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低调生活小记》 第1章 [古装迷情] 《将门低调生活小记》作者:塔隐【完结】 文案: 那个一捏就碎的娇妻,是怎样在内宅中低调升级,偷偷长成超级大佬的? 这件事,周将军抓心挠肺地想破案。 女主胆小,但又经常一声不响地干成狗胆包天的大事。 【提醒】: 剧情中含有秘术、幻术等奇奇怪怪的元素。 为防止不喜欢,订阅不要一次性全买。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女强 市井生活 轻松 主角:王雪砚、周魁 一句话简介:低调无敌的小日子。 立意:狭窄人生里充斥着无限的可能。 【卷一】 第1章 ☆男方来家相看☆ 周家来相看的前一天,王家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凶兆:几条红鲤肚皮朝天,做了池子上的浮尸。 乳娘的猫滑胎小产了。 亭边的瘦石轰然瓦解,砸毁了一树桂花…… 毛脚女婿还没亮相,王家的生灵已被煞得不轻。 其人之恐怖可见一斑了。 周魁,字四星。大夏建元以来第一可怖的猛将。十五岁起便是沙场一条狂龙,把周边蛮夷打得几乎绝了种。 民间盛传,他爱吃人肉。常把俘虏活杀现宰,生吃里脊。渴了也不饮水,却要剌开俘虏的脖子,趁热喝一碗人浆。 这是一尊现世的大夜叉。狼群见了要夹尾巴逃三里的。夜卧坟岗,能把远近的鬼都吓哭的。下河洗澡,能毒死一河鱼的。 他的血腥骇人传说一簸箩也装不下。 如今,却要做她王雪砚的夫婿了。 王姑娘受不住这抬举。早上得了娘的传话,身上冷汗如蚯蚓出洞,扭扭曲曲地往下爬。从头到脚地发冷。 柳氏也叹女儿命苦,在院子里哭了一场。一边哭一边仰天控诉,“要是亲爹在世,也不至于拿女儿去攀这死人的富贵啊。继父老子不一样,他不管女儿死活。” 娘哭得真情无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桃树上抹。 把那倒霉桃树抹得晶晶亮,结了胶似的。 王雪砚听这话不太公道,只得忍了惊怕先劝娘。“娘别哭了。父亲待我恩重如山,他也没法子了。” “他当然没法子!在家对我横鼻竖眼,一出门就囊包。掉片树叶也怕砸烂脑壳!” “不能这样讲嘛。父亲听了可要多心呢。”雪砚说。 此事真的不能怪继父。 家里养个美貌闺女,等于一盆祸水悬在门头啊。 先前在江南地方上,就差点被巡抚大人强娶为妾。幸亏继父奉召入太医院,举家迁居京城,方才逃过了一劫。 这一年多来,她安处深闺,足不出户。却不想“美名”自己长了翅,悄悄在茶坊酒肆间飞遍了。如今全京城皆知,王家女儿有绝世之美,宛似“画中仙”。 那些虎狼贵族,怎肯放着一个仙女太平地自生自灭呢? 于是,就有了魏王想纳为妾,再有陈阁老之子欲娶为侧室。这些日子,继父与这两家推三拉四地转磨盘,天天回来一脸辛酸:“哎呀,老夫快累成一头驴啦。” 继父没把她嫁去作妾,已是第一等的慈父了。这京中官场杀机四伏,他在那些人精之间套巧儿,必是辛苦至极的。 如今既得周家青眼,不如就抓住这根救命稻秆罢了。嫁个爱吃人的夫君,等于有了猛鬼镇宅,那些垂涎美色之人还不得一边歇歇去? 雪砚计较一番,忽然觉得胆气壮了一些。她想,赌一次命又何妨?虽说是嫁与一个夜叉,好歹也是堂堂的正室呢! 雪砚把牙一咬:“娘莫哭了,传出去也不好听。此事全凭父亲作主吧。” 娘眨巴泪眼瞧一瞧她,认命认得飞快:“哎,也只能如此了。” 第二日,周家的人便过来相看了。 大夏建朝以来,世风日渐活泼。婚俗上也奔放了一些。两家交换八字前,男女会在父母监视下互瞧一眼,甚至谈一会话。 确认可以和对方共担繁衍之大任了,再继续三书六礼的老一套。 卯时方过,雪砚就被娘张罗起来了。摁在妆台前梳头。娘咬牙切齿地把头发绾来卷去,像要揭了她的头皮。 昨日哭得像要丧女,今日却喜气盈面,满心想促成好事。娘这人全身是戏。怪不得把继父吃得死死的。 雪砚的心里亮堂得很:娘在她面前又哭又唱,好像这女儿是天下最堪怜惜之人;其实,不过是演一场母女情深,顺她的毛捋呢。 私心里,倒恨不得拿条帚、簸箕打扫她出门,把这盆祸水端别家去,省得继子被勾得没了魂,迟早惹出家丑来。 雪砚心想,不管相看下来如何,她都要主动把自己这盆水泼出去。彻底成全爹娘的清净。 除非那周将军不中意。 可他怎会不中意呢? 她这么美,只怕会把他的眼闪瞎瞎了呢。 巳时三刻,前头正厅骚动起来。周家的贵客已驾到了。娘紧急吩咐她一番,便疾风摆柳地走去前头,指挥丫鬟们端茶倒水。 雪砚心慌慌地坐一会,便按娘的指教进了园子。端一碗香炒米,假装悠然地喂鱼。只等周将军一会子来游园,便在这里“偶遇”上,“顺势”地相看相看。 这池边种着一溜的菊花,细叶舒卷,在秋气里开成一片斑斓的黄白红紫。她穿着丁香色云绸对襟袄儿,白纱挑线的裙,白绫鞋儿,与这艳乍夺人的秋景相映成画…… 第2章 好一个天上掉落的仙子啊。 丫鬟们瞧见了,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她们却不知,此刻的仙子小姐血气严重失调。 脸是滚烫的,屁股以下一片冰凉。 隔着一座假山和回廊,她能听到男人们的傻笑。哪条嗓子是周将军的呢?雪砚心里乱糟得很。手上无知觉地天女散花,把炒米洒在水上。 丫鬟翠儿白着脸跑来,惊惶得好似被鬼追了,“小姐,我瞧见啦!” “诶,瞧见了?” “样子好可怕。” 雪砚瞪着一双标致的毛毛眼儿,惊怔道:“该不会丑得像野猪吧?” “倒是比野猪俊些。就是盯人一眼也太可怕了,我差点昏了。”翠儿气上不来似的喘一会,掩嘴告密道,“大家都在说笑,他一句话也没有。比庙里的天王老爷吓人呢。” 雪砚嘴角一颤一颤,逞强地假笑着。也不说什么。只是恍惚出神,又抓起一大把香炒米从指间漏下去了。 今天的鱼儿们都不饿。不知死哪去了,一条也不肯上来进食。清波上,密麻麻地浮了一层炒米。梨花屑似的。 过一会,爹娘领着一行客人进了园。雪砚心里一跳,好似被毒针戳了一下。双目赶紧垂帘,只瞅水面不敢瞧人了。 她家虽是小门小户,管束女儿却也有一百零八条清规。以至她平生见过的外男,正经数不出十个来。此刻的羞涩和恐惧快溢锅了。只觉耳中轰鸣,两眼茫茫。 娘假模假样地说,“哟,我家姑娘正好也在。” 周家一妇人接了词:“正好正好。如今各家都讲新派,不讲盲婚哑嫁。怎不喊小姐一起吃茶?” 爹古板地来一句“不可”,以表家教之严。不随新潮,只尚古风。这时,说媒的两个大人从旁撺掇两句,爹娘才不甘愿似的同意。表示就让周将军与小姐远远说一会话。 这一套的虚伪做作,叫雪砚真想跳池自尽算了。可现在每一家皆如此,再羞再怕也得忍过这一时去。说话间,周将军就踱步上了小石桥。 长辈们便在亭子里吃二道茶,谈笑风生,互相吹捧,假装瞧不见这里。 雪砚把颤微微的目光抬起来。看到是一个极高大的男人,身穿织金玄色的麒麟袍儿。巍巍然顶天立地的气概。 她在女子中算高挑的,被他一比却成了矮子。必须仰脸才能一睹尊容。 这是一张冷冷的臭脸。眉峰如刀;眼是寒冰淬过的。右鬓边有一条狰狞长疤。算是半破相了。丑倒不丑,就是十足的凶神样。 通身的煞气能要人命。 雪砚被严重煞到了。两眼迷瞪,不敢有一丝妄动。生怕一动,就会激起对方的扑杀似的。虽明知这不可能,脑中却不可遏地冒出一堆的残暴画面: 小鸡被拧断脖子了。兔子被开膛了。羊羔被扒皮了。 她的血液在身体内乱颤。 周魁板着他冷酷的臭脸,把她从头到脚“相看”了一遍。目光又在炒米的木碗上停一会,便转身离开了。一句虚礼的话都没讲。 好像并没有为她的美貌丢魂。魂来了,又跟着他走了。 到了上方亭边,媒人逗趣着问:“诶,这么快就完了。贤侄果然是豪爽人,直接给话吧?” 雪砚听见他说:“我没意见。但看小姐意思。”音声很粗,是一条老虎的嗓子。 所有的目光飞过来,麦芒似的扎在雪砚脸上。她羞得没地儿藏,头快埋进炒米中去了。真是恨透这新派风尚,哪有叫闺阁女子当面表态的?自古也没这道理。 她忍无可忍把身一转,避到附近假山的山洞里去了。活泼的媒人便引领大家笑起来。讨厌死了,叫她想诅咒人。 不一会,娘哈着腰踅摸进来,连拉带哄,把她牵至外头角落的一棵榆树下。 娘先发愁地叹口气,才说:“哎,相貌是凶煞了一点,倒也有特殊的俊气。瞧不中只管说,你爹就是拼老命甩了周家的脸,也不会委屈了你呀。” 雪砚心说,哼,娘又来哄傻子呢。昨日还说继父老子不管我死活,今日却要为我拼老命了。唱戏也该严谨一些嘛。 方才受一场惊,她自然一百个不乐意的。想到将来为那人生儿育女,心里怕得揪起来。再想到生的儿女若是肖父,等于有了一窝的煞星。就太可怕了! 可是,她更怕被陈阁老之子和魏王谋去做妾;也怕赖着不嫁,随时会被经常装醉的继兄轻薄了去。无父的可怜女子啊,毕竟是没几条活路的。再不乐意这样的女婿,也只能是他了。 雪砚垂眸,硬着心肠说:“女儿全凭爹娘作主。” 娘一听高兴起来,把她的脸又捏又揉。“成咧,我的乖肉!”就径直找外头“给话”去了。外头一阵热闹,皆大欢喜。 就这样,雪砚的一生着落在一个可怕的武夫身上了。她倚着石头,任由自己瘫痪一会。洒了几滴泪。然后报复谁似的,把木碗里的炒米填进嘴,一口一口地全吃光了。 作者有话说: 呃,这篇文更新较慢。是两天一更的。 喜欢的不妨收藏一下养着哦~ 第2章 ☆出嫁了☆ 雪砚回了绣房,独自伏在床上哭了一会。她对薄命的自己心疼极了。哭得满脸花糊,被子也湿了一块。一想到“吃人”的事就越不过去,黑气直往上涌。 她劝自己,你这一盆水已泼出去,想收回也办不到啦!事已至此,只盼那些话是烂嘴坏舌的人瞎传的,是污蔑! 第3章 可是,若将来证实了没污蔑他呢? 她是不是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陪夫君一起开大荤,啖人肉? 她七想八想,把自己吓得直抽筋。一惊一乍半天,入夜时便觉得脑袋发胀,灌了几斤浑浆似的。饭一口也吃不进了。她娇细的肠胃里,被臆想中的人肉梗得实实的。气都顺不过来。 小窗外,霜气横秋。 天幕清淡淡的。一钩冷月之外,洒着几点寒星。 雪砚蓬着一头青丝,可怜巴巴地坐在幽暗中。一闭眼,周将军无敌的臭脸便浮现了。冷冷地跟她作祟。那千年寒冰的眼珠让她身上一丝暖气也没有。如浸冰雪里。 可是哭也哭过了,怕也怕过了。往下一味地自怜也好没意思的。既是亲口应下的,就快快把这事儿想烂、想透吧。斩钉截铁地接受吧。——雪砚劝自己。 柳氏提着两盏灯,莲步摇曳地进来了。“你咋不叫翠儿掌灯呢,不黑呀?”灯挂到壁上,柔光照亮了窗前的女儿。哎,这惹人垂怜的好模样哦。 柳氏忍不住心里一叹:便宜周家的臭小子了! 雪砚说:“娘,周家的人都走了?” “下午就走啦。” “那娘怎么才来看我?”就不怕她一个想不开,上吊寻死? “嘿嘿,看你做啥,还没断奶呀。” 柳氏拍一拍床边,示意她坐过去说话,“随行的礼部杨大人通易理的,当场给你俩合了八字,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婚书也修好啦。” 柳氏喜滋滋地一笑。 雪砚顿时把嘴一扁,眼睛别开了。伤口上被娘撒了一把盐。那杨大人挺会讲鬼话呢,还天造地设!她也是吃人的? “哎,娘知道你心里别不过弯儿。这是咱做女人的命啊。谁不想找个斯文的状元子探花郎,可全天下统共就三瓜两枣儿,还不够公主郡主们分呢。是不是?” 雪砚说:“我没有别不过弯儿。一见周将军那鬼见愁的气概,我欢喜死了。” “不害臊。”柳氏嗔爱地挖她一眼,“既是欢喜,怎么还蔫巴巴的?” “天黑啦,娘要我像哈巴狗儿一样跳上跳下么?” 柳氏嘿嘿笑一气,又掏心窝子地说,“哎,想开些吧。周将军其实不错的。瞧顺眼了自然就不怕了。爹娘总不会让你跳火坑的吧?” 雪砚垂着眼,嘟嘟囔囔地说:“我想得很开呢。周家别的不敢讲,伙食上定比咱家膏肥一些。女儿将来肉荤少不了,可以敞开肚子茹毛饮血了。” “油嘴滑舌的东西......”柳氏笑骂几句,往她手里塞了一本小册子,“咳,这个你拿着参学参学。遇着不懂的只管问娘。” “这是什么?” 娘把手笼在嘴边,私密地说:“将来给你压箱底的闺趣画册,先学起来吧。生娃娃的事咧。” 雪砚好奇地翻了一翻,眼珠子差点崩出来。片刻,被蛇咬了似的把画册一扔,脸皮子红得发紫了,“娘,您怎么说风就是雨的?我学这个做什么?” “早点学,到时就不慌的嘛。” 女儿羞得咬牙切齿,“您这么起劲,我明天就要嫁不成?怎么不一出生就让我学!” 柳氏发笑,“明天虽然不嫁,但也拖不到明年了。周家人说,家里太爷年事已高,想在年前就让孙媳进门。你爹应了,说改天就找先生合一合日子。” 雪砚五雷轰顶地惊了。伤口更加泡在了盐缸子里。天啊,这么快,她就要像一只小羊羔被拉去冬宰了吗? 雪砚两眼发黑,脑袋嗡嗡。 娘再说些什么,一句也听不进了...... 柳氏走后,她独自呆坐在黑咕隆咚的房里。忽的诈尸地站起来,掌了个灯,做贼似的“参学”起那画册来。直瞧得心惊肉跳,想喊“救命”。 ——娃娃不是从胳肢窝生的。这个秘密她早已掌握了。她还知道,男女之间要有一些亲密的勾当,才能怀上娃娃的。比如,要香个嘴。 她哪里晓得,还要无比龌龊地这样那样呢。这下直瞧得连连干呕,五官都挤作一堆了。稍微翻了几页,虚弱不堪地把册子塞进了抽屉。 毁了,这事儿毁了。 比“吃人”的事还更毁一层。 她扶着床框,摇摇欲坠地喘了一大会儿,才浑身拔凉地睡下了。 作为一个女人,要承受的实在太多了吧。 老天爷,就让婚期推迟十年!让她养得壮些再来宰吧。 只可惜,老天爷毫不怜惜她。出嫁的日子掰着指头也可数了。阴阳先生把日子一合,说一天都不能差,腊月十二这天办事顶好。 腊月十二,就成了雪砚的大日子。 也就个把多月的事了。她的下半辈子是好是孬,全赖这一天的风水了。 周家娶妇就像作战,讲究个兵贵神速。婚书刚修好两天,便轰轰烈烈地下了聘。统共八十八抬红绸扎的箱盒,从城西往东招摇二十里路,送到了王家小院。 惹得沿街百姓伸长脖子,热议了三天。 等待出阁的光阴像点着了炮仗捻子。惊心动魄,又轰轰烈烈。有时热闹过头了还会人仰马翻,六亲不认地吵一吵嘴。 为了置办她的嫁妆,两个继兄、嫂子还有妹妹瑜书,每天防贼似的拿眼睃着,生怕爹娘一不当心就干了赔本买卖。 一件螺钿拔步床就叫大嫂的脸不活络了。两个老料镶金的樟木箱子叫二嫂的脸拉成丝瓜了。背着人时,便有些碎话,“咱家梢子上没几根毛,还非要充大尾巴呢!” 第4章 “养个继女要赔光一大家子的血本。” 妹妹跑去爹跟前哭闹,挨了一个大耳光。为表不服,还绝食了两天。 娘少不得左右玲珑,满嘴癫话谎话地哄这个劝那个,凭一条舌头摆平了一家子,总算把她的嫁妆置办齐了。雪砚也受得够够的,盼着快嫁掉算了。 腊月十一,王家雇请了二百来个妇女送妆。风风光光的六十四抬,也用红绸扎着招摇了二十里路,送去了城西周家。沿街百姓又伸了一回脖子。 腊月十二这天,便是正日子了。 一大早天不作美,冷得直刮骨头。太阳没有露脸。半空的阴云被风扯得碎碎的。但是,风扯不碎王家的喜气。上下里外一片红火的气象。 雪砚一宿没睡安稳。满心敲锣打鼓,壮怀激烈。 差不多是准备上阵杀敌、慨然领死的心情了。 一上午,绣阁中热闹得像茶馆。特地从江南来的婶娘、舅妈、姨母,堂姐、表妹们挤在一处拉呱,转车轱辘似的来逗她,闹她。 雪砚起初还娇羞作态,陪着说笑。后来又饿又累,连娇羞也没力气。就傻乎乎地任人调侃,只盼着她的“吃人狂魔”夫君快些来,把她从这盘丝洞里接走,一了百了。 下午时,喜婆拿棉线又刮又绞,把她的脸捯饬得比豆腐脑还嫩。贴了花钿,点上胭脂。穿戴好嫁衣和凤冠,光彩夺人的神妃仙子便出炉了。 姐妹们在一旁瞧着。哈喇子都跑眼睛里,化成了火热的羡慕。雪砚心说:等你们见了我的夫君,就不会羡慕啦。还要为我掬一把同情泪呢。 申时一到,前头惊天动地放起了炮仗。当空十八响后,又是一百响小鞭。男人们大着嗓门儿喝彩叫好。翠儿一阵风卷进来,“小姐,姑爷来接亲啦!” 绣阁内“轰”一下躁动起来。姑娘们纷纷去窗口张望。舅妈和姨娘抢着说:“都回来!快,把新娘的盖头盖上!” 这帮爱笑爱闹的江南婆姨们,已准备好一堆拦门的谜题和对子,只等新郎一来就开整。整到他钱兜空了,脸皮破了,一辈子不想再结婚了,才肯放新娘动身的。 柳氏笑眯眯地说:“诶哟,你们就歇歇吧。我们姑爷可是三军的大将,群狼之首。那气势,你见了不腿软就算英雄了,还想拦人家的门?” 二姨格外瞧不起她,泼辣起劲地说:“呸,姐姐你也配做人家丈母娘。不拿一拿威风,你家女婿以后不知马王爷有三只眼呢。瞧我的吧!” 一众丫头婆姨们抚掌叫好,快活极了。 柳氏但笑不语。 正说笑间,绣阁小厅的布帘掀开了。一个乔岳气概的高大男人慢走进来。玄纁二色的喜服,脸上不苟言笑。 众婆姨瞧得一窒。娘哎,好一个煞星化身,凛冬之子!慢吞吞这么一亮相,叫一屋的嫩香软红都震碎了。谁还敢说话? 大家错愕地张着嘴,或害怕地低了头。竟把气氛生生僵住,没一个敢喘大气儿的。 婆姨们自认嫁过人,管了家,已掌握男人的死穴了。能驾轻就熟了。却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等雄风的人物。别说妇人了,便是男子见了也忍不住弯了脊梁,软掉膝盖的。 这就是雪砚的新婿啊!啊呀...... 新郎行至柳氏面前,威仪冷沉地说:“见过岳母。”又对女眷们说:“诸位长辈和姊妹有礼了。”话极少极少,不肯多讲一个字。看样子是个令出必行、不喜言辞的。 柳氏僵笑,连说了几声“好”。其他人稀稀拉拉地附和着,心慌慌地不敢造次。雪砚坐在里间,感觉这气氛像挨了一棍似的,全瘪菜了。窝囊得可笑。 她想:“好啦,这下大家都不羡慕我了吧。为我哭去吧。” 周家仆人随后进来了,满脸带笑地给众女眷散财。一给就是一贯钱。完毕,恭请新娘上轿。柳氏满口同意:“好好,外头要下大雪了。早点动身吧。” 威风的新郎便推开里间的门,见到了榻上端坐的新娘。 盖了盖头,安安静静。葱管似的玉手放在膝上。 这一刻,雪砚紧张得出汗,暗暗把唇咬紧了。按风俗,新娘脚不能沾地,必须新郎抱着走的。随着喜婆一唱喏,她身下一空,整个人落入了一个怀抱。 雪砚羞得两眼一闭。新郎稳稳地往外走着。里头一帮女人傻头傻脑,连句吉祥话儿也忘了说。 整个迎亲的过程像恶狼进了羊棚。为了打发狼走,群羊默默让他叼走了一只最肥美的,一点反抗都没有。 等新人出了门,婆姨、姑娘们才一口气活过来,互相瞧瞧,逃过一劫似的笑闹成一团。“我的亲娘,见了他,我的舌头都僵了......”二姨抚着心口,连连咋呼。 外头的风好猛,寒气一阵阵侵骨。 雪砚拿手摁着盖头,尽量不去想自己被人抱着的事实。穿过园子往外走,不断有人叫好贺喜。都是不熟的声音。 她被他送进了轿子,安置在铺了软垫的座位上。 盖头猛的被人掀开了。雪砚吓一跳,抬眼惊恐地瞅着他。那双令人惧怕的眼睛冲她的脸望了片刻,又重新把盖头蒙上了。 他什么也没说,哈着腰出了轿子。 雪砚惊魂不定地傻坐着。这是在做什么,验明正身? 天啊,这婚礼的体统真是稀碎了。 紧接着,她又想起忘了哭嫁!一时羞得浑身发烫。想张嘴补哭几声,喉咙里却出不来一点声音。谢谢她夫君的好本事:叫人既笑不出,也哭不出。 第5章 一转眼,鞭炮声已铺天盖地了。 她只好呆呆地作罢了。心想:哎,算了。还是省着眼泪,留待晚上哭个够吧。 作者有话说: 捉虫 第3章 ☆洞房花烛☆ 起轿之前,家门口排山倒海地闹腾了一会儿。锣鼓和唢呐都“人来疯”了,把这一场喜事推向了火爆的顶端。鞭炮几乎掀了王家的门楣。 在一片浓烈的炮仗气味里,雪砚正式地出嫁了。 轿子离了地,像浪里的船儿一颠一簸,要把她摆渡到二十里外的新家去了。在那儿,她将和一个悍得令人发指的汉子做夫妻,捆绑一辈子。 雪砚的心渺茫得很。 根本瞧不见未来的模样。 迎亲的长队吹吹打打,走出了近一里路。天色陡转直下地暗了,轿子里没有了光。风越来越劲,把厚棉布的轿帘鼓得直扑嗒。 雪砚发愁地想,老天爷不会彻底地撂脸吧? 过一会,陪嫁的翠儿用她的细嗓门儿喊起来:“诶哟小姐,落大雪了啊——” 雪砚忍了又忍,还是向外瞧了一眼。果然大雪已纷扬一片。和江南那种款款仙气的雪花儿不一样,这雪是带杀气的,长了爪子的。似乎是要把人埋掉的来势。 大家都有些无措了。 人来疯的唢呐都成了瘪葫芦。轿子也颠得像要翻船了。 雪砚在里头七倒八歪,满肚子哀怨无处诉。这就是阴阳先生说的“一天不能差”的好日子?这先生灌了多少黄汤,才掐算出这风起云涌的大吉日来的? 现在可怎么办呢? 这时,忽听外头一声:“停。”周魁开腔了。那醇厚的老虎声音说:“尔等自回王家去吧。”雪砚一听这话,又羞又惊,满面涨得通红。 刚敲锣打鼓送出阁的,怎能回去呢?她丢不起这人的啊。 一时急乱,满腔委屈就要化作泪河了。忽然,他一把掀开轿帘,不容分说地将她抱了出去。雪砚“诶”了一声,未及回过神,人已随他上马去了。 她惊呆了。周魁将身上皮氅一甩,严实地裹住了。一条胳膊把人紧箍在身前,便扬缰策马往城西飙去了。喜婆的声音化散在风里,“不行的,这不成体统啊——” “小姐,你回门时来接翠儿呀——”她的陪嫁丫鬟喊倒了嗓子。 好大一会儿,雪砚的心从惊恐中回落了,认命地把眼一闭。同时,也羞得要碎了。这婚结得太不拘小节了。不,简直要无法无天了。 嫁个武夫,以后就等着瞧他怎样变着花样地“礼崩乐坏”吧! 氅衣外,风雪在横流。里头却是火热又硌人的。他强悍的气息和这凶险的天气,让她淹没到未曾有过的惶惑中去了…… 事实证明,他的策略虽然太狂,却是伟大英明的。 冒着风雪一路疾驰,直接把一两个时辰的脚程压缩成了短短一刻。很快,她便听见了欢腾的呼喊声:“太好了,将军回来了!” “雪这么大,都担心你们今天赶不回呢!” 喊声夹叠着欢笑声,忽远忽近地卷在这风雪中。许多人迎了出来。透过眼前的大红绡盖头,她瞧见一座灯火通亮的府邸。满座宾朋,人影幢幢。 他抱她落了马,略整仪容。雪砚腿脚僵麻,脸上滚烫。这一刻只觉盖头太薄了,恨不能把泰山挪来挡住这满脸的羞惭。 她哪里是正经出阁的小姐?她是土匪下山现抢的新娘啊。所幸也算情有可原,周家想必早习惯他这狂人的作派了,也没人大惊小怪。 一番闹嚷嚷,鼓乐便欢天喜地奓开了。又是一个火爆的高峰。 一妇人上前搀扶她,给她怀里塞个大瓶儿,领着跨火盆去了。嘴里唱一堆的吉祥话:“新娘跨鞍,福禄平安;新娘跨盆,财源滚滚;新娘抱宝,白头到老……” 接着,被一堆人簇拥着,去一侧画堂拜了天地。司礼的人拖腔唱道:“礼成,新人送入洞房——”在一片男男女女的起哄声中,夫妻的名分便算正式落实了。 雪砚全程一抹黑,浑不知天南地北。 她只顾端着新娘的美姿仪,由别人去作主。两个全福婆子搀着她,送入了一个温暖的房间。满嘴吉祥话地铺好床,请她坐到上头。 这就开始“坐帐”了。新娘一天不吃不喝就为这事。要把福气和贵气“坐”住,不能下床瞎晃悠。就连去更衣、洗浴也是不成体统的。 虽然她的体统已被破坏殆尽了,雪砚并不打算破罐子破摔。仍想认真地坐一坐帐呢。婆子在身边说:“几个丫头守在隔壁,夫人有事只管喊一嗓子。” 她轻柔地应了,便听到婆子们去了。 屋里只剩她一人。这一天的狂风大浪总算暂歇,饶她一会儿清静了。 雪砚慢慢嘘了一口气。骨头都要散架。 透过红绡,她能瞧见桌上燃着一对大蜡烛。屋里有一股好闻的檀木清香。外头,风雪正在张牙舞爪。那肆虐的声音,冲淡了前头宴席上的丝竹旖旎和人声芜杂。落入她耳中,一切别具杳静之美。 这颗心,便渐渐地安住了。 以后,这儿就是她的归宿了。雪砚的心里淌过一丝特别的感觉。独坐一会,终究又坏了规矩,掀起盖头向屋里瞧去...... 好一个阔朗的居处啊。想必他不喜太拘着的,屋里没有多余的隔断和屏风。只干净地摆设着一水的黄檀家具,布局得飒飒漂亮,凛凛大气。 第6章 对着门的墙上,挂一幅文山先生的“猛虎一声威震山岳图”。老虎健壮硕大,作狰狞扑杀之态。那凶霸霸的样子和她那夫君像一个娘生的。 靠左的闷户橱上,摆着一盆虬枝红梅。应季吐了蕊,香枝格外傲艳。 雪砚瞧得还算满意,重新放了盖头,做回了一个“规矩”的新娘。其间,又从床头矮柜上拿一块玫瑰糕续命,喝几口香茶润喉,却也不敢太贪嘴的。 渐渐,雪夜阑珊了。好像已过去很久了,久得她忍不住开始期冀新郎喝醉了,今晚的洞房也被他不拘小节地省略了——门却在这时忽然开了。 高大的夫君一身寒气地登了场。 她好容易安稳的心,疯狂痉挛了一下。他不紧不慢地走向床边时,步步都踩踏着她的心。煞气荡过来了,她的心里便像一群铁马嘶入,彻底乱糟糟的了。 他走过来,拿一杆秤把盖头揭了。 她这张上轿前已验过货的脸蛋,终于在对的时间重新揭幕了。雪砚干咽了一下。两只眼珠不停闪躲,惊慌得不可收拾。 对一个自小隔绝在闺中的少女来说,这一刻实在太艰难了。羞涩和恐惧像两座黑山压着心口,她几乎要崩溃了。 可是,她王雪砚还算有一点出息,好歹支着这把细骨头没昏过去。 她颤微微地抬眼望着他。 他的脸依然是森严的派头。眼里深不见底,装着严酷的凛冬。春的柔情与怜惜是不存在的。起码,她一丝也没感觉到。 雪砚使着九牛二虎之力,才憋出一声轻轻的:“……夫君。” 他的喉咙里“嗯”了一声,十分低沉霸道。却没有相敬如宾地回她一声“娘子”。雪砚瞧得明白,他这人极不爱说话。 这张嘴只用来吃饭或吃人,软语安慰一个怕得快死的妻子却是不可能的。 这时,周魁拿起一旁的酒壶,慢悠悠地倒了两杯。无表情地递给她一杯,也在床边坐下了。 并排而坐时,两人体格的对比立刻被强烈凸显出来。她心惊肉跳。觉得再狂吃十年的饭,也承受不起这位壮士。 合卺酒,是以饮苦酒的姿势饮下的。她还以为是果子酿的,甩头就倒进去了。没想竟是从未喝过的烧刀子,直呛得欲生欲死。 雪砚死死忍着,硬是没敢失态地咳嗽。 脸都惨白了。 周魁冲着抖如病鸡的妻子注视片刻,伸手把她的泪抹去了。然后,这只手就干脆没拿走,赖在了她的脸上。 她被他的动作定在了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这是一只武者的大手。指腹上粗厚的老茧凝着冷铁的触感和气味,一一滑过了她的腮颊,下巴,眼睫,嘴唇。就这样慢慢地来回着。 小鹿在虎爪的安抚下,快吓出一个不得了的好歹来了。她根本弄不懂这动作的意思。是一种特殊的调情,还是想割一块腮肉下来,蘸点酱油醋整一顿夜宵? 娘给她参学的小册子连字带画几十页,哪一页也没说丈夫会反复地捏嘴巴子。雪砚给捏得浑身发毛,从头到脚地发冷。 她的眼珠来回读他的脸,觉得实在不大像要整夜宵。 那,那就是第一种了? 雪砚脑子浑浑地想,自己是不是也该礼尚往来一下? 册子说,这夫妻间的相处最讲究“得趣”二字。趣,并非貌美就完事的。必须有来有往,有唱有和。顶着一张芙蓉花貌,却像个直挺挺的<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由人摆布,这种人别想有“夫妻之爱”。 虽然她嫁了这么一个丈夫,内心却并不放弃对“恩爱”的奢望。好歹也算有了自己的家,怎能不竭力争取活着、争取美满呢? 这般一想,雪砚的心里就有想法了。犹疑着把手冉冉抬起,也朝他脸上伸过去了。她这动作一出来,周魁的手就停住了。 一对幽寒的黑眼凝视着她,似乎不太相信所看到的。 雪砚被他一瞅,脑瓜子瞬间清醒了:这一旦伸过去,只怕比摸了老虎屁股还严重啊。于是,手无处可去地滞了一会,在他肩旁虚晃一枪,又乖乖地收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么么~ 第4章 ☆新婚☆ 雪砚撤回了作乱的小爪子。 一次斗胆的冒险半路夭折了。“得趣”自然没有的。得了一场臊倒是真。 她坐着不动了。 额上、鼻尖皆冒了细汗。长睫眨得像一对扑棱蛾子。 周魁的表情没变化。依然霸气四溢的臭脸,目光毫不显山露水。 也没问她想做什么。 只是过一会儿,手却离开她的脸,径直朝着嫁衣的外扣上去了。 雪砚的身子微微一蹙。几乎没过脑子,两只手四两拨千斤地把他的大手抓住了。柔柔地,却又充满抵御的意思。 诶......! 她怎么会干出这一壮举的?她自己也不知道。一个人到了紧张的极限,手脚好像会自行其是,脱开自己脑子的掌控啊。 雪砚都不敢瞧他的脸了。 新房内一时沉默着。这沉默太黏稠,太有威压了。叫她头皮发空,感觉寒浪滚滚。 然而,两只可怜的小手却还在犯上作乱,捂着他那粗粝的大手不肯放。 越害怕,越要捂着。 周魁冲娇怯发抖的妻子打量着,眼里有点电闪雷鸣。 少顷,又把另一只手搁到了她的腰上。 第7章 过度紧张、几乎窒息的少女经他一碰,脑子里最后的弦“咔嚓”断了。身子一痉挛,软软地往床沿下滑去。她蹲在地上,缩成了娇小的一团。 周魁:“......!” 雪砚尴尬至极地埋了头。天啊,她这是在作什么怪呢? 明明已“参学”了一个多月,也总结了各种心得,准备好大展身手了,临到真刀真枪时却一塌糊涂。 娘啊,快来救一救你无能的女儿吧! 我的洞房,快要成一盆稀汤啦! 这样不识抬举又古里古怪的新娘,会不会被他一脚踹到雪地里去?雪砚心里一紧,小声地道了个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周魁的表情不变。凝视妻子好一会,缓缓拿起酒壶斟了一杯,独自小酌起来。他的眼睛不再看她了,一味自斟自饮着。 姿势大马金刀。即便安静无话地坐着,也是一条气吞山河的好汉。好汉喝完一杯,又一声不响地续满一杯。 那紧绷的胸膛、臭臭的表情让妻子心一阵阵揪紧。 突然地,她联想到那个要娶她为妾的魏王。 据说一喝酒就爱发疯打人。王妃已被打成跛子了。家中侧妃、姬妾也无一幸免。太医院三天两头就得奉召,去救治他那些烂皮断骨的妻妾。 普通醉汉已经很可怕了。 更何况一个身怀盖世武功的? 雪砚冒着冷汗站了起来,小心地解释道:“我不是存心的。我只是比较怕痒,别人一碰就会抽筋。这天下之大,什么样的人都有。请......夫君莫见怪。” 他没有接话。只是垂着眼又倒了一杯。 好一会儿,才问了句不相干的话:“你在家时,可有小名儿?” 这是他作为丈夫对妻子说的第一句话。 急需台阶下的雪砚简直感激了,连忙认真地交待了老底:“有的。打小我娘一直叫我‘肉肉’,有时也叫‘乖肉肉’,有时还叫‘美妞儿’,也叫‘阿妮妮’。” 周大将军听得浓眉紧锁。饶他一身煞气,诸邪不侵,也活活被肉麻了一回。 脸上掠过了几道细微的痉挛。 这一堆的小名儿竟没一个是他能叫出口的。 都说江南女子又娇又嗲,令人发指。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他这样的男人,是那种把女人捧手心里喊“乖肉肉”的浪荡蠢货么?周魁沉沉地望她一会,威重如山地说:“小雪,过来坐。” 雪砚如获赦免,松了一口气。乖顺地搁下屁股,挨着他坐下了。心里狠狠告诉自己:你可别再作死了,不然你晚上要睡雪地里去! 他长臂一捞,从矮柜上拿了颗“花生糖”给她。雪砚傻傻地接过,放入了口中。之后,他仍是自斟自饮,好像沉浸到无边的男人心事里去了。 他的心事应该是伟大的,壮阔的。同时也是寂寞的。只包含了疆场和家国,却没有女人。他对眼前的美人似已彻底丧失兴趣,再没有任何想亲密接触的意图了...... ——至少在她看来是如此。 外头风雪狂野,飘摇不定。 屋里却是一个暖融又宁静的小洞天。对比下来,能拥有一个这样华丽又安稳的家是多大的福分。 天下多少寒士,连避风的茅屋都没有呢。 雪砚严重生了自己的气。 自古以来天下女子都要过的一关,独独轮到她这儿就囊包了? 这可不行的啊...... 她的大眼一眨不眨望着他的脸,以及鬓边那凶残的长疤。 心里又有新想法了...... 周魁把目光慢慢地抬起,睨了她一眼。 口中酒液含来含去地咀嚼着。 她满脸涨红,把手朝他的腰带伸去了。这一次是特别敢死,豁出去了。 他含酒的动作微滞,身姿岿然不动。口中烈酒极慢地吞了下去。接着,又好像浑不在意她的动作,继续倒了半杯。 她费了蛮久的功夫,总算把腰带解了。 绣着云纹大蟒的玄纁外袍,也被她的手拨开了领襟。 雪砚便低着头,坐着一动不动了。 感觉这诚意和态度都到位了,简直都成狐媚子了。 这时,他终于从床边耸立起来。将那袍子扬臂一甩,精准地发配到墙角衣架上去了。她瞧得一脸呆滞。下个瞬间,就被摄入到热烫烫的怀里去了。 在这个王朝第一铁汉的强硬与柔情中,雪砚像糖一样化了...... 红烛在烈烈燃烧。 大雪在屋外飞滚。西墙外的穿廊里回响着寒风的呜咽,像极这冬夜的疼痛。雪砚觉得自己成了风的一部分,飞得很高很远。渐渐地迷失了。 她在他的黑眼睛里沉没着。 不知沉到哪里去了...... * 入住新家的第一个夜晚,雪砚有了一段接近于死的睡眠。 猛一惊醒时,她几乎忘了自己姓什么。 原以为换了陌生的床,躺在陌生男人的身边,必然会有一段水土不服的漫长过渡。谁料,竟然前所未有的踏实......也是服了。 最让人畏惧的事已发生完毕。 她没有被吃掉,也没有大出血而死。翻过惊涛和骇浪后终于渡到彼岸,成为一个过来人了。她简直都有一点骄傲了。 窗外依然幽暗而动荡。臂粗的红烛燃得还剩小半截子了。稀薄的光晕里,身旁的好汉横行霸道地躺着。一条腿曲着,一条腿伸到了床尾。 第8章 即便睡着了,夫纲也振得足足的。 可她却好像没那么怕了。至少不会怕到想喊“救命”了。娘说的对,以后瞧顺眼就不恐怖了。只要她不害怕了,就留给别人去怕吧——这感觉还蛮好的。 这样七想八想着,雪砚轻舒了一口气,又搂紧被子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红烛已燃到底了。 窗户棂子里透进了朦胧的稀光。 不知是啥时辰,他已经起身了。背对她立在床前,低头束着腰带。 高高大大的,伟岸得令人心惊。 大寒天里竟只穿一身短打,微微把手腕拧一拧,便贲张起一种铁血的样子。 莫非是要去练功么?在这新婚的第一日、落了大雪的早晨? 雪砚不知所措地拗起身。他转头瞧过来。朦胧里,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新婚之夜的糖好像一点没甜到他心里去。 好像再美、再软的温柔乡都溺不死他。 他只瞧了她一眼,兀自往隔壁洗漱去了。 雪砚眨了眨眼,也赶紧识相地爬起来了——尽管特别舍不得暖和的被窝。 爹娘说过,周家有一个严厉的祖传家规:在主子们寝卧的时辰内,丫鬟、仆妇们是一概不准踏足主屋的。违者要受家法的。 所以,男人若起早上朝,就得妻子起来伺候着。 她还不懂怎样伺候,但是乖巧的姿态却要先亮出来的。 作为一只被娘拖到王家的小油瓶,她能安然太平地活到现在,凭的不就是一份乖巧和玲珑么? 雪砚略整仪容,安静地跟了过去。 他擦牙的时候,她去瞧了一下火炉间,大汤罐里焐了一夜的水温温热热的,便为他舀在脸盆里端了去。又准备好了毛巾。 周魁不动声色地打量伶俐的小妻子,真是难得的乖觉呢。他的目光扫过那芙蓉花般的脸蛋,凹凸极美的小身板儿...... 她羞怯地躲了一下眼神,过一会儿,却又强忍着惧怕把眼抬起了。这盈盈娇羞的美,能叫世间的任何男人心脏停住。 他淡淡吩咐说:“以后多睡一会。不必伺候。” 她柔声地说:“夫君养家辛苦,练功也很辛苦。我也不愿意一个人躲懒贪睡的。” “哼。”周魁拿热腾腾的毛巾擦着手,不领情地训诫内人:“这家里不准甜言蜜语。” “呃......” “你家乡那些个嗲风气都给我戒了。知道了?”他拿出了三军统帅的气势,冷眉冷眼的铁血。 雪砚眨一眨眼,脸上飞得通红的了。“哦,我知道了。” 心里却不服地想:既这样嫌弃我的家乡,干嘛放着满京城的贵女不娶,非要纡尊降贵地娶我呢?我非但不戒,还要变本加厉地嗲死你、齁死你。 ——当然,这只是想一想罢了。 以她的老鼠胆子,岂敢公然挑衅一只恶虎的君威? 周魁注视着乖眉顺眼的妻子。好半晌,咬牙切齿地把想睡“回笼觉”的念头压住了。毛巾往她手里一塞,凛然去了后面的练功地方。 小窗外,一个纯情洁白的世界坦陈在那里。 雪花悠闲地落着。无声无息,给人以满心诗意。 作者有话说: 剧情慢热,慢热啊。前面不少家长里短的篇幅的。 第5章 ☆将门家风☆ 雪砚扶着小窗而立,有些羡慕地望着男人踏雪而去。 他背影里透出的傲气吸引着她。让她感到新鲜、好奇。想来,一个人只有见过真正的山高水远,才能这般从容行走吧。 说书人口中上天入地的侠士,也是和他一样的豪迈么? 雪砚的心飞远了,飘渺了。 他属于波澜壮阔的大世界;她却只有一片小天地,拿尺子也量得过来呢。 男人和女子的命真不一样。可是,他们却合铆合榫地做了夫妻。上天的安排既不公平又很奇妙。 好多事,她浅浅的脑瓜子真想不透。 周魁穿过回廊,经过一片覆雪的琼枝,拐弯时猛一刹步停下了。似有所觉地扭过头,笔直地望了回来。 雪砚心里一耸,赶紧缩到墙后去了。 脸上几乎要熟了。 丢人。偷偷这样瞧,人家要以为她有多依恋他呢。 过了一会她才敢冒头,他已经消失了。地上只余一行大脚印。半空,雪像飞蠓一般密密地下着。 雪砚瞧了一会,不禁又为生而为女子的自己叹了口气。 时辰太早,也没个丫鬟、婆子帮衬着。她在新家一尘不染的小隔间里,伺候着自己把洗漱的事搞完了。 听说在一些贵族人家,主子们夜里行个房也要丫鬟们在门外待命。周家却不大一样。她初来乍到,已隐隐嗅到一股清气,家风好像有点硬。 但是,雪砚还挺习惯的。——反而要是处处精细得过头、太有乔张做致的贵族作派,才会叫她这个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子发怵呢。 洗漱完,独自荡悠回了卧室。就着熹微的天光,整理她陪嫁的樟木箱子。婚前赶制了十几套好衣裳,都装箱送来了。 雪砚一边美美地比着,一边往衣橱里放。 她一向偏爱热情的颜色。这一日的着装便选了红豆色的上袄,竹月色比甲;下穿缃色长裙。 想着早晨要见长辈,不禁犹豫会不会太跳了。 但转念一想,新妇鲜丽一些也不为过吧? 第9章 正自我斗争着,檐下响起了踏雪的足音。她引颈一瞧,来了四个丫鬟,两个仆妇装扮的,姿势板正地候在门口。 雪砚走入中堂,向外说:“都进来吧。” 门被推开了。一众人鱼贯而入,低眉耷眼的。齐刷刷说:“见过四奶奶。” 这新称呼羞红了雪砚的脸。她怔怔的,心里掠过奇异的战栗:天啊,我也是一个妇人啦。是别人家的婆姨了...... 这位新少奶奶又羞又惊。一边却已无师自通,稳稳地端起女主人的派头了。进屋抓了几吊喜钱,一一赏了过去。 众仆人这才抬头与她照了个面。 这不瞧不打紧,一瞧,各个惊艳得眼冒金星。全都忘了谢赏。一味松驰着下巴,哈喇子几乎要兜不住了。 一个身板扎墩、脸也扎墩的仆妇说:“啊呀,四奶奶这样齐全的人儿,我打出世来没见过呢。今天算开了大眼,瞧见神妃仙子了。” 长脸尖嘴的丫鬟道:“真正像外头传的,是画里的仙女!” 雪砚婉然一笑,对这些话不上心。从小到大被夸麻了,早心如止水了。她端坐在铺着金丝如意纹软垫的美人榻上,一一问她们的名字。 这院里派活计的总管,是扎墩又虎气的李嬷嬷。她在周家几十年了,一身的将门之风。说话声如洪钟。副手刘嬷嬷也是个剽才。 轻易不张嘴,一张嘴像个大喇叭,生怕主子耳眼儿堵了似的。 丫鬟们分别叫春琴,玉瑟,竹笙,小笛。名字都跟乐器有些瓜嗒。 这伙人叫雪砚瞧得直纳罕。 在说书人嘴里,高门大户的丫鬟必是秀气可人、水葱儿一般的人物。殊不知还有周家这样的,女仆们一个赛一个的五大三粗,虎里虎气。 她问谁人会梳头,春琴自告奋勇地效劳。结果,梳头手艺罕见的拙劣,还不及翠儿的一半。梳完了,头顶三朵蠢髻,后脑一堆杂毛都没处去。 雪砚震惊坏了:“春琴,你给我梳了个鸡冠哎……还是雄鸡的冠。” 众人涨红了脸,嘿嘿地望着她傻笑。 李嬷嬷说:“四奶奶,我们府里女人都粗气。平常都是随便捯饬的,手上没这种细致活儿。” 春琴还不服气,自我辩护道:“无妨,四奶奶的脸不挑发式。顶个鸡冠也绝色呢!” “是呢,是呢。” 雪砚笑道:“话虽如此,我初来乍到还是别玩这种‘绝色’了吧。” 她拆掉“鸡冠”重新梳了,手里几下翻卷,一个格挣挣的美娘子便落成了。 新来的四奶奶是一个灵物。柔风细雨的,却又极能逗笑。一句话就叫人捧腹。那眼里顾盼柔美的灵韵,莫说男人了,就连女人瞧了也好爱啊。 平常这几人对着一张掉冰碴子的臭脸,过得干巴死了。现在来个这样的主子,就像旱田里引了活泉,一下子滋润了。欢畅了。阴阳都平衡了。 六人干活都轻快了。擦桌,扫雪,洗衣,做早饭。井井有条的忙碌中,都要顺便瞧一眼美不胜收的四奶奶,再随口夸上一夸。 那李嬷嬷擦着铜鼎,笑道:“我说过的吧,全府就数咱们四少爷福气最大。虽说二十四岁才成的家,到底逮住了一等一的艳福呢。” 雪砚一眼瞥见了从月门进来的夫君,赶紧重重地清一下嗓子。 竹笙却还在摇头晃脑:“是呢。这下谁敢笑咱府里没一个能看的?有了四奶奶,门面上都飘起仙气了,嘿嘿嘿。” 雪砚体内的血都往脸上涌去了。 众人“嘿”得正欢,男主人已踏雪进了院子。空气中立刻刷过一波寒噤。大家一瞬都内敛了。严肃得跟铁板似的。 活泉也立刻枯竭了。 雪砚起身相迎,“规矩”都上了脸。见夫君目光不善,灵机一动地训诫道:“李嬷嬷,叫大家以后老实一点。不准对我甜言蜜语的。” 周魁的眉心狠狠一跳。 李嬷嬷领得军令一般,立刻响亮地说,“是!” 雪砚又故意把脸端得臭臭的(不像老虎,却像一只猫):“不准逮住主子就乱夸。这种轻浮风气,都给我戒了。知道了?” 众人齐声说:“知道!” 周魁盯着妻子注视半晌。片刻,梆梆硬地冷哼一声,兀自往小隔间洗浴去了。经过她时又停住,幽幽沉沉地瞥了一眼。 雪砚每一根汗毛都是乖巧的。 不敢和猛兽对视。 她对这人依然怵得很。虽然已是一夜的夫妻,可这仅仅导致她......被占有了——她这个人彻底地属于他了。而他,却一点也没有属于她。 这就是雪砚的感觉。 当然啦,除了尊贵的公主,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占有男人呢?在这世道是不可能的。 * 早饭丰盛得叫她眼花。 终于有钟鸣鼎食人家的气派了。 这是刘嬷嬷、春琴和小笛一手操持的。也有府里大厨房送来的一些。 相比梳头一事上的笨拙,饭的品相堪称秀色佳绝了。 雪砚头次见到一大早上就摆荤盘的。腌鱼,蒸蹄子肉,牛肉末酱。各式甜咸小菜摆了十几碟子。配着花式馒头,乳饼,春卷子。 还有栗子、榛仁、红枣和花生梅桂熬制的糖粥...... 多得叫她不知如何下嘴。 只是,第一天吃夫家的饭,她也不好意思敞开了吃。馋相百出会叫人笑话的。只吃个五分饱,便停了筷子。而他在新婚妻子前倒一点不拘着,吃了她十倍的量也不止。 第10章 吃完了,两人也没讲什么话。各自歇息一会。他淡淡地说:“带你去一趟东府里。”这便是要去拜谒长辈了。 雪砚积极地说:“好。”换上了一双羊皮小靴,又披一件斗篷。抱上她早已备好的礼盒,便随丈夫往院外去了。 两个嬷嬷见她一脸欣然,颇有感慨地对了一眼:四奶奶好像对府里情况十分懵懂。只怕是爹娘瞒着她啥也没讲,就把人嫁过来了。 可怜孩子,待会儿可别哭着回来哦。 周家功勋传家已有四代。到上一代出了个绝顶奇怪的国公爷:出了名的痛恨美人。恨得不共戴天的地步了。 他一生战功彪炳,唯一一次的败仗就因中了敌国的美人计,折损了几万兵马。还害死了发妻。打那以后,切肤地领悟了“淫为万恶之首”,把府里长得稍微像样的女子全给打发了。 给儿子们娶的媳妇也是一个赛一个的丑。但却各个身怀绝技,才名傲世。这是老国公爷一提起来就觉得光宗耀祖的事,对这些儿媳老是夸不绝口。 可是到了这四爷,却是天下第一离经叛道的逆子。坚决不肯服从父亲摆布,死活要娶一个自己相中的、可心如意的人。 父子间一直斗智斗勇,鸡飞狗跳了好几年。斗到他二十四岁了,都已经封“昭武大将军”了,还连一个妻室都没有。 老国公爷抱孙心切,不得不让了一步,同意他自己去折腾一门亲事。但有一条,不准把狐狸精和祸水弄进家门。 没多久,四爷三下五除二地定下了满京城皆知的美人儿。 相看和提亲时都是请二叔二婶出的面。压根儿没要老父亲的恩准。 下婚书时,父子俩已在家里大闹一场了。 差点兵刃相见。 昨天拜堂时,老国公爷倒是去受礼了。但那只是因为宫里来了人,不愿家丑外扬才忍住了一口恶气。 再加上,还没领教这四儿媳美到啥程度呢。只是徒有虚名也未可知。要是亲眼见了这一张足可祸世的脸,只怕三尸神也会炸出来了。 李嬷嬷勾着脖子瞧四奶奶那翩翩欲仙的小模样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诶哟,我一见了她呀,心尖子都喜欢得直哆嗦。你说,谁会忍心叫她哭呀。” 刘嬷嬷粗声粗气地说:“那不一定。这世上的美人谁不是九磨十难的?我丑了一辈子,现在才知道丑的好处哩。” “哎,倒也是......” * 往南走到一个影壁,雪砚回身望了一眼。 这才瞧清自家院子的全貌。正面五间大屋子,厢房,抱厦,华庭,入目皆壮丽巍峨,雕梁画栋。大雪也盖不住它盛气凌人的华丽。 她真的嫁入了一等一的高门啊。而这个凶霸霸不可一世的丈夫,竟是几代贵勋之家养出的纯正公子爷。 这一多月来,她的心七上八下颠倒了多少次,到这一刻生米真的做成熟饭了。 这一切多不可思议。 娘曾对她说,周家的四个儿子特别争气,各自都挣下了赫赫军功。 尤其这位四爷悍猛得没边。武力、兵法和才智都像天煞星入世,曾谱写出一个“以几百精兵大败蛮夷十万大军”的神话。还有许多吃人的恐怖传说...... 如今住的这地方是圣上赏赐的“大将军府”,和东面的“国公府”是打通了的。周家四兄弟已分家了,但是不分府,都和老父亲住一块儿。 这给外人一种印象,周家人的军心凝聚得像铁块似的。 一旦有战事发生,是准备倾巢而出,满门报国的。 雪砚想着想着,心里有点发虚了。 她这个在寂寞的杏花春雨里长大的弱女子,怎么能做这种人家的媳妇儿呢? 她连杀只鸡也不忍心的哎...... 雪花儿满天飘飞。 一路的景致都在雪里了,入目皆空明如幻境。只偶尔在白茫茫中窥见一两枝寒梅,或苍松翠柏的一点绿,更有奇绝、丰灵之美。 他背着手走在前面,她捧着礼盒随后。 一路上和许多新婚夫妇一样,谁也不理谁。只是她不小心踩滑一脚,斜斜地栽出去时,他像背后长了眼,转身一个漂亮的“捞月”,就把人稳稳地揽在怀里了。 冷不丁撞进对方的眼睛,彼此都惊心动魄地愣了一会。