就是,怎的还认真起来了。” 江褚寒摇摇头,一脸无奈,“我爹知道我惹怒陛下,得从关外追到京城来揍我。” “没办法。”他摊了摊手,“圣眷正浓,大理寺不好待,等过完这俩月,我还等着去吃下一家的饭。” 娄元旭给听笑了,“开国至今,褚寒啊褚寒,你还是头一个能往三省六部里轮着挑的,放在别人身上可都是求之不得了。” 自今年年初,这位侯府世子就被当今陛下催着新官上任,旁人入官场求之不得,这位寒世子却是惹得陛下都要生气了,才不情愿地去走马上任。 江世子这“文不成武不就”的,底下人不好安排,永宴帝就说让他先去三省六部轮上一遍,权当历练,哪个地方干得好再让他往后挑拣,如今正好是让他轮到了大理寺。 可这莫大的天恩落在江褚寒身上,偏给他干得像是受了惩处。 “你还说我。”江褚寒捏着酒杯,“我昨日可是看到你旁支的大哥都攀上太师府了,你家尚书大人也没催着你去干点正事?” “他们那家不过偏房,自然只能找些倚靠,我怎么能一样。”娄元旭靠着身边美人亲了亲,“本少爷如今干的就是正事。” 他亲完了昂起头,朝江褚寒笑,“我说兄弟,今日这几个是回春阁里新来的,就连他们穿的衣服也是我让人去做了新的,你堂堂世子不喜欢别人用过的,这几个可干净着,你就不想……” 娄元旭碰着江褚寒些微变化的眼神也不停下,脚边点地,示意身前跪着的那个去伺候江褚寒,“试试嘛,褚寒——我寻思你也不像……” 那脚边的小倌跪了许久,挪动着膝盖有些生涩地转过身,朝江褚寒那边跪着挪了过去,可他才靠近几步,就被江褚寒一只脚踩上了肩头。 江褚寒后仰靠着头,不拿正眼看人,一脚踏上去像是威压,他眼神有些冷,只说了一句:“滚。” 那小倌有些害怕,回头看娄元旭,只见娄元旭摆了摆手,“我说世子,你这么清心寡欲的,到底是为了谁呢?” “莫不还真是为了三年前,你在那宴会上……” 娄少爷还没说完,屋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将他这一打断,江褚寒发作的心思也一齐被打断了,只听屋外接着传来:“世子。” 是鸦青的声音。 江褚寒放下酒杯,他摇了摇壶,里头还算满,又倒了杯,然后才喊了鸦青进来。 鸦青推开门进来,模样比从前愈发沉稳了,不像是待在江褚寒身边的人。 他鼻子灵,进来闻了满屋子红尘脂粉,口鼻就开始痒,谁知他还没反应,站在他身后那人先打了喷嚏,动静惹得屋里全看了他。 江世子这才注意到鸦青身后站了个人,那人身量不高,一脸青涩的模样,穿了身大理寺的衣服,看样子就知道是个刚来的小吏,他似乎是淋了雨,身上湿漉漉的,站在那一会儿,地上都滴了一滩水。 那小吏进来找了许久,只见到了鸦青大人,他跟鸦青说明白了事情始末,就被带到了这屋子里。 他站在鸦青后面有些瑟缩,头一回看到满屋子的春光差点转过了身,可一咬牙,还是小心翼翼地过来行了礼,“拜见,拜见世子……” 江褚寒瞥了他一眼,就对对面嘲笑:“多出去走走吧娄少爷,我手下的人都要不认得你大驾了。” 小吏脸唰地红了,他赶忙又道:“拜见娄少爷。” 娄少爷摆手,“哪比得过寒世子。” 江褚寒没动,他打量了那小吏片刻,没问他的来由,而是先朝他勾了勾手,示意他先过来。 小吏久闻寒世子恶名,今日没办法拿了这差事,只好硬着头皮上去,谁知江褚寒把脚垂下来,随意道:“你把衣服脱了。” 在场人都是一怔,那小吏佩刀都掉到地上,“世子……” “嗯?”江褚寒冷眼一挑,“你不情愿?” 娄元旭盯着江褚寒,脸上才又笑了,“我说世子方才还……难道是喜欢这样的?” 江褚寒只白了他一眼,他目光往后一指,看着那给娄元旭捶肩的小倌,“你也过来。” 后面那小倌穿得白净,他一愣,看到娄元旭点头,才瑟瑟地从后来移步,“世子……” 江褚寒端杯入口,“你也把衣服脱了。” “……”屋里顿时安静,娄元旭看了江褚寒一眼,敲着杯子只示意旁边倒酒。 过了好一会儿,江世子那眼神威逼利诱,屋子里才传出了窸窣的脱衣服的声音。 江褚寒靠在椅背上,看两人只剩了件里衣,眼里还是意味不明,那小吏脸皮薄,头低得抬不起来,只听上边的江世子又发话了,“你过去把他衣服穿上。” 那小吏仿佛听了什么可怕的话,他清楚这里是个什么地方,早听闻寒世子是个难相与的,谁知道他还逼良为娼…… 他眼神触着那小倌方才穿的衣服,连说话都打颤:“世子……求世子……” “屋里就这么几个人,喊你穿个衣服怎么磨磨唧唧的。”江褚寒语气一寒,他脚踩着地,“你是谁手下的?这么不懂规矩。” 小吏手心一攥,提起前程犹如断了他的性命,他低头一咬牙,过去把那衣服捡起来了,他捏着那白色的衣服,手也在抖。 江褚寒看他那模样,又似笑非笑地喝起酒,等那人颤颤巍巍地把衣服穿完了,才打量了他上下,这小吏生得白净,穿上那身白色的衣服,有几分像是秀气的清倌,还有几分像外头的白面书生。 第26章 江褚寒“啧”了一声,“你起来转几圈。” 小吏硬着头皮站起来,可衣服长了,他踩着衣角差点摔倒,狼狈地没能站起来,只好重新撑着地。 娄元旭都看笑了,他望着江褚寒摇摇头。 “行了。”江褚寒把酒杯放下,一脸兴致缺缺,“没意思,大理寺那边你今日别去了,穿着这身衣服回家。” 那小吏没站起来,又跪下了,“是……” 江褚寒回头看鸦青,“他过来干什么来着?” 鸦青面无表情,“驿站那边出事了。” 江褚寒“哦”了一声,“那去看看。” 说罢江世子从那座位上起身,他慵懒地揉了下肩,又从桌上倒了杯酒,“可惜了今日好酒。” “娄少爷。”江褚寒给他举了下杯,“今日款待记在账上,下次请你喝酒。” “世子今时不同往日啊。”娄元旭感叹了,又把身边人揽进了怀,他喝了酒,“慢走不送。” 江褚寒大摇大摆地转过身,带着鸦青出去了。 屋里顿时安静,那小吏犹如劫后余生,他摸着自己领口,又要去捧他那当差穿的衣服。 娄元旭吃了口菜,“你家世子体恤你,你就偷着乐吧。” 小吏一怔,抬起头有些不明白。 “寒世子嘴硬心软,看你可怜才喊你脱衣服。”娄元旭伸腿坐着,让方才那个小倌给他捶腿。 这小吏捧起湿漉漉的衣服,这才明白了什么,望着江褚寒离开的方向发愣。 江褚寒从回春阁出来,外面寒雨阵阵,他上了马车,喝了酒有些头疼。 他揉着眉心,“驿站那边出事,是那个燕国使臣?” “是。”鸦青也在马车里,“今日燕国使臣入城,鸿胪寺那边暂且安排在了驿站,可人午后才住进去,夜里就出事了。” “人……死了。” 江褚寒没说话,就靠着马车窗缓神。 但他又突然道:“他……有牵扯进来吗?” 空气里安静了好一会儿,鸦青还在想他说的是谁,江褚寒忽然又自嘲似地笑了下,“这时候他哪里有本事扯进来。” 鸦青终于反应过来,“世子是说……卫公子?” 江褚寒有些不想回,却还是很轻地“嗯”了声。 鸦青又有些欲言又止,他眉心一蹙,“世子……” “世子去了就知道了。” 马车从回春阁后门动身,往驿站的方向去了。 第21章 :嫌疑(812)章节 驿站灯火通明。 汪帆直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还是没能等来主事的,只好还是自己先将案子查下去。 但他在卫衔雪的屋子外打转了好一会儿,也没真的进去。 他手下忍不住问:“大人,您这是……” 汪帆直回过头,有些慎重地问:“你知道这个卫衔雪……” “谁不知道这个燕国质子。”那手下心里了然似的,“当初燕国打了败仗,把他送过来,这些年他呆在宫里,也没听说过他是什么厉害的角儿。” 汪帆直却袖子掩面,“三年前……听松宴那事……” 三年前的时候汪帆直捡了大运,他跟着那时候的大理寺丞去过一次听松宴,他官位低微,只能坐在末席,但宴会上的那场“闹剧”他看得真切,那时候的镇宁世子当着当今陛下说了那样的话,这事搁谁都得记得清楚。 “您是说这质子和……”那手下眼珠子转了转,他凑到汪帆直耳边,“大人,方才属下进屋去瞧了一眼那质子的模样,想着当年的事啊,大概也算有迹可循。” 汪帆直怔了一瞬,当年他虽去了听松宴,可离得太远,他并未看清那燕国质子长什么模样,这会儿他思来想去,干脆还是跨进屋,“卫公子……” 他那一眼正正看见卫衔雪坐于桌前,驿站的人给他拿了药过来,他敷上药,正一圈圈缠上纱布,手腕白得像是陶瓷。 几年过去,谁知道深宫里养的卫衔雪是这样一副好样貌,这一见汪帆直心里倒是清明了许些,他一把年纪不惹风流债,可他有眼睛,凭着卫衔雪那张脸,不好惹的风流寒世子存的心思应当是能让人猜到大概。 “是……”卫衔雪抬头,“是大理寺的大人来了?” 卫衔雪就在着注视里起身,他如今身份特殊,遇见谁都先将自己摆到底下,“劳大人夜里过来,今日之事我已经吩咐下去,绝不碍着大理寺查案,大人若是有什么需要我来做的,我也定当配合。” “好说,好说。”汪帆直停在几步外,他视线往屋里扫了扫,“卫公子这屋里有些乱啊。” 卫衔雪轻轻抚掌,露出了手上正系着的纱布,“怪我久居深宫,方才隔壁有所动静,一时被吓着了,失手打翻了杯盏和灯烛,还伤了手。” 他阖掌收回去,“大人见笑了。” 汪帆直点了个头,但他嗅着屋里的血腥,隐约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卫公子勿怪,今日燕国的使臣死在驿站,此事大理寺不可能随意了结,必然是会给燕国一个交代,所以难免有什么得罪之处,卫公子还请海涵。” 卫衔雪笑了笑,“大人客气了。” “既然如此,还是与你分辩些事。”汪帆直在大理寺呆了多年,经他手的事总有不糊涂办的时候,他的声音和着大雨正经起来:“卫公子来驿站接待使臣,领的是陛下的旨,今日过来无可厚非,但我问过驿站下面的人,今日午后便只有你同那使臣见过一面,随后你就与他换了屋子,还想问卫公子为何要行此举呢?” 卫衔雪刚想开口,汪帆直似乎是过往查案的习惯,停顿片刻就接着问:“今夜下雨,虽是听闻你好心让人休息,可这驿站里住了紧要的人,怎么也是不能离了护卫的,卫公子怎么就将人全都调走了?哪怕不为着使臣,卫公子自己的安危也能不顾吗?” “再者……”汪帆直还想说,就注意到卫衔雪已经皱了眉,他这才停下来,托手等卫衔雪先答。 卫衔雪将皱着的眉散开,他冷静地望着他,“大人这话的意思,是怀疑我?” 汪帆直还有一话没有说出,今日卫衔雪这伤,说起来也有些太过巧合了。 他沉目站在那儿,“卫公子还没答我方才的话。” 卫衔雪耳后的发丝被外头吹的风挑了一下,他烛火下的面容好似露了些忧愁,“汪大人,我有一事不明。” 汪帆直眼皮跳了一下,“你说。” 卫衔雪摸着自己腕口上的伤,“你方才问我的话,是你想问的,还是……”他停顿了道,“‘他’的意思。” 这个“他”让汪帆直一愣,他喉中顿时哑然,今日愁的事竟然还真被卫衔雪点出来了,难道这个卫衔雪知道今日大理寺轮值的是谁吗? 说起来卫衔雪不过是个没什么威胁的别国质子,可他万一真的背后靠着什么人他惹不起…… 卫衔雪不会真和江褚寒有些什么吧? 这事儿怎么就让他给摊上了…… 汪帆直往后撤了几步,他一退,身后的手下像是替他解围,就这么糊涂地把他从屋里喊了出去。 他手下像个“解语花”,凑过来在他耳边道:“大人,您这事愁什么呢?这可是个好时机呀!” 汪帆直不解,心里烦得想踹那手下一脚。 可他细细分析:“大人,如今寒世子到大理寺任职的事情,应当不算个秘密了吧?这卫衔雪能猜到,应当也不算奇怪。” “但是您想,咱们如今可算是靠着寒世子吃饭的,自然得要投其所好,您方才说当年的事情……但暂且不说当年世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今日这卫衔雪调走守卫,让燕国自家使臣死在房里,他怎么也是要但责任的,依着现在查出的东西,这卫衔雪就是最有嫌疑的。” “依属下来看……”那手下攥起手,“大人就应该把他抓了锁上,到时候带到世子面前。” 汪帆直头都要惊掉了,“本官这是脑子生锈了?他即便是有些怪异的地方,可他怎么说也是燕国皇子,杀自家使臣做什么?” “您……”那手下“唉”了一声,“是这样,您这时候再想想当年的事情,当年寒世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想要要走这卫衔雪,无非就是喜欢和不喜欢的事,世子当年若是不喜欢这燕国质子,那您抓了人,也算是给世子出气了,但他若是喜欢这个卫衔雪,您这不是把人给他送上门吗?” 他眨了眨眼,“这怎么算都是投其所好的账啊。” 汪帆直:“……” 汪大人一把年纪,不知道如今的年轻人是如何玩的,可他思来想去,竟觉得有几分道理,官场里投其所好的人多了,他谨守律法,到如今也只是个大理寺正,难道他累积的功劳就比别人少吗? 可这……真的能行吗? 过了一会儿,汪帆直又重新进了屋里。 这一夜早就时辰不早,卫衔雪方才有些累了,正杵在桌前按着眉心,看到汪帆直进来,又重新坐直了。 第27章 汪帆直脸上有些为难,却还是举棋不定地开了口:“卫公子,今夜的事情马虎不得,你虽身份特殊,可这事前后转圜,总归还是与你有些瓜葛,你既然主动提了,那下官也就知道这事我管不了,所以现在只能先得罪一番,劳你等一等他的大驾。” 卫衔雪微微眯眼,知道他说的是谁,“那大人的意思是……” 汪帆直呼了口气,他朝身后摆了摆手,立刻就有下面的人进来了,两个人并在一起,手里还抬着一副铁链手铐,汪帆直脸色难看,有些说不出口。 那提着手铐的一个小吏看了自家大人的表情,先说道:“那个,卫公子,今日这事情你也看到了,前前后后嫌疑最大的人就是你了,所以只能……咳……” “嫌疑?”卫衔雪垂着袖子站起来,他眼神带着些疏离,在灯下挑起望了汪帆直一眼,“汪大人的意思是……今日是我要杀了自家使臣?” 汪帆直攥着手,在这目光里有些无地自容似的,但想到方才手下的话,他喉中咳了两声,干涩道:“卫公子方才还说要配合,现在是想出尔反尔吗?” 卫衔雪朝那冰冷的锁链看了两眼,像是冷冷地勾了下眼角,随后他做出轻松配合的样子,“大人请便。” 说罢他大方地伸出了双手。 那两个小吏左右对视了眼,提着手铐就上前去了。 锁链声犹如叮铃,卫衔雪脸上配合地不曾表露情绪,眼里却有些冷意,他等人锁上,垂了垂手,手腕间有些沉甸甸的,往昔的记忆就这样敲打了下他的神经。 他一言不发地往屋里的榻上坐了上去。 汪帆直看他这样子,心里打鼓地更厉害了,他来回走了两步,偏偏此时,他听到了外面敲击铃铛的声音。 卫衔雪靠在榻边微微闭眼,心里知道是他来了。 第22章 :命案(812)顺序 江褚寒的马车正停在了驿站外。 他方才要起身,就听外面传来了一阵敲击铃铛的声音,这声音像是一道给他心里敲击了来回,江世子今日是喝了酒的,这一路过来摇晃,人有些犯迷糊,这一声才让他清醒了些许。 鸦青把帘子掀开,江褚寒从马车上下来,先往外面扫了一眼。 方才的铃铛声是从驿站门檐上传来的,一个褪色老旧的铃铛挂在顶上,垂了根绳索下来,绳子一拉铃铛就会响动,动静足以传到驿站里面。 刚才敲铃的驿站守卫是个白发老人,他站在门边有些佝偻,江褚寒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会儿。 这人好像并不是看到他来才敲的铃铛,那老人没有抬头,眼神落在几步之外,但他那双沧桑的眼里并不聚神,一整双眼睛几乎都被眼白占据了,他好像……是个瞎子。 鸦青察言观色,解释着说:“那人叫老钟,从前去军营里当过兵,是个捣鼓兵器的,差不多是十年前了。” “十年前西秦横在西边,同大梁打了一仗,那时敌军一颗火药炸了机械库,断了老钟一条腿,在那之后军营里留不下他,他就来了驿站守大门,说起来天道不公,前些年他眼睛也瞎了,如今靠的是他那双耳朵。” 正巧后面脚步声起,驿站里头有人出来,老钟听到动静挪步,腿一瘸一拐,还真是个残废。 “横竖驿站事不多,官府不能干出苛待残废老兵的事,就给他挂了铃铛守门,说出去也还是善待功臣的好名声。” 江褚寒看老钟的时候一瞬正色,却又瞟了鸦青一眼,“我没问你。” “……”鸦青语塞。 驿站里有人迎了出来,打头汪帆直赶紧带着人给江褚寒行了礼,“拜见寒世子。” 江褚寒如今是个挂名的大理寺少卿,但少卿的名头比不过侯府世子,何况褚寒的名字是先帝取的,众人依旧一口一个的世子称呼他。 江世子免了他们的礼,大雨还没停下,江褚寒不喜欢淋雨,让人给他撑着伞先往驿站里面去了。 江褚寒走上二楼,那木板一踩一声响,他忍不住说了声:“这驿站也该修修了。” 汪帆直接不了这话,他等了会儿才道:“夜里本是不便打扰世子的,可燕国的使臣白日里入京大家都看见了,人晚上就出了事……” 江褚寒脸上没怒,“人怎么死的?” “是,是箭伤。”他两步上去先开了门,“听驿站里的人说,那燕国的使臣带了好些护卫,因而只让咱们自己的人围了外面,所以这里头具体发生了什么,咱们也不知道。” 那出事的屋子大门一开,里面的窗子正开着,呼呼的风声立刻从两面刮了进去,屋里瞬间灌满了风,尤其书桌上摆放的纸页未曾压着,一时“哗哗”地飞了漫天。 一张纸页卷起,在空中舞了会儿,往书架下边落了,一具尸体横在地上,被纸页盖住了头颅。 燕国使臣死在了自己房中,他背后的殷红像身上开了窟窿,夜里的光线有些暗淡,细细才能看出致命伤是根弩箭,追着他的后背没入血肉。 江褚寒落着目光凝视,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见到风大,汪帆直让人先去把窗子关了,然后道:“人死的时候惨叫了声,所以外面的人都听到了,进门的时候窗子就是开着,仵作还没过来,但大概的伤就是后背的弩箭了,看着方向应该是窗外。” 江褚寒从尸体看到窗户,“看着像有人从外面刺杀。” “是。”汪帆直道:“下官也如此觉得。” 江褚寒又回来看那尸体,他走近了两步,“仵作喊了吗?” “仵作,仵作去叫了,今夜大雨。”汪帆直望着外面,忧愁道:“仵作住在城外,怕是还要等等才能到。” 江褚寒低头扫到那使臣的手,“这人是个武将?” 这使臣手上全是茧子,一看就不是个拿笔杆子的手。 “这,向来出使和谈都是文官。”汪帆直猜测着道:“许是燕国有所不同。” 江褚寒摸了摸自己的掌心,他走路绕过地上掉落的许多纸张,到那桌边停下,桌上放着几本书,江褚寒平日不怎么爱看,但他认得出其中分门别类,有好几本,尤其案边一本什么《杂记》,看得出来翻了很多次。 周围目光都在,江褚寒只过去提了提茶壶,谁知茶壶里已经空了,江世子只好悻悻地收回了手。 汪帆直这才反应过来,回首就示意后面赶紧去沏茶。 “世子,其实虽然仵作没来未曾验尸。”汪帆直给江褚寒转身让了路,他跟上去,“但咱们过来的时候也不算全无线索。” “咱们……抓了个人。” 江褚寒还是有些头疼,他走到榻上坐了,“这人可是凶手?怎么就被抓了?” “凶手说不上,就是有些嫌疑。”汪帆直想着道:“今日午后燕国使臣住进驿站,那人下午就过来了,这使臣出事之前,除了过来送饭的,就只有那人和他见过,而且,而且他们二人还换了房间。” “换了房间?”江褚寒有些随意地说:“怎么这么复杂,这人是谁胆大包天。” “是……”汪帆直犹豫了会儿,特意去看了江褚寒的表情,“是那个燕国质子……卫……” “嗯?”江褚寒揉眉的动作一顿。 汪帆直被这声吓了,还是七零八落地回了完全:“那个卫衔雪……卫,卫公子……” 空气里竟然噤声了片刻,江褚寒的动作停下,也没后话,汪帆直本来这事就做得犹豫,他思忖了遍,试探地说:“想着这事马虎不得,又要回禀世子,就暂且先,先把人抓了。” 江褚寒是喝了酒,脑子里有些杂乱,方才那话他反应了会儿,才觉得有些好笑似的又问:“你说谁?” 汪帆直轻轻“嘶”了一声,“卫……卫衔雪。” “……”江褚寒把手放下,他扫了眼后面的鸦青,鸦青大人神色也有些异常,对视里把视线错开了。 江世子好像又反应过来了什么,“你说,你把人抓了?” 汪帆直抓着袖子,“是……” 江褚寒偏过身,“你怎么抓的?” “拿……”那语气听得汪帆直心里直打鼓,“拿手铐锁了……关,关在隔壁。” “你把人锁了?”江褚寒嘴角一落,他抬眼瞅了那岁数不小的大理寺正一眼。 汪帆直不敢直视,“是……” 江褚寒也不知怎么就笑了,他抬手就像是要去抓人领口的衣服,可他动作一顿,停下的动作转而把手伸到了汪帆直面前,“钥匙拿来。” 汪帆直赶紧摸钥匙,“世子恕罪,下官,下官只是听说世子此前与那人有些纠葛,想着世子与他……” “汪大人。”江褚寒突然语气一冷:“你也年纪不小了,怎的没学点好的?” 汪帆直顿时膝盖一弯,他跪下去上举了钥匙,“世子,世子恕罪……” 江褚寒倒也没多发作,只将那钥匙接过去了,他起身,“等仵作来了尸体验好,天亮之前交给鸦青。” 第28章 “是……” 江褚寒没再看他,直接出了门。 出门就是迎面的风雨,他一脚踩在地板上,下面又在“嘎吱”作响,这下江褚寒的酒是真醒了。 但他脚步忽然又慢了。 鸦青还跟在后面,“世子……” 江褚寒想了今日的事,在回春阁的时候娄少爷的话没说完,但江褚寒心里知道他说的是谁,这会儿汪帆直也做这样的事揣测他的心思,江褚寒总归是忽略不掉了。 他捏着那钥匙停顿了下,偏头问:“现如今京城里都怎么说我俩的?” “这……”鸦青知道他说的谁和谁,斟酌了道:“世子三年前当着陛下的面说了那话,这事很难不让人知道吧……” “我这么说……”江褚寒想了想,“不是给他面子吗?” 鸦青不知如何接,他换而道:“也有人说世子是同他有过节,要带他回去报私仇。” 江褚寒“啧”了一声,“说得我像个禽兽。” “也是。”江褚寒顾自地沉下眼,那往前的步子有些望而却步似的,“我好像是对他做过些什么过分的事。” 鸦青当他记性不好,“三年前他受了重伤。” 江褚寒瞥了他一眼,“咱们说的就不是一个事。” 鸦青有些一头雾水,就见江褚寒又往前走了,可他几步后又停了下来。 他正隔着窗子往屋里望—— 隔壁的窗未曾关紧,江褚寒随意一眼,不小心就看到了里面,屋子里点了烛火,亮堂堂的,那正对大门的榻上躺了个人。 那人闭着眼,也不知是养神还是睡着了,精致的眉目放在烛火下,像是镀了柔和的曦光,江褚寒的目光几乎聚在他的脸上,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人如今竟然是这个模样。 卫衔雪的身形还是消瘦的,可他五官比三年前长开了许多,褪去稚气,多了许多文弱的俊秀出来,今日穿的衣服不算华贵,却也衬得他脱俗,他靠坐在那榻上,乌黑的发丝流淌在他白净的脖颈间,像幅不忍蹂躏的画卷。 江褚寒喉间动了动,聚上去的目光在暗处又被他收了回去,江褚寒觉得他本来就是要长成这个样子的。 好看。 江褚寒的手很随意地挥动了下,忽然“哐啷”清脆一声,他手里的钥匙猝然从手里落了下去,那钥匙砸在二楼的木板上,跳动着从边上一弹,接着就掉下了楼。 鸦青有些惊讶,他刚要开口,就见江褚寒将无意识的喜悦挂在脸上,他望着外面的大雨,“这么大的雨。” 他继续往前走了,“等天亮了再找人去寻那钥匙。” 鸦青在后面止步了。 江褚寒脚步停在门边,他抬手将门给推开了,那里面的人好似听到动静,手间的锁链声响了一响,坐在榻上睁开了眼。 “别来无恙。”江褚寒靠在门边,冲屋里抬眼笑了,他笑得有些危险,“卫衔雪。” 第23章 :叙旧(812修) 屋里的卫衔雪像被惊了,他睁开眼,望着门边那人怔了一下。 房间里明晃晃的烛光仿佛全照在那人脸上了——三年不见,那人生得与卫衔雪记忆里的一样,他年长了几岁,脸上的少年气全褪下了,可那明朗的俊逸还和从前一般,甚至还浓厚了几分风流潇洒的滋味。 卫衔雪还是得承认,江褚寒这张脸是他喜欢的。 他好像不知道他会来,“江,江世子?” 江褚寒盯着他的脸,慢步走了过去,他“啧”了一声,“怎么我每次遇见你,你都要惹麻烦?” 卫衔雪低下头,等到江褚寒靠近了,才往边上挪开了一步,“许是……巧合。” “天底下的巧合就这么多吗?”江褚寒近来随意惯了,他停在榻边,直接就往卫衔雪身边坐了,“那你说说,今日巧合在何处?” 卫衔雪嗅到江褚寒身上的酒味,他并未挪开,“江世子明鉴,这世上没有故意给自己找麻烦的道理。” “江世子……”江褚寒将这句成称呼在嘴里嚼了一遍,有些不自觉笑了,“这么些年,江世子这个称呼,也只有你敢喊。” 卫衔雪低下眉,却又明显地偏了偏视线,“世子是不喜欢吗?” 江褚寒“嗯?”了声,他往一边靠了,搭着只腿跨在榻上,正好偏着身子看卫衔雪,“我喜不喜欢的,你从前喊江褚寒的时候,我不是也拦不住你没大没小。” 卫衔雪在这注视里抬了抬手,手上的锁链撞得左右作响,他想揖手又放下去了,“三年未曾拜会,旁人都道贵人多忘事,难为世子还记得我。” 江褚寒冷哼了声,脸色还没变,他视线扫到卫衔雪的手,“你手怎么回事?” 卫衔雪掩着袖子,手上的纱布露出来一点,“今夜不小心打碎了杯盏,弄得屋里有些狼狈,让世子见笑。” “见笑……”江褚寒杵着脸,挑起眼来笑了一下,“你这模样,的确是挺好笑的。” 卫衔雪只和顺地低着头。 江褚寒眉头有些不明显地皱了一下,记忆在他脑子里轮回打转,他觉得有些分不清卫衔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三年前的卫衔雪不还是爱攀咬他的样子吗?难不成他还真能被磨成柔软的性子。 他盯着他,仿佛是想从他那明丽的面容下找出几分蛇蝎美人的端倪。 可他怎么也记得卫衔雪的确又有过乖顺的时候? “江世子……”卫衔雪实在避不开那视线了,他抬起头,很是轻微地勾了下嘴,“世子今日也觉得我面目可憎吗?” 江褚寒目光一定,他挪开了些许,扫过了卫衔雪的唇角,“你国武将死了,你竟然也不伤心。” 卫衔雪眉梢落下,“世子着实冤枉。” 他似乎是口中斟酌,才细声道:“书中有云,伯高死于卫一篇曾言,吾恶乎哭诸,兄弟吾哭于宗庙,父之友吾哭于诸庙门之外,师吾哭于诸寝,所知吾哭于诸野。” 卫衔雪探了江褚寒一眼,“世子觉得我与这使臣的关系,应当哭于何处?” 江褚寒冷眼接过,“显摆你读了书?” 他哼了声,“倒是今时不同往日。” “世子又误会我了。”卫衔雪不敢受似的,“此句所言之理,乃是哭丧也要讲究场合,如今世子尚处跟前,我怎么敢放肆痛哭,至于读书……” 卫衔雪偏过头,一张脸乖顺无害,“世子送我的礼记,我可是好生读了。” “……”江褚寒眯眼看他,“三年不见,你倒是生得坦荡。” 三年前江褚寒拿本绘了春宫图的《礼记》调戏他,卫衔雪竟然还记得,而且还敢拿出来同他说,江褚寒又道:“记性也好得很。” “我久在深宫,不比世子日夜笙歌,我能想的,可不就这点浅薄的事情。”卫衔雪把视线落在地上,“世子觉得呢?” 江褚寒坐下来一会儿,酒劲竟然又上来了,他把话一琢磨,“卫公子这是对我念念不忘?” “稀罕事。”江褚寒躺坐着偏了偏身,正盯着卫衔雪的侧脸,“你跟我说这个,到底是想说什么呢?” 卫衔雪缄默了会儿,摇了摇手,锁链响了哗啦几声,“我自然是想求世子放过我。” 他把手垂下了,“这些年不知道承了世子多少恩情,我这旧事重提,不过是想用些旧情来打动打动世子,看看可否还能放我一马。” “你求我?”江褚寒抬手揉了下眉心,余光下他又看了眼那张脸。 三年不见,他觉得卫衔雪是真的有些变了,说他乖巧,话里说的些东西分明就是在同他打擂台,什么恩情敬意,通通都是两张嘴一张吐出来就完事的东西,可说他不乖,比起从前会咬人的那只野狐狸,如今的他算是学会了锋芒内敛于胸。 江褚寒其实觉得更有意思了。 江世子反正是喝了酒,他微微探起身,一只手就伸了出去,他勾手就扯上了卫衔雪手上的锁链,他拉着那链子往身前一带,卫衔雪就被迫向前着把手伸到他面前。 江褚寒低头看他的手,“受伤了,你觉得疼吗?” 卫衔雪维持那动作低下了头,“如今再疼,在世子手里也只是个阶下囚。” “你……”江褚寒喉中一涩,“你倒是心里有数。” 但他又勾了下锁链,“那本世子好心,你坐过来,我再给你看看伤。” 卫衔雪坐在那儿,伸着手没动,他皱眉,“怎么敢劳烦世子。” “不算劳烦。”江褚寒继续扯了一点,卫衔雪身子都往前探了,他道:“举手之劳,权当叙旧。” “……”卫衔雪似乎咬了牙,他慢慢起身一点,往江褚寒那边靠了。 江褚寒心里一乐,若是从前,卫衔雪铁定就跟他闹起来了,如今倒是能忍。 江褚寒等他过来,拿住了卫衔雪那只受伤的手,卫衔雪手上的纱布是他自己包的,一只手用起来不便,那纱布包得也有些潦草。 江褚寒把那纱布解开,露出了下面的伤,那一道口子有些狰狞,确实是像用杯盏划出来的,江褚寒“啧”了一声,“我看着都疼。” 第29章 卫衔雪曾经受的伤不知何许,他淡漠地往伤口处掠过,“世子怜惜。” 江褚寒察觉出那语气里一丝冷意,他往屋子里看了看,起身去桌上拿药与纱布,他走路的时候看到了地上的血迹,没说什么,端着药就回来了。 “自己把手抬着。”江褚寒拿起药瓶,往卫衔雪那只手上倒着药粉,那药触着伤口,卫衔雪的手一缩。 “疼吗?”江褚寒看他的脸。 卫衔雪把下唇咬了下,他没说话。 江褚寒把药瓶放下,拿过纱布这才道:“我看你屋子里的血迹,你这伤可流了不少血。” 卫衔雪还忍着疼,声音显得沙了两分,“我今日流了遍地的血,也还要被世子当成自相残杀的嫌犯。” 江褚寒手有些没轻没重,一缠不小心疼得卫衔雪呼吸乱了一下,他挑了挑眉,“要不我喊个人过来?” 卫衔雪顺过气,等了会儿才摇头,“怎么好驳了世子的好意。” 江褚寒这下笑了,“你现在还有点讨人喜欢了。” 卫衔雪看那纱布打好了结,要收手回来,“世子笑了,就放了我吧?” 但江褚寒又把他的手握住了,“我今日可是公事公办。” 他一边欣赏了自己包扎的成果,漫不经心似的,“你不把话说明白,我怎么放你?” 卫衔雪知道自己挣不脱,但被他捏得有些不自在,“世子公事公办,我也不敢凭空从宫里跑出来。” “今日过来实在是奉了陛下的旨,陪同我过来的内侍可以作证,我午后才与使臣见过一面,之后就未曾说过话了,换了屋子也是我与使臣两厢情愿的事,唯一可以说道的不过是调走了侍卫……” 卫衔雪面色露出委屈一般,“我不比世子懂得用人之道,长夜潇潇,多管了闲事,此事若真要怪在我身上。” 他叹了口气,“想来世子都要替我委屈吧?” 江褚寒把身子直起来,“谁把你教得这么巧舌如簧?” 卫衔雪把一只手垂下,那锁链就吊着另一只捏在江褚寒手里的手腕,“世子若真有兴趣,可以去宫里打听打听,我这几年过得如何。” “我打听你作什么。”江褚寒把他手放开,“你我算什么了不得的关系。” 卫衔雪揉了揉自己的手,“我随波逐流,还不是都凭世子说了算。” 江褚寒刚才被药熏得酒也醒了,他手按在榻边,“你想跟我?你不恨我了?” 卫衔雪往旁边挪了坐,锁链声又响了,他不知是回了哪一句:“不敢。” 江褚寒冷哼了声,他从那榻上站起来,“明明是只狐狸,装什么温顺的兔子。” 他又瞥了卫衔雪一眼,顾自地往门外走,“你自己待着吧。” 江褚寒从屋里出来,这一夜的雨像是下个不停,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 鸦青还等在外面,他听动静过来,朝江褚寒道:“方才仵作来了,已经去检查那使臣的尸体了。” 江褚寒听了没什么反应,他望着这大雨,脸上纠结一般,他眉心拧了拧,“你去找把伞过来。” 鸦青不明所以,却还是应了,他从旁边门口拾了把伞过来,他提着伞,等江褚寒接下来的意思。 可江褚寒直接将伞自己拿了过去,他又一言不发地转身下楼,在屋檐落下的雨幕前站了会儿,江褚寒撑开了伞。 “世子……”鸦青在后面喊了声。 江褚寒没应,他从楼下放置的灯笼里找了一把,提了灯笼,就顾自一个人走进了大雨里。 大雨哗哗地敲打在伞面上,鸦青停在后面,“世子是要……” 他这声音全淹没在雨声里了,江褚寒别的声音都听不到,那大雨像劈头盖脸地落在他头顶上,他怕灯笼被雨浇灭了,倾了些伞在身前,那伞几乎只能盖到他一个头。 江褚寒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雨水打湿了他的后背肩头,那秋日的寒雨带了些凉意,他整个后背都寒凉一片,但江褚寒低着头,用那灯笼上方寸的光照着地上的石子路——他在找方才丢的那个钥匙。 江褚寒忍不住问了自己:他是欠了卫衔雪什么吗? 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梦,江褚寒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周围的雨声哗哗的下着,那残存的醉意早被淹了干净,江褚寒清醒地记得自己从前做了个梦,梦里的卫衔雪和现在的他有些不一样,一个随波逐流生性软弱的质子,受了什么苦都自己挨着,像个谁都能拿捏的软柿子。 就连江褚寒曾经带着满身是伤的他回到京城,他也能柔弱地对他一笑泯恩仇。 这样的卫衔雪简直不欺负都可惜。 梦里的江褚寒跟卫衔雪没打过多少交道,所以这个软柿子送到跟前,他捏了就捏了,也不觉得可惜,即便他看到卫衔雪满身是伤地躺在大狱里,他所生的怜悯也并没有让他觉得悔过。 可他从那没有结局的梦境里面醒来,满心的愧疚好像是要淹没了他的心绪,就连看到这个与梦里判若两人的卫衔雪,他也忍不住想对他产生些许的歉意。 怎么说他从前也算是利用过他,也算是为难过他,他把那梦塞进虚假的回忆里,还试着当那个冷心冷眼的江世子。 江褚寒还在低头找着钥匙。 鸦青的声音忽而穿过了风雨,“世子可是在找钥匙?” 雨太大,江褚寒在那昏暗的石子路上有些看不大清,他仰起头,就听鸦青道:“方才属下,属下已经让人找回来了。” “……”江褚寒捏得伞骨都要断了,“你不早说?” 鸦青木楞地站在那里,“世子,世子恕罪……” 他也没说要去干嘛…… 江褚寒直接把灯笼丢在地上,重新把伞盖在头上,可江褚寒后背都已经湿了,他从屋檐外走进来,连衣摆都在滴水。 鸦青看了眼江褚寒铁青的脸,“世子……” 江褚寒也不知道心里的火是被雨浇了还是怎么的,他竟然没发火,只冲鸦青伸出手。 鸦青颤着手把钥匙拿出来放在了江褚寒手上。 那小小一枚钥匙落在江褚寒的掌心,他手一捏,就能藏进手里,他现在还有些又把钥匙丢出去的冲动。 “世子还是,还是消消气……”鸦青从江褚寒那儿把伞拿过去,他看到江褚寒后背湿淋淋的,“马车里还有衣服,属下替世子拿过来。” 说罢鸦青又打着伞冲进了雨里。 等到鸦青回来,江褚寒已经上了楼。 江褚寒直接走进了卫衔雪所在的屋子,他那滴着水的衣服带了一路的痕迹,他走路有些冲,卫衔雪看到他过来,有些局促地站起了身。 “世子这是……”不说他这脸上是为什么生气,卫衔雪很少见到江世子这么狼狈。 江褚寒看他没好气,他捏着那钥匙,站在卫衔雪跟前比他高了半个头,看着他的眼神也不友善。 江褚寒不说话,卫衔雪还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提着锁链想要行礼,“拜见……” 可江褚寒扯了他手上的锁链一把,抬了抬手,但他一会儿又松开了,他往旁边一转身,直接往榻上丢了什么,“你自己打开。” 卫衔雪诧异一看,他丢的是把钥匙。 “世子……”卫衔雪还是有些吃惊,江褚寒这就……放过他了? “你发什么呆?”江褚寒在旁边抱着手臂。 卫衔雪去把钥匙拿过来,那钥匙冰凉,仿佛上面还带着寒雨的凉意,“多谢世子。” 江褚寒颔首看着卫衔雪,注视着他自己解下手上的镣铐。 鸦青正上楼来了,他抱着衣服站在门口,“世子,衣服送来了。” 江褚寒这才觉得身上冷冰冰的不舒服,他摸了自己湿透的衣袖,“进来吧。” 鸦青带着衣服进来,江褚寒的手碰了下那衣服,但他想到什么,把手又放下了。 “你——”江褚寒转过身来,卫衔雪才刚解下手上的手铐,他揉着手腕,接着就和江褚寒的眼神撞了当场,江褚寒居高临下一般点了他,“卫衔雪。” 他横着眉一字一句:“你去给我更衣。” 第24章 :更衣 卫衔雪手间一顿。 鸦青抱着衣服已经往卫衔雪身边走了,他把衣服递出去,“劳烦卫公子。” 卫衔雪手腕被锁链硌得有点疼,他没接,却见江褚寒已经转身往屏风后去了。 “卫公子。”鸦青头一回有些无奈,方才世子去雨里边找钥匙的场景实在有些吓人,他找着了倒还好,关键钥匙还没让他找着,鸦青跟了江褚寒这么多年,也不敢现在去触他的霉头。 “您就去吧,世子方才……”鸦青一惯平静的眉目皱成一块,“方才钥匙丢了,世子是亲自去淋雨给您找回来的。” 这话卫衔雪觉得比刚才看见江褚寒一身湿漉漉的还要让人意外,江世子一惯拿他寻个乐子,竟然会……为他淋雨去找钥匙? 第30章 卫衔雪忍不住瞟一眼屏风后的江褚寒,他停在那屏风边上,过来的视线像他若不同意,能给他找足了麻烦的生气样。 更不像是会为他淋雨的样子了…… 但卫衔雪还是将衣服接过去了。 鸦青这才松了口气。 卫衔雪错开鸦青的身,却又问了一句:“敢问鸦青大人,这钥匙为何会丢?” 鸦青:“……” 其中的细节鸦青不便说。 卫衔雪叹了口气,抱着那堆金贵的衣服去了屏风后面。 江褚寒衣服湿了竟然也不脱,他就站在那儿干等着,还阴阳怪气地嫌卫衔雪慢,“卫公子尊驾如此慢,我还以为你不情愿过来。” 卫衔雪先把衣服放在一边,“世子都开了口,我自然不敢不来。” 江褚寒抬起胳膊,“你又觉得是我逼迫你了?” 卫衔雪不吭声,他绕到江褚寒身后,从后面解开了他的衣领,江褚寒穿的衣服向来是顶好的料子,滑软的面料还能支棱得分明,卫衔雪替他把外面那层衣服脱了。 里面的衣服需要解下腰带,卫衔雪碰了下江褚寒的腰,“世子……” 江褚寒闷声咳了一下,他后腰上有道从前的旧伤,如今好了,就是碰上有些容易喂,于小衍发痒,他故意埋怨:“你手也太轻了。” 卫衔雪手撤了撤,江褚寒自己把腰带解了。 外头那层衣服打湿了,衣服上的味道也就淡了,如今褪掉外袍,卫衔雪离他太近,幽幽的味道立刻就往他鼻子里涌。 清冽的酒味其实并不浓厚,更多带了些并不艳的脂粉味。 卫衔雪不小心碰了他的后颈,“世子方才是从何处过来的?” 江褚寒平时其实很少让人近身伺候,也没什么人碰过他的脖子,若是要碰,最多是跟人勾肩搭背的囫囵样,他觉得有些痒,却还受着,他回问过去:“我去了何处,你很想知道吗?” 卫衔雪将他衣服褪到手间,淡淡道:“世子身上香味奇特,我是未曾见过世面的。” 江褚寒在回春阁待久了,自己闻不着味道,他嗅了嗅,卫衔雪走到他跟前,伸着手要给他解里衣了,江褚寒只嗅到了一点卫衔雪身上的味道,“你身上熏的什么香?” “乌宁殿哪有什么香。”卫衔雪勾了一下他的衣带,又没解下来,动作有些慢,“时至秋日,最近晒了些菊花,许是沾到衣服上了。” “菊花?”江褚寒觉得是有些像,他衣带的结打得紧,卫衔雪手伤了,许久也解不开,江褚寒低头瞥了好几眼,咳了一声,“我自己来吧。” 他喉间微涩,退过去两步,自己把里衣解开了,里头就是他的皮肉。 卫衔雪这会儿转身去拿新的衣裳,没看他两眼。 江褚寒把衣服脱了,旁人虽只见着江世子出去玩乐,但他的功夫其实并没有搁下,那胸腹上有些沟壑,他一眼挑起,卫衔雪却是半眼也没看他。 江褚寒把视线悻悻地收回去,露着后背朝卫衔雪转过了身。 卫衔雪拿了里衣过来,“我手冷得很,世子还是自己来吧。” 江褚寒没答他,卫衔雪对着那后背,只好还是上前去了,他把衣服展开,穿着袖子把衣服拢上他的肩头,卫衔雪的手擦过了他的肩和后背,那手指是真的冷。 江褚寒自己系着绳结。 “卫衔雪。”江褚寒忽然道:“当年我若是真从陛下那里把你要过去了,你是不是每一日就要像今天一样。” 他系了衣带转身,“伺候我更衣?” “世子想买个下人,哪里买不着?”卫衔雪去拿旁的衣服,话里还是不起波澜:“怎么非要从陛下那里寻不自在。” 江褚寒自己去接衣服,隔着那层布顺带抓了下卫衔雪的手腕,“那能一样吗?你卫公子平日不声不响,这条命还是值钱的。” 卫衔雪无奈地仰起头,“那世子还就是想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江褚寒系好领口,他垂下袖,“不着急,等过了明年,你好像也到了立府的年纪。” 卫衔雪手里还剩了件外袍,他捧着没过去,“江世子……” 江褚寒自己过来,他展开手,“等你出宫,我还免不得要喝你开府的宴请酒。” 卫衔雪捏了下衣服,只好再给江褚寒披上外袍,“世子这意思,是要替我去向陛下求情?” “我给你求情?”江褚寒盯了下从背后绕过来的手,“咱俩这关系去求情,你就不怕陛下再误会什么?” 卫衔雪没好气地笑了笑,“陛下耳清目明,自然分辨得出真情假意。” 江褚寒穿好衣服,转身截断了卫衔雪要出屏风的路,“那你就是骂我昏聩,我可分不清你的真情假意。” 卫衔雪想了想,挑起眼来,这一夜第一回主动同江世子对视了回去,他那双眼睛生得天生的温润水灵,我见犹怜似的,“我到底什么意思,世子当真分不清吗?” “……”江褚寒喉间像堵了一下,往后的话一下说不出了。 卫衔雪那双眼睛和梦里竟然还是生得一样。 江褚寒把身子偏开了,卫衔雪全须全尾地从屏风后面出来,屋里没人,鸦青已经局促地走到外面去等了。 等到屋里又有了动静,鸦青才往屋里看了一眼,他进来候旨。 江褚寒目光没对着他,“仵作验尸验完了吗?” 鸦青回禀道:“方才二殿下来了。” “褚霁?”江褚寒有些没想明白,“他来干什么?” “世子贵人多忘事。”卫衔雪拂了袖,“燕国使臣之事,正是我与二殿下的差事。” 江褚寒剜他一眼,“打搅你二人的好事了?” 卫衔雪不明所以似的,他走到鸦青身边,“还望鸦青大人引路。” 鸦青感觉自己举步维艰,“世子……” 江褚寒脸色不好,“二殿下的面子我还能驳了?” “……”鸦青撤开步子,“请……” 人影绰约,隔壁屋子的烛火都燃了大半。 似乎为了不打搅仵作验尸,几乎都让人退了出来,只有二皇子褚霁还坐在屋里,连汪帆直都在门口候着。 汪大人有些注意隔壁的动静,江褚寒他们转角过来,立刻就迎候了过去,他心里很是忐忑,也不知道那燕国质子的事到底做对了没。 可汪帆直才走出两步,他身边那个手下忽然抓了下他的衣袖,“大人……”那人声音放得极低,“您看寒世子,可是连衣服都换了。” 他宽慰道:“您就放宽心吧。” “……”汪帆直脑子里随意一想,觉得心里更不放心了。 但他很快过去行了礼,“世子,方才二殿下过来……” “知道了。”江褚寒脸上不辨喜怒,直接就对着屋里敲了下门,他同褚霁对了个眼,便跨过门槛往屋里去了。 卫衔雪跟在江褚寒后面,刻意地朝汪帆直笑了一下,“今日还劳烦汪大人费心。” “……”汪帆直头都快垂到脖子下面了。 屋里的褚霁正坐在桌前,他似乎百无聊赖,翻看着桌上摆的书籍,也不知是不是他好心,连带着地上散落的纸页,全都重新收好了放在桌上。 褚霁人生得斯文,拿起书来,更是有着通透的书卷气,他弯着眉眼朝门边笑着寒暄:“辛苦褚寒今日过来。” 江褚寒平日里不和二皇子玩,但好歹也是表兄弟的关系,褚霁不受宠,他也不能拿眼底瞧人,他摇着头走过去,“没办法,今日挂了差,二殿下不也是夜里过来?” “燕国使臣的事情早些时候从父皇那里领了旨,也算是马虎不得。”褚霁放下书,他目光落在后面,“况且今日衔雪第一次出宫,怕他遇到麻烦,如此大雨,本来也难以安眠。” 衔雪……江褚寒忍不住也皱着眉回头一眼。 褚霁以为他是看卫衔雪不顺眼,他走过去拍了下褚寒的肩,“燕国之事过去三年,褚寒你也莫要再时时介怀了。” 当初听松宴那么些人,褚霁怕是少数觉得江褚寒是想带卫衔雪回去折磨的。 卫衔雪在后面揖手:“殿下体恤。” 江褚寒像忍了会儿,他眯着眼错开了褚霁的手,“二殿下过来,是想把这案子接手过去?” 褚霁把手阖上,“这事关系到两国关系,我今日来看,是想明日过去回禀父皇,如今没有没有旁的旨意,这案子报到大理寺,只能请大理寺先担着些了。” “明日告诉陛下,可明日天一亮……”江褚寒想了想,这出了人命的事,只要天一亮,肯定就要闹得满城皆知了。 梁国本来接待使臣的意思就是轻轻放下,可如今人死了,怕是难以随便放下了。 江褚寒抱着臂思忖了片刻,他回身一喊:“汪大人。” 汪帆直一个激灵,赶紧进了屋,“世子。” 江褚寒站在那儿,摸着腰间那块挂职的腰牌,“今日这驿站里的事,明日要是传出去一点。” 第31章 他这下伸手是真的扯上了汪帆直的衣领,“京城里的饭你们都不用吃了。” 第25章 :仵作 江褚寒轻轻推一把松手,汪帆直差点一屁股摔下去,他赶忙应了,跟着就慌张地往外面下令去了。 褚霁将桌上的书又收了收,“褚寒如今倒是御下有方。” 江褚寒对他睁了只眼,“没别的地方横了,殿下别笑话我。” 褚霁笑起来看不见眼睛,他斜过身,“还是先看看仵作怎么说。” 仵作在那蹲了好一会了,尸体其实并未怎么动,张随死在书架前,人是背对着窗子,躺在地上背后开了窟窿,他头上盖了层白布遮掩,后背上的弩箭已经拔出来了。 几位大人说话的时候仵作不敢插嘴,这会儿才站起来行了礼,他说了结论:“人死不到两个时辰,就是今夜死的。” 他用层布包了那根拔出来的弩箭,“凶器就是背后这根弩箭,从后背一箭穿过去,几乎是一箭致命。” “这箭……”江褚寒想说什么,他又停下往两边瞟了瞟,“卫公子,这人是你们燕国的,你自己看看其中有什么端倪。” 卫衔雪看了眼,只柔声问了褚霁,“二殿下可有什么想问的?” 江褚寒白眼一翻,自己去把那弩箭拿过来了,“这箭能看出是哪里造的吗?” 那仵作没闻出什么不对劲的气氛,自个摸着胡子,“造处怕是看不出了,但这弩箭有些奇怪,看这箭上的痕迹,应该是有些年岁了,起码得有个八九年,许是,许是多年前造的难以查到踪迹,就用来掩人耳目了。” “八九年的箭……”褚霁回头去看了地上的尸体,“身上只有这一处伤吗?” “是。”仵作跟着过去,“的确是只有这一处致命伤,其他的痕迹平日里磕碰在所难免,这人又是个武将。” 几个人都往死去的张随身上看了一眼。 褚霁收了下袖子,“那可还有旁的疑点?” 那仵作摇了摇头,“今夜来得着急,这地方尸体没有挪动,不便进一步验尸,而且这人身份……”仵作忍不住看了眼卫衔雪,“也不知道能不能剖。” 卫衔雪目光探着前面,不置可否。 仵作便低下头,“诸位大人还有什么想问的?” 江褚寒和卫衔雪不知怎么就对视了眼,也都没说话。 褚霁在尸体旁走了两步,“此事事关重大,我倒也不便早下定论。” “这样吧。”褚霁把手揣进袖子,“今夜时辰不早,我便先行一步,回去写了折子,明日一早就入宫递呈父皇。” 江褚寒随意地点了头,“二殿下请便。” “明日若有旨意,我就……对了。”褚霁忽而想道:“衔雪今日可要跟我一道回去?” 卫衔雪还没开口,江褚寒先不悦地将那弩箭横了横,“二殿下想必也听过汪大人的证词了,这卫衔雪如今可还是我大理寺的嫌犯。” 卫衔雪与褚霁一道皱了眉,褚霁似乎想劝,卫衔雪却先朝他拜了,“二殿下好意,只是如今牵扯燕国,此刻怕是不便……” 褚霁明白他的意思:“也罢,那我明日再过来探望你。” 卫衔雪道:“恭送殿下。” 等褚霁走了,江褚寒才放松一般寻了个地方坐下,他示意卫衔雪过来,“你方才跟他说话……”江褚寒嫌弃地把眉头皱起,“怎的是那副恶心模样?” 好像卫衔雪对褚霁敬重是真,话里话外全是顺从,一点隐藏的刺也没带。 卫衔雪不解地站在他跟前,也还是温声说:“世子有些像是听不懂好赖话。” 江褚寒把那客气话叫恶心,看来他是喜欢听阴阳怪气的。 “你骂我呢?”江褚寒坐起用手杵着桌,“那你说几句好话来给我听听?” 卫衔雪退到一边,“世子英明神武,怎的跟我一个嫌犯费心分辨。” “好话赖话都给你说了,但你跟褚霁说话可不是这语气。”江褚寒侧眼,“你说是吧?” 他字正腔圆地喊了句:“衔雪。” “……”卫衔雪像起了鸡皮疙瘩,只好冲江褚寒笑了,“我这名字喊了晦气,世子就饶了我吧。” “那卫公子想让我怎么喊你呢?”江褚寒似乎想了想,他勾了嘴角,“阿雪?” “……”卫衔雪的手忍不住在衣服下攥了,从前一声声“阿雪”在脑海里闪过,江褚寒这记忆里的容颜仿佛忽然变得狰狞起来,卫衔雪忍了会儿,“世子……” 他脸色难掩难堪,“世子还是先了结这案子吧。” “你不喜欢?”江褚寒莫名其妙地想:不喜欢也不用脸色这么难看吧。 卫衔雪没理他,他走到张随的尸身面前,他今日还没好好看过张随的尸体。 方才那几个人都看出来了,张随是个武将,练武之人的手掌和身上与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有些差别,这事猜出来并不难,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卫衔雪掀开张随头上盖的布,“仵作大人,大人查验伤口之时,这使臣生前可有中毒的痕迹?或是中了些旁的致人昏迷之物?” 仵作对着尸体想了想,“未曾剖开尸身不好分辨胃中残剩,可若只是死后的反应来看,应当是没有的,只是为何这么问?” 江褚寒碰了冷脸,这会儿接过去道:“这人是个武将,可被人一剑穿膛,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若不是中毒或者昏迷,他就生生站在那里被偷袭了么?” “许是,许是雨声太大,听不清声音。”那仵作分辨尸体倒下的方向,脚下走了两步,“这人倒在书架前,正是后背对着窗户,若是有人从外面用弓弩刺杀,事发太过突然,怕是要来不及躲。” 他低下头,“世子觉得……” 江褚寒还在看那支弓弩,漫不经心道:“你说是就是吧。” 卫衔雪对着张随的脸,默然地又盖上了。 说起来今日这事他的确是要担罪名的,若非他把人遣走,还真不一定会让人趁机杀了张随,但这用弩箭的痕迹,似乎也不像西秦的手笔。 卫衔雪有些忐忑地问:“敢问仵作大人在京城任职多久了?” 那仵作算了算,“算来应当有五六年了,小人是从外县调过来的。” 江褚寒冷不丁地问:“大理寺的仵作时常调动吗?要是追溯到十多年前,那时的仵作现如今在哪里?” “十年前……”仵作掰着手指头想了想,“如今大理寺里的仵作算上小人,也就三四人,前些日子樊老伯故去,十年前的仵作,大概只有胡叔还在大理寺了。” 江褚寒来大理寺也不久,压根不知道这个胡叔是谁,他声音一抬:“汪大人——” 汪帆直又赶忙滚进来,他摸了摸额头的冷汗,“世子有何吩咐?” 江褚寒等他缓了两口气,“大理寺现在可有个姓胡的仵作?” 汪帆直喉间顺了,“有的,胡仵作这几日告病,所以今日没喊他过来,怎么?”他试探问:“世子可是想要传唤此人?” 江褚寒目光指了指卫衔雪,“你问他。” 汪大人转动头,望着卫衔雪尴尬地笑了下,“卫公子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卫衔雪跟旁人说话都是轻言细语:“想来汪大人在大理寺德高望重,办过的案件应当如数家珍,不知大人可记得十年前西秦也派了使者来大梁出使的事情。” 十年前大梁与西秦也有和议,可那事情无疾而终,两国的战事还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这事身处燕国的卫衔雪都知道,这事儿和现在本来是扯不上关系的,可今日那个西秦的刺客在他面前提到十年前西秦的使臣也曾来过这个驿站,卫衔雪不由得多心。 但江褚寒方才与他一唱一和,他又知道什么? 这一想卫衔雪下意识就偏了目光,谁知道和江褚寒的视线撞了一下。 “十年前……”汪大人思索往事,不禁扶额,“十年前的确是有西秦派了使者过来,那时候战事初歇,本来是过来议和的,可那次……”他脸色微沉,“那次和谈并没好生收场。” “卫公子怎么突然提起这事。”汪帆直像是想起来了,“十年了,如今西秦势弱,当年那一仗却是气势汹汹,本来和谈已是前线商议许久的事,可那时西秦的使臣入朝,事情没谈明白,人就……” 汪帆直忽然就睁起眼望向张随的尸身,接着和卫衔雪的眼神一对,琢磨出些不可思议的事来了。 怎么十年前的西秦使臣也是死在了这个驿站? 卫衔雪从前没能掺和进这次的事情,但是事关梁国与他国的关系,他多少知晓一些几国间的瓜葛纠纷,当看个乐子也罢,他在书阁里偶然看过他先生编纂梁国纪事,史书上所载的往往都是润笔。 “不过有所耳闻。”卫衔雪从尸体边站起来,“十年前西秦使臣来梁国和谈,但梁国气候有所不同,使臣水土不服,因而一病不起。” 第32章 这都是史书里记的——在坐的人仿佛都心知肚明。 前一世张随的事也是这样有了了结,不管是为何死在他国,只要有人作证,那就是水土不服。 江褚寒敛眉,“汪大人,如今大理寺那边,可还有当年的案卷?” “这事从前并非下官督办。”汪帆直面露难色,“但是这桩事情若有内情,大理寺里怕是难以存档……的确是只能看看是否还有仵作的笔录了。” “那当年办案的人呢?”江褚寒手扶着桌,“案卷没了,总不能人也都没了。” “这十多年都过去了……”汪帆直为难地想了想,“下官,下官当年身份低微,事关此事实在是知之甚少,望世子恕罪。” 卫衔雪在他身后道:“我多嘴一问,让汪大人为难了。” 汪帆直头上冒汗,总觉得今日还是锁错了卫衔雪。 屋里沉默了会儿,江褚寒伸了伸腿,“大理寺要是没有案卷,就找找当年仵作的笔录,把那个,那个什么……” 他记性不好,干脆道:“什么仵作喊过来问问,驿站里的人也全都审上一遍,总不会连个干了十年的老人都没有。” “说起西秦。”江褚寒眼底微寒,当年西秦那一仗还有镇宁侯的功劳在里面,他看了眼外面依旧没停的大雨,“西秦巴掌大点地方,干起事来倒是不依不饶,谁说没可能是当年自家死了使臣,这次也要来找旁人的晦气,如此雨夜适合行凶,什么痕迹都能擦干净,今夜守在外边的是虎贲营吧。” “虎贲营向来也没什么正事办,这次免不了还要挨罚,劳汪大人去传个话。”江褚寒在坐上像个霸王,“既是跑了刺客,那今夜去城里搜一搜,要是有什么暗地里的接头谋划,全都一并拿下,说不好还能捡到什么将功赎罪的大便宜。” 江褚寒这下令的功夫竟出奇的游刃有余。 卫衔雪又忍不住侧目看他。 第26章 :混蛋 谁知江褚寒等汪帆直领旨退下,就冲着卫衔雪亮出“孔雀尾巴”,“本世子方才威风吗?” “威风,世子怎么不威风。”卫衔雪站在他对面,面无表情地夸赞,“今日世子谋划堪比青天。” “……”江世子无语:“跟你说话可真没意思。” “但是卫衔雪,你好生奇怪。”江褚寒有些怀疑地盯着他,“这事情你是怎么想到西秦身上的?” 江褚寒从前在雪地里晕倒,做过个模棱两可的大梦,那梦像是预知来日,从那日起往后事情发展,许多都能一一对上,这事情绝非巧合能解释,一向豁达的江世子出奇地对梦里的事耿耿于怀,总觉得心里横亘良多,像是窥探先知的报应。 但是后来世事难料,还是有些事情生了变数,譬如面前这个卫衔雪,和梦里那人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为此江世子只好对那梦半信半疑,他记得今夜驿站有事,因而喝的酒不算多,但来了却发现事情的走向并非一样,这燕国使臣死得不一样,在场的人也不一样,他本来还想省事,拿着西秦刺客去交差,如今却像是更复杂了。 不过江褚寒倒不是一点头绪也没有,总归再从西秦那边找找线索,可今日西秦的头却是卫衔雪挑起来的,江褚寒知道西秦的事情不奇怪,毕竟从前查过,这个卫衔雪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也窥探了什么先机吗? 卫衔雪嗅到江褚寒怀疑的味道,他今日本就被当了嫌犯,这会儿势必不能再把自己牵扯进去了,他目光落到张随倒下的那书架上,那书架有一凹陷进去的墙面,上头只挂了一副画卷,他看着道:“世子可知道西秦崇虎,有一神佛名为图丹佛陀?” 江褚寒眉头一蹙,“卫公子今时不同往日,倒是什么都知晓。” 卫衔雪求饶似的露了个苦笑,“世子误会了,这屋里不正是挂着幅佛陀御虎图吗?” 他正对着那画卷,仔细地端详起来,墙上的画应当是挂了多年,有些褪色,那画技却是出神,一只白虎栩栩如生,上头骑了西秦供奉的图丹佛陀,眉眼生动,卫衔雪也是偶然看过些书,偏巧认得那佛陀图像。 “世子不知也在情理,这佛陀不过西秦供奉,大梁少见,看这画像应当有些年岁,我便猜想是十年前西秦使臣来访时的摆设。”卫衔雪让开视野,“世子聪慧,若是认得图像,应当也能一并联想到当年的事,想必这屋子……” 他环顾四处,“就是当年西秦使臣住过的屋子吧。” 江褚寒又忽然意识到,这出事的屋子也与当年不一样。 卫衔雪这么说……难道真是巧合吗? “那世子呢?”卫衔雪突然问:“世子怎的就能想到十年前?” 卫衔雪记得自己方才也不过问了一句仵作任职的时日,江褚寒怎么就能同自己一唱一和地提到当年? 江褚寒靠着座椅又笑了,他冲卫衔雪眨了眼,“话是你起的,你想知道什么,我还能不让你知道吗?” 江世子懂些一笑而过的敷衍法子,毕竟他不可能跟卫衔雪说,自己是做了什么梦影响决策,不然总觉得他堂堂世子颜面有失。 “……”卫衔雪果然被他说得追究的心思也没了,他管江褚寒怎么知道的。 但方才一瞬,他怀疑过江褚寒是不是也有重生的端倪,可若他记得从前种种,真的还能这样一副模样在他面前横冲直撞吗? 卫衔雪干脆不想了,他又多看了几眼墙上的佛陀御虎图,总觉得其中有些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江褚寒忽然打了个哈欠,他站起来,“汪大人一时半会回不来,本世子可不想一晚上同个尸体大眼对小眼。” 他往屋里扫了眼,就往屋外走,“卫衔雪,你跟我过来。” 江褚寒像有些没完没了,卫衔雪只好跟上去亦步亦趋,这样他不免把视线都聚焦在江褚寒身上,卫衔雪的确是三年未曾正视过他了——江世子这几年身量又长了,屋里的烛火照过来,他的影子都能把卫衔雪盖住。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视线有些明显,江褚寒走到门边,回头对他一望,这一眼他好像注视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今日其实是闯了祸的,汪帆直拿你不算师出无名,你心里可还有数?” 卫衔雪脚步停下,他理了理思绪,“今日调离守卫,的确是我思虑不周。” 这算个教训,卫衔雪竹篮打水,以后也会记牢了。 “你知道就好。”江褚寒走进门,他直接奔着屋里的床走过去,“所以你今日栽在我手里了,最好是要安分听话一些。” 江世子这话说得其实多余,卫衔雪觉得自己今日已经够忍辱负重了,可他垂下眼,一副听话的模样,“世子教训得是。” 江世子像是受用,因而就坐上床,“这床归我,但今夜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从屋里出去。” “世子……”卫衔雪皱了皱眉,“世子不怕旁人误会?” 江褚寒没听到似的,他揉了揉眉心,然后直接躺下了。 “……”卫衔雪只好去榻边坐了。 可过了一会儿,江褚寒又把眼睛睁开了。 外头雨声不断,今日的案子又还没结,江世子的心其实也没有那么大,他有些睡不着。 脑子里思绪杂乱,他忍不住偏头,隔着模糊的窗幔看了眼卫衔雪的动静。 他今日第一眼望见卫衔雪的时候,就想起了些不可忽视的往事。 江褚寒是知道自己曾经对卫衔雪有些不好的,当年质子入京,卫衔雪那一身的伤多少拜了他所赐,所以当初江辞回来,江世子被父亲那么一说,他就已经对卫衔雪有过了些许愧疚,他其实知道两国战前,卫衔雪不过是个无辜的弃子。 而正是那时候,他忽然从雪地里晕过去,稀里糊涂地梦见了一些事。 他做了场像是预示来日的梦——那梦没有结尾,却让他记得很清。 梦里的卫衔雪其实和现在的他并不一样,从入京开始,卫衔雪就没对江褚寒说过一句反话,他像个无知懵懂的幼子,让人不明不白地送到了虎狼窝里,谁都能踩他一脚。 江褚寒也是虎狼,他从前也跟现在一样,任凭手下那些将士对他凌辱,最多不过给他丢了一件狐裘,保了他一条性命。 他从卫衔雪身上查不到什么朝中的事,就把他放过了,把他丢在宫里,让宫里的人也欺负他。 那时候三皇子褚黎就好像很爱找他的麻烦,除了入宫和御膳房糕点那事,往后也有件事让江褚寒印象深刻。 卫衔雪在宫里别无倚靠,在这个年纪也不能去国子监上学,他只能偷偷跑到书阁里,悄悄找两本书来看,偏偏这事情让褚黎发现了。 三皇子这个名头就能把质子压死,何况他还抓了卫衔雪的把柄,卫衔雪这人也是听话,褚黎带着人把他赶到御花园的池塘边,让他自己跳下去,卫衔雪竟然也不吭声,他又不是会水,又不是身子骨多么硬朗,居然就这么跳下去了。 第33章 褚黎不管他,那天是江褚寒偶然经过,想着怕人真的没了,才顺手捞了他一把。 卫衔雪呛了水,在那初春的池水了滚了半天,人也病了,半死不活的时候才有了太医去瞧他。 这件事情梦里的江褚寒其实早就不记得了,他也没怎么可怜他,如果可怜他,江褚寒也不会往后做那件事——那件事更是让江褚寒觉得耿耿于怀。 可现在江褚寒来看,无端觉得卫衔雪过得还有些让人同情,毕竟他和卫衔雪还有些“不打不相识”的所谓“交情”可言,卫衔雪若这样被别人给欺负了,还不如在他面前吃点亏。 所以这一次江褚寒在那一日进宫,他竟然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御花园里,他还比从前那次早去了些许,喊人给他拿了糕点和茶,生生在池塘边坐了几个时辰——似乎是等着要去捞落水的可怜鬼。 后来没等来人,他才想起,自己怎么就信了一个没头没尾的梦了。 毕竟卫衔雪如今有了先生,怎么会再去书阁里看书,也就不会被褚黎抓住把柄了。 江褚寒吃完了糕点,有些气恼的朝那池塘里丢了块石头,那石头砸在水面上,潋滟的波纹像是碎了,但是江褚寒在那池塘里看见了一个倒映的影子。 他竟然看见了卫衔雪。 卫衔雪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这,他站在池塘边,像是在看水中的自己,其实也才过了一个冬日,但那是江褚寒梦醒之后第一回见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望着那个消瘦的身影,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那时一个替他收拾东西的小太监名叫启礼,他还给寒世子带了一份糕点回去,他无意识似地说:“世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江褚寒把杯盏丢下,随意道:“那池塘水深,别让那边那个不长眼的掉进去。” 江世子嘴硬心软,启礼像是知道他什么意思。 之后江褚寒尚有自己的事要做,他很少进宫,也没见过那个旁人口中的燕国质子了,也就是那一次之后,他才对梦里的事半信半疑,才知道这世上哪有事事都能窥见预知的稀奇事。 所以到了这一日驿站,才是江褚寒这么多年第一回见到卫衔雪。 见到他,江褚寒觉得多年过去,自己当初对卫衔雪说的那话还是作数。 时间在夜色里流逝,屋里的烛火似乎都燃完了。 大雨应该是在下半夜停的,江褚寒只感觉雨停后不久,天色就缓缓亮了起来。 他几乎一晚上没睡着,江褚寒睁开眼,他忍了许久,还是觉得有件事不做不可。 外头有了些许光亮,因为窗子掩着,其实有些看不出时辰,江褚寒从床上起来,直接对着卫衔雪躺的榻边走了过去。 卫衔雪似乎还没醒,他躺得很是规矩,连手都是合着放在身前。 江褚寒看了他一会儿,目光挪到一边,卫衔雪枕头边上还放着昨日他取下来的手铐。 也不知这人怎么就真能躺在锁链旁睡着,心里不膈应吗? 但江褚寒没吭声,他好像是半点也没有犹豫,干脆地伸出了手,直接一只手抓上卫衔雪受伤的那只手腕,另一只手拿起了枕边的手铐,锁链穿过榻边的木栏杆,晃荡几声之内,江褚寒干脆地将卫衔雪一只手锁在了榻边。 卫衔雪在锁链响起几声的时候就醒了过来,可江褚寒动作太快,力气又大,卫衔雪几乎还没挣扎,就给江褚寒锁成了个囚徒。 “江褚寒你……”卫衔雪对他客客气气一晚上了,这会儿实在是没忍住,他一边挣扎,另一只手也给江褚寒按住了,“你干什么!” 江褚寒像是嫌按着麻烦,叮铃一声把他另一手也一并锁上了,他面无表情,“手还伤着,别动。” 卫衔雪躺着在榻上,手被锁在头顶,想起也起不来,心里一时就砰砰跳起来,“江世子……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江褚寒叹了口气,他没说话,而是把手伸向了卫衔雪的衣领,有件事横在他心里太久了,他今天一定要把事情弄明白。 卫衔雪挣扎的幅度有些大,锁链在榻边哐哐作响,可江褚寒手里一点停顿也没有,他生硬地将卫衔雪肩头的衣服扯下来,又用手按住了他的胳膊。 他这动作实在太像霸王硬上弓了,卫衔雪即便心里猜到他的目的,也还是忍不住要挣扎,江褚寒这才又有些凶狠地说了一句:“说了别动。” “你……”卫衔雪攥着手,他感觉江褚寒带了硬茧的手在他肩头用力,他整个人有些艰难地被他翻了过去,他的后背露在了江褚寒面前。 “江褚寒——”卫衔雪再也忍不了了,他这样实在太像被江褚寒作践了,“你放开我!” 江褚寒还是不为所动地把卫衔雪后背上的衣服拉下来了,他看清了卫衔雪的后肩。 卫衔雪当年背上的伤已经好了,除了肩骨处留了疤痕,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但他皮肤生得白,旧伤的模糊痕迹留下一点也算分明,但那些痕迹之外,旁的什么也没有。 没有那个印记…… 江褚寒松开手,倾下去的身子也直了起来,他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他分明当初在卫衔雪身上看到过一个眼熟的印记。 那印记同他当年看见给母亲下毒的那个刺客身上的印记颇为相似…… 怎么没有? 江褚寒还在出神,可挣扎的卫衔雪翻过身来,他直接就对着侧身的江褚寒后腰际一脚踹了过去。 “混蛋 !” 卫衔雪也没留什么力气,江褚寒后腰受过伤,全身他也就那点破绽了,卫衔雪这一脚踹得不轻,江褚寒敏感的地方忽然一疼,他竟然整个人都一下没坐稳,直接往榻上摔了下去。 偏偏此时,屋里的动静好似太大,房外忽然泄了天光下来,有人把门给推开了。 第27章 :误会 开门的是二皇子褚霁。 外头其实时辰已经不早了,没人敢喊江褚寒起来,一直就等到了二皇子带着圣旨过来。 褚霁听里面动静有些不对劲,因而没敲门,直接就把门推开了。 可他一开门,屋里的场景实在是有些…… 江褚寒那一跤摔得结实,他捂着后腰,忍着疼“嘶”了一声,卫衔雪那一脚混着开门的动静让江世子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他对着门边立刻就想骂,可开门那张脸让江褚寒的火气一下堵得胸口一滞,他差点没顺过来气。 但江褚寒立刻就站起来了,他忍着疼站在榻边,些微地拦了一下榻上的画面。 卫衔雪的模样实在有些狼狈,他胸口和肩头的衣服都给江褚寒散开了,若不是他翻身过来,后背也要露出一半,可他的手被锁在头顶,冰冷的铁索将他的手禁锢起来,有人开门的时候他使劲挣扎,可挣不开锁链,只能这样散着衣服衣冠不整,落在外人的眼里。 这狼狈模样就不止显露在江褚寒面前,被旁人也瞧见了。 卫衔雪在门开的时候就羞愤地闭上了眼。 江褚寒落下目光的时候眼神一滞,卫衔雪脸上的神情好像忽然往他心里刺了一道,让他没来由地有些不知所措,方才心里升起的火气也一下被淹没过去了。 可江世子混账久了,他第一反应就是回身过来,对着二殿下也能没大没小,他冷眼过去:“二殿下这可就有些不分场合了。” 褚霁第一眼看清屋里的场景,然后就已经垂下了眼,江褚寒这语气让他犹豫了片刻,他叹了口气,还是背过了身去,“父皇有旨意。” 江褚寒像没听到,他又把身子转过去了,看向榻上的卫衔雪。 卫衔雪的脸已经偏了过去,他皱着眉似乎很生气,可他脸上隐忍,攥着拳头也不顾是不是受了伤。 江褚寒伸手的动作有些迟缓,他方才锁他的时候,手上生硬,几乎是一点也没犹豫,可他现在忽然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了。 像是没等到他的动作,卫衔雪不看他,沉着声音问:“世子还是不能放过我吗?” 江褚寒张了张口,喉间干涩,他摸着袖子,“钥匙……” 卫衔雪呼吸有些重,他叹了口气,“钥匙在我腰间。” 江褚寒把手伸了过去,卫衔雪腹腔起伏,江褚寒摸得有些手指微颤,那小小的钥匙他找了许久。 卫衔雪几乎都要求饶了,“江褚寒……” 江褚寒偏偏这时候才找到,他想分辨自己没别的意思,可他欲说还休,怎么想都像欲盖弥彰。 他想到什么,还是先把卫衔雪胸口的衣服拉了一下,可他食指上的茧还不小心碰到了卫衔雪的皮肤,卫衔雪的呼吸都乱了一下。 江褚寒叹了口气,“我没别的意思。” 他这才用钥匙去开他手上的锁链,卫衔雪手腕都蹭红了,昨晚扎的纱布也泛出了血色,卫衔雪把手从镣铐里缩回去,他揉了揉手,然后在江褚寒面前,慌乱地系起了衣服。 江褚寒把那锁链丢下了,身子偏了偏,还像是给他挡视线。 第34章 卫衔雪垂下眼,他系完衣服,竟然对着江褚寒跪坐下来,他牙关好像咬了一下,人却是收敛起脾气,像个被逼无奈的可怜人。 他就这么跪着朝江褚寒拜了下去,“多谢世子手下留情。” “……”江褚寒觉得心里一沉,卫衔雪这样子和梦里那个受人欺凌的模样几乎如出一辙。 但如今欺负他的好像只有自己。 “你……”江褚寒站在榻前,他想了会儿,尴尬地转过了身,只生硬道:“起来接旨吧。” 卫衔雪攥了下手,抬头时看了眼江褚寒的后背。 他很快从床榻上下来了,跟在后面并未言语,也没给二皇子行礼。 江褚寒停在门边,他这几步走得其实有些艰难,后腰竟然还疼得厉害,没想到卫衔雪看起来弱不禁风,一脚下去竟然能正正戳中他的痛处。 而且如今把人惹气恼了,江褚寒对他下不了狠手,像吃了哑巴亏。 还要被人误会——江褚寒望着褚霁就头疼,怎么给他看着了……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江褚寒对着褚霁难看的脸色,他的脸色其实更难看。 褚霁欲言又止,他目光还扫了一眼后面的卫衔雪,“此事若是让父皇知道……” “所以你要去找陛下告状吗?”江褚寒想了会儿,干脆也不辩解了,他一手撑在门上,像是拦住褚霁进来,“从前的事你也看见了,我在听松宴上早放肆过,舅舅那样罚我不痛不痒,褚霁,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褚霁早知道江褚寒无法无天,却头一回跟他当面碰上,他说话苦口婆心:“你当真就这样容不下他吗?” 二皇子推门来看,旖旎风光在下,卫衔雪分明就是不情愿的,江褚寒非要把他绑在床头,像是要故意羞辱他。 江褚寒继续混账地横起眉,“我若是容不下他,他早就不能好好站在这儿了。” “你……”褚霁有些愤愤不平。 “二殿下。”江褚寒像没有耐心,他不想和褚霁吵,干脆催促道:“你过来就是要吵架的吗?要是耽误了圣旨,我可不陪着你挨骂。” 褚霁还是只好舒了舒眉,“父皇口谕……” 他口中停顿,就见江褚寒有些不情愿地跪下去了,后面的卫衔雪也跟着跪下,褚霁这才继续传道:“燕国使臣事关重大,现暂时交予大理寺江褚寒查明真相,卫衔雪一道协办,统调虎贲营一干人等,务必要查出结论,不可让使臣蒙冤,也莫让梁燕两国再生嫌隙。” 就是说事情还是现在这几个人办。 褚霁传完旨意,江褚寒还算是规矩地磕了头,可他起来脸上挂着不悦,“二殿下回去请旨,事情怎么还是落在我的头上。” 他靠在门边抱臂,“陛下这样安排,看来是并不看重这个案子。” 褚霁沉下声:“父皇安排卫衔雪与你一道办案,就算同僚,你莫要再欺他了。” 江褚寒心烦,他挑了下眉,“二殿下如此在乎他,莫不是也看上他了?” 褚霁不可置信:“你胡说什么?” “既然不是。”江褚寒目光指向外边,“你我也不是第一日认识了,二殿下分明知道同我多费口舌也是无用,口谕是你传的,我如今要查案,可就不留殿下在这了。” 江褚寒放肆地瞥了他一眼,抬高了声音,“鸦青送客——” 褚霁那双狭长的眼睛都要睁开了,这天底下还真没谁比江褚寒还无法无天。 “我必将此事禀告父皇。”褚霁甩开袖子。 江褚寒回头,“殿下随意。” 褚霁就这么被鸦青请走了,江褚寒回身。 可他转身才想起卫衔雪还在身后站着。 卫衔雪脸上其实没什么情绪,他视线低垂,好像比平日里还要规矩听话一些。 江世子干巴巴说了一句:“你别误会了。” “我能误会什么?”卫衔雪语气平淡:“不敢。” 江褚寒像被他无形地棒喝了一道,“我脱你衣服没别的意思。” 这话听起来有些新鲜,卫衔雪没吭声。 其实倘若没有褚霁这一开门,江褚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分辩的,毕竟他也不是第一回看卫衔雪在他手下挣扎,硬把人弄成什么狼狈模样,只是这事让别人也看到了。 卫衔雪脸皮薄,不比江褚寒平日混账惯了,他要是生气起来和他吵,江褚寒还觉得有些乐子,可他这样一个软柿子的模样,江褚寒竟然还替他憋屈。 但江褚寒哪里会说什么好话,他一咬牙,“本世子不是也被你看了吗?你那身上也没什么好看的。” 他更衣的时候,不还是卫衔雪在旁边伺候的? 卫衔雪似乎缓缓呼了口气,他伸出自己受伤的那只手,他挣扎的时候伤口破了,缠绕的纱布几乎被血渗透,红得分明,他道:“世子若是下旨,我也不敢不从。” “你不敢什么……”江褚寒又给说得泄了下气,他支起腰杆,后腰还在疼,他揣着糊涂道:“那你方才踹我我还没找你麻烦。” 卫衔雪好像是被他气得莫名发笑,他抬头问:“那世子气消了吗?” “……”江褚寒喉间动了动。 “没消的话……”卫衔雪伸着那双还红着的手腕,“那世子再来一次?” “……”江褚寒哪里还敢生气。 他站在门口,盯着卫衔雪那双有些痕迹的手,早上没想那么多,只想看看卫衔雪后肩上的印记,可他剥开衣服,他的肩颈上只有当年受江褚寒所赐留下的伤痕,他没找着一开始想看的,可他对着那光洁白皙的脖颈,倒也不是真的什么心思都没有…… 他也觉得自己有些混账了,江褚寒把心里的邪念全都一并塞回去了,只自问了句:我上辈子欠了他什么吗? 江褚寒语塞的时候,终于有人来解围了,汪帆直看到二殿下气汹汹地下去,知道寒世子肯定是已经起了,他在找骂和案情之间,还是选择了迎难而上。 “世子……”汪大人从楼道边过来,踩着那“嘎吱”作响的地板,一步步走得如同昭告天下,他摸了摸怀里的纸页,先试探道:“昨夜世子吩咐的事,有些头绪了……” 江褚寒还就需要有个台阶下,但他先是没回汪帆直,而是当面对卫衔雪缓和了些许语气,“你手上的伤……” 卫衔雪把手放下,有些疏离地站在那儿,“不劳世子费心。” 汪帆直仿佛闻到什么不对劲的味道,他后脑勺一凉,鬼使神差道:“世子若是不便,下官……” “你说。” 江褚寒目光压根没转过去,他还一字一句道:“汪大人就站在这儿说。” 汪帆直咽了口口水,把摸着怀里的手拿出来了,他直接口述:“昨夜大雨,虎贲营的护卫出去搜查,在城东巷子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已经给抬回大理寺了,推测身份,可能与西秦有些关系,还有就是,当年西秦使臣来朝,事发那天的案卷大理寺其实还备了一份,如今一并找了过来。” “世子,世子是在这里看还是?”汪帆直目光探了探。 江褚寒听明白话了,他袖子里捏了下手心,像给自己醒神,他想了道:“去隔壁看。” 江世子自然是记得自己才领了旨的,与其跟卫衔雪在这里别扭地说不出几句好话,还不如去把烂摊子收拾了。 但他脚步没动,目光还扫了一眼卫衔雪的手,他道:“你去找个人过来。” 汪帆直猜着问:“世子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你去找个,找个燕国来的护卫。”江褚寒头也不回地转了身,语气却没脚步爽快:“给他把手上的伤料理了。” 第28章 :族人 卫衔雪等江褚寒离开视线,他才低头看自己的手。 分明的疼痛让他有些皱眉,说不疼是假的,但刚才那一脚他也没有手下留情,江褚寒应该也还要疼上好一会儿。 卫衔雪在屋子里坐了片刻,房门就敲响了,门本就没关,穿着燕国护卫衣服的人和他对了个眼,就直接进来了。 降尘进门的时候脸有点黑,他把门关上,望着卫衔雪攥起了拳。 “他刚才是哪只手动了你?” 卫衔雪一怔,他解开纱布的手都停下来了,“你……” 降尘的耳朵比旁人好过几倍,他在楼下都听见上面挣扎的动静了,他有些怒道:“我都听到了,殿下,刚才那个江,那个什么混蛋世子,对你……” 他有些说不下去,降尘自己就是个风流性子,可他连对卫衔雪起邪念的心都不敢起。 “他没做什么。”卫衔雪继续解手上的纱布,眉头还蹙着,“江褚寒……” “江褚寒没这个意思。” 降尘伸着手臂,“他都那样了,你怎么知道他没这个意思。” “我同他……”卫衔雪揣着回忆想了想,后话没说下去。 他同江褚寒从前睡过那么多日夜,就算是当个姘头也能摸出些枕边人的喜乐,卫衔雪怎么会不知道江褚寒今天是什么意思。 第35章 “那他是什么意思?”降尘过去替卫衔雪接过了药瓶,看着他手上的伤有些不忿,“殿下,属下知道你以前受了委屈,你要是不喜欢他……”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卫衔雪话里没有滋味,他手上沾了药粉,忍不住颤了下手,“他今日应该是想看我背后的印记。” “印记?”降尘的动作一顿,他想到什么,立刻放下药瓶去摸卫衔雪的脉象,“殿下你昨日不是受了伤?那岂不是……” 卫衔雪自己早摸过了,他摇了摇头,“昨日不过小伤,没到那个地步,江褚寒没看到什么。” 降尘这才松了口气,“好在那印记得殿下受了伤才会显现出来。” “不过三年前他好像看到了,只是应当没有看清,所以才想再追究下去,但那时候从燕国过来受了些伤,不敢让他看见,就跟他闹了几番,他才总是要上来为难我。”卫衔雪把袖子放下,“他看起来像个纨绔,说是要脱我衣服,其实把心思都藏进去了,江褚寒不是个容易看明白的人。” “可我早晚要犟不过他。”卫衔雪还算侥幸,“所幸昨晚没有伤重。” 降尘收手回来,声音低了几分:“夫人当年没有给殿下留下印记就好了,身在燕国倒也没人知晓,可大梁虎狼环伺。” “族人向来传统如此。”卫衔雪沉思,“我怎好做个异类。” 他又苦笑,“不过如今也不重要了,我在外多年,族谱上肯定是没有我的名字。” 降尘沉默了会儿,“祈族……终究算是传闻,殿下身份特殊,还是莫让旁人知晓为好。” “我知道。”卫衔雪嘴中念着,“我知道……” “燕国称祈族为天臣,我幼时拿着书去问母亲,问她这世上是否真有神仙臣子,不想戳了母亲的伤心事,后来我才知道,我自己就是那传闻里的祈族后人,可祈族哪里是什么天臣,血肉之躯,同旁人并无区别,只是族人避世而居,在别人眼里就成了传闻,唯有母亲从那里离开……”卫衔雪依稀想起母亲的容颜,“母亲说她走出南境的那刻起,族人就不会再认她了,但我知道母亲大概是想回去的,只是回不去罢了。” 说到这里,卫衔雪忽然觉得一阵轻快的风从脸上拂过去了,南境四季如春,漫山遍野的山风自在奔腾,但往日的鸢夫人与如今的卫衔雪,都做不了那一场自在的风。 “殿下,殿下别这么想。”降尘口中来回斟酌,“殿下实为天选之人。” 卫衔雪沉眉不语,他算什么天选之人,身上不过是沾亲带故地印了个祈族人的图腾印记。 他身上的印记也不是天生的,小时候母亲用种花汁在他后背上画了个祈族图腾的形状,卫衔雪从镜子里看那印子,还问母亲这画的是什么,母亲说这是血脉,他们身上都有。 可过了一日,卫衔雪发现自己身后的印子没了,他哭着去找母亲,问母亲是不是要不认他了,阿鸢这才苦笑着跟他说,祈族人身上的图腾,只有在伤重病痛时才会显现,算是上天昭告,是神仙恩赐的预示,所以祈族人从不讳疾忌医。 卫衔雪敬畏地对待着族人的图腾,族人避世而居,他知道不能给祈族惹了麻烦。 所以他身上的印记,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 “可我实在想不出江褚寒为何要追究这个印记,按理来说,祈族居于南境,梁国应该并不清楚,江世子却几次三番的要追究,其中怕是还有什么渊源。”这事儿前世卫衔雪竟然未曾看出端倪,他手上包扎了,将手收了回去,“但他总归是要看的,今日算个好时机。” 卫衔雪垂下眼,江褚寒若是对他有这点芥蒂,他往后的打算不好再谋划下去。 故意一下倒也不妨事。 “对了,方才汪大人说,在城东找到具尸体。”卫衔雪将话题揭过去,问道:“昨日那个人你怎么处理的?” “人也不能凭空变没了。”降尘摸了摸怀里藏的短刀把,“昨日提着人出去没多久,梁国的那些护卫就散出来了,我跟着那个大理寺出去找江褚寒的小吏往外围走了走,就把人丢在那个,那个什么杨柳街里,那地方算是人多眼杂,出了事也不好查到殿下身上。” 杨柳街……卫衔雪心中了然,江褚寒昨夜是从那地方回来的。 “我知道了。”卫衔雪伸了伸手,像试了试包扎得如何,“这案子不会落在我身上的。” 不消多时卫衔雪从屋里出来,他往隔壁发生命案的屋子边走,刚巧碰到驿站的下人过来给江褚寒奉茶。 那下人不认得卫衔雪,总之是先行了礼,卫衔雪温声问他,“可是给世子送去的?” 这茶昨夜就该上的,冷了又烧,烧了又凉,总之是没让江褚寒喝上。 卫衔雪听人应了,拨开茶壶盖看了一眼,“是祁红?” 驿站里只备了这些,那人紧张兮兮地回了“是”。 “世子他……”卫衔雪把茶壶盖阖上,自然地要说江褚寒不爱喝这种茶,江世子平日里挑剔,偏不爱喝红茶,喝的茶叶都是宫里精心给他挑过的,但他又口中停下,重新道:“我正要去寻世子,这茶我给世子送去吧。” 江褚寒爱不爱喝跟他有什么关系,不爱喝正好。 那下人不知道寒世子的喜好,觉得自己遇上了好心人,拜谢着就把茶递了过去。 卫衔雪端着茶水,站在了房门外。 江褚寒还在屋里查案,说的东西似乎有些隐蔽,房门从里面关上了。 江世子拿着那过往的案卷有些面容严肃。 “世子也觉得有些奇怪吧?”汪帆直凑到一边,摸了下下颌,“十年前的案子,案卷上没写结论本就不好追踪,偏偏还和这次的碰到了一块……” “十年前你们大理寺是干什么吃的?”江褚寒眉头拧到一块,他往后翻了一页,“死者倒于架前,弩箭自后背贯入,没三寸有余,这死法……” 张随的尸体还横在那儿没有收捡,江褚寒颔首看去,“和地上这位不是一模一样?” 案卷所载十年前的西秦使臣被人刺杀,倒在这屋中摆置的书架前面,屋子窗门大开,一只弩箭射进来,直直地没进后背三寸深,几乎是一箭毙命。 与如今倒在这里的燕国使臣竟死法如出一辙。 这摆置有序的驿站屋子好似忽然诡异了几分,汪帆直糊涂地说:“这屋子不会撞鬼吧?” “放屁。”江褚寒白了他一眼,“汪大人平日里是去庙里太勤了吧?” 江褚寒平日不信鬼神,但事情摆在他眼前,他先前是被模棱两可的过往左右了,先入为主就想到了西秦,西秦从前死了使臣,却被梁国随意交待了一个水土不服的由头,如此敷衍觉得不忿,就要一道挑拨梁国和燕国的关系,便派刺客对燕国的使臣也下了手。 可现在人死的模样和场景都不一样,江褚寒不便跟从前一道结案。 “世子。”汪帆直琢磨了道:“其实世子若是想要结案,面前也是有法子的,就是不知……” 江褚寒平日里都不着调,若是旁人来猜他的心思,肯定觉得他是越早结案越好,江褚寒明白道:“你是想把锅都扣到那个死人身上?” “是……”汪帆直犹豫道:“毕竟也算是物证俱在。” 他翻开旁边搁置的文书,“城东昨夜发现的那具尸体身上痕迹不多,但那一身夜行衣的穿着和差不多的死亡时间,怎么看都像有些关系,何况他身上还揣着密信……” 杨柳街被虎贲营查出具弃尸,身上的痕迹被大雨冲得差不多了,但人一看就是个会武功的,又穿着夜行服,怎么都让人往刺客身上想,而且还从他身上搜出了封带有西秦文字的密信。 既是密信,里头写的什么看不明白,但人已经死了,想给人扣帽子不过是动动嘴唇的事。 江褚寒脸上不辨喜怒,“汪大人倒是为本世子着想。” 汪帆直揣摩不明白他的心思,又换言道:“如果世子要查,那杨柳街那边的事怕是要分开来算了,这边目前……” 汪大人话没说完,房门被敲了两声,他口中停下,就听卫衔雪的声音在外面道:“求见世子。” 江世子靠椅的背忽然直了些,后腰似乎痒了下,他微阖着眼对汪帆直点了个头。 汪大人便亲自去给卫衔雪开了门。 卫衔雪端着茶盏,他进门没说话,直接往江褚寒身边走,走过去的时候视线下垂,几乎没看江世子的表情。 江褚寒却凝聚着目光一直注视他走到自己跟前。 卫衔雪一声不响地把茶盏放下了,江褚寒以为他还气着,没想好说什么,可卫衔雪接着掀开一个杯子,顾自提过茶壶倒了杯水,江褚寒又想:他渴了吗? 但卫衔雪也没喝水,他端过茶杯,谨慎地捧起来,竟然将杯子放在了江褚寒的手边。 应着江褚寒诧异的眼神,卫衔雪抬眸道:“方才对世子不敬,我给世子赔罪。” 第36章 第29章 :机关 那一刻双眸对视,江褚寒懵了一下。 卫衔雪给自己赔罪?他,他这是在闹哪出? 汪帆直在一旁正收捡刚才的案卷,他斜着眼睛过去瞅了下场面,顾自地拍了下脑袋,“遭了,方才怎么忘了拿东西。” 他挠着头,这脚下不停,人就不知怎么走到外面去了。 门也给关上了。 “……”江褚寒看了眼手边的杯子,他悄悄拿手碰了下,不解地想:这茶水也烫不死人啊? 卫衔雪还规矩站着,语气却是有些低,“世子不喝我的茶,看来是心有芥蒂了。” 江褚寒皱着眉打量了那杯茶水,“你当年……” 当年卫衔雪给他下过毒,江褚寒必不可能把这事忘了,“你不是想报复我吧?” 卫衔雪没辩解,他又拿了个杯子,一样往里头倒了水,他喝自己了口,“这茶是驿站里烧的。” 江褚寒摩挲杯底,他等卫衔雪把手中杯盏放下,然后把他喝过的那杯子摸了过来,自己倒了茶,“说说吧?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求到我头上?” 卫衔雪没说话,目光有些落在杯子上。 江褚寒已经端杯放到嘴边要喝,茶香顿时往他鼻子里涌,可江褚寒眉梢一皱,他闻出这是什么茶,金尊玉贵的江世子有些不想喝了,但他抬了下眼,就看到卫衔雪还在望着他,那眼神…… 江褚寒嫌弃地喝了一口,茶是好茶,但他真的不爱喝,嘴里还是苦的。 江世子脸都有些苦,可他目光一扫,卫衔雪脸上好像有些笑意,不过那笑一溜烟就消失了,像是他的幻觉。 “现在能说了吗?”江褚寒把茶杯放下。 卫衔雪站在那儿,“我并无什么想说。” “你……”江褚寒还觉得苦,“那你过来干什么?” 卫衔雪又倒了一杯茶,“赔罪。”他端起来无辜问:“方才世子喝得不尽兴吗?” 江褚寒没好气,“你自己留着喝吧。” 卫衔雪还真就自己喝了一口。 江褚寒翻过手边的案卷,他丢出去,“这案卷你看看,查不出来,我可就要胡乱找个人交差了。” 卫衔雪平静地接过去,“当着我的面,世子怎好说这个话。” 江褚寒冷哼了声,“在你们燕国,你说话好使吗?” 卫衔雪翻开纸页,“自然是比不过世子在梁国一呼百应。” 江褚寒忍不住侧首“啧”了声,“看来你心里还是有数。” “我这求饶又赔罪的,世子怎么还要对我冷嘲热讽。”卫衔雪沉着眉一字一句看过去,脸色微变,“我要怎样才能让世子消气呢?” 他看完了阖上案卷,话里还是无关案子:“让你也踢我一脚?或是再脱了衣服给世子看得更明白一些?还是说世子喜欢生硬些的,还想……” 卫衔雪无意识地把手晃了晃。 江褚寒眉头皱得跟小山一样,“卫衔雪,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卫衔雪把案卷重新放回去,他还站着,“方才想明白了,看不清自己的身份,怕是还要惹人嫌,我也的确不知道世子今日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话说得江褚寒有些语塞,卫衔雪说话拐弯抹角,却要问他为什么今日要对他那样,为什么要把他锁起来脱衣服吗? 这江褚寒怎么好说,江世子几经思索,干脆还是习惯地和人打起擂台。 “卫衔雪,本世子想做的事,轮得到你置喙吗?” “那世子把我当成什么人呢?”卫衔雪垂下袖子,站得还有几分孑然似的,他盯着江褚寒看了会儿,随后自己往后退了一步。 他规矩道:“是我僭越了。” 江褚寒袖子下的手攥成了拳。 江世子难堪地想:今日不会真的让卫衔雪误会了吧? 他料想了自己,算了,还是想想旁人,要是鸦青,鸦青要是被个大男人锁在床上脱了衣服,还让别人撞见了,自己没法子解开,只能求别人放过自己,那他…… 鸦青的话应该会一刀砍了那人…… 那卫衔雪呢?江褚寒想了想自己印象里那个软弱的卫衔雪,那个人看自己的目光都是不一样的,他说的话江褚寒或许会信上一些,可面前这个…… 这个人到底什么意思? “江世子。”卫衔雪仿佛没有说过刚才的话,“还是查案吧。” 江褚寒心里像打翻了罐子,糊里糊涂地落了满地滋味,他喉间微动,“你刚才看出什么了?” “咱们使臣大人的死法同从前一样。”卫衔雪平静地推理过去,“用最平常的法子来想,是这事仿照当年,有人知晓当年燕国使臣的死法,一模一样地复制过来把人杀了,那么这凶手大抵是知晓当年真相的人,甚至可能就是西秦不愿看到你我两国有了盟约,故意挑拨派了刺客过来。” “这说法说得通,但我有一点不解。”卫衔雪道:“当年的事情不是没有查出来吗?那仿照当年,到底有什么意义所在。” “故布疑云?”江褚寒也没有想明白。 而且有件事卫衔雪不便说,那西秦的刺客已经被他截下了,如今尸体还躺在大理寺,这杀张随的应当不是西秦才是。 想到这里,卫衔雪随意似的问:“听汪大人说城东找到具尸体,不知具体是何情况?” 江褚寒又把一边的文书往他怀里丢,“这人查着查着,还真有可能是西秦的刺客,但如果人真是他杀的,他应当算是立了功,却被人丢在外面,卸磨杀驴也不是这么干的。” “除非……”江褚寒想着想着,不知觉把目光挪到卫衔雪身上,“除非这里面还有什么别的势力参与,这案子到现在举止有异的人……” 卫衔雪翻看那文书,他没注意江褚寒忽然怀疑的眼神,而是目光自然地看过去,不自觉念:“杨柳街……” 他无知地问:“这个杨柳街是在何处?” “你问这个干什么。”江褚寒觉得难堪了一瞬,他侧目,“你很好奇吗?” 卫衔雪抬眼,柔和乖巧地说:“这京城里的地方除了皇宫和侯府,其他地方我都没去过。” 江褚寒手碰了下椅子把,他站起来,“那本世子答应带你去玩玩。” 他往书桌那边走,“你敢跟我去吗?” 卫衔雪对着他的后背,“世子的赏赐,我自然全都该接着。” “巧言令色。”江褚寒实在觉得嘴里苦,他盯着这屋子里桌上的茶壶,打算去重新倒一杯。 他道:“你还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茶壶摆在桌上,江褚寒仔细瞧了眼,竟对这屋子另眼相待——外头破烂的驿站,里头竟放了这么个宝贝的茶壶,这做工快赶上侯府里陛下赏的那个了,就是有些小,看着就装不了多少水。 江褚寒提起来晃了下,里头果然已经空了,江褚寒骂: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他失望地回过身,这才看到窗户旁的桌上也不大显眼地摆了茶壶,那地方离卫衔雪近,他指着使唤道:“去给本世子倒杯水。” 卫衔雪移步,可惜地说:“原来世子不喜欢我倒的茶,祁红我在宫里的时候都喝不到。” 这人说话一会儿刺一会儿软的,江褚寒全当囫囵话了,“说得这么可怜,你当年怎么不想跟我走?” “世子当初多吓人啊。”卫衔雪站在窗边,“我怕是还要更可怜。” 江褚寒:“我怎么就吓着你了?” “世子啊……”卫衔雪轻叹了声,那桌上除了茶壶,还有个杯盏没盖上,有些不大合群地放在一边,卫衔雪另拿了只,端过茶壶倒水。 可他目光扫过旁边时忽然一顿,卫衔雪又将茶壶放下了。 这窗边的桌子上摆了面镜子,镜子偏转的方向有些不大自然,从卫衔雪倒水的位置来看,照映的方向正是那后面的书架。 卫衔雪没端水,而是过去碰了下那镜子的方向,不想镜子是固定在桌上的,根本就不能转动,卫衔雪又皱着眉走回来。 这一来一回给江褚寒看在眼里,“你干什么呢?” 卫衔雪没理,他站在原来的地方仔细端详,那镜子里映照的刚好是书架,张随就是死在那书架前,他看了会儿,怀疑地把目光落在了架上挂的那幅佛陀御虎图上。 卫衔雪回首比对,镜中映照的图与墙上挂的刚巧是反过来的。 “有什么不对劲吗?”江褚寒皱眉。 卫衔雪终于知道昨夜为何看那幅图觉得不对劲了。 “我有些不大确定。”卫衔雪摸了下镜面,又转过身,“西秦供奉图丹佛陀,是因佛陀慈悲,怜悯终生,历来以喜貌世人,哪怕驾驭猛虎,也是泰然之样,昨夜我看那幅图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奇怪,可是并未想明白何处奇怪,方才看这镜子里的角度调转过来,才明白怪异在哪里。” 卫衔雪往书架边走,注视着那画:“这画像上的佛陀并非喜貌。”回头过去他自己的脸也倒映在镜子里了,卫衔雪道:“佛陀不笑,而是哭悲。” 第37章 江褚寒表情一肃,“是挂错了吗?” 卫衔雪伸出手,他抚摸过那佛陀的五官,“在西秦来说,哭悲之貌,是为不详。” “我若是西秦使臣,看到这画也要过来仔细查看,你们若不是故意恶心人家……”卫衔雪手指忽然一顿,他方才好像…… 思绪霎时停了下,卫衔雪忽然觉得后背一凉,天然升起了什么恐惧在心头一闪而过,他好像是按到了什么机关…… 马上他耳边响过了一声细细的机杼声,但他完全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先反应的是江褚寒,他面对窗子的方向站着,很轻的机杼声在门窗闭着的屋里分外明晰,触动机关的声音响过,窗户旁的墙壁忽然隐蔽地从窗缝里移出一个小洞,一根弩箭紧接着从洞里射了出来。 正正是对着书架边卫衔雪的后背。 江褚寒刹那间明白了什么,手已经无意识地先动了,那个价值不菲的茶壶被他一手抓过去,毫不怜惜地对着那弩箭射过来的方向扔出去了,他接着并无停顿,马上两步跃到了卫衔雪身边,一把就从后面搂住了他的腰,揽着人贴进怀里退离了书架。 弩箭的威力瞬间刺穿了茶壶,清脆一声碰撞精致的碎瓷片从空中散得满地都是,那弩箭方向一偏,没扎进去血肉,依旧是重重一下刺进了书架里。 墙上的小洞在弩箭射出后立刻严丝合缝地闭了起来,窗子紧接着在那机关弹回之时“砰——”的一声打开了。 卫衔雪心跳几乎停了一瞬,反应过来时已经紧紧靠在了江褚寒的胸膛。 第30章 :翻滚 江褚寒是从后面抱着他的,他勒得很紧,卫衔雪后背紧紧贴着他,消瘦的身子抱起来跟个纸片一样,但后退的时候两个人的重量压着,不可避免地没站稳,江褚寒不能带着卫衔雪翻滚借力,只能抱着人结实地往地上摔了下去。 这一摔江世子脑子都昏了一下,他后背着地,后脑勺没摔着,但背后一震的感觉跟断了骨头一样,后腰的旧伤也一并疼了,他忍不住闷哼了声,像是流年不利。 江褚寒许久没这么摔过了。 他无奈地对着怀里的人说:“你可真不让人省心啊……” 卫衔雪的反应却慢了一瞬,这瞬间还是太突然了,其实他连头发丝都没伤到,江世子的胸膛宽得能容纳他的肩,卫衔雪还被他搂着,往上躺着的方向正正看着那书架上插进木头里的弩箭。 听见江褚寒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卫衔雪跟着想要放慢呼吸冷静下来,可竟然事与愿违,他感觉自己心跳快得如同野马奔腾。 他劫后余生地想:方才好像是……差点死了。 江褚寒动手的时候没有想太多,这会儿也没什么后怕的,可他感觉到怀里那人呼吸急促,江世子后背的疼痛暂且不论,他们离得太近了,“你……” 江褚寒感觉自己像是在一霎间触到了卫衔雪的软弱——江褚寒印象里认识卫衔雪以来,他从前的害怕里带着敌意,气恼里带着隐忍,喜悦里又带着假意,他好像在江褚寒面前戴着面具,让他忍不住想要追究下去。 但他把卫衔雪搂进怀里的那一刻,才发现这个人还是有着自然又深刻的喜怒忧惧,有些像他梦里见着的那个小质子。 江褚寒居然试着说:“你别怕。” 卫衔雪闭上眼,心跳的声音好似更明显了,他像是想到从前被一箭射中胸膛没了性命,又像后怕方才差点就和张随死在一块,又或是……他被江褚寒抱得太紧了。 咫尺的距离之间他们的呼吸和说话声都离得太近了,卫衔雪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离江褚寒这么近。 他还被江褚寒刹那间嗅到了软弱。 但被人捕捉到软弱实在太危险了,卫衔雪在深宫里等了三年,他不会再把自己交到别人手里。 “多谢……”卫衔雪缓着心绪,“多谢世子。” 他睁开眼,伸手去碰了下江褚寒放在他腰间的手。 这一碰江褚寒感觉怀里那个人在慢慢从柔弱的兔子变成虚假的狐狸,他要一溜烟地从自己面前逃跑,没准还会再回头咬他一口。 江褚寒的手松了一下,又没放开,他动作停顿下来,像是要勒着他的腰不放手。 “世子……”卫衔雪沉声道:“世子这恩情我记得的。” 江褚寒没回他,但他突然手里用力,忽然就偏身滚了下,竟带着卫衔雪瘦小的身子一道翻了个身。 两个人方向调换过来,江褚寒是把卫衔雪压在了身下。 卫衔雪心又跳起,“你干什么?” 江褚寒体格大,人有些重,他些微用胳膊撑了地,没整个人都倒在卫衔雪身上,他在上头没说话。 这屋里又是茶壶打碎又是窗子破开,动静实在闹得大了,外面守着的鸦青是等了会儿才敲门,“世子——” 江褚寒没犹豫地往外扬了声:“滚——” 外头没动静了,屋里又安静得有些过。 接着江褚寒在上面说:“咱们来说说案子吧。” 卫衔雪皱眉:“就这么说吗?” “伤了后背,起不来。”江褚寒少见的一点温柔消失没了,还变得有些混账,“就这么说。” “……”虽说外面没人进来,可这动作实在太暧昧了,哪个好人家会被人压在身下,只为了说点案情的?糟蹋人也要代点身份进去,像他才今日的凶手。 可卫衔雪在下面徒然地动了动,才知江世子顶在上面的地方似乎没那意思。 卫衔雪平静几分,“我还感动着,世子怎么也不给我机会。” “谁跟你嘴贫。”江褚寒正经严肃地说:“你刚才按的机关还记得吗?” 他还真说案情,卫衔雪道:“记得,我方才按照佛陀原本的五官一一按过,应该是嘴角的地方有个机关。” “机关一按,弩箭就会从窗边射出,窗子开了,大致的位置模糊,都会以为是有人在外面刺杀。”卫衔雪分析,“想必机关是冲着十年前那位西秦的使臣去的。” “那你家这使臣倒死得冤枉了。”江褚寒目光所及之处,还能看到张随的尸身。 卫衔雪更局促了,“可不是吗?我也差点成了箭下冤魂。” 江褚寒把手抽出来撑了地,“那你觉得接下来要怎么查?” “我……”卫衔雪实在有些受不了江褚寒这动作,他胳膊肘抬了抬,“世子明鉴,我略微懂些医术,世子伤了,不妨我来看看?” “你给我看伤?”江褚寒把他胳膊压下,“礼尚往来吗?” “江褚寒——”卫衔雪还是叹了气,“这不合适。” 江褚寒盯着身下人,“哪里不合适了?” “我……”卫衔雪可怜道:“我清清白白,世子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为难的就是你。”江褚寒过了会儿道:“那你说说你刚来的时候,到底什么意思?” “世子还耿耿于怀呢。”卫衔雪恍然明白了什么,江褚寒不喜欢拐弯抹角,这还是想探明白他的话。 可卫衔雪当真没什么别的意思,哄江褚寒喝口茶也这么麻烦。 卫衔雪道:“世子平白无故脱我衣服,现在又这样对我,我只要不是个鹌鹑,都是要瞎想的吧?” “你小子嘴里少有实话,还跟我玩儿暧昧呢?”江褚寒忽然从后面伸了手,一巴掌攥住了卫衔雪的脖颈,亲近的距离里忽然带了些敌意似的,“三年不见,你还真能忍住不咬我了?” 卫衔雪觉得呼吸慢了半拍,他故意笑了,“我还以为世子不记仇呢。” 江褚寒掐住他的呼吸,“我怕你觉得我脾气好。” “也是。”卫衔雪笑不下去,他喉中声音小了,“蕲州之事连我都忘不掉,世子就能一并忘却吗?” 江褚寒听着他愈来愈小的呼吸,他终于将今日心里升起的不安与焦躁压下去了,他想了一晚上,查不出的案子没法让他心绪不宁,唯有这个看不透的卫衔雪,他像变着法子在他眼前晃悠,还让他看不清摸不着,浑水摸鱼地不知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想求饶吗?”江褚寒还是想看卫衔雪在他面前露出真面目。 卫衔雪喉中难受,有些说不出话,“求……” 他脸色都有些变了,江褚寒听着那细微的声音,他又觉得没意思了,他手一松,卫衔雪立刻急促地呼吸了几下,不断地咳了几声。 江褚寒道:“以后少勾引我。” 卫衔雪不说话,他还在咳。 江褚寒按了下卫衔雪的后肩,略微带了点威压的味道,那一下按得卫衔雪有点疼,但江褚寒是撑着他起身了。 后边没了“庞然大物”,卫衔雪呼吸又顺畅了不少。 江褚寒后背还有些疼,但也不算忍不了,他站起来俯视下面,“说话。” 卫衔雪坐起来,摸着脖颈一脸冤枉,“世子要继续查案,就只能查查十年前了,这样才能还我家使臣一个公道。” 第38章 “你……”江褚寒气恼,他盯着卫衔的脖颈,“那你想怎么查?” 卫衔雪拢了拢胸口的衣服,“这一连串的安排,放了个用处不大的茶壶在桌上,引人去窗边倒水,再从镜子里察觉到壁画的不对劲之处,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茶水吃食屋里摆置的安排,还有那个弩箭的机关精巧,这哪一点不能查呢?”卫衔雪从地上慢慢站起,“就是年岁有些太久了,查起来还要世子多费心。” 江褚寒抬高声音往外面喊了句:“鸦青——” 鸦青跟着开门,一眼就望见屋里一片狼藉,他皱眉:如今世子年岁大了,有什么想禀告侯爷的还要多思忖几分。 江褚寒像个没事人坐在桌边,“喊汪大人进来。” 不一会儿,汪帆直惴惴不安地进来,也被一片狼藉吓了一跳,“世子这是……” 江褚寒目光点了卫衔雪一下,“那机关你再按一次给汪大人看看。” 卫衔雪敛眉,他后退一步,“我害怕。” “……”鸦青和汪帆直也都皱眉。 江褚寒有些想发作,又压下去了,他自个起来,走到鸦青身边,抬手把鸦青腰间的刀拔出来了。 汪帆直吓了一跳,他赶紧拦,“世世世子,这好好的也不至于砍人……” 冷刀有些锋芒,闪了汪大人的眼,江褚寒却把刀要递给卫衔雪,“难不成你打算让本世子按,你来拦住那箭?” 卫衔雪“嘶”了声,“世子胆子真大。” “……”江褚寒横眉把刀握在手里,“滚过去。” 卫衔雪这才往书架边走,“世子可得拦好了,不让方才的伤可白受了。” 江褚寒捏着刀,觉得后背又疼了下。 鸦青和汪帆直不解地站在一边,只见卫衔雪立在书架前,伸出手往那架上挂的画卷上摸索,他手移动得慢,像是在试探什么。 江褚寒的脸上却不觉凝重起来。 忽然很轻的机杼声响过了,霎时间那窗边的墙上机关移动,一支弩箭从窗边倏然射出,江褚寒出刀几乎没有分毫之差,“哐”地将那弩箭正正好地斩成两半。 汪帆直惊讶地盯着这场面,半晌只能夸了句:“世子不愧将门之后……” 江褚寒把刀丢给鸦青,发现卫衔雪的脸色压根没变,“汪大人现在知道怎么回事了吧?” 汪帆直不觉额头出了汗,“原来是机关……”但他想了想,“虽说精巧,但这又如何能保证人真的能触到呢?” 卫衔雪在注视中走到窗边,“今日世子渴得厉害,吩咐让人倒水,这屋里原本摆放的茶壶精致之余,却有些不大实用,里头没水,只能来这窗边的桌上倒,而这倒水的位置正巧能透过这面镜子看到书架。” 他回过头,“这墙上挂的图应当是为了当年西秦使臣所挂,将他国供奉的图丹佛陀绘成了不详之貌,这才引人过去查看,我碰巧认得,刚刚过去查案画卷,不想触碰了机关。” “原来如此。”汪帆直沉眉思索,他拱手对着江褚寒,“那属下现在就去查查这图画是谁挂上去的。” 江褚寒却朝他抬了下手,“事情过去多年,暂且先别太大张旗鼓,图画之外,桌上的茶水和窗边的镜子,屋里的布置也都有迹可循,我记得大理寺收的案卷里还记了当初驿站的情况,可以先从如今还留在驿站的人查起。” “不过一个个查下去有些复杂。”江褚寒摩挲了指节,“没准可以换个法子。” 第31章 :做局 这日黄昏,秋日里雨后渐渐生了寒意,这一日都天色昏沉,独独到了黄昏,天边少见地露了点残阳,艳得犹如一线血色。 驿站关了一天,里头的杂役下人都聚到一块一一问过,却没查出点什么有用的。 一直到快要天黑的时候,虎贲营的护卫押着个人进了驿站。 那时驿站门口的铃铛响了一下,押送的护卫接耳了会儿,就上楼去通知江褚寒了。 江世子站在二楼,颔首看着下面,“辛苦孙副将了。” 虎贲营的副将叫孙仲须,其实和江褚寒一样是个世家子弟,却想不开去了虎贲营,京城里公认的不是个好去处。 孙仲须哈哈笑了两声,“咱们世子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昨日没派几个好用的人过来看着,现在只好一起来擦屁股。” “人给你抓来了。”孙仲须朝身后挥了挥手,就有两个护卫押着个人上前来,那人被按着五花大绑,连眼睛都给蒙上了,嘴上还绑了布条,后头的护卫往他膝窝一踢,立刻给人按得跪在地上。 孙仲须挎着腰间的刀,“你要的西秦暗探。” 他跟着“啧”了一声,“也不知道世子哪里来的消息这么灵通,这暗探说抓就抓,被昨日那事给气到了?” 江褚寒在上头故作深沉,“我好歹是个京城霸王,人自然得落在我手里。” 孙仲须道:“那你接下来什么意思?人是给你押去大理寺还是……” “用不着。”江褚寒扶着栏杆,“燕国使臣没了,随便找个人出去交差就行了,等回了大理寺,那边的人又要过来扯些旁的,本世子哪有那么多功夫陪他们耗。” 他盯着那个暗探看了会儿,“人就丢这儿吧,这秋夜雨凉,把人冻一个晚上,嘴应当就没那么硬了。” “世子这狠劲儿。”孙仲须感叹:“早该出来溜溜,让那些个大人看看活阎王什么做派。” 江褚寒不受,“瞧你说的,我心可善着。” 天边的残阳熄得如同吹烛,马上便是夜幕降临。 江褚寒说一不二,那被押过来的西秦暗探被绑着跪在驿站楼前,示众般地惹人警醒,驿站里的下人来往走过,悄悄议论了他的身份,偏偏是没人敢过去瞧瞧。 夜色携着寒意降临,时辰晚了,驿站里静得如潭死水。 半夜楼前的灯笼灭了,不见月光,四处都黑漆漆的,这时候就是有人值守怕是也已经打起了盹,唯有那个被抓的暗探在暗夜里将佝偻的背缓缓直了起来。 他动了动绑在身后的手,那动作不大,一边往四周张望了会儿,随后蹭了蹭眼睛上的布条,等了半晌周围没有动静,才继续挣扎着身后的绳子,他袖口微动,竟然不大明显地现了锋芒,一柄短刀在他袖口里藏着,他慢慢窸窣地割着手里的绳子。 周围还是没有动静。 绳子断了,暗探撕下眼前的布条,他揉了揉手腕,从地上站了起来。 膝盖麻了,他“呸”了一声,把袖口里那柄短刀光明正大地拔了出来,这夜里他黑色的身影藏得有些深,他四处望了望,随后将目光对向了驿站的二楼,那眼睛里带着凶狠,他朝着楼道的方向走了过去。 轻轻的脚步踩在石子路上像是野猫路过,可暗夜里忽然又极轻地响过了一道机杼声,两种声音重叠起来也不过窸窣高低,那暗探呼吸之间,倏然有道杀意冲着他的方向追了过去,他脚步一抬,正正有只弩箭射中了他方才走过的脚下。 那暗探动作一顿,接着就回身寻找踪迹,脚步间第二箭应声而来。 他抬脚躲过,对着漆黑的暗夜里四望了过去,但夜里太黑了,视野之内到处都没有人影。 “见鬼了吗?”那人低低骂了一句,脚步原地停下,周围还是跟死水一样。 但他好像猜出了什么,他弯腰从地上摸了块石子,轻轻往地上弹了出去,这点动静下机杼声又响了,那暗探耳朵动了动,拔出短刀低声笑了。 “找着了。”他身影快得像是幻影,两步之内就飞快地跃到了靠近驿站大门的树影下,那地方没火烛,一片漆黑里像是只有一团虚虚的影子,可机杼的声音在杀招里声若洪钟,那暗探偏身一旋,对着个大致的地方就拦刀刺了过去。 短刀只刺破了一小片布料,那暗探收了点力,冷刀好像碰着了点血肉,可那暗夜里只传出苍老的一个声音。 “贼子。”骂得如同咬牙切齿。 那暗探把短刀往人的血肉里钝钝地刺了刺,好像是碰到了骨头,“十年也忘不掉的深仇大恨,怎么偏偏让我们给遇上了。” “老家伙。”他好似撕下一层虚假的面具,“西秦干的破事,跟我可扯不上什么关系。” 降尘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朝暗夜里大喊了声:“江褚寒——” 他语气有些差,江褚寒不是他的主子,他却受了委屈在这里给他扮西秦的暗探,这一夜跪得他哪里都不舒服。 江褚寒是从二楼走下来的,他在暗夜里叹息了声,“不愧是跟着你的人,没大没小的样子跟你如出一辙。” 卫衔雪只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 “世子身边那么多人,何故要拿我千里奔波的故人当靶子。” 江世子嫌一个人一个人查麻烦,非要引蛇出洞,从前布了机关的人定是恨极了西秦才连个和谈的使臣都不放过,若是那人还留在驿站,来了个西秦的暗探,他的目光肯定是要盯上来的。 第39章 可这人安排就安排,江世子手下那么多人,非得说他手下的人驿站都认识,然后不要脸地在燕国的护卫里面挑人,正正巧地选上了降尘。 也不知道他是同降尘说了什么,他还真就答应了这吃亏不讨好的破局。 江褚寒模糊一笑,“他自己乐意。” 江世子是会用人的,他记得做过的梦里边,卫衔雪身边有个叫降尘的侍卫,竟然是个难寻的好下属,那个北川不是人,后面来的降尘倒是功夫又好,人也……人也是个人。 而且他耳朵还好得很。 两人下了楼,后边接着就有护卫提着灯烛一道过来,江褚寒带着一众人往那发出动静的树影下走。 烛火明亮,涌近的灯烛将树梢落下的影子赶走了大半,这剑拔弩张的暗处,降尘手持短刀,刀尖微微刺进人的肩骨里,那触感生硬,并不像常人的骨肉。 凑近的烛火照清了人,众人的脚步忽而有些停顿。 短刀下面竟是个白发老人,他眼里浑浊得没了精神,腰背也是佝偻的,一只腿撑着,另一只腿虚虚地拖在地上,苍老的手上攥着弓弩,上面已经没箭了,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 江褚寒眉头一皱。 怎么是他?可思绪在脑海里运转,江褚寒接着自动将故事补了完全,原委还严丝合缝地在他心里排列了出来。 “发什么呆呢?”降尘看人来了,他收了刀,那老人方才被他支着才站稳,这一下摔在地上,肩上疼得他伸手捂起。 他无神的眼睛眨了下,看不见来人,但听了声音,他沧桑的喉间缓缓冒出几个字:“是……镇宁世子?” 随后那老人像是苦涩地笑了几声,在那地上嘴里念着“造化弄人。” 江褚寒心里没来由地沉了下,这人他昨日来时还见过了,那个驿站守卫,都喊他老钟。 当年与西秦一战,老钟在军营里捣鼓兵器,可机械库被敌军炸了,他断了一条腿,只能退下来做个守门的,然而就是那时候,朝廷要和西秦议和。 老钟在驿站门口迎候了这个西秦来的使臣。 “当年西秦……”江褚寒起了个头。 但他又停下了,汪帆直瞧出什么,“世子……” 江褚寒喉间动了动,“把人拿下。” 他没滋味道:“汪大人天亮前审明白了。” 汪帆直领了旨。 这日夜里像是格外凉,江褚寒坐在屋里,使唤人把窗子都关了。 卫衔雪本来是不明白江褚寒在生什么气,可他去问了鸦青那人的身份,顾自品出来点别的滋味。 当年老钟的腿断于战前,他心里定然是恨极了西秦,可是朝廷不想打这个仗,那些前线牺牲伤重的万千将士,只能一道将仇恨都埋藏于胸,和议之后,是为了更多人不再牺牲伤重。 可从前那些人的仇呢? 卫衔雪扣响房门,不等里面答应就进去了。 家国仇恨在前,个人的荣辱生死与大局好似是个难以调节的称轴,卫衔雪身处其中,他其实最是清楚。 江褚寒按着眉心,“你来做什么?” 卫衔雪像个解语花,他把门阖上,“世子不开心,我自当前来探望。” “你又懂了?”江褚寒放下手,“这事若是你,你怎么分辨?” “杀人偿命。”卫衔雪淡淡道:“现在死的是燕国人,我当让世子给我们一个交代才是。” 江褚寒目光微冷,“你倒是置身事外。” “世子说错了,我是局中人。”卫衔雪过去挑了挑灯烛,屋里又亮了些,他道:“如今过去这么久,世子觉得恨我的人还有多少?” 江褚寒略微挑眼,“数不清。” 卫衔雪已经来梁国做了三年质子了,可从前的事情还是有人一遍遍提起,仿佛他与那一城的百姓挂在一道天秤上,具象的仇只能往他身上添。 卫衔雪平静笑了笑,“若是当日入京,我便死在了刀下,你们梁国会觉得我死得冤枉吗?” “那不一样。”江褚寒按了按桌,“当日那个西秦使臣死了,西秦与梁国还打了两年。” “两年里死的,可以够上许多个使臣。” 卫衔雪道:“那世子心里就是有决断了。” “私仇易了,家国难全。”卫衔雪往自己肩头旧伤的地方按了按,那死里逃生的滋味他还记得清楚。 江褚寒透过烛火看向卫衔雪的脸,“如果真是当年那样,你们燕国的事,你想怎么了结?” 卫衔雪偏过头,“这事我能说了算吗?” 江褚寒居然脸上严肃地说:“我说你能。” 卫衔雪苦笑,两个人竟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当初。 当年卫衔雪在深宫里得知,燕国使臣入京的时候出了事。 陛下的意思,让江褚寒把事情办明白了,将结果呈上去。 那时候江世子查出了燕国的暗探,可这事生了意外,本来抓着人算是功劳,但没留神,给那暗探自尽了,这事禀告陛下可以这么说,跟燕国解释起来却有些麻烦,两嘴一张没有证据,怕是要闹出别的麻烦。 这事情就只好让卫衔雪出来帮着圆上。 卫衔雪出宫的时候诚惶诚恐,见到江褚寒的时候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 那是江世子印象里时隔多年第一回见到他,卫衔雪那时候已经长成一副文弱模样,就是在他面前有些胆小,似乎连头都不敢抬,江世子看他这样,只觉得他好拿捏,因而也没怎么费心思,就随意跟他说:“这事情的真相本世子已经跟你说明白了,说起来关乎两国,也关乎你自己今后的处境,你给你们皇帝写个折子,写些有用的。” 卫衔雪好像是偷偷看了江褚寒的脸,“世子,世子想我怎么写?” 江褚寒比划了两下,“你要说实话也可以,只是挑起了争论,你往后的日子也不好过,你去看看从前出了祸患,事情都是如何了结的?” 卫衔雪攥着手:“是……” 江褚寒这才多看了他一眼。 江世子这一眼才发现,小质子眉眼和顺,眼睛生得很是明亮,看他的目光像是试探,却又带了些不明显的期待,江褚寒把目光回敬过去,他就害羞地躲过去了,像个可以任人揉摸的圈养兔子。 似乎他现在喊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下来。 江世子来了兴致,他道:“你去驿站厨房里给我倒杯水来。” 卫衔雪“哦——”了声,跟着就去倒了。 还真这么听话,可卫衔雪不一会儿端了茶水过来,泡的茶还是祁红,江褚寒不喜欢,皱着眉喝不下,卫衔雪颤颤惊惊地退了一步,他竟然跟着请罪。 这人怕是在宫里被吓着了。 江褚寒挥了挥手,让人退下了。 可江褚寒不知道,卫衔雪只对他是这样的,以往三皇子要卫衔雪跳进池塘,他毫不犹豫跳下去,是因为他不想求饶,他可以把伤痛咽进肚子,却不想对人卑躬屈膝。 那一次他在水里扑腾,当真体会了一把无能为力,是江褚寒从池塘里捞了他一把,这事情卫衔雪记得清楚。 卫衔雪这个人把自己和家国分得很清,哪些仇是报给燕国的,哪些仇是只为了为难他找乐子,他分得明白,他怎么不能当从前的江褚寒只为了为前线的事愤愤不平呢? 所以他是期待见到江褚寒的,可江世子好像不记得那顺手的事了。 但那次的事情不了了之,卫衔雪觉得自己对不起燕国,他好像只是自私地为了自己的处境,让燕国的使臣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异国他乡。 可明明他自己根本就不曾碰过这事情分毫。 第32章 :恨意 一夜过去,晨时鸡鸣。 汪帆直将口供递给江褚寒的时候有些默然,当初的事情几乎就如同众人猜的那样—— 老钟当年在战前受伤,心中多有不忿,恨极了西秦,可偏偏朝廷不欲再战,起了和谈的心思,随后就是西秦使臣入朝。 从前在军中时老钟捣鼓兵器,也琢磨机关,他拖着残腿设下无缝的骗局,让使臣无声地死在了驿站。 战事又起,其实老钟并未觉得解恨,世间又多了和他一样的生死病患,他还是一日又一日地恨了下去,恨得他眼睛也瞎了。 十年光阴,他做了十年的守门人。 事情竟然还有查出来的一天。 清晨的时候好像露了点晨阳,接着又被云层掩盖了过去。 人夜里是在驿站审的,这会儿还是得押回大理寺,老钟残了腿,只给人手上套了锁链,被人搀扶着等在驿站楼下。 江世子差人去找辆车过来,若是带着人一步步走回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 老钟散了头发,他手里握着锁链,一把年纪受此磋磨,站在那里让人看了生怜。 江褚寒看了画押的供词,朝他走了过去。 老钟一向耳朵好,他听着脚步,对来人偏了偏方向,后面两个押送的护卫张口行了礼,他也就知道是谁过来了。 第40章 老钟挽了挽锁链,他低下头,江褚寒道:“行礼就不必了。” “世子。”老钟沉声喊了句。 江褚寒看他白翳般的眼睛,问道:“当年的事,你曾悔过吗?” 老钟年纪大了,脸上横着皱纹,他笑起来皱成一团,“当年燕国与我朝开战,世子当时又是什么心境。” 江褚寒面无表情,“大局为重。” “是啊……大局为重。”老钟沧桑地望了望天,“可人总是要糊涂的,怒发冲冠就是错的吗?” 他叹了口气,“旁人都说是错的。” 老钟摇了摇头。 外头车辙滚动,江褚寒撤了一步,“咱们去大理寺再唠。” 老钟被搀着往前走了一步,他又问:“前两日死的那个,是燕国的使臣?” 这话无人应答,他顾自又笑了。 他脚步往前挪了下,分明看不清,却还是往周围望了几眼,像是分辨周围的动静,又被人推搡着往前走了。 江褚寒这回是要回大理寺了,这几日他简直没怎么闭眼,他揉起眉心,汪帆直立刻关照地凑了过来。 “世子这两日辛劳,可是有些不适?” 江世子不掩饰,“本世子出去喝两天酒也没这么头疼,你们大理寺的活儿可真不好干。” “汪大人。”江褚寒侧了侧身,“改明儿我走了,下回在大理寺碰着你,你还有现在这么好说话吗?” “世子这是说哪里的话。”汪帆直诚惶诚恐地拱起手,“世子身份贵重,下官向来是敬仰有加。” 江褚寒笑了笑,“汪大人倒是会做人。” 汪帆直跟着一道笑,就是笑得有些苦。 “对了。”江褚寒神色一敛,“卫衔雪呢?” “卫公子?”汪帆直伸着脖子望了望,想起什么,“今日早上宫里来了人,好像,好像是他身边一个什么太监。” “是北川?”江褚寒眉头微皱。 汪帆直一怔,赔笑道:“下官怕是不认得,但宫里那人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了,现在卫公子出来,怕是也在外面。” 卫衔雪正站在驿站门口,昨夜发生了那事,降尘也不藏着掖着,直接跟在了他后面,北川过来的时候,降尘还打量了他好一会儿。 他很轻地问了一句:“是明皇后的人?” 卫衔雪“嗯”了声,“人暂且留着。” 北川望着场面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见到卫衔雪才赶紧凑过来,他脸色着急,“殿下,您怎么出宫都不和奴才说一声,早知道您要出来,奴才肯定就跟过来伺候了。” “事发突然。”卫衔雪同他和善地笑了笑,“那日旨意来得快,还没来得及通知你。” “那燕国的使臣呢?”北川又朝后面望了望,像是找着谁,“奴才也许久未曾见过……” “人……”卫衔雪声音沉了沉,他拍了下北川的肩,“人今日怕是见不着了,小心。” 后面正是大理寺的小吏带着手戴镣铐的老钟出来,卫衔雪推了他一下,“后面有人。” 北川不解地朝后一望,却正正对上了老钟那双瞳孔泛白的眼睛,他居然给吓了下,缩着身往卫衔雪身后躲,不经意似挤走了些许降尘的位置,降尘“嘶”了一声,正想和他计较,北川却有些害怕地望着老钟的脸,“殿……” 老钟正斜过头来,他眉头紧皱,头发披散,北川不认识这个人,却好像从那人脸上嗅到了些许戾气的味道,他怔了一下,嘴里鬼使神差地改了称呼:“卫公子……” “嗯?”卫衔雪偏过头去似乎想要安抚,可耳边接着响起了锁链的声音。 老钟腿脚不便,又看不见人,大理寺的小吏说是押送,更带了些搀扶的意味,谁也没想到老钟忽然停顿一步,他往旁边偏了下头,接着这个又瞎又瘸的老头竟然像发了疯,他猛然甩开了两边搀扶的手,晃荡了两下手里的锁链,然后飞快地朝一边冲了过去。 瘸腿的老钟半条腿一跃,另一只脚似乎没想过落脚的地方,只抱着锁链伸长了手,不管不顾地一下套了出去。 卫衔雪听到锁链的时候额角一跳,视线之余就见到老钟突然发难,那老人沉声喝了一声,仿佛是积聚了全身的力气,瞬间就朝着一旁撞了过去。 正正是对着那声分明的“卫公子”。 疼痛来得太突然了,卫衔雪感觉自己额头上生硬地撞了一下,好似是有湿湿的鲜血立刻流了下来,他背后的人似乎也没反应过来,混乱间他分不清是不是被人推了,不知道怎么就跌跌撞撞地往前了一步,霎时间就被老钟手上的锁链套住了脖颈。 窒息的感觉一瞬间笼罩了他的全身,他背后的老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点点压着锁链,几乎是瞬间就斩断了他大半的呼吸,卫衔雪的脖颈挣扎着上仰起来,耳边灌进了老钟的声音。 他喉间像是被铁锈磨过,沧桑中带着浓烈的恨意似的,“西秦的使臣死了,燕国的使臣也死了……” “燕国人也该死。”他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燕国的皇子,怕是比使臣还要值钱。” 卫衔雪像被这几个字敲打了,他发不出声音,身边愈来愈多的声音却是喧嚣极了。 北川伸着手更往后躲了,降尘的刀已经抽了出来,那两个押送的小吏也未曾想到他会这样,一时无措拔着刀,一下没拿稳“哐当”掉了地…… 江褚寒方才听闻北川来了往外头走,他才刚跨过驿站的门,一眼就看见了卫衔雪额头上的鲜血,在他白净的脸上扎眼得过分。 “钟硚——”江褚寒厉声喝了,他立刻从旁边抽了把刀,“你放开他!” 多年没人喊过他的本名,老钟竟然还怔了片刻,他勒着锁链哈哈笑了,“世子啊,你刚才问我可曾悔过?” 从前守门的老钟不爱说话,他的声音多半被门口老旧的铃铛代替了,他同那个铃铛一样在驿站门口杵了十年,他眼盲腿瘸,却不是哑巴,他忽然厉声,喉间的声音还能穿透了半个驿站。 他的声音擦过喉颈,沙哑得刺耳,“时至今日,我钟硚其实从未悔过!” “你见过血流成河吗?见过尸横遍野吗?”钟硚落魄的脸上狰狞得厉害,“十年前,十年的事情我到现在都忘不掉!” 老钟闭眼就能想起当初起火的场景,大半个兵器库被一炮轰成了半片废墟,他坐在那儿,不过是回头拿了个东西,转头半条腿就已经断成了两截,鲜血甚至还没流出来,他惊诧地看着自己的另一边的裤脚,人接着就昏了过去。 可他昏迷的时候也能听到别人的哀嚎声。 “没有人记得了……”钟硚攥着手里的锁链,他耳尖地听着卫衔雪喉间痛苦的声音,“没有人记得当初到底死了多少人……” 十年里淹没了太多,战事起了又生,所有人只会记得当初到底是败了还是胜了,填进去的人命像个无底洞。 钟硚咬牙切齿地望着四周,可他眼前看不见,灰蒙蒙的世界好像未曾善待过他,“能杀一个我就杀一个,西秦和燕国的人都该……” “死”字已经尖锐地涌上了喉间,可钟硚近乎癫狂的脸上忽而流露痛苦,他放声地“啊——”了一声,他手间本只是尖锐地疼了一下,立马就收不住力气勒住锁链,可脑袋深处反应过来的时候疼痛钻心刺骨地增了无数倍,他只听见锁链哐然一声落了下去。 江褚寒的刀利落地挑上钟硚的手筋,可他的刀才落下,立刻又有道锋芒错开他的刀锋,一柄短刀毫不留情地斩了过去,不过手起刀落,眨眼间钟硚那双手已经被活活砍了下来。 钟硚整个人都沉声倒在了地上,断手的痛苦间他不停翻滚,方才出手的降尘抓着短刀,那刀还滴着血,他眼里的戾气仿佛已经压不住了,可他并不停顿,还没人反应过来阻拦的时候,他的刀已经跟着捅进了钟硚的心口。 一刀两洞,白发间染了血,哀嚎的钟硚喉间一哽,他睁大着眼,用那双净是眼白的双眼盯着这荒唐的世界,终于是躺在地上没了动静。 降尘把刀从他胸口拔出来,整个人戾气未消,抬眼间睨了北川一眼。 小太监目光一闪,追着卫衔雪的看去。 卫衔雪喉间的锁链还挂着,那沉重冰凉的冷铁压着他的呼吸,浓重的恨意凝聚着他,他觉得自己一瞬间回到了蕲州。 额头上的疼痛好似在喉间压抑的时候淡去了许多,他张嘴呼吸,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有些模糊,人下意识的反应去挣扎,可他摸着喉间的锁链怎么也没办法挣开。 只有耳边的声音不停地往他的脑海里涌。 十年的仇恨都有人忘不掉,何况三年…… 卫衔雪喉间滑动,他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的时候,锁链沉沉一声敲打在了他的背上,他整个人一个趔趄,他半点也站不住了,往后倒的时候却有个人接住了他。 那个人肩膀宽阔,几乎一只手就能把他揽起来,他生得高,胳膊也长,把卫衔雪抱进怀里的时候能一整个环住他。 第41章 是江褚寒……卫衔雪闭着眼都能认出来。 从前过往萦绕于心,他是当真将江褚寒放进过心里的,可那个人曾站在风雪里,血淋淋地将他的真心捅了个体无完肤,但曾几何时,那个人也曾站在明亮的光照里,将满身是伤的他一步步抱着往明媚的台阶上走去。 倘若……可惜世界上也难言倘若了,卫衔雪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挑着他来纠缠…… 他意识模糊地喊:“江褚寒……” 江褚寒正将卫衔雪脖颈上绕着的锁链拨开了,时隔了这么久,卫衔雪又一次在他面前奄奄一息地受了伤,他那张清秀的脸上沾了血,明艳里我见犹怜地让人心生怜悯,白皙的脖颈上添了锁链压出的红痕,他这伤法竟然惹得江褚寒心里猛然地撞了一下。 江褚寒不知道自己为何揪心,看到卫衔雪额头上血的时候他就慌了心神,仿佛有什么记忆深处的东西催着他动手,仿佛他再迟上一刻,往后的自己都要后悔不已。 是愧疚吗?江褚寒自问,可卫衔雪忽然喊了声他的名字。 男儿郎被人需要与呼唤的时刻仿佛被灌了良药,江褚寒觉得自己一瞬间有些气血上涌的错觉,他仿佛被卫衔雪牵动了一瞬间的呼吸,他跟着他艰难地呼吸了一下。 江褚寒立即就抱起卫衔雪往驿站里走。 他生硬地丢下一句:“找个大夫。” 旁边还是一地狼藉与遭乱,汪帆直赶紧去差人找大夫了,鸦青对着钟硚的尸体,“把人处理了,尸体抬回去。” 降尘还残着些戾气,他过去抓了北川的手,却只用刀尖往他衣服上擦了下血。 北川似乎被他吓着了,“你……你……” 降尘凶着脸把刀收了,“同在殿下手下做事,借你衣服擦个刀,你应该没什么意见吧?” 北川腿上一阵发软,看着降尘嘴里结巴,“不……不……” 降尘把他放开了,他转身对着鸦青,“方才那人死不足惜,人命你们就算在我头上。” 鸦青皱眉看着他,“大理寺还未审案。” “那我们殿下的命呢?”降尘摩挲刀把,“交代二字你写给我看看?” 鸦青想不到卫衔雪那么一个收敛的人,竟有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下属,“此事自有世子评判。” “那行。”降尘偏过身,“咱们去找他评判。” 第33章 :隐瞒 江褚寒抱着卫衔雪进屋,把他放上了床榻。 江世子左右找了找,没找到什么帕子,他干脆用自己的衣袖替卫衔雪擦了下额头上的血,血已经流进了发缝,卫衔雪的眼睛迷糊地阖着,脸上还是带着痛苦。 但他其实并未昏过去,只是脑子里一团乱麻似的,他想说话张不开嘴,眼睛也有些沉,唯有自己呼吸的声音起伏,喉间干涩得像挨了刀子。 江褚寒探了探卫衔雪的呼吸,又摸了他的脉象,这才松了口气,可他接着沉眸看见自己袖子上的血,又去看了卫衔雪的脸。 江褚寒不自觉把手攥紧了。 江世子平日里有些浪荡模样,但一向是矜贵自持的,可他突然自问:他方才在做什么? 他好像在关注卫衔雪的死活,他的生死……有那么重要吗? 江褚寒在人命和交情里盘桓犹豫了会儿,将自己的着急归咎到了善心,被人牵动到情绪于他而言太过离谱,那人还是他从前看不顺眼的卫衔雪。 江褚寒将自己的袖子藏了藏,他从床边起来,往后走了一步,可他再垂下眼的时候,发现卫衔雪眼皮翕动,那视线若即若离地和他撞了一下,江褚寒沉声地呼了口气。 他转过了身——卫衔雪只看到了江褚寒转身。 卫衔雪的伤其实不重,就是来得突然,他身子本就消瘦柔弱,断了呼吸犹如切了命门,何况额头还被砸得出了血,他缓了一会儿,将心头上的阴霾同一瞬间的惊吓压回心间,又忍了忍昏沉不已的头疼,终于把思绪理顺,睁眼来面对面前这个人。 江褚寒这两日已经是第二回救他了,卫衔雪不免审视起他,面前这个江褚寒同从前一样又不一样,如今没到时候,江世子还不曾给他泼过脏水,让他弥足深陷到他虚假的情谊里,卫衔雪其实问过了自己:那些从前的怪罪,他还要一并和面前这个人清算吗? 但卫衔雪犹豫之余,他狠狠地捏了一下手心,前几日的伤还没好,他这一攥,手心的疼立马传到四肢百骸,他也立刻醒了醒神。 出宫之前先生的话立刻在他脑海里滚了一遭:抛却真心,把江褚寒戏耍一遭,再踩着他杀出一条血路…… 这两日都如此做了,他如今又在心软什么呢? 卫衔雪盯着头顶的床幔,不一会儿,他听见外头有人过来的声音。 鸦青是和降尘一道上来的,人到外面,江褚寒就移步出去了。 江褚寒方才顾着卫衔雪,没处理后事,这会儿看见降尘,才想起他方才那狠辣的举动,没被卫衔雪套着,如今看来降尘这把刀还是太锋利了。 鸦青道:“钟硚的尸体让人收殓了送去大理寺,世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钟硚死了……江褚寒其实没想现在杀他,即便他这案子难逃一死,可大理寺那边还未会审结案,不过这事也算不上不好交代。 “人死了就死了。”江褚寒烦躁地摆了摆手,“供词也到了手上,宫里那边也不是不好交差,何况人还是他们燕国人杀的。” 降尘仿佛不服气,“方才那场景,我若留他一命,才是对不起殿下和张将军。” 江褚寒偏了偏身,他冷漠地扫了降尘一眼,“你家主子尚且夹着尾巴做人,你若真想他好,最好还是收敛一些。” 他话里藏锋:“我不拿你,已经算是给他情面了。” 降尘握刀的手一紧,他语气降了几分,“那世子别忘了那日答应我的事。” 江褚寒冷“哼”了声,“我要是真想为难他,第一日他就该去住大理寺了。” 不等降尘反驳,江褚寒不耐烦地问:“大夫还没来吗?” 想起卫衔雪,降尘臭着脸,错开一步进了屋。 降尘在床边弯下腰,他赶忙去探了下卫衔雪的脉,“殿下……” 卫衔雪已经清醒了,他冲降尘摇了摇头,张口想说什么,喉间却疼得厉害,降尘好像心知肚明,他小声凑到卫衔雪耳边:“那个钟硚属下已经杀了。” 卫衔雪轻轻点了下头。 可降尘满脸都是忧愁,“本来是想找个时机,也没想着这场景,这代价也太大了。” “还惹得殿下受了伤……”降尘摸完脉把他手放回去,“这次的事,殿下还要如此打算吗?” 卫衔雪盯着床幔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这打算他昨日就已经定下了—— 昨日抓了老钟,大致就算结案,张随的尸体收殓了,卫衔雪去他房里再收拾了些东西。 那书桌上的东西还算井然,书都摞成一列,旁边的纸页也收拢起来,卫衔雪将白纸一页页翻过,上面都还没沾墨,几本书也都是小心爱护的模样,翻动的痕迹不算太重。 “张将军是个爱读书的。”卫衔雪语气惋惜,“若非他认得西秦的佛陀,今日也不用遭了这个大难。” 降尘在一旁等着,看着他收起书,“是,来的路上看到张随一路手不释卷,人竟然就交代在这了。” “但他这事……殿下什么打算?” 毕竟就算到了战前,也不斩来使,如今张随死了,梁国肯定是要给燕国一个交代,这事有卫衔雪身在其中,他多少也对大局有些影响。 卫衔雪把书翻了两页,被降尘这么一问,松手间书页又合上去了,“我打算……把这事情对燕国瞒下来。” 降尘惊讶地直起腰,“瞒下来?这事情就这么算了吗?” “我……”卫衔雪话语间有些犹豫,“你觉得我暂时能回燕国吗?” 降尘敛眉,沉默间就是有了答案。 卫衔雪把手放在书上,目光随便落在桌上挂在的笔尖处,“这事若是追究,往大了说,燕国使臣在梁国出事,算是梁国的纰漏,国家大事落在上头,两国即便轻轻落下,也没什么好处落在我的头上,但我若是……” 他说到一半,有些苦涩地笑了下,“我在梁国低下头,降尘会觉得我是通敌叛国吗?” “殿下怎的如此说?”降尘杵了下桌,不忿地把头往前伸了,“一个张随哪比得过殿下,殿下在梁国的日子过好了比谁都重要。” 桌子些微被他挪动,卫衔雪视线中的毛笔一摆一摆,“人在屋檐下,何况是他们把我送过来的,明皇后本来就不喜欢我,趁着父皇病重,将我赶到了前线。” 卫衔雪平静地想了想无可奈何的命运,当初那个场合,哪怕他不愿意,也逃不了这场厄运,可他从前实在太乖了,他都忘了要去埋怨这不公的命运。 “张随……张随当年亲自送我来了大梁,他如今见着我,应当也觉得我命该如此,我没有理由抛开我的处境替他不忿,何况他是徐晖的人。” 第42章 “徐晖背后是谁,那我都心知肚明。” 当年开战,领兵的正是徐晖,可他一个将军,不可能没有命令就调令大军,去打一场没有准备的仗。 降尘道:“他背后是明皇后和太子。” “是啊,他背后是我那太子兄长与不愿听我叫一句母后的皇后娘娘,他们让我置于这样的处境,死了一个他们手下的张随。”卫衔雪面无表情地眨了下眼,“我伤心才是个多愁善感的傻子。” 降尘松开手,“殿下如今能这样想,夫人泉下有知也当宽慰。” 卫衔雪淡然地摇了摇头,他母亲会宽慰吗?从前的阿鸢良善不过,如今的卫衔雪却要为了自己的处境置人命而不顾。 他接着道:“这事卖梁国一个面子,但那个杀人的老钟,他本名应该是叫……钟硚,为着杀人偿命,这个人不能留着。” “梁国审出了人,这罪难不成还能让他活着?”降尘不解,“殿下何必自己动手?” 卫衔雪叹气道:“就当……我想卖江褚寒一个人情。” 事情了结,人死了江世子交不了差,可这事交差了反而是麻烦,不如不交,毕竟杀人的当真是个梁国人,把他交给燕国怎么都算横亘两国之间,届时卫衔雪出面将事情囫囵报给燕国,事情就跟从前一样。 “对了。”卫衔雪想起什么,“抓钟硚的时候,你答应给江褚寒做局,这样没有好处的事,你为何要答应他。” “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他……”降尘摸了下鼻子,他尴尬地笑了笑,“江褚寒说,事情办成请我去喝酒。” “……”卫衔雪一怔,但又停下没再问了。 他知道降尘喜欢一头扎进红尘滚滚,真假不论,他问了,倘若降尘没说实话,那就是不愿和他多说,卫衔雪也就知道不用再问,但他说了真话,喝酒这事……卫衔雪更不用过问了。 降尘站在卫衔雪床前,想起昨日的事,目光定了定,他应道:“属下领命。”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他匆忙提着药箱,几乎是给拽着,小跑上了楼。 有了大夫看伤,其他人便先从屋里出去了。 江褚寒有些捏着手,在他门口栏杆上撑了会儿,站不住似的往降尘身边擦了过去,他像是找茬:“昨日那事,你没和卫衔雪说吧?” 降尘对卫衔雪说了谎,看江褚寒没好气,他冷冷道:“世子都威胁我了,我哪里敢再告诉殿下。” 江褚寒却笑了笑,“没有就好。” 昨日降尘答应给江褚寒做局,这事一顿酒可应不下来。 为了抓人,江世子召集了燕国来的护卫,一眼就挑中了降尘,降尘还没来得及开口,江褚寒就盯着他的双眸,挑逗似地问:“你昨日去了杨柳街?” 降尘口中的话立刻被这句堵在了喉间,他生涩地问:“杨柳街在何处?” 江褚寒随意在他面前坐下,“先别着急否认。” “昨日杨柳街发生的事卫衔雪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护卫出去搜查,在杨柳街发现了一具弃尸,一经查验,那人应当与西秦有些关系。” 降尘目光错开,“世子认错了吧,我可是燕国人,西秦人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江褚寒“嗯?”了声,“本世子说他是西秦人吗?” 他方才只是说有些关系……降尘被他套进去,口中一顿,“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世子思来想去,这事情的变故出在何处,其实在于卫衔雪与燕国使臣换了屋子,如今使臣死于机关,同西秦刺客沾不上边,那刺客去哪儿了? 按着他梦里的预测,那刺客若去了从前那屋子,如今他找上的应该是卫衔雪,如此这事情就说得通了,卫衔雪那日受了伤,屋里还乱了几分,他模棱两可地和他打了半天的太极,想掩盖的大概就是这件事。 刺客刺杀未果,反而被杀了,尸体也给丢了出去,丢的地方正是杨柳街,这样一来抛尸那事也有了结论。 卫衔雪没那个力气杀人,动手的应当是降尘。 江褚寒挑了下眉,“你手里那把刀与我大梁有所不同,倘若比照伤口,要查起来轻而易举。” 降尘捏了捏刀把,他站在那儿有些像是石化,“你想干什么?” 江褚寒饶有兴致地站起来,“不想干什么。” “卫衔雪你也见到了,应当也猜得到他身在他国,过的日子有些艰难,你对他忠心耿耿,应该很是为他着想,这事若是查起来,罪过自然归咎不到你身上,我要为难的肯定是卫衔雪。” “你……”降尘看着他走过来,他咬牙道:“你卑鄙。” “他这是落了把柄在我手上,所以……”江世子轻轻笑了,“你想为他求情吗?” 降尘睨着他,“你要我做什么?” “你倒是爽快。”江褚寒比降尘高了几乎一个头,他落下视线,“这事你不许向卫衔雪透露,我还要你替我做件事。” 降尘捏着手:“好……” 想到被人威胁的事,降尘咬牙的声音都有些咯吱作响。 江褚寒听了声音,心情这才好了点,为难卫衔雪的时候他觉得有意思,他看降尘被他威胁只能咬牙切齿他也觉得舒心,这样来看……卫衔雪对他分明是没什么特别的。 江褚寒就是纯纯喜欢为难人,那人不甘又不忿的模样最是有趣。 江世子替自己方才的着急找补了理由,仿佛他对卫衔雪还是从前一样不过找个乐子。 就是,他哪里会为了个不明不白的梦对别人愧疚起来,哪里会为了个用来解闷的人牵动喜怒,又怎么会觉得卫衔雪脖颈光洁白皙呢? 卫衔雪……卫衔雪的死活哪里有那么重要…… 这时房门“嘎吱”一声开了,那大夫摸了下额头的冷汗,这汗他今日过来就没干过。 谁知他还没开口,江褚寒和降尘立刻就围到他身前,将大夫惊得擦汗的手都没敢放下来。 “情况怎么样?”两人问得几乎异口同声。 第34章 :嘶哑 那大夫差点给吓着,他结结巴巴:“人……人没……没什么大碍……” 降尘踩了下门槛,“你们梁国人,说话就不能一口气说完吗?” 他刚刚差点以为是人没了…… 江褚寒一口气松下,却又对自己的反应后知后觉,他本来还想问些情况,这会儿又闭口不说了,他举棋不定似的在原地没动,只从门边往屋里看了一眼。 卫衔雪从床上坐起来了,他靠着床檐,低头按了按额角的位置,头上伤的地方包了圈纱布,脸上褪去喉间压迫充血的泛红,这会儿苍白了好几分,脖颈上的红痕却没消,那锁链的印子有些分明。 江褚寒还是觉得卫衔雪太瘦弱了,他出一趟宫,竟然落得满身是伤的回去,怎么活得像个易碎的纸人,像是光给他扎了一副好皮囊。 那大夫终于擦了下额头的冷汗,他观那目光,插针道:“大人,劳您入屋,草民给您说说伤情。” 这话是旁人请的,江褚寒这才跨了门槛,“说说吧。” 大夫跟着江世子的脚步,到了床边,“这额头上出血,是破了皮的伤,这几日怕是要有些头疼的毛病,还得养上几天,至于喉咙,喉管压得有些重,碍着这几日说话,也有些影响吃食,草民这边拟了方子……” 他往一边的桌上拿起张纸页,“对着吃药,应当不日便可痊愈。” 说罢那药方就递到了江褚寒面前,可江世子没接,“这药方给我作什么?” 他眼睛还盯在卫衔雪身上,“他又不是我府上的。” 这话卫衔雪一诧,他本就有些难受,这会儿干脆自己去拿那方子,谁知江世子等他动手又把方子接过去了。 江褚寒用点余光瞥了卫衔雪落空的手,“除非卫公子是要跟我回侯府。” 卫衔雪对着这话皱了皱眉,他想说什么,又发觉喉间痛的厉害,干脆做个哑巴,也像没听见他的话,无动于衷地接了旁边降尘递过来的水,他沉默着喝了一口。 江世子这一下像敲在软绵绵的棉花上,落了个空,怎么都是没滋没味的,他瞅着人柔弱模样生气不起来,干脆把药方递给鸦青,“先去喊人抓幅药。” 鸦青领了旨,一道带着那大夫出去了。 站在屋里的就只有江褚寒和杵在旁边的降尘,江世子头一回思量了“局促”二字如何写,偏偏旁边的降尘没有眼力见,他轻轻“嘶”了声,挑起眼来对降尘做了个偏头看门的动作。 降尘却面不改色,他从卫衔雪那儿将杯子接过去,缓慢地又倒了一杯,像是没看明白他什么意思。 “……”江褚寒又像踢着块生硬的门板,被这俩主仆有些气到了,可江褚寒不知道自己气什么,从前的往事勾着他的心绪,想到梦境,江褚寒怎么说也是害得卫衔雪差点走了鬼门关,奇怪地对人有些小心翼翼的,可想到三年前那个咬他一口的小狐狸,江世子的胜负欲在心底翻江倒海地作祟起来,他说想要卫衔雪跪在他面前无可奈何的话,竟然从始至终都是作数的。 第43章 可这样的心绪凑到一起,江褚寒觉得自己像个不安好心的妒,妒夫,如若赶在三年前,以他江褚寒的性子,他还真就无法无天地把卫衔雪从这驿站里抓到侯府去——这事他也不是没做过,何况那梦里的时候他做得还要更加过分。 可如今……江世子竟然会掂量掂量巧取豪夺的轻重缓急来了。 江褚寒那么大一个人站在那儿,卫衔雪怎么也不能视而不见了,前几日虚情假意的话说得多了,怕是还真给咱们世子勾起些怜香惜玉的误会。 卫衔雪摸了摸床檐,示意降尘扶他起来,可降尘没过去动手,反而是不满地在一旁挽了挽床帘,“殿下受了伤,还是少些折腾吧。” 降尘这举动卫衔雪也没料到,伸出的手又落了空,他头还在疼,凭空竟然有些想发脾气,可卫衔雪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叹气间落下的手居然碰着了江褚寒的胳膊,江世子大方地往床边站过去,朝卫衔雪伸了手,他冷笑着道:“卫公子这日子过得是有些潦草,当下属的不听话,换上本世子就要拿大棒子打出去了。” “你……”降尘磨了磨后槽牙,“你又安了什么好心吗?” 话一开口,降尘忍不住后边接着骂:“你世子爷浪荡不羁,梁国上下找不着供你玩儿的地方了吗?非要……” 其实降尘也才来了几日,他没一直待在卫衔雪身边,却能偶尔摸着点动静,也从,也从旁人嘴里听了些梁国往事来,从前卫衔雪过的是些什么日子,他多少心里有数,用脚也能想到当初那个场合卫衔雪作为质子远走他乡,肯定要有人容不下他,降尘顾自托大,身为侍卫跟着夫人,也算看卫衔雪长大了些年岁,他没什么用,一条性命交给卫衔雪,他绝对一句多话也不会有。 卫衔雪都如此委曲求全了,他只能替他伸出点刺来,鸡蛋碰石头似地替他往外扎一扎,没准会有人忌惮呢? 何况江褚寒名声在外,降尘是真的害怕自家殿下被他磋磨。 可江世子不过风轻云淡地瞥了他一眼,“说完了吗?” 他轻轻将自己衣袖上褶皱抖平了,看降尘像是俯视,“你都知道本世子身份贵重,还在此处跟我大声叫嚷,你想试试我在大梁能霸道到何处吗?” 降尘这下倒像提醒他了,他一个侯府世子,哪里需要跟他讲道理。 “滚出去。”江褚寒不悦道:“这话没有第二遍。” 降尘刚要张口,卫衔雪忽而喉中咳了两道,他垂下眼,很轻地冲降尘摇了摇头。 卫衔雪抓着江褚寒的胳膊,他微微攥了下手,像是安抚,那一下之后又要松开似的,将五指从他衣服上拿开。 江褚寒却回过头来把他手抓住了,只是那只手还是缠着纱布那只,他顿了一下,又往下滑了,碰了下他纤细的手腕,然后隔着衣服把他小手臂抓住。 江褚寒这下缓了语气,他“啧”了一声,“卫衔雪,你伤好之后,可得多少替我辩白一些,省得旁人误会我是个禽兽。” 降尘喉间动了动,他被卫衔雪堵了,也想到刚才鲁莽,毕竟方才救人先出手的还是江褚寒,他的不靠谱大多都在表面,里头一半掺着混蛋,另一半多少还算纡尊降贵地发些善心,降尘不安地望了望卫衔雪,终于还是朝他行了个礼,从屋子里退出去了。 这下屋里当真清净下来了。 “起就别起了。”江褚寒还是将卫衔雪的手塞了回去,“有什么话想说吗?” 卫衔雪一双眼抬起来,里头水灵灵的,他望了会儿,又对着江褚寒垂了下头,不知是点头还是感激。 江褚寒喉间涩了下,他去桌边取些纸笔,一边故作无事地说:“你那手下杀了钟硚,人已经死了,事情在我手里差不多就算了结,之后只能报给宫里辩一辩说法,你要有什么想要的,可以跟我说上一说。” “本世子……”江褚寒把纸摊在被子上,将笔递给卫衔雪,“我多少也能替你找些场子回来。” 江褚寒这话像是真心的,卫衔雪接过笔,在那白纸上一笔一划写过了几个字:“劳烦世子。” “你客……”江褚寒描了遍他的字迹,“你客气什么。” “但你想好了。”他定着眸子盯回去,“我若是替你说了话,你今后可就真的成了我的人了。” 卫衔雪的笔尖点了下纸,真用嘴说话,怎么轻佻都算你来我往,可用笔写下来,卫衔雪倒踌躇了几分,“有世子作保……” 他写到一半,又将这几个字划掉了。 江褚寒看着皱眉,“平日里你也就张嘴能充些獠牙,如今舞不起来,倒怪可怜的。” 卫衔雪捏着笔,可怜地摇了摇头,“世子怜惜。” 三句不离“世子”,江褚寒觉得这人还是在勾引他,态度前后都还留了余地,卫衔雪就是在模棱两可地占他便宜。 “那你别回宫了。”江褚寒靠着床杆,他故意往前探了下,“想不想回侯府故地重游?” “不敢。”卫衔雪这下落笔迅速,“怕又被世子锁了。” 卫衔雪也记得从前没跟他好聚好散过。 但江褚寒今日已经提过两次侯府了,这人像是把他当了猎物,要衔回去摆在家里,可他若是如了愿,卫衔雪今后还怎么与他虚与委蛇呢? 卫衔雪等人拉下了脸,才又慢慢写:“世子不是说,想喝我开府宴的酒?” 这话江褚寒的确是说过,他想起什么,略微有些蹙眉,“你这么想出宫,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卫衔雪提笔:“世子不是知晓我在宫里的处境吗?” 六遍了……江褚寒瞧见他写了六次“世子”了,他抱着臂,“宫里好歹能让你安稳度日,京城里的暗箭还多着,有些浑水你蹚着也不怕湿了鞋。” 卫衔雪握着笔一顿,他喉中有些堵得慌,却还是生涩地从嘴里挤出话来:“谁想一辈子被关着呢?” 那声音嘶哑,难听得有如钟硚在他耳边的嘶吼。 江褚寒目光微动。 他好像更清楚地看清面前这个人了,卫衔雪有些像是蒲苇,飘摇着生长下去,却尤其坚韧,风吹雨打都像是虚张声势的吓唬,冒着劲风也没让他知难而退,一场和风细雨过来,他还能向着阳再继续生长。 “好。”江褚寒应着道:“我等着喝你的酒。” “大理寺那边还有事。”江褚寒转过身,接着就往门边走,可他走出几步,又停顿下来。 “你身边那个……”那名字呼之欲出,江褚寒才反应过来自己应当不认识这人,他回头道:“那个小太监不安好心,你要是不方便,我替你收拾了他。” 他说的似乎是北川,卫衔雪想想今日的事,这伤受得和他有多少关系应当是追究不了了,但按着打算,卫衔雪也留不了他太久。 他冲着江褚寒摇了摇头。 江褚寒骂了句“不知好歹”,就大步出了屋子。 * 往日里案子拖着,十天半个月也难以结案,何况是人命案,这事却是午后就报到了宫里。 江世子亲自带着汪帆直入了宫。 呈报的折子是江褚寒写的,汪大人润色了一番,再递到陛下手里,前后经过他将西秦刺客的事略了过去,几乎只写了钟硚。 折子已经递了进去,江褚寒还在御书房外候着,来往的小太监过来行了礼,江世子倒是熟络地受了,旁边那位汪大人却像是紧张,手都有些发抖。 “汪大人,不至于吧?”江褚寒瞥了他一眼,随意的走了两步,“面圣罢了,你往日里没上过朝?” 汪帆直用手抓了袖子,“世子就别取笑下官了。” 江褚寒笑了笑,“胆子大些吧,今后这样的事还多着。” 不等汪帆直多想,启礼从御书房里出来,他朝江褚寒拜了下,“陛下传召,还请世子与汪大人一道进去。” 御书房内,永宴皇帝还拿着折子翻着,等江褚寒与汪帆直行了礼。 “褚寒这事办的快。”永宴帝看他一眼,“前两日褚霁过来说了前因,你就把事结了。” “事情紧要,褚寒不敢拖延。”江褚寒垂着眼,“二殿下,前几日和二殿下吵嘴了两句,若是差事还办的不好,怕要让陛下烦心。” 永宴帝这三年变化不大,他眉梢一诧:“老二与你吵嘴?他一向是个稳重的,你这是做了什么混账事?” “陛下冤枉。”江褚寒先喊了冤,但他确实没想到褚霁没将卫衔雪的事情说出来,他糊涂地打了个哈哈,“臣近日可安分得很,为着案子两夜没好生安眠了,不信陛下问问汪大人。” 汪帆直头顶着一脑门冷汗,没敢回话,只把头低得更深了。 永宴帝认了汪帆直一眼,他继续道:“案子有了结论,人却死了,这事安置起来……” “那场景也是没有法子,死了一个使臣,不好让人质子也死在大梁,只能先把人救下了。”江褚寒揖着手,“其实臣,有个安置的法子,陛下可要听一听?” 第44章 永宴帝放下折子,停顿了会儿,“说来听听。” 陛下的这点停顿就算深意了,江褚寒道:“这事总归是要报给燕国的,但那钟硚的事说出去也太不好听了,像是我国臣民故意针对,怕是要惹人误会。” 他等了会儿陛下没有驳斥,才继续说:“不如找,找个人来出面,将这件事瞒下来。” 永宴帝眉头一皱,“你意有所指?” “那个燕国质子不是还在吗?”江褚寒不咸不淡地说:“他参与其中,事情都给他知道了,但他如今总归是身在大梁,给他些好处,让他……”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永宴帝捏着折子,他沉默了半晌。 江褚寒抬了下眼,“这几日瞧着,他也不像个不知好歹的。” “你瞧他?”永宴帝丢了折子,他想起三年前,“你今后少瞧些他吧。” “……”怎么都还记得呢…… “陛下这话就说得没道理了。”江世子把头低下,话却逆着人,“我瞧他这番是皇命难违,不是陛下的意思让我与他一道查案吗?” “况且那个卫衔雪入宫三年,明年都要十七了,这不正是……”他混账地笑了笑:“合适瞧的时候?” 汪大人觉得自己见识少了,呼吸都放浅了,仿佛御书房里没他这人。 永宴皇帝和善的眉目都有些挂不住,但江褚寒这话倒提醒他了,这人如今都快要十七了…… 永宴帝道:“那个卫衔雪如今身在何处?” 江褚寒知道这会儿陛下不爱听他说话,他轻轻杵了下旁边的汪帆直,汪大人赶忙道:“回,回禀陛下,今日卫公子受了伤,如今还在驿站躺着。” 永宴皇帝思量片刻,他一偏头,旁边候着的洪信就凑过来了,“去拟个旨,朕过几日见一见这个燕国质子。” 第35章 :祭灵 不一会儿,江褚寒出了御书房。 鸦青同他一道入宫,这会儿在外面候着,“世子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陛下不爱听我说话,可不就只能听听汪大人的说法了。”江褚寒一脸无所谓,“汪帆直这么些年也没升上去,还是缺些气运,好在本世子心善……” 他话说一半,另起了说法:“让你问的事你问了吗?” 鸦青抱了下拳,“世子让属下打听这几年卫公子在宫里的情况,已经去问清楚了。” 江褚寒脸色微变,“你说出来干什么……” 他朝前走了,“回去再说。” 鸦青:“是……” 御书房外不远处。 有坐亭子被假山隐了一半,却正正好地看得到御书房外的动静。 正有个人站在那儿,睁着双狭长的眼望着御书房,见到江褚寒离去才坐回亭中摆置的桌边。 他身后的侍卫过来倒了茶,“殿下何必盯着那个泼皮。” 二皇子褚霁端过茶水,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江褚寒这么快就把事情查清了,这可不像个纨绔的做派。” “许是运气好。”侍卫梧七道:“前两日殿下气冲冲回来,为何不将他的事禀告陛下?” 褚霁眼里看不出情绪,“我去告状,像我是个不稳重的小人,我何必为了一个卫衔雪坏了父皇那边的名声。” “可……可殿下觉得寒世子不简单,又为何不趁机压他一次。”梧七接过茶杯。 “褚寒那话说得没错,他放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父皇也置之不理,这事压不住他,况且我没说,他还要觉得我大度。”褚霁偏了偏头,“方才江褚寒让鸦青去问了什么?” “问……”梧七不屑道:“他去问了这些年燕国质子在宫里过得如何。” “早先以为他真的恨他,后来看清了些,才猜想卫衔雪不过是他玩世不恭的幌子。”褚霁不解地扶了下额,“他还真对那个卫衔雪动了心思?” “这些年也没见他做成什么事。”梧七放低了声,“殿下也莫要太高看他了。” 褚霁轻轻笑了笑,他把手伸进袖子,从里头掏出了本书,这书页有些皱了,边上卷了边,看得出来翻阅了很多次,封页上边却只写了简单的《杂记》二字。 他将这本杂记置于桌上,又将书页翻开,里头夹了张纸页,纸页折着,字迹隐了大半,只有结尾的落款在参差的地方突了出来,上面一笔一划写着“张随”。 褚霁将这名字藏进了书页。 …… * 卫衔雪在驿站养了一日,第二日就被宣召回了宫。 这次宣召有些突然,从前被随意对待惯了,卫衔雪没想到永宴皇帝会亲自见他。 但他去得又有些不巧,陛下正见着人,这次他是陛下传召,小太监把他请进了屋檐,隔着一道门,卫衔雪能听见些里头的动静。 永宴帝是传了三皇子褚黎过去考教功课,卫衔雪想起褚黎没什么好回忆,但这番应当是托了江褚寒的福,褚黎找他的麻烦没那么勤了,卫衔雪已经很久没见过他。 不过这三殿下还和以前一样,仿佛次次过来都有挨罚的志向,答得不好老是挨骂,后来学得聪明了些,今日过来好歹准备了,也算回得中规中矩。 这次陛下似乎问得比往常满意,就提到了户部擢升的人选,已经是秋日了,年末户部侍郎告假回乡,那边要空出个人来,他问褚黎心中可有合适的人。 京城里虽然明面上没有势力各方争斗,但手底下培养门生都是心照不宣,果不其然褚黎说了个叫“娄平修”的户部主事,这人…… 卫衔雪还没往下想,忽然有个小太监替他挪了个凳子过来,卫衔雪规矩站了许久,还有些头疼,这番像是雪中送炭,他抬头道谢,发现还是启礼。 小公公和善地关照了他的伤。 思绪打断,里头的动静也快结束了,不一会儿褚黎从里面出来。 卫衔雪站起来去给他行礼。 褚黎今日心情还不错,出来的时候瞥了眼卫衔雪,差点没认出来,走出两步又重新回来打量,只是他刚要开口,启礼就从御书房里出来了,“卫公子,陛下传召。” 褚黎话停在嘴边,只冷冷笑了下,放过他似地走了。 卫衔雪这才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熏了淡淡的香,闻着宁静心神,卫衔雪径直过去,对着上面规矩地行礼跪下,谦卑地将头磕得很深,他声音还哑着,只能沙哑小声道:“拜见陛下。” 好在御书房安静,这声落得还算清楚,卫衔雪有些惴惴不安的,御书房的地板比他想的要凉,额头磕在地上,像是醒着他昏沉的思绪。 永宴皇帝眼里的卫衔雪像是一团蜷在地上,他定着目光仔细看了这个身在大梁的质子,人有些看不出身量,只觉得人消瘦,但他许久没有反应,一旁的洪信都要以为陛下没有听清,洪公公刚要救场,陛下伏在案边问:“听闻你昨日受伤,今日可有好些。” “多谢陛下挂怀。”卫衔雪忍着喉中痒意,针扎似的道:“并无大碍。” 永宴帝这才喊了平身,“既是受了伤,便坐下吧。” “多谢陛下。”卫衔雪落了座。 永宴帝接着道:“驿站那案子,是你同褚寒一道办的吧?” “回禀陛下……”卫衔雪深呼了口气,正要说,可他一口气岔在喉中,忍不住咳了起来,他止住才局促地抬头一眼,似乎要去看陛下有无生气,可这一下竟然当即和永宴帝对视了,陛下天生眉眼和善,给了卫衔雪那眼神深刻的错觉。 他还是有些怕人怪罪。 可紧接着永宴帝挥了挥手,后边立即有人托着纸笔过来,还有太监在卫衔雪手边搁置了茶水。 卫衔雪小心翼翼的模样看得人有些怜爱,他站起来要朝陛下跪下去,被永宴帝拦了,“不必多礼了。” 卫衔雪哑声道:“多谢陛下。” 等人拿过笔,陛下才道:“那案子了结,褚寒写了折子过来,前后经过朕已经知晓,使臣遇难朕也觉得痛惜,但真凶如今也算伏法,也该到了两国交涉的时候,你身为燕国皇子,此事你是何看法?” 卫衔雪垂首听着,他笔尖沾了些墨,“使臣入京,乃是为了两国和睦,无辜遇害算是憾事,此事臣……” 他笔尖停顿,一时不知如何自称,“身处其中,论及真凶过往,其实都因战事当前生灵涂炭,余恨难除本是常情,可波及无辜当属不该,使臣大人被伤及性命,世事无常之外,也不可否认事在人为。” 卫衔雪的字写得工整,被后面的启礼一一读了,他听着陛下并无反应,才继续写:“不过凶手已然伏法,也算慰藉使臣在天之灵,卫衔雪身为质子,不敢忘却此来大梁初衷为何,一切皆以两国大局为重,全凭陛下定夺。” 他一个质子,就算是心有不甘,肯定也不敢说什么要一个说法,他若明智,为了往后日子如何,怎么也不可能驳了梁国皇帝的意思。 卫衔雪将笔放下,他垂目坐好,像是不敢触怒了天颜,一旁的启礼见那页写得见尾,捧着纸页送到了永宴帝案边。 第45章 永宴帝抬手拿了过去,看着笔迹诧异地望了卫衔雪一眼,然而这一眼之后,卫衔雪竟然又从坐中起来,他往前跪了下去,“还有一事……” “卫衔雪有求于陛下。”他忍着疼痛低伏在地。 永宴帝将纸页放下,“你且说来。” 卫衔雪深呼了口气,好似是清了下嗓子,才慢慢开了口:“此案追根究底,当与战事密不可分,数万冤魂与生者心中难掩悲痛,非三年五载可以消除。” 往事不可追忆,可钟硚恨意十年难掩,战事带来的祸患像是跗骨之蛆,生死面前钟硚有错,他被仇恨遮蔽双眼似是疯癫,可根源在于他的恨吗?那数万人葬送的战事才是根源。 “卫衔雪自知罪孽深重,魂牵梦萦也不敢忘却,今秋已过,隆冬将至……” 卫衔雪喉中声音愈发哑然,像是被一刀一刀刮着嗓子:“恳请陛下开坛祭祀,告慰战事中亡故百姓,罪臣愿意亲往祭灵,守坛赎罪。” 他磕头下去,“望陛下允准。” 话音方落,卫衔雪忍不住咳音,他压抑着跪在地上,像在发抖。 御书房里一时静若无人,香烟缓缓从炉中升起,散在空中了若无痕。 永宴帝注视着这个羸弱质子,他半晌才沉声开了口,“好孩子……” 他注视道:“你起来吧。” 卫衔雪缓缓抬起头,他额上的纱布今日除去了,一小道伤口被额前的头发盖住,只剩脸色苍白得像是白纸,可他站起来,浑身都透着明净的坚韧似的,旁边的小太监又扶着他入座。 永宴皇帝的目光还落在卫衔雪的脸上,仿佛想从中求证他这话的真心与否,可他一个人孤身在外,他能得到什么吗? 这孩子…… 永宴帝道:“你来大梁也已有三年,如今是什么年纪了?” 卫衔雪刚要开口,旁边的启礼递了笔过来,他写道:“过了今年就要十七。” “十七……”陛下像是数了数年岁,眼神露了丝遗憾似的,“你这些年安分,在宫里也住了些时日了,明年过了春天,就让你出宫开府别住,也看看绛京城风物如何。” 卫衔雪笔尖一顿,诧异地回望了过去,“陛下……” 永宴帝和煦地笑了下,“这事冬日就给礼部交代下去,选个地方,赐你处宅邸。” 陛下眼中的卫衔雪放下笔,立刻往前拜谢下去,他没开口,那一声头却磕得结实。 额头触到地板,冰凉的疼痛往卫衔雪脑中灌,可他真心地在那最低处笑了一笑。 * 事情了结如同快马加鞭,卫衔雪修书一封,让降尘孤身带着书信先回了燕国。 久不还乡,卫衔雪不知道他那位父皇对他可有过分毫的思念,但他也只能在书信里言说未能膝下尽孝的遗憾,也小心谨慎地怀念了他已经过世的母亲——倘若他只能在父亲那里占据一丁点位置,那一定是因为他的母亲。 情谊是真,但卫衔雪心虚地埋怨了自己,母亲离世,他只能利用燕明皇那点怜悯,给他将这个谎圆上,毕竟使臣客死他乡,他的话那位明皇后决计是不会信的。 燕国与大梁不同,母族的权势时常可以动摇皇位,陛下与皇后像是在共守天下,因而当初出兵的命令,燕明皇卫懿还未下令,就有了皇后的旨意屠了边城,后来也是明皇后送卫衔雪去梁国当质子。 这事横亘在夫妻之间,哪怕卫衔雪是个无足轻重的庶子,也依旧能挑动陛下忌惮的心思。 本来不用这么麻烦,但是这次张随死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些跟来的侍卫不能守口如瓶,事情就瞒不下来,只能借燕皇陛下的口先有了定论,才能堵了皇后那边发作的心思。 此信送往燕国,世人知道张将军前往梁国劳苦功高,却水土不服身死异乡,为此梁国亲自派了人送些回礼,也算圆了两国你来我往的“交情”。 只是那些自大梁归国的使臣护卫,离境便遭来去无踪的山匪突袭,世事无常一般尸骨埋进了黄土。 不知是谁动的手。 两月之后,绛京城中筑起了高台,陛下下旨大兴祭祀,告慰先灵,大梁建国至今不足两百年,每一个皇权踩着前朝与众生的性命堆积起来,而今不计其数的香烛摆上祭灵台,缭绕的烟灰顺着晚秋的寒风卷遍了绛京城的街道。 大梁的冬日来得早,京中的法事做了足日的四十九天,北风呼啸着刮来的时候,一辆马车从宫门驶向了祭灵台,京城的众多视线中,那个人人说起来恶名昭著的燕国质子,一步一步叩首上了高台。 那一日天地苍茫,寒风催着商户把门都掩上,厚厚的积云里露出一线黑云压城的阴郁来。 可许多人都围过来看着热闹,一道注视着那个质子在昏沉的天色里跪在高台上。 周遭香火缭绕,他孤身一人,白色的衣衫更显得单薄几分,可他岿然不动似的,谦卑地跪在万千死去的魂灵之下。 卫衔雪在这台上跪了整整三日。 最后那日天色沉沉,黄昏时街上已经少了人影,卫衔雪仰起头,才看见漫天都是迷蒙的白尘。 京城正是那一日下了初雪。 第36章 :醉酒 日子一晃就是隆冬。 这年瑞雪,年节宫里摆了宴席,江褚寒在这一日入了宫。 许是这年江世子初入官场,过来巴结他的人比往年还要多上许多,从前旁人当他是镇宁侯府的尊贵世子,今年他是陛下独一份恩宠的朝中新贵。 官场上混起来和风月酒桌其实差别不大,他江褚寒走到哪都是被巴结的,只是这一日一杯杯酒灌下去,他像挑错了杯子,酒劲上来得仿佛比平日要快。 鸦青寻隙替江褚寒挡了酒,才得他坐在坐中吃了两口桌上的菜。 但不过安坐了一会儿,一杯酒就又端到他面前,“褚寒——你今日怎么喝酒都不找我了?” 江世子侧了侧头,“褚黎?” 江褚寒认出三殿下,只好摸着杯子又倒了一杯,“宫里今年换了什么酒,喝起来怪没意思的。” “有么?”三殿下最近得了好几次陛下夸赞,人瞧起来意气风发,他浅尝了口,“这不还是去年西河进贡的那酒。” “你别打岔。”褚黎喝了些酒,说话的兴头都高了几分,“你都好些时日不曾进宫了。” 江世子捏着酒杯,“没办法,最近领了差,年关那么大一摊子的活儿,敷衍着都收拾不完。” 江褚寒这几年都进宫少了,他自小和褚黎一道玩着长大,无法无天地在宫里闯了好些祸,可情谊在皇家就是风一吹就散的东西,年年都能随着时间沉进深渊,怕是仔细一看,就剩些模糊的影子。 几乎全是表面的喜怒了。 褚黎和江褚寒磕着酒杯,“听说你这些日子是在大理寺,前些时候还查了些案子出来。” “大理寺的门朝天开。”江褚寒跟他喝了酒,糊涂地笑了笑,“闭着眼睛也是要结案的。” “你这……”褚黎摸着酒壶,揽了他的肩,“我跟你说认真的,跟你打听个事。” 江褚寒一顿,他斜过眼,“三殿下且说。” 褚黎酒气上脸,说话慢了半分,“你前些日子和那个卫衔雪……” 江褚寒捏了下酒杯,“我和他见过。” “你见过他了?”褚黎把杯子放下,他有些奇怪地笑了一笑,“我前段时间也见过他了。” “褚寒——我是真给你面子。”褚黎说话现出些醉意来了,他模糊说:“早年听你说想要那个卫衔雪,我这些年都没怎么打他主意,可我见他一面,发现你还……” “哎——”褚黎横过去的手突然一落,整个人有些不稳地歪了一下,“褚寒你,你怎么走了……” 江褚寒话没听完,凭空心里有些浮躁,他干脆一下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头走。 也不知今日是不是真的酒喝多了,外头的冷风往他头上刮,江褚寒也没清醒几分,他大概都自动替褚黎把后话想好了…… 本以为三殿下这些年长进,结果还是个混账。 江褚寒脚下一踩,踩在了松软的积雪上,外头还下着雪,年节宫里挂着红灯笼,添彩的纸绸也系了许些,原本森严的宫墙被雪压得沉寂几分,这般红烛之下,又仿佛多了喜乐的人情味来。 在这宫里少见。 江褚寒不看脚下,他继续对着雪地里一步步踩了过去。 一会儿他身后的宫殿忽而升起一道明光,“砰——”的一声一道烟花从高楼上炸了开来,伴着众人热闹的欢呼,明艳的火花在空中绚烂绽放,接着犹如流星滑落,花瓣似地朝着四周陨落。 江褚寒没朝后看,但这流光溢彩像落在皇城里的每一处。 连乌宁殿也能沾着点光。 卫衔雪这日未曾去赴宴,往年没人请他,今年陛下倒是想起他来,可他身子骨不争气,三年来也没能在寒冬里生出一副铜筋铁骨,冬日大雪一落,给他冻得染了风寒。 第46章 体弱多病的质子只好辞了那边的宴会。 他今日是一个人身在乌宁殿,北川跟着去宴会那边凑热闹,早些时候先生来过,可他不便久留,喝了两杯酒就走了。 但怎么也算年节,卫衔雪对着空荡荡的宫殿,竟然生出几分孤单的五味杂陈,唯有远处的绚烂焰火,往他苍白的时日里添些光彩。 他望着烟花出神,不想窗子开着,一阵冷风刮进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可屋外忽然也传来声打喷嚏的动静,那喷嚏打得鹦鹉学舌,像是听见他的声音才跟着发出的。 卫衔雪奇怪地挪了挪眼,这喜庆的节日,哪有人来他这落魄地。 接着他偏头就看见雪地里站了个人,可是夜里太暗,辨不出人脸,只能看出他身量很高,肩膀宽阔,站在那儿竟然将脊背挺得很直,行伍之人军纪严明,行走坐卧也不过是这样认真的身姿。 这身姿让卫衔雪有些不敢认他。 可漫天的流光溢彩又在这时落在偏僻的庭院里,那张脸忽然在他眼里明晰起来——江褚寒,他为什么在这里。 卫衔雪已经很久没见过江褚寒了,这几个月江世子不时常入宫,入宫也不会来他这偏僻宫殿找乐子。 江褚寒分明喝了酒,步子却走得稳当极了,看见卫衔雪站在窗子边,就朝着窗户边走了过去。 屋里的烛火照在江褚寒脸上,他脸上的醉意其实并不明显,只有耳根处红了大半,但分明的酒味跟着风一道吹往卫衔雪脸上,他就知道江世子是从酒席上过来的。 可他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卫衔雪印象里的江褚寒酒量很好,平日里虽然出去喝酒,但他大多数时候心里有数,并不会喝得神志不清,面前这个…… 江世子摸了下窗棂,“你让我进来。” “这,这是窗子……”卫衔雪不想江褚寒登堂入室,还有放着正门不走的道理,“我去给你开……” 可他话还没说完,江褚寒直接伸手往窗子上一按,他跟着就从窗户边跳了进来。 “……”卫衔雪这番看出他真的喝多了。 但屋里的烛火更把江褚寒的脸照分明些,卫衔雪才发现他的神情,好似比不喝酒的时候还正经许多? 江褚寒往屋里望了一圈,回头来对着卫衔雪,“你生病了?” 卫衔雪有些不大清晰的鼻音,“风寒罢了。” 江褚寒眉梢皱了皱,他顾自往后退了半步,“你这屋子里太冷。” 卫衔雪无奈地笑了笑,江褚寒从雪地里过来,怎么都是冷的,他把窗子阖上了些,对着火盆,“世子去火边坐吧。” 江褚寒径直朝火盆走了过去,他对着那火星子看了看,自己搬椅子过来坐下了。 关窗回来的卫衔雪有些诧异,江褚寒还将原来摆置的椅子给他留着。 卫衔雪走过去,“世子今日来此……” “你饿不饿?”江褚寒突然打断他,冲他抬过了眸。 “吃,吃过了……”卫衔雪不大习惯江世子的关怀,他从善如流地跟着在对面坐下,“今日年节,御膳房那边还算关照。” “哦。”