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特调》 第1章 [现代情感] 《告白特调》作者:池芒【完结】 ——本文文案—— 林鸢年少时暗恋江随,无人知晓。 江随这个人,天之骄子,恣肆妄为,生得妖孽,从不缺女生喜欢。 林鸢也想大胆一回。 只是那点勇气还未诉诸于口,江随便垂眼笑睨她,尾音拖得吊儿郎当:“同桌,以后结婚了记得叫我。给你包个大的。” “哦,”他又补充,“订婚也行,给你双份。” 原来像她这样普通的人,连告白的资格都没有。 后来,林鸢在题海里蹚过高三,堪堪和女友换了一个又一个的江随进了同一所高校。 生活不是小说。 除了继续见证他的每一段恋情,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童话。 - 大学毕业的第二年,江随在酒局上听人提起林鸢。 “江随,听说你高中的那个同桌,最近在疯狂相亲啊。”狐朋狗友调笑,“每一部新上的大片儿,都是和不同的男人看的。” 酒吧灯光昏暗,手里威士忌的沁凉隔着玻璃冰了下手指。 江随微顿,晃了晃酒杯,不屑轻嗤:“谁会看得上她?” 两个月后的清晨,江随被一通电话吵醒,没看名字,不耐接起。 “江随,”林鸢笑,声音同铺陈在他枕边的晨光一般明媚,“我要订婚了。你当年的话,还作数吗?” 空气一谧。 挂断电话,江随慌了。 假乖x浪荡 【暗恋/追妻火葬场/he】 阅读tips: 1、男女主sc,但都非初恋。女主真心喜欢过男二,也会有恋人间的正常互动,介意慎入,但别骂她。男主被女配亲过,非主动,但他没推开,骂他随意。 2、女主不是温柔型,爱怼人,只为自己在意的人内耗,不喜欢这样性格的也请不要骂她。骂男主随意。 3、女主在男主有女友期间都会和他保持距离,所以不要质疑女主人品。质疑男主随意。 4、因为上述内容骂作者的,作者会一怒之下怒一下() *文中地名学校公司皆为架空,勿代现实 内容标签: 都市 励志 成长 正剧 暗恋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 林鸢 江随 配角顾淮 其它:专栏已完结超甜沙雕校园文《你就这样喜欢我》阿斯伯格小同桌/点击就看天然呆大战傲娇怪 一句话简介:假乖x浪荡|暗恋/追妻火葬场 立意:爱人先爱己 第1章“想谈恋爱了?”…… 《告白特调》by池芒 跃空挑高的精致法餐厅,空气里飘散着食物的香气。 华丽水晶吊灯落下的耀眼光斑,给宽沿儿白瓷盘里渺小的温泉蛋,镀上一层昂贵的滤镜。 “林小姐平时也常加班吗?” “还好。”林鸢放下手中餐具,看向洁白餐布的另一端,“正常加班都会提前通知,公司也会按劳动法给加班工资。” “我听友安说,林小姐北理毕业后,就去了科创园上班。进的是集电还是itc?” “都不是。”林鸢坦然道,“我们公司只是个民营企业,规模不大,拢共二十几个人。” 前者是央企,后者是外资,她一个不沾边。 对面男人微挑眉:“也挺好的。” 二十几岁的小姑娘,五官清秀,白净小脸上架着副浅茶色框架镜。不算太出挑,一双瞳仁漆黑清澈的大眼睛倒是招人。 没有刻意放软却乖巧柔和的声线,很好听。 林鸢“嗯”了声,顿了会儿,伸手拿了个餐包。 一时又无言。 这是林鸢第一次相亲。 带着“以结婚为目的”的任务,和一位昨晚刚交换过微。信,聊天记录不超过5条的陌生男人共进晚餐。 相亲任务是前天空降派发的,已经有了人选,并且安排了“晚宴”,是昨天通知到她本人的。 人是今天见的。 她甚至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只知道男人姓易,经营一家p2p公司,“帅气多金”,“年少有为”。 就这,也全托她继兄时不时地自发宣传:你知不知道我们易总有多牛逼。仿佛他吹的不是老板,而是亲爹。 别扭、僵硬、淡淡的焦躁,又莫名夹杂着一种无所谓的心态,各种乱七八糟又矛盾的情绪,将她以一种惯用的“安分”姿态,固定在座椅上。 “林小姐平时,也不怎么爱化妆吗?”男人又温和地问她。 林鸢咽下嘴里的面团:“抹了隔离的。” 临出公司去了趟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班味浓得赶超商场香水柜哥,林鸢赶紧又回工位,打开抽屉拿出隔离快速糊了一脸。 男人看着她笑了笑。 果然年纪还小,言谈不懂转圜,一眼望得到底。 林鸢莫名起了点儿鸡皮疙瘩,又有点儿想叹气,余光扫了眼别桌。 整个餐厅的客人,不至于隆重到全穿礼服,但像她这样穿着白t牛仔裤,套了件格子衬衫就来的,的确没有。 她也不想穿这样的科创园牛马标配装,来人均低消3000加的餐厅吃饭。 可昨晚因为要相亲的事儿焦虑得失眠,早上睡过了头,担心迟到,随便扯了身“工装”,抓了个马尾就出了门。 中午接到妈妈的电话,说帮她拿了隐形眼镜、化妆品,还有两件合适的衣服来,放在他们一楼前台了。衣服是新的,没见她穿过,挺漂亮的,就给她送来了。 她连连说好,忙完就下去拿了换。 这两天,公司本来就在赶a大的能源监管系统,a大对接的老师昨晚又临时要加一些功能。销售连夜和她反馈,她一整天都在改图标。 就这样忙到傍晚,在换身衣服好好打扮一下,和按时赴约之间,林鸢果断选择了后者。 来之前她也想过,到了之后解释一下,此刻又觉得没有必要。 餐桌上手机微震,林鸢扫眼过去。屏幕上亮起两条绿色的横幅。 手机点开,是妈妈。 【晚上吃饭没迟到吧?和易先生谈得怎么样?】 【鸢鸢,妈妈不是想叫你随便找个男人就嫁,只是听你哥说的情况,易先生条件是真的不错,你先接触接触,万一有缘分呢?】 看见消息,林鸢心里的那点焦躁,即刻被深深的无奈替代。 她垂头闭了下眼睛,半口气哽在胸腔里。睁开眼,手指头摁下:【妈妈,我知道的。】 发完,又轻抬手机,给餐桌中间男人动过两块的牛排拍了个照。随后又发:【放心吧。你看,在吃饭了。】 易先生扫了眼她的动作,洞察般地笑了下。 不是男人眼中的顶级美貌,却很适合婚姻。 素颜中上,不会打扮,胜在年轻、乖巧、温顺。虽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学历倒也尚可,足够教养孩子。 林鸢没注意他的表情,思绪有些游离地盯着手机。 身后不远处,突然发出金属刀叉掉落的声音,林鸢条件反射转头。 服务生赶紧上前,帮忙捡拾,安慰顾客,又替客人换新的餐具。 而宽阔的过道间,正巧有个人和服务生擦身而过。 林鸢心脏猛地一跳。 明知道他背对着自己不会看见,还是下意识地赶紧回过头。 高中、大学,教室、操场,见过太多次,以至于即便一年未见,那依旧是她这辈子都不会认错的背影。 长腿跨步利落,上半身像是坐在闲适踱步的马背上,带着有节律的轻晃。 明明身姿挺拔,却又随性得有点儿懒散,反倒 没了装腔作态的意味。 心跳没有半点要安静的意思,林鸢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在这里相亲。却又仿佛自虐似的,隐隐有些期待他看见。 “林小姐,冒昧地说一句,我对你还挺满意的。” “我相信我的两个女儿,也会喜欢你的。她们很聪明,也很可爱。将来如果有了……” 林鸢满脑子那个背影,以至于易先生和她切入正题时,她下意识提高了点儿音量,错愕道:“……什么?等一等,你结过婚?还有两个孩子?” 男人脸部肌肉落了一瞬,又挂上虚笑,问她:“你哥没和你说吗?” 林鸢胸腔克制地起伏了下,都快气乐了。 这就是她便宜“哥”口中,“除了年纪比你大十岁,哪里配不上你”的“优质男人”? 她哪边脸上刻着爱给人当后妈的标语吗? 嘴唇动了动,又紧紧阖上。 她要是这会儿翻脸,这男人不会叫她aa吧?那是不可能的。她只碰了温泉蛋和一个餐包…… 脑子还没想好怎么应对,早上胡乱抓的马尾,就被人从身后轻扯了下。 熟悉的清冽须后水味,混杂着浅淡的陌生木质香气罩下来,林鸢一滞。 “不就是吵个架么,至于这么久不理我。”一把性感低磁,带点儿玩世不恭的好嗓子。 第2章 近得快贴到她耳骨上。 林鸢下意识捏紧手里的东西来克制情绪,慢腾腾偏头。 灯光下,细腻如象牙白釉的一张脸,削薄的俊秀五官,锐利得生出些邪气。 白皙下颌连着脖颈的线条,因为侧身撑住餐桌和她椅背的姿势而拉长,弧度完美如画。 男人抬了抬一侧眉目,狭长微挑的桃花眼轻敛,漆黑瞳仁碎光点点,歪着脑袋,半笑不笑看着她。 恣肆妄为的勾人模样,一如既往。 林鸢完全没料到他会折返,更没料到,他会这么没脸没皮没事人一样,说出如此暧昧不明引人遐想的话。 来不及去看易先生的表情,林鸢抬眼瞪他,习惯性的一句话低声脱口:“江随,你有病吧!” 江随闻言微顿,却莫名笑起来,视线不移,肩线轻颤,似乎心情很好,语气越发散漫熟稔:“终于不生气了?” 意有所指的一句话,将林鸢翻腾的情绪浇熄了大半。 毕业前,俩人闹得并不愉快。 但说到底,江随并没有错。 抿了抿唇,林鸢问他:“你……也来吃饭?” 易先生不露声色地观察着俩人的互动。 今晚这餐饭,本来是宴请一家风投公司女高管的。但对方昨天临时爽约,这家餐厅又不能退餐,正巧有这场相亲,也算物尽其用。 眼前形姿出色的男人,他刚才就有注意。 有些眼熟是一方面,男人从露台出来是另一原因——这家餐厅只在春秋最适宜的季节,开放俩月的露台风景位,不接受预定,只接待邀请。 在北城,有时光有钱,是不够看的。 林鸢问完,江随脸上仍挂着笑,却轻“啧”了声,动作自然地拉过她手腕,直起身:“行了,你又不爱吃这些。走了。” 说完,另一手拿过她放在一边的双肩包,好像从头到尾没看见对面还有人。 餐厅里目光汇聚过来。 “哎你……”林鸢被他用力拽起来,想和易先生说声抱歉——此刻的她像极了和男朋友吵架还跑出来相亲的渣女。 即便对方从开始到现在,看似温和有礼的聊天,全是充满优越感的审视。 36岁二婚二孩男想找年轻小姑娘,也并非无人愿意。只是她继兄隐瞒了实情而已。 林鸢目光落到易先生脸上,却看到他将视线从江随身上挪开,非但没有怒意,反倒温和地真心了些,冲她笑着点了点头。 这样揣测忌惮中隐隐藏着算计,并把她作为踏板的姿态,她不是第一次看见。 林鸢仅剩的那一点儿歉疚也没了。 - 江随将她带进电梯才放开。 七八十个数字,他揿下1。 林鸢这才注意到,江随穿得也很随意。 宽松的黑色长袖衬衣,户外面料的浅灰色抽口长裤,深灰色运动鞋。衣服是正经衣服,却被他穿出了莫名的骚气。 林鸢抿了抿唇,又觉得自己也不算异类。 按理说他们合该再熟悉不过。高中三年同桌,大学四年同系同班。 可毕业后这一年时间,默契地互不理睬也是真的。 刚才大庭广众突然的交集还没多少感觉,此刻俩人单独站在封闭的电梯厢里,林鸢才慢慢觉得有点儿别扭。 他们这就算和好了?还是江随作为“朋友”的解围? 他当初不是冷着脸对她说“林鸢,你真以为我没脾气?”的吗?这一年时间自己消化好了? …… 林鸢还在脑补,江随已经没骨头似的靠上了厢壁。他歪过头,懒散问她:“去年同学聚会怎么没去?” 林鸢顿了下,语气自然道:“突然加班。” 江随微挑眉,没有接话。林鸢却觉得他在说:看看你自己挑的好公司。 电梯键板上的数字越来越小,空气安静到尴尬。 七十多层的酒店,为何居然没有人进来? 林鸢觉得这就是餐厅开在酒店顶层的坏处。 如果是写字楼,高低有加班到这个点的牛马下班。 “你才多大,就已经沦落到要相亲了?”电梯过半,江随又突然问道。话音随意,像是闲聊。 已经平复的心跳重新失序,林鸢捏了捏手机,有些硬邦邦地陈述:“26岁。还没谈过恋爱。” 江随没好气地笑她:“生下来一岁,十天后过年又一岁是吧?林鸢,你能不能老实点儿,别尽占我便宜。” 回忆闪现,林鸢咽了口:“习惯了,我老家讲虚岁。” 江随没再纠结她一下虚两岁的变态算法儿,淡扫她一眼:“想谈恋爱了?” 明明是自己挑起来的话头,林鸢却突然觉得有些紧张,想开口,嘴唇却黏住了似的,有些干。 有人的手机震起来。 江随扬眉,喉间若有似无低“嗯?”了声,仿佛在疑问:居然还有信号。 林鸢看他去摸后裤袋的手机,才发现装着笔记本电脑的双肩包还在他手里,赶紧接过来。 江随垂头看见屏幕,看了她一眼,划开接听。 “电梯了,马上下来。”还是那副懒散的语调,“嗯。” 林鸢挂上背包,眨了下眼,不知道对面是谁。 电话挂断,俩人好像都忘了刚才未尽的对话。电梯门打开,等在一楼的客人和他们错身。 “怎么这么久?”熟悉的女声笑着冲江随说。语气有轻淡的埋怨和包容。 眼底踩进一双漂亮的高跟鞋。 正在低头整理双肩包肩带的林鸢,有一刹那窒息的感觉。 因为曾经的一些原因,有一段时间,她特意辨认和熟记过这些奢侈品,甚至一些小众的老牌都有研究,生怕遗漏再闹出笑话。 那双号称“每个女人一辈子至少要有一双”的jimmy choo,在女孩子脚上熠熠生辉,像极了灰姑娘的水晶鞋。 那样华丽的款式,大概要她不吃不喝两个月的薪水。 或许是饿了一下午,却只吃了一点东西的缘故,从胃里泛起的酸涩一路倒漫进嘴里。 林鸢突然觉得特别难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江随时不时的怨气一下冒了出来。 他既然是和女朋友一起来吃饭的,又何必来找她。 林鸢抬头,看见韩知希唇角挂着淡弧,朝她点了点头。林鸢用差不多的表情,还她点头示意。 “怎么不先上车?”江随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车钥匙。 “鞋跟太高了,等你来开。”韩知希说。 江随看了她一眼,淡“嗯”了声。又转身问林鸢:“你……” “我坐公交就行。”林鸢踩着他第一个话音快速说道。 林鸢在说出这句话前,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和文艺没有半点干系。 此刻的她,却出奇得富有戏剧性。像极了电视剧和小说里,自作多情的女配。 因为江随扫了眼不远处的公交站台,挂笑挑眉:“行吧。” 男人语气里那抹戏谑和闲适,突然刺痛了林鸢。长久以来时隐时现的疼痛,在这 一刻无比尖锐起来。 她捏着锁屏的手机抬了抬:“我车要来了。” 说完,也不说再见,没管别人什么反应,脊背挺直快步走开。 公交站台上,林鸢低头盯着手机软件。下一趟直达她家的车,刚刚出站。 漂亮的跑车呼啸而过,江随在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林鸢视线躲在镜片后,纹丝未动。 当年校园里金童玉女分分合合的故事,林鸢自然也有幸见证。 喉间像哽了团湿棉花,但经过了漫长夏季的暴晒,那团棉花里的水分逐渐蒸干。 已经透得过气,却依旧叫人难受得奢望更多空气。 霓虹交错的夜空,团积起蓝灰色的厚厚云层。 脚边掉落的一片银杏,仿若盛夏结幕的谢词。 林鸢都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难受的。这么久了,还没习惯吗? 她就算有些不适应此刻季节交替的凉意,也早该习惯她和江随的相处方式。 毕竟认识江随的这些年,她无非不在试探、等待,和被留下。 第2章“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林鸢到家已是一个半小时后。 90式的无电梯楼房,二楼的声控灯又坏了。 林鸢剁了两脚,也没见它眨眼。 倒是郑敏听见声音,提前开了门,站在三楼等她。 “鸢鸢回来了?” “妈妈。”心下一暖,林鸢笑,抬头叫她。 俩人进屋,林鸢喊了声“叔叔”,在门口换拖鞋。 继父曾湛英和继兄坐在小客厅沙发上,一个在看最近热播的谍战剧,一个捧着手机打游戏。 “鸢鸢,怎么回事?友安说你没吃完就跟别人走了?”郑敏帮她托了把背包,小声问道。 电视机里,敌人正在威逼利诱审讯主角。 曾友安暴躁地从沙发上弹起来,骂了声“傻逼”,把手机扔到茶几上,阴阳怪气地来了句:“林鸢,有男朋友也不早说,还让家里操心你婚事。” 第3章 林鸢放球鞋上鞋架的手一顿,没抬头,却忍不住语气有点儿硬:“人家有女朋友的。”站起身,对郑敏说,“是我高中那个同桌。” 郑敏了然,笑着温声和爷俩解释:“那是鸢鸢同学,易先生应该是误会了。要不……” “易总结过婚有两个孩子。”林鸢平静地说。 郑敏一愣。 连曾湛英也将目光从敌我交锋挪向曾友安。 曾友安瞄了眼亲爹,摸了摸鼻子,自知理亏。 他亲爹除了个大学教授的头衔,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地方。 没钱抠门还死要面子,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在同事圈子里,有“为了给儿子结婚腾房,把继女嫁给二婚二孩男”这种名声的。 但也奇怪,轮到他自己,当年倒知道找个比自己小十二岁,年轻漂亮的了。 “易总也没怪你,就是好心提醒我们家一声,怕你真有男朋友不好意思说。”曾友安赖回沙发里,看向林鸢,老神在在地说,“对了,既然都认识,叫你朋友一块儿出来吃两顿饭呗。我跟你说我们公司最新有个新池还没满……” 林鸢只觉得有点好笑,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江随就成了别人眼里潜在的,可以助人更上一个圈层的贵人了? 她就说,今天这亲相得这么失败,她回来便宜哥也没闹呢。 林鸢解下书包拎在手里,顺便看向他,面无表情翻了个白眼。 “爸!你看她,她又瞪我!”曾友安重新弹起,气急败坏地向亲爹告状,宛若小升初的未成年。 曾湛英偏头。 林鸢没去看他,反而一脸不可置信,委屈又不敢言地怯怯看向曾友安,就差慌乱摇头,无力辩解“我没有”。 “行了,多大的人了,没有一点当哥的样子。”曾湛英不轻不重地说了儿子一句。 林鸢这个继女,在家话不多,长得乖巧,人也听话。没事的时候常帮她妈做家务,也不会像别的小姑娘一样追求吃穿,追求牌子。 小姑娘刚来这个家的那一年,脾气也有些倔,和他儿子闹过一次矛盾。后来被郑敏劝导过,小毛病也就改了。 曾湛英对她虽然谈不上多喜欢,却也不至于讨厌。很安分的小姑娘。 “不是爸,她真冲我翻白眼儿了,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行了,闹什么闹。” “妈妈,叔叔,那我先回房间了。”曾友安还在控诉,林鸢拎着背包,乖乖和他们打了声招呼。 曾湛英点头“嗯”了声,郑敏拿过茶几上的空水杯,弯腰给他加了点温水。曾湛英坐着没动,只偏过身子,去看被她挡住的画面。 曾友安脚翘到茶几上,骂骂咧咧地重新玩起游戏,小卧室房门被敲响。 “妈,门没锁。”林鸢在拿待会儿洗澡要换的衣服,床尾对着衣柜,开着衣柜门正好卡主,只好喊道。 曾湛英不会来敲她门,曾友安只会踢她门一脚,再连名带姓没好气地大喊一声“林鸢”。 郑敏进来,扶着柜门,看她把衣服先扔床上,再侧缩着身子,关好一侧柜门,转身让开,关另一侧。 林鸢绕出来:“怎么了妈妈?” “鸢鸢,坐,妈妈和你聊聊。” 林鸢瞥了眼自己一米二的小床。 她起初也有些受不了穿着外裤就往床上坐,但看着那张横对住小床,既当书桌又当化妆台的旧木柜,拉开就能顶到床沿儿的一把小椅子……林鸢乖乖坐住一点点床沿边边。 贫穷治好一切洁癖。 “妈妈不晓得那个易……易总是那样的情况。” “我晓得,”林鸢笑,语气有自然的撒娇意味,“你知道了才不会让我去呢。” 郑敏好笑,却说:“那我让你曾叔叔再……” “妈妈,”林鸢无奈,再次争取,“其实我可以租房子,搬出去住的。” 郑敏微滞,轻声道:“你人在北城,又不是去外地工作,还让你一个人出去租房子住,说出去像什么话。” 老曾这个人,就是把名声看得很重。当年找人再婚,也是要求找和他情况相近,二婚,没有孩子或者带个女儿的。 林鸢只觉得泄了一口气,不自觉地低头不再说话。 “再说,女孩子早晚要嫁人的。”郑敏抬手,把她颊侧碎发轻轻拢到耳后,“你现在这个年纪,也有更多选择的机会。” 林鸢盯着干净但翘边的木地板,很想反驳她:嫁人这种事,哪有什么早晚、总要,和必须。 但这样鬼打墙似的对话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再说仿佛也没什么意义。 这个家是曾湛英的工龄补贴房,虽然产证面积不大,却没有公摊,七八十个平方辟了三室一厅。 林鸢住的朝北这间小卧,以前是曾湛英的书房。 曾友安的女朋友来家里吃过饭,陪她在厨房洗碗的时候,言语间也试探过她的情感生活。 那个女孩子走后,曾友安也在家里闹过。 大体内容无非—— 人家女孩儿没嫌弃他们家买不起新房,肯和公婆住已经是难得。难不成还要伺候便宜小姑子? 虽然是在她回房后和曾湛英吵的,但嗓门大到力求让她听到、听清、听明了。 林鸢大概也猜得明白,他们希望自己尽快嫁出去的原因。 对这个“家”来说,没有嫁出去的“女儿”,即便有了养活自己的能力,即便工作后按时按月给家里交生活费,也依旧是负担。 只有结了婚,成了“别人家的”,才算是大家彻底放下的心事。 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父母,在女儿婚礼当天松了口气般庆幸:终于完成了任务。 小时候的林鸢听见这句话,非常不理解。因为那时的林鸢,大概率不会成为这样的“任务”。 但一切的可能,终于一场意外。 林鸢当然不会怀疑郑敏对她的感情。毕竟当年母亲嫁给比自己大十二岁,儿子都已经上大专,身体还不好需要人精心照顾的男人,说到底,也是为了她。 有了这场婚姻,才有了她来北城上学生活的机会。 但母亲也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母亲。她不仅是她的妈妈,也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鸢鸢,我知道,你没谈过恋爱就相亲,多少会觉得委屈,”郑敏扫了眼门板,放轻声音,“但你想想我和你爸爸,也是相亲认识的,不是也过得很好吗?” 这些年早已爬上老态,却依旧秀美白净的脸上透出怀恋。 林鸢心里一闷,呆呆地盯着自己手指。 她当然知道,郑敏说的这个爸爸,是她的亲生父亲。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除了每年清明的祭扫,母女俩仿佛默契地达成了,不再去提及从前的共识。 “鸢鸢,”郑敏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又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郑敏这句话,像在林鸢裹了根刺的心口软软捏了把,迫使她猛地抬头。 近在咫尺的书桌上,那张高中毕业的大合照人影模糊。 林鸢窒闷地呼了口气。 “放心吧妈妈,”林鸢笑道,似乎很骄傲的语气,“我没有喜欢的人。” - 林鸢洗完澡回卧室,毛巾捂着头发插好吹风机,拉开椅子坐下。 轰隆隆的暖风声里,那张合照安静地立在原地。 她不是没有和江随的单人合照,却从来没有光明正大摆出来过。 高三毕业那一年,拿到班级合照的林鸢,特意拿攒了两个月的零花钱,买了个合尺寸的金属相框。 理科班女生本来就不多,又因为江随的关系,其实她和班里同学,关系算不得多亲近。 但她还是将这张合照,摆在了目光所及之处。 后来的许多次,在被某些情绪来回拉扯的间隙里,她都有想过把这张合照收起来。 但又没来由地会想:已经摆出来的东西再收回去,是不是会让人觉得欲盖弥彰。 林鸢有时觉得自己也挺可笑的,真是应了后来网络上流行的那句话:你的人生其实没有那么多观众。 就像她别扭的小心思,其实根本无人在意。 手机屏上突然亮起的绿色横幅,将她晃回神。 林鸢拨弄头发的那只手去拿手机。 李想:【下个月同学聚会去不去?】 对方是江随朋友,她的高中同届校友。内容和发信人并不匹配的一句话。 林鸢愣了两秒,耳朵一烫。 “嘶——”吹风机的风口碰到了耳朵,林鸢赶紧关掉开关,放下吹风机,歪头,拿指背的凉意贴住被烫到的地方。 还没放开的手机又是一震。 李想:【接电话。】 几秒钟后,手机像个烫手山芋,在她手心里孜孜不倦震动起来。 接不接? 说什么? 他要说什么? 有病? 即便无人看见,拇指划开接听的动作也要显得随意又自然。 第4章 她倒要看看这男人又要说些什么。 逃避显得她在意什么一样。 屏幕贴上脸颊,林鸢沉默。 对面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容易就接,显然有一两秒的置空。 “她就是放假回来看她爷爷奶奶,顺便叫我吃个饭。” 惯常慵懒的语调,却少了点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意味。 莫名其妙没头没尾的一句解释,却听得林鸢思绪翻滚。 韩知希高中就去了国外,当年出国前在操场和江随告别,轰轰烈烈犹如偶像剧照进现实的一幕,直到现在,都在他们那届校友群里被反复热议。 林鸢并不想回想。 可面对他们的故事,她就像个被资本摁头喂饭的倒霉观众。不想看,却每个频道都在热播。 她承认,对江随的一切,她做不到云淡风轻不在意。对她而言,想放弃一件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隔绝。 本以为一年的时间,不去见面,不给回应,有些东西终归是能淡忘的。 可今晚的匆匆一面才叫她认清:要靠时间来遗忘的人,经不得见面。随意一眼,又是重蹈覆辙。[注] 林鸢没出声,也没有挂电话。 胃里搅涌的酸涩,又在提醒她今晚没有吃饱。 明明此刻的她应该挂断电话,站起来,去厨房给自己煮一锅泡面。 再加个鸡蛋。 可她却像离魂了一样,不怒不喜地静在那里。 长久的沉默,电话那头突然轻叹了声。 林鸢握着手机的指节微微收紧。 “‘麻烦你有女朋友的时候,离我远点儿’”,男人延着尾音,拖腔带调地无奈复述道。特意放软的低磁嗓音,过了电流似的带着蛊惑,“我都记着呢,小姑奶奶。” 第3章“没出息。” 热气散掉的半干披肩发,潮凉地贴在她耳郭上,让那只被风口烫到的耳朵越发滚烫。 似乎不需要林鸢给予这句话任何回应,江随说完便又低声问:“那你去吗?” 像小动物温厚柔软的皮毛扫过耳骨,叫人心软。 林鸢无声清了清嗓子,用尽量随意的语调说:“有时间就去吧。不知道会不会加班。” 片刻安静,男人低低笑了声:“行。” 电话挂了没两秒,“李想”又发来一条微。信。 【把我电话和微。信放出来。】 林鸢鼓了鼓脸,把唇角上翘的弧度撑开。 下一秒,她放下手机走出卧室。 郑敏还在厨房里,父子俩已经回了各自的卧室。 “妈,国庆先不要帮我安排了,我应该……要加班。”林鸢放轻声音说。 郑敏正在泡发明早要磨豆浆的黄豆,闻言顿了下,温笑道:“好,工作也重要。正好我还没和你叔叔说,那等你忙完国庆吧。” “好的妈妈。”林鸢笑嘻嘻地搂了搂她,然后打开冰箱,翻里面的挂面和鸡蛋。 “晚上没吃饱?” “嗯,饿死了。”林鸢语气轻快。 “行了,我来下吧。”郑敏笑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扶住她手臂,把她从灶台边端开,“去把头发吹干,小心感冒。” “没事儿我自己来就行。” “快走快走,挤得我身都转不开。”郑敏作势嫌弃。 “行吧,谢谢妈妈。”林鸢嬉皮笑脸地被她推出厨房。 郑敏好笑,却也没觉得母女之间道谢奇怪。她刚和林鸢爸爸结婚时,也常被他笑着和她道谢的样子弄得不自在,以为那是他和自己见外。后来生了林鸢,发现他和女儿说话也是那样,林鸢小小班开始和他们分房睡,进女儿房间,他都要先敲门。 锅里水过半,郑敏架上灶台,打开火。 小卧室,林鸢拿掉眼镜凑近镜子。 小圆镜里,小小的下颌在昏暗灯光下依旧白皙。秀气挺翘的鼻尖,略淡的眉毛和唇色,衬得一双大眼睛格外显眼。 其实她不戴眼镜的时候,也挺好看的……的吧? “……”林鸢,像男人一样自信起来! 什么叫的吧,就是挺好看的。 拍拍自己脸颊,林鸢戴上眼镜站起来,拿过挂在门后还没整理的背包,拉开拉链。 那套去年国庆前买的吊带连衣裙和针织开衫,整齐叠在背包里。 幸好今天没来得及换,不用再买新衣服了。 林鸢翘着唇角,把衣服塞进衣柜。 这才想起还没把某人放出来。 掏出睡衣里的手机,黑名单里成员减1。 被她备注为江随的那个灰黑色头像,立刻跳出一条消息。 【那我等你。】 林鸢微顿。 这家伙……不会是一条一条试到现在吧? “……有病吧。”她站在衣柜门中间,慢腾腾评判起来,“幼不幼稚?” 眨巴了两下眼睛,翻身趴上小床。 闷在枕头里的嘴角,克制地弯出抿直的弧度。 过了一分钟,林鸢没有要露脸的意思,反而抓着枕头两端,压着脸在床上滚了半圈,小声嘀咕了一句:“没出息。” - 班,是不会因为林鸢第一次相亲失败,而不用上的。 办公室里,林鸢打完卡坐进工位。 见她过来,坐她旁边负责测试的杜莱推了推眼镜,立马一脸八卦地凑近:“昨晚战况如何?” 桌上的台机杜莱已经帮她打开,桌面上放着两颗包装漂亮的巧克力。林鸢拿起来朝她晃了晃:“谢啦。” 杜莱是北城本地人,家里条件不错,爸妈宠着,比她大三岁,人却依旧孩子气。自己吃零食,也不忘投喂她。 “别打岔,赶紧老实交代。” 林鸢边将笔记本电脑从背包里拿出来放上支架,边一脸毫无世俗欲望地陈述道:“差点成了两位白雪公主的后妈。” “我就说36岁的老男人没结过婚,要么是身心有问题要么是人品有问题吧!”杜莱一拍电脑桌,义愤 填膺,“合着早结过啊!” 林鸢笑,还是解释了一句:“不是他自己没说,”停了半秒,“是中间人没说实话。” 曾友安从没把她当过妹妹,她没事也不想叫哥。 杜莱撇撇嘴:“都没安什么好心。都有俩女儿了还要再找个年轻十几岁的小姑娘,能为了什么。” 林鸢扬了下眉,再同意不过。 “那你还要接着相吗?”杜莱她爸妈巴不得她不结婚,因此对林鸢这样的“受害群体”深表同情。 林鸢想到即将到来的国庆,笑了下:“暂时不了吧,看情况。” “两位美女聊什么呢?”门口脚步声朝她们这来,听着心情不错。 他们公司人少,没有像大公司一样设立部门,大家有固定的座位,各司其职。 “哇,陈工你今天好时尚啊。”杜莱略带夸张地捧场道。 “是吧?还可以吧?”陈工拎着自己挺括的衬衣领抖了抖,“晚上跟我女朋友去看电影,特意新买的。” 林鸢闻言,眨了眨眼。 普普通通的蓝白竖条纹衬衫。在一片“天堂伞”的海洋里,倒也的确特立独行。 很好,程序员有自己的时尚。 林鸢抿着唇给陈工竖了下大拇指。 陈工更自信了,终于想起要说的事:“对了小林,你最近有空吗?” “怎么了?”林鸢好奇。 陈工“嘿嘿”两声,摸了下自己光滑的额角:“下个月小鱼和我三周年,我给她做了个小游戏,想请你画点东西。” “啧啧啧,这就是理工男的浪漫吧。”杜莱咧着嘴摇头,一脸既齁到又嗑到了的表情。 林鸢初二之前,在老家文化宫画画兴趣班泡了六七年,平时也爱涂涂画画,她在社交平台上有个小号,偶尔也接些小单子。 “行啊。”林鸢也替有情人开心,“那你把要求发我。” “好嘞,”陈工道,“我着急要,你记得加加急费啊。” “加急费就不……” 林鸢话还没说完,“小林子收呗收呗,”杜莱撒娇的语气晃她胳膊,“你不收回头他们叫我帮忙,我都不好意思叫他们请我吃饭。” 林鸢顿了下,笑起来:“行吧。谢了陈工。”又把身子晃近杜莱,小声,“谢了莱莱,拿到钱请你吃好吃的。” 杜莱胳膊抻到她桌上比了个ok的手势。 心情愉悦地剥了颗巧克力塞进嘴里,林鸢开始查看不同项目的工作群里有没有艾特她的消息。 对林鸢来说,在陌生人和熟人面前,都是放松的。半生不熟的关系,才最叫她紧绷。 来这里一年多,单从公司同事和氛围来说,她还是很喜欢现在这个工作的。 回了两条工作消息,微。信上跳出大学室友余一欣的长篇大论。 大意是:原先和她约好国庆一定要见一面的余一欣,因为男神终于答应和她恋爱而要去外地旅行,和她的约会只能含泪取消。 第5章 林鸢看着她撒娇卖萌外加诚恳道歉的小作文笑。 初中时那场意外,转学、换城市生活,高中时因为江随,林鸢几乎没什么同性朋友。余一欣是她在大学时,唯一交到的朋友。 林鸢自然也知道她伟大而又艰辛,跨越小半个中国的追男神之路。因此十分理解她的“重色轻友”。 林鸢恭喜她终于攻略下男神,又说:【那我们下回再约。】 【好的好的么么么么,给你带礼物!】 一早上两对有情人,空气格外香甜。 老板谢松柏从玻璃隔间出来,看见林鸢,朝她这儿来。 “小林,你国庆后第一个工作日晚上有安排吗?”知道林鸢昨天是去相亲的,再看她毕业一年也丝毫没有动静的感情生活,谢松柏大概也猜到,在相亲这件事上,她家人估计是要给她加强度的。 “没安排。怎么了师哥,是要加班吗?” 谢松柏十年前毕业于北理,成立这家齐柏信息后,每年都会参加北理校招,同校的同事,习惯叫他师哥。 “那行,那天晚上我要请张校长他们吃饭,你一起去啊。” 林鸢:“……” 齐柏主要做一些政企单位和学校的公共服务、电子缴费平台,林鸢一想到要和一群四五十岁打底的男领导应酬就头皮发麻。 “小林子加油,你可以的。你这张脸,上个色就是绝美。我们四季度的业绩,靠你了。”杜莱冲她握拳,一脸正经,“你可是我们公司司花。” 林鸢被她的夸张逗乐。 可她还是宁愿去便利店泡一碗方便面,也不想吃那样的“大餐”。 “师哥我……” “三工。” “没问题保证全妆出席。” - 今年他们班的同学聚会约在国庆第二天。 一家开在公共花园里的网红餐厅,承接私人宴会,网上经常有人包场打卡,环境很好。 林鸢前一天晚上就熨好了衣服,上午画完妆,在家吃过中饭,用数位板改了会儿陈工要的画。太过沉迷,以至于回神时已经有些赶。林鸢赶紧出发。 按照最快的不至于堵车也不会迟到的路线,打车转地铁,林鸢沿着公共花园路口的指示牌往里走。 北城一年中最舒朗的天气,温和又明媚。 餐厅主体建在花园里一小片人工湖边,全透明的玻璃结构,像座水晶宫殿。 有服务生见她过来,上前引路。 林鸢道谢跟上。 却在瞥见玻璃幕墙后,长桌上簇拥的人群焦点时,恍然有一种,胸腔被包着兽皮的鼓槌猛然一击,心脏隔着鼓面一阵钝痛的错觉。 闷得她呼吸都顿住。 水晶宫殿里,女孩子穿着酒红色的丝绒连衣裙,笑意盈盈看向身侧。男主角难得正式,白衬衣微松两粒纽扣,唇角弧度低浅,垂眸盯着手里把玩的金属色打火机,安静倾听。 温暖柔和的美好画面,仿佛连滤镜都精挑细选。 韩知希和他们不同校。 林鸢觉得自己就像盛装出席舞会的客人,却在宫殿台阶下,被恶作剧的小孩兜头浇了一整盆冷水。 潮湿而又狼狈地站在原地,让台阶上的看客看她进退两难。 好比此刻,有人看见了她,站起来朝她挥手。 而被围簇在舞会中心的男人,似乎也撩起眼皮看了过来。只是玻璃反光,看不清细微表情。 林鸢顿住的脚步重启,慢慢往前走。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吊带连衣裙有了点不合时宜的执念的? 大概是第一次见到韩知希的时候。 少女穿了条碎金色的吊带裙,站在江随身边,挽着他胳膊,言笑晏晏。 画面是那样的和谐与相称。 相称到她站在楼梯拐角处不敢动作,生怕格格不入的宽大校服入镜,损毁那样的画面。 那天放学,她没有立刻回家。 而是去了学校附近的商场。 她没有要和谁比什么,她只是执拗地想证明,她应该也没有那么差。 可眼前的穿衣镜里—— 胸部似乎和她的身高一样,发育得不太妥当。 没有合适她穿的内衣,身上仍是初中买的薄垫小背心。 毛躁凌乱的头发,一成不变的马尾,还没养白的黯淡皮肤。粗宽的,再小心都洗得有些泛黄的背心肩带,遁无可遁地挤在精巧的吊带下面。 可笑到叫人心酸。 16岁的林鸢,在狭小封闭的试衣间里,用一条鹅黄色的吊带裙斩断自己的妄念。 而此刻—— “林鸢来了啊?越来越漂亮了啊。” “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快进来。” “知希你不用动,我给随哥同桌让位。” “林鸢坐我这儿,谁要跟你们男的挤一起。” 身后夕阳下沉。 林鸢扬笑踏进宫殿,看他们朝她寒暄。 当年站在试衣间外的营业员,敲敲她门,问她试好了要不要出来看看。 少女可怜的自尊心,让她下意识捂住肩带,故作镇定地回答:“不用了,谢谢。最小号也有些大。” 她如今也能穿不会露出肩带的吊带裙了。 却仿若比当年更可笑了些。 第4章“那不是还没表白么。”…… 拉着林鸢和她一道坐的是体委,很开朗的一个女孩子,当年在班里人缘很好,林鸢对她印象也不错。 但也仅限于此,毕竟体委的好朋友,遍布校园每一个角落。 如果友情里也有渣男渣女,那体委绝对可以毫不谦虚地认领。 林鸢的晕车来得似乎有些滞后,以至于落座后仍觉恍惚。 但工作一年的经验,还是让她不露声色地完成了点头社交。 她在他们眼里,一直是不太爱说话的存在,她无意改变这些人的观点,乐得轻松。 餐厅被重新布局过,鲜花盘错于几条长桌之间,成了可以容纳二三十人分餐聚会的格局。 当初的同学毕业后,有的出国,有的留在北城,也有少部分人去了别的城市求学发展。恋爱的结婚的,谁和谁有了矛盾不再联系的,一年年过去,也就剩了这些。 服务生过来询问是否开始上菜。 预定场地的人应该是当年的班长庞浩然,他迅疾地瞥了眼林鸢,又看向江随:“哥,上吗?” 似乎状况外的江随低“嗯?”了声,慢腾腾地撩起眼皮看他,似笑非笑的:“你待会儿渴了要喝水,是不是也得问问我同不同意?” 庞浩然张了张嘴,有苦说不出,转头示意服务生上菜。 周遭一圈儿人倒是没在意,反笑起来。反正当初上学那会儿就这样。 江随有自己要好的朋友,庞浩然却愿意跟着他。 据庞浩然所说,那是为了同一个大院长大的情谊。实际情况到底如何,无从考据。 林鸢只知道高中时,庞浩然就爱跟在江随后面“咯咯咯”地叫,后来他们去北理,庞浩然也去,同系。 大学里江随组建公司,庞浩然也硬是嬉皮笑脸地插了一脚。毕了业,更是顺理成章地继续追随。 “林鸢,你现在真的是越来越漂亮了,看这腰是腰腿是腿的。”体委说着伸手,捏了把她被连衣裙掐出的细腰,感叹,“当年的校服真是埋没了你的身材。” 林鸢有点儿怕痒,本能躲了下轻笑出声,几道视线不约而同地,朝她这个方向而来。 林鸢没回视,也无意成为聚会焦点,唇角笑意仍挂着,注意力放在服务生端来的漂亮气泡饮上,轻道了声谢。 但显然,有人不喜欢场面这么平静。 “林鸢啊,你这身衣服挺好看的,哪里买的啊?”坐在韩知希身边的女生突然开口问。 林鸢不用推敲,都知道她接下去想说什么。 抬眼看过去,林鸢无所谓地说:“你喜欢?那你别想了,买不到了,”随即报了个商场里快消女装的牌子,“它们家去年的款。” 女生一噎,半口气哽在喉咙里。 像漓江上套住脖子的鸬鹚,叼了条大鱼咽不下去。 庞浩然看她又张嘴,赶紧打断:“谷斯嘉你这老毛病没完了?一天到晚关心的不是穿的就是戴的,你就不能有点儿别的追求?” 谷斯嘉闻言,刚要发作,看见神色淡淡的江随和仿若未闻的韩知希,硬是住嘴。 “我不就是随口一问吗?”她笑得讪讪,“老同学见面本来不就是随便聊聊。” 菜品上桌,这一点前菜都不算的话题迅速揭过。 焦点很快又聚集回男女主角身上。 问韩知希这些年在英国的生活,研究生毕业后的打算。聊江随的游戏公司,羡慕庞浩然跟对了人。 不知是不是受当年江随保送北理计算机系的影响,他们那一届理科班不少人选了这个专业。他们班更不例外。 话题又不可避免地绕到林鸢身上。 第6章 “林鸢你当时听随哥的留在他们公司多好,”有人惋惜,“不比在谢师哥的齐柏强?” 她为何没去江随的公司,外人怎么传的,林鸢不知道,但她自己一律说:“没什么适合我的岗位。” 而真实原因如何,只有她自己清楚。 “听说前俩月谢师哥公司的会计被诈骗,到现在都没个说法儿。”庞浩然瞥了眼林鸢,叹气感慨,“齐柏这两年账面上本来就没什么钱,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林鸢垂了下眼皮,无声吃菜。 “你小子连齐柏账面上有多少钱都知道?”那人问。 庞浩然笑:“都是这个圈子的,谢师哥当年在北理又那么出名,可是仅次于我哥的存在,传来传去自然听到点。” 说完又补充,“谢师哥去年就在和人谈投资的事儿,我朋友那个秦时,还有杭城的一家公司,都找谢师哥谈过,但都没成。” “秦时今年不是要上会了吗?这都不答应?谢师哥在想什么呢?” 有人意味不明地怪笑了下:“谢师哥可是有理想的人,哪会被金钱迷惑了双眼。” “没人会永远在高峰的。”全程没主动参与过话题的林鸢抬眼,看向那人。 庞浩然愣了愣,下意识想说你是不是忘了你同桌? 但眼看林鸢脸色认真,语气笃定:“师哥当年能靠着一个人一台电脑创立齐柏,以后也不会永远在低谷。毕竟有‘梦想’的人很多,天赋配得上梦想的却不多见。” “你……” 眼看气氛又要紧张,庞浩然赶紧打圆场:“对对对,谁还没个暂时的低谷了。嗳小鹏你现在还在瀚铭吗……” 全程闲闲吃菜的江随,后知后觉地看向林鸢,仿佛想听听她对这位有理想又有天赋的谢师哥,还有没有其它高见。 只是对方已然低头,把注意力重新献给了面前的熟醉罗氏虾。 话题没两句又绕到江随身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女生也以韩知希为中心聊了起来。 林鸢突然觉得有点儿没劲。 有人怀念的,还是当年操场上的摇旗呐喊,有人能想到的,早已是谁和谁的未来发展。 很正常,但还是没劲。 后半程,林鸢不知道谁起的头,起哄让北城的纳税大户,请大家去最近新开的一家会所长长见识。 这样的事儿也不是第1回 发生,只是学生时代还是火锅烧烤,如今更费钱了一些。 江随同学,一如既往地被当成狗大户。 已经开始上餐后甜点,林鸢起身去洗手间。 问了服务生,在花园另一处,林鸢走出餐厅。 从洗手间出来,林鸢看见离得不远处站着一个瘦高男人,背对着她,正在低声打电话,声音有些耳熟。 “和你先约好的,我已经出来了。”声音温和带笑,“你慢点,不着急。好,挂了。” 并非私密的聊天,林鸢走过去,看清人,是高一和她做了一年前后桌,高二高三又同在一个班的数学课代表路遥。 林鸢明白他是要先走了,刚想和他道个别,就见他转过身,非常正式地叫了她一声:“林鸢。” 林鸢下意识:“在。” 路遥微愣,随即恢复平常神情,轻缓笑道:“别紧张,我就是和你打个招呼。待会儿你们玩得开心,我就不去了。” “好的好的,那,再见。”林鸢也有些好笑,想到自己刚才的样子,像极了刚去一中时跟不上进度,每回数学作业都拖拖拉拉,最后被她后桌拿笔帽轻戳戳肩,吐字规范地叫她一声“林鸢”,然后问她“好了吗”的画面。 那时候她也总像刚才那样,紧张得在他刚叫她名字时,就规规矩矩喊一声“在”。 林鸢说完,路遥却没有立刻就走,反倒说:“因为,我约了五一时相亲的女孩儿,准备晚上向她表白。” 林鸢微讶,没想到他会和自己说这些,却还是唇角漾笑,点点脑袋:“这样啊。” “不是因为合适,而是觉得心动。”路遥像当年解数学题一样,语气严谨,表情却是轻松的,“所以明年同学聚会,我应该……不来了。” 林鸢还没来得及为他庆幸,有些不明所以:“嗯?” 路遥顿了顿,轻“嘶”了声,笑起来:“我觉得……你也有我这样的想法。” 林鸢蓦地了然。 高中三年,林鸢一直觉得路遥是比她还独的存在,满心满眼只有学习,数学更甚。 当年高考出分后,填志愿时回校参加指导会,林鸢知道他所有志愿都填的数学系,如今读研依旧是,往后大抵也是走科研方向,对这样早没了当初少年意气的同学聚会,大概也已兴致缺缺。 “那……”林鸢不知道该给他怎样的祝福,最后抬手在身前竖起两个大拇指,像他们当年校园会时讨论的庆祝动作,真心实意道,“祝你成功!” “好。 “路遥扬起笑弧,语速有些慢,“谢谢你,林鸢。” 最后冲她点点头,转过身。 许多人年少时,或许都有个熟悉却不可及的背影。像青春赋予的成长的礼物。 礼盒里的秘密迷惘、酸涩,也甜蜜。 不是所有的礼物都非要拆开,怀抱礼物时的欣喜,已足够有意义。 送走学委,林鸢想了想,往餐厅去。 她刚刚来洗手间没拿包,这会儿回去拿,顺便打声招呼,干脆说她还有事也要先走好了。 却冷不丁闻到一阵,夹杂着烟草味的木质甜香。 是江随,侧身站在路灯下抽烟。 细白烟身,夹在他修长微屈的指骨间。一点猩红被他抬至唇边,在昏暗里忽明忽灭。 他头发有些长了,微低头去凑烟嘴时,一缕额发耷拉到眉骨上。头顶路灯拓下一片昏影,像博物馆打在雕塑上的光。 即便不言语,依旧是令人神往的存在。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就看见她了,他虽未抬头,却将未燃完的半截烟抵到垃圾桶白色的石英石里捻灭,向她走来。 “道完别了?”他声音懒洋洋的,有轻微的游离感,像浮起的青烟。 林鸢看了他一眼,还是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那股沾了烟草味的木质清香来源何处终于明了。 江随看着她,蓦地低笑了声,语气多了几分玩味:“终于知道关心我了?” “……”林鸢无语地都想抽一抽嘴角,低念了一句“神经”就想走。 江随不说话,抬手,勾住一缕她披在肩骨上的头发,指尖微绕,缠了一圈。 突然间的拉扯感,林鸢下意识抬手捂住发根,半回头低声质问:“江随你干嘛呢?有病啊?” “急什么?”男人抬了抬眉,尾音拖得像问句,“刚不是挺能聊。” 指节微张,那缕黑发自然垂落,发尾带了点儿余温,荡过她锁骨。 林鸢被搔得有些痒,快速拿指背蹭了下,诡异的触感让她有些羞恼,又觉莫名其妙。 她和路遥聊什么了就挺能聊?高中三年和今天加起来的话,还比不上她骂江随“有病”来得多。 江随视线在她一闪而过的小动作上停了一瞬,像是知道她下一秒就要发火一样,淡淡道:“我都不知道她会来。” 又是突如其来的一句解释。 林鸢绷紧的神经,没出息地有一瞬松动,又强迫自己重新拉紧。 她干脆转过身,抬头盯着江随,没给他刚才那句回应,只一副“聊,你聊,我看你要和我聊什么”的强硬表情。 微抬眉,江随的散漫劲儿又回来,语气欠揍地说:“那天怕你又生气,我都没好意思说,你的眼光真是……” 林鸢瞪大眼睛,满瞳孔“你敢说下去我就敢跳起来打人”的威胁。 江随盯着她的架势舔了舔上唇,话音里含着笑,戏谑般:“还不如那路……路什么来着?就刚那个,我们班数学课代表。” “路遥。”林鸢无语。好歹高一就在他们后排,连人名字都不记得。 哦,对,还有她眼光差。那可不,眼光好能看上你吗? “记得挺熟啊,”江随笑了笑,盯着她,“有想法儿?” 林鸢一滞,都震惊了:“你没听见他说,待会儿约了人家女孩子要表白吗?” “那不是还没表白么。”江随无所谓道。仿佛只要她愿意开这个口,路遥就会答应,她就可以横刀夺爱一样。 林鸢只觉得心脏一闷,又被胸腔里蓦地滚起的一团火燎过。 一时竟不知道,是该为他对自己的情感问题操心而难过,还是因为他对男女之间的事,没有一点道德底线而愤然。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来者不拒吗?”她突然开口,呛了他一句。又用力捏了捏手指头,干脆挑开毕业时那点龃龉,语气不善道,“再说了,我有想法就有用了吗?” 林鸢微顿,喉间干咽,自嘲般,“毕竟谁会看得上我啊,是吧?江大少爷,陆二公子?” 第7章 似有一瞬怔愣,江随嘴角笑意淡了两分,垂睑盯着她。 片刻后,仿佛终于回忆起那天俩人争执的场景,他唇角又漫不经心翘起,薄薄的眼睑上下缓耷,仍是那副闲适懒散的语气:“别冤枉我,我原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林鸢微眯了瞬眼,眼底没来由地一热。 肉里那根刺,像有人瞧着新鲜,捻着指尖,往深处轻轻一转。 原来妄图用自贬引起对方在意的时候,就已经是在自找难堪。 原来对她来说耿耿于怀,反复自我怀疑的一句话,在他眼里似乎不过是一句……损友之间从没放在心上的玩笑。 北城初秋的夜晚并不凉,风却刮得有些深。 小姑娘清澈漆黑的眼,在路灯下泛起清凌凌的薄光。眼窝都被吹得微红。 江随一顿,夹过烟的指节蜷了瞬,自然地伸手,讨饶般,想去拉她手腕。 唇角漾着好看的弧度,终于是努力放低姿态的语气,说的却又是另一回事:“行了,我现在真没女朋友。” 仿佛她的回避,她的在意,她武装起来的镇定,都是矫情地为了他来哄她一哄。 林鸢被他这副模样点燃了脑袋里的引线。 他到底将她摆在什么样的位置,需要和她解释这些? 他到底明不明白这样暧昧的态度,这些亲近的动作,只会让她因为如此模棱俩可的,自以为是的“特殊”反复猜测和自我拉扯。 火药在他指尖触上来时炸开,林鸢猛地避开他手,后退一步,语气平静道:“和我有关系吗?老同学。” 第5章暗恋是一个人的事 一小时后,林鸢靠在富贵咂舌的会所真皮沙发里,品尝特调鸡尾酒。 她为什么不来? 显得她害怕面对什么一样。 一整层楼,就是一个巨大的休闲区,只接待同一批客人。偌大的空间,美酒佳肴,歌舞升平。 主包厢里,内凹的回字形大理石茶几中央,用号称明代的酒具做冰桶,碎冰里躺了几瓶价值不菲的洋酒。有人在另一侧吧台边喝酒聊天,有人站在麦克风架边点歌。高中时就爱玩儿几杆的男生,上一边打起了斯诺克,有几对男男女女去了隔间的水疗室做spa。 每个项目边都站着侍应,随时待命。 林鸢只想安安静静喝一会儿酒,半小时后就说自己不胜酒力,然后走人。 免得一起结束时,还要假笑寒暄。 体委中气十足地唱了几首,坐回林鸢旁边,麦克风架子边坐上另外个男生。 新歌的前奏响起,音乐舒缓,应是首不会太快乐的情歌。 果然。 ——“你大概是个盲人, 看不到我嬉笑里的诚恳, 都怪我孤陋寡闻, 错把你的礼貌当做认真。” 林鸢不常听歌,上学时工作后,作业和作图时都喜欢保持安静,否则思绪很容易陷进曲调和歌词中去。 她此刻无事可做,捧着无酒精的漂亮鸡尾酒小口啜引,自然认真听歌。 ——“要怎么启齿,这深藏的心事。 常年寄居在我日记的是你, 擦身时余光都不给的是你,” 林鸢猛地一顿。 ——“暗恋是一个人的事情, 除你之外都知道这个秘密。” 在这句歌词跳出来时,林鸢头皮都有一瞬间缩紧的感觉。 难以名状的紧张和慌乱,顺着发根揪紧她身体的每一寸皮肤。 像她做过的那个噩梦,穿着吊带裙露出背心肩带的少女,在明明锁好的试衣间里,被人猛地拉开那扇小门。 林鸢有一瞬间的慌神,一种秘密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人突然戳穿的恐惧。 即便这秘密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她却还是在那一刻兵荒马乱到不能自已。 她突然庆幸手里的鸡尾酒已经喝掉半杯。 缓了几秒,她想镇定地再喝一口酒,喉间却像学生时代每一次跑完800米后,哽着一团东西,咽不下去。 第一遍歌词唱完整的时候,林鸢站起来去洗手间。 等她走远到听不见的那刻,歌词落到最后一句,第一遍时没有的一句: ——“比起朋友这样的关系,宁愿从未认识过你。” 吧台边江随手里的酒杯,仿佛因为杯壁沁出水汽而有些滑腻,微晃了 瞬。 韩知希垂了垂眼皮,嘴角始终挂着的笑弧看不出深浅,也站起身。 - 林鸢在洗手间隔间里缓了好一会儿,自认为没有异样了才出来。 淋上洗手液,仔仔细细反反复复洗起了手,毕竟她待了这么久。 刚洗完,想扯张擦手纸擦干净,镜子里却多了个人,林鸢微顿。 “我过两天就回英国了。”韩知希凑近水龙头。 “我不在的时候,麻烦你多照顾他。”哗哗流水声里,她笑着说,“毕业之后你不在他身边,他都学会抽烟了。” “……” 林鸢闭了闭眼,深呼吸,吐出一口气,都快被他们气乐了。 她是推动男女主感情的工具人,还是他们play的一环? 这副既像妈帮儿子找新娘,又像正宫大度暂时让位,却既要敲打人,又要你丫鬟似的伺候好她老公的语气,是认真的吗? “那你可别麻烦我。”林鸢没素质地甩了甩基本沥干的手,仿佛在甩什么脏东西。 脸皮上溅到一点冷水星子,韩知希一愣。 水声消失。 “他已经是个成年的男人,不需要谁来照顾。我更没有义务。”林鸢平静道,“我不知道你们的感情分分合合,到底有多曲折离奇,但我想你应该明白,我从没有参与过任何。” 惯用的笑弧掉落,韩知希在镜子里看着她。 林鸢站定,对上她镜中视线,笑笑建议她:“与其叫我照顾他,不如花钱帮他雇个贴身保姆。” 她曾经对韩知希也是有过滤镜的。 那天躲在楼梯拐角处不敢下去,也不敢发出声音的少女,最终还是被人发现了。 “江随,那就是你同桌吧?”穿着碎金吊带裙的少女抬头,笑容灿烂,晃了晃江随的胳膊问。又用温和包容,却不失少女俏皮的语气玩笑道,“好像个小孩子呀。” 林鸢怔在原地。明明是居高临下的角度,却叫她无所适从,甚至忘了去看江随表情。 “你好林鸢,我是韩知希。”她说,“江随女朋友。” 林鸢已经忘记,当时是如何向韩知希打招呼的。 表现得自然吗?得体吗?她真的有些回忆不起来了。 毕竟,人类对自己的尴尬行为通常会选择遗忘。 那样漂亮明丽的女孩子,在一众审美还处在初级阶段的少年人眼里,总是美好的存在。林鸢也没例外。 直到韩知希出国前,来他们学校同江随道别,留下操场主。席台上宣誓主权般的,犹如青春偶像剧的一幕。 两个月后,给她打来越洋电话。 林鸢那时还有些诧异她为何会联系自己。 直到简单的寒暄后她开门见山,带点儿撒娇的要求的语气:“林鸢,我不在国内的时候,你可要帮我看着点儿江随啊。我听说他最近又交了个女朋友,你能以朋友的名义,帮我去和对方……” “别,你别。”林鸢下意识拒绝,“我不能。” 对面似乎没料到,一时沉默。 “我还要学习,没那个时间。”林鸢硬邦邦地回她,“况且,按他如今的发育程度,和四五个同龄的男性对打都有很大赢面,没有女孩子可以强迫他和自己交往。” 简而言之,他要交女朋友是他自己的问题,她管不了,也管不着。更没义务帮着韩知希去管。 “鸢鸢,我以为你和江随是好朋友,”她似乎有些失望地说,“也会把我当朋友。” “可我们好像……”林鸢认真想了想,“才说过两句话。” 如果那句“好像个小孩子呀”也算的话。 那时的她甚至有些怀疑,她和江随还算是朋友吗?毕竟她为了避嫌,除了同学之间不得不有的交流,俩人已经几乎不说话。江随也没有对此表示异议。 “这样啊。”过了许久,韩知希说,“行,那麻烦你了。” 对面说完,不等她回应就挂了电话。林鸢愕然,确信她已经挂了后,想给她回拨,又发现打不了国际长途。 最后只好发了条她不知道能不能看见的消息:【不麻烦,毕竟我也没有答应。】 ………… 那之后,韩知希再也没有私下联系过她。 她能容忍江随至今,是因为在她漫长的几近失色的青春里,那个少年切切实实地给过她向上的希望、引导,和帮助。 若她满足于朋友的身份,那江随在这段友情里,早已仁至义尽。 她喜欢江随,同样也感激他。 至于别人,抱歉,她没有受过任何恩惠。 第8章 - 林鸢离开洗手间,没有马上回主包厢。 她不知道那首歌唱完了没有,也不想看见江随。早知道刚刚就把包拿着了。 在一众侍应亟待为她竭诚服务的目光中,林鸢愣是遛跶了一刻钟。 再回去的时候,江随已经走了。 体委说韩知希芒果过敏。 “果汁里原来掺了芒果,知希身上起红疹子,江随送她去医院了。” “随哥脸色都变了,紧张成那样,俩人还说没复合。” “这就是白月光的杀伤力吗?兜兜转转只为等你回头?” “别说,怎么不算深情呢?只要你回头我就在原地,别人终究是过客。”一帮人调笑道。 人已经走了,林鸢好像也没那么着急了。 坐回沙发上,拿过还剩一半的鸡尾酒。杯沿儿上的海盐都化了,像冬天开了暖气的玻璃窗,手指划过,留下一道道水痕。 “浩子,”庞浩然终于落单,有有意交好的男生凑过去,手指往上指指,“听说随哥他父亲又要……” “你小子消息还挺灵通啊。”庞浩然笑骂,又说,“不知道,不清楚,别问我啊。” “嗳,林鸢和随哥最熟,你知道吗?”那人问她。 “不清楚。”林鸢弯了弯嘴角,“我们毕业之后就很少联系。” 一旁谷斯嘉闻言,仿佛猛然来了兴致,还没等男生再问,就感叹道:“哎,王子果然是留给公主的。” “怎么灰姑娘是被你开除迪士尼公主团了?”体委笑她。 “灰姑娘她爸也是贵族好吧?你还真以为贫民窟少女能参加舞会啊?”谷斯嘉意有所指地调尖了音量。 或许是因为今天王子和公主的故事终于回归正途,谷思嘉就像看见女主人和老爷重归恩爱的贴身大丫鬟,终于可以挺直腰杆,对像她这样不知轻重,总在老爷身边晃悠碍眼的洗脚婢颐指气使了。 林鸢也不太明白,她那份与有荣焉的得意劲儿到底是怎么来的,就像她不理解有人看见上网炫富的二代,上赶着自称老奴叫少爷小姐的。 怎么的,是叫两声对方就能给你点儿钱花? “那也不一定,只要有人愿意当冤大头,还是挺有希望的。”林鸢端起面前的鸡尾酒朝她举了举,无所谓道,“比如你和我,这会儿不也坐在这里一起喝酒唱歌吗?” “啥?”因为林鸢带上了自己,导致谷斯嘉一下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被人戳中肺管子似的从沙发上弹射起来,指着林鸢道,“林鸢你什么意思?你说谁穷呢?!” 林鸢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平平软软的话音毫无杀伤力:“说你和我啊。” “你、你……”谷思嘉当年和她交手的经历就不甚美妙,此刻更是只会抬手指着她翻起旧账,“当年是哪个穷逼穿150块范思哲的?是谁?!” “行了行了,你干嘛呢谷斯嘉?”几个男男女女上去拦劝,“都是老同学,说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干嘛?” “是啊,本来就是随哥好意,没他我们都上不了这儿。林鸢说得也没错,你较那真做什么?” “再说了,随哥当初都说了那鞋是他买的,你还提?” “江随说是他买的你们也信?!”谷斯嘉音量陡然尖利,居然眼睛都发红,昏暗的包厢里都能看清,“江随是什么身份?他会和这土包子一样不认识范思哲?他会给这土包子买鞋?!” 林鸢看着眼前闹哄哄的场景,突然觉得特别没意思。 不光是同学聚会越来越变味的没意思。 而是如今拦着谷斯嘉的有些人,当年也曾在谷斯嘉“揭穿”她穿了假名牌时,对着她指点过,窃笑过,避之不及过。 少年有最大的善意,也有最无知的恶。生存法则无师自通。 仿佛只有加入更庞大的团体,共同排斥那个被选出来的” 标的“,才能融入集体,让自己免受排挤。林鸢不止一次体会过。 “同学们慢慢喝,我先走了。”林鸢放下酒杯,拿过身侧小包,站起来,斜跨好,潇洒挥手,“拜拜。” 走出包厢,拿出手机,退出“永远的高三(1)班”。 第6章无需和外人说的秘密 林鸢进了电梯,谷斯嘉还没消停。 旁人也劝累了,尤其是庞浩然。 谷斯嘉父亲是韩知希爷爷的司机,当了很多年。讲礼貌,他见了也会叫声谷叔叔。 庞浩然不知道谷斯嘉是什么心态,但也被她一次次的犯蠢弄烦了。 “还有完没完了?”庞浩然冷淡出声打断她的呱噪。 谷斯嘉一愣。咬了咬牙,牙龈都咬痛,默不作声,又感觉下不来台。 庞浩然瞥了她一眼,到底给一两分面子:“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如果那位是正宫娘娘,人林鸢就是苏培盛,你见过换皇后的,见过换贴身公公的吗?你和她较什么劲?” 一帮人为他的幽默笑起来,谷斯嘉作势嘀咕了两句,也就作罢。 场面重新热闹起来。 庞浩然瘫在沙发里,看见江随给他发来:【她回来没?】 江随走的时候,扫了眼林鸢放在沙发上的包。 给江随说了声:【小林子已经走了。】 对面没再回复,庞浩然听着音乐,有片刻愣神。 他和江随,的确是一个大院待过的孩子。 但他模模糊糊的印象里,江随三四岁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就那么不见了。他好奇问过家里,说是被他母亲那边的人接走了。 他小时候也疑惑,为什么江随不像陆靖哥一样姓陆,大人就说,江家那边也需要继承人。 他懵懵懂懂的,只觉得这三个字很厉害。比他爷爷一天到晚叫他“小兔崽子”厉害。 不过小孩子的玩伴,本来也没那么钟情,时间一长,他自然也就忘了。可过了好几年,江随又突然回来了。 起初,他以为是因为陆爷爷过世,可后来,江随也没有再走。 他问大人:江家又不需要继承人了? 家里大人用一副“这孩子也就这样了”的表情叹了口气,拍拍他脑袋:靖哥儿的路你是走不了了,多跟着点儿江随吧。 庞浩然知道自己不聪明,但他肯听聪明人的话。 只是从小学跟到高中,好像都入不了聪明人的眼。 直到那天江随找到他,难得拜托人的语气:“庞浩然,帮个忙。” 庞浩然不知道还有什么忙,是陆家不能帮江随的,但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除了需要帮忙的事儿,有点儿神奇——帮他找双和林鸢脚上一样的,同款男鞋。实在没同款,就认准那个标。 庞浩然回忆起林鸢脚上那双球鞋,上网一搜。 果然,某宝都不会仿的款式,属于山寨了个标,又随心所欲了个款。毫无事实依据。 庞浩然觉得这机会也不是那么好抓的。 江随笑着提醒他:林鸢那鞋一看就是新买的,既然是线下有售,也不会仅此一双。 庞浩然了然。 家里有亲戚在市监工作,逢年过节聚会时他也听过一嘴,前几年国外大牌主打围剿线上售。假,如今实体反而成了重灾区。 他都想谢谢谷斯嘉,没在周一就给他捅篓子,给了他双休两天的时间去备战。 他当时就给那位亲戚打了电话,告之这条“重要线索”。 对面也有些狐疑,以为小孩子要弄什么恶作剧。 庞浩然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说自己肯定不是干坏事。 对面还是不信,庞浩然没办法,只好祭出江随,说是他朋友买到了假货。 江随耷了下眼皮,没阻止。 礼拜天大半夜,庞浩然把一仓库假名牌儿里翻出来的同款男鞋给人送去。 “谢了。”那回,向来对他不咸不淡的江随,依旧笑得漫不经心,却对他说,“欠你个人情。” ………… 那之后,他和江随的关系总算是近了不少。 但那个人情,他还是聪明地留到了关键时刻。 如今的极乐游戏,他占了20%的股份。新上线的女性向游戏,首月流水破三亿。 他当然知道那时的江随压根不缺资金。 如今定居港城的江家,清末从江南到穗城发展轻工业,纺织厂面粉厂起家,在那个动荡的年代,给国家提供了不少援助。 这样的大家族,就算没有实权的分支,也能从家族基金里,每月领取普通人工作一生,或许都攒不到的生活费。 终归不缺他那点钱。 他那时提出入股份额,江随只笑了笑,说了声“行”。 他明白,那人情清了。 庞浩然一直觉得,别看江随和陆靖哥那副冷肃面容截然不同,平时总挂着笑,仿佛什么都无所谓的懒散模样,其实骨子里是个挺冷情的人。 除了被他当作朋友的那三位,还有林鸢这个例外,他对别人,好像都可有可无——包括来去自由的韩知希。 第9章 说实话,他也弄不清江随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从没见过江随对哪个女孩子如此上心,可也没见他为了谁真正收过心。 他对林鸢有意思吗?似乎也不像。 觉得林鸢长得不好看?所以没看上?那仿佛也不对。 别说江随的历任女朋友里,也有那么两个长相普通的——毕竟长得太抱歉的,大概也不好意思跟他表白,若说从前的林鸢是还没长开的丑小鸭,那如今也算是拿得出手的存在。 难道是因为以往接近他的女生,都想和他有点儿什么,所以江随才对林鸢这份唯一的异性友谊,格外珍惜? 不过重视是一回事,将来把谁娶回家,又是另一回事。 即便江随没走陆靖哥的路子,陆家对江随好像也向来放任生长,但港城的江家呢?对未来的豪门儿媳会没有半点儿要求吗? 连他这样已经被半放弃的“小兔崽子”,都不敢说不经家里同意随便带个女孩子,只因为喜欢就要结婚。不给家族添益,也总不好拖后腿。 何况是江随那样的家庭。 庞浩然看不懂,也预测不明白,所以他谁都不会得罪。 - 林鸢出了会所,没有立刻回家。 她刚坐车来的时候就看见,附近有条步行街,和当年一中门口那条很像。 漫无目的地走过去,沉浸在人声里。 除开步行道两侧的固定店面,这里还办了夜市集。卖小吃的,小宠物的,饰品衣服应有尽有。 看着木头小推车上的衣服鞋子,林鸢不免想到刚才谷斯嘉翻的旧账。 那是高一上学期过半的事情。 她终于在父亲离开后,再次拥有了一双,合脚的新球鞋。妈妈买的。 林鸢第二天就穿去了学校。 中午,班上平时没和她说过两句话的谷斯嘉,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课桌过道边,隔着江随的空位对她说:“林鸢,你这双鞋挺好看的。” 正在写数学作业的林鸢愣了下,停笔,偏抬头,冲她笑了笑说:“谢谢。” 不知是这声“谢谢”,还是林鸢天生乖巧的外表叫她兴奋,谷斯嘉神色都飞扬起来,问她:“多少钱买的啊?” 正巧,这个问题林鸢也问过妈妈,毕竟她知道,曾叔叔没有给妈妈多少生活费。 她和妈妈如今过的,是手心朝上的生活。 于是她小声说:“150。”她觉得有些贵。 谷斯嘉瞪大眼睛:“人民币?” 林鸢茫然点头:“对呀。” 谷斯嘉顿了片刻,吃吃笑起来:“林鸢,你知道范思哲一双袜子多少钱吗?” 林鸢下意识摇摇脑袋。 “便宜的,可以买你脚上四双鞋。”谷斯嘉得意道。 林鸢一顿,低头看见鞋子上小小的英文字母,好像明白了。 少年的自尊心就是如此薄脆。林鸢脸一下子烧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脚指头在没办法藏起来的鞋子里用力缩了缩,胀红脸的林鸢向她解释:“我不认识这个牌子,我不是故意买假货的。” 谷斯嘉夸张地张着嘴,240度旋转脑袋,用目光扫射过班里大半同学,以一种“你们听听她在说什么”的表情“哈”了一声,质问林鸢:“你连这个牌子都不知道?渝 市也是大城市吧?没有商场的吗?” 林鸢本还想解释,她老家在渝市郊区,小镇上的确没有大商场,她也没有特意去研究过这些大牌。 但看着她毫无缘由的敌意,咄咄逼人的态度,又突然觉得没有意义。 因无措而绷紧的情绪缓和下来,林鸢看着她,蓦地问:“那你知道‘我认识的人越多就越喜欢狗’这句话是鲁迅说的吗?” “我当然知道!” “鲁迅没说过。” “你……??”谷斯嘉语塞,睁眼瞪她。 “你也是高中生了吧?不学语文的吗?”林鸢清清淡淡地问她。 同学们虽然也当场笑话了谷斯嘉,但那样的可笑程度,是远不及她穿了双,150人民币的范思哲来得有趣的。 那一个中午,林鸢挺直脊背坐在教室里写数学作业,神色是平静的,脚背却绷得有些酸。 以至于去其它班里找朋友说事的江随回教室后,看见她硬邦邦的模样,笑着问她怎么了,她都迁怒般地没有回答。 他早上也说了,她的新鞋挺好看的。他一定也知道。 直到周一清早,她仍穿着那双球鞋,为了显示自己的毫不在意,继续不早不晚地,定点进了教室。 随后一眼看见江随大喇喇踩在课桌前杠上的,和她脚上款式一模一样的鞋。 她有些愣,没头没脑地坐下来,慢腾腾地放书包,拿课本。 “随哥你也是,”坐江随前面的庞浩然转过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感谢你同桌教你写作文,就买双假鞋给人家?还他妈是买一送一的!” 每天早上都像没睡醒的江随靠在椅背里,俩手抄在校服兜里,眼皮耷拉着,无所谓地看向庞浩然说:“嗯?哦。” 鞋子从横杠上挪开,慢吞吞踩到地上,江随十分流氓地说:“我花的是真钱,怎么不算真的呢?” “?”庞浩然一顿,这也没排练到这一句啊?于是转战。 “小林子你也是,”庞浩然摇摇头,很是无奈的模样,“随哥不识货,你还帮他藏着掖着。” 林鸢张了张嘴,刚想解释,搭在桌肚边的手腕,就被人拉着校服袖口,往下轻扯了扯。林鸢一顿。 原本靠在椅背里的少年,倾身靠近课桌,整个上半身朝她的方向斜侧过来,一手支着课桌,一手支住下颌,歪过脑袋看着她。 工笔勾勒般的漂亮红唇微动,用只有他们俩人能听到的音量,轻“嘘”了声,又在她怔愣的目光里无声扬起。 少年薄薄的眼睑缓耷,长睫在眼下刷出一片银杏的形状,唇角笑弧散淡。 仿佛这是独属于他们的,无需和外人说的秘密。 同样是心脏不由自主的剧烈跳动,同样是从脸颊到耳廓烧起来的热度,却又好像和那天被“揭露”时的心情截然不同。 她不晓得,他是何时发现她的困窘的。 他是不是知道,她不可能因为被人嘲笑,就换掉这双新鞋。 所以才要陪着她,做这样愚蠢的事情。 但她那点可怜又可笑的自尊心,在那一刻,久违地,被人重新捡起来。 ………… “妹妹,这肯定是真的啊,你们看这做工,这皮质,”年轻男人拍着胸脯,“不是真牛皮叔叔我吃下去!” 林鸢似梦半醒的思绪,被这熟练的吆喝声掐了把,回神看过去。 站在小木推车前的两个小女孩,明显有些犹疑。 这鞋子的价格,和商场里比是便宜不少,大概对折的模样,质量看着也不错,但是,又总让人觉得哪里怪怪的。 直到一个陌生姐姐站过来,开口道: “你有没有想过,她们把假货当真货穿去学校,被懂行的同学点破会有多伤心,多难过,多无地自容?” 男摊主一愣。 “你骗取的是信任吗?收割的金钱吗?不是。”林鸢平和地告诉他,“你即将摧毁的,是两位少年的自尊心。” “……?” “??”不是,有病吧?? 不是他就卖个山寨鞋…… 妈的,今天遇见球鞋判官了? 年轻男人无语地看着她。 女孩子漂亮的大眼睛漆黑又清澈,无惧地直视回他。 “他大爷的……”视线没来由地下意识闪躲起来,男人挥了挥手,开始往回拿鞋,“行行行,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不卖了行不行?”看了看手里在收拾的一堆鞋子,又说,“我讲明这是山寨的,人家爱买不买行不行?” 两个小女孩一听,这球鞋果然是假的,庆幸没买,忙和这个漂亮姐姐道谢。 林鸢笑着说没事,又盯着摊主收拾好球鞋,关掉小推车的闪灯,看他骂骂咧咧扛着一包东西走远。 她心满意足地离开,走到马路边。 想起刚刚那男人疑惑、头疼,又敢怒不敢言,仿佛遇到了精神病的样子,林鸢没忍住,不由轻笑出声。 最后笑得都得弯下腰,蹲下。身,捂住脸,肩线轻颤。 那双球鞋她穿了很久,直到半年后,她的脚终于又大了一码,不再穿得下。 江随也没有特意每天都陪她,只很自然地,隔三岔五,让那鞋子在他脚上出现一下。 那时,韩知希还不是他女朋友。 她很开心的。 如果手心里没有潮润的话。 第7章自欺欺人 国庆假后的第一天,林鸢起了个大早。 洗漱后,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莫名想到了曾经那个,让她小小年纪就难忘的角色。 一年级暑假,爸爸带回家一套dvd,听说是妈妈从前爱看,但从没在电视台播放时完整看过的武侠剧。 第10章 林鸢抱着她的小熊娃娃碾进沙发,窝到妈妈身边。 雪山里,漂亮的“女主角”出现的那刻,林鸢眼睛都亮了,指着那位女演员说:“妈妈,女主角好漂亮,和你好像啊。” 郑敏笑着刚想解释,在她没看见的地方,爸爸冲妈妈眨了眨眼,坏心眼地拿食指贴了贴嘴唇,笑着示意她别说。 于是小时候看《雪山飞狐》,她十分不理解,为什么胡斐不喜欢那么好的程灵素。 明明她那么漂亮,那么优秀,对胡斐还那么好。 尤其在她认定了程灵素就是女主角,剧情到后面一定会有反转,胡斐一定会爱上她的时候,程灵素就那么……死了。 死了。 那对当年幼小的她,简直是灭顶打击。 呆了两秒,哇得一声,伤心了一个暑假。 后来,不信邪的、认为一定是电视剧魔改了的林鸢,在识字量刚好理解《十万个为什么》的年纪,巡视爸爸的藏书,抱着本书页微黄的《飞狐外传》艰难地啃起来。 看到程灵素死掉的那段,林鸢终于认命。 而那一刻,她的情绪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仿佛在某一瞬间,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小孩子。 原来书里的程灵素,并没有电视剧里那样惊人的美貌。 而她是不是也先入为主地认为,那个最漂亮的,才是女主角? 但她还是好为书中的程灵素难过。 她只是……不那么特别特别的漂亮。她其实,也并不差啊。 ………… 程灵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胡斐不喜欢她。 其实林鸢也不知道,江随到底喜欢怎么样的女孩子。温婉的艳丽的,可爱的清秀的。 他的前女友类型,堪称五花八门。 但总之,不是她这样的。 林鸢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开始上妆。 和平时只上个色的妆容不同,她今天特意将眼线画成了上挑微扬的弧度,添了两分明艳,让她整个人的气质显得没那么“乖”。 穿的仍是同学聚会那套裙子——林鸢没什么睹物思人,涉及到烦心事儿就要把相关物件销毁的癖好。 或者说是因为,当初表白未半而中道崩殂的那本日记,反倒让她耿耿于怀至今。 装修完毕,看见镜子里完整的妆容,林鸢满意地一拍桌面而起。 真是“心中无男人,拔剑自然神”。 - 到公司自是“哇哦”声一片,迎接了一番彩虹屁轰炸。 谢松柏也一脸激赞地朝她伸了伸大拇指,很有三工花值了的庆幸。 大概是因为不算从小美到大,林鸢对这样的赞美并非一开始就习惯,但如今也能坦然应对。 从一开始的略显尴尬,非常想自谦地下意识反驳一句“没有没有哪里哪里 “,成了如今也能笑眯眯地、近乎自如地说一声“谢谢”的状态。 傍晚,还没到正常下班的点,谢松柏就带着林鸢和两名销售提前打卡出发。 五星级酒店的中餐厅,谢师哥也是下了血本。 站在包厢门口,林鸢习惯性地深呼吸,告诉自己:走进这扇门,你就是林鸢扮演的林鸢了。 倒也不是社恐,只是单纯不喜欢符合成年人规则的社交。 熟悉的,一如既往热情洋溢的开场白。寒暄过后,认识的不认识的互相引荐,谦虚又浮华。 林鸢内心窃笑,莫名觉得每个人都在扮演自己。 不过,一场普通的应酬,却因为遇到个老熟人而变得略有不同。 “我记得小林也是一中毕业的吧?”张副校长看向下手位的女孩,笑说,“我们信息系的高材生,李彤云,和你是校友。” 林鸢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李彤云——她原先以为能成为朋友,后来因为江随,最后没再有任何交集的女同学。 李彤云和当年一样,有些内向,却很努力社交的样子,脸微红冲她弯唇点头。 张副校长笑:“你们一中每一届都卧虎藏龙,彤云当年高考能在你们学校占个探花的位置,可不容易。” “嗯。”林鸢笑笑,“我们认识,但不熟。” 话题很快就不围绕她们两个女生了。 倒也没人劝她们酒,只偶尔互敬带上她们。林鸢觉得自己和她,就像摆盘上镶边的小道具。 谢松柏带来的两位男销售身经百战,陪在场的领导喝得可谓尽兴。 林鸢被塞了一脑袋某某某的光荣史,谁谁谁的发展路,终于熬到散场。 喝了酒的自然开不了车,谢松柏要负责送人,林鸢清醒得很,和他说自己回去。 公交站台上,林鸢死命揉了揉笑僵的脸,瞄了眼站牌上提示的车辆到站时间。 却一下看到马路对面拉拉扯扯的画面。 一辆商务车停在公交站台边上,车后座门开着,刚刚酒局上一个叫孙经理的男人,想“送”李彤云回家。 肉眼可见的,年纪是李彤云的两倍。 即便隔着双向四车道,林鸢还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孙经理,谢谢您,真的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没事的小李,你不是住在迎嘉新村吗?我正好顺路,叫司机送送你,客气什么?”笑容和蔼可亲。 林鸢戴了隐形眼镜,自然清晰地看见李彤云脸上的无措和慌乱。一如当年。 短促深长地呼出一口气,林鸢扫了眼即将跳绿的人行横道灯,迈开腿。 “李彤云!”站在大车灯照亮的光圈里,林鸢大声喊她。 拉扯间的男女一顿,朝她看过来。 林鸢走过去,孙经理的手已经横在李彤云腰臀上。 “好久没见了,一起吃个宵夜吧。”林鸢说。 李彤云明显一愣,张了张嘴,孙经理先开了口,酒意熏人:“林小姐,你们不是不熟吗?” 林鸢看向站着没动的李彤云,语调平淡地问她:“你要跟他上车吗?” 李彤云反应过来似的,赶紧摇头。 “那你过来。”林鸢说。 林彤云一动,胳膊却被人拉住。 刚还笑意和蔼的中年男人,突地面露横光:“小李,我怎么发现你这么不识抬举呢?” 司机在驾驶座瞄了眼车下情景,似欲下来,林鸢上前一步拉住李彤云,却面向男人,低声开口。 “你敢在这样的场合做这样的事,大概率不是第一次了。甚至比这更过分的也不在少数。那么我们就试试看,我报警,我去你单位,找你的同事、领导、下属,一个个地问,你猜我能不能找到点有用的东西?”林鸢站得笔直,唇角微翘,平静地看着他。 “你……”上头的酒精终于被夜风吹醒了几分。 司机见孙经理脸色不对,又停了下车的动作。 男人悻悻地看着林鸢,有些恼火,又有些庆幸。 恼火今晚的出师不利,又庆幸下手的对象不是林鸢。 他当然看得明白谁更漂亮谁很普通。齐柏的这个小姑娘今晚一进来,他就眼前一亮心猿意动。 但漂亮归漂亮,那样张扬的打扮,和带着点儿清傲的劲儿,一看就不是那么好下手的性子。 而另一个,长相普通,打扮保守,看着就好拿捏。 况且,谢松柏出了名的较真儿,当年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被他闹大得罪人,否则齐柏不至于还是那么一个小公司。 咬了咬牙,男人意味不明地瞧了她一眼,留下一句“不识抬举”,上车离开。 林鸢看着那商务车开远,看向李彤云:“车要来了吗?” 干脆送佛送上西,别又被那恶心人的玩意儿杀个回马枪。 面色仓惶的李彤云有些定地看向她,顿了几秒,小声说:“林鸢,能请你吃个饭吗?” 林鸢想都没想,淡淡道:“不用。我帮你不是因为你是李彤云。我帮你,只是因为你是女孩子。” 李彤云愣了一瞬,动了动唇:“那就当,我和你道谢,可以吗?” - 半小时后,空气里油烟热气,混着肉类经炭火炙烤后特有的香味。 林鸢倒真觉有些饿了。 李彤云让她点,她也没客气。 “我先勾我爱吃的写上数量,你自己要的再加行吗?”林鸢拿着一小截绿皮铅笔,趴着桌子,在烧烤店给出的薄纸菜单上勾勾画画。 “好。”李彤云轻声说。目光落在那截铅笔上。 等待上菜的时间,被诡异的安静充斥。林鸢拿起手机刷社交软件,没有叙旧的兴致。 直到店主先搬上半打啤酒。 林鸢只要了一瓶,拿过属于自己的那份,缓缓倒进玻璃杯。 “林鸢,”李彤云突然开口,“你知道江随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瓶身微顿,细腻浮沫一下撑出杯缘,林鸢快速拿开酒瓶。 好了,又是这样。似乎只要和江随有关的两个女人碰面,话题的重点永远都得围绕他。 第11章 林鸢开始十分后悔来吃这顿宵夜,她对江随的恋爱史,没有半点兴趣。 “高一的第一次月考,”李彤云说,“他坐我后面……” 她很快陷进回忆里,并不需要别人的回应。 填英语答题卡的时候,她那截斑驳的小铅笔,不小心掉下课桌,滚落到他脚边。 安静的教室里,监考老师朝她这看过来,紧张得她无所适从。可是她只有那一截铅笔。 身后凳腿划过瓷砖的声音,修长如玉的指节,夹着那截寒酸的铅笔,递到她身侧。 脸颊一下蒸红,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小声说:“谢谢。” 鼻腔里若有似无的,气音似的一声笑,身后少年懒洋洋地低道:“不用。” 心跳沦陷。 后来的江随,除了数学几乎次次满分,别的科目,总是随着他的性子和那天心情随意发挥。 他们再也没有一个考场过。 ………… 拿过酒杯,李彤云仰头灌了一杯啤酒。 怯弱模样披了豪气的外衣,画面怪诞。 林鸢听着,看着,有些惘然。 只是捡个铅笔,就喜欢上了吗? 那她喜欢的,是真正的江随吗?还是她幻想出来的完美江随。 可她自己呢,喜欢的就是完整的吗? 林鸢盯着酒杯里消下去的浮沫,觉得她似乎,也没有质疑别人的资格。 说完这段美好的回忆,桌上气氛终于被端上桌的,铁盘里的烤串拉回现实。 林鸢莫名有些焦虑,怕她还要说些什么。 幸好,接下去的时间,李彤云都很安静。直到她似乎有些喝多。 “我从前是不是没和你说过,”李彤云喃喃的,“我的家庭,是因为我妈炒菜多放了一点油,我爸上厕所又没有掀马桶圈,就能吵一个晚上的家庭。” 林鸢知道今天是逃不过了,除非她立刻起身就走,否则势必要被迫听人借酒浇愁。 “你知道吗?我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考上的一中。” 林鸢点点头,真心佩服。 能在那样的环境里考出全校第三的高考分数,不愧是靠申请奖学金念的一中。 “但他们并不在乎。他们明明有我哥了,既然那么爱他,为什么还要再 生我呢?“李彤云问得落寞,又蓦地轻快起来,“可是我遇到了江随。” 林鸢一怔。 “他和我们都不一样。”黯淡的女孩,周身明亮起来,“他让我知道,这样美好的人,不是只存在于小说里。” “原来真的会有人,那么好的家世,那么好看,还那么聪明。”李彤云笑起来,“他是怎么办到睡着觉,老师叫他起来回答问题,还能准确无误的?” 一小段雷同的记忆,叫林鸢咀嚼的动作愈发程式。 “他们都说我配不上他,都说他能给我一次机会,已经是奇迹,我不该纠缠。”李彤云语速很慢,慢得艰难又执拗,“可我为什么要死心?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难道我要和我母亲一样,找个咂着嘴吃饭,还要怪她又花了20块乱买衣服的男人,才是正确的选择吗?” “喜欢他,就不能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吗?” 林鸢机械地,又有些想点头。 老天随手一划,给予每个人不同的起跑线,却无法强迫他们奔向哪个终点。 的确,又有谁规定,一个人就得喜欢比自己差的,就得有“自知之明”? 她可以不谈恋爱不结婚,可选择自己喜欢的人是什么模样,都得讲究“配得上”吗? 只是喉间本能泛起的苦涩,叫人食不知味。 “可她又回来了,她又回来了。”话音莫名恐慌起来。 她?哦,韩知希。 林鸢有些麻木地想。 “她为什么又要回来?她不是早就走了吗?”她问她。 林鸢觉得李彤云没喝醉,却已经像醉酒的男人,开始无意义地重复同一个话题。 她很想说,韩知希回不来回其实都一样,但她没开口。 “她凭什么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就凭江随喜欢她,只对她念念不忘吗?” 林鸢听她这样质问。 为一个爱而不得的男人叫屈。 林鸢觉得自己是做不到的。果然,她是个自私的人。她甚至还想过,哪天一定要用韩知希来刺激江随,叫他体会一下什么叫感同身受。 “林鸢,你知道江随和我谈恋爱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吗?”李彤云突然问。 林鸢迷茫地抬头看向她。 李彤云视线虚焦,自顾自地说:“我们谈了半个月,他从不主动找我,也没有任何情侣间该有的,肢体上的接触。” “我那天就是……就是想牵一下他的手……他就说我们不合适,还是分开吧。” “可他明明和韩知希在操场主。席台……” 林鸢握着竹签的手指蓦地收紧,好像有一根竹刺扎进了肉里。 她安静地咬下竹签上最后一颗脆骨,认真咀嚼,放下竹签,低头,找到手心那根竹刺。 刺有些深,拔出来了还是疼。 林鸢动了动手指,抓住冰过的啤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是啊,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怎么能和韩知希比。”李彤云苦笑了声,像认命,又像挣扎。 林鸢放下酒瓶,动了动喉骨。 “重要的不是韩知希如何,”她看向她,淡而平静道,“而是江随的选择如何。” 普通人就不值得被人喜欢了吗? 凭什么她不能觉得,她若是能吸引到江随的喜欢,一定是她有什么独到之处? 她才不要自卑自轻,自怨自艾。 当然,江随不喜欢她。 李彤云一愣,像是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 “还是你好啊,”话锋一转,李彤云低低感叹道,“当年就喜欢专一的男人。” 林鸢想去拿酒的手顿住。 “林鸢,我一直很好奇,你真的不喜欢他吗?或者说,从没喜欢过他吗?”李彤云看着她,视线变得尖锐起来,质问般。 林鸢回视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平常地笑了笑:“我还是当年那句话,你们有脾气有怨气有疑问,冲着江随去发、去问。在我这儿找原因,没有半点用处。” “我从前一直怀疑,他是不是喜欢你。”李彤云干脆换了个话题,却越发咄咄逼人,“其实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江随。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 林鸢突然生出无边的恼意,十分后悔答应来吃这顿饭。 这个问题,她无数次想问江随。 但完全没有兴趣从别人口中知晓。 她放下手里的竹签,坐直身体。 “李彤云,你自己要和韩知希比,我无权置噱,但请别带上我。”她可以接受江随不选择她,却问不出口也不想问“你为什么选择她不选择我”这样的问题。 “同样的,你们对江随有怨气,就去找他撒。别一个个的都拿我当出气筒。” 江随的前女友里,有像韩知希那样要和她“做朋友”的,也有把她当作狐狸精绿茶婊,上门兴师问罪的。 “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不是你们的假想敌。如果从前我和江随还算同学、校友,那现在我和他,没有半点关系。真的不用再靠接近我来接近他了。” 林鸢站起来,看着一桌没吃完的烧烤,执着地特意强调:“今天这顿夜宵是我乐于助人的报酬,不是沾了江随的光。” 拿上包侧身欲走,又回头站定,看向她说:“以后再遇到今天这样的事,如果是你不愿意的,记得自己帮自己,别再等着别人来救了。” 李彤云一怔,定定地看着她脊背挺直,端正又有气势地走出烧烤店。 直到门口的透明帘子不再晃动。 很久之后,她拿过林鸢面前的半瓶啤酒,给自己倒了半杯,突地怪异“嗤”了声,似痛苦似嘲讽般:“自欺欺人。” 半杯酒下肚,视线有些模糊。 李彤云似乎想起了,和林鸢还是朋友的时候。 某天校园里,下午的大课间,林鸢陪她一道去小超市买水。 某个应该是和江随谈过的女生突然出现,气势汹汹地拦住林鸢,问她是不是对江随说了什么,才让江随和她分手。 她站在一边,无所适从。 有些害怕,又有隐隐的,不可抑制的诡异的兴奋。 当时的林鸢,无语又极其无奈地和对方说:“你们恋爱期间,我和他说过最多的四个字,就是‘麻烦让让’。” 每周换座,总有一周,俩人会有一个靠窗。 女生似乎不信,又拉着她说了什么,最后气急败坏地质问她:“那你敢说你不喜欢他吗?你敢发誓对他没意思吗?你敢赌他知道你喜欢他,不会和你划清界限吗?!” “行啊,那你去找他说,你看看他信不信。”林鸢都气乐了,“我就奇了怪了,是我辜负你们的吗?是我和你们谈的恋爱,又把你们甩了吗?有脾气有怨气冲江随那个王八蛋去发啊!冲我算什么本事!” 第12章 林鸢当时回教室就和江随说:“江随,麻烦你以后有女朋友的时候,离我远点!” 想了想,大概依旧不解气,开始坐下收拾书包,“你还是没有女朋友的时候也离我远点吧。” 江随没拦她,只大喇喇靠着椅背,不咸不淡地开口问道:“有谁要和我同桌换位置吗?” 大课间的教室,安静得只剩隔壁班的打闹声。 “你看,”江随侧头,吊儿郎当地朝身边人摊了摊手,“没人要和我做同桌。” 隔了一条过道,坐在俩人斜前方的李彤云,听得清晰。 “最近不谈了行不行?”少年笑意缱绻,尾音带着讨饶的意味,极其无奈的调调,轻声对她说,“别生气了,我的小姑奶奶。” ………… 江随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不用”。 和她说的最后一句也是。 江随提分手时,她哭着求他,说她那么喜欢他,能不能再给她一次机会。 他说:“不用。”不用喜欢他。 笑得像那天一样好听。 空荡的酒瓶厚底与油腻桌面碰撞,焦躁的催促与喧笑交织,肉类的油脂滴入木炭跃起一抔明火。 过了许久,似乎有人极轻地念了句: “我们哪敢像你一样啊,林鸢。” 第8章会选我吗? 公交车窗外,人车稀落,灯影幢幢。 江随也不是一开始就勤换女朋友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似乎是韩知希出国后。 李彤云做了江随两个礼拜的女朋友。 分手的时候,闹得有些难看。 平时内向少言,又极其容易害羞的女孩子,不知道如何鼓起的勇气,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站在江随身边,固执地问他: “江随,你喜欢过我吗?” 少年微侧头,掀起眼皮看着她笑,不置可否。唇线弧度生得完美,天生撩人模样,却叫人异常难堪。 让人明白自己,在自取其辱。 按理说,喜欢的人不喜欢别人,她多少是该有些高兴的,林鸢却半点生不出这种情绪。 大概是因为,物伤其类吧。 后来,又有同班的女生向江随表白。 他当时是那样说的:“都是一个班的同学,算了吧。免得将来闹得难看。” 漫不经心的语气,却让别人有了曲解。 她们认为,是李彤云的的死缠烂打,才叫江随生了烦腻。 奇特的是,和江随表白的,是当时班里另一个女生,而带头孤立李彤云的,却是谷斯嘉。 即便李彤云接近她的初衷,并不纯粹,林鸢还是问了一句:“你不管管?” “嗯?她是我的谁,我要管?”江随好笑地问她。 “渣男。”林鸢咬牙切齿,小声念了一句。 江随不以为意,玩物丧志般坦荡:“她想和我谈之前,我就说清楚了不是吗?我不喜欢她,但她要一定想谈,我也可以和她试试,觉得不合适就分手,谁提都可以,这也渣?” “渣得明明白白。”林鸢断定。 江随低低笑起来,懒洋洋的:“行吧。” 却又忽然问她,“换了你,你会怎么样?” 林鸢愣了瞬,觉得他问的,就是李彤云面对孤立的应对方式,于是平静地回他:“我无所谓她们理不理我,但如果她们欺负到我头上,我会告诉老师,老师不管,我就自己反击。” 江随垂睫盯着她,没腔没调地一摊手:“那不就行了。” 林鸢:“……” 俩人之间静了会儿,江随又蓦地道:“还能找我帮忙。”话音疏懒,似是随口一句。 林鸢却心脏抽跳,猛地反驳:“我凭什么要找你帮忙?” 少年唇边笑意散漫,没有回答。 因为下一秒,数学老师走了进来,谁也没再说话。 ………… 如果说李彤云和她交朋友,是为了接近江随这件事,叫她难受,是她觉得自己作为朋友的价值,轻易被江随抹杀。 那么李彤云将她说的话转述给江随听,便让那个年纪的她,感受到了背叛。 ——“我喜欢,专一的男孩子。” 林鸢曾对她这样说过。也亲耳听到她,讨好地,像是为了逗江随开心般,将这句话转述给了江随去听。 仿佛朋友间说的话,成了维系他们感情的工具。 她认为的友谊,是对方可以随时拿出来当作笑话的东西。 高一结束文理分班,不知道是随机分配的缘故,还是李彤云去找老师要求过,她没再和江随一个班。 自然也不会参加后来的同学聚会。 林鸢甚至觉得,即便她后来仍在高二高三(1)班,也不会参加的。 但她也在理科班。 高考出分,李彤云考了个相当不错的成绩,在他们那一届群英荟萃的情况下,依旧亮眼。 林鸢本以为,她会选北理的,毕竟那里,将会有她喜欢了三年的人。 但她却在没有任何加分的情况下,冒险填了a大最热门的专业。 和她一样的好运,堪堪踏着录取线跨进梦想的大学。 那一刻,林鸢似乎明白了。 终于有一样东西,她比江随强了。 - 国庆“加班”结束,江随在她的二次拉黑下,再度消失在了她的生活里。 林鸢没了不相亲的借口,硬着头皮见了几个。 着实开了眼。 再也不会质疑网上的相亲帖是引流了。 有身高175穿了内增高和她一样高的。有约了绿海妖但说他不喝咖啡,咖啡都是智商税,他看着她喝就行的。有看她19.9买了疯狂星期四热辣香骨鸡,怪里怪气说她消费水平还挺高的。 最神奇的是,这些居然还算是相对正常的。 还有一个大孝孙,问她能不能周一就领证,因为他爷爷躺在icu,想在临死前看他结婚,否则闭不了眼。 林鸢当场就闭上了眼,深呼吸。深觉相比之下,易先生竟也成了一股清流。 至少180是真的。 月底周末前,余一欣的邀约,让她终于得喘一口气。 只是见面后,开心兴奋到有些怪异的余一欣,让她心里一个咯噔。 当年,她那位贫穷校草男神在牵过她手的第二天,又接受了再次回头的白月光时,余一欣也是这样的状态。 林鸢有些不知道从何问起,晚饭时,几次话到嘴边,都跟着烫缩的毛肚一起咽了下去。 余一欣喜欢喝黄酒,配着鸳鸯火锅,俩人烫了一壶。 她家乡那片的特产,很好入口,有点儿甜,却也很容易上头。 终究是靠着那点酒精,她先开了口。 “小林子,”余一欣饱满的小脸晕红,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还朝她招招手。林鸢老实凑过去,听见她说,“姐姐跟他掰了。这次彻底掰了。” 林鸢一滞,看向她。 “姐姐我睡过了,也就行了。”余一欣“嘿嘿”一笑,仿佛要尽量让自己显得猥。琐一点,“也不怎么样。” 林鸢舌头在喉咙口滚了滚,端起酒杯,没敬她,自己喝了口。 甜滋滋的褐色液体滑过喉管,涩得她呛了一口,掩唇猛咳了阵。 余一欣以为自己达到了效果,笑她单纯。 可林鸢只是因为,余一欣表现得越不在乎,她就越难受。 她突然有些迷茫,到底怎样的女孩子,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爱情呢? 眼前的女孩,年轻漂亮,丰盈得像颗待熟的水蜜桃。包邮区独女,家境殷实,父母宠爱,性格开朗豁达,待人从不小气。 能从老家那样的卷都考来北理,聪明自不必说。 可好像所有这些美好的特质堆叠在一起,依旧吸引不了爱人的目光。 林鸢没劝她任何,也未作评判,陪她喝了一杯。 她从前无数次喝醉,都对她说:“小林子,姐姐这次是真要放弃他了。” 咕嘟咕嘟的红油里,一颗虾滑翻滚,余一欣夹住塞进嘴里,没蘸香油,辣得斯哈斯哈,眼角都犯红。 又喝了口黄酒,她借着酒劲问:“小林子,我一直很好奇,你和江随高中,到底是怎么变成同桌的啊?” “怎么成为同桌的啊?”不知道是酒精被滚滚热气蒸上了头,还是不愿余一欣再得不到回应,从来不愿提起这些的林鸢,此刻懵懵然地坐在凳子上,“就是……” 一中报到的那天,公交晚点,林鸢到时,校园里已到处是稀稀落落的陌生面孔。 她被分在高一(1)班,朝西教学楼的三楼。 林鸢不熟悉校园,走岔了一个楼梯,茫然间看着左右手边挂着的(4)班和(5)班,才知道她的教室,在走廊尽头。 而此时,狭窄的过道里,几簇男生堆在一起聊天说笑,看见陌生人,有意无意朝她看过来。 她要去自己的教室,要么像个傻子一样转身下楼,要么自自然然地穿过去。 第13章 后来的林鸢,已经能做到不太在意陌生的眼光,但当时,却是做不到的。 初到陌生环境的拘谨和不自在,让她不自觉地低下头,目光不朝任何人看,加快脚步。 某一簇的笑闹声,忽地一热。 明知不该是在笑自己,林鸢还是更急切起来。 那几人笑搡间,有个男生不紧不慢地,朝她这儿退了两步。 林鸢躲避不及,额头磕到他肩胛骨。闷地一声。 周遭一阵哄笑。 顾不得额角抽痛,她蓦地有些恼,却是窘迫更多,没抬头,侧身想让过。 那人却不知怎么转过了身,也朝她让的那侧挪了一步。 林鸢再让,他也让。像在狭窄巷道里遇上的自行车,永远同频。 笑声仿佛更大了。 林鸢是真的恼了,抬头想和他对质,为什么要挡住她去路。却在目光触上那双无辜的、又似笑非笑的琉璃眼时,血液一下涌上脸颊,热得发烫。 她竟落荒而逃——撑着沉着的步伐。 终于踏进自己班级,老师还没来,林鸢挑了个靠走廊的,班级中后段的靠窗位置。 两张课桌拼起的双人位,她坐进去。 若是双人位,她 总喜欢捡靠窗或靠里的坐。譬如公交车,譬如食堂。如果有陌生人想坐,无需征求她的意见叫她借过。 还没领书,林鸢拿出带来的单词本,摊上课桌,心不在焉地默读。 身边没消片刻,笼下个人影,椅子被拉开,一股有些熟悉的,少年特有的,夹杂着皂香的味道袭来。 少女心跳一漏,机械地转头。 却看见他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她刚剪短的马尾——像戗秃的鸡尾巴似的一搓头发。 莫名其妙的没来由的羞恼,让她脸上似乎还余留着刚刚走廊上的怒气和窘迫。 仿佛在问:你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少年没恼,反忽地轻笑起来,细碎气息在他胸腔间起伏,仿若窗外槐叶摆弄的碎光。 林鸢听见他说:“我就认识你啊。” 慵懒的,带着点儿不拘形迹的随性,却好似异常笃定的声音。 “我……”心跳陡然,林鸢像被人蓦地握住尾巴的猫,一身不甚柔软的毛要炸不炸,警惕地看着他,“我们什么时候认识了?” “嗯?”少年漂亮的眉眼微扬,戏谑般浅笑,“刚刚在走廊上冲我发火的,不是你吗?” 林鸢怔愣,有些羞窘,有些庆幸,又有点儿没来由的失望。 她其实,不是第一次见他。 她见过他。 那个马背上的,小白杨一样的少年。 她庆幸比如今更窘迫的林鸢,没有叫他记住。又似乎失望于——原来那样的自己,真的毫不起眼。 转过僵硬的脖子,林鸢没再理他。 后来的后来,林鸢问过他:“明明班里也有你认识的同学。”一中的初中部,也有很多考上一中的。 那厮漫不经意:“我坐下之前,的确只认识你。” “……行吧。”她勉强接受般。 却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奇怪而隐秘的,小小的欢喜。 ………… “就是没位置了,然后他就别无选择,坐在了我旁边。”林鸢一脸“就是这么乏善可陈”地对她说。 “就这?”余一欣很不服气地梗起脖子。 “对啊,不然你以为呢?”林鸢笑,想去拿酒壶,指节却有些不自觉的麻木,她捏了捏手。 “……”余一欣无语,拿起烫热的黄酒,给她倒了满满一杯。 林鸢和她碰杯,笑着抿了一口。 俩人喝到最后,林鸢还没多少感觉——她酒量莫名很好,还没试探出自己的底线。 当然不放心这样的醉鬼自己回家。 结账后,林鸢拦了辆车,将余一欣塞进后座,又跟着上去。余一欣已经困得不行,一下把脑袋磕到她腿上,和从前上学时喝醉了一样。 林鸢有些好笑,和司机说了地址,将她脑袋放好。 余一欣往她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安静下来。 车行半路,睡得迷迷糊糊的女孩子,突然叫她。 “小林子。” “嗯?” “我要回家了,”怀里的女孩像梦呓,呢喃道,“我以后,不待在北城了。对不起……” 林鸢一滞,心脏有一瞬的空虚。 许久后,林鸢抬手,温柔地将她贴到脸上的,潮湿的碎发掠到耳后。 车厢电台里,那首余一欣最喜欢的粤语歌放至尾声。 ——善良人埋藏着最坏的心眼,妄想一天你们会散,会选我吗? “嗯,回家吧。”林鸢缓缓地,轻拍着她背,低声道,“以后,好好的。” - 车到了余一欣租住的胡同,林鸢勉强将人叫醒扶下车。 付了钱,架着她往家去。 可是醉鬼的思维,通常不以常理出牌。 “小林子!”醉鬼突然立正,像她们大一军训时,一本正经对着棵斑秃的大槐树叫她。 林鸢憋着笑配合:“在!” “我发现你这个人哦……”余一心抬起没被她控制的那只手臂,蜷曲着食指点点“她”。 “嗯?我这么个人怎么了?”林鸢搀住她,积极回应。 “你这个人啊……你这个人,真的,太要面子了……”余一欣踉跄着往前一扑,抱住“她”。 “你一定……也有喜欢的人吧?但你不说……从不说……” “你不老实……”她摸摸“她”,没有用力,“一点都不老实……” “你谁都不告诉……谁都不告诉……” 余一欣念到最后,人再次迷糊进她怀里。 