她想到他这条胳膊在夜里是怎样的霸道,顿时把脸红得剔透了。 他的黑眼睛也起了风。面对眼前的她,看见的却是昨夜的她。耽搁了一会才好像不高兴地说:“走路带好眼睛。” “哦。”她乖巧地低了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 他皱着眉,酷酷地问:“想说什么?” 她轻叹一声,带点恨悠悠的意思说:“只是一句很甜的话罢了。夫君放心,我不会讲出口的。” 周魁生生噎了半天,冷冷地转身走了。他明白糟了。这家伙胆小如鼠,却又敢于妄为。分明是个活宝没错了......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更新慢的人也不好意思吭声啦,就简单么么一下吧) 第6章 ☆恶公公☆ 两人刚到半路,斜刺里就跑来个蓝衣小厮。腿脚利索,疾行时如瘦猴一般的快。到了跟前呼他一声:“四爷——!” “何事?” “老太爷和国公爷都等急了,让您快些去。” “人都齐了?” “是的。” 第11章 周魁冷声说知道了,让那人先去。这时,慢慢地回身望住她。雪砚冷不丁心一颤。见他双眸湛黑,无底冰潭似的。下意识就躲了这眼睛。 挣扎一番,才又勉强抬起头来。 少顷,周魁才开口说道:“待会儿无论情况如何,莫在人前哭就是。” “啊?为何这样说……” 他蠕动嘴唇,没再细说什么。只是眯着眼掸了掸她兜帽上的雪。大手无处可去似的,在她肩上栖止了片刻,便转身去了。 步调仍不慌不忙的。 雪砚愕然片刻,一步一步踩进了他的大脚印里。心里却起狼烟了,黑雾滚滚的。啥个情况呀,见个长辈为何会哭? 胆小如她,立刻有了一种要钻虎穴的感觉了。 不一会儿,来到一个阔大的石阶前。墀后立着一横排的乌头大门。青漆棂木,蟠螭纹刻。枋木上悬一块御赐大匾,写有“元吉院”三个大字。 门边,直挺挺地戳着六名玄衣布甲。见了他,刷的把矛戈一竖行了礼。这一片清秀雪景中,便升起一丝别样的冷峻来了。 雪砚干咽了一下。 羞涩和惧怕把口中水分都烧干了。 绕过影壁,走上一条青石甬道。赫然看见一座拔地而起的轩昂大屋。门前月台上设着五六尺高的青铜大彝。檐下的匾上是绣金的“无咎堂”三个大字。 一眼扫过,堂内陈设贵气逼人。可她不敢细看。只因交椅上已坐满人。更有年轻女眷、孩童围立在两侧,其乐融融地说笑着。 随着他们的现身,笑声就止住了。一致探着脖子往外瞧,找她的脸。 雪砚的小心脏咯噔一下,又咯噔一下。 快蹦到喉咙口了。 做个新娘可真不易啊。出了深闺,上了厅堂。要接受多少次评头论足,打趣逗闹,她的脸皮才能羞出茧子,变成一个老到的妇人? 她竭力地恬淡着,告诉自己要端稳了。派头要对得起“四奶奶”这个名分。 太露怯了人家要笑的..... 裙裾摇曳,莲步轻移。 人一进去,屋里的声气如风过苇荡子,轻“哗”了一下子。有人倒吸了凉气,有人哈了口热气。她这张在自己看来根本没啥稀奇的脸,又美倒了一大片。 对于这屋里的人经历了一场怎样空前绝后的惊艳,雪砚基本是懵懂的。周魁却一清二楚。仙极生艳,天下绝色。——这就是他的妻子。 他几乎能听见,此刻周家人的心情好比涮锅子,全在七荤八素里翻滚上了。 一向仇视美人的爹,心肝肺也几乎要炸了。 周魁仿佛对这一切无知无觉,转身望着她说,“来,先见过祖父、祖母。”音声自是淡淡的,冷峻的,不失一个伟丈夫的派头。 雪砚抬眼一瞧,见主位上一左一右坐了两个老人。祖父老得塌缩了,脸皮皱得像核桃。两眼是浑浊的肉红色,里头也只剩零星的活气了。 祖母倒显得年轻一些。花白头发,胖墩墩的银盆脸,弯月眼。笑容极其暖乎,看着就是个福禄寿俱全的好样子。 雪砚搁下礼盒。端起一旁备好的茶盘,毕恭毕敬地跪下了:“孙媳妇给祖父、祖母敬茶。” 这一开口,江南的柔风就吹进周家人的骨缝里去了。 老祖母直接酥到了筋上。 她笑眯眯地把茶喝了,等不及地把这琼花堆雪的小孙媳拉在手里。又摸又看,像捡了一块宝贝。“诶哟,天下真有这样的标致人物,还成了我家四星的媳妇儿……” 雪砚难为情地低了头。 从脖子到头顶烘烘直冒热气,几乎要化开了。 老祖母喜爱不尽地唏嘘着,“我们这样的人家,也该有个能看的媳妇儿了。”一句话横扫了一片,这屋里的好几张脸霎时都不晴朗了,嘴边的笑也疲沓了。 大丫鬟瑶筝在一旁救场:“老太太,您别只顾着喜欢个没完,四奶奶的茶还没敬完呢。” “瞧我,”老祖母拍一拍她的手,亲切地咧着嘴说,“先给你公爹敬茶。待会祖母要给你见面礼。” 祖父倒是没说话,只是嗯嗯唧唧地轻颤着。 “谢谢祖母,祖父。”雪砚婷然曲膝,行了一礼。 便又给公爹敬茶了。 公爹是一座冰山。 刚一进屋时,她小兽般的直觉就捕捉到一大团冷气了。如今一瞅果然刺骨。这一脸横戳倒竖的松针大胡子,精光如炬的虎目,沉着脸往那一坐,宛如辟邪画里的一尊大鬼王。 目光里说,呔!狗胆包天的小鬼也敢到本尊面前造次,那就把你撕碎了下酒吧! 雪砚受惊之下,差点一屁股墩儿坐地上。 她两手筛糠似的奉了茶盏,跪下说:“儿媳给爹敬茶了。” 公爹没有接。他纹丝不动,把她干晾在那儿了。 大鼻孔重重地进气、出气,像要爆体,像要发疯。这晦气的模样真是大煞风景,叫一干儿孙的脸都凝重了。 一时,众人安静如鸡。 老祖母不高兴地板起了脸,“大老爷你瞌睡还没醒呐,小儿媳给你敬茶呢!” 二叔也低声劝:“大哥,地上凉,莫让孩子跪久了。” “哼,不敢当!”他的喉咙里蹦出一股丹田气,话硬得像榔头。 雪砚一颗心就哇凉哇凉的了。老祖母给的暖气也被这一榔头给呼没了。还好事先有准备了,不然,这样下脸的事她哪兜得住? 第12章 指不定会一边哭,一边自己就把这茶一口闷了! 正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她那夫君开腔了,“爹。” 就低低沉沉地吐了这么一个字。似乎比铁榔头更硬,更可怕。 雪砚惶然递去一眼。只见他半靠半立在“山海蟠龙柱”旁,巍巍凛凛的。随便一站就有崇山一样镇人灵魂的威势。 屋里的一切声响都寂灭了。 静到极点,随时会炸开一个巨大动静似的。 犟了一小会,国公爷终究迫于逆子的淫威,铁着脸把茶杯接了过去。 雪砚顿时松一口气,浑身的血都流畅了。 这一刻,她瞧清了一个核心事实:她的丈夫在这家里拥有绝对的威信。就连血亲也怵让着三分的。 怂包的人可不止她一个。 这一屋子都是。 雪砚在心里偷偷地甩起了小尾巴。既如此,她怎么还会哭?才不哭呢。以后好好地努力,右手抓着夫君,左手抓住老祖母,就有狐假虎威的好日子了。 她小算盘拨得啪啪响,公爹的茶也喝进嘴。把馊话也呕出来了。“哼,千挑万选,到底把一个祸水弄进了门!” 周魁不说话。无表情地往嘴里丢了个花生,深深朝她瞅了一眼。 雪砚一下全明白了。 原来,公爹是嫌她太好看,害怕祸害了他的家门。哎。天杀的,她真的美得这样丧心病狂么?不至于吧...... 这时,老祖母啐了儿子一声,一把将孙媳妇拉到了身边。 咕哝道:“我最不爱听‘祸水’这混账话了。男人家没本事,就给女人罗织一堆坏名头。她生得好也是天赏的,存心碍着谁、祸着谁了?” 她威胁地指一指国公爷,“你可不敢说这样的臭话。好好一桩大喜事,就你疙疙瘩瘩的瘆坏人。” 这些话句句撞进了雪砚的心坎,叫她险些落下泪来。一时瞧这老祖母真比亲的还亲了。若非时机不对,真要扑到她怀里一大哭。 国公爷的胡子一抖一跳,眼里几度风云变幻。 最后也不得不服老母亲的管,把一肚子恶气按捺住了。 他目光炯炯,肃然庄严地训诫新儿媳:“你已进了我周家的门,自当谨言慎行,勤朴养德。三个嫂子都是一等一的贤良之人,各个巾帼英才,有我将门之风。日后须以她们为榜样,断不得自恃自骄,败了周家清誉。” 说完尴尬冷场了一会。接着,像个被逼债的,不情不愿把一份包在长盒中的见面礼递给了她(看模样该是一幅字画)。 雪砚恭顺接过,垂首说:“谢谢爹。儿媳谨遵教诲。” 事情这才圆了场。 老祖母赶苍蝇地把手一挥,“行了,不理你公爹了。再听他唠叨这些酸的馊的,我中饭也要吃不下了。”说着极富态地一笑,拉住她问,“你这丫头,是姓……王吧?” “是的,祖母。姓王,名雪砚。砚石的砚。” “在家是叫什么小名儿?” “叫肉……”她一停,乖觉地把舌头打个弯儿,“叫小雪。” 周魁嚼花生的动作一停。 瞥了她一眼,心不在焉似的把身转了过去。 敬完茶,屋里皆大欢喜地活络了。 三哥周道、二哥周敢都围了过来,“嘿嘿嘿”地恭喜他,又唾弃败类似的笑骂一声“你这小子”……言谈间,像是恨他把好事占尽了。 男人们扎堆在一处说笑起哄,既不改军中粗野,也不失高门的贵气。是别人家不一样的爽朗家风。而女人们也簇拥到新娘身边去了。 这屋里才一片乐融融的,有了一幅人间欢喜的好光景。 老祖母从丫鬟手上的捧盒里,取了一只亮闪闪的凤钗赏了新娘子。又有一对雕花千足金的镯子,正面是鱼龙纹,里面刻着北斗星。 老人家指着北斗星,斜着眼笑道:“小雪丫头,可知刻这北斗啥意思?” 雪砚的脸红艳艳的。心里明白这是要羞她了,拿她逗趣儿了。“回祖母,我不知。” “你要说知道,这镯子就是你的了。” 嫂子、婶娘们都在一旁架秧子搭台子,笑嚷道:“我知道,老祖母我来说吧!” “你们都一边去吧,没这福分咧。”老祖母一脸慈蔼的坏笑,“小雪,你当真不知假的不知?” 雪砚并不贪这镯子,可却愿意配合老祖宗把这戏往下唱。 于是就腼腆地就范了:“我知道。” 祖母立刻笑得脸肉挤作一堆,“你知道啊,那是何意思呢?” “……是他名字的意思。”雪砚声若蚊吟地说。 周魁的“魁”字嘛,指的就是北斗大勺子上那四颗星。 所以,他的表字也叫“四星”。 祖母一下更来劲了,大声笑问:“……是他的名字。他又是谁呀?” 周围的人都把嘴咧得大大的,表情像闹洞房一般荤素不忌了。雪砚羞窘欲裂,原地自燃一会,凑到祖母耳边飞快地说了答案。 祖母没个正经,故意大声重复:“哦——是你夫君的名字呀。他叫什么呀?” 她把手臂挡在额前,低低地说:“......叫周魁。” “对啰,真是一个好媳妇咧。那这镯子就给你吧。” 这一帮婆姨们的笑声嘎啦啦的,像赶了几十只野鸭子。 雪砚的脸已羞出几层老皮了。故作大方把那手镯一戴,也融入到这群野鸭的快乐里去了。笑着笑着,却又心里发虚,迅电流光地瞟了他一眼。 第13章 他依然不苟言笑。和父辈、兄长们站一处也是一身的傲。没点和煦的样子。好像天生就只有一副冷峻的臭面孔,换不了别的脸谱了。 他不经意似的对她一瞥。眨了眨眼,又淡然地别开了。 好像完全没听见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呃,大修大改了。先前的写法是错的,不符合轻喜剧的定位。看过的同学很抱歉。 能力有限,有时不能挥洒自如。 第7章 ☆活宝☆ 这个早晨就像预支了一次大年。一家人拉拉呱呱,凭各自天性耍嘴逗笑。就着上好的酒馔,上好的瑞雪,让这一天格外有太平浓欢的滋味了。 名门望族里的人情物事,雪砚也算初次试水了一回。妯娌、婶娘、堂姐、表妹和姑奶奶等一众女眷也认了个七八。 哪张脸配哪个称呼,在心里来回过了几遍。 下次再遇着,一张嘴就是自家人了。 老祖母是喜热闹的,到了中午仍不尽兴。笑道:“好久没这般畅快了。今天抬举新娘,就在后头的小厅摆中饭吧。” 众人笑说妙极了,自家厨房又俭省了一顿。 老祖母拉着新媳妇儿,献宝说:“丫头们做了桂花裹胡桃的汤圆儿,让她们都拿来煮了,吃着赏梅正好。你爱不爱吃汤圆儿?” 雪砚笑道:“回祖母,我可爱吃汤圆啦。” 她们真是一见如故的亲热。就像老天钦定的一对祖母和孙女儿。 叫那些心窄的都忍不住拈酸了。 三嫂杨芷唱起了反调说:“祖母,梅和雪本就太清寒了,配个寡汤寡水的汤圆多没劲!须有好酒好肉,赏梅才能得味儿哩。不然我不答应。” “有,都有。”老祖母纵容地应了,连骂带笑地说,“就数你这疯丫头最歪道,一肚子花花绿绿的怪点子。” 三嫂将身一扭,嘴噘得老高。“我们这种媳妇儿长得又不能看,只能在其他事上找补呗。这就叫丑人多作怪呗。” 她拿捏着一种眼神冲雪砚瞧,既像挑衅又像调戏。 这是借撒娇对老祖母表达不满了,好像要公然地争一争宠。 老祖母隔空点一点她,笑着翻个大白眼儿,“你这疯丫头呀,真就只剩这张嘴了!” 大家立时爆发一阵哄笑。 因为这三嫂的嘴特别大。又厚又阔,一笑就直逼耳根子,整张脸都能被一口白牙照亮。老祖母说她“只剩这一张嘴”,实在是个双关的妙语。 “哼,欺负人!”三嫂气得一转身,小母驴儿似的把脚一跺。 她男人故作凶样吼一声:“没规矩的臭娘们儿,天天要趵蹄子!嘴大是咱的本色,有啥说不得的!” 更惹得大家一顿捧腹。 周家的男女都有一股铁直的爽性儿。好斗,好杠。心里有不平,獠牙就会龇出来。才不跟人家藏着掖着呢。各个拉出来是一条狼。 雪砚暗自观察这些女人们,扮相大都偏于英气。发式也梳得利落,很少戴花和金银珠翠。好像随时要披上戎装,随丈夫出征似的。 相比之下,她的女人味好像太足了。实在不像一头狼。她只是长在小院深闺的一朵小花儿。被人大手一薅,就栽到这猛兽窝里来了。 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莫测啊。 她下意识地把眼波一转,朝丈夫瞧去......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门边,眯眼凝望庭中的雪景。像吃饱后的大老虎,与世无争地犯着懒。似乎是个爱冷静的人,并不爱掺和别人的热闹。 作为猛兽窝里最厉害的一只,他真叫人捉摸不透啊。 像个复杂难猜的谜。 可是,他也有失去冷静的时刻。想起昨夜的疯狂,雪砚暗自怔忡了一会。脑子里不着调地现出了一幅猛虎衔花的怪异图景来。 他似有所感,转过头慵懒地瞥过来...... 那充满无限性的幽沉目光,好像透入到她的心灵里来了。 雪仍在密密匝匝地飘落着。 暖阁小厅内设了四桌。美酒热肴、鲜果鲜酢的一应都摆上了。都是自家兄弟姊妹,男女之防就不必过分讲究。 各占了两张桌子,很家常地边聊边吃。 只是拿新郎新娘逗个乐子,大家快活一场罢了。不行酒令也不吟诗,倒把庭前的一株傲雪的寒梅白白给辜负了。 菜品倒是上等的,吃得精细讲究。每样食材都恨不得换一百种姿势去折腾。反复蒸煮,熬制,去粕存精,最后才变成银匙里的一勺羹。 可是,雪砚却吃得很细气。 老祖母劝她说:“这银丝鱼羹不错,怎么不多喝一些?” 她说:“祖母,我还没停下过呢。嘴都嚼得累啦。” 只因这东西太好了,她不得不管着嘴。万一身体不纳受滑了肠,就是一场大尴尬了。新婚第一天就坐马桶上闹肚子,多可怕呀! 她会把自己这个丢人婆娘休掉的! 老祖母心爱地打量她:“我看你吃得少,难怪腰身好看极了。不像我们这府里的疯丫头们。稍微耍些花拳绣腿就不肯亏待自己了,一顿吃两大碗。” 三嫂一听,忍不住又要拿丑话来唱唱反调了:“咱们这样的人家,打起仗来要举家上阵的。不吃不喝,只做一个不经风的美人灯哪行呀?四妹,你想必不懂功夫的吧?” 雪砚摇头。三嫂咄咄逼人地一歪嘴,比男人笑得还桀骜。“那你平常在家学些什么本事?” 第14章 “不过是读了启蒙的书,认得几个字。琴也学了一些,并不算精通。”她好乖地说。 “嗨。”三嫂回她一个字。 老祖母翻个白眼儿,语气不大好了:“老三家的,如此还不够么。女人家的这样顶好!” 三嫂对二嫂挤眉弄眼地一笑,表示非要把四妹降服到底:“今儿既是吃汤圆的,我来出一个谜语吧。‘空心汤圆’,打一成语。大伙儿快猜,快猜!” 众人抿笑不语。这老三家的太尖太狂,总见不得别人冒过她去。这不明摆着说老四媳妇儿肚里没货么!你自己又能有多大的馅儿? 见无人开口,三嫂眉飞色舞地说:“哈哈,答案是‘虚有其表’!” 说罢,挑逗似的对她一笑。 雪砚的脸涨得红彤彤的。 一进门就给人针对了。这三嫂的嘴够辣的。 ——此时的雪砚完全没想到,三嫂的话也是一个双关的妙语。 是在提醒她一件极重要的事。 男人们都被这一桌的动静吸引了,停下来朝这边看。大家都暗自不忍了。老四媳妇儿一捏就碎的娇样儿,哪能跟老三家的对招啊。只怕是要哭一场了。 周魁一言不发,目光笼罩着他那如花似梦的妻子。 她微垂着头,小脸羞成茶花色了。 老祖母不高兴地敲桌子,“老三家的,你这活土匪!四妹头一天来脸子嫩,哪受得了你这破落户戏弄。小雪丫头,你不要多心。你也回敬一个,千万莫让她欺负了去。” 雪砚难为情地一笑。初来乍到,她才不想和人家争闲气呢。可是,当她下意识地瞟丈夫一眼,却见他微微地一抬下巴,似乎在说:上,给这货一点颜色瞧瞧。 雪砚心中一动,便斗胆地张嘴了:“我也来个小谜语吧。请三嫂来猜。” 周家的狼们都期待得眼睛发亮。三嫂单手托腮,斜起了媚眼儿。拉长腔调“哟”一声,好像要重新认识她这个对手了。 雪砚说:“请问,卖盐的吃了冰糕子后会变成什么人?” 这不过是抖一个小机灵。简单死了。可是,大家一时却猜不到。倒是周魁嘴角微动,眼里有了粼粼的波光,冲妻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三嫂不甘愿地憋了一会,悻悻地问道:“变成什么人呀?” 雪砚说:“三嫂猜不出,可见是没有自知之明的。” “那你倒是说呀。” 周魁给妻子捧了个哏,淡淡说:“卖盐的吃了冰糕子,自然就成了贤(咸)良(凉)之人。” 大家愣着品一会,马上就咂出很大的味儿来了。 刚被老祖母骂作“活土匪”的,竟是公爹满口夸赞的“贤良之人”,真乃绝妙的讽刺也。老三家的一破落户,成天的喜爱惹事儿。 算个屁的贤良之人啊! 一时,这屋里哄堂喝彩,又升起了一阵赶鸭子般的狂野欢乐。 三嫂抓耳挠腮,又气又笑地指住她,“小样子,小样子!你给我等着!” 连国公爷也绷不住了,大胡子一颤一颤成了猫须子。最后恶声来了句:“都不是省油的灯!” 雪砚起身赔罪,乖顺懂事地说:“是儿媳造次了,请爹原谅。” “哼!” “别怕,他再凶你老祖母可不依的。”老祖母护心肝似的把她搂怀里。活了这一大把年纪,总算有个像样的晚辈让她疼了。 既不五大三粗,也不虎里虎气。真恨不得宠到骨子里呢,哪舍得叫别人欺负了去。 一顿饭吃得极畅快。大家又笑又闹,把任督二脉都打通了。 将近未时三刻才各自散去。 雪砚作为老祖母新得的一宝,自然被拉在手里,一路陪侍左右往家去的。穿过那一排乌头大门时,她才知道,原来祖父祖母也住在西府。 敕造的“昭武将军府”占地二百多亩,规制和皇帝的亲儿子们是一个级别。加上东面的国公府,前后的将军巷,几乎比一个村庄还大了。 容纳了周氏一族一百多人,以及四五百个仆人和家将。 就连二婶一家、和三哥三嫂的院子也在西府。此外,还住着一个客居的表亲。 老祖母关心地问:“你和老四住的是正房大院。还算喜欢吧?” “很喜欢的。就是有点不知轻重了。”雪砚说,“应该您和祖父住那儿才对。” 祖母笑着摆一摆手,“这是皇上为他敕造的府邸。镇国、定国的军功,除了他谁配住这府园子?我们都只能算客居了。再说,人老了就不太爱敞阔,小巧清净的院子反而藏气。” “亏得祖母养生经念得好,倒便宜了我们住大院子了。”雪砚柔声说。 老祖母说:“哈哈,祖母不光会念养生经,还会念送子经呢。趁他这半个月授了婚假,你们努一把力,抓抓紧哈。” “诶呀,祖母......” 小媳妇立刻笨嘴拙舌,伶俐不起来了。一张大红脸掩在了兜帽里。 清艳不可方物...... 而丈夫走在后面,一步一步安静地跟着...... 把祖母送到她住的“涵晴院”,吩咐丫鬟们伺候着休息,两口子才往自家院子走去。雪已暂时不下了。柔软、纯白的毡子铺满了大地。 叫人不忍把脚放上去。 她在他留下的脚窝里一跳一跳地走。他发现了,回头等了等她。两人便在一棵覆雪的树边站住了。园子里静悄悄的,像神笔刚落成的一幅寒冬水墨。 第15章 淡雅、素洁,处处弥漫着仙灵之气。 站在这人间胜境里,两人无措地安静了一会。也不知该说什么。前一天还是生人,经过一夜就成了夫妻。浑身都别别扭扭的。 过一会儿,他开口说:“这府里最前头有三间正堂,乃是接待外客之处。院子的前面另有三间小厅,我做了书房。后头还有十几间后舍......” 雪砚心想,这是他与她说的最长的话了吧。这嗓子低低浑浑的,她想象里大老虎便是这样说话的。有一种慑服人心的雄浑感。 “你需要用哪间屋子,问李嬷嬷取钥匙。” “哦,好的。”她仰头望着他。心里既怵怕他这一身煞气,又有说不出口的感激。 ——拜他所赐,我有了这样好的一个家。我一定要好好珍惜啊。这温柔的甜话流淌在她的眼中,使这双眼美得叫人窒息。 他窒息着把手抬起来,摸丝绸一般轻轻抚上了她的脸。 眼睛深处的火焰点燃了,又有了昨夜的神采。 雪砚慌得直向两边瞧。像做了贼,像偷了人。这样光明正大地在户外亲昵对她来说是大造反了,不可想象的逾矩。 她羞得脖子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周魁瞧见了,慢慢放下了手。她这才松了口气。眼睛扑闪扑闪望着不远处淡墨色的湖面,不与他对视。过了一会,他开口问:“方才说你会抚琴?” “嗯。” “走吧。回家抚一曲。” 她微微地顿住了。脸上竟又浮现出那种恨悠悠的顽皮劲儿来。做丈夫的心里一跳:来了,这种耍活宝的表情。 这家伙真叫他看不透。明明对他怕得要命,却经常忍不住来捋老虎须子呢。 他忍不住问:“想说什么?” “想听我抚琴可以呀。不过......” “不过什么?” 她不好意思地瞧向别处,轻声嘀咕道:“我一般只有别人叫我一声姐姐,才肯抚琴的哎......” “哼!”他的鼻子里掉落了一声不太冷的冷笑。 逆了天了,这天下头一回有女人敢让他喊姐姐的。这家伙一定是练了“活宝”童子功,才这么炉火纯青的? 雪砚低头咬住嘴,被自己吓得不轻:天啊,我这又是在作什么怪呢?灵机一动就拿老虎当猫咪逗着玩?幸好,他竟然奇迹般地没生气。只是忽然淡淡地问,“祖母送的礼物喜欢吗?” “诶?我喜欢的。” “哼。”他的声音便低沉了下去,低得几乎叫人痒了。“叫一声哥,我也送你一件礼物。” “哥。”这一声叫得实在太顺滑了,不带一丝的褶皱和格楞。 周魁:“......!” 第8章 ☆少奶奶的小绝活儿☆ “哥。”她喊得贼快。不打一丝格楞。 好像这声“哥”早埋伏在嘴里了。时机一到,哧溜一下就问世了。极致的软乎,贴心,把这条猛汉子杀了个措手不及。 他素日里百炼成钢,铁血成性。从不与人耍嘴子嬉乐。如今娶了这个不讲章法的家伙,好像有一点被克住了。 有了一种“空有扛山之力,干不了绣花活儿”的感觉。 周魁伫立着不动,冷脸上微澜起伏。零星的笑意忽隐忽现,想要寻找一个出口。终究被克制了下去。他垂眸注视她,说:“哼,毫无气节可言。让你喊就喊?” 语气故意硬着,像在训导自己的兵。 “不喊礼物不就没啦。”她柔声说。 “哼,你倒是乖觉……” 夫妇二人近在咫尺地站着。 一个如乔岳泰山,有傲世的气概;一个冰肤雪魄,是绝美的娇娥。一双人站在冰清玉洁的雪景中,四周笋石似玉,松萝如云。 这一幅天成的水墨画便有了心跳,有了灵魂。是风月无边的样子了。 她不好意思与他对视。只是两眼忽闪忽闪眺望着湖面。可是天性里有一份顽强的调皮,又促使她不自主地想作怪。 那瑰丽的毛毛眼儿便又一闪一烁地瞟回来。其中羞羞甜甜的韧劲儿,宛如蛛丝一般,把这精铁铸的汉子盘住了——浮到无边的虚无里去了。 过了一会,他终究没能过这美人关。 生硬地来了一句:“你再叫一声。” 雪砚扑哧一笑,拿手背轻掩了唇。他咬牙维持着一身的冷峻。可是,那冰潭似的黑眼睛却融化了,拂起了春风。 她要做坏事一般,前后左右都张望了一遭。才把眼一垂,轻柔地说:“哥。四哥。周大哥。魁哥……好哥哥。” 她一口气把他送上了天去。 周魁猛地往前跨一步,拂去那斗篷的兜帽,在她秀气的脑门儿上重重亲了一口。 他酷酷地说:“走,回家拿礼物去。” ——早晨才刚立了规矩,说不准讲甜言蜜语的。天还没黑,城就破了。她在他身后笑着,脸比山丹丹还要艳。一步一步踩着他的大脚窝,往家去了...... 进家门时,两个嬷嬷都在翘首而望。见这新娘子和去时一个样,恬恬美美地抱着个礼盒儿回来了。于是都把心放回肚中,松了口气。 “四爷、四奶奶回来啦。” “回来啰,嬷嬷。”雪砚轻松地说。 竹笙、玉瑟等丫鬟们也都巴巴地望着。眼里晶亮如小狗。好像她打了多大的胜仗凯旋了似的。在男主人的印象里,当年横扫了蛮夷几十万雄军回家,也没得到过这样的孺慕。 第16章 哎,这一院子都是好色之徒啊! 他淡淡吩咐李嬷嬷一句:“去请刘总管,到西花厅等着。”便示意妻子跟上,往花厅去了。雪砚的胃口已被钓得足足的,满心盼起这件礼物来。 花厅里烧了炭盆,暖意袭人。 二人各自脱了氅衣,换上便鞋。他从贴墙的条柜里取出一串黄铜大钥匙来,把旁边的多宝格一拉,就通到后头的一间耳房里了。 雪砚愕然:“......” 里头有些暗,拿“千里火”点了灯才进去。只见地上、墙顶皆是白石砖。左右墙边两排黄花梨架子,闲置着各色玉器、名窑和古董。 地上摞着大小十来个箱子。看模样,是个藏在家里的小库房了。 雪砚的心跳有些快了。 周魁拿钥匙打开了贴墙的高大柜子。门一开,劈头盖脸是一柜子的黄金白银。在提灯的光照下熠熠动人。也有零碎的银钱,都装在木盒中。 一下子,这无比殷实的家底就不遮不掩地呈现给她了。 雪砚还瞧见一沓银票。高贵的青色油墨,鹿皮绘纸,上头印着“大夏通行宝钞”。最上头一张是一千两。她的心怦怦直跳,惊得敛住了呼吸。 这就叫“富得流油”吧? 她打小手上捻过最重的银钱,不超过五两重。此刻站在这柜子前,几乎生出了严重的自卑。再瞧眼前这个穿着云锦蟒袍的高大丈夫,觉到了严重的门不当户不对。 真的是......高攀了好几重天呀! 周魁从一堆蓝布面儿的账本子上取下第一本。 一边无谓地翻着,一边淡淡说:“府里的大小事务目前是刘总管在操持。每月向二婶交个账,粗略地核一核。我平日里军务太忙,这些事上也伸不出手。” 雪砚安静听着,点了点头。他的目光瞧过来,问道:“在家时岳母可曾教过协理家务?账本儿可瞧得懂?” 她一听这话,心跳就更快了。 大概已猜到了他的意思。这一份礼物太大太厚重了,让雪砚不胜惶恐。 记得娘曾说过,许多高嫁的女子进了名门后都沾不到财权的。夫家的家业太大,不可能放心地交给一个小门户出身的妻子去操持。 毕竟,眼界、见识和学问上都撑不起的呀。 这样一来,妻子便只能为生娃而活着了。想真正与丈夫并肩,终究是不可能的。 可是,眼下瞧这情况,莫非准备把家交给她管?她心里热乎乎的,绝不敢错过这样的机会。当即也不藏拙,如实回道:“瞧得懂的,打小跟娘学过一些。” “数算呢,可知道一些?” “数算也学过。”她微垂着头,不急不慢地说,“以前在苏州时,爹有一间祖传的药材铺子。进出记账都是娘管着。她忙不过来,家里又请不起人。便让我学了算盘。年终核账都是我一人做的。” 周魁听得一诧。他的本意只需她会瞧个账本儿、家里的事学着总筹分派就行,不想竟听到这样的事。一时,对妻子升起了好奇。“哦,是么?” 说话间,府里的刘总管已火速赶来了。 听到足音,周魁便领她出了库房,回到花厅。 刘总管个头不高,是个半儒半商的模样。相貌生得有清气。既有饱学之士的风雅,又有商者的精明。天生就像高门里做管事的料子。 刘总管低头见了礼,斯斯文文地说:“将军找小的来,可是有事吩咐?” 他虽自称小的,却毫无卑微的奴才相。目光也敛得死死的,绝不往新夫人身上瞅一眼。 周魁在榻上端坐了,淡淡向她介绍,“这一位就是刘总管。” 刘总管一听,这才躬身长揖。毕恭毕敬地说:“见过四奶奶。” “总管不必多礼。”雪砚说。 刘总管抬眼一瞅,只见眼前娉婷玉立着一个神妃娘娘,美得夺人呼吸。他心中一栗,赶紧把眼一垂。绝不敢多瞅第二眼了。 此刻,周魁并不直说叫管家来的用意,却接着刚才的话问道:“你说曾学过算盘?” “是的。” “帮自家铺子里核过账?” “是的。”雪砚说。 周魁见她面容恬静,由内而外散发自信的光晕。不禁益发好奇了。据他所知,就算名门中教养的女孩儿也少有几个会玩算盘的。 能瞧懂账本儿、厘清家中的进出巨细就算是拔尖的了。 说到底,数算对女子而言那是另一重世界的学问。 加加减减的倒还简单,涉及到增成归除了,只怕脑子里根本没这个弯儿。 他有心进一步地考校妻子,便问道:“那就请刘总管报账,你来核一核吧。” 说着,就从一旁柜中取出一个乌漆楠木珠的大算盘来。 雪砚一瞧这华华丽丽的大算盘,手骨都痒了。从丈夫手中接过,在对面盘腿坐下。抬手刷刷地一摇,干净利落地清了盘。 粒粒乌珠调停地就了位,上二下五,整整齐齐。 这一出手就是藏着活儿的。气势呼之欲出了。 刘总管眼睛微闪。 周魁表情不变,望着妻子说:“刘总管,你唱账吧。” “是。我尽量唱慢一些。四奶奶若没听清,只管叫小人停下。” 雪砚扭头微笑:“无妨。你只管快快的。” 刘总管微愣一下,开始了唱数。“进二百一十五两三百钱,出三十两......十八增成二十五......八千六百一十四,归除六份......”不拘加减乘除,依着顺序唱报了出来。 第17章 雪砚一上手,并不带半点为难的。纤纤玉指上下翻飞,如行云流水,一丝不乱。只听得这小花厅里“嗒嗒”如雨,乌珠起落,竟没有一次滑了位、游了珠的。 不管上进下退、增成归除,皆是得心应手。 刘总管震撼不已,口中也越唱越快,想探到她的底了。不一会儿,这嘴皮子翻得像说快板儿的,额上也是冷汗、热汗一起流了。 可是,娇滴滴的四奶奶竟是举重若轻,毫无压力。到后来数字大了,干脆玩起了“左右开弓,双龙戏水”的绝活儿,左右手一齐翻飞起来,如玉蝶穿花一般。 这一下,就连周魁也瞧直了眼。惊呆了。他也算见过天南地北的世面了,却从未听说有人能打双手算盘的。这岂不是“铁算子”中的铁算?! 待这个账本儿唱完了,她的手也同时收了工。慢慢吞吞地把最后一个珠子推送到位,像结束了一场美丽舞蹈,优雅绝伦。 最后的总账一核,竟是一厘不多一分不少! 刘先生“啊呀”一声,只差五体投地拜倒了。 擦着汗叹服道:“年前外头几间铺子核账,花五百两请了四个铁算盘,摆好大的排场。我今日瞧着,竟无一人比得上四奶奶手下这功夫。佩服,佩服之至!” 雪砚见丈夫目光熠熠地瞧着自己,不禁羞赧地低了头,“算不得什么。粗浅的小技巧罢了。” 她打小寄人篱下,一直都十分明白学习的重要。七岁那年继父和娘吵嘴,听他说了一句:“你拖了一个小油瓶吃白饭,我抱怨过什么没有?” 她就铆足了劲儿,再也不想当个吃白饭的了。总想尽自己所能,给家里派一点用场。若是某一天虚度了,她便自觉地不吃、或者少吃一点。 她就这样长大的。乖到什么程度,只有自己知道了。 在数算上,算盘还不算她的绝活儿呢。她还学会一套“袖底藏金”的心算术。不拘多复杂的账目,只要一过耳,掐着指头就能心算出来。 她甚至能用这一套方法,将“大夏历”推算到了三百年后。 只是可怜身为女子,不能抛头露面去干一番事业。又长了这样麻烦的脸,只能在后宅中做一朵安静的小花儿......除此之外,她能有多大的用武之地呢? 周魁一言不发瞧了妻子许久,方才对管家说:“你先下去吧。此事不必与外人宣扬。” 刘总管肃然一静,汗津津地出去了。心中百般称奇,自不必说了。 雪砚的肌肤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分量太重了,叫她接不住。她红着脸不言语。少顷,他把那一串黄铜大钥匙推了过来,“雪儿,以后家里的事就交于你。” 雪砚的心一片滚烫。她起身下榻,到他跟前福了一福。轻声说:“多谢夫君的信任。” 周魁伸手扶住了她。 抬眼时,她从这张又冷又悍的脸上读到了温柔。和话本里的书生不一样。他的温柔是无声的,也是强悍逼人的。静静地不说话就直透人心了。 雪砚慢慢地把头往他的怀里一埋,喊了一声:“四哥。” 他的胸腔里“嗯”了一声。又故作铁血,冷眉冷眼地说:“嗯,仅此一次。以后不可这样撒娇......乱我的心性。” 第9章 ☆你又造反(删改)☆ 腊月十四,后第二日。 雪砚基本上已身心调适,把根须扎进周家的硬土里了。 仍是飘雪的一天。早饭后,兵部几个同僚和下属过府来贺喜,周魁一直在前厅会客。她去祖母的“涵晴院”小坐了一会。 回来的路上,春琴小跑着来寻她:“宫里才刚来人传话,说六宫都太监曹公公一会儿要来送赏。” 于是,又急急忙地赶回了家。 雪砚头一次见宫里的人。每一根汗毛都如临大敌。 可是,这一家子上下倒稀松平常。 李嬷嬷笑说:“四奶奶莫怕。皇上和咱们将军私交甚笃。三天两头就赏东西来。这次大婚,先前朝堂上已赏了五百金。这次是私赏,就和出人情是一样的。” “哦......”雪砚心想,这大概就叫君臣的“私相授受”。像唐明皇和安禄山那样。至于是真心赏识,还是权谋做戏,就是后宅妇人不可妄测的了。 李嬷嬷取来一套金绣大杂花的霞帔正服,帮她换上了。嘴里絮叨着:“婚前就做好了五套。预备要进宫谢恩的。四奶奶现在没封诰,绣的是兰花瑞草。等以后诰书下来,这衣裳还得换呢。” “一切有劳嬷嬷了。”雪砚说。 李嬷嬷宽慰道:“放心吧,我和刘嬷嬷以前常经手这些事,也惯了。”换好正服,又戴上珠翠蹙金的角冠。“大妆”就完成了。 李嬷嬷领她去书房见男主人。 将军也换上了武官的朝服。他的军衔是“昭武大将军”,领的职是“兵马大都督”,兼任京卫指挥使。官居一品。另外,还有一个“太保”的虚衔。 正一品武官的朝服是红色。胸前补子上纹绣“雄狮”。他穿得好看。极致的冷煞配着鲜艳,风采叫人不寒而栗。 这就是权力的致命美感么?! 雪砚对丈夫瞧着,感觉如在一场梦里。 他沉静地翻看着一卷公文,冷铁般不苟言笑。半天也不瞧她一眼。“心性”的把持可谓滴水不漏了。雪砚也不吭声,只是乖巧又端庄地等待着。 静谧中,心却自由地飞远了。 第18章 飞到她想象的“海阔天高”里去了。 一个门吏小跑着来报:“曹公公已到巷子口了。” 周魁说:“开中门。”这才放下手中卷轴踱步过来。她起身相迎。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一遍,伸手微调了一下翠冠。淡声道:“不必紧张,以后习惯就好了。” “知道了。” 四目相对了片刻,才一前一后往正堂去了。 中门开了不久,宫里的大队人马就来了。 曹公公是个三十来岁的模样。细皮嫩肉的方脸盘子。穿一身油绿纻丝袍,披狐裘大氅。满面含笑,昂首挺胸。 步步有天家的气派。 后头跟着十几个小太监。各自低头捧一个礼盒,或两人抬一个箱子。 见了面,曹公公先大声宣布一句:“圣上有旨,免跪。”周魁说“岂敢”,然后就真的没跪。雪砚的膝盖屈下去,又像弹簧一样直了起来。 那曹公公立在堂中,春风拂面地说:“圣上使我来传话。” “请讲。” “朕对四星的爱惜之情胜过亲生骨肉。你不肯娶妻,朕日夜难以成寐,几乎已得心病。如今终于大婚了,梦中亦笑醒也。” 雪砚听得一脸懵。 皇上讲话太有烟火味了。想象里,皇帝是吹一口气就能死一大片的。没想到也会这样抒发感慨。像个老祖母...... 周魁说:“也请曹公公带个话。” “将军请讲。” “就说臣知道了。皇上的爱惜之情臣已领会,不必三天两头地表白。” 雪砚直听得魂飞魄散。她这夫君......是糊涂油蒙了心,把皇帝当作内人在训诫了么? 他活腻了,还拉她下水垫了个背! “哈哈哈,”曹公公俯仰着大笑几声,“皇上与将军情深意笃,言谈快意。只是莫吓着夫人为好。这位,便是新夫人吧?” 周魁这才回头,引见道:“来,见过曹公公。” 雪砚连忙正了仪态,上前行了一个礼。 曹公公静了一会,方才笑叹道:“啊呀,果然英雄当配美人。夫人确有天人之姿啊,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谬赞了。” “请将军接了皇上的赠礼。” “请。” 一群小太监将箱子、礼盒呈到堂中来。曹公公晃着脑袋唱道:“皇上赠将军10万贯钱。织金云锦一百匹。蟒袍两身。新夫人戴的翠冠两件。宝刀两把,珍玩两箱。奇药十盒。西域香料十盒,北国人参两根。南疆香茶十罐,东海珍珠十斤。 另有宫廷御膳十份,有羊骨炖蕨菜,梅花鹿筋,百鸟朝凤,桂花鱼翅……” 雪砚被淹没了。这一份铺天盖地、齁死你拉倒的恩宠,直听得她头晕目眩,几乎感受不到发财的快乐......曹公公吟唱了半天才结束。 周魁说:“明日自会去宫中谢恩。” “不必。皇上请将军好生享受婚假。年后再进宫一聚。” “遵旨。”他二话不说就应了。 曹公公茶也没喝,即刻启程回宫去复命。送礼不过一刻功夫,倒叫雪砚前后忙活半天。她领着刘总管,李嬷嬷一起将这些东西造册,归置到后舍的大库房里去了。 里头琳琅满目,如藏宝阁一般。 御膳则分送于长辈、各房哥嫂一起享用了。 下午,各房又遣人来随她的回门礼,把这些东西都处理好,身上已乏得要命了。这些天一颗心吊得太高,到了这一晚,困倦终于像涨潮一样反扑了上来。 累得想倒头就睡。 晚饭是撑着吃的。稍微消了食,就赶紧去沐浴了。 他还在书房里忙。她太乖了,不肯先睡。就坐在床头等了会儿。透过卧室的窗瞧去,那片灯火像家的灵魂,温柔地映在雪地上。 风怪声怪气地呼号着。雪砚依偎着床柱,任由心事自生自灭。渐渐的意识被睡意晕开了。她安静地入了睡。 睡成了一幅楚楚动人的画儿。 不知过了多久,才感到自己被人搂住了。雪砚猛一激灵地睁了眼。脑子空白了一瞬,才认出是她新婚两天的丈夫。 油灯的光里,这张天生煞重的脸如初见时一样让人惊心。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隔了一会,才又想起他的种种好来。 他把一个真金白银的家都交给她了。自己还这样一惊一怕的,真是不像话。 雪砚心里内疚着,柔柔地说:“你回来了。” “怎不躺下睡?”他皱眉问。 她满眼含着盹儿。声音被睡意碾皱了:“就是想问一声,明天你有时间陪我回门么?” “嗯,当然。” “那就好。有劳四哥了。”她轻声说着,想站起来福一福。 他把人拉住了。抬手理了理她的发丝。手就顺势停在了她的脸上。这手里含着的“危险”,瞬间让她身上每一块都苏醒了。 每一根汗毛都开始通人性了。 “身上好些没?”他问。 她眼神闪烁,嗫嚅着说:“......还是疼得想死。”又不好意思地转开目光,望住了灯芯上的火舌。它躁动地一颤一跳,像极了一颗不安的心。 所谓楼上看山,城头观雪,灯下瞧美人。她一身雪色寝衣,青丝如水。仙到极点,就有了要命的妩媚。他的神志和心性都晕开了,稀糊了。手却开始变得霸道。 她闭上眼时,蓦然想起了他一身朝服的样子。心底没来由的炽热起来。于是又斗胆了,一把捉住了他的大手。 第19章 和新婚之夜一样柔柔的。嘴角却升起了一朵娇羞的笑。 那么甜,又那么艳。像糖水般涓涓地往人心里淌。就那样瞅他一会,垂眸说:“四哥,你想要我不疼也行,只要说一句话,我就不疼了。” 他这时低低地笑出了声。是很难得的笑了。过一会才又慢慢把脸绷回去:“哼,就这么想让我喊你姐姐?这不可能。” “不喊姐姐。就说一句话就行。说了,我再疼也是幸福的,高兴的。愿意的......” 他不想睬她的。可又遏不住好奇她要作什么怪,“什么话?” 雪砚把手伸到了他的脸颊上。两天前的新婚夜未能造次成功,这一刻到底达成了。她的瑰宝大眼照耀着他,轻声道:“就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他的表情严重地皴裂了。 半晌,回敬了她一声重重的“哼”,“臭丫头,我看你是无法无天了!” 雪夜里,风仍在怪声怪气地呼号着。 新婚的夫妇俩黏糊得命都不要了...... 第10章 ☆回家路上,一场惊魂☆ 夜里,雪砚被一个梦扰了。早早就睁开了眼。 想到梦的滑稽,默默在黑暗里笑了会儿。 她梦见回门了。王家人热情迎接,一番烈火烹油的热闹。为接待她的煞神夫君,继父和两个继兄使尽解数,几乎笑折了下巴骨。 她坐在闺房里,和娘说了一会儿话。 娘的嘴实在太臊人了,一上来就问洞房了几次。 雪砚死活不肯讲。她就哀怨地掉泪了:“没良心的丫头。出门时一声都没哭,害我被人笑话死。现在一嫁人就生分了,跟亲娘私房话都讲不得了。” 为此,母女俩还拌了几句嘴。好好一场回门弄得疙里疙瘩的。回家时,她后悔自己太要脸皮了,冷了亲娘的心。也泪汪汪地哭了一会。 然后就醒了。 想到娘的话,雪砚的一颗心就泡在想念里了。 酸酸的。 “怎么醒了?”旁边的人说。她扭过头。借着窗缝里漏来的稀薄雪光,看见他趴在软枕上,有如伏虎一般的威仪。 她说:“......做梦了。” 他把被窝掀开了一角。她犹豫一下,接受了邀请。好似他养的一只鸡娃娃,乖乖地依恋到羽翼下去了。“啥时辰了啊?” “四更初。再睡一会。”他倦懒地说着。大手罩住她的脸,封印了不许说话。 雪砚蠕动着把脸挣开了。这大被窝里血气烘烘,热烫又硌人。像躺在火炉边上。她说不清是舒服、还是不舒服。 但是,却感到不可名状的安心。 她蜷手蜷脚地卧在他臂弯里,安静地呼吸着。 渐渐的,又化到虚无里去了...... 五更天,卧室里已蒙蒙亮了。她睁开眼时,入目仍是熟悉的光景:他屹立在床下,慢条斯理地穿着练功衣服。每一根发丝儿都意志如铁。 她这个温柔乡又被撇下了。 雪砚披了长袄下床,替他拿腰带。扣好后,忍不住在他紧绷绷的肌肉上揩了一揩,摸了一摸。他立刻威胁地“嗯”一声,训诫道:“天亮了。不可有轻薄之举。” “是。”她低眉顺眼地应了。忽又嘴角一翘说:“我只是一时太欣赏夫君了……” 他一见这乖宝宝的笑,就知后头不是正经话了。真不想理她。可是自打成了亲,他这条虎躯就长出了贱骨头。明知不正经还给她捧哏儿:“欣赏什么?” 她仰起脸说:“欣赏你一穿上裤子就不认人,好霸气的样子。” 他额心一跳。猛的将人抱起往被窝里一揣,严正勒令道:“给我继续睡。以后不准起来捣乱。”说罢“哧”了一声,兀自往隔间去了。 ** 早晨没下雪。吃完饭,两人就赶紧回门去了。带了十来个亲兵,驾两辆马车。一辆车上坐人,另一车则载满礼物。 他们没走内城,却走外城运粮的官道兜了一圈。 虽是绕了远路,到底在午饭前赶回娘家了。 王家一大帮人等在门口,脸上堆砌了十二分的笑。嘴咧得大大的,满满的。再多一分就狰狞了。 车子一到,娘含着泪花笑嚷开:“我的乖囡心肝肉肉,可把你盼来家啰!”不等人下车,就张开母鸡翅膀要来抱了。 “娘!”因为梦里拌了嘴,她这会儿拿出了双倍的亲热,“娘,我好想你!” 柳氏感慨万千地抹泪:“乖囡出了门,娘三天都没一个好觉哎。” 一旁的女婿眼皮直跳。 真要命,这江南的酥风吹得他鸡皮疙瘩直耸。 进了屋,是一场鲜花着锦的热闹。这个恭喜那个贺喜,满嘴大吉大利的好词儿。几乎不像雪砚记忆里的家人了。 如在一场荒唐梦里。 她回到闺房里,和娘聊了一会天。场面和梦里差不离!不一会儿,娘就摆开一种讨厌兮兮的表情,问她洞房了几次。 雪砚惊奇地愣了一会。 不过,她以前也做过灵通的梦。梦到过亲爹死,也梦到过来京城。继父曾说,这样的事并不稀奇。许多人都有这经历。也没啥大惊小怪的了。 想到梦里和娘拌嘴,她这次笃定要做贴心的女儿了。于是,含羞嗫嚅道:“就一次吧。” “才一次呀。”娘的笑益发讨厌起来。 雪砚低了头柔声解释:“娘,他对我可好了。脸上虽然冷,却是最知道疼人的。反正,我出嫁前没想过他这样好。” 第20章 柳氏见女儿一脸幸福的红光,心里感到欣慰。但是也有一点吃醋。这臭丫头,养她这么大出嫁时一滴泪也没有。 才三天就跟了人家姓,满嘴只说人家的好了! 柳氏便故意蹙起眉,忧心地嘶了口气:“才一次就不对啊。女婿别不是在军中伤了身吧?” “哎,你别瞎说!” “瞎说什么?娘没你有经验,没你懂啊?我告诉你,新婚之夜没个七次算是废了。得了,赶紧让你爹把个脉瞧瞧。”她说得好严重,简直是天要塌的事态了。 雪砚吓得一把拉住了她。眼神一阵扑烁游离,支吾改口道:“其实我是骗娘的。其实是十五次。差一点还想挑战二十次,硬生生地被我劝服了……” 正喝着茶、竖耳偷听的丈夫,猛一声惊天动地的咳嗽,把自己呛得□□。旁边陪客的岳父和舅兄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还以为茶太粗,让金贵的女婿作呕了呢。 这时,柳氏望着女儿,面目严重地扭曲了。 忽然捂了肚子,发出一阵“哈哈哈哈”暴风式的狂笑。 雪砚这才知道又上了娘的鬼当。想自己从小被溜到大,嫁了人回门还要被欺负。不禁又羞又气地伏床上哭了。“老欺负我!世上再没有你这种娘了,再没有了!” “好了,乖不哭不哭了。诶呀,你现在知道淌猫尿儿了,出嫁时一滴眼泪没有!” 这一场回门仍是疙里疙瘩收的场。 最后上车时,新娘仍在赌气噘嘴,眼眶也成了红的。倒不是当真生气。而是羞得无处可遁,感觉一辈子的笑柄落在这里了...... ** 雪砚没带陪嫁的丫鬟一起回。只因翠儿生得太标致了,到府里万一撞了公爹晦气,又惹一堆的不快活。干脆就把她留给娘了。 回去仍是夫妻共乘一车,从外城官道绕了路。 路上无话。 两人静静地并排而坐,摆的是正宗贵族夫妇的派头。一个娴雅宁静,一个威风凛凛。比祠堂里供儿孙祭拜的祖先画像还庄肃几分。 只是到了半路,素来滴水不漏的丈夫先不甘寂寞了。伸过胳膊轻揽了她的肩。雪砚矜持地扭过头,不解地问:“大白天的,为何有此轻薄之举?” 他微微一哂,心里笑骂一声“活宝”。 瞥了她半晌,才轻声慢语道:“为夫决定了,今晚必须挑战二十次。” 雪砚一愕。立刻知道他长了千里耳,全听去了。一时羞愤欲死,把脸埋在他肩窝里不能见人了。拳头连捶带打落在了他胸膛上。 周魁哼笑一声。 一贯凝着冰的脸也春风习习的了。 车外马蹄儿踢踏,雪色茫茫。 车内正是燕尔新婚,缱绻情浓...... 不料这时,车前的侍卫猛一声暴喝:“小心!” “铛铛”两声清脆贯耳,仿佛是冷兵的相击声。尖锐的戾气卷过来了。车帘鼓荡,数点寒光已突刺进来。周魁袖风一震,将几枝箭镞扫落脚下。 他的脸瞬间冰寒。不饶一丝空子,迅疾如电地抄起座侧的弯刀,揽着她冲天而去了,直接把车顶破开了一个大窟窿! 等落地一看,车身上密密一层已射成刺猬。 天啊!雪砚的心、肝、肺一齐撞到了喉咙,天灵盖也弹飞了几丈。 一场刺杀电光火石地袭来了!四下里弓弦直响,箭枝“嗖嗖”直飞。“铮铮铮”尽射在他的刀面上了。 眼前寒霜飞烁,杀气沸腾。 他左手搂着她,右手一把刀裹身。舞得没了影子。 一波悍然交锋后,箭忽然不飞了。 雪砚心悸欲死地往四下里瞅去。只见道旁有一座荒弃废庙。佛黄色的残垣断壁上,长蘑菇似的冒着一排蒙面脑袋。足足五六十人模样。 领头的捏嘴一声呼哨。蒙面客们纷纷出洞,卷地杀了过来。