江褚寒却似乎低了下眉,他摸着袖子的动作停顿了下,只从里面拿出来一个橘子。 “小时候父亲说……烤熟的橘子可以治咳嗽。”说罢江褚寒把那个橘子投进了火盆里。 “世子……”卫衔雪看着那滚入碳堆里的橘子,“世子特意给我拿的?” 江褚寒沉默了一阵,“宴会上拿的。” 他也垂下目光盯着那橘子。 这氛围有些像围炉煮茶,酒后的江褚寒稍微有点反常,卫衔雪竟觉得他身上好似罩了层柔光,这一世的江世子还没对他有过多么柔情的时刻,面前这个江褚寒倒是有些从前同床共枕后的片刻温情似的,没来由像带了实诚和温柔。 江世子喝了酒,怕是喜欢当个正经人。 卫衔雪问:“世子今日怎么来我这里。” “看你一个人。”江褚寒道:“我也一个人。” 卫衔雪一怔,“世子身边……” 江褚寒方才从热闹的宴会上过来,怎么也不像一个人入宫的,可卫衔雪忽然想起什么,明白他意有所指,今年……侯爷没从边疆回来。 江褚寒又是一个人在京城过年。 也不是第一回了,江世子还没习惯吗? 卫衔雪都要……都要习惯无家可归了。 他笑了笑,“世子今日喝了多少酒?” “记不清了。”江褚寒实诚似的,“宫宴上的酒不好喝。” “那我给世子倒杯茶。”卫衔雪站起身,去桌上捧了杯菊花茶过来。 回来时江褚寒已经在翻那橘子,像他想吃似的,江褚寒接过茶,喝了一口,“这茶……你之前身上就是这个味道。” 他身上的菊花味江褚寒竟然还记得…… 卫衔雪道:“秋日里晒的菊花,也是打发时间,世子别嫌弃。” “很香。”江褚寒喝了一口把杯子放下,“比驿站的茶好喝。” 卫衔雪有些不自在:“世子谬赞……” 江褚寒将手放在火上,无意识地说:“不是谬赞,是真心。” 他还抬头与卫衔雪的视线碰了一眼——这一眼还真像是揣着真心捧出来现了会眼。 卫衔雪却赶紧把眼睛别开了,好像只要江褚寒对他表露一丁点的善意和亲近,在从前那场他想来算不了梦境的隔阂面前,他怎么都对这人望而却步。 但江褚寒好像察觉不出他的退意,他把那橘子从火盆里夹出来,用手碰了一下,“要我给你剥吗?” “不,不用。”卫衔雪哪敢让江世子亲自动手,他伸过手去,却又被江褚寒拦了。 “烫。”江褚寒碰了下他的指尖,他自己将那橘子拿过去吹了吹灰,小心翼翼开始剥皮。 一向高高在上的江世子手上沾了灰,低着头左右换了换手,这模样像是沾了尘世的烟火,一下跌进了寻常人家似的,卫衔雪本是看着那橘子,却不自觉盯起了那个人。 他竟然想:江褚寒要一直都是这样就好了。 江世子低着头,可他那目光并非就专心致志只落在橘子上,余光中还能瞥见卫衔雪一直看着他,江褚寒好像顾自笑了笑。 焦黄的橘子皮剥开,里头的橘子瓣还冒着热气,江褚寒先掰开一半递给卫衔雪,“大梁冬日是有些冷。” 卫衔雪接过来尝了一口,低下头“嗯”了一声。 江褚寒自己也吃了橘子,过了会儿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有帕子吗?” 卫衔雪抓起袖子往里头找帕子,可他手一碰,竟然在里头摸着一个生硬的物什,他反应过来时立刻动作滞了一下,江褚寒却正巧这个时候起身,那动静碰在一块,惹得卫衔雪停滞的动作更刻意了几分。 “你拿了什么?”江褚寒本来只是想丢橘子皮,却回来看了他一下。 “没什么。”卫衔雪扯了帕子边。 江褚寒将橘子皮放在火炉边上,空气里立马飘起了橘子的香味,他没等卫衔雪把帕子拿出来,就自己直接去抓了下卫衔雪的衣袖。 卫衔雪抓帕子的手被江褚寒按住了,江世子另一只手凑上去一道摸了摸,他凑近问:“你藏了什么?” 江褚寒身上带着醉意和一点方才菊花混起橘子的味道,卫衔雪呼吸不自觉快了一分,“没有……” 可江褚寒轻而易举地摸到了个轮廓分明的硬物,他好像分辨了一下,挪动卫衔雪袖子里的手去将那东西勾了一下。 “江褚寒,你别……”卫衔雪脸色微变,他一下露了慌张,但江褚寒面前他没挣扎的余地,江褚寒把他的手从袖子里拿出来,连带着那个他不愿给江褚寒看到的东西。 江褚寒看清时眉头一皱,“怎么在你这里。” 他盯着卫衔雪手指上挂的东西,又抓着他的手往上举了下,质问似地“嗯?”了一声。 烛火下一块莹润的玉佩挂在卫衔雪手指上,正是他多年前从江褚寒那里摸走的那一块。 第37章 :唇齿 江褚寒眼睛眯了一下,“小狐狸。” “被我抓住把柄了。”他身上这一夜收敛起的锋芒好似在看见这玉佩的时候忽然涌现出来,仿佛那个正经的江世子是个臆想出来的陌生人。 卫衔雪终于把那点不自在从身上除去了,江褚寒温柔和实诚的模样不过是引诱他的陷阱,可面前的处境比起不自在还要更难为情。 卫衔雪呼吸更急促了些许,可他忽然一岔,受了风寒的喉中刺痒,他不住地咳了起来。 “怎么说两句就装柔弱。”江褚寒皱着眉,却把他举起的那只手放低了些,他等卫衔雪咳完了,才接着问:“我的玉佩怎么在你那里。” “不许说是捡的。”江褚寒目光从他手上挪到脸庞,“也不许说你不知道。” 他目光定定地一字一句:“你肯定知道。” 第47章 卫衔雪感受到目光,他叹了口气,“那你想我怎么说?” 这玉佩揣了三年了,从前他想去当了换钱,可远在深宫没有机会,后来时间久了,触之生温的玉佩陪他在冷宫里渡过了几个寒冬,他也干脆还留着,摸出来算个念想,至于更深层次不愿丢弃的原因,被他深深压在了心底,哪怕是有人抵着他的喉颈,他怕是也不会言说。 更不会对江褚寒说。 江褚寒好像嗅到些卫衔雪表面上的抵触,“你知道这是什么玉佩吗?” 卫衔雪摇了摇头,侯府中似有矿山,江褚寒家里一摸一大把的玉佩坠子,谁知道丢了三年他还能记起来的宝贝玉佩是什么物什。 江褚寒拉着他的手让那玉佩离自己视线近了些,“这玉佩是我母亲留下来,要我来日交给侯府的当家主母。” “你骗人。”卫衔雪几乎没有作想,从前他身在侯府,江褚寒从来没给他说过这事。 可这事细细想来又有些伤人,江褚寒若是说真的,那他从前对他…… 卫衔雪咬了下舌头,再怎么心软也真塞回五脏六腑了,“世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一言不发对我甩脸色。”江褚寒收了收手上的力气,“像是我拿了你的东西。” 卫衔雪低垂的视线冷了几分,他想了想,干脆从座中起身,对着江褚寒的方向就要往下跪,“我给世子赔……” 他“罪”都没说完,江褚寒竟然拉着他的手腕把他提起来,他那膝盖都没碰着地,反而是磕了下走近一步的江褚寒的小腿,他这一拉还让卫衔雪的头都撞上了他的胸口。 “没让你跪。”江褚寒扯着他的手,在卫衔雪后退的时候压着他坐回椅子上,“跟你好好说会儿话这么难吗?” 江世子又在上面叹了口气。 江褚寒站在跟前还有些压迫似的,卫衔雪缓缓呼了口气,“你想听什么?” “你听我说这玉佩。”江褚寒执拗一般,他把卫衔雪的手放低了,让他们俩都能看清玉佩的形状,“我不骗你,这真是我母亲的。” 卫衔雪“哦”了一声,“差点坏了世子姻缘。” 江褚寒低着眉,盯着卫衔雪的眉眼好像偷偷笑了一下,“后面那句是骗你的。” “……”卫衔雪没回他,难道他要因为这句窃喜吗? 卫衔雪想明白事情的时候就不会回头,就算从前江褚寒没把他只当一个睡完就忘的姘/头,更多的事情追究起来不过是毫无用处,他一个人带着那些记忆活着,怎么憎恨厌恶或是欢喜倾心都只是沉进无底洞里。 他还指望面前这个人对他前世的事有所补偿吗? “你怎么……”江褚寒不笑了,他好像感觉到一丝卫衔雪情绪的波动,“怎么这么大气性。” “我一个侯府世子,也够惯着你了,从前你咬我抓我我都没跟你实在算过账,这今日……”江世子自己说着,还算是有些委屈似的,“还说你是我的人,怎么像是我祖宗。” 这话平时的江褚寒可不会说,方才江褚寒突然看见玉佩怕是醒了会儿酒,这下又重新不大清醒起来,竟然来跟他讲道理了。 卫衔雪察觉他的醉意,也不想跟他这时候算账,“世子说说玉佩。” 他咬了下唇,道:“我想听。” “好。”江褚寒捏了下他的手腕,“你知道我母亲吗?” 卫衔雪点了下头,“长公主,征战沙场的巾帼英雄,燕国从前的老将军都打不过她。” 江褚寒回味了下这话里的意思,他摇一摇卫衔雪的手,一道晃动了那玉佩,“这不是玉佩,这是我母亲的兵符。” 卫衔雪一怔,他抬头看手指间缠着流苏的那块石头,怎么也看不出上面金戈铁马的影子,可江褚寒的脸上,半点玩笑也没有。 他就这么低下头认真看他,“母亲没了兵权,玉符调令不了将士,本是要召回或者毁了,可皇……” 江褚寒是想喊“皇祖父”的,却又停顿了下,“先帝仁慈,给母亲留个念想,当年的兵符刻了块玉佩留着,后来到了我的手里。” “你是真的胆子很大。”江褚寒抓着他的手腕用那玉佩敲了下卫衔雪的额头,“你连这个都敢偷走。” 玉佩触到额头倒是凉的,卫衔雪知晓了深意,确实生了些不应该的心思,“我给世子赔罪。” “这次是真心的。”卫衔雪道:“下次不敢了。” 江褚寒沉吟了片刻,“我还没说完。” 这事前因后果似乎已经完了,卫衔雪还是好声好气说:“世子请说。” 江褚寒却停顿了,一阵绵长的沉默过去,卫衔雪没听到后话,才奇怪地抬了抬头,可他发现江褚寒的情绪似乎有些变化。 “我母亲是长公主……我父亲是镇宁侯……”他这话说得缓慢。 “我……”江褚寒握着卫衔雪的手放到他的膝盖上,他竟然一道蹲下来,视线还能跟卫衔雪平齐,他嘴里声音轻了许多:“我是什么人呐……” 卫衔雪就这么与江褚寒平视起来,世子这会儿醉意上脸了,脸上竟然泛了些红,盯着人的目光随着酒意炽热,凭空有些深情似的。 卫衔雪张了张口,却发觉喉中好像堵了点什么,或是他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江褚寒就这么望着他,“我是江褚寒。” 他这话一字一句,“除了你,谁还喊我江褚寒……” 卫衔雪的眼皮都打了下颤,江褚寒这话……卫衔雪竟然懂了其中的意思。 “前些日子……”江褚寒口中一顿,他又摇了下卫衔雪的手,好像是不大高兴,“你不知道我过生辰。” 这个卫衔雪其实知道的,腊月初十,江褚寒满了二十岁的生辰。 随后他一想,卫衔雪知道江褚寒想说什么了。 江世子喝醉了也是个别扭人,卫衔雪犹豫了一下,他抬了抬手,本来是想放在江褚寒的后脑勺的,可是怕江褚寒要生气,于是就摸了下他的肩。 “侯爷明年就回来了。”卫衔雪试着道:“江世子身份尊贵,也不用争那一句两句的虚名,一载光阴易逝,往后的机遇谁又能数得清呢?” 江褚寒这才是真的陷进他侯府世子的身份里了,光是一句褚寒就能将他圈养在京城里。 先帝亲自替江褚寒起了名字,往后的他仿佛就跟皇家姓了,毕竟江褚寒出生之时,长公主还曾是万众瞩目的储君人选,那他江褚寒或许有朝一日还能冠上太子的名号,如果真有那一日,那的确就与“江”姓无缘了。 可如今不是,他不高不低地只是个侯府世子,他那名字还被人尊敬地喊着,但每一句“褚寒”都还是如今皇权眼里过往的芥蒂。 他怎么就不想只是个普通的江氏儿郎呢? 半月前江褚寒过了生辰,流水一样的赏赐抬进侯府,远在边疆的侯爷没能回来,送回来的奇珍也算是能看瞎许多人的眼了,可有件事谁也没提。 江褚寒加冠的年纪,谁也没给他起个小字。 京城里的长辈就剩一个当今陛下,可陛下怎么会忤逆先帝一般主动提及呢? 他还是只能做旁人口中的寒世子。 也只有卫衔雪一遍又一遍地为了故意挑动他,而喊他一声“江世子”。 江褚寒听了卫衔雪那话,好像是搁在有些酒后迟钝的脑袋里好好想了想,“一载光阴易逝……你在宫里的时间,不算度日如年吗?” 这话还真就戳进卫衔雪的心肝里了,他感叹似地说:“度日如年……也算是长命百岁了。” 江褚寒的眼眸一瞬间动了动。 “你这张脸……”江褚寒忽然视线一聚,全都凝在他脸上了。 “我面目可憎。”卫衔雪不大自然地挪开视线,“世子跟我说过的。” 江褚寒却认真地开了口:“你这张脸好看。” 空气仿佛霎时间安静下来,唯独火炉里的炭火烧着“辟啵”响了一声,像在这僻静的宫殿里炸裂开来。 卫衔雪被江褚寒这一句迎面撞来,好像是直接得他呼吸都停了一下。 可接着江褚寒叹了口气,“可惜你也就这张脸好看了。” “你要是回春楼的小倌,我还真就……” 卫衔雪听他说到一半,手比脑子还动得快,这般近的距离里他把手一抬,立刻一巴掌朝江褚寒脸上拍了下去。 他巴掌打得不重,可这声在乌宁殿的动静比起那火声简直是惊天动地了。 卫衔雪和江褚寒都怔了一瞬,先反应过来的是江褚寒,脸上一丁点火辣的感觉在酒后被催化了成倍,他一晚上的好脾气好像突然找着个缺口,被卫衔雪这一巴掌燎了一下,立刻就点燃出一把炮仗了。 卫衔雪见江褚寒眼里冷下来,就已经开始后悔了,可方才江褚寒嘴里说得那么轻佻,他真是没忍住…… 江褚寒从地上站起来像是威压,他攥着卫衔雪的手都已经快出汗了,他还愈发攥紧了些,他另一只手忽然一扬,立刻就抓住了卫衔雪身后的椅子把,江褚寒“哐”地一下用力,凳子上的卫衔雪一整个往后仰了下去。 第48章 这一下失重的感觉来得太突然了,他像是被人从悬崖上推了下去,可猛然坠落的时候,江褚寒一把把他拉着,椅子哐然倒地,他人却只是后背轻轻磕了一下,江褚寒还拉着他的手。 这坐着倒下的动作卫衔雪没处逃,反倒是跟身陷囹圄似的,这场景和三年前经阁那次太像了,那次……并不愉快的回忆往脑袋里涌,他怎么想都觉得后怕。 “世子……”卫衔雪想求饶了,可江褚寒忽然一下倾身下来,一只手就握在了他的腰上,他半个人原本就几乎腾空,这下被他腰间用力揽了一下,重心好似全都被他接了过去。 江褚寒眼睛里还冷着,又掺杂了些不大明晰的醉意,他一把握着卫衔雪的腰,扯着他的身子一提,还没等得及他无用地反抗两下就直接把他一把扛了起来。 “江褚寒你……”卫衔雪胸口被撞得声音也断了,他晃了晃手,这般时候也没空管他是不是真的生气了,他隔着那人的胳膊踢了下腿,“你放我下……” 谁知江褚寒一巴掌跟着就拍在卫衔雪后腿上,“再动可就不是打这儿了。” 卫衔雪羞愤地一咬牙,胳膊肘狠狠杵了下他的后背。 江褚寒这才混账地笑了笑,他移步时肩头顶着人的小腹,“我还忘了跟你算账了,那玉佩三年前就丢了,第一回见面你揣到今天,卫公子,好一个念念不忘……” “你……”卫衔雪勾着玉佩的手指仿佛滚烫,像是有人要将他苦苦隐藏的面目生撕下来,他跟着去抓了下江褚寒的后腰,可若即若离地碰一下,江褚寒根本不为所动,他径直就扛着人往床边走。 卫衔雪无用地扑腾着,见江褚寒还真要停在床边,他全身沸腾的羞愤与害怕掺杂一处,干脆破罐子破摔,隔着人的衣服就一嘴往江褚寒身上咬了下去。 他那一口獠牙江褚寒三年前就领教过了,本来还只觉得他扑腾得心烦,吃痛时干脆一巴掌对着人屁股上就拍了上去,那人终于是被这一巴掌打老实了似的,江褚寒趁着人还没开口骂,一把就把人往床上丢了上去。 卫衔雪是差点被人打蒙了,反应过来后背立刻磕到了床板,痛意与羞愤裹挟下他整个人像被水煮了,从脸红到了后耳根,江褚寒那一巴掌可算是把他心底的火气给点燃了,他咬着牙骂了句“混蛋”,跟着一脚就往那扑上来的人胸口踢了过去。 江褚寒生受了那一脚,竟然动作也没停顿,他这下醉意是真的上来,糊涂地一把把人肩膀按住,按得人起不来身,盯着那人的脸还在冷笑,“第一天见识我是个混蛋吗?” 江褚寒膝盖上床的时候把那块掉到一边的玉佩踢开了,他根本没管那石头,压着卫衔雪的手腕把他两手绕到一块,也不管他的挣扎,接着就把他的手禁锢着按在头顶。 卫衔雪呼吸都急促起来,江褚寒朦胧的醉眼实在太危险了,这般处境之下他实在想不出他会做什么别的…… “这么喜欢咬人……”江褚寒当真不管卫衔雪满脸的恨意和抗拒,视线就只聚合在他张合的唇齿上。 “江褚寒——”卫衔雪慌乱地偏了偏头,骂人的话也不管用了似的,他只想喊醒他,“你清醒……” 可接着江褚寒俯身下来,竟直接对他嘴上一口啃了上去,那一下怼着人的唇齿,咬着人嘴际没说完的话,风流成性的江世子居然没什么亲吻的技巧,只用急迫的动作追着人的方向,捉着人无路可逃似的。 他那满身的酒意立刻就将卫衔雪裹挟了,柔弱的嘴唇被生硬地堵塞住,闪避的逃离也给捉拿回来,卫衔雪全身的抗拒竟然也没能让面前这人停下来,他一边被过往的记忆潮水般冲击脑海,一边无处可逃地受着江褚寒的进攻,江褚寒像是喜欢圈养,他捉着人的呼吸,压根不给人后退的机会,强硬地让人受着给予与捉弄。 卫衔雪嘴里的话溢不出,他给亲得心也乱了,他被动地尝不到亲昵的滋味,反倒是心火被他勾得更无处安放,可他如何也挣扎不脱,江褚寒的力气太大了,头顶的手都给按得没有血色,他一条腿就能让自己无处可逃…… 生气与害怕的滋味在心头轮转,急促的呼吸在流逝的时间里愈发没处发泄,他挣扎的动作眼见着就小了很多,可卫衔雪不敢接受此刻后退的结果,他那双眼泛起些迷蒙,他干脆眼睛一闭,在那唇齿间将一口獠牙回敬了过去。 江褚寒囫囵地在人唇齿间翻滚,亲密的动作仿佛有一瞬让他失神,喝昏了头的酒意几乎占领了神思,他记得他说过的话,他想让卫衔雪臣服在他跟前,哪里也逃不去,一句两句的挑逗太浅薄了,他觉得不够,世间没有比这更直接的法子了,他想在这呼吸里就把这人圈在身/下。 喷薄的欲/望让他试着狼吞虎咽,可他分明没有咬断人的喉颈,江褚寒竟然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 腥甜的味道瞬间在人口齿鼻息间萦绕起来,那滋味霎时间就盖过了酒味,江褚寒后知后觉自己嘴唇上被卫衔雪狠狠咬了一口,他还没得及觉得感觉到痛,那些未曾发泄完的上涌气血忽而就被一阵阵的清醒倾盖过去。 江褚寒亲吻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江……”卫衔雪喉中溢出些许声音,他在江褚寒睁眼的缝隙眨了下眼,并不清明的眼里好似氤氲了些许迷蒙的水汽,感觉到江褚寒细微的变化,卫衔雪的手腕继续挣扎起来。 江褚寒差不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他低沉的眉皱了一下,嘴还碰着,手却缓缓松了开来,两个人抓得太久,几乎有些汗涔涔了,滑腻的感觉在这冬日里格外分明了几分。 失血太久,卫衔雪的手腕都是麻木的,但他立刻胡乱地推起江褚寒的上身,江世子没特意反抗,被他推离了些许,卫衔雪受了风寒的喉间干涩得几乎沙哑,他只从里面咬出一个字来:“滚。” 江褚寒顺着翻了个身,没压着卫衔雪了,而是微微躺在了床上。 他刚才……江褚寒从这屋里混乱的空气中吸了口气,清醒伴着一阵阵大脑的空白失神开始争斗。 卫衔雪好像骂了他一句,可他心底里好像是一时熄了火,半句生气的回嘴也冒不出来。 江褚寒脑子里还是格外乱,这……这怎么收场呢? 江世子想着,脑子里的空白竟然越扩越大了…… 卫衔雪呼吸沉重地缓着情绪,他指节被自己捏得又泛了白,可推开江褚寒好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现如今躺在床上,竟然连起来逃开身边这个人的力气都没有。 “混蛋——”卫衔雪闭着眼,浓郁的情绪还敲打着他的神经,可那混杂的思绪里边,他说不出是些什么样的浓墨重彩,他同江褚寒之间从前是隔着一堵墙的,他费劲心力地将那墙模糊起来,让人瞧着这边,打着幌子让人主动掘开,可这一边的他呢? 他尘封的心绪里还有着如何也洗不掉的爱恨,他以为只要藏得够深,总有自己淡忘的时刻,可旁人十年的恨意难消,他如今又才过了多久。 那怀揣玉佩的心思他不敢细想,可江褚寒见到那玉佩了,不管他藏了什么心思,被江褚寒挑破的那一瞬间好似连同心墙也推到了,而被墙压倒的只有他一个人。 江褚寒还趁机过来踩了他一脚。 卫衔雪是高看自己了,他能虚与委蛇地和人耍耍嘴皮子,可江褚寒真的上来对他动刀动枪——这还没真的动了,他就能下定决心明日就把他一脚踢开。 卫衔雪当真就抬腿踢了他一脚。 那一脚结实,狠狠地踹了江褚寒的腰,可他等了会儿,江褚寒竟然没什么反应。 江世子哪有这么好的脾气。 卫衔雪深吸了口气,终于慢慢爬了起来,去看躺在边上那人,这人…… 卫衔雪更生气了,他江褚寒喝得醉醺醺地登堂入室,这会儿竟然能心安理得地昏睡过去? 他瞪着腿又往人身上踹了一下,这一脚碰着了江褚寒的胳膊,但卫衔雪一顿,好像是从他身上踢到点什么东西。 总归是要把人弄走的,卫衔雪过去掀开江褚寒的袖子,打算也看看他衣袖里藏了什么。 可他这一下摸过去,里面竟然是暖烘烘的,那东西不小,卫衔雪摸不出,他把东西干脆拿出来。 是个纸包着的什么,他将那东西打开,一层层的纸包着,两层之后卫衔雪就大概知道了,他嗅到了上面的味道。 打开是一只醉鸡——御膳房的醉鸡一流,年节这样的宴会上会当主菜,卫衔雪前世今生在宫里呆了这么些年,也没真的上桌去吃过。 江褚寒来时的话鬼使神差地在他耳边响了一下,他一来就问:“你饿不饿?” 第38章 :逃跑 去他的饿不饿…… 卫衔雪犹豫的瞬间先骂了自己一道,他江褚寒好心过来施舍他,难道他就要因为这点恩惠忘了今日的折辱吗? 他把醉鸡又重新包起来,却没给江褚寒塞回去,他随意地往床底下一扔,丢到藏起来人又伸手够得着的地方。 第49章 江褚寒这个混蛋,他明日就拿这鸡去喂狗! 他还恨不得把这个人也丢出去,江褚寒这么大个人横在他的床上,像个收拾不了的土霸王,卫衔雪从床上起来,从那床边的方向拉着他的小腿,费劲了心力才把他从床上拖下去。 江褚寒的后脑勺磕了下床边,后背撞到了地上的床阶,可他不过吃痛地皱了皱眉,没有半点清醒的迹象。 卫衔雪无奈地把他腿丢下,让他就这么搁在地上躺着,江世子今日入宫穿的衣服金贵,想来这大夜冻一冻也是不成问题的,卫衔雪不管他,他顾自一个人钻进床,严实地将床帘阖上了,整个人囫囵地钻进了被子里。 可外头的烛火还没熄,卫衔雪本想任由那火烧着,可烛火在乌宁殿还算稀罕东西,他只能恼怒地又爬起来,过去把烛火吹灭了。 回来时好巧不巧一脚差点踩到江褚寒,卫衔雪听见人闷哼一声,摸着黑在床边摔了一下,差点一膝盖在人身上跪下去,他缓了下自己不大冷静的心绪,重新爬回了床上。 四周都是黑漆漆的,远处宫殿的欢呼声传不到偏远的乌宁殿,那燃放烟花的动静似乎也停了,卫衔雪闭上眼,竟然只能听见江褚寒微微的呼吸声,在这隔着一道帘子的屋子里显得分外明晰。 卫衔雪压根就没有睡意,少年人的心绪一经挑拨,轻易就能掀起轩然大波,哪怕亲密里没有挑动他的情意,没有让他尝到一丝欢意的滋味,可有些反应就算违背人的真心,也要不自觉地显现出来,他闭着眼,那反应更加明显。 他这样咬牙忍着,与那心绪一道强压着平静,他不可能再这样轻易输给江褚寒。 一夜长得还真是度日如年。 翌日天微微亮,江褚寒先打了个喷嚏。 这一下两个人都醒了,但卫衔雪其实才刚眯着,他睁了眼又闭上,躺在床上没起来。 江褚寒半睁着眼揉了揉额角,一醒来就觉得头疼得厉害,酒后思绪很乱,他连自己在哪儿都有些不记得了,望着周围摆设,江褚寒无意识地揉了下嘴角。 这是……这是哪儿来着? 江褚寒细细回忆了一下,他昨日入宫夜宴,喝了许多酒,然后他就……他就去了个地方,那地方有些偏,江褚寒记得自己走了很远,接着到了…… 江世子脑子一个激灵,几乎马上就清醒了,他昨夜是发了什么疯,竟然跑到乌宁殿了? 他错愕地摸了摸袖子,只空荡荡地摸到地板,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在地板上躺了一夜,枕着地板的头现在还在疼,身上也像是被人打了,分明的有些酸痛,全身的寒意在他清醒的时候才一下笼罩过来,冷得他鸡皮疙瘩都要掉了一地。 这昨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暂且不说他怎么到的乌宁殿,他卫衔雪就这么让他在地板上躺了一夜? 江褚寒不明不白地从地上站起来,往后瞅了一眼,接着就一把将后面的床帘掀开了。 一丝外头并不明晰的天光撒进了床帘里,他是想找卫衔雪算账来的——这时候卫衔雪闭着眼,似乎还没醒,他眉头皱着,像睡得不好,眼下有些发青。 江褚寒忽而就手间一顿,他目光落在卫衔雪的脸上,脑子里混乱的记忆就冒了个头,他其实不太记得自己酒后干了什么了,可心底头怎么无端就升起些无措来,把他方才算账的心思一股脑全都压了回去。 江世子在算账里徘徊了片刻,把那捏着床帘的手又松开了,心里莫名生起的退缩搅得他有些发慌,奇怪的心绪告诉他这时候该做的不是喊醒卫衔雪,而是先逃跑。 可他昨夜……到底是做了什么? 江褚寒又无意识摸了下自己的嘴角。 他还真就跑了。 江褚寒甚至都没开门,窗子露着缝,他从窗户就走了。 卫衔雪听着动静才坐起身,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个半掩起的窗户,一点江褚寒离开的痕迹也没留下。 他手里捏着那个江褚寒没拿走的玉佩,缓了一晚上的心火又起来了。 昨夜喝醉了酒没话解释就算了,现如今人醒了,第一反应竟然是跑,这同那些寻花问柳的浪荡子弟一般,提了裤子走人? 他江褚寒还真是好志气。 卫衔雪冷静地自己将床帘卷起来,暗自将想了一晚上的打算重新推翻了。 江褚寒出了乌宁殿的脚步也有些虚浮不定的。 总觉得昨夜是做了些什么不该忘记的事情,可一团乱麻的脑子里只记得喝酒喝昏了头,买醉什么时候不好,他非得在宫宴上喝这么多。 没走几步,江褚寒看着了迎面走来的鸦青。 他还没打声招呼,就见鸦青脸色不好地朝他走过来,“世子昨夜……昨夜是留宿在乌宁殿?” 江褚寒胡乱地“嗯”了一声。 “世子怎么这么糊涂。”鸦青一向脾气好,这次也有些说教似的,“昨夜宫宴出宫查得严,留宿宫里是大忌。” 江褚寒摸了下嘴角,“昨夜醉了,也没想那么多……” “这事……”鸦青摇了下头,“这事给陛下知道了。” 早些年江褚寒年纪小,在宫里出入行走不算什么,可他如今不是从前的幼子了,夜里留宿后宫,算是触犯了宫规。 可江褚寒还没想起昨夜发生了什么,他一道同鸦青往出宫的方向走,依旧有些漫不经心的,“陛下那边,左不过是罚一罚,但你怎么,怎么知道来乌宁殿来寻我。” 鸦青叹气道:“昨夜合宫找了世子许久,没找到人,就猜世子怕是去了乌宁殿。” 江褚寒偏头,“那昨夜……” 昨夜鸦青怎么没去乌宁殿找他。 “若是昨夜在乌宁殿找到世子,卫公子的处境……”鸦青猜想江褚寒的心思,昨夜便没把这事提出来。 “也是。”江褚寒嘴里没滋没味的,若是在乌宁殿找到他,卫衔雪怕是还要被他连累。 鸦青一向稳重,说起来算是靠谱的。 可他忽然问:“世子嘴上是怎么回事?” 江褚寒没察觉自己已经摸了几次嘴角了,鸦青一问,他才发现自己嘴上似乎破了皮,一晚上过去结了浅浅一层痂,看着有些明显。 他又重新想了想,咂摸着嘴里的味道,随即一丝不大明显的血腥味被舌尖品出来,江褚寒跟着就停下了脚步。 他那空荡的思绪里像是抓住了血腥味的引子,跟着一拉,往后的记忆立刻潮水般地涌现出来,几乎是一股脑地往他脑海里塞了进去,烈酒、花茶、橘子,每一道滋味轮番在他心底漂浮,从跳进窗子开始的每一个画面都在眼前轮换,最后所有的记忆,通通归于那一个囫囵吞枣般的亲吻里。 江褚寒“嘶”了一声,几乎是倒吸了口凉气。 他想起来了,他昨夜…… 昨夜不仅是登堂入室地闯进了别人的屋,又袒露心怀般地让人知晓了心中愁绪,若只是这些倒还不算丢人现眼,可他还…… 他还扛着人上了床,不管不顾地把人按在床上,跟着摁着人亲了好久,若不是昨夜醉意上来人睡着了,他岂不是还要…… 江世子心里黯黯地揪了一下,竟然转换身份地想了下卫衔雪的处境,他如何抗拒也没引得江褚寒手下留情,难堪地被人置于尴尬的处境,这个年节过得……还真是无比深刻了。 所以他昨夜在地板上睡了一夜……感情是被人从床上丢下来的。 江褚寒跟着就打了个喷嚏。 “世子……”鸦青见江褚寒停了许久,“世子着凉了?” “不敢……”江褚寒喉中干涩,“不敢着凉……” 他跟着脚步往后一退,往后还想起些别的来了——他今早醒来,跟着就心虚地跑了,那时他不记得昨夜的事,可那逃避的心倒是实诚,但这举动他自己看了都得骂一句混蛋,卫衔雪…… 江褚寒捏着自己的手心一攥,又重新回头往回走了。 “世子——”鸦青跟着就要去拦,一步之后又止住了。 如今是轮不到他拦了。 江褚寒走出两步,前头拐角立刻有人过来了,前头走的是大太监洪信,后头跟着几个内侍和宫里侍卫,一齐将江褚寒的前路围了结实。 洪信笑里藏刀似的:“世子止步。” 江褚寒眼底一凉,“洪公公什么意思?” “传陛下的旨意。”洪信说话怎么都是恭谨的,脚步却跟着拦在人前头,“世子昨夜未曾出宫,让奴才们好找,不知世子昨夜是身在何处?” 江褚寒睨着目光,随意道:“昨夜喝醉了酒,不小心随便闯了地方,劳烦洪公公挂念。” “奴才们都是办事,陛下却是当真担心得紧。”洪信将拂尘甩了下,似是苦口婆心,“世子如今大了,想来也是该知道分寸的,昨夜就当是世子醉酒,今日……” 他歪身做了个请的动作,“怎么也该到了出宫的时辰了。” “本世子丢了东西……”江褚寒伸手拍了下洪信的胳膊,“如今要去找,公公让个路,之后出宫绝不耽搁。” 第50章 “不知世子东西是掉在何处?”洪信低头任他推攘,依旧笑得和颜悦色,“世子安危最为紧要,昨夜知道世子无碍才没继续打扰,但如今看来应当是受了凉,想来并不方便再去寻东西了,可要奴才去……” 他揖手一拜:“代为找寻?” 江褚寒的手一下便停住了,他眯着眼瞅了皮笑肉不笑的洪信,从那话里品了味来了,他接着睁眼一笑,“劳烦洪公公挂碍了。” 他拍了下洪信的肩,跟着转回身去,刻意地摸了下鼻子,“想来本世子记错了,未曾丢了什么,昨夜睡得不自在,是有些染了风寒,现如今就回去。” 转过身他脸上笑意一凝,光语气里带笑:“不知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正是年节,赏赐什么的都已经送往府上了。”洪信笑着跟上去,“陛下体恤,这些时日世子在大理寺待得劳累,开春里就替世子换份差事,过几日京城融雪,怕是有些冷,嘱咐世子这几日就先别出门了。” 先别出门……这是又给他禁足了。 江褚寒哈哈笑出了声,“舅舅好意,还劳烦公公替我好生答谢。” 洪信跟着笑:“那是自然。” 江褚寒大步跟着出了宫。 宫门口的马车早备好了,寒风呼呼地吹着车帘上的铃铛,像是催着人快些赶路。 江褚寒坐上了车,昨夜的酒早在寒冬里清醒了,就是脑袋里还疼得厉害,外头车辙滚动与车上铃铛的声音像是聒噪,不断冲撞他的耳际,让他本就烦躁的心思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这一夜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脚了。 最近卫衔雪他是见不着了,昨夜做了糊涂事,本来以为好歹没把人牵连进去,可他差点忘了,宫里的天织了密网,还有什么能瞒得过他的眼睛,洪信前头还能好说歹说地跟他打打哑谜,他今日再执拗几分,老太监就敢来威胁他了。 马车一步步驶离宫门,江褚寒朝那皇城看了一眼,昨夜的红绸烟火不过装点了表面的热闹,其下一潭死水被冰雪盖着,碰上就能冻人骨髓。 他不是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吗? 可江褚寒心里凉得厉害,昨夜的冷好像这会儿才当真涌上来,卫衔雪好狠的心,气性也大,亲不得抱不得,前头跟他口齿交缠,接着就能一脚把他踹到床底下去,现如今怕是还要一口一句骂他“混蛋”。 但江褚寒这会儿,还无端有些想他了。 第39章 :雪院 永宴十年,三月。 京城里入了春,桃红柳绿的繁华盛景四处都是,绿阶碧水,柳叶沾香,红粉几乎盖过了半边都城,有只娇俏的海棠横生进酒楼雅间的窗子里,正正当了下酒的添头。 一只手手欠地拈了瓣花叶,折进嘴里无味地嚼了嚼,又百无聊赖地转身坐回屋里了。 “世子几月不见,怎么像转了心性,连酒也不喝了?”娄元旭坐在江褚寒对面,从桌上夹了块肉来,“我一个人喝,这酒可就没意思了。” “我素有心疾,春日里得养养,娄少爷多少担待些。”江褚寒从桌上端了杯花茶,吹散了上边飘的瓣菊花,赔礼似地敬了一下,随后撂下杯子,“你不也转了性了?” 江褚寒瞅了对面一眼,“听闻你几月没去回春楼了,怎么?你爹管着你了?” 回春楼近来做不成尚书府小公子娄元旭的生意,那外头卖笑的小倌背后都要多几道暗伤。 娄元旭摩挲酒杯,神秘地笑了笑,“最近找了个姘/头,脾气不好,等跟他玩腻了,生意还是要继续做的。” 江褚寒“啧”了一声,“这是真动心了?” “哪敢在床上动心啊。”娄元旭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本来不过一道滚着找个乐子,哪里就够得上掏心掏肺,真要喜欢上了免不得牵肠挂肚,那还怎么活,本少爷惜命,可不敢蹚这浑水折了大寿。” 江褚寒轻哼了下,“娄少爷活得明白。” “怎么?世子如今看不明白,是有什么……”娄元旭拿着酒杯往前碰了下,“要是能有点添头下酒,世子这酒请得就还有几分滋味。” “谁当你下酒的添头。”江褚寒抄起筷子在桌上随意杵了道菜,像是不悦,“京城里现如今这场面,不敢出去太过放肆了。” “现如今京城里边……也是。”娄元旭摸了道下巴,“阙东天灾不断,近来又发了洪水,赈灾的官员头顶上都冒了烟了,非拿不出多少银子,现如今京城里涌进无数灾民,各家达官显贵出门都得顶着两袖清风的帽子,生怕朝廷里伸手找他们要钱。” 他又倒了杯酒:“户部的活儿不好干啊。” “说起户部。”江褚寒杵了下桌,“去年年末从前的户部侍郎告老还乡,我记得那个老头一把年纪,在侍郎的位子上呆了好些年,留了一大摊子的烂账,如今都落在你家偏房那个大哥身上了。” “说起这个事我那表哥也是倒霉,本来是受了提携升官,谁想今年遇上天灾,前几年户部受责罚的事……”娄元旭一顿,看着江褚寒赔笑了下,“这事你也是知道的,从前户部的差事就没分明白,如今他插进去,还得把前面的活儿给捋顺了。” 从前指的还是几年前押送粮草失误的事,那边罚了人大多还是为着安抚镇宁侯府,江褚寒自然是知道的,可他谈到此处,冷冷地笑了下,“前头的差事没弄明白,如今怕是要更难弄清楚了。” 娄元旭不解,“这话怎么说?” 江褚寒如今腰间挂的腰牌又换了,他手指敲了下桌,“去年户部侍郎告老,还乡路上就遭了山匪截杀,年节时消息不敢往京城送,前几日我才得到上报的折子。” “这……”娄元旭咋舌道:“世事无常,世事无常。” “比不过世子。”他饮了杯酒,随意笑了笑,“如今又算是刑部侍郎,前途不可限量。” 江褚寒说话不咸不淡:“奉承的话说多了就像反话了,娄少爷怎么不自己也挣几分前程出来。” “我?”娄元旭指着自己,“本少爷是块什么木头,心里自然是有数的,世子可就别取笑我了,我跟你说点别的。” “卫衔雪——”他歪眼观察了下江褚寒的表情,“世子对他可感兴趣?” 江褚寒捏着杯子的指节顿了一下,故意一脸不耐烦,“有什么话你就说。” “说起这个卫衔雪啊,运气也是有些不好。”娄元旭敲了下杯碗,还故意看着:“去年记得他祭灵那事,还算是当了好一段时间京城里的谈资,他一个别国的质子,做到这个地步其实已经不容易了,但是今年陛下许他立府,这事也交给了户部,户部一边哭穷,一边跟他一个外人……” 娄元旭停顿了下,重新道:“外地人整修新宅,花出去的银子也算流水,他要住进去,还得挨上旁人许多的骂名。” 江褚寒沉着眼,故意收着情绪,“他那宅子修好还要多久?” “这我就不清楚了,算着也就差不多半个月,届时怕是还要有开府宴。”娄元旭尝了口菜,“也不知他还敢不敢请这个宴。” “他……”江褚寒喝茶不巧喝进片菊花,咬进嘴里也不便吐出来,咽下去觉得整个口鼻全都是苦的,他苦得脸有些黑:“他敢不敢的,这事也不是他说了算,从那些个达官显贵身上淘不出油水,这会儿倒是来拿捏软柿子了。” 娄元旭把视线收回去,悻悻道:“人长在旁人身上,世子别动怒。” 江褚寒喉中一涩,他哪里就怒了。 茶怎么都喝得没意思,江褚寒从娄元旭那儿还是把酒壶拿过来了,自己倒了一杯。 娄元旭举杯笑了,“还是世子大度。” “我不大度。”江褚寒斜着视线道:“我可小气得很。” 这一日的酒喝到了黄昏,江褚寒长了教训,不敢再醉成什么模样,他喊人安置了醉酒的娄少爷,随后才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可他对驱车的鸦青道:“去一趟玉门街。” 玉门街并非回府的路,同侯府方向隔着好几条街,但陛下给卫衔雪赏的宅子正是在那条主街上。 自年节之后出宫,江褚寒就没去见过卫衔雪了。 禁足倒也只有半月,过了元宵他接着就走马上任去了刑部,可在那之后他也没踏及乌宁殿。 那日的事放在当天,他急迫的性子之下,定然是想把事情有个了结,至少去和卫衔雪把事说清楚,免得尴尬之下,他像个浪荡的负心汉。可他回家冷静了半月,且不说他的举动会不会再给卫衔雪惹上麻烦,他自己倒真生了踌躇的怯意了。 喜欢这种事在他眼里其实浅薄得很,起初他只是对那人有些兴趣,想要征服他掌控他,可事与愿违久了,他还因着一场虚假的过往有了所谓愧疚,这般情绪便变得有些复杂,但在一场烈酒的催化之下,他无知的反应好像自己有了答案。 承认对卫衔雪的心意于他而言其实也没那么难,可是之后呢? 第51章 那日他不是没试过,可这个卫衔雪抵触他抵触得如同他们有过深仇大恨,这恨意江褚寒摸不着缘由,但他想要把这人得到。 巧取豪夺——京城里的纨绔都爱这么干。 把卫衔雪绑在身边吗?把人干老实了,让人只能靠着他来活,或许那些恨意自然而然就消失无踪。 江褚寒还真这么想过。 外头“吁——”了一声,马车停下,江褚寒掀开车窗的帘子往外望了一眼。 黄昏之下,斜阳落着些残影,陛下赏的宅院不算气派,却也是个雅致不过的宅子,现如今正有人挂着牌匾,几人协力用绳子将块巨大的牌匾拖起来,一层红绸包裹住了上面的字,偏偏一角的布有些松动,半空中忽然坠了一边,下面的字迹立刻显露出来。 正正铁画银钩地落着“雪院”二字。 赶紧又有人将牌匾包了回去。 江褚寒望着那牌匾出神,他记得梦里的卫衔雪,在这雪院里其实没住多少时日。 见马车里迟迟没有动静,鸦青朝里头问:“世子可有什么吩咐?” 江褚寒轻声问:“让人盯着那人出宫的动向,现在可有什么结果?” “世子是说那个北川?”鸦青想了道:“人还盯着,还未等到他去什么药铺。” 江褚寒在里面“嗯”了一声,他顾自轻轻道:“半个月……” 还有半个月卫衔雪就要出宫了。 片刻后窗帘掩下,江褚寒道:“回府吧。” * 半月之后。 卫衔雪白日从宫里出来,夜里雪院就已点起了灯笼与烛火,夜里的皎皎明月洒上屋檐,落在院子里雪白的石子路上,倒还真有几分似是落雪。 檐角处的砖瓦微微踩动了下,其声不过轻微,一个人影站在屋檐上,目光落在雪院屋中溢出的烛光里,注视着一个清晰的影子从灯火里映了出来。 江褚寒将嘴里叼的叶子丢了,往前一步就要从屋顶跃下去,可他起步一顿,一个人影忽而从屋檐下面冒起,那人手里的兵刃一闪,引得江褚寒不得不往后退了几步。 来人嘴里“哟”了一声,将兵刃收了收锋口,“世子怎么有当梁上君子的兴致?” 江褚寒来的时候赤手空拳,只是想来见一面卫衔雪,事情总归是说清楚比较值当,省得他用更干脆的法子,但他这院子里如今还有护卫,江褚寒看这个降尘就觉得烦得很。 “你闪开。”江褚寒不悦地往前走了一步,“我同他说几句话就走。” 降尘却没往后退,反倒是握着刀刃横在侧身,“世子担待,我们殿下如今不想见你。” “不想见我……”江褚寒踩过一片屋瓦,“你让他亲自出来跟我说。” “如若不来。”接着他往边上一跃,错着方向就要下去,“我自己去找他。” 降尘立刻横刀拦了过来,刀光闪过,两人眉眼里全都带了些冷意,江褚寒避开刀锋,只好跟着退了一步。 降尘这一刀是来真的。 他横刀在侧,“劝世子还是不要硬闯为好。” “那我执意要闯呢?”江褚寒揉了下手腕,他冷哼了声:“如今卫衔雪金贵得很,出了趟宫,连见个面都见不上了。” 降尘听了接着笑了声,“早猜到世子要这么说。” “殿下让我转告……”他将刀一背,说话间好像故意换了语气,“为何不愿相见,世子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江褚寒动作忽而一顿。 这语调同卫衔雪几乎如出一辙,降尘继续学着道:“当日之事,世子若是当做误会,卫衔雪没有势必追究的打算,也不敢再多加烦扰,只望世子今后手下留情,莫要开这样的玩笑刻意为难,但若不是误会……” “误会?”降尘说到这儿有些忍不住,“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江褚寒被一句“误会”冲撞当场,那似是而非的语调惹得他心里如同一团浆糊,他咬了下牙,“我说了是误会吗?” “但若不是误会。”降尘赶忙又学了回来,“世子去街上打听打听,那日的事放在寻常人家都是如何评说……” 降尘心里抓心挠肝地不知道真相,说到一半江褚寒好像是怒了,他眼里无惧刀剑地往前一迈,降尘的刀立刻尽职守则地拦在前头,江褚寒偏身一躲,指腹却正正夹住刀身。 降尘还不忘了将词说完,“我可不敢赌上些什么,来猜世子难测的心思。” “就是。”降尘跟着应和了声,他一刀往前刺去,“得罪了——世子爷。” 江褚寒被那刀身震了一下,他松手往前一步,立刻又有刀花卷了过来,月光下刀光更寒了几分,被这话一击,江褚寒也不想留手,你来我往间已是走了好几步。 如何评说……江褚寒在巧取豪夺与负心薄幸间来回绕了个弯,他承认自己有错,可卫衔雪那话说得太过决绝,仿佛他们之间一刀两断,从前过往他权当被狗咬了一口。 但他不信卫衔雪在其中丝毫未曾推波助澜,他的巧舌如簧呢?他的念念不忘呢?今在这里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就只为了诛一诛他江褚寒的心吗? 想到这里江褚寒也微微有些恼了,他伸手一错,绕过降尘手腕时往后一折,降尘其实并未轻敌,可江褚寒的功夫似乎刻意藏了,他不过空了短短间隙,就被江褚寒翻身一掌打在后肩上,降尘趔趄两步,被来往的江褚寒扣住手腕,手里的兵刃瞬间被他接手过去。 江褚寒长刀一甩,接着指上降尘的脖颈,“别动。” “卫衔雪——”江褚寒站在屋檐上,那刀光偏了一下,映衬得他脸上清冷几分,他视线落往下面,“你还不打算出来相见吗?” 接着他目光注视之下,那屋里漏出的影子延长了些许,里面那人站起身来,往屋外走去。 庭院里种了株海棠,这个时节枝头多半都是残花,落红全混在了满园的白色石子里,卫衔雪踩过了一片海棠花叶,站在了庭院正中。 清冷的月光洒在他月白的袍子上,他疏离地挑起眼来,朝屋檐处望了过去,“江世子今日过来,就是为了为难我身边的侍卫吗?” 第40章 :争端 见到卫衔雪的那一刻,江褚寒想:他穿浅色的袍子甚是好看。 可他话说得太冷淡了,像若是和他真在床上滚了一遭,反倒他像是那个穿上衣服不认人的。 江世子倒也没那么浅薄,他没放下刀,反而刻意在降尘脖间转了下锋芒,“卫公子金贵,不给面子相见,只好使些别的手段。” 卫衔雪随着降尘一道抬了下头,他依旧冷淡道:“领教了世子手段,如此神通,怎的就只在我面前使。” 江褚寒皱了下眉,卫衔雪这语气……看样子这人是真的生气了。 之前同他虚与委蛇,怎么说话也还碍着些身份,如今破罐破摔似的,像是真的要和他一刀两断,可这事由不得他一个人,如今江褚寒还不乐意。 他道:“我过来有话和你说。” “世子恕罪。”卫衔雪疏离道:“我不想听。” “你……”江褚寒微愠,“放肆。” “世子要治我的罪便治。”卫衔雪孑然地站在庭院里,他又从容地笑了下,“但提醒世子些事。” 他眨了下眼,“世子今日来得气势汹汹,伤了我的护卫我也不敢多说什么,但求世子多少顾惜一下自身。” 江褚寒怔了一下,这场合卫衔雪实在不像真的关照,“你什么意思?” “世子素有心疾。”卫衔雪抬首,他分明在笑,眼里却是冷的,“却在我这院里,众目睽睽之下大展身手,我担心世子伤及自身,届时倒是我的过错了。” 江褚寒捏着刀柄的手一紧,卫衔雪他……知道自己的心疾是怎么回事吗? 江世子素有心疾,平日里刀剑用得不多,旁人当他武艺平平,进不了军营,可他今日显露身手,并非就像个纨绔的做派,若非是装的,就还真要关照一下他可否会旧伤复发了。 卫衔雪还真是会见缝插针。 江褚寒看了眼那冰冷的长刀,上头折射的月光犹如霜雪,他冷哼了声,了当地把刀从屋顶上扔了下去,“你非要如此跟我说话吗?” 卫衔雪眼见那刀落在庭院里,“哐当”一声响得清脆,他收回眼,平静地对江褚寒行了个拜礼,“恭送世子。” 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屋里去了。 江褚寒连喉中的话都哽在了胸口,仿佛他真的还有心疾发作,眼见那屋外的影子又渐渐短了,那人重新在屋里坐下,仿佛没被他的到来扰出一丁点波澜。 这时一边的降尘依葫芦画瓢似的,也朝江褚寒拜了一下,“恭送世子。” 江褚寒喉中滚烫,只挤出一个字:“滚。” 连绵屋顶就他一个人的影子,江褚寒觉得自己是个笑话,他头也不回往侯府去了。 降尘迈进门槛,正听到一声杯子摔地的声音,看过去时卫衔雪正皱着眉,像是恼怒自己手间没有拿稳,他伸手去捡,漫不经心似的,不小心还划了口子,他掏出帕子想要擦手,却又顿了一下,看到降尘进来才将指尖的血拂去了。 第52章 卫衔雪好像也有些不对劲。 降尘去年回了一趟燕国,过了年节才又来了大梁,前些时日卫衔雪还在宫里,他见不着,只能一个人在京城里混些日子,等到今日才重新见到殿下。 “那个……”降尘小心问:“殿下手上……” “无碍。”卫衔雪把帕子搁下,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他走了吗?” “走了。”降尘朝桌边走了过去,“殿下和他……这些时日发生了什么?” 降尘欲言又止,他记得前些时日见到江褚寒的时候,卫衔雪对他的态度连自己都看不下去,软得有些过于好拿捏了,今日怎么…… “我能和他发生什么。”卫衔雪重新拿了个杯子倒水,语气里冷笑似的,“他什么身份。” “……”殿下不想说,降尘也就不问了,他想起些什么,另外起了话茬,“属下这次从燕国过来,给殿下带了些东西。” 卫衔雪抬了下眸,接着烛火之下,降尘从旁边柜子里端了个盒子出来。 “年节的时候去了趟皇陵,替殿下看了眼夫人。”降尘将盒子打开,“想来殿下思念夫人,替您将夫人的遗物带过来了。” 卫衔雪端水的手一顿,他将杯子放下,起身去看那盒子,“母亲的遗物?” 降尘替他将盒子挪过去,“夫人遗物不多,大多都下葬了,旁的东西陛下留在宫里,属下只能替殿下拿来了这个坠子。” “这应当是夫人留给殿下的。” 盒子里放了个坠子,用绳结圈着,卫衔雪拿出来凑到烛火前看了看,那绳结打得精巧,一看就是母族人的系法,绳子很长,上头挂的坠子不知是什么材质,像是莹润的石头,外头透着深色,看不清里面,只微微透出一个“雪”字刻着,正像是留给卫衔雪的。 卫衔雪瞧了会儿,似乎想到当年同母亲的过往,下意识笑了笑,他摸了下自己的手腕,上头空荡荡的,只有个淡淡的伤痕几乎快要消失,“从前有个珠串也是母亲留给我的,可惜当年来大梁的路上碎了,如今连残渣都找不着了。” 他说着,将那坠子的绳结系好,挂在了自己脖颈上,那坠子贴着胸口有些凉意,他放进衣服里,便看不出脖间挂了什么。 卫衔雪苦笑着摇了摇头。 等殿下将坠子收好,降尘又摸了摸怀中,“殿下,还有一物。” “是陛下……”他声音放低了些,“陛下也让属下带了个东西交给殿下。” 燕明皇的关照于卫衔雪算是稀罕,他心里怀念的心思浅了些,应着降尘的谨慎朝他走近了一步,“但说无妨。” 降尘小心地望了下四周的动静,才从怀中摸出什么东西来,他示意卫衔雪伸手,将攥着手心的冷铁塞进了卫衔雪的手里。 卫衔雪目光一垂,手心里正落着块令牌,那东西触感冰凉,铜色的铁片上仿佛带着年岁与锋芒的痕迹,分明不过两指大小,却重若千均似的,上头方正刻着“丙戌”二字。 “陛下说……”降尘几乎凑到卫衔雪耳边,“燕国派往梁国的暗探,丙戌一支,可交由殿下手上。” …… * 江世子披着月色回了镇宁侯府。 夜里的风似乎将他的头吹醒了些,他觉得今日像是做了傻事——卫衔雪才出了宫,他就马不停蹄地去寻他了,显得他日思夜想,真像娄元旭说的那番动了真心的傻瓜。 可卫衔雪并不一样,若非逼他,那人连他的面也不愿见,他冷心冷眼,话里说的,面上露的,没一处是江褚寒乐意瞧见的。 简直将他一腔的情谊冲散了一半。 对他还是太客气了,若像以前……江褚寒气恼时思绪一岔,不知怎的就当了从前,他之前做过的梦里,那时他要得到卫衔雪,可比现如今要简单得多。 他不过借着旁人的手一箭双雕,就能让卫衔雪满心满眼地想着自己,自愿就被他关在侯府。 两相比较,江褚寒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变了,如今像个优柔寡断的老妈子,做梦的时候手段干脆,比现在要心狠得多,要个人嘛,左右骗一骗哄一哄,再不行就给人逼到绝路上,让他没得选,只能自己靠上来走他这条谋算好的路。 除了混账一点儿,还真能得到这个人。 所以如今他还能这样做吗? 江褚寒站门边揪了片树叶,想得出神,鸦青过来他都未曾察觉。 “世子,您说的那个北川有动作了。”鸦青看了眼那几乎要薅秃的树枝,继续道:“他白日出去采买,的确是去了药铺。” 江褚寒了然地“哦?”了一声,终于把手从光秃秃的枝子上垂下来了,“他买了什么?” 鸦青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是三钱三。” “三钱三……”江褚寒回过身,眼里带了点方才没消的锐利,他盯着那纸包冷冷地笑了声,“是毒药。” “是。”鸦青道:“他买了毒药。” 这事情的发展又同梦里重合了,江褚寒把那纸包拿过去缓缓打开,正如那梦里的回忆在眼前展开—— 事情发展还算大差不差,那时江褚寒也身在刑部,他一惯随意,下面递过来的案卷要经他手,他不乐意在人屋檐下安分守己,一干案卷随身带着。 这一日他身在酒楼,开着雅间翻看文书,偏巧从窗户边把目光落在外边。 他颔首指了下面,“那人有些眼熟,是不是宫里的人?” 鸦青跟着望了眼,眼尖道:“那人好像是那个燕国质子身边的太监,这是去……药铺?” 江褚寒想起什么“哦——”了一声,“这几日似乎就是那个质子出宫立府的日子,前几天侯府还收到了他为开府宴下的帖子。” “去。”江褚寒目光点了下,“去看看那个小太监买些什么。” 鸦青领了命下楼,江褚寒回过神来继续翻看案卷文书,他动作随意,却并非一目十行地翻过去,而是仔细读了,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 不一会儿鸦青回来,“问清楚了,那人是那个燕国质子身边的内侍,名叫北川。” “他叫什么关我什么事。”江褚寒继续看案卷,他蹙眉道:“他买了什么药?” 鸦青从怀里掏了纸包出来,放在桌上,“是三钱三。” “毒药?”江褚寒回看了眼,“卖给他了吗?” 鸦青点了点头,“三钱三虽有毒,却也的确能够入药,区区一点不算能毒死人,掌柜的觉得生意当做,就卖给他了,然后在账本上好好记了一笔,今后查起来也方便。” “那他知道那药铺是挂在侯府名下的吗?”江褚寒一边思忖,他把那案卷翻出来,不悦地丢了一下,“刑部那些人怕是觉得我好糊弄,这样的案卷也敢交上来。” “那案子我看过了,分明是富少爷欺压乡里,仗着干爹是宫里人,买通了当官的和苦主,就这么草草把案子结了,人死得不明不白,现如今连尸身都没安葬,结案的案卷就已经呈到我面前了。” “侯府的生意世子怕是都数不完,他应当不知道吧。”鸦青视线落了一眼案卷,又另外道:“世子可是要翻案?” “不翻案。”江褚寒伸手把案卷阖上,冷哼了声,“把人饭碗踢了就行了。” “那少爷仗着背后有个老太监,一个老太监嘛……”江褚寒靠了下椅背,“过几日那个卫衔雪的开府宴,陛下是不是吩咐老太监洪信过去给他撑场子?” 不等鸦青开口,江褚寒又漫步无边际似地说:“这北川买了毒药,到底要干什么呢?” “是卫衔雪的意思吗?”江褚寒想起那个听话的小质子,不自觉摇了头,“那人是个听话的,应当不敢做什么坏事,就怕这个小太监不安好心……” 鸦青跟着想道:“他若是不安好心,出了事最后应当也只会怪到质子身上。” 江褚寒拿过那揣着毒药的纸包,“如今这京城里要买毒药,大可以偷偷去黑市里弄些过来,但他这样大摇大摆地留下痕迹,可不就是告诉旁人,他要祸水东引吗?” “关照一下他要做什么,如若他真要下手……”江褚寒抬眼思忖,“就找个机会把那个北川手上的药换一换。” “三钱三嘛,毒性弱了些。”江褚寒道:“给他换点砒霜尝尝。” 第41章 :下毒 “世子……”鸦青皱了下眉,“世子想做什么?” 江褚寒这些年过得寻欢作乐似的,又仿佛没什么真的乐子,他覆手放在那案卷上,“朝廷里看着一潭死水,下头却早有鱼肉分食的场面,我不去晃一晃,像我白在京城呆了这么些年。” “也该往前走一步了。”江褚寒望着外头人来人往的街道,京城里的繁华是真的,没掺半点虚假,但街上的人总不会每日都是那几个,换了一茬又一茬,指不定前一日还富贵滔天,后一日就给踢出了这繁华京都。 侯府立在京城里这么多年,哪里就真的不争不抢。 第53章 日子一晃就是卫衔雪开府宴那日。 早有了传闻,陛下要派洪信洪公公替他传旨,出席那日雪院的开府宴,因而京中显贵看着上头与同僚的动作,大多都去了喝了杯开府的酒。 那一日江褚寒也去了。 他乘坐的马车气派,外头挂的铃铛响得几乎算是招摇,掀开帘子的时候,江世子就看到了外头来迎候他的卫衔雪。 这算是江褚寒印象里第四回看到这个小质子了,这人千里迢迢地从燕国过来,日子过得理应就是不顺心的,因而生得羸弱,那单薄的身子站在院子门口,仿佛还能被阵风刮走。 江褚寒看他皱了一下眉。 那卫衔雪似乎对旁人的情绪感知极为敏锐,他不过碰了下目光,立刻局促地后背绷直了,连带和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变小,请人进去的态度更是客气谨慎了好几分。 江褚寒盯了下他离开的后背,这人识人不清,他今日过来可没什么好打算。 江世子这几日让人关照了番北川的动向,这人平日里在卫衔雪面前端着笑脸,背后却是爱做些贪图享乐的事,近日雪院出府采买的事情时常有,那北川拿了银子,就一个人去那富贵酒楼里吃些独食,出手大方得如同以后都花不着银子了。 江褚寒从前听了些传闻,卫衔雪在燕国时并不受宠,甚至可算是被他们的皇后厌恶,这个北川身为自己人都要背刺他,说不定还是承了什么旨意。 洪信出宫的消息早些日子就传遍了,倘若他要在这宴会上动手,洪公公是个好靶子。 宴会开场,卫衔雪倒是落落大方地给在坐敬了酒,他面对众人竟也不怵,等到两杯酒终了,便看着时辰停下来。 正是洪信过来的时候。 洪公公服侍陛下多年,且不说顶着陛下的名头,他自己便是旁人可以巴结的,他的立场现如今朝堂不便争辩清楚,但他偏向如何倒是有些可以说道的地方。 他来宣读圣旨,众人一道走了过场,卫衔雪的第三杯酒自然是要敬给他的。 他往后伸手,后面的北川立刻端了杯酒过来,他盯着酒杯双手捧上,几乎下意识说了句“殿下小心”。 卫衔雪接着小巧的金色杯盏,只想着这杯酒奉上今日的事就算了结,因而立刻捧着给洪信奉了过去,“劳烦公公今日跑上一趟,招待不周,还望公公不弃,承下这杯开府宴的酒。” 洪信从宫里出来,人是有些渴了,他笑着将拂尘放置一边,接了那杯酒去,“卫公子客气了,陛下特意关照,今日讨来一杯酒,还算是奴才沾了喜气。” 他举了下杯,又特意回头一圈敬向来场宾客,目光扫到一旁时洪信停了一下,他特意往前走了两步,“世子今日竟是有空大驾。” 江褚寒方才添了酒,他抬眸笑了,“喝酒的场合倒是有意思。” “洪公公。”他抬起杯,望去的视线里边似乎有些故意添的醉意,“褚寒敬您。” 这侯府世子平日里也少见客气,洪信笑着朝他回敬,“世子请。” 众人注视之下洪公公仰头,一口将那杯酒饮下了。 他接着就回身过来放杯子,洪信咋舌了下,后知后觉好像从酒里品出了什么怪味,却还是自然地继续说:“今日……” 他这话突然一顿,洪信的喉间好似忽而哽了一声,像是从骨头里咕噜传出的,原本的客套话就被什么生生掐断了,他放杯子的动作变得僵硬,目光不可置信地往杯子上落了一眼,接着就尖锐地朝向卫衔雪,“你……” 卫衔雪被他这突然的反应吓了一跳,他方才伸手去搀扶,就被洪信一把捏住了肩,那力道竟然像是要揪下他的胳膊一般,卫衔雪吃痛地偏了下身,低头间竟然看见洪信嘴角流下了一线血色。 “这酒……”洪信一脸的褶皱突然皱起,像是一团废纸,纸上洇出的血迹从他嘴角流下,“有……” “毒”字还咬在喉间,接着就有一大口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那血竟如喷泉,霎时间落红了满桌的酒菜,就连洪信的拂尘也白雪沾血一般,红得刺眼分明。 卫衔雪脸上一阵温热,半边的脸都沾了血迹,他反应木讷地垂了下眼,就见洪信满身的赘肉沉声倒在了地上。 卫衔雪怔了一瞬。 宴会上都静了一瞬,但接着尖叫的呼喊声如同一瞬间爆炸的火石—— “洪公公……洪公公这是……死了?!” “出,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反应过来立刻有人指上了卫衔雪:“是他,是卫衔雪递的酒,他……” “他杀了洪公公……” “洪公公过来是陛下的旨意……他,他这是要弑君!” …… 流言与谩骂瞬间就涌进了卫衔雪的耳朵,这场合来得太过突然,他在其中反应了会儿,竟然下意识抬起眼来在满座凶恶的宾客里环视了一周。 他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的江褚寒身上。 江褚寒盯着地上的尸身,他没同旁人一道愤懑不已,脸色竟然还是平静的,只些微有些蹙眉,像是被人扰了喝酒的兴致。 卫衔雪还没张口,江褚寒就从座椅上站起了身,他二话不说,干脆地将手上喝酒的杯子摔在地上,“哐当”一声尖锐不已,场上立刻就安静下来了。 “刑部拿人。”江褚寒如今官拜刑部,他淡漠的目光从洪信的尸首上挪开,又抬起眼,对上了那双稍微带了些恳求的眼睛,“卫衔雪……” 江褚寒顿了一下,“卫衔雪拿下,雪院一干人等全都暂且收押。” 这话竟掷地有声。 卫衔雪的心忽而坠了一下,他脚步还顿在原地,但他先伸手拦了他后边就要跳出来的降尘,“先冷静。” 他像说给自己听的,他故作冷静的目光掠过北川,这一刻的卫衔雪好似明白了些什么,却只是艰难地往前走了一步,“清者自清,我不曾想要谋害洪公公。” 他缓缓呼了口气,“卫衔雪,愿听从世子安排。” 不一会儿,刑部的人立马来了,鱼贯而入的官差仿佛劲风扫荡,瞬间就抄了这新开的雪院。 卫衔雪再怎么迟钝也明白状况了,外面已经被刑部的人控住了场子,江褚寒还留在这宴厅里,他慢慢朝卫衔雪和洪信的尸身边走了过去。 江褚寒瞥了卫衔雪一眼,在他有些急促的呼吸里给他递了个帕子,“擦擦脸。” 卫衔雪脸上还留着洪信的血迹,接过帕子之前他先用手抹了一下,那血几乎要干了,他视线躲避似地偏开了些,用那帕子好生擦了,仿佛是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可他口鼻间的血腥味好像还更甚了几分。 江褚寒从地上捡起洪信手里的杯子,他往上嗅了一下,“酒里下了毒。” “我不曾……”卫衔雪往后要去向江褚寒分辨,却被后面两个刑部的小吏按住了肩,“我不曾下毒。” “这酒是你亲自递的。”江褚寒把杯子递向旁边,冷淡道:“口说无凭不算证据。” 卫衔雪冷静地思索过了,“世子明鉴,我就算想要下毒也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何况……” “世子——”这一声忽而将他的话打断了。 卫衔雪还未来得及拦下,他身后的北川竟突然扭开看守的官差,不顾周围拔刀的动作,一下就往地上跪了下去,那小太监一脸惊恐,在众人的视线中立刻磕了个头,“是……是殿下……是殿下让我……” 他全身颤抖,几乎是咬着牙关道:“让我下毒……” 卫衔雪挪动的视线都错愕了几分,他跟前的江褚寒倒是先玩味地“哦?”了一声。 北川哽了下喉中口水,“殿下……是殿下下毒,小人,小人求……求世子,世子饶命……” 断续的话似是被吓得有些懵了,他一边磕头,一边用那慌张的目光瞥着周遭围着的官差,他们手中明晃晃的长刀几乎能映出他的脸,但北川垂在低处的时候深呼了口气,没等到周遭的官差拦他,他闭眼间猛然就朝着一柄长刀的锋口上撞了上去。 “砰”的一声闷闷响过,北川喉中接着只发出了猛咳的声音,那一下竟然没撞到刀口,他冲过去的瞬间,站在那儿的江褚寒霎时对他胸口一脚就踹了过去,那力道添上冲撞的力气,踹得北川往后滚了好几步,喉中血都咳了出来。 “事情没有查清。”江褚寒似乎愠怒,“想死哪有这么容易。” 卫衔雪却已经反应过来事情的始末了,方才的情形如同戏剧在他眼前重复闪过,那酒里的毒,北川的手,洪信的血,一一都在卫衔雪心里明晰起来,方才若是没有江褚寒那一脚,北川指认之后死了,卫衔雪就是百口莫辩。 这场景……卫衔雪几乎觉得好笑,这些年的识人不清如今才得了报应,北川跟了他几年,他从前宽恕他,还替他找了胆小无知的借口,如今……如今卫衔雪只觉得被根无形的寒刀当即捅了胸膛。 竟然疼得他有些肝肠寸断的错觉。 第54章 跟着一旁的镣铐就举到卫衔雪面前,那锁链有些锈了,看着硌人又寒凉,卫衔雪多年没当过阶下囚,想到从前便望而却步,半空里的手不敢抬起。 江褚寒亲自把锁链接了过去,“伸手。” “世子……”卫衔雪脸色都变了,惨白得如同失了血,他对江褚寒望过去,还在里头藏了一丝浅浅的恳切,“世子会查清吗?” 江褚寒其实有些不明白卫衔雪看他眼神里的那种期待,但那目光将他阴沉的心绪忽而撞了一下,他垂眼将卫衔雪的手锁上,“刑部会查出一个结果。” 卫衔雪的手被镣铐压得垂了下来,他趔趄一步,被后面的人推着押了出去。 江褚寒定定地看了会儿卫衔雪的背影,手不觉攥了一下,他目光扫过了一旁带毒的酒杯,许久才道:“查查吧,这毒药怎么来的。” 洪信就这么死了,这事情似乎在平静的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御前的太监不比常人,何况他今日的确是带了陛下的旨意到访——如同圣上亲临。 各方弹劾的奏折立马递到了御前,严查严惩燕国质子的口诛笔伐几乎盖过了要查清真相的风声,江褚寒当日在场,不可避免要先入宫请旨。 他路过御花园时,远远见着了三皇子褚黎正在发火,摔杯盏的动静惹得人不免侧目。 洪信倒戈褚黎母族余氏的端倪江褚寒早就看出来了,他没过去打招呼,直接去了御书房。 御前如今只剩洪信的那些个徒弟伺候,往常一向待人宽厚的启礼自然地凑到了前头,他沉稳着步子在江褚寒面前停下,敬重地垂下眼,“世子,陛下传召。” 江褚寒朝他和缓地笑了下,“劳烦公公。” 卫衔雪还身在刑部大牢。 第42章 :牢狱 分明已经过了春日,大牢里竟然还冷得跟寒冬一样,阴湿的墙壁与砖块仿佛是从内里浸出寒意,空气中漂浮的血腥与腐朽仿佛数年也难以散去。 耳边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周围的动静仿佛揪着卫衔雪的每一道呼吸,今日这事来得太突然了,像是将卫衔雪从和煦的春日一下拉回了刺骨的寒冬——明明他是好不容易才从宫里出来了,有了自己的院子,但京城里的繁华他几乎一日都没看过,接着就被自己宽厚对待的好侍从两句话拉下了牢狱。 北川给他递上的酒有毒,他亲手毒死了洪信…… 他真的太冤枉了,卫衔雪自诩待北川没有分毫的过错,可他却要拿走他的名声和性命,他穷尽思绪,也只能问自己,那远在燕国的皇后和太子,到底为什么不想他好过。 时间在他沉重的呼吸里变得缓慢,还没有人来审过他,但这事放在面前是个死局,亲手献酒的是他,北川的主人是他,被北川一口咬上的也是他,谁会在这个时候听他一句兄弟相阋的笑话。 这牢房阴暗潮湿,除了里面晃悠的蜡烛,唯一的明光就是头顶狭窄的窗子,一线日光照射下来,竟成了让人觉得稀罕的的东西,卫衔雪竟然自问:他还能从这里出去吗? 接着那牢房上的门锁就响了,鱼贯而入的狱卒立刻就将卫衔雪围住了,他打头进来的似乎是个刑部主事,他认真打量了番慌张站起来的卫衔雪。 那人一字一句地问:“是你,杀了洪公公?” 卫衔雪靠着冰凉的墙砖,“不曾,我不曾要害过他……” 那人冷冷扫了一眼,抬手间后面的狱卒立刻过去将卫衔雪死死按住了,那些人抓着卫衔雪的胳膊,踢着他的膝盖让他跪在地上。 “时间有些紧,你多少担待。”那主事冷漠地朝他走近了一步,“约莫还有半日的时间,杀人偿命也不过一句话的事,你最好早些将事情交代清楚,按了手印,你我的事也都完了。” 哪怕见多了不公正的事情,卫衔雪也一下没懂其中的意思,“你,你什么意思?” 他艰难地抬了下头,“你要屈打成招?” “什么屈打成招,那酒是你递过去的,可是人人都看见了。”那人走过去捏住卫衔雪的下颌,“嘴硬的下场不过是多吃些苦头,看你这身子板,怕是撑不了多少……” “你……”那主事不察,忽然就被卫衔雪一口咬上了手掌,他那獠牙咬得那人手上都见了血,他跟着就一巴掌朝卫衔雪脸上打了过去,“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卫衔雪疼得耳边都鸣了一下,嘴里的血腥味分不清是谁的血,他喉间微涩:“未,未曾审理,你们怎么敢……” “怎么敢?”那主事捏着手,他冷笑着往后退了,“审理不审理的,牢狱里的杀威棒先让你尝尝!” 他话音方落,一根粗长的棍子高高举起,立刻就落在了卫衔雪的脊背上,他甚至觉得自己魂魄都颤了一瞬,好似身后的骨头都被打碎了,那疼痛仿佛唤起了卫衔雪多年前身在蕲州与入京路上的记忆,像他又一次入了什么虎狼窝里,疼得他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那牢房外又响起个脚步声,这主事看卫衔雪痛苦的时候还在冷笑,回身时立刻换了幅脸面,他谄媚地从牢房里出去,对着外面那人行了礼,“这牢房里脏污,方大人怎么来了?” 刑部侍郎如今是有三位,江褚寒是插进来的,一位出京办事,还有一人就是过来的这个侍郎方煊,他在牢房外捂着口鼻,示意那主事离他近些。 那主事过去,同他一道背过了牢房,“大人有何吩咐?” 方煊压低了声音,“方才尚书大人的旨你都清楚了?” “清楚了。”那主事低过头,“寒世子入宫请旨,在他出宫之前将这事了结。” 他掰扯着事情本身,自信道:“这案子怎么都算是人证物证具在,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质子,哪里能抵得过刑部的手段,定然今日就将他的证供呈上。” 方煊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知晓这主事是他的人,也就道:“从前洪公公那边有许些糊涂账,如今公公出事,一旦那寒世子要追根究底,届时查出来,你我可都是要吃亏的。” “那世子嘛……”主事讨好地笑了笑,“世子平日都是不管这些烂账的,想来也不必太过担心。” “你怎知他不管。”方煊面色肃了几分,“总之就是快些将事情了结,能呈上去就把刑部早些摘出去,还有那质子……” 方煊回头看了一眼,他摇了摇头,“方才那棍你就不该打,怎能让人看出他一身的伤,弄得像是屈打成招。” 那主事立刻明白什么,他赶紧对后面示意停手,“这不留痕迹的刑罚,牢里也多的是,大人放心。” 方煊满意地点了下头,他嫌弃地望了一眼腌臜的牢房,又捂着口鼻出去了。 那主事这才回过了身,他把手上的血都抹去了,重新走进了牢房里。 他示意周围的人将卫衔雪放开,支着他的手一松,卫衔雪立刻就朝地上倒了下去,他方才捱了几棍,后背疼得厉害,撑着手也有些起不来身,只能与那脏污的地板碰了下脸,随后才缓缓从喉中顺出口气,些微昂起了头。 那主事叹了口气,他在卫衔雪跟前蹲下,注视道:“现在可以招了吗?承认了罪行,你我都不用麻烦。” 卫衔雪思绪还是清醒的,方才这人背过去的时候,他只从他们小声的对话里听出了囫囵的“半日”二字,他摇了摇头,“并未,我并未杀他……” 面前的人冷哼了声,“自讨苦吃。” “你这张脸生得好,卖进窑子里怕是也能赚不少钱,我好歹是个男人,懂得怜香惜玉,今日就留你一副好皮囊。”那人伸手抓住卫衔雪脑后的头发,逼着他抬起头来,“既然时间不多,咱们挨个来,怕你今日喝了酒不曾清醒,先来给你醒醒神……” 卫衔雪望着面前这一双乌黑的眼睛,黑窟窿似的,凶得仿佛他才杀人不眨眼。 他是被生生从牢房里拖出去的,一双板凳绑住了卫衔雪的手脚,脸上立刻被糊上了层湿乎乎的厚布,黏腻难闻的味道瞬间裹挟着他的五官,卫衔雪看不到,漆黑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了周遭令人害怕的惨叫声。 接着一盆冰凉的水猛然从他脸上倾倒下去了,他的呼吸被瞬间切断,冰凉的水透过湿布灌入他的鼻腔,卫衔雪甚至来不及闷哼一声,呛水与窒息的感觉铺天盖地地将他笼罩,竟比沉入水底溺水还要难受,耳间的尖锐惨叫一时远去了,他只能听见水声敲打在他的头颅上,他痛苦地想要逃离,可他像砧板上的鱼肉,无处可逃。 那满满一盆水倒下的时间仿佛拉得无尽长,脸上的湿布拿开的一瞬他像绝处逢生,喉间咳得仿佛要将心血呕出来,他大口喘着气,整个人狼狈得像是落水的鸭鹅。 “你还是不想承认这罪吗?” 卫衔雪死死扣着手心,他艰难地摇了摇头,那湿漉的厚布立刻又笼在了他的头上,“哗啦”的水倾盆而来。 湿漉漉的脸上他已经分不清水和眼泪了,他痛得指甲都攥进了血肉。 第55章 …… 江褚寒尚在出宫的路上。 出宫时的路仿佛比进宫要远了许些似的,他脚步意料之外地有些沉。 好像江褚寒是忘不了卫衔雪看他的那双恳求的眼睛。 这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分明没见过几次,看他的眼神里不是期待就是羞愧,如今还乖乖地被他送进牢狱,江褚寒是个执棋的棋手,在这局里他早备好了后面的两步,一步是北川,一步是卫衔雪。 北川想要害卫衔雪不假,但他买的三钱三马上吃不死人,江褚寒让人换了见血封喉的毒药,是他想要换掉这个太监总管。 另一步棋还要回到卫衔雪身上,可事情至此,江褚寒心里好像升起了些难言之愧。 “世子。”鸦青过来的脚步有些急,“刑部那边有动作了。” 刑部不比江褚寒从前待的大理寺,大理寺有人当他是真的大理寺少卿,可刑部的人只当他是个侯府世子,那些人听他吩咐,可刑部头上还横着别人的手,江褚寒做不得刑部的主。 把卫衔雪放在牢狱,江褚寒入宫之前还留了双眼睛盯着。 “怎么?”江褚寒挑起眼,“他们想要杀人灭口?” 鸦青抱着剑站在身后,“不是杀人灭口,是屈打成招。” 江褚寒的眼一瞬就冷了下来。 午后的日光更明媚了,牢房里还是一样寒。 卫衔雪觉得牢狱里昏天黑地,仿佛砖缝里都透着寒意,他全身都是冷的,湿漉漉的衣服包裹着他,他连呼吸都觉得痛苦万分。 他已经快要说不出话了,分明的痛苦不间断地磨着他的每一道思绪,可他如何也不觉得麻木,反而是累积起来,仿佛时刻就要压断他的脊骨。 连那主事也在他面前止步,“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质子,这个年纪,嘴还能这么硬。” 卫衔雪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可下唇已经被他咬得出了血,他睁着那双莹莹的眼睛,几乎用尽力气地笑了一声,“我不能死……” 他每个字说出来喉间都像刀锋割过:“我不能死在大梁……” 卫衔雪认不了这个罪,他已经在痛苦间沉沦进好几次蕲州的地狱了,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是怎么走到梁国来的,他在那场大雪里历经磨难,他好不容易才在这囚笼里活到今天,他来时是为了两国不起战乱,在那么些满是冤魂的梦境里,他靠着些救赎的初衷挨过每一夜的漫长梦魇,他不能满身污名地留在梁国。 更不能背着杀人的罪名死在牢狱。 一根根细细的长针扎进卫衔雪的皮肤,一点鲜血也没溢出来,可他疼得如同踩在刀尖上,为了不让喉间溢出声音,他压抑地咬住了自己的唇,闭眼间只有一行又一行的眼泪往外涌了出来。 时间分秒过去,刑部的人也没什么耐心了,那主事气急,掰着他的口齿就将粒药丸塞进他的嘴里,哐哐堵着他的嘴灌了几乎半碗水。 卫衔雪已经没有力气挣扎,手间的绳索和镣铐全都取下来了,他像个蝼蚁一样蜷在地上,仿佛谁人都能踩他一脚,他不知道灌进去的药是什么,身上的疼还没停下,整个人的感官却变得有些不听使唤,脑子变得昏沉,眼前的景象好像模糊了许多,耳朵却愈发敏锐了,身上的疼痛也好似放大了数倍。 他喉间不可抑制地发出几声痛极的呜咽声,整个人蜷缩在了一块,接着耳边的声音像是恶魔低语,直接就灌进了他的灵魂里似的:“你让你身边那个北川买了毒药,下在了给洪公公的酒里。” “不……”卫衔雪摇不动头了,他带着哭腔:“没有……我……” “求你……”他的心防好像猝然崩溃了,卫衔雪伸了伸手,可那落空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好像没人能拉他一把,“好疼……” 卫衔雪的眼泪不听使唤,后面的声音全都沉进了他沙哑的喉咙里。 可他的求饶在这刑部大牢里,如同石沉大海,不过是沧海里可怜人的一个罢了。 但这监牢的门猝然就给踢开了,那外头的光忽然刺破了阴郁肮脏的大牢,洒进来一点不容其中的暖阳。 第43章 :委屈 江褚寒进来的时候什么话都还没说,他拔着那门边挂着的一柄长刀,出鞘那一声如同铮鸣,里头的人被开门的动静震得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行礼,江褚寒长刀一甩,那一刀直接对着那那名主事胯间的方向刺了过去,只听一声帛布破裂的声音,那刀直直刺穿了他下身的衣服,带起一块破布,重重地往后刺穿了过去。 “你们好大的胆子。”江褚寒说得几乎咬牙。 里头的人立刻被这一刀镇住了,那主事胯间即刻湿了,他几乎是筛糠一般跪了下来,“世……世子……我,下……下官……” 后头的人也赶忙都一齐跪下了,他们头磕得如同捶地,“世子,世子饶命……” 所有人跪下,江褚寒这才绕过这么些人看到地上的卫衔雪,他好像忽然记起些浅薄的记忆了,几年前他路过御花园,在里头随手救了个落水的小公子,那人满身湿漉漉的模样,和面前这个狼狈的小质子,几乎是一个样。 那还是面前这个人要更可怜些。 江褚寒从台阶上下来,他冷眼扫过了下头每一个人,“谁让你们私设公堂。” 地上跪了一摊人,却一地的哑巴谁也不敢开口,江褚寒自然是拎着前头那人发作,他踢了下那主事的胳膊,“说话。” “回,回世子……”可那主事哑着声,后话如何也不敢开口。 江褚寒冷冷地笑了声,“看来你们还真当我是个好糊弄的。” 他绕过那主事往后走了几步,把方才掉在地上的刀捡起来了,那片布帛还刺穿挂在上头,江褚寒又重新走回去,横刀对着那嘴硬的主事。 “世子,世子饶命,下官真的……”那主事盯着冷铁,二话不说就要求饶,可他喉间突然顿住,紧接着就放声“啊——”了出来,江褚寒长刀一斩,一刀就对他手腕间砍了过去,溅出的鲜血喷在那块破布上,正拦住了横飞的血,一只断手就这么在脏污的地板上打了几个滚。 江褚寒把他一只手都砍下来了,那人立刻痛得打滚,在那地上嚎叫得如同猪仔,周围的人饶在大牢待久了,也被这举动吓得连连跪后几步。 江褚寒把刀一丢,只寒声咬出一个字:“滚。” 那伙人赶紧就连滚带爬地拖着那主事出去了。 江褚寒这举动像个杀神,他是许久没有这么动怒了。 刑部那些人当他是个不管事的少爷,往日里敷衍了事他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卫衔雪是他放进来的,他本来还想保他一条性命全他后来的打算,这些人竟然骑在他的头上先一步下了这么重的手。 江褚寒低下了头,牢狱里人少了,他这才听清卫衔雪是在哭,闷闷的抽泣声从他喉间溢出来,他好像是痛极了才蜷缩在一块,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仿佛已经用尽自己的力气在忍了。 可他多瘦弱的一个身子,似乎再让人折腾一会儿,他这条命就没了。 江褚寒在他面前蹲下了身。 许是感觉到面前有人,卫衔雪这才艰难地睁开眼,那双血红的眼睛里全是泪,却还有些迷蒙,卫衔雪其实看不清面前是谁,可他下意识地就微弱地摇了摇头,“我……” “我没有……”卫衔雪说:“我没杀人……” 这微弱的声音像长驱直入地撞进了江褚寒的耳朵,给他撞得微微有些措手不及。 杀人的是自己,江褚寒知道他没有。 其实也不是没见过卫衔雪满身是伤的样子,三年前卫衔雪入京,一路上欺凌他的自己也占了一份,那时因为父亲战前的伤,江褚寒恨每一个燕国人,可如今过去这么久,他知道了无畏的恨其实并没有什么用,他已经不能用往日的目光来看卫衔雪了。 他想把他当个无足轻重的棋子,这人柔柔弱弱地自己撞上来,他就用了。 可这人好像太可怜了,可怜得勾起了江世子心里少见的怜悯,而且面前这事,本就是他对不起人在先。 江褚寒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从里头倒了粒药丸出来,他塞到卫衔雪嘴边,鸦青却拦了一下,“世子,这药……” 这药算是贵重,可江褚寒看不出卫衔雪伤那儿了,他没管鸦青,将那药丸碰了下卫衔雪紧紧咬着的嘴唇,“张嘴。” 卫衔雪听见声音松了牙齿,听话地把那粒药含了进去,可吞咽时喉间又难受地滚了一道,他跟着咳了好几声。 等人咳完了,江褚寒盯着他痛苦的面容,“你……” 他忽然道:“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原本这话江褚寒是不想这样说的,他往前一步换掉洪信,让内宫里有个侯府的眼线继续立着,但这事做得实在惹眼,江褚寒不能引火烧身做得太明显了,他纨绔的身份还得继续扮下去,所以他把主意打到了卫衔雪身上。 他一个侯府世子,偏偏看上了别国来的质子,这举动够惊世骇俗了,卫衔雪是个好借口,旁人才觉得他不是个贪慕权势的小人。 第56章 一进一退,怎么也算一箭双雕,唯独其中的卫衔雪受了委屈,可江褚寒想过了,卫衔雪一个人身在京城,他做不到真的独善其身,如若他要找个庇佑,自己大可以当这个人,哪怕是逼着他站在自己身边。 只是他没料到刑部动作会这么快,卫衔雪…… 卫衔雪听到江褚寒这话,他虚弱的呼吸好像顿了一下,那双眼泪眼朦胧,还是没掩住原本的灵秀,他尽力抬了抬手,那动作只能拉住一点江褚寒的衣角,“世子……” 他竟然还是固执地说:“我不曾,不曾杀过人……” 江褚寒的喉间也忽然哽住了,他叹了口气,竟然去将卫衔雪那只手腕抓住了,他那手冰得吓人,“你身上还有哪里疼?” 卫衔雪缩了一下身子,他没有说话。 江褚寒已经知晓了卫衔雪这日的坚持了,他盯着他那双冰凉的手,上头的针孔几不可见,千疮百孔的影子只从他那颤抖的痛苦中寻得一点,“我……” 江世子轻轻道:“我替你翻案。” 卫衔雪的眼睛忽然睁了一下,江褚寒接着说:“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卫衔雪似乎在低声啜泣,他目光好像触到了一丝那窗子外面的日光,过了许久,他才极其轻声地“嗯”了一句。 江褚寒听到了,他也没管卫衔雪一身湿漉漉的,他弯下腰,一边将卫衔雪的头抬起来,一手挽过了他的腰,他打横便将卫衔雪抱进了怀里。 这牢狱的门还开着,外头的日光洒进来,好像破开了一丝这大牢里的沉朽,江褚寒抱着卫衔雪,从那台阶一步步往外走了出去。 像是一步步走进了明媚里。 …… * 江褚寒记着这梦已经三年多了,那梦境太真实,真实得他被些怜悯和愧疚左右了对卫衔雪的态度。 江世子在京城里学了一箩筐的混账性子,除了那些书本上写的圣人君子,几乎没人教过他坦诚相待与真心实意,就这一个梦,他忽然感知了些糊弄人心的下场,但梦醒时分犹如庄周梦蝶,他分不清面前的卫衔雪和梦里那个人了,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撞在一起,江褚寒得到过了一次,这回便也不愿意将这人放开。 夜风缓缓吹了过来,那药包一经打开,里头的细细粉末瞬间随着风吹散进了夜色里,眨眼就没剩了什么。 “三钱三嘛,毒性……”江褚寒说话时舌头碰了下后槽牙,没滋没味的话偏偏给他尝出些莫须有的血腥味了,他沉眼道:“给他换点……” “……” 雪院的蜡烛还未曾熄灭。 卫衔雪抵在门边,似乎是在赏月,皓月千里,月光洒在庭院的白色石子上,正正如同落了霜雪。 他余光中注意着门外的动静,“北川还未回来吗?” 卫衔雪方才这么一问,外边那道门正正好地嘎吱响了一声,北川进门时手上提了好些东西,似乎都是今日采购的,他没手关门,左右望了两眼,用胳膊肘杵着将门又阖上。 这望过去的目光隔了片枝叶,北川注意不到这边的动静,卫衔雪注视着那人进屋,“让你去查北川可有什么结果?” 降尘正坐在后边翻着本书,“我说殿下,你怎么还看这种……” 他将那书页一扬,《礼记》二字尤为刺眼,卫衔雪带过来的东西几乎都是旁人收拾的,降尘随手一翻就找到点能充乐子的,但他那话方才出口,就见卫衔雪转过来的眼睛眯了一下,他意味不明“嗯?”了一声。 降尘的手立刻就落下了,他阖上书页,赔笑似的,将书往桌下一藏,“殿下说……说北川?” 卫衔雪很轻地笑了一声,整个人都转过来了,他又换语气“嗯”了一声。 降尘后背绷了一下,“北川啊,查过了。” “他的确是明皇后的人,皇后那一族向来豢养家臣,家臣中只要是生了儿子,第一个孩子就要被送进族中,哪怕侍奉的不是宫里人,也要削了去当太监,用来换得一家的恩宠荣耀,北川就是胡氏长子,那一大家子如今在朝中当了官背靠太子一党,其中还有北川好些功劳。” “身上背了家族荣宠,自己又被逼无奈。”卫衔雪敛眉道:“他都过得如此凄苦不堪了,也还要舍命替人做事。” “没办法。”降尘摇了摇头,“说是臣子,也不过是奴才,听了吩咐做事,那一大家的性命都算是捏着别人手里。” “捏在别人手里……”卫衔雪站在那儿,他将手往屋外伸了一下,月光斜穿朱户,正正落在他的手心,他隔空攥了一下那道月光。 手心里还是空的。 似乎是看了外面的冷月,卫衔雪回首过来的眼里也冷了几分,“这世道如此,人命一物其实荒唐潦草得很,有时候重若千钧,一人可抵万人,有时候又轻贱如同敝履,竟然全都系在别人手里。” “殿下……” 卫衔雪将手收回来,“你今日盯着北川的时候,可还遇到了鸦青?” “殿下,殿下怎么知道?”降尘坐那儿挠了挠头,“今日北川去了趟药铺,鸦青跟着后面就进去了,出来的时候脸色还有些难看。” 卫衔雪冷冷笑了下,“果然江褚寒早就知道了……” 从前卫衔雪一无所知,遇到圈套时抓住江褚寒这根稻草使劲扑通,谁知推他下水的正有他好大一份功劳,他揣着感谢和恩情与人缠绵悱恻,竟然是一腔真心全喂了狗。 偏他今日还过来装了什么情真意切。 卫衔雪想得有些生气,就说回了北川,“北川有心害我,这条命留到今日,我也不用手下留情了。” 他走进屋子,朝降尘怀中丢了什么,“我在京城受的气够多了,也该找找别人的麻烦。” 降尘一接,正是那块燕明皇给卫衔雪的令牌。 卫衔雪走过去,将手到桌底,将降尘方才藏的那本书拿过来了,他面不改色地放进衣袖,继续说:“我的场子,总不能都是别人布的局。” …… 第44章 :酒宴 几日之后,便是雪院开府宴的日子。 镇宁侯府早上屋檐上不知哪里来了几只不懂事的乌鸦,叫了几声让人心烦,江世子眼下乌青地起来,叫人拿大棒子赶走了那几只聒噪的鸟儿。 江褚寒也没再回头去睡觉了,他早上没吃,在屋里呆了好一会儿,换了身衣服出来。 “……”鸦青有些认不得自家世子,“世子今日是……” 江褚寒在旁人眼里性子招摇,但一向穿得没什么讲究,比不得那些半路发财的富家子弟用的全是一眼望得到金银的名贵缎子,他觉得那样有些俗气,江世子自以为的器宇不凡,多半还是他这天生的脸与身世彰显出来的。 可他今日也穿了金线织的缎子,侯府里边给世子备了件入宫赴宴的常服,华贵异常,江褚寒觉得现眼,把衣服压了箱底,可他今日竟然穿上了。 江褚寒穿着这衣服倒是不俗气,反而更轻易地从人群里拔出高个来,他拢了拢领口,“换了衣服,自然是要去赴宴。” “可是世子……”鸦青欲言又止,“雪院那边,未曾送来过请柬……” “他没送过请柬?”江褚寒拂袖的手一顿,一大早被打扰的怒气又一下冲上了心头,“卫衔雪……” 江褚寒接着冷哼了声,“要什么请柬,本世子这张脸就是请柬。” 晨起的日光洒在江褚寒衣袖上,金线微闪,他走动间浮光跃金似的,“鸦青备车。” 江褚寒昂着首一字一句道:“今日的戏等了这么久,错过了可就亏大发了。” 雪院挂起了绸布,清雅小院添了几分喜气。 卫衔雪在大梁没什么人,院里的人手几乎都是宫里拨的,他端着幅盈盈笑脸在门边晃悠,就算是恪守今日该做的事了。 可他远远就听到了铃铛声,卫衔雪不等江世子的马车拐过弯,转头就进了门,还朝降尘撂了一句,“江褚寒来了,让北川去接接他。” 又没请他,江褚寒还真好意思来。 江世子大驾,惹得众人视线全都聚了过去,可金尊玉贵的世子从马车里出来,只对上了张笑意盈盈的大白脸,北川躬着腰凑上去,“恭迎世子。” “怎么是你?”江褚寒冷眼一挑,在马车上略微靠了,“你家公子呢?” 北川没怎么见过江褚寒和卫衔雪亲热,还觉得他二人是隔了仇的,他赔笑道:“殿,公子在里头招待客人,就等着世子进去。” 江褚寒冷哼了声,“他等着我?” “骗我也是要治罪的。”他从上边俯视北川,看得人局促不堪的,才道:“给你机会再说一遍,卫衔雪在何处?” “……”北川笑脸难继,这会儿才体验出些许卫衔雪难做的艰辛,但他眼眸转了下,似是实诚道:“今日客人众多,公子,公子许是抽不出空来。” “怎么?”江褚寒从他那话里分辨出几分挑拨离间,也就接了下去,“你的意思是,本世子算不得什么尊贵的客人。” 第57章 “不敢……奴才不敢。”北川低着头,结巴了两句,“的,的确是公子特意吩咐奴才来招待您的……” 江褚寒冷冷盯着他,却又笑了,“你这倒像是实话。” “他的确是知道如何恶心我。”江世子从马车上下来了。 早些时日江褚寒就提醒过卫衔雪这个北川不安好心,他开口愿意帮他除掉这人,可卫衔雪没理会他的好意,如今还特地让他来招待自己,怕是早料到他说不出什么好话,一下子恶心了俩人。 卫衔雪啊…… 江褚寒甩了下衣袖,“走吧。” 就算没有请柬,江褚寒的大驾也没人敢拦着,鸦青在后边递了份礼的功夫,江世子就已经进了雪院。 他那一身实在太显眼了,简直有些硬让这清雅院子“蓬荜生辉”的意思。 江褚寒觉得自己也怪了解卫衔雪的,这人其实也嘴硬得很,不给人递请柬,倒是给他留了位子,咱们卫公子早知道江世子不可能不来。 可这人也忒没礼貌了,连个面也不在他面前露,简直糟蹋江世子这身镀金的华贵衣衫。 江褚寒等到宴会开场才真的见到了卫衔雪。 卫公子第二回在京城里露了脸,上一回还是祭灵台那事,卫衔雪孤身一人跪拜四方,有人说他为了求得谅解,不过是被逼无奈,也有人的确念及他远在他乡,瘦弱无依,不想再和他无用计较,这人算是无足轻重,可偏偏被许多人记挂着。 卫衔雪在众人注视里敬了酒。 江褚寒喝得没意思,这人侃侃而谈,同人笑的时候似乎学会了什么叫潦草的左右逢源,从前是被关着碰不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他卫衔雪若真的这般在京城混久了,以那颗生了七窍的玲珑心来活,也不知道今后会变成怎样八面玲珑的模样。 江褚寒盯着他,一杯酒下肚他就能想起年节的酒意,像是把他的酒量都压低了许多,他江世子的肚量其实小得很,还真见不得想要的东西从手里飞出去。 他还是无情地想:这人还是关起来的好。 可惜…… 两杯酒的功夫过了江褚寒都没注意,宫里的洪公公已经来了。 江褚寒记得这宴会的流程,刚要倒酒,却有一只手伸过来将他的酒壶挪了下,换了壶不知什么的东西过来,江褚寒不悦抬眼,就看见降尘凑在旁边提起了壶。 “殿下说世子虽然酒量好,但酒喝多了误事。”降尘缓缓倒了一杯,“今日这场合暂且少喝些。” “你家殿下……”江褚寒的心思里转了好几道,最终盯着那杯子,“他还知道我来了?” “世子这话说的。”降尘一下笑出了声,“殿下还说世子今日穿得花哨,比御花园的孔雀还显眼,哪能不知道您来了。” “你……”江褚寒胳膊肘往后搡了一下,“你滚。” 降尘还“哎”了声,“当真是关照,世子今日还是要当角儿的。” 江褚寒敏锐地回头了下,就见降尘已然退到后面去了。 卫衔雪正接了身后北川递过来的酒,他双手捧在手里,“劳烦公公今日跑上一趟,招待不周,还望公公不弃,承下这杯开府宴的酒。” 洪信从宫里出来,是有些渴了,他笑着将拂尘放置一边,“卫公子客气了,陛下特意关照,今日过来讨一杯酒,还算是老奴沾了喜气。” “公公说笑。”卫衔雪笑得得体,却在酒杯递出去的时候停顿了下。 他这停顿有些突然,旁人的视线都往他身上聚了过去,卫衔雪却是往后退了一步,“公公今日大驾,雪院算是蓬荜生辉,这些年身在宫廷,得了陛下庇佑,思及过往总觉得区区一杯酒不成敬意。” 洪信一点诧异化作了笑,“卫公子有心,奴才回宫,定然代为转达陛下。” 卫衔雪伸手去将自己方才喝过的酒杯端起来了,“一两句的谢言倒显得不似真心,既是要敬酒,我当先干为敬。” 他两手端着杯子,将原本要递给洪信的那杯酒倒进了自己的杯盏里,“卫衔雪自罚三杯,以全心意。” 说完卫衔雪抬起手,正要将那酒喝下去。 席面间却有人出了声:“卫衔雪——” 江褚寒这话语气干脆,像是拦人,他靠在椅背上,颔起首来有些拿眼底看人的意思,“你这是,要喝了洪公公这杯酒。” 他盯着卫衔雪手中杯盏,又像是看他的手指节分明。 卫衔雪喝酒的动作停下,有些不明白地偏身面向席间,“世子……” “世子怕是误会了。”卫衔雪垂下眼,便是带了些和顺的委屈,“这杯酒不过是想答谢,并无其他僭越的意思。” “你倒是会给自己冠帽子。”江褚寒挪了下视线,扫了一眼后面神色有异的北川。 洪信脸上的笑凝了一下,这两人…… 洪公公知晓的事情多,这俩人从前应当是上过一条船的,如今这模样像是江褚寒转头踢了人,话里有些为难似的。 “世子今日竟是有空大驾。”洪信有心解围,便朝席间走了两步。 江褚寒轻笑了声,“洪公公都来了,褚寒怎么敢托大,何况喝酒的场合。” 他摸着酒壶,将壶里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倒了杯出来,“卫公子有心敬酒,本世子这里也有一杯,你可要一道尝尝?” “世子的酒……”卫衔雪正要跟着洪信往席间走,却不想后背被人抓住了衣袖。 “殿……公……”北川咬着唇,目光故意不看卫衔雪手里的酒杯。 “嗯?”卫衔雪只轻轻一声,他往前一步衣袖就从他手里脱了,他继续对着席间,“世子好意,不当推辞。” 两人的目光就这样碰了一碰,江褚寒还不禁含笑了半分。 卫衔雪脸上倒是平静的,他端着那杯酒在洪信身边停下,“多谢公公执言。” 洪信看多了人,觉得这卫衔雪还算是个没什么城府的,自然不可能和他计较,他摇了下头,“卫公子客气。” 卫衔雪还是将杯子举了,“那世子觉得这杯酒,我该不该喝?” 洪信的那杯酒……江褚寒的目光定在上边,他眯了眯眼,却没有答话。 卫衔雪便什么也没说,当即将酒饮下了。 江褚寒将手攥在了身后。 这杯酒的时间竟算得上有些漫长,卫衔雪垂下酒杯时往里头看了一眼,似乎是长舒了口气。 看他面色如常,江褚寒才是真的松了口气,他在座中冷冷“哼”了一声,又把面前的杯盏推了一下,“还有一杯。” 卫衔雪听话地过去了,他众目睽睽下笑意消减不了,温声道:“特意给世子备的,看来没合上世子的心意。” 江褚寒低头一眼,一字一句:“你自己试试。” 那杯压根不是酒,卫衔雪觉得江世子火气旺,给他拿点药材泡了水,凑近点就能闻见腥气冲天的,让人一闻连醉意都能消下去。 卫衔雪笑了,他伸出了手,端杯的动作弯腰向前,离江褚寒还近了些。 江褚寒故意地探了半分身子,在他往前时与他眉眼对上了,江褚寒声音极轻:“你今日是唱的什么戏?” 卫衔雪嘴角勾起,眉间却皱了一下,他张开口,嘴里露了个囫囵的“你”字轮廓。 他是想说“你猜”,可他喉间接着咳了一声,往前伸的手才沾了下杯子,立刻往下按住了桌,那酒杯被他不小心碰翻了,里头的水全洒出来滚了下去。 “你……”江褚寒猜他躲酒的念头飘了一瞬,那杯里的水顺着桌角流下来,差点沾湿了江褚寒的衣角,可卫衔雪一整只手都湿了。 江褚寒立刻察觉出了什么不对劲,面前的卫衔雪整个身子都似乎僵了一下,几乎全在靠着那只手撑着。 不好的预感瞬间涌上了心,江褚寒看了眼卫衔雪放在那儿的酒杯,“卫衔雪,你……” 他话音刚落,卫衔雪的腰往下一沉,他整张脸都低下去掩住了表情,一口鲜血却是当即在他桌前吐了出来。 酒菜间的血红得到了扎眼的地步,“你……” 江褚寒始料未及似的,他手却是先动了,桌上的桌布被他瞬间掀起,拖拽间满桌的酒菜全被他掀翻落往地上,杯盏破碎的声音惊住了宴席上的每一个人,卫衔雪接着就往桌上倒了下去。 “卫衔雪——”江褚寒脑子里竟然懵了一瞬,他在一句“不可能”之间伸出手,往下就去探卫衔雪的鼻息。 人还活着…… 似是往事在脑海里翻涌,江褚寒接着就拿过方才卫衔雪喝过的酒杯,他往上嗅了一下,那杯子里掺的味道被酒味掩盖住了,却依旧丝丝透出些香甜的端倪。 可他分明…… 江褚寒气恼方才未曾拦他喝酒,但这酒里怎么可能真的有毒? 江世子那动作下,周遭观察的动静跟着那杯碗摔地间更加喧嚣起来—— “他方才……不过是喝了盏酒,怎么人就……” 第58章 “那酒中可是……可是有毒?” “但那酒不是要给洪公公的吗?” 洪信在众人注视间有些后怕地过去查看,才接着有人说:“那递酒的人是……” 江褚寒的目光冷冰冰地盯上了北川。 北川望着卫衔雪的后背一脸惊恐,对这情形始料未及似的,“不,不是……不是我……” 众多的目光往他身上一压,北川跟着就趔趄往后退了一步,谁知他身后站着降尘,降尘抬腿对他屁股就是一脚,一下就踢得北川往前栽在地上。 江褚寒盯着北川之余,视线还扫了眼降尘,那小侍卫看卫衔雪的眼神是一脸心疼,可他借着众人不察,往后离开的背影正正被江褚寒一眼抓住了。 江褚寒似乎粗糙地明白了些什么,往下又看了眼昏迷的卫衔雪。 接着江世子捏着边上酒杯就往地上一摔,“哐当”一声杯盏几乎碎成了渣,他在一片噤声里寒声道:“鸦青。” “把场子清了。” 第45章 :处置 众目睽睽之下,江褚寒一把揽过了昏在桌上的卫衔雪,他面向众人,抬高了声:“今日的酒招待不周,诸位也就不必喝下去了,邱太医可来了?” 邱怀远是个好心肠,从前在深宫里还给卫衔雪看过病,他得了帖子过来喝酒,不想还有活计上身,他站起来抖了抖衣袖,“世子……” 江褚寒瞥了他一眼,抱着人就往内院去了。 宴席上动静又起,洪信走过去拿起拂尘,有些后怕似地绕开了北川,他盯着那地上的碎酒杯,召来跟着的两个小太监耳语了什么,随后才脸色恢复了些。 今日过来的人也算有头有脸,哪怕传出去流言也是拦不住的事,江褚寒没那么大权势把谁都羁了,这时候不相关的人只能先请了出去,鸦青喊人押了北川,接着向跟来的两个侯府侍卫吩咐了些事。 紧接着众人散去,两路人马分别从雪院出去,似是把消息传向何方。 洪信在生死关头偏生胆子小,他捏着拂尘看人绑了北川,又给人堵好了嘴,才放心地顺了口气,“可别让这人死了,今日这事得清清楚楚地查明白了!” “公公受惊。”鸦青过去抱了下拳,“事发突然,如今世子照看雪院,只能劳烦公公入宫,将事情明言了。” 这事情肯定是要上达天听的,投毒的情形可算明显,而且那酒本来要毒害的分明是洪信,若非卫衔雪喝了,现如今倒在这儿的就是陛下派来传旨的使臣,怎么大动干戈都不算过分。 但洪信不是个好糊弄的,方才被卫衔雪那一下吓得后怕,这会儿一想还是察觉出不对劲,他围着北川打量,“这人从前见过,他不是宫里人,应当是跟着卫公子从燕国来的。” “可他一个燕国人……”洪信回身过来托了下鸦青的手,“怎的瞒着自家殿下做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许是……有人要陷害卫公子。”鸦青沉着眼,“此事尚待追究,不敢妄下定论,之后的事劳烦公公,鸦青且先告退。” 陷害……洪信甩了下拂尘,也暂且把怀疑压下了,他略微装了点笑在脸上,“世子那边……” 鸦青朝他拜了个礼,“世子方才念及人命关天,怠慢公公,洪公公若是还有什么要事,鸦青定代为转达。” “鸦青大人这就说笑了。”洪信复了从前的模样,拈起袖口的帕子往额头擦了一下,“咱们做奴才的不过听个嘴,照做就是,今日出了事搅了宴会,交差还是个烫手的芋头,世子今日碰巧在场,这一茬怕是又得接过去了。” “既有世子在场。”洪信示意两边跟上,退后有了离去的意思,“在此耽搁也是误事,咱家就先回宫。” 等送走了洪信,鸦青才往后院去找自家世子。 雪院赐给卫衔雪一人独居,并不是个很大的宅子,这一日装灯结彩地挂了绸布,反倒失了雪院之景的雅致。 但来的几个粗人没一个仔细看了的。 江世子对着那茂盛的海棠花树站着,半点看景致的心情也没有,屋里太医邱怀远诊治着情况,江褚寒没杵在里边碍事。 他心绪有些杂乱,卫衔雪这人怪得很,闯祸找麻烦的事情无师自通,怎么在宫里关了这么些年也学不会“老实”二字如何写,他像是只要是和自己碰上,什么伤痛灾祸都要降到头上——其中几分算是意外江褚寒也说不清楚。 但今天的事情,绝对不是什么意外。 鸦青过来还未开口,江褚寒就生硬直接地开始吩咐,“几件事。” 他偏了下眼,“那个北川人可拿了?” 鸦青道:“人已经抓了。” “人先关起了,别让人死了,还得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也别……”江褚寒敛了下眉,“也别交给刑部。” 这事情当着洪信和江褚寒的面出了,想来就算江褚寒没召唤,一会儿刑部的人自己闻着味儿就来了。 “去大理寺一趟。”江褚寒手里揪了片院子里的草叶,被他指甲截成了两半,他沉声道:“找汪帆直,让大理寺把这案子抢过去,弄明白始末之前,刑部别想把这事沾上。” 印象里刑部做的那些事,江褚寒可记得清清楚楚。 鸦青只领了旨,“是。” “还有一事。”江褚寒似乎沉声呼了口气,他往后边的屋子望了眼,“卫衔雪这府里……” 他脸色一沉,“他这府里的下人都是怎么找的,宫里头派的除了眼线能有几个真心伺候的,原本的人全遣出去,从侯府里叫些侍卫家丁和丫鬟过来,今后就来这里伺候。” “……”江褚寒又道:“丫鬟就别叫了。” “是……” 时辰刚过了午后,这一日晨起就暖阳和煦,这会儿却不知何处飘来片云彩,短暂地遮了下太阳,午后无风,空气里有些发闷似的。 “鸦青。”江褚寒望着庭院,声音低了些,“那药……你当真换了吗?” “世子明鉴。”这事当不得玩笑,鸦青揖起手,“绝如那日世子所言,换掉了北川手里的药。” 那夜江褚寒的头被凉风吹得清醒,他在满腔的气恼与欲望里分辨思绪,嘴里的血腥味淡得如同是从记忆里来的,卫衔雪的好几张脸都浮上了心头。 最终还是从那些清晰的梦境里找回几分以己度人的冷静,将其好好地放在卫衔雪身上量了一量。 江褚寒对着夜色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北川心里没安什么好心,你去把他手里的药换了,找些差不多的,没毒的就行。” 鸦青听了旨,前去将北川那日买的三钱三换成了无毒的药粉。 所以到了今日,江褚寒知道鸦青把药换了,他就是确信鸦青把药换了,才没拦着卫衔雪喝那杯酒,可他喝了那酒…… 猜测在心底头晃荡,江褚寒虽是下不了定论,心里的烦闷已经横生出了满腔的枝叶,气得他现在就想找卫衔雪分辨明白。 四周没起风,树梢却忽然晃动了几下,本就波澜不平,这点涟漪挑得江世子心里愈发发了洪水,他拔过鸦青腰间的长刀,对着那树梢就横刀甩了过去。 刀身沉沉一声便是入木三分,谁人不认江世子一句天生神力,那树猛然地晃了一下,一大根树枝吱哑响了两声,接着就缓缓从那树梢上折断下来。 本是造景的树生生折了脖子,秃了一半,没了树叶掩盖,直接露出了那树梢上边趴的人——降尘躲着那刀,偏着腰挂在树上,给人撞见,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世子火气也太大了。”降尘道:“这树殿下可是很喜欢的。” 江褚寒混账地盯着那人,一腔的气恼像是想找个发泄的口子,“降尘……” “忘了他了。”江褚寒冷冷地说:“抓了锁起来。” 卫衔雪如今的软肋,他也就能挑出来这点了。 不一会儿邱太医从屋里出来,屋外站着的也就江褚寒一人,他踌躇半分,“世子……” 邱怀远从前给卫衔雪治过伤,邱太医世代从医,牌匾上挂的就是“医者仁心”四字,第一回见到卫衔雪的时候,也没管他是什么燕国质子的身份,提着药箱就去了乌宁殿。 其实他是懂举国上下的愤懑不平的,可他看到卫衔雪的时候,发觉他一个羸弱幼子,承担如此的重责多少有些不公,随后才知道,他那一身的伤,都是从江褚寒那镇宁侯府里抬出来的。 方才见这两人在宴席上说话,卫衔雪不改谦卑,江褚寒却是挑刺似的,邱怀远还是觉得江褚寒怕是讨厌这人,这会儿站在外边…… 他是想听人有事还是没事? “邱太医仁心妙手。”江褚寒皱着眉过来,“里头那人现如今什么情况?” “这……”邱怀远欲言又止。 医者三缄其口,一般都是要不行了,江褚寒脸色更沉了分,“这人到底怎么样了?” “人……”邱怀远“哎”了声,“这人没什么大碍。” 第59章 江褚寒呼了口气,“没什么事你支支吾吾……他到底吃了什么?” 邱怀远猜不透世子的心思,干脆实话实说,“中了些毒,毒性不算太强,吐血昏迷一阵,解了毒就好,就是有些伤元气,怕是得好生养养。” 江褚寒沉着眼,“嗯”了一声。 他许久才道:“劳烦太医。” 江褚寒望了眼屋里,“今日本是宴席,算是叨扰了,他的病情看过,耽误了时辰,若是太医回去不便,我让人用我的马车送邱太医回去。” 邱怀远不想寒世子还有这么客气的时候,他揖着手,“不敢劳烦世子,但今日的事……” “今日的事在场之人众多,旁人问起来,邱太医实话实说便是。”江褚寒知道事情瞒不住,却还是正色道:“但中毒的苦主算是开府宴的东家,这事情该是算不到他的头上,想来太医也是明白事理的人。” 邱怀远怔了一下,此前的踌躇落在实地,他揖手拜道:“下官自是明白。” 送走了太医,交代了熬药,江褚寒才真的站在卫衔雪床前看他。 卫衔雪没醒,按着太医的说法,现如今喂了解毒的药,这人怕是会昏到明日,昏迷这么久,都算是重伤了。 江褚寒竟然心里有些复杂,方才他其实很是生气,这人自讨苦吃,怎么都像不长记性,可人当真躺在这里,江褚寒还觉得有些…… 江世子必不可能开口说自己心疼。 只是这卫衔雪躺在这里,不躲了也不避了,没用冷眼瞧他,也不会阴阳怪气地说些讨人烦心的话,实在有些像……像在刑部受刑之后那个满身是伤的卫衔雪。 江褚寒当时把人从刑部大牢里抱出来,直接带到了侯府,自此深门大院,他就把他关在里面了。 他的确是没问过,在卫衔雪没得选之前问过他,想不想安于一方天地。 想来现如今面前的卫衔雪是不想的,他今日这个结果,看起来就是不安于室的模样。 江褚寒将卫衔雪的眉眼大致描摹了一遍,“白生这么一副讨人喜欢的好皮囊了。” 他怎么就不能乖一点呢? 这一日骄阳烈烈,傍晚的时候却起了风,往日里明艳的夕阳被层乌云罩上,天边化作一片阴沉,风起云涌,似是风雨欲来的征兆。 天色渐晚,春雷如同黑云中半醒的雄狮,闷声响了一道,接着便是急促地大雨漫天袭来。 春雨晚来急,大滴的雨落在树梢屋檐,淅沥的雨声正笼罩了整座绛京城。 然而城中忽而“轰”地响了一声,那声音犹如石土裂开,什么庞然大物轰然倒塌似的,添上风雨,凭空让人有些山崩地裂的错觉。 这大夜雷雨之中,是雪院的府门塌了。 院子初立,光鲜亮丽的宅门似乎投了不少这时节的银钱,还引得旁人怨言几句,可这开府当夜,新砌的墙面从底下崩裂,连场大雨也未曾撑过,忽然之间就已顷刻倒塌。 第46章 :喝药 风雨潇潇,这夜卫衔雪尚在昏迷。 他似乎在梦里与从前的自己打了个照面。 刑部大牢里昏昏不见天日,冰凉的水呛着他的鼻息,尖锐的针刺进他的皮肤,他痛得恨不得咬碎自己的舌头,然而是江褚寒把他从牢狱里接了出去。 那时候他不知道江褚寒做过什么,易地而处,一个人从明媚的阳光里走过来,抱着自己离开无尽深渊,任谁都会揣起满腔的感激。 江褚寒问他,要不要跟他回去,这几个字嘴唇一碰,说起来不过轻巧,可京城里过活哪有轻巧的事情,卫衔雪望着窗子外的日光,他今日抉择,就是来日倚靠于他,再没得独善其身的选择了。 可他本来也没得选,如今能有人捞起他,他还要庆幸一番,好在那人是江褚寒。 他并不知道今日身陷囹圄,江褚寒也插了一手。 江褚寒把他带到了侯府。 侯府春日里花团锦簇,宅院里温床软枕,他江世子自小过的就是锦衣玉食的日子。 但自从卫衔雪入府,江褚寒就不怎么在他面前露面,当日雪院里的事到底如何了结的卫衔雪不知道,外头传言如何风风雨雨的他也不知道,卫衔雪伤养了半月,一直都只呆在侯府的后院里。 卫衔雪有些试探地问了府里的管家秦叔,“敢问……世子如今身在何处?” “世子近来事多。”秦叔手头上有事,却停下来好声好气地和他说:“世子吩咐过了,公子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全听您的吩咐,只要您……” 他放下手里搬的物件,正对着道:“只要您不离开侯府的大门。” 卫衔雪眼中黯了一下,却笑着道了谢。 他像是被江褚寒关起来了。 侯府的府门不深,却正正好能关住他。 然而卫衔雪试着对自己说,无论是不是被陷害,他身在漩涡,出去露面肯定要给江褚寒惹麻烦,人家原本就没理由搭理自己,这会儿出去惹祸就是恩将仇报。 侯府枝头的花被春雨打落了,满地都是残花,卫衔雪坐在窗边,远远望了眼外面的云。 他好像有些明白当初母亲的心情了。 好在这情形只持续了一阵,往后变得不一样了,卫衔雪还在江褚寒虚无的关照里活过了好些日子,在他不知道这一切起源于一场设好的局之前。 今生的卫衔雪走过那场落花的春日,望着被圈禁起来的自己,他拾起一朵沾了雨点的花瓣,擦了擦水,放在了他自己的窗台上。 “前尘种种。”他对自己道:“今后都要不一样了。” 卫衔雪在翌日晨起的时候醒了过来。 中毒不是装的,卫衔雪醒来的时候五脏六腑都还在疼,他缓缓睁开眼,还未张口说什么,就从微微刺眼的视线里发觉自己床边站了个人。 卫衔雪又把眼睛闭回去了。 “……”江褚寒站在床边,一夜酝酿的心思在他那闭眼间散了几乎一多半,他没好气地说:“别装了。” “眼睛都睁开了,还跟我装睡,这么不想见到我吗?”江褚寒停顿了一瞬,在人又重新睁开眼睛时叹了口气,他语气竟然低了几分,“想睡……先把药喝了。” 卫衔雪抬眸看了他一眼,江褚寒……他是在等着自己醒来吗? 江世子转过身,亲自去端了药,“刚把药送过来你就醒了,倒是来得巧。” 江褚寒打开个木盒子,从里头拿出一个空碗,又从盒子里提出了药罐,药罐里的药倒进碗里,还冒着微微的热气。 他拿了个勺子在碗里搅了搅,端着药重新到卫衔雪床边,“还能自己起来吗?” 这屋里没有别人,卫衔雪撑了撑床,自己艰难地坐起来,“不劳世子费心。” 卫衔雪伸出手,就要从江褚寒那儿把药接过去,可江褚寒拍下他那只手,哼着笑了声,“我喂你。” 卫衔雪一怔,江褚寒接着就若无其事地坐在他的床边,他舀了一勺汤药,伸着手送到卫衔雪嘴边。 “你发什么愣。”江褚寒道:“张嘴。” 卫衔雪垂眼看了眼汤匙,“世子……不劳……” “降尘在我手里。”江褚寒打断他的客气,又重复了句:“张嘴。” 卫衔雪嘴角一落,那药碰着他的唇,从那不情愿的缝隙里灌了进去。 “苦吗?”江褚寒收回勺子,又舀了一勺。 卫衔雪没理他。 江褚寒挑了下眉,“你说苦。” “……”卫衔雪不想和他争,“苦。” 江褚寒听了话就一甩勺子,“就该让你吃点苦头。” 勺子溅到碗里的汤药,差点洒出来几滴,“你多大能耐,敢这么折腾。” 江褚寒盯着卫衔雪的目光一冷,他好像抓着了点生气的引线,咬了咬牙,“下次再敢以身做局,我就真的把你捆了关起来。” 卫衔雪就这么生生受了他一句,江褚寒的眉眼一冷,一眼望过去他的眼睛像个黑漆漆的窟窿,那副无情的皮囊他看得多了,并不想因为他挑动更多的喜怒。 江褚寒肯定是猜出了什么,但卫衔雪干巴巴道:“我不懂世子的意思。” “你不懂?你懂不懂自己心里清楚。”江褚寒气得端碗的手垂下来,要好生和他分辨,“跟你藏着掖着没意思,你身边那个北川手里的药我让人换掉了,他没买到毒药,那酒里的毒不是他下的。” “反而是你,奇奇怪怪地要喝老太监的酒,早想着众目睽睽下撇清自己。”江褚寒盯了下药碗,“卫衔雪,下毒的不是北川……” 他抬起眸:“是你自己吧?” 卫衔雪还是把目光虚虚地落在被子上,江褚寒换药的事,卫衔雪其实也早知道了,北川要下手,卫衔雪不可能坐以待毙,他让人拿走了那包北川买的“毒药”。 可意料之外,那里头装的并非是毒药,换药之人……理应就是江褚寒了。 那时候卫衔雪心里莫名庆幸了阵,可不害人才是本分,他江褚寒不过是做了应该做的事。 第60章 卫衔雪还是疏远地说:“世子说笑了。” 江褚寒盯着他,“你这冷心冷眼的……” “罢了。”江世子顾自叹了口气,竟然又端起药,重新舀了一勺,“你不想跟我回侯府,在你这雪院里也是一样的,小是小了点,倒也能待。” “你……”卫衔雪才张开嘴,就被江褚寒灌了药。 江褚寒语气回温了几分,“就是有些事没弄明白。” “你这大费周章的,只为了陷害一个北川吗?”他转动勺子,“我早跟你说了可以帮忙除了他,可你不领情,非要把他放在这里,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卫衔雪没什么反抗的余地,只能被他喂着,“世子多虑了。” 那药实在太苦了,卫衔雪眉头皱得有些深,“这事情查一查就能查清,世子查明白了,就知道我如何冤枉。” “你这分明是拿我当驴使唤。”江褚寒看他皱眉,也不温水煮青蛙了,他把药递给他,让他好歹喝了了事,卫衔雪闭着眼就一口把药喝了进去,有些眉眼皱到一块。 江褚寒忽而轻笑了声,“我若是不查呢?” 卫衔雪满嘴都是清苦,没什么旁的反应,这事情他想清楚了,宴会上的事涉及洪信,他和刑部那边诸多联系,这事情不可能不查清楚,就算江褚寒是刑部侍郎,他也拦不住这场大动干戈。 “你想指望刑部来查?”江褚寒接过药碗,可惜地摇了摇头,“不巧,这事情没有审理明白,我让大理寺把案子接过去了。” 卫衔雪眉头紧了一瞬,“江世子这算是胳膊肘往外拐。” “你说的不对,我全凭律法来办,我若真要插手……”江褚寒在床边微微倾了身,“你这么想查清事情,你跟我说说,我让他们照你的安排结案。” 卫衔雪刚要张口,却发现跟他大概说不明白,就眨了眨眼,有些倦了似的,他靠在床边没处退,撑着床要继续躺下,江褚寒却抓住他的胳膊,“着什么急,早饭还没吃呢。” 卫衔雪正虚着,没什么胃口,可江褚寒已经自顾自地端着药碗起身,去另拿了碗过来。 江褚寒端了碗粥,他挑了挑勺子,望着卫衔雪抹出个笑,“本世子头一回伺候人,你识相点,装也装得情愿些。” 没见过江褚寒这么自作多情的,卫衔雪才一醒来,就被他塞了满身的强迫和真心似的关照,这人就算真是好心,也怪让人嫌的,他若真能揣着明白好好说两句,卫衔雪还真不一定对他这么大气性。 江褚寒重新坐下,又挑了勺清粥,可他方才抬手,门口忽然响了两声,“世子。” 鸦青正敲了门,“有事禀报。” 江褚寒微微敛眉,还是对着卫衔雪些微不情愿的表情给他喂进了那口清粥。 卫衔雪尝得出,这是侯府厨子的手艺,江褚寒还真可能把人搬到雪院了。 “不逗你了。”江褚寒把碗递出去,“我让鸦青去审人了,我倒听听你是什么打算。” 卫衔雪端过碗,模糊地“嗯”了一声。 昨夜下了大雨,雪院里落了一地残花,枝头狼狈地耷拉着,显得有些劫后余生似的。 江褚寒从屋里出来,鸦青在外头候着。 “怎么说?”江褚寒靠了下门,“可是查出了什么?” 鸦青理了下思绪,不知从何说起似的,“昨夜审了北川,这人嘴严,本来只是一味说买了毒药,是卫公子的意思,可如今卫公子受伤,他攀咬不上,只能咬定说就是自己的意思。” “他跟洪信能有什么仇?”江褚寒冷哼了声,“说出去谁信。” “所以属下又去查了那放在酒里的毒药。”鸦青从怀里找了找拿来的药包,被江褚寒止住了,便直接道:“那药名为血桐子,有些毒性,从前有人用药,但效果甚微,后来换了别的药材,京城里卖的药铺就不多了,属下让人查了,这药近来只有一家售出。” 江褚寒颔首,示意鸦青说下去。 “是……是挂的府上的名字。”鸦青从袖口取出个字条,折开里头是个名字。 江褚寒看着读了一遍,“潭尹。” “不认识。”江褚寒别开眼,“京城里这么多人家,我连朝廷里当官的名字都记不全。” “正是朝中之人,这人是户部的一个主事。”鸦青把纸条收了,“近来户部事多,他才刚调任提携,正是那位新任户部侍郎娄平修的下属。” 江褚寒似乎从中听出来些不对劲的意思,“娄平修?” 娄平修是娄少爷那个旁支的表兄,去年刚攀上三皇子褚黎,今年就顺着升到了刑部侍郎,他的下属…… “就算是下属。”江褚寒道:“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他买了毒药,他和雪院就更沾不上边了。” 鸦青却是少见地停顿了下,“那个潭尹,是个燕国来的暗探。” “昨日查到秦府,属下不便侯府出面,是大理寺的汪大人带人去递了拜帖,可投石问路没有结果,属下就让人偷偷潜进去查看。”鸦青摇了摇头,“人已经不在了,人去楼空,唯有潭府的书房里,留下了……同燕国来往的密信。” “燕国暗探?”江褚寒神色凝重几分,“燕国暗探就这么好查吗?” 事情一串,这个潭尹和北川都是燕国人,那么大概是潭尹买了毒药,交给北川下毒,那毒下在洪信的酒里,却不想喝了毒酒的是卫衔雪。 其中似乎绕开了他们身为殿下的卫衔雪,他一无所知,听起来还真和他关系不大。 江褚寒模糊地想了想,“痕迹有些明显,但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够了。” 但他接着冷哼了声,“户部能让燕国的暗探混到这个地步,都是养的一群什么废物。” “说起户部。”鸦青不禁道:“昨夜雪院的府门塌了。” 这事江褚寒已经知道了,雪院才立起来不久,前些日子算得上大动干戈,投进去的银钱许些人都看在眼里,为此还让卫衔雪背了些祸国的骂名,然而京城一场大雨,刚才修缮好的府门竟然塌了,露出了其下一层层摞起来的砖瓦实木。 旁人见了笑话老天长眼,可有眼睛的人一看,那府门里头却是有些门道——这事情户部今日就要自顾不暇。 累积的砖块缺了角,支撑的实木空了心,这分明是缺斤少两干出的粗活,众人眼里有杆秤砣,这事情放上去一量,一面叫缺斤少两从中渔利,一面叫做表里不一贪污受贿。 两个事情碰到一起,倒是直指户部。 屋檐上还滴着昨夜的残雨,偶尔滴答一声落进水洼,像是敲打人心上的涟漪。 江褚寒慎重地望了眼屋里,卫衔雪端碗坐在床上,一勺一勺喝着清粥,惨白的脸蛋如何都透着无害,这其中如何看,他都是莫名受累的那个。 可他的手无形地在其中推了一道,卫衔雪心有沟壑,江褚寒怀疑地想:他这是意欲插手大梁的朝堂吗? 第47章 :动心 江褚寒重新回屋的时候,卫衔雪的粥已经喝完了。 卫衔雪自然地将碗递出去,江褚寒接着,后知后觉像被人使唤了。 他回来时倒是有许些想说的,卫衔雪的能耐像团迷,让他出宫似是放了羁鸟归林,他无形中让旁人把罪名接过去,自己独善其身还能卖卖可怜,但他到底想做什么呢?他一个质子,就算是将户部搅和了,他也根本得不到什么,若要指望一个户部就乱了大梁根基,这压根就是无稽之谈。 “你……”江褚寒站在床边,看着他道:“你那燕国的手足亲眷,到底为什么不想你好过?” 北川是个实在的燕国人,卫衔雪能有什么值得他恨的地方,他若不是接了别的什么旨意,怎的就要拉卫衔雪下水。 江褚寒想了许久,竟然先关照了他的处境。 不想他会这么问,卫衔雪怔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不知道,可能我天生……” “你天生比他们多了几分良心,这就让人看不过去了?”江褚寒这话说得直接干脆。 “惹人嫌”三个字顿在嘴里,卫衔雪对江褚寒这话始料未及,问他心怀不轨也好,问他不安于室也罢,江褚寒到现在竟然觉得他有良心。 卫衔雪倒也真为这事想过,“我母亲当年得父,燕明皇爱重,许是让皇后忌惮了,觉得我有朝一日若能回去,还能有那么些微一丁点的威胁,所以才不想我活着回到燕国。” “可她属实多虑了。”卫衔雪苦笑,“我又不是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你什么身份?”江褚寒有些肃然似的,“人呐,最忌讳自轻自贱。” 但他又“啧”了声,“我见你跟我说话的时候,也没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 “我在世子面前可一向是谦卑谨慎。”卫衔雪把手阖着放在被子上,抬眼道:“这话可就冤枉我了。” “这几个字你怕是写起来都手生吧?”江褚寒往床边又走了一步,他哼声道:“你要是真敬我,这些时日躲着我干什么?” 第61章 卫衔雪垂下眼,沉默了片刻:“世子心里没数吗?” 江褚寒喉中一噎,被他这一反问,江世子最会嘴硬:“你这人,亲一口也没什么滋味,跟我玩什么欲擒故纵。” “没什么滋味你还要念念不忘。”卫衔雪面不改色,“世子倒是会糟蹋人。” “……”江褚寒摸不准这人的心思,他这张嘴伶牙俐齿,怎么说都讨不到好,江褚寒干脆站在床边笑了一下,往前去探上床铺,身子离卫衔雪近一些,让他靠在床上还没处跑。 “人都落在我手里了还玩伶牙俐齿这一套。”江褚寒凑过去道:“一回生二回熟,你可别把我当什么怜香惜玉的好人。” 卫衔雪的手攥了攥被子,“糊涂事一次也就够了,这么些时日还没让世子想明白吗?” “我想啊,我的确是思量了一番。”江褚寒的眼睛往下一瞥,伸手扣了下卫衔雪阖在一起的手,“想久了就忘不掉,你还非要在这里提醒我,卫衔雪,你也忘不掉吧?” 卫衔雪皱起眉,抽着手道:“我瞅着世子今日未曾喝酒,怎的说起胡话了。” 江褚寒只捉住了那人一只手腕,他轻笑:“糊涂不糊涂的,总有让你老实的办法。” 卫衔雪也不跟他废话,一回生二回熟,那只手逃开就要冲江褚寒打过去,可他这会儿没力气,立刻就被江褚寒敏锐地抓住了。 江褚寒把他手又合了回去,他没在意似的,“昨日在宴会上见到你,卫衔雪,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卫衔雪手腕挣不脱,呼吸沉了一瞬,他别开眼来不看他。 “我当时就想把你关起来。”江褚寒的指节扣紧了他的手腕,仿佛是让他如何也不能忽视他,“你对旁人也能谈笑风生,头一回放出来就知道怎么左右逢源,偏偏对我一回两回地装傻充愣冷情薄性,我这人气量不大,早想把你圈起来让你没处躲。” “但是可惜。”江褚寒手间松了些,“你这人对自己也这么狠,把你关起来怕你疯起来胡乱咬人,破罐破摔的事你也没少做过,我让你喘口气,不把你真的关起来。” “可你也多少识相点,我什么身份?”江褚寒语气狠了半分,“你下次再敢打我,你打一次……” 江世子冷笑,“我就像上回一样亲你一次。” “……”卫衔雪竟一下喉间堵得结实。 江褚寒硬气的威胁里偏偏掺了绵软,多半是唬不住人的,卫衔雪最不吃生硬这一套,把什么身份和权力放在前头,江褚寒就是在从高处对他俯视,甚至抵不过一两句花言巧语的欺骗——毕竟从前他就被哐了半生。 但卫衔雪的确是看清了件事,面前的江褚寒有些变了。 他其实可以真的把他关起来,江世子想要捏住现在的他,怎么看都是能成,以他的身份难去思量不成的后果,可他好像还有些了解如今卫衔雪的性子,甚至有些轻拿轻放的意思在里面。 卫衔雪在他的注视里转过头,目光掠过了江褚寒的眉眼,他似乎是特意在他唇上停留了片刻,接着竟轻轻笑了一声,“江褚寒,你可是对我动心了?” 这声音也是很轻,却正正像回旋过去的弯刀朝江褚寒刺了过去,带了些让人掏心掏肺的直接,江世子喉间动了动,“你……” 江褚寒再怎么嘴硬竟然也在这话面前停顿了片刻,自诩坦荡的世子又想起了上一回的逃避,在卫衔雪面前栽了跟头居然没长记性,他怕是能勾着他哪怕一丁点的情谊,只要氛围到了,就能让他觉得自己是满腔的灼灼真心。 江褚寒只要在这话面前停顿,哪怕只是一会儿的时间也是输了,放了多么长篇大论的狠话,都被他轻易堵了回去。 江褚寒道:“我后悔了。” 如今卫衔雪就在他的掌心,他压着自己的欲望,给人几分好脸,可人不领情,偏挑着戳人心窝的法子攻进来,江褚寒还没这么好性子。 “你跟我逞口舌之快有什么用呢?”江褚寒扣着他的手腕,整个人都往前压了几分,“动心不动心的,我人都亲过了,就算是青楼里也讲究几分恩客的道理,我承着几分唇舌间的交情,对你自然是有几分心意。” 卫衔雪尚在皱眉,江褚寒对着他眉心就一头碰了上去,额头碰撞之间,卫衔雪忽然停住的呼吸里染了江褚寒的气息。 江褚寒抬头道:“你看,你又逃不脱,我今天就是想要睡了你,你也只能躺在床上哭几声。” 卫衔雪深深呼了口气,“那你来试试。” 江褚寒皱起了眉,“不敢试……” 他这语气拉长了半分,有些无奈似的,“我就是再混账,也记得你如今还病着,少把我当无情无义的混蛋了,本世子一向是宽宏大量,哪能跟你争这朝夕之间的快活。” 江褚寒方才其实真生过强硬的心思,可对上卫衔雪那张惨白的脸,不管是记忆还是良心都紧接着涌上来压了下他的冲动,随后卫衔雪那句含了恨意的“试试”就撞了上来,他若是硬碰硬,卫衔雪好像真的会和他拼命。 把人惹着急了,吃起豆腐也算没滋没味的。 可时间要是再长些,这人真的能被自己磨出几分真心吗? 果真像是在他面前输了一道。 卫衔雪沉着眉,他手腕已经被捏红了,江褚寒抓着他无处躲藏,那些话也正正戳得他没处藏身,他也觉得自己输了,倘若江褚寒真的要对他用什么强硬的手段,现如今他只有这条旁人弃之敝履的小命可以搏一搏,可跟人拼命算什么呢? 从前的投怀送抱都成了笑话了,现如今装得再怎么清高,也不过靠人良心发现给他留几分颜面,都是江世子施舍的。 “我昨日还挂念你的伤,不成想你醒来就这样回报我。”江褚寒看他手腕红了也就松手了,“你对我这么冷情,我还真有些不太明白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值得说道的也就当年入京,卫衔雪身为质子,那满身的伤都是他手下的将士磋磨而来,那一路他受了折辱,江褚寒没拦上一拦,后来入京,他把人带进府里,借他的命试探燕国暗探,跟他算是打了一架,那人咬牙切齿的恨意自己如今都还记得,后来……后来也不过使唤了人家几次。 再者就是宫里,喝醉酒犯了混,把他…… “算了。”江褚寒想了一路,觉得再分辨清楚有些伤人,这人身处牢笼,再怎么敏感一些也是正常,这大梁的路一路走来,想来他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吧? 往后……江褚寒声音轻了些,“你别说了,我问你些旁的事。” 前尘种种卫衔雪觉得江褚寒都不知道,他不知道那些过往的事情带到今生算不算计较过甚,可他轻易忘不了,起码江褚寒这寥寥真心面前,他还忘不了。 卫衔雪沉着声音“嗯”了一句。 “都这样了,你也先别急着骗我。”江褚寒身子也撤了回去,“我现在想想你此前的话,这事情前后审理清楚,结果就是你想看的,那我可以告诉你,户部追责过去,认人不清提拔了个燕国来的暗探,又办砸了给你立府这事,怎么都是要找人出来背这个黑锅的,如今户部直接摆在明面上的人,最直接可能会倒霉的,应当是那个新上任的户部侍郎。” “娄平修。”江褚寒点着人名,注意了卫衔雪的脸色,“这人你可知道?” 卫衔雪没吭声,这时候的沉默就有些像是默认了。 江褚寒就接着说了,“娄平修提拔不到半年,手底下就连着办了两件错事,这样的废物提拔起来,也不知是沾了谁的光。” “嗯?”江褚寒问:“你知道吗?” 事情被说到这个地步,卫衔雪否认也像欲盖弥彰,方才心里的波澜壮阔按捺下了,这会儿他说得像是事不关己,“三殿下,这事怎么也算是心照不宣吧?” 江褚寒知道卫衔雪曾被褚黎为难过,他想要让他不痛快无可厚非,可他这舍弃自身的法子怎么都让人觉得不值,这事就算怪到褚黎身上,他不过用人不察,被骂上一顿损些颜面,不久过去就是不痛不痒,可卫衔雪…… “你头一回认识褚黎吗?”江褚寒蹙眉,“他这人……” 卫衔雪略微重声地“嗯?”了声,他摇了摇头。 “罢了。”江褚寒口间一松,好似有什么心照不宣从中游过去了,他现如今也只能想到这些,卫衔雪怎么折腾,如今这人不愿开口,怎么逼迫出来的怕也不是实话。 他后撤一步,“总觉得你还是瞒着我,你我的事情可不算完。” 昨夜还是大雨,如今外头还有了几分放晴的迹象。 * 屋檐水滴得差不多了,一双数数的眼睛便从屋檐上收了回来。 降尘手脚上绑了锁链,正给关在屋子里,那锁链留了余长,动动手还是行的,他从桌上抓了把瓜子磕着,一起一落间锁链聒噪地响个不停。 屋檐上的水滴都被他数停了,天色也放了晴,降尘把没磕完的瓜子装进口袋,拍了拍手上的灰,随即往鞋底上摸了摸,拔出了根插在上边的细针来。 第62章 这屋子的门给锁了,窗户还开着,像留着给他解闷,降尘往窗户外望了两眼,见没动静,低头将那细针插进了手上挂的锁链里。 锁头立刻“咔哒”一声开了,他摸了摸手腕,又把针插了回去。 锁链落在地上他还踢了一脚,降尘随意地笑了笑,摸着窗户就从屋里跳了出去。 第48章 :同院 白日街头人声鼎沸,绛京城里热闹非凡。 降尘摸出雪院,观察了会儿没有尾巴跟上,才从墙角找出个掩藏的洞口,他摸着那里头备好的衣服换了身行头。 随后大摇大摆地往闹市里去了。 降尘的皮囊算不上特别,混在人堆里除了个子小些并不显眼,他藏起刀锋,谁也难看出他干过什么背地里杀人越货的事。 他在街上一溜达,人就奔着杨柳街去了。 烟花柳巷一般夜里才热闹,白日里歇业的多,但也不是不见客,有些个少爷向来不分昼夜,白日宣淫还能多几分禁忌似的味道。 头一回来的时候降尘还是为着抛尸,这次他直奔了回春阁。 摸进门他可算是轻车熟路,这个时辰没什么人招待,他进门就随便揽着个白面小倌往楼上走。 那小倌一脸刚醒的模样,走起路来无力似地,歪着头一靠,就朝降尘吹了口气。 唇齿间都是胭脂味,很轻的声音混着传进降尘的耳朵:“大人怎的这个时辰来了?” “这不是方才得了空。”降尘的手指卷了下那人的头发,笑言间放轻了声:“人,在楼上吗?” 那小倌打了个轻声的哈欠,模糊道:“正是。” 这人在楼里叫柳枝,旁的名字别人不知,他编入燕国暗探丙戌一支,有个代名叫戌七。 柳枝靠着降尘,一边引了路,推开间房门就进去了。 开门的动静一起,隔着朦胧的屏风,那床上的人犹如惊弓之鸟,鲤鱼打挺似地一下从床上起来,降尘接着往门上短促地敲了两声,那人半只脚下地的动作才停下。 “你怎的今日才来?”那人小声抱怨。 柳枝将房门阖上,停在门边放风似的。 “遇上点麻烦。”降尘闻着屋里的脂粉味鼻子动了动,“让人扣下了,这才找着机会出来。” “你又着什么急?”降尘越过屏风,调笑似地道:“潭大人易容术出神入化,别人又找不着你,这温床软枕的睡着不舒服?” 潭尹从床上下来,他连衣服都没脱过,前几日他还是户部主事,刚攀上了炽手可热的新任侍郎,如今抓捕的诏令虽没下来,但找他的人马半个京城都已经散布开了。 旁人哪能想到,惹了事的燕国暗探未曾逃跑,还留在这耳目林立的绛京城里,换了副容貌躲在人来人往的回春阁。 “你好歹给我换个地方。”潭尹揉了揉鼻子,觉得自己都要腌入味了,“我祖上单传,可没这些奇怪的癖好。” 那些弱不禁风的男子他是挑眼看的想法都没有。 降尘潦草一笑,“这地儿有人罩着,没那么容易查上。” “殿下说委屈你了,此前让你给那个娄侍郎送礼巴结,升个官也不容易,如今有些让你前功尽弃的意思。”降尘跑到桌边倒了杯水来喝。 潭尹理了理衣服上睡出的褶皱,“殿下自有考量,何况户部如今一团乱麻,前任侍郎手头上还有一大笔烂账没有交代明白,若非真填不上窟窿,哪能连着雪院那边一道敷衍了,如今问责起来,怕是还有一堆麻烦。” 降尘扣下杯子,皱了皱眉:“他们从前的账到底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潭尹摇了摇头,“怕是只有从前的姚大人能说得清了。” 户部前任侍郎姚春呈去年年底就告老还乡了,如今去向和生死在京城还不算众所周知的事情。 “所以殿下把这事揪出来……”潭尹猜测似地问:“是想让梁国人自乱阵脚吗?” 降尘自不会揣测卫衔雪的心思,他翻篇道:“户部的事就算到此为止,殿下有些别的吩咐。” 潭尹霎时明白,他单膝往前一跪,“但请吩咐。” 降尘面色肃了几分,“你可知绛京城中最大的酒楼是何处?” “蕴星楼。”潭尹对京城几乎了如指掌,“蕴星楼累高九重,京中比较最高处,这酒楼能与皇家的观星台相较了。” 降尘扫了眼后面放风的柳枝,回首放低了声:“殿下说不久之后,槐安阁会在此处宴请拍卖,让你这些时日,先行混进去打探情况。” “槐安阁?”潭尹自然知道槐安阁的名头,一楼集天下精巧之物,隔上一段时间拍卖,向来宾客云集,有些许人人爱凑的热闹,但他有些疑道:“可槐安阁自有阁楼,名为槐安楼,那地方在京郊,开阁时向来不入京城,殿下当真知道这回拍卖会在蕴星楼?” 降尘也不知道卫衔雪何处打听的,但他点头道:“殿下正是此意。” 潭尹随即领了旨。 不久之后,降尘从屋里出来,他一步踩下楼梯,却又顿了一下,这些时日他挂念卫衔雪不敢走开,因而许些日子没出来鬼混,可如今雪院里变了天,那个江褚寒……降尘说不明白这人,从他抱着卫衔雪就医的举止看,竟然像有几分靠谱的模样了。 降尘鬼使神差地转了个身,来都来了…… 他想着想着,在这阁楼里绕过个栏杆,他忽然目光一定,从前头望见个熟悉的背影。 降尘心弦动了一动,随即朝他那“老相好”走了过去。 …… * 几日之后。 雪院的花差不多谢完了,没了海棠,碧绿的叶子抽了丝叶,葱郁的绿意也算养眼,可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秃了一半,显得突兀难看了许多。 那树是前几天江褚寒一刀砍没的。 卫衔雪本来就没打算和江褚寒尽释前嫌,如今看到那棵树他更是来气,偏偏江褚寒还真纡尊降贵地搬到雪院来了。 他江世子凭空治好那娇生惯养的毛病,一个人住进了雪院的客房,招呼人来人往的,把这雪院的下人换了彻底——全是侯府来的老人。 这下什么都成了主随客便…… 和把他关进侯府区别又有多大? 卫衔雪瞧人来气,可日子不能不过,他还养着伤,外头的事情没有了结,他还需要事不关己地等个结果。 江褚寒其实算个大忙人,他尚且当值,刑部那边的事没有搁下,大理寺那边还要偷偷授意,然后还抽出时间每日到卫衔雪这边大放厥词地“关怀”起来,仿佛一个人能掰成几半用,全然不似江世子的纨绔做派。 卫衔雪的伤养得差不多了,每日的吃食就从清粥换了其他,江褚寒喊后厨做了一桌子饭菜,全摆上桌,他搬着凳子要和卫衔雪一道吃饭。 侯府厨子的手艺一向是好的,碗筷端到面前,卫衔雪都已习惯了江世子不论意愿的强硬安排,与人同桌坐下,他端起了碗。 江褚寒才看他一眼,就在那“啧”了一声,“卫公子这端碗的姿势,倒是还算端庄规矩。” “都说起规矩了。”卫衔雪目不斜视,“江世子多少也懂些食不言寝不语的道理。” “这话说得不对。”江世子随意地端起碗,“你见谁人不把盏言欢,谁人榻上噤若寒蝉的?” 江褚寒“唔”了声,“咱俩也可以试试。” 卫衔雪一敛眉,端着碗一言不发。 江褚寒瞥着人冷脸没意思,自己吃几口,他夹过一片肉片,“侯府的厨子可还对你的胃口?” 等听到卫衔雪“嗯”了一声,他跟着把那片肉放在卫衔雪的碗里。 他满意地说:“那你多吃点。” 卫衔雪还蹙着眉,对那一块肉无处安放似的,丢回去显得小肚鸡肠,吃了又怕江褚寒自以为是,他盯着那肉看了会儿,江褚寒都已经自己夹菜回去吃了。 “……”卫衔雪自己也夹了菜,连带着那肉一起吃了。 谁知江褚寒目光长到头顶上,见他吃了还要再来计较,“你来我往,怎么也轮到你了。” 一顿饭吃得像没完没了,卫衔雪咽下饭菜,很轻地叹了口气,他盯着桌上的菜,从容的伸出了筷子,桌上翻动菜多少有些不礼貌,卫衔雪精准地从中夹了些什么,一一放在了江褚寒碗里。 似乎是夹了土豆丝、鸡块和笋片,这回报简直算热情得太过突然,江褚寒还愣了一下才拨动筷子。 “你怎么突然就有良心了?” 江褚寒吃一口:“……” 再吃一口:“……” 还吃一口:“……” 江褚寒恨不得把筷子一摔,他卫衔雪给他夹的是姜丝、姜块和姜片…… 卫衔雪偏偏无辜地望着他有些皱起的眉眼,“世子又不喜欢了?” “……”江褚寒咬了下牙,喉间还火辣辣的,两个字也沾了火气似的,“没,有。” 江世子已经起了换厨子的心思。 第63章 卫衔雪无事地继续吃起来,嘴角还微微笑了笑。 江褚寒自己去找了杯茶来喝。 卫衔雪突然问:“案子查得如何了?” “暗探抓不着,北川又不招,开府宴的事情暂时还没落下来。”江褚寒注意了下卫衔雪的表情,“还是说你想知道户部的事?” 卫衔雪面色如常,“世子随意一说,我随意一听。” 江褚寒叹了口气,“你这府门也不好一直塌着,进个贼都防不住,但户部的账确实有些不明白,钱去了哪里都没弄明白,现如今户部是拨不出银子来管你这事了。” “也就本世子好心。”江褚寒拿筷子敲了下碗口,重声道:“侯府出银子给你砌墙,你可得记得恩情。” “下回别搞些自讨苦吃的事了。” 雪院砌墙的用料虽是缺斤少两,可户部的人也不是傻子,再怎么敷衍了事不可能一场夜雨都撑不住,其中刻意与否被当夜下雨的痕迹遮掩过去了,但江褚寒想一想也知道这事情是怎么回事。 卫衔雪事不关己地说:“塌着也没关系,叫旁人知道我才是无辜受累的,省得骂我祸国殃民。” 骂卫衔雪的人多了,江褚寒还是头一回听他平静地说出来。 江褚寒安静吃了两口,“我明日要出城一趟,怕是回不来,刑部那边有件事需要料理。” 卫衔雪吃得少,添菜像是做样子,听江褚寒说这话,只点头“嗯”了一声。 江褚寒伸手敲他筷子,“你也太无情了,我每日都来,你多少装些不舍。” 江世子这人怪难搞的,他装得情真时要和他说别装,给他些真性情,他还非得让他装模作样。 卫衔雪装出半分关怀:“你要去多久?” “约莫三四日吧。”江褚寒思量了会儿这事该不该说,“也算和户部有些关系,户部从前的姚侍郎告老还乡,半道途中遇了山匪,有些细节要去弄明白,想来这事儿不久京城里也要传遍了。” 卫衔雪恭听完了,自然地翻过篇去,他又问:“世子可否在我身边放了眼线?” 江褚寒却道:“你想要吗?” 卫衔雪将碗筷放齐,沉眼道:“如今雪院里全是侯府的人,世子难道还要考量我想不想要吗?” “那些人不一样,你说的是眼线。” 江褚寒停了会儿,声音一沉,“你若是不喜欢,我让他们撤回去。” 江褚寒如今身上还有些通情达理的意思在了。 卫衔雪压回心间刚暂露出的心虚,“不必撤回去。” 还未等江褚寒惊诧,卫衔雪又道:“先生前些日子不得空来看我,如今府上这样也不便请他喝茶,他说有些崇文馆今年无用的书卷要给我送过来,填一填雪院的书房。” 卫衔雪这回当真冲江褚寒笑了一笑,“还劳烦世子的手下挪一挪手,可否借我帮个忙。” 这人有求于人的时候又是另一副脸面了,江褚寒在微微的恼怒和难得被他索求中动摇了会儿,板着脸道:“行。” “你那个先生……”江褚寒有些不太记得,“是谁来着?” “先生尹钲之。”卫衔雪提起他的名字连神色都敛了几分。 江褚寒确实认不得,从前教过自己的人都算是国子监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了,只是他志不在此,那些个先生怕也不大想承认江褚寒是他们教出来的。 江世子也将碗筷放下了,“我让酡颜和鼎灰去一趟,替你把书卷带过来,你……” 江褚寒的话戛然而止,“算了……” 第49章 :北川 翌日一早,江世子就要出门。 春末到了谷雨前后,京城里的天有些喜怒不定,晨起天白蒙蒙的,说不好这一日是什么气象。 降尘已经给放出来——江褚寒也知道这人关不住。 一大早降尘杵在他门口,背靠着棵树,“世子这就要出门了?” 江褚寒扫了他一眼,“没空跟你啰嗦。” “怎么这么不讲情面。”降尘从树干上撑起背,可惜道:“是殿下喊我来的。” 江褚寒的脚步一顿,“他……” 江世子挑过眼,抱着手臂道:“你说。” 降尘学起卫衔雪的语气竟然信手拈来,“这些时日阴晴不定,江世子今日出城……” “去……”降尘学不来卫衔雪的表情,只略微叹了口气,“给他送把伞。” 降尘身子靠着树,遮住了身后,他后背靠着的地方藏了把伞,他拿起来捧在手上,朝江褚寒一把扔了过去,“殿下让我给你送把伞过来。” 江褚寒抬手接了正着,他左右打量那把青色的油纸伞,“卫衔雪给我的?” 他那语气仿佛不信,又撑了下伞骨,看里头有无藏着什么东西,“你家殿下这么好心?” 降尘又学着道:“江世子这可就有些不知好歹了。” “……”江褚寒收回伞,瞪他一眼,“你不许学他。” 降尘悻悻地走了。 江褚寒握着伞,又重新看了几眼——别说,这还是卫衔雪第一回送东西给他。 怪新鲜的。 他仿佛有一刻把石头焐热的错觉,卫衔雪这人虽说不算冷血无情,但对江褚寒的态度实在是有些阴晴不定的,昨日还喂他吃姜丝呢,今日像给他抓了把糖。 江褚寒心里无端明媚了些许,这几日的确是偶尔就下场雨来,江褚寒平日里心大,的确是全然不会想会不会下雨,鸦青或许会记得些,可鸦青备的和卫衔雪给的能一样吗? 江世子嘴角扬了下,又觉得太明显,哼哼唧唧地自己往外走了。 白日里江褚寒留下的两个近卫到了卫衔雪门口,他们换了同鸦青差不多的衣服,站在外面给卫衔雪行了礼。 酡颜和鼎灰卫衔雪都认得,这两人是生死与共的夫妻,算是有些真性情,卫衔雪平日里待人温和,笑起来温润如水,他指明到崇文馆的去意,就拜托这二人跑上一趟。 随后卫衔雪望了望有些灰蒙的天色,他晨起就换了身得体的衣服,是他平日见客才穿的。 他朝树梢的方向望了眼,“走吧。” 降尘送伞回来就藏在树梢打盹,两个近卫走了,他翻身下树。 卫衔雪拂了下袖,“你我走一趟大理寺。” * 大理寺内,监牢。 牢狱之所阴郁腐朽,全京城的大牢几乎都在背阳的阴面,阴暗中几无生气。 北川自从那日被拿下,就被关进了大理寺的监牢,那时几方拉扯了他的去向,可他无论落在谁手里,都免不得一顿审讯。 他无力地躺在牢房,全身都是审问的伤痕,一头糟乱的头发盖住了脸,再看不出半分白净。 吱吱叫的老鼠爬过去了,从他碗里偷了饭食,北川目光定定地盯着破烂的碗,肚里早已空了,他想过去挨一下碗,伸手间沉重的锁链作响,却一点爬动的力气也没有。 他怎么还没死…… 北川视线模糊,在大梁的这几年仿佛在眼前闪回,他年幼就被送进了皇宫,不论出身是否高贵,为了家族的兴衰荣辱,他都成了宫廷里卑贱的奴才。 当年明皇后召见,北川如今想起,只记得皇后发间有颗硕大的珍珠,金光闪闪的珠钗让他不敢抬头,皇后说让他孤身一人去梁国,照料前去的燕国质子。 “照料”二字自然在她嘴里变了味,皇后的意思是要在梁国毁了卫衔雪的名声,最好让他一辈子也不能活着回去。 北川这一去就是几年,远在深宫得不到外面的消息,他以为燕国的主子已经把他当了弃子,心里的诸多猜测在一次次失败里变得焦躁不安,他终于挑着开府宴的机会,打算做一次破罐子破摔的了结。 他挂着名字正大光明地买了毒药,届时下在酒水中,借卫衔雪的手递出去,这些梁国人向来弃他们的命如同敝履,只要他出来指认一口咬定卫衔雪,他绝对逃不脱这一次的污名。 离着宴会的日子愈发近了,北川惴惴不安地收好毒药,可忽有一夜,天色黑得如同窟窿,他走在院外墙角,忽然从后面被捂住了嘴。 北川惊恐地瞪大了眼,不停挣扎间还是被人箍住了脖颈。 身后那人低沉的声音涌进他的耳朵:“是太子殿下让我来的。” 北川的动作立刻一顿,他瞳孔缩了一下,整个人不敢动了,后面那人才缓缓松开手。 “真……真是太子,太子殿下的意思?”北川有些心慌,抓他那人穿了身黑衣,融进夜色里几乎找不着影子。 他嘴里的太子殿下自然是燕国的太子卫临止,他母亲明皇后如何筹谋,都是为了她这个儿子,他们捏着北川一大家子的荣辱,让他不得不远走他乡,可明皇后与太子的人许久都没来找过他。 来人在夜色里冷哼了声:“殿下和娘娘的吩咐你做得如何了?” 这人明晃晃地点明他的身份,北川发觉自己并未被弃的诧异里掺了些喜,直接就掩盖了他怀疑的心思,他毫不犹疑地上来拉了下那人的胳膊,“如今四殿下多心,下手有些困难。” 第64章 他有些兴奋地往下说:“但小人已经计划好了,我去药铺挂名买了毒药,几日之后就是他的开府宴,到时候梁国皇宫里也会派人过来,届时借他的手递毒酒给人,给人喝出好歹,小人再出来指认,四殿下的名声肯定就保不住了。” 北川没心没肺地说:“如此也算,也算全了起初皇后交代的事。” 这样刻意陷害的话就被他三言两语说出来了,对面那人沉默了片刻——潭尹不过是接了诏令办事,并未想到这样了然地听到了明皇后母子暗害四殿下的证据。 北川有些愕然:“大人?” “你倒是打算得好。”潭尹反应过来,又冷声道:“但你难道未曾注意到,手上的毒药早就被换掉了吗?” 北川一怔:“怎么可能?” 那毒药是江褚寒换的,北川如今还不知道。 “你都说了四殿下多心,下手不容易,怎的就这么轻易让他换了毒药。”潭尹摸出一个药包,“我这里也有一包毒药,你按之前的打算放进酒里。” “这回小心一些,可别出了岔子。”潭尹语气警告:“这也是殿下的意思。” “殿下”二字于北川竟像良药,他赶忙接过去了,“是。” “但……大人……”北川又抿了下唇,他声音低了几分,欲言又止:“大人可是,可是从燕国过来的?” 潭尹怕他起疑,便“嗯”了声,北川随即往前一步,急迫地攥了他的胳膊,“大人可知我母亲如今如何了?” “我来时母亲病重,娘娘答应替母亲诊治,如今……如今三年多过去,我竟未曾收到过燕国的来信……”北川忽而意识到自己的迫切,才又知晓分寸地后退了,“还望大人告知。” 夜色里潭尹的目光才重新在这小太监身上打量,世上多的是可怜人与无奈之人,万千善恶难以在立场之前区分明白,谁又过得诸事如意,能够真的将善恶在身前抖落明白。 可早在有了燕明皇吩咐的时候,潭尹的立场就界限分明,他无情道:“你母亲无事,全凭你替娘娘做事的功劳。” 北川这人天生面白,其实是讨人喜欢的模样,一笑起来还有些天真似的,什么坏心思都能掩盖下去,几乎像是天生就合适做些两面三刀的事。 他压下窃喜的心思,一无所知地送走了潭尹。 北川身在牢房的时候,无数次地想着这场景,他撑着一口气,不愿承认陷害与刻意的罪名,他没把卫衔雪拉下来,对不起故国的主子,如今就只能一口咬定自己的过错。 可他再如此下去,真的不知还能撑到何时…… 牢门上挂的锁链忽然响了几声,北川吃力地挪了挪眼,见到的还是那个大理寺的汪大人。 江褚寒从大理寺走了,汪帆直填上去做了少卿,他望向牢房的目光冰冷,偏开身,露出了后面的卫衔雪。 卫衔雪客气道:“劳烦汪大人带我过来。” 汪帆直头一回被卫衔雪单独找上,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的,“卫公子客气了。” 卫衔雪端了些笑,“我与他主仆一场,不知大人可否给个机会让我与他单独叙旧。” 牢房里阴阴沉沉的,汪帆直还从他那笑言里无端听出些冷意,“这……卫公子好歹算是苦主……” “大人放心。”卫衔雪还与方才一样客气,“我走时必然留人一命,不让大人为难。” 汪帆直眉头一蹙,听卫衔雪接着说,“此事也过了许久了,给大人添了许多麻烦,我今日过来,也想试试能否帮上大人一些。” 汪大人踌躇片刻,到今日才从卫衔雪身上瞧出几分被压下的锋芒,他叹了口气,“这人的攀咬本官与世子都不曾放在心上,定然不会牵连到卫公子身上,只是如今世子不在京中,还望卫公子顾惜自身。” 卫衔雪拜了一拜,“多谢大人。” 汪帆直带着人离开了,单独关押北川的牢房里剩了卫衔雪和一边候着的降尘。 这牢房里安静如同一潭静水,卫衔雪停在北川跟前,声音也是平静的,“几日不见。” 北川已经知道是卫衔雪来了,他爬不起来,如今破罐破摔,他也用不着把他当主子,躺在地上顾自地苦笑了声。 卫衔雪没有恼怒,也不见什么嘲讽,目光里的北川实在太狼狈了,衣衫破裂可见下面的鞭痕,被锁链硌着的地方磨出污血,连手指上都几乎没了好肉,卫衔雪唯一觉得可笑的是:他对这痛苦感同身受。 卫衔雪从袖口里拿出一个药瓶,他微微倾身,掀开盖子就将药粉倒在了北川手上,那药粉触到北川手指的时候,地上的北川几乎失声地喊了出来,灼烧的感觉让他疼得有些蜷缩,锁链哗啦哗啦响了一阵。 北川沙哑着嗓子问:“你也想审我?” “这药不过疼了些,药效却是好的。”卫衔雪收回药瓶,有些轻声地叹了口气,“不过你也说得没错。” 他等人喘了几口气,“你这案子到了现在,其实于我而言并无太大干系,你身后站着别人,伤我害我的仇报在你身上不过算细枝末节,但如今我找不着别人,只能和你诉一诉片刻衷肠。” “你……”北川眼睛动了动,“你早就知道……” 卫衔雪也不想北川如此迟钝,“你几次对我动手,我不过是没有计较,甚至几次三番动了感化的心思,北川,你也别把我当傻子才好。” “……”北川一阵苦笑,全身的疼牵得他颤了好几下。 “你知道了又如何?”北川上扬着眼,嘲笑道:“你如今不过笼中之鸟,就算能回燕国,你毫无根基你拿什么与太子殿下相提并论……” “你倒是为他费心,这样吧……”卫衔雪垂下手,在牢房里踱步起来,“你久居宫廷,也很久不曾说闻燕国往事了,我与说几桩事。” “算起来你我来大梁的那一年,应是明历……十年,十年秋末朝堂动荡,次年年初朝中就有明皇后一手提拔胡氏入了枢密院,再有次年,胡大人年过四旬,有了续弦,乃是从前徐晖将军的长女,年方不过……” “你骗人……”卫衔雪说到一半的时候北川的脸色就变了,他使着所剩不多的力气反驳:“你骗人,胡夫人……” 北川咬着牙,喉间就尝到了血腥味,“胡夫人尚且在世,他怎么……怎么会续弦……” 这牢房顶上的小窗撒了线光下来,卫衔雪就站在那方寸的光明里,“夫妻缘浅,生死有命。” 他一身月白的袍子站在那儿,有些与牢狱格格不入似的,卫衔雪继续道:“徐家小姐因为徐将军的事耽误姻缘,年方二十二才嫁出去,成了新的胡夫人,这事是皇后娘娘亲自做媒,但这幢姻缘你猜怎么着?” 卫衔雪微微扬了下声音,“胡大公子。” 北川抓着锁链忍耐的手忽然一顿,“你……” 这事儿是卫衔雪让降尘去查的,当年旁人以为胡家长子折在了襁褓,却是被胡家为了傍上皇后送进了皇宫,而现在的胡大公子在这牢狱里成了这个模样。 北川像被侮辱了一番,他蜷了下身,抬着胳膊捂住了脸,“我不是……我不是……” 卫衔雪一晒,置之不理地又说下去了,“正是去年,新的胡夫人有了身孕,胡大人膝下本就子嗣单薄,从前的儿子……如今有了新的孩子,自然是喜悦的,可事情来得奇怪,胡夫人产子之前,整个胡府未曾采买庆典事宜,反而有人去问了奠仪的价钱,结果这个孩子果不其然又如从前,可惜了……” 新的胡家儿子又死得悄无声息。 卫衔雪问:“你猜他去了何处?” 这明知故问的语气摆在北川面前,他整个人颤了一下,从前胡家的儿子被送进了宫里,如今这么些年过去,他远走梁国,皇宫里那位竟然又拿了一个胡家的孩子? 北川像听了什么可怕的话,他害怕地把自己缩起来,脑子里胡乱地开始自问:他这些年到底算什么? 他被抛在梁国,只有一线当初给他的吩咐让他活下去,如今听来却一切都像一场笑话——他的母亲……胡夫人死了,胡夫人死了不到一年,那胡大人就娶了新人,皇宫里的贵人言而无信,将他抛到他国不问生死,如今也不顾惜他未曾谋面的弟弟的生死…… 卫衔雪说话间并不夹杂什么情绪,一句句却有些利刃似地往人心上刺去,“有些人生来怕就是无情,可惜世间还有许些多情人总念着浅薄的亲疏远近,生生把自己挂在悬崖上来回折磨。” “北川啊,如此活着太累了。” 北川捂着脸,他竟然开始低声啜泣,仿佛这牢笼里的阴郁将他往地狱了拉了一层,背叛和疼痛都压着他的胸口,他都开始怀疑他这些时日到底为什么要坚持。 这低低的哭声传进卫衔雪的耳朵,他却没给人时间,接着换了有些冷漠的语气:“故事说完了……咱们来说说其他的。” 卫衔雪往前走了一步,可他视线落在北川身上,不想踢到了这牢里放置的碗上,那破碗碰着地板脆声响了两下,里头剩的饭食没翻出来,又停在了几步外。 第65章 这声音好像适时地敲了下北川的神经,他愕然地抬了下头,呼吸乱得像受了惊吓。 卫衔雪绕开那碗,在暗处开口:“你我如今的处境,其实全都只算在蕲州那场屠杀里,那里死的人太多了,可是世人怎么都没人在意过,这一城的百姓为什么要死。” 自古以来战争无数,阵亡战前的祸事数不胜数,天下的百姓填了一道道战功与一句句后世的骂名,可当初燕国那一仗,实在是太奇怪了。 “这一仗是明皇后和太子要打的,父皇病重,几乎未曾开口说过要出兵,可徐晖率领万人之骑,几乎算是神兵一日攻城,就手段残忍地将那一城的百姓屠戮殆尽……”卫衔雪呼吸微微沉了些,“可这事的结果呢?” 燕国败了,和谈没讨到好处,卫衔雪成了质子。 这事情卫衔雪其实想过多次,可是他想不明白,就因为世间的人命不足挂齿吗? 卫衔雪示意降尘过来,降尘一把拎起了发抖的北川,全身牵动的伤口让北川整个人都疼得喘不过来气。 卫衔雪眼中露了些冷意,“徐将军的生死如今不得而知,可徐家的女儿嫁了胡氏,若非早有些瓜葛,我猜皇后不至于做了这个媒。” 他垂下眼,就是要问的意思。 北川的头被迫扬起要去看卫衔雪的脸,他想要摇头,“我,我不知……不知道……” 卫衔雪冷冷地笑了一笑,降尘接着往北川背后踢了一脚,牵扯头发疼得北川哭腔一断,他喘着气脸上皱成一团。 北川脑海里的记忆混成浆糊,什么过往他想起来都像折磨,“胡,胡家……胡家不过是给,给了些银钱,不曾,不曾参与过什么军中的事务……” 胡家从前出身商贾,几乎算是花钱买了个官,如今北川这意思胡家的钱都流到皇后的手里,其他的事和胡家并无半分干系。 “你还是记性不好。”卫衔雪微微叹气,“胡大人若非从前就靠上关系,怎的入了手握兵权的枢密院,又能娶了将军的女儿,其中的关系可非巧合二字可以言说的。” 北川挣扎不过,他攥着锁链想了片刻,“是……是蕲州……” 他的记忆好像突然抓住什么苗头,他忽然害怕地想起什么,被他偶然撞见的账本似乎次日就成了一堆灰烬,“钱……钱都去了蕲州,可是我不知道蕲州有什么……” 北川又抱着头痛哭:“我真的不知道……” 卫衔雪眉头微皱,肃然地望着缩成一团的北川,这人的命大概也就这么到头了。 时间过了许久,他终于还是松了口,“罢了。” “把人逼疯了汪大人不好交差。”卫衔雪后撤一步,也示意降尘松了手,他转身道:“这案子也该结了。” 第50章 :绑架 卫衔雪回府已经到了午后。 午后下了小雨,卫衔雪未曾带伞,有些淋湿了。 酡颜和鼎灰已经回来,卫衔雪没跟他们解释,只淡淡地道了谢,随后换了身衣服去了书房。 先生送来的书卷堆了小小一车,府里的下人替他搬过来,卫衔雪一本一本分门别类,填着书架的空缺摆上去。 卫衔雪其实是喜欢读书的,在宫里那么些时日,他读的书可有半边书阁之多,因为每每读些东西,他能短暂地忘掉那么些生死仇恨,仿佛他这一生的意义能更明晰深刻一些。 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卫衔雪不经心地翻过一本本书卷,拿下一本的时候却突然停了一下。 那本书有些不同——崇文馆的书分门别类,是特意统一糊了封页的,但这书封页破旧,上面什么都没写,也不知是不是破损弄丢了。 卫衔雪好奇地拿过翻了一翻,封页下边倒是写着字的,四个古字落在纸页上,仿佛留着许些岁月的痕迹,但他不过认了一眼,立刻又把书阖上了。 那封页下写着的,竟然是“祈族物纪”几个字。 祈族二字在卫衔雪这儿算是讳莫如深,燕国把这事当做秘闻,按理说大梁应该更是不为人知,可他居然能在大梁宫廷的书里看到祈族相关的记载。 书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外头轻轻的雨滴声落在树梢,还带着点风吹门帘的声音。 卫衔雪的心缓缓沉下来了,他又重新翻开了书页。 …… * 雪院门可罗雀,这日却有人给雪院递进来一道帖子。 卫衔雪在京城里认识的人不多,亲朋好友更是不必拿手来数,那人他随意一猜,就能想到是谁。 褚黎给他下了帖子,邀他明日去蕴星楼赴宴。 前些日子户部受到问责,褚黎在御前替娄平修说了几句话,不想惹恼了陛下,连带他这几日的毛躁,永宴帝当着众臣的面重重责骂了他一顿。 三殿下恼羞成怒地回府让那些门客一分析,事情还是巧妙地落到了卫衔雪身上。 褚黎这人心气有些小,这宴会如何看都是一场鸿门宴。 降尘对其中利害并不清楚,反倒是鼎灰跃下屋顶,站在屋檐下喊了声:“卫公子……” 卫衔雪将帖子收进衣袖,对外回首,“世子走前可是吩咐了什么?” “世子……”鼎灰有些不好言说似的,“世子说他不在之时,恐有三殿下来找麻烦,所以若遇上他……” 卫衔雪垂眼笑了下,“江褚寒想让我避开褚黎吗?” 鼎灰垂着头,“世子让我等护好卫公子。” 卫衔雪的表情忽而凝了下,他站在屋檐里边转过身,半晌叹了口气:“明日之事是避不开的。” 这一趟蕴星楼卫衔雪要去。 翌日的宴会定了午时,卫衔雪不便托大,早些时候换了衣袍便坐上了马车,降尘亲自驱的车。 这一日下了小雨,窗子外头的雨声细细响了几声,马车滚过闹市,立马就给人声鼎沸盖过去了。 京城里近日流民愈发多了,当今陛下向来奉行仁德,做不出把流民挡在京城外的举动,可京城里不能弃着这些百姓不顾,这些日子各部忙着起草处置的办法,应当过几日才能拿出章程。 降尘牵着马绳,有些漫不经心的,他昨夜弄清楚始末,才明白这个三殿下的意思,心里生了些担心,他扶了下斗笠,又“驾”了一声。 不想方才走神,这宽阔的道上忽然就窜出个流民,那人似是乞讨,碰着降尘的马就冲了上去,佝偻着腰往前伸着手里的碗,“大爷……大爷行行好……” 他恳求地往前两步,那浑身破烂的衣服偏巧顺着风往前一飘,立刻糊了下马的眼睛,片刻视线的遮挡引得那马甩头两下,喷着鼻腔打起响鼻,谁想那流民也不退,反而被一下吓得手里的碗也掉了,破碗一声砸得稀碎,正正砸在马蹄上。 降尘还来不及“诶——”上一声,那马立刻就受了惊,套了辔头的马仰头嘶鸣,不受控制地要往前冲上去。 降尘的思绪远在天南地北此刻也拉回来了,他骂声拽着马绳,赶忙“吁”了一声。 偏偏都这样了,那流民惊吓之际似乎两腿一软,当即朝着马蹄下面摔了过去。 降尘的心都悬了一下,他赶忙往前跃上马背,踩着前头使劲一拉,勒得那马前蹄高抬,蓄势飞箭在弦似的,跟着错开倒地那人的肩背,使着力气往旁边拽去,这才毫厘之差地将马拉得偏了开来。 但高扬的嘶鸣声破开长空似的,瞬间在这满街的喧嚣声里杀出重围,把街上的目光全吸引过来了。 马蹄没踏着人降尘才松了口气,他懊恼了会儿方才走神,但那窜出来的小子也太不长眼睛了,这马前是能随便闯的吗?他把目光一偏刚要开口,不想那倒地的流民先高声地“唉哟”了一声。 降尘:“……” 那人跟着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嘴里哼叫着喊痛,双手捂了胸口,像被马一下踏了正着,他那乌黑的脸连年纪都看不出来了,一身的脏污还添了好几分的可怜劲。 他这一喊,周围注意马的目光都吸引到他身上,一时围过来好些人。 “……”降尘觉得好像麻烦大了。 且不说这人是不是真的摔了,这倒在他的马车前面,没有好歹怕是也要给人说出几分好歹。 降尘想了会儿从马车上下来,这事儿算是闯祸,他暂且没去惊动殿下,先过去查看了下那人的情况,可降尘才走近一步,那躺地的人立马滚过来抓住他的衣角,跟着痛哭流涕地哭喊起来。 周围的声音便开始此起彼伏。 降尘心里的冤枉一下在这拉扯面前落实了。 可这人也忒没眼光了,他来碰雪院的马车,雪院的大门如今还塌着,卫衔雪能拿出几个钱给人赔啊? 若非大庭广众,降尘一脚就能把这人踢出去,但那人哭喊着疼,降尘只好无奈地在上边问:“你要多少?” 那人听到这话停了一下,他拿破烂衣衫擦了下脸上淌下的眼泪,鼻子里哼了声,接着竟放声哭得更大了,“冤枉啊——” 第66章 “我无辜被撞,这人觉得我是要讹钱……”他一溜往降尘脚下滚过去,“各位,各位都请评评理!” “唉哟……” 降尘又不是什么好性子,见人有了胡搅蛮缠的意思,一把摸了腰间的刀,“老子原本还能赔你点,你这就有些不识好歹了。” 锋利的刀刃眼见出鞘,忽而就有一只手和风细雨似地把他的手推了回去,“如此生气不值当,莫要碍了正事。” 正是酡颜过来拦住了他的手,酡颜和鼎灰路上一直跟着,只是没出来相见,见人围起来似乎乱了场面,才想着过来解围。 酡颜低下头,语气冷静地朝地上那人道:“既是受伤,此处离医馆正近,哭闹也并无用处,若是诊疗受伤,我们愿出这看伤的银子。” 酡颜三言两语就把人给说停了。 降尘方才急着了结事情,头一回在个女子跟前犯了些羞,他摸着后脑勺的功夫,身后还有鼎灰去看马车里的情况。 卫衔雪身子弱,方才怕是要受了些惊。 刚才围过来的人将路给堵了,连马车也围了一半,这下瞧着没有热闹看,周围的人才散开了些。 鼎灰隔着帘子朝马车里问:“卫公子可有受惊?” 细细的雨丝飘过来,鼎灰等在外边,额角都沾了雨珠,但他等了会儿,马车里竟然没传出什么动静,接着就有些不好的预感从心里飘过去了。 “得罪了。”他立刻伸手掀开了帘子。 “……”马车里是空的。 卫衔雪今日出门的时候衣服上熏了些新采办的淡香,一丝弥留的味道在马车里飘荡,可里面空荡荡的不见人。 只有那马车后面的壁板,虚虚地掩起仿佛有过打开的痕迹。 鼎灰回身过来摇头的动作落在降尘和酡颜的眼里,酡颜才刚扶了下那倒地的流民,但下一刻她的手立刻扼上了那人的脖颈,几乎“砰”地一声把人按在地上,摔得那人肩骨狠狠脆响了一声,模样和顺的女子眼中一冷,逼问道:“人呢?” * 此时正有一辆马车出了京。 马车闲庭信步地出了城门,在官道上缓步走了会儿,还有些像是赏景,等到走远,忽然就狂奔起来,差点将遭雨打湿的大道卷出灰尘。 * 卫衔雪是被人给绑走了。 他在马车听到动静的时候往前探了探身,准备去看看外面的情况,不想方才起身,身后忽然就伸出双手箍上他的脖颈,接着在他开口前捂住了他的嘴。 卫衔雪挣扎了几下徒劳无功,连后面是谁都未看清,就被人拖出马车后面的壁板,塞进了另外一辆马车。 马车立刻滚动,从那喧嚣的人群里驶离了闹市。 事发突然,一把刀抵在他后面,卫衔雪试问:“敢问……” 那刀立刻钝钝地往前刺了几寸,后头一个壮汉理出绳子,“闭嘴。” 卫衔雪腰间隔着衣服有些疼,接着那壮汉把他双手一背,用根绳索干脆地将他的手绑在后面,又用黑布条蒙住了他的眼。 周遭的空气变得凝重了好几分,卫衔雪只好故意紧张地瑟缩了下,“这是要去哪里?” 马车已经驶离人群,后面那人听他害怕的语气,冷哼了声,又将他手上的绳子抽紧了些,“你等着就是。” 卫衔雪疼得皱了下眉,后面这人不说,看来他是听吩咐办事,但他以为今日有褚黎设下的鸿门宴,不会有人在路上打他的主意。 很快马车就停下了,周遭僻静,算着路程到不了城门。 卫衔雪还想试着问些情况,“这里是……” 后面那人却二话不说,探身过来将他手臂按起,一把就提起他手上绑的绳子,几乎把他半拎起来往马车外拖。 粗糙的绳子磨得卫衔雪手腕生疼。 外面的雨下得很小,但风飘到脸上还是凉的,卫衔雪的脚才落到地上,那壮汉接着就朝他推搡,卫衔雪一个趔趄差点摔了,后面麻烦地骂了一句,抓着他的胳膊往前走。 周围的空气都是冷的,卫衔雪手指攥着绳子,“阁下可否告知我是得罪了哪位大人?” 壮汉听了哈哈一笑,“你还不算蠢,知道自己得罪了人。” 才走了不远,那人摁着卫衔雪的手臂把他往前一推,“都是有些大人的意思。” 卫衔雪整个人直接往地上摔了下去,他双膝磕了一下,冰凉的触感立刻渗过衣服,把他下身的衣服沾湿了一半。 但地上居然是绵软的,似乎是个草场,春来的草场郁郁葱葱,被细雨浇得有些透亮。 “等着吧。”押他那人丢下一句,接着顾自走了,不远处又传来了马车驶离的声音。 等马车的声音消失,这草场就愈发静了,卫衔雪浅浅地呼吸了下,心里似乎生起了些不好的预兆。 第51章 :解围 烟雨朦胧,山色有无。 京城外不远有队人马,正长龙似的赶回京城。 鸦青一手勒着马绳,扶了下斗笠,“这雨若是大了,世子还是回马车里吧。” 队里拖了辆马车,是给江世子准备的,可江褚寒没坐在马车里,反倒是出来骑了马,细细的雨丝牛毛似地迎面乱飞,江褚寒没戴斗笠,自己撑了把伞。 他一个尊贵的侯府世子,自己撑伞显得有些没面,他一个身强力壮的大好男儿,细雨下撑伞显得有些矫情,可江褚寒像没听到,望着远山的云雾似是出城春游。 鸦青叹了口气,往回望了眼马车后面——后面拉车拖了副棺材。 “等回了京城,世子准备如何处置?” 江褚寒这才敛了敛眉,“先,先报上去吧。” 他满目无情地道:“原本这人死都死了,埋在哪里都算一样,但给这样带回京城,怕是死后安枕的机会都没了。” 这棺材是江褚寒走了两日,从定州接过来的,去年年末户部侍郎姚春呈告老还乡,半道就遭了山匪,定州这地方多山,哪里有了匪祸都算大海捞针,定州知州查了许久,还是只能将案子递到京城。 正巧是户部出了事,事情串上,江世子便纡尊降贵,亲自去把案子接回来,连带着把姚大人的棺椁也一道运进了京。 因那尸身上有些值得推敲的地方。 姚大人告老还乡,身上带了钱财被人盯上算是正常,他随身带的行礼被洗劫一空,连牙上镶的金子都给挖出来了,但他身上的伤口实在太多,仵作验过,他死前所受的伤几乎可以算是审讯。 可他一个户部的侍郎大人,有什么需要让人如此追究的东西? 户部的烂摊子江褚寒这些日子算是看出来了,不过是少了钱,江世子托大去查了遍账册,里头可以追究的地方他这个行外人都能看出点名堂,那里头做的都是假账。 前后不过一个道理,真的账册另有所在。 此外在姚春呈的尸身里,还找着了件东西。 时日太久,姚大人的尸身已经腐化了,他半块尸骨被野物咬开,开膛破肚死得好不凄厉,但他死前吞了个东西,正正好地给叼出来了,是把钥匙。 偏巧这钥匙还大有来头——本朝初立有个机关大家,手上做的东西精巧之极,其中有一物名为天巧匣,是个容器,一旦锁上坚不可摧,没有钥匙是如何也打不开的,而且一物双锁,集齐了才可打开,本朝初立时还曾以这东西盛放护符,以求些制衡之道。 只是后来流入民间,也不知到了谁手里。 这钥匙就是用来开天巧匣的其中一把。 这样猜来户部的账本,或许还与天巧匣有些关系。 江褚寒其实有些迟疑要不要管户部的烂账,这事情说起来和他关系不大,管起来避不开要得罪人显露锋芒,这后边一看就藏着别人,并非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说得清楚。 可把这事情掀开来的,似乎是卫衔雪。 旁人不知道他插了手,江世子心知肚明,他怎么都不可能只是干干净净地看场大戏,但……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江褚寒不觉捏了下伞柄——坐在马上打伞其实有些不大方便的地方,伞面大概只能遮个头和肩膀,他身前的衣服已经有些湿湿的端倪,再过会儿…… 他这思绪突然给打断了,远处正正传来赶车的声音,那马车赶得着急,轮轴飞快地滚着,压着京城外杂乱的石子,仿佛震出了些颠破马车的动静。 江褚寒眉头一蹙,他坐在马上,竟然远远认出了那马车。 是娄家的?娄元旭平日里坐的正是那一顶。 马车直直冲着车队过来,停在江褚寒面前。 江世子冲马车道:“娄少爷今日怎么有兴致出了京城?” 马车帘子紧接着一掀,从里面露头的竟然不是娄元旭,而是他身边跟着的那个小厮阿桑。 阿桑差点被马车颠吐了,他缓了两口气,“世子,少爷让小人给您传话。” 他这着急模样让江褚寒不觉额角跳了下,“京城里出了什么事?” 第67章 江褚寒和娄平修酒肉朋友,旁人可骂一声狐朋狗友,但他们各自心照不宣,京城里待久了哪有当真天真无邪的人,两人混久了一些交情也是有的。 “是,是那个卫衔雪……”阿桑忍不住想吐,强忍着道:“三殿下今日邀他赴……” “……”阿桑话没说完,实在忍不住恶心一口吐了,仿佛把那个“宴”字也一并呕了出来。 他再张口:“诶——世子……” 江褚寒只听了一半,他将伞一把收下,勒着马绳长鞭一扬,眨眼就对着京城的方向扬长而去。 只剩漫天的细雨如丝快要追不上他的身影。 * 草场上草色有无。 “那个就是卫衔雪啊?”不远处一阵嬉笑,几个身着富贵衣袍的男子骑在马上,远远望着地上尝试挣扎的卫衔雪。 几人一看就出身不凡,打头那人夹了马腹,两步往前,他轻蔑道:“不过一个他国质子,也敢触了殿下的霉头。” 后头一并跟上,附和着嘲弄两声,“他自找麻烦,我们也当给殿下分分忧。” 卫衔雪试着挣扎绳子的时候听到了纷至沓来的马蹄声,马蹄践踏草场,听声有些气势汹汹,似乎是有好几个人,他蒙着眼睛听声,竟然还听出几分战场杀意的汹涌。 一些不好的回忆瞬间碰了下卫衔雪的心口,他支腿站起的动作都停顿了下。 骑马几人直接冲卫衔雪围了过去,前头那人见他从地上站起来,不悦地把马鞭一挥,眼见人就在跟前,也没停下的意思,仿佛是要直直冲卫衔雪撞过去。 “你就是那个燕国质子?”伴随一声质问,那人策马几乎毫厘,擦着卫衔雪的身旁跃了过去。 擦身的劲风像扇了卫衔雪一个巴掌,他眼前看不清,一个趔趄又摔了下去。 周围的嬉笑立刻如同惊雷,追随的马蹄声跟着前面那人的脚步,愈发近地把卫衔雪围了个圈,像把他来回碾过踩了一地。 卫衔雪背后的手紧紧攥了把草,他呼吸都重了几分,心底升起的一丝恐惧压抑不下,但他生扯着那草折断,又撑起只腿站起来。 卫衔雪咬了下牙,他尽量抬了声,“国子监四五月休场,诸位何必因为我坏了规矩。” 他这话一出,周围嬉笑怒骂的声音竟然停了一下。 可那停顿只有片刻,其中一人似乎发了什么号令,围着打转的马蹄声立刻从四面散了开来,接着又并无规律地在四周奔腾。 调笑的声音还是不断传进耳朵,卫衔雪直起另一只腿,在未知里缓缓呼了口气,“我自来京城谨慎度日,与诸位并无仇怨……” 不想他方才站起,一个重物跟着就狠狠地往卫衔雪膝盖上锤了过去,一个马球从他膝盖上弹开,又往地上滚了好几下。 那群闲散少爷锤着马球散开,竟把卫衔雪当了靶子。 卫衔雪疼得半边的腿尖锐地麻了半晌,一边膝盖重重磕在地上。 可他还是把方才的话说了下去,“林少爷何必要跟我过不去。” 周围的嬉闹声这才真的停了,一道马蹄声缓缓走到卫衔雪跟前,那林少爷正是打头那人,他拿马球杆勾下卫衔雪眼前的黑布,居高临下地在上面问:“你怎么知道是本少爷?” 忽然被明光照进去,卫衔雪眼睛被刺得生疼,可他微微颔起首,没眨一下眼。 他记住了面前这张脸。 