林鸢不知道自己从哪一句开始,没有再给她回应。 喝醉的人,沉得和减肥失败了一样。 大学那会儿轻松将余一欣公主抱的林鸢,此刻却无声地手忙脚乱起来。 片刻后,林鸢背着明天醒来,就会回到熟悉的家乡、熟悉的城市、熟悉的亲人身边的女孩儿,踏在北城仲秋的胡同间。 裹着落叶萧然味的夜风灌进鼻腔,像粗糙的叶缘,刮得她从喉管到肺腔一阵钝痛。 林鸢却突然笑了下。 她就是这么一个嘴硬、不老实、又死要面子的人啊。 毕竟,她可是连自己都能骗的林鸢。 她其实有点儿看不清路,却无来由地庆幸。 无比庆幸。 喜欢江随,是除了她那本丢失的日记外,全世界都无人知晓的秘密。 第9章“不能骗我。” 不知道是她难搞的名声吓到了中间人,还是连红娘手里都没货了,林鸢终于过了两天消停日子。 却在周一上班时,遇到了不速之客。 科创园里大楼高矮错落,齐柏租赁的只是其中某栋的某层三间。不像有些大公司,一整栋楼都是自己的,老板自然有专用电梯。 因此,林鸢走进他们那栋大楼大厅,看着从地下车库升上来的电梯轿门打开,站在靠壁处鹤立鸡群的男人时,眨巴了两下眼。 一个不成型的念头从脑袋里冒出来。 等电梯的人从她身边鱼贯而过,林鸢顿在原地,看着电梯门阖上前,那个一开始就同她对视上的男人微侧头,舔了舔唇,笑意莫名。 “……”林鸢坚决等下一班。 这栋楼公司很多,八个电梯分别直达不同的楼层,林鸢看着那趟去23楼的电梯重新下来,门打开,微愣住。 男人站在电梯里,低头看了眼按键,抬起手。 应该是摁住了开门键,陆续有人进去。 林鸢内心复杂地顿在原地,不知道要不要走进去。 “我不着急。”男人慢腾腾地抬头,在最后一个人进去前,笑意懒散对她说。 仿佛只要她还在一楼,他就能把电梯当跳楼机上上下下坐着玩儿。 半电梯的人,唰地朝她看过来。 这厮长成那副模样,本来就惹眼得很。站那儿不出声,都引得人频频侧目,此刻吊儿郎当地来了这么一句,更是招得人八卦兴起。 上一趟电梯那么挤,都有女孩子拿出手机默默举起。 林鸢都怀疑晚上上社交软件,能刷到“求海底捞”的帖子。 “……”算了下时间,林鸢绷着脸走进去,和他对角线。 俩人一前一后,在23楼出电梯。 过道里。 “你就打算这么,一直不理我了?”身后,男人懒声问她。 林鸢不作声。 “万一我成了你老板呢?” 林鸢一顿,江随跟上来。 “大不了辞职,哪里还没资本家了?”林鸢面无表情地说。 江随垂眼盯着她,低低的笑意从胸腔里溢出来:“就这么不待见我?” 林鸢无话可说,撇过头继续往前走。 身后脚步声依旧。 “你来真的啊?”林鸢停步,忍不住问。 第14章 江随扬眉:“不行吗?” “你一个做游戏的,要参股我们这样的公司做什么?”林鸢无语。 “李想家只卖房子?”江随问得疑惑。 “……” 李想家做房地产起家的,商场物业影院皆有涉资,从前他们还一起去他家游乐场玩儿过。 行。她孤陋寡闻理解不了有钱人的世界行不行? 林鸢认输,也不再磨蹭,快步向前。 本想在他之前先进公司,结果还没碰到玻璃门把手,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就提前撑到了她身前。 熟悉的气息笼罩,甚至有若有似无的温度,林鸢心脏都一跳,竟有种做贼心虚的紧张感。 赶紧看了眼自己 工位的方向,还好,今天杜莱还没来。 但别的同事自是双眼发亮,一屋子八卦气息。 林鸢顶着一束束闪亮的视线,神色镇定地走上工位。 大概是没料到江随这个时间就会来,林鸢听见江随进了谢松柏办公室,谢松柏才急忙站起来说了什么。 隔了百叶窗的玻璃门关上了,林鸢没听清。 没多久,杜莱风风火火踩着点冲进门打卡,气喘吁吁到了林鸢身边,看了眼紧闭的办公室门,掏出包里的三明治开始啃。 看来是早饭都没吃。 林鸢拿上她和自己的水杯,上茶水间胶囊机摁了两杯咖啡,回工位时,工作群里的销售之一艾特她,让她改下有组项目的界面,说是甲方爸爸觉得太素。 林鸢秒回收到。 齐柏给她的职位头衔是ui设计师,但干的基本是美工的活儿。 甲方爸爸通常对技术是没数的,能做的就是反复调整功能需求,对看得见的东西指指点点,和销售提出想要修改的地方,销售再和她反馈。 工作起来,林鸢没想那么多,改得认真,身体不自觉地前倾靠近电脑屏幕。 直到马尾蓦地被人一扯,她人下意识坐直。下一秒才反应过来,回头去看。 “走了。”身后男人行调懒散,低头和她说。 林鸢忍不住撇抿了下嘴,没说话。 江随却抄着兜,没事儿人似的来了句:“别趴着,眼睛还要不要了。” 说完,要笑不笑的唇线抿着,微偏下颌指了指她屏幕,示意她继续就行。 “……”你看我像要送你的样子吗? 林鸢一个字没说,回转过身,手上继续,背却挺直了。 早就双眼发光的杜莱,转头抻长脖子看着江随出去,海豹似的拍打起林鸢胳膊:“卧槽!小林子这谁啊?!你居然认识这种品相的帅哥,你还相个屁的亲啊?!” “……”林鸢胳膊好痛。 她不知道谢师哥和江随聊得如何,但想到以后有可能的交集,干脆坦诚:“我高中同学,也是北理校友。” 杜莱闻言,一脸“怪不得怪不得”的表情,兴奋地低声跟她叽叽喳喳,问东问西。 林鸢挑能说的都回了,杜莱这才知道俩人高中还是同桌。 “小林子,老实交代,”杜莱的八卦之心得到满足,嬉皮笑脸,“当年上学的时候,有没有偷偷暗恋过?” 林鸢一顿,手指头摁住鼠标挪了挪,无所谓道:“你看我像会搞暗恋的人吗?” “也是。”杜莱想了想,“小林子你看着挺乖的吧,但我总觉得你应该是那种,真喜欢了就敢上,管它能不能成,先试试再说,不行就撤,也不会死缠烂打的性格。” 林鸢眨巴了下眼,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认同地点点头。 “用你们那儿的话说就是,”杜莱抿了抿嘴,一脸坏笑,“莽戳戳的。” 林鸢:“……?” 两个女孩子折腾了会儿,摸鱼结束,继续工作。 脸上还挂着笑,林鸢点开电脑屏幕上axure的小图标,手上动作未停,脊背却不自觉地又抻直了些。 林鸢有个坏习惯,写字时坐着坐着,就容易倾身趴下去,两只脚在凳子底下靠后,踮起脚尖苦苦支撑。 高一开学后第二次月考,江随坐在她后面。 做到英语阅读理解时,她的老毛病又犯了。扒着试卷沉浸答题,脚心却隔着鞋底,突地被什么东西抵了抵。 林鸢吓了一跳,心脏都蹦了下,脚一缩,下意识回头去看。 却见身后靠着椅背的少年,慢腾腾地挑眉,随后伸手,在她眼皮子底下,严丝合缝地把卷子答案覆上。 “?”林鸢眼睛都瞪大。 “好好考,别东张西望啊。”讲台上,监考老师咳了咳。 “!”林鸢快怄死,气呼呼地转过头,继续考试。 “别趴着。”下一瞬,少年在她身后,轻扯了下她发尾,懒声低道。 ………… 那次月考后,老师加班加点,第二天就出了成绩。 拿到英语试卷的第一刻,江随就将他的卷子抻到了她这边。 鲜红的76,阅读理解全是c。 男孩子懒洋洋地睨着她:“知道我为什么不给你看了吧?” 那副“你冤枉了我怎么赔吧”的痞劲儿,林鸢看得拳头都发紧。却又竟有难以言状的,莫名甜意。 唇角下意识地浅翘,又被淡淡的涩味压下去。 其实林鸢也觉得,自己应该是杜莱口中那样的人。 可后来才明白,心动这种事,哪有什么应不应该。 - 林鸢不知道江随和谢师哥的合作谈得如何,也没有去问。 但看谢师哥最近的表情,公司资金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只是几天后,午休茶水间里。 “旗和集贸市场的能源监测系统不给我们做了?为什么?”林鸢接水的杯子一晃,一下反应过来,“不会是因为……” “不做就不做,”谢松柏挑着架子上的小零食,“有那样的负责人,就算拿了项目,后期沟通交付也是个麻烦事儿,丢了不可惜。” 林鸢捧着刚接的温水。 李彤云那事儿回来之后,她就和谢松柏说了个大概,就怕对方有什么故意苛难,谢松柏一头雾水。 旗和集贸市场是旗和区最大的农贸市场,隶属旗和集团,重点民生单位。 这一单项目,光后期的维护费用,就是个长期稳定的现金源。 原以为没动静,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没想到对方居然能劝动上面改合作方。 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 “要不……”林鸢抿了抿唇,“我去和孙经理道个歉吧。” 不是能不管不顾的未成年了,她是来上班的,不是来当大爷的,谢师哥讲原则,可公司也要正常运作。一码归一码。 “不用,”谢松柏扯开包薯片,“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你去也……” 薯片声咔嚓进嘴,谢松柏目光落到林鸢身后,“嗯?江师……” 称呼未尽,林鸢就听见那把总带着散漫笑意的嗓子,刮上薄刃似的丝丝凉意,在她脖子斜后方不轻不重地说:“那走吧,带你去道歉。” 林鸢慢腾腾地转过脑袋。 男人穿了条深蓝色的阔腿牛仔裤,黑色的连帽风衣夹克宽宽松松地罩着,露出一截霾灰色t恤下摆,短发没太多打理,有几缕随意耷拉在眉骨上,浓发里架了副黑色墨镜。外套拉链明明规规矩矩地拉至顶端,还是潮得她膝盖发软。 脸色却难得淡淡的,眼里没什么笑意地看着她。 林鸢莫名有点儿怵,随即又反应过来,试探道:“……你这是?” 刚还很有原则的谢松柏,立马变节:“小林,那你就跟咱们大股东去吧,看看情况,回来再说。” “……”林鸢眼皮一跳。 - 地下车库。 江随是自己开车来的,一辆黑色揽胜。 林鸢大学的时候坐过,也好奇他这么恣行无忌的一个人,怎么会选这样的车。 他说因为低调。 两三百个w的低调。挺好的。 林鸢自己打开后座门,熟门熟路,坐上驾驶员后排。 江随没什么表情地扫了她一眼,没说话,坐进驾驶室。 车子开出去,林鸢想问问他是不是直接去旗和集贸市场,又在看见车内后视镜里他黑超一戴的冷淡脸色时,默默闭上了嘴。 背靠在座椅上,林鸢盯着正前方的大太阳眯了眯眼睛,慢腾腾地把自己滑下去,力求在后视镜里看不见他。 可坐着坐着,又觉得不太对味。 不提这么一笔单子对江随来说,是不是看得上,就这厮的脾气,也不是会道歉的人啊。 ……不会是公报私仇吧? 一路无言,车子拐进下一个停车场,林鸢却有点儿懵。 不是旗和集贸,而是一处综合商圈。可能另约了地方?林鸢猜测。 俩人下车,江随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行,在我这儿随心所欲,上别人那儿低声下气。”墨镜被他扔在了车里,他看着她,语气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甚至翘起唇角点了点下颌,“挺好。” 第15章 林鸢:“……” 有点儿心虚是怎么回事。也是从前两次成功的斗争经验,让她掉以轻心了。 俩人很快进了一家射击馆,在前厅 登记。 实。弹射击,相关部门都有备案,只接待成年人。 大一军训时,最后有个项目是实。弹打靶,江随带她来练过。 原因无他,军训考核成绩虽然不算进学分,但优秀学员在评奖学金时可以加分。 林鸢奇怪的是,虽然今天非周末,但馆里人也不至于这么少吧? 还没想明白,就被江随拉了进去。 场馆里,射击场的老板秦湛叼了根没点的烟,正在整理弓箭,看见她来,抬头朗笑,和她打了声招呼。 林鸢认得他,乖乖叫了声“湛哥”,还有他旁边的同伴小徐。俩人都比江随大了十来岁。 孙经理果然已经在了,站在那里,只是神色略怪异。林鸢调整好心态和表情开口:“孙经……” 人还没喊完整,就被江随拉着从他面前过去。林鸢没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在了射击道玻璃窗口,脑袋上罩下个耳包。 还被身后的人调整了下耳罩位置。 手里被塞进一把格。洛。克时,林鸢人都懵懵的。 像程序调试阶段,操作员摁下一个指令,她就运行一个反应。 江随站在她身后,指节包住她手掌,手臂抬起,瞄准20米开外的人形环靶,食指扣在她指背上,低声问:“教过你的还记得吗?” 他下颌轻蹭到她发心,林鸢有点儿莫名,但如此亲密的姿势,还是叫她和当年一样,心猿意马地不由自主,脖颈皮肤发热,不太自然地撇了撇脖子。 不知道是不是她这个小动作,让江随以为她在点头,下一秒,没有任何预兆,她只感受到食指被人一扣。 强大的后坐力没让她往后,反倒牢牢锢在他怀里,身边电子显示屏,机械女音报数10环。 林鸢在这一刻是茫然的。 她从前来玩儿过,知道只有弹。夹空着时,这东西才会在工作人员的看顾下,让客人拿在手里摆拍把玩。因此刚刚江随那样,她才没太在意。 但现在…… “来,”身后男人仿佛无事发生,话音里勾着笑,掌着她手与整个人,朝某处平移,不紧不慢地说道,“道歉吧。” 林鸢狠狠干咽了一口,瞳孔有一瞬间的收缩,心脏跳得耳膜都鼓动。 她僵愣愣地顿在原地,肌肉绷紧,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一丁点儿动静,就有什么意外。 孙经理膝盖猛地一软,张口想说点儿什么,愣是一个音节都发不出。嗓子干卡着,像做噩梦时喊不出声。 “嗳嗳嗳,怎么了这是?”本来抄着手站一边的小徐,一把将人从身后拉住,皮笑肉不笑地调侃道,“大清都亡了多久了,可不兴这一套了啊。” 早已腿软的男人,一把将自己挂在小徐身上,嘴动得像甩上岸的鱼,全没了平时趾高气昂的高调模样。 终于知道进来前,旁边这男的叫他去上个厕所,别喝水是为什么了。 “二公子……”不成调的话音在对上林鸢身后目光时,转了好几道,“林小姐,误会,都是误会,您别着气儿,我……” 林鸢都没听清孙经理在说什么,只看见他软成一滩,嘴巴在动。 心跳挤在耳罩里,咚咚咚地在脑袋边敲。 身后人还不放过她,头低下来,声音隔着耳包,低闷闷地笑,问她:“还道歉吗?” 细碎笑意震得她手指微颤。 林鸢人都麻了。 又惊又无语,懵得想爆粗口。 “……江随,你,”深深深呼吸,林鸢听见自己说,“你别动,千万别动,你先松开我。” 声线镇定地发着颤。 而他却又问:“还道歉吗?” 林鸢咬牙:“……不了。”还道他大爷的歉!! 手终于被他握着放下,江随侧转身站到她面前,将她与旁人隔开。 林鸢蜷了蜷空掉的、僵硬的手指,咽下干涸的喉头,一把扯开耳罩磕在窗口边,撑着台沿儿哑声问:“疯了?” 男人勾着唇扫了她一眼,低头,利落将弹。夹卸开。 空的。 “……” 林鸢努力深呼吸了好几次,将卡顿在一节节肋骨间的空气吸上来。捏了捏拳头,也不看他,撇开身就要走。 人却像当年在教学楼走廊里一样,被他欺身一步挡住。 手腕被人握着,江随低笑,不让她走,语气放诞:“这不是你总生气,我不知道怎么办吗。” 林鸢完全不想理他,硬扯着自己的胳膊想从他手里挣开,却被他一把拽到了隔壁射击道。 “那你报仇,”他拉过道口铁链上那把,掉转头,塞她手里,笑意轻淡,说的话却肆无忌惮,“我绝不躲,行不行?” 干燥灼。热的掌心包裹住她手背,冰凉硌人的金属挤在她手心里,又坚。硬。抵。住他心口骨肉的感觉,让林鸢头皮都麻得一痛。 林鸢不确定锁在射击道口铁链上的这把,弹。夹里是不是空的,她只知道当年来这练习,按了实。弹的,都是锁在铁链上的。 此刻神经绷到一触即断的焦灼心慌,才叫她知道,刚刚的紧张也不过如此。 “我……我不生气,不气了,你别动,你千万……”林鸢押着狂奔的心跳,滚着干燥的喉头,努力放缓语气,轻声和缓同他说,“你松手,你慢慢的,别动,放开。” “真不气了?”江随真的没动,只微低侧头,满眼专注地问她。 “……” 我他妈还敢气吗?!能不能别发疯?!林鸢内心疯狂尖叫。 但她没说,怕这厮病得更重。 “不气了,你慢慢的,”努力干咽,“放下来,好吗?” “真的?” “……真的。”林鸢是彻底没脾气了。 林鸢都不知道孙经理是什么时候被秦湛和小徐送出去的,甚至都有点儿迷糊自己是怎么坐到沙发上的。 这会儿捏紧汗湿的手心,心脏还在狂跳。 她不笑孙经理没用了,她此刻腿也软得像被捶过。 她也是真的想大声问他一句:“江随你他妈是不是真的有病?!” 但她居然没那个力气。 “吓着了?”男人笑得没心没肺,走过来,低头问她。 林鸢有气无力地抬头,想瞪他,又怕他再发疯。干脆撇开眼,压着呼吸,不看他。 江随俯下。身,安抚似的和她说:“别怕,闹着玩儿呢,都空的。”末了,又没什么说服力地添了一句,“放心吧,我有分寸。” 这时候了,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语气,林鸢恨恨地不想理他,笼罩在脑袋上方的影子却矮了下来。 男人手掌撑在她沙发两侧,单膝微曲蹲到她身前,整个将她圈固住的姿态,抬头看他。 平时因为身量高,总微耷着眼皮看人的桃花眼,此刻扬着长睫,漆黑的瞳仁明亮潋滟。 “那你刚刚说不生气了。”懒洋洋的语气,竟有种耍赖的意味,低声要求,“不能骗我。” 第10章“林鸢,你真没完了是吧…… ——“不能骗我。” 林鸢微愣,心脏像被他微粝的指腹揩了把,激起一阵轻微的痛意和无法忽视的柔软。 脸孔却还是硬邦邦地板着。 她真是要怄死了。 怎么会有人疯成这样。连自己的安危都是能拿来随机开玩笑的? 但仔细想想,这人的疯病也是有迹可循。 就好比当年,明明英语好得能做第二母语,偏考试都喜欢随机碰运气。伤得英语老师每次都一脸心碎地来问他,是不是对他哪里不满意。 明知道一中那次评优有领导要来,他第二天偏顶着一头银发来学校。痞得无法无天,帅得人神共愤。掀得本来就暗潮汹涌的一帮女孩子,更是翻起阵阵热浪。惹得领导惊讶侧目,气得校长呼哧带喘。 明明可以去更好更顶尖的高校,偏说不想努力,靠数竞保送了北理。愁得年级主任唉声叹气,直言少了个囊中top2。 更别提来者不拒的群架,流水似的女友…… 思绪一顿,林鸢闭了闭眼睛,越想越气。 她原以为那样的江随已经够浑,没想到远不是他的极限。 看着面前玩世不恭沈腰潘鬓的一张脸,林鸢捏了捏拳头,撑着他肩膀,猛地推了他一把,站起来居高临下,恶狠狠地说:“你下回再这样试试!” 江随没防备,或者说压根无所谓,任着她的力 道,跌坐到地上。 下回再这样。 还有下回。 行,那就是不气了。 江随也不急着站起来,就那么微曲着腿,手掌撑着身后的大理石,仰面看着她笑,伸出一只手:“站不起来,拉我一把。” “不要,脏死了。”林鸢手一背,故意嫌弃道。 第16章 “那可不能够啊小林妹妹,”小徐在一边捧哏似的,“我早上可是趴着擦干净的。” 江随笑得胸腔微震,一手支着地,一手伸去拉住她外套袖子,讨好似的拽了拽:“待会儿一起去洗手。” 林鸢憋着那股又气又后怕的劲儿,没好气地拉了他一把。 随后也没管他站起来要去哪里,自己蹬蹬蹬地往洗手间去。 江随不紧不慢地想跟上,秦湛没怎么收力地捶了他肩一拳:“你小子!” 江随没注意,借势让了下,还是被他捶得侧退了半步。也不恼,吊儿郎当地笑。 秦湛无语,知道这小子行事毫无章法,但没想到他连自己都能拿来开玩笑。 他就能确定弹。夹里都是空的?他可没和他说过! 天知道当年跟着陆靖出任务受伤,都没想过后事的他,那一瞬心蹦得连墓碑上要刻哪句座右铭都想好了。 可看江随这没心没肺的样儿,知道说什么都没用,秦湛只能长出口气,缓了缓意犹未尽的心慌,无奈点点他:“你要真有点儿什么,我拿十个小徐赔给你哥都不够。” 小徐:“?” “她不会。”原以为不会得到江随任何回应的秦湛一愣,看见他撩了眼林鸢走开的方向,又道, “我谁都能不信。”仍是懒散无状的形姿,却像不可置噱,“但她不会。” - “哥,随儿跟那姑娘,到底怎么个意思?”等人都走了,小徐跟着秦湛重新检查每个射击道口的设备,忍不住问他。 “好奇?”秦湛低眼咬着没点的烟,手上装卸弹。夹的动作行云流水,“好奇你刚怎么不问他?” 小徐乐:“哥你这话说的。”他就算和秦湛关系好,也在陆靖手底下待过,但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哪敢厚着脸皮打听江随的感情生活。 他就是纯好奇。看着能把命都交人姑娘手里,但又不和人家好。就挺神奇的。 难道男女之间真有这样感天动的纯友谊? 秦湛瞄了他一眼,痞痞笑了声,建议道:“你不如自己找个姑娘试试,免得一天到晚跟着我,别人误会。” 小徐:“?” 小徐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没再缠着他。 秦湛思绪却有些飘。 如今负伤退伍的他,曾是陆靖手里的兵。陆靖比江随大十岁,算起来,他也能说一声是看着江随长大的。 如今的陆家,陆老爷子已经过世,陆叔在西北,常年不着家。老太太鹤年高寿,别说在陆家是说一不二的存在,在许多地方许多场合,说话也依旧有分量。 而兄弟俩在港城的那位生母,他是从没见过的。 但陆家当年的事儿,他倒是多少听说些。 ——“你们陆家的,那位姓江的二公子。” 年轻那会儿,陆靖没少为别人用意有所指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和人干过架,受过罚。 他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江随其实早不在意。 但没想到,那些事,能让他说出——“我谁都能不信”,这样的话来。 秦湛甚至确信,他不是在开玩笑。 - 回去的车上,林鸢仍坐在后排。 此刻心跳终于平稳下来,她却有些情绪极致推高后的,深深的惘然。 说起来,江随平时,其实是个挺简单的人。 上学时,和他们穿一样的校服,周五自由日,也是简简单单的牛仔裤t恤。学校周边的小店,吃起来也毫无嫌弃。 只要有基本的干净舒适,他好像也不太像许多有钱人家的孩子,样样极尽奢侈。 大概也正是那样,才让她觉得他们之间……或许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可刚刚的江随,活像个无法无天的公子哥。 只有这种时候,林鸢才会深刻地体会到,他们不一样。 林鸢有时候常会想,自己为什么会喜欢江随呢? 只因为他长得好看,还有对她若有似无的“特殊”? 也不全是。 而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这些年来维持的,只是表面乖巧。 谁都需要她“安分”,需要她“懂事”。而其实,她内心渴盼的,从来是无拘和自由。甚至是,偶尔出格的叛逆。 而江随,笑起来玩世不恭,走路漫不经心,随意一撩眼,都能刺激她的心跳和神经。 张扬恣肆,随性而为,似乎任何事,都可以毫不在意。 就仿佛是,她自己活不成这样的人,那她就喜欢这样的。 ………… “怎么不高兴?”后视镜里,江随扫了她一眼,开口问。 林鸢回神,看了眼后视镜里视线落到前方的江随。 她突然觉得,其实很多时候,他挺容易发现她细微的情绪变化的。 那她那些试探和纠结,他能感受到吗?他又知道吗? 林鸢一顿,有些不敢去想。 于是她问了另一个,或许也是让她情致不高的问题:“要惩罚坏人,只能用更大的权力吗?” 江随微怔了瞬,薄薄的眼睑半耷下来。半晌,轻挑了下眉,没说什么。 - 车子开进园区,快到他们楼下时,江随没有开进地下车库,说还有事,让她自己上去。 林鸢点点头,“嗯”了声,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和好了。那么然后呢? 继续做朋友吗? 车子停下,林鸢打开车门跳下去,江随也跟着下来了。 林鸢不明所以,看着他说:“那,再见。” 不知道是不是她这副惘惘的模样逗乐了他,江随笑了声,低头和她说:“别去相亲了。” 林鸢微愣,心底某一处的跃跃欲试,又晃动如水草般。 轻咽了口,她克制着声调,状似平常地反问:“为什么不让我相亲?” 江随有一瞬极细微的停顿,随即翘了翘唇角,声线略低,似轻喃:“你值得更好的。” 心跳陡然不争气地快起来,她有种想要豁出去的,仿佛誓要知道答案的紧迫感。 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林鸢克制地舔了舔干涸的唇,咽了口,低问:“谁是更好的?” 话音未落,她看见他微垂的长睫,轻颤了下。 随即沉默。 一秒。 两秒。 其实也不过数秒的间隔,正常人聊天,也会有的偶尔停顿,可在林鸢这里,仿佛过了漫长的地球演化。 直到江随手机突兀地响起。 他无声笑了笑,低头去拿外套口袋里的手机。 一目了然的备注。 韩知希。 江随却没有立刻接,任由手机在手心里震动。 震得她心口都发麻。 林鸢笑了笑,极力克制,想用正常的语气对他说话,却抑制不住夹杂了一丝虚张声势般的兴奋:“你接电话啊。” 江随撩了她一眼,喉间低“嗯”了声,说:“等我。” 然后侧身,绕过车身,去到越野车另一边。 “没事你说。” “行。我会帮你去看的。” “好。放心吧。” …… 你看,只要韩知希需要,只要韩知希回头,江随永远会站在原地等她,给予她回应。 谁说江随浪荡又花心呢。他明明专一得很。 林鸢不想听他们说了什么,转过身,脚步自然地往大楼里去。 这通电话来得及时,救了江随,让他不用面对自己咄咄逼人的无聊问题。 他对初恋念念不忘,又千方百计地要和她“和好”。 原来他对这份“友情”,竟如此重视呢。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每一次的试探,仿佛终归能回到原点。 回到他们还是朋友的状态。 身后脚步声袭来。 男人轻“啧”了声,揽了下她肩,看她停住,说:“不是叫你等我?” 林鸢停住,抬头看他。 “我刚说的话记住没?”江随像是心情不错,一改刚刚的沉默,笑意慵懒又随性地同她说。 林鸢盯着他。 “江随,我挺好奇的其实。”她弯起唇角,用天然柔顺的话音,配上最乖巧的语气。 “你说你喜欢韩知希,就算她当年出国要暂时和你分手,但她叫你等她,你就乖乖在国内等她。 她哪天回来,你就能二话不说地凑上去。她需要你帮忙,你甚至不用问任何缘由。你说这样的感情,到底是靠什么支撑的呀?会不会有一天就突然失灵了?哪天她回头一看,你不在原地等她了,她该多伤心?” 江随一愣。 林鸢知道她说得难听。 这何尝又不是在说她自己。 终于。 林鸢终于看见他脸上闲适的表情有所松动。 这一刻,林鸢仿佛在这个游戏人间的男人脸上,看到了短暂的、克制不住的慌乱、迷惘和犹疑。 她早就试图用这些话撩拨起他的情绪,妄想以此看到他的难堪,撕开他的游刃有余,仿佛这样,他们才能在某一刻有平等的交集。 第17章 她以为这样,她会觉得爽快的。 可此刻当真看到了,那难堪却毫不犹豫地,尖锐地戳进自己身体里,疼得她喉头都发苦。 让她觉得自己既恶毒,又可怜。 “江随,”她努力深呼吸了一口,咽下喉间哽痛,趁他还没回神叫他,语气平淡道,“其实毕了业大家各奔东西也挺正常的,你也没必要非得和从前上学那会儿似的关照我。显得你这人挺念旧情的。” 默了两秒,又着重,“没必要。” 江随回神,看向她。 眼底看不出情绪,唇角却仍挂着笑意,戏谑的语气:“接个电话的功夫,又不开心了?” 说完,他看见她马尾落在颈窝里,想起她怕痒。 他抬手,想把那一撮发尾拿出来。 林鸢默不作声地后退一步,撇清关系的意味十分明显。 落空的手指微蜷,收回来,垂到身侧。 他突然有些烦躁,特别烦躁。 就像他不明白毕业时为了那么点儿小事,林鸢就能整整一年不联系他一样。 那样毫无交集的状态,和此刻某种事态无法掌控的迷惘感,都让他有莫名的,不愿面对的窥不见底般的不安。 叫人烦躁至极。 无名心火上涌,江随面色淡下来,不凉不热的语气,问她:“林鸢,你真没完了是吧?” 第11章他笑得那样风情万种 林鸢有片刻的怔愣,随即眼底不受控地一酸。 而后,又对自己这样没道理的矫情嗤之以鼻。 没人规定江随在她面前,就得永远迁就她哄着她。 是她过分地,自视甚高了。 所以射击场里那一刻的江随,才是他真正的性子吧。 游刃有余的,高不可攀的,天之骄子。 射击场里出的一身薄汗,被风一吹,林鸢这会儿才觉得冷。 江随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无名火,头一回对她有些口无遮拦。说完,有些后悔,又有不想面对的莫名情绪翻滚,搅得他心烦意乱。 俩人都像骄傲的孔雀,昂着高贵的自尊,不想低头。 但最终,还是他见不得她眼眶一圈晕红的模样。微偏头,胸腔压制地起伏,江随低出了一口气。 “行了。”他嗓音放得低,低到有些轻微的哑,伸手,将她淤在颈窝里发尾捞出来,耐着性子,哄小孩儿似的语气,“你自己说,我哪次不是为你好?” 林鸢脑袋嗡地一声,甚至忘了去躲,只想笑。 他就是用这句“为你好”,让她一次又一次地,以为她在他的世界里,有多么重要,有多么与众不同。 也正是因为那两次“为你好”,才让她在高一期末分班时选了理科,又在高三出分时填了北理。 天知道她一点都不喜欢理科! 天知道她对数学没有半点兴趣!! 林鸢多想对他大喊: 别为我好!也别对我好!因为这样,我会心甘情愿地让你左右我的感情,规划我的人生! 因为…… 我喜欢你。 可她不能。 因为这样,就天然地落了下风。 她只有站在“朋友”的立场,才有来去自由肆无忌惮的资格。 于是她说:“我就爱相亲。江随,你少他妈管我。” - 酒吧里,灯光摇曳,乐声隆隆。 男男女女欢作一团。 “哥,谷斯嘉可不是我喊来的啊。”沙发里,坐在江随身边的庞浩然倾身给他加了点酒,头大地说,“偏要跟来,说帮知希看着点儿,免得你被什么不三不四的狐狸精勾搭走了。” “我看她是自己挺想不三不四的。”庞浩然看见举着手机假装自拍,不时朝他们这个方向晃镜头的谷斯嘉,无语地说。 江随靠着沙发没动,笑了笑,不甚在意。 庞浩然有点儿纳闷。他知道江随有随叫随到的兄弟,而他这边组的局,江随十次愿意来个一两次就算是给面子了。 他以为江随今天心情不错才愿意来,但这会儿看着,又不太像。 于是试探着问:“你和知希,到底怎么回事儿?” 两家也算是世交,俩人也都是一个大院长大的,要真有想法儿,两边大人大概也乐意。 江随瞥了他一眼,懒洋洋的:“什么怎么回事儿,能是那么回事儿?” 得,这两位分分合合这么多年,大概是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到底算怎么个事儿了。 庞浩然没再问,招呼他喝酒。江随倾身,拿过茶几上的酒杯,和他碰了碰。胳膊肘支在膝盖上,酒液晃在手里,没入口。 今晚这场酒局是庞浩然组的。 其实李想也叫他去了。叫上了俩人的共同好友,晏峋和沈确。但江随想了想,推了。 没别的,他知道李想组那局是为了什么。陪某个刚离婚的男人买醉。 如果是先前,他一定是会去的。毕竟上一位离婚的时候,大家都去了。 但今天,他没来由地就有些抗拒。 因为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半年前那天晚上,一开始还神色无谓的沈确,喝醉后蜷在沙发里。 李想以为他睡着了,想把他扶起来,背他回去。结果,他压在脸上的手腕,却怎么也拉不开。 江随不知道,是不是酒吧里乐声太重,震得往日高大英挺的男人,肩线克制不住地轻颤。 闷隆隆的喧嚣里,好像还能听见某种困兽似的,低低的呜咽。 像落在雨里,无家可归的,被抛弃的狗。 他突然有点儿……见不得那样的场面。 庞浩然见他不喝,又见周围一圈儿人里带来的女伴,不止一个跃跃欲试虎视眈眈,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挺想问“那你和林鸢呢?又算怎么个回事儿”的。 他和林鸢江随同班了七年,许多林鸢没见过的江随,他也见过。 大学快毕业时,江随会为了阻止林鸢答应和人谈恋爱,特意设了个小局,搅黄了那事儿,那如今林鸢和人相亲呢?他又不在意了? 其实不光那次林鸢知道的,还有不少次林鸢不知道的,江随也给她解决了。 正想着,就有人过来问了他不敢问的问题。 “随儿啊,我听说你高中的那个同桌,最近在疯狂相亲?”男人端着酒杯过来,明显高了,一屁股坐下,说话都不经大脑的样子,“每一部新上的大片儿,都是和不同的男人看的。你说好不好笑?好不好笑!” 这人从前也是一中的,比他们高两届,后来出国镀了个学历。同是这个圈子的,又比他们大,平时看着还成,喝高了就没谱,跟江随就有点儿随意。 庞浩然拼命给他使眼色都没用。 江随微顿,某个人的某句话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手里威士忌的沁凉隔着玻璃冰了下指节。 庞浩然以为江随会不给面子地冷脸,怕场面不好看,都准备把人撵走了,就看见江随晃了晃手中酒杯,不屑般地,无谓轻嗤道:“谁会看得上她。” - 晚上洗完澡的林鸢,收到用庞浩然的微。信,发来的两段视频。 一条里,男人被醉酒的旁人调笑,提到了她。他也给予了回应。 还有一条,俊男靓女,十分养眼。 对于那句话,林鸢倒是有些麻木了。 反正,她也不是头一回听。 反倒那一小段影影绰绰的视频,叫她有些新鲜。 自虐般地,反复看了许多遍。 光怪陆离的欢乐场,身材姣好的女人端着酒杯靠近,笑颜娇美,小意妖娆。 侧过身,一手端着酒,一手撑着 沙发靠背,洋红色的短裙下摆撩着身下男人西装裤的面料,要坐不坐的,等人邀请。 而那位既像捕手,又像猎物的男人,脖颈后仰,勾了抹笑,靠在沙发上。微敞的黑衬衣领口里,白皙漂亮的喉结微滚。红唇潋滟,调。情般,等人喂酒。 酒吧昏乱光线下,他完美骨相艳丽,绮靡得叫人恍惚。无需刻意布局,画面就仿若电影质感般旖旎。 胸腔里某处,好像狠狠被人捏住,反复挤压。阵阵闷痛,压得她呼吸都不畅。 喉头滚烫,林鸢垂眼,鼻腔里气音似的嗤笑了声。 她知道他玩儿得花。 却不知道,原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笑得那样风情万种。 第12章你们真的爱我吗 沙发里,男人勾着笑,仰面随意地靠着,头却侧了侧,示意她下来。 女人一手撑着沙发靠背,一手拿着酒杯,齐腿的裙摆荡在他西裤上方。 幸好平时有练,不然这种高难度的核心力量活儿,还真不好掌控分寸。 她知道江随的意思,没兴趣,没兴致,别来烦他。 但她有点儿不死心。 这种机会,实在太难得了。 就算江随没有这样的家世背景,没有如今自己就能掌握操控的资本和财富,她也有兴趣。 第18章 这种男人,就是你明知谁都收不拢他的心,又偏偏想试试深浅,看看自己,能不能是那个特例。 更别说这身材样貌,和她搭过戏的男星,就没两个能比的。 谁说女人没有征服欲。 这不比她演两部女主剧,伺候几个老男人来得有挑战? “江少。”甜腻腻地绕了声,娇得浑然天成。 男人脸上的笑意仍挂着,却耷着眼没看她,唇角浅浮一声:“滚。” 仍是笑着说的,低淡一个音节,却叫她浑身一僵。 喉间发紧,女人心脏都要跳出来。进退两难,看见庞浩然皱着眉偏了偏头让她走,赶紧撑住自己的重量,腾空着从压根没坐下去的江随腿上下来。 带她来的男人赶紧过来,站到一边,弯腰倒酒赔笑道:“二公子,您别生气,这姑娘第一次来这种场合,不懂规矩。” 庞浩然嘴角都一抽。 这都多身经百战的老油条了,还不懂规矩?要不是他从小跟着江随屁股后头,江随被陆靖哥收拾的时候,他也没少跟着受惠,时刻谨记“有分寸”三字箴言,他都想说难听话。 以为塞个女明星给江随,就能跟陆家搭上关系了? 这年头的资本家到底有没有逼数,行事前就舍不得花几个钱先打听清楚情况? 空气里没了脂粉味儿,江随倾身,拿过茶几上的酒杯晃了晃,没看来说话的男人,自顾自仰头,灌完了杯子里的酒,站起身。 周围人也没觉任何异样,仿佛他本该如此。 庞浩然见他要走,忙放下酒杯也跟着站:“不玩儿了?要不我叫她们……” “不用。”江随笑了笑,懒散无谓的语气,“困了。” - 卧室外,客厅里,曾友安又在因为她屡战屡败的相亲战绩发飙。 暴躁的,超雄般的男声,伴随着掼摔硬物的动静。沉默的、仿若消失的父亲,讨好的、极尽安抚的继母。 房间里,林鸢还盯着屏幕暗掉的手机,像在发呆。 房门再次被敲响。 林鸢知道,她躲不掉的。 深深呼吸了一口,林鸢闭上眼睛,狠狠按了下脸,起身去开门。 又是和先前差不多的开场白,林鸢坐在床沿儿边。 又有新货色了。 这次的好像还不错。是曾湛英老同事的儿子。今年29,在一家银行做客户经理,年龄相当,学历匹配,知根知底。 林鸢动了动有些发木的脖子,扬开个笑,问郑敏:“妈妈,我可以不去吗?” “鸢鸢,听话,女人这辈子,不就这么回事吗?”郑敏有些认命地说。 林鸢最听不得她讲这些,可偏偏又有种不知从何处反驳,或是说如何向她解释都没用,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林鸢看向她,突然很想问:“妈妈,你爱爸爸吗?” 郑敏一滞,随即扯开个勉强的笑:“什么爱不爱的,小孩子胡说什么呢。” “小孩子不结婚。”林鸢笑了笑,孩子赌气般。 郑敏哭笑不得:“你这孩子。” 林鸢默了下,动了动指节,深深地掐住掌心。麻木的痛意,让她清醒了些。决定还是,要为自己争取一下。 “妈妈,”她抱住郑敏胳膊,妄图像小时候撒娇一样,和母亲讨价还价,“我好好工作,我搬出去住,再多交些生活费给家里好不好?我工资还能涨的,我还有副业外快,说不定攒几年就够一套小房子首付了,我真的、真的不想现在就结婚。” 郑敏微顿,下意识地撇过头,不去看她的眼睛,声线有些飘。 她说:“鸢鸢,不要让妈妈难做。” 林鸢蓦地怔住,鼻腔猛地一酸。 像深海里溺水的人拼命挣扎呼救,却看见唯一行径的邮轮,吃着深水隆隆而过。 她知道自己已经快没有力气了,也知道错过这艘邮轮,意味着什么。 一恍神,她忘了挣扎的本能,迅速沉底。 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袭来,林鸢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高三毕业那个暑假,她拿到北理通知书的那天。 第一个分享喜悦的是妈妈,紧接着的,是江随。 她将那封,明明确确和他同系的录取通知书拍下,传给他看。 又鼓起勇气表示,为谢他半年有余的竭力辅导,要请他吃饭。 她早早买好了隐形眼镜,在家对着镜子练习,戴到眼泪汪汪,终于克服本能,看见异物袭来不再眨眼。 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也终于不用再躲在镜片后面。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摘掉眼镜,也能望见清澈眼神的自己。 她想,她这次,终于有一点资格,说出那句话了吧? 她等了一个下午消息,等到傍晚,快要错过晚饭。 她终于等不及,给他拨去电话。 电话很快被掐断。 手机顶端挂上绿色横幅。 【等我回来。】他回, 【我去英国了。】 韩知希念书的地方。 再一次,他连告白的机会,都没有给予她。 是她忘了,程灵素再聪明、勇敢、仁义,胡斐在她身边时,也只会藏着袁紫衣的玉凤想: 如果这时在我身畔的,不是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 ………… 那个夏天的许多瞬间,林鸢都会反复问自己:努力学习、努力变好看、努力靠他更近,对她这样的普通人来说,真的有意义吗? 就像小时候玩过的九连环,即使偶有交集,即使曾经靠得再近,他们也从未属于过同一个圈层。 后来进了大学,毕业得到工作,林鸢又觉得,那些还是有意义的。否则她也去不了北理,也不能在毕业第一年,就有18万年薪的工作。 可现在这个世上和她最亲近的,她最爱也最在乎的人,似乎又在提醒她:这些都没有意义。 因为学历、工作、薪资、未来的发展……都没有找个人嫁掉,让全家人省心,来得重要。 林鸢向来不是那种,会因为他人三言两语内耗的人,可她却做不到,面对自己在乎的人爱的人,面对他们的回避与否定,还能无动于衷。 她在心里委屈地哭泣,愤怒地咆哮,大声地质问:你们真的爱我吗?! 像我爱你们一样,爱我吗? 但她闭了闭眼睛,像18岁那年的暑假一样,无声又平静。 “妈妈不是叫你随便找个人就嫁,多接触接触,总会有合适的。”郑敏伸手过去,轻轻拍了拍她手背,有些试探的、讨好的语气,“你说呢?” 林鸢看着自己的指背,被一双苍老于实际年龄的,女人的手覆盖。听见她说:“鸢鸢,女人总要找个依靠的,妈妈也是为你好。” 喉间一哽。 ——“鸢鸢,妈妈答应接受赔偿,也是为你好。” ——“鸢鸢,妈妈把你留在外婆家,也是为你好。” ——“鸢鸢,妈妈嫁给你曾叔叔,也是为你好。” ………… 她不需要依靠谁,但她晓得,妈妈也是为了她好。 林鸢先前向来认为,就算江随不喜欢自己,她也不会用“随便找个人结婚吧,和谁结不是结”这样的胡话来困住自己。 可 现在…… “嗯,我明白的妈妈。”她看向郑敏,牵起嘴角,反倒安抚地冲她笑了笑,异常平静道,“那您帮我安排吧。” 或许她能像路遥一样幸运也未可知。 况且,她好像也没有非要拒绝的理由。 第13章“江随,我要订婚了。”…… 林鸢不知道, 是这天晚上庞浩然发来的东西过于香。艳,还是明晚又要去相亲,让她焦虑得睡不安稳。 眠浅, 她就容易做梦。 梦里, 她又回到了高中时的操场。 人在不安时做梦, 仿佛总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就好比此刻, 她被梦境陡然扔在喧闹的人群里。 她好像在这里站了很久, 周围人却仿佛并未看见她。想开口问问发生了什么, 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也没人理她。 所有人的目光, 都集中在主。席台光鲜的少男少女身上。 她微愣,顺着众人目光仰头, 看见了江随。 随性又挺拔的少年, 耀眼得一如既往。 而他身前站着的女孩子, 背对着她,穿了条洋红色的连身短裙, 长腿笔直白皙,毫无瑕疵。 她下意识地,愣愣地隔着校服裤子, 深深抠住自己大腿上的伤疤。有些疼。 那是谁? 哦。她记得, 那是江随的女朋友。 她想起来了,听班里的同学说, 那个女孩子, 要去国外读书了。 她突然有点儿想上前,问问他们为什么要站在那里。 可下一秒,人群掀起喧杂的热浪。 漂亮的长发公主踮起脚尖, 勾住少年的肩,万目睽睽下,张扬地吻了上去。 她猛地定住。 第19章 随后看见江随,目光似乎穿透人群,浅抬过来,同她对上。那样浅淡的一眼,莫名有说不出的凉薄。 顷刻,他又垂下薄睑,专注于眼底钟情的女孩。 她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好似重物倒塌时轰然巨响的那刻,反倒叫人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她只知道那一幕,那随意挑过来的一眼,像锋利的纸缘,小心翼翼地触碰,一不小心,仍割得她鲜血汩汩。 因为太过锋利,疼痛都有些滞后。 他看到她了?他生气了?他觉得她不该和别人一样,在周遭围观起哄? 林鸢不知道,也没能上前去问。 因为她想挪动的,她想跑开的,却好像被梦境,牢牢困在了鲜红的跑道里。 ………… 林鸢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脑袋都胀痛,不知道是昨天下午出汗吹了冷风,还是因为昨晚洗完头发没吹干。喉咙也有些难受,像感冒的前兆。 后知后觉地,又发现眼尾灼痛异常,像被冷却的咸涩湿润泡了许久。 林鸢突然想起那天后,被韩知希留下的江随,成功收获了校长亲自颁发的警告处分。 她有些想笑,又似乎扯不开唇角。 因为胸腔里那块软肉绵长的隐痛,清晰异常地提醒着她,她分得清这痛感的缘由。 因为那场盛大而热烈的青春,是别人的。 从不属于她。 - 晚上的相亲约在一家环境清雅的私房菜馆,林鸢却有点儿食不知味。 她感冒了。 “本来想定家川菜馆的,”对面,今晚的相亲对象尹家桥说,“又怕你离开渝市太久,吃不惯太辣的。还好今晚的菜色清淡。” 他扬笑说着,给吸鼻子的林鸢递了张面巾纸。 林鸢回神接过,笑着说了声谢谢。 柔软的婴儿面巾纸,是他自己带来的。点菜前也先问了她忌口,很细节的一个人。 或许是两家父亲认识的缘故,他似乎天然地对她很熟络。也不像先前的相亲对象那样,单刀直入,一开口就是结婚之后准备生几个。 他很健谈,聊工作上的趣事,聊他刚毕业那年坐柜台时,遇到的各式各样的奇葩客户。引得她发笑。 “互联网行业也挺忙的,”他替她加了点热茶,“平时下了班,会逛逛街,看看电影放松一下吗?” 林鸢扶了下茶杯:“很少去,基本上都是网购了。空下的时候,大概也就……练练硬笔字,画画东西。” 尹家桥愣了下,随即笑起来,很有大哥哥的宽和:“很有趣的爱好,现在好像很少有人用钢笔写字了吧?” “嗯。”林鸢笑着点点头,“习惯了。” “明白,就像我习惯了每天都要看会儿纸质书一样。”尹家桥笑,“都是我爸从小要求的,曾叔叔是不是也这样?” 她练字不是因为曾湛英,但林鸢也没有解释,只笑着茫然地点点头。 “我平时下了班,就固定两天去健健身,你知道的,我们这样的工作……偶尔和朋友去西郊的马场骑骑马……” 林鸢不知道是感冒了脑子发晕,还是尹家桥确实像个熟悉的老朋友,让她略有些放松,也有些走神。 他好像在介绍他的兴趣爱好,林鸢迷迷糊糊的,就听到“骑马”两个字。 骑马啊…… 林鸢第一次见到江随,是在北城一家马场。 那时的她刚跟着母亲从渝市来,继父糖尿病发作住院,母亲整日在医院照顾。家里没人照料继兄,他被接去他的爷爷奶奶家过暑假。 林鸢白天无事可做,在网络上找到份兼职。在马场做暑期工。 当然也是因为,她没有一点钱。 许多招兼职的快餐店,招聘要求是16岁以上,但真的去面试了,又常会找些理由不录用,这家马场,要求14周岁以上就可以应聘。林鸢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想到当场就让她第二天去上班。林鸢很庆幸。 工作很简单,只要费点气力。打扫马房,喂马刷毛,带小马散步,林鸢觉得也挺有意思的。 不过,那天和她一起来面试的女孩子,好像被安排去做了别的工作,不和她在一起。似乎是为客人备马牵马。 那天,她和先前一样,穿着浅褐色的制服,穿着胶鞋,戴着工作的口罩和手套,给马房做打扫。 林鸢这时才体会到,北城的夏天,一点不输渝市,热得人汗涔涔。她只觉得自己半扎起来的,齐腰的长发都快湿了。 偶然间,马厩窗外由远及近,传来闲适规律的马步声。林鸢下意识仰脸看出去。 太阳有些大,从圆拱顶的窗户里泻进来,明亮又耀眼,框住马背上的少年。 蓝天,青草,白云,微风,叫人呼吸都屏住。 神情懒散寡淡的少年,漂亮微挑的桃花眼眸光细碎,唇角勾着漫不经意的弧度,却又好像并未在笑。 挺拔得,像株小白杨一样的男孩子,坐在马背上,闲适地随着马蹄声,微晃着上半段身体。好看得那样自然,没有半分拿腔作势。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迎着光,侧过头,有些迷惑般,微眯了眯眼。瞳仁像琉璃一样。 那是林鸢第一次知道,面对好看到一定程度的人时,机体是真的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些生。理反应的。 譬如心跳加速,喉咙发紧,手忙脚乱。甚至开口说话的音调都要刻意控制,才能显得正常一些。 当然,她没和他说上话,只是知道,她如果开口,话音一定会变调。 躲在口罩后面,林鸢心慌意乱地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工作,耳朵却被太阳晒得烫红,听见马蹄声顿了片刻,又有规律地走远。 后来,她在那里没做多久,就因为一些原因被迫离开。 离开前,她没有再见过他。 她以为不会再见面的,却没想到之后,还有那样的际缘。 ………… 他和她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云壤之别。 “之后周末,你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尹家桥发出邀约。 “好。”林鸢看着他,笑着点点头。捧起茶杯,喝了口。苦涩茶液滑过灼痛的 喉管。 一顿饭吃下来,林鸢对尹家桥的闲暇兴趣、爱好特长有了深刻了解。 似乎是个很会生活的人,生活习惯也极好。指甲修剪得干净,头发也特意打理过,白衬衣崭新,没有污渍褶皱。席间,也没有抽烟,身上还有淡淡的男士香水味,挺好闻的。 林鸢是他开车送回家的,她往后排坐,尹家桥笑着问她怎么不坐副驾,林鸢抱歉地用“我坐后排不容易晕车”这样的理由糊弄过去。 尹家桥没勉强,替她关好后座车门,又提醒她系好安全带。 宽容又周到。 到家后,自然免不了郑敏的询问。林鸢笑笑说:“蛮好的。” 郑敏明显松了一口气,温和笑道:“你还没到家,小尹就跟他爸爸妈妈说了,觉得你人很好,让他们做做你曾叔叔和我的思想工作,说如果你也愿意,就让你们好好相处相处。” 林鸢一愣,笑了笑:“好的妈妈。” 的确,尹家桥是她这段时间以来,相亲对象中最正常,最优秀的一个了。 没有不相处下去的理由。 吃饭,看电影,报备上下班时间与应酬,提醒她降温,偶尔下雨天接她下班。甚至有一次,他出差回来,特意带了海城一家老酒店的蝴蝶酥,送来给她吃。 听说那家店,是要排很久队的。 连她同事都吃到了,自然也知道了尹家桥的存在。 更知道了元旦那天,两家准备先帮他们办个订婚宴,来往更名正言顺,也体现了尹家叔叔阿姨对她的重视。而婚礼,放到明年五一再办。 他们一家人,对她很满意。 林鸢第一次上门,叔叔阿姨笑脸相迎,做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还给她包了封颇厚的见面礼。 而尹家桥斯文有礼,说话风趣,心思细腻,爱干净,不小气,仿佛是个很适合结婚的对象。 甚至……连她生理期都知道,都会提醒。 可不知为什么,林鸢总觉得某些事情做得太过了——或者说他对她表现得,不像多喜欢,而像是力求做到让大家都满意。 林鸢笑自己也是矫情。 或许有些人就是这样,他会去关心和关爱的对象,只是“女朋友”或“妻子”这个身份。填在这个位置上的是谁,他们都能对她好。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至少这样的人,也算有责任心。 【晚上想吃什么?你最近吃得不多,都瘦了。是为了订婚那天穿漂亮衣服,在减肥吗?】 微。信上,尹家桥这样给她发来。 他的消息每次都好像带上了有温度的语气,从不止是简单的“哦”,“嗯”,也没有奇奇怪怪的猥。琐表情包,很有生活气息。 第20章 手机屏幕自动黯掉。 林鸢回神摁开,回他:【没有,我到冬天胃口就有些差,可能是怕冷的缘故。】又不老实了。 【那晚上去吃涮羊肉吧?我有次看你挺爱吃的,这个不辣,也暖胃。行吗?】 直到再一次,盯着黑屏里模模糊糊的自己。 这样也挺好的,林鸢想。从他本人到他父母,都周到到无可挑剔。 “又在给你对象发消息呀?”杜莱见她发呆,凑过来,笑嘻嘻地问她。 没说男朋友,因为总觉得俩人相处得,没有那个粉红泡泡的氛围。虽然尹家桥看上去对林鸢也很好,做的许多事,是一位优秀男友才会做的。 林鸢回神,冲她笑了笑。 杜莱却突然有点儿不是滋味。她伸手,隔着卫衣捏了捏林鸢的胳膊。 “小林子,你最近怎么瘦了这么多。”杜莱莫名有点儿心疼。 她和林鸢相处了一年多,俩人一起吃好吃的,一起找美食,空了也经常约饭,林鸢从来不节食的,也不会刻意减肥。 她总说:美食就是她生活的乐趣,减肥就是要剥夺她为数不多的对生活的热爱,所以绝不节食。 杜莱深表赞同,和她大吃特吃。 其实林鸢160出头的个子,不算很高,九十几斤,肉眼看上去已经很瘦了,可最近,好像整张脸瘦得只剩下了那双大眼睛。 她总觉得……林鸢不喜欢尹家桥。 她其实很想问她的,可她再问又有什么用呢,林鸢说不喜欢,她家里就会不要她嫁人吗? “可能有点儿……”林鸢想了想,笑道,“传说中的婚前恐惧症?谁说这病只有男人得的。” 短短两个月,快得她好像坐进了断缆的电梯里,倏地一下,就落到了终点。 两边家里,已经在安排他们的订婚宴菜色。 上月有个新来的男同事,有次见她吃着饭干呕了两下,还开玩笑说她是不是有了才急着订婚,被谢师哥冷着脸罚请全公司人喝下午茶,叫他以后别拿女同事开这种玩笑。 林鸢没为他求情,冲谢师哥笑了笑。 那新同事起初有些懵,仿佛觉得,这种玩笑和女同学女同事、女性朋友开一下,从来都是正常不过的,怎么来了这里,倒要被批评起来了。是不是太……小题大做,太敏。感了一点。 结果,看一公司的人都无动于衷瞅瞅他,没一个帮他说话,才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说话过分。乖乖请了一顿。 林鸢那一刻突然觉得,有些事,的确是需要一个,至少在一定范围内有掌控权的人提出来,才有人遵守的。 这段时间,公司反倒成了她能短暂放松的地方。这倒是她从前没想到过的事情。 林鸢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过得浑浑噩噩。 比高考前,某次月考小失误,名次落了小几十名还紧张,还焦虑。甚至让她觉得,她是不是该去精神科挂个号,看看这段时间的小病小痛,轻微厌食、持续失眠,是不是因为躯体性焦虑造成的。 因为她知道,她对元旦的订婚,真的抗拒。 可的的确确,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杜莱欲言又止。说实话,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为什么她莫名觉得,相亲遇到这么正常的人,不太正常。 不是说相亲,就是一场“让最不会谈恋爱的男人,和对爱情要求最高的女人凑在一起”的闹剧吗? 那尹家桥这样的男人,还需要相亲吗? 杜莱挠了挠头,又觉得自己不该胡乱猜测。 怎么也被网上乱七八糟的言论洗脑了呢?林鸢和尹家桥,两边家长都是熟人,就算曾叔叔只是林鸢继父,也不至于把人往火坑里推吧? 看了眼已经重新开始改图的林鸢,杜莱抿了抿嘴,觉得自己一定是想多了。 最后只好老成地拍了拍林鸢的肩,叹气道:“哎,可怕的围城啊。” - 周末早上,厨房里,林鸢帮着郑敏一道包饺子。 曾湛英是北方人,父子俩都爱吃。她和妈妈从前都不会做,如今也学会了。从和面擀面到剁馅儿,都可以在家操作。 包得很漂亮。林鸢低头,将一只规规矩矩的饺子,列到匾篓里,跟在前面那只身后,规整又统一。 “明年清明回去,”郑敏小声说,“也和你爸爸说一声。我们鸢鸢,也要成家了。” 林鸢心口一窒,有些茫然。 成家吗?谁的家呢? “好的妈妈。”她弯起唇角,手里动作没停,看着郑敏乖乖道。 郑敏眼神虚了瞬,拉过她的手,拍了拍。 她知道林鸢不喜欢尹家桥,但是她想,结婚过日子,合适最重要,喜不喜欢,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 “家桥妈妈说,她替你们算过了,结婚还是放在过了农历年好,就干脆定在五一了,到时候你穿婚纱也暖和。尹老师一家,都是很好相处的人,也很喜欢你重视你。鸢鸢,过日子,知足一点,就会开心一点,你说呢?” 林鸢干咽了口干燥的喉咙,笑着“嗯”了声。 郑敏笑起来:“那你算算,朋友同学同事,要请几个人,到时候告诉家桥妈妈。” “好的,我待会儿算算。”林鸢温声说,低眼捏着饺子上的褶,间距平均,仿佛量过。 “还有,别减肥了,“郑敏心疼道,“本来就瘦,别学别的小姑娘,八九十斤还嫌自己胖。你胖一点好看。” “嗯,”林鸢笑眯眯地点点头,“我待会儿多吃点。” 饺子要等中午曾友安醒了吃,林鸢先回了房间。 坐到小书桌前,拿起手机,顿了很久,给余一欣发了消息:【欣欣,你元旦有空吗?我要订婚了,你要是有时间,就过来找我玩儿。要是没时间,我就把伴手礼给你寄过去。】 余一欣离开那天,她去机场送了,她当时对她说: “小林子,我知道这次分开,我们见面机会就不多了。我从前老跟在他后面跑,跑得连个说得上话的朋友都没有。我知道,你也是拿我当朋友的。所以,就算以后没有那么多机会碰面,有什么人生大事,也别忘了叫上对方。我想陪你走一段,看着你走进新的人生,也希望以后我有那样的场面,你也来陪我庆祝一场。” 想到那天的分别,林鸢喉咙仍有些发哽,却又有莫名暖意。 所以,即便林鸢觉得,并不值得朋友替她庆祝一场,还是该和她说一声。 结果,对面立刻给她回了电话。 “为什么不来?必须来!北城又不是他韩轻舟一个人的北城,凭什么我不能来?”余一欣叽叽呱呱的,有些兴奋,却和那晚的兴奋不同,明显回了家的小姑娘,开心了不少, “小林子,你就该这样,有什么就该跟我说,你要是不说,我以后要是从别人那里知道你订婚不叫我,你看我怎么生你的气。” 林鸢笑起来,两个月以来,头一回不需要调动嘴角肌肉的笑。 “对了对了,你别忘了叫上江随啊。”余一欣又想到,“他当初是不是说,你订婚结婚都要给你包个大的的?就他那身价,十万八万都是洒洒水吧?不坑他一笔都对不起他吹下的牛逼!” 林鸢一顿,笑意都滞住。 当初谷斯嘉来他们学校找庞浩然玩儿,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就把高中这事儿拿出来说了。 林鸢又和她聊了会儿近况,挂掉电话,手指有些迟钝地划开电话簿,悬上那个号码。 也不知道顿了多久,仿佛误触,信号开始连接。 声筒里长促遥远的,无人接听的低音,恍惚间让她想起自己打这通电话的原因。 她第一次见到韩知希那天,也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想和江随表白的日子。 当年开学后没多久,林鸢就明白了,她的同桌,生得妖孽,天之骄子,从不缺女生喜欢。 她不止一次见过,有人找他表白,有人给他递情书。甚至有接近她,给她送礼物送小零食,叫她帮忙的。 她从没收过,也没答应过帮忙。 但有一次,一个女孩子把礼物塞错,想给江随的,结果放进了她课桌。 那次的江随,竟然有几分似真似假的生气。 问她,是不是想把他卖了。她忍着酸甜揣测的心跳,发誓她绝没有收,那人才哼笑着将她放过。 而江随,从未答应任何一个人的表白。 他为什么不答应?明明有许多女孩子,很漂亮,也很优秀。是……在等什么吗? 怦怦然的少女心事,如此雷同,总以为自己会是那个特例,终于,林鸢也想大胆一回。 那天体育课,她趁着大家都在操场自由活动,悄悄溜回教室,将那本巴掌大的,记录了无数瞬间的日记本,小心又仔细地,塞进他挂在靠背椅上的校服外套口袋里。 那天的太阳其实并不晒,却热得她好像和马场里第1回 见他那样。 第21章 心脏狂跳,脸颊和耳廓,烫得她薄汗涔涔。 然后,就在下楼时,遇见了穿着一袭碎金吊带裙的韩知希。 那天的初见,明明是三人场,却仿佛只是她一个人的狼烟四起。 她听完他“女朋友”的自我介绍,木楞着,钝痛着,又慌乱着,急得心脏都要跳出来,迟钝地像个口吃的傻子,对他们说:“那,那你们先聊,我回教室……教室喝点水,有点渴了。” 随即等也没等他们回应,转身跑回了教室。 幸好,幸好他还没有看见。 林鸢不知道那一刻,她到底是难受还是庆幸,她手忙脚乱地将那本日记,重新从江随的校服口袋里拿出来。 手指因为触碰到那些化成文字的,跑不掉、也否认不了的自作多情和难堪而颤抖。 她渴得喉咙都发疼,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地出着虚汗。 终于将那本日记塞到书包最深处,心脏却依旧有力地抽跳着。又闷又痛。 后来,那天下午的自习课间。 她忍不住状似随意地问他:“你有女朋友啊?”她以为,他早就有女朋友,所以才拒绝别人的表白。 结果,江随扫了她一眼,“嗯”了声,笑得散漫:“今天刚有的。” 林鸢心脏骤缩,狠狠咽了一口,没说话。 可身边少年,却仿佛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致般,微侧过头,垂眼笑睨着还在写数学作业的她,尾音拖得吊儿郎当:“同桌,以后结婚了记得叫我。给你包个大的。” “哦,”他又补充,“订婚也行,给你双份。” 林鸢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捏紧手里的钢笔,将眼底的酸涩热意悉数吞咽下去。 原来像她这样普通的人,连告白的资格都没有。 那点突如其来的勇气,也跟着未诉诸于口的欢喜,消失殆尽。 少女的心,千疮百孔。 脸上却仍挂着笑意。她有些兴奋地说:“好啊,那你要记得。说话要作数。” ………… 林鸢好像如今,都还能感觉到当时的女孩子,笑得脸颊有多酸疼。牙根都发着酸。 那是她第一次失败的告白,那天晚上,也弄丢了关于他的日记。 其实,她第一次知道江随和韩知希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是反应不及,还是别的原因,仿佛并没有觉得多悲伤。 甚至似乎,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就像有个声音在她心里说:啊,原来他喜欢这样的女孩子。挺好的。 只在后来,纤微又尖锐的疼痛,像横亘在心间的簇簇细针,从未停歇地从每个毛孔里渗透出来。 捏了捏手指,林鸢终于听见电话被人接起。 似乎是还没睡醒,他声音沙哑又不耐,躁意明显,话音简短,问她:“哪位?” 林鸢压下心脏那阵本能的,轻易就被他牵引出的绵密刺疼,扬笑道:“江随,我要订婚了。你当年的话,还作数吗?” 第14章“江随,麻烦你以后,离…… ——“我要订婚了。” 女孩子柔软的笑意, 同铺陈在他枕边的晨光一般,无需睁眼去看,即便触摸不到实质, 依旧能感知到明媚与温暖。 可这样一句话, 却让江随有那么一刹那, 脑袋都是空白的。 仿佛高原上的缺氧反应, 胸闷、焦躁、情绪不宁, 太阳穴的青筋都绷紧。听觉和记忆交叉, 幻觉似的不真实。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回应她, 电话就已经挂断。 空气安静得, 偌大的空旷里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抽跳。 毫无杂音的手机仍贴在他耳廓上,江随有些迟钝地将它拿开, 睁开酸涩未醒的眼, 看见光亮, 微眯了瞬。 滞了片刻,撑了把身下, 从床上坐起来。 终于清醒了些。 划开手机,再次确认,他真的接到过她的电话。 因为她已经把订婚宴时间和酒店地址, 详细地以短信的形式, 给他发了一遍。 江随突然觉得电子屏幕上的文字,和他异常生疏, 叫人看不明白。 胸口无名的怒火, 将惶惑和怀疑,愤懑和不安,嘶嘶地烧在一起。 远比那次听说, 她准备答应别人的追求时,更激烈更复杂、更矛盾的情绪上涌,撑得他心脏都胀痛。 她要订婚了? 林鸢,要订婚了。 可她喜 欢的……不从来都是他吗? - 林鸢挂掉电话,嘴角悬提的笑容让脸颊发酸,不自觉地松下来。 他会来吧? 会的吧。她说完,他“嗯”了一声。 有些惘惘地回神,才觉得指尖发冷。 其实没有爱,有钱也是好的。更好。 挂了电话,林鸢这样对自己说。 反正,他知道她喜欢钱的。 否则也不会…… 高一期末前,班主任通知到每个同学,让他们回去和家长商量后签字,将选文还是选理的表格交上去。 林鸢陷入了空前的纠结。 这一年来,她最突出的科目是语文和英语,最艰难的科目是数学。 至于政史地物化生,那当然也是前者更游刃有余。 可是……身边的这位男同学,却是和她截然相反。 趴住那张分班表,林鸢钢笔抵得下巴都痛,蓦地被人扯了扯马尾。 身体已经有了自然反应,知道是他,林鸢偏转脑袋。 “选理。”他问都没问,直接替她做了决定。 “为什么?”林鸢一下坐直,有小小的欢喜,又有深深的迷茫和忧虑。她真的不擅长理科。 少年形姿散漫地靠在椅背里,理所当然地说:“那还不是为你好。” 林鸢:“?” 少年低眼睨着她,懒洋洋地陈述道:“不知道哪个小财迷,说以后的理想就是发财。”微歪头,思考般,挑了瞬眉目,“用你文科生一月三千的工资,在北城发财吗?” 林鸢:“……” “况且,”他蛊惑人心的桃花眼微眯,笑起来,眼睑处微微突起的卧蚕,叫他莫名染上几分难得的温柔意味,低磁磁的嗓子,轻声问她,“你不想,继续和我做同桌吗?” ………… 将时间和酒店发过去,林鸢放下手机,又把桌面上那张高三(1)班毕业大合照,收进抽屉里。 她就是这么俗气,他早就知道。 - 老旧小区里,隆冬枯枝下。 “过几天就要订婚了,紧不紧张?”清隽男人牵着纤瘦女孩的手,有些开心地说,“我倒是有点儿紧张,怕到时候表现不好,惹未来丈母娘舍不得你。” 林鸢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怎么回事,被人牵在温暖手心里的指节有些僵硬,她没去看他,低头看着地上的落叶,像个没谈过恋爱,害羞的小女孩,低声道:“还好。” “你说给杜莱和余一欣的伴手礼,要不要再各加一瓶香水?”尹家桥建议道,“她们是你朋友,应该要与众不同一点儿。” 林鸢感谢他的细心,又说:“不用的。她们两个,都不喜欢用香水,等……宴席结束了,我再多请她们吃两顿就好。” “那也行。”尹家桥笑说。 俩人很快到了楼下,尹家桥牵着她,站定到她面前,男士香水气息降低、靠近。 林鸢紧张到整个人都像被冻僵。 寂静两秒,尹家桥突然笑出声来,伸手,揉了揉她脑袋,安慰道:“好了,上去吧,别紧张,我们慢慢来。”又开玩笑,“等元旦过后,我是不是就能光明正大地送你上楼了?” 林鸢抿紧唇,压抑地、沉默地长出了一口气,弯起嘴角:“好。那我……先上去了。” “好,晚安。” 围墙拐角垃圾桶边,坏了许久没人修缮的路灯下,最适合躲藏一些夜行的阴暗动物。 冷淡猩红的火星子,在寒夜里忽明忽暗,缭着看不清的青烟。 她最讨厌别人摸她的脑袋。说会弄乱她的发型。 她让那个男的,摸她脑袋。没有躲。 明明不喜欢人家,还让人家摸她脑袋。 冷廓夜色间,一声淡厌低嗤,从鼻腔溢出。 车子开不进来,这一段路,尹家桥才会送她。 寒冷冬夜,掌心皮肤还残留着女孩指节的体温。尹家桥神色怪异地用力捻了捻手指。最终匆匆迈向最近的垃圾桶,拿出外套口袋里的湿纸巾,抽出一张,仔仔细细擦起了手。 幸好,她也不喜欢他。 尹家桥自觉浅愧顿消。 擦了两遍,直到手指冰凉,才放松下来,扔掉垃圾。 准备走时才发现,这里还站了个男人。 身长腿阔,五官轮廓利落深刻,一眼夺人眼球的一张脸。 眸底本能一亮。 脚步顿住,从裤兜里摸出半包烟,尹家桥敲出一支,上前随意道:“帅哥,借个火?忘带打火机了。” 第22章 江随眉目低淡地掠了他一眼,唇角勾着若有似无的弧度,从口袋里摸出火机。 咔哒一声,金属扣盖打开,火舌上窜。 尹家桥凑上前,吸着海绵,将烟尾点燃。 自然有了先不走的理由。 “在等人吗?” “嗯,”江随微低头,抽了口烟,“在等朋友。” 尹家桥闻言,闲聊般试探道:“女朋友?” 青烟吁出,江随微抬眼,扫过他脸,笑了笑:“嗯。” 在等女朋友。 却没有直接承认。 尹家桥翘起唇角,拿出手机:“加个微信吧。我也刚送朋友回家,说不定以后还能碰上。” 江随没抬头,慢条斯理,在垃圾桶上掐灭烟,将半截烟身扔进去,摸出手机,打开二。维。码,斜递过去,笑意低淡:“扫吧。” 路灯下重归寂静,那只帮人点过烟的黑金色打火机,被人扔进垃圾桶。 拿出手机,江随给林鸢回道:【知道了,那天准时到。】 - 元旦晚上,北城一家中高档酒店的小厅里,开了八桌的订婚宴如期举行。 天气太冷,林鸢没有买如今流行的那些中式服装,或是旗袍礼服,只穿了条深蓝色的加绒牛仔裤,深红色的麻花纹针织开衫,衬了件窄边木耳领的白衬衣,和同样穿着红色麻花纹圆领针织衫的尹家桥站一起,一看就是今晚的主角,倒也喜庆。 客人陆陆续续来,俩人在小厅门口迎接,按长辈的介绍,叫着走路上面对面也认不出的亲戚。 连当年极其不待见她的外婆都来了,红黑的脸皱成纹理纸的模样,摸着她的手,说她如今长得真漂亮。 林鸢脸都笑酸。 唯一自己安排座位的,只有余一欣杜莱和谢松柏。余一欣旁边留了个空位,留给俩人共同的老同学。 宴席当然是不会准时举行的,电子请帖上写明五点,六点能开席已是不错。 尽管今天是节假日。 客人来得七七八八,一对准新人回到小厅,走上礼台,等待简短的仪式开始。 林鸢目光下意识落到那个空位上。 骗子。 抠门的死骗子。 林鸢腹诽道,却无意识地无声笑了下。因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没看见江随来,反而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不是婚礼,没有暗掉灯光走t台的仪式,等到六点半,酒店的司仪上台,邀请双方父母代表上台讲话。 林鸢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比上学时在主。席台下听校长讲话还百无聊赖。 每一个女孩子,成为新娘或准新娘的那天,似乎在长辈的发言词里,都将成为匾篓里整齐划一、规整复制的饺子。 直到尹家桥拿过话筒,笑意盈盈的眼望向她。 她不知道还有这个流程,倏地紧张起来。 果然,所有人的目光,都开始在两件红毛衣上逡巡。 知道有热闹可看。 “鸢鸢,”他这样叫她,似乎有些紧张,握话筒的手都微微颤抖,“你可能一直以为,我们是相亲认识的,其实,你上学的时候,我就见过你。” 配合着身后大屏幕上蓦然出现的照片,台下一片哄然。 林鸢滞顿地转了点脑袋,看到她有一年,跟着曾友安和郑敏一道,吃了他同事儿子的升学酒。 噢,抱歉。她竟从没记住那天的主角是尹家桥。 他们竟然还有一张,和n个小萝卜头一起的合照。 只是她那时,刚戴上眼镜,目光呆滞。 “我当时就想,这个小女孩儿,怎么有那么一双漂亮的眼睛。但你那时还太小,我这个做大哥哥的……” 林鸢好希望自己是座台机,只要将电源掐断,就能彻底断线。 她已经开始,有点不知该怎么继续表演。无边的恐慌和愧疚涌出心头。 她该说清楚吗?还是尝试着,慢慢了解和接受这个真诚的男人? 或是……熬完这场订婚,结束之后,好好和他们一家人道歉,赔偿这么久以来,包括这场宴席的所有开支。 她…… 嗯?她似乎看见观众们的眼神,逐渐灼烈到,不似在参加一场再流程不过的订婚宴席。 “洗干净了吗你就脱?” “肠子都快灌出来了,不信你塞进去试试水?” …… 林鸢顺着众人的目光,机械地再次转过脑袋。 画面里,两位男士的粗糙对话,比他们此刻正在进行的运动,还要不堪入目、不成体统。 林鸢没想到自己这种,平时偶尔也会在花市流连的先锋少女,有一天也会说出成何体统这样的话来。 衬托得刚才那番深情告白,尤其幽默。 场子很快像煮开的热锅,一颗颗饺子上下沉浮。 甚至有新来的速冻饺子,猛地被人撕开包装一样掉进这口热锅里。 “尹家桥!你个不要脸的男。婊。子!知道老王有老婆你都敢脱。裤。子,你他妈还要不要逼脸?!” “姐妹们,打男小三了啊!他不是喜欢脱吗?今天咱们让他脱个够!” “把那个妹妹拉下去!别让她挡道!” “……”是在,说她吧? 林鸢再次把脑袋转回来,蓦地看见,原先空着的位置上,已经坐上那个游刃有余,懒散淡笑的男人。视线齐齐整整,同她对上。 一瞬间,冲上台的,尖叫的,要紧拿起手机,一脸狂热的。 尹爸爸大喊不要打他儿子,一定是误会,两个男人睡一起能有什么事情。曾友安踉跄着跑去叫服务员不要上菜,他们要退餐,最多扣个冷盘费。服务员木着压抑兴奋的脸说没有接到厨房通知,菜是一定要上的,然后按部就班端上来。小厅门口,陌生人双眼锃亮地探头探脑,手机频举。 第一波热羹被打翻。 林鸢甚至都忘了,今天的自己,也算是这场宴席的主角。 可此刻木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厅堂里明亮灯光下,荒唐到犹如黑色幽默的一幕,她竟然生不出半点儿难过或伤心的情绪。 她只觉得震惊、荒谬、难以理解。 所以像个看客一样,傻呆呆地直立在那里,看着喧腾的一切。 直到杜莱和余一欣冲上来,将傻子似的她拉下台,边拉边躲避混乱的人群,边和她说:“谢师哥说帮我们挡着人来找你,小林子快撤!别他妈殃及池鱼!” 杜莱也觉得太刺激了……她明天不会跟着在场人士手机里的小视频,出现在各大平台吧!!! 结果,还真有人斗不过男主b的正宫娘娘,跑来找林鸢的。 “鸢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订婚宴,怎么会弄成这样呢?”尹妈妈拉住她,一脸痛心地问。 仍是和从前一样温温柔柔的语气,却叫她蓦地心惊。 林鸢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想回答。 胳膊却被女人死死拉住,仿佛誓要拉她共沉沦。 她妈妈呢?她的妈妈呢?郑敏呢?林鸢急切地找起来。 哦,她妈妈被外婆拉住了,似乎在说她永远那么丢人。可郑敏急着要去帮曾友安一起找服务员。退餐。 直到熟悉的气息靠近,她胳膊被人从女人手里扯出来,蓦地被人兜头罩住一件宽大深长的羽绒服。 然后被人半环抱半揽着,迅速逃离了热闹的水饺锅。 直到冰凉的空气灌进鼻腔,耳朵里充斥进来的,已经是身边喷水池的流淌声。 居然没有结冰,地面上还有昨晚跨年留下的细小痕迹。一小片亮晶晶的彩带。 林鸢木木地踩了那片亮晶晶一脚,这才发现,他是拿了她搭在椅背上的羽绒服来找她的。 然后在人群里,裹着她整个人,将她拉离。 “开心吗?”一双琉璃眼,满是夜灯倒映的流光,明亮又张扬,低下头,侧过脸,近在咫尺地问她。 竟像个讨表扬的小孩。 林鸢怔怔地望着他,眼神里满是茫然。 男人鼻腔里溢出细碎好听的轻笑声,她却像个木偶,被人提溜着转动,胳膊提起,伸出来,穿进羽绒服袖子。 “不用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了,”他甚至弯下腰,替她扣好羽绒服拉链扣,一拉到顶,随后才站直,低眼问她,“不开心吗?” “所以……”林鸢惘惘地回过神,问他,“这场闹剧,是你安排的?” “还不是为你好?”他心情似乎颇佳,伸出手,想揉揉她发心。 小姑娘今天很漂亮,及锁骨的黑发没扎起来,温软地披散在肩头。 林鸢却皱眉,下意识偏开头一躲。 颀长指骨顿在半空。 “江随,你到底,”她有些艰难地问,“又在说什么疯话?” 不知道是被她这样的躲闪刺得一疼,还是林鸢莫名其妙的态度叫他发躁。一晚的好心情消失殆尽。 本就不是迁就人的性子,已经忍耐了够久,脸色自然地冷淡下来,他问她:“林鸢,从认识你到现在,到底我做的哪一件事情,不是为你好?” 第23章 林鸢有些震惊地看向他,险些要笑出声来。 “为我好?”她抬手,指着酒店大门方向,“明知道尹家桥是同。性。恋,你不告诉我,偏要把证据拿到我的订婚宴,来让人看一场这样的闹剧?你是觉得,很好玩儿吗?” 江随微顿,终究忍了忍性子,耐心解释道:“这样责任不在你,有什么不好?” 林鸢抿着唇,慢慢咬紧牙,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 “所以,你就和大四毕业那会儿一样,把我带去吃饭,坐在那个说喜欢我,追求我的男生隔壁包间。让我亲耳听听,他到底是为什么要追我的,是吧?” 学校附近的小馆子,包间墙壁薄得和纸一样,隔音仿佛是个笑话。 “老沈,你小子怎么会想到追林鸢啊?以前也没见你对她上过心,你不是不喜欢这种类型,喜欢那种……”男生用手比划着身体曲线,“诶嘿嘿嘿……这样的吗?” “她老子好歹也是b大的教授,我以后想留在北城当老师,怎么也能帮得上忙。”被问的男生笑得得意,“再说了,那样的乖乖女有什么不好?至少干净。” 林鸢木愣愣地坐在位子上,不知该作何反应。 被一个无耻的男人,当着自己喜欢的人的面,贬低成这样。她拳头都捏紧,想冲去隔壁。 却听见江随毫不在意地懒散问她:“不谢谢我?” 林鸢想站起来的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江随挑了挑眉,一惯吊儿郎当的语气:“要不是我,你就得和这样的人谈恋爱了。” 林鸢眼眶蓦地发胀,不自觉地咬紧牙,像在忍耐着什么,抬眼盯着他。 江随脸上笑意淡下来,仍是玩世不恭的表情,声线却低得有点儿寡薄:“怎么,真喜欢上了?” 林鸢哽着喉咙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江随笑了笑,玩笑似的,对她说:“你也不想想,谁会无缘无故突然看上你。” ………… “江随!我不需要你为我好!”她终于喊出来,眼底胀热,紧紧瞪着他。 她突然再也不想忍耐了,甚至想立刻证明、承认,自己在江随心里一无是处。 免得再心存一丝幻想。 于是她仰头,直愣愣地盯着他,开口道: “江随,你就这么不遗余力地想要证明,没人会真心实意地喜欢我,没人会不求回报地爱我吗?” 却没想到这样的话问出口,依旧会难过,她死死掐住掌心,极尽克制地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不要大喊大叫地像个疯子,滞顿地问他,“你就这么想 让我知道,我做人到底有多失败、多可笑,就是个不配拥有真心,不值得被别人好好对待的失败者,是吗?” 心口猛地一闷,江随有一瞬间的茫然。 这是他完全没有想过的问题,却不知道该如何否认。 莫名的烦躁涌起,叫人心烦意乱,于是他说:“林鸢,我要真觉得你不好,不想和你待一块儿,我能选北理?你是不是真觉得我只能去北理?” 林鸢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心口随着呼吸牵出的刺痛,疼得她眼睛都眯了瞬,甚至有点儿听不清他后面又说了些什么。 所以,她拼尽全力、不顾一切去的北理,仅仅是他的退而求其次,仅仅是他毫不费力的,随手一掷的赏赐。 她不明白,既然她这么差劲,他为什么……还要叫她跟着他,让她和他待一起。 她突然想起《面纱》里,瓦。尔。特高高在上对凯蒂说的那段话。 ——“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 很可笑不是吗?他那么瞧不起她,却说爱她。 那么在江随眼里呢? 在他心里,是不是早已一遍又一遍地,居高临下地对她说过:林鸢,我知道你虚伪、庸俗、愚蠢、尖刻、平凡至极…… 然而我依旧愿意让你待在我的身边,愿意让你成为我的朋友。 这么多年来,在他面前不想承认也不想面对的自卑,此刻完完全全地摊开在她眼底,逼着她认清:你其实不过如此。 林鸢觉得自己,就像片被预打了折痕的纸板,让江随顺着那道折痕,轻而易举地将她撕开。 “够了!” 她也不要什么体面了,她看着眼前被薄雾覆盖住的,迷蒙不真切的男人,哑着嗓子猛地叱声。 江随愣住。 “江随,”她再次开口,嗓音哽哑发沙,坚持道,“我没有那么差。” 喉咙艰难地咽了口,极力让自己继续发声,“我没有那么差。我没有那么差……” 林鸢也不知道在向谁说,一遍遍地,执拗地低声重复着。 江随一窒,心口像被人攫住,突然很想很想对她说:没有,你很好。你从来都很好。 可动了动唇,只是茫然地低声叫她:“阿鸢……” 男人指腹快揩到她眼下摇摇欲坠的咸涩热意时,林鸢猛地挡开他手,趁着那股力道微撇开脸,长睫簌簌颤了下,眼泪掉进脚下泥灰色的地里,谁也看不见。 “江随,”她重新仰起脖颈,话音平静道,“麻烦你以后,离我远点。” 第15章“顾老师,就是他!”…… 林鸢说完, 转过身,突然很想快速离开有他的范围,不想去管他什么表情, 不想去想他会不会跟上来。 于是她改快步走, 成了跑。 过膝的羽绒服掣着她的膝盖, 她一定跑得像个踉跄的傻子, 林鸢吸着冷风, 好笑地想。 幸好手机在羽绒服口袋里, 联系上了从另一个门出来的余一欣和杜莱。 两个女孩子不放心她,也给她打了电话。静音震动落在外套口袋里, 她刚刚没注意。 “小林子你可别上去了!”杜莱喘着粗气, 都不知道是跑累的还是气的,“你都不知道现在上面打成了什么样!” 后来何止是那帮姐妹团单方面殴打男小三啊, 不知道哪边的亲戚, 大概本来就有矛盾, 劝着劝着居然也趁机打了起来,“尹家桥妈妈还想跟你下来, 我靠那力气,我俩都拉不住!还好柏哥过来拦着她,你说明明是他们的错, 拉着你干嘛呀!” 林鸢僵硬地点点头, 冲她们笑,想起来:“我们去别的地方吃点儿东西吧。”还没开席, 她们估计连冷盘都还没碰。 “对对, 走走走!”余一欣和杜莱一边一个架着她,“好不容易聚聚,咱们自己吃!火锅还是烧烤?” 林鸢突然松了口气, 幸好,她们一个也没问江随去了哪里,怎么没陪着她。 三人打了辆车。 余一欣毕业后一直留在北城,有几次约饭,和杜莱也见过,都是很开朗的女孩子,这会儿也没什么生分。 在车里,终于忍不住吐槽了起来。 “还好没订成,幸好没结婚!”杜莱坐在副驾,转过身马后炮道,“我之前就觉得这个尹家桥不太对劲!他大爷的居然真的是找……” 司机师傅专心竖着耳朵开车,杜莱关键时刻住口,余一欣笑她:“你这马后炮是不是后得忒晚了点儿?” 杜莱“嘿嘿”笑:“我那不是也没想到,现实里真能遇上这种事儿么。” “其实我一来就觉得这事儿成不了,这是能说的吗?”余一欣凑近杜莱,八卦的样子,“我跟你说你都不知道,小林子其实就是个死颜狗,那尹家桥我一看就不行,太普。” 俩人敢这样说,也是因为,有些男的是真的会演,但大部分女孩子,不喜欢一个人,就……真的还挺明显的吧。 杜莱乐,林鸢也无奈笑:“什么呀,我有这么夸张吗?”脑子却像本能般,闪过一张脸。林鸢笑意又淡了点。 “你敢说你不是颜狗?连韩轻舟在你这儿都是,”余一欣逗她,学着林鸢当时皱着一只眼睛,不掩嫌弃的表情,“‘也就那样吧’,是不是?是不是?” 林鸢笑,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了,于是说:“还不是觉得他配不上你,我才那么说的。” “那我不也是。”余一欣也笑,小声道。 三人说好去以前吃过的一家川渝老火锅店,余一欣本来想留下来好好陪陪她的,结果刚下车,就接到了家里电话。 “哎呦我的老天奶,老余他还当自己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吗?”小姑娘又急又无奈,顿在原地,“现在上医院没?” 林鸢一听,和杜莱停下等她接电话。 “行行行,”余一欣松了口气,“没大事就好,我这里还……” 林鸢赶紧示意她,无声用口型说:“你赶紧回去看看。” “没事没事,”余一欣冲林鸢摇摇头,“那我先挂了妈妈,我看看机票能不能改签,来不及就明早高铁回来。” “叔叔没事吧?”见她挂了电话,俩人问她,林鸢已经拿出手机查机票和高铁票。 第24章 “没大事儿,”余一欣说,想想都乐,“我们那儿不是难得冬天下次雪么?小老头怕我回去看不着,大早上就去院子里堆雪人,说等着我回去看,结果也不知怎么滑了一跤闪了老腰。这会儿疼得睡不着,明示暗示我妈让她给我打个电话,撒娇呢。他也不想想,我在北城四年,什么样的大雪没看过?” “你赶紧回去吧欣欣,”林鸢劝她,知道他们父女感情好,她肯定是担心的,“我这儿反正也没什么事了。” “就是,还有我呢。”杜莱一边揽住林鸢肩,一边拍着自己胸口的羽绒服,嘭嘭响,“放心吧,赶紧回去陪你爸。” 余一欣想了想,又看了眼林鸢状态。 比她刚到酒店时看见的林鸢,情绪松弛多了。别说,虽然晚上这一出的确闹腾,但好歹也解了局。 “那行,我先去机场了,小老头矫情得很,炒菜烫个泡都要给我看两眼。”余一欣无奈直摇头。 杜莱和林鸢也乐了,林鸢甚至生出一点点,克制不住的羡慕。 只有一点点,林鸢不敢多想。 本来也只打算住一晚,余一欣下午的飞机又晚点,背了套换洗的内衣裤,也没去林鸢给她开的房间,这会儿直接走就行。 像那晚她抱着自己一样,余一欣上前抱住她,轻轻拍了拍,低声说:“小林子,好好的。” - 和杜莱吃了顿火锅,又听她从 尹家桥吐槽到各家亲戚,没多久,真的在网络平台上刷到了抓马小视频。 有的甚至已经被涉。黄举报。 杜莱让林鸢要不先别回去,上她家住两天,林鸢笑着说没事儿,反正也不是她的问题,怪不到她头上。 主要是,总要回去面对的。 到家时,没人在门口等她,二楼楼道里的声控灯又坏了。 林鸢站在铁皮门口,深呼吸,拿钥匙开了门。 “嚯,大忙人回来了?”靠在沙发上大爷似的曾友安,二郎腿翘在茶几上,左脸不知道被谁挠了一爪子,本就有些抽象的长相,更加好笑了。郑敏在给他涂碘伏,疼得他龇牙咧嘴,“郑阿姨,您看您的好女儿,还知道要回来。” 林鸢没理他,在小玄关换鞋。 曾友安却没打算放过她:“阿姨,您知道她这么一闹,小秦家里人怎么看咱们家吗?” 没等人回答,他自问自答:“她爸妈说,有这么个能搅家的小姑子,他们都不放心让小秦嫁进来。”又朝曾湛英喊,“爸!我不管,您得帮我们买房啊,再不济付个首付也成,这个家我和小秦反正是不敢待了,谁知道哪天丢人丢到我俩头上来。” 曾湛英沉着脸瞪了他一眼,转头看向换好鞋,站在门口的林鸢:“小林,其实你可以有更好的方式拒绝这件婚事的,何必弄得大家这么难看。” 林鸢没有任何感觉地沉默着,但视线却下意识看向郑敏。 “鸢鸢,妈妈也不知道小尹会是这样的孩子。”郑敏叫她,说。脸上有对她的担忧。可接下去的话却是,“但今天,确实是你做得不妥当了,这让你曾叔叔以后在学校……” 林鸢瞬间一窒,只觉得委屈得要被割裂。 母亲的一句话,像在脆弱的薄板上加了最后一颗砝码。所有垒在上面的憋屈、愤懑、不甘、怨恨,轰地一下朝她劈头盖脸砸下来。 她不明白,妈妈当初说带她来北城上学、生活,明明说的,是为了让她有更好的生活,更好的前程。 那么现在呢?妈妈还记得当年的初衷吗?或者说,其实她是可以有的,只要不踏进糟糕的婚姻。 她理解,想要做好一个继母不容易。也理解,对待非亲生的继子,比对待亲生女儿客气、忍让、照顾,这是很多继父母会做的选择。 的确,这些年来,没有哪个曾湛英的同事,没有哪个周围邻居,不说郑敏这个继母当得好。 她的确赢得了好名声。 可……她明明本来应该,只是她一个人的妈妈啊。 “妈妈,”喉头哽得生疼,林鸢极力压抑眼底烫意,鼻腔涩然哑声问,“明明做错事的人,不是我……” 视线模糊,“为什么你们,都要来怪我啊?” 她原以为她能忍住的,可此刻,连同在江随那儿忍下来的眼泪,终于不堪一击,汹涌而出。 - 大概是她来这个家这么多年,他们从没见她情绪如此外泄的模样,因此她刚刚哭得像个疯子,三人竟有些愣住,一言不发。 连曾友安都有点儿懵,低声骂骂咧咧地,却没敢再指名道姓说什么。 她扯了两件衣服装了个背包,说上杜莱家住两天,却并没有去。 给余一欣开的酒店,她正好待会儿能去住。服务员应该认不出她吧?一个餐饮部一个客房部的。明天再换个酒店。 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把这么多年来心里想问的话悉数问出,还百分百确认了,这场订婚,乃至之后的婚礼通通泡汤。 此刻晃荡在大马路上,林鸢竟然莫名觉得轻松。甚至有点儿饿了。哭饿了。 她甚至觉得,江随说得有那么一点儿道理。 今晚闹得这么难看,他们都没去罪魁祸首头上找原因。 如果这场订婚宴是偷偷摸摸地取消,这个责任是不是就要不明不白地扣到她头上了? 莫名有种破罐子破摔之后的松快感。 况且,有一点她至少是挺欣慰的。 闹得这么大,网络上都爆了,至少应该不会有女孩子,再因为这家人上当受骗,受到伤害。 不知道怎么走到一中附近的,林鸢看着小街对面的,24小时营业白胡子上校,摸出手机看了眼。 真好,是星期四。 进去之前,林鸢先给谢松柏打了个电话,问他能不能请两天假,还有,能不能这两天把工作群都屏蔽,不回他们消息。 谢松柏笑,问她是不是知道有这么一出,才把先前的工作都提前完成的。 林鸢忙说没有没有,她有这先见之明一定先去买彩票,也不用被骗婚了还要想着工作不能丢。 真是打工人职业素养的标杆。 跟家里也要出门前交代了才敢断联,怕他们报警。如果郑敏会的话。 林鸢都想笑,人怎么可以窝囊成这样。又自我安慰:没办法,咱们这种有责任心的人,就是活得累一点。 终于搞定一切,林鸢整个人更轻松了,捧着一盒子热辣香骨鸡出来——怕待会儿卖完了,又去小街对面便利店买了两罐啤酒,准备再回上校家坐着吃,却看见上校家门口,一会儿的功夫,聚集起了两帮来势汹汹的社会青年。 林鸢眨了眨眼,看了眼便利店门口扫得挺干净的马路牙子。 反正是黑色的羽绒服,干脆就地坐下。香骨鸡还是得趁热吃。 毕业之后,也是好久没见过这样的实时热血番了。 啤酒罐子拉开,拉环扔进小袋子里,林鸢喝了一口,凉得缩了缩脖子。 对面两拨人已经开始发表开战宣言。 “哟,这不是淮哥吗?什么时候小弟都换成这种未成年了?”左方领头大哥,大冷的天穿着件boy黑夹克,撸起袖子露出审美堪忧的褪色文身,颠颠着左右肩,往“淮哥”面前一杵,“这又是要为谁出头呢?” 林鸢咔哧一口香骨鸡,慢悠悠又喝了口啤酒,眼睛盯着街对面,口眼都津津有味。 “顾老师,就是这个黄毛!就是他抢王梓豪的钱!”未成年小弟之一,被“淮哥”一胳膊挡在身后,愤怒地指着对方领头大哥说,“嫌钱少还打人!” “噗……”林鸢不是故意的,一口啤酒呛进喉咙,偏过头,呛得直咳嗽。 这阵叫“老师”的风,终究是从娱乐圈吹到了黄毛圈。虽然那位侧脸轮廓利落的“顾老师”,头发在昏黄路灯下也黑得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带的一帮小弟都是未成年,“顾老师”看起来明显斯文多了,穿得也很正常。哑光棉料子的深灰色短款羽绒服,深蓝色牛仔裤,俩手还十分保暖地插在了羽绒服口袋里。 就是看着有点儿困,意兴阑珊的。并且十分不将对方大哥放在眼里。 听小弟说完,他抽出一只手,抬起胳膊看了眼时间,侧转头问身后:“明天咱们是早课吧?” 偏寡淡的声线,带着轻微的鼻音,不知道是困了还是被风吹的,夹在寒冷夜风里簌簌飘过小街。 还挺好听。 林鸢咔哧一口,又有点儿想笑了。 合着还是位爱学习的大哥。 身后小弟纷纷附和,“顾老师”点了点头,像是终于发现了对面还有人,冲对方十分平淡地撂了句:“等会儿。” 然后就,朝小街这边,走了过来。 林鸢:“?”瞧着竟像冲着她来的。 关键对方五个彪形大汉还真等了。神奇。这一届社会青年都这么平和了? 右手方阵带头“顾老师”走了过来,林鸢身后便利店冷白色的灯光,混着昏黄的路灯,打在他身上。街道拖出他长长的影子。 第25章 林鸢这才完整看清他长相。 漆黑狭长的一双凤眼,双眼皮窄而薄,眉目深刻,五官轮廓清晰又锋利。 不算一眼惊艳的帅哥,但放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光线下,倒很有文艺电影里落拓酷哥的感觉。 果然是冲着她来的,已经站到她身前。 林鸢抬头看他,非常识时务地说:“没事儿,你们打,我不会报警的。” 顾淮微愣了瞬,莫名有点儿想笑,还真就那么笑了出来,低薄的一声。 林鸢看见他左颊有个酒窝。 顾淮 没别的意思,就刚才这小姑娘被啤酒呛了口,偏过脑袋咳嗽的时候,黄毛看她的眼神就不太对劲儿。 虽然他对自己的实力挺有信心的,但万一呢? 万一没打赢,黄毛热血上头找她麻烦,总不能叫那帮小萝卜上。 只是见她抬眼看他,还吃得认真,没有半点要挪动的意思。 顾淮又觉得,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站着和她说话有点儿怪,随即微俯下身,对她说:“同学,你要不换个地儿吃?” 男孩子头发上清爽的洗发水味儿,冲开热辣香骨鸡,独树一帜地钻进她鼻腔,林鸢下意识往后微仰了些。 大概是“顾老师”太和蔼了,一看就像个有操守有素养的社会哥,林鸢推了推眼镜——隐形眼镜哭得疼,摘了——很有求知欲地问他:“我坐这么远也影响你们发挥?” 其实,如果换个背后印boy的宽膀子大哥过来说这话,林鸢一定会说“好的大哥”,然后跑得比谁都快,顺便帮他报个警。 毕竟林鸢的选择性犯怂技能,早就练得炉火纯青。 但这会儿不是。 况且,她今天被人看了热闹,就很想也看看别人的热闹。 “……”小姑娘从镜片顶端抬上来的目光,带着点儿高度近视的茫然,偏偏眼神又极清澈。漆黑的瞳仁映出路灯的光点,像小动物柔亮皮毛上的折射。 只是眼眶发红,眼底有几缕细红血丝,像是……哭过。 顾淮下意识眨了下眼,妥协:“行。那你就坐这儿,别更近了。” 林鸢捧着啤酒罐子,乖乖点头:“行。” 只要他们不打到小街这边就行。否则她跑得比谁都快。 “顾老师”很快三两步跑回去,林鸢以为他们还要探讨一下诸如“单挑还是群k,谁先上,谁叫谁一声爸爸今天这事儿就算完了”这样的江湖规矩。 没想到这位顾老师,极其没有武德地,在对方领头刚张嘴想说话时,飞起一脚横踢。 鞋帮子和面部骨骼碰撞的声音,击打出花洒跳舞般飞扬的鼻血。 “……?”林鸢眼睛都瞪圆,眉毛飞扬。 还能……这样的?这不是她从前,明知道打不过欺负她的男生,才会出其不意先发制人用的路数吗? 这位顾老师高挺的体格和此刻的身手,看着也不像需要偷鸡的人啊。 竟然没有装个逼。太出乎意料了。林鸢眼睛看着对面,慢腾腾伸手,又拿了根热辣香骨鸡塞进嘴里。 对面几个充气花架子倒地,顾淮拿出兜里的手机打110的空档,下意识瞄了眼小街对面。 她刚刚放在路边的炸鸡盒子和啤酒罐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好像那里从来没坐过个……又怂又胆大的,扎着乱蓬蓬马尾辫的女孩子。 - 李想上回帮晏峋组局,江随没去。最近李想他钓友新开了个商务会所,李想帮着热场,又叫他们三个去,江随去了。 原因无它——那晚之后,林鸢又把他拉黑了。 他吸取不到那两位失婚男士的成功经验,但失败的原因,或许有值得参考,进而避免的地方。 其实陆家对待他的交友,也并非没有要求。或者说,他们支持他和普通人交朋友,但需要陆家助益的,却不希望他深交。 江随能和他们三个成为好友,一是他们和陆家,确实交集不大,二是因为,他看得进眼。 晏峋这人骨子里是有些清高的,江随从前以为,自己会不屑于这点清高,事实却一而再地打了他脸——某人的清傲和晏峋比,简直青出于蓝。 而沈确这个人,小小年纪时就有种一种目空一切的气质,管你有钱还是有权,只要他看不进眼的,占地面积再广都能无视。 至于李想,纯属这个圈子里的奇葩,莫名正得发邪。 江随到时,李想和沈确已经在包厢,今晚的主角晏峋,却是最后一个来的。 江随已经和另两位喝了会儿酒。 听见晏峋被他前妻<a href=https:///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宋朝欢彻底拉黑,封锁所有联系渠道,复合无门时,李想诚心给他出了个主意:“要不你去西塔寺烧烧香吧,听说那儿只要心诚,就挺灵的。” 西塔寺三个字,让江随微愣,仿佛听见一片片木质祈愿牌,在西塔寺山顶那株百年古槐枝桠间,随风轻敲的声音。 晏峋明显对李想这样的建议不买账,冷眼看他。李想炸毛,咋咋呼呼念了他几句。 酒液入喉,江随没听清。 恍惚间,身边沙发一陷,李想腾地一声落到他旁边,直截了当地说:“搅黄了?” 毕竟那劲爆小视频,连他们高中校友群里都在流传。 江随回神,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没吭声。 “哟,怎么搅黄了还不开心呢?”李想拖腔带调地问他。 江随滞了瞬,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地还没想明白,包厢门就被人推开。 进来的不是服务生,而是李想的妹妹李思。从小喜欢晏峋。 李想也没心情调侃他了,头大地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李思的目标自然明确,直直走到晏峋那里,问他是不是离婚了。 江随淡眼看着,面无表情。 又是一场神女有心襄王无意的闹剧。 江随酒量不好,已经有点醉意,听得不太真切。倒是对李思质问晏峋的那句印象深刻。她说:“你既然那么在意宋朝欢,怎么还离婚了啊?” 在意两字,让江随似有一瞬清醒。 从小被宠大,对破坏别人婚姻也毫无心理负担的大小姐,被李想拉出包厢。 突然从喧杂到寂静的空旷包厢里,三个男人竟默契地一言不发。 沉闷压抑的安静,让江随莫名烦躁、心慌,扯了扯衬衣领口,又倾身给自己倒了点儿酒。 直到三人以为不会再回来的李想,重新推门而入。 直奔晏峋而去,一把揪住他衣领,挥拳上去。 江随愣愣地看着。 李想好像是怪晏峋,怪他不喜欢他妹妹,就该明确拒绝。 那个从没向人低过头,道过歉的男人,挨了一拳,反倒向李想说:“对不起。” 江随眼睛微眯了瞬,沉闷开口道:“你把他打傻了?”没看见一旁沈确无语的眼神。 却听见晏峋又说:“我同你道歉,是因为朝朝说过,低头不是懦弱,道歉也不只是退让。而是因为,还在乎。我在乎我们这份友情,所以我道歉。” 酒精让思维迟钝,江随懵了会儿,似乎想消化这句话。 李想还想拿晏峋撒气,沈确开了口:“行了,你把气撒他身上算什么能耐?”意思是,你也没管好你妹妹。 这话成功让李想将扫射的范围扩大,冷呵一声,拖长了阴阳怪气的调子:“是啊,你俩多能耐呢。能让俩妹妹宁愿净身出户都要跟你俩离婚。” 甚至抬起手,给沈确晏峋隔空鼓了鼓掌,“真能耐。” 江随慢腾腾地朝沈确和晏峋看去,眸色淡淡。 没想到,两人竟吝啬如斯。 “看看看,看什么看?你他妈还有脸看?!”李想却突然冲他道,“最不是东西的就是你江随!” 江随茫然。不明白为什么,扫射范围又扩大到了他身上。 “他俩好歹一个轰轰烈烈地爱过,一个明媒正娶地把人抬进家里过。” “你呢?钓着人小姑娘七上八下地钓了多少年?如今人家订婚了,你倒好,知道急了,知道去搞破坏了是吧?你他妈早干嘛去了?!” “你这么会钓还谈什么恋爱啊?你跟着我钓鱼得了,世界海钓巡回大奖赛没了你江随它都办不了!” 喉结艰涩滑动,贴着酒杯的指节,似乎被冰激得有些僵硬,江随沉默。 “我真他妈是有病了才会管你们!”李想气哄哄地甩下一句,扭头就走。 像是想想仍不解气,已经走到门口,一手拉开包厢门的李想又转过身,抬手 指着沙发上神色各异,却统一糜丧颓然的三个男人,“你们三个,”他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道, “除了是处,一无是处。” 李想撂下这句话,忿忿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包厢里,居然谁也没再开口。 李想还回来过吗?江随有点忘了。 他今晚喝得有点儿多。迷蒙间,学生时代碎片似的记忆,闪进他脑海。 第26章 夏末的操场上,李想似乎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真喜欢人家就好好和人家说清楚,是要跟沈确孟沅似的现在就确定关系,还是俩人商量着高考之后再说,都是句话。”李想嫌弃地看着他,想了想,又说, “要真不喜欢,也和人家说明白,免得人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你他妈一天到晚就这么吊着人小姑娘,到底算怎么个事儿?” 似乎阳光有些大,江随眯了眯眼睛,没听见似的,不置可否,反而撩了眼身边晏峋。 晏峋淡淡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别看我,我可没和别人谈恋爱。” ………… 晏峋没和别人谈恋爱,他离婚了。 沈确只和孟沅谈了恋爱,他也离婚了。 仿佛最终,谁都没能给他一个正确的样本。 所以他也不知道,什么才算对错。 但晏峋今晚的那句话,却让他记进了心里。 ——我在乎我们这份友情,所以我道歉。 他在乎她。 - 林鸢在外面住了两晚,第三天,去很久没去过的红墙里转了转。 没想到这里面也开了家甜品店,红梅饮,赤豆沙,茗香福寿,柿柿如意,林鸢一人点了四份,坐在露天的餐椅上,享受红墙里的下午茶。 