脚尖一点一蹴,疾行如飘风。霎眼几道影子已掠至跟前。 刀对刀火花激射,铛铛声不绝于耳。 雪砚的两手死抱着他的腰。每一根汗毛都立成针尖了。只觉得兵器声、呼喝声、惨叫声在四周罗织翻滚,声声摧肝裂胆。 足有十几人围住了她和将军。他悍得没了边,刀子一递就见血见肉。身躯在她臂间贲张骤缩着,好像藏了一条狂龙。横削竖戳,宛如剁菜。 不及眨眼,几个脑袋就滚下去了。满地黑红黄白,浓墨重彩。雪砚“哇”的一声,中饭带着胆汁都呕了出去,喷了刺客一身。 那人抡起青冰大刀,齐着她的腰就抹过来。眼见她这如花美眷也要成两截子了,丈夫回身一个垂锋斜下,一撩一戳,刀刃又进到那人腹中去了。 不等抽刀又乘势飞了几腿。快似乌龙绞海,接二连三踹断了几个人的骷髅架子。 一名杀手腾身飞刺,被他顺势把腿一接,提刀一拍。 看着没咋用力,那根腿子就像黄瓜似的断成两半了。 雪砚的三魂早已从头顶飘走,七魄也从脚下流失了。全程只是婴儿一般睁着眼,木瞪瞪望着他提刀拍碎黄瓜,拍烂大蒜头,徒手捏爆葡萄,爆破了西瓜。 又撅柴火似的碎了一条膀子。 咔嚓咔嚓,落花流水凶狠至极。 她这双只见过杏花春雨的眼睛,这一刻直面着人间地狱。满眼只有鲜红的血窟窿,和抽搐的残肢。 她把胆汁呕得光光的了。 第21章 而他于搏杀中瞅她一眼,淡淡安慰一句:“别怕,习惯就好了。” 说话间,又搂着她疾步冲突。身影快得叫她两眼一抹黑。 等站定时,他已将一把弓顺到手了,箭囊往颈后一插。左手搭弓、右手拈箭,一拽就把大弓拉得满满的。“嗖嗖嗖”寒光连射,如雨打林花一般,摧倒十几个敌人。 雪砚六神出窍,望着丈夫整个儿痴呆了:“......” 这一来敌方锐气骤减,分明已有了怯战之意。他的兵趁势风卷残云,虎奔狼突地一番横扫。很快就把一场凶险的刺杀粉碎了。 于修罗地中闲庭信步,各个好像没当回事儿。 风暴歇止了,只余一地血色的狼藉。雪砚直眉楞眼地望着。杀戮声仍在脑子里沸腾着,把她丢在了炽热的空白里。 “雪儿,雪儿......”他轻声地唤她。语气如招魂一般,“没事了,只是一场小小的埋伏。” “我没事呀。”面如金纸的妻子说。 “真的没事?” “我像有事吗?”雪砚明净的大眼望着他,里头鼓足了胆气。 周魁微微挑眉,诧异了。也心疼了。他想说一句难得的软话夸奖她。还没找着词儿,她就两眼一闭,软绵绵地昏过去了。 就出息了一小会儿...... 第11章 ☆我的胆小鬼(捉虫)☆ 意识再浮上来时,雪砚感觉身体在一颠一晃。像卷在了浪头里。 眼前一片昏暗。 而脑子里的某一处,仍回响着乒里哐铛的厮杀声。 她不适地挣了一下。上方有人说:“醒了?”她努力地把眼撕开,便看见了丈夫的修罗脸。婆娑的光影中,显得令人惊心的硬铮和冷厉。 她的心骤缩一下,又徐徐地松驰开了。冲他呆望一会,扭头一瞧,才发现已到自家的马厩前。覆雪的檐角上挂着几盏马灯,一片清冽冽的况味。 一阵风过,几片枯叶像滴血一般从树上凋落下来。雪砚死死地盯住看。瞳孔都要竖起来了。他循着她的目光瞅去,不解地问:“你瞧什么?” 隔了一会,她把脸转过来。魂都散光了,两眼迷怔怔像个未经世的孩子。嘴上倒比鸭子还硬:“......府里的夜景好美。” 他端详着她,安慰说:“放心。刺客进不来这里的。” “当然。有四哥在,我一百颗心都放下了。”她冲他乖软地一笑。浑身抖得像打摆子。周魁一整副的铁石心肠都揪了起来,恨不得把她藏进自己的身体暖一暖,焐一焐。 仆人掇着马凳子来伺候。他直接带她飞下了马去。因为雪地里一场厮杀,两人都脏得不成样了,裹了一身的泥浆和血浆。两双脚都成了泥蹄子。 他径直抱着她穿过了角门。回到自家院中,立刻炸起一片惊慌。两个嬷嬷瞅着一身泥浆的女主人,惊声说:“这怎么说的,怎么说的!” “没事,嬷嬷。”雪砚笑得一脸大将风度,手抖得跟筛糠似的,“我们打了个胜仗。” “诶哟,你个糯米人儿打啥仗哦。” 周魁淡声吩咐道:“去把后舍的浴池子烧上,再烫一壶酒来。” 仆人们立刻火烧火燎地奔忙起来。起锅炉,擦浴池子,上灯,熏香,备衣,烫酒。每一双腿都转得像翻连枷似的。 急急风来,急急风去。 两人换下脏的外袍和泥鞋,略微净了净手。一壶酱香陈酿已烫热了。他面无表情地慢斟两盅,递了一盅给她。“来,压一压惊。” “是辣酒么?” “嗯。” “我不能吃辣酒。” “喝。不喝要惊风的。” 她犹豫一下,接过来一口闷了。火龙“烘”地往下烧,把腔子里全点燃了。她的眼里辣得直出水,拿帕子拭了一拭。 这下可好,就像破开了一个缺口,眼泪开始湍急地往下掉了。 一颗紧着一颗,擦拭也来不及。 她垂头叹气,“这酒也真太烈性了,太烈性了。” 清亮的玛瑙泪珠子坠在玉颜上,洒在毡毯上。比“梨花带雨”更凄美三分。这模样,能叫最硬的心肠也化成水。 “嗯,哭吧。”他伸手摸住她的头,说出了一句软话:“不怕了,胆小鬼。” 她的泪越发滂沱了。 他肚子里掏不出别的软话了,只一个劲儿说,“哎,你这胆小鬼......莫哭了。”转头又说,“哭了也好,哭出来好受一些。” 这话似有几分道理。一升的泪流出去了,她身上的哆嗦也少去一半。这时,后头的浴池子也烧到了火候,热气腾腾的了。 他粗着声气儿说:“走,洗澡去吧。我的胆小鬼。” 雪砚是第一次用家里的浴池。 太奢华了,这是把杨贵妃的华清池搬过来了。 它是从一整块巨大的玉白石头里抠出来的。抵得上木浴桶的三倍。池边一条引水沟,把污水都引到外头去了。 壁上有六个怒张的龙嘴。 一摇轱辘,隔壁蓄好的热水冷水就从龙嘴里哗哗地淌过来。 真是好得近乎造孽了。 雪砚泪痕未干,怯怯地打量了一遭。不知怎么下手洗这个澡。因为他也一起进来了,并且,已三下五除二扒了自己的皮,又把手朝她伸了过来。 雪砚赶紧往地上一蹲,蜷成了一只兔子精。 他无奈地撇一撇嘴,“行,你就蹲这儿害臊一夜吧。”就自己先进去了。见她埋着头一动不动,好像真打算害臊一夜,他又扭头说,“快过来,会冻着的。” 第22章 “诶哟,求你饶了我吧。”她低声哀吟道,“你不臊,我还臊呢。” “过来,”他漫不经意地撩水擦洗着,使个诱敌之计说:“我答应你一个条件,喊姐姐也行。” 她没有吭声,过一会,才抬起了泪湿的脸蛋子,“别的话也行么?” “嗯,都行。”她这么一个闺中的小活宝,才跟了他三天就去地狱游学了一趟。真是受大罪了。男子汉大丈夫,哄一哄妻子也是该当的。 他把一句“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咬在唇间,准备大大方方地赏给她了。 雪砚直起身,望着丈夫有了弱弱的期待,“真的?” “嗯。” “那,你就说一句周魁是小狗,再学三声小狗叫吧。” 周魁好一阵气血翻涌,噎得要死不活了。他猛地探身一捞,把人往水池里一插,以雷霆之速剥了她的皮。雪砚“啊啊”惊叫几声,像条鱼儿飞快潜到池子的另一端去了。 两人像猎人与猎物一般,你瞅我我瞅你地盯了会儿。 “哼,我看你根本还没吓够。皮实得很!”他冷眉冷眼地说,“欢脱得很呢!” 她抱着肩缩在一角,娇怯又哀怨地顶嘴:“早吓得够够的了。你干嘛凶神恶煞的。我没被刺客吓死,倒要死在你这个自己人手上了。” 他瞪着这张出水芙蓉的脸,不够冷地冷笑了一声,“哼,别缩得像只兔子。我要吃你不成?赶快洗,别冻着了!” 室内里烧得云蒸雾绕,暖融融的。热气一丝一丝地渗入肌骨。雪砚倚着池壁匀了几口气,感觉手脚的颤抖没那么严重了。 彻骨的阴气被热水驱散......总算活了过来。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气,置换着脏腑里的抽搐感。过一会,又正告了他一句:“四哥,我要洗头了。你可别偷偷从背后冒出来,我会吓出疯病的。” 他懒懒地横她一眼,拿起酒壶自斟自饮了起来。雪砚就着一个温水的龙嘴冲头发,抹皂膏子。每隔一会就戒备地向后瞅一眼。 自己吓自己,忙得不亦乐乎。 他平展着两条胳膊,放松地靠着池壁。像假寐的大老虎那样眯着眼。似乎对这一惊一乍的小兔子完全没有兴趣。 脏水沿着小引沟淌走了。 她拿起一边的牙粉擦牙漱口,清除嘴里的酸苦味儿。又含上一块香片...... 屋里点了六盏青花缠枝的瓷灯,溢出如水的光辉。乳白的热雾袅然上升,如面纱一般柔柔地拂动着。渐渐的,她骨头里封冻的坚冰都融开了。 血腥气和厮杀声也随雾气飘远了。 雪砚彻底放松下来,几乎想在这温热的池子里眯一觉了。她的眼神惺忪起来,迷怔怔地落在了丈夫的身上。 望着眼前的他,想的却是搏斗时的他。那摧钢断铁的力量,藐视一切的雄姿......想着、想着,雪砚就痴掉了。 以前,只听说他的武艺高得令人发指,却没有真切地感受过。这一次可算领教啥叫“无敌”了。她咂着“无敌”这一字眼,心里忽然滋出了一股猛烈的羡慕......和喜欢。 真不可思议,这位了不得的英雄好汉竟做了她的丈夫。 这件事究竟咋发生的? 她呆呆地瞧着他。瞳仁儿颤微微地浮在眼眶里,像极了两滴柔嫩的水。 这两滴水在他的胳膊和胸膛上流连着,描摹着肌肉的强悍线条。一阵一阵掩饰不住的震惊。她的崇拜和羡慕太过实质,几乎都要发出声响来了。 他口中喝着酒,眼波乜斜着她。明知故问道:“你老瞅我做什么?” 她瞟着别处,手掌拨一拨水。“那个......你让我好动心呗。” 他的酒意“烘”一下全上了头。静了一会,又故意冷硬地说:“哼,为何,就为我穿上裤子就不认人?” “这只是一方面啦。还有你武功厉害、不给别人活路的样子。” 他谦虚地回一句:“哼,不厉害。我只是一个在家还得学狗叫的可怜男人。” 她低头笑了,脸上羞得如火如荼。他也微微地笑了,眼波里浸满了醉人的佳酿。两人不说话地戳在水池里,互相瞄着。 这脉脉恩爱的样子使一室如春,把腊月的寒意都赶跑了。 她像个讨糖的孩子,巴结地说,“四哥,要不把你的绝世武功也教一教我吧,啊?” 周魁心里一乐,就知道会有这一句! 他故意挑剔地瞥住她,“你学来何用?” “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嫁了一头老虎,就要学着做母老虎。”她嗫嚅道。 他嘴角一抽,“可我不喜欢母老虎。” “几个嫂子都会武功的嘛。李嬷嬷说她们一个比一个厉害,才华绝世。” “哼,听听,都绝了世了。”他讽刺地说一句。 她低声咕哝道,“我也想学一点本事傍身,这样人家才不会笑我只有一张脸。” 周魁一边倒酒,一边慢吞吞地说,“放心,你不光有脸,还有一张嘴呢。你的嘴也绝了世了。” “.......” “明明只有一次,能吹成十五次、二十次。哼,其实一次都不能算。只能算半次,我就硬生生被你劝服了。”说什么疼得想死,宁愿咬舌自尽...... 娶了这么个活宝,真是命里克他来的。 雪砚臊得一声长叹,告饶说:“好汉你给个活路吧,这件事就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第23章 他轻笑一声。仰头饮下酒后,才又正经地劝道:“你不准惦记着学武。那是苦活儿,实战时会受伤的。还可能送了小命。你好日子不过,折腾这些干什么?” 他指着自己身上,“你也想要这些疤不成?你这嫩胳膊细腿的,受一次伤就呜呼了。” 雪砚冲他的疤望了一会,自投罗网地游到了他身边去。他伸手刮一刮她的鼻子,微醺而低沉地说:“你这胆小鬼怕什么。我统共就你这么一个......难道还护不住么?” 她就怔怔地不说话了。为这句“统共就你这么一个”,心里汪开了一滩的糖水。她缓缓地仰头找他的眼睛。周魁一脸铁血地避开了,耳根子红得发了紫。 过一会,她甜蜜地唏嘘道:“四哥,你讲甜言蜜语讲得真好。比我强多了。” “哼,仅此一次。看你今天可怜的份上。”他酷酷地说着。下巴颌抵住她的额蹭了蹭。 分明早晨才刚刮的脸,这会儿又很毛糙了。雪砚觉得像一把锉子在打磨自己。可她没有避让。人家统共就她这么一个哎,就算蹭破了皮也得认啊。 周魁却猛地停住了动作——怎么搞的,这家伙的脸烫得像个火蛋!伸手一搭脉,剑眉锁紧了:“嗯,你发烧了。”怪不得呢,整个人都迷瞪瞪的了。 她懵懵地摸住额头,呢喃道:“是吗,我在发烧?” “过度惊吓,发烧是正常的。”他冲门外喊了李嬷嬷。嬷嬷应了,便吩咐道:“去找一副退烧药贴来,再去哥嫂家问一声,有没有‘惊风七厘散’。” 李嬷嬷得了令,急火火地张罗去了。 男主人也像来了紧急军情。以闪电之速出了浴,帮她擦干穿衣,烘了头发。裹得密不透风地带回卧室去了。 气氛整得像大军压境了一样。 ** 雪砚本来还没觉着病,一心只顾着享受贵族家的浴池。现在出了水,立刻病来如山倒。乏得连胳膊也抬不起了。嘴里咳出来的气热烘烘的。 竹笙端来一碗小米浆。她勉强喝了一点,就再没胃口了。服下两粒“惊风七厘散”的蜜丸,已是软歪歪的,一副要撒手人寰的虚脱样子。 他瞅着她,叹口气说:“莫怕。不是大病。惊吓过度了而已。” 她奄奄一息地说,“四哥,不要告诉别人。人家要笑我没用的。” “嗯,你睡吧。” 她合了眼,气息细促得像个孱弱的小病猫。 靠在引枕上一小会,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周魁守了一会,在卧室的四仙桌上简单用了晚餐。吃了两盘水饺,一些果子。之后,不合眼地瞪着妻子。暗自懊悔自己的大意。 他见这活宝还能调皮地溜嘴子,以为没多大事了。 哪知她稀里糊涂的,连自己发烧了也没数。哎...... 将近三更时,他才解衣躺下。刚要弹指灭了灯,旁边的人忽然不安稳起来。上气接不到下气地喘,喉咙里有“嘤嘤”的声音,听着挺瘆人的。 周魁翻身一看:这泪水沿着眼角往下淌,都淌成小沟了。怕是被噩梦魇了!他赶紧推一推她,“雪儿,雪儿!” 她却醒不来,忽然一个悲声冲出了喉咙:“四哥,你睁眼看一看我!”声音不大,撕心裂肺。 活活把他吓得僵住。 “醒一醒,雪儿!”他把人连着被子抱起,拍着脸颊唤她。 她仍是泪流成河,嘶着声音喊:“四哥,你睁眼看一看我。” “哼,我眼睁着呢!你倒是先睁眼看一看我!”周魁面沉如铁地说着。手指紧按她的风池、百会二穴,升举阳气,提神醒脑。 她倒是不喊了。就是不住地发抖、出汗,显然在噩梦里遭天大的罪了。他在梦外瞧着,也出了一身的汗。 这家伙是不是梦见他死了,在哭灵?她哭成这样,叫他心连心地感到了疼。说不上的一种滋味。 过一会儿,她总算悠悠地醒了。两眼无神像一对琉璃珠子。魂儿都丢在梦里了。 “雪儿,小雪。”周魁喊了几声,差点就要把岳母的“乖囡心肝肉”也喊出口了。她终于嘶哑地“啊”一声,一个猛子扎进了他怀里。搂得死紧死紧,“是做梦啊,太好了。我要被你吓死了。” 他木着脸,没好气地说:“我才被你吓死了。” 深更半夜,夫妻俩喘得像渡了一次生死大劫。彼此都去了半条命似的。 虚脱一会,她楚楚可怜地抬起了脸,控诉道:“我梦见自己你躺在棺材里,可把我哭死啦。你不知道咱俩有多恩爱,你怎么忍心撇下我一个人做寡妇呢!” 丈夫无奈地摇头,“不怕了,你这胆小鬼。梦都是假的。” “你不懂,我的梦有时很灵通的。”她拿手背抹了抹泪,凄凄地说,“天啊,我不要做寡妇,我也不想进宫去。我不要做皇帝的妃子。” 丈夫一听这话,立马变深沉了。起身把早已准备好的梨片递给她,问道:“究竟梦到什么了,说来听听。” 雪砚连忙抱住小碟子,一抽一嗒地吃起来。 每吃一口都像获救了。是幸福绝伦的感觉。丈夫还活着,她可爱的小家还没覆灭。真好!这梨汁入了腹,美得跟仙浆一样。把她心肺间的毒火全扑灭了。 她美美地呼了一口气。 见他还在等她说梦,便简单地概括道:“梦到的是明年夏天的事。那时,咱俩都好得贴骨贴肉了。恩爱得不要命了。你对我比现在好一万倍,简直捧手上怕摔了,含口里怕化了。我对你也一样。” 第24章 周魁立刻冷笑,大煞风景地说:“哼,果然很假。你对我能一样?不让我学狗叫就算懂事了!” 她别开头一笑,又继续道:“就是说,西南地界上有一个什么教叛乱了,皇帝叫你去平乱。你大获全胜回来,路上却染了奇怪的疫病。还没进京,就死在路上了。” 她叹气道,“我就成了一个可怜的寡妇。哭死啦。可是,守寡还不到一个月,皇帝让人把我悄摸摸藏进了宫里。然后,他们拿一具无头的女尸陷害了爹。说他一怒之下杀害了我这祸水儿媳......” 周魁听得眉头揪起一个疙瘩,这梦就很有一点灵性了。 挺像皇帝的路子。 “于是,周家人被杀的杀,流放的流放。皇帝要我做妃子,我不肯,把脸都划伤了......” 周魁隔了一会,才淡淡地问:“你梦里的皇帝长什么样?” 她回忆道:“四十岁模样,长白净脸,两撇羊胡子。嗯,鼻子边上有一粒肉痣。” 周魁一动不动,没有说话。雪砚觑着丈夫的脸,读取他黑森森的眼睛。“四哥,皇上是不是长这样?”他以难得的温柔将人抱在怀里,下巴来回地锉她发烧的脸。 “皇帝并不长这样。你放心睡吧,不怕了......” 第12章 ☆养病☆ 他说,皇帝不长这样。 这究竟是真话,还是在喂她定心丸?雪砚一时辨不清了。 她也没心力较真儿了。这几个时辰过得灾难深重。一会儿魂飞魄散,一会儿又撕心裂肺,元气都快见底了。瞧在病的份上,先领情吞了这“定心丸”吧。 她偎着他松了口气,喃喃道:“那就好,四哥。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嗯,你不怕了。”他用命令的语气说。手上却给足了温柔,在她背上一拍一拍。 拍得她好安心啊...... 有一种被人护在襁褓里的感觉。印象中,这样的疼惜和呵护竟是连亲娘也不曾给予过的。 雪砚是一个识疼的女子。身上每一块筋骨都充满柔情。别人疼她一分,她要疼回去十分的。此刻,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里逃出生天,瞧这夫君简直就像一块失而复得的大宝贝。 像她现世安稳的磐石。 她恨不得长出三千丈的菟丝子,绕在这个磐石上。 疲惫和高烧熬煎着她,脑子里早已雾气滚滚了。可她的嘴仍要呢喃着倾诉衷肠:“四哥,我守寡后才明白你有多好......我见识过了别人,才知你是何等的真男人呢!” 周魁眼皮直跳,无奈地说,“哼,瞎说八道!你守什么寡了。” 她仰脸望着他,两眼含烟带梦。“那时,我疯了一样怀念你的冷笑。哼——就是这样重重一下、石头般的冷笑。” 他硬铮铮的脸上闪过几丝痉挛。 她又一笑。摸住了他的脸,柔情似水地说:“还有这种肉笑皮不笑的样子。我后来才明白,这表示你心里对我欢喜得紧呢。” 周魁立刻把脸端得臭臭的,蹙眉道:“哼,都病糊涂了。深更半夜的满嘴胡话。给我去睡觉!” 他一点没能慑住她。 她又以幻梦的语气说:“但我最怀念的,还是你冷冷的臭脸。只有浩然正气的真君子才对大美人摆这种脸呢。那些故作温柔的小人只会流口水扑过来,叫我作呕!” “雪儿.......” 她的眼里又闪出了泪花儿,哽咽道:“我还怀念你在床上从不勉强我。体谅我年轻......把我当一个平等的伴侣。” 她情动于衷地哭了,又被梦里的寡妇附了一次体。从梦里到梦外,哭声里真实的爱和痛叫他一颗铁疙瘩般的心都稀烂了。软得像糯米糍粑了。 周魁的牙关咬得一跳一跳。眼睛也湿了。只是担心她身子弱,过于动情只怕会助长病根,只得摆出凶霸霸的样子说:“行了,瞧你这眼泪,快把屋子淹了。” 又连劝带哄几句,才让这活宝躺到了枕上去。 这一股热烈的情绪彻底耗干了雪砚。她蔫里耷拉地喘着气,眼都睁不开了。喘息微微,不胜虚弱。周魁掖了一掖她的被角,一番“冷言”安慰,才躺进了自己的被窝里。 他静静地合了眼不动。比躺棺材还死寂。 这满腹乌烟瘴气的心事自行翻搅着,一夜也没能清净。 雪砚倒睡得死沉的。 之后的一夜无知无觉,再睁眼已恍如隔世了。她差点认不出身在何处。煞费了一会功夫,脑中才冒个泡儿来:啊,这是我的新房! 新房内是一片温馨,富丽逼人。而外头是一个阴沉世界,正在淅沥地落着雨。清寒的天幕上飞雪飘零,冷雨凄凄,下面汤糊糊一般的天气。 自打出嫁以来,她一天都没见过太阳呢! 雪砚披上一件绒毛长袄子,到四仙桌旁倒了热水。抱杯子一口一口地啜饮着。烧已经退了。但一种油尽灯枯般的虚弱占据了全身,使她晕晕欲坠。 守在外间的丫鬟们正在轻声细语。 雪砚没惊动人,准备自己去隔间漱口洗个脸。这时,李嬷嬷做贼似的把门一寸一寸推开,掀开帘子一看,咋唬道:“诶哟,祖宗你赶紧去躺着吧!” 她虚弱地扯一下嘴角:“嬷嬷,几时了?” “午时已经过啦。快去被子里焐着。” “我的骨头都快躺成絮子啦。”她有气无力地说。硬是犟着要去洗漱,顺便解了手。收拾清爽了回来,才又开始定定心心地养病。 第25章 春琴把东屋的小稍间烧暖了,榻上也铺了厚厚的毛毡。 她歪在引枕上养病。一侧矮柜上摆了一大丛水仙,窗外雨雪霏霏。这样有花有雪,躺着也不会干寂寞了。 雪砚拥住被子,轻声问李嬷嬷:“......他呢?” “方才宫里的曹公公又来了。说皇上已得知将军遇刺,新奶奶受惊生了病。遣人送了些药膳过来。哎,咱府里这恩宠啊......”嬷嬷词穷地摇一摇头,骄傲极了。 雪砚怔忡着,目光飘得远了。 受那梦境的影响,她一听“皇上”这二字就起鸡皮疙瘩。且不论梦的真假,单说皇上这耳朵也太灵了。昨夜受惊生的病,今天就来送药。 真让人不寒而栗。 刘嬷嬷端来粥汤和小菜,摆在了描金乌漆的小炕几上。她勉强喝了一勺,胃口怎么也张不开。想是昨日呕得太厉害,伤到胃气了...... 雪砚睁眼望着窗外,静静地出神。 “可好一些了?”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来。她回眸一笑,望着丈夫气宇轩昂地走了进来。想到昨夜痴话连篇的样子,不禁霞飞双颊,无法直视他的眼睛了。 “四哥。”她拗起身来。周魁把人摁回去,掇张杌凳坐到榻边,伸手探了探额。“嗯”了一声,便端起粥汤喂她。 她摇头,轻声说:“我方才吃得太饱了。” “嬷嬷说就吃了一口。”他像个冷面判官似的,无情揭穿了她。 雪砚无奈,又病歪歪地吃了小半碗。之后就靠在引枕上,不胜虚弱地喘了会儿。两相对视。她自惭地低了头,抿嘴笑了。 他“哼”一声,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她低声咕哝说,“你又冷笑。我要给四哥送一面彩旗子,上头绣四个大字。叫‘冷笑大师’。” “你不是爱听么,让你听个够。”他故意硬梆梆地说。 她难为情了一小会,认账地把眼抬起来,拿一种温柔又璀璨的目光瞅着他。周魁不言语了。他被一种力量拽住,沉到这目光的深处去了。 他像石头般静坐了一会,慢动作地把炕几撤到一边。 将妻子揽到了怀里....... 两口子互相怜惜,怎么心疼对方都疼不过来似的。 正缱绻情浓,柔肠百转......外头忽然说一声:“老祖宗来了。”雪砚吓得把他一推,恨不得把人甩到三里开外去。 只是他这条虎躯好像有几吨重,这一推非但没撼动他,自己的后脑勺倒差点弹到墙上去。他一把揽住她,又笑又气地低斥道:“没出息,慌个什么!” 一霎眼,老祖母和二嫂、三嫂的脚已迈进了小稍间。 见这两口子熏红熏红,嘴上艳得像抹了口脂。顿时尴尬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屋里一室芳气,暗香袭人。老四媳妇卧在病榻上,好比一幅活的“海棠春睡”,病态更增其妍,憔悴不掩其媚,一眼瞧去,真是千般娇态,万种风流。 哎,女人见了也心里一荡呢。 周魁已恢复一贯的臭脸,淡淡地敬称一声:“祖母来了。二嫂,三嫂。”便抬脚往外间去了。祖母沉着脸,仿佛在用最严厉的眼神谴责孙子:你这没轻重的东西,媳妇病了还闹她! 雪砚这时拗起身来,“祖母,二嫂,三嫂。” “快躺好,躺好。”老祖母满脸放晴,扶她躺回了引枕上,“今日可好一些了。” “劳祖母挂心,好多了。” 三嫂笑道:““你也忒没用了些。死几个人吓成这样。” “三妹。”二嫂温温地喝止她。 二嫂是一个皮肤较黑的敦厚妇人。三十多岁,性子沉默不怎么响。 雪砚望着眼前三张面孔,蓦地想起梦中结局,死的死,散的散。一时,心中勾起无限酸楚来。假如皇帝想覆灭周家,这些老弱女眷又碍着他什么了? 老祖母见她双眼含悲,盈盈欲泣,叹息着拉起她的手说:“难为你了,嫁过来几天就受这样的罪。不该的,不该的。” “祖母言重了。是我自己没出息,胆子太小了。” “哪能怪你?寻常人家女子有几人见过那些场面。”祖母安慰地拍一拍她,“.......中饭吃了些什么?” “方才喝了些米汤。” “再多吃一些,病就好得快了。”老祖母见碗里还冒着热气,就亲自舀了递到她嘴边。雪砚惊得无所适从。“诶呀,这样我可要折寿的。” “折什么寿,祖母喂你吃可不准拣嘴。”这老祖母虎着一张慈祥的脸,哄着她吃。雪砚再没胃口,也乖乖地张嘴了。 三嫂在一旁直啧嘴,好像酸得葡萄架也要倒了。 雪砚一笑,虚弱地调侃道:“祖母,你也喂她一口吧。” 祖母扭头,呵斥小孩一般说,“等你四妹吃不下了,剩你一口吧。” 一时大家笑开,一片和乐。 雪砚牵动了血气,不免掩嘴咳了几声。 这病中妍态,比西子更胜三分。祖母叹一口气,低声嘱咐道:“你们小两口年轻,祖母少不得要倚老卖老絮叨两句了。这女人啊,在病中最受不得磋磨的,他要是由着性子来,你可不能依......落下病根儿,小命儿要没的。” 二嫂、三嫂在一旁都不好意思了,捂嘴直笑。 “诶呀,诶呀......祖母,”雪砚羞得无处可遁。想起方才的不庄重,脸皮要破个洞了,“没有的事。” 第26章 “没有就没有,我只是这样一说。”祖母措辞不客气地说,“男人这东西啊,有时跟活禽兽一样一样的。兴头上来了,可不管女人家死活。” 外间的周魁听得一身肃杀。脸上涨满了一盆的牛血。 三嫂笑嘻嘻地打趣道,“祖母快打住吧,四妹这小脸都要熟了。” “好,不说了。”老人又拍她的手,“只是为你身子想,我惹人嫌地唠叨两句。别多心才好。” “我要是敢多心,真就比活禽兽还不如呢。” 大家一时喷笑,好一阵乐活。见这丫头病里也娇憨可人,老祖母连连说:“瞧,我就知道没疼错人的。”笑罢,拿出一个金黄的小福包来,珍之重之地放入她的手心。 “这个是一大早去‘玄女娘娘庙’求的护身符,你要好好戴着。但是睡觉时、如厕时,就要放在高处清净的地方,不可亵渎了。” “祖母……”雪砚愕然。 二嫂这时开口道:“老祖母八十岁的年纪,一大早去‘玄女娘娘’像前为你磕大头。一百零八个大头磕下来,用了整一个时辰。为了你这最小的孙媳妇呀,一把老骨头都不要了。” 雪砚“啊”了一声,巨大的震惊凝在脸上。 话也讲不出了。 磕大头有多累她是有数的。祖母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为了她一场小病去五体投地地拜神...... 祖母笑说:“莫听二嫂的。我这骨头健得很呢。磕几个头哪里就坏了。这玄女娘娘啊是五圣之师,兵道之祖。咱们家靠刀兵起家的,该多求玄女娘娘保佑才对。消灾解厄的。” 雪砚紧紧抿住嘴,眼里鼓起了两大包泪水。 三嫂一屁股坐到旁边,趁机把美人儿摸一摸、揉一揉:“莫哭了嘛,你这娇气包小样子,以后祖母有个小磨小难的,你乖乖地磕一千个头还恩吧。哈哈哈......” 说了,又别有深意似的强调一句:“要一千个头哦,少了可不行。” 老祖母驱苍蝇似的对她一挥手,笑道:“别听你三嫂的。我们老四二十好几了才娶上这么一个花骨朵儿似的小媳妇,祖母不疼谁疼?快不哭,你病刚好些。” 雪砚浑身发抖地点头,“是,祖母。我是何等的福分,嫁到这样的人家来。” 她隔着泪眼望这几张笑脸。 想到梦里开春后不久,祖母无端被人勒死在床上,三嫂也落了一个尸首不全,心里疼得直抽搐,气也上不来了。 那噩梦也太可怕了,千万不能是真的! 为了不惹大家担心,雪砚生生地忍了泪水。 等她们走了,才攥着那小福包“啪嗒、啪嗒”地落泪。周魁一进来,见她又成了梨花带雨的泪美人,无奈极了。 “你莫哭了,没出息的丫头。”他笨拙地摸她的脑袋,“家都要被你的泪冲垮了。” 雪砚尽力地平复自己,不让自己的泪惹了他烦。拿帕子拭了脸,才幽幽地说:“四哥说那一场梦是假的。我也想信这话。可是,想到祖母怎么死的,我就......” “祖母?” “嗯。在你出征前,她毫无预兆地被人害了。是勒死在床上的。” 周魁皱眉望着她,脸上有了掩不住的煞气。见他这般当真,雪砚的心里立马亮堂堂的:昨夜果然是喂了她一颗定心丸。皇帝必然就是长那样的。 她的心像擂战鼓一般,一阵密集的狂跳。忽然想起另一件事,猛地拉住他的手说:“四哥,我是被人敲晕后带入宫中。当时,余光瞥见那人袖子,是咱府里的丫鬟衣裳。” 周魁点一点头,森黑的眼睛定在她脸上。 雪砚觑他脸色,轻声犹豫道,“我冒昧问一句不知轻重的话,说错了别见怪。” “嗯。” “咱这府里,会不会不太......干净?” 周魁没说话。 他眯眼凝视妻子良久。不确定是否要透露这些秘密。她才十七岁,嫩骨朵儿一样的年纪。就算知道了,也不过是徒增忧惧,担惊受怕。于她又有何益? 可是,望着这张冰雪灵秀的脸,又想到昨晚那些能让他回味一辈子的痴心话,他实在不愿拿她当一个无知的内宅妇人。 至于当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过一会儿,周魁极慢地开腔了。慢得有一种阴沉的效果。“其实,这京中所有的大官,府里都不干净。” “诶,为何?” 他坐到榻上,用轻得只有夫妻俩能听见的声音说:“这就是德裕皇帝的驭下之术。早在潜龙时期,他就有了一支神出鬼没的队伍,专门干些间子、细作的勾当。搜集各路情报。这帮人大多出自江湖秘教,善于伪装潜伏,人称‘鬼卫’。” “啊......” “他们像鬼一样藏在臣子家中。所以,皇帝总是能在几时辰内,事无巨细地了知臣子家中发生的一切。” 雪砚感到一种难言的恐怖,“啊,大家都知道么?” “当然。”周魁瞥她一眼,“为夫大概也知道府里那些人有问题。可是,就是查不到他们是以何等手段传讯的。一点证据都没有。” “久而久之,事情便传得神了,说是有真的鬼神在帮皇帝做事。” “啊......”雪砚不免打了一个寒噤,没法相信似的瞪着眼,“所以,他一边和你表演情深意笃,一边又往咱府里塞细作?” ”这就叫雷霆和雨露齐下。一面叫你享受天大恩宠,另一面又叫你感到震慑,拿他毫无法子。”他的眸中戾气一闪而过,声音发紧地说,“你四哥无能,是个只会打仗的莽夫。建府两年多了,都没能拔出他的钉子。想我纵横沙场,也算有定国之功,回家倒要吃这哑巴亏,受这鸟气......” 第27章 他意识到自己讲了粗话,不自在地避开了眼。可是,雪砚一点不在意。听了这样的话,对这人高马大的丈夫心疼得不得了。 几乎生起怜爱,被他激发了深沉的母性。 他用兵如神,从没吃过败仗,怎么可能是有勇无谋的莽夫?只是皇帝那厮玩得太诡谲,太阴森了。竟跟秘教穿一条裤子。 就不怕动摇了他的江山社稷。 “四哥,秘教就是摩尼秘教么?”雪砚问。 “嗯。你知道?” “小的时候,常有一些走街窜巷的百戏人上家门口演幻戏。我倒现在还记得一种提线傀儡的骷髅幻戏,怪吓人的。”雪砚徐徐说道,“我娘常叮嘱我,不能好奇跟在这些江湖人后头。他们相中谁家小孩,会用幻术把人拍走的。” “嗯。这个教是从古波斯传进来的。没少兴风作浪。” 皇上不取缔就罢了,还借着他们装鬼弄妖。真是没前途啊。想到梦里种种,雪砚这一口恶气实在咽不下。虽是胆小鬼,也生起了冲天的血性。把病气都吓退了几分。 雪砚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四哥,你是一身正气的英雄好汉,当然比不上小人的诡诈和龌龊。这种事,非得一个更厉害的小人来玩呢。” “谁?” “我。”她一脸骄傲,“我帮你找出他们的传讯方式。” “又瞎说八道了。”他啼笑皆非地皱眉,伸手刮一刮她的鼻子。 雪砚把头依偎在他肩上,一点不开玩笑地说:“承蒙四哥爱重,把这个家交给了我管。既然这样,这个二百多亩的府邸就是我的世界、我的地盘了。我不允许别人的鬼爪子伸进来。” 周魁无比震惊,不敢置信地冲着她看。这大逆不道的狂言壮语,让他几乎要怀疑妻子换了个人。这还是平生头一次,他听见一个闺中妇人胆敢拿“鬼爪子”形容皇帝的! 这人还是他家一捏就碎的妻子。娇弱,爱哭,胆小得要命。 他忽然感到一阵怕。想到这人虽胆小,却经常敢于妄为,连忙严厉喝她一句:“不行。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我对你说,只是想让你警惕言行。” “这府里的所有事都是我的份内事。”她这件事上难得的不乖,简直顽固了,“更何况,此事还关系到祖母的性命......你就信了我吧。” “开玩笑!” “没开玩笑。”她歪过脑袋,又拿那种温柔又耀眼的目光瞅着他,不,应该说蛊惑他,“你都不知道你家的爱妻有多聪明,四哥,你不想知道吗?” 周魁瞅着她,又失足跌进去了。 他知道她聪明,可是,绝不相信她能翻出多大的浪花来。毕竟,他这惯于用兵、擅长用计的老手也揪不出那人来,这样一个入世未深的小毛丫头...... 可是,他张嘴时语气仍是松动了。“一旦打草惊蛇,你可能有危险。” “我绝不会打草惊蛇。有任何发现,我立刻向上面汇报。” “上面是谁?” “就是你。” 他又忍不住“肉笑皮不笑”了。心头有万千滋味。 等他终于被她磨没了脾气,脱口说出一个“好”字,后悔得肠子都发了青:你就这样纵着她?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周四星,你要废了! 他板着脸注视她一会,千叮万嘱道:“切记此事不可莽撞。万一惹了别人狗急跳墙......” 她说:“你放一百个心。我胆子这么小,能惹着谁?” “你狗胆包天的时候可不少呢。” 他的目光从睫毛里瞥下来,既嫌弃又疼爱似的瞅了她好一会。不知为何,脑中忽然划过了她打算盘时放光的模样......灵秀得摄人心魄。 沉默一会,他淡淡地说:“哼,也行。你若真有本事拔了这根刺,为夫也送你一面锦旗。” 她一笑,满眼期待:“锦旗上写什么?” “天下第一贤妻。”他斜睨着她一笑。 “应该的,应该的。”她喜欢得直笑,又羞又甜地靠在了他身上......求来这样一桩麻烦事,她好像彻底激发了阳气,一点没有病歪歪的样子了。 周魁无奈地冷着脸。真懊悔自己的心性软了。就为昨晚几句甜言蜜语,不知不觉就让这家伙骑到脖子上来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对妻子低估得如此严重,如此离谱。 她仅用了不到几天的时间,就弄清了鬼卫的传讯方式,替他在皇帝的龙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 不仅如此,她甚至以一己之力重创“秘教”。 叫皇帝吃了这哑巴大亏,吐掉了三升龙血也不止。 而这在她一生的光辉传奇中,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第一步罢了。 第13章 ☆少奶奶的小本事☆ 雪砚是一个很爱搞脑子的人。 她打小孤单怯弱,没一个正经的玩伴。到王家后又努力地学乖,一直活得缩手缩脚的。天性夙慧里的一束灵泉就无处可去,全灌溉到一些孤独的小把戏上了。 拆字,猜谜,七巧图,华容道,双陆棋,她十岁前就玩得贼了。 后来接触了算盘,一拍即合,仿佛寻到了本命。她在“数算”这条孤道儿上绝尘而去。独自一人,开疆辟土。 习练“袖底藏金”的心算术时,脑子里能同时分布几十、上百个数,宛如星图列阵一般。慧光如电地一闪,刹那就得正果了。 这个脑子,都被她练成了一个无限档的活算盘了。但她也没认为是啥绝活儿。这不过是她一人的秘密游戏。纯属好玩,玩成了精。 第28章 如此而已。 这个下午,揽到了一桩“趣味”差事,精神就进入了久违的亢奋。连用兵如神的丈夫也解决不了的谜题——让她严重的充血了。 脑子就像从休眠中苏醒的“小灵兽”,焕发得生机勃勃。 病气退得特别快。到了腊月十八,基本上已好全了。 肆虐了几日的雪和雨也终于消停。下午,太阳还露了一会脸。 将晚,他的几个老友来府相聚。前厅设了宴,把哥哥们也请来了一起吃酒。男人们在一起时豪情万丈,不时就爆发出一阵野性的笑和骂。 朗朗地传进后院,带来了烟火气的热闹,给这一屋的奢华笼上了清寂。 雪砚爱极这样的清寂了。洗漱过后,独自在灯下做了一会针线。脚底踩个暖烘烘的炭盆。窗外是漫天的寒星,像打翻了宝箱一样...... 这滋味,是一份最完美的“岁月静好”了。 她一针一线密密地缝,脑子里却想着“鬼卫”的事。漂亮的针脚绗在他的寝衣上,漂亮的思路也在脑中成了形,罗织得宛如星图。 不知不觉,就缝好了一件寝衣。 又取了丝线,准备描鸾刺绣。她揉一揉微酸的脖颈时,才猛地发现他倚在门边。好像已站了很久,目光里温暖而又阑珊。 好像透过此刻,瞧见了二人几十年后一起老去的样子。 雪砚亭亭起身,“四哥。” 那目光便一收,藏起来不给她瞧了。他酷着脸步入房内,袍子一撩端坐下来。这撩袍子的凛凛风仪能撩她一辈子。 雪砚的脸又不争气地热了。两人无话可说似的,各自有点呆滞。片刻,她打岔倒了一杯山楂橘皮茶,“来,解一解酒吧。” “嗯。”周魁接过去喝几口。既解了酒,也解了臊。 “病才刚好,你又费力做什么针线?”他语气是硬的,心却是软的。 这是给他做的寝衣。上头的针脚精巧细密——出自爱妻之手。这让他感到一种销魂的亲密,竟一丝也不亚于床笫之乐。 暖到心窝深处了。 这就是有心爱之人的感觉么? 雪砚对丈夫此刻的幸福心思一无所知。 只是回答:“不费力。我习惯了一边做针线,一边想事情。” “哦,想什么事?” 她的眼波脉脉一转,凝视着他笑道:“我呀,想了七八条妙计、诡计和毒计。” 周魁一听,知道是“鬼卫”的事了。对这孩子气的大话并不买账。她再聪明,也不过是足不出户的闺中弱质,心能有几尺深? 还七八条妙计、诡计和毒计呢。这皮丫头! 不过先前既已许了她,他也不介意奉陪这场儿戏了。嘴角微勾道,“是么,那你还不跟‘上面’汇报、汇报?” 雪砚卖关子地冲他一笑:“在策略成熟前,容我先按下不表。” 他乜斜着眼,激将道:“不表就不表。我料想你一个女人家也没多大名堂。” 这时,倘若她不是一朵蕙心兰质的解语花,就要针锋相对地顶一顶嘴了:你不是熟读兵法、用兵如神吗?不也没整出大名堂么? 雪砚绝不拿这话伤丈夫的心——他的自尊被皇帝伤得够重了。她也毫不怀疑丈夫的才智和手段。她只认为,每个人的眼睛都有盲点。 雪砚倒杯水喝了几口,问道:“四哥,明日可有空?” 当然是有的。可他酒意醺然,故意要刁难妻子,“不知道,得看。” 她一顿,又拿出那种乖甜的小模样:“好吧,你敢不敢和我比试比试?若是输了,明日就陪我逛一逛园子去,如何?” “哼,比什么?”他淡淡地问。她大眼眨巴几下,脸慢慢地凑到了他的面前。光是瞧这作怪的表情,他就想冷笑了。 雪砚不大好意思地一笑,挑个自己的强项说:“......嘻嘻,就比明日谁更能睡懒觉吧!” 他的冷笑爽快地砸落了。“不敢。这个为夫甘拜下风。” “那你陪我不陪?” “没空。” 她脑袋一耷,很乖地放弃了争取,“哦,那好吧。我让李嬷嬷陪也一样的。”她太懂以柔克刚了,失落的可怜样让他的心里造孽死。 周魁轻哼一声,伸手一捞把妻子搁在了腿上。 她立刻伏到他宽厚的肩上,得逞地“嘻嘻”发了笑。 笑着笑着,两人都一言不发地静了下来。一动也不动,身体却在秘密地对答了。两张脸都红醺醺的。可是,一想到她病体刚愈,他熊熊腾起的火又熄了。 板着脸叹了一口浊气。 她也夫唱妇随地一叹。 他说:“就会卖乖讨巧,你叹个什么气?” “觉得我四哥可怜呗。” “可怜什么?” “好歹也算娶了个美人,艳福没享到两次,倒被冠上一个‘禽兽’的骂名。哈哈......”她没心没肺乐出声来,笑得眼里两团小月亮。 他哼哼恶笑两声。猛一站起,土匪似的把人往肩上一扛,甩着膀子蹓跶起来。像草原汉子摔跤一样大幅度地一颠一晃,直吓得她又叫又笑,“诶呀,饶了我吧!” “没良心的臭丫头,还敢不敢对你男人耍嘴子......” “我还敢,不敢是小狗!”她一边造反,一边求饶,“诶呀,救命!” 屋里欢声四溢。 漫天寒星也仿佛笑盈盈的了。 第29章 次日是一个明晃晃的大晴天。 万里晴光普照,雪上袅着一层蓝烟。整座府邸美仑美奂。两口子早就用过了午饭。等到阳气最盛的午时,雪砚穿上了厚暖的大氅、皮靴,随丈夫逛府园子去了...... 昨夜躺在枕上时,两人已咬着耳朵交流了一番。 她认为,“鬼卫”几乎每天都要向皇宫报告,肯定有一个极易操作的简单方式。 没有风险,就在手边。 玩多少次也不易被人发现。 他哼一声说:你说的当然没错。你四哥这一年多来为这事儿扒了层皮。眼睛不放过空中每一只鸟,水里每一条鱼,墙边的每一只瓮,地上每一根竹子。 就连水井下面也派人暗探过了。 一切所能想到的,包括“地道”、“风筝”,“水漂”,“秘影”,“瓮听”,“烽火”,“信鸽”,“阴符”,“兽传”古往今来近二十种“间子”手段,全都一一排除了。 “嗨,四哥你的经验太足啦,把事儿想复杂了!” 秘密肯定就在最不起眼的地方。雪砚固执地这样认为。 消息是从这府邸传出去的。天知地知,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也知。雪砚相信,她只要把这园子看熟了,看成亲的了,这里的草木山水都会向她告密。 丈夫一听这四六不靠的孩子话。基本已对她不抱太大期望了。 只说一句:“嗯,说得有理。” 这一日的游园就纯属陪她玩了! 可她倒认真无比,瞪着一双溜溜的大眼与府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座小山相认。有时还驻足停步,盯着一堵墙、几片树叶瞧好久。 傻了一样。 阳光溶溶,雪色漫漫。这一幅活的寒冬水墨里,错落分布着梅花、苍柏、松萝,山石,屋宇,各个是奇美绝美的样子。 可她却没有赏景的激情。 她的眼里光芒冷静,有如宝石。 从午时到未时,走一会歇一会,一个多时辰就搭进去了。他忍不住带着谑意问:“你看熟了没,它们现在是不是亲的了?” 雪砚抬起脸,软着眼神对他说,“我看熟了。是亲的了。” 神采好温柔,好像整座府邸已成了她的孩子。 “是吗,怎么个亲法?” 雪砚摸着一侧的围墙,慢慢地说:“这一路走来,共行了一万四千步。路上有四棵玉兰,五棵罗汉松,两株海棠,一百二十棵竹子,七棵翠柏,十棵雪松......八座小桥,小河长八百六十步。屋脊十五个,瓦片......所有这些我都记住了,是我亲的了!” 她滔滔不绝地报着数,叫他大大地吃了一惊。皱眉不置信地问:“你全记得住?” “嗯。”雪砚点了点头,“我瞄一眼,脑子里就刻画下来了。很好记的。” 周魁不眨眼地瞅了她好一会,一拍身边的围墙说:“这面墙有多少砖,多少孔?” 雪砚前后瞄了一眼。两三息功夫就说:“这一面墙长二百步,高七尺。用砖三千零八块,中间的十字镂空的小孔有一百八十个。” 简直神了。 周魁静了好半晌。大步走去把十字镂空的眼儿数了一数,果真是一百八十个。他的眼睛定定望着妻子的玉颜,心里又天塌地陷了一回。 又是一次很严重的颠覆。 雪砚被这目光羞红了脸,低声说:“......哎呀,你想喊姐姐就喊嘛!我受得住的呀!” “哼。”他失声笑了,忽又不解地问,“可是,这样数得清清楚楚的,又有何用?” “我打小见到什么都数。”她把脸抬起来,柔柔地望着他,“四哥你信不信,这世间万物若用术数的语言来讲,就简单多了,明朗多了。能让人撇开‘色声香味触法’,看透许多看不清的事。” “比如,你看到了一些什么?” “我看到皇帝为咱家建的这座府,至少有七八处是可以拿来传讯的。”她轻声说,“从术数角度来看的话,天然有‘密约’之效用。” 周魁听得心下剧震。“......比如?” 她却“呃”了一声,不说了。笑着把头别开:“那你先说,以后还敢不敢把我颠来晃去的了?” 他狠狠敬她一声冷笑,“废话,当然敢!” 她把身一扭,轻声道:“敢我就不说了,你必须给我认错儿。快认!” 他端起一脸的将帅威仪,肃杀地说:“再敢对上官撒娇,立刻取消执行任务的资格。” 两人不务正业地拉扯着...... 墙外飘来了清悠的钟声。透过墙孔望去,声音是从一座气象庄严的道庙里出来的。与这内墙就隔了二十来丈。 定睛望去,见那匾额上写着“九天圣母宫”。 “诶,这难道就是玄女娘娘庙?” “嗯。周家的家庙。” “祖母就是来这磕头的?”雪砚问。 “嗯。” “外头的人也能来这儿拜不?” “不能,这还是在周家的地盘上。庙里也就两个女道长,长年闭门修行。” “她们现在是在做道场么......”雪砚喃喃地说。 “大概吧。” 沐着午后的暖阳,夫妻俩听了一会悠扬的“报钟”声,伴着滴水铃子和磬鼓,另有一种不同凡响的滋味。道庙离二人的正院比较远,她进府七日也不曾听见过。 今儿倒是头一次。 第30章 他碰了碰她,以“上官”的口吻说:“先回家汇报你的高见。你最好讲出个子丑寅卯来,否则要拎起来丢一百下的。” 雪砚却轻拽住他,脸上浮现了一种淡淡的困惑,“四哥,这报钟敲得不对。” “哦,怎么不对?” “只敲了九十六下哎。正统的道家、佛家都不敲这数的。应该是按‘紧七慢八平十二’的节奏,敲一百零八下。” 不一会儿,又传来木鱼声。 雪砚仄着耳朵,更加困惑了,“咦,这就更不对啦。紧二慢三,紧一慢二,紧二慢三,紧三慢四,这在搞什么?分明在传信呀。” 周魁微微一震,黑眼睛盯住了妻子。 这脸上瞬间升起的冷煞之气,把树上的鸟吓得扑棱棱跑了。 雪砚轻声表示困惑:“咱们在前头听不见就罢了。可墙外巡逻的兵呢?......这声音每天在耳朵里响几遍,也没人觉得不对?” 周魁锉着牙根子不出声,心情实在复杂得很。 ——当然不会有人觉得不对了。 一来,他的兵都不信佛道,对这些琐碎细节一窍不通。 二来,正常人谁会有耐心去数女道士的木鱼声?他扪心自问,倘若自己亲自巡逻,也不会专门停下听人敲木鱼的。 何况这种紧和慢的节奏,就算再多长一只耳也辨不出来。 亏得她这样一个鬼灵精才能追风捉影,听懂人家螺蛳壳里做的好道场! 雪砚轻声说:“四哥,你信我不信?我感觉。这敲法一定是在向府里、或外头的某个人传话。”她张望一眼,这附近能听见钟声、木鱼的地方,或许就只有祖母和三哥家了...... “嗯,现在不能停太久。”周魁低沉地说,“先回家吧,把你的发现都跟我说一说。” “哦。” 他无表情地理一理她的兜帽。 目光垂落下来,温柔得像四月的太阳,让她几乎要溺在里头了。