卫衔雪下半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他膝盖疼得站不起来,干脆跪坐在下面,他盯着那人俯视的脸庞,竟然很轻地笑了一下,“京城寸土寸金,能选僻静之地置出草场,又无人拦阻,莫过于国子监,林大人官至国子祭酒……” 早先提到国子监的时候他们停了一下,卫衔雪大概就知道是谁了,国子祭酒林睢林大人门生遍布天下,独独一个儿子没学得其中学问三成,平日都跟在三皇子身边作威作福。 四五月国子监的草场休草,四下无人,能这时候拿到钥匙把人放这儿羞辱的,大概也就这个林少爷林彧。 林彧无端觉得卫衔雪扎眼,他拿马球杆抵着人,“你猜到又怎么样,本少爷今日玩你,你还敢出去说嘴?” 卫衔雪低头看了眼胸口,“今日是三殿下宴请,如今在这里相见,也是三殿下的意思吗?” “你也配得殿下的宴请?”林彧啐了一口,“前些日子若不是你那府上出了事,怎么会牵连到户部的事?” “林少爷这是替殿下不平啊。”卫衔雪目光往他身后跟随的人里转了一会儿,“可这事情的苦主都还没说话呢。” 他对着其中一人停下目光,“娄小公子觉得呢?” 藏在林彧背后那人脸色一变,他胆小似的道:“林,林少爷……” “你怕个屁。”林彧把人一拦,又骑马往前两步,“早知道你巧舌如簧,就该堵的是你这张嘴。” 卫衔雪心骂他一句“蠢货”,户部那事褚黎被责问不过几句话的事,真正被降职问责的是那个娄家偏房的公子娄平修,这娄家偏房生得多,来个小公子替兄长不平,还知道用三皇子的名头激一激林彧,撺掇人出来打抱不平,偏偏林少爷吃他这一套。 卫衔雪低下头,“林少爷要刻意为难,可也不该驳了三殿下的面子,我今日这样去赴宴……” 林彧觉得可笑,“你还敢去赴宴?” 卫衔雪也轻轻一笑,“我为何不敢。” 这草场上一时静了片刻,一道车辙滚动的声音缓缓传过来,几人挪了下目光,林彧等着马车里的人露面,一边轻视道:“刚才跟我嘴贫,是等着人来救你吗?” 可卫衔雪也不知是谁来了,他原本是想等降尘反应过来找他,但这马车他并不认识。 “你……”林彧看清马车里的人,他神色一诧,“你的本事倒是不小。” 卫衔雪竟比他还要惊诧,这人是……娄元旭? 娄元旭平日里和江褚寒有些交情,他才算是真正的娄家少爷。 “……”卫衔雪还是这辈子第一回见他,心里一时有些奇怪的复杂。 娄少爷从马车上下来,他走了两步顿了一下,就站在那儿道:“林少爷给个面子,这人我要了。” 林彧将马球杆扛在肩上,勒马偏过了身,“娄少爷怎么来了?” 娄元旭倒是直接,“我来接人。” 他示意身后的马夫直接去接卫衔雪,一边随意道:“这人说起来跟林少爷没什么仇怨吧,犯不着今天这样大动干戈,三殿下那边也放了话要请人,什么打算咱们也不好说一清二楚,留些余地总是好的。” 林彧皱着眉,“娄少爷都这么说了……” 他倒不是觉得娄元旭说得怎么清楚明白,他爹官至尚书令,林彧不好得罪他。 “林少爷大度。”娄元旭随意道了谢,但他往林彧身后瞥了眼,“娄家的事我好歹能做些主,下回自作打算,也该要想想后果。” 后面的娄家小公子脸色惨白,咬着唇不敢开口。 娄元旭并未多说,等卫衔雪被扶过来,直接带着人上了自己的马车。 可卫衔雪身后的绳子还没解开,他坐在那儿低着头,“娄少爷好心,好歹……” 他是想让娄元旭给他解开绳子,可娄少爷打量着他,那眼神里无端有些偷摸似的,卫衔雪才想起这人的名声。 他往靠门的那边挪了些座,娄元旭这才轻飘飘地说:“蕴星楼你也别去了,我直接让人送你回府,你今日怎的不报褚寒的名字,你要是说了他,林彧应该不敢这么为难你。” 卫衔雪眉头一拧,“娄少爷说笑了。” 娄元旭躺坐在垫子上,挪开的视线一时又落回来,“我没跟你开玩笑。” 他还有些皱眉,“我倒是第一次见你,你这意思,是还敢去见三皇子?” “还是说……”娄元旭自己“嘶”了一声,“你和褚寒没我想的那个关系?” “不可能。”娄少爷自己品着,“他江褚寒想要的东西,哪有不千依百顺的。” “……”卫衔雪竟一时插不上他的话,可娄元旭是两句都说错了,他沉着眉,“今日解围之事我铭记于心,可娄少爷应当是误会了什么。” 娄元旭打量的目光凝在卫衔雪那双眼睛里,他忽而一笑,“你生气了?” “本少爷好歹也是给你解了围,你怎么也没理由记恨上我吧?”娄元旭琢磨着想了想,“不过若是本少爷被人绑了出去羞辱,现如今也是生气的,前些日子的事我也听闻了,娄家旁支的事在我看来有些自讨苦吃,兄弟情深的戏演起来没意思,还不如看寒世子这边的苦情戏。” “怎么?你对他江褚寒没意思?” 卫衔雪从前只听说娄元旭是个纨绔少爷,同江褚寒做戏的成分不一样,可他这人出奇的通透,能洞悉人心似的——卫衔雪今日确实是生气了。 走在街上也能被人绑了带去羞辱,他蒙着眼睛听到四面涌来的马蹄声的时候,过往的记忆无一不在脑海里奔涌,事到如今他也还要被人绑在马后拖着游遍长街吗? 第68章 可现在他的恼怒都还只能藏在心里,到了最后靠上一点他和江褚寒不清不楚的关系,不明不白地把仇怨重新咽进肚子,他怎么可能不生气。 卫衔雪一双眼睛其实生得水灵明亮,藏起情绪来几乎信手拈来,他有些轻巧地对娄元旭笑了一下,“娄少爷觉得我和世子是什么关系?” 那一笑娄元旭无端觉得后背发凉,他心里只生起一句:他江褚寒是不是疯了? “算了。”娄元旭撑了下腰,“没苦硬吃的人本少爷还真劝不了。” 他从坐垫下边摸出一把匕首,示意卫衔雪凑过来,娄元旭帮他把手上的绳子割断了,“方才不敢给你解绳子,是怕江褚寒误会我动了你,这会子看你对他没什么意思……” 娄少爷风流地笑了笑,“你要不要试试跟我?本少爷可比他解风情多了。” “……”卫衔雪揉着手上留下的红痕,“娄少爷可以和江褚寒试试。” “你……”娄元旭竟然还给卫衔雪噎住了,“一句话也口不留情,来日若是得了势,得罪你的人还不知道要死在哪里。” 卫衔雪置之一笑,“娄少爷说笑。” “你这身衣服湿了吧?”娄元旭目光指了下卫衔雪座位旁边的箱子,“里边有套衣服,你拿去换了,我明日找江褚寒要银子。” 卫衔雪几乎在草场上打了滚,衣服何止是湿了,他没有法子,只好去拿了衣服,“这事劳烦不了世子,银子明日就给娄少爷送过去。” 卫衔雪捧了衣服起身,要从马车上下去,娄元旭还想拦他,动身的时候却不觉“嘶”了一声,“你衣服……” 卫衔雪必不可能当着他的面换衣服,他的目光落了下娄元旭的腰间,“少爷身子不便,就不必送了。” “……”娄元旭没拦着了。 卫衔雪从马车上下来,眼见着娄家的马车离开。 他沉下眼,眼里的冷意也就不必藏着了,卫衔雪抱着衣服往前走了不远,正巧遇上了降尘着急赶着的马车。 第52章 :罚酒 蕴星楼。 近来算是多事之秋,酒楼装点气派,却也已经将上头装饰的彩绸撤了。 临近午时,楼上雅间人差不多齐了,林彧那伙人出门教训了人,这会儿还都赶过来赴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林彧坐在三殿下身侧给他倒了酒,“殿下,这时辰都要到了,人不会不来了吧?” “他敢?”褚黎被人捏着肩,撑了下身,“从前看着点别人的面子,这会子他可是连给他撑腰的人都没有。” 林彧心里头动摇了分,“殿下所说的是……” “这你都不知道吗?”褚黎几乎翻了半个白眼,有些无可奈何的,但他刚要开口,雅间的门被敲响了两声。 一个尖锐的声音在门口道:“殿下,人到了。” 随即雅间的门打开,门口剔透的水晶帘子被只手拨起,一个些微单薄的身影跨进了门,席间顿时望过眼去,有些安静下来。 卫衔雪站在门边,他也不朝旁人看,直接对着褚黎的方向揖手拜了一拜,“拜见三殿下。” 褚黎挑起眼来看他,一坐一站,他像是拿下巴看人,其实卫衔雪这张脸生得有几分合他的眼缘,只是这人杵在他面前的时候没有一刻不是触了他的霉头。 “这人在坐的可还认得?”褚黎倚着靠椅,示意身旁给他捶肩的换个边,他没等席上有人应和,就接着道:“卫衔雪,怎么也算是好久没见了,你这礼行得也太随意。” 他颔起首:“你重来。” 卫衔雪垂着眼,在一众人的打量里重新又揖起手,“卫衔雪拜见三殿下。” 席上有的是有眼力见的,一人嗤笑了声,“这人怎的听不懂话,殿下面前,连跪也不会了吗?” 褚黎一脸嘲弄,“此处也不是宫里,多礼就不必了。” 他冷笑了声,“你今日跪下来磕个头,就算是行了礼。” 卫衔雪在注视里像被架了起来,他还是垂顺地低着头,“殿下明鉴,我今日伤了腿,多有不便,还望殿下怜惜。” 他略微抬起的目光对着褚黎,偶然似地看了旁边的林彧一眼。 褚黎不悦地皱起眉,不想林彧鬼使神差似的凑了过去,“殿下,这人来迟这么久,都算是让殿下等他了,怎么说也该先罚酒几杯吧。” 褚黎没多想,他往桌上睨了一眼,“那就喝,卫衔雪,你瞧着应该罚上几杯?” 林彧不多分说,他提着酒壶倒了一杯,往座中空缺的位置放了过去。 那位置是给卫衔雪留的,桌上放了酒碗杯盏,独独没放筷子,地上也没有座椅,卫衔雪站过去,他端起那杯酒,目光往那清透的酒杯里晃了晃,对着众人轻笑道:“既是来迟,自罚三杯。 他这乖顺的态度倒是让人舒服,当着众人的面,卫衔雪将那杯酒一口饮尽,倒扣着把杯子放了回去。 林彧见他没有爪牙,还是只能乖乖赔酒,一点心里的忌惮也没了,他凑到褚黎身边说了什么,三殿下好像对人勾了下嘴,林彧跟着就站起了身,提着酒壶往卫衔雪身边来了。 “听闻燕国少有寒冬,平日里喝的酒尝起来浅淡无味,喝上几斤也不会醉。”林彧示意身边的人挪了个坐,往卫衔雪旁边坐了下去,“你如今来了大梁,也该是入乡随俗,多喝些烈酒了。” 他伸手去掀卫衔雪刚才喝完的杯盏,可他的手落了一下,酒却倒在了卫衔雪的碗里,“你要自罚,也该拿出点诚意来。” “小小一杯算什么。”那一碗酒几乎满满当当,他推了一下,“这碗酒也该干了吧?” 卫衔雪往下看了那碗酒,他平日喝酒不多,若真这一碗下了肚,不可能再站着回雪院,但这逼迫他喝酒的场面,卫衔雪竟觉得好生眼熟,只是可惜…… 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走了神——前世在酒宴上被人劝酒,卫衔雪实在喝不下了,江褚寒竟然拨开四周的手,把那酒接了过去,但如今江褚寒不在。 卫衔雪笑得勉强似的,他把那碗端过来,酒倒得太满,还不小心撒了几滴。 众人看他端起来,不禁又笑着起哄,“看不出来卫公子这身板小,酒量倒是挺大。” 一番哄堂大笑,气氛像烘托到了,有人还真说起了污言秽语:“这有什么,我家那小娘子平日温顺,床上也是带劲的。” 这番话一出,这屋里的话就不能听了。 卫衔雪停在席间,他等人说完几句,才要开口,可这雅间的门忽然急促响了两声。 “世,殿下——”外头候着的是个内侍,那人声音尖锐,传进屋里霎时就喊停了动静,可他话没说完,房门就给推开了。 一个人在门边露了面,“哟,喝酒呢。” 江褚寒挑帘子进来,目光有些不明不白往屋里扫了一眼,“三殿下生分了,喝酒的场合也不叫我。” “殿下……”那慌忙跟进来的内侍望着褚黎一脸欲哭无泪似的,“没,没拦住……” “……”褚黎脸色顿时黑了,挥退了那内侍。 屋里的旁人都有些不明白江褚寒的来意,只知道三殿下和寒世子算是一起长大的交情,人都得罪不得,但场面瞧着有些不对。 “褚寒……”褚黎莫名觉得捶肩捶得烦,让人滚一边去了,他放下酒杯,身子还是往前探了探,“你不是出京了吗?” 江褚寒才刚进京,没空换衣服,身上的衣服润润的,好在颜色不浅,看不大出,他对着褚黎笑了笑,“方才回来,舟车劳顿还有些口渴,三殿下不会不舍得让我喝这顿酒吧?” 褚黎好歹跟人是真兄弟,想一想就心宽了,他还是有些拉着脸,“咱们这关系你坐就是,我请你你不来,他来你就来了。” “三殿下说笑了。”江褚寒轻松地笑了笑,毫不见外地往席间走,卫衔雪杵在那儿实在太显眼了,但江褚寒进门还没看过他,这会儿直接到他身边。 “这酒谁给你倒的?”江褚寒盯了眼他手里的酒。 卫衔雪诧异过了,他小声道:“林少爷赏的。” “林彧啊。”江褚寒往旁边瞥了一眼,林少爷屁股落在椅子上,还有些没明白情况,江褚寒直接把卫衔雪手里的酒端过去了。 “许久不见林少爷了。”江褚寒客套地把酒一抬,对着林彧道:“林少爷一起喝一杯?” 林彧一怔,娄少爷跟人说话还能客套两句,他江褚寒是真霸王,林彧赶忙端着杯子碰上去,“不敢不敢。” 江褚寒见他喝了酒,才端着那碗酒喝了一口,可江世子才尝一口就皱起了眉,他摔杯子似的往桌上搁了回去,“这酒哪能敬林少爷。” 江世子往外面高喊了声:“来人——” “上两坛中元露过来。” 林彧顿时脸色一变,中元节追忆思故,有人惆怅不已,这蕴星楼的中元露是最烈的酒,号称一坛入梦,可追先者,寒世子这意思是…… 第69章 两坛酒立刻给送上来了,江褚寒提着酒,当即就给林彧倒了一碗,他推了下碗盏,“林少爷不会不给面子吧?” “……”林彧咽了口口水,悄悄看了眼褚黎,“殿下……” 褚黎好歹是看得出些江褚寒对卫衔雪另眼相待的,所以他找麻烦还挑着江褚寒出京的时候,就是为了不撕破脸,可如今事与愿违,他三殿下还没想好怎么收场。 林彧怎么也算是褚黎的人,刚才让人喝酒也是他的意思,所以褚黎还是打算拦一栏,不想他还没开口,杵在那里的卫衔雪将没喝完的酒从碗里倒了一杯出来,一脸谦卑地朝褚黎敬了过去,“方才赔罪的酒还未喝完,还望三殿下莫要怪罪。” 林彧总算是瞧出点什么了,方才殿下说的给卫衔雪撑腰的人是江褚寒…… 江褚寒等了林彧一会儿,见人没动,他在这里站了会儿,屋里连多的椅子也没有,就光他和卫衔雪站在,他不高兴地往旁边椅子一踹,坐在上面的人整个人差点翻了,赶忙滚开给江褚寒让了坐。 江褚寒倒是知道怜香惜玉似的,他朝卫衔雪指了一眼,“你坐。” 江世子还瞧着下一个人,他没动手,一伙富家少爷全往旁边退了开来,可江褚寒没过去,他还是低头看着林彧,他伸手拍了下桌,“林少爷是看不上本世子的酒?” 林彧赶忙赔笑:“不敢不敢……” 江褚寒冷哼了声,“那林少爷今天喝不完这坛酒,本世子夜里陪你去护城河练练泅水。” “……”林彧知道他来真的,只好抱着那碗酒仰头喝了。 江褚寒等他喝完,才感慨似的叹了口气,他低头见卫衔雪还抱着杯子,责备似的,“你才好了几日?这就敢喝酒了?” 卫衔雪这会儿不驳他,他把杯子放回了桌。 江褚寒近来还挺少见到卫衔雪这么听话,他心里偷乐了片刻,但褚黎这边还得转圜些余地出来,他又把脸一拉,朝卫衔雪脚下的椅子也轻轻踢了一下。 “去,给三殿下赔个不是,前些日子开府宴没有请他,早就该去赔罪的,不过那日宴上也没什么好去的,生了些岔子,去了平白给殿下添麻烦。”江褚寒自己无奈地杵桌尝了口菜,“这不这些日子多了许些担子,都是为着那日的烂摊子。” 卫衔雪听他话站了起来,可话几乎都给江褚寒说完了。 “褚寒——”褚黎终于有些忍不了了,“你把这人……” 两人各觉得各荒唐,褚黎知道问题压根不在这里,若非是卫衔雪那边出了事,户部根本不可能受到牵连,他如今是隐了身,可褚黎的气要往哪里出呢? 三殿下眉头皱着,他想了想,刻薄地笑了下,“你让他过来当众给我磕个头,我今后就不找他的麻烦。” “你知道的。”褚黎挑眼望着江褚寒,一字一句:“我已经是看了你江褚寒的面子。” 席上一时静若寒蝉,然而林彧一碗酒喝到见底,整个人都喝倒了下去,这会儿忽然泛起恶心,猛的一下一口吐了出来。 屋里的味道一下弥漫开来。 江褚寒敛眉没开口,卫衔雪自己挪了步,他绕过座椅,往褚黎坐的靠窗的地方走了过去,他先去把窗子推开了,一阵轻风霎时吹进了屋,卫衔雪往楼下望了一眼。 外面街道汹涌的人潮声也一并涌进了屋,偏偏正是这个时候,门口等候的内侍又拍起了门,“不好了!殿下不好了——” “呸——”三殿下听不得这种晦气话,“又怎么了?!” 那内侍拍门进了屋,一脸着急地先跪了下,“流民……京城里的流民……” “流民涌过来了!”内侍顺了顺喉,“不知,不知是谁告诉了旁人殿下今日在此赴宴,那些京城里的流民全过来了,说是要求殿下施恩。” 京城里流民的事闹了好大一阵了,涌进来的流民没有安置,汇起来不是小数目,京城里那些个官员出去上朝,也都要把口袋里摸干净了,生怕被人给缠上,何况是让人知道了有个皇子在这里赴宴。 那可是皇帝的儿子,话本子里写的告御状也不过如此了。 流民这事儿褚黎还是知道轻重的,他立刻就从席上站起来了,“谁,谁泄露出去的?” 旁边的林彧吐了大半,这会儿酒醒了许多,他糊涂地站起来,“殿,殿下,殿下还是先离开……” “后门,殿下。”林彧抹了把脸,“我的马车停在后面,您先坐我的马车回府。” 褚黎顾不上面前的事了,他一挥袖子,生气地离了席,林少爷这时候还尽职尽责地扶着他一道出去。 京城里的流民围在蕴星楼门口,破烂衣衫的老弱病残几乎跪了一地,一个两个的这富贵酒楼的护院还能拦上一拦,可人实在太多了,阙东天灾不断,洪水又淹了屋舍,若非活不下去,没有人千里跋涉地到京城求一碗饭吃。 一众人跪地恳求,还想让三殿下赏点饭吃。 可褚黎从楼上见着这场面就吓疯了,他躲着人,被人搀着直奔后门,三殿下狼狈地在门槛边差点被拌着了,马车在外头候着,他赶忙就往马车上爬。 褚黎才刚撂上去一只腿,接着就听见后面有人喊,“三殿下——三殿下在这里——” 不想后门也被人找到了,饿久的流民遇着救命稻草,像是萤虫一样聚了上去,“殿下救救我们吧……殿下赏口饭吃……” 哀嚎和恳求在褚黎耳边变得有些恐惧似的,他爬马车的动作一顿,差点摔了下去,“别过来,你们别过来!” 还醉着的林彧过去要扶上一把,可他才碰着褚黎的腿,三殿下下意识就是一脚踢了过去,直直冲着林彧的胸口。 林少爷被这一脚几乎踹懵了,他捂着胸口痛得往地上打滚。 褚黎顾不得他,他抓着前面的马夫就让他赶紧离开。 车辙立刻滚动起来,那些流民看到褚黎要走,当即有些疯了似的追上去,求生的欲望仿佛在这一刻具象化了,竟然还有人扒拉着马车要爬上去。 褚黎心里只有流民不好打发的念头,他看着那么些乌泱泱的人穿得跟乞丐一样,仿佛骨子里的血就厌恶那些脏污的东西,他用手蒙着脸,又开始从马车里往外丢东西,生怕那些衣衫褴褛的人爬上他的马车。 一个茶杯被他抓住,一把就从马车帘子里扔了出去,那一声“哐当”正正砸中了什么,鲜血顿时从一个人的头上涌了出来,那人立刻从半边马车轮子下滚了下去。 “……”后头的流民没再追了。 代之的哀嚎声犹如哭天抢地,这皇城里的天潢贵胄,原来从来没有可怜过世间的蝼蚁。 一双冷冷的眼睛还在高楼上看着。 屋里别的人已经走了,江褚寒走到窗边和卫衔雪并肩,“我今日不来,你的打算就是这个?” 卫衔雪对江褚寒不藏着眼睛里的冷意,他只是偏了偏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处置?” 江褚寒喉间动了动,“我……” 江世子叹了口气,他挪步从屋里出去,从外面喊来个酒楼的伙计,“去给外头的流民分些吃的,今日用的银钱,让人明日去侯府取。” 江褚寒再进屋的时候,卫衔雪还站在那儿,“世子三言两语就能了结的事,三殿下他不明白?” 江褚寒喉间一涩。 卫衔雪……江褚寒的确是更看不透他了,他望着那个站在窗边的轮廓,这人实在是生得单薄瘦弱,可他心里好像隐隐藏着更大的目的和欲望,这事情是连江褚寒这样的身份也压不住的。 褚黎要找他的麻烦,卫衔雪回手算是一报还一报,今日这事一出,他褚黎的名声要毁得一落千丈,可今日这事只是一个皇子的名声受损吗? 大梁的百姓若信不过皇城里的贵人,他们还能信什么…… 江褚寒道:“你生气了吗?” 卫衔雪回身忽然笑了,“这话娄少爷今日也问过我。” 他走过席面,满桌的酒菜还未曾怎么动过,卫衔雪又自己倒了杯酒,他仰头喝了,“我今日过来,自罚了三杯酒。” “他们说我来迟了,可我今日很早就出了门。”卫衔雪把杯子扣下,“因为我半道就被人绑了,我连他们人都没见过,他们就要把我绑起来羞辱,马球场那么大,他们蒙着我的眼睛把我当靶子。” “若非,若非是娄少爷过来,我还不能亲眼见着褚黎被人这样追过去辱骂。”卫衔雪自席间过来,一直看着江褚寒的眼睛,“所以你觉得我该不该生气?” 卫衔雪这话竟然说得无比平淡,却好像是重如千钧的钩子一下勾在江褚寒的心上,他竟然隐隐疼了一下,即便他自始至终都知道卫衔雪过得水深火热。 可这样一个人,也没在他面前说过一句真心恳求的话。 卫衔雪从江褚寒身前走过去了,“今日还是多谢世子前来解围搭救,想来此处还有人事要处理,我便先行离开了。” 第70章 “世子。”卫衔雪在走前道:“世子衣服湿了,小心着凉。” …… 酒楼后门处聚的流民渐渐散了,林彧那一脚被踢得有些重,他原本就还醉着,渐渐有些神志不清,一个穿着酒楼里衣服的人把他拖进去,塞进了个掩藏的轿子里。 第53章 :刀刃 夜色渐晚,阴雨天里不见星月。 一顶轿子从蕴星楼抬出来,走到城西街巷时绕了个近道的弯,穿过昏暗的巷道轿子抬过去,片刻的功夫里头的人早给换了一个。 一个人影扛着林彧奔去了城东的沟渠。 绛京城西面高些,排水的渠道埋在地底,到了城东才有个沟渠排出来,那地方碍着京城里的寸土寸金,选了个偏僻地,平日里少有人过去。 那人扛着林彧顺着小巷饶了绕,才在个昏暗的小道边停了下来。 林彧人还昏着,那人把他放下来,利落地隔着衣服把他手绑在后面,又拿东西给他蒙了眼,随后不由分说,不远搁了水缸,他直接过去舀了勺,一瓢泼在林彧脸上。 伴着一阵咳声,这人对着夜里吹了个口哨,接着就有脚步声过来了。 他对着夜色里抱了下拳,“殿下。” 卫衔雪从巷子里出来,他轻轻“嗯”了一声,“劳你跑上这一趟。” 降尘掏出火折子点了个灯笼提着,给卫衔雪脚下照了照亮,他望着不远处那个地上挣扎的,“殿下第一回召这么些人出来,竟然是为了这么个东西。” 这条巷子今日被燕国的暗探围结实了,卫衔雪缓步走过去,垂眼打量着地上那人。 白日里的形势这就换了边,林彧已经醒过来了,他白日喝了酒,这会脑子不大清醒,惊醒时不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惊弓之鸟似地挣扎,周围的脚步声才让他明白了些许情况,他慌张晃着头,“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人?”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林彧撑着半身坐起来,“你们知道本少爷是谁吗?” “本少爷,本少爷可是……” 卫衔雪一言不发地伸手从水缸里舀了瓢水,那水声涟涟,林彧蒙着眼,一点声音也变得敏锐许多,他才往后挪了下,一瓢水当即朝他脸上泼了上去。 冰凉的水呛了他的鼻息,林彧不停咳嗽,凉水顺着他的衣襟流进脖颈里,整个人冷得有些发抖,没吃过苦的少爷这才真的害怕起来,“谁……你到底是谁?!” 空气里无人回答,仿佛添了许些诡异出来,林彧瑟缩着往后挪,“你是要钱?我给你钱,本少爷有的是钱,你……你放了我,我……” 这人无措地开始说胡话了,卫衔雪才冷冷地开了口:“林少爷白日里怎的没有这么大度。” “……”林彧使劲地从声音里分辨,“你……” 他仿佛不可置信,整个人退得更厉害了,“卫……卫……不对,是寒世子?还是,还是娄少爷?” 他退了不远,方才扛他过来那个暗探还站在那边,他直接后背一脚,又把林彧踹回来几步。 卫衔雪隔着夜色叹了口气,“看来林少爷是瞧不上我。” 林彧栽了大跟头,“就,就只有你?” 他跟着咬牙一啐,“你什么东西,也敢绑本少爷?白日里留你条命,现如今来充什么大尾巴狼?” “你,你……”林彧更挣扎着后头的绳子,恼得破口大骂起来,“瞧你不过一个小白脸,能有多大本事?不过是背后靠了人!他娄元旭是个爱吃男人的,你是卖了娄少爷,还是卖了寒世子?你……” 他那话骂得难听,降尘听一半就忍不了了,他一把把人往地上按下去,拿出块帕子就往人脸上一蒙,一盆水紧接着往他脸上倾倒下去,咕噜的呛水声从那帕子下边传来,林彧躬着身子把污言秽语全吞回了肚。 这水是卫衔雪亲自倒的,他看着林彧的反应,面无表情地等他从咳嗽里缓过劲来。 “难受吗?”卫衔雪缓缓道:“这京城里多的是看人下菜碟的,这话你也就敢当着我的面说吧?” 林彧没想过卫衔雪真敢这么动他,他甩头蹭着脸上绑的布条,“娄元旭能给你开脱一回,你还说你跟他没关系?今日你敢绑我,等老子回去,我告到御前!连江褚寒也保不了……唔……” 他话未说完,降尘摁着人又把帕子一蒙,卫衔雪舀水无情地往他脸上倒下去,林彧在片刻的窒息里像沉进水底,卫衔雪的声音竟然隔着朦胧的水声传进耳朵:“回去告状?你觉得你还回得去吗?” 再呼吸到空气时林彧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他仿佛这才真正明白了情形,升起的恐惧明晃晃地在心底头打转,“你说……你说什么?你……你还敢杀我?” 卫衔雪把水瓢丢回去了,示意让降尘把他眼睛上蒙上的布条扯下来,他温声一笑:“我为什么不敢?” 就算是微弱的灯笼光林彧也觉得刺眼,他脸上的表情瞬间一凝。 他跟前的竟然真的是卫衔雪,这人生得还和白日里一样,那模样仿佛天生就柔弱无依,就算是给他一巴掌他也不敢回过头来,何况他脸上还带着笑——可他如今看来无端觉得瘆得慌。 卫衔雪站在他跟前,眼神冷了几分,“从前一直待在皇城,国子监那地方我不配进去,所以没机会让林少爷认识我,今日怎么也算第一回见面吧?但人绑都绑了,你还要大庭广众地问我可是燕国质子……” 他在微弱的灯笼光下和林彧对了个眼,“我来大梁当质子这事全京城都知道,还需要你来一遍遍提醒我是谁吗?” 林彧心里害怕了,他瞪着眼睛仰头,“你,你,不过跟你玩笑几句……” “玩笑?”卫衔雪还真生硬地对他笑了一笑,“林少爷的玩笑别出心裁,你觉得我出身微贱,上不了你们尊贵的席面,名字说出来也不过是个可以随意玩弄的,随便带上一群人就能把人耍得团团转,羞辱人也当个乐子,是吗?” 这反问的语气插在林彧头上,他觉得后背生凉,“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卫衔雪还是平淡地说:“我一个燕国质子能干什么……不过跟你把今日的事情顺明白了,我平日里在京城不怎么走动,那些个富贵人家认识不多,不比林少爷一呼百应,想要整人带着人就去了。” 他轻巧道:“我也懒得特意去查了,今日跟你一道去草场的都有那些人,你一一说来听听。” 林彧这才弄懂他的意思,他翻出仅剩的爪牙,“本少爷今天大意了才在你面前翻了船,可京城里这么些人,有的是你惹不得的人,你还敢每个人都绑了吗?” 卫衔雪俯视着他,“这就不劳林少爷费心了。” “……” 夜里的冷风伴着滴水声,细雨又缓缓落了,还有些下大的迹象。 过了一会儿,站在那儿的暗探记下了林彧吐出来的名字,将个纸条递给卫衔雪。 卫衔雪折着纸条放进衣服,他让人把满身湿漉的林彧重新提起来,“林少爷这倨傲之气放在别处,也不一定有今日了。” 林彧满脸都是分不清楚的涕泗横流,他有些发抖地望着卫衔雪,张合的嘴里吐不出字,“放,放……我……” “放了你?”卫衔雪诧异地望着他,“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不自找麻烦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一把刀递到了卫衔雪手中,他掂量着道:“其实在今日之前,我早就久闻林少爷的大名,林家出身儒林,林大人名声在外,就是当今陛下也被他教授过诗文,就算没有国子祭酒的虚名,天下大家林老先生也算是一位,只是可惜了你。” “你未学得半点家风端正,反而日日出去堕了林大人的名声,想攀上褚黎,也不过跟他喝酒玩乐,起不得半点旁的用处。”冷刀出刃的声音在暗夜里格外明晰,卫衔雪拔出刀刃,“今日有了流民在外,三殿下不知如何是好,是你先说起弃人不顾,抢先离开,那千百条性命就这样被你挡在门外,这事弃了人命,也是弃了道义,这事你回去问问林老先生,也能听到你不想听的答案。” “林少爷,下辈子看准了人,轻易被人撺掇也好,觉得我是个软柿子也罢……”卫衔雪轻轻的声音像是勾魂锁命的恶语,那扬起那刀与他自己对了下眼,那刀柄上刻着个清晰的“娄”字,他的后话停顿在了嘴里。 林彧仿佛坠进了冰窟,恐惧占据了他整个大脑,他用尽力气挣扎,却头一回像个蝼蚁被人捏住了手脚,猛然睁眼之际,一把利刃深深捅进了他起伏的胸膛。 不一会儿,安静的沟渠中“咕咚”一声,一具尚且喘气的身体丢进水里,那身体没有挣扎,直接伴着水流沉进了水中 这夜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 * 卫衔雪回到雪院的时候湿了半身,他外袍已经脱下了,叫人拿去烧了干净,回来时衣服有些单薄。 他才走到院子里,远远就看见门边站了个人。 第71章 江褚寒站在屋檐下,这屋外没有点灯笼,看不出来他脸上是什么神色,只是他站在那儿,和平日里纨绔的模样有些不一样。 他像是有些认真地盯着卫衔雪。 卫衔雪平白顿了下脚步,随即又往屋檐下走了过去。 还没等谁开口,江褚寒直接推开卫衔雪的屋子进了门,他先进去,卫衔雪也没法子,只好跟着一起进去了。 江世子今日方才回来,又处理了蕴星楼的事,刑部那边的事他不可能不收尾,按理说他今夜不会来,但卫衔雪又隐隐觉得他会来。 他还是来了。 可他来干什么呢? 江褚寒进屋把屋里的烛火点上了,他点灯背对着人,不着情绪道:“去把衣服换了。” 卫衔雪从雨里回来,衣服不用想也知道湿了,他“嗯”了一声,往屏风后去换衣服。 江褚寒回过身,望向屏风隐隐透出的卫衔雪的身形——这人分明瘦弱得很。 可这人……江褚寒今日走到雪院外面,就听鼎灰说他把卫衔雪跟丢了,随后酡颜过来,说林彧被送回去,半道上人就已经不见了。 卫衔雪这人手无缚鸡之力,鼎灰竟然能把人跟丢,江褚寒原是想派酡颜过去再把林彧揍一顿,可人竟然失踪了。 两件事情碰到一起,江褚寒不可能猜不到卫衔雪去干了什么。 他等人把里衣穿上,就直接往屏风后走了,卫衔雪敛着眉,看他过来,自己抱着没穿上的衣服又从屏风后出去。 两人没打上照面。 江褚寒动作在屏风后停顿了下,他搭了下手,顺道似的摸了下卫衔雪换下的衣服。 “你躲什么?”江褚寒在屏风后问:“衣服湿透了也不知道打伞。” 卫衔雪背过他往床边去,“世子今日劳累,夜里就不劳烦你挂碍了。” 几日不见,卫衔雪这态度又冷下了,江褚寒没从他衣服上看出点别的痕迹,刚要收手,却从他那衣服边上摸到张折起的纸张。 踌躇的手在那一刻停顿了片刻,江褚寒将纸拿过去了,却没打开,他塞进袖子,从屏风里走出来。 第54章 :坦诚 细雨淅沥,夜色正浓。 卫衔雪披了件衣服,沉眼坐在床边,“世子……” “又想下逐客令了?”江褚寒朝他那边走过去,有些怨道:“我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人,你要躲着我。” 卫衔雪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他抬头望了眼江褚寒的眉眼,“世子……丰神俊逸,不算凶神恶煞。” 这话说得江褚寒脚步停了一下,他很轻地笑了一声,“你是什么时候长了眼了?” 卫衔雪低下头,“我自来不瞎。” “那你在这里等我做什么?”江褚寒走到床边。 卫衔雪的眉头立刻一皱,江世子夜里过来就难说什么好话,江褚寒接着就说:“你把裤子脱下来。” “……”卫衔雪浅浅呼了口气,“江褚寒……” 江褚寒斯条慢理地“嗯?”了声,他等了会儿才道:“你在想什么?” 他这话任谁耳朵里都要多想,卫衔雪觉得他就是在刻意调戏,他没心情跟人开玩笑,“我今日身子不适,就不留世子了。” “还真下了逐客令。”江褚寒的身影遮住了床边的光,他微微弯腰,就引得卫衔雪下意识往后靠,可江褚寒只是碰了下卫衔雪的一只膝盖。 卫衔雪竟然轻轻打了个颤,江褚寒可惜地叹了口气,“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今日看你走路不对,是膝盖受了伤?” 这一句有些猝不及防,像是猛然钻出来一股清流,几乎把他吓着了,却又莹润地流了过去,卫衔雪居然羞愧了片刻,“我……” “老是你啊我的。”江褚寒在他面前些微蹲了蹲身,“你总觉得我爱犯浑,看你一眼就当我不怀好意?分明是你肖想多了,觉得我是个见色起意的小人。” 他把手覆上卫衔雪的膝盖,还是惹得那人不自在地缩了一下,“你看着干干净净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这话竟然把卫衔雪堵得严严实实,他被江褚寒推了一下,往床上又坐了些,这些动作他都没什么反应,直到江褚寒伸手去撩动他的裤子。 卫衔雪立马缩起那只腿,“不劳……” 江褚寒却当即抓住了他那只脚踝,在他说那话的时候稍微带点生硬地将他的腿拉了回来。 卫衔雪沉声道:“不劳世子费心。” 江褚寒好像不听他的,他抓着卫衔雪的裤腿往上撩,没真的要脱他裤子,他在那人要挣扎的时候把他的腿按下去,“再动可就不合适了。” “江褚寒……”卫衔雪眉头紧皱。 江褚寒这人总是这样,说他不讲道理,他还能跟你套上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出来,让你片刻间被人忽悠过去,可说他讲道理,这人登堂入室的事做得信手拈来。 “你到底……”卫衔雪被他撩起裤腿,“你到底想干什么?” 江褚寒有些闷声地呼了口气,“给你上药。” 他用腿压了下卫衔雪那只脚,然后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子,打开一阵馥郁的草药香扑鼻而来,里头是膏药,他拿给卫衔雪看似地偏了偏手,“真是上药。” “……”卫衔雪又犟不过他,只好停下动作,盯着江褚寒的手。 白天的时候卫衔雪被马球砸中了膝盖,借着幽幽的烛光,能看清他膝盖上青了一大片,江褚寒手上沾了点药,“我要是不来,你自己会上药吗?” 卫衔雪一晒,“我又不是傻子。” “……”江褚寒的手轻轻落在他膝盖上,他那带点粗糙的手指覆上去,刮过时候有些许磨人似的,“你不是傻子……就是喜欢把别人当傻子。” 卫衔雪还盯着他的手,膝盖上触感冰凉,江褚寒的手出奇地落得轻,那点侵略似的粗糙让卫衔雪还能忍得下去,但这点感觉将江褚寒的存在感变得很高,卫衔雪平静道:“我没把世子当过傻子。” 江褚寒顿了一下,“那你说说,你怎么看我?” 卫衔雪敛起眉,这话在他心口转圜了几遍,“我现在不想骗你……” “……”这话比不说还要伤人似的,江褚寒手指在他关节处停下,跟着把药往卫衔雪身上丢了过去,“你自己涂吧。” 那药撞到卫衔雪胸口的位置,滚了一下滚在他的手边,卫衔雪平静地拿过去,自己手上沾了一点,“多谢世子。” 这人真的好疏离的态度。 江褚寒还觉得有些恼怒,他怎么没来由地对这人小心谨慎的,卫衔雪像是雾里藏花,乍一看美艳不可方物,实际上身上全是荆棘,些微一碰就容易被他咬上一口,江褚寒不像是怕被他扎着,他像是有些沉进了那团迷雾里。 可他身处其中,最是知道这人如何危险。 江褚寒盯着人看了会儿,“你今日去了哪里。” 卫衔雪涂药的手顿了一下,他潦草地涂完了,把瓶子盖了回去,“世子猜不中吗?” “你想让我猜?”江褚寒整个人往床上挪了挪,往卫衔雪那边偏过身,“让我来猜可不觉得你做了什么好事。” 卫衔雪轻笑了声,“在世子眼中我可做过什么好事?” “你做没做过好事我不知道……”江褚寒似乎犹豫了片刻,“你把手伸出来。” 卫衔雪有些诧异地抬了下眼,却还是把手伸出来了,他翻开掌心,江褚寒接着就往他手心拍了一巴掌,那一掌打得沉闷,他的手还在他手心上搁了一会儿。 可等他挪开,卫衔雪手心里落着张折起的纸。 卫衔雪:“……” 手心的麻传进心口,卫衔雪看见纸的时候心口立刻滞了一下,他当即阖上手心要收回去,可江褚寒抓他手腕抓得当机立断。 江褚寒几乎是攥着他的手腕,“你打开给我看看。” 卫衔雪的手也攥得很紧,他试着挣扎了一下,又停下手,眼里有些无情,“世子拿都拿了,你自己看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还来光明正大地逼迫我。” 江褚寒把他往面前拉了些,“我不想逼你,我想听你自己说。” 卫衔雪苦笑了声,“世子觉得你我是坦诚相待的关系吗?” “你不是。”江褚寒更攥了一下,“但我是。” 卫衔雪喉间一涩,他只道:“疼……” “疼死你得了。”江褚寒来气道:“跟你说什么都不管用,小殿下好大的能耐。” 卫衔雪:“……” 卫衔雪像被他敲了一棒,他本就知道今天做了什么要瞒不住江褚寒,可这样赤,裸,裸地被他抓住证据显得狼狈又可笑,他还跟自己说“坦诚相待”……他在这几个字里往返几遍,从前被他骗的那些时日像是一并都被前尘压进了虚无的轨道里,让他如今割舍起来像是可怜的笑话。 思绪里像是大浪淘沙,他不知道要怎么跟面前的江褚寒算起。 “世子跟我坦诚相待……”卫衔雪终于抬起眼,对着江褚寒问:“江褚寒,那你把我当什么人呢?” 第72章 江褚寒皱着眉,在这对视里还没回他,卫衔雪就接着说:“你登堂入室,现如今这样抓着我,又算什么呢?” “难道旁人的话还要我说给世子听吗?”卫衔雪像掐着江褚寒说话的时机,“京城里有几个人提起我能给几分好眼色,若是把我挂在你名字后面,谁不骂我一句倚门卖笑才得了你侯府世子的青睐,江褚寒……” 卫衔雪又问了一句:“你觉得你我算什么了不得的关系?” 江褚寒居然在这话面前停住了,紧接着卫衔雪缓缓松开手,露出了手上折起的纸条,他眼里的恨意几不隐藏,“这纸条里写的,都是今日草场上欺辱过我的人,是我一句一句从林彧口中问出来的。” 他有些嘲弄似地望向他,“世子若觉得你我关系了得,那你不妨出手,替我教训了这些人?” 江褚寒看着那添了折痕的纸条,卫衔雪在他面前也算是装乖了一阵子了,这会儿竟然真的给他露了獠牙。 卫衔雪轻轻地叹了口气,“我这人的好心都是装的,旁人欺我一遍,我都记得,若非我力不能及我白日就要报回去,这话算是真的。” “这样的坦诚相待,世子满意吗?” 两人的眼睛深刻地对视在一起,外头的雨声淅沥,仿佛在深沉的夜色里更加浓烈了几分。 “好。”江褚寒的声音穿透夜色,他另一只手覆上卫衔雪的手心,几乎和他整个手掌贴了一下,他将那纸张收入囊中,“我帮你收拾他们。” 卫衔雪一怔,“你……” “卫衔雪。”江褚寒正视着他,他抓着卫衔雪未曾阖上的手,“你我算什么样的关系,旁人口中的定论就能作数吗?你问我倒是一句句说得轻巧,可是你呢?你给过我什么样的说法吗?” 哪怕是年节也好,还是雪院也罢,江褚寒唯一可以瞥见的,就是卫衔雪揣着他的玉佩揣了几年,可这点事情他能说是念念不忘,卫衔雪的仇怨也来的深刻热烈,他就不能是恨了自己整整几年吗? 江褚寒带了点强硬,带了点一厢情愿,他怎么也算是把人若有若无地绑在身边了,可这人的情意和真心好像只能靠他自己杜撰和猜测出零星半点,从前的撩拨也像是他欲擒故纵的把戏,可是之后呢?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江褚寒把他的手掌翻过来,他几乎强硬地按着他的手往下放,直接将卫衔雪的手按到了他的身下,让他自己摸着,“你呢?” 卫衔雪摸着自己,忽然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江褚寒看着他问:“你对我又是什么意思?” 第55章 :撕咬 雨声淅沥地敲打,滴在心口似的。 卫衔雪骤然间心跳如擂。 江褚寒按着他的手,生硬又直接地触碰着他,他更是来回地摩/挲两下,像是要挑动他的什么心思。 “倘若你我什么都不算,我跟你在这里追究这些又有什么用?”江褚寒拦住他想挣扎的手,“你天生冷情也罢,我江褚寒不是个什么贴心的君子,我对人什么态度你也看到了,此前还挂碍着你的心绪对你小心翼翼,可你我既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关系,我何必要轻拿轻放地给你这么些颜面?” 江褚寒微微倾身,像是整个人都要压上来,“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了那么多事,我之前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这人危险得很,没人压着,指不定明日就敢在京城里杀人放火,要我全给你抖落出来吗?靠我给你藏着掖着还敢跟我蹬鼻子上脸,卫衔雪……” 江褚寒让人自己磨了半晌,就差自己上手了,他直勾勾盯着人,“真要我狠心给你看吗?” 卫衔雪的呼吸沉重了些许,他后背靠着床沿,再怎么退也没地方退了,他已经抵死抬手了,可在江褚寒面前他只能按着自己。 “你放手。”卫衔雪忍着道:“江褚寒,你放手。” “不放。”江褚寒怼着人,冷着眼看他,“还是说你想让我来?” 他轻笑了声,带了点嘲讽似的,“好。” 他整个人又往前靠了些,像要把卫衔雪围起来,他把人捏红的手腕放开,立刻去抓住了他下面那东西,卫衔雪刚换过的衣服裤子都还单薄,还没抬起的念头就被他一把捏在了手心,江褚寒无情地说:“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的清心寡欲。” “你……”卫衔雪整个人几乎一颤,他在江褚寒靠过来的时候就往他胸口推了过去,可江褚寒往下一压,立刻把人圈得无处可逃,卫衔雪当即一巴掌往他脸上扇了过去。 那一声在安静的屋子里像是炸开的惊雷,惊心动魄似的,江褚寒算是扼着人的命门,卫衔雪也就没有留手,可紧接着他脸色一变,江褚寒的手上下揉了两道,挑/弄似地又捏了一下。 “江褚寒……”卫衔雪攥起的手抓了下床帘,“你混……” 江褚寒扼着他,让他住口几乎轻而易举,“卫公子爱打人?” 他脸上还留着些疼,卫衔雪这一下还真打得狠,江褚寒无畏地探身前去,抵着人的肩膀把卫衔雪几乎按在床/上,“你忘了我之前怎么说的吗?” “再敢打我……”江褚寒一字一句:“你打一次,我亲一次。” 卫衔雪浓重地呼吸着,他推不开人,抓着床帘狠狠一扯,这床上系着的床帘立刻铺天盖地地往下落了下来,窗幔几乎一整个铺下,一层纱布盖住了两人,两人中间也隔了朦胧的轻纱,具象了似的。 江褚寒竟然也没嫌这轻纱碍事,他隔着那蒙上脸的薄纱,当即俯下身子往卫衔雪嘴上亲了上去,一层轻轻的薄膜像是捅不穿的隔阂,横亘在中间,可江褚寒不在乎,他贴着人的嘴,紧紧闭着的嘴唇只是贴了一贴,半点滋味也尝不到,只剩柔软的嘴唇与中间一层一捅就破的帘子。 卫衔雪忽然闷声哼了一声,他生生地睁着眼,那一刻不可置信的眼神里掺了羞/愤与半点情/动,被江褚寒贴上的那一刻里他的情绪就这么硬/生生地抬了头。 江褚寒抬头时冷笑了声,“此前在驿站的时候就勾着我,你当我看不出你的欲拒还迎?” “卫衔雪……”江褚寒说话抵着唇齿,深刻地说着:“我不可能跟你就这么算了。” 摸着人硬、了,江褚寒也松了手,他抬起身把那碍事的床帘一把掀开,可紧接着他未曾回过神,卫衔雪几乎是扑上来,他扯下江褚寒半边肩膀的衣服,张口就对他肩膀上咬了下去。 那一口里像是带了他前世的恨,卫衔雪一点也没留口地咬破了江褚寒肩上的血肉,那口獠牙闻见血腥,他的眼里仿佛也带了血光,浓烈得像带了将人生吞活/剥的深仇大恨。 江褚寒立刻疼得“嘶”了一声,他这些年总归是习武的,差点就下意识一把掐上人的喉颈把他掀开,可他浓重地呼吸一刻,按人后颈的手竟然停下来了。 江褚寒接着把人肩膀一揽,狠狠地将卫衔雪按进了自己怀里。 他还是疼得有些忍不住地打了个颤。 “这么恨我吗?”江褚寒苦着声音,“你没咬破我的喉咙,我可还当你是手下留情。” “……”卫衔雪满嘴的血腥味直冲天灵盖,此刻他也不用压抑自己的心思了,他脑子里比什么时候都要清醒,他含着血腥味,又腥又甜,仿佛是把他自己也咬破了皮,卫衔雪也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他终于从江褚寒的血肉里松口,卫衔雪闭着眼问:“不疼吗?” “疼。”江褚寒声音微沉,肩膀除了疼还有些凉,“从小到大就没这么疼过。” 卫衔雪抽了口气,“我也疼。” 他闭着眼,拦住了一切情绪的出口,他只重复了一遍,“江褚寒,我也疼。” 江褚寒心口上狠狠一紧,他把人抱得更紧了,他想说点什么,可江世子满腔的话压在胸口,觉得说什么都是不合时宜。 江褚寒偏过头,他轻轻吻了一下卫衔雪的后颈,从他衣领后面,一直吻到了脖间,他张开嘴唇,用牙齿碰了下他的皮肤,卫衔雪一碰就打了个颤,江褚寒轻轻咬一下,他更是有些压抑地在发抖。 卫衔雪其实是个天生怕疼的人。 血肉之躯,哪里有不怕疼的。 卫衔雪抵死的牙间好像松动了些许,他忽然蹦出几个字来:“我做错了什么?” 耳边充斥着外面的雨声与交织的呼吸声,卫衔雪心底压抑多年的情绪好像忽然奔泻而出,他是死过一遍的人,他还从满是尸身的空城里爬过来,挨过了人心与孤苦的折磨,他走到今天也没人告诉过他,他所受的苦痛来源于什么,是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 “江褚寒……”卫衔雪几乎呢喃地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江褚寒心口堵得慌,这一刻他失望地发现这话他答不出,卫衔雪所受的苦痛里他实在地添过一份,这人的疼自己从前没能感同身受,现如今只能从他的恨意里尝出一点,几乎是深入骨髓的疼。 他在这疼痛里把人的头掰过来,深刻地吻了过去,也不知道卫衔雪是挣扎不了,还是无奈地接受了,他在这口齿/交/缠里并未抵抗。 第73章 江褚寒很轻地搅过他的喉舌,亲吻间鼻子碰在一起,呼吸与唇/舌都混在一块,难舍难分似的。 可无论江褚寒怎么吻他,卫衔雪的眼睛还闭着,仿佛他不睁眼,面前的人就不是他,只是个给他取暖的人——是谁都一样。 江褚寒心口滚烫,他在呼吸间索取,他摸着卫衔雪冰凉的手心,他不甘心地在人耳边也吻了过去,“你睁开眼……” “你看我一眼……” “卫衔雪……”江褚寒在这人微微发抖的时候解开了他没能系好的衣服,他在他胸口上也轻轻咬了一口,碰触到他凸起的软弱,他想听卫衔雪的声音。 可卫衔雪还咬着牙,他被江褚寒重新按到床上,江褚寒又碰到他了,赤、裸,裸的情/动好像抵了一下,江褚寒比他还要浓烈得多。 卫衔雪又一口咬上了江褚寒的肩,他咬着他的血肉,浓重的血腥味尝在嘴里,仿佛他们就能疼得感同身受。 江褚寒的动作一点也没停下,他拨开外面那层,独独把人圈在怀里,顶着生涩像是浅浅地拨开了云雾,他在这疼痛里与他连在一块,江褚寒疼得像被生啖血肉,他又尝到了卫衔雪的恨意似的,两人这样融在一起,潮湿的雨夜里仿佛生长出了多余的仇恨,蔓延得不止今生。 卫衔雪在抵弄里深刻地沉进了深渊,满嘴的血他分不出你我,绝望中好像拉了什么东西共同沉沦,直到他真的在那一刻尝到了欢/愉的味道。 松开牙齿的瞬间卫衔雪终于忍不住溢出了声音,连带着眼睛终于掀开了片刻,可他紧紧闭着的眼睛才一睁开,一行眼泪接着就流下来了,那眼泪流进发丝,被江褚寒紧接着亲吻了过去。 江褚寒亲了他的眼角,仿佛舔舐了他的眼泪,他要安抚,却只能做个躁动不安的野兽,他和卫衔雪在唇/齿间撕咬在了一起。 雨夜里四处都是血腥缠绵的味道。 一夜大雨,仿佛能盖住所有为所欲为的痕迹。 …… 这一夜的雨声仿佛扰得谁也没睡着。 江褚寒大半夜的就走了,他顶着满肩头血淋淋的伤,从卫衔雪屋里拾掇了件衣服,回身看了眼并不挽留的卫衔雪。 卫衔雪躺在床上,并不言语,他也没什么力气说话,或许视线的余光里探了一眼江世子的背影。 * 翌日雨停了,一大早满院子都是鸟鸣。 卫衔雪兴致缺缺地往院子里望,才发现些此前未曾注意的事,院子里那棵被江褚寒砍断的树梢,又重新抽出了新芽,葱郁的新叶被雨洗刷了,透亮得别有一番生机。 他看了两眼,按部就班地去用了早饭。 这个时辰江褚寒已经不在了,听府里下人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嘴,今日江世子入宫面圣。 许些事的确是该有个了结了,北川那边的案子不必再拖下去,江褚寒这几日出京办的事也要报个结论,还有昨日蕴星楼的事免不得要传到陛下耳中,江褚寒处置了事,这事怕是要招人恨,尤其褚黎,少不得被口诛笔伐一回。 还有林彧……他的尸身冒出来,还得有场风波要起。 江褚寒要做于言μ的事还多着…… 他今日……应当不会再来了吧。 卫衔雪一个人在书房呆了一日,偏偏什么也没看进去,黄昏的时候,他起身去院子转悠,又重新看了眼那树梢新长的枝叶,葱郁的新芽在微风里摇摆,仿佛能让人瞥见来日参天大树的影子。 这时候鸦青过来了。 卫衔雪看他一个人过来就猜到了什么,果然鸦青给他行了礼,“世子今日就不过来了。” 卫衔雪淡漠地“嗯”了一声,“劳烦鸦青大人。” “卫公子……”鸦青有些欲言又止。 卫衔雪朝他微微叹了口气,了然似的问:“世子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世子……”鸦青皱了皱眉,“世子今日被陛下责罚。” 卫衔雪有些诧异地抬了下头,“陛下责罚?” 江褚寒今日入宫,怎么都是冲着讨赏去的,他近来做成那么多事,明眼人都知道江世子劳苦功高,哪里像要被责罚的样子。 “他……他跟陛下说了什么?”卫衔雪沉着声问。 “世子说——”鸦青还是有些缄默,他敛着眉说:“他想向陛下求娶卫公子。” “求陛下给他赐婚。” 第56章 :挨骂 御书房,里头静得落针可闻,只剩偶尔一阵翻动书页的声音。 永宴皇帝下朝不久,今日在朝会上听了一箩筐吵架的动静,几乎全是抵着他的耳朵骂他那个小儿子,他才回御书房,就喊褚黎跪了过来。 江褚寒也大概是这时候跟了进去。 大理寺那边递过来的折子陛下还没来得及看,这会儿连带江褚寒带来的文书一道读了,他看完良久地默声了片刻,抬首望向一边,“雪院那事褚寒怎么看?” 江褚寒今日脸色有些不好,站在御书房里还像走了神,他反应过来道:“开府宴上投毒,差点让洪公公深受其害,怎么都算胆大包天。” 永宴帝放下折子,等着江褚寒继续,可江世子视线虚虚落着,心不在焉似的,等了会儿他竟然没了后话。 “……”永宴帝咳了一声,“褚寒。” 江褚寒揖起手:“陛下。” 江世子自然知道陛下的意思,他想了想道:“此事追根究底,还在他们燕国人心不齐,那边的太子示意手下人陷害远在他乡的兄弟,小肚鸡肠得令人不齿,让身处其中的卫衔雪平白受了些委屈。” 江褚寒这话才刚落音,褚黎跪在一边听了,忍不住地嘟囔起来:“他受什么委屈了?受个伤还能装好一阵子的可怜样。” 他“哼”声望了眼江褚寒,“可给你个侯府世子心疼上了。” 御书房里安静,褚黎这话几乎就是放开了说,永宴帝还没追究褚黎那边的事情,听他这么一嘟囔,拿起手边一本折子就朝褚黎砸了过去。 褚黎被那折子封页砸了额头,一长卷的纸页哗啦啦地散了一地,他捂着额头“唉哟”了声,熟练地将折子收捡起来,慢慢跪行着往前送了两步。 洪信赶忙从一旁过去将折子接了过去,又送到陛下案边,“陛下息怒。” 永宴帝喝茶顺了口气,“兄弟阋墙的道理,你们幼时就听先生教导,他燕国兄弟不和,不较人命,落得伤残的下场,如今还要落到咱们手中,掀出来不顾情面,盖上去又于道义不合,你们看在眼里,就没什么别的想法?” 江褚寒和褚黎都不吱声了,陛下这意思就是点了他们,江世子与三殿下怎么都是一起长大的交情,最近的事情看出来,两兄弟肯定是生了嫌隙,当今陛下当年上位有着姐弟深的美名添了光彩,如今怎么也要在面上抹和开来。 可人长大了总归是不一样的,何况“君臣”二字横亘中间,其中不可逾越的地方当今陛下应该最是清楚。 “臣……”江褚寒跨出一步,“臣与三殿下并无嫌隙,此前有什么误会,褚寒给殿下赔个不是。” 他思忖了片刻,还是跪下了身,“之前查案查到户部,那边的事纯属巧合,只是动了些干戈,追究的时候偏巧没跟三殿下早些知会,后来嘛……和殿下喝了次酒,喝醉了开些玩笑当不得真,褚寒向来口不择言,只是不想这事还传到宫里来了。” 江褚寒比褚黎还要大些,小时候闯了什么货,他皮糙肉厚的挨了骂就挨了骂,事情罚到他身上,总归是要轻上一些,现在要把事情说清楚,他总不好真的什么都不松口。 褚黎被江褚寒这么一说,挨着地愣了一下,“我……我也没跟他闹啊……” “分明是褚寒他非要护着那个卫衔雪。”三殿下伸了脖子,“父皇——那个燕国的质子手底下有人不干净,他就真的一点错没有吗?我约着人也没把他怎么着,分明是那人不敬在先,褚寒倒好,过来就搅了我的场子。” “你还好意思说你的场子。”永宴帝脸色铁青,他拍了下桌,“昨日那事闹成那样,朕这桌上弹劾你的折子都要堆成山了,处置流民这么大的事,你看满朝文武哪个敢出去摆阔宴请,非得在这关头生事,你那‘安民之道’的道理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永宴帝是真的生了气,一眼就瞥得褚黎偃旗息鼓,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好在昨日褚寒回来,他比你懂理,知道安抚人心。”永宴帝缓了几分神色,“褚寒如今是愈发稳重了,户部那边的事朕也看了,此事并非小事,查起来还需从长计议,你这事也办得好,理应……” 陛下强露了几分和颜悦色,“理应是要赏你的。” 但这话之后永宴帝停顿了下,本是打算问他想要什么,可一想他又皱起了眉,这人从前就是什么都敢说…… 谁知江褚寒不客气,仰起头就道:“陛下想要赏我,别的东西我也没兴趣,过了这么些年褚寒也不改初衷。” 第74章 他笑脸一露,当即就说:“陛下还是把卫衔雪赐给我吧。” “……”永宴帝脸色一凝,“你……” 御书房里顿时静若寒蝉似地紧张了一刻,永宴帝抓着折子,“朕方才说你稳重,你……” “父皇——”谁知褚黎当仁不让似的,他盯着江褚寒看了眼,“褚寒这私心也太重了,要是这么说,儿臣也想要这个卫衔雪!” 永宴帝眼前一黑,怎么这俩东西没一个说话能听的,他折子一摔,“你们打的什么主意要把他要过去?” 江褚寒:“臣喜欢他。” 褚黎:“儿臣不喜欢他。” 江褚寒回头一恼,“你不喜欢你掺和什么?” 褚黎不悦,“你能喜欢他多久,要过去不还是玩玩,我怎么不能玩呢?” “你……”江褚寒回过头,他膝行往前两步,有些恳切地朝陛下道:“三殿下府上多的是美妾,这话说出来不腰疼,陛下明鉴,褚寒是真喜欢卫衔雪,我如今好歹也到了娶妻的年纪,陛下要是真想赏我,就把他赐给我做世子妃。” “旁的我什么都不计较,也不想要。”江世子往前磕了个头,“陛下就成全了我吧。” 褚黎听着都发了怔,“江褚寒你疯了吧……” “滚出去。”永宴皇帝脸色黑得厉害,他那和善的眉目也要挂不住了,端杯的手颤了颤,杯底撞着杯座“哐哐”响了几声,他寒声道:“你们都给我滚出去跪着!” 陛下是真的气了,这御书房里谁也不敢劝,地上两个人站起来,往外面跪了过去。 两人前脚出了御书房,里头接着就传出摔杯盏的声音,接着洪信就带人收拾着残局将碎瓷片端了出来。 御书房里离了人,永宴皇帝好像是气极了,他站起来来回走了两步,绕过那屋里静置的屏风,忍不住想骂:“你那学生……” 那屏风后响过一声敲击棋子的声音,一个声音缓缓道:“陛下息怒。” 一只手将粒棋子落上棋盘,屏风后面坐了个人,他揖手跪下来,“陛下明鉴,此事与阿雪并无关系。” 跪在那里的人微微抬头,露出一张年过四旬的脸,永宴帝从他身边走过去,“朕这个儿子和侄子都是混账。” “你那个学生也被你教得有了玲珑心了。”永宴帝在棋盘边坐下,望向跪在地上的尹钲之。 尹钲之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跟着陛下起来回到棋盘边上。 …… 御书房外,昨夜下了大雨,今日天色也还阴着。 三殿下和江世子并肩跪着,这会儿还有了些落魄兄弟的模样。 褚黎从里到外跪了许久了,他坐着后跟,想想方才还是有些不可置信:“褚寒你是疯了吧?” “让卫衔雪给你做世子妃?”他用手垫了下膝盖,“那可是世子妃!你一辈子就指着一个男人?” “不是……他长得是有些姿色,可京城里那么多如花美眷,你哪里找不着别人了?你犯得着用他来毁自己的名声吗?” 褚黎想着想着,不禁得出结论:“褚寒你还算是真兄弟,知道父皇这几日骂我骂得厉害,跳出来把怒火分一分,他指不定就没那么想骂我了。” 江褚寒:“……” 他摇了摇头,“不是玩笑。” 江世子把脸上挂的笑收回去,揉了下依旧隐隐作痛的肩膀,“我说真的。” 今日褚黎的话竟然还点了下他,昨夜卫衔雪问他他们算是什么关系,江褚寒又不是闭目塞听,旁人是怎么说卫衔雪的他自然清楚,褚黎方才听他说想要卫衔雪,第一反应就是他要玩玩这人,所以卫衔雪也觉得江褚寒只是想跟他玩玩吗? 江世子从思绪里仔细翻找,卫衔雪这人从燕国过来,这些年漂泊久了,生得敏感些也没什么,他或许就是个难以捂热的性子,如果一个人凑上来,不过跟他分食几分朝夕的冷暖,他不愿意把自己交出去,也算是人之常情。 反正江褚寒也不要世人嘴里几句评说的好话,他试着将人娶过去呢? 可褚黎不明白:“你他妈的就是有病。” 江褚寒冷眼给他,“这人我真要了,褚黎你要真还顾念些交情,就别打他主意了。” “色令智昏。”褚黎想着叹了口气,“你就没想过你侯府来日怎么办?他又不会生孩子,你还真想侯府绝后啊。” 这事江褚寒还真没想过,可侯府要真没了后,里外不是更让人放心了? “你还说我。”江褚寒把事抛回去,“三殿下这些年好歹也读了许些圣贤书了,昨日蕴星楼那事……” 褚黎脸色一僵,他羞愤地低过头去,“你闭嘴。” 三殿下盯着地板,他手指攥着裤腿,几乎是咬着牙道:“我,没,做,错。” 江褚寒蹙了下眉,没再说话了。 褚黎这些年确实变了很多,人变骄纵了,也任性了,但江褚寒以为他好歹不会是非不分,怎么…… 他这才想了想,这些年到底是谁在教他。 偏巧这念头一起,一个脚步声传来,跟着个沉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麻烦洪公公去通传一声。” “余太师客气了。”洪信客气地拜了礼,又进了御书房。 听到动静,褚黎立刻回了头,“舅舅……” 来人踩着靴子走到褚黎身边,覆手往三殿下头顶摸了一道,“殿下稍安。” 褚黎躁动的手这才停下,又支起腿来跪好了些,他撒娇似的:“舅舅替我向父皇求求情吧。” 余丞秋未置可否,他往旁挪了步,“世子也在。” 江褚寒倒霉似地露了个笑,“我这还跪着,就不给太师行礼了。” 余太师正是当今皇后的兄长,三殿下褚黎的舅父,余家手揽大权,余丞秋如今算是文官之首,朝廷里的积威都能与镇宁侯相较了。 褚黎正是他这家学渊博的舅父一手教的。 余丞秋虽是文官,面目却生得威严,他又身量高大,唯有说话里书卷气厚些,压下了几分面目骇人的威压之气。 “世子原本劳苦功高,今日又是争了什么意气?”余丞秋等在外面,便有意无意道:“再过几月,就是侯爷入京述职的时候了。” 江褚寒潦草一笑,“我能做成什么事,跟着殿下一块胡闹罢了,父亲久不入京,还劳烦太师挂念,等父亲回来,定要一道去太师府上拜会。” 余丞秋垂了下眼,许久才和缓地笑了一笑,堪堪能压住些脸上的严厉。 片刻之后洪信从御书房里出来,他身后跟着启礼,手上抱了一摞书卷。 洪信传旨道:“陛下传召,还请余太师与三殿下一道进去。” 褚黎愕然片刻,才反应过来跟着余丞秋一道进去了。 等人走了,洪信躬身下来对着江褚寒,“世子受苦,陛下有旨。” 江褚寒跪正了些,“公公传的若不是婚书,还望快些说吧。” “……”洪信动作一顿,“陛下说世子近日劳苦,准了您半月休沐,世子这些时日可好生归家休息一番。” 江褚寒索然无味,“褚寒领旨。” 左右就是禁足,陛下这事罚得多了,江褚寒往后望了眼,也不等洪信再说,他自己道:“后头的书卷也是陛下赏的吧,读书修身养性,敢问公公这回是抄几遍呢?” 洪信抚了下额,“世子抄了两遍,自有宫里人去取。” “行。”江褚寒跪得有些麻了,他自个起来,“劳烦公公派人,一道给侯府送过去。” 江褚寒也不多留,他朝着御书房的方向拜了个礼,转身就朝宫外走了。 第57章 :命案 回府的马车驶过长街,人来人往,帘子外的铃铛声与街上的喧嚣混在一块,吵得江褚寒有些头疼。 这回府的路无端变得有些陌生——许是回雪院的路走得熟了,他好久都没怎么回侯府。 江褚寒心情不好,他无意地撩开帘子往外扫了眼,人群里忽然混进了阵甲胄擦响的声音,他定睛瞥见个熟悉的人影。 江世子冲马车外打了声招呼,“孙副将这是要去哪?” 一队京城守卫打扮的虎贲营将士疾步过去,前头骑马那人一身甲胄,听着声音才回了个头,孙仲须见是江褚寒,调了下马头往回几步,“世子这是从宫里出来?” 江褚寒的马车也停下了,“入宫一趟,正要回府,这天色也不早了,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要孙副将亲自去处理?” 孙仲须仰天叹了口气,“这不昨夜大雨,城东的渠道堵了,闹得京城里好些商户出来吵嚷,咱们虎贲营天生要给人拎鞋,这通渠的差事只能给咱们接过去。” 虎贲营不受待见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京城里什么杂活都能揽过去,这事听来见怪不怪,但江褚寒支着帘子又问:“这活儿交给下面就得了,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将军亲自过去,是……出了什么别的事?” 孙仲须讳莫如深地往帘子边靠了靠,“出了人命……” 第75章 “事情还不清楚,这不正是过去看看。”孙副将一勒马绳,“世子走好,改日再与你一叙。” 虎贲营那队人马很快走了,江褚寒脸色暗下来,他朝马车旁跟着的鸦青使个颜色,鸦青立马了然地跟过去了。 江褚寒顿时有些不安,他落下帘子,摸了下袖口,一张纸条还落在里面,是昨日从卫衔雪衣服里找出来那个。 纸条有些皱了,卫衔雪说……这都是昨日欺辱过他的人。 他打开纸条,里头果然落着数个名字,全是京城里的宦官子弟与富家少爷,昨日蕴星楼在场的人几乎都在上面了,而打头正写着林彧的名字。 但那个名字已经被笔迹划掉了。 …… 城东。 京城里排水的沟渠还是早些年建的,前些年不似如今,这几年的雨水是比往年多些,一场大雨落下来,低洼的地方容易蓄水,淤泥久久不清,就容易堵上。 虎贲营的一个小将塞了鼻子,拎了锄具从淤泥里拔出脚来,忍不住地抱怨:“虎贲营好歹是京城里的守将,怎的要做这些腌臜事?” “新来的吧?”旁边一人上了年纪,习惯似地翻了个白眼,“虎贲营是个软柿子谁不知道,哪能和京城里别的守备军比,这些个脏活烂活旁的将军不干,全是咱们虎贲营的差事。” “这……”那小将睁大了眼,“这凭什么?” “凭什么?”身旁的人冷冷一笑,“都是老黄历了……” 旁边几人一道长长地叹了口气。 有人压低了声:“先帝还在的时候,京中最大的守备军就是羽林军和虎贲营,那时候咱们虎贲营可还威风,禁军里哪个敢和咱们叫嚣,可惜啊跟了个野心勃勃的主。” 那人晦气地摇了摇头,“做了些事犯了主上忌讳,那时候的一干将领……” “全没咯……” 这话说到这里就算点到为止,周围的人都不吭声了,那小将才似懂非懂自己琢磨了会儿,先帝在时他还没出生,这些个京城里的秘闻哪里能让他知道,以为进了个好去处,谁知是个火坑。 ——当年虎贲营的将领拥兵自重,差点在京中行了造反之事,这事被按下了密而不发,那些个将领和领头的全都挫骨扬灰了,虎贲营自此在京中谁也不待见,下面不知道的人叫苦不迭,可这事只能心照不宣地生生受着。 “孙副将来了——”听着人群的动静,这会儿清理的人一道上了岸。 孙仲须一过来就捂了鼻子,那些个淤泥翻出来,味道散得四处都是,他直接去看那摆在岸边的尸首。 尸体上盖了层白布,旁边的小将一路走一路说着:“这尸体不是浮起来的,今日掏淤泥的时候挖出来了,应该没死两天,说不定就是昨夜的事。” 孙仲须往周围望了望,“这地方这么偏,掏个淤泥都没人来看热闹,鬼知道人是怎么死的,但也省得清场子了。” “知道死的是谁吗?”他低头看那白布盖着的人形。 “人都泡肿了,但……”旁边的小将一脸难办:“看他穿的衣服料子金贵,怕还有些出身,要是直接喊了大理寺怕责任先给咱们担上了,所以先给将军知会一声。” 孙仲须沉吟片刻,“掀开看看。” 那盖上的白布给掀开了,一具尸体泡得浮肿,脸上的褶皱全被撑开,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死前似乎惊恐万分,那怒目圆睁,见了就觉得骇人。 衣服上也有许些脏污的痕迹,但那料子的确不俗,透过衣服胸口开了窟窿,应当是有利刃扎过。 孙仲须神色一肃,连捂鼻子的动作也忘了,“凶器呢?可还能捞到凶器?” “这人……”孙仲须在尸身面前蹲下,他竟然也不顾何等骇人的脸庞,伸手去把那人的眼睛阖上了,随即肃然道:“这事潦草不得,去知会大理寺一声,也……让人去趟国子监。” 孙仲须当虎贲营的副将之前,还是个世家少爷,怎么也和京城里那些个子弟熟识相交,这人他仔细一辨就认出来了——林大人的小儿子林彧。 “凶器的话……”旁边的人又递来一把短刀,“这也是跟着挖出来的。” 那刀被水洗得透亮,看不出染血的痕迹,孙仲须接过打量,刀柄一翻,就看清那做工精良的刀柄上刻着个清晰的“娄”字。 “……”孙副将撂着刀一摔,破口骂了一句:“都是些什么破事。” “这刀……” 孙仲须捂回鼻子,“这么大个‘娄’字在上边写着还看不出吗?还有哪个娄?娄尚书的娄……” “好在还只是把刀……”孙仲须面色凝重,“当年娄家老太爷分家,就有了如今娄尚书与那家偏房,老太爷传下去,两家走了不同的路子,娄尚书一家子的文官,那一家偏房做了武将,去羽林军问一问就知道是哪家的大人,这把刀,怕就是当初娄家偏房从老太爷手里传下来那把……” 这事太巧了,孙仲须从前跟娄家偏房那个户部落难的公子一道玩过,偏生就认得这把刀。 他摆摆手,望着那疏通了些许的沟渠,“等大理寺的人来了,咱们的人就撤了,这事情里边水深,咱犯不上跟着搅和。” 孙仲须回过身,偶然瞥见了后边鸦青离开的身影。 鸦青鼻子灵,被那沟渠边的味道一冲,回到侯府都有些闻不明白味道。 江褚寒听他说了情况,又打发他出去了。 鸦青马不停蹄地往雪院赶,天色已是黄昏。 黄昏时风吹叶响,卫衔雪单薄地站在院子里,打量那株断过枝叶的树梢。 “世子说——他想向陛下求娶卫公子。” “求陛下给他赐婚。” 鸦青说话时敛着眉,语气听起来还是平淡不过。 可这话听在谁耳朵里都像是惊世骇俗,卫衔雪缓缓呼了口气,“他……” “他疯了吧……” “陛下怎么可能会答应……” 卫衔雪淡漠的神色动了动,诧异与一些不易瞥见的柔软填了进去,他自嘲地苦笑了声,“他把这话说给陛下听,陛下怎么可能不罚他。” 连卫衔雪都觉得这事离谱,江褚寒从前就跟陛下说过把他要过去的话,那时候旁人当他喝醉了酒,说出的全都是胡话,只是惹人猜测一番,有人说他是想把人要过去折磨,还有人说是世子想要尝个乐子,但都把他赐来赐去地说了,怎么都是把他当个玩物。 可如今江褚寒竟然跟陛下说……要把他娶过去? 他侯府世子的名声不要了?就算是从前精心欺他的江褚寒,也从来没跟他说过娶亲这样的话。 他江褚寒怎么可能娶一个燕国来的质子…… 卫衔雪没来由地胸口疼了一下,他呼出口气平复了下情绪,又将之前淡漠的神色摆出来,“鸦青大人……说笑了……” 可鸦青哪里是个会说笑的人,“卫公子……” 卫衔雪毫不犹豫地转了身,他跟着就往屋里走,“世子今日不来我知道了,劳烦鸦青大人跑这一趟。” “卫公子——”鸦青不想他是这反应,立刻两步跟了过去,“世子还有些别的意思。” 卫衔雪脚步一顿,他没回头,已经接着道:“我不去侯府。” 鸦青:“……” 卫衔雪面对着卧房,视线落在了屋檐下面,昨夜的温存好像还未褪去,他与江褚寒撕咬的那一夜像是做梦,将他满腔的爱恨情仇一并淹没在一场梦境里,能填上些惊扰他的梦魇。 可到了梦醒时分,卫衔雪才发觉自己有所贪恋,不经意的种子一旦种下,他竟然在一瞬间犹豫了——真的能长成参天大树吗? 先生从前就说他心软,卫衔雪试着狠了下心,又一字一句道:“我不去侯……” 可“府”字从他喉中一顿,鸦青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他抬手就对卫衔雪后脖颈一记打了过去。 “……得罪了。” 鸦青直接把人打晕,他犹豫了一下从何处下手,扛着卫衔雪就从雪院出去了。 回侯府已是天黑,侯府外头有几个宫里来的守卫,鸦青只好带着人翻了墙。 江褚寒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等得有些焦躁似的,他把手上一本不正经的书丢了,推开窗子透了透气,正巧就遇到鸦青扛着人往窗子里一探。 “世子……”鸦青扛着人有些想松手,又不能真把人丢了,他耸了下肩,“人带过来了。” 江褚寒看这人是给扛过来的,顿时眉眼一拉,“还真要打晕了才肯过来。” 他让开身,“先把人放进来,让人去收拾个客……” “算了。”江褚寒看鸦青把卫衔雪带进来,他话锋一改:“惯着他了,给他收拾什么客房,就把他放这。” 鸦青犹豫片刻,将卫衔雪放在了江褚寒的床上。 接着没他什么事,鸦青从屋子里出去,他翻墙进来,这会儿还得翻出去走一次正门。 江褚寒自己将门窗都关上了。 第76章 江世子走到床边,去看昏睡的卫衔雪——这人睡起来安静,平静的眉目有些微微蹙着,像是藏着些化不开的愁绪,但那张脸在屋里柔和的烛光下仿佛镀了层柔光,将他平日里爱显露冷眼的眉眼衬得柔顺了很多。 江褚寒盯着人想:生了张无害的脸,咬起人来可疼了。 他肩膀还隐隐疼着,昨夜可真算是痛彻心扉,江褚寒凑近了站,视线就忍不住凝在那人的嘴唇上,他微微倾下了身。 江世子的嘴距离他不过隔了咫尺,但他的动作又停下了,江褚寒重新直起腰来。 他顾自叹了口气,偷吃多没意思,他江褚寒不爱干这种事。 第58章 :袒露 夜色沉沉,烛火过半。 卫衔雪醒来的时候还觉得后颈隐隐作痛,他未睁开眼,就闻见了侯府里历来不变的熏香的味道——那味道很淡,侯府里全是大男人,也熏不了什么浓重的味道,那香还是从前长公主在世的时候选的,府里的下人采办,用的香料就没变过。 江褚寒这样的人怕是都闻不出来屋子里有什么味道。 卫衔雪倒是记得清楚,他睁眼就看见了熟悉的床幔,屋子里熟悉的摆置。 这里是江褚寒的卧房。 如今一算隔得太久了,他与这地方久别重逢似的,让人觉着熟悉又陌生。 卫衔雪缓缓起了身,视线一扫就看到江褚寒坐在榻边,他杵着靠椅像是打盹,眼睛闭着,整个人有些少见的收敛。 江世子竟然没来和他争床榻,时辰应当不早了,卫衔雪注视着烛光里那人,稍许复杂的心绪打了好些弯弯绕绕的绳结,他从床上下来,从旁边随意拿了件衣服。 他走过去给江褚寒披上了——江世子仗着身子骨好,一向穿得单薄,他似乎是睡熟了,衣服披在身上也没睁眼。 卫衔雪没接着走开,他站在榻边的身影挡住了大半照在江褚寒身上的烛光,他便低头盯着他的眉眼细看,但一会儿他忽然叹了口气。 他揪着江褚寒身上的衣服又给他拿开了,卫衔雪把衣服甩在榻上,自己往旁边坐了下去,他冷不丁道:“好玩儿吗?” “……”江褚寒意兴阑珊地睁开了眼。 江世子窃喜的心一下摔了地,卫衔雪下床那会儿他就醒了,可那一刻他忽然生了好奇,他把卫衔雪打晕了弄过来,怎么都算强迫,那他醒了看见自己睡在这儿,会是什么反应? 江褚寒先把屋里的刀剑兵刃全都收起来了,然后闭着眼睛在那儿等了许久。 但事情意料之外,卫衔雪没逃走,也没报复,他竟然只拿了一件衣服给江褚寒披上,片刻的诧异之后,窃喜的心绪顿时就往江世子心头上涌。 他开始满意地想:果然卫衔雪也不过是是嘴硬心软,这不是还是挺关照他…… 谁知他“啪”一下又把衣服掀开了。 ……的吗? “……”江褚寒睁开眼,自己又去把衣服拿过来了,“大晚上玩什么玩,没意思。” “跟你说话最没意思。”江褚寒“哼”了一声,又自己把衣服盖了回去,“叫你过来一趟有这么难吗?我又没再拿大铁链子拴着你。” 卫衔雪没看他,“世子的叫法别具一格。” “那是你不听劝。”江褚寒也不乐意了,“我跟鸦青说了,你要是抵死不从,就把你打晕了扛过来。” “抵死不从……”卫衔雪冷笑了下,他不过说了两句话,就给人一声不响地带过来了。 卫衔雪刻意地摸了下后脖颈。 “……”江褚寒看他那动作喉中一哑,“侯府是什么吃人的狼窝,我不过来,你就不能来找我一回吗?” 卫衔雪在他那“纵我不往,子宁不来”的意思里停了片刻,他沉下了声:“世子今日若不在御前胡说,也不必……” “我没胡说。”江褚寒没等他说完,就抱着衣服偏了下身,“我说真的。” “你昨日问我你我算什么了不得的关系,这话我没答,因为我觉着,你我的确没几分可以说道的关系。” 没什么关系……卫衔雪没吭声。 “但这话是在昨日之前。”江褚寒吊儿郎当的模样认真了些,像是带了些洒脱,“旁人觉得我爱玩儿,贪图一时的新鲜把你拴在身边,指不定明日就要觉得无趣,随后就能一脚踢开,我仔细想想,你我身份摆在这儿,你怕是也这么觉得。” 卫衔雪还是没吱声。 “你都不信了,我好歹得自证一下。”江褚寒接着道:“昨日听你说,若将你的名字挂在我后头,别人定要说你蓄意勾引,这话到底是不是这个理另说,不好听的话谁都不爱听,可我这人没什么旁的本事,不把闲话往心里放的本事历来得天独厚,现如今我自己把话说出去,哪怕陛下不同意,旁人也顾不得说你倚门卖笑,要先说我举止出格,说我疯了有病的都有,以后再提起你我,怎么都会先骂我一顿,你也就少往心里去。” “所以说啊。”江褚寒望着人勾了个笑,还有几分意在迷惑人心似的,“你好歹看看本世子的心意,别一天到晚揣着些从前的旧事折腾,像方才那样好好给我披件衣服不好吗?我都不求你什么贤惠持家了……” 江褚寒自己把“贤惠持家”几个字心里一念,差点自己起了鸡皮疙瘩,他把笑意收回去,“但别人有句话没说错,本来就是你蓄意勾引,现如今这么冰清玉洁的,像我是个什么强买强卖的糊涂蛋。” “……”卫衔雪张了张嘴:“……” 江世子似乎坦诚得有些过了,两相比较时像是遇着个别的什么人,他能把什么胡说八道都抛到脑后,随后豁然地显露几分肝胆相照的真心实意,直接得卫衔雪有些措手不及,还不知道怎么接下他这片所谓的“心意”。 卫衔雪似乎松了口气,他眼神动了动,“你肩膀上还疼吗?” 他这话说得轻,江褚寒竟然愣了一下,昨夜在血肉模糊里初尝冷暖情爱,但夹杂的恨意像是能剜掉人的骨血,谁都刻骨铭心,但这之前谁都还没提。 “疼……”江褚寒舌头卷过齿间,还能尝到血腥似的,他声音也很轻:“还疼着呢。” 卫衔雪从榻上起身,他一言不发地走到柜子边,有些熟稔地将抽屉打开,将个放在里边的药箱拿出来了。 “你……”江褚寒一怔:“你怎么知道……” “猜的。”卫衔雪答得直截了当,他在这住过那么久,找起东西怕是比江褚寒还顺手。 他提着药箱过去,又直接道:“你把衣服脱了。” “……”江世子的惊讶霎时压回肺腑,他干涩地舔了唇,“咱们卫公子何时这么直接了?” 卫衔雪有些重声地把药箱搁在榻上,“爱脱不脱。” “脱,你都求我了,怎么能不脱。”江褚寒风流地笑了笑,他解开衣襟,袒胸露腹地对着卫衔雪,盯着人不怀好意似的。 卫衔雪真想扇他一巴掌。 可前车之鉴摆在前头,卫衔雪不敢动手,他伸手将江褚寒面前的衣襟阖上,又揭过他肩头的衣服,“夜里天冷。” 江褚寒老老实实地自己把衣服又阖上了。 他肩头其实已经上药缠了纱布,只是江世子平日里不怎么受伤,身边的人处理伤口的事做得并不熟练,这纱布是鸦青缠的,看着多少有些粗糙。 卫衔雪将他肩头的纱布解下来了,露出了他肩头有些狰狞的伤口——卫衔雪咬得真的一点也没有留情,人的牙齿再锋利一点,就能穿透皮肤,将他那一块肉都咬下来,好在卫衔雪只是咬下去,没有要把人生吞活剥,如今只有一圈圈的牙印,带着些稍稍结痂的伤口。 “小时候狗嫌猫厌的年纪被野狗咬了也没下你这么重的嘴。”江褚寒肩膀上一凉,还是忍不住道:“咱俩的仇有这么深吗?” 卫衔雪将药粉倒在他肩上,“你下手也没留情。” 江褚寒又是支支吾吾。 “那今夜……” 卫衔雪拿着纱布一勒,还用了点力气。 江褚寒:“……” 江世子叹了口气,“下了床就翻脸不认人,我都不敢跟你说正事了。” 这话一出,屋子里静了静,卫衔雪纱布缠了一圈,指节在他喉边无意识磨了一下,“你说。” 江褚寒沉眼盯了下他的指尖,“林彧怎么了你知道吗?” 卫衔雪平静地在他肩头绕着手,他沉默良久,只“嗯”了一声。 他这话就已经把事情说明白了,林彧的事情现在还没传出去,卫衔雪却说他知道,下手的人毋庸置疑——人是他杀的。 生死人命从来不是小事,卫衔雪能捅下天大的篓子,总有江褚寒包不住的,难道他要自己扛吗? 江褚寒等人打上结,“你到底想做什么?” 卫衔雪收着药箱,“我没想过要世子帮我遮掩。” “谁要给你遮掩。”江褚寒把衣服拉起来,抬手就勒过卫衔雪的手腕,“你到底有什么底气,觉得这事情查不到你头上?” 第77章 卫衔雪挣了一下没挣脱,也就停手了,江褚寒说起正事总一副恩怨分明的模样,卫衔雪没必要跟他犟这点东西,他干脆摊开手,“哪怕一命换一命,我的命又不值钱。” “说得毫不在意的,你要真不惜命,你我没机会躺在一张床上。”江褚寒略微用力,把卫衔雪往自己身前拉,有些想把他揽进怀里的意思,“说说吧,什么图谋?” 卫衔雪撞了下江褚寒的腿,他皱着眉想后退,“没什么图谋,碍不着江世子的事。” 江褚寒还非就把他往怀里按,他往后坐了半截,把人一扯塞在前面,“你还知道喊我一句世子,我什么身份?哪怕是色令智昏我也还记得你是个燕国人。” “嗯?”江世子一手抓人手腕,一只手把卫衔雪的腰掐了一把,“你说得好听一点是燕国来的质子,在人屋檐下这么几年,说得不好听算是个明晃晃的奸细,我能任着你胡来吗?” 卫衔雪给人掐得哪里都不自在,脸上立刻红了,“我没……” 他试着推人一把,“我没想坏你们国祚……江褚寒!” 江褚寒这动作活像耍流氓,卫衔雪再往前一点,都不敢想他拿什么抵着自己,给人拉得没办法,卫衔雪膝盖靠了下榻边,他干脆一条腿跪上去,往前撑了下身。 谁知道卫衔雪往前就顶着点什么,“……” 他沉稳地呼了口气,“你给我滚出去。” 江褚寒“啧”了一声,这都算是“坦诚相待”了,他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一把就把人抱上了榻,“我的屋子,你让滚去哪儿?” 卫衔雪胳膊肘磕了一下,正碰了麻筋,他轻轻“嘶”了一声,有些丧气似地垂下了头。 江褚寒动作一顿,他自己皮糙肉厚,忘了这人磕不得碰不得了,“我就轻轻一推……” “行了。”江世子无奈地松了些手,“就跟你开个玩笑……” 但他还是把人按着,也就抓了下手腕,“儿女情长孰轻孰重,我心里还是掂量得清楚,别想着随便糊弄我。” 江世子那反应可不像玩笑,卫衔雪躺在榻上,他无奈地仰着头,“我几时糊弄过你什么?” “我若想挑起什么纷争,我当初就不该来你们梁国。”他抬起的目光与人一对,其中含着委屈似的,“那这些年委曲求全,我图什么呢?” “图我一路受的伤不够多,还是图旁人在我身上加的罪罚不够重?你要说我是个燕国人,那你觉得我要为我那兄长母后图谋些什么?” 卫衔雪自己摇了摇头,又有些不忿地偏过了头去。 江褚寒喉中顿时哑了下来,他那兄长母后不做人自己知道,卫衔雪一路走来的伤痛他也看在眼里,他这辈子的确过得有些委曲求全,像是被家国情义裹挟,无情地把他抛在一边,谁也给不了他什么冷暖。 他这年纪甚至未曾加冠…… 江褚寒心里涌起团冲动似的,他忽然就俯下了身,往床上那人躺的地方倾身过去,他把人牵了一下,顺着就把他抱住了,江世子宽阔的肩膀圈个人轻而易举,他不管卫衔雪推他,也还是探了过去,只是卫衔雪这一推,按到江褚寒方才没能完全系上的衣服,他面前的衣襟偏巧一下就散了开来。 他胸膛对着人,有些没有保留似的,“别推我了,我不干别的。” 江褚寒低着声:“就抱一下。” 那团炽热卫衔雪如何也忽视不掉,可他的手缓缓停下了,没拦住江褚寒这坚决的一拥——着实有些似曾相识。 卫衔雪跟着他呼吸了一下,忽然道:“你觉得褚黎,真的能担当大任吗?” 第59章 :习惯 这话简直有让人清心寡欲的功效,江褚寒在他耳边轻轻咬了一口,“头一回碰见你这么无情的,还在我怀里呢,就在说别的男人。” 江世子这话简直莫名其妙,卫衔雪道:“你要这么说,那我还能说出更多江世子不爱听的。” 江褚寒老实了,手却抱紧了些,“褚黎有个好舅父,有个好母后,还遇着当今陛下子嗣不多,他能不能的,你这话问我,我跟他还有些血缘的亲疏。” “他得势的母族我自来就没有,没体验过他那万众瞩目的天潢贵胄身份,可靠着背后有人就能撑起皇位吗?”卫衔雪很是冷情地道:“我断的就是他背后的人。” 这话坦然地江褚寒有些诧异,“大逆不道,你还真敢说。” 他勾了下卫衔雪的头发,“褚黎针锋相对地为难你,还真不算是他混账。” 卫衔雪无所谓道:“礼尚往来罢了。” “所以世子要为这个兄弟鸣不平吗?” 江褚寒顺着发丝捉到卫衔雪的后脖颈,“我为我自己不平,招惹了个白眼狼,我在你的谋划里又算什么呢?” “褚黎手里户部的棋算是毁了,你又把林彧送进了阎王殿,可你猜错了一件事,林彧背后虽是国子监,可这祭酒大人品行不似林少爷,旁人轻易说不动他,何况他不止这一个小儿子,国子监这边的路你还断不了。” 卫衔雪被他压得不自在,“昨日褚黎着急,往林彧胸口踢了一脚,正中下怀。” “……”江褚寒把人偏过去的头别过来,“你还看过他的伤?” 卫衔雪皱着眉,“你还没抱够吗?” 江褚寒开怀一笑似的,“哪能够啊,别打岔,那娄家呢?昨日娄少爷也算是救了你,你还能挑着娄家针对陷害?” “我没针对娄家。”卫衔雪又要推人,他支起胳膊把江褚寒的下颌顶了一下,“亲疏也分对错,他那偏房家本就出了祸事,那小公子还要主动招惹,为了攀上林彧去把自家的宝刀临时送了当铺,做出这样的事,尚书大人应当也没这个袒护的气度。” “那听起来还都是别人的错了。”江褚寒垂下眼看他伸过来的指节,细长手指刮过脖颈,还有些凉意,他声音一轻,玩味似的,“你跟我这么坦诚,就不怕我知道了忌惮,把你这个小狐狸关起来?” 他重新直勾勾地盯上下面那人的眼睛,“你是觉得我有多好心啊?放你这么一个爱咬人的出去乱疯,若是把你的獠牙都给折了,我今后可要省心太多。” 卫衔雪在视线里忽然一笑,“江世子天真无邪,从不参与朝堂里纷争,侯府这些年在朝中屹立不倒,全都是上天眷顾。” 他有些嘲讽似的扬了下眉,“除开私仇不谈,我可是在帮着世子啊,户部新补上去的那人,难道不是侯府的爪牙吗?” “你……”江褚寒皱眉一瞬,摸着卫衔雪后脖颈的手往前伸过,轻轻掐住了他的脖子,“看来我还真得找点什么把你拴起来。” 卫衔雪往他肩头按了一下,那地方还有伤口,“现在不就是吗?” “还不够。”江褚寒觉得疼也没再皱眉,他也压了下卫衔雪的呼吸,“最后一个问题,你把褚黎拉下来,那你想让谁上去?有谁入了你的眼,能让你觉得这人堪当大任?” 夜色深得起了浓雾,整个侯府都沉进深深的暗夜,独有一盏烛火点在屋里,寂静无声地燃得几乎见底。 卫衔雪眉眼一弯,他盯着江褚寒对过来的眼睛,又有些漫无边际似的晃了晃视线,轻轻的声音飘进长夜:“你猜。” 这人不说……江褚寒喉中顿了顿,当今陛下正值壮年,这话他自己再往下说,就算是大逆不道了。 空气里一时静了片刻。 “睡觉吧。”江褚寒咋舌了道:“说了也不见得听了实话,来日方长,还有的是时候和你算。” 卫衔雪往下瞥了几眼,“那世子可以放手了吧?” 江褚寒的手从他脖子上挪开,人也微微抬起了些,只是他方才衣服散开,这会起来胸口就是露着,他故意道:“眼睛往哪里看呢?” “……”卫衔雪直接对他翻了个白眼。 江世子“啧”了一声,“下次这双漂亮眼睛再翻过去,我就给你蒙起来。” 卫衔雪:“……” “你差不多得了。”卫衔雪干脆地把他推了一把,“客房在哪,我自己过去。” “谁让你住客房了。”江褚寒冷声一哼,他对着屋子扫了一周,“你就住这,和本世子同床共枕还委屈你了?” 卫衔雪以为他是玩笑,故意道:“我这人睡姿可差,怕把世子肩膀给踩了。” “你还能睡我头上去?”江褚寒从榻上起来,又往下沉下了腰。 卫衔雪猝然一惊,“你……” 江褚寒没等他再起身,伸出手就把卫衔雪从榻上一把打横抱起来了,然后带着人就往床边走。 “江褚寒!” 江世子“诶——”了一声,“力气不大,脾气大得很。” 他停在床边,把人往床上一抛,随即自己也探了过去,“但你不知道我就喜欢这样的吗?” “……”江世子的床也比旁的地方软些,卫衔雪一摔也只落进棉花里,他伸着胳膊要起来,当即就给按了回去,“侯府那么多客房,你跟我闹,闹什么!” 第78章 江褚寒把被子往他身上一套,“你喜欢跟我睡客房吗?” 他绵长地叹了口气,“你要喜欢也行,下次……” “……”卫衔雪自己捂上被子,隔着棉花踢他一脚,“你混蛋得没边了!” “就躺一躺,你怕什么。”江褚寒自己上去,“卫公子又在想什么白日宣淫的事了?昨日还不够累吗?” 卫衔雪深吸了口气,这人倒打一耙怎的说得如此信手拈来? 江褚寒跟着就躺下了,他倒还真只是睡在一边,盯着床幔看了一会儿,他跟人放轻了声:“侯府就我一个人住,你乖乖待着,陪我几日不行吗?” 这话说得还可怜似的,只是没想到他话音一落,屋子里燃了半个晚上的烛火烧完,倏然灭了,整个屋子顿时一暗,突然得像是戛然而止。 把渲染出的奇怪氛围也打断了,床上落入漆黑的安静里,只剩两个很轻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过了许久,卫衔雪的声音才很轻地响过:“行……吧……” * 翌日。 天气放晴好不突然,昨夜帘子也没记得拉,一大早的日光洒进来,两人都醒了——谁也没睡好。 顶着一脑门子的怨气用了早饭,卫衔雪刚想在院子里故地重游,就被江褚寒叫进了书房。 江褚寒今日笑得比昨日欢,他推着人在书桌前坐下,就给卫衔雪撂了只笔过来,“卫公子帮帮忙,本世子也是为你受了委屈。” 等人不知所以地接了笔,江世子铺好纸,研了墨,把本修身养性的书摊开放在桌上,“我这肩上还伤着,提笔都是难事,咱们也算是同心同德的好交情了,你高抬贵手……” “……”卫衔雪以为江褚寒要他过来,还真是有些心痒难耐,敢情把他当劳力使,想让人给他抄书…… 卫衔雪靠着椅背冷冷道:“世子这就厚此薄彼了,当年我胳膊伤了,你可是半点也没怜惜过。” “提什么老黄历啊。”江褚寒又将书往前挪了挪,“我当年看你没饭吃,还给你送了糕点呢。” 江世子思绪忽然一岔,“你想吃糕点吗?侯府里厨子的手艺一流,你要是想吃,本世子亲自给你去拿。” 看出来江褚寒真的不喜欢抄书了,卫衔雪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低头认了眼书上的字,不大情愿地回来落笔开始抄。 可江褚寒才看他写了一个字就叫停了,“你这也不像我的字,旁人一眼就能认出来我找人代了笔。” 卫衔雪失笑:“世子这不就是找人代笔吗?” 江褚寒从下边抽出一页他写过的字来,“不求一模一样,你好歹照着学学。” 卫衔雪视线一落,被他的字顿时丑得眼睛疼,“世子……” 他后话在喉间顿了顿,说出来好像太过伤人,卫衔雪没继续说,只把笔从右手换到左边,拿左手开始抄了。 江褚寒:“……” 他咬了下牙,若不是有求于人,真算是欺人太甚了。 “行吧。”江褚寒硬着头皮说:“你再写草一点。” 卫衔雪无情道:“再丑就认不出来了。” 江褚寒实在被他说得不悦,抬起手往卫衔雪头上狠狠揉了一下,顺带着指尖从他发丝里穿过,他手上的茧勾了一下,仿佛还有些缠绵似的。 他自己把不悦揉散了,没等卫衔雪回头跟他算账,就真赶着去拿糕点了。 留着卫衔雪骂他无聊。 书房里接着安静下来,这一日天色不错,外头的日光有些明媚,穿过窗户洒落进屋,微风伴着吹进来,轻轻将旁边的书翻动了几页。 卫衔雪望着阳光,有些恍然地笑了一下。 他把笔又换了边,用右手习惯地写下了与江褚寒有些相像的字体。 过了一会儿,书房的门敲了一下。 卫衔雪没抬头,“进来吧。” 进来的是鸦青,他手上抱着几本书册之类的,“世子……” 可他往屋里一望,竟然只看见卫衔雪一个人在里面,他口中顿时停下了,有些诧异地退了一步。 卫衔雪见鸦青没说话,就抬头扫了一眼,他使唤人竟也十分熟练,低着头就道:“东西搁下吧,世子一会儿就回来了。” 鸦青踌躇道:“是……” 他将那书册放在书桌边,又退出去了。 卫衔雪方才抄完一页,他放下笔揉了揉手,偏起视线就看了眼鸦青送来的东西,似乎是几本什么册子,封页上没写,卫衔雪没想太多,拿了一本过来就翻开了。 映入眼里的就是张图画——画的是个女子,容貌端正,眉眼羞涩,正是个情窦初开的妙龄女子容貌,旁边还配了行小字:礼部尚书之女薛清韵。 往后一翻,又是另一个女子,下面标着的也是官家小姐的名字,他再翻看也就清楚了,这整整一本,算是把京城里名门贵女囊括了大半。 看起女子图册自然是赏心悦目,卫衔雪平静地将书页阖上,朝外喊了声:“鸦青。” 鸦青方才把东西放下就惴惴不安的,他犹豫着没走远,绕着路又回来了,听见卫衔雪的声音,只好硬着头皮又进了书房。 卫衔雪抬起头,稳着声音道:“方才送东西的是宫里来的?” 鸦青抱着拳,“是……” “陛下倒是为世子操劳。”卫衔雪说话时舌头与牙尖碰了下,他脸上还笑着,“这送来的图册,可是要给世子看的?” 鸦青闭了下眼:“是……” 卫衔雪把图册放下了,“世子好气运,这京城里大半的名门闺女……任着他来挑。” “这是要给他选世子妃吧?”卫衔雪温声问:“陛下是这意思吗?” 鸦青:“……” 许久不回话也不是事,鸦青心里一横,只是他刚要开口,身后就忽然说:“什么意思?” 江褚寒偏巧端着糕点过来了,但江世子旁的什么都没听到,就听了个尾,这会儿站在门边,一无所知地走进来,“陛下有什么意思吗?” 第60章 :画册 鸦青喉间的话又堵了一下:“……” 卫衔雪的视线扫过悠闲晃进来的江褚寒,他很轻地笑了笑,“鸦青大人但说无妨。” “还是说……”他的的手指从那册子的封页划过,“我应当要避些嫌才好。” “这话怎么说得阴阳怪气的。”江褚寒摸着块盘子里的糕点自己咬了一口,凑到书桌边先看了眼卫衔雪抄过的书,他嘴里模糊地“嗬”了声,“你这字学得还挺像。” 卫衔雪靠上椅背,看那糕点盘子落在自己面前,他没伸手,也没说什么话。 在这氛围里呆了会儿,江褚寒好像嘴里嚼出点别的什么味道了,他回首过去望了眼鸦青,猜测地说:“你莫不是恼了鸦青昨日打你的事?鸦青就是跟我打也是手下没轻没重的,我看你今日也没……” “世子……”鸦青在这会错意的解释里有些如坐针毡,他把心又横上,硬着头皮道:“方才宫里差人送了画册过来,说是……说是要给世子……” 江褚寒:“……” 江世子听见画册的时候就差不多明白了什么,他吃点心的动作一顿,差点咬了舌头,鸦青还接着把话说完了:“……择世子妃。” 江褚寒还真咬了舌头。 但他不过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像没听到鸦青说了什么,自然地把手里半块自己吃过的点心掰了一下,伸手喂到卫衔雪嘴边,他故意宠溺地笑道:“吃块点心尝尝?” 卫衔雪垂眼瞥了一下,还是温声道:“世子自己留着吃。” 这和谐的场面怎么看都有些不对劲,鸦青话说完了,当机立断地一退:“属下告退。” 江褚寒没回过去搭理鸦青,整个人往书桌上靠了靠,还是接着劝,“你早上吃得也不多,怕是不合胃口,尝尝点心,晌午我亲自去厨房给你做点吃的。” 卫衔雪霎时抬了下眼,“世子还有了得的厨艺?” 他江褚寒从前做的东西自来是不能吃的。 “那是自然。”江世子说得胸有成竹,他观察着卫衔雪还要张口的时候像是见缝插针,直接就将点心往他嘴里塞,但那糕点只塞进去一半,还有一半全散成了碎屑,落下来洒在卫衔雪衣服上。 “你……”卫衔雪嘴里塞了东西不能吐出来,直接咽进去还要卡住,再要生气也堵了一半了,只好搁下情绪嚼了几下点心。 江世子这会儿的功夫把桌上的纸页抽出去一张,又拿过了笔,他自己跑到书桌对面把纸页铺上,提着笔就开始划着什么。 “生气啦?”江褚寒嘴里不忘了说:“这才一日就气了,你还有好些时日要对着我,往后可怎么办啊?” 卫衔雪咽下点心,兜着衣服把碎屑弄了弄,“哪敢生你江世子的气。” 江褚寒摇了摇头,“你气急了才会这么跟我说话。” “就是不知道卫公子在气什么,气我喂你点心?这不能够啊,这般好心伺候,本世子还是头一回,那你还是气鸦青?鸦青昨日是下手重了点,可你咬我的时候也没留过手啊……”他趁机抬头瞥了一眼,“难不成还是……画册?” 第79章 卫衔雪朝他眯了下眼,“什么画册,世子倒是说清楚一些。” “宫里送来的画册啊,陛下这不是要给我选妃吗?”江褚寒低着头,话里却是坦然,“我也到了年纪,想来也是该找个媳妇,好歹替我管一管侯府,这里头账目多着,找个可心人也是合适的。” 他甚至笑了笑:“陛下这打算,还真算是关怀备至。” 卫衔雪将衣服拂下,抬眸时有些不动声色的冷静似的,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那就祝世子得偿所愿了。” 江褚寒长叹一般道:“你这人呐……” 他似乎是写完了什么,把笔一丢,掀起那张纸来吹了吹油墨,“但陛下的画册我也不用看了,人选我心里早就定了,他要让我从画里边选,本世子就给他画上一张。” 江褚寒抬起手,把那画扬起来,对着卫衔雪就展露了过去,偏巧微风过来撩了一下,吹得纸页飘动了些许。 江世子仿佛摆弄了什么得意之作,笑得还有些显眼。 可卫衔雪定睛一看,怀疑自己眼睛生了毛病,怎么看着江褚寒笔下的东西老是眼睛疼,他委婉地说:“世子,世子还是多考量考量吧。” “我若是……若是,应当也……”他摸了块糕点,想缓些尴尬似的,“世子还是别把这画呈上去了。” 江褚寒他自己都不看看他画了什么吗? 那画仔细辨认,怕是也只能看出画了个五官俱全的……玩意儿? 江褚寒顿时眉眼一拉,比着画就往前拍到卫衔雪额头上,他不高兴地说:“你润笔也好,找人画也罢,今天这张纸上不画成你的样子,本世子就把这张纸呈上去。” 他理直气壮:“不会画画,我还不会写字吗?” “……”看着江褚寒张牙舞爪,卫衔雪一时还有些语塞,这人把话说得这么明白,解释也好,安抚也罢,卫衔雪这会儿还真没什么好生气的余地了。 他把纸张从额头上拿下来,只是低头一看,那墨迹浸透纸背,他刚要担心额头上是不是也黑了,就见江褚寒看着他笑了起来。 卫衔雪心起猜测的时候就用袖子擦了一下,果真就一手的墨迹,他江褚寒见着,还笑得更欢。 “……”卫衔雪抓着纸页就往桌上一拍。 江褚寒不含糊,笑着就凑上来,“怎么变成花猫了,我来给你擦擦。” 江世子抹着手就往他脸上糊过来,仿佛小心仔细地给他脸上擦了个遍,可他松开手,卫衔雪一脸花猫的模样更成了真。 卫衔雪拿手心想也知道江褚寒干不出什么好事,他坐在椅子上往后仰,一双沾了墨的手拦着人,“我可不像世子满柜的衣服,沾了墨可是要洗的!” “在侯府你还担心什么。”江褚寒直接端着椅子把人一拥,几乎提着椅子顿了一下,差点把卫衔雪摇懵了,“衣服脏了洗就是,本世子还给你买新衣裳!” 江世子大方一说,看人愣了片刻,直接就倾下身往人脸上一亲——卫衔雪几乎还没来来得及避开。 江褚寒亲得很快,但那一下把卫衔雪脸都亲歪了,嘴上还不小心沾了墨,他也没管什么,意犹未尽似的,干脆抱着他的头往他嘴上又亲了过去。 他把卫衔雪的脸都要揉圆了,推着他的脑袋在自己脸上碰了下鼻子,亲得有些肆无忌惮的。 “江……褚……”卫衔雪话说不明白,给他怎么都堵了回去。 只剩了点方才点心的甜味搅来搅去。 …… 过了几日。 侯府有些不得安生似的,还鲜有这么热闹的时候——江世子差点自己烧了厨房,吓坏了后厨干了多年的老厨子,端着厨房里的剩菜出去喂狗,给侯府还添了好几笔抓药治狗的银子。 白日里碰了壁不说,江褚寒晚上跟人动手动脚,给人从屋里赶出来了。 这几日不曾下雨,夜里的风并不寒凉,许是快要入夏了,他站在屋檐下边,回首回味了会儿方才卫衔雪腰间的尺寸,伸出手来又想去敲门,却偶然看见鸦青过来了。 江褚寒自己咳了一声,下意识藏了自己出门的事实,他转过身往屋檐外走,故意赏月似的——今夜正是月末。 鸦青旁的话也不敢说,跟着江褚寒走到院子里,直接说了正事:“大理寺那边传信,林彧的案子或许就要结了。” “结了?”江褚寒一点旖旎的心思瞬间消了,他负手停下,“凶手都没抓到,大理寺敢当着国子监的面结案?” “说是意外。”鸦青垂着眼道:“尸首仵作验过,是溺亡,林大人的意思,就当他是意外落水。” 江褚寒回忆了番,“我记得仵作案卷递过来,写的虽是溺亡,但他身上还开了口子,找到了凶器,另外胸口上有个重击的痕迹,问起来说是褚黎踹的,那凶器更是娄家偏房传家的宝刀,查起来应该是个麻烦事,怎么这就不追究了?” “说是追究到三殿下和娄家,就不准备往后查了,但属下听汪大人说起……”鸦青讳莫如深地压低了声:“是林大人听闻了那日蕴星楼的事,即便见着林彧的尸首有所动容,却还是痛斥他所行有违道义,接着没去追究真凶,而是带着国子监的学生联名上折,弹劾了三殿下那日弃下百姓,致人伤残的举动,让那事闹得更加满城皆知了。” “林大人……”江褚寒喉中默了默,“结案之后,让人给林府送副仪奠过去,说是学生禁足,不能亲自过去,还望先生节哀。” “那日的事倒是给世子添色不少。”鸦青说的是江褚寒那日处理灾民的事,“如今京城里对世子赞誉之人甚多。” 江褚寒自嘲一笑,“碰巧做了次好事,就能把此前的名声挽救回来,世人还真是爱看‘浪子回头’的把戏。” “褚黎呢?”江褚寒在漫天星斗里随便晃眼,“他就光等着挨骂吗?” 鸦青又正了色,“三殿下那边有些动作。” “世子可知道槐安阁?” 江褚寒“嗯”了声,“说是槐安阁收藏天下至宝,偶尔开阁拍卖,我去凑过一次热闹,比京城当铺里的玩意儿多些,瞧着有些意思,可这拍卖的事得看谁老底丰厚,大多时候买些面子,侯府就是有钱,也不能任我胡乱败家,这热闹凑多了也就那么回事。” 他敛眉问:“怎么,这事和褚黎有什么关系?” “槐安阁往年开阁都在京城外的槐安楼,今年却不同了。”鸦青道:“三殿下把槐安阁请来了京城,说是要在两日之后于蕴星楼开阁拍卖,宴请四方,这租下蕴星楼一整日的银钱由三殿下出了,但又放出了话,这次拍卖至宝所得的银钱,槐安阁会抽出其中三成,拿来捐给朝廷安置流民。” 江褚寒诧异地在夜风里挑了下眼,“褚黎这回倒是聪明,如此一来一举两得,名声和百姓都挽救了,不像他往日的作风,怕是余太师的意思。” 槐安阁原本就有引人入胜的名号,这次办在京城,又有了赈灾的由头,必定引得众人蜂拥而至,褚黎想要挽救名声,这一步棋走得很是明智。 鸦青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子,“拍卖的东西这两日就公示出来了,属下去查看了,其中有一物,世子或许……会有些兴趣。” “我这还禁足呢。”江褚寒低头看了眼递到身前的册子,“唔……你说。” 鸦青道:“是天巧匣。” 江褚寒接过册子的手一顿,那几个字好像在心头敲了几下,夜里看不清册子上写的字,江褚寒却盯着那封页思忖了片刻。 天巧匣……前些日子查到户部,江褚寒亲自去把侍郎姚春呈的尸首从定州带了回来,然后将尸体交给了朝廷,但江世子多了心眼,那从他尸体里找到的钥匙他还留着,正是一把天巧匣的钥匙。 如今正巧碰到了天巧匣。 夜色里静了许久,江褚寒把宝物名册收入囊中,深思熟虑地说:“去。” “这样的热闹,本世子怎么能不去。” 第61章 :钗裙 晃眼就是两日之后,侯府浴堂。 迷蒙的热气蔓延了整间屋子,几乎有些看不清屋里的陈设,侯府的浴池里连了外面炉灶里换的热水,能叫里面温泉似的暖和。 屋里有人,湿热的水汽不断从池子里扑腾起来,水里却没什么动静,连涟涟的水声也停了,只依稀有个冒出半截上身的人影趴在池子边上,久久没什么动作。 “还不起来吗?”浴池隔着门放置了屏风,有个略微挑逗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你都泡了多久了,身上够白了吧卫衔雪,再一会儿都要起褶子了。” “……”卫衔雪按着浴池边上的砖石块,他满脸都晕了红晕似的,从脸红到了耳后根,像被热气蒸的,可他半边身子浸在水里,怎么也不动,“江褚寒!” 那红晕原是被气的,卫衔雪咬着牙,“你把我衣服还回来……” 时辰快傍晚了,卫衔雪过来沐浴,这几日江世子缠人没完没了,卫衔雪见他带着鸦青去了书房,这才一个人跑来浴堂,省得这人又生什么幺蛾子。 第80章 可这人一会儿就跟过来了,卫衔雪隔着朦胧的热气看不大清,等他伸手去摸衣服,才发现自己放衣服的地方空了。 屏风摆置在门口,卫衔雪冲着门边就恼:“江褚寒!” 朦胧的人影在屏风后动了动,盯着浴池的江世子缓声道:“身子这么单薄,侯府的厨子也养不出你身上几斤肉。” 浴池里立刻“扑通”一声,卫衔雪又重新下了水,他方才找衣服从浴池里站起来,人影模糊地透过了屏风细密的针脚,落进了江褚寒观赏的眼里。 卫衔雪埋在水中,脸上耳垂全都红了,“你拿我衣服作什么?!” 江褚寒站在屏风后一笑,“你那衣服穿了几日,我让人拿去洗了。” “……”卫衔雪的手拨了下水,“那我穿什么?” “你着什么急啊,本世子还能让你没衣服穿?”江世子在后面扬了扬手,胳膊上正挂了衣服,“这浴堂没有别人,我手里就是衣服,你来找我拿就是。” “……”这人摆明就是戏弄,卫衔雪冷着声就说:“你要能脱光了拿衣服进来,我就敢过来找你拿衣服。” 江褚寒一晒,“要这样坦诚相待吗?我有什么好不敢的。” “……”卫衔雪呼吸一沉,“江褚寒,要耍流氓你出去耍!” “怎么说不了几句就着急。”江褚寒轻叹了声,“那你不过来,就是想让我进去了。” “你……”卫衔雪语塞了片刻,他又往浴池里沉了些,雪白的肩颈也蒙了水汽。 江褚寒在屏风后挪了挪步,“也不知你在我面前羞涩些什么,把你看完了也看不出什么新的名堂。” 他隔着朦胧的水汽还真走进来了,冲着水池里那张有些泛红的脸瞧着,“美则美矣,脾气大了些。” “真想磨磨你的锐气,让你下回不敢对我甩脸色,可惜了……”江褚寒走近过来,将手里拿着的衣服放在身前,像怕被生气的卫衔雪浇了水,他叹气道:“我这人心善,见不得美人垂泪,拿你衣服也是出于好心,本世子给你裁了新衣裳。” 江褚寒这自顾自地说着,看不清卫衔雪如今的脸色有多难看,他站在浴池边上,把衣服垂了个边角下来,“真想逼你喊我一句夫君。” 卫衔雪二话不说,腾起手来就将衣服边角抓住了,他拉扯衣服,咬着牙说:“松手。” 江褚寒好心道:“真拿你没办法。” 接着他还真手一松,衣服哗哗地垂下来,差点落在水池里,卫衔雪手举着衣服并未细看,言简意赅地喊人走:“你出去。” 江褚寒一点也不见生气,只幽幽喊了声,“小白眼狼。” 他缓步转身,当即被卫衔雪从后面浇水一甩,水珠子扬起来朝江褚寒身上洒了过去,可江世子身影像条泥鳅,偏身一步就躲过了。 他重新回到屏风后,“你说你跟我发什么脾气,到最后还不是……” “江褚寒——”等不了多久,卫衔雪的声音忽而一高,他气恼地把人打断,“你……你混蛋!”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你拿的什么衣服……” 听着这人恼怒极了的话,江褚寒自个笑了一笑,故意道:“你不喜欢吗?” “本世子……” 江褚寒话没说完,突然就听见身后闷声一响,像有什么东西狠狠砸在了屏风上,接着那屏风当头就倒了下来,江褚寒听着声音一退,屏风“哐当”一声倒在地上,差点就砸了他的脑袋。 “……”江世子望着人道:“卫衔雪,你脾气也太大了。” 没了屏风,这下是真“坦诚相待”了——卫衔雪站在水池边上,身上只挂了一件薄薄的里衣,外面的衣服他还抱着,抓着衣角却没穿上,一根丝带垂下来,在那迷蒙的水汽里若隐若现,轻薄得好似能被风吹起。 “江世子想要世子妃想糊涂了,拿我当什么玩笑在这里作践。”卫衔雪把里衣拢了拢,将他胸口遮住了,往前两步就把衣服往江褚寒身上丢了过去,那衣服散开,长裙的裙带飘了飘,裙角上的绣花翻到了外面。 江褚寒接了那条长裙,他散开抖了抖,被卫衔雪刚才那句说得不高兴,“一条裙子罢了,你怎的又在说什么世子妃。” 卫衔雪被他用条女子穿的长裙戏弄,哪里还有跟他玩笑的心思,“你想看钗裙大可以出去找乐子,来我这里找什么晦气。” “忘了。”卫衔雪冷冷道:“你现在禁足,只能挑着我来戏弄。” “你让我出去找乐子?”江褚寒不可置信地一恼,他绕开屏风,动作汹汹地朝卫衔雪走过去,伸手就对着卫衔雪微微系起的领口,“卫公子还真是大度,真这么大度,你站那让我……这不是躲了?” 卫衔雪还只掀他手避了避,就被江褚寒抓了胳膊,他将那条裙子散开,围着就囫囵往卫衔雪身上绑了过去,裙带系在人腰上,胡乱打了个结,“让你穿条裙子,像是我出去花天酒地给你找了什么美娇娘回来。” 那一下绳结打得卫衔雪腰腹都勒了一下,“你花天酒地跟我有什么关系,江褚寒你松开!” “松什么松!”江褚寒语气一哼,动手动脚地拦住他解开,“让你穿裙子是因为我想看,扯这么些旁的,你不跟我吵嘴是心里不舒坦吗?” “分明是你不怀好意。”卫衔雪脸上还红着,“你想看你自己去找……” “又让我找别人?我又不想看别人穿,就想看你穿不行吗?”江褚寒抓着人折腾的手,他好像是想了会儿,跟着直截了当地把他胳膊一拢,抓着裙头的带子就把卫衔雪往肩头一扛,“穿条裙子都不让,白瞎了漂亮脸蛋了。” 卫衔雪头发虽然挽着,在浴堂里泡了许久还是湿了,滴下的水落在江褚寒后背上,卫衔雪被晃得头一昏,回不了头,“你登堂入室拿人衣服,现在说什么想看,你放我下来!” “回回这么跟我闹,你看我什么时候放过你。”江褚寒一脚把门踹开了,屋里的热气猛然就往外头冲散出去,忽然触着外头的风,还带了点凉意似的,江褚寒把人又搂紧了,脚下生了风似的走快了些,“一言不发地跑来沐浴,防我像防了什么苦大仇深的对头,脱衣服不让看,穿衣服也不让,我对你够好了吧卫衔雪,你就不能顺顺我吗?” 江褚寒说得像受了什么委屈,可他脚下一快,卫衔雪胸口肚子全都不舒坦,若非外头天色快黑了,他这衣衫不整的模样整个侯府都能瞧着,“想报复我就直说吧,没人比得过世子颠倒黑白……” 江世子这人其实忒喜欢找人算账,像是那种卫衔雪给他一次脸色,他就是嬉皮笑脸也要把人便宜占回来,嘴里还说得好听,其实一点亏也不肯吃,卫衔雪都被他糊弄多少次了。 江褚寒对这话置若罔闻,人都到手上了,他直接奔着侯府后院的墙角过去,蹬着高墙就往上一跃,利落地翻墙就出去了。 人在半空的时候卫衔雪简直一愣,江褚寒他……抗旨不遵! 抗旨不遵就算了,他还拉了垫背,卫衔雪觉得自己是倒了大霉,不长记性地和这混账混在一起,没准要把自己都搭进去。 江褚寒功夫倒是好,稳步落在地上,那高墙外停了辆高大的马车,江褚寒立刻把人往马车里放进去了,自己也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一进去,里头竟然是暖的,还点了灯盏,卫衔雪诧异地落在地上铺的地毯上,被接着上来的江褚寒差点扑倒下去。 江世子方才的气恼一路上自己消了,现在得逞地在上头笑了笑,“怕你温水里头泡久了忽然出来着凉,特意给你放了炭火,还铺了毯子。” “感动吗?”江褚寒往下压着卫衔雪不让他起来,故意勾了下他半掩的胸口衣服,“你要是早说你去沐浴我肯定拦着你了,可你这刚洗过的模样,我还真不想带你出去。” 这马车虽然宽大,但两个人进来躺下还是有些逼仄,卫衔雪连推人起开的余地都不大,“你要出去找麻烦,带着我做什么?” “带你出去玩儿还不乐意了。”江褚寒指尖碰了下他的头发,“今日槐安阁在蕴星楼开阁,我带你去瞧瞧。” 他的手顺着下来,就把卫衔雪胸口的衣服撩开了,“所以才特意给你找衣服掩人耳目,却被你当成不安好心的薄情郎,这委屈本世子都没处说道。” 卫衔雪在说到槐安阁的时候偏了下神思,不想接着就被江褚寒寻衅占了便宜,他不为所动道:“掩人耳目穿什么不好,一番刻意说成这样,江世子好本事。” 江褚寒一笑,他摸着旁边放的毛巾拿过来往卫衔雪头上盖过去,捋了下他有些湿乎乎的头发,“你夸我。” 卫衔雪被他把眼睛盖住了,“江褚寒——” “越来越没规矩了。”江褚寒下手其实很轻,摸过卫衔雪湿漉漉的发尾,指节在人发丝间穿梭了会儿,放开了他的眼睛,“你我身份特殊,现如今出现在蕴星楼肯定要被人瞧见,你也不想被我连累,掩人耳目算是明哲保身,何况我现如今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件衣服。” 第81章 他故意放轻了声,“你要是不穿——可就只能衣衫不整了。” “你这是威胁……”卫衔雪心里还气恼着,可江褚寒那轻微的动作添上马车里温情的氛围总容易安抚心绪,两人又隔得太近了,他提醒自己似的咳了一声,“想看我的笑话,你找什么冠冕堂皇的借……” “是——”江褚寒居然突然俯身了一下,贴着人有些泛红的耳朵就道:“我就是威胁你,想看你穿我挑的衣服。” “你……混蛋……”卫衔雪骂出口了,才发觉心里惊心动魄地跳了一下,这马车里的氛围好像愈发旖旎,烛火与炭堆烧得周围升了温,浴堂里的热气已经蒸腾干净了,可卫衔雪脸上还莫名发着烫,他在江褚寒的注视里垂下了眼。 卫衔雪攥了袖口,余光瞥到了自己胸口上未曾掩好的衣服——太狼狈了,他竟然被江褚寒轻易地逼成了这样。 江褚寒在他那视线里轻轻把他面前的衣服拢好了,又温声道:“听话,我又不吃了你,这些时日我谨守本分,哪次不是让着你。” “这可是够难得了。”江褚寒把他头发擦干了些,就将毛巾丢开了,他起身了些,没再圈着他,他还是盯着人叹了口气,“要是你实在不愿意,你就在马车里等我,我让人看着,不让人进来。” 卫衔雪总容易被江褚寒一步步把底线也击溃了,“江褚寒……” 江世子道:“嗯?” 卫衔雪低头抿了抿嘴,这些时日被圈在侯府,他差点忘了槐安阁的事,人都插进去了,他怎么能不去蕴星楼……卫衔雪把眼睛闭上了,狠下了心才道:“我明日肯定找你算账!” 这话像是狠话,可江褚寒眸中一亮,他盯着那人羞愤的脸,“行行行——” 卫衔雪露着獠牙的模样实在看得人心痒,江褚寒不止一次想要把他这样圈禁起来逗弄着玩儿,可把人惹急了他又觉得刺挠,只能带着点轻拿轻放的耐心又哄一哄。 江褚寒抓着人衣襟又掀开了,要给他重新系一遍似的,他柔情蜜意地说:“明日你想怎样就怎样,侯府后院的账本我都交给你。” “……”卫衔雪好像后悔了,他微愠道:“你转过去。” 江世子“啧”了声,悻悻地松手了,他翻了个身转过头,“你会穿吗?” 卫衔雪自己解下腰间的带子,反问道:“你会穿吗?” “我……”江褚寒不吭声了。 马车里一时安静,就剩了点宽衣解带的动静,外头渐渐黑了,已是入夜的时候,但江褚寒忽然耳朵动了动,似乎有什么动静闯进了他的感官里。 他眼神几乎瞬间凌厉起来,在那马车帘子拨动的刹那,分毫不差地抬手一拦。 刀锋划过空气的声音伴着刺破帘子一声响动,一把刀眨眼穿透马车帘子刺了进来,江褚寒抬手之间,两指正正卡住刀刃,几乎将那刀兵折断。 他朝帘子外冷声道:“是什么人在找死。” 第62章 :热闹 刀锋在帘间对峙了片刻,江褚寒余光回顾了眼身后,他不想弄坏马车帘子,只好生硬地抵着刀把将其逼了回去。 “江褚寒——”马车外接着就传来个焦急的声音,“你把我家殿下交出来!” “……”马车里紧张的氛围一时散了半分,江褚寒回头的目光被卫衔雪瞪了回去,只好还是叹气,“你调教的好下属。” 降尘提刀站在外边,不忿地叫起门来,前些日子是他不察,没想到自家殿下被江世子手下的人掳走了,他在侯府外转悠了好些时候,总是被鸦青和旁的人堵回来,虽然觉得卫衔雪在江褚寒这儿出不了什么事,可见不到人他总归是着急的。 卫衔雪衣裳还没换完,他这模样实在不便被降尘看到了,他立马开口喊了一句:“降尘,你别……” 他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涩得厉害,平白禁忌的感觉让人惊心动魄似的,他刻意平了下嗓子,“你别过来。” 江褚寒封了下帘子,仿佛无意地笑了一声。 “殿下——”降尘不想卫衔雪连他的面都不愿见,仿佛有些伤心,“你是不是被人胁迫了?” “……”卫衔雪瞧见江褚寒不怀好意的目光,还真想承认了,可这场面他咬了下牙,只好说:“不是。” “你,你先去蕴星楼吧。”卫衔雪咳声清了嗓子,“我今夜也会过去。” 卫衔雪打发人只需几句话,却是眼睁睁放走了脱身的好机会,等着外头动静远了,紧张抓着自己衣襟的手才松开。 江褚寒回过头,烛光下卫衔雪衣服换好了,只是马车的空间里伸展不开,卫衔雪还坐在地上,浅色的裙摆散了一圈,这人身子单薄,若是光凭身形,除了个头比一般女子高些,其实分辨不清,他头发微微散了,把头垂下去,见不着容貌,还真有几分娇羞似的。 其实卫衔雪是真的羞——往日里被人开口骂上几句,他不往心里去是因为那些话多半不实,可现如今他真扮上,被江褚寒这个混账世子瞧了,仿佛是一点强迫加了他无奈的首肯,就是他自己答应这样的。 “好看。”江世子盯着人,笑盈盈地够上前去,“你把他打发了选了我,我可当你是投怀送抱。” “……”卫衔雪抬起脸,那张脸还是凶的,除了眉眼浅淡,不像个美娇娘,“骑虎难下的举动,还真给世子当成自愿了。” 江褚寒不为所动,他从旁边放置的匣子里找出一副面具,放在卫衔雪面前晃了晃,却拨着系扣自己戴上了,“今年槐安阁开阁虽在京城,但按照往年的习惯,大多数人财不外露,还是避着身份过去的,我尚在禁足,怎么也不好真的露面,所以蕴星楼那边我安排了,没挂你我的名字。” 那面具蒙住了江褚寒的上半张脸,他嘴唇生得浅薄,盖住眼睛像生了许些疏离,他又从匣子里摸了什么出来,凑着脸离卫衔雪近了些,“你放心,你这模样我关起门来看都来不及,怎么会让你抛头露面。” 卫衔雪在凑近的呼吸里觉得局促,那身衣服像把他束住了,江褚寒过来的时候他都没躲,江褚寒伸着手,把卫衔雪挽了一半的发丝放下来,又两只手往后一合,一道面纱跟着往卫衔雪脸上蒙了上去,若隐若现的纱布盖住了他下半张脸,衬着那一身的衫裙,还真看不出卫衔雪小公子的模样。 江褚寒眼见卫衔雪更紧张局促,于是轻轻笑了笑,“在我面前这么紧张,你怕我对你做什么吗?” 卫衔雪说不出来,他鬼使神差地问:“你……你喜欢女子吗?” 江褚寒霎时一愣,他伸着手就去揉了揉卫衔雪有些僵着的肩膀,“权当情趣,你怎么还当真了?” 江世子心里好像终于满意了,他故意去捉卫衔雪的下颌,“那你给我瞧瞧你像不像女子。” 卫衔雪无形的束缚不顶用了,他一把拍下江褚寒的手,“侯府里那么多书,也没让你学到点好的。” 江褚寒眉梢一挑,他顺手就从马车里摸出本解闷的书来,“巧了,本世子前些日子看了本书,还真让我学到了。” 他把书朝卫衔雪一扔,接着朝马车外面打了个响指,暗夜里侯府的侍卫循声过来,“驾”地一声赶上马车,车辙滚动就朝蕴星楼的方向驶了过去。 马车里的灯盏晃了晃,那书砸进卫衔雪怀里,他无奈地捡起来,凑在烛火前看了一眼——那书页边角都皱了,江褚寒应当是真的翻看过,可那封页几个字实在太扎眼了,工工整整地写上了《男扮女装风月事》七个大字。 “……”卫衔雪当即脸色一黑,冲着江褚寒就把书扔了回去,“江,褚,寒——” 他都要忘了,侯府里藏书千百,一半都是他江世子亲藏的风月话本。 “你……”江褚寒没管书落在哪里,而是先过来捂了卫衔雪的嘴,“你轻点,这偷跑出来的……” 江褚寒过来捂嘴的功夫,还把人也一并搂上了,这夜京城没有宵禁,马车滚过夜市里的喧嚣,里头收敛着声音,其实藏着动静闹了一路。 * 蕴星楼。 这夜算是满楼结彩,宾客满堂,蕴星楼累高九重,除了皇家的观星台,就数这里算是京城的最高处,今夜为着槐安阁的拍卖,将整整九重高楼全点上了红烛灯笼,从上而下挂起的彩绸几乎有数百米——一应的花销,全是三殿下褚黎府上出的。 京城里自来就有富家子弟爱凑槐安阁热闹,这番有了扬名立万的添头,自然来的人更多了,许些从前不敢露富的显贵听闻了此次为着赈灾,想着一份银子能当两份花,也就不像从前掩人耳目了,大方地在蕴星楼点了贵座。 当然也有跟从前一样不愿显露身份的,脸上蒙了面,连座也没点在明面上。 江世子就是如此——马车停在蕴星楼前,这车不能驶到高楼上去,还是得江褚寒和卫衔雪亲自进门。 卫衔雪的脸皮薄在这种时候,他不好意思见人,就由江褚寒引路,江世子这会儿光明正大地把他腰搂上,摸着他的头脑勺把他塞进怀里,几乎带着他指哪走哪,还没见卫衔雪这么听话过。 第82章 面具只盖住了江褚寒的上半张脸,他嘴角的笑盖都盖不住。 直到卫衔雪扑在他怀里狠狠掐了他一把,差点让江世子舒坦坏了。 两人进了楼上的雅间,卫衔雪进门就把人推开了,江褚寒这才疼得“嘶”了一声,“平日里手不能提,这会儿又力气足了?” 卫衔雪在他怀里还真是哪里都掐,生生把江世子占的便宜全报回去了。 他面不改色地整了下衣服,“这雅间世子借谁的名义开的?” “娄少爷面子大,开个雅间说一句话就是。”江褚寒往布了酒菜的桌边走去。 卫衔雪跟着,“前些时日蒙娄少爷相助,还没来得及答谢,话说……这酒楼是娄家的产业吗?” “我还真不知道蕴星楼是谁家的。”江世子在桌前坐下,他斜过眼来,有些不咸不淡地说:“娄少爷的恩情你都记得清楚,那我呢?” 屋里没有别人,卫衔雪也就不局促了,他朝江世子那注视过来的目光回敬一眼,“世子都把我当白眼狼了,还要我偿还什么恩情吗?” 他说罢端起酒壶,往桌边摆置的杯子里倒了杯酒,又拿过酒杯朝江褚寒面前那个空杯子碰了一碰,撩开面纱仰头喝了,他放下杯子对人抬眼:“世子大恩。” “……”江褚寒端着酒杯还得自己倒酒,“你这敷衍装都不装一下吗?” 他自己倒酒喝了一杯。 卫衔雪看他这样子忍不住笑了,又偏开眼去找着了屋里放的今日拍卖的册子,他拿过去翻着,“世子今日过来,是为了什么?” “看热闹啊。”江褚寒近来不爱喝酒,他搁下杯子,看见卫衔雪怀疑望过来的目光,才改了口,“那册子我看过了,旁的东西也没什么兴趣,今日拍卖里边有个东西叫天巧匣,前些日子碰巧手里落了把钥匙,想过来看看到底是配哪把锁的。” 头一回见着拿钥匙找锁的,卫衔雪一翻册子还正巧翻到了那一页,“从前就听闻大梁机关精巧,素出机关大家,有位大师曾造了三只天巧匣,精妙无比,若非钥匙,非人力可开,如今去向不明,这槐安阁怎么得了两只匣子拿来拍卖?” 江褚寒居然嗤笑了声,“也就朝廷不管——能让槐安阁把生意做到如今这么大。” 他支起两指,“这槐安阁的生意其实做了两种,一是明面上的买卖,就是卖些奇珍异宝,对外传言收集天下至宝,一早就造了噱头,引得门庭若市,可他们哪里来的奇珍呢?这另一门生意,其实是坑蒙拐骗,抢劫偷盗,东西到了他们手里,就要说成收藏而来,可谁知道东西是怎么来的。” “世子既一早知晓,你心有大志,倒是可以管管这事。”卫衔雪抬起眸冲他一笑,“届时全都归上朝廷,好歹你是娘家的国库,也就不必今日破费。” “你觉得侯府没钱?”江世子看他翻看的动作,眼神一挑,“有什么你看得上的,给你买个玩意儿的钱本世子还是有的。” 卫衔雪却把册子阖上,“看来世子是管不了这事。” 江褚寒脸上隔了面具,皱了眉也让人看不出,但语气忽而低了两分,“这事你让我管……你不如去指望虎贲营。” “槐安阁能干成事情,又能消抹得一干二净,背后有什么山匪成群的势力都不算让人意外,我呢?”江褚寒抓起筷子往桌上随便挑了什么,“我算什么人,调刑部里几个当差的还得签字画押,我这名声你说出去问问,看谁觉得我能带人去剿灭什么抢劫的土匪,何况是并无证据的事。” 江世子也有妄自菲薄的时候,京城里只能养出一个金尊玉贵的世子,出不了带兵打仗的小将军。 卫衔雪冲着戳人伤心事开了口,真从他口中听出了无奈又没觉得得逞,把人说不悦了场子也没找回来,反倒心里一时不察,被自己就插进了一根细小的硬刺,难受地摸不着痛处一样。 卫衔雪把册子放在桌上,往世子那边走近了些,“你说想给我买个玩意儿?” 他停了片刻,轻声道:“可侯府有没有钱的,你不是说把账本都交给我吗?” 江褚寒一时还有些发怔,听多了卫衔雪没什么虚实的话,霎时间没反应过来这话里几分是真,给卫衔雪打理后院的话他其实说了好几次,大多时候带了些威逼利诱的情趣,这人从来没真的搭理过他这一厢情愿,但说到真的给,江褚寒真的会把身家性命全都交给这个总有保留的小狐狸吗? 他若卷了钱跑了,江世子财色两失,几乎是一句话就索走了他的身家性命,那卫衔雪实在是太过贪得无厌了,江褚寒自然是要在这事情前面冠上条件——这小质子得真的在他身边待着。 那这人现在说这话的意思是…… 江褚寒抬起头道:“这话你再说一遍。” 这话正经又认真,卫衔雪是想哄人,可有些话说了一遍就算妥协,再多过犹不及,他隔着面纱,脸上的表情只有微微上扬的唇角能透出来一点,他对人望上两眼,就回过了头。 门窗上糊了朦胧的一层纸页,卫衔雪看着外面缓声道:“时辰到了。” 跟着外头锣鼓一响,满楼的雅间与茶房外边都站了酒楼里的伙计,他们手中的锣也一道敲响了声,接着一个巨大的彩球从那楼顶正中随锣鼓声炸开,纷飞的彩纸哗哗落得像漫天七彩的飘雪,将整间蕴星楼落成了纸醉金迷的生意场。 第63章 :好… 敲锣打鼓的声响尚在门外,门口候着的伙计负责替雅间里的贵人传话,只隔了一道浅薄的模糊门窗。 卫衔雪才要转头,忽然身前一道人影压了上来,江褚寒不知什么时候就从座椅上起身,在卫衔雪回过头的片刻间到了他身后,一霎间两双眼睛对视了会儿,江褚寒按着卫衔雪的肩膀就将他往门窗边推了过去。 门窗之间隔了道墙,两边都能模糊地看到屋里屋外的情况,卫衔雪被推得有些不稳,措手不及地就被他按在了墙面上。 拍卖开始,今日是蕴星楼的纪掌柜亲自揭了幕,槐安阁的阁主齐翃坐镇高台,将今日要卖的东西展出开价,又有一旁多双眼睛盯着,保管今日难出什么岔子。 楼里大多的门窗都开了来听动静,江褚寒这边的窗子还关着,糊了纸页外面的动静听着小些,可两人靠着墙壁,外面的人声鼎沸仿佛就在耳边。 卫衔雪的心霎时间跳得似乎同外面一样响,“你……你干什么……” 一扇墙太薄了,两人离外边太近,卫衔雪连声音都不敢太大,江褚寒把他推到墙上,按他肩膀的手并未松开。 江褚寒直勾勾地盯着低他些许的卫衔雪,“你方才说什么?” 江世子尝够了卫衔雪欲拒还迎的把戏,模棱两可的话落在他的耳朵里空有猜测,谁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意思,他把卫衔雪的肩膀按在墙上,些微挪手就摸到了他心口的位置。 江褚寒道:“侯府关不住你,到今日我也觉得你不会真的留下,所以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卫衔雪低头看了眼江褚寒的手,外头声若洪钟,江褚寒就是贴上去也听不见他的心跳,何况片刻间卫衔雪定了定神,但刚才那话在江褚寒耳中,真的有这么惊心动魄吗? 他抬眼道:“世子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吗?” “你最会跟我模棱两可地打擂台,跟我说一句实话有那么难吗?”江褚寒抵着人不松,他也压着声道:“钱财名利,我江褚寒说不出什么身外之物的话,没有这些我什么都不是,可这些东西你想拿去吗?” “卫衔雪,就这样你拿不走。” 卫衔雪被他抵着,“那你要我给你什么?” 江褚寒目光灼灼,他盯着人看了半晌,认真又直接地说:“我要你把自己给我。” 他一字一句地问:“你能给吗?” 外头锵然一声响了锣鼓,正正接在这直接的一问之后,在卫衔雪心里却还不如那一句来的声若洪钟,但江褚寒也不是第一回说这般话了,他是受了人三言两语的撩拨,就会自己横冲直撞过来,管你是不是真的情根深种,他能将生出的枝丫一并横生过来,就是无意也都变成了满天的枝繁叶茂。 “我……”卫衔雪还真一看,四处都是枝叶了,如同枯木逢春。 他这才一开口,江褚寒仿佛不想听他说什么模糊的话了,他低着头就往卫衔雪嘴上吻了过去,可那一下他只触到了面纱下面的柔软,他尝不到什么味道,轻轻的触碰间脸上生冷的面具也撞到了卫衔雪的脸。 江褚寒只碰了一下就仰起头,“你说。” 卫衔雪的呼吸重了半分,“我给不了你毫无保留的……” 江褚寒只听了一半,他面具下眉头一拧,听到一个“不”字就将脸上的面具掀开了,他碰了下卫衔雪的额头打断他的话,把他的面纱也一并摘下,跟着就朝卫衔雪嘴上重新亲了过去。 江褚寒这一次亲得如同攻城略地,那一下几乎撞得卫衔雪后脑勺都狠狠顶上了墙壁,他仿佛天生就知道怎么撩动卫衔雪的情/欲,他的手将他的心口按得很重,又用一只手把他腰也揽过了,圈在墙壁与胸口之间方寸的距离里,他吻得要夺走人的呼吸魂魄。 第83章 卫衔雪觉得自己顷刻间像被洪水淹没了,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他抽离,若非被抵在墙上,怕是又要狼狈地摔在地上,江褚寒把他的唇齿间填满了,支吾了两声就被他堵了回去,他好像丝毫没有退意,强硬地将自己的呼吸与他混在了一块。 蕴星楼里不知发生了什么,时而喧嚣时而宁静,外头的呼喊和锣鼓更像耳边炸开的惊雷,他露着不合身份的容貌,隔着浅薄的一堵墙,江褚寒偏偏要隔着一堵墙将他圈禁在这里。 卫衔雪觉得他好像真的不会放过自己……耳边的声音渐渐远去了,江褚寒吻得决绝,他连卫衔雪的呼吸都要夺走,仿佛一时动情难以抑制,又像是将过往的压抑全都揭开了,要让他刻骨铭心地记住这滋味。 可外头就是无数双眼睛。 卫衔雪闭眼就是混乱的心跳与唇舌的声音,他无意间抓紧了江褚寒胸口的衣襟,把他衣服揉得褶子横生,却紧得像抓了什么救命的稻草。 这一吻像是亲得漫长无边。 江褚寒松开时卫衔雪无力地身子沉下,他几乎要跪在江褚寒脚边,可江褚寒把他捞起来,在急促又滚烫的呼吸间生硬地说:“你重说。” “……”那句话好像敲打在灵魂上,许久卫衔雪耳边旁的声音才回过神来,他整个人无力地垂着,像溺了水,江褚寒亲得太狠了。 江褚寒也急速地呼吸着,他把人耸了一下,又把头凑了上来,仿佛还要再亲下去,他重复地说:“你重说。” 卫衔雪张了张口,发觉自己喉间一瞬间干涩无比,竟然有些说不出声,他看到江褚寒靠近,只微微躲了一下,嘴唇虚虚的吐出一个“不……”字。 江褚寒又吻了上来。 他把人亲得失神,他揽不住人,几乎和卫衔雪一道跪坐在地上。 江褚寒抬起头来,他厚重的呼吸落下,一字一句也说得滚烫:“我要你把自己给我……” “你能给吗?” “卫衔雪。” 卫衔雪觉得自己好像发抖了几下,这一霎他忽然悔过似的,仿佛再也不敢轻易撩拨江褚寒了,他是能将他的性命一道夺走。 他闭上了眼,嘴里模糊地说了一个字…… …… 半晌之后,雅间的门打开了,外头候着的伙计没听见动静就没敢打扰,这会儿见人出来,麻利地侯过去了,“您可是要叫价了。” 江褚寒出来的时候拾起了面具,卫衔雪也重新蒙上了面纱,朦胧的布遮住了他有些发烫的脸,他出来时被江褚寒搂在怀里,一只手被抓得很紧。 那伙计见那人身量高大穿着不凡,怀里抱了美人,识趣地将备好的座拉开,让人好坐过去。 卫衔雪才动了动手,江褚寒就贴着他耳边道:“你坐我腿上。” 这备座的地方隔了栏杆就能看见下面置起的高台,众目睽睽卫衔雪羞于见人,竟然没跟他分辩,由着他把自己按在腿上坐着。 下边正端了新的东西过来叫价,江褚寒也没看那边卖了什么,只听了“一百两”的起拍价,就碰了下桌上放置的摇铃——今日起拍的竞品以十两银子为起价,摇铃一次算加上一次,旁边自有伙计候着帮忙朝下面锣鼓为信。 旁边的伙计立马敲了下锣鼓,这一声传遍高楼,众人的视线里四周时不时响上几声。 卫衔雪知道江褚寒没看下面,就看着他,他不自在地叹了口气,“你好歹知道自己买了什么。” 江褚寒还盯着,他“嗯”了一声,又继续碰了下摇铃。 “……侯府的钱也不是这么败的。”卫衔雪低着头:“你看我干什么,你看下面。” “侯府的钱再多,也抵不过我喜欢。”江褚寒坐着的地方其实隔了栏杆,众人支起来才能看见他坐在这里,他无所谓地轻声道:“也不知道是什么,就想买点什么送你。” “来讨你的欢心。” “……”卫衔雪眼神晃了晃,“行吧。” 过了一会儿,江世子四百五十两成交的东西送到了楼上,他让人搁上桌,自己掀开了上边盖着的红绸布,他扫了一眼,“哦——是个坠子。” 桌上呈过来的端盘里放着块玉石系着的坠子,透绿的小石头莹润通透,江褚寒拿过来端详了片刻,他带着兴致道:“这形状好像还是个小狐狸。” 卫衔雪却突然手心一攥,“坠子”二字好像奇怪地牵动了他的呼吸,再听江褚寒说起形状,他顿时有些不可置信地偏过了眼。 落进眼里的还真是个坠子——可他脑海里洪波涌起的记忆就忽然抬了头 卫衔雪就这样轻易地被过往闯进了胸膛,前世江褚寒一个人去了槐安阁,回来时给卫衔雪带了个东西说要讨他的欢心,那东西正正是个坠子。 一模一样的坠子。 卫衔雪无端胸口疼了一下,好像是想起从前的往事有些心寒,又像是骨子里刻的记忆被他压了回去,一瞬间被熟悉的东西勾起,又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缠了上来。 “你怎么了?”江褚寒好像感觉怀里的人忽然呼吸一紧,他盯着那坠子看了会儿,也不知为何瞧出些不顺眼了,他放回去,又把红布盖上了。 卫衔雪目光收回来,他摇了摇头,“想起个不喜欢的人。” 江褚寒捏了下他的手,不开心道:“不喜欢的人也要想,你不妨多想想我。” 卫衔雪叹了口气,“正想着呢。” 江世子没绕出什么弯来,他从桌上挑了里葡萄暗地里往卫衔雪嘴里塞,一边霸道地说:“不许想了。” 卫衔雪等他手抽出来,尝着嘴里滋味,目光又软了些许。 时辰一晃就是半夜,灯火通明的蕴星楼里少了许些人。 纪掌柜让楼里的算账先生全侯在一旁,拨动算盘反复算过,强调多遍今日银子用途详细不差,他还时不时往楼上的方向看上一眼。 三殿下褚黎坐在顶上高楼,他饶有兴致地望着下边,喝了旁边递过来的茶。 哗哗的银钱进了高楼,三殿下生性爱玩,手底下出去的银子不在少数,可看着流水的账目,也不禁感慨京城里的有钱人竟然数都数不过来。 但看久了叫账也觉得无趣,终于听到天巧匣时,才聚了好些人的目光过去。 前朝的机关大师听起来就是噱头,正有许些人冲着这东西过来,纪掌柜叫了名头,齐阁主让人端着个箱子上来。 齐翃当着众人的面拜了个礼,然后将那箱子掀开了,可众人一看,箱子里头竟是空荡荡的,是个空箱。 在场居然也无人质疑,许些人不过心照不宣地叹了口气,便知晓了这一场与之前不同——拍卖这行有两种拍法,平日有什么东西多半叫价来卖,价高者得,大多时候都是这个形式,可还有一种拍法平日少见,多半是遇着什么天价的宝贝,用了秘箱的拍法。 齐翃抱了个拳:“今日诸位过来捧场是我槐安阁的幸事,所藏珍宝一应卖出,所得的银钱也当以此前的约定用于赈灾,此乃齐某幸事,自有三殿下为证。” 他仰了下头,正与褚黎对了一眼,而后又道:“天巧匣,在座理应有人听过,前朝机关精巧,留了宝物传世,齐某有幸得了两个匣子,今日拿出来拍卖,既是已经上了空箱,卖法诸位应当都知晓了,这东西不设起拍的银子,诸位只需将愿意出价的高低写于木牌,递于我等手中,槐安阁自会酌情将宝物送到有缘人手上。” 天价的东西避免遇上较劲的买家胡乱出价,时常用空箱拍卖的拍法,让人将价格盲写下来递出去,几乎也是价高者得,可这能出起的银钱没有比较,只能各自把能出的价往高了写,能叫许些人望而却步。 齐翃声音一停,那高楼之上,一声锣鼓霎时响起,众人仰头之时,就见三殿下褚黎够出头来,他俯视着下边,往身后抬了抬手,接着他身旁一个护卫走上了前,伸手就往楼下投掷了什么东西,一个木牌横空落下,正正落在那端上来的空箱之中。 褚黎对着楼下挑眼一笑,他意思不言而喻,那天巧匣他要收入囊中。 三殿下坐回座里,由旁边的侍女喂了两瓣橘子,他得意道:“应当没人敢抢本殿下看上的东西吧?” 一众下属赔笑:“那是那是。” 可登时就有一道木牌投入箱子落下敲响的声音,在这高楼噤声之中仿佛盘旋了几遍。 褚黎顿时瞪大了眼,他猝不及防站起来,撞翻了刚要递过来的茶水,那水湿了他半身,他转身回去的骂人的功夫,再起来已经找不着那木牌是谁丢的了。 “……”褚黎气不打一处来,“不长眼的东西。” 可接着下边又响起声响,三殿下气恼地坐回去,把自己耳朵捂上了。 江褚寒手里的木牌出了手,他把手收回来,卫衔雪就不咸不淡地感慨了声:“世子倒也不给三殿下留点面子。” “面子一撕就破,有钱才是大爷。”但江褚寒看了眼自己的手,有还是有些可惜,“这钱若真花出去了,侯府这个月都得换换口味。” 第84章 江世子还是舍不得钱。 卫衔雪却道:“世子这就愁个什么劲儿呢?还不一定能买着。” “买不着就算了。”江褚寒反而笑了笑,“到时候麻烦鸦青带点人去偷回来。” 卫衔雪应和一声,“也算是个法子。” 两人再坐了会儿,后面忽然来了人,一个槐安阁手下打扮的人过来冲江褚寒行了礼,客气道:“阁主有请。” 江褚寒低头与卫衔雪对视了眼,居然有些惋惜:“可是我拍中了?” 那手下却摇了摇头,还是简短道:“阁主有请,还望贵客移步。” 江褚寒手指敲了敲桌,他略微思忖,“若非拍中,可是要按阁里的规矩,要重开一道添花局。” 来人垂下头,敬重地说:“您是行家。” 江褚寒置之一笑,“看来是给的钱不够多,既是入了局,那就走吧。” 卫衔雪露出副不明白的样子,江褚寒抱着他站起来,一边简单解释:“价格没比出高低,还要再赌一把,牌桌上见高低。” 卫衔雪皱了皱眉,“是赌局?” “嗯,是赌局。”江褚寒面色平静,但他没接着挪步,而是伸手将自己外袍解开,他把衣服脱下,在空中抖了两手,然后回过身,将外袍披在了卫衔雪的肩上。 “还得要你陪我走一场。”他替人拢了拢衣服,“你把衣服披上。” 卫衔雪诧异地抬起眼,就见江褚寒冲他潇洒地笑了笑,“本世子可是个体恤人,旁人哪有这样瞧你的福气。” 说罢他示意来人带路,带着卫衔雪一道跟了过去。 第64章 :入局 一路绕过宾客,带着两人往蕴星楼深处走,似乎是要去个密室。 卫衔雪跟江褚寒离得近,两人耳语时分像是调情,让人不敢拿正眼瞧他们。 “其实我一直有件事想问你。”江褚寒微微侧首,故意勾起唇道:“今日过来除了看热闹,也确实是冲着天巧匣来的,但这东西放在往常我看都不会看一眼,只是因为前些日子查到户部,碰巧有了这东西的线索,接着就有了拍卖的事情撞到面前,事情怎么说也巧了点,所以我追到根本想了想,这事情……和你有关系吗?” “或者说,户部的事,乃至天巧匣,是不是你送到我面前的?” 江褚寒当初查到户部,一是因为雪院开府宴上有人下毒,二是雪院的院墙众目睽睽倒了,所指之人对着褚黎手下提携的侍郎认人不清,也对着户部贪污难以查清的银子上面,再往后遇到姚尚书尸体的时候他才多了个心,跟着来了这槐安阁。 卫衔雪垂着眼像是故作娇羞,他开口就道:“世子怎么这样想……” 但他口中一顿,把那下意识虚与委蛇说出来的话咽了回去,而是又轻声“嗯”了一声。 江褚寒诧异地瞧了眼他,“还真开始对我坦诚了?” 江世子笑了笑,“怪不习惯的。” “坦诚不好吗?”卫衔雪还垂着眸,“世子之前猜的没错,针对户部是我故意,娄家偏房那个侍郎身上没什么重要的,拿他不过为了针对三殿下,真正想让世子去查的,是户部那个前任侍郎,他人是死了,账却留着,查出他的事,世子还能知晓更多。” 江褚寒捏了下卫衔雪的手腕,掣肘似地逼他往慢了走,“旁的事情先不说,我信你没有坏大梁国祚的意思,可我不明白,你久居深宫,这些事情是怎么知道的?” 卫衔雪皱了皱眉,重生这事说来太过离谱,何况他并不想跟江褚寒分辨这里面的事情,他便轻飘飘地说:“这事情不是查贪污腐败吗?如此有利于大梁海晏河清的事,世子应当有兴致才是。” 江褚寒抱臂而行,又不觉笑了一下,“怎么在你那里,我活得这般光明磊落了,我是什么为国为民的人吗?” “嗯。”卫衔雪肯定地说:“你自然是。” 江褚寒这番受用了,“好,我查。” 他连脊背都挺直了些。 那槐安阁引路的人看这俩人调笑了一路,始终觉得自己多余似的,终于把人引到了地方,他让开身,露出前面的门来,“还请贵客进门。” 蕴星楼往下的地方像是建了密室,一道石门隐蔽,看不清后面的情况。 江褚寒犹疑地往前一步,又回头道:“敢问今日这添花局,有几人入场?” 那人躬身答:“添上您一共有三位。” 三位……江褚寒一想就猜其中一人是褚黎,那还有一人呢?那古朴的石门立在前头,江世子在安危中转圜了片刻,可他尚在犹豫,就听见了里头吵嚷的声音—— “你是什么东西,还敢跟本殿下抢东西!” “还遮遮掩掩不敢见人,袍子撩下来给我看看,你……怎么还有人啊……” 江褚寒听到褚黎的声音就消了疑虑,就算蕴星楼有这个胆子暗算,应当也不敢算到三殿下的头上,他推门而入。 褚黎坐在桌前,气恼地和江褚寒对了个眼,他一眼认不出这面具与面纱下面藏着谁,只是恼怒这指着人,“你们怎么这么不识相!” 三殿下拿身份压人压惯了,这会儿是真的有些生气,若非屋里还有槐安阁与蕴星楼的人拦着,褚黎怕是要直接动手上去打人。 可江褚寒也没办法,那东西他真想要。 他往屋里一望,这屋里的人不在少数,槐安阁的阁主齐翃站在桌前,身后跟了两个下属,蕴星楼的纪掌柜也在,带了伙计跟在屋里,另外这横着摆置的桌上,除了褚黎还坐了个人——那人一身黑袍,几乎遮了全身,只露出一双眼睛,让人丝毫也分辨不出他的模样。 想来这就是那入局的第三人,竟然比江世子还要低调。 江褚寒揽着身边美人走过去,冲着齐翃便道:“齐阁主这是什么意思,是我给的钱不够多?” 齐翃等人坐下来,才客气地说:“贵客担待,今日在场诸位都是有身份的人,重开一场添花局不为价钱高低,不过是想让各位自己辨出天巧匣的去留,好过让我阁中得罪了贵人。” “三殿下自然是贵客。”江褚寒故意换声,他放低身份道:“可据我所知,今日拍卖的天巧匣不过是个空盒子,连钥匙也没有,就算到手了怕也不过是个摆置,怎么三殿下如此煞费心神地志在必得?” 褚黎靠着椅背,睨着人不耐烦道:“本殿下什么打算干你什么事?你不也想买个摆件?” 江褚寒不做声了,他又瞥了眼对面那黑袍人——那人始终不动声色。 不过他问的其实正是心里想问的,江世子买东西是因为那天巧匣里可能放着户部从前的账本,但褚黎呢?他到底是贪玩还是也为着什么……那户部提拔起来的人,可还真是他的手下。 所以他们手上也有天巧匣的钥匙吗? 齐翃也不想看他们吵下去,因而赔笑着喊人送了东西过来,“添花局的规矩也不知诸位是否知晓,其实也算赌场的规矩。” 他让人将一挪骨牌呈过来,打散了摊在桌上,“赌场里玩的牌九,今日规矩简单,单抽一副牌,一对牌就定出结果,只是好歹算是买卖,赌法有些差别,各位叫价五千两,今日的成交价就是五千两,只是在牌上分些别的输赢。” “各位挂在账上的钱就算筹码,用这筹码来开对赌的局面,届时分牌到手,一轮十两的价添上去,牌到手里若是觉得点数太低,不想跟着喊价,就可直接弃权,喊出的银子输给余下的人,但若是对手里的牌自信,就可一轮轮叫下去,总之叫得越久,桌上的钱越多,叫到场上只有两人的时候,就可选择开牌,开牌时点数大的自然就赢,不仅赢了银子,也可赢了局面,当然也可以再继续喊下去,喊到开牌或者有人弃权为止。” “对了,对赌的规矩还是按着牌九的大小比出胜负。”齐翃摸着骨牌开始洗牌,他抬眼对四周道:“能否拿了钱又拿了东西,可就看诸位的胆识了。” 江褚寒好歹被人称作纨绔,牌桌上的规矩他还是清楚的,通常来说这赌牌靠的是气运,这局却也看胆识,到手的牌倒还算些次要,你若是自诩牌高,装得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也能逼得别人不敢开牌对赌,只敢跟着弃权。 可这……也太花银子了。 江世子想了遍侯府里近来花的银子,前些时日安抚流民花了一大笔,给雪院砌墙也花了一大笔,这买东西也要花钱,如今还要花在这对赌的局面上……他江褚寒又不是好赌成性,也不是指望在这局面上挣什么银子的。 因而江褚寒一拍桌子,“那就开始吧。” 谁还不想赢一把呢? 可后面的卫衔雪忽然碰了下江褚寒的肩,“公子……” 卫衔雪虽是年纪不大,平日说话也算平和温声,可他一开口还是能听出是个男子,在场之人怎么也难以忽视过去,登时朝他望去目光。 众人注视里卫衔雪害羞似的,他低头凑到江褚寒耳中说了什么,江世子勾起的嘴角在仰头的时候才收回去,他接着对桌上众人咳了一声,清了嗓子道:“我说齐阁主,今日这局,你可算是局中人?” 第85章 齐翃端牌的手一顿,他又把牌放下,“也是,在下算是局中人。” 他往旁边看了几眼,落在纪掌柜身上,“这牌是我槐安阁的,那发牌之事还是交给蕴星楼。” 纪掌柜把手搁下来,生意场上做久了人,不轻易得罪人的道理他自然懂得,纪掌柜抚掌道:“既是要喊个局外人,我这楼里的伙计连牌九都没摸过,自然最是公正。” 他伸手往后一指,喊了个人过去,“你,过去给各位贵客发牌。” 那人低着头,颤颤巍巍地走上来前。 黑色的骨牌扣在桌上,在那伙计手下生疏地搅了半天,又不大顺手地摞起来,堆在了桌上,他做了个请的动作。 褚黎白着眼不遑多让,直接伸手拿了中间那副。 江褚寒看那伙计谨慎的模样,对着他打趣:“这满屋子的人就点了你来洗牌,小伙计,你不如替我开一副牌?” 那人顿时手一颤,他犹豫着伸手去拿靠边那副牌,但他不过碰了一下,摸了烫手山芋似的,马上把手缩回去了,他低着头道:“不敢。” 褚黎见他磨磨唧唧,盯着人看了会儿,捂着自己的牌没好气道:“你怎么这么麻烦。” 江褚寒耸了耸肩,他没滋没味地把靠边那副牌摸过来了。 那黑袍人还是不声不响,也安静地拿了副牌。 接着旁边等候的伙计各端了摇铃过来,放置到了三人手边,不言而喻扣铃就算添码。 桌上暂且安静了片刻,几人手里扣着骨牌,不约而同朝彼此看了几眼,江褚寒戴了面具,那黑袍人更是什么也看不清,褚黎这才发觉自己亏了,无法不动声色地看到别人的情绪,但三殿下自来高傲,他掀着牌看了一眼,最先拨了摇铃。 叮铃一响,江褚寒还只看了一张牌,那张丁三他手指摩挲了下,又扣了回去,他故意叹了口气,也一道拨了摇铃。 黑袍人看了两张,不由分说地跟上了。 褚黎敲着铃,对那黑袍人生起好奇,“遮这么严实,你到底是什么人?莫不是什么朝廷钦犯?” 他想了想,明晃晃地开始威胁,“你今日若是赢了我,我今夜就敢抓你进牢,至于你……” 三殿下睨了江褚寒一眼,这人他看着太熟悉了,“你藏什么藏,就你小子胆子大,又来跟我找麻烦。” 江褚寒“嘶”了一声,不想褚黎还认出他来了,他摸着面具扶了扶,敲着铃道:“得罪。” 褚黎:“……” 几轮过去来得很快,各自摇铃久了也觉得无趣,褚黎不记得自己敲了几次,也没想过自己还剩了多少钱,他打了个哈欠,手刚要再碰摇铃,可对面的声音竟然许久没有传来。 那一直一声不响的黑袍人竟然忽而站起来了,他阖手对桌上揖手行了个礼,说罢将摇铃推离面前,正是弃权的意思。 褚黎这厢才清醒了,“算你识趣。” 黑袍人不由分说,转身就朝外面走。 “这……”楼里的纪掌柜会做生意,他盯着人离去的背影,“都是贵客,我好歹去送送客吧。” 众人没人管他,由着纪掌柜也出去了。 等人出了门,褚黎往座椅上一靠,他斜着眼道:“如此赌下去的确没意思。” “褚……”他其实早认出人了,可还是改了口:“储在账上的钱这样玩也没意思,去找点添头吧。” 齐翃试着道:“殿下的意思……” “上些酒来。”褚黎的视线从江褚寒冰凉的面具上挪到旁边,他故意道:“你还真是不长记性。” 一时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三殿下盯着人瞧了会儿,“上回的酒可没喝完。” 齐阁主的视线来回绕过,就知道他们是遇着熟人了,他也不敢驳斥:“那就上……” 可他话音还没落下,屋里一阵凭空而来的风声飞快响过,众人还没来得及四望找着出处,屋里的灯烛倏然灭了——密室的门关上就是密不透风,烛火一熄,屋里立刻陷入一片黑暗。 褚黎当即喊了“护驾”,但屋里又沉沉响了一声,那声音像是石头摩擦,带了些嘶哑的低沉,“轰”的一声将褚黎的声音盖了过去。 江褚寒几乎是一瞬间紧紧攥住了卫衔雪的手,可他还未在暗处回头,一阵失重坠落的感觉霎时从脚底下传来。 他坐的凳子底下猝然一空,整个人立刻往下坠了下去,踩空的瞬间他就想放手,可他没想到卫衔雪竟率先一步将他半边的胳膊都抱了过去,江褚寒想推人也来不及了,那坠落的瞬间只能带着卫衔雪一道往更深的地方落了下去,他干脆偏过身把他整个人都一道拥住了。 这屋里候的人动作很快,熄灭的烛火立刻有人点上,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火光重新填满了屋子,可屋里已经变了样了——横置的长桌边上空荡荡的。 方才褚黎与江褚寒坐的地方不见了人,就连椅子也一道消失了。 地上还严丝合缝的毫无痕迹,仿佛屋里凭空丢了三个人。 第65章 :阿雪 江褚寒只觉得脚下一空,地面上像开了窟窿,立刻将人吞了进去。 下坠的时候一阵冷风从底下刮上来,阴森的风声伴着石头摩擦的响动,在江褚寒耳边刺耳地擦过去了,从不轻言害怕的江世子霎时将卫衔雪紧紧搂进怀里,心里竟然浮起阵难以言喻的忧虑。 “别怕。”他下意识往怀里丢了一句,摸着卫衔雪单薄背上的脊骨,飞快地用臂膀支起他往上托了一下,然后自己后背朝下,不管不顾地跌了下去。 冲击来的很快,两人落到底下,下面的硬石板毫无缓冲,江褚寒的后背生生磕在地上,一片黑暗里他甚至听到自己骨头撞击的声音,疼痛立刻席卷过来,疼得他整个人几乎一蜷,抱着卫衔雪就偏身打了个滚。 但江褚寒生是没“哼”出声来。 反而是抱着卫衔雪更紧了些,混乱的呼吸同他撞到一块,仿佛能从中缓解什么错愕的思绪。 “江褚寒……”卫衔雪只撞到了江褚寒的胸口上,但那一瞬的冲击他不用想也知道很疼,他没听到江褚寒的声音,焦急地往他背后伸过了手,“江褚寒你……你……” 他有些不知所措似的,嘴中一时不知说什么。 江褚寒瞬间就嗅到卫衔雪的着急了,一霎间他脑子里竟然诧异地惊喜了一下,他低低“嘶”了一声,“我没事……” 他想了想,伸过脖子往前一靠,也不知在卫衔雪什么地方亲了一下,“别担心。” 可江褚寒没事的时候才说自己有事,真有事的时候就该嘴硬了,卫衔雪在他背后轻轻按了几下,又往他后脑勺的地方揉着,“我方才就不该往你那边靠,你若不是顾我……” “我怎么能不顾你呢?”江褚寒缓着呼吸,他摸索到卫衔雪的后背,故作轻声地笑了一下,“我好歹欣慰,你害怕的时候终于知道找我了。” “再说……”他支起胳膊试了一下,后背的疼好像缓和些了,“我哪有那么多机会和你同生共死啊。” “说什么丧气话!”卫衔雪少见地凶了一句,他摸着江褚寒的脊骨,好在没什么大碍,就试着要扶他起来,可江褚寒不着急。 “你再让我抱一会儿。”江世子得寸进尺地说:“亲一下更好。” “……”这场合是耍流氓的时候吗?卫衔雪叹了口气,“我们好歹看看这是哪里,还危险着呢。” 可江褚寒不管,他方才亲一下找着地方了,这会儿又快又准地凑过去亲了一口,有些像是偷,情,让人没反应过来,就很快地一声“啵”过去了。 但几乎同时,这黑暗里接上方才那句话,嫌弃地说了句:“就是。” “……”一时谁都噤声了。 谁知这下边还落着第三个人。 “……”江褚寒方才疼得没管其他,这会儿忍着脾气地喊了一声:“褚黎。” 三殿下这才“唉哟”了一声,“方才可把我磕疼了,听你这浓情蜜意的话说得顺口,不好意思打断,差点没把我憋死。” “这是什么地方啊……”褚黎拍拍屁股起来,“刚才不是还在桌边,怎么底下突然有个窟窿,人就……” 褚黎猝然想明白始末,跺着脚骂道:“蕴星楼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暗算到我头上了。” 江褚寒没理他,他被卫衔雪从地上扶起来,摸着怀里想找个东西,但突然想起外袍他披给了卫衔雪,因而又不动声色地往卫衔雪身上找了过去,他也没说干什么,只是手都伸出去了,就顺便光明正大地占了会儿便宜——这时候卫衔雪还有些心疼愧疚,且有旁人在场,生生就忍着没有驳他。 江世子摸够了,才恍然似地在最开始伸手的地方找着了东西,刻意“哦——”了一声,“原来火折子在这。” “……”卫衔雪忍住了手。 江褚寒有些得意,仿佛觉得后背上好了许多,他揭开火折子,凑到面前吹出了火星,一点微弱的光缓缓亮起来,照亮了方寸的地方。 第86章 正正就将江褚寒与卫衔雪的眉眼照清楚了,两人离得近,不免就对视了一眼,江世子见缝插针地对人一笑,仿佛把平生的风雅塞了一半进那笑里。 卫衔雪莫名被烫了一下,连耳朵都给烫着了。 江褚寒撩了人,故作正经地就开始说正事:“今日进来就有些疑惑,好好的添花局非要放在密室,咱们几人今日冲着天巧匣过来,可连东西也没见着,就这么入了局,谁知道到底是不是有人不安好心。” “三殿下,我跟你说句实话,我来找这匣子,是为着查案。”他拿火光照了照亮找着方向,“那你呢?我瞧着你不像对这东西感兴趣的样子。” “我当然不感兴趣,我……”褚黎的嘴向来不把门,可他喉中一顿,咳声改了口,“我怎么就不感兴趣了,你查案?你查什么案子?” 江褚寒不继续跟他绕弯子,他缓步往边上走,“方才进密室的时候特意多看了几眼,这地方若是构造一样,也该是墙壁上有烛台……找着了。” 他把火折子凑到烛台上,点起的烛火缓缓亮起,将这地方照亮了些。 江褚寒将火折子收起来了,往这四周看了看——是个同方才差不多的密室,里面空荡荡,什么都没摆置,除了几面光秃秃的墙,就只有一扇开着的门,通着片深不见底的黑。 这就是没得选,只能走那道门。 江褚寒端过烛台,看见朝他走来的褚黎,往前的步子忽然停下了,江世子虚弱了咳了两声,“我这……怎么还觉得这么疼。” 那一咳呵出的气吹上烛台,微弱的烛光被燎得闪了两下,时刻都会熄灭似的。 褚黎立刻拦了过去,“诶——你小心着点,可别把烛火吹灭了。” 他往旁边瞅了一眼,“你倒是喊他拿着烛台啊。” 卫衔雪当即嘘寒问暖地弯下腰去,扶着江褚寒的胳膊替他顺了口气,“江郎可有什么不适?” 褚黎:“……” 江褚寒:“……?!” 江世子一口气还真岔着了,头一回见卫衔雪这般亲密地喊他,他捏着卫衔雪的手咳个不停,“无……咳咳咳……无碍。” “你……”褚黎不耐烦地一把夺过烛台,“行了!就烦你,明日进宫我就去找父皇告你的状。” 江世子惋惜道:“我与三殿下今日也算共患难了,怎的这么不留情面。” “谁跟你共患难了,本殿下今日摸了副好牌,若非出了岔子,早该让你赔我的银子。”褚黎端着烛台走到前面。 几人从那门穿过,进了个长长的通道,似乎是通往什么地方。 江褚寒等人转过去,咳声立刻停了,他微微躬起的背也直起来,一把将扶着他的卫衔雪揽过去了,他小声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后面的烛光被褚黎的身子挡住了,江褚寒垂下的目光灼灼,他的手很轻地擦了下卫衔雪的喉结,带着撩/拨的意味偏过头,差点就朝他头上很轻地亲了一口,“你再喊一次听听?” 卫衔雪缓步往前走着,任由江褚寒在他面前胡扰,他面色如常地说:“又合上世子心意了?” 听卫衔雪这轻飘飘的语气,江褚寒就知道自己又着了他的道了,“蓄意撩拨,卫公子好手段啊,就是有些无情无义的,给块糖吃还得掰成几半。” “世子废了我的苦心经营,可要给我找条出路。”卫衔雪喉间实在痒,把江褚寒挑着一个地方捉弄的手拨开了,“也不知你我的人什么时候能找到这里。” 江褚寒在人耳边道:“这地方你没算到吗?” 卫衔雪叹了口气,“世子当我是有什么神通。” 他怎么想也只能算到那场添花局上,他让江世子入局,只要江褚寒拿的牌够大,今日怎么都能赢下这场局面,也能给江世子还些欠他的银钱,他都安排那份上了,怎的还有人要输不起…… 但想到这卫衔雪思绪一岔,“你知道那个黑袍人是谁吗?” “今日他一退场,这局面就到了如今这样。”说起正事,卫衔雪也就没收着声了,“这人遮得严严实实,但他能被请进局面,多半是能出得起这个价钱,也就不是什么普通人。” “五千两银子……”卫衔雪又是一顿。 江褚寒却欣然道:“五千两银子,本世子都舍不得,这人到底是谁呢?” “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褚黎回过头,他举着烛台累了,换了手道:“这蕴星楼从前也没说有这么个暗道,纪掌柜他是不想在京城里混了。” “纪掌柜……”卫衔雪抬过眼,“方才纪掌柜也出去了,话说这蕴星楼到底是谁的产业?纪掌柜自己开的吗?” 褚黎搭了个腔:“这得去问户部,出来寻欢作乐,谁还管酒楼是哪家名下的。” 卫衔雪和江褚寒对视过去,明白了什么似的,江褚寒道:“这纪掌柜倘若是那黑袍人手下的,他赢不了牌,这样背地里玩些把戏,可否能省些事呢?” 褚黎挠了下后脑勺,他脚步停下,举着烛火道:“又有扇门。” 几人似乎走到了暗道尽头,一扇门拦住了去路,褚黎没多想,直接伸手将门推了一下,可门竟纹丝不动,只有一道机杼的声音在这逼仄的暗道里轻声响了过去。 “小心——”江褚寒反应极快,这一路他注意力悄然放在周遭,那一声敏锐地在他耳边响过,他立马就往前拉住了褚黎后颈的衣服。 褚黎整个人一缩,被江褚寒那一声震慑住了,往前的脚步都停在半空,跟着后脖颈被人一拉,他立马后仰着往后倒了下去,江褚寒与卫衔雪分开靠着边上暗道的墙壁,眨眼间一根弩箭从那石门上射/出,穿过漫长无边的黑暗往后面穿透了过去。 那只箭从褚黎头顶射过,正正是他方才胸膛的位置,他倒在地上怔然地后怕起来:“褚……褚寒,我不去告你的状了……” 褚黎手里的烛台一下摔落在地,暗淡的火光滚了两下,还没熄灭,江褚寒自己去将烛台捡起来了,他一改方才随意的态度,“你跟在后面。” 江褚寒脸上的神色正经了许多,他走到石门面前,凑近烛光仔细查看,才伸手去按下了那门上一个不起眼凸起的机关,接着“轰”的一声,那石门自己开了。 眼前如同柳暗花明,屋里的烛火先漏了出来,亮堂堂的火光灯火通明地溢满屋子,还有些别的颜色能晃了人的眼睛。 几人进门时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这依旧是间密不透风的密室,可里头不是空荡荡的,几乎是塞满了东西,四处摆放的物什甚至分门别类堆放起来——全是金银珠宝。 金光闪闪比烛火耀眼多了,珠宝玉器堆放其间,任谁都能看花了眼。 “这……”褚黎还揉着摔过的屁股,“这是今日蕴星楼藏宝的仓库?” 江褚寒目光没在金银里闪过太多,他视线落在这密室正中,直接朝那边走了过去。 屋子正中堆放了个箱子,箱门开着,露出了里面堆起来的满箱小盒子,而在那堆宝盒中间,一个古朴的匣子露出个边角,正正和江褚寒看过的天巧匣图样有些相似。 卫衔雪也无意似地跟他一道围了过去,他往旁偏了偏身,些微地拦住了褚黎的视线,可褚黎这会儿居然长了脑子,亦步亦趋地跟着江褚寒的脚步。 他眼尖地瞥了一眼,“褚寒,你这可就不厚道了,什么东西你要这样收入囊中?” 江褚寒伸出的手顿了一下,他还没碰到那天巧匣的边角,褚黎就两步上前拦了过去。 两人分毫之间,居然已经交了几手,褚黎平日虽然骄纵,但是自小被逼着骑射礼乐地学,一点皮毛还是能学到的,他将人手腕一扣,“褚寒的功夫这是并没有搁下。” 江褚寒收着手,故意笑了笑,“三殿下方才还记得我出手相助,这会儿怎的手不留情了。” “兄弟是兄弟,交易是交易。”褚黎胳膊往前一伸,被江褚寒拦住了,“你……你怎的还耍赖!” 江褚寒拖着褚黎往边上一错,两人都没能拿到东西,可卫衔雪站在那箱子边上,近水楼台地先伸过了手。 他眼疾手快地找到了那满箱匣子中的天巧匣,但匣子似乎卡住了,卫衔雪只能将其他的盒子拨开,才将埋在其中的天巧匣拨弄出来,可他抬手捧过两边…… 何处忽而“咯吱”响了一声。 这声如同齿轮拨动,立刻就停了,可前车之鉴还在方才,那声如同拨动了卫衔雪的心弦,他停下手顿时不敢动了,抬眼追着江褚寒的方向,不想褚黎这会儿撒泼似的,直接对着江褚寒后背的地方锤了过去,那一击可算捏着软肋了,江褚寒撞过的地方还疼着,他整个人有些不稳地趔趄了两步。 褚黎不过回头停了一瞬,接着就来抢卫衔雪手里的东西。 卫衔雪着急地拦下:“三殿下慢着——” 可他开口的一瞬褚黎已经碰到了他手里的盒子。 第87章 卫衔雪的思绪一霎间如同流星飞速闪过,手里的东西变得烫手山芋似的,只一瞬就烫得他心惊胆战,褚黎争抢的时候他只犹豫了一刹,然后立刻就退却了。 接着他下意识就往江褚寒身上扑了过去。 卫衔雪的身子不重,压过去的时候只让江褚寒又后退了几步,可紧接着一股冲击从屋子正中传来,四散出去的时候伴着一声“轰”的震声响动。 还有倏然炸开的火花。 褚黎抬过盒子的瞬间,下面牵连的机关跟着他抬起的手一道拨开,齿轮转动的声音并未像卫衔雪端着那样停下,而是如同恶魔低语一般飞快地转了下去。 火苗瞬间卷了出来,那满箱子的盒子霎时犹如纸做的一般淹没进了火焰里,轰鸣声并非惊天动地,在这小小的密室里已如惊雷,燎起的火光与冲击刹那间从中间四散开去。 那堆满盒子的箱子从中间炸开了。 爆炸的波浪瞬间将褚黎震出去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立马不省人事地晕了过去。 卫衔雪趴在江褚寒身上的时候立刻感受到了背后的冲击,可江褚寒的动作比他想的还要快,他几乎是接纳的姿态将卫衔雪抱进怀里,然后带他旋身背了过去。 两人当即就倒下去了。 这回后背摔地的是卫衔雪,撞在地上的时候疼痛卷过来,瞬间蔓延到了全身,可一只手正正托在他的后脑勺上,霎时将他一片怔愕的思绪柔软地接了过去。 江褚寒搂着将他压在下面,用他的臂膀将他盖得严实,因而所有一刹爆炸的冲击,几乎全是往他身上撞了过去。 卫衔雪落地的时候耳边只有嗡鸣声,江褚寒那一拥太决绝了,仿佛直直掐住了卫衔雪的心口,伴着身体上的伤疼得他霎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到黏腻的血滑到了卫衔雪的脸上——江褚寒的血…… 鲜红的血扎眼地从江褚寒口中淌出,他没力气抬头,开口时只剩一线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浓重的血腥气在交织的鼻息里变得滚烫,仿佛能灼伤了人,让人狼狈不堪地退避三舍。 “江……”卫衔雪在错愕里慌乱地捡起思绪,可他也太疼了,口鼻里满是血腥与烧焦的味道,他想伸手捧住江褚寒嘴边流下的血,但他被压住的胳膊怎么也抬不起来。 疼痛里挣扎的清醒只持续了半分,卫衔雪眼前还是一阵阵泛起迷蒙,将他强行拼凑的思绪搅得纷乱,他还是只能吃力地闭上了眼。 可朦胧挣扎的眼里,卫衔雪恍惚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进了密室,那人满身的黑袍,对着地上的狼藉辨了辨,丝毫没管这屋里躺着的不知死活的性命,而是直接朝着那堆被火卷过的箱子走了过去。 那黑袍人对着残局里拨动了许久,将两个藏在灰烬中的天巧匣找出来了。 天巧匣也不知用了什么做的,这般烈焰里面滚过,竟然也没有烧焦的痕迹。 黑袍人拿过两只匣子,接着掏出了一把钥匙,他对着两个匣子一一试过,最终将其中一只收进了宽大的袍子里,而后转过了身。 卫衔雪迷蒙地看见他朝自己走过来了,他没有力气挣扎,耳边的声音也变得很远,只能在屏住的呼吸里吃力地眨了下眼。 但那人只是弯下了腰,用手指探了下江褚寒的呼吸,而后将余下那只天巧匣放在了卫衔雪的脑袋边上。 东西落地轻轻一响,几乎贴着卫衔雪的耳朵。 “……” 黑袍人接着就出了门。 他从密室里出去,外头黑暗的通道里立刻有人举着烛台过来,他着急地说:“这动静这么大,怕是有人要来了。” “无妨,这点爆炸死不了人。”黑袍人拨动衣服,将衣袍掀动了些,几乎露出了他上半张脸,“蕴星楼保不住,纪掌柜趁着时间赶快出京。” 纪掌柜叹了口气,“属下倒是没什么,就是担心殿下……” 黑袍人半张脸在烛火里平静如常,只是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带了点嘲弄的笑:“东西到手,别的事情都算无妨。” 他的手碰到了怀里那个天巧匣。 …… 密室里几乎变得死寂。 卫衔雪渐渐流逝的力气终于撑不住了,江褚寒的身体压在他身上很重,他推不开他。 他终于还是闭上了眼。 可接着在卫衔雪混沌的思绪里,耳边突然响过了一声江褚寒的声音。 “阿雪……” 霎时间那声音仿佛穿透了风雪潇潇与血债累累的过往,沾染着此生也难以和解的爱恨情意,如同一道羽箭,倏然朝卫衔雪荒芜的心绪里钉了过去。 卫衔雪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接着江褚寒呼吸微弱,他声音也气若游丝,但他在迷蒙的时候,又清晰地喊了一声: “阿雪……” —第一卷完— 第二卷 第66章 :过往 “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昏暗的牢房里不见天日,卫衔雪蜷缩在一块,低声啜泣的声音在牢狱里断断续续,他过了许久,才极其轻声地“嗯”了一声。 永宴十年的三月,江褚寒带着满身是伤的卫衔雪离开了刑部的大牢。 ——多年前在大雪里昏迷,一段梦境一般的往事无知无觉地涌进了江褚寒的脑海里,那场梦里他做了件错事,他把卫衔雪当了粒无足轻重的棋子,借他的手杀了朝中内宦,然后将自己的人推上了御前。 可那无辜的小质子,就因他这举动进了大牢。 江褚寒那时去迟了了,卫衔雪已经在牢里受了很重的伤,他带着故意的好心问他要不要跟自己回去,然后将一无所知的卫衔雪带进了侯府。 那段回忆给江褚寒烙下了心虚与愧疚的痕迹,但他只是把那当做一场虚无离谱的大梦,直到一场爆炸里巨大的冲击将他的灵魂都无情地击散了,他重新拼凑起的思绪里面,塞进了往后更加清晰深刻的记忆—— 那时他带着卫衔雪回了侯府,这些年他与这个小质子并无交集,说起来摊上几年前的国恨家仇,跟他还是有过节的,即便一时不察让他落得伤痕累累,江褚寒也不至于为此心焦不已。 算是补偿,江世子给卫衔雪请了大夫,侯府里温床软枕,什么锦衣玉食也不曾苛待,只是一惯活得洒脱的江褚寒,有些不想见他。 许是这人无知柔弱的模样让江世子生起半分怜悯,让他在过往那些刻意谋划里同自己的良心打了个照面。 于是他把卫衔雪关进了侯府的后院,吩咐管家有求必应,然后自己敷衍地忙碌起来,避开了和他的相见。 直到有一日他回府,秦叔告诉他卫衔雪被辆马车接走了。 秦叔不明所以,“世子不知道这事?来的人是三殿下身边的近卫,说是世子的意思。” 见到江褚寒皱眉,秦叔才着急地挠了挠头,“这……老奴真以为是世子的意思,人今日黄昏的时候就走了,现在……” 现如今天都黑了。 “秦叔先别急。”江褚寒眉梢的隐忧晃了晃,“来的时候说过带人去哪里吗?” 秦叔回忆说:“说是,说是蕴星楼。” “我去看看。”送江褚寒回府的马车又调转了方向。 江褚寒这些时日还真给自己忙忘了,他强行把开府宴的事归咎到那个小太监北川身上,然后在御前混账地讨要走了卫衔雪,这事放在往常陛下定然要斥责,可洪信人都没了,陛下有心揭过,就这么让江褚寒真的把人要走了。 但这事情三殿下那里还没揭过去——他跟卫衔雪的过节可算是由来已久。 这怎么就让褚黎把卫衔雪给接走了。 莫名的焦躁在心头撞了撞,江褚寒一路过去,隐隐有些担忧。 蕴星楼。 酒杯间觥筹交错,满桌的饭菜没怎么翻动,酒杯却摆了满桌。 “来来来——你再喝一杯。” “前些时日你那宴会上的酒本少爷没有喝上,今日请你过来,你就不能赔上一杯吗?” “就是就是,本少爷这杯酒你也该喝下。” “卫衔雪,今日这酒局可是三殿下筹的,再推脱可是驳了殿下好意,从前你久在深宫,殿下对你也算是多番照拂吧?” “……” 满屋子的人凑在桌边,一壶壶的酒倒进杯盏,全都朝卫衔雪灌了过来。 接他走的人说是江褚寒的意思,可卫衔雪不是不认得褚黎身边的人,只是他就算知道褚黎要为难他,他也没什么回避的余地——从前在宫里就是如此。 卫衔雪是第一回见到京城里这么多富贵子弟,那些满身酒气的少爷对他上下打量,嘲弄的眼神能将人戳穿,嗤笑声也毫不避讳,他们即便知道卫衔雪如今是江褚寒的人,也觉得世子不过把他当个玩意儿,这模样不过更验证了几分猜测。 随即满杯的酒递到卫衔雪面前。 褚黎心里还有气,洪信死在雪院,坏了他在朝中许些打算,这个卫衔雪在他面前一直都是个软柿子,被他欺了打了也从不敢吭声,这回竟然反过来将他踢了一脚,不管是不是卫衔雪动的手,这件事在褚黎这里都不算翻篇。 第88章 若不是看在江褚寒的面子,今日灌给卫衔雪的就不是酒。 卫衔雪不过喝了一口,就被烈酒呛得不住咳嗽,可桌上人看着褚黎的脸色,还是一杯杯朝卫衔雪敬了过去。 卫衔雪还想推脱,背后两个侍从就把他的胳膊按住了,他若是不接,那酒就直接朝卫衔雪嘴里灌进去,两杯下去,卫衔雪就不敢推辞。 他身上的伤才方才好了,那么些人他一点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一双双手在他面前重叠起来,像是来索命似的,也不知喝了多少,他不胜酒力,眼前变得有些迷蒙,虚虚的视线一晃,那酒杯碰撞的动静像是刀戈兵刃相撞,伸过来的手仿佛沾了血迹。 卫衔雪错愕的思绪里混乱不堪,一霎觉得自己像回到了蕲州,那些狰狞的面孔对他围攻过来,卫衔雪瞳孔骤然一缩,整个人有些恐惧地抖了一下。 接着他手里的杯子“哐”的一声摔下去了。 这一声清脆,却仿佛一下敲在了他的神经上,卫衔雪倏然就清醒了一刻。 众人看着那杯酒,都用种冷漠凶狠的眼神瞧他,绕开堆在面前的陌生人,褚黎在后边的眼神更是冷得吓人。 卫衔雪坐在椅子上往后缩了一下,“我……” “三殿下……”这些年在宫里他没少被褚黎找麻烦,卫衔雪低下头,他抓了下身上的衣服,终于横了心,伸出的手颤了颤,即便他真的喝不下了,还是要端酒去给褚黎赔罪。 可接着在他听不太清周围动静的时候,一道开门的声音干脆响过,脚步声也来得直接,然后一只手拨过了周遭围过的人,不由分说地将他手里那杯酒拿过去了。 卫衔雪愕然地偏头一眼,那张侧过身的脸在他眼里分明地清晰起来,平日里江褚寒爱笑出几分风流潇洒,可侧过的方向看不全他的笑,只剩了令人心动的一番明朗俊逸,在这时分宛如神兵天降似的。 江褚寒冲着席中举了下杯,“来晚了各位担待。” 褚黎压根没喊他,但面子上不好驳了,三殿下皱起眉头冲他点了个头。 江褚寒将酒饮下,他往前站在卫衔雪身侧,周遭那些富家少爷只好识相地退过身,给他让了位子。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江褚寒故意去捧了下卫衔雪的脸,他喝了酒的脸上满是红晕,人仿佛有些不清醒,望着他的眼神都有些呆呆的,还就盯着他看。 卫衔雪跟着就去扯住了江褚寒的衣服,他摇了摇头,“我……我真的不能再喝了……” 他轻轻“哼”了一声,拉扯的时候不察似的,晃不住的头有些往前磕到了江褚寒的身上。 江褚寒低头看他,心里莫名触动,他走近一步,当着众人的面让卫衔雪靠在他身上,抬眸时对席间扫了一眼,他轻轻笑道:“我家阿雪酒量不好,你们的酒他喝过了,就当是本世子喝的,还有谁想敬吗?” 席间顿时一片噤声。 江世子不等他们多说,他望向褚黎:“三殿下担待,这酒再喝下去,怕是再没有下回,人我就先带走了。” 褚黎从前没见他这样过,如今就当他一时新鲜,今天酒也灌了不少,他也没再拦着,任着他把人带走了。 江褚寒拉了卫衔雪一把,醉酒的小公子却还不松手,他没办法,只好把人一把抱起来,带着他就出了门。 蕴星楼里好些人都看到了,但江世子横过眉,那些爱说闲话的一时把眼睛都偏了回去。 江褚寒来时坐了马车,他把人放上去,自己也坐上去了。 