黑色羽绒服还挺吸热,背晒得暖暖的,林鸢舀了粒杨梅进嘴里,酸酸甜甜,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鼓着腮帮子还没嚼完,放口袋的手机就震起来。 林鸢伸手摸出来。 工作消息都屏蔽了,微。信暂时退出。今天下午之前,甚至经常开启飞行模式。对熟人来说,她这两三天基本处于半失联状态。所以看见手机上的陌生号码时,她没有马上摁掉。 不是那种170开头的推销电话,林鸢顿了会儿。 电话一直没停,林鸢想到有两个快递还在路上,还是接了起来。 “阿鸢对不起。” 像是怕她听出是他的声音就要挂断,向来散漫拖沓的话音,此刻连个停顿的标点都没有,蓦地对她说。 林鸢愣住。 “我找不到你,我担心你。”电话那头,江随语气软到像在委屈,又带着克制的,像没休息好时才有的沙哑。 林鸢捏着手机的指节收紧。 她想立刻挂掉电话的,却僵硬的没有动作。 “我从没觉得你差劲。你很好。非常好。”他像是见她不说话,怕她不愿听,要挂他电话,有些着急地说。 微顿一瞬,又低声呢喃般,“我没有骗你。” 林鸢不知道为什么,长睫一下就颤垂下来,一颗杨梅核堵在脸颊边,让她嚅了嚅唇,突然很想哭。 心脏好似被人狠狠捏了一把。仿佛一只刚冻硬巧克力壳子的海绵蛋糕,看似坚硬的表皮,一下子碎得七零八落,露出里面绵软的蛋糕胚子。 这是她三天以来,唯一接到的一通,想法设法打给她的电话。 “你在哪儿?我找不到你。”他又执拗般重复道。声音像感冒后,带着鼻音。 从前,她毕业后不愿意和他待一起,但他至少还知道,她在谢松柏那里工作,住在一中附近的那个小区。 就算她不联系他,他依旧可以从共同的熟人那里,知道她的情况。 但这两天,她没有去公司,谢松柏他们也说联系不上她。 他去她家附近等过,一整晚,没看见她回去。 某一瞬间,他突然被无边的恐慌笼罩。 仿佛只要林鸢执意要让他找不到她,她就能在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你怎么生气都可以,”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裹挟在微弱电流里,仿佛生出了某些并不存在的情愫,低声问她,“别让我找不到你。行吗?” 第16章为什么能暗恋成真? 江随问完, 没有再说话,只剩听筒里细微沉长的、克制的呼吸。 仿佛在等待她的审判。 心脏竟仍会本能地酸软,林鸢却有些发怔。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们之间的关系, 似乎……不该有这样分量的承诺。 她突然有点儿恍惚, 仿佛前几天晚上的那场争执, 已经是很久前的事情。 又觉得有些疲累。仿佛, 若是江随还和从前一样, 针尖麦芒地和她对上, 她还能扎起一身刺跟他较劲,可现在, 却没什么心劲再捡起来争论对错。 唇翕动, 于是她只说:“我明天就回去上班。”嗓音尽量同平时无异。 对面有片刻的沉默,林鸢不用看他表情也知道, 他应该对这样的答案有些意外。或是不满。 因为她曾经回应他时, 向来单刀直入, 不会避重就轻。 林鸢没再说别的,也没有立刻挂掉电话, 以往的经验让她觉得,江随应该还会说点什么。用他惯常的玩世不恭的语调。 可他只说:“好。”随即轻笑了声,似乎放松下来的情绪, 对她说, “那我等你回来。” 挂掉电话,林鸢又舀了一颗杨梅进嘴里, 嚼了两下, 酸甜汁水涌进口腔,这才发现嘴里还有颗没吐出来的杨梅核。 她突然想起,自从他们家那位, 既爱光明正大地表扬她,又爱把她惹炸毛逗得她生气,再道歉哄好的老林离开后,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对她说“你很好”了。 也想起,刚刚似乎……是江随头一次向她说对不起。 从前,他只会叫她不要生气。 - 林鸢第二天去公司,同事都只当她是请了两天事假,没人问她订婚的事。 虽然她觉得大数据时代,那晚铺天盖地的小视频,应该挺招眼的。 林鸢不知道,是不是谢松柏交代过什么,不过既然大家默契不提,她也自然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按部就班开始工作。 新项目对接群里艾特她,让她看邮箱的消息是今早新的。林鸢打开邮件,知道公司又接了两个市政的项目。 林鸢想到那张“大股东”的脸,不晓得新项目,有没有托他的福。 如果有,那托他的福,今晚要加班。 倒是划拉公司闲聊大群里过去两天的聊天记录时,发现了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我们公司年会要和极乐游戏一起办?”林鸢偏头看向啃香蕉的杜莱。 “唔?”杜莱口齿不清,眨巴眼,“我没说吗?” “你没说。”林鸢肯定。 “诶小林子我跟你说啊……”提到玩儿,那杜莱可就来劲儿了。 林鸢这才知道,齐柏这次年会,要和极乐游戏那一千多个人一起,包船去津市港口坐邮轮。 第一晚停泊港口,举办年会晚宴,第二天出发公海巡航,途中停靠岛国的一个小海岛,下船浅浅度假两天,再巡航回津市。 “我跟我妈之前坐过这艘船,阳台双人房尾单都要三四千一个人呢,赚大发了小林子!带薪旅游这种好事,你老同学怎么没早来参股咱们公司!”杜莱已经开心得连香蕉都不先啃完了。 林鸢默了半秒,张了张嘴。 “上船就发每人一个随机大红包,我找在极乐工作的同学打听了,据说他们去年最少的也有三千诶。”杜莱终于又啃了一口,继续口齿不清,“晚上还有抽奖,我靠去年特等奖是100克金条。这又吃又拿的,我这种老油条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哈哈哈。” 林鸢闭上嘴,又淡定张开:“那天别忘了一起走啊。” “那当然!”杜莱点点头,一锤定音扔掉香蕉皮。 下午的时候,突然有穿着一家高档甜品店制服的工作人员,上门送外卖。 谢松柏说,是大股东请大家的下午茶,辛苦他们为了节省出时间参加年会,这几天要加班。 林鸢挑起一侧眉,微抽嘴角。 杜莱乐呵呵地去拿,扫描了下送来 的东西,问林鸢:“小林子,就草莓蛋糕每人一块还有多的,别的都是随机的,你要什么?” 林鸢微顿了瞬,回她:“帮我带块草莓的就行。” “好嘞。”杜莱端着三份蛋糕回工位,把草莓味儿的给她。 晚饭,两个女孩子去了园区外面一家新开的泰式简餐店吃,坐了一整天,实在想动动,毕竟晚上还得接着拉磨。 吃完,又去常去的便利店买喝的。即便茶水间有,有时候就会想花点钱,买点不一样的新鲜货。 林鸢拿了一瓶草莓,一瓶黄桃果粒的酸奶,看见杜莱在挑水果。纠结是买车厘子还是草莓。 “小林子,你是不是爱吃草莓,”她看见林鸢过来说,“那我还是买草莓吧。” 林鸢刚想说“不用,挑你自己喜欢的就好”,就听见身后有人替她回答了问题。 “她不爱吃草莓。”江随站在俩人身后说。 “?”杜莱咻地转头。江随扫了不看他的林鸢一眼,冲杜莱客气笑了笑,十分笃定地陈述道,“她只爱吃草莓周边。” “……?”杜莱反应了好两秒,才明白他这个“草莓周边”是什么意思。乐起来,“江老板不愧是小林子的老同学。” 第27章 杜莱也不知道怎么叫这位大股东,就这么凑合着叫吧。 林鸢垂着眼睫眨了下,不知道是怕杜莱觉得她不吭声的反应奇怪,还是想着下周参加年会总会遇见,干脆还是偏抬头,淡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江老板这是来视察工作的吗?” 说完就有点儿后悔,觉得自己没发挥好。这语气莫名阴阳怪气,显得她在意什么一样。 果然,江随脸上装模作样的整肃,在对上她的面无表情时一落,唇角浅翘,笑得春风荡漾,和她解释:“上去找谢师哥聊了点儿事,出来买包烟就走,晚上还有应酬。” 他解释得这么详细,让林鸢无言以对,看见他手上还没有烟,干脆拉上杜莱,继续面无表情:“那江老板您忙,我们先回去加班了。”然后去自助收银台快速结账。 “江老板再见啊。”杜莱乐呵地打了声招呼,被拉走也不纠结水果了,一路上,一脸欲言又止的八卦劲儿。 林鸢干脆先出招:“真没戏,你见过小说里做了三年同桌,四年大学同学还没一点儿男女感情纠葛的吗?我这是因为被他看见我订婚那天的事儿,尴尬呢。”说得自己都信了。 杜莱一愣,叹了口气,一脸可惜:“我这不是想着你是个死颜狗么。” 林鸢:“?” 又是一路闹腾。 回了工位俩人脸上还挂着笑,杜莱看了眼时间,赶紧打开手机上绿油油的小说软件:“就等着更新呢。” 林鸢瞄了眼,笑:“真想给它家免费做个新ui。” “旧旧的,很安心。”杜莱笑嘻嘻打开,“哪天它洋气了我还以为进了盗版网站呢。” 没过两分钟,就当场骂了出来。 “我靠!这狗逼跟女主结婚三年,三年了啊!都不知道女主不吃香菜。”“连你高中同学都知道你只吃草莓周边不吃草莓,他居然不知道女主不吃香菜!他怎么不给女主点一盘折耳根呢他!狗东西……” 林鸢乐得不行:“这么生气还看?” “那可不!我倒要看看这男主还能狗成什么样!啊!气死我了!女主怎么会高中偷偷暗恋三年这种狗东西!就因为帅的都在隔壁班吗?” 杜莱骂骂咧咧地嘀咕着,又噼里啪啦地在app上打着评论,林鸢拧开草莓酸奶盖子,思绪却有些飘。 小说里的女主为什么能暗恋成真? 因为她们和那个被暗恋的男主,通常并不在一个班级。 她们经过走廊,她们绕过操场,就为了那一瞬间男主从没发现的“偶遇”。 而后在未来的某一天因缘际会,男主才能最终发现女主的难能可贵。 而她林鸢,和江随做了实打实的三年同桌,同系又同班的四年校友,他是那么地了解她,甚至,即便并不是个好脾气的,还是会咬牙切齿地迁就她间歇性的、莫名其妙的尖锐。 但他还是不喜欢她。 所以,她注定不会是女主。 - 林鸢加班回去,到家时,父子俩已经进了卧室,郑敏还在厨房。 她昨晚回来之后,这个家就很安静,没人再提关于订婚,关于相亲的人和事。人果然还是得适当发疯。 看见水池里的两副碗筷还没洗,林鸢打开水龙头。 “鸢鸢,放着就行,我待会儿一起洗。” 林鸢没应声,和郑敏说了下周公司年会,会去邮轮上玩几天。 “出去散散心也好。”郑敏还在准备明早的手擀面,低头轻声说,又想起什么,问她,“那11号也不在家?” 林鸢顿了下,笑着“嗯”了声:“也没什么好过的。”那天是她生日。 “好歹也要吃碗面。”郑敏说。 “行,”林鸢拖长了调子,笑说,“我在邮轮上吃个够,反正自助餐不限量,还能连蛋糕都混了。” 郑敏笑她没腔没调,没再说什么。 林鸢关掉水龙头,倒扣沥着碗里的水,看了两眼郑敏手上忙的东西,忍不住开口:“妈,曾叔叔不是应该忌口吗?” 郑敏无奈道:“劝不动他,”又笑了笑,“少吃一点,让他解解馋吧。” 林鸢动了动嘴,想说的话最终咽了回去。 曾湛英知道自己该忌口,可他还是宁愿边打胰岛素边吃这些。她妈妈也知道曾叔叔每次犯病住院,都得她照顾,可她依旧习惯了听他的。即便自己每次陪护守夜,都仿佛要苍老两三岁。 将碗筷放置归位,终归什么也没说。 林鸢有个强迫症似的习惯,每次临睡前,即便没什么感觉,还是得再去上一趟厕所才能安稳闭眼。 已经快零点,退出玩了一会儿的消消乐,林鸢赤脚踩着地板,轻手轻脚走出小卧室。 临近主卧,却听见里面有低微的说话声,林鸢脚步一顿。 郑敏声音很小,也很慢,从光线幽微的主卧门缝下压出来。 “湛英,”她对曾湛英说,“那是鸢鸢爸爸留给她的房子,是她的东西,谁也不能动。” 主卧里没人应声,闷闷的一声“啪嗒”,门缝里陷进一片黑暗。 林鸢没再向前,在原地站了很久。 等整个屋子里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客厅窗户被寒风吹得,在老旧的墙体里轻哐一声。林鸢像来时一样,光脚碾着地板,原路退回。 卫生间就在主卧旁边,她如果去,卧室里的人,一定会听见。 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林鸢小洁癖地抽了张小书桌上的酒精湿纸擦了擦,重新躺进被窝,关掉夜灯。 楼下掉光叶子的银杏树,枝桠在棉麻窗帘上印了个淡薄扭曲的拓本。 她知道,母亲从来都是个脾气绵软的人。这样的性子,运气好遇见老林那样的人,就是一段和美欢洽的婚姻。 运气一般,就是如今的日子。 从前的温柔,好脾气,就成了软弱忍让,和没有主见。 可她依旧像当年一样,像一只食草的母兽,失去了老林的庇护,面对一群豺狼,也要护住她认为的,属于她孩子的东西。 林鸢其实一直觉得,许多感情之所以难以割舍,一定不是因为那个人对你一味地坏,而是ta对你好过,很好过。 却又时常将你,排除在ta生活之外。 让你提心吊胆,让你质疑自己在ta心中的分量。 而每当你下定决心,要将这些乱麻一刀斩断时,他们又会恰到好处地出现,给你尝些甜头,让你看到希望。 叫你挥到半空的手,又一次舍不得落下去。 爱情如此,亲情亦是。 第17章 他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极乐包的这艘邮轮, 原最高载客量有四千余人,客房完全够用,几乎宽裕地人手一间。 傍晚登船后, 林鸢拿到的房卡离杜莱的有些远, 不在同一层, 在房间放好行李, 换好待会儿吃饭穿的小裙子, 套了件薄外套, 和杜莱微。信上约好直接主餐厅见,林鸢拿上装手机纸巾的小包, 出了房间门。 时间还早, 干脆简单地转了一圈,看看游乐设施和餐厅泳池都在哪里。 只是这个天气, 没敢穿得如此单薄去甲板, 只在室内有暖气的地方转了下。直到看看时间差不多, 找了个就近的洗手间。 大概是这会儿人都集中去了主餐厅的楼层,这个洗手间里除了刚刚出去的工作人员, 都没有人。 温暖的水流冲过手指,林鸢有点儿心不在焉。 一中百年校庆的时候,每个班都要出一个节目, 班里热火朝天, 有说出集体节目的,有说让谷斯嘉上去独舞的。 她那时候就挺好奇的, 问江随:“你都有点儿什么才艺啊?”她想, 他从小那样的环境长大,应该会的很多? 结果,少年懒洋洋地微挑眉, 十分怀疑地“嗯?”了声,笑着睨她:“我学那么多才艺做什么?我将来又不用在年会上表演。” ………… “……”林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撇一侧嘴角,嫌弃地轻“嘁”了声。 她当年还有点儿不明白,如今算是理解了。毕竟老板哪用在年会上给员工逗乐。 擦干水出洗手间,还没走两步,林鸢就一顿。 江随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男士洗手间门口,低着头在看手机。 难得一身正装,西裤包裹下一双大长腿利落笔直,裁剪得体的暗纹黑西装,宽肩窄腰,露出里面深灰色的衬衣,没打领带,衬衣领口微敞,白皙脖颈若隐若现。 还是一如既往地,能把整肃的正装也穿出漫不经心的气质。 林鸢眨了下眼,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心理——可能是刚鄙视过老板吧,慢腾腾偏过头,贴着墙根,无声无息,准备直接走。 身侧后却很快传来一声轻“啧”。 林鸢下意识加快动作,身后脚步也跟近。 心想还是被发现了,那就干脆停住自然地打个招呼吧,没什么的林鸢,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绝不是你怂。可一转头却看见,那男人边朝她走来,边还解着西服扣子,并且已经脱了下来。 第28章 林鸢:“?” 兜头被盖下来一件带着身体余温,充满成熟男性熟悉气息,又多了点儿草木温香味的西装时,林鸢整个后背倏地发麻,思考都有一瞬间的停滞。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下一秒,他整个人也跟着站到了她身前。那劈头盖脸的气息更盛,让人遁无可遁。 一刹那意识到现下的境况,林鸢脑袋嗡嗡作响,下意识抬手扯住他西装,想拉下来。 江随却一把握住她去拉扯的手腕,扣在头顶,嗓音沉淡,没什么情绪地说:“别动。” 竟然似乎还有那么点儿不开心。 他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林鸢懵了下,更是哪能如了他的愿,没被他扣住的那只手即刻就要接着去扯,他却早一步预判,一条腿膝盖轻轻一顶,将她还没抬起的手臂连同她腿,压在墙上,一起别住。 江随这个人,本来就生得痞气,是那种很有攻击性的好看,笑时都难掩侵略气息,此刻敛了一身散漫,正儿八经地压制住她,林鸢整个人身上无形的刺,一下子悉数防备地竖了起来。 你你你你干嘛?你就是这么对待“朋友”的??就这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就……??? 这条到处发。情的公。狗! 别扭羞恼火气,混杂着本来就乱七八糟的情绪,林鸢气炸了,一下死命挣扎起来。 想骂他一声流。氓叫他撒手,又不想动静太大让别人发现是自己。因为她整个人被他宽大的西装罩着,身前结结实实被他围挡住,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会不会有人经过。 但男女体力上悬殊的差距,叫她那点失了先机的挣扎,毫无意义。 林鸢有一刹那莫名的害怕,转瞬即逝,随即只觉得紧张到头皮发麻,就怕他疯病又犯了,真要干点儿什么出格的事情,也顾不上别人会不会听见了,压低声音叱他:“江随你给我放手!你他妈有病吧!” 还不忘物理攻击,难得穿上的细高跟,竭尽所能地龇着大理石地面,碾上他皮鞋,狠狠使劲儿。 “嘶——”江随也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还真把他当流。氓了?却也不解释,握着她一节腕骨的手没松开,另一只手更用力地扣住她一侧肩,完完全全禁锢住她,声线里剔了笑意,“说了别动。” 林鸢是真的有点慌了,咬牙切齿:“江随你……” 还没说完,身前男人侧俯下。身,压低的嗓音隔着西服外套,低低淡淡落到她耳侧:“裙子。” 某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隔着西服面料,在她耳廓上贴了贴。 面料细微的质感,摩擦过耳骨薄薄的皮肤。 明明没有任何戏谑,甚至有点儿意外正经的语气,那柔软温热的触感和气息,却仿佛穿透织物的毛孔熨蒸上来。 林鸢脸颊轰得一下,热意攀爬全身。 也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打底裤的腰间,好像别着什么东西。 “……?” “……” “!!”脸更烫了! 不知道是她连手腕都烧红,还是江随明白她意识到了,男人直起身,终于将手松开,微后退些,一只手虚挡着,一只手提着西服领口,让她有空间自己整理。 脸偏侧开,视线平淡地看着洗手间延伸出来的,水晶马赛克似的砖墙。 林鸢赶紧微侧过身,烫着脸躲在宽大西装里,手忙脚乱地地整理起裙摆。 内心尴尬的小人在惊声尖叫,脸上却依旧要佯装镇定! 整理完,还顺手捏住了他西装领口两侧,极自然地往自己下巴上一裹,将整个人罩住。仿佛这样,刚刚的窘境就不复存在! 江随再次退开半步,看见她一脸“你看见了我出糗你死定了”的恶人视角死死盯着他。 眉眼微扬,低碎笑意顺着鼻腔,从他胸腔间涤荡开,调笑似的:“还动不动了?” 果然,正经人只是那一秒的意外。 林鸢脸颊余温未褪,心脏还因为紧绷和羞恼,仍延续着刚刚不正常的跳动。 “别指望我谢你!”她探着脑袋,低声忿忿。人在尴尬至极的时候,总免不住虚张声势。 江随看着她,舔了舔唇,忍住笑意,说:“没指望你谢我。” 她大概是恼得只记得和他杠了,忘记了刚刚还死命要扯开的西装,此刻不但仍旧兜头罩在她身上,还从里面探出张小脸。 像q版表情包里傻里傻气,戴着头巾夜行的小偷,又有点儿像《千与千寻》里发怒的无脸男。 林鸢本以为他又会说,诸如“只要你别生气就行”这样的话。没想到他却接着道:“就希望,你理理我。” 语速有些慢,却并非以往拖腔带调的不经意,竟有些惓惓的意味。 林鸢微顿,一下偏眨开眼说:“走吧。马上就要开席了。”说得一脸正气,仿佛要去吃席。 走了两步才发现他西装还被她顶着,赶紧心一乱但一脸镇定地从脑袋上掀开,递还给他。 “行,走吧。”江随无声笑笑接过,然后道,“陪你回房间收拾东西,我们下船。” “啊?”林鸢是真有些愣了,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西装搭在男人臂弯里,他一手抄着兜,形姿随性地站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说:“林鸢同学的愿望,不是在25岁生日那天,包个游乐园玩一天吗?” 林鸢蓦地一震,仿佛有一瞬间,又回到了高一某次的班会,班主任让他们给未来的自己,写一张心愿卡。 “你自己都不记得了?”见她发呆,男人微歪头,唇角笑意张扬,慢腾腾提醒她, “林小鸢同学?” 某一刹那,眼前气息成熟的男人,和那个肆意张扬的少年,有片刻模糊的重叠。 明明他今天,额发全然梳到脑后,和曾经的少年气没有半点相近。 唇贴紧,牙齿在口腔里上下开阖了下,林鸢撩了眼他的额头,突然觉得自己应该立刻离开,于是赶紧给自己找了个拒绝的理由:“待会儿还要抽奖。” 江随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一把拉住她胳膊。 林鸢立刻又找了个绝佳借口,像相亲时被人戳穿抠门的破防男,气急败坏般说:“我没钱不行啊?年轻不懂事乱写的你怎么还当真呢?!有什么好笑的!” “我不是笑这个,”他没腔没调地看着她,唇角荡漾,“我是想说……” “你要不把运气用在别的地方?”很真诚地建议她,“我怎么记得百年校庆的阳光普照奖,也是我给某人的呢?” “……”林鸢面无表情看着他,回想自己“再来一瓶”也鲜有的战绩,不想说话。 - 客房里,林鸢将刚刚拿出来的小杂物重新归拢。 江随站在敞开的客房门口等她。 他这个人,眉骨生得极锋利,平时头发偏长,有一点刘海侧挡住,整个人就显得眉目深邃,但又有一点偏少年感的欲。 像今天这样全撩上去的背头,就让他气质里的攻击性特别惹眼,人也显得更成熟一些。 也仍是很好看的,就是……这个发型会让人清晰地看见,他额角顺着发际线,从浓厚黑发里延出来的一小截疤。 在光洁的额头上,尤其扎眼。 林鸢知道,那露出来的小手指节的一段不是全部,他发根里有很长的一段。 她坐到床沿边,整理背包,余光瞄见短裙裙摆里,大腿上延伸出的旧疤。 不知是否是因为,他今天这个发型,让她刚刚看着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船。 “我刚刚的上船红包,领到了11111。”林鸢想到什么,一脸正经,一字一顿,一定要给他解释下,她现在也不是运气那么差的人了。 上船时每人凭一个小徽章换了个红包,里面薄薄一张纸,印了个二。维。码,扫一扫就能抽到随机红包。 杜莱抽到个6666,尖叫声差点掀翻船底。 等她抽出时—— “哇~靠~!小林子!你运气也太好了吧!!”杜莱像摇储蓄罐一样拼命摇晃她,公海里遇上大风浪也不过如此,“我同学说他们去年随机红包最大的也就8888,你这个肯定是今年最大的了啊啊啊啊——!” ………… “所以你是不是更应该,”江随舔了舔唇角笑意,“别指望晚上的抽奖了?” “……”林鸢恨恨地把拿出来放在床上的衣服,重新塞回大背包。 大概是动作太大太用力了,不小心把隔层里的一只手机震了出来。 江随眼尖,一挑眉:“哪来的旧手机?” “你别管。”林鸢脱口而出。说完又有点儿别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江随面前养成的,一点儿不憋着自己性子,半点儿没有乖乖女安分形象的习惯,又那么自然地出现了。 江随微顿,轻笑了声,有点儿无奈,又有点儿莫名愉悦的声音:“行,我不管。你别急,慢慢来。” 说完扫了眼她打扮,“衣服也换了吧,待会儿出去冷。穿你来那会儿的。” 第29章 林鸢瞥了眼他倚靠门框的散漫姿势,和脸上勾着的笑意——的确毫无不耐的表情,低头没说话,别别扭扭地鼓了下嘴。 收拾完东西,又换好保暖的衣服,林鸢拿出手机:“对了,还得和谢师哥杜莱他们说一声。” “不用了。”江随却说,“我和谢师哥说了,你不太舒服,怕船开了更严重,就先带你下船了。毕竟船上就那两个医生,来来回回只会开点感冒药肠胃药。” 林鸢一下有些气恼,眉心都皱起来:“你又替我……” 靠在门口的江随,门框也不倚了,赶紧举双手投降打断她,不着调地解释道:“您先别急小姑奶奶,我可是等您答应了下船,才给谢师哥发的消息。聊天记录一条没删,您随时查。我这不也是怕您自己开口和他们解释,还得费心找理由么。”这谎干脆他来撒算了。 林鸢半截话堵在喉咙口。 他说这些话时,刚刚穿回去未再扣的西装外套微怂上去,下摆大喇喇地敞着,配上他散漫放浪的神态,活脱脱老港剧里被阿sir用木仓抵着脑袋,还能笑得桀骜不驯无法无天,让阿sir抓人要讲证据的大反派。 配上他额角那道残疤,就更像了。 林鸢抿了抿唇,忿忿地想,却也没再说什么。 - 江随拉着她下船时,林鸢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身后灯火璀璨的邮轮,深深沉在港口涌动的墨蓝海水里,莫名像只夜色间沉睡的,尚未发怒的巨兽。 而渺小如他们,仿佛在巨兽隆隆苏醒前逃离的幸运儿。 她和江随,一后一前,落在这样一幅探险童话般的插画里,就是角落里奔逃的,笔触粗糙,象形似的两团墨色小人。 林鸢被自己这样奇怪的想法弄得发笑,转过头,重回港口,上了他停在停车场的车。 大概是杜莱听谢师哥说了,赶紧给她发来消息问她怎么样,林鸢坐在驾驶座后面,瞪了他座椅一眼。说自己没什么大碍,可能是吃坏了东西有点肠胃炎。 杜莱说那就好,然后给她拍了两张抽奖券,告诉她放心,待会儿要是抽到她的号码,她绝对冒充林鸢上去代领。林鸢乐,敲着打字谢她。 “安全带。”江随在后视镜里瞥了笑开的林鸢一眼,勾着唇角提醒道,又说,“旁边零食饿了自己吃。” 一惯的简洁的熟稔。 “……”林鸢看着后座那一袋吃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带着点儿小别扭的情绪,和不敢再去揣测的无名躁动,又源源不断涌上来。 竟真是早有准备。 她也不太饿,随便吃了块点心,喝了几口草莓汁,就把吃的收了起来。 江随在开车,车厢里响起轻音乐,江随和她说,困了就睡会儿,到了叫她。 林鸢“嗯”了声,没有再和他讲话。隔着牛仔裤料子,搭在腿侧的指节,却无意识地抠起腿上那道绵长深刻的疤。 不知多久,黑色的越野车,在夜晚的津北高速划出悬浮的光道,淡橘色的小灯,从车窗里映出朦胧光晕。仿佛天河里飞驰的南瓜马车。 林鸢突然有一种,抽离现实的错觉。 就好像,老林来接她去他的世界,过那个还没开始,就结束的生日。 老林不是出意外那天就走的。 他蓬勃又强硬的生命力,让他原本鲜活的心脏,在仪器的维持下,微弱地跳动了好些天。 有一天傍晚,他终于醒了。 暮霞烧得整片寥廓,浸泡其间。橘红色的,烫得空气都浮动。 “幸好,幸好不是阿鸢生日。”他扯开干裂的唇角,这样庆幸。 又努力抬起手,摸了摸她头发,笑着和她说:“老林醒晚了,补我宝贝女儿一句,‘生日快乐’。以后,好好的。” ………… 林鸢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的眼,靠在后座里,朝车窗外侧歪过头,唇角挂着细弯。 浓长的,黑压压的睫毛间,落了点零碎星光。 那个最爱她的男人,在最后一刻,想的竟还是:幸好,幸好他不是在她生日当天离开。 否则以后的每年生日,她或许就再也不能……安心庆祝。 第18章最后再勇敢一次 林鸢腿上的疤, 是当年那场车祸里留下来的,很长一道,很难看。 但她也极幸运 的, 仅仅只是受了这点皮外伤。 那年校庆, 他们班最终决定的节目, 是女子啦啦舞操。 集体项目, 她也只好参加, 摸鱼当个混子。 只是啦啦舞操统一的服装, 十分活力四射,超短的裙裤, 蹦蹦跳跳, 那道长疤的大半都一览无余。 林鸢如今觉得,这条疤即便难看, 也无所谓。大大方方地露出来, 就算路人撇来目光, 也搅动不了她情绪。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仿佛天生对这些很在意。 身高、体重、身体的变化, 男女之间的差异,荷尔蒙的催化,仿佛让他们对外表细微的一点不完美, 都耿耿于怀。 林鸢至今记得初中时有个女同学因为发育, 有些胖,被取名千金, 哭得那样伤心。 而面对他人异样的眼光, 淡淡的嫌弃,和捂着嘴咬着耳朵笑意斐然的低语,林鸢能做到的, 大概也就表面的云淡风轻。 直到某天,江随顶着一头黑寸,仿佛连发根的青茬都能看清。更遑论额角那道蜿蜒的断疤。 笑得肆意张扬,告诉她:“这有什么。” 他仿佛总是会用这样出人意料的方式,来陪她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无声的,毫无预兆的。 可后来,林鸢还是忍不住和他说:“江随,我觉得,你还是头发稍微长一点儿好。” 不是不好看,而是那样凌厉的短发,让他整个人即便笑起来,也是生人勿近的模样,攻击性太强。甚至,那段时间的他仿佛为了匹配这个发型,戾气特别重,连打架都比从前多了几分狠鸷。 要不是学校老师大多认识这位校园风云人物,否则大概率会以为他是个混混学渣,逮住就送去办公室做两套数学卷子。 那次,少年难得在她面前失了闲适散漫,原以为对所有事情都毫不在意的他,竟然露出了一丁点儿气急败坏的意味,眯了眯眼睛,警告她:“再说一遍难看试试。” 那是林鸢第一次,想用幼稚来形容他。原来,他也会在意自己好不好看吗? 于是憋着笑,干脆让他曲解自己的意思:“你还是头发长一点好看。” ………… 那之后,他就再也没剪过那样的寸头。只是偶尔,会把头发撩上去。 在某些他知道,她会穿短裙的场合。 林鸢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身体绑着安全带,随着车身一道慢慢前倾下冲的时候,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车库璀璨的星空顶,绝不是她家那个小区。 林鸢蓦地清醒,问他:“去哪儿?” 江随十分坦然:“我有东西要给你看,你家没法儿看。” “……”林鸢真的不想想歪的,但这种台词实在有点儿引人遐想。 眨了眨眼:“我去你家?不合适吧?” “有现成的换洗衣服,有合理的不回家理由。有什么不合适的?那么多房间还不够你挑一个睡?”后视镜里对上她视线,江随挑了挑眉,意思: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林鸢撇了撇嘴,心里那点儿别扭劲儿又上来了。 只是也不愿服输。谁担心了,反正谁吃亏也不好说。 直达电梯上楼,地段极好的大平层,灰黑色石料为主的装修,空旷得好似无人居住,环幕落地窗,熙攘繁华一览无遗。 这是林鸢第一次来他家,即便让自己放平心态,仍莫名有点儿不自在。 在入户门厅换了居家鞋,是她的码数,新的,林鸢瞥了眼,也没多问。 江随却抬起臂弯看了看手表,招呼她:“你先把东西和外套扔沙发,过来。” 林鸢不明所以,照做,跟过去。 沿路看见客厅里,放了个硕大的玻璃箱子,里面筑得像绿洲沙堡,凑近才发现养的是蚂蚁。 林鸢被他带着,在一架庞然的天文望远镜前停下。他侧了侧头,示意她看。 林鸢眨眨眼,疑惑照做。 直到那颗遥远的星星,在她眼前弥散开黄白色的光晕,像某种天然宝石,孕育了经年,绽开独一无二的光彩。 “知道ta叫什么名字吗?”他声音也跟着俯下。身,没用她回答,低道,“羡鱼。” 林鸢一震,耳边似有轻微嗡鸣,仿佛客厅落地灯传来的电流。 心脏仿佛跟着遥远的星云,在宇宙间拨弄、跳动。 林鸢抿了抿唇,没挪开视线,故意问他:“这是网上那种,几百块就可以取个名字,然后在某个特供app可查的那种“小行星命名”吗?” 耳边有长时间的寂静,直到他长“嘶”了声,艴然不悦的语气:“你要那种,我能给你做出一整条银河系。” 第30章 林鸢舔了舔唇,终于笑出声,偏头去看他。 身边男人也已经站直,偏侧过头,低眼看她,语速缓慢: “201x年12月,一颗阿波罗型近地小行星,被人在茫茫宇宙中发现,予以临时编号,201x xy01,后经全球各地多台设备后续观测确认,201x xy01的绝对星等为21.97等,对应直径约200米,绕太阳公转一周需1.11年,这颗小行星与地球轨道的最近距离,在3000万公里之外。次年9月,正式公告命名为:羡鱼星。”[注] 收了散漫无状,认真的语调,好听得似专业的配音演员。 林鸢有片刻怔愣。 她其实经常有某个瞬间会觉得,江随这个人身上,有许多很矛盾的东西。 明明是个肆意张扬的人,这一刻,却像个急于向她证明,自己发现的宝石不是赝品的纯真孩子。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把“纯真”这两个字,用在江随这样的人身上,可又的的确确地体悟到了。 “还不如叫派大星。”林鸢突然硬邦邦地,破坏气氛地说。 “……?”江随眼皮一抽。 “行吧。”林鸢憋笑,压着心跳,一脸勉强道,“那我再仔细看看。” 说完又微低头,再次看向那团星云。 “嗯,”江随不凉不热,没好气地建议她,“那你多看两眼,这家伙也就每年这段时间靠近地球,待个二三十天,就要明年再来了。” 林鸢抿了抿嘴,没敢再笑,身后却突然有热源靠近。 熟悉的气息从身后贴近,笼罩,叫人心脏都有短暂的停跳。她搭着望远镜的手腕上,却蓦地一凉。 仿佛有零点钟声敲响,然后听见他说:“阿鸢,生日快乐。” 低磁轻淡的,不自知的温柔。 林鸢惘惘的,没敢动,直到身后热源退开,那抹绕着腕骨的凉意变暖。 她离开镜头,低头看下去。 一条手链,深蓝色的不规则宝石,如潮汐撕碎的天体碎片间,众星拱月般包裹起一颗飘着火色的白欧泊。 仿若遥久的星光,落到了她腕间。 林鸢下意识摸了摸那颗主石,却说:“……太贵重了。我还不起礼。” 她十分坦诚地实言道,反正这样的话,也不是头一回说。 伸手去解手链的锁扣,指背却被江随压了压。 温热干燥的微粝覆上来,男人有些不爽,又有些无奈的一声轻“啧”,然后问:“你先别急行不行?” 他掌节上有几处薄茧,位置和他当初教她射击时的一样。秦湛曾经和她玩笑似的说过,“要不是这小子不想走这条路,我绑都要把他绑进队里”。 林鸢动作一顿。指节蜷了瞬,将手从他掌心垂开,看着他。 无名指轻挠了下眼下皮肤,江随难得正经的表情,却依旧是慵懒散漫的语气,问她:“你有没有想过,对我来说……就和你在珊珊买个头绳差不多。” “……”珊珊是一中门口的小饰品店。一根发绳敢挂价39已经算抢劫。 真想跟你们有钱人拼了。 虽然他这样的比喻,叫人讨厌,可实情竟也没那么难以叫她接受。况且,他还说:“这颗主石不值钱,只是找了很久。”他笑了笑,“上个月才镶好。” 微抿唇,林鸢最终垂开手,看着他,认真道:“谢谢你江随。我很喜欢。” 不知道是她终于不推辞,还是这句“喜欢”取悦了他,男人翘起唇角,低声告诉她:“项链只能别人看到,手链你一低头,就能自己看到。” 他说这话时,正低头看着她,漆黑的眼底碎光靡靡。 让人莫名觉得,他意有所指。心脏都跟着不安分起来。 林鸢喉间一滚,撇开视线,碰了碰这个庞然大物,问江随:“你是用这台望远镜发现的吗?” 江随扬眉:“当然不是。ta是我在西山天文台发现的。” 她高中就知道他的这点观星的小爱好,似乎还是个官方天文爱好者组织的成员。 林鸢听完,去看他,有点羡慕。 有些人的存在,仿佛天生为了证明旁人的普通。聪明、样貌、财富、家世,连业余爱好,都要比别人多一点建树。 江随看着她发怔的模样,唇角微翘的弧度越发温柔莫名。 林鸢张了张嘴,眼神无由地微闪,还没想好再接什么话,就见他抬手撩刮了下镜身,薄睑微垂盯着她,话音低磁深长:“我只是每天用它,看看ta。” 长睫垂颤几瞬,林鸢不由自主地避开他视线。 喉间咽了咽,抬手捋了下侧颊不存在的碎发去耳后,又偏过头再去看镜头。 什么他她它ta的,绕口令一样。 原来人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真的会一秒钟十七个动作。 林鸢脑袋埋在望远镜前,神思飘忽地,又往那颗小行星的方向看去。 - 江随不知道什么时候订的餐,包装精美的木食盒里装着瓷盘,饭菜还热着。 林鸢在客房洗完澡,江随让她出来吃点儿再睡,明天睡到自然醒,再去游乐园。 还好带了身运动装当睡衣,也不至于太尴尬。 都是她爱吃的小炒,主食也换成了粥,林鸢的确有些饿了,坐下吃起来。 只是看到桌上零散的几节烟卷烟丝,还有木质香料时,好奇道:“那是什么?” “沉香段。”他慢条斯理地说,“养生。” 林鸢思考了两秒,随即有些无语。 边伤肺边养生是吧?还真是这人干得出来的事儿。 她终于知道他身上,那股后来才有的辛凉微甜的木香是哪里来的了。 眨了下眼,又忍不住试探着问:“那你平时也抽别的?” 江随一顿,一侧眉目微挑,随即明目张胆看向她。 “我不是去买烟的。”男人唇角勾着淡弧,天然撩人的眸光,自带春色潋滟,“我就是,想看看你。” - 林鸢从小就对数学不感冒。 老林笑说,大概是随了他。不怕,以后跟爸爸一样考警校,“以德服人”。 以至于林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数学报以最大的敬畏。 那天,校园里某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林鸢又在为了数学咬笔杆子,倚着墙壁,低头生无可恋。 这道题,江随已经给她讲了三遍。她还说不会,会被打吧? 颈窝里马尾被人轻扯,熟悉的清冽皂香袭来,林鸢下意识偏头。 窗外夕照将窗框涂成炽盛的金色,他站在走廊里,探过身,从画框里低下头来。 似乎叹了口气,漫不经意又无奈,尾音拖得勾人:“再给你讲一遍,认真听。” 眉眼、发梢、鼻尖,少年周身仿佛沾染了鎏光。 一颗心脏,猛然跳进他抽带进来的,暖金色雾气里。 却又耳鸣般,震动放大,只有自己能听见。 如果马背上的少年,让她明白了生理性的喜欢,是何种感觉;陪她穿了小半年仿版球鞋,又陪她一起露出伤疤说“这有什么”的男孩子,让她体验到迷惘的感动是什么滋味; 那此刻,她终于第一次理解了心动,是一种如何神奇的存在。 ………… 江随看到了她高中班会时留下的心愿卡,便以为那就是少女时代的她,最大的心愿。 可他不知道,真正的愿望,怎么敢明目张胆地写给所有人看。 余一欣说她是死颜狗,林鸢却觉得,她可能就是喜欢……数学好的? 有些想笑,林鸢从被窝里伸手,看着昏暗夜灯下,高举在半空,搭在她细瘦腕骨上的“羡鱼”。 嘁,恋爱经验丰富的人,就是不一样。谈得多的男的,就是会哈。 林鸢突然有些眼酸地腹诽起来。有些苦涩,又有些……不想承认,也无法忽视的甜意。 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脏,仿佛被人小心翼翼地捧进温泉里。 暖融的液体将伤口和疼痛浸漫,包裹。得以喘息和麻痹。 她知道自己没出息,太没出息。竟然依旧会因为,这样似有似无的撩拨忐忑、心动、生出期待。 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再相信一次,勇敢一次,努力一次。 因为……那是江随啊。 第19章疼到麻木,自然就放手了…… 林鸢第二天也没能睡得太晚, 有些小小的难掩的兴奋,睡不着。 起床洗漱,画了个淡妆, 吃了顿早中饭, 跟着江随出发。 他家应该是有阿姨, 只是做完饭便走了。那一桌子精致又热腾腾的食物, 怎么看也不像是江随能做的。 继续是好天气, 无雨无雪, 上午的阳光照着,暖融又惬意。 非周末, 游乐场人不多。园区却比他们高中时大了不少, 林鸢在小程序上研究片刻,新开辟的主题分区, 项目都比较刺激。 还是习惯循序渐进地玩起, 旋转木马摩天轮, 转转茶杯小飞椅。 拿到驾照就没摸过几次方向盘的林鸢,在碰碰车一次次的撞击下, 终于快乐地找到了自己的赛道。 第31章 只是玩着玩着,林鸢莫名觉得整个游乐场里有些奇怪。 那对刚刚在他们前面说说笑笑的小情侣,这会儿怎么又和别人的男男女女站在了一起。刚刚的一家三口, 好像不是这个孩子啊。 而且每个项目虽然排队, 但也就那么十来个人,游玩体验极好, 几乎一趟就能进入。 林鸢头皮一麻, 都想退出去看看这里是不是改了kk园区。 江随看她警惕的小脸好笑,知道她已经看出端倪,干脆好好解释:“都是这儿的工作人员。” 林鸢懵了下。 合着这是……不仅真包了个游乐园, 还为了游戏体验,安排了不同身份角色的npc,既不累不挤,又热热闹闹? “李想还给打了折。”江随道。 话音平常淡定,反倒是,似乎对李想给他打折深感诧异。 林鸢深吸一口气,已经连“我跟你们有钱人拼了”这话都不想再说。 江随见她不说话,有些疑惑似的,挑眉问她:“不开心吗?” 林鸢缓了很久,看着他亮晶晶的,却又迷惑的漆黑瞳仁,终于弯起唇,随心而道:“开心!” 淡暖日光下,她笑得那样生动,笑弧像个拨片,在琴弦上划转,让他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翘起唇角。 吃饭已是下午,林鸢吃得有些饱,不敢再去坐太刺激的项目,看了两场表演,又有园区的工作人员给他们和人偶合照。 林鸢挽着人偶毛绒绒的粗胳膊,悄悄看了眼另一边的江随。他正在看镜头,只剩下半张篆刻似的深邃侧脸。 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下颌微偏,林鸢赶紧歪过脸,正对镜头扬起笑。 目之所及,五彩缤纷。快门声里,处处是欢快的人群。 园区新建的最大的过山车,向来是热门项目,“游客”也相应增多。 轮到他们时,林鸢寄存好背包,正要跨进座位。 “等等。”他拉了她袖子一下,等她站定,微歪头,抬起手,“别”地一声,将她头发上的那只毛绒绒的小发夹拿了下来,轻轻整理了下她头发,然后才说,“行了。”这些小东西掉进机器,极不安全。 那夹子却也没还给她,十分顺手地塞进了他自己外套口袋,又把拉链拉上,“下去再戴。” 林鸢乖乖“哦”了声,转头进座位时,抿嘴笑起来。 她早上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没把头发扎成马尾。 一车人坐满,工作人员来检查保险杠,俯身,又帮他们压了压。 林鸢握着保险杠的手,下意识往旁边让了让。 等人走了,她小手指节,不知怎么贴上了他手背。 她没有挪开,屏住呼吸,顿在原地。 机器开动,他没有躲。他反而握住了她手背,低声告诉她:“别怕。” 林鸢半边身子都颤了下,却没有迟疑,大胆地反手扣住他指节,紧紧握住。 一整颗心脏,被裹进真实的温热里,腾腾地跟着过山车一道升至顶端,又失重般急速俯冲下去,翻滚、旋转。 她跟着所有人一道惊声尖叫,而她的叫声里不是害怕,只是开心地,要让心跳有一处释放的出口。 她睁开眼,看见风吹乱她的头发,将它们刮到江随脸上,他微眯着眼睛,有无奈又没脾气的笑意。 他没有松手。 她被抛上蓝天,看见湖泊、假山、城堡,在她眼前颠倒。 她飞起来了。 她……成功了吗? 是成功了吧? 只是还没有口头的约定。对吗? 从云霄飞车上下来,整个乐园已经浸泡在夕照里,到处是橘红色的暖雾。 林鸢眯了眯眼睛,心跳未平,脸都烫红。愉悦得有些不真实,真怕自己是在做梦。 于是四下一扫,目光锁定了离她最近的一个小男孩儿。刚过她膝盖,脸嘟得像蜡笔小新,一看就手感颇佳。 林鸢笑眯眯地走过去,弯下腰,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尽量和蔼可亲地问:“小朋友,疼吗?” 小男孩震惊地看着她,粉红色的棉花糖都忘了吃。瘪了瘪嘴,又瘪了瘪,一脸要哭不哭的样子。 真好,不是做梦。但…… “……这、这么疼的吗?”林鸢惊呆了,她真没太用力! 小男孩哇得一声哭出来。 倒也不是多疼,而是这个姐姐,弯下腰来冲他笑得小白牙森森的,活像个骗小孩儿的漂亮坏女巫。 妈妈只说来跟着她上班,当一天群众演员,又有得玩儿,又有好吃的,又有钱拿。也没说还要这样呀。 “嗳嗳,阿姨错了阿姨错了,你别哭别哭,”林鸢真没什么哄小孩儿的经验,只知道手忙脚乱掏背包给他找糖吃,“阿姨给你糖……” 小男孩哭得更大声了。 来了来了,终于掏糖了,果然是要把他骗走吃掉! 她身后江随,笑得肩线乱颤,一把握住她手,将人拉起来拽走。 林鸢跟着他跑,看着他被风扬起的发梢,小孩子委屈的哭声落在身后,淹没进欢乐的背景音乐中。 她想,这幅鲜活的插图里,他们似乎终于有了颜色。 仿佛每一个游乐园,都爱以一场热烈的焰火,结束一天美好的童话。 这里也同从前一样,没有例外。 闪耀的璀璨最盛大时,林鸢还没等到那句约定。 她突然有些着急,不想错过这样流光溢彩的时刻。于是她盯着漫天星光,鼓起最大的勇气,在人群里对他说:“江随,我想谈恋爱了。” 刹那间,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只剩她耳鸣般的心跳。 又在长久的沉默里,跟着腾空的焰火,一点一点消寂。 隆冬的夜风,吹熄天廓最后一星亮色。 这次,没有及时的电话救他了。 于是最终,林鸢听见他轻笑了声,依旧是那副无所谓的语气,对她说: “行啊。我帮你介绍。” - 童话故事里仙女教母的魔法,可以持续到零点。 现实世界里,却随时会消失。 离开游乐园的路上,林鸢对江随说,郑敏给她发消息,说自己不太舒服,她不放心,要回去看看。 拿亲人的健康撒谎,或许真的会下地狱。 所以,她现在站在楼道里,接受她该得的惩罚。 林鸢都不知道这一天一夜,是不是真实存在过。 可手腕上贴着她皮肤,冰凉沁骨的宝石又做不得假。 仿佛梦游仙境的爱丽丝,一觉醒来,只有脚上的红舞鞋能依稀证明,她真的拥有过那场冒险。 林鸢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着他的车,到了小区门口,又是怎么下来的。 但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回了他什么。 她说:“好啊。那你记得,我喜欢专一的。”顿了片刻,又说,“最好是有钱的,又不要太有钱的。” 林鸢无比庆幸,庆幸她的死要面子,让她撑住了在江随面前的,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 这世上大概再也找不出第二件,比你暗恋的人要将你推给别人,更叫人难堪的事了吧。 二楼的灯又坏了。 或者是,从没好过。 那个家里的老调的争吵,隔着铁皮门,闷隆隆地压出来。 林鸢安静地解下背包,从隔层里,小心翼翼,取出那支旧手机。 电量早已充满,轻易开机。 她无声无息地,在有些磨损的屏幕上敲打,然后又将它摁灭,关机,仔细收进隔层。 林鸢重新背好背包,正式地将外套口袋里,自己的手机拿出来,点开那两条绿色的横幅。 【宝贝女儿生日快乐!】 【微。信红包】 她收下红包。 【谢啦老林!】她欢快地回。 附加一个贼兮兮的,谢谢老板鞠躬表情包。 然后看着黑暗里唯一明亮的屏幕,努力弯起笑意,极小声地,又说了一遍:“谢谢爸爸。” 嘶声哽哑,像一头失了家的小兽。 温热透明的液体,吧嗒,吧嗒,掉落屏幕上。 直到那点微弱的光也黯掉,所有重物轰然落地,世界陷进混茫。 他其实从没变过,从前到现在,总在她一次次以为自己,终于努力靠近他一点时,恰到好处地点醒她:他喜欢的,从来不会是她这样的女生。 仿佛先前,是觉得她在他面前跌得不够重,所以永远长不了记性。 于是这次,才将她高高举起,再重重掼下去,好叫她摔个彻底,摔得吃痛,摔得从今往后的每一个生日,都能记忆深刻。 其实她从来明白,江随给她的感情,就是混着糖粒子的一把玻璃渣。 明知道会痛,却依旧牢牢攥在手心里,不想松开。 可原来疼到麻木,自然就放手了。 第20章跨省打工顾老师 那天晚上, 林鸢没有回家,就像江随说的,现成的换洗衣服, 现成的不回家的理由。 第32章 她打车去了机场, 临时买了张去滇省的机票。 她就是想找一个, 没有那么冷的地方待几天。 最早的航次要早上六点, 林鸢也不觉困, 在过夜区的座椅上挑了个位置坐下。 旅游软件上随便选了个口碑不错的民宿, 订了两晚,等待起飞。 凌晨时, 去洗手间擦掉妆, 洗了把脸,换上眼镜, 登机。 嗡鸣的高空, 终于有了困意, 极其不安稳地睡了片刻,空乘分发早餐, 林鸢木愣愣地塞了点,接着闭上眼。 辗转到了落脚点,已经快中午。 一处内陆湖边的独栋小院, 还没进去, 林鸢已经觉得整个人放松了几分。 院子大门敞着,林鸢羽绒服外套搭在臂弯, 往里走。 院子里青石小砖铺就, 零散地摆了几副茶褐色木桌椅,一株未到花期的木棉格外惹眼,支阔地越过斜瓦檐顶, 疏淡树影映落到每个犄角。 她订的时候,客服机器人提示,如果行李多或是找不到这里,可以联系店家接送,林鸢没什么东西,就直接来了。 只是没想到这里位置还有些偏,人也见不到两个。怪不得这么清静。 林鸢茫然然地穿过院子,终于听到点动静。像液体在金属里摇晃的声音,又不轻不重磕到了木桌上。 终于是见到了活人。 长吧台后面,一道瘦削但肩背挺阔的高挑背影,罩了件宽宽松松的 长袖黑卫衣,正抄着兜微仰头,看着整面酒墙沉思。唇边一截细长的,没点燃的烟尾若隐若现。 仿佛一位正在挑选颜料的忧郁油画大师。 院子里零星鸟鸣啾啾,艺术家明显是没有听见她进来的动静。 林鸢眨巴了下眼,看了眼吧台上调了一半的酒,也不是很想打断他的艺术创作,但还是开了口问:“你好,请问住宿登记是在哪里?” 那道瘦高的身影,似乎在听见她的声音时有一瞬停顿。明明他本来就停在那里没有动。 林鸢也没在意,只以为他找配酒找得专心,被吓了一跳。于是又说:“我在跳蚁上订的。” 艺术家接着沉默了几秒,终于慢腾腾地转过身。 噢,他叼的不是烟,是棒棒糖的纸棍。林鸢似乎还闻到了空气里,酸酸甜甜的橘子味儿。 他也不是艺术家。 他居然是那位,“以德服人”的顾老师。 现在社会大哥的就业范围,已经这么广泛了吗?放个寒假,还要跨省打工? 有这样吃苦耐劳的精神,他们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林鸢不知道顾老师有没有认出她,他只是撩了她一眼,薄唇勾了勾,笑得毫无异样,很客气的,对待客人的态度:“是早上订的那位吗?林鸢?” 只是念她名字时,“林”字有些不易察觉的延音,片刻停顿,接着才是带上上扬疑问的,简短的“鸢”字。像在确认什么一样。 对方显然不想叙旧,可能是怕她打着“熟人”的名义要求房费打折? 林鸢唇角微翘,也只当没见过,自然道:“对。” “行。”他没再去管他调了一半的艺术品,低头,拿出嘴里的纸棍,扔进脚边垃圾桶,抬头对她笑了笑,“跟我来吧。” 狭长上扬的凌厉凤眼,眼尾微弯,露出浅浅的两道卧蚕,和左颊明显的酒窝。 林鸢挂上客套的眯眯笑,点点头,跟着他穿过餐吧区,进了另一道开放式的木门,经过一道檐廊。 檐廊旁边也是处小院,绿植那头是一楼的客房。有的门大敞,可以看见房间里延伸出去,直通那片淡水湖。 来到接待区,长台上摆了两台电脑,他站到接待台后面,微俯身低着头,一手敲着键盘,一手搭着桌沿儿。手指很长,骨节有些明显,对她说:“林小姐,麻烦身份证。” 林鸢将一早准备好的身份证递过去,他拿过扫了眼,微挑了一瞬眉。 “您的电话号码是139……”他报起一串数字,“在跳蚁上预留的这个吗?” “对,没错。”林鸢点头。 “好。”他颇专业地走着住宿登记的流程,核对妥当,将身份证和房卡一起交给她,扬起职业微笑,“您的房卡和身份证请收好,后续有什么需要随时来前台找我们,或者加一下管家微。信,给我们留言。”他说着微抬手,示意了下接待台上还放着个二。维。码立牌。 林鸢看了眼,说了声“好的”,却没有去扫。 “需要帮您拿行李吗?”对方也没强求,又问。大概是有些客人会把行李先扔门口。 “谢谢,不用了。”林鸢推了推鼻梁上下滑的眼镜,说,“我就这点东西。” 顾淮一顿,微笑:“好的。那祝您入住愉快。” “好,谢谢。”林鸢点点头,拿上房卡和身份证揣进兜里,转过身。 他刚刚不着痕迹地扫了两回她眼睛。或许更多。 机场洗手间,她照过镜子,上下眼睑都有些肿,眼底血丝明显。很容易看出,是哭过一场的样子。 林鸢倒也没觉得丢人,只是莫名有些好笑。 怎么好像自己每次出糗,都能遇上这个人。跑这么远,都能精准对接。 也难得这位跨省打工人顾老师见多识广,没有表现出任何大惊小怪的模样。 进了客房,林鸢放下外套和背包进沙发,看着那片从窗子里望出去,就能看见的寥廓淡水湖,长长吁了口气。 踏出窗子边的小木门,是个二楼的两三平米见方的小阳台,表面竹木的结构,放了两张小藤椅,很是自然惬意。 林鸢好像有点儿理解小说里女主失恋,要去马尔代夫水屋无边泳池喝着香槟哭一哭了。 那么点儿眼泪掉进这么宽广的水域,的确仿佛什么事儿,都也就那么回事儿了起来。 林鸢撑着阳台,眯着眼睛身体前倾,感受絮风刮起水汽,翘了翘唇角。 没看见阳台下面,她眼中的跨省打工人,下意识地微抬了下胳膊。又在看见她离开阳台后,有些好笑地低头轻哂了声。 林鸢关好门窗,进了客房,洗了把热水澡,竟然困极。 迷迷糊糊入睡前,好像看见江随给她发了条消息。实在太困了,她也不知道有没有回,甚至不记得他发的是什么,就那么懵懵然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傍晚。 半睡不醒地坐起来,肚皮不给面子地嘀咕了一声。饿了。 拿过手机想看下具体时间,才看清临睡前江随给她发的消息是:【那你这两天,是在家还是去哪里?】 昨天晚上,林鸢没有拉黑他。 突然就觉得那样,也没什么意思。仿佛为了证明,他还会千方百计找自己一样。 再看到这样的消息,难得情绪也淡淡的。谈不上多难过,只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总有人说,大部分人的成长,其实就在一瞬间,只需要某个契机,他们可能就突然长大成人了。 否则,只是披着成年人外皮的孩子。 或许感情这种事也是一样的,某个契机之后,如同狠心将长久未愈的伤口上的腐肉一刀剜去,即便痛极,却也是大松了一口气。 这点惦念良久,甚至已经成了执念般的隐疾,终于能放下了。 甚至,不用刻意回避这个人,都能做到风恬浪静。 只是她也不想过多地,和他有什么接触和交集。 毕竟,新鲜的伤口淋漓,正努力凝着痂,总要给它时间休养生息,长出新的皮肉。 退出界面,林鸢没有回,起身简单洗漱了下,看了眼镜子里红肿消了大半的眼睛,想了想,换上隐形,出了房间。 下楼,经过一楼前台时,终于看见了顾老师以外的工作人员。 “林小姐。”前台笑容甜美的圆圆脸女孩叫住她,“您稍等。” “嗯?”林鸢抱着笑好奇,“有什么事吗?” 女孩子笑起来:“是这样的,入住我们民宿的客人,只要是生日月,就有免费的客房布置和生日小蛋糕,想问下您什么时候方便,我们给您安排一下。” 林鸢没想到这里也还有这种服务,想了想,笑道:“客房布置就不用了,要不,我明早来领个小蛋糕吧,方便吗?” “可以啊,没问题。”女孩子说,“那您喜欢什么口味的蛋糕,水果有什么忌口的吗?奶油方面喜欢动物奶油,还是起司奶油,或者黄油奶油、慕斯之类的。” 林鸢扬眉:“就最简单的草莓蛋糕就行。”这家确定是民宿不是甜品店吗? “好的林小姐,”女孩子又再三确认,“真的不用客房布置吗?” 林鸢再次道谢说真的不用,对方终于相信。 她又问了问哪里有吃的,才知道前面的餐吧已经开始供应晚餐。 摸了摸骂骂咧咧的肚子,林鸢赶紧准备过去。 结果,在穿过那道檐廊时,看见中午那间直通湖泊的房间里,沉沉一声扑通,似乎……落下去个东西。 第33章 林鸢只疑惑了一刹那,心脏猛地狂跳,脑子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本能地朝那边奔去。 应该不止她一个人发现,周边惊叫声骤起。 她的速度还是没比上那位身经百战的顾老师,似乎还有别的人跟在后面,林鸢没来得及看。 等到了水域边,她反倒很快冷静了下来,沉淡着脸,盯着那个顺着水流有些飘远,又挣扎不停的黑团。长发在水面上起起伏伏。 身边黑色的卫衣朝前一动,林鸢一把拽住他胳膊,抓得死紧。 “别下去!”林鸢喝他,顾淮一愣,又听她道,“去找根绳子床单什么都行绑着我,先让她折腾 掉点儿气力!” 这么个挣扎法儿,明显是不想死了。但这种时候,对施救人来说才是最危险的。 顾淮只怔了半秒,也不再犹豫,竟也没问她水性好不好。 莫名的,似乎就是相信,她能这么说,便是笃定有这样的能力。 林鸢拖着人爬上岸的时候,自然有人来接手。 那女孩子呛吐着湖水,有人上前查看,大声问着怎么回事,有人报警叫救护车。 风一吹,即便温度不算低,还是打起哆嗦。十几二十度的天气,水温还是很冷的。林鸢退到一边,咬紧牙缩着身子,准备先回楼上。 柔软的厚绒毯从后往前,兜头裹上来,带着阳光和皂香。透风的凉意瞬间被隔离。 绕到她下巴处的手指上,有点儿橘子糖的甜味。胳膊是虚环的,没有靠近。等她自己拿住毯子,就已松手。 人却很快来到她身前。 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又一个男人,手里捧着杯热腾腾的饮料。顾老师都没打招呼,极顺手地拿过来,直接怼到她嘴边:“喝了上去泡个热水澡。”又补充,“我们浴缸每天都消毒清洗,很干净。” 林鸢一愣。 红糖姜茶。 嘴唇都尝到了一点儿辛辣甜意。 有那么点儿懵地,一手捏住下巴处的毯子,一手握住马克杯的手环,下意识说了声:“谢谢。” 见她仰起脖子开始灌,顾淮偏开眼。 “别拍了。”他淡着脸,朝周边几个看热闹的人扫了一圈,不轻不重地说,“散了吧。” 似乎社会哥的气场还是很震得住人的,林鸢看见那几个举着手机拍那落水女孩的人,也没敢反驳什么,收了手机,悻悻地散开了。 林鸢把喝空的马克杯还给他,也没矫情,裹着毯子上楼。毕竟她也救了他们店里的客人。 泡在温烫缭人的浴缸里,林鸢都乐了。 遇上这位哥,真是每一次都惊心动魄。 不过上回是她置身事外看热闹,这回已经轮到她参与其中了。 下回呢? 林鸢一个哆嗦,赶紧笑着叫自己别乱想,日子还是平平淡淡的最幸福。 林鸢没多泡,觉得浑身都热了就出来,吹干头发又下楼。 实在是真的真的饿了。肚子已经开始咬牙切齿。 只是走到转角处,看见黑卫衣站在楼下看手机。听见动静,侧抬头看上来。 林鸢鼓了鼓脸,停住。 “谢了,林小姐。”他很快给出了解释,笑笑的样子,“我们店里同事已经跟着那个女孩子去了医院,呛了些水,没什么大事,就是要留院观察一下。” 林鸢点点头:“那就好。”继续往下走。 “不介意的话,林小姐就在店里吃点儿东西吧,后厨已经准备好了。”他视线顺着她下来,林鸢却没有那种被人死盯着的不爽感。可能是他这人眼神天生就比较淡,再加上语气也很有“感谢客人没让我们店因为有人跳湖而出名”的官方感。 林鸢自然不介意,她向来认为好人就应该有好报,见义勇为当然应该得到奖励。 于是很爽快地冲他一笑:“好啊,那谢谢了。” 她已经离他很近,说话时,视线越来越低,粹亮的瞳仁几乎与他平视,长睫上下淡扫,身上还裹着清爽甜香的水汽。 前厅餐吧里的热闹清晰又朦胧地传过来,顾淮有一瞬的恍惚,又很快恢复正常。 “好,”他微微翘着唇角,一手微压住腹部的卫衣,一手侧摊,对她说,“那这边请。” 林鸢抬了抬眉眼。莫名觉得她下的不是一家民宿木楼梯,而是踏着旋转水晶梯要去皇家宴会厅赴席。如果身上穿的不是这套运动睡衣的话。 顾淮引着她进了个半隔断的小桌。 酸汤牛肉,铜锅油焖鸡,杂菌酸面包,甜笋炒腊肉,还有一小锅即烫的米线。 分量都不算大,既能尝到各种当地口味,又不至于浪费。 林鸢的肚子,终于龇牙咧嘴。可她又忍不住问:“我要是不吃,不就浪费了?”明显是早就准备好了,就等她下楼端上桌。 顾淮笑:“怎么会,我们自己也能吃啊。” 林鸢想想也对,她不吃,他们自己人不就能吃吗,都是新鲜的。于是又客气道谢,坐下大快朵颐。别说,和在北城吃过的滇省特色菜比,似乎本地的要更新鲜对味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她真的饿了。 顾淮等她开吃就离开了,林鸢看见,有人点酒的话,他就会去调一杯。 店里也有女孩子在他调酒的时候录视频拍照。林鸢喝了一口热辣辣的酸汤,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心里笑着想,果然帅哥到了哪里都吃香。 吃干抹净,感觉人生都美好了。 林鸢看他还在吧台调酒,她想出去转转,就会经过那里。 本想打个招呼,再谢谢他们店里的款待,林鸢就听见那个端来红糖姜茶的男人,对顾淮说:“你丫的下回能不能别这么莽?你知道我下午看见你这个旱鸭子准备下水,连怎么跪在叔叔阿姨面前谢罪都想好了吗?你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和叔叔阿姨交代。” 顾淮勾着笑,手里淡定地摇着酒,微低着眉眼,也没说话。 林鸢却一下子,没了刚刚的好心情。 “见义勇为是好事,但也先顾着自己的命。” 顾淮一愣,随即抬头,表情凝固了得有两三秒,慢腾腾笑起来,薄薄的眼皮微耷了瞬,莫名有点儿痞,又有点怪异的听话感,点点头:“知道了。” “……”林鸢知道自己语气挺差的,她实在是听见那个男生说顾淮是旱鸭子,还准备下水捞人的时候十分生气。一切违背老林教诲的人和事,都让她十分生气。 但被他这么一笑,就突然有点儿没脾气。 那笑的意味莫名,仿佛有“原来你关心我”的潜台词。 林鸢觉得自己大概是脑子被水泡久了,实在是想多了,干脆闭嘴不再说话。 那男生见状,眼神在俩人之间一逡巡,一下嬉皮笑脸地勾住顾淮,冲林鸢意有所指地说:“妹妹,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们淮子啊。他这人就是欠管教,平时也没个人……” “啧,”顾淮冷淡地偏肩打断他,躲开他的勾三搭四,“边儿去,就你话多。” 林鸢对男生之间这种,因为个女孩子就突如其来的调侃,见怪不怪了,反正顾淮也没跟着起哄,她也只当不懂。 没人跟她呛,林鸢也气不起来,抿了抿嘴,和两人点了下头,出了餐吧。 等人走远,刘昶又耐不住寂寞,嬉皮笑脸凑上来:“行啊淮儿,坚守了24年的处男心,终于勃。发萌动了?” 顾淮给酒杯沿儿刮上海盐,低着头,理都懒得理他。 刘昶还不死心,笑得一脸暧。昧,问他:“终于开窍了?喜欢这一款的?” 冲着林鸢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一看就是上学那会儿学习很好的乖乖女。学霸配学渣,怎么不算绝配呢?” 刘昶被自己的脑补乐得拍腿,又拧眉不解,“也不对啊,当年又不是没有长得好看的学霸乖乖女喜欢你,你不也跟个性冷淡似的给人拒了。” “哎但人家妹妹好像对你不感冒,你说是不是这样的好学生乖乖女踏上社会见多识广,你这款就不吃香了哈哈哈……” 眼看他越说越离谱,顾淮终于有了点儿反应。给杯沿儿贴上最后一片海棠花瓣,偏头看向他。 “你哪只眼睛,看出她乖的?”顾淮凉凉撇了他一眼,淡淡的嫌弃毫不掩饰,“靠面相吗?” 第21章“我知道是你,才来的。…… 林鸢沿着湖边走了会儿, 抵达民宿周边的那条小街,毫无目的地逛起来。 像她这样孤身来的,竟也不少。 沿路小店灯光熠熠, 又从灯光里延展出来摊位。摊位上摆着五颜六色的果实冰箱贴, 民族风的手工布包、皮具、银饰, 新鲜水果, 植物染料扎染的小裙子。 其实大抵她也知道会是些什么东西, 并没有太出人意料的新鲜, 却也逛得津津有味。 人 毫无目的做一件事的时候,即便不那么有趣至极, 都是如此轻松。 最终还是讨价还价, 挑了条扎染的吊带连衣裙,黄白渐变的, 她很喜欢这个颜色。 第34章 回去的时候, 餐吧里已经没什么人, 零星两个客人在喝酒,那个圆圆脸女孩在吧台后面。林鸢点头笑笑打了个招呼, 对方提醒她明早别忘了去前台领蛋糕。 到客房门口,忽地看见门把手上,多了只巴掌大的牛皮纸袋子。袋口探出一枝冬樱。 似乎是这里应季的花, 粉白色的, 成团时很漂亮。这枝却还是骨朵。 隔着道门,楼下湖水淡涌。 林鸢笑了笑, 将它拿了进去。窗台上有个正合适的玻璃小花瓶, 她中午进来就看到了。 第二天上午,林鸢真去前台领蛋糕了。 又是顾淮在,林鸢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调班的。 拿过装在透明蛋糕盒子里, 造型简约的草莓奶油蛋糕,林鸢道了谢准备上楼,坐在小阳台上边欣赏风景边吃。 “林鸢。” 刚微侧身,顾淮突然喊她。很认真的两个字。嗓音低低淡淡的,却又有清爽的少年感。 林鸢一顿,某一刹那,莫名有种心脏某处,被人小心翼翼,轻轻碰触了下的感觉。 拎着蛋糕的指节,碰上蛋糕盒子,冰凉凉的,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未散的冷气。那感觉便也转瞬即逝。 “嗯?”她微扬眉目,轻淡笑了下,有些疑惑他为什么突然叫自己。 “那天帮你登记,看见的名字。”他看着她,像是解释道。 林鸢无声张了下嘴,想说他当天不就确认过了吗?可又觉得,没有深入探讨这个问题的必要。于是只点点头,表示“原来如此”。 她做这个动作时,秀挺鼻梁上的眼镜,也跟着往下滑了滑。 漆黑瞳仁,清澈又茫然。 身上的吊带裙,是她昨晚带回来的,连夜过水,挂在阳台上吹了一整晚。 黄白渐变的颜色,毫无规则,独一无二。 像梨花掉进了迎春里。 顾淮舔了舔唇,低垂了瞬眼,蓦地说:“能加个联系方式吗?” 话音低薄,又有点儿若有似无的笑意。 林鸢愣了下。 这算是……传说中,旅途上的艳。遇? 明天就要回去了,林鸢懒得再换地方住,也不想得罪人,笑了笑,反问:“登记的时候留了,你不是知道吗?” - 林鸢是在吃完那只四寸小蛋糕后,接到江随电话的。 她都忘了,自己没回他信息。 “你去哪儿了?”电话里,江随问她。 问完,或许是又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重,隔着电流,有调整呼吸般的压低的气息,解释道,“我看你一天一夜没回我。” 林鸢顿了半秒,话音平常道:“出来玩了。” “哪里?” “滇省。” 江随没问她为什么会去那里,反倒笑了笑,说:“怎么没见你发朋友圈?” “大海和湖泊,我妈还是分得清的。” 林鸢下意识怼完他,就有点儿后悔。 有些行为似乎成了习惯。林鸢压着声儿长长呼吸了下,告诉自己没事,这很正常,不过是刹车后的惯性罢了。反正已经停了下来就好。 两边都有不明所以的沉默,还是江随先开了口。 “那等你回来……”话音微顿,“帮你约一下?” 林鸢没给自己思考的余地,轻笑了声:“好的呀。” 事实上她很想说,江随,其实你不用对我的感情生活,这么上心的。做朋友,没必要做到这一步。 但她不知道是累了疲了烦了,还是仿佛突然就明白了。 你还有心劲儿解释吵闹沟通的时候,才是真的还在乎。就像民政局门口办离婚的夫妻,不吵不闹满脸平和,那就是确定了,今天一定得离掉。还有力气吵的,那多半还分不开。 “怕你没时间,而且也是临时决定的,所以先问问你。”江随仿佛解释起他打这通电话的原因。 “不会,”林鸢说,“你约好了告诉我就行。” 对面仿佛信号不良,没来由地默了片刻,喉间低“嗯”了声。“那,”又微顿,“我能联系得上你吧?” “能啊,”林鸢笑起来,“我又不关机。” 江随听着对面先挂断了电话,面色平淡地站在客厅落地窗前,仍捏着手机,没有动作。 她这样的态度,没有拉黑他,也答应了不会失联,甚至没有再像从前一样,和他对峙、和他争吵。 他明明应该安心的,可为什么,会觉得茫然,又会生出难以名状的不安。 余光里,灰白色的镜筒就在他身边。他突然很想低头去看看,看看镜头里那颗,就算会暂时离开,也永远会在既定轨道上的天体。 可白天没有星星。 林鸢轻握着挂掉电话的手机,木愣愣地看着窗外。 她靠坐在床边木地板上,这个角度望出去,是看不到那片蓝灰色的湖的。倒是可以看见透蓝的天,丝絮似的白云。 明明不难过了,可为什么盯久了,还是会觉得眼酸呢? 林鸢将脸埋进膝盖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笑了下。 只是片刻后,肩线轻耸。 似笑似哭的气息声里, “阿鸢,爸爸妈妈带你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爱你的呀。”她慢吞吞地,这样对自己说。 客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本来就没关紧,还是被风吹开了一条隙缝。 某颗心脏,透过这条缝隙,在这样一句充满爱意的表达里,却没来由地抽跳了瞬。扯起绵细粘连的异样。 许久,那道缝隙被人从外拉住,小心翼翼,轻轻阖上,悄无声息。 - 林鸢第二天飞回北城,夜里到家,郑敏还在等她。 帮她解背包让她换鞋,笑着问她好不好玩,怎么没发朋友圈。 林鸢说没想到自己晕船,海上风浪好大,吹得她都没心情拍照。 郑敏说怪不得,怪不得看着她都瘦了,一定没好好吃饭。 林鸢笑起来,说正好减肥,让她快去睡。 郑敏却笑说不困,几次张嘴,欲言又止。 林鸢看得懂她这样的表情,于是干脆主动说:“对了妈妈,我朋友帮我介绍了个年纪相仿的相亲对象,听说条件还不错,我打算去见见,您觉得怎么样?” “好好,”郑敏笑起来,肩线轻落,“年轻人多接触点同龄人,就算不能更进一步,多一点朋友也没什么坏处。” 林鸢看见她,明显松了口气的身体语言,弯着唇点点头:“嗯。” 小声让她快去休息,转过身,无声苦笑。 有一刹那,都都想恶毒地问问她:妈妈,你是不是觉得,我自己找的对象,如果还出差错,就不是你们的责任了? 可她不会问的。 终归是不忍心,看到她认命又痛苦的表情。 - 第二天打卡上班,公司里同事仍在讨论着邮轮上的热闹,那天晚宴的奖项。 杜莱来时一脸长假过后的萎靡,但一想到没多久又能春节放假,又活过来几分。 只是听见陈工炫耀起他将100克金条送给他女朋友时,他女朋友兴奋的尖叫声,杜莱就也想尖叫。 “小林子,你不知道,就差了一个号码啊,就一个。”杜莱有气无力又无比懊恼,“柏哥让我挑两个号码,我犹豫了一下的,最后还是没拿那个。我都想好了,咱俩两个人的呢,到时候真抽中了,咱俩就一人一半。没想到……” 杜莱说不下去了,杜莱心痛得都要哭了。 林鸢哭笑不得,好一顿安慰她。 等闹腾散了,却轻长地吁了口气。 她的运气,果然应该、也只能用在别的地方。 还连带着杜莱的运气都差了些。 下午,那位大股东又叫人送来了下午茶,还是那家贵到叫人咂舌的甜品店。 熟悉的草莓甜香混着奶油袭来,林鸢却没吃。 想起在滇省一个人吃掉的那只草莓蛋糕,林鸢突然觉得自己最近这一个口味吃多了,有点儿腻。 - 江随很快在年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替她约好了相亲。 地点在近郊的一处赛车场。 林鸢曾经在大学时,跟着江随去过两次,算是李想除钓鱼以外的副业,家里给他弄的。如果晚宴华服艺术展算夫人外交的话,那这里应该就算他们圈子的二代外交场。 江随本来说要来接她,林鸢拒绝了。 她一想到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要和他在密闭的空间里相对无言,就焦虑到头皮发麻。 所以必须要找个合理的借口。 于是她问:“你和对方熟吗?” “一般。”江随说。 “嗯,”林鸢解释道,“那你还是陪着对方等吧。我们之间,不用这样客套。” 江随微顿了瞬,似乎对这样的理由很满意,终于散漫低笑,说了声“好”,又叫她到了告诉他,他去场馆门口接她。 林鸢随口应了声,反正他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到。 第35章 林鸢到时,今天的车场里,来来回回的工作人员不少,正经在开车的却没看到。 跑道另一边,几辆颜色造型各异的跑车聚在一处。 几个身量高挑的男人或倚着车门,或歪身背对坐在敞开车门的驾驶座上。她想,应该就是那里了。 林鸢深呼吸,存在感极低地,贴着观赛席边走过去。 直到李想看见她,举手和她打招呼:“林鸢,这儿!” 她也笑起来,和他挥挥手。李想性格好,俩人倒也算熟悉。 李想喊完,那个穿着黑红色赛车服,在火红色跑车里背对她的男人,顿了一瞬,随即偏身站出来,微低头整理了下敞开的外套下摆,然后才不快不慢地转过身,直接看向她。 熟悉的凌厉眉眼,漆黑短发清爽,有新鲜修理过的痕迹。 上周还在两千多公里外的调酒师兼客房服务,此刻出其不意,又猛然出现在她眼前。 “……?” 由于太过惊讶,林鸢别说打招呼,甚至都忘了去看,另一辆黑色跑车边,姿态懒散倚着车门,面色淡然看不出情绪,却仍是众人焦点的江随。 微瞪着漆黑圆润的眼,她迷茫疑惑地,看向正冲她弯起唇角的顾淮,仿佛在问:你到底,有几份兼职? 顾淮彻底笑起来,笑意低低薄薄地在胸腔轻颤,视线却锁着她。 “我知道是你。”他开口,语速比平常慢一些,强调般对她说,“知道是你,才来的。” 第22章某种陌生的情绪在身体里…… 那天林鸢离开后, 顾淮又在店里待了好些天。 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失眠。 店里客人留下的信息,除非有遗漏东西在这里, 否则按规定, 员工是不可以私联客人的。 就怕发生什么骚。扰女顾客的事情。 关键这规矩, 还是他自己定下的。 那几天的他, 在破坏规矩破坏原则破坏自己做人的底线, 和“我又不是什么变态跟踪狂神经病联系一下又怎么了”之间上下回来反复横跳, 跳得他觉得自己真快神经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个只见过两回的小姑娘, 有这么强烈的情绪波动。 波动得真想骂自己一句变态。 毕竟她拒绝自己加联系方式的那天晚上, 就是他这个变态,梦了点儿奇奇怪怪的, 跟她那条扎染吊带裙差不多颜色的东西。 以至于第二天一早醒来, 摸着冰凉的床单, 顾淮挑起眉闭上眼,抬手撑着额头, 狠狠刮了下眉心。 都想问自己一句,您老这青春期倒行逆施的,有点儿过分了吧顾淮? 他知道林鸢是这天离店, 却没有出去送她。 可能是变态的身份被证实, 让他觉得小姑娘昨天的拒绝,的确是很有先见之明。 他也知道自己这跟有毛病似的行为, 不正常, 可也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 更甚至或许……那晚的第一眼,他就不由自主起了点儿别的心思。 好奇、探究、想更进一步靠近的欲。望,在那个平淡无奇的夜里, 在那几句没头没脑的对话里,就已经滋根生芽。 更遑论她站在湖边,侠客般,从天而降。 她或许自己都不知道,那天风扬着她发稍,有多叫人心旌荡漾。 他甚至想干脆不要脸地再去一中附近转转。毕竟,她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去到那边吧? 所以,当那天江随问李想要了自己联系方式,亲自给他打来电话,说想给他介绍个关系很好的老同学认识时,他莫名其妙鬼使神差福至心灵地问了句:“能问声儿那姑娘叫什么吗?我姥姥说她给我算过命,姑娘得名儿里带点木,才能跟我合得来。” 对面有片刻沉默。 “她叫林鸢。”随后,江随说, “双木林,鸢鸟的鸢。” 那一刻,他心脏紧张到开始无节律地乱跳。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觉得他要是答应得太快,对面会起疑、会改变主意。 他向来精准的第六感告诉他,江随和林鸢,远不是老同学这样简单。 又怕他应得迟了,江随以为他要拒绝。 他知道他对林鸢的这种感觉,可能还达不到爱情的程度。 但他就是,不由自主地欣赏她、想去了解她、想再靠近一些她,甚至,在看见她抱着膝盖,说爸爸妈妈都会爱她的时候……想去陪陪她。 24年来唯一一次动心,他不想错过。 于是他说:“行啊随哥,那麻烦您给我们约个时间,见个面?先接触接触,看看再说,您看行吗?” 那天,他挂断电话,看见他摘给她的那截冬樱,在窗台上绽开了花。 ………… 江随站在一边,喉结在脖颈上滚了滚,没来由地有些艰涩。 凉淡的眼风从呆愣的林鸢脸上,扫过那张,突然有些碍眼的笑脸。 所以,他那天就知道,今天要见的是林鸢。 而林鸢的表情,也只是讶异于,今天见到的居然是个熟人。 “你俩,认识?” 江随气音似的笑了声,林鸢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过来的,终于回神,想了想,解释道:“我去滇省玩儿,住的民宿就是他……” 林鸢本来想说他打工的地方,但现在倒有些不确定,顾淮到底是个什么人了。 甚至因为过于震惊,连她自己都忘了来之前还在想,再见江随该用怎样的态度。反倒显得此刻表现极其自然。 江随喉间的涩意却微解半分,冲她勾唇笑了笑:“这样啊。” 然后看向笑弧到现在都没往下落,眼神还挂在林鸢脸上的顾淮,语气莫名得了李想的真传,懒声问,“那还用我介绍吗?” 顾淮很快看向他,仍旧笑着,道:“抱歉了随哥,那天电话里没说明白。主要是,”他扫了眼林鸢,“怕林小姐知道是我,不想来。” 江随微挑了瞬一侧眉目,终于了然。 所以是顾淮,先前就有意思,但林鸢,对他没意思。 那点艰涩又淡了些。 林鸢俩手抄兜,眨巴了两下眼,一边消化着现有情况,一边脑袋乱哄哄地想着,那接下去该怎么操作? 倒是男士们先替她开了思路。 “再开两圈儿?”江随听顾淮解释完,微偏下颌指了指一侧的车,懒洋洋地问。 “行啊随哥。”顾淮笑意未消,答应得爽快。 林鸢却不知道为什么,本能似的,突然不想顾淮去开,几乎是下意识开口,对他说:“要不让他们玩儿,我们……”她顿了瞬,找了个合理的理由,“去旁边走走吧。” 不是说好来相亲的吗对吧?你们都去开车玩儿了是几个意思。 周遭三双眼睛,同时看向她。神色各异,心思自然也各异。 林鸢眼皮一跳,勉强尬笑了下。 顾淮却在一秒的微顿后,毫无异议地走到 她身边,低头看着她,翘着唇角,声音却自然而然地低下来,对她说:“那你等我半分钟。” 林鸢愣愣地点点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就看见他快走两步到了那辆红车前,从驾驶座上探身去后排,捞了袋东西。 一层一层,跟剥洋葱似的,拿出一杯……牛乳桃胶? 看包装,还是民宿那条街上的。 她回来之后搜过,北城没有这个牌子,应该是当地的特色小店。 她只是觉得里面的桃胶很好吃,有点胶质的糯感,又煮得很有嚼劲,才多买了两次。 因为说是手工现熬的,还限量。 温烫的外带杯被塞进手心里,顾淮对她说:“不想喝就捂捂手。” 说完,难得表现得有那么点儿不好意思,解释了句,“我就是见你每次回来都拎着这家的东西,不是故意盯着你在做什么。” 也不是没有被人追过、献过殷勤,还相过那么多次亲,甚至差点儿跟人订婚,所以挺明白顾淮是什么意思的。 林鸢其实有点儿哭笑不得,她不是很明白,他们才第三次见面吧? 顾淮会不会表现得,对她太上心了一点儿? 要不是俩人前两次碰面,纯属偶然——毕竟是连她自己都没料到的发展,她难免会觉得他这样速度过快的“好感”,是不是因为……她是江随的朋友。 顾淮也知道自己有点儿着急了,要是刘昶在这儿见了,高低得说他一句:“诶诶,淮子你崩人设了啊,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性冷淡吗?” 但他只能说,老顾同志说得对,这事儿还是得自己体会。 刘昶那个单身狗是不会明白的。 林鸢见他低头看着自己,没来由觉得他眸色眼巴巴的,像……警犬见到了训导员。 “……谢谢啊,我想现在喝,有吸管吗?”她被警犬盯得不自在。 “有。”顾淮笑,递给她。 林鸢接过顾淮的吸管,撕开,啪唧戳进去,顾淮顺手接过她团起的降解纸,塞进赛车服口袋里,俩人很自然地往旁边走去。 第36章 嘬了口熟悉的味道,胃里一暖,林鸢好奇:“你不是,有我电话号码吗?” 那知道是她,怎么不直接联系? 顾淮眼皮猛地一跳,一秒钟摒弃脑子里那几天的所有画面,屈着指节蹭了蹭鼻尖,平平淡淡地,和她简单解释了下店里规定。 林鸢看他这会儿的样子,终于又有了先前冷淡拽哥的酷劲儿。 只是有些疑惑,直截了当问道:“所以,你真是去那里打工的?富二代体验生活?” 顾淮微扬眉:“不是。就那规矩吧,”话音稍顿,“是我自己定的。” 林鸢反应了一下,终于明白,突然有些想笑。 所以算不算自己给自己挖坑?但没想到,这位还是个挺有原则的二代社会哥。 ……啊,也不对。林鸢更好奇了,偏头问他:“所以,你到底是做什么的,顾老师。” 顾淮一愣,笑起来。 “我真是老师,”他说,“一中的老师。” 林鸢微瞪眼,绝对没有任何歧视:“教什么的?” “……体育。”顾淮舔舔嘴,要笑不笑的,很有自知之明地说,“就我这成绩,倒是也不好意思误人子弟。” 林鸢眨眨眼:“北体?” “啊。”顾淮下颌微点。 “那倒也不用妄自菲薄,”林鸢点头肯定道,“好歹也是双一流211。” 顾淮默了一秒,笑起来:“我还是头一回,听人夸我成绩不错的。” “你那是被网上的杠精荼毒了,”林鸢咬着吸管,口齿不清地说,“他们眼里非top2都是文盲。”又补充,“当然,top2就是卖国贼,毕竟以后是要出国的。” 顾淮乐出声。 林鸢又问他:“所以你主业体育老师,副业开民宿?”兼职混混社会,打打群架,替学生出出头。 “富二代败家三件套,民宿酒吧火锅店,”顾淮毫无心理负担地自我调侃道,“除了火锅店还没涉及,前两个我都占了。并且要不是没有房租负担,不亏钱还是挺有难度的。” 林鸢抿了抿嘴,低笑出声。 忍不住说:“谢谢你让我看到段子照进生活啊。” ………… “哟,人家林鸢妹妹怕你欺负人呢。”李想看着俩人越走越远的背影,冲江随大喇喇道,“你说这么好的姑娘,是会心疼人哈。小顾看着就是个有福气的。” 江随落在兜里的指节,在凉硬的打火机上来回摩。挲,视线和李想落在同一处,微眯了瞬眼,没理他。 良久。 “硬件是差了点儿,”江随实事求是,平淡陈述道,“但总比她自己找的那些好。好歹没什么坏心思。” 说完,又扫了眼那两个已经坐上观赛席的黑点儿。 他和顾淮不算熟,在李想这里,一块儿玩过几回车,各有输赢。 顾淮对他客气,却也谈不上多热络。江随看得出来,他没别人那些刻意的小心思。 但今天,他莫名就对顾淮突如其来的热情有些不爽。 “人小顾哪里不好了?”李想不服气了。好歹也是连锁酒店独子小开,只不过顾家父母守成,觉得只经营好这一块就可以,这些年版图没有扩张,比不上那些后起新贵。 “我就觉得挺好,一辈子衣食无忧,哪个姑娘和他一块儿也吃不上生活的苦。更何况小顾家那家庭氛围,谁看了不说一句羡慕。我要生在那样的家庭,我比他还开心。” 话说完,李想就看见江随本来平静的表情,有一丝裂缝,又很快挤压好。 李想一顿。他也就是想刺激刺激江随,看看能不能把他扎醒咯。 但也无意拿顾淮的父母和江随的比。 毕竟是他兄弟,说到底,他也心疼。拿这事儿扎他,就实在是不地道了些。 “行了行了别看了,”李想一把将那个眼睛钉在俩移动小黑点上的人拉走,“反正你也没事儿干,走走走,干脆去开两圈儿。” - 顾淮并没有拉着林鸢聊太久,一是外面有些冷,二是这里回市区,还有些距离。 听她那杯牛乳桃胶,发出吸空气的声音,顾淮问她:“要不要先回家?” 林鸢鼓了下脸,一时倒有些弄不清他的意思。 她来之前,的确想的是和从前一样,见一两面,聊一聊,等接触下来再和“中间人”说不合适,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但来了之后,不知道是因为,她先前对顾淮的印象并不差,还是刚刚聊得其实挺投机,所以她并没有那种“因为是江随介绍的,所以她就一定要拒绝”的念头。 虽然她暂时,的确对顾淮没有男女之间的想法儿。 “好啊。”她捧着空掉的奶茶杯,点点头,从观赛席上站起来,蹦跶几步下楼梯,奶茶杯扔进垃圾桶,回头对顾淮说,“那你们玩儿,我先……” “送你。”顾淮跟在她身后,跨下台阶站到她面前,又添了句,“行吗?” 他后两个字离得近,却问得轻。 那种被当训导员看的感觉,莫名其妙又来了。 林鸢微眨了瞬眼,笑笑点头:“好啊,那谢谢了。” 这里叫网约车,还得加小费。 只是上车的时候,出了点小插曲。 林鸢习惯性地要往后排坐,但那辆跑车是四座两门,林鸢不知道该怎么上去。 顾淮若有似无地扫了江随一眼,低薄一笑:“我那副驾没别的女孩子坐过。” 林鸢愣了瞬,还是笑着认真说了下:“我不是因为这个。” “这玩意儿的后排,坐起来挺憋屈的。” “没关系。” 一边冷眼看着的江随刚想说,她不坐副驾,我车在外面,我送她。 就听见顾淮没再多劝,突然问:“有驾照吗?” “有,”林鸢说,“但是……” 大四那年课业没那么多,几乎都是个人实习,学校里有驾校来推销课程,比市场价便宜许多,林鸢正好时间自由,自然要占这便宜。 大夏天裹得像青岛嬢嬢,终于考出了c1。 “我开不好。”她没买车,拿到驾照后唯一摸方向盘的机会,就是跟着谢师哥出去应酬,帮忙开过几次,慢得后车拼命双闪揿喇叭。 “没事儿,我信你。”顾淮笑,打开驾驶座门,又有些像上回他站在楼梯口,邀请他去赏脸吃晚餐似的模样。 林鸢顿了下,突然就来了些自信:“那,我开慢点儿。” 顾淮冲她笑着比了个ok的手势。 林鸢和李想江随道别,对俩人态度并无二致,侧身坐上车。 江随却突然问:“阿鸢,我的新年礼物呢?”话音散漫又熟稔,仿佛偶然想起随口一问。 林鸢一顿。 那天晚上,他好像忍了很久,在她回房休息前终于问她:“你是不是连我生日哪年哪月都不知道?” 语气莫名委屈。 林鸢憋笑,背手摸着腕骨上的矿石,不答他,只说:“那我给你准备新年礼物。” ………… 她也不是忘了这回事,只是觉得那幻境似的一天一夜,所有发生的事,听到的话,是不是都不该再当真。 可原以为放手就好了,没想到新结的痂,轻轻一碰,还是会隐隐作痛。 也没辩白什么,林鸢捏紧方向盘冲他笑笑,淡道:“没时间准备,过些天给你。” 江随动了动喉结,涩意莫名。面上却勾唇,低“嗯”了声。 他不太明白,她说“开心”那天,明明笑得那样生动又亲近。可此刻,为什么如此客气。 顾淮垂了下眼。 “走了想哥。”帮林鸢关好车门,冲李想笑,打了声招呼。 “回见,”李想也笑着,冲他说,“带林鸢来玩儿。” 江随看着他坐进副驾,车窗下落,还没怎么样呢,便一脸春风得意地和他道:“随哥,谢了啊,回头请您吃饭。” 林鸢看了眼副驾正在和李想江随打招呼的顾淮,抿了抿嘴。 顾淮对江随挺热情的。但又不是那种,像江随身边有求于他,或想捧着他那样的热情。而是莫名其妙地让她想到了,当年老林对待妈妈家那些亲戚的态度。 热情,非常热情,堪称十里八乡优秀女婿。 但她知道,老林这人,就是阴阳怪气一把好手。他俩大舅子小舅子,经常被老林捧得飘飘然,又等人走了回过味儿来,在巷子口骂街。 结果自然是所有人都说老林好话,又明贬暗损郑家大小舅子不懂感恩吃心太重。 林鸢鼓了鼓脸,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却没来由地,因为这样的认知,将自己先前对顾淮的一点怀疑,冲散彻底。 等人开远,李想勾搭上江随的肩,乐颠颠地问他:“随儿,你看那大红,像不像花轿的颜色?” “还没谈上呢。”江随撩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 “这话说的,那不是早晚的事儿么。”李想才不管他扎不扎心乐不乐意,主打一个自己说得爽,乐道,“毕竟这可是您老人家,亲手牵的红线。” 第37章 李想后来又说了什么,江随没太听清。尾气轰鸣作响。 他站在跑道上,看着那火红色的一团,一点一点挪远。 他不知道为什么,林鸢坐上别人车的那一刻,牙齿会不由自主地,在口腔里缓缓碾压、挤紧,绷得太阳穴青筋都疼。 某种陌生的情绪在身体里搅滚,像酸性的液体烫在他皮肤上,滋滋作响。 心底里某个声音仿佛在提醒他,有什么东西,正要开始变得不一样。 可又能有什么不一样的。 只要她不喜欢,就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江随一恍神,觉得自己突然明白了。他会莫名其妙有这样奇怪的情绪,只是因为气愤。 非常气愤。 毕竟,他跟司机似的伺候着的人,竟去给别人开车。 第23章“还在追。” 林鸢将车开到大马路上, 就开始有些紧张,忍不住对顾淮说:“你路上别和我说话,别, 影响我的判断。” 这车她还赔不起。 顾淮抿了下唇, 忍下笑意, 一本正经的语气:“没问题, 放心吧。” 一辆小轿车很快打着转向灯, 耀武扬威从她身边呼啸而过。 “……”林鸢即刻识时务道, “真有要当心的路况,你还是要和我说一下的。” 顾淮舔唇, 喉间笑意难掩, 很清晰地“嗯”了声:“好。” 小区里,顾淮将她送到楼下。 反正讲究些的相亲对象, 也是送过她的, 她也没矫情地拒绝。 到了楼梯口, 林鸢冲他笑笑:“谢谢,到了, 你回去吧。” “好。”顾淮唇边勾着淡笑,薄薄的眼皮微耷着,俩手抄在外套兜里看着她, “那你上楼。” 林鸢不知道他的意思, 是不是要看着她上楼,没有问, 点点头“嗯”了声, 道了声再见,转过身。 “林鸢。” 身后,他又像那天, 给她蛋糕时一样,认真叫住她。 林鸢顿了片刻,站定,转回身:“嗯?” 夜色里,不算明亮的路灯下,他认真看着她,问她:“我还能,自己再约你吗?” 林鸢微诧。 或许是先前相亲的经历,让她对有些男性的行为,有了温水煮青蛙般的错误认知。 有些男孩子被介绍给她,初认识,仿佛就已经认定了,这是中间人派发给他的“对象”,那联系、约会,甚至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自然是理所当然。 没人来问过她的想法,也没人来问过,她愿不愿意。 或许是这份独给予她的认真,让她在某一瞬间,有细微不可查的触动。 于是她看着他,弯唇,点点头,低道:“嗯,可以。” 顾淮闻言,顿了半秒,随即微低头,笑意在口腔里滚了滚,才忍不住唇角弯翘。 随即不再犹豫,走上前,拿出手机,将一早打开准备好的二。维。码界面递到她手边,眉眼带笑看着她,漆黑眸色熠熠,低声说:“那加个联系方式吧,林小姐。” - 江随在两人走后没多久,也离开了车场。 不知道是这几天没休息好,还是许久没来这里,忘了路况。 这个路口信号灯架得高,江随有片刻的恍神,直直地朝前开去。 直到扫眼看见红灯,猛地一个急刹。 空旷的夜,车胎在路面划出尖利刺耳的刮擦,嘭一声重响。 安全带猛然将人收紧,座椅护颈都弹出来,江随还是跟着惯性往前冲了瞬。 后车追尾了。 巨大震动后的安静,后车驾驶座门打开,一位女士惊慌失措,下车查看。 虽然是前车急刹,但依旧是她全责。前车后备箱盖都变形了,不知道她的100万三责险够不够赔的。 等到了越野车边,看见薄灰色的车窗里,驾驶座的男人靠着椅背,一动不动,更是吓得腿软。 敲敲车窗,声音都抖:“先生,先生?您没事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她以为撞坏了人,抖着手拨手机,不知道先报警,先叫救护车,还是先叫保险公司时,那扇车窗终于落下一道缝隙。 “先报警吧。”他说。 女人一愣。 低低淡淡过了磁似的一声,本就抓人,缝隙里那双眉眼,更是叫人心神不宁。 更遑论开着这样的车。 一时怔愣,都忘了再去摁电话。 那道车缝却很快回升,彻底将她隔绝。女人回神,脸红耳赤,低头去打电话。 车子仍在原地怠速,还能开,江随原本是想直接走的。 可没来由地,就想起大一军训时,他第一次开车带林鸢去秦湛那儿的事。 也是这样空旷的夜路。 上车前,林鸢极自然地走到驾驶座后,替自己打开车门,欲坐进去。 他起初也以为,是顾淮说的那样,于是没腔没调地和她说:“新车,没载过人。” 可林鸢仍坚持要坐后面。 直到他佯装不爽,戏谑她:“把我当司机呢?” 林鸢抿抿嘴,一脸无语的模样,僵持半晌,最终坐上了副驾,一脸紧绷地扣好安全带,命令他好好开车,不要和她说话。 江随好笑,懒声应下,车开进夜色里。 那次,却是他们追了前车的尾。 路口信号灯放绿,前面一辆高顶厢式车,没有丝毫减速地朝前行驶,江随跟着它,正常往前。 却在靠近路口时,看见前车突然毫无预兆地一个急转,猛然冲进了旁边的车道。 江随这才发现,更前面,还有一辆长货车停在起步线。 这样的距离只踩刹车,势必是来不及的。 人的生理本能,让江随边踩刹车,边机械地想往左打方向来避开前车。却在一刹那瞬即清醒,在一切可能的前提下猛打方向,将车往右侧转去。 却不曾料到,有一股不输给他的力道,逆着他的方向,朝他而来。 最终,还是他将方向打偏,车子驾驶舱剐到前方停在红绿灯前的长货车上。 沉闷的撞击,速度停滞,江随压着剧烈的心跳,迅速反应,先将车开到路边更安全的地方。 车身停稳。 生气、害怕、惶惑、震动,难以名状的各种情绪铺天而来,将他紧紧裹挟。 他不明白,什么样的感情,才能让她违背求生的本能。 这样不管不顾。 他害怕到失了克制,抓着方向盘的手指都在颤抖,气得想问她一句:林鸢你是不是疯了? 你能不能,先顾着自己。 但他侧头,一低眼,看到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惊惶失措,和后悔自责。 心脏像藏在硬壳里的软体动物,一刹那被她眼底水光灼烫得骤然缩紧。 她红眼看着他,像是想开个玩笑,让气氛没那么压抑,竟努力扯了扯唇角,声线发颤对他说: “我就说,我不坐副驾的。” 某一刻,有那么一瞬间,他有过什么也不要去想,什么都不要去克制,就那样放任自己的念头。 却最终,不知道是冰凉的冷气从风口灌出,将他吹醒。 还是刚刚的撞击碰到了他,让他额角隐隐作痛。 他解开安全带,探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抱住她,很轻地拍拍她。 “没事了。”他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尽量平静,“没事了阿鸢,别怕。以后,不坐这儿了。” 他明白,她会这样,或许和她腿上那道疤,和她鲜少提及的父亲有关。 他不该自作多情,不该自以为是。 可又想问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待他。 只是怯懦如他,终究是什么都没问出口。 ………… 那天后来,他想直接将车开走,带她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她却说,先报警,让交警来定责。 他没再忤她意,乖乖照做。 好笑的是,那辆长货车停在路口,是因为司机疲劳驾驶,等红灯时睡了过去。 他不知道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但他记得,她说过的话。 交警很快来了现场,定了后车全责。 没想到表面看上去撞击并不严重,后车车头却嵌得巧合,让他车冷却液流了一地。 交警让他们叫道路救援,把车拖走别开了。 江随谢过,照做,没再上车。 只是车要被拖走前,江随开车门,拿了中控台上的烟盒。 夜色里,一切又重回安静。 他应该叫人来接他的,却无端想站在这里,叫夜风再将他吹吹清醒。 路边,男人敲了支细烟,点燃,低头抿了口。 猩红火光明灭。 “帅哥,你要去哪儿?我叫了车,要不要送你一程。” 突兀的女声响起,江随面无表情地抬起眼。 男人眼神薄得像过了凉血的锋刃,女人莫名颤了颤,没敢再开口。 再秀色可餐的男人,也要有命下口。 第38章 眼神下意识回避,落在他亮着的手机屏幕上。 微。信置顶的位置,头像是个很可爱的卡通小女孩。 原来是有女朋友了啊。 撇了撇嘴,终究是没敢再上前搭讪。快速跑向马路对面,叫了辆车。 周遭终于清净。 江随也似乎有了再去思考的能力。 他当时问她,是不是把他当司机。其实也并未那样想。 他只是,想让她待在自己身边。 他就是……想让她离自己近一点儿。 她从前不会开车,所以他好像有理由说服自己,那就他来开,然后按照她的意愿,让她坐在后面。 可后来呢? 其实是不是,她早有了掌控方向的能力。 所以他为什么没有想到,可以把方向盘,把主动权,交到她手里。 北城冬夜的风足够冷,裹着辛辣的青烟灌进他肺腔,猛然呛得他呼吸都滞闷,却依旧没能叫他明白、清醒。 只觉有一股难言的郁结正拉扯着他,让他体会到一种,烟草燃烧般焦灼的情绪。 甚至沉香那股天然的甜意,都变得叫人矛盾、难受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车祸的撞击,让他脑子受了点震荡,想得越多,眼前便莫名地闪回起一些,令人作呕和麻木的画面。 白腻腻的,交叠的肉。体。殷红淋漓的,碎裂的车架。 画面支离破碎得像梦境般不真实,江随狠狠闭了闭眼睛,额角的疤,阴阴地作疼。 李想说,他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可是他不明白,难道不是只有这样,他和林鸢的关系,才能长长久久地保持下去吗? 他到底哪里做得不对?才会让自己后悔? 可他为什么,又会觉得困惑。 甚至……有避无可避的,不敢承认的恐慌。 - 顾淮说要再约她,就是等她到了家,回了自己的房间,二楼隔着窗帘的灯刚亮起,微。信就来了消息。 【明天一起吃晚饭行吗?】 林鸢甚至想去窗口看看,他是不是还没走,所以才能如此精准。 但她又觉得这样很奇怪,于是只是立刻回了:【行。】 【想吃什么?】 林鸢眨巴了下眼,无端坏心四起,一本正经回:【火锅吧,好久没吃了。】 林鸢不知道他是不是捏着手机笑了几声才回,速度都比之前慢了点儿,打字过来:【好,那你明天收拾好了告诉我,我来接你。】 林鸢扬了扬眉:【不用,我们说好时间地点,我自己过去就行。】 【我放寒假了,不用上班。】 林鸢乐,甚至有些无从反驳。别说,还挺羡慕的。不过,还是和他约好了具体时间。 本以为聊天进行到这,也就结束了,没想到半小时后,他又发来:【我到家了。】 已经洗完澡的林鸢捏着手机,鼓了下脸,打下:【那,晚安?】 对面:【好,晚安。】 仿佛能看到,他微垂着眼皮,眉眼浅弯,低低薄薄说这话的表情和语气。 吹风机蓬在发丝里的热意尚有余温,林鸢很轻地翘了下唇角,或许自己都未察觉。 收好手机,没再回他。 - 林鸢挑了和上回杜莱一块儿吃的火锅店,提前订了,按时到,店里客人还不多,没有等位。 商量着点好想吃的菜,虽然有擦手的湿毛巾,林鸢还是想去楼上洗手间再洗个手。 和顾淮说了,起身往二楼去。 没想到,擦上洗手液,就看见镜子里正在看她的……那晚左手阵营的黄毛大哥。 林鸢一顿,假装若无其事继续洗手。 她今天没戴眼镜还画了个淡妆,或许和那天晚上长得也不太一样? 可事实证明,黄毛大哥那双淤青未消的双眼,似乎还是认出了她。 因为她下楼,直接去小料台调配料的时候,黄毛大哥又凑了上来。 林鸢拿着小碗,舀着调料,开始认真思考,她要不要告诉凶神恶煞的黄毛大哥,她和顾淮其实倒 也没那么熟,俩人暂时也就是互相知道对方名字的程度。 毕竟她的工作她的家庭环境,顾淮并没有问她。 要报仇什么的,要不还是去找本人? 结果却听他问:“妹妹,你这都放了些什么?看着挺地道的。” 