雪砚低了头,为她这一生中从未得过的赏识怦然心跳,幸福了好一会儿。 两人并排而行,仍以悠闲的步伐散步回家了。 路上,他忽然轻叹一口气,心有所感道:“我的雪儿若是男儿身,只怕成就不可估量了。” 我的雪儿...... 她不胜娇羞地红了脸,笑道:“我可不能做男子。不然,天下多少女子的芳心会为我碎了呀。” “哼,不害臊。” 第14章 ☆说出你的高见(删除男主视角内容)☆ 进了院门,雪砚直接就被丈夫带去前面书房,讨论重大事宜了。 书房的门外有四个亲兵镇守。 各个精壮肃杀,刀锋一般无情的模样。 这地方是府里“军机重地”,女眷向来不能踏足的。她上一次来也不过是在外间候着,而这一回,却随他进了核心的内室。——大大地受器重了。 里头是一种冷而高贵的调子,弥漫着“权倾天下”的森严感。凭着她小兽般的灵觉,雪砚一瞬间就拎清了:在这书房里的他,和她已亲熟的那个四哥是不同的。 可不敢瞎造次! 她拘谨地立着,转眼就把闺房里的调皮劲儿全敛住了。 周魁回过身,望着柔顺到极点的妻子。“过来坐,雪儿。” “好。”她瞧他一眼,款款坐进了黑檀的靠背椅中。 门外有人请示:“将军,可要用茶?” “嗯。” 一名亲兵低头奉着茶盘进来。身形精干,走路像捕猎者一样无声。搁下茶盘后,默默呈上了一封信。周魁把信抖开一瞧,眼里立刻吹起了小寒风。飕飕的。 接着说,“你去吧。” 那亲兵目不斜视地出去了。 周魁阴着脸吸口气,又徐徐呼出,“自古以来,历朝君主皆注重谍报。汉代有昭狱,<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有校事,武后有丽景门,宋有皇城司。到了吾皇,哼,可谓集各朝阴险、恐怖之大成了。 谍报乃帝王之剑,本也无可厚非。但作为成天被剑指着脖子的臣子,可就是另一番滋味了。” 雪砚不知该说什么,巴巴地望着丈夫。他的目光转过来,见妻子乖乖讷讷的像个孩子,不禁把表情放软了一些...... 两相对视。 他仍不能相信似的,忽然一笑说,“雪儿,这书架上有多少书?” 雪砚上下扫了几眼,轻声说:“有四百八十三本。”这于她而言太不值一提了。脑子里一摄,一过电,数就出来了。又有何难? “嗯。”周魁点了个头。一时感慨万千,不知拿她怎么办似的静默着。 雪砚识相地收住目光,不敢乱瞧。书架上有一摞一摞纸本,构成了丰富又瑰丽的另一重世界,诱惑得她想哭。一瞧就好馋啊,馋得都心悸了。 她继父也是有十几本藏书的,看得比命根子还重。从不许娘和她伸手。他说女人的阴气会亵渎了文昌神,坏了文气...... 如今见丈夫有这么多藏书,雪砚的心饥得裂开了一个深壑。但她是知趣的,绝不张嘴讨要这样的贵重之物。对心爱的人也讲分寸的啊。 忽听他问道,“上次你说,在家时只读过一些启蒙的书?” 雪砚答道:“是的。三字经,女诫,还有一本手抄的金刚经和心经。”她打小儿就馋书,把经书都读烂了。 “嗯,术数方面呢,可有过师父教?” “没有。”她不自在地眨一眨眼,赧然道,“就是学了算盘觉着好玩,我自己盲修瞎练的。” 第31章 周魁些微失了神,呢喃道:“竟然都是自学的......” 这得是何等惊世骇俗的天分。 雪砚又补充一句:“都是我自己的野路子,四哥见笑了。” 周魁摇了摇头,“你这野路子,只怕国子监的几个老博士也望尘莫及了。术数乃六艺之末,在我朝从未受过重视。原先国子监还有术数授学,如今也已废止几十年了。” “哦。” “你深处闺中,为何会喜欢这样的学问?” 她顿了一顿,支吾着说:“我也说不清。就觉得好玩儿,比起吟诗作赋别有一种意趣。” 周魁微微点了个头,眸子灿如朗星。 那尽在不言中的温柔不断倾注过来,好像快为她骄傲死了。 一阵温馨的沉默后......他吸口气调整了氛围,肃穆说道:“来,谈一谈你的发现吧。方才说,园子里有八处可用来传讯?” “是的。”雪砚说,“首先,有一个道理不知四哥是否认可?” “哦?你说。” “鬼卫们输送消息,必是用极安全的方式。不能是口舌相传,也不能是密信,否则日子一长肯定会露马脚的。” “没错。毕竟他们的动作比蚂蚁还频繁呢。”周魁期待地望住她。 雪砚微调坐姿,直视他说:“真相简单极了,揭示叫你气炸也说不定。” “哦?”他真有点抓心挠肺了。 “方才游园时,我不时发现墙上、穿廊里经常有一些镂花小孔。挺奇怪的。” 周魁不解道:“有何奇怪?不过是些建筑装饰。” “可是,墙上镂空无非是为移步换景。那些孔的位置大多不太起眼,尺寸也不够大。寻常人不带心眼儿,不会关注到它们的存在。” 周魁蹙眉不语。 雪砚凝望他说:“还有,那些孔的形状都不同,有十字花,有菱花,也有圆孔,间距也都不一样。但是它们无一不是横二十竖九的排法,总数都是一百八十个。四哥,这就不正常了。” 周魁的脸阴沉了,目中有了电闪雷鸣。 静了一会儿才道,“你是说,他们利用这些孔眼递消息?” “是的。这种规整的阵列可形成天然的密约。一个孔代表一个字,几个字或一个情境,具体如何,取决于他们自己的密约(密码本)。旁人是不得而知的。” 雪砚慢慢地说,“举例来说,某一日将军遇刺、夫人受惊了。我们院中某人只需跑去后舍穿廊里,往几个孔眼里摆些小树杈,或者小石子儿,消息就长翅膀飞起来了。而无关的人就算见到了,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妥。” 周魁被九天神雷轰了一般,一动不动地坐着。 雪砚又轻声道:“她的下家不需碰面,也不需密信和传话,只需来穿廊里瞄一眼,就掌握四哥的动向了。接着,在下一组镂花孔里同样操作。直至传到玄女娘娘庙,由女道士们用木鱼声和钟声把消息给出去。” “这就是我看到的。”她如是概括道,“四哥,是不是好简单?” 周大将军一时无言。眯眼凝思,拳头慢慢握了起来。 指间炸起了一阵凶残的轻响。 雪砚吓得一悚,猫一般直盯着他看。周魁眨一眨眼,安慰道:“无妨。为夫只是气自己在这儿住了两年,竟从未注意过镂花孔的数目相同,阵列也相同。” “我想一般人都不会太注意的。”雪砚说,“谁会像我这呆子喜欢数数呢?而且,所有这些地方都不大引人注意。要么在凹角旮旯里,要么旁边有不少景观,吸走你的视线。” 周魁点了点头,不言语了。 深锁浓眉,良久地陷入了缄默...... 她的发现虽叫人匪夷所思,却能完美地自圆其说。不得不承认,即便在没有进一步验证的情况下,他已有七八分相信了。 毕竟,八处同样排列的镂孔不像是偶然。用来递消息也完全可行——所以在建府之初,皇帝就让人把精密的手脚给他做下了! 想到这两年费尽心机地排查,周魁真是黑血翻涌,一肚子黄风雾气。 书房里一时无声。 静得能听见思想在“咯吱”、“咯吱”地蠕动...... 雪砚端庄地坐着,由丈夫去仔细推敲她的发现。渐渐的,渐渐的,她的目光虚化了。三魂七魄离了体,变成书虫钻进一旁的书架上去了...... 过好一会才听见:“雪儿,雪儿......”他喊了好几声。 雪砚猛一回神,两眼迷瞪瞪的,“诶?” 周魁等她定一定,才低声问道:“假如多观察一些时日,你能反推出他们的‘密约’内容吗?” “嗯。镂孔的密约很好反推的。我们只需干一些特别的事,看他们摆了哪些孔,多来几下就能猜到了。木鱼声有点麻烦,但也并非不可能......” “好。”周魁目蕴精光望着她,低沉而又铿然地道了句,“很好!” “四哥,要是反推出来了,你打算怎样对付他们?” 他微微一笑,当然是要把皇帝也怄出三升血才行! 可他并不这样说,反问道:“依你之见呢?” “我也不懂权谋之事,不敢妄言的。” 他以肘部拄着腿,带着一丝浅笑凑近她:“臭丫头,在后院你不是有七八条诡计、妙计和毒计么,怎的到了这里倒又装乖了?” 她又红了脸,轻声道:“谁叫你往这儿一坐怪吓人的。既像你,又不太像。” 第32章 “哼,胆小鬼。”他又不依不饶地问,“快,说一说你的高见。” 她沉默一会,才说:“我认为,这些人毕竟是皇帝塞进来的。虽然四哥早就有所猜疑,知道是哪些人。但若是我们亲自下手除灭了,倒像有反叛之心。最好的办法是让他自己下手,自断爪牙。吃了哑巴亏还怨不得咱!” 周魁一时未予置评。只是目光灼灼的,对她绽开了一个特别骄傲的微笑。 这样的笑,几乎把她整个孤单又无助的十七年都照亮了。雪砚溺在这目光里,心醉得厉害。她痴痴地想,四哥,就这样为我笑一辈子吧! 许久,周魁轻声问道,“你帮四哥拔了心头刺,想要我怎么谢你?” “我只是基于发现简单地推测一番,还没证实呢。”雪砚说。 他微微一笑,固执地问,“无妨。说吧,想要四哥怎么谢?” 雪砚心动地踟蹰着,抿嘴垂了眼。 她把一句“想看一看你的书”堵在了舌根,感觉比要十万两黄金更难启齿。红脸嗫嚅半天,退而求其次地说,“就是那个,你肚子有八个小块块,让我......那啥个够吧。” 她做一个摩娑的动作,脸上红艳艳的。 周魁眉心一颤。他严肃地绷住脸,耳脖根子都要滴血了。过一会,哼一声说:“咳,不害臊的家伙!我以为你想要看书呢。” “诶!诶!”她一激动差点跪下去,舌头都捋不直了,“诶——看书也可以么?真的么?” “刚才可以的。”他含笑乜着她,“不过你已有第一选择,现在不可以了。” “现在也可以的。”她攥住他的胳膊,对书的馋与饥全都上了脸,“哪怕一本也行!” 他仿佛无奈地一叹,又松口道:“嗯,好吧。看完一本再来换另一本。”说着,又将书架上一摞术数相关的书都取出来。“还有这些我左右不大看,都送于你了。” 雪砚一傻,从头到脚被巨大的惊喜贯穿了。 她呆滞着,目光落在了书名上:“圆割术”,“遍乘直除”,“算经十书”,“大衍求一术”,“借根方”......仅仅瞧着书名,就已经神魂颠倒。 雪砚一时心里滚烫,鼻根被泪意涨得酸酸的。她一头扎进他怀里,把人紧紧抱住了。“四哥你这人是怎么长的呀,你也太有魅力了!” 周魁万没想到几本书叫这家伙感动成这样。心里既好笑又酸楚。想到她天才绝世,连一本书也求不得,就两眼一抹黑自己爬,爬到了别人难以企及的高峰! 他感慨万千地环住妻子,很心疼了。 雪砚泪盈于睫,冰心一片地对他说:“四哥你待我这样好,我真想把命给你!” 他的脸是酷的,眼睛却好甜:“命我自己有,不要你的。行了不准撒娇了,书房重地成何体统!” 其实,他还有半句话:“你可以给我别的”。 但自觉有些浮浪,对聪慧而温柔的爱妻好像有一点折辱。他又把这个“别的”艰难地咽下了。 第15章 ☆家长里短,吃一点小醋。☆ 得了这些书,雪砚的心里美得要开花了。 这一天回后院时,从头到脚都怒放着幸福。 这份快乐过于饱满,过于汹涌了,以至超出了表情的范畴。她的脸颊是木木的,眼睛却亮得像回光返照似的。 李嬷嬷不放心地问:“四奶奶,您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嬷嬷。我好得快要飞起来了。”她轻声地说。 “我瞅着也是。”浑身都放光呢。李嬷嬷逗她说,“可不敢飞回天上去啊,四爷要活不成咧。” 雪砚赧然不语,美美地把一堆书放好了。 这一顿晚饭,两口子吃得那叫个有情有意啊。 虽沉默无话,眉宇间都好像抵达至死不渝了。 她给他盛一碗汤,款款的。好像盛的不是汤,是她的命。他酷着脸回敬了一筷子菜,慢慢的。好像夹的不是菜,是他的心。 一举一动都黏糊拉丝儿,叫李嬷嬷、刘嬷嬷瞧红了两张老脸,在厨房里把嘴咧得要豁了。 刘嬷嬷感慨说:“诶呀这小两口咋这么美。瞧得我想年轻三十岁,也找个俊后生去了。” “嘿,你可真不要你这张老棺材瓤子脸了。”李嬷嬷说,“你年轻三十岁就找得到俊后生?” “找不到,我抢也得抢一个!” “......” 晚饭过后,两人又贴心贴肺地喝了一会茶。待后舍仆人们都熄灯了,周魁进房换了身黑衣,轻声知会她:“我出去一趟。” 她笑道:“做啥勾当去?” “好勾当。你先睡不必等我。”他捧住她的脑袋叭了一下,叭得两张脸羞答答的。 雪砚便不问了,估摸着还是揪细作的事。有了这些书,她的一腔热情已转移了——压根儿不在意后续他如何布局。 她道了一声“小心”,把丈夫恭送出去,就一头扎进了书里。 这一扎进去就等于出世,飞向尘嚣之外了。 饥荒十几年,一朝逮住全席盛筵,脑子里滋啦滋啦地直过电。那些凭一己之力摸索出的野路子,在这时和正统大道会师了。 思想的激烈碰撞不时让她心里亮堂一下,击穿一下,浑身暴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一时自言自语,“哦,原来是这样滴。”一时又说,“错啦,连这个也没搞懂,还好意思著书?”这样的一份快乐真是绝伦了。 第33章 像走进了奇瑰的秘密花园;遁出了万丈红尘之外;姓甚名谁也记不得了。 他何时回来的,她一点数都没有。等到书被人一把合上,才看见丈夫硬铮铮的脸。 “你怎么还不睡?”他皱着眉问。 她迷瞪好一会,目光才从十万里外飞回来。展颜一笑,赶紧把一个甜死人的娇撒了过去:“四哥不在,我孤伶伶的哪睡得着?” “哼,是吗?”周魁敬了她一声冷笑,“我的雪儿也太痴心了一点。”他到家已半个时辰了,喊她起码五次都没搭理。 他洗完澡了,她的香魂还在爪哇国遨游呢。这时的周魁已隐隐有一点悔了:拿书讨好她恐怕是失了大策了。这家伙一沾上书就出来一股殊死的劲头。挺吓人的。 雪砚觑他几眼,轻声问道:“外头的勾当失败啦?你说话不阴不阳的。” “你再不老实地去睡觉,我还要不三不四呢。”周魁解了衣,“嗖”一下甩到衣架上。把人拎过去往被窝里一揣。“现在我回来了,睡吧。” “诶?” “诶什么,子夜都过了。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雪砚其实还想挑灯夜读,但迫于夫纲之淫威,只能乖乖地躺着不动了。可她脑子里的干柴烈火还在烧,怎么也熄不了。 把书上那些道理贯起来想想,就觉得无比的迷人。 这大千世界真是妙啊。大到山川河海,小到细粟微尘,都好像臣服于一种不可捉摸的精确规律。它精细而博大,无形又无色,却遍及一切,统摄一切。 这使得万物千姿百态,却又能至简归一。 如此伟大的宇宙难道只是偶然诞生的,抑或是神明的杰作?哎,这两种说法都不能彻底叫她信服。可是,能让她信服的又在哪儿呢? 雪砚静静躺在被窝里,想得痴了。在哪儿呢? 一只大手封在了她的脸上,“睡吧。你这满脑子里的轱辘声吵死了。” “哦。”她把头扭一扭挣开,偎到他的窝边说,“四哥,你说宇宙的外面还有宇宙不?” “嗯,当然。”他含糊地说,“有恒河沙数的宇宙。多得数不清。” “你咋知道?” “不信?”他揪一揪她的脸肉,“你快睡着,四哥带你去看。” 这人不知在外头卖啥苦力了,一转眼已睡熟了。平时都是弹指一挥就灭了灯,今天把这茬儿也忘记了。坠崖式扑进了梦里。 他的睡相是极雅的。嘴抿得很紧。呼吸也轻,从来没有鼾声。威仪堪称庄重极了。轻忽的灯光照过来,刻画出他一张峻挺的侧颜。 鼻梁如刀削的一般。 他要不是鬓边这条疤破了相,该是何等好看的男子啊。 雪砚想着他对自己的好,一颗心又稀巴烂了。忍不住凑过去,在他疤痕上温柔地亲了一口。之后也有样学样,朝灯挥一挥手。 挥了十几下,火苗纹丝不动。绝不听她的意念使唤。 果然是强大武者才能玩的噱头啊!哎,正打算认命地下去熄灯,身边的人轻轻失笑出声,弹指把灯灭了。一条粗野的胳膊伸过来,圈住了她的被窝...... ** 接下去几日,就准备过大年了。 家里一片喜气,围着年关那些事里里外外地忙活着。除尘,祭灶,剪纸,对联,备礼,新衣,点心……所幸刘总管和两个嬷嬷都操持惯了,也不必她额外地指挥什么。 竹笙等四个丫鬟也井井有条,忙起来一丝不乱,各人都知道手该往哪儿伸,脚往哪儿放。雪砚瞧着每个人都挺顺眼,像亲的。 可是,一想到他们中可能藏着细作,最后还可能把她敲晕送去宫里,这一份炽热的亲熟感立马就夹生了。哎...... 丈夫这几日有事缠身,不时要出去忙乎一通。雪砚独守空闺,一点哀怨都滋生不出来。每天跟祖母请个安,回来一逮住空子就扑到书上。 她都快幸福昏了。 一扑上书,就跟恋花的蜜蜂一样叮着不放。 仆人们发现,四奶奶虽然吃饭比猫少,看书时却是饿死鬼的劲头。每次一沉进去,必须拿十八头牛才能把人拽出来。 谁喊了也没用。 男主人也意识到问题严重了。几次三番下来,心里大不是滋味。 前些日子多好,每次回屋就有一张芙蓉笑脸等着,还有一声甜甜的“四哥”等着。他一见了她,立刻就能跳出名利的火焰山,掉进世外的清凉地。 心里多少陈年的褶子和旧疤都给滋润到了。 可是自打给了她这些书,倒像给了一堆妖媚惑主的“宠妾”,把她的魂儿都吸走了。他这正室的待遇倒一丝也没了。 这还是他那个贴心贴肺的活宝? 这天一脚踏入后院,见妻子又倚在榻上瞧书,秀眉微蹙,如痴如醉。脸上还被墨蹭了一道猫胡子,他的心终于沉到醋缸子底了,表情也比砖头更硌人了。 李嬷嬷小心翼翼地喊一声,“四奶奶,咱们爷回来了。” 这话在女主人耳朵边飘过了,没进去。或者说漏了一点进去,但她压根不在乎。爷也好,爹也好,和她有啥关系?忙着呢。 周魁冷眼瞥着她,自嘲地说:“等四奶奶的魂儿飞回来了,我这丈夫只怕已入土了。” 这话还是没渗入她去。 他一个转身就往书房去。感觉上了一个严重的大当。之前听那些甜蜜的痴心话,以为她离了他这夫君必是活不成的。 第34章 害得他心性乱得厉害。现在发现乱了也是白乱。 人家的痴心还不足二两重,一本劳什子的破书就拐走了。 李嬷嬷眺望那冷酷的背影,着急了。赶紧去把入魔的四奶奶又摇又搡,“祖宗你别瞧啦,四爷的脸拉到地了,差点把门槛砸破咧。” 雪砚纳闷儿:“他啥时回来的?” 李嬷嬷发愁地望了她好一会。这四奶奶不瞧书时是个百伶百俐的人儿。一叮上书就全聋全瞎,成二瓜蛋子了。 “小祖宗,他统共就这几天婚假了,年后还要去兵部当值的。你多陪一陪他吧。” “他的脸当真拉到地了?” “可不是!” 雪砚嘟囔道:“哎呀,嬷嬷,你怎么不‘美言’我几句?” “美言啥?” “就说他不在时我问了几十遍‘夫君咋还不回来’,空虚得团团转哎!” 刘嬷嬷一口茶笑喷出来,扯起嘎嘎的大嗓门儿说:“我们婆子人丑嘴也丑,讲不出这样美丽的话。还是四奶奶亲自讲吧。但是您张嘴前先把脸上的小胡子洗净了。不然可是不美呢!” “哈哈哈......” 二个嬷嬷像捅翻了老鸹巢子一顿泼笑。雪砚揽镜自照,满脸涨红了。却又嘴硬道:“嬷嬷们哄我呢,他可不是这样小性的人。” 爱妻瞧一会书也撂脸,他成个啥了? 这能是三军大将的心胸? 到了晚上,她发现这还真是三军大将的心胸。成亲以来,他头一次在没客人的情况下不回后院吃饭,特意叫李嬷嬷端去了书房里。 雪砚这时就有点惴惴的了。她认真地反省自己,是不是恃宠生娇忘了形,真的冷落他了?这样一想,书也没心思瞧了。 这个晚上,她把那些勾人的“小妖精”锁进柜子里,一本正经做起了针线。他不回来,这家里的花也不好了,月也不圆了。 雪砚头一回尝到情的另一种滋味。心里灌满了小凉风儿,不断回响着小悲曲儿。“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啊......” ——原来,这就是让多少怨妇黯然销魂的那种滋味呀。 等二更的梆子敲过,丈夫终于一身寒气地踱了进来。前些日子两眼春水的温柔已消失得一干二净了。现在脸是荒的,不悲也不喜。 雪砚瞧得心里一咯噔,发虚地喊了一声:“四哥。”他没有言语。一撩袍子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眼里彻底没她这个人了。 雪砚傻戳一会。硬着头皮一寸一寸地凑过去,朝他伸出了手。他一眼瞪过来。两汪冰潭差点没让她像新婚之夜一样蹲地上去。 可是,雪砚到底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了。他既不会揍她也不会吃她,有这样的认知保底,有何必要怕得像个兔子? 她的手不屈不挠地去到了他的心口,一下一下顺毛撸了一会儿。大老虎冷着脸没动。她轻声说,“别气了啊。听说脸拉了八尺长,差点把门槛砸破啊?” 周魁一听,这是认错的态度?!立刻抬手一拨,把这不正经的爪子拂开了。他不冷不热地说:“你看书去吧,不必理会我。” “我不看了。”她大眼紧瞅着他,乖得要化,“再看恐怕要被休了。” “放心,不休。去吧。”他的语气像是彻底冷了心,要和她各过各的日子了。 说罢起身,解衣朝架子上一甩,独自坐到床边去了。雪砚站起来时,桌椅“扑通”一声闷响。她轻嘶一口气,抱着膝盖蹲下了。 好像挺疼,喘的气息都支离破碎了。 他几步并一步弹射过来,生硬地说:“咋了,我看看。” 她把一张甜滋滋的笑脸抬起来,大眼又柔又亮地望住他。“我就试一下你还疼不疼我。” 周魁咬牙切齿地绷住脸,站起来转身就走。他痛切地检讨自己:周四星你该吃五十军棍,人家一个雕虫小计就调动了你的中军! 气死。 出于报复,他恼羞成怒地抬手一挥,直接就把灯灭了。 雪砚站在黑暗里,咬着嘴笑了一会。“哇,家里真像水底一般黑呢。”这样嘀咕着,她一步一步朝着床的方向挪移过去。 在床边坐下,对着黑暗轻声一叹:“我知错了。” “错哪了?”冷冷的嗓子回应了她。 “我太爱书了,叫我四哥吃了一肚子醋。” “你这是在认错儿?”他的心又死回去,“哼,现在看来你那场梦必是不灵的。我要是一死,你能掉三滴泪就不错了。抱着这些书,还不得是天底下最快乐的寡妇?” “你说这话不是诛我的心么。”她笑着拍了拍他的被子,“这么说吧,你平时在书房忙,我心里也可酸了。明明在休婚假,你哪来这么多的公务?” 他冷哼一声:“这算什么?吃我的醋,让我没醋可吃?” 雪砚扑哧一笑,他也不小心漏出一声笑。 笑完又冷冰冰地绷起来,严正训诫道:“那些书给你不过是消遣的。你倒好,成天抱住了要命。精神都耗进去了。你平常一顿饭吃得还没虫子多,人经得住这样耗?” 雪砚轻轻说:“哥,这就有点夸张了。我吃得还没虫子多?” “这不是重点。”丈夫拿出了将帅的口吻,恶声恶气对她下达最后通牒:“以后每天最多一个时辰。再不要命地看,我全部收回。” “哎,知道啦。以后我一拿书就叫李嬷嬷拿根藤条管着。”她夸张地认个错,“超时就打死算了。” 第35章 “哼。” “那你一肚子酸气消了没?” 他不搭理她,可见仍是没消的。 雪砚坐了一会。默默放了床帐,爬到里头的被窝里去了。架子床下做了木炕,被后头炉灶里的木柴烧得暖融融的。被子里揣了一个春天。 她却说了一句瞎话:“哇,我被子里好冷,寒气入骨。” 这暗示老明显了。 夫君心下大悦。嘴上却不肯饶:“那就冷着吧。” 雪砚就叹口气,安静下来不说话了。她一动不动蜷在被窝里。过一会儿,不时发出一种细微的、只有偷哭时才有的吞咽声。 周魁暗自告诫自己:不能睬她。这鬼灵精家伙铁定在装哭,又要逗你一把呢。你一睬她,云梯可就搭上城头了。 堂堂的八尺男儿大丈夫,老栽她一个小鬼头手里像不像话? 可是过了一会,他终究没忍住把手伸了过去。恶声说:“我看一看,到底有没有眼泪!”手在她脸上一抹,果然干的。气得摁住她一顿又揉又搓。 雪砚不迭地喊饶命,忽然像小猫扑蝶似的一把抱住他的手,在掌心里啄了一下。 屋里的黑暗受惊似的抽搐了一下。丈夫僵硬在那里,半条虎躯都瘫痪了。 一股致命的麻从手心窜进了心脏...... 片刻的凝滞后,就进入大老虎发疯的阶段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过渡一下,把时间线往前推进几天。 现在是腊月二十五了。 本文因为是“生活小记”,可能会经常看到这种没啥内容的章节的。整体还是比较日常化的。 第16章 腊月二十六,一个淡青的黎明。 寒气已把园子冻僵了。土地也冻得起壳了。正是一年中最严酷的时节。 这一天,雪砚差点下不了床。一把骨头散在他的被窝里,半天拾掇不起来。她废了。这也是成亲以来丈夫头一次堕落,睡过了练武的时辰。 她拗起头,迷糊问道:“你今天不去练功么?” “嗯。”他闭着眼说,“天太冷,早饭后再练。多焐一会儿。” “是因为天太冷,还是身子太虚?”她一针见血地问。 他嘴角拂过一丝笑,慢慢把眼皮撩开一条缝。“累不累?” 雪砚不舒服地翻身,轻声道:“累是不累。就是右边的腰子一直在跳,像要脱落了。” 周魁手伸过去一探。还真是的,像揣了一只小老鼠。他的心里掠过了强烈的自责,不安了。极不自在地说:“这是伤着元气了。为夫……确实孟浪了一些。” 她模仿他的冷笑,重重地“哼”一声。把“妻纲”也振得足足的。 大老虎彻底睁开了眼。 雪砚一笑,又用无悔的语气说:“无事。左右我说要把命给你的。今晚再来吧,我也正好可以香消玉殒,含笑而逝了。” 他掉落一声正宗的“哼”,“不准胡说。你也太弱了些。待会儿让厨房里炖些滋阴固本之物,必须给我吃三大碗。” 雪砚撇嘴。想起他训诫她看书的话,忍不住回敬道:“娶个妻是给你生儿育女的。你倒好,一整晚地抱住了要命。元气都耗进去了。吃三大碗有啥用,经得住这样耗?” 周魁被噎得满脸通红。半晌,轻咳一声道:“行了你个没用的家伙。也就只有嘴厉害......再睡一会,天还没亮呢。” 他按了按她闹情绪的腰子,叹息了一声。 像是惊艳于那里的凹线,手带着零碎的亲昵托着那里。 然而,终究是不忍心再“化零为整”了。 ** 外头真冷。 雪砚卯时也起了身。去给祖母问安时,遍地霜花,素光冷冽。 稍吸一口气就会剐得鼻子里干疼。 这日子,真要能在被窝里躲一躲懒可就美了。可转念又想,多少贫寒的人会在这时节里冻死。自己锦衣玉食地活着,抱个手炉去请安也难为吗?未免太不惜福了。 “涵晴院”内外已是年味儿十足。一大早,厨房里已炖上了年肉。荤香四溢,叫蹲在门口的大黑狗馋死了,口水在地上汪出了一个小坑。 这是三嫂的狗子。 李嬷嬷说过,三嫂是一个驯兽的奇才。若行走于山野中,打个呼哨就能引来一群狼。这府里的猫、狗、马无不对她俯首,当她是自己人。 一见这只大黑狗,雪砚便知三嫂已坐在里头了。 院中空地上,五个小娃厮混在一处,拿鞭子抽一只陀螺。抽得真狠,陀螺怕得团团转。他们是二哥、三哥家的,各个是将门虎子的好派头。 领头八九岁的男娃喊了一声:“见过四婶。”惹得一帮小的跟着学舌,起哄冲她嚷嚷“四婶、四婶”。十七岁的小婶子应得笨拙,“哎”了几声,一张脸已红透了。 三嫂笑着走到檐下,老气横秋地说:“小雪丫头你杵那儿缠绵啥呢?呆呆瞅着人家的娃——别眼红,你马上也会有的。” 屋里开了鸭窠门似的一阵泼笑。 拿新妇寻开心逗乐子,真是油爆爆的香,叫人怎么也逗不腻。 雪砚红透了脸,大眼要咬人似的瞪住三嫂。三嫂泼皮地一笑,嘴一咧就到鬓角了。整张脸被大白牙照得洒亮。“咋的了,小野猫似的瞪着嫂子?” 雪砚“哼”一声,含笑挑她一眼:“你这做嫂子猴得一点正经样也没了,小心哪天犯我手里,叫你现出猴屁股来.....” 第36章 三嫂连声“诶哟、诶哟”,一把搂住她笑道:“乖乖,你这就对味儿了,这才像我们周家的媳妇呢!” 这才双双进了屋去。 里头点了炭盆,团坐着八个娘们儿。住东府的大嫂、二嫂、姑奶奶和姑娘们都来了。许是因为公爹不在,大家的衣裳都要鲜亮一些,金珠花钗也上了头。 乍一看是花团锦簇,十分有公府贵族家的腔调了。 祖母坐在暖榻上,把一张银盆脸笑得福嘟嘟的。招手道:“快过来。难为你这孩子乖巧,天天记着来瞧祖母。明天就别来了啊,天冷要多睡一会儿。” 雪砚偎过去,笑着坐下。 大丫鬟瑶筝奉上茶来,“四奶奶快暖一暖手。” 雪砚道了谢。将手炉搁在腿上,抱住了茶杯。她随意往那一坐就坐出了国色天香,连炭盆上袅的烟也娇媚了。 实在太美,叫人都不敢直视。 大家心里一个角落都在联想,哎,老四这小子现在每夜可咋过的啊?这能受得了? 祖母和蔼地笑道:“......正和她们说年头上喊戏班子的事。往年都少不了热闹几天的,我说今年要问过咱们小雪,如今西府里是你当家呢。” 雪砚连忙搁下茶,起身福了一福,“祖母可别折煞我了。我才几斤几两就敢充大个儿了?还是请祖母、婶娘们拿主意吧。我大事、小事跟祖母现学过了,来年办事才能壮起胆子呢。” 一番话叫众人暗自惊羡。这孩子年纪虽不大,却是一个好玲珑的人儿。老祖母一百个中意都写在了脸上,拉住她手说: “那就喊一个吧。哎,当初我们府里也养过唱戏的。你那疙瘩公爹瞧着碍眼,全给打发了。害我们逢年过节还得外头请班子。” 大嫂李氏笑道,“这事怨不得爹。那几个小妮子好英雄的胆识,敢想我们四弟的心思呢!” 大伙儿哧哧发笑,又瞧好戏地瞄着新妇。三嫂撺掇道:“你晚上好好审一审他,有没被人想到手过!”这架势,各个恨不得灌她一缸子醋呢。 雪砚红着脸说:“无妨。如今我来了,谁能想走他算我没本事!” 大家笑道,“没错,果然是周家的好媳妇儿。” 老祖母也合不拢嘴,复又安慰道:“放心,老四从不是那胡来的人......但话说回来,那些戏子水性,到底不是安分人。家里不养戏班子也是对的。” 三嫂不买账地“嗨”了一声,讽刺地接了一句:“祖母,这世上谁还不是个戏子?只是看谁把戏做得更真罢了。” 这话泠然似有深意,听在耳中滋味很是不同。 雪砚下意识地抬眼瞧去,却见三嫂勾引她似的歪嘴一笑。轻佻地眨了个眼。 恰在这时,远处荡来了钟声。 一瞬间,雪砚身上如过凉风,刷过了一层恐怖。 晨钟悠悠荡荡,缓慢而高古。在一种入魂的清韵中,一大家人笑得一派和气。笑脸迎着笑脸,彼此毫无芥蒂。 这一切,竟恍若是在一场虚妄里。 和那日午后的报钟不一样,晨钟规矩地敲了一百零八下。 一屋子主仆都在说笑,没有一人在意这钟声。而雪砚则听得恍惚了...... 说话间,祖母命瑶筝取来了几幅绣像。笑道:“这几幅‘玄女娘娘’像是前日绣好了的。你们谁想要的请一格带回去吧。” 又侧过头,笑咪咪说,“小雪丫头你就选一格吧,多替老四烧香拜一拜……消灾解厄咧。” 雪砚的目光栖落在了绣像上。 一瞬间,心神就被吸住了。 长三尺,宽不足一尺。本色的暗花绫布上,不惜艳色重彩地绣着一位美丽神女。头戴“九龙飞凤冠”,身穿“七宝绛绡衣”。面容丰丽,顾盼含笑。 只见她脚下踏着青霄层云,帛带翻飞,身后一片丹霞浮动。神态端的是十分鲜活。雪砚与那绣像的眼对上,心里微微地一颤。 如被触及了内核一般。 好像那玄女的笑是活的,能和她秘密呼应似的。 雪砚暗吸一口气,赶紧调整心神。这是她的老毛病了。或许是习练“袖底藏金”术时把脑子里的刃磨得太快太灵了,她时常有些神叨。 就拿赏画来说,老觉着画中的人有生命,哈一口气就能落地成真。 所以,她经常不敢赏仕女画儿,总害怕会有女鬼钻出来。 ——她就是胆小到了这地步。 可是,这一幅玄女绣像却不叫人害怕,反觉得一种异样的安慰。一瞧之下,心生欢喜。 她的目光定在了绣像上,不掩心驰神往。 三嫂见状,拿肘子捅一捅她:“四妹,你最该请一格回去。下次祖母有个头疼脑热的,记得把一千个头磕还回来!” 大嫂笑道:“四妹甭听她的。祖母疼儿孙是一视同仁的。几十年的老习惯了,谁有个小病小灾都会去给玄女娘娘祈福。不独为你一个的。托她老的福,咱周家上下一百多口才这样兴旺。” 雪砚转过头,请求道:“祖母,就让我请一格回去供奉吧。” 老祖母欢喜得直乐呵,富态的脸上能开出牡丹来了。忙催促道:“好孩子,你挑一格合你眼缘的吧。去挑,别叫她们拣走了。” 祖母显然为这事极为高兴。离开涵晴院时,还亲自送了她出来。教导如何供水,香果之类,以及礼拜的仪轨等。 到了院门口,三嫂的黑狗忽然站起来,冲着老祖母一阵暴戾的狂吠。像要扑上去撕咬似的。所有人被它吓一跳。 第37章 老祖母脸一沉,十分不满地说:“老三家的,不是让你别把这畜生带来的嘛!” “小黑,住嘴!”三嫂斥了一声上前,作势要打小黑的嘴筒子,“让你别来,跟过来做啥?眼睛瞎了,老祖宗也不认得了!” 凶残的黑狗特别怵这主人,把身子一低,夹着尾巴逃走了。 ** 就这样,雪砚从祖母那儿弄了个信仰回家。 将近巳时,一轮辉煌的好太阳已挂在南天,给霜气凝结的园子开足了光。 一路景致从僵冷中苏醒,有了一丝活泼泼的况味。 她一路徜徉,慢悠悠地往西南的正院走去。 到自家院后的一片竹林时,忽有一阵风雷之声扑入耳来。呼、呼——听上去飒烈而凶悍,似乎是崩山裂土一般的声威。 雪砚灵机一动,莫非四哥平常在此练功的么? 踅过去一看,啊呀,还真是! 密密的金镶玉细竹后面,掩着一块十五丈见方的空地。她那夫君正在耍棍,耍得霹雳生风,尘烟滚滚,一身黑衫武褂都洇湿了。 手中擎一根浑铁棍,中间和两头都鎏了金。棍花一甩像个晃眼的大风车,几十个棍影和胳膊在里头。步子趟的是游龙之态,一纵一扣皆有雄浑的力量在飞溅。 雪砚瞧得不能错眼,嘴巴也松成了一个小圆。 他似乎早已觉察了她。身形猛一个收势,定住了。定在一个宽肩劲腰的背影上,青松一般的俊凛。 少顷,他缓缓把头偏过来,眼角递出傲气的一瞥。 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走开。 雪砚“哦”一声,后退了几步。还未及离开,那浑铁棍又悍气磅礴地往前一送,四周虚空直喊疼,发出了“呜呜”求饶声。 竹叶也被煞得直哆嗦。 这片地方完全被一种可怕的武力统治了。 雪砚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感到既吓人又迷人,双脚生了根似的拔不动了。 成亲之前,她最害怕的就是他强悍武夫的一面;瞧一眼就煞得皮肉生疼。可现在风水全换了,这一面竟成了她的心头好,瞧一眼就腿软。 脸红腰子跳...... 雪砚真搞不懂自己了。 正目不转睛地瞧着,四哥忽然腾身一纵,手上的浑铁打着旋儿朝她飞来。 宛如黑身金麟的长龙,劲风扑她一脸。 雪砚吓得一缩脑袋,口、眼、鼻都挤作了一团。 惊心动魄地屏了一会,才慢慢把眼皮掀开。却见面前的他绷着一张酷脸,眼中笑意如水。“哼!” 迎着巳时太阳的四哥,仿佛天上的二郎神君,集霸气、神气和正气于一身。 连汗珠子也是威风的。 雪砚呆怔地仰着脸。眼中的崇拜和羡慕都发了绿。 痴痴的,软软的..... 周魁看着自己映在妻子的瞳眸中,被天真的柔情包裹着。他一颗铁疙瘩心又软成糖糍粑了。 心越软,嘴就越硬。他酷酷地问:“你跑来捣什么乱,伤着怎么办?” “我纯属误入。” “哼。”他面无表情,摘去了她兜帽上的一片枯叶。 雪砚忽的一笑,不掩饰仰慕地说,“四哥,你一定是能‘万人军中取将帅首级’的那种人吧!” 他摇头,故作遗憾,“不是。四哥只是一个将帅。军中最没用的角色。” “你一人能打几个?” “打不了几个。四哥废物得很,顶多打你一个。”他忍不住一笑,捏了捏她的腮帮子。 雪砚明眸皓齿地笑。拿自己的帕子递给他。 周魁接过,平生头一次用女子的香帕擦了汗。 “赶紧回家吧,这一身汗别冻着。”她打量他溻湿的衣裳。 “嗯,无妨。你稍等。”他大步流星地往不远处的兵器库走去了。 雪砚在树下候了一会。望着他行走如风,巍巍凛凛。仪态中有万千的潇洒和霸气。他到底是公子爷的出身,虽一再自称“莽夫”,“粗人”,骨子里也是透着清贵的。 威仪可真好看。 这时,雪砚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那场噩梦。 脸上飘过了一丝阴霾。 在那个梦里,他是染上奇怪的疫病死去的。一开始,她认为一定是皇帝派人下的毒手。可是现在,她忽然担心起了另一种可能:万一真的是染病,是老天爷要收他走呢? ——因为他真的染病死去了,皇帝才敢下手夺了他的妻子,并为保全名声抹杀了整个周家。想到这种可能,雪砚心里泼了一瓢冰水似的。 自古以来,有多少名将能寿终正寝呢?好像一只手也数得过来。他天纵奇才,来这世上轰轰地活一遭,最后也可能快如闪电地走。 倘若天意如此,她岂不是注定了要成为寡妇? 雪砚被自己吓到了。身上的血都在往下泄去。他走过来,见她脸白白的,整个人好像稀薄了一层似的。不禁问:“怎么了?” 她大眼一眨,两滴晶莹的珠泪掉下来,“没事。” 他沉默着,立刻就懂了泪的含义。 由爱故生忧,由爱生怖畏...... 周魁叹一口气,轻声道:“胆小鬼莫哭了。瞧你,一大早就掉眼泪多晦气。” “我没有......” “回家吧,为夫还有事需你相助呢。”他叹息一声,用哄劝的口吻说着,无奈又无措地摸了摸她的脑瓜子。这聪明无敌的脑瓜子。 第38章 雪砚“嗯”一声。她一向是不喜对人愁眉苦脸的。 听了这话,赶紧换上一副清爽的表情。“好啊,走。” 回到家中,他先去了小隔间洗浴、换衣。 雪砚把“玄女娘娘”的绣像拿去东稍间,供在了条案上方。中间摆上一只香炉。两侧摆汝窑小花瓶,插了新鲜杜鹃。高脚金琉璃的果盆,放上八只黄梨。 她敬了三支香,搞贿赂似的,对绣像呢喃了几句悄悄话:“玄女娘娘,我以后每日供奉您好花好果,给你磕头,求你保佑我的夫君,祖母,我娘,还有三嫂......每一个都好好的哦。” 她跪下来,全心托付地磕了几个头。又对着绣像瞻仰了好一会,几乎盯出了一种幻觉来,这才慢步踱去了一侧花厅。 里头炭盆烧得正旺,一室如春。 刘嬷嬷见她进去,赶紧端来新出笼的小包子。雪砚就着热茶,可有可无地吃了半个。望着茶汤潋滟,安静地出了一会神。 不久,四哥气宇轩昂地走进来。 身上已洗去汗气,换上了干净衣袍。 她墨墨黑的大眼期待着,等他潇洒地一撩袍子坐下来。 周魁心中一乐。不知何时起的,她盯上了他不经意的一些小习惯。被这双眼睛巴心巴肝地等着,他严重地不好意思了。 十分低调地入了座。 “诶,你坐下的姿势不对,是不是别人冒充的?”她一脸严肃地问。 他忍着笑,训诫道:“不可顽皮。” 说着,把手上一沓裁得只剩巴掌大的纸递给了她。足有几十张。 周魁小声道:“试一试,看能不能反推出‘密约’暗语。” 雪砚一翻,眼睛略微睁大了。 原来,上面所记的都是连日来通过“孔眼”和“木鱼”递出的消息。 他干了哪些事;哪几个孔眼上摆了小石子,小树杈和麻绳子,木鱼和钟声又是怎么敲的,都记得齐齐全全: 大闹了南烈的使臣馆;捉拿江湖秘教探子二十多名;与魏王手下冲突,怒打了王府护卫......啊呀,她对这一切壮举竟一无所知。啥时干下的? “怎么搜的这样齐全?”她两眼晶亮,悄悄问,“木鱼声怎么记的?” 他嘴角微动,“藏了一个耳力极好的瞎子在附近,专门听了几天钟和木鱼声。” “哦,”雪砚顿一顿,有些紧张地问,“咱院子里递消息的是谁啊?” “嗯,后舍一个烧火的粗使丫头......”他略一沉吟,轻声告诉她,“这些递消息的都极不起眼。比泥巴块还老实巴交。唔......” 雪砚一听他这话,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气。前院的几人是干净的,这就好!两个嬷嬷和四个丫鬟,她都已经看得很顺眼了。铲除了谁都不好受的。 周魁微微挑眉,轻声道:“如何,有把握么?” 她大致扫一眼,“嗯。倒也不难。” “大概需多久?” “一个时辰。” 周魁眨一眨眼,陷入了微妙的沉默。真要一个时辰能推出来,他可要严重地怀疑自己了。以前在国子监念书,他也曾是诸位夫子的得意门生。 素有“文武双全”的美名。 可是,和手下的谋士揪着头发苦了两天脑子,也没能折腾出个花儿来。 搁她这儿就只需一个时辰? 虽然他这做丈夫的早已被征服了一个彻底,这一刻仍是不敢忙着高兴的。 周魁双臂交叉于胸前,安静、温柔地望住了她的脸。 而这时,雪砚已全身心地沉进去了。脑中升起了一片黑夜的天幕。底色是全黑的,字和数一一地浮现,在其间飘忽地飞闪着。 它们异样明亮,宛如星辰般对她抛着媚眼。一切充满迷惑,又趣味无穷。像在星河中捞宝一样。灵光一现她就能逮住一个,不打格楞在纸上写下来。 她知道自己是正确的,毋庸置疑。 作者有话说: 埋点小伏笔 第17章 ☆再也不能爱了☆ 半时辰后,“密约”的真面目就现形了。 它水落石出地呈现在纸上。繁复、精密,透着不同凡响的诡谲气息。 周魁第一眼瞅它,真觉得最初的构想者不是人,是个鬼才。心里得有上万个窍眼子。只可惜,套了这十八层的底裤,最终还是被人一把扯掉了。 原来,这一百八十个孔眼上,竟覆盖着“金木水火土”五套密约。 每只孔眼可表达五个不同的字。放一根小绣花针,小树杈,石子儿,泥巴或一粒米,依五行的不同,意思就截然不同。 如此一来,它就摇身一变成了九百字的字库。想传什么人话鬼话都尽够了。 这么多字排在那里,让他内心一阵阵如过惊雷。盯了纸一会,他向她投去了困惑的目光:“消息统共就几十条,按理,是不足以反推出这么多字的。” 雪砚“嗯”一声,轻轻道:“没错。可是为方便鬼卫们记忆,这些字都有规律的。只要猜到规律,再结合那些消息,就能连藤带瓜地扯起一片。” “哦?”周魁踱至她身边。 雪砚手指在图上一划,“四哥你看,这里正好有二十个九宫格。每个九宫里的字,发音皆是有讲究的。横着是切音(声母一样),竖向是押韵……” 周魁一瞅,浑身又过一阵强电。 鸡皮疙瘩都起了浪。天啊,真是绝顶的聪明! 第39章 雪砚瞧他一眼,复又轻声道:“他们所选的,乃是二十个大韵中最常用的字。” 他从纸上缓缓抬起眼,无法置信似的望了她好一会。好像在说,你这小脑瓜究竟怎么长的?这目光胜过一万句的盛赞和吹捧,几乎叫雪砚接不住。 她转开眼,甜滋滋地瞧向了别处。 少顷,周魁轻声确认道:“倘若现在他们要传,‘将军彻夜饮酒未归’。便该是在十四格放小树枝,二十六中放一片叶,五十九中放一粒石子儿?” “嗯,对。”雪砚婉然一笑,复又举例道:“假如要传‘将军携爱妻出府游玩’的话,就该放在……” 她故意余音袅袅地停住,微笑着媚了他一眼。 ——见缝插针地调皮了。 周魁顿时“哼”一声,掉落了一个毫无冷气的冷笑。你这家伙也太会暗示了。 他肃了脸假装不懂,慢条斯理地叠好了纸,揣进了袖兜。大功告成地叹口气,让自己定了会儿。 复又瞥着她,一笑说,“你不是还有七八条妙计和毒计么,说给四哥听听。” 雪砚把头别开,谦虚着不肯说了。他打赢过那么多仗,当真不如她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子么?才不信呢。可是,他倒打定了主意要听。 ——就想探一探这个才十七岁的家伙底在哪儿。 于是俯身凑近,轻声抛个饵说:“你说得好了,年前带你去西大街玩一趟。” 她立刻表示不屑,“这算什么,我又不是贪玩的小孩子。” “哦,那算了。”他直起身来。 雪砚轻咳一声,一把抓住他。支吾道:“妙计嘛,就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毒计嘛......这事儿若跟敌国沾一点干系,立马就成毒计了。四哥,你认为呢?” 周魁未予置评,只是春风习习地瞅了她一会。说:“行,让嬷嬷准备一套胡服,帷帽。改天哥带你出去玩。” 她眼睛一亮,“真的?” “四哥骗过你不曾?” 雪砚高兴得往起一站,想对夫君福一个礼。却不料两眼一黑,晕得天旋地转。周魁忙把人扶住,伸手就搭一搭脉。 一时蹙眉道:“......你累着了,快躺会儿。” 一晚上的被人抱住了要命,这会儿又破解了一个惊天复杂的“密约”——必然是耗费了大量心血和精神,累得油瓶都要见底了。 周魁见她眼下隐有青影,心下更加谴责自己这做丈夫的不像话,真像祖母说的“活禽兽”一样了。忙扶了她去榻上躺着。“感觉如何?” “哎,好像老了三十岁……” 雪砚扶一扶虚得直哆嗦的小腰子,七老八十地哼了两声。哼得丈夫无地自容,越发恨自己这个活禽兽了。他大手伸过来贴着她,凝重地沉默一会儿。带点自惩的意思说: “我让人把旁边的暖阁收拾了,晚上睡那儿。” 雪砚诧然扭头,弱弱地问:“诶,为何呀?” 他淡然垂眼,用了个优雅的措辞:“为夫要斋心一个月。” 斋心......雪砚立刻心有灵犀地懂了。啊呀,这是要禁欲! 她的心里诚实地掠过了一丝窃喜。 说起来太不像话,夫君要她守一月的活寡,第一感觉竟然挺高兴。雪砚真的不懂自己了。咋这么不痴心,不“以夫为天”呢? 出于愧疚,赶紧在脸上堆起了十倍的依恋不舍。眼里水汪汪的,都有点泫然了。 被她这样瞅着,夫君感到了幸福的疼痛。“心性”碎了一地。但他是个狠得下心的人,淡淡解释道:“别多心,四哥是为你身子着想。” “是我太没用了。”如此说着,心里已升起活蹦乱跳的期望:晚上可以睡个自由的觉啦。想到她的书,雪砚的血都热了。 这厢,丈夫还在安慰她:“你知道就好。以后可要多吃一点。睡吧,快补一个觉。” “嗯。” 雪砚歪在引枕上,乖乖地把眼一闭。任由自己漂浮到倦意中去了。 朦胧中,感到头发被人拆了,外袄也被脱了。又听见他吩咐人收拾暖阁。她的意识飘在浑沌中,仍要拿甜言蜜语齁一齁他: “四哥,我提灯笼也找不着你这样的好男人了。” 夫君心里受用,嘴上绝不领情。“哼,快闭上这骗子嘴吧。睡觉!” ** 西暖阁就在卧室的边上,是为未来孩儿预留的。 里头家具是雪砚的陪嫁,最昂贵的是那张螺钿拔步床。平时打扫得一尘不染,细心拿核桃油保养着。这会儿稍微擦拭,就能直接铺床了。 春琴将一床新的被褥抱了去。“这边还没做炕,晚上只怕吃不消呢。” “练武的人不怕冷。”玉瑟轻声一笑,歪过头捣鬼:“再说,你以为真能在这儿睡一个月?你也忒不拿咱奶奶当个仙女了。” 春琴嘴合不拢,“嗯,顶多五天吧……” “嗨,三天了不得啦。”玉瑟嘴巴尖,舌头长。人前是个瘪葫芦,背后是个诨话篓子。“咱那小祖宗随便一躺就千娇百媚的,也就咱四爷定力好,换了我,两天就做了牡丹花下的风流鬼了。” 春琴一笑啐她,轻声道:“呸,快去找个猪尿泡照一照吧,你也配!” “嘻嘻,”玉瑟鬼祟地朝门口张一眼,悄声儿问,“你闻见没?” “啥?” “香气呗。”玉瑟说,“女人香!咱们女主子往那榻上一睡,娘哎,小厅里那迷魂的芳气。听说这样的女子是最能给男人甜头的。哎,咱那位爷咋修来的这福分......” 第40章 “呸,你这死丫头不要命了,嚼这种没羞没臊的碎话!” “我就跟你一人说说嘛。” 春琴忽然没轻重地给她一肘子,差点没把人捅趴下。玉瑟惊魂地一回头,男主人黑沉着脸立在门口。那深深的黑眼寂静无波,比厉鬼还可怕。 俩丫鬟腿一软,膝盖“扑通”砸在了地上。“奴婢该死,奴婢知错!” 室内降下了冷酷的沉默。 这位主子本来就不怒自威。现在怒了,更是“威”得令人发指了。 沉默成了无相的酷刑,活活榨了两个丫鬟一升冷汗。 几乎已濒临失禁。 好一会,他才用毫无起伏的声音下了判决:“再让我听到这些话,舌头就没了。” “是。” 两个丫鬟屏住气,夹着尾巴迅速遁走。 比地鼠逃得还快。 ** 雪砚昏沉沉地睡了很久,已彻底没数了。有时半梦半醒地想起了,挣扎一下又掉下去......等正式醒来已是黄昏,脑瓜都睡扁了。 