这下实在是避无可避,江褚寒被卫衔雪拉扯,和他很近地坐到了一块。 卫衔雪今日的酒是当真喝多了,他本来年纪就不大,在宫里的时候根本就摸不到酒这玩意儿,那辛辣的酒味充斥着脑海,只能是狠心灌下去,然后整个人都被灼热地烫得有些神志不清。 这么安静逼仄的空间里,呼吸声都清楚了几分,江褚寒终于是开了下天窗,打算真的思考一下如何安置卫衔雪的事了,他好歹是大张旗鼓把人要过去,但他们要算怎样的关系? 总不能……真的把他当枕边人吧? 除开容貌的喜好,江褚寒跟卫衔雪说过的话如今数起来都不算太多,这人的份量怎么说也算不到枕边人的地步,何况他江褚寒也没那么强烈的欲望想去纾解。 想来想去这人竟然还有些麻烦。 偏偏江世子这一皱眉,马车好像实在太颠簸了,卫衔雪靠在他肩上呢喃一声:“难受……” 他捂着胸口,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过不了一会儿,江褚寒将马车喊停了,他带着人下了马车,卫衔雪蹲在路边,就开始吐个不停。 他今日去赴宴,除了喝酒什么都没吃,这会儿吐出来的全是酒水,难受得像五脏六腑都能吐出来。 江褚寒思量一番,让马车先回去了,反正卫衔雪现如今也坐不了,干脆让他们回侯府先备些醒酒的东西。 再回过头的功夫,卫衔雪那边动静好像停下来了,这时候已经算是夜深,这路上无人来往,静悄悄的,唯有这夜月色明净,洒下的月光笼罩着长阶,皎皎如水。 卫衔雪竟然蹲在地上没起来,他低垂的头抬了一下,又用胳膊把自己脑袋枕过去了。 江褚寒在后面喊了他一声:“卫衔雪。” 卫衔雪没动,江褚寒就又喊了一声,他跟着说:“该回去了。” 可卫衔雪将头一垂,更用手臂将自己的脑袋埋下去了,像是一副什么都不听的样子。 他这是……醉迷糊了?可江褚寒没办法,总不能让他在这里蹲到天明,“你先跟我回……” 还没等他说完,卫衔雪晃了晃脑袋,突然就蹲着转过了身,他从地上摸了粒石头,举过头顶就朝江褚寒扔了过去,只是他力气不大,那石头丢得软绵绵的,“咚”的一声没砸到人,只滚了几下落在江褚寒脚边。 卫衔雪抬起糊涂的一张脸,很是生气地说:“你们都欺负我。” 江褚寒脚步顿时一停,平日里见的卫衔雪仿佛没有脾气,就是被欺负了也没吭过声,这是喝醉了才说这样的……大实话。 卫衔雪丢了石头,见江褚寒没过来了,又低下头自己嘟囔:“你们都……都欺负我……” “我来梁国这么久……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他支支吾吾,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江褚寒没觉得奇怪,毕竟这人早该委屈了。 只是这样子放在他面前,江世子自诩风流,也不过是人情场上走过几遍,还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他暂且先走过去,然后想了想旁人哄人的技巧。 江褚寒对着卫衔雪的头摸了一下,他硬着头皮说:“我……我不欺负你了……” “……”碰着他头发丝的时候江褚寒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他故作温柔地直奔主题:“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谁知卫衔雪醉意朦胧地说:“你是谁啊?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 江褚寒喉间一哑,这怎么还不认人了,他心一横,打算直截了当地把人扛回去。 可卫衔雪眨了下眼:“难道你是江世子吗?” 他翻了下脑袋换了胳膊来枕,“我只跟,只跟江世子回去。” 江褚寒诧异地在夜色里呼了口气,“你喊我什么?” 卫衔雪好像终于听明白这声音是谁了,他抬起头,一双澄明的眼里进了月光,“江世子……你是江褚寒吗?” 卫衔雪被人欺负久了,这话说出来冒犯名讳,他小声“哦”了一句,蹲在那儿揖手合了一下,“冒犯,冒犯世子了……” 江褚寒的视线终于和风细雨地软了下来,他把放在卫衔雪头上的手往下挪过,单手捧住了他的脸,“我是江褚寒。” 卫衔雪用着上仰的视线去看他,“世子……那你很讨厌我吗?” 江褚寒敛着眉:“你为什么这么想。” 卫衔雪停顿了道:“那世子就是很忙。” “……”江褚寒动作一顿。 卫衔雪其实心里明镜一般,看出来江世子的刻意躲避了,可他就算被江褚寒关进侯府,又给了他刻意冷落,他还能对他敬重客气地有求必应。 江褚寒心里那点并不深刻的愧疚又给他坦然的模样勾出了许些,他还是弯下了腰,两只手扶着卫衔雪的胳膊,将他揽起来了。 “你喝醉了。”江褚寒把人轻搂了一下,还没想好要怎么带他回去,他耐心道:“下次别人给你喝酒你就推脱,就说是我的意思。” 卫衔雪乍一站起来,脑袋有些发晕,他晃了下头,“你的意思……世子……” 他反过去将江褚寒的胳膊也搭住了,“世子你真好。” 卫衔雪笑得皎洁如同月光。 可他那笑仿佛登时戳了江褚寒的胸膛,他一瞬的怔愕被他用潦草的挑眉掩盖过去了,他呼了口长夜里有些凉意的空气,“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世子……世子都不记得了吗?” 第89章 卫衔雪醉意朦胧地眨了眨眼,他比江褚寒个子低些,就是站起来去看他的脸也是仰着的,“三年前……三年前我来大梁,是世子亲自接的我。” 说起三年前,江褚寒只能记得他满身的伤,手下那些将士毫不留情地苛待他,让他差点在路上就死了,若是他真的没命,这事情追究的祸端就要落在江褚寒身上。 他怎么会因为这个事觉得江褚寒好。 果然卫衔雪接着道:“大梁的冬日真的好冷,也好……好疼。”他整个人有些缩了一下,“寒风连和伤口和衣服冻住都能,我觉得我会死在入京的路上,世子那时候应该不喜欢我吧?但世子还是,还是给了我一件狐裘,让我……在绛京还能活了这么久……” 卫衔雪说到一半的时候语气低了一下,可他醉意朦胧的时候,说话的条理清晰得过分,烈酒不过是添了一把柴火,让他将心里的话也一股脑地吐出来。 江褚寒还是觉得诧异,丢了一件狐裘这样的事,他早就不记得了,当时他留了卫衔雪的性命,不过是因为他身为质子不能在入京路上真的死了,且……利用之心早就有之,这卫衔雪居然,居然还把这事情放在心里。 “大梁的皇宫比起燕国不遑多让,我已然委曲求全了,可还是有人要找我的麻烦……”卫衔雪站不住的时候被扶了一下,他掰着手指头自己数起来,“我不能去御膳房吃东西,也不能去御花园里摘花,更不能去书阁里看书……我还要给人背锅,给人赔罪,给人下跪,还要被逼着跳池子……” “那么冷的池水,他们根本没想我活着。” 卫衔雪很深地呼吸了一下,这样的话谁说出来,也不可能一点恨意也不带,他好像是压下了仇怨,偏偏把其中一件令他有所庆幸的事说了出来:“那一次落水,是世子把我从池子里拉起来的,你记得吗?” 期待的眼神里把江褚寒最后一丝心软也勾出来了,他昧着良心“嗯”了一声。 卫衔雪恍然一笑,“你骗人。” 他重新搭上江褚寒的胳膊,“你不记得这些小事也没关系,这次你带我出牢狱,我怎么也是要感激世子的,这件事你总不会忘……你我都忘不掉。” “……” “是……”江褚寒盯着卫衔雪自顾自说话的脸,他居然一霎间想过这个人是否有过故意欺瞒的端倪,不然他怎么能傻成这样呢? 无知无觉的软柿子,被人捏了也还当做庆幸,往后怕是还能帮他满心欢喜地数钱。 江褚寒竟然替他生气了一下。 但卫衔雪还在说:“世子把我带进侯府,旁人说,说……” 他这话好像停顿了许久,然后放轻了声:“说世子把我要过去,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了。” “你的人……”卫衔雪撑着江褚寒手臂踮了踮脚,很是天真无邪道:“世子要我怎么做你的人呀?” 突然与卫衔雪平视,江褚寒呼吸都微微沉了,但这事他没有想清楚,只涩声道:“你在侯府,我不亏待你。” 但卫衔雪好像没有听到,他看见江褚寒张合的嘴,睁起迷蒙的眼就要凑近了去看,似乎还想将他所有的表情也一并看清了,可他凑近一下眨着眼睛,跟着竟然很轻地往江褚寒嘴上亲了一下。 “是这样吗?”卫衔雪起来无知地问。 那一下蜻蜓点水似的,江褚寒的眼睛却骤然一缩,他不可置信地垂下眼,对那人无知的脸扔过去了灼灼的质疑猜测——他……他故意的吗? 他想蓄意勾引? 他想假意逢迎? 他想有仇报怨? “……” 江世子怎么也不觉得这个人是真的因为感激亲他这一口。 但接着卫衔雪踮脚踮得不稳了,他整个人往前一趴,手接着不小心就勾到了江褚寒的衣带,他迷糊地又说:“还是说……” “这样……” “……” 江褚寒沉声地呼了一口气,他接着就把卫衔雪的手抓过去了,这人的力气在他面前就是蜉蝣撼树,他要抱过他易如反掌,他连挣扎也挣不脱。 但卫衔雪这会儿是真没力气了,被江褚寒一下抱起来,人就迷糊地开始昏睡。 夜里的月色像是把路漫上了一层春水,连着把江世子的心也淹没了,还轻易掀起了浪涛。 回侯府他生生抱着人走了小半个时辰,那一步步的路他走过去,他没想透的事初见端倪,只有一件事他下了决心——他顺水推舟利用卫衔雪的事,他这辈子也要瞒着他。 第67章 :账簿 那一夜的事仿佛在江褚寒心里种了粒根深蒂固的种子,第二日他改了往日里的逃避,耐心在侯府里呆了整整一天,毕竟那人酒后的真言那么真挚,醒了就合该对他投怀送抱。 可江世子只跟自己的窘迫打了照面,那小傻子没来,白让他在屋里如坐针毡了。 后来“随便”一问,才知卫衔雪喝了酒一天都没醒来。 江褚寒黯黯有些在意,他往书房的方向走,不小心拐进了替卫衔雪备的客房。 老远瞧着床上的人,江世子就开始觉得他没用,别人给他灌酒他就喝,好歹是自己的人了,也不知道出去硬气点,这都算是给他丢人,昨夜没好好说他,今日理由找着了,江褚寒高低得等他醒来说教一番。 但见到卫衔雪了,又发现这人并没有睡得人事不省,而是一副并不安稳的样子——他闭着眼,却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像是受了惊吓躲藏起来的猎物,整个人惊慌失措地在被子里微微蜷缩,手指无意识掐紧了,将被角攥得很死,仿佛被什么梦魇缠得不见天日。 江褚寒再怎么给自己找对他冷脸的借口,这会儿也发不出脾气了,他掐着一丁点善心,替卫衔雪掖了一下被角,打算只是在他醒来之后打趣他两句。 结果……这小家伙忒不厚道,竟然干出不记得酒后胡言的事。 好歹他是独一份占了他镇宁世子的便宜,这就当了一出闹剧了? 但……算了,江世子对着他迷蒙的眼睛打了个哈欠,问他要不要吃点点心。 卫衔雪对着圆润的月亮说:“世子爱吃点心?” 这都哪跟哪,江褚寒心里痒痒地敷衍了人,谁知第二日这小傻子自己去厨房学怎么做点心了。 “……”江褚寒抓着盘子吃了两大碗。 卫衔雪又重新在侯府里安稳住下了。 往日的侯府几乎就江褚寒一个人,他的确是宁愿出去听曲儿喝酒,也不回来看府里开的新花,可现在隐隐有些不一样了。 府里有了个新来的小,小公……小夫人。 卫衔雪在厨房呆了几日,吃得江世子心满意足挑不出毛病了,还有了些圆润的征兆,因而又把他拉去了书房,给他找点书童的活儿来干。 但江褚寒真想不通了,卫衔雪竟然对那些个话本和春……咳,图册全然没有兴趣,看上几眼就脸红个不停,然后对那些个无趣的所谓名篇手不释卷,那些东西江褚寒看几眼就要与周公争辩几个来回。 不过他这天赋异禀放着也是放着,江世子还真找着了他的用处——宫里那位陛下知道这外甥不爱看书,每次罚过来挑着抄书这一条来罚,如今可是找着代笔的好人选了。 江褚寒得意地把书推给人家,本想见识这人从喜到怨的转变,不想卫衔雪抄书也能抄得心满意足。 “……” 江褚寒觉得卫衔雪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寒来暑往,秋去冬来,人也从谣言里的那个人变成了真的枕边人了。 那一年侯府有了颜色,往日里下人打理的院子卫衔雪接了过去,他把那些枯枝全都清了,在后院种了红梅。 说是雪覆红梅,美不胜收。 然后那一年的冬日,侯爷要从边疆回来了。 江褚寒觉得自己最是春风得意就是那一年的冬天,他看见卫衔雪站在窗边看外面冬雪簌簌,想着冷风吹襟,因而贴心地给他将一件大氅披过去了。 卫衔雪侧身过来望着他笑,喊了他一声“江郎”。 头一回听到这称呼的时候江褚寒能去下雪的院子里扫半圈雪,现在能带着卫衔雪照着图册来耕几回地…… 只可惜卫衔雪身子骨太弱,来几次就要让人心疼不已。 知道镇宁侯要回来的时候卫衔雪躲在屋子里担心了好几日,江褚寒自己肖想几分“丑媳妇见公婆”的紧张,但咱们阿雪生得花容月貌,哪里用得着担心,他出门回来为着安抚人,特意去酒楼里给他带了饭菜。 如今酒楼里时兴了种特意做给小孩吃的糖球,圆圆的裹了糖浆,大小比外头卖的糖果要大些,有些硬,一口咬不碎,只能含在嘴里,给小孩儿解馋最合适不过,许些小孩儿含在嘴里支支吾吾地说笑,吃起来当嬉戏。 江褚寒回来的时候早过了饭点,卫衔雪用过饭了并不饿,江褚寒也不硬塞别的,就让他吃那糖球,逼他含在嘴里。 第90章 “……”卫衔雪吞进嘴里才知道江世子不安好心。 满嘴都被甜味裹住了,卫衔雪得将两边的脸鼓起来才能将嘴阖上,然后他就说不出话了…… 江褚寒盯着卫衔雪腮帮子笑了半天,在人快要红脸生气的时候把他抱在自己腿上,故作正经地说起正事:“我父亲回来,你是不是有些担心?” 卫衔雪羞愧地点了点头,只可惜想说什么也张不开嘴。 江褚寒就自己来说:“我父亲这人有些凶,从前喊鸦青盯着我,年年回京都要找我的麻烦,揍我一回两回,我又打不过他。” “……”卫衔雪瞪了下眼,江褚寒这意思是侯爷不仅严厉,还爱揍人,那他做出这种出格的事……不会把他丢到侯府外面去打吧? 卫衔雪退了退,被江褚寒捉回来了,“他今年打我的时候,你可得在旁边劝着点。” 卫衔雪哪敢劝啊,他摇了摇头,支吾了声,又指着自己摆了摆手,他甚至想说要不自己出去避一避,就当外头说的都是谣言。 江褚寒把人手一推,不高兴地拉下眉眼,“还想说今年父亲回来,让他答应将侯府的账本交由你学学如何打理,往后让你出去打理侯府的生意,看你这样子是想推脱了。” 卫衔雪忽然一怔,这些年他像个笼中鸟被关在一方天地,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要让他出去…… “这么惊讶?”江褚寒的手往下伸进去,把人一下弄得有些紧张,他故意道:“那你还想见我父亲吗?” “……”卫衔雪埋了些脸,江褚寒在侯府里什么地方都能开始动手动脚,卫衔雪就算想摇头拒绝也只能点了下头,接着就被江褚寒捏住了下颌。 他搅了搅,往人亲了过去,缠绵的时候口齿间全是甜的。 这时辰也到了时辰了,氛围也合适。 江褚寒从第一回尝到滋味的时候开始,就再也没有犹豫过什么了,京城里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傻的人了,苦苦地相信他江褚寒是个意志坚定的好人,他来得太过轻易的投怀送抱让江世子几乎忘却了过往的隔阂,他只需要让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是他的,其他的名声和名分他都没再想过。 “好可怜啊阿雪。” 江褚寒仰起头,他看人睁着迷蒙的眼,含着糖球忍耐,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个人。 卫衔雪太听话了,江褚寒觉得他一辈子都会这样顺着他。 侯爷冬日里回来,顶着大雪,还是把江褚寒揍了一顿——镇宁侯远在边境,其实早听闻了京城里的事,他原以为他是发了善心想要拉一把被陷害的卫衔雪,没想到这个混账儿子真这么不明不白地把他放在了后院。 那可是后院啊……他们江家到底是走到头了。 可老父亲挑不出卫衔雪的错处,他除了是个男的,旁的什么配江褚寒都绰绰有余,好歹是个皇子身份,又会做饭,又有学问,还会打理宅院,看着也不是个傻的,怎么就对江褚寒死心塌地的。 江辞在长公主面前上了好几柱香,许诺今年一定再多揍几次江褚寒。 可新年一过,侯爷还是走了,这两年都没再回来过。 永宴十三年,京城里风貌变换,卫衔雪终于在众人渐渐淡忘却两国嫌隙的时候,拿起了侯府的账簿。 生意来往,银钱手里走过,免不得与许多人打上交道,卫衔雪偏偏在一笔笔流水一样的记账里,发现了户部贪污的端倪。 这事被江褚寒接过去了,他时任兵部,比照户部从前的账簿与兵部前些年的开销,一些往事轻易浮出水面,江褚寒竟然还能在时隔六七年的时候,找到当初燕梁两国开战,镇宁侯在前线腹背受敌的证据,正是当初户部银子亏空,连前线所需的粮草数额也能做出文章。 往后一查,才知户部背后的人一直都是当朝太师余丞秋——余太师扶持三殿下的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了,可为了平衡朝中局势,侯府与太师府之间渐渐生了对立纷争的嫌隙。 江世子再想闲散,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偏偏这个时候,有人找到了卫衔雪。 刑部当年因为洪信的事失了倚靠,又因为折磨了卫衔雪撞到了江褚寒的枪口上,那动刑的刑部主事被江世子一刀断了手,人没多久就没了,而他直隶的那位刑部侍郎方煊,因为这事也降了职。 方煊见到卫衔雪那日,正是酒楼里喝多了有人闹事,卫衔雪只是出来查个账簿,遇着了就出来露了个面,偏巧上楼就被一只手拦住了。 “卫……卫衔雪?”方煊也喝多了似的,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今非昔比的小质子,“当年,当年你还是个阶下囚。” 这一句话将卫衔雪留下来了,时日太久,他不记得方煊了,只猜着道:“大人是……” 方煊潦草笑了笑,“刑部,刑部的时候同你打过照面,那时候……得罪。” 他揖手冲人客气一摇手,“差点误会让你屈打成招,刑部后来的结论,不知道卫公子可还满意。” 卫衔雪是在往后才知道那时候刑部将罪责都定在了北川的身上,没将他牵扯其中,可这实情之前,若没有江世子出手,卫衔雪怕是早就在那刑狱里背上了罪名,哪有今日的相见。 但事情过去这么久,卫衔雪只能将恩仇泯下,他客套一笑,“刑部大人查案自是明镜高悬。” 在生意场里走过几回,卫衔雪也学会了如何说场面话。 方煊一脸不受,“哪能是咱们的功劳,那时候世子尚在刑部,还是世子手段了得……” 他话里话外把“世子”二字咬得重声,卫衔雪就是傻子也听得出他有弦外之音,果然他跟着说了下去:“那个北川啊……还是世子亲自审的。” 北川是怎么回事卫衔雪倒不知道,那事江褚寒往后再也没提,他自然也不当问。 “这小太监我也审过,在我面前的时候还不说实话,他下毒都认了,非得要和验尸的结果说些出入出来。”方煊回忆着摇了摇头,他无意扫过卫衔雪的表情,换了话说:“这么久不见,卫公子今非昔比,可还能赏面去喝杯酒来?” “方大人……”卫衔雪终于记起这人是谁了,当初授意刑部注主事对他用刑的就是这个人,这样一个人在他面前提起当年的事,除了包藏祸心他想不出什么别的道理。 卫衔雪将人引回桌边,“方大人何必跟我卖关子?北川的事过去多年,他尸身都要化成泥灰了。” “也是——”方煊不同他车轱辘转,他提起酒壶倒酒,“当初洪公公喝了掺了砒霜的酒,那可是见血封喉的毒药,那小太监非跟我扯些什么旁的,那什么……三钱三,他非说他去酒楼旁边药铺买的三钱三。” “这三钱三能吃死人吗?”方煊笑着端过酒杯,朝卫衔雪敬了杯酒去,“卫公子好歹喝一杯,也算是……相识一场。” 卫衔雪垂下的眼从那杯酒往上挪过,一直看到了方煊的脸上,他盯着这人眉目,客气笑了,“方大人担待,世子嘱托出门在外不可饮酒,大人这杯酒我就不接了。” 方煊的手落了个空,卫衔雪没同他多说,两句之后就离去了。 方大人自己把酒喝了,目光还一直盯着卫衔雪离去的背影,等他走后,稀疏醉眼明净下来,方煊一脸阴沉。 卫衔雪仿佛无事发生,他去取了酒楼的账簿,按着原本的打算准备回侯府,可他坐上马车,目光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扫过一眼。 侯府名下有间药铺正在酒楼旁边,卫衔雪查账还没查到药铺头上。 “今夜世子有事不能回府。”卫衔雪将账簿交给了下面的人,他思忖了道:“我今夜正好闲着,麻烦你去将这几年药铺里的账簿也一道带回去吧。” “是。”手下领了旨。 第68章 :戳破 江褚寒这些时日忙得不可开交,户部的事情查到面前,侯府同太师府明面上已经揪着旁的事情在朝堂上吵了几回了,可偏偏这个时候,边境上又生了祸事。 兵部的急报传过来已是深夜,江褚寒随意抹了把脸,就整了衣冠要入宫面圣,只是他才出门,就见鸦青迎面疾步过来。 鸦青手里捧了个小册子,“世子,今日卫公子那边——” 江褚寒没听下去,他一边往外走,有些随意道:“这些日子事多,他那边不必跟之前一样事事报过来了。” 即便卫衔雪对他事事顺从,江褚寒还是由来已久地在他身边放了人,为着安危也好,不放心也罢,明面上他并不过问,但对他做了什么还算了如指掌。 “是,但是世子……”鸦青脸色露了些担忧,“今日卫公子去要了药铺的账簿,当年……” 当年北川下毒之事的真相鸦青也是知道的,因而还是想刻意提醒一下江褚寒。 可江世子走得急,心事重重地只听了个账簿,“他近来一直在看账本,这些事情他想做就让他……” “不。”江褚寒忽然一顿,他捏着怀里那封奏疏,沉声道:“这些日子,拘着他也好,先别让他出府了。” 第91章 鸦青以为他听明白了,“世子入宫是为了何事?” 江褚寒暗夜里眸色沉沉,“燕国重新起兵了……” 永宴十四年秋,燕国将八年前的和议撕了,重新起兵攻了梁国边城——当年燕国战败,将蕲州再往南的地界徽州五县交给了梁国,如今战事再起,先是徽州地界有了兵乱。 此事燕国来势汹汹,一夜之间将两县占回,似有势如破竹的势头。 秋日一场雨落得满城萧瑟,宫里宫外都弥漫了清冷的滋味,尤其是永宴皇帝先是染了风寒,在前线一场告急的战事前有些久病的征兆。 满京城都重新想起了当年。 江褚寒再回府那日是刚下了朝,他脸色不好,才在朝上同人吵了架,这会儿看谁都是一副混账的模样。 下马车时那车壁上挂了柄剑,江世子伸手碰过,连带话里也剑拔弩张似的,“今日在朝上与我争辩那人是御史台新来的?” 不等鸦青答他,他就有些不耐烦道:“找人去揍他一顿,我明日不想再朝会上看到他了。” “世子……”鸦青头一回没领命,而是有些劝诫道:“您若真动了他,才是给人落下话柄,明日整个御史台怕是都要群起围攻了。” 可江褚寒气冲冲上了台阶,“满京城谁不知道卫衔雪是我的人,几个言官两嘴一碰,就敢当着我的面说要拿人去前线祭旗。” 燕国起兵有好几日了,朝中有了要让燕国质子再前线祭旗的说法,但今日御史台再提的时候,让江世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驳了回去。 江褚寒眸中如浸冰霜,“他们现如今拿出话来说,如何不是要来为难侯府?” 鸦青却轻轻叹了口气,“世子真觉得这只是侯府的事吗?” 江褚寒进门的动作一顿,“如何不是……” 他接着道:“如何就不是侯府的事,当年我江褚寒的笑话他们可是看了不少,如今又只当是闹剧了,抢人东西也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嘴里还说着顾全大局,这前线的仗不如让他们去打。” 京城里从前能笑话江褚寒混账,将人拐进了侯府,连带着侯府一起笑了,但如今镇宁侯在前线苦苦支撑,远在京城的侯府还要被人逼着再出一条性命祭旗,不管这是个什么人,江褚寒都觉得没有这样的道理。 何况那人是卫衔雪——这人是他连哄带骗弄进侯府的,不管在他这里占了几分情面,那就是他的东西,从头到脚旁人别想动了分毫。 鸦青再想说什么也噤声了,他换而道:“那燕国起兵的事,世子不打算同卫公子说吗?” 江褚寒有些缄默,前几日就吩咐了人不让他出门,这事他现在大概还不知道。 “先……先瞒着吧。”江褚寒皱了皱眉,这一日下了雨,他将打湿了些许的衣袍顺了顺,“这几日下着雨,他也没什么好出……” 偏偏江褚寒一脸愁绪地抬头,就远远望见了屋檐下的卫衔雪。 庭院里看过去隔了雨幕,人脸上的表情看不太清,只见淅淅沥沥之外,隔着满地树梢上落下的枯黄,卫衔雪也在望着他。 江褚寒整个皱着的眉头都停顿了一下,他仿佛是在这一刻才突然意识到,几乎每次回府,卫衔雪都会在庭院里等他回来,只是事情司空见惯久了,他就没当了回事,但今日突然意识到时,发现自己满腔的不快在见着他时没能像从前一样消解,反倒有些不知如何安放的烦躁在心头撞了撞,将卫衔雪忽然出现的身影勾勒得更加深刻了几分。 江褚寒居然下意识的反应是不想见他,前线的事他打心底里不想牵连,可他也没想好要怎么同他说起,因而江世子只与对面对了一眼,就将目光挪开了。 这雨下得生寒,他不自然地搓了下手,干脆避开了人,没穿过庭院,直接偏身往旁边去了。 卫衔雪却还在庭院里注视他的背影看了很久。 等到江褚寒的背影从那栏杆处消失,卫衔雪才垂下了眼,他把手抬起来,手里正握着本账本,正是多年前药铺抓药的那本。 这日夜里。 雨下得愈发大了,风雨飘摇将屋子的窗户掀得嘎吱作响,卫衔雪望了眼风雨凄凄,也没去将窗门关上。 直到晚饭的时候他也没见到江褚寒,江世子这些时日仿佛不见头尾的神龙,卫衔雪再迟钝也能嗅到发生了什么的味道,可江褚寒不说,府里没人敢同他说什么。 他也不能出门——这样的日子让卫衔雪一瞬就想到了当年刚进侯府的时候,往事涌上心头,只要两嘴一闭,解释不清,什么胡思乱想都能把人逼得面目可憎。 他暗自羞愧过了,他没法将方煊的话当成耳旁风,因而卫衔雪拿走了药铺的账本,他带着点惴惴不安地对起账目,可对不上……当年的账目竟然真的对不上。 屋里的烛火被风吹得晃了又晃,仿佛像是人的心绪飘摇不定,卫衔雪等得久了,还是没有等到江褚寒,他将账本放进袖口,终于打算去找他。 可伴着长夜一声响动,烛火倏地一下灭了,整间屋子顿时暗下来,只剩屋檐下的微弱灯笼光照见几个人影,随着风声一下就越过了窗子。 卫衔雪顿时后退了几步,“什么人?” 那黑暗里立刻喊了声“殿下”,好几声跪地的动静哗哗传遍了屋子,“我等来接殿下离开。” 卫衔雪后退的动作突然就停住了,“你们……” 几年过去哪里还有人这样喊过卫衔雪,他不可置信地呼了口气,“你们来干什么?” “我等燕国暗探来护送殿下离开。”那些人自报了家门,随后很快起了身,“殿下还不知道吗?” 卫衔雪方从诧异里反应过来,他按过桌子,正要找着烛火的所在,“知道什么?” “那些贼人果然还瞒着殿下。”那些人很快到了卫衔雪身侧,“燕国已经重新起兵,必定会报了当年战败之仇,殿下这些年忍辱负重,如今是不必在梁国受苦了。” “燕国起兵?”几个字眼仿佛过于刺耳了,卫衔雪一时惊愕得有些反应不及,“此事当真?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来人不经意架了下卫衔雪,飞快地说着:“殿下,如今那些大梁人正谋划要将殿下于前线祭旗,我等立刻护送您离开。”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卫衔雪强行冷静地想了想,他往后缩了一步,“此事我还并未听说,你们到底是谁的人?” “您可不能再犹豫了!”旁边一边劝着,一边生硬地拽过了卫衔雪的胳膊,仿佛要强硬地将他带走,可他话说一半,整个人突然一僵。 他嘴里的声音立刻化作了喉中一声咕噜的哼叫,跟着就沉声倒下了。 一支弩箭闻声从屋外射进来追进他的胸膛,屋里的暗探立刻戒备地拦过长刀,“有埋伏!” 卫衔雪正被那倒下的暗探撞了下小腿,他抬头一望,就见到屋外在灯笼光下人影起伏,几乎将这屋子围住了。 那伙暗探将卫衔雪护在身后,一边冷声道:“殿下可莫要对侯府有什么情谊,外头这些人若不是冲着我们埋伏而来,必定是日日盯着殿下的眼线。” “我等带殿下突围——”那伙人话音方落,提起刀就往外头冲了过去。 四面的门窗立刻打开了,呼呼的风声将整个屋子几乎灌满,凉风吹得卫衔雪霎时冷静许多,他挪动有些发沉的脚步,跟着往屋外去了。 外头的灯笼光照得庭院微明,但卫衔雪一眼就认出了侯府里的暗卫,刀光一碰火花四起,又被风雨洗得透亮,侯府里的护卫也赶了过来,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将那几个燕国暗探围成了困兽。 卫衔雪才在门边踏出一步,就被一双手揽过去,江褚寒背过庭院,直接将卫衔雪的头按在了他的胸口上,“别看。” 他的手按得有些重,整个身影都将刀光剑影拦下了,他感觉听到他声音的时候卫衔雪整个人都安静了许些,只有些试探地贴在他胸口问了一句:“燕国真的?” 他的声音穿过沉闷的衣料也变得有些闷闷的,江褚寒在上头停顿了会儿,“嗯”了一声。 但他这话音刚落,那伙暗探打斗中瞥见江褚寒的背影,在这雨夜里大声喊了出来:“殿下——江家的侯爷正在前线杀我燕国将士,他江褚寒就要拿你祭旗,您可莫要……” 那人喊声一停,即刻被人抹了脖子。 但那声还是飞快地在庭院里穿透过去,该听到的都已经听到了,江褚寒被这话勾得霎时眉眼一沉,他几乎是阴鸷地回首看了眼那人倒下的背影。 他没注意到怀里的人脊骨一僵,卫衔雪在一瞬间动了动后脑勺,他似乎感觉到什么,赶忙说:“世子,你先别……” 可江褚寒对着雨中困兽之斗的人影冷眼一挑,即刻寒声道:“都杀了。” 这一声穿透风雨,仿佛沾染了雨夜里的血腥味,带了点不近人情的狠厉。 大雨很快将刀剑声都遮盖过去了,江褚寒等后面的动静停下,这才将卫衔雪已经在晃悠的头放开了。 第92章 卫衔雪动了动鼻子,他错开视线扫了一眼庭院,那昏暗的灯笼光下,鲜红的血迹被雨水洗刷,暗淡地散得遍地都是,横过的尸首立刻有人去收捡,让人拖了出去。 这事在一无所知的卫衔雪面前做得几乎有些太过绝情。 因而在江褚寒开口喊过一句“阿雪”的时候,卫衔雪没来由地整个人惊了一下,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江褚寒对他这动作眉头一皱,“卫衔雪……” 卫衔雪被他这一句喊回些思绪了,他面上还有些惊弓之鸟的影子,“方才那些人……说的是真的?” 江世子还没想好的说法被人轻易捅了出来,现如今竟然还有些难以启齿,“前些日子没跟你说是怕你乱想,为着你的安危也就没让你出门……” 江褚寒说着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他身上仿佛戾气不消,整个人带了点淡漠的疏离,他看卫衔雪好像是真的被吓到了,故意将声音放轻了些:“两国的确是开战了,可这些人嘴里除了这事没有实话,他们冲着乱你心绪过来,你别乱想。” 整个人院子里的人都散去了,重新隐进了暗夜,就连口鼻间的血腥味也片刻间被风雨吹散。 卫衔雪许久才从寒凉的空气中缓缓呼了口气,“是……” 他有些呆滞的样子道:“我知道了。” 江褚寒眉头皱得更深,他试着朝卫衔雪伸了下手,“阿雪……” 卫衔雪却一霎间退了一步。 江褚寒一怔。 卫衔雪仿佛被自己的动作也惊愕了一瞬,他立马朝江褚寒望过来:“对不起……” 江褚寒这才有些意识到,今日杀人杀得太快了,那一瞬有些冲动的成分,可那场景不该让卫衔雪亲眼看见。 挑拨的话就算虚假也能在心里留下烙印,他没能说清楚的事在卫衔雪这里怕是还要多加分辨。 但他从前什么都不说的时候,卫衔雪也没对他有过什么怀疑,还是这事情太突然了吗? “你说什么对不起。”江褚寒伸出的手扬了扬,见他不躲了,本想往他头上伸去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别乱想,听话。” 卫衔雪却是没有吭声,他有些试探地仰起头,可江褚寒的眉目在灯笼光下有些晦暗不清。 江褚寒还想说点什么,身后又传来鸦青的声音:“世子——” 鸦青着急的时候一向没有小事,可他看见卫衔雪在,过去又停下了。 江褚寒叹了口气:“前线的事吗?” “他知道了。”江世子抱着手臂靠了下门,“说吧。” 鸦青朝两边望了眼,“前线来信了,是侯爷。” 江褚寒脊背僵了一下,这夜里的雨越下越大,敲得人心里愈发烦躁起来,他沉默了许久,偏过了身,“我明日再来看你,你早些休息。” 卫衔雪涩声道:“好。” 这事戳破得太过突然,江褚寒该说什么也还在心腹里没凑成整话,他转过身就同鸦青走了。 卫衔雪还站在原地,他又摸到了袖口里的账本。 江褚寒直接去了书房。 前线的信加急送过来,这才半月不到,燕国大军竟然攻下了第三座城,还有一个噩耗江褚寒怎么也没有想到,镇宁侯竟然在前线受了伤。 江褚寒着急地把那密信揉成一团,“送信的人可有说父亲伤势如何?” 鸦青摇了摇头,“燕军来势汹汹,也不知为何涨了士气,但侯爷既是来信,也应当不算太重,世子莫要太过担心。” 江褚寒想起多年前见过镇宁侯受伤,如今几年不见父亲,竟然只能想到一个雄厚的背影,“京城相隔甚远,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多年前的事我还没找过他们的麻烦。” 他捏着桌角,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此次朝中绝不可同当年一样。” 书房里一时静了片刻,这一夜的雨下得仿佛捅了天窟窿,沉闷的老天忽然一怒,猝然就起了惊雷。 一道雷声响过,鸦青思忖了许久,还是开了口:“世子,卫公子那边……燕国那边若是来势汹汹,他留在京城,其实不算好事,何况那日同世子说的事,您真的没有想过吗?” 江褚寒目光寒凉,“我不松口,他们还敢逼着来上门要人吗?” 他把手摊开,那封密信已经被他捏成一团,但他偏了下眼,“那日的事是什么事?” “……”鸦青不想江褚寒真没放在心上,“就是卫公子查了药铺的账本,当年北川的事,他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北川?”这两个字提起来还得冲破层层尘封的记忆,江褚寒都快忘了这事了,曾经的那点介怀早已一日日消减,几乎散尽在了往后的时光里,可这乍一提起,竟然还是一下往江褚寒的心绪里戳过去,故旧的回忆与情绪还能隔着好几年的掩盖重新浮上心头,“不可能……” 他这一作想,江褚寒这一日都烦闷的心里更是乱得糊涂起来,他的手攥了下桌,“当年的事早就结案了,他能查到什么?最多其中有些出入,当年账本那么厚,他不可能真的找到端倪。” 鸦青皱眉想了想,“世子若是这么想……其实当年也只是换了其中一味药,并非插手太深……” 耳边的雷声和雨声愈发响了,“不止换了药……” 江褚寒自己咬了下牙,烦躁的心里带了点破罐破摔的了当,他自己沉声道:“当时换药借刀杀人,让他下了牢狱,又装了好心骗人真心,当初让他跟我也不过是掩人耳目,让旁人觉得我入朝廷也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谁知道他这么听话,从那时就对我死心塌地,怕是到如今也是被我骗着,但当时……” 他叹了口气,“当时也没想过会……” 江褚寒其实还想说点真心话的,卫衔雪这些年死心塌地,他是养了个小玩意儿也生了别的心思了,何况卫衔雪比他之前想的要有意思得多…… 但偏偏此时外头忽然电闪雷鸣,明暗起伏间整座大地倏然一亮,仿佛盖上了森然的白雪。 江褚寒嘴里的话忽然停下了,他目光恰巧抬起,那道闪电划过的霎那间,一个人影竟然伴着这道闪电倏然映在了窗户上,清晰分明。 第69章 :自在 卫衔雪低着头,正站在书房外面,他捏着账本的指节几乎泛白。 闪电之后立刻就是一声响雷,“轰”的一声炸响,仿佛把天撕裂豁开了口子。 “……”江褚寒心里霎时就“咯噔”响了一声,震声的威力仿佛比那惊雷也不遑多让。 他几乎一瞬间就认出了卫衔雪的身影。 可卫衔雪怎么会在这里…… 让他在府里自由行走久了,江褚寒丝毫没想过会被他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可能,所以他刚才……说了什么?卫衔雪又听到了什么? 时间过得太久了,江褚寒只当那是一件往事,一件事罢了,他们还有更加深刻多情的回忆,哪一件比不过那点故意利用的险恶人心? 江褚寒盯着那个明暗交错的影子,可不过眨眼,电闪雷鸣停顿的片刻时间里,那外面的人影飞快地从窗子上消失了,只剩了江褚寒的目光还定格在上面。 下一刻江褚寒立刻从桌边站起来,“追回来……” 他整个人腾身起来,着急地往书房外走,“把人追回来……” 门边正有闪电明亮划过,照得江褚寒的脸霎时惨白,他气恼的脸上几乎有些狰狞。 一场大雨仿佛能将所有痕迹洗刷干净,可隐隐过往忽然在这暗夜里抬了头。 卫衔雪慌张地从书房边奔出来,但他脚下如同灌了铅,一口他死死咬住的气哽住喉中,将他所有的思绪一时堵了完全,他不敢再想他方才听到了什么。 可紧接着他脚下不察,夜里踢着台阶整个人往前一扑,膝盖顿时狠狠撞在台阶上,疼得他倒吸了几口凉气,紧接着就被奔涌的思绪撞进了脑海。 那本他死死攥着的账册摔在地上,卫衔雪伸出手想去拿,可他的手颤抖一下,又停住了。 卫衔雪伸出去的手往自己胸口上捂过去了。 大雨哗哗地落着,毫不留情敲打下去,他分明是膝盖疼得厉害,可喘不过气的胸口仿佛被人攥了一把,掐着他的心口,让他一时疼得站不起来。 江褚寒方才的话这才在他耳边重新如雷贯耳地响过去了—— “借刀杀人”、“掩人耳目”、“死心塌地”…… 每一个字眼落在卫衔雪耳中都有些太过陌生,无情又绝对的话从江褚寒口中轻飘飘说出来像是判词,将他这一生都置于“笑话”二字里,让他瞬间就落进了凝望不清的深渊。 当年的事真的过去太久了吗? 卫衔雪乍一想起,还能记得刑部的牢狱里有人将他死死按着,有重重的棍子打在他的脊背上,冰冷的水透过湿布灌入他的口鼻,还有一根根的长针无孔不入地刺进身体…… 更遑论他至今也忘不掉当年入京路上他都受了如何的折磨苦痛。 第93章 他求而不得的自在被他错看的感激塞回了胸膛,他指着心甘情愿四个字,在侯府里没有一日不在看着江褚寒的喜怒活着,可他到头来说什么……骗他? 江褚寒都是在骗他…… 那账册落在眼里,卫衔雪再追究账册真成了笑话了,当年原来真的是江褚寒故意为之换了北川手里的毒药,他明明知道有人要陷害于他,却还伸着一只无形的手推波助澜,只将他往牢狱里更深地推了过去。 偏偏卫衔雪还觉得是他将自己救起,对他那么信任感激。 卫衔雪支起磕得生疼的膝盖,强撑着站了起来,心里只有离开这一个想法。 他才往前踉跄走了两步,忽然就听到了从栏杆旁着急喊过来的声音:“殿下——” 卫衔雪如同惊弓之鸟,被这一声吓得退了一步,可他反应过来声音时才有些恍然地抬起了头,那栏杆上跳过来一个并不高大的人影,那人戴着斗笠,身上几乎要湿透了,他手里横着短刀,一脸着急地望着他。 “降尘……”卫衔雪几乎是心头一酸,他望着那张熟悉不过的脸,喉中一时哑然,“你……” 卫衔雪当年进了侯府不久,侯府里不缺侍卫,降尘再跟着他也只是拘他在一方天地,因而就没将他留下来,就当天大地大的任他来去。 不想在这关头,还是降尘回来找他。 降尘还不知道卫衔雪刚才听了什么,只以为是自己来得突然吓到他了,他在两步外停下,“殿下,近来外面流言四起,你可要跟我……” “我跟你走。”卫衔雪当机立断朝他过去,但他触到降尘湿漉漉的胳膊时又突然停了一下,“你怎么今日来了?” “今日不是还有……” 几个燕国来的暗探才死在了侯府里,那流过的血迹怕是都还没散干净,卫衔雪警惕地朝周围望了一眼,“你来的时候可有人看见?” 降尘有些不明白,“我今夜是偷偷来的,可是殿下,据我所知……” 如今外头虽是有些说法,甚嚣尘上的流言说要拉燕国质子出去祭旗,不过这事情那位侯府世子一己压回去了,现如今侯府应该还没到不能留的地步。 可卫衔雪抓着降尘的手忽然紧紧一攥,他望着降尘身后的眸子动了动,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 降尘耳边的声音被大雨盖住了,他这才敏锐地回过头,那雷雨声下天光一闪,几个人影出现在了身后。 侯府里的暗卫像无处不在,卫衔雪身边风吹草动,立马出现快得像是及时雨,但这一刻如同讽刺,就连此前那些燕国暗探嘴里说的“眼线”二字也忽然变得具象起来。 降尘立马偏身拦过,“你们想干什么?” “公子听属下一言。”那些暗卫往前几步,平日时常跟着的鼎灰对卫衔雪好言相劝,“世子想见您一面。” 卫衔雪手指攥着,“我,我不想见他。” 降尘仿佛只等他这一句,他眉眼一厉,当即将头上的斗笠解下,往卫衔雪头上盖了上去,“殿下跟我走。” 他一把提过卫衔雪的胳膊,带着他往后一撤,朝那昏暗的雨夜里冲了进去。 夜雨哗哗地落在卫衔雪身上,寒冷的雨水拍在斗笠上,往下划过他的肩膀脖颈,整个人都寒彻骨髓似的,降尘架着他动作缓了些,却半点也不敢停顿,立即冲着侯府的边墙奔了过去。 可紧接着一个人影从前面窜过来,手里的长刀与降尘手里的兵刃一撞,擦过的火星瞬间被雨水浇灭了,降尘手腕都麻了一下,只能带着卫衔雪落了下去。 跟着侯府的护卫举着火把过来,火把上面盖了伞,大雨也没能熄灭的火光将庭院都照得明亮起来。 卫衔雪没想到会有一日被鸦青拦下,鸦青沉默的眉眼望着他,仿佛有些不忍,却又提着刀说了一声:“得罪。” 降尘转了转手腕,他朝身旁道:“殿下还走吗?” 卫衔雪将一个“走”字咬在牙关,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他知道只要他说走,降尘就是拼了命也会带他离开,但他真的走得掉吗? 那重重火把之外,熟悉的人影走过来,江褚寒身边有人打着伞,他身量高大地站在几步之外,眉头深锁地盯着他。 江褚寒喊了一声:“阿雪……” “你过……” 江褚寒一个“来”字尚未说完全,就听卫衔雪丧气的话透过雨声传过来,“你放我走吧……” “世子。”卫衔雪几乎有些决绝地望着他,“你让我走……寒世子。” “你喊我什么?”江褚寒比当年第一回听卫衔雪喊他“江世子”时还要惊诧,他衣袖里手指屈着攥了起来,接着冷声道:“把他带过来。” 江褚寒话音落下,鸦青也不停顿,提着刀就朝降尘拦了过去,几招走过,降尘抓着卫衔雪实在难以招架,他才松了半点,卫衔雪立刻就被劫过去了。 鼎灰与另外一个暗卫一道将卫衔雪抓住了手臂,卫衔雪头上的斗笠在拉扯挣扎的时候掉了,大滴的雨水直接朝他脸上拍了过去。 他眼角微凉,一把伞当即遮过来了,那人是侯府的管家秦叔,他佝偻着身子望了卫衔雪和江褚寒一眼,低头不语。 卫衔雪的动作对着秦叔也霎时停下了。 江褚寒走过来,他语气生硬地说:“你跑什么?” 江世子仿佛是当真不明白,方才他说的那几句话他顺过去,的确说得无情无义,可卫衔雪只听了那几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甚至没回头来问他一句真假,他连一句解释都不愿意听吗? “我这几年,对你不好吗?”江褚寒低着头,他往日里笑起来眉梢带了点潇洒,可如今不笑了,望过来的目光好像带了点阴沉,冷冰冰的。 “这几年”在卫衔雪心头飞快地飘过去,仿佛是将卫衔雪心里存的情谊勾出来了,他也曾是感激期许地在江褚寒身下一日日缠绵悱恻,可那一日日的情爱能在泥淖的沼池里生长出来,就能掩盖从前的混乱不堪吗? 卫衔雪闭上眼,“当日有人问我,今生所求为何……我望着深锁的宫墙回他自在二字,世子觉得呢?” “我这一生……”卫衔雪身上湿漉漉的,他觉得遍体生寒,他眨着冷眼望向江褚寒,“世子不明白……你只会把我关在侯府的庭院里。” 卫衔雪的“自在”二字仿佛也往江褚寒的心口上扎了过去,“我不明白……” 江褚寒活到现在都被拘在京城,他去过一次边境,在广阔的天地里看了一次父母走过的疆场,但他只在那一次的冬日,将卫衔雪从燕国接了回来。 然后他就用自己求不来的自在,一样束住了卫衔雪。 “这话你之前没同我说过。”江褚寒往前走了一步,他伸出手要去摸一下卫衔雪惨白的脸,“从前我说什么,你都会应。” 卫衔雪对着那只手整个人都往后一缩。 江褚寒停住了,他盯着人,冷漠地一字一句,“但我走不了……你也别想离开。” 接着他目光往后一挪,就看见了后面的降尘,降尘从前就打不过鸦青,来回几招还是不敌,被鸦青横刀扼住了脖颈。 卫衔雪被他那话说得有些愕然,但他跟着江褚寒回过头,目光里跟着就触到了冰冷的长刀,前半夜方才嗅过的血腥味瞬间又重新在鼻息边奔涌起来,江褚寒不近人情的命令犹在耳侧,卫衔雪忽然就有些慌了,他被抓着的胳膊挣脱不开,他干脆整个人往下一沉,冲着遍地泥淖的地上就跪过去了,“你别,你别杀他。” “他是降尘……”卫衔雪带着些祈求地仰起头,他怕此时此刻的江褚寒恨每一个燕国人,着急地有些口不择言地说:“你放了他,我留下来……” “我甚至可以去前线祭旗……” 卫衔雪说出口时才嘴里停下来,他咬着了自己的舌头,在那点疼痛里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江褚寒的目光顿时垂下来,几乎有些不可置信,“你觉得我会把你拿到前线祭旗?” 他呼了两口冰冷的空气,又重新说了一遍:“卫衔雪,你居然真的觉得我会拿你去前线祭旗?” 再怎么伤人的话也说出来了,卫衔雪膝盖下全都湿了,周围燎燎燃起的火把半点热意也感觉不出,他干脆咬着牙道:“我既是质子,今生的归宿不就是这样吗?” “……”江褚寒张了张口,竟然一霎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卫衔雪却仰起头,他一向温顺的脸上冷冷笑了一下,他讽刺地说:“我替燕国来当质子,可起兵之事我今日才得知,燕国尚且不顾惜我的性命,难道我要指望大梁留下我吗?” “还是说……我只能指望世子活着,可今日有燕国暗探要来带我走,世子连一句审问的机会也不留给他们,就全都杀了。” “都杀了……”卫衔雪心口疼得厉害,他强忍着道:“就算没有从前,你又把我当什么呢?” “江褚寒……”卫衔雪喃喃道:“我要是不听你的话,你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第94章 江褚寒眉头锁得如同沟壑,“你……你就这样看我?” 他低头去看他,的确是觉得面前的卫衔雪有些陌生,从第一回见到卫衔雪他就觉得这是个柔弱可欺的软柿子,旁人折辱他欺负他,他回不了手就生生受着,江褚寒把他骗过来时,也没想到他真这么天真无邪。 所以这些年来,他习惯了卫衔雪对他诸事顺从,他从不违逆的模样让江褚寒觉得他一辈子都能这样占有他,许是习惯了,他也就再没有给卫衔雪解释过什么,但他绝对没有只把他当个听话的花瓶摆置。 可自己在卫衔雪眼里,就这么冷漠无情吗? 心底油然而起的火气仿佛滚过了五脏六腑,让他居然气得有些发笑,“好……” “你要这么想的话……”江褚寒今日本就遇着了无数的烦心事,气恼的情绪找着缺口了,他对着忽然违逆的卫衔雪也没什么多说的耐心,他对着后面的降尘就走了过去,一边冷冷道:“那我倒想看看你有多听话。” 卫衔雪抖了一下,他回过头,“你想干什么?” “殿下……”降尘盯了下脖颈前的刀,他沉思一刻,“你别求他。” 降尘接着眼神一定,当即也不犹豫,直接朝那刀锋上撞了过去,可江褚寒从鸦青手里将刀夺过,长刀一闪偏开了,降尘撞了个空,人都差点掉进泥淖里。 可他扑下去时后背沉下,后肩处立刻被长刀一下刺了进去,汨汨的鲜血瞬间从刀锋处涌出来,顺着雨滴落在地,降尘身体颤抖,忍不住沉声“哼”了一声,整个人真的朝地上摔下去了。 “江褚寒——”卫衔雪偏着身要扑过去,却被人攥着胳膊拦下了,他膝盖陷在泥淖里追了两步,整个人慌张得仿佛失了神,“你别杀他,我错了,你别……” 江褚寒把刀拔出来,他阴沉着脸回头:“还要走吗?” “……”卫衔雪已经无力地跪坐下来,他望着那决绝的眼神,终于一行眼泪从眼角流下来了,“不敢了,世子……” “我再也不敢走了……” 第70章 :去留 卫衔雪眼角的眼泪与他脸上的雨水混在一块,原是分辨不清的,可江褚寒看见他眼睛里红了,接着卫衔雪竟然整个人往前弯过了身,他好像虚虚对着那泥淖里磕了个头,卑躬屈膝地沉到了低处。 他在求他…… 这一刻江褚寒好像才真的记起了多年前的那一天,他看到卫衔雪被褚黎为难,逼着他跳池子,后来自己拉了他一把,就有了卫衔雪对他铭记于心的感激。 但今日的情形好像置换了,他好像……变成了那个褚黎。 他逼着卫衔雪留下来,逼着他听话地央求自己……他也成了那么多欺辱逼迫他的人里的其中一个。 可江褚寒这场面里再拉不下身来了,今日的祸事那么多,他在朝堂上受了气,侯府里被人闯入要带走他的人,前线的噩耗传过来他还不知道父亲到底受了如何重的伤,这时候偏偏让卫衔雪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这一切巧得如同刻意安排,几乎搅乱了江世子所有轻拿轻放的心思。 江褚寒微微抿唇,他身上也湿了,冷意顺着衣襟钻进去,让整个人看着仿佛更不近人情了几分,他把手里的刀“哐当”一声扔了下去,随后盯着卫衔雪道:“把他带回去。” 下面的人捞起一身湿漉漉的卫衔雪,将他重新带了回去。 长夜漫漫,夜里黑得仿佛黎明甚远。 鸦青让人将降尘带过去关起来,再回去给江褚寒复命,可他没在书房与卧房里找到世子,再思量几分,也就没去寻他了。 卫衔雪回了屋,屋里的烛火点起来,他从门口踉跄两步走进去,满身滴着水就无力地跪落在了地上,他都忘了他膝盖上还磕疼了有伤,整个人疼得不知伤在何处。 他就这么跪着,许久也没有挪动。 但不一会儿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抓着卫衔雪后脖颈的衣服扯了一下,带了点生硬的直接,卫衔雪霎时惊了一下,抱着胳膊慌张地蜷了起来。 那只手停顿了片刻,江褚寒声音微沉:“我给你换衣服。” 他这满身湿漉漉的,再被冷雨泡下去,铁定会染了风寒。 江褚寒心里很乱,这一日发生的事太多了,他没忍住发了脾气,逞一时之快的教训他没尝够,但其实一开始是想和卫衔雪好好说两句的,可卫衔雪的反应太过绝情,让他也不由得没吐出什么好话。 现如今隐隐的悔意在心头撞了撞,他抓着卫衔雪后面的衣襟,挽着他的胳膊让他起来,他不由分说地将卫衔雪外面那层衣服解下来了。 但卫衔雪整个人都在发抖,也不知是冷还是怕,他咬着唇,像是在忍着,江褚寒把手放在他身上,他一个字也没说,像个被随意摆弄的玩偶。 江褚寒褪到他里面衣服的时候终于把手停下了,他抓了下卫衔雪还在颤抖的手腕,“卫衔雪,你就这么怕我吗?” 卫衔雪眼睛垂着,他双睫抖了抖,江褚寒那一下抓得不重,卫衔雪就自己抬过手,他掀开自己的衣领,当着江褚寒的面将衣服解开了,他将里衣褪下,又被周围冷清的空气给冻得生寒。 “不敢,世子……”卫衔雪单薄地站在江褚寒面前,他的脸色几乎和身上的皮肤一样惨白,他把手伸到自己的腰间时有些停顿,却还是将绳结解下来了,“你想要……” “你干什么?”江褚寒猛然将卫衔雪的手抓住了,他沉声呼了口气。 仿佛是这一刻江褚寒才忽然发现,他好像其实并不了解卫衔雪,他从前觉得他顺从,是因为他甘愿这样,其他的时候被逼无奈,是因为他被裹挟无处可逃,但实际上他最是倔强,他不松口,旁人怎么也难以撼动分毫。 而且他还无比了解江褚寒——他最是知道怎么戳他的心。 江褚寒抓着他冰凉的手心,他咬着牙问:“那件事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那时候……” “不重要。”卫衔雪很是直接地开了口,他眼皮眨了眨,“我的去留,不都是世子说了算吗?” “你……”江褚寒心口一堵,卫衔雪那无畏的直接软绵绵地撞上来,又将江世子胸口灼灼烧起的火气燃出了胸膛,他对着卫衔雪赤、裸的上身走近了一步,“你就觉得我这么无情无义吗?” “我除了当年把你留下来,我这些年对你……也不算亏待吧?我即便是在你身边放了人,即便是今日杀了那些所谓的燕国暗探,但我哪一次将你置之不顾,哪一次把你放在危险之中了?” “就连你觉得我会将你放去前线,我今日在朝堂上与人争论,我压着那么些人让他们不提此事,我甚至让鸦青去把御史台的人收拾了,我都没想过松口,可你居然觉得我会把你放在前线祭旗?” “你身边那个护卫,他连鸦青都打不过,你想跟他走……你都没想过我能护你周全吗?” “……” 江褚寒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气恼的心思也没压下来一点,他还是问:“当年那事在你心里就这么重要吗?” 卫衔雪沉下的眸子终于抬起了些许,他漠然的眼神里很是微弱地混进了一点悲伤,“我想要的从来都求不来,世子……你就别再剜我的心了。” “你不想吗?”卫衔雪抬着头,他闭上眼睛,试着将头颅往前靠了靠,在江褚寒深沉的呼吸边凑近了些许,他袒露地说:“我没什么别的可以给你了。” “……”江褚寒盯着那张他看过无数次的脸,他灼热的呼吸同他交织起来,他还是往前去把卫衔雪的嘴唇吻住了,他像从前一样亲吻他,卫衔雪还是受着,他不躲不闪,可隐隐的滋味好像并非从前。 回不去了吗?江褚寒咬住他的唇舌,卫衔雪不过动了两步,他腰间的绳结之前解开了,整个人还是坦然地露在了江褚寒面前,他像块冰块,在江褚寒面前冷得吓人,搂进怀里也捂不热,江褚寒只能把他抱上了床榻。 夜里的雨声敲打下来,好像掺杂在饱含的深情与渐渐增长的仇恨之间,难舍难分的距离里又像是隔了天堑,撞过去也拉不回来,只是在热汗与眼泪中饱受折磨,徒留了一点肤浅的温情,谁也不曾真的快乐。 两人就在这暗夜里沉沦过去了。 …… 但江褚寒在黎明的时候倏然惊醒,他怀里那个原本冰冷的人,忽然变得满身滚烫,卫衔雪似乎是在大雨里染了风寒,整个人都浑身发热,烧得几乎要神志不清。 他蜷缩在被子里,死死地抓住了身上的被角,将他半身都盖得严实,就算是江褚寒去拉也半点不曾松手。 大夫很快来开了药,但卫衔雪连牙关都是紧紧咬着的,他好像沉进什么梦魇,整个人都惊恐地将自己藏了起来。 江褚寒只能生硬地给他把药灌进去,这几年卫衔雪都有些体弱多病的征兆,吃什么也养不好,偶尔得一次风寒也要养上好多天,但这一回好像比从前都要严重,药才灌进去一会儿就被他吐出来了。 第95章 反反复复,他仿佛不想求生,被人一次又一次拉扯回来,又在深渊里不断停留。 江褚寒这才真的着急起来了,好像他强行留下的人还是不想留下来,他困在床榻上,心里却没有什么牵挂。 他再怎么气恼,在生死时刻弥留之际,也不敢再气了,江褚寒还是一味味药给卫衔雪灌下去,直到他的烧退了下去,但人烧得太久,还昏着没有醒来,这样的病重好像真的让他初尝失去二字的滋味,让他不得不重新回忆起如何轻拿轻放,如何再审视他和卫衔雪的关系了。 这几日的雨停了,江褚寒再走到庭院的时候只能看见满院子的落叶,几乎把从前卫衔雪精心打理的庭院都盖住了,一场秋风一吹,满院生凉。 原来冬日也不远了,卫衔雪历来最怕绛京城的冬日。 江褚寒心头微动,他重新走进卫衔雪的卧房,再低头看他的时候他自问了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好像所谓“举案齐眉”也不过几日之前,是他忘了从前的愧疚了,也的确轻看了过往的分量。 江褚寒往床榻边微微倾身,他伸手朝卫衔雪蹙起的眉目间碰了一下,很快就松开了手,他轻声道:“若我这次回来你还想走,我就放你离开。” “……” 江褚寒转身离去了。 * 前线镇宁侯受伤的消息传进京城,大雨里的京都愁云惨淡,悲伤的氛围将古都的城墙全都笼罩住了,永宴皇帝真的在这时候染了重病。 但京城时局隐隐有些变化,京城守备军之中,一直由羽林军掌京中守备之重,向来威风凛凛,可是一夜月黑风高,一直位高权重的羽林军将领竟率兵立于宫墙之前,聚众之势似乎有了造反的迹象。 禁军中一时无人胆敢出来护卫,却是从来不受待见的虎贲营忽而现身,仿佛力挽狂澜的神兵天降,将羽林军的将领斩于宫门之下。 一夜之间风水轮转,羽林军成了从前谋逆的虎贲营。 翌日虎贲营的将领入宫面见陛下,正与镇宁侯府的世子江褚寒同行。 江褚寒至今记得多年前镇宁侯腹背受敌的教训,既有前线的祸事,京城中不可再生变数,因而京中守备局势有变,他向陛下请旨,要亲自押送这次去往前线的粮草一程。 这事情来得着急,江褚寒并非去往前线,只将粮草送到距离南境尚远的涂州,届时自有前线赤羽营的将士过来接应。 江褚寒此去少说也有半月,他想捎上卫衔雪,可他病重无法远行,何况他自作为质子入京,就不能踏出京城一步。 他只能把卫衔雪留在了侯府。 卫衔雪醒来的时候江褚寒已经走了两日了。 这一病居然还尝出些死里逃生的滋味,他不知道江褚寒去了哪里,他也没问。 空荡的侯府里头,只有秋冬里的寒鸦落在树梢,好像正如他初次进侯府听到的那般。 夜色笼罩侯府,四处寂寂,卫衔雪闭着眼,他居然下意识想了想这屋檐上是不是还有人在盯着他,他关不上听觉,仿佛一点风吹草动也能往他思绪里撞进去,但忽然间耳边涌进了一阵突然的喧闹声。 侯府夜里一向没这动静,卫衔雪掀开眼仔细分辨,才从其中听出了高喊的“走水”二字。 卫衔雪顿时从此床上起身了,他随便披了件衣袍,就把窗子推开了,喧闹声从窗外传进来愈发明晰,他视线一追,就看清了西院那边熊熊燃起的大火,映得那边的天地一片火红,卫衔雪仿佛还闻到了烧焦的味道。 他当即朝屋顶上喊了一声:“鼎灰——” 不出一会儿,一个人人影从屋顶上跳下来,鼎灰跪在窗子外面,喊了一声“公子”。 卫衔雪默然看了他几眼,接着着急地问过去,“是哪里走水了?” “是……”鼎灰竟然有些停顿,他回头看了眼,“是柴房。” 卫衔雪好像从他片刻的犹豫里嗅到些什么,他抓了下窗棂,“降尘……你们把他关在哪里了?” “这……”鼎灰张了张口,喉中又停下了,但那不曾回答的片刻里卫衔雪立刻回了头,他将身上披的衣服套上,掀开门就往柴房的方向走。 “卫公子——”鼎灰只好赶紧跟了上去。 卫衔雪还是问出了这几日不曾问的话:“江褚寒去哪里了?” “世子……”鼎灰跟着他拐过栏杆,“世子近日离京,要,要半月才能回来。” 卫衔雪着急的脚步一顿,他停下来有些缓慢地回过头,“他……不在京城?” 鼎灰不解其意,一下没停住脚步,离卫衔雪稍微近了两步,一时有些僭越似的低下了头。 卫衔雪似乎想到什么,他转过身来,“那我再问你一句,降尘是不是关在柴房?” 鼎灰垂着头皱起了眉,“柴房那边有人守着,即便走水,卫公子也不必有所担心。” 卫衔雪一边想着,目光扫了一下鼎灰腰间,“是吗?” “那我……”他故意拉长了声,卫衔雪回身一步,突然地伸出了手,他直接往鼎灰腰间抓了过去,随后居然一把拔出了挎在他腰间的长刀。 冷刀出鞘的声音一声响过,卫衔雪抓着刀把立即又往后退了两步。 “卫公子!”鼎灰见卫衔雪柔弱久了,实在没想到他会突然夺刀,他当即要去追回来,不长眼的刀刃在他面前划过两下,但他着急的动作又倏然停下了。 卫衔雪不曾习武,久病之后更没什么力气,他根本伤不着鼎灰,可他抬起的长刀居然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你别过来。”卫衔雪疏离地朝鼎灰挑起了眼。 鼎灰顿时不敢上前,他为难道:“卫公子,你又何必为难属下。” 卫衔雪朝周围扫过几眼,他等了会儿,望着鼎灰居然苦笑了声,“你家世子……” “罢了。”卫衔雪带了些了却前尘的无所谓似的,他架着刀道:“我不为难你,你往后退两步。” 鼎灰只能后退,可他后面只有栏杆,再往后…… 再往后一只手立刻朝他后脖颈上一记打了过去,那一下带了点私仇似的,重重一下就将鼎灰打晕过去了。 那栏杆边的树丛里接着跳下来个人,他跟着把人踢了一脚,差点踩了过去,降尘气恼地对地上“呸”了一声。 卫衔雪有些提不动刀,他把长刀放下来,跟着劝道:“过不在他,你别和他计较了。” 降尘赶紧过去把刀接下了,他见卫衔雪一脸苍白,“殿下,您怎么……他江褚寒伤你了?” 卫衔雪有些默然,他摇了摇头,“走吧。” “是……”降尘扶过去,朝四周望了眼,“今日殿下身边只有他一个人?” 卫衔雪沉着眼道:“江褚寒不在京城,想必带走了许多人,今夜又有柴房走水,府里应当没什么人手盯着。” “看来这火是放得对。”降尘咧嘴笑了笑,“殿下怎的知道我在这里?” “不知道。”卫衔雪话里平静:“我就想试试。” 卫衔雪也说不清,他试的可能不只是降尘在不在这里。 两人不久找着了侯府的边墙,降尘带着卫衔雪从墙头一跃就翻出了侯府。 这一次走得轻而易举,但卫衔雪落在墙外,他往前一步又停下了。 “……”他居然想:这就走了吗? 卫衔雪衣袖里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有些压进了掌心,卫衔雪又往前走了一步。 但他还是停下了。 “殿下……” “无妨。”卫衔雪又自己说了两声“无妨”,他没回头,只是很轻地笑了一下,可随后他对着夜色轻叹了声,话里却有些悲伤道:“降尘,我居然不知道我可以去哪里。” 降尘沉下眉,看着卫衔雪的背影。 梁国容不下他,燕国……他还能回去吗?那里可还算是他的家吗? 卫衔雪不知道。 空气里安静了几分,降尘方想开口,但安静的夜色里忽然窸窣响了几声,那墙角边居然传过来一声:“阿雪。” 那声音有些低沉,还微微带了些许苍老的意味。 卫衔雪居然神思一颤,他在降尘横刀拦过的时候就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好像是很快认出了声音。 卫衔雪一时喉间干涩,他对着漆黑的墙角喊了一声:“先生……” 第71章 :城门 墙边一块故意支起的草席动了动,随即一个躲在后面的人影冒了出来,尹钲之站起来理了下衣袍。 “阿雪。”尹钲之在暗夜里托住了要朝他拜过去的卫衔雪,他叹了口气,“此时就不必多礼了。” 卫衔雪依旧揖手将个礼行了完全,他在快要出宫的前一年才被指了先生,那时旁人笑话他先生官职低微,可在大梁他并无亲长,只有这个先生待他很好,让他在深宫里往后一段时日,尝到了些许长辈照拂的滋味。 但后来卫衔雪进了侯府,说起来他当时耽于其中,并未意识到宅院其实斩断了他许多深厚的缘分,他不仅遣走了降尘,也甚少再去拜会先生了。 第96章 卫衔雪心口酸涩地问:“先生为何在此。” 尹钲之托着卫衔雪的手,他舒朗地在长夜里笑了一声:“当年问你此来大梁可有什么所求,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当初如何答我。” 卫衔雪呼吸一滞,“先生……” “几年过去了。”尹钲之长叹一声,他往卫衔雪手上拍了一下,“自在二字从来不易,当年你选了侯府,我自当尊重你的选择,可今时今日有所不同,当初既应承了你,如今该推你一程,也不枉你唤我一声先生。” 那话在昏暗僻静的夜色里,像面镜子让卫衔雪清楚地与自己打了照面,连他自己都放弃的东西,偏偏还有人始终帮他记得,他羞愧难当,“先生厚爱……” “那先生今日……” “其实我已在此处等你几日了,侯府如今虽可栖身,却不长远,阿雪……”尹钲之牵起卫衔雪的手,“有句实话我还是要说与你听。” 卫衔雪被尹钲之掌心的老茧分了几分注意,“先生请讲。” “如今燕国起兵,大有些不死不休的意思,你如今再在京城待下去,无异于选了绝路。”尹钲之满脸肃然,“前些时日京城守备虽有变化,但世上众口铄金乃是最为锋利的刀刃,等到来日两国战事再起锋芒,死的人命再多些,百姓的怨气再重些,他江褚寒哪怕夺了兵权,也不可能在天下人面前护住你。” “这事你可曾想过?” 卫衔雪心里晃过江褚寒的身影,满地的五味杂陈让他有些不敢细想,“衔雪目光短浅,今日离去只是因为同他侯府世子缘尽于此,所以的先生的意思是……” 尹钲之望了望四周,带着卫衔雪往暗处摸着去路,“所以我打算送你出京。” 卫衔雪脚步有些停顿,“可我身为质子,就是江褚寒也不会让我离开,京城守备定然要把我拦下,我怎么能让先生担这祸事……” 尹钲之却像不曾听到这话,“明日,明日一早我就带你出城。” 京城这些时日开了宵禁,满街寂然,只有巡防的兵士偶尔巡过,带着甲胄擦响的声音绕过长街。 第二日天一亮,一辆马车缓缓驶过,冲着城门去了。 赶车的正是降尘,他攥着马绳,斗笠下有些遮住的目光朝四周扫过,面色带了些凝重,他时不时回头一眼,像是有些担忧。 马车里的卫衔雪也坐得有些如坐针毡,“先生……” 他抬了抬头,可对面的尹钲之正襟危坐,他面色如常,手里还拿了本书卷,一页页翻着,丝毫不似如临大敌。 卫衔雪抓了抓衣袖,他今日打扮与平常有些差别,那模样像个书童,正替尹钲之抱着一摞书卷。 见他这般紧张,尹钲之把书卷放下,“这几日崇文馆无事,我接了个出城讲学的活计,此事同宫里打过招呼,城门口的守军也认得我,这几日我都去,你莫要担心,只跟着就是。” 卫衔雪早听先生说过这个说法,可他心里还是跳得厉害,“如今生了战事,近日出城必定严查,何况我昨日从侯府出来,今日必然想到去城门堵截,如今还正是晨时,每日严查莫过于这个时候,先生实在不必急着此时带我出城。” 他始终觉得惴惴不安:“我被抓住倒是无虞,但若是牵连了先生,我定然……” “阿雪。”尹钲之却伸出手,在狭窄的马车里拍了拍他的肩,他安抚道:“我有几句话要说与你听,你且记住。” 卫衔雪垂下头洗耳恭听,尹钲之收回手,他抚着掌道:“先生此生于世,始终只信‘因果归宿’四个字,这些年我也算偃旗息鼓、寂寂无名,可早些年的因早就种下了,所以一些事情即便知道结果,也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我笃信的心道,所以不管今日发生了什么,也都是我自求的结局,我不会因此后悔,只觉得此生值当,但对于你……” 尹钲之停顿了会儿,他看着卫衔雪一脸有些不明白的表情,露出个隐秘的笑意,“先生做不了你的主,只能看你往后如何作想,如何抉择,以及……” 马车正驶到城门口,降尘在前头“吁——”了一声,他拉低了些头上盖的斗笠,往后吹了个口哨。 城门口守城的将士近来戒严,比往日多了许些,尤其一早出城的人多,一条长队排起,几乎算围了重重的人马。 眼见两个将士过来,降尘一手攥着马绳,一手下意识摸到了怀里的短刀。 “这马车里坐的什么人?”守城的将士挎着腰间佩刀,一边不耐烦地朝后挥了手,“今日城门戒严,凡是出城都要下车查验身份,让里头的人先出来。” “这是……”降尘才开口,后面的马车帘子便掀开了,尹钲之伸出头来,他熟络地笑了笑:“好说好说,不敢碍了大人的差事。” “是尹大人。”那将士见着人,这才把脸上的不耐烦收起来些许,“前几日不是骑马,今日怎的改了马车。” 尹钲之往一旁偏了偏,露出后面侧身坐着的卫衔雪与车上搁置的书卷,他摊手道:“今日有些书卷要给书塾送过去,就让家中书童跟着,我们这就下去。” “罢了罢了。”那守城将士看了看后面排起的出城长队,招了招手,“尹大人直接出城吧,今夜闭城时辰要早些,大人记得早些回来。” 尹钲之阖起手,“劳烦将军了。” 等尹钲之坐回去,降尘这才松了口气,他收回怀里的手,拉过马绳继续赶车。 车辙缓缓滚动,但降尘才“驾”了一声,后面跟着传来一阵马蹄奔走的声音,正朝着城门的方向飞快过来,降尘先动了动耳朵,心中立刻有些不好的预料,他抬手便驱着马绳加快了速度。 紧接着一声“慢着——”急促地穿过城门。 一队人马飞快地冲着城门奔过来,几步之外便高声喊道:“世子有令——” “城门戒严——” 这一声在城门口转了转,顿时守城将士像接了诏令,戒严一般哗哗抽出了腰间的长刀,城门尽头开路的人当即推过拦路的木障,立刻就将城门堵住了。 如今守城的差事羽林军与虎贲营一道来办,镇宁侯府的护卫守城将领都认得,当即迎候过去,赶忙叫住了马车。 马车卡在城门尽头,差点就出了城门。 卫衔雪在听到声音的时候就心跳不止,他坐在停下的马车里,还未思索几分,立刻眼神锐利地抬过眼,他飞快地朝尹钲之道:“今日是我执意出城,不惜挟持先生助我遮掩,举止大逆不道,还望先生不要为我推脱。” 他将身上的书卷全放下来,立刻起身往前要去按住尹钲之的肩膀,“先生得罪。” 可尹钲之只对卫衔雪轻轻叹了口气。 守城将领见侯府的护卫过来,走近将刀归鞘,“世子可是有何吩咐?” 鼎灰勒住马,他望着前头的马车,“这马车是谁家的?” 那将领回头一眼,“崇文馆的校书先生出城讲学,与宫里旨意合过,这几日都曾见过。” 鼎灰皱了皱眉,他骑着马缓缓往前,抬高了声:“请先生下车一见。” 他等了会儿,马车里并无动静传来。 卫衔雪却在马车里被人扣住了肩,“先生你……” 他本想挟持尹钲之让他置之事外,可他才微微起身,尹钲之立刻反手过来将他的胳膊抓住了,他不想先生一介文官,又上了年纪,怎的有这么大的力气,一只手就将他胳膊锁得严实。 “先生,鼎灰认得我,也认得降尘,我与他被抓也就罢了……”卫衔雪着急地说过去,“江褚寒回来之前,侯府的人不可能会动我,我最多回去被关上一阵,你不必……” “阿雪啊……”尹钲之有些感叹地再喊了他一声,他不由分说地将卫衔雪一只手支起来,又往前掀开了帘子,帘外的降尘回过头,两人正正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他们好像达成什么共识似的,看得卫衔雪霎时间心中一沉,一些不好的想法瞬间从心里闪过去了。 “不可!”卫衔雪一句话还未出口,就见降尘已然拔刀从马车上跳了下去,他身影很快,直接冲着城门出口的方向横刀砍过,眨眼将那守着木障的几个将士一刀毙了性命。 接着卫衔雪只觉得整个人腾空了一瞬,他那“文弱”先生把他往马车前头一抛,卫衔雪那轻飘飘的身子正正落在了马背上,他着急地回头一眼,就见尹钲之从那马车边上拔出一把长刀,飞快地朝连接马车的绳子上斩了过去,尹钲之一边喊过:“抓住马绳——” “哐”的一声马车从马背后断开,卫衔雪才抓住马绳,尹钲之也立马从后面跨上了马背。 只听后面“驾——”的一声,那匹马犹如睁开束缚,飞快地冲城门尽头冲了出去。 “卫……”鼎灰众目睽睽之下的高喊哽在喉间,可那守城将领中有个人目光定定地盯着人认过,当即喊了过去:“卫衔雪——那是燕国质子!” 第97章 “不可让燕国质子出城!” 这一道喊声之下,整个城门口的护卫霎时反应过来什么,追着目光的同时立刻朝城门围了过去。 卫衔雪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马上高高越过了摆置的路障。 “先生——!”卫衔雪被呼呼的风声吹过,他来不及心想他已经出了城门,也来不及追究他先生到底为何身负武功,只着急地回过头去,“降尘,降尘还在后面!” 他这一眼望过去,只见城门口一众围过去的身影将降尘团团围住了,他孤身一人拦住了后面的追捕,短刀飞快地穿行在喉间脖颈,但很快他的身影就淹没了,卫衔雪找不着人,只心焦地记得他身上还有伤…… “我不走了,先生我不走了……”卫衔雪看见侯府的护卫也一道骑马冲了出来,他挣了两下想要下马,可他竟然被尹钲之死死按在马上,“先生!” “阿雪。”尹钲之冷静的声音传过来,“来不及了,先生还有几句话要说与你听,你记着——” “先生……”卫衔雪听着风呼啸的声音,降尘的生死还在心头飘荡,他摇着头,“你别说了,我不走了……你……” 紧接着一道羽箭从卫衔雪身边擦过,飞快地刺进地里,他望着那支羽箭怔了一瞬,身后的城门上跟着有人毫不留情地高声喊过:“燕国质子出逃,城门之外格杀勿论!” “放箭——” 哗哗的羽箭当即从城门上射-出来。 侯府那几个护卫见羽箭穿破长空,鼎灰惊诧地回过头去,“住手!” “不好,是羽林军的人。”鼎灰认出了前些时日遭贬的羽林军,此事世子插手其中,如今他们有几分故意还真要推敲,他飞快地想过了什么,接着竟然勒过了马绳。 鼎灰斩过一根射过来的羽箭,于言μ他望了眼快要远去的卫衔雪,又重新回过了头。 “卫公子——”卫衔雪听见鼎灰的声音,回过头时居然看见他们一行骑马拦在了后面,前些时日拘着他的侯府护卫一道道斩过横空而来的羽箭,在愈来愈远的声音里道:“前路保重……” 卫衔雪几乎一怔,但他从远去的目光里瞥见了鲜血,更看见了倒在城门口的降尘…… 倏然涌起的无力与崩溃瞬间击溃了卫衔雪的心防,他从未想过他的离开会牵连这么多人,他抓着马绳的手颤了颤,还有不断而来的羽箭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先生……我……” 他牙关紧咬,一时难以接受的生死让他几乎牙关打颤,他没想过今日会有人命葬送在这城门…… 尹钲之沉声在后面叹息了一道,“阿雪……先生的话你记清楚。” 卫衔雪还摇着头,他的眼泪在呼啸的风里涌了出来,他好像听见什么沉沉的声音钝声一响。 尹钲之接着说道:“这马乃是良驹,几日之前我就驱马出城,早已让它熟悉了京城之外的路,你骑着他便能到安全之所,先生,先生替你造了路引,正在马上包袱中,离京之外你可一路南下……咳咳咳……” 听着后面有些微弱势头的声音,卫衔雪心里忽然飘过些猜测的心绪,可他才害怕地想过什么,他那青色的衣领上立刻涌下来一片鲜血,“先生……” 一根羽箭自尹钲之后背插入,贯穿一般直接没进了他的血肉,一大片的鲜血从他背后的衣服洇出来,刺眼得像开了团艳花。 尹钲之口吐鲜血,在他肩颈上靠过了片刻,“先生此生,此生只为因果……” 他把喉间余下的鲜血强行咽下去,放开了圈在卫衔雪后背的手,“当初应你求得自在的话,今日所为都是为了全你打算,不论你当初说了什么,先生今日都会尽力而为……” 卫衔雪看了看自己的腰间,他自己勒过了马绳,害怕着急地说着:“先生莫要松手,我这就去给你看伤,你先,你先……” 好像有什么东西无声地在卫衔雪指尖流逝了,任他怎么抓也抓不住,他喉间哽咽,着急地往后望了一眼。 尹钲之在卫衔雪肩膀上抬起下巴,他咳了一道,又有鲜血落在卫衔雪的衣襟上,他在风中无声地摇了摇头,“先生不悔,但是阿雪……” “你若所求为别……先生还想,还想教你些其他……” 这句话在卫衔雪耳边盘旋,他的眼泪流得满目不清,卫衔雪惊慌地朝后面抓了一把,“我错了,先生,我当初不该……先生——!” 他身后忽然一空,贴着他的尹钲之竟然整个人从马后坠了下去,他整个人偏身滚了一下,身后的羽箭好像没入了更深的血肉,但尹钲之弯起的脊背竟然又挺了一下,他撑起那把手里攥着的长刀,整个人怒目对着前来追捕的人马。 …… 那匹良驹还是飞快地朝远山奔去了,卫衔雪满眼通红,一个个人影好像都在他眼前晃动起来,他像个傀儡伏倒在马上,整个人只剩点力气捏着马绳。 他心上仿佛刀刻斧凿过,淋漓的鲜血流淌过四肢百骸,可他已然被无尽的悔意淹没掉了,他今日就不该离开,卫衔雪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要走,此生的可笑与无奈好像在这一刻聚集成堆,他就不曾有过什么不牵连旁人的时刻。 卫衔雪离着刀剑声愈来愈远,好像没有谁再能追上他,但肩头的血腥味还在刺激着他的鼻息,他大口地呼了口气,连眼前也有些迷蒙不清了。 长空万里,卫衔雪往前倒在了马上。 …… 数日之后。 京城的消息仿佛与前线断开,江褚寒回京的路上总觉得心里不安。 一队人马正到山前,雾气遮了远山,阴云仿佛同天缠绕在了一起,乌云滚滚之下,掀起了阵阵凛冽的寒风。 江褚寒骑在马上,隔空遥望着前线与京城两个方向,但他忽而在那远山之下,群山之中,远远瞧见了一个依稀的人影。 认清的那一刻他的神思好像都颤了一下,整个人还未反应什么,人马已经追着那骑马的人影奔了过去。 遥远的山间若隐若现,江褚寒不管后面的人有没有跟上,他冲那远处高喊了一声:“阿雪——” 可远处的人影并未停留,那人飞快地拐过山脚,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视线里。 江褚寒缓缓停下,他心惊肉跳地对自己说了一声“不可能”,随即冷风呼呼地往脸上刮过去,他好像觉得脸上一凉。 接着他才看见迷蒙的天空里飘起了稀疏的雪,如同细细的满天尘土,混着刺骨的寒风落往人间。 江褚寒出神地想起了当年卫衔雪入京,大梁冬日寒冷无边,那一年初雪,他就是走着这条路踏上了梁国的土地,那时候举国的悲戚与仇恨全都压在他的身上,大雪里他衣襟单薄,重重的锁链加在他的身上,他差点死在了入京路上。 这就已经多年过去了……江褚寒忽而觉得心痛不已,可他回过头,出神之时不曾分辨周遭动静,一支暗箭竟倏然从远处射来,正正朝他胸口沉声射-了进去。 疼痛瞬间如同一场大雪席卷,那暗箭的刺痛从胸口晕开,江褚寒从马上坠落下来,翻滚之间整个人缓缓没入了一片黑暗。 无数的记忆都在脑海里连成一片,仿佛让人觉得真假不分。 江褚寒思绪混沌,全身的疼痛包裹着他,他在过往里沉沦下去,仿佛一个没有知觉的人四处游走,在混乱的路途里找不到方向。 他迷蒙地喊着:“阿雪……” 第72章 :现实 江褚寒从沉沉的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 脑中混乱的记忆正一点点各自归位,江褚寒被一线洒下来的微弱光线晃得有些不敢睁眼,他眼皮掀动了会儿才适应了环境,眉头皱得如同沟壑。 全身都还在疼,胸口的疼痛在那场梦境散去的时候渐渐缓和了,可他感觉整个后背和脊梁骨如同一寸寸捏碎了接回去,疼得他有些神思模糊不清。 江褚寒睁着眼睛愣了许久,才对着熟悉的窗幔认清这是他侯府的卧房。 可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他方才…… 江褚寒怔了许久,竟分不清方才是在哪里,愕然间偏了偏头,漫无目的的视线扫过一旁。 他有些迷蒙的视线骤然凝聚起来了,那床边的人影撞进眼里,让他连带着皱起的眉也消解了半分—— 阿……江褚寒心里浮起的称谓好像下意识停顿下来,他重新想道:卫衔雪……他是在守着自己吗? 卫衔雪正坐在床边,他用胳膊枕过自己的下巴,趴在床沿边上,许是累了困倦,正闭上眼睛打盹。 江褚寒看着安静的卫衔雪,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个十分浅薄的笑意,他下意识挪了挪手,要去碰一下卫衔雪靠在他手边的头顶。 他想去摸一下卫衔雪的头。 但江褚寒才动了动胳膊,不知哪处的伤口牵动,疼得他几乎有些眼前一黑,他的手停在距离卫衔雪脑袋不过咫尺的地方,竟然没摸下去。 他把手停下了,那动作带了点谨慎小心的意味,也不知哪里来的心惊胆战,让他一瞬间觉得这一放下去,能将他的希冀打散,又会将那个如同雀鸟的人吓跑,呼的一下飞远到天边去,再也抓不回来。 第98章 江褚寒隔着这点距离,把自己的手攥起来了。 渐渐清明的思绪让他终于想起来了,他们去蕴星楼赴会,却遇到爆炸没能躲开,这才受了些伤,可江褚寒在伤重昏迷的时候,仿佛历经了一场无比深刻的大梦,一段清晰的记忆就这么生硬直接地往他脑海里塞了进去。 怎么也算一回生二回熟了,江褚寒隔着几年的岁月,将从前那段让他在意的梦续了过去,但这一次同现实比照分明,他才意识到,那好像不是做梦…… 梦里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同卫衔雪一道栉风沐雨地亲历过的,并非只是一片他随口遮掩的浮云,只有这样作想,才能将许多他与卫衔雪之间的事解释通顺—— 卫衔雪怕是早就知道这些过往了,所以从当年第一次见到他那个又恨又怕的样子,到往后他对自己反复无常的态度,正是经历了从前种种,那个听话乖顺的卫衔雪,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他不想被江褚寒豢养起来,不想再被人诸般为难,所以牵着事情往后走向了不同的轨迹。 但这般这事实摆在眼前,江褚寒开始觉得有些无措,从前对着卫衔雪心神不宁的时候还能用做梦的借口宽慰自己,如今…… 如今怎的就都变成事实。 他转而去揉了揉自己疼痛不已的头,如果他没记错,应该是前几日才把人软磨硬泡地哄过来,那时候他一副对过往无知的样子让卫衔雪万般纠结,终究还是对他心软了,可如今他并非一无所知,这事要是给卫衔雪知道了…… 江褚寒烦躁地咬了下牙:这人他到手还没捂热乎! 他还会对自己心软吗? 这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呢! 江褚寒生气地用掌心往自己额头上拍了一下,疼得他自己“嘶”了一声。 偏偏这一声直接将卫衔雪叫醒了。 卫衔雪抬起额头那一下像是惊醒,他望着江褚寒睁开的眼睛好像怔了一会儿,随后才惊喜似的松了口气,“你醒了?” 但那一眼再继续对下去,仿佛又有什么心照不宣的尴尬晃过去了,又很快被各自掩藏起来。 卫衔雪很快站起来转身,“我去叫人。” “阿……”江褚寒下意识喊他“阿雪”,毕竟那称谓在他心里要亲密不少,可现如今这具身体的反应就是卫衔雪不喜欢听他这样喊,因而他喉咙里一顿,可他张开口的一瞬立马不住咳了起来。 他喉间干得像是成了哑巴,方才那一声他根本喊不出来。 但那咳嗽声比喊人要有用的多,卫衔雪立马回过了头,不过江褚寒那一咳,全身都四处乱疼起来,江世子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么重的伤,简直疼得他思绪都断了一下。 卫衔雪有些冷的手接着落在了江褚寒的额头上,“你先别动。” 江褚寒呼吸一顿,仿佛咳嗽也瞬间止住了。 卫衔雪摸了下江褚寒的温度,又把他的手重新塞进被子里,“也别说话。” 他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去桌上倒了杯水回来,卫衔雪用勺子舀过些温水放到江褚寒嘴唇边上,有些小心翼翼地给他喂了过去。 江褚寒喉中流过温温的水,一时有些发怔,像是被卫衔雪怎么对待也行的样子。 “你昏迷了五六日,大夫说你伤得很重,凡事没有休养重要,现在就别着急起来说话了。”卫衔雪往前倾了倾身,目光却只落在江褚寒下半张脸上。 江褚寒喝过水嗓子里润了些,他沙哑地说了一声“好。” 其实现在就算卫衔雪说让他起来,他也能说一句“好”。 所以如今卫衔雪应当还不知道他恢复记忆了吧?江褚寒想:不然以他了解的性子,今日就该床前空空,更不可能有个卫衔雪过来给他喂水。 前世那个被他伤透心的阿雪,怕是不会再来照顾他的。 卫衔雪喂完了水,就端着杯子起了身,他转头宽慰道:“你别担心,没什么大碍,休养一段时日大概就能……” “咳咳咳……”不想江褚寒没等他说完,就继续咳了起来。 他忍着满身的疼,整个人都偏着翻了半个身,那一下还真疼得他差点有泪花出来打转。 这动静卫衔雪立刻扶过来,要把他按回去,“你干什么?” 江褚寒虚着声音喊了一声:“疼……” “疼你还动,不长记性吗?”卫衔雪语气里还是着急,却把声音放轻了些。 江褚寒感受着卫衔雪的手把他按回去,那动作很轻,果然如今的卫衔雪比照从前虽然变了很多,但还是心软,起码不会一杆子打死人。 可这样心软的卫衔雪,还能接受从前那样对他的江褚寒吗? 这一世的卫衔雪是江褚寒好不容易换个法子光明正大哄回来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把他放开,可他若是知道了自己真是从前做过坏事的江褚寒,会不会又立马跑开了? 他觉得如此一来真是不值当…… 也划不来…… 他更舍不得…… 所以就这样遮掩一辈子吗? 江褚寒也不知如何是好,他闭着眼睛说:“你能给我揉揉吗?” 卫衔雪的手当即在他身上一顿。 怎么糊弄人他还没想好,嘴里先把人留下来,江褚寒好像适应了些这身上的疼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发现疼的不是这,随后他更有些理直气壮了——他摸不着自己的后背。 因而他试探着又说了一句:“我摸不着……” 这些话说出来江褚寒都闭着眼,仿佛这样就没那么违心了,所以他也看不清卫衔雪的表情——卫衔雪看着江褚寒的眼神带了些杂糅的复杂,好像是漠然里掺了些不忍,又带了惋惜,还有些旁的多情惆怅一眨眼就过去了,他自己也不想多加表露。 “好……”卫衔雪的手侧过去推了下他的胳膊,“你小心些。” 江褚寒强忍着疼,干脆整个人翻过来了,他往前趴着枕头,看不着卫衔雪的脸了,这才睁开了眼。 卫衔雪其实是个很会照顾人的性子,手落在他的后背上很轻,江褚寒这回记忆明晰,免不得就要想到从前,他自己先把自己骂上一顿,那时候卫衔雪都上赶着过来了,他怎么还能做出把他往外推的事。 现在这人别说给他做点心,帮他打理家务,不逼一逼都不主动和他亲近,就连抄个书都是他软磨硬泡才肯纡尊降贵伸手的事。 这么一想……江褚寒还有些吃从前自己的醋。 那个混蛋到底怎么想的? 可江世子如今虽然是个连小字都没有的纨绔少爷,但跟不懂事的少年已经沾不上边了,他多少知道“责任”二字的份量,对那些过往也不敢推脱,只是…… 只是一时间还不知如何安放。 卫衔雪的手从他肩头缓缓揉过,一直往下揉到脊骨,他从前学过些医术,手底下的分寸掐得很是清楚,不会让人生痒,也不会按得很疼,反倒很有纾解疼痛的功效。 江褚寒是真的才从伤痛中清醒过来,整个人都还虚弱,被卫衔雪这么一揉,竟然很快被梦给缠住了,无知无觉地就睡了过去。 这回江褚寒是真的做了个梦—— 他又梦见自己到了从前,那夜戳破了虚假的过往,卫衔雪被他威胁着带了回去。 可他只短暂地留下了他的人,那夜一场大雨哗哗淋下,浇冷了卫衔雪的心。 他还是想离开,卫衔雪从那一夜开始就拼了命地想离开,他一次次试着打晕守卫,从院里翻墙,可这些都是徒劳地又被江褚寒抓了回去。 江褚寒只能把他锁在了屋里。 他推开紧紧锁上的房门,江褚寒几乎眼神阴郁,他生气地朝屋里吼了声:“你到底为什么要跑?” 卫衔雪这回甚至不惜给自己下了药来引开人,却还是让人抓回来了。 屋里没有点灯,除了窗户纸透下来的微弱日光,屋子里有些昏暗,随着这一声开门的动静,那阴暗的墙角处有个锁链的声音颤了颤。 一根巨大的锁链从床底下延伸出来,另一端紧紧锁在了卫衔雪的左脚腕上,他整个人都蜷缩在墙角,用胳膊把自己的头都埋进去了,被江褚寒这一声吓得不停颤抖。 江褚寒直接朝墙角的地方走了过去,他生硬地掰开卫衔雪的手腕,将他抓起来搂过了腰,然后不顾他的挣扎将他整个人都抱了起来,直接两三步把他往床上丢了上去。 木质的床沿刚好磕上了卫衔雪的左脚踝上,那生硬的冷铁同他左脚的骨头直接硌了过去,那一声骨头的声响混进了锁链的撞击里,疼得卫衔雪当即屈腿缩了起来。 可江褚寒好像是气昏了头,他不管卫衔雪那一下哪里疼了,就连眼泪也视而不见,他卫衔雪的肩颈按住,整个人都往前压了过去。 这些年来他把卫衔雪留在侯府,他就像个温顺的兔子,即便被关在囚笼里也从来不曾挣扎,如今却张着一口獠牙学会了咬人。 第99章 江褚寒吃痛地看了眼他的手腕,直到生硬地掰开他的下颌才让他把獠牙松开,接着鲜血从江褚寒的手腕上流下,直接淋漓地落在了卫衔雪的脖颈上。 仿佛是他脖子上渗出了血。 江褚寒恼怒地拉过床头早已安置的锁链,把卫衔雪的手也锁上去了,他望着挣扎哭泣的可怜人,满腔的怒火竟也没有平息一点。 好像他心里只有占有他这一个想法。 江褚寒毫不怜惜地朝卫衔雪嘴上亲了过去,那里头好像没有什么多余的爱意,只剩了堵塞与强迫的直接。 江褚寒闭着眼,仿佛就看不到卫衔雪的眼泪和决绝。 可他忽然在嘴里尝到了血腥味。 那味道并非是咬破嘴唇的那点腥甜,在缠绵的嘴里很快化掉,而是突然涌出的一大片鲜血的味道,浓烈得能霎时冲上人的整个脑海。 “……” 卫衔雪直接咬舌了…… 他在那强迫的占有里,最直接地拒绝了这场压迫的占有。 一瞬间江褚寒嘴里的血腥味好像将他整个脑子都糊住了,他在挣扎的清醒里问了自己一句:我在干什么? 他不可置信地仰起头,卫衔雪那原本憔悴的容貌被嘴角的鲜血染得无端艳丽,他嘴边的血流下来,蔓延到了脖间,同江褚寒之前手腕的血混在一块,扎眼得让人心惊。 而卫衔雪居然望着他笑了,紧接着他那张纯净的皮囊伴着这无情的笑意忽然如同一阵青烟散过,仿佛前尘散尽不带一丝的余地,只剩下了一堆白骨留在床上。 连血迹也没留下…… 这一切突然的变故将江褚寒直接钉在了床上,他心惊肉跳地想逃开,上涌的气血将他瞬间从梦里面惊醒了。 他睁开眼时整个人都在剧烈的呼吸着,他盯着眼前的床幔瞳孔几乎失焦。 江褚寒忽然“啪”地一声往自己脸上打了上去。 那一巴掌他好像没留什么余地,他也没管屋里有没有人,只有那一声在空荡安静的屋里传过,更明显了几分。 火辣辣的疼让江褚寒瞬间清醒了,然后他才感觉自己后背上的疼一阵阵传了过来,原来是做梦…… 可江褚寒知道是做梦更觉得吓人了,他从自己过往的记忆里搜寻过去,他害怕地想:我做过这样的事吗? 从前的事让他混淆了做梦与现实,今日的噩梦在他脑海里飘荡了许久,他真心实意地害怕这是真的。 偏偏这时房门“咯吱”响了一声,有人推开了门进来。 第73章 :决绝 卫衔雪正推着门,他望见江褚寒略微有异的表情停顿下来,“我听见屋里有动静才……” 江褚寒胡乱往脸上摸了一下,仿佛把满脸的惊吓和戒备也抹去了,只留了些尴尬,“我,我不知道是你。” 卫衔雪皱了皱眉,他手里端了碗药,上头还有些升腾的热气,“我是想来给你送药。” “哦……”江褚寒应了一声,他试着直了直身,想从床上爬起来些许,“该,该喝药了啊……” 江褚寒脑子里还有些乱,他瞥见卫衔雪走过来,不敢再顶着这么一脑袋的胡思乱想跟他说话,所以想用点伤痛让自己冷静下来,就动身想起来,不想还真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你干什么?”卫衔雪隔着好几步就看见江褚寒乱动,他把药往桌上一放,赶紧朝他过去,“你今日才刚醒来,怎么就不能……” 卫衔雪有些想说他,却只看见江褚寒虚着一张脸对他偏开了眼。 江褚寒道:“总不能躺着喝药……” 卫衔雪叹了口气,按过去的手缓缓扶过他的肩,他扶着江褚寒坐起来了。 江褚寒心虚地悄悄看他,明晰的触感里边感觉卫衔雪的手好像在他肩膀上多停留了会儿,倏然间好像是拨了他心上的某根弦。 他方才一直在想那梦的真假,江褚寒自问:我那样锁过他吗? 这一触碰,他发觉自己根本不用想什么前世,这一世卫衔雪才刚到大梁就被江褚寒带进了侯府,那一次他在自己面前凶得跟他深仇大恨一般,不惜一根羽箭直接刺进自己的肩骨,那一回……江褚寒就是拿根大链子把他锁在了书房。 这过往越想越让人觉得心孤意怯,江褚寒靠着床上,疼也不敢吭声。 卫衔雪把他扶好,就重新去桌上把药端过来了,他拿着勺子舀了舀,吹了吹有些发烫的汤药。 江褚寒心虚得很,他瞅着卫衔雪这动作像是要给他喂药喝,第一反应就是不想阿雪再受累了,这伸手自己来的事他又不是断了手,可…… 他靠着床边没动。 江褚寒想:喝药嘛,手一伸嘴一张一口喝下的事,他自己来就成了。 但他还是没动…… 江褚寒等着卫衔雪舀了一勺药过来,乖乖张开了嘴。 一口一口的药喝起来要苦了好多,可这辈子还没被卫衔雪亲自喂过药,江世子竟然张不开那个自力更生的嘴。 卫衔雪看他喝药喝得眉心展开,也不停下,一下给他灌了好几口。 江褚寒这才真的苦得笑不出来,“你……你慢点……” 卫衔雪停下来,转了转汤匙,“还以为世子喜欢喝。” “……”江褚寒如今对着卫衔雪说不出什么撩拨的好话,他支支吾吾了一阵,“你,你没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好话歹话的江褚寒也没想过,他没记错的话前些时日他们才短暂地交了心的,现如今也算……也算是久别重逢。 卫衔雪像是想了想,“世子这回去蕴星楼的事,宫里那边没瞒住,陛下知道了。” 江褚寒前些日子被禁足,去蕴星楼是偷跑去的,被发现了就是抗旨不遵的罪过,他乍一想想,“我都这样了,再怎么大动干戈也就一条小命,这时候该追究的应当是那行刺背后的事吧?还来管我做什么,对了,褚黎怎么样了?” “三殿下伤的要重些,人还没醒。”卫衔雪又给江褚寒舀了勺药,“蕴星楼那边也还在查,纪掌柜人不见了。” “那你呢?”江褚寒喝了药,他视线往卫衔雪身上搜寻似的,“你可有受伤?” “多亏世子……”卫衔雪垂下眼,“我无碍。” “你无碍就好。”江褚寒心底稍安,但这话还是说得干巴巴的。 其实江褚寒总觉得这一醒过来,卫衔雪对他的态度有些奇怪,即便这几个时辰里已经算是有求必应了,可他对自己好像……并不亲热?甚至带了点客气的疏离,仿佛他们之间隔了什么,是他无法闭眼忽视掉的东西。 江褚寒也想觉得是自己的错觉,所以他扯了点话茬道:“侯府近日没什么旁的事吧?” 这话说出来他也觉得多余,侯府就这么点大,能出什么了不得的事? 卫衔雪却还真说了下去:“这几日京城里下雨,几乎夜夜惊雷,侯府后院里的梅树今春才长了新的枝叶,三日前却被雷劈上了。” 卫衔雪盯着手里的药碗,有些惋惜道:“往日的枝丫都给劈断了,好好的梅树怕是活不了了。” 江褚寒顺着就说了下去,“的确可惜,那树还是……” 几乎电光火石之间,江褚寒狠狠咬了下舌头,“你那些年亲手植的”几个字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前世是卫衔雪亲自摆弄庭院,一株株的梅树种了下去,他还喝过卫衔雪亲自用红梅上的雪水泡的花茶。 “那树是梅树吗?”江世子目光飘了飘,他改口道:“我记得侯府后院里种的是金桂。” 但一些不好的预料还是从心底里浮起来了,江褚寒一颗心好像猛然跳了跳,他遮掩着说:“你若喜欢红梅,来日在侯府后院里种些就是,这一棵树也不值得卫公子惋惜吧?” “来日……”卫衔雪自己叹了口气。 江褚寒好像倏然从那叹气里听出了什么别的犹豫不决与心灰意冷,他目光一定:“卫衔雪……” 不想卫衔雪这会儿真的将目光与他对到一块,短暂的对视里万般无奈与前尘旧梦都晃过去了,卫衔雪只是微微朝他露出一个惋惜的表情。 “江世子……”他轻声道:“你我没有来日了。” 这话语气平淡,可在安静不已的卧房里像是摔杯破盏,让江褚寒倏然耳边一鸣。 这会儿的心虚与小心谨慎好像在那续过的梦里一时消弭无踪,江褚寒深深呼了口气,他望着卫衔雪那双眼睛,里头那点无畏的绝情好像不是玩笑。 “你说什么?”江褚寒整个人都下意识往前,他伸手就去抓卫衔雪的手腕,“卫衔雪,你……” 卫衔雪手里的药还没给江褚寒喝完,被他这么一抓,里头还剩的汤药撒了些许到床上,江褚寒一点也没看那药,他一把攥上卫衔雪的手腕,:“你再说一遍?” “药洒了。”卫衔雪皱了皱眉,他目光挪到江褚寒那只手上,“你不疼吗?” 江褚寒这一起身,这一日小心对待的伤口好像全都破开了,江褚寒疼得有些钻心刺骨的错觉,可他心底当真被扎得一疼。 第100章 “你知道了……”事到如今江褚寒再迟钝也知晓何为心照不宣了,他不顾伤痛也攥紧了卫衔雪的手腕,“你方才是在试探我……” “我忘了……”江褚寒自嘲一笑,“我们阿雪如今是个七窍玲珑的心思。” 卫衔雪这一日的情绪都太过平淡,淡然得像他再无余情可言,原来他早就猜到了江褚寒重生的事实。 “你早看出来了。”江褚寒一只手捂了下胸口,强忍着道:“可你为什么还留下来了呢?” “世子天生神力。”卫衔雪试着挣了一下,江褚寒连受了伤也抓得这么紧,他就任他抓着,“你这样抓着我,是想把我怎样留下来?” 江褚寒的手好像被突然烫了一下,可这会儿深刻的记忆告诉他,如今松了手,卫衔雪真的会眨眼间了无踪迹地离开,他竟然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同前世的自己心意通了片刻——除了强硬的手段,还有什么手段可以把他留下来呢? “世子啊……”卫衔雪还是轻轻地叹着气,“你既然心里有数,你我之间也不必再这样事事清算下去了吧?” “说多了不过是徒增烦恼。”卫衔雪将手里的药碗搁到一边,“你说呢?” 江褚寒盯着自己攥紧的手,“可你前些时日……” “前些时日是我不对。”卫衔雪把另一只手伸向江褚寒攥紧的那只手腕,“我这个人一向心软,但也多亏了世子一声‘阿雪’把我叫醒。” 江褚寒被卫衔雪满身的淡漠扎地有些无处容身,他眼睁睁看着卫衔雪把手伸向他的手背,他竟然拨弄起他的手要把江褚寒的手掌拿开。 “你明知道你犟不过……”江褚寒没将卫衔雪那点力气放在眼里,可他忽然胸口一闷,全身的力气仿佛被他呼出的一口气抽离了出去,他紧紧攥着的手竟然被卫衔雪生生掰下来了。 “你……”江褚寒往前伸过的胳膊瞬间落了下去,他整个人都有些坐不稳,他看着往后退了一步的卫衔雪,“你干了什么?” 卫衔雪站在床边,他略高的视线落下来,竟然有些像是不平等的俯视,“没干什么。” 他只是看了一会儿,还是走过去将江褚寒往床上扶好了,“世子重伤初愈,如此心绪不稳,对你的伤没什么好处。” 江褚寒好像觉得全身无力,他了然道:“你是在药里放了什么……” “是。”卫衔雪的动作还是轻拿轻放的,“药里加了些助你凝神静气的草药,只要世子不要心绪激荡,就不会觉得不适,可你……” 他的手在江褚寒手腕上停留了片刻,像是短暂地牵了他一下,“你这样着急,只会发作得越快。” 江褚寒仰起头看他,他竟然很轻地笑了一下,“所以你是想把我也锁在这里吗?” 卫衔雪被他这说法听得蹙了下眉,“我如今这个样子,你还来招惹什么呢?” 江褚寒似是失望,“你不是我,做不来那样的事。” “我如何……”卫衔雪重新在江褚寒床边坐下,他盯着江褚寒的眉目,“你再重新想想呢?这一世的我是什么模样。” 对视里仿佛前世今生飞快地走了一遍。 “我不是从前那个卫衔雪了,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心软。”卫衔雪掏出一张帕子,将之前洒在床上汤药去擦了一擦,他一边说了下去:“第一回见你就算是警告了,那一口是我咬得不够深吗?还是那一箭我戳自己戳得不够狠,吓不着大胆的江世子。” 卫衔雪擦完了被褥,他伸出手,用那帕子往江褚寒唇角的地方也一道擦了过去,他动作很轻,望着江褚寒的目光里还带了点杂糅的情谊,这一眼仿佛让江褚寒也有所动容。 “所以你前些日子说得没错,在驿站的时候,你出现之后的每一次都算我故意接近,我连害怕都是装的,你以为只有我会心软吗?” “我知道。”江褚寒眼见卫衔雪眼里那点多情消失无踪,“不管你信不信,蕴星楼之前,我不怎么认识从前的卫衔雪。” 卫衔雪把手滑下去,“如果我没猜错,从驿站那时候,你就知道些什么了吧?” 江褚寒喉间哽了一下,“是……可我那时候不知道……” 卫衔雪却没等他说完,他重新把汤药端回来,“药已经冷了,你还想喝吗?” 江褚寒沉声呼了口气,他望着卫衔雪有些危险的眉目,没有说话。 卫衔雪猜想他也不敢喝了,他略微放轻松了道:“蕴星楼你为我受伤,所以我会留下来,等到你身上的伤好,不过世子若看我不顺眼,我也可以……” 话音未落,江褚寒竟然吃力地抬起手,抓了下卫衔雪的衣角,他声音微弱地说:“不是喝药吗?” 第74章 :淤血 卫衔雪端碗的动作一顿,“你这么不长记性,我明日可要在你碗里下毒了。” “你也不是没下过。”江褚寒没什么力气了,干脆躺着不动,他望着卫衔雪绝情的眼睛,“你要这么不喜欢我,干脆等我没醒过来就一碗药把我毒死,省得让我以后还缠着你。” “我哪敢毒死侯府世子。”卫衔雪把舀起的那勺药又丢了回去,“想让我给你殉葬吗?” 江褚寒一怔,“我可没说……” 但他很快皱起眉,“我还难受着,你别说这种让人臆想的话,生死同穴,卫衔雪,唔……” 卫衔雪不等他说完,直接把那碗药怼到江褚寒嘴边,他把握了点分寸没让江褚寒呛着,就这么把剩下的半碗药给他灌了下去。 江褚寒不醒来的时候,卫衔雪许是还带了点前些时日的温情,或是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是从前那个江褚寒,所以他还是把心里的气恼沉下心去,打算照顾他到伤好再走。 可醒过来的江世子嘴里就没什么让人听起来开心的话。 江褚寒这回是真难受了,那药喝得他心口又冷又苦,“阿雪……算我求你……” 卫衔雪端着药碗起身,“世子的求值几个钱呢?” “你还不如跟从前一样……”卫衔雪垂眸停顿了片刻,他指尖在手里的药碗上敲了几下,随后慢悠悠道:“我在京城无依无靠,你找个由头陷害我,让我没得选,要么死要么跟了你,然后感恩戴德地被你骗得团团转,或是你直接把我关起来,喊你的暗卫把我拿下,你侯府的地牢我从前不小心闯过,把人关进去就是铁骨铮铮也能弯下脊骨。” 他冲着江褚寒冰冷一笑,“选一选吧,江世子,你还想怎么样?” 卫衔雪的声音在安静的卧房里仿佛一根根尖锐纤细的银针,冷不丁地朝江褚寒心口上钉了过去,“你……” 江褚寒好像忽然间被人扼住了喉颈,这话杀人诛心地扔过来,他却没理由反驳,这些事情听起来耳熟,可都算是他的前车之鉴。 愈发上涌的气血好像将江褚寒方才喝下的药力重新催动,但他心绪一激,整个人不顾摔下去也朝卫衔雪那边伸过了手,“你明知道我不会再……” 可电光火石之间卫衔雪却往后退了一步,江褚寒的指尖只在他衣角边上碰了一下,接着垂下的手就落了空。 江褚寒再仰头,就只看见卫衔雪往下垂着眼,不带半点情愫地望着他。 闹得太难看了…… 从前没来的及体会的怅然若失如今具象了百倍——他好像是真的要失去卫衔雪了。 江褚寒垂着手,他沉声苦苦地说了一句:“或者你也对我那样……” “你对我也做一遍,什么污名陷害,巧取豪夺,你让我也只能跟你……” “江褚寒——”卫衔雪仿佛听不下去了,“何必呢?你堂堂侯府世子,做到……你不觉得可笑吗?” 卫衔雪没再多说,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 他连自甘堕落的江褚寒也不想要了…… 江褚寒抓过去的手没力气抬起,只抓了满手的空荡,重新将手蜷了回去。 随后奔涌起来的情绪像要把人淹没,江褚寒不是不知道怎么认错,从前卫衔雪受过的伤痛在他这里算是过往,可他们还有更多的来日可以弥补,伤痛会有好的一天,闭上的大门也能打开,他千言万语的过错翻过去,他还能有更多欢欣雀跃的坦荡给予他,弥补那些无法割舍的从前。 可卫衔雪不给他这个弥补的机会…… 不觉之间江褚寒胸口疼得有些喘不过气,他伸过微微颤抖的手碰了一下,却不想紧接着就有一股腥甜的味道从喉间涌出来,再想忍住已经迟了,一口鲜血霎时从江褚寒口中喷涌而出,刺眼地朝床外的方向吐了出去。 江褚寒眼前立刻发黑起来,他吃力地抬了抬眼,越过那地上有些乌黑的血迹,模糊地看了一眼门边。 卫衔雪好像在听见动静的时候停顿了脚步,可他没有回头,依旧孑然地走了出去。 “……”这一刻的决绝终究让江褚寒心生怯意,除了远在天边的自在,他这辈子从来没说过什么求而不得的话,可这个人…… 第101章 “世子……世子!”鸦青的声音这才传过来,他越过屋里的狼藉直接朝床边过去,赶紧扶住了半边胳膊都要摔下床的江褚寒,“世子可要我去拦……” “闭嘴。”江褚寒闭上眼睛,只觉得鸦青的声音有些聒噪,可他现在没什么骂人的力气。 鸦青手上还没轻没重的,他碰得江世子疼得眼睛都要睁开了,一边叹了口气,“世子可觉得好些了?” 江褚寒憋回去的话还是要忍不住,他气得没好气翻了个白眼,“我这……你觉得呢?” 江褚寒觉得自己方才就不该话多,装装死人也好,别把人气跑了,卫衔雪起码不会怼着人伤口上推,他只会…… 算了,他说起话来往人心口上撒盐,这本事比谁都有过之而不及。 鸦青将江褚寒扶回去了,这才解释:“大夫说世子胸口淤血未除,要吐出来才能大好……” 江褚寒忽然睁眼,“你说什么?” 鸦青停了一下,又重新说了一遍,“世子……” 再往后的话都没进江褚寒的耳朵了,他只听到那句“淤血未除……” 他记得……卫衔雪略通医术…… 江褚寒仿佛从记忆里找出什么并非决绝的端倪,随后卫衔雪的医术也就并非略通了,江褚寒再往下想过去,就能给他冠上医术了得的美名,往后给他开个医馆的心气也能再回来。 所以江世子也自作多情的往后猜测,他方才说了那么绝情的话,或许是为了逼他气急吐出淤血呢? 一点臆想的火种也能把人从汪洋里拉回来,江褚寒觉得胸口上好像真的舒坦了许些。 不过醒来一日罢了,往后的时日只要他还留在京城,绛京城巴掌大的地方,他不可能跟人就断得这么一干二净。 …… 时辰不早,已至黄昏。 卫衔雪从江褚寒的屋子里出来,脚步就有些虚浮,他直接出了侯府。 日子到现在几乎已经快到夏日,侯府大门口伏了只夏蝉,这个时辰了还在叫个不停,惹得人心里烦躁。 卫衔雪顶着聒噪胡思乱想——他其实也算活了好些年了,头一回真切地觉得,这荒唐的人生像是被人操控,在其中加了什么不让他好过的砝码,只要他耽于其中,就会不留情面地塌下来,将他置身万丈悬崖。 他只能如履薄冰地走下去。 从前不知道真相的时候,他还能在侯府里好好过活下去,可偏偏有那么些难以忘却的过往添出来,还有突然生起的战乱,几乎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他到死也没得到什么,只带了满腔的愤懑不平,重新来到了过往的挣扎里。 这一回……卫衔雪其实在前些时日江褚寒没有保留的一往无前里动摇了,他自诩恩怨分明,如若这个江褚寒没有对他做过什么,他们没有那么多爱恨横生的过往,或许他还真的能对着这满腔的爱意放下那些无尽的仇怨,再试试呢? 可世事瞬息万变,好像一切都倏然变了。 从江褚寒喊出那一声“阿雪”开始,那过往的记忆又重新深刻地浮现出来,只是一句他还能将塞回心间,当作一些偶然不再乱想,可江褚寒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昏迷的时候喊了多少声…… “阿雪……” 他开始不敢细想眼前的人到底是什么人,他是又带着记忆骗了他吗?这几日卫衔雪翻开过往,竟然真的从此次再见的过往里找到了端倪。 所以他又一次失去安宁的可能,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卫衔雪踏出侯府,就看到了等到外面的马车,他要回一趟雪院,早几日就该回去了。 降尘正等着他,原本百无聊赖地嘴里叼了跟草叶,不想见到卫衔雪脸色好像有些不好,他把叶子吐了,“殿下……” “无妨。”卫衔雪走到马车边,他眼神回温,望着他笑了一下,“劳烦你等我。” 降尘牵了下马绳,有些不习惯卫衔雪深情地望着他,他错开眼,“殿下这些日子……好像有些心事?” “是因为那个世子受伤吗?那一日我过去的时候,看到是他把你护在身下,算他有些良心。”降尘不大情愿地说:“如果殿下愿意……” “别说了。”卫衔雪打断他,“那一日的事,往后都忘了吧。” 蕴星楼突遭变故,其实是降尘先赶过来,把卫衔雪和昏迷的江褚寒带了出去,所以当时的情形,他看得最清楚。 卫衔雪想到什么,他忽然伸出手,往降尘头上摸了一下,带了点温柔的小心似的。 降尘还在疑惑方才那话,被这一摸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自家殿下这会儿不跟被人柔情蜜意,跑来往他头上薅头发? “殿下……” 卫衔雪还是一笑置之,他坐上马车,“回去吧。” “先生……还在家里等着。” 前几日降尘过来找他,却被侯府拦在外面,后来他才知道,是先生来了,尹钲之搬来了雪院。 这事情有些突然,卫衔雪此前不知,不然他也不会继续在侯府耗着,只是那些明晰的记忆浮上来,同时对上先生和降尘,卫衔雪有些被悔意淹没了半身。 前些日子属实是色令智昏,他甘愿留在侯府,竟然差点忘了当日的他们如何而死。 到雪院时已经几近天黑。 多日不归,雪院外面的大门竟已经修好了,上头雪院的招牌重新挂上去,几乎与当日一致。 卫衔雪走到庭院,又望见了院子里那株被砍过的树,前些日子发了新叶,几日不见竟然又抽了枝条,仿佛过些年岁又是满树的生机勃勃。 可卫衔雪脚步停了一下,他不着情绪道:“这树摆在院子里扎眼,挖了吧,换个别的什么栽在院子里。” 降尘不解其意,“是……殿下。” 前些日子尹钲之就搬到雪院来了,这事似乎是请过上头的旨意,卫衔雪一介质子,如今在外独居,身边有个什么人跟着上面似乎更为放心。 这个时辰屋里点了一盏小小的烛火,微弱的灯光晃动,将那靠窗的桌子边一个模糊的人影照在了墙面上。 卫衔雪没进门,他喊降尘不用跟着,一个人站在屋檐下面,“先生……” 卫衔雪喊了一声,他接着就朝地上跪了下去,往前磕了个头,“学生怠慢先生。” 他整个人都往前伏下去,冰冷的地面碰着额头,卫衔雪的谦卑里带了些亏欠,屋里没动静,卫衔雪就没动,仿佛今日他打定了注意,倘若先生让他在这里跪一晚上,他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可不一会儿,那屋里翻动书页的人影停下了,他从桌上将烛火托起来,拿着那小小的灯盏,缓缓从屋里走了出来。 这一年尹钲之没什么变化,他走到屋檐下,将那灯盏摆置在了地上。 卫衔雪感觉到了身边微弱的光芒,接着尹钲之好像是撩开衣摆,直接往地上坐了下去。 “阿雪。”尹钲之喊了他一声,好像带了点叹气的意思,“你起来吧。” 他拍了拍地,示意卫衔雪同他一道坐下。 卫衔雪在先生面前很是规矩,他只抬起头,跪下的两膝并在一块,就这么跪坐起来,“多谢先生。” 雪院的地段偏僻,夜里更是寂静,只听见些许小虫子的鸣叫,衬得夜色渐渐浓厚。 “是我办砸了事情。”卫衔雪正对着尹钲之垂下头,“差点忘了蕴星楼的事,也没料到其中还有旁人插手。” “还没能狠下心……毁了这场拍卖。” “实在是看那些流民希冀,不想毁了他们的救灾银两,即便这一场让褚黎办成了事情。”卫衔雪没找出勇气抬头看尹钲之的表情,因而继续说了下去,“我又……心生妄念,忘了先生之前的嘱托,此事之上怠慢了先生,这几日都不曾归家。” “先生……” “阿雪……” 尹钲之沉下的眼一直只看到卫衔雪的额头头顶,他伸着手朝向他头顶的方向,最终还是落在了他的肩上,“你心中不快,说出来便是,何必躲躲藏藏,徒增自己的烦扰呢?” 第75章 :嫌隙 卫衔雪一怔。 “过往啊……谁都抛不开。”尹钲之的声音有些天然的沙哑,他叹了口气,“你若把自己宥于过往,谈何对向来日,人都还活着的时候,再言生死就有些多余,你活得太过较真,抛不开自己的良知和真心,那你往后的路只会更难走。” “江褚寒的事情另说,我问你……”尹钲之捋了胡子,他偏了偏身,“蕴星楼的事情,你看出了什么?” 卫衔雪听到话后脊绷了一下,他正色道:“这次蕴星楼的拍卖应该是余太师的意思,前些时日褚黎失了民心,借这事情一举两得,散些钱财罢了,想要光明正大地替三殿下把民心赢回来。” “但这意思之外,这次也和三殿下交了手,恐怕他也是想拿回那个天巧匣,褚黎争强好胜,原本挽回民心的意思盖过了天巧匣的去留,但如若没有猜错,这想要天巧匣,也应当是余太师的意思,那里头装着户部之前的账本,事关重大,不能落在旁人手里。” 第102章 尹钲之点了下头,“那如今天巧匣呢?” “这……”卫衔雪想到什么,“那日拍卖的天巧匣一共两个,原本江……他和褚黎鹬蚌相争落到绝境,两人都受了重伤,那天只有我看清楚了,其中还有第三人渔翁得利,他拿走了一个天巧匣,却把剩下那个塞到了我手里,那个盒子如今还在侯府。” “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也不知道另一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但想来那人把天巧匣给我,应当就知道那盒子里放着什么,也知道江褚寒这次想追究什么。”卫衔雪的指尖从衣角上松开,“他是故意推了江褚寒一把,想让他把后面的事牵出来。” “或许……他也想对付褚黎……或者余太师。” 夜里刮了轻风,尹钲之护了下手下的灯盏,“那你觉得这人是谁呢?” “旁人若非知道天巧匣里面有什么不应当出手,倘若只算想要毁了这一场宴会,朝中能有资格同褚黎争一争的只有一个人。”卫衔雪视线虚虚落下来,“二殿下……他这个人我看不清,但如今形势于他有利,只是……” 卫衔雪口中沉吟,他好似犹豫了片刻,又抬起了眼,“只是天巧匣的事情避不开,但二殿下应当不知道户部账册的事情,先生……” 卫衔雪若非重生,必不可能牵引这件事情让江褚寒查过去,毕竟从前若非巧合,他也不能发现什么端倪,如若二殿下褚霁一早知道了户部的事情,不可能到往后才让江褚寒将事情翻出来,这其中应当还有值得推敲的地方。 “知晓这件事的除了他和我,大概也只有……”卫衔雪敛眉道:“所以蕴星楼的事,先生可有插手其中?” 夜风还是将那盏微弱的烛火吹灭了,尹钲之的脸落入黑暗,他沉吟了片刻,“阿雪啊,从前就说你心软,先生若说了,你还舍得让江褚寒受伤吗?” 果然这事情是有透露出去痕迹。 夏日的夜风原是没有凉意了,可卫衔雪心里凉了几分,“他……从前不愿,今日……” “我不知道。”卫衔雪重新抓上自己的袖口,“万事总不能朝夕就放下,我终究是前几日动了心的……” 卫衔雪眉目里浓重的愁绪随夜风渲染,屋檐下的身影仿佛更加单薄了几分,他往自己心里一问,未曾尝过多少情谊的他对横冲直撞的爱意总归容易心动,一时被糊了眼睛,就算拨开也不会眨眼无踪,总会横亘于心地难受一会儿,可怎么也算……一回生二回熟。 尹钲之轻轻一叹:“你啊……” “但先生放心,学生记得自己想做什么。”卫衔雪望着夜色,拨开愁绪之后多了几分漠然的神情,“之后也算以牙还牙,就算让他也尝一遍我当日的处境,我也不会心软了。” …… * 镇宁侯府。 江世子的伤还需养上一段时日,想做什么也出不了门,何况他抗旨不遵出府的事情陛下已经知道了,这时候再不夹着尾巴就有些大逆不道了。 可他不仅出不了门,他连那个床也下不了——卫衔雪给他下药一日比一日猛。 他本来以为卫衔雪不会再回来了,可第二日鸦青端着药给他,居然告诉他卫衔雪又回了侯府。 江世子身上的药效才刚过了,他恢复了些力气,正坐在床上屈伸着手指,望着那碗药道:“这药是他煎的?” “不是,是府里下人煎……”鸦青端过去的手又收回来,踌躇道:“要不世子还是别喝了,这药……被卫公子动了手脚。” 可江褚寒并不诧异,他伸出手,“端过来吧。” “……”鸦青不动,“世子……” 江褚寒挑了下眼,“他怎么说的?” 鸦青今日去端药,被卫衔雪从后面叫住了,他当着鸦青的面将个药包拿出来,打开将那白色的粉末直接倒进了药碗里,连搅和都没搅和。 鸦青愣在原地,“卫公子这是……” 卫衔雪把药包折起来,不经意说:“你问他喝不喝,不喝拉倒。” “……”鸦青也不知道这俩人最近是怎么了,好像突然开始生了嫌隙,就像当初鸦青也不知道世子是为什么要去和这个卫衔雪扯上关系。 他就这么踌躇地端给了江褚寒,鸦青委婉道:“他说世子不爱喝就不喝了。” 江褚寒眉眼一拉,“你拿过来吧。” 卫衔雪还肯来,他哪敢不爱喝啊…… 那碗药端过来,旁边白色的粉末都还没搅匀和,江褚寒在漆黑的药里面看清了自己的眼睛,他自问:我生得面目可憎吗? “鸦青。”江褚寒把药端在手上,他靠了靠床,“你说我从前对卫衔雪怎么样?” 鸦青不知道从前的恩怨,他想了想道:“若说当年,世子好几次都差点杀了他。” “他来大梁的路上差点死了,进侯府又受了伤,往后在宫里世子对他也没……但后来世子对他也算是另眼相待。”鸦青木讷地站在那里道:“驿站的时候世子也算救过卫公子的性命,雪院那次北川意欲投毒,世子不是也还出手相救,之后除了属下把他带到侯府,理应算是……有些交情。” 不觉之中也发生这么多事了,江褚寒喝了一口药,苦得他眉头紧皱,“你不知道,从前我虽然利用过他,但他小时候可凶了,若不是他要咬我,我真不可能跟他……算了。” 江褚寒一口气把药喝到底,他把碗递出去,“你觉得我能怎样把他弄过来?” “也不是。”江褚寒又重新道:“我怎样才能把他追回来?” 鸦青很少见世子说得这么认真,他一个侍卫,哪里好置喙主子的心事,但他跟了江褚寒这么多年,其实大多时候觉得世子只是嘴上有些不留情面,心里并非磐石,有时候还有些心软,实在少见他举棋不定的时刻。 但鸦青端着碗,指了下自己,“我吗?世子是问我?” 江褚寒顿时心里一烦,药效接着就开始发作了,他觉得自己手指抽了一下,险些后悔自己方才问了什么,鸦青比他年纪还大,这些年虽说是跟在他身边耽搁了,可他连个漂亮姑娘的手都没拉过,在这里问他简直是对牛弹琴。 “你滚吧。”江褚寒闭上眼睛,“你去……把娄少爷请来一趟。” 娄元旭虽是个花心大萝卜,好歹纵横风月场这么些年,起码比侯府那几个木头强。 鸦青应了转身,但他想到什么,又回来道:“对了,忘了告诉世子,侯爷听闻世子受伤,不日将要回京。” “父亲要回来?”江褚寒皱着眉头呼了口气,“知道了。” 江褚寒心里一沉,年节的时候还和卫衔雪说过父亲没回来,京城里只有他一个人,但如今他要回来,江褚寒却没觉得有几分欢喜。 这次还真不知道要怎么给父亲交代——犯了大过不说,好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算这些也除去,他还人财两空,连让父亲因为卫衔雪揍他的由头也弄没了…… 江褚寒感觉身上的力气又在渐渐流逝,他还真下了药…… 虽是知道卫衔雪对他不留情面,但江褚寒好歹抱了一丝希冀他只是吓唬一下,如今把他弄成这样,是怕他胡搅蛮缠吗? 江褚寒自己撑着床铺躺回去,眼神空洞地望着顶上的窗幔。 午后不久。 娄少爷倒是讲义气,冲着人生病的由头就来了,可他望着江世子那一脸的憔悴,问了两句才知这小子还有别的心事。 娄元旭可惜地“啧”了一声,“前些日子看你入宫那意思,还是跟人两情相悦,怎么走了这么久,你小子还在单相思?” 他哈哈一笑,“咱们寒世子什么时候还能遇着这样不通情意的人,这样吧,本少爷听你这么一说,对那个卫衔雪还有些兴趣,你让我去……” “滚!”江褚寒没力气也撑起来骂了一句,“你要是敢当着我的面挖墙脚,今日这侯府你也别出去了。” “你看你,两句话没有就跟人说起狠话来了,若不图你钱财和……”娄元旭打量了片刻江褚寒单薄衣服下的轮廓,他咳嗽略过,“谁想跟你啊,寒世子就没觉得自己嘴里说的话不大中听吗?” 一向忠言逆耳,江褚寒到嘴边的话电光火石一般过了下脑子,他哑声道:“是吗?” “这样吧。”娄少爷坐在他床边,忽然往前站起了身,“那本少爷就教教你。” “我问你,你刚醒来见着卫衔雪的时候,你说了什么?” 江褚寒循着思绪一想,他喉中一涩,“我……我说我疼……让他给我揉揉。” “……”娄元旭眼睛一眯,“你……我可是听说你昏迷的时候他守了你好几日,你醒过来倒是知道自己疼,怎么也不问问他累不累?还让他给你揉……” “我……”江褚寒语塞,“你懂什么,我要是不说点什么……他就走了……” 娄元旭“啧”了好几声,他往江褚寒床铺边坐了过去,“你这大病初醒,你就该趁虚弱的时候问他,可是你一直在照顾我?他问你疼不疼,你就该忍痛说点好话让他不用担心,哪有一上来就说自己疼的,你好歹让他知道他留下来你就不那么疼了,或者……” 第103章 “江褚寒,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江褚寒盯着娄元旭掀开被子拉他手腕的动作,“娄元旭,不合适吧?” “你给我药效整上来了……” 娄元旭嫌弃地放开,“本少爷认识你这么多年,你这……算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江褚寒又不乐意,“那你倒给我分析分析,我要怎样才能把他追回来啊。” 娄元旭摇了摇头,“你这躺床上的颓废样,能把谁哄回来。” “你不知道,卫衔雪给我下了药……”这话说出来还有点丢人,江褚寒声音越来越小,“他不来看我,我连人都见不着。” 娄元旭有些恨铁不成钢,“他都在你府上了,你自己出不了门,你身边的人也是死的吗?” “你寒世子那张脸是多金贵啊,你让人抬你也好,你自己爬出去也罢,你好歹去人面前晃悠,白瞎这么一副可怜样了。” “……” “你别骂了。”江褚寒脸色更难看了,“你帮我……帮我喊一下鸦青……” 江世子听不得这些话,那药劲又上来了,他话都有些囫囵说不清,他看到鸦青过来,“卫……他人呢?” 鸦青支支吾吾,“世子……卫公子好像跟他身边那个降尘出去了……说是去……” “回春阁……” “……”江褚寒直接眼前一黑。 远在杨柳街的卫衔雪仰头看了看回春阁气派的牌匾,在外面就已经闻到了闻过的脂粉味。 降尘抱着胳膊,“我说殿下,你又不是非得为什么侯府世子守身如玉,我见你这些时日心中不快,这才邀你过来的。” 卫衔雪犹豫不决,“我……我未曾去过。” “那你就更要去了。”降尘早看不惯江褚寒那个德行,打定主意就是拐不走卫衔雪,也要让他着急一会儿,故而离府的时候把“回春阁”几个字说得字正腔圆,不愁江褚寒打听不到他们的去向。 降尘接着道:“何况柳枝也在此处,也想来见一次殿下。” 柳枝这名字卫衔雪还记得,还算是他手里的暗探,因而卫衔雪松开眉梢,往前走了一步,“那就去一趟吧。” 第76章 :成全 如今的京城满城葱郁,正是入夏的时节,卫衔雪望着护城河边的潋滟江景,坐在阁楼上喝了一盏茶。 回春阁的茶水里都散着股花香,卫衔雪捧着喝了许久,有些好奇地问了问泡法,可真听闻里头加了什么,才发觉脸上有些微微发烫,把茶水又放回去了。 旁的事情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兴致,因而真就只见了一回柳枝——柳枝生得略有艳色,因着容貌招人喜欢,平日里打探消息很是方便。 不过他也挺不容易,前往他乡做个暗探,竟然要真的做些出卖色相的买卖,所以卫衔雪动了些心思要把柳枝光明正大地赎出来,可他问了赎身的价格,后话堵在嘴边没能说出口。 但柳枝听出卫衔雪的意思了,他心里更了然——小殿下其实过得还不如他呢。 而且这世间受苦的人千千万,卫衔雪如今根本没那个解救的能力。 卫衔雪脑子里晃进了一些往事,他手指微阖,正要准备走了,可他望了眼窗外楼下,正正在人群里瞥见了鸦青的身影。 江世子出不了府,鸦青大人是来替世子抓……来接人的。 卫衔雪冷下来,他心想来都来了,好歹替柳枝接一单白给的生意。 鸦青才进门就给人领上去了,但推开门只有满屋子的红尘旖旎,红绸丝带晃花了他的眼,给咱们鸦青大人冲得差点拔刀见人。 可柳枝趁机挑着下巴说:“隔壁那位公子说要好生照拂鸦青大人,咱们做不成事,让公子不高兴了,怕是难得去面见公子。” 鸦青生生摁住了自己的手,且不说他根本没来几回回春阁,从前过来都是在外头等,最多喝两杯,他又没什么特别的癖好,对这满屋子的白面脂粉实在动不出什么心思。 鸦青从腰间摸索了一阵,将他钱袋拿出来了,“隔壁公子今日的茶水挂在侯府的账上,这些银两你拿去。” 他叹了口气,“现在能去见人了吗?” 柳枝悻悻地收了钱,“鸦青大人不解风情,这样可如何能讨到夫人,难道要靠府上家主的夫人来指一个婚配吗?” 鸦青脸色一僵。 “大人请吧。”柳枝偏了偏身。 鸦青进门的时候卫衔雪正要走了。 “卫公子……”鸦青好像还在想方才那话,说话顿了一下,“世子,世子请您一见。” 卫衔雪又往回递了杯水给鸦青放在桌上,“这回世子可还让鸦青大人把人打晕了带回去?” “……”鸦青想起上一回,整个人好像忽然局促,“不敢……” “卫公子今日可还……可还舒心?”鸦青过了会儿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对不住……” 卫衔雪瞧出鸦青似乎有什么不对劲,“鸦青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此前得罪卫公子了……这次是,是世子……”鸦青这才想起过来做什么,他揖手道:“世子这番请您,是有要事相商。” 卫衔雪错开眼,江褚寒能有什么大事找他,不过是些车轱辘转的过往,“他喝了药也不想休息吗?” 鸦青想了想今日那碗药,“……” 卫衔雪又“哦”了一声,“还是说世子不愿喝药。” “不是。”鸦青赶忙分辩了一句,他照着吩咐道:“世子是有些关于天巧匣的事想和公子商议。” 卫衔雪眉头一皱,天巧匣……这事竟然还真避不开。 “我知道了。”卫衔雪错开鸦青的身子往外走,在他身边说了一句:“鸦青大人志不在此,喝盏茶就可离开了。” “是……” 卫衔雪出了回春阁,这几日他本是打算再不去侯府了,反正江褚寒有那个折腾的力气,不愁他伤好不了,可他提到了天巧匣——这事情之前还是卫衔雪特意翻出来给江褚寒看的,此前江世子怕是不大清楚户部的真相,如今他记忆恢复,应当是不需要卫衔雪再提醒,他自己也会查下去。 但卫衔雪还是过去了一趟。 侯府的大门今日竟然半掩上了,卫衔雪走进门,才发现后面另有乾坤——江世子喊人挪了躺椅,在上面铺了厚厚的被褥,自己就这么睡在了大门后面。 卫衔雪忽然就觉得眼前一黑,他江褚寒是被摔傻了吗?他从前不在乎自己的名声,现在连脸面都不要了? 卫衔雪还没听他说话,转身就往外走了。 “诶——”江褚寒顿时就气恼地喊了一声:“你站住!” 他一边骂着娄少爷的说法不好使,一边着急地动了动,人还没掉下去,先自己“唉哟”了一声,“卫衔雪,这周围可没别人了,你好歹看顾我一下啊……” “我这可要摔下去了!” “……” “我是,我是不可怜吗?” “我都这样了……我都让你给我下药了……” “……” “你来都来了天巧匣的事我还没说呢!” 卫衔雪的脚步终于停下了,他深呼了口气,重新越过门槛,对上江褚寒那张依然虚弱的脸。 这日的日光还算和煦,江世子在外头吹不着冷风,若是把躺椅挪一挪,晒晒太阳也不算不合适,他躺在门后遣走了旁人,倒也没人能笑话上他。 可他到底在折腾什么啊? 卫衔雪直接朝江褚寒走过去,对着他伸出了手。 江世子仰头望着那只手,先是诧异地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朝卫衔雪笑了起来,他伸了伸脖子,“够不上。” “……”卫衔雪脸色一黑,“你真要凑脸过来,可就要让世子不高兴了。” 江褚寒悻悻地靠了靠后椅,“你这人……” 江世子忍了,他把手拿出来搭过去,“你人还挺好……” “好吗?”卫衔雪把他手翻过了,两指搭上去给他探了探脉象,“怪不得这么爱折腾,原来是解毒了。” “你今日药量也下太多了。”江褚寒视线左右飘了飘,“我人晕倒了你就满意了?” 卫衔雪把手松开,“谁能惹你生这么大气,你堂堂世子还不能把人收拾了?” “你……你倒是不会生气,你气性最大。”江褚寒咬了咬后槽牙,“回春阁好玩吗?” 卫衔雪站在一旁,视线落下来,他冷冷一笑,“世子往日不是去过吗?还来问我做什么?” 江褚寒喉间一塞,他把手钻进被褥,痛心疾首地闭上了眼,“行——这事咱俩抹平,你下次不许……” “江褚寒。”卫衔雪不想跟他再贫嘴了,“说正事吧,你喊我若只是为了这个,我下次没理由再过来了。” 江褚寒睁开眼,他微微敛眉望了一会儿依旧冷情的卫衔雪,随后掀开被褥,露出了那个放在他胸口的天巧匣,“这个匣子如何到手上的,你再说一遍吧。” 第104章 卫衔雪往后撤了一步,“那日你和三殿下昏迷,我迷蒙中看见那日一道上赌局的那个第三人进了密室,他找出两个天巧匣,拿走了其中一个,然后把另一个放到了我手里,就是世子手上的那一个,可和世子手中的钥匙对得上?” “对得上。”江褚寒将那钥匙孔洞露出来,“这钥匙是当日去定州,从那户部姚大人的尸身上剖出来的,他吞了钥匙,所以后来才查到天巧匣上,但如今这些都是废话了,你我……也都心知肚明。” 如今两个人都知晓过往了,从前江褚寒查到户部,是因为卫衔雪在打理侯府往来生意的时候发现了些户部贪污的端倪,后来江褚寒顺着查过去,同兵部过往的开销里找出了当年前线有人动手脚的真相,这才顺藤摸瓜找到了户部背后的人,而如今是换了条路,卫衔雪直接把户部的事撬开了口子,再往后就成了拔出萝卜带出泥。 只是从前的时候江褚寒并没有得到这个天巧匣,也没找到账本,算不得什么实际上的证据。 “但如今这匣子还开不了,天巧匣有两个锁扣,我手上只有一把钥匙。”江褚寒把匣子放下,“另一把的所在,你我来猜一猜吧。” 两人短暂地对视了眼,几乎异口同声:“余太师。” 从前江褚寒就查出来了,户部背后的账是余太师的意思,而且余丞秋和侯府的过节由来已久,远远不止眼前这一个账本。 卫衔雪了然道:“所以那日三殿下要去买天巧匣,也是为着他这个舅父的打算。” 江褚寒“嗯”了一声,“那你之前是打定主意,我知道了当年前线的真相牵扯到余太师,必然会追查下去,所以才把事情送到我手里的吧。” 他神色里别无玩笑,“卫衔雪,你这算不上利用我呢?” 卫衔雪还是很轻地冷笑了声,“你若不想查,我绝没有逼迫的打算。” 江褚寒苦涩一笑,“我都答应你了,怎么会出尔反尔。” 他觉得卫衔雪肯定转头不认了,但当时在蕴星楼,他亲口承认了自己光明磊落、为国为民,江褚寒受用地当即答应了追查的事情,如今这事在他这里自然还是作数。 卫衔雪的神色好像缓和了些,他朝江褚寒走近了半步,“所以世子有什么打算呢?” “这锁不能不开。”江褚寒理所当然道:“你我去把钥匙拿回来。” “你我?”卫衔雪敛了敛眉,“世子是想指望谁呢? “这事我想过了。”江褚寒拾了下被褥,“半月之后,是褚黎的生辰,我让人打听了,他这几日应当就要醒来,届时就算他伤还没好,也要办一场生日宴,余太师这个舅父不可能不去。” 卫衔雪以为江褚寒脑子里没点正经事了,不想江世子还是能好好同他说话,他又近了一步,“你的伤半个月……” “无妨,若是再晚些……”江褚寒目光扫过侯府大门,“我父亲该回来了。” 说起父亲,江褚寒自己往后说了下去:“从前他是冬日回来,还见过你,其实我父亲……挺喜欢你的,他大多觉得我懒散无用,配不上你那么无微不至的关照。” “而且……我原本预备他冬日回来,想过这回要怎么和他说……” 一阵清风从两人中间穿过,隔出缝隙似的,卫衔雪没接他这话。 江褚寒知道他不会回应了,自己把下巴往被子里戳了一下,然后说:“既如此我当你是答应了。” 卫衔雪目光有些散乱,许久才“嗯”了一声。 “好。”江褚寒这是知道还有下次了,他有些慵懒地枕了枕后面的软枕,有些感叹道:“从前看不透你的意图,如今我竟然还是看不透,是我太不了解你了吗?” “你现在……确实很不一样了。” 卫衔雪隔风而立,整个人还是单薄的,仿佛什么都能压垮他的脊骨,可他颔起了首,“历经生死悲欢,人总是要变的,从前追寻的东西不想要了,换点别的东西够一够,总归是这一条命来赌。” “你若觉得不好。”卫衔雪面色平静地看了江褚寒一眼,“那就只能如此觉得,我没理由再回头,就是生死也不能让我回头。” 江褚寒似乎是第一次看见卫衔雪对他这么认真的神色,可惜这认真里没有将他捎上一点,“你要做什么我不知道,可你既然用上了我,就不该把我想错了。” “我这两日其实一直在想,你我之间的隔阂,总不过一个过往和来日,我江褚寒不爱回头看,即便做错了什么,也只能任之远去,来日才能有旁的际遇来弥补,只是可惜,你不听我的来日,也不给我机会。”江褚寒脸上的惋惜一闪而过,“可那是你的事。” “今日娄少爷来过,他让我言辞和婉,对你嘘寒问暖,用我今日的惨状同你求一个心软,可惜我试过了,你如今不会对我心软,所以我……并不想如此。” “阿雪。”江褚寒仰头看着他,他对上卫衔雪认真的脸,自己也把目光认真地凝聚过去了,“我虽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你既敢打上褚黎和余丞秋的主意,就该想过这是一条凶险万分的路,你要往前再不回头,可后面总有锋芒毕露的暗箭刺探,我如今还有一口不曾泄去的心气,想要跟你走在后面,那便能替你挡一挡所谓锋芒。” “我不知道我还能追多久,至少如今,先试一试。” 卫衔雪在那凝视的目光里将眉头皱得很紧,“何必呢?” 他还张了张口,好像有什么冷漠的话想要再辩一辩,可卫衔雪居然发现自己喉中的话像是水泄不通地生生堵住了,他只是下意识有些偏过了身,也收回了视线。 江褚寒却豁然地笑了笑,“本世子可是好生想过,才知晓了‘成全’二字的重量,这应当比撒泼打滚要好使得多,我先试一试,不行再换。” 撒泼打滚的祈求不过自甘堕落,谁能往后看一个满身斑驳的人呢?江褚寒不想在囿于此前的祈求纠缠,往后折磨下去,谁都要变成面目全非的样子,哪还有心力走到什么甘之如饴的结局。 江世子对着卫衔雪的侧脸,他目光柔和,“你得偿所愿,也算是补偿你了,我还想,还想等你能放下嫌隙的那一日。” 卫衔雪把视线凝聚在树梢,他面无表情地发了会儿愣,从前的江褚寒像是横冲直撞,如今居然学会了些许的和风细雨,居然有如今日暖煦的清风。 但卫衔雪还是摇了摇头,他没说话,只当着江褚寒的面把另外半边身子也转了过去,他背对人道:“你先养伤,半月之后,我来找你。” 随后便并未多说地离去了。 江褚寒躺在原地,等卫衔雪真的走了,自己把被子蒙过了头。 第77章 :探府 半月之后,时至月圆,夜色澄明。 黑色的人影从侯府高墙越下,几步之后藏进了暗处,一路隐蔽地直奔太师府。 江褚寒不长记性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些时日宫里派了人过来问候世子伤情,陛下没说罚他私自出府,但也没下来旨意解了他的禁令,那让江世子禁足的旨意就还作数,何况他伤得那么重,料想他也没什么折腾的本事。 可江世子还真有那一身反骨,卫衔雪去看他的时候他藏着掖着自己腕口,还装了会儿受伤柔弱的模样,不想摸过他的脉象,竟发现江褚寒的伤几乎都要大好了。 江褚寒这仿佛是天生的皮糙肉厚,说是抗揍也不为过,也不知他当年患有心疾的说法是怎么让人深信不疑地传出去的。 太师府这一趟是江褚寒亲自去的,他捎上卫衔雪,只带了一个鼎灰——带鸦青太过明显,还得留个人在侯府遮掩。 月上梢头,远离了侯府,江褚寒的脚步也就落得慢了一些,他目光忍不住去看身边的卫衔雪,今日卫衔雪换了身暗色的衣服,他平日里大多穿浅色衣裳,既不隆重也不浓墨重彩,显得人很是静雅温和,今日的黑色衣服倒显得他有些别样的清冷,还更加疏离了几分。 疏离得江褚寒连他的胳膊也凑不上,就这么并肩走着,两人之间还隔了些距离,江世子试过几次悄悄凑近去拉拉手,卫衔雪忍了几次,自己把手揣进了袖子。 两人之间这点距离好像天堑似的,怎么也抽不开。 鼎灰好歹是有家室的,他看得出情形,脚步亦步亦趋地跟着,却还谨慎地隔了些距离。 “半个月不见你,你怎么对我还这么疏远。”江褚寒自己也揣了手,“你都不会想我吗?” “……”卫衔雪目光望着前方,没搭理他这话。 江褚寒自己叹了口气,却没露什么不高兴,“今日这一趟其实不该要你一起过去,实在危险,可若不让你过去,我连和你说话的机会也没有,一会儿若是有什么危险,你也先别急着和我闹别扭了,跟我凑近点,我还能护你一护。” 他等了会儿,“再不然,你实在生我气,你跟着鼎灰。” 江褚寒跟着往后扫了眼。 第105章 鼎灰的动作顿时一定,那一眼里好像什么敌意都藏了,又不动声色地归于平静,看得他这个做下属的一眼就心里打鼓。 “好。”卫衔雪面色平静,“我跟着鼎灰。” “……”江褚寒做了那么久平静的打算有些难以为继,他咬了下牙,“行——” “世子还是快些吧。”卫衔雪迈着步子往前快了半分,“前几日三殿下才醒,即便今日要替他祝寿生辰,也不好将宴席开到太晚,届时余太师回来碰上了,世子身上的罪就问不完了。” 江褚寒停了会儿就跟上脚步,“就在前面了。” “我身上的罪……其实也无妨,我越是出格,没准他们越高兴。”江世子把不在意的神情收了收,“我怎样都没关系,但你不行。” 卫衔雪盯着脚下的路,“世子还是亏吃少了,不知道欲加之罪的难处。” 江褚寒却看了他一眼,“我亏吃得多了才知道。” “……” 两人噤声走了一段,很快到了太师府,余太师算是朝中文官之首,府上自是富丽堂皇,连大门也是贵重不凡,几人远远望了眼,就绕过大门去了偏院的高墙。 江褚寒数着那高墙上的琉璃砖瓦,分辨出了其中一块上的标记,“昨夜让人打探过,此处不过是个偏院,里头没人守着,鼎灰——” 鼎灰循声一跃而上,一步便翻进了高墙,他过去不过一会儿,墙的另一边传出了两声鸟鸣。 江褚寒收到无事的暗号,他往后撤了一步,“你在此处等我还是……” 卫衔雪抬起的眼有些无奈,见他没说话,江世子方才还有些落下的嘴角忽然黯黯勾了一下,“那没办法了。” 卫衔雪身上没有功夫,自己越不过这高墙。 江褚寒当即把那一步跨回去了,还得寸进尺地凑得更近了一些,他两手一揽,轻轻一把就把卫衔雪抱进怀里,但这一抱好像来得太过难得,他指节带了点生硬的克制,却又搂得很紧,想要把他按进胸膛,又怕把他揉碎了,只好小心又快速地把人抱上,脚下一跃,带着人就翻过了高墙。 在半空的时候正被月光笼罩,江褚寒被卫衔雪后面的发丝糊了下眼睛,他好像是下意识抓着卫衔雪的后腰深深地往下按了一下,那一下让卫衔雪不觉“唔”了一声。 可落地的时候也来得太快了,江褚寒还没等卫衔雪去推他,就带了点拖泥带水地缓缓松手,他还若即若离地把手圈了一下,“我能……” 卫衔雪的呼吸在空中越过高墙的时候停住了,他在江褚寒松手时才泄了口气,“世子自重。” 江褚寒又后撤了一步,“行……” 他攥了攥手,挪开了眼,“走吧。” 卫衔雪抓着衣袖,垂着眼跟上了。 如水的月光洒在太师府,华贵的屋檐也显得宁静质朴了几分。 一边辨认周遭动静,江褚寒一边压低声音道:“太师府只从前来过一次,不大清楚里头的路,只是我若是余丞秋,什么东西都要攥在自己手里,既是放钥匙的地方,怎么也该从……慢着。” 江褚寒盯着远处脚步一顿,嘴里的话也停下了,“那是……有人?” 他眼里闪过一丝凌厉,也跟着拦了一下卫衔雪往前的脚步,那远处栏杆边上,好像横着个人影,大半的身子都被旁边的阴影遮住了,只有个脑袋突出来,让人辨出是有个人倒在地上。 还不等他说什么,鼎灰已经上前去查看了,栏杆转角的地方的确倒了个人,看穿着应当是太师府的下人,鼎灰两指伸到那人鼻息之间,回头冲江褚寒摇了摇头。 江褚寒收回手,朝那尸首走过去,“我们还没来就出了事,看来今日是有陷阱等着我们。” “还去吗?”卫衔雪盯着尸首,“不像陷阱,像有人先来了一步。” 江褚寒望向那栏杆尽头,“去看看,若有人先来一步,也算是有人引路。” 三人这回没分开了,一道往那栏杆的方向走了过去。 “我若没记错,这方向过去就是西院,太师府本来人也不多,除了一院子的姨娘就是他余丞秋,什么儿子夫人都没有,他那个夫人从前死于……”江褚寒一时有些想不起来,“嘶,她怎么死的来着?” “死于难产。”卫衔雪却了然地说了下去,“余氏一脉本是单传,余太师将亲妹嫁于皇室,自己娶了夫人,虽不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但从前的余太师算是情意深重,等到当今陛下被人信重,他也未曾抛妻另娶,只是可惜,夫人产子之时无力回天,给余太师留下一个幼子就已撒手人寰。” “哟。”江褚寒诧异地挑了挑眼,“你倒是清楚,这事说来的确有些唏嘘,余家那个小儿子是夫人用命产下的,我幼时还同他见过,本该被太师府众星捧月地养大,可他不过几岁就得了什么重病,太师府遍请名医,也没把人留下,如今都过去……十年了。” “十多年了……”卫衔雪有些感叹道:“余太师这些年即便纳了许些姨娘充盈后院,可怎么也没另娶正妻,这事放在世人眼里,还算是重情重义的好名声。” 江世子却嗤笑了声,“旁人不敢说,我倒是没什么好避讳的,他余丞秋没了一个小儿子,这些年却对着满院子的姨娘连个蛋也没下出来,多半不是旁人的问题,怕是这堂堂余太师有些不举的毛病。” 卫衔雪望着他皱了下眉,“世子慎言。” “我有什么好慎言的。”江褚寒丝毫不畏,他伸着脖子望了望栏杆尽头西院的方向,“这西院如今就余丞秋一个人住,我看他多半是想掩盖自己不行的毛病,平日里还能用些冷淡的话来调理,可他真是什么情深义重的男人,后院那些个姨娘难道是自己往府上送的吗?” 江世子抱着手臂往前走着,嘲讽地笑了一声:“我要是天天日上三竿地苦耕不辍,到头来还是没能生出个什么,我自己也觉得自己不……” “江褚寒……”卫衔雪听出他这是说得忘神了,什么口不择言的话都敢往下说。 “我又没说你。”江褚寒被他一凶,叹了口气,“不过你生不出那还真不是我的……” “……”方才江褚寒说着说着,脚步偶尔停顿,卫衔雪不免走到他前头,他实在听不下去,不等他说完就转身过来,隔着半步的距离对着江褚寒就一巴掌打了过去——那一巴掌倒是没打着江褚寒的脸,夜色里往他下巴上磕了过去,直接就把江世子没说完的话一道按回了他的胸膛。 但那一声还是清脆地在长廊上飘了飘,江褚寒和鼎灰都是一愣。 鼎灰是第一回跟着这俩人出门,差点把这辈子没见过的世子的稀罕样给看明白了,不得不说鸦青大人能干这活也得亏他“断情绝爱”……鼎灰当即往前走的脚步都快了些。 江世子似乎还反应了会儿,他缓缓呼了口气,好像随后才想明白自己下巴是挨了一下,卫衔雪打的……他记得他从前说过什么来着? 卫衔雪很是迅速地收回了手,怕被江褚寒缠上了似的,赶忙就转身回去,像朝鼎灰的后背撵了过去。 可江世子电光火石之间,直接抽手抓住了卫衔雪逃走的手腕,“卫衔雪……” “你……”卫衔雪被脑子里下意识浮起的记忆糊了下思绪,他有些慌张的先拧了拧手,“算我错了,你别……” 可江褚寒只是捧了下他的手腕,往他手掌心去揉了一下,“打偏了。” “打偏了下巴怪疼的。”江褚寒想去吹一下的,可拉不回卫衔雪这么大一个不情愿的人,只好揉了一下就给人贴着胸口放回去,“这回……算了。” 第78章 :卧房 卫衔雪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意识回自己是被江世子从前强硬的手段整得有些心有余悸,他有些尴尬的神情在长廊下的夜色里藏住了,自己轻轻“咳”了一声,“在旁人屋檐下说这些话,你也不怕隔墙有耳。” “行——”江褚寒喉中塞了塞,他把手揣回袖子,“前头那些话算是口不择言,以后不嚼人舌根子,后面说起来算是一时兴起,你不喜欢,我往后也不说了。” 江世子重整了平静的脸色,仿佛方才什么事情都不作数。 卫衔雪皱了皱眉,自己转过去没有说话了。 再往前走就是长廊尽头,方才鼎灰走得快些,他本想在尽头停下等候,不想在那台阶处又碰上了一具横着的尸首,他蹲下身过去查看。 “这人也死了?”江褚寒加快脚步过来,脸上的神色凝重了几分。 “是。”鼎灰拨开他的衣襟,露出那人脖颈上的刀痕,“一刀毙命。” 江褚寒对着伤口瞧了片刻,“好歹是太师府上,若是我来也只敢避开人,最多打晕几个侍卫,这直接杀人登堂入室,胆子未免有些太大了。” 卫衔雪停在台阶上,他看到血迹挪开目光,“莫不是知道世子要来,故意替你开了路来迎候?” “你这时候也不必阴阳怪气了吧?为我开路,还不如说是想陷害我。”江褚寒摸了摸下巴,往下走了个台阶,“可我如今正在禁足,谁知道我会来。” 第106章 这话停顿,卫衔雪跟着道:“你别看我。” 他有些无情地说:“我要送你入险境,我不会自己过来。” “我又没说你——怎么还自己猜上了。”江褚寒在下边回过头,“但你这么说,我还真有些怕你。” 江世子一边思忖,眉梢有些愁意,“这样吧……” 他示意鼎灰起来,一只手覆上了他腰间的刀把,“既然说不清有没有危险,你跟着鼎灰出去,我先一个人去看看情况,若是找到了钥匙皆大欢喜,若是找不着就只能先从长计议了。” 江褚寒拉上卫衔雪原本带了点借机同他相处的意思,可碰上有人丢了性命,今夜到访这府上的还有旁的“客人”,江褚寒便不敢再莽撞了,再走下去怕还真要赔了夫人又折兵。 “你要一个人去?”卫衔雪下意识伸了下胳膊。 “嗯?”江褚寒瞟了眼那只半空就垂下的手,故意一笑,“还难得见你不舍,可惜要想同生共死这地方选得不好,以后还……” “小心!”江褚寒口中忽然变调,他在台阶下有些侧对卫衔雪的方向,后头大部分的视线都被挡住了,可卫衔雪身子单薄,江褚寒略微抬眼,就望见了后面的一道刀影。 他覆过的刀柄被他立刻拔了起来,江褚寒横刀偏身拦过,一把就将卫衔雪从身旁拉了过去,电光火石之间,一把刀正正同江褚寒手中的兵刃撞在一起,一声铮鸣如同破开长夜。 一个人影从栏杆旁窜出来,满身的夜行衣只露出眼睛,他手持长刀,一把利刃直取卫衔雪的后背,江褚寒拔刀拦住了,接着一柄软剑被鼎灰从腰间摸了出来,他把刀一甩,对着那人胳膊刺了过去。 两面一道逼退了人,江褚寒把拉下来没能站稳的卫衔雪单手搂到身侧,他重新握了握刀把,对那突如其来的刺客打量了眼,“看来不是陷阱,是有人要正大光明地来抢东西。” 他把刀一抬,让鼎灰把刀接了过去,“你是谁的人?” 鼎灰腰上是侯府暗卫藏的软剑,他把剑收回去,从世子手中将刀接过去了,他横刀往前,对那刺客拦了过去。 那刺客没有答话,江褚寒心里的猜测纷杂地落了一地,他不觉攥着卫衔雪胳膊的手用了些力气,“前些时日没追究,如今倒是可以想想,那蕴星楼的局到底是谁设的。” 卫衔雪望着打斗,他定了定神,“如今想走也走不了,你我还是……” “走。”江褚寒带着人当机立断地转过身,朝着长廊尽头的方向,“既是有人守,里头的人就是还没走,这样大张旗鼓地偷偷进来,不可能只想杀几个人留下把柄,要找的东西应该还没找到。” 卫衔雪几乎是被江褚寒半拖着走的,他胳膊抓得很紧,宽阔的肩膀把他大半个身子都覆过去了,可这会儿也来不及说什么任性的话,他也往下想着,“行事这样高调,可他们即便是来拿东西,留下这么多条人命,不是落人把柄吗?” “不知道。”江褚寒绕过拐角停了一下,再往前就看见一扇半掩的房门,“这是……余丞秋的卧房?” 江褚寒在门口停顿下来,有些犹豫地推了一下房门,“要让人气恼不堪,又要把东西拿走,这惹人的本事不浅,我还真不知道谁有这个胆子。” 屋门一推就开了,里头没点灯,昏暗的屋子被静谧笼罩,不像有人。 江褚寒犹豫一瞬,还是带着人跨了进去,“这到底是冲谁来的?怎么那么像……” 江世子没往后说,这事问上京城,他还怕旁人觉得是他的手笔。 卫衔雪朝屋里扫了几眼,并未发现什么异常,“我们今日是来拿钥匙,旁人又是来干什么?” 江褚寒回过头去把门关上了,“如若也是来拿钥匙呢?我记得你那日说,当日在蕴星楼有人将一个天巧匣留下,拿走了另一个,那这人的心思给我来猜,一来想借由我的手把户部的事情查下去,二来他的目的是另一个天巧匣里的东西,另一个匣子暂且不追究,这人若一开始就是有心成全我查案,那今日……” 江世子想着想着停下脚步,“他莫不是今日贴心地给我来拿钥匙,我若回去等着,这钥匙怕还能到我手上。” “世子还是别如此料想了。”卫衔雪注意着屋里的陈设,他叹了口气,“钥匙这般到了你手里,今日这府里的人命怕也就到了你头上。” 江褚寒不置可否,他揽着人往屋里又转了几步。 屋里有些暗,只能透过些许的微光看出屋里陈设简单,并不像位高权重之人该有的朴素,江褚寒也觉得奇怪:“如若户部大笔的银子是余丞秋的手笔,那他那么多钱,连自己房中的摆设也不添置,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他如此花销的?” 卫衔雪往一旁撤了撤步子,想借由与江褚寒再拉开点距离,“等拿到账簿,世子就能知晓了。” “也是。”江褚寒不动声色地不松手,他对着屋中的墙壁敲了敲,听着那咚咚的动静,“里头有密室。” “不对,还有……”江褚寒神色一正,“有人来了。” 他原本松垮抓着的手重新攥紧,江褚寒不等卫衔雪反应,搂着人就朝旁边摆置的屏风后躲了过去,他简短小声地在卫衔雪耳边说了一句:“先别说话。” 卫衔雪像个被江褚寒抓在手里的物什,摆弄得有些轻易,可不拖人后腿的道理他还是懂得,这一声下他呼吸都有些停顿,还跟着有些听话似的点了个头。 接着一声石壁挪动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过,方才两人碰过的墙壁随着那一声从中间断开,一个石门出现在了墙壁后面。 隔着有些朦胧的屏风,两人用件搭在上边的衣服遮掩了身形,透过缝隙看到那石门里出来了两个人。 两人手里持刀,打扮与外面那个刺客一致,其中一人抓着掌心里的东西看了看,“既然拿到了东西,也该去给主子复命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就打开房门从屋里出去了。 屋里又落得无比安静,屏风后两人呼吸都放轻了许些,为着遮掩,江褚寒几乎用身子把卫衔雪围在身前,两人很近地重叠在一块,细微的呼吸也能短暂地交缠片刻。 等人出去,卫衔雪才缓缓长呼了口气,他往后动了动脖子,不想头上一半束起的头发蹭着了江褚寒的脖颈与下巴,江褚寒喉间动了动,还是靠着人没有说话——卫衔雪终于在安静里感觉到了江褚寒过于亲近的距离,江世子如今在他面前就像个庞然大物,能够轻易就把他圈得结实。 卫衔雪攥紧了手,“江褚寒……” 江世子听见这一句话,心照不宣地就这么明白他的意思了,“阿雪……” 再抱下去好像就不礼貌了,可江褚寒并不想做个恪守本分的君子,这也不像他,“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江褚寒声音有些发沉,他还是没动,低着声音在卫衔雪上面道:“你我再试一试,刀山火海我也能为你再走一趟。” 阴沉逼仄的氛围总能把人的距离凭空地拉近了,何况如今是真的贴在一处,江褚寒收敛自己的冲动,这几乎已经花了他许多的力气,以至于现在没什么气力再做些别的。 空气中停顿了片刻,仿佛是过了许久,“不可以……” “江……”卫衔雪又往屏风上靠了些许,他疏离地喊了一声:“寒世子……” 卫衔雪脑海里电光火石地响过了他先生的声音,那一日卫衔雪告诉尹钲之自己不会再对他心软,但那时的先生没有劝慰,也没有同他说理,只是带了些不容拒绝的口吻道:“你既说了这话,先生不管你是不是真心,但到那件事做成之前,你都不可以再对他有什么心思了。” 卫衔雪在暗夜里叹了口气,“不可以。”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放在刀山火海面前,什么冷言冷语都像逊色,“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江褚寒被他直接得戳了下心,“所以你是真的……” 他花了点力气才想把这话问出来,可这屋子的房门忽然“砰”的一声又被撞开了。 “好啊——”那两个从密室里出来的人去而复返,扛着刀就重新破开了房门,“方才就记得我进来时没有关上房门,这屋子里果然还有人!” “是在……”其中一人听着屋里动静,他目光往周遭扫了扫,随后不动声色地举起长刀倏然对着屏风的方向刺了过去。 江褚寒心里正起了火气,那一刀刺破屏风,兵刃对着他们藏身的方向就刺了过来,江褚寒拉过卫衔雪的胳膊同他换了个方向,一把将他藏在了身后,随后两指夹上那穿透过来的刀刃,“哐”的一声那冰凉的刀剑就被江褚寒生生折断了下来。 江世子虽然伤还没好,可他天生就力气大,气恼的时候就连他老子也敢跟着斗上一斗,他嘴里骂了一句,跟着就将那折断的刀刃往回掷了回去。 那一刀直取方才提刀此来的刺客胸膛,他横着半边刀一拦,不想江褚寒突然踢了一脚屏风,整个庞然大物似的屏风突然朝那刺客当头倒了下去,在那人挡刀阻隔视线的时候直接被那屏风砸在了头上。 第107章 江褚寒仅剩的一点耐心下他回过头,终于把一直紧攥卫衔雪胳膊的手松开了,“你先退后。” 他等卫衔雪离自己几步远,才往前一跃直接踩上那屏风,把被屏风砸倒在地的刺客结实踩了一脚,“说说吧,你们今日过来找的到底是什么?” 江褚寒轧着人大腿,“你们主子是什么人?胆敢如此大张旗鼓地登堂入室,还敢杀人,我还真想不出来京城里还有这等胆大的人。” “嗯?”江褚寒不过逼了两句,另一个刺客也提着刀冲了过来,江褚寒不耐烦地偏了个身,一掌对着他的胳膊打了过去。 不想他这一掌竟落了空,那人冲他提刀,可两步之后身形一转,转眼间错开江褚寒的一掌朝后面的卫衔雪追了过去。 那屏风后不远摆置的是余丞秋的卧床,卫衔雪眼见刀光一闪,立刻往后退去,可屋里太过昏暗,他一脚不知道绊到了什么,不小心就往后摔了下去,整个人差点倒在床上,他膝盖的位置碰到床边,狠狠地磕了一下,但又像是不小心撞到了什么。 江褚寒只是反应了片刻就动身去拦那刺客,他颀长的身形下胳膊伸长,往前一够就差点抓住那刺客的后肩,但眼见卫衔雪摔在床边,江褚寒并没多想,他就势低下身,朝卫衔雪跌倒的地方张开双臂扑了过去。 那刺客一刀砍来,江褚寒抓住了卫衔雪的半边胳膊,他带着人往旁一偏,跟着打了个滚,冲那床底的地方滚了过去。 那一刀结实地落在了床前,本是躲过兵刃,不想江褚寒带着卫衔雪滚动的瞬间,身下忽然传出一声低低的轰鸣声,也像是什么石块移动,刺耳地在耳边响过去了。 两人身上的鸡皮疙瘩止不住起了半身,他们偏转的方向对着床底,不想原本平坦的床底伴着这一声忽然变得起伏不平起来,一个往下的半坡从那床底往下延伸,好像是出现了一个无底洞,两个人没能止住的身体直接往下坠了下去。 两人翻滚着滚进了一片黑暗的地道。 第79章 :棺椁 上头又是“轰”的一声,那床底打开的暗道好像重新合上,底下的通道是个通往地下的台阶,两人顺着台阶翻滚下去,在一片黑暗里一路滚到了底。 这一滚谁也护不住谁,两人滚在地上,被台阶磕碰得疼晕了头,但都还忍着,谁也没哼出来几声。 还是江褚寒怕卫衔雪这薄弱的身子骨撞晕过去了,先往他身上摸了摸,“有事吗?” 卫衔雪咬牙忍着,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无妨。” “想不到啊,余太师这小小卧房,四周都是机关,他也不怕自己睡着睡着人就没了。”江褚寒有些磕到了旧伤,他支起胳膊试了试起身,“你还能起来吗?” 卫衔雪“嗯”了一声,他往旁边挪了下身,用手肘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江褚寒手边摸不着人,他“嘶”了一声,“那你能……扶我一下吗?” “我伤……”江褚寒低声叹了下气,“要不是还没好我真……” 他想说自己不是装的,但话说一半就感觉卫衔雪挪过来,用两指扯了下他的衣服,他动作停顿下来思虑了什么,才真的把江褚寒的胳膊挽了一下,跟着往上抬了抬。 “……”卫衔雪忙活了会儿,发现他怎么拉江褚寒他也没起来,往他肩上拍了一下,“你好歹动一动。” 江世子脑子一蒙,才知道卫衔雪那拉他胳膊的动作就算是在扶他,他鲤鱼打挺似的动了动腿,往回去够了下卫衔雪的手臂,才自己支着力气往上坐起来,“我听说你把雪院的厨子赶回来了,可你再不多吃点,这点力气可怎么办啊?” 江褚寒说着说着,拉着卫衔雪的胳膊就开始试着力气,把他的手腕都翻过去了。 “……”卫衔雪忍了会儿,没跟他比试分毫,“江褚寒,你看不出来我不想搭理你吗?” 江褚寒老实了,忍了一会儿也没那么疼了,他跟卫衔雪互相扶了一下站起来,这才辨了辨周围——周围漆黑一片,两人说出的话带了点回声,仿佛是个空无一人的密室。 江褚寒从怀里找出火折子,吹亮起来照了下四周,“我找找这里有没有烛台。” 他往边上小心走过去,找着了墙上的灯盏,便用火折子将烛台点亮了,周围渐渐亮起来,他才看清周围一圈都是烛台,江褚寒也没犯懒,一盏盏点上,整间密室缓缓变得明亮。 点完了烛火,江褚寒才回过头,他四周打量,这密室不大,除了方才通往下面的台阶,其他几方都是墙壁,算是个密闭狭小的屋子,但在这屋子正中,竟然摆置了很大一个……棺椁。 那棺椁并非木材所造,而是不易腐朽的石块雕成,雕工可谓精湛,上头的花纹笔笔明晰,如同巧作天工,但这石棺并没有封上,而是大开着放置在密室中央。 江褚寒站在边上看不到棺材里面,只是有些诧异这隐蔽密室里只摆了个棺材,但前面的卫衔雪明显身形一顿,他在那棺椁面前停下了。 “怎么了?这里头有……”江褚寒好奇地走过去,不想目光触及棺材里面,好像有什么古早的记忆忽然涌起来,他整个人都顿时停住,“这……” 这棺材里边竟然还真放了个人,一个不过八九岁年纪的孩童躺在棺椁里,他面色红润,似乎是睡着了,可他那姿势对于孩童而言为免有些太过规矩,仿佛是刻意摆正过姿势,双手合在胸前放着,两腿伸得笔直,而他脸上的神情也带了些这个年纪少有的安详,刻意得如同一睡不醒的逝者。 在他身遭放置了一圈堆满棺椁的鲜花,似乎是长在棺椁里的,全都是同一种,那花并不常见,有些像三瓣的兰花,却比普通的兰草要花瓣大些,通体蓝色,叶子却是白色的,如同落了满枝的白雪。 卫衔雪动作有些停顿,他盯着那孩子看了许久,有些迟疑地弯了下身,他伸出手,将两指凑到了那孩子的鼻息之间。 “……”卫衔雪有些变了脸色。 江褚寒无声无息地走过来,他满目凝重地落下视线,“这人死了对吗?” 还没等卫衔雪点头,江褚寒就说:“这人也不应该活着。” 卫衔雪眉头紧皱地收回手,“世子认识这人?” “认识——”江褚寒语气有些感叹,“可我倒还不如不认识。” “十年了,余丞秋的小儿子死了十年了,当年他死的时候我还吃过他的席。”江褚寒的手扶着棺椁,他仔细打量着那副如同昏睡的眉目,“且不说他为何还没下葬,这尸身分明已经过去十年,到底是怎么做到不腐,如同生者的?” “余家的儿子?”卫衔雪脸上晃过一丝诧异,可他看见江褚寒伸出手去碰那棺椁里开的花,立刻一巴掌拍了上去,“别动!” 江褚寒不想卫衔雪这会儿又有力气了,他吃痛了一下缩回手,“我就想看看这花……这花你认识吗?” 卫衔雪好像语塞了一下,“不认识。” 他没好气地拨开他扶上去的手,“你不认识随便碰,万一有毒怎么办?” 江世子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是关心,因而把手收回去,离那棺材还多了一步远,“这花我不认识,但这人我应当没有认错才是,这也太诡异了,我今日过来是不是做梦?” 江褚寒怎么作想,也只能盯着这蓝白的花草,他猜测道:“是因为这花吗?莫不是这花能让人尸身不朽,存了这十年,可人醒不过来,要这花有什么用处?” 卫衔雪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差点没听到江褚寒的话,他支吾了声,“人死不能复生,许是,许是念想……” 江褚寒察觉了什么,他挪着下目光,“阿雪……” 卫衔雪往后撤了一步,他把眼里的诧异与犹豫都塞回去了,很快道:“这里既没有其他,你我还是先离开吧。” 江褚寒抱着手臂,他欲言又止,还是应承下了,“行,你我先离开。” 这屋子并无旁的出口,目光所及就那一个上去的台阶,江褚寒将里面的烛火又吹灭了,拿着火折子站在前面开了路。 两人从台阶上去,在顶上找着了机关,江褚寒仔细探了探,外边的动静已经停下了。 他这才先从床底下爬出来,一边有些抱怨,“入口放在床下,我可想不出来,余丞秋那个人会往下……” 可江褚寒话说一半,眼前忽然暗了一下,竟有这样隐秘的动静让他都没注意到,一双脚就这么无知无觉地停在了他身前,江褚寒顿时警铃大作地抬头一仰,身体已经先往旁边滚了一遭,他回头丢下一句“先别出来”,然后警惕地囫囵爬了一下,“你是……” 身前的人也在低头看他,两人的目光就这么直接地撞了一撞。 但江褚寒略微凶狠的眼神在抬头看清的一霎间倏然僵了起来,他手里的力气好像是下意识松快了一下,原本只有一边膝盖磕在地上,这会儿双腿都垂了下去,江褚寒张了张口,出口的声音却莫名是咬着牙关艰难喊出来的。 第108章 “父亲……” 这一声喊得好像有些过于复杂了,江褚寒也不知道那一刻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早几日他就听闻了镇宁侯江辞要回家的消息,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父亲了,知道他要回来的时候,江世子悔过自己好像是闯了祸,也有些后悔自己这些年又碌碌无为地过去了,再想到过往,江褚寒更是觉得自己无用,好像根本就留不住什么想要留下的东西,好像江辞回来,他更多的就是在这个长者面前率先失掉了许多颜面。 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面对父亲,更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下面见镇宁侯。 江辞这些年远在边境,他宽阔的身形并未瘦下来,比当初受伤回来的镇宁侯好像还高大了许些,这会儿似乎是连夜入京,连身上的盔甲也没卸下去,还是满身甲胄地来见他这个倒霉儿子。 这让有些狼狈的江世子更觉得无地自容。 江褚寒先避开了父亲垂下的目光,他直起身子,绕开父亲的脚步往后很轻地说了一声,“你出来吧。” 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那暗暗的床底下跟着冒出来一个头,卫衔雪的面容总归是生得无双出尘,这一眼月光下让人见着都多几分我见犹怜的清冷柔美。 江褚寒看得心里无端跳了一下,他过去把人扶起来,但方才看了一眼父亲,江世子整个人都有些收敛似的,有些像个霜打的茄子,“这是……我爹。” 他低着头给人就这么介绍了人,连侯爷的正脸都没去看一眼。 卫衔雪却好像慌了一下,他赶紧整了下衣襟,立即垂手拜了一下,“拜见侯爷。” 江辞盯着江褚寒扶着人的手,好像靠着一点目光就让江世子把手松开了,随后才把视线对卫衔雪移了过去,“你是卫衔雪?” “是。”卫衔雪弯着身,接着就感觉一只宽阔的手在他跟前托了下他的手腕。 江辞虽是一身甲胄冰冷无情,说话却带了和颜悦色,他道:“先出去吧,我来得巧,这里头的人都已经让人拿下了。” 镇宁侯背过身往外走,两个小辈呼吸都缓了些,有些小心地跟在后面。 很快就出了太师府,几人走了几步离这府邸远些,才在两辆马车前停下。 一路谁也没说话,江褚寒衣襟下的手有些攥了攥,他也不知道这回父亲要怎么和他清算,揍上两顿怕是少不了了,就是不知道…… 不知道镇宁侯是怎么看卫衔雪的。 江褚寒站在马车前喊了一声,“父亲,我……” 江辞只是睨了他一眼,“你先闭嘴。” 这一声好像让卫衔雪也心里一个咯噔。 卫衔雪从前在江侯爷面前就是小心谨慎的,不仅是因为燕国被镇宁侯打趴下,他天生就怕他,也因为当初住在侯府的时候,江褚寒虽然没说过,但他知道侯爷为了他是打过江褚寒的,旁人说他祸水勾引,这话他当不了耳旁风,听多了怕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何况到了这一次,江褚寒是为了他才被陛下禁足,又有了之后违反旨意擅自出门的事,就连现在被他碰见,江褚寒也是同卫衔雪在一起的。 侯爷……怕是不怎么喜欢他吧? 卫衔雪低着头,却也感觉江辞的目光挪到了他头上。 江侯爷没怎么打量卫衔雪,只是往身后招呼了一下,“鼎灰,夜色不早,你送卫公子回雪院。” 鼎灰领旨过来,朝向一辆马车指了路,“卫公子请。” 卫衔雪心绪复杂地揖手一拜,“多谢侯爷。” 眼见卫衔雪就要走了,江世子脸上急了一下,他追着卫衔雪要走的方向往前一步,却被江辞拦住了。 “爹……”江褚寒张了张口,他又喊了一声,“卫衔雪——” 卫衔雪登上马车的动作顿了一下,但他没回头,直接掀开帘子进去了。 接着鼎灰赶过马车,朝着雪院的方向驶了过去。 江褚寒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消失在了视线,他回过头对着父亲,一些混乱的心情在他心头乱翻,江褚寒带了点破罐子破摔的决绝,直接往地上跪了下去,“父亲——” 江辞却只是往旁边移开一步,他往另一辆马车走去,“有什么事回去说,先上马车。” 这大庭广众的终究算是不合适,江褚寒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又自己咽了下去,“是……” 江世子跟着侯爷上了车,里面只坐了父子二人,马车很快驶动起来。 江褚寒原本的决绝被这一缓,竟然卸掉了几分力气,他抬眼望了望父亲,只是他还没开口,江辞就了然道:“你的事情,鸦青都跟我说过了。” “这几年我不在京城,的确对你有些亏欠,你做出什么事情我都不怪你,此事我也有责任。”江侯爷的手自己摩挲着,他抬起眸,“这两个月我都会呆在京城,有什么事也不急着一个人晚上说清楚。” 江世子最怕自己的过错被父亲说成自己的责任,他又重新往马车上跪下去了,“父亲莫要这样说,凡是都是我的过错,我不该不听诏令私自出府,当日如此今日也是,陛下那边我会去亲自请罪,今后都会……” “不必了,陛下那边我已经去说过了。”江辞打断他,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侯府关不住你,也知道你不想留在京城。” 接下来的话江辞停顿了许久,他望着江褚寒道:“所以我已经向陛下请旨了,添上此前的惩罚,我会带你去城外的栖岩寺住上一阵,今年年节之前,你都不要回京了。” 江褚寒骤然抬头,“出城?” 马车滚过路面,江褚寒能感觉到下面一阵一阵的颠簸,他方才未曾往旁的地方想,也未曾注意过着一路走过的方向,这路……难道不是回府的? 江褚寒朝马车帘子看了过去。 马车里有些出奇的安静,江褚寒一点升起的冲动就这么抬了头,他突然从马车上起来了,他弯起膝盖,借了些许蹬过地板的力气,像支出鞘的羽箭猝然就朝马车外的方向冲了过去,像是要从半路上跳出马车。 但不想江辞只看他起了个势,立即就伸手拉住他的半边胳膊,江辞满身的甲胄冰凉,整个人都带了点不近人情的意味,他只翻手一掀,竟然轻易就把江褚寒那么大个人往旁边掀了过去,江褚寒磕到座椅,江侯爷竟也没停手,他起身两手往江褚寒两腰肋骨的地方生硬一戳,接着扯过他的腰带,直接把他半个人都提起来,朝着远离帘子的马车后壁上摔了过去。 “砰”的一声撞上壁板,江褚寒这一下没能躲闪,摔得结实,几乎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镇宁侯回来头一件事,就把江世子揍得起不来身。 江褚寒疼得蜷了一下,他咬了咬牙,竟然还是盯着那马车帘子的方向,不想江辞身子一偏,直接在那帘子前坐了下去,他满身的铠甲犹如铜墙铁壁。 “留在京城你就是靶子,连今夜的事情你都收不了场。”江辞解下腰间佩刀,和着刀鞘立在身前,“陛下旨意已定,你今日不想走也要走。” 江褚寒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日会被这样带出京城,他捂着胳膊,不甘心地望着父亲,“此事我能收场,这么多年我都未曾……” 江褚寒说不了自己没出什么岔子,面前就还有没收场的烂摊子,“可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他对上江辞有些无情的眉眼,江褚寒明白地苦笑起来,“你是明知道他……” “你明知道卫衔雪出不了京城……” 第80章 :长者 卫衔雪披着夜色回了雪院,等鼎灰走了,他并未在庭院里停留,也没有回卧房,而是直接去了书房。 