林鸢眨巴眨吧眼,盯着手里小碗:“三勺香油,一勺蚝油,一点点盐和鸡精,一小撮白糖。蒜泥,香菜。” 可能人家就真的是,想知道她怎么调的料呢? 可下一秒,大哥说完谢谢弯腰捞了只小碗,或许是为了感谢她给的配方,突然鬼头鬼脑地,悄咪咪朝顾淮那桌的方向望了眼,暗戳戳低下头,非常义气地告诉她: “妹妹,我跟你说,你要是真和顾淮那小子好,你可得擦亮眼睛。这货老阴逼了,哥哥我在他手里,也吃了不少亏。你别看他长得人模狗样的,一看就像混得开的,一脸讲义气的大哥样是吧?我跟你说都他妈是假象!” “你看看我这脸,你看看他这下手重的,完全没把我当人打啊这是,全往脸上怼……” “可你打人学生了。”林鸢冷不丁道。 黄毛大哥一滞,委屈狡辩道:“我那叫打吗?我就是这样,”他抬起空着的手,展平掌心朝下,做了个乒乓削球的动作,“这样削了下他脑袋。这他妈跟爱抚有什么区别?” “……”行吧。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位大哥脸上的累累伤痕,的确有点罪不至此。 看林鸢脸上表情终于松动,黄毛来劲了,完全不介意揭开自己的伤疤,巴巴地跟她说:“你知道那天你走了,他都干了点儿啥吗?他把我们干趴下之后,直接打了110,等警察叔叔把我们打包带进局子,他当着他学生的面,当着警察叔叔的面,态度那叫一个伟光正,当场向我们赔礼道歉赔了我们医药费……” 林鸢鼓鼓脸。倒是不知道,顾老师还挺为人师表。 结果,原来黄毛大哥的重点在后面。 “可他大爷的等我们出了局子,那阴逼居然跟我们说,”他现在一想到顾淮那阴恻恻的笑都一个激灵,温暖如春的火锅店都治不好, “说以后要还在一中附近晃,见我们一次,打我们一次,反正医药费多贵他都赔得起。他大爷的明明刚刚在警察叔叔面前装得人模狗……” 林鸢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听着正起劲呢,黄毛话音蓦地一个急刹。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林鸢下意识回头去看。 原本阴气森森,准备让黄毛再挣一笔医药费的顾淮,在对上林鸢微挑了一瞬眉,甚至漆黑圆润的瞳仁,闪过一秒激赞亮意的大眼睛时,突然就不准备再让他挣这份钱了。 他看着她,唇角不自觉地往上翘。 他就知道,她和他,肯定是一路人。 黄毛看俩人眉来眼去的模样,酸得直倒牙,忍不住冲顾淮说: “淮哥,你是真他妈不地道。打架还带着女朋友。有你这么嘚瑟的吗?你也不怕万一输了丢人。”怪不得上回他看了一眼,被这逼重点照顾打得这么惨无人道。 顾淮看向他,平平常常地吐露起实情:“那倒是也没输过。” 黄毛脸抽得像摸了电门。 “但有一点,别乱说话。”淡淡瞥了他一眼,顾淮实事求是的语气,“还不是女朋友。” 林鸢微垂眼,挑了下眉,却看见顾淮又转过眼,看着她,漆黑狭长的凤眸微弯,笑得莫名少年意气,对她说: “还在追。” 第24章被人放在第二位是什么滋…… ——“还在追。” 林鸢没想到他会直截了当地, 将这样的事情,如此具体明确地讲出来。 前一秒还对着他视线,没来得及挪开眼的林鸢, 睫毛不由自主地颤了下, 躲开他眼睛。 躲完, 又觉得自己有点儿怂。 也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了, 小脸一黄的事儿都能秒懂, 竟然被这么一句话, 搞得有点儿紧张。 这事儿怎么还带预告的呢? 于是她看着黄毛。 黄毛:“?” “糖,记得只要加一点点, ”林鸢面上十分淡定地对他说, “一点点就行了,多了不好吃。” “……明白。” 顾淮看着她此刻, 头一回顾左右而言他的状态, 舔了舔唇, 忍下更大的笑意。 林鸢监督着黄毛大哥调完小料,看见顾淮随便舀了一大勺麻酱对付了下, 跟她一块儿回座位。 菜很快端上来。 像是怕她尴尬,顾淮说起和黄毛的恩怨情仇缠缠绵绵。 原来从前顾淮在十三中上学的时候,黄毛就在那一片活动。结果本来的地头蛇, 硬是灰溜溜换了地盘。 原本消停了几年, 顾淮北体毕业,却去了一中当老师, 再一次狭路相逢。缘分不是一般的深厚。 第39章 林鸢好笑。 又聊到俩人共同认识的老师, 聊到顾淮会不会在期末考的时候也被迫“生病”。 气氛果然重新正常了起来。 顾淮知道她高一就转去了一中,特意问:“我记得高中那会儿有次全市篮球联赛,我们十三中还去一中比过一场。” 他说着眼神又垂向她, 笑得爽朗,“说不定你那会儿也在观众席?” 林鸢微愣,想到那时全心加油的对象,笑了笑,将画面眨掉,问他:“你比我们低一届吧?” 她倒也不意外,一中经常举行各种比赛,只要差不多那几届的,大学里工作时聊起来,说不定都有偶遇。 ——我们。 顾淮听她这样问,本来想捞上来的那片毛肚,又在锅里多浸了几秒,弯唇,眼型没什么变化地“嗯”了声,点点头。 某种惯性,大概是没那么快能彻底消失的。顾淮酸酸地夹出毛肚,裹上满满甜麻酱。 “那你们那场,我还真远远看了一眼。”林鸢回忆,“我就记得你们和七中打到了加时赛。” 他们学校和二中的比赛结束了,另一个馆里的还在激战。 但最终,十三中还是一分惜败,林鸢后来没再看见他们校队的来打球。 顾淮眼皮一跳,一时后悔无比。 本来是想把缘分的时间线无限提前,结果忘了那场比赛输得有多惨多可惜。 本来还想问问她,远远那一眼,有没有看见那个穿红球衣的11号,也没好意思再问,只一脸正经:“我尽力了。” “嗯,”林鸢同样严肃点头,“队友带不动。” 空荡荡的锅里咕嘟咕嘟,空气安静了两秒,俩人同时乐出声。 明明什么也没说,却仿佛明白了对方秉承的原则:与其内耗自己,不如责怪他人。 同道中人+1。 锅里重新热闹起来,林鸢捞起两条刚放进辣锅的贡菜,裹上点香油,斟酌两秒,还是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问: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 但问到一半,话音又顿住。 她该怎么形容呢?为什么会对她, 有兴趣? 有好感? 有点意思? 还是有点儿……喜欢? 或许是长久以来的自作多情,让她给自己划了道无形的线,将自己框住。让她免不了会去想,她这么问是不是很奇怪? 别人可能压根还没什么想法儿。 可先前的被“追求”经历和奇葩相亲路,又让她没来由地对这一点,十分在意。 正犹豫纠结怎么措辞的当口,顾淮眉目微弯,看着她认真道:“因为那天,你拉住我的那一下,我第一次想用有勇有谋来形容一个人。” 林鸢微诧。 他没有说,第一次想用某某某某这样的词来形容一个女孩子。而是说,形容一个人。 就像老林从前会对她说:“我们阿鸢真勇敢。” 却很少会特意带上性别表扬她。 不知道他是不是无心说了这一回,林鸢却忽然对这个人产生了一种……再看看的情绪。 她眨了下眼,点点头,淡定表示了解。 俩人默契地没提那些微妙的词。 顾淮干脆转移话 题:“你的微。信头像是自己吗?” 一个张开嘴,眯着眼睛笑的卡通画小姑娘,顾淮点开放大看过,还掉了一颗门牙。 林鸢端饮料的手一顿,抿了口,点头“嗯”了声:“我爸爸给我画的。” “画的你小时候的样子?”顾淮问。张扬上挑的眼尾因为笑意,无端沾染了两分温柔。 “嗯,”林鸢翘起唇角,“画的我换牙时候的样子,我又自己重新渲了色。” “你爸爸一定很爱你。”顾淮说。 林鸢微顿,唇角仍弯着,笃定点头:“那当然。”低头,又往锅里添了些菜。 顾淮细细看了她一眼,没再问下去。 林鸢却想到,既然刚刚已经提到了老林,干脆问问他:“江随,和你说过我的家庭情况吗?” “没有。”顾淮实事求是转述道,“他就说你是他老同学,很好一姑娘,就是……” 顾淮停住没说下去,林鸢却撇了撇嘴,硬邦邦地帮他接了下去:“就是眼光不怎么样,自己找的都没法儿看是吧?” 顾淮笑起来,点头:“差不多吧。” 却再次讶异于,他们两人之间某种,或许自己都没在意过的,亦亲亦友的熟稔感。 “那我还是和你说一下我家的大概情况。”林鸢放下筷子,认真起来。 顾淮默了瞬,随即笑了下:“好。” 林鸢也没说得太细,只说了如今和母亲、继父、继兄一起生活,他送她回去的那个小区,就是继父的房子。 又说了在齐柏工作,薪水大概,也就比他当老师好一些。 顾淮笑:“那应该还是比我高不少的。” 等自我调侃完,才神色慎重起来。 “我本来想说,不管怎么样,都没问题。但觉得在你说之前讲这样的话,就像,”顾淮想了下,“就像我的学生告诉我,这节课怎么安排都没问题。等我叫他们绕操场跑十圈,他们能嚎得校长以为我又带头陪学生闹事。” 林鸢笑。 “现在我认真听完了,确定没有遗漏,还是觉得,”顾淮笑起来,他嗓音的低薄感,总会在笑意里变得柔软,然后才告诉她,“没问题。” 林鸢微怔。 心脏细细密密的小缝隙,仿佛也渗进了一点温软热意。 她明白,这并非心动。 只是不管是谁,总会为这样郑重的对待感到温暖吧。 “对了。”顾淮不想让她想太多。 “随哥不是说,你还欠他一份新年礼物吗?”唇角扬起笑,像个毫无心机的大男孩,“我看你上回挺为难的,好像也不知道给他选什么。待会儿吃完饭,我们去逛逛,我给你参考参考,咱们给他挑一份吧。” - 火锅店就在个综合商圈里,衣服皮具鞋品,林鸢看得眼花。 东西倒是很多,就是真不知道,能和那条手链价格对等的东西是什么。 想送份贵的,还了那份人情——没想过直接将手链还回去,因为知道江随那个性格,看她还东西又有得和她折腾。她不想费那个劲。 可看着奢侈品店里五位数往上的铜黑金字价签牌,又觉得她凭什么当这个冤大头。 又不是她想要收的。 “对了,我知道一个牌子还行,我也用过,我们去转转?”顾淮见时机差不多了,“恰好”提议。 林鸢一听,也不再毫无目的地闲逛,点点头跟他走,直接到了某个男士休闲品牌店。 服装统一x99,配饰不超过500。 顾淮拎起配饰区的一条简约款围巾:“这个怎么样?礼物其实就是送个心意,对随哥来说,其实都没什么特别的。但这不是正冷着么,围巾就正好。” 林鸢看着那条深灰色的针织围巾,觉得还挺配江随的。 也明白顾淮讲得有道理。江随要什么没有。 想想她收到手链那天晚上,还想着等回了家,要做本手帐。收录他们从认识到那天的所有照片和回忆。 幸好,幸好她没了送出去的机会。 否则这样的东西,就是网络上所谓的“最不想收到的手工礼物”之一吧。 对江随来说,简直就是毫无价值的垃圾。转手就该被扔进垃圾桶。 就像她那本消失不见的日记一个待遇。 几百块的围巾,他就算不喜欢扔了,她也不至于那么心疼。 “要不还是这个颜色吧阿鸢。” 顾淮见她发愣,也没问她在想什么,干脆换了条旁边的颜色拿起凑到她眼前。 林鸢果然回神,并且没有发现,他叫她名字的小小不同。 “墨绿吗?”林鸢盯着那绿油油的颜色,有点儿犹豫,“他好像从没戴过这个颜色。” “没戴过绿色吗?那正好,戴个新鲜。”顾淮十分好心地建议。 林鸢一顿。 新鲜吗? 或许是吧。他应该,挺喜欢新鲜感的。就像他勤换的女朋友一样。 林鸢冲他笑了笑,又摸了下毛线,看了看水洗标,是百分百纯羊毛的,应该,也不至于太差吧? “那就这个吧。”又有些不确定。小时候妈妈给她织的毛衣,总是扎得她脖子痒,于是问顾淮,“这个不会扎人吧?” 毕竟是他推荐的牌子,他应该了解。 “怎么会?”顾淮一脸正经,甚至仔细用手摸了摸,“你试试,挺软的。现在的羊毛纺织技术,肯定和我们小时候不一样了。” 林鸢也学着他的样子,又好好摸了下,的确挺软的。 “行,就它吧。”林鸢叫营业员帮忙开了票。 顾淮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抬手,微挑眉,屈着的指节蹭了蹭鼻尖,没说话。 第40章 其实这玩意儿就跟毛毛虫似的,在手心里爬压根不觉得疼,只有在手背这样毛孔细腻的地方,才觉得钻心地疼痒。 那可是他去年教师节,收到学生送他的,职业生涯第一份礼物。整整戴到放寒假才解放,绝对深有体会。 也希望这位“老同学”能喜欢。 林鸢付完钱,将贴好封口的围巾纸袋拎在手里。 “对了,这周末俱乐部还有个小比赛,听说随哥也会去,干脆我帮你带给他吧。”顾淮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建议道。 林鸢顿了下,笑着应了好:“谢谢,那麻烦你了。” 她的确,也不想和江随有过多牵扯。 - 还有一个星期就要放新年假,公司该赶的工也七七八八。 只有像林鸢这样,活儿长在甲方爸爸眼里,和需要维护拜访客户,送新年节礼的销售还有些忙。 只是林鸢没想到,江随这位大股东,又来他们这处小庙犒劳员工了。早知道他又会来,那围巾就不麻烦顾淮给了。 空气里,又是那家甜品店的香气。 林鸢却兴致缺缺,没有去碰。 那天火锅店,果品区上了新鲜的草莓,顾淮没见她拿,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不是只爱吃草莓口味儿的东西,并不爱单独吃草莓?” 说实话,林鸢那一刻,的确是有点儿奇怪的情绪生出来。 并不单纯只是认为,顾淮这人看着冷淡,其实很细致,而是觉得,原来她这样的习惯,也并不是很难叫人发现啊。 那江随能发现,能记住,好像也没有那么独一无二了起来。 这种认知就像是,突然跳出了信息茧房,新的思绪源源不断朝她袭来。 她是不是从前,太陷在自己那点暗恋的情绪里,以至于放大了许多,自认为江随对她的,特殊的态度。 林鸢还没完全想明白,却好像终于从乱麻里抽到根线头,可以一点一点,慢慢理清。 况且,十五分钟前,顾淮说给她点了外送。 也是草莓切片,却是一家新开的店。特色是自熬的草莓酱,对不喜欢草莓那点酸涩口感的人来说,更好入口。 她挺感兴趣的。 所以今天的点心,她依旧没吃。 直到江随从谢师哥办公室出来,走到她工位边,轻拉了下她马尾。 林鸢皱眉。 他不是已经将她介绍给别人了吗?这么没有分寸的举动,还要做到什么时候。 “怎么不吃?不饿?”江随低笑问她。 林鸢还在改图,盯着电脑屏幕,机械地摁了个快捷键:“不想吃。” 这家店,自从她高一吃过一次说喜欢,江随就永远只买这家的草莓蛋糕。 她闭着眼睛闻,都快背得出配方了。 江随搭着她椅背的指节用了点力,低 “啧”了声,漫不经心的语气:“这就不喜欢草莓蛋糕了?” 林鸢没回头,握着鼠标,做着机械的修改,语气却极其认真:“我不是不喜欢草莓蛋糕了,我喜欢。” 指节放松下来,江随唇角不自觉地上翘,却听她又说,“可我已经和……和别人说好了,要等他的草莓蛋糕。所以我要留着肚子,吃他的。况且,” 林鸢手上停掉,偏转头抬眼看他,“这家店,我已经吃了第九年了,我就不能换换口味吗?” 为什么他能事事新鲜,她就非得一尘不变。 林鸢说完,就没有再去看他,低头重新盯回屏幕。 自然也就没看见,男人脸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僵硬,闲适的表情,有片刻难以自持的撕裂缝隙。 所以,她的意思是,这世上,不是只有一块草莓蛋糕。 她吃了另一块,就不会再想吃这一块了。 并且,从前再喜欢的东西,也会有吃腻的一天。 他很想问问她,是不是这个意思。 可那样的话在喉管里滞涩地滑滚,刮擦得他喉头发疼,却似乎竟然,毫无问出口的立场。 这一刻,他好像终于明白了,心意被拒绝,是什么滋味。 被人放在第二位,又是什么滋味。 第25章再将那本日记交给江随去…… 杜莱塞了满满一嘴蛋糕, 茫然地看着明明挂着散漫笑弧,却仿佛浑身散发出走火入魔气息的江随,没和林鸢打招呼, 转身出了他们办公室。 身边没了那股低气压, 林鸢肩线都松落下来。 林鸢不明白, 这人到底在不爽些什么。 更没心思去猜, 他到底为了什么在不爽。只要他以后少出现在她面前。 “小林子你真不吃啊?”杜莱看着她桌上没动的草莓切片。 “不吃, 你帮我吃了吧。”林鸢说。 “那我都吃啦。” “好。”林鸢冲她笑笑。 杜莱拿过来, 剜了一大勺进嘴里。 莫名觉得以后,可能吃不到这家又贵又好吃的下午茶了。 但是管它呢。又狠狠塞了一大口。 断头饭也是饭。 - 新年礼物, 顾淮是亲自给江随, 送到极乐游戏那栋标志性大楼里去的。 至于听说最近俱乐部的那场小比赛,江随也会去……那不是听说么, 听错了也是情有可原的。 直接给江随打了电话, 他助理将他带进办公室, 顾淮也没坐,将围巾礼袋给他。 “小姑娘好像也没什么经验, 大概没谈过恋爱,也不知道怎么给男的挑礼物,选了好久。”顾淮闲聊般和他说, “后来我帮着出了注意, 就买了这个。随哥您要这会儿拆开看看吗?” 江随的脸色,就跟着他拿出礼品袋替林鸢来送, 又说是林鸢绞尽脑汁挑的, 再说最后是他出的主意而几经变化。 最终面无表情,拿出一条墨绿色的,毛线围巾。 江随微垂眼, 盯着那抹绿,唇角凉淡翘了下,不紧不慢道:“还真是辛苦你,特意送一趟了。” “那不是她还得上班么,我反正放假了也没什么事儿。”顾淮仿佛毫无社会经验的大学生,听不出好坏音般笑道,“也不知道他们老板怎么想的,再多上这两三天是能发家致富?” 江随看向他,不置可否,无声笑了笑。 “再说。”顾淮特意停了下气口。 “阿鸢娘家那边也没什么亲人。说句托大的话,您不就跟我未来大舅子似的,帮着送趟新年礼物,应当应分的事儿。” 江随一顿。 阿、鸢。 他没记错的话,这俩人认识,绝不超过一个月。 已经熟悉自然到,可以这样叫她了吗? 江随真想问问他:你怎么不说,明年就要和阿鸢,一起给我送礼了呢。 “随哥您不喜欢吗?”顾淮见他不说话,好奇般问。 “嗯?”江随扬眉,仿佛在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是吗,她还怕挑的太便宜,您不开心。”顾淮笑了笑。 顾淮也是北城人,按理说,平辈间是用不上这个“您”的。 从前在俱乐部遇见,他也没这个习惯。 江随扯了抹笑,话音散漫:“放心,她送我的东西,一件一件,都在我家好好收着。” 顾淮表情微顿,江随笑意浓了半分,接着说:“毕竟,虽然是你挑的,但花的,不还是她的钱吗?” “啊,”顾淮微垂眼,点了点头,想通般,“也对。” “况且,”江随翘着唇角,漫不经心般,“我和她在一起那么久,她的脾气我还不知道?看着乖,其实就是个倔的。她不高兴,我哪有好日子过。” 顾淮默了瞬。 “是啊,”接着扬笑,“随哥就跟阿鸢亲人似的,小姑娘在亲人和熟悉的朋友面前,脾气也不会想着收敛,挺正常的。我家那个小表妹,每次来我们家,那脾气冲的,都不知道把我当哥还是想当我姐。” 江随一滞。 这就,给他贴好标签了?林鸢知道吗,你就这么贴? “那行,随哥您先忙。”顾淮见他不说话,笑了笑,打了招呼要走,还不忘好心提醒,“别忘了戴,免得好朋友伤心。这颜色挺衬你的,显白。” 江随点头,缓声道:“放心。” 唇角弧度完美无暇,“我很喜欢。” 顾淮不着痕迹地微挑了瞬眉,随即又恢复了准女婿见大舅子的热情笑容:“那就行,回头我跟她说一声,就说你收到了,很喜欢,谢谢她。” 他们,回头,还要再见面。 江随不咸不淡地扯了下唇角,慢腾腾的:“辛苦了。” 顾淮直说“哪能呢,不辛苦”,和他说再见。 转过身,唇角笑意一淡,不凉不热地挑了瞬一侧眉目。 等人走了,江随面无表情,拿起那条墨绿色的围巾,低眼看着它。 默然良久。 他什么时候,用过墨绿色的东西。 她什么时候见过他,用过墨绿色的东西。 第41章 可他依旧告诉自己,这是林鸢给自己买的。是她特别记住,要送给他的新年礼物。 于是一圈一圈,执拗地将它绕上自己的脖子。 直到最后,忍无可忍,侧了侧下颚。 什么廉价的羊毛,刺得他脖子上的皮肤,又疼又痒。 - 林鸢没想到,年前放假,还能有最后一场应酬,需要她三工出席。 a大的张副校长,不知道是听说了江随入股了齐柏,还是真的想替李彤云这个学生谢谢她林鸢,叫上了江随谢松柏李彤云和她,还有她不认识的几位男性,请了顿饭。 还是上次的酒店,林鸢到了,才知道江随也在。 他穿得随意,套了件类似哑光防风衣的黑色外套,拉链拉到最顶端。 脖子上空空荡荡。 林鸢瞄了一眼,没再去看。 主客颠倒,她和李彤云,却仿佛还是镶边。 “二公子,好久不见。郑老师她最近身体如何?” “嗯,挺好的。” “郑老师当初在我们a大教过半年学,时至今日,还喜欢年轻人叫她老人家郑老师。” “但她不爱别人叫她老人家。” “哈哈哈哈郑老师年轻的时候……” …… 林鸢都佩服张副校长,哪里找到那么多话题,和明显兴致缺缺的江随聊的。 文绉绉地把江随捧在上位,官腔还能打得这么地道。 倒是张副校长口中的“郑老师”,让她想起那位面相平和又慈祥的长者——江随的奶奶。 高中时,来给江随开过家长会。 他们那位见了江随就头疼的老校长,却对江随奶奶格外敬重。 陪着她在教学楼小花园里聊了很久。 林鸢不是故意跑去看的,只是怕郑敏找不到路,在一楼的回字 走廊里等着领她进教室时,看见了她。 她起初只是有些好奇,望了一眼,等校长提到江随,她才不由自主地看过去。 “那个是江随的同桌,林鸢。小姑娘很……” 林鸢没太听清,离得远,却明白了校长是在介绍她。 于是她看见那个奶奶,冲她弯起笑,点了点头。 她那时也不知道怎么了,竟莫名一紧张,给人奶奶弯腰鞠了一躬。 等直起身,听见她爽朗的笑声,脸烫得恨不得咬自己舌头。 正好看见郑敏来,她迎上去接人,等要离开回廊时,又忍不住转头去看了眼。 她冲自己笑着招手道别,笑意包容,像在看一个晚辈。 林鸢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也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后来,郑敏回家说,江随的奶奶很有威严,很像那种经常出现在新闻里的人。问她知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 这让那时的林鸢有些茫然。她摇摇头,说不知道。 她茫然,她和妈妈遇见的,是同一个人吗? 至于做什么的,那样的长辈,肯定退休了呀。 ………… 林鸢迷蒙间回神,因为张副校长,热络地让李彤云给她敬酒,让她谢谢自己,上回面对孙经理的路见不平。 林鸢挂着客气的笑弧,喝了半杯果汁。 坐下时才发现,江随是不是终于知道热了,将拉到顶端的外套脱了,露出里面薄薄的开司米毛衣。 宽宽松松黑色的低圆领,正好露出那截,红痕点点的白皙脖颈。 “二公子还真是……”桌上有个年轻的男人笑开,似乎想活跃一下气氛。 那句“精力旺盛”,却消失在了江随凉凉淡淡的眼神里,改成了,“真是……活泼开朗哈,哈哈哈……” 张副校长瞥了眼不争气的侄子,对方悻悻闭嘴。 林鸢却长舒了一口气,竟也不再觉得多难受。 只是有些惘然,和本应如此的感觉。 有个男人,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闹肚子,在卫生间里待了很久。 江随有些烦躁地侧了侧下颌,扯了下领口,起身离席。 没半分钟,李彤云也说要去洗手间,跟了出去。 林鸢平淡地看了眼,继续喝碗里的甜羹。 李彤云看见江随,能没出状况地忍到现在,她已经要刮目相看。 - 江随去洗手间,拿凉水洗手,冰了会儿脖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牙碾得侧颊肌肉都绷紧。 她就不问问他,今天为什么没戴那条围巾? 她就不问问他,他脖子为什么成了这样。 她是不是也以为,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痕迹? 她就那么平静地误会了,毫不在意? …… 江随越想越烦躁,越想越不爽,气愤地擦干手,只想现在就回包间,把她拎出来问问。 “江随。” 却在出了男士洗手间门,被早就等在那里的人叫住。 江随扫了她一眼,脚下未停。 李彤云愣住。 空荡荡的贵宾厅走廊里,脚步声都像有回响。 李彤云知道自己跟不上他,干脆突然问他:“江随,你有做过后悔的事吗?” 果然,江随脚步一滞。 李彤云快步跟上去,站到他面前。 “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李彤云抬头问他。 江随皱了皱眉。 李彤云有些僵硬地笑了笑,她就知道,他那点耐心,从来不会给别人。 “我叫李丹云,我们……我们不是同班同学吗?你不记得了?”但还是不死心地,想试试。 江随看了她一眼,淡道:“嗯,李丹云。有事吗?” 李彤云苦笑:“江随,我不叫李丹云。” 胸腔起伏,江随因为那句话而停下的耐心,彻底告罄,侧身绕过她,继续往前。 空无一人的走廊,李彤云站在原地。 她其实一直很好奇,那天的江随,明明看见了林鸢将那本日记,塞进他的校服口袋里。 他却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提,悄无声息,转身下了楼。 随后,他就有了韩知希那位初恋女友。 之后的很久,李彤云都有想过,那天下楼,如果江随遇到的是她,那是不是,她就会是江随的“初恋”。 其实她一直不明白,江随对林鸢,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 林鸢大概不知道,高三最后半年,已经保送北理的江随,明明可以不来上课,却依旧天天陪着她听讲,陪着她写作业,陪着她梳理那些厚重到叫人喘不过气的笔记。 她不知道有多少男男女女羡慕她。 一个人考试,两个人学。 真的情侣,也找不到这样的男朋友吧。 更遑论,他记得她所有喜好、习惯、忌讳、口味,甚至一些,奇奇怪怪的小别扭。 可如果是喜欢,那为什么,不和她在一起。 她甚至有时候,会阴暗、恶毒,并夹杂着一种扭曲的爽快感,去想: 如果,如果她以后,等林鸢和人结婚、生子,过上幸福的生活,而江随仍是随波将流地换着女朋友,她再将那本日记交给江随去看。 那他会后悔吗? 他会像她一样,在发现再也遇不见林鸢那样,全然一心一意,只是单纯地,想和她成为朋友的人时,在明白再也得不到那样一份纯粹的感情时,愧疚、懊悔、煎熬、遗憾吗? 会无比后悔当初,没有回以同样的真心吗? 她真想看看那样,她从没见过的江随啊。 第26章“我想离你近点儿。”…… 江随回了包厢, 看见林鸢位置上,空空荡荡。 脚步微滞,神色不变地回到座位, 看了眼手机, 没有任何消息。 包间洗手间的门虚掩着, 她挂在身后椅背上的小包也不见了。 江随却依旧不死心, 想问问她是不是也去了外面的洗手间。 唇动了动, 就听见谢松柏说:“江师弟, 小林她妈妈给她打了个电话,好像是她……她哥那边爷爷奶奶来北城, 她哥和曾教授这会儿都不在家, 她陪她妈一道去接人了。” 其实谢松柏也挺纳闷,两位老人可能年纪大了, 对北城交通不熟悉, 想有人去接也正常。但曾湛英俩父子不知道他们要来么?忙着年关应酬, 抽不出时间去接趟老人? 而林鸢母亲,他也见过, 先前来给林鸢送东西,他经过前台听到了,说带她一道上去。 结果她连说不用, 说不好耽误他们的工作, 让林鸢空了下来拿就行。怎么劝都没用。 据他所知,林鸢连加班、聚餐、和杜莱一道出去吃饭, 都会提前和家里说一声, 免得多给她备了饭菜她又不回家浪费。 所以今天这餐饭,她家人该是知道的。 他说句难听的,这样性格的母亲, 就是怕给所有人添麻烦。 单不怕给女儿添麻烦。 谢松柏说了一大堆,解释得极详细,江随却只听出了一个意思:她先走了。 第42章 一整个晚上,她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现在就连要先走,都没有告知他一声。 从前,只要他们有什么误会,她哪次,不是等着他去解释、去求和。 他明白,她就算什么都不说,其实也期待着他的让步和妥协。 那么现在呢?她已经不需要了? 有人敬酒,江随没注意是谁,喝了一杯,赢得阵阵恭维。 那些声音,却像飞机起降落时,隔着一道耳鸣般不真实。 放下酒杯,江随忽然没来由地想起,前两个月从秦湛那儿回来,他们差点和好,又变得关系更糟的那天。 她是怎么和他说的? 她说:哪天韩知希回头,发现他已经不在原地等她了,她会怎么想? 江随扯了扯又开始刺痒的领口。 他不知道韩知希会怎么想,也没兴趣知道。 他只知道,那天过敏之后,仿佛再穿什么,都叫人不爽、烦躁、气闷、难受至极。 李彤云没过多久也回来,桌席上除了那个空出来的位置,仿佛一切如常,没有任何改变。 - 林鸢不晓得曾湛英什么时候和两位老人说好,今年要来北城过年的。 她和郑敏都不知道。 将人大包小包地从高铁站接回家,本来就不大的客厅,一时间更显逼仄。 她高中时跟着郑敏,回曾湛英老家过过新年,后来,大概是这一趟着实折腾,曾家父子其实也早已不习惯老家的气候、条件和生活习惯,这些年都没有再回去过。 那个年代考来北城,后来又凭自己的本事分配到了北城的工作,留在这里安家置业的曾湛英,自然是老两口的骄傲。 那骄傲不愿回家,自然是郑敏的问题。 曾爷爷已经累得瘫到了沙发里,曾奶奶则跟在郑敏后面,监督她给他们弄些吃的。 老两口自然是有抱怨的。一家人今天都有应酬,郑敏凑合着吃了点,家里没有现成饭菜,一路奔波,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林鸢说带他们出去吃,曾爷爷说他累了实在不想再出门折腾。她说叫点外卖,曾奶奶说外卖都不卫生,最脏最烂的饭菜,都是装给你们年轻人做外卖。 林鸢笑了笑,闭嘴。 她盯了眼自己紧闭的小卧门,胸腔深深起伏,却依旧像重感冒的后遗症,喘不上气。 曾湛英和曾友安回来得不早不晚,等老两口吃完东西,她在厨房给锅碗过完最后一遍清水,父子俩前后脚进了家门。 客厅里自然是一派其乐融融天伦之乐。 “不住不住,我儿子在北城有房子,我们还住什么宾馆?浪费钱!再说我们又不是客人,”曾奶奶的声音,透过不密封的厨房门传进来,“客人才住宾馆。” 林鸢面色平淡,打开水龙头,又重新拿起第一只碗。 “那爷爷奶奶住我那个屋,我那屋宽敞。”曾友安十分孝顺道,“我睡沙发就成。” “那不行那不行。”曾奶奶嗓门里都有摇头的风声,“你们年轻人不懂,大孙子我跟你说,你那个屋以后是要做新房的,我和你爷爷睡了,对你们不好。” 又是一番祖慈孙孝。 林鸢深呼吸,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又来了。 其实她对老两口来的原因,早有猜测,此刻只能说,果真如此。 爷孙三个,或者说是祖孙三代,如此有默契地达成了一种共识,那就是必须让她意识到:这个家有多小,小到多放一张床都是奢侈。 林鸢重新沥干碗里的水,突然想笑。 这个家里的男人,是不是上了年纪之后,都不爱说话?怎么对手戏总留给家里女人和曾友安。 厨房门打开,郑敏在帮公婆收拾行李。 林鸢冲沙发上那团温馨一家人的画面笑了笑,平静道:“爷爷奶奶睡我那间吧,我个子小,睡沙发不占地方。” 既然两位老人都“没资格”浪费钱住酒店,那自然也轮不到她来挥霍。 还没放假,林鸢已经开始期待上班了。 - 这一年的年夜饭吃了什么?貌似是饺子加许多菜。 具体是什么,林鸢都数不上来。 原来人在厨房里忙得晕头转向,是真的会有已经吃饱了的错觉。 家里很热闹,一家人围在沙发里看春晚。但对她来说,最热闹的还是她的微。信。 新年祝福络绎不绝。 对那些不像群发的,林鸢都回了新年快乐,还有简短的吉祥话。 回完,大多没了下文,除了顾淮。 【年初二有空吗?】 【有,怎么了?】 【图片.jpg】x5 【这几部电影,有感兴趣的吗?】 林鸢微顿,点开那几张图片。 新年档要上映的五部电影,居然连《熊出没x》,都被他做了简报。 电影海报加题材、剧情简介、出演主角和知名配角,甚至时长和最近影院播放场次都一一标明。 等她看了会儿,大概是顾淮突然想起有所遗漏,又手动发来一条:【对了,那部探案喜剧导演是褚师出,你要是避雷他,那这部就除名。】 本来就有些好笑的林鸢,直接无声笑起来。 这到底是看电影,还是让她做电影节组委会嘉宾? 本来不知饥饱的胃,笑过之后,好像突然有了点儿食欲。 林鸢从角落里起身,进厨房,舀了一碗酒酿甜汤圆。客厅的热闹,终于离她远了点。 喝了一口,她看见窗户下面,有个小女孩在玩仙女棒。 北城如今禁燃,但这种小朋友玩的小东西,还是不至于有人举报的。 林鸢喜欢看烟花,更喜欢烟花燃放后,空气里的那股硫磺味。 小时候,她以为那就是过年的味道。 楼下传来小女孩儿既欢喜兴奋,又有一点点闪躲的咯咯笑声。小姑娘的爸爸笑着叫她别怕。 林鸢隔着水池探过身去看,也跟着翘起唇角。 某张焰火下撩拨动人的脸,却在仙女棒的明暗间忽闪而过,林鸢唇角笑意一淡,收回探出的上半身。 垂眼喝完那碗汤圆,洗掉小碗,收进橱柜。 林鸢终于决定:【我想看那部新国漫,下午两点那场可以吗?】 - 林鸢说要和老同学介绍的,正在相处了解的男孩子一起去看电影,家里自然没人反对。 并且似乎所有人,都早就知道了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只是希望她加快进度,不要拖拉。 除了曾友安还有些弦外之音的求知欲:“就上次开红跑车那小子吧?” 说完,又上下瞄了她一遍,笑得莫名不屑,“林鸢,你真可以啊。” 林鸢换好雪地短靴,放整齐居家鞋,慢腾腾地在玄关那儿直起身。 吃好中饭,两位老人终于在这小房子里待不住,让曾湛英和郑敏带他们出去转转。 曾友安的女朋友和朋友出去玩儿了,这会儿就他们俩人在家。 林鸢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看到的,只笑得很平静告诉他:“你想早点结婚,就别有太多小心思。” 先前那位易总,不止一次通过曾友安,想再约她和她“朋友”认识一下。 曾友安也不止一次在家鼓动过曾湛英,想让他抵押这套房子,放在易总的公司“钱生钱”。 曾友安最烦她这副高高在上的平静感,气急:“你别以为我不敢……” “知道,你敢打我。”林鸢打断他,露牙一笑,“那不是也没打得过我么。” 曾友安想起生平唯一一顿狠揍,肩膀脱臼的陈年剧痛感猛然袭来,抖着嘴离她几步。 “你想想,”林鸢一脸无害,笑眯眯地看着他,“哪个男的愿意还没怎么样,女方娘家人就惦记着他家的钱呢,是吧?” - 林鸢下楼时,顾淮已经在楼栋门前等她。 穿了件银灰色的立领字母羽绒服,浅蓝色的宽松牛仔裤,新得一尘不染,全无褶皱。 本来抄兜站在一楼的防盗门口,低着脑袋,看着自己慢慢腾腾,前后来回微颠的脚尖玩儿,听见动静,抬头朝楼上看过来。 他那个角度迎着太阳,林鸢从老旧的防盗门缝隙里,看见他抬起下颌笑得眼睛微眯。 像很开心,又像是被太阳晒得有些睁不开眼。 林鸢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那个眯眼笑小狗表情包。 抿了抿嘴角笑意,默念了两声罪过。 “等很久了?”林鸢边推开防盗门边问他。 “没,才来的。”他已经跨上两步台阶,帮她一块儿拉开门。 林鸢也不知道他说的真话假话。 这几天她的房间被征用,她也没进去过,看不见楼下这个角落。 这么一想,倒是叫她下了楼梯,走到对面小花坛边的时候,往楼上她卧室窗户看了眼。 曾友安怂得没敢在那儿偷窥。 她果然高看他了。 第43章 “对了,我今天没开车。”顾淮站在她身边,唇角挂着自然的上翘弧度,对她说,“我们打车行吗?” 林鸢也没在意,点头道:“好 啊,那里也不远。“坐地铁打车都行。 “嗯。”顾淮点头,“我想着你好不容易放假,还是休息休息。” 又对她说,“下回你想练车的时候告诉我。或者不想开,也不想打车,我把司机叫上。”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林鸢有点儿不好意思,“你开就行,这样你也方便些。” “我想离你近点儿。” 他毫无预兆地,突兀地在她身边,说了这样一句话。 林鸢脚步都顿了瞬。 脸颊仿佛被今天正当盛的日头晒得微热。 她开,一起坐车,都能在一排。 是……这个意思吧? 林鸢颤了下眼睫,没去看他。 “你还,挺会……”谈的。她想说。 却见他突然快了两步,倒退着,站到她面前。 林鸢下意识停下来。 “没谈过。”他唇角微翘,低眼看着她,话音在清淡暖阳里低而笃定。 林鸢一顿。 “也……”终于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微低头,抬手,指节蹭了下鼻尖,“也没追过女孩子。” “所以要是有哪儿让你觉得不舒服的地方,尽管告诉我。” “那你还真是……” 头一回和人光明正大地谈论这样的事,林鸢竟有些语塞。 想说无师自通。他会不会觉得她在讽刺他? 想说挺会追人的。哦,他刚又说没追过。 看着她为难的样子,顾淮翘起唇角,阳光下,张扬眉目笑得微弯,这回十分自信地告诉她:“家学渊源,纯靠自学。” 第27章“那不是你介绍给我的对…… 林鸢庆幸自己没挑错电影, 从画面到故事结构到叙事风格,都很出挑的一部片子,带点儿轻喜剧色彩, 极其适合过年合家欢。 他们那场小朋友也很多, 乐得咯咯直笑。 主角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 配上高燃特效和bgm一出场, 不光小朋友们沸腾了, 林鸢甚至连主角的衍生画, 都在脑子里打好了草图,准备发在她小号上。 “看预告之后还要出2?”散场时, 顾淮敞开的外套兜里插了半瓶没喝完的矿泉水, 一手拿着俩人吃完的两只小爆米花桶,一手虚挡着她身后拥挤的人群, 笑着问她。 周围也有不少人在讨论刚刚的剧情, 有说要过两天来重刷的, 有说期待第2部 早点上映的。 “嗯。”林鸢点头,嘬了口没喝完的奶茶, “不过要是按它这部的特效水准来,起码得等个两三年。” 顾淮微扬眉,点点头, 人群出了影厅, 四散开。 扔了那两只空桶,顾淮伸手问她:“要去洗手间吗?我来拿。” 被他这么一问, 林鸢还真有点儿想去了, 奶茶杯子递给他,道了声谢,去女士洗手间前排队。 顾淮没站在洗手间门口, 走到一旁去等她。 一低头,看见那根带着咬痕和口红印的淡白色粗吸管。 小姑娘今天出门画了个淡妆,唇色是那种有点儿亮晶晶的淡橘色。 直接看不明显,但印在了吸管上,仿佛连她唇形都在眼前晃了晃。 顾淮没来由地颤了下眼睫毛,喉结轻滚,一下偏开视线。 奶茶杯子微微下移,挪到心口位置,定住。 一脸严肃,目视前方。 林鸢洗完手出来,看见他站在墙角边,坚毅得像个哨兵,好笑地走过去,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顾淮余光其实早就看见她,此刻微低头,视线不受控地,在她不甚明显的唇色上扫过,正经道:“在想待会儿吃什么。” 林鸢恍然。这倒的确是个值得深思的严肃问题。 俩人挑的是离林鸢家不远的综合商场,这个点,正常吃饭还太早,但领个平时没时间排队,又不接受预约的网红火锅店号码牌,则正好。 拿回她的半杯奶茶,俩人走出影厅的范围,林鸢想了下,问他:“你还高兴吃火锅吗?” “没问题。”顾淮回答得爽快。 “那你高兴陪我排队,吃三楼那家火锅店吗?”林鸢再次问他,“可能得排一两个小时。” 顾淮笑着偏头看她:“好啊。” 林鸢默默嘬了口奶茶,莫名觉得,他好像对排队这件事儿,还挺高兴。 顾淮是挺高兴的。 不管是朋友还是亲人,愿意提出要求,自然是觉得,和你的关系更近了一步。 下三楼取到号,前面已经有三四十桌,果然一两个小时起步。 顾淮拿着号码牌,给她过了下眼。林鸢用手机扫了下叫号提醒,准备找个地方坐会儿时,顾淮突然问她:“那你高兴过个两三年,再陪我来看第2部 吗?” 林鸢一顿,咬着吸管,都忘了做下一步动作。 她会和他,一起来看第2部 吗? 那场荒唐的订婚之后,林鸢其实也认真想过,即使那场订婚宴顺利进行,她也做不到逼自己,就那样不明不白地进入婚姻。 所以与其那样临时后悔,她其实也已经决定,不会再去见那些“优质”相亲对象。 可能到最后,郑敏还是不会理解,不会赞同,那她大概,也只能做个叫郑敏失望的女儿了。 而她交友圈,其实很窄,周围也的确,从没遇见过叫她有一丝心动的人。 那么……和顾淮呢? 能感受得出来,他的家庭氛围、成长环境,应该很好。和冷冷淡淡的长相不同,他其实很会表达,心思也很细腻,应该,是个在爱里长大的男孩子。 林鸢觉得,和他相处很温暖,很舒服。 只除了偶尔的,他挥出直球时,她不自然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的小紧张。 她其实不愿意去想江随,也不想拿俩人来对比,却依旧没办法不去考虑,她难道,只会喜欢江随那样的人吗? 会不会其实也有另一种,叫自己心动的存在呢? 每个个体,本来就是独一无二的。 她会在漫长的孤单的青春里,喜欢上张扬肆意的江随,那她为什么没有可能,在成年后琐碎的生活里,喜欢上温暖细腻的顾淮? 她本来就是自由的,可以将自己,放在任何一种未来里。 于是她笑了笑,偏头冲顾淮说:“好。” 林鸢想了那么多,其实也就一刹那。 顾淮却下意识地,觉得她一定是在深思熟虑。 捏在手心里的等号牌,都微微皱了起来。 直到这声承诺给出,顾淮不自觉地无声松了口气。 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唇角浅翘,又问:“不算陪你排队的奖励吧?” 林鸢没来由地有点儿局促,这人怎么一会儿直球,一会儿婉转曲折意有所指的,不按套路出牌呢。 “应该……”林鸢抬头看他,指尖在捧着的奶茶杯上抠了下,心跳因为莫名其妙的紧张,跳快了一瞬,还是小声老实道,“不算吧。” 顾淮话音低薄,唇角却挂着笑,垂眼看着她说:“那就好。” - 俩人吃完饭,排队打车回林鸢家,已将近十点。 走在小区里,一户户灯火半明的玻璃窗,隔着宁静夜色传出热闹的烟火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给了顾淮一个小小的承诺,让林鸢心态也起了点儿变化,让她站在他身边,没了先前那种没太有所谓的被动情绪。 于是主动找起,可以了解他的话题问:“那你平时就假期去滇省的民宿看看吗?” “嗯。”顾淮唇角翘得斐然,“就你先前见过的那个,说话不太靠谱但人其实不错的刘昶,我大学同学,滇省人,主要他在那边看着。” 林鸢想起那天意味不明的玩笑,没好气地笑。 本来还想问些别的,就看见路边花坛里,一抔颜色奇奇怪怪的落叶。 林鸢眼睛盯着那一团,轻声道:“你看那团叶子的花色……” “像个小猫。”顾淮接道。 俩人一顿,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上前察看。 一只巴掌大的黄花狸,直挺挺地躺在泥块枯叶混合的陈旧花坛里,眼睛闭着,身上湿漉漉,肚皮有微弱的 浮动。 林鸢一滞,没多想伸手去捡,拉开羽绒服拉链,半揣半抱地放进去,边折返往小区外面走,边问顾淮:“能帮我查查附近还开门的宠物店吗?麻烦了。” 顾淮拉到一半的羽绒服拉链又唰地拉回去,拿出手机叫车。又下意识抬手,掌心在她后脑勺头发上轻轻抚拍了两下,像安慰,又像提醒:“上我家,我有经验。” 林鸢一愣,看他。 “我家顾小明年前跑遍这附近宠物店,洗了最后一个澡,”顾淮肯定道,“没店开门了。” “叫到车了,走吧。”顾淮说,“很快,十分钟就到。” 第44章 顾淮提前打了电话报了车牌,门口没拦,车子直接开进一处叠墅小区,直到某栋楼前停下。 林鸢也没多问,跟着他进屋。 “别换鞋了先跟我来。”他在前面带路,林鸢跟着他上了楼,进了卫生间,看着他找到软毛巾和吹风机。 “来,裹着它,我来吹。”顾淮指挥她。 林鸢无声照做。 低鸣的热风里,男孩子温热干燥的指节,无意识地扫过她隔着软毛巾的掌心。 又低着眼,小心翼翼,在虚弱的小猫身上轻柔拨弄。 他漆黑的眉眼郑重而温柔,即便是这样,似乎有些撩人的接触,也不会叫人生出尴尬。 甚至有一瞬间,林鸢心脏某一处,也跟着莫名柔软起来。 没多久,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林鸢觉得这小家伙肚子起伏的幅度,都仿佛大了些。 十多分钟后,本来连眼皮都似乎没气力睁开的小东西,竟伸了下半透明的爪子,听不真切地张嘴叫“哇”了声。 林鸢心下一喜,抬眼看他:“这是,可以了吗?” 顾淮关了吹风机,摸摸它干透的毛发,低吁了口:“问题不大。” 林鸢放下一半的心:“那现在……” 顾淮放下吹风机,偏偏下颌:“下楼。你抱着还是我来?” “我来。” 林鸢小心捧着,又跟着他下楼,看着他从客厅一处柜子里,拉出一只大箱子。 她在宠物医院见过的保温箱,宠物用的超小号奶瓶,羊奶粉,帮助小动物排泄的医用棉签…… 林鸢瞠目。 “说了我有经验。”他难得有点儿嘚瑟的模样,挑了挑眉,笑着冲她说。 林鸢露齿笑,没反驳他。 这何止是有经验,那一小箱子东西,都快成小型宠物医院了。 等小家伙跟个小孩子似的,两只前爪抱着小奶瓶,喉咙里呜呜呜地喝上羊奶粉,林鸢彻底松了口气。 这些生命力极强的小动物,只要愿意吃喝,大概率就能活下去。 等这口气松懈,林鸢才发现,客厅角落里,正正襟危坐着一只黑背,神色喜怒不辩地看着她。 林鸢愣住。到底是她太不警觉,还是这只狗太过会隐藏气息。 “这就是我们家顾小明,”顾淮笑着对她说,“是条退役警犬。” 林鸢一顿,对这位小明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脊背都挺直了些。 顾淮好笑,垂在身侧的指节轻捏了捏。 对她这种偶尔露出的一点点莫名傻气,总没来由地,有些手贱,想揉揉她脑袋。 到底是忍住了,又对她说:“还有三只猫,都是捡的。大咪小咪花花,这个点应该在三楼睡觉。” 林鸢扬眉,一脸“你这么年纪轻轻就猫狗双全啦”的表情看着他。 顾淮笑起来。 “小爷我只吃喝不嫖赌,只玩乐不创业——那俩不付房租不亏本的不算哈。”顾淮张扬又正经地加了个补充说明,然后又一脸纨绔样,挑了挑眉梢,“我爹妈那么努力,还不够我霍霍的?养几只猫猫狗狗怎么了?” 林鸢愣了下,听着他吊儿郎当的理直气壮,忍不住笑:“有道理。” 不怕富二代吃喝玩乐,就怕富二代奋发图强。只要不创业,就能富三代。怎么不算真理呢。 顾淮见她笑得真心实意,没有丝毫轻视与失望,低眼眨了下睫毛,无声弯了下唇角。 “当然,我也不是那么毫无原则地什么都捡。”顾淮又和她解释。 遇到今晚这样没有判断能力,只能等着被绑架的小猫,他就直接上手了。但遇到成年的,他还是会非常尊重对方意愿地问一声,要不要跟他走。愿意让他抱,愿意进他猫包狗笼的,他才会带走。 林鸢点点头,一脸正经,表示理解:“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顾淮真想和她握个手。 “对了,”林鸢想到什么,又看了眼已经在保温箱里睡着的小黄毛,挺不好意思地问他,“我能让它先在你家养几天,等宠物医院开门了,再来把它领走吗?” “请你吃饭。”林鸢看着他,赶紧又补充。 顾淮一顿,心脏没来由地,泛起一阵酸软。 一开始林鸢给他的印象,就是胆大心细,选择性地趋利避害。 他以为,就算她高中后生活在重组家庭,至少也是不缺爱的环境长大的。 可细细相处下来又发现,其实她总有一种,生怕欠别人什么似的疏离感。 顾淮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才造成了她如今看似有点儿矛盾的性格。 他只知道,他不想她这样。 “那你能又请我吃饭,”顾淮舔了舔唇,直勾勾地盯着她,轻声问,“又和我一起养它吗?” - 大年夜晚上,江随回了华盛胡同一处四合院。 门口哨岗没见增多,他就知道,那位今年又没回来。 西厢餐厅里,和郑老师、陆靖,吃了顿年夜饭。 照顾了郑老师几十年的营养师兼厨师,还特意关照他,让他监督郑老师,最多只能吃两块红烧肉。 于是老太太还想夹第三块的时候,江随“诶”了声,摁住她试探的手,吊儿郎当地说:“怎么回事儿郑女士,还要不要保持身材了?” “没大没小。”老太太板脸看着他,见他不为所动,甩起了老小无赖,搁下筷子靠进太师椅,“不吃了,大过年的也吃不上一顿饱饭。” “行,”江随只当耳背,站起来替她盛了碗汤,递到她面前,“那您喝碗菠菜丸子汤。” 郑女士嫌弃地离那一碗菜多肉少的清汤寡水更远了些。 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就不爱铺张,如今上了年纪胃口差,爱吃肉又不好消化,就更不愿浪费。这一顿年夜饭,六菜一汤,放在普通人家,都算不上多丰盛,但陆靖和他也习以为常。 她吃得也清淡,不像林鸢,更偏好辛辣…… 江随一顿,瞟了眼依旧毫无动静的手机,收回视线。 “奶奶您跟他斗什么气?您什么时候赢过?”一旁陆靖开口,声线低沉微粝,话音却是带笑的,“就他那阎王来了都能拖一时三刻再上路的性子,您跟他较真?” “啧,”老太太终于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大过年的,有你这么说亲弟弟的吗?” 终于肯放弃红烧肉,舀了勺热汤。 陆靖结婚六七年了,也有孩子,老太太没太多问他工作上的事,话题以她的重孙女为主,连来年要在哪儿上小学,都和普通家长无异般开始筹划。 直到多年的生物钟,开始催促她去休息。 江随和陆靖今晚也留下,帮她守岁,陪她到了内院,送人进去,看着照顾她的保姆将人带回正房,俩人又退到内院。 两个大男人自然不困。 陆靖烟瘾犯了,老太太又闻不得烟味,这会儿站到内院垂花门边,点了一根。 “要吗?”陆靖问他。 江随散漫:“不要,难闻。” 陆靖:“……矫情。”就抽你那甜滋滋的假烟吧。 俩人身量相差无几,陆靖却要比江随宽厚许多,屈臂时的线条隔着衣料,都给人偾张的力量感。 江随站在他身边,活像个散漫的纨绔公子哥。 两口青烟散去,陆靖忍不住问他:“你能气性别这么大吗?” 这么多年了,都不肯再改口喊一声奶奶。 “我哪里气性大了?”江随笑得没形没状,也没看他,甚至没问他为什么这么问,只懒洋洋地说,“我不是还叫着你哥吗?” 陆靖一滞,往唇边递烟的指节都顿了瞬。 侧颊凹陷,深深吸了口烟,陆靖没再提这事,改问他:“你和那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江随闲散的神情,终于有些变化,却没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大嫂和小北,还是初二过来?” 陆靖瞥他一眼:“嗯。” 江随点点头:“挺好的。”大嫂是家里独女,她要是来这里过年,那边老两口就得孤孤单单。 “其实你陪着去那边过,也挺好。”江随提议,没需要他的回答,又没腔没调地补充,“有些人也得回家尽尽孝不是?难不成光靠你,还有不成器的我?” 陆靖深吸了口气:“我在问你,和人小姑娘,如今怎么样了。” 江随看着他,笑得更深了:“哥,您喜欢嫂子吗?” 陆靖开始有些上火,耐着性子回他:“我和你嫂子挺好的,用不着你操心。” “嗯,挺好的。”江随点点头,“反正一年见不着两回,孩子也生了,也莫名其妙地长大了。” 陆靖彻底来气,眯了眯眼睛:“别逼我大过年的揍你。” 江随彻底笑开,话音都带着笑意的低颤:“怎么还真生气了呢。” 知道今天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了,陆靖憋着火捻了烟。 深呼吸。 第45章 真他妈欠这小祖宗的。 “回房了。”朝后头耳房偏了偏下颌,陆靖示意他要不要也去休息。这院子里游廊都铺了地龙,但明敞敞的内院,还是风吹露重的。 “你先回吧。”江随瞥了眼头顶上四方的天,“我赏会儿月。” “……”陆靖抬头,一屋星斗。 想说大年三十的你赏屁个月,别他妈给我吹感冒了。想了想,还是算了。 爱看就看吧,好歹还有点儿事做。 等人走了不知多久,江随将视线从那片细闪里垂落。 每年这个时候,肉眼就看不见它了。 默了片刻,江随低眼,拿出口袋里的手机,划开屏幕。 他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只是指节在夜露里冻得有些僵硬。 远处传来新年钟声的时候,他依旧没有等到,他想见的回信。 这是他们两个认识以来,他对她说过的第二次,没有任何回应的新年快乐。 哦,或许是第一次。 毕竟,去年回应他的,还有一个红色感叹号。 而今年,不知道他的新年快乐,她是收到了,忘了回。 还是淹没在一大堆无关紧要的祝福里,让她漏了去看。 或者是, 看到了,不想回。 - 曾家两位老人年初三就回了老家。 不知道是不是她那床实在太小。 假期一闪而过,林鸢初七上班,收到了开工红包,心情颇好。 办公室里一片过年的气息,每个人还处于半摸鱼的状态,活儿也没完全展开,谢松柏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 下午上班前,顾淮问了她不在午休,给她打来电话。 “要看看黄条子吗?它今天已经能自己抱着奶瓶躺那儿喝奶了。我们,打会儿视频?”顾淮平日里凉凉淡淡的语气,在听筒里仿佛因为过了电流,多了几分撩人暖意。 见她没有立刻答应,又说,“要是在办公室不方便没关系。晚点儿再说。” 林鸢突然有些想笑,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环境长大的,提个要求都能替人想好拒绝的台阶。 她本来也没想到,他是为了和自己打会儿视频,才拿黄条子当借口的,但他欲盖弥彰地一解释,倒是让她确信了起来。 杜莱还没睡醒,林鸢小声说:“你等五分钟打过来,”又补充,“视频。” “好。”他应得快,话音里都是笑意。 林鸢也不自觉地跟着弯唇,出了办公室,坐电梯上了天台。 江随是看着她半个身影,消失在另一部上行的电梯里的。 她抬着头看数字,没有看见他。 他不知道她上去做什么,想了下,重新摁了上行键。 天台和暖的风声里,他还没走上去,就在楼梯口听见了他们低低的笑声。 混杂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词汇和句子。 “好可爱,它现在睡得多吗?” “胖了吧?” “我看它好像已经比前几天大了点儿。” “有些会站了。” 江随唇角的弧度平直,脸上神色不明。 这是……在养孩子? “在聊什么呢?” 林鸢本来扬笑的脸,在看见镜头里突然闪入的江随时,惊得屏幕都抖了下。 她是着实吓了一跳。怎么会有人这样无声无息的,像个不用呼吸的冷血动物一样靠近。 林鸢下意识摁了摁心口:“你怎么走路都不出声的?” 江随扯了抹笑:“怎么不聊了?” 他一入镜头,俩人就默契地停了。仿佛他,才是那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 林鸢突然觉得有点无趣,脸色也淡下来。 “那我先回去工作了,”她还是对那头的顾淮笑了笑,“挂了。” “好。”顾淮笑得眼尾都微弯,低薄声线莫名阳光,“你去吧。” 林鸢挂了电话就要下楼回办公室,江随却叫住她:“阿鸢。” 脚步顿住,林鸢有些困扰地站住,转身看向他。 江随见她回头,唇角翘起来:“过年我给你发消息,没看见吗?” “没注意,可能漏看了吧。”林鸢想都没想,直接回他。 江随微滞,又问她:“所以没回我吗?” “嗯。”林鸢淡道。 “那,”唇嚅了嚅,还是问她,“你回顾淮了吗?” 林鸢微皱眉,不解地看着他:“当然。” 江随垂在身侧的指节,有一瞬间的僵硬,仿佛那夜的寒露还渗着骨缝。他勾了勾唇,问她:“为什么?” 林鸢好笑地反问他:“顾淮不是你介绍给我的未来发展对象吗?我当然要回他。” 呼吸一窒,太阳穴的神经猛地绷紧,江随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 直到林鸢没再管他,说了句“我先下去工作了”,下了天台。 江随站了会儿,也进了楼梯口。 电梯已经走了。 他其实感冒了,有点儿严重。 讲话带着鼻音。 但她没发现,也没问他。 她从前,是连他午睡之后的鼻音,都会不放心地问一声他,是不是着凉了的。 转角角落里,一只从细网上掉下来的蜘蛛,躲在暗处,不知是冷静,还是惊恐地蛰伏。 江随低头,面色凉淡如水,盯着它。 两方视线,心有灵犀地对峙。 直到江随弯下腰,将意识到危险的硕大蜘蛛捏在指间,起身,将它放回杂乱的蛛网。 花灰色的节肢动物,触到自己熟悉的丝网,一时仿若反应不及般,顿在原地。 “怕什么呢?”江随微歪头,看着它笑了笑,轻声问,“我有这么吓人吗?” 他说完,见它不动,以为它终于明白,他并没有想过要伤害它。 唇角笑意加深,他缩回的手又重新探过去。 蜘蛛猛然逃远,躲在束缚里,盯着他。 他停下动作,指节顿在半空,唇角仍勾着笑,问它:“我欺负过你吗?” 在阴暗处生活久了的动物,触肢上细粉似的绒毛,日久天长,淬了天生的毒液,攀爬过他指节的地方,很快燎一阵阵叫人悚然的刺疼。 男人低眼,看着白皙指节上迅速蔓延的红痕。 不容忽视的灼痛、刺痒、涩麻,仿佛不仅牵地他眼睑泛红,连胸腔里那块软肉,也跟着焦灼起来。 无人转角处,呢喃般的轻问:“为什么,要怕我呢?” 良久,又响起带着回声的一记低哂。 从认识到现在,她从来、从来没有用那种语气和态度,和他说过话。 第28章可她怎么能……厌烦他。…… 江随没再去齐柏, 坐电梯回了地下停车场。 他觉得他此刻的状态,不太适合再见林鸢。 他怕自己说出问出什么奇怪的话,叫事情不好收场。 他坚信他们之间, 不会为了别人生出嫌隙。 他不相信, 不相信他们两个这么多年的感情, 会输给一个她认识不过才月余的陌生人。 可为什么事情, 似乎在朝着他没有预料到的方向发展。 他为什么, 会有无法掌控未来走向的不安感。 为什么客套、疏离、无所谓, 甚至是淡淡的厌烦。竟然是林鸢对他,会有的态度。 江随觉得那天抵在他心口, 她没摁下去的扳机, 原来只是延迟了扣动的时间。 当时膛里的那颗子。弹,穿过时间, 终于无声无息, 将他整颗心脏贯穿。 疼得他喘不上气来。 她怎么可以那样对他, 她为什么要那样对他。 这些年来,他不仅将她当成最要好的朋友, 其实,也将她当成了最亲近的人。 他只是……只是想和她长长久久地走下去,那维持从前那样的关系, 有什么不对? 她有哪里不满, 尽管可以告诉他。 像从前那样,骂他, 生他气, 说他有病,都可以。 他哪次、哪次没有按她的想法去做、去改。 可她怎么能……厌烦他。 长年不见天光的地下停车场,潮湿、阴冷、窒闷。感冒的后遗症, 叫他脑袋胀痛、心律失常、呼吸不畅。 所有的一切,让他思考都混乱、迟钝、麻木。 喉头发哽。 他要先离开这里,他要好好想一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江随机械滞顿地往车位边走,却被突然窜出来的男人堆着讨好的笑拦住。 男人身上仿佛许久未清洁的味道,混杂着烟气和酒味朝他奔来,江随皱眉停住。 孙经理没敢再上前,只摆低姿态,想要个明示:“江少爷,二公子,我都已经向您朋友道过歉,也没再给她和她朋友找过任何麻烦,您为什么还要这么对我?” 那些先前和他有过首尾,或是本来就半推半就你情我愿的女人,统统倒戈,简直将他往死里整。 第46章 他现在就怕不光丢了位置,还要吃上官司。 他知道以他的地位,就算没出事,也见不上这位。所以原本是想上楼找林鸢的,求求她,让她帮忙和江随说两句好话。看得出来,这位应该很看重她。 结果那么好运,在停车场遇见了本尊。 江随闻言,像是终于想起他是谁,脑袋微歪,凌厉眉骨轻轻抬起。薄睑半垂,缓慢地开阖了下。颇有种认真思考般,天真的无辜感。 偏他生得邪气,这副表情在停车场惨白的灯光下,反叫人不寒而栗。 男人愣住。 江随却突然笑了下,唇角扬着,长睫微抬压住眸光,神情晦涩不明,对他说:“因为有人,不喜欢用更大的权力,解决权力。” 所以他自己解决。 用她喜欢的方式。 - 似乎有了一只需要共同喂养的小猫,林鸢和顾淮之间不仅多了许多共同话题,那份原先有些距离的疏淡感,也一下子消弭。 开工后,周边宠物医院也陆续开门,她和顾淮一道,在周末约了去给黄条子做检查,排除猫瘟和传腹这些传染病。 又根据它开眼的程度,判断它应该已经满八周,只是爱喝奶。安排上了第一针猫三联。 拿了接种卡,林鸢在手机备忘录里记好第二针第三针,还有狂犬疫苗注射的时间。 一下子,生活里好像又多了个小小的,需要惦记着的重心。 至于为什么叫黄条子,因为顾淮那样叫了一次,林鸢也就默认了这是它的名字。 毕竟,她这样的起名废,大概也取不了比大咪小咪花花,还有顾小明更好的名字。 有了猫的人,大概终于会理解一点朋友圈里晒娃人的心情。 林鸢忍到给黄条子做好检查,终于忍无可忍,把它在医院检查的照片发在了朋友圈。 其实外人看来,小家伙除了小肚子喝得又饱又突,脸和四肢都瘦瘦的,还因为被医生摁着,鬼迷日眼地喵喵叫挥动着小爪子,其实应该也不咋好看。 但林鸢就是没来由觉得好可爱。 于是果断晒出:【我的猫。】附上亲妈滤镜强大的丑照一张。 没一会儿,就收到n多点赞评论,祝贺她有猫了的,昧着良心夸可爱的,林鸢美滋滋。 直到顾淮私发来消息,一张朋友圈编辑好文案和配图,没发出去的截图。 【她的猫。】附一张阳光下小猫抬脸精装美照。 【请示一下林小姐,能发吗?】顾淮打来文字。 不用去猜,林鸢都仿佛能看到他唇角微弯,却认真执着问她这话的模样。 她坐在工位上,低头盯着屏幕,没来由地有些想笑。 抿了抿唇角笑意,高冷回他:【ok】 【谢谢林小姐。】 林鸢觉得他此刻一定在笑。 随后,朋友圈里果然秒刷新了,他刚刚编辑好的那条。 林鸢正想给他点个赞,旁边杜莱蓦地“哼哼”两声,一脸八卦小声道:“小林子,老实交代,是不是有情况?” “就你刚刚笑的那样,不是在嗑cp就是热恋初期,”杜莱极有经验地说,“再不济也是在搞暧昧!” 林鸢眨巴眨巴眼,蓦地有点儿脸热。 这么……明显的吗?在她自己都没怎么察觉的情况下,在旁观者眼里,她这已经算是,在搞暧昧了? “就……”林鸢一时半刻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含糊其辞,“有个挺聊得来的朋友,在和我聊,我发在朋友圈里的,我的小猫。” 说完,还点了点头。 “小猫?什么小猫?你有猫了?!你居然背着我偷偷有猫了?!”杜莱一下就忘了审判她,赶紧去拿手机看。 “……”倒也没想到这个借口这么好使。果然猫比男人吸引人。 林鸢抿了抿唇角笑意,她想,还是等确定了,再和她们说吧。 然后顺速给顾淮那条朋友圈点了个赞,收好手机。 而另一头,江随看着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给顾淮点了个赞,又被李想紧跟其后,最后,才是林鸢点赞的那条朋友圈,牙根都压得发痛。 太阳穴的青筋,跳得他偏头痛都犯了。 他们不仅,一起养了只小猫。 做了她和他之间,从没做过的事,有了她和他之间,独一无二的经历。 就连点个赞。 她都不想和他挨着。 - 元宵节前一天,顾淮听说昌平公园有灯会和烟火晚会,问林鸢在家吃好晚饭,要不要去看。 林鸢其实挺喜欢这种户外传统活动的,虽然正月十五,还有点儿冷,但也没拒绝。 俩人依旧约好在她小区门口等。 林鸢说想练练车,顾淮便把车开上。他后来见她,一直开的是一辆半新不旧的保时捷macan,因为余一欣开过这车,林鸢知道,新车大概五六十万的样子。 和他那辆红跑车比,还有他停在叠墅门口的两辆造型怪异的银黑色跑车,林鸢开起来的确心理负担小了许多。 林鸢明白,这个人,又不声不响地,在小细节上做了文章。 结果,因为当天去昌平公园的人太多,怕发生踩踏和群聚事故,烟火会临时取消。 林鸢其实有那么点失望,今年过年,除了除夕那晚隔着玻璃窗看到的片刻,她连烟花沫子都没闻到一星半点。 回程时,顾淮却叫她改走了另一条路。 将车停在了泓清湖边一处宽胡同里,俩人下车。 湖对面,清吧茶肆乐声摇曳,微光点点。 这一侧,水声潺潺,还没爆芽的垂柳风静浪平。 林鸢呼吸了一口干净清冽的空气,那点失落突然就没了。 “我还从没看过这个时间点,这里的风景呢。”她笑着冲顾淮说。 顾淮无声笑了下,却去开了后备箱,弯腰拿了两盒东西。又在外套口袋里揣了个小盒子。 然后重走到她身边。 林鸢自然认得他手里的东西,抬眼看他。 “过年的时候小表妹来玩儿,吵着闹着要我带她去买。”顾淮看着她,唇角微翘,着重强调,“特意多买的,不是她玩儿剩下的。” 林鸢轻眨了下眼,一本正经地“哦”了声。 有一点点不好意思。 他怎么总能突如其来地,又早有准备地,直白那么一下,叫人措手不及。 握上细细的铁丝,顾淮划亮火柴,替她点上。 晶黄色的火花,在夜色里窸窸窣窣地小声燃烧,发出熟悉的硫磺味道,林鸢盯着它,有些出神。 原本唇角微弯,低眼盯着她的顾淮,突然弯下腰来,将自己整张脸,放在那团碎光后。 林鸢微愣。 她忽然发现,他睫毛其实好长。漆黑的,并不卷翘,像是偏硬的质感,微微往下生长。 温暖淡薄的跳跃的光,将他低垂的长睫,在下眼睑处拓上轻晃的剪影,又让他水光漾漾的眸子映出萤火虫似的星点。 像是发现了她的怔忡,顾淮倏地笑开,低薄笑意在胸腔里蔓延,涤荡到她耳边。 林鸢蓦然回神,睫毛跟着心跳一道,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别的,轻颤着快跳了一瞬。 她下意识拿开已经燃尽的仙女棒,没再去看他,盯着黑漆漆的灰烬低怪了声:“小心溅到眼睛里。” 顾淮轻轻地笑,直起身,慢道:“好。” 又递给她一根新的,划了根火柴,再次帮她点燃。 团簇的花火,将火柴幽蓝色的光苗烧出崭亮的璀璨。 “我还以为……”顾淮低声开口,话音含笑。 湖对岸,听不真切的歌手,低吟着缠绵情歌。 林鸢眨了下长睫,慢腾腾地偏头,手里光源跟着移动,她透过眼前淡金色的碎光,看见他低眼望着她,唇角弧度温柔缱绻。 然后慢吞吞对她说:“让你那样看着我,我也会更好看些。” 第29章她将目光完完全全,给了…… 他话音轻落, 一脸无辜,林鸢却冒上来许多奇奇怪怪的小心思。 所以他的意思是,她本来就挺好看的, 透过仙女棒看她, 就更好看了, 对吧? 可除了第三次见面, 她稍稍打扮了一下,第12回 , 可以说每次都是她最狼狈的时候,和好看, 应该也不怎么沾边。 都说大多男女之间, 问起“你为什么喜欢我”,男的最怕听见“因为你有钱”, 女的最不喜欢听到“因为你漂亮”。 可被他这么拐弯抹角地夸好看, 林鸢居然觉得……还挺开心。 她轻咳了一声, 将点完的仙女棒放回纸盒里,重拿了两支新的, 递到顾淮跟前,示意他帮自己点上。 顾淮看了她一眼,弯着唇角给她点燃。 然后看着她离远了些, 又慢慢抬起胳膊。 “好像……”她透过灿金色的星光, 仰脸看着他,翘起唇角, 慢吞吞地说, “是要更好看一点。” 第47章 顾淮一愣,随即笑开。 抄在外套兜里的指节,下意识动了动。 还是近了半步, 慢慢伸出手,掌心虚悬在她发心上方,停住。 像遇见防备心重的小猫,小心翼翼试探,将选择权留给她。 他虚贴上来的掌心,蹭到她新长出来的,不怎么听话的几簇短发,有些痒,林鸢顿了下,捏着仙女棒的手指有点紧,却也没有排斥和想抗拒的感觉。 她微低下头,但没有躲开。 无声的默许,叫顾淮的欢喜跟着唇角一道飞扬。掌心覆上她发顶,轻轻揉了揉。 心跳跟着干燥温暖的轻抚跃动,林鸢听见他说: “元宵快乐,阿鸢。” - 那天在天台分开后,林鸢没再见到江随来他们公司,将近月余,这人又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不再出现在她生活里。 如果是从前,她或许还会想,他那天到底是来找谢师哥的,还是要找她的。 不然怎么,两人发生了点小龃龉,他就又生了气,直接走了。 而如今,只有松了一口的感觉。 她也不是想和江随老死不相往来,只是每次看见他,仿佛都在一遍遍地提醒她想起从前做的蠢事。 那些不为人道的,纠结低微躲在角落里的单恋,甚至某些时刻,刻薄恶毒的小心思,都叫她不愿回想,不愿再从边边角角里拉出来体验一回。 尤其是,他仍旧一点没变的态度,让她更觉得从前的自作多情有多么叫人羞耻。 元宵节后,北城各大中学统一开学,顾淮自然也上班了。 俩人一块儿带黄条子去打了猫三联第二针,顾淮平时,也会把它和四位哥哥姐姐一块儿玩的视频发给她看。 偶尔也会发一两条,他学生生无可恋做体能训练的视频,让她知道他这位顾老师名不虚传。 林鸢也又在周末,去过两次他家看黄条子。 后来才意识到,那晚他直接带她上去的,是他卧室的卫生间。 顾淮这人,实在很有分寸,他把黄条子的窝按在了顾小明身边,每回再去,他们只需要待在一楼。 俩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杜莱那天形容的,暧昧不明,又心照不宣地谁都没有挑明。 林鸢第二次在他家展柜里,看见那只黑白分明,很像一位动画片主角的毛毡后,忍不住问:“这个是你买的吗?还是自己做的?” 七八公分的一个小猫毛毡,非常可爱。 林鸢在某宝这一类毛毡diy的评论区看过买家秀,绝对可以说是快乐源泉,emo解药。 她第一次意识到,人类的手艺可以多元化到这种程度。买家秀和主图,竟可以这样突破种族界限。 所以她才会想,这是不是顾淮买的。 毕竟她也没看见,他家有长这样的猫。 顾淮见她好奇,也没解释,笑了笑,打开展柜玻璃门,将那只小毛毡拿出来,放到掌心里,问她:“要摸一摸,试试手感吗?” 林鸢扬眉,伸出手,食指指尖,轻轻在小猫毛毡脑袋上摸了下。 很神奇的手感。像……真的猫毛。 “这是我的第一只小猫,警长。”顾淮和她解释,“已经去猫星了。这是用它平时自己掉的毛做的。” 林鸢一愣,抬头看他。 顾淮笑:“怎么这个表情?好多年了。人都有生离死别,何况是寿命不长的小动物。” 林鸢也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这样说,喉头反而有些发哽。低眼,掩饰情绪般,又在小猫毛毡脑袋上轻轻摸了摸。 “听说被人好好爱过的小动物,”顾淮话音里笑意温柔,抬手摸了摸她发心,“下辈子可以选择继续做猫猫狗狗,还是做人。” 林鸢抬眼看他,明明这话说得她心脏软暖,却仿佛叫她喉间哽意更甚,眼眶起了些热意,抿唇笑了下,点头:“嗯。” 顾淮还想说点儿什么开解一下她,温馨酸软的气氛,被沙发里震动的手机冲散。 林鸢看了眼,指指:“你收起来去接吧。” 顾淮笑了笑,说“好”。 走去沙发边捞起电话,划开接通的手却一顿。 他重新走回来,手机还在震动。 林鸢莫名,就看他捏着手机,食指在唇边虚比了比,然后接通,开了免提。 “随哥,找我有事儿吗?” 林鸢已经看见了屏幕上江随的名字,微愣。 电话那头,没多久响起不紧不慢的声音,低低淡淡,仿佛因为开了免提,带着点儿鼻音。 “不是要请我吃饭吗?”他说,“那就定个日子,叫上阿鸢一起吧。” 这回轮到顾淮愣了下,看了茫然的林鸢一眼。 他想了下:“行,那我和她商量下,再给你回信。” 林鸢其实昨晚就收到了江随发来的消息,给她转发了一家新开的川菜店,问她要不要去吃。 她本来想当做没看见不回的,但一想到他上回突然出现在天台上,兴师问罪般,问她为什么不回他“新年快乐”,她就还是回了一句: 【最近有点儿忙,以后再说吧。】 就算是没有社会经验的大学生,也该看得出来这话的敷衍和婉拒。 何况是江随这样的人。 他昨晚的确是没有再来任何。 林鸢终于松懈地想,天之骄子的大少爷,总算觉得自尊与矜贵受到了挑战和质疑,总算觉得无趣愤懑不想再理她了。 但她没想到,他竟然会…… “要不月底我生日的时候,叫上随哥一起?”顾淮侧头,看着有些发呆的林鸢问,“你还没去看过我另一个副业吧?到时候现场人多,也热闹。” 多他一个也不会尴尬。 “嗯?”林鸢回神,仍有些迷茫。 顾淮笑,微低头看着她:“本来也想邀请你的,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那,这个月20号,能赏个脸吗?林小姐。” - 林鸢在给顾淮准备生日礼物这件事上,又犯了难。 她也由此第一次知道,顾淮也不是全然随意包容,也有双标的一面。 譬如她暗示地问他喜欢什么,他这回不说“只要心意到了就好”了,他说,想要特别的。 林鸢看到消息的那一刻,面无表情,长吁了一口气。 市面上能买的,对他们这些富家公子来说,是不是都不算特别。 挠破脑袋,最后准备了两份。 一份是一幅电子画,他和他家警长、顾小明、大咪小咪花花的全家福。 画得极细致,是给陈工要加钱的程度。 还有一件,是对铂金小袖扣。 她见顾淮穿过一两次衬衣,应该也会有用得到的时候。 顾淮生日那天,她下了班,带着礼物过去。 这家酒吧,其实算个live house,她从前就在社交软件上刷到过,经常会有演出,也会请些小众歌手来做专场。 顾淮来门口接她,她把礼物给他,又说了声生日快乐。 她睡得早,没能熬到零点,早上醒来第一时间给他发了“生日快乐”,又把那张全家福做了个类似于电子贺卡的邮件发了给他。 所以这会儿顾淮的意外不是装的:“还有?” 他笑问。早上那份礼物已经足够特别。他能保证,一定是她送出的独一无二。 “实用的小东西,”林鸢说,“最后一份了,这下真没了。” 顾淮笑得肩线都轻颤,视线却牢牢锁着她。 问过她同意,站在门口就拆了礼盒。 很简约别致的袖扣,顾淮舔了舔唇角笑意,低声说:“那下次见面,我穿衬衣。” “……”门口人群穿梭,明明没说什么,林鸢却被他背着人似的低薄话音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侧过身,准备叫他先进去吧,却看见一旁神色寡淡不明,只穿了件黑色衬衣,单手落在裤袋里,微侧头正看着她的江随。 还是那副矜贵公子的模样,只是看上去比从前冷淡了些。 还有些她仿佛错觉般的落拓意味。 林鸢一滞,话音卡在喉咙里。 她第一反应是,这人不冷的吗?阳春三月,那是农历,不是现在。 紧接着又看见他空落落的手,眨了下眼,看了看他。 “随哥早就来了。”一旁顾淮冲林鸢解释,又扫了眼江随,“刚刚说出来抽根烟,才会在这儿的。” 又笑得一脸无害,对林鸢说:“随哥冲了张vvip卡,寄存。” 心里却默念了一句罪过。怎么一不小心就挣上情敌的钱了呢。还挣得如此轻松。 林鸢张了张嘴,闭上。 行吧。是她想窄了。 江随这么大方,她好像也没什么话好说了,由顾淮领着进去,坐进顾淮替她安排的座位,放下包。 演出台前正当c位的一张长卡座。 江随果然是早来了,侧边沙发扶手上还搭着他的西装。面前放着他的酒杯。 顾淮离开了片刻,给她调了杯无酒精的鸡尾酒。 第48章 淡淡的酸甜味儿,挺好喝。 演出台上有个叫得上名字的男歌手,正在唱民谣,低低荡荡的调子,林鸢跟着轻哼了两句,发现……好像常有客人,来他们这边晃悠。 酒吧灯光昏暗,还是能看见他们脸上兴味的神色。 林鸢莫名。 身边顾淮却轻“啧”了声。低眼,无名指抵着鼻尖轻挠了下,还是和她解释:“和他们打过招呼了,叫他们别过来吓着你。你就当不知道,真给他们眼色了,我怕他们乱叫人。” 林鸢:“……” 那她还是,就当不知道吧。 音乐声并不低,顾淮讲得轻,又为了让她听清,偏侧头凑过去,离得极近。 江随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觉得两个人错位般,已经靠在了一起。 他一瞬不错地看着,看见她没有丝毫躲避。 看见她故意肃着脸,一本正经的模样。 他知道,每次这样,她其实内心已经波澜。 江随没想到,他原来还有这种自虐似的癖好。 林鸢不知道江随什么时候站过来,要敬顾淮这位寿星酒的。 顾淮却说:“抱歉啊随哥,我没法儿喝,我酒精过敏。” 林鸢微诧,倒真不知道这点。 但看见江随威士忌酒杯还半端着,脸上笑意低淡,视线却看着她。似乎希望她说些什么? 林鸢不知道是灯光的关系,还是他有些疲累,只觉得他目光晦暗不明。 某一刻,像是安安静静放置在琴桌上的古琴,被不通音律的孩子胡乱勾着手指拨了下。 林鸢下意识撇开视线,伸手想去拿酒杯:“我来喝吧……” 手背却被顾淮压了下:“你要开车,也别喝了。” 林鸢一顿。 一曲终了,相对安静的间隙,江随鼻腔里气音似的,又像笑,又像低嗤。视线掠过林鸢手背,又重新看向她: “那怎么想到要挑这儿的呢。” “感冒这么严重,”林鸢收回手,抬头看着他,平淡地说,“你也别喝了吧。” 她仅仅是作为普通朋友的立场,甚至只是个熟人,也会提醒一声。听他这么浓重的鼻音,黯哑低沉的嗓子,累得像是随时能睡着的样子,何必再喝这些烈酒。 况且她记得,他酒量也不怎么样。 可这一句,却让江随的心一下雀跃起来。 她还是关心他的。 林鸢只觉得他身上淡隐的戾气一下消散,唇角勾翘的弧度也不再那么机械,很轻地笑了声,对她说:“好。” 林鸢微怔,不解。 顾淮不动声色扫了两人一眼,站起来,微侧身,弯下腰才对林鸢说:“想听歌吗?” 林鸢注意力一下转移:“嗯?” 顾淮笑,抬手在她后脑勺上轻拍了下。然后和台上乐手示意了下,走上去。 很快,舞台灯光暗下来,顾淮半坐半靠在高脚凳上,一只脚抵着地板,一条长腿朝前抻着。 有点儿懒,也有点儿痞气。 林鸢好笑,不知道他要唱什么。 乐队前奏响起,一首有些熟悉的歌。 他开口第一句歌词出来,林鸢一顿。 “他留给你是背影, 关于爱情只字不提, 害你哭红了眼睛。” “他把谎言说得竟然那么动听, 他不止一次骗了你, 不值得你再为他伤心。” “他不懂你的心,假装冷静; 他不懂爱情把它当游戏。” …… 顾淮唱歌时的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有点不明不白的少年感,某些地方的咬字,又很有穿透力,整体的发音,是轻沙的质感。 像用手扯开的宣纸,毛绒绒的沙沙的边,轻蹭过手背。 柔软的,不会割伤人,又存在感极强。 所以,其实他什么都知道,只是默契地,在她面前丝毫不提。 林鸢有些哭笑不得,鼻腔又莫名有点儿发酸,却不是觉得难过。 她曾经那么害怕,有人发现她喜欢江随,何尝不是因为,怕旁人、或是潜意识里怕江随本人,觉得她……自不量力。 她害怕看到那样的不屑、厌烦、质疑。 以至于即便,她其实也想 有个人同她分担那份涩然酸楚的情绪,却始终不敢让自己暴露。 她斜抿了下嘴,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最后还是酸着眼睛,有些没好气般地看着他,又撇开眼,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首歌,台上顾淮只唱了一半,便任由伴奏独自响起。 随后笑看着台下女孩儿的表情,抬手示意了一下远处。 全场不知道是哪里的机窍,轻轻的、统一的一声,穹顶上落下像跨年庆祝时一样的纷繁。 却不是彩带,是那天挂在她房门口的冬樱。 细细碎碎的,已经过了这个季节的冬樱花瓣。 “今晚有位男士,想给他正在追求的女孩子一点小小的惊喜,所以特意拜托我们,安排了这场意外。希望她能喜欢。” 台上顾淮扬笑,这样对她说。 漫天的花瓣,喧腾嘈杂的热闹、起哄,与艳羡。 还有她脸上,从前只为他出现的克制的欣喜。 早就重新坐回角落里的江随,机械地抬了抬下颌,刺痛般,微眯了瞬眼睛。 这一刻,他突然有些恍惚,甚至开始不明白,他非得用这种方式,见一见她的目的。 她刚刚那句话,真的是在关心他吗? 还是,仅仅是为了替顾淮挡酒的托词。 她一定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重新坐下的。 甚至他此刻离开,她都不会发现吧? 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他在的地方,她将目光完完全全,给了另一个人。 第30章“你好,顾老师,我的初…… 林鸢和顾淮没待得太晚, 明天还要上班。 只是不知道,江随什么时候走的。 他面前长几上的酒杯里,只剩下了几块半融的碎冰, 搭在沙发扶手上的西装外套也已不见。 江随这人, 向来肆意惯了, 随来随去, 似乎也不奇怪。 林鸢偏开视线, 没去多想。 顾淮自然也看见了那处空位, 识趣地没去多嘴。 室外停车场里,顾淮打开车门, 林鸢接过车钥匙, 斜身坐进去,熟练地插。上车钥匙。 酒吧里仍有隐隐乐声传来, 林鸢忍不住边扯过安全带, 边好笑地问:“今天不是你生日吗?” 怎么弄的, 她像主角了一样。 顾淮看着她低头扣安全带。 “咔哒”一声,眼皮一动。 他习惯了帮她开车门, 等她扣好安全带再关上,所以此刻,仍一手撑着她身后座椅, 一手搭着车门上沿儿站在她驾驶座外。 林鸢见他不回答, 偏侧过头,仰脸去看他。 顾淮却微挑了瞬眉, 反过来问她:“为什么我生日, 不能你是主角?” “嗯?”林鸢一愣。 讶异于他明白她的潜台词,又疑惑他这样问的意思。 俩人之间的空气,奇异地安静了两秒, 顾淮才像是终于自己想好了答案,慢腾腾地俯下。身。 清爽的皂香,混杂着橙色水果的清新酸甜味儿,还有男孩子身上特有的,某种侵略性的荷尔蒙气息,低低地压下来。 林鸢不由动了下,才想起已经绑好了安全带,这一下,绑带自动的感应功能,反而将她往后收紧,更牢地固定在了座位上。 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后脖颈抵住椅枕,林鸢莫名有些紧张。 “可是我爸妈让我出生,”顾淮声音悬在她额角上方,脑袋微侧看着她,低薄的嗓子里有淡淡笑意,轻声问她,“不就是为了,让我来这个世上爱人的吗?” 那在这一天,让你做主角,不是理所应当。 林鸢有片刻的怔愣,随即心脏的某一处,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猛然击中。某种情绪,和记忆中的美好回忆,有片段的重叠。 在短暂的恍神后,心脏不可忽视地快速跳动起来。 她突然觉得他气息离她好近,近得她必须克制呼吸的幅度和频率,才不至于鼻息间全是他的存在。 但越是这样呼吸不畅,心跳就跟着越来越快。 可她竟蓦地开口叫了他一声:“顾淮。” “嗯?”他微扬眉,神色间也有明显的疑惑,却耐心等着。 她没有回避,因为她就想问问:“你是……” “喜欢你。”他忽然出声,很轻的一句,恰到好处地打断她未尽的,本想问出口的话。 林鸢微张着嘴,唇动了下,一时愣住。 “我喜欢你。” 不用你问出口,只需要你,给我一个机会来说。 他轻轻笑了一声。浅鲜又好听。 仍旧那样侧头看着她,漆黑的眼一瞬不错,仿佛只是为了,让她确信,他眸间的郑重与笃定。 第49章 林鸢猛地闭上了嘴,眼神像触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一下从他视线里弹开。 胸腔里的心脏,开始跳动得完全不受她控制。 原来三月末的天气,已经如此暖融。 空气里都是柳条抽爆新芽的气息,热得她脸颊都滚烫,灼人红意迅速攀爬上耳廓。 她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直白又坦荡地……告白。 手脚莫名其妙不受控地,开始想做点儿什么。 比如右手指头快速地很轻地捏蹭了下耳骨,然后去拧动了一早插。入锁孔的车钥匙。引擎发动,本来缩在后面的左脚,伸出去踩了下自动挡的刹车。闲着没事干的左手,牢牢地捏紧方向盘。 顾淮等了片刻,垂眼,舔了下唇,直起身,忍着笑意问她:“要叫车吗?” 所有动作一顿,林鸢缓缓偏头:“……?” 顾淮颤着肩低笑。 深深深呼吸。半分钟后。 “上车!”林鸢俩手端好方向盘,朝右一划下巴,没好气地说。 “好嘞。”顾淮扬翘唇角,替她关好车门。 - 林鸢开车和坐车,都不爱说话,这一路,顾淮也没再说任何别的、或是刚刚那一小段春意插曲的衍生话题。 车厢里舒缓的轻音乐响了一路,林鸢不在调的心脏,似乎终于再次正常跳动。 下车后,顾淮也没问什么,只和从前一样,送她进小区。 林鸢的心跳,却在失去了音乐的安抚下,在他身边,再次失序似的跳动起来。 其实今夜还是挺冷的,林鸢明白。 因为呼吸进鼻腔的冷空气,让她一阵胡思乱想,一阵尤为清醒。 林鸢俩手抄在柔软的羊羔毛外套口袋里,手指头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又深深吸了一口冷气,在快到楼栋门口前,突地往前快走了两步,转身站到顾淮面前。 脚步一顿,顾淮心脏猛地一跳,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他落在裤兜里的手,狠狠捏了捏。 他知道,小姑娘这副一脸严肃的模样,一定是准备好了什么。即便今夜会是个愉快又难忘的夜晚的概率,有七八成。或许九成。 但他还是克制不住地紧张。 他是不是太着急了? 他刚刚是不是吓到她了? 他是不是该再给她些时间,适应一下,想清楚,不应该如此轻易地表白? …… 顾淮面上镇定,勾着唇角看着她,微扬了下眉,仿佛在问:想说什么? 内心的小草稿,却已经期待又不免懊恼地,推翻重演了无数遍。 林鸢压着呼吸轻吁了下,终于开口。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可要让她自己说出口“喜欢我”三个字,好像还怪别扭的,一时间又语塞。 她也不晓得为什么,从前那些相亲对象,她生不出问这种问题的念头,但在顾淮这里,她就是……想知道。 而听了她一半话音的顾淮,紧绷的肩线,终于松落了半分,很轻地笑了声,没要她问下去,却直接开口告诉她: “我从前会想,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喜欢就喜欢了,哪有那么多权衡利弊和为什么。”顾淮看着他,唇角噙笑,“与其说喜欢这种事儿也能找出 理由,不如说是在某个瞬间,心动得连自己都无法掌控。” 林鸢微怔,一时间忘了去惦记她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整个人安静下去,听他缓声来说。 “但我后来才发现,不是的。”顾淮很确信地说,“喜欢有理由。” “如果说第一次见你,我只是有些好奇,那在客栈遇见你,那点突如其来的惊喜,是我没办法否认的。” “但真正让我心动的,是那天傍晚在湖边,”他回想起来,笑意都忍不住温柔又骄傲起来,夕照在她毛绒绒的脑袋上渡的光,好像都能分毫不差地记起,“你不知道,那一刻,你就像个小英雄。” “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孩子。” 他说这些话的音量,放得很低。语气和表情,也没有任何夸张与着重的地方。 却让林鸢怔愣的同时,不由自主地心跳怦然。 林鸢突然觉得很快乐。 她知道,她其实骨子里别扭又矫情,这个年纪了,事实上内心期待的,仍是一段没有权衡利弊,无关房子彩礼,不涉及家庭繁衍的,纯粹的感情。 所以,在明白这种相互的、完全的、有所回应的,没有量时度力,没有论斤上称的情感,她也可以拥有时,她才会这样欢喜。 林鸢低头,微弯腰,俩手死死抄着外套口袋,踢了一脚地上不存在的小石子。 然后才重新抬头,突然问他:“顾淮,暗恋算恋爱吗?” “那当然不算。”口袋里握紧的指节,和不假思索的话音脱口而出。 随后,顾淮才让自己尽量放松一点,语气稍缓却一本正经地说,“恋,是个动词。而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一个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的物体,不产生力。所以一定必须绝对,得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同时进行第一次恋爱,才算初恋。” 林鸢一顿,唇角忍不住抿出笑弧。 他不是说他成绩不好吗?当年仅存的一点物理知识点,是不是都用在今晚了? 她好笑地腹诽,手却从口袋里拿出来,打气般快速吁了口,翘起唇角:“那……” 郑重地伸出手,轻浅话音里有难掩的紧张,又有自然的温暖柔软,大胆对他说,“你好,顾老师,我的初恋。” 顾淮站在那里,有片刻呆愣。 似乎没料到惊喜来得如此突然。 等反应过来,有动作时,也只是将手同样从口袋里拿出来,然后慢慢地,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握上她指节。 林鸢还是第1回 见他如此犯傻的模样,正暗笑呢,整个手却突然被人握紧,连带着不知道是被他扯了一把,还是他倏地倾身靠过来。 仿佛是她往前栽了一下,下一秒,整个人就已经扎扎实实,撞进了他怀里。 林鸢懵了瞬,笑人的心思戛然而止,反倒是自己犯傻似的,略显僵硬地呆住。 不知道是不是以为自己要推开他,顾淮本来拉着她的手,已经横在她后腰,另一只胳膊,圈环住她肩膀,将她轻轻又往自己怀里压了压。 男孩子滚烫的体温,好像隔着这么厚的面料,都能感受到。 “我知道可能太快了也吓着你了,但是……”顾淮笑得很轻,下巴虚磕在她颈窝里,耍赖似的和她说,“能不能别骂我,让我抱一会儿。” 林鸢呆呆地缓了好一会儿,只觉得他克制的,却仍比平时热重的呼吸,隔着她发丝与衣领,洒在她颈窝皮肤上。 心脏仍是无序又欢愉地,像小时候倒在嘴里,抿上唇,就能毫无预兆四起跳动的糖粒子。 可这样的感觉,似乎又并不叫人不安。 林鸢微微眯上眼睛,最后又还是完全闭上,下巴小心磕到他肩膀上,试探地伸出手,轻轻回抱住他。 唇角不自觉地上弯,很低很低地,“嗯”了声。 今晚,好像真的是个春夜。 - 江随离开酒吧后,并没有回家。 他想过来等着她,和她聊聊,问问她,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不是没有拉黑他吗?那她的意思,不该是原谅他了,愿意和他继续相处下去吗? 那为什么,又总要避开他。也不理他。 他们之间的关系、相处,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奇怪。 或者,他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林鸢她……到底想怎么样。 他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在方方面面,都是如此相信她,那为什么,不能在某些事情上,也选择依着她、信任她。 他刚刚没有催她走,没有催她快回来,因为他知道,也看得出来,她今夜很开心。 那他就等在这里,反正,她总要回来的。 可此刻,他明明觉得这个冬天格外寒冷,冷得他站在这里,皮肤和骨骼都麻木、僵硬。 冷得夹烟的指节,都仿佛还沁着刚刚冰透的酒液,克制不住地颤抖。 可胸腔里,却像滚着一团灼烫的液体。黏稠的、沸腾的,攀附、浸润、紧裹住他整颗心脏。 熬煎着他,折磨着他。 他只觉得这样矛盾的寒冷与滚烫,叫他心神恍惚。 仿若在梦境,毫不真实。 于是他将那半截未燃尽的烟,握进掌心里,缓慢地、细细地碾开。 妄图用那点灼烧的疼痛,来找回一点感知。叫他辨清眼前一切的真伪。 可是那点猩红烫上皮肉,低滋作响的微弱痛感,丝毫抵消不了喉间滚烫。 那滚烫间,又生出一种铺天盖地的、陌生的,他从未体验过的, 或许该叫做嫉妒的情绪。 这情绪让他迷茫、不解、惶惑、痛苦。 甚至忘了去愤怒。 第50章 他只想知道,她喜欢的……不是他吗? 那她为什么,要拥抱别人。 对,他嫉妒那个,被她拥抱的人。 滚油入喉,不过如此。 第31章他仿佛真的开始后悔了 第一次和同龄的异性拥抱是什么感觉? 林鸢觉得一开始, 是略显僵硬的笨拙,后来,是温暖夹杂着丝丝躁动, 这会儿, 是又开始有些僵硬了。 躯体上的真僵硬。 顾淮已经尽量弯下腰凑她的身高, 但她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的这个动作做久了, 还是觉得脖子挺酸的。 于是她忍不住小声问:“你……抱够了吗?” 仍是安静。两秒后, 顾淮终于低笑出声:“我还以为, 你不会问我了呢。” “……”林鸢好气又好笑,收回回抱住他的手, 抵到他胸前, 轻推了下。 顾淮没再说什么,松开扣着她肩的胳膊, 气息里却仍是笑意。 可退开时, 不知道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他头发丝在她颈窝里,不轻不重地蹭了下。 微凉实质的触感, 在颈侧薄薄的皮肤上划过,激得她没来由轻。颤了下。 顿在原地,有些羞恼, 又有些并不排斥的奇异情绪。 惹得她好想伸手拧他一下。 可他那副已经站好离开她一步远的模样, 又一脸纯然。 林鸢轻轻磨了下牙,蓦地问他:“你真没谈过吗?” 这也会得太超过了一些吧。 顾淮无辜的表情终于微顿。 这个问题, 就跟要他证明自己是处。男, 一样艰难。 于是他想了想,说:“我要是拿这事儿骗你,我一辈子发不了财。” 林鸢:“……?” 其实林鸢也就是纯粹感慨一下, 并没有要他证明什么。 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就算真谈过也很正常。 但顾淮这么毒的誓,实在是叫她有些发噱。 忍不住没好气地笑出声,退离他几步远,转过身道:“我回家了。” 顾淮闷声笑,赶紧跟上去,直到楼道口,轻轻捏了捏她食指,然后说:“好了。上去吧,女朋友。” 明明都算不得牵手,林鸢居然被他撩得没脾气。 弱电一样的短暂的轻触,反倒叫她指尖皮肤都连着心跳皱了下。 短促地轻吁了口,林鸢觉得自己也不能输,怎么着她也是有两年驾照龄的老司机了。 于是站高了两级台阶,转回身,伸出手,怼上他脸颊,笑眯眯的:“好的男朋友。” 微凉细腻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两人同时一愣。 其实林鸢伸手捏上他脸颊的那一刻就后悔了。 这种事儿到底有什么可争强好胜的啊林鸢……你难道不觉得你现在的行为很…… “……”林鸢对上他惊讶过后又 “逆来顺受”的神情,僵硬如轻搐般扯了两下一侧唇角。 救命——!!为什么她像个调戏良家少男的油腻女流。氓!! 林鸢都服气了自己的操作,脸一下爆红,面上却镇定得不行,尽量匀速地收回手,正经地说了声“再见”,然后转身,打开防盗门。 趁着防盗门挡住她大半身形的间隙,尴尬地急速奔上二楼。 可到了拐角,又忍不住停下来,歪过身子,悄悄探头。 她就想看看,顾淮还在不在了。 而楼下那个人,正和她镜面般,抄着兜,隔着那道铁栅栏,朝同一个方向歪过身子,侧过头。 林鸢甚至能在一条小框里,看见他唇角有那么点儿不怀好意的笑。像是早有蓄谋,就等着她呢。 “!”林鸢倏地收回脑袋,重新往上走,没好气地皱了下眼,又有些羞赧。 最后却不由自主地,低头抿住笑意。 她回来得有些晚了,已经十一点多。 凑着楼道光亮轻轻打开家门时莫名想起,二楼的灯,好像很久没有坏了。 林鸢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好像突然有点儿理解,大学时舍友和男朋友在楼下刚道完别,回了宿舍,又迫不及待地跑去阳台,就为了看着他走远。 在玄关换好鞋,林鸢竟也有了这样的念头。 暗道自己没出息,怎么能如此不理智。 面上淡定,双脚却十分诚实地往自己的小卧房快速挪去。 于是就隔着还没开灯的窗户,看到了这样一幕—— 顾淮应该是等到听见她关门声才走的。 所以此刻,仍站在最佳观赏区。 他抄兜低着头走路,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脑袋被对面花坛里还没抽芽的柳条刮了下。 他“诶”了声,好奇地抬头,才发现刮到他脑袋的,不是人。 原以为他这下终归要走了,结果他反而站定,伸出右胳膊握住了“柳条大伯”的手,又用左手包住右手。 开始上下摇晃。 “诶?您也知道我谈恋爱了?” “谢谢啊,谢谢。” “是是,初恋。” “对对,今天刚确定的关系。” “什么?这倒还没这么快,我怕吓着我女朋友。” “行行,到时候一定给您发请柬。得空一定来啊。” 他说完,“一老一少”又十分客气地纠缠了会儿,直到顾淮抬手和“他”说拜拜。 林鸢没开窗,但她卧室的单层玻璃隔音不好,楼下这点距离,顾淮声音虽然压得低,但她还是大致听清了。 压着气息才叫自己忍住没笑出声。 林鸢突然就不觉得自己没出息了,那点儿莫名其妙的,挺不好意思的恋爱羞耻感也没了。 反正,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犯傻。 目光里只余一人,自然注意不到远处视线盲区的角落里、暗影下,矗立原地一动不动,仿佛没有灵魂的稻草人。 - 林鸢接到江随电话的时候,顾淮刚和她微。信上约好,明天一起吃早饭。 他本来说明早来接她去上班,林鸢想了想俩人的路线,果断提出干脆在一中附近吃个早点,然后各自去上班。 顾淮想想也对,按他的上班时间,把林鸢送去科创园,她公司大概还没开门。 脸上的笑意还没褪去,屏幕上就亮起了江随的名字。 林鸢整个人情绪一滞。 她不知道他这么晚还给她打电话做什么,但想到今晚他提前离开,又想到即便俩人最后,还是变成了这样的处境,但说到底,对于不知情的江随来说,作为朋友,他也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于是还是划了接听。 “怎么了江随,有事吗?”她干脆先开口,对待普通朋友的语气。 电话那头,江随默了下,随即问:“今年还是清明放假回去吗?” 林鸢猛然一顿。 来北城后,她和妈妈只有每年清明,会回渝市老家祭扫老林的墓。 高一那年清明前,她自习课上难得没有先做数学作业——因为江随在身边,有不会的,可以随时问。 而是捧着手机,在各大旅游软件上研究回家的路线。 没有特价机票,来回俩人的费用,着实有些吃不消。 坐卧铺的话,时间又过久——曾湛英的意思似乎是,希望郑敏早点回去,家里还需要女主人照顾。 大概是看她研究得实在认真,江随忍不住问她:“回老家玩儿吗?” “不是,”她说,“回老家看我爸爸。” 那时的江随神色一顿,随即便明白。 其实他隐隐该是知道的,毕竟聪明如他。 林鸢说完,又重新磕着课桌,捧着手机在桌肚里费神。 身边江随,却拎了拎她马尾。 修长指节微曲,指尖抵着手机沿儿,将亮着的屏幕推到她眼前,漫不经意地问:“用吗?去年的过期了。” ………… 他用他的航程,替她换了免费的机票,叫她回来了请他吃饭。 林鸢知道是她占了便宜,但他先叫她看了,他去年浪费掉的里程,似乎又让她接受得心安理得了一些。 这样护着她年轻自尊心的事,仔细想想,很多。 林鸢垂眼,突然很平和地,无声笑了下。 江随作为朋友,其实,真的是不错的。 所以当他没再说什么奇奇怪怪的话时,林鸢也自然地将身上的刺收拢起来。 “谢谢你,江随。”她真心诚意地说,“但是不用了。” 江随微顿,却仍是笑了下:“为什么?今年不回去吗?” 林鸢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仿佛不在家,或者说,不是在室内那样的地方打电话。 因为他的声音,莫名有些不着边际的空荡感。 林鸢不知怎么想到去年,是谢师哥问她需不需要里程兑票升舱的。 没来由觉得,是不是也是江随,托谢师哥问的。 只是如今,好像也没有了再去证实什么的必要。 “我和妈妈去年坐了早班的高铁回去,发现她坐火车更舒服些。”林鸢解释道,“不用提前值机安检,不怕晚点,不用等行李,算下来时间也差不多,还更方便些。” 第51章 明明她只是单纯地描述事实,江随却喉头一窒。 所以,她尝试了别的选择,觉得那样的选择,原来也不错。 便决定再也不需要从前的归家路线了。 是这个意思吗? 林鸢说完,听他没回应,等了片刻,想找个话题结束这通电话,于是说:“你感冒了那么久还没好,早点儿休息吧。” 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一句,“喝了酒,今天就别吃药了。” 隔着电话,江随看不见她的表情,或者说,从没想过她会有言外之意。 