窗外,世界笼在虚幻的色调里。 炊烟正袅然上升,翩翩欲仙。一切显得苍凉而不真实。 这荒淫无度的好日子啊...... 不愁吃不愁穿。夜里翻云覆雨,白天蒙头大睡。惭愧,好惭愧啊! 她呆坐着缓了一会,才支着一把生锈的骨头去洗脸。 洗完脸,精气神全面激活了:今晚一个人睡自由觉哎,好有过节狂欢的感觉哦。 为此,她晚上胃口也开了。多吃了半碗饭,一碗白菜菌子汤,喜得刘嬷嬷一脸褶子都挤到耳边去。干了光宗耀祖的伟业似的。 丈夫被人请去赴宴了,不在家。饭后,她喝了几口消食的茶,便拿着钥匙独自去了库房。好黑啊,随时能窜出一只青面鬼来。 可是,雪砚并不叫任何人陪。 她哆哆嗦嗦地举着灯,将一只装着“夜明珠”的小檀木盒取出来,揣进了兜子里。心里扑扑直跳,汩汩翻涌着恶劣的快活。 小时候有一次家里躲土匪,娘领她藏到乡下,睡在一个巨大的草垛子里。那种兵荒马乱的刺激能让她记一辈子。 这一刻的快活也仿佛一样一样的。 这可是一个正统的淑女、贤妻一辈子也不会干的事。 仆人们都各自回房了。 她提灯回到家,一掀门帘,见个男人坐在四仙桌旁,吓得魂儿差点飞出去。 “四哥,你咋这么快回来了?”她慌得江南软语都出来了。 丈夫瞥着她没出息的样子,无奈地一笑:“一惊一乍的胆小鬼,大晚上瞎跑什么?” 她赶紧坐下,不敢暴露了自己鼓囊的兜子。强作镇定说:“去库房啦。” “大晚上的去库房?”男人和煦地问。 她面不改色,有条有理地说:“明天打算让人给我爹娘送些节礼,去翻了一翻有啥能捎上的。” “嗯,多备一些。让刘总管亲自去跑一趟,就说咱们年初三时去给二老拜年。” “谢谢四哥。” 她含羞一笑,瑰美的大眼望住他。情脉脉,水悠悠的。夫君也望着她。嘴角噙着浅浅笑意。室内升起了一种动人的男女风情。 这风情,唱一百支”阿妹,阿哥“的山歌也不足够形容的。 他关切问道:“睡了一觉可好些了?” “嗯,好多了。”她说。 “过来,为夫看一看。”他把手递给她。 雪砚心如擂鼓,这要是过去还得了?夜明珠当场就现形了。她摇了摇头,见他似要起身,慌得汗毛都竖起来。嘴里开始脱缰了,“实不相瞒,四哥......” “嗯?” 她涨红着脸,瞎说八道,“我也想斋一斋心了。其实,我每次......只要一靠近四哥就浑身滚烫。腿也发软,心脏扯着腰子一起跳。一想到你身上的八个小块块,我几乎疯了。” 周魁的眼皮一阵痉挛,一瞬间,这张冷峻的酷脸红得发了紫。 他不自在瞧着别处,训诫道:“雪儿,你女孩儿家家的,不可说这些没羞没臊的话。” 雪砚的脸也快破了,低声说:“虽然没羞没臊,可是跟我四哥说了也不丢人。总之,你别靠近我三尺以内。我会像干柴一样烧起来的。” “咳,四哥明白了。”周魁浑身滚烫地坐着,望着虚空某一处说,“四哥没想到,我竟这等莽夫粗人,竟叫爱妻这般......如火如荼。实在惭愧了。” “诶呀,诶呀,”她一辈子的节操都掉光了,羞耻地说,“这便是我和四哥的缘分嘛。” 两人含着羞笑,默坐于一室的温馨中。 灯光从壁上投下,在他的鼻沟和唇边分了界。这个叱咤风云的猛将一生从未这样恬静过。眼里的诗和酒快淌成小河了。 过了一会,他说:“先去睡吧,我等你睡着再走。” 雪砚心里苦死了,这可不行。从他跟前晃过去,这鼓囊囊的兜子还不得现了眼?她急中生智,猛地跑到对面衣柜,取出一件他的旧袄往身前一抱。 周魁诧异道:“诶,你......” “我晚上就抱着四哥的衣服睡。既暖和,又辟邪。”她轻柔地说着,满眼的痴心。如此入骨的依恋把丈夫撩疯了,忽然站起,大步朝她走来。 雪砚吓得赶紧往地上一蹲,举着水盈盈的美目撒娇,“诶呀你还过来,不叫我活了是不是?”她一脸幽恨地嘟囔,“人家这腰子又跳了,心性乱得一塌糊涂。” 第41章 周魁啼笑皆非,斜睨着不停作怪的妻子。叹口气说:“好,我不过来了。你快去睡吧。” “嗯。”她款款地起身,搂着衣服瞄了他一眼。 眼睛与眼睛腻了一会,又拉着丝儿分开了。最后各自“斋心”,相敬如宾地道了晚安。 雪砚有惊无险地躺到了床上,赶紧将夜明珠的小盒掏出来,藏在了被窝里。这才徐徐呼一口气,咧着嘴开心地笑了。 她搂着他的衣服,一心一意地等待黑夜向深处推进。 白天睡足了,现在一点困意都没有。 脑子里飞满了稀奇古怪的问题:宇宙是哪儿来的?太阳有多重?先有蛋,还是先有鸡?她痴心而急切,想要去书里找答案。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男人不可能没睡着了。她的贼胆也张开了。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夜明珠的一盒子一开,里头立马成了小小的极乐窝。 跟当年的草垛子一样,叫她美得想打滚。 嘴里再含上一块糖,娘啊,这种感觉几乎叫她颤抖。若不是担心隔壁听见,都想哼一首小曲儿了。她咂着糖水儿,兴味盎然翻着一本叫“甘石星经”的书。 这是北宋人的天文书。 里头好多星象图形,星象占验,十分搞脑子,也十分对她的胃口。 雪砚像只兔子跪趴在窝里,瞧得神魂颠倒。 这样逍遥的夜啊,真恨不得天别亮了。 不知瞧了多久...... 她在银河的星空尽情遨游着,早已忘却人间了。 忽然觉得凉意沁骨,伸手一拉,被子竟不在身上了。诶!?雪砚头皮一麻,倒吸了一口凉气。猛一扭头,见丈夫抱臂立在床边,目光幽沉地注视着她。 “啊!”雪砚吓得叫一声,有如五雷轰顶。手上一哆嗦,夜明珠骨碌碌滚了出去。那滚的姿态哪里像个珠子,像她的脑袋。 她把眼瞪得又圆又大,成了懵懵的猫崽子。 此刻,丈夫的怒气好像比捉了奸还严重。一旦爆发可了不得。他捡起夜明珠,声音慢得可怖,“这就是你不惜用美人计也要藏的东西?” “诶,你早识破我了?” “哼,为夫这点眼力都没有,还能活到现在?”他硬梆梆地冷哼一声,“我看你这个人,当面有多乖,背后就有多猖獗!” “哥,我又不是耗子。”她小声抗议,“啥猖獗不猖獗的?” 他把那亮洒洒的珠子往柜上一放,龇着唇齿说:“既然你自己都不爱惜自己,我就没必要怜香惜玉了!来吧。”说着,表情冷酷地解起了寝衣。 雪砚赶紧把被子一裹,比蚌类还滑溜地闭合了自己。连脑袋都闷了进去。 他拍一拍被子,撂了句狠话:“出来,不然我把这被子扔了。” “好四哥,你别生我气了。饶我一次。”被子传出细弱的声音。 “嗯,我不气了。你出来。”他的语气里有死亡的平静。 雪砚紧紧地裹住被子,贴着墙不敢动。心肝肺都堵在喉咙口了。忽然,被窝里伸进一只手,比老虎嘴还凶残地将她的脚丫子抓走了。 “啊——”雪砚尖叫一声,心说糟了。 接着,一阵钻心的奇痒从脚上窜遍了全身...... 啊啊,这人太丧德了,挠她脚心的痒痒!雪砚浑身打挺,又笑又叫。五脏六腑都抽搐了。这下子真叫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了。 就差要被折磨死。“我不敢了,不敢了!救命啊——” 到后来,眼泪飙了一脸,骨子里深藏的血性也飙了一脸。 她披头散发钻出来,偎住墙,哭哭啼啼撂了个狠话:“姓周的,你祈祷有朝一日别落姐姐手里,否则会被姐玩得散黄信不信?!” 周魁:“......!!” 第18章 ☆一起去街上游玩☆ 周魁被这话严重地咯吱到了。 笑意一个没憋住绽开来,满脸的肃杀都走了形。 活二十四岁了,还没碰到过这样的乐子呢。 猫崽子急了学虎叫,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给搔着了。简直逗死。“嗯挺有想法。来吧,哥就坐这儿给你玩。让我尝尝散黄是啥滋味儿。” 雪砚偎着床角一抽一嗒,并不说话。她脑子一热把狠话飙出去了,复仇计划却一条没有。她这嫩胳膊细腿儿的,能散了他的黄?自己都不信。 可是,方才的“痒痒”真是要了卿命,骂咧咧过个嘴瘾也好的。她色厉内荏地说:“你别急。那滋味好得很呢。你迟早会尝到的。” “是么?那来吧。”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忽然出手如电,将人一把捞了过去。 雪砚被这速度吓得一懵。 “怎么,没胆量玩了?”他的手却放到了她的脸上,一点一点地擦着泪痕。像是惊羡于这皮肤的珍稀质地,来回摩挲着不走了。“嘴上挺会称王称霸的嘛。” “你就是仗着有武功,力气比我大。” “我对你使过武力没有?” 雪砚哼一声,也把一只手朝他腰上伸过去。羽毛似的又刮又挠,铆足劲也要让他钻心地痒一回。可他不是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眼睛如猛兽般半眯着,颇有一些睥睨之意。简直像被她伺候舒服了。 这姿态很高傲,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性质。 这让雪砚觉得自己成了一只给老大捉虱子的小猴子。 她忽然一笑,唤了声:“四哥。” 第42章 这是她最有韵味的笑了,一运眼,百媚千愁都有了。比那戏台上的花旦还要婉转多姿。 他的灵魂在眼里晕开了,迷了一会子。雪砚恶向胆边生,猛一把揪住他小腿上的毛,“刷”的一下撕了下来。 “嗷——” 周魁猛吃这一痛,犹如烫锅子上呲了一瓢冰水,一腔子诗和酒都给淬飞了。他咬牙切齿朝她一扑,“无法无天了......” 雪砚连滚带爬往床角逃去。 好像那儿就是天涯海角似的。 两人都“杀红了眼”,丧失了平日端庄与冷肃。 几乎同时沦为森林里嬉戏撕咬的兽类。 他恶狠狠地制住了她。她飞舞着两条胳膊顽抗,甩得比八脚章鱼还缭乱。又趁其不备,一把将方才的“战利品”糊在了丈夫脸上。 十分敢死地说:“哼,还给你吧!” 他活活给气笑了,两人在床上扭打起来。一个是战力无敌的猛将,一个是花娇水嫩的弱女子,竟势均力敌似的打成了平手。口、手、脚并用,直打得火花四射,满脸红光。 各自活倒退了十几年。 而这场家庭战事因何而起的,倒给忘干净了。 这一夜,住在抱厦和后舍里的几个仆人也没睡上踏实觉。尤其两个老嬷嬷。大寒夜里离了热被窝,扒着窗口眺望战情。 心上揪起了一堆褶子。 只因这女主人今夜的叫声太惨。又是哭,又是喊救命。这样的动静,是新婚之夜也没有过的。“我的老天,不会挨揍了吧?”刘嬷嬷瓮声道。 “你当他是魏王啊,手一痒就打女人?”李嬷嬷说。 “这不好久没打仗了嘛,说不定手真痒呢。” 两人从抱厦踅摸到檐下。 李嬷嬷:“四奶奶你没事吧,四奶奶?” 刘嬷嬷这剽才又说:“你刚才叫啥,有人欺负你不?” 雪砚羞得要冒烟了。想起方才的死命惨叫,不知这满院仆人咋想呢!她哀怨地剜丈夫一眼,向外澄清道:“没事,嬷嬷,四爷他挠......” 周魁紧急捂住她的嘴。昏头了,“挠痒痒”这样的家丑是能外扬的吗?传出去,他这堂堂的大将以后还有脸指挥三军,纵横朝野? 他也剜她一眼,冷声对外头说:“无事。她一个人睡觉害怕,做噩梦了。都回吧。” 两个嬷嬷狐着脸,不太信地互瞅一眼。 那噩梦里得有多少只索命鬼啊,能把人吓成那样?李嬷嬷犹豫一二,十分逆耳地进了一言:“四爷,她年纪还轻,就是犯了错儿也好好教吧。您可不敢动手......” 周魁生无可恋地叹一口气,黑着脸无话可说了。也真绝了。这俩老嬷嬷吃了周家几十年饭,才半个多月心就偏到胳肢窝去了。 他还能说什么? 雪砚直起身,向外说:“我真的没事,嬷嬷。都快回去睡吧,外头天寒地冻的。” “有事儿你只管喊。”刘嬷嬷的语气天不怕地不怕。好像随时准备舍命护驾,掀翻男主人的统治。 “哦。知道了。” 听她这声音不像装的,两个老嬷嬷这才回了抱厦去。 经这一打岔,丈夫一腔子沸腾的兽血也回落了。稍一冷却,才发现事情完全被她带偏了,重点都没了。这是“散黄”不“散黄”的问题么? 想起她的辉煌行径,顿时恶气不打一处来。 他没好气地说:“哼,你成天装乖卖巧的,蛊惑了多少人心?她们知道你半夜比耗子还猖獗么?” 雪砚一听,知道这是要言归正传地清算她了。低了头不敢说话了。 周魁一把翻开褥子,几本书跟“赃物”似的藏在那儿。 “这些书全部没收,你没得看了。”他端起最冷酷的脸。每一根睫毛上都闪耀着权威。 雪砚的七寸被拿住了。汪了泪讨饶:“四哥,书是没罪的。” “书当然没罪,你有罪。好人不学学耗子!深更半夜不肯睡觉,这条小命够几回糟蹋的?哼,枉我这样一片心地待你,你倒会阳奉阴违,背后给我整了一套一套的。” 这话分量很重,很扎心了。再严重一点,都能把她休回娘家了。雪砚见这大势已无可挽救,心里冷热交煎,难过极了。 一来懊悔贪玩,刚做了人家新妇就失去稳重,在丈夫面前落了个无形无状。 二来是心疼书,好容易巴了一辈子才巴到手,噗呲一下又整没了。 她低着头不说话,任由泪珠子往下滚。一颗撵着一颗在床上粉碎。这苦情的模样把他衬得像一个棒打鸳鸯的恶霸,活活拆散了她和小情郎。 丈夫绷得像一尊铁铸的雕塑。 见她楚楚可怜裹个被子,糊了一脸的汗、泪和发丝,心里挺造孽的。 可是一贯铁血成性,说一不二,叫他像个唱戏的立马变张好脸来也办不到。一时只能胀了一肚子气,躺枕头上去了。 事情一波七折,到了这份上终于冷了场,滑入了僵局。 结发以来,两人之间还从没这样疙瘩过。雪砚在脑中捋一遍过程,心知他是没错的。自己干了这捣蛋事,岂有赌气的资格? 又见他只穿一层寝衣,一副冻死拉倒的架势躺在那儿。她也犟不下去了。一边咽着眼泪,一边把自己的被子展开,小心翼翼地盖到了他身上。 这份小心,就像有时夜里偷亲他的疤一样。 叫他有一种心碎的感觉。 第43章 周魁躺着没动,喉结在脖子上直打滑。 脸却像冻僵的硬土,化不开。 雪砚蜷到在他的胳膊边,像准备殉葬一样安安静静。也不敢有亲昵之举,唯有眼泪哗哗地往下流。一只眼流惭愧的泪,一只眼流心疼的泪。 隔了好一会,他粗浑的老虎嗓子才开了腔,问道:“你说一说,你对不对?枉我掏心掏肺地疼你,你倒好,半夜三更不亦乐乎地作践自己。” “我不懂事。”她忏悔一声。 周魁瞪她一会,把人拉进了怀里。“行了,不哭了。书先没收两天。两天后看你的表现。” 雪砚没想竟蒙此大赦,赶紧疯狂表示拥戴,点了十个头也不止。 “嗯,嗯,好!” 这眼泪说没就没了。“四哥你真好,不跟我一般见识。” 他一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的样子,恶声道:“你还好意思哭。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雪砚只要书不被夺走,就比死猪还耐烫了。随他怎么教训都认罪。说什么都“嗯嗯”拥戴。甚至加入他,一起快乐地批判自己: “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不慎独。糊涂油蒙了心,比那刚断奶的孩子也不如了。” 他爱恨交织地说,“你现在忏悔得一干二净,下一回兴头上来,还是会一瓶糊涂油闷下去。” “不会的,我证明给你看。” “......少来这一套。”他无奈地撇一撇嘴。 “你还生不生我气?”她轻轻地问。 他也轻轻地答:“生。肺也要炸了。” “你这么疼我,舍不得损失一只肺?” 他立刻把手伸过去。 她没出息地求饶起来:“啊,不行了,我的腰子。” 他回敬一句:“你连命都要给我,一两只腰子算什么?” “我统共就两只......” “......” 腊月二十六这一夜,终于清静下来了。 闹一场,哭一场,最后仍是一个被窝窝,相依相偎地闭上了眼睛。 床头打架床尾和,新婚夫妇就这样经历了第一次的小摩擦。 到腊月二十七,又是贴心贴肺的小两口了。 天气晴冷,没有风。 按之前说的,破解了“密约”后要奖励出去玩一趟,这一日周魁践行了承诺。带她去那花花世界里散个心,顺便把那看书的瘾头断一断。 雪砚一下子上劲儿了,兴奋得六神无主。 家里管教太严,十岁后她就没再逛街游玩过。这又是一次美梦成真,高兴得都有点糊涂了。坐在马车里时,忍不住表了个白:“四哥,早知嫁了你这么好,我当初一滴泪也不会浪费呀。” 周魁一侧目,意味深长地说:“这么说你还哭过?不愿意?” 她连忙堆起一脸讨好的笑。 他假装冷淡:“哼。不愿意的话,现在退货也行。” 雪砚故作惊喜,不无期待地问:“诶......你这话当真么?” 丈夫瞥着她,脸上真的冷淡了下去,“当真又如何?” “当真我也不退货。”她笑微微地往他肩上一靠,甜蜜地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哼。” 京城的主街道由一个“十”字切出来的。 中轴从皇宫向前,贯穿了南北。东西向横着一条富庶繁华的大街。商铺云集,每天几十万两的金银在这儿进进出出。 离家较近的“西大街”更是财气横流。各类名声斐然的食铺,酒楼,钱庄,镖局,鞠场,教坊司......汇成一片盛大的浮华。 雪砚置身其中,被这嚣嚣红尘惊成了一个孩子。 眨眼也忘记了。 街市口热闹极了。吹竽鼓瑟,斗鸡走狗,六博蹋踘。打擂的,卖艺的,吞刀吐火演幻戏的(魔术,秘术),各有各的精彩。 还有教坊司的女子当街玩蹴踘“白打”的,不设门也无对抗,只踢千姿百态的花样:转乾坤,风摆荷,燕归巢,双肩背月。 拐蹑蹬捻,英姿飒飒,各个有十八般武艺。 那些女子没一个像她戴着面纱的。 雪砚瞧着,羡慕几乎要从眼里滴下来。她就像九天仙女落进下界,被这万丈红尘迷花了眼。 “四哥,那里有人在演幻戏。” “嗯。”周魁素来不喜幻戏。这东西就像一种凶猛的毒草,在民间已发展出诡谲、阴森的势头了。每年都能整出几桩大案、奇案。 他屡屡递呈折子上表,劝皇帝禁止幻术表演。那人偏嗜爱这些妖妖鬼鬼的把戏,不肯纳谏。可见,神秘就是天然的迷魂药。 连见多识广的皇帝也上瘾。何况他这天性灵动的妻子? 见她此刻惊奇如一个孩童,少不得带去见识了一回。 果然,她一眼入魂,赖着不肯走了。 看人家在地上种个瓜,立马生出一大片来;有表演“穿墙窥天”,“断头复生”,还有“骷髅傀儡戏”。一个矮个儿的老头当街吆喝:“影子易容术,来瞧影子易容术啰!” 一帮看客被他张罗过去。 那人说,只要取一瓢“影子”喝下,就可易容成和一模一样的人。“谁想试一试?” 一个脑满肠肥的憨少爷说:“不信。你喝我的影子!” 那矮个儿老者蹙着腰身,嬉笑着上前。手舞足蹈一番造作,从少爷的影子里取了一瓢,那空瓢里顿时汪起一团黑,仿佛灵魂的汁液被取走了。 第44章 人群一阵哗然。 雪砚也跟着一哗。被迷得忘了自己是谁。 那矮个老者“咕咚、咕咚”喝下,身子猛地一颤一抖,当街像个蒸笼里的馍馍膨胀变了形。霎眼功夫,就成了脑满肠肥的少爷。 连衣袍也一样一样的。 人群惊恐兴奋,大声叫好。 这一出幻术叫雪砚惊得天灵盖飞起来,把丈夫的手捏得紧紧的。 “四哥,这是咋弄的呀?”她悄声说。 周魁无奈地撇了撇嘴。 那老者很快又变回原样,托着空瓢向人讨赏。忽对众人嬉皮笑脸道:“诸位想不想看老小儿变一个大美人呀?”看客们纷纷捧场。 矮个老者便把目光投射了过来。 一刹那的眼神碰撞让雪砚身上一冷。吓得抱住了四哥的手臂。周魁抛出一锭银子,精准落在了那人空瓢里。 矮个老者赶紧点头哈腰,回身不再瞧他们一眼了。 雪砚带着兴奋离开了。恐怖猎奇了一回,身上汗津津的。被那幻戏淘虚了似的。人已走出那一地界,魂儿还在那儿缠绵着。 她感慨地说:“四哥,这就叫江湖么?” “哼,这叫西大街。”周魁说,“那边是各样小吃,要么?” “......当街吃东西不好吧?”闺阁里出来放风的贵妇人扭扭捏捏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被人瞧见她出来野了,浑身都在羞涩。 周魁这时心里闪过一丝怜惜,安慰道:“没人会看你吃东西。想吃什么,四哥去买。” “芝麻糊......”她不好意思地说。 当街捧一碗热香诱人的芝麻糊,坐在街口看世情百态,这是雪砚对冬日的最美好幻想。十七岁这年的腊月二十七,突如其来就实现了。 他带她去了一边食铺。不但要了芝麻糊,还买了糖画,糖葫芦,茯苓饼......明明在家里都能吃上,却好像外面的更正宗似的。 她吃的不是食物本身,是热腾腾的市井气呀。 雪砚解了面纱偷吃东西,四面八方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这一抹在平凡日子里鲜少出现的绝色,震惊了这一小片“江湖”。 眼尖的认出了周魁:“......天啊,好像是周大都督。” “是,没错。” “啊,那位一定就是他的新夫人......我的个亲娘,这能是人间的女子?果真是画中仙啊。” 食铺四周十丈范围内被一种诡异的寂静笼罩了。卖芝麻糊的两口子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地上。他俩起了个好头。这片角落里如风过芦苇,几十人有样学样跪成了一片。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把这里的升斗小民压得不敢直起腰杆子。 雪砚怔怔瞧着丈夫冷峻的面孔,也有了一点无措。好像这时才明白,每天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人是何等位高权重。 四哥淡淡地说:“诸位请起,不必拘礼。” 作者有话说: 修过了~ 第19章 ☆梦见了玄女娘娘☆ 或许是受街头幻戏的刺激,这一晚雪砚有点惊魂了。 睡得极不安稳。 ——她又掉进那场梦里去了。 看见那场景,她被一阵凉意从头刷到脚。 又一次站在了自家的中堂里。满屋子垂着白幡白布,像个雪洞。一口霸气的金丝楠木大棺材,停停当当地摆在中央。 雪砚懵头懵脑地傻着。好吧,一回生二回熟。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她能清楚地觉知是梦。是尚未确凿的未来。 她不会在这一场戏寻死觅活了。 饶是如此,熟悉的悲伤仍是漫灌入心,在心口凝成了一块冰坨坨。 按说,如今既已破解了“鬼卫”密约,拔除皇帝爪牙不过是早晚的事。 家破人亡的危机应是解除了吧? 可是,四哥还是抛下她撒手归天了。 不管府里有没有“鬼卫”,终究逃不了一死。上天要把他收走,似乎也不需任何精密布局,或者磅礴战事,一场小病小殃,就把一个绝世的猛将抹去了。 就是这么潦草,不近人情。 灵堂里,几十个披着麻衣的人在吊孝。 公爹老泪纵横,哭得胡子上结满露水。一遍一遍把头戕在棺材的底架上,不肯叫儿子安息。 “白发人送黑发人。四星啊你从小到大没病没灾,一个伤风就让你没了,啊?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娶了一个祸水克星啊......” 这还是上一次的陈词滥调。爹越哭越伤心,接下去,马上就要像一头疯牛冲来宰她。这灵堂霎时会热闹成一个澡堂子。 然后,就是皇帝的登场了。 雪砚心想,我得赶紧走。这次,她也不再让四哥睁眼瞧一瞧了。反正不过是一场梦,留这儿唱大戏是白费劲,瞎伤心。 她一点都不想瞧见皇帝的脸。 雪砚跑出去时,一片嘈杂的呐喊追在她背心上,“哎,未亡人不能离开灵堂啊——” “她上哪去!” “不作兴乱跑啊,快把人拖回来!” 喧嚣又空洞的吵吵声里,雪砚不问天南地北一通瞎跑。她感觉自己成了一只没命逃窜的耗子,哪儿有犄角旮旯,就往哪儿钻。 不知怎么做到的,等她定住神,发现自己已逃进一个阴暗的隧道了。鼻子里充斥着从未见过光的气味,让人想起墓穴、地牢一类的地方。 壁上点着几盏油灯,纤弱的火苗静立在灯芯上。她的肺子里拉风箱似的喘。两只脚没知觉地往前挪。过了一会,才瞧见了一间屋子。 第45章 门上封了铁栅栏。 像是一座地牢。她怎么会梦见这种地方? 往里一瞧,铺干草的炕上垂头耷脑坐着个老妇人。神态极是颓废。身上倒是锦衣华服,不算埋汰。雪砚定睛一瞧,惊呼道:“祖母!” 老祖母一转头,不认得她似的伸长了脖子:“好孩子,你是谁啊?” “我是小雪啊!” “小雪......是谁?” 这对话鬼里鬼气的,让胆小的雪砚一阵毛骨悚然。 祖母呆了,一点都不记得她? “我是老四媳妇儿啊。您不认得我了?” 祖母歪头想一会,惊喜得满眼放了光:“诶,我家老四娶媳妇儿了,真的?!” 雪砚纳闷地眨巴着眼。上一次的梦里,祖母这时早就被人勒死在床上,五七都已烧完了。这一次却是进了地牢里。 可是,好像没多大数了。痴形呆状的。 雪砚哀柔地说:“是啊,祖母。您怎么在这儿呢?” 老祖母“蹬蹬”几步扑上来,拉住她的手声泪俱下,“好孩子,你是咋找这儿来的?你快带祖母出去吧。” 这时,头顶上响起了不祥的“咚咚”声。 她立刻恐惧得浑身颤抖,“快跑,你快跑吧,她要来了。” “谁要来?” “不说了,快跑。”老祖母朝着前方一指,富态的脸在惊恐之下几乎走了样。 雪砚的腿疯狂翻飞,又像耗子似的逃窜起来。跑了许久才见到洞口,有一个旧绳梯晃荡荡垂在那儿。她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到外头一看,原来是从一个窄小的炕下钻出来的。 屋子极小,不过丈把长宽。里头看着是没人住的。打开两扇朱红的小门,回头一看,檐上挂了两盏凄凉的晚灯。 雪砚的一颗心像离水的鱼儿扑上扑下。 尽管知道是在梦里,还是怕得想蹲在地上。这梦咋做得这么诡异?鬼里鬼气的。 正待四处打量,瞧清楚是哪儿,忽听得一侧树丛外隐有人声。 声音悦耳,叫人心神为之一清。 雪砚拨开树枝一看,入目是一个花枝扶疏的小庭院。亭中石凳上坐着一个窈窕的绛衣女子。面容丰丽,隐有几分熟识。 雪砚不眨眼地盯着看。 心里忽一动,这不是绣像上的玄女娘娘么? 这梦可真是天马行空了。 她相信,这必然是一个不大灵通的梦。 凭她这凡胎肉眼,现实中怎能见到玄女娘娘?还跟她绣像上一模一样。 此刻,娘娘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不足二尺高的矮老人。 一把胡子像人参须子,笑起来每一根都活灵灵的。 他二人相对而坐,就着一壶茶、几盘果子话家常。跟市井老百姓一个腔调,丧头丧脑地感慨着人世的无常。 雪砚竖耳一听,说的竟像是周家的事呢。 这玄女娘娘轻柔一叹,唏嘘摇头说:“哎,这家人传袭了四代。也算得家风清正,忠义两全,如今,气数也就这样尽了。” 矮老人说起话来跟唱似的,“世间的定数是阴晴圆缺,花开花谢。无常大鬼倏忽即至。再无敌的人也敌不过天意;再恩爱的夫妻,也难好合百年啊。” “只是可惜了一对人间佳侣。哎......”玄女娘娘说,“我虽有心襄助,却也不能违反了规例,插手干预这人间之事。” 她摇一摇头,面露惭色道:“他家的老祖母多年来供奉、礼敬于我,到头来,我竟不能救度周家一难。实在惭愧,枉被尊为周家的‘正神’呐。” 矮老人忙劝慰道:“娘娘切莫自责。我小老儿身为周家的土地,岂不更是愧哉?想开一些吧,诸佛菩萨、诸大仙尊尚且度不尽众生,何况你我?神力若是无所不能,观音大士为何常含泪水?” 此话牵动了玄女娘娘的悲心,竟叫她潸然泪下,“话要这样说了,我等吃了人家的香火又有何用?” 雪砚听得深受触动。 被这玄女娘娘一带,眼中也汪起了两包泪水。 矮老人一声叹息,忿忿道:“千错万错,只怪那个把天机泄露给皇帝的人。好一个无知竖子,为这眼前荣华富贵篡改了天命格局,只怕将来难逃一顿天谴。” “哎,可不是。” “哼,千古明君圣主即将入世,托生于周氏四夫人的腹中。那皇帝得知这等谶语,还不得使尽一切阴招、毒招。可怜这周家蒙在鼓里,若有高人相帮......” 雪砚如遭雷劈。一身汗毛都竖直了。 心下忖道:周氏四夫人......不就是小女子我么?这么说,依天命安排,我和四哥的孩儿未来竟是要做皇帝的,还是一个千古难遇的大帝?亲娘! 然后,又有人捕捉到了这一天机,将谶语透给了皇帝? 如此一来,周家岂不是成了皇帝、乃至大夏王朝的死敌么? 雪砚为这惊天的内幕当场痴了。 心里好一阵兵荒马乱。 原来,整件事并不是皇帝“夺妻”这样简单的啊...... 玄女娘娘又叹息道:“那皇帝不惜与邪恶秘教为伍,坑杀兄弟,不管怎样大夏王朝的气运都到此为止了。” 矮老人啧啧道:“如今这世上邪术盛行,于生民大计堪忧堪惧啊。有些邪术,就算天兵天将见了也怕。怎的能流传到人间来?” “只可惜,这一切本也可以避免。那痴娃儿枉是聪明绝顶,我屡次三番借她三嫂之口,提醒她避灾之法,她竟不能了悟。”玄女娘娘叹气。 第46章 “哦?”矮老人问,“何以能借她三嫂之口?” “说来巧事,她那三嫂乃是难得的灵介之体。通灵、驯兽上都极有天分。借她之口,我透露了一些警示的隐语。” “哦,不知娘娘说了何样的隐语?”矮老人呷了一口茶,好奇地追问。 玄女娘娘自嘲一笑,“第一次是打了个谜语。谜底是‘徒有其表’。第二次又对她说,‘世人皆是戏子,只看谁演得更真’,我是想暗示她,有人易了容藏在周家。” “娘娘是说,那秘教的圣姑?” 雪砚的眼瞪得又圆又大,一动也不动:“......!” 啥,这是在说啥呢? “若是能早日铲除这圣姑,她那夫君也就不会死于一个‘伤风’的小病。她那至善至诚的老祖母也就不会受这磨难了。” 矮老人笑道:“娘娘这隐语太晦涩了一些。她再聪明,也无法猜到是天机啊。” 玄女娘娘摇头,“只可惜,我也不可能讲得更明白了。你知道神明在人间乱显神通的下场。除非结一个师徒的缘,否则我无法插手她的事啊。” 她又带一丝遗恨笑道:“可这痴孩子心都泡在杂书上,别的事上浑顽未开,我连着几次借了她三嫂之口,提醒她如何消灾,她始终无动于衷。” 雪砚满脑子雾气,一点头绪都抓不到了。三嫂跟一个没正形的猴子似的。每次一见面咋咋唬唬、疯疯癫癫,满嘴喊她“小样子、小样子”。 她那张不饶人的嘴里竟然暗藏着玄机? 雪砚的心里又呼呼起了风,凌乱得不可收拾。 这场梦也太冲脑子了吧? 比她那夫君喝的烈酒还要辣性。 矮老人呵呵一乐,“娘娘那法子虽然稳扎稳打,却实在太累人。按我说,那孩子不是顶聪明么。她若有本事让现任皇帝给她磕三个头,周家的天命龙象就稳固了。阴邪小人想害她夫君也难的。不过,现在一切都晚了哦。” 雪砚困惑地“哈”了一声。 两个神仙一惊,扭头张望过来。 奇怪的梦境刹时烟消云散。 ** 她在腊月二十八的凌晨醒来了。 一大片幽暗扑入眼帘。 雪砚安静地把梦境品来品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相较于混乱、喧嚣的梦境,这婚房中的气息真叫她心旷神怡。 闻上去,就像是幸福本身。 她微微仰起头,目光瞧住了一旁的夫君。 他被稀薄的光线勾勒在那里,沉静,冷峻,呈现着一种极致雄性、阳刚的好看。 雪砚怔怔地望了一会。因为听不见他的气息,忽然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害怕。想到梦里的大棺材,她的心怦怦直跳,石块一样夯在了心壁上。 她忍不住把手伸过去,悄悄放在了他的鼻端。 竟然感觉不到任何鼻风。 雪砚吓得脑子里一烘。忽然,她的手被他张嘴叼住了,那喉咙里发出猛兽一般凶残的呜咽声。好像逮住了一只好吃的。 她笑起来,轻声抱怨道:“你睡觉咋没声儿,吓死我了。” 他松开嘴,无奈地说:“你这胆小鬼真是没救了。为夫只是在入定,莫怕。” “哦。睡觉时入定么?” “嗯,练武养成的习惯。”他长长地匀一口气,慵懒地伸一伸腿,问道,“方才睡得好好的,你哈什么?” 雪砚愣了一下,才说:“我没有哈什么。” 周魁“嗯”了一声。没再刨根问底。只是微调一下睡姿,试图拉开两人间的距离,让这场觉睡得更“素净”些(因为每到凌晨,他会特别想)。 雪砚歪在枕上,一时沉默着。 梦的头绪有点乱,有点荒谬无稽的。仿佛只是一场毫无意义的神游。而且,老祖母的遭遇跟上一次也存在矛盾。 她要是对他说了,只怕自己的话就显得不大可信了。 还有关于儿子的谶语。事情关系周家几百口人的脑袋,绝不能随便就这样从她嘴里问世。必须弄个确凿,慎之又慎才行的啊...... 雪砚辨认着黑暗的浓度,轻着声气儿问:“啥时辰了?” “马上寅时。” “诶,你为何总能一下就知道时辰?”她又悄悄地好奇,“你这人咋这么厉害?” 周魁心里发笑,别人家的女人是不是也这样?喜欢夜里各种花样地作祟,有时真像个孩子。要是正经搭理了她,马上会有一堆的怪问题追着你不放。 他闭着眼,不正经地应道:“因为四哥是更漏转世,专给你报时的。” 雪砚笑了。 视线穿过幽暗,凝望着他模糊的轮廓。 半晌,用轻纱般的声音说:“四哥,我真想给你生个儿子。”她这样说着,脸上臊得滚烫。 周魁掀开眼帘,嘴角微微地翘起了。不经意间,又被这家伙甜得心里稀巴烂。 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若是带兵,必是一个善于奇袭的猛将。 过一会,他才揶揄说:“生儿子挺废腰子,你能行么?” 她弯了眼,“我以后多吃一点,每顿两大碗。” 周魁笑了一声,“果真如此才好。为夫倒有福了。” 他的手在她身上拍了拍。把她当个孩子似的。 雪砚自认并不像个孩子。她自认为身和心早熟透了。只是这样一种无邪的怜爱却是她最贪恋的,远胜于另一种狂风暴雨的亲热。 第47章 在这怜爱中,她的神思又飘远了。 兀自胡思乱想了好一会。 假若这一场梦是可信的,那么这和和睦睦的一家人中竟藏着一个懂邪术的“圣姑”。 有可能会是谁呢?谁都不像坏人呐。 雪砚想到一种可能。 吓得自己心跳也要停了。 不会的,太荒唐了。她赶紧驱逐了这一离谱的想法,转而去想三嫂的事。 还有,如果三嫂真是玄女娘娘所说的灵介之体,这就意味着,她有时会无意识地传达重要的话?她究竟对我说过一些啥? 雪砚脑子里的轱辘呼呼转。 眼睛在幽暗里一亮一闪。 “以后祖母要有个小病小灾的,你就每天磕一千个头替她消灾吧。”这话好像不止说过一次呢。而且,绣像也是三嫂极力怂恿她带回来的。 雪砚这样一想,身上的鸡皮疙瘩一阵此起彼伏。 倘若这就是玄女的指示,意味着每天磕一千个头,就能和她缔结师徒的缘分? 每天磕一千个头,搞不好会累死的。记得以前亲爹死时去庙里做法事,师父们不停指挥她跪下去站起来,一百零八下也累得吭不动气。 若换一种思路,按照那矮老人的说法,想办法让皇帝给她磕三个头呢? “嗯,你这大眼忽闪忽闪的,又在琢磨啥好事呢?”他拿她没辙儿似的问道。 “四哥......”她翻个身面朝他,顿了一下,让自己尽量忽略这一问题的离谱,“自古以来,有没有皇帝给平民磕头......这种佳话呢?” “给谁磕?” “呃,比如说我这样的。”她脸一热,期期艾艾地问。 周魁无话可说。这脑瓜子聪明过头了,有时竟会拐到惊人的愚蠢上去。 真要印证“物极必反”的道理了。 他摸一摸这装满怪诞的脑袋,哄劝说:“先睡吧,明早上让春琴给你磕几个。” “哦。”雪砚便不说话了。 这时的周魁绝不会想到,在将来某一日,他这位乖柔似水的爱妻真的逆了个天,让皇帝跪下来给她磕了三个头。还那样心悦诚服。 所以,这世间的事看似有谱有据,怪诞起来实则是没边的...... ** 腊月二十八,是一个铅灰色的早晨。依旧寒冷刺骨,满地霜气。太阳也没有开脸。 府里缭绕着浓浓的年味儿。 这样的香气稀释了噩梦,让人觉得岁月悠长,人生圆满。 洗漱完毕,雪砚走进了东稍间。 宁心静气地呆了很久。 她供上新鲜的果子和水仙花,点了三支香。 仰头对绣像瞻仰着,几乎把绣像瞻仰活了。这个梦到底靠不靠谱,有多少是可信的呢? 第20章 ☆除夕,吃年夜饭☆ 雪砚虽是个活泛的人,却不喜欢说风就是雨的。 梦,终究是梦。 也不能太被它牵着鼻子走了,她觉得。 万一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呢? 她决定先抻一抻,冷静地思量几日。待自己的心意一万个确凿了,再动起来也不迟。磕头奉神的事,就暂且悬那儿了。 只是每一日香火、鲜花地供着,也不累烦什么。 就当便宜地买个心安。 丁丑年吊尾的这两天,阴寒得叫人绝望。一场冷雨浇下来,寒湿无孔不入地往屋里钻,若没个炭盆儿焐着,手脚都僵成棍子。 老祖母因为受了一点寒邪,犯了头疼的毛病。 这几日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就连雪砚去侍疾也被瑶筝拦在了门外。劝道:“太医来瞧过了,说要好生卧床静养。这会儿已吃药睡下了。” 雪砚托付道:“我们帮不上忙,一切就劳烦瑶筝姐姐尽心了。” “四奶奶且宽心吧。”瑶筝说,“到了年关老人家难免遭些小病,磨一磨明年才能太平一年呢。” “可不是么。” 雪砚便回了家去。 盘一盘账,或料理一些针头线脑的事儿。 这样的时节,叫人把一切好强的心思都歇了。丈夫也没去书房,只拿了一本闲书,跟她团在一起取暖。就干等着闹除夕了。 她穿着洁白毛袜的六寸小脚踩着铜炭盆儿,旁边挨着他的九寸大脚。嫌烫了,便在他脚上搁一搁。 两人各自低着头,故作老夫老妻的淡然。 心却在偷欢,新婚燕尔。 一时,又有一搭没一搭拉了会儿“家常”。 据说年前这几日,宫中有些风云激涌。德裕皇帝被人阴了,几次大发雷霆掀翻了桌子。就连与百官同庆的宫宴也取消了。 吾皇一向有着病态的掌控欲。 早在潜龙时期,就不惜与“摩尼”秘教的高人勾结,训练出一支“鬼卫”。铺天盖地地搞情报,生生把手足兄弟斗得一半死,一半残。 登基后,仍依靠这一股人搞渗透。有缝就钻,有孔就入。恨不能长一千万只眼睛,盯防住所有子民。——三天两头震慑臣子,早已成了吾皇勤政的一大要务了。 没想到,这几日却接二连三翻在沟子里,满耳朵飞着假消息。 信报说,陈阁老的夫人意外落了水,生命垂危。皇帝特派曹公公去慰问,竟说没有落水。是家中孙儿刚落了草。 又说礼部尚书杨大人醉酒与人打架,赶紧派曹公公前去申斥。 一问,并没打架,正准备给老母亲做寿呢。 第48章 曹公公大冷天的东奔西窜,比耍猴戏的还好笑。回宫时委屈得直掉泪,抱着龙大腿一顿痛哭。皇帝两夜都没合眼了,正让近卫不吃不喝地在查。 雪砚一听就知道,这些官员家中的园子必是与自家一样,早在建造时就做下手脚了。无需多问,也知是夫君在暗中搅浑水了。 搅得皇帝鸡毛满天飞,十个脑袋也难辨真假。 ——这便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了。 雪砚笑问,“我们家呢,可有假消息出去?” 夫君望着她,轻声道:“我们周家人有勇无谋,不过是一窝子莽夫,当然还是老老实实的,掌握在陛下的五指山中呢。” “夫君言之有理。”她如是附和道。 两人相视一笑。 眸子盈盈的,荡漾着两汪坏水。 笑完,她又轻声问:“会查到咱这儿么?” 他摇了一下头。极轻微的一下儿,就把这种可能性杜绝了。雪砚对丈夫耍阴谋的本事是一点不怀疑的,大大地定了心。 “好戏还没上呢。”周魁望着书上,无表情地说,“先让他们头疼一会儿。” 她微微一笑,目光又回到了针线活上。 一阵沉默。 他目光宁和地瞥了妻子一会,心有感慨似的把脚覆在她的小脚上蹭了蹭。 ——感激和爱悦,都透入到她的肌肤里来了。 这样的厮磨,细腻得有八十个层次。堪比另一种形式的吻,叫两张脸静静地飞起了红晕。一个低着头飞针走线,一个表情冷峻地瞧着书。 一时,都不说什么话了...... ** 转眼,就到除夕夜了。 这是雪砚头一次在夫家过年。 她才知道,大户人家的年和小门小户是如此不一样的规模。这满目的繁华与新鲜啊......近暮晚时,府里处处飞红结彩,华灯璀璨。 春节的“色声香味”都稠得化不开了。 冲天的炮仗一燃,火树银花合,万点星辰开。仆人们咧着嘴鱼贯而来,给二人磕头贺年。就像商量好的,各个说:“祝四爷、四奶奶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这甜蜜的大俗话儿谄媚到四爷心里去了。余光瞥一瞥旁边的妻子。那样娇羞端庄,不可方物。 一贯冷煞的臭脸也柔和了几分。“赏。”他说。 仆人们各自得一包沉甸甸的赏钱,足够过一个油水丰足的肥年了。 每一张脸都心满意足。 待大家走了,雪砚也缓缓地上前一福,献上了自己的礼物。是一条绣着星月如意云纹的腰带。“我的手艺不好,请四哥莫嫌弃。只是想聊表心意罢了。” 周魁扶了妻子一把,含笑将礼物接了过去。见那绣工精致,流畅,丝毫也不逊于宫中绣娘。心里十分中意,道一声:“辛苦你了。” 也转身拉开抽屉,拿出一份礼物。 是一套极为繁复的鲁班锁。雪砚一瞧,心里的花儿都开了。夫君真是入骨三分地懂她。一时“啊呀”一声,喜滋滋地拨弄着,爱不释手了。 他一见她又被吸进去了,无奈训诫道:“无聊时把玩一下,别把魂儿丢上面。” “嗯,我知道。” 年夜饭是去东府吃的。 宴席设在“元吉院”后头新建的大花厅里。满屋子锦绣富丽,把“欣欣向荣”铺陈到了极致。 一共十桌。和上次的吃法一样,男女分开各坐五桌。中间隔着丈把宽,竖一个黄檀牡丹缠枝儿的镂花大插屏。 雪砚一到,就被嫂子们拉了去。妯娌之间亲得要粘成一块儿了,拉拉扯扯,搂搂抱抱的。有一个破落户三嫂在,规矩、礼仪全废。 又没个婆婆管着,这一家的女人猴得能上天了。 二婶徐氏也在这一桌上。见了面,大家满口锦绣地说些好话,调皮地抖一抖机灵,气氛一片吉祥可爱。只可惜,祖父、祖母身体抱恙,没能来赶这一场热闹。 大花厅里席面一开,前头戏台上檀板也击响了。 笙箫胡琴走起,一场繁华的春梦淋漓尽致。 仆人们鱼贯而入,鱼贯而出。把那盛宴在桌上铺排开,堆砌了几十重的色香味。转眼间,男人们已开始推杯交盏。 各个是英雄的海量,一上来就自己灌自己。 女人这边吃得斯文一些。 三嫂给她夹菜,笑道:“四妹,今天祖母不在,你敞开肚子多吃一点。不用装乖宝宝了。快吃,吃好我们玩牌。” 说着,对大嫂、二嫂诡秘地睃一眼。仿佛结了个秘密的同盟。雪砚一瞧,哟,这些人要趁祖母不在,尽情地欺她一回生呢。 她怯怯柔柔地一笑:“玩啥牌啊?” “叶子牌。” 雪砚越发怯了似的,羞羞地摇头,“我是个拙人,不会玩这些个棋啊牌的。嫂子们饶了我吧。”她这窝囊胆小的腔调,典型就是小门小户的女孩儿,把“无才便是德”奉为至理呢。 三嫂一瞧,更不能饶过这只小肥羊了。 把兜里一副新牌掏出来,现场就教她:“一共四十张,有通宝,万贯,索子,文钱四种花色,每一样花色从一到十......”吧啦了一堆,笼统地问她,“很简单吧?” “呃,”雪砚带点孩子气说,“听上去是不难。来不来钱的?” “当然来钱!”三嫂轻描淡写地说,“不多。输一个点就一文钱。” 第49章 雪砚寻思一会,点头道:“嗯,确实是不多。咱们这样的人家一文钱也不值当个什么。” 一句话就叫人见识了她的愚蠢程度。 在座的妇人都有些惊了。上次还以为她是个玲珑人儿,没想到拎不清经济账。老四啊老四,你把家交给她管是认真的么? 一个点一文钱还不多?三副牌一起打,最多一次能输上十贯(十个一千文),小老百姓家够买十头牛了。 三嫂一听她这样说,更是满脸放光了。心里乐道:小蠢样儿,待会儿被嫂子扒一层皮下来可别哭。当即说:“行,就这么定了。快吃快吃!” 二婶徐氏笑道,“老三家的消停一些吧,你年年输得淌猫尿儿,说嫂子们合伙欺负你一个。怎么着,以为今年有人垫底了?” “这说的什么话?”三嫂冲她笑。 大嫂李宫云道:“四妹刚来。要是输了,晚上回家睡踏板怎么办?” 得了,激将法也给用上了。 二嫂张昭看似敦厚人,也挺会搭台架秧子,“四妹手里把着偌大的家业,拿一文两文钱的润一润手,怎么就得睡踏板了?” 雪砚心中学一声四哥的冷笑。 哼,各个是母老虎,一点没看错你们! 嫂子们一点不介意把这鲜嫩的四妹送进油锅里汆一汆。 才刚断奶的小丫头一来就掌家业,男人权倾朝野,祖母又疼得跟心肝肉似的,咋啥好事儿都让你摊上了? 虽然口中不说,心里多少有一点小小的不服。 大嫂、二嫂的家学渊源都是极深厚的。 李宫云的父亲是国子监祭酒。自小聪慧博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二嫂张昭出自武林世家,兵法、武术、布阵上皆十分了得。弈棋更是一绝。 凭二人的脑子,哪年不是把老三家的玩得满地打滚,哭得稀里哗啦的? 今年不一样了。三嫂搂住旁边这位垫底的,把人又摇又搡,“四妹,就这么定了哈!今夜整个通宵!” 雪砚犹豫一二,半推半就地笑道:“那也行吧。反正钱也来得不大。” 一时,众人欢天喜地,期待极了。 这一顿饭,雪砚被几个嫂嫂照顾得无微不至。这个夹菜,那个倒水。生怕她这小肥羊怯了场半路逃脱,各个对她好得要滴下来。 男人们酒过三巡,气氛也正入佳境。却不知怎的,一言不合又动起手来。三哥周敢和三嫂果然是一家人,说来就来的莽性子。 一个不爽,使了个“虎爪掏心”就冲着四弟招呼过去了。 两人比邻而坐,手上“噼里啪哒”一番激烈互拆,引得满桌武夫齐声叫好,快活死了。戏台上青衣正哭得梨花带雨,被这帮粗人弄得情绪都枯竭了...... 没几个回合,三哥被拿住了肩上大穴,嗷嗷咆哮:“老四老四!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做哥的?” 周魁冷笑,淡淡地说:“从小到大你哪一回打架赢过我,还想我眼里有你?” 霸气得六亲不认,令人发指。 被挟制的三哥气得拍桌子,拍得咚咚响。 雪砚隔着镂花孔,目不转睛地望着丈夫。眼里的崇拜又发了绿。 这一颗慕强的小心脏啊,扑上扑下地直跳腾。 而做丈夫的深知自己哪一面是叫她最爱的,此刻姿态益发冷傲,绝不朝妻子多瞅一眼...... 三嫂见自己男人丢了场子,一口恶气都顶到天灵盖了。心说,老四你也别狂。你的软肋和死穴正傻头傻脑地坐在我旁边呢! 三嫂眼珠子一转,立马来了一个复仇的妙计。 扬着嗓子说:“诶,诸位,待会儿咱玩牌就加个码呗。带上自家的男人押注。输的一家不但按点数付钱,男人还需光着膀子去外头扛那铜鼎,蹲一蹲同样的点数。如何?” 众人一听,嘴都咧到耳根子。 心说,别逗了,老四肯自投罗网吃这亏? 雪砚天真地仰起头,对三嫂说:“诶,这想法也挺有意思的。” 众人幸灾乐祸地想:这丫头被人卖了还帮着吆喝呢。老四啊老四,你一世英名等着泡汤吧。 三嫂对她一笑,直接跑到了男人桌边去拱事儿。 “怎么样,啊,怎么样?” 大哥、二哥面带沉稳微笑,并不表示反对。自家女人虽然相貌不咋滴,脑子却极好使。玩牌、弈棋、布阵,哪一样不是走一步算七步? 来就来。反正到冰天雪地里去扛鼎的绝不会是自己。 周魁心中冷笑,一个一个大过年的找死呢。