方才见到镇宁侯,将他掩藏起来的心事打散了,回了府卫衔雪才想起些疑虑的事情要弄明白。 书房里没人,卫衔雪先摸黑去将书桌上的烛台点上了,然后在摆满书卷的书架前蹲下了身,他拨开最下层摆放的层层书卷,将一本厚厚的书从最底下抽了出来。 卫衔雪捧着书到了桌边,那书翻开一页,上头写着“祈族物纪”四个大字,正是当初立府的时候先生送过来的,说是崇文馆无用的书卷,来送他填一填书房。 卫衔雪虽是祈族后人,但关于祈族的事情他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那是燕国避世而居的一个族群,只是人们见得少了,就会冠以隐秘出奇的名号,有了所谓“天臣”的说法。 直到卫衔雪看了这本纪事的书卷,他竟然真的想过,可能祈族这天臣的说法并非奇谈。 这书里记的东西他大多未曾听说,卫衔雪飞快地翻过书页,他一目十行地找寻过去,最终在一页带了图画的书页里停下了手。 “雪仙兰……”卫衔雪顺着读了下去,“三叶兰瓣,雪叶青花,可存尸身不腐……” 果然……这书卫衔雪早读过了大半,今日在那密室里的时候,他看到那开满棺椁的罕见兰花,登时就想到了这本书里记载的雪仙兰,当时他便对这一页印象深刻,只因这一页的旁边标注了几个醒目的字迹。 第109章 卫衔雪把按住书页的手松开,露出了旁边被人用笔标注的几个字:“起死回生。” 他自然是不信这世上有起死回生的事的,可卫衔雪自己的重生放在面前,活死人医白骨的事情好像也并非天方夜谭了,他跟着往后翻过一页,还想再追究些什么,可发觉当时看的时候并未注意,那书页的缝隙之间有些纸页凸起的地方,竟然是被撕掉的痕迹。 这书的中间被人撕掉了两页。 从前这书若是摆在崇文馆,有人看到也是寻常,想到今日见到的余家幼子,莫不是…… 卫衔雪尚在出神思索,不想这书房突然被人敲了两声,卫衔雪一个激灵,有些被吓了一跳,他抬头一看,就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门边。 夜色沉沉,尹钲之背对暗夜,屋子里的烛光有些暗淡,落不到他的脸上,显得他整个人带了些难以看清的深沉。 “先生……”卫衔雪阖了下书页。 尹钲之走进来,目光在卫衔雪手边停了一下,他手上提了个食盒,走过去将盒子放在桌上,“没在卧房找到你,就猜你来了书房。” “今日厨房炖了些燕窝,你身子弱应该补补,就给你带过来了。”尹钲之把盒子打开,端了一碗燕窝出来。 这燕窝还是从前江世子住在这里的时候让人送来的,厨子被遣走了,东西还没收拾完。 见到尹钲之递过来,卫衔雪赶紧站起来接了过去,“怎么劳烦先生亲自过来。” “你坐。”尹钲之和颜悦色地按了下卫衔雪的肩,等他坐下才不经意道:“你今日出去了?” 卫衔雪舀了一勺尝尝,“嗯”了一声,“今日……和他一起去了太师府。” 尹钲之在桌边踱步,“今日三殿下生辰宴,余太师并不在府中,你们要去找东西,今日正合适。” 卫衔雪埋着头吃东西,他目光碰了下手边那本书,“学生想……问先生一事。” 尹钲之脚步停下,“你说。” 卫衔雪犹豫道:“先生跟……余太师可是旧识?” 尹钲之把手负在身后,“你为何这样问?” 卫衔雪握住勺子的手停下,“因为……我今日在余太师的卧房里见到了一个人。” “可能也不便这样说,那见着的人已经亡故。”卫衔雪说起话来,就将汤匙放下了,他将碗摆正了才道:“我见到了余家的小公子。” “可十年前余家幼子就已经病故了,这事连我这个外人都知晓,所有人都觉得那小公子已经入土为安,但今日学生碰巧闯了密室,竟然在里面看到了那小公子的尸骨,十年过去了……”卫衔雪有些不可置信地说:“若是常人肯定成了枯骨黄土,但今日所见,那余家幼子竟然尸身不腐,几如活人。” 这事情人人听了都要觉得奇怪,可卫衔雪这样说,尹钲之竟然面色如常,对上视线时只是一副任他说下去的模样。 卫衔雪便问出了心中疑虑:“此事和先生可有关系?” 尹钲之只是轻轻一笑,“十年尸身不腐,确实像是秘闻。” 见先生并不直言,卫衔雪伸手将那本祈族物纪拿过来了,“这书应当是先生刻意送到我手里的吧?” 卫衔雪将书往前摆过去,顺着书页折过的痕迹打开了其中一页。 尹钲之垂眼,面前正是记载“雪仙兰”的一页。 卫衔雪道:“我今日见到这雪仙兰了,那棺椁里面开遍兰花,余家的小公子就躺在其中,如同生者。” 尹钲之脸上露出些许难办,他在微弱的烛火下按了按那一页的书卷,“这花在大梁应当罕见,我许多年不曾见过了。” 卫衔雪沉下眼,“先生避重就轻,是不想同我明说的意思。” 尹钲之蹙了下眉,“阿雪通透……” 他沉吟片刻,把那书页阖上了,尹钲之绕过桌子,“这事并非想瞒着你,只是从前过往如云,你如今还不到知道的时候。” 卫衔雪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那先生可知道这一页之后撕掉的部分,到底写了什么?” 尹钲之还是不言,他停在卫衔雪身侧,“此事你如今也不必追究。” 卫衔雪不明白地摇了摇头。 尹钲之许是觉得糊弄太过,他伸过手,用他有些粗糙的手掌去拍了拍卫衔雪的肩,“你一向聪慧,往后我就算不说,你可能也会猜到,所以今日我先跟你说些旁的话,这话你需得记住。” 卫衔雪正了正色。 尹钲之叹了声气,“先生此生于世,始终只信‘因果归宿’四个字,这些年我寂寂无名,可我从前也是个不甘平凡的少年儿郎,所以才掺和进了这世道,成了如今的我,也正因如此,早些年的因已经种下了,往后的事情即便知道结果,也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事我笃信的心道。” 卫衔雪忽然抬了抬头,好像有根心弦忽然崩了一下,这话…… 尹钲之隐秘地露出个笑意,他的手顺着往上,将卫衔雪头顶的发丝归拢起来缓缓摸了摸,“所以此事不值得你烦忧,来日若有什么变数,也是先生笃信的因果,同你并无干系。” 卫衔雪怔怔地反应过来,这话从前……他好像听过。 一些追究到生死时刻的深刻记忆涌上心头,上一世卫衔雪从侯府离开,想要离开绛京城,是先生和降尘拼死将他送了出去,可那时在城门口,先生在他面前正正说了跟前几乎一样的话。 “先生……” “阿雪。”尹钲之站在卫衔雪面前,将他眼前的视线全都拦住了,他轻轻道:“你我出身同族,我又与你母亲……” “我自当护你周全。” …… * 月光之下,侯府的马车已经出了城门,京城外的官道有些颠簸,马车一路朝着栖岩山的方向驶了过去。 江世子被他爹打服了,两人才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上一聊。 这会儿江褚寒没了之前安坐的待遇,他这一动手,被掀翻往后壁上撞了几下,人都蔫儿了几分,他跪在马车里边,江侯爷坐在他面前。 江辞叹了口气,“除了他,你就没什么别的好说的吗?” 江褚寒已经求过父亲了,可面前的镇宁侯心比石头还硬,根本不听他的所谓真心实意,还是只能被他带出了京城。 但卫衔雪还留在城里,他身为质子,这一生只要还是这个身份,两国之间的嫌隙没有消解,卫衔雪就不能离开,除非身死,而此番江褚寒被带离京城,就是失掉了同他相见的机会。 江褚寒不敢想半年之后卫衔雪对他会是什么态度,如今他尚且不想与自己有什么瓜葛,谈何被时间冲淡的来日…… 可他也知道父亲这次不会对他留情,江辞这一生忠君爱国,最忌讳的就是违抗圣意,江褚寒在京城散漫久了,也习惯了上面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独这个父亲不会任他这样。 江褚寒还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父亲……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江辞神色微动,这才勾起些久别重逢的父子情来了,“我虽远在边境,但你在京城的事我都让鸦青传信告诉我了,除却这次抗旨不遵,你之前身在六部,其实诸事做得很好。” 江褚寒只是苦笑了下,“京城里的事顺坡下驴,自然有下面人把祸事补上,要做大官其实容易得很,我只是个混子,算不得好。” 江辞却没当他说这话,“你母亲若是看到你现在这样,定然会很欣慰。” 见到父亲首肯,江褚寒还是抬了下头,可不想视线一碰,江辞干脆地摇了摇头,“可你要哪个卫衔雪……” 他生硬道:“不行。” “可你以前都没……”江褚寒发觉自己混淆了过往,他改了口,“你之前都不在乎什么出身,你说我就算娶个农家女你都……” “你就算要娶一个农家女我也不拦着,可你要的不仅是个男人,他还是燕国质子。”江辞不等江褚寒反驳,就微微倾身,往这个跪起来也依旧高大的儿子肩上拍了过去,他神色严肃,“府里的兵书我不知道你可曾读过,朝堂处境尚且不谈,你跟我说说天下如今是个什么局势。” 江褚寒微微握手,他是看过未来的人,知道将来要发生什么,江褚寒干涩道:“西秦势弱,这些年一直意欲挑拨大梁和燕国的关系,可两国事到如今,根本无须什么莫须有的挑拨,那一纸当年的和谈,有些遮羞布的意思了吧?或许有一日……” 有一日真的会重新起兵,毁掉那一纸合约。 “你既知道。”江辞扣着他的肩窝,“你可想过他来日是什么处境?” 江褚寒不作想便道:“两国若是这么相安无事,我定然待他千好,但就算来日燕国起兵,我也定然会护住……” “你护不住的。”江辞声音有些发沉,“两国面前,他的性命你护得住一时,绝不可能一直无虞下去,褚寒啊,你不像如此天真之人。” 江褚寒攥紧了手,他抬头张了张口,但对着父亲那副认真的眉目,他竟一个字也没说下去。 第110章 江辞把身子仰了回去,他从怀里掏出什么,往江褚寒面前丢了过去,“你大晚上的出去折腾,就为了这个东西吧。” 江褚寒垂下头,两声清脆落在地上,他仔细一看,诧异地摸过去了,“天巧匣的钥匙?” “还是两把。”江褚寒把钥匙握在手里,“是从今日那些混进太师府的刺客那里拿到的?” 江辞摩挲刀柄,“我去的时候看到人鬼鬼祟祟,就把人拿下了,可那些人是死士,还没审就没了,只能把残局收了。” “这钥匙是两把……当日蕴星楼的天巧匣也是两个,巧合吗?”江褚寒盯着钥匙往下想过去,自语道:“今日来的这些人原来不是冲着户部的账册去的,怕是与当日的人一样,为的是另一个天巧匣,可里头到底放了什么?竟然也在余丞秋的手里……” “还有一事。”江辞看江褚寒走神,扬高了声道:“前些日子听说你在蕴星楼受伤,为的是那什么槐安阁的拍卖,槐安阁这些年从个草台班子搭起来,手里的东西多半不干净,其后有什么势力我也没空查探,入城之前,就是昨日,我让人把他老巢端了。” 江世子这下精神了些,只是镇宁侯那话说出来太过轻巧,让江褚寒一时有些发怔,“你把槐安阁端了?” 这么几年不见父亲,江褚寒看不见他的身影,就算想要追逐他的脚步,也一时成了望尘莫及,可这短短一句话,江世子又重新瞥见父亲伟岸身影似的,那是他随便一望,就是能将他阻拦在千山之外的差距。 前些日子在蕴星楼的时候,卫衔雪曾明暗里问他能不能将槐安阁的事情管上一管,江褚寒那时还因为这个妄自菲薄,仿佛被人戳了伤心事,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这样的事。 江侯爷却是轻轻一句,就能概括了无数刀光剑影。 江世子还是被自己的无能为力羞愧到了。 江辞骂了一句:“傻小子发什么呆。” 江褚寒眼神黯了黯,“父亲是在为我出头……我却给你惹麻烦。” 马车里顿时安静了下,两人都神色有变。 “你小子良心成谜,早跟我好好说两句不行吗?”江辞杵着刀鞘往江褚寒身上戳了戳,“受伤了还跟老子动手,当自己几条命,你先把伤养好,想动手的时日还多着。” “爹还知道我伤着呢……”他镇宁侯对自己也没留手啊。 但江褚寒从他话里隐隐听出什么,“你说……什么动手的时日?” 江辞隐秘一笑,“我久不回来,也探不出你如今的身手,在京城里藏着掖着,你也不自在,栖岩寺的住持同我从前有些交情,他手下有好些武僧,自栖岩山三十步往上,每隔三十步都有一个伴山师父,他们几十年不下山,诵经拜佛之外,也就平日里练练身手。” “你去跟他们过过手,等你什么时候能打赢了这些人,你就可以下山了。” 江褚寒听明白了话,脸上忽然冒出几分惊喜了,“那这么一说,我若是能早些打赢他们,就能……” “听你这意思,明日就要试上一试。”江辞笑着摇头,“江褚寒,你小子这几年变傻了吧?” 第81章 :和尚 栖岩山远在京城几里之外,是座京郊难得险峻的高山,栖岩寺坐落山顶,经年都被云雾缭绕给遮掩住了。 当今陛下在位并非笃信佛法,因而除了护国寺与附近的一些庙宇香火鼎盛,其他的寺庙都算清净,这高山上的栖岩寺更算是有些人迹罕至。 栖岩寺不为俗物打扰,过的一向是苦修的日子,偏偏寺里的住持名为听俗。 上山的后半截路马车上不去,江褚寒即便还伤着,就被他爹按着爬了半座陡峭的山峰,若非世子平日底子打得好,怕是半路就要倒下。 后半夜江世子才上了山,眼前的庙宇在这月夜显得孤寂万分,但寺庙高挂的牌匾写得铁画银钩,竟替这山野上的孤寺添了几分森严之相,仿佛隐隐藏着俗世之外的淡然清高。 江褚寒心里生了些肃穆,直到进了庙宇,凑合住进了替他备的屋子。 江世子仰起头,透过屋顶直接同皎洁万分的明月打了个照面。 “……”江褚寒回过头,又顺着视线往那破了大窟窿的房顶上望了过去,“侯府其实有些余钱,父亲既然和住持有些交情,怎么也不应当见人寺庙破败也不出手相助,孩儿平日省吃俭用些也好,总不能看人屋顶都破着,咱们今日还是先回去,商量商量补屋顶的事吧?” 江褚寒肚子里文采不多,装出一副懂事的模样只知道学卫衔雪,可见江侯爷一脸不为所动,他心平气和地重新说:“爹,我在京城的时候其实是个纨绔。” “这荒山野岭的,晚上会有猴子过来同我抢床榻吧?” “要不你把我关进侯府的地牢呢?” “我说江侯爷……”江褚寒说着说着,开始往门外溜达。 江侯爷伸着大刀往地上一杵,“滚回去。” “……”江褚寒摸了摸下巴,“行吧。” “这里风景挺好的,夜风也凉快。”江褚寒往回走着,对自己说:“抓只猴子来玩玩也挺有意思。” “父亲用心良苦,大概是想磨砺我……” 江褚寒往生硬硌人的床板上坐上去,床板嘎吱响了一声,他仰头“欢欣”地赏了赏今夜的月色。 这一夜像做梦一样——江世子即便平日里并不奢靡,可侯府里的确什么都不缺,他就算是故意装出一副纨绔的样子,那日子怎么过也是做不得假的,他还真没住过两块木板搭起来就能睡的床铺和两面都会漏风的屋子。 但这一夜也就这么过去了。 翌日天光刚起,江褚寒只并不安稳地睡了两个时辰,就被寺庙撞钟的声音敲醒了,然后他才迷糊地起来抹了把脸,出门就有人告诉他,往后的半年他都要跟着寺里的和尚同吃同住,一道修行。 江褚寒料想了番自己做和尚的模样,昨夜才被父亲替他出头的感动哄好的心绪一时又塌了彻底,江褚寒第一回选择了逃跑。 满山的树遮挡身形,江褚寒警惕往山下的方向探着路,不想他才走出几步远,一点窸窣的动静惹得他猝然回头,一根长长的木棍正对他的后背撞了过来。 江褚寒借着树翻身躲过之时,一脚往那木棍一端踏了过去,木棍朝向一转,他也不看是谁在拦他,毫不恋战地转头就跑。 “爹——”江褚寒翻过灌木丛,他脚下生风,撂着话往山下跑,“我心里有人了,当不了这里的和尚——你就饶了我吧。” 但他忽然身形一顿,这林子里鬼打墙似的,那方才被他踢开的木棍竟然正对他的方向又横空飞了过来,江褚寒脚下刹不住,只能偏身躲开,不想他才抬脚,林子上空传来江辞高扬的声音:“这棍子你不接住,一会可就是空手接白刃了。” 江褚寒没法子,只好生受了那一棍的力道,借着翻身的功夫卸掉力气,转着棍子漂亮地舞了一圈。 但他昨日被镇宁侯揍得有些狠,今日伤没好全,这一大幅度地动起来,江褚寒后背和胳膊隐隐开始发酸。 他才刚停下脚步,跟前立刻从林子上空落下一个人影——一个和尚白须苍苍,一副上了年纪的模样,他手里握了根一样的长棍,稳当地落在了他的身前。 “阿弥陀佛。”那和尚单手立着行了个拜礼,“拜见小世子。” 江褚寒不认识人,但见着他手里的木棍便知道这人是来拦他的,江世子跟着拜了回去,先好言道:“大师吃斋念佛,想必知道什么是成人之美,我今日想要离开,大师手下留情,我江褚寒知恩图报,今后定然带上银子前来拜谢。” 那老和尚又“阿弥陀佛”了一声,他往前行了一步,动作还有些儒雅似的,却是横棒就朝江褚寒扬了过去,“世子若是光明磊落,留下来几日又何妨。” “这是光明磊落的事吗?”江褚寒横棍一拦,“哐”的一声撞击过来,他手腕几乎麻了一下,但他并没后退,而是硬生生抬手,把那长棍逼退了回去。 江褚寒并未轻敌,却不想老和尚的力气比他想的还大,他只好迎上去,舞过棍子同他过了几招,“大师六根清净,我不过是个俗人,往常许些年都在红尘滚滚里不可自拔,也没想着要走上什么了断过往的宽阔正路,留我在山上还要惹大师不宁,咱们何必要闹得这样各自不快。” 可那和尚根本不搭他的话,只横过一棍往江褚寒胳膊上扫了过去,江褚寒插着缝隙挑开,差点挨了一棍,他定了定神,“老和尚不讲道理,那就是没有好聚好散的缘分了。” 方才听到林子上空的声音,江世子一猜就知道他爹在旁边看热闹,这样的倒霉场面还真不想给他见着了,江褚寒咬着牙也没让自己退开半步,可那一棍棍当头棒喝,江褚寒往日用的都是刀,往后一截棍子像是掣肘,他施展不开胳膊,几棍过来把他的巧劲卸开,让他只能用点力气硬扛。 第111章 他终于知道伤没好不能出来折腾了,江褚寒被一棍子架在肩头,他推不回去,只好接受了自己打不过的想法,“行我……” 退缩的念头只需要一瞬就能让人输得一败涂地,江褚寒力气松开半分,那一棒接着就从他头顶上旋开,棒尾重重地冲他胸口捶了上去,把他的后话一时全打回了胸膛。 江褚寒整个人都往几步外飞了出去,他摔在地上,疼得翻了个身,不想他睁眼一看,那老和尚抡着棒子没停手,几步走来对着他又是一棒。 “不是你……”江褚寒赶忙往地上滚过半圈,接着一棍就落在他脑袋边上,抡起的落叶差点糊了他的眼睛,江世子心头一跳,背后冷汗都起来了,“老和尚你真冲着要我命来的?” 那棍子接着一扫,给江褚寒手里的木棍也挑飞出去,江褚寒再不敢大意了,他忍着疼伸腿蹬了一下,借着点力让自己站起来,可他动作太慢,已经被人识破了,又给一棍子打得胸口一闷。 “……”江褚寒终于知道昨夜父亲为什么说他变傻了,这哪是防着他跑啊?早知道是这要命的打法,昨夜在马车里他就再跟他父亲犟一犟了。 “江辞!你就真看着我挨打啊——”江褚寒挨了一棍子,语气都变了调,他“唉哟”了声,“我说大师,您……您放我一马,我不跑了还不行吗?” “爹……” 江褚寒这声爹倒是立竿见影,落在他上头的棍子立刻停了,那和尚竖起棍子,和颜悦色地朝江世子拜了一下,“阿弥陀佛。” 江褚寒:“……” 江辞这才缓着步子现了身,他把那跟被挑飞出去的木棍捡回来,走过去往江褚寒腿上敲了两下,“你小子没大没小。” “……”江褚寒睁开眼来缩了下腿,“父亲再晚来一会儿试试呢?” 他躺在地上叹了口气,“可惜了,我这狼狈模样要是给阿雪看到,没准还能让他觉得出气。” 江辞原本还想说点什么,被江褚寒这没出息的话堵了一下,“自己技不如人,还怨上旁人了。” 江褚寒这话没得说,他杵着胳膊试着起来,“是我技不如人,大师有如此身手,这山林之中倒是委屈大师了。” 不想江辞又敲了江褚寒一棒,一边朝那和尚道:“孩子不懂事胡言乱语,听俗大师莫要同他见识。” 原来这老和尚是栖岩寺的住持听俗大师,江褚寒不知道哪里冒犯了,只闭了嘴,可他说得也没错,这老和尚一把年纪,的确是看不出来会是有如此棍法的高手,何况今日江褚寒受伤没能走过太多招数,这大师没准还是手下留情了。 听俗笑着摇了摇头,无碍道:“世子性情中人,同侯爷当年倒是有几分相像。” 江辞客气道:“褚寒这些年一个人呆在京城,若是和我相像,就算是他这些年未曾学到什么好本事了。” 见到父亲在这和尚面前客气得过了,江褚寒一时也不敢吱声,只是胸口的阵痛隐隐发作,把江褚寒昨日的一点侥幸驱逐得干净分明——他怕是难以轻易地从这山上离开了。 再回寺里,江褚寒这回是真老实了,这几年挨的揍也没这两日的多。 白日里看栖岩寺其实分明许多,这寺庙建在山顶,出了寺门只有一条路通往山下,而那寺庙背面,是条绝无生路的悬崖绝壁,这地方若是堵上寺门上山的路,简直是个天生的监牢。 江褚寒清楚了处境,才知道自己只有一路打下山这一个选择。 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江褚寒从前其实从未退缩过,如今也是一样,甚至若能这样消解麻烦,于他而言还是好事,京城里躲藏的日子算是另一个监牢,如今能够放开手脚,怎么不算求之不得。 可现在太可笑了,江褚寒竟然要费尽心力,挣脱束缚往另一个死胡同里钻进去,就为了去见一个圈在里面的人。 江褚寒躺在屋里,才发现昨夜见到屋顶上的窟窿并非真的破开,而是一层透明的东西隔在上边,也不知是什么做的,日月光华都能透过上面照下来,然后他才知道,这庙里的规矩,若天光下来还未起来做早课,就要受罚。 江世子打算明日就找个东西把那洞遮起来。 但他现在是没这个上蹿下跳的本事了,他的伤须得上点药,可鸦青回府替他取东西还没上山,竟然是江侯爷亲自过来给他上药。 即便是父子,真坦诚相待的时候还是有些尴尬,小时候脱了衣服什么都不懂,如今再两眼一对,才知时光匆匆,把人催着往面目全非的方向引了过去。 江褚寒掀开肩膀衣服的时候就开始别扭,江辞一巴掌拍过去,才让他肯把衣服拉下去,然后老父亲就在江褚寒身上看到两个深刻未曾消退的牙印——卫衔雪当初咬得鲜血淋漓,如今伤口合上,痕迹却没消除。 江辞手上沾了点药,他敛眉道:“你图什么呢?我听鸦青说,他……对你并非情深。” 江褚寒心里塞了一下,这事旁人看来,就成了他一厢情愿的事了。 他往自己肩膀上看了看,“父亲这就误会他了,我若非见过他的真心,岂会做这种死缠烂打的事。” “他从前对我……也是极好的。” “……” “……别说我了。”江褚寒不敢这时候细想卫衔雪的事,他又问:“今日那个听俗大师,到底是什么人啊?父亲和他曾是相识?” 江辞有些讳莫如深,“呼轮将军的名号,你可听说过?” 江褚寒趴在床上差点起身,“你说什么?” “嘶……”他也不知是惊奇还是疼了一下,“他是前朝的呼轮将军?可当年不是传闻他在西秦一战中……” 战死——当初的呼轮将军可谓战神,可将军马革裹尸的下场太多,在人听来就算不得稀奇。 江辞把江褚寒按下去,“那一战死了太多人了,你也说了是传闻。” “……”江褚寒还想问,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那……” 他眼神暗淡下来,“那父亲也太看得起我了,你让我打赢大将军才能下山……” “爹……你儿子我要没有夫人了。” 江辞给了江褚寒一巴掌。 第82章 :阻拦 鸦青替世子从侯府取了东西过来,江褚寒被带到栖岩寺的事才算尘埃落定。 即便江世子不乐意,也知道这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江褚寒也不是不通豁达的人,撒泼打滚的事他做不出来,即便横冲直撞也能闯出一条路来,犯不着自怜自艾地陷进泥淖里不可自拔。 但有件正事他没忘了,鸦青将那天巧匣从侯府里带过来了,父子俩围着盒子正要打开看看。 那日从太师府拿出来的钥匙有两把,江褚寒一一拿过来试,他解释着说:“之前户部造的院墙轻易塌了,又遇上新的户部侍郎手下藏有他国奸细的事,就将户部的事情查了一查,不想其中还真有些猫腻,这户部贪污的事情已经是由来已久,一摸一大巴的怪异之处,但账本实在没找着。” 江辞听着有些皱眉。 江褚寒没察觉出来,继续说了下去,“去年年底的时候户部前任的姚大人回乡遭祸,人死在定州,我在刑部碰上这事情呈上来,就去把尸首接回了京城,但查验尸身的时候,发现他死前吞了一把天巧匣的钥匙,这才料想户部找不着的账本或许在天巧匣里边。” 试到一把钥匙严丝合缝地插进天巧匣里,锁扣就“咔哒”一声开了。 “还真是这钥匙。”江褚寒把手覆上盒子,却犹豫了一下没继续打开,他挑了下眼,“父亲,这事情我之前忘了申辩,禁足的时候抗旨不遵出府的确是我的不是,可那一日去蕴星楼的确是冲着查这户部的案子去的。” 他脸上露些不悦,“我这人记仇,户部前些年的梁子被人用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糊弄过去了,可我这口气并没有咽下,想来找到账本仔细看看,这其中怕没当初这么简单。” 江辞知道他说的前些年还是当初前线粮草那事,他敛起眉,有些劝道:“当年的事你何苦记得这么清楚,这不是给你自己找不痛快。” “京城里不痛快的事多了,我若事事都不在乎,显得日子没什么盼头。”江褚寒潦草地叹了口气,这事其实他还真不一定记得那么清楚明白,谁让他前世就查到了背后是余太师从中作梗,如今能拿到证据的事,他不可能会放任不管。 而且这事情一开始,是卫衔雪先引他去查的。 再想就要勾起些别的什么情绪了,江褚寒脸上的忧色一闪而过,他把那盒子打开了。 这天巧匣里边放的果然是本账本,江褚寒见着冷哼了声,“余丞秋藏着掖着,我倒想看看这么些钱他到底丢哪里去了。” 他伸手去拿,不想江辞一巴掌拍到他手背上,先一步把那账本拿过去了。 江褚寒缩着手“诶——”了一声,“我说爹……这好歹是我查……” 第112章 江侯爷一眼过来,江世子就先噤声了,他好声好气道:“行吧,爹先看。” 江辞却没把账本翻开,他直接把那账本往怀里塞了进去,在江褚寒躺坐的床榻边起过了身,“你看什么看。” 他起身就往外走,“等你什么时候不折腾了,再看这账本吧。” “不是……”江褚寒眼见父亲要走,伸着手过来够人衣角,还是抓了个空,连带着身上伤都狠狠疼了一下,“我哪儿折腾了,父亲……爹——” 江辞直接从屋里出去了。 “我这……”江世子揉着自己的胳膊,“我这怎么哪儿都不招人待见了。” 他自己躺回去,把那床上的天巧匣重新收回去了,好歹是个宝贝,当日差点花了大价钱,不过…… 江褚寒看了看手里另一把无用的钥匙,这钥匙也是从余丞秋那里找来的,所以这把钥匙所连的天巧匣,又到底是来放什么的呢? 江辞从屋里出去时神色有些肃然,他在门外止步,重新将那账本掏出来了。 余丞秋……现如今侯府并未同太师府有什么明面上的嫌隙,最多有些政见上的分歧,拿不到众目睽睽下面分辨对错,所以现如今这个形势,江褚寒还不是时候直接和他硬碰硬。 江辞把账本翻开,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不想他本就有些严肃的眉梢愈发紧皱起来,他直接把账本翻到了最后一页。 “永宴六年……”江辞捏着那书页角,眉间的诧异与疑惑被他花力气压回去,“这账本最后一笔归于永宴六年。” 正是当年大梁与燕国开战的那一年。 “怎么偏偏是这里。”江辞动作缓慢地把书页合回去,沉思着想:“为何这每一笔户部的银子都是拨向了蕲州。” 当年燕军屠城的地方正是蕲州。 已经翻篇的过往重新闯进视野,但这事情给人的回忆太过深刻,只要轻轻一勾,就能铺天盖地地重回心绪,原来多年前的事情并没有翻过篇去。 山林一时起了风,满林子的树叶哗哗作响,霎时间仿佛是无数窸窣的话语在耳边响过,蕲州的惨况,江侯爷当年是见过的。 …… * 一晃几日过去。 江褚寒是当真被关在了栖岩山上,有镇宁侯在,就连鸦青也不敢徇私,江褚寒的一封信件也飞不出去,他甚至不知道卫衔雪知不知道他如今远在京城之外。 可他即便心口难耐,也不敢在父亲面前表现得太过明显,毕竟镇宁侯多年才能回来一次,他不想父子之情被儿女情长冲淡了,只能转圜其中装得再无谓一些。 但山林寂寂,夜里明月清风,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百倍,江褚寒不可能不想起卫衔雪,那么些前世今朝的过往仿佛是深深镌刻上的刀痕,被如水的时日一遍遍洗刷,只会愈发分明地显露出来,让人生出肝肠寸断的错觉。 江褚寒又觉得好笑,分明和卫衔雪一起过了这么久,可他手上连个可以寄托思念的玩意儿都没有,好像今生的卫衔雪什么都没留给他,除了一次两次从不留情的撕咬和挣扎,他们就剩了一点苦苦纠缠的烦恼惆怅。 从前一无所知的时候,他觉得卫衔雪对他的情谊难以察觉,仿佛要他自己来填补自洽许久,才能找到一些余情未了的影子,到如今清楚了他的推拒来源为何,他望而却步地想过了:真的已经是他一厢情愿了吗? 但江褚寒没有办法,如今的他像个失约的懦夫,难以兑现当初成全他心愿的承诺,也难以不惧险阻地奔到他的面前。 所以江褚寒伤好了,他又一次去闯了山林。 这一回听俗大师没同他动手,任他先去试试其他师兄弟手上的招数,这山林上三十步一守,足足有几十人要拦他。 江褚寒咬了一口气,即便他使不动棍子,也一棒子打到了半山腰。 庙里有坐钟楼,算是整间寺庙的最高处,江侯爷同寺里住持一道站在上边,远远望着山林中的动静。 江辞往日带兵打仗,整个人带了点不容置喙的威严,他面色严肃,望着江褚寒的身影摇了摇头。 听俗见他摇头,也自己摇了摇头,“世子如今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身手已经不易,江侯爷不必太过苛责。” 江辞还是摇头,“我从未想过苛责他,这些年留他一个人在京城,终究是亏欠他的。” 但他不改神色,“所以之前的打算,只是想让他闲散一生,毕竟那么些刀戈铁马里走过,对他而言也不见得是好事。” “何况当年……芸儿的事情。”江辞想到长公主早逝,神色终于松动些许,带了些无奈道:“芸儿没留下什么,褚寒是她的心头肉,总不想让褚寒也步她的后尘,做个众目睽睽人人忌惮的靶子。” “所以才一直把他留在京城,但他的名声和身份,一直都让人笑话了多年。”江辞叹了口气,目光还是追着江褚寒的身影而动,“他这些年,过得并不开心。” 听俗大师做了多年的庙里住持,他原本的眉目应当是带了点杀伐果决的凛凛之气,可这些年慈眉善目地诵过了无数遍经书,好像全身的戾气洗涤干净,看人时带了点和颜悦色的慈祥。 他朝江侯爷和气一笑,“那侯爷如今为何改变主意了?” “因为……”江辞敛起眉,沉吟了许久才道:“他心里有了想护的人。” “我看他不是玩笑,这孩子犟起来连命也能不要,我怕他做什么傻事……”江侯爷说得有些感叹,俩父子平日相聚不多,可血脉里的心照不宣让许多事情没必要真的挑得一清二楚,反而怕是过犹不及…… 但等江辞再垂下视线,就见江褚寒扛着棒子灰溜溜地回来了。 江褚寒在山林里灰头土脸的,他揉着胳膊,像是想方才的招数,脸色有些沮丧,抬头就对上父亲严肃的神色,江褚寒尴尬一笑:“大意了,我琢磨琢磨再来一次。” 江辞当即回绝:“一日一次的机会用掉了,明日想明白再去。” “……”江褚寒不大乐意地“哦——”了一声。 又是一日的苦等,江褚寒心里还真有些不好受,从前他虽是名声不好,可他自知他并没有得过且过,其实并没有搁下功夫,可如今面对阻拦,他还是越不过那一座高山,仿佛把他从前自以为的资质尚可都推翻了。 他走了两步,就听父亲喊了他一句,“我这两日要下山一趟,你听听俗师父的话,莫要惹什么麻烦。” 江辞正色道:“等我回来,亲自试你的身手。” “……是,父亲。”江褚寒杵着棍子,字正腔圆地应了。 * 山寺清幽,人世纷繁。 绛京城日日热闹,来往的人换上几拨也不改繁华,几年过去,光凭闹市所见,仿佛如今已是歌舞升平的盛世。 雪院门口停了辆马车,卫衔雪抱了一摞书卷出来,被降尘搀扶了两步上了马车。 他在马车里喊了一声:“去国子监。” 这些时日安宁,卫衔雪在京城里几乎还没过过这么安静的日子,他本就性子有些沉静,只要自己压一压心头的思绪,他就能装成一个谨小慎微的听话质子。 但他不能让自己闲下来,因而卫衔雪去国子监找了个书吏的活计,他白给人抄书整经,这白送上门的好人手没人能推脱得了。 今日卫衔雪就要去国子监走上一趟,但他在马车里等了许久,也没等到车辙滚动,他起身要去拨帘子看看,“降……” 不想降尘率先一步掀开了,他凑了个头进来,有些难办道:“殿……殿下……” 卫衔雪想不出什么事情让降尘欲言又止,“何事?” “是……”降尘一脸皱着,“是那个……” “卫公子——”不想还没等降尘说出来,马车外面传来一声,“侯爷邀您一叙。” 降尘闻声把帘子掀开了些,他略微偏了偏身,给卫衔雪让开了视线,“是那个镇宁侯……” 还未驶动的马车对面,停了两匹高大威猛的骏马,镇宁侯一身穿戴齐整,朝服威风凛凛,像是方才从朝会上下来,身后跟了个骑马的小将。 江辞勒了勒马绳,他骑在马上,缓步朝卫衔雪的马车前行了两步,马蹄哒哒。 第83章 :蕲州 卫衔雪往前探的身子顿时下意识坐了回去。 难怪方才降尘难言之隐,镇宁侯算得上大梁柱石,从前燕国败于他手下的赤羽营,这般忽然对上,难免让人生起退避的念头。 可卫衔雪从前是和江侯爷同处屋檐过的。 即便……其他的卫衔雪也来不及想了,他怔了片刻,赶忙从马车里起身,他在帘子外就行了礼,“拜见侯爷。” 江辞制止他的动作,“不必多礼,就……就马车里谈吧。” “是……”卫衔雪在马车边犹豫着偏开身,还在先自己下去了,“侯爷请。” 等江辞上了马车,卫衔雪才跟着进去。 第113章 马车外面等候的降尘和那小将隔开候着,让里头的动静无人打扰知晓。 雪院里没什么华丽的马车,这马车平日里就卫衔雪一个人坐,因而地方不大,江侯爷人高马大坐在里边,显得里头更有些逼仄。 卫衔雪垂着头惴惴不安,“不知侯爷到访……” 江辞打量的目光并不明显,“我今日下朝路过,恰巧遇上,有些事想同你谈谈。” 侯府和雪院隔着好几条道,这路过不过托词,卫衔雪眉梢微敛,客气道:“侯爷但说无妨。” 江辞眼里并不严厉,“算来你来大梁也有几年了,这些年我久不在京,京城风物年年不同,许些事情鞭长莫及。” 他顿了顿,“但我知道你当年入京路上,受了很多苦。” 卫衔雪当这不过寒暄,他嘴唇开合一下,却并未作答。 静了片刻,江辞接着说:“我也知道当年的事,是褚寒对不起你在先。” 当年入京的路于卫衔雪是个噩梦,但这一路的曲折他从来没有归咎到江褚寒身上去过,他把事关当年战乱的一切都收拾到一处,连同蕲州的事情一道塞进了一场可怕的旧梦里,谁也没有多加追责。 “侯爷不必说这样的话。”卫衔雪微微抬眸,眼里的平静像是一潭静水,“当年的事情并非就能全然怪到世子身上,何况这些年来,我…在京城得世子照拂,省去了很多麻烦,反倒前些日子世子遭责,也有我的责任。” 卫衔雪一想,就知道以江褚寒的性子,肯定和父亲大肆说过他俩的事情,因而卫衔雪又补了一句:“是我……并未同他将事情说明白,生了误会。” 江辞抚掌一顿,“你俩是误会……” 他沉目好像重新审视,过了会儿才道:“误会也好,过错也罢,褚寒不懂事,在这绛京城里难以清净,我带他去城外栖岩寺修行一阵,年节之前都不会回来,你这些时日在京城里的日子,应当能清净些。” 卫衔雪怔了一下,他还不知道江褚寒出城的事,只当那日他被镇宁侯带回侯府,有侯爷圈着,江世子插翅也飞不出来。 但他把一瞬的惊讶严丝合缝地沉进眼里,“多谢侯爷挂碍。” 江辞确认自己已经是不大认识面前这个卫衔雪了——头一回见到他还是当年在前线,那时候的卫衔雪被带到他面前时已经满身伤痕,可全军上下见过了蕲州,对他的恨意能压过大半的理智,只是江辞看多了疆场,对他多了几分怜悯。 那时候的卫衔雪年纪还小,看人的眼神里带了害怕和温顺,不是那种被人打服了的听话,而是自来并不反抗的和顺,甚至有些软弱,如今这人却是已经学会刻意的宠辱不惊了,就拿立场来说,江辞说不出好还是不好。 话说到这里,江侯爷也犯不着再说些客套话了,他神色一敛,“你和我想的很不一样。” 他把手放在膝上,后背直了一下,整个人便带着些不怒自威,“户部的事,是你故意引褚寒去查的吧?” 卫衔雪被视线压下来不敢抬头,“是……是侯爷自己猜的。” 江辞有些诧异,“你为何不觉得是褚寒同我说的?” 卫衔雪袖子里的手攥了一下。 见人不答话,江侯爷接着道:“我不过听了大概,但事情太巧,稍微一想就能觉得其中有人推动。” 卫衔雪思忖片刻,“侯爷慧眼如炬,卫衔雪……不愿分辨。” 江辞很是轻微地摇了摇头,“褚寒听多了我的教诲,平日少管闲事,户部的事情没有一开始的端倪,他追究不过去,所以是你引着他去查户部贪腐的案子。” “但你查户部是为了什么?” 江侯爷怀疑的语气略微一扬,自带了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难不成你还真是想为了我大梁的吏治清明?” 卫衔雪被气势一压,整个人呼吸快了半分,“侯……” 但他没能说下去,卫衔雪惶恐地将头垂得很深。 江侯爷察觉到他的紧张,终于语气松了半分,“罢了——” 江辞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递了出去,“这事的确同你息息相关,你要查也是应当,不必如此藏着掖着。” 卫衔雪恍然一怔,他看着递到眼前的东西,“这是……天巧匣里户部的账本?” 这话问出来就不言而喻了,卫衔雪双手接过去,他垂首点头做了个冒犯的动作,然后翻开账本看了过去。 卫衔雪从前看账熟络,他很快地翻过去,可他越往后看,动作越发慢下来了,直到最后一页时他慎重地将账本阖上。 “蕲州……”卫衔雪有些喃喃地说:“又是蕲州。” 他知道江侯爷为何觉得这事是他一手牵扯出来的了——这账上记过的每一笔银钱都像填进一个无底洞里,伴着当年一场杀戮与大火消失得一干二净,蕲州之事拉出来,谁能想不到置于其中的卫衔雪。 江侯爷这么想有些歪打正着了,但面前这怪异同卫衔雪听说的一件过往合了一合,竟然是严丝合缝地巧合上了 卫衔雪像慎重地做了什么决定,他把账本放于双膝,“我有一言,不知侯爷可愿听上一听。” 江侯爷抬了抬手,“你说。” 卫衔雪抬起头,这一次他仿佛将惶恐收归于胸,有些直面的意思,“蕲州一事过去多年,如今京城满城繁华,仿佛当年战乱已经远去,可侯爷心中应当清楚,莫说三年五载,这事情往后都不会真的远去。” “说来可笑,这世间众生的性命其实本不对等,有人高高在上,我即便出身皇家,也免不得裹挟其中不由自主,再论世间芸芸呢?当年蕲州那么多人命填进去,直到如今,也没人追究过这一战因何而起。” 江辞似乎没想到卫衔雪会说这么多,他冷然开口,“燕国虎视眈眈,已非一日。” 卫衔雪置之一笑,“话是如此,但燕国口中的大梁,也非仁义之辈。” 这话这样说出来有些僭越,卫衔雪不等江侯爷有愠怒的征兆,就说了下去,“蕲州本是大梁边境的都城,但两国之间多有来往,这一城鱼龙混杂,那一日死的人里,何尝又没有燕国的百姓。” 江辞神色微动,“你到底想说什么?” 卫衔雪将那账本原封不动递还回去,“这账本摆在眼前,我才确信蕲州城里的事,两国都插手其中。” 江辞接过账本的动作停顿,“除了这账本,你还知道些什么事情。” 卫衔雪道:“我身边从前有个燕国过来的侍从,是我母后与兄长的人,只是意图不轨如今已经拿下,但他曾同我说……燕国有皇商进献银钱,当初有一笔笔银子进了皇宫,其后又不明不白地流了出去。” 这事情是卫衔雪从北川嘴里软硬兼施哄骗出来的,当初卫衔雪就想查下去,可他在燕国并无根基,这事情要查根本无从摸起。 江侯爷仿佛从他话里听出不言而喻的意思,“你的意思是燕国也将银子……” 送去了蕲州。 江辞眉梢紧皱,若真有两国朝中掺和,那这事情往小了说算有金钱往来,往大了什么通敌叛国互通有无的罪责都能添上去,但这真假莫辨的事情放在眼前,江侯爷不可能就听他这片面之词。 卫衔雪触到侯爷眼里那丝怀疑就明白过来,“这事我的确没有证据,但蕲州一个边陲小城,其中若非发生了什么,不可能如此突然地背上一场屠戮满城的祸事,除非……” 他无谓一笑,“除非是我太过天真,不通晓太多兵家阴谋的计较。” 江侯爷面色凝重。 …… 过了半晌,江辞从马车里出来,卫衔雪垂首相送。 江侯爷骑上马,威风凛凛地调转马头,他又回头一眼,随后勒过马绳扬长而去。 卫衔雪等江辞离开才直起身,他脸上不辨喜怒,只朝前面的降尘淡淡说了一句,“走吧,去国子监。” * 栖岩寺。 山上夜里比京城要冷上许多,即便夏日,夜里也带着些凉意,江褚寒练剑练到天黑,就着凉水冲了个澡。 这几日世子不说,但同人打斗输了哪有不留痕迹的,这才没几天过去,他身上的淤青被新伤盖过,被他用件宽敞的衣服全遮进去了。 江褚寒走到门口,好像透过风声听到了背后的什么动静,这几日练得他风声鹤唳,他下意识回身一拦,片刻间同人来回走了几招。 江辞只想试探,没有想和他缠斗的意思,几招就停下了,“你这反应比刚上山强。” 江褚寒见到父亲却兴致缺缺,“打不过——这满山的和尚跟我多大仇似的,今后见着庙我都得绕着走。” “伤哪儿了?”江辞走进去,他伸手本想揽一下江褚寒的肩膀,却发现这孩子比他想的高大,就只往他后背上拍了一下。 江褚寒当即“嘶”了一声,“您下手也不轻。” 父子俩聚少离多,温情的时刻其实少见得很,江辞对着江褚寒,他忽然道:“褚寒,你想不想跟我离开京城?” 第114章 第84章 :离京 这句话江世子好像一时没能听清,他反应片刻,才确认了父亲方才说了什么。 离开京城……江褚寒早不想待在这空有繁华的京城了,除了勾心斗角的虚与委蛇,他好像就只能做一个旁人明里敬重暗里嘲讽的纨绔世子,就连他想说一句喜欢,别人也只觉得他是随口胡诌的甜言蜜语,当不得真。 他这个年纪,书文里都在写何如的意气风发。 可他哪里来的意气,争一争风月场上的快活吗? 何况还有摆在跟前的父子情深,母亲早逝,宫里的那些亲眷他喊不出几分真心的血浓于水,也就剩远在边境的父亲了……让他觉得自己不算是一个人活在世上。 所以现在父亲问他:“要不要跟他一起离开京城。” 江褚寒霎时间上涌的情绪告诉他自然愿意,可他喉间又有什么下意识的反应让他没能开口,随后才有旁的理由在他心里渐渐明晰起来—— 他这些时日拼死离开的举动又是为了什么呢? “父亲……” 江褚寒还只开了个口,江辞就把手落在他肩膀上,“你也不必现在回我,明日晨时你去寺庙后门,那时候再给我答案。” 江褚寒有些缄默,“是……” 长夜漫长,江褚寒这一夜都没怎么睡着。 翌日。 天亮的时辰愈发早了,江褚寒用过早饭,如约去了栖岩寺的后门。 寺庙背靠着栖岩山,整座山峰背面走势如同刀切,凿出的悬崖绝壁几乎绝无生路,江褚寒即便再想下山,也没想试过这条绝路。 但他今日从后门出来,才发现这地方是个绝佳的观景台——高山观景本就合适,这日天色晴明,一早日光洒落,缭绕山间的云雾随水汽蒸腾干净,整个山间大地的景色一览无余。 而令他诧异的是,那远处山脚下,四面群山环抱着一片谷地,那块平整地界上,竟是大梁囤积城外的南衙军营。 南衙囊括了京城北衙禁军外的几乎所有军士,除了远在边境的戍守大军,未上战场的将士大多先编进了南衙。 江褚寒除了当年去南下和谈去过一次军营,江侯爷从来不让他在军中过多停留,一面掩饰他素有心疾的借口,二是下了狠心将他留在京城。 江褚寒往前走了两步,就在悬崖边上停住了,那山崖下的动静如同阵阵惊雷,隔着百尺的高山也传进他的耳朵,将他的目光全都聚拢了过去。 那山底下的军营中,竟然集结了南衙大军,气势恢宏地在此演练—— 震声响过的口号伴着擂响的鼓声直冲云霄,其他的刀兵战戈之声让人不过臆想,就能沉浸地补全这浩然声势。 壮大的声势间队伍应声而动,战甲刀刃被明媚日光折射出熠熠生辉的耀眼光芒,如同一条条长龙在群山脚下盘旋,威风凛凛。 江褚寒就这样立于万丈高处,俯瞰这威风凛凛的大军。 世上没有哪一个男儿郎在这气吞山河的声势下不为之所动,江褚寒身上流淌的血里就有从前金戈铁马的影子,他的血性不过轻易一勾,那些什么征战沙场的凌云壮志也能一道全涌出来同他自己的真心打上一个照面。 难道他真的要这京城里无边的岁月里走到头吗? 一只手很轻地往江世子背后拍了一下,江侯爷不知何时走到他身侧,他们站着差不多一般高,江褚寒甚至还能肩膀再宽阔些。 “昨日的话你心里可有答案了?”江辞也望着山下军营,“你若愿意跟我走,我明日就去上奏陛下,让你随我出京。” 他等了一会儿,温声说了下去,“不管那些从前的桎梏,你江褚寒是我江家儿郎,从前是想护你周全,把你埋在京城的侯府里,可你如今这个年纪,已经不需要侯府的庇佑了,你遵从本心,是否想要飞出京城,父亲替你把背后的刀刃挡上一挡,往后辽阔天地,你可以抛却骂名做回你真正的自己。” 江侯爷一字一句,字字千钧:“今后你就是赤羽营的少将军。” 这灼灼的话语一下下砸在江褚寒的心上,从上山开始,他就知道父亲对他起了磨砺的心思,即便要把他关起来,怎么留不是留,侯府有他在,江褚寒就是想跑也跑不出去,一个卫衔雪不会让镇宁侯忌惮,让他留在山上一开始就生的是让他脱胎换骨的念头。 只是他从来没有真的肖想过可以去接手赤羽营,江家与长公主手下的兵一道建起的赤羽营几乎可撑过大梁半边军营的天,只要他答应了,往后这天底下还有他江褚寒的一席之地。 可他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江褚寒的眼神竟然躲了一下江辞望过去的目光,江侯爷嘴唇动了动,他思忖着偏过了身,“前两日我去见过他一面。” 江褚寒立刻就已对号入座过去,他愕然一惊,“父亲你莫要为难……” “我不曾为难他。”江辞敛起眉,“相反,我答应了他去查蕲州的事,那日查到的户部账本里牵扯到蕲州,他余太师让户部收敛钱财,无底洞一样送去了蕲州,这笔账如今消失无踪,我要去查上一查。” “蕲州?”江褚寒还不知道这事,“那当年蕲州一战,里面莫不是还有什么内情?” “是否有内情。”江辞眸光转过去,“你想亲自去查吗?” 江褚寒又把眼神绕开了,“我……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和他的事父亲是怎么想的,但我对他有诸多亏欠,并非当年入京路上那几步路的为难可以囊括,他身上也不止那一年满身枷锁下的伤痕,其他的难言之隐,怕是连我也找不着踪迹,满京城都觉得我多情,说出去什么心甘情愿的话旁人都要拿玩笑看,可我剖出来心仔细一瞧,对他的心思不是一时的花言巧语,是我想要帮他走完一条荆棘丛生的路。” “你帮他……”江辞沉声摇了摇头,“可你知道他想走什么样的路吗?” “我所幸在他无知的时候瞥见过一点他的真心。”江褚寒想起过往自嘲一笑,“他说不想坏我大梁国祚,我信他这一句,其他的不论天理人伦,江褚寒这些年来也没做什么谨守正道的好事。” “他如今的路已经并不好走了,所以我若不在京城,他……” “褚寒啊……”江辞搭着他的肩,“你糊涂。” “你听听这山底下军营里的声音,你真的要为了区区一人,放弃来日位高权重的军侯身份,不论你这些年的隐忍收敛的艰辛吗?” 耳畔的声音不绝,江褚寒进退两难。 “罢了……”江辞叹了口气,“不妨跟你说一句实话,这让你离京的话,就是他跟我提出来的。” 江褚寒不可置信地偏过了眼。 …… * 一晃七月,已至酷暑。 顶着烈日,镇宁侯启程离开京都。 这一回侯爷入京算是述职,但他此番回京,帮着安顿了前些时日大批涌入京城的流民,又让手下沿途护送了些物资出京,还顺着清扫了岐岭往北一路许些山匪窝点,做了许些为人乐道的好事。 只是他这次离京,怕是一两年都难以抽身回来。 还有人说,侯爷这次一道带走了镇宁世子。 京中好些时日没人瞧见江褚寒了,世子一向风头盛,但好像从他当着陛下的面求娶那个燕国质子,就像偃旗息鼓一般,再没怎么传出过风声。 所以说事情还是不能做得太过出格,江世子被陛下责罚,侯爷回来更是直接将他带离了京城,只是这事并无人看到,算不得板上钉钉,当做茶余饭后的玩笑说来刚好。 城西有座荒废的城楼,夏日炎炎无人踏及,却有一个人影站在日头下边,远远眺望着城外的方向。 此次镇宁侯出城有人相送,他身边只跟了几个近卫,其他一道返京的赤羽营将士都在南衙以外候着,跟着一道返回边疆。 卫衔雪一直盯到视线里的人影消失。 降尘对着眼睛过来适时瞧了瞧,他手上抓了把巨大的芭蕉叶,杵在头顶替卫衔雪遮阳,“殿下,这人都走了,也该回去了吧?” 卫衔雪目光微动,“嗯”了一声。 降尘动了动嘴,他猜道:“听说那个世子也走了,殿下莫不是不舍?” “没有……”卫衔雪挪开眼,他淡淡地说:“让他离开京城,是我去求的镇宁侯。” 卫衔雪想起那日在马车里同镇宁侯江辞相见的场景。 说完了正事,江辞也没说走,卫衔雪便知道他可能要说起江褚寒的事,他干脆低着头说:“世子他……何时归来。” 江辞摸了摸下巴,“你想他何时归来。” “……”卫衔雪平静地垂着眼:“京城诸事纷杂……还望侯爷留他在城外多待些时日。” “你不想让他回来?”江辞脸上有些诧异的神色,“京城里都说你得了褚寒的青睐,你应该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卫衔雪却很轻地摇了摇头,“世子好意我自当心领,可如此出格之事,我不便置于其中毁他前程。” 第115章 “这事对他来说倒也算不得太过出格。”江辞自然清楚自家儿子德行,“他这人横冲直撞久了,想要什么争抢过来,只要不违背道义,就还是在他身份之内,但他若小心翼翼谨慎起来,才真是畏葸不前动了真情,他对你……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江辞了然道:“你这是不喜欢他。” 卫衔雪手指一攥,脸上的窘迫一闪而过。 “我……”卫衔雪换而道:“侯爷有没有想过,带世子离开京城呢?” 江辞一顿,有些眯了眯眼。 “今岁年节的时候,世子喝醉了酒,误闯了一次乌宁殿,虽说酒后胡言当不得真,但那一日年节,世子孤身一人,多少算吐露了些真话。”卫衔雪忆及当初,眼神里恍惚了一瞬,“世子的生辰偏巧在年节之前,他……正是加冠的年纪。” “此事由我说来僭越,世子这些年身在京城,并非就是心甘情愿做侯府里尊贵的世子,大梁朝中的亲疏关系我不当置喙,可世子出身并非是他的选择,他想选的并非孤身一人的高贵,也并非徒有虚名的敬重,侯爷身为父亲,最是懂人间真情的可贵,也最懂亲眷离散的悲苦,这一层加诸于身以外,他还要藏着心里的郁郁不得志的遗憾,一日日地在京城里蹉跎下去。” 卫衔雪带了点微微的感叹道:“侯爷为何不能给他一个单单‘褚寒’之外的名分呢?” 江侯爷位高权重,什么过重的情绪在外人面前极少表露,可对着眼前这个儿子所谓“喜欢”的少年,仿佛从他这一番话里找出了些他惹人怜惜的端倪所在,“褚寒从前在京城里没什么交心的朋友,但你是真的很了解他。” “可他若是走了,你怎么办?”江辞目光和善了些,“你从一开始,没有想过要依附他吗?京城于你是个虎狼窝。” “侯爷方才的话说得没错。”卫衔雪目光定了定,他绕开方才的长篇大论,把此前的话说了下去:“我的确是不喜欢他。” “……” 卫衔雪想到这里,之后的话也没太多说法了,送走了侯爷,除了外面传的流言,这一个多月他再没听到关于江褚寒的消息。 见卫衔雪出神,降尘又喊了一声,“殿下?” “人都走了。”降尘把那有些发枯的芭蕉叶往他头上盖了盖,“既是殿下让他走的,如今不是合了你的意?正巧京城里的事少了阻碍。” “是啊,少了阻碍。”卫衔雪回过身,他神色一敛,别无情绪地说:“蕲州的事情江侯爷答应替我去查,那账本的事情暂且就无须我来担忧了,该担心的是另一边……” 他目光转向,看向了城中方向,“那日钥匙不见,想必余太师很是恼怒吧?” “那可不,江侯爷手下人收拾残局太干净,让人一点线索都找不着。”降尘咧开嘴笑了笑,“还多亏殿下的意思,让余丞秋知道这钥匙是落在了江褚寒手里。” 卫衔雪身子虚,站在太阳底下半晌额角也没什么汗,他往城墙下面走,一边道:“早先还怕这账本里的东西不够紧要,激不起余太师想要除掉侯府的狠心,但事关当年蕲州,这事情若是给侯爷查出来,来日的血雨腥风怕是谁都难以料想。” 降尘撑起叶子跟着走,“反正现在余丞秋知道账本在镇宁侯手里,江褚寒也不在京城,少了他过来纠缠,殿下这些时日避着外头的锋芒过些安稳日子就是。” 卫衔雪不置可否,若无其事地下了城楼。 第85章 :许氏 时年永宴十年秋。 也就才过了几月,京城里无论底下如何的暗波汹涌,面上平静得像是一潭静水。 这几日秋日寒凉,方才下过一场大雨,京城满树的枯黄被雨洗刷成了空枝,遍地都是落过的枯叶,一人缓慢走过,脚步绕开了落在地上微微泛黄的叶子。 “殿下——”降尘走路不看脚下,一脚将叶片踩进了泥水坑,“昨日才下了雨,这么冷的天,你的风寒都没好,怎么要这时候出门,国子监那边要书不会自己写吗?你还非得自己亲自送。” 降尘替卫衔雪抱着书卷,有些不忿地跟在他后面。 “马车今日让人去接先生出宫了,国子监也不算远,走上一趟便是。”卫衔雪脸色有些不好,他拢着衣襟,朝手心呵了口气,“不过今日确实天冷,想来冬日也不远了,正巧前几日先生念叨想吃庆酥斋的糕点,回来刚好可以绕过去,给他带些栗子糕回去。” 降尘无奈,“殿下想做什么我又拦不住,那些国子监的公子哥往日里怎么看人的,若非那日遇到林大人路过,他们还想拿你写的东西充他们的脸面,他们也配!” 卫衔雪这些时日做回从前敬小慎微的小质子,他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忍一时的风平浪静,往后的时日还多,自有他们笑不出来的那一天。” “殿下好脾气——”降尘快了两步凑近些,“可从前殿下收拾人不是得心应手,怎的这次任他们得意了。” “今时不同往日。”卫衔雪掐着自己的念头,但发现好像没拦住,便说了出来,“他们人太多,借不了江褚寒的势,我就是在自找麻烦。” “……”降尘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但见卫衔雪坦然说出来,也就无意道:“这男人果然是容易变心,几个月了也没有音信,京城里一群人见人下菜碟,还敢拿这种话来取笑。” 江褚寒走了,一来几月毫无音信,京城里从前因着他的关系不去找卫衔雪的麻烦,如今见他不过是被人一时新鲜捧在手里,转过头就抛开的玩意儿,为着这事取笑了他好些时候。 卫衔雪只是一哂,“我们降尘怎的连同你我一道骂了。” “殿下自然不一样。”降尘又自嘲一笑:“我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卫衔雪笑了笑,忍住了喉中咳意,“走吧,今日早去早回,若还碰着他们说什么不能听的话,你下回把这添油加醋的话除去不能让旁人知晓的部分,往大声了说,国子监的林大人年纪大了,但耳朵还好使,益于国子监的学生谨守礼仪的事,林大人爱管。” 降尘欣然应道:“行,嚼舌根子的话我也爱说。” 秋风瑟瑟,卫衔雪去国子监送了书卷,这一日赶上天凉,无论街头还是府衙都门可罗雀,一路上没遇着什么人。 卫衔雪这一回东西送得相安无事,他从国子监出来,就拐过街角去了一趟庆酥斋,往日里这家糕点卖得快,但今日人少,卫衔雪想到先生好几日没回来了,他又爱吃,因而买了许些,他摸到身上的银子,将今日从国子监那里拿过来的微薄报酬全给出去了,那让掌柜分了两份包好。 卫衔雪将其中一份递给降尘道:“跟之前一样,找人送去林大人府上,别让人发现是谁送的。” 降尘应声接过去,他提着糕点出去了一趟,很快就空着手回来了。 随后两人才往雪院的方向走。 这一日午后天色又暗了下来,乌云从天边涌过来,似乎又是下雨的征兆,街上起了风,吹得街边的招展的挂旗应风飞舞。 方才绕路过来买糕点,再往来时的路走就要远上许多,两人没走来时的街道,绕着几条巷子抄了小路。 卫衔雪有些禁不住风吹,这对冷风咳了好几声,咳得降尘心里直咯噔,说起来降尘最近婆婆妈妈的,卫衔雪本来就爱藏着事情不说,大多数时候还不听劝,没人拦着,他什么不顾惜自己的事都能做出来,可降尘身为下属,除了劝说几句,别无什么旁的法子。 他有时候竟然想过:那个人要是在就好了…… 见他又咳了,降尘摸着后脑勺开口:“殿……” 但降尘又“嘶”了一声,一个微弱的声音传进耳朵,他闻声动作一顿,接着却立刻自然地迈过去了,“殿下往这边走。” 降尘耳朵灵,很轻的追杀声与呼救声从不远处传来,被他听了正着,可他不想说,这事他说出来,殿下准要多管闲事,再吹会儿风…… “发生了何事?”卫衔雪敏锐,不过一点端倪就能嗅到什么,他声音微沉,带了点不容拒绝的味道似的,“降尘,那边路上可是发生了什么?” 降尘张了张口,支支吾吾道:“有人打架,殿下凑这个热闹干什么,再过会儿就要下……” 他一句“下雨”还没说完,卫衔雪的目光在街角处停住,“那地上是……血迹?” 天色昏黄,巷子里有些暗,可那街边的地上糊了什么深色的东西,乍一看就像鲜血,正冲着巷子深处的方向滴落过去。 降尘再辩驳也没意思,他叹了口气,脚步一转,冲那转角的地方绕过去,“殿下跟上,咱们速战速决。” “这京城里还有杀人抢劫的事,绛京城也不怎么安稳。”降尘循声脚步加快,耳边求救与追杀的声音愈发明显,他几步绕过去,一道刀光正从他眼前闪过。 巷子尽头只有一面高墙绝路,两个彪形大汉提刀围着,对着墙角举起了大刀,眼见大刀就要砍下去,那刀下的人影被他二人拦住了,可沙哑的哭喊声从刀下传来,带了点绝望的祈求似的。 第116章 降尘当即脚下一踢,一粒石子从他脚下踢过去,往那大刀锋刃上不偏不倚地砸了过去,“住手——” 两个彪形大汉立刻回转身来,凶神恶煞地吼了一句,“什么人敢多管闲事!” 降尘最不听吓唬,“真是放肆。” 他往身后一探,卫衔雪正快步过来了,那一句还正正骂在了殿下的头上,降尘这番就讲些意气了,“天子脚下,你们光天化日的,是想做些什么蠢事?” 卫衔雪走过来,隔着两个大汉身边的缝隙,看清那刀下是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满身的脏污遮住了容颜,伸着一只手护在头上,瑟瑟发抖地蹲在墙角。 卫衔雪淡淡道:“能打过吗?” 降尘这意气更浓厚了——前些时日殿下说他功夫不够好,让他好些练练,不让他出去快活好多天,逼着他练了许久的刀。 这点胜负欲还是有的,降尘咬着牙说:“不在话下……” 降尘用惯了短刀,他抡起来冲过去,身形像条游鱼似的穿回两人之间,不过来回走了几招,他一人掀翻了两个大汉,暂且将两人捶晕了过去。 降尘摇了摇有些发麻的手,冲着卫衔雪笑,“殿下……” 卫衔雪拨开他的胳膊,直接往那墙角下的乞丐身边走了过去,降尘笑意一凝,有些怕殿下因为方才瞒他的事情生气,他缩着胳膊跟过去,不想蹲下去卫衔雪才说了一句,“做得不错。” 降尘心满意足地踢了旁边昏迷的大汉两脚。 卫衔雪蹲下身同那瑟瑟发抖的乞丐打了个照面,那人还用一只左手护在头顶,视线虚虚地落在脚下,卫衔雪才伸过手,他就整个人受惊似的往后一缩,不停用着沙哑的声音一遍遍重复:“别杀我……别杀我……” 卫衔雪停下手,只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借着微弱天光,能看出这人的面容虽然蒙上污泥,却最多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手上细细的伤口密布,但都是新伤,旁的什么蹉跎痕迹都不明显,就连衣服虽然破烂,也并非那大街上随便找个乞丐难以分辨的破旧单薄,原本的料子破了,却还是细密蚕丝织就的。 这……是哪家落难的少爷吧? 卫衔雪皱了皱眉,这人不让他碰,他就试着去探他另一只垂下的右手手腕,可不想那只手碰过去并无反应,只缩着肩膀的时候轻轻晃了两下。 手断了…… 卫衔雪思忖片刻,他从衣袖边角处找出一根银针,又快有准地往那人后脖颈上刺了进去,那发抖的男子身子一僵,立刻昏过去了。 卫衔雪站起身,“把他带回雪院。” 降尘接令过去把人捞起来,卫衔雪转身看到倒在地上的两个大汉,又添道:“待会让人把这两个人也绑回去。” 带上那乞丐少爷,卫衔雪和降尘快步回了雪院。 回去之后卫衔雪先让人给他收拾干净了,又替他换了衣服,这乞丐收拾干净,还真是一副清秀少爷的模样。 人还没醒,卫衔雪先仔细看了眼那人换下来的衣服,从他怀中找出了一块干净清透的玉佩出来,玉佩价值不菲,上头精致刻着一个“许”字。 “西河许氏……”卫衔雪站在床榻边,重新辨认了一下这小少爷的眉眼,“这玉佩若不是他偷的,这人应当是许家的人。” 降尘对这大梁人事不熟,他端着卫衔雪要用的药箱过来,“很厉害吗?” “许氏乃是西河首富,从前些年给宫里进贡开始,就一直是皇商,手下开采的金银矿产给朝廷分一半之外,还能余下富可敌国的财物,大梁比许家有钱的,可算是寥寥无几了。”卫衔雪前世的时候替侯府打理账面,曾和许家做过生意,“可我记得许家少爷并非是这个模样。” “若非大少爷,看他这个年纪,许是老二,或是老幺。”降尘眼睛亮了一下,“只要人是许家的,那就是捡了个财神爷回来啊。” “既是被人追杀,其中许是有什么内情。”卫衔雪招了招手,将药箱接过去了,“我先看看他的伤。” 尹钲之回来的时候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拿走了点心,传话过来不用顾及他。 卫衔雪这一看伤,直接看到了天黑。 那两个大汉被带回来,降尘过去审过了,那两人倒是开口,一口咬定两人贪财,不过打劫这西河许家的三公子,想找点什么值钱的东西,可这供词明眼人一看就觉得不对劲——三公子蓬头垢面满身的伤,又被吓成那样,区区劫财哪能弄成这个模样。 降尘回禀了人,但他再回去查看,竟发现那两人已经死了,是自尽。 这背后的存疑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三公子……卫衔雪回想了一番,记起了他的名字,西河许氏的三公子乃是侧室所生,名为许云卿。 许云卿醒来的时候还是如同惊弓之鸟,人似乎是被吓着了,看到自己胳膊被缠成了蚕蛹,整个人害怕地蜷成一团。 卫衔雪从前跟许家并无交情,面前的筹谋也并没把他添进去,因而没有追究背后的打算,只是见他伤着,便让他暂且留在雪院养伤。 因而就算许云卿醒来一言不发,他也并没有多加追问。 卫衔雪自己却为着操劳病倒了,秋风瑟瑟,卫衔雪几乎病了一整个秋天。 这雪院一时多了两个病患,雅致的庭院里枝叶枯落,跟春来时如同两样,竟然有些死气沉沉的。 大梁的天愈发冷了,方才入冬,卫衔雪就有些受不了,他来绛京城这么些年,也没真的适应这入冬就已刺骨的寒意。 偏巧这时候,雪院外面有人送来了冬日里的精炭——卫衔雪在京城其实并没有什么银钱可用,宫里给他一个质子发不了什么俸禄,侯府之前的来往让卫衔雪还回去了,如今日子过得几乎算有些清贫。 那炭他不知道是谁送的,是降尘还没说就已经给卫衔雪用上了。 这一日卫衔雪安静坐在火炉前看书,他这些时日病快好了,人还有些倦怠,披着厚厚的大氅,惫懒地靠在后座上。 房门敲响,卫衔雪看着时辰,以为是降尘过来送药,因而没有作想,就应声让人进来。 不想房门打开,端着药进来的是许云卿。 许云卿在雪院呆了一月有余,刚醒来时有些神志不清,对谁都很是戒备,但日子久些,人就慢慢清醒过来,只是问到他为何受伤,许云卿一口咬定自己不过是被山匪所劫,却求卫衔雪莫要将他的行踪泄露出去。 卫衔雪没有力气多管闲事,就任他暂且如此住着。 “卫公子。”许云卿一只手端着药碗,用胳膊将门关上了,他声音很轻,“我来给你送药。” 许云卿其实生了一副温雅的模样,前些时日大喜大悲的模样掩住了他的文弱气质,如今休养一番,他身上其实带了些潇潇君子的书卷气,的确是高门大院里出来的小公子模样。 卫衔雪有些诧异,许云卿的手断了被他接上,可他伤得太久,如今的右手还没复原,理应是不该怎么走动的,卫衔雪放下手里的书,“怎么劳烦你亲自过来。” “是我应当的。”许云卿走过去,将药放在了卫衔雪面前,“当日救我,让你病了这么久,我还……对你并未坦言。” 卫衔雪却淡然道:“我这样的人旁人避之不及,雪院里没有旁人,你留下来养伤也并无不合适的地方,至于难言之隐……你不愿说我若强求,同当日追杀你的人其实并无差别。” “其实……”许云卿捏了捏手,他望着卫衔雪温和的模样,仿佛是有什么话到了嘴边,可他踌躇不决,还是将头低下了。 卫衔雪见他不说,只是放下药碗,起身往窗户边走了过去,他推开窗子通了通风,望着外头萧瑟的庭院,“云卿犹豫不决,我并无追究的打算,你也不必如此作茧自缚了。” 许云卿的话没能说出口,他无措站了一会儿,就先离去了。 卫衔雪不知道这个小少爷有什么难言之隐,能让他离开富庶高门屈身在他这个小院,还带着那么一身的伤隐忍不决。 只是卫衔雪看他,竟然有些短暂地看到自己似的——他当年入京战战兢兢,满身的伤缩在乌宁殿里,也像是惊弓之鸟一般。 窗外的天乌蒙蒙的,京城里的冬日来得早,仿佛过几日就要下雪了,他想:这一年的听松宴……应当也不久了。 卫衔雪把窗户重新关上,心事重重地往屋子里面走。 他开始解起了自己的衣襟,卫衔雪把外面的衣服褪去,又将里衣的衣带解开了些许,他走到铜镜面前,自己往后背过了身,然后褪下衣服将自己的后肩露了出来。 空气里有些冷,皮肤露出来沾上凉意,卫衔雪微微打了个寒颤,心里却定了一下。 消失了。背后那个祈族图腾的印记前些时日因他病着一直没能消失,直到今日终于没了痕迹。 病好算是喜事,卫衔雪仿佛心情也好了许多,他把那碗许云卿送过来的药喝了,一边系着衣服,打算去庭院里走一走。 第117章 他方才出门,正将领口的大氅绳子系上,随后转身去将门关上。 不想卫衔雪方才转身,他忽然感觉一双大手狠狠地往前攥着了他的手腕,几乎把他的手死死贴在了门上,随之一个很宽的肩膀从后面围过来,突然地把他圈了过去。 卫衔雪骤然一惊,他慌张地呼吸了一下,不想还没回头,骤然涌进鼻息的味道里莫名地透着熟悉,其间还夹杂着一丝并不微弱的血腥味。 “……”卫衔雪喉间一瞬间就哽住了。 “卫衔雪……”一个声音不轻不重地在他耳边响起,微微颤抖的语气如同惊雷。 第86章 :相聚 卫衔雪的思绪被这声音打断,耳边竟然无端嗡鸣了一声,随即一股不可置信的情绪涌上了心头。 这是…… “江……”卫衔雪嘴里才吐出一个字,立刻被他压抑地吞回去了。 他身体僵了一下,被抵在门上的时候忽然力气一泄,连回过头也做不到似的,可思绪在确认来人之后,重新飞快地转动起来,他已经将这面前的处境与往后的发展一道迅速地串了一串。 这片刻的时间里卫衔雪想过太多了,什么诧异什么震惊以及久别重逢添上闻见鼻息间充斥的血腥味他脑子里闪过了一丝关照,就连软话都到了嘴边,可他舌头抵过牙关,“你……” 卫衔雪只是闭上了眼,“你回来干什么……” 这话让背后的人身体也瞬间僵住了。 江褚寒轻轻嘶了一声,他声音好像也是沙哑的,很轻地凑在耳边,像是用最后的力气够上这耳鬓厮磨的距离,几乎将整个胸口都贴上卫衔雪的后背,手上也攥得无比紧,像用整个身体的力量往前撑在身后,他缓缓呼了口气,“你太狠心了。” 江世子声音发沉,其中带了许多狼狈不堪的血腥味。 前些时日潦草的最后一面已经过了太久了,再有什么难以了却的仇恨此刻也是难得的久别重逢,第一面江褚寒想过太多的话,却没有想到卫衔雪第一句会说这个。 “我等不到年节了,卫衔雪……”江褚寒的声音在冷风里沾染凉意,却被他用点细微的温柔尾音遮掩过去,其中的多情让人只能听出些许的试探,“你就不能回头看我一眼吗?” 他时间很短地等了片刻,只又轻又豁然地笑了一声,“算了……” 可他话音刚落,卫衔雪被靠在门上,他转不了什么身,只缓缓转动着头往身后望了过去,但他的眼睛在互相触碰到的一刻骤然颤了一下。 江褚寒的模样竟然很是狼狈,他原本锋利的眉眼之中藏着愁绪,那一概清明的眼里掺着几根明显的血丝,脸上还爬了几道细细的伤口,又细又明晰,他头发也有些散乱了,衣服再往下看不太到,但他像是跋山涉水,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方才过来。 卫衔雪喉中一涩,“你怎么……” 接着江褚寒立刻眼里晃过半分可怜似的委屈,分明地让人瞥见了,又很快顾自藏起来,像是快速熟练地在卫衔雪面前演过一出重逢的戏份,然后得心应手地将试探和祈求隐秘地表现了出来。 距离上一回相见,真的已经过了快大半年了。 卫衔雪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会掩藏自己情绪的江褚寒——除开外表的狼狈,江褚寒内里好像也与上一回不一样了,他好像瘦了,可肩膀围过来又像更宽,整个人虽然软下来,可内里透着股从前少见的坚定和锐气,这些时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年节……他一说年节,卫衔雪就知道他没有跟着江侯爷离开京城,毕竟当初侯爷说要把他关到年节,可他有什么不离开的理由呢?就连卫衔雪都能说出许多他的意气所求,他难道还能在那成全自己的选择面前,选埋葬自己的那一个吗? 卫衔雪不可置信地问:“你为什么不走?” 江褚寒却只是很轻地笑了一下,他的手缓缓松开一只,整个人用力撑着,给卫衔雪让出了一个自由的缺口,他把手伸进怀里,好像很呵护地从里头拿出了什么东西,“山里寒冬来得早,我给你带了东西……” 他重新把手伸到卫衔雪面前,卫衔雪垂下眼,映入眼里他手上握着的,竟然是一株梅花枝,红梅开得晚,如今还不是这时节,但这稀罕的红花开得鲜艳,好像在怀里压着了,零落了几瓣花瓣,只剩了两朵全乎的半放花苞,露出了一点花蕊。 “你……”卫衔雪这一眼呼吸一颤,江褚寒这一身狼狈地跑过来,就为了给他带一株梅花? 江褚寒好像哪里疼,他“唔”了声,随后忍过去道:“你不过来,侯府里没有梅花,所以我在栖岩山养了,你忘了吗?” “阿雪……”江褚寒字字灼热地说:“你今日过生辰。” 江褚寒这一世从来没给卫衔雪过过生辰,许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过上一个可以共叙的冬日,也是因为江褚寒压根不知道他的生辰,是如今恢复了记忆,他才记起从前知晓的过往,卫衔雪的生辰,正是他饱经磨砺的初冬。 几个月前面临选择的时候,江褚寒举棋不定,他偏偏在听说卫衔雪要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心里的称偏了过去。 他背向悬崖绝壁,仿佛是站在了大军面前,“父亲,我会亲自走下这座栖岩山。” 江辞惋惜地沉下眉,“你若这么选,年节之前,没有人会对你手下留情。” 江褚寒无须旁人的手下留情,他做了这个选择,寺里的每一日,他都不能辜负父亲的信重,也不能辜负自己的抉择,更不能抛却自己想要离开的初衷。 所以他开始看山寺里满楼阁的藏书,一本本兵书与后山崖下的军营他都看过,那把寺里的长棍不知断了多少根,连同他带上山的刀也豁了口子,他逼着自己成为铜墙铁骨。 但他一遍遍的尝试都失败了,真的没人对他手下留情,他要以一敌百地走下那座山,可那几十个人铸就的高山比他想的还要难以跨越,他并非是身处高山,高山阻拦在他眼前,他在无数次的厮杀和伤痛里从盛夏挨到了晚秋。 山上的树叶黄得早,他在山寺里发现了一株红梅,自此无从寄托的哀思好像找着了点回忆里的影子,从前侯府里的红梅就是卫衔雪亲手植的,如今侯府还没有…… 眼见冬日也快了,江褚寒恍然从过往里掏出一点回忆,依稀记起了卫衔雪的生辰。 他要在卫衔雪的生辰之前回去。 还有半月,江褚寒没再去闯山门,他整个人收敛起来,像是伺机而动的野狼,直到一个晚上,他半宿没睡,然后将自己的头发束好,刮去了好些时日都没有打理的胡茬,洗干净了脸,最后去折了一支寺里的梅花,好好的收进了怀里。 江褚寒换回他的衣服,在晨曦升起的时候提起了自己的刀与棍。 所有刀光剑影的锋芒好像都概括不出他那一路是怎么走过去的,那些寺里的和尚伤人不见血,可江褚寒好像不顾惜那条命,他撑着一口气忍住了杀心,肋骨断了也没倒下,生生把一口口的血都咽进了肚子,咬着牙不要命地往山下冲。 整座山都没看过他这偏执的样子,用怜悯的慈悲劝也劝不住他的脚步。 江褚寒带着满身的血腥味,直接去见了卫衔雪。 他狼狈地拿出怀里差点被压坏的花枝,告诉卫衔雪他想给他过生辰。 卫衔雪不知道江褚寒这些时日都经历了什么,可他颤抖的呼吸与浓重的血腥味仿佛已经宣告了他这一路的不易,不管是稀罕难寻的梅花还是跋涉不已的坚持其实都足够让人动容了。 即便卫衔雪心里还有千万般的无所适从与迫不得已。 “生辰……”卫衔雪脸上难过地说:“没有人给我过过什么生辰。” 他就着那个缺口微微偏身,身手碰了一下江褚寒手里的梅花,可他的手指又偏过去,碰到了江褚寒的手腕,他替这个狼狈不已的江世子把了把脉。 “你伤得太重了。”卫衔雪缓缓呼了一口气,“你……” 但江褚寒在他这话出口的时候就忽然泄了力气,半边身子都往卫衔雪身上倒了过去,直接把卫衔雪的话掐断了,江褚寒还在那触碰的动作间疼得溢出了几声厚重的鼻音,却一言不发地紧紧贴在卫衔雪身上。 卫衔雪没有理由现在推开他,可这太久没有过的亲密距离让他心里不停响着警铃,好像片刻的心软能将他们两个的处境都推向不同的方向。 卫衔雪终于还是伸手揽过了江褚寒,他很轻地在他背上缓缓摸了两下,仿佛是安抚,但他手指再往上时,一根藏在指中的银针悄无声息地刺进了江褚寒的脖颈。 那银针也一道刺进了卫衔雪的手指。 江褚寒身体一僵,立刻昏了过去,卫衔雪差点被他压倒,只好整个人靠在门上,才堪堪把人搂起来站住。 卫衔雪沉着眉,他往庭院里喊了一声“降尘——” 降尘很快过来了,他辨认着人吓了一跳,“这是……江褚寒?!” 第118章 “他他他,他怎么在这里。” 卫衔雪眼里晃过许多复杂的神色,他无奈道:“先把人扶进去吧。” 降尘“哦”了一声赶紧过去了,两人一道把江褚寒扶进了卫衔雪的卧房。 把人搁在床上,卫衔雪接着去找起了屋里的药箱,降尘却还是无比惊讶地盯着床上那个人,“他,他从边疆回来?这……这不像啊,这到底怎么回事?” 降尘平日里想得不多,这会儿却突然察觉到什么,“殿下,他这,他这不能回来啊……” “京城里不能留下侯府的……” 卫衔雪抓着药箱回过头,一个眼神扫过堵住了降尘的嘴。 “我知道。”但他又皱了眉,不知回了哪一句,“我不知道。” 卫衔雪只能拿着药箱往床边过去,他把药箱放下,再去看江褚寒,目光竟然只触到他手里紧紧握住的那枝梅花,卫衔雪有些小心地掰开他的手指,将那一支梅花从他手取下来了。 他还是不敢相信江褚寒满身的伤是为了来给他送一枝梅花。 “先……去侯府找找人,若是鸦青在,就把鸦青叫过来。”卫衔雪手指细长白皙,那花枝在他掌心好像格外艳丽,他盯着道:“若能无声无息地把江褚寒送出京城,事情就不算没有转圜的余地。” “是——”降尘应了就走了。 卫衔雪要替江褚寒看伤,他先将梅花放在了江褚寒的枕边,他把目光挪过去,忍不住隔着几个月重新描摹了遍江褚寒的眉眼。 他果然是瘦了,人好像比娇养世子的时候还黑了一些。 但再多的胡思乱想卫衔雪自己掐住了,他把手伸到江褚寒的衣领处,却不想原本坦然看伤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居然觉得如今他们这身份面前有些尴尬,可他的伤…… 他还是把他衣领拉开了——卫衔雪看到了他的胸口。 第87章 :保全 卫衔雪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在他胸口擦过了,两个男人坦诚相待原本并没什么,他和江褚寒很久之前就已别样地“坦诚”过了,但添上一层嫌隙与情仇的交织横亘,让他下手的动作都缓了几分。 他再把江褚寒的衣服褪下来一些,才发现江褚寒受的伤远不止他摸一下脉搏探出来的憔悴,他身上纵横的一条条淤伤可算是触目惊心,有些很是浅的伤口已经愈合,但还有许多新伤都像是今日才刚添上去的,他连肋骨都几乎断了一根,可他这到底是做了什么? 越狱吗?就算是京城里的大牢怕也不敢下这样的狠手去拦他吧? 其实卫衔雪已经不太记得上一回分开的心境了,那一次来得太快,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江褚寒就直接消失得了无踪迹,这让即便原本就下了决心摆脱他的卫衔雪也有那么些许的怅然若失,可京城里少一个江褚寒不会转不下去,卫衔雪也不会让自己郁郁寡欢,他在那样的过往面前一遍遍提醒过自己,他不能耽于其中。 但江褚寒又为什么要一遍遍追上来呢? 他们哪有什么情深至此的交情,不过一些拿不出手见不得人的虚假过往,与一些故作情深与露水情缘的抵死纠缠,怎么就能让他活成这样狼狈不堪的模样。 卫衔雪从旁边沾湿了帕子,过来很轻地替他擦了擦伤口,“你又何必呢?” 他对着昏迷的江褚寒轻轻说了下去:“我做了这么久的局,从户部到褚黎,从账本到余太师,褚黎失了陛下信重,余丞秋没了账本被人捏着把柄,你我这样的过往你应当都要猜到我想干什么了,可你怎么还是要回来……” “成全你去边疆不好吗?不论来日,这对侯爷与你都算圆满,可你留在京城你就成了靶子,这我仅存的一点保全的心思也落了空。” “你回来……你回来只会耽误我的事。” 卫衔雪说到此处,好像终于将自己心里泛起的波澜压抑下去,“不能回头,就只能这样走下去了。” …… 卫衔雪替江褚寒收拾了伤口,只是他不敢下手过重,再斟酌几下余下伤重的部分还是打算等侯府的人过来去请大夫照看。 他略微收捡了旁边的东西,就站起来往屋子另一边走了过去。 卫衔雪走到屋里的书桌旁,他踌躇片刻提起了笔,快速地挥毫写了什么,然后将写过的一张纸折好塞进个信封里,将信封夹进了他桌上的放置的一本书中。 而他这动作被人默默看在了眼里——卫衔雪背过身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江褚寒就动了眉梢,他缓缓睁开了眼。 江世子这些时日挨揍挨多了,凭空成了真的“铜墙铁骨”,卫衔雪那一针刺下去,没让江褚寒真的昏倒,但他也确实没有力气了,干脆顺坡下驴地倒在了卫衔雪身上,可他没想到卫衔雪会跟他说那些话。 他目光空洞地对着床幔望了一会儿,就偏过头,有些复杂地注视起卫衔雪的身影。 如今外头的情况江褚寒几乎算是一无所知,但这几个月他能想的事他都想了,他的确能猜到卫衔雪是想做什么——褚黎栽了跟头,几番在陛下面前失了脸面,手底下的户部也丢了,国子监那边因为林彧的事情怕也难以得到什么偏颇,尚书令的娄家如今明哲保身,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站到三殿下的身后,然后就是他最为倚重的舅父余丞秋。 余太师的把柄落到了镇宁侯的手里。 这如此明显的针对步步为营,是从卫衔雪出宫就开始了的,到如今,镇宁侯离开京城,对这京城里的事鞭长莫及,如若再碰上一个良机,怕是能让太师府与三殿下一道图谋不轨。 就像前世羽林军的哗变——几乎算江褚寒一手挑起放下的。 可当初江褚寒同余丞秋有之前前线的梁子,又有朝廷上的不合,这才想要同太师府碰上一碰,但卫衔雪是为了什么? 若他与这些人有仇,那他与整个大梁都有仇,就连燕国的朝堂也不该被他宽恕,他如果没有后手,难道他真的想要挑起大梁内乱,霍乱大梁的朝纲吗? 偏巧想到这里,卫衔雪又重新往屋子里边走过来了,江褚寒下意识将眼睛闭了回去,好像心虚地偷窥了一场阴谋诡计。 卫衔雪过来并没察觉出什么,他盯着江褚寒看了会儿,想来冬日天冷,因而伸过手,准备替他拉一拉被褥,不想他才伸手碰着被角,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江褚寒的手。他甚至还没睁眼,手已经支起来落在了卫衔雪的腕上。 这一动作两个人竟然都怔了一下,这么短的时间,卫衔雪先在他是醒来还是未曾昏迷里盘旋片刻,“你……” 江褚寒睁开眼,“我们再谈谈好吗?” 见他语气低沉,卫衔雪手心一攥,“你方才并没有晕倒。” “是……”江褚寒尾音拖长,带着无奈道:“我只是想顺从你的意愿。” “……”卫衔雪往自己的方向缩着手腕,“你先松手。” 江褚寒的手松了一下,却又很快攥紧回去,“你方才的话我都听到了……你能不能跟我说一句实话。” 江褚寒一往无前的时候,靠着一句卫衔雪从前说过的话撑到了如今,“你说你不会坏大梁的国祚,可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真的想不出,以卫衔雪的身份,能在除掉三殿下之后有什么正大光明的举动,难不成他还是想替褚霁上位吗? 他一直都没有问出来,卫衔雪心中想要扶持的人到底是谁。 卫衔雪慢慢往床边坐了过去,他目光与江褚寒蹙起的眉目间碰了一下,沉默许久,卫衔雪的表情终于凝固起来。 但接着他只是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过了这么久,你怎么还敢信我。” “你走的时候我都没有留过你。”卫衔雪疏离地说:“你装成可怜的模样回来,就想让我对你说什么温言软语吗?” “我方才没有想骗……”江褚寒想去解释,可他停下来苦笑一声,“你跟我说这样的话,其实是想逼我离开吧。” 卫衔雪眉头一皱。 “你想逼褚黎和余丞秋有所动作,可他们忌惮侯府,你面前就只有两个选择,我若离开京城,侯府鞭长莫及,算是替他们除去一个祸患,可我若是留下……”江褚寒胳膊有些疼,他抓着卫衔雪的手腕一道垂下去,“你就只能把我送出去当靶子。” “除掉了我,他们才敢有所动作。”江褚寒这么分析过来,怎么都能找到卫衔雪所说保全的端倪,可头一回被他这样承认有过维护的心思,江褚寒却无法庆幸起来,他居然真的在立场和自己的选择面前有过了犹豫。 卫衔雪被他说穿了,他敛起眉目,“你都知道了,还缠上来干什么?” “江褚寒,你也只有两个选择,你要在祸患来之前离开京城……”卫衔雪在他手中挣了一下手腕,说道:“要么你动手把我抓起来。” “我把你抓起来……”江褚寒忽然就恼了一下,“你怎么总是如此不留余地?” 江褚寒实在是等了太久了,他不顾自己的伤在床上撑了一下,把这久久不见郁积于心的惆怅都吐了出来:“我江褚寒在你眼里什么刚愎自用心机深沉的坏事都做尽了吗?从前那些错事我能一件件剖开来对你悔过,可你就不能有一丝的心软将我从那些过错里剥离一点,然后将我往今生还没有行差踏错的时候比照过去吗?” 第119章 “从驿站到雪院,再到侯府……我即便知道你有什么要做的事我除了成全从来没有拦过你分毫,你我还……”江褚寒喉间哽了一下,他捂着自己的肋骨说下去,“我并非只是从前欺你骗你的江褚寒啊,我之前那些时日做的事,也都不是昧着良心把你哄骗过来,你我侯府也曾共处,蕴星楼也是一道走过去。” “我可以不畏艰险……”江褚寒攥紧了他的手腕,“你就不能问我一句……我是如何走到你面前的吗?” 江褚寒说到这里霎时目光就软了下来。 “阿雪……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可以跟我说,或者……”江褚寒略微沉默,因为他发现着一眼望去,卫衔雪好像不过是呆怔了一瞬,他在这话面前除了皱起的眉头什么过多的情绪都不带了多少,还像是那个不留情面的卫衔雪。 他也不知道怎样可以挽留回来这个人了。 江褚寒好像带了点破釜沉舟,他虽伤了,可这些时日忍也忍习惯了,他咬牙翻身一起,抓过卫衔雪的手腕重重拉了过去,很快地将未曾反应过来的卫衔雪按倒在了床上,他立刻撑起身往上扑了过去。 江褚寒撑着自己的身体,留着些许的余地将卫衔雪压在了下面,他不等卫衔雪说什么,想也知道听不到什么好听的话了,江褚寒带着隐忍又炽热的直接什么也不顾地朝卫衔雪嘴上吻了过去。 他把卫衔雪“唔”出的声音吞进了嘴里,这一次的吻好像已经等了太久了,他滚烫的鼻息在卫衔雪脸上沾了一刻,然后又刻意放缓了呼吸,他从来没有这样小心翼翼地亲过卫衔雪——江褚寒心里堆积了熊熊烈焰几乎可以烧出胸膛,可他喉间与鼻息强加的克制让他生生堵住了焰火,然后只用了一点轻拿轻放的谨慎贴在了卫衔雪的唇上。 他连舌头都没有伸过。 这一刻似乎很长,深刻的记忆在脑海里反复轮放,能把他们两生的纠缠都囊括进去,可时间又很短,连吻到让人窒息的时间都不够。 江褚寒没有等到卫衔雪挣扎推开的动作,可他还是眷恋不舍地把头抬起来了,他在上面这才快速地呼吸了两下。 他想开口,却什么都没说。 反而是卫衔雪,他在亲吻时紧闭的眼缓缓睁开,一滴从眼角缝里滑下的眼泪立刻落进了发缝里,他就这么睁眼同江褚寒对视到一处。 “江褚寒,我怕你后悔……”卫衔雪声音忽然沙哑起来,“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江褚寒不明白那目光里为何掺着悲伤和不忍,“我为何会后悔……” 卫衔雪抬起那只不曾被束缚的手,他似乎没有力气,就连手指都在颤抖,然后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衣襟,卫衔雪用他那只手把自己的衣领解/开了。 “你……”江褚寒霎时间想起上一次卫衔雪被他逼迫留下来,毫无感情地在他面前迎合,他自己解开衣服,然后…… “你干什么!”江褚寒立刻抓住了他的手,“我没有想……” “你放手。”卫衔雪生硬地挣开他,他只把自己的衣领拉开了一半,“你我之间还有一件事……” 卫衔雪呼了口气,“你还记得你很早就想看我的后背吗?” 江褚寒一怔,他记得他在驿站的时候已经看过了,卫衔雪背后除了伤疤什么都没有。 卫衔雪似乎犹豫中做了什么准备,他在被褥里安静地躺了会儿,才缓缓把自己的手往头顶的被子里伸了过去。 “你……”江褚寒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卫衔雪此刻的动作他琢磨不出。 不想紧接着卫衔雪从头顶上飞快地抽出了一把短刀,那刀锋利冰冷,透着的冷光飞快地闪过了江褚寒的眉眼。 如此危险的动作江褚寒下意识心里就是一惊,可他心底闪过的念头里就算卫衔雪给他一刀他此刻也不会闪躲,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卫衔雪那一刀,直接插进了自己的肩骨里。 他白净的皮肤立刻涌出了刺眼的鲜血,如同止不住的泉眼汨汨地往外流着。 “你干什么!”江褚寒呼吸都停了一瞬,那血在他面前涌出来,他立刻伸出手要去给他捂住,可卫衔雪身子一偏,他生硬地自己拔出了短刀。 卫衔雪疼得眉头都皱成了一团,他手上沾染了自己的血,颤抖着把那把刀丢下了。 “你,你不是想看吗?”卫衔雪强忍着疼,在江褚寒过来按他的时候也强硬地要翻开身。 江褚寒眼里只有卫衔雪的伤,好像什么话都没听到,他心里急成一团,好像是自己不知道怎么把卫衔雪伤到了,只好慌张地把人抓着,他慌忙地顾自说:“我走,我再也不来找你,你别……” “卫衔雪……”江褚寒看不了那血似的,他闭上眼道:“你就这么恨我吗?” 卫衔雪好像整个人都疼得曲了起来,他偏开身,忍着疼痛把自己的肩膀偏了过去,他舔舐着嘴里的血腥味,艰难地说:“你睁开眼……” 江褚寒又被悔意淹了一刻,他在混乱的缝隙里听到了卫衔雪这句指示,只好狼狈地睁开眼。 可他的目光在碰到卫衔雪后背的一瞬,仿佛被记忆里深深刻上的回忆猛地冲击,他连带着整个人都骤然停住了——卫衔雪的背上,赫然显露着一个如同图腾的猛兽图案。 第88章 :威胁 “你……”江褚寒倒吸回一口气,“你是……你是什么人?” 这印记刀刻斧凿般镌刻在江褚寒心上,他当年亲眼目睹有贼人给母亲下毒,那人被侯府的暗卫捅了胸口,随后裸露的胸口就有这样一个印记,这事情悬在江褚寒心上十多年,是他怎么也揭不过去的伤疤。 直到多年前他将卫衔雪带进侯府,在那个满身伤痕的少年背后好像模糊看到了这个印记,为了搞清楚他和卫衔雪争闹过两次,次次都不欢而散可他终于在驿站的时候掀开了他的衣襟,但他什么都没在卫衔雪身上看到…… 就连从前与他同床共枕也并未在他身上见过什么眼熟的印记。 可如今是? 下面的卫衔雪艰难地重新翻过身,他疼得一边肩膀几乎没有知觉,费力只将自己一边的衣服缓缓盖过来,蒙住了他尚在流血的伤口。 “世子……世子看到了吧。”卫衔雪注视着他凝固的表情,苦涩地说:“你我还,还可能是同路人吗?” 卫衔雪其实根本不知道这个印记对江褚寒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也没有猜到他一个梁国人是怎么知道这个祈族的印记的,但从前江褚寒认真追究过,卫衔雪想要早些斩断这可能带来麻烦的因素,因而从前就把这点芥蒂摘了出去,可他若是知道了呢? 他还会像他说的那样无所保留吗? 江褚寒似乎瞳孔都在发颤,他心底千万般猜测都闪过去了,直到看到卫衔雪合起来的衣襟上面透出了伤口里的血,他鼻子里的血腥味同自己身上的药味混在一块,思绪才终于回到面前来了。 他缓慢伸过手帮卫衔雪抓了下衣领,江褚寒克制地按着指节,“你是从前就,从前就知道我想看什么,然后一直在故意瞒我?” “不可能。”江褚寒马上自己否定了,他牙关紧咬,“你才,你才多大,此事和你必然没有关系……” 当年江褚寒都尚且三岁,卫衔雪甚至都未曾出世,什么杀母之仇太像戏本里的玩意儿了,他卫衔雪最多无辜地在往后知道了什么,在他尚且心怀芥蒂的时候瞒了他些许,如今分明什么都还不晚。 江褚寒找回理智,他去堵卫衔雪的伤,想要把他弄起来先把伤口处理了,可卫衔雪忽然往后缩了下,抬手过来拦住了江褚寒的动作。 疼痛催人清醒,卫衔雪心里破罐破摔,难道到了这地步还不够赶走江褚寒吗? “我的族人。”卫衔雪一字一句地沉声说:“身上都有这个印记。” “族人……”江褚寒一瞬的反应里竟然先松了口气,卫衔雪母家有什么族群他并不知晓,可既然已是一族,那就有成百上千乃至上万的人可能扯上关系,唯独那个人不会是卫衔雪。 但他还是说了下去:“你的族人,杀了我的母亲。” “不可能。”卫衔雪立刻诧异地仰过头,“长公主,长公主当年……” 分明是病故,此事全天下都是这么说的——可旁人还说江世子素有心疾。 如若族人遍布天下,卫衔雪定然不会有什么好奇怪的,可他母亲阿鸢口中的族人,向来避世而居,那祈族群居的地方,离着大梁千里万里,卫衔雪若非身不得已,这辈子都不会踏上这片土地,遑论其他安稳度日的祈族人,怎么可能会特意过来刺杀了大梁的长公主。 除非是…… 不想这屋里的房门突然“砰”的一声破开了,接着紧锣密鼓的脚步声一道涌进了屋子,几个蒙面黑衣人竟然突兀地闯了进来,戛然而止地打断了两人间焦灼的氛围。 江褚寒原本敏锐的感官在同卫衔雪分辩的时候模糊了,居然并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但这一声下,他立刻直起身来,身上的伤疼得他弯起腰忍了片刻,他肃然的眉目却连皱都不曾皱上一下。 第120章 江世子把自己散乱的衣襟合上,捡过卫衔雪那把短刀,他凶着眼对外颔首:“你们是什么人?” 他这一眼的戾气竟然霎时间就唬住了人,那伙黑衣人忌惮地后退了步,可前面那人想到什么,不惧地嗤笑了声:“不愧是镇宁侯府的寒世子,一回来就找老相好,不想还是个痴情人。” 他往床上扫了一眼,目光触到了床上躺着衣襟半阖的卫衔雪,他提起刀,恶狠狠地说:“真情与否,咱们来替世子辨一辨吧。” 那人话音刚落,进来的几个黑衣人闻声举刀,一齐朝着江褚寒冲了过去。 江褚寒强行定了定神,他把手隐秘地从自己肋骨上挪开,也强撑起了一口气,抓着短刀对来人拦了上去。 他一个人支开胳膊,可不过走了几招,江褚寒这一日已经打过太多人了,他从栖岩寺下山,不过一口气撑着打下来,如今泄气,这具重伤的身体根本撑不了几个来回,他那短刀更不过匕首的长度,近身不易拆招,他刀锋一偏,立刻让人寻隙一拳打在了他的肋骨上。 江褚寒顿时疼得上身弯曲,他捂过胸口一退,来人接着一脚飞踢过来,直接把江褚寒往后踢到了床檐边上,后背撞上生硬的木床,他整个人蜷着“哼”了一声,眼前都在泛黑。 “世子既受了伤,何必跟我们硬……”黑衣人一步步逼近,不想接着被个枕头砸了正着,那床上的卫衔雪坐起来薅着被褥,黑衣人当即恼怒,一刀“崩”的一声刺破被子,把那布帛一刀就往下破成了两半,“不自量力。” 飞起的棉絮立刻涌出来,往这半间屋子里铺满飞了出去。 江褚寒一声“住手——”已经晚了,他忍着疼睁眼,已经被两柄刀交错往前横在了他的脖颈上。 为首的黑衣人转过头来看了眼困兽之斗的江褚寒,“世子还是别挣扎了。” 他重新拿刀指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卫衔雪,两步走近就已经把人逼到了床角,“没想到你还真能惹世子如此关怀,我瞧着……这已经受伤了。” 黑衣人看到卫衔雪肩膀处泛红的血迹,他好像嗤笑了一声,接着却目光一狠,竟然直接又是一刀捅进了卫衔雪的肩窝,“还能再怎么挣扎吗?” 卫衔雪伤口重叠刺进了同一个地方,血立刻渗透衣服直接涌了出来,顺着刀尖往床榻上滴下去,他目光同江褚寒很快地触过,随后刺破那一瞬的闷哼声被他强行咽了回去,卫衔雪整个人塌落一般倒在床上,强忍的力气直接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江褚寒的反应却远比他强烈,他怒吼了声,不顾喉间的刀往前扑过去,细细的刀锋直接把他脖颈都割破了口子,“你住手——” 可后面的人赶紧死死按住了他的肩膀,江褚寒力气大,堪堪三四个人才把他的胳膊扣住扭过去,将他半身都强行往地下压着。 江世子这狼狈模样属实新鲜,黑衣人看热闹似的打量了半晌,“啧”了好几声,“我们不敢伤了世子,世子早些听我们传完了话,也不必有这一出。” 江褚寒仰头吼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你们是……余丞秋的人?”江褚寒瞬间想明白了什么似的,他朝那人身后望过去,卫衔雪被人捞起胳膊往床下拖了过来,他支起眼睛同江褚寒对视了一眼。 方才有过的猜测又江褚寒从脑海里晃过去,如若他还留着京城,那余丞秋最先要除掉的就是这个镇宁世子,他若不能直接把人掣肘住,想要拿捏他的软肋,那他可能会打上主意的是…… 此刻卫衔雪痛苦的脸上居然忽然扯出一丝强撑的苦笑,直接验证了江褚寒这猜想似的,他甚至可能……早就料想到可能有今日这一遭。 只是卫衔雪笑不下去了,他还是眼神忧伤地用明晰的嘴型无声道:“太快了。” 事情来得太快了,江褚寒才入城就被人盯上,余丞秋被人捏住把柄等不了太久,他现在就要向江褚寒下手。 卫衔雪原本还想送江褚寒离开京城,如今看来是只能走另一条路了。 江世子看不了卫衔雪肩头开出的鲜红血花,他挪开眼咬牙切齿道:“你们到底要说什么?” 那打头的人往后退了一步,他把刀搁下,用手去捏住了卫衔雪受伤的肩,卫衔雪忽然被人碰到肩膀,整个人都颤抖了下,可那人的手还没停下,他竟直接两指按进了卫衔雪的伤口里面。 “啊…”卫衔雪再忍不住了,他额上的冷汗霎时冒起来,全身无力几乎被人支起来才能挂住。 黑衣人满意地笑了声,“世子既已入城,就该去向陛下回禀入京的事宜,五日之后的朝会,世子可莫要缺席了。” “就是一个朝会……”江褚寒着急地转动手腕要把人挣开,他眼底的血丝更加明显,像是红了半边,“你放开他!” “余丞秋……”江褚寒红着眼道:“我江褚寒绝对饶不了他——” 黑衣人挑起眼,无趣地摇摇头,“世子都这么说了,咱们必不可能放开这燕国质子。” 他的手从他血淋淋的肩膀上松开,一下直接打在了卫衔雪的后脖颈上,卫衔雪顿时就停下动静晕了过去。 “他的生死如何。”黑衣人做了个撤的动作,“全看世子五日之后怎么抉择了。” 那伙黑衣人来去很快,马上就带着卫衔雪从屋里离去,剩了一屋子的狼藉与狼狈倒在地上的江褚寒。 江世子这些时日败了如此多回也没今日这般痛彻心扉——好像他今日回来真的是个错误。 江褚寒撑着床檐试了几次也没站起来,满腔的气恼后悔之下,他狠狠将自己的头往床边的木板上撞了一下,仿佛脑子能更清醒几分。 但他不是什么耽于悲伤的人,江褚寒深呼着气,许久之后猛然撑起床板强行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没往床上坐下去,而是一步一步踉跄着踩过满地的棉絮,往卫衔雪的书桌边上走了过去。 他往书桌上找了会儿,很快翻过几本摆置旁边的书卷,在其中一本里面找到了一个夹在其中的信封,他直接拿过来打开了。 方才装晕的时候江褚寒看到卫衔雪过来写了什么夹在书里,这东西是卫衔雪看到江褚寒回来立刻写下的,卫衔雪谋划了这么久,以他的性子不可能放着两条路时直接一条路望到底,他一定想过江褚寒回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江褚寒捏着那封信看过,但他原本填着戾气与担忧的眼神竟然缓缓沉下来,他满脸肃然地前后读了两遍,最终慎重地把手放下去了。 第89章 :弹劾 卫衔雪被带离了雪院,他被击打后颈的时候马上被疼痛带走知觉,整个人落入一片黑暗,可模糊的感官里有些细密的疼痛从肩膀和脖颈的地方传来,让他还带了些清醒的神志,一些零散的记忆在脑海里缓缓拼凑,最终落在了一个静谧夜色里的棋局中。 夜色浓厚,雪院寂寂。 “依先生来看,下一步该如何走。” 卫衔雪那时候才与江褚寒闯过了太师府,江侯爷将他一个人送回雪院,往后许多天,卫衔雪都没听闻过江褚寒的消息了。 一场棋对下去,卫衔雪同尹钲之将此前的谋划复盘一遍,到了往后打算的时候了。 尹钲之观看棋盘,也看了一眼卫衔雪,“三皇子处境到此,往后是你该走的路,你自己说说你有何犹豫。” 卫衔雪坐在对面,他摸过棋子,“余太师到这个地步还要畏葸不前,就只剩对侯府的忌惮,从前没有针锋相对的由头,可如今侯府拿了他的把柄,就算是为了保全自身,他也不得不和侯府撕破脸面,可这撕破脸面的结果……先生怎知太师府一定会赢。” 尹钲之摸了把胡子,“众人都觉得镇宁侯多年身在军中,手中势力最大不过兵权,几乎都在京城之外,事情若是突然,总有他鞭长莫及的时候,但其实这些年侯爷将他这个儿子放在京城并非就是步敬小慎微的臭棋,江褚寒身在京城,他虽不掺和军营,可朝堂中侯府的势力,明里暗里早就布了许多,大理寺他待上一回,就有人对他死心塌地,户部有人退下,江褚寒也立刻把人插上去,只有傻子才觉得他真是个京城里的混账。” 卫衔雪深知此事,他敛眉道:“那余太师若要把京城握住,第一个除掉的就应该是江褚寒,可他……他虽然所行出格,却并非是个容易对付的人,我入京当年他就已经知道如何引蛇出洞,如今……” “如今他冲动错事也做了不少。”尹钲之一步棋下下去,“此事你不是心有所感?” “……”卫衔雪目光微动,江褚寒近来的错事,其中缘由他心知肚明,出格的傻事大多还同他扯上关系。 尹钲之语重心长地说:“你当年出宫的时候,先生就提醒过你,你不把他放在心上,来日里戏耍他一遭,你还能踩着他杀出一条血路。” “情深不寿乃是这世间的永恒不变的道理,前些时日的真心就当是鱼饵,阿雪,如今可不是你该心软的时候了。” 第121章 “情深不寿……”卫衔雪捏住棋子,最终沉下了眼,“先生所言甚是。” “可先生既出此言,把他当做靶子送出去,我若真是他正中靶心的软肋,囿于困境之事,我又怎能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 “万事破局之法都在局中,你身在其中,自不必退。”尹钲之下了步棋,“事情摆到这里没有退路,你若下不了这个狠心,先生来替你做这事。” 卫衔雪摇头,“我既开了这个口子,就没有独善其身的打算,江褚寒从前利用我,我与他不过是一报还一报,往后也该让他长这个记性。” “只是……此事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尹钲之皱眉,“你是心中有所成算?” 卫衔雪捡过几粒围困的棋,“倘若能让江褚寒离开京城,是不是能省掉很多麻烦?” “江侯爷回京是因为世子大逆不道违逆皇命,侯爷得过来清扫麻烦,也要向陛下请罪,其他的缘由父子之间的深情也能添上一笔,但这一笔,正正好可以化作他们父子二人变更选择的由头,我……或许可以劝江辞,带着江褚寒一同离开。”卫衔雪道:“只要他们都走了,也能让余丞秋在京城里好好布局。” “你既这般想……”尹钲之露出个豁然的笑意,“倒也可以一试。” 卫衔雪低下头,他伸手去远处落棋,不想衣袖扫着了杯盏,“哐当”一声杯子滚落,摔在地上落了个稀碎。 “哐——”的一声将卫衔雪昏迷的思绪骤然叫醒。 肩膀上的疼痛立即重新蔓延开来,卫衔雪动了动手,手腕上沉甸甸的,细碎的锁链声顺着他的感官传进耳朵,卫衔雪缓缓睁开了眼。 方才……他记得雪院有人强行闯进,伤了他与江褚寒,然后把他带走了,那他现在是……被人关起来了。 后颈上的疼痛也有些明显,卫衔雪忍着看了看周围的情况——四周很是昏暗,只有不远处的烛台点起了一小盏烛火,堪堪看出这里似乎是个地牢,哗啦的锁链声传来,卫衔雪沉甸甸的动作里就能感觉到他手脚上套了镣铐,长长的链子从墙上延伸出来,把他死死地锁住了。 而他肩膀上细细的疼痛下,一双手按了上来,卫衔雪疼得一缩,“什么人?” 白色的纱布在他这动静下掉落在地,卫衔雪这才看清是有人在给他肩膀上药,方才哐当一声的响动是那药瓶摔在地上,清脆的声音把他惊醒过来。 那双手力气不小,卫衔雪缩过去一下被她立刻拉扯过来按住,生硬地抓过他的肩膀就开始继续缠绕。 “姑娘……”卫衔雪借着暗光辨出那人是个女子,他忍着道:“能否轻上一些……” 可那女子没听到似的,低着头木讷地把绳结系上,潦草地干完了活儿,立刻就捡起掉落的药瓶,她站起来,只对着卫衔雪“啊唔”了声,立刻转身走了。 原来是个哑巴…… 用哑巴来当看守,才不会泄露什么消息,卫衔雪按着伤坐起来,心想余丞秋倒是密不透风。 只是他没成想他动作来得这么快,他竟然真的送不走江褚寒……事情至此,竟然还是只能按照一开始的打算来办。 卫衔雪垂下袖子,他往里面摸了摸,不想他放在袖中的东西,已经被人拿走了。 …… * 五日里事关卫衔雪失踪的事仿佛偃旗息鼓,但全京城都知道江世子回了京城。 蕴星楼早被查封,江褚寒自家侯府账下也有酒楼,名为万华楼,他回去潦草收拾了自己的伤,然后给全京城的金贵子弟发了拜帖,邀人过来喝酒。 即便有大半年的时日不在京城,但侯府世子脸面大,他一呼百应,邀着人免了两日酒楼喝酒的银钱,让人好好知道他江褚寒回来了。 世子自然给陛下回禀了回京的事宜,众人以为他真走了一趟边疆,只是过久了锦衣玉食的日子,那外头吃沙子的苦他尝不了一点,如今还是跑回了京城,江褚寒折子里问候陛下安好,却还提了一嘴他官复原职的事宜——江褚寒这么久不在,他之前六部里轮换着的活儿还没人补上。 陛下御笔批过,暂且没允他官职的事,却让他去参见几日的朝会。 五日之后。 朝会时辰早,尤其冬日里日头升得晚,大殿外官员聚起时还是满天星斗的时辰,只是这几日京城里起了风,愈发天冷了,昏昏黑云之下,仿佛有大雪将临。 官员们殿外等候,按着官阶排了顺次,这场合严肃,百官低头等候,并不作什么动静。 只有江褚寒从末尾的位置过来,直接往前头走,他如今还未复职,不便穿朝服,因而只能穿了身符合他世子身份的礼服,惹眼地吸引了一众人的视线。 他穿过百官,直接停在了队伍前头。 “三殿下——”江世子直起身目视着殿门的方向,言语里冲身边打了个招呼,“你我好久不见,前两日请你过来喝酒,你怎的不来?” 三皇子褚黎顺着衣袖,目光往旁边偏了些许,却没听到似的不曾回他。 江褚寒“啧”了声,“这才大半年不见,就如此生疏了,你我上一次不还是过命的交情?” 两人自从上一回在蕴星楼受了伤,各自养伤之后就再没见过,就连当日三殿下生辰宴,江世子明面上禁足不曾去过,还偷偷去闯了一次太师府。 褚黎这才皱着眉头往旁偏了一眼,他小声道:“你别瞎说,谁跟你……” 后头适时地有人咳了一声,褚黎立刻回过眼闭了嘴,他站直身子,抓着袖子往大殿的方向低下了头。 江褚寒眉头一皱,他往后挑起眼,站在那地方一点也没让,“余太师。” 余丞秋一身朝服,还是那副威严高大的模样,他扫了眼褚黎,随后在江褚寒半步身旁停下来,“世子回来了?” “我回来与否,太师不是早就清楚了?”江褚寒往大殿的方向颔首,目光丝毫未偏,“说这么些虚情假意的话,还叫我费心一道赔笑。” “没必要吧?”江褚寒冷笑着道:“余丞秋。” 这话周遭都听清楚了,可对着前头两人不敢抬头。 余太师反倒一脸镇定,“世子这般年纪血气方刚,正是目空一切的时候,但前几日喝多了酒,一会儿在朝上,可莫要失仪惹了陛下不快。” 江褚寒潦草一笑,还未待他开口,前方殿门打开,大太监洪信小步出来,冲着殿外扬声喊了声“上朝——” 于是百官整好步子,自外头鱼贯而入。 江褚寒这番没争什么意气,他没动身,等众人进去,他才从后边跟了进去。 这些时日天凉,陛下似乎染了些风寒,脸色不如往日好,每日例行的规矩走完了,便是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时候。 刑部尚书一把年纪,出列拜道,“启禀陛下,前些时日西河一地多百姓失踪之事,多是些户部册子上难查底细的流民乞儿,据发现于今,怕是已有十余人了,当地县衙查了多日却无进展,前两日将事情递到京中,怕是望京城里能有人前去定夺。” 这事陛下已经看过折子,却还迟迟没有批下,他思忖一番,朝殿中扫过一眼,“此事众爱卿有谁原意出京走这一趟?” 大殿里窸窣了几句,一个声音越过周遭,“陛下——臣愿走这一趟。” 江褚寒从越过百官出列,往前拜了过去,“臣知年节之时各部繁忙,多的是一年的糟心事要收场,可臣恰巧是个闲人,想走这一趟陛下分分忧。” 永宴帝许久不见这个侄儿,他大半年未曾入京,光模样看不出什么,也不知人是否有所进益,他看人两眼方要开口,不想太师余丞秋突然出列,“陛下,事关世子,臣有本启奏。” 陛下换而说:“太师请讲。” 余丞秋往前拜了一拜,“有一事藏微臣心中已久,但世子久不归京,不得时机启禀陛下,今日世子在此,臣便将此事说开——” 他低着头,斜过的目光睨了一眼他侧后方的江褚寒,“臣要弹劾镇宁世子,夜闯宅院,伤人性命。” 这一声颇为中气十足,引得百官哗然。 第90章 :入狱 江褚寒目不斜视,“余太师这话如何说?” 余丞秋冷哼了声,“正是三殿下生辰那日,陛下明鉴,那一日殿下生辰宴会紧要,臣携家眷前去赴宴,府中人事皆在掌控之外,世子却贸然前往,夜中翻墙闯我宅院,还杀了我府中诸多侍卫下人。” “世子若是真有心拜访,自可以下封拜帖,府中必扫榻以待,除开世子禁足的责罚,强闯之事老臣不当与小辈计较,可府中下人也是人命,这杀人的事实在悖逆有违天道。”余丞秋揖手一拜,“还望陛下明察。” “太师这话就有意思了,你一面说我不顾陛下旨意有违皇命,一面说我伤人性命大逆不道……”江世子面不畏惧,立刻冷笑了道:“如此两项大罪加诸于身,怎的就凭了一句空话了,太师没带证据过来吗?” 第122章 江褚寒往旁边挑眼望了望,态度有些差得过分,直到陛下在上边似是而非地“咳”了一下,他才拜下去换了语气,“陛下,臣这才回京不过五日,想来并没有何处得罪了余太师,怎的今日要在百官面前,给臣添这么些莫须有的罪名。” 陛下真咳了几声,他皱着眉道:“太师乃是朝中肱骨老臣,自不会为着空穴来风冤枉了人,其中误会与否……” 永宴帝一句“误会”似乎是不想众目睽睽发落了这事,可他话未说完,杵在前头的褚黎忽然往前跪了下去,“父,父皇……儿臣,儿臣也有事禀报……” 陛下犹疑一瞬,“你又有何事?” “是当初,当初蕴星楼的事……”褚黎垂着头结巴了两句,“那日蕴星楼的买卖原是儿臣有愧,想为流民百姓做些实事,不想被人砸了场子,自己也受了伤,那楼里的掌柜潜逃了这么久,到现在也没有抓获,但这些时日儿臣都没有再追究此事,一切都因……因为儿臣心里藏了件事。” 永宴帝眼角忽跳,盯着儿子的神色有些凝重。 褚黎攥着衣袖捏了两道,忍住了要侧过去的目光,“原来是想褚寒已经离开京城,就不想把事情传出去了,可他如今一回来就大摆宴席不知道收敛,丝毫没有悔过的样子,在御前更是大放厥词……儿臣……儿臣不敢再瞒。” 江褚寒神色一沉,他没好气道:“三殿下,当日的事情,到底有什么内情,你我应该都是心里有数的吧?” “褚寒他,他这是威胁。”褚黎跪着步子往旁边一缩,“父皇——” 余太师站出来,“三殿下,百官在场,陛下自有定夺。” 永宴帝面露不悦,但事情推到这里,当着百官的面搁不下来,“老三说来听听。” “是——父皇。”褚黎定了定神,“当日蕴星楼拍卖宝物,儿臣是想凑个热闹,不想在场上遇着了褚寒,褚寒那些日子禁足,同他好久没见过了,想着见一面不容易,也就没想把他这事透露出去,可他,他为了争夺宝物,竟然……” 褚黎往地下一磕,他咬牙抬高了声:“竟然不惜私藏火药,更与儿臣争夺的时候把我推上前,用火药炸毁了密室,使得儿臣受了重伤……” 这话引得在场噤声,三殿下的声音还在殿内飘了两遍回音。 江褚寒差点觉得自己是听错了,他气笑了似的,“三殿下,你这颠倒黑白的功夫怎的如今炉火纯青了。” “说我江褚寒私藏火药……这火药二字可是能玩笑的?”江世子面朝陛下拜道:“陛下,臣平日里是贪玩了些,当日溜出府的确犯了大忌,可当日起的都是玩心,我与三殿下兄弟一场,就是猪油蒙了心我也干不出这种残害手足的事,何况那日我也受了重伤,在家中躺了好些时日,今日殿下这指控……” 江褚寒冷笑着晃了褚黎一眼,“可算是有些无中生有欲加之罪了吧。” 褚黎沉默半晌,他咬着下唇道:“还望父皇定夺。” 余丞秋在褚黎身边仿佛依仗,他跟着道:“陛下一向最忌兄弟阋墙之事,三殿下历来是至情至性之人,岂会无端攀咬,若非世子所行出格,哪有今日的场面。” 江褚寒冷哼道:“三殿下至情至性,可他身边有个不知嘴脸的混蛋先……” “够了!”见人争吵起来,永宴皇帝面色微愠地咳了几声,“褚黎——此事非同小可,你身为皇子理应一言既出,此事若是褚寒所为,你大胆说来,可若非事实,无端攀咬,朕可绝不宽恕。” 褚黎磕在地上,噤若寒蝉地回了声“是……” “褚寒呢?”永宴帝严声道:“这私藏火药与蓄意杀人的罪名可是不小,你若真如此大逆不道,朕也不能对你留情。” 江褚寒也往前跪下去,“陛下,此事臣还是那句话,凡事讲求证据,空口无凭的罪过,褚寒不能应下。” “陛下,臣府上的下人都知道那一夜凭空有人失踪,臣追着藏尸的痕迹,这事情就算不是世子所为……”余丞秋肯定地说:“也定然与侯府脱不了干系!” 江褚寒喉中一塞,太师府那日的残局是江侯爷收的场,此事若是追究,怕是还真能找到侯府的头上,可江褚寒不能还让他父亲替他擦屁股,“此事……” 江世子支吾两句,周遭目光即刻堆过来,他神色一松,“此事也是空口白话,真要查起什么痕迹,过去这么久谁知道是不是伪造,那蕴星楼呢?” “当日我的确同三殿下见过一面,可那日在场之人可不止我与殿下,还有……” “世子——”余丞秋忽然开口,他面朝陛下的方向揖手,将胳膊往上抬了一些,刻意地在江褚寒面前将目光往下移了过去,他警示道:“陛下面前,可不能胡言乱语。” 江褚寒随着垂了下眼,不想他骤然一怔,“你……” 那余丞秋的腰上竟然系了一块玉佩,他抬起袖子才露出来,又很快把衣袖垂下,不过让江褚寒瞥了一眼,可那莹润的小石头江世子化成为灰都认得——当日被卫衔雪顺走又被江褚寒发现,最后还是没让江褚寒拿回去的玉佩,竟然挂在余丞秋的身上。 “余太师好成算……”江褚寒咬牙切齿,一瞬间气恼全涌上了心,他心里早骂了出去:偷鸡摸狗伤人性命的事余丞秋分明会干得很,还来这里倒打一耙当众威胁…… 卫衔雪果然落在他的手里。 江褚寒攥紧了手,若非受他掣肘,这玉佩他当场就要夺回来,他也配挂上这玉佩,脏了情意也脏了东西。 但他这一顿,落在身上的视线都要变了味,江褚寒缓了好几口气才冷静了些,他换而冷声一笑,“罢了——” “这同一日两番罪名加上来,你们有备而来,我就是没做也是做了。”江褚寒跪在地上浑身冰凉,他朝御前拜了,“陛下,此事今日是说不开了,褚寒平日里没落得什么好名声,与其争辩让人不足为信,不如恳请陛下做主,哪怕三司会审也好,臣绝不畏惧分毫,案子查清之前,褚寒愿自请留在府中,配合查案。” “既是如此……”永宴帝脸色不好,他倚着龙椅,“你就……” “陛下——”余丞秋颇有些不依不饶似的,“世子此前禁足府中,可是有过擅自离府的先例。” 江褚寒仿佛气笑,“怎么,余太师这是想让本世子走一趟大牢。” 余丞秋抬着袖子,“法理之前,世子如何走不得一趟刑狱?” “行——”江褚寒往御前磕了个头,他破罐破摔似的高声道:“为还清白,褚寒自请入狱,今日百官皆是见证,望陛下准允。” …… 镇宁世子入京不到六日,就进了刑部大牢。 江褚寒从朝中出来的时候已是天亮,但满天黑云如同压城,他被人押着往台阶下走,不过两步额头忽然一凉,再仰头看,乌云密布之下,如同飘着漫天的尘土。 这一年的第一场雪就下在了当日。 江世子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回当了阶下囚,但刑部大牢他去过——不算他审人的时候,他去那里接过卫衔雪。 从前卫衔雪被人陷害,江褚寒也算推了一把,如今被人拿着卫衔雪的性命威胁,江褚寒自己走进大牢,怎么都有些山水轮转的滑稽似的。 刑部大牢冬日里更是阴郁,四处的腐朽与血腥经年不散,就算是在栖岩寺过了苦日子的江褚寒也觉得无所适从。 但世子罪名并未坐实,他好歹是个金贵人,刑部从前还要喊他一句“侍郎”,哪怕此刻入狱也并不敢真的怠慢他多少——御前时余丞秋就是拿他与刑部尚有关联才把他塞进了刑部大牢,可同刑部真有千丝万缕的人,哪里是他这个喂不出熟狗的所谓侍郎。 江褚寒捞了个单间,还有足够厚的被褥,连镣铐也不敢给他锁上,这日子仿佛过得并非不顺心,可刑部查案拖到明年也不稀罕,江褚寒自从被关进来,他同外界的联系就自此断了。 连他也不知这场雪下了多久。 天色昏昏,昼夜难分。 整间牢房只有上头一个小窗透出些光来,江褚寒日子过得无趣,躺在那硬板床上数着头顶的砖块,仿佛也一道数着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江世子睨了一眼来人,没好气地将目光收了回去,他没理人,反倒翘起腿晃了几下,故作悠闲似的。 “看来世子在此日子过得不错。”余丞秋停在牢门口,他抓着门锁看了眼,“外头的情形,你是一点也不关心?” “太师想来是第一回来大牢吧?”江褚寒故意笑了笑,他大方地说:“我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也不顶用,你要真感兴趣,不妨进来坐坐。” 余丞秋冷哼了声,“好日子过久了,怕世子忘了来时的初衷,老夫今日过来,是来提审你的。” 江褚寒听到了门上锁链的晃动声,他“诶——”了声,“说提审多难听,我若不招,余太师还想跟我玩儿什么严刑逼供?” 第123章 “你试试就知道了。”余丞秋冷冷一笑,他往后抬了抬手,“把人锁过去。” 江褚寒这番躺不了了,刑部看着像江褚寒手下的,背地里却算三皇子的地盘,刑部小吏听着吩咐将江褚寒带出来,直接把人带去了审讯室。 审讯室里蒙着浓重一层血腥味,比战场的杀伐气还要厚重,里头摆了根木头架子,上头锁链缠绕,分明是绑人用的。 江褚寒被锁上去,两手展开立在架子前面,像个伸展开的木头桩子。 镣铐缠得紧,江褚寒挣不开,因而他先开门见山道:“我说余太师,你跟我耗时耗力不过浪费时间,未曾做过的事我不可能招供,你今日断我手脚我的回答也与朝中一样。” 余丞秋走过去检查了番他身上的镣铐,他竟然先挥退了这室内的小吏,等人都出去了,才抬过一只手,往江褚寒身上按了过去。 江褚寒被锁链绑住的动作一颤,余丞秋的手竟精准地落在他肋骨上,未曾接好的肋骨立刻疼得江褚寒有些肝颤,可他生生扼住呼吸,不过轻声地闷哼了句。 三五日的江世子根本养不好伤,如今他看着无事,那身衣服下面,其实还藏了千疮百孔的伤无从看顾。 “你倒是能忍。”余丞秋把手松开,言简意赅道:“你的招供无足轻重,你死了老夫也不在乎,但你手上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第91章 :伤口 “怎么……”江褚寒不在乎地说:“我是哪里戳了余太师痛处了?” 他似乎想了想,“我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让太师发了这么大的火,不惜光天化日闯人府邸抓人,还撺掇三殿下在陛下面前撒了弥天大谎,蓄意栽赃我进了大牢。” “你在装傻。”余丞秋负手,他面色阴沉道:“偷盗这事可不是栽赃,你敢说你那日不曾闯过太师府?” 江褚寒笑起来,“走一趟就算偷,太师府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要你用这等阴损的法子来要回来。” “牙尖嘴利。”余丞秋冷声道:“江辞养儿子养成这样,他自己也掺和其中了吧?” 说起父亲江褚寒就翻了脸,“少扯到我父亲身上,说起偷盗,你余丞秋才是天下第一人吧?那户部从前的缺空如今也不知去向,谁知道你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余丞秋见他动怒,也眼神锋利地说:“你若不查户部老夫还能放你一马,如今进了刑狱,你还觉得自己能安然无恙地出去吗?” “我进来不过受你掣肘威胁,拿着人命来逼人,你还真觉得你能杀了我和他吗?”江褚寒恼怒道:“卫衔雪呢?你把他带哪里去了?” “前几日你摆出一副寻欢的样子,私底下却偷偷让人探查,没找到人吧?”余丞秋冷笑了声,“你放心,他的命比你想的值钱。” 江褚寒攥紧了手,“那你把坠子还我!” 余丞秋略一想,“你是说从他身上拿来那东西。” “想不到江辞生了个大逆不道的情种,竟然被一个异国男人耍得团团转,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做出这等自断香火的蠢事。”余丞秋掏出玉佩,拿在手里端详,“这东西……是长公主从前的兵符吧?” 江褚寒不想他认识,“你还给我!” 余丞秋听着晃动的锁链声,顾自说:“长公主也是可惜,那么年轻就香消玉殒,想来当今陛下在长公主面前也是能磕个头的,当年若非借了他褚芸的势,这皇位哪里能轮到他,这么想你江褚寒命里也带过皇命,不像如今在京城里缩着脑袋过日子,可你们江家满门蠢货,被人夺走天命,还死心塌地地替他守这江山。” 当年长公主病重,是当今陛下尚在无名的时候就不顾旁人劝阻,身边只带了一个人,就敢南下去替长姐寻找传闻里治伤的良药,不想还真被他找着了,从此成了一路坦途。 “比不得余家审时度势,从前把女儿嫁给皇家以为是捡了便宜,连孩子都有了,不想陛下不顾劝阻也要前往南境,余家怕女儿守寡,当时就把王妃接回去了,不想陛下回来,又好声好气地把女儿送回王府。”江褚寒嘲讽道:“我可是听说当初皇后重新回去,还受了好一阵冷……” “闭嘴!”余丞秋强行打断,“陛下还是太心软了,我若是他,上位之后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江家,他还留着你,不过是想全一全他仁德的名声,何况并没有人再追究当年的事。” 江褚寒沉下脸色,“余太师敢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是当真起了谋朝篡位的心思?” 余丞秋冷笑,“怎么跟你费这么多口舌,江褚寒,你如今成了阶下囚,若不想出不去,或不想累及江家,就把户部的账本交出来。” “这是终于直接要了。”江褚寒眉目一挑,“那账本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能逼你余丞秋这么狗急跳墙。” 余丞秋冷目对上,“还能问你要,已经是对你手下留情,你若还要嘴硬,届时折损的就是整个江家。” 江褚寒诧异地说:“太师还会对我手下留情?” 余丞秋伸手往江褚寒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终究是他的儿子,学了心软二字,三殿下到如今还挂念跟你的兄弟情谊呢,你也不问问自己可曾对他留过情面。” 江褚寒神色一肃。 紧接着余丞秋退出两步,他扬声喊了一句,“三殿下进来吧。” 江褚寒目光微动,接着竟见这审讯室的门打开,褚黎站在外面,他在门口停了片刻,随后才往江褚寒面前走了过去。 这两步走过来,江褚寒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三殿下……” 褚黎有些低着头,并没去看江褚寒的眼睛,他只是说:“褚寒你就不必嘴硬了,把事情说清楚,对大家都好。” 两人这样面对面站着,差不多年纪,原是差不多高,可惜一人身上施了镣铐,不像是一样身份的人。 “褚黎。”江褚寒沉下声,“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从前的三殿下不过跋扈些,可两人怎么说也是有过一道长大的交情,就算后来生疏了,也到不了针锋相对的地步,褚黎若是正大光明地找他麻烦他还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这蓄意陷害的话,竟然是从他褚黎口中亲自说出来的。 褚黎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着,他似乎低头咬着牙,“我变成这样……” “我变成哪样了?”褚黎忽然伸出一只手,狠狠抓住了江褚寒胸口的衣襟,“舅舅说得没错,你也根本没有对我留过什么情面,你分明知道户部是我手下的,还非要插上一手,分明知道我不喜欢谁,还非要护着,那个卫衔雪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不顾惜我的命也要保全他?” 江褚寒被按到伤口,他皱眉望了眼后面的余丞秋,“殿下识人不善,如今做的可是大逆不道的事。” “我大逆不道……”褚黎慢慢抬起头,他伸出另一只手,把自己面前的衣服扯开了些,露出了他的脖颈。 江褚寒都没注意到褚黎现如今穿的衣服领子比以前高些,等他拉开衣服,才看到一条长长的伤疤自他胸口往上,一直横到了脖颈,竟是有些狰狞。 “你……” “当日蕴星楼受的伤。”褚黎把自己领子松开,他眸光冷漠,“褚寒,这伤这辈子就留下了,我那天不过想要那个天巧匣,你为什么要和我争?” “伤你的不是我。”江褚寒盯着他,“你知道那箱子里有什么吗?” “不重要,里面有什么都不重要。”褚黎死死按着他的胸口,“前些日子的事父皇本来就对我失望,我还受了伤……” 三殿下咬牙一字一句:“脸上有疤尚且不能入仕,何况储君……” “父皇……父皇不会再信重我了。”褚黎捏着手,“难道我还要把皇位拱手送给老二那个木头吗?” “褚黎你清醒一些!”江褚寒不顾伤挣着锁链,仿佛是要把他惊醒,“你这一步要是行差踏错,来日可就回不了头了!” “你胡说!”褚黎仰了仰头,他满眼藏着恨意,“你把账本交出来,我还能让舅舅饶你一条性命。” “褚黎——你……” 褚黎好像被恨冲昏了头,他把手一松,立刻从旁边拿了条鞭子过来,他咬牙一挥,那鞭子立刻重重地落在江褚寒的身上,江世子进来的时候只被褪去了华丽的外袍,里头衣服没有换过,还是深色的,这一鞭子下去看不出渗出的血色,只听江褚寒咬牙闷哼了声,那锁链在他微微的颤动下响了起来。 江褚寒看向褚黎身后,“余丞秋教的好侄儿……” 余太师一脸冷意,无动于衷地看着这场面。 褚黎听了江褚寒的话,立刻又挥了一鞭,“你在逼我……连你也逼我!” “你他妈发什么疯!”江褚寒原本就一身的伤,疼得他额头冒了冷汗,他实在忍不了了,“我逼你故意伤人还是我逼你胡乱攀咬,这半年我是给你下什么绊子了还是故意找你的麻烦了,我回来的日子两只手都数得过来,你皇宫里呆了这么多年,还跟我指望什么兄弟情深吗?” 第124章 褚黎的手颤了颤,“那我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我身后的人……都没了,只有余家还在,我舅舅从小就告诉我凡事都是争过来的,你凭什么跟我抢……你连一个卫衔雪都不许我动,你敢说你对他的偏颇没有大过我吗?他一个外人……” 江褚寒气得呼了口气,“你数数你干了几件好事!你觉得余丞秋就是全心全意帮你吗?他要不是手里的账本被旁人拿走,事情捅开对他不利,又看你听话,他会想把你扶上去吗?他身上见不得人的秘密还多着,他那屋里的密室……” “你住口!”褚黎声音一厉,他似乎也被气急,脑子昏了似的,他把鞭子一丢,在旁边桌上捡了一把短刀过来,对着江褚寒胸口就捅了进去,这下鲜血霎时就从那窟窿里涌出来了,大滴地往地上滴了下去。 江褚寒都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自己的胸口,随后才被钻心的疼痛得倒吸几口凉气,他整个人立刻站不住了,锁链一响,他几乎是被挂在架子上。 “你……”江褚寒艰难抬头,“你想杀我……” 褚黎看到刺眼的血流到手上才清醒了些,那刀被他拔出来,立刻颤着手扔下了,他慌张地说:“我……我没有……” “黎儿。”一直坐山观虎的余丞秋这才走过来,他把手搭在褚黎肩上,温声道:“你先出去。” 褚黎眼眸都在颤动,他缩着手把血往自己衣服上抹过去,“我……” “舅,舅舅,他,他会不会死?”褚黎往回看去,“我刚才……” 余丞秋皱了皱眉,他往江褚寒身边走了一步,伸着手指往他身上那刀眼里扎进去,看着江褚寒痛得发抖,他舒着眉说:“不是要害,死不了。” “那就好,那就好……”褚黎揣着自己的手,他重新低下头,挪动着步子出去了。 余丞秋看了看自己手上沾的血,他往江褚寒衣服上擦过去,随后一只手捏住了江褚寒的脸颊,他目光晦暗,“你刚才说什么密室?” 江褚寒口鼻中满身血腥味,他啐了一口,“戳,戳你痛处了?你那……你那儿子……” “闭嘴。”余丞秋立马两指一紧,把江褚寒两颊狠狠掐住,“若非你的性命还有大的用处,早让你带着这话没命了。” 江褚寒被掐住,只能怒目望着人。 “你不是想要这玉佩吗?”余丞秋抬了抬手,露出了那块从卫衔雪那里拿来的玉佩。 江褚寒神色一激,差点张口咬过余丞秋的虎口,但余丞秋手指用力,把他牙关死死扼住,接着把那玉佩对着他嘴里就塞了进去。 余丞秋随即松了手,那坠子立马就要掉出去,江褚寒着急地垂过目光,不敢把玉佩摔碎了,只好马上把嘴合上,堪堪将那绳结的部分咬在了牙间。 余丞秋看他着狼狈的动作,“这几日下雪,想来今夜就能停了,听松宴定在三日之后,宫里事多,没人会顾及你。” “找人给你止了血,你不想说实话也不逼你,看你挂几日能老实。”余丞秋转过了身。 江褚寒虚虚地垂着身子,明晰的疼痛往四肢百骸蔓延出去,他没力气抬头了,所有的力气都聚在牙关,挣扎着一丝清醒的神志出来。 余丞秋已经出去了,江褚寒四周都静下来,他胸口的伤口还在滴血,落在地上分明,仿佛身体的力气也在渐渐流逝,江褚寒忽然觉得冬日冷得彻骨。 他还是死死咬住了牙关。 * 皇宫。 宫里红墙白雪,四处都是好景,御书房里暖意正浓。 “陛下,今年听松宴的章程已经拟好。”洪信端着沏好的茶水送过来,“不知陛下可要看看?” 永宴帝褚章端杯润喉,“这事今年,朕记得交给了皇后,已经送来了吗?” “是。”洪信道:“娘娘宫里的燕秋姑姑正在殿外候着。” “这听松宴年年都办,皇后办事朕放心。”褚章将杯子放下,“让燕秋把章程留下,让她先回去吧,朕晚些时候再去看皇后。” 洪信领旨将那呈送过来的章程册子递到御前,陛下正在看折子,他让洪信将东西留下,让御书房里伺候的都出去了。 陛下批阅奏章一向认真,但他风寒似乎还有些没好,看过几眼又端过杯子润喉,等看完几本,褚章揉着眉心缓了缓神,他拿过那本递过来的听松宴章程,翻过几页,随后站起了身。 他拿着册子绕过了御书房里静置的屏风,往后面摆置棋盘的桌边走了过去,“皇后拟过的听松宴章程。” 尹钲之还没站起来行礼,就被褚章将册子丢到了怀中,陛下说道:“你先看看。” “是。”尹钲之拿过章程翻开,细细地看了过去。 “许久不找你下棋了。”褚章在棋盘前坐下,观摩起桌上那盘残局,他一边道:“今年的宴会,你还是不想去吗?” “臣官职低微,怕是不便去。”尹钲之目光停了一下,“今年与往年不同,宴会不在御花园?” “是——”褚章摸了粒棋,“朕近日身子不适,风寒未好,皇后体恤,就提出把宴会设在大殿。” 陛下落下一子,“朕允了。” 尹钲之便把那页翻了过去,“陛下万金之躯,是要多加注意才好。” 褚章抬了下眼,“你说你官职低微,可要朕让人给你换个位子坐坐?” “陛下厚爱。”尹钲之微微摇头,“臣身份不便,还是莫要惹人注目了,如今有个闲职正好。” “该你下了。”褚章敛眉道:“你当年随朕南下,那般功劳也按下了,这些年你心里就未曾有过愤愤不平的时候?” 尹钲之抬眸,只是缓缓笑了一笑,他落下一粒棋子。 陛下看棋眉梢一松,“先生棋艺不减当年。” 第92章 :宫变 三日之后。 这一年的听松宴放在离御花园最近的昭明殿里,大殿朝向正东,凡日出时朝阳明媚,便会洒在殿门之上,通透大理石所砌的墙面映照出来熠熠生辉,宛如明亮的碎金。 往年的宴会都是白日,今年的听松宴却成了夜宴——近来南方进贡了烟花,陛下说有些兴致,因而商议着既是设在大殿,干脆摆在夜里添彩,邀众爱卿一道观赏。 夜色浓厚,歌舞升平。 宫里许些日子没什么和乐的喜事了,这一日宴请,朝中大臣几乎都入了宫,一曲歌舞结束,永宴帝带着皇后入席,众人照着礼节跪拜敬酒,场面和乐,陛下脸色仿佛都好了几分。 依着惯例皇子敬酒按着长幼次序,二皇子褚霁一向低调,他很快敬完了退回座间,轮到褚黎,三殿下这些时日兴致不高似的,从座中出来的时候差点不小心踢到桌角,整个人趔趄了一下,险些摔着撒了酒,他站战战兢兢跪下去,“儿臣,儿臣给父皇敬酒。” 陛下眼里的笑起了丝波澜,但百官面前不便说什么折他面子,他接过那杯皇后递过来的酒,有些劝诫地说:“如今虽是冬日,你也要勤勉一些,别让父皇对你失望。” 褚黎赶忙抬起酒杯,“是,父皇。” 永宴帝褚章饮下酒,皇后娘娘笑而不语,目光落在儿子身上,跟着一道饮了一杯。 褚章落下杯子,由一旁布菜的大太监洪信接了过去,他跟着抬起酒壶又添了一杯,放在了陛下手边。 陛下尝了口菜,他目光在座中扫了一遍,不由得把目光落在余太师次座边上,旁边坐的是尚书令娄尚书娄文钦,娄尚书出身文官,一身的儒雅书卷之气。 “朕看今日过来的小辈不多,文钦身后坐的可是娄家的儿子?”褚章侧了侧身。 娄文钦放下杯子,“承蒙陛下记得犬子,正是小儿娄元旭。”他偏过身正色道:“元旭,还不过来面见陛下。” 娄尚书让开视线,后头是他那一向不在宫中酒宴露面的独子娄元旭,娄少爷正剥着粒葡萄,这直接与陛下相见,他动作都顿了一下,“拜,拜见陛下。” “小儿惶恐。”娄文钦替儿子掩了掩慌乱,“平日少进宫,不免有些不识礼数。” 褚章不恼,反倒笑了笑,“京城里这些小辈朕见得不多,子侄们一个个的不大省心,他这模样哪里能够得上不识礼数,娄,娄元旭,上前来给朕看看。” 娄少爷平日里最擅长的就是喝酒赴宴了,方才紧张过了,这会儿收拾了自己的手脚,利落地站了起来,他走到前头去,“小臣恭请陛下圣安,愿陛下福寿绵长圣体康泰。” 吉祥话谁都爱听,陛下听了笑道:“倒是懂事,朕赏你一杯酒喝。” 他这话音刚落,就有旁边内侍端了杯酒送到娄元旭面前,娄少爷先朝陛下拜了一拜,随后才端过了酒,他在众人注视下一饮而尽。 “多谢陛下赏赐。”末了他把杯子放回去,“陛下平日忧心政事,小臣怎么敢在陛下眼前碍事,但平日里虽不得幸面圣,从前却是得过陛下的赏的。” 永宴帝冲他抬眸,“这话怎么说?” 第125章 “陛下有所不知。”娄元旭跪在下边道:“小臣与镇宁世子一向志趣相投,从前去世子府中,还喝过陛下亲赏的花茶。” 这话一起,宴会的氛围好像有些变了,旁边的余丞秋偏过身看了一眼娄文钦,眼神里晃过些忌惮。 “褚寒……”陛下念了两道他的名字,脸上有些惋惜,“年年听松宴褚寒都过来,他的事刑部那边如今查得怎么样了?” “无需有的事,查起来倒还慢了。”娄元旭仿佛无知,他顾自在下面叹了口气,“陛下应是知道世子为人,前些日子京中流民四起,世子还出手安抚过,怎么会在蕴星楼闹出什么搅局的乱子,至于杀人可就更是无稽之谈,京城里谁不知道寒世子素有心疾,怎么好做这种舞刀弄剑的危险事。” 一旁的余丞秋按着桌子,“刑部还在调查,娄少爷这话可是从尚书大人这里学来的?” 娄元旭眼睛都没偏,没听到什么似的,“陛下这是听了何人的挑拨,小臣可替世子委屈起来了。” 陛下的脸色也有些变化,“文钦觉得呢?” 娄文钦恭谨揖起手,“不过小儿家的意气,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娄元旭立刻缩了缩脖子,“那是小臣说糊涂话了,但是陛下,小臣面圣机会不多,今日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陛下——”余丞秋张过口。 “文武大臣在场。”褚章不顾其他,坐正了道:“有什么话你说来听听。” 陛下那话是提醒他谨言慎行了,可娄少爷还是无知似的,他揖过手,忽然朝一边的褚黎拜了一下,“不知三殿下可还记得我那堂兄?” 褚黎原本听到褚寒的名字就有些提心吊胆,他端杯酒缓着紧张,不想被这一声喊得呛了一口,他咳着道:“你说……咳,你说什么?” “前些时日堂兄任职户部,还是多亏三殿下举荐,不想他行差踏错识人不清,差点累及殿下,为此闹了许多乱子出来,家兄丢了官职,这些日子在家很是悔过,虽不是本家兄弟,但碍着血缘亲疏还是不该袖手旁边,光给些冷眼,但我这一去安慰……”娄元旭这会儿偏过身,对着的还是当今陛下,“小臣竟然还从他那里打听出些户部从前的旧事来了。” 褚黎咳嗽的声音忽然一顿,他下意识按桌,不想衣袖一扫,那旁边的酒杯被他碰到,圆滚滚地往地上倒了下去,一杯清酒撒了半身。 他这动静被余丞秋收归眼底,他看着这侄儿缓缓摇了摇头,目光冷静之余带了些沉沉的阴冷,“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余太师在座中忽然起身,“想不到娄尚书教了这样一个儿子,竟然敢在御前胡说八道。” “余太师?”娄元旭把手垂在腿间,“小臣向陛下说些实话,太师这是什么意思?” 永宴皇帝推开旁边皇后安抚递过来的酒,“太师近日很是急躁,户部之事事关朝政,他并非朝中人,说了什么当成玩笑也罢,不必让太师着急吧?” 陛下扫了一眼余丞秋桌前被他起身碰翻的碗盏。 “正是事关朝政,臣才不想惹人议论。”余丞秋挽袖道:“这娄家小子一来就提起镇宁世子,为他开脱,又说上他府中罪臣,扯到户部,这话如何听也不像是玩笑,他不通朝政,臣倒觉得他这话是有心人故意授意。” 娄尚书也很快站起身,“陛下明鉴,臣并无此意。” “小臣的话都没说完……”娄元旭低着头,“陛下,小臣不通朝政,平日里惹爹爹不悦的混蛋事也干了不少,但独独花钱的事儿心里可算清楚得很,户部的账面……” “陛下——”余丞秋当即打断道:“此子胡说八道。” “余太师。”永宴皇帝敛过眉,脸上威严道:“你今日,似乎是有些过于放肆了吧。” 百官顿时噤声,朝着座中的余太师看了过去,娄文钦往一旁偏了偏,仿佛不愿掺和其中。 此时皇后先开过口,劝道:“陛下恕罪,兄长这是……” “陛下这是气恼臣了?”余丞秋往座外走出一步,“臣一心为了朝政,见不得有人在此扰乱圣心。” 他步子缓慢,渐渐走到了大殿正中,垂下目光,就同跪在地上的娄元旭对了一眼。 娄元旭故作胆怯道:“太师误……” 不想他一个“会”字都没说完,余丞秋居然蹬起脚来就往娄元旭身上踹了过去,余太师身量高大,这一脚踹出去没收着力气,并无准备的娄元旭当即给一脚踹出几步。 娄少爷几乎在地上打了个滚,他脑子里先是嗡了好几声才感觉自己胳膊上疼得像被燎了一下,顿时就咳声“唉哟”起来,心里却是立刻已经骂了出来:“他妈的江褚寒不给老子磕一个本少爷是不会放过你的!” “余丞秋!”这话褚章与娄文钦几乎同时出口,娄尚书就是再怎么看不惯没出息的儿子,也是疼孩子的,这一脚揣着父亲心口上,他当即恼怒地从座中冲了出去。 “放肆!”褚章狠狠拍了桌子,“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臣想干什么?”余丞秋站在大殿正中,他抬头望着座位上边的的皇帝,他把手揖起,居然儒雅地笑了一笑,压了半边周身的威严气势,“臣不愿陛下被人蒙蔽,想要……” “陛下——”不想正是此时,一个带着颤音的声音自大殿外传来,那声音有些沙哑,却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喊出来,里头的惊慌与着急溢于言表,些微一听就尝到其中的惊心动魄。 “救命……陛下救命——”一只手搭在大门上,艰难地撑着身子往前探出半身,但他才踏过大殿的门槛,整个人就不察似地往前扑了进去,他摔在地上吃痛地哼过一声,却还是倔强地抬过脸,满脸都是惊慌失措。 整个大殿都被他这样子惊到了——一个大活人闯进大殿,竟然外面没人拦着? 那人疼得蜷缩一下,抬头之后半边上身也抬了起来,肩头一大片早就干涸的血迹如同开出的艳花,刺眼地扎进人的眼里,他惊慌的脸被狼狈散开的头发丝遮了半边,但那张出挑的容貌即便沾了泥灰也能让人认得清楚。 “这是……燕国质子?”末座有人认出来,一时猜测出了声。 可他这出现太突然了,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也不该这样出现在这里。 卫衔雪趴在地上,他害怕地望着那大殿正中回过头的余丞秋,好像被他视线吓了一下,他后退着惊慌道:“余太师……余太师想要……想要造反!” 这话一出,满殿的大臣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余丞秋!”永宴皇帝脸色变得很快,他站起身来,抓着一个杯盏就要朝大殿下面摔出去,“你好大的胆……” 可陛下恼怒的话还未说完,那抓起来的杯盏停住头顶,他整个人的动作都忽然顿了一下,怒气腾腾的脸上忽然涌起些许难受,“哐当”一声,那攥在他手里的杯子竟从他微阖的手中滚了出来,只掉在了他的脚下。 紧接着一口鲜血从竟然褚章口中喷涌而出,鲜血溅出霎时间落红了半边的酒菜,红得分明。 整个大殿满场哗然,偏偏此时,大殿外又起一声“砰”的炸响,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如同惊雷在那漆黑的暗夜里炸了开来,可紧接着散开的只有五彩斑斓的焰火,几乎铺满了皇宫半边的天空,漫天华光映照屋檐,也一道落在了昭明殿的殿门之上。 流光溢彩,一样宛如碎金。 * 宫墙之外,冬日里开了宵禁,可满城静谧中,隐隐传出些马蹄与刀兵铠甲擦响的声音,自城门口响过,蔓延过去如同长蛇,一直到了宫门。 城里有人猜测什么,可无人胆敢出门,满城寂寂之间,羽林军的将领带着人马,围在了宫门面前。 只见那皇宫中一道火光冲天,四散的烟火落在宫门内,仿佛向满京城都昭示了什么。 紧接着羽林军的将领坐于马上,威风凛凛地望着宫门,他把手一扬,倏然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四周举起的火把映衬之下,凛冽的刀光晃动,闪过了身后一众将士的眉眼。 夜里寒风阵阵,掩起的暗夜里充盈起刀光剑影与杀气腾腾的影子,却是有一只羽箭倏然擦过了彻骨凛冽的寒冬冷风,朝着宫门的方向径直射了过去。 只听沉沉一声刺进骨肉的声响,那坐于马上的羽林军将领忽然动作僵硬,一根羽箭竟不偏不倚地刺进了他的后背,那力道入木三分,几乎从他铠甲处穿透,贯穿了整个胸膛。 一双眼睛注视着羽箭,见射中了人,满眼无情的杀意才缓和些许,化作一些冰凉的冷漠嵌在一张略微有些苍白的脸上。 不远处一队人马被屋檐下的阴影遮掩住了,一个人僵硬地坐在马上,半边身子几乎靠着一根木板才支起来,他脸色不好,虚弱的病气还残在脸上,可衬得整个人不近人情地冰冷了许多。 江褚寒收回弓,这才缓缓呼了口气。 第93章 :身份 第126章 半个时辰之前。 “九百九十一、九百九十二、九百九十三……九百九十九……”略微生涩沙哑的声音在暗夜里低低念过,伴着一阵锁链响动,卫衔雪换个动作往墙上靠过去,目光盯着不远处那盏有人换过点上的一小盏烛火。 “一千。” 卫衔雪缓缓叹了口气,自从关到这里,只有一些哑女过来照看过他的死活,他已经不太记得过了多少时日了,只能算着有人过来送饭的次数,摸出些大概的时辰,但无边的黑暗与无人出声的处境,让他害怕自己神志模糊,只能用些数数的法子来提醒自己。 这些时辰足够让他好好想清楚处境了,如若是余丞秋的人闯进雪院把他带走,这些日子却没什么旁的动作加在他身上,也没人找到他,只是取走了他的东西,那他所在的地方应当是余太师也并非能自由出入的地方,他如今应当是身处…… 忽然有些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过来了,这脚步比平日里急上一些,其间还夹杂了一丝刺耳的擦响声,仿佛利刃磨擦,嘶嘶地擦着地面。 那声音没来由就能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卫衔雪靠着墙正了正胳膊,视线里一个人影的轮廓渐渐在烛火下明晰起来了,那人提着一把长刀,尖锐的刀尖行走摩擦地上,一霎间穿过烛光,冷冽的刀面上好像还沾了一丝鲜血。 那人听到了黑暗里缩着身子传出的锁链声,就径直朝卫衔雪的方向走了过去,他一言不发,也并不停顿,那一步走上去,竟然直截了当地冲那墙角举起了长刀,随后毫不拖泥带水地一刀落了下去。 直接得卫衔雪登时闭上了眼——紧接着一声“哐当”在黑暗里响得透彻,卫衔雪手脚都被震得发麻,那一刀正正斩在束缚他手脚的锁链上,锁链晃悠着撞了几声,“哐”的一声断了开了。 卫衔雪缓缓抬头,“先生……” 尹钲之的目光在黑暗里看不太清,但他声音发沉,“你想成之事,定局可就在今日了。” 卫衔雪揉过手腕的手顿时停下来了,他仿佛被这话灼灼烫了一下,心中所想顿时明晰,他强撑着从地上站起来,“是……先生。” 尹钲之听他这么说,也没去扶他,他长刀未收,转身就朝外面走过去。 卫衔雪忍了一会儿伤,马上跟上去了。 今日的先生不似往日,那一瞬身上的杀伐果决,只像他前世离开京城那一天替他开路的尹钲之——他那一向握笔的先生,竟然也能握上长刀。 一路上黑暗空荡,卫衔雪隐隐从周遭闻见一些浓郁的血腥味,他猜测着说:“多日过去无人寻我,此处可是皇宫?” 尹钲之并不回头,“此处是皇后寝殿下面的地牢。” 皇宫里余丞秋也要退避三舍,即便有人把京城翻遍,怕是也难以找到他,何况是在皇后宫里。 穿过一扇铁门,卫衔雪出来就被冷风卷了一身,他抱着胳膊护住衣襟,“今日如此冷,莫不是已经听松宴了,余丞秋走到这一步,是不是该……” “今日听松宴在昭明殿设了夜宴,皇后带走了人,我才能过来找你。”尹钲之在殿外绕过几步,缓缓停下来了,“阿雪,如今百官都在昭明殿,余丞秋也在。” 尹钲之回过头,脖子上有道干过的血迹,他把刀立在身侧,“宫里的禁军都是墙头草,今日羽林军大概就要有所动作,他们策反,宫中护卫皆被引开,昭明殿里发生了什么,明日传出去就是定局。” 卫衔雪霎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把抱着胳膊的手松开,“生死不论……” 冷风立刻往卫衔雪满身灌了进去,那风如同刀刃卷过,寸寸割着皮肉,卫衔雪却忽然往后退了两步,他朝地上跪下去,对着尹钲之磕了一个头。 “多谢先生。”卫衔雪字字灼灼。 “去吧。”尹钲之只在上面抬了下手,“此去昭明殿顺利与否,先生就只送你到这一步了。” 卫衔雪站起来,他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走了。 尹钲之在原地等着卫衔雪的背影消失,才重新转过了头,他望着富丽堂皇的皇后寝殿,回转的片刻里变了目光,仿佛有些微微的血色映照进了眸子,让他带了点格外的不通人情,显得整张脸严肃阴沉了许多。 他走进了寝殿,那大殿里即便离了主子,也是燃着数支长烛,华丽的陈设摆置能将人眼睛晃花,可那明亮的火光下血色鲜艳,横着的尸首杂乱地倒在地上,全是这宫里的太监宫女。 尹钲之只无情地往地上扫过一眼,他拖着长刀,走向了一支烛台,他端起尚在燃烧的蜡烛,朝殿内床榻走了过去,然后直接伸手点燃了那绣着华丽金线的床幔。 床幔马上燃了起来,立刻蔓延着火焰烧着了整个床榻,一场大火由此而起,很快淹没了这大殿的财物与尸体。 尹钲之退到殿外,他伸手往自己脖颈间摸过,将一点溅上去结痂的鲜血也擦了干净,这才真的仿佛片叶不曾沾身。 .…… 卫衔雪正在前往昭明殿的路上。 冬日冷风冽冽,他满身单薄,肩膀上的伤不过潦草包扎,就算是有血流出来此刻也已经干涸麻木了,他全身除了冰冷,就只剩了无数回忆撞进脑海,让他更加清晰地将自己过往在大梁的寒冬岁月几乎全想了一遍。 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当年入京路上多么坎坷曲折,可更为明晰的,是他当初离开京城,城门口的血流得他满目血泪,降尘死了,先生挡在了他的身后,他从前太过天真,看轻了自己身份的分量与历久弥新的仇怨,他没有像想象的那般决绝轻松地离开关住他的绛京城,反而是带着无尽的悔意走上了那条归途。 那一路的自责和悔意几乎把他过往的良善与软弱侵蚀了干净,他像是一个被人强行支起来的木偶,这一辈子任人摆布,即便短暂拥有过自以为的温存,到最后还是一堆泡影把他淹没在里面,如何浮沉都难以跃出死局。 所以他不想再同从前一样了,当初先生临死,在他身后迎着风说:“你若所求为别……先生还想,还想教你些其他……” 其他…… 到了这一世,当卫衔雪第一次见到先生时,尹钲之重新坐在他面前,问他所求为何的时候,卫衔雪咽进了从前心中所想的自在,他眼里映进烛光,那一刻他心志坚定地说: “我若穷尽一声,先生可否告知,我今生的归宿,最远可以走到何处?” 他那一声方才落下,乌宁殿拮据,连个烛火都点不了多久,一瞬间大殿漆黑,和着外头淅沥的雨声,仿佛落进了一片深渊。 尹钲之却仿佛豁然地笑了一下,“不必麻烦动手。” “殿下。”尹钲之叩了下桌,“我猜想你我今日见面,你并不知道我的身份。” 卫衔雪不明所以,也不知该不该坦白自己的经历,却不想尹钲之接着说了一句:“你的母亲,可是阿鸢?” 卫衔雪一怔,“你……” “你不必惊讶,北朝甚少有人知道祈族,可当年贪恋红尘不止有一个族女阿鸢……”尹钲之似乎追忆,他叹了口气,“还有一个不甘山中岁月的尹钲之。” “是先帝还在位的时候,我就来了大梁,至此应是有了二十多年了,那时我并无身份文书,几乎无处可去,可碰巧遇到一个入京赶考的举子遭山匪截杀,我就替他收了尸,然后拿他的文书进了京城,那一年是永元十七年,那一年的科举我替他考了,祈族久居山林,虽有文字书卷,却没有那些所谓的四书五经,我潦草学了几月,那一年的文试,堪堪录用二十八人,我排了十七。” 卫衔雪不可置信地说:“先生……莫不算天才?” “是——”尹钲之笑了笑,“年轻时心有天地,的确觉得自己有些造诣,可身份之事岂是小事,合上文书一查,我冒名顶替的事很快就东窗事发,我进了牢狱,牢狱之中,几近将死,可我又没有死,有人将我捞起来,我这一生往后的路都从那一天起,注定有了变化。” “而带我走的那个人,他的名字……”尹钲之字正腔圆道:“名为褚章。” “当今陛下……”卫衔雪前世同尹钲之做了那么多年的师生,可这些事他从来没有从先生那里听说过,先生不仅与他出身同族,还……还与当今的永宴皇帝有过瓜葛? “我出身隐秘,虽是过了多年,也并非是能放在明面上的人,但若真要论及一番,当今陛下潜龙在渊之时,我算是他的门客,再僭越一些……”尹钲之在夜中坐直了身,“他尚能唤我一声先生。 “……”卫衔雪呼吸一促,“我……我,我多有冒犯……” 尹钲之还是摇头,他平静地往下说了下去:“陛下当年只是皇子,宫中皇子众多,他出身并非出众,平日被人压着也是常事,别的皇子尚且搏不到父皇宠爱,何况他默默无闻,当年越众而出的只有长公主,长公主天资聪颖,女儿身也能平定安邦扫除天下祸患,所有人都觉得长公主来日必能继承大统。” 第127章 听到先生停顿,卫衔雪试着往下说:“但天不凑巧,当年公主……忽然身染恶疾。” “是。”尹钲之摸了摸桌上卫衔雪给他倒的水,“当年太医诊治,偌大的京城,竟然无人能治好长公主的病,唯有一个游医不知从何处听闻的方子,说是可以治好长公主的病症,但先帝看到方子的时候,直接让人把他拉出午门,斩首示众。” “只因那方子里面,有一味药引匪夷所思,名为麒麟血。” “麒麟?”卫衔雪也不可置信,“这不是传闻才有的神兽?” 尹钲之搁下杯子,“看来你母亲未曾同你说过。” “我祈族圣物,正是麒麟。”他绵长地叹了口气,“此事大梁无人知晓,只当是个传闻,可当年的身为皇子的褚章从我这里得知,便再无犹豫同我一道去了燕国。” “也是那一年,我与陛下前往族人聚居的山林,一道认识了祈族的族女阿鸢,现在算起来,比照当年离开京城南下的时候,已经过了十四年了。”尹钲之在夜色里停顿了片刻,他沉声问:“殿下,你如今是什么年纪?” 卫衔雪生涩开口:“过了今年冬日,我就满十三了。” 第94章 :血脉 当年尹钲之的话,如同一双拨动命运的手,将卫衔雪往后的路生生偏离了方向。 这一路前往昭明殿的路好像无端遥远,卫衔雪跌跌撞撞,才终于到了殿前。 大殿里的争吵声传出门外,卫衔雪紧攥着手,他往自己腿上掐了一把,生生挤出了些夺眶而出的眼泪,随后冲着大殿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陛下——” 身上的伤也不必掩饰他的虚弱了,卫衔雪一只手搭上殿门,他喊着“救命”,艰难地撑过身子往前探出半身,再往前一步时不察似地踢着门槛,整个人立刻往大殿里面摔了进去。 满殿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卫衔雪的身上。 有人认出了狼狈的他来,卫衔雪趴在地上仰起头,一眼就望见了此刻回过头来的余丞秋,他视线阴郁,一点诧异从他眼中晃过,可即刻就化作一些冰冷的杀意。 卫衔雪害怕地撑起身来后退,一边惊慌地说:“余太师……余太师想要……想要造反!” 大殿上的永宴皇帝立刻怒了,他拍上桌子一声质问,可陛下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当即从他嘴中喷涌而出,褚章手里的酒杯摔在地上,他扶着桌子,吃力坐了回去。 “你……你放肆……”褚章恼怒又不可置信地偏过头,他指向身侧的皇后,“是……是你皇后……下毒?” “陛下……”皇后余锦秋满头珠钗晃了晃,她伸手去扶的动作被褚章挡回去了,“兄长不过是……” “放肆!”褚章一声怒喝,他视线往下扫过,“好啊……朕的皇后、朕的儿子……你们余氏一族……” 褚章往左右挥过袖子,伸出手直指堂下的余丞秋,“拿下……来人,给朕拿下这个乱臣贼子!” 陛下此言一出,御前的侍卫往前一步拔刀而出,哗哗的冷刀对上了余丞秋。 也有大臣按桌而起,口诛笔伐地声讨起来。 可余太师缓步往前,他一声冷笑,“臣原想陛下有疾,不过需要养病一些时日,可如今看来是神志不清了。” 他话音落下,殿外一道烟花冲天而起,五彩的烟火坠落下来,把昭明殿的大门片刻里映出了霞光,紧接着密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甲胄擦响的声音在大殿外愈发明晰起来。 “是叛军……”卫衔雪从地上撑着微微站起来,“余丞秋策反禁军,今日外面还有羽林军的爪牙……” “哐哐”的战甲声撞过大门,宫里一向护卫的亲军将领跨过昭明殿的门槛,身后跟着的数名侍卫一道涌了进来,那将领眉目凛然,他冲着大殿喊过一声:“我等前来护驾!” 可鱼贯而入的侍卫拔出大刀,团团围过百官坐着的席面,长刀一扬,竟是忽然转向,对向了席间的大臣。 满座官员一时噤声,唯有御史台一个文官历来直言,他掀桌而起,怒气冲冲地指向余丞秋,嘴里一句“乱臣贼子”的骂言开了个头,但他身后一把大刀当即横空斩下,他嘴里的话还没囫囵冒出头尾,那刀从他后脖砍过,一颗圆滚的头颅当即往前掉了下去,喷涌出来的鲜血直接溅了周遭一圈,满桌菜色霎时鲜红。 这场面吓呆了周围好几个手不能提的文官,余丞秋侧身而立,他甩开袖子,在大殿里扬声道:“今日百官赴宴,我看在坐并未带上家眷,今夜交代羽林军巡防城中,必定替诸位照顾妻儿。” “……”满座一时寂静无声。 “三殿下——”余丞秋这才往席间走过两步,“陛下有疾,此事你如何看?” “父……父皇……”褚黎不得已抬起头,他在座中迟疑地挪到一旁,整个人瑟瑟地抖了两下,可他咬牙下了决心,终究是往地上跪拜下去,“还望……还望父皇暂且养疾,这宫中……宫中……” “三殿下!”这一声卫衔雪和娄元旭几乎同声,娄少爷被他父亲扶起来,这一声里他竟然回头去和卫衔雪对了下眼,两人不知想了什么,顿时都停了一下。 余丞秋像被这一声提醒,他在殿中来回踱步,直接往褚章所在正中的席面上走了过去,御前两个侍卫被人掣肘,褚章在座上面色虚弱,余太师停在御前,他在上边俯视着看向下面的卫衔雪。 “卫衔雪,你方才想说什么?”余丞秋朝下面的侍卫使个眼色,“把他带过来。” 听令的侍卫立刻上前去抓住了人,卫衔雪的肩膀一扣就让他疼得没法挣扎,两个人押着几乎把卫衔雪拖到了御前。 卫衔雪一副模样可怜,他颤颤发抖地望着余丞秋,“我……我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余丞秋拨开一旁的侍卫,抓着他的肩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卫衔雪疼得缩起身子,余丞秋冷冷看着他,“你要是不来说破,今日御前的事情还能遮掩一下到不了这个地步,可你一个人燕国人到底为什么要掺和进来,这大梁人的死活,和你有什么关系?” “替他江褚寒守些什么吗?他自己也自身难保。” 卫衔雪伤口重新涌出血来,他像没听清什么,人都疼得站不起来,“我……太师……饶,饶命……” “余丞秋你放开他!”下头的娄元旭好像看不下去了,他对着那边还磕着头的褚黎喊过去,“三殿下,众目睽睽,百官都知道你被这贼子逼迫,现在你要是大义灭亲,那事情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否则靠谋朝篡位拿来的尊荣,他日也要被人诟病!” 褚黎这般惶恐,分明是畏葸不前还有良心尚存。 余丞秋眉眼一厉,“你闭嘴!” “这卫衔雪是有什么手段,江褚寒也就罢了,你娄元旭也要护着他?”余丞秋又敛了敛眉,往自己身前这个楚楚可怜的小质子脸上看过去,卫衔雪一身狼狈不堪,头发也散开了,余丞秋伸出手,拨开了他脸边的发丝,好好打量了番他痛苦惨白的脸,但他的手一路顺着他的头发往上,竟然狠狠抓住了卫衔雪脑后的头发。 接着只听“哐”的一声,余丞秋的手提着卫衔雪的脑袋就毫不留情地往那御前的桌上撞了上去,卫衔雪当即疼得失声喊了出来,他的额头狠狠地撞上桌子,与那桌上的碗盏磕了正着,血立刻流了出来,桌上还有方才褚章吐出的鲜血,与卫衔雪额头的流出的血一并混在一起,一时满桌的狼藉更是触目惊心。 余丞秋把手松开,卫衔雪立刻摔下去了,他倒在桌前,汨汨流出的血顺着额角一路往下,疼得他整个脑子都不停嗡鸣起来,周遭的声音好像都远去了,只剩痛苦把他团团包裹,仿佛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直到耳边的嗡鸣响个不停,卫衔雪才吃力地眨开眼——他却发现不是耳鸣……而是什么清晰而尖锐的鸣叫声,那声音响得无比刺耳。 卫衔雪伸着自己沾了血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间,脖间竟然空荡荡的,他只摸到一根系上的绳子,那个母亲留给他的石头坠子没了。 他再睁开眼睛找了找,才看到那坠子在他方才撞上桌子的时候摔碎了,坠子在桌上撞成了碎片,可那看不出材质的石头里头竟是空的,而里头的东西…… 是一只飞虫。 那飞虫生得小,也不知如何在那石头里活下来的,石头在桌上破开,满桌的血迹沾上了那飞虫的翅膀,原本像是死物的虫子竟然缓缓动了动,继而扑腾着翅膀,朝着沾了卫衔雪与方才永宴皇帝吐出的血上飞了过去。 扑在血迹里的飞虫浑身浴血,紧接着竟然发出了尖锐刺耳的鸣叫声,在这噤声的大殿里突兀响起,几乎传遍了每一个的耳朵。 卫衔雪怔在了当场。 他脸上的血好像也顾不得疼了,卫衔雪缓缓抬起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望向了那倚靠在座椅上的永宴皇帝褚章。 陛下竟然也在不可置信的望着他。 第128章 褚章脸上全是诧异,仿佛把他惨淡的脸色渲染得无比的浓墨重彩,他听着这虫子的鸣叫声,一些过往的回忆顿时随之涌起,如同奔涌的洪水掀过来,霎时就把他沉进了汪洋之中。 他想起了被他尘封多年不肯揭开的过往——差不多十九年前。 当年长公主病重,褚章身为弟弟,他不顾旁人拦阻,只从尹钲之那里听闻了祈族的些许过往,知晓这世间真有麒麟一物,就同他一道前往了燕国。 两国水火不容早有多时,褚章即便只是个无名的皇子,他只身前往燕国的消息不知为何还是走漏了出去,他才踏上燕国的土地,竟然就遭到了追杀,亲自带兵追杀他的,还是那时燕国的皇子卫懿。 褚章同尹钲之躲躲闪闪,最终还是被发现了行踪,燕国那皇子穷追猛打,不想竟和褚章一起坠下了山崖。 好在那崖上藏在云雾间有个延伸出来的平地,与个山洞连在一起,两国的皇子掉下来竟然没死,偏偏巧合地摔进了这个祈族隐居山林的地界。 他们坠崖的时候受了重伤,在山洞里昏迷了多日,褚章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身边有个燃起的火堆,他昏迷的时候思绪混乱,清醒的时候反应了会儿,才在耳边听到了一个明晰的铃铛声。 那火苗的另一端,悬崖边上有一棵粗大的歪脖子老树,竟然有个女子坐在那树梢上,她脚上未曾穿鞋,腕上系着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一摆一摆,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不绝于耳。 后来褚章才知道,这个女子是祈族的族女,名为阿鸢。 阿鸢是个未曾出世的女子,像是山林里未曾沾染俗世的清泉,她不通朝政,也不懂人心诡谲,流水一去不回,她也毫不畏惧地奔腾在山林里,来去自由的雀鸟也比不过她的灵动出尘。 无人知道褚章在满是人心算计的京城里活得多么步步为营,这个自由的女子救了他,轻而易举就能踏进他的心防,还能毫无保留地相信他所说的一切片面之词。 偏偏那个燕国的皇子卫懿要横插一脚,同他争抢着阿鸢的关照——阿鸢这样的女子大概没有人会不喜欢,她那张比春花还要明艳的脸凑上来,只要笑一笑,就能把人的魂都勾走,她说一句停手,即便有什么深仇大恨,褚章和卫懿也不敢再多加争吵。 祈族像是住在一个世外桃源,远离纷争,还有着许多世间不曾听闻的珍奇物什,阿鸢随手抓一只虫子,就喊那虫子叫“子母虫”。 阿鸢说:“这虫子看着普通,却能活几十年之久,平日里吃些露水,就只是普通的飞虫,可是这虫子会饮血,之所以叫子母虫,是因为这虫子能分辨亲缘血脉,若是吃了两个有血缘的人身上流的血,就会发出叫声,那声音……” 阿鸢只是想想就起了身鸡皮疙瘩,可她还是不管不顾,自顾自地在手上咬了个口子,然后抓着那虫子去找她家里的老父。 褚章第一次躲在门外,听到了那虫子发出的尖锐刺耳的鸣叫声。 第95章 :护驾 熟悉的声音,褚章快二十年没有听到了。 他与阿鸢……三言两语说不清他都做过些什么,褚章也知道自己负心薄幸,当年冲着寻药闯进世外桃源,私心占有了那个明媚的女子,可他不可能一直都留在那里。 他想带着阿鸢离开,他曾告诉她北国风光,大梁同燕国不一样,四季如春在大梁虽然难得,可梁国冬日下雪,漫天白雪可堪白头,大雪簌簌,遍地清白,这几乎可以让每一个未曾见过大雪的姑娘心生期待。 但褚章要带走的不止有一个阿鸢,他此行的目的,是要带麒麟血回去给长姐治病。 麒麟是祈族圣物,这一族似乎是被上天眷顾,历来无忧无虑,敬重神灵天命,对世间一切的生灵都平等仁爱,更不容许有人伤害圣物,但褚章没得选,远在他乡的朝廷里,还有一份他一样抛不开的殊荣与……一条性命。 所以他离开的时候,是阿鸢冒天下之大不韪拦住了那些生养她的族人。 阿鸢担下了背叛的罪过,从此再也不能回她的家。 后来褚章回朝,曾派人去燕国找过阿鸢,可她已经变成了燕国皇子卫懿后院里的鸢夫人。 其中的因果,褚章也曾想过,从前那个卫懿讨厌得很,可他终究是燕国的皇子,阿鸢当时的处境,能护住她的怕是也只有他了。 后来就是知道阿鸢生了孩子,卫懿登基成了燕国皇帝,那个孩子成了当朝皇子,再往后的事众所周知……他永宴皇帝甚至不用再去打听。 可他真的不知道,阿鸢的孩子会是他的孩子。 卫衔雪是他的孩子…… 褚章盯着满脸是血的卫衔雪,这孩子……这孩子眉眼像他母亲,的确是动人心魄让人沉沦不已,他那侄儿就是前车之鉴了,可褚章看他那几次匆匆瞥过,他好像是不想从他身上找到什么同卫懿相似的端倪,才没有真的好好看过他的容貌,是不是同自己……也有什么可以比较的地方。 他是怎么没有往这方面预想过呢?还让他受了这么多苦…… 卫衔雪脸色凝固,他仿佛被惊讶得一动不动,四目相对的时候,一行眼泪也不知是疼还是怎的,毫无征兆地就流下来了,和着脸上的血显得他可怜万分,泛着红的眼睛里好像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一边的余丞秋好像并没有看出什么,被那虫子分走些注意,一时停手,这会儿回过神来,他擦了擦手,示意两边要把卫衔雪再带下去。 一直隐忍不发的陛下这才呼了口气,他好像用一个眼神将心里翻起的思绪压下去了,随后沉下眼,整个人靠在了后座上,他把袖子覆上座椅的把手,“余丞秋,朕给过你机会了。” 余丞秋揣过手,“陛下这是……” 褚章眉眼忽然一厉,他靠着后座身子一撑,猝然一只脚踢过面前布菜的桌子,那一脚过去直接把桌子踹翻到一边,“哐当”的碗盏破碎声连成一片,对着御前站立的余丞秋就撞了过去。 余丞秋只好退出一步,不想接着褚章明黄色的袍子拂过座椅边角,他那袖中的手动了动,他胳膊一抬,手里抓着什么横空甩过,冷冽寒芒骤然一闪,那座椅把手里头竟然藏着一把长刀。 “你余氏不过几十年的根基,还想号令群臣。”褚章撑着座椅站起,“今夜给你机会露出马脚,你真当朕不知你早有反叛之心吗?” “你……”余丞秋不过愣了片刻,他又笑了,“陛下重伤至此,不妨看看朝中和京城。” “羽林军是不记得从前虎贲营的教训,今夜同你勾结是自毁前程。”褚章冷笑一声,他拿刀杵在身侧,“皇后与朕夫妻二十余载,今夜可惜……” “递上毒酒,这弑君的罪名,朕先追究一人……”褚章手腕转过,他长刀往旁边一抬,皇后余锦秋早给吓得花枝乱颤,抱着裙摆逃到一边,不想褚章一刀虚晃,刀锋换着方向往另一边刺了过去,血红的刀子捅出后背,那一刀刺进的竟然是洪信的胸膛。 “陛……陛下……”洪信睁着眼睛,满是不可置信地望着那杀意满盈的脸,“奴才……” 褚章抽刀而出,“这老太监早有异心,留着他给你做眼线,余丞秋,你当真以为朕蒙了眼睛?” 余丞秋被震慑了一瞬,他一咬牙,去拔开了旁边侍卫手里的长刀,“到了此刻,陛下还想倚靠什么人?那镇宁侯远在……” “你前些时日刻意打压江家,以为朝中没了褚寒就能切断镇宁侯远在南境的线,这话是没错。” 褚章擦干净嘴角的血迹,他往前一步,“朕的儿子无用,听了你这老匹夫的唆使,但你别忘了……” “褚苑……”褚章撑刀而立,“早在半月前朕的文书就到了西境,今夜入京勤王,你当羽林军能挡住几时?” “大公主……” 陛下膝下第一个女儿名为褚苑,年纪尚浅就入了军营,她久不入京,陛下不提,众人都快让人忘记四境之内镇守疆土的还有这样一个女将军了。 此时宫门之外。 江褚寒一支箭直指羽林军的将领,那一弓拉开,他一身的伤才撑不住了,“孙副将,虎贲营的来日可就看你了。” “冒着杀头的大不韪,就为了世子那一杯酒,不值当啊。”孙仲须跨马上前一步,“世子都伤成这样了,可要卑职派人送您回刑部大牢里歇息?” 江褚寒前些时日入狱之前,开了万华楼宴请京中世家少爷,用他一贯贪欢的表面荒唐遮掩他在满京城地翻找卫衔雪的踪迹,但同时他那递出去的酒,一杯给了尚书令的少爷娄元旭,一杯给了虎贲营的副将孙仲须。 江世子被鸦青扶着从马上下来,他还豁然一笑,“羽林军想拿我的性命要挟,把我从狱中劫走,可是孙副将特意相救才让我没落入敌手,现如今真相大白,我还回什么大牢。” “世子这说瞎话的本事……”孙仲须扶了下额,“也罢,今日成了,世子说是怎样就算怎样。” 第129章 羽林军将领倒下,整队的人马瞬间哗然,孙仲须一声令下,带着身后的人马就冲了上去。 原本紧闭的宫门要与羽林军接头,缓缓打开口子欲放人入宫,不想突然之间将领殒命,还有旁的人马冲了过来,守门的小将见情况不对,立马又要拉门阖上,不想口子一开,刀兵相接的砍杀声已经溢进了宫门。 想要逼宫的羽林军一会儿反应过来,哪怕此刻进不去宫门,也先转过刀刃对向了虎贲营入宫的路。 虎贲营自从当年被扣了乱臣贼子的帽子,几十年被羽林军死死压着,多年不得吐出的气好像在今夜才找着了缺口,成王败寇,哪怕只为了私仇,今夜也要把这点场子找回来,这一仗打赢了,往后这乱臣贼子的骂名可就山水轮转了。 士气一起,两队人马间一时难分伯仲。 那守宫门的小将审时度势,没见着哪边起势,赶紧先趁着鹬蚌相争把宫门阖上,城门厚重,一线的缺口仿佛过了无边漫长才终于闷声闭上,里头的将士赶紧推着门闩,不想外头忽然闷声一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沉沉撞上,“砰”的一声重新震开了宫门一缝。 一根长枪穿透黑夜,越开众人横空飞过,其上系着的红缨在半空里就被利风卷下,落在打斗里同满地的流血映衬一处,那长枪沉声一响,深深没入了宫门之中。 跟着才是由远而近的马蹄声,那长枪后系着一根长长的绳子,由那绳子牵引,一个飞跃而过的人影拉着绳子飞向宫门,那人影矫捷,一跃而过的影子还没让人辨清,就已经一脚踏上城门,靠着这一脚又将城门踏开了一条缝来。 跟着一匹烈马穿过打斗的人群,那人影一脚后回旋退开,拔住长枪末尾,生生把那没入宫门的长枪拔了出来,往下跳过正正落在马上,那人跟着一勒马绳,烈马长嘶一声,前蹄高抬,她坐于马上犹如神兵天降。 “平西军前来勤王护驾——”清亮一声如同破开沉夜。 “阿姐……”江褚寒原要上马车歇息,听到动静又坐在马车前面停下,“是大公主回来了。” 