他只觉得僵麻了一整晚的心跳,终于有了点儿实质的跳动感。 她其实早就发现他感冒了,她其实也在关心他。 只是他先前惹她不高兴,她在赌气,所以不提。 他欣喜地回:“没关系的。” 林鸢一默。这样散漫的毫不在意的回答,突然让她有点儿无力感。 他可能真的不需要别人指导人生,是她想多了。 “那随你吧。”她淡淡地说。 嗓子一涩,江随接下去的话堵回喉管。 他只是想说,没关系的,因为他没有吃药,不用怕和酒精起什么副作用。 但为什么,她的语气又淡了下来。 于是他有些不确定地低问:“怎么了?” 林鸢只觉得和他沟通,还是那么累,想了想,干脆说:“江随,你以后大半夜没什么事的话,就别给我打电话、发消息了。” 指节一紧:“为什么?” “我不想让顾淮误会。”林鸢直截了当。 江随只觉得脑子有一瞬间的嗡鸣,紧接着而来的困惑、妒 火、挣扎,都让他愤懑至极。 他突然气极般低嗤了声,问:“所以我叫你出来吃饭,你说没空。让顾淮约你,你就有时间了,是吗?” 林鸢知道他被众星捧月惯了的大少爷脾气又来了。 不想和他争辩,干脆平平淡淡地“嗯”了声。 江随蓦然被她这副满不在乎的语气,窒得心口都疼。 仿佛有什么尖锐的东西,蠢蠢欲动,要从心脏里破开。 于是他紧紧捏着手机,明知她看不见,仍让自己换了个站姿,仿佛漫不经心的姿态,随意道:“这么快就已经重色轻友了?” 江随语气懒散,问得吊儿郎当。明明是他从前惯有的语调,林鸢却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错觉般觉得,他此刻模样,有两分像从前故作淡定的自己。 毕竟,如果是以前的江随遇上这样的事,大概率会淡着脸直说:“谁教你这么偏心的?” 林鸢觉得自己想错了,反问他:“我这样不是很正常吗?” “哪里正常了?”他话音莫名冷下来。 林鸢默了片刻,平静道:“我以为对方恋爱期间,另一位朋友减少和ta不必要的联系,是大家的共识。” - 这天晚上,江随还是吃了药才睡着的。 突如其来的低烧,和时有发生,这回却异常强烈的偏头痛,让他折腾到临近三点仍清醒异常。 吃了两粒止痛片,勉强入睡,朦胧间,却做了个既真实,又和现实截然相反的梦。 那天,只是高一快结束时,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他出门时收到林鸢的消息,一张生无可恋的虚弱小猫表情包。 他知道,每次这张图的意思,就是她又因为没睡够,起晚了。 而她每天早饭,都是在家吃的,她妈妈会给全家人准备。 如果时间充裕,自然能吃饱,要是急急忙忙,就只能胡乱塞几口。 江随无奈又好笑,他都不知道,就凭她这样做几道高一数学题,就能睡眠不足的体力,到了高三要怎么办。 但还是不由自主地,麻烦司机拐了条路。 岔路堵车,这一年来难得迟到的江随,拎着豆浆和糖油饼进校门时,操场上校长已经在激。情发言。 他干脆回了教室。 还未坐下,就发现林鸢的书包,应该被人翻过。 江随皱眉。 她平时很爱干净,甚至有点儿强迫症似的小洁癖。 有时候书包带子,都要整整齐齐压在同一水平线上。 他常会故意给她稍稍弄乱些,等她发现才问:“是不是其实,乱一点儿,也没想象中那么难受?” 他看过这方面的心理书,有些强迫症,就是在潜移默化的自我催化下越来越严重的。从简单的一只脚踩一整块砖,到最后什么都要按部就班一成不变,严重影响生活。 当ta意识到,其实不把毛巾角对得整整齐齐,也并没有那样叫人浑身难受时,这样的习惯就会慢慢改变。 但拉链大敞,两根背包带子一只塞在桌肚里,一直荡在外面,一定不是林鸢的杰作。 教室里没人,也不知道谁来翻的。 江随将早点搁到她课桌上,蹙眉弯腰,替她整理。 手指刚伸进书包,打算把露出一小截的书本整齐塞回去时,却不小心带出一本巴掌大的,鹅黄色羊毛毡卡通封皮的本子。 江随扬眉,自然伸手去捡。 本子正巧翻开了一页,江随无意一瞥。 一瞬间,他全身的神经都骤然绷紧,仿佛被那一小段带着日期的简单文字,贯穿击中。 大脑短暂的空白后,他整个人,又被无比难言的复杂情绪所淹没。 震惊、激荡、雀跃、欢喜。 矛盾、犹疑、害怕、回避。 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心慌,捏着她日记本的手都在颤抖。 他该当作不知道吗? 他要回应吗? 她为什么把日记带来学校? 她要做什么? 她……要向他告白吗? 他其实,不早有隐隐察觉,她应该……是喜欢他的吗? 那,他可以答应她吗? 眼前女孩子生动明媚的笑颜,仿佛近在咫尺,就在眼前。 少年微低头,很轻地笑了下。 指腹小心翼翼,在空白页上轻轻摩。挲。 可下一秒,那指尖又一滞。 纯净的笑脸被争吵、谩骂、诅咒、淫。靡、血。腥取代。 17岁的江随,第一次体会到,将自己朝不同的方向拉扯开,是什么滋味。 而他最终选择,让她这份纯粹的喜欢,永远不要变质。 他猜到她体育课时回教室,是要去做什么。 他提前叫来了韩知希。 他也看到了当韩知希说,她是他女朋友时,她脸上的羞耻、难过、沮丧,无边的失落,与仍要故作镇定的委屈。 他仿佛感同身受,仿佛同样体会到了她的心灰意冷与难过。 某一刹那,他几乎要开口说一声:“不是的,其实不是这样的。” 但她那一刻,看都没看他,转身逃开。 他好像也就在下一秒,失去了再说什么的勇气。 可镜头一转。 他身边面目模糊的女孩子消失了,他一个人站在楼下,他抬头,看见林鸢仍站在楼梯拐角的平台上。 而她面前,站着个身量修长的男孩子。背对着他,仰脸看着她。 这个角度,她明明看得见他的,可她眼里,却好像他并不存在。 她看着她面前那个男孩子笑,然后伸手,勾住他脖子。 下一秒,她竟低头吻了上去。 他震惊、迷茫、委屈、不解。 他难过地想出声叫她,想问问她这一切都是怎么了。 他明明早上才看见, 17岁的林鸢在日记里写道: 这世上最难的事有两样。 数学。 和不喜欢江随。 ………… 梦里的少年,像被人狠狠掐住了声线,无论如何着急,都发不出声。 江随也就那样,什么都没问出口,便醒了。 凌晨四点的北城,仿若一条沉睡的卧龙。 他站在客厅落地玻璃窗前,望着整片城市,被不知何时下起的雨浸泡。 这样的雨下过一整夜,是不是许多痕迹,都能冲刷不见。 又是一季新的春天。 她说她恋爱了。 她拥抱别人,是因为她恋爱了。 这段日子以来,谁都来问他有没有做过后悔的事,或是笃定他将来一定会后悔。 若是从前,他必定懒得回应,或是至多低嗤一声作罢。 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真的有些后悔了。 更或许,他当年作出选择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后悔了。 因为那阵尖锐破开心脏,后知后觉的锋利疼痛,竟从梦里蔓延进现实。 奇异的强烈的灼涩痛感,那样真实,叫人避无可避,进退无路。 第32章“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林鸢本以为, 第一次谈恋爱第一天确定关系,她应该兴奋一点以示尊重,至少失眠个半小时才正常。 结果, 沾上枕头没两秒, 一夜无梦睡得格外舒服。 第52章 直到她定的闹铃响了两遍, 迷迷糊糊感觉手机震动, 闭着眼睛接通说了声“喂, 你好”, 听见对面低低的笑声才想起来,她和某位男士, 约好了要共进早餐。 “早, 林小姐。”他一本正经地回她。 “你已经在楼下了?”林鸢无声弯唇,小声问他, 嗓音有点儿哑, 和他神清气爽的嗓子, 对比鲜明。 “嗯。就想和你说一声,”顾淮在那头噙着笑说, “如果你想扎个马尾戴个眼镜,那再睡二十分钟回笼觉也没问题。如果你想画个淡妆,那最多再躺五分钟, 还是得起来了。” 顾淮在这方面观战经验丰富, 是见识过他家周女士,因为起晚了来不及打扮, 如何将罪名尽数扣在老顾同志脑袋上的。 林鸢赶紧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眼手机时间, 终于清醒了大半。 顾淮又不是不洗脸都能见的同事。 那必须要爬起来画个妆。 “那你等我会儿,我……”她想了下,放宽了点儿时间, “半小时。” “嗯,不急,”他说,“昨晚在你们小区遇上个大爷,挺聊得来的,早点儿过来跟他唠两句。” 林鸢闭着眼睛醒神,脸埋在枕 头里闷闷地笑。 挺想问他一句那大爷是不是姓柳的。 半小时后,林鸢准时下楼。 三月下旬的天气,出了太阳,仿佛一夜之间就暖了许多。地上有些湿润,林鸢都不知道是下半夜下了雨,还是早晨的露水。 而某位新晋男友,居然又换了一整套新衣服。 深灰色的连帽卫衣,灰海蓝的飞行夹克外套,微弯的眉眼落着晨光,完完全全的春天气息。 林鸢低头瞄了眼自己昨天那件,也是第一次穿的羊羔绒外套,深感落后。 直到没走两米,顾淮忍不住问她:“你不热吗?” “嗯?”林鸢下意识回,“我还想问你冷不冷呢。” 顾淮一扬眉:“那倒也行。那就我冷。” “?”林鸢一脑袋问号,偏头看他,“那你不多穿点儿?” “……”顾淮眼角一抽,头一回用一种,“我恨你是块木头”的表情看着她,微微平扯了一下嘴角,然后放慢语速问她,“你的手,不热吗?” 林鸢抄在外套口袋里,暖呼呼的手指头一下握成拳,眨了下眼睫毛,明白了。 莫名其妙地清了下嗓子,把手拿出来,要笑不笑地微偏过头不看他。 下一秒,温凉的指节覆上她手背,又旋向她掌心,扣进她指节,牢牢握住。 没多久,掌心热意一同升温。 两个人没来由地,一起低着头轻笑出声。 怎么这么没出息,牵个手竟也会心跳加速。 又不是在早恋,紧张什么。 顾淮在一中待了一年半,林鸢自不必说,对校门口哪些店好吃了如指掌。 但今天还是默契地,选了家新开的早餐店。 是家粤式早茶。 俩人点了壶铁观音,挑了几样招牌特点和生滚粥,坐等上餐。 等服务生一走,顾淮微侧身,伸手进椅背外套口袋,摸出个深蓝色的丝绒小盒子,勾着笑伸手,放到她面前:“给你准备了个小礼物。” 林鸢微诧,看向他:“今天……” “没什么节日,但早就准备了。”顾淮看着她笑,“先前错过了你的生日,情人节送吧,那会儿好像又不太合适,今天正好。” 见他说完,林鸢仍有些怔愣,赶紧说:“你要觉得不合适,那就当刚过去的植树节礼物也成。”又很在意地补充,“但不能是愚人节礼物。” 林鸢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有点儿眼热。 她赶紧低头,喝了口热茶,告诉自己大庭广众的控制下情绪。 明明是很开心的事情,千万别哭啊林鸢。 咽下茶水才抬头笑问:“那我打开看啦?” “嗯。”顾淮笑着点头。 丝绒小盒里是一对耳夹,海水蓝似的小颗方糖型宝石,最简约的四爪铂金镶边,纯净清巧。 她没打过耳洞——怕疼,却也会戴耳夹款式的饰品,但都是饰品店或网上随意买的,也在商场的首饰专柜问过,用铂金k金定制耳夹,挺麻烦的,配太贵的宝石她舍不得,便宜的,专柜又婉劝她酱油比鸡贵,也就作罢。 “虽然我不会设计,但石头大小,怎么镶嵌要做成什么样的款式,是我自己挑的。”顾淮解释,“海蓝宝,很便宜的宝石。我是觉得它颜色,挺适合年轻小姑娘戴的。” 林鸢拿过她自己手机,摁开前置摄像头:“帮我举一下。” 顾淮乖乖照做。 林鸢取出来,侧头,夹到耳垂上,正经看了几秒,随后才抬眼扬笑看着他。 “顾淮,谢谢。”认真对他说,“我很喜欢。” 她从前对比研究过,她的脸型偏短,这样耳钉的款式,日常戴,比夸张的耳环和耳坠要适合她。 她都不知道是该夸他一句会挑,还是夸他细心得堪比女孩子,还是又要感慨一句“你真的没谈过吗”来吓吓他。 一直等着她评语的顾淮终于放松笑开。 这才刚开始,别给人小姑娘压力。 等之后,谈久了,成了未婚妻、妻子,就能换坦桑、蓝宝、蓝钻,一步步升级。再以后…… 服务员来上菜,顾淮自顾自咳了两声。 顾淮你行了啊,别一天到晚想些不正经的。 林鸢歪着脑袋看他,微眯了下眼睛,不知道他在乐什么,又突然一脸严肃,莫名让人联想到他和柳大爷的忘年交,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 原以为是个黑背,没想到是个黑柴。 这回轮到顾淮问她了:“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顾小柴。”林鸢脱口而出。 “?”顾淮扬眉,“是那种,长得鬼迷日眼的狗吗?” 林鸢眨了下眼,撇嘴忍了忍笑意。 “行吧,”顾淮却接受得极良好,伸手问她要手机,“你能把我电话摁出来吗?” 林鸢不解,照做给他。 很快,他敲了几下屏幕,又还给她。 林鸢赫然看见上面他的备注,已经改成了:顾小柴。 哭笑不得间,顾淮又问她:“你能把我微。信备注也改了吗?” “嗯?” “你对我的专属称呼。”顾淮食指点点桌面,颇有那晚大哥的风范,指挥她,“我就要这个。” 林鸢看了他一眼,抿起唇角,举起手机点进微。信。 修改,截图,发送截图。 【好的。】 【顾小柴。】 - 林鸢的耳夹一到公司,就受到了杜莱的严刑拷问。 毕竟当初一起逛街,是她陪着林鸢在专柜问的。按林鸢对自己的抠门性格,发财了? 林鸢笑,想了想,还是直接告诉她:“男朋友送的。” 杜莱直接成了无声尖叫鸡,好奇得恨不得立马将林鸢口中的“男朋友”拉来办公室全方位展示。 林鸢只好以工作为由,约好和她中午吃饭的时候细说,同时又向余一欣坦白,接受相同的拷问。 至于第三次的牵线人,则隐去了具体名字,统一改成了:一个朋友介绍的,结果发现,我们以前就见过。 俩人直呼这是什么偶像剧的缘分。 正缘,这绝对是正缘。 林鸢被她俩乐得不行。 结果问她要照片,林鸢懵了。她没有啊。 顾淮朋友圈也不发自己的照片。 又被狠狠嫌弃了一顿。 结果快下班时,顾淮发来张全身照,应该是一中开运动会时谁帮他拍的。 很生活化的一张照,没p图没滤镜没凹造型,林鸢觉得好看得很自然。 【交换照片吗林小姐?】 【有人实在好奇我女朋友。】 林鸢躲在工位上笑,相册里精挑细选选了张,给他发过去。杜莱帮她拍的,角度很不错,原相机,但光线好,显得人皮肤气色都极佳。 没一会儿,两位好奇宝宝在看过顾淮照片后,身边的杜莱,再一次把她摇成了骰盅。 “小林子!你果然是死颜狗!!!”杜莱果断这样评价她。 林鸢能怎么办,林鸢只能含泪认了。 - 林鸢又一次和顾淮一起,在一中小街上,一家开了很久的北城传统小吃摊儿吃早饭时,再次遇上了顾淮的同事,夏知秋。如今在一中做数学老师。 他们那一届的校友,隔壁班的数学课代表,那时候成绩也常在年级榜前列,所以林鸢人和名字对得上。 其实那天从粤式早茶店出来,他们就见过了,夏知秋先和她打的招呼,问她是不是林鸢,又问顾淮:“顾老师这是你女朋友?” 得到肯定的答案,夏知秋笑说这也太有缘分了,赶着去上班,下回再聊。 结果今天真的再来找她聊了。 “林鸢,我之前找顾老师帮忙,想让他和你说,帮我介绍一下。”小摊儿人多位少,夏知秋干脆蹲在他们桌子旁边,“但他说不方便。” 第53章 她都不知道有什么不方便的,林鸢和江随多熟啊。 林鸢听她说完,这才知道,她找顾淮帮忙,想让自己帮她和江随……牵牵线。 “我只是觉得,”顾淮看着林鸢笑了笑,当着夏知秋的面,坦然地解释道,“你从认识他开始,遇上的这种事儿应该不少。不想再拿这样的事儿烦你。” 当然,他也是有那 么一点点私心的。 他不想看见林鸢,还和从前一样抗拒这样的事情。简言之,他怕看见林鸢,舍不得将江随介绍给别人。 他会吃醋。 但这话却不能说。说了,就好像要逼她一定得去做点儿什么,来承认她不在乎了一样。 顾淮也不乐意。 所以,干脆直接拒了夏老师的请求。 没想到,她能这么执着,当着他的面找到林鸢说项。 顾淮也有点儿无语,想再次开口拒绝,却又忍不住想听听林鸢自己的意思。 啧,这人怎么就这么矛盾呢。 所幸,他终于听见林鸢很客气地向夏知秋说:“行,我帮你问问,但不知道他最近是不是单身,我只能试试。” 夏知秋乐得说了什么,顾淮没听清。 他就觉得自己这会儿特别甜,甜得沤抹布似的豆汁儿都能不捏鼻子喝下去。 - 江随接到林鸢电话的时候,正在开车。 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和喉咙一道,不由自主地发紧。 这是隔了多久,她终于主动找自己了。 没等手机震两下,他摁下车载免提,先开口问:“怎么了阿鸢?”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他莫名挺怕她跟那天晚上一样,客气地先说一声“你好,江随”的。 林鸢也没想到他接得这么快,那声熟稔不过的阿鸢也叫她有一瞬怔愣。 情绪一闪而过,她干脆省了问好,直截了当:“江随,我想问问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话音未落,她听见猛然一声刹车。 像因为太过突然,车胎和地面吱嘎作响。 “你在开车?”她赶紧说,“那你先开车,不急。注意安全,我晚点再打来。” 这样语速略快的话音,听在江随耳朵里,就有了关心和担忧的意味。 “别挂。”江随低笑出口,“等我半分钟。” 林鸢还没拿远的手机顿住,只好先不挂。 江随将车停到路边,心脏从刚才开始,莫名跳快。 无声轻吁了口,让自己冷静,将电话调回手机接听,才尽量用很平常的散漫语气问她:“好了,不在开车了。你刚刚说什么?” “你现在有女朋友吗?”林鸢重复。 江随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压不住,不知道是紧张还是什么,后背从脊骨一路冒起一阵燥热,叫他下意识将车窗打开,让冷风灌进来,然后才略显镇定地问:“没有,怎么了?” “哦,”林鸢往下说,“是这样的,我和顾淮前几天一起吃早饭,遇上了从前我们隔壁班的夏知秋……” “你要是没有女朋友的话,要不要和她试试?”又补充,“她说了知道你的脾气,分手自由绝不纠缠。” 江随觉得自己要么是听错了,要么就是在做梦。 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林鸢会对他说出来的话。 刚刚脊背上冒起的热汗,此刻被窗外的冷风一吹,一阵潮热一阵刺凉的体感,比他低烧的那两天还要叫人痛苦、难受。 难受得他好像又和那几天生病一样,打起冷颤。 “喂?江随,”林鸢莫名,“你在听吗?” 而电话那头的声音,竟还在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林鸢,”他咬紧牙关,咬得牙根都痛,碾出字音,“麻烦你以后上班时间没什么重要事的话,别给我打这种无聊的电话。” 像是还不够解气,他又冷嗤补充, “你觉得我要找女朋友,还需要你介绍?” 电话那头安静下去。 江随压着愤怒、焦躁,与没来由的羞耻、难堪,耐心等她同自己解释。 像从前一样,着急到耳尖都泛红地和他解释,自己完全没有要将他推给别人的想法。 就差赌咒发誓,她绝对没有收任何人半点好处。说这是误会。 可这一次。 却听她默了两秒,只淡淡地说了声: “哦。” 第33章可他好像,又用错了方式…… 那天林鸢答应完夏知秋, 等人走了,就和顾淮明确说了:“我不是想管江随的感情生活,从前没插手, 以后也不会。我就是不想别人因为这些事再来烦你。” 她喜欢过江随这件事, 俩人心知肚明, 却从没挑开来说过。 所以, 她更不想当着夏知秋的面, 说出什么叫人猜测的话。 让她那场暗恋在时光里毁尸灭迹, 就是最好的结局。 她承认,从前的自己, 会拿许多事情来反复试探江随, 但没有也从没想过,用帮别的女孩子传话递信这样的方式, 来试探他对自己, 到底有没有一点男女之情。 所以换了别人, 即便她如今不喜欢江随了,也会和从前一样直接拒绝, 不会来问。 现在江随态度摆得明确,她也录了音,这事儿就算了了。 “那你忙吧, 我先挂了。”林鸢说完, 没等他开口,挂了电话。 江随捏着手机, 顿在原地, 车窗外的冷风,仍在不留情面地往里灌。 林鸢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清楚地记得, 有一回有个女生,把给他的礼物塞进了林鸢课桌。 他回教室,见她拿着小礼盒疑惑,又在发现上面有他的名字时,准备趁他不在,赶紧塞进他课桌的当口,被他当场抓包。 他当时走到她身边,挑了瞬眉,故意问她:“你这是,收了谁的好处,准备把我卖了?” “嗳……我不是,我没有……”她诧异得像刚把爪子塞进水杯,就被人发现的猫,进退两难。利索的嘴皮子,和黏了麦芽糖的灶王爷一样,“我那个……不是我……” 那个初春,似乎也是这样的节气,却比今年暖和许多。 头一次,她哄了他一个下午。 更别说后来大学时,余一欣到他面前,向他描述别的系的女生,去她们宿舍找林鸢,和她套近乎,让她帮忙牵线,林鸢是怎么断然拒绝,反被人说高傲的。 余一欣让他,赔偿林鸢精神损失费。 他愉快地请了一礼拜,北城人均最贵的七家店。 ………… 而此刻,愤懑、委屈、不甘、怨恼,迷雾般的情绪裹挟住他,冷风都吹不散,也吹不开。 他觉得自己必须找个渠道发泄发泄。 想给庞浩然打电话,问问他二季度要上线的射击类游戏,有两个技术环节到现在都没改好,是不是指望他亲自上。 又不想听见他的声音。 想干脆开着车替这一条路的绿化带以旧换新。 又惦记着若是林鸢知道,决计会不高兴。 想不明白,或是不愿承认某些改变可能已经发生。这样的惶惑不安,让额角从那道疤牵扯开的偏头痛,又毫无预兆地找上他。 江随蹙眉扔开手机,狠狠摁上太阳穴。 折磨人的痛感却丝毫没有缓解。 他闭着眼睛伸手摸了下中控。 没有烟盒。 他没有烟瘾,此刻却仿佛急需那样呛人辛辣的刺激,来缓解他的头疼。 他烦躁异常地去找手机。这路边有便利店。 忍着头疼胡乱找了阵,不知道刚刚随手扔去了哪里。 犹豫刹那,他打开中控的置物格,伸手,从最里面拿出一只黑色皮夹,下车。 重回到车边时,呼吸间,全是烟草燃烧的呛人味道。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眼涩。 可能是,此刻淡薄的阳光有些刺眼。可能是,他抽不惯这样的烟。 又或许是,刚刚打开那只皮夹,看见了那张,藏在里面许多年的合照。 最简单的两折钱夹,林鸢送他的18岁生日礼物。 而那张合照,是高一那年运动会,李想帮他们拍的。 他们都在观众席,李想让她展示一下800米决赛的金牌,他本来在一旁台阶上,却悄无声息,站到了她身后,抄着兜,弯腰,侧过脑袋,想去看看她的表情。 因为他知道,她明明生得很好看,明明有一双那样漂亮的眼睛,却本能的,有些怵镜头。 每次拍照,除非抓拍,否则她总是做不好表情。 于是这张合照,他在笑,她却板 着小脸,一本正经到近乎严肃。 他没将这张合照给她看过。 他觉得照片里的她,不如本人生动。 可如果,他永远不给她看这张合照,她是不是就不会知道,其实他,一直站在她身后。 一恍神,烟灰烫上指节皮肤,燃烧的辛辣呛进肺腔。 第54章 他本能地弯下腰,猛烈地呛咳,只觉得自己肺都要咳出来。 咳得喉间哽痛,眼底胀热。 方才的那些怨气与恼怒,一时间,全然被不由自主的心疼所取代。 连他都会觉得这样难受,那……林鸢呢。 是不是和他此刻一样,在他再无办法回避她的感情,慌不择路地选择将她推给别人时,觉得迷茫、羞耻、疑惧、难堪。心灰意冷。 而他是哪一次,第1回 在一个人身上,体验到了心疼的感觉的? 大概是高一时,班主任叫他们填学生信息。 兴趣爱好那一栏,别人写的:网球、滑雪、芭蕾、射击。 她的:练字、画画。 练硬笔字,画她笔记本上那样的小人画儿。 只怕是既不费钱,又不占地方吧。 他都不明白,那么有勇气的一个小姑娘,怎么甘心那样拘着自己,压抑自己。 十六七的少年,没来由地,第1回 体验到了,心脏因为别人而涩然,是什么滋味。 ………… 他明明从不希望林鸢委屈自己,可偏偏,又好像常叫她伤心。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想,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一切回退到那晚。 回到从前。 而他刚刚说那样的话,也并非他的本意。 他就是……希望她反驳,希望她否认。 希望她坚定地告诉他,会选择他,不会放弃他。 可他好像,又用错了方式。 - 4月4号一早,林鸢和郑敏一道,早起赶了高铁,下午到渝市,再转车回近郊的律山镇。 她小时候,这一带还属于郊区,十来年前开发过,如今成片黛瓦灰墙的老房子,也算个小景点。 而老林留给她的房子,是从前区公。安。局家属楼改建的房改房,后来长租给别人,她和郑敏自然不能去住。 林鸢一早订好了镇上的宾馆,又和郑敏一道出门,买齐了纸钱元宝、贡品香烛。 虽然她从前不信这些,可老林走后,她又希望有些事情,其实存在。 晚饭后,林鸢带上北城三禾稻香的糕点,还有下午在市区商场买的营养品和进口水果,和郑敏一道,去拜访老林的同事,戴叔叔。 当年,他帮着她们母女一起料理后事,跑前跑后,关于那场车祸的案子,也坚持和她站在同一立场—— 她当年始终认为,那不是意外,那是幕后指使,对他们一家恶意满满的报复。 在车祸前两个月,律山镇那家红极一时的砖窑厂厂长独子,刚因酒驾肇事逃逸致人死亡,被判了重刑。 而经手这个案子的公。安,就是她父亲,林铎。 那个男人当时已经逃走,是老林循着蛛丝马迹,将他追回来的。 肇事者的父亲,不认为酒驾逃逸致人死亡的儿子有罪,反倒认为,经办案件的林警官,才是导致他独子被判重刑的根源。 那位父亲坚信,因为老林支持受害者家属不接受赔偿,要求严惩凶手,才导致了他儿子锒铛入狱。 而那天撞上他们车的肇事者,就是那位厂长的司机。 并且,也是酒驾。 可他们一口咬定,那是意外。 因为律山镇就那么大,路上随便走几步,都有个远亲。 他的司机撞上林警官的车,就是个巧合。 她坚持不接受赔偿金,坚持这个案子要查下去,坚持要让对方受到该有的惩罚。 可后来,她竟在学校受到排挤。 从前和她要好的同学,竟开始刻意地避开她。 甚至,有曾经她帮过,而得罪过的高年级同学,反过来欺负她。 没人帮她。 那一段时间,她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她没想到,金钱居然有这样大的力量。 可她依旧认为自己,没有做错。 但最后,郑敏看不得她那样,看不得她三天两头回家,身上、脸上,都要带点伤。 或许,也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那边,常上门暗示明示,如今工作和生活,有了些影响的关系。 终究,母亲没有顶住各方面的压力,接受了和解。 ………… 她如今热衷攒钱,对自己抠门,并不是对财富有多大的追求和渴望。 而是希望,如果她和妈妈再遇到当年那样的事情,不会为了“生活必须要过下去”,再去委屈自己,接受那样的“赔偿金”。 为了有底气说一句:我们不要赔偿金,我们就希望,作恶的人付出代价。 但她大一那年,那个被轻判已经出狱的司机,竟主动投案,交代了当初受厂长指使,故意行凶的事实。 戴叔叔接手了这个案子,讯问时,他只说,这么多年噩梦缠身,寝食难安,过不了心里那关。 后来,甚至牵扯出了砖窑厂隐瞒坍塌不报,致数人死亡的事故。 更别提欺上瞒下的钱。色。交易,行污受贿。 一时间,红极一时的地方名人、纳税名企,成了过街鼠。罚款、入狱、妻离子散。 那处厂房,也废弃至今。 人人皆说,不吉利。 郑敏和戴叔叔都说,善恶终有报。 可她总觉得,当年会为了钱,答应他老板开车行凶的司机,是不会因为几个噩梦和愧疚,在多年后说出真相的。 但事情已经盖棺,她曾经坚持,那起车祸并非意外,也终于得到了证实。 似乎,也就没有了再去纠结,恶人为什么会悔悟的必要。 - 第二天一早,俩人带上香烛贡果,去了律山陵园。 墓碑旁的茶树上,绑了代表今年,已经祭扫过的飘条。 爷爷奶奶一家,已经来过了。 林鸢照例拿上干净的软布,仔仔细细,替老林擦了一遍墓碑。他爱干净。 又在揩上他一身制服的爽朗笑脸时,小心翼翼,轻轻拭过。 郑敏在一旁摆上贡果糕点。 外公外婆,或许从没将妈妈当作家人,对她这个外孙女,自然更谈不上有什么的感情。 而爷爷奶奶,其实也并非老林的亲生父母。 老林是当时最后一批来他们这儿插。队的青年,留下的孩子。 老林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但和爷爷奶奶大伯二伯一家,关系还算不错。 家里有个当公安的孩子,总归是长辈与亲友的骄傲。 但老林去世后,好像那点亲缘,也在房子和赔偿金面前,显得单薄和不重要了起来。 当年,妈妈和爷爷奶奶那边,闹得不太好看,后来替老林扫墓,两家也就默契地分开,从不碰面。 而当时外婆将她接回去照顾,大概是以为,郑敏会像从前一样,因为她几句软话一点示好,就掏心掏肺地将那间房子,贡献给家里。 结果,从小就被教育,要将自己完全奉献给哥哥和弟弟的郑敏,第一次为了她,反抗到底。 老林曾经说过,他们一家三口,才是这个世上关系最亲密的人,要永远在一起,不能分开。 老林走了,只剩她和妈妈。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听老林的话,她都要陪着妈妈。 她从前不听话,以为自己长大了,是已经上初二的,14岁的大姑娘了,坚持要和大人一样,坐在副驾。 危险来临时,如果不是要顾着她,或许,结局就会不一样。 ………… 纸钱的火烟,熏得林鸢眼底滚烫,喉咙都燎火似的发痛。 她那年开始就决定,不能再因为任性,让爱她的,和她爱的人,受到任何伤害。 第34章“顾淮比我重要了,是吗…… 扫完墓, 林鸢和郑敏一道吃了点东西,又陪她回宾馆拿上回娘家的礼物。 对于去外公外婆家,郑敏倒是从不强求她, 林鸢自然乐得轻松, 准备在宾馆补个午觉。 结 果郑敏走后没多久, 林鸢就收到了顾淮的消息。 她正在接单的小号上回客户信息。那几组衍生图发出去之后, 陆陆续续, 涨了不少粉。 【在做什么?】顾淮问她。 林鸢回好客单, 回他:【在赚外快。】她和他说过这桩副业。 她刚回完,“顾小柴”电话就掐了进来。 林鸢还没开口, 就听见他笑意低荡, 直接道:“我还以为你在想我。” 林鸢一噎,耳廓微热。 诶, 这个人……要不你出本书吧顾淮。 “不想我啊?”见她不说话, 他又问。语气收了些笑意, 竟有点儿委屈的意味。 林鸢叫他弄得没脾气,哭笑不得, 只好说:“想想想,行不行?” 明明已经让自己说得气势强一些,却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于是本能地, 即便没人看见, 也将脸埋进了枕头里。 顾淮笑,逗她:“我怎么觉得我女朋友在敷衍我呢?” 这种直白表达情绪的经历, 林鸢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了, 有点儿生疏。 第55章 但这会儿在顾淮面前,又觉得有些话直接说出口,也没那么难。 于是她抿着唇角, 小声道:“想的。” 她声音闷闷的,像藏在床头枕边,真真切切落到他耳里。 顾淮喉结都本能滚了下,猛地掩唇低咳了两声。 林鸢还以为他被风吹了。 清了清嗓子,才听他说:“那你到窗边。” 林鸢趴着的动作一顿,一下翻身坐起来。趿拉着拖鞋到窗边,拉开窗帘。 顾淮手机贴耳边,仰头看着她笑:“要下来看看我吗?” 她在三楼,贴着窗玻璃,他电话里的声音和现实的重叠,像裹了层回音。 林鸢张了张嘴:“你怎么……”怪不得问她订的哪家宾馆。 “要三天见不着,假期过后又要上班。”顾淮叹了口气,挺无奈的,“还调休,连上六天。” “所以就想趁你有空的时候,和你多待会儿。” 林鸢笑。 她最近也挺忙的,除了公司的活儿要加班,接的客单又不能约会的时候画,只能下了班回去抽空做,自然压缩了见面时间。 看着仍仰脸站在下面,远远望下去都感觉他翘着唇角的顾淮,林鸢弯唇:“那你等着。” “好嘞。”顾淮笑。 林鸢回卫生间抓了抓头发,抹了点儿唇膏,跨上包就下了楼。 林鸢刚出楼下门口,顾淮已经站在了台阶上,笑着伸出胳膊,自然地拉过她手。 “你怎么知道我一个人在宾馆?”林鸢好奇,被他拉着往下走。 “我看见阿姨走出来了。”他说。又解释,“你从前的朋友圈,发过和阿姨的合照。” 林鸢恍然。 她朋友圈没有设置n天可见。 “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顾淮微扬眉:“我要说我昨天和你一趟高铁,你会不会觉得我像个变态?” 林鸢一顿,哭笑不得:“那你怎么今天才说。” 顾淮看她一眼,有点儿嘚瑟的模样:“那不是我女朋友走哪儿都和我报备,我知道她行程么。” 林鸢心脏软软的,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一下想起:“那你吃饭了没?” “吃了。”顾淮说,想了想,还是直接开口问了她,“阿鸢,我能去见见叔叔吗?” 林鸢脚步一顿,偏头看他。 顾淮干脆也停下来,仍扣着她手,侧身站到她面前。 “你别有压力,”他放轻音量,低淡的声线都温柔起来,“我就是想和你说,我是很认真地在和你交往。” 他话音顿了下,又不自然地抬手挠了挠鼻尖,挺不好意思的,“其实我都想过什么时候咱俩能互相带对方去家长面前过个明路。” 感觉他一天到晚都想赶进度。 终于不带停顿地说完,顾淮才重新笑了下,低道:“但你要是不想那么快,就觉得合适的时候再和我说。听你的。” 林鸢动了动嘴,忍不住避开他直勾勾的视线,脸色慢腾腾往上烧。 老林从前逗她乐的那句,“我们家阿鸢哪天谈了男朋友,记得先带来爸爸面前和我过两手”,一下在她耳朵旁边晃。 她低头笑了下,抬头看顾淮时,一本正经:“那你去买束花吧,总不能空手上门吧。” 顾淮微微绷紧的肩线终于放松,认真道:“好。” - 一大束白团菊放在老林照片前,顾淮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 林鸢莫名的,也有点拘束。好像真的是,第一次把男朋友带到老林面前,俩人一起,接受他的审视。 胸腔里有点酸酸的,又很平和地微弯着唇角。 直到顾淮双手合十,极虔诚地,似乎默念着什么。 林鸢眯了眯眼睛:“你在和我爸说什么?” 顾淮仍保持那个姿势两三秒,才放下手去看她。 难得没有知无不言:“保留男人间的一点小秘密。” “顾淮。” “嗯?” “你是心里真没鬼啊。” 顾淮顿了瞬,随即看着她无声笑。 “你也别得意,我叫我爸爸晚上托梦告诉我。”林鸢唇角扯出了反派的弧度。 顾淮笑得不行。 片刻,又蓦地低道:“叔叔一定很爱你。” 林鸢微愣,骄傲道:“嗯,那当然。” 顾淮盯了她两秒,突然正了正神色:“有件事儿,我得当着叔叔的面,向你坦白。” “嗯?”林鸢微扬眉,有些不解。 什么事情,还必须当着老林的面和她说。 “你……”顾淮语言组织得也有些困难,“你那天和江随打电话,门没关好。” 林鸢一顿。 顾淮不舍地抬手,抚着她后脑勺摸了摸,“所以那天你对自己说的话,我听到了。”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心疼一个女孩子,是那样的感觉。 林鸢有些怔愣。 所以,因为顾淮听到了她学着老林的样子,对自己说了那句话,所以才会在生日那天,对她说那样的话? 薄阳下,男孩子漆黑明亮的眸子澄澈真挚,又有些难掩的忐忑和等待。 林鸢眨了下眼,终于从他身上看到了点儿“我是第一次谈恋爱没经验,别看我看着很会其实也怪紧张的”痕迹。 以至于她甚至忘了去想,自己那天丢人的样子被他看到。 或许是觉得,他不会笑话她,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看着他因为自己沉默,明显紧张起来的情绪,林鸢突然有些想笑,清了清嗓子才弯起唇,认真点点头:“行,我接受你的坦白。” 她想,如果没有那天叫她心脏震动的那句话,她还是会因为别的事情而为顾淮动心,然后和他在一起的吧。 但管它呢,反正那一刻的心动,做不得假。 而她心动时站在她面前的,就是顾淮。 - 林鸢和顾淮一道吃好晚饭,回了宾馆,郑敏也才刚回来。 她看见郑敏,自然想到白天顾淮说的“见家长”。 理智告诉她有点儿快,但又本能觉得,也不是不行。 但这事儿一深想,又叫她有些紧张。 一时间难以抉择,打算回去了问问有经验的相关人士。 小半月未见未联系的江随,却在这时打来了电话。 林鸢一愣,和郑敏说接个朋友电话,不太自然地去了浴室,关上门才接。 郑敏好笑,以为她和顾淮谈恋爱,不好意思当着她面接电话。 又挺欣慰。这孩 子,终于碰上个自己喜欢的了。 电话划通,江随招呼都没打就问:“你带他去见叔叔了?” 林鸢滞住:“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得到这样几乎算是肯定的质问,江随语气有些焦躁地说。 林鸢闭了闭眼睛,吁了口气。 她都弄不明白,江随又要犯什么病。 她带谁去见老林,到底和他,有什么关系。 下一秒,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这样无济于事,甚至又会将她推远。 “抱歉,”江随语速缓下来,声音也莫名地有些低落,和她解释,“我看见顾淮发的照片了。” 林鸢微顿。 顾淮朋友圈的照片她看过了,就是站在高处拍的一张风景照。 有这一带风格明显的尖顶灰瓦,但也没别的明显地标了。 江随为什么凭一张照片就这样断定? 她记得,她从没在自己朋友圈、其它社交账号,或私发给他老家的照片。 “你怎么知道……”林鸢疑惑出口。 “这不重要,”江随出声打断她,却仍克制着语气,再次问她,“所以你们,一起去见叔叔了?” 林鸢的那点疑惑,也和对他的耐心一起耗尽:“有什么问题吗江随?我带我男朋友去祭拜我父亲,到底有什么问题?” 江随喉头猛地一窒,一股铁锈似的血腥气涌上来,心口闷得呼吸都不畅。 他心疼她一切过往,所以也不想在有关林叔叔的事情上同她吵。 可他就是不理解,明明他们满打满算,也不过认识三个多月,她竟已经带他去见她父亲。 有些事实仿佛已经摆在他眼前,盖着层薄纱,呼之欲出,没有叫他看清,仅仅是因为他不敢揭开。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也明白,林叔叔对林鸢来说,有多重要。 可他不懂,她竟已经那么……那么重视顾淮了吗? 江随闭了闭眼睛,压下太阳穴青筋要爆开似的头疼,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才开口说话。 “阿鸢,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他语速很慢,压着喉间沙哑,讲得极艰难,“我们俩之间,怎么会变得这样……生疏。” 林鸢一默。 她其实很想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很长一段时间,不都是这样吗? 只是如今,似乎对换了立场而已。 第56章 “江随,我以为我上次已经讲得很明白了。”林鸢着重复道,“朋友之间,是该有界限的。” “所以你……”江随都有些想笑,咽下喉间干涩,“你恋爱了,就不要朋友了?” 林鸢垂了下眼。 “江随,”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淡道,“我觉得,你不缺我这样一个朋友的。” “我要说我就缺呢?” 林鸢也不觉得自己有这么重要。 十六七岁前,他不认识她,也照样活得好好的。 见她沉默不回答,江随终于克制不住,问出了想问,却一直没敢问的话: “所以现在,顾淮比我重要了,是吗?” 林鸢低垂的睫毛颤了下。 他语气有些发哽,压着难言的哑意。林鸢看不见他本人的模样,只以为他感冒还没好。 片刻后。 “江随,顾淮是我男朋友。”她平静地阐述道,反问他,“不然呢?” 第35章简直就和他这个人一样,…… 江随只觉得有根尖利的刺, 随着她话音掉落,横亘在他喉间,蜇得他喉管灼烫, 唇翕动, 却发不了声。 捏着电话的指节冰凉而僵硬, 刺激着胸腔里那块软肉, 每跳动一下, 都能真切地体会到刺骨的寒凉和疼痛。 这是她的真心话吗?她真的这样想吗?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甚至没办法通过她的语气,来找到她丝毫口是心非的痕迹。 他该说些什么?才能挽回如今的局面? 才能让她告诉他, 她依旧重视他。 江随脑子很乱, 仿佛有什么话想脱口而出,仿佛有什么事情他已经想通, 只是不知该如何向她表达…… 手机听筒里新进电话的提示音, 不知道是给了他思考与喘息的机会, 还是再一次让机会变得更为渺茫。 “阿鸢,我有电话, 晚些再和你说。”江随克制着黯哑的嗓音,语气尽量温和地和她说,“先挂了。” 林鸢垂了下眼, 听他挂断电话。 她都已经没了想发火的气性。反正他不是从来都这样莫名其妙。 江随和她讨论, 谈了恋爱,是不是就不要朋友这件事。 她只能说, 若她真心只把江随当作好友, 那她谈了恋爱,带着男朋友一起,和他一道吃饭、打球, 或者将来,对方都各自有了喜欢的人,或丈夫与妻子,他们也仍能像许多这样的异性好友一样,带着家人一起,聚会、旅行、交谈。 可惜,她曾经问心有愧,所以,他们注定只能当个,过年过节,发句“新年快乐”就好的普通朋友。 江随有些意外接到江家外婆的电话。 随即又反应过来,下周是外公八十大寿。 “isaac,下礼拜阿公八十岁生辰,是不是都不记得了?”电话接通,对面果然说。 “当然记得。”江随慢声道,“阿公喜欢齐老的画,我年初就准备好了,打算这段时间托人带去。” 老人果然笑起来,又说:“人回来就好,阿公阿婆都想你了。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江随垂眼。 “阿婆,我是愿意来替阿公贺寿的。”话音带笑,漫不经意,“我就怕您女儿介意。” 对面顿了顿,叹了口气,劝道:“母子哪有隔夜仇,你妈咪那时候,也是生了病,心中难受。” 老人家用不太标准,又努力讲好的普通话,同他这样解释。 江随平静地听着,不置可否。片刻,弯唇道:“好的阿婆,我会准时来的。” 挂断电话,江随在那架望远镜旁定定地站了许久。 直到远处一栋大楼,到了每天零点灭灯的时刻,他终于神色无波无澜地决定,等从港城回来,他一定要找到林鸢,当面和她聊聊。 他们之间,不该变成这样的。 因为他不相信,她会和别人一样,推开他,放弃他。 - 第二天仍是一早的高铁。 这回,顾淮直接给她发了自己座号,就在她后一节车厢。 林鸢看着一无所知的郑敏,莫名其妙竟有些心虚。 跟那些高中时,在老师眼皮子底下早恋的小情侣似的。 而郑敏只觉得女儿今天有点忙,一会儿去上厕所,一会儿去接水,一会儿又说去餐车给俩人买饭——明明拿着饭盒样品的列车员说,留下座位号就可以帮她们送到位置上来吃。 更别提她全程严肃地,三不五时回着手机信息。 这it行业也是太忙了。放个假都要加班处理工作。 林鸢第36次去接热水的时候,车厢连接处,顾淮盯着她。 “看什么呢?”正好没人,林鸢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 顾淮却是一本正经,笃定道:“你头发长了点儿,回去之后要陪你去剪头发吗?” 林鸢一顿,拿着保温杯,看着他笑。 说好的从黑长直烫了个奶棕色羊毛卷,男朋友都不会发现的呢。 这人怎么连她头发长了点,这三个多月一直没修都能发现。 也不知怎么的,就起了逗逗他的心思。 食指一撩颈窝里的头发,林鸢抬眼看着他表情,语气认真地问:“那你觉得我长头发好看,还是现在这样的发型好看?” 顾淮只觉脚背幻痛,长长“嘶——”了声,跟着火车的节奏一道,颤着肩低声笑起来。 得,这是摆明了,他怎么回答都是错误答案了。 长头发好看,就是现在不好看。 现在这样好看,就是“难道我长头发就不好看了”? “要不,“他微撑膝弯下腰来,侧头看着她,示好般小声问,“你直接告诉我答错了有什么惩罚,行不行?” 动车的空气其实还不错,但顾淮一靠近,林鸢才觉得他头发上清爽的洗发水味道那么好闻。 他离得近,薄唇间浅笑翕开的整齐牙齿,都看得明晰。 火车似又要到新的一站,俩人微晃了瞬,他鼻息一下扫上她唇角。 柔柔软软的,带着些微凉意的唇瓣,有些错位,一触即离。 像被小动物湿润润的鼻子碰了下。 林鸢心跳猛然加速,眼睛微睁圆,脸都升温。 下意识退开了半步,抱着保温杯咽了口。 唇角抿着笑意,看着同样垂下一半长睫,眨了下眼,舔了舔唇,要笑不笑稳住身形的顾淮。 当然不是抗拒亲密,就是俩人好像,也没找到自然而然的机会。 结果这么突然。 广播里开始播站,车速慢下来,车厢里有人起身收拾行李。 顾淮微偏开头,直起身,唇角仍抿着,抬手蹭了蹭鼻尖,清了下嗓子。 林鸢看见他耳尖都红了。 林鸢笑起来。 “我喜欢长头发,”她点点头,唇角翘着,脸颊温温热热,像小时候那样自己做决定,肯定地和自己说,也和他说,“我要留长头发。” 她刚来北城的那个暑假,因为头发长,占用卫生间太长时间洗澡,常被曾友安嘲讽。 那时,他们已经因为别的事吵过架,让郑敏难做。 开学前那次,她在洗完澡出卫生间,头发还没干时,当着拍她门的曾友安的面,拿剪刀,比着肩,一把剪掉了齐腰的长发。 她喜欢留长发,她不剪了。 - 漆黑色的雅致旋在盘山路上,江随靠在左后闭目。 满山的棕榈芭蕉,沉进西落的太阳里,绿染了棕,像一团团剥开的烟丝。 前座两个保镖兼司机,一下飞机便将他接走,仿佛极担心他的人身安全。 江随好笑。 不多久,车子驶进独门独户的花园。 挺熟悉的地方,幼时生活过几年,之后也像如今这样,客人般来过几回。 江随下车,横穿过一片草坪,看见珠辉玉丽的偌大厅堂里,灯烛煌煌。 一屋子人还未入席,似是特意在等他。 见保镖领着他入内,客厅沙发里主位上,一头银发后梳的老绅士,欣喜站起来迎他。 即便江随知道,早有人进来通知,仍是配合得表现出受宠若惊。 阿公江启宗,今日一身唐装,精神矍铄,同他一样惊喜模样,先看了佣人捧着等在一侧,他一早说过会送来的贺礼,直呼他有心,又向众人展示后,才叫大家入座。 餐席上,阿公身边两位太太皆着旗袍,右手位的,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阿婆。 左手那位,是从未生育的小奶奶。刚刚他踏进门,便已早早站起,恭恭敬敬唤了他一声“少爷”。 若是早些年来,还有一位更年轻些的。可惜身体不好,他后来没再见过。 阿婆右手位隔了个空,先是跟了江启宗大半辈子的副手,然后才是他舅舅江咏麟、他大夫人、小夫人,和小夫人生的唯一儿子,江家耀。 而他许久未见的母亲江咏麒,同小奶奶隔了个空落座,她身边的,是位不知道该叫“男友”还是“男伴”的新人。 第57章 大概是见到了他的目光,江启宗脸色也有些不善。 今天的家宴场合,江咏麒会带这样的外人来,大概是因为他来了? 江随微掀着唇角,挑了挑眉。 着实鲜嫩了些,看着比他都小。 “isaac这里,”见他要贴着江家耀落座,江启宗遂才发现似的,要紧叫住他,“坐你阿婆和ben叔旁边。” 江随撩睫,没推辞,笑着应了声,漫不经意走过去,落座。 他是无所谓的,可坐席上已开始无声的精彩。 尤其是江家耀那个角落。 厨师上菜,杯觥交错,好不欢喜。 早说好吃顿饭,就要回去的。 筵席将尽,江启宗却劝他多留两日,祖孙俩好久不见,叙叙话。 “不了阿公,”江随笑得得体又平常,“公司还有事,我早些回去。” “你那个游戏,”江启宗笑着同他搭话,“阿ben的外孙女也在玩,我知道。做得很好。” 被今日的老寿星点名,年岁其实比江启宗小不了多少的ben叔,也笑着同他说:“是。我家宝姝还讲给她同学,这是她一个阿哥做的。” 几句客套。 阿公终于道:“但isaac,那个舞台,还是太小。” 江随笑笑,未应。 等人散了,ben叔陪着江启宗回书房,路上问他:“阿哥这样重视isaac,家耀会不会不开心?” “如何?”江启宗挂下扬了一整晚的笑脸,冷面冷目,“谁教他不懂投胎?只脸能看的戏子,也就生得这样货色。” 江启宗有些咳,仍要说,“他要有isaac一半质资,我哪用使急。” 阿ben赶紧上前扶上,笑笑:“阿哥费心。” - 江咏麒带着小男友出了主屋,走廊里,便已听见江家耀那对母子,迫不及待发泄不满。 “一屋人陪他讲普通话,阿爷都要给那个捞仔陪笑脸……” 江咏麒撩睫,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一侧唇角。 想了想,转头吩咐小男友:“等我。” 本来已经要坐车走的江随,被她叫住。 遣了人,留下母子两个。 “你真是和陆家人长得一点都不像,”江咏麒抱臂,明明穿了细高跟,仍矮他一截,却高高在上看着他那张脸笑,“怪不得陆连营当年查都懒得查,就信了我说的。” 江咏麒在北城生活了很多年,普通话很好。 本来也是m国名校高材生,江家二老的掌上明珠。常被二老拿来同哥哥作比,感慨她若是个男儿多好。 江随低眼看着她,唇角弧度平常,挑了挑眉,似在问:还有没有新词要说。 “老太婆都快九十了吧?”江咏麒又道,“真能活。” 江随撩了眼草坪走廊下谨小慎微的鲜嫩男人。 “这次的男朋友是不是也太小了一点?”冲她笑了笑,“您该好好保养了。不然走出去,还以为您要去给他开家长会。” 江咏麒嫁给陆连营的第一年生下陆靖,25岁的年纪,风华正茂。 而他比陆靖晚出生十年。 果然,这句话的杀伤力,对一个从小众星捧月,艳而自知,如今却迟暮的大美人来说,无异于撕骨剥皮。 江咏麒死死盯着他,怨毒地仿佛在看一个杀夫仇人。 江随好笑,建议她:“江氏的私人飞机,是申请不到西北的航线吗?您这么瞪着我,您丈夫也看不见,有什么意义呢?” 其实他不太明白,同样是和陆连营生的儿子,江咏麒对陆靖,就没有那么大的恨意。 他看过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很温馨,很有爱。 他不是想要陆靖和他一样,他就是很困惑。 江咏麒最终也只是忿恨地离去,不知道是觉得她的教养,不允许她在大庭广众打人,还是觉得,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摆布的小孩。 江随这个名字,是江咏麒替他取的。 港城这一带,似乎很少有人用这个字取名。他是港城出生的,听说当年,他母亲力排众议。 而isaac这个英文名,是阿公阿婆替他取的。 在圣经中,是凭神恩典出生的人,是上主祝福的继承者。 或许那个时候,也的确是阿公阿婆对他的期待。 所以即便江咏麒不喜欢不满意,他生下后被送回陆家,也仍得到了两位老人极大的关注与宠爱。 只是几年后,他该称呼父亲的人,莫名从陆连营,成了别人。 陆家自然是不会替别人养孩子的。 能忍下这桩丑事,已是极限。 他重新被送回江家。 能有个养在身边的继承人,二老虽然忧心陆家压力,却仍高兴。 不过后来很快,常年无子的江咏麟,从外面抱回来一个男婴。 如今的小夫人生的。 长子嫡孙,自然比他这个“生父不详”,又极有可能因为他,让陆家对江家在内地的产业施压的不稳定因素,来得名正言顺又讨喜。 以至于几年后,因为一场意外车祸,他不知道该不该算因祸得福验明正身—— 原来他竟然,是陆家的孩子。 真相揭开,众人皆不可置信。 毕竟没有哪个母亲,会给孩子按一个婚内出轨私生子的身份。 尤其是在北城那样的圈子里,意味着什么,她不会不明白。 但她笑笑,无所谓地说:“我就想让 陆连营觉得自己帮别人养了好几年儿子,就想看见他那张死人脸有点儿反应。我看见了啊,挺有意思的。” ………… 江咏麒的厌恶不喜,江家二老想同陆家重新修好,以此来缓解在内地生意上的压力,港城又有了更正当的继承人存在。 各方原因,权衡利弊,他就又那样,第二次被送回了陆家。 山脚下,香江夜景流光溢彩,一如过往。 远处墨蓝色的海里,泊着不知是停岸,还是即将离去的灰白色大船。 江随也不晓得,夜晚从山脚下往上看的人,会不会觉得这座宅子,仿佛是从黑漆漆的乱石山木里,凭空擎出来一盏巨大的鎏金烛台。 杂糅的堆叠的色彩,莫名给人眩惑的不真实感。 眼皮一垂,江随无声翘了翘唇角。 他突然想起isaac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笑声。 他觉得这个名字,的确挺幽默的,叫人发噱。 何止是好笑,简直就和他这个人一样,是个笑话。 第36章呆望你们热吻 去机场的路上, 一截路有些堵。 江随朝车窗外望了眼,熟悉的旧式大楼,往事浮现。 他高一那年回来过一次, 也是这样的天气, 参加两地联合组织的计算机可视化竞赛。 没告知这里任何人, 只在出发前问林鸢, 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没出意外, 她说没有。 江随无奈, 也没再多问。 他明白,若是给她带什么贵重的礼物, 她一定不会收。 于是出发前, 他在网上提前查好,平常从港城回来, 会带些什么伴手礼。 一家每天十点开门, 需要现场排队才能购买的曲奇饼干店, 似乎很受游客青睐。 倒是她的口味。尤其是花花绿绿印着卡通小熊的铁皮罐子。 他见过她拿一只抽拉式的,印花糖果小盒装零钱, 塞在书包里,走得快时,隔着书包清零哐啷。 江随问不出她喜欢什么, 只好去猜。 他带回来, 她果然很开心。 一盒吃食而已,接受得自然没那么负担。 她打开, 让他和她一道吃。 他尝了一块, 很甜。 她又好奇问他:“不是说要排很久队吗?你不会,自由活动的那一点点时间,就去买了这个吧?” 说完, 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江随一顿,漫不经意:“叫别人买的。” “啊。”她微张嘴,点点头,似是明白过来。她听庞浩然他们提及过,他外祖家在港城。 可江随似乎看到,她好像有一闪而过的失落。 动了动嘴,他想改口,又觉得出尔反尔,会不会更叫她多想。 可随即,他还没想好,她好像又松了一口气。 仍是很开心地和他说:“谢谢你啊江随,我很喜欢。”又补充,“很喜欢这个礼物。” 少年那点难以言明的隐隐惘然,也在她充满生气的笑意下,像抓不住的云雾一样,在指缝间析出。 他盯着她沾在翘起唇角上的一点点饼干碎屑,跟着弯唇。 没关系。 反正,她开心,没有压力,这样就已经很好。 ………… 前车终于松动,车子启动时,江随却突然说:“找边停车,我去买些东西。” 保镖要下车陪他,江随拒绝,好笑道:“回归多少年了,你们这样紧张做什么?” 江随下车,沿着记忆里的街道拐进大厦。果然,空气里还残留着奶油和黄油的香气。 第58章 不少店铺已经拉上卷闸门。 寸土寸金的港城,老商区的大楼,楼道逼仄。 上到二楼,今日人却很少,店员在内间收拾。 “你好,麻烦一盒奶油花。”江随用流利的粤语招呼道。想了瞬,又说,“和四味。” 他先前看她最爱原味的。但她如今,好像又不喜欢一成不变,喜欢更多选择。 “先生打烊了,明早十点。”店员边说边抬头回他。 极好听的低磁嗓音,毫不做作的平常语调。像成熟男性,又偏些少年感。这样好的嗓子,本能地,想看看本人是何模样。 江随一愣。 他那年来得早,一开门便来排队,未注意几点打烊。 “麻烦破例,”江随客气提请,“可以多倍。” 店员妹妹红着脸,语气有些不自然地解释道:“先生,最重要我们都售空,无剩了。” 比近年各大台力推的新人靓百倍,要不是真的卖空,她也想变两盒给他。 江随下楼时,不知这栋地形复杂的大厦里,哪间未关的商铺,或是老式的唱片行,低闷闷地传出粤语情歌。 曲调低婉,女声嗓音却清澈。 “假使不能公开妒忌, 学习大方接受; 同行时要殿后, 谁冷落旧朋友……” 酸涩不解的情绪,拉扯纠结。 “谁当初无心,将两方缀合; 然后留低,只得这寂寞人。” 江随呼吸蓦地一窒,眉心皱紧。 这栋大楼的空气,窒闷得让他不适。 他大步踏下台阶,匆匆离开。 他没有去赶当晚的飞机。 第二日,熟悉的黄油香气和嘈杂人群,侧身都难行俩人的狭窄楼道,叫他不宁了一整晚的心,终于有了落地般的安定。 售空的东西,总会重新补货。 只要他等一晚。 “大少,我来排就好,您去车上休息吧。” “不用,”江随想都没想,排在人后,弯唇道,“我自己来。” 给她选礼物,他从来不假人手。 这次,他也要和从前一样,自己来等。 - 4月中,正是北城海棠花开得最好的时节,又是俩人都不用加班的周末。 顾淮一早列了几个地点,俩人选了半天,最终决定去游客少一些的西塔寺——或许是山太高,或许是从没在网络上火起来,那里和北城其它景点比,人少得像世外桃源。 每年此时的西塔山,才叫真正让人知道,什么是春光似海。 俩人也没有去太早,早晚温差大,尤其是山上,晨露重,早上阳光弱时,还是挺凉的。 从山脚下开始往上爬,已经是上午十点多。 最适宜的节气,最适宜的温度。牵着此刻最想见的人。 林鸢是带了不少零食的,就和从前秋游一样,装了一背包。 最后全去了顾淮肩上。 也不赶kpi,自是一路往上一路拍,走走歇歇,笑闹不断。 顾淮发现,他正儿八经举着手机拍林鸢,小姑娘表情就会极其不自然。 但他偶尔突然叫她一声,站她身后趁她回头,或是高她几个台阶趁她抬眼的时候抓拍,就会特别好看。 顾淮是那种需要女朋友骂了才能出片的人吗? 必须不是。 于是一路上,林鸢只觉得自己体验了一把幼儿园老师。 “林鸢。” “林鸢林鸢。” “林鸢,阿鸢?” “阿鸢,阿鸢……” “……能不能别叫我了?”林鸢简直哭笑不得,她觉得每个经过他们身边的人,都要知道她名字了! 到后半程山路,林鸢认为自己不是爬累的,是被他逗笑笑累的。 于是不甘示弱,也拿出手机。 不叫他,光拍。比直男自拍角度还诡异的照片,都收获了不少。 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叫他付费销毁。 山顶西塔寺香火盛,仿佛一整座山的人,都集中在了这一处。 “你要去烧香吗?”顾淮问她,“我不信这些,但陪你去。” 林鸢微顿。 这样的说辞,她也听别人说过。 鼻息间檀香袅袅,不远处那株古槐,枝桠间木质祈福牌在春风里轻摇。 每年都有新的愿望承载,不知道, 心想事成的有多少。 她从前就听说,这里祈愿极灵验。 但她当年许的愿,定是不会实现的。 或许正像当初骄傲恣肆的少年所说:靠佛不如靠己。 一丝惘然刹那而过,不再去想。 “不用了。”林鸢笑了笑,“我们休息会儿就下去吧。” 顾淮看她神色,不像不高兴,便也没多问,只点头,笑说“好”。 准备从山上下来前,俩人对账似的翻起手机里相片。 自拍的大头合照都有些搞笑,适合留在手机里自己欣赏,不适合发在朋友圈。 路人帮忙拍的合照,林鸢又觉得自己往那一站就像个兵。 最后,还是顾淮打了个草稿给她过目。 【她拍的vs我拍的】 附图:林鸢手机里的他,和他手机里的林鸢。 倒是绝美。 林鸢满意得唇角都压不住。 仍要老师指导作业的模样:“不错,就这样吧。” 然后笑眯眯地,copy了他的文案和模板。 顾淮先前发朋友圈,也没有要让江随羡慕嫉妒的想法儿。 之前的小猫,他觉得什么暧昧都没有,很正常,所以就发了。后来的律山镇,他更是没想到江随认得出来。 但今天这样的,就和在朋友圈里各位好友面前公开无异。 他莫名的第六感告诉他,别横生枝节。 所以果断选择了将江随屏蔽。 而林鸢那边,或许也是相同的直觉。 只觉得这样发,江随又要找她,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她已经有些疲于应对,干脆别叫他看见好了。 于是,江随可见的朋友圈里,空空如也,仿佛这一天,没有任何事发生。 - 春游一整天。 从西塔寺回来的路上,是顾淮开的车。林鸢绑着安全带,靠在后排睡了一觉。 到市区吃好晚饭再回来,则是林鸢主驾。 晚上有些凉了,林鸢又把卫衣外套穿回了身上。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熄了火,林鸢低头准备解安全带,却不知道是不是扣上的时候没注意,下摆衣角卡进去了一点。 “诶?怎么回事……” “怎么了?”已经解了安全带准备下车的顾淮,又松开车门锁,探身过来,“安全带坏了?” “应该不是,”林鸢纳闷道,“不知道该先抽衣服还是卡扣了,弄不……” 温热气息贴近,话音戛然而止。 车厢里,刚熄火时还亮着的一盏小灯,在许久未有动静后,自动熄灭。 只留车外路灯蔓延进来的一角暗光。 他想要帮忙的胳膊,还横在她肩膀上,春夜的衣料,即便没完全靠近,仿佛都能感知到对方体温。 气氛从好笑到暧昧,仿佛只需一秒。 似是见她不语,他又问:“怎么了?” 笑意轻浅,声音低得人耳酥。 林鸢只觉得,他这一次,并不是在问,安全带怎么了。 喉间蓦地一咽,滚烫从脸颊攀至耳廓。 他是先吻上她眼睛的。 本能的,叫她颤着睫毛,一下闭上眼。 眼睑,鼻尖,唇角……直至温软覆上她唇瓣。 从试探的触碰,到吻吮、描摹。 探索,撬开齿关。进一步深入、纠缠。 盲视与束缚,叫所有感官无限放大。 林鸢感受到自己脸颊跟着颈侧,也一道被人捧起。 小心珍视,又急欲贴近。 林鸢只觉得自己,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验到了,情动是什么感觉…… …… 方寸空间里,春景旖旎。 而另一处昏沉沉的车厢,仿佛被人掀开天窗,兜顶泼进盆凉水。 纸袋里的两盒饼干,无声无息躺在副驾上。 飞机晚点,本来应该下午就到北城的,延误到了晚上。 一下飞机,他不觉得饿,只想先来将东西给她。 这样现做的饼干,还是新鲜一些拿到得好。 可江随此刻,都不知道是该自嘲还是该生气。 他就像一个捧着旧玩具来找朋友的小孩。兴冲冲地奔来,期待她能高兴,却发现她早已有了新的玩伴。 那她曾经喜欢的玩具,是不是此刻,也不会想要了? 他突然有些搞不明白,他到底在做什么。 林鸢又在做什么。 街边那株从她搬来这里,便每年这个时节都会开花的垂丝海棠,在春夜里落下花瓣。 零落的粉白,浮上他们车窗玻璃。 第59章 他们接吻了。 在车里,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呢? 他不想去想的,却又本能地克制不住,自虐般地反复去推演、去揣测、去幻视——在他看不见的时候,他们到底在怎样相处。 江随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条被人遗漏在鱼缸里的鱼,有人伸了管子进来,肆无忌惮地抽着水。 他惶惑地感受到氧气逐渐稀薄,赖以生存的环境正在崩塌。 可他发不出声,也无路可去,只能循着动物生存的本能,拼命往有水的地方深扎、沉底。 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那个抽水的人,他快要不能呼吸。 如同此刻,闷静窒息的车厢里,心脏仿佛被人俩手狠狠攥住。 像幼童对待毛绒玩具,不知轻重地用力挤压、捏。弄。再随意丢弃。 江随蓦地想起,昨夜下楼时,就算他不愿意,仍是被迫听到了那首曲子后面两句歌词—— “呆望你们热吻, 应该开心还是痛心。” 江随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他就快受不了了。 第37章“你能不能,别这样对我…… 第二天周日, 林鸢没和顾淮约会,而是带黄条子去了宠物医院。 俩人先前发现它,有一回吃完东西, 又像干呕又像咳嗽, 以为它是吃得太快被呛着。抱着顺了会儿毛, 又乐呵呵地追哥哥去了。 可昨晚顾淮发现它和顾小明追着玩儿, 又有了这样的喘气现象。 这次, 他其实大概也猜到了是哪方面的问题, 但与其让林鸢以后突然发现黄条子生病,顾淮觉得, 还是让她知道小猫的情况比较好。 果然, 宠物医院检查下来,小猫心脏不太好。大概率是冬天时受冻差点死掉留下的后遗症。 没什么好的措施, 只能平时在饮食里加些辅酶q10做保健, 以后如果更严重, 再喂食相关药物。 不知道是黄条子天生胆子大,还是在顾小明身边长大的缘故, 系上穿衣式绑带,挂上系绳,可以带它出门遛弯儿, 也可以抱在手里走动。 林鸢见它做完检查有些没那么活泼, 就把它抱进了怀里,出了宠物医院。 有些难过, 只是这样的事, 不是她努努力就能改变的。 心疼地摸了摸黄条子脑袋。 顾淮自然看出了她的低落。轻淡笑了下,伸手,轻轻摸摸她发心。 林鸢抬眼。 “我小时候吧, 有段时间我爸妈特忙。有回被家里亲戚逗着玩儿,说他们不要我了。” 林鸢微愣。 顾淮笑:“你都不知道我小时候多好骗,哭得那叫一个惨。” “结果我家阿姨给他们打电话,他们当天就推了个挺重要的应酬,回来陪我。” “我就记得我们家老顾,当时是这么跟我说的,”顾淮学着正经又耐心的模样,“爸爸妈妈爱你,更不会不要你。但你将来,总会长大,会有自己的家庭,会有自己的生活。爸爸妈妈也会提前离开你。” 林鸢抿唇看着他,眼睛有些热。 “没人能陪谁一辈子,生老病死总有先后。”顾淮翘着唇角,将她和黄条子一道往怀里揽了揽,轻声道,“但能陪伴的时候好好在一起,就不会遗憾。” …… 街角便利店里,来这附近看望老师的李彤云,隔着玻璃,呆呆地盯着马路对面亲密而温馨的一对男女。 林鸢居然……真的喜欢上别人了。 怔愣、疑惑、震惊,又有隐秘的释然与解脱,复杂难言的情绪将她淹没。 随即,又有得偿所愿般 的报复心思冒出来。 所以她,终于等到机会,能看到江随悔不当初了? 江随知道林鸢和别人谈恋爱吗? 江随知道林鸢喜欢上别人了吗?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把那本日记拿出来了。 可是下一瞬,她居然……又生出了些犹豫。 她太明白林鸢的性格了,喜欢一个人时,自然全心全意,决定放弃时,也是不会回头的。 而她这人本身,其实是边界感挺强的性子,不是真的喜欢,也不会和那个男人有如此亲密的距离。 看得出来,她很幸福。 她突然有些,不想现在就把那本日记交给江随了。 她凭什么让他这么快就明白,他到底被一个人,怎样纯粹全然地喜欢着。 李彤云觉得自己这样的人,绝不是好心。 她只是,只是不想在事情还没确定下来之前,就叫江随发现,打草惊蛇。 对,她就是,想让江随以后,后悔得更彻底一点而已。 - 林鸢周一上班,谢松柏带来两盒饼干,放在茶水间请大家吃。 杜莱自然积极,第一时间赶往现场。 茶水间里一阵窸窸窣窣。 熟悉的黄油奶香味儿飘在空气里,林鸢微恍了一瞬神。 “柏哥你去港城了?”捏了块曲奇塞嘴里,杜莱问谢松柏。 这家店还没在内地开网店,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打算,但现在想买,还就港城实体店一个渠道。 “没。”谢松柏接着咖啡,对她说,“一个朋友带回来的。” 见她还在站着吃,一脸客气样,好笑道,“拿出去和小林一块儿吃呗。” “嘿嘿,”杜莱立马顺着台阶往下,“那我就不客气了。” 公司女孩子少,有什么好吃的也会让她们先挑。 杜莱准备把随机开的那盒原味的拿出去,结果谢松柏对她说:“拿那盒。” “嗯?”杜莱纳闷。 “那盒有四个口味,都尝尝。看看你们最喜欢哪个口味。”谢松柏说。 杜莱挑挑眉,也没在意,“哦”了声,换了一盒拿出去。 “小林子吃饼干。”杜莱回工位,把那只圆罐铁皮盒子打开。 林鸢看了眼被杜莱放在一边的盒盖,印着可爱的小熊。 和从前不一样,是新的图案。 不知道是不是她停留的目光太久,杜莱突然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感慨道:“小时候吧,就喜欢收集这样漂亮的铁皮罐子,还有各种盒子。总想着这么好看的盒子,一定要留下来,放自己喜欢的东西。” 林鸢微愣。 “没想到最后,好像也没有那么多重要的东西要放。结果罐子比东西都多,还得另外找地方堆。”杜莱把四拼的饼干盒子推到她面前,纠结疑惑道,“你说这些盒子做那么好看做什么?扔又舍不得扔,放着又占地方,简直是负担。” 捏了块提子燕麦的进嘴里,杜莱的人生感悟发表完毕,重新进入务实状态:“小林子快吃啊,你喜欢哪个口味的?” “我喜欢原味的。”林鸢笑了笑,拿了一块。 - 林鸢是在吃好午饭,准备回办公室的路上,接到的江随电话。 “有时间吗?”他问。 “有事吗?”林鸢反问。 江随很想问问她,是不是没事的话,连个电话都不能打给她了。 但觉得并不能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于是只说:“有时间的话,当面聊聊行吗?” 他话音没了平日的散漫,有些克制的低缓。林鸢垂了垂眼,回他:“我在公司,不方便。” “我在你们公司顶楼,”他说,“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 林鸢微顿,想了想,问他:“有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吗?” 对面沉默了两秒,自哂般,轻笑了声,反问她:“普通朋友,是连见个面,都不可以了吗?” 唇动了动,林鸢看了眼正在抱着手机刷cp视频,一脸姨母笑的杜莱,盖住手机话筒和她说:“你先上去吧莱莱,我有个朋友过来找我说点儿事,我待会儿再回公司。” 醒神的杜莱“哦哦”两声,先进了电梯。 林鸢看着电梯上行,进了另一班。 天台上,江随微低着头,一身正装,颀长站在侧边。西服敞着,没系领带,形姿有些懒散,又像是在愣神。 听见声音,他抬头看过来。 似乎有些惊喜,唇角不由地弯起向上的弧度。 也将手从西装裤袋里拿出来,走近她身边。 林鸢知道他很少穿正装,似乎是不喜欢束缚与那一本正经的正式。 大学时创立极乐,除非有什么必要的活动,否则公司里一堆人,凭衣服压根认不出哪个是主事人。 林鸢不知道他有什么重要的事,让他连换身衣服的时间也没有,就要过来说清楚。 她刚想开口问问,就见他盯着她长过锁骨的发梢,突然说:“他喜欢长头发?” 林鸢一下不作声,沉默地看着他。 不知道是不想让气氛再次变得紧张,还是江随深思熟虑,又想到了别的。 林鸢看见他勉强扯了下唇角,低声问她:“你能别因为别人喜欢什么,或是讨厌什么,就勉强自己,改变想法吗?” 第60章 林鸢一怔,不由自主地有些愣神。 却也是真的对他的说辞莫名其妙了,有些无奈地,耐着性子问他:“江随,你到底想怎么样?” 可他又开始沉默。 林鸢很想提醒他,是你自己要找我说事的。 可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自己,仿佛离魂。 动了动唇,林鸢没来由,有些开不了口。 “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江随却突然说,“可我不喜欢。” 林鸢蓦地一滞。 江随极少在她面前,表露出游刃有余以外的情绪。 仿佛和他们这样会焦虑、会紧张、会担忧明天那场考试能不能考好,后天那场面试能不能通过的普通人相比,他冷静、理智、无所不能。 天生就是个折桂者。 而此刻,他像个迷路不知归家的孩子,茫然又惶惑。 她甚至觉得,他有些不存在的脆弱。 因为他漂亮的眼睑微微泛红,执拗地,小声重复道:“阿鸢,我不喜欢。” 然后一句一句,像是想了很久,准备了很久,又像是不用思考,脱口而出。 “我不喜欢你不对我笑。” “我不喜欢你不理我。” “我不喜欢你对我那样冷淡。” “我不喜欢你只把我当作普通朋友。” “我不喜欢你将他人,看得比我重要。” “我不喜欢……”他嗓音越来越黯哑,说得艰难起来,“你好像,一点都不在意我了。” 我更不喜欢,看你拥抱别人,亲吻别人。 因为那份痛感,远不及梦里虚幻的分厘。 “阿鸢,我不喜欢。”他紧紧盯着她。 时隔多年,再一次艰涩开口,提出自己的期冀。嗓音发哽,问她, “你能不能,别这样对我。” 第38章最叫他后悔的决定 林鸢有些发怔, 呆呆地望着他。 江随很少很少,或是说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有过这样强烈的情绪表达。 她甚至, 似乎在他眼里看到了再难掩饰的, 藏不好的期待、不安、忐忑与无措。 仿佛遇到难题, 费尽心思, 又实在毫无办法的小孩, 向他最信任的伙伴, 寻求帮助与答案。 某一刹那而过的瞬间,林鸢觉得自己胸腔里某块地方, 被人猛地拽了下。 仿佛有一根蛛丝般隐形的细线, 忘了解开,仍系在心脏上。 细微的隐隐的疼痛, 让她有些心慌, 也有些难受, 甚至本能地,想和他说一句……抱歉。 可下一秒, 那念头便转瞬即逝。 她没做错什么,这句抱歉,又从何而来呢。 林鸢想, 江随会如此难以接受他们两个的现状, 或许是因为,友情也是有排ta性的。 正如当年, 江随或许是觉得, 她没什么同性的好友,于是在和他那几个朋友见面吃饭时,常会叫上她一起。 因为沈确会毫无例外地带上他的青梅孟沅, 而孟沅,又会拉上她的好友宋朝欢。 江随大概认为,都是一个学校的,又是同级,无冤无仇的三个小姑娘,应该很容易成为 朋友。 她感谢他的好意,但她感觉得出来,几次相处,那个叫宋朝欢的女孩子,每回温温柔柔地同她说话,的确有意和她相处。 但孟沅,其实不太高兴。 友情也是会叫人吃醋的,也会有独占欲,也有将自己在朋友心中的重要性,和她人对比。 也会希望,自己将对方视作最好的朋友,她也同样如此认为。 她无意让孟沅不安,之后江随再叫她,她也就开始推辞。 江随没勉强,事情也就作罢。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等待她给出答案的男人,突然期望,她若是从没喜欢过他,多好。 那他们此刻,是不是就该,仍是极好的朋友。 他不用这样难过,而她,也不用束手无策。 可现实没有如果。 “江随。”于是她开口叫他。只当作没看见他潋滟眸底的期冀,没看见他垂在身侧,不自然蜷紧的指节,也忽略她叫他名字时,他因紧张而轻嚅了一瞬的薄唇,和本能的,克制不住吞咽动作而划滚的喉结。笑了笑,温和地告诉他, “你只是不习惯罢了。时间久了,也就好了。” - 五一假期,顾淮终于如愿登门拜访。 难得穿得正式又规矩,浅蓝色的牛仔裤,长袖白衬衣,领扣系到喉结下,连袖口都扣了起来,还斯斯文文戴了副银丝边眼镜。 正好遮住他有些张扬锋利的眉眼。 林鸢去小区外面接他的时候,都懵了一下,看来看去怀疑道:“你平时有戴隐形吗?我怎么从没看出来。” 顾淮笑,故意朝她招招手,等她脑袋凑近,才神神秘秘小声说:“平光的,装斯文。怕吓着未来丈母娘。” 林鸢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他到底是对自己的大哥气质有多自信。 但她自然也是要以鼓励与肯定为主的。 “顾老师,”林鸢接过两件他手上的登门礼,帮他减轻负担,一本正经和他说,“要是不说你是体育老师,我还以为你是教数学的呢。” 顾淮却“啧”了声,想都没想地拒绝:“那倒也不用。” “嗯?”林鸢看他。 顾淮笑:“我还是宁愿头发多点儿的,不然我怕某些人,不乐意看我。” “……”她的颜狗属性,真的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上楼,屋子里,郑敏高高兴兴地准备了一大桌子菜,道他客气拿来东西,又给了顾淮包了个大红包。 顾淮乐意的时候,自然是嘴甜极会哄人的。笑眯眯接了红包,那声“谢谢阿姨”叫得暖意融融。 一顿饭,郑敏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年轻人斯斯文文的,个子高,长得也不错,父母做生意,自己当老师,说话又好听。 就算是在他们家,吃饭时,也会下意识地小声问问林鸢,这个那个要不要吃,给她夹。 关键是,女儿还喜欢。 郑敏甚至开始觉得,之前那场订婚宴被搞砸了,真是再合适不过。 不然和先前的尹家牵扯不清,女儿哪里有心思去遇到现在的缘分。 送顾淮下楼时,林鸢也是松了一口气。 她倒是不担心郑敏会不喜欢顾淮,就是担心今天曾友安又要闹鬼。 结果,不仅曾湛英笑脸相迎,连曾友安也规规矩矩地一点没作妖。 事情顺利,没有让顾淮觉得尴尬难堪的场面,林鸢自然也开心。 送他下楼时,唇角弧度就没放下来过。 顾淮看她表情,翘着唇,捏了捏被他牵着的手,忍不住问:“那林小姐,什么时候有空,也上门赏脸吃顿饭?” 林鸢一下像被上课看小说正乐呵着,突然被老师点名站起来回答问题的学生。 张了张嘴,企图奢望前后左右给她个提示。 结果,老师见她发呆,还孜孜不倦。 “五四青年节?”顾淮歪头看她,故意逗她,“六一儿童节?” “……”林鸢笑着掐了他胳膊一把。 “顾淮,”想了想,又老实承认,“我就是,有点儿紧张。” 她当然认为,能养出顾淮这样性格的父母,应该是很好相处的。 但……正因为她喜欢顾淮,也在意这份感情,自然而然地,就会有点儿担心,他爸爸妈妈,万一要是不喜欢她,怎么办。 林鸢觉得自己的想法挺正常,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结果,顾淮没回答她,却蹭了蹭鼻尖,拿出手机,翻开界面。 绿地球里,他的三人家庭群。 周女士:【@顾淮,什么时候带鸢鸢回来一定要提前说啊,你别给我搞突然袭击,我衣服头发,家里鲜花,晚上吃什么,都是要提前准备的,你以为都跟你们男的出门一样,洗把脸就行了?】 老顾:【@周女士,别紧张,儿子看中的女朋友,肯定好相处。】 周女士:【谁紧张了?你说谁紧张了?】 ………… “你看,也不是你一个人在紧张,”像怕被人听见似的,顾淮悄悄小声道,“是不是这么一对比,就觉得没那么紧张了?” 这一刻,林鸢莫名觉得,他就和高中时他们班主任的心理开导一样,大考前把人叫去办公室聊聊天,假装偷偷摸摸地告诉他们:“你别看那个学习委员好像没复习,其实他也偷偷回去看书了,紧张着呢,所以你也别担心,你俩实力其实差不多。你考不好,别人也考不好。” 林鸢看着他,忍不住低笑出声,说他:“顾老师,你还的确挺适合当老师的。” - “isaac,怎么到了港城,也不来探探阿公?”江启宗在电话里,像个想念晚辈的老者一样,又喜又怨地嗔怪道,“阿公还是和阿婆一道,看见晚间新闻,才知道你一早在。” 江随站在酒店顶层,低眼看着脚下夜景,接着江启宗电话。 第61章 玻璃幕墙外,维港全景一览而尽。 他来港城已半月有余,参加两地合推的科文交互项目。 说白了,对极乐游戏来说,就是个出利换名的活动。 他早有意拓宽横向业务,所以对这样短期看不见收益的企划,也并不排斥。 只是原本,叫庞浩然或者公司两个副总来,都是可以的。 江随相信,凭江启宗在港城的势力,可能他下飞机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了。但他依旧能忍到现在才联系自己。 至于是为了上回他的不识抬举,晾晾自己,还是真的今天才偶然发现,那就不得而知了。 “阿公,”江随笑道,“这次公事多,时间不定,怕家里麻烦,就没和您说。” “公事多也要吃餐呐,”江启宗替他做了决定,“明晚回来,备你爱食的,多久都等你。” 江随笑容淡了点,语气却仍如平常:“那谢谢阿公了,具体时间,我来前和您说。” 挂了电话,江随仍立在原地,望向伸进灰蓝色海水里的天幕。 夜景过于崭亮,似乎星光就会黯淡。 江随微微眯起眼睛,尝试学着林鸢高二时开始近视,看不清黑板,努力眯着眼睛想看清的样子。 仍是看不见什么。片刻,他垂下眼,唇角却下意识地弯起来。 林鸢的第一副眼镜,是他陪着一道去配的。 他还清楚地记得,验完光,医生建议她配左眼250,右眼200度 的镜片时,她严肃地表示,再各浅个25度,也不是不可以。 他不知道,那时是她家里人没发现她近视了,还是小姑娘爱漂亮,觉得戴眼镜不好看,她从刚开始看不太清黑板上的字时,就一直没说。 起初他只是有些疑惑,她怎么下了课老问别人借笔记。 他没有记笔记的习惯,偶尔记些知识点,也只是些自己看得懂的简单记号。 于是那小半个月,江随就拥有了一份,他学生时代最详尽最细致的课堂笔记——有什么是不能问他借的?别人的能有他的好吗? 直到后来,他才觉得不对劲。她有时候,连远远地在校门口看见他,都要眯起眼睛辨认一会儿,才有个笑脸。 那天,江随是真挺无奈地问她:“你是想我和你一道往前坐,我挡着人让别人担待点儿,还是我们俩仍旧坐这个位置,我陪你去配个眼镜。选一个吧。” 那时候的林鸢看看他,脸颊莫名有些红,吱唔道:“那就,去配个眼镜吧。” ………… 那天在天台上,林鸢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他也有些忘了,她那天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和他说“再见”了吗? 他不太愿意去回忆当时的感觉。 但江随坚信,她并非和别人一样,在他鼓足勇气说出渴求时,选择回避他,拒绝他。 她只是,帮他想了一个办法。 毕竟,就像他从前给出的选择里,从没想过要和她分开。 而她也是一样的。 他相信她,所以他尝试离开一下。不去看,不去想。 看看他,能不能像她说的一样,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又或许,他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就像高三的那个暑假。 离开三个月,回来之后,他们之间又能重新开始。 毕竟,他是除了她母亲外,和她最亲近的人。 她身边没有十分要好的朋友,他是。她身边没有全心全意对她的亲人,他是。 所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好的。还会……和从前一样的。 江随这样告诉自己。 只是后来的许多年,江随都会忍不住回忆,他和林鸢之间,在他踏错的每一步中,这一次的选择,是不是能算作,最叫他后悔的决定。 第39章他还没说,他喜欢她…… 江随没在港城置业, 但极乐在这里有分部。来的这段时间,江随为出行方便,多是自己开车。 就快夏季, 傍晚日落都仿佛延迟到了夜里。 他不知道是最近换了个环境, 还是先前就有预兆, 入睡总有些困难。 不喜欢酒精麻痹后, 对事物失去判断的状态, 干脆用起了助眠的药物。 可对即将到来的夜, 又本能地抗拒。只希望太阳落得再晚一些。 熟悉的厅堂里,没了上回熙熙攘攘的一圈儿人, 只有阿公阿婆。还有位没见过的年轻女士。 已经落座, 陪着两位老人相谈甚欢。 江随唇角本就随意的笑弧,更淡了两分。 落了阿公右手位的客座, 看来是贵客。 “isaac来了, ”阿公没站起来, 朝他朗声笑道,“过来, 认认你郭叔叔家乖女,芷珊。” 将臂弯里的西装交给佣人,江随笑了笑, 利落跨步, 在阿婆身边落座。 “江随哥,好久不见。”郭芷珊普通话流利, 按着她认为的, 江随习惯的称呼,笑着问他,“还记得我吗?” 江随垂眼挽着衬衣袖口, 盯着面前釉质细腻的精致白瓷盘,突然觉得十分无趣。 他记性没那么差,见过的人,如果知道名字,许多年后依旧能对号入座。 四年前,阿婆70生辰的时候,江启宗替她大摆筵席,他回来时见过郭芷珊。 抬睫,江随客气疏淡笑了笑,淡道:“抱歉郭小姐,我记性不太好。” 郭芷珊一顿,下意识看向江启宗。 江启宗笑意微挂,抿了口茶,终究开口问他:“isaac,阿公不明白,拒绝这一切,对你到底有何意义。” 地产起家,鼎盛时号称缔造了全港一半家的郭家。 郭芷珊,郭家这一代的长子独女,谁都该明白这一顿晚餐意味着什么。 江启宗不明白,他替他安排至此,江随到底哪里还有不满。 难不成,还真要他低声下气,同个小辈道歉,求他回来继承家业? 江启宗或是无心,或是真起了恼意。 可这样一句话落在江随耳朵里,却仿佛有人突然抡起一把重锤,将他身边四面围堵的高墙,敲塌了一块。 轰隆一声响,让他大脑跟着眼前都有一瞬短暂空白。 紧接着,竟渐渐看见迷雾般的烟尘后,露出他四处遍寻的答案。 有一瞬间,他只觉得忽然被莫大的喜悦掩盖。 身体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愉悦,竟跟着逐渐加速的心跳,细微地轻颤起来。 像一张曲调急转的琴,绷紧的弦被人狠狠拨了下,荡出震人的旋律。 他为什么很早之前,从阿公有意无意,表露出仍愿意将他当作继承人培养时,不接受这一切。 他为什么在多年前,郑老师让他选择,要不要走陆家安排的坦途时,毫不犹豫地拒绝。 因为,他想要自由。 他想要林鸢需要的自由。 而他如今,也已经完全可以给予。 江随低着眼,突然无意识地轻笑了声。 唇角扬起这段时间以来,最轻松最真心的弧度。 桌上三人皆是一愣。只觉得,他根本没在考虑江启宗那个问题。却又仿佛,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快乐。 “阿公,谢谢。”江随起身,一整晚淡然的笑意,似乎终于有了生动的气息,他有些着急地朝众人道,“抱歉,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失陪。” 他快步往外走,急切地忘了还有西装未拿,或者他什么都不想要带走,只想快点见到她。 “isaac?”江启宗都愣住,不明所以地叫他,见他头也不回地离开,独断专行的权威屡受挑战,终于动怒,“isaac!” 身后似乎有人在叫他,留在餐厅里,掉在草坪上,落在蜿蜒高耸的走廊庭柱后,江随听不真切,也不关心。 他迫不及待地,想即刻马上见到她。 他不想再等了,也不想再逃避了。 因为他知道,他不会习惯的。 去他的水土不服失眠,他就是想她。很想很想她。想得快发疯。 他从前所做的一切,所有短暂的离开,都是为了,能和她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他不是陆连营,不是江启宗,不是江咏麟。 林鸢更不是这里的每一个人。 他和林鸢,不会和他们一样的。 因为林鸢,坚定、勇敢、自由,独一无二。 那他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 江随坐进开来的车,无视问他要不要开车送他的保镖,微转了把方向,迫切地,开出这幢半山里凭空多出的华贵烛台。 仿佛寓言故事里施了咒的灯,听从灯神的旨意,便能获得取之不竭的财帛。 可这些,皆非他所愿。 他只想,即刻去见他想见的人。 山路昏昏,江随想起他还没订机票。 忘了设置车载,他下意识去摸中控台上手机。 开了免提,正在吩咐这边的助理帮他订一张最快回北城的机票,只觉对面有车的远光,开得有些晃眼。 第62章 意识到那车直冲他而来时,江随只觉得这个世界,有一刻的失真。 下一秒,他像多年前的惯性延续至今般,猛地将方向朝右大转。 一切发生得如此电光火石。 巨大碰撞与震颤下,失去意识的前一秒。 江随忘了恐惧,他只觉得自己,真的后悔了。 他手指从方向盘上弹开,下意识地,想去摸索手机。 他能凭意识摁出她号码。 他还有很重要的话,没有告诉她。 他还没说,他喜欢她。 很早很早之前,就喜欢她了…… - 林鸢最终没选择六一儿童节,和顾淮商量好,挑了个五月下旬的周末,去见顾爸爸顾妈妈。 提前问了两位长辈的喜好,准备好了礼物。 约的晚饭,下午林鸢画好妆,还是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知识点都掌握了是一回事,临考前对考题的未知感,还是会叫人紧张。 林 鸢从小就有这样的毛病。 不管是大考,还是运动会跑步竞赛,考试铃声和发令枪响起的那一刻,她一旦进入状态心无旁鹭,其实也就不紧张了,但那之前的一段时间,真是频频想上厕所。 顾淮时不时给她发发消息,拍给她看厨房里今天阿姨准备的菜,客厅里他妈妈准备的新鲜花束。 香槟色的玫瑰,从客厅一路摆到了餐厅。 美其名曰:先给她复制张落地地图,她来了就能熟门熟路。 林鸢好笑,自然感受到了重视,又不免更有些心慌。 直到顾淮给她发来一段小视频。 视频应该是顾爸爸的视角,镜头里,顾妈妈正在试衣间里,左右侧身,对镜研究身上连衣裙。 而一旁贵妃椅上,已经扔了不下十条颜色各异的连衣裙。 “老顾,你看这件怎么样?是不是比刚刚那件郑重一点?”顾妈妈转过身问他。 “嗯,”顾爸爸的声音出现在画面里,“这件正式一点儿,就是收腰那里做得没那么好。” “是吧?”顾妈妈低头看了眼,“我也觉得。” 再抬头,终于发觉了不对劲,脸色一正,“你在拍什么?”逐渐靠近,尾音都扬起要发怒的弧线,“你在拍我?” “我给你留个纪念。”顾爸爸笑着狡辩。 镜头开始颤抖,摇晃,模糊,伴随着顾妈妈冷飕飕的警告,“顾玉鸣,你再拍一下试试。” ok,开始连名带姓了,顾爸爸完了。 视频下面紧跟着一条,顾淮求生欲极强的文字:【麻烦林小姐看完就销毁,我怕周女士连我一块儿追杀。】 林鸢一下代入顾妈妈的角度,好笑又好气,回他:【证据已留存,以后伺机告状。】 手机那头,顾淮回房间,干脆和林鸢打起电话,顺便再次和她确认去接她的时间。 顾爸爸顾妈妈那里,顾爸爸继续认真提出建议,谨慎参考。 顾妈妈对镜比划着一件烟灰蓝绸缎连身裙,裁剪利落的简单款式,挺衬她肤色的,也显得知性稳妥。 可又觉得颜色暗了那么一点点。 顾爸爸看着镜子里犹豫纠结的妻子,笑着问:“还没想通呢?周小姐?” 顾妈妈一顿,白了他一眼,继续侧身比划了一下,没说话。 顾爸爸起身,上前,轻揽住她肩,将人转过来,温和和她说:“儿子自己喜欢的,刚确认关系就告诉咱们了。心心念念,等着人家小姑娘点头同意上门,你可别给他搞砸了。” “我什么时候不以他的想法为主了?”顾妈妈一下不高兴了,“你看我在他面前有表现出一点不乐意吗?我就是知道,咱们儿子喜欢了就是认真的,所以才担心。” “小姑娘就是家庭情况差了点儿,其它不是挺好的么。”顾爸爸笑道,“至少学习成绩,可比咱们儿子拿得出手多了。” “我也不是因为女孩子家庭条件不好,就有偏见,”顾妈妈说,“小姑娘照片视频我又不是没见过,长得那么乖,眼睛那么大。” 说完,下意识瞥了眼和儿子一个眼型的顾爸爸,“我喜欢得很。” 顾爸爸笑。 “我就是担心……”顾妈妈微顿了瞬,说道,“担心儿子跟你一样,没什么事业心,以后两个人万一遇到什么事,也没个人帮他们。” “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这个社会不像我们那个年代了,那时候遍地机遇,只要你敢想敢拼,就算一次两次不成功,抓住机会都能再起来。” “可你再看看现在,就咱们酒店新招的小部门经理助理,哪个不是高学历?985本硕留洋酒店管理双学位,来给我们做小助理,我都不好意思用别人。” 顾妈妈叹气,“你说万一……万一以后公司遇到什么大事,你儿子就是个不上心不管事儿的,小姑娘更没什么背景,他们两个要怎么办。” 顾爸爸笑,捏捏她肩:“你这就是杞人忧天了。我们合法合规的,能有什么大事?” 顾妈妈面色微闪了瞬,伸手掖了掖落到臂弯里的连衣裙。 “嗯,也是,能有什么事。”说完,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抬头警告道,“你待会儿可别惹我生气,让人小姑娘觉得我不好相处。” “嗯?”顾爸爸一脸纳闷模样,“我夫人明明温柔和善。” 顾妈妈拐了他一肘子,没好气地嗤了声,将搭在臂弯里的连衣裙抖开,决定道:“就这件了,我去换上。” - 顾爸爸顾妈妈住的是北城一处老牌别墅区,开发商为一处住宅造了个人工湖,造景绝佳,听说风水也极好。 顾淮住在一中附近,是为了上班方便,两边离得有些远。 林鸢和顾淮一道吃完饭离开时,是顾家司机送的他们。俩人坐在后排。 昏暗车厢里飘着轻音乐,顾淮牵着她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她手指头玩儿。 没一会儿,又拿出了手机,低头摁了几下屏幕。 林鸢正纳闷谁给她发消息呢,拿过口袋手机。 顾小柴:【现在放松了吗林小姐?】 林鸢好笑,瞥了眼前面专心开车的司机,耐心给他回。 她这会儿的确挺放松的,顾爸爸顾妈妈都很好相处,夫妻间的氛围也是轻松愉悦。 不过让林鸢没想到的是,顾淮时不时有点酷拽的小脾气,原来是随了顾妈妈。 反倒顾爸爸温和一些。 顾淮还真是两人性格和长相的结合。 【你怎么不说话?还在紧张呢?】顾淮看着对面的正在输入,故意问。 “……”林鸢也想快点儿打字,奈何左手没那么灵活。 抽了抽被他捏住的右手,想让自己打字快一点儿,结果刚有一丝动作,右手指节就被他紧紧握住,抽不出丝毫。 林鸢好笑又好气,干脆偏头瞪他。 顾淮顺势一低头,唇在她发心上贴了贴。 林鸢一下紧张得心跳都快了瞬,下意识瞄了眼司机。 只见后视镜一角,司机一本正经目视前方,嘴角却抿起一丝抑制不住的弧度。 林鸢:“……” “你干嘛呢?”咬牙小声警告他。 顾淮紧紧扣着她的手不让她抽开,翘着唇角嘚瑟打下: 【小爷我名正言顺的。】 【怕什么。】 第40章“难不成他还能抢人老婆…… 江随再次朦胧有意识时, 只觉得自己全身骨骼被人碾了一遍,头痛欲裂。耳蜗嗡鸣间,伴随着计数般的机器声。 随后, 这一切莫名奇妙的不太真实的感知里, 混进了稍叫他安心些的, 熟悉的呱噪声。 低鸣的铃, 和嫌弃这铃声不够响亮不够快速似的呼喊:“医生医生!动了动了!!眼皮动了手也在动!赶紧来看看他是不是要醒了!” 李想的声音。 江随有些好笑, 很努力地撑了撑眼皮。 仿佛博物馆里陈列的, 三面展品的视角,有些模糊的画面里, 一圈的白大褂, 夹杂一张清秀又略显焦躁的脸。 啊,是医院。 可他不是, 在车上吗? 记忆仿佛没有任何断片, 只是场景转换, 他仍记得上一秒他想做的是什么——他要去拿电话。 他只记得他拿到手机了,只是还没拨通号码。 于是他手指下意识地蜷缩, 用力。 “你他妈真是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儿!”李想眼尖,又气又急,没好气地去摁他因为使劲儿乱动, 导致输液管回血的那只手。 护士也去帮忙。 “病人状态不错, ”医生笑道,“继续留院观察休养就好。” 所幸脑部只是轻微脑震荡, 没有颅内出血, 其它的骨裂骨折擦伤,都是硬伤,养着就行。 等医生护士都走光, 李想给他病床稍摇起来一点,让他舒服一些。 江随终于明白,那晚山路上,遇到了车祸。而他已经躺了十来天,腿上绑着石膏。 第63章 下意识去看病房情况。 “别看了,就我在。”李想没好气地说,“你他妈都躺了多久了?医生说你情况稳定了,我就让他 们都走了。” “阿峋那傻逼自己也就吊着半口气,也不知道谁陪谁。”说起这个李想就烦,“沈确那王八蛋,往那儿一杵就是个大爷,我看着就来气,待着也是浪费空气。我通通叫他们滚了。” 所以说兄弟多了有什么用? 都他妈是债! “哦,郑老师知道消息的时候,你已经脱离危险了,”李想又和他说,“老太太折腾一趟也麻烦,反正有我在这儿天天给她汇报情况。你哥那边干脆没说,等他回来你也好了。” 李想说完,见江随眸光里隐隐的期待,撇了撇嘴:“没和林鸢说,说了你也好不起来,有什么用?” 江随听完,有一点点小失落,又有些庆幸。 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他不想她看见。 “你阿公阿婆,”李想顿了下,“还有你舅舅他们一家也来看过。估计你阿公听到消息,待会儿就会来了。” 干脆避开亲人这个话题,李想说:“公司那边有庞浩然,你那两个副总也靠谱,没什么问题别担心。” 每天他睡里间亲友陪护房,晚上让护理盯着,他再时不时起来看两眼,白天几乎就待在医院,里里外外事情都清楚。 江随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弯起唇角,动了动嘴,找了下自己的声音,才沙哑开口说:“李想,谢谢。” 李想呱呱噪噪还想絮叨下去的话头一下顿住,竟有点儿不自在起来。 往日没腔没调的人突然这么认真诚恳,跟撞坏了脑子似的。 “我反正闲人一个,就当陪你在医院度假了呗。”李想状似不在意地嗤了声,又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犯了什么冲,跟车祸杠上了似的,每年去西塔寺也不知道求的什么,不知道给自己烧两炷香啊?” 结果还没感动半秒,就听江随问他:“我手机呢?” 说到这个李想就没好气,冷笑一声,回他:“我都不知道那手机是救了你的命,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藏里面。你看看你那几根手指头上的淤青,就是到了医院他们给你硬掰开的。” 江随一顿。 所以,那通电话并没有打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作用,江随醒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困。 迷迷糊糊躺了会儿,就听见了阿公的声音。 老绅士一身高定西装,笔挺优雅,由ben叔陪着一道踏进病房。 江随再次醒来,同他进行了一场祖慈孙孝的会晤。 直到他关切地叫江随好好休养,离开病房。 后头保镖跟着,阿ben陪在江启宗身侧,笑着低问:“阿哥这次,要顺道,替isaac作主吗?” 江启宗看了他一眼,无甚情绪道:“他一日未答应,一日便未是。”收回视线,老绅士笑笑,“不是无事?也不能全伤了家耀的心。” 阿ben一顿,即刻又笑言:“阿哥想得是。” 病房里,又只剩下李想和江随。 “你还真是爷爷他三娃,”李想看着病床上面色苍白,还能得心应手虚情假意的江随,叹了口气,“铜头铁臂钢筋铁骨。” 江随扯起唇角低嗤了声,气音似的笑,又看着他,神色淡淡的,拿眼角瞟了下掩好的门。 直到病房外彻底没了动静,李想才压低声音,对江随说:“那司机就跟预判了你的预判一样,知道内地开惯了左舵车,碰上危险第一反应就是往自己左边打方向。他直接冲着环山公路护栏那头去的。” “你说你,也不知道是命大还是反应快。”李想吐槽道,“他往右撞,你往右打,正好错开。” 否则他怕不是在陪护,是在陪头七了。 本来没什么反应听着的江随,神情倏地柔软起来,长睫垂着,沙哑的嗓子低喃似的:“是阿鸢救了我。” 李想眼皮猛地抽跳,极其无语吊起一侧唇角,看着他。 既想摁铃叫医生来看看他脑子到底有什么毛病,应该不止是轻微脑震荡吧?这丫都产生幻觉了啊。 人林鸢在北城开开心心谈恋爱呢,谁他妈有空来救你。 又怕刺激得他真犯什么毛病。 心烦得还想怼他两句,就看见他翘起唇角,即便一身狼狈,气息都虚弱,却有难得的发自真心的轻松与愉悦,眸色熠熠看着他。 李想一怔。 听他干燥低哑的喉管,努力发声,这样告诉他:“李想,我真高兴,我想明白了。” - 七夕那天顾淮暑假,林鸢却要上班。 俩人干脆约好,等她下了班,回家和四猫一狗一块儿过。 晚上不算太热,顾淮提前布置了三楼露台,暖黄色的小灯串,鲜花气球一应俱全。 林鸢以前梦过的最大的暴富规划,就是叠墅一口气买上中下三层,完美坐拥三环内独栋。 没想到还真有人这么干。 露台胡桃木色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红酒,和自助冷餐会似的菜肴。颜色丰富摆盘精致。 林鸢觉得偶尔吃一次,也不错。 顾淮的学生和她的甲方,还有家里那么多毛孩子,话题总不会少。 一餐饭,低语和笑声不断。 直到林鸢想起来:“对了,我还准备了礼物。” 然后拉过自己刚才特意拎上来的大背包,拿出一个纸礼袋。 顾淮顿了下,扬着唇角接过,拆了看。一件黑色的印花t恤,上面就是家里的四猫一狗。 “情侣装?”扬眉看她。 “你怎么知道?”林鸢抱着背包笑,“我给自己也做了件白色的。” 顾淮笑,舔了舔唇,突然说:“我也有礼物想送你。你先看看喜不喜欢?” 