他冲自己妻子瞄一眼,见她一副没心眼的样子懵呆着,果然小鬼灵精,知道装傻诱人入坑呢。 于是,故意犯怂说:“这个我没兴趣。女人玩牌爷们儿瞎掺和什么。” 三哥的脖子都粗了,暴睛瞪眼地指住他,“玩不玩,不玩就自认孬种。” 这几桌的周家男人都有意降服老四一回,一时,只管拿些激将话儿砸在他脸上。 就连爹也有意煞一煞四子的威风。心说,不可一世的东西,叫你娶妻只看脸不要脑子。活该!于是怂恿道:“过年嘛,热闹热闹也无妨。” 意思是:你必须给老子下场! 周魁举起酒盅,一口干了。狞笑着往桌上一搁:“行,那就玩吧。” 在一片快活的起哄声中,他把脸偏过来对爱妻一丢眼风,抬了抬下巴。仿佛在说:上,宝贝儿,把这些上窜下跳的蠢货给我干趴下! 第50章 这一场年夜饭越吃越欢腾。 终于在开始玩牌时,气氛也到达了巅峰。一场激动人心的博戏便开始了。三副牌一起打。每一轮出牌之后,赢家选择任一家抽三张牌,也可选择不抽。 最后,谁最先打完手中牌的就是赢家。 手上所剩点数最多的,为输家。 坐这大花厅里的大半数周家人都在摩拳擦掌,等着瞧这一家最牛轰的子弟光膀子去扛大鼎。官至一品又怎样? 这就是你好色的下场! 三嫂明显处于严重的充血状态了。洗牌时一身煞气,目光如炬。 儿子在外头喊她:“娘啊,娘——” 半天,她才应了一声,“喊魂啊,一天到晚就知道喊魂!”说罢,轻佻地瞟了雪砚一眼,勾引她似的一笑。 雪砚心里微动,双眸雪亮地望了三嫂一会。 然后,含笑把一张牌摸到了手里。 第21章 ☆四哥的小名儿☆ 玩牌究竟是靠运气呢,还是靠脑子? 雪砚不敢狂妄,说运气一点不重要。但是,不会玩的人能把好运玩砸了。会玩,只要牌不至于烂到绝处,就能风生水起。 这是一定的。 像她这种拥有闪电算速的人,赢是轻而易举的。 ——难的不是赢。 难的是暗中左右全局,想谁赢谁就赢,想谁输谁就输。这才是最见本事的,最值得挑战的。 一开局,雪砚这脑子里就像熄灯了,进入了“冥夜”的状态。一切杂音已消失。全黑的底幕上,唯有数的枝桠在忽闪放光,疯狂衍生。 “文钱四。” “索花十。” “......” 三轮出牌后,她脑子里的树就有了全貌。 谁手上有哪些王牌、烂牌,已一清二楚。 就连嫂子们抓牌的习性,也纤毫入微尽收眼底:大嫂喜欢把牌按大小从左排到右。二嫂是反着的。三嫂喜欢花色归花色,高低参差着排。 雪砚不理牌,一把杂乱地抓在手上。身后一堆观战的瞅着都好笑。这老四家的笨手笨脚,看样子真是个生瓜蛋子。 ——理牌都不会。 不理出个条条顺顺的,你出牌能有数? 殊不知这样的至简至拙,才叫超一流高手的境界呢。 第一把,如雪砚所期,由二嫂率先打完了。 一帮人扑上来帮着数点。 这架势就差吼一句:快把老四就地扒了,押出去扛鼎! 结果却让人下巴一掉: 三嫂输了二十点;雪砚十九点,大嫂十四点。 “啊,啊——!”三嫂一声心碎的嚎叫,一把将雪砚的牌拿去重数,恨不得撕开夹层抠几个点出来。三哥没好气地吼她:“臭娘们儿咋回事,不是卧薪尝胆苦练了一年么,怎么还是垫底的水平!” 大伙儿笑得不成人形,纷纷落井下石:“可不是,久经沙场还干不过人家一个小犊子!也罢,这就叫现世报,谁让你拼命拱事儿。” 小犊子逃过了一劫,不停地合十感恩:“多谢玄女娘娘保佑!”这只战兢兢的小兔叫一窝的狼抓心挠肺,暗恨老三家的也太废了。 一帮男人咧着嘴,连推带搡地把老三押去扛鼎。 三哥求一次法外开恩,低声下气道:“扛归扛,这大冷天的衣服就别扒了吧!” 四弟无情地说,“不行。敢赖账别想我再拿你当人。” 众人一通呼喝,表示唾弃:“休要啰嗦。再废话连裤子也扒了!” 三哥羞得“嘿嘿”直笑,跟小媳妇一样就范了。袄子和中衣一扒,露出他精壮的虎背熊腰来。一干女眷们早避开了头,又笑又骂,“太不成体统了,这像什么话?” 而这样的乡野式快活到底是迷人的。 谁也没有逃走。 说到底,万一打仗了,见了男人光膀子就不战了怎的? 三哥把条案上的小鼎往身上一扛,被众人押解出去了。倒也不重,就二百来斤。对周家的子弟来说不算个啥。重的是这一份羞辱。 他一边蹲,一边扯嗓子骂:“杨芷你个臭娘们儿,晚上给老子跪踏板去!” 大嫂李宫云含笑揶揄道:“三妹就属你会来事儿,好了,把自己男人清白都搭进去了吧。” 三嫂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咬牙切齿地发狠:“别急,今晚谁家男人的清白都保不住!” 女人们嘎拉嘎啦地笑,一张张脸红得像门上的桃符一样。 雪砚也眉欢眼笑。 心里却说:做梦!我会输了我四哥的八个小块块? 老三蹲完,大家吃完了一道前菜,现在憋足一口气,就等上老四这一道正菜了。 想想,那得是多大的狂欢啊。几百两黄金也瞧不上的好戏呢! 结果,这一局又是二嫂赢。 输家爆冷,是大嫂输了十一点! 众人又是跌足,又是好笑,又把大哥押解了出去。 大哥满口卖惨,“兄弟们,哥哥都三十老几的老人家了,腰子也不好。打个折吧,啊?” 三哥的唾弃来得比谁都猛烈:“少废话,腰子不好你生得出四个娃?脱!” 老四微笑着抱臂,瞧他们自相残杀。 三哥见他这模样,真是来了一肚子恶气。满嘴狠话地说:“别急,马上轮到你!” 谁知这第三把,竟又是三哥。他气得粗话也蹦出来:“再蹲下去老子都要拉裤子上了。姓杨的瞧你飞的这幺蛾子......” 第51章 三嫂恼羞成怒,回骂道:“咱输不起怎的?拉裤子上回去给你洗。有啥!” 大家笑得也快拉裤子了。 雪砚无辜地笑着。娇娇怯怯,战战兢兢。 每打完一局都像捡了一条小命,不住地感激玄女娘娘保佑。 这副样子叫大家感觉一口肥肉进不了嘴,眼里都冒了狼光。 却没人知道,整个牌局正被她的手任性拨弄。 雪砚对三位嫂子是一视同仁的。 绝不偏待任何一位。 第四把,二哥也被拖下了水。 第五把,又是大哥。 战况就成了三哥蹲完二哥蹲,二哥蹲完大哥蹲......和事先人们期盼的局面已谬之千里了。 最渴望的正菜迟迟上不来,大伙儿急得眼要喷火。煞不了馋,解不了渴。再看老四,他依然是他。一副唯我独尊的欠揍德性。 所有人瞅老四家的,眼神都不太对了。也真邪了门儿。这家伙打得战战兢兢,却每次都擦着边险过关,坐稳第二输家的位置。 这是哪儿来的歪运? 有人等不及了,敲着柱子呐喊:“二嫂快拿出本事来呀,干掉老四家的!” 大花厅里男男女女喊成了一条嗓子,“老四、老四!我们要老四!” 仗着是除夕夜,大伙儿连成一条心要造反,要颠覆这一家最大的权威。 好一个四面楚歌,众叛亲离。 雪砚望着丈夫直笑。他也对她笑。 那笑眼的温柔与美丽,叫人明白了他俩是何等的互相倾心。更想把人拖出去痛虐一顿了。 两人俨然成了被一堆猎人围捕的困兽。这反了天的喊声,严重刺激了雪砚。她想,哼,姐姐不发威,一个个真当姐是小白兔呢! 接下来,她锋芒初露,一举连赢五把。 且赢的点数都不小,转眼,跟前已堆了不少钱。 大家被她赢得人仰马翻,几乎要暴发一场哗动。纷纷给话说:“怎么回事?大嫂、二嫂是不是只能拣三嫂这软柿子捏?快拿点手腕啊。” 几个嫂子这时瞅雪砚的眼神都幽深了。只有她们自己知道,手段已山穷水尽了。可这四妹,就像清楚她们的底牌似的,每次都能完美避坑。 嫂子们对视了一眼。 “哟,四妹该不是会算牌吧?”大嫂笑盈盈地试探。 “我也就刚认识一二三四,算什么牌啊。嫂子也忒抬举我了。”雪砚轻描淡写地说,“嫂子们要是这么想,干脆就别来了吧。我看今天也差不多了。” “来,谁当逃兵就拖出去打六十军棍。”二嫂掷地有声地说。 牌桌上暗流涌动。 雪砚发现嫂子们握牌的手势都变了。三嫂翘着兰花指,二嫂的手在牌上轻弹两下儿。 呵,这是勾结起来了? 果然紧接着,一个一个牌风都妖了。 都有一点不合常理了。 这给她算牌增加了不小难度。而且,嫂子们好像一下子知道了她的牌一样,围剿打得诡谲、精彩,差一点就破了雪砚金身。 最后,她以一点之差做了第二名输家。 前几次输多少点都是她算好的。而这一次,竟是靠着运气险险过关。 这对雪砚来说,无疑比脸上挨一耳光还严重了。 这怎么回事?岂有此理的! 而好斗的周家人也铆足一股劲儿,誓死也要攻下她这座城头。 牌桌上有了你死我活的气氛。谁瞧谁眼里都刀光剑影的。 忽然一时,雪砚发现三嫂往她身后瞥了一眼。猛的扭头一看,竟看到三哥在她身后比手势。见她发现了,那鬼祟的爪子立刻往怀里一缩! 雪砚一阵黑气翻涌。 好嘛,还以为嫂子们也算到了她的牌呢!搞半天是“兵不厌诈”。 “四哥,他偷瞧我牌。”雪砚忿忿地告状。 四哥几步过来,把三哥一把拖到墙边,“还真不要你这张斗大的脸了!滚一边儿去。” 雪砚再瞧三位嫂嫂,真是一个个面不改色。 一点惭愧都没有。 她两眼雪亮瞪她们一会,干脆把牌往桌上一合。 三嫂笑道:“哟,这是啥意思,赌气不来啦?” “来啊。”雪砚浅浅笑着,随手捏两张牌往中间一丢。“索花五一对。”压根不带眼睛瞧的。 盲打! 这让全体的周家人眼珠子一鼓,倒抽一口凉气。她根本没理牌,乱糟糟的一把全记得住?天啊,真是打眼了,打眼了,这能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羊羔? 连爹也震惊了。 两轮交锋后,雪砚以一对“通宝十”力压三家。轮到她抽牌了。 “抽哪一家?” “三家各抽一张。”她淡淡说。 十分干脆利落,抽走了二嫂的第七张,三嫂的第一张,大嫂的第九张。也不瞧抽了个啥,就插在了自己的牌里。 这淡然自若的架势让嫂子们目瞪口呆。完蛋,她真把她们的牌算得一清二楚,连放在哪一位置都十分笃定...... 嫂子们心里扑扑直跳,有了极度不妙的预感。 雪砚仍是把牌合着,慢条斯理地调整了一下顺序。抬头微笑,一张一张地翻了过来。清一色,从一排到十的“通宝”。 她慢条斯理地说:“大通炸,吃满点。每一家都输我十贯。哥哥们每人出去蹲一万下!” 全场又笑又叫。情绪都炸裂了。“这怎么说的?这怎么说的?” 第52章 三哥都歇斯底里了,连声笑道:“啥,这是要老子死吗?啊?” 大嫂、二嫂呆若木鸡,直勾勾地望着雪砚。 三嫂这没心眼的嗷嗷大叫:“这局不算,再来再来!” 二嫂啐她一口,“还敢再来?再来要喝一年西北风了。人家一直让着咱还看不出来?” “不敢当。嫂子们付钱吧。”雪砚说,“哥哥该蹲的次数可一下不能少。” 二嫂爽气地说:“行,咱认赌服输。”说罢作掏钱状,忽然把椅子一掀,拔腿就跑。其速之快,差点把公爹撞死在墙上。 大嫂、三嫂一瞧,谁也不敢殿后。也卷起一阵风逃了。 一派屁滚尿流的盛况。 雪砚:“......!” 周家人在后面喊追喊打,扬声骂道:“没搞头!几条落水狗往哪儿跑。” ** 这个除夕,在一片恣肆的欢声中收尾了...... 雪砚也算尽兴地玩了一场。这一种快活在她卑微的童年是从未有过的,让她整个人都飞扬了。回家路上,情不自禁地哼上小曲儿。 “这么开心?”周魁问。 “四哥,我有没有替你挣足面子?” “嗯,这尾巴要翘上天了不是?”他一把将人抱了起来,故作凶恶地说,“我看是不是要翘上天了。” “诶呀,诶呀......”她两手抱着他的脑袋,直笑。 他也笑。 “那面子有没有?” “当然。”他把头埋在她身上蹭一蹭,深嗅了一口那甜滋滋的香气。狠狠说:“可太有了!” 四周灯很亮,连成了一条浩浩的光河。 他抱着她跋涉其中,步伐更壮阔起来。大开大合,充满豪气。从她的角度俯视,看到他一双笑眼亮晶晶的,一个动了情的灵魂在里头发光。 夜晚的四哥,相比白日里冷峻的他更有另一种风采,另一种光辉。 摇身一变,就是这世间最好的情郎...... “你这家伙十八岁啰。”他这样感慨着。 声音醇厚而温柔,在风里弥散开去。叫满园花木也有了含情的样子。 这真是雪砚十八年来最好的除夕了。 它这么美,这么欢,以至她很担心会不会成为自己一生的绝唱...... 夫妻俩回到家,略微洗了洗,躺到床上时已近子夜了。后院的仆人还在守岁。欢声零碎地飘进来,更增一种飘杳如梦的美。 当心情从狂欢中回落,这一切的美好几乎是叫人惆怅的。 丈夫在换衣时,雪砚眨巴着大眼躺在被窝里。把今晚的事仔细回想了一遍。忽然翻个身问:“四哥,你知道什么叫喊魂么?” 他认真扣着寝衣的带子,没有搭理。 “四哥?”她又喊两声,“.....四哥?” “什么叫喊魂?”他走过来,戏谑道,“你这就叫喊魂。” “人家想跟你谈正经事。” “嗯,谈吧。”他掀开自己的被窝,坐了进来。 雪砚裹着被子,像小水蛇一样拗着头,“记得小时候我娘总对我说,要是有人从背后喊我小名儿,千万不能答应,也不能回头。魂儿会被人家拿住的。一拿住,就被拍花子的弄走了。” “嗯,几十年前江南盛行‘叫魂’的妖术。后来被朝廷剿杀了。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他摸一摸她装满怪诞的脑瓜子。 “不为什么。”雪砚讷讷地说。 其实,她也没个确定。 就是莫名对三嫂今晚说的一句话很上心:“喊魂啊,一天到晚就知道喊魂。”三嫂说这话时神态轻佻,好像勾引她似的。 ——和上次说“戏子”那句话是同一款表情。 假设那一场梦是可信的,这话会不会也是玄女的暗示呢?雪砚认为不能排除这一可能。 她现在只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呀。 谨慎一点总没错。 沉吟片刻,雪砚说道:“听老人们说,会喊魂的人能借用别人的灵魂力量增强自己,还能叫那人生病,死亡......” “嗯。” “四哥,你小名儿是什么?” 他嘴角一动,脸上划过了一丝不自在。“四哥没有小名儿。” “肯定有,你告诉我吧。” “不告诉。” “我的第一天就告诉你了。还有比肉肉更丢人的小名儿么?你别羞了,快说快说!”她撒娇打滚地要求知道。 被逼无奈,他对墙上那幅文天祥的“猛虎威震山岳图”一抬下巴。 “叫......虎子吗?” “叫老虎。”男人故作威严,脸红得像醉了酒。 雪砚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啊呀,这小名儿真是威风八面,太合适他了。“......老虎哥。” “哼。”他故作傲慢地把头别开了,眼里甜甜的。 雪砚笑了一会,像娘当初叮嘱她一样,拿出最严重的语气说:“如果有人在你背后喊‘老虎啊,老虎’——你可千万别答应。就算祖母喊也别理,拔腿就走。” 他瞧住她的脸,眼微微眯了一下:“为何?你这家伙神神叨叨的。” “一时半会也讲不清。你先答应我。” 他拿她没办法似的,纵容地说,“嗯,行。” 说罢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微微一皱。 眼中光芒涣散了一会。 雪砚读取着他这样的表情,不禁头皮一麻,有些心惊胆战起来。 第53章 悄声问:“诶哟,我的哥,该不会已经有人这样喊过你了吧?” 作者有话说: 写得有气无力,心虚得不敢发上来。 非常时期,大家多保重哦。 第22章 ☆深夜闲话☆ “......该不会有人这样喊过了吧?”雪砚说。 话一出口,这个除夕夜的味儿就变了,凭空升起了一丝透骨的阴气。 丈夫抱臂倚在床头,不专心地“嗯”了一声。 过一会才回过神,搪塞了她一句:“并没有。睡吧,时辰不早了。” “肯定有的。”雪砚抓着他胳膊,不肯把这事含混过去,“事关重大,你别哄我。” “哦,为何事关重大?”他这样反问,故意蹙眉道,“说吧,你这家伙神神叨叨的瞒了我多少事?” 面容一肃的他立刻有了权臣的威重感,双目凛寒令人不敢逼视。她瞧多少回都瘆得慌,一时避了眼,弱声支吾道:“你先说嘛,到底有还是没有?” “哼,告诉了你这胆小鬼,还不得哆嗦一夜?”周魁睨她片刻,伸手捏了捏她的腮帮子。 “你既然这样说,我更要听了。” “听了会睡不着,待会儿别逃我这边来。”他乜着她,语气幽幽的。 这话里的阴森一下子把她打发到夜晚的坟地里去了。雪砚怔怔的,颈侧肌肤上出疹子似的隆起了一层。周魁似笑非笑欣赏着她的怂样。 这恶劣的表情严重刺激了雪砚。她一勒腰杆子,嘴硬道:“放心,我就算哆嗦也只在自己被窝里,绝不靠你保佑。” “真的?” “当然。”她轻轻地推搡他,“你快说吧。” “嗯,行吧。”周魁微调坐姿,慢慢说了一件成亲前发生的怪事。 语气慢得抓人,使这房间里充满了鬼里鬼气的氛围。 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那天正好去王家提了亲。回家后,他在东府里和爹闹得很不愉快。一场口角后,独自一人往西府的院子里走。 当时天色一片黑咕隆咚的。 从一条矮树间的甬道穿过去时,忽听身后有人喊:“老虎,老虎——” 雪砚的心一下卡到喉咙口,紧张得眼珠子直打寒噤:“啊,你是不是回头了?” “嗯,回了。”丈夫不买账地说。 “完蛋,完蛋......”她连说几声完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周魁一撇嘴,拿这家伙没办法地说:“完蛋什么?瞧你这怕死的德性。” “......四哥,搞不好你的魂已被人拿住了。” “胡说八道。”他淡淡地赏了她这么一句。 雪砚并不和他争。 她的心脏缩得像小拳头,一下一下地捶在心壁上。——他回头了,这意味着什么?可真说不准。但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绝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 或许,梦里他那一场“病死”压根儿就不是死于真正的病。 而是死于“喊魂”的一次一次蚕食?想到这里,雪砚从头到脚一阵冰凉。半晌壮起胆问:“那你回头后瞧见了是谁?” “没瞧见任何人。” “没有人?”她微微颤一下。 “嗯。身后空空的,一个人都没有。”他眯了眯眼,神思恍惚了一瞬,“当时我疑心是个幻觉,没往心上去。” 正常人谁会想到“喊魂”这一层呢?现在回想起来,那声音别有一种非人世的空灵感。听上一耳朵就黏在了灵魂里似的。实在古怪得可以。 雪砚觑着他的脸,小心问道:“那......声音像谁?” 周魁犹豫地闪一下眼睛,“哼,说了我怕你这家伙胆子会破个洞。” “.......该不会像老祖母吧?”她紧盯着他。 “老祖母?”他摇了摇头,皱眉沉吟片刻,“像我死去的娘。” 房间里的空气一哆嗦。 雪砚屏住一口气没动。脑浆里的激流一下一下冲击着她的脑壳子。这真是有生以来听到最简短、又最吓人的鬼故事了。 “像你死去的娘?” “嗯,只能说似是而非。”他这样措辞道。 雪砚的脸死白。这圣姑可真有阴险的两下子,伪装成别人娘亲的声音。作为孩儿,岂有不回头的道理? “哎,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周魁无奈地说着,朝她张开怀抱,“过来。” 雪砚摇一摇头,不肯投靠过去。丈夫的魂都可能被人拿住了,还有闲心搂搂抱抱的?这一刻,她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都没了。 脑中紧锣密鼓地计较着厉害,估算着各种可能。 往好处想,四哥的灵魂足够强大,或许还要再喊几次才能彻底拿住他;往最坏处想,现在他的命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捏在那圣姑的手里了。 事情究竟坏到哪个程度,雪砚一点把握都没有。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现在不能打草惊蛇。万一惹毛了暗处那人,很可能会加速她四哥的死亡。这事儿谁也说不定。 她真没想到,自己不过对三嫂的话稍留了一个心眼,竟连藤带瓜地扯出一大堆。倘若一时粗心放了过去,可能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这幸福的小日子里埋伏着这样的暗箭。 雪砚一阵阵后怕,流了一背心的冷汗。 周魁凝定地打量她,“现在可以说了,你究竟瞒了什么重大的机密?” 她瞅他一眼,囫囵说道:“你下次不管听到什么,绝对不能回头就是了。” 第54章 “哼,你还真相信有人能把我的魂儿喊走?”他的嘴角一勾,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天煞地恶的酷劲儿都上了脸。 雪砚望着丈夫不怕死的样子,心想,这种狂人活不长真是一点不冤了他。世事往往就这样,横扫千军万马的强者能在牛屎洼一头栽死。 反倒像她这种惜命怕死的弱鸡,一根弯扁担折不断,能活得长长久久的。 她垂了眼,不嫌危言耸听地说:“我当然信。喊你的人可是摩尼秘教的圣姑,再喊几次啊......”她叹口气,又把不吉利的话咽了下去。 丈夫听得惊雷滚滚,眉间蹙成了一个疙瘩:“你怎么知道的?” 雪砚不言语。若说是梦里知道的,听上去也太玄虚飘渺了。可是,所有蛛丝马迹贯串起来,她已经越来越倾向于相信那场梦了。 周魁的眼睛在妻子脸上找半天,找到一个正确答案:“......又是做梦做到的?” 他倒是绝顶聪明。 雪砚抬起一双动人心魄的眼睛,以柔克刚地望着他,“是的。四哥,你信我不信?” 男人目光深邃地凝视她。对于这家伙的非凡灵性,他这半个月内已充分见识到了。自然不会把她的话当成小孩的胡言乱语。 可是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十分惊悚、诡谲了。 ——开玩笑,摩尼秘教的圣姑潜伏在他的府里? 周魁沉吟片刻,忽然问道:“莫非,你疑心她扮成了咱家的老祖母?” 雪砚被戳中了大穴一般,惊得差点跳起来,“诶,你别瞎说。我可没这大逆不道的想法。” 丈夫哼笑一声,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不老实。你方才两次都特别提到了祖母。”他的黑眼睛逼视着她,里头闪耀着灼人的锋芒。“你跟我说话,何必说一句藏十句的?” 雪砚红透了脸,真不知拿何种表情应对这人精。这哪里是个粗枝大叶的武夫?他比自己想象中敏锐多了!一时,嗫嚅道:“诶呀,什么都瞒不过我四哥。” “是你涉世不深,太嫩了。”他轻声一笑,“什么心思都在脸上。老狐狸一眼就能把你看到底。” 雪砚听得心惊肉跳。“真的?” “当然。” “那我......要是跑祖母跟前,也会被人一眼看透?” “那还用说。”他怕她吃了亏,故意往严重了说。 雪砚自认心机有几十重,挺会演的,没想到在丈夫眼里像个透明人。一时表情微涩,很不高兴地嘟了嘟嘴。 他好笑地望她片刻,才严肃地说:“说吧,你究竟梦到了什么?” 雪砚犹疑一会,抬眼瞧住了他:“说来荒唐,就是梦见了一个关在笼子里的老祖母,她好像并不认识我,也不知道你成亲了......很奇怪,是不是?” 周魁的眼危险地眯了眯:“哦?” “后来,又梦见了玄女娘娘。” “梦见了玄女娘娘?”周魁一时暗忖:玄女娘娘入梦,这可是黄帝这般的圣人才有的待遇。这丫头在走什么血运? “嗯,对。”雪砚尽量平稳地说,“她说秘教圣姑藏在咱府里,你的死是她用秘术造成的。我想来想去,假如这梦是可信的,圣姑极可能装成了咱家的老祖母。四哥,我这想法靠谱么?” 丈夫拧着他漂亮的剑眉,没有说话。 整件事过于荒诞,奇诡,给这宁静的除夕夜笼上了异样严峻的调子。 良久,他缓慢点头道:“嗯,世上有千奇百怪的人,也有千奇百怪的事。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她凑近他一点,悄声询问:“那你觉得现在这老祖母,和以前可有不一样之处?” 周魁仔细回想一番,“没有。她老人家一直非常慈爱,逢人笑呵呵的。总喜欢劝人多拜一拜玄女娘娘。但这一切若是让一个善于模仿的人学去,装起来也并非难事。” “嗯。”雪砚恹恹无话。想到进周家门以来,祖母待她掏心掏肺的种种好,心里真希望怀疑错了。那一份慈爱真得像纯金打造的,怎么会是演出来的假货? 不可能。 雪砚一直在心里替祖母辩驳,寻各种理由推翻自己。 “想来也不合道理。假如她假扮了老祖母,为何要将原来的祖母好吃好穿地养在地牢里呢?”说句大不孝的话,杀了岂不更省便、更不容易暴露? 丈夫瞥她一眼,“秘教中人行事,一向最讲究一个秘字。这样做可能只是为了某一刻金蝉脱壳,随时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雪砚愣着,脑子里的某个结一下就贯通了。 第一次梦中被勒死的老祖母,或许就是被关起来的这个吧?那圣姑要离开了,把人一杀了事。谁也不知她曾经来过。 两人各怀一份心事,陷入了沉思。许久,周魁拍一拍她,轻声安抚道:“不要多想了。此事我来处理。是不是别人装扮的一试便知。” 雪砚一听这话,几乎要被他吓死。 赶紧把头拗起来,“四哥,你什么都别管。千万不可打草惊蛇。” “怕什么,胆小鬼!”丈夫一点都不买账,掐了掐她的脸,“你还真相信,随便喊上一两声就拿住四哥的魂儿了?” 他故作冷硬地训斥她,“没出息到这种程度,还是不是我周魁的女人?” 这热辣的训诫训得两人脸都红了。 她又羞又气,撒娇呛道:“我没出息。你最厉害,那梦里怎么躺棺材里!” 第55章 “梦是你做的,把我做得那么没出息。还没算帐呢。”他故意沉着脸,铁血地说,“此事你不必管了。果真有人把手伸进这府里来,我先折了她的鬼爪子再说。” 她急得热汗、冷汗一起流。真后悔自己把秘密抖给了他。男人家的好战好斗,行事大刀阔斧,冷不丁就能整出一个“白进红出”的大动静来。 若是惹急了那圣姑,她提前当上寡妇也未可知了。 雪砚一把揪住丈夫的胳膊,急得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四哥你听我的,千万别冲动......” 这柔美、娇怯的样子克得丈夫死死的。心里造孽得七荤八素。 他歇了玩笑的心思,笑微微地哄道:“行了,逗你玩的。哭什么?瞧你这点出息......过来,为夫抱一抱你。” 她气得一个重重的翻身,冷漠的后脑勺冲着他。 他笑了一下,在身后说:“怕的话就睡过来。” “我不稀罕。” “......来吧,要邀请几次?”他温柔地说,“你不稀罕,四哥可稀罕着呢。” 她这才气乎乎地转过来,钻到他的被窝里去了。 一过去,就被一个热烫的怀抱接住了。——稀罕到了每一根骨头里。 丁丑年的最后一日已彻底过去,戊寅年的大年初一正在到来。炮仗在远处零星地开花,砰砰声中,夜色渐渐阑珊了....... 这清宁的大年夜气氛,和那诡魅的梦真是牛头不对马嘴啊。雪砚蜷在夫君身边,感觉他的体温如温水一般裹着自己。 她安心地闭了眼。 事情到这一地步,只有比敌人更玄虚才行了。 寻常的手段只怕是不管用的,雪砚如是告诉自己。 作者有话说: 赶紧先开个张~不然都快没手感了。 第23章 大年初一,欢喜的好日子。 天还不亮,远近的鞭炮已遍地开花了。耳中灌满了喧腾腾、活泼泼的动静。躺在被窝里,能闻到一股新春的朝气,叫人油然地感到振奋。 雪砚伸了个舒服的懒腰,在被窝里小滚了一下。她的心里给自己打气:不怕,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管她什么圣姑、圣婆,我就不信趟不过这条臭沟。 她斗志满满,十分积极地起身了。 把丈夫的一身新袍子取出来,放在了床边矮柜上。洗漱完,自己也换了一身新衣。她偏爱热烈、温情的颜色。这一日穿了苏芳色的上袄,配深藕色的裙。 再把头发挽个新的花髻,配上金镶玉牡丹珠翠,一个戊寅年的新鲜美人就落成了。 连自己瞧着都赏心悦目。 他起来时,望着她几乎眨不动眼睛。那一瞬的神情像在迷惘:这么养眼的人竟是我的妻子?雪砚嫣然地笑,上前说:“新年吉祥。愿我四哥平安健康,长长久久的。” 周魁望着她,和颜悦色地回一句:“嗯,长长久久的。” 他伸手理一理她已经插得很好的花簪。 周家的家风过于清朴,梳洗都是自己伺候自己的。不像别的官宦人家,各样事都讲尽排场。难为她这样一个娇滴滴的人,嫁进来倒也过得如鱼得水。天天把自己捯饬得这样好看。 更可怜见的,还得整天担心成为寡妇。 周魁打量着才十八岁的妻子,怜惜都溢于言表了。半晌,淡淡说道:“以后,你若是在院外行走,随身叫春琴、或玉瑟跟着。她二人的身手都不错。” “有多不错?”她好奇地问,“联手能打得过四哥么?” 他微微地笑了一下。如今放眼天下,论纯武力能与他比肩的人是不多的。可是,拿这事儿自吹自擂倒也没必要。 世间有的是奇人怪士,他修炼的路还长着呢。 “为夫也没多厉害。”他故意埋汰自己,笑道,“新的一年,许多事情上就仰仗夫人的关照了。” 这一声“夫人”实在太动听,叫十八岁的雪砚骨头都没四两沉了。 她大言不惭地说:“好。” 两人相视而笑。 眼睛与眼睛黏糊了一会儿。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了。 ——谁也没有提起昨夜的阴森话题。 院子里点了香烛敬神,炮仗燃放了一百响。 正月初一的日子华丽地揭幕了。 “过年好啊,万事如意!” “恭喜平安,吉祥如意!” 嬷嬷、丫鬟们都换了新衣,见了谁嘴都像抹了蜜,甜言蜜语全不要钱。眼目所及处,一切人、一切物都在发光似的。 雪砚的心情也变得十分爽朗。 早饭过后,两口子一起去东府给爹磕了头。看在过年的份上,连公爹的脸也有了人样。大大方方地给了她一包赏钱。 同时,又把老话顽固地叮嘱一遍,要她多跟几个贤良的嫂子学习,如是云云。一点不觉得脸疼。雪砚把糊涂装到了底,答应得溜溜的。 之后,四哥被爹留了说一会子话。 她不愿给人一种离了男人就寸步难行的脆弱印象,自己颠颠地抱着赏钱回家了。有了这一笔入账,年头上给几家娃娃的压岁钱就有着落了。她心里偷着欢喜了一会。 路过“涵晴”院时,这一份欢喜又淡泊了一些。 她真实的意愿并不想进去。 但是大年初一,作为祖母最疼的孙媳不露脸是说不过去的。传出去像什么话? 幸好听到了几个嫂子、婶娘的说话声,她的怂胆也稍微壮了一些。一进去,大家正团在院中梅树下议论着什么。见了她,各个露出大大的笑来。 第56章 笑得毫无芥蒂,一点羞耻样子都没有。 可见,昨夜屁滚尿流地落逃一点没伤到嫂子们的自尊。雪砚笑道:“哟,我还以为几个嫂子没脸见我了呢。都是贤良之人,十贯钱可别赖了啊。” 三嫂龇牙咧嘴地笑:“小丫头真不懂事。一家人还谈这些个!快过来,我们正商议着请个懂阴阳的,来给祖母瞧一瞧呢。” 十贯的话题一下儿就被岔开了。 雪砚并不穷追猛打,好奇道:“诶,为何?” 大嫂低了声音,说:“老人家一直喊头痛,几天的药吃了都不见好。我们寻思可别是年关上冲撞了什么。合计着该请一个道婆子来瞧一瞧,你认为呢,四妹?” “嗯,嫂子们所虑极是。”雪砚点了点头,犹豫一二说,“我进去瞧一瞧祖母吧。”她心里有鬼,自己不敢落了单。随手就抓了三嫂的壮丁,“陪我一起。” “瞧把你娇的,这么爱黏着嫂子呐?” 三嫂浪里浪气地占她一句便宜,扭着腰肢一起进去了。 祖母养病的暖阁里,有一股药香和水仙花混杂的气味。闻着有点冲脑子。暖是挺暖和的。老人家病容憔悴,蔫蔫地歪靠在榻上。 两束灰白头发散乱在胸前。 这真实的老态一下子扎到了雪砚心灵的软处。 某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也太荒唐了些。不过做了一场无稽的梦,就对一个极好的老人家疑神疑鬼起来。真是大不孝啊! 这样的祖母若是演的,她干脆把眼珠子抠出来得了。 可是转念又一想,四哥遭遇“喊魂”的事又如何解释呢? 难道只是巧合? 望着病中的老祖母,雪砚的一颗心几乎要裂成两半了。 一半是软的,含着她纯真的孝心。一半是硬的,像个冷冷的斗士。她的泪从软的那一半里滋生出来,哭得一点不掺假:“祖母,小雪来看你了。” 三嫂在一旁煽情,拖着腔说:“老祖宗快睁一睁眼,你的宝贝疙瘩来了。” 祖母掀开浮肿的眼泡,温和的目光对雪砚弥留了一会。“哟,小雪丫头来啦,乖孩子快莫哭了,祖母没事的。大年初一不作兴掉泪的。” 祖母充满安慰地望着她笑。 老人家是一张富态的银盆脸,一笑,眼角的鱼尾全是活的。像水里摆尾的小鱼儿。这张脸,无论看几遍都不像假的。 它这样生动,真的没法再真了。 “祖母您受罪了。头还疼么?”雪砚戚戚地说。老祖母“哼唧”一声,虚弱地说:“嗯,疼呢。年纪大了没法子啊。小雪莫要担心,玄女娘娘会保佑祖母的哦。” 雪砚伸手摸她的额头。 真实的体温沁入掌心,一点不带弄虚作假的成分。 这一瞬,她几乎要全盘推翻自己了。都怪那倒霉的梦,害得她疑神疑鬼的,都没法准确地把握现实了。这样下去不得疯病才怪! 她抬着虔诚的泪眼,凝望老人的脸。忍不住再一次想道:这样的祖母若是假的,我真的要把眼珠子抠下来了。 老祖母拉着她的手,脸上浮现了一丝欣慰。垂暮之年得了这样可心的孙媳妇儿,一点人生遗憾都没有了。她和和气气地问:“听瑶筝说,昨日你玩牌把三个嫂子赢得落花流水啊?” 三嫂“切”一声,笑道:“我的丑事总是传得特别快!” “嘿嘿,祖母,昨夜我运气特别好。” 祖母病歪歪地一笑,眼里泛着怜爱的光,“运气好是一方面。但我们小雪聪慧过人,祖母也是瞧得出来的。你打小就挺爱玩牌的吧?” 这问话平淡无奇,却让雪砚没来由地心里一咯噔。碾到小石子儿似的。她羞涩地低头,笑道:“让祖母见笑了。其实我就会一点皮毛,昨天真的是玄女娘娘保佑,叫我撞了大运呢。” 三嫂说:“哼,你倒有自知之明。” 老祖母笑一笑,没再说什么。她的眼皮困乏地耷拉下来。话说一半就没活气了,竟蔫蔫地打起瞌睡来。雪砚和三嫂对视一眼,各自静下来不说话了。 室内渐渐沉淀,有了一种很动人的家庭氛围。坐了一会,雪砚替祖母掖了掖被子,招呼三嫂一起往门外去了。 她的心里暗松了一口气。 然而...... 就在这时,一件十分严重的事发生了。 其恐怖程度,足可列入她一生惊魂时刻的前三。 这是一道游丝般的呼唤声。细细的,又十分空灵,像从另一世界的夹缝里飘来的。乍一听像小时候娘的喊声: “肉肉啊,肉肉......” 雪砚的脑子里一轰,一双脚活活给钉住了。 而三嫂压根儿没听见似的,撒欢地往二嫂身边去了。雪砚差一点原地开裂。一刹那,心跳快如疯狗,浑身的血都往脸上涌去了。 她的脑子里被雷轰得一片空白。 事态怎么忽然来到这一地步了呢?这也太猖狂、太无法无天了!亏她刚才还后悔自己多疑了,哪里想到,人家光天化日地就敢“喊魂”? 这一刻,雪砚几乎要昏过去了。假装没听见行不行? 绝对不行。 她知,祖母也知:这声音已经入耳了。 电光火石的瞬间,她的脑瓜子以霹雳之速疯狂计较着。把十八种利害关系都算了一遍:——拔腿就跑只怕是不行的。 这圣姑敢如此肆无忌惮,说明她邪术十分精湛。一个不高兴,兴许就能要了四哥和真祖母的命。虽然这只是凭空推测,雪砚却对此有着强烈的直觉。 第57章 千万不能逃,要稳稳的。 若是回头,自己的小命可能也就被拿住了。怎么办呢? 看样子,这一把必须赌了。 就赌祖母是在搞无差别地试探...... 雪砚含着一丝羞笑回过了头。神态极自然地说:“诶,祖母,我这小名儿您咋知道的呀?这么难听亏您能喊出口。” 老祖母望着她的脸,露出了一丝真心的笑。“前些日子听谁说的来着,说小雪在娘家叫肉肉,我就觉着挺可爱的。比小雪好听。” 雪砚撒娇道:“诶呀,是谁多嘴多舌的!这丢人的名字千万不敢给我传出去。” “好,好。祖母不告诉别人。”又笑谈几句,才打发她去了。 “......” 望着孙媳妇清雅、悠然的背影,老祖母的眼里划过了一丝冷冽的锋芒。 看样子,也不是这丫头。 这几日来她焦头烂额,肺快被气炸了。好端端的,“鬼卫”的密约竟然被人泄漏!查来查去,死活查不出作祟的人。害她在上头跟前丢尽面子。 “密约”是当年的教主为皇帝一手打造的。明着是投靠朝廷,做了朝廷鹰犬,暗里却是把控了朝廷情报的暗渠。 那“密约”做得诡谲、精密,压根儿没有破解的可能。 没想到,这一次竟出了这等纰漏! 她推托头疼不肯见人,暗中调查了几天,一根鸡毛也没抓着。无奈之下,只得耗损元气行“问神”的卜筮之术。 请了神将一问,竟说这府里已有一个女人已知晓自己的来历底细! 竟连“喊魂”的秘术也知道。若不能将此女铲除,秘教多年的图谋将毁于一旦。 得到这一答案,她气得差点没昏过去。 自己潜藏在这府中,一来是为坐镇京中“鬼卫”,把控一线的情报;二来是窥得了一丝天机,为这一家的龙运而来的。 有秘术的加持,只要再喊上几次,老四的灵魂力量和强大气运就能尽归自己所有了。没想到,暗中竟有一个臭女人起了她的底。 杀千刀的可恨! 这两日,她把几个儿媳妇、孙媳妇全喊了一遍。因为元气耗损,并没用上“道力”。也不能算有效的“喊魂”。 但是,若真有人知道了她的底细,必是不敢回头的。 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全都傻头傻脑地回了头。 一个长心眼的都没有。 今天早上,她本来还在怀疑这小雪丫头,如今看来也冤枉她了。她转身最快,一丝格楞没打。态度也不带一点疙瘩。 倘若是装的,这丫头的心机可有十万里深了。 但是做“祖母”的认为,倒没必要高估她一个十八岁的毛丫头。她不是江湖中人,没有这等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魄力。 更何况,她的泪掉得那样真,那样动人...... 难道,是旁支上不起眼的某个女人?那样就太复杂了。老祖母望着窗外,发愁地出了一会神。上头限她一月之内揪出人来,否则回教中领罚。 领罚是怎样的前景,她是一点不敢想的。 如今,强行问神又伤了元气,短期内没法问第二次。想到这个,心情可谓糟糕到了极点。 ** 雪砚使着九牛二虎之力把持住自己,迤然恬然地从瑶筝面前晃了过去。 步态稳稳的,优雅得滴水不漏。 小衣却糊在了背心上,冷得透骨。 将来等事过境迁、她彻底弄清秘教的“喊魂”之术有多邪乎、可怕时,雪砚将会无数次佩服自己这一次勇于断腕的魄力。 无数次庆幸,这一次没有自作聪明。 否则,她幸福的小日子可就稀碎了。更别提日后大快人心的咸鱼翻身了。 只是此时此刻,她受了十分严重的惊吓,快把自己吓昏了。回家立刻关了房门,换下了冰冷的小衣。手脚抖个跟打摆子似的。 摆弄了好几下,才把袄子扣好。她抱着双肩,蹲到地上尽情抖了一会。牙齿都磕碰了。做大将军的夫人可真不易。 得和这样的妖魔鬼怪打交道!太可怕了,咋就混进了周家来。咋不去祸害魏王那样的? 雪砚把脑袋埋在膝上,深深喘息着平复自己。 一阵熟悉的足音传来,丈夫推门而入。看到他硬铮、坚毅的面庞,她感到一下子有了主心骨,一口气终于喘进了肺里。 周魁被妻子吓一跳,皱眉盯她半晌才轻声问:“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雪砚不敢说。说了恐怕要被他骂死:你不会拔腿就跑么,明知有坑还往里跳? 那一瞬间的灵感,她跟谁也没法解释清楚的。 雪砚半真半假地说:“没什么。就是方才去瞧祖母,心里怕得厉害。” “没发生什么事?” “倒是没有。” 周魁端详她一会,无奈地说:“你既然做了那样的梦,下次就别去她院里了。推托不过就装病,也没什么。这件事......” 他很想告诉她,自己对她的话是很当真的。一点也都不怀疑。同时,也丝毫没敢轻敌。他会尽快地找出真祖母,再以雷霆之势除掉那人。一切不必过于担心。 但这些话只怕会惹了她胡思乱想,又要担心会打草惊蛇,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他没再吭声,只是抱住了妻子说:“不怕了,不会有事的。” 想她跟了自己后,实在没过上啥太平日子,心中无比歉疚。 第58章 雪砚像溺水之人搂救命的木头,搂住了他的腰。 搂得死紧死紧。恨不得钻进他身体里似的。 隔着厚厚的袄子,他能感到她的心脏像野马一样奔驰着。周魁蹙眉感受一会,不禁担心地问,“你真没什么事?” “没有。” “可你在哆嗦。” 她闭着眼,开始瞎说八道了,“我觉得你太勾人了。四哥,你这身段咋长的呀?” “勾得你浑身都发抖?” “......嗯,是的。” 他顿了一会,低声说,“那来吧,去床上。” 雪砚一把将人推开,抬着脸正式宣布:“正经一点。从今天起,我每天要给玄女娘娘磕一千个头。” 丈夫望着她,几乎对接不上这跳脱的思路,“......为何?” “不为何。”她以一种柔和又专断的眼神望着他,自己做定这个主了,“别人问起来,就说我是二十四纯孝的好媳妇,磕头给祖母、祖父祈福呢。” “别瞎闹。”丈夫一口否决了她,“磕一千个头不累死才怪。你吃不了这苦的。” “我吃得了。” “磕不到两百个,你就瘫倒在地上了。不是四哥打击你,趁早歇了这心思。”他这样说时,语气很强硬。心里对媳妇儿却疼得要命。 这家伙没经过啥风浪,胆子又很小,遇上事只能一心倒向了神佛。真的难怪她。但是,求神拜佛能解决问题么? 周魁根本不信这个。 初一的下午,雪砚雷厉风行地扑在了这件事上。 用尽了一百个真心。干劲之足,连命都不要了似的。她之前做那梦时,也曾想过按玄女的指示磕头祈福,结下一份师徒之缘。 但是,心里又不能全信。总归觉得这事儿挺傻的。 实在不像聪明人该干的营生。 现在一场惊魂后她变乖了,一丝一毫都不觉得傻了。到了这地步还嫌这嫌那的,是不想活了么?她既不会秘术,也没有武功,真的就指着神仙救命了。 雪砚太想活了,太想守护她来之不易的好日子了。 再可笑的事她也愿意干。 跪下,稽首,顶礼,站起,再跪下。这样才算磕了一个头,要反复地来一千下。听着似乎小事一桩,真正做起来堪比登天梯。 才磕了五十来个,她就眼冒金星,一口气接不上来了。两条腿跟病鸡似的打颤。磕到一百个,真恨不得瘫在地上永远别起来了。 东稍间里呼哧呼哧,响彻着她垂死的喘息。 喘得随时要哭出来似的。身上汗如雨下...... 丈夫在外面喝茶,冷眼瞧着书。意态十分的悠然自在。他劝过了,这会儿也懒得再劝了。因为凭她这细胳膊嫩腿的,能磕满两百个就活见鬼了。 他就安静地守着,等爱妻哭着爬出来给她递帕子。 作者有话说: 亲爱的们~ 第24章 ☆周家的傻媳妇儿☆ 雪砚终究低估了这苦头。嘴皮子一动挺容易的,实打实地拿身体贯彻下来,那就是切肤的受刑了。不多时,她累得不成人样了。 她这个人,虽不算什么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却也是闺阁中养成的一只小阿娇。一身皮肉没经过任何锤炼,跟一捏就碎的嫩豆腐似的。 如今,却像老牛套上了犁头,要生受一回了不得的活罪。 磕到一百五十个时,她想着遥不可及的“一千”,绝望得都爬不起来了。伏在地上,浑身挂满了热浆。里衣也成了蒸笼里的布。 睫毛上挂着水帘子,视线全糊了。 每磕一下都要使上歇斯底里的劲儿,不铆足了意志力都没法起身。磕到一百七十个时,心里的退堂鼓已敲得疯了。 每一块筋肉都在跟她作对,死命地唱反调。 丈夫在这时走进来,抱着一杯温水蹲下了。真是一派富贵闲人的好风度。跟她比起来干爽极了,舒坦极了。他以拯救者的姿态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一口吃不成胖子。” 这梯子递得太及时了。只要她一松口,马上就能顺这梯子“哧溜”地滑下去。这一场自找的苦难就解脱了。雪砚伏在地上,一句“好吧”在舌尖上活蹦乱跳,随时能脱缰地弹出去。 她缓了一会,抬起了一张湿淋淋、红熏熏的俏脸。看见丈夫近在咫尺。一向幽沉、冷邃的眸子里荡漾着一丝丝涟漪,忍笑都快忍出水了。 雪砚立马不稀罕他给的梯子了。再亲也伤不起这自尊啊!她呼哧结巴地说:“......我这又不是小孩过家家。闲杂人等别来捣乱。” “膝盖会痛的。” “膝盖碎了也不打紧。”她说得自己心情壮烈,几乎有了死士的情怀。 四哥无奈地叹息,“你这娃是不是傻了,过大年在家舞神弄鬼的?” 雪砚提一口气站起来,又磕下去。当着他的面,必须磕得九死而不悔。她目不斜视地说,“左右也没什么事。四哥你去忙吧,让我在这儿傻到底。” 他笑了笑,不再劝了。心说,嘴硬的家伙,还有八百多个看你怎么熬。他喂了她几口温水,往门外走去了。 没了他这唯一的看客,雪砚的意志立刻一泻千里。整个人一滩稀泥地趴在了地上,蠕动了好几下都没能起来。 一向冷峻的丈夫不知哪根痒筋被搔着了,在门口连笑了好几声。他的笑并非出于嘲弄;而是莫名地被可爱到了。恨不得把这蠢娃提溜起来,抛个几尺高,狠狠地逗一逗。 第59章 可是,这笑声在死要面子的妻子听来太剐耳朵了。她咬牙捏拳,挣扎着爬了起来。像苦命的老黄牛一样跟自己死磕着。 心里一声一声,给自己喊号子:“加油干啊,偷懒就是死路一条啊!” “想活命,要低头啊!” 不磕是绝对不行的,雪砚告诉自己。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擅长邪术的圣姑是武力难以颠覆的角色。否则,玄女娘娘不会几次借三嫂之口,让她磕头。 就一条道走到黑,这么着干吧! 一旦铁了心不给自己退路,状态反而逼出来了。下蹲,稽首,卷腹,一板一眼地重复下来,身体好像逐渐摆脱了血肉的桎梏,变得轻盈许多。 心也开始进入空明与无我的状态。 某些瞬间,她会冷不丁地感觉世界脱落了,不存在了。唯有玄女的绣像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活,流畅。 现实与虚幻似乎汇流了,交织了。渐渐模糊了彼此的边界。这时候的她,打小的老毛病又发作了。每一次瞻仰绣像,都觉得玄女娘娘是个大活人。 美目流盼,风华绝代。 这一格绣像,是那位祖母大人吩咐人织造的。 几幅都一模一样。三嫂她们也有。 她这一幅似乎具足了奇特的灵性。但雪砚知道,这与绣像本身是无关的。原因在她个人,脑子被磨得太快太亮,与某一种灵性发生了感应。 绣像上的娘娘栩栩如生。盯着多看一会儿,那笑容的幅度还会变。 嘴像在说话似的。 磕到第二百五十个,绣像上的丹霞瑞蔼全活了。娘娘右手的八卦图在旋转,左手的花篮也飘香了。不知不觉间,雪砚发现自己好像已走进了画里....... 四周云蒸雾绕,满目弥漫着烟霞之气。瞧不见任何景物。唯有一条狭长的玉阶升天而去......尽头是一座巍峨、光辉的庙宇,上头煌煌写着“九天圣母宫”。 离她似有十万里远,又好像只有两三里路。 