大公主褚苑是这一辈最年长的,江世子从前就喊她阿姐,这许久不见的身影在眼前晃悠,江褚寒竟然有过片刻追忆从前的念头。 他跟着闷声咳了几下,鸦青忍不住扶过去,“世子可要先避一避。” “阿姐没什么好避的,我也好久没见过她了,可她回来的意思是……”江褚寒瞬间明白了什么,他目光微冷,望着宫门,“是宫里那位早知今日有难,由着余丞秋折腾,也是故意想要唱今日这一出戏。” 鸦青:“世子……” 江褚寒按了下自己胸口的伤,疼得他在寒夜里吸了口寒气,“我这子侄的性命在他眼里……罢了,我的性命历来不算什么,可惜了我们阿雪的伤。” “世子先看看自己的伤吧。”鸦青数着日子今日去牢里劫狱,看见江褚寒时差点不敢相见,可江世子咬牙揣着块玉佩塞进怀里,只让鸦青给他拿件干净衣服过来,也就鸦青不敢违逆世子的意思,他还敢今夜拿弓…… “余丞秋没想让我死,我的伤上过药了。”江褚寒靠在马车门边,固执地说:“吃了亏没人知道也怪委屈的,我好歹试试能不能从卫衔雪那里换块糖吃。” 宫门口涌动的人马终于安定下来,褚苑久不归京,在西边吃了好些年的沙子,女儿家的容貌蹉跎得快,瞧着多了许多英气,铠甲披上有些雌雄莫辨,做将领却是格外服众。 宫门大开,羽林军给按下了,虎贲营知道过犹不及,大公主带着人马入宫,虎贲营只有孙副将同几个中郎一起进了皇宫。 昭明殿中。 余丞秋听到褚苑的名字恍惚一阵,“你……” “陛下还真是用时则存不用则亡,大公主这些年身在西陲,朝中可有过她的一席之地?如今倒是想起她来。”他干笑几声,“依臣看来,陛下对这女儿这般不喜,是把她当了旁人吧?” “放肆——”褚章怒目而视,他往前一步砍开那不敢对他动手的侍卫,对着大殿道:“今夜余氏叛乱,禁军不过遭人蒙蔽,现如今生了悔过之心,堂下何人拿下乱臣,朕既往不咎!” 此言一出,堂下侍卫竟然面面相觑几分,这会儿一直沉闷不发的二皇子褚霁忽而审时度势,见他身后持刀威胁的侍卫犹豫片刻,二殿下顿时一胳膊拐过去,杵着人胸口就是一击,他把人手里的刀夺过来,往后就是一刀,他冷静一喊:“父皇,孩儿护驾——” 满朝文武方才听闻城中有勤王的人马过来相救,被二殿下这动作一记敲醒,纷纷哗然地反抗起来,昭明殿的大门正正好地有人撞过,有人慌张来报:“太师——宫外……宫外……” “咻——”的一声羽箭过来,那报信的人身子一僵,跨着一半门槛倒了下去。 余丞秋脸色这才变了,不想一刀横着过来,若非他身旁的护卫拦住,差点就砍上了余太师的胳膊,形势变得太快,余丞秋抓着刀还要砍回去,又被护他的几个侍卫拉住,“太师今夜形势有变,属下,属下护送太师离开!” “不可能!”余丞秋一脸狰狞,他往回一看,他那不顶用的侄子已经缩成一团,“今夜,今夜怎么会……” “太师!”几个侍卫拉住人,一边拦着砍过来的刀锋,这殿里已经乱成一团了。 大殿的侍卫几乎反水了一半,这会儿打在一起,余丞秋不知想过了什么,“回……回府!” 身边几个侍卫一听,赶紧架着人强行开出路来,还有人拉过三皇子褚黎,可三殿下人都在发抖,根本不顾拉扯,只好丢下他退出了大殿。 这混乱的处境里卫衔雪摔在地上,他伤得太重,这会儿无处可逃,不想忽然间两只手分别拉过他的胳膊,卫衔雪两边一看,才发现一边是宫里的小太监启礼,一边是娄元旭娄少爷。 娄少爷这辈子也没这么虎过,他一边骂骂咧咧,“我真是信了他江褚寒的鬼话,今夜他欠本少爷的多了!” 卫衔雪迷迷糊糊有些说不出话,只囫囵说了句“多谢”。 两人像是要把他拖到一边,拉扯间卫衔雪疼得几乎要昏过去,可不想接着一只手覆上他的肩,两边的动作顿时都停住了,接着一只手挽过他,卫衔雪只模糊地听见一句:“让朕来。” 第96章 :怜惜 卫衔雪有些神志不清了,但他撑起眼看过这混乱的大殿,很是嘲讽地勾了下嘴角,只是没什么力气,笑得模糊牵强,神色仿佛是悲伤。 接着一双手把他搂着抱了起来,卫衔雪靠上了一个肩膀——是一双他从来没有倚靠过的臂膀,又疏离又遥远,冷冰冰的,让他觉得陌生。 听到声音,这条路终于算是走到一半了……从当年先生告诉他身世的时候开始。 最早知道这事情的时候,即便卫衔雪已经尝过了生死离别,可面对这无稽又可笑的真相,他还是不忿过、伤心过、仇恨过,倘若他并非燕国皇子,那他一辈子的无人待见与百般磋磨,天下人强行加诸在他身上的人命仇恨,这些都算什么呢? 他母亲又算什么…… 卫衔雪这辈子漂泊无依,从前回的燕国不是他的家,如今呢?现在他在的皇宫,还算是他的家吗? 他不知道。 但这百般的仇恨痛苦,早在那些年一个人身处乌宁殿的时候被他磨干净了,天理道义除外,什么人情俗世,在他尝过的磨难里根本算不得什么,所谓情谊,若是放在心里高高捧起,两厢情愿尚能算作可贵,可一厢情愿就是自甘堕落,他不把情谊捧起来,只将其踩在脚下,那他还能用这情谊二字当做兵刃,杀出一条无人可阻的路来。 有一条路是他从前就下了决心要走的。 卫衔雪在满殿的喧嚣里晕过去了——可他耳边的喧嚣好像并没有远去。 事到如今,他居然还能梦见蕲州的梦魇。 满城大火,烧焦了屋舍,也把无数的人命葬送在那一片废墟里,血腥味和着焦炭的味道涌进他的鼻息,无数的冤魂还会张着血盆大口来索他的性命,卫衔雪喘不过来气,他只能蜷缩在梦魇的角落里,用胳膊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去,仿佛就听不到看不见这些可怕的冤魂。 可一次次的噩梦他不能一直沉沦下去,卫衔雪松开自己死死攥着的软弱,他试着在角落里站起来,他缓缓转身,背向那张着血盆大口的万人冤魂,他冲着蕲州城的噩梦往后看——一阵清风袭来,满城荒芜废墟,世界都倏然间鸦雀无声。 没有人知道,前世的时候,卫衔雪当年离开绛京城,原本天大地大他哪里都可以去,可他只先去了一个地方,那地方是他的噩梦,是在他梦里无比可怕的蕲州。 如今两国重新起兵开战,但当年燕国战败,将蕲州再往南的徽州五县交给了梁国,如今再起战乱,是徽州地界先有了兵乱,所以他一路前往蕲州,并未遇到什么阻拦。 蕲州冬日偶尔下雪,比起燕国都城要冷上许多,卫衔雪一路南下,愈发觉得冬日正寒,呼啸的北风刮在脸上如同细细刀割,但他的脚步并未停下,直到他看到了破旧荒芜的城门。 第130章 当年死的人太多,蕲州城往后并没有重建,卫衔雪从马上下来,一步一步走进了蕲州城——满城废墟,随着时间逝去,从前烧焦的屋瓦有些化作尘土,但更多的是无人清理的地方生了杂草,大片的野草长出来,盖满了从前流过鲜血的土地,坟头草几寸高,有些都能高过头顶,但冬日里又枯萎了,毫无生机,只竖着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里一吹一整片地倾倒。 整座城都是空荡无声的,偶尔几声凄凉的鸟鸣,卫衔雪听不到一点哀嚎与咒骂。 看过满城荒芜,他退出城门,用一双并无什么力气的手,一根一根清掉了城门口的杂草根,随后才看到了那块立在城门口的石碑。 那是当年燕国败了,按着和谈的条件在城门口立起的一块万民碑,上面几乎刻了所有蕲州百姓的名字。 卫衔雪从前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这些人在旁人口中化作“万人的血债”,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过他身上背负的罪过,就连前些时日,他还因为这些人命,要被送上前线祭旗。 卫衔雪把清理出的杂草铺在石碑面前,他坐过去了,从那石碑最开始的地方一个名字一个名字读了下去,随后他一个人在这坟场里枯坐了三日。 …… * 昭明殿的乱局很快被入宫护卫的将士平定下来,乱臣大多自尽,剩下的人给拿下了,永宴皇帝没当场下什么令,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卫衔雪进了后殿。 太医很快被传过来,陛下一言不发地站在后面,盯着太医诊治包扎伤口,一道刀伤和磕碰好像成了治不好就会掉脑袋的疑难杂症。 夜色深沉,御医到后半夜才把卫衔雪的伤口包起来,又给他头上缠了纱布,卫衔雪历来柔弱,本就惨白的脸色衬得更憔悴几分,他还没醒,眉头紧锁,仿佛有愁绪缠在心头,就连昏迷也不得安生,让人瞧着有些于心不忍。 御医退去,一直守着的褚章才唤来了人,洪信死了,一众小太监对着他的尸首吓成了鹌鹑,只有启礼历来稳重,这会儿理所当然地凑到御前。 陛下沉默良久,“去端一碗清水过来。” 启礼领旨,很快把水端过来了,陛下低头看了眼清水,他竟然抬起手拿过一根银针,直接刺穿了自己的手指,他从手里挤出一滴血,落在了那杯盏盛的清水里。 启礼垂下的头借点余光看清了陛下的动作,那滴血落进水里他立刻跪了下去,杯盏高高举起,他惶恐地说:“陛下保重龙体。” 褚章一指头抹去了血迹,他面色凝重地走到床边,看向床上躺着的卫衔雪,沉声道:“端着杯子过来。” 启礼动作有些发颤,他跪过去,按着床榻的高度将水放低了些,褚章拿过卫衔雪的手,他下针的动作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挤了一滴血出来,一样滴进了杯中。 空气中静得仿佛落针可闻,陛下垂下眼盯着杯盏,他最终目光一颤,凝重的面色下,他竟然闭了下眼。 片刻的功夫里杯子忽然哐当一声落了地,启礼很快一头磕了下去,“陛下饶命!” 血水流了满地,全洒在启礼身上了,陛下在上头垂下眼,居高临下地冷声道:“这事你若走漏风声,朕让你死得比洪信还难看。” 启礼慌张磕着头,“奴才不敢……不敢……” “陛下……奴才,奴才多嘴……”启礼额头还在地上,“恭……恭喜陛下…….” 褚章一怔,说来他不可能在今日高兴,可这话落在耳朵里,他竟然心里无端定了一下,恭喜吗?他往床榻上看过去,视线还是凝固在卫衔雪脸上。 陛下过了很久才微微叹了一口气,他沉声道:“外面情况如何了?” “大殿里的乱臣都已拿下,由二殿下做主,都,都先关起来了。”启礼迟疑道:“现如今……大公主还在殿外候着。” “褚苑……”褚章有些皱眉,“让她先回去吧。” “是……” 过了一会儿,启礼从后殿里出来,昭明殿的大臣基本安置了,人都散去,唯有大公主褚苑还等在殿内,她从边境带兵过来,不能随便入城回府,必须先请过君上述职,才敢有所动作,但陛下不召,她不能闯进去,褚苑一身铠甲,入殿门的时候卸了刀兵,此刻并不轻便,还是一个人在这里跪了大半夜。 启礼入宫早,他认得早些年的公主,如今只能从她装束上猜到她的身份,小公公还是客气地拜过去,“拜见大公主。” “父皇……”褚苑跪直身,“父皇不想见我。” 启礼赶紧去扶了,“陛下今日受惊,又误食了东西,此刻有些劳累,是不得空见公主。” 褚苑也不多说,她站起来,“那我明日再来。” 大公主好些年没回过京城,但宫里这些人私底下是议论过主子的,这位公主说起来有些可怜,西陲偏僻孤苦,她一个女子居然待了这么些年,陛下不管不问,就连公主成亲生子,也只是送去了些许薄礼,众人议论:陛下不喜欢这个女儿。 褚苑只是豁然回身,她在门口接回自己的佩刀,头也不回地往宫外走。 启礼追上去,“公主,公主……陛下让奴才送公主一程。” 褚苑走得快,面无表情地说:“劳烦公公了。” 很快到了宫门,门口有将士等候,是跟着褚苑一同进京的。 大公主久不归京,但京城里的公主府还是留着的,只是空置太久,不知是否有人打扫,如今还能不能住人。 褚苑想了会儿,准备上马离去,可她直觉敏锐,倏然回头,一颗石子飞过来,正正落在她的脚下。 宫门不远的暗处停了一辆马车,赶车的人抱了下拳,褚苑想了半天,才找出点熟悉的影子,她换而朝那马车走过去。 “你是……”褚苑认出鸦青,却没想出名字,“褚寒身边那个……” “阿姐——”江褚寒从马车里露出个头,“这些年不见,阿姐还记得我。” 褚苑入军营的时候江褚寒还是个会跟人后面走的毛头小子,但大公主生得早,她小时候还和长公主学过几招枪法,这是江褚寒这个儿子都没的待遇。 “你小子。”褚苑进城就拉着脸,这才露了笑出来,他对着江褚寒肩膀就拍了过去,“这么些年连封信也不知道写,你还记得你阿姐叫什么吗?” 江褚寒胳膊一收,他“嘶”了一声,“阿姐,我这,我这还伤着……” “哪儿伤了?”褚苑神色一慌,这一下摸过江褚寒的肩背,她又重新拍了一巴掌,“你倒是还壮了,这是功夫没有搁下。” 江褚寒倚着马车,“没跟阿姐开玩笑,信我是没写,笔头生疏写不出什么好话,给小侄女的贺礼我可是一分没少。” 褚苑借着一点暗光,也是看出来江褚寒脸色不好了,“你这是……等我出宫?” “那不是……唔,也是。”江褚寒想了想,“阿姐这入京的消息藏得这么严实,府里这些年没什么看顾,怕是有些不方便。” “所以大公主赏赏脸,这几日去住侯府吧,侯府后院多的是空房。” “这……”褚苑有些迟疑,“父皇……怕是要不高兴,更何况过去也要叨扰……” “你入京勤王这么大的功劳,满朝文武谁敢说半个不字,明日我就作证他是乱臣一党。”江褚寒说得中气十足,其实伤口疼得不行,他又缓了会儿道:“再说侯府……我不住。” 鸦青也朝江褚寒看了一眼,江褚寒接着叹了口气,“我若是不住大牢,我有别的去处。” “总之阿姐别客气。”江褚寒捂着伤口往回坐,“你入京辛苦,我等个人,等到了就走。” 褚苑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带的人还需安顿,这一夜不眠之事还多着,再寒暄几句,大公主的人马也从宫门走了。 江褚寒坐回马车,可不一会儿,马车外又有声音道:“世子……” 启礼送大公主出来,他见江褚寒的马车停在此处,公主走了才过来求见:“世子今夜还是不必等了。” 鸦青先接了话,“公公莫怪,世子今日是被乱党要挟出了刑部,并非有心越狱,公公若是有心,还望据实相告陛下。” “鸦青大人言重。”启礼拜了一拜,“乱臣被擒,世子自然是清白之身,只是世子今日在此若是要等候……怕是不必等了。” 江褚寒这才掀开帘子,“你说什么?” “他,他是……”江褚寒心里忽然闪过无数猜测,“我找遍京城没能找到他,就猜他是在皇宫,难道今日有什么……” 江褚寒越想越着急,今日凶险万分,倘若有什么变数也不是不可能,卫衔雪身娇体弱又手无寸铁,他要是遇到点什么…… “世子不必担心这个。”启礼有些皱眉,他走上去,去拨动马车帘子,像是要替江褚寒把帘子拉下来,凑近之时,他对着江褚寒很是慎重地摇了摇头。 江褚寒缓缓呼了口气,“罢了……公公还要回去服侍陛下。” 第131章 启礼又行了礼,重新往宫门的方向走了,江褚寒面前隔了厚厚的马车帘子,他展开手,方才启礼落下帘子,在他手中塞了什么。 江褚寒手中是一张字条。 …… * 卫衔雪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 天光拂晓,几乎天明。 混乱的脑袋里夹杂着疼痛,卫衔雪睁开眼时,全身的力气好像都抽离出去,他魂魄在这句身体里游离动荡,他许久才感觉到自己手指的知觉。 “阿,阿雪……” 这一声喊得很沉,但就这一句,马上把卫衔雪混乱的三魂七魄全都喊得各自归位,他在被子里的手狠狠攥了一下,指甲碰到了手心。 褚章竟然坐在他的床边,陛下眼下乌青,有些像是一夜未睡,就算不是,这模样也疲惫不堪。 卫衔雪看清的时候如同惊弓之鸟,他整个人都要马上坐起来,“我,我……冒,冒犯陛下……我……” 他一边结巴,一边要赶快起来行礼似的,被褚章赶紧拦过去,“阿雪,你,你不必多礼。” 褚章拦着人起来,陛下一晚上其实想了很久要跟卫衔雪说什么,可这会儿像是有话堵在喉中,褚章当久了皇帝,已经习惯了怎么做君臣,至于父子……这父子情深的戏码,于他而言像是讽刺。 卫衔雪也就不动了,他只是疏离又小心地说了一句:“多谢陛下。” “你叫我……”褚章忽然有些心酸,但“父皇”二字的分量他若轻易喊出来,在褚章这里才算是别有居心,他想了会儿,伸出手去替卫衔雪掖了掖被角,“这些时日,你先住在宫里。” “陛下……”卫衔雪好像迟疑了很久,他躲着视线道:“我……臣,我不想住在宫里。” “为什么?”褚章动作停下,“朕,我不会亏待你。” 卫衔雪垂着眼,他小声地说:“乌宁殿冬日太冷,我,我喜欢雪院。” “我,我不知道。”卫衔雪缓缓抬了抬头,他闪躲的视线有过一瞬间的触碰,可马上又移开了,他那双眼睛天生就像一汪秋水,历来清澈,温润水灵,浅淡的眉目添上柔弱惨淡的脸色,如何看都会有我见犹怜的悲悯生出来。 卫衔雪受的委屈他都不用言说,不说身世,单说他作为质子的身份,他当年的模样褚章也见过,今夜的狼狈他也知道,可作为旁人的时候他无足轻重,若是变成了自己的孩子,如何的委屈都变得弥足轻重起来,褚章自然是对不起阿鸢他们母子的。 “你在生朕的气。”褚章道:“此事也是应该。” “不敢……”卫衔雪偏了偏头,他有些想躲进被子似的,“我阿娘……当年住在宫里的时候,她并不开心。” 褚章敛起了眉,他伸出的手好像无处下手,最终只是重新收了回去,“乌宁殿……你今后不必去住乌宁殿。” “陛下可以去看看乌宁殿。”卫衔雪道:“我在乌宁殿种了菊花,当初给陛下送过……” “朕知道。”褚章阖起手,“是你母亲爱养菊花。” “我阿娘……”卫衔雪在被子里缩了一下,他转过身,有些像在床上蜷了起来,“我阿娘已经不在了。” “……”褚章目光黯了一下,他从床边坐起来,“好。” 他沉声道:“朕让人送你出宫。” 第97章 :殿下 这日天明,正是晨时,卫衔雪从昭明殿出来,日出时朝阳明媚,通透的大理石上映照了熠熠生辉的日光,他宛如踏过了碎金。 陛下让人抬轿辇过来送他出宫,启礼扶着卫衔雪等候,卫衔雪许是受伤憔悴,脸上有些淡漠,但他想起什么神色微动,“昨夜劳烦启礼公公,乱局中还来看顾我。” 启礼露了些惶恐,“公子莫要这样说,于情于理……都是奴才应该。” “公公不日就当有回报了。”卫衔雪淡淡拂去神色,“这几日发生的事,公公可否告知一二。” “公子的意思是……”启礼沉下眉,猜测着说:“前些时日余氏在朝中打压侯府,陷害寒世子入了刑部牢狱,昨夜乱党作祟,羽林军跟着发难,就闯牢狱带走了世子,不过好在昨夜不仅有大公主入京勤王,还有虎贲营一众护卫拦住了羽林军,这才平下了这乱局,世子……” 启礼悄悄瞥了一眼,“世子也给救下了。” 卫衔雪脸上并没什么情绪,他看轿子过来,“出宫吧。” 启礼不敢再猜,“是……” 卫衔雪坐上轿子,便被抬着往宫门走,昨夜撞了脑袋,今日卫衔雪头疼得厉害,他微微闭眼,一路都自己揉着额角。 宫里的路平坦,很快到了宫门,宫里抬轿的都是小太监,启礼在外头问:“宫门备了马车,公子是要换乘马车,还是就坐轿子?” 雪院离宫门远,若是抬过去不知何时才能回去,卫衔雪没犹豫,他拨开帘子,“不必劳烦诸位。” 宫门口停了马车,卫衔雪从轿子上下来,他方才起身就趔趄了两步,被旁边扶住了,卫衔雪不妨事地摇了摇手,他脑子里有些乱,这会儿腾不出什么思绪,马车下面摆了凳子,他没多想就扶着衣摆登了上去。 前头的马夫替他撩开帘子,卫衔雪微微偏眼,去说了句“多谢”,不想他咬字还没说完,那车夫的脸映入眼里…… 是鸦青…… “……”卫衔雪混乱的思绪骤然一停,下意识的反应里卫衔雪立刻松开了摸上马车的手,可紧接着他还没把手缩回去,一只手突然从马车里伸了出来,把他整个手腕都握住了。 卫衔雪不用想也知道是谁,那手指在他腕上拉过了无数次,次次都带着强迫和不管不顾,力气大得卫衔雪丝毫没有挣扎的可能,这会儿他甚至预料自己下一刻就会被强硬地拉进马车。 但他这次等了会儿,那只手居然只是抓着,并没什么旁的动作,卫衔雪这才垂下眼去看那只手,可映入眼帘的先是几道明显的伤痕,那衣袖下面的手腕露出来了,刺眼地添上了几道锁链摩擦过的痕迹,卫衔雪被锁了几日,腕上带的伤还没他这么明显…… 江褚寒入了刑部大牢——这事情卫衔雪虽是方才知道的,可他早料想过江褚寒的处境,真要让江世子落在余丞秋的手里,怕是与他当日入牢狱遭受的苦难可相比较,他身上怕是不止这手上锁链的痕迹吧? “卫公子。”鸦青还在旁边抬着马车帘子,“世子……等了你一夜……” 卫衔雪也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沉了一下,他盯着那只手,垂下头从帘子里进去了。 偏偏卫衔雪前脚上去,马车外面才慌张地说:“公,公子,马车……错了……” 启礼没事先得到什么消息,昨夜他那话已经是让寒世子先回去的意思,所以他没分辨什么宫门口的马车,谁知道这时候才有宫里备的马车赶过来,可人都……进去了…… 鸦青在外头说:“人会送回去,公公不必担忧。” “可……”小公公也头疼起来,“可陛下的意思……” 鸦青一拉马绳,已经赶着马车率先走了。 卫衔雪在马车里坐下了。 这一坐他不知分辨什么,卫衔雪没想过和江褚寒碰面这么早,毕竟他觉得江褚寒应当是个长记性的人——遇到他这么久,他江褚寒吃过的亏还少吗? 一场牢狱之灾还不够让他看清自己的面目,知道他如今心思深沉,预备用他的真心去换一个谋划,这事情放卫衔雪身上早就躲得远远的,再也不愿跟他扯上什么瓜葛。 可昨夜的虎贲营和娄元旭,真的不是江褚寒的意思吗? 卫衔雪不知道陛下会召大公主回来,他原本的打算就是去同虎贲营做些交易,可江褚寒回来得突然,卫衔雪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有危险,就立刻写了信想送去虎贲营,但他动作还是迟了,那时他身边没有合适的人选把信送过去,除非是当时的江褚寒…… 所以江褚寒是不仅主动下了牢狱,还和他心照不宣地安排了后路,让昨夜的事安稳地落了下去。 其实事到如今,卫衔雪并非就不能心软了,江褚寒做到这个地步,他伤也伤了,什么牢狱之灾相互利用,也算是还回来了,至于生死里走过一趟,卫衔雪知道自己下不了这个手,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卫衔雪已经不能将自己置身什么单纯的情谊里了——他现在做了这些,这份他从前看重过的情谊在他心里,已经像是流水逝去不可挽回,他掺着杂质把人利用了,就不会再拿什么纯粹的心去比较别人。 他不想再追究江褚寒是怎么想的,他们再纠缠下去的结果,卫衔雪能料想的可能里面没有圆满的那一个。 进了马车卫衔雪一直垂着头,他好像做了很多打算,才终于微微抬起了眼,往江褚寒也有些憔悴的脸上望了一眼,江褚寒在他被带走的时候就受了伤,他就是铜墙铁骨也好不了这么快,何况入了牢狱,他身上的伤……应当是掩藏在他这换过的衣服下面吧。 第132章 所以现如今……给他看伤吗?还是……还是把话说清楚,卫衔雪纠结的视线往下,停在江褚寒胸口的衣襟上,“你……” 不想卫衔雪刚才开口,江褚寒就在逼仄的马车里抬起了手,他一伸手就碰到了卫衔雪的额头,在他包着纱布的额头上轻轻摸了一下。 江褚寒的视线直接,“疼不疼?” 卫衔雪攥了下手,话顿时又给堵回去了,他往后靠了靠车窗,避开他的手指似的,“已经有太医看过了。” 江褚寒好像自觉识趣,把手收了回去。 他停了许久没等到什么,“你不想和我说什么吗?” 江褚寒皱着眉小声喊了一句:“小殿下。” 卫衔雪垂下的眼睛终于抬起来了,“你……” “我。”江褚寒对上他的眼睛,“我知道了。” “是……算了。”卫衔雪想过猜测,但又觉得不重要,“你知道了也好。”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处心积虑这么久,走了侯府这步棋,也是该让世子知道,早些看清了我,等到他日朝堂上……” “朝堂上如何?”江褚寒手指微曲,他敛眉道:“殿下这是要同我一刀两断吗?” 卫衔雪对着这句话怔了片刻,干脆目光微冷,“从前也不过凭靠利益,难道世子到如今还敢信我吗?” 江褚寒苦涩一笑,“怎么敢……” “是我从前犯傻,还想过把你关进侯府,想过给你庇佑,原来都是笑话。”江褚寒也寒了眼,“原是我一开始就没看清你,还想问你当日到底想要扶持谁,卫衔雪,你好谋划。” 卫衔雪指甲攥进手心,“世子谬赞。”他微微颔首,“昨日能得偿所愿给陛下心里添上一笔怜惜,还能全身而退地保全自己,还算是有世子的相助,他日我肯定记在心里。” “他日么?”江褚寒不觉咳了一下,“那我受的伤呢?殿下也要一并还给我吗?” 卫衔雪目光往下扫过,“你想怎么还?” 江褚寒冷冷笑了声,他抬起手,“你不妨看看。” 他手腕朝上,那模样是想让卫衔雪摸他脉象,可他手腕上磨破的伤口还扎眼地留着,卫衔雪想下手,也有些踌躇地别开了眼。 但卫衔雪还是抬起了手,不想他手还没搭上江褚寒的手腕,江世子已经翻过掌心,抓着卫衔雪的手朝他胸口的位置摸了上去,这一掌下去江褚寒好像没顾及自己的伤势,被卫衔雪一下碰得忍不住闷哼了声。 江褚寒一向是不怎么怕疼的,卫衔雪能猜出这并非小伤,“你这伤怎么受的,是刀伤?还是……” “是褚黎刺的。”江褚寒看了眼自己的伤口和他的手,“褚黎一刀下去,我同他的兄弟缘分就尽了,此事算是你想要的吗?” “我想要的?”卫衔雪目光还盯着他的衣襟,“我与褚黎确实有私仇,可他走到今日不是因为我的逼迫,是他自己肆意妄为,至于你们……” 卫衔雪不想说下去,他伸出手指,“我看看你的伤。” 江褚寒还是把他的手拨拿开了,“那殿下跟我也有私仇,你下一个想要除掉的,是我吗?” 卫衔雪觉得他是在故意纠缠,便冷冷地说:“世子若是纠缠不休,不见得不是……” 江褚寒好像听得笑了一声,“殿下心狠,倒是幸事,殿下要除掉我……那你让我如何是好呢?” “小殿下——”江褚寒这一声拖长了,他接着说:“你要除掉我,有个主意倒是不费事——你让我跟你回雪院。” “回……”卫衔雪心里备好了如何赶走人的话,不想被他一句说得愣起来,“你说什么?” 江褚寒冷冷地说:“我要跟你回去。” 这语气和话好像都不大相适,卫衔雪捋不清楚,只觉得江褚寒他是气疯了吗? 卫衔雪这会儿开始想缩回手了,“雪院容不下世子大驾。” “君臣之分我还是懂的。”江褚寒不松手,还认真地说:“殿下都住得,臣也可以。” 卫衔雪都不知道这话是怎么引到这里去的,“雪院如今住满了人,并无世子的客房可住。” 江褚寒当他搪塞,“殿下一句话的事,柴房也是住得的。” “江褚寒你疯了吧。”卫衔雪神色微恼,“你别这么叫我。” 不想江褚寒语气一松,“那殿下的意思……是不想和我做君臣。” “那你我之间,就还有别的交情可说。”江褚寒忽然伸出手,把手里一个什么物什塞进了卫衔雪的手里,“这东西在你手里放了这么久,可你弄丢了。” 卫衔雪手心一凉,那形状他好像微微感觉到了,江褚寒挪开手,他塞进他手里的,果然是那块他从江褚寒那里拿走的玉佩。 “当年我母亲留下来,是想让我来日交给侯府的当家主母。” 江褚寒对着玉佩慎重地拍了下卫衔雪的手心,“我又给你找回来了。” 卫衔雪好像觉得手里一沉,心里忽然松动了什么似的,可他偏开眼,“这话你哐我两回了,你不记得了吗?” “哪有哐你两回,就算头两回是。”江褚寒固执地说:“这回不是。” 卫衔雪不知道争辩什么,就看着玉佩。 “你不信我……”江褚寒叹了口气,“刑部大牢天冷,我这几日也就入眠了一次,那次我梦见我母亲了,她说……” 江褚寒道:“她说她也喜欢你。” 卫衔雪:“……” 滚过闹市与人群的马车归入宁静,缓缓停下来,似乎是雪院到了。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卫衔雪在一片寂静里说:“不论京城,整个大梁,于你合适的人比比皆是,你我之间不过一些虚情假意的过往,你又何必再追上来。” 江褚寒想过一会儿,“你做的点心好吃。” 卫衔雪皱眉道:“就因为这个?” 江褚寒又道:“你会给我抄书。” 卫衔雪:“……” 江褚寒看着他,“你生得好看。” 卫衔雪欲言又止,“你认真一些。” 江褚寒还是说:“我喜欢抱着你睡觉。” “……”卫衔雪忍不住道:“江褚寒……” 江褚寒这才慢慢道:“其实你从前从不忤逆我的时候,我就能看出你心有天地,只是被圈起来,没什么旁的选择,我……我从前没有成全你,是因为我私心占有,我过久了围困的日子,也想把你留下,可惜一开始做错了事,再怎么留也是于事无补,至于这一回,这一回从一开始我就先输了你一把。” “少年总是把征服当做欲望,你越是挑衅,我越是计较,你越是不在乎,我总是要再去招惹,可偌大的京城,没有人再比你更了解我,我原想让你慢慢接受,偏偏我脑子迟钝,到后来记起那些往事,才知道你一个人带着记忆纠结困顿想不明白,所以我补你一些亏欠都是我应该做的。” 江褚寒冲卫衔雪眨了眨眼,“而且……如今你虽然看起来变了很多,但你同从前一样,虽然心软,认定的事情却从来不会回头,你有自己认定的好恶,这偌大的京城,随波逐流者万千,没有人跟你一样。” 空气里停了会儿,“小殿下。” “这些私情除外。”江褚寒把手松开,他略微敛起神色,整个人露出些收敛的安分,“你若是只想和我当君臣,那我也可以试一试,做你一把趁手的刀。” 第98章 :留下 马车里静得落针可闻。 卫衔雪握着那块玉佩,那石头揣在手心就自己生了温似的,缓缓晕开的些许热意从手心蔓延,好像在他不自觉的时候,就已经往他心口上烧了过去——那一点浅薄的温度,竟然凭空能燎起烈焰,将害怕厌倦冬日严寒的他片刻地留在了这里。 卫衔雪不敢说他没有动摇,莫说大梁,添上燕国,对他有过真心好意的人他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哪怕从前江褚寒伤害过他,可他给过的温情能够越过世间万千,独独地显露出他的好来,所以今生哪怕吃了教训,他自始至终只是把情绪压在心底,只要他嘴上不说,更一口咬定他没有多情,那他就不会给任何看见他心里藏起的余情未了,他这样的人能藏一辈子。 但江褚寒偏偏…… “我……”卫衔雪有些支吾地叹了口气,“我管不住你,你来日肯定是要后悔的。” “到这份上,你还替我想过来日。”江褚寒已经当他松了口了,“殿下待我不薄。” “你想多了。”卫衔雪收回手,藏进了袖子里,“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江世子还说我从不回头,你才是犟种,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你都知道拦不住我了。”江褚寒视线从他袖口扫过,他笑了笑说:“所以这雪院我今日是肯定要住的。” 江褚寒也不管卫衔雪还要说什么,马车也停了许久了,他从马车里起身,有些动作缓慢地去掀帘子,外头的鸦青听了半天有的没的,这会儿听动静去扶人,可他人还没牵到,江褚寒弯腰时忽然扯着了伤口,他忍着停顿了一下,就这片刻的强忍里,后面的卫衔雪忽然叹了口气,他伸手去托了一下江褚寒的胳膊。 第133章 “你小心点,别碰了头。”卫衔雪抓着他的胳膊往下划过,有些冰凉的手指揉了下江褚寒的手腕,“你伤得太重,我治不了,让鸦青去请个大夫吧。” 江褚寒身量太高,往上一抬头就能碰到马车顶,原本他要低头穿过去,不想卫衔雪一句话说出来,他怔然一停,还真撞着头了,“砰”一声响得明晰。 卫衔雪:“……” 江褚寒揉着头回头看了眼,眼里有些诧异,但他很快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声音接着传出马车:“鸦青去请个大夫。” 鸦青有些迟疑,却也很快回了个“是……” “你……”卫衔雪见他就这么停在马车边上,“你傻了吧?” 江褚寒没明白,他低头就望着卫衔雪拉他手腕的那只手。 卫衔雪被江褚寒这样子整得有些无奈,他皱起眉道:“世子让鸦青现在走了,我如今这个模样,怕是不方便扶世子下车。” 江褚寒尴尬地挪了挪眼,在卫衔雪憔悴的面容与额头的纱布上来回停了一会儿,他把手腕绕回去摸到卫衔雪的手,有些想牵他似的。 “哪能让你来——”江褚寒清嗓似地咳了声,他贴心地说:“自然是我服侍殿下。” “……”卫衔雪脸色有些不自在,“你别这么叫我。” 卫衔雪身份虽没有造假,从前在燕国的时候也当过皇子,可江褚寒喊出来就是奇怪,也不知道江世子是怎么如此自然就接受了他的身份的,这难道不应当先怀疑一番真假,再在尊卑面前多少有些无所适从吗? 他怎么还喊得顺口起来了…… “殿下不喜欢吗?”江褚寒靠着马车壁,他还真回去把卫衔雪牵起来,做出个扶他起来的动作,“这些年委屈了殿下,从前都是我多有冒犯,如今虽是虚名,怎么也不好折煞了殿下。” “如若不这么叫,那殿下喜欢我怎么喊?” “……”他这哪是问他的意见,这不是喊得更起劲了? 卫衔雪想起自己当初张口闭口喊“世子”的时候,像被他追回去计较,他沉下眼起身,两个人带伤,扶得有些相互搀扶的意味,他皱着眉无意道:“世子跟我分这么清,难道想让我喊你一声兄长吗?” 江褚寒才刚脚落在地上,“兄……兄长?” 江世子好像是迟钝了些,这才分清了什么,“你应当喊我兄长……” 马车下面没摆落脚的凳子,卫衔雪跳下去有些头晕,可他听江褚寒这反应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果然江褚寒握他的手更紧了,“对啊,殿下同我算是兄弟,那自然不应当生分……” “……”卫衔雪现在没力气跟他分辨,他脱了脱手,“世子真要留在雪院可要做些准备,此前说并无客房可不是诓骗,如今确实是没有房间留给世子了。” 江褚寒没听到似的,他望着雪院的牌匾,忽然觉得前尘往事好像是做了场梦,从前在这里也算住了些时日,其实算起来还不过大半年前,怎么就像是千帆过尽,变得伤人又伤心了。 江褚寒当着卫衔雪的面就叹了口气,“阿雪——” “我很想你。”江褚寒牵着卫衔雪的手,很轻地往他手上的伤口处碰触过去,他好像嘴里有什么话要说,却还是只重复了一遍,“我很想你。” 自从蕴星楼一事过去,他们已经争吵过太多次了,卫衔雪似乎铁了心的毫不心软,江褚寒怎么说怎么做仿佛都成了一厢情愿,他们分开过了,也相聚过了,什么刀口与鲜血通通都加诸于身过,到如今才真的像是……历尽千帆,久别重逢。 卫衔雪的手被江褚寒握得有些发热起来,他皱起的眉梢好像并没有因为江褚寒的话而散开,可卫衔雪就这么敛着眉,缓缓偏身用一只胳膊把江褚寒挽住了,“外头天冷,我扶你进去。” 江褚寒缓缓挪步,余光看着身边的人,“你还会……做糕点给我吃吗?” 他说得试探,又有点小心,眼见卫衔雪几步内没回话,江褚寒就心虚地开始说:“那我给你做。” “世子做的东西……”卫衔雪想起来觉得离谱,江褚寒做的吃的也不知道是想毒死谁,可好像驳他的话不大好听,卫衔雪沉默了会儿,很轻地“嗯”了一声。 江褚寒小心翼翼地把心虚打散了,他攥了攥手指,“那……” 江世子好像把自己想笑了,他弯着嘴忍了忍,才问:“那我还能抱着你睡觉吗?” “……”卫衔雪忍不住都攥了拳,“你……” “我错了我错了……”江世子认错来得快,他嘟嘟囔囔:“你不是说雪院没地方住了,那我不还是只能跟你挤挤。” “对了。”江褚寒这才想起来,“你家院子里两个客房,卫衔雪,你上哪里来的这么多客人?” “我从前可不知道你家里这么热闹。”江褚寒不解地偏过头,“本世子的屋子你不会……” 江褚寒从前在雪院住过,什么东西都让人过来安置过一份,可那时候两人掰了,卫衔雪自然把他东西都清出去了,连着侯府过来伺候的人也都遣走了,江褚寒大半年的不回来,难道卫衔雪还要守身如玉地给他什么都留着备着? 江褚寒住的那间屋子空出来,卫衔雪收拾给了先生住,至于另一间,如今雪院还住了个伤患——许云卿。 “许云卿?!”江褚寒横着眉,“什么人也能住在雪院了?” “嘶——大夫你轻点……”江褚寒坐在桌边被请来的大夫看伤,他面朝靠在榻上养神的卫衔雪,指着旁边那坐立不安的小公子道:“卫衔雪,我好歹为你出生入死了,求你留我住上一住你都不情不愿的,他……他什么人呐?” 江世子没听几句关于许云卿被捡回来治伤的事,看他那白净的模样与轻言细语问候卫衔雪伤势的语气,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他什么人吗你就往屋里带,你还……你还给他治伤?” 江褚寒被那大夫满头大汗地上了药,疼得眉毛眼睛都皱起来,他抓那要给他包扎的纱布带子恨不得让卫衔雪来给他缠,要不是卫衔雪还伤着,他肯定要逼……求他来给自己上药。 “世子……”大夫感觉自己脑袋有些不稳,他轻轻说:“世子养病的时候,可不能火气过甚呐……” 许云卿是听说卫衔雪受伤才来一看,不想遇着了江世子,这霸王一样的人物小少爷从前没见过,局促地不知该不该走,可他见卫衔雪一副伤重的样子,去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卫公子。” 卫衔雪对江世子那不忿的话没什么反应,这会儿接过了许云卿的的茶水,“惊扰云卿了。” 江世子按着桌子想起身,“你不许喝!” 江褚寒这辈子也没想过,自己离开的大半年里雪院能来个什么旁的人同他抢住处,卫衔雪这性子待谁都好,他能把个不知身份的人随便就拎进院子,登堂入室地让他随意出入,从前江世子只觉得卫衔雪跟他赌气,他软磨硬泡就能把人哄心软了,他心里总归还是有他的,可……可他会不会移情别恋呢? 那许云卿还生成这么个小白脸蛋的模样。 卫衔雪这就觉得江褚寒有些胡闹了,他对旁边的鸦青瞥过一眼,“世子这伤大夫看过,就直接去写药方吧,剩下包扎伤口的事鸦青来做就行了。” 鸦青摊着手:“我吗?” 愈w宴 “……”江褚寒按着桌角,“卫衔雪!” “世子……”那大夫手上有些发颤,“草民……” 江褚寒盯着卫衔雪喝水的动作,咬牙切齿地胳膊杵了下大夫,“你滚……” 鸦青伸着手,“世子……” 江褚寒闭上眼,“你来吧。” “……”鸦青拿刀的手颤颤巍巍。 卫衔雪气定神闲地放下杯子,“这边的事云卿不必管了,麻烦你去同府里的人说一声,先生这些时日不回来,暂且将那件屋子收拾一下腾出来。” 许云卿应了这话,便从屋子里出去了。 江褚寒忍着鸦青没轻没重的手,不吭声地望着卫衔雪,卫衔雪实在忽视不掉他这视线,只好回望过去,“你别想了,我跟他没什么。” 江褚寒“哼”了声,“他也配……嘶……” 江世子实在忍不住缩起胳膊,“鸦青,你下回去太医院拜个师父学学手艺吧。” 鸦青:“是……” 卫衔雪沉默地坐了会儿,最终还是站起来了,“我来吧。” “你……你起来干什么。”江褚寒见他走过来,还是知道推拒,他赶紧说:“你自己头还疼,刚才,刚才是我吵你了,你去坐着,或者去床上躺躺,我不出声……” “世子这一身的伤……”卫衔雪过去拿了纱布,手指无意碰到了江褚寒露出的肩膀,“倘若没给我看到,我怕世子要觉得遗憾。” “我怎么会……”江褚寒觉得伤口周围一阵凉意,他略微低头,“先前怕你不会心软,现在倒有些不舍得你看了。” 第134章 卫衔雪还是接着下手了,他扯过了江褚寒方才特意藏下的衣襟,随后才真的看清了江褚寒身上的伤——密密麻麻的伤口像横跨了时日,新的旧的全都遍布身上,比上一回见他时还要夸张许多。 淤血和打斗的伤应当是前些日子留的,锁链勒过的痕迹与细细的鞭伤是狱里受的,那一刀捅进胸膛的口子不算深,可血肉里流出血的伤哪有不疼的,先前的包扎不过随便堵住了血,若是没有及时重新看过,这伤口的痕迹不知还要有多深多难消除,他江褚寒…… 卫衔雪不自觉就动作放轻了,看得有些喉中发堵,他江褚寒是个傻子,上一回的伤只给他潦草看过,他都没来得及问他是怎么受的伤,就算是铜墙铁骨也禁不住折腾,江褚寒还撑着到了雪院。 够了吧……卫衔雪心里有些堵塞难受,还有些细细的针扎似的疼在往下蔓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发觉这样缓解根本无用,这一刻他没法否认自己的心疼,他看到江褚寒满身的伤时还会心疼…… 卫衔雪动作慢起来,他好像只是木讷地替他缠住伤口,可江褚寒忽然回来抓住了他的手,“你……” 他握着卫衔雪冰凉的手,感受到方才明晰坠落下的触感,“阿雪——” “你别哭啊……” 第99章 :亲密 上面的动静其实很是安静,卫衔雪不过浅浅呼了口气,“不许说话。” 他声音并无哽咽,在江褚寒怔然想要抬头的时候卫衔雪用胳膊肘把他脑袋抵住了,“也不许抬头。” 江褚寒一愣,自然地觉得卫衔雪是不想让他看见什么,因而只抓着他的手揉了两道,像是安抚,可卫衔雪又在上头抽开手,把他的手也拍下去了,“别乱动。” 江世子霎时被他这话定住了,乖乖地像个木偶被卫衔雪缠着伤口,他低着头,轻声地嘟囔了一句:“你好凶啊。” 卫衔雪的手停顿了下,却还是没有回他,只是把末尾的绳结小心打上了。 “鸦青。”卫衔雪一边替江褚寒把后面的衣服拉起来,一边问了句:“昨夜之后的情况如何了?” 鸦青方才杵在屋里尴尬,差点自己偷摸跑出去了,突然被点到才低头回禀:“昨夜羽林军将领被斩杀,其余下面的人被压回去,现如今京中巡防应当是被虎贲营接手了。” “宫里的情况呢?”卫衔雪到江褚寒面前拉过衣领,“昨夜余太师……” “余太师那边……”鸦青敛眉说过,可他视线骤然一定,“……” 卫衔雪才到江褚寒面前,乖巧听话的江世子好像只存在了一刻,他才被卫衔雪包扎好了伤,走过来就一把把他的腰抱住了——江褚寒这回小心谨慎地待着卫衔雪,有些雷池不敢逾越,可他想了想,如若卫衔雪真在见着他的伤时掉了眼泪,这会儿听了他的话才算失了机会。 江褚寒握着卫衔雪的腰就把他往自己腿上按,卫衔雪第一反应自然是要逃开,可他脚下不稳,被他一拉就坐下了,“你干什么……” 卫衔雪这样坐下来比江褚寒要高出半个头,还没等卫衔雪要起身,江褚寒一只胳膊伸出去,轻轻用手按住了他的后脑勺,他视线平视只到卫衔雪的脖颈边,目光在那颈间掠过,江褚寒很快往前倾过了身,毫无征兆地直接将整个脑袋都往卫衔雪脖颈上埋了过去。 卫衔雪呼吸都急促地停了一瞬,他哪能想到江褚寒会这个时候干这种事,可他脑子里恍惚片刻,想推开的时候忽然力不从心,马上他一惯感官敏锐的脖颈间就落下了江褚寒的呼吸。 卫衔雪呼吸一沉:“……” 又轻又热烈的呼吸在他脖颈上扫过,江褚寒偏了偏头,嘴唇就擦过了他的脖颈,他只是说:“鸦青继续说。” “……”鸦青早在江褚寒开始抱人的时候就背过了身,这会儿又离得远了几步,才硬着头皮道:“余太师昨夜……昨夜并未抓捕归案,他身边的人几乎折损护他逃出宫,原本看他是往太师府的方向逃去,不想城中好像还有什么人接应,半路突然把人截住了,如今不知去向,今日应当还在城中搜捕。” “至于其他人,一干叛乱人等都下狱了,三殿下也是。” 江褚寒几乎是在亲昵地亲吻他的脖子,又压低声音问:“听清了吗?” 卫衔雪抓着江褚寒衣领的手都要给他揉成一团了,“你松……” 他突然咬着舌头“唔”了一声,江褚寒话音一落,借着尾音张开的嘴,一口就轻轻在他脖子上咬了下去,生硬的牙齿在柔软的皮肤里陷进去一点,只带了一点尖锐的侵略。 卫衔雪喉间的声音被他自己压回去了,方才再有什么心疼也忽然烟消云散,江褚寒咬得有些旖旎万分,咬完了就轻轻吻过去,他一路顺着脖子往上,仿佛是在一寸寸攻城略地。 可卫衔雪是个脸皮薄的人,不仅是鸦青还在,而是许久没有亲密,他还在心有芥蒂不知如何翻过的时候,江褚寒就已经登堂入室地过来挑拣起他的桌椅床榻,这让卫衔雪依旧还是无所适从。 鸦青站在一边叹了气,他没回头也没拜礼,自己就朝门口出去了。 卫衔雪听见一点关门的声音,他偏开的视线追着声音去看了一眼,晃神的功夫江褚寒往上的亲过的动作忽然又回头似地,从他下巴往下亲上了他的喉结,卫衔雪下巴一仰,江褚寒故意地轻轻咬了一下,仿佛斥责他的走神。 可卫衔雪现在想不走神也难了,江褚寒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卫衔雪坐在他腿上,江世子随着亲吻发生的变化就在他下面慢慢明晰起来,卫衔雪立刻就不自在了,这触感能把他理智全掰回来,“你还伤着……” 江世子伤都没好,他哪里来的心力折腾和荡漾的…… 但听了卫衔雪这话,江褚寒还是没松手,他只是扣着卫衔雪的后脑勺往自己面前推过,停下了一直往上亲吻的动作,他昂起头,从坐得低些的地方仰望过去,近在咫尺地同卫衔雪抵着眼睛望了一眼。 对视的时候卫衔雪没躲,江褚寒就在他眼里看到点泛红过的端倪,随后卫衔雪就察觉到江褚寒的目的了,他很快把眼睛垂下去,下面就是江褚寒还未合起衣服的胸口,他攥紧的手从江褚寒衣服下面松开,往下用冰凉的指尖朝他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划过了些许,“世子……” 江世子如同见缝插针,把他的手指直接按在自己的胸口下面,江褚寒也低下头,他轻声说:“冒犯殿下了。” “……”卫衔雪皱起眉,江褚寒这胸口下边除了伤,上头的沟壑好像比从前还要明显几分,他江褚寒还真像多的是力气,卫衔雪如同被他架上去,“不行。” “嗯?”江褚寒当即笑了笑,他挪了挪腿,卫衔雪还坐着他就跨开了些,“你说我不行?” “你……”江褚寒还真敢在卫衔雪屁股下面就硬?起来,卫衔雪微微愠怒似地:“放肆。” 江褚寒抓着他的手,他轻轻道:“殿下恕罪。” 可他半点松开的动作也没有,卫衔雪忍了会儿,他没法子,另一只手还空着,江褚寒上半身别的地方都是伤,只能是朝他脸上一巴掌拍过去,轻轻一声甚至没怎么响,江褚寒也只是微微愣了一下。 卫衔雪知道江褚寒爱跟他算账,他率先语气一硬,“你敢?” 江褚寒反应过来,那点触感在脸上好像只是些许刺挠,江褚寒连脸都没怎么歪,他回味着卫衔雪一霎间的慌乱反应,竟然还是笑着,“殿下记臣的话记得这么清楚——” 江褚寒昂着头往上凑近了些许,惹得卫衔雪要把头仰回去,可江褚寒的手还按着他的后脑勺,差点被他近在咫尺就亲上去了。 卫衔雪闭上眼,“江褚寒!” 江褚寒笑得更明显了,他长长地“诶——”了声,“殿下逗起来真好玩儿,可殿下知道臣历来荒唐,你喊声兄长听听,我就顺了殿下的心意。” “你……”卫衔雪攥起手,什么心软的打算也没了,江褚寒如今会装出可怜模样惹人同情,还会说出花言巧语让人动摇,这威逼利诱的话说出来更是草稿都不用打,简直出息得可以直接强买强卖了。 卫衔雪不忍了,他又打了他一巴掌。 “松手。”他仰着头一字一句。 卫衔雪虽然力气不大,这回算是没留手了,江世子脸上一凉,悻悻地把腿阖上了,手也有些僵起来,“行……” 他才松手,卫衔雪就自己站起了身。 江褚寒下巴还有些疼,他张了张手指,在自己衣服上无所适从地揉搓了两下,“阿雪,我……” 他觉得自己好像玩脱了什么,卫衔雪再怎么说也还是个谨守礼义的人,心里想的又多,哪怕玩笑,也不能够这个时候跟他论及什么风月。 可卫衔雪打他,他还真他妈想亲上去。 但他又不敢,这会儿只能盯着人的眼睛,卫衔雪垂下来的视线却真像生气了,他好像能看穿江褚寒想什么,言简意赅地说:“滚出去。” 第135章 “我累了。”卫衔雪转过身理着自己的衣服,他面朝床榻走去一点也没回头,“就不留世子了。” 还真玩脱了,江褚寒辩解说:“我刚才,刚才只是开玩笑……” “我这还伤着,你别赶我走……”江褚寒扶着桌子,站不起身似地道:“小殿下——你可怜可怜……” “……”卫衔雪坐在床上,他回头道:你若现在出去,我还能留你在先生的屋里住些时日……” 后面的话都不言而喻了,江世子心虚笑笑,他按着桌子站起来,“我真没那个意思,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如今伤着,殿下且先休息,我先,我先告退。” 江褚寒出去的时候有些扶着桌椅,到门口才有鸦青接着他,其实江世子也没什么力气了,方才大多想调调情,他又不是什么禽兽,还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落在卫衔雪眼里,怕是要打上折扣,扣他什么离奇古怪的帽子。 但总归留下来了,江褚寒还没觉得今日有亏。 两人都伤得不轻,回屋歇息下来,才真的松开了弦。 卫衔雪回府不久,宫里其实就来了人,说是安抚卫衔雪在宫里的待遇,赏赐了许多东西,流水一样的珍宝摆进院子,还拨了人过去伺候。 传信的时候卫衔雪已经歇下了,就没惊扰了他,府里今日好像不见降尘的踪迹,启礼公公找了找,只能是同鸦青说了陛下的意思,随后还提醒说:“陛下知道世子进了雪院,其实……其实并不高兴。” 鸦青皱着眉,只能是说知道了——可他知道了有什么用? 江褚寒自己要追过来,人家赶也赶不走,难道陛下要下旨直接把他抓回去吗? 鸦青管不着这么多事了,今日在两人面前晃得像个亮晃晃的大蜡烛,他都有点想和鼎灰商议一下,能不能暂且换换当值的差事。 * 这一场叛乱风起云涌,又散得很快,拨云见日只用了一个晚上,很快就肃清了一干叛乱,陛下似乎震怒,余太师没抓捕归案,但太师府很快就被抄了干净,一干家眷甚至没等上会审,就直接判了斩首的死罪。 皇后在当夜没入狱,被人拉去了冷宫,也没人追究一场大火怎么把皇后的大殿烧干净的,余锦秋被关进去,她扣了一夜的门想求陛下放过褚黎的性命,可外头毫无动静,一夜之后她晕过去,醒来就已经疯了。 至于三殿下……褚黎暂且只是被关进了大牢。 雪院里的动静偃旗息鼓。 卫衔雪如今做什么都像故意,安静养伤才最好地把自己摘了出去,江世子同他心照不宣,那一夜什么加官进爵的机会他都让给了旁人。 江褚寒只在卫衔雪那里又争又抢。 这几日愈发冷了,雪院如今倒是不缺上好的炭火,什么贵重的料子也能有人送来,卫衔雪暖着手能在房里待一整天——他觉得养伤的江褚寒也应该如此。 可分明给江世子备了屋子,他还是一整天地往卫衔雪屋里跑,他用自己的人拦住了旁边屋里住的许云卿,吃饭的功夫也只是让府里下人把饭给他送过去,然后自己带着人去卫衔雪屋里用饭。 他还贴心地找了说法:“如今只有你我二人受伤,吃食和旁人肯定不一样,他的饭厨房里有人单独做了,你我才应该吃一样的。” 同吃也就罢了,白日里卫衔雪不让江褚寒和他动手动脚,晚上江世子敢自己摸过来,偷偷滚上卫衔雪的床榻——这事情简直屡禁不止。 卫衔雪因为头疼,夜里总是睡不安稳,因而最近入药时添了安神的药物,这才睡得沉了些,可他不知觉时候,大半夜的床上就多了个悄悄睡过来的人。 江褚寒过来什么也没做,就只是搂着卫衔雪睡觉,卫衔雪平日里行为循规蹈矩,独独睡觉的时候并非端着睡姿,他从前噩梦做多了,总是习惯偏着睡觉蜷在一起,像把自己的软肋全都护住躲藏起来,谁也不愿多加亲近。 可江褚寒就爱抱着缩成一团的卫衔雪睡觉,他能用宽阔的肩膀胳膊把他搂起来,一整个把人圈进怀里,卫衔雪呼吸浅,只有凑近了才能察觉到他微弱鲜活的呼吸声,这声音入耳简直是江褚寒安稳入睡的良药。 只是每次醒来,卫衔雪都要卷过被子把江褚寒赶出去。 他江褚寒简直是个流氓,一巴掌打过去如今知道躲了,一边错了下次还敢。 卫衔雪夜里怕冷,屋里燃了炭火,夜里这才没把窗子关上,可一来二回江褚寒爬窗也溜进来,卫衔雪干脆把火撤了,加了被子锁上了门。 但他一个堂堂侯府世子,不知哪里学来的偷开门锁的把戏,一觉醒来江褚寒照睡不误。 江世子心里还美滋滋的,昨夜床榻上冷,卫衔雪缩起来睡,还会主动往他身上滚,给江褚寒欢喜得大半夜没睡着,他真想往后都把屋里的炭火撤了。 当日晚上卫衔雪还没开始准备入睡,江褚寒就先主动过来了:“我来替殿下暖床。” 第100章 :腰带 江褚寒也不知道吃什么养大的,伤好的速度比上常人好像要快上许多,卫衔雪额头上的伤尚在结痂,他胸口的刀伤都已经在缓缓愈合了,如今还使不了刀兵利刃,但力气恢复半成,就已经够得上常人的力气。 卫衔雪没能把门抵住,不小心放任这个霸王进了屋,江世子回身看到门上换上的新锁,好大一把锁他拿着瞧了瞧,趁着卫衔雪要去抢的时候,眼疾手快地拔下钥匙往门外随便丢了出去,都没听到“哐当”钥匙落地的声音,像丢了老远,只听他把门关上,挂上锁扣“咔哒”一响,门已经被他锁了严实。 “这就没办法了。”江褚寒耷拉着眉眼,“钥匙不小心弄丢了,今夜咱俩都出不去,只能共处一室了。” “不小心?”卫衔雪对着他都气笑了——原本没打算生气,卫衔雪自认面上是个好脾气,可江世子每一日的挨打都是他自找的,他是日子过得太无趣了吗?一天安宁日子也不想过。 江褚寒挪着脚步往床边走,他一边解着衣服外袍,“阿雪,你这屋里好冷。” 卫衔雪就是为着防他才没在屋里放火盆,这会儿还来嫌他屋里冷了,卫衔雪抱着汤婆子站在一边,气得有些不想搭理。 江世子嗅着氛围直接略过了他的气恼,他放下衣服,自己掀开被子就躺下了,“你这被子里也冷。” “但是无妨。”江褚寒一双故作深情的眼睛望着他,“我来替殿下暖床。” “你……”卫衔雪往前一步都不知道说什么骂他,“江褚寒……” “你是故意来找不舒坦的吗?”卫衔雪实在想不通,江褚寒伤都没好全乎,白日里过来开几句玩笑就算了,待在屋里的确无趣,可他大晚上的不睡觉,非要来折腾他。 卫衔雪在比照俗世规矩的时候,远没有江褚寒那般出格,即便亲了抱了,他嘴上还没答应,那就是没同意和江褚寒好,怎么在江褚寒那里就顺其自然地要跟他同床共枕日夜缠绵了? “我明明给你留.欲.加.之.言.了住处,你堂堂一个侯府世子……”卫衔雪闭着眼睛说:“每日到我这里找骂算是什么癖好。” 江褚寒到如今是真不知道卫衔雪还在别扭什么了,怎么亲了抱了就不能睡了?他又没干什么,可张牙舞爪的小殿下落在他眼里无端可爱,为着多看几眼他也赖过来了。 但惹得人生气了不能不哄,江世子早想好了——他在被窝里躺了会儿,捂着被子起了身,“关照一番还挨了骂,我怕你冻着才过来的。” “好了。”他从暖和的被窝里出来,留着床给卫衔雪,“你睡吧。” 江褚寒一个人溜达着到了门边,掏着铁丝出来准备撬锁,捣鼓了会儿“哎呀”一声,“你这,你这今日换什么锁……” 他把手一摊,“这是真打不开了。” 江褚寒顾自往榻上一坐,故作矜持地说:“那我今日睡榻上,绝不打扰殿下安枕。” “……”卫衔雪掐着手心,把汤婆子扔下了,“世子平日里戏班子跑得勤。” ——还真给他演上了。 江世子做戏做双份,他跑到榻边,又没捎上被褥,也没披上衣服,生坐在那儿挨冻,形单影只,怪可怜似的。 卫衔雪望着他,两人之间隔了半个屋子,“你真是……” 江褚寒躲过视线,他自己揉着鼻子,闷声咳了几下。 卫衔雪觉得自己是上上辈子欠了他什么,两辈子都活该被他折腾,江褚寒不分场合时候,他不知道养病的时候要清心寡欲吗? 可他叹了口气,“你过来吧。” 卫衔雪转过身,也到了睡觉的时辰,他自己解开衣带,褪掉外头的衣服,他听着动静江褚寒应当是走过来了。 江褚寒目光落在卫衔雪宽衣解带的动作上,他亲昵道:“可要我帮你……” “帮我?”卫衔雪语气忽然变了调,他把衣服挂上架子,“江世子今夜一定要留下吗?” 第136章 江褚寒脚步一顿,他许久没听卫衔雪这么说话了,这阴阳怪气里带了点危险,如同初见的小狐狸,“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卫衔雪知道他到了身后,“吩咐不敢当,你今夜若想留下来,把手伸出来。” “嗯?”江褚寒伸出手,可他没等卫衔雪回身过来,而是直接绕过卫衔雪的胳膊,两只手环过伸到了他面前,他贴近了像是从后面抱他,“这样吗?” 卫衔雪没有躲闪,他看着身前的手只是道:“把手合上。” 江褚寒照做,他身量高胳膊也长,把卫衔雪环着还能留出余裕。 卫衔雪也没管江褚寒这时候占他便宜了,他把架子上一根长长的柔软腰带取下来,指尖碰过江褚寒的手腕,那略微冰凉的手指接着柔软的触感,卫衔雪往后瞥了一眼,“世子……” 江褚寒骤然呼吸一顿,柔软的腰带随着卫衔雪的动作缠上他合起来的手腕,只是一圈就把他的两只手绑在了一起,江褚寒垂下的视线里很快晃过一丝诧异,但他并没有收回手,而是怔了片刻之后,垂下头用下巴枕上了卫衔雪的肩窝。 江褚寒呼吸微沉,“殿下好手段。” “是吗?”卫衔雪轻笑了声,他继续缠过去,环了几道,不松不紧地把江褚寒的手腕绑住了,那腰带还留了长长一截垂下,卫衔雪拿在手里,他偏过头,险些同肩膀上的江褚寒亲上,很近的距离里视线交缠了会儿,卫衔雪道:“把手抬起来。” 江褚寒懂他的意思,他从卫衔雪胳膊上起来,两只手一齐抬着高过卫衔雪的头顶,就让圈在他怀里的卫衔雪走出去了。 卫衔雪牵着带子挪步坐上床边,他轻轻往前一扯,江褚寒便束手就擒地往他面前走过去,卫衔雪挑起眼道:“世子今夜想留下来,便这样安睡,你觉得如何?” “阿雪如今学坏了——”江褚寒抬手把腰带往自己面前扯了扯,“想跟我玩什么闺房之乐吗?” 卫衔雪却冷笑了下,“世子殿下收一收心思吧,我这是防着你呢。” “冤枉。”江褚寒试了试绳结绑的松紧,“我分明循规蹈矩,这几日什么都没做过。” 卫衔雪却不管他,他躺上床睡在里头,拉过衣带在自己一只腕上打了个结,“你若再不安分,我就把你锁在床头。” “哪敢——”江褚寒跟着他坐上床,规矩躺下,“那麻烦殿下替我盖被。” 卫衔雪重新起来,才发现忘了吹烛,但他不便再下去,便跪起来将床帘拉起,他抬过手,不想绳子太短,拉得江褚寒的手也跟着抬起来了,江世子没吭声,就顺着他,可等卫衔雪把帘子放下,江褚寒忽然就把手垂下去了。 另一端的卫衔雪立刻跪得不稳,当即朝着江褚寒的方向倒了下去,正正好地倒在了他的胸口上,这一下卫衔雪还没反应过来,江褚寒就很快扬了扬头,几乎是小鸡啄米一般对着卫衔雪嘴上就亲了一口。 那一瞬卫衔雪瞳孔震得仿佛受了惊吓,脑子里一圈圈生气的涟漪就要散开,可紧接着倒下的江世子眉头皱起,他“嘶”地一声蜷了下胳膊和胸口,卫衔雪立刻反应过来了,他倒下的地方按着了江褚寒的伤口。 他赶紧翻过去了,也没顾得及江褚寒这亲一口的故意,他忍了忍,伸手去把江褚寒的被子盖好,“睡觉。” 江褚寒不可置信:“你不生气?” “生气有什么用。”卫衔雪睡下去,“你又不会改。” 江世子嘿嘿一笑,“你心疼我。” 卫衔雪没找着他这话里的关系,他闭上眼,“江褚寒,以后别这样了。” 江褚寒一怔。 卫衔雪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想可怜你。” “你我以后,平等地站在一起不好吗?” 江褚寒偏过头,“阿雪……” 卫衔雪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道:“我绑得不紧,疼的话跟我说。” 江褚寒老老实实,“好……” …… * 京城里又下了一场雪。 雪停的时候,卫衔雪收到了一张宴请的拜帖。 “娄少爷?”卫衔雪看过帖子,阖上放在桌边,“娄少爷请我去喝酒,头一回的事。” 江世子拿过去翻了遍,“请你去喝酒……上头没有我的名字?”他把帖子一扔,“他娄元旭不会要挖我墙角吧?” 外头尚有雪景,卫衔雪挑开竹帘,在屋里生火煮茶,他从热气腾腾里倒出一杯茶来,一边道:“以娄少爷同世子的关系,不发拜帖你也是会去的。” “你去我自然会去,只是娄少爷今非昔比……”江褚寒接过卫衔雪递过来的茶水,“那一日宫宴上娄少爷替我开口同余丞秋争辩,说起来算是我求他帮忙,可凭着我同他杯酒的情分他做不到这个地步,如今的娄家越过余氏,侯府什么也没捞着,今后……” “那我更要去了。”卫衔雪端过茶水尝了一口,“不好喝。” “阿雪煮的什么都好喝。”江褚寒弯着眉眼喝了一口,“这宴会上落的是娄元旭的名字,但我听闻……二殿下近日同他走得很近。” “收敛人心嘛,人之常情。”卫衔雪重新往茶盏里倒了些水,“娄少爷两次替我解围,冲着答谢我也是要去的,就是不知道备什么礼好。” “正巧我这几日要回侯府一趟。”江褚寒往炭盆里翻了下炭火,“我替你备一份。” 卫衔雪“嗯”了一声,他双手捧着杯子,暖手似的。 “你不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江褚寒自己接着说:“我这几日都不回来。” 卫衔雪又“嗯”了一声。 “……”江褚寒尝口茶自己缓缓,又道:“你还记得天巧匣的事吗?我记得你说那日在蕴星楼,有个人把另一个天巧匣拿走了,事情巧了,我当日从余丞秋府里拿过来的钥匙也有两把。” “栖岩山上我顾及不到这个事,当日的钥匙开了手上那个盒子,另外一把我放在侯府没想起来追查,但这几日才发现,那钥匙不知什么时候被盗走了。” 卫衔雪挑起眼,“那箱子里的东西也同余太师有关,话说……余太师还未曾抓到吧?” “是——见了鬼了。”江褚寒这些日子没管这些,但虎贲营那边有消息还会递到他手里,的确是没找着余太师的踪迹,仿佛他已经离开了京城,可城门戒严多日,理应不会被他逃出去才是。 卫衔雪只是镇定地喝了口茶,“看来余太师口中还能挖出点什么。” 江褚寒看了他一眼,他改了话茬,“我这几日回去……也是看我阿姐。” “大公主,我知道她。”卫衔雪道:“虽然不曾谋面,但公主是难得的巾帼英雄。” “我阿姐……我跟你说实话,许是她出身不高,或者……总之陛下不大喜欢她,但她从前跟我母亲亲近,若要承袭我母亲帐下的衣钵,她怕是比我还要合适,侯府里就我一个独子,说起来她是我姐姐。”江褚寒摸了下鼻子,“我喊她住在侯府,这些日子都没回去见过她。” “既是长姐,应该的。”卫衔雪抬眼道:“那她也是我的阿姐。” 见江褚寒目光动了动,卫衔雪才又说了一句,“我说她真是我姐姐。” 江褚寒略微失望地“哦”了一声。 * 宴会只在两日之后。 卫衔雪额头上的伤差不多好了,只留了细细的一点痕迹被额前的头发遮住了,他脸色虽然还有些不好,但他换了身比从前贵重的衣服,就把他那点病气压下去了,只有些像是文弱。 这些日子降尘不在府中,江褚寒把鼎灰和酡颜留给了他,出去赴宴时就是他二人跟着,江褚寒说是随后自己从侯府过来。 宴会原本定的夜宴,卫衔雪申时便出了门。 马车在酒楼前停下,卫衔雪下马有人接着,许久不出府了,卫衔雪觉得今日来引他的人格外客气。 客气得不像接一个燕国质子,但卫衔雪没有多想,他直接跟着上楼,去了帖子上提前定好的雅间。 娄元旭竟然亲自在雅间外接着人,他喊后边引路的先退下了,对着卫衔雪寒暄几句,他往后望了望,“褚寒……没过来?” “我记得你身边有个……”娄少爷想了想,“今日跟你来的怎么是褚寒的人。” 卫衔雪只是左右望了眼,还没回答,娄少爷就眨了眨眼,他咳了一声,“那个……今日有个事要同你说,近来京城里的消息……不知道你知道多少。” 卫衔雪摇了摇头,“我在府中,并未打听外面的事。” “那……唉,褚寒也不跟你说。”娄元旭本想拉一下卫衔雪的手腕往一边站站,伸手又停住了,他放低了声,“今日的宴会虽是由我做东,但二殿下……怕是要来。” 卫衔雪不解地笑了笑,“娄少爷可是提醒我要给殿下敬酒?” 娄元旭支支吾吾,“二殿下如今身份贵重,得罪自然是得罪不得的,但你……你自己不知道吗?” 第137章 卫衔雪敛起眉,“还麻烦娄少爷明说。” “你前些日子在宫里揭穿余太师那事不是立了功吗?满朝文武也见着陛下把你带去后殿诊治,这样的天恩落在身上……”娄少爷讳莫如深地说:“如今京城里都在传,陛下要收你当义子。” “义子?”卫衔雪脸上的冷意倏然就闪过去了,他怔了片刻,对着娄元旭和风细雨地收敛了脸上的情绪,“娄少爷说笑了,没有这样的事。” 娄元旭袖口的手一顿,“你……” 卫衔雪温和笑了笑,“那一日娄少爷替我说话,我心存感激,今日过来就是道谢,至于方才的话,我当日不过顺坡下驴,算不得什么功劳,甚至比不过娄少爷,这样说来陛下也能收您当义子,并无根据的事,早下了定论怕是要让娄家失望。” “你说的也是。” 娄元旭也跟着也笑了,“但我就一个混子,哪里知道这么多,摆个宴大家喝酒——应该的,不过今日请来的人,都是值得你见一见的。” 娄元旭打开门,雅间里一众人望过来,不过一会儿看清了是谁,里头的人纷纷站起了身。 卫衔雪眼睛一眯——这些人……竟然都是熟人。 当日褚黎还是三殿下的时候,也设宴请过卫衔雪一次,那一次卫衔雪还没到场,就被人绑过去羞辱了番,随后到了酒楼,又有人跟着褚黎沆瀣一气,想接着为难。 巧了,今日这些人,恰巧还正是当日的那些“熟人”。 第101章 :流言 一屋子霎时被赔笑声灌满了,卫衔雪走进去,感觉落在身上的目光都是陌生的。 这是信了陛下要把他当义子的传言吗? 京城里多的是见人下菜碟的事,当日卫衔雪身份低微,上赶着看他笑话的人能排出京城,如今不过有几句谣言,就有人对他笑脸相迎——卫衔雪着实觉得有些可笑。 但他笑得并无破绽,卫衔雪对着屋里拜了个礼,“诸位……” “这就多礼了不是——”卫衔雪的话还没说完,屋里离得近的就已经迎过来拦住了他的动作,“卫公子今日是娄少爷宴请的贵客,咱们这些人都是借光来喝杯酒,怎么能受你的礼。” 卫衔雪伸手不过虚虚抬过,那人拦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收回去了,没让人碰着,他客套着说:“担不上贵客,诸位客气。” “我今日……”卫衔雪笑着,站在席外道:“可还来迟了?” 他这话一出,席间竟一时噤声,在坐的富家少爷互相对视几眼,脸色有些难堪,从前的事好像谁都还记得,京城里拜高踩低的事不少,瞬息万变的事也多,可谁能想到三殿下会倒下,这个卫衔雪能走到陛下的面前。 连娄少爷也看了卫衔雪一眼,心说他这性子和江褚寒还真是相配。 不知是谁率先赔笑了句:“这菜都没上,哪能说来迟,该是咱们来早了。” 旁人也就跟着道:“这也是奔着席面着急,来早了来早了……” “咱们,咱们先罚酒。”众人纷纷道:“咱们先自罚三杯。” 觥筹交错的声音在桌上响了会儿,满座富家少爷对着还没入席的卫衔雪很快倒了杯酒,亮着杯子一齐喝下了,又要再去倒一杯,卫衔雪这时候走上前。 “诸位也太客气了。”卫衔雪走到席上空着的位置里稍微靠边的地方,又被娄元旭往中间推了些许,他自然地伸手去揭了个杯子,有人看着眼色替他也倒了杯酒。 卫衔雪端起杯子,“先来后到自然是有的,哪能让诸位敬我。” 他端起杯子喝了酒,又在注视下自己倒了一杯,“娄少爷做东,我也该单独敬娄少爷。” 卫衔雪对着娄元旭也喝了一杯,他把杯子往前推了一下,这才敛着眉坐下。 娄元旭见他喝了两杯,赔了杯酒有些没滋没味的,他坐在旁边轻声说:“你这开场两杯酒,等会别喝多了,喝多了我也没法交代……” 卫衔雪平日里是不喝酒的,大梁的酒喝起来太烈,他三杯往上就容易醉了,“这话一会儿你同世子说说,他才是逞意气又没轻没重的。” “那不能够。”娄元旭嗤了声,“他还欠我多了,你今儿不喝的我也得冠到他头上。” 卫衔雪绵长地叹了口气,“娄少爷三思啊——” 他话音刚落,门口忽然有了动静,再打开门,席间众人又重新站起来,跨进门的正是二殿下褚霁——二皇子近日可是春风得意,三殿下虽没被判下来,但他倒下都成了板上钉钉,如今宫里的皇子就一个褚霁,过往他再寂寂无名,如今也让人大大方方见着了,且他身前身后空无一人。 褚霁端着随和的性子免了屋里的礼,他往席面正中坐过去,侧首笑道:“许久不见衔雪,记得从前还是驿站有机会共事,今日倒巧。” 娄元旭招呼人去开席了,卫衔雪坐在席中,满桌子的视线都望着他和褚霁,二殿下这话说得仿佛他同卫衔雪很熟,倒像是特意给卫衔雪脸上贴了金。 卫衔雪客气笑道:“理应是我前去拜会,就是怕叨扰了殿下。” “这是说哪里话。”褚霁摆了摆手,“总不过身在京城,就算宫里宫外也不过一堵宫墙,如今又还算不得什么差别,以后要相聚见面的机会还多着。” 他往桌上看了眼,就是示意旁边倒酒,“近日听御前的人提起,父皇让人预备年节宫宴,特意要把你的名字加上去。” 褚霁将一杯酒推到卫衔雪面前,“届时也让衔雪尝尝宫宴上的酒。” 卫衔雪的指尖触了下杯,“殿下客气了……” 他一边心里想过去,褚霁虽然平日待人也客气,可他在这么些名门少爷面前说这些,像是想把近日的传言给盖棺定论了。 义子么?卫衔雪这些时日还没来得及追究一路过来,褚霁在其中到底掺和了什么。 “殿下好意不当不受,不知殿下平日里都有什么喜好?”卫衔雪端过杯子,“也不曾听闻殿下流连酒楼,想必是连牌九也不会推吧?” 褚霁端杯的动作停了一下,但他眼睛眯过,其中的情绪让人难以察觉,他笑道:“会倒是会上一些,怎么今日你有这个兴致?” “殿下说笑。”卫衔雪垂眼要去喝酒,“是我技艺生……” 不想这雅间的门又被推开了,卫衔雪不过往那边望了一眼,手里的酒便没再喝,他原封不动地又放了回去。 “我这是又来迟了。”江褚寒跨进门,他往屋里扫上一眼,最后把视线落在娄元旭身上,江世子有些轻佻地说:“娄少爷今日都请的什么人,给他们发了拜帖,也不知道叫我?” “你小子还要我请?”娄元旭搁席间坐着,示意着视线往中间看了一眼。 可江褚寒没把他这眼色当回事,他停在门边,“今日我不请自来,还捎了个人,不知道诸位可还介意。” 他往里边走过,身后跟了个人一道进来。 “公,公主……”娄少爷望着慌了下神,有些责怪地朝江褚寒剜了一眼,又很快笑过去,“大公主这么大的面子,我哪敢说什么,快过来坐。” 褚苑今日穿了一身女装,却还是有些英气十足的模样,不过她头一回在京城里这般露面,那些个小少爷都不认识她,这回听了名头不明觉厉,又重新站起来了。 大公主只是不在京城,远在边境的时候待人接物其实信手拈来得多,她抬了抬手,“过来蹭口酒喝,不必客气。” “二弟好久不见。”褚苑冲着正中笑道。 褚霁眯着眼笑,这许久他才站起来,“长姐来了,理应上座。” 江褚寒好像是才看见他,“二殿下也在,殿下近来多的是人要结交,怎的有空来这里。” 江世子还是一副谁也不怕的样子,他走到席边,冲席间一圈人望过去,目光落在离卫衔雪不远的位置上,“怎么又是你?” 旁边一个小少爷坐都没坐,他上一回去三殿下的宴会被江世子一脚踹翻了,这事儿到现在都忘不了,眼见被他认出来,他缩着赶忙往一边让过去,“世,世子……世子请。” 江褚寒也不客气,他直接坐下去,“这屋里人也太多了。” 他似乎想了想,目光从身边开始往一旁扫过,几乎把屋里的外人看了一圈,对着一众人惶恐的表情,他往座椅上一靠,“你们都滚。”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众人往二殿下看过去,只见褚霁挪了座,让给了大公主,他坐下时脸色依然如常,好像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只有娄元旭喊了一声,“褚寒——” 江世子“啧”了一声,他手指敲了敲桌,这一下那个被踹过的小少爷原本也不敢吃这个饭了,他率先结巴着退一步,“那,那我,我就先告退了……” 一个人走了,这屋里其他人也跟着从席面上退开,江褚寒等人出去把门带上,才挪了个座,把凳子拉开坐得宽敞。 江世子贴心地将身边一个座椅也一样拉开了,“阿雪过来坐。” 第138章 他脸色变得快,这下看屋里旁人的目光也和煦了许多。 “我说娄少爷。”江褚寒摸着筷子,“你的席面金贵,下回也别什么人都请来了。” 卫衔雪原本坐在褚霁身侧,他闻声起来,似乎很是听话地朝江褚寒身边坐了过去。 娄元旭摸着杯盏,今日虽是他做东,但请什么人来其实大多是二殿下的意思,这些人走不走的,和他也没多大关系,毕竟有二殿下在,他江褚寒打的也不是他的脸,这一桌的皇亲国戚,就是真打起来了也轮不到他来收拾什么烂摊子。 只是这屋里旁人散了,还得轮到他来倒酒,他倒了几杯全放到正中,“今日这事闹得,那我就先敬诸位一杯。” 一人一杯酒拿过去,自然地就端着杯子喝了,可江褚寒才刚抬手,就见卫衔雪很快把自己一杯酒干了,又把他拦住了,他卫公子平日里滴酒不沾,这会儿竟然不声不响地将江世子手里那杯酒也拿了过去,他仰头又喝进去,皱着眉头闭了眼才进了喉咙。 少见……江褚寒实在是怔了一下,卫衔雪给他挡酒……江世子几乎杵着桌子偏头去看人,细细地注视起卫衔雪那因为不善喝酒皱起的眉梢。 可卫衔雪放下杯子,没去看江褚寒,反倒是望了眼娄元旭,“娄少爷……” 娄少爷支支吾吾,“这酒……” 他咳了一声,一脸有些惋惜的表情,“褚寒你一个大男人,怎的连杯酒也要别人代劳。” 卫衔雪还皱着眉,“世子伤还没好,不宜喝酒。” 娄元旭:“……” 褚苑看着场合,她忽然道:“这位是娄家少爷吧,有一事想要麻烦,不知可还方便。” 娄元旭赶忙转过去,“公主不必客气。” “原本是不便提的,但今日同几个弟弟相聚不易,不想枉费了你一片心意。”褚苑转着手里的杯子,“今日这酒喝得出是京城里的好酒,但我久在边疆,喝多了烈酒,今日倒还喝不惯了,可否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娄元旭立刻明白了,他们几个姐姐弟弟要说话,这是喊他出去,娄少爷站起身,“我这就去准备。” 这雅间的门阖上,席间就剩了四个人。 四个人好像很微妙地互相看了眼,褚霁先笑着开了口,“今日这席面倒像是冲我来了。” 褚苑斟酌的话到了喉间,不想江褚寒率先直言:“二殿下,我也不是什么拐弯抹角的人,近日京城里的流言,是你的意思吧?” 卫衔雪好像并未同他通过什么气,眨着眼睛朝他望了过去。 “什么流言蜚语?”褚霁正坐桌前,脸上还是带了点平静的笑意,“褚寒许久不见,怎的性子还是未曾收敛。” “二殿下犯不着跟我扯旁的规矩,我既是来问,就不是说什么无稽之谈。”他把一只手搁上桌,“京城里说陛下要收卫衔雪当义子的消息,是你传出去的吧?” 江褚寒挑起眼道:“殿下这是着什么急呢?陛下都没发话,你就替他把人认上了。” 褚苑趁江褚寒说话的功夫,这才去打量了番坐在对面的卫衔雪——卫衔雪消瘦,却生得好,这会儿脸上似乎是喝了酒或是屋里热,脸上泛上一点红晕,那一点苍白病气便被压下去了,显得人有些安静温和,江褚寒说话的时候他并未吭声,可目光一直朝旁边落过去,似乎只凝聚在江褚寒脸上。 褚霁还是平静地说:“父皇的意思谁敢揣测,圣恩不定,如何都是天恩,我哪里敢妄加定论。” “怎么?你的意思是……”江褚寒怀疑道:“那话还真是陛下的意思?”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褚霁忽然偏过头,“长姐,世子如今耽于情谊,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但姐姐理应是明事理的,此事若让你来看,父皇应当如何定论?” 褚苑还在看着卫衔雪,一时没回过神,“你说,你说什么?” 褚霁轻叹了口气,他重新道:“褚寒不清楚,长姐应当同我一样记得清楚吧?当年父皇从南境归来大病了一场,失魂落魄如同丢了东西,可你我误入他的卧房,应当是看到了父皇珍藏密室的那幅画作,那个女子……” 褚苑神色缓缓肃然,褚霁接着说:“当年倒是未曾多想,直到那日宴会之时,见到父皇不可置信小心谨慎的模样,那副画才时经多年重入脑海,偏偏那一日我入宫,还偶然碰见了父皇收拾旧物……” “这荒唐的猜测我到如今都不敢细想,咱们在场诸位……”褚霁狭长的眼里满是正经,“莫不还真是同出一脉了。” 屋里忽然一静,江褚寒下意识去抓卫衔雪的手,不想卫衔雪好像没听到似的,他把手伸过来,看他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异常。 江褚寒抓着手像添了底气,“此事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盖棺定论又是想让大家如何觉得?” 褚霁只对着褚苑道:“长姐觉得,若是父皇的血脉遭人混淆,添上妃嫔失贞另嫁的说法,我大梁应当如何自处,届时两国又该如何争辩?” 褚苑面色倏然一凝,大公主带兵打仗多年,权衡利弊在大事面前从不含糊,她竟然也动摇了一刻。 江褚寒立即喊了声:“阿姐——” “褚寒。”褚苑面色凝重地抬起眼,“褚霁说得……有理。” 江褚寒只觉得好笑,他还想争辩,但说到这里卫衔雪再一言不发就有些奇怪了,他侧身道:“四殿下。” “……”江褚寒牵着手望过去,不想义愤填膺的话还没开口,满眼忽然就被灌进了一个和煦不过的笑意。 卫衔雪脸色微微泛红,他抬着嘴角,竟然很是温柔地望着他笑了一笑。 “这……”江褚寒再怎么生气也一下就被浇灭了,他心里忽然生起个猜测,“阿雪。” 江褚寒凑近过去嗅了一下,“你不会……醉了吧?” “娄少爷……娄少爷他……”卫衔雪伸着手,手指有些虚虚地朝桌上指了一下,“这酒……” 江褚寒赶紧拿过卫衔雪方才喝过的杯子,他凑近闻了,“娄元旭……” 江世子把杯子往桌上一磕,“娄元旭给我等着……” 方才卫衔雪喝了两杯酒,若是两杯普通的酒倒也无事,可他娄元旭偏偏来找江世子的麻烦,独独给他那一杯倒了烈酒,那酒就是江褚寒也喝不得几杯,结果让卫衔雪喝下了,他那酒量…… 卫衔雪把手收回来,他把另一只手也朝江褚寒伸过去,他迷蒙着摇了摇头,“我……我喝不下了……” 江褚寒心里骤然一动,他立刻把卫衔雪两只手都接过去,然后往他那边站过了身,“不喝了不喝了。” 卫衔雪似乎有些坐不住,往前一靠,就靠上了江褚寒的胸腹,他迷蒙地喊了声:“世子……” “……”江褚寒心里就是再有气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卫衔雪这样靠过来,他就是跟人打上了也要回头过来哄人的——接着江褚寒当着两人的面,微微弯下身来,他把卫衔雪的手放上自己的肩膀,然后伸手揽过他,把卫衔雪一下抱起来了。 他目光微冷望向褚霁,“二殿下既然知道圣意难测,就不该随意揣测,小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江褚寒抱着人从席间出来,他从褚苑身边走过,“阿姐对不住,我今日先回雪院,侯府的门不用给我留了。” 江褚寒抱着人,直接就从屋里出去了。 第102章 :醉意 一路从楼上下来,江褚寒刻意把卫衔雪往自己怀里揽了一些,没让旁人轻易看出卫衔雪的身份容貌,但原本是江褚寒抱他,卫衔雪也不知是从雅间出来怕冷还是怎么的,少见地故意趴在江褚寒怀里埋着,还伸手去揽住了他的肩膀。 江褚寒直奔楼下,冬日里天黑得早,从酒楼里出来,外头就已经是入夜的时辰。 前几日下的雪还未融净,冬日里冷风一吹就是满面生冷,如同刮着刀子,卫衔雪后面的衣领涌进冷风,他缩着脖子蜷了一下,但好像被风刮醒了些,他微微扬了扬头。 江褚寒看到马车牵过来,立刻就要抱卫衔雪上去,卫衔雪却忽然抓上江褚寒胸口的衣服,他很轻地摇了摇头,“不坐马车……” 江褚寒记得从前有一次卫衔雪喝醉了酒,坐上马车颠簸就有些难受,他停下动作,还将人抱着,就只让赶车的人将马车里的斗篷披风取出来。 卫衔雪脸上的红晕慢慢散开了,那酒对他来说还太烈,他此刻扒拉起江褚寒的衣服,似乎是和自己的理智缠斗,他模糊地说着话:“我,我还要,还要去……去……” “江褚寒你放我下,下来……” “不行,你等等,我好像有点走不动……” 卫衔雪蹭了蹭江褚寒的衣领,靠了一会儿又道:“你这里,这里还疼不疼啊?” 自从这一辈子认识卫衔雪以来,江褚寒真的太少见到卫衔雪这个模样了,他现如今聪明玲珑,迷糊的时候简直屈指可数,就连掉什么眼泪也都藏着掖着,哪里有现在上赶着往他怀里钻的时候——可江褚寒还是觉得有些后悔,方才不该让他喝下那一杯的酒的。 第139章 “你别下来,我抱你回去。”江褚寒抱着人又往自己怀里拢了一下,下面递了斗篷,他让人披着围过来,把卫衔雪半边的身子也一齐罩住了。 江褚寒围好了披风,就抱着人往家的方向走,卫衔雪的呼吸在他怀里少见地要重上一些,微微的酒味顺着寒风往鼻息里涌,江褚寒盯着人看一会儿,又看着路,安静的思绪不免往下想: 卫衔雪……是陛下的孩子,其实关于他身世的缘由,卫衔雪并没有跟他一五一十地说过,江褚寒也不知道卫衔雪是如何从一个他国质子忽然就变成了当朝皇子,这事情很突然,就连经历过前世的江褚寒也没察觉过一丁点端倪,所以卫衔雪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他的身世的? 是从前世还是…… 说起前世,江褚寒其实一直觉得怅然若失,关于从前的回忆有些戛然而止,所以他试着往下想过,可脑子里空白之外,还会有些难言的悲痛和悔过突然涌起,仿佛是他躯体上被生硬打下的什么烙印,让他久久也难以释怀。 可想不起,他什么也想不起——以江褚寒的性子想不起就算了,只是他有些在意,若他轻易死在那一箭之下,卫衔雪呢?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卫衔雪这一生过得太坎坷了,江褚寒不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他过得不好,如今看来,难怪燕国的皇帝不喜欢这个孩子,难怪愿意送他去大梁受苦。 所以他前半生经历了这么些磨难,往后的半辈子若连身份都找不回来,那他这一生到底什么呢? 江褚寒想想就替小殿下不平,但他知道以卫衔雪的性子,这事情是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往雪院的方向走了会儿,冷风吹得更凶了,卫衔雪怕冷地缩了缩脖子,江褚寒视线一垂,就见卫衔雪伸手拉住了他的衣领,他伸着脑袋凑了凑,“我,我不回去…” “我还要去一个地方。”卫衔雪用手臂挂着他的肩膀,却一边伸腿要站下去,“你让我下来,我,我没事了……” 卫衔雪说话带了一点模糊的鼻音,但他心里好像很清楚,他落下来稳着脚,手还不忘了抚过江褚寒伤口的位置,“你,还伤着呢。” 江褚寒自己都没他这么在意伤不伤的,他依着意思放他下来,用胳膊拦着别让他摔倒,“要走回去吗?” 江褚寒想了想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往卫衔雪肩膀上披过去,正系着绳结,卫衔雪突然把头垂下来,“你陪我,陪我去个地方。” “想去哪?”江褚寒想不出卫衔雪大冬天能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卫衔雪站稳了,他走出一步,“你别让人跟着。” 江褚寒往身后一望,后面还跟着马车和鼎灰鸦青他们,江世子担心卫衔雪一会儿走不到家,所以没把人都遣走,但这群人也知道不方便打扰,一直都隔着距离落在后面。 让他们走吗?江褚寒想了会儿,他肯定地说:“没有人跟着。” “……”卫衔雪睁着眼睛回头,他辨认了一会儿,“江褚寒,你别……别骗我。” 卫衔雪醉的时候心里门清,他都能认出后面跟着的鸦青,他回过头有些生气似的,朝江褚寒胸口上就很轻地锤了一下,“我没喝醉,我也不瞎,江……” “好好好——”想来好歹是在京城,江褚寒朝身后挥了挥手,回过来重新说:“真没人跟着。” 卫衔雪抓着他胸口的衣服揉了揉,“你怎么总是把我当傻子……” “我是想带你,带你……”卫衔雪很轻地哼了一声,他把手捧起来呵了口气,“好冷。” 街上的雪都没化完,行人都知道夜里不宜出门,一路上人少之又少,江褚寒把卫衔雪的手捧过去,有些心疼地说:“你这体虚的毛病也该好好养养了,怎么手这么凉。” 江褚寒顺着手往上,就看见卫衔雪鼻头都红了,他脸上喝了酒的红晕还没下去,那张脸看起来像是气红了又委屈难受,不见一丁点有獠牙的样子,只平白让人觉得怜爱。 这模样给江褚寒看出点私自占用的冲动了,真想把他按进怀里再不放开——人其实总能共情从前的自己,江褚寒到现在依然能理解自己为什么想要把卫衔雪锁起来关进侯府,如今只是不舍得了,能把自己征服的欲望压下去,更多地填上些喜欢和小心翼翼的珍重。 “我……我一直都这样,会好的吧?”卫衔雪仰起头冲江褚寒望过去,“我们不说了……还有人等我。” 卫衔雪牵着手就要走,江褚寒却站在原地没动,卫衔雪拉一下没拉动,脚下反倒是有些不稳地朝后一仰,往后倒时当即被江褚寒接住了。 江世子敛起眉,“你……你去见谁?” 这大晚上的,卫衔雪哪有什么人要去见?哪有什么人他喝醉了酒也要去见? “你干什么——”卫衔雪往后一倒脑子都昏了,他有些站不稳,“我去见……我不能说……” “你……”江世子在冷风里张了半天的口,牙关都要凉了,他咬下来,“行——我陪你去。” 京城里入冬许久了,再过些时日都快到年关,年节的装饰有些地方预备挂起来,一路许些高楼都已经挂上了红灯笼,添了些喜庆的年味。 卫衔雪绕过那么些高楼,走着离着灯火越来越远了,江褚寒见他还冲着漆黑的巷子里走过去,一时有些犹豫,“阿雪,我今日出门……未曾带刀。” “我们……” 卫衔雪轻轻说:“我们继续走。” 江褚寒只好在夜色里放慢了呼吸,他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不想卫衔雪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别怕。”卫衔雪道:“我保护你。” 江褚寒怔了不是一会儿,只是他才走神的功夫,夜色里一点刀剑出鞘的声音如同银瓶乍破,在这安静的夜色里倏然响过去了,江褚寒不过一点尾音就立马回过神来,“小心!” 江世子千锤百炼的身手不过借着一点细微的衣服擦动声,很快就对着身前抬手挡了过去,那一下也不知是挡了什么,江褚寒还没来得及过几招,还牵在手里的卫衔雪马上喊了声:“住手!” 没想到对面住手的动作比江褚寒还快,那边退了几步,慢悠悠地喊了一声:“殿下——” 是降尘? 江褚寒这些时日不见他,还以为他不在京城,降尘在夜色里好像很不高兴,“殿下怎么带他过来?” 卫衔雪声音有些沙沙的,“我……我带他过来的。” 降尘耳朵好,立马听出卫衔雪的不对劲了,他赶忙凑过去,“殿下,你……你喝酒了?” “一点点。”卫衔雪还是拉着江褚寒的手,他往前走,“你带我去见他。” “你这……”降尘有些犹豫地拦了一下,“殿下——你怎么能带他……” 江褚寒这就挑起眼了,“没大没小的,京城里还有哪里本世子不能去的?” “……”降尘有些看不出卫衔雪如今的状况,琢磨着不敢让步,只好冲江褚寒道:“你给我家殿下灌什么迷魂药了?他能带你过来?” “降尘——”卫衔雪拦住了,“没关系。” 他声音绵绵的,却好像有些认真,“他也是我的人。” 夜风轻飘飘地吹过去了,就连江褚寒也怔了一下,他愕然地回过神去望一眼卫衔雪,一边发现卫衔雪握着他的手都紧了几分,他好像说出这话之后有些满意,歪着头想了想,又咳了一声,“走吧。” “……”降尘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对着江褚寒阴阳怪气道:“世子真要去,一会儿可别后悔!” “我是被吓唬大的吗?”江世子满心都飘了好一会儿了,殿下让他去赴汤蹈火现在他也去了。 降尘转身在前面引路,江褚寒走了几步,就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周围还有旁人了,这一路的目光过来,仿佛有些微妙——江褚寒早知道卫衔雪手下除了降尘还有别人了,可他在大梁没有根基,那些人的身份他猜来猜去,大概只有一个可能。 再往前走江褚寒也猜到卫衔雪要去哪里了,绛京城东面是观星台,钦天监也建在此处,传闻是风水聚集之所,灵气充沛,而在卫衔雪在离宫前,亲自去求请陛下,在这边建了一座祭灵台。 说是告慰当年死在战乱中的百姓,那时候法事做了足足四十九天,随后卫衔雪一个人叩拜着登上高台,在这祭灵台上不吃不喝地跪了三日。 祭灵台表面是筑起的高台,但下面其实挖了个空洞,连着地上的部分建成简易的屋舍,当初除了祭拜,卫衔雪冬日里还在这地方守灵了很久,茹素抄过的经书,全都一并烧给了先灵。 这事说来是他自讨苦吃,不过当初这件事之后,燕国质子的骂名竟然在京中有些松动,好像从那时起卫衔雪就在为自己来日的名声打算了。 但自那次祭拜之后,这祭灵台早已荒废很久了,甚至甚少有人过来。 江褚寒心里忽然有了个不可置信的猜测。 走到祭灵台前,卫衔雪脚步停下,周围没有点灯,但脚步声纷纷过来,几乎围着卫衔雪停了一圈,很快周围一圈齐刷刷跪下来,夜色里道:“拜见殿下。” 第140章 卫衔雪微微颔首,他很轻地“嗯”了一声。 “世子看到了吧?”降尘回身过来也跪下了,“可要抓我等归案?” 周遭虽是夜色弥漫,江褚寒只能稍微认出周遭人的打扮,他们一身夜行衣隐藏了身形,可看他们的称呼动作,应该都是燕国派往大梁的暗探。 燕国暗探……江世子论身份论性子都是不可能对他们手下留情的,碰着从前的江褚寒这还算是一网打尽的好机会,这些就是卫衔雪手底下的人吗? 卫衔雪手下有人不稀罕,可他怎么会带他来见他们? 这莫不还真是他今日醉迷糊干出的糊涂事吧? 偏偏卫衔雪忽然道:“江世子,你觉得呢?” 江褚寒张了张口,“我……” 降尘看江褚寒像那什么祸国殃民狐媚祸主的狐狸精,他才是蒙了自家殿下的眼,让卫衔雪算是昏聩地把人领到这里来了。 他嘲讽道:“世子见着咱们不蒙着眼,安然无恙地回去了,这就算是通敌叛国了吧?” “你……”江褚寒有些愠怒道:“你给我闭嘴。” “我……你家殿下都说了。”江褚寒有些话当众说出来有些别扭,他硬着头皮道:“什么你家殿下,我家殿下说我是他的人——” 周围一时安静,一圈人跪着,好像有些微试探的目光悄悄抬起来望过去。 不是……江褚寒低着声音说:“阿雪,你说句话啊。” 第103章 :求证 夜色沉寂,卫衔雪很轻地“嗯”了一声。 “……”江褚寒心说他嗯什么? 大晚上的他把人召过来,不可能是想让他孤身一人双拳敌众,还有这降尘说话也太不中听了,回回卫衔雪对他使脸色的时候不会是他在旁边撺掇的吧? 江世子想了想,觉得卫衔雪今日恐怕是真的有些不清醒了,他把人的手握起来,准备带他回去,可卫衔雪过了这么久,才忽然偏过身来说:“你说得对。” “世子……”卫衔雪忽然把另一只手伸起来,他像是清醒又不清醒,抬起手朝着江褚寒的脸捧了过去,差点并未捧正,“我带你去见个人。” 江褚寒猝然有些诧异,随后卫衔雪拉起他就往那祭灵台下面搭起的小屋子走。 周围一圈人都还没起来,就连降尘也还跪着,这样走过去绕过降尘身边,卫衔雪的脚步忽然停了停。 “阿雪……”江褚寒还是有些不明白不放心,他张了张口。 但紧接着“唰”一声响得令人不防,就连降尘也怔了一瞬,卫衔雪停在他脚边,竟然不动声色地把手伸到他的腰际,随即突然把他腰间的佩刀拔了出来。 夜色里冷光一闪,降尘完全没想到卫衔雪会拔刀,他赶紧伸手拦过去,“殿下!” “不许过来。”卫衔雪当即把刀一抬,他随意晃了晃刀锋,“你们都不许跟过来。” “……”卫衔雪就杵在江褚寒身前,但江世子更被吓了一跳,卫衔雪手无缚鸡之力从不舞刀弄棒,平日里抓两下刀都要让人担心伤着自己,这会儿到底是清醒还是不清醒啊? “阿雪你先把刀放……” 卫衔雪“嗯”一声摇着头,他拎着刀就重新转身,“江褚寒,你跟我过来。” 他这个样江褚寒哪敢不跟着,他赶忙“嘶”一声跟上去,“阿雪——” 卫衔雪直接往前推一下那小屋子的门,朝里头走了进去。 屋里一片黑暗,连个蜡烛也没点,可卫衔雪轻车熟路,他绕过外头一片挡风的壁板,又重新进了个门,这门后才露出些许亮光,但那光是从地上冒出来的,那地板下面好像是有个地窖。 卫衔雪对着那光的方向走过去,通往地窖是个逼仄的台阶,台阶下面的视线被挡住了,只漏出来些许蜡烛光,卫衔雪拿刀杵了下地板,就准备下去了。 可他哪里站得稳,卫衔雪一脚踩下去,整个人就像要扑下去了,江褚寒赶紧一把抓过,只拎住了他后脑勺的衣领,卫衔雪像被他提起来,抱着把刀紧紧不放,江褚寒没法子,只好提着他下台阶。 江褚寒朝地窖下面走了两步,忽然听见了下面传来的声音,细细的锁链声里掺杂微微一点呻吟,这……江世子霎时明白了,这里不是地窖,是个地牢。 往下走就能看到烛台挂在墙上,而锁链的声音从台阶下面传来,那边的烛火被拦住了,昏暗的光线里只能看出下面锁了个人,听着脚步声锁链下的人形动了动,但那人被双手打开锁着跪起来,挣扎的动作有限,似乎只是抬起眼看了看来人。 江褚寒一眼并没有看出这个人是谁,这人身上的伤痕看不出,但衣衫褴褛,一看就是吃了苦头被锁在这里,不过江世子走到这里,心里其实有了些许的猜测。 卫衔雪踏上地板,就微微晃着脖子让江褚寒松开他了,他拿着刀往地上杵了杵,几不可闻地说了声:“好重……” 江褚寒其实听见了,但这会儿并没有拦他,卫衔雪缓了片刻朝那锁着的人走过去,他隔着几步停顿,提起刀就直接朝那人一刀横了过去——刀光映过烛火在屋里闪过一线明光,霎那间晃过了那人眉眼,印出了一双冷漠凶狠的眼睛。 那双眼对着一刀一点也没眨,但他额前一缕发丝随风飘过,正正被斩断下来。 卫衔雪放下刀的时候好像手指颤了颤,他望着那缕发丝,居然自己也怔了一下。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同那暗处的人对上眼睛,“好久不见了,余太师。” 江褚寒这才缓缓走上前,余丞秋出宫那一日就被人劫走了,京城里清扫三殿下一派时如何也没找着有人带他走的端倪,今日见着卫衔雪手下的人时,江褚寒就微微有些猜测,如今竟然真的对上了。 可卫衔雪抓他是为了什么? 卫衔雪的声音已经听不大出有没有醉意了,他方才那一刀若是砍偏,余丞秋的命怕是就这么没了,卫衔雪如今离他几步之外杵刀站着,他不着情绪道:“我是替我兄长来的。” 江褚寒和余丞秋都抬了下眼,余太师终于冷哼了声,“你兄长?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不算什么,但当日的事刀刀都中在我身上。”卫衔雪手里的刀杵在地上轻轻擦了一声,尖锐刺耳,“太师不会到今日,不承认从前与我兄长相商的谋划了吧?” 余丞秋冷笑,“落在你手里是老夫大意,如今这样了还要被你三言两语诓骗,这些年老子可就白活了。” “太师不信我啊?”卫衔雪有些天真地感叹了声,“可你不是信了那日接头的燕国暗探吗?京城里那么些太师的学生,怎的就倚靠上了旁人。” “还不是你拿着雪仙兰相要挟?你连棺椁都要偷……”余丞秋终于咬牙切齿地挣扎起来,“你把人带去哪儿了?” 几句话说得江褚寒有些摸不着头脑,卫衔雪嘴里兄长恐怕不是大梁的兄长,他说的应该是燕国太子卫临止,可他又说什么和他相商,余太师从前想要篡权,难道还干过什么通敌的事吗?雪仙兰又是什么跟什么? 卫衔雪到底有多少事瞒着他啊? 江褚寒皱着眉沉思,不想卫衔雪并未回余丞秋,而是转过身来对上了他,卫衔雪很是简短地说:“世子把手背过去。”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照做了,可紧接着卫衔雪把手里的刀搁下,他绕着走到江褚寒的身后,卫衔雪一言不发,摘下头上的发带,竟然朝着江褚寒握起的手腕上就缠了上去。 江褚寒:“……” “阿……卫衔雪。”江褚寒手上的发带越缠越紧,这分明是把他绑起来了,可这场合…… “你想干什么?” 卫衔雪抽紧发带绳子,他声音一冷,“原来世子这么天真无邪?” “你……”江褚寒一怔,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可紧接着他感觉卫衔雪的膝盖朝他后面膝窝的地方顶、过去,这些微一点的力气好像电光火石之间让江褚寒明白了什么,他膝盖自然地往前一曲,整个人像是被压着往地上跪了下去。 余丞秋身上的锁链一颤。 卫衔雪重新捡起刀,提着就往江褚寒肩上搭了过去,“现在呢?” “我拿江褚寒的命和你做交易,太师觉得如何?”卫衔雪抬起眸望向余丞秋。 江褚寒惊讶地偏了偏头,“你……” 他被卫衔雪冷漠一眼将视线逼了回去。 “你……你舍得他的命?”余丞秋冷冷笑起来,“他江褚寒对你死心塌地,在我面前做戏?你有本事杀了他啊?” 卫衔雪好像不为所动,只是有些可惜地说:“余太师到这个地步了,也不想赌一把吗?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身份?” “我虽不受宠,可手底下的燕国暗探也是父皇亲自给的。”卫衔雪道:“我好歹是个上了玉碟的燕国皇子,怎么就不能同兄长比较上一番呢?” 余丞秋还是不信,他挣动锁链时“嘶”了声,“你这些时日的态度,可不是要谈一谈的做法。” 第141章 “太师前些时日对我可没有手下留情,我这人记仇,我若不报回来,怎么好放下嫌隙和你谈上一谈。”卫衔雪几乎是把刀搁在江褚寒肩上,“这样吧,我把我知道的事情给你捋上一捋,我知道这么些,你该知道我没有骗你。” “太师是因为账本落到镇宁侯手里才走投无路,不惜要谋朝篡位来掩盖,想必是比较起来,通敌的罪名与篡位相比,不如搏上一把试一试。”卫衔雪慢慢道:“燕国的事我也略知一二,当年徐晖将军久居边境,乃是我兄长同母后手下的良将,事情凑巧,当年兄长也将银钱孤注一掷送往蕲州,正是在这位徐将军手下办的,徐将军同何小将军……应当是旧识吧?” 余丞秋霎时有些不可置信,“你知道……你知道何越生?” “何将军可惜,死在当初的蕲州,他镇守蕲州多年,那块……”卫衔雪声音微沉,“那位万民碑上第一人就这位何将军,他受余太师一手提拔,当年的事情同他……” 余丞秋终于沉下脸,“你还知道什么?” 卫衔雪这才微微笑了,“我还知道雪仙兰。” “我还知道余小公子早逝……” “我还知道当年蕲州……” 卫衔雪的话停在此处,他过了许久道:“余太师心中所求其实很是简单,旁人不知道太师至情至性,其实多年心里只有一个执念,用雪仙兰存了儿子这么多年尸身不腐,不就是只有一个想法吗?” “可惜了……” “你住嘴。”余丞秋缓缓呼了口气,“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这些年身在大梁,怎么会知道当初的事情?你费尽心机去查,是有什么打算?” “我的打算多了——”卫衔雪目光冷下来,“我在大梁受苦这么多年,我那兄长坐享其成,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坐上皇位,永远不认我这个弟弟,难道我就不能争一争吗?” 卫衔雪缓了语气:“当年蕲州的事情太师同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你同兄长没谈拢的事情,我来日还能与你再谈。” 江褚寒听了这么久,终于心里了然——卫衔雪并没有把事情串联上,他只是模棱两可地说些过往,然后想从余太师口里串出当年蕲州的真相。 余丞秋有些沧桑地咳了一声:“你想知道什么?” “雪仙兰。”卫衔雪沉思了道:“是谁给你的雪仙兰,还有另外那个东西……” “我不知道。”余丞秋直截了当道:“当年我儿刚去,就有人将东西送到了我的府上,我后来也查过,是一本书,在崇文……” “够了。”卫衔雪忽然打断他,“此事不必追究……” 卫衔雪自己也说得没有底气,所有的事情聚到一块,卫衔雪前后思忖,竟然在其中发现了一个越不过去的人,那个人把祈族的书卷送到卫衔雪手里,好像是故意露出什么端倪,让他把雪仙兰和余丞秋的儿子串联在一块,又标注了“起死回生”四个字…… 倘若也是同一个人把事情泄露给了余丞秋呢? “蕲州呢?”卫衔雪握紧了手里的刀,“当年蕲州的事兄长和太师心知肚明,也该说给我听听吧?” “蕲州啊……”余丞秋忽然伸了伸胳膊,像是在锁链下撑了个懒腰,“小子,你给我解开锁链,杀了你刀下这个人,咱们好好来说。” “杀了我?”一直默然无声的江褚寒忽然冷笑了声,他看向脖颈边的刀,“阿雪啊,我一向对你爱重,你怎的这样辜负我?” 卫衔雪垂眼看了看他,但不想他们视线才碰了一碰,江褚寒猝然就伸手往回一扣,握着卫衔雪那只拿刀的手往下折过,卫衔雪立刻拿不住刀,吃痛地“哼”了一声。 江褚寒扬起手里的发带,叹了口气道:“这点小东西也想绑住我,咱们卫公子才是天真无邪吧?” 江褚寒慢悠悠站起来,他扣住卫衔雪的手把他往身后一背,利落地把他另一手也扣过去了,不过两下就依葫芦把卫衔雪绑回去,“但绑你就不一样了。” 卫衔雪挣了两下,那绳子根本挣不开。 江褚寒摸了把卫衔雪的脸,“我一会儿再好好收拾你。” “但你心软也不必心软到这个地步吧?”江褚寒把地上的刀捡起来,“想知道当年的事还不容易。” 他拖着刀朝余丞秋走过去,“余太师,咱俩的仇还没报吧?” “他卫衔雪拿个尸体就能把你骗走,余小公子死了这么多年了你还心存什么妄想呢?这事和蕲州能扯上关系?”江褚寒冷笑道:“我可不管什么关系,现在是我知道你不仅谋反还通了敌,活剐都能把你剐多少回了,这事情给旁的刽子手来干我还觉得不解气,咱俩来试试手呗?” 江褚寒掂量了下手里的刀,“我拜你所赐受的伤还没好,所以如今下手有点抖,没什么分寸,太师你别介意。” “江褚寒你!你……”余丞秋眼前的烛火全被江褚寒的身影遮住,他挪着膝盖后退,不想江褚寒想也不想,对着他肩窝的位置就一刀刺了进去,淋漓的鲜血立刻涌出来,余丞秋痛苦地哼叫一声,“你……你放肆……” 江褚寒往那伤口里转着刀尖,“你说什么?蕲州当年跟你的关系有多大,你再说给我听听?” 听着人惨叫,江褚寒好像只有些不耐烦,他回过头望向卫衔雪,“卫衔雪,你说说,咱们余小公子的尸身在哪,你不是说余太师一心想要留着他儿子吗?这念想没了,太师怕就没这么嘴硬了吧?” 卫衔雪被绑着手,并未吭声。 江世子“啧”了一声,“你也不说,那就是没得玩了。” “当年的事和我可没关系,这么说来余太师的性命也没什么值当的。”江褚寒猛然拔出刀来,挑着个地方又刺进去,“反正这地方也荒,余丞秋死在这里,再一把火烧了,那就是不留痕迹。” 余丞秋疼得攥紧了铁索,“你……江,褚,寒!当年,当年蕲州的祸端全系在他们燕国手里,是他们野心勃勃想要争抢,我可并未……咳……” 余丞秋话语一顿,一口鲜血顿时从喉中卡了出来。 “所以……”江褚寒用刀锋低着他的胸口,“你们当年到底合作了什么呢?什么东西要这么大价钱填进去,你那儿子难不成还真能活过来?” “人……人命……”余丞秋满脸皱成一团,他口里吐着鲜血,但他咬着牙关,埋起的脸上突然目光锋利,他整个人颤抖几下,接着居然用尽了几乎所有力气,把他胸口对着那尖刀往上一刺,霎时鲜血奔涌,冲着刀尖飞快地溅了出来。 江褚寒看不清暗处余丞秋的动作,没想到他真会自尽,往后撤已经迟了,那锁链下面挂着的人连脸都没抬,垂着脑袋就胡乱哼叫,直到声音止下。 “我……”江褚寒骂了一句,他抽刀往后看过去,“他还,他还真死啊?” “……”卫衔雪沉着脸,“世子把他路都堵死了,他不死能怎么样?” “你今日大方带我过来,他哪能真的信你要和他合作。”江褚寒手上沾了血,他丢下刀,拿出帕子擦了擦手,“你原来也只是想求证些什么,再多的事不逼一逼,他不可能会说的。” “是。”卫衔雪皱眉想着事,“原本事情串不上,如今倒是有些说得通了。” 江褚寒走过去替卫衔雪解开手上的发带,卫衔雪一边道:“当年我从北川那里得知卫临止和明皇后收了钱送去蕲州,碰巧余丞秋手里的账本也牵扯到蕲州,我就猜想他们之间从前有过合作,如今看来此事成真,至于余家那个小公子……” 卫衔雪手绑了会儿有些疼,他揉着手腕,移步往这屋子里边角的位置走去,江褚寒好像没听他说什么,他跟上去,顺了顺那发带。 卫衔雪停在墙边,那边同余丞秋正是隔着台阶的死角,他看不到,不过烛光照过去,那边分明地停靠着一个棺椁,他推开那上面浅浅盖上的一层薄布,满棺材的花开得鲜艳无比,衬得其中躺着的少年面容宁静。 “这棺椁里的花名为雪仙兰,开花时能保存尸身不腐,当时他从宫里出来之前,我就让人把他的棺椁从太师府移出来。” 卫衔雪抬了抬头,江褚寒竟然站在他身后替他系着发带,“那日拿着一朵花让手底下的燕国人带过去,还真把他带过来了,余丞秋这些年也没有儿子,看来对这位小公子还真是真心的爱护。” 江褚寒的手指穿过卫衔雪的发丝,仿佛缱绻,他一边嗤了一声,“人死了爱护还有什么用,保持尸身不腐又怎样?人能活过来吗?” 他这话落音,两个人还都愣了一下。 “活过来……”卫衔雪满脸心事,他其实一直在想:当时那本《祈族物纪》里撕掉的一页到底写的是什么……难道世上真的有什么能把人复活吗?或者……会和他的重生有什么关系吗? 江褚寒系好发带,他宽慰道:“问不明白也没关系,事情要查也不是没有缺口,当年的人没死完,燕国不是还有一堆……” 第142章 卫衔雪支吾了两声,“也是。” “小殿下啊。”江褚寒重新把人拨到面前,“你今日戏演得这么好,醉酒也是装的吗?” 卫衔雪从上面下来,同余太师说的第一句话就开始演了,同江褚寒一句打算都没透露过,就来绑他的手,这小狐狸的做派哪里像喝醉了酒的卫衔雪。 “……”卫衔雪轻轻咳了声,他竟然不置可否,只是偏开眼,“我还有一事……” 江褚寒不依不饶,“殿下若敷衍我,我可是真的要同你清算方才的‘收拾’。” 卫衔雪偏开的动作一顿,好像是没办法,“那我们先出去。” 江褚寒应了,他扶着卫衔雪重新从这地窖里出去,外头已是夜色深沉。 降尘见到两人全须全尾地出来,才松了口气,“殿……” 卫衔雪没等降尘开口,就简短道:“人没了,烧了吧。” 降尘:“是……” 降尘仔细观察,觉得殿下这会儿好像是正常了,不像刚才喝醉的模样,可他再看江褚寒……这小子怎么还盯着他家殿下呢。 江褚寒好像察觉到目光了,他理直气壮地把卫衔雪的手重新捧过去,“手这么冷,咱们回家。” 卫衔雪轻轻“嗯”了一声,“是该回去了。” 周围的人都还留着,卫衔雪牵着手里温热的手,这会儿明白想起方才的事,他把江褚寒带来这里……当着这么些燕国暗探的面。 “我……”卫衔雪在夜色绵长地呼了口气,他转身面向众人,“我今后不是你们的殿下了。” 第104章 :沉沦 周遭一时无比安静,卫衔雪感觉到目光,有些不知该怎么解释,他的身份料想那位燕国的父皇是知道的,恐怕面前这些人,就是燕明皇最后能看在他母亲颜面上给他最后的馈赠了,可卫衔雪怎么能告诉面前这些人自己今后会成为大梁的人呢? 降尘也就罢了,其他人…… 降尘张了张口:“殿下……” “你们听明白了吧?”江褚寒突然开了口,他摸着手里的手还没升温,可卫衔雪攥起的手指几乎都要陷进他的手背了,江褚寒猜他此刻的心思都用不着细想,他不由分说,没等卫衔雪反应,拉着他的手就往怀里一揽。 他把人放在怀里,一只手把他的胳膊围住,很快又用另一手往下揽过去,眨眼的时间就把卫衔雪打横抱了起来。 江世子很快地偏头往边上一靠,蜻蜓点水似地往卫衔雪脸上快速地亲了一下,借着卫衔雪这发怔的片刻功夫,他飞快地转过了身。 江褚寒像是抢人,他抱着人就跑,很快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去,一边迅速又清晰地朝背后丢了一句,“你们殿下今后就跟了我了——” “……”背后的人几乎还怔在原地。 卫衔雪被江褚寒搂得很紧,可半空悬着他还是下意识就搭上了江褚寒的肩,“江褚寒你……” 江褚寒抱着人跑还像并不费劲,他留着一点力气低下头调笑,“殿下像是同我私奔。” 卫衔雪原本不知道如何解释,偏偏江褚寒并不多说,直接就把人带走了,丢下模棱两可一句话,像是在开玩笑。 “我跟他们……” “你跟他们有什么好说的。”江褚寒把人贴着自己胸口,“殿下字字金口,不如多同我说说。” “……”江褚寒把什么话都能够到多情旖旎上去,卫衔雪没他那么快从善如流,他把头低下,还是有些叹了口气,“世子难道不觉得我吓人吗?” 江褚寒动作不禁停顿了下,他料想后面也没人跟上了,动作也就缓下来,“你说什么?” “我吓人。”卫衔雪的脸埋着,可光线若还亮些,就能看见他漏出的一丝视线里带着冰冷的凉意,“我不是从前那个心地良善的阿雪了……” “我今日……”卫衔雪说着,他手臂伸过去,摸了下江褚寒的头发丝,“我杀人放火的事都干过。” “这是怎么了?”江褚寒走了两步,还是慢慢停下了,他站在原地就把人往身上颠了一下,“小殿下还记得我如今是什么身份吗?” 卫衔雪“嗯”了一声,“陛下若没撤你的职,刑部那边……你或许还能再待过去。” “刑部啊……”江褚寒盯着怀里说:“你是想跟我怎么如实招来?” 卫衔雪在他怀里静了会儿,“好冷的天,我想回家。” “还不是你要出来乱玩儿?”江褚寒重新走起来,“正回着呢。” “你别抱我了。”卫衔雪垂了垂脚,“江世子,你背我吧。” 江褚寒怔了一下,他装作冷了冷脸,“这会儿怎么不担心我的伤了?” 他把卫衔雪放下来,又往前走了两步,略微蹲下了身,“你只有喝醉的时候,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一样。” “我还醉着呢。”卫衔雪走上前,却停在他的身后,“我都给你亲了抱了,世子好像还是不满意。” 江褚寒等了会儿没等到人,他往后望了一眼,“我人都给你调成这样了,什么时候不是千依百顺了。” “快上来。”江褚寒身量高,他扎着马步似的又弯下了背,“回家还要跟你算账呢。” 卫衔雪的手搭上江褚寒的背,他环着过去搂住了他的脑袋,被江褚寒稳当地撑起来了,他在上面道:“原来世子这么高。” “活像你头一回认识我。”江褚寒走起来方便了许多,他的背顶上卫衔雪的小腹,“你饿不饿?” 今日的宴会卫衔雪只喝了几杯酒,江褚寒连酒都没沾,这会儿就夜深了。 “我不饿。”卫衔雪拿下巴抵了抵江褚寒的后脑勺,“但我觉得我有点没醒酒。” 江褚寒不禁笑了,“小殿下这么厉害,自己醒没醒都清楚。” “刚才是有点迷糊,但对着余丞秋那一刀过去我就有点醒了。”卫衔雪低着头,“你猜我那时候想的什么?” 他没等江褚寒回答,“我刚才是想你身上那一刀算在余丞秋的身上。” 江褚寒诧异地“嘶”了声,“殿下这是想给我出气啊?” “是啊——”卫衔雪喝了酒声音有些沙沙的,在人耳边轻声说起来,带了点意外勾人的缠绵似的。 他环着江褚寒脑袋,用手指去戳了戳他的喉结,“我觉得我没醒酒,才看世子今日有些身形伟岸,好像是比平日里还要俊朗潇洒一些。” 江褚寒好像喉间堵了一下,“你……” 卫衔雪蹭了蹭他的脑袋,“世子话都不会说了?” “……”江褚寒觉得自己也是完蛋了,还真是习惯了卫衔雪若即若离的态度,这会儿他竟然怀疑过醉酒的是他自己,好像……好像太久了,江褚寒觉得他太久没有这样实在得到卫衔雪的感觉了。 卫衔雪在他身后,江褚寒想:卫衔雪在他身后。 江褚寒对着寒风呼了口气,“怪冷的。” 他又突然说:“殿下可以亲我一下吗?” 卫衔雪好像指节停顿了一下,他把手收进衣袖,不置可否地说:“我也好冷。” 江褚寒没等来别的,有些失望似的,“殿下好狠的心。” 卫衔雪只是很轻地“唔”了声,他把头往前凑过去,“世子是不是饿了?” 江褚寒把人抬高了些,没吭声。 卫衔雪等了会儿,“不理我……” “你要是饿了,我回去给你做点心。” 江褚寒把视线落回脚下,他走过长街,还是没有说话。 卫衔雪叹着气,“世子不想吃点心……世子是不爱吃我做的点心了。” 江褚寒张了张口:“……” 卫衔雪灌了满脸的冷风,他重新把头靠在江褚寒脑袋旁边,几乎正对着他的耳朵,他轻轻喊了一声:“江郎……” 江褚寒:“……” 卫衔雪又道:“江郎也好大的气性。” 江褚寒方才其实不过是怔了一下,真听清卫衔雪说了什么,一股不言而喻的情绪顺着心底起来,蔓延入四肢百骸,好像他全身都酥酥地涌过气血,江褚寒厚重的呼出口气,“殿下……” “殿下要再说下去,臣可真是要冒犯了。” “原来没生气啊。”卫衔雪这会儿又像涌起醉意,他眼睛里眨了眨,把里头一点迷离藏起来,干脆又闭上了眼,“我好困……世子到家了叫我。” 卫衔雪的头枕在江褚寒肩膀旁边,太近的距离里若即若离,碰到他嘴唇的只有江褚寒的头发丝。 江世子觉得自己像个被无端玩弄,又甘之如饴的倒霉蛋,他握着卫衔雪的腿,又把他往自己背上托了半分,这一托举,卫衔雪的嘴不可避免地往前碰了一下,江褚寒自然地让他吻到脖颈,仿佛这样才让他微微满意地扬了下嘴角。 冬日的夜太冷了,江褚寒走在路上,卫衔雪贴着他的背,后面的斗篷垂下来,把两个人都盖住了,江褚寒好像并不怕冷,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好像有些厌倦冬日,仿佛是在无知的时候历经过一场印象深刻的寒冬。 第143章 走着走着,肩头的卫衔雪只剩很和缓的呼吸声,好像还真睡着了,江褚寒偷偷把一只手往下,捏住了卫衔雪的脚踝,卫衔雪很瘦,脚踝也很纤细,江褚寒一只手就能一整个抓住,他记得自己以前很想找根链子过来把他锁住,金链子配得上金尊玉贵的阿雪,江褚寒想一辈子把他留在身边。 如今呢……如今他觉得阿雪会疼,所以他愿意把链子套在自己身上,另一端放在卫衔雪手里,或者他们俩绑在一起,一人锁一边,来日沉沦也好,谁也落不下谁。 一路走回雪院的路并不近,好在江褚寒练武的时候托着大石头扎马步也能扎几个时辰,带着他回府时夜已深了。 府里的人还算懂事,有人在外面张望许久等着接人,还早早地去将卫衔雪屋里暖上了。 江褚寒把人背进了屋,卫衔雪感觉到屋里的温度变化,眉头竟然还皱了一下,可还是平稳呼吸着没有仰头,江褚寒有些不忍心把他叫醒,就轻拿轻放地把他往床上放过去,解开了他环在自己脖颈上的手。 卫衔雪平躺在床上没有醒来,江褚寒站在旁边,有些感叹了会儿自己伺候人的耐心,一边将他的鞋脱下来了,他又把手伸到卫衔雪的脖颈边,去解开他斗篷的衣带,他再伸手,就要解开卫衔雪下面的衣服了。 江褚寒的手竟然在他脖子间停顿,江世子这些年也不是什么谨守礼义的人,卫衔雪穿什么和不穿的样子他都见过了,逼迫也好两厢情愿也罢,可这会儿他在卫衔雪这张微微泛红的脸上有些犹豫——其实再脱下去就算江褚寒的私心了,他想…… “世子……”卫衔雪竟然呢喃了一句,“江褚寒……” 江世子被他这话勾得停下来,坐在了卫衔雪床边,他的手往上,转而去摸了下卫衔雪的脸颊,卫衔雪这张脸生得实在温柔多情,就算不张开那双秋水似的眼,也能让人盯着挪不开眼。 是张能被人骂上以色侍人的脸——可江世子如今分不清谁侍候谁。 卫衔雪呢喃着喊人名字,温情冷语都能杂糅喊出来,寒夜里这么喊人,就连炽热的情义也能给人喊出来,江褚寒其实已经忍了很久了,亲了抱了不算,怎么都不算。 但他把趁人之危几个字在心里划了几道,冠在卫衔雪面前,也就强行压下去了,江褚寒把手收回去,这满屋旖旎的热意只往他自己心里烧了过去,其他的…… 江褚寒站起来身,准备吩咐人去弄点吃的过来,可他才走出两步,忽然感觉背后有些微的力气拉住了他的袖口,往后看时,就见卫衔雪的手抬起来,用指头勾住了他的衣袖。 卫衔雪醒了,他朦胧的眼睛眨了眨,有些没醒似的,又像是一觉过去混淆了醉意和困意,整个人还没反应出什么明晰的思绪,只抬起手,拉住了床边的江褚寒。 江褚寒重新转过来,他礼貌地问:“你饿不饿?我去……” “江褚寒。”卫衔雪伸着手没有收回,他眨着迷蒙的眼,“你过来。” 江褚寒看不出卫衔雪现如今的情况,只是顺从地回过了身,江世子往他床边靠过去,他轻轻喊了一声,“阿雪。” 卫衔雪那双眼盛着屋里的烛光,他忽然淡淡笑了一下,眼里添进去的明媚就变得更加深邃了,他等人凑过来,直接往江褚寒胸口的衣襟上抓了上去。 江褚寒还怔了一下,他垂眼看卫衔雪伸过来的那只手,不想卫衔雪突然使力,抓着他就把他往自己面前拉了过去,江褚寒再抬起眼,已经和卫衔雪近在咫尺地碰到了鼻子。 卫衔雪轻轻一下就朝江褚寒嘴上吻了过去。 “……” 江褚寒满身的血仿佛霎时就燃起来了,此前聚拢的热意也一下子奔涌着炸了开来,他是等心里已经波涛汹涌了,才意识到是卫衔雪在亲他…… 卫衔雪柔软的唇碰在他的嘴上,还带了一点冷冽的酒意,淡淡地萦绕在交织起来的鼻息里,仿佛死死纠缠你我不分。 江褚寒管不了什么酒意添上的冲动,也不想管卫衔雪现如今是不是真的清明,他顿时把卫衔雪微微抬起的头按了回去,他往下重新吻住了卫衔雪的嘴。 方才从外头回来,卫衔雪的脸还未升温,他的口齿都带着凉意,江褚寒就用自己炽热无比的呼吸,包裹住了卫衔雪这满腔的冰冷。 江褚寒原本是想克制的,可他不过听了一丝卫衔雪溢出的声音,他立马如同攻势一般缠绵了上去,亲得卫衔雪眼里方才挣出的清明不再,他死死抓的手也无力地往下垂了。 卫衔雪太久没有被这样亲过了,江褚寒横冲直撞,他一旦侵袭的欲望起了个头,就如同一头越笼而出的猛虎,能将人生吞干净。 从前一些回忆好像慢慢涌起来,卫衔雪回忆过从前的欢愉和疼痛,他在沉沦里方才起了退缩的心思,江褚寒就已经把手伸向了他的领口。 “可以吗?”江褚寒呼吸声沉,他仿佛留给了他选择的余地,可另一只手抓着卫衔雪的手腕已经要陷进床铺里。 卫衔雪无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攥着手心,“我……” 他还没说话,江褚寒就从他领口摞露的皮肤开始,一直往上吻了过去,他又吻又咬,仿佛是要咬断猎物脖颈的野兽,可他很轻,甚至克制得像不过亲昵地一路舔舐过去,如同是对着求欢。 卫衔雪的脸原本就红,酒意没能完全褪去,可能又添了别的什么往脸上烧过,他断断续续说,“我……我害怕……江……” “不怕。”江褚寒耳鬓厮磨地说:“殿下——你说可以……” “我……”卫衔雪原想摇头,可江褚寒的手顺着他的衣襟,往他胸口上揉了过去,“殿下还记得看过的礼记吗?” 卫衔雪好像颤了一下,江褚寒的手挑动着落下来,让他思绪如同闪电窜过,礼记二字与江褚寒口中的意思比照地落进脑子里,卫衔雪退缩着,却被死死拉住了。 他怕什么呢?卫衔雪好像下意识害怕沉沦,可分明是他主动开了头,太久了,卫衔雪心知肚明江褚寒等了多久,他想成全,可落在那一刻的时候他怕自己承受不了江褚寒炽热的情谊。 江褚寒又亲了一口,唇齿缠绵的时候他把手往下伸过,他抬起头握着说:“阿雪,他说可以。” “他说可以……你也可以吗?” 他已经分明地过来了,江褚寒分明已经登堂入室地攥着他了,卫衔雪脸上烫得如同被烧过,他滚烫的耳朵蹭过枕被,散乱的头发早已经铺了一圈,至于下面……卫衔雪闭上眼,他几不可闻地开了口,“好……” 江褚寒亲在卫衔雪没睁开的眼睛上,他仰起头,这才真的剥开了卫衔雪的衣服。 卫衔雪平日里很少会纾解,他即便比上从前心狠了多心了,可他自来端方的气节和性格还同从前一样,他不会触碰的遇-望很快在江褚寒手里抬了头,他只是用手,一半又停下了。 卫衔雪很怕江褚寒的挑拨,不论平日里江世子如何在他面前低下头,可躺在下面他只能对他缴械投降,江褚寒动动手就能让他轻易颤抖起来,他同以前一样死死地咬住自己嘴唇。 江褚寒很爱看卫衔雪陷在枕被里隐忍的表情,他刻意缓慢地亲吻,缓慢地摩挲,赤摞的身上几近并无保留地碰到一块,卫衔雪身上也很快红起来,他呼吸也微微快了。 江褚寒知道卫衔雪怕疼,可他们太久没有做了,他只能看卫衔雪忍耐地任他尝试,一寸一寸地往更深的地方摸索过去。 卫衔雪是真的疼,他忍得太厉害了,江褚寒还没撞上去,就已经眼眶要红了,他脑海里还有清晰的酒意,让他这一夜什么情绪都放大了数倍,他只能把手环上江褚寒的肩背,仿佛纠缠在一起就能平分这隐忍的疼痛。 直到他终于在侵占里哼出了声,江褚寒炽热的呼吸在卫衔雪脖颈与口齿间流连,他安抚着也占有着,他把手指缠进卫衔雪的发梢,按着他的头与自己亲昵地碰在一块。 “殿下……”江褚寒一下一下顶上去,他试探着,听着卫衔雪一点一点细微的呼吸变化,仿佛在一道沉沦里找着他的混乱的节奏。 “江……”卫衔雪在胸膛起伏里忽然变了调子,他骤然一缩,伸出的手被江褚寒按下去,一只手就把卫衔雪纤细的手腕按到一块,用另一只手攥着了卫衔雪下面已经扬起的语望上,他手上带了粗糙的厚茧,碰上就让卫衔雪不住抖起来。 卫衔雪被后面汹涌的顶撞打乱了语调,不得纾解的禁锢让他睁着迷蒙的眼,泛红的眼角已经满眶都是温热的湿漉了,他望着上面的人,好像无声地祈求了过去。 可江褚寒只是朝他眼角亲吻了一下,他还是亲昵地喊着他:“阿雪……” “殿下……”江褚寒耳鬓厮磨,他声音也发沉得像是嘶哑,他还一下一下摩擦进去,“你喊我……” “喊我一声……夫君……”江褚寒闷声撞进去,“或者喊声兄长,我让你……” 第144章 他手指揉搓一下,看见卫衔雪闭眼溢出了眼泪。 什么名字都是逼迫,卫衔雪不愿意,可他满脑子升腾起来的情遇和难以纾解的难受交织在一块,他像被推到悬崖边上,只能睁着满眼的泪水望着江褚寒,他眨着眼,仿佛比什么时候都要可怜。 但江褚寒只会吻他,他在细细的水声里没有停下,他不让卫衔雪挣扎,也不让他逃开,“喊我……” 卫衔雪在亲吻里有些啜泣,他开始祈求,“不行……江……” “江郎……”卫衔雪试着把这个名字喊出来,他开始后悔了,“我……我求你……” 江褚寒狠狠地顶了一下,他撞得正中,几乎是把卫衔雪声音都撞得溢出尖声,卫衔雪抖得厉害,他觉得江褚寒还是从前那个会对他心狠的江世子,他撕开一直伪装的面具,还是对他占有侵袭,一点也不会对他留情。 夜色已经太深了,四周的寂静被没有融化的雪全都埋进了深夜,并未阖上的屋子里热意弥漫,只有欢意的声音在弥漫中满盈。 卫衔雪好像只有这时候才会浑身滚烫,寒夜里头上微微冒出的汗把他身上的寒意驱走,亲近的距离里毫无保留地滚在一起了。 江褚寒自己也忍不了了,可他还是追着索求,他在一片狼藉里,非要求一句话的高低。 “殿下不认我是兄长……还是不认我是夫君?” 他分明喊着殿下,可卫衔雪只能被他禁锢着祈求,他瑟缩着,摇着头,满腔的眼泪流出来,好像还唤不醒一个铁石心肠的江褚寒似的。 江褚寒下面越狠,他亲得越是小心翼翼,他能把眼泪全都亲吻回去,舔舐干净似的,像是护食干净的狗,又还凑上来继续索求。 但情遇能把人的理智全都淹没掉,卫衔雪不记得自己是说了什么才让江褚寒放过他,他泄出来的时候仿佛世界都空了,他被潮水淹没,拍打着沉进了深渊里。 还有人与他一道沉沦。 第105章 :晨起 这一夜漫长,整个被寒冬笼罩的绛京城寂静无声,四处弥漫起沉寂的黑暗,唯有城东一角,一点星火突然从地底下升起来,眨眼升腾成了燎原的烈焰。 雪仙兰盛放在冰冷的棺木里,映衬着鲜活的容颜,清冷的花叶仿佛添上了诡异的妖冶,降尘一根火把丢进去,绽放的兰花碰到火焰的一瞬就燎起了烈焰,瞬间点燃了整座棺木。 人很快退出去了,那祭灵台下面起了火,火焰顺着泼了油的高台往上,如同一条蜿蜒攀附的长蛇,吞噬了高台,很快摧枯拉朽般地将祭灵台燃成了一片焦木。 等到夜色里有人注意到大火,木头和人都快烧干净了,然而一片废墟的狼藉里,生长的枝叶有些坚毅地往上延伸了片刻,好像将火花也染成了一片浅淡的蓝色,如同地底下伸展出的幽灵。 而大火殆尽,蓝色的花瓣也随着烈焰化成碎末一般飘去,在那大火正中凌空升起,在那鲜艳分明的火焰中如同一片浴火而出的鸟羽,仿佛凰鸟涅槃。 这场景半夜里目睹的人不多,然而不过翌日,一场大火燎原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其中是否添油加醋不得而知,只是传言传着,便有人信了那一日算是神迹——祭灵台塌了,其中有浴火涅槃的神鸟,凌空重生。 * 翌日晨时,雪院。 这一日天晴,一早便有天光洒下,和煦的晨阳带着暖意缓缓升温,屋檐上还盖住的雪一早就开始融化了,水滴淅沥地落下去,宛如下了场明媚的雨。 江褚寒醒来的时候外头就已经天光大亮了——这时候卫衔雪还没醒。 昨夜的炭火很早就熄灭了,屋子外面也有人帮着关上了门,屋檐水落下的声音透过门窗,一点一滴地往人思绪里敲打进去。 江褚寒半边胳膊都麻了,他环绕着屈起的卫衔雪睡,这时候还被他枕着手臂,但这些时日以来,他好像从来没觉得这么踏实过,手臂麻了也觉得踏实。 昨夜的事想起来跟做了场梦一样,梦里他又心狠又心软,折腾了很久才放过卫衔雪,这么想起来,江褚寒觉得阿雪今日怕是要和他闹,可他看他近在咫尺的眉目——少见,卫衔雪少见睡觉的时候展开了眉目,其中的忧愁一扫而空,好像还睡得很是安稳。 江褚寒微微倾首,往卫衔雪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仿佛亲得温柔缱眷,带了他江世子此生都少见的柔情。 无限的满足在心里充盈,好像人这一生的确是有些不懂事的,失而复得的东西弥足珍贵,怎么一开始的时候就不知道珍惜呢? 江褚寒没忍住,又亲了一口。 但这一口不巧,他才抬起头,就见卫衔雪眼皮微微动了动,他眉头重新皱起来,缓缓睁开了眼。 “……”江褚寒方才也没感觉出什么,这会儿神思在吵了阿雪睡觉和昨夜的事会不会和他算账之间来回踌躇,还略微抽出点空隙恢复了自己别的感官。 完蛋……一大早的,他怎么又…… 昨夜完了之后反正是躺在一个被窝里,两人都没怎么穿衣服,算是……坦诚相待了吧,可这会儿江褚寒还把卫衔雪抱在怀里,晨时的反应好像油然而生,好像还更明显了几分。 “江褚寒……”卫衔雪还闭着眼,他不过反应了会儿,语气冷得咬牙切齿似的,“你……” 卫衔雪睡醒的第一反应就是全身酸痛,添上昨天喝了酒,脑子里有些混乱的头疼,他在混沌里迷糊了片刻,被个突然顶在他身上的触感给一下整清醒了。 昨夜的事情这才在卫衔雪脑海里顺了一遍。 “……” “?” “!” “……” 卫衔雪自来不爱喝酒,“醉酒误事”几个字他甚至不用亲身体会,昨夜他其实算是清醒的,可人在酒后什么爱恨情仇都是添油加醋一齐往心头上涌,只要有了端倪就是一点就着的干柴烈火。 他和江褚寒…… 他是真不知道一大早的要怎么把这件事坦然地翻出来说——可他江褚寒一早就这样顶着他算什么事? 江褚寒还没翻动自己的胳膊,见卫衔雪有了稍稍生气的端倪,便有些讨好地笑了笑,“阿雪醒啦——” “我这……咳,我这也正常,早上,早上都是这样的……” “你呢?”江褚寒把搂着的手往下摸,“要不我帮你……” “江褚寒!”卫衔雪真没江褚寒那般的厚脸皮,他赶紧伸手拦过去,“你……你住手!” 但卫衔雪忽然忍不住抖了一下,他闭着眼睛呼了口气,“江世子欺负人上瘾是吗……” 江褚寒顿时不动了,可他也没松手,“阿雪……” 卫衔雪还闭着眼,“你……我……” “我疼……”卫衔雪声音有些低了低,“还在床上,别这样。” 听到卫衔雪说疼,江褚寒好像心颤了一下,他把手松开,人也有些退了退,“我,我不是故意……” 卫衔雪看到江褚寒的手还被他枕着,就猜到他胳膊肯定已经麻了,他仰起头,让江褚寒把手抽出去,这样一动,全身有些散架似的酸痛,卫衔雪都不敢往被褥下面看,他这一身的痕迹怕是多日都难以消除。 也不是没这样折腾过,卫衔雪除了一开始有点生气,其实心里也没那么波澜壮阔,都这样了,都已经这样了,其实卫衔雪心里一直有个绕不去的事横在心里,时至今日,他看江褚寒那么高兴……可他怎么能那么高兴呢? “江褚寒。”卫衔雪往被子里埋了埋,“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江褚寒听见卫衔雪语气这么沉,他偏过头,“我自然爱你。” 卫衔雪偏过眼,有些无奈地说:“我不是想说这个……” 江褚寒伸手往卫衔雪头发丝里绕过,“我想说这个。” “……”卫衔雪松开攥着被角的手,他侧过身去,伸手朝江褚寒的脸上摸了一道,“世子啊,你分明不是个天真的人。” 江褚寒动作顿了一下。 “来日的事情你真的没有想过吗?”卫衔雪动作很轻,他眼神黯了黯,“我想做什么你分明早就猜到了,我都踩着褚黎上来了,事情走到这一步,我怎么会不为自己的身份争一争呢?” 江褚寒的脸贴着他的手故意蹭了蹭,“我知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 “我对付侯府也可以吗?”卫衔雪有些苦笑了下,“我若今后只想过点好日子,其实如褚霁所说也是条舒坦的路,不必再受人冷眼嘲讽,也碍不着别人的路,你我……你我想去哪里也好,此事我下不了定论。” “但我要争一争呢?我若真想光明正大站在这世间,当今陛下,你的舅父,我的……我的父皇,他会容许我们走在一起吗?” 江褚寒指节停顿了下,他把卫衔雪旁边的头发收拢回去,“那殿下……是想让我如何成全你呢?” “……”卫衔雪有些语塞,“成全”二字的分量太重了,他停了会儿道:“侯府这些年遭人忌惮,余太师在其中掺和不少,其他的事,侯爷也知道陛下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莫说侯府今后,就是世子你的身份都有争论的余地,你如今的名声,不就是为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吗?” 第145章 “可有些刺……拔不掉的。” 卫衔雪说的是当年长公主的事,都说陛下是借了长公主的势才得到皇位,这话如今没人敢正经说出来,可当年的尊卑摆在前面,陛下可以摆出宽宏大量的样子,也可以真的视为眼中钉地斩草除根——倘若侯府一门还要故意掺和到往后的大权争斗里。 江褚寒很轻地笑了一下,他温柔地说:“难道我侯府的势力,在殿下眼中,当不上合适的聘礼吗?” “侯府若是势大——我担心……”卫衔雪好像是后知后觉才从他那话中听出一丝旖旎,他坦白道:“其实从上一次打算利用你,我就没有想过你还会对我回头。” “我的打算是……我若真的走到陛下面前,他要是准备替我扫除道路,恐怕第一个要除掉的……”卫衔雪深呼了口气,“就是侯府。” “小殿下真是好狠的心啊——”江褚寒感叹着皱起眉,“那我追上来,殿下又打算怎么办呢?” “你别哄我了。”卫衔雪对着江褚寒这一脸的柔情蜜意说不出什么狠心的话来,他想往一边滚过去,却被江褚寒重新抓着搂起来,“我没什么打算,到时候陛下心里膈应我同你的关系,我就把你一脚踹开。” 江褚寒这回不能忍,“睡了你江世子,翻脸不认人?” “那我能怎么办呢?”卫衔雪冷冷地说:“我要是陛下,我也不让个断袖当皇帝,何况找的还是朝中大权在握的侯府世子,由着谁来看,都觉得世子是想当这个摄政王吧?” “你要是这么想……”江褚寒把手缓慢地挪动下去,顺着卫衔雪的脊背往他后面摸过,“当摄政王也不错,到时候把陛下囚在寝殿,旁人看你金尊玉贵,夜里却只能任我身下讨饶,这样的日子……嘶……” 江褚寒话说得正暧昧旖旎,卫衔雪忽然一口就朝江褚寒肩膀上咬了过去,那位置同之前江褚寒身上没消的印子几乎重合,他咬得不轻,松口时又是明晰不过的一个牙印重叠上去。 江褚寒疼得狠狠搂他一把,“卫衔雪你属狗的吧?” 卫衔雪冷然地挑了挑眼,“我身上的印子,世子想看看吗?” “想啊——”江褚寒说罢掀着被子,“若是昨夜不够,现如今我也还能再添上一些。” “混蛋。”卫衔雪用膝盖踢他一下,“我的清誉早这么给世子毁了。” “要什么清誉啊?”江褚寒知道卫衔雪怕冷,只是假装掀了被子,“你要是想破开世俗,卫衔雪,我江褚寒是把锋利无比的尖刀。” “你想要吗?”江褚寒也不等卫衔雪回答,直接冲卫衔雪脸上亲过去,什么眼睛鼻子脸蛋一起亲了,又冲着嘴唇好好亲了几道,让人连话都说不出来才停了口。 卫衔雪神思都有些恍惚了,江褚寒只要躺上床就不饶人,卫衔雪如今只是变了性情,可身上什么地方都还能被江褚寒拿捏清楚,江世子根本没打算同嘴上那般同他善了。 江褚寒等卫衔雪微微松了口气,他也是沉思了才道:“阿雪,我也有一件事想问你。” “你从前……是怎么死的?” 这句话如同一根羽箭,倏然往卫衔雪胸口上刺了进去,卫衔雪对着鲜血淋漓的过往差点一口气岔住,“你……你不知道?” 江褚寒好像从卫衔雪眼中读出点什么复杂的情绪,“我……” 这错愕的表情落在卫衔雪眼里,他从胸口无端的疼痛里挣出清明的思绪,卫衔雪对着江褚寒的眉眼辨认了许久,好像真的从他眼里看出无措和疑惑的影子了,他只是有些苦涩地笑了一笑。 卫衔雪伸手去拉过江褚寒的手,从江褚寒面前的位置挪动,他按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江褚寒倏然间胸口一疼。 卫衔雪平淡道:“我不记得了。” 江褚寒感觉自己全身涌动的气血忽然间凝固了一下,他目光愕然地放在卫衔雪胸口上,“你……” 卫衔雪笑得有些豁然,又有些像是自嘲,“你啊我的,世子要不要算算现在是什么时辰?” 外头屋檐水的水滴声越发大了,洒进屋里的日光都愈发短了,日头几乎挂在了顶上。 江褚寒迷糊地把视线收回来,他手放在卫衔雪胸口上,顺便就往下揉了揉他凸起的点,引得卫衔雪重新踢了他一脚。 江世子心里有些怅然若失,又占了会儿卫衔雪的便宜,才把心里的阴霾挤了出去。 终究还是得起来。 卫衔雪其实有些起不来床,满身的痕迹扎眼得他自己有些不敢看,耳朵通红的时候连衣服也是被江褚寒强行套好的——江世子可是精神好得很。 江褚寒从厨房端了粥过来,他自己随便应付了口,就开始坐在卫衔雪面前替他喂粥。 卫衔雪没什么力气有些惫懒,也就不拦着江褚寒伺候他,厨房今炖的粥并不是清粥,里头好像添了什么,卫衔雪一问,才知道是降尘昨夜回来,一大早吩咐厨房做来给他补身子的。 说是……大补…… 卫衔雪听了里头放了什么东西,连脸都红了,想骂降尘,可听说降尘今日去厨房的时候脸色黑得像要砍人,他似乎是从卫衔雪的卧房拐去厨房的。 “……”卫衔雪脸上涌的也不知是气血还是羞愧。 偏偏鸦青这个时候过来,他冲两人行了礼,“世子,昨夜雪院有些情况,不知世子可要听一听。” 江褚寒舀着粥,“这话说给我干什么,院子的主人不是在你面前?” 鸦青刚才被降尘缠着打了一架,这会儿不敢去触卫衔雪的霉头,他试探道:“公子,昨夜雪院,有……有刺客过来。” 卫衔雪挑了下眼,“刺客?来杀谁的?” 鸦青道:“好像隔壁那位,许……许三公子。” “云卿?”卫衔雪才张口,就被江褚寒一勺子塞进嘴里。 江褚寒不悦道:“许云卿就许云卿,谁让你喊这么亲热的。” “……”卫衔雪喝够了,他推着碗盏,“世子自己去补吧,鸦青你再说说情况。” “不行。”江褚寒端着碗,强硬地凑到卫衔雪面前,“你让我补……你开玩笑!本世子还需要补?” 第106章 :印记 “……”江褚寒这话让卫衔雪一时都不知道如何接,“你……那江世子是觉得我需要多补?” 好歹都是男人,话说到这份上就有些尴尬了,江褚寒摸了摸鼻子,“你……阿雪,你嘛……” “咳,都是我不好。”江褚寒端着粥舀了舀,自己尝了一口,“咱们一块吃,等今夜再战他几回合,再来一道论一论这个事。” 江褚寒说起什么骚话都是脸不红心不跳的,卫衔雪却早连耳根子都红了,“江褚寒!” 若非鸦青还在,卫衔雪不想在下属面前驳了他当主子的面子,真想跟他江褚寒翻脸,不想江世子“诶——”了一声,他把粥放下,往前探了过去。 卫衔雪坐的躺椅支起了靠背,他坐在上面靠着,身上盖了层薄薄的毯子,江褚寒探过身去,一只手环过去撑起靠椅,另一只手很快抓住了卫衔雪放在腿上的手。 卫衔雪可真是怕了江褚寒突如其来的动手动脚了,他靠在椅背上被人一圈,连退的地方也没有,可江褚寒抓起他的手,竟然是直接朝自己脸上拍了一下。 这是……卫衔雪一怔。 不想江褚寒还笑得满目灿烂,那一巴掌算不上重吧,卫衔雪手没张开,也就是拿爪子戳了一下,江褚寒却当即一只膝盖从卫衔雪腿间撑上椅子,倾身就朝卫衔雪身上靠过去了。 他在卫衔雪发怔的时候一口就亲了上去。 “……”卫衔雪可算是后知后觉地想起江褚寒那打一巴掌亲一口的话了,但哪有他这样耍流氓的,旁边……卫衔雪支起眼往旁边看过去,示意着想说鸦青还在呢…… 可鸦青好像见怪不怪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木然地转过了身,鸦青也不管这里轮不轮得到他说话,他毫无情绪地开口说:“昨夜世子和公子都不在,雪院有人闯进来,是些看不出身份的刺客,直接冲着那位许三公子的客房去了,但他们没想到雪院还有人盯着,被我们的人拦下来,被抓之后本想审问,可惜都是死士,人都死了没查出身份。” 江褚寒好像找着了点亲卫衔雪的技巧,掐着他的呼吸搅上一会儿,就能让他卸掉挣扎的力气,卫衔雪那双眼微微眨起来,泛着波涛似的莹润,江褚寒舍不得闭眼,还要隔着咫尺去看他的眼色。 卫衔雪有些呼吸不过来,还得一边听鸦青说了什么,这么一小段话把他所有的思绪都用上了,卫衔雪觉得自己简直像溺了水,偏偏他不敢支吾出声——就算只有一个人在,卫衔雪也得藏起自己的呼吸和喘|息声,生怕溢出什么声音给人听见。 鸦青接着说:“昨夜这事许三公子似乎有些受惊,听下面说他晨起未曾出门,倒是打听过卫公子今日的安排。” “属下……”鸦青干巴巴地说:“属下告退。” 第146章 鸦青半步也不停地出去了。 江褚寒等鸦青出去的声音停了,才扬起了头,他呼吸也有些重,“殿下叫我的名字,我就过来。” “……”卫衔雪胸口起伏,差点被江褚寒亲得失神,他靠坐着几乎没有力气,“不敢……” “以后都不敢喊世子了……” …… * 江褚寒许是早上得了启发,这一日的膳食给厨房里吩咐,全是往补身子那一块靠,卫衔雪好歹自己是懂些医术的,看着一桌子菜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可江褚寒小心地夹着菜,对着他的白眼说:“阿雪,你多吃点。” “咱们来日方长,我也不是不会疼人的。” “你还是得多养养,昨夜哭得我都不忍心了。” “……” 卫衔雪捏着筷子把他夹菜的手拍回去,“江世子,这饭你也别吃了。” “你自己舔舔嘴就能把自己毒死。” 江褚寒:“……” 江世子悻悻地扒拉起自己碗里的菜,他吃了几口,想起什么来,“阿雪,我能问你一个事吗?” 卫衔雪吃饭端正,他目不斜视,“我若说不能,世子就能不说了吗?” 江褚寒故意露出个豁然的笑,“唔你若不想说,我也……” “你问吧。”卫衔雪抬起视线对他望了眼,江褚寒一向有话直说,真要踌躇犹豫起来,反倒是让人觉得不安。 江褚寒敛着眉:“你背后那个印记,能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我昨夜……又看到了。” 卫衔雪手间一顿。 这事情从前两人就准备放在明面上来说了,可当时卫衔雪被余丞秋的人带走,就只是开了个头,并未一五一十地说明白。 说起坦诚相待不过四个大字,做起来却难,卫衔雪一时眉头皱起来,有些不知如何开口,“那印记……是,是我母族的图腾,我母族……” 若江褚寒不说那一句族人杀了母亲,卫衔雪不至于有何难以启齿,他犹豫着搁下筷子,认真道:“我族……名为祈族,在燕国南境避世而居,离大梁千里万里,所有鲜少人知道,但说起一事世子肯定知晓,当年陛下去南境寻药,想要找传闻中的麒麟血给长公主治病,找上的就是我族的所在。” “那陛下……”江褚寒很快反应过来,“你就是那时候……” 卫衔雪轻轻“嗯”了一声,他顺着说下去:“当初陛下南下,认识了尚在族中我的阿娘,他想寻药,可寻的麒麟是我祈族的圣物,杀灵取血是族人大忌,想得到并非易事,可我阿娘在那个时候对他动了真心,还……所以后来她不顾族人的反对,成全了褚……他。” 卫衔雪目光微颤,“再后来就是陛下归朝,回了大梁……” “可我阿娘还留在燕国,她挡住了族人的追赶,也承受了族人的质问,好在那时候燕国的父皇那时以皇子的身份护住了我阿娘,带她回了宫廷,所以等到我出世,就成了燕国朝中的皇子。” 越往后说卫衔雪的语气越是平淡了,仿佛说着不相关的人事,“后来,后来的事世子都知道了,我阿娘故去,燕国的父皇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没人相护,都说我是不受宠的燕国皇子,所以燕国战败,我成了前往大梁的质子。” 卫衔雪垂下眼,把面前的筷子摆正放在桌上,他虽面无表情,但其实是想说点豁然的话缓和氛围的——江世子好像才听了几句,看他的神色就渐渐复杂起来。 “阿雪……”江褚寒很轻地喊了一声,可后面的话他又停下来,不知道是难以启齿还是不知道说什么,江褚寒是第一回听到关于卫衔雪身世的事,这真相比卫衔雪不受父皇宠爱还要令人不忿。 如今这世道看重出身,可卫衔雪分明就是天潢贵胄,不论前后因果,他骨子里流淌的血够得上所有金尊玉贵的富贵日子,他能在花团锦簇里长大,娇养成个光风霁月的小殿下,但他这辈子过了什么日子呢? 他远在异国他乡受人冷眼,回了……江褚寒甚至说不好哪里才是卫衔雪的家,倘若梁国才是他此生的归处,那当年他入京路上的磋磨还有满天下的骂名,都算是什么呢? 就连江褚寒他自己也曾放任手下对他刁难,让他在那个冬日差点死在入京的路上,还有后来……后来江褚寒拿着羽箭对他逼迫,想从他嘴里撬出什么,用他的生死来引出什么,这桩桩件件的亏欠到底又算什么呢? “对不起,阿雪……”江褚寒和他本就同桌,坐得不过隔了半人的距离,江褚寒伸出手,他伸到卫衔雪面前像是想去摸他,却没真的下去这个手,只是有些微颤,停在了半空,“我……” 江褚寒想了许久,只换了个别的话说来:“这样说来,当年救我的母亲还是……是你和你的阿娘。” “不是。”卫衔雪偏过眼,他惋惜地摇了摇头,“我们……都没有救下长公主。” 当年长公主的确在寻到麒麟血后解了毒,可她中毒太深,再也不是当年叱咤沙场的褚芸了,几年后公主香消玉殒,几乎算是郁郁而终。 江褚寒喉中哑然。 “其实世子不必为我恼怒难过。”卫衔雪把手附在江褚寒手背上,抓着他道:“这些事情我刚知道的时候也觉得痛苦难过,好像上天捉弄,让我活得像是笑话,可事情已经这样了,我若一味难过,只会让我阿娘也成为笑话,让我往后的半生一样迷惘无措,也让……我失去更多的东西。” “我这一生所得的东西不多。”卫衔雪拿着江褚寒那只手一道去捧他的侧脸,隔着他的手背一齐摸了摸江世子那半边容颜,“你是意外之喜。” 卫衔雪说完,轻轻笑了笑。 江褚寒思绪仿佛这片刻里触了电,他目光紧紧盯着卫衔雪的眼睛,“什么喜……喜欢的喜吗?” 卫衔雪似乎怔了片刻,随后他微微叹了口气,“世子总喜欢争一两句的意气。” “要再说清楚一些吗?” 卫衔雪温声道:“我若是不情愿——鱼死网破的事情我也做得出来,我没哄过谁,也没跟别人亲过抱过,更别说同床共枕情意缠绵,旁人把事情做到世子这个地步,我早该想法子把你千刀万剐了,如今却从你那里听出‘心软’二字。” “江褚寒,我今日没有喝酒”卫衔雪捧着他的脸,“这样说你还满意吗?” 江褚寒深呼了口气,“像做梦。” “……”卫衔雪撤回手,“方才的话没有说完。” 江褚寒觉得自己才像喝了酒,他爱争一时的意气,片刻的高低,可江褚寒在如今的阿雪面前自降一等,不敢再说自己如何了解他了,但他如今想起来,卫衔雪一句句说的都是真的——他不情愿的事情谁也逼迫不了,他宁愿冬日里跳池子不要命也不会向褚黎低头,他宁愿不要性命逃走也当年不想留在侯府,他…… 可他愿意一次次被江褚寒亲上去抱上去,就连从前那次鲜血淋漓的纠缠,也是他甘愿躺在他江褚寒下面的,遑论昨夜他们一道深入沉浮极尽缠绵。 他怎么还会怀疑卫衔雪的心意呢? 卫衔雪言归正传,他轻轻踢了下江褚寒下面的凳子,“我的事不过后话,关于母族我知道得不多,我身上那个印记是母亲画的,说是族人身上都有,平日里看不出来,大概只有受伤的时候才会出现。” “所以……世子到底是在哪里看到的印记?” 这句话说出口,卫衔雪心里好像骤然跳了一下。 江褚寒再意犹未尽在这往事面前也压下了所有的欢欣,“是……是当年有人给我母亲下毒。” “旁人都说我母亲忽染恶疾,可当初是我亲眼看见有人在她茶水里下毒,有个刺客在我面前杀了人,我看见那人胸口衣襟刺破,露出的印记同你身上那个一样。”往事在江褚寒面前滚过一遭,他至今记得那个死在房里的暗卫嘴唇翕动,用分明的嘴型让他快走,可他没用,不过和刺客对了一眼,就吓破胆子晕了过去,等他醒来……一切都迟了。 “所以……”卫衔雪攥着手道:“真的是我族人……” “我不知道。”江褚寒想起往事也麻木地收起伤心,“当年我同那刺客对过一眼,他那双眼睛我怕是至今还能记起大概,可他都看见我了,还是任我昏迷,让我这些年都知道是我没拦住母亲喝下那盏下毒的茶水。” “杀母之仇。”江褚寒目光微冷,“我这辈子不可能忘记。” 江褚寒又叹了口气,“但查不到,这些年过去,除了那次模糊地在你身上看见了,我什么也没查到。” 卫衔雪欲言又止,“所以……我,我族……” “阿雪你放心。”江褚寒松了松口,“仇怨总有尽头归处,此事同你绝无牵扯的可能。” “……”卫衔雪不知想过了什么,他张了张口,“其实……” “殿下——”门外一声敲门忽然打断了,降尘拍了拍门,“殿下我能进来吗?” 第147章 卫衔雪清了清嗓子,“进来吧。” 降尘推开门,忍不住嘟囔这俩人吃个饭还关门,那大晚上的还……但再怎么痛心疾首降尘也已经感叹完了,他进屋行了礼,对着卫衔雪道:“那位许公子昨夜受惊,今日说有事情想同殿下商议。” 降尘看许云卿都要顺眼一些,偏偏卫衔雪选了江褚寒。 “他怎么这么事多?”江褚寒总看不惯雪院里住了别人,他皱眉道:“这人来历你们查明白了没有就敢往院子里放,昨夜若是没人守着闹出人命,惹上麻烦的还不是阿雪。” 卫衔雪想说的话已经掐回去了,面前许云卿的事迎过来,他正了正色,其实江褚寒说的并没有太大的问题,许云卿到府里有些时日了,他身上藏谜,卫衔雪之前没有什么精力追究,但他的行踪如今暴露出去惹了麻烦,卫衔雪也是时候该把他身上的事情弄清楚。 卫衔雪应承道:“你同他说,我一会儿就过去。” 大概一盏茶之后,卫衔雪去同许云卿相见,江褚寒原想进去听一嘴,不想那三公子一口咬定有重要的事要单独同卫衔雪商议,江褚寒难听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卫衔雪赶出去了。 院子里一株矮树冬日里本就叶子不多了,江世子既见不得卫衔雪给别人说话,也见不得卫衔雪同旁人单独相见,他不高兴地拔着叶子,几乎把那树要薅秃。 鸦青都要忍不住劝了,“世子……” 江褚寒偏了偏眼,“他们在里面说了多久了?” “……”鸦青沉思了片刻,“大概有半盏茶了。” 江褚寒又拔了片叶子,“他们到底……嗯?有人来了?” 雪院的府门忽然打开了——这院子不大,平日里不见客的时候,卫衔雪会让人把府门微微阖上,也省去一个看门的下人。 一辆马车在雪院前停下,有个人从马车上面下来,直接推开半掩的门,他走进来也没人拦着,轻车熟路地奔着院子里来了。 江褚寒把手里那片叶子放在手心,偏过身去认了认,“这人是……” 鸦青认得,“是卫公子的那位先生。” “先生?”江褚寒恍然想起来,“我记得阿雪说过这位先生的名讳,尹钲之——我之前倒还未曾见过他。” 第107章 :西河 “既是阿雪的先生,我也该去见一见的。” 江世子从那矮树边挪步,不想衣服勾上树梢,走时带得树枝晃动,最后一片叶子也给勾掉了。 江褚寒回看了眼,看自己衣角晃了下神,再转身时,就见尹钲之已经走过来了。 尹钲之似乎远远看见了江褚寒的身影,所以一路走来垂着头,他官职低微,过来就恭谨地行了礼,“拜见世子。” “先生不必多礼。”江褚寒随着卫衔雪喊人,他扶着尹钲之起来,“从前听阿雪提过先生,先生照拂阿雪多年,该是我去主动拜会,不该折煞先生。” “世子多礼。”尹钲之推辞着,他还揖着手,“不知阿雪如今身在何处?” 江褚寒心想这先生跟他不亲热,也不知道他知不知晓他与卫衔雪的事,江褚寒想着,有些没听到尹钲之的话,他自己道:“不知先生如今官拜何处?” 尹钲之微微敛眉,“下官任职崇文馆,不过是个清闲小吏,算不得……” 江褚寒平日里不看书,崇文馆踏都没踏进去过,但从前的事情他知道一些,当年陛下给卫衔雪指了先生,众人嘲讽卫衔雪的先生不过是个小小的书吏,可阿雪身在大梁无人照拂,这位先生帮了他许多。 江世子伸手托住尹钲之的手,“先生劳苦功高,下面的人不懂事,若有什么用得着晚辈的,先生尽管说就是。” 尹钲之若即若离地撤了半步,“多谢世子。” 江褚寒只当他碍着身份,也没多想,江世子其实很懂人情世故,他思忖着跑一趟吏部,但想来尹钲之这个年纪在宫中任职,不应当只是个书吏,好歹也…… “世子好意下官心领。”尹钲之又拜了一下,“今日过来其实是领了旨意,陛下传召卫衔雪入宫,敢问阿雪如今身在何处?” “陛下传召?”江褚寒揉了揉手里那片叶子,“唔,阿雪如今正在屋中与人议事,想来用不着多久,但陛下传召……今日这个时辰入宫,先生可知陛下是有什么吩咐?” 江褚寒微微皱眉——传旨的是他,这位先生还能传陛下的旨。 江世子这才抬了抬首,去略微打量了番这位先生,尹钲之穿着官服,这模样这年纪仿佛朝中一摸一大把,朝廷里的文官几乎都是这个样子,江世子平日里不结交文臣,偶尔碰见几个文官大多还是被御史台那几个老家伙弹劾,江褚寒觉得尹钲之这模样要是混进百官里,他怕是还要认不出来,但…… 江褚寒还没想完,尹钲之便还是客气道:“圣上之心下官岂敢揣测,不过传个旨意,还望世子行个方便。” “无妨无妨,先生还是太客气了。”江褚寒笑着偏开身,“怎么能让先生在这里站着,快屋里请,我让下人奉茶,等阿雪谈完了,就让他去见先生。” 尹钲之不落礼节,行礼完了才绕过江褚寒往屋里走。 江褚寒手里的叶子都捏出痕了,他朝鸦青招了招手,鸦青会意似地过来,“世子可是要属下让人去招呼尹先生。” 江褚寒还望了眼尹钲之的背影,“让人去招待着,但我还有别的事交代你。” 他沉下眉,“这位先生我瞧着……” 江褚寒也说不出,“尹钲之……”他把这名字反复念了几遍,低下声道:“去查查这位先生的来历……别让阿雪知道了。” * 屋中卫衔雪正同许云卿谈话。 许云卿提前备了茶水,他的伤差不多已经好了,小公子原本就文雅清秀,在雪院的这些日子几乎未曾出门,整个人好像被养得更白了几分。 卫衔雪接了他的茶,其实他也能理解江褚寒对许云卿的敌意,这小公子年纪比卫衔雪还要大些,但卫衔雪如今看他也不过是个小公子,他这模样放在京城也算是俊朗不凡了,江世子在他面前爱争意气,所以才看许云卿不顺眼。 可卫衔雪同他也并非就如何熟稔,只是这人是西河许家的公子——许家富可敌国,卫衔雪不敢说自己全凭善心。 况且先生也劝他留下这个人。 卫衔雪放下杯子,“听闻昨夜有刺客,不知可有惊扰到三公子。” “是我给雪院添麻烦了。”许云卿微微蹙眉,“这事情我其实当日就应该告诉你,只是怕给卫公子添上祸端,不想现在还是惹了祸……” 宽慰的话卫衔雪从前就说过了,他望着许云卿笑了笑,“刺客伏法,雪院里没什么损失,本来不想追问,但你来了这么久,我若不弄清楚你的身份缘由,也有些对不住我这院子里的旁人。” “是应该的。”许云卿眉梢的愁绪难掩,“我从头说吧——我出身西河许氏,并非嫡出,家中排行第三,三公子的身份是真,我许氏一门兴旺,家产丰厚,父亲前几年更是搭上京中的线,成了皇商,我出身不高,原本就无意家中财物,这些年我勤学苦读,只想入朝科考,也算不辱没家门,所以我来京城原本就是想入京赶考……偏偏入京之前碰到了祸事。” “我……我撞见了……”许云卿犹豫着叹了口气,他为难地咬了咬牙,“卫公子,此事同你说怕是要将你搅入乱局,要给你平添麻烦,但我在京城没有旁人可以信,只有你……你同那位侯府世子有些交情,想来有人倚靠,所以才敢同你提起。” 卫衔雪见他这般难言,大概也猜到了什么,“你……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他敛眉道:“那日我见你被人追杀,那两个人我带回来审过,嘴里没有实话,还自尽了,这样的死士派出来,想来也不是什么普通人,昨夜的刺客也是一样,所以你是惹上了谁?” “是……是我的大哥,还有……”许云卿深呼了口气,“还有朝中那位二殿下。” “二殿下?”连卫衔雪也忍不住抬起眼,他昨夜赴宴,还同褚霁打了照面,他应当是知道他昨夜不在府中。 许云卿低着声道:“不知道卫公子可知道前些日子西河有人失踪的事……此事西河府衙查了多日没有进展,想来应该递到京中了。” 这事前些日子在朝会上提过,但卫衔雪这段时间刻意不闻窗外事,并不知晓其中的细节,他摇了摇头,“今年多生天灾,四处流民泛滥,许些地方户部造册的名字没有及时补充更改,要查失踪比起往年怕是还要难上一些。” “是……”许云卿目光虚虚地落在桌上,“这话说来僭越,但西河远离京城,不似京中士农工商,商贾的地位比上别处要高上一些,尤其我许家同朝中有些联系,所以同当地府衙一直都有来往。” “家中从前一直是父亲当家,但今年还是春末的时候,父亲就生了一场重病,家中的事情原本就准备让大哥接手,所以这时候自然让大哥把事情接了过去,我同大哥……虽非一母所生,但好歹算是兄弟,平日里兄友弟恭也说得过去,可我……” 第148章 “……” 卫衔雪洗耳恭听,他见许云卿犹豫,“兄弟相隙的事世间万千,心中无愧便罢了,三公子若觉得心有不忿,不妨看看京城,我好歹……也有兄长。” 卫衔雪自己都是被兄长赶到大梁的,更别说大梁里没能认上的哥哥。 许云卿还是有些喉中迟疑,卫衔雪便从桌上替他又倒了杯水,“后面的话你若犹豫,我可以来猜上一猜。” 卫衔雪道:“许家成为皇商,京城里必定是有熟人,这人得在京城里说得上话,据你此前所说,我就猜这人是二殿下了,二殿下同许家来往,或是同你大哥来往,与西河前些时日流民百姓失踪的事能扯上关系。” 这事串上并不算难,卫衔雪再往后一想,“许家在官府那边能说得上话,这事情也算是一压再压了,到最近才递到京城里,所以你……是在之前就撞见了什么?” “你……”许云卿喉中几乎哑然,他沉声道:“你猜得没错。” “他们,他们抓了人。” 许云卿想到什么倏然间脸色惨白,他端过杯子喝了口茶,落下杯子的手却有些发颤,“我看到他们把人绑进了府,把那些人在后院关上几日,然后送到城外……” 许云卿闭上眼就能想到那日,他不过想去书房找本书来看,还没来得及出去,就见他大哥许云熠推门进来,身后还跟了个黑衣罩面的人。 三公子原想开口,却听那黑衣人先说了一句:“人都关好了吗?” 许云卿顿时脚步一停,他隔着书架在角落里藏住,张开的口也闭上了。 许云熠平日里是个和蔼的性子,这会儿却讨好地弯着腰,“今日带来的人都关好了,麻烦大人特意过来,实在是这事不好办,前些时日那些人没撑过去已经死了,官府那边瞒不了太久,这批人不敢在外头乱找,都是我从人牙子那儿买来的,但……这事也不长久,二殿下那边可有什么吩咐?” “死了也留着,尸体先运到城外,等殿下找着了——”那黑衣人忽然警觉,“什么人?” “……” 许云卿一个小少爷,平日里最多看上几页书,他母亲不过一个侧室小娘,在许家一摸一大把的年轻姨娘,母子俩平日小心谨慎,今日撞见实属三公子的无妄之灾。 可这灾祸躲不过,也不该是他就这样躲过去的。 那黑衣人差点当场杀了许云卿,可好歹是兄弟,许云熠求了情,暂且留了他一条性命,只把他暂且关起来,可这事情泄露出去就是捅到京城的大事,大少爷只能对他这个弟弟下了狠手。 但许云卿命大,他从呆了多年无比熟悉的许家宅院里逃了出去,小少爷一路逃到京城,断了手满身的伤,差点就死在了追杀之人的手里。 他把前后都说给了卫衔雪听。 “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人吗?”卫衔雪见许云卿脸色不好,刻意缓了缓语气,“西河远离京城,一向不以农田为事,金银矿山都够养许家千秋万世的荣华富贵,这人命落在他们手里无用,这事情必然更多是京城里的意思。” 许云卿缓了缓思绪,他后怕道:“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人,但他们手段残忍,我被关起来的时候亲眼目睹,他们几乎把人的血都放空了……实在不像做什么不违礼法的事。” “这事情我从来没有同别人说过,胡乱攀咬皇亲国戚的罪名我早就想过了,我不敢给自己和卫公子惹上麻烦,可……可昨夜的刺客分明是知道我的所在了。”许云卿目光微颤,他呼了口气道:“我,我不敢求卫公子留下我,京城里如今没了三殿下,二皇子他……此事若是牵连到你,我真是万死难辞……” 卫衔雪见许云卿要从座中起来,似乎是要给他行什么礼了,他赶忙把人拦下了,“这事情你分明是苦主,人命之事没有小事,就算我管不了,当今陛下又非退位,朝堂上总有能管的人,况且若非你说出来,西河的事情不知道还要拖多久,此事你……你先起来。” 许云卿脸色惨白地跪在卫衔雪面前,“这些时日见卫公子心地良善,才敢据实以告,但这事情并非就我一条人命掺和其中,若能……” 卫衔雪把人托起了,“你先……” “你们拉拉扯扯干什么呢?”江褚寒突然推着门,他也不是特意想来听墙角,可里头的声音虽然不大,动静却闹出来了,府里如今有外头拨的下人,又有人上了门,这事江褚寒得过来告知卫衔雪一声。 许云卿像被吓到,脸色顿时如同失了血色,“世,世子……” 卫衔雪这才把人扶起来,“世子虽然平日里吓人了些,却还是有些侠肝义胆的好心肠,此事我虽力不能及,但三公子若信得过我,其实也能将此事说与世子听一听。” 许云卿木讷地应了一声,卫衔雪侧身道:“这事情世子听到了多少?” 江褚寒走过来盯着卫衔雪的手,“没听到。” 可一会儿江世子注意到卫衔雪的视线了,他咳了声,“听到了一点。” “这西河的事倒是巧,前些时日折子拿到朝上说——就是余丞秋弹劾我那一次。”江褚寒一直盯到卫衔雪把手松开,才凑过去道:“我当时就同陛下说了,我愿去西河一趟了结这案子,可是陛下没允,我去刑部住了几天,这事情怕是到现在还搁着。” 卫衔雪重新坐下,“若真和褚霁有关,这事情给旁人来办怕是也不过敷衍塞责,查不出什么别的,世子……” 卫衔雪挑起眼,朝江褚寒脸上很是巧妙地流连了会儿。 “我又没说不查,可这事情……先说别的。”江褚寒迈出一步,“你先生来了。” “他说……陛下宣召你入宫。” 许云卿有些诧异地望了卫衔雪一眼。 卫衔雪却有些沉下了脸,“这么快吗?” 第108章 :灭度 “你知道……”江褚寒隐晦地咳了一声,“卫公子洞若观火,能不能猜猜陛下今日留你到几时?” 卫衔雪很快把脸上一点隐忧藏住了,他先对许云卿道:“雪院外面有人守着,三公子这些时日不必担忧刺客,还请在府中等上一等,我同世子商议之后再做抉择。” 许云卿垂下首,“劳烦二位。” 卫衔雪在江褚寒的视线里没再多说什么,他垂下袖子起身离开,江褚寒像是见缝插针,他很快走在卫衔雪身侧,环起手来挽住了他的肩膀,这一下抓得干脆利落,连给卫衔雪抖肩的余地也没留。 卫衔雪不为所动,就挨着他一齐出了房门。 等出了门,江世子垂下他高出来的半个头,轻轻“哟”了一声,“小殿下方才改口叫三公子,这是知道避嫌了?” “这也没人同你争抢。”卫衔雪淡淡道:“江世子这出独角戏倒是唱得入戏。” “不争不抢那是傻子。”江褚寒凑着人耳边说:“殿下来日可就要高不可攀了,我若不捂严实了,怕你弃我不顾移情别恋,那我可就什么都输了。” 卫衔雪没吭声,却淡淡地扬了下嘴角,像是笑了。 过了一会儿卫衔雪才道:“先生到多久了?” “没一会儿,我让人去奉茶了。”江褚寒望向屋里,“你这先生……从前待你如何?” 卫衔雪抿了下唇,“有如亲父,我长这么大,除了我阿娘,只有先生待我最好。” 江褚寒似乎缄默了片刻,他环着卫衔雪肩膀的那只手抬起来往他后脑勺揉了一下,“你都这么说了,我想争也争不过。” 卫衔雪张了张口,有些话又咽了回去,他走到台阶前突然停下脚步,“你再陪我回去换身衣服吧。” 江褚寒有些诧异,却还是应了跟他去了。 卫衔雪要入宫面见陛下,得换身合适的衣服,平日里换衣服就算江褚寒软磨硬泡,卫衔雪也总要把他拦在门外,可今日他不仅没拦,还和他一道进屋把门阖上了。 江世子自然觉得反常,他试着说:“殿下是想让我服侍?” 卫衔雪解着外袍,“不敢。” 他这么说江褚寒就自己上去了,他从后面环过去,抓住卫衔雪的手和他一道解似的,“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卫衔雪微微蹙眉,他任江褚寒这么抓着抱着,“我今日入宫,可能就不会回来了。” 江褚寒手一顿,“你下一步什么打算?” 卫衔雪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褪下外袍,“宫里那位手眼通天,他肯定知道我昨夜做了什么。” “不是……不是和你……”卫衔雪脖颈上的红痕还很是明显,他转过身,脸色好像红了一下,“我昨夜让人烧了祭灵台,传出的消息怕是已经让陛下知道了。” 关于这消息午后江褚寒其实已经听鸦青说过了,“那祭灵台当年就是为你建的,如今说是神鸟浴火,算是把从前的禁锢都破开了,添上京城里似是而非的谣言,往后没人敢随便把从前的脏水往你身上泼。” 第149章 “但这明显事在人为,陛下一查就能知道。”江褚寒往卫衔雪衣领下面伸了伸,想多看几眼卫衔雪身上留的痕迹,“你是故意让他知道你其实还有野心。” “你别乱摸。”卫衔雪拦了下手,“此前离宫打的是以退为进的主意,可我也不能一直退着,陛下心里那点愧疚我琢磨不出,褚霁都有动作了,没有褚黎的牵制,我看过不了年节,宫里就要传旨给他封王了。” 江褚寒沉了下声:“褚霁这些年不声不响,如今还像是坐收渔翁了。” “可我真不想让你入宫。”江褚寒不能往下摸,就凑近到他脖子边上,“你在宫墙里,咱们就只能偷情。” 江世子说得旖旎,卫衔雪在这氛围里偷偷叹了口气,“宫外声色犬马,世子身边多的是乐子,你去听戏也好喝酒也罢,哪儿还有心思挂念到宫里去。” “你越是这样说我越喜欢。”江褚寒凑在他脖间说话,喷吐的气息近在咫尺,他慢悠悠地说:“但我若是真在外头逍遥快活了,殿下会如何跟我算账?” “不算账——”卫衔雪推了推江褚寒的脑袋,“起开,你我什么关系,我还能管上世子了?” “……”江褚寒无奈退开一步,他一边替卫衔雪把衣襟重新拉好,一边拉着脸道:“小白眼狼。” * 差不多过了未时,卫衔雪跟着尹钲之坐上了入宫的马车。 卫衔雪其实许久没见先生了,当日他拜别尹钲之去了昭明殿,之后就没同他见过,尹钲之似乎是留在了宫里,所以今日出宫传旨的人是他。 许久不见,两人坐在马车里的氛围好似微妙地变了一些。 卫衔雪其实一早就知道尹钲之身上有许多秘密,此事不同他说,他作为晚辈不应当过问,何况从前欠过先生一条性命,这些年先生教授的情谊更是卫衔雪如何也报不了的。 所以不论尹钲之做了什么,都轮不到他来计较从前的恩怨。 但是疑惑一旦在心里扎了根,卫衔雪若即若离地碰到了真相,他略微一想,就不知道要如何安置这些忧虑。 “阿雪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尹钲之端正坐在马车里,“我今日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 “先生……助我良多。”卫衔雪把手放在膝盖上,他垂着头,“恩情在上,其实什么都轮不到我来置喙,可……” 尹钲之见卫衔雪犹豫,马车里隔得近,他还是同从前一样,伸手去拍了下卫衔雪的肩膀,“那我来猜一猜阿雪想问什么。” “你应该也能想到,陛下召你入宫,是知道祭灵台着火事在人为,昨夜……余丞秋死在你手里了吧?”尹钲之脸色平静,“你可从他嘴里问出了什么?” 卫衔雪微微皱眉,“我昨夜不甚喝醉了酒,发生的事有些记得模糊。” 尹钲之淡淡道:“旁的事情你不记得,雪仙兰的事你总问了吧?” 卫衔雪额角一跳,“是……” “我若没有猜错,是先生当年把雪仙兰和什么旁的东西送到了余丞秋手里。”卫衔雪停顿了片刻,见先生还望着他,便说了下去,“当年余丞秋幼子早逝,父子情谊偏偏在他心里扎了根,碰到一丝希冀也能牢牢攥住,他用雪仙兰保存余小公子尸身不腐,其他的打算,应当是希望小公子还能有些生机。” “为着这个儿子,余丞秋多年也没放弃,他花了大价钱动了户部的银钱,往蕲州送了过去,还不惜同燕国有了来往,后来为何燕国起兵我并不知道,想来合作是并没有谈拢,但是其中肯定是有些瓜葛,我猜想……若是世上真有什么东西能让人起死回生,休说是余丞秋,燕国乃至于大梁都会愿意为此大动干戈。” 尹钲之抚了抚掌,“这事情是你猜的,还是余丞秋自己说的?” “余丞秋并没有说明白蕲州的事,其中串联的关系是我自己猜的,余太师位高权重,他犯不上为了什么旁的小事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先生既然让我说到这里了。”卫衔雪放在膝上微微屈起,“我还是想问当初那本《祈族物纪》里面缺失的一页到底写了什么。” “你想知道的是这个,我还以为你要问江褚寒。”尹钲之看卫衔雪脸色僵了一下,不等他开口就说了下去,“阿雪,这世上没什么所谓的起死回生,大彻大悟也好,洞悉来日也罢,不知你平日里有没有读过佛经,佛家有‘灭度’一说,意为离生死之苦,全精妙之乐,所谓非生非死的境界。” 卫衔雪好像不明白先生为何突然说这个,在尹钲之方才开口的时候,卫衔雪的心就开始不自觉地狂跳起来,这世上并非什么事情都能分辨个是非出来,许多事全凭人心险恶自己分辨,卫衔雪承了尹钲之多年恩情,他走到这一步就是把命还给他也是够得上的,可真要一点点过往分辨清楚,因果勾连,卫衔雪几乎是不敢细想。 尹钲之继续说:“祈族居于南境,当年有族人出走游历,他们从更远的山林里带回来一物,是一种名为‘灭度’的蛊虫卵,这虫子浴血而生,放入尸骨就会啃噬骨血,然后在躯壳里繁衍,能叫人重新活动起来,状似起死回生,如同非生非死,因而名为‘灭度’。” “这东西在族人眼里,不过是用来追思故人,但为防有人执念太深,后来便毁掉了蛊虫,一场大火烧尽,一切都成了传闻,连我也没有见过真假。”尹钲之在马车里靠着,他端详卫衔雪脸色的变化,“方才你有一句话说得其实不对,我当年只给余太师送过雪仙兰,并没有将那书送到他手里,那本祈族的书自始至终都是摆在崇文馆的,大梁没什么人知道祈族,但当年陛下从南境带来麒麟血的时候,余太师是他舅兄,他当年就查过了祈族的事,所以后来的事是他自己顺藤摸瓜地找过去的,至于雪仙兰……” 后面的话尹钲之犹豫片刻,他斟酌了才道:“我送雪仙兰给他,不过全他一片慈父之心,不知道后来的事会演变成这样。” “是……是吗?”卫衔雪怔怔地答下去,事情好像是到今日才串联过去了,余丞秋想用蛊虫留下儿子,所以才花大力气让人在南境寻找,大梁最南边也不过是两国交界的蕲州,再往前走就只能是和燕国合作了,所以才有了两国间所谓的通敌,后来肯定是没有谈妥,失败了有了争端,才让整个蕲州都葬送进去了,可……可即便有什么争端,这名为“灭度”的蛊虫,怎么就能让那么多条人命都轻飘飘地化成齑粉呢? 卫衔雪想到这里,他这一生已经这样了,再有什么作弄于他而言他也没有当初的不忿了,但他这位先生……尹钲之分明一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这些年来却只是引他查到这里,不曾跟他吐露事实,他在其中如同一只无形的手铸就了因果,卫衔雪能相信他那一句不知道后来事情如何演变的话吗? 卫衔雪觉得自己手脚冰凉,后背却蒙上了一层冷汗。 “阿雪这是不信先生。”尹钲之注视着卫衔雪那张渐渐淡漠下来的脸,他可惜似地叹了口气,“我尹钲之这一生并无妻儿,这些年诸事变换,我在这风云诡谲的京城里已经呆了二十余年,当年陛下坐上皇位,若是全凭本心,他没有如今这个际遇,至于你,阿雪还是太像母亲了——阿鸢太过良善,慈悲之心于天下而言是好事,但在你走到那个位置之前,犹豫不决只会断了你往后的路,你不该止步于此。” “先生做过很多事,这些事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背负更多的枷锁,先生可以算计天下人,只有你……先生没有教过你所谓的阴险图谋,我也不舍让你成为一个满心算计的小人,我当年在刑狱里走过一遭,其实是从地狱里打了个滚回来,当初不是褚章救了我,我挑选上的也不是他。”尹钲之还是想伸手去摸一下面前这个学生,可卫衔雪不算稚子,这样相对坐着,他身量已经到了同尹钲之平齐的地方,他意味深长地说:“阿雪,我挑选的是你。” 马车驶过长街,周遭愈来愈静谧了,马车缓缓停下来,似乎是已经到了宫门。 尹钲之这话卫衔雪只能听懂一半,这些年先生让他读过圣贤书,也教授过他所谓谋断权术,走到今日他做过算计利用的事,卫衔雪手上说不上干净,可没有让他歪曲过奸佞,也没有留下把柄让世人指摘,至于多年的谋划,尹钲之跟着褚章的时候甚至没有卫衔雪,但他从多年前开始就已经选择上他了。 