林鸢眨了眨眼,放开背包,歪过身子作势要去找:“礼物呢?我怎么没看见。” 为她如今在自己面前的放松自在,顾淮低低笑起来,打了个响指:“顾小明。” 林鸢好奇,循声望过去。 不愧是吃过国家饭的,顾小明和此刻只会在露台上打盹撩骚的四只猫比起来,简直素养奇佳。 听到指令,立刻从角落里一颗巨大的绿叶植物后走了出来。 林鸢看见它不知道什么时候背了个小背包,走到顾淮面前,转过身,坐下。 顾淮咽了一口,看上去莫名有些紧张。 林鸢微愣,有些预感似的,也跟着紧张起来。 直到顾淮俯身,从他背包里拿出个黑色的丝绒小盒。 他坐直,微倾身,靠近她,将丝绒盒子打开。 一枚漂亮的,透明方糖似的钻戒。 林鸢心跳骤然加速。 “其实本来,想当着亲人好友的面,更郑重,更盛大地向你求婚的。”顾淮看着她,眼里有小灯倒映的温暖,唇角弯着,认真道,“但又不希望,这件事反倒成了你的压力。” 顾淮说着,轻声笑起来,“反正顾小明他们,就算看见了也不会说出去。” 林鸢听着心跳,同样笑起来。 摆在身侧的指节,本能地来回捏了捏。 “那么林小姐,”顾淮再次开口,声线掺着夏日四起的蝉鸣,仿若最美好的青春小说般,低声问她,“你愿意接受它,和我更近一步吗?” 林鸢动了动唇,只觉得自己脸颊热意,节节攀升。 她自然是愉悦的,却又有些本能的犹豫,笑着问他:“会不会,快了点儿?” 俩人正式确定关系到现在,也就五六个月。 顾淮动了下眼睫,收了笑意,认真问她:“你有什么隐藏人格,是我不知道的吗?” “?”林鸢一愣,笑起来,“那倒是没有。” 顾淮笑:“那我也没有,这样了解得,还不够透彻?” 林鸢看着他漆黑又明亮的眼睛,只觉得快要心动了。 “林小姐请放心,我家基因好。”顾淮又凑近了些,加码道,“我爸当年和我妈也是相亲认识的,相处了才一个月。” 林鸢被他的气息弄得心跳加速,微微往木椅里坐了点,压着心脏的跳动。 他没有什么誓言,甚至没有太多的甜言蜜语。可这一切,却反倒让她安心又感动。 于 是,在她也不知道考虑了多久,久到顾淮额角微微冒汗的时候,她抬眼笑望着他,郑重伸出手,小声道:“那,麻烦顾老师帮我戴上吧。” - 林鸢刷到疑似江随出车祸的消息,已经是这一年暑假的尾声。 某个社交平台上的帖子。 标题是:惊天八卦,豪门争产原来真的这么刺激。 林鸢也是无意点进去的,却在评论区看到那些暗示意味的信息时,心脏猛地一窒。 “听说人还在医院呢,到现在还没醒,一早封锁消息了。”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那家医院的朋友。” 第64章 “不是说陆家二公子本来就一直生活在港城吗?” “你那都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早就回北城了。” “陆家?是我想的那个陆家吗?” ………… 林鸢有些茫然地退出帖子,想再进去看看时,发现帖子已经被删除了。 她一下有些心慌起来,呼吸也有些乱。 她只是,没办法再和江随像从前那样相处。 可从来都希望,他这一生平安顺遂。 她只以为上次那面结束后,江随终于想通,所以没有给她任何电话消息,齐柏也没有再去。 而极乐新推的射击类游戏,预热宣传铺天盖地,一切仿佛都正常而有序,她自然从没往……他出了意外的地方去想。 克制了下有些急乱的心绪,林鸢咽了口,拨通了江随电话。 第一遍没人接。 林鸢心跳得都闷起来,再次拨号的指节也有些颤。 但告诉自己,肯定是没有接到而已。 如果真的出事,电话要么是别人接的,要么早就打不通。 所幸,第二遍响了七八次,终于听到熟悉的声音。 “怎么了阿鸢?”一接通,他便问她。话音有些克制过后,仍微微喘息的感觉。也有丝黯哑。 林鸢闭眼,无声长吁了口气,笑了笑:“没事,我就是……”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免得又造成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就是看见个八卦消息,说你出了点意外,吓了一跳,过来问问情况。” 江随鼻腔蓦地一涩。 林鸢已经好久,没有一下子和他说这么多话了。 “我……”他有好多话要对她说,可一时又有些不知道从何说起。 刚发了个音,就听见林鸢说:“你没事就好。” 话音被打断,江随也不恼,只是笑了笑,顺着她的话说:“嗯,放心吧,我没事。” “好,那我接着工作了,”林鸢说,“你也忙吧。” 江随嚅了嚅唇,想再和她多说几句,又怕电话里讲不清,叫她心烦,于是乖乖道:“好,那你先挂吧。” 挂了电话。 “李想,她关心我。”江随看着李想,唇角浅翘,“她其实一直都关心我。我就知道。” 李想看着他微红的眼睑,欲言又止,还是没说什么,只问他:“你想明白的事,怎么不之前就告诉她?” 江随动了动站久了仍有些疼的腿,微眨了想眼。 康复训练有些难受,汗水涩进了眼里。 他笑起来,意气恣肆,仿佛又有了惯常的骄傲,告诉他:“我想当面告诉她,但她喜欢好看的。” 李想一滞,看着他下颌角掉了结痂,长出的浅粉色新肉。 “你说,我要不回去之后,”江随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又有些急切地问起李想意见,“直接求婚吧?” “……?”李想都震惊了。 不是大哥你,你他妈跳台能不能别从内地直接跳到港澳啊? 他想了想,突然伸手:“我手机没电了,你手机给我用下,回下晏峋消息。” 江随不疑有他,点开锁屏给他。 李想快速一翻。 ……丫的。 这傻逼被俩人屏蔽了。 还是选择性屏蔽。 看着正常的朋友圈都有,就是没有秀恩爱的。 怪不得什么都不知道。 他盯了一眼准备继续训练的江随,将手机重新拿在手里。 他没和江随说,后来,顾淮带林鸢去过俱乐部,带她玩车。 他看见了林鸢手上明晃晃的求婚戒指。 这天晚上,安静的病房外,走廊尽头楼梯间。 “想哥,真不告诉我哥啊?”电话那头,庞浩然没主见地问他。 “你现在什么也别说,也不许说。”李想没好气地回他,烦躁地插了插头发,反问他,“等他休养好回去一切已成定局,难不成他还能抢人老婆啊?” 第41章“阿鸢,你为什么不帮我…… 求婚的第一个周末, 顾淮就带着林鸢一道,去挑了她喜欢的婚纱款式。 出门纱、户外仪式纱,还有晚宴纱。 量了合适的尺寸, 订好了工期。等出成品, 再来试穿。 出了婚纱店, 顾淮歪头看她越来越长的黑发, 突然想到什么问:“你要不要再订两条旗袍?敬酒和送宾的时候可以穿。” 顾淮这样一提醒, 林鸢一下想到了宋朝欢。 一中从前有周五自由服装日, 她见宋朝欢穿过一两次。惊艳询问下,才知道是她自己做的。 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 可能是觉得太招人, 有些不好意思,她就没再穿去学校过。 但林鸢当时就觉得很漂亮, 极好看。 先前也听李想说, 宋朝欢如今离后, 在杨梅胡同开了家旗袍行。 林鸢想了想,她们女孩子之间的交往, 没必要因为男人有什么避讳。 于是笑起来,点头:“好啊,我知道一个地方, 我们去看看。” 林鸢最终因为工期的原因, 就订了一件,准备留着当敬酒服。 全手工制作的古法旗袍, 林鸢选了葵扇黄底色的软绸, 衣襟和下摆绣两枝攀缠的金木犀。 宋朝欢草草画了个图样给她,她就已经很喜欢。 出了旗袍行,顾淮问她:“为什么不多订两件?” “我同学不是说了吗?”林鸢晃着他的手, “工期只来得及做一件呀。就这,还是因为我们认识,她得加班加点了。” 顾淮笑,偏头看着她说:“那你就不能等以后,剩下的只穿给我看?” 说完,林鸢只觉得自己指节被他不怀好意地捏了捏。 大马路上人来人往的,林鸢一下被他弄得脸热又没脾气,没好气地说:“美得你!” - 国庆长假,林鸢和顾淮一道去了滇省。 踏进熟悉的,但空无一人的民宿时,林鸢只想对顾淮说:富二代这样创业,赚不到钱也是应该的。 顾淮只安排了一日三餐的厨师和打扫,其余时间,偌大的客房、餐吧、院子,属于民宿的那一截空荡荡的湖滩,都只有他们两个人。 晚上,他们在院子里看露天电影。 林鸢挑了部很早之前就看过的动画电影,《哈尔的移动城堡》。 她不知道是不是从前年纪小,有的地方没看懂,还是记忆有些模糊,就想再看一遍。 但没多久,就被夏天遗留的漏网之蚊叮得身心疲惫。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咬的她,无声无息的,竟然没咬顾淮。 林鸢靠着沙发抱着抱枕,歪着脑袋开始挠脖子。 “怎么了?”顾淮问她。 “被蚊子咬了。” “我看看。” 林鸢听话地仰头,问他:“有什么止痒的东西给我抹点儿吗?” 顾淮也不知道是她这模样和平日比,实在太乖了些,还是夜色里,女孩子白皙修长的脖颈微扬,仿佛一场无声的邀请。 喉结轻滚,长睫颤了颤,他下意识地低头,在她挠出浅淡红痕的地方吻下去。 温热的唇。瓣和湿。濡的吻,在颈侧薄细的皮肤上辗转,迅速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 几乎是无意识地闭上眼,指节攀上他脑后,在他浓发间穿过。 亲吻何时成了两个人的事,无人知晓。 一切发生得自然又热切。仿若不远外起潮拍滚的 水浪,同湖岸砂砾互相浸润、濡染。 所有的理智,似乎即将淹没进深蓝色的,涨潮的湖心。 直到顾淮蓦地停了动作,退开,哑着声对她说:“你克制点儿。” “……?”林鸢掌心还摁在他紧实的腰背薄肌上,手心下皮肤一瞬间变得烫手起来。 一句倒反天罡的控诉,叫她情。动都退了几分,微扬眉,张着嘴无声“我”了下,震惊而无言地问他:怎么个意思?怎么还成我欲。行不。轨了是吧? 顾淮低头,一手托着她后脑勺,抵着她颈窝笑。 林鸢咬牙拧他胳膊。 顾淮笑得更厉害了些,平息了会儿,才抬头,轻声说:“我就想等我们领证那天,婚礼那天,晚上在自己家。”低头亲了亲她唇角,笑意低浅,“在我们两个,自己的家。” 俩人先前聊过,顾淮一直很好奇,为什么领证这么郑重的事,不和婚礼这样盛大的场合放在一起。 两个人白天领证,傍晚婚礼,晚上名正言顺,举行一场人类生命的和谐律曲。 林鸢起初被他问得一愣。 只想说:对哦,领证这么郑重的事情,为什么不和婚礼放在一起呢,多有意义。 后来转念一想,只想冲他翻个白眼:“你以为大家都不用上班吗?领证只能工作日,还能请个假,但婚宴不是节假日,才更多人有空吗?做老师都没让你有牛马天然的觉悟!”差点被他带歪。 顾淮被她怼得直乐,又说:“那我们就周五领证,晚上请大家吃饭。” 第65章 ………… 林鸢其实觉得,情侣之间顺其自然有点儿亲密行为,很正常,做好措施就ok。 但被人珍视,总不至于不开心。 她翘起唇角,勾着他脖颈往下压了下,亲了他一口,“嗯”了声。 “但有一点,我得证明一下。”顾淮却突然一本正经,又说。 林鸢:“?” “我不是不行。” 林鸢懵了瞬,只觉得被什么坚硬物体抵了下。 脸一下燥红,没好气道:“你起开!” 顾淮笑,亲了她额头一下,意味不明地问:“继续看,还是抱你回房间?” - 林鸢对睡懒觉没什么执念,也可能是从小作息还算规律,所以此刻即便休假,起得也不晚。 至于顾淮,他上学时林鸢不知道,但这一年多来比上班族还早的教学生涯,也练就了他早起的生物钟。 早晨九点多,俩人支了一桌早餐,在院子里闲适地进食。 米香四溢,裹着油条和丰富酱汁配料的烧饵块。撒上花生碎辣椒油的浓稠稀豆粉,咸甜鲜香。 顾淮泡了开普洱,倒在小瓷盅里,给她解腻。 木桌上青釉色的长颈瓷瓶里,还插了一支金木犀。 轻闲时刻,隔了一道转廊的小院门,突然被人重重扣响。 敲了两下,像是发现还有门铃,又开始揿起来。 明明是普通不过的铃声,却莫名叫人觉得急切。 俩人微愣,顾淮笑了下,说:“估计是刘昶,也不知道大清早的急什么,我去看看。” 林鸢点头说好,早点消灭得差不多,拿过他新倒的茶喝。 隔着院子里高擎的木棉树和绿植,林鸢隐隐听到开门声。 紧接着,好像有点闷闷的碰撞,又没了什么动静。 直到重新进来的急促脚步声,越来越近。 林鸢以为是顾淮进来叫她换件衣服,再放刘昶进来。 于是背对着外面的她边问,边笑着拧过身:“是刘昶吗顾淮?” 在看清来人的那一刻,林鸢笑意顿在唇角。思维有一瞬间的停滞,迷茫、困惑,又夹杂着没来由的心慌。 她不知道,沉寂安静了这么久的江随,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明媚晨光下,女孩子套了件鹅黄色的扎染吊带连衣裙,从衣领口、锁骨处,一路攀延的凌乱红痕,在白皙脖颈上刺目惊心。 她肩膀上松松垮垮,罩了件男士白衬衫。 她和来开门的人,在这座无人打扰的院落里,做了什么? 一切似乎不言而喻。 江随都不知道,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只晓得,他满怀忐忑与欣喜,憧憬与期冀回到北城,去找林鸢时,林鸢的妈妈这样告诉他:我们鸢鸢,和未婚夫去滇省拍婚纱照了。 他为了早一点过来见到她,搭了昨天下午最早的转机。 北城到滇省的这十多个小时,仿佛成了他这一生最难熬,最漫长的一夜。 在来的一路上,他都镇定地告诉自己,什么未婚夫妻,什么月底就要举办的婚宴,这只是大家的一场误会。 否则,怎么会没有任何人来告诉他即将到来的一切? 所以,没事的。只要他见到林鸢,见到林鸢就好了。 而此刻,他已经再也没有办法自欺欺人。 江随只觉得,亲眼看见自己全身每一块骨骼,被拆解、分割,连着殷红淋漓的皮肉,扔进强蚀的溶液里。 疼得他脑袋里有尖锐长啸后消音似的嗡鸣,疼得他宁愿车祸时的恐惧、苏醒时的痛感重新将他淹没。 疼得他像条沉底的鱼,终于被人抽干了最后一滴水汽,没了任何喘息的余地。 疼得他,想毁了眼前一切。 但是,这世上还有美好的、叫人向往的东西存在不是吗? 譬如,只要她回到他身边,刚刚那样生动的笑容,就属于他了。 于是他极尽所能地调整好自己的状态,走上前,克制着细微的颤抖伸出手。 “阿鸢,我有很重要的话向你说。”他低头看着她,小心翼翼,想触碰她体温,话音柔和,问她,“你先和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男人指节冰凉得像失了温,仿佛某种冷血动物,在她脸颊皮肤上抚摩。 因为那阵凉意,林鸢本能瑟缩了瞬,拧着身子蹙了下眉,下意识躲避。却忘了上半身卡在桌椅之间,也只能稍往后靠,背一下抵住桌沿。 江随本以为,方才那一幕,已经足够叫人崩溃。可似乎,刚刚那点疼痛,并非极限。 因为她躲开他,因为她根本不看他。她望向他身后,见到他,问的第一句话却是:“顾淮呢?” 江随眼底蓦地一烫,只觉得自己心脏都要被撕开。 明明站在她面前的,是他啊。她为什么不回答他的问题?她为什么,要想着别人? 他极尽努力地,调整到最好的状态来见她,她为什么不看看他? 没有好的位置,蜷曲僵直了一整夜的胫骨,此刻站在她面前,折裂处仿佛又开始阴阴作疼,叫人站立不稳。 顾淮开门后,见到门口站着的是江随,也有一刹那的怔愣。 他和林鸢一样,原本以为江随早就放弃。毕竟圈子里的江少爷,出了名的风流。 顾淮手撑着院门,没放他进去。 盯着他,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可没想到,他还没开口问什么,江随视线在落到他下颌几乎看不清的牙印时,看他的眼神,仿佛是他欺负了林鸢。 竟毫无预兆,骤然一拳挥了上来。 顾淮没料到竟有这样逆天行事的人。生生受他这一拳的瞬间,眼前和脑袋都有片刻发黑。 他本能后退了几步,剧烈的疼痛一阵叠着一阵传来,窒得他微蜷身,盲视地撑住自己没倒下,声音都发不出。 直到稍缓过来些,紧跟着进来,就看见江随的动作。 “江随,你他妈给我 手拿开……” 顾淮憋着火去扯他手臂,下一刻,江随却猛地回身,一把扯住他衣领,拳头与掼摔一起落下。 这一次,顾淮早做了准备。 两个高大如成年猛兽的男人,毫无规则地,挥发着原始兽性,厮打在一起。 “江随!你住手!”林鸢猛地站起来,椅背应声跄地。 她用力地去拉扯他们,却丝毫无济于事。 空气里挥发开黏腻的血腥气。 已然分不清是拳头与骨骼的撞击,还是骨肉和青砖石在碰撞。 一片混乱中。 精巧工致的长颈青釉瓶,划开空气。漂亮的瓶身于猛烈的撞击下,在男人脑后崩裂成四溅的碎片。 终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碎瓷掉落地上的那一刻,不知道是因为太疼,还是因为意外,江随掐着顾淮脖颈的力道,竟蓦地一松。 猛烈的呛咳,伴着用力的一记推搡,江随被掀开,跌坐到了一边。 金木犀掉在地上,清水泅进青砖里。 林鸢死死捏着手心里长颈瓶残破的一截,大口喘着粗气,胀着眼眶,看着眼前荒唐的一切。 或许是拼尽了全力,或许是因为紧张与愤然,林鸢只觉得挥出这一下后,整个人都僵硬而麻木,微微发抖。 直到侧蜷在地上的顾淮,呛咳声平息了些,她才反应过来,她要赶紧去看看他。 可经过江随身边时,手腕却蓦地被人抓住。 脚步僵滞地一顿,林鸢压抑着喘息,低眼看过去。 他坐在地上,同那回求她原谅,被她推倒在地一样,抬头仰视她。 在她看向他时,仿佛因为她的注视,得到了些许快乐,嚅了嚅唇角,很轻地笑了声。 “阿鸢,”而又在叫出她名字时,眼眶陡然一红,执拗地,哽哑陈述道,“你从来,都是帮我的。” 像个被玩伴抛弃的小孩,用最大的毅力克制着哭腔,死死攥着她手腕,迷茫而惶惑,颤声问她, “你为什么,不帮我了……” 第42章“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 林鸢怔忡定在原地, 因为他这句话,被他拽住的手腕,微微发抖。 她这才发现, 手心里还紧紧攥着一截, 忘记扔掉的残瓷。 林鸢低眼盯着他, 用劲抽开手, 扔了那截瓷瓶, 让它碎得更彻底, 低道:“江随,我没那个义务。” 江随不知道, 是他刚刚拳头砸到了青砖, 指节因为迟来的疼痛有些无力,还是因为她的眼神过于陌生, 一个错神, 拳虚握了瞬, 她就已经走向了顾淮。 他看着她蹲下来,小心地伸出胳膊, 想碰碰他脸上伤口,又担心地缩回手,问他:“疼吗?” 江随心脏骤然一缩, 只觉得有人将他心口紧紧捏住, 坐在原地,笨拙地蜷了蜷指节。 他想去摸一下有些麻木的脑袋, 低头又发现连手, 好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地上的碎瓷划破。 第66章 或许是瓷器裂口过于锋利,他起初没有察觉, 又或许是这点疼痛淹没在别的感受里,叫他此刻才发现。 就好像他之于林鸢的感情,裹挟在过多的,他自己都没办法面对的过往和情绪里,以至于他将她推开时就已埋下的伤口,此刻亲眼目睹淋漓的鲜血,才察觉疼得搅海翻江。 顾淮本想说没事,但余光瞥见江随神色,又觉得没有逞强的必要。 于是他说:“挺疼的。” 顾淮气息有些不稳,嗓子都沙哑。却冲她安抚地笑了笑,“但没事,你陪着我就好。” 林鸢眼泪一下掉出来,低头胡乱擦了下。她不明白江随为什么突然跑来打人,但顾淮,总是无妄之灾。 “能站得起来吗?陪你去医院看看。”她伸手去搀扶他。 江随看着他们,喉间滚着灼烫,眼里热意几乎要落下来。 他嚅了嚅唇,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不出口。 他怕即便说了,林鸢此刻,也会像别人一样拒绝他、无视他。 压着掌心的碎瓷和黏腻,他撑着自己,站起来。 已经将顾淮搀扶起来的林鸢,几乎恢复冷静地看着他:“江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无缘无故打人……” “他欺负你。”话音猛地被他截断。 男人嗓音黯哑,竟有几分难掩的委屈,低喃似的,红着眼眶盯着她,重复道,“他欺负你。” 他欺负你,你却帮他。 林鸢蓦地一窒,情绪有一瞬不稳,又很快平复下去。 她克制着胸腔起伏,看着他,一字一顿,力求稳住自己声线,也叫他听清:“江随,我们是未婚夫妻,做什么,都顺理成章,也和你无关。” “还有,”林鸢平淡地告诉他,“这里不欢迎你,你走吧。” - 林鸢让顾淮坐在院子沙发里,确认他真的没有骨折或头晕想吐的情况,才回餐吧前台去拿药箱。 重新折返的时候,林鸢看着院子里又只剩枝叶的木棉,突然有些茫然。 她上回来时,院子里的木棉花未到花期。 这一回,却是早就过了。 不知道明年,她能不能看到。 她不清楚江随突然来闹那么一出,到底是为了什么,也不想去了解,不想去知道。 她也不是没看见他浑身的伤口……没看见她白衬衣袖口的血迹。 可她只知道,一个人,的确是不能和另一个人,有太多回忆的。 即便她如今对江随,已经没有一点男女之情了,可那些过往的片段,却仿佛只需要一句话,几个字,就能精准无误地,在她面前跃然成鲜活画面。 林鸢从前一直觉得,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在一段关系里,想要不犯错,唯一可以成功的方式,就是不要给自己犯错的机会。 因为人性是经不得考验的。 就像她和杜莱开玩笑时说的那样,为什么小说里的病娇偏执男主受欢迎,因为,大概就这种仿佛抽离了一点儿正常人性的主角,才能义无反顾至死不屈地只选择一个人吧。 林鸢低头,自嘲似的轻笑了声,加快脚步往院子里走。 如今,她更坚定了先前,远离江随的生活,将自己摒除在那个男人的圈子之外,是多么必要的选择。 至于今后…… 其实他们两个,连普通朋友也没有必要再做了。 - 江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处院落的。 像条被人遗弃的犬,跑错了门,以为那里面有自己的主人,却被告之,那不是他的家,也没有人在等他。 可她在电话里,明明……那样关心他,担忧他。 这条小街,已经开始热闹,热闹得让他频频被人侧目。 又或许,只是因为他如今的样子十分可笑。 因为他木然地停在一处尚未开门的咖啡馆前,看着黝暗的厅堂玻璃,映出他此刻的模糊的身影。 额角黏腻的殷红蜿蜒到眉骨上,脖颈里也不知何时有滴落的血渍,沾得白衬衣一塌糊涂。 狼狈又难堪。 可他知道,林鸢从前最喜欢的,就是看他穿白衬衣,却又不要过于正式。 而他们从前春秋季的校服,男生的,就是白色衬衣。 他也曾经穿着校服的白衬衫,在她的见证和帮助下,打赢了生平最狼狈的一架。 那是在她帮了李彤云之后的一个周一。 那个骚扰李彤云的男生,不知道从哪里叫来几个社会青年,难得等到她落单,将她堵在校门外小巷里。 可其实,那天只是因为,在林鸢的悉心辅导下,他月考语文阅读理解还是只拿了5分,她气得扬言和他绝交一个晚上,才先出了校门。 于是等他不紧不慢跟出去,见到的就是五六个男的围堵着一个小姑娘,将她困在墙角。 而听到的却是:“各位大哥,你们知道一中扛把子江随吗?不瞒你们说,他就是我同桌。我要是被人欺负了,他铁定觉得没面子要找回场子,都是朋友,没必要弄得这么难看不是?这里面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好好说,要不您先把我手机还我?“让我报个警。 江随扬眉,深深佩服她的能屈能伸。 于是,少年抄着兜,懒散嚣张地在一圈人外问:“谁允许你们欺负我同桌的,问过我了吗?” 那天,不知道是他的目中无人太招恨,还是社会青年和一中学生流传的信息有壁。 总之,那几个高矮壮瘦不一的男人,是真的在把他往残里揍。 而林鸢,早在那几个人改变目标时悄悄跑开。 江随都想“啧”一声这人的不讲义气,直到她又跑回来。 “江随!接着!”少女在混乱里扔给他一截,不知道哪里找来的残棍,确认他接到武器之后,迅速找到安全的地方躲好,圈着手在角落里冲他喊,“别怕打出事!先打赢了再说!反正我们未成年!” 江随在那一刻都差点破功想笑。 他就知道,她从来不是什么乖乖女。 骨子里那股蔫坏的叛逆劲儿,比谁都野。 ………… 打赢和警察叔叔是一起来的,按林鸢的说法,两手准备,尽最大努力不吃亏。 但那次打架,还是他吃亏吃得最多的一次。 实在是全无准备——又或者是因为,用林鸢那时没好气的无语白眼来说便是:“一挑六还要管着招式好看是吧?江随你到底是打架还是想装逼?” 江随低头,扬起唇角,像又听到看到了她,说那话时生动无比的样子。 可下一秒,那笑容僵在唇边。 因为她那时,虽然嘴上不饶人,却胀红了眼,连夜色都掩不住她对他的不舍与担心。 那她现在呢?在替顾淮上药了吗? 像年少时一样,怕他疼,又怕他留下疤痕,小心翼翼,又狠下心,仔细挑开他伤口木刺,替他清理。 这样替他上药吗? 江随有些透不上气。 长睫滞顿地动了下,他蜷了蜷麻木的指节,伸手,从裤袋里摸出一个丝绒盒子,打开。 漂亮的明黄色钻石,在戒托上熠熠生光,是她最偏爱的颜色。 他曾经许诺过,不会叫别人欺负她。 她也抿着要笑不笑的唇角,一脸不在意般,傲娇地“嗯”了声。 他们,明明说好的。 他们明明,有一场最热烈最美好的青春,可为什么,却被他搞砸成这样。 江随眼热地,下意识摩挲起她喜欢的颜色。 直到发现,戒指沾了他的血,弄脏了。 很快,丝绒盒子咔哒一声,被当作废物,扔进垃圾桶。 她爱干净。 他要替她,再准备一份新的。 江随平静地想。 - 江随是在三天后的一个夜里,在北城等到林鸢的。 有些话,他只想单独和她说。 于是他听见他们,在楼下喁喁低笑,亲昵地道别。 或许,还有接吻。他知道,她回来了。 林鸢在楼道里,看见亮灯后的楼梯上,蓦然站着一个穿白衬衣的男人时,差点连尖叫都卡在喉咙里。 她无语地闭了闭眼睛,平缓着狂跳的心脏。 他为什么总是能这样,在她的生活里悄无声息地消失又出现。 林鸢下意识拧身往楼下看了眼,不知道是生怕顾淮误会,或是习惯使然。 江随指节僵硬地蜷缩起来。 林鸢压着嗓子,有些无力地问他:“江随,你到底又来做什么?” 被她眼里的不耐刺了瞬,江随咽了口,努力翘了下唇角,低声问她:“阿鸢,我们……就在这里聊,还是找个地方坐下聊?” 林鸢迷惑地看着他。 手机却在下一秒响起震动,林鸢莫名有些紧张,划开接听:“怎么了?” “听见你还没开门,怎么还不进去?”顾淮的声音,楼下和电话里的重叠。 第67章 林鸢心跳都加快,她只觉得江随如今的状态,俩人遇到怕是又要闹起来。 “没事,”林鸢说,“我妈妈他们回我继父老家了,家里没人,我在找钥匙。” 顾淮微顿了瞬,笑了笑:“好,那你快进去吧。” “好。” 林鸢挂了电话,将房门打开,隔了两秒,又关上。 站在门外,重新看向江随,烦躁地对他说:“江随,能不能麻烦你,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我和你没什么……” “阿鸢,我后悔了。”楼道的声控灯,感应迟钝地暗了下去。 “我后悔了。”林鸢听见他很轻地,在黑暗里低声重复道。 林鸢一滞,有片刻的惶然。 直到听见他继续说:“我后悔那样残忍地将你推给别人,我后悔每一次在你捧出真心时都无视你的勇敢,我后悔怯懦地,没有早一点直面对你的感情。” “我后悔曾经用那样愚蠢的方式,来逃避你对我的情意。” 因为他知道,林鸢骨子里是骄傲的。 所以她的骄傲和自尊,不会允许自己,在他“喜欢”别人时,在他和别人谈恋爱时,再将那份喜欢诉诸于口。 所以他逃避,他不回应。 “我以为那样……”他嗓音哽涩地说,“我们就可以永远是朋友,永远在一起。” 他曾经何其残忍。 而如今,当初挥出去的利剑,开始一刃一刃,剔骨去肉般,回馈到他的身上。 “阿鸢,对不起,我后悔了。” “我后悔这样晚,才敢承认自己对你的心意。” “我后悔没有早一点告诉你,其实我,从没有喜欢过别人。” “我想和你在一起。”他嗓音哽咽,又有莫名的笑意,低低道,“我想长长久久地,和你在一起。不止是以,朋友的身份。” 眼睛适应了黑暗,林鸢看见楼外老旧路灯,斜刺进来昏暗的幽光,打在身形颀长的男人身上。 他明明还是那样好看,却被照得像个囚徒,将判定生死的权杖,小心翼翼交予她手里,轻声问她: “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而此刻的林鸢站在黑暗里,捏着钥匙的手都在抖。 脑袋里有嗡嗡的低鸣,喉管里灼烧般地痛,烧着血腥气。 她应该哭的,却哽着嗓子笑了声,抬头,不可置信地问他:“江随,原来你知道我喜欢你啊?” 第43章“她说她,早就不喜欢我…… 原来他知道。 他都知道。 林鸢只觉得, 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胸腔里引了一把火,厚重黏腻的,压得她喘不上气的滚油, 被彻底点燃。 原来她所有没能诉诸于口的喜欢, 所有极力掩饰的, 小心翼翼的心动、酸涩、试探和犹豫不决, 一早透明在这个男人眼皮子底下。 他就像个操控皮影的匠人, 高高在上, 垂眼看她蹦跶。 听她带着笑意的哭腔,江随只觉得心脏像被某种猛兽的利爪狠狠攫住, 慌乱又无措地开口:“阿鸢, 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都是我的错, 你要怎么怪我、骂我、惩罚我, 都可以, ” 喉管滞顿了哽了下,难以启齿般, 艰涩道,“只要,别放弃我, 可以吗?” 林鸢眯了眯涩疼的眼睛, 只觉得这人的要求可笑至极。咽了口喉间哽意,突然很想问他一件, 她好奇到如今的事。 于是开口:“江随, 我一直很好奇,高考填志愿的时候,你让我和你填一个学校一个专业, 但你知不知道,按我那年的考分,上北理计算机系很悬啊?” 对,那一回是被她赌对了,但要是没搏到呢?如果落档,她或许就只能去第三第四志愿的学校。 那他准备怎么选择?她很好奇。 江随微愣,下一秒,毫不思索地将当年想法脱口而出:“要是运气不好,我也会陪你的。陪你去其它学校,陪你复读,或者带你出国,都可以。只要你愿意,哪里都可以的阿鸢。我只是……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林鸢盯着他,自嘲地轻笑了声。原来人气到极致,是真的会想笑的。 “江随,你是不是还觉得你特深情啊?”林鸢愤怒得太阳穴都胀痛,极力克制着声音,哑声质问他,“你到底凭什么,决定我的人生啊?就凭我喜欢你吗?!” “阿鸢……”江随彷徨地颤声叫她。 “别叫我阿鸢!”就是这声阿鸢,让她有了被珍视和小心对待的错觉。 “可我……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从没想过要和你分开,”江随慌乱地,急切又笨拙地开口,仓皇地冲口而出,“我喜欢你,因为我喜欢你……” 林鸢麻木地闭了闭眼睛,粗暴又无力地打断他:“你闭嘴吧江随!” 若是她从前听到这句话,大概会感动喜悦得哭出来,而此刻,只觉得心脏如遭重锤,直叫她钝痛地喘不上气。 仿佛一面装错了的鼓,鼓槌被遗漏在兽皮下,她看着那些封存的情绪,在鼓面下难过地敲击、挣扎, 却只是徒增烦扰和痛苦。 江随木愣愣地僵在原地。 狠狠喘了口气,林鸢看向他。 “江随,不说你这句话到底有多可笑,”她嗤道,“就算你真的喜欢我,我就要有所回应吗?” 江随猛地一窒。 “那我曾经那么努力靠近你,你为什么要视而不见啊?我曾经那么期待你回头看我一眼,你为什么要不闻不问啊?我曾经那么拼命地跟在你身后,只想追上你的脚步,你为什么只当作是理所应当啊?” “我曾经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要当作不知道?”林鸢嗓子都哽住,没想到,竟还会因为这样的话,眼眶发酸。 江随听着她的话,颤了颤唇,想道歉,想解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不知道因为身体的伤口,骨骼的隐痛,还是别的,整个人轻轻颤抖。 “而你现在却告诉我,你喜欢我?”林鸢嘲讽地问他。 随即,又低笑出声,深吸一口气,“但江随,我还是谢谢你。” “谢谢你将顾淮介绍给我。如果没有你的帮忙牵线,仅凭先前偶然的两面,我们也不会走到一起。所以,谢谢你。” “阿鸢,别说了……”江随只觉得她接下去的话,会叫他无法面对,祈求般沙哑开口。 林鸢置若罔闻。 “所以你如果真的,曾经将我当作过朋友。就算不祝福,也麻烦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 “因为我们就要结婚了。我现在,很幸福。” 昏暗里,江随终于看见她,在说这句话时,面庞都柔软起来,真心实意地,无声弯了弯唇。 “至于你曾经的承诺,也没有再履行的必要。因为我们的婚宴,并不准备邀请你。” “还有,”林鸢看着他,冷静而平淡地告诉他, “我其实早就不喜欢你了。” - 林鸢利落地转身,开门进了屋,身后的声控灯,似乎终于在关门时亮了起来。 她换鞋,进卧室,没开灯,坐在安静的床沿边。 为了不扰民,竟就连骂他,都不能畅快淋漓。 就像她这场暗恋一样憋屈、窒息。 林鸢闭眼,狠狠抹了把脸,借着窗外的路灯,拿了干净的换洗衣服。 浴室里响起嗡隆隆的水声。 林鸢站在花洒下,让温烫的热水,尽可能地,包裹住她微微颤抖的头发、眼睛、嘴唇、身体。 曾经她一开始以为,悄悄喜欢上江随这件事,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仿佛捡到颗漂亮的宝石,揣在口袋,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 时不时可以看看它、触碰它,那样愉悦,那样充满期待。 可后来才明白,那份愉悦是建立在,期待和他有明天、有将来,而他也终将有所回馈的基础上。 所以越到后来,那点期待落了空,她开始发现她所有的情绪,都会被那个人的只言片语、细微神情,甚至一个无意义的动作牵着走。 她开始战战兢兢,开始小心翼翼,开始患得患失。 开始将那份喜欢压抑在心底,克制在喉咙里。而她也不得不接受,江随并不喜欢自己的事实。 于是她安慰自己,其实那颗宝石带来的快乐,本来就不属于她,还回去,也是应该的。 可原来,那颗宝石的主人,早发现了她偷藏的证据。 甚至或许,那就是他扔在路边,随意等人上勾的无聊把戏。 就像江随养在玻璃缸里观察的蚂蚁。 藏着颗自以为珍宝的碎砾,却被他透过透明玻璃,看着她将其视若珍宝、东躲西藏,又偷偷期待,反复表演拙劣的,口是心非的闹剧。 林鸢闭着眼,轻轻低头,将脸埋在掌心里。颤着肩线,在热汽与水声里笑起来。 她甚至……宁愿他是真的从来没喜欢过她。 第68章 那样,她就永远可以是那个外人以为的,骄傲的林鸢。 而不用像此刻,她都不知道是该问江随,还是问问自己。 林鸢。 人怎么可以,活成这种笑话。 - 李想到酒吧的时候,江随面前的威士忌瓶,已经空了一半。 楼下音乐低吟,他没好气地瞟了眼沙发上神色不明,深更半夜独自买醉的男人:“哟,今天想起你还有个兄弟了?我还以为我在港城陪的那个,拉回北城就火化了呢。” 江随手里还握着半杯酒,面色平静地看着他。 腾一下靠进他侧手沙发里,李想扫了圈,随口问:“不会就叫了我吧?” 仰头将杯子里剩余的灼辣酒液灌进喉管,放下酒杯,江随抬眼问他:“是你叫庞浩然,不要告诉我的。” 陈述的语气。 李想一下就来火了,他劳心劳力地在港城陪了他几个月,这是还他妈来兴师问罪了? “对对对!就是我做主让他们都别告诉你的!”李想倾身拍了下茶几,语气极冲地对他说,“你有什么冲我来,你怪我!行吧?!” 江随沉默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他不是不分好歹的人,他知道谁是真心实意,不求回报地对他好。 可他不明白,李想为什么不告诉他。 许久,他突然问:“李想,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很差。” 李想一滞,看着他。过了很久,火气渐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 “阿随,你作为朋友,很好。真的很好。”李想动了动嘴,头一次在他面前,斟酌开口,“但对林鸢来说,你可能,并不那么适合她。” 江随心口一缩,无意识地动了动下颌,抿紧唇。 李想看着他:“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不是和我说过,希望她活得肆意自由一点儿,希望她不要处处顾忌别人的感受,希望她在谁面前都不用憋着自己性子。” “所以家里给你的哪条路,你都不会选。你不就是想,就算没有两边家里助力,你以后,也能护着她,顾着她。”李想看着咬紧牙关的江随,郑重道,“那你现在,又要做什么呢?你也要和别人一样,不给她选择吗?” 江随怔忡愣住。 “她已经要结婚了,江随。我看她,很开心。”李想继续道,“要不……算了吧。” 江随咽了口梗了枚横针似的喉管,想开口说一声什么。 他想信守诺言,想让她自由选择。 想开口说一声:好,只要她开心就好。 可最终,困兽般的努力挣扎后,他只说:“怎么可能算了?怎么可以算了。” “李想,你不清楚,她这个人,特别会骗人。”他偏开头,有些脱力般,倾身用胳膊支住自己膝盖,低声重复道,“真的,特别会骗人……” “你不知道,她说自己不想参加去港城的夏令营,因为她不爱坐飞机,其实……就是不想给她妈妈增加负担。” 那他就陪他留在北城,陪她在北城过暑假。 “你不知道,她说她小时候,特别扛揍,其实怕疼怕得要命。不然,像她那么爱美的小姑娘,怎么会连个耳洞都不敢打。” 那他就收集其它宝石首饰,等她喜欢的时候,拿给她。那他就让叫她受痛的人,也吃些苦头。 “你不知道,她说她……”他几乎要哽咽出声,“她不喜欢在周五穿别的衣服,因为嫌麻烦。其实只是… …她就那几件衣服,穿来学校,反而怕人笑话。” 那他,就陪她一起穿校服。 “你不知道……” 他什么都可以陪她的,就是……别叫他算了。 江随说到后来,李想只觉得他,好像有些醉了。 他话音仿佛一首没有正式收尾的歌曲,重复着循环的旋律与歌词,直到时间的进度条行至尾端,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过了很久很久,李想看见他深深把头低下去,仿佛要用手撑住额头,才有力气重新艰难开口。 只是说出第一个字,就开始藏不住哭腔。 “她说她,不喜欢我了。”他声音发哽,几乎是咬着牙,憋出来的每一个字,失魂般颤声道,“她说她,早就不喜欢我了。” “可是,”身体和声音,都带着克制不住的微微颤抖,又拼命压抑,像在笑。呓语般,哽哑喃喃道,“我喜欢她啊……” “我从来都……喜欢她。” 第44章“阿鸢,别怕,我会藏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李想终于开口:“林鸢从前是很喜欢你,但阿随,不管多深厚的感情, 没有回馈, 都是经不起消耗的。就像你……”李想顿了顿, “你自己, 不也深有体会吗?” 江随僵硬地哽咽了口, 没有说话。 李想看见他用手背压了下眼睛, 红着眼,抬头看他, 低低开口:“我知道, 过去的这么多年,面对她的心意, 我懦弱, 我逃避, 我明明喜欢她,却不敢承认, 我自欺欺人。就连在你们面前,也从来避而不谈。” “但所有做错的事,我都可以改。所有带给她的伤害, 我都可以弥补。我拥有的一切, 也都可以给她。” “就是,别叫我这么算了。” 楼下驻唱的男歌手, 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口, 偌大的场地里,只剩寥寥几桌,骤然静谧的间隙, 就好像谁都不愿给他回应。 李想突然有些不忍说他,却还是劝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她已经不需要了呢?” 江随看着他,颤了颤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他本来就已经像个不小心摔了糖果罐子的小孩,妄图将捡起来的,带着裂缝却还算成型的玻璃瓶抱在怀里,小心保藏。 而他这句话,就像挥出去的手,将他重新捧起来的糖果罐子,一把打到地上。玻璃混着糖粒,掉得四分五裂。 李想以为他要生气,却听他突然笑了声。 “可我做不到,”江随眸底血丝蜿蜒,近乎偏执地重复道,“李想,我做不到,我从没想过要和她分开。所以我做不到,也放不下。你别说了……” “可他们已经要结婚了,”李想加重语气,妄图敲醒他,“你又能怎么办?” “那我就等下去,”江随喉咙泛酸,语气却平静下来,“等她分手,等她离婚。我总会有机会的,不是吗?” 李想一滞,张了张嘴,没能出声。 他忽然有些后悔,没有早点儿告诉江随实情了。 他怎么忘了,陆家让他遵循的“分寸”,是明文律法下的分寸。 而男女感情这种事,讲的只能是道德。 - 林鸢没想到第二天,江随还敢来找她。 回科创园的路上。 “小林子,那不是你高中的大帅逼同桌兼咱们大股东吗?”杜莱胳膊肘拐了拐她,瞅了马路对面汽车边的江随两眼,感慨道,“好久没看见他了啊,这脸色怎么苍白得跟我加了一星期班似的。” 杜莱乐呵,玩笑似的,“难不成他们做游戏的,干到ceo了也要自己做建模?” 林鸢看见他,一阵酸苦就仿佛从昨晚延续至今,压不住地从胃里犯上来,偏还不能表现出什么。 “估计来找谢师哥的吧。”林鸢还没说完,手里手机就震了起来。 林鸢一顿,低头看见个陌生号码。 再抬眼,马路对面的江随,正贴着手机在耳边。看见她厌烦的视线对过去,有些滞涩地抿唇笑了下。 “小林子,是找你的?那我先上去了啊。”杜莱没心没肺道。 林鸢攥紧手机,压了压呼吸,笑着冲杜莱说:“行,那你先上去吧。” 这一侧来来往往的人多,林鸢看了眼正准备过来的江随,稍抬手制止,自己过了人行道。 面前男人黑色修长的西装裤,白衬衣,精致的暗纹在衣料上蜿蜒。 此刻天光正亮,林鸢看清他因为比先前清瘦,更棱角分明的下颌上,有新长出的皮肉的痕迹。夹杂着未愈的新伤。 林鸢咬了咬牙,无言地看着他。 江随见她过来,弯起笑,只是神色有些小心的意味,动作不太自然地伸手,对她说:“阿鸢,这是我们的,第7张合照。” 林鸢一滞,下意识低头看过去。 一张拍立得模样,滤镜像沾了旧时光的相片。 照片里,是她和江随站在人偶两边。 俩人笑容如同戴着头套的人偶,唇角弧度愉悦地定格。 是她生日那天,在游乐园的照片。 林鸢脑袋里竟条件反射般地想起,他们曾经一共有5张合照。 可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数错的意义在哪里,她只觉得,难堪、羞耻、太阳穴的青筋都跳得疼。 因为她竟然本能的,全都记得。 这种感觉,让她又难受又愤恨。 她咬牙,攥紧拳站在原地。 江随见她不接,也不说话,有些紧张起来,赶紧说:“阿鸢,我昨晚回去,想过了,你等了我那么多年,我等多久,都是应该的。你……不要着急,只要再给我一次机会。” 第69章 林鸢滞顿地抬头,眯了瞬眼睛,迷惑地看着他,没有丝毫感动,只有震惊、气极后的好笑,和觉得他不可理喻。 “江随,”她看着他,嘲讽出声,“你是不是从来不上网啊?” “你是不是从没听过,迟来的深情比草贱这句话?”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特别可笑?” 江随僵在原地,说不出话。 递出去的相片,久久没人接受,他手臂不自然地垂落到身侧。 林鸢看着他一瞬苍白到近乎病态的面色,隐藏在身体里的那份可怜的恶毒,又不受控地升腾起来。 她打量着他,突然问:“江随,你现在是不是觉得,特别难受?” “看见我和顾淮在一起,看见我们牵手、拥抱、亲吻,让你觉得,非常痛苦?” 江随克制着微微颤抖的身体,有些怔愣地看着她。 “那劳请你想象一下,我每次看见你换不同的女朋友,每次看见你和别人在一起,是什么感觉。而你带给我的这份痛苦,是不是该用你交往过的女朋友数量,来叠加啊?” “你说你喜欢我,一直都喜欢我,”林鸢好笑地呵了声,“你自己听听,这像句人话吗?” “你喜欢着我,然后不停地交女朋友?” 江随盯着她,蓦然开口:“阿鸢,可我什么,都没有对她们做。” “那韩知希呢?”林鸢低嗤,“我们要不要回一中操场主。席台去看看,一起帮你回忆一下,你们当年的壮举?” 江随浑身绷紧,没有丝毫解释的借口。 可他知道,他一定得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才可以给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阿鸢,对不起。我知道,这些都是我自作自受。”江随沙哑出声,努力弯了弯唇,轻声向她说,“我知道,我自私、怯懦、逃避、口是心非。但我会改的,以后,我都会改的,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弥补你,好不好?” “你让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林鸢盯着他,点了点头,笑出声来,问他,“可你从前,给过我吗?” 江随看见她眼眶里骤然蓄起的水汽,只觉得那滚烫的湿濡,浸泡上他的心脏。 尖锐灼人的疼痛,一路蔓延,让胸腔里窒得喘不上气来。 他本能地想起从前的林鸢。 想起一次次,她在他面前小心翼翼试探,柔软的触角,无数次碰到锋利的刃,于是压抑克制着喜欢,退到安全的朋友的界限。 反反复复。 他说不出话来,因为不管说什么,那些伤害,都切切实实地存在。 林鸢看着他一言不发的样子,突然问他:“江随,你知道我先前,为什么还有心,和你做普通朋友吗?” “因为我觉得,作为朋友,你不喜欢我,并没有错。你不回应我的感情,你和别人谈恋爱,也没有错。” 江随怔愣地看着她。 林鸢深深了吸了口气,朝他摊手:“江随,照片给我。” 江随一顿,有一瞬间不可置信的喜悦。他迟钝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将照片交给她。 林鸢没有停顿,想也没想,当着他的面,将照片撕成两半。 “但现在,没有了。” 江随不知道林鸢是什么时候走的,他站在垃圾桶边,小心地将那两张碎片,从废纸盒、空罐堆里捡回来,掖着袖口,擦拭干净。 不知道为什么,长睫本能地轻颤了瞬,他突然鼻腔猛地一酸。 残破的胶片上,她为了不要和他一起的合照,把自己那半边,都撕坏了。 - 月中,林鸢和顾淮一道,去预定的婚纱店试婚纱。 他们婚期定得有些急,试穿的尺寸如果不合适,还要加急修改。 抹胸款的出门纱,林鸢挑了比较经典的款式。 垂摆缀了一颗颗水晶,漂亮得像童话故事里公主的礼服。 只是她准备试穿第二件晚宴纱时,顾淮被工作人员告知,尾款的信用卡有些问题,叫他下楼去看一下。 林鸢自然未做它想,穿着第一件婚纱站在舞台似的试衣镜前,准备等顾淮和工作人员来了,再去换第二件。 直到听见楼梯上脚步声,林鸢欣喜地回头。 却在看见来人时,心脏都停跳了一瞬。 “阿鸢,其实你一直很好看。”江随站在楼梯口,笑意温柔看着她,“但今天格外。” 男人那双桃花眼里,仿佛总带着几分水汽,眉眼顶级,连唇形都格外优越。鼻梁却高挺,眉骨又锐利,那份锋利的骨相英气,将漂亮的精致中和,随意一眼,便给人极大的冲击力。 明明他还是这般模样,林鸢却觉得他有些陌生。 “你……”林鸢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跳不自觉地因为紧张,和莫名的恐慌而加快,问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江随看着她,笑了笑:“因为你第一次穿婚纱的样子,我也想见。” 林鸢脑子有一瞬的空白,微提着婚纱下摆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江随,”林鸢嗓子都发紧,“你能别发疯吗?” 他慢腾腾向前,靠近。 “我这些天,认真想过了。” “如果你和他在一起开心,那你们……就在一起。你……可以喜欢别人,”江随艰难开口,笑着对她说,“只要别推开我就行。反正我的本意,就是能一直陪着你。” 楼梯上又有了新的脚步声,和交谈。是顾淮和那位工作人员的声音。 “江随,算我求你了,你……”林鸢头皮都发麻,只觉得眼前江随,陌生到叫她害怕,“你先走吧行不行?” “阿鸢,别怕。”江随微低头,垂眼看着她,漂亮的眼睑晕红,冰凉指尖揩上她侧颊,很轻地笑了声,低低道,“我会藏好的。” 第45章因为我喜欢顾淮,我想嫁…… “是卡面过期了吗?我卡里还有钱, 我先下去……” 顾淮一上来,就看见林鸢站在楼梯口,神色莫名有些难掩的紧张和不安, 这样问他。 “想什么呢?就是他们机器出了点儿问题, 没事儿, 已经好了。”顾淮好笑, 伸出胳膊捏了捏她手, “怎么没换第二……”顾淮一顿, “手怎么这么凉?” 林鸢下意识瑟缩了瞬,嗓子发紧, 尽量撑起自然的笑:“露肩的, 没想到还是有点冷。” 顾淮无奈地笑,搓了搓她手臂, 偏头指指沙发:“怎么不穿我外套?” 他掌心干燥热意贴上来, 林鸢终于放松了几分, 可视线,却丝毫不敢往角落里, 漂亮的纱幕后扫。 “林小姐,我陪您去换第二件吧。长拖摆的比较难穿,我帮您整理一下。”工作人员挂着职业素养极佳的笑意说。 “好, 谢谢。”林鸢看了她一眼, 点头。 “去吧,等你。”顾淮笑着拿掌心, 又捂了捂她肩骨皮肉最薄的地方, 似乎那个位置最凉。 “嗯。”林鸢轻声应他,点点头。 只是不知道,是她们行径的空气带起了风, 还是她的错觉,林鸢只觉得某一处的纱幕,有几不可见的晃动。 她浑身皮肤绷紧,肩骨都微微耸起来,闭了闭眼,压着呼吸往换衣台走。 直到工作人员拉上遮挡的帷幔。 片刻后,顾淮侧身,扫了眼偌大安静的,只剩换衣间里低声交谈的楼面,垂了下眼,坐回沙发里。 - 林鸢在几天后某个加班的夜里,出了科创园,再次遇上江随。 在看见他的那一瞬,穿着婚纱站在明亮高台上,欢喜被提心吊胆取代的感觉再次袭来。让她身上罩着柔软宽大的卫衣外套,依旧像被他冰凉指节碰了下脸颊,像被他掌心微粝的血痂轻擦过皮肤,冷得打了个寒颤。 她想过,这几天江随,一定是还会来找她的。 逃避没有用。所以她将他联系方式全部拉回,只是没想到,他一个电话一个消息也没有,竟又是这样无声无息,突然地找来。 “今天又有什么事,江随,要不你一次性说完吧。”林鸢仰头,尽量平静地看着他说道。 江随牵了牵唇角,想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一些,可最终那笑意还是失了随性,涩然开口:“他今天没来接你,所以我才来的。” 林鸢脑袋嗡地一声,他那天那句“我会藏好的”,像套在她身上隐形的锁链一样,突如其来地将她收紧。 狠狠捏了捏手指,林鸢说:“江随,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在发什么疯。你能不能……你能不能正常一点?” 江随呆呆地站在原地,路灯下,单薄的白衬衣下摆,被夜风掀起瑟然的微晃。 “可阿鸢,是你说,会考虑一下的。”所以他听话地藏了起来。 强牵起唇角笑了下,仿佛希望她反驳,希望她否认,江随长睫微动,努力用玩笑般的语气,轻声问,“你骗我的啊?” 林鸢喉间一哽,只觉得他不知所谓不可理喻,大声道:“你难道听不出来我是在敷衍你吗?你看不出来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你吗?我只是不希望你把我的幸福搞砸!你明白了吗江随?!” 第70章 她吼完这句话,几乎要哭出来。 为什么犯错的人明明不是她,这些担惊受怕的难堪,害怕失去的酸苦,却要她来承担。 “阿鸢你……你别生气,”他伸出手,想像从前一样,轻轻安抚她微颤的肩。可下一秒,又在她眼里看见毫不掩饰的抗拒、敌视,与厌恶。 手指仿佛被她眼里水汽烫了下,滞顿在半途,无所适从。 喉管哽意在齿间滚了滚,江随强迫自己收回手。 “我知道,你没有骗我,你不会骗我的。”他欺人自欺般安慰着自己,替她解释道,“你只是,在那样仓促的时间里,没有想好。” “那你现在能不能,再考虑一下?”他小心翼翼地问。 林鸢咬牙盯着他,粗重地呼吸,缓了许久,突然笑了声,开口问他:“江随,所以你的意思是,即便我和顾淮在一起,即便我们结了婚,以后只要我需要,我还是可以随时来找你,是吗?” 江随神色有些痛楚的蹇滞,却仿佛终于窥得一线天光,笨拙地牵了下唇角,嗓音沙哑而艰涩,对她说:“是的,可以。只要你需要,我就会来陪你。你有任何想要的,我也会想尽办法,给你最好。” 林鸢盯着他,继续问:“那你的身份,就算是我见不得光的情人,对吧?那以后,我不允许你像从前一样再交女朋友,不允许你结婚,更不允许你和别人有孩子。但我和顾淮,总会有的。这样也可以,是吗?” 林鸢这些话,让江随脑子有片刻空白。 仿佛鱼缸里那条抽干水,奄奄一息的鱼,终于被人发现。却是个只当残忍为有 趣的小孩,伸手将他捞起来,嬉笑着扬起胳膊,狠狠将他掼在地上。疼得他四肢百骸都失去知觉。 可他已经踏在一条千刀万刃的绝路上,除了答应,似乎别无他法。 “可以。”于是他麻木地弯唇,极尽艰难,哽哑开口,“只要你别不见我,别推开我,别放弃我。” “我都可以。” 林鸢眯了瞬眼睛,仿佛有细细密密的,深藏在软壳里的痛楚从心口蔓延。 她忍不住问:“你还是江随吗?” 还是那个穿着白衬衣,坐在马背上,站在阳光下,笑意恣肆,仿佛无所不能的少年吗? 林鸢这话,似乎让江随终于感知到了秋夜的凉意,整个人微微轻颤起来。 他明白,她在问他:这还是,我曾经喜欢的江随吗。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 这份心意,他面对地太迟,勇敢得太晚。 但偏偏,从蕃息的伊始,就从未想过要放弃。 他不明白这份感情,早就是一条布满梗刺的荆棘吗?他明白,可他依旧只能紧紧攥住,毫无退路。 林鸢看着他,看着他极尽克制,却依旧藏不住的脆弱和仓皇。 对她来说,一份感情再重,她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拿自己的尊严和人格去交换、去抵偿。 她不明白,江随为什么要这样。 过去的那么多年,即便江随从未仗势压人,可也从来都是天之骄子,从来都没给任何人低过头。 她从未见过他,委曲求全成这副姿态。 他难道听不出来……她是在羞辱他吗? 林鸢看着萧瑟的夜色里,他难过的模样,一点没觉得爽快,反而被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和酸楚淹没。 她甚至开始有些相信,或许,他真的喜欢她。 可这些,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她小时候最爱玩的积木,就算此刻有谁捧了一盒最新的,最漂亮的在她面前,她也早就失去了那份渴求和欣喜。 她不需要了。 所以她开口,郑重地向他说:“但江随,我不愿意。不管你是何想法,是何选择,我不愿意。” 江随几乎绝望,焦灼而痛苦地问她:“可是阿鸢,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吗?” 他们明明近乎朝夕共处地相伴了七年,明明每一次站在选择的岔路口,只要他伸出手,甚至只需要一个鼓励的笑意,她便能义无反顾地靠近他,走向他。 为什么这次,他如何努力,她都视而不见了。 林鸢压着胸腔,深深地呼吸,无视他摇摇欲坠的克制与惶惑,字句清晰地对他说:“对,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动了动唇,他挣扎着开口:“为什么,为什么这次,不可以?” 林鸢有片刻滞顿。 “江随,你是想问,”她看着他,“为什么这次,我不能像我们毕业时那样,不能像我订婚时那样原谅你。为什么这次,我不能再给你一个机会,是吗?” 江随沉默地盯着她。 深吸一口气,林鸢道:“因为这次不一样。” “为什么?”腿骨骨缝里,叠来隐隐的酸痛,叫他有些站不稳。可他依旧不死心般,红着眼,执拗地问。 可他其实知道,他在她说出“这次不一样”时,就已经是个即将被行刑的囚徒。 他看见那道令签,被人扔到地上,他想挣扎、想逃脱、想让她,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可又仿佛明白,一切都是徒劳。 他只能盯着她,一言不发,呆立般站在原地,等待她的判词。 于是他听见林鸢,含着笑意,一字一顿地告诉他:“因为我喜欢顾淮,我想嫁给顾淮。你听懂了吗?江随。” - 江随不明白,为什么连这样都不行。 他就想陪着她,就想……永远和她在一起。 真的不可以吗? 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了。 他没办法再自欺欺人,没办法再骗自己,林鸢还站在原地等他。 他早就不知何时走到了一口枯井边,踏错最后一步,掉落深渊。 任凭他呼喊地再大声,都没有任何声音会给他回应。 因为井口的林鸢,早就走了。 他也想靠自己爬上去,可不管他如何努力,他办不到。 枯井岩壁上腐朽的青苔,像掌心汩汩鲜血般黏腻。无论他奋力攀爬,依旧坠回原地。 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因为他知道,一旦林鸢结了婚,他就更不可能有机会接近她,陪在她身边了。 指节下意识地蜷缩,江随麻木地,狠狠抠剥起掌心反复结好的血痂。 那点被碎瓷割伤的破口,至少还能让他体会到,林鸢留给他的痕迹。 不知何时,不远处便利店门口,两个孩童的吵闹声,勉强将江随拉回些神思。 他看见一对兄弟在哭闹,在争吵,在抢夺。 而他们的母亲在怨恨地调和:“你不是玩了这么久了吗?!让给弟弟玩一下怎么了?!” “他拿去了就不会还给我了!你们每次都这样!凭什么我要让给他!”紧紧抱着玩具的大男孩喊道。 “我就要我就要!让妈妈给你买别的!我就要这个!”稍小些的,不管不顾地抢夺、哭闹。 “行了行了!你们丢不丢人?赶紧给弟弟!”母亲帮忙伸手去抢,威胁道,“不给下次什么都不给你买了!” 最终,那个会哭会闹的孩子,在母亲消极的偏袒下,抢到了唯一的玩具。 高兴得扬起笑脸。 江随垂在身侧的指节,僵硬滞顿地动了动,又紧紧攥牢。 淋漓殷红从指缝间艰难地泅出。 搅动血肉的痛感,总算层层袭来,似乎让这个秋夜,都逐渐变得真实清晰起来。 江随觉得自己,好像终于找到了更好的办法。 那他……就让她只属于自己好了。 那样,他就不用嫉妒、不用煎熬,不用困囿不前,委曲求全,也不用痛苦,不用难过了。 第46章如果有人比我还要在乎你…… 婚期还剩半个月时, 顾淮在接林鸢下班的路上,接到顾玉鸣电话。 起初,他还以为是个同往常一样, 再普通不过的家常通话, 或是叫他这两天回家, 商量下婚礼细节和宾客名单。 直到顾玉鸣问他:“是去接鸢鸢下班了吗?” “是啊老顾, 怎么了?”林鸢在开车, 他下意识笑着看了她一眼, 问道。 顾玉鸣“嗯”了声,对他说:“那你送完了, 回家一趟。” 顾淮直觉般微顿, 听他继续道:“阿淮,你是个成年人了, 家里的事情, 你也应该知道。” - 林鸢是临睡前收到的顾淮消息, 问她休息没,她回了还没, 顾淮才即刻给她回拨了电话。 “怎么啦?”林鸢窝在被窝里,弯着唇角轻声问他,“想我啦?” 他在车上接完顾爸爸那通电话后, 神色有些不明。可林鸢又觉得, 自己大概是想多了,于是玩闹般说。 “对不起阿鸢。可能……”电话那端, 顾淮艰难开口, “可能我们的婚期,要往后延迟一点。” 这事难以启齿,可却拖不下去, 也不能拖。顾淮明白,他越早告诉林鸢,对他们两个来说,就越有商量和应对的余地。 第71章 所以顾淮才立刻就给她去了电话,将事情原原本本向她说明。 家里酒店,是在他还没出生前,他父母就一步步磊起基点,一点点拓张的事业。 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起落沉浮,但都挺了过来。 只是十年前那场由m国骤然爆发,又迅速波及蔓延的金融危机,让这艘船经历了最大的风浪。 跨行投资失误、同行业竞争、资金链压力、市场从上至下收入与消费信心的下降,都让整个酒店濒临清盘的边缘。 于是他母亲铤而走险……踏错了一步。 他怨不得任何人,也没资格怨。 在家里为了公司搏得焦头烂 额时,他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无虑无思地,过着无所顾惮的好日子。 ………… “现在的情况是,补缴这些年的税款和滞纳金,还有相应的罚款,就不会有刑事方面的处罚。” 只是最早的、金额最大的那笔,少缴的税款,加上滞纳金和罚款,掏空公司的现金流,也不够补那个窟窿,还需要些时间筹款。 家里此刻的现状,他自然不能任性地要求继续婚宴。 “对不起阿鸢。”顾淮声音有些低微的哑,向她说,“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林鸢有片刻的怔愣。 这事情实在来得太过突然,让她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得有些不真实。 等她回神,赶紧说:“没事,你别着急,请帖还没发出去,亲戚朋友也还没开始正式通知,我明天和我妈妈说一下,让她晚点再说。你先处理家里的事情。” 顿了顿,又问,“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没事,”顾淮笑了声,温声安抚她,“我会和家里一块儿处理的。我也找朋友帮忙问下情况,你别担心。” - 林鸢那晚接完电话后,就一直心神不宁。 期间,顾淮和她的联系少了许多,连学校也请了长假。 但还是每天会和她通话,说下近况。 几天后,趁她周末,也和她见了一面,陪她一道吃了顿饭。 俩人临分开前,林鸢肃起一本正经的脸,开玩笑似的逗他,同时,也是在不明言地表明立场:“顾老师,以后可不能节假日也任性赶客了。适当的时候,我还得检查下你的工资卡。” 她看着他,微微停顿,弯起唇角,轻声道,“我还有些存款,我们以后,一起付首付,买个小房子,塞得进我们和顾小明它们就好。” 如果现下的境况,需要他们家抵押资产去清偿,那以后,他们就一起更努力些。普通人的日子,她过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不好的。 顾淮眼眶蓦地一热,笑看着她,上前一步,低头,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紧紧拥住。 短短几天,突如其来的压力、碰壁、挫败,在这一刻,仿佛消融进她温柔而有力的支撑与安抚里。 “阿鸢,谢谢。”许久,顾淮微松开她,在她额头吻了下,扬笑,“别担心,还没到这么差的程度。” 但林鸢怎么可能不担心。 已经临近他们原定的婚期,事情似乎没有更好的进展,反而出了更麻烦的纰漏。 她偶然间刷到一条本地消息——有人在某连锁酒店,长期包了间套房,聚众涉。黄。涉。毒。 相关门店负责人,也因为监管问题,被带走配合调查。 林鸢心跳一滞,本能地,想到了许久未出现的江随。 不管是税务问题,还是酒店该有的监管没做到位,的确是一家企业本身的责任。 但事情这样集中地出现…… 考虑没片刻,她将电话打给了李想。 没有拐弯抹角,直说了来意。 李想其实也猜得到她想问什么。 “林鸢,”想了想,李想和她说,“我不是替他辩白,顾家税务的事,的确是江随的手笔。但说到底,也是顾家自己有问题。但后面的事……和他本人无关,他却也逃不开责任。” 毕竟,自有那些喜欢听风闻味的落井下石,或上赶着邀功。 “我看他已经走进死胡同了,我已经劝不住他。”李想有些无奈,重重出了口气,“你们从前关系那样好,有什么事,你劝劝他,他想明白了,总会听你的。” - 顾淮没料到半个月的时间,事情还能急转直下到更坏的地步。 因为一处酒店监管不力出事,起了链锁反应般,接连发生许多问题。 有消防方面的,有酒店安全方面的,还有涉及到偷。拍这种事的。 所有的一切,来得疾风骤雨。 本来就吃紧的现金流,更是应对为艰。如果这段时间一切顺利,或许他们还能侥幸渡过这次难关,可如今,却是狼狈万状。 顾玉鸣再一次把顾淮叫回家。 客厅里,沙发上只留父子二人。 “阿淮,爸爸从没要求过你什么,你喜欢什么,爱做什么,我和你妈妈,也从没反对过。” “但这个家,不是你妈妈一个人的责任。公司出了事,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错。是我没有花更多的精力来帮她一起打理,是我,也没有将你培养成合格的继承人。” 顾玉鸣虽然对事业没什么野心,可好歹也在商场里沉浮了这些年。托两道关系,自然打听到了端倪。 生意场上要好的朋友,有意无意地暗示:你们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你如果只是简单地,找个普通家庭的女孩子结婚,即便我们算不得多满意,也不会反对,也会支持。”顾玉鸣看着手侧沙发上,一言不发的儿子道,“但现在,不一样。这是爸爸妈妈一生的心血。” 顾淮沉默地往沙发里靠了靠,仰起头。 忍不住将胳膊抬起来,盖住眼睛。 生平头一次,他开始后悔。 后悔从前的人生,过得太舒服,太顺遂。 他不是没有想过办法,辗转托平时的朋友打听消息,帮忙。 让人评估他名下几套房产,急转,或抵押。 可短短的十几天,才叫他明白,他这二十多年活得有多天真。天真到近乎可笑。 那家消防出了问题的分店,甚至就是从前和他关系不错的一个“朋友”,带人去查的。 “阿淮,你是大人了。享受了家庭的付出和支持,就要承担你该负的责任和义务。”顾玉鸣见他不言,郑重开口道。 顾淮鼻腔一涩。 “爸,我知道了。你……”他下意识闭上眼,盖住眸底热意,压着喉间沙哑,低声道,“给我些时间,我再想想办法。” 后来的许多年,顾淮都会无数次不由地想, 或许在他犹豫选择的那一秒钟,权衡天平的一刹那开始,他就注定要错过她了。 - 林鸢是在和李想通完电话的当晚,找到江随的。 站在极乐游戏高耸的大厦楼下,林鸢看见身形颀长的男人,外套都未穿,行色匆匆地从大厅入口出来,脸上难掩着急与期待的模样。 冷空气灌进鼻腔,林鸢呼吸都滞了瞬。 终于走到她面前,江随反倒有些紧张起来,微平了下呼吸,他试探般,轻翘唇角,小声问:“阿鸢,你找我?” 问完,见她穿得不多,下意识伸了下手,又有些笨拙不安地缩回,指指大厅,“冷吗?要去我办公室说吗?” 林鸢无法避开面前的男人,自然看见他比先前更瘦削的轮廓。仿佛白衬衣下的肩骨都有些明显起来。 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还有手心似乎至今未愈的伤口。 林鸢摒开此刻难以形容的感觉,努力扬起笑,向他说:“不用进去,江随,我是有事想麻烦你。”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知道,顾爸爸顾妈妈是犯了错,但你能不能,高抬贵手,就事论事。麻烦你和你的朋友们,打声招呼……” 男人脸上上一秒还轻扬的笑意,一瞬间僵在唇角。 江随眼睛一下胀痛,眼睑浮起红痕,焦躁又茫然地打断她:“阿鸢,你为了他,来求我?” 林鸢一顿。 “你用对付别人的那一套,来对付我?”江随鼻腔都发酸,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怨愤,还是难受,死死看着她问,“到底是谁教你,这样低声下气,委曲求全的?” 林鸢紧紧抿着唇,片刻,讨好地弯起笑,低声道:“江随,对不起,先前,是我态度不好,是我说错了话。你别生气。你能不能……能不能告诉我,”她咽了口,提着心跳,小心地问,“怎么样,你才能放手?” 江随盯着她,濡湿灼烫在眸底一滚,额角连着太阳穴,疼得他每一瞬呼吸都仿佛擦在利刃上。 又是叫他放手,又要叫他放手。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叫他放手。 此刻的他,就像只被人扔进迷宫的小兽,走错了方向,妄图用额角,直接撞开那堵成为死路的高墙。 可头破血流,依旧毫无出路。 第72章 但他如今,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所以即便明知,或许撞开了也未必看得清方向,或许撞开了也依旧是下一条死路。 他也必须要试试。 胸腔克制着颤抖,深深 起伏,江随一眼不错,不敢眨眼,垂眸盯住她。 “那我告诉你,如果这世上,有人比我还要在乎你。如果这世上,有人和我一样,毫不犹豫的第一选择是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你……” 仿佛一个生了场大病,久而未愈,筋疲力竭的病人,微颤着淋漓虚汗后潮湿的睫尖,蓦地轻笑了声,抬手,仔细顺了下她落进颈窝的发梢,艰难无力道, “那我就放手。” 第47章“她们为什么,都要恨我…… 林鸢是在找过江随的第二天, 约顾淮见的面。 有些事情,她不想草草地在电话里结束。 昨夜到今天,林鸢也事无巨细, 十分慎重地想过。 如果是顾淮的爸爸妈妈, 因为投资失误而破产, 甚至如果是, 顾淮或她任意一方病了, 他们之间任何一个人, 都不会在这样的时刻放弃对方。 因为她知道,顾淮从不是一个怨天尤人、不负责任的人, 他很好。 正因为他足够好, 她才明白如今的情况,他们要是还坚持在一起, 她如果不开口, 不提, 他会背负怎样的压力和负担。 他们一起,在一中附近一家常去的川菜馆, 吃了顿晚饭。 从餐馆里出来,俩人像无事发生一样,牵着手, 轻声聊天, 踱步往回走。 只是,从前顾淮口中那些, 惹是生非又青春张扬的学生的话题, 仿佛停留在了半个月前。 临近小区,林鸢看着那株明年春天还会开花的垂丝海棠,突然道:“顾淮, 要不我们,算了吧。” 顾淮眼睫蓦地颤了下,喉间一哽,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 林鸢仍牵着他手,却停下脚步,侧转身,抬头看着他。 “顾淮,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自己。”林鸢眼底胀热,忍下喉间哽意,笑着温声向他解释,“是我没有办法……再让我在乎的人爱的人,因为我的原因,受到伤害。因为这份责任,我再也承担不起了。” “阿鸢,我们……”顾淮努力笑了笑,低声道,“你让我再想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 “顾淮,”林鸢却打断他,这样问,“你还喜欢我吗?” 顾淮微愣了瞬,下意识道:“喜欢,我当然喜欢。” “嗯,我现在,”林鸢点头,着重道,“现在也很喜欢你。” 顾淮猛地一窒,脑袋有一刹那爆炸前消音般的嗡鸣。 很久之后,他有些无力地看着她。 他好像,明白林鸢的意思了。 原本一份纯粹的感情,掺杂进这些事情。 无论今后他们用什么样的方式,不管不顾走到一起,或许终将敌不过父母的压力、现实的困顿。等将这份热烈消耗殆尽,那些此刻深缠在心底的软刺,或许终将成为,互相怨怼的利器。 而在相互喜欢、理解、欣赏对方的时刻,停止这段感情,或许……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结局。 - 林鸢回到这个家的时候,曾湛英在卧室休息,郑敏在厨房忙碌。 她进去,笑着喊了声“妈妈”,挽起袖子,给她帮忙。 只在洗碗时,没有任何铺垫地说:“妈妈,我打算搬出去了。” “我和顾淮,分手了。” 郑敏熟练捏着饺子的动作猛然一顿,有些没听清般问她:“鸢鸢,你说什么?” 林鸢知道她听清了,看着她笑了笑:“我不想结婚,也不想相亲,现在唯一给曾友安腾地方的办法,就是我搬出去,你让叔叔,就不要顾着他那点面子了,还是,我自己去和他说?” 郑敏迟钝地张了张嘴,有些没反应过来地看着她。 她知道,女儿如今有能力自己搬出去住,但还是愿意在结婚前一直陪着她,一方面,是因为曾经老林的嘱托,一方面,是因为林鸢在家,还能帮她分担些家务,和对曾湛英的照顾。 她知道林鸢是因为舍不得她辛苦,舍不得她难做,才留到了现在。 有时候,她都有些分不清,到底是林鸢需要她,还是她在女儿不知不觉的成长间,已经渐渐习惯了依赖她。 所以此刻,她有些无措。 可还没等郑敏想好如何回答,林鸢就听见,自己房里有铁皮盒子掉落的声音。 哐当一声,林鸢一顿。 她反应过来,擦了擦手,快速往房间去。 门口,看见正准备弯腰捡东西的曾友安。 “你怎么在我房间里?”林鸢皱眉。 还没问完,在看见掉落到地上,后盖都弹开的旧手机时,脑袋嗡地一声。 曾友安看见林鸢像头失了心智的小兽一般,拳头劈头罩脸朝他砸过来的时候,吓得愣了一瞬。 也就是这片刻犹豫,立刻叫他落了下风。 猛烈的疼痛在他面门上狂砸,曾友安终于想起反抗,与她扭打在一起。 “林鸢你他妈疯了?!” “靠!你给老子撒手!” “阿姨——郑阿姨——!郑敏!!你他妈来管管你女儿!” …… 林鸢是被郑敏和曾湛英合力拉开的,拉到了客厅里。 被郑敏抱在怀里时,还喘着粗气,狠狠盯着被曾湛英扶起来的曾友安。 曾湛英冷漠地朝她们扫了一眼。 郑敏一顿,问林鸢:“鸢鸢,你为什么打人啊?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 林鸢鼻尖一涩,看向她,嗓子发哑:“他把爸爸的手机摔了。” 郑敏心口一缩,看见小房间黑黢黢的地上,动了动嘴,没能出声。 “妈妈,”林鸢拍拍她手,“你松开我。” 郑敏知道她要去捡手机,放开手。 曾友安却不知道,所以像个虚胖的巨婴般,直往曾湛英身后躲,却伸出手指着她: “林鸢你傲什么?!你的北城户口和重点高中名额,当初可是你妈她卖了自己换来的!你到底有什么可清高的?!” 他不过是偶然间看见,林鸢很宝贝地将那只破铁皮盒子,藏在房顶坏了的灯带上,才想趁她不在家弄下来看看,里面有什么好东西。 谁想到她突然回来了!吓得他弄翻了盒子,他又不是故意的! 林鸢捡起手机,默不作声,小心翼翼地将后盖按回去,紧紧拿在手里,才抬头看他,漠然道:“还想挨揍?” 曾友安一噎,对曾湛英道:“爸您看看看!!我就说她不是个安分的!您从前还不信!” 又转而冲着郑敏,“阿姨!你让她给我道歉!必须道歉!今天她不道歉我就……” “我不会道歉的,”林鸢打断他的狠话,“也不用你道歉。你再犯贱,我就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你看他们能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你。” 曾友安瞪大眼睛,曾湛英被人挑战了权威般,蹙紧眉看着她。 郑敏看着曾湛英的眼神,慌乱开口:“鸢鸢……” “妈妈,我们没有什么对不起他们家的。就算有,您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也该还清了。”林鸢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想任性一次,“而且我今天,就不想道歉。您就站在我这边,好不好?” 郑敏嚅了嚅唇,无奈道:“鸢鸢,做人,要讲良心的。是你曾叔叔,在我们母女两个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们。” 深深的失落,如鱼缸里上浮的水线。她重重吸了口气,又吐出来。 “妈妈,您还记得爸爸,为什么和您结婚吗?”林鸢盯着她,缓声道,“因为他说,他怕错过了你,您被别人欺负。” 郑敏猛地一震,滞顿了很久。 可最终也只是回避开她眼神,低低自喃般:“鸢鸢,人……总要向前看的。” 笑意蓦地从鼻 腔里溢出来。 “嗯。向前看。”林鸢口不择言地,说出了这么多年深埋在心底的那点怨怼,“所以您当年,就那样接受了那帮人的赔偿。就那样没过多久,接受了别人的介绍嫁给……” “啪”地一声,一个巴掌突然落到脸上。 “我有什么办法?”郑敏抖着手道,“鸢鸢,你告诉我,我那个时候,能有什么办法?我还不是为了……还不是为了你能过得好一点……我一个人没关系,可你还小,还要生活下去……” 她这样没用的人,又能有什么办法。阻止不了别人欺负林鸢,甚至给不了女儿有物质保障的普通生活。她这样一个,没有父母爱护,没有兄弟帮衬,又失去了唯一依靠的女人,到底,能有什么办法…… 郑敏没有用力。 其实很轻的一下,并没有多疼,甚至没什么感觉。 却让林鸢整个人,无力到近乎虚脱。 她微偏开脸,闭了闭眼睛。 第73章 这是林鸢第二次挨打。 又是因为曾友安。 她刚来北城那年,也是因为和曾友安争执打架,作为后妈,郑敏必须拿出态度。 在她死犟着拒不道歉的情况下,当着继父和继兄的面,扇了她一个耳光。 林鸢觉得委屈,却又死撑着没哭,也没解释,一个人回了房。 那天后来,郑敏又来同她道过歉。 她抱着她哭,向她说对不起。向她说:妈妈也是没有办法。 或许是,对十几岁的少女来说,母亲的怀抱,实在太过温暖。 或许是,这世上,她只有这唯一的亲人了。 或许是,她明白,母亲有能力的话,也是想好好爱她的。 就像从前,在老林的庇护下那样。 所以她说没关系,所以她说,妈妈别哭。 我们在一起,好好的。 而她没有告诉郑敏的是,那天的曾友安,也是用这样的话,来羞辱她的妈妈。 所以她才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同他打架。 但那天晚上,林鸢还是发誓,她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再生气,都不会扇ta耳光的。 ………… 林鸢其实时常觉得,亲情是比爱情更叫人难以割舍的感情。 斩不断,放不下,牵骨连筋。爱意又时常搅在盘根错节的荆棘里。 一旦尝试抽离,必定血肉模糊。 只是今天,她实在疼得有些麻木了,不如就趁现在吧…… “好的。谢谢妈妈。”她看着郑敏,头一次,突然不想遵守和老林的约定了,笑着和她说,“那我们,就各自往前走吧。” - 林鸢拖着行李箱下楼时,看见江随又站在楼下。 天气已经很凉了,他却只在白衬衣外罩了件暗灰色的西装外套。 看见她下楼,有些小心地弯了个笑,问她:“这么晚了,去哪里?” 林鸢抬头,看着他眼里难言又克制的落寞、无措、祈盼和热切,竟然特别想笑。 江随眸底刺痛地眯了瞬眼睛。 他快要撑不下去了,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总是用这样一副,充满厌恶与嘲讽的目光看着他。 林鸢将行李箱的万向轮换了个合适的角度,看着他笑道:“恭喜你啊江随,你又做到了。” 江随心口猛然骤缩,想起他破坏她订婚的那天夜里。 她带着哭腔问他:江随,你就这么千方百计地,要证明我不值得被爱? “我没有,阿鸢,我没有……”他仿佛穷途末路的困兽,急于解释,却见她要走,只好先伸手,紧紧攥住她手腕,“你别走,我真的从来、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只是……”想留住你。 “能麻烦您让让吗?”林鸢打断他,用力抽了下自己胳膊,“我对您的解释没有任何兴趣,也完完全全,不想再见到你。” 江随痛苦地阖了下长睫,努力让自己的气息不要发抖才开口。 “阿鸢,从认识你到现在,我答应你的事情,哪一次没有做到?”他嗓音滞涩地问她,“我说过,他如果选择你,我就放手,可他没有做到不是吗?” 林鸢抿紧唇,漠然地看着他。 “是他没有好好珍惜你,是他没有第一时刻选择你。是他说喜欢你,想娶你,却不愿意取舍来留住你。”江随疲惫地看着她,艰难道,“你不怪他,你怪我?” “对,”林鸢微翘着唇角点点头,“我不怪他。甚至感谢他的取舍,因为这样,才是我喜欢的顾淮。” “江随,你或许不知道,其实我不过就希望,有个人和我毫无目的地,纯粹地相爱一场,就算是短暂的也很好。顾淮让我得到了,我已经很满足,也很快乐。”林鸢笑了笑,笃定道,“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江随深深抠住掌心,麻木地看着最爱的人站在他眼前,诉说着对别人拳拳的爱意。 林鸢盯着他,仿佛在观察对照他和顾淮的不同,片刻才又道:“我不怪他,还因为他不像你。” 江随呼吸骤然一滞。 “他从小被父母深爱着,他得到了这世上最不求回报的感情,所以他有义务回馈家庭同等的爱意和责任不是吗?如果他全然不顾地选择我,那样才不是顾淮了。” 林鸢不知道江随和父母是怎样的关系,但总是不会好的。因为从认识到现在,她从没见过他父母现身,也从没在他口中,听他提及父母任何。 江随浑身僵硬,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仿佛亲眼看着她掀开自己的铠甲,挥着利刃,攻击他浑身上下最不堪一击的伤口,却动弹不得。 又在他毫无还手之力时再次挥剑。 “我也不怪你。”林鸢望着他惨白的脸,突地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我恨你。” 江随窒在原地,眼里满是困顿的绝望,死死盯住她。 腿骨和额角的隐痛,漫天盖地地将他淹没,疼得他快站不住,却只能听着她继续说: “江随,真好。你终于成了,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 江随一个人被留在原地,像株枯树般呆站了许久,直到陆靖打来电话。 一接通,未等江随开口,便劈头盖脸地骂道:“阿随,你他妈在搞什么东西?” 电话那头,没有一惯玩世不恭的敷衍,却有真空般的片刻安静。 直到陆靖听到那把熟悉的嗓子,极力克制着陌生的哭腔,缓声向他说:“哥,她恨我。” 陆靖猛地一顿,不知道他是在笑,还是在喘息。 江随低下头,抬手盖住眼,每个字节都带着窒闷的颤抖,脱力般艰声道:“她说她恨我。” 又惶然无措地,像头失了家的小兽,发出再也抑制不住的哽咽,颤声问陆靖:“她们为什么,都要恨我……” 第48章“阿鸢,那……我走了。…… 陆靖听着电话那头的哭声, 有片刻怔忡。 他从来没有,听江随这样哭过。 或是说,从没见他哭过。 有那么一刹那, 他眼前浮现起江随七八岁时, 又被江家送回来的场景。 那是爷爷临终前的当口, 江家似乎终于有了个合适的借口, 名正言顺地将人带来。 又拿出了那样的证据, 证明当年所谓的丑闻, 只是他们母亲的……匪夷所思的恶作剧。 但不知道,是不相信江家的说辞, 还是因为当年轻信了他们母亲的话, 导致江随那样随意地被送走,奶奶这次, 却是严谨了起来。 她先叫人将江随安置在外, 又通过信得过的途径, 再次验证。 而最后,终于“验明正身”的江随, 在被带到爷爷的面前时,见到的,只是一具失了温的遗体。 病房里, 呜咽与哭泣低低蔓延。 而陆靖却看见他走过来, 牵过病床上爷爷的手,握住他冰凉而粗糙的手指。 陆靖本以为, 是江随总还记得幼时那两三年, 虽然父母缺位,他也被爷爷奶奶短暂地,真心喜爱过。 却见他偏过脸, 白皙细腻的额角,不知何时添了截狰狞的疤,平静地问他:“我需要哭吗?” 陆靖一滞。 漂亮的,熟悉又陌生的 小男孩儿,冲他笑了笑,没有惧意,没有悲伤,用极其标准的普通话,漠然地对他说:“我和你们都不熟。我哭不出来。” ………… 那个时候,江随7岁,他17。 一晃眼,近20年,那个冷静地告诉他,自己哭不出来的小男孩儿,却在他面前,哭得狼狈又痛苦。 陆靖顿了片刻,向他说:“你先回来。” 不知何时停歇的哭声。 江随沉默。 “你先回来。”陆靖重复,妥协道,“我不告诉奶奶。” - 偌大的庭院,除夕夜一同叙话的两个人,此刻站在铺了一地白蜡树金黄的青砖上,沉默地如同陌生人。 “阿随,你这回,过了。”还是陆靖先开了口。 “怎么了?我犯法了吗?”似乎已经平静下来的江随,微歪头看着他,蓦地笑了声,慢腾腾地问他,“顾家自己经不起查,是我的错吗?” “你一定要这样说话吗?”陆靖盯着他,“你和林鸢,也是这样说话的吗?” 鸦雀似的长睫,蓦地轻颤,江随一下垂开眼,喉间滞涩地滚了口。 陆靖压着呼吸,吁了口,耐下性子:“你作为陆家人,就该知道你的一言一行,不单是说出来的一句话,无意做过的一件事那样简单。你不是从来都明白吗?” 江随抬眼,平静道:“需要我谨言慎行,需要我别给你们添麻烦的时候,我就是陆家人了吗?” 陆靖滞了瞬,咬牙。 他眼睑还带着哭过后,夜色都掩不住的红痕,问出这话时,却又是散漫无腔的调子。 陆靖都不知道是该心疼他,还是该揍醒他。 江随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轻哂反问:“我可以做到,为什么他们不能?” 第74章 “你别无理取闹。”陆靖只觉得他说不通,有些烦躁起来。 江随看着他,轻轻眨了下眼,不回应他,继续问:“哥,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做到吗?” 陆靖微顿。 “在遇上阿鸢之后,是因为她不喜欢。”江随微垂睫,下意识地弯了下唇,“因为我明白,林叔叔虽然从没想将阿鸢养成乖顺听话的性子,但他不会允许别人,犯触及律法底线的,原则性的错误。” “但在那之前,”笑意一淡,江随抬眼,“是因为我知道,我一旦踏错了,没有任何人会为我兜底。” “所以,麻烦你们和从前一样,别管我。” 陆靖呼吸一滞,捏了捏拳。 他不知道,江随平时在生意场上谈判时,是否也是这样一副,游刃有余又成竹在胸的模样。 他只是仿佛忽然意识到,那个记忆里小小的男孩子,其实早就长大了。 “顾家原本该缴的罚款,”江随像罗列条款一般,向他陈述,“那是他们本该承担的后果。至于因为其它原因导致的经济损失,我会一应承担,不会让顾家过不了这一关,也不会让你和郑老师难做。” 陆靖突然有些难受,盯着他问:“你这是何必呢?” 看这一早就准备善后的样子,陆靖都不知道,他折腾这一通,天怒人怨也落不到好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江随顿了瞬:“我愿意。” 陆靖有些无奈地笑了声,问他:“江随,你怎么就,这么能藏得住事儿呢?做了为人家好的事儿,你不说。做了人家不喜欢的事儿,你也不解释。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毛病?” 江随一滞,突然有些茫然,动了动唇,眼神有些虚焦,无意识地低声道:“我就想她过得好,我就想,她开心,我没想过……要证明什么,或者,得到什么。” 陆靖是真有些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了,只好问:“那你现在,到底要做什么。” 江随喉间一哽,滞涩地,执拗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和她在一起。” 陆靖眯了瞬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些来火,语气有些重地说:“那你从前不好好珍惜!” 江随眼眶一下就红了,像头被人在伤口捏了把盐的猛兽。 “你们都能犯错,轮到我,就成了十恶不赦,是吧?”那蘸了盐粒子的惨痛滞后地传来,激得他吼道,“那陆靖我告诉你,我后悔了!我后悔了行吗?!” 又像被困在迷雾里,执着地找不到出路,只好低下头来,盲目地嗅闻伤口落在荆棘灌木上的血腥气,以为那就是自己来时的退路,沙哑无力道:“我难道,不想像顾淮一样吗?可是你们哪个,给我那样的机会了?我也知道错了,我会学,我会改的。我就想……就想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这都不可以吗?” 他知道,曾经保护他,跟着他一道长大的那层壳,已经会伤人。 所以他会把那层带刺的壳敲碎,剥离。他只想要阿鸢……等等他,别放弃他。 陆靖一下失语,瞥了眼他额发间,蜿蜒而出的残疤,咬了咬牙,终于道:“我不插手,但也不会帮你。” 又道,“别失了分寸。” 良久。 “哥。”江随肩线一泻,仿佛被铺天盖地的疲惫淹没,轻声对他说,“谢谢。” 江随离开后,陆靖仍站在院子里,沉默地摆弄了会儿打火机,还是给自己点了根烟。 其实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江咏麒那么怨恨江随。 明明他的童年记忆里,虽然父母聚少离多,偶有争吵,总还算是有温馨和相爱的时刻。对他,也向来不错。 他不明白,真的是再次怀江随时,母亲生了病,所以控制不住地,怨恨起她认为让她痛苦的人吗? 还是因为后来,她将对父亲的不满与怨怼,转嫁到了没办法逃避,没余力还手的江随身上。 他只记得那一年冬天,三四岁的江随在离开时,无哀无喜地问他:“哥哥,你会接我回来吗?” 13岁的陆靖,压下心里的酸涩与不舍,骗他说……会的。 江随被送去江家的第二年,其实……给他打过一次电话。 他听见电话那头,稚嫩而熟悉的声音,再次同离开时那样问他:“哥哥,你会接我回去吗?” “会的。你……再等等我。”陆靖这样对他说。 电话那头,安静了许久。 直到浮起一声很轻的笑,低低向他说:“好。” 那时候的江随,不知道他在骗他吗? 他什么都知道。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孩儿。 因为母亲生下他后,抑郁痛苦的症状似乎已经严重到了,看见江随就要失控的地步,所以还没满月,他就被送回了北城。 爷爷奶奶虽然也很喜欢他,但照顾他的,毕竟是保姆。和江随在一起时间最久的,还是那时仍在上学的他。 他看着那么小一团漂亮的人儿,长到能抱着他的腿,仰着脑袋叫哥哥。跟个小姑娘似的好看。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那样早慧的小孩子,其实什么都明白。 但他依旧期待着,期待着他的哥哥有能力、能做主的一天,会去接他回家。 直到那点希望,在漫长的等待里,一点一点消弭。 又融进更深的失望里。 陆靖明白,江随对亲情、爱情,誓言、承诺,从期冀,到失望,从渴望,到回避,再到抗拒。最后用一层无所谓的外衣包裹,贴着皮肉,跟着年岁,生长成坚硬的、带刺的壳。 所以当他此刻,想学着回抱他人时,才突然发现,那层护着他的硬壳,竟如此伤人。 他不想那样,所以他只能尝试着一点一点,将它从皮肉剥离。 缭绕青烟,呛得人眼睛发酸,陆靖微眯了下眼。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每每想起江随,说那句“我哭不出来”的样子时,总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溢出苦涩和酸楚。 13岁的陆靖,身不由己,什么也做不了。 所以他放弃了江随。 用最拙劣的谎言,敷衍他、拖延他、回避他、欺骗他。 而如今,他能做的,或许也就剩下了,什么都不做。 - 林鸢在顾淮和她说,婚期要延后时,就向宋朝欢说了会晚些去取旗袍。 于是在原定婚期的前一晚,她给顾淮打了电话。 问他:“再见一面,好吗?” “好。”电话里,顾淮这样向她说。 谁都明白,这是好好告别的,最后一面了。 那回订完旗袍,宋朝欢就和她说过,哪天有空,过去一趟,她帮她画个适合那条旗袍的妆,再挽个头发,她要是满意,帮她拍好照片与视频,让婚礼当天跟妆的妆娘参考,弄成一样的。 她很欢喜地道了谢,只是后来,一直没有去。 所以此刻,胡桃木镜里柳眉杏腮的自己,她也是头一回见。 “真好看。”林鸢扬起笑,冲镜子里一袭旗袍,站在她身后的宋朝欢说,“谢谢你啊朝朝,但是头发,就不用挽了。” 杨梅胡同入口,浓稠的夕阳里,瘦削颀长的男人,眉目张扬,冲她弯起笑。 林鸢从没见过他穿得如此正式的模样,白衬衣,黑西装。 正式到有点局促的紧张,连笑都掩盖不了。 林鸢好笑扬唇,拢了下身上柔软的针织外套,又微张开双臂,显摆似的问他:“好看吗?” 顾淮抿着唇角,重重点了下头。 葵扇黄的软绸,在秋末的余晖里闪闪发光,衣襟和下摆上,浮绣的两枝金木犀,摇曳动人。 她是那样好看。 好看得……叫他心脏发疼。 “好看就好,”林鸢放下手,同他说,“我就想……穿给你看一下。” 眸底一烫,喉间轻滚,顾淮低声笑问她:“不冷啊?” “还好。”林鸢笑着说,隔着外套搓了下胳膊。 突然有些无言,却又放心不下,“顾淮,黄条子它……” “能留给我吗?”顾淮打断她,滞涩道,“我不会离开北城的。它们……也不用搬家。” 咽了一口,林鸢看着他,笑着点点头:“好。” 她暂时……是不会有家了,黄条子跟着她,也只是居无定所。而小猫这样的动物,就算胆子再大,常换环境,也会敏感,会害怕。会不再信任人。 于是她说:“谢谢。” “跟我还说什么谢谢?”顾淮低低回她,始终漾着笑意,抬手,想揉揉她脑袋。又滞在半空,落不下手。 这样亲密的动作,好像……不合时宜了。 可下一瞬,林鸢却上前一步,微垫脚,将自己发顶放进他掌心。 顾淮鼻腔一下就酸了,眼底滚烫。 翘着唇角,用力地,往下压,揉了揉她脑袋。 终究是要收回手的。 “能……”喉间哽得他几乎有些发不了音,顿了片刻,才笑了笑,低声问她,“再抱一下吗?” 第75章 林鸢背手看着他,唇角扬起更大的弧度,没点头,没说话,却上前一步,踮起脚,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 他们的第一次拥抱,是他主动的。 那这最后一次……就由她来吧。 温凉的体温,隔着凉薄衣料,紧密地,又不真切地传来。 林鸢下巴磕在他肩膀上,看见北城的秋天,原来不止银杏,高耸的白蜡,也会拥有金黄的叶。 青砖黛瓦的,蜿蜒的胡同,处处晕开她最喜欢的色调。 夕晖下,今年立冬前的最后一个秋日,林鸢听见,有人这样对她说—— “阿鸢。” “那……”他顿了下,没说再见,只极其克制又艰难地,笑哽低咽道,“我走了。” 第49章“这样的我,也还是想被…… 林鸢临时住在科创园附近的快捷酒店里, 网上和中介都看了房源信息,约了几处,环境稍好一些的, 要么远得通勤恨不得多上半天班, 要么就是价格让她下不去手。 周末中午看房回酒店, 林鸢却在大厅外遇见了江随。 酒店门口, 再次看见他, 林鸢脑子里自动冒出四个字:阴魂不散。 林鸢甚至都懒得再去问他:你又想做什么。 结果, 却是她在视若无睹经过他身边时,听他这样说: “阿鸢, 去我那里住吧。” “就在附近, 你以后,上下班也方便。” 林鸢都不明白, 江随这个人, 怎么能这么轻易地随时点燃她的心火。 她更不明白, 为什么江随,可以将这样的话, 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她到底凭什么,要去他那里? 见她沉默,江随解释:“你不是, 最近都在找房子吗?” “江随, ”林鸢抬头,难以置信地问他, “到底是我先前说得不够明白, 还是不够难听?” 江随看着她,嗓音有疲惫的沙哑,努力平静道:“阿鸢, 我们能心平气和地,好好说话吗?” 林鸢真的气笑了:“那你能别这么好笑吗?” 江随深深吸了口气,开口道:“阿鸢,顾淮父母那里,我会去道歉,该我承担的责任和损失,我也会承担、会赔偿。他们要怎么怪我、骂我、惩罚我,我都会接受。除了……除了感情这件事,我不是会逃避责任的人,你清楚,不是吗?” “至于我们两个,”江随顿了顿,语气莫名有些别扭,却还是认真地说了下去,“不管是过去,我的逃避,还是先前,我让你接受婚姻以外的感情,都是我的错,是我做得不对。我只是……希望我们能慢慢地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喜欢你,那有些事,我是不是,就可以不再以朋友的立场来做?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好一点。” “这次换我,追随你,等待你,”江随期冀地看着她,小心翼翼,低声问她,“可以吗?” 江随并非觉得,在林鸢面前认错、低头,是什么叫他难堪的事情。 他只是……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或者说,从来都不知道,这样的感情,到底应该怎样表达。 所以此刻,即便真心实意,即便这些话,他在心底已经想了许多遍,仍觉得说起来有些难以启齿。 于是他不自然地说完后,就有些忐忑地看着她。 可这副模样落在林鸢眼里,就成了大少爷迫不得已,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于是她嘲讽一笑:“江大少爷,能说这些话,真是难为你了。但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你,立刻消失在我眼前。” 江随一怔,神色变得茫然又难堪。 “怎么了?又难受了?是不是从没人教过你,”林鸢牵着唇角,好笑似的问他,“捧出真心这种事,就要像成年人借钱一样,做好对方不会还的准备。这样真心被践踏的时候,才不会有意料之外的痛苦。江随,怎么了?你是到现在才明白吗?” 江随只觉得,那块被他剥下来的碎片,沾着附着于上的新鲜血肉,又被她重重掷回他身上。 砸到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再滚落到他脚边。 他不是不明白,他正是过早地明白了,真心被践踏是什么滋味,所以才像从前那样,一味地逃避。 而他此刻难过,只是发现,原来被在乎的人误解,是这样的感觉。 可这不就是,他长久以来的逃避,该受的结果吗? 是他该得的,他受着。 所以他滞涩地笑了笑,尝试着和她解释:“我并不是想要你立刻接受我,我只是……想让你接受我的好意。” “那我只能说,你别做梦了。因为,”林鸢平静望着他怔愣压抑的神色,向他说,“我不会接受一个懦弱自私、没有道德底线、毫不顾忌他人感受,不懂得尊重为何物,这样一个人的好意。我只会讨厌他,非常讨厌。” 江随脸色瞬间苍白,撑在宽松长大衣里的身体,不可抑制地轻颤起来。 狠狠抠了下掌心血痂,他很努力地撑起一点笑意,红着眼眶,沙哑道:“对不起,是我的错,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怎么改,才能让你,重新考虑我。” 林鸢咬了咬牙,不明白他现在,到底为什么这样能忍。 无言地不想再和他纠缠这些问题,转身欲走。 江随闭了闭眼睛,漫天盖地的无助,如海啸将他淹没,求生的本能,比理智更快一步,叫他拉住她。 “阿鸢,我在港城养伤的时候,你和顾淮准备结婚的事,”江随咽了口喉间哽痛,无力挣扎道,“谢师哥,也没告诉我。” 林鸢脑袋轰得一声,被他攥住的手腕克制不住地发抖。 她抬头仰视他,却异常平静道:“所以,如今我们两个之间,选择 权已经不在我了,是吗?” 江随痛苦地看着她眼里的厌恶。 默不作声。 林鸢自嘲似的嗤笑了声:“你看,这就是你江随。” 不知过了多久,林鸢深吸了一口气,“行,那走吧。和我上去拿行李。” 江随沉默地跟着在身后。 她没问他为什么在港城养伤。 她只关心,谢师哥的公司,会不会有事。 如果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才能留住她。 那……就这样吧。 - 车子很快停到科创园边的一处小区。 全区小洋楼的设计,当初的卖点,是为这一片的科技新贵准备的,自然与科技结合精奢住宅。 