仅凭肉眼根本无法准确地把握距离。 她还发现,台阶上有一些地方在莹莹发光,十分耀眼诱人。好像在给她一种暗示:来,快过来!只要抵达那里,她就能得到天大的好处似的。 雪砚心想,天啊,我磕头都磕到虚脱,出现严重的幻觉了。 这幻觉可真怪到了极点。 她发现自己可以同时置身于两个地方,好像有了两个她。一个她,在东稍间磕头。每磕一个,幻境中的她便能爬一级天梯。 这一切奇妙极了,玄虚极了。 她都分不清自己到底在磕头,还是在爬梯了。两件事的界限彻底被模糊,好像成了一码事。雪砚心里忖道,原来磕头能磕出这样的玄妙来! 忽然之间,整件事让她觉得大有奔头了。她很想冲到前方发光的台阶上去,看一看会发生何种奇迹。但是腿却迈不开。一切只能靠磕头,一级一级地前进。 更奇怪的是,不知是否吸了仙气的缘故,东稍间里的她磕得越来越舒服。腿脚里注满了力量。心中也壮阔起来,有了气吞山河的豪迈。 正纳罕不已,虚空里一道声音荡悠了过来。入耳清柔、庄严,幻梦一般绵绵不绝。“痴儿,你总算没辜负本尊的苦心。” “玄女娘娘?” “合该你我有这一段师徒之缘。今生若错过,百千世也没这机缘呢。” 接着又说,“如今这世道已乱象丛生。本不属于此间的法宝、秘术都入了世,更有一些外来之人妄图扰乱天道秩序。你身负天命,切不可娇气怯战,早日拜完百万天梯,我自会于梦中授艺于你。努力吧,痴儿。” 雪砚浑身一震,“娘娘,我和我夫君被人喊魂了,此事该如何化解?” 那声音竟不理她了。之后,再也没有响起过...... 她东张西望一会儿,再次认真地磕拜起来。 整件事已大大地变味了,让她进入了高度的亢奋。这一颗打小就慕强的心怦然勃然,跳得像擂战鼓一样。身上的血肉都在为之燃烧。 往下的几百个头磕得一鼓作气,势如破竹。 几乎要上瘾,停不下来了。 雪砚是在午后的未时抵达“一千”的。 磕了整三个时辰(六小时)。 当她扶着墙满脸是汗地走出东稍间时,那一种幸福的解脱感不可言喻。比刚分娩完的女人还有成就感。“四哥......”她虚弱地喊了一声。 做丈夫的一脸不敢相信地瞅着妻子。 这是一次彻彻底底的刮目相看。 她那一副软乎乎的细胳膊嫩腿子能有几两力,他是一清二楚的。磕二百个就顶天了。有好几次,他都以为她要哭着爬出来了。 没想到这人又像搏命的死士一般,焕发了无穷的斗志。 好家伙,磕得脸上盐花儿都出来了。 结了白白一层细霜。 周魁盯着媳妇儿,心头感到说不出的骄傲和感动。虽然她干的是一件傻事,可是,这个“说到就能做到”的品质真的太宝贵了! 他目含温情地望她一会,笑着夸赞了一句:“哼,真是傻到底了。这是谁家的傻子?” 雪砚流着汗,冲他眉欢眼笑。想到自己遭遇的奇事,心里得意地甩一甩小尾巴。忖道:还傻子呢,迟早有一天厉害得吓坏你! 到了晚饭时,周魁发现了这件傻事的巨大好处。 她平日里吃饭是个老大难。跟饭有仇似的,一口也不肯多吃。那种比奶猫还细气的样子叫他一瞧就头疼。这一顿不一样了。 第60章 一口赶着一口地吃,都有点抢食了。 雪砚一辈子没觉得饭菜这样好吃过。每一口都香入骨髓了。连续一千次的卷腹和下蹲,在她的食肠里掏出了深渊巨壑,这天晚上,她疯了一样地渴求食物。 连狮子头这样的油荤都入口了,配上香糯糯的米饭,美得要落泪。她几乎想哼唧出来。见丈夫含笑瞧着自己,不禁把脸羞得通红。 替自己打了个圆场:“四哥,今天的饭菜做得也太好吃了。” 所有人都知道,不是今天的饭菜好吃。是她白耗一身力气,身体亏空太多了。就是给几个窝窝头也是喷香的。 男主人心里高兴,昏庸地说:“今天厨房里干活的,每人赏十两银。” 几个仆人赶紧往下一跪,喜得嘴要豁开了。两个嬷嬷也笑,脸上褶子都荡漾到耳根子了。大家心说,不得了,这可真是拿媳妇当命根子了。 以前的他煞气重,冷心冷肺的。天上的鸟都不敢打这家屋顶上过。谁见过他这样和煦可亲的时候?大家的想法都溢在眼里,几乎发出了实质的声响。 雪砚的脸早已成了熟透的红果子。 她对他笑笑,很识疼地给他舀了一碗汤,“四哥,你喝汤。” “嗯,你自己多吃一点。”他笑微微地说。 对于磕头,雪砚彻底地当成一件正经事了。甚至不夸张地说,已成了当下人生的头等大事。白天若有事情,她夜里丑时就起身用功了。 默默地去东稍间,开始一个人的苦行。到了天亮,就能磕满一千个。 初三去娘家拜年,也是中饭一吃就火急火燎地回来了。白天只要一瞅到空子就加量。 同时置身于现实和幻境,这样的体验让雪砚感到痴迷不已。目前,她还不知从中能得到怎样具体的好处,反正,埋头苦干就是了。 而丈夫也并不加以阻挠。虽然他不明白这事的意义,却特别喜爱她生龙活虎瞎忙的样子。甚至,莫名为之感动。 说到底,人世间多少事是有意义的? 她现在吃得香,睡得也很香,这就比啥都好了。 没过几天,老四媳妇为给祖母、祖父祈福,每天磕一千个头的事已在府里传遍了。经两个嬷嬷的加油添醋,成了一个无比动人的佳话。 “我们四奶奶的心啊,是真金做的。为了老祖母的头疼病,都掉了几回眼泪了。” “别人家媳妇的孝顺,都是嘴上讲几句好话罢了。她倒好,掏心掏肺地去为老祖母磕头。每天一千个,实打实的一个也不少。” “我活几十年了,没见过这样的好孩子。” “我们四爷啊真有福气,修来这样的好媳妇!” 瑶筝在老祖母跟前又再渲染一遍,这件事就美得足可著书传世了。就连祖母这病态的心灵都被触及了,笑道:“竟有这事儿?我真不信呢。” 初四这天,已有了开春的气象。 天空分外晴和,阳光跟金屑一样泼洒下来。 四哥应同僚邀请去外头赴宴了。 雪砚一个人在东稍间里,哼哧哼哧地用功。比一头老黄牛还勤勉。拜着拜着,就进入到空明、玄妙的境界中去了。 这时的她五感比猎犬还灵敏。空气里稍有一丝异样都逃不过她的感知。 隐隐约约中,好像听到有人轻步走进了院子。竹笙“诶”了一声,一句“老祖宗”还没说完整,就被那人阻止了。 雪砚心里一跳。凭着一丝突如其来的灵感,她立刻就把戏做上了。极小声地念叨着:“玄女娘娘,请保佑我家老祖母平安健康,长命百岁.......” 这呢喃的声音比梦呓还轻,换做普通人绝听不见。对一个武功与秘术的高手来说,音量却是足够了。老祖母静静听她念叨一会,轻叹一声道:“你这傻孩子。这样磕头哪行呢?会弄坏膝盖的。” 雪砚“吓一跳”地回过头,看见祖母拄拐立在门边。目光中流淌着慈爱的暖流。 好像灵魂在里头融化了。 “祖母,您怎么来了?”她吃惊地说。 “祖母听人说,我的好孙媳妇天天在家磕一千个头,还能不来瞧一瞧么?”她老态龙钟地坐下来,怜爱地说,“你这娃儿,怎么干这样的傻事?” “只要有用,就说明我傻在点子上了。”她双眸明亮,甜甜地问,“祖母,您的头疼好一点没?” “嗯。好了哦。” 见这孩子满脸大汗,一张绝色的脸蛋成了桃花糕子一般,老人家掏出手帕给她擦了擦。在雪砚记忆中,连亲娘也没这样瞧过她。 这样的亲情,比那烈性的二锅头还醉人呢。 她一时就想起了三嫂的名言:世人皆是戏子,但看谁把戏做得更真罢了。这老祖母演得也太好了,太入骨了。几乎叫她有了一点心碎:假如一切是真的该多好啊。 老人劝说道:“祖母已经好了,头不疼了,你这傻孩子别再磕了。啊?” “那可不行。”雪砚噘起嘴,娇憨地唱起了反调,“您头不疼了,就说明玄女娘娘是很灵的。我怎么能半途而废呢?以后每天都要磕一千个,祈祷您和祖父长命百岁。” 老祖母哈哈一乐,以开玩笑的语气说:“为祖母一个人就行。祖父那老东西让他早点死掉好啦。” “诶,诶,不能这样说的嘛。”孙媳妇又惊又笑。眼里跳着两团可爱的小太阳。 第61章 一老一小当着玄女娘娘,把祖孙情演绎到了极致。人世间简直不可能再有这样相亲相爱的祖孙了。老祖母望着她,心里十分感慨地想:“哎,这孩子我是不可能看错的。她要是演的,我就把眼珠子抠下来得了。老四啊老四你何德何能,受用一个这样可爱又绝色的好女孩子?” 这一刻,老祖母心中滋生出一个病态的想法来:这娃儿既美貌又贴心,要是我的亲骨肉该多好啊!她那虚头巴脑、油嘴滑舌的娘怎配拥有这样的孩子? ** 因为老祖母来打了岔,这一天雪砚只磕了一千五百个。 幻境中的天梯又前进了一千五百级。可是,除了磕完后神清气爽、力量充盈之外,再没其他的玄妙感受了。 眼瞅着天已将黑,她只好遗憾地收了工。去隔间认真洗了澡,换上了干净衣裳,香喷喷地吃了一顿晚饭。香得五脏六腑都抽搐的地步,每一滴汤汁儿都润到骨子里...... 一番吃饱喝足,困倦的感觉也席卷上来,宛如浪潮一般拍打着她的脑壳。现在真是太好睡了。不像以前要胡思乱想半天才能睡着,夜里还老是醒。 如今只要一沾床,马上就能酥倒过去。可惜,四哥还没有回来。她就硬撑着坐在四仙桌旁,喝了一会山楂茶。正好消食养一养生。 灯光溶溶地晕在身上。 清寂、静美的氛围笼罩着她的新房。十分安宁,令人享受。 不知是否因为磕头的缘故,她比前几日多了一点莫名的安心。已经不那么怕了。她坚信只要暂时忍耐住,一定可以等到一个出手的契机的。 如是琢磨着,意识渐渐地糊开了。 等她感到被人搂住时,才猛地把眼皮一睁。见是丈夫的脸,松了一口气说:“你回来啦?” “怎么又坐着就睡了?”他责备一句,拿下巴磨了磨她的腮帮子,“冻着怎么办?” “我都不知自己睡着了。”她迷怔怔地望一眼窗,发现他已把帘子落下了,“啥时辰了?” “二更了。”他伸手探一下被窝里,已烧得暖融融的了。“快睡床上吧,我去洗漱。” 她乖巧地“哦”了一声。 很想对他说一句“四哥,我等你”,又难为情地说不出口。 这几天她一心扑在自己的“大事业”上,几乎没怎么陪他。想到一过初五他就要去当值了,军中、兵部的事都要担在肩上,心里就十分愧疚。 他们是彼此的唯一。雪砚一点不想让丈夫觉得被冷落了。 他这样疼她,她该用的心也该用足才对...... 此刻的周魁还不知有怎样的好事在等着。他在隔间里慢吞吞地洗漱,脑子里盘旋着回家前的一件事。不为别的,只为手下一个亲信官员报告一件事: 有一个神秘女子托人搭上了他的线,说有机要的大事想密告周大将军。 但是,只有亲见了周大将军本人才肯说。此事关乎周家一百多口人的性命。若是不想家破人亡,请他明日就去天香楼一见。如此云云....... 想到这里,周魁忍不住冷笑出声。 看样子,他最近真是修为退步,什么妖魔鬼怪都敢往他身边靠。 他坐在浴桶里就此寻思了一会,水凉了才起身出浴。等回了房才发现妻子躺在他的被窝里,睡成了软绵绵、热烘烘的一团。 人事都不省了...... 卧室里充满了甜香气,说不出来的好闻怡人。她热气氤氲的睡颜上自带一种嘟嘟的神气,好像随时能醒过来,把一个很甜的娇冲他撒过来。 周魁怔忡着,以一种白天羞于流露的温柔目光望了她好一会。身体很诚实地为妻子作了痛。可他知道这人一整天瞎忙都快累坏了,再经不起折腾了。 周魁轻叹一口气。弹指挥灭灯,落下了床帷。他满心素净地钻进被窝,尽量不想旁边是个怎样的温香软玉。 寒夜静美...... 温馨的黑暗漫没下来,笼罩住了相依为命的两口子。 作者有话说: 捉虫 第25章 ☆易容的秘术☆ 丑时二刻,夜色还稠得像墨似的。 雪砚已把自己从酣梦里拽出来了。一个暖乎的被窝和一个好抱的丈夫都被她弃在了那里。 他翻个身,含糊地说:“又起来瞎忙了?” “四哥你再睡一会儿,还早呢。” “嗯。”他在梦里勉励她,“好好用功,早日挣个磕头的状元回来,替为夫光宗耀祖。” 她拿手抹一抹脸上的惺忪,用睡皱的嗓子咕哝道:“少笑我。迟早有一天叫你惊艳得哭出来。” 丈夫笑了两声。悠长地吸口气,又睡沉了。 不一会儿,东稍间里挑亮了一盏灯。 年轻的女主人开始了僧侣一般的苦行。 这世上的道统已传承了千年。磕头拜忏一直是最重要的行持法门之一。清事祈愿,幽事度亡,皆少不了磕头来消业培福。 玄女娘娘作为道教推崇的上古正神,以磕头入门似也合情合理。 但雪砚有时会觉得,她磕的头多少不太正经。 历代的传说中,玄女娘娘曾多次入梦授艺。黄帝、诸葛孔明、刘伯温(乃至宋江)皆是她的弟子。然而,这些人好像没一个要爬梯子的。 她经历的这一切有点儿戏兮兮的。好像生怕她无聊没劲,藏了一些诱人深入的噱头。 比如,那些发光的台阶。老勾得她好奇心发胀,心里有一百只小猫爪子刺挠着。为此不惜每天加量,豁出小命地往前磕。 第62章 初五的这个凌晨...... 雪砚终于来到了第一个光阶前。此刻的心情,比上花轿还要激动。她把脚伸上去,又缩回来。好一番踌躇造作,才提住气往上一蹦跶。 刹那间,那光柱激起了万丈之高,呼啦啦冲天而去。 好像为她镀了金身,加被了无上的荣耀似的。 好盛大呀! 持续几息后,光阶渐渐黯淡,成了灰突突的样子。一点都不勾人了。雪砚一只呆头地立在阶上,浑然不知所谓。 咋回事儿?好像得到了非凡的东西,又好像捞了个空。此刻的感觉太不可说了。比泰山还重,又比鸡毛还轻。 究竟飞了啥幺蛾子呢? 雪砚傻愣一会,仰头喊了几声:“娘娘......师父,恩师!” 恩师又聋又哑,不肯回应她。幻境中烟霞烂漫,瑞气升腾...... 雪砚知道玄女娘娘定能听见。她把手圈成喇叭,不依不饶地要问个明白,“娘娘,师父,您大慈大悲开金口说一两句嘛。不然我要想破脑袋的!师父呀——” 神仙被这劣徒喊得毛了,都要成神经了。一纸“天书”风驰电掣地飘来,“啪嗒”一声,狠狠糊在了她的脸子上。 雪砚赶紧撕下一看,只见上头写道:“不准叫师父,你现在还没这资格呢。本尊并没有赐你什么,是你死皮赖脸地磕头求得的。” “嘶......”雪砚眨巴着大眼,细细一品,咂摸出意思来了。 懂了。 神仙想救度她周家。却又碍于天条,不能明着干涉人间的事。就哄着她磕头,经过她“死皮赖脸”的祈求,赐下了一点东西来。 啊呀,她家恩师的肚肠子够曲折的,一件小事要拐九九八十一道弯弯。不过她喜欢。这么一搞,磕头的苦差事里就能寻出乐子来了,十分撩人了。 那么,师父究竟赐了她什么呢? 不,应该说,她死皮赖脸地求得了什么呢? 雪砚感到了小时候猜谜的快乐。 抓心挠肺的,身上每一块血肉筋骨都活跃了。 ** 走出东稍间时,夜色已退去了五成。朦胧曦光里,中庭的风景如一幅画卷呈在那里。松柏、瘦石,花圃......一切皆是眉清目秀的样子。 雪砚合上眼,吐纳了一会凌晨的新空气。肺里沁凉沁凉的。她静静地感受了一会自己。好像没有丝毫不同。 她还是她,没多一样也没少一样。 神仙果然好噱头啊,叫人摸不着一点头脑。 她踌躇满志地兴叹一声。 一时无所事事,又一晃一荡地踱进了卧室里。床上已空了。隔间里有稀落的水声。她蹑步踅过去,推门朝里张了一眼。 见丈夫光着膀子在擦身,忙又把门掩上了。此刻的她有一点不沉静。感觉像中举了,想对最亲的人报一报喜。却又无喜可报。 心里一群小喜鹊扑棱不止,开了春似的骚动着。 周魁哼笑一声,在里头问:“谁在鬼头鬼脑的?” “是我呗。”她小声地应道。声音清甜清甜的。 犹豫一二,又羞答答把门推开了。废话道,“四哥,你已经起来啦。” 他回一句瞎话,“没有。我这不还睡着么?” 两人各自发笑。他扭头一瞧,见一张芙蓉带露的脸蛋子冲他笑得既温柔又甜蜜。眼睛如两汪润泽的灵泉。 周魁一口仙浆喝到了心里,又十全大补一回。 他想,“磕头”是不是能活血养颜?这家伙比鸡起得还早,竟然一点疲色都没有。气色好得让他想啃一口。“有啥好事,说出来让我也沾点喜气?” 雪砚笑道:“哎,并没有。” “没有好事,一大早的喜上眉梢?” 她走过去拿了自己的毛巾,“这有什么?我一见到四哥就高兴。像见到了糖罐子。” 他哼笑一声,故意咬牙切齿地说:“哼,整天就只会给我灌迷魂汤。”实质的甜头却少之又少。每次需要她了,不是腰子跳,就是在呼呼大睡。 雪砚笑道:“迷魂汤多鲜啊,喝了养心润肺,长寿不老。” 他拽拽地冷哼一声,又出来了肉笑皮不笑的样子。 她往自己的脸盆里打了水。眼珠子一飘,从他强悍的虎躯上溜了过去。悠悠地说:“明日四哥要去兵部当值,白天都见不着了哦。” 她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把昨夜没端上的“大餐”补上。光喝迷魂汤哪行呢,不得饿死?这位体贴的贤妻如是想着。 丈夫太正了,硬是没明白。 他只听懂了妻子的依恋,心里也是好一番撕扯。 夫妻间的事儿真奇怪。才处了不到一个月,就连骨带肉长成一体了似的。可是,大丈夫总不能跟她一样,黏糊糊地难分难舍。 他硬着语气说:“嗯,这不挺好?老虎不在家,你这小猴可以当山大王了。想看多久的书都没人管。” 雪砚心里一乐,那倒是。 有无法无天的好日子等着呢。可她绝不摆在脸上。雪砚懂自己的丈夫。他若在她这儿排不上第一位,糖罐子会成醋缸子的。 她便依依不舍地说:“哪有的事?四哥不在家时,我每次跟丢了魂似的。” 一提“丢魂”,这甜话儿就讲崴了。气氛一涩,满屋的甜蜜泡泡都回落下来...... 两人同时想到了老祖母的事。 这一刻,雪砚心里微动。沉默地感受了一下。 第63章 真怪,她忽然发现自己竟一点不怕了。 前几日畏首畏尾,老担心四哥会轻举妄动,会打破平衡。这心里总翻滚着一堆的“万一,可是,恐怕”,现在竟无所谓了。 就算马上提刀去跟圣姑拼命,她也能说干就干。 好像有了上百个亡命之徒的胆气。 咦......? 丈夫见她凝固着,自以为懂了妻子的恐惧。心里又受到愧疚的一击。他沉静地披上衣袍,低声安慰道:“莫怕了,其实,四哥已找到对治那人的法子。” “哦?”雪砚抬起眼。 “只是,无论如何要先找到被关的老祖母才行。”他有些伤脑筋地眯一眯眼,语气冷峻地说,“我派人秘密查找你上次说的那种小房子,目前尚无头绪。” 雪砚望着他的脸,心里淌过了一丝热乎乎的感动。 “四哥,你就这么信我?就不怕我的梦不灵么?”要不是也经历了喊魂,连她自己都怀疑呢。他倒一上来全盘信了。 周魁理一理爱妻的鬓丝,“我这几日也没闲着,把各样蛛丝马迹连起来,感觉你的梦是能自圆其说的。”何况,他还切实经历了喊魂。有何理由不信? “哦,是什么蛛丝马迹?” “这个先不谈。”他按下话题,只挑重点说,“秘教这易容之术很邪恶。若我所了解的资料确切,必须先救出老祖母才行。否则一旦对圣姑动手,老祖母只怕必死......” 雪砚微微一震,“她怎样易容的,竟连至亲也难以辨认?” 脸皮上有着真实的体温。鱼尾纹都和梦里的祖母一样。也真绝了。 “这摩尼秘教是从古波斯传入我大夏。没少兴风作浪。” 周魁语气冷肃,说道:“就说这易容,需要先捉一只幼年的啄木鸟,以丹砂大青叶辅以咒过的粟米喂养,百日之后,将这啄木鸟活活捣烂,制成丸药。若想易容成某人,就取那人的血为引服药。容貌就可变得一模一样。” 雪砚惊奇道,“啊呀,世间竟有这等阴暗、邪恶的事!” 周魁瞧妻子一眼。 本以为她会吓得哆嗦,谁知这家伙竟面不改色。大眼瞪得溜溜的。 他“嗯”一声,继续道:“那人好吃好喝地喂养着祖母,因为每隔半月要取血一次,方可维持她的易容。” “原来如此。”雪砚恍然大悟,忽又抽了一口凉气,“你方才说必须找到老祖母,难道......?” “嗯。只要这圣姑一死,老祖母立刻会被秘术反噬。”周魁咬一咬牙关,“四哥已知道如何破解。只是......找不到老祖母也是枉然的。” 拖一天便是一天的危险。何况据他了解,“喊魂”的秘术更为可怕。若不能将那人一击必死,让她有机会催动道力,他再高的武功只怕也不好使了。 但周魁不想把这话说出来吓唬妻子。 毕竟,她只有一颗芝麻粒儿大的小胆子。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揪着脑门儿沉默了......雪砚对虚空里发了一会怔,眼里忽然一亮,腾起了两簇小火苗:“此事就交给我吧。我来试一试。” 周魁眉毛一飞。 心想你这家伙颠三倒四的。先前不准他轻举妄动,这会子自己倒抢着妄动了。 他撇一撇嘴,点头道:“嗯,你赶紧去睡觉做个梦。在梦里多逛一逛,把地方认清楚了,四哥就不必伤脑筋了。” 作者有话说: 注:啄木鸟的易容术,是来自一本叫《行厨集》的古书。 字数有点少,因为后面删掉重写了。 第26章 ☆寻到了老祖母☆ 周魁点头道:“嗯,你赶紧去睡觉做个梦。在梦里多逛一逛,把地方认清楚了,四哥就不必伤脑筋了。” 一听这话,雪砚遗憾地叹了口气。咕哝道:“做梦又不是上茅厕,抬脚就能去的。” 待回过味来,才觉察这语气不阴不阳的,拿她当小孩儿逗。她一眼瞥过去,抬起小拳头在他山丘般的胸膛上给了一记。这二两的力,打得丈夫一身铁骨都酥了。 他微勾嘴角,心怡地注视着妻子。 她假装不知这目光有多暖,垂了眼,一本正经地说:“四哥,我想来想去关祖母的地方必不会远的。那圣姑平常难得出门,也就时不时地去一趟家庙里......” 周魁长长吸一口气,摇头说:“娘娘庙确实最可疑。但为夫亲自探过了,并没有那种小房子。各处也没发现有地道入口。” 他的语气里一百个确凿,叫雪砚一时沉吟了。片刻,才忍不住困惑道:“可是,梦里的我一爬出洞口后就见到了玄女娘娘......” 难道不该是在娘娘的地盘上么? 彼此沉默一会。 周魁抚了抚妻子的秀眉,“你莫伤脑筋了。为夫已让人扩大范围去查。暂且耐心地等消息。”见她如此柔美可爱的人,却为一件可怖阴森的事操着心,忍不住补充一句:“实事儿就交给男人来办吧。” 她抬头,“那我干啥?” “你负责动一动嘴皮子就好。”四哥说。 雪砚:“.....” 一大清早,夫妻二人叽里咕噜了好一会儿。等用了早餐后,有兵部的两位大人来访,他到前院议事去了。 雪砚便抱着她的针线箩子坐到太阳下。一边享受贵夫人的安逸时光,一边梳理着脑中思路。她是习惯于做针线想事情的...... 此刻,太阳已爬到一竿子高了。 第64章 明亮的光斑投射在门堂前。把万千微尘照得像活的蠓虫一样。 她脑里子的轱辘慢慢转动。一时,忽然停住了针线,问道:“嬷嬷,咱这府里啥地方供着土地爷爷?”把李嬷嬷问得一愣。 “土地爷爷?” “嗯,没错。” 嬷嬷拿着手中抹布,细想了一想,“哦,祠堂进门的地方好像供着一尊吧。我记得,是和玄女像供一起的。四奶奶咋问起这个?” 雪砚美目晶亮,微微地笑了。低头说,“就随便问问,没什么。” 梦里的她爬出小房子后,一拨开树丛就看见玄女和土地神在说话。庭院里花木扶疏,气派俨然。寂静得跟陵园似的...... 原来,那儿是祠堂呀! 雪砚的心怦怦直跳,像大戏催场似的一阵敲锣打鼓。 但是,她并没有立马冲过去看。却耐着性子把针线做完了。中午前厅留了客人用饭,四哥没有回来。她一个人吃过中饭,出门散步消食去了。 这一抬脚,丫鬟玉瑟就来护她的法了。奴颜婢气地说:“嘿嘿,之前四爷吩咐过让我跟着奶奶。” 雪砚柔柔一笑,“不用了,你回家扫地吧。” 玉瑟说:“地就让春琴扫嘛。她那懒骨头都快拎不动掸子了。” “可我不用人跟的。” “我非要跟。不跟四爷会剁了我的腿。”她很严重地说。这丫鬟尖嘴猴腮,又可爱骨碌的。有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好玩劲儿。 雪砚瞅她一会,欣然同意了。 主仆俩结个伴,一路悠然闲逛,有说有笑地聊了些淡话。 “玉瑟,你身手很厉害的呀?” “嗯。还蛮厉害的。”她一点都不谦虚。 “跟四爷比怎么样?”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女主人:“爷要是只用一根小趾头,我就能勉强战成平手。” 雪砚眼皮一跳:“喔唷,这样就叫厉害啦?” “当然。春琴她们连一根小趾头也斗不过呢。” 雪砚学着丈夫的冷笑,训诫道:“......哼,你这溜须拍马的功夫绝了。不可如此!” “嘻嘻嘻,遵命。但我说的是真话呀,咱四爷就是这个。”她奓了个大拇指。听得女主人心里高兴,马屁完全拍到了点子上。 几百亩地的硕大府园子,到处是僻静的死角。存心不想遇着人也极容易,贴着边缘走就行了。有个诨话篓子陪着,一路说着相声就到了周家祠堂。 宗祠坐落在国公府的东北角。是个规模可观的大院子,比雪砚娘家住的园子阔气。四周竖着八尺高的乌木大栅栏。 苍松翠柏,黛色参天。 中间一条青石甬道,直直地通向正堂。 从栏外望过去,大屋子雄壮而森严。 檐下悬一块蛟龙贴金蓝底的大匾,写着“周氏宗祠”四个金字。两侧挂黑油烫金的楹联。上联写道:“祠宇凌云,阻千年兵革烽烟”;下联是:“衣冠接武,延万世光宗伟业”。 好家伙,皇家祖庙的派头也不过如此了。 雪砚一时被炫得恍惚。心想,我四哥就是这样一个世家的血脉啊。他那八面威风的模样,真的一点没辜负祖宗的期待。 她真想进正堂看一看。可是按时下规矩,新妇产子之前是不能踏足祠堂的。又远远见到大门处有四个家兵站哨,她就贴着外围往后院走。假作闲逛的模样。 这祠堂太豪阔了,半盏茶功夫也没走到底。也没见到梦里的小庭院。但周遭的感觉又十分对路,漂亮,又鬼里鬼气的。 见竹林边一个角门并未上锁,雪砚干脆就闪身进去了。一步踏入了腹地。玉瑟见主子行径鬼祟,像个细作,拿眼珠子直睃她。 “四奶奶,咱来这儿做啥?这儿可不能躲猫猫的哦。” “嘘!” “被发现了是要家法伺候的。” “那你回去吧。”雪砚悄声道。 “......我不回。”玉瑟狐疑地瞧一瞧这美人,娇柔得哈一口气就能化,可这是在做啥呢?“小的斗胆问一句,四爷知道您这真面目么?” 雪砚轻给她一肘子,瞪眼说:“你再聒噪,扣半年的薪!”才把这八哥嘴治住了。 这里头常年没人来,景致都有一点荒了。石阶冷冷,花木凄凄。好像祖宗常来流连,把阴气都留在了这里。 若在平时,雪砚早就汗毛倒竖拔腿落逃了。 现在却两眼炯炯的,头铁地往前迈进。 神仙是不是给她换了一颗斗大的胆子? 雪砚实在有一点怀疑。 但是,她并没有怀疑对:胆气只是暂时的,用光了就会瘪掉。许多年以后,她将会知道自己磕了一万多个头死皮赖脸求来的,是恩师的一条祝福: “遇到事你将敢作敢为。只要有玄女的地方,你会被无敌的运气所眷顾。” 此刻的雪砚对此一片懵懂,完全稀里糊涂。 她绕过墙角,进了一个高窄的小门。忽然猛吸一口凉气,感觉与梦境重合了:天啊,这不就是玄女和土地爷喝茶的小庭院么! 她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望去,一眼就见到了那座小房子。只有丈把长宽,檐角悬着两只灯笼。啊呀,莫非是后院看门人的屋子?! 这么个旮旯地儿,像在螺蛳尾巴的底部了。四哥大概一辈子也没来过。又被古树遮蔽着,除非长了三只眼,否则从外头根本瞧不见它的屋檐。 第65章 难怪死活也找不着呢! 雪砚回想梦中场景,感觉这屋子应是没人住的。记得里头生活物什一概没有。她谨慎地张了一眼,径直就走了过去。 这时,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她赶紧把玉瑟一扯,蹲在了矮树丛边。定睛一瞧,头皮都麻了。 事情巧得能成书!只见老祖母拄着拐,以养尊处优的步态踱了出来。旁边跟着瑶筝。身后还有一个灰衣布袄的男仆。 天啊,早不来晚不来,就是撞得这样巧! 老祖母拿起锦帕,优雅地掖了掖嘴角。好像妖怪刚吃了小孩,一脸的餮足样。忽然,她似乎有所察觉,目光直直地朝树丛里射过来。 那一瞬凝起的枭戾之气覆盖了整个小庭院。一只狸花猫受了惊,“喵”地往墙边激射出去。慌得四只小爪像马蹄一样腾了空。 老祖母戳一戳拐杖,以一贯平和的语气骂道,“哎,这畜生能把人吓出病来。” 说罢,才领着瑶筝慢悠悠地走了。 雪砚出了一身冷汗,胆气差点都见底了。 她拉着玉瑟,地鼠般一动不动地蛰伏着。等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感觉安全了,才慢慢地往前挪。挪到了一棵两人抱的大树边,才敢伸直腿子,直立行走。 刚想原路返回,拔脚狂奔——冷不丁的,墙角无声无息地现出一个人来。这冤魂般的现身方式吓得两人往后一踉,险些摔一屁股墩子。 是那灰衣老仆!此人身材佝偻,一脸灰白。 浮肿的大眼泡子像死鱼一般,里头装满了麻木。 这是一个死寂的瞬间。静得能听见灵魂的蠕动声。一切伪装已经是多余的了。这老头太务实了。绝不多说一句废话,直接一爪子抓向雪砚的面门。 这大肉爪长着又黑又尖的指甲,锚钩子似的。只要吃上这一爪,再绝色的脸也得开花了。玉瑟两眼暴睁,把主子往后一推。“快走!” 雪砚魂飞魄散。 可是她想,这哪能走啊?一走就满盘皆输了。不把这老头除掉,局面马上一溃千里,不可收拾。必须来一场你死我活了。 她非但不逃,反而拔腿往小房子里跑。 老头见状,手腕一抖,几支飞刀闪着寒光出去了。一看就是玩惯阴招的,暗器狠毒娴熟,是百发百中的气势。 眼看着娇滴滴的女主人成了靶子,玉瑟肝胆欲裂,恨不得化身肉盾飞到镖的前面。 谁知,接着就是下巴一掉...... 那些镖竟然一点准星没有,全擦着她的边打一个滑,飞过去了。铛铛铛掉了一地。老头的脸狰狞地歪了。眼泡子鼓得要炸裂。他几十年没这样失手过呢。这女人浑身抹油了不成? 雪砚惊愕地回头看一看,浑头浑脑地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提裙跑上石阶时依然是娴雅的。翩跹得像一只美丽蝴蝶。 见墙边立着一只小炭炉,一锅开水在上头汹汹翻滚,倏地就把脚站住了...... 而这一边,玉瑟丫头果然不赖,转眼已和老家伙厮战了十几回合。她打小在周家受训,身上有着强悍的真功夫。 擒拿术出神入化,把这鱼眼泡的老家伙克制得死死的。 没多会儿,这货的步子都抻不开了。 眼见三下五除二就能将他制服,一个“护主”的大功就要到手了。一个不防,老头竟邪乎起来。爪子一抖,飙出一丝红雾。快极迅极,直射玉瑟的面门。 玉瑟暗道:要死!大意了。 她赶紧侧身一闪,仍是沾上了少许。这一星子就把战局彻底颠倒了。玉瑟身上一僵,睡在了地上。刚才还生龙活虎,转眼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秘教中人实战功夫不入流,阴毒噱头特别多。这玩意儿是特制的秘药,沾了汗就叫人浑身麻痹,再取人性命十拿九稳。 老头嘴皮子一掀,崴着脚就要上前结果她。猛听身后有动静,一回头,劈头盖脸沐浴了一大锅滚水。直烫得他瞬间畸形,脸上起了几个肥肥的大水泡。 雪砚不敢瞧他噩梦般的脸,拔脚就往小屋里跑。 刷刷刷,十几只柳叶刀追着她的背心。 一支插在她的后肩,没入了袄子。但是,硬是没扎进肉;一支戳中了发髻,断掉一截子头发后,美美地插在了那里。——成了不错的“刀簪子”。 左侧腰子上有一支。裙子腿洼处也有一支。 但是,这美人一点数都没有。 插着一背的刀就跑进了小屋,麻溜地把门掩上了。 等那老头不共戴天地冲进来,第一眼就看见炕被掀开了。地道的入口堂而皇之地暴露着,圆乎乎的一个大窟窿敞在那里! 这还了得! 他目眦欲裂,狰狞得像个要吃人的恶鬼往下爬。半截身子下去了,躲在一旁炕头的美人儿腾一下站起身,把一个烧红的火钳贴在了他的爪子上。 一声破了音的惨叫——这人摔下绳梯,一屁股跌进了早已布置好的炭盆里。 又是一次致命重创,伤害加倍。 他这两只练了几十年的鹰爪,曾无数次掏烂别人的喉咙,这一刻活活给烫成熟肉了。疼得满地打滚,整个人扭曲变形。 正要上去撕烂这死女人,猛地发现袖子在冒烟了。他吓得一脸死色。忽然想起那秘药里有硝粉,遇火就能燎原,赶紧忍着皮焦肉烂的痛苦疯狂脱衣。 然而火势不肯等人。 第66章 呼的一下,两条棉袄袖子已经全着了。转瞬大火已包裹了全身。 这是雪砚没有料着的,直瞧得目瞪口呆。 她只想烫坏这恶棍的屁股,却弄成烤全羊的场面了。下方一个人形的火树张牙舞爪,她斗大的胆子终于吓瘪了,不敢再多看一眼。 手忙脚乱把地道口盖住。又扣上一口锅子,一层被子,才把那魔鬼的惨叫堵在下面。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浑身湿得透透的。 往外一瞧,玉瑟那丫头也已经醒来了。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望着她的目光里有千言万语,复杂得无法形容。 雪砚的眼珠子打颤,忧心地问这难友一句:“玉瑟,你怎么样?” 玉瑟一个大哭腔拖起来,“我没事,只是急性的麻药。四奶奶......我心肝宝贝的四奶奶啊!” 一个娇滴滴的糯米人儿,咋这么了不起呢!手上没有抓鸡的力气,竟从一只穷凶极恶的魔鬼手上救了她的小命! “诶呀,啧啧,”雪砚一脸的吃不消,蹙眉道:“我这胆小鬼都没哭,你这高手倒哭了。别哭了,我说。你还能不能走?” “能。您让我飞都可以。”玉瑟立刻铿然地说。一百个赤胆忠心都上了脸。 “那你快回家喊四爷去。”雪砚擦一擦冷汗,小声吩咐她,“千万要悄悄的啊,不能叫任何人知道。” “可我不能把你一人丢这儿!” 雪砚脸一沉,比猫咪还凶:“你再唱反调,立刻罚薪一年。”她把丈夫的铁血口吻学了个惟妙惟肖。自己听着都怕。 玉瑟表示服从,“成。那我该咋说?” 雪砚一转眼珠子,嘴角泛起一丝小得意来。低声教她:“你就说我动一动嘴皮子就把人找到了。他会懂的,你让他快来。” 第27章 ☆一根藤,两个瓜☆ 玉瑟领了命,撒丫子回家搬援兵去了。 雪砚留下了镇守现场。这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感觉这里的时间爬得比田螺还慢。风一飘,云一动,都够她惊魂半天的。 她头皮发紧地杵在屋里。忽然记起祖母的牢栏上是挂锁的,又赶紧到处寻钥匙。她把炕头、柜子、淘箩搜罗了个遍。 收获了若干的可疑物: 牡蛎粉子,耗子干尸,不明禽兽的粪粑粑,女人的旧裤衩子,恶臭的药罐子...... 一堆乱七八糟的。 她嫌弃得口鼻眼挤成了一团。 这些东西俨然就是那人的灵魂内容,阴暗古怪,邪气瘆人。 钥匙哪里也找不到...... 过一会,她却从空心木枕中扒拉出一本书和几封信来。 是用金色绸布裹住的。书已被翻出毛边了。打开一瞧,里头尽是外族的文字。长得圆头滑脑的,没一个横平竖直的笔画。 至于信件,除了封蜡处写着“左堂主密启”之外,内容也全是这扭秧歌似的蛮夷文。一眼望去,全都圆乎乎地打滚儿。 雪砚平生头一次见了书不流口水。但是再奇怪它也是书啊,她不嫌弃地往小袄兜里一插,连同信件一起私吞了。 钥匙该不会是随身带的吧?这想法一经诞生就席卷了她。雪砚两眼发直,喘得像热天的小狗子。过一会,她硬着头皮地挪开了被子、锅子。 烟气逸出洞口,“呼呼”地往虚空里散去。稍待片刻,她慢慢地向这地下世界里探照了两眼。越怕越想看。犹豫一二,终究把腿子伸了下去。 火势过于凶猛,已把那人超度得一干二净了。她以为会见到一团人形的焦黑,没想到只剩一点骨渣子。尘归尘,土归土了。 唯有一点残剩的余火,如红花一般舒卷着。 一串铜钥匙明晃晃地落在炭盆边。等着人来捡似的。雪砚敛气屏息和残烬对峙了片刻,猛一下捞起战利品,疯狂往里面跑去。 比赶着投胎的还快...... 地道里很暗。每隔三四丈才有一盏昏灯。气味和光线都不像阳间的。地道也很长。它幽深的格局绝不像一两天形成的。 雪砚跑了三千九百步,离了周家已有二三里。 跑得身上又沁了一层新汗,才见到梦里的那座牢笼。 它是一间猪圈大小的逼仄屋子。 门口封着滚粗的木栏。往里一瞧,草炕上合衣躺着一个胖墩墩的身影。肉不比人少一斤,却透着话不尽辛酸与凄凉。 雪砚瞧得鼻头一酸。 八十一岁的老寿星了,大过年的被人孤伶伶关在这里当“血袋子”。满堂儿孙的孝敬都归了贼人,谁也没发现她老人家丢了。 这种感觉,想必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吧? 光是换位一想就叫人受不了。还没张嘴,她这眼里就已泪汪汪的了。 “祖母,老祖母。”雪砚扶住栏杆轻声地唤她。 床上老人困惑地抬头,扭过一张被泪打湿的圆脸。原来卧在那儿哭呢。她呆滞了一会,脚步不稳地走到了门边。拿老花的泪眼对雪砚紧瞅慢瞅。 与梦境相似的对话发生了。 “孩子,你是谁啊?” “祖母,我是您的孙媳妇儿,老四家的。”雪砚有条不紊地解释,“......我和他是腊月十二成的亲。” “啊!老四娶亲了?”一个巨大的惊喜祖母在泪脸上乍现一下,她想信又不敢信,“这是真的?!” “是真的。” “……好孩子,那你咋一个人找这里来了?” 第67章 雪砚眨巴着湿润的大眼,悄声道:“是玄女娘娘托梦说祖母在此处受难,指引我救您来了。” “啊!”老祖母浑身一震,一刹那间老泪纵横。说别的她或许还有疑心,一提“玄女娘娘”就戳到根子上,心里只剩一万个笃定了。 她激动得舌头捋不直,“天啊,好乖乖,你快带祖母走吧。” “哦。您别急。”雪砚赶紧拿钥匙开锁。 老天爷帮忙,竟一下子就捅开了。把门轻轻一推,老祖母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了她胳膊。那眼神就像孩子找到了亲娘,拿她当唯一的主心骨了。 雪砚心里又一酸,安慰道:“祖母莫怕,我们赶紧走。” “走走走。” 不料才往前两步,老祖母忽又拉住了她:“不行啊孩子,太后娘娘也关这儿呢。我们不能把她扔下。” “啊!?”雪砚如遭雷劈。没想到一根藤上扯出两只大瓜。 她究竟闯进一件什么样的惊天奇案中来了? 这丧心病狂的秘教竟把太后也偷换了。本事这样逆天,咋不直接换掉皇帝呢,尽对年老妇人下刀子? 她随祖母调头往另一头走。 约莫几丈远,果然又见一座牢笼子。里头坐着个白净鹅蛋脸的妇人。五十多岁模样,形容痴怔怔的,比老祖母的状态还差一些。 祖母颤着声音悄悄喊:“太后,太后……我孙媳妇儿救咱们了!” 这太后呆了片刻,眼里迸射出两束强光来。一个虎扑上前抓住了木栏。嘴似哭似笑地张着,激动得整张脸走了样。 她被人关着采血快一年了,天天盼着皇儿派人来救。盼星星盼月亮,眼睛快盼瞎了也没人来。还以为今生今世都出不去了。 没想到,救星忽然从天而降! 这一刻的救赎像在做梦。这周家小媳妇儿不啻为真仙下凡,让她连“哀家”的身份也忘了。“快救我出去,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太后娘娘莫怕,先与我们回周家去。”雪砚柔声安慰一句,“我们快走,来,悄悄的。” 太后慌里慌张出了牢笼,也像雏鸟一般抓住了她。雪砚几乎要被这两人抠掉二两肉了,胳膊上生疼生疼。可她理解这种依赖的心情,只管由她们抓着。 三人立刻启程逃亡。 不料,这时上头却响起了足音。 老祖母吓得一个抽搐,腿脚抖得要散架。她紧张地说:“诶呀要糟,她马上要来了。好孩子你自己快跑,快!” 祖母又让她跑!与梦境相似的一幕发生了。 太后却死死地抓住她,眼神像个迷狂的凶徒,“别,你不能抛下哀家。” 雪砚的手安抚地拍一拍她,问道:“祖母,是谁要来了?” “送饭的。你快走呀!” “上面是何处?”雪砚又问。 “是那□□的窝点,怡香院。”老祖母催促地推一推她,“快,他们有好多人。晚了连你也走不了。” 雪砚没听过怡香院的大名。也没时间刨根问底了。因为不远处咯哒一声,足音清晰地传了过来。只片刻功夫,就浮现出一个端托盘的女子身影。 彼此一照面,女子活活地一懵。 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叫就要飞出口。 雪砚立刻先发制人,居高临下地问一句:“大胆,你是哪一堂的?” 这气势立刻叫女子瘪了气,不上不下地噎在那里。她的眼狐疑地闪几下,回道:“小人是青锋堂的使婢。敢问姐姐是谁?” “姐姐”冷傲地哼一声,“圣姑密旨,命我立刻悄悄转移她们去别处。” 这女子不太信。蹙着眉问:“可有令牌没有?” “哼,令牌倒是没带。”雪砚面无表情地掏出一张纸,带着一丝傲慢和讽刺说,“密信倒有一封,您要不要过目?” 说罢,将方才小屋里搜到的一封蛮夷文密信“刷”一下抖开了。 ——生死关头,她就赌这使婢也看不懂了。 这使婢一瞧,刹那大脑一片空白。描金的信纸,“圣语”写的密信!这可是教中堂主、舵主、护法级的先辈才有资格学的语言。 她膝盖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小的有眼无珠,罪该万死!” 雪砚一阵狂喜。抻了她一会,才说:“你抬头。” 语气之冷酷宛如她丈夫附了体。 这婢子战兢兢地抬头,用羔羊一般的眼神仰望着她。 “名字。” “回大人话,婢子叫青苗。” 雪砚不带感情地说:“青苗,你们怡香院出现了内鬼,导致重大机密泄漏。圣姑命我将人尽快转移,不得让任何人知道。如今被你瞧见了,你说这事儿怎么办?” 婢子浑身颤抖,虔诚而愚昧地说:“青苗愿立刻一死谢罪。但求灵魂能得圣主引领,立刻投生于大富大贵人家。请姐姐成全!” “哼,你转世的机缘暂时没到。先别痴心妄想。”她蹲下来,轻声道,“我要你将功赎罪。” “但请尊使吩咐,婢子万死不辞。” “如今教中要摸查内鬼,不能再让别人知道她们转移了。”尊使吩咐道,“你每天要一顿不拉地送饭下来。若有人问起,可知道该怎么做?” “尊使放心,婢子知道。” “机灵一点儿。若此事漏了风声你就难脱内鬼嫌疑了。本使第一个来了结你,嗯?” 第68章 青苗一颤,“是。婢子清楚了。” “去吧。此处我自会料理。” 青苗起身行了一礼,恭敬地走了。雪砚浑身僵硬地绷着。直到这人彻底消失,才脱力地松了肩膀。身上又出一层大汗。 幸亏这娃挺好骗,事情有惊无险地兜住了...... 但是,雪砚没想到好骗的不止青苗,还有老祖母和太后。一回头就见二人目光惊恐,不知是人是鬼地冲她瞅着。 刚才的戏演得太好,完全被二人当了真。 她一个头两个大,心累死了。只好又搬出“玄女娘娘”,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把戏做回来,才领了这两个老的上路。 一路谁也不说话。生怕惊动了随时会现身的魔鬼。只是低头一心一意地走。比走奈何桥还老实。地道里幽光朦胧。 惊心动魄的喘息此起彼落。 这是雪砚十八年里最大一次历险。头皮都空了。 重返阳间的路这样长。 可是谁也不敢停下歇气。各个铆足了九牛二虎之力逃命。而这时,前方横空现出几道身影。幽灵一样飞掠而来。 老祖母和太后反复地受惊,脑子里的弦早已绷不住了。两人同时瘫在了地上。 雪砚定睛一瞧,立刻认出了那伟岸的身影。两眼放光地说:“不怕,是接应的人!”玉瑟把四哥带来了! 还有公爹竟也一起跟了来。 “四哥。” “嗯。”丈夫应一声。 昏暗中,他打量了一眼这不省心的东西。天大的事“噗呲”就被她干成了,真是狗胆包了天!他来时见地上那些毒镖,焦炭和遗骨,几乎要疯掉。 此刻借着幽光粗扫一眼,见人没事一颗心才落回去。回去再收拾你,他暗自发狠道。目光一转,霎时被一张酷似太后的面孔惊住了...... 而这时,国公爷已崩溃地往下一跪,英雄泪飙了一脸。来时路上已听老四大概地把事说了。直听得他五雷轰顶,不相信是真的。 如今见到八十一岁的老娘一颤一拐在地道里逃命,样子比耗子还仓皇,他的一颗心都碎成八块了。想不到周家竟遭此奇祸,受此奇辱! 一生要强的国公爷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耳掴子。 “行了,你就别嚎了!”老祖母刚才已把泪流完了,现在见这儿子只剩一肚子气。盼他盼了几个月,这会子可没兴趣跟他母子情深,“你嚎个鬼,快背太后娘娘出去。” “啊,太后?!”国公爷又一次五雷轰顶。 周魁一脸肃杀,赶紧行了个礼。整件事的严重程度已出离想象,堪称大夏史上闻所未闻的奇案了。他忍不住深深地瞧了妻子一眼。 她亭亭玉立在昏光之中。仙子一般娇美灵秀,又浑然懵懂。她对自己立下的旷世奇功一点数都没有。做丈夫的瞧着,真是爱不打一处来,气也不打一处来。 “微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太后这时方确信自己真得救了,泪流满面道:“免礼。速速救哀家离开才是。”虚礼客套全不在乎了,甚至男女之防也不管了。 国公爷低头说一声“恕罪”,上前蹲下,把他宽阔结实的后背献给了太后娘娘。周魁则恭敬地背上老祖母。一行人终于出了地道去。 到了外面,天色已蒙蒙黑了。大年初五的暮光轻纱般笼着祠堂后院。虽然朦胧,却毫无疑问是人间的光景了。 老祖母和太后互相看看,抱住了一顿痛哭。满嘴语无伦次道,“天啊,天啊......” 都不敢相信真获救了! 雪砚也心软地哭了,好一番悲喜交集。她掏帕子擦了擦眼泪,胳膊却被丈夫一把捉住了。他的瞳孔几乎要竖起来,紧张地说:“别动,你背上中刀了。” “啊?” 大家同时瞧过来。这才见她背上插了四把刀,头上也削入一支。 小屋里一片死寂。玉瑟都吓傻了。 雪砚呆呆地说,“可我一点不觉得疼啊。刀插在哪?” 丈夫的嘴唇白得没了血色。方才进地道前他捡地上的小刀瞧过,每一把都是淬了剧毒的。他声音发紧地说:“你不觉得疼,可能是因为有毒。” 雪砚本来啥感觉也没有的。经他一注解,立刻就感到“毒性”上头了。 马上一阵天旋地转...... 她这一下午在生死关里几度来回,几天的精神和体力都透支光了。这会儿听到“身中毒刀”的噩耗还得了?哼唧一声,“命不久矣”地栽进了丈夫怀里。 国公爷见儿子两手发抖,作为老父也心如刀割。想这小儿媳进门后未受过自己一次好脸,如今为周家立此奇功,却要性命不保...... 实在惨到无以复加了。 而老四明显已情根深种,没了她可怎么活啊? 国公爷心急如焚道:“四星,你速去为她治伤,耽误不得!” 祖母和太后也回过神来,皆是一番敦促,“务必救下这孩子的性命,不得有任何差池!” 周魁到底经过大风浪,强作镇定先交代一句:“爹务必将祖母、太后妥善安排,不可漏了一丝风声。悄悄命人找一些白扁豆、白米和白苕,再加少许牛乳熬汤,先为她们净化邪术。” 他确认父亲记清了,才搂了妻子向暮色中掠去。路上慌里慌张地搭了脉,感觉脉相不浮不沉,节律均匀,并无中毒之相。 甚至一点都不像受了伤。 第69章 他怀疑是自己手抖了,压根儿没摸准。 这么多毒刀插身上都能活,公鸡就能下蛋了。晚上也能出太阳了。华佗、扁鹊都能爬出棺材了。周魁满心狂风暴雨,一路脚不沾地地飙回家,将人伏着放在了榻上。 望着那四把刀,他心上也破四个洞。 雪砚睁眼叫了一声,“四哥......” 回头一瞧,丈夫满脸大汗地坐在榻边。事态严重得要塌了似的,讲每个字都如临大敌:“嗯,乖,你别动。” 接着取出随身佩的短刀,一点一点地割她的袄子。 袄子破了。刀身竟然也活动了。周魁瞪直眼一瞧,刀尖离入体就差一厘!根本就没破皮。他整个人都傻住。 