先生……鬼门关里走一趟,他这一生的因果抉择,难道是从那时候就已经窥见了吗? 卫衔雪想不明白,他眼里的淡漠和理智争斗了会儿,他觉得自己像站在悬崖边的独木桥上,前后走错都是悬空,他已经说不清楚当初是谁逼他走上这条路了,如今他回不了头。 “先生想教你的其实已经教过了,之后的事只能由你父皇来教。”尹钲之垂下眼,做出一副恭敬的模样,“陛下正在宫中等候,还请殿下移步。” 卫衔雪却是没动,他张了张口,“先生……不曾苛待我……” 第150章 卫衔雪像是说服自己,“不管先生做了什么,就算真是算计了全天下,独独只有我没有立场说出什么苛责的话,没有尹钲之就没有今日的卫衔雪。” 尹钲之复杂地注视着他,又摇了摇头,“该心狠的时候不能决断,你父皇那里你还有得苦吃。” 卫衔雪终于站起来,他探身去掀马车帘子,只是苦笑道:“父皇……” 尹钲之注视卫衔雪的后背,他皱起眉,还是说道:“我若不主动提起余丞秋,我猜你今日肯定是想问江褚寒。” 卫衔雪手间的动作一顿。 “江世子——他幼时我的确同他打过一次照面。”尹钲之后面的话停了一下,他等卫衔雪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才沉声把话说了下去,“是托陛下的福。” “……” 这话突然于卫衔雪可怕得如同万钧雷霆。 第109章 :恩威 卫衔雪倏然停住了,仿佛被那天雷横空劈了当场。 但引路的小太监已经来了,卫衔雪被身后叫下去,他木讷地走进宫门,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引进宫的。 这进宫的路有些漫长,卫衔雪走着走着,思绪里混乱地将事情串联成明晰的大概,等他再抬首,才发现这路不是引他去御书房的。 卫衔雪叫住前面的小太监,“敢问公公是要引我去何处?” 那小公公停下来侧身答道:“陛下的旨意,要引公子去金銮殿。” 金銮殿……卫衔雪继续跟着他走,他这身份从前是没有机会上朝的,所以这金銮大殿卫衔雪还没去过,但此时日头已经冲着西沉去了,金銮殿的朝会早就散了几个时辰,这时候唤他去…… 卫衔雪很快被带到了大殿,殿门这个时辰已经关上了,那小太监打开殿门请他进去,卫衔雪往里走了几步,身后的小太监跟着道:“陛下此刻尚不得空,还望公子在此处稍待。” 不等卫衔雪应过,那太监转身,跟着将殿门重新阖上了。 这一日晨起就有日光,午后斜阳褪得早,金銮殿的窗子封得厚实又通透,斜穿的日光透过门窗的缝隙洒进来,能将底下半边的大殿照满光影,但大殿高处的皇位龙椅在未曾点灯的宫殿中藏进黑影里,显得清冷遗世,如同迷雾环绕的空中楼阁。 ——这世间大多数人连看一眼的机会也没有。 前朝今世,为了位高权重几个字已经流了太多的血了,这大殿上黄金堆砌的宝座实则是森森白骨与遍地鲜血造就的,哪怕表面的亲疏传位,其中掺杂的勾心斗角也足以掀起惊天的浪涛,把许多人卷进洪流无路可退,最后不过成为里头的一粒尘埃。 卫衔雪望着那龙椅,整座大殿寂寂,只有他一个人站在下面,他往前走了几步,从日光走到了阴影里。 卫衔雪垂下头,对着那龙椅跪下去了——金銮殿上没有父子,那位陛下把他引到这里,整座大殿只有龙椅这一个地方可坐,就是和他做君臣的打算。 地上全是冷冰冰的石头,卫衔雪跪下去不过一会儿,膝盖上的冷意就传到了全身,刺痛和着冰凉的触感,卫衔雪觉得整座大殿都像是冰窖。 他不知道跪了多久,外头日影渐斜,落日都垂下去了,日暮方起,整座大殿都昏暗下来,愈发是冷冰冰地透着寒意。 卫衔雪膝盖都几乎麻了,才听到身后有推门的声音,一点明灯照进来,脚步声也随之传进了屋子。 两边有人提着灯笼进来,麻利地将大殿里的烛火点亮了,等到半边亮起来,又重新提灯笼退下,跟着殿门阖上的声音。 卫衔雪并未抬头,只盯着自己面前的影子,越来越长的身影几乎把他盖住了,一个人影停在了他的身后。 一阵窸窣的声音响过,一件大氅从后面落在了卫衔雪的身上。 感受到肩上沉甸甸的,卫衔雪跪着拜下去,“多谢陛下。” 褚章低头看他几眼,“先起来吧。” 卫衔雪挪了挪膝盖,有些艰难地从地上起来,他垂着头揖手转过了身,一双手就伸到他脖间,褚章把那件大氅替卫衔雪系上,一边温声道:“怎么穿的这么单薄。” 卫衔雪入宫的时候还是白日,为着礼数他穿得并不厚,也不知道陛下要他来的是这里,他低垂的睫毛抖了两下,“是,是臣……思虑不周。” 褚章系完衣服背过了手,他越过卫衔雪的身侧,朝着龙椅走了过去,“跟朕过来。” “是。”卫衔雪走路还有些生硬,他跟着步子走在后面。 褚章在龙椅上坐下,他等卫衔雪到他跟前,微微侧身拍了拍座椅旁边,“来跟朕一起坐。” 卫衔雪才走到阶前,他像被这话吓到,当即曲着膝盖一弯,原本还在疼的膝盖又重新重重磕在地上,他惶恐地说:“臣……臣不敢……” 褚章低头注视,脸上的神色在烛光里似乎是柔软的,“阿雪,你在朕面前,可以自称儿臣。” “……”卫衔雪低着头,他杵在地上的手略微碰了碰膝盖,“……是。” 他重新道:“儿臣……儿臣不敢。” 大殿里几乎静了好一晌,褚章没有喊卫衔雪起来,而是意味深长地说:“这些时日任你待在雪院,你在宫外可还玩够了?” 卫衔雪微微阖手,“儿臣……不懂陛下的意思。” “既是在宫外玩够了。”褚章收了收脸上的情绪,“之后就先把私情放一放吧。” 卫衔雪攥住了自己的袖口。 褚章接着道:“昨夜祭灵台的事,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尹先生的意思?” “是……是我……”卫衔雪垂着眼,“是儿臣自己让人做的。” 褚章“嗯”了一声,“世人敬重神灵,是个好主意,这些年的确是苦了你,是应该告诉世人你并无过错。” 陛下看着卫衔雪的头顶,他微微沉下声来,“如今宫外谣言甚多,你是不是怨朕了?” 卫衔雪默了默,若要他心里说,这几日的怨算什么,连带他母亲的那一份,卫衔雪可不敢和他善始善终地做什么亲父子。 但他只是垂下头,往地上磕了一下,“陛下恕罪。” 褚章似乎叹了口气,他还是拍了下龙椅,“你先起来,陪朕坐一坐。” 卫衔雪在地上待了一会儿,慢慢站起了身,他一副惶恐的模样,缓缓朝褚章身边坐过去了。 但他只靠上去坐了一点——龙椅其实是凉的,同冰凉的地板好像并无不同,卫衔雪依然没有抬起头看下面,只垂下眼盯着自己的衣角。 褚章突然问:“你想坐这个皇位吗?” 卫衔雪又像惊弓之鸟,但他才刚有些起身的动作,就被褚章按下去了,“世人都求功名利禄,朕当年也不能免俗,阿雪,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陛下……”卫衔雪似乎想了很久,他轻声问:“陛下会觉得我可怜吗?” 褚章皱了皱眉,“朕怜惜你,也的确亏欠了你,和你母亲。” 卫衔雪很轻地摇了下头,“我若是用怜惜二字走到陛下面前,算是我用情谊掣肘,配不上这样的期望。” 褚章似乎诧异他这么说,“朕当年没有人期望,也走到了这一步。” 卫衔雪脑子里转了几道,他忍下来,只是问道:“陛下想让我如何做。” 片刻的时间里好像两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了什么,褚章忽然看了卫衔雪一眼,“你先生跟你说了什么?” 一瞬间氛围里好像闪过一丝寒意,卫衔雪抿了抿唇,“先生说当年他同陛下一道去过燕国……” “是。”褚章也想起往事似的,“尹先生同阿鸢一族所出,他跟朕一道去了燕国。” “不仅如此,当年他辅佐朕时劳心劳力,朕的门客中只有他学识最高,帮朕做了许多事,所以……”褚章忽然伸过手搭上卫衔雪的肩,“他没跟你说过他同侯府的渊源吗?” 这话又同一道雷鸣,让卫衔雪心底的阴霾重新涌起来,他真的到现在也不敢细想尹钲之同长公主的渊源。 所以……当年真的是先生动的手吗?如若是他给长公主下了毒,那,那他于江褚寒而言就是杀母之仇,江世子一向有仇必报,以卫衔雪的立场来说,他如何也不应当劝着他把这浓于骨血的仇恨放下,可尹钲之对他而言也是恩重如山的亲长啊。 偏偏这样的真相与现实比照,还真就能把事情严丝合缝地推理过去,当年长公主风头正盛,休说是默默无闻的褚章,其他的兄弟姐妹都要逊色地退到一旁,长公主却在这时候被人下了毒,才有了褚章这个弟弟不顾艰险的越众而出。 那这个时机来得太巧了,说成自导自演的苦肉计……竟然也不能让人挑出什么毛病。 但陛下现在对他这样问,又是想从他这里得到怎样的答案呢? 卫衔雪停顿了片刻,他好像不知道如何答,只是忽然往后靠了些许,然后微弱又几不可闻地喊了一声:“父皇。” “……”微弱的声音在宁静的大殿里直接撞进了褚章的耳朵。 第151章 陛下好像怔了一下,“你……你,你再喊一声。” 卫衔雪又停顿许久,他木讷地喊:“父皇……” 褚章的目光好像被无形地融化着,他抓住卫衔雪肩膀的手换而轻轻拍了一下,“朕……不是不想给你这个名分……” 他叹了口气,“全天下都知道你的身份,如今让你重入庙堂不算易事,两国明面上还是互相给些颜面,朕不能置大局而不顾。” 卫衔雪低声道:“儿臣明白。” 褚章如何看卫衔雪都并非有兴致的模样,但陛下的真情仿佛信手拈来,“其实朕替你打算过了,如今不是好时候让你恢复身份,你需得找些功劳傍身,所以年后朕替你物色了个差事,你去西河一趟,把前些时日呈上来的乱子平定了。” 卫衔雪忽然抬了抬眼,“西河…….” “是,西河,那边出了人命乱子,需要京城里有人过去料理,此事朕甚至可以成全让褚寒陪你走一趟,但是……”褚章停下来沉了沉语气,“你回来之前,朕要你撇清和他的关系。” 卫衔雪忽然目光一颤,“什么?” 褚章注视着他脸色复杂的变化,“朕不信你先生没有跟你提过,你方才犹豫不决,朕听你一句父皇可以不追究,但侯府的事留了多年,还是该有一个结果。” “阿雪。”褚章又拍了他一下,“你抬头看一眼金銮殿。” 卫衔雪深呼口气,他犹豫着抬起了头,满殿静谧,他目光所及之处灌满了烛火,下面没有人影,可高处来看空旷的大殿尽收眼底,坐上那个位子就是万人之上。 褚章见卫衔雪目光呆愣下来,他正了正色:“为君者自当仁爱,但治理天下若是只有良善,震慑朝堂尚且微末,何况四境之外,审时度势与心志坚定你先生应当教你够多,可你既要当我褚章的儿子,快刀斩乱麻的道理,你得用在刀刃上。” 空气中停了会儿,卫衔雪重新垂下了头。 “当然,你想闲散一生,朕也可以成全你。”褚章把手搭在龙椅上,“但昨夜那场祭灵台的火,不是你亲自点的吗?” 金銮殿烛火晃动,卫衔雪微沉的脸几乎明暗不分。 片刻之后他从龙椅上起来,卫衔雪重新跪下去磕了头。 “儿臣知道了。” 这话仿佛心悦诚服,但他垂下的目光好像比大殿顶上的屋瓦还冷。 卫衔雪这一日留在了宫里,宫中给他收拾了新的大殿住进去,还拨了人去伺候,下的似乎是长久安置的旨意。 旁人猜测过他的身份,可过了两日宫中开始心照不宣地不许再妄议起来,事关卫衔雪的消息便再没怎么传出宫去。 ——这可算是愁到了江世子。 卫衔雪离开雪院江褚寒就搬回了侯府。 江世子从前没觉得一扇宫门这样远过,若卫衔雪只是个质子,江褚寒入宫去见他倒是轻而易举,但他成了皇子,即便如今名分上不是,他再寻他就要再三斟酌几分了。 此前两人也算是囫囵交了心的,江褚寒不是看不懂局势,卫衔雪想做的事来日里千钧一发,江世子想要托他一把不是易事,最后沉入深渊的只有他也就罢了,他不想看卫衔雪再走进什么阴霾里。 所以他踌躇几分,只敢暗里打听几句卫衔雪的情况。 卫公子这几日倒是忙,他长这么大没入过国子监,这几日偏偏去听了两日的学——这事江褚寒知道了也眼巴巴过去,可江世子赶过去没遇到人,自己听了一天的学打了半天的瞌睡,还有半日被从前的先生说教了长篇大论的尊师重道。 江褚寒不去了,又听闻卫衔雪去太医院呆了半日,他也去了,去了没见到人,给自己抓了副吃不着的破药回来。 …… 总之就是见不着人,连他想找人递封书信,也没凑到合适的时候——江褚寒都怀疑是不是卫衔雪在躲着他了。 可想来不应该,许是不巧吧,但随后江褚寒从府里的大公主口中听闻卫衔雪去她那里学了骑射。 江褚寒无端有些气恼,他江世子明面上能拿得出手的不多,骑射他在一众世家公子里算得上一骑绝尘,这两年没遇到机会显露,但卫衔雪应当是知道他善于骑射的。 放着这合适相会的机会不用,卫衔雪要学没找上他,竟然去舍近求远地让大公主教他……这世间好歹还是有男女之妨的吧? 江世子男的女的都膈应,偏偏褚苑还无意地夸他,“阿雪性子温和,人又好学,只可惜身子骨有些太弱了,学学骑射对他身体好,我今日带他跑马……” “你小子给我把心思收回去。”褚苑当了几日阿姐,江褚寒想什么他一摸就明白,“老娘孩子都有了,明日他还要来,你一道去不就行了。” 江褚寒霎时和颜悦色,褚苑却提着他后脑勺警告:“明日试试你射箭的准头,若是比不过你阿姐,我替你爹教训你。” “……”江褚寒心道他被他爹教训得够多了。 第110章 :密信 翌日。 京城放晴了好一段时日,近日起了微云,密布的云层从天际涌起,只微微透出几丝藏不住的日光。 卫衔雪几近晌午的时候才出了门,他昨日去了禁军的演武场,乃是听着陛下的旨意去学骑射,冬日里惫懒,其实若非有人让他去,他并不想出这个门。 他还是不大喜欢大梁的冬日,卫衔雪裹了厚厚的斗篷,远远望着阴云下的草场,寒风凛凛,他竟然无端有些看到了萧萧疆场的影子。 然而倏然有一匹马飞奔而过,宛如踏破霜天的铁骑,随后卫衔雪在那匹马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江世子骑在马上挥动马鞭,那马蹄踏起的灰尘都追不上他的衣角。 江褚寒骑马的时候好像与他平日不着调的样子不大一样,卫衔雪没什么机会看他骑马射箭,他和江世子的交集大多止步于屋檐下的窃窃私语了,几乎还没怎么正大光明地站在阳光底下,在这个年纪显露几分少年的意气风发。 卫衔雪居然忍不住想:若是让江世子,或是……“太子殿下”好好长大,大概会是京城里最明媚的少年郎吧。 可……卫衔雪站在这里不知道要怎么走上前,好像还真在江褚寒面前生出几分怯意似的。 阴云下一阵冷风刮过,卫衔雪打了个喷嚏,还是太冷了。 他拢了拢衣襟,不想这低头的片刻时间里,江世子骑着快马,冲着卫衔雪的方向就过来了。 哒哒的马蹄越来越近,江褚寒大老远就畅快地喊了一句“阿雪——” 江世子满脸笑意,比这天色明媚了好几分,他勒马停在卫衔雪跟前,二话没说,直接向卫衔雪伸出了只手,“上来!” 这句话几如鬼使神差,卫衔雪也没怎么作想,竟然就对他那只手伸了过去,江褚寒跟着就拉过他的手把他一提,卫衔雪片刻腾空之间,江褚寒十分顺手地挽上他的腰,随后很是轻便地把他放在了自己前面。 卫衔雪才刚在马上坐好,江褚寒的手就绕过他的脖颈伸到前面,江世子吹过冷风的手有些凉,卫衔雪被碰到立马缩了脖子,“你干什么?” “别怕。”江褚寒略微笑了笑,安抚地把动作放轻了些,他只是把卫衔雪脖子上系的斗篷绳结解开了,随后往马下就是一扔,直接丢到跟着卫衔雪过来的小太监身上去了,“接着你家的公子的衣服——” 卫衔雪身上忽然一凉,仿佛马上被冷风给包裹了,但他还没来得及起身鸡皮疙瘩,江褚寒双臂绕过他的胳膊,把他自己身上系的斗篷披风绕过来,连带他宽阔的肩膀手臂在后面围着,竟然也把他暖和地围住了。 江褚寒贴着他的后背说:“殿下,臣这些时日对你可是日思夜想。” 卫衔雪顿时脸色一热,仿佛寒风也没吹着他几分。 “你呢?”江褚寒从后面绕过来勒住马上,轻轻“驾”了声,“殿下可会骑马?” 光明正大地坐在一块,卫衔雪有些耳根子红了,“会…….” 可江世子好像没听到他说了什么,“那我教你——” 江褚寒带着卫衔雪就骑马飞奔起来,这草场上清了人,没什么闲杂人等,只有褚苑带着几个手下清点东西,回头就看见江褚寒带着人跑了,大公主一声吼出去:“江褚寒你给我回来——!” 江世子这会儿充耳不闻。 他骑马骑得飞快,搂人也搂得很紧,好像真的是许久未见,心里升起些把人丢了的错觉,“还以为你今日也不想见我。” 声音顺着风声传进卫衔雪的耳朵,他心跳有些快,“没有……公主,公主在叫你。” 江褚寒勒着马绳在草场上打转,并没有跑出去,他带着人往回跑,“别喊公主了,跟我喊阿姐……你昨日为何不找我?” 卫衔雪的手被江褚寒按在马绳上,被他捏了一下,“都是,都是陛下的意思。” “支支吾吾的。”江褚寒在人耳边道:“心里有事。” 第152章 卫衔雪也不知道江褚寒什么时候这么了解他了,可他心里的事不知道要怎么和江褚寒提,只是沉默了片刻,江褚寒就自己道:“我有事和你说,咱们再跑两圈。” 卫衔雪一“嗯”,江褚寒就冲褚苑喊:“再跑两圈——” “好久没见你了阿雪。”江褚寒还是搂着他道:“下次不许冷落我这么久。” 卫衔雪微微张了张口,被冷风灌了一嘴,他躲了躲风,往后就蹭着江褚寒的下巴了,“这才几日……” 江褚寒慢悠悠地说:“一日也舍不得,你今日再不来,我就要闯进宫了。” “大逆不道。”卫衔雪冷的时候也只能往江褚寒身上缩,他轻轻哼道:“欺君罔上。” “殿下这么说臣就舒坦了。”江褚寒好像呼了口气,“我爹来信了,说的是蕲州的事。” 卫衔雪方才落下些的心又忽然跳了一下,人好像是忽然一僵,江褚寒就垂了下眼,“蕲州当年杵在边境上,两国来往的人多,一来一回即便突然生了战祸,也不是人都死绝了,找着几个当初逃过一劫的人问了问。” “我记得你跟余太师提过一个叫何越生的人,这人当年是蕲州守将,也是余丞秋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在边境呆了许多年,同赤羽营打交道的时候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朝廷里这些年军饷总是拨得慢,找着蕲州时从他那里总找不着好,但你我都知道当初朝廷里是有银子流到蕲州去了。” “这事……”卫衔雪微微皱眉,“当初蕲州里发生了什么我大概已经知道了……我手上有一本记载祈族的书卷,里面有一页写过一种名为‘灭度’的蛊虫,说是可以让死去的人重新活动,所以当年余丞秋交代何越生在蕲州做的事就是找寻这种蛊虫,来复活他那个拿雪仙兰养着的儿子。” “复活?什么蛊虫?”江褚寒说起正事骑马慢了些,“的确,我爹寄来的信里说当初何越生在蕲州私底下让人寻找什么东西,还时常关起宅院闭不见客,却有人目睹过他同燕国的人有所来往,只是两国之间边境上事务繁多,便未曾多想,现在想来所谓的通敌就是何越生和他们之间的交易了。” 卫衔雪被江褚寒按着抓住了马绳,“其实,我好像也知道当初是谁和何越生来往,当年我燕国……咳……” 江褚寒垂首道:“别瞎说,什么你们燕国。” “他们燕国。”卫衔雪顺从地改口继续说:“燕国当年镇守北方的将军名为徐晖,当初出兵踏进蕲州的正是徐将军,他替明皇后和太子卫临止做事,一样地将银钱也投进了蕲州,想来若是真有什么起死回生的事自然有人趋之若鹜,当初同何越生来往,怕是一道想要合作看看能不能吃着复生的甜头。” “那看来是谈崩了,但你说什么……复生?”江褚寒皱了皱眉,“虽是匪夷所思,但想想你我,也不是不可能。” 江世子叹了口气,“咱们殿下怎么什么都知道,我还是得找点你不知道的说说。” “当年蕲州出事的前些日子,城里出了好些失踪的事,原本两国交界鱼龙混杂,有些人来来去去行踪不定,少几个人根本查不出来,但人多了总成怪事,事情报到官府虽然有人压下来,但当初我爹亲自走过一趟蕲州,遇到案子听过一嘴,只是当初军营有事来报,他备好入京的折子还未写出去,蕲州就出了事。” “有人失踪……”江褚寒道:“殿下不觉得这事有些耳熟吗?” “你是说……西河?”卫衔雪提起西河眉头紧皱。 “还有别的,当初蕲州事发之前,何越生其实写了封密信从蕲州递出去,送入京城应该是给余丞秋的,但是这密信半道给人劫了,没送到余丞秋手上,还有……”江褚寒压着声音说,“我爹今年入京的时候把槐安阁给抄了,里头的贼窝随便一审,问出点事关天巧匣的事——当初你我看见的另外一个天巧匣,也是从蕲州送出去的。” 卫衔雪忍不住回了下头,“那蕲州的事除了你我,就是还有旁人也还知晓了。” “这不是摆在跟前吗?”江褚寒皱着眉道:“当初的事有谁能得利我一想就能猜到是谁,蕲州的事倘若他当年就知道了,一面能把这当初两国都没谈妥的好处得过去,还能借我们的手把余丞秋的势力除掉,现如今西河的事情顺着想过去就有踪迹可循了。” 卫衔雪思绪转得很快,当年两国之间一道为那蛊虫投进去银钱和人命,可惜没有谈妥生了战乱,但在事发之前,蕲州送出去了封密信和一个天巧匣,东西都没送到余丞秋手里,匣子等到几年之后在蕴星楼被人拿走,而那封密信……倘若当年就落入了同一个人手里,那人是知道天巧匣里有什么,然后才特意不惜放弃掉这么大个蕴星楼,伤害了皇子和侯府世子,也要拿到那个匣子。 但他为什么到如今才动手呢?西河的事情发生应当也不到一年…… 江褚寒看卫衔雪一阵没说话,“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封密信里写了什么……既是密信,能让人看懂吗?”卫衔雪不知怎的想起件事,“世子可还记得当初死在驿站的那个燕国使臣张随?他其实是徐晖的人,当初没有多想,如今看来他应当是知道蕲州的事的……大概也能看懂,蕲州寄出去的书信。” “可人都死了,他连余丞秋的面都没见到。”江褚寒想起当初驿站,就只记得和卫衔雪的事了,那使臣死的模样他都快记不分明。 卫衔雪有些可惜地说:“当时没想到会有今日犹豫的时候,也没仔细看过他死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傍身的东西不见了。” 江褚寒“唔”了声,“这事倒不难,死者屋里的东西当初大理寺都有清点记册,不见了什么也能问得到,不过若是丢了什么……当初那位可是也在场的。” “二殿下。”卫衔雪微微冷笑,“这位不声不响,怕是也做了不少事。” 江褚寒已经几乎在勒住马绳慢行了,“那我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人一箭双雕呗,当初就在筹划接着蕲州见不得人的事继续做下去,拿走了天巧匣,还借我俩的手除掉了余丞秋和褚黎的势力,现如今你若是不能走上去,他来日可就了不得了。”江褚寒用下巴蹭了蹭卫衔雪的耳朵,“你我替他人做了嫁衣,殿下若不好好收拾他,臣也要觉得不值得了。” 卫衔雪耳朵痒,他扫了几眼周围的目光,“这在外面呢……世子真是心大,怎样的话都能轻飘飘说出来,我当初猜到端倪的时候可生气了许久。” “那怎么办呢?”江褚寒还是好声好气地说:“殿下可要我哄哄你。” “……”卫衔雪不怎么吭声,“江褚寒……我……” “怎么又支支吾吾的。” 卫衔雪道:“我年后,要去一趟西河……” 江褚寒立马说:“我陪你去。” “你别跟我去了。”卫衔雪这话几乎和他同声。 江世子皱起眉,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边的褚苑看两人骑马跟溜达似的,大公主对着江褚寒吼也不见他听话,她拿了支猎场里用布条包了箭尖,平日用来对射博弈数点的羽箭出来,搭上弓瞄准江褚寒高出来的肩膀就射)了出去。 褚苑射箭的准头一向很准,那箭射人也不过微微有些疼,羽箭脱弓而出,正正一下就砸中了江褚寒的肩膀。 羽箭从江褚寒肩膀上往下滑,往前落在卫衔雪身上,随后顺着前面马背滚了下去。 江世子隔着厚厚的斗篷,没感觉太疼,但突然被砸了一下,他还是“嘶”了一声,对着褚苑就不满地喊了过去,“阿姐——你怎么……” 江褚寒一顿,他又忽然往自己面前看了过去——怀里的卫衔雪竟突然抖了一下,整个人都朝他怀里瑟缩了进去。 “你……阿雪……”江褚寒有些怔然,这是……吓到了吗? 方才卫衔雪一直看向前方,褚苑的箭虽是对着江褚寒,但由他那个方向看过去,同对着他的差别不过微毫,方才那一箭几乎是同他擦身而过。 卫衔雪在那分毫的距离里胸口骤然一疼,仿佛是看见一只尖锐的羽箭正正好地对着他胸口射来,直直没入他的胸膛。 生死之间的记忆还是太过深刻了,卫衔雪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可身体的反应他自己没能控制,一霎间的反应就是瑟缩着往后躲了过去,还紧紧闭上了眼。 “别怕。”江褚寒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但还是自然地把卫衔雪搂住了,他肩膀往前抱得很紧,“就是跟拿来玩的箭,射到我身上都不疼,你……这褚苑也真是,我去同她比个高低。” 江褚寒说罢就抱着人要下马去,却被卫衔雪拉住了,他缓缓呼了口气,“不用了……” 卫衔雪心口止不住地跳起来,他慢慢睁眼,生生按住自己潮水一般涌起来的惊吓,故作冷静地说:“我先,我今日先回去了。” 江褚寒看他这个模样也不好再留他,他不舍地把人抱下去,缓缓松开,又把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来给他系上去。 第153章 “阿雪……” 卫衔雪低垂的头抬起来,他淡淡笑了笑道:“无妨……” 江褚寒有些话想说,可他没想好怎么说时,卫衔雪就已经转身要走了,江褚寒脚步有些沉,只好是目送着他从草场上离开。 一会儿江世子回头,瞪了一眼褚苑,“我这好不容易见人一面,你干的什么好事!” 褚苑方才也没想那么多,这会儿有些抱歉地赔笑道:“我这也……是阿姐的错,阿雪是弟弟,我该让着他的。” “就我里外不是人呗。”江褚寒走过去就提起弓,“那阿姐也试试我的准头。” * 二皇子府上。 屋中青烟袅袅,褚霁正坐书房,他伏在案台上,手上摸着本书,一边翻过已经卷边的书页,一边提起笔写着什么书信,外头忽然有人叩门,“求见殿下。” 听着是他身边那个侍卫梧七的声音,褚霁放下手里的书,那书页放下去就自动阖起来,露出了有些皱巴的封页,上头只简单写了《杂记》二字——正是当初褚霁从燕国使臣张随手里拿过来的那本。 褚霁应了,梧七便推门进来,他行了礼道:“殿下恕罪,如今那个卫衔雪虽不在雪院,但外面围了侯府的暗卫,怕是难以轻易把那个许云卿带出来。” “事到如今打草惊蛇。”褚霁脸色平静,“他若是想说什么怕是也已经吐露出去了,现如今也不着急动他。” “蕲州那边怎么样了?” 梧七道:“下面说那匣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如今已经差不多要成了,只是还没有试过……” “没试过不打紧,反正有人要送上门。”褚霁转了转手里的笔墨,“听闻父皇有意让卫衔雪走一趟西河,若是褚寒也能一起去,倒是个一网打尽的好机会。” 梧七试探着说:“殿下可是有什么安排?” “先等着吧。”褚霁狭长的眼睛眨了眨,“听翰林院那边的人说,父皇有意封赏,这些时日府里先不要有什么动作了,省得出什么岔子。” 梧七应了“是。” “但事情还是得做两手打算了。”褚霁看着自己面前写过一半难以读懂的密信,“我这位新来的弟弟好像还是有些本事的,真要让他名正言顺起来,还是个大麻烦。” “殿下……” “褚寒对卫衔雪这样好,侯府的支持对于旁人都是助力,于卫衔雪却不是,可真情多难得啊……”褚霁微微笑道:“成人之美乃是积德,父皇不喜欢他们走在一起,就由我这个兄长来帮一把吧。” “年节的宫宴倒是个好机会……” …… 第111章 :告病 骑马那日一别,江世子竟在年底的时候再没见到卫衔雪,许是宫里觉得江褚寒太闲了,让他把刑部那边的事又重新接了过去,年底事多,积压的案子搁了些时日,这会儿拿出来办,江褚寒就是随便了事也有些抽不开身。 但过了这么久,有件事情倒是绕不开了——褚黎的罪还没判下来。 原本叛乱乃是株连九族的死罪,可褚黎从前是皇子,陛下一向仁善治国,父子之情不知在他心里重量几何,他的旨意没下来,递进宫的折子堆满案台,也算不得定论。 江褚寒其实去见过几次褚黎,事到如今兄弟是算不上了,但由着江世子来看,褚黎被他舅父教坏了,这事多有他的挑拨,至于其他的缘由,江褚寒和卫衔雪二人也是添了几把柴,让他心火燃得更旺些,自此一条不归路就走了底。 如今余丞秋死了,皇后在冷宫呆了一月,而后她的尸首吊在了冷宫大门,脚下落着一块血书,字字泣血,想求陛下放褚黎一命。 如今这位三殿下也算是众叛亲离,落得阶下囚的下场。 褚黎在狱里竟然也没疯,只是人消瘦多了,谁来都不吭声,每日活得像是行尸走肉,直到见到江褚寒,才大哭一场,蓬头垢面的三殿下再没了往日的模样。 他好像知道自己要死了,褚黎从前得罪的人多,如今外头多的是人上书请旨要治他死罪,可江世子从狱中出去,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上书奏请陛下饶褚黎一命。 又过了许多日,年前褚黎的判决下来,把他贬为庶人,幽禁宗正寺。 尘封的大门重重落下,扬起的灰尘被一场冬雪里又盖住了。 余下关于那日叛乱起的波澜也一一有了定论,羽林军的将领那日死在宫门,其他参与的郎将也一并治了罪过,至于羽林军手下诸多小将,如同当年的虎贲营一般再不得志,从此失了皇城里挺直腰杆的底气,虎贲营接过位置,风水轮转,像是一报还一报的因果。 大公主的恩赏也落下来了,褚苑久不归京,但此番是勤王的功劳,陛下即便再不看重她,也是要赏的,女子封将自古不多,没再给她什么虚名,旁的赏赐倒是不算辱没,今年还将她留下来,说是许她年节之后再行离京。 京城满城飘彩,年节将近,还有一道封赏的旨意送进了二殿下的府上,陛下给二皇子赐了封号为“舒”,今后京城里便是有了一位舒王殿下。 事情尘埃落定,又是一年隆冬年节。 宫宴当日,京城落雪簌簌。 江褚寒踩着厚雪入宫,正是和褚苑同行,二人没让小太监引路,一路朝着宴席的方向过去,还未走到大殿,就见外头冷风里围了圈人——好几个来赴宴的朝臣正围着褚霁,似是谈笑风生的场面。 江世子“啧”了声,他叹气道:“我也是替阿姐不值,他二殿下,啊不……舒王殿下当日在余丞秋造反的时候像个鹌鹑似的,陛下还真能把这赏赐落到他头上。” 褚苑看了眼人群里侃侃而谈的褚霁,只是微微蹙眉,“褚寒慎言。” “慎言……阿姐还是太久不回来了。”江褚寒颔起首,他潇洒地说:“你去满京城里打听打听——我江褚寒什么时候谨言慎行过。” 他脚下快了两步,回头不在意地说了一句:“我要是太小心了,反倒是要让人不安心的。” 江褚寒大摇大摆地就冲围着一道奉承褚霁的人堆走了过去,他“哟”了声,“这不是舒王殿下吗?” “这大雪天的怎的站在殿外,满天风雪吹久了容易着凉,殿下如今正得圣宠,着凉了可要惹陛下心疼。”江世子往周围一圈给他让开路子的大人看过去,“咱们这几位大人怎的也不知道给陛下分忧?” 周围几位大人的脸色一时不好,仿佛是不敢直视,见着江褚寒就通通低下了头。 江褚寒认了下人,下意识皱了下眉,他随后给舒王殿下潦草地行了个礼,熟路地说:“殿下近来顺心如意,我这个做弟弟的前些日子没有上门祝贺,但今日见殿下春风得意自然心里高兴,但这几位嘛……” 他打量着周遭的人,“张大人前些时日上刑部衙门的时候可不是今日看我这幅模样,还有这位王大人,前些日子城外有状子递进京城,被大人偷偷拦下来了,但是不巧,本世子前些时日出城去踏了个青……踏,去散心,正巧碰着点不平之事顺手管了,至于……” “世子……”周围的大人都一道咳起来,好像是怕他再说出点什么,众人揖起手,“殿下,下官方才耽搁,这就先告退了。” 褚霁眯起眼睛不辨情绪,“诸位大人先请。” 江褚寒看着人被他说散了,偏起头道:“还脾气这么好呢,舒王殿下倒是对得起这个名号。” 褚霁眨过眼,他只是轻笑说:“褚寒还是这么爱玩笑,今日年节劳你关怀,宴会上可要同你多喝几杯酒。” “行啊。”江褚寒应承着道:“上回没同殿下喝上酒怪可惜的,今日我带着咱们四殿下一同给舒王殿下敬酒。” 褚霁诧异地怔了一下,有些故意似的,“褚寒还不知道吗?今日卫公子不能来赴宴了。” “你说什么?”江褚寒眉头一拧。 “今日年节的宴会父皇交代我布置,想着褚寒同他交情甚笃,便特意安排了你们同席,昨日就把席位的安置给他送过去了,但今日收到那边传信过来告病,说是染了风寒不便来赴宴了。”褚霁拉了衣襟,对着檐上积雪像是观赏,“近来确实是雪大了些,褚寒也别站着了,快进去吧。” “……”江褚寒好像忍着什么,“不劳殿下关怀。” 江世子也望了眼屋檐上还在下着的雪,他停顿这几步褚霁已经走了,褚苑这才走过来,大公主劝了句道:“你何必跟他争这些意气,那些人趋炎附势是他们的事,褚霁也不能把他们都赶出去。” 江褚寒皱眉胡乱听了两句,他跟着褚苑继续往大殿里走,“有人唱红脸就得有人唱白脸,这朝廷里上下一心,谁都不出岔子,大家都过得好,上头的人会不高兴的。” “不过我只是看他不顺眼。”江褚寒走到门口,他忽然拉着个朝他行礼的小太监,“今日卫公子可是告了病不过来赴宴?” 宫里的太监没几个不怕他江褚寒的,那小太监被吓了一跳,“……是,今日,今日公子染了风寒。” 第154章 “……”江褚寒克制地松开了手。 “不能来了?”褚苑也有些皱眉,“阿雪这身子骨的确是要好好养养了。” “诶——褚寒你……”褚苑一转头,就见身边的人一言不发地开始往回走了,“宴会在即你干什么去?!” “阿姐说我去干什么了都行——”江褚寒往回走的步子一点没停,“我现在就去找他。” “不是你……”褚苑没拦住人,江褚寒犟起来拉都拉不住,她只好示意后面跟过来的随从赶紧跟过去,然后一个人先进了大殿。 但褚苑方才进去,就望见已经入席的褚霁朝着门口的方向望过来,他好像方才同身边的人说了什么,碰到褚苑的目光,便冲她很轻地笑了一笑。 意味不明。 入宫的时候还是雪停,今日的宴会乃是夜宴,时辰晚些又重新飘起了雪,江褚寒没带伞,走了几步就有雪往他身上落过去,他踩着雪就朝卫衔雪的寝殿走了过去。 江褚寒也说不好他这冲动是哪来的,许是……太久没见到卫衔雪了。 江世子平日里其实也还算是心大,怎么着他也不愿意把卫衔雪往不好的心思上想,可这些时日他是真觉得卫衔雪在躲着他。 草场那日卫衔雪匆匆离去,江褚寒以为他是吓着了,所以之后入宫述职特意绕了路去他的寝殿想要见他一面,可次次都凑得不巧没能见着,江世子自己忙是一回事,但若是卫衔雪要见他,他提着灯笼夜里也是乐意去的,可是没有,卫衔雪连封书信也没捎出来,唯一的一点交集,近日呈上去御前朱笔批的折子,上头的字迹江褚寒略一辨认,就能看出是卫衔雪代了笔的,他甚至是昨日还去了御书房。 怎么就突然生病不能来赴宴了…… 近日下雪天冷,卫衔雪身子骨的确一直不好,害了病也不算奇怪,但江褚寒这些时日见不着人,几次三番自己圆说,都是用着宫宴就能相见的说法,可今日怎的还是见不着? 搁他自己猜来猜去不是江褚寒的性子,他现在就要见着卫衔雪问明白。 卫衔雪正站在自己寝殿门口。 殿外天色晦暗,天上又飘起了雪,卫衔雪披着一身厚厚的斗篷,迎着冷风朝外边伸了伸手,今日这雪没下成棉絮一样,只是细细尘土一样的雪沫,落在他手上即刻化得了无踪迹。 卫衔雪望着手里空荡荡地出神——其实若是不受冷风侵扰,大梁的雪的确是好看的,是比起燕国的花团锦簇要不一样的好看,卫衔雪从前在大雪里吃过苦头,所以多年来不敢再细看这雪景里的光景,今时不同往日,他才能真正站在这里看一看屋檐下的落雪。 宫里种了红梅,这年节的时候开了,同那白雪相衬,正是明艳好看的时候,但卫衔雪见着梅花容易睹物思人,就挪开了眼。 这一看恰巧看见有人过来,一个小公公端了东西送过来,在他面前跪下来行礼,“公子今日不去赴宴,给您送了壶酒过来。” 卫衔雪把手放在唇边咳了声,“劳烦你了,放进去吧。” 那小太监把酒端进去,卫衔雪也吹够了冷风,便进屋去了,屋里倒是暖和,他解了披风,年节宫宴热闹,卫衔雪让屋里的人都去凑热闹了,没留人伺候。 他等人走了,自己从柜子里找了个盒子出来,他端着放在桌上,自己坐过去打开了盒子,里头放的是个绳结,边上串了一小节竹子,已经被他细细打磨过了,打了孔洞能吹口哨,其他绳结的部分穿了几粒不同的珠子,有些玉石玛瑙之类的石头,也有一些是檀木菩提这类,玉石他自己磨不出来,是去捡的现成磨好的珠子,木头却是卫衔雪自己拿刻石磨刻的,旁边还放了几粒没穿好的,他捡了粒菩子和刻刀出来,把盒子合上了,然后坐在桌边开始细细地雕着那粒菩提珠子。 那刻刀尖锐,卫衔雪刻得专心,可不想殿门忽然给人敲开,那外头的声音直接喊了一句:“卫衔雪——” 这一句来得太突然,卫衔雪手里忽然一抖,那尖锐的刻刀猝然往他手指间偏了过去,直接就对着他指尖上刺进去了,卫衔雪忍不住“嘶”了声,马上就有鲜血从他指头上涌了出来。 卫衔雪当时的反应只是赶紧把珠子拿开了,没让那菩提珠子沾上他的血,随后他赶忙把珠子和刻刀重新放进盒子,端着往桌下藏了进去,随后才掏出帕子把自己的指尖包住了。 有点疼。 卫衔雪回头一望,就见江褚寒已经推门进来了。 江世子这些年还是改不了登堂入室的毛病,可卫衔雪还是更诧异他怎么会过来,这时辰宴会都要开始了…… “你……”卫衔雪站起身,“你,你怎么来了……” 江褚寒见到人就发不起脾气了,他局促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回过头把寝殿的门关上,“我来,我来看你……” 江世子往卫衔雪脸上看了会儿,实在分辨不出他生病的端倪,卫衔雪脸色一直不好,冬日里更一直都欠些血色。 卫衔雪把手藏进袖子里,他叹了口气,“我是告了病的。” “我知道。”江褚寒盯着他的脸看,朝卫衔雪走了过去,“你是……真的病了吗?” 卫衔雪皱了皱眉,他忽然有些后悔把殿里的人都遣走了,不然还能把江褚寒拦住,卫衔雪按着桌子坐下来,他咳了两下,“嗯”了一声,“最近天……你……江褚寒!” 江褚寒还没等卫衔雪把“天凉”两个字说完,走过去就一手拉上了他的衣领,江世子手劲儿大,动作又干脆,直接就把卫衔雪一边的衣服给扯下了半边,把他白净的肩膀都给露出来了,活像是耍流氓的混蛋。 卫衔雪惊慌失措地把手一抬,把那手上的帕子也给弄掉了,带了血的帕子在半空里飘下去,正正巧地把沾了血迹的那一边露了出来,卫衔雪手上的伤口没止住血,又重新往外涌出了血珠。 江褚寒目光一时不知往何处落,他怔了一下,卫衔雪赶忙就先把自己的衣领拉起来了。 “你干什么!”卫衔雪略微有些生气似的,他攥着手心有些疼,可捡帕子也不是,重新包也不是,对着江褚寒他竟然站在那儿也停住了。 江褚寒沉着脸,还是缓缓弯下腰,先去把那帕子捡起来了,然后拉过卫衔雪的手端详着看过去,“怎么弄的?” 卫衔雪手上的口子并不浅,江褚寒看着就心疼,可他并不想这时候说软话,几乎是咬着牙说:“这么大的口子就拿帕子包,你是有多不怕疼啊。” 卫衔雪把手缩了缩,“我自己来。” “你来什么来。”江褚寒把他的手牵过去,“你屋子里药在哪?” 卫衔雪道:“我床边的柜子里。” 江褚寒也不想松开,就拉着卫衔雪往床边走过去,他把柜子里的药箱拿出来,就开始给卫衔雪上药包扎伤口。 江世子一向手上是没轻没重的,但这番好像是医术精进了些,缠得有些小心,过程里一句话也没说。 卫衔雪就只低头看江褚寒垂下去有些眨着的睫毛。 江褚寒把他伤口包扎好了才舒了口气,又把药箱给放回去了,他转过头,“没什么话想说吗?” 卫衔雪蹙着眉,“你……” 见他支吾,江褚寒就直接过去道:“你不说我来说。” “你这没生病没受伤的……你这手指分明是刚才伤的。”江褚寒盯着卫衔雪的领口,“背后什么都没有……” 卫衔雪手指一攥,他以为方才江褚寒不过耍些一概爱耍的流氓,他方才扯他衣服,竟然是看他背后的印记吗? 江褚寒一字一句道:“卫衔雪,你躲着我干什么?” 第112章 :心火 江褚寒往前走两步,站过去像把卫衔雪往床上逼,他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但意料之外,卫衔雪竟然当着他的面挪开了眼。 “我……”卫衔雪张了张口,他把手藏进袖,“我如今……好歹同你避避嫌,陛下那边……” “不是因为他。”江褚寒皱着眉道:“拿我自己跟他比,我还做不出这样自甘堕落的事。” “你……”卫衔雪好像有些无奈,“这种话以后不要在宫里说了,落人话柄的事做多了自有人来倒打一耙,你还嫌自己不够众矢之的吗?” 江褚寒脸色微沉,“是,我……你说得对,我……”他似乎自己圆说了会儿,“但你还是没跟我说实话。” 实话……卫衔雪道:“我说的就是实……你,你干什么?” 江褚寒只听他说了一半,当即拉起卫衔雪的手腕带他往桌边走,他把卫衔雪按着坐在桌前,自己提起桌上的酒壶晃了晃,“里面是酒?” 那酒是方才有人送来的,这场合卫衔雪却有些不敢点头,但江褚寒一眼就懂他在想什么,他倒出杯酒来,端起杯子就说:“我要得罪你,我先自罚。” 他端着杯子就把那杯酒喝了,接着又去倒第二杯。 卫衔雪一时没搞懂江褚寒什么意思,他迷茫地拦了拦,“你干什么?别,你别喝了……” 第155章 可他拦不住,江褚寒三杯下肚,脸色还一点也没变,他垂眸看了卫衔雪一眼,动作停了停,他又去倒了第四杯,端酒的动作连贯,又是一口喝得滴酒不剩。 卫衔雪都有些不想管他了,可江褚寒那口酒没吞咽下去,他含着酒低下头,很快就伸手揽住了卫衔雪的后脑勺,他弯腰垂下身,还没等卫衔雪反应,立刻就朝着卫衔雪嘴唇上亲了过去。 卫衔雪的嘴唇几乎是重重撞到了江褚寒的牙关,江褚寒按他后脑勺的动作按得很紧,没给他一点挣扎的余地,直接就张开口,把那口酒对他渡了过去。 浓重的酒味立刻铺天盖地似地朝卫衔雪涌了过去,辛辣的味道几乎冲上了他的天灵盖,卫衔雪瞳孔一震,他去抓江褚寒的衣服,可江褚寒这会儿后脑勺好像也长了眼睛,分毫不差地抓住了他受伤的那只手腕,他一直亲到了卫衔雪把那口酒咽下。 “咳咳咳……”卫衔雪被酒呛着,他想说话,可喘着气有些说不出来,他只能望着江褚寒摇头,不想江褚寒还没停下,他倒过酒又喝下亲了过来。 “唔……”卫衔雪闭上眼,被迫把那口酒也吞下了。 他继续咳着,但这回江褚寒再有动作,卫衔雪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服,“不……江……” 卫衔雪摇着头喊他,“江褚寒!” “……”江褚寒停下来,他沉声呼了口气,好像这会儿是冷静下来了,他看卫衔雪微微喘着气,按着他后脑勺的手换而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站过去让他的脑袋贴在了自己胸口下面,“对不起……阿雪……” 卫衔雪闭着眼,几乎用他所有的力气往江褚寒身上捶了一下,“混蛋……” 江褚寒还真吃痛了下,但痛得明晰他心里好像还定下来些,“我是混蛋,卫衔雪,我宁愿你多骂我两句。” “你……”卫衔雪抓着他的衣服,他缓过气来没好气地说:“你就不能好好想想,我能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江褚寒喉中一塞,“我……我就是……” “就是想你。”江世子低着头看他,“阿雪,我怕的人不多……我怕你……” “我也怕你……江褚寒……”卫衔雪往自己手心掐了一下,“旁人,旁人都知道我跟你走得太近无益,你今日这个时辰过来,你知不知道你……” 卫衔雪呼了口气,“你我都中计了……” 他声音有些发沉,“这酒……这酒不对劲……” 江褚寒听到这句话,才发觉怀里卫衔雪的呼吸好像忽然重了许多,他赶忙松开手,一只手探到卫衔雪的额头上。 滚烫的,卫衔雪的额头竟然忽而滚烫起来。 江褚寒顿时慌了,“这酒分明不算太烈……” 卫衔雪蹭着他的手心摇了摇头,他把脑袋仰起来,一向没什么血色的脸上竟然烧了把柴火似的染上嫣红,“你喝过的……江褚寒,你以前……” 卫衔雪喉间哽住,后话仿佛难以启齿,江褚寒实在不知道他是在说什么,只好伸手过去把那酒杯端过来,他方才几乎是喝得囫囵吞枣,连点味道也没尝,等他再拿着杯子细细闻过去,一丝浅淡的旖旎清香涌进了鼻子。 “……”江褚寒怔在原地好一会儿也没敢再动。 从前……从前他第一次和卫衔雪滚到一块,就是因为他被人宴请,有人在他酒水里下了……今日这酒里的味道…… 到这时江褚寒才感觉自己心底浮起一股燥热,那股子热气如同扑面而来,马上就往他四肢百骸涌了过去,江褚寒极尽内力一压,才堪堪把紧接着升起的眩晕压了下去,可他脚步发沉,他搂着卫衔雪的动作都僵硬了起来。 江褚寒喉间动了动。 “我……”闯祸了,江褚寒从前得罪什么人也没现在这么后悔,他的指节陷进卫衔雪的衣服,望着卫衔雪那张泛红的脸,如同是见了什么让人深陷不可自拔的温柔乡。 这药好像比江褚寒从前喝过的还要分量重,汹涌的波涛就在他心底下翻涌,他只能维持着些许的神志,要来好好安放面前的卫衔雪。 卫衔雪身子虚没有内力,他仿佛马上就被浪涛给淹没了,他脸色嫣红,就连脖颈都红了一大片,双手都扒拉着江褚寒的衣服,才能维持着坐在椅子上,可卫衔雪咬着嘴唇,整个眉眼都皱在了一起,他挣扎着清明,缓缓摇着头,“不行……” 江褚寒自然知道不行,他只是想见人,又不是真是什么欲)求不满的混蛋,何况如今是在宫里,他真在这里冒犯了卫衔雪,何止是让人说他们苟且这么简单。 “我去找解药,阿雪……阿雪你……”江褚寒试着掰了下卫衔雪的手,不想他竟然拉得很紧,江褚寒低头看,他那包扎过的手指都重新洇出了血来,他不忍地放低了声,“你先松……” 卫衔雪仰起来就冲江褚寒嘴上亲过去了。 “……”卫衔雪难得滚烫的气息落在江褚寒脸上,将江世子嘴里的话重新堵进了胸膛深处,什么春)药也比不得卫衔雪这掀动人情丝的效果,几乎霎时就让江褚寒心底的欲)望猛涨了千倍。 江褚寒的手指几乎都在颤动,心底里仿佛升起一场燎原的烈火,只要他心防退下一点,立刻能烧得他一点思绪的清明都无处容身。 食髓知味仿佛片刻间让人解其深意。 江褚寒把自己的手放到卫衔雪腰间,他偏开头往他脸上蹭了蹭,让卫衔雪的脑袋落在他肩颈的地方,才揽腰把他抱了起来,太近的距离里几乎让他心神紊乱,江褚寒强忍着把卫衔雪放在了床上。 卫衔雪落在被褥上就整个人开始蜷在一起,他抓着自己的衣领,好像还在清醒和沉沦里挣扎着,江褚寒在他头枕下去时把他脑后的发带解下,让他一头发丝落在散在枕边。 “江……褚寒……”卫衔雪混乱的呼吸里吐出他的名字,他掐着自己伤口的地方,“我……我……” 卫衔雪把“难受”两个字咬在牙间,他只把自己蜷起来了,眨着的眼睛里好像有了氤氲的水汽。 江褚寒同他一样觉得身如火焚,可他抓着卫衔雪的发带,只是很快伸手握住了卫衔雪交叠起来的手腕,他把他的袖口拉下来,包住了他的手指,然后隔着厚厚的衣服用那发带缠上了他的腕口,他把卫衔雪的手绑在了床头。 江褚寒再往他枕下摸,他辨出尖锐的触感,就把卫衔雪藏在枕下的匕首拿出来了,江褚寒背过身,抽出刀就往自己手心里划过一刀。 鲜血涌出来分明的疼痛让他脑子里倏然清醒起来,江褚寒把方才卫衔雪用来包手的帕子拿过来潦草地在手上打了个结,他回头沉声丢下一句:“等我回来。” 随后江褚寒有些趔趄的掀开门出了寝殿。 外头的天几乎要黑了,冷风迎面吹来夹杂着飞絮一般的大雪,江褚寒在寒风里终于压下了心底里的燥热,他往前走几步,迎面见到有人来了,看清是谁,江褚寒这才松了口气。 褚苑见江褚寒走了,当即让自己手下的副将跟过来,可江褚寒走得太快,那人找了许久才走到这里。 “世子!您……” 江褚寒稳着步子,他直接抓着人道:“去,去找解药……” 他快速地在那副将耳边说了药的名字,惹得那军中的汉子怔了好一会儿,江褚寒愠怒着道:“快去啊!” “哦……是是是……”那副将瞪着眼,赶忙硬着头皮走了。 “……”江褚寒倚着栏杆呼了口凉气,他望着白茫茫的雪地,心里忽然动了动。 但他忽然间嗅到什么似的,他倏然回过头,眨眼间抬起手一把拦过,一根木棍正对着他的后背落下来,被江褚寒一把握住停在了半空。 他同一个目光凶狠的小太监对上了眼。 江褚寒从前在栖岩山挨打多了,这点动静在他背后无所遁形,他抓着棍子往回一折,冰凉地说:“好大的胆子。” 那小太监不想江褚寒中了春)药还这么大力气,他眼见打不过了,赶紧丢了棍子拔腿要跑,江褚寒心火正盛,他趔趄一步没追上,甩着手里的棍子就对那人后腿扔了过去,直接打得那人膝盖一弯,连滚带爬地倒地上去了。 小太监回头一望,“世……世子饶命……” 江褚寒眉眼间满是戾气,他过去踩上那太监的后背,拔着匕首就朝他胳膊里刺了进去,这一刀碰着前殿点燃烟花的时辰,天上“砰”一声散得流光溢彩,那小太监一声惨叫都淹没进了爆竹声里。 彩光里江褚寒眉如杀神,“解药呢?” 那小太监哀嚎喊着饶命,“世子,世子,这……这没有解药,没有解药……” 江褚寒旋着刀尖拔出来,二话不说又捅了一刀:“谁让你过来的?” 那太监疼得人都要没声了,“是……是殿下,是是舒王殿下……” “褚霁……”江褚寒握住自己有些颤抖的手,他忍着声音里的虚软无力,“没有解药?” 第156章 “男,男欢女爱,就……就是解药了……啊……”那太监被三刀捅得哭作一团,“放血……放血也是可以的,只要血流出来……” 江褚寒只听了大概,就冲着他后脑勺一掌打了过去,直接将那哀嚎的太监打晕了。 他实在撑不住了,江褚寒腿上一软,靠着栏杆几乎跪坐下来,他看了看外面被烟花照得分明的白雪,江褚寒抓着那匕首,没再犹豫,他费力地偏过身,直接往栏杆旁的空隙滚了过去,他身子滚下台阶,直接落在了雪地里。 冰雪的寒意即刻透过他的衣服遍布了全身,江褚寒被这刺骨的寒意逼回了躁动的心绪,他把手上绑好的帕子重新解下来了,又握着匕首重新重重地往手心里划了一刀。 涌出的血立马往雪地里渗了进去,鲜血溅开,如同大雪里盛开的红梅,江褚寒任着大雪朝他身上落,他甚至摊开手,把衣领敞开了些,像是特意把全身都染上凉意,还能一道把手上的伤也冻麻木了。 江褚寒感觉自己是把汹涌的波涛一并压回去了,才整个人僵硬地从雪地里起来,他一边趔趄地走着,又把手掌重新用帕子包回去,整个人狼狈不堪地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殿内的暖意如同催:情的迷药,卫衔雪几乎已经被四肢百骸奔涌的酥麻难耐给淹没了,他头脑昏沉,感觉置身大火难以脱身,周遭的熊熊烈焰要把他吞没,可卫衔雪还是紧紧咬着自己牙关唇齿,他隐忍着不肯一个人发出什么羞愧的声音,他把自己的头偏过去,埋在了被绑在床头伸着的胳膊里面。 但他已经泛红的眼里,微微眨着就能掉下来一滴眼泪。 紧接着一只冰凉的手指从他脸上划过了,在卫衔雪察觉到眨动眼睛时把他眼角那滴眼泪擦了干净,“是我,阿雪……” 江褚寒声音还有些抖,他往床上躺过去,用他全身冰凉的胳膊与胸膛包裹住了卫衔雪满身滚烫的身体,他让凉意一点点渗到卫衔雪身上,让他能稍微好受些。 卫衔雪感觉到温度,睁着眼睛看他,他望着江褚寒的眉眼,就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对着他的眉眼亲了过来。 冰凉的,他连唇齿都是冰凉的。 “我错了阿雪……”江褚寒若不是今日冲动,不会碰着这一遭,他在卫衔雪耳边温柔地说着,等着手上的温度回温了些,伸手到卫衔雪的腰间解开了他的腰带。 江褚寒把手指伸进了卫衔雪的衣裤,他攥住了卫衔雪滚烫又不得纾解的欲)望。 卫衔雪整个人一颤。 “我帮你……”江褚寒的手掌滑动,粗糙的触感仿佛瞬间挑起了更多卫衔雪难以忍受的情遇,他克制地亲吻着,动作渐渐快了起来。 卫衔雪的眼泪又重新涌出来了,他闭着眼睛无声哭泣,仿佛是对着衣冠严整又满屋灯火不敢直视。 直到他在冰火重重里眼中不再清明。 第113章 :陷阱 但江褚寒一直清醒着,即便他想给卫衔雪此刻的欢愉,可他一直在这一刻是清醒的,他是第一次以旁观的角度来看卫衔雪这样的无助和羞愧——同他们一道沉沦时的眼泪是不一样的。 卫衔雪平日里那么固执,他不肯折腰的时候咬着牙关也不会吭声,他方才忍得那么辛苦,到了这地步也不愿真的就这样深陷下去,只是在意识到面前的是江褚寒时才微微弯下了腰来,他被欲望置身到这样的境地,于他而言都算是折辱了…… “分明不是个爱掉眼泪的人。”江褚寒等卫衔雪身上的滚烫渐渐褪去,才忍着停下来,他把卫衔雪散乱的头发拨了一下,解开了卫衔雪手腕上的发带,“看得我心疼……” 卫衔雪听到声音微微皱了皱眉,但他已经没有力气了,思绪有些迷蒙,只好闭着眼,任江褚寒摆弄着将他的胳膊放下来,又收拾了他身上的狼藉,褪下衣服替他把被子盖好了。 江褚寒也没什么力气,他撑着从床上起来,拉开了床边的柜子将方才用过的药箱拿出来,他干脆就瘫坐在了床前的地上,倚靠着床边的木板打开了药箱。 江褚寒的嘴唇都少了血色,他解开抹了雪冻住又包上的伤口,狰狞的口子都有些发白了,他拿了瓶药出来,直接将那药粉倒在了伤口上。 “……”这一下痛得他人都激灵了一下,江褚寒的脑袋磕了下床板,他忍着没“嘶”出来,给自己转移注意力似的,故意叹着气说:“我今日过来都忘了问你要生辰礼……小狐狸去年就没给过我。” “我哪能真生你气啊,躲着我就当是避嫌了,但你怎么能今年也忘记……”江褚寒声音越说越小了,他探过头去看了一眼卫衔雪的情况——他原是当卫衔雪不怎么清醒的,不想他这句话说出来,卫衔雪略微偏过头来,竟然微微睁开了眼。 江褚寒这才是真“嘶”了一声,“我刚才没说话……” 卫衔雪眼睛红通通的,有些少见的可怜,是他如今甚少会显露给江褚寒的软弱模样,可他望着江褚寒没有说话,也不知是没力气了,还是不知道说什么。 江褚寒心里倏然像被软绵绵地撞了一下,“我没有怪你……今日都有人敢把祸端光明正大放到你宫里了,小殿下的处境,我是该多考虑一些的。” “阿雪……你就让我陪你去西河吧。”江褚寒回过头自己开始包着伤口,他一边道:“我方才出门被个太监偷袭,随便一审就招供说是褚霁指使,可他若真想给你我使绊子,用不着这样软骨头的人,今日这连环的计谋,怕是想让你我绑在一块,让我真和他结下仇怨,我心里有气必然要盯上他,想来想去就剩西河那边的事了。” “他敢让人去雪院找那个姓许的麻烦,既是打草惊蛇,应当是料到了你我知道了什么,这些日子为着那个封号他也该偃旗息鼓,但是年后,我怕他借着你去西河的机会对你动手……”江褚寒皱着眉道:“他今日之举激我,料我找着机会不会放过他,必然会揪着西河的事情去查,这般远离京城的机会摆着,若是能把你我一网打尽,于他而言也算省事。” 卫衔雪声音沙哑,他很轻地说:“你明知道会有陷阱……” 江褚寒把手上重新打了结,他弯了弯手,回了下头道:“傻瓜,我明知道是陷阱,怎么还会让你一个人去。” “其实——我现在很能打的。”江褚寒故意轻松地说:“那日没机会让你看我射箭的准头,你把我眼睛蒙上我也能射得分毫不差,江褚寒能做的事情还多着,行兵打仗我如今还是纸上谈兵,但我看了很多书,什么排兵布阵我都会了,征战沙场……你要是想平定天下,我也……” 江褚寒喉间默了默,他回过身,有些趴在床边上,“你再多信我一点,好不好?” 两个人的视线在静谧的大殿里碰了一碰,霎时仿佛有千言万语在其中流过去了。 “我……”卫衔雪眼里的目光如同泪眼汪汪,他好像有很多想说的,可他张了张口,微弱的力气与并不清明的思绪好像想不出什么囫囵的话来。 卫衔雪只好眨开了眼,“太丢人了……” 他觉得自己怎么能这么轻易就在江褚寒面前掉眼泪了,他对自己说:“不许哭了。” “不丢人,好看。”江褚寒端详着道:“好在小殿下只哭给我一个人看,别人都看不着。” 卫衔雪闭上眼,他费力地将被褥拉了拉,把自己大半张脸都遮住了,他声音气若游丝:“江褚寒,其实我想你这辈子都好好的。” “……”江褚寒神色动了动。 他好像听到了,又像听得并不分明,随后无声的大殿里江褚寒缓缓起身,他替卫衔雪把床帘阖上,然后对着床榻背过了身。 江褚寒还是要回大殿,可他衣服脏了,虽是深色并不明显,但他这样去赴宴不大合适,他走到卫衔雪的衣柜里找了找,准备寻一件合适的衣服换上。 但卫衔雪的身量同他有些差异,他的衣服大多都是浅色,稍微不合身就太过明显,江褚寒左右翻了翻,居然没找着合适的衣服。 他再往下找过去,看到柜子底下放了个木箱子,上面居然写了“江褚寒”三个字,看着是给他的,江褚寒就拿过去打开了,不想里头放的居然正正好是套衣服,叠起的衣服上边还放了个折起的字条。 江褚寒摸不着头脑地把字条拿起来,他略微一看,上头写了一行小字,但那字迹居然是他的——应当是卫衔雪临摹的,一笔一划写着:“阿雪,你这里可有衣服借我穿穿?” 他把纸页一折,那背后还有一行小字,是卫衔雪的字迹:“只替世子备这一次衣服。” 江褚寒顿时能想出两人说这话的语气——这居然像是江褚寒问卫衔雪要衣服穿时会有的对话。 江褚寒顿时“嗤”一声就笑出来了,他觉得这些日子卫衔雪在宫里怕是过得也有些无趣,不然哪有闲工夫想起替他备衣服写字条,还要想想两人这般相处的场景……江世子再一想,什么日思夜想关怀备至他都能自己想过去。 第157章 他跟着将衣服拿出来换上了。 合身的—— 江世子这一刻真想把卫衔雪扛回家关进院里让他做几十上百年的世子夫人。 这都不够! 江褚寒的力气来的莫名其妙的,他连走路都不虚了,但他走到门口,又重新折回了桌边,他目光往地上落了落,忽然注意到一个藏在桌下的盒子。 他下意识瞥了下床上的动静,随后还是弯下腰,很轻地将那盒子端出来了。 江褚寒揣着心虚打开盒子,看见了卫衔雪近日在做的那个绳结,那绳结才做了一半,竹哨已经磨好了,旁边还有些珠子散着没有穿上,江褚寒看见旁边那把刻刀,才想起他来的时候卫衔雪手上的伤。 他做这个干什么…… 江褚寒端详那竹节看了会儿,忽然一怔——那竹子上并不明晰地刻了一行小字,江褚寒读过几遍才认出那写的是……他的生辰。 那八字旁边写了一个小小的“江”字,后边都还留着。 江褚寒这回是真忍不住想扇自己巴掌了,他方才还说他忘了自己的生辰礼…… 这是…… 再往后猜也显得没意思,江褚寒小心翼翼地又将盒子塞回去,还刻意地想了想到时候真收到东西要是显得不够惊讶喜悦该怎么办。 殿外还是冷风潇潇。 江褚寒把手藏进袖子里,顺着栏杆准备重新回大殿,但他朝着方才过去的路才走了两步,就看见栏杆边多了个人,那人蹲在地上,似乎在查看着什么。 那地方……是方才那个太监倒下的地方。 江褚寒那会儿没力气安置人,只把人打晕了过去,他朝那边走去,看见那蹲着的人慢慢站了起来。 那人穿着宽大的官袍,背影看不出肩膀宽阔与否,但他蹲起的动作干脆,似乎……江褚寒还没辨完,就见那人转过了身来。 “尹……尹先生?”江褚寒走过去的动作一顿。 尹钲之在檐下看不出脸色如何,他摇了摇头,“人死了。” “我没杀他。”江褚寒走了一步停下,他又忽然踌躇起来,“先生,怎么会在此处?” 尹钲之拂下袖子,“我这些时日住在宫里,阿雪没有告诉世子吗?” 江褚寒敛了敛眉,“我许久未与阿雪碰面,并不知道先生的行踪。” “你与阿雪……”尹钲之有些平静地笑了一下,“卫衔雪不说,但世子近日不是在查我的来历吗?” “你……”江褚寒顿时往后撤了半步,“先生,先生说笑?” 尹钲之并未马上回答,他移了移步子,往栏杆外走了两步,宫里年节四处都挂了灯笼,这时才有明晰的烛光照在他脸上,尹钲之反问道:“世子觉得呢?” 江褚寒对着他这张脸眯了眯眼,“先生……这双眼睛生得有些眼熟,我在京城呆了这么些时日,可是从前与尹先生见过的?” “倒是不知道世子的记性这么好。”尹钲之站在灯笼光下,显得人都是和煦的,但他平静的脸上有丝不明显的冷意从眼角透出,“你若是查我,应该知道我从入仕开始就是陛下的人,当年替长公主南下寻药有我的一份,还有阿雪,当年自从阿雪入京,我从那一年的冬日就是阿雪的老师。” “那如此说来,先生于我乃是有恩的。”江褚寒的手微微握起,“晚辈唐突,当日初见先生,还不自量力地生过去吏部问一问先生前程的念头,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尹钲之笑了笑,“可世子,怎么又要查我呢?” 江褚寒盯着他的眼睛,“可惜我查了这么多,还是没有查到先生的来历。” “你是阿雪的心上人,你想知道我自然可以告诉你。”尹钲之脸上好像是豁然,他从容地说:“我与阿雪同出一族,你方才说见我眼熟,那世子的确好记性,连三岁的事情也能记得清……” 他嘴里的“楚”字还没说完,尹钲之一缕发丝忽然一动,仿佛是一场寒风扬过,江褚寒几乎时眨眼间到了尹钲之面前,他抬起的手里一把匕首几乎横在了尹钲之的脖颈上。 可尹钲之还是神色如常地把话说了下去,“我从前留世子一命,你我v娱演才第三回相见,如此刀兵相向怕是不合道义。” “阿雪知道了……也是要伤心的。”他垂下目光看了看那柄冷刀,印出了他染上凉意的眼睛。 第114章 :野鹿 江褚寒的手攥着那把匕首,他眉目的杀气的溢出来,“真是你下的毒?” 尹钲之目光落在江褚寒上药的那只手上,“世子受伤了,如今应当是不方便舞刀弄棒。” “你回答我。”江褚寒目光冷然,他又说了一遍:“是不是你下的毒?” “当年——”尹钲之像是无奈,他露出些许追忆的神色,“长公主算得上当世英豪,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自燕国寻药回来,的确是想要救她一命。” “我前往燕国这事不假,当年肝脑涂地也算是差点丢了性命,此事世子就不放在心上了?”尹钲之缓慢地说:“至于你要论一个当年的‘是否’……” 他对上目光,“如果我说是,你会对阿雪失望吗?” “这事情同他有什么关……”江褚寒忽然眉目一拧,“这事情,他知道?” “是……”江褚寒思绪如同大浪奔腾,很快自己想明白,“他应该是前些时日就知道了,所以……” 所以这些时日卫衔雪对他闪躲不明,他心里纠结着什么不敢吐露,原来都是因为这个,江褚寒不把自己放得多高,但尹钲之是卫衔雪这些年的恩长,易地而处的事他还是能想明白。 “所以是你在逼他。”江褚寒拿着刀道:“他什么都没做过,我怪不到他身上,就算如今踌躇,那也是因为他重情重义,割舍不掉他跟你的师生情谊,他这人心软,舍不得挑破你当年做的事,可你怎么忍心让他知道。” 尹钲之竟然听得皱起了眉,“你怎么会这么想……多少像是自欺欺人。” “所以你要杀我吗?”尹钲之抬手抓住了江褚寒拿刀的那只手腕,“杀母之仇我可以应下,但你猜阿雪答不答应你杀我。” 他话音刚落,反应过来拦住了江褚寒立刻上挑的匕首,两人很快在长廊里过了几招,江褚寒不知道要怎么答他这话,但杀母之仇郁结在他心里十数年,他不可能这样轻易地了结了。 手里的匕首刺破尹钲之的官袍,江褚寒受了伤也要比尹钲之动作快些,他伸刀往前探过去,逼着尹钲之退到栏杆边上,等他无路可退,江褚寒忍着怒气道:“我母亲,她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下手?” 他一掌打在尹钲之胸口,“所以是谁……指使你做的?” 尹钲之靠上栏杆,脖颈下又被刀指上了,他垂首道:“你功夫不错。” 京城里都知道江褚寒自小就有心疾,他不曾跟着侯爷远去边疆,所以众人一直当他只是个京城里的闲散少爷,即便有些天分也早就夭折在声色犬马里了,可他和旁人嘴里的都不一样。 尹钲之在灯笼光下打量,“看来江侯爷把你放在京城是想让你韬光养晦,但你若是报不了仇也出不去京城,世子就要这样藏着掖着过一辈子吗?” “你想说什么?”江褚寒眉目寒凉,“我不想同你废话,你的主子,是燕国人还是……” 江褚寒口中一顿,“是谁?” 尹钲之缓过胸口的气,他略微抬眼,“怎么不猜下去?” 他在江褚寒的眼神里试探道:“看来寒世子是空有叛逆霸道的头衔,骨子里流的还忠君爱国的血,大逆不道的事不敢说出来吗?” “你住口!”江褚寒当即把匕首往前一伸,细细的伤口立马溢出一线血来,“我不过顾及阿雪才想听你辩驳,京城里这些年的风云,是你在其中掺和?” “下官倒是没有这么大本事,我这些年只做了一件事……”尹钲之顺了顺袖子,他沉声说:“我只教了卫衔雪这一个学生。” “你这样的人……”江褚寒咬着牙道:“他怎么会和你扯上关系。” “同我如何?世子这话可就不公道了,殿下来大梁多年,整个绛京城待他如何你心知肚明,你当年对他做过什么事都不记得了吗?”尹钲之声音微冷:“我说的可不止是当年入京的事。” “你……”江褚寒压着心底的火,“你到底想说什么。” 尹钲之沉稳地正了色,“你想杀我,今日不成。” “今日百官入宫,你若是杀了我,惹上的麻烦不止一个小太监那么简单。”尹钲之重新抬手推江褚寒的手腕,“我今日若是不站在这里,你到死怕是也难以查出端倪,我敢把事情向你托出,是因为卫衔雪——他是我费劲心力看他走到这一步的,我不能毁了他的前程。” “江褚寒。”尹钲之往前走一步,他避开灯笼光道:“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 …… * 约摸半盏茶之后。 第158章 宫里人影晃动,带人出去找人的启礼晃了晃手里的灯笼,看着不远处的人影终于松口气似的,“世子?可算是找着世子了。” 不远处江褚寒穿过宫墙,他抬眼认了认人,把眼里的晦暗戾气藏起来,平常道:“你们找我做什么,这宫里还能迷路不成?” “世子自小宫里长大,自然无碍,只是宴会开始许久不见世子身影,陛下关照特意遣人过来,还有舒王殿下……”启礼朝身边侍卫打扮的梧七客气地行了个拜礼,“找到世子,也不枉殿下特意让梧七大人来跑一趟了。” 江褚寒脸上没什么情绪,只是声音沾染大雪,好像也染了寒意,他抬眼打量了下,“舒王的人?殿下好心让你来寻我?” 梧七神色微敛,“世子……世子无碍。” 江褚寒微微眯眼瞧他,“不然呢?” “其实也并非无碍,现如今宫里谁养了恶犬咬人,本世子没被狗咬着,不想摔了一跤,受了点伤。”江褚寒跟他们并排走着,伸出自己腕上的手伸展几下,“还劳舒王挂碍,你叫什么来着?” 梧七皱眉道:“卑职梧七。” 江褚寒嫌弃地说:“这名字谁给你取的……” 江世子潦草一笑,他不再说话,还是慢悠悠地晃到了摆宴的大殿。 这时辰宴会已经过半了,江褚寒来迟了,原本是要去请罪的,可陛下喝了酒有些打盹,江褚寒不好打扰,暂且先入了席。 褚苑与江世子坐在一道,她见人坐下来,偏着身问:“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方才父皇问我都不知道如何说,不过你这……怎么脸色不好?” 大殿灯火通明,这才能看出江褚寒一脸倦意,就连嘴唇都有些发白,他摊开手露出自己手上绑的纱布,“不妨事,受了点伤。” “你这还叫没事?”褚苑看他伤口都溢出血来,赶忙把他倒酒的动作拦住了,“你喝什么酒,怎么出去一趟还……你这衣服也换了?” “阿姐先别着急。”江褚寒一脸沉闷,她拦着褚苑再问他,只是往旁边探了探身,“得罪大公主,想同你换个座,方才舒王殿下特意让人出来寻我,我这还想去道个谢。” “你……”褚苑看他那眼色就不像道谢,她撑桌站起来,“你收敛一些。” “都看着呢。”江褚寒面无情绪地挪了坐,“我就请他喝杯酒。” 这宫宴的座位按着尊卑排下来,原本是大公主坐在上边,但如今褚霁拟了封号,坐在了前头,江褚寒历来挨着皇子坐,他同褚苑换了位子,旁边就能挨着褚霁。 江褚寒坐下来挑了个橘子,他拉长声音喊:“舒王殿下——” 褚霁端酒的动作停了一下,他无知地说:“褚寒怎么来得这么迟。” “我来得迟……自然是因为我不敬陛下目无尊卑呗,难道还能因为别的什么?”江褚寒低头剥橘子,他干巴巴地开玩笑说:“不然难道还能是因为我被人设了圈套脱不开身?” 褚霁弯了弯眉眼,“褚寒回来就好。” 江褚寒嗤笑,“舒王挂碍,我还以为是你给我下药呢。” “你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褚霁放下酒杯,“褚寒总是误会我。” “误会不误会的……”江褚寒口中沉吟片刻,他慢悠悠吃了两口橘子,等到身后给他送过来一个酒壶,他接过去摇了摇,搁在了桌上。 “你跟我说误会,褚霁,你觉得什么才叫误会?”江褚寒的视线在大殿里扫过,他玩笑着说:“我说兵部的何大人铁石心肠冷血无情是误会,因他色厉内茬其实惧内,说鸿胪寺的张少卿风度翩翩一表人才也是误会,其实衣冠楚楚出去喝酒就他撒疯撒得六亲不认,还有嘛……王学士内里的衣服上绣了个绿毛大王八,我这么说自然误会他,因他碰着今年本命,要绣也绣个红的……” “至于你嘛……”江褚寒将橘皮搁下,摸了个酒杯,“我说你装模作样其实一肚子坏水,这哪里是误会啊?” “嗯?”江世子瞅着他的表情,“别生气啊,生气了就不像一惯通情达理的舒王了。” “……”褚霁捏着酒杯,他下垂的目光往江褚寒搁在桌上的手瞥去一点,“那褚寒是怎么伤了?单看这只手可是有些狼狈。” “那可不是有些狼狈了,吃了大亏。”江褚寒故意露些生气的神情,他端起方才有人给他送来的那壶酒晃了晃,没倒酒,只是另外拿了个有酒的杯子,“所以啊……” 江褚寒忽然站起了身,“陛下,臣来请罪。” 褚章打了一会儿盹,这才刚睁眼有些倦意地往大殿扫过目光,就被江褚寒喊了一激灵,陛下敛着眉道:“褚寒?你今日干什么去了。” “陛下恕罪,臣今日原是和公主一道来的,可听闻御花园的梅花开了甚是好看,想着还有些时辰,就绕路过去瞧瞧,不想御花园夜里天色太暗,有些不慎摔了一跤,这才耽搁了时间来迟。”江褚寒端起酒杯,冲着陛下朗声道:“臣这就自罚,还请陛下不要责怪了。” 众目之下陛下只是随和问道:“你摔了一跤,可受了什么伤?” 江世子一杯喝完,“也没受什么伤,就是大过年的有些不顺,陛下能不能赏臣一杯酒喝,也让我也消消晦气。” 陛下垂目摇了摇头,“你啊——” 他招了招手,示意旁边的小太监往下给江褚寒呈了杯酒过去,江褚寒端着接过去,他双手捧起来,一脸笑意地仰头道:“多谢陛下。” 江褚寒一口就把酒喝完了,但他没坐下,而是端着方才送过来的酒壶,偏身面向了一边的褚霁,“舒王殿下,前些时日没去府上庆贺,是褚寒的不是,今日这般场合,给您倒杯酒赔罪。” 他一边说着,就把那酒壶倒向褚霁面前的杯子,故意偏过去说:“殿下可别不原谅我这个当弟弟的。” 褚霁看着江褚寒将酒壶里的东西倒进他杯里,有些皱眉,他略微抬眼,“褚寒这是……” 江褚寒在他身边放低了声,话里却像是提醒:“自然是因为舒王给我家那位送酒,褚寒给您还回来。” 褚霁一怔,眼里霎时闪过一阵忌惮。 后面的话江褚寒才抬高了声说:“当着陛下的面,殿下就别推脱了。” 他那话像是给褚霁杯里放了什么,又当着陛下的面把他架了起来。 “……”褚霁却只好端起杯子,他也站起身,“褚寒……不一道喝吗?” “喝,怎么能不陪一杯。”江褚寒把酒壶放下,从桌上另拿了个杯子,但那里边的酒分明是早倒好的,“臣先干为敬。” 他喝完了阴阳怪气地故作伤心,“殿下不会不想给我面子吧?” 褚霁捏着杯子,他盯着杯子里的酒,故作冷静地垂下眼,“褚寒说笑。” 接着他抬手,将那杯酒喝掉了,褚霁脸色有些僵,他放下杯子坐下了,江褚寒含笑,也一道坐了下来。 “你在酒里放了什么?”褚霁坐下了立马沉声道:“众目睽睽……” “是啊众目睽睽,就是不知道褚霁你还真敢喝。”江褚寒轻声笑,“殿下忍着点,众目睽睽呢。” “你……”褚霁盯着那壶酒,似乎真有些像送出去的那一壶。 江褚寒不再喝酒了,只抽出筷子挑了点吃的,被褚苑戳了一下,“你方才打的什么主意?” “开个玩笑。” 江褚寒揉了揉眉心,“今日这宴会是褚霁安置的吧?有些太顺了。” 褚苑看江褚寒一脸无畏的模样,“你方才……到底去干什么了?” 江褚寒没说话,他朝御前的方向望了一眼,紧接着御前的太监凑到陛下身前说了什么,陛下略微坐正,他点了点头,便见方才还神色有异的褚霁站起身来,朝御前的走过去了。 褚霁拜在御前,“父皇,今日年节,儿臣特意去猎场狩得一只野鹿进献,今日宴会呈上来,还望父皇福禄康泰。” 众人听舒王在御前说了吉祥话,也就一道从座中起身,跟着拜下来磕了头,“望陛下福禄康泰。” 褚章笑盈盈地抬起手,“诸位平身,褚霁有心了,抬上来吧。” 陛下下了旨,一阵车轱辘动静响过,几个轮子拖着个铁笼子推过来,那笼子上边盖了层厚布,几个小太监一道费力推着,将那滚轮车停在了大殿上。 众人对着笼子瞧了瞧,今年因着流民泛滥天下有灾的缘故,宫里为了少生杀戮,秋猎没办,到了这个季节野鹿难猎,又是福禄吉祥的野物,这场合众人都想瞧瞧。 褚霁从御前起来,亲自去掀那笼子上的厚布,也不知是不是方才的缘故,褚霁觉得自己面色有些发烫,他站在笼子边,捏着一角把那厚布掀开了。 笼子里呦呦鹿鸣响了两声,不想紧接着旁边响起一声慌张的喊叫,那跟着抬笼子的一个小太监忽然往后一跌,像是见着什么吓着了,整个人瑟缩着挪了两步,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话来。 伴着大殿里窃窃私语,那小太监说着:“死……死……死人!” 第159章 笼子里野鹿垂首,正吃着地上的树叶,他豁嘴一咬,嘴里嚼出块衣服布料,那鹿没尝着滋味,吐出来鸣叫了声,它往旁边挪动步子,一脚踩中了具尸首。 一个太监打扮的人满脸是血,身后几个窟窿染红了大半个后背,正正倒在那铁笼子里。 江褚寒望着那尸首,脸色阴沉,这人正是偷袭给他下药的那个小太监。 褚霁霎时脸色惨白,他手里的盖布无声地落下去,他赶忙回过头跪下去,“父皇,儿臣……” 陛下脸色阴郁。 褚苑皱着眉,忍不住要侧首看江褚寒。 “别看我,”江世子一脸漠然地挑了粒葡萄,轻声说:“不是我干的,我可不知道今日褚霁要进献什么东西。” 第115章 :病倒 江褚寒掐着葡萄皮,心里骂了句:又上这老狐狸的当了——这如出一辙祸水东引的缺德法子,怪不得阿雪变成如今这样,原来都是这个老狐狸教的。 褚霁跪在御前,算是稳重的二殿下有些战栗地低下头,宫宴众目睽睽之下,这祸算是闯大了,守卫不严再往上添上出了人命,把人送上大殿,不仅折了陛下的颜面,更是靠得上谋逆叛乱的大罪。 如今江世子同褚霁这是梁子结大了,此前无论怎么嘴上说说,那明面上还是没到翻脸无情的地步,而现在褚霁绝不会再多想,必然把这祸事扣在江褚寒的头上,往后就是撕破了脸面。 可江褚寒若是想找褚霁的晦气,还用不着这么自找麻烦的法子。 这事情分明是给他自己也添了祸端,就连褚苑方才都疑心到他身上,那朝中一个个的人精……这不顾旁人死活找麻烦的做法,引着人互相捅刀子,这是逼着他往后都要同褚霁划清界限,再无回旋地余地地把位置站稳了。 江褚寒后悔方才怎么没一刀把尹钲之捅死。 陛下脸色难看,他冲着大殿里的尸首盯着,像是气急忽然咳了几声,旁边的内宦赶紧替他顺着气,陛下缓过气来,拍着桌子喊了“彻查”。 随后他没管舒王殿下的死活,带着人就摆驾回宫了。 褚霁埋头起来的表情难看得像吃了苍蝇,他望了江褚寒一眼。 宫宴不欢而散。 年节宫里出了这么大岔子,过不好节的人一大把,江褚寒回府的路上兴致不高,他想着什么出神,被外头一声烟花的响声才给叫回来。 马车滚过京城里宽阔的街道,他掀了掀马车帘子,被冬日夹杂了雪的冷风糊了一脸,但他在外头听见一阵孩童的嬉闹。 街边正有小孩点着炮仗,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得像是掀起盖来敲锣打鼓,几个小毛孩子脸蛋被冻得通红,还是伸着爪子四面乱舞,好像什么烦恼也没有。 京城里的富户也大多会放点烟花,比不上宫里点的斑斓绚丽,“咻”一声上天也炸出个满堂彩来,和和气气的热闹年节就这么过出来了。 江褚寒的半边侧脸被天上的彩光照出分明的轮廓,他居然对着外头的年味露出个不自觉的笑来——近几年的确是愈发安宁了,说起四境安定少不得镇宁侯的功劳,连马车上的大公主也是居功甚伟,打仗的时候动荡不安,苦的都是百姓,这世上除了开疆拓土的野心帝王,没有什么人喜欢打仗,周遭再安定一些,镇宁侯回京的机会都要多一点。 但少不得要有各种麻烦找上来,江褚寒记得再过两年,也该到了燕国重新起兵的时候,那件事情江褚寒还没好好想过,何况他对事情并非一清二楚。 “想什么这么出神?”褚苑借着缝隙一道往外头看。 “我在想如今的大梁到底如何。”江褚寒放下帘子回过头,“要说四海清平,咱们陛下……” 他有些不好说下去,永宴皇帝最擅长的不过牵制人心,不管从前朝堂上林立的太师府与侯府,还是如今一面给卫衔雪画了个来日花团锦绣的大饼,一面又提了褚霁当了舒王,他能轻易就让人自己斗下去,不管底下如何,面上总是风平浪静的。 至于下面的百官与天下百姓,当年战乱之后朝局安定不少,不打仗了可以休养生息,陛下倒是不爱苛捐杂税,但大梁这些年下来,像个满罐子装水的大铁缸,些微一晃就是满地折腾狼狈,什么事情办下去都麻烦横生——譬如年前的天灾,流民涌进京城几乎要乱了套了,宫里安置的法子迟迟才拿出来,还不如卫衔雪那一步逼着褚霁犯了错,把事情闹大了才立马有了主意,又像西河那边的案子,西河的事情传进京城怕是有两个月了,听卫衔雪那边的意思是年后才过去办,这都是人命案了,还能拖上这么久,江褚寒都替人觉得着急。 都不说其他的恩怨了…… “阿姐,你真的不怨陛下吗?”江褚寒很轻地问了声,“我觉得他挺混蛋的。” “……”褚苑脸上神色不多,“若说当父亲,他是挺混蛋的。” 江褚寒揣着心事,另起了话说:“阿姐离京是什么时候?” “元宵之前吧,近来西陲那边有些不安定的事,怕是耽搁不得。”褚苑挑眼道:“褚寒可要随我走一趟?你那侄子都好几岁了,还未见过小舅。” “好啊。”不想江褚寒居然应了,“我要请旨去西河一趟,到时候西行一道,我带阿雪一道去。” 褚苑提前不知道这事,“阿雪他……” 江褚寒只点了点头,他像知道点什么事,心事重重的,不想褚苑拉了下脸:“你还西行,你今日大殿上那一出……” “这事真不是我干的。”江褚寒皱着眉道:“我又不蠢,真想毁他面子,我不如去揍他一顿来得直接,只是那小太监……” 江褚寒话说一半,“这事阿姐不用管,那小太监和褚霁自己脱不了干系,想要把祸水引到我身上,他自己得先摘清,咱们……咱们回去放点炮仗。” 江世子撩着帘子就冲外头喊:“咱们买点响亮的回去。” …… 这一年到了头,江侯爷未曾归京,但侯府里过得也不算冷清,江世子一掷千金请京城里看了大半夜的烟花,等到后半夜这才回了卧房。 江褚寒一个人的时候其实过得潦草,母亲早逝,父亲不在京城,侯府里几乎都是大老爷们,也没个什么人来照顾他的起居,他自己捯饬出来也全靠脸撑起来风流潇洒,再遇着点什么伤痛,有时候挨一挨也过去了,他是到大半夜快要躺下了,才摸到手上的伤好像还是得上点药。 江世子不照镜子,看不着自己脸色有多差。 这一夜风雪潇潇,翌日他就病了。 江褚寒平日里不怎么生病,这一病有些病来如山倒的意思,原本要入宫拜年,这会儿成了宫里派人来看望他。 几乎是快要黄昏了,这一日的雪下到午后才停,侯府里四处寂寂,大多数的仆人护卫给世子遣回家过节了,大公主也入了宫,侯府里就剩几个暗卫不见行踪,江世子躺在床上,有些慵懒地抱着本书来看。 房门“吱哑”响了声,江褚寒没抬眼,他隔着老远就闻到了股药味,听着脚步虚浮不像鸦青,他便略微翻了个身,“搁桌上就行。” 那脚步在门口停了一下,却没往桌边走,而是往床边来了,江世子生了病,心情有些不好,他嗅着药味,有些不耐烦地杵着书页翻回身,“怎么听不明白话,不是说……” “……”江褚寒看了眼书页,又抬了抬眼,“病迷糊了?” 他“嘶”了声,揉了下额角,接着偷偷把书页往被子里塞进去,有些吃力地往后枕起靠枕,“这是日有所思啊……” “是吗?”轻飘飘的声音凑在床边,一只手很快覆上江褚寒的额头,“烧迷糊了,都开始说胡话了。” 冷冰冰的触感贴在江褚寒有些发热的额头上,江世子还有些昏沉的脑袋顿时清明了许多,他对着那只手蹭了蹭脑袋,“若不是做梦,我们家小殿下怎么会来看我。” “小殿下不来看你,你连饭也不知道吃。”卫衔雪把手收回来,捧着药端到江褚寒面前,温声说:“陛下知道你病了,要派人过来看你,我就自请旨意来了,先把药喝了。” “我没事——”江褚寒撑起精神坐起来,“就是昨天着了凉,养一养两天就好了。” 他把药接过去,盯着碗里漆黑的汤药,“这药这么苦,你没带什么别的吗?” 卫衔雪坐在床边上,他似乎想了想,随后靠里坐过去,略微上挑着声道:“我这才刚来,你想要什么呢?” 江褚寒眼见着卫衔雪就这么凑上来了,他呼吸一滞,“我……” 卫衔雪把他端药的手拨开了些,靠过去离他近得快要凑着江褚寒脸上了,这旖旎不清的氛围显得有些暧昧,江褚寒缓慢的呼吸里往下边瞅了两眼,他喉间动了动,卫衔雪上挑的眼睛就略微带笑地望着他。 主动的卫衔雪像惹人沉沦的罂粟花,江褚寒原是备着一段时日都收敛禁)欲,不想轻易就被卫衔雪搅乱了心思,他嘴角忍不住上扬,“殿下想要奖赏我吗?” 第160章 卫衔雪很轻地“嗯?”了一声,但他的手同时朝江褚寒半身)下的被子里伸了进去,还未让江褚寒察觉,就很快从被子里把江褚寒方才看的书抽了出来。 “……”江褚寒盯着眼前的笑脸表情一凝。 “什么书值得世子躲躲藏藏的。”卫衔雪重新坐直回来,他垂眼道:“你先把药喝了。” 江世子原本被多情旖旎的氛围糊了脑子,他像忽然泄了气,耷拉下脑袋重新抱起了药碗,“小狐狸骗我喝药,连个色相也不想出卖……” 卫衔雪只看了个封页,“再不喝药……我可是要开始算账了。” “……”江褚寒当即伸出只手覆上卫衔雪要翻书的动作,一边端着药碗一口闷了下去,放下碗时眉头皱得脸色更差,“我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书是娄少爷送过来的。” “我就……”江褚寒支支吾吾地说:“我就看了一会儿。” 卫衔雪从前拦不住江世子看些不得体的书,江褚寒小时候就敢丢本春)宫图到卫衔雪怀里,后来卫衔雪住上侯府的时候,才知道江世子书房里的话本能挑出来称斤卖,可那时候卫衔雪感恩戴德地住进去,像个给他暖床的通房,重话都不敢说一句,怎么敢把他屋子里的书扔出去。 可江褚寒现如今是病了,“清心寡欲”四个字对他来说就这么难吗? 都不说卫衔雪乐不乐意他看什么旁的活色生香了。 卫衔雪把江褚寒的手挪开,“那我也来拜读一下世子看的名篇。” “……”江褚寒试着喊:“阿雪……你看了,你看了要生……” 江世子“生气”二字还没说完,就见卫衔雪不过翻开读了半页,今日过来一直温着的面色沉下来,“你……” 卫衔雪阖上书页,“娄元旭送的?” 江褚寒“嗯”了声,心想遭了,卫衔雪那么讲理的一个人居然喊上娄少爷大名了。 卫衔雪脸上居然冒了些红晕,他一把就把书丢回江褚寒怀里,“你,你一天到晚都在看些什么?” 他拿过江褚寒喝完的药碗,就起身去搁到桌上。 江褚寒把书拿起来,自己翻了翻,“也,也没那么……这都是民间写的,咱们也拦不住别人的口舌。” 这书是本话本,写的也不是什么旁的淫词艳曲,那里头编的故事全是写的江世子和小质子,从当年入京的时候就把故事写起了,跋扈世子强占柔弱质子,这书摆不到明面上,也没人敢光明正大地拿出来卖,娄元旭平日里玩得花哨,书给他瞅着了,当乐子就给江褚寒送了过来。 江褚寒没事的时候翻翻——其实有时候怪有意思的。 他翻了几页,自己笑了笑,“这些人真是不懂事,怎么把本世子写得这么不懂怜香惜玉,我怎么舍得把你……” “江褚寒!”卫衔雪甩开袖子回过头,“你……” 江褚寒咳声清了清嗓子,他立即正色收起来,“我明日就让人去查,看看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我家都给他抄咯给你出气。” “……”卫衔雪沉着脸,“你有几分像病了。” 江褚寒故意柔弱地往后靠,“我这是真病了,阿雪,你过来陪陪我。” “别撒娇。”卫衔雪心软地垂下眼,却一边道:“我可不懂怜香惜玉。” “你不懂我懂——”江褚寒望着走到床边的卫衔雪,“今日还走吗?” 卫衔雪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不走,但我见着世子这模样,又想后悔了。” 江褚寒等卫衔雪坐在床边,对他招了招手,“宫里那位舍得放你出来?” “我去求他,比世子去求有用。”卫衔雪看见江褚寒手上的纱布了,他眉目微敛,“我今早才知道昨日宫里的事,褚霁的事你用不着费心,我若让火烧到你身上去了,就白费心入一趟宫,该让褚霁吃点苦头,没有昨日宫宴上的事我也要在去西河之前给他找些麻烦。” “那去西河的事……”江褚寒有些试探。 窗外静悄悄的,黄昏之后,夜色悄悄降临,屋子里只剩雪色淌进来,变得有些昏暗,屋里静了一会儿,卫衔雪伸手去捧了下江褚寒的脸,“你都那样说了,我能怎么办呢?” “世子非要蹚一趟浑水,这般吃亏不讨好的事,你去求陛下还要思忖说辞……” “所以……”江褚寒脑袋伸过去,往他手腕上轻轻吻了一下,“你答应了?” “我答应有什么用。”卫衔雪手滑一下就落下去了,“我替世子去求他,他会高兴。” 江褚寒有半分没明白这意思,他拍了拍床褥,“上来陪我躺一会。” 卫衔雪抓了下自己的衣袖,“没换衣服,不方便。” 但他一边踩掉了鞋,转身过来爬上了床榻,他没搁外面躺着,而是越过江褚寒往里面去了,“大公主今日得旨,元宵之前就要离京,所以我向陛下请旨,你我一道跟着大公主西行。” 这和江褚寒之前的打算一致,可他有些不明白宫里那位为何这般有求必应,卫衔雪躺过来,他就把他揽住了,“还没和你一道出过远门,像是——” 江褚寒把话放在嘴里想了想,才道:“像是私奔。” 卫衔雪居然很久没说话,他轻轻把脑袋放在江褚寒肩膀边上,“马上了……” 他阖上眼,往下滑到江褚寒怀里,蹭着他心口听了会儿心跳声,卫衔雪心道:“马上就可以离开了。” 第116章 :入城 京城里时日一晃,冬雪消融,骄阳里还杂着未曾飘离的寒风,没等上元宵,大公主便带着人离开了京城。 城外还是满树枯枝,迎着风褚苑没往后看城门一眼,着了铠甲的女将军只是侧了侧首,“下次回来,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京城里年年如此,也没什么好待的。”江褚寒身着大氅骑马,“若非……” 他摇了摇头,耳朵里灌进了后面跟着马车上叮当作响的铃铛声,他并齐往褚芸那边骑马近些,低了声道:“这回去西河陛下给阿雪封了个奉使,也没提起是要去查案,只当出巡了,我过去说是领了刑部的令,也当是陪他去一遭,可陛下给他带的人……” “你嫌弃什么?”褚苑看江褚寒表情有异,皱着眉说:“那可是父皇手底下的符影卫,从前天子出巡才会带着,给阿雪带着已经是信重不已了。” “你我是如此想,旁人可不会如此觉得。”江褚寒勒着马绳,“那是盯着他防他有异心逃出去,好歹……好歹还是个质子。” 褚苑沉默了会儿,“这事情还得看阿雪怎么想。” “他——他怎么想……”江褚寒忍不住回头望了眼马车,“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喜欢心里藏事,他有心事我前几日就看出来了,尤其昨日那几个侍卫过来,同他说话的时特意避开了侯府的护卫,我看阿雪说完了话出来,上回见他脸色这么难看还是……” 还是上回卫衔雪被人欺负,他夜里出去捅了人回来。 褚苑当个过来人想了道:“夫妻之间……咳……有些事还是说明白好,你直接去问他。” “他要想说就不会藏在心里了,我特意去问,像我信不过他。”江褚寒望着远山,今日天色清明,缭绕在山间的云层都淡了不少,他无谓地说:“他又不会害我,何况我也有事没……” 江褚寒“害”了一声,他勒着马绳放慢步子,“天气这么好,缩在马车里有什么意思,我带他去跑马。” 江褚寒说完了话,抛下人去找卫衔雪了。 一路车马蜿蜒,如同一条长龙行进,正朝着西行去了。 * 约莫半月之后。 西河正是艳阳天,越往西走越见荒野居多,西河却是因着一条天赐般的大河蜿蜒而来,灌溉良田有了活水,随后当地富户开出矿山,自此得了得天独厚的富庶。 时辰过午,城中客栈。 江褚寒扶着卫衔雪坐下,跟着从桌上倒了杯茶水,他没好气地侧目吩咐,“鸦青去请个大夫过来。” 卫衔雪唇上仿佛没有血色,浅色的衣服衬得他面色更白,他摆了摆手,“不必麻烦了。” “什么不麻烦。”江褚寒把茶有些用力地往卫衔雪面前一搁,差点荡出水来,他看着鸦青走了才跟着坐下,“早先走得快是为了跟上行军的速度,但半道上赶上军务阿姐他们就先走了一步,所以没了他们咱们慢些过来也无妨,你却非得赶在人马之前先过来看看,现在好了,你瞧你……” 卫衔雪略微笑了笑,仿佛给脸上添了点颜色,“让人跟着累赘,想同世子单独进城,你不喜……” “我喜欢——”江褚寒现如今眨眼就知道卫衔雪要说什么哄人的话了,他叹了口气,“咱们要来的消息怕是早传到西河了,你想先暗中查访,把那些尾巴都留在城外,可你也不能不顾惜身子。” 江世子担忧地说:“阿雪,我怎么感觉你近来好像……身子大不如前了。” 第161章 卫衔雪怔了一下,“不过是有些疲惫,哪里就不如从前了。” “也怪我混账,你当年入京路上……”江褚寒捏着杯子垂下眼来,“你还那么小,我……” 卫衔雪从前在蕲州受了重伤,后来入京路上被人一路磋磨,那伤在寒意刺骨的大梁皇宫养了几乎一个冬天,后来每每遇上寒冬,卫衔雪略微操劳就容易生病,如今一路奔波,又像是有些病倒的征兆。 卫衔雪双手捧着杯子,他把头垂了垂,偏着脑袋去瞧江褚寒的眼神,“世子后悔了?” 他眨了眨眼,像是故作乖巧,又像哄人,恍然似地道:“世子是心疼了吧?” “是——”江褚寒心里有气也发不出,唯有一点心疼从心底里荡漾开来,想要好好安放在卫衔雪身上,可阿雪太瘦了,好像他略微用力地安放下去,还能把他捏碎。 江褚寒盯着他又叹了口气,卫衔雪就当着他的面捧起水来喝,模样乖巧得像只猫,就差冲着江褚寒摆尾巴了,这让江世子更没话说了——其实他是有些不习惯的,卫衔雪最近对他好得过分,说是柔情似水都不为过了,竟然有些像前一世对他有求必应的卫衔雪,可江褚寒自己都当不了事情没发生过,卫衔雪他…… 江褚寒盯着卫衔雪的眉目想下去,不想见他皱了皱眉,卫衔雪把杯子放下,对着光看了看杯底,“这里头有泥沙?” “泥沙?”江褚寒没看杯底,直接掀开那茶壶一看,不想一整壶水全是浑浊的,江世子当即横起眉来,“店小二呢?” “诶来了——”客栈里边立即有人应了,这时候已经午后,不是吃饭的时辰,所以外头没人候着,方才也没人接待,过了会儿一个店小二从客栈后头过来,他两步走得快些,嘴里乐呵地一边应着,“客……” 不想他才看了眼两人坐的地方,立马就先变了脸色,“唉哟二位……你们怎么坐了这个地儿。” 想来客栈里无人,两人进来的时候便挑了个靠边有屏风挡着的桌子,江褚寒管不了别的,脸色一沉便问:“这水是怎么回事?” “这……”店小二不知回什么似的,还是先道:“二位客官对不住,想来是外地的,咱们西河有个规矩您还不知道……” 江褚寒平日算不得脾气不好,但当久了纨绔有些事做习惯了,他拍着桌子眼神上挑,“我管你什么规矩——” 江世子就差起身踩着椅子犯横了,卫衔雪却很快拉住了他,他安抚地摇了摇头,对那店小二客气地说:“什么规矩你且说来。” 看江褚寒那身衣服就非等闲,气势又不像好惹的模样,店小二当即就被唬住了,只冲着卫衔雪好声好气说:“不是咱……两位公子,咱们也是没办法,前些日子是没这规矩的,但咱们西河富甲一方的许家老爷近来病重,当家的就成了大少爷,大少爷对着城里下了令,咱们西河所有客栈酒楼靠着街道窗户,摆了屏风的位置,那都是给许家留的,旁人都不能落座,您这……” “许家?”江褚寒按着桌子指尖敲了敲,“他一个商贾之家,哪里来的令可下,你莫不是唬我。” “这种事哪能胡说,您这送上门的生意,咱也不能挡回去,不信您看——”那店小二弯下腰指着桌角的位置,“这桌子上标了许氏的家印,咱们大半个西河都是许家的,官府开口也比不过许大少爷,咱们老百姓能有什么办法。” 卫衔雪看了眼桌下刻出的印记上标注的一个“许”字,他还是平静道:“看来是西河民风有异,从前也不知道尚有官宦落于商贾之后的事。” “这……”那店小二这会儿停了停,他目光转过,赔笑了两声,“看二位气度不凡,敢问是从何方过来的?” “关你什么事?”江褚寒还黑着脸,他目光点过桌上的水壶,“这水?” 那小二赶忙“哦——”了声,“哎,这水也是没办法,咱们西河年年干旱,今年夏天还闹水灾呢,一到冬日里就不下雨,从前都还是能用上的,但今年也不知为何一向有水灌溉的沧浪山没水出来了,只好重新从河外开了个渠道,这几日才刚把水引过来,因而用的水里掺了些泥沙。” “但这水都是烧过的。”店小二赔笑得脸都僵了,“这几日西河除了最大的酒楼里用的从前存下的水还干净,大家都得过几天委屈日子。” 卫衔雪同江褚寒对视了眼,也没从这话里找出毛病,卫衔雪垂首温声道:“倒是误会你了。” “哪里的事!”店小二拎着块布巾往桌上擦了擦,“那,那二位劳驾,挪挪座儿?” “挪座?”江褚寒声音一冷,有些轻佻地冷笑了声,“你开什么玩笑?” 店小二抬头神色一滞,他为难地说:“我,小人……” 江褚寒自带了咄咄逼人的气势,一旁的卫衔雪面色平静,可他坐在桌前,俨然一副安然并不理亏的模样,他甚至晃了晃方才的杯子,重新抿了一口。 “并非想要为难你。”卫衔雪抬起头搁下杯子,“既是如此,你便去通传一声官府吧。” “什,什么?”那店小二瞪大了眼。 “也不必通传了。”江褚寒往外面瞥了眼,“这人也来得太快了。” 他端起杯尝了口水,略微皱着眉咽了下去,“阿雪,咱们的行踪没瞒住,你可是白折腾了。” 卫衔雪微微一笑,“没想瞒他们,其实就是想单独同世子相处。” 江世子差点起了鸡皮疙瘩,“殿下如今说话怎的都没什么铺垫,弄得我怪惶恐的。” 他见卫衔雪张开,马上又道:“没有不喜欢,爱听,殿下今后多说。” 卫衔雪轻轻一“啧”,“世子都学会抢答了。” 他话音落下,这客栈的门槛就被连着踩上来,一队人鱼贯而入,为首那人有些胖,进门了还喘了大气,身边人赶紧把他扶上,他却一把推开了,转过头连着身子一齐转了,见着桌边的人影,立刻踩乱了步子两步上去,像是差点崴了脚,整个人像扑过去双膝跪了地,也不知是跌倒了还是真行了个大礼,那人顺着就磕下头,“拜见,拜见世子——” 后头的人也跟着跪下了。 店小二一愣神,人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在地上了,他头垂得快和那胖子一样低。 江褚寒坐着偏过头,他从上往下打量,“这是……胡大人吧?” 西河的刺史名为胡舟,前些时日递折子入京呈送的就是他,江褚寒来时还查过这个人,从前和侯府或是太师府都挨不着边,所以才被放到西河这地方做了几年刺史,在这西陲被个商贾之家压着,说出去都不好听,名字还…… 江世子咳了声,“不识礼数,你们……” 不想胡大人偷偷抬头瞥了眼,马上又往地上磕了一下,“拜见卫公子。” 哟,竟然还是个机灵的。 江褚寒还是冷声说:“你们几时知道我们入城的?” 胡大人杵着地道:“是今日城门口的护卫遇上二位贵人入城,观气度不凡,应当不是普通人,就往县衙里报了报,所以下官立刻就来迎候了。” 江褚寒恍然道:“那大人手下倒是有些眼力见,本世子还以为你刻意派人监视呢。” “下官,下官不敢。”胡舟瞪大眼睛看着地板,他喘了口气,“早些时日就知道世子要到访,西河虽有些偏僻,礼数还是不能少的,为此就让人多注意了些,下官这就向世子赔罪。” 胡大人其貌不扬,说话倒是没什么漏水的地方,江褚寒也不好一来就大发神通,他缓了缓声,“那倒是我误会大人了。” “所以大人过来是……” 胡舟赶忙说:“自然是来迎候的,府衙替世子和公子备了厢房,今夜就预备着替二位贵人接风洗尘。” 人已经到了面前,躲是躲不掉了,江褚寒还挂心卫衔雪的情况,他把人喊起来,也并未推脱,带着卫衔雪便往府衙去了。 那胡舟一路同行,在马车外就一边说着西河如今的情况,将冒犯赔罪的话说了几乎一路,等进了府衙的大门,才将铺垫已久的话说了出来:“知道贵客到访,今夜许家的大公子特意设了宴席款待,还请二位定要赏光。” 江褚寒等卫衔雪在身边点了头,才疲惫地说:“好说,这一路奔波劳累,也是该歇息歇息。” 府衙备了两间厢房,可当着胡舟的面,两人直接进了一个屋子,胡大人不敢置喙,只好僵笑着脸说:“还请世子好生歇息,大夫想必一会儿也要来了。” 江褚寒关上门回身一转,就见卫衔雪已经靠在桌上按着额角,他声音放轻像是没力气:“看来入城开始就被盯上了。” 江褚寒朝他挪着步,“这胡大人不是个拎不清的,看来这许氏一族在西河的确有些地位。” “有钱的就是爹。”卫衔雪揉眉的动作停下,江褚寒停在他身后,伸出手轻轻地替他揉起来,卫衔雪道:“听许三公子说时我算了算,西河采出的金矿一年就能抵上半座侯府,这地方和大公主军营驻扎的曲州很近,再往边上走就是西秦了,曲州一年的军饷宫里出一半,另外一半还是西河补上的,我若是手里能把西河吃下去——我也能做世子的爹。” 第162章 “你……”卫衔雪说玩笑一本正经的,江褚寒差点就信了他的邪,“怎么殿下还嫌我穷了,这倒反天罡不合礼法的话也说出来了。” 卫衔雪闭上眼,脑袋直接就靠上了江褚寒对着他的胸口下面,“做你的爹就能和侯爷称兄道弟的,说出去还挺风光。” “比当你侯府的世子夫人风光。” 江褚寒不乐意地把他脑袋一揉,“卫衔雪——” 卫衔雪没吭声,他好像就这么闭眼开始睡了,江褚寒低着头瞧了瞧,嘴里的话便止住了,他等卫衔雪靠了会儿,把他抱上了床榻。 * 夜色将近,西河的天很晚才黑下,但太阳方才落山,寒冬好像越过了白日的艳阳重新笼罩,很快将西河送进了冬夜。 夜里很冷。 卫衔雪睡醒之后喝了药,脸色好了许多,他同江褚寒换了衣服,便被引着去了西河许家备的宴席。 席面备在西河最大的酒楼舒云楼。 第117章 :刺客 明月高挂,夜色澄明。 酒楼来往的食客竟然清了不少,高楼结彩,人却冷清,府衙的护卫围在外边,世子入席像是众星捧月。 江褚寒倒也没有推脱,胡大人引路,他同卫衔雪便一道进了备好的雅间——雅间里头隔了屏风,灯火通明的烛火映出了屋内的影子,听到开门的动静,那席边的人影站起来,对着门口的方向迎了过去。 一个年方约莫三十的男子在席边行了礼,“拜见诸位大人。” 江褚寒略微一辨,这人同那位许家的三公子许云卿眉眼间有半分相似,便猜测是如今的许家大公子了,胡大人跟着客气熟络地两步上前介绍过去,“难得世子和公子今日赏光,这位乃是西河许氏的大公子许云熠,今日的席面正是许大少爷安排的。” 许云熠生得斯文,瞧着模样比三公子要沉稳许多,他往前一步,“承蒙贵客不弃,还请二位入座。” 大少爷引上席位,正中的位子正是留给江褚寒,可江世子对席上瞥过一眼,竟然偏过了身,随后他身侧的卫衔雪略微沉眼,面色自然地越过他的面前,往正上方的位子上坐了过去。 胡舟与许云熠对视一眼,各自有些皱起了眉,似乎是并不明白。 江褚寒这才在卫衔雪身边坐过去,他挑眼道:“看来二位是误会了。” 他往座椅一靠,“我此番来西河并非挂着世子的名头过来尝口西边席面的咸淡,今日二位应该招呼的也不是我,我不过陪同陛下亲点的奉使,顺便来此同二位相见,卫公子与我脚程快些,来得早了,后边还有御前的符影卫一路随从,带的如同陛下亲临的旨,诸位若分错了尊卑,怕是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胡舟似乎不用再提点了,他立刻从善如流地跪下去行了礼,“原是奉使大人,下官暂理西河事务,大人有何吩咐尽管开口。” 许云熠也揖起手,一道应了声“是”。 卫衔雪端着客气的脸色,微微笑说:“二位不必客气,既来西河,应是客随主便,陛下的旨意虽是出巡,实为我久居京城陛下体恤,让我出游一番,还算是我给各位添了麻烦。” 江褚寒坐下,后边正有候着的人过来斟酒,江世子等酒倒到自己面前,把人拦了,他把卫衔雪面前倒好的那一杯端过来,对着人说:“替卫公子换杯热茶来。” 胡舟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目光转了转,好似明白了什么,便只恭敬不说话了。 许云熠让人上了菜,“今日的菜择了些西河特色,不周之处,还望贵客莫要怪罪。” 卫衔雪先端着茶水尝了一口,“久闻许氏一族兴旺,这些年宫中设宴,宴上的酒大多是西河进献,我并无酒量喝酒不多,但尝今日茶水倒也不俗。” 许云熠平日里多是应酬,他从容道:“大人不嫌弃就好,西河今年遇着天灾,民间多有苦楚,我许氏一族蒙受皇恩,比上旁人有些余粮,因而心有所感,不敢忘却恩情,平日里也会做些善事以报天恩,今日生了误会,倒是应当解释清楚。” 卫衔雪抬眼,“大公子且说。” “今日二位大人入城,百姓不知身份贵重,拦了尊驾,说那窗边的位置是我许家定下的,怕大人觉得我许家势大欺人,此事实有内情。”许云熠娓娓道:“西河虽有矿山,但百姓靠不上山来吃饭,城里弱微者还有众多,我许家算不上散尽家财,也是为着客栈酒楼着想,花了银子在城中定下席位,算是给客栈酒楼多做些生意,其实是想行善积德,至于其他……” “既是误会,大公子便不必多说了。”卫衔雪微微一笑,“原是许家一概如此积德,该是有些机缘能逢凶化吉,正同府上三公子……我同云卿倒是相识的。” 江褚寒吃着菜,在桌下轻轻踢了卫衔雪一脚。 卫衔雪面不改色,“许三公子离家已久,大公子可还挂念?” 许云熠略微皱眉,“云卿……云卿是去了京城?” “大公子竟然不知?”卫衔雪诧异地说:“三公子入京路上遭逢山匪,受了重伤,我归家路上正巧遇上,就带他回了府上治伤,此次来西河,云卿乃是同我随行的,大公子可是不想见他?” 江褚寒盯了盯人,替卫衔雪夹了口菜吃。 “那倒不是,兄弟之间……”许云熠似乎为难,“大人有所不知,云卿前些日子在家中不知为何生了场重病,醒来之后有些神志不清,说了些胡话,做哥哥的替他请了大夫让他在府中养伤,不想他偷偷跑出去,至今也没寻到踪迹,竟然是……去了京城?” 卫衔雪恍然地“哦”了声,斯条慢理地将江世子给他夹的菜吃了,“我瞧三公子素有才学,对他兄长夸赞甚多,并非像是神志不清的模样,难道说兄友弟恭也并非事实?” “他说……”许云熠尴尬地笑了笑,“是……我同……” 许大少爷话没说完,屋外忽然一阵喧哗,有人着急地说着:“您您您……您不能进去——” 可一声已然来迟,这雅间的门“哐”一声就被推开了,紧接着一个声音从屏风后传来:“许大少爷事多,想要通禀不想见不着人,从前和许老爷做生意的时候不讲这么多规矩,今日不知谁的席面这么金贵请得动大少爷,我倒是……” 褚苑一身铠甲未卸,手上还提着马鞭,她站在屏风后边,同屋里面面相觑,“褚寒?” “这……公主……”胡舟赶忙就站起来了,“公主怎的到此,谁,谁敢拦着公主进来。” 褚苑只同江褚寒对视两眼,就把目光挪向了胡大人,“胡大人还认得我。” “这……这怎的不认识了。”胡舟赔笑道:“下官拜见公主。” 褚苑知道胡舟是个八面玲珑的鹌鹑,犯不上跟他计较,她走进雅间,直接往许云熠身边走过去,大公主从桌上掀了个酒杯,替自己倒酒喝了,“大少爷别来无恙。” 许云熠站起来笑道:“公主寻在下……” 褚苑搁下酒杯,她开门见山:“寻你?大少爷,我今日过来也不是存心拆你的台,西北军务紧要,靠着京城里给的那几个子挨不到今日,这些年的军饷我褚苑舔着脸来西河也不是一回两回,咱们说起来算是熟人。” “我前几日才回了西陲,年节之前呆在京城,对军中的事务也算鞭长莫及,军务没到手上,我也是回了军营才知,去年同西河谈好的军饷……”褚苑的目光对向了胡舟,“胡大人可是有好生算过?” 胡舟目光闪躲,“这……” “从前说好西北税收紧着曲州,可整整一个冬日,我曲州驻守的将士吃不到从前一半的粮,此事许家说了算不算咱们心知肚明。”褚苑将马鞭搁在桌上,“大少爷,咱们不该再谈谈吗?” 大公主说起正事,眉眼里全是正经,她一个女儿家当将军,头顶上的父亲不开口护她,京城里没人知道这些年大公主是怎么用着京城里给的一半军饷撑到今日的,远离京城多的是看人下菜碟的糊涂官,褚苑带着人要钱要久了,除了上阵杀敌的杀气,连身匪气也给磨出来了,她不回来不知道手底下的人是怎么糊涂地过了个年节,大公主半路接了西秦屯兵的消息赶忙赶了回去,不想见到的曲州是这个模样。 褚苑当时就生了气,带着人亲自闯了西河。 “我说大公主——”席间一直不开口的江褚寒忽然不耐烦地抬了抬声,“今日这席面虽是他许大公子的,可今日宴请是我——同他卫衔雪,你这气冲冲的过来毁了气氛。” 他自己斟了杯酒说:“有些不太好吧?” 褚苑眉头一拧,“江褚寒你……” “公主,世子的意思……”卫衔雪像是打着圆场,“公主今日到访乃是想寻许大公子,但诸多话不便放在席上说,若是有什么话想谈……” 褚苑好像忽然明白什么,她喝了杯酒提起马鞭,“行,今日这酒楼也是许家的,想必除了这雅间,还有的是地方可以说话,咱们换个地方谈谈。” 第163章 大公主马鞭指桌,不容置喙地说:“大少爷不会不给面子吧?” 许云熠像被驾上去了,他目光垂下,“听公主吩咐。” 说罢许云卿从席间起身,他指着方向走在前头,褚苑跟上去,她走过屏风时往回看了一眼。 雅间的门重新阖上。 离了许大公子,胡大人好像忽然如坐针毡了许多,他给自己添了杯酒,想要敬酒似地扒拉起杯子,不想他还没开口,江褚寒就先伸过手,朝他手上的杯子上碰了一下,“胡大人这么爱看人脸色做事,这官可是升不上去的。” “世,世子……”虽是冬天,胡舟额头上冒了些汗,他摸了一把,“世子的意思是……” 江褚寒挑了口菜,卫衔雪便替他把话说了下去:“胡大人既然递了折子入京,便不是事事都顺着许家,今日不说我,世子身处刑部,有些事情既然来了,还是想要弄清楚一番,大人若是有什么话想说,也不必在此时藏着掖着。” 胡舟这才明白,方才江褚寒那一出是想让大公主把许大少爷带走,想跟他提的大概也就只有前些日子西河有人失踪的事了,他咳了声,往四周挥了挥手,这屋里还留着伺候的人像得了令,一齐从屋里出去了。 随后胡大人搁下酒杯,他酝酿已久似地道:“世子可知道如今许家背后……” “你说褚霁?”江褚寒不禁冷笑,“陛下还没殡天,胡大人在说什么蠢话。” 胡舟:“……” 卫衔雪叹了口气,“胡大人,前些时日我等本是同大公主一道西行,可半道公主接到军务,先行离去,你可知接到的是什么消息?” 胡舟扶着桌角,低声道:“西秦忽然屯兵演练……可西秦一向示弱,此时不该……” “不该在此时出兵?”卫衔雪摇了摇头,他似乎冷静分析:“胡大人若是西秦,遇上大梁军心涣散,军粮不足,又有燕国突然起兵攻打,军备粮草皆是两面难支,眼见着越过曲州便是金山银山遍野的西河,该不该为此拼上一回?” “可是,可是大人。”胡舟脸上又起了汗,他袖子下意思攥起,“大人这意思是许大少爷故意延误军饷,这都已靠上通敌了,您这身份……” “你说什么?”江褚寒冷不丁开口,他捏着杯子的手略一用力,忽然听着那杯子一声乍然,陶瓷的杯子竟然从中就裂开了口子,江褚寒寒声道:“胡大人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胡舟顿时闭上了嘴。 “世子……”卫衔雪反倒是沉着气,“他说的没错。” 卫衔雪如今的身份来说什么时局都像笑话,旁人通敌也好,他卫衔雪自己就是他国的人,竟然还说什么燕国与大梁之间的战事。 卫衔雪的目光在江褚寒手上绕了会儿,像是确定他没有受伤,才继续道:“此事暂且放在一边,还麻烦胡大人将西河有人失踪的事再说一遍吧。” 胡舟这便拱起手道:“去年整个大梁遭受天灾,西河虽有些钱财,但大多金银都进了有钱人的手里吐不出来,四处流民也无法安置,前些年户部造册的户籍许久不曾更新过了,因而哪家人多人少的难以察觉,直到秋收的时候要收人头上的税了,才一户户去查,发现西河有了失踪的事,此事放在别的地方还没这么奇怪,但西河同中原不同,地处偏僻,流民若是往外头走,大多出不了荒漠就要渴死饿死,既是死了人,就有奔丧的埋尸的,这回不一样,是失踪,城内城外的连具尸体也找不着。” “这事情原本是要好好查的,好歹是人命关天的事,可……”胡舟皱起眉毛,一副难办的模样道:“如今许家成了大少爷当家,原本许老爷没那么弯弯绕绕的意思,到了大少爷这儿变得不一样了,这事情布了告示之后,许少爷竟然特意来问,那明暗里的意思,似乎……不想府衙查得太过认真。” 江褚寒眯了眯眼,“那这事情就是同许家有关系了?” “这下官不敢说。”胡舟还是慎重地埋了埋脑袋,“此事……还听二位大人的意思。” 江褚寒同卫衔雪对视一眼,“案卷呢?” 江褚寒喝了几杯酒,眼神里有些威严显露出来,“胡大人明日把案卷送到我房里,其他的事你把府衙里的人交我差遣,旁的事……只要你不像根墙头草胡乱倒下,本世子不至于这几天就找你麻烦。” 胡舟露出个讨好的笑,一口应了。 “对了大人,今日许大少爷还特意替二位献了礼物。”胡大人说起这个像还来了劲,他笑得脸上的肉都皱成一团了,对着外面拍了拍手。 隔着屏风看不着雅间外的情况,但房门打开,似乎有什么人鱼贯而入,江世子感官一概敏锐,他像察觉了什么,立马就“嘶”了一声——几个婀娜多姿的身影自屏风后闪过,很快飘摇生姿的身形随着翩翩纱裙舞到了屋子里,竟然是一众打扮过的舞女……不对,其中还杂这几个白面少年,也是细皮嫩肉的模样,同女子一比,竟然各有各的肤白貌美。 “……”江褚寒当即把那半个被他捏碎的杯子摔下了桌,“哐当”一响,“胡大人你是昏了头了吧?!” 胡舟原本见着女子眼里生光,连脸上的肥肉都要舒展开了,他被这一声吓得赶忙举起胳膊,还不忘瞅了几眼那些惊慌失措的美人,“世……世子……” 胡大人从前就听闻了世子风流多情的名声,还特意打听了世子男女荤素不忌的闲言碎语,这才敢听许云熠的挑了这么些男男女女都有的……怎么世子气得都摔杯子了? 江褚寒不仅想摔杯子,他看着散开的一屋子颜色,连目光也不敢朝卫衔雪晃,他简直想摔桌子——可他怕卫衔雪还没吃饱。 江世子牙间咬出几个字:“滚,出,去……” “世子啊——”卫衔雪在这间隙轻飘飘地说:“大人一番好意,你也不用这么生……” 可卫衔雪话没说完,他忽然肩膀一紧,一只手死死地朝他肩颈穴里扣进去,卫衔雪身子一僵,随后一丝凉意爬上他的喉间,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背后道:“别动。” 一把匕首隔着曼妙的轻纱,横在了卫衔雪的脖间。 江褚寒跟着的杯盏已经朝他身后的方向砸了过去,紧接着屋子里霎时乱成一团,方才进来的人太多,脂粉味与混乱的脚步声掩盖了踪迹,江褚寒并未嗅到什么危险,直到他目光略微晃过,一道冷光如同乍然迸出,他千锤百炼过的感官立即反应过来,江褚寒身后的冷刀被他一手扭过,他赶忙又朝卫衔雪伸过了手,不想他动作晚了,卫衔雪被人扣住大穴往后一拉,被他扔出去的杯子没砸到人,磕在地上砸得稀碎。 满屋子的红粉顿时成了利刃。 并非所有人都是刺客,其中几人拿出藏起的匕首,一边朝江褚寒划过,一边拖起卫衔雪就朝窗户边奔了过去,旁的一些人被吓得花枝乱颤,胡大人都已经躲在桌子下面去了。 卫衔雪被人按住穴位,几乎动弹不得,两个把他架起,居然看也没看就带着他越过窗户往楼下跳了下去。 这些人来得太快了,江褚寒没有带刀,他很快收拾了面前的人,可这片刻间只剩卫衔雪一片衣服的身影从窗户外划过,江褚寒立刻奔过去,就见楼下备好的马车被人驾着,等人方才塞进去,立马飞快地扬鞭赶了起来。 江褚寒立刻翻开窗子往外一跃,西河的夜风如同刀子,江褚寒耳边的风声几如呼啸,焦急仓促的变故好像一瞬间就把他许久不曾感觉到的慌张勾了起来,他甚至来不及想今日的事是谁干的,马车飞奔,江褚寒的身影如同生了虚影。 可他才追出几步,一道身影如同从天而降,一道砍刀在夜色里晃出明月的凉意,倏然便从屋顶边跃了过来。 江褚寒追赶的动作被迫一顿,那刀从他身前划过,借着月光江褚寒看清面前的人全身覆着黑袍,那黑袍人一把大刀把人拦住,又飞快地回旋砍了过来。 江褚寒不想恋战也只能闪躲,他来回间赤手空拳与那人过了几招,面前那人并非动作多快,江褚寒若是停下同他缠斗,必然很快发现他的破绽,可他此刻焦急,那马车的影子几乎要从街头消失。 江世子心中一焦,他错着那黑袍人的肩膀就要去折他手臂,但他伸手一抓,两手覆上那人的胳膊,眨眼间思绪闪过几道弯绕,江褚寒忽然愣住了…… 冷冰冰的,那人的胳膊居然是冷冰冰的,江褚寒隔着衣服居然也感觉到了那人骨头上的生硬与生冷——不像活人。 可那人被扭了胳膊也动作没停,江褚寒片刻的失神里,一刀横过来毫不留情,江褚寒再一闪躲,那长刀割破了他的衣角,月光下与他的血肉几乎只有分毫之差。 江褚寒全身的冷汗都一时生起来了,可就这一步的后退,那人似乎也不想恋战,飞快地转身一跃,立刻奔着那一片屋瓦暗处的地方窜了过去。 不过眨眼,人与马车都消失在了江褚寒的视线。 第164章 第118章 :恶鬼 “哐”的一声,胡舟的后背撞上了后墙,墙上挂的画轴像是被这动静一震,“唰”一下往地上落了下去。 胡大人“唉哟”了声,反应过来的时候脚都腾空了一瞬,他生得肥胖,这几乎还是第一回有人能把他提起来按到墙上,他瞪大双眼望着面前一脸怒气的江褚寒,求饶的话到了嘴边,不想说出来的还是:“世子您……您不是,不是身子不好,这这这……” 是谁说京城里的镇宁世子身子不好素有心疾的,他还能空手把人拎起来撞上墙壁。 “方才的人是谁找来的?”江褚寒面色冷厉,像是强压着怒火,他抓着胡舟的衣领,寒声道:“卫衔雪若出了什么事,十个你也不够偿的。” 江褚寒手一松,胡舟立刻掉下来摔在地上,他胡乱爬了两下跪好,“世子,世子饶命,下官也没想到……这人都是许大……这人都是外头挑好的,绝对没有问题,怎的中间出了岔子下官也不知道……” 江褚寒回来的时候,屋里还剩的几个舞女已经被抓过去问了一遍了,余下几个茫然无知只知道求饶,什么有用的也没问出来,反倒是胡大人知道人被抓走,第一反应就把围着酒楼戒备的人全派了出去,什么戒严城门四处巡防的令马上就传出去了。 江世子按着自己的怒火冷静片刻,他往旁边的护卫瞥过一眼,走过去伸手便将那人鞘中的刀拔了出来,冷刀一晃胡舟吓得赶忙跪着爬过去几步喊着“息怒”,江褚寒看也没看他,当即大步朝屋外走了过去。 迎面过来就撞上了上楼的鸦青与大公主身边的副将,江褚寒略微敛了敛眉,鸦青一脸凝重地上前去了,凑在江褚寒耳边说了什么,江褚寒颔首问那副将:“西河出了东城门,往北边去是什么地方?” 那副将跟着大公主在西陲呆了多年,西河也来了许多次了,他想过道:“是……是沧浪山。” 江褚寒觉得这山名有些耳熟,“我记得西河有条水源前些日子干了,是不是就是从这沧浪山上来的?” 这事那副将并不清楚,鸦青沉下的目光注意着周围凑近的许家护卫,他放低了声,“世子可要让属下带人杀上去看看?” “不用你去。”江褚寒握着刀移步,“我亲自过去看。” 这动静还没惊动褚苑,方才江褚寒和她翻脸,那反常的意思大公主听出点什么了,江世子要避开许大少爷,想让她把人拖住了。 大公主同许大少爷同桌而坐,她取了纸笔摊在桌上,想和许云熠好好算一笔账来,不想这大少爷眉眼斯文,不过听她提了几句,便已经应承着要派人将粮草运往曲州。 褚苑的话都还哽在了喉间,“大少爷,咱们不再多算几笔?” 许云熠和颜悦色地推过纸笔,“公主劳苦功高,亲自跑一趟已是冒犯,今日多少都由公主说了算。” 若非前些时日军中真挨了饿,大公主真觉得自己误会了这大公子,还是说看在她前些时日在宫中受了封赏,这西边的人打着商量换了脸色……不成,褚苑在桌边抬了抬眼,她换言道:“大少爷如今可有成婚?” 许云熠神色一顿,“公主……劳公主挂碍,家中已有一子,若公主不弃,来日也想让犬子入军中效犬马之劳。” “好说好说……”褚苑手指在桌上无意识敲动,“咱们还是再好好算一遍吧。” 大公主掀动纸页,心里骂了句:褚寒到底打什么注意,这还要把人拖到几时? 但不等褚苑划过几笔,手中的纸页忽然随风掀起了边角,她用手压了压,望向了被大力推开的房门。 江褚寒的步子没人拦住,他提刀往门口一站,横起的眉目像起了杀心。 褚苑还是少见江褚寒生气成这个模样,只见江褚寒踏入房中,一刀横过来就指上了许云熠的脖子,褚苑下意识喊了句:“褚寒……” 江褚寒眉梢的冷意遮掩了他一概表露的松弛轻佻,他身影盖住许云熠坐下的身形,“今日来的刺客,是大少爷挑的人?” 方才胡舟的话才说了一半,但江褚寒不用猜也知道,这地方是许云熠安排的,人也是许云熠挑的,如何都同他脱不了干系。 “刺客?”许云熠几乎和褚苑同声,大少爷一脸无知,“世子是误会了什么……” “是——本世子误会你。”江褚寒在他脖颈间转了转刀:“大少爷这命金贵,我初来乍到的直接取你性命不妥,但你设的宴上出了岔子,总该是要让你偿点债的。” 许云熠跟着刀刃抬了抬首,他往下瞥了眼冷刀,“世子饶命——我这方才坐下,可算是无妄之灾吧?”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江褚寒提着刀让他抬不上去头了,许云熠只好站起来,江褚寒冷声道:“真假我也懒得猜了,大少爷陪我一道走一趟沧浪山吧。” 褚苑也站起来,“你要去沧浪山?” “原本以为这宴会最多不过鸿门宴,竟然还真有人敢当着我的面抢人。”江褚寒对着褚苑解释,“方才阿雪被人劫走,这位大少爷安排的人里面有刺客,我追出去几步没有追上,但我入城时留了个心眼,如今知道人往北边去了。” 褚苑立刻提起马鞭,“那我跟你一起去。” “用不着大公主出马。”江褚寒目光指着许云熠看过去,“许家若敢打卫衔雪的主意,陛下那边也不必禀告了,送上门的钱财可别给旁人分了羹去。” 许云熠站起来举起手,“世子冤枉,小民不过一介商贾,哪里敢打人命的主意,何况还是奉使大人。” “是不是的你心里有数。”江褚寒用刀压了压人,“褚霁前些日子在御前吃了亏,这几日还在闭门思过,他早就打定主意想逼我和卫衔雪来一趟西河,我倒是没有想到他会想用这般直接的法子,是打定主意我们回不去吗?” 褚苑知道江褚寒犟起来劝不住,可这事情没有根据,他伸过马鞭把刀拦住,“褚寒,你多少冷静一些,没有证据的事,你……” 褚苑错开他的半身往后一望,门外刀光凛凛,许家养的人并不吃素,眼见江世子提刀进了屋子,背后的刀光已是剑拔弩张,府衙的人微微屏住呼吸,握上刀把还不知该如何分辨,鸦青的刀已经出鞘了。 大公主沉声道:“我今日来时可带的人不多。” “我没有不冷静,我只是好奇……”江褚寒没把后面的刀光当回事,他转着刀锋偏过身,盯着许云熠并不慌乱的一张脸,“大少爷为何这般冷静,就不怕我刀下不稳,伤了你许氏门楣的前途吗?” 许云熠微微一笑,“世子说笑了,莫须有的事何须慌乱?” 他对着门外的刀光使了眼色,“把刀收起来吧,世子想要去一趟沧浪山,我陪同过去就是,只是过去的话要请世子等到明日了。” 江褚寒“嗯?”一声,“为何明日?” “沧浪山外有风沙,夜里才起,现在这个时辰……”许云熠看往窗外,“莫说人难行,就是马车也难以靠近了。” “的确如此。”褚苑按住江褚寒的肩膀。 江褚寒瞥了一眼褚苑的手,可他耸耸肩,“风沙如何,下刀子这一趟我也走。” “大少爷,咱们今夜生死与共。” …… * 卫衔雪被人按上马车,很快有人把他的眼睛蒙上了。 马车在城中飞快奔过,本是闭城的时候,但大公主今夜方才入城,东边城门未关,马车一路奔去,甩开城门口的护卫便直奔了北边。 卫衔雪分不清马车去了何方,他不过想要开口,就被人死死按住了胳膊,绳子很快绑上去,他一挣扎便被人勒住绳子按紧。 疼……卫衔雪有什么脾气也给压下去了。 马车外的声音都被马蹄与车辙的声音压下去的大半,卫衔雪想了一路,他试探地问了一句:“你们可是要带我去沧浪山?” 背后的人竟然动作停了一下,卫衔雪便知自己猜对了——当日许云卿同他说西河的情况,府里将人掳走,先是在府里后院关着,然后送到城外,那城外关人的地方正是沧浪山。 可不想卫衔雪还没说起后话,背后的人忽然对着他的脖颈就是一击,卫衔雪眼前一黑,马上就晕过去了。 卫衔雪:“……” 再醒过来的时候,暗淡的视线里火把闪烁,卫衔雪听到耳边“轰”的一声,像是什么撞击猛然一响,硬生生地将他敲醒过来,紧接着便是一阵胡乱晃动的锁链声不绝于耳,不停地往卫衔雪脑中敲击过去。 他脖颈后还疼得厉害,卫衔雪艰难地睁开眼睛,周遭光线暗淡,只有四周挂上的火把驱散黑暗,照得周围略微能辨认出情况,他按着冰凉的地板起了起身,在自己身上也听到了混乱的锁链声。 卫衔雪双手抓住了周围的铁栏杆,周遭的情况尽收眼底——这地方似乎是个山谷,顶上满是岩石,除了谷壁上挂的火把燃烧,几乎没有一丝外界的光线透进来,巨大的铁链从顶上垂下,把几个巨大的铁笼子悬空挂了起来,卫衔雪就被关在其中一个并不高大的笼子里,悬空的铁链将他吊在山谷中,下面漆黑一片,似乎就是悬崖绝谷,而与铁笼平齐不远的地方有个延伸出来的石台,一块巨大宽阔的岩石像是凭空托起来的,铁笼的门自上打开,正正好地能将铁笼与岩石接上。 第165章 卫衔雪方才听到的撞击声,就是旁边一个铁笼打开,那铁门顶上的一端落下,撞在岩石上砰然一声如同惊雷。 不曾清醒的迷茫只维持了一瞬,卫衔雪抓着铁栏杆微微起身,整个铁笼立刻晃悠着吱哑偏动,锁在他腿上的铁链晃动不止,他只好在笼子里坐下了,对着那石台的方向有些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 旁边的铁笼里居然关了好几个人,那些人衣衫褴褛,裸露出来的皮肤在火光下略一辨认,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触目惊心的伤口横在身上,整个人身上弥漫着一层沉沉死气,可那铁门将笼子与石台接上,几个垂头无力的人仿佛瞬间变成了什么猛兽,他们沿着铁门从那笼子里爬出来,脚上锁着的锁链在铁栏杆上划得刺耳作响,很快地从笼子爬上了岩石。 锁链最长不过伸到石台不远,他们爬上岩石,立刻伸着脑袋往前方的石洞里面望着,过了一会儿,从那石洞里走出来一个人。 卫衔雪辨着人瞳孔一震,那人……居然是许云熠。 许云熠眉目里有些戾气,将那张斯文的脸映衬得阴沉起来,他顺了顺衣袖,底下竟被划破了口子,许云熠站上岩石上一块高过的台阶,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被锁链锁着跪趴起的人,他冷哼了声,慢悠悠地望向卫衔雪道:“奉使大人醒了?” 卫衔雪抓着铁栏杆,“江褚寒呢?” 许云熠身上的狼狈被他掩藏起来,卫衔雪现如今不知时辰,但夜色早已掩盖了冰凉的沧浪山,风沙呼啸遮住了山形,入山的路并非常人所能抵达。 “不愧如二殿下所言——竟然还是两个情种。”许云熠手上提了个食盒,他揭开盖子,一边道:“都同他说了沧浪山夜里有风沙,他不要命也非要寻你,如今被困山外,就算不死闯了进来,怕是也要受场重伤了。” 卫衔雪手指微攥,他盯了会儿许云熠的衣角,“你这般确定他非死即伤,怎的还要把我困在这里,不如直接杀了我,其实你还是想引他过来,想要挟他一个人过来吗?” “你着什么急,你来都来了,就先请奉使大人看场好戏吧。”许云熠把手伸进食盒,从里头拿了个馒头出来,他拿起来瞧了瞧,朝地上扔了下去。 那馒头在地上打了个滚,很快便有一只手伸了过来,但那只手还没抓住馒头,那人的胳膊就被后面的人死力攥住,又有旁人扑过来,不要命地抓着人扭打一块,那几个铁索加身的囚徒像是饿狼争食,锁链声乱作一团,那几个人就争抢起一个馒头,几乎拼了性命。 卫衔雪在火光下看见他们贪婪可怕的眼神,如同见了什么地狱里的恶鬼。 许云熠等他们抢完,那一个馒头被争抢干净,他斯条慢理地说道:“也不知道奉使大人有没有挨过什么饿,把人关在这里饿上几日,一个馒头就能让人发疯。” “你到底想干什么……”卫衔雪望着那群人,觉得背后生了冷汗,“褚霁到底想干什么?” 许云熠并不理会,他只是惋惜道:“可惜今夜正大光明地把你抓过来,若非时间来不及,真想看看你们京城里的贵人,是不是也会这般如狼似虎。” 卫衔雪抓着晃动的铁笼栏杆,试着站立起来,“许大少爷替舒王殿下做这般有损阴德的事,可是被他许了什么好处?” 许云熠注视下面饥饿的目光,他又丢了个馒头下去,“许家这些年空有钱财,说出去商贾之道低人一等,我那父亲只能看到眼前,但整个大梁可不止西河这小小地方。” “那大少爷是想封侯拜相了。”卫衔雪把衣摆放下遮住了脚上的锁链,“你替褚霁做事,想必是知道如今京中生了变化,二殿下没了弟弟与他争抢,正是风头盛的好时候,可他这么顺利地当上了舒王,怎的还要送到你面前来杀我和镇宁世子呢?” 卫衔雪抚袖站定,“我一个外人,有什么好值得皇子忌惮的?” 许云熠动作一顿,“我那傻弟弟说了胡话,你同江褚寒来西河不就是为了寻找殿下的把柄吗?” “是啊,我们来寻把柄……可江……寒世子身份不过一个侯府的世子,如今宫里只有一个舒王,他从前与他又没什么嫌隙,他为什么要放着来日的储君得罪,非要这样走一趟呢?”卫衔雪面色稳下,“方才席上的话大少爷还是没有放在心上,世子不是说过了,他这一趟是为着我来的,真正要来西河的人是我啊——” “你……你算什么东西。”许云熠眉头一皱。 “你不知道吧?”卫衔雪颔起首,“陛下把符影卫都给我随行,这般信重之举,可并非是为了看着我逃跑,此事还算机密,但我也可以告诉你。” 他讳莫如深地缓声道:“我与舒王可是血脉相连的兄弟。” “不可能!”许云熠抓着食盒差点丢下,“全天下都知道你不过是个质子,燕国人也敢说这种大话。” 卫衔雪没听到似地往下说:“如今朝堂上没了三殿下和余家,所剩的势力里边,镇宁侯府有寒世子站在我身后,西陲的大公主从前与长公主颇有渊源,我可是很早就喊上了阿姐,至于文官……世子同尚书令的公子乃是至交好友,还有其他百官不过不知晓我的身份尚且没有站定位子,也就只缺一个坦白身份的机遇……” “这如何看都是我的胜算更大了,大少爷与其掺和到人命里,不如站在我后面。”卫衔雪真诚地说:“许大少爷,我也可以跟你合作啊。” 第119章 :深渊 火把微微晃动,整个山谷都充盈着锁链响动的声音,然而卫衔雪轻飘飘的声音像是带了钩子,钻进许云熠的耳朵里让他有了片刻默然。 “你……”许云熠却骤然冷笑,“笑话,你这片面之词,也想挑拨我追随舒王殿下的心思,你算个什……” “……”然而许大少爷话没说完,头顶上就忽然“轰”一声响过,顶上的岩石即便有洞也被夜色弥漫漆黑一片,只见一块岩石哐地落下砸在那石台上,把一种争抢馒头的人都震得霎那间顿了片刻。 随即一个人声破开这山谷片刻的宁静,“没眼光的东西——” 这一声带了轻蔑不满,随即火把映衬出一个人影拉着藤蔓飞快在谷间荡过,寒光一闪,一把刀从天而落,倏然就对着许云熠面前刺了过去。 紧接着“哐”一声刀刃相接,江褚寒手里的刀分毫间只等许云熠后退半步,暗处里忽然一个身影窜了出来,长刀一接,正正把江褚寒拦了过去,这一道力气竟然把江褚寒手里的刀弹了回来,他手里拉的藤蔓一松,人往后退到了石台上。 江褚寒看了眼自己的刀,雪亮的刀刃上竟然有了个豁口,明亮的刀面上映衬出了江褚寒有些杀气的脸,他脸上一道不大明晰的伤口渗出微微一线血丝,他伸手往脸上抹了干净。 他一抬头,方才拦住他的那一刀出自一个黑袍人之手,黑袍盖住模样和身形,那人正正好地拦住了后面的许云熠。 江褚寒持刀站正,“许大少爷还有帮手。” “殿下方才说的什么话,一个我还不够吗?”江世子往回望了眼,见着了站在铁笼里的卫衔雪,“殿下若敢用这样的畜生,我都要替殿下惴惴不安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卫衔雪视线聚在江褚寒身上,目光忍不住柔和起来,“世子不想和他当同僚,许大少爷还不想领情呢。” “大少爷……”江褚寒把这名字嘴里咬着念了一遍,他像是故作委屈地说:“殿下可是没见着方才的场面,大少爷可差点要了我的性命,你还想让他跟我做同僚?” 思及方才,江褚寒回过头的目光又冷下来,夜色渐晚,许云熠说沧浪山有风沙难以前行,江褚寒却等不到天亮了,他挟上许云熠就带着人往沧浪山的方向来了。 城外多山,沧浪山正正处在风口,夜里冷下来,山里旋起来的风往外刮出去,卷起风沙藏住了入山的路,就连月光也穿透不了。 江褚寒推着人就一脚踏进了风沙——随后视线立刻变得模糊起来,眼前的沙子往人脸上吹来,立刻朝着感官上糊了过去,江褚寒走了几步,忍不住挡上了眼。 面前的许云熠也为难地说:“世子不妨等天亮再来,风沙太大,路也看不清啊。” 江褚寒只把人往前一推,“少废话。” 走了几步,跟着过来的差役早见不着人影了,许云熠用袖子遮住脸,偷偷垂下的目光注视着江褚寒的脚步,可他忽然踩着了自己的衣摆,整个人一不小心摔下去似的,他慌张地喊了一声。 江褚寒只好弯腰去麻烦地拎起他的衣袖,不想他往下一探,一把沙子迎面就朝他脸上扑了过来,江褚寒伸袖一拦,手里的刀马上朝着许云熠刺过去,可布帛一响撕拉一声划破,许云熠的袖子被刀刺破,他人眨眼间就滚进了风沙。 只剩一句声音伴着风声传进江褚寒的耳朵:“你若想救他,今夜就一个人去沧浪山。” 第166章 许云熠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一片黑暗。 山谷里许云熠站在石阶上,他皱着眉问:“那你是如何到的这里。” “你问问你自己如何到的这里。”江褚寒手上旋了圈刀,“你敢滚进风沙,敢让人夜里带着人往这里跑,我又不是傻的——这沧浪山上必定是有暗道吧,就是找起来费点时间。” 许云熠目光一厉,“那你带了人过来?” “那倒不曾。”江褚寒余光还是忍不住回望,卫衔雪尚在旁人手里,他不能赌上阿雪的性命带着人围过来,但他又冷哼了声,“可你想清楚,城中尚有公主在,今夜我二人回不去,明日就让人抄了你许家大门。” 许云熠忽然哈哈一笑,“公主……寒世子不知道吧?” “今夜——”许大少爷把自己袖子理下,慢悠悠道:“近日西秦屯兵演练,可正是等着这个时候要来攻打大梁,想必今夜公主就能收到敌情来报。” “世子与边境孰轻孰重大公主自然能选明白,可是世子,今夜可是你拦着我要将粮草送出去,届时……”许云熠目光晦暗不清。 江褚寒的刀瞬间冲着前方砍了过去。 那黑袍人动作僵硬地顿了一下,随即偏身与江褚寒打作一团,江褚寒一边怒声道:“你怎么知道西秦今夜起兵,你——与西秦通敌?” “褚霁敢同西秦勾结?” 许云熠不在意地说:“不过调虎离山的小计罢了,西秦不过小国,除了依附我大梁哪里有别的选择,届时殿下登上皇位……” “放屁!”江褚寒横刀开合,猛然将人逼退开来,“西秦势弱还不到二十年,你就敢小看他们的狼子野心?” 当年与西秦开战之时死的人不比同燕国打仗的人少,那时领兵平叛的是江褚寒在栖岩寺见过的听俗大师,是江褚寒的母亲和父亲,如今有人不记得当初血战成河的过往,被新的战火遮蔽了仇恨的眼,可江褚寒不可能轻视每一个虎视眈眈的敌人。 许云熠见江褚寒同那黑袍人打得有来有回,诧异地往后退了一步,“你……竟然有这个身手,寒世子在京城里藏得这么好,是想躲些什么?” 江褚寒并未搭理,身前这人身形其实满是破绽,可江褚寒自诩力气大,这人每一刀都像拼尽全力砍过来,竟然比他还要不要命的砍法,而且几招下去,竟然不曾见他有过泄力的时候。 这人……好像就是江褚寒在城中遇上拦他的那个。 江褚寒不敢大意,他偏身错开,趁着缝隙一刀朝那人身后砍了过去,那人动作一僵,江褚寒旋身就一脚踢去,那人没来得及躲开,整个身体都被踹飞一般,往后摔了过去,他这一摔,正正好地摔在那伙被锁链套着无处可逃的人堆里。 那些人被饿了太久,身上的力气在方才抢事的时候几乎耗尽了,这会儿只能逃窜地躲了躲,人却被锁链套着没处可逃了。 许云熠凶狠着眼,“杀了他们。” 他话音一落,那黑袍人不知道疼似的半身坐起,他手里长刀一划,只听惨叫一片,哐当的锁链声在空谷里凄厉般响过,长长的刀痕划破了他们的脖颈。 见到血色,江褚寒气得几乎眼红,他回头对着许云熠,“你到底把人命当什么?” “褚寒小心——”卫衔雪忽然趴住铁栏杆,他扬声喊了过去,“他们……” 江褚寒回头一眼,那黑袍人生生掰断一根铁索,朝着江褚寒背后投掷过来,江褚寒来不及闪开,提刀拦过去撞到铁索一绕,铁链缠刀转了几圈,江褚寒被拉着往前跃过一步。 那黑袍人已经站起来了,他脚底下的人鲜血直流,脖颈上的口子上留了个黑色的掌印,像是被他掐着脖子一个个捏过的,随后他当着江褚寒的面摘下了身上的黑袍。 江褚寒目光一震——那黑袍下面竟然是张溃烂的脸,那浑浊的血肉里一双眼睛透着血丝,身下被衣服遮盖的地方也满是血色,就连江褚寒砍过的地方渗出血来,那伤口也是隐在重重伤疤之后,浑身的血腥味立刻扑鼻而来,这分明……不像个活人。 正与江褚寒第一回感受到冰冷的触觉一样,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反正你们今夜会死在这里,不妨让你们死得明白些。”许云熠站在阶上笑了,“这人原是我身边忠心耿耿的护卫,特意拿来做来做‘生人’招待你们的,到现在才做出来真是可惜……当年朝廷里那个余太师还是太过愚蠢,让手底下的人在蕲州那般捣鼓,竟然只是想让他那个小儿子活过来,还让人把蕲州屠了,东西装进天巧匣也没送进宫里,反倒是让人劫走,什么都没落到手里。” “舒王殿下才是真的聪明人,这种东西做出来就应该拿来开疆拓土!”许云熠轻蔑疯狂地说:“一个西秦又如何,一时同他们合作,怎么可能给他们机会越过大梁!” “……” 事情终于在卫衔雪心里明晰了——当年的蕲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余太师想让人用“灭度”的蛊虫做出起死回生的良药,不想让人研究出来的是个怪物,那蛊虫在人体内繁衍开来,让人重新活动,可人还是死的,只是变成了不生不死的怪物,当年守城的何将军觉得这事不妙,当即递了密信入京,随后又把蛊虫封进天巧匣里递了出去,可东西没有送到余丞秋手里。 反倒是这事情燕国的将军也知道,他们本是合作,但余太师为了幼子,东西落在燕国眼里却不是为了人命。 就连许云熠都能看出来这东西放在战前能有多大的可能扭转战局,燕国怎么可能放任大梁得到这种蛊虫——所以当年即便屠城燕国的大军也要把这事掐死在苗头里,一把火烧了干净,把当年所有的事都埋藏在了那场杀戮与大火里。 “江褚寒——”卫衔雪深呼了口气,他当机立断道:“把人烧了!” 江褚寒闻声皱了皱眉,他从那生人打了几个来回,脚底下已经垂死的人伏在地上,可他余光一扫,其中一个人手指忽然抖动,一个人骤然抬头,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 江褚寒骂了一声,他长刀一扫,折过那人肩膀差点就把人手砍断了。 卫衔雪看着许云熠冷声道:“灭度的蛊虫原本不过追思故人,蛊虫入体让人循着从前的执念重新活动,可你们居然把人圈禁在此让人故意挨饿争斗,等人死后蛊虫繁衍就会变成只会杀戮的猛兽怪物……” “许云熠,你同褚霁才是怪物。” 许云熠应着目光往前走了一步,“这都是当年燕国玩儿剩下的,他们不过是没能得逞,这样不死的生人派出去,敌国的大军怎么会是他们的对手,这般不死的军……” “你给老子把嘴闭上!”江褚寒狠狠拿刀一扭,生生卷着那人胳膊断开,周围一圈的死人渐渐活动起来,如同争抢事物一般突然化作恶鬼,对着江褚寒就凶猛地扑了过去,江褚寒旋身往上一跃,一圈扫过把人退了几步,他追着许云熠的方向跳过去,“大军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他们死不死我不知道,你今天就会死在这里。” “是吗?”许云熠只是很轻地叹了口气,他伸手往上碰到一根从石壁上垂下的锁链,他往下一拉,立刻就听到轰隆一声,锁链不停碰撞,随即传出一声卫衔雪慌乱的呼喊声。 卫衔雪脚底下的铁笼居然忽然一空,那块铁板垂下,卫衔雪原本站立的地方瞬间空了,他立刻就往下落了下去,突然间他被惊吓地喊了声,可马上卫衔雪就自己把声音咽了回去,他脚上套了锁链,人落在半空就吊住了,失重之后整个人都被倒吊起来,脚上的拉扯与下意识的惊慌让他闭上了眼,卫衔雪感觉双腿都被撕了一下。 “阿雪——” “我没事——”卫衔雪听到一声马上就往回喊了过去。 江褚寒片刻的停顿就被人追上来,他被重新缠住,“许云熠,你到底想干什么!” “若非时间太短,原本是想让世子看看奉使大人变成这样的模样你舍不舍得下手的。”许云熠又笑道:“你想不想看看呢?” “不用管我!”卫衔雪咬着下唇,他的声音从谷底传过来,“这蛊虫非大火不能烧尽,江褚寒,烧了他们!” “原本是没想到世子有这样的身手的,但既然要杀你们自然做了别的准备。”许云熠后退一步,他做出要走的模样,“这山里埋了火药,你们打得过打不过,或是把人烧了……” 他险恶地一字一句:“结,局,都,一,样” 那些被抓过来的人只会机械地往日扑过去撕咬,江褚寒一脚一个踢上,难缠的那个生人有些麻烦,江褚寒一刀捅进那人胸口,竟被他生生掰断长刀。 “还真杀不死……”江褚寒看了看自己不小心割破的衣袖,里头钳进了条细伤,身后听到一声石头碰撞的动静,许云熠转身钻进石门,“轰”一声石门落下了。 江褚寒把那断刀丢下了,他跳起来一脚踢出去,把那生人撞退了几步,“你主子都丢下你逃命了,还跟我打呢!” 第167章 他话说完,借着踢出的力道踩着他往上一跃,江褚寒抓着半空垂下的藤蔓重新飞起来,他一把攀上石壁,抓着一只火把就往那人群里投掷了过去。 那火才触碰到人身,立刻燃起了熊熊的烈焰,被火焰掷住的那人立刻不自然地全身翻滚起来,连带的火焰逼得周围的人来不及撕咬,竟然都往旁边散了开来。 “还真怕火。”江褚寒抓着藤蔓越到另一边取了火把,他不敢停顿地抓着火把就重新跳下去,那生人无畏地闪了几下,被江褚寒一逼,还是被火点燃了衣角,江褚寒脚底下踩中他丢下去的刀把,他一脚踢过刺中那人的腿,片刻弯膝停顿,江褚寒一把火就朝他撩了过去。 江褚寒捡起那生人丢下的刀,费了力气把一根从铁笼里延伸出来的锁链砍断,他握在手里一缠,马上就跳出去往悬崖底下跃了下去。 他身后立刻“轰”一声响了起来,顶上一块石头里炸出缝隙,铺天盖地的石块从顶上陨落,血腥与烧焦的味道加上火药的味道蔓延开来,山谷一边爆炸了。 江褚寒飞快地搂住了下面的卫衔雪,他避开石块带着人重新往上,避开那些石块他拉过锁链,只能是带着人重新落在了铁笼上。 “有没有事?”江褚寒着急把卫衔雪从胳膊到胸前看过一遍,确认无事才往顶上看去,“这山上怕是都埋了火药,还只是一边,你我不会真的要死……” “江褚寒。”卫衔雪被吊了许久脸上满是血色,他抓住江褚寒拿刀那只手,“把我脚上的锁链砍断。” 江褚寒毫不犹豫地费力砍了几下,把那锁链连接的部分生生斩断开来。 “阿雪……”江褚寒微微呼气,“你我……” 他话没说完,又是一边顶上“轰隆”炸开,炸开的山石如同粉尘,携着石块哐然落下,江褚寒搂住了卫衔雪脑袋把他遮进了怀里。 卫衔雪死死抓着江褚寒的衣领,他沉重地呼吸着,卫衔雪心脏扑通地说:“江褚寒,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江褚寒在咫尺的距离听到他的声音,他并未开口,只是很快捧过卫衔雪的脸朝他嘴上亲了过去。 “……”卫衔雪仰面接过了他的呼吸与口齿,他也不等江褚寒别的反应,他双手伸出来,把江褚寒一整个都环绕着抱了起来。 随后他带着江褚寒身子一偏,竟然抱着他一道从铁笼里落了下去。 他们一道沉进了山谷的深渊。 “轰隆”一声,山谷的炸响有如天雷轰鸣。 第120章 :亲手 时间仿佛一瞬间静止了,轰鸣声下,落下的山石也一并沉进了深渊,耳边的声音却刹那间静止似的,只剩心口止不住地跳动,那扑通声从心底传进耳朵,一时可谓震耳欲聋。 落下去的时候他们还在亲吻,滚烫的呼吸里灼灼如同头顶的烈焰,仿佛把所有世间的天理人伦枷锁都燎成了齑粉,闭上眼睛时无所保留的后路都已经交给对方了,这落下的万丈深渊好像没有尽头——事实上不过是眨眼的时间,就已经重重地落进了谷底。 “哗”地一声溅起水花,两人如同一块巨石落入了一潭深水,冰冷的潭水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很快裹挟着人淹没在了深水里——前些时日沧浪山的水就已经不再流了,许云熠为了山谷里的人不被发现,把水堵在了山谷,如今过去许久,留下的水汇成了一汪深潭。 山谷几乎被炸塌了,山石在不停陨落,敲击潭水时冲击缓过,却还是重重地朝人身上砸了过去,擦身而过的石头将人身上的伤口割裂开,鲜血立即涌了出来,蔓延在江水里浸染了淡淡的血腥味,不停往口鼻里灌了进去。 卫衔雪不通水性,脚上的枷锁没有解开,他落进水里就不停往下坠着,四面的冰冷如同把他置身难以逃离的牢狱,他难受地抓紧了江褚寒的胳膊,可口鼻里的水像是一道往脑海里奔涌,卫衔雪不知哪里来的并不求生的意志,他松开手之际狠狠地将江褚寒往上推了一把。 江褚寒不可置信时被灌了口水,潭水被这山谷的动静掀得如同起了惊涛骇浪,江褚寒立刻要伸手去抓,可一片黑暗的深水里他几乎找不到卫衔雪的方向,只剩满手冰凉的水涌动着将他推向了更远的地方。 水性被浪涛淹没了大半,江褚寒也不知道怎的,他被冷水裹上,口鼻间的血腥味似乎缠上了他的神思,其实他受的伤并不多,水里大多的血都是卫衔雪的,可四面水花扑通的时候他好像被什么深渊给拉进去了,随后就被无情的冷水淹没了思绪。 好冷…… 江褚寒好像很少怕冷,可他忽然明晰的感官渐渐从深水里脱离,取而代之的冰冷似乎来源于漫天大雪,雪花伴随着风声呼啸地刮过去了。 一点越发清晰的声音在他耳边慢慢响起——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 …… “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 …… 这是……阿雪的声音?随后江褚寒好像听见他叹了口气。 “小殿下叹什么气啊。”江褚寒下意识说着,“这些话说出来多不吉利,你怎么会这么想。” 可江褚寒等了会儿,竟然没有听到卫衔雪回他,他又试着喊了声:“阿雪……” “……” 奇怪,江褚寒思绪渐渐分明,他又听见卫衔雪说了一句:“好冷……” 江褚寒也觉得冷,但卫衔雪还是没有理他,他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说话——卫衔雪骑在马上,像是累了,他望向远方的天地,大雪茫茫,可雪白的天地也盖不住荒芜的村庄与田地,混乱的世道随着一场重新生起的战乱破败不堪,卫衔雪用衣袍将自己盖住了,他勒着马绳,望着燕国的方向一路前行。 江褚寒才感觉自己是置身半空,又像飘在卫衔雪身边,变换的视线跟着卫衔雪一道转身回头,他又喊了几声“阿雪”,都没有听到卫衔雪的反应。 是梦吗?这是什么时候…… “燕国又起兵了——”卫衔雪落脚喝口茶水的功夫就能听到有人说起战乱。 江褚寒这才明白自己好像是回到了前世,可他记忆里没有这些画面,这不是他的记忆,是……卫衔雪见过的吗? “世道乱了,燕国野心勃勃,这回来势汹汹,可是冲着一雪前耻来的。” 旁边的人正说起时局:“可我大梁不还关着燕国的质子吗?燕国有把柄在我们手里,怎么敢再来进犯,就不怕我们把那燕国的质子放在战前祭旗吗?” “还什么质子,人都跑咯……这人早该当年就杀了报仇,若是让人跑回去,怕要泄了我大梁的机密,留到如今还是祸患……” 周遭人愤愤不平地叹着气。 江褚寒听着那话便火冒三丈,但他刚想骂点什么,就听卫衔雪将手里的茶水喝了沉声搁下,他丢了碎银在桌上,然后起身离开了。 “阿雪!”江褚寒没法子只能跟着走了,可他隔空气恼不已了会儿,像是一颗石子落进大海连波纹也没惊起来一点,“他们说这么些瞎话,你……” 等江褚寒看清卫衔雪漠然悲凉的脸,“你,你别放在心上……” 卫衔雪听不到,他骑上马依然奔着燕国走了。 越往南去雪下得越小,但这年燕国的冬天好像也一样寒冷,江褚寒觉得自己像接上了卫衔雪的感官,一道觉得寒风萧瑟,一路寸草不生的冬日也让他此刻有所动容。 卫衔雪回了燕国,他其实是知道燕国的皇后与兄长待他不好的,可卫衔雪没得选择,他从大梁离开天大地大,他无处可去也无路可逃,他看过了蕲州的荒凉心中陈杂想做些什么,可大梁埋葬了他的先生和侍卫,也把卫衔雪从前的希冀和温良抹杀掉了大半,他只能试着回他以前的家——听闻他父皇病重,宫里已经让他兄长夺了权。 可卫衔雪还没赶到京都就已经听到了先皇驾崩的消息,他也在半道就遇上了北上亲征的兄长卫临止——江褚寒觉得他们兄弟半分也不像,但卫衔雪那时候还是敬重地喊他兄长。 然而卫临止见到多年不见的弟弟只会说他擅自出逃,说他卫衔雪不分轻重的脱逃才挑起了两国的战乱,可质子离去分明在战事生起之后,这般毫无理由的怪罪几乎把卫衔雪最后一丝希望也抹去了。 卫衔雪只会心冷,若是江褚寒真能在场,他定然让这人血债血偿,但一切都是枉然,卫衔雪没能回去那个他从前当过家的宫廷,没有见到父皇临终的最后一面,就连从前艳昭宫的海棠花开也没能再看一次。 卫临止把卫衔雪绑到了战前。 江褚寒居然隔着大雪见到了自己。 燕国很少下雪,可那一年城楼上刮起寒风,细细的雪花从天上飘落,如同送葬烧起的粉尘,江褚寒以为自己是死在了大梁与前线半道上的一道箭下,但他原来并没有死吗?他是听燕国的人说起才知道,镇宁侯在前线受了伤,如今领兵的是他的儿子江褚寒。 第168章 江褚寒不记得这些事,他只跟着卫衔雪一道,在城楼上看到了骑在马上的自己。 卫衔雪被绑到了战前,他那兄长用着狠毒的话说:“听闻你以前做过那个江褚寒的枕边人,若拿你的性命去换大梁退兵,你猜对面那个小将军会不会有所抉择?” “兄长高看我了。”卫衔雪望着大雪,他视线不敢垂下去看对面城下的大军,更不敢去看那个马上的人是何模样表情,他只是呆滞地站在那儿,“我同他之间并非有情,不过逢场作戏的一番过往,兄长怎么敢赌这样的事……” “是吗?”卫临止站在卫衔雪的身后,他用冰凉的长刀割破了卫衔雪手腕上的绳子,然后把刀架在了卫衔雪的脖子上,“那咱们试试。” “兄长……”卫衔雪低头看了眼自己脖颈上的长刀,他声音几乎颤了一下,他又喊了一声:“兄长。” 这一刀仿佛已经往他心里捅了进去,卫衔雪咬住嘴唇说:“兄长就这么恨我吗?” “好弟弟能为我燕国再尽一份心力,难道我这个做哥哥的不应该成全你吗?”卫临止的刀往他脖颈上压了压,好像有一丝血线伴着凉风灌进了卫衔雪的喉间。 卫衔雪苦笑了一声,他终于抬起眼睛,去看了眼城楼下的大军——江褚寒这一刻用无形的手拦住了卫衔雪的眼睛。 “阿雪……你不要看……”江褚寒用卫衔雪听不见的声音在一旁说,“我……” 就连江褚寒也看清了,那城楼下骑在马上的是他自己,江褚寒满脸漠然,他在听了对面交易的话好像无动于衷,他居然一言不发,只隔着风雪拉起了大弓,在那满月一般的弓上搭起一把羽箭,正正对着城楼上的方向。 他……他是想杀了卫衔雪? 这一思绪才在江褚寒心里冒了个头,“我他妈疯了吧?” 江褚寒无用地着急着,他感觉到卫衔雪这一刻心如刀绞的疼痛了,阿雪站在城楼上的时候还有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希冀,只有江褚寒同他几乎共感的时候才察觉到一点,可不过抬眼一霎,就被城楼下那一箭的动作抹除了干净。 卫衔雪自嘲地想:“我同大梁有什么好比的呢?他江褚寒待我……利用之余哪里有过什么真情,早该想到的。” 早该想到的…… “我到底在干什么?!”江褚寒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他疯狂地说:“阿雪,我不可能……我不可能会……” 紧接着“唰——”的一声羽箭出鞘,那一声冲破风雪隔着遥远的距离也传进了江褚寒的耳朵,卫衔雪就这么死死盯着楼下那张无比熟悉的脸,眼见着羽箭射过来,沉沉没入了自己的胸膛。 周围混乱的动静几乎片刻间已经远去了,羽箭穿透血肉的声音深沉,江褚寒跟着卫衔雪一道感觉整个世界都钝钝响了一声,胸口的疼痛飞快地蔓延开来,仿佛是钻心刺骨。 ——江褚寒疼得难以名言,可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是……是自己杀了卫衔雪? 是他江褚寒杀了卫衔雪。 风雪依然无情地呼啸着。 …… * 这一夜有人举着火把飞快地赶往了西河城门。 “报——”曲州有将士连夜入城,“西秦突然出兵,正连夜赶往曲州,还请公主回城!” 褚苑尚在府衙等着江褚寒的消息,不想突然接到军情,遇上战事孰轻孰重,褚苑没得选,只好连夜启程赶回曲州。 曲州城楼灯火通明,城墙上有一白衣男子站定望着远方,他眉目忧虑,被身后一个小姑娘拉住了衣角,“爹爹在看什么?” 那男子转身,将眉眼有几分肖像褚苑的小姑娘抱起来,“主君不在城中,锦锦要和爹爹一起守住曲州。” 有将士登上城门,“公主还未回来,还请方大人定夺。” 方之亓是褚苑的夫君,也是这镇西军中的军师,他略微敛眉,对着身后的将士道:“召集将士,城门戒严。” 随后方之亓将方锦放下,“锦锦去家里等着,阿娘天亮就要回家了。” 黎明时分褚苑才回了曲州。 大公主一身铠甲,披着甲胄便登上了城楼,方之亓喊了她一声“主君”,“昨夜西秦集结将士朝曲州的方向行进,半夜就停在了十里之外,我军已经戒严,派去打探消息的人说敌军暂且还没有别的动作。” “之亓觉得他们是何打算?”褚苑脸上有些疲惫之色,“昨夜西河也生了些事端,粮草怕是要等到明日。” “城中两日还是撑得住的,但我观他们行进的路线绕了壶山。”方之亓隔空指了一下,“他们若是突然来犯,走壶山过来正可趁快进攻,可他们不仅绕行远路,还停在十里外安营扎寨,这举动不像来犯……” 褚苑皱眉,“像什么?” ““像……”方之亓猜测道:“像伺机而动等着什么时机。” “他们在等什么?”褚苑的手放在腰间的刀把上摩挲片刻,“夫君觉得,他们有没有可能是调虎离山?” 昨夜西河的事悬在心上,江褚寒走时说过,若是天亮他未从沧浪山回来,就让褚苑把许家暂且拿下,可她等不到天亮,也等不到江褚寒带卫衔雪回来。 褚苑当机立断地转过身,“赵副将带人去西河一趟,昨夜许家大少爷许了我军粮草,让人去接应把粮草带过来,过去了……凡事听镇宁世子的吩咐。” 第121章 :毒害 那夜沧浪山半边的山头都塌成了碎石,从前堵在河道上的淤泥被大水冲开了,一汪水从山里流出来,如同清泉灌溉了过去。 也将卫衔雪和江褚寒一道冲了出来。 卫衔雪醒来已是两日之后——那一日江褚寒入山之前,吩咐鸦青去将随行的符影卫召过来,护卫本就快到城外,沧浪山的动静才开始不久,人马就已赶过去了。 符影卫救下了卫衔雪和江褚寒,还正正擒住了逃出山外的许大少爷许云熠,然后把人全都带进了西河府衙。 大难不死……卫衔雪瞳孔木然地望着床顶,他回想被冲入潭水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沉入了一片黑暗的深渊,还活着吗? 山谷那一刻破釜沉舟,从铁笼跳下去的时候他想一赌,最坏的结果不过共赴黄泉,可他自己醒来的时候才发觉还有更坏的事——他还活着……若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呢? 卫衔雪很快动了动胳膊要起身,却被全身的酸痛折磨得眼前一黑,这反应简直将床前照料他的许云卿吓了一跳,三公子放下卷了一半的床帘,赶忙推他重新躺下,“卫公子,你还,你还伤……” “江……”卫衔雪喉头干涩,这一开口的声音几不可闻,可他还是把字一个个吐出来,“江,褚……” “世子也还活着!”许云卿很快辨出他要说什么,他安抚道:“世子尚在昏迷,但大夫说没有性命之忧。” 这话把卫衔雪的力气瞬间剥离似的,他无力地重新躺回去,还活着…… 还好江褚寒也还活着。 卫衔雪躺了半日,才渐渐恢复些力气,身上的伤大多都是石头磕撞,他在水里喝了太多水,现如今嗓子疼得厉害,说话的声音都是嘶哑的,他顾不得自己的伤,喝了药就想去看看江褚寒。 许三公子是同符影卫同行入城,他关照卫衔雪的伤还没回过许家,一直在旁边照顾着,许云卿弄了个带滚轮的椅子过来,等卫衔雪换过衣服,推着他去了隔壁的屋子。 江褚寒还在昏迷,卫衔雪到床边就摸过了他的脉象,察觉他无碍才松了口气,卫衔雪让许云卿先出去了。 他一个人摸索许久,艰难地爬上床去陪他。 卫衔雪躺在了江褚寒旁边,他枕着床偏头,伸手抹平了江褚寒皱起的眉目。 “世子……”卫衔雪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但他喉间疼得厉害,后话便都吞进了心里,卫衔雪冰凉的手指从江褚寒的眉间下滑,好像缱绻地把他眼睛鼻子嘴唇与脸庞全都临摹了一遍,卫衔雪的目光带了些难言的忧伤似的,他不舍地垂下眼,然后把自己的脑袋往江褚寒肩膀的地方靠近了些,像是枕着他的胳膊入眠。 他好像闭着眼睛无声地和他说了许多话。 傍晚的时候西河下了场雨,似乎是春雨急骤,哗哗的大雨带着电闪雷鸣,卫衔雪被雷声叫醒,许云卿来推着他回屋。 大雨斜飘过来,卫衔雪望了眼外头雾蒙蒙的天空,再回过头时,拉住了许云卿推他的手——一个符影卫的人正站在房门口等他。 卫衔雪神色微敛地坐正了些,他袖子下的手微微攥了攥,对面那人见到卫衔雪过来,便低头过去行了个礼,随后自然地走到卫衔雪身后,接替许云卿推上了椅子。 天边闪了道闪电,照得卫衔雪脸上明暗变换一瞬。 卫衔雪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对许云卿点了个头,任那个符影卫的护卫推着他进了房门,那人将卫衔雪推进去,回头关上了门。 第169章 他回身过来跪在卫衔雪面前,抱拳喊了一声:“公子。” 卫衔雪说不出话,便没喊他起来。 那人是一支符影卫的头领,名为符戊,他得陛下信重,此番过来的护卫大多是听他的令行事,符戊没等到卫衔雪的旨,也就没起来,他垂着头道:“我等来迟,公子受苦。” 卫衔雪漠然垂眼,很轻地说了声:“无妨。” “方才观公子信重那位许三公子,可是要让他接手西河许家的事务?”符戊知道卫衔雪的伤情,因而有些抬眼观察他的意思。 卫衔雪未置可否,“那日……”他咳了一声,“大……” “公子可是要说许云熠?那日我等赶到的时候遇到他仓皇从山中出来,就已经把人拿下了。”符戊试探着道:“人如今还在审,公子想要他如何说?” 卫衔雪靠坐在椅背上,倦怠似地揉了揉眉心。 符戊却没见着似的,“我等带了圣旨过来,西河县衙那位胡大人审时度势,即便是墙头草此刻也知道哪边风势大了,此事归咎何处,还看公子想把事情翻到何处。” “所以——既然是公子略胜一筹,现如今……”符戊望过去的目光试探,“也该是要论及陛下旨意的时候了吧?” 他意味深长地喊:“殿下。” 卫衔雪的手猝然一攥,“你……” 外头大雨倾盆,忽然一道响雷横空而出,像是朝着卫衔雪头顶劈了一下,他目光几乎是霎时冰冷下来,一向待旁人温和的卫衔雪居然沙哑着声道:“滚出去。” 符戊顿时怔了一下,他犹豫片刻,“是。” 卫衔雪等他出去把门关上,才缓和着呼吸闭上了眼,耳边的雨声和惊雷像朝他毫不留情击打,卫衔雪很久才松开了攥着椅子的手。 …… * 江褚寒醒来是在两日之后的黄昏。 知道消息的时候卫衔雪正在厨房,他养了两日就能站起来了,忍着也能说些话,江褚寒一直没醒,卫衔雪有些担忧,便亲自过来给他煎药了,他端着药碗一面看着锅灶上的火候,差点烫了手,卫衔雪放下药碗揉了揉耳垂,惊讶地又问了鸦青一句:“你说世子醒了?” “是。”鸦青替卫衔雪把药碗端过,“世子方才醒来,就说想见公子,所以属下……” “我去看他。”卫衔雪立刻应声转过了身,可他脚步一顿,想到什么又回过头,“鸦青……你,你等一下。” “这药,这药你先放下。”卫衔雪说着从鸦青手里把药拿了过去,他把药搁上桌,然后掀开了一边锅灶上盖好的盖子,里头是他今日特意做的糕点,卫衔雪找了张油纸翻面,将里头的糕点用筷子夹出来包了,“这药苦……” 卫衔雪一想,其实他很久都没有给江褚寒做过些什么了,连他自己都不确定如今做的糕点味道是不是还同以前一样。 他把糕点包起来递给了鸦青,“你先收着,他……以前爱吃。” 鸦青有些发怔,他看卫衔雪脸色有些憔悴,“公子今日做的?你自己都还没好。” 卫衔雪摇着头,他这才把药放进食盒盖上,他提起来准备走了,“闲着也是闲着。” 府衙的厨房与备好的客房隔了两条走廊,夜色渐渐黑起来,这两日雨停,院子里的湿意很快除去,干冷的夜风吹过来,仿佛能把愁绪都吹散——毕竟江褚寒已经醒了,可是…… “公子留步。”卫衔雪绕过长廊的时候听到了符戊的声音。 卫衔雪并没有停步的意思,可鸦青率先回了头,他不明所以,“公子……” 再装听不到就过了,卫衔雪只能转过了身,“符护卫有何事?” 卫衔雪声音还有些哑,他语气冷下来,听着就有些不近人情,鸦青听出什么似的,他便接过去道:“世子那边有事,我同卫公子就先过去了。” 符戊伸了下手,“鸦青大人随意。” 鸦青顿时敛了敛眉,“我同卫公子……” 他话音未落,卫衔雪似乎忍下了什么,他沉着眉道:“鸦青先去照看世子吧,我随后就过去。” 鸦青少见卫衔雪这模样,有些迟疑地移了移步,“那属下先替世子把药……” “不劳鸦青大人费心。”符戊居然先一步绕过去,往卫衔雪面前拦了一下,“我同公子不过说两句话。” 鸦青想看卫衔雪的意思,但卫衔雪微微抿了下唇,很轻地点了下头,鸦青只好垂首先离开了。 卫衔雪等他走了,冷下的眉目也不藏了,他沉下的声音像是生气:“他才刚醒。” 符戊盯着卫衔雪手上的食盒,“快刀斩乱麻的道理公子应该明白,如今世子重伤,才应该是机会下手。” “符护卫这是想逼我行事。”卫衔雪靠着栏杆,他冷冷道:“我若有机会,第一个就会拿你开刀。” 符戊似乎踌躇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后退,而是从怀里掏出什么,展开手心递到卫衔雪面前,“殿下得罪。” 放在手心的是个药瓶,卫衔雪目光落上去,“这药……陛下给的?” “殿下心里自有答案,何必来为难属下。”符戊还是伸着手。 卫衔雪盯着那药的目光有些复杂,他像是掩盖自己手上有些微颤的动作,很快就把药瓶拿过去了,他放在手里垂下袖,“我下次……” “你滚开!”卫衔雪迈出一步错开符戊,这人居然狗皮膏药一般地拦过来,他愠怒地瞪他一眼,“你……” 符戊半步不让,“殿下……” 卫衔雪气得有些冷笑了声,他偏开了头,天色几乎已经暗下来了,卫衔雪的脸色明暗不分,他在这对峙里又听到了符戊说:“属下都是听令行事,这都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的意思……卫衔雪感觉褚章的声音都一道出现在了脑海,来西河之前的记忆又涌上了心—— “朕让你去西河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陛下在卫衔雪面前修剪花枝,似是无意地说着,“此行远离京城,朕得让符影卫同你随从,一是做给别人看,二也是保护你的安危。” 卫衔雪跪在下面没有起来,他目光虚垂,“陛下不是想让世子同我一起去吗?” 褚章的动作停了一下,“你愿意让他同你去?你若让他去那朕的意思就……” “陛下想让我撇清同世子的关系。”卫衔雪面无表情地说:“此事……儿臣做不到。” 褚章放下手里的剪子,沉下脸来转了个身,“那你是要为他抗旨不遵?” “儿臣,儿臣不敢。” “看来那日跟你说的话都是白说了——”褚章在御书房踱步,他往正中的椅子坐了过去,“你割舍不了儿女情长……也是,你这个年纪还是太过蒙昧,你若不想和他一刀两断,朕也还有一个法子给你选。” 卫衔雪目光动了动,“父皇……” 褚章端着桌上一杯水晃了晃,“褚寒他不是素有心疾吗?” 卫衔雪皱了皱眉,那杯水被陛下晃出来些许,茶水沾湿案台上几张纸页,褚章看着那茶水流动,他饶有深意地说:“他说自己有心疾,那便是有心疾吧。” 陛下把那纸页翻出来往地上丢了出去,“阿雪,你要真想留他,就把他一直留在身边吧。” …… 记忆在这一刻暗淡下来,如同越发暗下的天色,院子里的人都不知去了何处,卫衔雪终于嘴里咬出一个字:“好……” “好……”卫衔雪又对自己说了一遍。 当着符戊的面,卫衔雪把那提在手上的食盒揭开了,他把手里的药瓶打开,将里头一点不易察觉的药粉倒进了药碗,他用勺子摇匀,重新把食盒盖上了。 符戊皱着的眉头微微展开,他等卫衔雪着动作做完,低下头有些恭敬地喊了一声:“殿……” 卫衔雪忽然一个巴掌就对着符戊扇了过来,在庭院里几乎响得清脆刺耳。 这一巴掌始料未及,符戊感觉脸上发麻才反应过来自己挨了一下,他发怔之后还没来得及开口,卫衔雪人都已经走远了。 符戊木木地跟了过去。 江褚寒房中已经点了烛火。 卫衔雪在门口迟疑了片刻,随后他才踏进门,就已经感觉到了江褚寒灼灼的目光——江世子醒来时与卫衔雪一样,喉中疼得说不出话,但他目光触及卫衔雪的一刻,好像什么伤痛都顾不上了,他几乎是强硬地从床上撑起来,追着卫衔雪的方向伸过了手。 卫衔雪被吓了一跳,方才什么生气恼怒踌躇的反应都抛下了,放下药就赶紧去扶他,“你干什……” 江褚寒猛一下就用双臂抱住了卫衔雪,这一抱好像用了江褚寒所剩不多全部的力气,他人都疼得眼前发黑,可他还是小心谨慎似地没有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卫衔雪身上,他一面撑着自己,一面抱着他,仿佛是捧着什么视若珍宝失而复得的宝物,几近于压抑地轻轻吻了一下卫衔雪耳后的头发。 卫衔雪好像心里忽然颤了一下,仿佛没来由地这一刻被他什么情绪感染了,江褚寒是怕自己死在了沧浪山吗?卫衔雪用安抚的动作拍了一下江褚寒的后背,尽量温柔地说:“我没事……我没事。” 第170章 “阿雪……”江褚寒喉间像刀子割过,他缓缓松开手,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按上卫衔雪的一边胸膛,目光里的复杂好像掺杂了千言万语,他仿佛有无数的话想和卫衔雪说,可干涩疼痛的喉间说不出话,更是不知道要从哪一句开始说起。 “别说话了。”卫衔雪察觉他要开口就拦住了他,他知道他有多疼,而此刻屋子里…… 卫衔雪回头就能看见杵在屋里的鸦青和跟过来的符戊,他一咬牙,“你先……先把药喝了。” 卫衔雪把江褚寒扶正,就去端了药过来,他盯着那碗漆黑的汤药,依然能感觉到上面江褚寒注视他的目光,但卫衔雪没有抬头,只是像说给自己听一样道:“药凉了就不好了。” 他坐在江褚寒床边,舀了一勺药对江褚寒喂了过去,“世……” “世子——”一旁的鸦青突然张了张口,他方才一直注意着卫衔雪的动作,蹙起的眉头里好像已经和自己争斗了几个来回,却还是往前走了一步,“这药……” “公子,属下方才……”鸦青沉了沉声,他把手放到腰际,略微偏着视线道:“属下方才没有走。” 卫衔雪手里的汤匙一下便落下了,他像没有听清,“你,你没有走?” 这句话落下卫衔雪好像才明白过来其中的意思,他手心微阖,脸色也有些变了,但他胳膊才垂下,居然被江褚寒一下子握住了手腕,江世子练武的手一向粗糙,上头的厚茧压上卫衔雪的脉搏,让卫衔雪居然在沉默的时候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卫衔雪在这无声的心跳里透过药碗与汤药看了一眼自己明暗不清的眉目,随后他把目光抬起来,终于看向了江褚寒的眼睛。 陛下怎么说的来着?卫衔雪心里想了一遍:“阿雪,你要真想留他,就把他一直留在身边吧。” 把他一直留在身边…… “是。”卫衔雪坦然似地承认了,“我在这药里下了东西。” “世子……”卫衔雪略微抖了抖手,江褚寒就识趣似地把手松开了,卫衔雪居然有些温柔地对他笑了一下,然后用一只手去捧了下江褚寒的半边脸,“江褚寒我问你……” “你想不想……和我永远在一起。” 卫衔雪这话说得很慢,他像抽丝剥茧一样小心,把江褚寒散乱的头发丝全都理出条理一样,对着江褚寒凝聚的目光,也只是轻轻地接上去了,他甚至用手指碰了一下江褚寒的嘴唇。 江褚寒居然在这一刻愣了一下,他轻轻点了点头。 卫衔雪收回手,他重新用勺子舀了舀碗里的汤药,“陛下说让我把你永远留在身边,让你……只能留在我身边。” “你敢不敢?”卫衔雪沙哑的声音哽了一下,他舀起一勺药,“这碗药喝了,寒世子……就永远都留在京城了。” 空气里静了一静,符戊没想到卫衔雪会把这话说出来,鸦青的刀出鞘了一半,他不可置信地猜:“世子——他,他想毒害你?” “这药会让世子……” 江褚寒目光还是聚在卫衔雪身上,他居然看见卫衔雪点了点头。 卫衔雪的手缓慢地伸到江褚寒面前,“这药会化掉你的内力,喝了药,你就……” 卫衔雪脸上似乎还是带着不忍,但江褚寒忽然艰难地喊了一声:“殿下……” 他目光只是垂下扫了一眼卫衔雪的胸膛,江褚寒也不知道想了什么,他忽然克制地抓过卫衔雪的手,这一刻的江褚寒仿佛连赴死也不会有些许的犹豫。 他把那勺微微颤抖的汤药灌进了自己的嘴里。 第122章 :策反 “世子!”鸦青的刀瞬间就抽出来了,“世子糊涂!” 卫衔雪嘴唇微抿,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江褚寒,“你……” 他想过要给江褚寒灌药,要么是被他强行灌进去的,要么是被他欺瞒不小心喝下去的,可江褚寒他怎么能…… 卫衔雪居然心里闪过一丝气恼,但他很快就被江褚寒那眼神给打败了,天底下哪有傻成他这样的,可卫衔雪不能显露些别的什么表情,他把勺子放回来,咬着牙道:“符护卫……陛下,可满意了?” 江褚寒的目光倏然颤了颤,他嘴唇动着无声喊了声“陛下”,“是……” 接着江世子微蹙的眉头猛然一下皱得很紧,他整个身子都往前一仰,猝然间一口鲜血就从喉间吐出来,快到他随后才感觉到喉间无比腥甜难受的味道。 卫衔雪手里的汤药立即“哐”一声摔下去了,他几乎下意识把江褚寒扶住,用他干净的手碰上江褚寒嘴角流下的血。 那鲜艳的血色扎着人的眼睛,鸦青目光顿时锋利起来,他朝着符戊一刀砍过去,“是你们逼的!” 符戊一边抽刀拦过,他有些得逞地勾了下唇,几招间刀剑撞过,他缓声笑了一声,“殿下做到这个程度,倒也成了。” 卫衔雪挽着江褚寒的肩膀,他目光刺了符戊一下,“你还想干什么?” 符戊余光看了一眼,他脸色沉下来,“殿下事情做就做了,可怎么能把这事说给世子和旁人听呢?” “干你何事?”卫衔雪捧着江褚寒的脸将他嘴上的血一点点抹净了,“很疼吧……” 江褚寒没有力气,他碰上卫衔雪回头看他的眼神,其实这一刻江褚寒并没有明白卫衔雪的意思,卫衔雪抓着他的衣领,他用着一种近似于怜悯和不忍心的语气慢慢说:“傻瓜……陛下圣心如此……” “走到这一步,我已经替他做了这样的事了。”卫衔雪苦涩地说着:“他还是不想放过你。” 卫衔雪话音落下,符戊同鸦青打过来回,他一刀把鸦青压过去,接着长刀一扫,直接刺破了桌布,撕拉一声连带着杯盏破碎的声音被他哐当全掀了满地,满桌的杯子茶壶全倒下来碎了。 符戊一边说道:“全凭殿下心中如何作想了,许家大少爷包藏祸心,害镇宁世子死在山谷,若是殿下不愿承认这事,那就只能换种说法——” “世子意图谋反,我等听凭旨意……” 这一声冰凉,连带着碗盏破碎的声音停下,整个屋子倏然间如同破风,四面八方的冷光霎时间窜进了屋子,符影卫的诸多护卫手持长刀,一下就跳了进来。 符戊对着周围冷声道:“就地正法——” 卫衔雪闭上了眼。 江褚寒好像很快反应过来什么,他碰了下卫衔雪的脸,忍着把自己撑了一下,可是卫衔雪很快在他震惊诧异的眼神里把他脑袋搂了起来,“当年……” “当年长公主遭人下毒,是,是我的先生……尹钲之将药下进了茶水,但先生和公主没有仇怨,是陛下……是他……”卫衔雪只抱了他一下,后面的刀剑在鸦青一个人对面如同疾风骤雨,很快有人冲着床榻过来,“他不会放过你,所以……” 卫衔雪很快把几个字在江褚寒耳边低声说过去,他把手推了江褚寒一把,然后一个人站在床榻边回过了身,“住手!” 