林鸢倒是不知道,有一天自己还能在这里住两天。 行李被江随拎进客厅,他替她拿了玄关新的女士居家鞋。 林鸢低眼,鼻腔里低笑了声。 江随手指一僵,仍旧不做声地将鞋放到她脚边。 她跟着他走进一楼的客厅,一刹那,被满屋子的黄玫瑰闪花了眼。 可没走几步,却发现那些从入户开始,一路蜿蜒的玫瑰间,竟依次间隔摆放着,他们从认识开始的每一张合照。 林鸢起初有些烦躁,却在看到那张她从没见过的,一眼便知是高一那年运动会,她跑完800米后,李想帮她拍的照片时,有一瞬间的怔忡。 也瞬间明白了,为什么江随说,他们之间的合照,一共有7张。 见她皱眉,江随解释:“你别多想,我只是……想道个歉。” 林鸢看向他。 江随望着她似有一丝回忆的眸色,蜷了蜷指节,鼓起勇气道:“也想让你知道,我真的……很早很早以前,就喜欢你了。” 林鸢沉默地盯了他好几秒。 “江随,你如今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提醒我,我曾经的喜欢有多可笑。” 喉结滞涩低滚,江随笑了笑:“行李帮你拿去二楼吧,我只在一楼活动,没有你的允许,不会上去的。” 林鸢坐在二楼主卧的床上,脑袋空白般怔忡了片刻,直到蓦然回神,开始认真考虑。 如今的情况,她要怎么做,才能找到一个既不让谢师哥因为她,公司受损的,又能让她顺利离开江随的办法。 江随的哥哥……或是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郑老师,知道江随做的这些事吗? 如果不知道,她想办法找到他们,能得到帮助吗? 如果知道……应该不会,至少江随的奶奶,不会知道。 因为江随曾经,向她提起过那位老者对他的严格。 许久,林鸢紧绷的肩线,渐渐松懈下来。 等她准备好一个,既能离开,又不会牵连身边人为她受累的方法,她就能摆脱这一切了。 - 或许是想通了接下去的路到底要怎么走,即便办法未定,但好歹有了方向,又或许是这段时间以来,她着实太累了,林鸢下午将自己的行李简单归置后,躺到床上,竟闭目就睡了一下午。 等她开了房门,居然在这栋屋子里闻到了火锅味。 林鸢一愣,下楼时,看见江随站在餐厅一张八仙木桌前,桌面上,正架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川味火锅。 第76章 “饿了吧?”江随见她站在最后两级台阶上,抬眼看她,勾起唇角,“过来吃吧。” 见她不动,又说:“你不是从前说,如果搬新家,希望暖房的第一顿,就是火锅吗?” 林鸢蓦地一垂眼,看着楼梯踏下去。 同下午一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软壳上轻轻碰了下,又小心翼翼收回。 她没什么感觉,却像是本能地更让她加深了,必须尽快离开的想法。 走近岛台,没想到的是,江随居然叫人把火锅店的小料台都复刻了一遍。 “你不用调了,我帮你……”江随白衬衣袖口挽起,拿过小碗。 “不用,你不知道我爱吃什么调料。”林鸢淡道。 “我知道,”江随接口,“香油,耗油,一点点鸡精和盐,几乎忽略不计的白砂糖,再加点蒜泥和香菜,对吗?” 林鸢一愣。 问完,见她发呆般不说话,江随突然有些忐忑,“还是你现在,口味又变了?” 林鸢回神,笑了笑:“没,就是想到了,第一次和顾淮吃火锅的事情。” 江随呼吸猛地一滞。 拿着小瓷碗的手指都僵硬,绷着太阳穴跳疼得青筋笑了笑:“好,那我就这么调了。” 俩人落座。 江随用公筷,帮她涮肉,下毛肚,用他不看表,都精准到微秒似的时间控制力,将弄好的吃的夹到她装食物的碗里。 这个男人,本来就生得极好看,骨节微突的白皙腕骨,替她做这些事情时,带着几分认真的温和,仿佛让他整个人,都掺了些烟火气的温柔。 热气蒸腾间,林鸢突然有些难言。 其实江随从前,就一直很照顾她。 和她一道出去吃饭,或带着她一起去见李想他们几个,怕她尴尬,怕她不好意思,都会主动帮她夹菜,弄火锅的吃的。 正是因为这些细微到,让她觉得他这样的大少爷,如果不是对她有那么一点点好感,为何要做到如此的揣测,才让她一次次地,觉得自己有希望。 可从前,江随做这些时,从来是那副漫不经心的随意姿态。 自然到仿佛只是,顺手帮她而已。 而如今,却好似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林鸢不觉得感动,她反而有一份难以名状的,克制不住的烦躁和焦灼。 林鸢想,一个七八年,几乎日日都围着你转,将你放在心上,看着你换了一个又一个女朋友,都愿意喜欢你,愿意站在原地等你,就为了有一天,你能回头看她一眼的女人,突然某一天说不喜欢你了,并且,也真真切切地开始,再不向你提供任何正向的情绪回馈和情感,任凭是谁,都会像戒断反应般,不习惯、不甘心的吧。 林鸢从前看过,心理学上脱敏疗法最重要的一步,不是让患者放松和逃避,而是直面敏源。 所以林鸢觉得她此刻要做的,就是让他这份面目全非的、扭曲的不甘,直面现实得更彻底、更迅速一些。 就像她从前一样,痛得麻木,自然就能放手了。 于是她夹了夹碗里的肉片,突然问: “江随,你爸爸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从没听你提起他们过?” 江随一滞,捏着筷子的指骨顿在半空。 向她望了眼,许久,很淡地笑了笑,垂眼,继续替她涮菜,边开口:“我从出生到现在,见过我父亲的面,可能……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吧。” 他声音本就带着点自然的轻磁,如今低低地诉说,明明是很平常的话,却仿佛在讲着某个不为人知的,别人的故事。 “至于我母亲,她可能就是单纯的不喜欢我?或是,像我外婆说的那样,因为她怀我的时候,得了抑郁症,”江随顿了顿,继续道,“所以看见我,就排斥我,讨厌我吧。” 林鸢听着他平淡到,仿佛在说别人故事的话音,就像看见自己曾经深压于心底的悲伤与不甘,如今的尖刻与怨恨,犹如炼狱里的恶鬼,在岩浆里挣扎、冒头。攀着烫红的铁链,烫得掌心皮肤滋滋作响,却还是想离开。 “江随,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因为,大家认清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后,”林鸢搁在膝盖上的手,狠狠攥紧,攥得骨头都发疼,“才开始不喜欢你,觉得你不值得被爱的呢?” 江随猛然一颤。 手里的木筷都几乎要拿不住。 过去那些,仿佛一只没人要的宠物般,被人递来送去的画面,不可抑制地在脑海里翻搅浮现。 那些一次次怀疑自己, 是不是因为他不够乖,不够好,是不是因为他犯了什么错,才叫他们都不想要自己的念头,像被这滚油猛地泼在掉了壳的新鲜伤口上。 江随知道动物界里,有些母兽生了幼崽,也会嫌弃或丢弃,甚至吃掉它们。 归根结底,人也不过是动物而已。 那些理性的约束,道德的牵绊,在原始的兽性面前,往往不堪一击。 而他一样懦弱,卑怯,所以他逃避。 逃避林鸢的喜欢和一腔热忱。仿佛只要他不挑破,他就可以永远拥有那份炙烈如阳的爱意。 而他此刻终于明白林鸢先前对他说的:江随,没有谁会永远在原地等你。 所以不管林鸢说什么,他都接受。 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人扔进这滚油里的虾,疼得止不住,想蜷缩起来。 但他总不能,背着壳过一辈子。 所以干脆,让那层连皮带骨的碎壳,剥离得更彻底一点吧。 于是他放下筷子,看着她,漂亮的,雾气朦胧的桃花眼,漾起更浓的水汽,却温和地弯起唇角看向她。 “嗯。我自私、我怯懦、我不可理喻,我不懂珍惜。我毫不顾忌他人感受,也不懂得怎样回馈他人的爱意。” “就好像你先前问我,为什么要和韩知希,在大庭广众下亲吻。” “我可以躲开的,但我看见你站在那里。于是我用最愚蠢的方式,逃避你或许随时会诉诸于口的爱意。” “我不敢接受你的喜欢,可又没办法拒绝。” “阿鸢,我没办法拒绝你的。我知道我一旦拒绝了你,依你的个性,我们就再也不会有交集了。可我要是答应了,你会一直喜欢我吗?你会觉得,其实你喜欢的江随,不过是你想象出来的样子吗?”江随疲惫地笑了笑,“正如你刚刚说的那样,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值得被爱。” “阿鸢,你让我明白,再骄傲的人,在自己喜欢人面前……也会自卑、会不安。” “我接受不了你和我在一起之后,还有可能离开。那不如,我们做一辈子的朋友。” “很失望是不是?我也对自己很失望。你喜欢的人,居然连面对自己感情的勇气都没有。” “你看,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江随望着她,笑了笑,低道,“可这样的我……也还是,想被你爱。可以吗,林鸢。” 第50章“我犯贱,行不行?”…… ——“可这样的我, 也还是想被你爱。” 滚红的辣锅里,食物翻搅沉浮,林鸢隔着白寥寥的雾气, 看着对面微弯着笑意, 连卧蚕都浮起红痕的男人。 她本来准备了许多更难听的话要说, 但此刻, 一个向来骄傲的人, 在她面前卸下铠甲, 抠掉陈年的痂,露出新鲜淋漓的旧伤口, 丢了矜骄倨傲, 没了意气张扬……这太不像江随了。 他将自己剖析地太直白,反倒叫她有些无所适从。 林鸢突然就觉得很无趣。 攻击一个缴械投降的人, 无趣至极。 尖刻的话说不出, 应许的话, 更是没可能。 所以她低下眼,伸出筷子, 捞了一片被煮得看不出原色的肉片,淡道:“既然你这么了解我,那也应该知道, 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 怎么可能还去爱另一个。” - 林鸢高中的时候,每个月的零花钱, 都是固定的。 那次初三暑假来北城并于愉快, 或者说是……让她每每回想起来只觉得极其恶心,又叫人有些后怕的兼职经历,让她决定在没成年之前, 还是宁愿在花销上节省一点儿,也不要再去找什么乱七八糟的工作了。 然而有一回,老师临时通知要交参考书的钱,林鸢拿吃饭的零花钱先垫上后,准备回家向郑敏开口再要一些,却听见母亲在房里问继父要生活费,继父却说——怎么又花完了。让她以后,开始记账。 十几岁的女孩子,躲在门外,悄悄退开。 就那样默不作声,将困窘咽了下去。 只是第二天中午的那餐饭,还是拮据得不想叫人看见。 偏偏那天,江随非要跟着她。 江随这个人,生得精致又贵气,吃喝上,却并不算挑剔。食堂千篇一律的饭菜,外面小街上重油重盐的小食,他也都能接受,没什么抱怨。 于她来说,脾气也算得上不错,至少,从没见他冲她摆过脸色。 第77章 可那天,他看着她餐盘里两三口就能解决的一抔绿叶菜,铺得满满的白米饭,和还没来得及去打免费汤的空碗,面色一下就凉锐起来。 “你想饿死自己就直说。”那算得上他头一回对她说重话。 那天的一餐饭,她还是吃得和平时无异。 她知道,一旦江随发现,她的窘迫就能解决。 但林鸢……却仿佛更难过了起来。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仿佛越是这样,就离这人越远的无力感。 直到当天下午的自习课,江随突然问她:“最近放了学,或是周末,有空吗?” 林鸢写着作业,偏抬头看他。 少年眉目疏朗又张扬,仿佛溢出骨子里不容置噱的骄傲,懒懒散散要求她:“帮我补补英语。” 林鸢一顿,下意识反驳:“我的成绩,也没好到这个程度吧。” 少年理所当然:“你的水平,教我不是绰绰有余。” “……那倒是。”林鸢莫名心情好了点,点点头,小脸正经,“毕竟杀鸡焉用牛刀。” 江随微挑了瞬一侧眉目,伸手,在她额头上轻弹了下:“胆儿挺肥啊。” 林鸢轻“嘶”了声,一触即离的触碰,却叫她下意识有些脸热,手忙脚乱地抹了抹额头。 “不过先说好了,”江随却转折似的看着她,像个不要脸的抠门资本家,理直气壮,“谈钱多伤感情,就多请你两顿饭吧。” 林鸢盯着他,脸颊那点热意,仿佛蔓延进心底。 少女笑起来,雄心壮志:“我不给你提分到班级前五,就一直免费给你补下去。” 江随歪头思考:“那我得好好想想。” “想什么?”林鸢纳闷。 少年吊儿郎当地往椅背上一靠,眼尾弯起漂亮的笑弧,慢腾腾道: “是让你给我补一辈子的课呢,还是好好学习,让小林老师有成就感一点儿。” ………… 林鸢后来才知道江随英语很好,好到可以当第二母语。 也是,那样聪明的人,又总和计算机打交道,各地的竞赛不断,怎么会有这样的短板。 所以在她得知原委后,当年的事,便让她不知道该感动,还是更自卑。 感动于他小心翼翼维护她少女自尊的妥帖,又自卑于……他们之间,似乎真的隔着天堑。 不知隔了多久,林鸢垂下眼,不再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认真用梳子,梳着已经没了吹风机余温的发尾。 对于她来说,那个旧时光里的少年,许多时刻,都太好太好。 好到即便她此刻,对他带着复杂的怨愤,对他已然全无男女之爱,可在听到他说——再骄傲的人,在喜欢的人面前,也会自卑、会不安,她依旧本能地,有些惶然。 - 季节交替,天气骤然转凉,林鸢周一去上班,才得知杜莱感冒请假。 中午不想点外卖,又只想简单吃点,就去了园区外便利店解决。 却没料到,遇到个极其意料之外的人。 “林鸢?”声音有些耳熟的女孩子,突然凑到临街落地玻璃边的吧台,语调欣喜地问她,“是你吗林鸢?” 林鸢一顿,鼓 着腮帮子看过去,在看见那张等比例长开的漂亮面孔时,有一瞬间的愣神。 赶紧咽下嘴里的牛肉饭,林鸢试探问:“仇欣?” “是我呀,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女孩子笑起来,和初见时一样开朗,“你现在好白,好漂亮啊。” 林鸢是真的有些意外。 居然是她——初三暑假里,在马场一起工作过的女孩子。 却也在下一瞬想到了,当年在她们这些小女孩眼里,腌臜的成人世界有多可怕。 林鸢仔细扫了眼她神色,直觉她如今过得不错,才放心下来。 “谢谢,”她笑说,又有些好奇,“你是……也在这附近上班吗?” 仇欣笑说:“没有,我那年……和我爸妈一块儿搬家后,很久没回北城了,这次回来是看看老朋友。” 林鸢了然地点点头,猜测她朋友或许在这儿上班。 “吃饭了吗?喝饮料吗?”林鸢看她什么也没拿,侧身准备下高脚凳,“喝什么我去拿……” 却被仇欣笑着摁住:“怎么还能叫你请,本来当年,就没有好好谢谢你。” 林鸢一滞,支着腿坐回去,温和笑道:“这有什么,我也没帮上多大的忙。” 又轻声道,“你别多想。” 林鸢尤记得那天下午,闷热的马厩里,她听到女孩子压抑的哭泣,和成年男人叫人作呕的声音。 她如今想起,都还觉得浑身冷到颤抖,心脏都仿佛要被人从胸腔里拉扯出来。 那种既恐惧、又恶心,叫人害怕又愤怒至极的场景,连她都不愿意回忆,何况是仇欣。 仇欣望着她笑,点头:“好。” 又说,“对了,当年的事情能解决得那样顺利,还多亏了你朋友帮忙。听当年帮我们办那个案子的伯伯说,你们后来成了同学,我没有他联系方式,麻烦你,也帮我向他说声谢谢吧。” 在便利店和林鸢分开后,仇欣拨了个电话。 接通,对面道:“抱歉,又让你想起不愉快的经历。” “没事的陆先生。”仇欣笑道,“我是真的感谢你们,也很感谢林鸢。当年要不是她第一个冲出来,帮一个只是见了几面的陌生人,那个小女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敢反抗。后来,要不是你们帮忙,事情也没有那么容易解决。我现在过得很幸福,那些事情,已经影响不到我。” “况且,如果不是你们当初叮嘱我,让我和林鸢各自过好新的生活,不要回头看,不要陷在过去,我很早,就想当面和她道个谢了。” - 江随没有在晚饭时间回来,厨房里,有阿姨提前做好的饭菜。 林鸢吃完,坐在客厅里,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等什么。 她从前一直以为,她站在昏暗的马房里,第一次见江随的场景,江随是不知道的。 所以在学校里“第一次”见她时,才会有那样陌生人阴差阳错般的相遇。 可仇欣今天才让她意识到,原来……江随早就知道那是她。 林鸢本来想过,这件事,是不是没必要再去问。 不论江随何时注意到她,和她成为同桌,是偶然还是刻意,都不会影响此刻,她要离开这里的决定。 可终究,又忍不住想知道实情。 她总觉得,这是她的过去,她有权利替自己拼一份完整的、真实的人生。 况且,她还需要弄清楚,仇欣今天的出现,到底是偶然还是刻意。 江随回家的时候,在玄关换好鞋,走进只开了厨房,和沙发边一盏落地灯的偌大客厅,有片刻怔愣。 又在看见坐在沙发里,仿佛在等待他回家的林鸢时,眼眶骤然一涩。 他知道他是在妄想,此刻的林鸢,怎么会是在等他。 她恨他还来不及。 可又忍不住,想短暂地让自己沉溺在这份虚妄的温暖里。 直到林鸢站起来,看着他问:“你这是又和谁去打架了?” 林鸢是真有点儿震惊,这哥们是返老还童了吗?动不动就跟十几岁的青少年似的,弄一身伤回来。 江随看了她一眼,走过去,有些别扭,有些僵硬:“去和顾叔叔、周阿姨道歉了。” 林鸢一滞,蓦地了然,却忍不住那点恶劣的讥诮:“他们没原谅你啊?” 江随攥了攥拳:“他们原谅了。” 又咬牙,艰难道,“我没还手。” 那张乖张冷淡,却其实最温暖不过的脸,在眼前一晃,林鸢惘惘地愣了愣神。片刻,微垂开眼,不再去想。 打江随的是谁,不言而喻。 林鸢看着他,仿佛在渝市时,隔壁邻居家那只老大似的公猫,终于有一回,打输了架回来,浑身的伤口,平时骄傲的脸,都显得委屈至极。 又好笑,又可怜。 她一时就没了再逞口舌的念头,也没问他要不要上药,只仰头看着他,突然道:“我今天遇到仇欣了。” “她怎么会回……”江随猛地怔愣,下意识想问,随即又反应过来,话音顿住。 林鸢心脏一紧,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白天得知实情的震惊,在此刻不可抑制地,悄然蔓延开来。 她突然有些难以名状的紧张,咽了口发干的喉咙,问他:“江随,你第一次见我,到底是什么时候?” 江随盯着她,绷紧的神经,竟然慢慢放松下来。 过了片刻,他低声道:“你什么时候见的我,我就什么时候,第一次见的你。” 林鸢呼吸都顿了瞬,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些不敢细问下去 可执念般的,对真相的渴望,还是叫她开了口:“为什么?你总不至于……那时候就喜欢我了。” 第78章 林鸢还没那么自恋。 她没有像仇欣一样,被安排去遇见那样的恶魔,是后来侦案时,马场老板说,她虽然年龄身形符合要求,那些人却觉得她不够白,不够好看。于是就那样先费钱,“耽误”地养着了。 “那时没有。”江随眨了下长睫,有些不自然道,“只是……只是想帮你。” 林鸢看着他,莫名地,想用尖刻来掩饰此刻的惘然,于是她嘲讽般说:“那时候还不喜欢我,就已经想着要为我好了?” 江随呼吸一顿,骤然想起先前,俩人因为这个问题吵了好几回。 而她又说过,让他学一下,真心被践踏到底是什么滋味。 江随咬牙,看着她:“我犯贱,行不行?” 林鸢一顿。 手里捏着想掷出去的飞镖,却看见对方往身体里扎了支长箭,垂眼一看,那短钝的利器,好像就不够看了起来。 再扔出去,也就显得没什么意思。 喉间滚了滚,林鸢又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江随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回她:“事情出了后,我看过你们入职时候的资料。以你们两个的家庭,或许……”江随承认,这个世界,真的不是那么公平,“或许没有办法像你想的那样,合理合法地解决。” “至于之后,我没有承认,也叫仇欣不要和你联系,”江随顿了顿,“因为知道,即便不是女孩子的错,这样的事,受伤害最深的,却仍是你们。” “我想,你应该并不想回忆起那段经历。”即便你勇敢地帮了别人,“所以也只当作……不认识你。” 林鸢垂在身侧的指节,不自觉地收拢。 她突然有些难言的难过。 难过于江随说的实情,难过于……她如今才知道当年的真相。 也难过于,她其实从来都觉得,江随骨子里,是个善良的人。 可他还是毫无章法地,在和她的感情里,做了伤害别人的事。 江随见她沉默,有些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却很想问她:“阿鸢,你知道还有一个原因,为什么,我不敢在高中里,就答应你吗?” 林鸢微愣。 “因为那时候,我还做不到,完全替自己做主。” “是,你很勇敢,似乎嫉恶如仇得可以不顾自身安危,可同样也很理智。或者说在某些方面,理智得叫人发慌。” “因为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为 了爱情可以不顾一切的人。就像面对顾淮一样,我敢说如果顾淮父母反对,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和他分开。如果我们当初在一起,但凡有外部的一点点阻力,你都不会努力一下,你会立刻离开我。甚至是切断和我的一切关联。” 林鸢一怔,沉默地微动了下唇。 “林鸢,不说话就有用了吗?别不承认。”江随突然有些焦灼,盯着她追问,“你敢说不是?” 林鸢一下就来了火:“对啊。我就是这样自私,可那又怎么样?这也不是你拆散我和顾淮的理由!” “你不是自私,只是从没想过要把自己绑在谁的身上。”江随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也想挑开她长久以来,套在身上的,并不需要她背负的软壳,于是他挑了挑唇,淡道, “也维护你弱不禁风的自尊心。” 林鸢蓦地像个被人狠踩了一脚尾巴的猫,浑身的毛炸起,咬牙切齿,愤恼道:“那我要不要谢谢你啊?这么了解我。” “不用。” 林鸢一滞,突然没来由地,有些想笑。 就像两个很熟悉的人正吵着架,心里明明恨不得掐死对方,却还是在莫名其妙的一个点上,忍不住破功发噱。 于是她低下头,沉默地想让气氛重新冷下去。 以免她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表情,让江随看见,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却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拳头紧紧攥着。 他从一开始,就一直攥着拳。指节时不时地蜷动。 林鸢本以为,他是在发火,却蓦然看见他指缝里渗出的殷红。 “你手就是这样一直没好的?”她皱眉,下意识拉过他手,阻止他再这样自残似的伤害自己。 下一秒,江随却猛地把头一低。 滚烫的热意,骤然掉在她手背上。 像个终于靠伤害自己,引起大人注意的小孩,带着克制不住的哭腔,质问般委屈道: “林鸢,你还知道管我。” 第51章“连你都不要我了,我要…… 江随也不想叫她看见自己的怯弱和动容, 可不知道是这一刻,因为她一句斥责似的关心,叫他强撑的韧力, 戛然崩断。还是他今天真的有些难受, 头疼得像要炸开。 眼泪就这样不受控地落了下来。 林鸢有片刻的怔愣, 不知道是这句话, 还是掉在手背上的, 出乎意料的热意, 仿佛一刻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 可那点忽略不计的涟漪,眨眼便消失不见。 林鸢垂睫, 神色淡下来, 放开他手,不再去管他。 只抬头又问:“你还做了什么别的, 没告诉我的吗?” 失落的指节还没来得及垂回身侧, 江随微愣了瞬, 有一刹那几不可见的犹豫,随又沉默, 看着她,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林鸢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想从中寻出些蛛丝马迹。可又似乎没有任何端倪。 她眨了下眼, 最终没再问什么。 江随却蓦地不知道是才发现, 还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微敛着下颌, 低声问她:“那条手链, 你为什么不戴了?” 林鸢下意识蹙了瞬眉,淡道:“离开曾家的时候,没拿。你要的话, 自己去取吧。” 江随刚要点头,就听林鸢气声般笑了声,又说:“反正,你不是能自己找到我妈,问她我去哪里了吗?” 江随骨节里的酸涩,一下蔓延攀附进胸腔,压得他呼吸都不畅。 他捏了捏拳,勉强撑起笑意,低祈的语气:“阿鸢,我们再试试,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可以吗?” 林鸢看着他狼狈苍白,漂亮眸子隐现期冀的一张脸。 “我是想忘掉过去。”她弯了弯唇,平和道,“但不是我和顾淮的。” 江随颤了颤唇,默不作声看着她,再一次,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坠落谷底。 - 林鸢回房,呆呆地坐了许久。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许多画面,从前的,如今的,在眼前不受控地交替出现。 直至察觉到热意从脸颊上滑落。 林鸢偏眨眼,低头,用手背胡乱掖了掖,将手心里那只丝绒盒子盖上。 她留下了这副耳夹,将钻戒寄去了顾爸爸顾妈妈那的地址。 或许是叔叔阿姨,并没有告诉顾淮。 或许是,她和顾淮,从前玩笑似的说过,互相喜欢过的两个人,分手后,是做不成朋友的。 没人告诉她,那枚戒指他们有没有收到。 林鸢无声笑了笑,吁了口气,站起身,将丝绒盒子放进梳妆台下的抽屉里。 她刚才向江随说,遇到了仇欣的事,江随下意识的意外反应,骗不了人。 所以这场“偶遇”,并不是江随安排的。 按仇欣的意思,当年帮她们“善后”的,除了江随,还有陆靖。 那她现在唯一可以尝试的渠道,可能只剩下江随的奶奶了。 - 林鸢是在临睡前接到的江随电话。 看着手机屏幕上的一串号码,林鸢都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闭了闭眼,无声接起。 电话那头像是有意料之外的片刻安静,下一秒,又仿佛怕她挂断一般,急切开口:“阿鸢,你……能下来帮我拿些药吗?” 只是声音,虚弱又黯哑。 林鸢一顿,想了想,淡声问:“怎么了?” “应该是发烧了。”江随撑着精力,低声解释道,“我想去自己拿的。”顿了片刻,狼狈道,“摔了一跤。” 林鸢一时有些无言。 本想说你不会叫救护车吗?又想到有些新闻里,年轻人一人在家高烧不退,想去拿药,却爬到半路失去力气,被人发现时已无生命迹象的惨剧,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了。” 林鸢下楼,找到客厅柜子里的小药箱,去厨房倒了温水,走到他卧室敲了敲门。 “门没锁。”江随在里面努力大声说。 林鸢摁下门锁,推门进去。 只亮了盏墙角落地灯的卧室,男人穿着套霾灰色的真丝睡衣,像是真的有些脱力般,支着一条大长腿靠坐在床边。 见她进来,有些撑不开的薄薄眼皮半阖着,努力冲她弯了弯唇,低声道:“麻烦你了。” 林鸢盯了他两秒,撇了撇嘴。 只觉得这样虚张声势般的模样,骂他都有些没劲。 “要扶你吗?”林鸢干脆问。 江随受宠若惊地抬起胳膊,轻声道:“谢谢。” 第79章 林鸢瞥他一眼,这才发现他回来时的伤口,被清水冲刷地干干净净,却没有上药的痕迹。浓墨似的发,还带着些未干的水汽。 林鸢咬牙翻了个白眼。不烧死你烧谁。 量了体温,39度,对一个常年不发烧的成年人来说,的确是有些难熬。 吃了退烧药,又喝了半杯温水,江随忍不住看了她淡淡的脸色一眼,像个懂事的孩子般没多言语,乖乖躺下,有些费劲地拉过被子,替自己盖好。 林鸢转身欲走,却被他一下拽住手腕。 蹙眉,林鸢拧身看他。 “你能,留下来陪我会儿吗?”江随看见她越皱越深的眉心,赶紧说,“我怕退烧药不起效。到时候……你帮我叫下救护车。” 他就是希望,她能多陪陪她。 后面半句是托词,但也没敢说,让她送他去医院。 胸腔起伏,林鸢出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安静地坐到床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过来的软凳上。 江随知道自己该知足了,重新躺回去。 困顿和生理上的难受,让他想多看她两眼,却还是撑不住力气地缓眨了两下眼,便阖上眼睫。 卧室里,静得壁角溢出 微弱的电流声。 林鸢看着他那张,此刻精致无害,又脆弱苍白的漂亮面孔,鸦羽似的长睫,似乎因为难受,轻轻颤动,没来由的,有些怅然。 可没片刻,他却像个小动物般,将脑袋往巢窠般的被窝里缩了缩。 直到只露出被额发掩盖伤疤的,白皙的额头。 林鸢听他小声地,闷闷地说: “我母亲爱过他,是真的。控制不住欲。望,抵挡不住新鲜感和刺激,和别人在一起,也是真的。” “所以当年在她说出,我不是她和我父亲的孩子时,没人怀疑。也没人去查证。” “我真的害怕,阿鸢。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段婚姻,都会变成这样。每一对相爱的人,都会褪掉热情,互生怨恨。” “我不敢……我真的不敢去想,如果我们变成那样,我要怎么办。”他窒闷的声线里,染上克制不住的哭腔。 林鸢都不知道,他在人后,是一直都这么爱哭的,还是生了病的缘故。 直到他又说:“阿鸢,对不起,是我把事情弄成了一团糟。” “可你能不能,别不要我?” “我真的没办法去想……连你都不要我了,我要去哪里。” 林鸢看不见他的脸,心脏却蓦地一缩。 她突然有些不愿意,再拿他的父母亲情去攻击他。却也答应不了他其余任何。 不知是没听见她的回应,还是调整好了情绪,他将脸露出来,只剩眼眶余红,小心翼翼问她: “你给我些时间,再和我试试,我改成你喜欢的样子,好吗?” 林鸢安静地看着他:“如果不能呢?你会放手吗?” 江随蓦地一滞,沉默下去。 林鸢气音似的笑了声,仿佛在说:你看,问题又无意义地绕了回来。 “闭眼,睡吧。”她说。 江随嚅了嚅唇,最终低道:“好。” 时间似乎又静了下去。 林鸢偏开脸,静静地起身。 却不料,蓦地被人从身后抱住。 “再陪我一会儿,可以吗?”他真的不想像刚才那样,一个人躲在黑暗里,备受煎熬。 身后滚烫的体温熨帖上来,林鸢一刹那僵硬。 “江随,你能放开我吗?”她绷着身子说。 “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抱你一下。”江随沙哑低道,鼓起勇气,“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儿。” 林鸢蓦地一滞,闭了闭眼。 “也别和我说这句话。”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疲惫道,“我一听到,就会想到顾淮。” 江随脑袋骤然一阵轰鸣,喉间灼痛滚烫翻搅。 他颤了颤唇,没能出声。 他此刻多想向她说:阿鸢,这句话,其实……是我先想向你说的。 可如今,却成了她和别人磨不去的回忆。 再说,仿佛就成了拾人余唾的情话。 江随都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何感觉。 或许只是……躯体不习惯许久未发烧带来的难言的痛苦。 每一寸肌肉与骨骼的酸痛、灼烫,都弥天盖地地往他心脏上攀缠,叫他闷得透不过气来。 他疼得想哭出声来,却又怕她像刚刚那样,因为看见他的软弱,刚起的一点关心,又成了漠然的无视。 “对不起,”于是他沙哑出声,克制着哭腔,努力用温和平静的语调向她说,“那我……重新学着喜欢你,学着对你好,学着表达,学着体谅,可以吗?” “江随,放手。”林鸢冷淡道。 江随牙关都咬得发痛,眸底灼人地发疼,强迫自己松开手。 林鸢头也未回地向前,江随却突然在她身后说:“阿鸢,从前的我们,大概都以为各自藏得很好。可即便没有你那本日记,我依旧能感受到你的心意。” 林鸢脚步猛地一顿。 江随苦涩地牵了牵唇。 她知道了,或许会更恨他,更怨他。 可也好过,他于她而言,变得无足轻重,可有可无。 林鸢滞顿地转过身,看向他。 男人跪坐在床上,抬眼仰视她,眼眶晕红,低声沙哑道, “就像于我而言,这么多年来,喜欢你这件事……不是我不想说,不愿面对,不肯承认,就不存在的。” 第52章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恨…… 或许是已经知道江随, 一早知晓自己喜欢他这件事,让她对江随见过她的日记,并没有先前那样极度的愤怒与难堪。 那样炽烈纯粹的少女心事, 并不是她的错。或许江随有一句话说的没错, 她实在没必要, 再维护她那点弱不禁风的自尊心了。 又或许是, 江随如今这些, 曾经对她来说极具杀伤力的表白, 像错过场次的电影票,只剩难言的怅然, 并不能激起她多大的情绪。 林鸢看着他苍白又企盼回应的脸, 竟也没了那么强烈的,要和他争锋相对的力气。 她只想知道原委, 于是只问:“你看了多少?又是怎么看见的。” “看了一页。”江随盯着她, “它当时, 掉在了地上。” 林鸢看着他,片刻, 不置可否“嗯”了声,向他说:“睡吧。” 卧室门关上,周遭重新安静下来。 江随颓然地躬身, 躯体的痛感, 都盖不住他没来由的恐慌。 仿佛置身于孤岛,看着呼天啸地的海潮骤涨, 却束手无策。 他只怕, 她越平静,就是越不在意。 但,一定还有办法的。 一定是他……做得还不够多。 - 林鸢没想到的是, 第二天一早下楼,江随竟起得比她还早。 她瞥了眼他面色,似乎好了许多。 她本能地就想吐槽一句,狗一样的恢复力。 江随冲她笑笑:“来吃早饭吧。” 桌上已经和前些天一样,摆好了早餐,林鸢没有饿着自己的习惯,自然坐下来吃。 进食不久,餐桌对面的江随,状似随意地问她:“阿鸢,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做什么?” 咀嚼的动作停下,林鸢平淡地看着他。 “你别多想,”江随说,“我不是……又要安排你的人生。我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从事游戏或动画产业的工作。” 林鸢蓦然晃了下神。 说丝毫没有触动是假的。却不是因为江随这些话,而是她从前,的确有过这些念头。 江随公司刚成立的时候,她也在里面协助做过一段时间游戏分镜。 只不过,那时候只当是玩票来做。 没有系统的学习、现实经济的压力,还有毕业时和江随的那场矛盾,让她最终没有踏进这个行业。 或许是身边太多人,按部就班地生活,她有份收入不错的工作,闲余时间,也算是在用自己的兴趣赚钱,本来已经觉得挺满足,如今,当初的念头被江随重新挑开,就让她有些触动。 咽下嘴里的食物,林鸢淡道:“和你无关吧。” 江随一窒,平了下呼吸,缓声道:“阿鸢,我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我……郑老师虽然算不上多喜欢我,但对我的教养,也并不比我哥少。我知道你喜欢画画,也喜欢这些相关的行业,可也明白,你那时的境况,不可能向你母亲开这个口。” “可如果当年,我直接提出由我出资,让你去学美术,让你去美院,替你请最好的老师……或者甚至只是,让你去个普普通通的教培班,你会接受吗?” 林鸢微滞一瞬,咽了口,轻笑:“那凭什么,我现在就要接受呢?” “我欠你的。”江随毫不迟疑地说,深吸一口气,认真道,“如果你愿意,我名下极乐的股份,可以随时转给你。具有法律效力的合约,我很早……就叫律师拟好了。” 第80章 “你可以毫无顾虑地去学自己喜欢的东西,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因为这是我欠你的。” 林鸢沉默地看着他,捏着瓷勺的指尖,不经意地在坚硬勺柄上,缓慢抵刮。 她谈不上感动,却也不像先前那样,生出极度的怨愤。 或许是因为,他说得太真诚,又或许是因为,“你喜欢做什么,将来又想做什么”,这样的话,只有老林问过她。 可她也只是笑了笑。 “江随,可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林鸢盯着他,“你知道的。” 心脏骤然抽跳,男人鸦羽似的睫尖轻颤了瞬,努力笑了笑,问她:“粥好喝吗?” 林鸢舀粥的瓷勺抵在碗底,不给他逃避的机会,淡道:“我不需要你自我感动 做了什么,然后再来告诉我。” “我只是,”江随动了动唇,“想让自己变得更好一些。” “江随,”林鸢平静地告诉他,“可你现在的样子,我一点都不喜欢。” 拧绞般的闷痛在胸腔里蔓延,喉间哽痛滚烫,江随低哑问她:“煮得不好吃吗?我叫阿姨教我的,可能是第一次做,以后……会好的。” “你相信我。”最后几个字,轻得淹没进沙哑嗓音里。 林鸢沉默盯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口憋闷得难受。 他锐利又精致的眉眼,仍带着几分天生的骄矜贵气,可整个人的神色,却仿佛寄人篱下的孩子,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努力收起骨子里的傲气。 就如同她在外婆家待的那一年。 如同,她在曾家生活的那些年。 林鸢只觉得没来由的烦躁和心慌,忽然道:“江随,你从前没这么多废话的。” 江随笑了笑,什么也没再说。 脑袋仍昏昏沉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他低头,一勺勺地,机械地咽了几口。 的确不好吃,寡淡无味。 她说她,不喜欢他现在的样子。 可他哪里,还敢和从前一样。 他如今连演,恐怕都演不像。 因为他无法自控地,总会想起从前的他们,即便安安静静,坐在一起什么话都不说,也仍叫他感到安心与悸动。 可如今,这份安静却叫他心慌、叫他害怕。 他害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她就会离他越来越远。 他只能赌,赌她终究对他,能有一丝例外。 - 江随等彻底退烧后,去曾家拿了林鸢的东西。 郑敏接待的他。: 打电话问了林鸢,确定可以给他,就帮他一起整理。 电话里,林鸢只说,和江随是一个公司的,让他帮忙来拿。郑敏没有太多怀疑。 或许是上次碰过面,或许是林鸢的柜子里,藏了许多他的相片。 郑敏对他,似乎并不陌生。 他没有看见当年那本日记,不知道,是不是林鸢离开的时候已经带走。 他将影集,她的一些小东西整理好,放在置物箱里。 又在触到郑敏说的,她放手链的盒子时,因那些相册,已经有些难抑的酸涩,一瞬间化成眸底胀热,几乎要克制不住滚落下来。 那是一只印着小熊的铁皮盒子,他当年去港城参赛,带给她的,无足轻重的小礼物。 “江先生,我看见阿鸢把不少宝贝的东西,都放在这个盒子里。”郑敏低笑了声,慢道,“许多年都舍不得扔,应该是很喜欢,麻烦你一起带给她吧。” “嗯,好。” 江随蹲在她小卧室的柜子前,用躬身整理的姿势,来掩饰自己此刻克制不住的颤抖。 他只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恨自己。 恨他的自私,恨他的懦弱,恨他的胆怯。 他到底将她的心意,践踏到何种地步,才能叫一个……曾经连这样无关紧要的包装盒,都要妥帖保管的少女,如今厌恶他成这样境地。 - 老林的手机,林鸢是在离开曾家时就带走的,那天晚上还能正常开机,可这两天,却无缘无故地没了任何反应。 林鸢跑了好几家维修店,都说型号太老,甚至那个品牌都已经被收购,没有零件,没办法维修。 不是钱的问题。 林鸢不知道这种感觉该怎么形容,仿佛一个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就要这样再一次,在她眼前消失。 她真的有些接受不了。 可偏偏,她刚回去,站在客厅里,想问问谢师哥,曾经的同学,或是随便谁,能不能帮她想想办法时,江随却回来,问她说:“阿鸢,能陪我出去吃顿饭吗?”又道,“如果不想出去,在家吃也行。” 林鸢咬了咬牙,抬头看他。 江随一下看见她耳垂上的浅蓝,嚅了嚅唇,低道:“今天……能不戴吗?” “我喜欢。”林鸢平静地告诉他。 “阿鸢,今天21号。”江随有些忐忑,“是我的生日。” 林鸢微顿,沉默又固执地看着他。 江随攥了攥掌心,从口袋里拿出那条,藏在身边好多天,没敢给她的手链,艰涩笑道:“那你可不可以……都戴上?” 林鸢一滞,心口有一刹那隔着鼓皮,闷敲似的疼。 她没来由地怨愤到极点,嗤笑了声,伸手接过,又在江随眸底浮起意外的欣喜与动容时,猛地双手合力,将那串手链用力一扯。 崩坏的零星碎宝石,溅落到大理石地面上,手里断裂的金属,砸到江随外套上,又掉落到他脚边。 她看着眼前呆住的男人,攥紧拳,狠狠咽下喉间哽痛。 林鸢知道单就这件事而言,她是迁怒。 迁怒地想,如果不是江随,老林的手机,是不是就不会被曾友安摔坏。 就好像人总要为自己的倏忽找个理由,于是借题发挥,将责任推卸给旁人。 可她这些年,怪自己的时刻太多,也太累了。 她怪自己当年的任性,怪自己为什么非得那天拉着老林出门。怪自己是不是不够听话懂事,才叫郑敏宁愿站在别人那边,也不愿维护自己。 怪自己是不是不够好,不够漂亮,不够聪明,所以江随才不喜欢她。 也怪自己,是不是不够优秀、不够有能力,面对顾家的危机,出不了半分力气。 所以正如江随踩住她痛处时所说……面对感情,但凡有一点外部阻力,她或许都会放弃。 因为她承担不起别人的人生,也不想承担。她背了太久的壳,实在精疲力尽。 她又何尝不是和江随一样胆小怯弱,一样想逃避。逃避可能发生的,一段感情未来的面目全非。 可她也同样,真的不再需要江随的好意,也给不了任何回馈。 江随抬眼看向她,看着她眼底的固执和怨愤,克制压抑的悲伤与嘲讽。 和她指骨间勒压的红痕。 眼前的女孩子,连他曾经送他的饼干盒子,都几乎全新地保存至今,却把这条,那时欢喜到藏不住心事的手链,毫不犹豫地拆断,扔还给他。 江随都不敢去想,她如今到底……是有多恨他。 他只记得很小的时候,看过这样一句话——一道刺破黑夜的光,让迷失的人找到了路。无论这条路能否带他回家,至少提供了前进的方向。[注] 他曾经觉得,夜空里的星芒,就是一簇簇刺破黑暗的光点,所以在孤单的年幼时光,他总喜欢仰望这片广袤宇宙,憧憬那点遥远的炽热。 又渴求地祈盼,他也能拥有一颗,为他引路的星。 可如今,这颗原本只属于他的星星,好像真的不愿再照亮他了。 喉结艰涩划滚,咽下滚烫的灼痛,江随僵硬地走上前。 “脾气这么大。”玄关台阶下,他低下头,小心翼翼,牵过她手腕,努力学着从前的样子,散漫轻笑,涩哑低问道,“手不疼啊?” 第53章等我离开了,你也向前走…… 江随握着她腕骨的指节, 有轻微的颤抖。可林鸢明白,这已经是他克制后的结果。 因为即便他低着头,她依旧看见了他眼里的潮意。 这个男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就像一个敲碎了壳的软体动物, 将自己荡然无余地抛进这个世界里。 任何一点触碰, 都能随意刺痛他, 叫他疼得无处可遁。 林鸢滞在原地, 不知道是因为刚才迁怒的发泄,还是因为别的, 整个人心悸般, 微微发抖。 她感到心慌、极度不安。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 为了一份感情, 能将尊严、傲气、原则, 全踩在脚下,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到底是因为爱, 还是已经成了执念? 林鸢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了了,整个人, 就像被某种矛盾的情绪死命地拉扯。 明知道理智上, 她该恨他、怨他。 可竟然还会不可思议地,并不想看见他这样。 第81章 仿佛有个更年轻的灵魂飘在半空, 盯着她, 指挥着她,控制着她。而她只能呆站着,任由那个灵魂抽动手里的丝线, 让她的心脏不由自主地闷痛。 可她需要的感情,绝然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控制,也不是一方对另一方,无止境的迁就和讨好。 她必须尽快离开。 离开他,去到完完全全,没有江随的 地方。 - 林鸢回房后,一直到夜里,隐隐约约听见楼下客厅,总有细微克制的动静。 知道江随并没有走。 她想了许久,最终下楼。 客厅里,只餐厅连着厨房岛台那一片的灯带亮着,并不明亮,林鸢却一眼看见,一个人安安静静,微垂着眼,默然坐在餐桌前的江随。 餐桌上几道摆盘精致的中餐,酒器里不知道醒了多久的红酒,还有一只造型清雅可爱的草莓小蛋糕——不是从前那个牌子。 他像是在发呆,她下了楼梯,顿下脚步很久,他才迟钝地抬起头来。 在看见是她的那一刻,潋滟的眸子,闪过一刹那克制不住的欣喜,又在下一刻,小心翼翼地掩饰下去,动了动唇,没说话。 林鸢捏了捏指节,走过去,低眼看着桌上几道,都是按她口味做的菜,笑了笑:“饿了,下来吃点东西。”又抬眼问他,“你吃了吗?” 江随有些茫然地摇头:“……还没。” 像是不敢相信,她竟会关心他。 “江随,抱歉。”林鸢看着他,平和道,“我今天……心情有些不好,所以……” “应该的。”江随打断她,嗓音有难言的哑意,笑了笑,低道,“应该的。” 林鸢一顿,没有再说下去。 两人默契地都明白,江随所谓的应该,是什么意思。可这样我扇你一巴掌,我回你一拳似的互相伤害,林鸢不想要。 “菜都凉了,我再叫人……” “不用,”林鸢笑了笑,“我们热热,一起吃了吧。” 江随微愣,像个小心观察大人神色,是否是真的没在生气的小孩,点了点头。 厨房里,俩人将那一小锅莲藕排骨汤架到灶台上,打上火。其余的,按林鸢说的,简单加热一下就行。 只是林鸢盯着浓白色的汤汁,泛起细微的气泡时,突然问:“江随,我们在一起的话,你是准备,和我结婚吗?” 江随猛地一怔,手里的餐盘都差点掉落。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是林鸢在考验他,还是反讽他。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没有回应,林鸢偏头,笑道:“怎么不说话?” “嗯,我想。”江随一下慌张起来,赶紧说,又无所适从地放轻了声音,“我……可以想吗?” 林鸢一顿,看着他,胸腔里有细细密密的隐痛,却轻声笑起来。 点点头,又问:“可要是……你家里人不同意呢?” “阿鸢,那你试试。”他像个急于表现的孩子,毫无迟疑地说,“你看我选你,还是要他们。” 林鸢猛地呼吸一窒,被他眼里,仿佛终于得见一丝希望,病态的执拗激得一个冷颤,咬紧牙,没说话。 顿了好久,直到江随又有些无措。 “江随,”林鸢安慰道,“我只是随便提个假设,你不要这样认真。” 江随一愣,有些茫然地安静了会儿,又点点头。 “先把菜端出去吧。”林鸢弯着唇,偏头指了指餐厅,“再不吃,你生日都要过了。” 他懵懵地弯起唇,又高兴,又有些慌乱,心跳都克制不住剧烈跳动,点头道:“好。” 按她的指挥,去端那些加热过的瓷盘。 他将掌心严丝合缝地托住灼烫的瓷器,死死贴着,不敢松开。 直到走到餐桌边,放下瓷盘,江随捻了捻一瞬间有些模糊的指纹。 那么烫,那么疼,他也没有醒。 真好,不是做梦。 林鸢坐下,吃了些菜,又端起江随替她倒的小半杯红酒,举杯向他道生日快乐。 “所以,你会把我带回家见你家人,是吗?”放下酒杯,林鸢问他。 “明天,”江随心脏的跳动难以平缓,有些迫切地说,“明天我就向郑老师说,可以吗?” 林鸢看着他,努力平缓了一下呼吸,笑了笑。 “也不用这么着急,我就是……想和你先试试。”她寻找着合适的尺度——总要为自己蓦然的改变找个理由,顿了下,平和道, “毕竟,人总要向前走的,不是吗?” 却不料对面的男人,仿佛丝毫没怀疑这点转变的突兀,高兴又激动地措词都有些混乱。 “没关系,我们可以先回家,你……你不要着急,你慢慢来,我多久都可以等,多久都可以的。” 林鸢颤了下睫尖:“好,点蜡烛吧。” “好。” 江随只觉得,这是他过得的,最快乐的一个生日。 他看着她,看着她隔着烛光,美好又柔和的脸,弯起笑,鼻腔酸涩难抑。 林鸢看着他那张漂亮又精致的面孔,在烛火温染下,仿佛中世纪教堂里的油画。 她曾经第一眼见到他时,便觉得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就该是这副模样,故事结尾那句“王子和公主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才有说服力。 轻眨了下眼,林鸢说:“许个愿吧。” “我希望,”那双深挚的桃花眼,执着地望着她,低低道,“明年生日,还和阿鸢一起过。” 林鸢轻笑,在烛火熄灭的那一刻垂下眼,安静向他说:等我离开了,你也向前走吧。 - 江随和郑老师提及林鸢的结果,就是由她亲自带着,又去了趟顾家。 不是没有人向她说起江随这段时间的动作,只是弄清事情原委,也知道这小子自己善了后收了尾。 就等着他自己送上门。 顾玉鸣夫妇,着实有些意外。说被宠若惊都不为过。 上回江随来,自家儿子将人家揍得一身伤,该有的礼数道歉,经济上的赔偿,更是不遗余力。 如今罚金和滞纳金一应缴纳,那几家出了事的分店,整改完成也重新营业,这一道槛安然度过。 按顾玉鸣的想法,这样踩红线的事,越早发现解决,后遗症越小,如今一切揭过,反倒让他安心些。 没想到,郑老还带着江随一道登门。 更让他有些不敢置信的是,还请了家法。 “他是没犯法,可他犯了错。道歉几次都不为过。”郑老师道,“明文律法奈何不了他,那就家法教训他。” “跪下道歉,”郑老师冷脸看着江随,“是你长辈,没什么不能跪的。” 江随看了她一眼,单膝曲起,抵到地上,又落下另一处膝盖。 顾玉鸣夫妇想劝,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劝起。 江随身后警卫扎扎实实落下一军棍的时候,夫妻俩似乎觉得自己,开始有点明白,江随为何会这样偏执了。 至少他们对待顾淮,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绝对下不去这样的手。 “该他承担的责任,都让他承担,我会叫人盯着他的。”郑老师又道。 原本默不作声的江随,却猛地抬头,仿佛一头受了伤的小兽,即便此刻自愿受制于人,却依旧警惕地盯着她,时刻戒备着,不能叫任何人毁了他的家。 郑老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补充:“任何经济损失,都叫他负责。” 江随肩线一松,重新低下头。 从顾家出来,江随忍着每呼吸一下, 就从后背肋骨两处传来的扯痛,别扭地向她说:“谢谢郑……谢谢奶奶。” “浑小子。”郑老师好气又好笑。 “我让你赔别的,你会肯?”到时候怕是连郑老师都不会叫,直接叫她老太婆了。 江随不说话。 郑老师看着他冷汗涔涔,惨白的一张脸,没好气地说了句:“叫小赵陪你去医院看看,别真有个好歹,人好好的小姑娘,总不能找个残疾。” - 林鸢是元旦前,和江随一道去的华盛胡同。 原因无他,背部左后两根肋骨骨裂,虽不用像其它部位一样上石膏,却每次呼吸,每次起坐都得复习一遍当时的剧痛。 郑老师说不想看见他那副病恹恹的小白脸模样,让他好了再去。 林鸢去杨梅胡同时,见的多是宋朝欢那样的一进小院子,或是两进院落,隔成好多户人家。 她扫了眼院子里那株落了叶的白蜡树,淡淡收回眼。 她也不清楚江随是怎么和郑老师说的,这位老人见了她,同那次高中时偶然的一面无差,爽朗又慈爱。 她进了主屋客厅,老人笑着向她说:“阿鸢,还记得奶奶吗?” 林鸢一怔,倒是有些不安起来。 郑老师的样子,不像是……不同意她和江随。 面上却弯起笑:“郑老师,您好。记得的。” 第82章 两人寒暄了几句,郑老师将江随打发走,叫林鸢一起,去厨房和她包包子。 案台前。 “年纪大了,不让我吃太多荤腥,你看这个萝卜丝肉包,”挑了点儿提前备好的馅料,郑老师嫌弃道,“几筷子都见不了一点儿肉腥。” 林鸢笑。 她没和这样脾性的隔代长辈相处过,却在她身上莫名体会到了一点儿老林的调性。 一点本能的亲近,叫她放松下来。却也犹豫,是今天就向她求助,还是先捉摸下老人的意思,再做别的打算。 却听郑老师道:“阿鸢,江随这小子呢,就是学杂了,从资本主义那儿学来的冷血无情高高在上,在他哥部队耳濡目染那些兵痞子的坏嘴,又不知道从哪儿自学成才的拐弯抹角口是心非。” 林鸢一顿。 “也就还有我,给他灌输吃苦耐劳立场坚定的优良作风。” 林鸢听到后来有些想笑,老人故意自卖自夸的样子,真像个老小孩儿。 “其实他16岁的时候,我就让他选过,要不要走他哥的路。” 林鸢一顿,摁着手里的褶,低垂下眼。 “他那时候脑子还没想清楚,心却诚实得很。”郑老师笑起来,“陆江两家的路,他都不选,他要做自己的主。” “毕竟,得了家族的好处,也该担起相应的义务。这是他们从小就明白的道理。” 她在江随16岁时让他选择。 江随知道,如果选择陆靖的路,往后的许多事情,便不能自己做主。 而若是不做选择,陆家也不会再为他铺路。 权利和义务,总是对等的。 林鸢有些怔愣,又有些茫然。她机械地做着重复的动作,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小子和你说过,他小时候的事儿吗?”郑老师却好似看不出来般,继续道。 林鸢回神,点点头:“嗯,说过一些。” 老人笑了笑:“那他大概没和你说过,陆靖当年向我求情,让我把他留下来的时候,我知道他在书房外面。” 林鸢一滞,突然有些不敢听下去。 “但我还是和陆靖说,‘陆家不会养别人的孩子’。” 林鸢狠狠咽了一口。 “后来他去了他母亲那边,也给陆靖打过电话。陆靖说会接他回来的,”郑老师平和道,“但陆靖又能做得了谁的主?” “奶奶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他就像个小猫小狗,本以为这里就是他的家,结果没几年,连着被转手送出去好几回,每次都满怀希望地以为,可以留下来,每次又被各种理由送走。” “其实能有什么理由呢?所有能找得出的理由,就是不够在乎罢了。就算真是个小猫小狗,怕也是要不再相信人。”老人放下一只褶子漂亮得包子,“何况,他是个人呢。 林鸢胸腔里,突然有些难言的窒闷。 郑老师爱江随吗?应该是爱的。前提是,他是陆家的孩子。 并且必须是——不会妨碍家族前进与荣耀的孩子。 陆靖爱他吗?或许是所有亲人中,最爱江随的。她从前就知道,江随和他哥关系很好。 可陆靖依然有他的“身不由己”。 所以在那个小男孩儿,问那个爱他的哥哥,会不会接他回来时,陆靖说:“会的。” 却再也没去见过他。 而他不知道,那个早慧的孩子,其实一早站在书房外,听见亲人说:“陆家不会养别人的孩子。” 从某种角度来说,江随和她,其实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就好比,老林不在后,没人会因为她“懂事”,给她更多的偏爱。 反倒是,会更变本加厉地认为,她本该这样。 而江随,亦是如此。 “至于江随的母亲。”郑老师道,“那样漂亮,那样聪明的一个女孩子,却因为是女性,即便比她哥哥优秀无数倍,即便她父母嘴上说她多好多好,却又总会加一句——如果你是个男孩子就好了。” 郑老师低嗤好笑道:“好像是个女孩子,家族的继承,就和她无关了一样。” “大概从小缺爱的人,面对感情,总会做出点儿不理智的举动。我能理解她,”话音停住,郑老师看向林鸢,“但不会原谅她。” 林鸢心脏一跳,有些预感似的偏过脸,同样看向她。 “所以孩子,怎么对待江随,你也可以自己选择。我也不会允许,我活着的时候,这俩孙子无法无天。”郑老师笑看着她,屈着指节,温和替她擦了擦脸上沾到的面粉。 “但不管事情重来几回,当年我都会说:陆家不会养别人的孩子。” 第54章眼前早已不是他们期待的…… 周一, 林鸢在工位上看见谢松柏进了茶水间,拿上马克杯,不动声色地起身。 谢松柏在挑零食, 林鸢走过去, 倒了半杯温水, 低声道:“谢师哥, 我年后, 就不来上班了。” 谢松柏一顿, 看向她,拿着包薯片捏了捏袋子, 平和道:“准备去其它地方生活了?” 林鸢看他神色, 只觉得他并没有多意外,倒是有些怔愣。 看了眼没人经过的茶水间玻璃门, 谢松柏低声道:“江师弟最近……经常来接送你。我想着年轻人的事儿, 我也不好多问, 但总觉得你不会……” 谢松柏没有说下去。 林鸢先前快结婚的事,他知道, 而江随这些年,对林鸢超出朋友界限的关心,他也知道。 依他对林鸢的了解, 小姑娘对感情, 不会这样三心二意。 掌心挤紧杯身的温度,林鸢努力笑了笑:“我手里的工作, 年前提前做好, 如果有需要我带的新人,我也没问题。” 又着重道,“我给你留了个号码, 到时候万一……公司遇到什么问题,你就打那个电话。” 她农历新年前就会离开北城,郑老师帮她安排了国外的学校,只等资料手续齐全。 郑老师叫她安心,她担心的事,不会发生。 谢松柏一怔,对她工作的尽责自然毫无异议——毕竟订婚那次,她都能连夜向他做好工作安排报告。 只是顿了片刻,有些难言道:“抱歉了小林子,你前年刚来的时候,江师弟其实……经常问我关于你的事儿,我就想着他或许是……年轻人搞不懂自己心意。就连你第1回 去相亲的事儿,也是我说的。” 睫尖一颤,林鸢有片刻的惘然。 她就说,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的巧合。 她笑了笑:“没事的。” “还有,我这儿的事,你千万别有心理负担,要不是江师弟注资,齐柏可能那时候就得散了。其实去年那会儿我就想过,要不干脆给你们结个n+1,这公司就算了。我继续回去干我的程序员,周末还能多陪陪阿齐和我女儿。” 谢松柏吁了口,偏了偏下颌,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都不知道,现在公司每年的盈利,还不如我刚毕业那两年在对面itc挣得多。” 林鸢笑,了然地点点头,十分相信。 科创园的房租,那么多员工每个月的工资,客户和各种关系的维系,像齐柏这样的民营公司,又要遵纪守法地赚钱,的确是相当不容易。 “况且就算真有事儿,也没关系。”谢松柏笑起来,甚至是挺骄傲的语气,“你不知道,我们家阿齐,喜欢的就是我愣头青,杠天杠地的劲儿。要是我这也怕那也怕的,她还看不上我了呢。” 林鸢一顿,鼻腔蓦地有些酸。 仿佛别人的幸福,同样能叫她感受到温暖和力量。 林鸢弯唇,低道:“谢师哥,谢谢。” - 不知道是不是对即将离别的人,总要宽容一些,林鸢从华盛胡同回来后,整个人平和放松了不少。 这种情绪落在江随眼里,就成了她真的有在尝试,和他重新开始。 林鸢当然不会去辩解,她也不想在最后的这半个多月,再和江随起冲突。 她也希望在这最后的共处里,她和江随,不是仇人般的敌视与怨愤。 只是在她生日前,她在房里收拾东西,大概是被白天来打扫的阿姨看见,告诉了江随,等她晚上回去时,江随就像头掉进陷阱的困兽,极度不安,极度惶恐,又不敢发出呜咽,生怕惊动了她。 说毫无触动是假的,因为她即将要做的,不正是这样的事吗? 可她这回却能心安理得地说:“江随,我只是回一趟老家。从前,都是清明才回去,这次正好周末,我就想,在我生日的时候回去看看我爸爸。” 江随整个人像被扔回海里的鱼,深深呼吸,调整神色,犹豫道:“那,我能陪你一起回去吗?” 林鸢想了想,点头:“好。” 江随受宠若惊地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又听林鸢平淡地补充:“但祭拜老林,还是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有那么一瞬间,江随只觉得自己被海浪高高卷起,又重重掼到礁石暗滩上。 第83章 嶙峋碎石撞得他失去思考的能力,只能任由自己陷阱滩涂上的泥沼,堵住呼吸的口鼻。 他也不想去想的,可脑子里不由自主地,便想起曾经,林鸢理所当然地说,“我带我男朋友去祭拜我父亲,到底有什么问题”的语气。 喉结哽滞地滑动,江随努力弯了弯唇,艰声道,“好,都听你的。” - 林鸢是从渝市回北城,接到的戴叔叔电话。 是个微。信的语音通话。 她知道今年清明,不会回来了,就当新年前,提前去拜访一趟。 这一次,江随倒是没要求和她一起上去,只帮她拿了要送的礼物,在家属院外就停住,将东西给她,说在外面等她。 林鸢只当他是不在意戴叔叔,也没说什么。 没想到,那天戴叔叔临时回了一趟所里,差不多到和她约好的时间,才从外面回来。 就这样,三个人在门口正巧碰上。 她当时没觉得任何异样,回了戴叔叔家,他也只是长辈般笑问:是你男朋友吗? 林鸢笑笑说:是以前的同学。 戴叔叔似乎微顿了瞬,林鸢也只以为,他从前见过她朋友圈里的顾淮,所以对这次,她身边又换了个人感到诧异。 只是也没再多问。 可今天,他却问她:“鸢鸢,你同学……你们当年高考结束,你带他来过律山吗?” 如果是平时的案子,他也不会记错时间,更何况是老林的。并且那一年,那个暑假,林鸢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郑敏就向他打电话报过喜。 林鸢一顿,没来由地,心跳有些快起来,下意识捏紧手机,不确信地问他:“戴叔叔,您从前,见过他?” 对面沉默了许久,最终却说:“可能是我记错了。” 又道,“不用向别人提及。” 林鸢怔怔地应了“好”,挂了电话。 站在卧室里,林鸢只觉得喉咙都发干,脑子混茫茫的,辨不清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滚。 理智告诉她:算了,知道了,又还有什么意义。 可另一个林鸢,又仿佛正在期冀地看着她,祈盼真相。 她最终下了楼,去厨房倒了杯热水,茫然地坐到沙发里,就着那盏昏黄的落地灯,几乎将水温捂冷。 连江随什么时候蹲到她身前的,都没有发现。 “怎么了?”男人微扬着下颌,从下至上看着她,唇角浅弯,温声道,“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 林鸢怔忡回神,垂眼看向他。 眼前男人,额发微垂,锐利又精致的五官,晕染在暗光里。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从前耷拉着眼皮瞧人时,总有漫不经心的痞气。偏偏瞳仁又生得漆黑清澈,偶尔抬眼看人时,使得他眼睛看上去潋滟湿濡,仿佛藏着浓郁的深情。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段时间,就算在这个屋子里洗完了澡,江随也会穿着干净的白衬衣。 好闻的皂香,同他头发上清爽的洗发水味道混杂,溢进鼻息间。 有那么一刹那,林鸢有些恍惚地,将眼前男人,同记忆中的少年重叠了片刻。 直到她清醒地回神,低问:“江随,高三毕业那个暑假,你到底……去了哪里?” 江随一滞,忽然明白了什么。 其实在见到戴警官的那一刻,江随就有些预料,他似乎,竟记得六年前匆匆的一面之缘。 只是那一刻,两个男人都心照不宣般,只当对方是头一次出现的陌生人。 江随顿了片刻,最终低道:“我没去英国。” 林鸢脑子有片刻的空白,仿佛灵魂抽离,从前的林鸢,要落进这具壳子里。 或许每个人,总在成长的某一时刻,会替自己筑一个软壳,让曾经惧怕面对这个世界自己住进去。 就如同13岁的林鸢。 而她此刻却骤然惊觉,那个曾经替她破开软壳,让她终于敢探出一点脑袋,不再背着沉重的枷锁与自责停在原地,丝毫不敢忘记一点点负疚的……竟是眼前这个,完全意料之外的人。 她震惊、迷茫、惶恐,也有克制不住的感动。 却又有深深的无可奈何。 “我还以为……”林鸢滞涩地咽了口,笑了笑,嗓音微沙,玩笑道,“那里的紫外线,比北城的嚣张这样多。” 明明……她查过英国的天气,就算是夏天,也算不得多热。可却从来没有怀疑过。 江随弯唇,轻笑了声,终于有了些玩笑的语气:“还是渝市的更厉害些。” 林鸢看着他这么久以来,最像从前的一刻笑意,心脏本能般,蓦地一涩。 握着水杯的指节收紧,仿佛索性想给从前的林鸢一个完整回忆,她突然特别想知道:“江随,那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呢?” 江随一顿,没有立刻回答,却问她:“水还喝吗?” 林鸢茫然地摇摇头。 “好。”江随轻笑,站起来,将她水杯拿走,放到身侧茶几上。 复又回来,半跪似的,重新蹲到她身前。 昏暗静谧的,如同被抛进时光隧道的客厅里,他低低开口。 “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只是觉得你有点儿好玩儿。你知道你当时,”江随微顿,轻轻侧仰着脸看她,低笑了声,“都看呆了吗?” 林鸢垂睫看着他,缓眨了下眼,无声笑了笑。 “我就在想,为什么会有看着这么乖的小姑娘,胆子这么大。” “后来再见到你,就是……我看得出来,当时的你也很害怕,很紧张。甚至是既恶心,又恐惧。但你依旧站在那里,像个小英雄。” “那次,大概是有些好奇了吧。好奇你和那个女孩子,到底是什么关系,能叫你那么勇敢。” 林鸢搁在膝盖上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瞬。 “再后来,我知道你会去一中。”或许是最大的秘密都已经被她知晓,江随也没再掩饰,“我本来不在一班的,”江随笑,“我就那么没良心地抛弃了李想。” 林鸢一顿,有些哭笑不得。 “就像,谢师哥大概也和你说 过,“江随声音低下来,“你那次相亲,是我故意去的。” 他说完,喉间莫名有些苦意,扯唇笑了笑,轻声道:“我和你之间,除了第一次见面,后面的交集,似乎都是我的强求。” 林鸢突然有些难受,滚了滚喉头哽意,偏开话头道:“我还以为开学那天,你并没有认出我。毕竟我那时……背着光。” 本就黯淡的少女,还没有任何光环包裹,无人在意也是理所应当。 江随缓眨长睫,静静听着她说,却并没有反驳,也没解释,只蓦地道:“阿鸢,你是真喜欢砸人脑袋。” 帮仇欣时砸,帮李彤云时又是。也幸好,高中那回,虽然他当时不在,但小姑娘也分得清轻重缓急,到底是用手机开了录音,记下了那男的猥琐骚扰的证据。 只是可惜了,他体育课替她买的酸梅汽水,那玻璃瓶喝完之后,有运势的福签。 林鸢一怔,蓦地有些想笑。微弯了弯唇,视线低越过他浓黑的发,忽然很想问问他……那你,还疼吗。 动了动唇,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江随没多想,眸底有缱绻温柔,也有一如当初悸动时的少年青涩,低低道:“至于心动,那应该是……和你一起因为李彤云的事儿,在办公室挨完秦老师的训。” 林鸢猛然顿住。 那个夏天的傍晚,他们被班主任留到操场上都只剩蝉鸣。 无非是说,他们不该那样冲动,尤其是林鸢,小姑娘家家的,不把人打出事儿,万一自己出了事,怎么办。 俩人明白,秦老师也是为了他们好,连江随都收了平日里的散漫模样,乖得像个从不迟到早退的,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 直到秦老师,将俩人念叨得开始埋头忍笑,才气不过地扶了扶自己走错方向的汗湿刘海,叫他们:“你俩滚刀肉,走走走!赶紧回家!” 俩人憋得痛苦出了办公室,到楼梯上才忍不住笑出声。 江随也终于没好气地重重拎了拎她发尾,低眼睨道:“胆子怎么这么大?就不能等等我,也不怕吃亏。” 空旷得仿佛有回声的教学楼,台阶上,小姑娘耸肩扬了扬眉。 没立刻回答他,却开始往楼下走。 那样一个小人儿,背着半新不旧的书包,杨着笑,快乐地往楼梯下蹦跶,一下就离他老远。 她跨跳一级台阶,就念一句:“因为,一个人手里握把枪,并不是真正的勇敢。” “勇敢是,在你还没开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注定会输,但依然义无反顾地去做,并且不管发生什么,都坚持到底。一个人很少能赢,但也总会有赢的时候。” “小时候,我以为这话是老林说的。是他送给我的。”女孩子认真解释,“哦,老林就是我爸爸。” 第84章 “后来才晓得,那是女作家哈珀李说的。” 话落,少女突然站定,转过身。浓郁如赤金的夕晖,在她身后铺展成漫天的羽翼。 她白皙的脸庞透着蜜色的红晕,漆黑的眸子,那样明亮,那样耀眼。 台阶下,她弯起唇,扬起脸,大胆又小心地,轻声向他说:“江随,也送给你。 ………… 江随没办法形容那一刻的悸动,甚至每每回想,都会觉得心脏不可抑制地怦然跃动。 那是跨越任何时间洪流,也磨灭不掉的感知与画面。 永远跃然如新。 后来的许多瞬间,江随都会想—— 或许在那一刻,她的灵魂便已骄纵而出,在他眼前炽灼闪亮。 又或许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开始无意识地,规划俩人的未来。 “阿鸢,你不知道,”他低头,半跪在她身前,小心翼翼握上她指尖,虔诚轻吻,低道,“就算站在阴影里,你也依旧耀眼。” 林鸢有那么一刹那,差点哭出来。 在他的描述中,她似乎深深地感受到了,曾经的林鸢其实并不差。 就算她家世普通,就算她不是顶漂亮,顶聪明,就连她连脾气都算不得好多,但她依旧很好,依旧值得被人喜欢。 仿佛有炙热的零星光点,散落在荆棘丛里。你能在锋利的尖刺间看见它,可伸手想触摸时,却疼得无法向前。 她甚至连“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这样的话,都没力气问出口。 但,她还是想说:“江随,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知道,年少时的林鸢,也同样值得被爱。在喜欢人的眼里,也同样熠熠生光。 只是,他们就如同两个错位的时空旅人。 她穿过岁月,发现年少时的江随,原来竟那样喜欢自己。 而年少的江随来到现在,终于勇敢说出爱意。 林鸢突然觉得,感情里最残酷的,并非一方沉溺,而一方无意,甚至并非爱而不得。 或许只是,简简单单的错过。 就如同此刻,或许他们都明白,眼前的对方,其实早已……不是他们期待的爱人。 第55章“阿鸢,别想别人。想我…… 农历新年前, 林鸢收到郑老师消息,手续已妥,只等她签证下来。 江随也不可能每时每刻跟着她, 她在上班的时候, 请个假去使馆面签, 谁也不会告诉江随。 除了又碰上旗和集贸市场那位孙经理, 来齐柏候她, 让她替他向江随求情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 日子很顺利地向新年递进。 或许是知道了曾经那段暗恋,也并非自己所想的那样不堪, 或许是因为即将离开, 从此山高水遥,对即将离别的人, 总要宽容些, 林鸢对江随的情绪, 竟也平和了许多。 在江随鼓起勇气,忐忑的邀请下, 他们一起去逛街,吃饭,看电影。 似乎一对普通的, 初相识的男女, 在静谧的相处间,探寻未来交集的可能。 而江随却没有……或是说, 不敢有更近一步的动作。 甚至连林鸢买的双人爆米花, 电影结束了,都没伸手。 林鸢也是有些好笑,本能想怼他两句的性子, 又在这样平和的气氛中冒了出来,于是问他:“你是不喜欢吃甜的吗?” 江随深呼吸,挺无奈地扬了扬眉,抓了一把。 他只能慢慢试探,一点点接近。他害怕太着急,会叫她害怕,叫她抗拒,叫他们之间好不容易生起的和平气氛,重新被他打破、搞砸。 林鸢又何尝体会不到他这些情绪。 毕竟,曾经自己,不也正是这样,仿佛蒙着眼睛下台阶,每一步,都有害怕踏空的惶恐,又克制不住地想一步步试探。 江随原本还提议,让她请了今年的年假,俩人一起去她从前想去的海岛旅行。 可林鸢说,还是等天气暖和些吧。其实她不太喜欢冬天去海岛,因为从温暖的地方回来前,总有没来由的低落。 江随也没强求,细细和她说好,那等天气暖和一些,再和她一道去。 年假前的最后一个周末,他们哪里也没去,林鸢难得放下工作,倚在客厅里靠着落地窗的那一面晒太阳,翻着一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旧小说。 阳光偏爱地抚上她脸颊,让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染上了温暖的淡金。 她低垂着长睫,懒懒散散地曲腿歪在沙发里,面容恬然又温柔,像个天使。 这样美好的画面,只叫他安心又悸动。 江随不由自主地走向她。 林鸢待的那一块,本来就造得比地平高,像是用高低错落来划分的功能区,江随走到台阶下,她循声看过去。 “阿鸢,”男人漆黑的眸子映着暖光,熠熠期冀望向她,低声问,“我们就这样,重新开始,好不好?” 林鸢看着他,没说话,弯起唇角,很轻地笑了笑,点点头。 喜悦来得急促,叫人一下子措手不及。 像潮水朝他扑来,叫他渴望又慌乱。 他只觉得,林鸢答应得太轻易了,轻易到让他有些不安。 可又不敢,也不愿意去怀疑。 他有些执着地想,一定是,林鸢明白了他的心意,明白了他真的愿意好好改变。 所以她对他破了例。 喉结轻滚,江随踏上台阶,走过去,动容地俯下身,抱住她,将她小心翼翼地,又深深嵌进怀里,轻声道:“阿鸢,我真的很喜欢你。” “特别特别喜欢你。” 林鸢下巴抬起,搁在他肩骨上,身体有些僵硬,姿势也有些难受。 眼神虚焦,没再说话。 - 林鸢的护照是直接寄去齐柏的。 郑老师替她订的机票信息,也已经发到了手机上。 她什么也没准备,只备好了护照,身份资料,老林那只没修好的手机,那副耳夹,和一些钱。 明天,她会照常去“上班”,然后离开。 临睡前,江随向她发来极乐开年要上的新项目资料,晚饭的时候俩人聊起,林鸢说有兴趣,想看看。 江随没有怀疑,也毫无异议。 只是发完了,问她能不能打会儿语音。 林鸢顿了会儿,发了个“好”。 接通后,江随却并没有说什么,反倒轻笑直言:“这个点,你要睡了吧?我们,可以别挂吗?” 林鸢捏着手机的指节紧了紧,压着声音,深深呼吸,视线不自觉地,落到梳妆台那只椭圆形的丝绒盒子上,最后轻道:“好。” 之前,江随想帮她补过生日——今年生日那天,他们在渝市,林鸢说不想过了,江随也没敢强求。 回来之后,他就送了她一盒宝石,形状大小各异的、明亮的黄,挤在黑色的丝绒盒里,仿佛夏日树影投到地上的光斑。 这天夜里,不知道是不是看了眼那盒不会带走的东西,林鸢竟做起了光怪陆离的梦。 她一会儿梦见,自己和江随高中就在一起——因为她竟大胆地,毫无试探地直接向江随开了口,向他说: “我喜欢你。” 而离奇的是,江随竟然答应了,就那样毫不迟疑。 林鸢高兴得像在做梦。 一会儿又梦见,她和江随之间隔着一个长发披肩的,模糊的女人,正冷淡地看着自己。 林鸢有一瞬间惊惶,她下意识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校服。 又抬眼,却看见穿着校服的少女,正慌乱地检视着自己。 林鸢一愣,原来……都是她。 梦里,她莫名有种沉沦似的清醒。 她很想醒过来,又很想告诉那个少女,别相信,这都不是真的。 因为“她”越喜悦,她就莫名的,越难过。 耳际发线,滚落进阵阵湿凉,林鸢在迷蒙间瑟缩,又听见枕边手机里,有人焦灼却小心地叫她名字,终于从梦境中脱离。 “做噩梦了?”江随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阿鸢,醒了吗?” 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 林鸢还有些没回神,揩了揩眼泪,轻笑:“不是。” 嗓音却沙哑异常。 对面微静了片刻,仿佛将选择权交给她般,忽然轻声问她:“我能……上来陪你会儿吗?”又补充,“我只是,单纯地想陪陪你,但你要是觉得不合适,也可以拒绝我。” 或许是这段时间以来,江随的确如他自己所言,没有她的允许,从没踏上二楼半步,连三楼的书房、小画室、露台,也都是她在用。 又或许是,软弱在这离别前的黑夜里,无限放大,她无端地,想由着自己任性一回。 于是她说:“好。那你,再陪陪我吧。” 就当,是给梦里的“林鸢”一段快乐的结尾。 江随有一瞬间的不敢置信,随即又被无边的喜悦淹没。 她那天,果然没有骗自己,她是真的,想和他重新开始。 第85章 “嗯,”他嗓音都不自觉沙哑起来,却是笑低道,“你等我。” 俩人都没将电话挂断,直到江随站到门口,听见林鸢从里面拧开门锁,将门打开,然后退开,让他进来。 “要开一盏小灯吗?”他问。 林鸢一顿:“不用,我怕太亮了,我待会儿会睡不着。” “好。”江随轻声道,“那你去睡吧,我在旁边陪你。” “别怕,我在呢。”他说。 林鸢向前的脚步顿住,回转过身。 她不知道,是不是江随特意将这里装修成她喜欢的色调和风格,就连窗帘,都装的不是遮光的,此刻,本来就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依旧能就着微淡月光,看见他神色轮廓。 “江随,我没有做噩梦。”她突然就很想告诉他,“我只是,梦见从前喜欢的人了。” 江随猛地一僵,即便以为她看不清,笑容却依旧维持得艰难僵硬。 林鸢感觉到他的紧绷,温和轻笑,身体却蓦地向前,告诉他:“我梦见,他给我讲数学题。” 江随突然觉得,此刻的林鸢,就像坐在月光下礁石边的海妖,说的每个字,都像是勾人心魄的歌。 直道她气息贴近,轻轻踮起脚,像梦里的林鸢一样大胆而直白,在他唇角贴了贴。 他起初竟有些青涩,迟钝地毫无反应。脑袋有一瞬空白的嗡鸣,激动和欢喜充斥地他心脏都要炸开。 下一秒,才本能地将她抱住,低头回应。 零碎的吻,在她唇上试探、贴落,小心翼翼,又珍视异常。像温柔缱绻的告白。 直到有什么湿濡温软的东西,在他唇瓣轻触,他微愣,才开始放诞大胆地深入。 林鸢能感觉到他贴着自己的怦然心跳,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清爽味道,也能感觉到,他逐渐炽热的体温和强势的探索。 他扣着她脑后,抵住她腰,唇齿纠缠。轻而易举,她一路被迫地退到床边,膝窝抵上床沿,重重地跌落。 这场亲吻,终于短暂地告一段落。 林鸢突然有些鼻酸。 或许人的确不过是动物,在这一刻,她竟也对这样生理性的亲密,并不抗拒。 黑暗里,她勾着他脖颈,任由自己放纵地问:“想吗?” 僵默了很久。 “不想。”江随微微喘息,声音沙哑,口是心非,撑着她身侧,低声道。 说完,又怕林鸢误会她对自己没有吸引力,才艰难解释道,“家里没有。对你不好。” 林鸢一滞,低低地笑出声来。 她竟不知道,江随这样纯情的。 她还以为……按他理解的,俩人这段时间以来“重修旧好”的关系,他或许会一早准备,或者干脆在此刻顺水推舟。 本能的欲。望,就这样被没来由的微微愧歉冲开,消淡下去,林鸢推了推他心口,小声道:“那你睡好。” 江随有些僵硬地顿了片刻,低“嗯”了声,翻开身。 林鸢顺势侧滚过身,面朝向窗外那侧。 房间里安静了许久,林鸢才觉得,身后有热源贴上来。 他从后伸手,胳膊贴着她腰,轻轻将她抱住。 “那我是,可以留下来了?” “你要下去也可以。”林鸢好笑。 江随手上力道蓦地收紧,以行动代表回答。 林鸢轻轻闭上眼,没再言语。 本以为大家心照不宣地安静下来,就是要准备睡了,不料江随却突然小声说: “我那次,没张嘴。阿鸢,你别嫌弃我。” 林鸢愣了好一会儿,才好笑地嗤了声,用略带嘲讽的语气,故意问:“那你是嫌弃我咯?” “我没有!”他像个被冤枉的孩子般愤恼,毫不迟疑地否认,又滞涩道,“我只是……对不起。” 我只是嫉妒得,每每回想,都要怨自己千百遍。 林鸢没再说话,轻拍拍他手背,示意他不用 再提。 可江随却仿佛第一次住校的学生,冷不丁地又有话说:“但你别误会,” 他将她轻轻抱紧了些,话音里沾了点儿克制的情。欲,“我不是不行。” 林鸢浑身一僵。 江随立刻被漫天的涩意浸泡,浸得骨缝都泛酸。 他不可抑制会去想,是不是往后,他同她做的许多事,都会有别人的影子。 而他这个人,也将会被林鸢本能地,同别人作比较。 江随强迫自己离她远一点,却没放手,只将脸低埋进她颈窝,许久,祈求般轻声道:“阿鸢,别想别人。想我。” 林鸢心口骤然一缩,突然有些眼酸,昏暗里,缓缓地眨了下眼。 分开后,她很少让自己想起顾淮,因为她明白,她对顾淮的感情,还没放下,却也不再回得去。 而她如今对江随,或许就像此刻眼前的所有陈设,记得清模样,却看不见轮廓。 模糊得叫她心慌,也叫她无力。 叫她爱不下去,也恨不畅快。 可即便,她没办法原谅他、接受他,却也希望,像郑老师说的那样,可以理解他。 她想了解一个完完整整的江随,因为她不想为了任何人,背着沉重的怨恨向前走。 于是她在黑暗里低声开口,问他:“江随,你额角的疤,是怎么来的?” 第56章“阿鸢,我疼。” 江随在港城的那几年, 不知道江咏麒是将他当作陆连营的替身,还是单纯地拿他做掩护,或拿他当增添情。趣的工具, 每次和不同的男友约会, 总要带上他。 他们有时在酒店, 叫他待在客厅, 有时又去野外, 叫他待在车里。 他被迫地, 在那样的年龄,见识过不少回叫他震惊、惶恐, 与作呕的声音。 也始终记得腹腔里空得吐无可吐, 翻搅得五脏六腑,都仿佛要被人从喉头拉扯出来, 是什么滋味。 可或许是, 老天觉得他还不够可笑。 在江咏麒又一次浪漫约会结束后, 俩人不知是为了兴致,还是单纯觉得无所谓, 喝了点酒,仍旧坚持自己开车。 那次,他坐在后排。 车祸发生的时候, 他是清醒的。 猛烈的撞击, 大脑一瞬间的空白,汽车侧翻的震荡, 和意识到身处危险时, 从头骨到身躯剧烈弥散的疼痛。 江咏麒也不是一开始,就想直接离开的。 她也试图将他拉出来。 可变形的车体,狭小的空间, 将他紧紧挤压在后座,动弹不得。 他似乎听见那个陌生男人,叫他母亲快走。汽油泄露,车尾起了火,可能会爆炸。 他埋在低低的车窗边,瞧不见他们神色,只能透过浮起红雾似的眼,看见碎裂迸溅的玻璃,看见男人和女人,穿着文明社会的皮鞋,来回拉扯的双脚。 或许是求生的本能,或许是……潜意识里,他仍祈盼过一点爱意。 于是他动了动唇,曲了曲指节,虚弱又努力道:“妈妈,我疼。” 或许是过于小声。 无人应他。 意识融进嘶嘶的燃烧声前,小小的江随终于明白,被亲人抛弃,孤单面对死亡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 也是从那时开始,江随知道,眼泪留在脸颊上,是很冷的。 并且,没有丝毫作用。 自那之后,他也从未再向谁喊过疼,因为无人会在意。 甚至,会成为对方嘲讽和攻击他的利器。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以来,他竟然这样爱哭。 就像此刻,虽然不再在意过去,他仍有些鼻腔发酸。 或许是因为,头一次向人说起这些,还是在林鸢面前,让他有种,终于卸下了这么多年,包裹在身上的最后一片硬壳的感觉。 仿佛在爱的人面前,摊开伤口,不再掩饰软弱,也不是那样叫人难以启齿。 江随突然很轻松,又有些莫名不好意思起来。 “每个人都有不敢面对的过去,或是伤痛,但这不是我逃避与伤害你的理由。”他抱着她,将额头轻轻抵在她脑后,低声道,“阿鸢,让我用余生的时光来弥补你,好吗?” 或许是有过感同身受的经历,也在曾经的意外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疤——而江随的和她的,代表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回忆与感受。 所以林鸢静静地沉在黑暗里,听完他平平淡淡的转述,只觉得胸腔里涌起难言的酸涩与隐痛。 她好像忽然理解了,江随先前总执着于,让她不要放弃他,到底是因为什么。 原来,并不只是因为,如小猫小狗般,被转送的经历。 林鸢没办法否认,她居然……仍会感到心疼与酸楚。 这样的感觉,让她心慌,叫她害怕,也叫她不敢去深想。 林鸢知道,她真的该离开了。 “睡吧。”很久,没有任何安慰,没有任何开解,她只轻声道,“明天……明天就好了。” 第86章 江随揽着她肩头的指节,安抚似的,轻轻捏了捏她胳膊,贴着她发轻轻一吻,话音温柔含笑,安心道:“好,睡吧,晚安。” 许久之后,在她呼吸渐渐平缓,似乎已经入睡时,江随只觉得她有轻微的,像小孩子哭过后的本能抽搐。 他有些心疼,胸腔里涌起酸楚,很想轻轻拍拍她,又怕将她吵醒。 于是只小心翼翼低头,亲了亲她头发。 她说她,梦到了从前喜欢的男孩子。 他明白,她现在或许,并没有完完全全接受他。 但,阿鸢,别怕。你喜欢什么,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 江随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被枕边的手机震动吵醒。 他清晨时总会睡眠浅一些,但林鸢就截然相反,上学时也是这样,导致她总错过闹铃。 江随怕吵醒她,循着声源摸过手机,也没去看,凭着本能划开接听。 “您好,请问是林小姐吗?”电话对面,一个男声问道。 江随骤然清醒,意识到拿的不是自己手机,瞥了眼没动静的林鸢,压低声音道:“哪位?她在睡觉。” 即便这人的声音,带着服务行业程序化的客套,江随仍不由自主地升起对同性的警惕。 “哦您好,是这样的,很抱歉由于大雾影响,您家人预定的航班临时取消,您可以选择登录我司系统免费改签,也可以选择退票与相应赔偿,稍后为您发来短信……” 江随忘了自己是怎么下的楼。 或许,他只是想下楼抽支烟。 或许,他只是希望林鸢的手机再次响起,有人向他说:刚刚的那通电话,不过是恶作剧。 可他查了,今天下午飞往大洋彼岸的那架航班,的确因为天气原因,临时取消。 所以,如果没有今晨的这场大雾,她应该出门后,就不会再回来。 没有这通阴差阳错的电话,他也会在任何一个毫无预兆的,在他以为,她已经愿意回头的时候,被蒙在鼓里,失去她。 此刻,窗外迷雾漫天,他坐在林鸢那天坐的沙发上,微勾着身子,拿过沙发边几上的烟盒。 数月前在便利店买的,没有抽完。 他抽出一根,点燃火机,可颤抖的指节,却失控般,连那点微弱的红光都生不起。 仿佛荒野间陷进沼泽里的独旅人,明白呼救无用,便只能自己挣扎。 可越用力,便陷得越深,也越绝望。 他已经分不清,此刻心脏尖锐而又割裂的疼痛,到底是因为被欺骗的愤怒,还是死寂般的无望。 最后一次尝试,江随合上火机,放下烟,颓然又痛苦地仰颈,靠进沙发里,用指节盖住眼睛。 片刻,克制不住,微微颤抖。 她明明答应的,就在这里,答应要和他重新开始。 可她为什么……要骗他。 她怎么可以骗她。 谁都可以骗她,唯独她不可以。 - 林鸢半梦半醒间,发现江随已经不在,却也没摸到自己手机,猛然清醒。 爬下床检查了藏在衣柜里准备带走的东西,都在,又叫自己冷静一些。 深深呼吸,简单梳洗,换下睡衣,林鸢下楼。 一下去便看见已经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的江随。 像是比她还要规整,干净的白衬衣扣至锁骨。 除了面色有些惨然的白,似乎毫无异样。 林鸢却一下看见,他放在边几上的两部手机。 仿佛终于听见她的动静,江随偏头朝她看过来,拿起她手机,冲她笑笑,示意她看。 林鸢一滞,走过去,接过划开。 江随想,他不该因为一通电话就怀疑她的真心,否定她的允诺,他还是应该问问她。 毕竟,他们从前就是因为说得太少,才错过这许多。 “林鸢,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于是他盯着她划动屏幕的表情,平静道。 说你不是要离开,说你是受了别人的蛊惑,说什么都可以, 就是……别承认骗我。 林鸢自然一下看见了那条航班取消的信息,也看见了清晨的通话记录。 她喉头发紧,瞬间紧张起来,下意识想去拨郑老师的电话。 手机却猛地被站起来的男人抢走,他笑意阴寒地问她:“你要给谁打电话?” “江随,手机还我!”林鸢皱眉去抢。 江随蓦地被她眼里不再掩藏的厌恶刺痛,一下将她手机甩进沙发里,牢牢抓住她手腕,将她扯回自己身前。 林鸢吃痛,咬牙站住。 沉默又粗重的气息间,俩人沉默地注视着对方。 终究是落了下风的人先出声。 “林鸢,你骗我。” “你一直在骗我。” 他声音开始嘶哑,一字一顿,像强迫自己摁压伤口,体会清醒的疼痛般陈述道: “你从没想过留下来,你从来没想过,要和我在一起。” 他眼眶血红,执拗地看着她,却是蓦地轻笑了声,哽哑问她:“阿鸢,为什么骗我?” 林鸢看着他,不说话。 江随难受地要哭出来。 “阿鸢,你怎么不说话?”她越冷静,就叫他越崩溃,仿佛此刻的他,就是个无理取闹的疯子,可他真的想问,“你那天明明说,要和我重新开始。” “你说话啊。” 林鸢攥紧被她捏住腕骨的指节,笑了笑:“嗯,骗你的啊。你都说完了,还要我说什么?” 仿佛信仰的庙宇,在他面前轰然倒塌。 他固执地想要她一个答案,却深知自己想要的,无非是她的否认。 原来爱到毫无原则,是这样叫人狼狈。 他替她想了那么多理由,也不过是欺人自欺。 “为什么。” 林鸢以为他问的,是为什么骗他。 “骗都骗了,哪有什么为什么。” 却没想到江随是问:“为什么,不继续骗下去。” 林鸢麻滞的心脏,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下,猛地一痛。却更死死盯住他,平静道:“烦了。累了。不想继续了。” 江随闭了闭眼,嘶哑道:“可我们昨晚,明明那样好……” 林鸢捏着拳,僵硬地站在原地。 她能理解江随的惶然,能理解他被欺骗的痛苦,可她依旧给不了他任何承诺。 她想,不如让他断了一切念想,或许疼够了,他也就放手了。 于是她面色沉静地看着他:“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明明要离开,昨晚还要对你做那样的事?” 江随一滞。 林鸢笑了笑,“我不过就是想报复你,也想让你试试,尝点甜头,再从云端跌落的感觉。怎么样?这滋味好受吗?” 江随心脏猛地抽痛,仿佛瞬间失了力气,连抓着她手腕的力道都有一丝松懈,却依旧想替她寻找理由,恳求道:“那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林鸢胸腔里忽然涌起绵密的刺痛,她咬紧牙避开他视线,趁着他的脆弱抽开手,想去拿回自己手机。 “阿鸢,你去哪儿?你别走,”江随却重新抓住她,“我们再试试,再试试好不好?” “江随!你让开!” 男人颀长高大的身躯将她笼罩,和她截然不同的气息包裹她,林鸢蓦地有些心慌,更激烈地挣扎起来。 “或者……你试试,可能,我总有比他好的地方?” 他呢喃祈求似的说完,有些失焦的眸子里像是蓦然升起一点光亮。 于是江随默不作声,扣住她两个手臂,一把将她压进沙发里,林鸢心脏狂跳,用力挣脱他的钳制,伸腿去踹他,却被他用膝盖狠狠别住。 她拳打脚踢,用尽全身力气,男人却不为所动,压住她肩膀,捏开她下颌。 他决绝又暴戾的吻落下来,眼泪却也跟着一道。 脆弱的苦涩,混进侵略的唇舌之间。 一个人在一段感情里,卑微至此,狼狈至此,已经失去了理智。 林鸢清醒地感知到他扯开她外套。 一个男人不加自控的力量,叫她毫无反抗的余地,也叫她升起前所未有的,极度的恐惧。 林鸢颤抖着,狠狠咬住他埋进她肩膀的脖颈。 江随吃痛地一僵,顿住动作,许久,微抽身,偏头看她。 林鸢红着眼,死死瞪住他。 某一瞬间,江随只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一遍。 因为他在林鸢的眼睛里,仿佛看见了当年,她看马场里那个罪犯的厌恨和恐惧。 浑身的骨骼,都仿佛被人事无巨糜地细细敲碎。疼得他整个人,都似乎失去意识。 他明明从没想过要伤害她。 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害怕他。 江随蓦地笑了笑,脸上浮起病态的执拗:“他可以,我不行,是吗?” 林鸢本能地瑟缩了瞬。 “别怕,那我们不试了。”他低头亲了亲她眼角,说着仿佛毫无意识的话,身体机械地离开她,“反正,只要你在我身边,怎样都可以。” 第87章 可膝盖却依旧压住她腿,一手仍死死抓着她两只手腕别过头顶,另一手将她扯下的外套,顺势去捆扎她的双手。 “是郑老师怂恿你的吗?还是陆靖?李想?没关系,我知道,一定不是你自己的意思。我们一起离开,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林鸢不知道此刻失去理智的江随,到底要将她怎样,可她面对这样毫无反抗余地的力量,是真的被恐惧支配笼罩。 “江随!你要做什么?!你这是犯法!”她强撑着,虚张声势喝他。 “那就让我死!”他蓦地大吼出声,再也不想克制。 什么理智,什么自持,他只想遵从内心最本能的渴望,他想要她,想和她在一起,想和她永永远远……不要分开。 林鸢胀着眼眶,死死盯住他,牙关克制着颤抖。 她强迫自己理智,告诉自己,或许……还可以侥幸一试。 “江随,你……你能不能别这样。”林鸢眼泪落下来,有真的惶恐,也有别的,“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江随动作猛地滞住,只觉得她眼泪像烫到她心脏上,一路烧着灼痛,在他每一存呼吸间蔓延。 “你……别哭,”他蓦地松开力道,想伸手去替她揩,“别哭……” 而终于得以片刻脱身的林鸢,反手挣开外套,一把抓过边几上的烟缸,猛地朝他脑袋砸去。 江随意识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即才感知到剧烈的疼痛,人也歪下去,重重栽倒在地上,本能地蜷缩起来。 林鸢浑身颤抖地看着他倒下去,看着他脑袋上涌出鲜血,看着他痛苦地捂住脑袋。 她狠狠喘息,扔掉烟缸,抓过手机,猛地站起身,想朝玄关处跑去。 脚腕却蓦地被人抓住。 他仿佛使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衰弱而沙哑地开口: “阿鸢,我疼。” 林鸢猛地僵住,只觉得自己心脏上那层软壳,被人骤然一锤,狠狠击碎。 锋利的碎片,在她胸腔里四溅,切割。 疼得她被他死死攥住的脚踝,连同心脏,都失魂般颤抖。 林鸢滞顿地,本能地拧过身,低眼回望。 隔着迷雾般的水汽,她看见他额角的疤,被新鲜的殷红覆盖。 又看见他,在见到她回头时,眸底重新燃起渴求的期冀,唇角艰难而努力地,向她弯起弧度。 他是不是在想,这一次,终于不会再被丢下了。 可……对不起,江随,我帮不了你。 于是她低下身,将他死死攥住自己脚踝的手指,颤抖着拼尽全力,一点一点,死 命掰开。 泪水滚落的那一瞬,她看见了他的无力、僵硬,与绝望。 也看见了那双漆黑眸底,星光消弭。 第57章他要她活着,要她平安…… 没了束缚, 林鸢站起身,划开手机,压着颤抖的手拨通120, 往门口奔。 她不敢再上楼拿东西, 惶急下拿走了玄关那里的车钥匙。 和120说完详细信息, 林鸢已经跑到院子里的车边, 挂断, 她又立刻摁下了郑老师的电话, 结果响了几声无人接听。 林鸢只觉得源源不断的眼泪,和此刻穿着单衣的躯体一样冷, 她不敢耽误, 即刻挂断打给了李想。 没两声接通。 她尽量让自己保持理智地说:“李想,我把江随砸了……” 对面愣了瞬, 林鸢胡乱抹了把眼泪, 向他说了地址, 和已经打了120的情况,李想让她别急, 他立刻过来。 挂了电话,林鸢浑身发抖,颤着手摁下车钥匙。 平时阿姨用的车, 就停在院外车位上, 林鸢歪身坐进去,拧动车钥匙。 她不敢回去, 也不敢离开。 她怕回去了, 江随还有制服她的力气,又怕这样一走,江随真的出事。 汽车引擎嗡鸣, 车身颤抖,林鸢一只手紧紧捏着方向盘,一只手死死握着手机,盯着来路。 她极力祈祷救护车赶紧来,也祈求江随不要有事。 很快,李想和救护车几乎同时到达。在进院子看见她坐在车里时,李想边往里跑,边偏头指了指外面,对她说:“先走。” 林鸢微顿了瞬,在救护人员和李想进屋时,将车开出了小区,没熄火,停在路边,给李想发了条消息: 他没事的话,告诉我。 没多久,救护车闪着灯铃开出小区。 迷雾在稀薄的晨光中逐渐消散,林鸢擦干眼泪,打过方向,朝救护车相反的方向开去。 - 江随在医院清醒的时候,看见病房里李想沈确晏峋都在。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陆靖。 “醒了?”靠在他床边的李想,立刻站起来看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恶心想吐什么的……” 江随却好像看不到他们,也听不懂人话似的,腾地一下坐起来,一把扯掉插在手背血管里的针头,欲要翻身下床。 李想一下就来了心火,既有心疼,也有恼怒,死死摁住他肩,冲他喊道:“你他妈又要作什么?!” 江随抬头,身体僵硬地抵抗着他的力道,沙哑而执拗地开口:“我要去找她。” 李想深呼吸,不想和病人动粗,妄图用事实劝住他:“我们现在,谁也不知道林鸢去了哪里,你就算要找,也先把伤养好,行吗?” “我知道她在哪里,我能找到她。” 上救护车昏睡前的意识还在,江随知道她开走了哪辆车。 看着他笃定的,不知道该说是执着,还是偏执的神色,李想脸色冷下来,手上压着力:“那我要是不让你去呢?” 江随盯着他,蓦地笑了声:“那你就不该救我。” 李想一愣。 终于听不下去的沈确出声:“江随,我们不是你的仇人。” “谁挡着我,”江随没看他,“也不是我的朋友。” 沈确咬了咬牙,没再理他。 “你怎么知道她去了哪里?”站在一边的晏峋知道此刻劝不住他,干脆问。 “她开走的那辆车,自带定位。”江随说。 “我来开车,走吧。”晏峋朝江随说,又朝李想撩了个眼神。 李想会意,没再说什么,松开江随。 与其让他自己去要死要活地折腾,不如先陪着他,看着他。 或许有晏峋这个“过来人”开导一下,江随能想通。即便想不通,有他们盯着,见了林鸢,江随也做不了什么出格的事。 到时再想办法,陪着他们,看能不能商量一个,对两人伤害都最小的办法。 林鸢和江随,就算做不成恋人,也没必要弄成如今的局面。 江随浑身的刺终于垂拢下去,下床,冲他们低声道:“谢了。” 却被完全叫江随无视的陆靖挡住了去路:“我允许你去了吗?” 江随以外的三人一愣。 而江随只看着他,倏地叫他:“陆靖。” “她本来就没什么朋友,她本来就不喜欢适应新环境,你们还要让她走,去那么远的地方。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又凭什么这样?”江随直直盯着他,眼眶红起来,仿佛在看仇人,“是不是你们逼她的?是不是你们表面上答应,不插手我的婚事,其实又……” 陆靖一下子就来了火,蓦地打断他:“江随你他妈醒醒吧!也别把她当成是你自己!” 胸腔深深起伏,盯了眼他纱布缠绕,又沁出殷红的额头,想压住火,又耐不住想骂醒他,“都这时候了你还在自欺欺人?是她自己要离开你,求奶奶帮的忙。是你,是你留不住人!” “她为什么要走?因为她不想和你在一起!”陆靖吼道。 江随咬牙,只觉得头疼得要裂开,却只红着眼,阴冷盯着他:“让开。” 陆靖挡在他面前,冷脸看住他。 片刻,江随突然低嗤了声,平淡地说:“我不做江家人,也可以不做你们陆家的。所以我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连累不到你们。要去登报和我脱离关系,还是对外宣告不再管我死活,随你们。” 他阴寒的脸,仿佛眼前看的不是亲人,“只是别再挡着我的道。” 陆靖眯了眯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让开!”江随咬牙,用力搡开他。 这次,陆靖没有再拦。 江随直直地病房外走。 李想见沈确也跟了上去,叫住他:“不知道待会儿什么情况,你留下吧。万一今天回不来,他俩公司有事儿你还能看着点儿。” 也怕你这脾气路上又跟那货怼起来。 沈确想了想,点头:“行。” 李想瞄了眼神色难看的陆靖,还是给了点面子:“哥你放心,我看着他,出不了事儿。”说着赶紧跟了出去。 - 李想说他来开车,江随和晏峋坐去了后排。 出了医院,江随才知道已经天黑。 但是定位显示,林鸢还在北城。 第88章 “要先吃点东西吗?”晏峋问他。 “不用,不饿。”江随说。 就着路灯光源瞄了他一眼,晏峋没再说话。 江随却喃喃自语道:“她是不是想通了,不准备走了?所以,才留在北城的。” 李想想说:你他妈就别瞎猜了,她就是留下来办下身份证,压根不是不准备走。 又怕刺激他,咬咬牙忍了。 “我知道,我知道是她替我叫的救护车,叫来的李想,”像是想要寻求认同,江随看向晏峋,“她一定……还是担心我的。对不对?” 晏峋微偏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驾驶座的李想自然又听见了,既心疼又无语,头大地瞥了眼后视镜里的江随。 这没砸出好歹,怎么还砸出个恋爱脑来了呢? “阿峋,你说,老天都在帮我,是不是?”江随执着地问他,“老天都要叫我将她追回来,是不是?” 所以她才会,没开走他替她买的那辆车,却开走了这一辆。 晏峋看着他,突然问:“你想好见到她,要说什么了吗?” 江随蓦地一窒,漫天的无力与颓然涌上来。 他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向她说了,可似乎……依旧不能将她留下来。 他其实早已明白,自己做得不对。 可他已经是个执迷不悟的信徒,绝了自己所有退路,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我说不出叫你放手的话。”晏峋看着他,坦然道,” 但你不妨想想,对你来说,什么更重要。” 他明白叫江随放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听。毕竟,他自己都办不到的事,哪里轮得到来强求别人。 可又不希望他偏执地,在错误的路上越踏越远,直到真的无法挽回。 江随微微愣住,像发呆般,茫然地安静下去,又像无意识般点了点头,轻道:“好,我想想。” - “李想,停车,就在这附近了!”约摸四十分钟车程后,一处人不算多的小商业街附近,江随从后座拍了拍他座椅。 自带的定位没有那样精确,江随怕错过。 马路两边划了车位。 “行,我找个车位。”李想说。 “先让我下去,我看见她的车了!”江随看见那辆熟悉的白车,着急地降下车窗玻璃,似乎隐隐还能看见她坐在驾驶座上。 “……”李想无语地抿紧唇,打开门锁,“你别再吓着她!”又叫晏峋,“他衣服呢?叫他穿上,穿个衬衫就……” 江随没太听清,因为在他打开车门,准备下去时,只听见重胎刮擦着路面,极速而来的声音。像催命的符咒。 在他预感般的心脏骤缩下,一辆货车毫无减速地,直直朝林鸢的车而去。 那辆白车,眨眼间被顶上人行道的墙身。 剧烈的碰撞,畸变的车体,仿佛猛然重锤在他脑袋上,让他嗡鸣般失去了听觉。 周遭的尖叫声,撞击声,汽油泄露的汩汩声,火苗窜升的嘶嘶声,仿佛隔在真空里。 江随只觉得自己,毫无预兆地,一把被人从悬崖边狠狠推了下去。 无限的深不见底的坠落,抽干他周遭所有空气,叫他几乎要倒下去。 可身体,却本能地朝那辆车奔去。 货车也在撞击后的下一秒,快速后倒,急转方向,猛踩刹车驶离。 江随扑到车边,死命猛拽车门,一下就看见林鸢趴在方向盘上,毫无动静。 没有任何迟疑与考虑,他曲肘,拼尽全力,狠狠朝车窗砸去。 “你他妈就不能找个东西再来砸吗?!”李想又惊又怒,又担心林鸢真的出事,想跑过去拽他,又折回找破窗的东西。 “不可以。”像是终于找回点意识,江随咬紧牙,眼泪几乎跟着毫无保留的,又一次猛烈撞击一起掉下来,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哽哑低声道,“她一个人,会害怕……” “我拿灭火器,”晏峋偏头,快速去车前座拆灭火器,冷静地指挥他,“你去帮他。” 李想咬牙,不再多言,急速朝江随跑去。 又一次撞击,玻璃终于从中心爆开裂痕。江随猛地砸了一拳,开始撕碎裂的车窗玻璃。 这一刻,他才知道他的手颤抖得那样厉害,后知后觉的恐惧,漫天盖地压下来。 林鸢,不要有事。你不能有事。 只要……只要你活着,我怎么都可以。 我放手,我不强求,我什么都答应你。 求你,别有事…… 车门终于打开的那一瞬间,江随却猛然僵住。 他似乎听见,不远处身后有人叫他:“江随。” 他撑住车窗,滞涩而艰难地转过身,隔着一条马路,看见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将自己裹得厚实又保暖,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林鸢。 江随突然虚脱般地,有些站不稳。 又在下一秒,眼泪滚进笑意里。 “麻烦,救他。”江随朝李想道。 他该感谢车里坐着的不是林鸢,可他真的没有力气了。 他下意识地就想朝她去,却在刚踏出半步时,看见林鸢本能地往后一退。 江随猛然僵住。 像违反天性,他极力逼自己顿住脚步,不要再向前。 可也是真的,失去了所有力气,一下往后踉跄,跌坐到地上。 他撑住自己,抬头弯起笑,看着她,无声开口:“阿鸢,去吧。” 去你想去的地方,去找你……想要的自由。 林鸢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额头上的伤,看着他手上、身上溅开的血渍,看着他无力垂搭在身侧的,手肘已经变形的胳膊。 看着他对她说:阿鸢,去吧。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迟钝地转过身,眼泪却猛然落下来。 又不知道为什么,蓦地无声笑起来。咸涩滚进嘴里,林鸢加快脚步,然后开始跑…… 江随想,他能做到的,他不会再强求。 只是……隔着朦胧水汽,看着她呆呆地停顿,又滞顿地转身,最终毫不回头地离开,还是……会觉得难过吧。 仿佛撑着他的最后一口气,就这样散了,意识也陡然模糊起来。 在陷入黑暗前,江随突然想,晏峋问他,他更在意什么。 那他希望,如若祈祷有用,他便做最虔诚的信徒。 他要她活着,要她平安。 其它,别无所求。 第58章林鸢很少哄他 林鸢没有再回那栋, 她和江随短暂住过的房子里拿任何东西。 她知道那晚江随没有上前,就不会再做任何纠缠。 可她依旧不敢回去。 不是怕再次面对江随,而是怕推开那扇门, 怕面对那些叫她掀开看一眼, 就会被蛛丝般的网细细密密包裹附着, 看不清、也捻不去的过往。 她能感觉到, 之前那段时间, 江随已经近乎执着到, 将她当成是一份支柱。 因为从没得到过全心全意的、不求回报的爱,所以便将她曾经笃志纯粹的喜欢, 当作了浮木, 只想牢牢抓住。 江随的家世,的确是许多人艳羡与无法企及的终点。可一个人既被众星捧月似的长大, 又从没得到过健全健康、与不掺目的的爱, 其实是挺可怕的一件事。 就好像明白自己待的光鲜亮丽的阁楼, 不过是蜃境。 那种害怕随时从高处掉落的不安和恐惧,甚至是他自己都不敢承认不愿面对的。于是他们在长大的过程中, 替自己选择了一副副面具。 有的人用冷漠和尖锐当武器,有的人用高傲和无谓做铠甲。 所以江随,才会在轰然落地般的醒悟时那样痛, 那样不顾一切地, 想抓住点什么。 可这样沉重的感情,她真的负担不起。 她真的无力背负他人的信仰和人生。 而如今, 在他如此坚执, 几乎将她当做了执念的时候,他仍愿意停下,不再向前, 林鸢明白,他是真的愿意不再强求了。 酒店窗边,林鸢望着年前最后一场雪,呆呆地望了许久。 她其实并不想出国,也不爱适应新的环境。她喜欢这里熟悉的语言,相同的肤色。即便他们中的许多人,曾经对她并不友好。 可这里还有她唯一的亲人,不多的朋友。 现在没了非走不可的理由…… 林鸢低头,翻开手机,向郑老师好好道了谢、说了抱歉。又替自己订了一张,几日后去锦城的火车票。 她整个人突然有前所未有的轻松。 可脑子里一旦浮现起那晚的画面,又还是会克制不住地鼻酸。 就像转身时那样,又想哭,又想笑。 她看见他以为那辆车里坐的是自己,毫无迟疑地上前救她。也听见他发现驾驶座上并非是她,请求李想继续救人。 还看见他漂亮的眸子里滚着雾气,苍白的、又溅了血渍的殷红的唇,翘起好看的弧度,向她说:阿鸢,去吧。 第89章 她不知道江随同他自己做了怎样的约定,又下了怎样的决心,才愿意在轻而易举就能将她带走的一刻,选择了放手。 可她真的很高兴。 那是一种难言的,酸楚与欣喜绞缠的情绪。 酸楚于她终究是回馈不了,这样炙烫到会灼伤人的爱意,也欣喜于,她曾经喜欢的男孩子,到底是个善良的人。 - 江随是在李想的惊呼声里倒下的。 李想刚将驾驶座上的人抱出来,就看见林鸢跑远的身影,和江随直挺挺倒下去的画面。 他不惊讶林鸢在这儿,毕竟他们下午还联系过,他还告诉过她,让她别担心,江随没事,医生说他身体素质好得跟狗一样。 但他震惊的是,刚还和铁人三项似的江随,怎么说倒就倒了呢! “靠!晏峋,快快快那傻逼晕了!” 好在已经灭了火的晏峋,一下将他托住。他觉得其它地方的外伤倒还好,这脑袋还是别再受伤了吧。 林鸢应该不喜欢笨的。 救护车也在晏峋第一时间报警和打120之后,匆匆赶来。 一男一女被抬上救护车。 江随再一次入院,情况就有些不太好,出现了一些轻微脑震荡的症状。 头痛,恶心,干呕,断断续续的昏睡。 好在这次,他大概也怕自己真成了傻子,终于对治疗配合得很。 只是除夕和新年,也在他的昏睡中,平淡又悄无声息地到来又离去。 陆靖没办法久留,已经回了部队,虽然有两个看护,李想还是不放心他,仍和在港城时那样,晚上没事就会去陪陪他。 直到年初二那晚的夜里,他临睡前准备再去上个厕所,开门走到主病房,看见江随腾地一下从病床上坐起来。 李想魂都要被他吓没了,大晚上的,医院,病房,没开灯,简直要素齐全。 “……你他妈。”李想拍着心口,骂都骂不完整。他从小不爱看鬼片是有道理的。 “今天初几?”江随问他。 “初、初二啊。”李想抖着声儿。这也不是月半十五啊。 江随一下掀开被子:“我得去个地方。” 嗓子因为长时间的昏睡,有些沙哑。 “不是,大哥,”李想也不怕了,一把过去摁住他,“你又知道林鸢去哪儿了?” 江随心脏,蓦地被酸涩刺痛包裹,勉强轻笑了下:“我不知道。我只是想麻烦你开车,带我去趟西塔寺。” 李想从前就不爱爬山,他就喜欢静静坐着的活动。 所以此刻,大过年大半夜的,被个半病不病,一条胳膊还挂着固定板,但走得比自己还快还猛的人拉来爬山,就很想骂一骂谁家大爷。 江随有些着急,看了眼时间:“你慢慢来,我先上去。” “……你大爷的。”李想觉得自己被鄙视了,咬牙气喘跟着他,嘴硬道,“就你这随时都能晕倒的破身子,我还是……跟着你吧。” 江随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李想,谢谢。” 李想瞥了他一眼,抿嘴。 一个平时散漫不羁的人突然不反驳你,还特真挚,他就有些吃不消。 快到山顶时,李想闻到空气里一股什么东西燃烧的味道,嗅了嗅鼻子,好笑:“不至于吧,这大晚上香火都这么旺?” 可又不像从前闻到的沉香味儿,像香樟木的味道。 江随心脏猛地一跳,一步几个台阶跨上去。 “……?”李想一下顿住,撑着膝盖歪过脑袋大口喘气,真想问问又怎么了这是?又拽不住已经跑远的江随,只好生无可恋跟上去,跑得比高中一千米都痛苦,咬牙切齿,“你们都是我大爷!” 山顶西塔寺的香炉里,果然燃着火光。 江随眼睛都被映红,一下就急了,他奔过去,伸手就要往香炉里翻。 李想觉得,人的潜力,果然是需要激发的。 他嗓子都干得冒血腥气,还有力气骂人:“江随!你他妈又在犯什么病?!” “小施主,是要找这些吗?” 一声温敦慈厚的问话,终于降住了李想眼中,江随自残似的莫名行为。 江随也一下顿住,在触上那片伤人的滚烫前收回手。 转身,看见熟悉的人手里,丁零当啷的木牌。 李想一下就明白了,然后更无语了起来,压着没喘匀的气问他:“你就……就为了这个?” “你不知道……”江随眼睛被火光映得有些红,声音干涩,低笑了声,向他解释,“这个,很灵验的。” 否则,漫天神佛怎么会听见他的祈求,让林鸢毫发无伤地离开。 “这是他来的第十年了,每年都盯着我不让动,”师父笑说,“我还在想你今年怎么没来,毕竟这个愿望要实现,可是要好多年。” “多谢师父。”江随诚心向他道谢,小心又虔诚地,接过那些成色各异的木牌。 李想简直一头雾水,忍不住一探脑袋,去看祈愿牌上的字。 下一秒,几乎是即刻就明白了。 他莫名也有种卸了一口气的感觉。 瞄了眼江随火光下依旧苍白的脸,突然就说不出什么嘲讽的话来。 看着重新去挂祈愿牌的江随,李想蓦地福至心灵,看着这位慈眉善目,又有些眼熟的僧人:“师父,这会儿还能上香吗?” “能啊。” “那可太好了,麻烦您,我请三炷香。”李想赶紧掏出手机,“现金还是扫码?” “都行。”师父摸出袈裟下的二。维。码,“看你方便。” “……”折返而回的江随一顿。 看着俩人在他面前,赤。裸。裸的交易,眼皮本能一跳。 这位十年前忽悠他买……不是,请祈愿牌的时候,明明一副遗世独立高深莫测,得道扫地僧的出世模样。 在他不仰头不跪拜地站在远处,等待去上香祈愿的少女回来时,这位“高人”主动上前:“小施主,没有什么心愿吗?” 发呆的江随回神,漫不经意一瞥:“有啊。”又散漫低笑,“但我自己能实现。” 师父端详他片刻,也笑了笑:“我还以为港城来的,都会信一些。” 江随一顿,微扬眉。 就那样鬼使神差掏了钱。 只是挂完祈愿牌,盯着那株古槐,又忍不住觉得自己有点儿傻,问他:“这树上的祈愿牌,怎么都不像是年年留下来的样子吧?” “小施主,别人的婚礼都出席了,你还会留着请柬吗?这祈愿牌就像给佛祖的请柬,ta看过了,自然不用再留下了。” “那要是愿望还没实现,祈愿牌就被清理了呢?”他就不信真能所有人都心想事成。 “那就是妄念,不必强求。” 少年突然有些烦躁:“你们清理祈愿牌,有固定的时间吗?” “每年初二的半夜。” ………… 李想终于擎上三支点燃的线香。 袅袅沉香味蔓延。 江随不免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据他所知,李想没有这方面的信仰。 李想斜眼瞥他,扯了扯一侧唇角,冷呵一声,随即恭恭敬敬站在寺外香炉前,东南西北各鞠一躬,大声恳求:“菩萨保佑,让孟沅在德国多念两年书吧。不是我心坏,不想让她毕业,主要是我这接二连三地被这些傻……傻的人折腾,是真扛不住啊。” 说完,又闭眼,深深朝寺里主佛鞠了一躬,扬声道:“多谢菩萨。” “……”江随不语,眨了下眼。 - 那天被误伤的,是一位单亲妈妈。 她有工作,但因为有个生病的女儿,下了班,还会去开网约车。 那晚,是她太累太累了,也怕疲劳驾驶会影响别人的安全,就想停在路边,稍稍睡一会儿,没想到,两辆颜色和型号都相同的车,就遇上了这样的横祸。 江随自然承担了她所有的治疗费用,万幸,除了肋骨骨折,没有更严重的问题。至于要向肇事者索取的赔偿,自然也不会放过。 而她女儿急需的手术费,江随也向她表示,希望由他支付。怕这位妈妈有负担,他也向她说明,极乐游戏每年本来就会有慈善捐助。 不管如何,就当是……为林鸢祈福也好。 而肇事者,却是个预料之外,又似乎情理之中的人——那个旗和集贸的孙经理。 江随后来才知道,这人又去找过林鸢,只是林鸢没有告诉他。 有些成年男性似乎就是如此,犯了错,得了惩罚,永远不会在自己身上找问题和原因。仿佛自己所有的失败与坎坷,都是社会的不公和他人的陷害。 他们甚至不敢向真正让他们得到惩罚的人报复,而只敢施暴于更弱者。 于是反倒将林鸢怀恨在心。 只是杀人未遂,法律赐予他的惩罚,希望他到时候也能寻到要报复的目标。 第90章 那位母亲要手术的女儿,也住在这家医院。是个上小学的小姑娘。 听说以后妈妈不用那样辛苦,坚持要来当面向他道谢。 她送了他一只自己叠的千纸鹤,告诉他,一个千纸鹤,就可以许一个心愿。 又说:“谢谢叔叔。”小姑娘因为化疗,有些瘦,本就大的黑眼睛,此刻在脸上更是显眼,她看着眼前好看的男人,笑眯眯诚心道,“你真是个大好人。” 小女孩走后,病房里又只剩了他一人。 江随看着窗外稀薄却明媚的阳光,忽然就有些眼酸。 他不可抑制地想起,曾经也有那么一个女孩子,睁着漆黑明亮的大眼睛,眼巴巴地冲他说:“江随,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林鸢很少哄他。 他也明白,林鸢不过是随口一说,并不是真认为,他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大好人。 毕竟,她会这么说,只是因为昨晚做数学卷子时不小心睡着,一大早来不及做,急得求他帮忙。 小姑娘平时是很有原则的,就算再难的题,她熬半宿,都要自己弄懂。 可又真的是爱面子,坚决不允许自己被数学老师指去走廊罚站。所以才难得求他一回。 可在那一刻,他莫名的就十分受用。 那次,他第一次忍不住伸手,曲着指骨,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下,低嗤道:“就会哄人。” ………… 只是…… 阿鸢,现在的你,还会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第59章她好像……也没有那么恨…… 江随出院后, 彻底搬去了那幢小洋楼,连同他养了许多年的蚂蚁。 先前请的阿姨,仍会每周在固定时间来清洁。只是看见这个家里不再有女主人, 也没有问过他任何。 江随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其实很多时候, 林鸢和他是一样的。 他们和这个世界, 并没有那么深刻的联系。除开彼此不论, 她还有个血缘关系深厚的母亲, 他还有几个虽然烦他, 却也真心以待的朋友。 除此之外,他们都很少和一个人建立长期的稳定的关系。他们去哪里, 是不是不再回来了, 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关心。 江随站在客厅落地玻璃窗前,看着他在院子里移栽的那株垂丝海棠, 阳光一如那日铺斜。 今年开的花, 她没有看到。 其实他如今住在这里, 并不觉得好受,这里的每一寸空间, 都像封了窑门的火炉,时时刻刻,用鲜明的回忆炙烤着他的情绪。 就好比他此刻所站的方寸间, 有甜蜜的誓言, 也有难堪的苛求。 他也明白,离别前唯一的那段温馨时光, 不过是水中月影。 可不管是年少时的心动酸涩, 后来的猜疑失望,不管动人还是酸苦,他都依旧想牢牢记住, 不愿意忘记一丝一毫。 其实在林鸢离开后,他仔仔细细地想过,他对林鸢的这份感情,或许并不那么纯粹。 他喜欢她,将她视**人,可同样的,也将她当做朋友,甚至在朝夕相伴间,将她当成了亲人、家人。 所以他才会在她执意要离开时,那样无所适从,那样惊惧惶恐。 他毫无章法地想抓住一切,却不知道感情里最要不得的,就是偏执与强求。 而如今,或许在李想他们,甚至是林鸢看来,他终于学会了放手。 可其实……并不是这样。 因为他始终记得,大四毕业那年,他们一起在电影院看的最后一部电影。 或许是有老林那样好的父亲,小姑娘哭得克制又压抑,出电影院时,却依旧要强装无谓,红着眼睛笑说:“这个牌子的隐形眼镜不太舒服。” 江随有些心疼,有些好笑,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安慰一个人,也是需要感同身受的,否则,说句“没关系,别这样,有什么大不了的”,也不过就像空洞的敷衍,也会像嘲讽。 他没有体会过那样的亲情,没有资格去安慰她。 而如今,他似乎明白了林鸢心情,也明白了她虽然哭泣,却也真心地在笑。 就如同那句,当初便叫他莫名触动的台词—— 我一直以为爱的反义词是不爱,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爱的反义词是遗忘。 我不会忘了你,因为我一直爱着你。[注] - 极乐预计用五年时间筹备,依托于中国古典神话的一款大型游戏,在年底国外特效团队给出了所谓的“优质方案”后,几位项目主创产生了点儿分歧。 有的认为,这样的效果更符合西方审美,有利于打入国际市场。有的认为,国外团队给出的制作费用过高,前期投入太大,对这样一个长制作周期的项目来说,最终能盈利才是首要。 几番争论,江随最终拍板:和国内公司合作。 前期投入并非首要,而是西方文化理解不了中式审美。光拿对方反馈回来的几个分镜特效来说,那样高鼻深目的神兽,仿佛山海经掉进了阿凡达。 本来就坚持江随这个方向的自然高兴,另外的也不再多言。 在绝对控股权面前,所有反对都是对自己薪水的不尊重。 办公室里。 “哥,你不觉得,这家公司今年新作的画风,挺符合你要求的吗?”庞浩然将锦城一家动画公司的资料递过去,又看他神色。 江随扫了眼,在看见铅色动画四个字时,神情微顿。 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你们之前,不是给‘猛禽’发过原画外包的邮件吗?她不是没回复吗。” 庞浩然一顿,嘿嘿一笑,挠了挠后脑勺。 原来他哥什么都知道啊。 他们为了这个新游戏,项目组先前也在相关平台上筛过许多符合画风的画师。精选的又由人送到了他这里。 他会发现这位“猛禽”太太是林鸢,一是她大学时在极乐待过一段时间,她的画风庞浩然很熟悉。二是,高中时他们玩游戏,林鸢大杀四方,取的名字,就叫猛禽。 庞浩然对她是瑟瑟发抖过的。 可最近这位的署名,又在铅色动画新出的一个二维短篇里出现,庞浩然这才灵机一动。 他当初“知情不报”,江随虽然后来什么都没说,可他依旧有点儿愧疚。 因为如今江随又精锐又憔悴的样子,是他看在眼里。 他如今日子如此顺遂,说到底,大半靠着江随。就算自己接近江随的动机不是那么单纯,可有些事,也的确想出点力。 于是他说:“铅色现在,也挺需要资金的。” 江随抬头看着他,很安静,许久才说:“放着吧,我考虑一下。” 庞浩然看不懂他的意思,点点头:“好,那你……考虑一下。” 又在他走出去时听江随说:“庞浩然,谢了。” - 林鸢发现,感冒发烧和生理期这件事,似乎总会撞到一起。 尤其是在加班一周,熬了几个近乎通宵的大夜之后。 好像生理期前后的免疫力,总要差一些。 “对,杨李公寓1203,”林鸢有气无力地靠在床边,“我一个人在家,要是敲门一分钟没人来开,麻烦你们直接破门。” 她不想明天上社会头条被人惋惜。 挂了电话,林鸢脑子混沌地闭眼等着,许久,没来由地笑了笑。 她此刻真的有点儿相信,当初江随说想去拿退烧药,结果下床摔了一跤爬不起来,可能是真的了。 江随在杨李公寓楼下站了很久。 他很想见她,可也犹豫。 他已经提前联系了铅色动画,对方对他提出的外包项目,极力争取,甚至自降报价。 如果一切顺利,他或许明天就可以突然出现在林鸢面前,让她又一次无可避免地见到他,和他相处。 可如果,又以“工作的名义”接近她,是不是,又和当初注资齐柏一样。 那在她眼里,他是不是就和从前也没什么两样。 她会厌烦吗?会再一次失望吗?会又想逃离这里平静的生活吗? 江随不想那样。 可一个人的行动能自控,情绪却不可以。 他可以克制自己不去找她,却克制不了分开的日日夜夜,一旦让自己脱离工作,一旦让自己放松分毫,就被无孔不入的思念席卷。 平日里,他叫自己仍住在一楼的客卧里。 每个月,又允许自己去二楼,他待过一夜的房间。 他仍睡着他睡过的那一侧,不越界半步。也告诉自己,就像这样,他可以做到。 可他依旧无数次在深夜里,在医生开的助眠药,仿佛安慰剂般失效的时刻,想给她去个电话,想问问她,现在过得好不好,现在……开心吗? 或者,不拿自己的手机,像从前一样,换个新的号码,假装打错,不开口,不出声,听听她的声音。 她在开心放松时,接起电话的那句“喂,你好”,尾音总带着点儿发梢微蜷似的柔软扬音。 第91章 他听得出来。 可他依旧什么都没做。 他想,爱一个人,总不该是肆无忌惮的,总该学会克制。学会……不打扰。 所以他此刻站在这里,安安静静,却又被矛盾和煎熬裹挟,进退不得。 直到夜色被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划破,江随一滞。 他莫名有种道不清的预感。 - 林鸢终于明白,许多女孩子和前男友分手后,穿着睡衣趿着拖鞋,脸没洗头没梳,下楼扔垃圾看见前男友和他光鲜靓丽的新女友时,是什么心情了。 凌晨四点,她被人从小客厅里抬出来,穿着臃肿搞笑的鸭头珊瑚绒睡衣,头发乱得打结。怕看不清,架了副满是指纹的眼镜。 而眼前的男人,黑衬衣系至喉结,深灰色圆领毛衣纤薄又有质感,一手长的黑色羊绒大衣轻敞,裁剪利落又简约。 就算被夜露裹得黑发微潮,都仿佛只是沾了洗发后清爽的水汽。 即便看上去气色不算好,透着苍白和难掩的憔悴,整个人却依旧仿佛刚从高定秀场下来。 又仿佛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成熟和内敛。 除了光鲜靓丽的,只有江随一个人,哦,还有,他们没做过男女朋友,其它要素齐全。 林鸢忍不住认命地抬手,将自己眼镜和眼睛一起盖住。 太丢人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起初的震惊和怔愣——仿佛让高烧混沌的脑子都有片刻打通般的清醒。到片刻后的迷茫——她是真的烧糊涂了吧,为什么会看见江随。再到此刻的确定—— 因为她听见,江随冷静平和地对别人说:“我是她朋友,有什么我可以做的?”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一面,让她莫名有一丝隐隐的,道不明说不清的高兴。 这种高兴,叫她盖住的眼睛有些发酸。 不是因为看见江随,而是因为,她好像……也没有那么恨他了。 第60章“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救护车上, 医护人员对林鸢进行初步检查,确认只是单纯的高烧,江随稍稍安心下来。 林鸢起初有些尴尬, 后来发现, 江随被挤到了角落里, 她躺着, 只能看见车顶。 朦胧困意袭来, 便干脆叫自己不要去多想, 闭上了眼睛。 直到迷迷糊糊觉得自己被抬下了救护车,顺着平梯推进医院。 凌晨, 灯火通明, 但终究也没白天那么多人。 “送观察室吧,可以躺着输液, ”医护人员说, “陪行的家属去交下费。” 江随谢过, 不放心地看了仍闭着眼睛装睡的林鸢一眼,正要走, 衣角却被她拽了一把。 “等等,”林鸢坚强地摸出兜里的手机,划开, 找到页面, 递给他,“刷我的医保卡, 有钱。” 江随脚步一顿, 足足愣了两秒。 随即,某些压着他的东西,仿佛被人敲了一锤, 扑簌簌落下来一块。 这样真实的林鸢,就像实质的暖融的液体,渗进缝隙间,叫他心脏酸软,又莫名轻松了些。 他无声笑了下,看着伸出手机,又把自己眼睛重新盖住的林鸢,低道:“好,知道了。” 林鸢这场高烧,还是因为劳累引起的,验血结果没有病毒感染,只单用了退烧的药,医生照例关照年轻人也要注意身体,别仗着年轻不当回事。 林鸢乖巧应下。 江随无声坐在床边陪她,空气里有观察室睡熟的轻鼾,也有走廊上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这样的地方,好像不说话,也不显得多尴尬了。 看着刚挂上的输液瓶,江随问她:“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林鸢一下就收回了刚刚的感觉,回他:“不饿,临睡前吃了的。” 想了想,又干脆说,“你要不要去吃点东西,我这里……应该也没这么快好。” 江随抬眼看了下,又扫了眼她缩在毛绒睡衣里,插着输液针的手背,轻声叮嘱她:“好,那我去买点东西。你要是不舒服,按床头的铃。” 冰凉的液体从渗进手背血管,带着细微的刺痛,林鸢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忽然也不想再说什么反驳的话,“嗯”了声,没再出声。 江随很快就回来了,拎了一包东西。 印着医院字样的白色塑料袋,和他那一身笔挺又贵气的装扮放在一起,竟然有种诡异的和谐。 搁在床侧输液的胳膊被轻轻拿起,手心里搁上一只带着毛绒套子的暖水袋时,林鸢有片刻的怔愣。 其实她很少生病,小时候偶尔发烧,也是老林或郑敏带着她上医院,扎一针屁股针就好。 第一次挂水,还是四五年级的时候,学校里病毒感冒流行,她撑到最后一个赛程,还是中了招。 那天输液,是老林问护士要了个盐水瓶子,灌了热水,裹上她自己毛绒绒的小围巾,垫在了她手心里。 江随做完这事,又问她要不要喝水。 “洗干净了。还用开水烫过了。”他手里拿着新买的保温杯,仿佛在向一个重度洁癖患者解释。 林鸢动了动唇:“还不渴。” 江随一顿,想替她拧开盖子的动作停下,笑了笑:“好,那你渴了再说。” 重新坐好,江随看了眼她乱糟糟的头发,某种掺杂着心疼又好笑的情绪,就这样漫步目的地涌起,他忍不住又向她说:“医生叫你这两天忍一下,先别洗头洗澡,要是觉得不舒服就用热水擦擦。你的头发……我帮你买了盒爽身粉,实在难受,就用一点。” 林鸢无声看着天花板一格格的吊顶,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那些,或许应该叫她感动的事,终究还能让她忍住情绪。 可这样一件,若是在陌生人之间讨论,可以称得上有些尴尬的事,却叫她忽然有些鼻酸。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绝对算不得好看。 可她何尝又不是,在他面前有过许多别扭难堪、黯淡无光的瞬间。 而她又不得不承认,每一次这样的时刻,其实江随,从没想过要嘲讽她,也从没看轻过她。 就算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事情,他也还是,在想着用合适的方式,叫她能既舒服一些,又体面一些。 林鸢平复了下情绪,偏转过头,忽然问他:“江随,你怎么来了?” 江随猛地一顿。 “你别怕。我只是……”他起先 语气有些着急,而后声音又蓦地有些干涩,滞顿难言道,“只是有些工作上的事,要来锦城处理。” 林鸢平静地看着他,不做声。 许久,沉默的注视下。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江随清隽瘦削的脸,平和而认真,低声道,“没有别的目的。” - 锦城的房价不算贵,租房自然也还好。 很早就想个独立空间的林鸢,没有选择和人合租,而是租了这样一间单身公寓。 林鸢输完液出医院,早已天亮。 拍了病例,在手机上请了假,打车,和江随一道回了公寓。 江随路上便详细向她说了,极乐想和铅色合作的事,林鸢听完没说什么。 进了门,林鸢让他把外套挂在玄关处,这边精装的公寓有地暖,和北城的供暖差不多。 看他脱了外套,林鸢终究忍不住说:“瘦了好多。” 简单的四个字,叫撑了一天一夜,却并不觉得多累的男人,在这一刻几乎有些站不稳。 她……是在关心他吧。 他克制不住地这样去想。却也终究觉得,没什么立场问出口。 极力克制着情绪,江随缓声道:“最近有些忙,日夜颠倒的,作息不规律。” 林鸢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要再去躺会儿吗?”江随问她,“我来煮些粥。” 烧退了些,人舒服了一点,但的确也有些没力气,也有些饿,没再纠结:“麻烦了。” 她去卫生间简单洗漱擦洗了下,又用江随买的爽身粉扑了扑头皮,感觉整个人,真的干净清爽了不少。 听着厨房里井然有序的忙碌,无声长出了口气,出了卫生间,对江随说:“新的牙刷毛巾拿出来了,你需要自己用。” “好,”江随冲她笑笑,“谢谢。” 林鸢点点头。 俩人就这样又熟悉,又尴尬地说完话,林鸢回了房间。 手暖之后,输液没那么难受,林鸢后来在医院睡了会儿,此刻竟也不觉得特别困。 于是顺手用手腕上的黑皮筋扎了个马尾,干脆打开电脑,两眼呆滞地盯上了还没完工的“月亮”。 她这几天,就是被甲方爸爸要求的,“五彩缤纷的黄”折磨成这样的。 做了好几版,对方都不太满意,她都有点儿颓了。 此刻被烧了一遍的脑子,反倒有什么东西在呼之欲出。 直到江随进来叫她吃饭。 第92章 “我想到了。” “我想到了江随!”林鸢眼睛蓦地发亮,偏头看他,知道他听得懂,于是兴致勃勃地,仿佛在和同行分享,“他们想要梦境里的月亮,要和平时不一样的东西,我原本想用贝母的颜色做基调,让月亮有流动的感觉,但他们还是觉得差点意思。其实可以用欧泊,黄白色的欧泊。” “到时候三渲二,还能有插画的感觉,我保证这一版他们绝对满意!”她自信道。 再不满意她绝对要砸键盘了。 见他没反应,林鸢着急道:“就像你送我的那颗星星宝石一样你还记得吗……” 话音猛地一顿,林鸢连兴奋的神情都僵了瞬,随即不自然地偏过脑袋,盯着电脑屏幕。 手指都跟着心脏一道,不自觉地攥紧。 小小的公寓,温暖而沉默。 鼻息间,又能闻到白粥的清香,炒鸡蛋的咸鲜。 真实暖融的烟火气,仿佛终于掩盖了当初四溅在大理石地面上的碎裂声,叫林鸢放松下来一些。 “你就是这样累得病倒,”江随看着她,不自觉地伸手,替她顺了下躲进颈窝的发梢,轻声道,“只能给自己叫救护车的?” 林鸢下意识偏头看他。 男人说的仿佛是嗔怪的话,可神色却温柔,唇角含笑,眸子漆黑,泛着湿润的光泽。 林鸢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轻而易举,就在他眼里看见欣赏与骄傲。 仿若在无声向她说:你从来都很好。 心尖有一丝难察的异样。 “先吃东西吧。”江随说。 林鸢抿了抿唇:“好。” 墙边吧台似的小餐桌上。 软糯清甜的粥滚进喉管,暖得胃里都好受了些。林鸢终于忍不住问他:“江随,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我在哪里?” 江随手一僵,削苹果的小刀差点切到指尖。 她这里没什么存货,江随只找到两只新鲜的苹果。 长久的沉默,林鸢没再逼问。 却听见江随忽然说:“阿鸢,有件事,我必须向你承认一下。” 林鸢有些怔然地抬头看他。 江随放下手里的东西。 “我其实……从没想过要真正地放手。”他说得有些艰难,又生怕她害怕,极想笑一笑,却没能成功。 “这一年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学了什么,我都知道。” “你可能还是觉得……我有病,我像个变态。” “但我,绝对不会再伤害你……和你在乎的人。”他这句话,顿得有些艰涩,可又异常郑重笃定,向她说,“也不会强求。” “所以,别怕我,可以吗?” 第61章“坦途才是最难走的路。…… 眼前男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那件深灰色毛衣,搭在他身后沙发扶手上。此刻黑衬衣系到喉结下,袖口又挽至手肘处。 冷白细腻如脂玉的皮肤, 瘦削锋利的骨相, 莫名有种矛盾的禁欲感。 那双眼尾微扬, 仿佛看什么都显得多情的桃花眼, 此刻沉潜着浓郁深情。 明明还是那样一个金尊玉贵模样的人, 却好像脱了壳的刺猬, 叫人觉得,就算是捻一粒沙落他身上, 都能叫他疼得瑟缩。 因为林鸢, 能清晰地看见他轻搭在桌沿边的指骨上,已经愈合的, 淡白色的细小疤痕。 也明白, 他用衬衣挡住的手肘下, 也有曾经的伤痛。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幕叫她有些难受。林鸢低下头, 舀了口温热的粥,咽下去,语气有些硬:“你有什么好怕的。” 江随愣了瞬, 肩线微松, 轻笑了声。 他将已经削好的苹果,熟练地用小刀撇成小块, 放进林鸢买的玻璃小碗里, 插上厨房里找到的银色果叉,递过去。 起身去洗了个手回来。 “怎么会想到去铅色的?”语气自然地问,“我看你自己的账号做得不错。” 按她如今的粉丝量和账号活跃度, 如果单纯自己接单,其实会有更多时间,收入也应该比现在更好。 毕竟铅色在业内从业者中的口碑一般,原因就是——没完没了的加班。 “它家交五险一金啊。”林鸢理所当然地说。 江随一顿。行吧。这很林鸢。 “其实也有我先前没从事过这行的原因,”林鸢解释,“铅色虽然加班多,但对过往履历不是那么看重,我找了不少资料,也看了他们出品的动画,觉得能学到东西,就去了。” 江随了然,点头。 “江随。”林鸢却突然抬头问他,“其实我更好奇的是,为什么从以前到现在,你好像……都挺支持我工作的。” 就算是用齐柏来要挟她,让她留下的那段时间,江随也从没说过“我养你”之类的话。 林鸢是真的有点儿好奇。 并且时常不着调地想:她就说她没有小说女主的命,怎么被强取豪夺了都要自己打工呢。 江随擦手的动作一顿,放下纸巾,很认真地看向她,温声和缓道:“因为我明白,坦途才是最难走的路。” “毕竟一切坦途,都是有要求,有束缚,有前提的。” 而像她这样凡事喜欢自己做主,绝对不愿为了自由和尊严低头的人,是不会喜欢的。 “况且,谁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不是吗?我能保证我永远安全吗?我能保证我活得一定比你久吗?我能保证的,只有我可控的东西,却没法保证这些。” 江随笑了笑,望着她,“阿鸢,其实我一直希望,我拥有的一切,你可以坦然地享受,不用提心吊胆。因为即便外部环境改变,不再给你提供这一切,你依旧有重新开始的能力、手段,和底气。” 我希望你离开谁都能过得很好,可又希望……我可以永远陪着你。 江随说完,动了动唇,捏紧拳,将这句话咽回心底。 林鸢心脏猛地一震。 某种念头,甚至在一瞬间,有一丝不可查的晃动。 她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句话:一个男人真的爱你,不是带你见识“世面”,也不是“养你”,而是给你提供生产资料。 林鸢当然明白感情这种事情,是不好一概而论的。 她总觉得,给予对方什么,不是看你自己喜欢什么,而是对方需要什么。 就像有人只钟爱吃喝玩乐,觉得享受生活就是人生价值,那你再逼她去努力、去奋斗、去工作,美其名曰实现“社会价值”,似乎也并非是在爱对方。 但在她这里,江随所说的这一点……的确足够打动她。 如果没有从前那些事的话,她承认,她会动摇。 林鸢其实有些害怕,害怕见到这样的江随,害怕和这样正在改变,又在某些地方和从前有些重合的江随相处。 因为她明白,有些人有些事情,她还没办法真正地放下。 而眼前的男人,在说完这些后,没有再立刻表态,仿佛让她自己考虑,自己消化一样。 很久,才又玩笑似的开口:“就像我学了很多菜,学了许多家务,有阿姨照顾的生活可以过,普通的日子,也能过。” 林鸢微低头,咬了咬牙,重新看向他。 “江随,你明白我这个人的。”她平静道,“如果心里还没彻底放下一个人,是没办法接受一段新的感情的。” 江随整个人,蓦地被无边酸涩淹没。 他想起曾经被彻底放下的那段时光,仿佛立于一处孤岛,四周的海水毫无规则地上涌,又退开,却始终退不出一条通往陆地的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叫自己冷静,然后才开口:“你知道,我以为你出事的那天晚上,在想什么吗?” 江随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嗓音有克制的微沙,“我当时想,你要是出事了,我一定来陪你。可又想,难道……不是我将你逼上的绝路吗?如果不是我非要强求,如果不是我不愿意放手,你又怎么会需要那样害怕地离开。” “那样的我,就算陪着你去死,对你来说都是负担,都没有资格吧?” “所以我就祈祷,祈祷只要你没事,只要你活着,你平安,我做什么都可以,怎么样都可以。” “结果真的灵验了。”他看着她,忽然笑了下,却再难掩哽意,低喃般,“阿鸢,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庆幸。” 清甜微涩的果肉滚在口腔里,林鸢咀嚼的动作有一瞬间的迟钝。 她无可避免地承认,在听到江随当时止步,是这样的理由时,心头有细微而隐秘的颤动。 “所以林鸢,你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顿了片刻,他又说,“我现在很轻松,我也没想什么的。” 又玩笑般,“当然,那时说的极乐股份的事,你随时可以接受,那不是开玩笑,那你是应得的。” 林鸢有些滞涩地咽下苹果。 她明白,江随可以这样说,她却不能这样信。 第93章 因为曾经的她,又何尝不是在故作轻松的每一个时刻,掩藏自己的喜欢和在乎。 可一份感情得不到回馈,是怎样的卑微隐忍,她体验过。 林鸢抬头。 “江随,你有没有想过,破镜其实是不会重圆的。”她狠下心,明确向他说,“就像我不会回头去找顾淮,同样的,也不会回头去找你。” 江随搁在膝盖上的手指,随着心脏的刺痛本能蜷缩,可依旧叫自己慢慢地平静下来,温和而理智地问她:“你的意思是,坏了的东西,就没有可能再修好,是吗?” 林鸢微愣,抿了抿唇,反问:“难道不是吗?” 江随深深看着她,蓦地扬唇低笑了声,有些从前的游刃有余,又仿佛莫名多了点儿成熟男人处心积虑的意味,直接换了话题,向她说:“快吃吧,我洗好碗就要走了。回酒店洗个澡换身衣服,还约了你们老板。” - 铅色接了极乐的外包项目,林鸢自然也参与其中。 公司有专门和极乐对接的同事,江随离开后,除了偶尔和她聊两句项目上的事,并没有更多深入的话题。 林鸢便也渐渐放松下来。 她相信他们都会变得更好。 可也明白,如今的自己,并不适合进入一段感情。 或者说,是不适合接受一份新的感情。 这一年,也不是没有人向她表达过好感,但林鸢都明确拒绝了。 因为无论是江随,还是别人,她都没有办法让自己什么都不想,全情投入进去。 也幸好,像江随这样“执着”的人并不多。 别人或许是喜欢她的,但那份喜欢,也并没有深刻到,她拒绝对方,就会让对方受到伤害。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流淌,直到她生日那晚,才起了点儿微妙的波澜。 那个去年没能亮起的对话框,蓦地向她发来: 【宝贝女儿,生日快乐!】 【红包】 【红包】 【去年的红包,一并补上】 林鸢看着置顶聊天里这几条突如其来的信息,脑子有片刻的空白。 她走的时候,护照和那副耳夹,连同老林的手机,几张无果的维修记录单,都放在了衣柜一个小抽屉里。 她呆呆地望着那几条消息很久很久,才悻悻地出声: “江随。” “你这个……” 她又有些想骂他了。 骂他这个人,总是会在某些特殊的时刻,给她一点意料之外,又仿佛情理之中的……不知道该叫惊喜还是惊吓的体验。 简直叫人,又好气,又好笑,又有些无语,还有些难言的……别扭的感动。 怪不得他那天,明明是疑问的语气,却问得那样游刃有余又笃定。 “……王八蛋。” 林鸢对着空气骂完人的下一秒,另一个头像也发来了消息。 【抱歉,不是故意看叔叔手机的。托人找了原厂从前的工程师,配了零件,修好之后对方让我确认下数据有没有丢失,无意间看到的。】 【之前不确定能保证修好,怕你又失望,才没和你说。】 隔了片刻,他又发来:【你留下的所有东西都在。需要帮你寄去,还是等你回来了自己处理,由你选择。】 林鸢本能地愣住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看着自己悬停在输入框上的指尖,微微动了动,终究还是收了回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有种老母亲似的欣慰。 这个男人,终于学会好好开口,为自己解释了。 深深吸了口气,林鸢垂下眼,退回和老林的对话框,收下两个红包。 隔了许久,有些眼热,却无声弯唇,也不知道是向谁说,轻声道: “谢谢。” 第62章“是你翻了林鸢的书包。…… 院子里那株垂丝海棠又开花的季节, 江随碰上了某个预料之外的人。 极乐大厦的地下停车场,李彤云站在他车边,显而易见, 是来找他的。 江随觉得自己如今成长了不少, 看见莫名其妙的人, 也没那么不耐烦了, 甚至心态挺平和, 客气地问了句:“有事吗?” 李彤云微愣, 看着他那张仿佛对客人般矜贵有礼,毫无破绽的脸, 莫名有种涩然又理应如此的释然。 毕竟她曾经妄想得到的, 不就是那份例外吗。 没有忘了今天来 的目的,李彤云很快收起情绪, 对他说:“我马上要出国了, 不会再回来。” 江随淡然地看着她。 “我哥和嫂子生了孩子, 我爸妈,要拿一辈子的积蓄, 给他们付首付,买房子。”李彤云平静地陈述道,“写他们的名字, 我来还贷。我拒绝了。” “他们说我没良心, 我就干脆申请了国外的学校。很顺利,全额奖学金。” 江随一直没打断, 直到此刻, 微挑了瞬眉,点点头:“恭喜。” 又抬睫,等着她的正文。 “出国前, ”李彤云笑了笑,“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江随微顿,心跳有一瞬的抽跳,像某种没来由的预感。 当那本颜色几乎还和当年一样柔和鲜明的毛毡笔记,出现在视野里的那刻,即便有猜测,江随心脏仍有一刹那的滞涩,那句“怎么会在你这儿”,开口成了冷淡而确定的:“是你翻了林鸢的书包。” 李彤云愣了瞬,惊讶于,他居然知道这本日记。 却也没了那份执着将疑惑问出口,也没有否认,只说:“那你不好奇,这本日记怎么又到了我的手里吗?” 江随淡漠地看着她。 李彤云笑了笑,递过去:“你自己去问林鸢吧,毕竟,当初这本来就是,她要给你的东西。” 江随不动声色地接过来。 可指腹触上熟悉的、粗糙的织物封皮时,胸腔里不可抑制地掀起席天盖地的巨浪,叫他手指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年少时的酸涩与心动,胆怯与逃避,如今的悔意与愧歉,赤城与爱意,绞缠成无边而细密的网,将他心脏覆盖、收拢,越束越紧,窒痛地叫他喘不上气来。 他没有办法不去想,如果当初,这本日记顺利地送到他手里,如今的林鸢和他,会是怎么样。 因为他明白,当他不得不面对那份感情的时候,他是没有办法拒绝林鸢的。 他如果不接受,那他必定失去这个“朋友”。他做不到。 那他们,会在高中里就谈恋爱。 他们会怎样相处呢?是和别的情侣一样,悄然而高调地宣誓主权,用上谁都看得懂的特殊挂件、衣服、水杯? 还是当着老师的面,乖巧又认真地保持着“纯洁”的同桌关系,又偷偷在课桌下牵手? 他们会吵架吗?吵架了想和好,又是谁去哄谁? 大概还是他多一些。小姑娘那时的脾气,真算不得多好。 他们……会在那时就亲吻吗? 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初吻,又会在哪里发生,又是何滋味。 可如果他们早恋被发现了,江启宗和郑老师反对,林鸢会逃避吧? 那他一定会很生气。也会胡乱地,用尽各种方式将她留在身边。 如果是那样,她会和现在一样……怨他吗? 其实江随也不知道…… 如果他们踏上另一条岔路,是会更糟,还是很好。 可惜,正是有了那天早上,短暂的考虑与喘息的机会,让他选了如今的这条路。 如今看来,糟糕透顶的一条路。 江随自然明白,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而他如今后悔的,也不过是……他没有勇敢得再早一点。 毕竟有些事,由他先说,会不会叫林鸢,更有安全感一些。 ………… “江随,真羡慕你。”李彤云看着他怔愣出神的表情,突然说。 理智回神,江随微顿。 “羡慕有个人那么长久又纯粹地喜欢过你。”李彤云吁了口,“其实你没发现吗?你在她那里,就是个特例。她和别人交朋友的时候,毫无目的,也真心诚意,但如果感受到不坚定和谎言,就会毫不犹豫地放手离开,不会回头。” “却只给了你无数次的机会。” “不过现在也没那么羡慕了。”李彤云耸耸肩,傲气道,“现在你也没什么特别,她一样也不在你身边。” 她说完,没再去看江随的反应,像个终于扳回一城的,大仇得报的将军,扬起笑,转过身。 地下停车库的光线并不明亮,眼前灰蒙蒙的路和各色的车,也逐渐开始有些模糊。 李彤云脸上的笑却并没有落下来。 因为她也要离开这里了,像林鸢一样,离开这里。 一年多前,她去科创园的时候,遇上过江随送林鸢去上班。 她当时是极其震惊的。因为她明白,林鸢只有真的放下江随了,才会和别人在一起。而她托人打听过,也知道林鸢准备结婚。 第94章 那唯一能解释林鸢和江随在一起的原因,就是……江随想通了。 李彤云当时脑子里反复地无声大问:他竟然,想通了? 江随竟然……自己想通了。 那一刻,李彤云忽然十分后悔。 她开始怀疑,当时看见林鸢和顾淮在宠物店门口,放弃了把那本日记交给江随,到底做得对还是不对。 如果她早一点……早一点把那本日记拿出来,江随会不会早一点改变主意。那林鸢,是不是就不会……陷进那样两难的境地。 她当然看得出来,江随其实从来都喜欢林鸢。 可又恶意地希望,他和自己一样,不要得到幸福。 只是,不管是年少时的歆羡与妒忌,还是如今的后悔与愧歉,阻碍的,却是林鸢的幸福。 她其实早就后悔过,如果她当初,没有因为好奇、羡慕,与无法否认的嫉妒和惶恐,而在那个早晨去翻看,林鸢升旗仪式前犹豫要不要放进江随课桌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林鸢和江随,会不会和现在不一样。 那她是不是,还会有勇气重新找到林鸢,问问她,我们……还能是朋友吗?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后悔也救不了结果。 于是她托人仔细打听了林鸢如今的情况,了解她如今的生活。 而她能做的,似乎也就只剩下了,将这件压在她心底十来年的秘密,彻底交出去。 她不知道林鸢和江随未来会怎样,她也要向前走了。 唯一遗憾,或许就是,她始终没有勇气,当面向林鸢说一声:抱歉。和谢谢。 第63章“阿鸢,开门。”…… 离开北城的这两年, 林鸢只在每年清明见过郑敏。 郑敏常会给她打电话,寄些自己灌的香肠,做的吃食。 林鸢也就像那些高三毕业去外地上大学, 留在当地工作, 一年和父母见一面的子女一样, 过着独立而自由的生活。 母女间其实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只是成长过程里, 烦琐的社会要求, 相异的价值观,叫她们不再同从前那样亲密。 所以只要默契地不提曾家父子, 俩人依旧还是和以前一样相处。 但林鸢两年没回过北城, 这一年年底,郑敏提出, 想去锦城陪她过年。 林鸢自然是高兴的, 为她订了机票。 只是这一年农历新年前, 一场突如其来,致死率极高的流感, 叫全国各地笼罩上一片阴霾。 很快,新闻里正式将这场流感定性为乙类传染疾病,实行甲级管理制度。 林鸢对这样突发性的公共健康安全事件, 还是有很深印象的。03年那回的非。典, 她虽然刚上小学,可因为她同桌的父亲, 和北城回来的一位密接有接触, 学校为了安全起见,安排她和那个小女孩,由老师看管, 住了一星期宾馆。 那是她第1回 体会到了孤单和想念的滋味。 她好想爸爸妈妈。 幸好,镇上很小,老林和郑敏,每天都会来楼下看她,陪她说会儿话。 可是这一次—— 她给郑敏打了电话,让她先别过来了,等情况稳定了再说,不急于这一时的见面。 郑敏本来还有些犹豫,林鸢直接说,替她取消了机票,她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有些担心地问她,家里还有没有吃的,要不要给她寄点口罩和板蓝根过去。 林鸢笑:“不用,去年我……有些鼻炎,正巧买了很多口罩。板蓝根也不用,新闻里不是说了没用吗?况且,您忘了当年您囤的醋,我们一家三口,喝了三年都没喝完。” 郑敏也笑起来,想到最后过期的醋,全熏了屋子,熏得香喷喷的小女儿,无奈地对她说“妈妈,我好像也变得酸酸的了”就好笑。 ——“阿姨,您就别去了,小丹都怀孕了,您别到时候出去一趟,再 带点儿什么毛病回来。“又嘀咕,“现在谁有家有室的还到处乱跑。” 电话那头,林鸢忽然听见曾友安的声音。 还是一如既往地叫人讨厌。 郑敏的笑意也一顿,低声温和道:“鸢鸢,那你照顾好自己,缺什么,和妈妈说。” 林鸢笑着应下,听她又关照了自己好几句,才挂了电话。 林鸢自认为还算独立,也并不觉得一个人生活,叫她感到孤独和无趣。 可不晓得为什么,这一刻,听着郑敏挂掉电话后的静谧,还是会有一点点难过。 或许是因为,此刻完全封闭的小区,不能出门的小公寓,仿佛一座孤岛,叫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所以才放大了她心底的软弱和多愁善感吧。 公司已经提前停了正常上班,改成居家办公。 群里同事在讨论哪个小区全封闭,哪个小区还能正常进出,但要领出门证,只能周边活动一小时,买菜买米,采购生活物资。 余一欣和杜莱也和她发消息,问她需不需要口罩、吃的和药,家里父母给力,提前抢了不少。 林鸢把自己的囤货拍给她们看,叫她们放心。 只不过吃的,是盗了群里其它业主的图。 小区封得突然,她没什么准备。家里的生鲜吃食和冷冻食品,大概也就能撑个几天。小区里和她一样的人不少,她倒也不算担心,到时候总有解决办法。 甚至连李想,都来问她需不需要这些。 林鸢将发给余一欣和杜莱的那套发给他,对方让她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说,林鸢应下。 放下手机,她整个人坐在沙发里,却发起呆来。 她其实能猜到是谁托李想问的。 毕竟总不会是江随。他要问,早就自己问了。 其实和顾淮分开后,俩人的联系方式,她都没有动过。 只是似乎有种无言的默契,他们不仅再也没有联系,就连朋友圈,都和约好了一样,没有再发过任何。 此刻骤然而婉转的片刻交集,让她在这样安静的方寸间,难免有些鼻酸。 直到门铃蓦然响起,林鸢回神,心脏猛地一跳。 静了两秒,仿佛是她的幻觉,直到电话在手心里震动,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 她下意识有些茫然而慌乱地站起身,划开接听,没有出声。 隔着一道门,清晰而又渺远的声线,像荒岛前摇来的浮舟,晃着白帆朝她招摇,低低道:“阿鸢,开门。” 第64章“疼的。” 林鸢也不知道为何,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那种这个男人常带给她的,叫人既有些想哭, 又有些好笑的情绪, 就那样轻而易举地将她包裹。 深深呼吸, 林鸢将情绪压下去些, 走去开门。 楼道里明亮的光泻进来, 林鸢一下便看见眼前的男人, 戴着口罩,罩着一身休闲不过的黑卫衣黑卫裤——一看就没有精心打扮。 只有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 微微扬起笑弧, 显出好看的卧蚕。 “没问你在不在家,是因为看了程林发的朋友圈。”江随扬着笑, 微歪着头看她, 凌乱的黑发有些风尘仆仆的落拓, 又有不羁的散漫和张扬,向她解释, “知道你们小区封了,你只能待在家里,哪儿都不能去。” 程林是他们老板。 林鸢看着他, 莫名有些眼涩, 也有些想笑,正了正神色, 才没什么表情地问他:“那你来做什么?” 江随挑眉:“你敢说你囤吃的了?”极其肯定。 “……”林鸢本能撇了撇嘴, 暴露无遗。 江随笑,推过他身后一只,巨大到可以躲个人的黑色行李箱:“要帮你拿进去吗?”又解释, “我自己开车来的,没坐公共交通工具,别担心。” 林鸢顿了瞬,看了他一眼,垂了下睫毛,故意道:“行,那你帮我搬进去吧。放客厅厨房门口就行。” 江随盯着她,睫毛轻动了下,应了声“好”,将箱子推进去,按她的要求放好。 转头时看见林鸢还站在门口,侧着身,让出供他走的通道,微顿了瞬,没说什么,走出门,转身关照她,“肉和海鲜记得放冷冻,蔬菜尽早吃,别的还有……” “江随你现在这么会过日子的?”林鸢蓦地打断他。 话音一顿,江随眨了下眼,试探道:“我还挺会做菜。” 林鸢抱臂看着他,两相沉默片刻,沉不住气,有点儿无语地说:“你进来的时候应该知道,我们小区现在,只进不出。” 江随微挑了下一侧眉目,低道:“我可以……去大厅里待两天。” 林鸢深呼吸,无奈侧身:“睡沙发吧,能走了就回去。” 江随眼皮一跳,点点头:“行。”从善如流,进门。 林鸢气不过地看着他高大颀长的背影,又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她有些安心……也有一点点高兴。 - 林鸢敢肯定,江随带来的吃的,供应两个人,都够吃一个月了。 那行李箱里,还有他的换洗衣服。 第95章 江随解释,他本来真的是准备住酒店的。林鸢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这种时候,人家千里迢迢来送物资,就算有点儿什么其它心思,她也不能真心狠手辣叫人去睡大厅吧。 已经十点多,江随给自己弄了些吃的,林鸢有些饿,也跟着混了点儿。 不得不说,江随现在手艺的确不错。 她一早洗完了澡,吃完东西刷了个牙,就进了卧室。 公寓有地暖,并不冷,林鸢给他找了个珊瑚绒毯子,给了他一个枕头,就没再管他。 直到半夜,林鸢迷迷糊糊睡醒,有些渴,保温杯里都喝空,只好出去倒点水。 轻轻打开卧室门,却看见昏暗里,一个黑影正站在门口小玄关处,似乎在研究门锁怎么开,听见她卧室门开的动静,蓦地对她说:“你别过来!离我远点儿。” 林鸢本来就被吓了一跳,此刻听见这样的台词,简直要笑出声儿。 不是江随,你拿错剧本了吧? 什么叫我离你远点儿?我还能怎么着你吗? 我有那个实力怎么着你吗? 还没腹诽完,就听江随说:“我好像有点儿低烧,你别过来。” 林鸢一滞,这才觉得他嗓子有点儿轻微的哑,声音也闷闷的,一下将手边灯打开。 看见江随已经穿戴整齐,戴着口罩。看见灯亮,微眯了眯眼睛。 林鸢看着眼前身高腿长的男人,明知道有些事轮不到她来担心的,却突然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难过。 所以如果不是她想喝水,从房间里出来,他就准备这样无声无息地,一个人走了? 她微微咬了咬牙,捏着保温杯走过去。 单人公寓本来就小,没两步,江随就已经只能背靠着门后贴紧,压着呼吸,垂睫看着她。 “新闻里都说了,这次流感最明显的症状,就是超过38.5度的高烧来得突然。让我们普通感冒和低烧,不要去医院扎堆,浪费医疗资源。”林鸢抬头看着他,慢腾腾地说,“你是没看新闻就跑出来了吗?” 江随低眼,看着她毛毛躁躁的头发,忽然就有些想笑,整个人也渐渐放松下来,只是还有些犹豫:“我怕万一……” “要相信科学。”林鸢一板一眼。 江随抿唇,低撩了瞬俩人间隔得极近的距离,刚想再说点儿什么,林鸢就抬起 胳膊。 女孩子温凉的手贴上来,在他额骨上柔软地覆盖了两秒,江随心脏蓦地像那回高烧时一样,毫无规律猛跳了两下。 “还好,估计也就七八分。”林鸢放心下来,收回手,又看了看他,安慰道,“你大概就是开了一路车,神经太紧绷了,一下子放松,身体反而有些不习惯。好好休息休息,应该明天就好了。” 她从前偶尔也会这样,忙了一整年都健健康康,反而休假的时候,感冒低烧头疼脑热的。简直牛马圣体。 江随掩在口罩后面的唇角,忍不住抿了抿,看着她,轻声道:“嗯,都听你的。” 男人嗓音本就偏低沉,这会儿闷闷的,就有点儿妥协的意味,林鸢微愣了瞬,下意识离他远了点。 又看了眼她睡正好,男人睡就极其憋屈的沙发,无声叹了口气:“你,换套干净的睡衣,睡……睡我的房间吧。”说完又硬着语气,“别再废话,也别推来推去的,大半夜了,赶紧睡。” - 林鸢还是拿温度计给他量了下,37度8,比她预想的高了几分。 怕他闷着难受,干脆自己戴了个口罩,叫他别戴了。 但不知道是这个男人得寸进尺,还是每次生病了真的有点儿脆弱,他又问她:“你能等我睡着了再走吗?” 除开一切外物不谈,这个男人有一副这样好的皮相,那样好看的眼睛。漆黑清湛的眸子,漂亮又无辜,就那样潮润润地看着她。 仿佛此刻,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置于他眼前,都毫不过分。 “……”林鸢看着昏暗光线下,瓷白。精致的一张脸,叹了口气,坐到她的床边凳上,认命道,“行,你睡吧。” 一刻钟后,她悄悄起身。 手腕却再次被人握住:“我还没睡着。” 她其实还没想走,只是看他杯子空了,怕他半夜想喝水,干脆这会儿去加点。 可又被这男人的理直气壮激起了点儿逆反,于是说:“我困了。” “那你……”江随下意识瞥了眼还算凑合的,一米五宽的床。 林鸢一下板起脸。 江随眨了下眼:“那你睡床,我去旁边坐着。”反正就是想待一块儿。 林鸢简直哭笑不得:“江随,你能别犯病吗?” “我本来就病了。”这回是真的有点儿理直气壮。 “……”行了,她和一个平时就不太正常的病人计较什么。 “放手。”林鸢命令他。 江随盯着她,莫名的委屈在口腔里裹了裹。 林鸢看着他紧抿住,又动了下的唇,下意识有些心软。 轻吁了口,放缓声音道:“我就是想,去给你倒点儿水。” 厨房里,没开灯,就着小卧室里斜漏出来的昏暗暖光,林鸢有些恍神。 她竟不知道,何时对江随,也有了对亲人那样的情绪。 还有怨气吗?有的。 还怨他当年做的那些事吗?也还是在意。 却依旧在想到,如果他真的因为意外而离开,她会心疼、会难过,会祈祷……祈祷他平安就好。 折回卧室,又让他喝了些水,将水杯放在床头,林鸢看着江随重新躺回床上,将头侧撂到枕头上,有些不舒服地闭上眼。 或许是发烧的原因,他颈侧延至耳际的皮肤微微泛红,纤薄白皙下,血管的细微跳动,仿佛都能轻易看见。 有一刹那,脖颈青筋蓦地绷紧,江随轻轻蹙了下眉。 他从前上学时,就有偏头痛的毛病,但一般也不说,只是每次不舒服,整个人就会冷冷淡淡的,浑身散发生人勿近的气场。 只是今天,或许是他洗干净的,浓稠如墨的黑发有些蓬松,毛茸茸的,仿佛小动物的毛发,叫他整个人也显得柔软起来。 此刻再蹙眉,就叫林鸢没来由地有些心软,忍不住轻声问他:“头疼吗?” 床上的人仿佛僵了瞬,轻轻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唇动了动,许久,近乎有些小心地问:“我可以喊疼吗?” 林鸢一下怔住。 这样一句话,骤然就让她想到了,俩人当时并不愉快的分别。 伤害这种事,其实并非你来我往就能抵消的。 江随曾经伤害过她,可她也同样,在他剖开伤口,需要坚定选择,才能重新建立起安全感与信任的那刻,和别人一样抛下了伤痕累累的他。 林鸢突然就有些难过,眼睛都发热,缓了缓情绪,伸手撩开他戳到眼睛里的额发,温声告诉他:“我不会走的。” 细微的电流声,如绵密的丝网,轻轻在俩人之间流淌。 短暂滞顿后,男人倏地紧紧握住她手,死死攥住,又像个被人戳了下的蜗牛般,轻轻蜷缩起来,将脑袋埋进她手指间。 片刻,不知道是怕抓疼她,还是怕她难受,或是怕她……仍会害怕,又强迫自己松开了些。此后,再无动作。 数分钟的安静,安静得林鸢以为他睡着了,指背上却蓦地一热,湿濡滚烫。 那把玩世不恭的嗓子沙哑却含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低低道:“疼的。” 第65章“我想要爱你。也想你爱…… 前一晚还柔弱不能自理的男人, 第二天一早,体温计显示温度已正常。 林鸢不免想起李想那句:这人身体素质好得跟狗一样。 她甚至因为江随只是低烧,没有感冒症状, 没敢给他乱吃药, 就给他喝了两包遇病不决小柴胡。 在科学数据面前, 男人自然也只好正常得像个健康人, 该起床起床, 该工作工作。 还有两天才是除夕, 铅色正常发挥业内口碑,自然是需要他们干到最后一刻的。 林鸢在卧室用电脑, 江随就在客厅用他的笔记本。仿佛不同部门的同事, 互不干涉。 只在中午吃饭时,江随提醒她:“下午的视频会议记得关好门, 别走动。”他微偏头指了指, “我会在客厅那面白墙前, 不会让别人看出来在哪里。” 林鸢微愣。 她平时一个人待惯了,除了晚上睡觉, 白天几乎不会将卧室门关起来。如果在这样的小空间里一起开视频会,她一定也是会将俩人隔开的。 但江随这样提醒,就是主动要和她避嫌了。 挑了挑眉, 林鸢没深想, 点点头。 林鸢给自己配的台机装在卧室,先前休假, 偶尔和同事开会, 也是这个角度,所以也无人在意到她。 倒是屏幕里穿着黑衬衣,站在看不出场所的白墙前的江随, 叫人无法忽视。 第96章 视频里,江随和极乐几个这项游戏的负责人,还有铅色成员一起确认项目进展、来年规划。 直至讨论到前两天极乐驳回的几个样本。 “江总,”程林有些困惑,“那几个分镜设计,如果按您的需求,老外估计琢磨不明白吧?” 撇开中国庞大纷杂的神话体系不谈,光中西方的文化差异,就能叫外国友人搞不清,那几个上古的神为什么那么有大爱。 江随微扬眉,也没立刻反驳他,却问:“大家对高中时做过的语文阅读理解,应该都不陌生吧?” 他说这话时,忽然朝镜头撩了下睫,仿佛正在看镜头前的人。 林鸢心脏跳快了瞬,脑子里画面一闪,不由自主开了一秒钟小差。 “为什么非得要让他们一眼直白地看懂?”江随笑了笑,“如果游戏体验和画面,可以精彩到叫他们不由自主玩下去,又因为想了解剧情,不得不去查阅故事背景,那我们目的不就达到了吗?” “我始终觉得,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们这一代人,已经不需要冲锋陷阵,也极少要忍苦耐劳。既然有这样好的环境和平台,我们何不向世界讲好一个中国故事?文化输出,是个动词,光靠想,是办不到的。” 画面里,男人语气平和而认真,没有话事人咄咄逼人的命令,也没有上位者高高在上的独断,却莫名叫人动容与信服。 世人逐利,无可厚 非,但在此基础上,又能追求点儿个人价值,很少有人会抗拒。 男人最后,又玩笑似的,自信而张扬道:“再说,让他们猜一猜,这一段剧情,体现了作者怎样的心理状态,不好吗?” 众人笑起来。 程林没有再提出异议,会议顺利进行,直到结束,画面跳停。 林鸢没有立刻出去,她垂着眼,下意识想到了从前。 如果说江随叫她补习英语,是为了顾及她的自尊,又想叫她过得轻松些,那当年的语文老师叫她给江随讲讲阅读理解,就真的是她义务劳动了。 她始终记得那次月考,江随一个选择都没蒙对的阅读理解卷子。 “你想一想,这句话,”林鸢在试卷文章上划线,仔细陪他一道审题,“体现了作者怎样的心理状态。” “嗯?”少年扬眉,没听懂般。 “就是他在想什么。”林鸢语气都开始着急。 他懒懒散散往椅子里一靠,没骨头似的,却直勾勾看着她:“我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男孩子那双漆黑微扬的桃花眼,无言却含情般。林鸢脸都热起来,只好用生气来掩饰:“江随,你到底要不要听!” 江随看着她,没腔没调地笑起来,细碎笑声漾在胸腔里,不咸不淡地问她:“我给你讲数学题的时候,也是这么没耐心的?” ………… 林鸢还记得自己当时气弱的模样,不由自主笑了笑。 毕竟江随在这方面,对她真的有超出常人的耐心。 其实年少时的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未来的江随,会是什么模样。 他们两个……又会怎样。 可无论他们之间变得如何,此刻,和她一墙之隔的江随,成熟、笃定、敏锐、出色。 她忽然觉得,真好。 那个耀眼的少年,从未被时光磨去光芒。 - 除夕那晚,林鸢不知道江随是想露一手,还是真的想叫俩人吃得好一点儿,他连椒盐小排这么复杂的菜,都做上了。 狭小的厨房间里,热气氤氲,林鸢也不想在这样无处可去的夜晚再沉迷工作,江随开始动工的时候,她便也一起帮忙。 砂锅里咕嘟着滑肉汤,江随闲聊般,状似无意地问起:“这两年,怎么没再尝试恋爱?” 林鸢摘豌豆尖的手一顿,默了两秒,直言不讳道:“被很好的人喜欢过,要求总会变高的。” 江随处理小排的手都僵了瞬。 一阵涩麻从指尖蔓延到心脏,又皱缩得他胸腔里闷痛阵阵。 那个很好的人,总归不会是在说他。 一定是冰冻过的食材,冷到了他的手指。 江随闷不吭声,一刀剁下去,砧板上的小排活了似的蹦了蹦。 又一刀,小排起舞。 林鸢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有些想笑。 可能是昨天工作时的江随,太成熟稳重了,和此刻拿小排出气,浑身上下散发着点儿幼稚小男生意味的人,仿佛不是同一个。 她忍不住微微偏垂开脑袋,抿住唇角,手上动作没停,无声缓了会儿情绪。 其实江随来的那晚,她看见他发烧,也是有些害怕的。 她虽然嘴上说,让他相信科学,可这种事,哪有万无一失。 她那时不由自主地祈祷,祈祷他不要有事,只要他平平安安,其实许多事……都可以商量。 可他现在活得如此朝气蓬勃,况且,她也没指名道姓拜了哪路神仙,没人知道,那这件事,就当算了吧。 晚饭时,谁也没提要喝酒。 林鸢热了两瓶豆奶,给了江随一瓶。 电视里,放着防止俩人再次聊起别扭话题,背景音般的春晚。 林鸢突然觉得这样,其实也挺好。像不用说话,也并不觉得尴尬的老朋友。 直到吃完了年夜饭,收拾好碗筷,江随从行李箱里,拿出一盒仙女棒。 “玩会儿?”他问她。 林鸢一顿,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些画面。 江随见她怔愣模样,便有些了然。那阵酸涩与羡慕,混杂着本能的嫉妒,与始终不曾消散的愧悔,让他极度不是滋味。 可他还是笑了笑,温声道:“那些记忆,应该很美好吧?那又何必为了逃避,丢了自己的喜好和乐趣。” 林鸢有些呆住,盯着他手里的纸盒,许久,伸出手:“玩的。” 阳台上,暖黄色的火花在夜色里,不伤人地炸燃。 “阿鸢。”他轻声叫她,低磁的嗓音,带着点儿温柔的沙哑,偏头看着她,“新年快乐。” 林鸢微微愣住,却和刚刚一样,不敢去看他。 因为她清楚地感知到,心脏有一丝异样的酸软。 她不知道为什么,喉间也有些发哽,盯着那簇花火,在这个安静的除夕,低声道:“新年快乐。” - 林鸢是在年初二的上午,收到的小区解禁通知。 业主里有人向相关部门投诉反应,小区物业一刀切,其实他们按规定,并不需要只进不出全封闭。 江随昨晚在阳台上,冷飕飕地和不知道谁打了小半天电话,似乎是拜托人什么事情,林鸢没有问。 这会儿,江随没了留下的理由,便主动说要回去。林鸢想,可能也和那通电话有关。 好几天没出门,林鸢也想下去走走,便客气道:“送送你吧。” 玄关处,江随却说:“我先走,你再下去。”顿了瞬,“你不是有同事也在这个小区?我怕别人看见了误会……我们是什么奇怪的关系。” 林鸢眨了下眼,结合那天视频会议,江随刻意避嫌的行为,脑子里不着四六的想法儿又冒了出来。 难道正常剧本,不该是俩人开着视频会议,她莫名其妙出了点儿小状况,江随破门而入,俩人同时出现在视频画面里。 然后,开会的人都炸了。 或者今天她送江随下楼,被同事看见。同事拍了俩人难分难舍——其实只是错位的照片,扔到除她之外的公司群里。 然后:全公司都炸了。 但江随却说,担心被别人看见。 不是林鸢普信,可江随来这里的目的,不就是…… “你我都办法否认,这个社会对女性就是不那么公平。”江随轻吁了口,有些无奈地解释,“你的天赋,你的努力,这两年在这个行业的成绩,可能就因为我莫名其妙的出现,就被人认为,这一切不是你该得的,都是你走了捷径。” 他望着她,神色认真,“阿鸢,我不想这样。” 林鸢有些怔愣地看着他,胸腔里忽然涌起一阵酸楚。 她想起初三暑假那年的事。如果不是隔了那么多年,不得不提起,或许江随这辈子都不会告诉自己,他做了什么。 他一路奔波来看她,陪她过年。 在不明确自己到底是普通低烧,还是这场流感的时候,又准备默不作声地离开。 他叫她不要因为逃避美好的回忆,就放弃自己的喜好,放弃追逐乐趣。 可又在现在说,不要让人家误会,他们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关系。 她当然能察觉除出他的心意,他的试探。 他如果只是一味地进攻,她或许还能毫不犹豫地拒绝。 可他时不时进到她的生活范围里,又在下一刻,退到让她觉得安全的距离,反倒叫她,有些无所适从。 林鸢看着他那张……很少有人能拒绝的脸,有些无奈地问:“江随,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第97章 江随微愣。 或许是那天晚上,林鸢那句“我不会走的”,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江随盯着她,弯起唇,忽然道:“阿鸢,你不要多想,也不用替我难过。其实……我只是有些贪心。” “我知道许多事情,你还没办法放下。”他说这句话时,依旧有些艰难,“可我还是希望,有一天,可以正大光明站在你身边。” “因为,”眼前男人,笑意温柔而坚定,眉目间,却又有年少时的张扬与恣肆,笃声同她说,“我想要爱你。也想你爱我。” 林鸢心脏猛地一颤。 动了动唇,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她仿佛,总会被这样直白的表达打动。 可又明白自己如今的状态,并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江随。 睫毛轻颤,她下意识想避开他灼灼的目光,却又强迫自己看着他,轻声问:“江随,你有没有想过,先爱你自己呢?” 江随蓦地一滞,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片刻,他好像忽然有些明白了林鸢的意思。 在他们两个十多年的这段感情里,患得患失的,从来都不止是林鸢。 他从前逃避,不敢面对自己的心意,后来,又变得卑微而偏执。 这些何尝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够好,不值得被爱。 或许正如林鸢所说,一个人只有真正地肯定自己,爱自己,才能有强大的能力,去妥帖地爱另一个人。 而不是靠强求与毫无底线的退让,去留住一个人。 江随忽然有些眼涩,他弯起唇,向她说:“阿鸢,我们还年轻,还有很长的时间,我们都会变得更好的。” 林鸢抿住唇,轻轻捏了捏垂在身侧的指节。 “但你有没有想过,”江随看着她,仿佛伸出无形的手,撩拨着她心底的枷锁,“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对你好呢?” 林鸢一愣。 江随知道她有犹豫,有动摇,可也仍还没放下过去。因为她没办法心安理得地靠近他。 就像从前,因为林叔叔,她也会觉得自己,不可以安然地幸福。 不管是谁,对她好一点,她总要想着回以对等的情感或物质。甚至将本不该她背负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或许从林叔叔离开的那一刻开始,眼前的女孩子,就从没有真正轻松地活过。 她叫他先爱自己,可她又何尝好好地,全然地爱过自己。 江随有些难受,却仍翘起唇角,微歪头看着她,像年少时那样,笑得玩世不恭,又带着低磁轻哑的蛊惑,向她说:“不用想着回馈,不用想着对等,不用想着,你是不是不该得到这些,只需要习惯,坦然地接受我对你好。” 第66章“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 林鸢那天并没有回答江随。 她承认, 那是个她有些想逃避的话题。 林鸢觉得自己的心态,其实也挺微妙的。就仿佛一对分手的情侣,那个曾经一路磕磕绊绊, 陪着另一半成长的女人, 一转身, 终于发现对方成了你需要的模样。 也不是毫不心动, 可她却心有旁骛, 没办法踏出那步去接受。 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 从来都别扭得无法准确定义。就算待在一起的几个月,也算不得情侣。 林鸢突然觉得自己现在这样的状态, 有点儿像从前的江随。 不主动, 不拒绝,不负责。 想到这个层面的时候, 林鸢都惊了下。 没想到她还有当渣女的潜质呢。 晚上, 再次躺在被窝里, 又想到这个问题的林鸢悻悻地一扯被子,将自己的脑袋严严实实盖住。 闷了得有两分钟, 终于热得受不了,诈尸似的一把掀开。 长长叹了口,林鸢无奈道:“林鸢啊林鸢, 真是学好不容易, 学坏一出溜。” 开春,这场全国范围内的流感, 很快得到了有效控制, 一切似乎又在平缓有序地朝前流淌,直到有一晚,林鸢接到个北城来的电话。 竟是曾友安。 “林鸢, 你这个做女儿的到底怎么回事?”电话里,曾友安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谴责,“自己躲在锦城不回来就行了吗?小丹怀孕,我爸身体又不好,你亲妈生病了住院你都不回来,你指望别人替你尽孝呢?” 林鸢猛地一滞:“我妈怎么了?” - 林鸢请假,买了第二天最早的一班飞机,赶到医院,找到肿瘤科病房。 曾友安说,郑敏确诊了乳腺癌,已经做过一次化疗。 医生正在查房,林鸢站在门口,看见郑敏斜靠在床头,曾湛英坐在床边。 病床上的女人好像瘦了些,没什么精神。她本来就很白,此刻病房里冷白色的顶灯照着,让林鸢喉间哽意更甚。 她甚至有种不敢往前的惶恐,可还是忍不住喊了声:“妈妈。” 病房里蓦地一静。 郑敏起初愣了瞬,低喃似的:“鸢鸢?” 林鸢走过去,胀着眼眶,冲她笑了笑。 郑敏张了张嘴,伸手。 握住女儿冰凉手指的那刻,才确信数千公里外,唯一的亲人回来了。 可她却来不及高兴。 从没向父子俩发过脾气的女人,头一次,寒着脸孔,一字一顿地问坐在病床前的曾湛英:“是谁,打电话给鸢鸢的?” 曾湛英虚了瞬眼神,解释道:“这么大的事,总要让她知道的。” 郑敏克制着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不舒服的微微颤抖,问他:“是你不能签字吗?还是护工不能照顾我?为什么非得,叫她回来。” 大概是对医院里的人生百态看多了,这样小波小澜的争执,都算不得什么,查房的医生扫了这家人一眼,很平淡地说:“家属决定下,谁来签这个字,手术时间可以尽早安排。” 林鸢在电话里问过曾友安,结果自然是一问三不知,除了知道郑敏确诊乳腺癌,需要手术和人照顾,其它的病情情况,他都不清楚。 林鸢想问问医生情况,却听原本还躲闪装死的曾湛英,听完这句话终于有了反应,再次坚持问医生:“能不切吗?保守治疗。” 医生有些不耐烦了,冲曾湛英道:“你这人怎么说不听呢?都说了现在浸润性无扩散,全切是最安全最合适的方案。” 曾湛英皱眉,下意识说:“那样还是个女人吗?” 林鸢脑袋嗡地一声,眯了瞬眼睛,死死看着他。 隔壁床的阿姨都忍不住嗤了声。 “好看重要还是命重要?!”医生本来就有些烦这个男的,此刻更是有些压不住火气。 亏得这家属还是高学历高职称,果然愚昧封建不分职业学历。 而一直没听到郑敏出声的林鸢,却忽然有些害怕起来。她害怕郑敏和从前一样,什么都听曾湛英的。 她忍不住看向她,捏紧她手,哽着嗓子祈求道:“妈妈……” “曾湛英,”病床上瘦小的女人,突然平静开口,对坐在她床边的男人说,“我们离婚吧。” 男人愣住。 郑敏没去看他,转头向医生说:“秦医生,麻烦您了,我的手术,我女儿签字就好。” 立在一侧的林鸢,身侧紧握的拳,终于慢慢松开。 “曾教授,麻烦您出去。”她看向那位,还坐在凳子上不动如松的男人,平淡道,“这里不需要你。” 只剩下三个女人的病房里。 “什么中早期,二级,医生说的我也不太懂。”郑敏本就温和的声音,此刻仍笑着,安慰她,“但是鸢鸢你别担心,医生说,做个左侧全切就可以,问题不大的。” 林鸢坐在她身边,想笑一笑的,却最终只能小声问:“你生病了,怎么不告诉我?” “是我让他们不要和你说的。”郑敏声音有些哑,愧歉道,“鸢鸢,妈妈帮不了你什么。可也真的……没想过要拖你后腿。” 林鸢喉间一哽。 “这个毛病如果家里没有遗传,就是被他们男人气出来的。”同病房的阿姨在一旁忿忿道,“小姑娘我跟你说哦,你没来的时候,那俩父子来了都是当大爷的,恨不得还叫你妈妈伺候他们呢。” 郑敏冲她感激地笑笑。 刚化疗完的那天,她想喝水,曾湛英睡得太熟,还是隔壁床的大姐帮的她。 “鸢鸢,”郑敏转头,像考虑了很久,向她说,“可能是生这场病,叫我想通了。从前觉得,为了让你有个好点的生活环境,我吃点苦,没什么。毕竟我能做的,好像也就是做个家庭主妇。” “可如果,你觉得并不开心,那我……坚持那么多年,到底是为了你好,还是在感动自己?” “鸢鸢,你不要笑话妈妈。”郑敏捏了捏她的手,像林鸢小时候那样,有些轻松地问她,“妈妈也才53岁,也想变得更好。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林鸢鼻腔发酸,她忽然觉得,她这个女儿做的,是这样不称职。 第98章 离开的这两年多,她很少主动打电话给郑敏,似乎还怄着当初的一口气。 其实郑敏,又何尝不是在向她服软。 曾经那样希望女儿找个人恋爱、结婚,觉得那样就会有人照顾她的女人,在她离开那个“家”后,再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这方面的任何。 她又岂非不明白,一个人要跳出从前既有的小世界,是很难的一件事。 生在那样重男轻女的家庭,从未被人重视过,只觉得一味付出,就能得到关注与爱。 每个人,都有不敢面对的伤口,想改变,又被曾经的牢框束缚,不敢向前。 郑敏的软弱是真,可对她的爱,也从来没有求过任何回报。 温暖干燥,又有些粗糙的手掌覆盖住她指背。 “妈妈,没事的。我以后……”林鸢回握住她手,笑了笑,“不走了。我们还在一起。” - 林鸢很快接到江随的电话。 “你回北城了?”电话里,男人问她。 林鸢并不意外。她请了假,还有工作没做完,江随随便一问,程林就会向他说。 “嗯。我妈妈,”林鸢想了想,直接道,“生病了。乳腺癌。” “我可能,暂时不会回锦城了。”北城的医疗条件最好,她也问过医生,术后还需要化疗、复查。如果她们母女以后还准备离开,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电话那头猛地一顿。 “我……”江随滞了滞,还是轻声问她,“过来找你,好吗?” 林鸢鼻尖忽然有些酸,拒绝的话无从出口,于是她点点头,轻声道:“好。” 江随到了医院,郑敏正在休息,他没有打扰。 只留下一些问过医生后,确信可以吃的营养品,出了病房。 走廊尽头,江随忍不住问林鸢:“阿姨的费用……” 林鸢打断他:“别担心,我工作之后,就替她交了医保,也买了商业险,我还有存款,没问题的。” 江随顿了片刻,点点头,又问:“病房需要我……” 林鸢笑起来:“一个人也很无聊的,我妈妈和那个阿姨挺聊得来,不用换病房了。” 江随默了片刻,静静地看着她,忽然温和而坚持道:“阿鸢,我知道没有我,你也能做得很好。但我还是想陪着你。” “至少是现在,可以吗?” 林鸢微微愣住。 其实从听到郑敏得了乳腺癌的消息开始,她始终有种不太真实的感受。又仿佛一直憋着口气。 因为她明白,她依靠不了任何人。母亲生病这件事,是她天然要承担的责任和义务。接下去的许多事,都是必须由她来做的。 但此刻看见江随,听见他这样向她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口气就忽然泄了下去。 她忽然就很难过,也很想哭。 “江随,我只有这一个亲人了。”她想努力弯起唇角,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滚落,又不愿意哭出声。她明白此刻自己这样,一定比光哭更难看,可就是想向江随说,“我不要没有妈妈。我也不要……我爱的人都离开我。” 江随从没见过她如此无助茫然的模样。 即使俩人针锋相对的那段日子,即便她流过眼泪,更多的也只是对他的怨恨。 那依旧是一个傲然又坚硬的女孩子。 可此刻,她却无措地像个孩子。 哽着声,哭着向他说:我不要没有妈妈。 江随心脏像被人狠狠攥住,窒痛得透不过气来。 “别怕,不会有事的。你没有听医生说吗?早中期,手术及时,就是幸运的事。” “再说,谁说你没有亲人了?”他轻轻向前,温热掌心扣在她肩膀上,“我难道,不能算你的朋友,你的亲人吗?” “我也不会离开你。即便……”他低头,很轻地抱住她,小心翼翼,在她发心上吻了下,低声道,“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爱我。” 第67章 正文完 * “林鸢,谈恋爱吗…… 或许是怕手术后的郑敏, 需要人照顾,又或是怕郑敏那天只是说气话,到时候又拿着生病这件事, 不愿意离婚。曾湛英从答应离婚, 到和郑敏一道去签字办手续, 一切流程都快得仿佛在赶时间。 一个月冷静期满后, 双方顺利拿到离婚证书。 林鸢有些不是滋味, 也有些惘然。 或许这个世间大多数的男人, 需要一个妻子,从来都不是因为爱。 而只是……她们作为一个女人, 可以带来性, 带来子嗣,带来免费又好用的劳动资源。 如果失去了这一切, 婚姻似乎就完全没了存续下去的必要。 一个同床共枕十四年的女人, 对他们来说, 也不过随时可以是个陌生人。 郑敏术后出院,林鸢将她接到自己租的一套两室一厅里。 林鸢严格按照医嘱, 也加了医院历年的病友群,看见许多女性术后十几年,依旧活得健康美丽, 那份担心失去亲人的惶恐, 终于在郑敏不错的精神状态下,渐渐平复。 林鸢向程林说明情况, 抽空回锦城办了离职手续。 不过极乐的外包项目, 有一部分还是让她继续接手,只是薪资分配和从前不同。 原以为日子已然平顺的林鸢,却被北城一家p2p公司爆雷的消息, 刷了好几天的屏。 林鸢竟然并不陌生。 是当年和她相亲的,那位易先生的公司。自然也是曾友安的老板。 而在各大社交平台上爆火的,却是曾友安这位员工。 起初,是无数的投资人涌向那家公司挤兑,自然是得不到承诺中的兑付。 于是当初领了高额返点的员工,自然成为了围堵目标。 只是一开始,曾友安的卖惨视频,却得到了不少网友的同情。 画面里,他声泪俱下,控诉易先生携款潜逃,而他这样的普通老百姓,不仅拿了家中唯一的住房抵押,还借了爷爷奶奶的棺材本,悉数投资了公司标的。 而他怀孕的妻子,也在得知家中巨变后,打了胎,要和他离婚。 可不过一日,就有公司前同事出来,锤他当初如何拿着高额返点花天酒地,怎么当易先生的狗腿子,又在妻子孕期出轨嫖。娼。 辣眼小视频广为流传,猥琐至极。 网友是什么角色?那就是平时看着或许是个正常人,但一旦隔了道网线,你敢让我白白付出同情,我就敢在反转的时候狠狠落井下石。 而连带着,曾湛英也被爆出,在妻子患癌的第一时间,这个被妻子悉心照顾了14年的男人,为了逃避责任和义务,选择了离婚。 一位道貌岸然的“教授”,自然也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林鸢突然有点儿好奇,不知道这位向来将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前继父,以后在单位领导和同事面前,要怎么好好表现。 不过,这样轰轰烈烈的手笔……林鸢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就想到那张玩世不恭的脸。 她看着手机上的消息,垂眼笑了笑。 这之后没多久,林鸢忽然收到李想转交给她的一个小包裹。 拿着那只小纸盒,林鸢坐在小区楼下长椅上,过了很久很久,终于打开。 里面有一封装好的信,还有一只毛毡玩偶。 一只橘色的,小半个手掌大,用略粗硬的猫毛,做成的小玩偶。 林鸢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是什么感受。 她只 知道,在这个春夜里,她握着这只橘黄色的小毛毡,还没开始看那封信,就已经泪如雨下。 - 郑敏手术后,每次去医院化疗,江随都坚持陪她们一道去。 其它的事,林鸢都会委婉地拒绝,但这件,她并没有。 最后一次化疗结束,林鸢说,请他吃顿饭。 没有新意,却热气腾腾的火锅。 结束后,江随将她送回小区,站在她家楼下时,林鸢抬头看向他。 “江随,谢谢你。” “但,对不起,我没办法骗你。就像你想的那样,我……”林鸢有些艰难地扯了扯唇角,“没办法独自向前走,没办法心安理得地,自己幸福。所以……对不起。” 林鸢说完,喉间有些发哽。 她知道自己此刻,再一次明确地拒绝江随,意味着什么。 或许今后,她再也不会遇见叫自己心动的人。 她不知道……顾淮何时会找到属于他自己的幸福。 可她总不好叫江随,也和她一样等下去。 又或者,在很久以后,顾淮也有了喜欢的人,但江随身边,却已经站了别人。 她想,她也会羡慕,也会后悔吧。后悔现在,没有自私一点。 可一切预见,不过是假设,都敌不过如今,她依旧不能毫无心理负担地接受江随。她办不到。 冬夜的风,萧瑟索然,微撩起她侧颊碎发。路灯下的女孩子,傲然而坚定,又始终套着柔软的壳。 第99章 江随无言,弯唇看着她,忽然很想做一件事。 她头发长得很快,三年的时间,都已经快长成初见时模样。 这样寒冷的夜里,她没有将长发扎起来,于是他伸出手。 林鸢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修长指节微屈,滞在半空,悬在她头顶。 她一下就有些,不忍心躲开。 心底酸软温漾,江随落手,掌心覆上她发顶,轻轻揉了揉,只觉得有些眼热。 他不由自主地想,这样一个简单的触碰,他好像也等了很久很久。 但他还是做到了,不是吗? 所以…… “傻子。”男人漆黑潮润的桃花眼微弯,话音有点儿懒散嫌弃的意味,却低声向她说,“我们还有那么长的时间,我可以等你啊。” 余生足够漫长,我只想陪你过无数个冬夜。 - 开春时郑敏的复查,仍是江随陪她一道去的。 郑敏术后恢复得很好,这次又遇上了先前住院时的阿姨。 俩人出院后也有联系,一起吃过几回饭,这次干脆拉着她一道去给秦医生送锦旗。 也不知道是哪里听来的,说是要从门口一路问到科室,叫全医院的人都知道,这样锦旗才送得有意义,于是郑敏就这样被阿姨征用了。 林鸢有些好笑,也欣喜于郑敏终于在北城交到了朋友,于是便和江随一道,坐在医院小花园的长椅上等她们。 没有带水,林鸢有些渴,看见路人喝的玻璃瓶汽水,就多看了两眼。江随站起来,说他去买两瓶水。 江随走后没多久,林鸢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一家三口。 穿着白衬衣的年轻父亲,抱着个似乎刚满周岁的小女孩儿,耐心地哄着。 “打完针,是不是不觉得头痛了?”那样熟悉的声音,带着点儿凉淡的温和,又有显而易见的逗趣,“因为疼痛转移了呀。” “你就哄她吧,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被你宠得没边儿。话都说不明白,就知道缠着大人要解释了。”男人身旁的年轻女孩儿嗔怪道。 小女孩儿却明显很吃这一套,糯糯地说着叠词:“屁屁,痛。” 林鸢讷讷地坐在长椅上,脑子有片刻的空白。她一下想起,顾淮给她的那封信。 浅黄色的信笺上,这样写道—— 阿鸢: 黄条子拥有了下辈子,选择继续做个快乐小猫,还是变成小朋友的机会。 你放心,它是在睡梦里离开的。 连顾小明那样警觉的哥哥,都没发现窝在它身边熟睡的小弟弟,其实已经去了喵星。 这个毛毡,留给你做个纪念。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给女孩子,也是第一次给你写信。 你知道的,我成绩向来不算好,倒不知道这样正式的方式,到底该说些什么。 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在路面街角偶遇,如果你看见,我身边站了别的姑娘,如果有一天,你听说我结了婚,有了家,那不会是因为年龄到了,不会是因为将就凑合。 你一定要放心,那必然是因为,我又遇见了叫我心动的姑娘。 因为你说过,我是个很好的人。 而你也要相信,你曾经,没有喜欢错人。 所以,再见,阿鸢。 这次,我是真的要朝前走了。 哦,对了。 我曾经在西塔寺那株古槐的祈愿牌上,见过一句祷词,也送给你,愿你: 康宁喜乐,长命百岁。 ………… 江随纸巾递于她面前时,林鸢才察觉,她早已泪流满面。 可她却仍有心思笑一笑,接过他纸巾,向他说:“谢谢。” 江随什么也没说,拿着汽水,在她身旁坐下,插好吸管,递给她一瓶。 北城还未入夏的午后,风是这样和煦干燥,带着细微暖意,江随胸腔里却翻涌起细细密密的涩然。 林鸢眯了眯眼睛,看见树影间明亮而模糊的光斑。 沁甜微凉,带着些许辣意的汽水灌进喉管,林鸢想,又一年的夏天,要来了吧。 - “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他啊?”远处,已经拐过墙角的女孩子,不太服气地问身边男人。 顾淮看了她一眼,淡笑了声:“与其说是帮他,不如说……是在帮我自己。” “你去找鸢姐姐,你们重新在一起,我想她会同意的。” 男人垂了下眼睫。 的确是江随先来找他的。 他问江随,有没有后悔过,当初用那样的方式,叫他们选择分开。 毕竟连他自己都没料到,原来两个人在最喜欢对方的时候分开,是这样难往前走的。 江随却说:“不后悔。” “至少现在,她仍愿意相信爱情不是吗?而不是在婚姻里,被各种琐事慢慢消磨掉爱意。” 那个男人,还和从前一样不要脸,坦然地向他说:“我知道阿姨并不看好阿鸢,你那时也没什么事业心。那你们结婚之后,叔叔阿姨对林鸢的工作,会抱有什么样的态度?我能肯定的是,她对酒店管理没兴趣。” “撇开事业上的事不谈,单拿怀孕生子这件事来说,叔叔阿姨当年怀你很难吧?如果林鸢不愿意早生,或干脆不愿意生,或是不能生,你到时候又要怎么选择?” “我很羡慕你。可有时候又觉得,因为你们有太多的牵绊,所以有太多的顾虑。” “许多现实的问题,不是光靠爱就能解决的,反倒会消耗它。可这些问题在我这里,都不是问题。” “顾淮,如果你觉得你也可以,何不重新追她一次。” ………… “在还有机会的时候,我没有能力……”话音微顿,顾淮弯了弯唇,没再说下去,重新用胳膊垫了下往下滑的小胖子。 “舅舅,闪闪,”小女孩儿眨巴着漆黑圆润的眼睛,抠了抠他衬衣袖口的袖扣,“送我。” 顾淮笑起来,抱着她向前走,又忍不住伸出手,重重揉了揉她脑袋,却说:“不可以,因为……这是舅舅的礼物。” 阿鸢,你值得独一无二,坚定的选择。 所以这次……是真的要说再见了。 - 江随在这一年高考前夜,邀请她去李想家的游乐园玩儿。 新开发的主题园区,和极乐游戏有合作。 林鸢如今也戏称自己,算是极乐的庶员工了。 江随也问过她,要不要干脆去极乐工作,林鸢没应,说她有自己的节奏。 但去主题园区,看下她笔下的某一画面,成为实物,林鸢还是挺有兴趣的。 从那处依托神话故事里龙腾形象的过山车上下来,连林鸢这样热爱游乐园的人, 都有些腿软。 她缓了会儿,将坐过山车前,害怕长发乱飞随手扎的低马尾解开,黑色皮筋重新退到手腕上。 正准备走,却被江随叫住:“等会儿。” “嗯?”林鸢纳闷。 男人从长裤口袋里抽手,指尖一只毛绒绒的小发夹。 林鸢骤然愣住。 当年那只,连她自己都已经遗忘的发卡,仿佛穿过时光,又回到了那个傍晚。 他们从过山车上下来,他耐心细致地替她整理头发,然后将她一缕额发,轻轻别住。 随后微退开,翘起唇角看着她,低声道:“好了。” 林鸢看着眼前即将而立之年的男人,白色衬衣,漆黑如墨的发,除开添了两分成熟的气韵,仍和年少时一样明亮耀眼。 明明仿佛对任何事都漫不经心,却又总有游刃有余的笃定。 她看着他,喉间忽然涌起哽意。 “江随,我恨死你了。”她这样说。 “我真的,”又忽然有些说不下去,眼前被模糊的热意覆盖。她一下低头,将额头重重抵到到心口,任由眼泪流下来,咬牙道,“恨死你了……” 深深抽噎的女孩子,狠狠捶了他肋骨一拳,忿忿道:“你到底为什么,能这么讨厌啊?” 江随红着眼,抱住她,翘着唇角,任由她将这么多年来的一切,尽情发泄。 林鸢将曾经所有的委屈、不甘、怨恨,后来难言的心动、感激与犹豫,都化在这场痛快淋漓的哭泣里。 这个男人,面对她的喜欢,逃避过、拒绝过。对待她的新生活,破坏过、伤害过。 但他又不可磨灭地,在她最需要爱与尊严的青春期,妥帖地维护过她的敏感、自尊与脆弱。 又在她无数次需要支持与陪伴的软弱瞬间,坚定而有力地站在她身旁。 她之前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和他在一起。 因为那些曾经存在过的喜欢和怨恨,像缠绞在树干上的寄生植物,互相排斥,又互相吸取养分。 紧紧生长进血肉里。 她不得不承认,无论何时想起那些曾经,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依旧会又酸又软。 第100章 可人似乎只有在毫无退路的时候才会选择后悔。 就如同郑敏生病后她害怕失去。 她不想后悔,也不想江随成为她的妥协。 但这一刻,她突然觉得,或许,一切都可以过去了。 而她身后铺天的夕照,流淌开浓稠的橙黄,一如年少时,他心动得那样匆忙又决然。 江随忽然不想再等太阳落山,也不想等烟火升空。 所有的仪式,都不及兜兜转转,你我依旧站在彼此面前。 但这次,换我来问你。 于是他捧起她脸,一如她记忆中张扬恣肆的少年。 “林鸢,谈恋爱吗?和我。”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