几个符影卫的护卫对视一眼,对着卫衔雪单薄的身子停了一下,符戊毫不犹豫地说:“拦住殿下!” “我已经给他喂了药了……符护卫假传圣旨。”卫衔雪并不后退,“陛下何时下了赶尽杀绝的令!” “殿下——”符戊恨铁不成钢似地说:“陛下知道殿下心软走不出这一步,所以这种事情交代了属下来办,放虎归山终成祸患,这样的机会……小心!” 一把冰冷的匕首不知何时到了江褚寒的手里,他咬着牙往前一步,伸手一揽就把卫衔雪半边的身子拉了过去,他把刀横着放上卫衔雪的脖颈,“别动。” 江褚寒声音哑得如同磨沙,他这一动,马上又有一口鲜血从他唇边淌出,他咬着牙,滴了几滴血到卫衔雪的肩头,他很快地垂了下眼,冲鸦青使了个眼色。 下面的人连他符戊也不敢动了,符护卫悔恨地咬了咬牙,被鸦青一刀抵了出去,鸦青一刀就砍开周围几道冷光,他顺着方向一路走到床边,关照地喊了一声:“世子……” 江褚寒强行咽下嘴里那口血,他压了压卫衔雪的脖子,很轻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随后鸦青几指在嘴边吹了个响哨,马上“唰唰”的动静从屋外传来,立刻有几个侯府的暗卫从屋外一道跳了进来。 江世子从入城的时候就带了人在身边,当时卫衔雪被许云熠的人带走,也是他留在城门口的人留意了行踪,但这几日江褚寒受了伤,避开符影卫的耳目,暗卫一直偃旗息鼓地藏在了府衙里面。 几人持刀闯进来,立刻护着江褚寒站到一处,江世子掐着手里的匕首,抓住卫衔雪胳膊的手却有些颤抖,似乎是看到他这动作,符戊眯了眯眼,“世子舍不得动手,殿下若想挣脱轻而易举,何必在我等面前做戏。” 符影卫抬刀逼近了些,不想这会儿鸦青抬刀往前一砍,可他虚晃一招,在人后退时直接抓过卫衔雪的胳膊,错开江褚寒拿刀的动作,将卫衔雪逼着抓到了自己跟前,他沉稳的眉目间露了些杀意:“鸦青护主心切,卫公子见谅了。” 第171章 鸦青没有手下留情的理由,他一刀横着放下来,很快朝身边的暗卫道:“护世子离开。” 卫衔雪脖间真见了血,他仰头间看到江褚寒被人架上,刻意地把目光收回来了。 符戊恨恨地说着:“江褚寒中了毒,殿下若不把他留在身边,来日可就只有兵戎相见的时候了。 卫衔雪等江褚寒被人架到窗边,他沉了沉眼,“那就看符护卫的本事了。” “哐”一声几人带着江褚寒从窗子边跳了出去,紧接着符戊手里的刀随卫衔雪的声音落下脱手而出,冲着几人的背影就追了上去, 一人回首过来拦过一刀,锵地将刀砍飞出去,符影卫的人跟着就追上去了。 鸦青握着刀趁势往旁边偏过,带着卫衔雪就利落地翻了个身,随后方向相反地往一旁跃了出去,卫衔雪磕到窗户的时候闷哼了声,但鸦青抓他抓得很紧,鸦青是真的动了气了,几乎是强忍着怒气没有真的将卫衔雪伤了,他忍着气说:“卫公子可要跟我等走?” 卫衔雪只是轻轻叹息了声,跟着他突然垂首,一口就咬在了鸦青的手臂上,卫衔雪这一口一点情面也没留,他一口獠牙江褚寒也曾领教过,鸦青立刻就吃痛地轻声“嘶”了下,抓着卫衔雪的手一松,卫衔雪马上往地上摔了下去,后有追兵鸦青来不及停下捞人,他这也是知道卫衔雪的意思了,只好一人提刀远去,可他临行之前,听见卫衔雪的声音在他后面很轻地响过去了…… “照顾好你家世子。” 鸦青脑子里乱了一下。 符影卫没把人追上,重新回来时卫衔雪已经回了屋子。 他脖子上一条细细的血线已经干了,卫衔雪用手指自己抹去一点,等人过来时扣上了屋里的铜镜。 符戊停在身后,顿了许久才跪下去行了礼,“殿下这是故意的?” 卫衔雪并没有理他,他慢慢在床前坐下,将床边摔落的碗盏一脚踢了出去,随后才落下目光在下面跪了一地的符影卫中扫过一眼。 他垂下眼,轻飘飘地说:“都杀了吧。” 他这一声落下有些猝不及防,尤其前面的符戊还没听明白其中的意思,但抽刀声乍然响起,符影卫中几乎一半的人居然忽然抬起了刀,毫不犹豫地对着身边的人立刻捅了过去。 满地的血霎时就迸了出来,有几人敏锐地拦过,动作却慢了半分,被人捅进胸膛的时候还睁着不可置信的眼,喉中的气久久也没噎进去,符戊感觉到背后的冷刀时很快滚了一下,但身边的人往前一堵,接着便将两把刀横在他的脖间。 卫衔雪合时宜地“哦”了声,“我倒是同符护卫还有几句话想说。” 身后的人已经躺在地上成了尸首,符戊朝两边不可置信地看了眼,“你们……你们胆敢叛变?” “怪不得方才让江褚寒脱逃。”符影卫一向忠于陛下,符戊没对身后设防,也没想过面前这个心软柔弱的小殿下会说出什么杀伐果决的话来,他眉眼锐利地望着卫衔雪,“你杀他们,你是,你是想给江褚寒报仇?” 他依旧不信道:“我等忠于陛下,这都是陛下的旨意,你……不过你是怎么策反他们的?” 空气里静了会儿,卫衔雪之后才可惜地摇了下头,他冷声道:“符影卫忠于陛下都是哪一年的事了,符护卫混上去的时间还是太短,不知道当年是谁组起来的这只近卫。” 两边提刀的护卫目光落在刃上,“我等听尹先生的旨,此行听命于殿下。” “尹……”符戊诧异挣扎了下,“尹钲之?” 但他很快冷哼了声,“公子这么着急杀人灭口,我若死了,等你回宫时陛下问起来必然会察觉到什么,难道你要拿什么借口去欺君吗?” 卫衔雪皱了皱眉,“符护卫怎么这么天真——今日你给世子添了罪名,他回过头来杀你灭口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卫衔雪指着自己道:“我可是听凭陛下的旨意给他下了毒,至于抓不住他,那都是你这个做头领的能力不足抓不到人,再说今日之后……情况如何可都说不清了。” 符戊的胳膊被人攥着押起来,他在这句话里目光错乱了片刻,“你……你竟是个有心机的,倒是错看你了。” 卫衔雪一副不忍下手又情深义重的模样,符戊还真以为他是什么心软没用的人,他猜测说:“你是故意借由我们的手毒害了江褚寒,又让他知道真相离开的?” “你想……” 卫衔雪从床上站起身,他把手放进袖子,慢慢朝他走过去,“符护卫知道陛下这些年为什么不杀世子吗?” 他等了会儿缓声自己接了过去,“是因为他不敢啊——” “没机会是一回事……但不管陛下愿不愿意承认,侯府总归是悬在上头的一把刀,若能为陛下所用,镇宁侯所向披靡是国之大器,可陛下做了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表面的君子是他不得不做的,但斩草不除根的道理符护卫都明白,陛下……” “朝中如今失衡,又等上我同他一道出巡这样好的机会,他自然想要把侯府来日的獠牙斩断,但今日之后不一样了。”卫衔雪微微倾身,他从旁边接过一把刀去,亲自拿刀抵上了他的喉颈,“侯爷心中有了爱妻和儿子两条人命的猜忌掣肘,往后可还真不一定再为陛下所用……” 卫衔雪话停在这里,他可惜地叹了口气,“我手里若有侯府几十万的大军,我就不必跟他论什么父子了。” “你……”符戊目光退了一下,他阴沉道:“你好狠毒,怪不得你半推半就还要对世子下毒,亏他还对你情根深种……” 卫衔雪突然觉得可笑似的,“我是什么样的人江褚寒心里最是明白,多说无益……” 卫衔雪站直身,他袖子垂下,里头一个药瓶忽然滚落出来,那药滚到符戊膝盖下边不远,他瞪大了眼,“你……” 当时卫衔雪接过药瓶垂下袖子,就已做了暗度陈仓的事,他只是睨了他一眼,丢下刀便转过了身,随后他的声音冷冷传过来,“这药陛下亲赐,世子没福分消受,符护卫就代他尝尝吧。” “唔……” 第123章 :求娶 夜色深沉,冷风呼啸而过,哒哒的马蹄已出了西河城外。 “世子——世子醒醒!”鸦青有些焦急地唤着江褚寒,侯府的暗卫带着江褚寒出城不久,江褚寒似乎就已经晕了过去。 鸦青还不知道卫衔雪到底给他喝了什么,但世子吐的血实在太多,几人飞快奔出城门,想要赶快落脚看一看江褚寒的情况。 静谧的夜晚不见寒月,西河夜里太冷了,几人出城一段距离,才略微停下来对着四方犹豫,江褚寒被带出来时甚至只穿了一件单衣,鸦青解下来自己的衣服给他盖上,忽然间却听见不远的地方传出一声口哨。 那边的沙丘黑乎乎的,隐在暗处恐有杀意,几人顿时备起来,鸦青拔刀而出,“是谁?” 几声慢悠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跟着传出一声叹息,“等你们几天了,怎么才来。” 这声音鸦青熟得不行,可他并未放下手里的刀,“你想干什么?” “拦住我们吗?”鸦青敛眉喊道:“降尘。” 降尘走了几步脚步一顿,他诧异地“嘶”了一声,“你们……误会什么了?” “江褚寒呢?”降尘往前踢了脚沙子,“我听着你们中间有个快不行的就是江世子了吧?” “你……”鸦青听他实在语气不善,“世子中毒,你是知情的?” “我?”降尘见着暗夜里的冷刀锋芒了,就没靠得太近,他“啧”了声,“要不是殿下要我等在这里,我用得着在城外吃几天沙子吗?” “你们让开。”降尘想到什么,还是不大情愿地往前走了,“江褚寒要是真死了,殿下跟我着急我还真赔不起。” 降尘自保似的,一只手拎了刀,另一手上拿着件狐裘,他凑近一些看到了马上的江褚寒,也不是第一回见到江褚寒受伤了,这一年江世子受伤还挺多,降尘犯不着跟一个伤患计较什么高低,江褚寒做人除外,就功夫而言,降尘倒是挑不出他的错处,他把不情愿收了收,将狐裘递了出去,“别把人先冻死了。” 鸦青朝旁边使了眼色,有人将狐裘接过去给江世子盖上了,他还是犹疑道:“你是……” “我此行没跟着殿下,是因为他特意交代让我在城外等你们。”降尘揣了揣手,“的确是没提前同你们通气,可我们殿下能做出什么对不起他江褚寒的事?咱们殿下在他那里吃的亏还不够多吗?” 降尘说起来还怪来气,他没好气地说:“江褚寒吐点淤血而已,给你们整得这么紧张,但是药三分毒,他看着这么虚弱,真死了我可担不起这个黑锅。” “……”鸦青像被骂了一道,但他想起方才卫衔雪的那句话,心里终于松动了些,他略微偏身,“卫公子是……故意……” “我们殿下对旁人可没对你们世子这么心软。”鸦青从怀里掏出个瓶子倒出粒药丸,“劝他好几回了,托付真心这种事,好歹找他名声好的,给他把药喂下去——” 第172章 “我虽然不情愿,但殿下吩咐我今后都跟着世子了……”降尘瞥了下嘴,他哼声道:“让我跟他去找你们侯爷,镇宁侯守护南境安宁,免不得要和燕国打交道,之后还可能……” 降尘没往下说,鸦青喂完药转过身来,“可你不是燕国人吗?怎可去我们军中。” “你……”降尘都想拿刀同他干一架了,他气道:“我这都——你还……那这么说吧,如今燕国的明皇后与太子把持朝政,就连从前的战事也是他们惹出来的,就当为了咱们陛下,殿下从前的父皇,我若去……” “咳咳……”江褚寒似乎是吃了药,忽然咳嗽几声,顿时把人的注意都吸引去了,江世子皱着眉头抬了抬首,紧接着又有一口血从他喉中呕出来,猛地落进了沙地里。 周围几人赶紧围过去,差点又起了争端的锋芒,直到可怕的静谧里江褚寒终于沙哑又艰难地喊出了“鸦青……” 江褚寒还闭着眼,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声:“住手。” 长刀悄然入了鞘,降尘朝沙丘外一个可以落脚的石壁指了指,示意他们可以扶江褚寒过去休息,江世子就虚弱地被人挪过去了。 石壁后点了盏微弱的烛火,江褚寒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怎么,脸色憔悴之外,复杂的神色里仿佛藏了万千忧虑,降尘见了忍不住道:“死了老婆也没你这……” 他默默心里删了自己一巴掌,换了话说:“你可不能有什么事,不然我们殿下得撕了我。” 江世子抬眼看了好一会儿降尘,对他缓缓摇了摇头,他似乎有什么想说,但江褚寒没什么力气,只沉下眼静默了好一会儿。 “世子……”鸦青察觉他有什么心事似的。 江褚寒身上还疼的厉害,他往自己肋骨上揉了一下,可他的手忽然碰到了什么,怀里居然像是藏了什么东西,隔着单薄的里衣江褚寒不用细想就有了猜测,他动作明显地停顿了下,然后才把手伸进怀来把东西拿了出去。 暗光下江褚寒盯着自己的手心,江世子的眸光仿佛一瞬间浸润了温水,莹润之余差点泛起依稀的泪光——他手上居然是那个之前在卫衔雪寝殿看到藏在盒子里面的绳结。 好像……是他亲手做的。 江褚寒想起方才卫衔雪见他吐血马上抱他,他的手伸进自己怀里,大概就是那时候把这绳结放进来的。 “你……”降尘看清这东西,霎时恨铁不成钢地往石壁上锤了一下,“你给我们殿下灌什么迷魂药……” 江褚寒不明白,他看着那绳结,同上次看到的比较,那绳子上串的珠子全都磨圆润了,不同的珠子被绳结串在一起,在烛火下莹莹透光,旁边的竹哨好像也重新再雕琢了一遍,上边是江褚寒的生辰八字,而一旁从前独独刻上一字的“江”字后面,依稀刻了一个“昭”字——“江昭”。 这事情江褚寒没有同卫衔雪说过,当初在栖岩寺,他父亲替他亲取了小字,就是这一个“昭”字。 江褚寒把绳结放在手心,他抬头看向降尘,仿佛是问他什么意思。 降尘挪开眼,“这东西叫朱结,祈族旧俗,刻了生辰八字的竹哨绳结,那是保佑人长命百岁、意在求娶的东西……” “你……”降尘瘪嘴叹了口气。 江褚寒诧异震惊的目光缓缓落下来,其中的一丝欣喜却被倏然涌来的一点悲伤遮盖过去,江褚寒盯着手里的绳结,好像有万千的思绪在心里奔涌而过,让他一时怔在那儿有如雕像。 卫衔雪从不轻易表露的情谊好像在这一刻落在实处,掷地有声之余让江褚寒觉得重若千钧。 他心里好像缓缓升起一种“原来阿雪这么爱他”的庆幸欣喜,可马上自己又问过去“他不是一直这样吗?” “世子……”鸦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也从自己怀里摸出什么,动作停顿地递了过去,“今日……公子给您做了糕点。” 油纸一层层翻开面,里头的糕点被包得很好,在鸦青怀里放了这么久,寒冷的夜里甚至还没散干净温度。 江褚寒那模样都快哭了,卫衔雪……卫衔雪这辈子就没给他做过几次吃的,可他一直都记得江褚寒喜欢什么,从他以前还同他陌不相识的时候就知道了…… 江世子慢慢伸手去拿了一块,江褚寒尚在病中许多东西吃不了,那糕点很软,几乎他再用力捏上就要碎了,江褚寒神色悲伤地吃了一口…… 味道不对——心事重重的阿雪今日做糕点的时候把糖放错了盐,那味道好像是江褚寒心里的盐罐打翻了,淌出的眼泪也是又苦又咸的。 可他还是咽了下去,江褚寒将那块糕点吃完了,他看着手里的绳结,把那竹哨放在嘴边很轻地吹了一声,呼啸的夜风里哨声清脆,却被寒夜染上了些许悲凉出来。 鸦青问:“世子今后什么打算?” 卫衔雪今日说的话还在耳边,江褚寒即便从前有猜测也有求证,他同尹钲之之间的交易还没有结果,但卫衔雪亲口说出来当年的仇怨,还是让江褚寒一时无法将真相安稳地放置下来。 陛下……他喊了多年的舅父居然想要杀他,还有母亲——长公主的家仇江褚寒穷尽此生也不会放弃,所以卫衔雪的声音在他耳边如同重新响了一遍。 “他不会放过你,所以……”卫衔雪把几个字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出来:“去找侯爷吧。” 卫衔雪声音悲凉,随后就将江褚寒一把推了出去。 那话在江褚寒心里已同劝他反叛无异,江世子将那绳结好生放置在了自己怀里心口的位置。 他翻身像是藏进了石壁后昏暗的位置,“去军营。” …… * 这一夜过去,西河城里激起的千层浪涛归结如同石子沉落,晨时的日光落下,几乎不留觳纹。 西河的刺史胡舟做官多年,靠的大多是看得清时局的一双眼睛,一夜之间世子与前些时日领头的符影卫侍卫都不见了,就剩了卫衔雪气定神闲地在府衙门口冲他笑了一下,他几乎马上明白了什么,恭敬地迎候了过去。 卫衔雪道:“世子受侯爷传召先行离去,我却还要在此叨扰些时日,还望胡大人莫要怪罪。” 胡舟连道几声“不敢”,“大人……奉使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卫衔雪身后跟着许云卿,他撤开身露出他来,“许家大少爷大逆不道,如今许家事务我让符影卫去敲打过了,今后就由云卿暂时打理一下,胡大人碰上什么事情可同三公子商议,至于大少爷一事……他身上牵扯人命之外,还牵连甚多,此事需要禀告陛下定夺,这几日还要麻烦胡大人同我一道将事情梳理明白。” “好说好说。”胡舟看明白如今的情况了,卫衔雪如今这意思,西河一半的事如今得听他的,可他的身份…… 胡大人试着道:“话说大人可知道前些日子曲州的事……西秦来犯,如今屯兵在我边境多日,粮草的事……” “粮草的事许家早已备好,前线补给自然不能耽搁。”卫衔雪听出他这意思是怀疑他的立场,但他并未动怒,只是轻笑了下,“我孤身一人在大梁多年,同燕国的情分早就了断过了,今后还得继续吃梁国的饭,若有什么异心陛下不至于放心让我出绛京城的城门。” “至于其他……有些话不便当着胡大人说,但旨意在前,大人将差事办好,我回京之时,大家都能欢喜地把事情说个明白。”卫衔雪面色平静地说完了话。 胡舟揖手弯下了腰,“下官明白。” 卫衔雪三言两语同胡舟把事情说完了,他自己的伤还没好,但许家的事情已经耽搁了许久,那一日在山谷里见到的所谓“生人”应当只是其中一部分,这事情被许云卿撞破之后,除了给卫衔雪设下陷阱的人留在了沧浪山,其他的应当都已经转移开了。 为此卫衔雪让人审了那许家大少爷许久,许云熠一开始只是嘴硬,可他再怎么铁骨铮铮也硬不过牢狱里的手段,卫衔雪把人的嘴撬开,没想到最先知道的事事关西秦——舒王殿下很早就搭上了西秦,早在三殿下褚霁还没倒下的时候,从前就已经借由边境的关系一道合作过了,所以此次引走大公主的人马,不过是捎个口信的功夫。 而如今西秦屯兵边境,却不进攻——许大少爷还以为他们是想等候舒王殿下这边的消息。 卫衔雪骂了句“蠢货”就赶忙让人捎信去曲州了,当年与虎谋皮的蕲州还在眼前,倘若西秦的人知道西河这里发生了什么,他不敢想西河与曲州会不会变成下一个蕲州。 偏偏这时西河出了别的岔子。 沧浪山的清泉之前被人截断,这一场爆炸才让积起的水重新涌了出来,河水一泻千里,添上前几日刚下过的一场大雨,直接解了这些时日用水的燃眉之急。 本是百姓的喜事,可河水还未澄明的时候就有人饮上了,一场瘟疫悄然之间罩上了西河。 第124章 :疫病 第173章 冬去春来,檐下梅花方谢,旁的秃树吐了新芽,露了些许一点的春意,被人急匆匆地忽视过去了。 “殿下,药棚已经搭起来,西河的大夫叫过去一道商讨瘟疫的事,您可要过去看看。”符影卫的符戊被卫衔雪收拾干净,余下的人里他挑了个叫燕秽的跟在身边,燕秽替他带了本卷册递过去,“这是三公子整理采购药物的清单,递过来请您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添的。” 卫衔雪正翻看本厚厚的医书,他抬起头把册子接过去,“城中如今情况如何了?” 说到城中的情况,这疫病来得突然,两三日就有许些百姓身染恶疾,一开始还只是身子不适,身上起些红疹,原本春来就容易生些疹子,许些人便没有放在心上,但再过上两日,人就会突然吐血昏厥,浑身青筋暴起,红色的疹子愈发明显地遍布身上,见着都有些瘆人。 燕秽摇了摇头,“情况同前几日……并未好转,城里的大夫日夜不眠地查找医书,也没找到什么诊治的办法,只能按着药材尝试过去,这两日还……” 见他犹豫,那意思像情况更糟了,卫衔雪皱着眉抬首,“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此前殿下说那沧浪山的水可能是瘟疫的源头,城里这几日就没有再用过那水了,停了水之后,城里的疫病的确就止住了大概,可这几日才发现,那些身染疫病的人没有醒来,身上的血还能把疫病再传出去。”燕秽替卫衔雪把桌上厚厚的书卷扶住,“若是有人的伤口碰上他们的血,也会染上这疫病,城里好几个大夫已经病倒了,胡大人那边还想来问问殿下的意思。” 卫衔雪把那药材清单铺开,提起笔又添了几种药材,他一边道:“午后我过去看看情况,少了大夫,没准我还能帮上忙,对了,曲州那边又如何了?” “听说西秦是预备退兵了,在边境安营扎寨了几日,竟然没有什么动作。”燕秽接过笔,“前几日那个胡大人还将西河的情况给大公主那边送去了一份,他这动作分明还是信不过殿下,可要属下去敲打一番,让他知道一些殿下的……” “不必如此。”卫衔雪将那卷册晾起来,“阿姐知道也好,听说了这边的事,她没准还要过来……” 说起大公主,卫衔雪心里是忐忑的,他给阿姐的书信里只说江褚寒走了,旁的缘由只字未提,这一声不吭走了是他片面之词,若非西河无人敢置喙,应当是要激起些浪涛的——好在卫衔雪收到降尘送来的书信江褚寒已经到了军营。 但这事情还有许多可以说道的地方,江褚寒……也并未借机给他捎点什么。 卫衔雪将脑子里的波澜拂去,他掀起衣袖预备着出门了,“药材让三公子帮着采买,我去知会胡大人一声,和他一道去药棚看看情况。” * 药棚设在城东,远看一片支起的白色高棚立着,天上漫着层升起的青烟,正是棚中不停地熬煮药材,不用靠近城门,就能闻到西河几乎满城弥漫的药味。 胡舟是同卫衔雪一道坐马车过去,两人闻见味道就心照不宣地知道到了,马车停下,胡大人掀着马车帘子,“大人先请。” 胡舟这些时日人都瘦了一圈,比上有人失踪,这疫病闹得满城风雨,没有一件事是能让他省心的差事,若是当真闹得疫病难治,变得并非一城之祸,他这个知州也算是做到头了。 卫衔雪也知道他不容易,因而客气地宽慰了句:“大人不必如此忧心,若是疫病当真难治,只要大人不在此事上脱逃了事,万事都由我来担下。” 胡舟满脸难办地皱起了眉。 卫衔雪瞧他一眼,“时至今日,胡大人也别怀疑我的分量了。” 他卷起袖子从马车里出去了。 药棚才支起不久,病患挪过来还未安置明白,衙役官差还有主动请缨过来帮忙的人在棚中四处奔走,显得场面有些混乱,煎药的小童和查看病情的大夫也忙着手边的事,甚至没有太多人注意到知州大人与奉使大人的到访。 卫衔雪把通传的人拦住了,只是他才走到门外,就听里面有人发出声悲泣:“大人——我家……我家男人怎么,怎么突然……” 一个照顾丈夫的女人突然悲恸大哭起来,被人可怜地扶开了——疫病多日没能找出合适的药方,已经有人因此丧命了。 这疫病来得迅猛,卫衔雪不得不往那“灭度”的蛊虫身上猜测过去,可祸不单行,等到许云熠把事关蛊虫的事情吐出来,不知道是舒王手下有了动作还是什么别的缘由,那蛊虫已经被旁人移走了证据。 但依着那日山谷所见,蛊虫若是在人身上繁衍,就会把人变成彻头彻尾的怪物,卫衔雪只能吩咐人死后马上把尸体烧了,以免让人瞧出反常的端倪。 卫衔雪眼见着一个尸身被人包上抬了出来。 “……”卫衔雪垂眼藏了藏心绪。 胡大人瞧出什么,“大人?” 卫衔雪摇了摇头,并未说什么,直接进去了。 城中的人都认识胡大人,他一过来,那么大个身子杵在里头,药棚的氛围变得焦灼了几分,他应对着下面的人,说完了话转头想问卫衔雪的意思,居然一下没找到人——卫衔雪出门换了素净的衣裳,这会儿已经自然地去同大夫们商议起了用药的打算,又亲自过去帮起了忙。 胡大人恍惚了一刻,他把额头上的冷汗擦了,走到一边拿过了煎药的扇子。 天色渐晚,卫衔雪抬起头的时候都快忘了时辰,忽然一条帕子递过来,“大人辛苦了。” 卫衔雪一怔,他将药碗放下,用勺子沾了一点尝了味道,客气地接过帕子,“有劳,你是……” 这人似乎是城里的大夫,卫衔雪还没把人认完全,借着还没完全天黑就已经点起的烛火,他在卫衔雪面前行了个礼,“有劳大人还来帮忙。” “何必如此多礼——”卫衔雪见人要跪下去,马上躬下身子去拦他,这疫病没找到治疗的法子,城里的大夫都已经是尽心尽力了,他隔着他的衣袖握住他的胳膊,“大夫何必……” 可卫衔雪忽然动作一顿,城里的大夫大多都是识文断字的先生,每日看诊大多坐着,哪怕不像卫衔雪弱不禁风多有病症,也不该像面前这个人胳膊这样粗…… 但他和风细雨地将脸上的表情掩藏起来,只是很自然地朝后说:“燕护卫将大夫扶起……” “公子小心!”卫衔雪留了线余光在身前,他收手的动作与燕秽的声音几乎一道,面前微暗的烛火下忽然冷光一闪,一把匕首瞬间从那人袖口里抽了出来。 卫衔雪往后一仰,他避开那人的动作抽开了身,那匕首往前扬过,动作很快地刺破了卫衔雪的衣袖,但他并没有停下,而是重新往前扑了过去。 燕秽立刻拔刀拦过来,可这药棚里四处都是人,刀光一见惹得许多人都慌了神,有人后退撞了他一下,燕秽撤开半步的功夫,卫衔雪为求自保已经将手里药碗丢了出去,滚烫的汤药往那人泼上,那人只是吃痛地停顿了片刻,还是紧接着朝他刺杀过来。 不过这片刻的功夫已经够燕秽赶过去了,燕护卫的长刀一刀就贯穿了那人胸膛,那刺客抬刀的动作僵硬地停在半空,很快就沉声倒了下去。 “大人——”胡舟着急忙慌地赶紧围过来,“您您您……没事吧……” 卫衔雪看了眼自己的袖子,按桌定了下神,“无事……” 他重新直起身,卫衔雪手里的帕子还攥着,他往前走了两步,那刺客被燕秽一刀毙命,地上鲜血直流,卫衔雪丢下帕子把他的脸盖上了,“先把场面收拾住。” 周围的人还乱着,尤其百姓瞧了人心惶惶,卫衔雪把手收进袖子,有些沉了沉脸,“去查查是谁的人,燕护卫和胡大人……” 夜色渐深,卫衔雪的声音凉得有如夜风,“今日这事的过错追究……” 燕秽马上跪下一头磕了下去,“属下护卫不周。” 胡舟跟着也跪下来道:“下官安排不当。” 卫衔雪微微呼了口气,“我的安危不论,此处还有旁人。”他重新去将药碗拿了一只,一边倒着药道:“没有下次。” “是……” 很快场面稳定下来,府衙里的人要来把那刺客带走,卫衔雪留意那人的穿着,掀着他的衣袖往下找了一遍,从他衣服下面翻出一块令牌来,“西秦的人……” 卫衔雪有些皱眉,西秦的人来杀他干什么? 胡大人接过去那块令牌,“西秦这些时日屯兵,许是……找不着机会出兵?” “西秦出兵……”卫衔雪思忖道:“如今局势之下,西秦不可能会独自出兵,除非……” 几乎电光火石,卫衔雪脑中居然闪过一个猜测,“我若死了……” “大人……您如今可不能死啊。”胡大人苦着脸,悄悄说道:“您若死了,当今陛下和燕国可都饶不了下官了。” 当今陛下便罢,燕国……燕国必不会真的在乎卫衔雪的生死,可明面上的颜面还要收回去了——若卫衔雪死在了大梁,燕国就有了机会朝大梁出兵。 第174章 西秦不可能独自开战,可倘若联手上燕国…… 卫衔雪马上站起来,“燕秽,我要去见公主一面。” 燕秽马上领命起来去吩咐,卫衔雪对着眼前的药棚眉头紧皱,他侧首吩咐,“胡大人……” 胡舟才“唉——”了一声,他侧过首,可胡大人才刚朝卫衔雪凑近些许,忽然像是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整个人被吓得往后一仰,半个屁股立刻往后倒了下去,他顾不得疼,嘴里赶忙喊了一声:“大人,大人他他他……” “他怎么活了!” 那被一刀捅死的刺客倒在地上,脸上还蒙着帕子,可那僵硬的尸体居然突然抖动了一下,沾了血的手猛然一攥,接着就半个身子都支了起来,帕子跟着滑落在地,露出了下面狰狞的一张脸。 这诈尸的样子引得周围立刻木然退后,可卫衔雪方才看他身上的令牌凑得太久,转过头来还没反应,立刻就被那刺客满是鲜血的手攥住了胳膊。 卫衔雪心里一瞬就悬了起来,他还只默念了一句“遭了”,马上反应过来这人被下了灭度的蛊虫,他被这人生硬一拉,半边胳膊都要脱臼,他虚着声音很快道:“快拿火把他烧了。” 但疼痛来得更快,卫衔雪只感觉皮肤一阵撕裂的剧痛,那人的指甲立刻陷进卫衔雪的皮肤里,这人死前的遗志就是刺杀,此刻抓着卫衔雪的手划破手背,接着就张开一嘴獠牙,一口咬进了卫衔雪的血肉里。 卫衔雪疼得如同骨血分离,差点被他咬下一整块皮肉。 府衙的护卫很快听吩咐过来,一刀扬起就生生砍下了那人的手臂,可这人还没倒下,只是放开卫衔雪的胳膊生硬地偏了偏头,有个胆子大的一把就把人踹开了,那尸身往后一撞,那一整边煎药的炉灶全燃着大火,“哐当”的药壶破碎声响得如同药棚塌了,四处弥漫的药味冲得直冒着人的天灵盖。 一把大火很快同那炉灶里的火一道燃起,将那尸首片刻间烧进了大火,冒起的火焰几乎燎了三丈。 卫衔雪忍痛抛下那半边断臂,被他的鲜血溅了半身,可他掀开衣袖,一刀狰狞的伤口与一个穿破血肉的牙印深深嵌在他的手腕上,血色几乎发黑。 第125章 :擂台 几滴血往下淌着,顺着卫衔雪的手腕流了下去。 卫衔雪疼得整个人跪在地上缩了一下,脑子里在那大火腾起的时候仿佛翁了声,他眼前立刻晃过一线虚影,一种酥麻的感觉顺着他的伤口渐渐往四肢百骸都蔓延过去,让他一瞬间有种脑子被什么占据的错觉。 胡舟捂着屁股没站起来,人滚了半步,赶紧过去扶上卫衔雪,“大人,大人这……” 卫衔雪晃了下脑袋,咬着舌头强撑起一线清明,他把袖子放下,“先……先回去。” “是是是……”胡大人圆润地跟人一道站起来。 可卫衔雪走出两步,马上又抓着胡舟的袖子停下来,胡大人苦着脸,“大人?” 卫衔雪目光往后扫过一眼,他低声说:“今日之事不能传扬出去,这里所有人都要筛一遍,走漏半句风声……” 胡舟触到卫衔雪的目光,心底居然油然升起股寒意,“下官,下官明白。” 卫衔雪甩过袖子推开了胡舟,“胡大人留下来处置,我…我自己回去。” 府衙的马车还候在药棚外面,燕秽走了几步就听到动静回过头来,见到卫衔雪半身的血时简直吓坏了——他进符影卫学的第一条就是不喜形于色,可卫衔雪半身的鲜红如同挂着他半条性命。 卫衔雪却什么都没说,他上了马车,很快用银针压住了自己的穴位血脉,撕开布条缠上手臂,然后用匕首切开了狰狞发黑的伤口,生生将伤口里的淤血逼了出来。 马车里静若无人,卫衔雪几乎疼得喊不出声…… 被人从马车里扶出去的时候,卫衔雪像是被疼痛撑着一丝的清明,可他回屋也没躺下,燕秽要揪大夫过来给他看伤也被他拦住了,卫衔雪没让人碰他的血,自己上药缠上纱布,将伤口的地方自己就处理了一遍。 “殿下……”燕秽觉得不至于此,“殿下这伤还是找人看过,您,怎么不去歇着?” 卫衔雪换过衣服,脸色惨白地披了件大氅,他扶了下桌角,对着书桌边坐了过去,“那疫病起来是因为灭度的蛊虫,今日那刺客多半也变成生人了,我……我怕是没有多少时间。” 他很快说下去,“我若明日醒来身上起了红疹,那就是染了疫病,届时我前往药棚,你们不必拦着,今日还有一些事要吩咐下去。” 燕秽皱着眉道:“方才属下传信出去,邀大公主一叙……” “公主那边……我若是不能主持大局,西河还要她来跑一趟。”卫衔雪提笔的手有些发颤,他自己握住,抽了个信封出来,“胡大人是个明白人,恐怕早几日就已经预备将西河的事递进宫里,我此前压着是想等江褚寒能安然南下军营,如今陛下有什么怪罪和旨意我也不必同他再分辨了。” “我也该亲自给他写封折子……”卫衔雪目光暗淡了片刻,“西秦与燕国若是一道打过来,于大梁而言……” 卫衔雪话中停顿,他看着笔下的信封,落下笔去,先写下的还是“江褚寒亲启”几个字。 …… * 江褚寒到军营已经多日了。 南地春日来得早,寒山被春风卷着披了绿,可风再往军营吹的时候,卷过甲胄就碰着了寒意杀气,便被刀尖的凛冽逼得退避三舍了。 赤羽营近来戒严,军营里连只鸟儿也飞不进去。 但这日自晨时起就喧闹不堪,砍刀声与呼喊声混到一块,喧哗得像是出了什么乱子——江褚寒手持长枪立在擂台,一道弧度划过半空,扫着人一枪就把对面的人打了下去。 江世子身上的正经和认真仿佛脱胎换骨,他把从前的风流潇洒敛进眉目里,对面被他打下去,他也没露出什么欣喜,只是立起长枪很快说:“下一个。” 军中起哄一阵,从前都以为世子是个风流浪荡的绣花枕头,不想今日立起擂台,还真让人瞧出几分他的本事,江褚寒从晨时开始,孤身站在上边,已经从小将到斥候郎将单挑了十几人了。 镇宁侯一门纵横沙场,江辞一向是军中柱石,整个江家和赤羽营的军功有一半是他打下来的,旁人挑不出他的过错毛病,能够说道的只有他那个留在京城的儿子,江世子多年只有纨绔的名声,旁人见侯爷身姿挺拔,不敢当面说什么,他如今还是威风凛凛的年纪,可百年之后呢?谁能指望江侯爷永远执掌帅印,但以后偌大的军营总不能交给他那个富贵娇养还有心疾在身的独子吧? 从前从来没有人这样想过江褚寒。 江褚寒到军营的时候伤得很重,一路算是马不停蹄,江褚寒是撑着一口气去见了父亲,随后才安分地养了几天伤,可几日之后,江褚寒脸上的憔悴尚且没有除去,他就拎着一杆长枪站上了军中的擂台。 这事情侯爷没有拦,鸦青站在不远的营帐外面,还是忧心地对镇宁侯劝道:“世子伤都没好,即便想要立威,今后什么时候不行,如今若是落下病根……” “不用管他。”江辞眼里的心疼与肯定掺在一块,他复杂地望着不远处的身影,绵长地叹了口气,“他不是想立威,这小子心里有气,打架是想找人出气呢。” “他……”鸦青木楞地说:“世子是气……” “还能有谁。”江侯爷脸色沉了沉,“京城里没有传信吗?” 鸦青摇了摇头。 “陛下若是传旨治罪,倒还有余地可说,若是没有旨意过来……”江辞眸光一沉,“那孩子既然把事情和盘托出,那就是违逆陛下的意思,即便他把消息拦下来,宫里没有得到回信,就知道事情没有成,再追一追,就知道褚寒是来了军营……” “宫里怎么放心他来军营。”江辞望着远处,江侯爷锋芒毕露地说:“他褚章怎么敢让我知道当年的真相。” “侯爷……” “退了这么多年也不过委曲求全,褚寒受了委屈不够,还想取他性命。”江辞一身的铠甲衬得他肩膀更是宽阔,可他用父亲的话来说:“当年芸儿的事情在前,褚寒还那么小,我若是当年狠下心来赌一把,如今褚寒怕是已成了令人忌惮的少将军,不必让他现在一个一个打下去立起威名。” 这些年江侯爷没陪上儿子,鸦青却是实在跟了江褚寒多年,“世子……世子这两年也并非过得不开心,上一回他是自愿留下来的。” 江辞默了默,“褚寒和……和他发生了什么吗?” 鸦青道:“属下……不清楚。” 江侯爷是过来人,孩子那一辈的心思虽不好猜,但上一次过来,说起卫衔雪的时候江褚寒生龙活虎,这一回却几乎缄口不言,只是偶尔入夜的时候拿着个口哨自己吹,仿佛像谱出什么哀怨的调子——可惜事与愿违,江世子音律不通,吹出来夜里像是鬼打墙。 第175章 “陛下敢走这一步,怕是还真动了慈父的念头,那孩子递个投名状,就愿意替他斩草除根地把路扫清了,借由机会一举两得。”江侯爷又冷笑了下,“可惜那孩子没领他的情,算是把情面卖给了我。” 江辞好像不想说下去了,他听见不远处起哄的声音,还是有些皱眉:“都打了这么久了——这小子在栖岩寺的时候就没轻没重的,这还伤着。” 鸦青也这么想,“那侯爷可以属下去把他劝下来。” “劝他干什么。”江侯爷望着人说:“下一个你去把他打下来。” “啊?”鸦青指了下自己,“我……吗?” 江辞不啰嗦,“不用手下留情,让他把气出出得了,过犹不及。” 听了侯爷旨意,鸦青没怎么犹豫就走过去了。 江褚寒打了许久,动作缓了很多,军中大多人碍着他世子身份,也不敢用抵命的打法,大多点到为止,今日也算尝个新鲜,更多人是知道世子还在受伤,可他身手如此,好像一瞬间还真有些侯爷当年的风采。 江褚寒肋骨的伤还没好,他长枪扫过,红缨同他脸色衬得有些分明,枪尖落在对面胸前,他皱眉说了句“承认”。 江世子往自己肋骨的地方摸了一下,那地方有些凸起的地方放了他心心念念的珠串,心底头好像有什么情绪上涌起来,被他生生压下去了,江褚寒咬牙忍了忍疼,“下一……” “鸦青?”江褚寒动作一顿。 “世子。”鸦青提着刀上来,他揖手拜了一下,“得罪。” 下面起哄的声音一时更欢了,“这不是鸦青大人?” “跟了世子多年,这是想以下犯上了?” 江褚寒见是鸦青,目光往下扫了眼不远处的营帐,有些意思不言而喻,江褚寒把手里的长枪丢了,从一旁拿了刀过来。 从前江侯爷不在京城,江褚寒又名声在外,侯府里没有教他练武的先生,那时候陪他练刀的大多都是鸦青,江褚寒的招式除了他自己,最清楚的就是鸦青了。 鸦青起手时从不开口,江褚寒抬刀与他打过几招,依稀的春风都被刀锋的寒意屏退,空气里仿佛起了几分杀伐果决之意。 鸦青打斗时仿佛被意气一激,将他这几日藏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世子不曾责怪,可我前些时日伤了公子……” 江褚寒目光有些冷,他咬牙时声音发沉,“那我替他朝你打回来。” 他这话一出,一刀就冲鸦青身前砍了过去,鸦青上挑的刀光往擂台下面都折射了过去,一声刀刃撞得刺耳一响,鸦青不敢大意,他抵着刀道:“世子既然知道那日不关公子的事,为何还要故意躲避。” 江褚寒盯了一下刀尖碰出的火花,“我……” 前几日到了军营,一路跟过来的降尘就来问过江褚寒的意思,可江世子一句话也没捎过去,仿佛心事重重难以纾解,一概直接的江褚寒居然头一回干了躲躲藏藏不敢开口的事。 江褚寒对着鸦青却把话明白道:“做过亏心事,有仇未报,我没脸面去见他。” “世子……”鸦青居然偏了偏刀刃,差点被江褚寒砍了衣袖。 这话说出来,仿佛将江褚寒咬着的一口气也卸了半边,他连着几招都慢了动作,胸口疼得难忍,鸦青看出世子已经不能再打,“世子身子要紧,还是先停下吧。” “不……”江褚寒牙关抵了一下,他想说不行,今日这么久也只将他的心气磨了一半,江褚寒抵着刀停顿,“我不能输……” “我一场都不能……” “侯爷——急报!” 江褚寒还未说完,这一声就穿破了喧嚣有如警铃。 加急的军情忽然呈送过来,马蹄踏过军营不可疾行,骑马的斥候没来得及下马,先是拉开背后的大弓,横空射-了一支羽箭出去。 一根羽箭自军营外射-过,赤羽营的箭尾染了赤色的羽毛,赤羽划破长空,鲜艳得如同一线日光,那箭直接对着军营中高台上的火把射-了过去。 箭上涂了油,射上火把,那原本就燃起的火焰顿时腾了一下,接着整只羽箭都燎起大火,冲天似地半空奔腾,整个军营都能看到这一把升起的烈焰——军中点火有如烽火狼烟,这是有敌情来犯的意思。 江褚寒被这一声倏然撞进脑海,他目光顿时锋利了一下,紧接着使力一抵,将一样停住的鸦青抵了出去,他并不恋战,一跃就跳下了擂台,正和出来查看情况的江辞对了下眼。 父亲面前江世子强行压下心里的澎湃,他等那斥候到了营帐,才马上问过去:“是何敌情?” “燕国,是燕国要起兵开战。”那斥候跑了半日的马,方才一箭几乎耗力,他接过水一饮而尽,随后才道:“燕国说我国苛待质子,令,令卫公子……” “他怎么?”江褚寒的心倏然一悬,他脸色都几乎变了,马上被江辞拦住了肩。 那斥候一口气说道:“说是如今卫衔雪在大梁生死一线遭人迫害,要为皇子不平,起兵讨回公道!” 第126章 :野心 “你说什么?”江褚寒心里一口气瞬间就上来了,“什么遭人迫害,什么生死一线……” 这句话里他都不知道从何骂起,悬的心蹦得要从心口跳出,他咬着牙说:“什么为皇子不平……” “褚寒——”江辞正色劝住儿子,他对那斥候吩咐下去,“先传令下去全军戒严,召集军中将领过来。” 不过片刻的功夫,江褚寒已经一瞬间将最坏的打算几乎都在心底里过了一遍——卫衔雪放他离开让宫里治罪,或是西河的许家阳奉阴违,重新让许云熠找到机会翻了身,那个胡大人压根不是什么刚正不阿的人,何况他并不知道卫衔雪的身份…… 还有什么,还有西河边立着虎视眈眈的西秦,虽然阿姐还在,但事情若突然找上门来…… 燕国……燕国说的根本更是屁话,卫衔雪压根不是燕国的皇子,这事情燕国皇帝自己知道,他怎么敢大张旗鼓地拿血统说事,那野心勃勃的太子卫临止更不可能顾惜什么兄弟情谊,这冠冕堂皇的借口说出来燕国都不怕打了自己的脸。 江辞瞧出儿子新添的稳重被这突然的消息击溃了大半,扣着他的肩让他在一旁坐下,“这消息连我们都没听说,燕国从哪里得知这种消息,要么是找个借口起兵,拿的不过是从前的旧事当把柄,要么就是有人与他们暗中连络。” “余丞秋早没命了,我亲眼看他断气,若说暗中勾连……”江褚寒几分力气按住桌角,“褚霁不知天高地厚还想利用西秦,谁知道是不是被旁人当了枪使,西秦不这时候跟着燕国起哄都算……” “……”江褚寒忽然默声下来。 江辞皱了皱眉,“西秦若有动作,朝中此刻必有旨意传来,若是没有消息,应对眼前为上。” 江褚寒心里把事情勾勒了大概,他缓缓呼了口气,“是——” 他沉下脸道:“若是真有什么事,以阿……以卫衔雪的性子,必然事先想到变数,若是真有利害避不开,哪怕传封书信给我,也不会让我们这边无头苍蝇地猜下去,我没有收到书信。” “他不告诉我。”江褚寒自己肯定地说:“那就是并非走投无路。” 江辞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 “驾——”马蹄踏过风沙,冲着城门飞快地奔了过去,几匹快马赶到西河城门才停下,褚苑仰头望了眼城门上飘荡的旗子,冲着喊了声:“把城门打开!” “这西河如今白日都紧闭城门,看来是真发生了什么。”褚苑身边的小将勒住马绳,“吁”了好几声,“公主也不知里头真假,就带了我们几个人过来,万一遇险……” 褚苑盯着城门缓缓打开的缝隙,“阿雪传信过来说小心西秦的动静,不能把人马都带出来,谁知是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那小将注视周围,一边说道:“可西秦的兵马都已经退出十里,像是已经要撤出去了,就算只是假装,那点兵马应当是难以同大梁的兵马相抗衡。” “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褚苑前些时日戒严曲州,西秦的兵马在十里之外停留,说是集结演练,可人马里注意着曲州这边的动静可算明显,褚苑不能当没看见,派出人马打探多时,才知西河来的不过区区九千人马——大梁曲州养着三万的兵,还比不上镇宁侯手底下一半,这九千人马怎么敢来和大梁硬碰硬。 西河城门打开,褚苑“驾”了一声,“城中情况暂且未知,咱们进去小心。” 马绳一勒,快马踏进了城门。 可西河城内几乎寂寂无声。 褚苑的脚步顿时停了停,她上一回来西河算来最多不过半月,来时虽是晚上,城中也没这般寂静的景象,她停住几步,便闻到了城中蔓延的药味。 是疫病……褚苑收到卫衔雪的来信,已经知道了西河城中生了疫病的消息,他在信中写这疫病暂时难医,想让大公主来主持大局。 第176章 若非是遇到什么难事,褚苑知道卫衔雪不会来麻烦她——这个弟弟褚苑还认识不久,但旁人眼里与江褚寒眼里的卫衔雪可算天差地别了,从前的质子柔弱可欺,可谁能知道他哪一日突然就走到宫廷里站在了陛下面前呢?这事情光是江褚寒帮不了他,卫衔雪敢来西河这一趟,他从前的打算居然是孤身一人过来,光是一腔勇猛可和他那一副温良的模样对不上。 光是循着味道,褚苑就能找到离城门不远的药棚,入城的时候城中守卫已经遣人去通知知州大人了,等褚苑到了药棚外面,正等到了焦急赶到的胡舟。 胡大人满头的汗,没被人搀着,走时差点跌了,他老远就开始行礼了,“公主,拜见大公主……” “胡大人不必着急。”褚苑看他这模样皱了皱眉,她从马上下来,“大人这模样是从何处赶来的?” “近来城中事多,什么疫病药材,刺客排查,人口安置……”胡大人拿袖子把头上的汗抹干净了,赔笑着说:“公主见笑,公主见笑,公主来此可是听闻疫病找着了医治的法子?” “找到法子了?”褚苑眉目里的诧异一闪而过,可这消息也算是让人松了口气,褚苑眉毛挑了一下,她望着药棚,“那阿,卫公子呢?” “他……”胡舟这不禁“嘶”了声,脸上好像有些为难,他指了指药棚里面,“大人正在药棚……置办药材,他在挑选药材呢,要不公主先去休息休息……” 褚苑奇怪地看他一眼,胡舟这是有些三缄其口的意思,她把马鞭递出去,“那我去看看他。” “公主,公主——”胡大人想拦一下褚苑,伸着胳膊却马上被后面两个小将拦住了,他只好说:“这药棚里多有疫病未好之人,您……” 胡舟说话的功夫,褚苑已经进去了,她想不出有什么事关卫衔雪的事会让胡舟遮掩,而且卫衔雪此前的来信里还说药石难医,若是找到了医治的法子,那便更没什么躲闪的理由了。 走近药棚,扑面而来的药材味愈发浓重,直冲着人的天灵盖。 褚苑见着药棚里的景象,眉头拧得松不开来,西河城里喝那河水的什么人都有,一道挤在药棚,众生百态的疾病缠身也不过如此,些微的哀嚎声掺在一块,也成了满屋子的喧闹了。 大公主还没仔细找着方向,他一眼就瞥见药棚煎药的隔间旁有间屋子,这药棚搭得简陋,那屋里并没有门,只有一个帘子挂起来,看不着里头的景象,而外头站了个人褚苑认得,“符影卫?” “怎么是他?”褚苑还不知道此前符戊的事情,她走过去,直接问:“卫衔雪呢?可是在里面,我……” 褚苑没说几句就直接去掀了帘子,没想站在外头的燕秽认出她来,立马偏着身子拦过去,一边大着声音道:“公主,您怎么……” “让开。”褚苑瞧出不对劲了,她直接扭过燕秽伸出的胳膊两招一拧,一掌把他从面前推了开来,“放肆!” 大公主一手掀开帘子,冷眼回看了眼燕秽,然后才扭过头来往屋子里探了进去。 屋子里隔绝外头的声音,居然静了许多,跟着褚苑掀开门的一瞬,一个碗“哐当”一声就砸在地上,随后才是卫衔雪一脸惊慌的表情望过来:“阿姐?” 褚苑皱起了眉——卫衔雪正理着自己的袖子,他把长长的衣袍放下来盖住了手,然后双手垂下站直了身,他像没想到褚苑会来,突然被吓着,惊慌失措地打碎了碗,这会儿站在桌边,目光往下垂的时候看了眼桌子,他很快回过神来,朝褚苑笑了一下。 可卫衔雪的脸色难看的过分,比上他从前的受伤的时候还要没有血色,这惨淡的面色连他这笑都没掩盖住,让褚苑一眼看过去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你……”褚苑很快散开了眉,他朝卫衔雪走过去,“他们都拦着我,你怎么了?” 卫衔雪还是自然地笑了笑,“我前些时日不小心也染了疫病,这才搬来药棚,现如今还病着,他们自然不想我让阿姐担……” “阿姐!”卫衔雪忍不住往后一缩,又马上吃痛一般闷哼了声。 “你……”褚苑沉下脸,她朝卫衔雪走过去,二话不说就拉过卫衔雪的胳膊开始掀他衣袖,“我才进门就闻到血腥味了,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卫衔雪胳膊才抬到半空,他攥了下自己的衣袖,像是死死抓住想要拦住她的动作,可一概做将军的褚苑轻易就把他胳膊拧开,然后掀着他的衣袖就露出了他的胳膊。 早春的天还有些冷,卫衔雪的胳膊露出来带了一丝凉意,他吸了口气。 褚苑也吸了口气,“你,你到底在干什么?” 卫衔雪原本就瘦弱,那胳膊更是纤细,褚苑的手指握上去,比褚苑做女儿的时候还要细,就他那瘦弱的手腕上边,居然横着一道又一道的伤口,有些还没止上血,把他青绿色的衣服也染红了,让人瞧着触目惊心。 卫衔雪叹了口气,褚苑看见他胳膊的时候就手指一顿,卫衔雪便这时候轻易挣脱了,“让阿姐见笑了。” 这话他说得有些轻飘飘的,带了点惋惜似的,随后他将桌上一个被他扣起来的木篮子翻过来,下面居然放着一个碗,那碗里分明的颜色扎着人的眼——竟然是半碗的鲜血。 卫衔雪把自己的手放下去,抽出了被他藏在桌下的匕首,他眉头紧皱,横过匕首就往自己还没完全止住的伤口上割了下去。 “卫衔雪!”褚苑实在想不出卫衔雪这是在干什么,“你疯了吧?” “啪嗒”轻轻两声,鲜血顺着卫衔雪的手腕流下去,滴在了碗盏里。 “他们……他们不拦着你?”褚苑不可置信地说:“他们拦着我?” “你……”褚苑把他的匕首拿开,从袖子里拿出个帕子就要去给他止血,“你们到底什么事情瞒着我。” “阿姐——”卫衔雪有些无奈地喊了她一声,“我……我的血可以治疫病。” “什,什么?”褚苑忽然一怔,但她马上道:“怎么可能?你们说的疫病找着了治病的方子,是,是用你的血?” 褚苑气不打一处来,“西河的大夫是不是都疯了,谁出的主意?” 褚苑这生起气来的样子居然和江褚寒有些相像,卫衔雪只好朝她解释:“不是西河的大夫,是我自己发现的。” “前些时日我遭西秦的刺客刺杀,不小心受伤染了血,当时并无法子治疗疫病,我只能早做打算,先把事情交代出去,就给阿姐写了书信,不想两日过去我并未染病……因而我……” 卫衔雪当时受伤,伤口愈发疼痛,他写完信踌躇不安,先把给褚苑的那一封交代出去,随后就昏睡过去了,醒来时发觉自己手里抓着个温润的玉石,透过窗子他一仰头,就见到了西河的月光斜射过来,卫衔雪趴在床前,他掀开自己的衣袖,发觉自己身上居然并没有生出红疹。 卫衔雪把那封写给江褚寒的书信压在了案台底下,他还是去了药棚。 身上的伤口虽然狰狞,可上过药之后就如同普通的伤口并未再有什么变化,卫衔雪忽然咬了咬牙,下了个连他自己都害怕的决心——西河的疫病还是未能止住,病故的百姓越来越多,连外头大街上挂起的白幡都越来越显眼了,外头飘起的纸钱弥漫着药味,仿佛将西河淹没进一片死气,城里人心惶惶,卫衔雪站在一具尸首前面,他割开他的伤口引着他的血流到了自己的伤口上。 此前伤口沾染了身染疫病的人的血便会染上病症,卫衔雪虽不精医术,但他此前想过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他自己也身染疫病,可他想自己试试是否能找到医治疫病的办法。 他又把那封写给江褚寒的信放在案前,添了几句话。 但事情的走向他自己也没想到,他还是没有染病,所以他割开自己的手腕,将一杯血倒进了汤药里。 卫衔雪对褚苑道:“我虽不知道缘由,但我的血当做药引,的确是可以治疗疫病。” “可你……”褚苑似乎很久才接受这样的事实,他盯着那滴下去的血,“可你不要命了?你也不看看你脸色有多难看。” “你不能再这样流下去了。”褚苑眼见那碗血快要满了,十分熟练地扼住卫衔雪的手腕,将旁边摆置的药洒在卫衔雪伤口上,又很快用纱布缠起来打了个结,这事军营里做起来常见,褚苑从前为很多人甚至自己上过药。 “阿姐……”卫衔雪脸色几如白纸,他撑起眼安抚地笑了一下。 “你还笑。”若是江褚寒做这种事,褚苑早一巴掌拍过去了,可卫衔雪身子柔弱,受不得她大将军一巴掌,褚苑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黑着脸说:“你这样大伤元气,就算没丢了这条命,你让我怎么跟褚寒交代?” 卫衔雪另一只放在衣袖里的手腕上系着那块江褚寒的玉石,他蹭了蹭手腕,便手腕上生了温,卫衔雪有些垂下眼,默然地盯了会儿自己的伤。 第177章 依稀的血还从那白色的纱布下面渗出来,卫衔雪觉得疼得都要失神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只是很冷静地朝外面喊了一声:“燕秽,将药端出去熬药吧。” 燕秽进来不敢直视大公主,端着血碗就很快出去了。 门边的帘子摆了摆,屋里重归宁静似的。 “阿姐。”卫衔雪沉声道:“我有一事想问你。” 褚苑皱着眉,“你说。” 卫衔雪认真地抬起了眼,“阿姐,可对那皇位有意?” 褚苑脸色一滞,她眉头皱得更深,但她很快接受这话茬似地回道:“你知道,父皇不喜欢我,我没这个机会,何况我是女儿郎。” “女儿郎并非缘由,阿姐比我,比褚霁褚黎功德要高得多。”卫衔雪追着褚苑的视线,“至于父皇,君心难测,他难道喜欢褚黎吗?就算他喜欢,如今褚黎也再翻不了身了,褚霁大逆不道,说句自大的话,如今我手上有把柄,我有本事让他再抬不起头。” 这仿佛还是褚苑第一回看到卫衔雪的锋芒,她靠在桌边直起腰,“我在西陲呆了快二十年了,回京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出来,若说不愿,君臣之外,父女之情不能说不曾妄想过,可皇家的情谊你我都知晓,纸糊的东西一捅就破,事到如今,我自然能猜到父皇为何不喜欢我,当年……” 褚苑的话停在这里,再往下说就大逆不道了。 可卫衔雪接着说了下去:“当年陛下算计长公主得了皇位,这来路不明的富贵他接了,就得将心底的气藏一辈子,他明面上恨不了长公主……可阿姐太像她了。” “……”褚苑偏开眼,“你别说了。” 卫衔雪又默了默声。 “还是那句话,我想问阿姐,对皇位可有心?”卫衔雪只停顿了片刻,他没等褚苑回他,便说道:“阿姐不说,那我便先说了。” 卫衔雪在桌前坐正,他一字一句地轻声说:“我有。” 第127章 :战事 “大逆不……”褚苑嘴里的话又停住了。 “大逆不道之事何几。”卫衔雪脸上的认真连憔悴也掩盖不住,“阿姐这些年只与他论君臣,亲疏远近他只字不提,至于我……我的事想必世子同阿姐提过,我母亲为他抛却族人,此事若我来看,她有不该,可褚章这些年也并非有情有义之辈,若论帝王之情当置于天下苍生,但这些年来,苍生于陛下心里分量几何,恐怕还比不过他心里对旧事的耿耿于怀。” “旧事……”褚苑的手无意识碰了下腰间的刀把,“有些事若无根据,如今提及也不过是自找麻烦。” “根据……”卫衔雪似乎冷笑了声,“还有一事我一直瞒着阿姐。” “世子……”他目光黯了一下,“江褚寒已经离开西河,南下军营去了侯爷身边,这事传信说过,却没有说缘由,我给陛下的折子里是这样写的——” 卫衔雪缓缓呼了口气,“我遵照陛下旨意,给江褚寒下毒,世子吐血生死一线,可符护卫告知,陛下旨意乃是除之后快,我未得口谕不敢领旨,心中满腔猜忌也不过孤身一人,我拦不住符护卫手下的影卫,然而世子自京城而来,身边护卫与影卫争斗,将人救走,符护卫以身相殉,至此两败俱伤。” 卫衔雪话里半真半假,结局却是如此合上的。 “不可能!”褚苑马上伏在桌边探过身,“父皇怎么会想杀褚寒,你,你又怎么会对他下毒?” “还有……”褚苑想过去,愈发斩钉截铁地说:“我虽收到你和胡大人传信说褚寒离去,可他自己也派人过来说了,他只说过让我关照于你,旁的话没有一字提及杀人下毒的事,他若真的被你下毒,要再情深至此,我这个做姐姐的也要为他鸣不平了。” 卫衔雪喉间有些停顿,“他……” 褚苑忽然明白似的,“你也是说的给父皇的折子,其中的实情才是你想告诉我的。” “实情……我下毒虽留了三分,可陛下做弟弟的时候尚且无情,怎么会对一个子侄留手,他想斩草除根不假,为的是留他百年基业并无后患。”卫衔雪重新正起眉目,“阿姐,兄弟相隙早就开了先例了,我今日同你坦白,并非是想让你知道我有多么大逆不道,而是我今日站在这里,不想同阿姐也闹到从前与褚黎的份上。” 褚苑沉默了片刻,“当皇帝有什么好的……曲州的三万兵马尚且难养,治理天下……谈何容易。” 空气里静了片刻。 “阿姐不知道的时候……我其实,去过一趟蕲州。”卫衔雪目光飘了一下,思绪仿佛一道去了远方,“大公主多年身在军中,生死人命想必比我看得透彻,我当年来到大梁,并不知道我什么身份,什么血缘亲疏早在另一个宫廷里冷下心断干净了,我来是为着两国深仇大恨,为着两国的人命——蕲州数万人的生死至今还有人算在我的头上,可我当年不过十二岁,就已经被铁索拴在马上拖过了满是死人的长街,满目焦尸,我那时居然在所有人的逼迫下,就认下了这样的罪。” “这,这根本不是你的错。”褚苑皱起眉。 “是,根本不是我的错。”卫衔雪居然平静地说:“我到如今才知道,当年的蕲州发生了什么,当初余丞秋遣人南下寻找有关儿子的生机,只得到了一种蛊虫,这种事关生死的东西被人盯上,就有了燕国的虎视眈眈,事关国运,燕国要么争抢过来,要么大家都没得机会,蕲州数万人的性命,就因为野心勃勃葬送得干干净净。” 褚苑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说法,她似懂非懂地琢磨片刻,“若是为了利益,上位者自来如此。” “上位者自来如此……我当了这么多年的质子,倘若有一日燕国起兵,阿姐,我还是会成为众矢之的。”卫衔雪叹了口气,“所以这条命身不由己这么多年,难道我不该多为自己着想一下吗?” 卫衔雪抬起自己的胳膊,他抚摸着伤口道:“若是让旁人知道,染了疫病治不好,只能将尸身烧干净才能绝掉后患,你猜如今的西河要死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是因为疫病而死。” “……”褚苑也并非什么闺中女儿,若真要等到疫病蔓延,京中得知了消息,那就是一城是小,一国为大了…… “所以我想试一试……”卫衔雪见褚苑沉眉思忖,他轻声喊了句“阿姐”,“成败到底在谁手里,我也想试试。” 外头似乎是汤药熬好,一众病患闻声而动,显得整间药棚还要嘈杂几分,动静跟着风涌进屋子,门口的帘摆摇了摇。 褚苑一巴掌拍在桌上的匕首上,“你随我回去休息。” * 卫衔雪乖乖跟褚苑回了府衙。 关于这医治疫病的事卫衔雪心中有两个猜测——一是那蛊虫记在祈族的书里,他这半身的血脉或许有些根据可言,再者卫衔雪重生之事太过蹊跷,他至今没想明白缘由,其中事关生死,或许还真有什么关系。 但卫衔雪没力气想了,他才回府,几乎就晕了过去,他流血太多,大夫焦急地在他床前灌了好久汤药,才敢将悬着的心放下分毫。 此番卫衔雪找出治疗疫病法子的事情早经由旁人的嘴说了出去,西河的百姓才知道,前来出巡的奉使大人为了疫病以身试毒几乎偿命——卫衔雪身份在前,偏见已经立在前头了,但这事如同忽然松动破开的冰层,万里冰封一朝冻土破开,春风里化成了万顷没有涟漪的碧水。 这日夜里一个消息不胫而走,夜深时分,府衙院里忽然火光大作,凉月满盈之下,一只通体蓝色的巨鸟凌空而起,在府衙上空盘旋片刻,重新一头冲进了府衙中的卧房。 这些时日西河城中一片死气,夜里满城寂寂无人出门,不过几人将这消息一传,便能渲染出轩然大波。 西河远离京城,但人多了总有人听过传闻,话说京城里当年质子入京,亲自呈请陛下为祭奠战事死去的将士建了一座祭灵台,然而一日祭灵台凭空升起大火,将高台燃尽之时,一只神鸟从火中升起,如同涅槃,凌空重生。 世人敬重神灵,遇上生死,更有奉为圭臬的敬重往卫衔雪身上安了过去,从前质子的身份终于远去,西河人人开始信奉上了神鸟重生入世的传说。 再过几日,西河疫病终于有所平息,城门紧闭多时,由胡大人做主,终于打算重开城门了。 这日会有百姓在城门放绸,巨大的红布铺上城门,要再重新升一道大梁的旗子,胡舟原是想请卫衔雪亲自来的,可卫衔雪元气没有恢复,不能吹风,他躺在宅院,翻看着许家如今的账本。 “不好了殿下!”燕秽跟着大公主去了城门,他忽然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几声房门敲得又急又快,“南边来信了。” 卫衔雪被敲门声震得有些脑子疼,听到“南边”才忽然醒神,他从榻边的靠椅上微微起身,“怎么?” “是……” “是燕国。”燕秽听到声音很快进了门,他言简意赅地说下去:“燕国出兵了。” 第178章 “什么时候的事?”卫衔雪手指捏住账本攥出印子,前世燕国起兵比如今还要晚几年,现如今这个时候虽有迹可循,但出了意外总归让人惴惴不安,何况……江褚寒尚在前线。 人总是矛盾的,盼着人建功立业,又担心安危,卫衔雪一瞬间好像自己将好的坏的打算全都算过一遍,也没好好安放好心里江褚寒的安危去留。 燕秽将手里的密信递出去,“就是前几日,燕国理由冠冕堂皇,说是为了殿下的安危,要为您打抱不平。” “我的安危?”卫衔雪一边接信,他不禁冷笑了声:“他们为我打抱不平是假,想要起兵倒是真心实意,可这时机太巧了,之前担心的事怕还是发生了。” 卫衔雪受伤的事关在西河,此事只有派出刺客的西秦有头绪,他们这是不论卫衔雪受伤与否,生死真假,就已经将消息传给了燕国,两面一道发难,要的只是卫衔雪这一个借口。 卫衔雪一目十行地将信看完,他很快道:“去将公主、胡大人还有许三公子请过来,我有事情要和他们商议。” 燕秽领命去办,还未出门就已经见到了走到门口的大公主褚苑。 褚苑已经披了铠甲,她眉目很是英气,皱起来不像发愁,倒是有些做将军的不怒自威,她在门口敲了一下,听到应声马上进了门,她在门口便道:“我过来辞行。” 可等她看清卫衔雪的动作,褚苑一怔,“你……你在干什么?” 卫衔雪近来身子弱,他自己披了件厚厚的斗篷系上,随后将一把挂在墙上的剑取了下来,卫衔雪拔着剑同自己的眉眼对了一下,“我同阿姐一道去曲州。” “你不许去。”褚苑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且不说你病没好不宜奔波,如今西河离不开你,你若去了谁来主持大局,还有,你怎么知道西秦又有动作了?” “西秦真的一道出兵了?”卫衔雪把剑入鞘,他沉目道:“我前些时日遭人刺杀正是西秦的手笔,他们拿我当借口引燕国出兵,如今是一道商量好了互通合作,也没管我是不是真的生死关头,不过想让大梁左支右绌,打不赢这场左右夹击的仗。” “你知道这些还要跟着去?你若真的出事,才让他们真有了借口。”褚苑想过去夺过他的剑,“你在西河等着,事已至此,我看不久京城里有了消息,父皇……” 褚苑肯定道:“父皇定会召你回宫。” “我不能此时回宫。”卫衔雪执拗地退了一步,“我,我昨日放走了许云熠。” “你说什么?”褚苑眉头一皱,“你放他走?那你拿什么去告发褚霁,万一他重新回了许家,你之前做的不都白费了吗?” “许家和西河的棋褚霁算是废了,舒王殿下不可能想让我回京,我若回去必定要和他清算,但我若没有回去,褚霁就还有别的选择。”卫衔雪紧紧握着剑放在身前,“褚霁会在我回京之前动手,让京城乱起来……” 后面的话卫衔雪等褚苑几乎心知肚明了,才一字一句说了下去:“京城一乱,镇宁侯的大军才有入京清君侧的机会。” “你……”褚苑欲言又止。 “但如今事情有变。”卫衔雪挪开眼,“燕国和西秦开战,此事就不能摆在前头了,我去曲州是因为我有一事担忧。” “阿姐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蛊虫?这东西当初被蕲州的将领封进天巧匣送出来,几经辗转被褚霁拿来抵了人命官司,那日许云熠就是想用这蛊虫制出的生人将我们杀了,只是没能得逞,但不止那次,包括我那日受伤,西河这些时日的疫病,都是因为这蛊虫繁衍作祟。”卫衔雪忧虑道:“这东西如今恐怕落在西秦手上了。” 卫衔雪审问许云熠的时候用了手段撬开他的嘴,才知道褚霁从前做过与虎谋皮的蠢事,后来搜寻蛊虫的时候卫衔雪扑了空,原先还猜想是褚霁事先撤走,如今看来怕是中了西秦的计。 褚苑在其中摇摆了片刻,“可你的安危……” “阿姐。”卫衔雪仿佛将一切都安排好了,“西河我会把事情交给胡大人和许家三公子,我们知道燕国出兵,想必西秦的动作也快了,何况西河的疫病只有我知晓如何诊治。” 这话褚苑无法反驳,她咬咬牙,“那你……” 卫衔雪松口气似地道:“多谢阿姐。” …… 一个时辰之后,褚苑带着人马从西河赶往曲州。 而正是当日,曲州外驻扎二十里的西秦兵马忽然转向,重新奔着曲州去了。 九千兵马几乎未停,一日之内火速行军,紧赶着当日黄昏到达了曲州城外。 当日褚苑临行,将曲州的兵马留下,城中军师方之亓一直戒严,严守城门时早摸清了西秦大军的动向,等敌军到了城门,城上的火炮弓弩已经架好了多时。 可方之亓没有想到,西秦的大军分明已经赶路疲惫不堪,这日黄昏,日头落下在西边的天上烧出一片霞光,他们还是马不停蹄地派了一半的人马攻打城门。 连天的炮火许久没有在大梁响起了,西秦自当年战败,再也没有主动挑衅,这些年像蛰伏已久、韬光养晦,如今终于露出了獠牙。 这一仗打到了夜深,疲惫不堪的西秦军根本不是曲州平西军的对手,火红的夕阳收起最后一抹颜色,城外的鲜血流了满地,几乎横尸遍野。 西秦余下的一半人马好像连尸首也来不及收捡,狼狈地落荒而逃。 大梁兵马折损不多,夜里不便追敌,主将未归,待清点人马,就已鸣笛收兵。 这一仗快得让人始料未及,但夜晚还是如期而至——夜里明月清辉万里,月光笼罩之下,清冷的夜光包裹了城外的寒尸,冷得如同沾染了冷刀的锋芒。 第128章 :写信 夜里打了霜似的,寒鸦隔着夜色鸣叫几声,飞到尸首边啄过两下,忽然却被什么动静惊动了,“扑腾”一声就往枝头飞了过去。 一只血手突然握住了身边的断刀。 曲州城门戒严。 城墙上点了火把,夜风里晃悠着映出守城护卫的影子,一排排站着如同桩哨,正聚精会神盯着远处的动静,呼啸的风里夹着铠甲的擦响声,一队人正登上城墙换班。 收兵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城中将士没赶上晚饭的时辰,这会儿还在轮换,紧绷的弦见到有人过来才松了些,战时没心情开什么玩笑,几人只是眼神里交流了两眼,一行人整齐地要退下去了。 可忽然沉沉响了一声,像是什么尖锐的东西没入血肉,紧接着队中一个将士喉中闷闷一哼,“哐”地一声就往前倒在了地上。 夜里的火光一照,喷溅的鲜血里冷光闪了一下,居然有一把断刀插进他的后背。 “唰唰”的刀声立马响了起来,城门上的将士戒备地望着那人倒下的方向,后面窸窣的动静这才愈发大起来——一张满是鲜血的脸如同凭空从城墙下面浮了起来。 一直戒备的将士此前没注意到什么动静,看到那张满是死气的脸一时如同见了恶鬼,几人犹豫着吞了口水,随后才看到那张脸支起来,探着身子登上了城墙。 西秦将士的穿着打扮让人立刻摒弃了鬼神,一个将士马上警醒起来:“不好,是敌军!” 这声一落,几个将士抬刀就冲那西秦将士砍了过去,一边着急地喊过:“快去通知方大人!” 那西秦的将士有些手脚并用地登上城墙,也没往后看,手里的刀被他早先扔出去,这会儿只是像发了疯,对着穿了梁国盔甲的人就冲了过去。 砍刀很快落在他身上,可刺刀在他身上几乎捅穿,那人的动作也没停下,他撕扯着其中一个将士的手臂,那力气大得像用尽了力气,“撕拉”一声就把铠甲硬生生掰开来。 “这这这……这不是人啊!”梁国的将士捅了几刀也没见人倒下,惊恐地看到那人竟然夺过刀砍了过来,“这是什么怪物……” “还有!那城墙外还有人!”这一声呼喊下,才有人注意到一根铁钩挂在壁沿,跟着又有一个又一个满身是血的西秦将士爬了上来。 那些人并不吭声,像是专注着爬上城楼,等上来了见着梁国的将士就砍就杀,可这些人浑身冰凉,已经结痂的伤口透着满身的寒气与腥味,如同真像地狱里起来的恶鬼。 这才有人对着城外黑漆漆的沙地里望了过去,夜里月光生寒,透过云层照进尸骨,那原本横陈在地上的尸体居然消失了大半。 还真是鬼…… 城楼上马上响起厮杀的声音,刀声撞到一块,杂着曲州将士的惨叫,军中生死见惯,不怕敌军却有些害怕鬼神,见人冲过来如同猛狼恶鬼,城墙上御敌的几个将士一时生怵败阵。 然而呼啸的夜风里忽然响过一声羽箭出鞘的声音,一根羽箭自城楼顶上射出,“嗖”的一声直直朝下落去,那一箭直冲一个攀爬城墙的西秦将士的脖颈,几乎以一箭之力贯穿了那人的后脖,连带着那人往下坠去,哐哐往下砸下了一众人。 第179章 曲州的将士终于仰头看过去,“是主帅回来了!” 褚苑站在城楼顶上,夜风把她高高扎起的头发吹起来,月色下如同天降的神兵,她又很快搭起了一根羽箭,拉起的大弓几乎成了满月,她对准另一方向,又是一箭正中喉间。 大公主作为统帅,如同军中柱石,这一箭定海神针似地射在城墙上,受到惊吓的将士们倏然回过神。 褚苑站在最高处,她往远处一望,越发明亮的火光像与城楼呼应,一队亮起的人马如同一条长龙,正朝着曲州的方向重新赶过来。 这一仗从今夜才刚刚开始。 褚苑手里的箭射完了,她往回探了一眼,“阿雪把酒瓶递给我。” 卫衔雪爬着梯子登上城楼,他随褚苑才从东边的城门进城,只听了西秦这不合常理出兵的消息,马上就往城门赶过来了。 他提了几个酒瓶子,身后挂了几只羽箭,卫衔雪将酒瓶放下,提起一瓶递给了褚苑,“阿姐小心。” 褚苑拿过酒瓶,在高处往下一望,她寻隙看了会儿,很快就将手里的酒瓶投掷出去,那瓶子对着个西秦人的脑袋砸得稀碎,几乎把人都震退了几步,接着一根点燃的羽箭递到了褚苑的手里。 卫衔雪把瓶子递出去之后立刻麻利地打开了一个酒瓶,他将背后的羽箭取下来,那箭尖下面缠了层布条,卫衔雪将箭尖往酒水里一泡,很快用火折子将那羽箭点燃了。 燃起的羽箭穿过焦灼的空气,朝着方才被酒瓶砸到的西秦人刺了过去,箭尖刺破了血肉,燃起的火焰才触到那人满身流下的酒水,立刻腾起了一场大火,燎起的烈焰任什么血肉都要退避三分。 跟着褚苑赶来的将士拿起长枪一杵,跟着把那烧起来的人腾空刺向了城下。 褚苑朝城楼喊了一句:“拿火把把人逼下去!” 城上的将士得令,效仿着举起火把,那些怪物像是认不出火,还是一个劲地往人身上扑过去,可皮肤沾上火的时候像是知道疼了,城上的将士们两人一道,一人拿着火把驱赶,一人用长枪戳人,像是挑动着地里的牲畜,跟往河里倾倒鱼似的,尸体着火扑腾着往城下掉了下去。 褚苑把手里的箭射完了,城里大军几乎集结,她带着卫衔雪从顶楼下来,很快吩咐下去,“先把伤患带下去安置,西秦的大军马上过来,全军戒备。” “阿雪,伤患暂且就交由你了,城中有军医,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他们说。”褚苑把卫衔雪推给自己手下小将,自己接过了长枪。 “阿姐放心。”卫衔雪追着安置伤患的方向一道要走。 褚苑立起长枪,这些年西边除了匪患与毛贼,平西军还没怎么打过硬仗,她敛眉往众将士的方向走了一步,但电光火石之间她想到什么,褚苑脚步又停下来,她忽然转身喊了一句“老四——” 远去的卫衔雪居然应声回头。 褚苑从前没这么喊过卫衔雪,她喊“阿雪”是跟着江褚寒喊的,可这些时日卫衔雪的野心她看见了,卫衔雪身上世人少见的良心她也瞧见了,大公主当着众将士的面抬高了声:“当年燕国战败,送了质子来我大梁,我等皆以为卫衔雪是燕国皇子,如今燕国勾连西秦,拿他的安危作为借口出兵,可卫衔雪实为本公主的亲弟弟,是我大梁的皇子,他今日在此,是要同我等患难与共。” “阿姐……”卫衔雪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众将士也忽然怔住了,“这……” 敌国的质子忽然成了皇子,论谁都要怀疑三分。 可褚苑不再多言,她提起长枪,抓起火把将曲州城门上的狼烟点起,对着城门的方向扫过红缨,“迎敌。” 城门口火光冲天。 卫衔雪很快赶往了城中,军中一言九鼎,褚苑这话说出来立刻在城里传遍了,众人见着卫衔雪居然就已改口叫了“四殿下”。 这些年曲州知州虚设,大多时候都是大公主说了算,如今公主去了前线,驸马方之亓随行前往,城里还留着他们的女儿方锦。 这一仗不能在曲州城门口打,大军迎战要往城外的方向逼退西秦的军队,主帅领兵离城,城里的事基本交由了卫衔雪处置。 卫衔雪坐下来,重新写了奏报入宫。 宫里是同时接到了燕国与西秦一道出兵的消息。 朝廷里像是倏然被愁云遮盖住了,早春的倒春寒差点让永宴帝褚章病倒,又忽逢战事,陛下看了折子奏报,在南境递过来的折子里,居然写着镇宁世子江褚寒领兵于徽州首胜的消息,原是喜讯,可陛下胸腔似乎忽然卡过一口气,居然在一场春雨里突然病倒。 南境前线几乎只有送入的旨意,再没有递出来过什么奏折。 徽州一线战事吃紧,江褚寒首战赢了,但往后领兵的将领就换了人,江世子像杆扬起的大旗晃了一下,让人看一眼定了心,就往后退了下去。 营帐里方才商议完了下一步的打算,徽州五县如今守了半个多月也僵持不下,江辞眉头上挂着愁容,他等旁的将领退下,才留下了江褚寒,“你刚才怎么不说话?” “各位将军说得都对,我有什么好插话的。”江褚寒盯着江辞案边堆满的书信卷宗,“父亲过几日去湖城的时候小心些,莫要中了他们的计。” “你说这话……”江辞跟着一道往桌上看了看,他想了想这些时日江褚寒的举止,“你小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这战事开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首次出征的时候是江褚寒自己拿下的主意,他能得胜归来连江侯爷都诧异他的未卜先知,他像知道燕国何时进攻,竟然一早埋伏下来,打了燕国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仗打得好,全军的志气顿时就扬起来了。 江褚寒不好说什么重生,燕国这回出兵虽然早了,打过来的动作却还是差不多有迹可循,江褚寒循着机会,让燕国夺回徽州的谋算落了个空。 “我能知道什么……”江褚寒还是垂眼盯着桌上,他终于问道:“西边没有消息送过来吗?” 江辞早猜到这孩子想问什么,却还故意卖了个关子,“西边,你是说褚苑那边?西秦蛰伏多年,这回是铁了心要扳回一程,那边的仗也不好打啊……” 江褚寒“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说:“燕国和西秦这是商量好了,打的就是让我们难以招架的主意,我说……” 江世子踌躇两句,“阿姐怎么样了?” “你小子最近怎么回事?”江辞还是忍不住说:“前几日让你写信你推辞,做了什么亏心事连给他捎句话的胆子都没了。” 江褚寒默不作声,他已经几乎一个月没见到卫衔雪了…… 江世子原本没这么扭捏,这回好像是被一段记忆给害惨了,即便远在他乡,也会因为只言片语生起些近乡情怯的退意来,他想把事情说明白,可江褚寒的笔杆子像是千钧重,他没法把事情写明白,他又不能在此刻回去找他,只好在心里堆一会儿,等到忍不了的时候就找个人的麻烦发泄出去。 “我他妈想死他了。”江褚寒就这么小声骂了一句。 江老父亲轻轻“嘶”了一声,好像终于看着点江褚寒从前的血性模样,他从怀里找出一封书信来,“方才送来的。” 江褚寒目光亮了一下,但他又在父亲面前收敛地藏了一会儿,随后挎着半张脸,把那封信接了过去。 信封上写了个“江褚寒”——卫衔雪的字很好认,从前他给江褚寒抄书的时候一开始也写得这么好看,是江世子自己一个字一个字纠正过怎么写丑的。 江褚寒盯着个信封就看了好一会儿,一瞬间里江褚寒柔软地想过了什么抱歉和不舍得,可就算卫衔雪没有说什么,他不计较,江褚寒自己也没法和过往的那些仇怨和解,至少,他至少让燕国退兵,这一仗他要亲自把过往的那些场子都找回来。 然后他才有这个回去见卫衔雪收场的底气。 江褚寒把信封打开,这信笺里头居然只夹了一张纸,江世子朝里头看了眼,忽然注意到江辞看他的目光,他当着父亲的面转过了身,然后才把那张纸拿出来看。 “……”看清上面的字,江褚寒的脸一下就垮了。 那一张纸上居然只单单写了四个字——“给我写信。” 末尾的地方还附了个愁眉苦脸的表情,卫衔雪很少画图,不善画艺,那表情却画得少见生动,江褚寒一眼就看出卫衔雪是生气了。 生气了…… 江世子愁眉苦脸地盯着信。 “写什么呢?”江侯爷问了问,往前探了一步。 这种信江褚寒必不可能给人见着,他赶忙将信一折,“没,没什么……” 但他把信一折,才忽然发现,那张纸折起来的背后还有一行小字,前头是用江褚寒的字迹写着一句:“阿雪~对不起。” 江褚寒看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那后面跟着的字才是卫衔雪自己的笔迹,他只写了个“哼”。 第180章 “……”江褚寒心底霎时就无声奔涌起来,好像两句话能把他这些时日下的决心忽然淹没,等到洪流褪尽,满地泥沙淤积,全是横陈着他灼灼发烫的真心。 江褚寒这发怔的样子落在江侯爷眼里,他走过去搭了下他的肩,“怎么看呆了……” 这一页的字迹也不能给老父亲见着了,江褚寒只好又翻过来一藏,谁知这边还有行字等着他,江褚寒这下读出来了:“他说他没事,让我别担心。” 那一页的小字倒是规矩的六个字,“我没事,别担心。” 满地的泥沙滚动,又乱七八糟地在他心头晃悠不止。 “爹。”江褚寒把那张纸好生折起来,他像下定决心,“我要去见他。” 江侯爷上下打量了下江世子这认真的样子,却是扭着他的肩膀捏了一下,“你去什么去,你惹的乱子,打仗打成这样了,宫里没人送粮草,这事得你来解决。” “我这不是,不是借到许多了吗?”江褚寒被捏得肩膀疼了,他躲了一下,“想着侯爷脸面大,怎的这周围的州府大人都是这么一副嘴脸。” 江褚寒从前线退下来,侯爷也没让他歇着,从那一日开始,靠近南境的州府全让他跑了个遍,筹措粮草的事就落在他江褚寒的头上了。 那些个州府大人跟母鸡似的一毛不拔,都指着京城里的旨意才肯动,军中人人都不爱干这个不受待见的差事。 不过这活儿虽然令人头疼,可军中没人比江褚寒更合适这个差事了,江褚寒当混子的时候脾气大得很,那些个知州手底下的人论官大压不过他,论流氓也耍不过他,如今连架也是打不过的…… 江褚寒有时候还能出口气缓解一下心事。 “侯爷放心——我说话算话,早先说好的数我绝对让这些大人吐出来。”江褚寒撤开步子,有些说干就干的意思,“今日阎王点卯,我看哪位大人敢跟我犟。” 第129章 :要挟 春色染尽江南,一场春雨洒得遍地桃红柳绿,可惜战乱卷过流离失所的世道,乡野的山花也能躲不过战火的侵扰。 江褚寒从南方最后一个州县赶回军营,算是凑足了近日行军要用的军粮,回营的时候鸦青跟着数了数,“这次回来,下回世子有什么打算?” “这南边几个老狐狸被我得罪了全,之后还真不好去问粮草了,但这些数,也够我们撑一阵子。”江褚寒记了个大概的数,他思忖着道:“宫里那位还没从病里清醒吗?这都什么时候了,早先碍着私仇计较计较得了,全天下都看着,他还能短着前线的粮草吗?” “粮草世子暂且还能筹措……”鸦青思虑地说:“军械可怎么办?再往下打……” “战事当前,他还没这么糊涂,想来也就这几日要有新的诏令送过来,如若宫里还没有什么动向……”江褚寒面无表情地说:“那就是该说点什么胡话逼一逼咱们陛下了。” 鸦青没敢往下接,江褚寒进了军营,让手下的人先去安置了粮草,他去给江侯爷复命。 近来的仗打得焦灼,燕国的兵力这些年势弱,只是因为朝中势力分散,几派氏族谁也不愿联合起来,这一回听闻是太子殿下亲自劝说,才寻衅挑起了这一回的战乱。 若是只用应付燕国,大梁还能抽调兵力出来应对,如今是左右夹击了……江褚寒这些时日总觉得眼皮跳个不停,燕国如今打成这样,像是根本没把底牌交出来,至于西秦…… “告诉侯爷我回来了。”江褚寒站在镇宁侯的营帐前,让那守门的将士去通禀一声,不想那将士行了礼,直接掀开了营帐。 那将士道:“侯爷等候世子多时了。” 江褚寒下意识皱了皱眉,“是……” 是发生了什么?江褚寒直接进了门。 视线瞥到营帐里面,江褚寒忽然脚步顿了顿,这里头除了镇宁侯江辞,居然还有旁人。 一个手持拂尘的太监坐在营帐里正饮着茶,看到江褚寒进来,那太监立刻就站起来了,似乎是熟络地朝他行了礼:“恭候世子多时了。” 宫里的太监那么多,江褚寒不一定都认得全,但这人他还真认得,当初洪信手底下有好些心肝,启礼之外,最疼的就是这个了。 “这不是启福公公?”江褚寒自然地迈开步子,“公公年前不是擢升了御前要紧的位子,怎的有空来这是非之地。” “自然来送粮草和军械的。”启福弓腰站着,“战时各方都紧要得很,宫里拿主意久了些,何况陛下前些时日有些身子不好,到今日才来的确是苦了诸位了,世子还……路途劳顿。” 这些废话江褚寒都不爱听,他脑子也就进了“粮草军械”四个字,前世的时候余丞秋还站在朝中和侯府作对,江褚寒才亲自去运送粮草,这回用不着他来送,他早做了粮草延误的准备,御敌在前,无论宫里怎么不情愿,送来东西也不过早晚。 江褚寒没同他寒暄,而是两步上前去拜了镇宁侯,“父亲。” 江辞示意他过去,“福公公过来带了宫里的旨意,褚寒从前名不正言不顺,如今也是个小将军了。” “将军?”江褚寒敛了敛眉,他目光扫到桌上摆置的圣旨,没露出什么异样的神情,“这圣旨我都没有听到,怎的就颁下来了,陛下可是不想让旁人知道?” 启福脸色一慌,“世子误会了,旨意乃是奴才入军营的时候宣的,世子这几日离营,才让侯爷代为……” 福公公一概知晓江世子的性情,怕他发作,眼神求助地望向侯爷,江辞咳了一声,缓着声道:“陛下知道你在前线立了功,这才要赏你,说的前尘旧事有些误会,现如今还有差事要交代你做。” “咱们陛下啊……”江世子意味深长似地沉吟了片刻,“陛下想让我做什么?” 启福提着拂尘道:“世子也知道如今的战况,燕国与西秦一道起兵,大梁突遭变故,陛下心里也是忧虑甚重,南边有镇宁侯坐镇,如今与燕国还算是败少赢多,近来西秦却是……” “西秦怎么了?”江褚寒追问得太及时,他自己沉了下气,“曲州有长公主御守多年,又有……你到底什么意思。” 江世子不动声色地藏了下担忧,但他前几日才知道卫衔雪跟着去了曲州,前线有多危险他自己知道,近几日总是心神不宁。 “曲州败了。”江辞脸色沉了沉,“这消息昨日才传来,想来已经是前几日的事,大公主受伤,已经带人退到了西河。” “那……”江褚寒压下风起云涌的心绪,咬着牙问:“那卫衔雪呢?” “卫公子,哎,奴才过来正是为了他的事。”启福这才敢开口说:“曲州遭难之前,陛下就已经发了几道上谕要召公子回京,可公子次次都驳了旨意,如今……如今奴才也不知道西边的情况。” 启福揣着他干爹的拂尘,凑过去忧虑道:“此次西秦来势汹汹,前几年似是在山里开出了新的矿石,造出的炮车比从前要厉害了许多,奴才还听了一嘴说是他们养了什么怪物……” 江褚寒把人打断,“那陛下到底是有什么吩咐?” “陛下……”启福道:“陛下才从病重好些,就已经派了人去前线支援,北边的人马启程已经是两日前的事了,还想问问侯爷这边……” “我去。”江褚寒晃了眼圣旨,马上道:“福公公等我回来,又带了陛下封我的旨意,想必意思就是让我带兵前去支援了。” 启福松了口气,“世子能去自然是好……” “慢着。”江辞点醒似地道:“褚寒领兵的经验不足,陛下怎的放心让他前去?” “这不是前线兵力不足,除了侯爷坐镇军中,其他几位将军如今都在御敌,抽调人手出来恐有不足。”启福这话笑着说的,可观营帐里的气氛,跟着叹了口气,“其实……是陛下想要带卫公子回京——奴才跟在陛下身边,倒是也知道了些…不当说的,如今燕国开战拿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但公子身份如何,世子应当……” 启福察言观色咳了一声,“待四殿下回京,陛下就准备将他的身份昭告天下了。” 燕国此次开战为着师出有名,拿的是卫衔雪的借口,可卫衔雪身份一旦昭告天下,这由头不复存在,全天下的眼睛看着,燕国在道义前还得再输上一把,何况撕破脸的时候,揭开身份也用不着顾念什么燕国陛下的脸面了。 不过陛下这到底是真心想认下卫衔雪,还只是想在天下人面前搏点颜面呢? 褚章这一门儿子生得不好,没有一个可以省心的,三儿子大逆不道,二儿子党同伐异,四儿子也能不遵旨意放虎归山,这几个里面挑挑,倒还真只有一个卫衔雪能让他用旧情匀一匀,何况如今燕国的借口在前,卫衔雪还不能死在大梁。 可陛下怎么觉得江褚寒还会愿意帮着带回卫衔雪呢? 他可是叫着卫衔雪下毒,这种事情放在常人身上都已经深仇大恨了,怎的他还想赌一把情深不寿,江褚寒还能继续对着仇人心心不念吗? 第181章 ——他妈的这老皇帝还真能赌赢。 江褚寒知道曲州出事的时候心底里的蚂蚁都快烫焦了,可外人面前的冷静他还得装出三分,让他看起来只是有些许着急。 江世子故作冷静地问:“什么时候启程?” 江辞几乎是瞪了他一眼,这小子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江褚寒喉间哑了哑声。 “罢了。”江辞许久,终于还是长抒了口气,“既是宫里的旨意,前去支援平西军的事,赤羽营义不容辞。” 这一日未至黄昏,援西军就已启程。 这一回离开赤羽营,江褚寒罗里吧嗦地将自己藏着的见解一股脑地同父亲说了,他也不管什么露出端倪,父亲的生死性命、全军得胜还朝要紧要得多。 老父亲想不出别的缘由,只当儿子长了本事,偷偷对着天上的星星告诉长公主孩子长大了。 * 江褚寒十日之后带兵赶到了西河。 西河连遭重创,两个月就与从前判若两城,大军都留在城外,几乎与平西军回合,江褚寒要去见大公主,带着人很快入了城。 连日赶路疲惫,江褚寒没顾得上满街荒凉,马上去见了褚苑和胡舟。 褚苑带人突围的时候被西秦的火炮伤了,一根炸断的断刀从她肩膀后面横叉过去,几乎把人捅穿,江褚寒过来的时候正有大夫替她换药,那么大块冷铁捅了窟窿,大公主包扎的时候声也没吭一声。 褚苑满脸忧虑。 “阿姐——”江褚寒着急忙慌地赶过来,看到她的伤喉间顿了一下,“你……” “褚寒?你们来了?我……”褚苑的神情里好像一瞬闪过千头万绪,连援军赶到的喜悦都淹没了,她马上抓着点什么一咬牙,“对不起。” “……”江褚寒没在军营落脚,他是直奔了西河城门,他想来阿姐受伤身在西河,若是照看她的伤势,没有人比……更合适了,可他过来一句话没问,阿姐身边的大夫他不认识,她说的话更是…… 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阿……”江褚寒咬了下自己的舌头。 “阿雪还留在曲州。”褚苑把包了一半的纱布接过去,她让那大夫退下了,自己很快打了个结,她又沉声说了一句:“阿雪还留在曲州。” “什么?” 这话仿佛晴天霹雳,眨眼就劈到了江褚寒头上,他看褚苑那一脸的抱歉与忧虑,两句话抛到面前,江褚寒都没听明白似的。 曲州……曲州如今不是被西秦给占了,那这个留下是什么意思? 江褚寒好像一瞬间没说出话来,脑子里已经把最坏的可能都过了一遍了,“他,他为什么还在曲州……他……” “褚寒,你别瞎想。”褚苑看江褚寒僵硬的表情怕他想错,“他,还活着。” “是他说,他要……”褚苑叹了口气,她极少这般三缄其口,这会儿连自己都觉得听不下去,褚苑把自己伤口绳结又按了一下,脑子清醒地说了下去:“前几日还是战况焦灼,西秦像吃了火药,手底下的人都疯了一样,我让人递了战况入京,不想才过了五日,我就受了伤,那时昏迷,军中的主意都是之亓拿的,我是醒来才知道曲州没守住,我被带到了西河。” “阿雪……阿雪他自己去了曲州。” 江褚寒听到一半就眼底生寒,“我现在就带人去要人。” “你先,你先冷静一点。”褚苑见江褚寒要走,伸着胳膊拦过时动了伤口,她“嘶”了声,还想继续说的时候被江褚寒回头按着坐回去。 江褚寒道:“阿姐尽管养伤,我这就带兵去曲州。” “你先听我说完。”褚苑脸色苍白地说:“阿雪留了信,他当日分明已经跟着我们到了西河了,可敌军追过来,阿雪自己选的回去,他说……” “他说什么?” “当日那个情况,主帅受伤,如若西秦的兵马追过来,我军的胜算不大,所以……他要去拦住西秦的兵马。”褚苑现在想来懊恼,“他一个人……” 他一个人……? “他这个人就是不顾自己……”江褚寒抓着桌角差点抠出印子,卫衔雪历来就爱做些以身做局的事,他一个人若真能拦住千军万马,他随时都能光着手就冲过去,可群狼环伺,他就不能多为自己考虑一下吗? 江褚寒生气地想:“当时宫里的人怎么没把他绑回去?” 他就不能不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吗?江褚寒咬着后槽牙问:“他去多久了?” “第四天了。”褚苑沉声呼了口气,“我三日未醒,醒来的时候得到他的信,他说他最多能拦住西秦的兵马五日,五日之后若是没有援兵,就……就只能做好我军死守的准备了。” 江褚寒心里颤了一下,“那,那我们赶到……” “那就只能让你们兵临城下,前去救他出来了。”褚苑沉声喊了句“褚寒”,“你,你怕不怕,他们若是拿阿雪要挟,你什么打算?” “我……”江褚寒忽然眸光一躲,霎时间记忆往脑海里奔涌,像把江褚寒的力气抽去了大半。 “怎么会,你……你把信给我看看。”江褚寒把手从捏出印子的桌上拿开,他略微有些颤抖地从桌上翻找起来,“是他自己说的,他们会拿他要挟我?” 说到“要挟”二字,江褚寒感觉自己喉间的血腥味都要涌起来了,这奔涌的心绪简直能把他淹没,让他胡思乱想到恨海情天的地步。 “我,我跟卫衔雪深仇大恨,他前些日子给我下毒,从前他入京的时候我不知欺辱他多少,我怎么可能……”江褚寒一拳捶在桌上,“西秦凭什么觉得我会受他这个要挟。” 褚苑默不作声。 * 曲州。 曲州城楼建了快一百年了,风霜的痕迹没给古城多少磋磨,战火却将墙角的砖块轰掉了大半,如今悬空欲坠,透着衰败似的。 城墙上风大,飘摇的旗子换了西秦的战旗,旗帜招展声里混着棋子敲上棋盘的声音。 “承让。”卫衔雪落下最后一枚棋子,他垂着眼道:“我又赢了。” 西秦的拓尔将军盯着桌子看了许久,终于哈哈笑了两声,“你好有本事,赢了我四个日子。” 他把手摩挲过手边的砍刀,“是因为你知道一旦输了,我就会杀了你。” “将军棋艺高超,我不过是运气好。”卫衔雪抬起眸,和气地笑了一下,“不过是将军宅心仁厚,肯听我一言罢了。” “我不宅心仁厚,我杀了很多梁国人,我还把你锁起来了。”拓尔往卫衔雪腿上系的锁链看了一眼,“我只是好奇,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卫衔雪坐在城墙上,腿上却挂了一条锁链将他的双脚套住了,延伸的长度让他不过在城墙上可以动作,可他不在意似地,只是挑拣着桌上的棋子,“将军不信我的身份,也不信我的本事,留我在此这几日难道不是自找麻烦吗?” “你说话的本事跟你的棋艺一样,你很聪明,知道投其所好。”拓尔等身边的人替他把棋子放回,将盖子阖上了,像是不再下的意思,他盯着卫衔雪的眉眼:“你的胆识不错,长得也很漂亮——放在我们西秦,会被外出打仗的勇士带回家藏起来。” 卫衔雪脸色尴尬地藏了藏笑,“将军学大梁的棋,就莫要学巧取强夺的本事了,西秦的姑娘能歌善舞,哪里是我可以比较的。” “你谦虚了。”拓尔生得硬朗,整个人高大得像是猛兽,他目光定定,“所以你说梁国的将军会对你神魂颠倒,我相信你的说法。” 卫衔雪很轻的笑了一下,他把目光迎上去,“那我若是输了一子,将军还会把我杀了吗?” 拓尔觉得他的目光很危险,“会,但我会等到明天,我会让你真的死在他的面前。” “明天……”卫衔雪这就猜出什么,“看来梁国的援兵到了,你知道和我说的一样。” “可是将军都不考虑一下我说的燕国的事吗?”卫衔雪可惜地说:“西秦从前派刺客杀过燕国太子手底下出使的使臣,这案子还是当时我亲自经手过的,我兄长这个人其实记仇的很,都是从前各方有过利益牵扯的,将军想开疆拓土,怎么不能想想我,你想让我做谁,咱们都可以商量。” “你,你知道你像什么吗?”拓尔上下将卫衔雪打量了道:“我们西秦很多沙漠,也有雪山,雪山上有灵狐,看着漂亮亲近,其实非常狡猾。” 拓尔又笑了,“但我们西秦也喜欢狐狸,剥了皮还能冬天里暖和。” 卫衔雪低下头,“那怪吓人的,我就不能活了吗?将军这盘棋我可还没输。” 拓尔站起来,“那我就把你带回西秦,下到你输为止。” 卫衔雪知道拓尔这是要走了,因而只是淡然地叹了口气,就不再理他了。 夜晚来得很快,这夜曲州无月,天色灰蒙,似乎比前几日还要冷些。 卫衔雪在城上坐了一日,夜里才转身往城楼里面走,避风的城墙间有个狭窄的隔间,那边铺了个草席,卫衔雪这几夜都是缩在那里。 第182章 那地方他过去没人拦着,守城的将士避之不及——几乎只隔了一堵墙,外面就是人影晃动,那边关着西秦造出来的“生人”。 西秦这几次几战几胜,大多是拿生人打个头阵,后头炮火夹击,再有西秦将士勇猛,那些生人久经多日还能行走自如,可自身体里面透出股难以忍受的血腥味,夜风里更是容易飘出来,因而进了曲州,就把人都关在城墙底下,只有外头的风往下面涌,还能遮盖住许多血腥之气。 但靠得太近还是不可避免闻到的,卫衔雪凑近墙些许,几乎就胃里翻涌,那边的城墙被炮火轰炸,有一半的石头掉了,卫衔雪微微侧首,还能瞥见那边关着的怪物。 可卫衔雪还是靠着草席蹲了过去。 夜色愈发深了,似乎明日就要下雨,这一夜冷得出奇,卫衔雪抱了抱自己的胳膊,冻得瑟缩了几下,他最终还是站起来,出去问那些西秦的将士要个火盆。 拓尔将军待卫衔雪算是客气,外面的将士也没有为难他,没给他火盆,给他丢了个焦炭过去。 卫衔雪碰到微弱的火星子,缩着身子将手放在上面暖了暖。 外面的巡视的护卫只探了卫衔雪几眼走开了,卫衔雪还是瑟缩着,可他悄悄从鞋袜的缝隙里,抽出了几根细细的香烛。 卫衔雪将香烛凑到还燃着的焦炭上面点燃,青烟飘起来,很快被风吹散了,他用手护了护香烛,居然透过那个被炮火炸开的石头缝,放进了另一边关着生人的囚笼。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顺着香烟传出来,往那囚笼里缭绕了进去。 第130章 :夺回 后半夜的时候曲州下起了雨,细细烟雨笼罩上城楼,翌日天亮的时候还是朦胧的样子,卫衔雪觉得太冷了,整个人蜷在墙角,做了个不安稳的梦。 梦里……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尝出滋味,就被一阵刀枪棍棒胡乱敲响的声音震醒了,卫衔雪皱眉睁开眼,他才微微抬了抬首,就看见身前人影晃动,几个凶神恶煞的西秦将士朝他走了过来。 卫衔雪胳膊都已经僵硬麻木了,“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那几个人在他身前杵了一会儿,马上生硬地去抓他的胳膊手臂,要强行把他拖出去,卫衔雪试着无用挣扎,只是用手肘无意识撞了下后面的砖块,将上边还残留的些许香灰蹭掉了。 锁链撞得作响几声,擦着地板的动静刺耳,那几个将士把卫衔雪拉出去,跟着把他按着跪在了外面的地上。 朦胧的细雨还在飘,外头似乎起了些雾,细细的雨水往卫衔雪脸上敲过来,带着濡湿的凉意,他一仰头就看见拓尔走过来,脸色铁青,那模样气愤得像能把他吞下。 “将……”卫衔雪方才开口,拓尔的刀连着刀鞘一挥就往卫衔雪胸腹的位置撞过来,直接把卫衔雪的撞得失了声,他喉中咳出一口气,顿时疼得整个人都蜷了一下,卫衔雪跪着往前差点伏在地上。 拓尔低头生气地说:“是你干的好事。” “你过来根本不是想和我下棋,也不是想和西秦谈判,那些梁国人叫你殿下,你根本不是燕国人,是你干的吧?”拓尔指向城墙后面,“你杀了我们的将士。” 城墙的另一边关在西秦造的生人,昨夜还人头攒动的牢笼,如今竟然一片死气,整个城墙里面弥漫着沉沉腐朽的糜烂血气,满地都是腐烂的身体,躺在地上像是横尸遍野的战场。 “不曾……”卫衔雪疼得说不出话,他艰难地咬出几个字,“我没有。” 拓尔像是没听到他说的,他咬牙切齿地把刀杵在地上,“我要把你做成‘生人’。” 卫衔雪眸光一颤,他呼着气缓了缓,仰头辩解地说:“将军,我昨夜都在城楼上,我什么都没做,所有人都可以作证,我……” 拓尔甩开了刀鞘,“我听说过你的本事,你给梁国人解过毒,他们说你是天上的神鸟,身体里流的是上天所赐的血。” “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本事杀了他们,放掉你这一身的血,你把你做成生人送给梁国。”刀光一闪,拓尔拿刀对准了卫衔雪。 卫衔雪瑟缩着仰了仰身,他无辜地望着,“你手底下的将士没了,将军不留下我,要怎么和梁国交易?” “将军……不是想把梁国的将士都一网打尽吗?” 前几日拓尔留下卫衔雪,根本不是听他的劝说想要拿他换人,几场大胜蒙了拓尔将军的眼,光是一个曲州不够,平西军败在他的手里,他还想更多的梁军都败在他手里,所以他愿意等几日援兵赶到,他要拿更多的丰功伟绩去填他西秦的史册。 “你……”拓尔冷笑了一声,他转动着手里的砍刀,忽然长刀一扬,冷刀迅速地划过一道,眨眼间擦过了卫衔雪的一只腿,在他脚踝的地方割了一刀。 卫衔雪方才扬起的身子重新往地上伏下去,他闷哼着喊了一声,一丝冰凉的触感从他腿上划过,随后才是疼痛喷涌似地蔓延开来,卫衔雪白色的鞋袜里洇出了血。 倏然的疼痛疼得卫衔雪攥紧的手差点陷进掌心,他感受到鲜血在体内流动,从砍刀划过的伤口里涌了出来,疼痛之外他半条腿都凉了,仿佛比这漫天细雨还要寒凉。 拓尔玩味地看了他半晌,“把他吊起来,等大雾散了,梁军就能看到他们的殿下被我们折辱。” 很快拓尔的手下过来抓住了卫衔雪,他们用绳子把卫衔雪的手腕绑在一起,解下他脚下的锁链,强硬地把他拖了过去。 卫衔雪腿上的血不停流出来,划过地上拖出一条断断续续的血线。 拓尔道:“伤口不深,你一身的血,大概可以撑一个时辰,看梁国行军的速度,还能不能等到你活着见他们。” 两个西秦的将士把绳子挂上西秦的旗杆,一拉就把卫衔雪吊了上去。 漫天的细雨与凉风冲卫衔雪掀过来,像把他拍打进浪头似的,支撑身体的胳膊仿佛都要断掉了,卫衔雪吃痛地抿着嘴,像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吧嗒”一声,他的血从脚底下流下,滴在了城墙上。 拓尔冷漠地盯着半空,他回转身来,目光触到了城墙上的摆置的棋盘,拓尔沉眼说了句“可惜”。 * 五里之外正有快马奔腾。 “世子——大雾间恐有埋伏!”鸦青骑马赶在后面,身后跟着行军队伍,马蹄踏过昨夜积水,四溅起泥泞的污水。 江褚寒盯着远处,速度未放慢分毫,“有雾遮掩,西秦还不知道我们出兵,我们打他们措手不及。” “夺回曲州——” 还有阿雪。 …… 滴答的血仿佛流不尽,积起的血已经往城楼上不平的地方流了过去,大概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卫衔雪的眼睛微微阖着,他气若游丝地缓缓呼吸,胳膊与伤口的疼化作了麻木与冰冷,鲜血流出来的地方他觉得是冻上了冰碴。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了,呼啸的风声远去,卫衔雪好像自己都听到血往下滴的声音,一滴滴的流逝像是带走他的生命——从前死得猝不及防,好像是现在放慢了他才感受到生死终结的漫长。 其实选择来曲州的时候,卫衔雪不是没想到过这个结果,他想给西河时间,想要阿姐活着,他也想过来将西秦不顾人命做出的生人终结,把他祈族传出去的蛊虫烂摊子收回去,他还想……撑一些时间来见江褚寒。 这样的时候卫衔雪又想过自私的事了,当初没狠心给他把毒药灌进去,要是江褚寒永远都只待在他身边也没什么不好,什么生死人命,百姓与国家的安危都是硕大的秤砣,压在身上能让人喘不过气,他也只想跟江褚寒远走高飞不顾旁人的死活。 眼前不知不觉就回放起过往的点滴了……卫衔雪惋惜地想:除了那次,他还看过江褚寒当将军的样子。 想到这里,他似乎自己臆想出了千军万马奔腾的马蹄声,愈来愈近,马蹄踏过泥泞的沙土泥浆,在这雨天里还能渲染出铁马金戈的气势。 接着卫衔雪居然听见下面哈哈笑了一声,拓尔仰头道:“他们来了。” 卫衔雪撑起眼皮看了一眼。 迷雾散了许多,漫天的烟雨朦胧居然有几分江南细雨的影子,还有些……像卫衔雪见过满是粉尘风雪的冬日。 他隔着风雨,见到了兵临城下,江褚寒还是骑马坐在前头。 江褚寒一眼就认出了被吊在城楼上的卫衔雪——他腿上的鲜红比起西秦的旗子还要刺眼。 “西秦……”江褚寒捏着马绳几乎要勒断了绳子,他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卫衔雪若是死了……” “世子,卫公子还活着。”鸦青注意到卫衔雪抬头的动作,赶忙劝说着世子冷静。 江褚寒已经气疯了,喷薄的情绪是被他强行用冷静压着,才只是面前的几分冷漠生气,满心的心疼简直疼得他胸口堆了厚重的山石,稍不小心就会砸的他浑身是血。 第183章 他想杀了这城里每一个人。 但江褚寒只是骑马往前走了一步,他身后吹起了出兵的号角。 拓尔将军站在城墙上,满目的大军如同的蚂蚁,他身后的将士已经去推重炮了,但面对大军,拓尔知道自己已经失掉了先机。 卫衔雪在曲州乖乖待了四日,他不知道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男子会毁掉他手底下的军士,他以为他只是想给梁国争取五天的时间。 事到如今,他还真只能考虑一下这个人说的话了。 塔尔往后招了招手,后面的将士砍断绳子,卫衔雪立刻从上面摔了下来,他挂得虽然不高,但摔落下来还是重重磕到了城墙上的石板,满地的鲜血在他身上滚了一身,显得狼狈不堪。 卫衔雪疼得人清醒了片刻,但他一点力气也没有,尤其腿上如同灌了铅,全身的冰凉让他几乎一直都在哆嗦,后面的人把他提起来,支着胳膊架到了城墙面前。 卫衔雪目光定定地望着江褚寒——这一次好像看得比上一回要清楚。 如今已经是历经千帆,早就与从前的心绪不一样了。 上一回的希冀和仇怨,如今都在心里了无踪迹地化开,好像只留了心甘情愿的欢喜,让他才知道,原来堆积到一处的喜欢,可以化作死生不惧的无畏。 江褚寒如今再射他一箭的话,卫衔雪居然望着远处的江褚寒笑了一下,他看到江褚寒提过了搁在马边的弓箭。 拓尔一只手差不多就把卫衔雪拎起来了,他把站不住的他按在城墙边上,“你等的就是下面那个男人?” 卫衔雪没吭声,他手上的绳子还捆着,两只手阖在一起搭在了城墙上面。 拓尔不满意地按住了卫衔雪的肩膀,他的一只手上缠了铁甲,延长的部分是几根勾起的钢针,他的手往下一按,钢针刺破皮肤,涌出的血洇上衣服,卫衔雪在他面前躬下身不停颤抖。 跟着拓尔拿出了一个搁在怀里的小盒子,他拿出里面的东西就往卫衔雪的伤口里面按了进去。 卫衔雪立刻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伤口的地方涌动,仿佛是什么虫子噬咬他的血肉,透过他那一层皮肉,好像往更深的地方钻了进去。 卫衔雪灵魂都好像颤动了一刻。 他还没来得及抬头,跟着一只羽箭就从楼下往他面前射了过来——那箭像是奔着卫衔雪去的,几乎只有毫厘的差别就射中了卫衔雪的胸口,只是他弯下身子,面前又是城墙,那只箭竟然直直穿透了城墙,射进了砖石里面。 卫衔雪抬头一瞬,竟然是江褚寒射的箭。 江褚寒射完这一只,他勒住马绳往前走了一步,跟着又从后面掏出一只箭来。 “他……他想杀我。”卫衔雪突然忘却疼痛似地呆愣住了。 拓尔原本还没察觉到那支箭是冲卫衔雪射的,等到面前这人身子一僵,他才反应过来,“你在骗我? “你说他喜欢你,会受我威胁……”拓尔抓着卫衔雪忽然恼怒起来,“你真的是在骗我。” 卫衔雪好像没有听到,他害怕地往后,甚至往拓尔身上靠了一下,依然呆呆地说:“他想杀我……” 拓尔恨恨地把人按上墙,“你没有在听我说话。” “唰——”的一声一根羽箭被后面西秦的将士用箭追上,那冲着卫衔雪头顶方向的羽箭往一旁偏着射了过去。 卫衔雪伏在墙上,颤抖的身体像是忍了忍,他低沉的声音咬过一句,“他要杀我,我也要杀了他……” 塔尔被这一句撞上来,好像碰着点什么意外之喜似的,他忽然低声冷笑道:“既然是这样,你的确可以亲自去杀他。” “记着你心里的话,等你死了……”塔尔的声音像是魔鬼的低鸣,他在卫衔雪的耳边说:“杀了他——” 卫衔雪瞳孔一震,紧接着他身子忽然一空,后脑勺被狠狠地抓了一把,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就几乎腾空,拓尔臂力很大,他一把提起卫衔雪的单薄的身子,拎起就往城墙外面扔了出去。 拓尔凶神恶煞地抬高声说:“迎敌!” 卫衔雪已经是从城楼上摔了下去,呼啸的风雨从他身边擦过,仿佛无形地要托他一把,可他像是折翼的鸟,只在半空里最高的地方停了片刻,马上像坠入深渊一般,无声地落了下去。 然而拓尔在往下看时,居然看见了卫衔雪仰起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卫衔雪一身的血衬得他如同破碎的白鸟,可他一瞬间脸上的害怕与忧虑全都不见似的,方才的惊慌与仇恨不过是他虚假的面具,他脱开外面的皮囊,内里对他的笑里,还藏着得逞的狡猾。 “狐狸!”拓尔骂了一句,耳边已经听到了马蹄声。 江褚寒的马几乎是飞奔过来的,他半道站起来一踩马背,整个人都像是飞了过去,他用宽阔结实的肩膀伸出去,一把揽过了坠入深渊的神鸟。 卫衔雪撞进了江褚寒的胸膛。 第131章 :梅花 四面的羽箭已经蓄势待发了,江褚寒往回两步很快就抱着人骑上马去,他身后的将士已经一道对着城楼支起羽箭,等他上马,齐发的万箭朝中百年城楼一道射了过去。 拓尔咬牙看着那骑马的背影,他挥手点燃了一击火炮,“轰隆”的战火瞬间朝着两军之间蔓延过去,火星蹭着江褚寒的衣角堪堪落在了身后。 江褚寒一手勒住马绳,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怀里的卫衔雪。 才不过两月不见,卫衔雪的身子单薄了也瘦弱了,他身上冰凉的触感像是从地狱浊水里逃出来的,浑身如何也摸不出一丝的热意,反而弥漫全身的血腥味往人鼻息里奔涌而来,让已经在军营滚过一遍的江褚寒闻一次就心如刀绞。 “阿雪……”江褚寒声音几乎哽咽,“我回来了。” 卫衔雪伏在江褚寒的怀里,这一折腾,他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卫衔雪几乎说不出话,他用手指死死地攥住江褚寒的衣服,靠着江褚寒的托举,才将脑袋枕在江褚寒的肩膀上。 “好疼……”卫衔雪气若游丝。 江褚寒托了卫衔雪一把,身边战火蔓延如同千钧一发,江褚寒跑到阵前才止步了些许,他瞥见卫衔雪腿上依然涌出的伤口,狠着心将马上搁着的一块帕子强行往卫衔雪受伤的血肉里塞了进去。 卫衔雪疼得像案板上的鱼一样窜了一下,被江褚寒死死按着,但卫衔雪接着就一口咬上了江褚寒的后脖颈。 卫衔雪全身的力气好像就这点了,腿上与肩膀的疼钻心刺骨,全身冷得如临冰窖,卫衔雪迷乱的思绪里好像和什么挣扎着,他连手上的绳子什么时候解开的都不知道,就咬着江褚寒的血肉半分也不松开。 他咬破了江褚寒的血肉,深陷进去的獠牙从前也这样对过他,可江褚寒感觉到后颈的疼痛时只微微皱了眉,仿佛把这疼痛当了慰藉。 卫衔雪只觉得嘴里的血腥和自己喉间的腥甜混在了一起,他眼前渐渐发黑起来。 好冷…… 他不知道为什么春日里还这么冷,卫衔雪浑身都哆嗦在了一起,口鼻间原本还能闻到的江褚寒的味道,此刻也一并被血腥的味道盖过去了。 这冷得……好像卫衔雪前世离开大梁的那场雪。 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触感之外,卫衔雪原本暗淡下来的视线好像忽然明亮一下,他睁眼一看,远处山色若隐若现,正有一个依稀的人影,朝着远方奔了过去。 那是谁?卫衔雪想着,紧接着耳边有人高喊了一声:“阿雪——” 是江褚寒的声音。 卫衔雪听见他的声音就回了头,可他回首的时候视线一滞,这…… 面前的人皱着眉目,思虑地望着远方,卫衔雪敏锐地感觉到,他方才好像不是在喊自己。 他……他是谁? 江褚寒的每一个模样卫衔雪都记得清楚,从前的,现在的,还有他冷言冷语的样子,他嘘寒问暖的样子,卫衔雪会偷偷把他的模样藏在心里,偶尔翻出来想一想,便可以囊括他几乎一半的喜怒哀乐。 他分得清,面前这个人是前世的江褚寒。 此处不在京城,想必是那时候他离开京城前去押送粮草,也是卫衔雪方才离开京城不久的时候。 卫衔雪感觉自己的视线和感官缓缓贴在了江褚寒身上,这里好像不是梦——这里是江褚寒从前的记忆。 似乎是卫衔雪猜想江褚寒不记得丢掉了的那段记忆——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杀了卫衔雪。 卫衔雪跟着江褚寒出神地回过头,可紧接着猝不及防,一只暗箭倏然从远处射来,正正对着江褚寒的胸口沉声射-了进去。 疼痛瞬间如同大雪席卷过来,卫衔雪跟着江褚寒一道从马上滚落,整个人都缓缓陷进了一片黑暗之中。 江褚寒受伤昏迷,他身边跟着的人将他送到了南方的军营——那时候燕国与大梁开战,大梁节节败退,江侯爷在前线受了伤。 第184章 可江褚寒也伤得很重,军医诊治才知道贯穿江褚寒的那支暗箭上淬了剧毒,任世间名医诊治,也只能保住他一时的性命,至于其他的伤病苦痛……江褚寒即便留下一条命,也会慢慢变成五感尽失的废人。 “不可能!”卫衔雪一边忍受着共感的疼痛,他不忿地说着:“江褚寒怎么可能变成废人,江世子……” 江世子往后还要带兵打仗,他还要城楼下……总之卫衔雪不信。 但这话他心里一阵难受,依稀的感觉里,江褚寒心里如同灌了铅,可那时江褚寒摒却了旁人,父亲和手下都不在了,江褚寒对那大夫沉声道:“我现在还不能死。” “世子……” “倘若来日我以心疾的名义死了也好,如今我还不能死。”江褚寒按着自己的胸口,像把疼痛也一并塞了回去,“我父亲受伤,军中不能没有他坐镇,我昨日去看了他,侯爷又披了一次甲,可他伤口的地方已经溃烂过好几次了,江家只有我能名正言顺走上前,我若是真是个潦草扶不起的阿斗也就罢了,活在世上给我爹丢了人,我被敌军一炮轰了我也绝无二话,可若非受伤,我这一趟不会白白就让他担忧一场。” “能让我活一年两年也好,或是……几个月。”江褚寒道:“我只要这一战能站在三军面前。” 这一刻江褚寒心里的认真好像比卫衔雪以为的还要浓重许多倍,这些认真里夹着不甘和隐忍,能刺进骨血里让他忍下所有的病痛。 那军医瞒着所有人给江褚寒用了所谓“续命”的良药,江世子往后的性命不足一载,几个月内他内力如常,除了偶尔病发需要用针过穴纾解,但再往后,他的五感还是会慢慢失去,直到生病终结的时候。 江褚寒就这样名正言顺地走到了所有人面前。 他靠着自己说服三军,用他骨血打的脊梁撑起了节节败退的赤羽营与征南军,可这一切只有卫衔雪才知道,江褚寒寒夜里有多少次辗转难眠地毒发了,他不能同军医时常见面,只能自己挨过夜里难忍的疼痛。 卫衔雪知道他有多疼——这一刻卫衔雪也想过,他在哪里呢? 他在前往燕国的路上,那时他的希冀还没完全断去,他竟然想回艳昭宫看春日的海棠花。 他无声地抱住了这一刻的江褚寒。 好在江褚寒无愧于他军侯世子的身份,他领着将士打了胜仗,一路站在了下一个城墙面前。 可有一日江褚寒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当着众人的面商议军情,江褚寒忽然觉得脑子翁了一下,面前的山河图居然突而模糊起来,他倚着凳子踉跄了一下,底下人关照地问他,江褚寒耳边一糊。 “……” 眼前天旋地转,江褚寒当着众人的面晕了过去。 即便早做了准备,江褚寒也没试过真的有又聋又瞎的一天,醒来的时候远处只剩了迷蒙蒙的一片,除了大致的人影他几乎人畜不分,至于耳朵,他也只能听出凑在耳边的动静。 可明日还有一场仗要打。 他这情况只有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鸦青知道。 鸦青贴在他耳边问:“世子打算如何是好?明日……” 江褚寒耳边朦胧,他盯着面前模糊不清的药碗,“鸦青明日跟着我,燕国有太子亲临,这一仗我不可以不去。” 卫衔雪的世界也只剩模糊和朦胧不清,可他心里澄澈清明——卫衔雪几乎已经自己猜到了事情的走向。 隆冬的雪里站着千军万马,江褚寒望着远方的城楼,只能看见一个晃晃的虚影,昨日是鸦青亲自献策,两军交战,若是斩了将领,军心必然涣散。 行军与号角的声音震天响起,江褚寒听来如同隔了遥远的天堑,他只听旁边鸦青的声音指了远处城楼上的人影。 江褚寒的箭术就是蒙上眼也能射中猎物,他面无表情地提起大弓,满脸冷漠地搭起了箭,满月一般的弓弦倏然射出冷箭,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了城楼上倒下的身影。 鸦青说那是燕国的太子卫临止。 江褚寒的心好像定了一下,可周遭的安静好像更恐怖了,沉寂之后,他忽然听见身边“鸦青”说:“世子可知道方才杀的是谁?” 鸦青的声音有了略微的一点不同,可江褚寒模糊地没有分辨出来,他只跟着说了一句:“你不是说……” “我说?”耳边的声音忽然低低换了音调,换做一个嘲弄的声音,“若非世子又聋又瞎,应当早就辨出来我不是鸦青了吧?” “鸦青死啦——”那人笑着说:“你江褚寒方才杀的人是——卫,衔,雪,” “你说什么?”江褚寒周遭的世界好像都嗡了一声,他感觉冰冷的雪花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你说什么……”江褚寒抓着手边的刀,他很快就冲着身边一刀砍过去,“你把话再说一遍!” 身边的人带着鸦青的皮囊,他躲了一下,故意狼狈地从马上摔了下去,一边喊道:“世子,世子您怎么了?!” 那城楼上的卫衔雪大梁的将士认得,将士们担心过江褚寒会顾念旧情不舍出手,可方才那一箭直截了当,好像全军松了口气,可如今江褚寒这模样…… 耳边的声音江褚寒听不明白,但他感觉到视线都冲着自己过来了,他艰难想着,方才死的到底是谁? 是……卫衔雪? 卫衔雪不是已经走了吗?江褚寒前些日子就接到了京城里的消息,卫衔雪狼狈地从京城里离开,他侯府的人几个暗卫也折损在了城门,可京城的事江褚寒已经顾及不到了。 他走了……走了也好。 只是可惜没能等他回去见他一面。 所以他到底杀了谁? 江褚寒看得清对面张牙舞爪的大致动作,那个鸦青站在所有人面前,指着江褚寒说:“世子……世子是疯了。” 江褚寒没从马上下去,他分毫没忍,提过他方才拎起的箭就搭过一支对准了地上的鸦青,后面的小将马上拦过来,“世子,那,那可是鸦青大人。” 那人凑近了过来,江褚寒模糊地听清了他的话:“就算方才卫衔雪死了……” “……” 江褚寒手里的箭没射出去,他毫无征兆地一口鲜血从口中吐了出来。 …… 卫衔雪麻木地伴着江褚寒一道晕了过去。 原来他真的亲手杀了卫衔雪…… 晕过去的时候江褚寒模糊地做了一场梦,梦里他又回到了侯府。 江世子在这个侯府里活了二十多年,往前的二十年里他不喜欢深沉的后院,就算是院子里种了多少稀奇的花草,他也没多看几眼。 可有一天院子里忽然多了个人,那人站在梅花树下,踮起脚来去摘树上的花枝。 大梁的冬日里下雪,满树的花枝上堆了白雪,分明的颜色衬得明艳,卫衔雪用手碰了一下枝头,晃悠的树枝忽然落下满头的积雪来,簌簌落下就冲着人头顶盖了上去。 卫衔雪轻轻地“哎呀”了一声,他脖子上的毛领里钻进了雪,冻得他缩起脖子往地上蹲了下去,他懊恼地甩了甩脖子。 江褚寒看他这模样怪可爱的,走过去一道伸着手去摸他的后脖颈。 “世子你……”卫衔雪觉得他的手比上雪强不了多少,反而江褚寒摸就摸,还喜欢掐着他的脖子摩挲两下。 卫衔雪缩着脖子站起来,他望着顶上的梅花,“我摘不到。” 看面前的人脸都要冻红了,江褚寒笑着说:“旁边这么多花枝,你摘顶上的做什么?” “那支开得好,你别笑啦。”卫衔雪嘴角拉了一下,他往自己手上呼了口气,“我是想替世子屋里摆几朵花应景。” “是给我的——?”江褚寒故意惊讶了下,他伸出手往上够,可到一半又缓慢地把手放下来,“给我的阿雪怎么能不亲自摘。” “……”卫衔雪当着他面就“哼”了一声,他往后退了几步,伸手抓着花枝就摇了几下,然后自己飞快地往后转身走了出去。 满树的雪簌簌地全往江褚寒头顶上落下来,“卫衔雪!” 卫衔雪站在几步外,他等雪都落完了,冲过去对着江褚寒的脖子就要把自己的手也往他脖子里塞。 江褚寒:“……” 卫衔雪的手比院子里雪可是不遑多让。 好像是来了侯府几乎半年,卫衔雪才敢这样没什么忌惮地同江世子玩闹,江褚寒喜欢他和自己玩笑,他和小公子置不了气,说说闹闹地搂着卫衔雪亲了一口,他才肯替卫衔雪把梅花摘下来。 卫衔雪抱着梅花,脸上也不知是羞红的还是冷的,和那怀里的梅花映衬,是别样的光彩夺目,他抱花的样子好看,江褚寒偷偷盯了他好久。 拿到花了卫衔雪就转过身,他没说话,往卧房的方向走了过去。 江褚寒跟着他走,可走过几步,他忽然注意到卫衔雪踩过的雪上没有痕迹,他像是没有来过这里……江褚寒心里忽然就悬了一下。 第185章 “卫衔雪——”他喊了一声,前面的人也没有回头。 江褚寒再往前走,可他追着那个人走过去,走到屋檐下的时候地上忽然只剩了一把红梅。 梅花摔在地上,枝头还残这一些未落的积雪。 江褚寒忽然着急起来,他弯下腰去捡花,可等他伸出手,那地上的梅花忽然融进雪里,化作了一片鲜红的鲜血,刺眼地渗进了雪地里。 “……” 是稀奇又平常的梦。 江褚寒在一片昏暗与安静的世界里醒了又睡,心里和身上都在疼。 这一切卫衔雪都只焦急地感受着——他从前不知道江褚寒为什么一箭对准他,也不知道往后都发生了什么。 是谁要刺杀江褚寒,又是谁杀了鸦青,燕国的太子不想领兵的江褚寒活着,朝中还没有倒下的太师余丞秋也不想侯府再立起来,还有那位陛下…… 过往的一切仇怨伴着这一场风雪好像都掩盖起来,又从一场过往的风雪里重新开始下去。 江褚寒好像是死在了那一年快要开春的时候,不管是误会还是真的有什么深仇大恨,江褚寒都带着悔过深眠在了寒冬最后的影子里。 卫衔雪心如死水——他也不知道一开始的仇恨算什么。 他也疼得不能自已。 第132章 :涅槃 攻打曲州的战火蔓延得很快,正好是这一日从北方赶来的援军也到了西河附近,江褚寒带着卫衔雪从前线撤下来,仗还在打。 江褚寒还在马上的时候就感觉卫衔雪晕过去了,他只是虚虚贴着自己的脖子,呼吸声已经越来越衰弱,江褚寒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可卫衔雪一点反应也没有。 漫天的雨和着一点泪留下来,江褚寒偏着脖子吻了一下卫衔雪的后颈。 曲州离西河有些距离,江褚寒不能带着浑身是伤的卫衔雪赶路,只能让军医在营地里就给他看了伤。 卫衔雪伤得太重了,江褚寒挑起他的胳膊,还能看见他手上没有消掉的刀痕,这些都不是这几日的伤,今日伤在肩膀和腿,伤口不算太大,可卫衔雪血流得太多,他脸色已经白得像是未曾染墨的白纸,整个人昏昏地躺在行军的硬板上,乌黑的头发淌下来,像个破碎的白瓷人。 江褚寒这一刻觉得好害怕。 * 京城里的天也是阴沉沉的。 前线的战事传入京城,陛下病重多日,朝中堆积的折子送进寝殿堆了许久,几乎由尚书令的娄尚书代理了一半。 舒王殿下似乎并不风光。 快要黄昏的时候,一辆马车从舒王府驶出去,朝着个如今没人再去的地方过去了。 当初蕴星楼生了事端,整个楼都被查封了,如今没有重开,当初的事情也没有定论明白,褚霁的马车停在不远处,他穿了身黑袍从马车里出来了。 他在日头黑下的时候进了个小巷,巷子里黑漆漆的,他投石问路似的,从地上捡了两粒石头,分别朝着左右两边的墙壁敲了一下。 褚霁对着巷子里道:“先生在否。” 过了一会儿,一个略微深沉苍老的声音从巷子里传出来,“殿下召见,老夫岂有不见你的道理。” “但殿下,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那声音道:“这些日子殿下不是风光无限吗?” “先生……先生说笑了。”褚霁在巷口止步,“当初的事多亏先生点拨,我才有了今日,这些时日不见先生,我可是万分想念。” 巷子里“哦?”了一声,“老夫为殿下都做过什么?” “当初拿到天巧匣是殿下自己的本事,能知道余太师手里的秘密也是殿下的机遇,此事老夫并未出什么力。” “可当初是先生告诉我,江褚寒在查户部的事情,此事与褚黎息息相关,若非先生告知,我也不能在那时黄雀在后拿走天巧匣,也不能把刀送到江褚寒的手里,借他们的手拦住褚黎和余丞秋。”褚霁对着巷子拜了一下,“我能有今日,也要多亏先生的提点。” “既然如此……”那声音疑惑道:“殿下贵为舒王了,今日又为何再来找我呢?” “原本我也以为往后相安无事,可朝中有了旁的祸患,先生可知道那质子卫衔雪——他竟是我的亲弟弟。”褚霁说的有些切齿,“原本以为往后再也绊脚石了,可他拿到了我的把柄。” “殿下是说西河的事?”巷中沉吟了片刻,“那人如今是在西河吧,还未归来。” “是,他还没有回来,但我听御前的人说,父皇曾发几道上谕召他回去,如今又让江褚寒亲自去接他。”褚霁神色染上恨意:“我原本是想让他死在西河的,可他竟然没死,还……总之他一回来,父皇必定会被他扇动,父皇已经够看重他了。”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想让他不能活着回来?” 褚霁捏着腕口的衣袖,“先生可有主意?” “殿下已经在西河失过一次手了,怎好再有第二次,况且如今的西河不仅有陛下的耳目,还有我方将士,江褚寒今非昔比,怕是已经不容易得手了。”巷子里的声音染上一丝失望,“依老夫来看,殿下不妨在京城里先动手,让他即便回来了,也没什么机会再站起来。” “京城里?”褚霁似乎沉思良久,“你是说……父皇面前?” “不可。”褚霁马上道:“褚黎才因为造反倒下,我怎么可步他的后尘!” “但那时候陛下早就知道三殿下心生不满,余太师手眼通天,不然殿下觉得当时余太师为什么会失手?”巷中问:“难道是因为他们准备得不够吗?” “他们……” 那声音很快道:“是因为他们挑错了时机,当时江褚寒正在京城,虎贲营并无归属,虎贲营比起羽林军说起来还算不得阻碍,最大的阻碍是那时候大公主回京,那时边疆并无战事,京城里的事就能随意调动天下人,可如今并不一样了。” “是啊……不一样了。”褚霁心里好像有心弦松动,“父皇,父皇还正在病中……” “先生……是真觉得我还有机会?” 巷子里放松地笑了笑,“殿下身份贵重,满京城文武都看着殿下来日的光彩,成大事把握良机,殿下……” …… 片刻之后,褚霁对着巷子里拜了一下,又满身黑袍地离开了。 舒王离去不久,巷子的另一端走出来一个人,那人在夜色里走了很远才沾到路边的灯火,照出了他那张眉目平庸的脸——是尹钲之。 尹钲之没在宫外停留,而是朝着宫门的方向走了过去。 连夜入宫,尹先生去了陛下的寝殿。 殿中烛火绰约,时不时传出几声咳嗽,夜色已经深了,陛下桌前还点了盏烛火,他还在连夜翻看近几日的折子。 这几日尹钲之入宫得多,陛下跟前的人也熟悉他了,禀报一声就让他进了寝殿,随后宫里的人几乎都撤走了。 “你来啦。”褚章垂着头,身上只披了件袍子,耷拉在肩膀上,他年纪大了些,烛火下的身形竟然有了些苍老的端倪。 尹钲之行了礼,“拜见陛下。” 陛下托起手示意他起来,“你来得这么勤,现在不担心身份暴露了?” “陛下说笑。”尹钲之起来之后,朝桌前走了过去,“臣与陛下相识数载,陛下有疾我若不来,有愧陛下的信重。” 褚章把手里的折子覆上,“先生很厉害,当年若非是遇到你,朕没有那个破釜沉舟的打算,也不会像今天一样坐在这个位置。” “可朕一直不知道……尹先生到底想要什么?”褚章靠在椅背上,似乎追忆着说:“当年把你从牢狱带出来,你只是说愿意跟随朕,那时府里的每一个幕僚为的都是来日封侯拜相,可你官位也不要,钱财也不要,缩在宫里宫外,只做了一个芝麻大的小官,没有娶妻生子,什么也没有。” “尹钲之,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 尹钲之的眉目被烛火照得有些暖意,他微笑着给陛下奉上了放在桌边的茶,答非所问道:“陛下还记得阿鸢吗?” 褚章怔了一下,“记得——怎么不记得。” 陛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阿鸢是我此生……最对不起的人。” 两个人都不再年轻了,忽然想起年少的时候见过一个女子风姿卓绝,印在记忆里洗都洗不掉,褚章自诩帝王无情,可有些东西藏在回忆里不过是藏住了,些微一挖就能看到下面根深蒂固的种子依旧是枝繁叶茂。 “所以陛下这些年,再也没有子嗣了。”尹钲之替陛下将桌上堆积的折子一本本摞起来,一边缓缓说:“可陛下对阿雪也太狠心了。” “狠心……”似乎是提到卫衔雪,褚章突然黑了黑脸,“朕对他也够心软了,怕他不舍动手,已经替他铺好了来路,他还是要放虎归山,给朕的折子也是多有欺瞒,朕如今都还想要接他回宫。” 尹钲之依然平静道:“可他也用自己的法子走出了一条路。” 第186章 “你是他的先生,你自然替他说话。”褚章似乎是因为病了,整个人少了些威严,但他想到什么,“你闪烁其词,还是没有回答朕的问题。” 尹钲之皱了皱眉,他忽然长叹了一口气,“陛下知道,什么叫‘涅槃’吗?” “起死回生……置之死地而后生乃是涅槃,当年——我初次来大梁,进了牢狱,几近将死,可我又没有死。”尹钲之缓缓叹了口气,“其实早在陛下将我带出牢狱之前,臣就已经死了。” 褚章没听没明白,尹钲之便换了话说:“陛下知道祈族有‘天臣’之称,所信之事唯有天命,上天所赐,祈族有一药名为‘涅槃’,遇生死弥留之时融入骨血,就会让人大梦一场,看清这一生诸多坎坷,仿佛涅槃重生。” “臣当年在牢狱之时,就已经看清这一生了……” 尹钲之这话简直匪夷所思,褚章先是皱眉,“先生又在玩……” 笑……褚章细细想来,忽然觉得尹钲之这话并不像戏言,若非胸有成竹,谁敢赌一生做那么些大逆不道的事,当初府中诸多幕僚,唯有这个尹钲之敢劝他破釜沉舟,还敢死生不惧地陪他走一趟燕国,走到今日,尹钲之又一步步托起卫衔雪。 “你……”事情细想忽然变得有些可怕起来,陛下盯着他,“你一早就知道阿雪是……” 褚章很快想到了什么,他忽然恼怒起来,“你既然一早知道阿鸢会有我的孩子,朕当初就不会……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朕!” 尹钲之将折子理好了,他依然心平气和道:“臣当初若告诉陛下,陛下会舍得让阿鸢一个人去拦住族人吗?阿鸢会去燕国,也是因为陛下在祈族取走了东西,等阿鸢生下了孩子,陛下又会在先帝面前舍弃自己的权势而向燕国的皇帝索要后妃吗?” 褚章恼怒的手抓住了桌上的杯子,扔出去之前被他死死按住了。 “你……你可以告诉朕,阿雪是朕的孩子。”褚章压抑着怒火沉下脸,“从他当初入京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朕。” 尹钲之叹了口气,他撤出几步,往后跪拜下来,“陛下,臣这一生不过追求有始有终,这些年阿雪身在大梁,我教他无愧于心,至于不曾告知陛下,陛下若不能正大光明地疼爱他,他这一生……又算什么呢?” “陛下如今想杀江褚寒,那臣斗胆告诉陛下另一个故事。”尹钲之的额头贴在地上,“当初若非他在陛下面前说,他想将阿雪要回去,宫里有人忌惮他的名头,不敢再为难阿雪,以当年全天下的骂名,宫里的内宦都敢当着阿雪的面给他脸色,遑论当初有些性情的三殿下,他敢逼着阿雪冬日未散的时候去跳御花园的水池,早在来京城的路上卫衔雪就几乎死过一次了。” 褚章眸中动了动,他张了张口,喉中忍不住咳了几声,陛下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他沉声问:“你说这些,是想干什么?” “臣……”尹钲之伏在地上道:“只是将事实说予陛下听。” 空气里静了好一会儿,半边照过来的烛火让褚章的脸看起来明暗不分,“朕知道往前亏欠了阿雪,他这一生过得很苦,朕知道。” 褚章的手还按在杯子上,他好像冷静下来,略微松开的手换而端起来将茶喝了一口,杯盏的声音在寝殿里竟然格外明显。 尹钲之道:“陛下明鉴。” “……”陛下搁下茶水,沉下的脸似乎做了什么决定,“先生这一生,也是劳苦功高了。” 尹钲之沉下的眼阖了一下。 褚章目光在尹钲之身上打了个转,他重新拿起一本折子,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陛下轻轻挥了下手,“今日夜深,先生就留下喝杯酒吧。” 尹钲之将头抬起来,又重新拜了下去,“多谢陛下赏赐。” …… 这一夜再晚些时辰,陛下又连夜召见了尚书令的娄大人。 娄尚书连夜入宫觐见陛下,随后摒却了宫娥与太监侍卫,陛下拟了一封圣旨交由了娄文钦,娄尚书将圣旨藏好,又无声无息出了宫门。 翌日,几乎枯坐一夜的陛下打算上朝,他病了多日,朝中事搁置已久,前线的战事迫在眉睫,由不得他再病重下去。 陛下换了朝服,明黄色的龙袍加身,好像将他满脸的病气除去了多半,可陛下方才走到门口,倏然间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吓坏了一种跟随的侍从。 太医马上赶过来了,太医院的院判从前先帝在的时候就在宫里任职,他摸着陛下的脉象,大惊失色的脸仿佛成了菜色。 他一头磕在陛下面前,仿佛把命都丢了一半,“陛下急症……状同当年长公主……” 褚章的病症与当年长公主所得急症几乎一样。 第133章 :夫君 西河依旧兵荒马乱,晚至的春意也一道受了战火侵扰,沾了泥的桃花没人多看几眼,被江褚寒从战地归来捎到了西河。 那日军医看过了卫衔雪的伤势,还是只能将他送到西河,好在援兵到了,攻下曲州已经只是早晚,江褚寒跟着退到西河,来往的军报都是他连夜让人送着看的。 可卫衔雪已经昏迷五日了。 从那一日江褚寒将卫衔雪从城楼带回去,他就一直没有再醒过,江褚寒之后追问才知道,卫衔雪身上的伤都是如何来的,他此前就因为割脉放血没有养好,几乎伤了根本,这回又……流了这么多血,仿佛已经是半条命踏进了鬼门关。 西河的大夫请来看了很多,那些大夫都认识卫衔雪,一个个惶恐地看了,可没有一个脸色好得起来,从被送到西河那天起,卫衔雪当日夜里就来势汹汹地烧了一把,整个人烫得如同火烧,给他喂什么药都灌不进去,江褚寒急得喂药的手都在颤抖。 卫衔雪几日几夜没醒,江褚寒几乎几天几夜都守在他床边。 夜色已深,江褚寒一只手轻轻用掌心抚过卫衔雪皱起的眉眼,另一只手抓着那个卫衔雪送给他的口哨,绳结上的珠子被江褚寒盘得太久了,原本就打磨干净的珠子更亮了几分,江褚寒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两声。 那声音像是平静夜色里散出的涟漪,江褚寒放下来喊了声卫衔雪的名字,“我吹得这么难听,你要是再不醒,我就吹得让所有人都睡不着。” 可卫衔雪还是闭着双眼,像是并不安稳地沉沉睡着。 江褚寒又不舍得吹了,像怕惊扰了卫衔雪,他把那珠子放在卫衔雪的枕边,忍不住自己轻声说:“你家那个护卫说在你们祈族朱绳意在求娶,小混蛋,还没成亲就想让我守活寡。” “骗我一次两次都不够,不是说把我留在你身边吗?还要送我走……”江褚寒想到上一回醒过来,他才刚迷惘无知地以为自己对卫衔雪做了什么,满心的心疼和悔过还没落下来,就看见卫衔雪端着一碗汤药递到他面前,那一刻卫衔雪让他死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从西河离开的路上他才慢慢想起一切的真相,当年他离开京城,半路就遇到了刺杀,那一箭没马上要了他的性命,可与杀他也差别不大了,也不过是让他苟延残喘地活过了几个月。 那些血海深仇江褚寒并不知道找谁来报,如今朝中的余丞秋已经死了,他前往军营,是想找两军对垒将刀架在卫衔雪脖子上的卫临止寻仇,他要把从前败在战前的羞辱拿回来。 可忽然塞进来的记忆让他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卫衔雪,哪怕不是他心甘情愿,那箭也是他亲手射的,他受了伤识人不清,逞能地来到战前,他无知地错杀了——那也是他亲手所为,他还让卫衔雪一个人揣着痛苦和仇恨纠结了那么久。 他甚至是在手刃之前原谅了自己的过往。 所以他想赢下那一场仗来见卫衔雪,可他没有赢下来,也依然来迟了。 人生错过好像就在一瞬,倘若卫衔雪真的醒不过来,江褚寒此生也…… 他垂下头,轻轻拨开了卫衔雪鬓角的头发,他缠绵又小心地在卫衔雪侧脸上亲了一下,他不想把那个字安在卫衔雪身上。 江褚寒拉起卫衔雪的手,轻轻用小指勾了一下卫衔雪的小指,“阿雪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苦难了。” * 第二日西河就攻下来了,江褚寒去了一趟前线,回来故意满心欢喜地将事情或给卫衔雪听,他说阿姐的伤势也好多了,西秦没了生人打仗不行,靠着些邪门歪道,梁军迟早端了他们老巢。 还有……还有的话说出来有些肉麻,江褚寒放在心里悄悄说了,只敢抓着卫衔雪手掌揉了又揉,贴在他的脸上小心地亲上一口。 可他亲完了,周遭安静得可怕,西河听不到战火的声音,屋外连鸟鸣也没有,卫衔雪的呼吸声浅得难以察觉,他好像江褚寒稍不注意,就会从指缝流走的泥沙。 江褚寒声音发沉,“阿雪,你快醒吧……我真的,真的……” 江世子也想不出自己有如此心急如焚与难以启齿的一天,可他盯着卫衔雪的眉眼,他突然说:“你……” 第187章 “你,你别哭……” 卫衔雪眼睛还阖着,眼角却忽然滑下一滴眼泪来,那滴眼泪滑进发缝,江褚寒手忙脚乱似地去擦了一下。 可他一下又怔住了,“阿雪,你是……醒了吗?” 空气里寂寂无声。 江褚寒的心重新沉落下来,他垂下眼,这一刻好像更难过了,但他不知呆愣了多久,他抓着卫衔雪的那只手忽然触到点微弱的动静,那些微的力气仿佛四两拨千斤,江褚寒宽大的手掌顿时就僵硬了一下。 卫衔雪的手指动了。 江褚寒的心像被他猛地一攥,他喉间忽然就哽咽了一下,“阿雪……” 这些年江褚寒已经再没有掉过什么眼泪了,可卫衔雪轻易就能挑拨他的心绪,他害怕又小心地盯着卫衔雪的手指,希望堆到一处,他颤动着目光挪过去看卫衔雪的眼睛。 卫衔雪满眼通红地望着他——方才醒来的卫衔雪仿佛有些迷茫,可灌满了眼泪的眼睛才一睁开,眼泪就像止不住一样往两边流下去,他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他轻轻喊了一个“江……” “你,你别说话了……”江褚寒慌乱地用手指去擦眼泪,他捧着卫衔雪的脸,终于泄气一样地重声说了出来:“你吓死我了卫衔雪……” 可卫衔雪的眼泪还是不停往下掉着,仿佛是梦里太过锥心刺骨,他和着江褚寒的病痛与悔恨一道醒过来,反应了许久才认出面前的江褚寒还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 卫衔雪几乎失声痛哭起来,他全身都没有力气,可人不自觉地想要蜷起来,整个人在被子里缩了一下,只痛得自己颤抖了一下,他哭得隐隐呜咽。 江褚寒才被战甲铸就的心就这么碎了一次,他慌张地捂了捂卫衔雪的眼睛,整个人都倾下身几乎趴到了他的枕边,江褚寒“阿雪阿雪”地喊着,像是轻轻去哄他,“你别哭了,我在……我在这里。” 江褚寒心里骂了一句,他怎么能这么没用地想和他一起哭。 卫衔雪哪怕入狱的时候也没这么哭过。 卫衔雪醒了,江褚寒心里才放下了些许,他把卫衔雪哄着擦掉了眼泪,柔软地小心地又亲了下他的唇,然后才不舍地去叫大夫了。 西河的大夫听说卫衔雪醒了,赶忙就跑过来了,世间真心大多是真心换的,那大夫一个劲儿地说着“上天保佑”,甚至在外边给卫衔雪磕了个头。 卫衔雪以前当质子的时候,真心盼他好的人怕是一只手都数的出来,可如今西河满城很快都传遍了四殿下醒来的消息,居然人人都在欢喜。 这日夜里,江褚寒坐在床边替卫衔雪喂着点汤汤水水的东西,外面忽然“砰”地响了一声,随即一点流光溢彩的影子照进了屋里。 卫衔雪才张了张嘴,江褚寒很快望了一眼,他温柔地说:“想去看看吗?” “西河的百姓知道你醒了,今日又攻下了曲州,今夜放了场烟花,是为你放的。”江褚寒又喂了一口,“我抱你出去看看。” 卫衔雪眼里木然地怔了一下,这些年来的不曾拥有让卫衔雪有些小心翼翼的配得感,他会指着自己问:“我吗?” 江褚寒没再问他,他放下手里的汤,伸出胳膊去挽卫衔雪的肩膀,“我带你去看看。” 卫衔雪乖乖靠在他身上,像只垂耳的兔子,他搂着江褚寒的胳膊,被江褚寒抱起来了。 江褚寒未卜先知似地在门口放了张躺椅,上头的一块毯子他拿起来盖在卫衔雪身上,然后将他放在了椅子上。 卫衔雪身上除了没有力气,伤口已经并不疼了,他躺下来,江褚寒就就着台阶坐在了他的旁边。 漫天的烟花好像就是在院子外面放的,耀眼的火花在天上炸开,洒向大地的流光溢彩铺洒开来,璀璨如同流星滑落。 “真好看。”卫衔雪轻轻地出了声。 江褚寒偏过眼,看着卫衔雪被烟花照亮的面容,明艳的火花把他脸上的苍白也吞噬了一半,“没有阿雪好看。” 卫衔雪碰到他的目光,他眨了几下眼,忽然理所当然道:“自然没有我好看。 “我的。”卫衔雪才落音,江褚寒就盯着他说:“这么好看的卫衔雪,是我的。” 目光这样对了一会儿,可卫衔雪才想对他笑一下,江褚寒就忽然想到什么,他拉着嘴说:“你真的吓死我了……” 江褚寒还是后怕着,“你真的吓死我了卫衔雪。” “我要是不来,就这样死在他们手里吗?”江褚寒伸出手,卫衔雪主动地仰了仰头,将脸放在他的掌心蹭了一下,江褚寒还像是不满意,“你每次跟我装乖都没有好事。” “上一回……”江褚寒默了默声。 上一回送走江褚寒的事卫衔雪没同他商量,或是因为江褚寒受伤刚醒他还没来得及商量,那样的情境实在太危险了,万一其中有什么岔子…… 卫衔雪用脸贴着他的掌心,他微微咳一声,声音还有些哑:“不会了。” “以后都不会了。” “世子要是对我不放心。”卫衔雪把自己两只手合了合,送到江褚寒面前似地,“你把我绑起来,我永远都走不了了。” “小混蛋,手上的绳子印都没消,就敢把手伸到我面前。”江褚寒轻轻往他脸上掐了一下,“等你好了,我还有跟你算账的时候。” 卫衔雪晃了晃脸,“江郎不要生我的气了。” 江褚寒对上他这双眼睛,卫衔雪的眼睛湿淋淋的,江褚寒现在看到他就会想到他哭泣不止的样子,这样柔软的模样就生生朝他心底撞了过去,让他心疼心软到什么生气都一并消散在了肺腑里。 “你再叫我一声。”江褚寒用手指朝他脸上轻抚了几下。 卫衔雪“唔”了一下,“世子……” 江褚寒不满意:“重叫。” “江郎——” 江郎顿了顿,“想听别的了。” 卫衔雪顺着他,“兄长?” “……” 卫衔雪听他默然片刻,偏过脸很快亲了下他的手心,“夫君。” “……”江褚寒手指都颤动了一下,“这是你说的。” 卫衔雪眉目柔软地盯着他,“心如磐石,不可转也。” “小殿下……”江褚寒声音不知为何也哑了,他把手指伸进卫衔雪散着的头发丝,像认真顺了顺他的毛,“小殿下说话一言九鼎。” 最后一声烟花炸完了,满堂艳彩都散落在了黑夜里,院子重新静下来。 “阿雪。”江褚寒替卫衔雪把身上盖的毯子拉好,“有件事告诉你,你不要难过。” 卫衔雪好像苦笑了一下,“我的伤……我自己知道的。” 江褚寒有些不忍,“你伤得很重,尤其是你的腿……西河的大夫说,可能要大半年你才能……” “站起来”三个字江褚寒实在是不忍心说出来,卫衔雪失血太多,尤其是伤的那条腿几乎没有知觉,他晃了晃卫衔雪的躺椅,想哄他似的。 卫衔雪手指微微蜷起来,他醒来的大半日里已经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了,他伸出手碰了碰江褚寒放在旁边的手,“那……我们回京城吧。” ”“你不是想劝我回京吗?”卫衔雪通情达理似的,“西河的事我也不必掺和了,京城里有太医,我做个金尊玉贵的小殿下,万事都有别人帮我,我没有什么不好的。” “再说,又不是治不好。” “治得好……”江褚寒心里扎了一下似的,“可我舍不得看阿雪受苦。” “你不看。”卫衔雪去捂他的眼睛,“小将军……” “……”江褚寒喉间默然,卫衔雪他真的什么都知道,江褚寒此番过来,要带着他回京城,可江褚寒不能留下,南方的战事是他抽着空来的,卫衔雪当初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想让他离开,就是想成全江褚寒这一世受到的不公和无奈,他还得正大光明地将自己应有的身份拿回来。 “……好。” “既然如此。”卫衔雪宽慰地说:“江褚寒,你去替我折一只艳昭宫的海棠花吧。” 在燕国的皇宫里。 …… 第134章 :弑君 又过了两日,江褚寒将西边的战事交出去,准备带着还很虚弱的卫衔雪启程回京了——朝中正乱,大局由不得他再不回去。 但事情很巧,临行之前,前线居然生擒了西秦的将领拓尔将军,拓尔被绑之后,知道卫衔雪没死,就一直不甘地要见他一面。 江褚寒并不想卫衔雪出面,他替他去了一趟,江褚寒从关拓尔的营帐里出来,那将军半条腿都差点被卸掉了。 回京一路的马车有许多人随行,江褚寒带回了一半的兵马,浩浩荡荡地启程回京。 卫衔雪坐在马车里修养,里头铺了厚厚的垫子,可江褚寒还是怕他太颠,他褪掉了铠甲,途径山路就自己抱着他,像对待易化的雪人似的。 江褚寒在马车里搂着卫衔雪,“抓到拓尔,他手里的蛊虫我已经一把火都烧干净了,你也不用再担心这个事了。” 第188章 “但是……”江褚寒低头蹭了下卫衔雪的头顶,“他说他给你下了蛊虫,这件事情你怎么没告诉我?” 卫衔雪勾了撮江褚寒的头发在手里绕圈,“我有上天保佑,连西河的疫病都是我解的,那点蛊虫根本就……” “你说点认真的。”江褚寒胳膊箍了他一下,“我还担惊受怕着。” 卫衔雪在他怀里缩着,他解释着说:“因为我年幼的时候曾碰过一种药,名为‘涅槃’。” “我与京中一直都有来信,前些时日西河事了,我就问过先生了,‘灭度’的蛊虫天生有一物克制,就叫‘涅槃’,这东西更不寻常,才是真正所谓起死回生的良药,你我……”卫衔雪目光指着自己和江褚寒晃了晃视线,“我也说不清前尘往事到底是大梦一场还是真的人生百年,涅槃融入骨血,生死弥留之际就会让人看清一生坎坷,如同涅槃重生,之后的事情,就全凭选择了。” 江褚寒好像并没有很明白,“你是说从前的事只是一场梦?” “我不知道——伤痛像真的,情爱也像真的。”卫衔雪有些惫懒,略微偏着身子转了转方向,“你我尝了同一口药,身上流的血是一样的。” 卫衔雪掰过江褚寒的手指,展开自己的手找着一个已经消失不见的伤口,“当年从燕国到大梁,我腕上戴了一串阿娘给我的珠串,可入京的路上我摔倒在雪地里,珠子磕到石头碎了,碎块把我的手扎破,鲜血沾上去,那珠子里面就是我阿娘留给我的机会。” “也是那一次吧,你从马车上下来看我,给我扔了一件大氅,碰了我散落在地上的手串珠子,你的手也扎破了。”卫衔雪和他的手阖在一块,“可能是冥冥中早有定论。” “所以……”江褚寒微微摇了摇头,“我不太记得了,但是我那次要是不去看你,你就要真的对我喊打喊杀了。” “我对你喊打喊杀……那还不是因为你欺负我——”卫衔雪想来还能摸出点陈年的气恼,他故意把手抽开,“你知不知道你以前多混蛋,哪里是我杀你啊,江世子的名号就能压死我。” “那怎么办呢?”江褚寒追着卫衔雪的手把他牵回来,“压不压的,病还没好我可不敢跟你犯浑。” “……”卫衔雪又把身翻过去了,像是不再理他。 * 京城愁云密布。 陛下病重在朝会之前,这猝然传召太医的动作引得满朝都知晓了,朝会众人惶惶之时,舒王殿下站出来安抚,让诸位大人先行离去了。 褚霁站在父皇的寝殿面前,望着太医来往的动作心里陈杂地想过许多,他拉住满脸愁云退出来的太医一问,才知道陛下病症同当年长公主一样。 舒王殿下踌躇了一夜的心好像忽然定了一下,这一刻他不知道是上天眷顾还是巧合,父皇病重…… 摆在他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条效仿当年父皇南下寻药,若能把药寻回来,这样的功绩不可能还有人能拦住他的前路,可如今燕国出兵,两国战事打得如火如荼,此番若是南下他怕是性命难保。 还有一条……卫衔雪还没回京,他还能在此之前夺得先机。 自那一日起,舒王入宫侍疾。 宫里烛火隐隐,陛下床榻前落着重重帘幕,一只手伸过来挽起,“父皇该吃药了。” 帘子挽起来,昏黄的烛火落了些在床榻里面,不过才病重几日,褚章就有了些形销骨瘦的征兆,他颤巍地伸了伸手,褚霁就过去将陛下扶起来了。 “宫人呢?”褚章目光随意晃了一下,“怎么是你来……” “儿臣关照父皇,才想事必亲躬。”褚霁扶着陛下坐起来,从一旁端了药过来。 “这药没用的……”褚章心里最清楚这毒药的厉害,他按着床榻,忍着胸口闷闷的疼,“阿雪,阿雪还没有回来吗?” 褚霁端药的动作一顿,他不易察觉的视线里晃过一丝气恼,但很快收敛起来,“儿臣伺候父皇喝药。” “这药苦……”褚章对着药碗,他眉头紧锁道:“前往燕国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人都安排下去了吗?” “若是南下不便,朕可以让人去找燕国和……咳……”褚章咳了两声,“去和谈,只要燕国借道,什么,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真当轮到自己中毒病重了,在知道世间有解药之后,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是要试一试的,褚章当了这么多年皇帝,他绝不甘心就这样中毒而亡。 褚霁喂了一勺药,他轻轻叹了口气,“父皇病重,是宁愿舍弃掉梁国的百姓吗?” “放肆。”褚章略微愠怒,落音就猛咳了几声,“此话……此话僭越,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垂着头急促地呼吸了几下,生死面前,天子和普通人无异,他推开褚霁递来的汤药,“召……快去召阿雪回来!” 褚章心里还在怨恨地想着,一定是尹钲之…… 那夜他喝了尹钲之递过来的茶水,他这个人是个疯子,他说那样的胡话褚章怎么可能还留着他,当夜一杯毒酒尹钲之就已经没了。 他敢下毒……是早知道那晚会杀了他吗? 尹钲之死了,褚章不能找他拿到解药,就只能催促卫衔雪回来,整个大梁只有他是祈族人,若要南下寻药,卫衔雪是最合适的人选。 陛下已经等不及想要这个孩子替他“尽孝”了。 可褚霁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父皇为何要如此偏心他。”褚霁忽然把汤勺扔进药碗,他不满道:“儿臣出身虽不如三弟,可卫衔雪是哪里冒出来的野种,父皇要这般偏爱他。” “你……”褚章不想褚霁敢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你放肆!咳咳咳……” 褚章咳个不停,“你滚,滚出去……朕不想见到你。” 褚霁不知道褚章急着卫衔雪回来的真意,只当父皇偏心过甚,他在床前没动,只把药端在手里晃了晃,“父皇啊……” 褚霁忽然就往前探过身,抓住褚章的后脑勺就生硬地把药往他嘴里灌。 浓烈的药味马上冲着褚章脑门涌过去,褚霁灌得太快,大半的药都洒在了床榻边上,陛下病弱时的一点力气挣扎着,他等药灌完才被褚霁放开。 “逆子……”褚章口里吐出一口药,他震怒地往床外一翻,“来人,来人!把……” “咳咳咳……”褚霁往后一退,褚章翻出来没打到人,整个人差点往地上滚了下去,他狼狈地骂起来,“你想干什么,你想弑君?!放……” 陛下喉中的话没说完,喉间苦涩的药味一冲,一股腥甜的味道猛然涌上来,他一口鲜血顿时就呕了出来。 褚章胸口疼得厉害,狠狠地呼吸几下才缓过来,昏黄的烛火照着地上的鲜血,他不可置信地说:“你……你下毒?” “朕,朕宫里的人呢?!”陛下伏在地上想要撑起来,“护驾,护驾——” 褚霁轻轻“哼”了一声,他站在几步之外低头来看,“父皇啊,今日有何人下毒呢?父皇病入膏肓,病症就是如此,儿臣侍疾侍候汤药,有什么不该的呢?” 褚章喊了几声四下无人,终于察觉褚霁是故意为之了,“你,你收买了朕宫里的宫人。” “父皇这也说笑了。”褚霁故意笑了笑,“听闻父皇此次与当年姑母病症一样,想必就是不治之症了,朝野上下都知道宫中只有儿臣一个皇子,我让宫里的人暂时回避,哪里需要收买呢?” “你……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这是弑君……杀父!” 褚霁朝褚章慢慢走近,“父皇都病得如此重了,朝野无人看顾也是乱局,不如早些让儿臣代劳——还不必寒了南方将士的心。” “朕……朕,朕就算传位给阿雪,也不会给…给……”褚章急促地喘了起来。 褚霁不高兴地“啧”了一声,“卫衔雪一个燕国人,等儿臣继位,第一个就送他去前线祭旗。” 褚章喘到一半呼吸一滞,他脸色越发黑了,连昏黄的烛火也染不出暖意,皱成一团的眉眼好像怎么都不愿闭上,一只手掐着胸口的衣服掐得死紧,喉中的声音也愈发变小。 褚霁看着模样差不多了,他一把将药碗摔在地上,“哐当”的碎瓷片子在满屋子乱滚,他把差不多只剩一口气的褚章提起来扔上了床,舒王殿下慌乱的声音从寝殿里传了出来:“不好了——父皇病危!” 这一夜皇宫灯火通明。 太医连夜诊治,陛下原本就重症难治,如今只说是突发急症,这一夜太医院无人闭眼,只吊住了陛下一口气。 连日阴雨的绛京城愈发阴云密布。 正好是这一日,江褚寒领着兵马带卫衔雪入京。 江褚寒还在城外,似乎是巧合遇见了出去踏青遛弯的娄少爷娄元旭,他上马车短暂地和江褚寒叙了旧,一道入了京。 朝会上满朝文武堆在金銮殿里,陛下昏迷不醒的消息已经传遍了。 文武百官群龙无首似的,殿上无人,其间就已经有人在纷纷议论—— 第189章 “前些时日尚书大人尚能分担陛下重任,如今陛下已经昏迷不醒,朝局如此,怕是该要找个人主持大局了。” “是啊——前线尚有战事,听闻前日南方的仗还打得凶险,此时朝中不稳,必然不利大局啊。” 几个年迈的文官互相叹着气,“陛下虽然未曾立储,但朝中也就一位皇子,况且年前才封了王位,此时应当请舒王殿下出来主持大局吧?” 舒王前些时日笼络朝臣,几乎一半的官员都应声符合,“是啊,殿下稳重,又是陛下如今唯一可以依靠的皇子,咱们正应当请殿下暂理朝政,等陛下稍事醒来再行定夺吧?” “不知……尚书大人如何看?” 朝中如今文官之首还算是尚书令娄尚书,若是要群臣推举,必然是绕”不过他的,可方才这番话众人议论纷纷,这位尚书大人却未曾开口。 娄文钦并未回头,只是揖手朝前面的褚霁拜了一下,“舒王殿下是何打算?” 褚霁弯了弯眉眼,他一副端庄的模样拜回来,“我才疏学浅,怕是难以担此重任。” 朝臣马上有人道:“殿下才思敏捷,可不该妄自菲薄啊。” 如今的确是需要有人主持大局,褚霁只是沉吟片刻,他往中间走出一步,“若是诸位信重,大局当前,本宫也……” “慢着——”忽然有一声从殿外传过来,惹得众人纷纷回头。 第135章 :终局 金銮殿外有重重侍卫看守,方才无人过来通禀,理应不会有人闯进来,不想这一眼望过去,看到的居然是许久未曾露面的是镇宁世子江褚寒。 江褚寒战甲未退,腰间还挂着刀,这模样进来像是逼宫。 “褚寒?”褚霁眯了眯眼,“你过来干什么?” “舒王殿下别来无恙,诸位也好久不见了。”江褚寒站在大殿门口,朝着满殿扫了一眼,他轻松地笑了笑,“今日过来倒是正事,诸位若是不信,问问咱们尚书大人。” 娄文钦侧身了一下,还是一副揖手的模样,“世子今日过来,可是送储君入宫。” “储君?!” 这一句像把满朝点燃了,百官不可置信地两边望了望,有人站出来问道:“娄尚书这是什么意思?” “是啊——”江褚寒应了一声,他移步往大殿旁边走去,不一会儿推了个带了滚轮的椅子过来,上面坐着个人。 已经是春和景明的日子了,卫衔雪身上还是披了件毛绒的大氅,舟车劳顿添上本就未好的伤势,他脸色依旧有些憔悴,可他坐在江褚寒面前,背后一身铠甲的小将军仿佛给他添了气势,他神色无惧地被江褚寒推进来了。 江褚寒道:“我今日来送储君入宫。” “这……”朝上的人认得这是卫衔雪,可他一个质子哪里配称上储君的名号,有人宁愿以为是江世子前来逼宫,也不敢相信陛下会有这样的旨意。 江褚寒直接将卫衔雪推到了大殿正中,旁边就是舒王褚霁。 褚霁手指攥得虎口发白,“褚寒这是何意?” “舒王方才是不是已经准备代理国政了?”江褚寒“啧”了一声,他笑了笑,“殿下心眼这么小,若真要殚精竭虑,我都要替你心累了,不劳殿下费心,四殿下如今归来,朝中的事已是有着落了。” 江褚寒一边说着,从卫衔雪靠着的椅背后面,拿出了一张圣旨。 “娄尚书,这圣旨是陛下当着您的面的拟的,也该让尚书大人来宣召吧。”江褚寒朝一边的娄文钦将圣旨递了出去。 娄文钦双手把圣旨接过,走上了前,百官见了纷纷往地上跪了下去。 褚霁深呼了口气,怨怼的目光藏进一条线里,他站着没动,江褚寒从卫衔雪身边撤开一步,一只手搭着褚霁的肩膀,生生就按着他一道往地上跪了下去。 卫衔雪腿伤未好,江褚寒就代他说了:“四殿下受伤,乃是为了我军夺回曲州,如今伤势未好,想必陛下也会体恤。” 娄文钦展开圣旨,读了下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仰荷天休,丕承帝统。景命有仆,祚胤永锡。衔雪乃朕之四子,咨尔禀资奇伟,赋质端凝,今授储君之位,立为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钦此——永宴十一年三月二十四,朕之亲笔。” 娄尚书话音落下,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言,唯有卫衔雪垂首,平静地说了一句:“儿臣领旨。” 娄文钦将圣旨交由卫衔雪,对着文武百官道:“那夜陛下召我夜谈,同我坦言,太子殿下乃是当年陛下南下寻药时流落在外的幼子,燕国居心不良,竟送我国殿下前来作为质子,令殿下多年受苦,陛下从前为平息战火,并未追究,可如今燕国居然又以殿下的名义起兵开战,实乃国之大辱,陛下当夜就立了旨意,要立四殿下为储君,如今殿下归来,正是主持大局的时候。” 娄尚书在朝中多年,实在没有为了卫衔雪伪造的理由,可卫衔雪这身份…… 百官面面相觑。 “娄尚书所言句句属实,如若诸位还不信……”江褚寒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我这里还有镇宁侯的军令,诸位可要好好瞧一瞧我父亲的说法。” “……”金銮殿中沉寂了好一会儿,百官终于一道磕头下去,“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诸位平身。”卫衔雪和声细语。 江褚寒站在卫衔雪身边,突然就往前踹了一脚跪在地上的褚霁,那一脚踹在屁股上,差点将褚霁给踹倒了。 褚霁恼怒地回过头,“江褚寒!你……” “你就算有太子撑腰,也不该在这里放肆吧?” 江褚寒却只是冷哼了声,“我放肆?褚霁,你都看到我们活着回来了,就没想过害怕吗?” 褚霁拍着衣服站起来,“本宫行得正坐得端,今日父皇的旨意不与你争辩,我哪里得罪你与……四弟了?” “我同殿下方才从西秦边境回来,来此之前,正正擒到了西秦的将领,我同那将领有些私仇,就跟他好好谈了一场。”江褚寒摸了摸袖口,对着大殿扬高了声,“诸位猜猜,我从那位将军口中听说了什么?” “咱们舒王殿下——多年来同西秦颇有来往。”江褚寒从袖口抽出一叠信件,对着褚霁就甩了过去,“殿下同我们的私仇暂且不谈了,这通敌叛国的罪名……” 江褚寒垂下头,“殿下怎么说?” 褚霁满眼被纸片子盖了一下,这些时日他身在深宫,并不知道拓尔被擒的消息,他睁着眼睛看到地上铺满字迹的纸张,“这……这是诬陷!本宫怎么可能……” 江褚寒在褚霁靠近的时候推了他一把,“诬不诬陷的,西秦这场仗也就这样了,届时西秦自然会有人过来,殿下现在想要嘴硬也行,之后还有分辨的时候。” “来人——”江褚寒干脆把白脸唱完了,“先把舒王殿下带回去吧。” “你……”褚霁瞪大了眼,这事来得太突然了,和他昨日料想竟全然不同。 他的确是和西秦往来,可他没有想到西秦会败得这么快,他以为江褚寒要和他追究也应该是追究西河的事——西河的事他早就遮掩明白了。 舒王殿下眼看有侍卫过来,他踉跄两步,瞪起的眼珠子忽然就露了凶意,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输给卫衔雪——他结识了那么多朝中的官员,怎么卫衔雪不过在朝中现了个身,身边跟了个江褚寒罢了,所有人都开始倒戈了。 褚霁越想越崩溃,今日若把这储君的位子给了卫衔雪,那他昨夜,昨夜不惜给他父皇灌进去的毒药算什么呢?他都弑君杀父了……褚章被这药一灌,恐怕是永远都醒不过来,那他做的这些,就通通是为了他人做了嫁衣了吗? 褚霁忽然恨极了,他目光盯上江褚寒腰间的刀,他缓缓呼了几口气,猛然一下就冲江褚寒扑了过去,他一把抓住了江褚寒腰间的长刀,“唰”的一声就把刀抽了出来。 褚霁好像一下子疯了,他把刀对着卫衔雪,毫不犹疑地一刀砍过去,“你……你们为什么要回来!” 江褚寒一把就抓过刀鞘拦过了,他往上一抬,拦着褚霁的动作就把他推了出去,“舒王殿下这是疯了吧?” 褚霁不是练武的身手,这一下被江褚寒推出了几步,褚霁眼看没有伤到人,晃着刀往四边乱砍,四周的百官一时慌乱地躲藏开了,江褚寒望着他摇了摇头。 他从袖口里落下几粒石子,两指掐着就朝褚霁扔了过去,石子击中大穴,褚霁吃痛地动作一顿,“哐当”一声长刀从他手里摔了下去。 江世子几步走过去,游刃有余的掐住他的手腕往后一折,制住他的手腕就把褚霁翻过去押起来了,“带下去。” 褚霁在大殿上发了疯,这回没人敢替他说话了,御前的侍卫把人带了下去。 朝中事大抵就定下来了。 卫衔雪还很虚弱,江褚寒没让他在金銮殿多待,吩咐了些事下去,就带着卫衔雪回了他之前的寝殿。 第190章 只是略微休息了几个时辰,卫衔雪在黄昏的时候去看了一次褚章。 宫里近来的事启礼都一一告诉了卫衔雪,遣走了旁的宫人,启礼推着卫衔雪穿过长长的廊道,卫衔雪望着那皇帝住的寝殿愣了愣神——宫殿里奢华,倒映的烛光将四周填上,好像满目都是陌生的华彩,可卫衔雪一眼望过去,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在那里住着只剩下孤身一人的悲喜,地上的砖块卫衔雪一眼望去甚至数不到头。 光线暗道的廊道里,卫衔雪让启礼停下了,“你方才说……尹先生的事。” “那日他去见了一面陛……父皇,后来呢?”卫衔雪好像心里有什么不好预兆,“先生……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吗?” “殿下……”启礼低着头看了一眼年轻的太子殿下,他叹了口气,“是世子说不想让您知道……那日陛下赐了先生毒酒。” 卫衔雪胸口忽然一紧,他垂下眸眼里颤了一下,“然,然后呢?” 启礼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世子不让说并非是想要瞒着殿下,他说殿下的伤势没好,受不了什么刺激……” “我知道。”卫衔雪的声音沉下来,在昏暗的廊道里他微微弯下了身,“先生……” “其实尹先生好像很是坦然,只留了一句话想要转达殿下。”启礼靠在卫衔雪身边,很轻地将话说了下去:“先生说这些年只有一件事对不起殿下,就是当初在城门的时候,明知道殿下心里犹豫不敢离去,还是逼着你从城门离开,用自己和旁人的生死,逼着殿下抛却了心软和良善……” 卫衔雪垂着眼,一滴滚烫的眼泪就从眼眶里直接落下来了,先生跟他坦白“涅槃”缘由的时候,卫衔雪就知道先生比他活得长久,添上他从前的话,他是明知道自己会历经什么样的磨砺,依然选择了顺从天命,孤身一人扶着卫衔雪从过往走到了如今这个位置。 他那日甚至是坦然赴死——还替他铺好了后面的路。 卫衔雪这一生没有什么旁的亲人,除了江褚寒和母亲,他的两个父亲都只是过客一样出现在生命里,全是承着他母亲的一点余光给了他些许的宠爱,却从来没有真正把他当做孩子,只有尹钲之不一样,尹先生在卫衔雪最卑弱的时候把他捡起来,也没有在他要有荣光的时候过来借光。 他就承认自己的天命在黎明之前独自死去了——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从前考取过功名,辅佐过君主,他若能正大光明地在世间过活,怕是早就封侯拜相流芳万古了。 卫衔雪甚至没有机会去回报他什么,至于先生所说从前在城门口推着他离开,当初他若是不离开待在京城又能得到什么呢? 没有人可以在那时候护住他。 “走吧。”卫衔雪喉间的哽咽被他咽回去,他抬起头看向廊道尽头,“去看看他。” 卫衔雪被推到了寝殿里面,他坐在褚章的床前,一声不响地掀开他的被褥,将他的手拿了出来,卫衔雪看过他的脉象,又将他的手重新放回去了。 “告诉太医,他这样能拖多久就拖多久,战事结束之前,一定不能让他死了。”卫衔雪淡淡地吩咐着,“南下寻药的人就让他们去吧,能不能找到全凭造化。” “人……就让他这样吧。” 卫衔雪在褚章旁边坐了许久,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他才被启礼推回寝殿。 江褚寒还在寝殿里等他。 “他告诉你了。”江褚寒不过看了一眼卫衔雪的神色,就知道他知道了。 卫衔雪伸了伸手,示意江褚寒过来,他坐在椅子上,把半边脸都贴在江褚寒探下来的胸口,然后伸手揽住了他的腰。 江褚寒很快承认了一件事:“其实我当日在你宫里的时候,就知道是尹先生给我母亲下的毒,他那日拦住我,说要和我做个交易,他让我来日助你一臂之力,我母亲的仇他会替我报回来……” “我那时候不知道他是用这种……这种方法,我也不是因为他才想要帮你……”江褚寒在卫衔雪面前微微蹲下,也用臂膀把他揽起来,“我……我怕你怪我。” 卫衔雪没说话,他只是靠在江褚寒身上擦掉了几滴他方才忍下的眼泪,将内里的柔弱没有保留地在江褚寒面前露了出来。 江褚寒接着卫衔雪的柔软,又替他盖了一层铠甲似的,“我会好好回来的。” 卫衔雪闷闷的声音从他胸口的衣料处传过来,“好……” * 这是江褚寒此行在京城的最后一夜,他和卫衔雪躺在一处,宫殿的夜静得好像西陲的沙地,彼此胸口声音都能听得清楚。 江褚寒在这个京城呆了许多年了,从未又这一夜这般不舍离去,他不敢放任卫衔雪一个人待在漩涡里,也不舍得让卫衔雪夜里醒来的时候摸不到他的胸膛——即便阿雪聪明又厉害,这世间大多数的苦难根本难不倒他。 可江褚寒根本不想他遇到苦难。 他也害怕自己一去不复返。 翌日天明,江褚寒带着大军启程南下了。 卫衔雪坐在宫殿里并没有去送他,他在宫里听不到马蹄声,也听不见号角,合宫上下都是冷冷清清的,卫衔雪盯着自己的脚尖出神。 这一日之后,卫衔雪以太子的身份入主东宫,册封典礼并未大办,卫衔雪如今身子不适,宫里的太医照料着,他也并未要求什么恩典礼仪,只是很快将宫里堆积的事情料理了。 最先尘埃落定的乃是西秦,西秦将领被擒,朝中很快送来了求和的消息,朝中派了人去料理,和谈在夏初的时候就理出了章程。 南方的战事却蔓延到了夏日。 当初江褚寒从绛京城南下,才真正接过镇宁侯手里的长枪做起了将领,这一仗打得艰难,但所有人都没想到江褚寒真的能接过镇宁侯与长公主的衣钵,真正地站在沙场上成为将军。 这一战转折在燕地抚州,那一战燕国太子亲临,江褚寒同他正正相逢在了战场,这一刻江褚寒等了太久了,他没有顾惜大局似的,亲自在战场上斩杀了卫临止。 偏偏燕国太子死了,燕国送来了和谈书——还是前去燕国打探消息的降尘送来的。 燕明皇大权旁落已久,燕国两次开战都避开了他,明皇后的母家独掌大权,直到卫临止死于战前,燕明皇才从外戚手里拿回了皇权。 卫懿已经在天下人面前失掉了脸面,和谈之事他没有参与,他在快刀斩乱麻地收拾了明皇后一脉的外戚之后,将皇位传给了小儿子。 至此上一辈的恩怨好像在此到了头。 * 永宴十一年秋。 “听闻御花园里的枫叶红了,殿下可要去走一走?”启礼替卫衔雪收好最后一封折子,“和谈事情了了,想必再过几日,大军也该班师回朝了。” 卫衔雪揉了揉自己额角,“不必了,我近来替父皇拟了新的方子,麻烦你午后送去太医院看看有无不合适的地方。” 启礼接过方子,也该感叹太子对陛下的事无巨细了,哪怕方子不管用,这半年以来替陛下准备的药就没断过,褚章也再也没有醒来。 卫衔雪很快收拾了手上的事,他呼了口气,“我今日出宫,若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置,告诉翰林院的几位先生将案卷折子都送到侯府。” 该回家了…… 卫衔雪的伤养了很久,如今一只腿已经好了,另一只脚他支起拐杖,也能小心翼翼地走好一会儿的路,他去侯府坐了马车,从侯府门口走到江褚寒的卧房,他没让人扶,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的。 侯府里也有枫叶,这几日天色好,府里的下人替江世子收拾了屋舍,开了窗,几片落叶就往他案台边飘过去,卫衔雪捡起来,替他把叶子夹在了一本兵书里。 卫衔雪坐在案边读了几页兵书——少见,卫衔雪居然看这样的书能犯困。 这半年里每次想江褚寒了,卫衔雪就会一个人跑到侯府里伏在案边睡一觉,比宫里睡得安稳,虽然大多数时候他都抽不出空来。 卫衔雪好像迷迷糊糊做起了梦,“江褚寒——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卫衔雪踉踉跄跄地追了几步,好像怎么也追不上江褚寒的步子,江褚寒会骑马,他坐在马上一溜烟地就走了,卫衔雪就只好坐在原地自己生气,他心想他追不上,以后都不要理他了。 可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骑马的江褚寒又回过头,他嬉皮笑脸地说:“我骑马好不好看?” 卫衔雪还想生他的气,可又觉得他好看,只好气鼓鼓地说了一句:“好看。” 江褚寒好像高兴坏了,他骑着马转了个圈,伸出手说:“你站起来,我带你一起走。” 卫衔雪看他这么兴高采烈的,好像心里的气也散了,他站起来,伸出手来够江褚寒的掌心,江褚寒一把就把他拉上了马,他搂着卫衔雪的腰,狠狠地亲了一口。 江褚寒“驾——”地一声赶起马,大声地对着天地说:“你也好看!” 第191章 “……” 卫衔雪觉得这个梦没头没尾的,他从案边坐起来的时候,外头的天都黑了,卫衔雪看了眼桌前的书,他才看了一页,这时候凉风从外面飘进来,把他的书页都吹动了。 卫衔雪站起来去关窗子,他身后忽然“哗啦”轻轻响了一声。 一件衣服从他背后落了下去。 谁……谁给他盖的衣服? 那件衣袍宽大,搁在卫衔雪的肩膀上还有些空余,卫衔雪捡起来,从里面试探了点余温,他鬼使神差似地——忽然捧起来嗅了一下上面的味道。 “小殿下——”忽然有个声音从门口传过来,“殿下这是有多想我。” 卫衔雪抓着袍子搂进怀里,整个人都木木地转了个身,“你……” 江褚寒手里端了药,他捧着走进屋,见卫衔雪这个模样,心里已经乐开花了,可还是把药先搁上桌,然后面色自然地走过去,“我才到不久。” 卫衔雪抿了抿唇,并没有回他。 “唔……”江褚寒好像忽然无所适从,他便自己说:“大军还没到,我先回来了。” “我是先去了宫里,听说你在侯府。” “我……我来了见你在睡,怕惊扰你就没喊你起来。” “小殿下也有今日呀——你看书也会犯困。” “卫衔雪,你是不是又没有好好吃饭,怎么当金尊玉贵的小殿下了还这么瘦。” “我给你打了胜仗,你高不高兴?”江褚寒伸过手从卫衔雪的脸角划过,“再给我好好看看。” “……” “我很想你。” “……”卫衔雪仔细盯着江褚寒的五官,所有的话好像只是心里说了下去,江褚寒也瘦了,他脖子上多了条细细的伤疤,脸上也是,只是那印子很细,几乎都要消了,很怪,江褚寒怎么像是高了,他已经够高了…… 高兴呀,怎么不高兴……可他怎么到今日才回来。 卫衔雪被江褚寒抱进怀里的时候才说:“我也想你。”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