这是走啥大运了,甩暗器的人就差了这一厘的力道? 他呆滞片刻,又赶紧取另一把。同样也是如此。等所有衣裳都被割开,现出来一个白里透粉的雪背,美得令人窒息。连一个痣斑都没有。 ——更别提伤口了。 他懵了片刻。 再小心翼翼把发髻解开,一把闪亮的小毒刀随着几绺断发脱落下来。一切就跟逗玩他似的。 周魁呆若木鸡,浑身的血都在朝脚下奔泻而去。 “四哥,我伤得怎样?”她伏在那里弱弱地问,“怎么不疼呢?” 丈夫缓了一口气。慢慢地活过来了。 他沉默片刻,凝重地说:“嗯,伤得有一点重。你中的是一种无痛无觉、令人皮肉腐烂的奇毒。幸亏刀子入体不深,目前只是......” 雪砚闭眼“啊”了一声,感觉浑身皮肉都泛起了异样。“只是什么?” “只是烂了几个指头粗的小洞,后脑勺也秃了一块。”他一边饱眼福,一边吓唬这不省心的东西。太无法无天了。你咋这么能呢? 手无缚鸡之力就敢独闯虎穴。 还斗死一个秘教的高手! 吓死他了,这辈子经历的恐惧加起来也不及今天之万一。只要一想到这人在毒镖里窜来窜去,冷汗就不停往外冒。 不行了,必须治一治这家伙了。 不然,下回她能给他整一出哪吒闹海! 雪砚大脑空白了一瞬,喃喃道:“什么,我秃了?” 她吓得伸手要摸,被丈夫一把摁住了。 他叮嘱道:“你的手千万不能动。会加速毒气蔓延。放心,四哥先帮你把毒液吸出来,再静养几天就好。” 第28章 ☆这唱戏快唱出内伤了☆ 事态让雪砚十分惊恐。“......啊,要拿嘴吸?” “不然呢?”四哥淡淡地说,“拿脚肯定是吸不出来的。” “可是,这毒不会让嘴腐烂么?” “吸了立刻吐掉漱口,除此之外也没别的法子了。”他俯了身,郑重地叮嘱她,“你乖一点,手臂不要抬。伤口经不起拉扯了。” 雪砚心乱如麻,惶惶地问:“......四哥,我是不是真的秃了?” 四哥沉默一会,将一个轻轻的吻印在了她脸颊上。安慰道:“没事的。就杯盖大一小块。坚持擦药应该还能长出来。乖,你不要多想了。” 他可太会安慰人了。 雪砚被他安慰得满脸是泪。 杯盖大还算一小块?脑勺统共就比杯盖大一点点。她想不顾一切地摸摸,又怕扯动背上伤口。更怕自己承受不住这个比死还可怕的打击...... 她拖着哭腔问,“那后脑勺......不是成猴子屁股了么?” 夫君眼皮直跳,“乖不哭了,将来还会长出来的。你把两边头发梳过来盖住,或者戴个帽子。” 雪砚的余光瞥着地上散落的青丝。一时生无可恋,倾盆泪雨洒在了榻上。 周魁铁着心肠,决意要让这个哪吒刻骨铭心一回。现在不能一次性降服她的妖骨,将来会十倍百倍地伤脑筋。他太有数了。 “不哭了,四哥又不会嫌弃你。猴屁股不也挺可爱的?” “啊......”爱妻被他安慰得想死。 他理一理她的鬓丝,趁热打铁地问,“知道悔了没有?你说说看,自己是不是有一点活泼过头了。招呼不打一声就跑去狼窝里耍。你才几斤几两,平时在家连菜刀也拎不动的人......” 雪砚泪如雨下,“我是想先去踩个点,看小房子是不是在那儿。没想到啥好事儿都撞上了。” 他语重心长,“你应该等为夫回来商议一声的嘛。瞧,现在把自己弄得千疮百孔的,害我也吓个半死。你说说看,现在知道怕了没有,下回还敢不敢?” ——哎,哭得他心都碎了。只要说一句“再也不敢了”,他立马就让她秃斑“复原”,伤口“弥合”。再抱怀里宝贝疙瘩地亲一百下。 他实在太低估这十八岁的小女子了。 雪砚当然是后怕无穷的。可是,既已挂了英雄的彩,岂能再堕了英雄的名? 这不埋汰自己么。 她挂着一脸的泪珠子逞大能:“我才不悔呢。四哥是一条好汉,我也绝不做没种的怂人。伤就伤了,又没死!”好歹是大将军的夫人啊,气概一定要杠杠的。 她把自己都说通了。 心潮壮烈地澎湃了几下子。 夫君的脸黑透了,几乎要被气死。他咬牙切齿地想,哼,不后悔,行!既如此为夫就陪你把戏做全了。让你尝一尝养伤是啥好滋味儿。 “嗯,雪儿这么有种,四哥也自叹不如。”周魁狞笑着夸了一句,俯身安慰道,“你趴着别动,我去准备漱口水和创药。乖......” 第70章 他在她背上盖一条毯子。动作一万分小心,生怕碰坏了她的伤口。 听着这浑厚低沉的声音,雪砚绞成一团的五脏六腑也渐渐平展了。 她逼着自己要坚强,忍泪道:“嗯,好。我不动。” 丈夫凝视她一会,轻轻吻在了脸颊上。 无尽的疼惜浸润到她的心上来了。雪砚一时无比感动。 在这个凌厉、冷峻的武将身上,不但有一个魅力十足的夫君,还有她曾幻想过的父亲和兄长。他就像高山峻岭一般,是个令人安心的靠山。 四哥啊,我的四哥。 雪砚懂事地想,我不能再哭哭啼啼地叫他担心了。又不是啥了不起的坎儿,不就秃个瓢么?不就烂几个洞么?我就算秃了也照样美美的! 雪砚的心迅速强大起来了...... 身体却因为“中毒”的自我暗示,已完全不能自理。 她乖巧地伏在软垫上,感受着“毒性”在浑身荡漾。这玩意儿可真上头,一阵一阵地叫她虚弱。眼皮子有千斤重。 一会子功夫,人已夹在半梦半醒之间了。 晕乎乎的,连他何时端东西回来的也不知道。 等意识又一次上浮,便听见了一阵激烈的漱口声。雪砚把眼掀开一条缝,余光瞥见地上有个小盆,里头竟已有了不少的毒液。 黑里带一丝红。 色泽艳如毒蛇,极不安分似的在水中晕染着。 雪砚的睡意就像鸟儿一样飞了,瞪大眼盯着看。“啊,这就是叫人皮肉腐烂的毒么?” “嗯。”浑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跟你的血一结合就成这样子了。你怕不怕?” 当然怕死了。 可是,她为了不叫夫君伤心,故作乐观地说:“不怕。还有一点漂亮呢。” 夫君的肺子好疼。他深吸一口气说,“哼,漂亮!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要是瞧见背后几个血洞就不觉得漂亮了。” 他端起盆,嘴里装模作样“呸”了一声。往水中挤几滴“墨汁”,又挤入一点杜鹃花揉出的汁。往地上一搁,正好卡在她视线的边缘上。 然后激烈地漱口,吐在另一个小盆里。高高在上的公子爷一辈子没这样煞费苦心过。为了让不知死活的另一半痛彻领悟到江湖的可怕,几乎要把嘴漱烂了。 雪砚柔声问:“四哥,你的嘴要不要紧?会被毒到么?” “嗯。有一点微微的麻木。”他认命似的说,“有什么办法,摊上了你这么个不省心的东西。” “不会腐烂吧?” “烂了就拉倒。”他没好气地说,“谁叫我命苦。” 她心疼地沉默了一会儿,歉疚地嘀咕道:“我给夫君添麻烦了。” 这家伙乖起来真要命,铁围山都能被她融化了。周魁瞅着那清丽无双的侧颜,趁热又问一次:“那你以后还敢不敢了?” “干嘛老问人家敢不敢的。”巾帼英雄的嘴比鸭子还硬,“我这人平常虽胆小,关键时刻大场面也是能托牢的。四哥,你不知我今天多猛,一点没堕了你的名头。” 她吧啦吧啦讲起战斗的过程...... 丈夫听得戾气横生,狠狠地一口嘬在了她背上。 雪砚吃痛,连忙汇报:“啊呀,现在能感到你在嘬了。有一点痛了。” “嗯,疼是好事。说明毒差不多清了。” “哦。”雪砚喘了一会,苦中作乐地说,“四哥,你有没有一种嗦螺蛳的感觉呀?”她伏在那里格格一笑。这笑声珠圆玉润,透出了死性不改的调皮。 周魁一脸铁青,几乎被她噎死在那里。 了不得了,这东西竟还笑得出口!这自愈力简直强得令人发指了。中毒、秃头这么大的创伤一转眼就没杀伤力了? 他一腔的戏感都被她的笑声碎掉。 噎了半天,恨恨地说,“这伤洞好了要留疤的。疤很丑,可惜了你这一身无暇的肌肤。” 雪砚心里一阵难过,忍不住扁了扁嘴。 泪直往上涌。 可是,她想到夫君拿嘴为自己疗伤,立刻就把泪憋回去了。极懂事地逗个乐子:“没事的。四哥身上有疤,我也有了。咱俩就越来越有夫妻相啦......” 丈夫的气息都不一样了。进气、出气都有点粗暴起来。 “你怎么啦,嘴里不舒服么?” “没怎么。四哥深深被你感动了。”他拿起一盒“美容泥”,面无表情地抠了好大一坨,往她身上抹去。把双肩、腰眼上抹得一塌糊涂。 后脑勺上也抹了。猩红猩红像封了一块蜡似的。 “这是什么?” “别动,给你上药呢。”然后他略微净手,拿两面镜子前后一摄,让这家伙瞧自己惨烈的后背和脑勺子。 雪砚差一点尖叫出声,眼都瞧直了。浑身都有些哆嗦。可是开口时,她仍是把大将风度拿捏得死死的。笑道:“哈哈,我这模样可以打一成语了,你猜是什么?” 夫君一肚子内伤。 打个屁的成语,他都想把人拎起来打一顿了。 “哼,你倒是心情明媚。”他把镜子一合,一字一句地说,“从现在起给我好好地养伤。不能碰水,也不要洗澡。吃喝拉撒全都要在床上。” “啊,为什么?”她一下子惊恐起来。 这就有点吓人了,还要在床上拉撒? 要知道,雪砚对自己的仙子形象是在乎到骨子里的。成亲以来,为了不在卧室上马桶,晚上严格控制每一滴水的摄入。 第71章 从不当着丈夫打嗝,挖耳朵,剔牙齿,擤鼻子...... 周魁想起了她平时有多雅气,顿时心里一个冷笑:宝贝儿,可算掐到你的七寸了。 他温柔地把人扶坐起来,“养伤可不就是这样?命都快没了,还有啥尊严可谈的?放心,四哥明天告个假不去了,专门在家服侍你。” “啊?我不要!” “不准不要。你的伤势不太乐观,必须在床上躺半个月。” “可是,我的腿还能动。”自己去拉撒一下总不碍事吧?还要人服侍? “能动也不行,乱动会伤到气血的。”他的语气没商量,软中带硬地说,“你半个月内不准下地,就给我孵在床上。有四哥亲自服侍你不好么?” 雪砚傻呆呆的。她想到小时候爹重病时娘是怎么服侍的,几乎要昏过去。让这样一个俊气、威严的贵族丈夫给她擦屁屁...... 甚至...... 天啊,她不如死掉算了。 周魁转身拧一个热毛巾。凌厉的面孔上浮起了一丝坏笑。一回头,这笑又藏得严严实实的。他十分正人君子地说,“来,这袄子后面割坏了,换了。” “啊,不用换......”她泪汪汪地摇头,一张脸红得透透的。 “自己男人你臊个什么?四哥又不是没见过。”他垂着眼说。忽然又想起来,自己还真的没瞧清过。她这人别扭得像根麻花。 每次亲热都要关了灯,还要捂在被子里。到底年纪小不大懂,对这事儿一直半推半就的。哪有大大方方给他瞧的时候? 周魁心中滚烫。说话间,就把那件被割坏的袄子和中衣从她僵直的臂上褪了下来。转眼身上就只剩了一件小兜子了。 极美的红豆相思色,映着无暇的冰肌玉肤。 一簇栩栩如生的兰花在胸前盛开着...... 他浑身热浪一轰。为这千娇百媚的妻子活活地痴了。 天,美得让人要疯。 他费尽了十八头牛的力气,死死咬紧牙关,才忍住了没有中止计划,把人扛进卧室。 “诶呀我冷,快裹起来吧。”雪砚低着头说。臊得要冒烟了。 他干巴巴地“哦”一声,给她脖颈、臂上略微擦了擦。后来发现这对自己实在是残酷的折磨,就潦草地停止了“服侍”......给她穿上了干净的衣裳。 两人都不好意思朝彼此看。过了一会,他不甘心似的给她下达了一个通牒。语气近乎是强硬的:“等你好了,我要开着灯。” “诶呀......”她吃不消地别开头去,“这时说这些个干什么?我都伤成这样了。” 他拉着她的小手,黑眼睛里狼光凛凛,一片幽深,“你现在可知道怕了?”只要说一句怕了,这一场戏立马收场。爷不想演了。 女英雄嘴硬到底,“小狗才怕呢。四哥......我快饿成一只空桶了。传饭吧。” 丈夫一脸铁青地站起来,很好,为夫就不信攻不下你这座城头。他转身朝外喊一声,“李嬷嬷,开饭吧。” 他把割坏的袄子一抖,准备让仆人拿去处理了。啪嗒一声,一本书和几封信掉在了地上。周魁定睛一瞧,慢慢捡到了手里。“嗯,波斯文?” 雪砚十分惊奇:“咦,四哥你还认识波斯文的啊?” 他没说话。眼睛已盯着那本书挪不开了。精光几乎要把书灼出个洞来。过一会,答非所问地来一句,“雪儿,这书哪儿来的?” “......呃,从那人的枕头里抠出来的。” 做丈夫的以无比复杂的眼神望着她。 瞧了好一会。 他这是娶了个什么宝贝疙瘩....... 雪砚好奇地问:“这里头讲的是啥?” 不待他回答,春琴已经一脚走了进来。慢慢地把饭菜布置在了榻上小几上。周魁的心思已转移了,吩咐一声道,“春琴,你喂夫人吃饭。” 自己却走到外间,袍子一撩坐了下来。 一时如饥似渴,心神完全被吸进书里去了。 雪砚一口一口吃着美味绝伦的饭菜,不时就朝丈夫张望一眼。 她真好奇书里讲了什么。 然而,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宛如天将一般的峻凛威严。一次都不回应她的目光...... 春琴憨憨一笑,小声道:“四奶奶你专心吃饭吧,吃完了再看。他总归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多嘴。”她红了脸剜这丫头一眼。 春琴给她喂一勺豆腐,扯了几句闲:“方才四爷要杜鹃花汁,我急急忙就弄出来一点。这会子又有小半瓶了,他还需要么?” 雪砚微愣。咀嚼了一会,吞咽下去才问:“花汁是干啥用的?” “我也不知。”春琴又喂她一筷子青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还以为给奶奶用的呢。爷不是去拿了一瓶美颜的花泥么。” 雪砚生生一傻。好半天都忘了咀嚼...... “四奶奶,来,张嘴。”憨丫头说。 “哦......好。”女主人嫣然一笑。 夜色渐渐地浓了。 初五的细月像一根银簪子簪在天幕上。 繁星一点一点地凝结着,亮亮闪闪,好似妇人的满头珠翠。 周魁陷在了一本奇书里。良久一个惊觉回神,转过头眺望了妻子一眼。她以神仙的体态侧卧在榻上,已开始乖乖地“养伤”了。 嘴角含笑,目光痴痴软软地望着他...... 见他瞧去,笑容极美地漾开了。 第72章 那一瞬间绽放的温柔与多情,几乎能把他的魂儿摄取下来。 第29章 ☆铲除,捉拿☆ 涵晴院。 这一晚上,“老祖母”的心气儿有一点浮了。坐也不得劲,卧也不得劲。老觉得四周没来由地袭来一股阴森,给她一波激灵。 贼嘛,本事再大也免不了心虚。这一刻的她就像“地动”前的牲畜,已嗅到了地下三千尺的凶险洪流。不安极了。 中午时还风平浪静的。 去祠堂前她起了一卦,是谦卦,中吉。卦象上看要谨言慎行,可保诸事无碍。没想到一入夜就风云难测了。 命星的四周红光犯冲。天象大不善。 想到仍没揪出那女子,她一肚子戾气直往上拱。坐立难安,又强行起了一卦。得的竟是大凶的蹇卦:已身临绝境。 一解卦辞:“拖泥带水费尽力,竹篮打水一场空。” 怎么会这样?她从头寒到了脚。 慈祥脸谱早已挂不住,水落石出地显露了狰狞。 虽已是新春时节,寒气却仍然锋利。像刀子,像冷箭,在窗前来回地吹送着。金丝笼内的啄木鸟受了惊,上下扑棱不止。 “......你这该死的扁毛畜生。”老祖母一伸手,直接把它处决了。 ** 正房大院。 小花厅里清灯如昼,暖融融的。雪砚盖着一条锦被孵在榻上,养着她并不存在的刀伤。夫君整的这一出戏太精彩了,叫她余音绕脑,回味无穷。 她从小是被一个没正经的娘溜大的,一惊一乍地活到十七岁。满以为出嫁了可以过正经人的日子了,没想到,这一身正气的丈夫也跟她耍了一回板眼儿。 雪砚柔情似水地笑了。好你个浓眉大眼的正人君子。煞费苦心了你! 既如此,我绝不会辜负你的苦心。 “四哥......”她病怏怏地喊一声。 “嗯。” “我想翻个身。到那一头卧着。” 周魁拿着书走来,把全身不遂的妻子挪到了榻的另一头。 她得救似的伸一口气,“啊呀,这样舒服多了。” “嗯,养伤好不好受?” “好受着呢。有夫君的亲自服侍就是我的福气。”她甜言蜜语张嘴就来,“我的功德簿该有多厚啊,修到这样一个贴心的丈夫。” 夫君的鼻子里漏出一声冷笑。 拍一拍她说:“你闭眼睡觉,为夫瞧一会儿书。” “书里讲了什么?”她乖模乖样地在一旁聒噪着。没答复就脸厚地叨叨不止,不饶他一丝清静。 夫君扭头瞧她,无奈地说:“讲的是一种心法。” 摩尼秘教的最高心法。总持一切幻术、秘术的基本法脉,都在这书里讲得一清二楚。譬如,如何修得道力,如何催动道力...... 他正犯愁怎样对付“喊魂”术,她这家伙就把屠龙的好刀带回来了。 真是他周魁的大福星。 当然,作为克星她也是当仁不让的...... “是何心法?”雪砚无比好奇地问,“你瞧得这么专心,都不肯认真服侍我了。” 他有一点气血翻涌,勾起一丝狞笑说:“......就是一个丈夫该如何管教自己妻子的好心法。比如,调皮了就要拎起来毒打一顿。要不要试试?” “要。” “哼。” 雪砚也勾起一丝笑,乖巧地说,“四哥,我想喝一点水。” 他只好搁下书,起身倒一杯水来喂。她舌头在勺子上一扫,怯怯地说,“不甜。可以加一点蜜么?” “不喝蜜了。晚上吃甜食要坏牙的。” “可是我感觉身上虚,要补一补。”她美目柔柔地望着他,年纪好像倒退了十岁。 他顿了一顿,咬着牙喊仆人拿来一罐子蜜。往水里舀了一大勺,搅合搅合喂过去。她只吸溜了小半口,就说:“嗯,够了。” 夫君对这娇嫩的脸蛋子望半天,冷沉地唬她,“再喝一点,别浪费了。” “不要了。” “你平时可没这么作,再喝几口。”他拿出了号令三军的嘴脸。 她的表情哀怨起来,悠悠地说:“你干嘛凶巴巴的。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如今看来久病也无良夫。还说亲自服侍我呢,一个时辰还没到就给人家脸子了。” 四目相对,有了一点刀光剑影。 过了一会,她怯怯地说:“瞪着我干啥,可以拧个热毛巾给我擦把脸么?” 周魁一时生无可恋,肚肠根子都拧绞成一块了。看样子,戏要砸手里了。这人就像一只皮毬,越拍会蹦得越高。 不弃局的话,今晚会有他受不尽的活罪。 他说:“......哼,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她的目光一截一截地递出来,比含刺带露的玫瑰更媚人:“夫君不妨把话讲明白,我知道什么了?” 周魁咬牙切齿地笑。 忽然狠狠将人一拖,搂进了怀里...... 雪砚被一个狂风暴雨的吻制裁了。他比哪一次都要失控,都要粗鲁。她闭上眼,感觉自己缩小成一块糖,被这强悍的夫君含到嘴里去了。 融化了,泛滥了...... 她这一下午惊散的魂,也终于在爱人的怀抱里凝聚了。 良久...... 雪砚换了几口气,不依不饶地支会他:“这事儿可没完呢。我是有仇必报的。你仔细着将来要被我溜一回,哭了可别怪我。” 第73章 “哼。混账东西。”他低声骂一句,语气强硬地说,“你逞能的时候倒是潇洒,可想过我没有?你要是有个好歹......” 她抬起头,看见了他眼底光亮的水环,一肚子的顽皮劲儿就瘪掉了。 “我要是好歹了,你会怎样?”雪砚期待着一句生死相许的甜话儿。 丈夫撇一撇嘴,冷酷地说:“你要是有个好歹,四哥娶你花的一大笔银子就打水漂了。肉疼呗,还能咋样?!” 她一顿“噼里啪啦”的小拳头砸在了他身上。 “哼,放肆。” “我就放肆。” 两人亲热地扭打成一团,贵族的仪态全不讲究了...... 正笑闹着,门口响起几声鸟雀的“喳喳”。周魁面容一肃,略正仪容走了出去。手下的亲兵上前道:“东府里捎了话来,白汤已服用过了。” “嗯,涵晴院可有异动?” “没有。下午到现在无一人出,也无一人进。” “准备行动。” “是。” 淡淡交代几句,周魁折回屋内。又还原了平日里威仪凛凛的派头。“你洗了澡就先睡。我去办点事。” “办啥事?” “办该办的事。”他故意要叫她抓心挠肺,一点口风也不漏。兀自换上一身玄色麒麟袍儿,把那雪亮的短刀往袖子里一揣。 见这架势,雪砚用脚趾也能猜到是准备撕破脸了。 她心里一阵突突,忍不住讷然道:“你可要小心呀。” “放心,小角色而已。”他不当回事地瞥她一眼,从容地走出去了。到檐下学云雀啁啾了几声。七个护卫从四处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像暗夜孕育的奇兵。身轻如风,飞掠而至。 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讲。周魁径自领了这几人往角门外去了。 留给她一个极霸道的背影。 雪砚呆立了片刻,痴怔怔的。过一会儿,自己服侍着自己洗澡去了。 ** 假祖母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尽管提前部署了最能干的兵,准备好了这一场瓮中捉鳖。鳖却长翅膀飞走了。 只拿住瑶筝这只蟹将。 周魁屹立在院外的旷地上。 头顶是初春的星空。寒风如刀子,一下一下割着他线条凌厉的面庞。“主子,我们一直在暗处盯着呢。没见一个人出来和进去。”亲兵悄声道。 “出府的路呢?” “傍晚一得令就封了,也没发现任何异样。” 主子略一沉吟:“把所有人都叫出来,清空院子。” “是。” 不一会儿,二十来个仆人鱼贯而出。慌得无所适从,眼珠子在眼眶里乱撞。 周魁道:“这院子里一共多少人?” 一个瘦干巴的矮个子男仆出列,拱手道:“回四爷的话,一共有二十五名。六名护卫,四个跑腿、打杂的小厮,外加十五个丫鬟。” “点一下人数。” “都在。” 只有一百二十多斤的老祖宗不见了...... 周魁冰冷的视线从每一张脸上扫瞄过去。假若雪砚在这里,会被这一刻的夫君严重吓到。不敢认他,更别提亲热了。 这一身伏尸百万的寒气...... 让本就料峭的寒夜坠到冰窟子里去了。 “仔细搜查每个角落。水井,床底,灶膛都别放过。”他点了几个兵去查。自己却一步也不踏足这院子。 “是。”亲兵们领命去了。 过一会,尴尬兮兮地捧了一只死鸟出来。这就是唯一的收获了。 周魁眯了眯眼,面无表情。 换位细想,那人最好的脱身之法就是再易容成另一人。然后把那人杀了。他们秘教有一堆装妖弄鬼的噱头,把尸体化了也不是难事。 如此,便彻底顶了另一人身份。 再伺机逃脱...... 周魁略一思量,对身旁心腹道:“去把三嫂的黑狗牵过来。” “是。”这人领了命,疾风一般向黑夜里飙出去。 涵晴院外一片阒寂。 每个人心里铙钹交响,慌作一团。鼻孔里却大气儿也不敢出。 不一会儿,高大的黑狗子像神驹一样飞奔来了。哼哧哼哧地吭气,一条猩红的舌头挂在血盆大口上。这副尊容俨然是哮天犬下凡,来统治人类的。 一干仆人噤若寒蝉,不敢拿眼瞅它。 亲兵拿了老祖母近日的衣物请它过一过鼻。片刻功夫,这狗子冲着一个身量未足的小丫头狂吠起来。声音暴烈、空洞,比狮子吼得还有兽性。 周魁语气沉沉地说:“拿下。” 小丫鬟起初还一脸恐惧,瘫在地上直喊“救命”。一听这话知道大势已去,腾空三尺撒丫子就逃。身手十分敏捷。 几个护卫迅速一个包抄,猛烈地厮杀起来。 论真功夫,秘教中人是名堂不大的。趟不过几回合就狼狈不堪。这女子自知藏不住了,当即把手印一掐催动道力,祭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老虎啊,老虎……” 四下里阴风乍起,转眼就有了黄泉路上的氛围。 这是一次无保留的施术,你死我活了。声音刚出来时像一条小蛇,转眼即化成万千小蛇,四面八方地游走环绕。 每人都仿佛有了七八个影子。这恍似阴间的场面叫胆小的仆人都吓趴了。就连见多识广的精兵们也大惊失色。“主子小心妖法!” 第74章 周魁眼神一戾,按书上的心法连掐了七个大手印——接引北斗的帝气。踏罡步斗,将风雷一掌拍了出去。 “破——” 气势浩然,令人胆裂。 “喊魂”是不该属于这世间的至阴邪术。 若是不知破解之道,可在一息之内叫他变为傀儡,丧失知觉。如今被帝星的王气一冲,那邪气顷刻四散一空。 宇内为之一清。 施术者受到致命反噬,“噗”一声喷出一口老血。整个人如漏气口袋似的倒在了地上。现出的容貌竟已不是小丫头了,而是一个容貌妖冶的美妇...... 众仆人皆以为闹了妖邪,吓得纷纷后退。“诶呀,娘啊!” “是妖怪吧。” 周魁一挥手,“尔等回院中去。各人管好自己的耳朵和嘴。”一众仆人得了这话,各个比耗子还利索地退了回去。 现场只剩下战斗人员。 这美妇绽开一丝阴惨的笑,跟千年冤鬼似的。 血汪汪的嘴一张一合,极度不甘地说:“想不到,你竟然学了我教的‘法王星经’。教中的堂主、护法苦练多年,没一人能成功顿现七个大手印,将其连成一体的。......你究竟练了多久?” 周魁掉落一声重重的冷笑。 轻蔑极了。 慢步踱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问:“说,你们教主是谁?” 这美妇一声苦笑,气若游丝道:“没人见过他的真容,你问了也白问。饶了我吧,我在你府上只是图个富贵,没想伤任何人的性命。” 就在这时,一道清灵灵的声音自树上飘了下来。“我知道他们教主是谁,而且,还是你认识的人呢。想不想知道?” 这不速之客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女子悠然盘踞在树上。衣着华贵,一件大红“遍地金”的兰花氅衣,领口一圈柔柔漾漾的白毛。小巧的瓜子脸上有一抹狐狸的媚笑,古灵精怪到了极点。 她在这将军府邸出入自如,这么多高手竟无一人发现。想到这一点,周魁心中戾气横生。冷声道:“姑娘是何人?” 她微微一笑,傲慢地睥睨着他:“本姑娘不过是一个贪图富贵的捞客,专喜欢替大人物分忧解难呢。我给过你一次机会,你没来见我。那就对不起,别怪我要倒向另一边啰。” 周魁目光微闪,立刻想到约他在“天香楼”见面的神秘女子。莫非就是这人?如今这世道是怎么了,妖怪一个接着一个出洞。 她问:“怎样,你还想要第二次机会不?” 仅这两句话一打岔,地上的美妇已得了喘息机会,趁人不备喷了一股子烟,喊一声:“钻地术!”人像一条泥鳅在地上一滚,便没了踪影。 周魁冷哼一声,鬼噱头真是层出不穷。若非瞧了那书,他恐怕会对“钻地术”当真!殊不知,这不过和街头卖艺的一样,玩的是一出障眼幻戏。 ——人根本不在地下。 他一记掌风横扫出去,艮位生门上的她立刻现了形。整个人软软倒地,五指一撒,最后一口气也拼没了。 亲兵上前一探,冲主子微一点头。 周魁面无表情。心想,一个可怕的祸害就这样铲除了。 树上女子激赏地鼓掌,笑盈盈道:“不愧是我选中的合作对象,有够霸气。不过,她不算什么大角色的哦。这世界的水太深,没有我这样的人辅佐,你再厉害也会溺死的哦。” 她句句舞玄弄虚,只恨不得立刻被他奉为上座贵宾,一等谋士。可惜,周大将军平生是最不识抬举的,淡淡朝身旁瞥了一眼。 心腹亲兵立刻会意,捻弓搭箭一射。“擅闯将军府者死——” 那姑娘气得要炸。身形一闪就落了地,立刻亮出了她出神入化的轻功。在几个一流亲兵的围困下,竟能从容地凌波御风,毫不吃力。 手上招式倒不算精巧,主要是身形太快了。东闪西突,随心所欲。比一只成了精的跳蚤还不可捉摸。一时间,竟有两名亲兵被她削伤。 这人不掩得意,一边打架还一边泼骂,“周魁,我还当你是个人物,没想到是个油盐不进的榆木疙瘩!” “现在不识抬举,将来有你哭的时候。” “哼,你这样的人不做王八谁做,我就等着你戴一顶大绿帽子!哈哈!” 她骂别的还罢了,周魁压根不屑对这奇怪的猴子动手。这话一出,却是揭了碰不得的逆鳞。大将军一把取过亲兵的弓箭,狠狠地拽了个满弓。 一瞬入静,闭眼辨音。 “啵”的一声,箭离弦而去—— 这姑娘以为自己已快得刀箭沾不了身,没想到大大低估了他的战斗智慧。这箭像知道她这步法的下一个站位,刚一跨出去,箭镞快准狠地啄在了腿上。 “啊呀!”她惨叫一声栽倒了。 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六七把青冰大刀瞬间架上了她的脖子。 这女子不可一世的狂劲儿荡然一空,竟像个赖皮的娃娃哭起来:“饶命,救命啊......一帮大老爷们儿欺负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啊呸,啊别别,大人饶我一命!” 竟是个没搞头的泼皮无赖。 周魁不屑一顾地转身,冷冷道:“先丢石牢里。再嚷一个字就割了舌头。” 说着,拔步离去。 领了几个亲兵跨马疾驰,往宫中的方向去了...... 初五这一昼夜,注定了不平静,不平凡。 第75章 对某些人来说,会是一场躲不过的惊涛骇浪,腥风血雨。 而对雪砚来说,只是擦边而过的身外事罢了。她在屋里等了一会丈夫,并没去瞎担心什么。独自蜷在被窝里,安静、恬美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 第30章 ☆少奶奶的气概☆ 初六凌晨,雪砚把眼一睁,见到一旁的被窝还齐整整地铺着。 才知道丈夫这一去竟彻夜未归。 可想而知,事情的重大与繁琐了:假太后要铲除;怡香院要捣毁;府里和宫中的余党;鬼卫……一切都是盘根错节的。 现在要把这格局粉碎,老根和桠杈都得拉扯出来,该剁的剁,该砍的砍。想来,那德裕皇帝大概会呕血三升吧? 当初登基前,他绕开朝廷力量打造一支自己的“鬼卫”,不惜与秘教中人穿一条裤子,最后却引狼入室,祸害到了亲娘头上。 他该自罚一百个大耳掴子,跪到皇家祖庙去忏悔!想到那一张蓄着两撇小胡子的龙颜,雪砚不禁感到一阵不适。 赶紧抻个懒腰驱邪,把那昏君讨厌的脸赶跑了。 在暖被窝里赖一会儿,她捂着哈欠支棱起来,开始了一日的修行。 功课是固定的。上香,供水,供花果,诵一遍“九天玄女宝诰”,再开始虔诚地磕头。 昨天虎穴里招摇一遭,一块肉也没少就蹓跶回来了,雪砚诚心诚意对师父谢了个恩。师父赐她的——不,她死皮赖脸所求来的,莫不是‘刀枪不入’的神通么? 如果是,这些头就磕回本了,划算到家了。她愿意干一辈子。可惜这只是她胡猜的,没个确定。师父的脑筋拧了,就是不肯干脆地对她亮出谜底。 到了卯时,一千个头的功课已做完了。神清气爽,通体酣畅。擦身换衣吃早饭,拥抱她作为贵夫人的又一个好日子。 晨光倾照下来,在瓦檐、树顶和花圃上溅起一片一片耀眼的光辉。沉寂一冬的花木焕发了动人的灵韵,静候着一场春的苏醒。 这样一座华宅,真是肉眼可见的鸿福啊。 作为这儿的女主人,雪砚不知自己还能苛求什么。 早饭也色鲜味美,吃得很满足。 饭后,听李嬷嬷、刘管家说了一会儿府里内务。大事、小事停停当当地拿了主意,不到半时辰就清闲了。 近晌午时,夫君派了亲卫回家报平安。 他的兵都随他,有一种杀人不眨眼的冷铁气质。 来送信时并不晤面。只是屹立在檐下,吐字利落地说:“将军说有要事缠身,这两日宿在兵部的官署里。请夫人莫要挂心。” “嗯,知道了。” “将军还说这几日莫离开院子。有客来访一概拒绝。祖母会在东府里休养,暂时不必去请安。” 雪砚又“嗯”了一声,轻声问道,“太后回宫没有?” 壮士略一沉默,扼要答一句:“回了。” “嗯,你捎话给将军,请他诸事小心,多注意休息。” “属下告退。”这人毫不拖泥带水地走了。 雪砚并不过于牵肠挂肚。他肩上担着一国安危,哪能一直腻在温柔乡里?以后这样的小别、大别只怕还多着呢。 她要心大一点,学会做一个自得其乐的官太太。男人在家或不在家,都要活得滋滋润润的。说到底,懂得享受孤独才叫真的福气呢。 离了男人就没日子可过,她岂不成了不争气的糊涂蛋子? 那就属于没活明白了...... 初六的光阴如真丝一般顺滑地流逝了。午后眯了一会儿,把他一件单袍上的绣活儿做完了,等阳春一到就能穿。 之后,便心安理得地扎进了术数的书里。这种对心爱的事上下求索的兴味,在雪砚看来是一种至乐。它让她平凡的心灵超凡入圣,飘向了人间浮华之外。 若非李嬷嬷倚老卖老地吼一吼,她能把自己活埋在里头。 入夜后,无所事事地泡了个澡。这也是夫家的一大奢侈。以前在王家她没这样瞎讲究过。大寒天的烧暖了屋子洗香汤,实在够造孽的。 够天打雷劈的。 可是,四哥每晚睡前都这么造一造。她不入乡随俗,倒显得不如人家一个武夫爱干净呢。 浴桶是夫妻共用的。 又深又大,更合适他八尺高的虎躯; 她娇小一些,几乎能在这大木桶里凫一凫水。 舒适自不必说的。香汤把全身的筋骨都泡发开了。 通透了,漂浮了。 她感觉自己重回娘肚,成了一个羊水中的小婴儿...... 这一刻,“小婴儿”正自得其乐,“砰——”的一声,院外好像炸开一个大炮仗,响得叫人心肝乱颤。雪砚悚了一跳,顿住了正在抹香胰子的手。 一瞬间,宛如在娘胎里的安逸感就破碎了。 只听脚步叠着脚步,兵荒马乱地向卧室聚拢而来。一个男人压着声儿说:“石牢里的跑了,快保护夫人。” 李嬷嬷急得怒骂,“废物,怎么搞的,你们等着被赐死吧。”又向里喊,“四奶奶,四奶奶......” 雪砚干巴巴地应一声,“哎,嬷嬷,我没事。” 不,她非常有事。 这私密的小隔间里,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是个女子!端着一把可怕的火铳,黑黢黢的铁管子冲着她。 发丝凌乱,一脸邋遢。 第76章 瞪了她一会,不怀好意地嘿了一声:“不愧是天下第一美人啊......可惜了,让姓周的猪给拱了。” 雪砚一脸懵。 她压根没瞧见这女疯子从哪进来的。门窗明明关得严丝合缝。 春琴、玉瑟一脚踹开门,杀气腾腾地冲了进来。这女子身形一闪便到桶边,比鬼的速度还快。火铳的铁管抵住她的脑袋,狞笑道:“滚出去。否则,我就把这细皮嫩肉的小娇妻轰一个稀巴烂。” 她悍得要命。虽然娇小得像只田鸡,气场却飙得有八丈高。 春琴一声暴喝:“放肆,你敢!” 这女子歪嘴一笑,既妖艳又狰狞,抡起火铳就往美人脑袋上捅一记。丫鬟们肝胆俱裂,“小心炸膛,别砸别砸!” 惊声中,春琴手上寒芒一闪,几把夺命小刀“呜呜”飞向贼人要害。刀刀是致命的攻势。 这女子十分轻松就闪过了。火铳的铁嘴冷冰冰往雪砚的太阳穴上一抵:“来啊,再来!老娘给你们开个大西瓜!” 这一袭未成功,两个丫鬟全然陷入被动。 脸色难看极了。 搁在一个月前,雪砚遭遇这样的场面只怕会当场昏死。今天不知咋回事,又长出了和昨天一样的豹子胆,豪气直冲脑子。 她想,人家是一个女子,我也是一个女子。凭啥我要怵她? 雪砚淡淡说:“都出去吧。” 见她二人不动,重复道:“出去。都不拿我的话当话了?” 平时软绵绵的一个人,一端起威仪竟挺有王者的压迫感。 玉瑟和春琴交换一眼,一步一步地往外撤退。外头除了嬷嬷们之外,还有六个精兵暗卫。各个满头大汗。 听说四奶奶在沐浴,都觉得这下难逃一死了。就算冲进去把人救了,也会损了女主子的清白。事后,自尽向四爷谢罪是在所难免的。 更何况,现在那个比女鬼还诡谲的东西彻底占了上风。 就算强攻,也没有太大胜算。 大家凝固着不动。 身体宛如成了漏子,热汗、冷汗齐齐往下挂。 昨日这女子擅闯府邸,被四爷一箭擒下后一直昏迷。没想到,今日醒来就凭空多了一把火铳,悍匪出世一般,轰伤了好几个兄弟。 她究竟是谁家的恶狗跑出来了? 局面进入了令人窒息的僵持。 针尖对针尖,稍吹一口气也会一发不可收拾。 里外一片死寂。 过了一会,美丽的人质轻声问道:“姑娘,你是何人?” 这女子“格格”地娇笑几声。 笑出了不可一世的嚣张与狂狷。有盖世女枭那味儿了。 一刹那间,雪砚觉得此人似曾相识。 肯定打过照面的。 可是,一时却想不起在哪儿了。她的脑中如光如电地搜刮自己平淡的十八年人生,实在找不到这人的影子。奇了怪了! 这女子睥睨着她,阴笑道,“美人儿,我不过是一个好心人,想来卖一个好消息,却被你家男的射了一箭。你说我冤不冤?他这样恶毒无礼,我只好把消息卖给别人啰!” “卖消息?”雪砚说,“你可以跟我谈的嘛。咱们女人家好说话。” 她提起嘴角一笑,发自骨子里的轻蔑,“你跟我谈?妹妹,你就安心做你的内宅小娇妻吧。” 说着,又凶泼泼地朝外面嚷道:“让姓周的立刻回来,先给老娘磕三个响头认罪。否则,就等着给他的小娇妻收尸!” “娇妻”分明是个不赖的好词儿。 从她嘴里一过,竟有一种比“小狗子”还糟践人的意味。 李嬷嬷哆嗦着说:“好姑娘你别冲动。大家都是女人,有话和和气气地讲嘛。何必跟男人家一样你死我活的。没必要,真的。我看你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吧?” “狗屁。”女子像在唾弃一堆粪土,“我跟你们这些货色可不是一路人。” 李嬷嬷低声下气道:“姑娘,我们四奶奶平日比那奶猫子还软,她经不住你凶巴巴的。就看在大家都是女子的份上,不要为难她吧。” “哈,行啊。叫姓周的猪立刻挥刀自宫,我就不为难她。” ——狂悍到她这程度,简直都叫人佩服了。 这厢,比奶猫比软的四奶奶趁着她们舌战,正鬼鬼祟祟地把手里的香胰子往火铳的铁管子里塞。 干绣花的纤纤玉指,轻快得不亚于偷东西的毛贼。 塞完了。见这女子忙于谩骂,干脆把湿漉漉的小帕子也塞了进去。 她的心跳得狂野极了。 脸上却摆满了无辜。这柔弱无依的样子给人一种假象:她是一株顶级的菟丝花,没男人罩着是必死的。 女匪端着火铳,百忙之中瞥了她几眼。 一点没想到,这货敢暗戳戳地飞她一脸幺蛾子。 她和李嬷嬷舌战几个来回,逐渐丧失耐性,“狗屁倒灶的废话少讲——都当我在扮家家是吧?不敢玩大的是吧?行,我现在就给他姓周的戴几顶绿帽子。” 她拿火铳逼着雪砚,“起来,美人儿,咱到外面去亮一个相!” “啊,不要......”雪砚作惊恐状。 “不要?”姑娘说,“老娘一生的信条就是,谁欺我一分,必须十倍、百倍的奉还。起来!” 外头一阵骚动,“休得放肆!” 雪砚生怕暗卫们冲进来,扬声说:“所有人原地待命!我自己能应付!” 第77章 “呵呵,死都要优雅是吧!光溜溜的还敢跟姐装叉呢。”女子嫣然狞笑,十足是一个为非作歹的小魔头,“起来,让你家下人见识一下,大将军享的是何等艳福!” 这个笑容,以及这样下作的风格,一下子把雪砚的记忆点亮了。 心里被霹雳击了一下似的。 ——在第一次的梦里,她被皇帝派人掳进宫后,就曾见过这个女狂人!那时,她在皇帝身边已红得发黑,以其乖张、无赖以及令人忌惮的神通而蜚声朝野。 还差点被那昏君奉为国师! 原来是她...... 她说,是来找四哥卖好消息的...... 雪砚电闪雷鸣地想到了一种可能。玄女娘娘和土地爷的谈话中,曾提及一个无知竖子,因贪图富贵把天机谶语兜售给了皇帝...... 啊!莫非就是眼前这人么? 雪砚猛一抬眼,冷不丁地问:“......你要卖的消息,莫非是关于我那未来的孩儿?” 会成为千古一帝的事...... ——这话她并未问出口。 可是这女子活活一愣,被惊出了一脸的傻相。 天,还真是!雪砚一身的血滚烫。与此同时,女子的表情异样阴森起来,拿火铳捅一捅她,“怎么知道的?说!不说我给你开瓢啦!” 雪砚二话不说把整个身体往水下缩去。缩得十分彻底,一下就平贴到大桶的底部。女子咒骂一声,伸手下去打捞。 她的举止轻敌到了极点,一点没把这个小波斯猫搁眼里。 雪砚死死地憋着气。待她的手一下来,瞬间爆发出一股野蛮的力气把人往下扯。女子一个不妨,头朝下、脚朝天地栽了。 洗澡水“哗啦啦”地漫灌,一下子塞满了她的口鼻。 猝不及防,恶心透顶! 她像蟑螂一般四脚扑棱,饶是一身本领也施展不出来了。两只手拼命打水,表示要投降。每次头一拗上去就狂喊:“救命啊!” “我不玩了!” “饶.....命啊!” 简直像一个宠坏的顽童,任性无赖到极点。 可是,雪砚不敢拿她当顽童。她拿出水鬼般的力量拖住这人,将她锁死在这个“倒栽葱”的姿势上。春琴和玉瑟又杀将进来。 见这生猛的场面都是一呆。 不敢稍有迟疑,春琴挥起短刀,上前就要削了两条乱踢乱蹬的腿子。 生死一线,这女子却忽然找回节奏,爆发出了狂悍的生命力。腾一下来个鲤鱼跳,摆脱了洗澡水的噩梦。 愤怒和恐惧让她行动极快,整个人都糊了。身上的水珠在空中“刷”的甩成华丽的弧线,等大家反应过来,掉地上的火铳又被她端在了手里。 水淋淋的女子痛骂道:“该死的臭贱人,给老子去死吧——” 雪砚赶紧又往水里一缩。 两个丫鬟奋勇扑上去,却被满地的水滑了一个狗啃泥。幸亏这个走运的狗啃泥,让她们逃脱了火铳的炸膛。 “砰——”一声巨响…… 所有人脑子一片空白。感觉好像天被崩了洞。 余音嗡嗡。 里头一切人声都寂灭了。 过了好一会,李嬷嬷才找回魂儿,无比紧张地说:“男的在外面候着。”率领刘嬷嬷、小笛,竹笙走进了现场。 女悍匪的肚子被崩了一个大洞。 满地溅洒着铁丸、香胰子和帕子的碎屑。春琴和玉瑟以鳖的怪异姿势趴在地上,六神都出窍了。 李嬷嬷喊了一声,“四奶奶?” 雪砚缓慢地浮出水面。惊魂不定,如迷失的小鹿一般瞅着大家。这一刻的她,比传说里的水妖还魅惑人。浑不似人间的颜色。 “小祖宗,你还好吧?”李嬷嬷生怕吓着她似的,很轻很轻地说。 “我一点事没有。是不是炸膛了?” “是的......” “就知道会炸膛,我给她塞了一管子的皂胰子。”她邀功地说。 所有女仆疯狂喘着,劫后余生地望着她。无法表达这一刻的惊诧、庆幸和骄傲。震撼极了。也臣服极了。脑子好就是管用啊。 一瞅住机会就能智取,关键时刻能抵一大帮子高手。 “四奶奶受惊了,小的们没用,失责了!”李嬷嬷说。在场的无不惭愧自责。雪砚满不在乎,柔声道:“这有什么,你们没去喊四爷吧?” “已去了。” “多大一点事儿,值得去惊动他?赶紧去把人截住。”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软绵,却不露丝毫弱小可怜相。 周家的仆人们被征服得腿都软了。若说之前还有人暗暗认为以她的家世高攀了四爷好几重天,这一刻起,再没人敢这么想了。 她简直是老天恩赐下来的四夫人。天造地设的。 雪砚也几乎不认得自己了。委实有一点晕晕的迷醉。她暗戳戳地想,天啊,我怎么这样英勇了?这一刻无所畏惧的感觉太棒了,叫人热血激荡。 最重要的是,这个告诉皇帝谶语的人被铲除了。往下,应该就能过上太平日子了吧?她感到了一种无以伦比的解脱。 接下来,仆人忙碌了一晚上。 打扫、擦洗,熏香,把这隔间彻彻底底地恢复原样。浴桶也拿去换了。神秘女子僵死的肉身被拖了出去。 谁也没有发现,一丝淡淡的黑气从她身上腾起,冉冉往虚空里去了。 ** 第78章 晚上。 嬷嬷们担心她害怕,沏了一壶养心安神的茶。陪着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李嬷嬷又主动提议:晚上四爷不回来,她俩干脆就在暖阁里陪夜好了。 雪砚此刻还陶醉于自我膨胀的英雄气概,一口就拒绝了。“没这必要。嬷嬷真当我是糯米人儿呢。” 嬷嬷们见她确实一点不怕,暗自感慨不已。想当初,遭遇一回刺客就吓得惊风,才过大半月就脱胎换骨成这样了。多了不起啊。 她们没想到的是,到了夜深时,了不起的四奶奶英雄胆一瘪气,就被打回了胆小鬼的原形。她后怕极了。头皮上一阵一阵地刮小寒风。 蜷在黑暗里不敢动。 明明挺累了,睡意死活不上来。脑子里一片白热化,静静沸腾不止。 她想这可不行啊,这样一点小事就扛不住了? 四哥在坟岗上也睡得着呢。 雪砚干脆起来点了一盏瓷灯,挂在架子床的一侧。又在脖子里戴上玄女的护身符。 如此,竟然还有一点七上八下的。 老觉得那女人还会突然出现,在虚空中重新凝出一个凶神恶煞的实体。 她实在怂得不能安生。又起来取了一件丈夫的袄子,搁在枕边辟邪。闭上眼,学着他的口吻安抚自己:“莫怕了,我的胆小鬼。习惯就好了。” 这话像真言一般拯救了她。 就这样反复地念叨着,终于把自己念得糊涂了。晕晕地化在了睡意里。 简直具有一种神效...... 迷蒙中,她观想着丈夫的大手在抚摸自己的脑袋。这份感觉居然越来越真实,冥冥中,好像有无尽的温柔和怜爱淌到她的心里来了。 雪砚舒坦地吸一口气。 口齿不清地咕哝道:“莫怕了,我的胆小鬼。” 她把脸贴在了他的衣服上。这衣服渐渐地活了。长出了粗野的胳膊,和硬实的肌肉。一块一块地绷着,像木匠拿凿子凿出来的。 雪砚闭着眼,困惑地“嗯”了一声。 这不是在做梦吧? 一条嘶哑的嗓子轻声在耳畔说:“不怕了,宝贝儿,四哥就在你旁边。” 一听这话,她立刻就不困惑了。 果然是做梦的错觉。 “宝贝儿”这种黏糊的词怎么可能从四哥的嘴里出来呢?晕死。她翻个身,彻底地睡沉了。一头美丽青丝在身后葳蕤四溢...... 作者有话说: 小修 【卷二】 第31章 ☆唇枪舌剑☆ 这一觉刚开始有一些不顺,后来就睡踏实了。 总体上算是成功的。 雪砚几乎想骄傲地甩一甩尾巴了。想到自己嫁人后出息暴涨,实在有点小嘚瑟。忍不住代表列祖列宗夸了自己一句:“你这娃到底是长大啦,自己能扛事儿啰。” 身后有人一声失笑。 浑厚的嗓子附议道:“嗯,你这娃很了不起。确实能扛事儿了。” 雪砚背上一僵。猛一扭头,撞进了丈夫熠熠含笑的眸子里。她“啊呀”一声,拿一记小拳头问候了他,“怎么不声不响就回来了?吓人!” 他以肘支起头,眼里满是怜惜的笑意:“傻瓜,为夫昨晚上就回了。” 雪砚眨着眼一想,恍然道:“啊,我好像是听到有人喊宝贝来着......我一想这不对啊。肯定是在做梦。” “为何?” 她俏皮一笑,慢悠悠地揶揄道:“因为我并不叫宝贝儿。我叫‘混账东西’。还有一个别号,叫‘不省心的东西’呢。” 大将军被将了一军,噎得接不上话茬子。 平日里犀利的口才都失灵了。 其实,做媳妇儿的纯粹是想耍个嘴,寻一寻他的开心。可是,却不知这一夜丈夫经历了怎样揪心的惭愧,这话可谓正中靶心扎在了他的要害上。 他这一夜都在想,自从进了周家门她两天历一次小险,三天经一次大浪。在最需要亲人安慰时,自己不是冷脸训诫,就是夜不归宿。 昨夜一路疾驰赶回家,见这可怜娃抱着他的衣服,学着他的口吻哄自己入睡...... 那一种滋味儿真叫肝肠寸断。 周魁的表情深了下去,轻叹一声,将一个吻庄重地落在了她的额前。生怕渗不进她似的,定在那里好一会儿。 他哑声道:“不,你是宝贝儿。四哥才是混账东西。” 雪砚被一种厚重而撩人的温情淹没了,一百个生受不住。 这样的细腻无欲、又充满珍惜,对一个从没当过“宝贝”的人来说真叫致命。她几乎感觉体内裂开了,汩汩涌出了湿热的情愫。 雪砚害羞地把脸埋在了褥子里。瓮声抱怨道:“啊呀,你这人怎么搞的。外头过了一夜,人家的玩笑话都接不住了。你中邪了就吭一声!” 周魁万千感慨地抚摸她,轻声说:“又受了一回惊,你还怕不怕?” 这声音太温柔了,瓦解了她逼迫自己筑起的城墙。雪砚咬唇沉默,死死地忍泪。一个没忍住扑进他怀里去了,双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脖子。“四哥......” 所有已被她自己克服的脆弱,在丈夫宽大的怀里卷土重来了一遍。费了几十个吻、几十声“宝贝”和几滴男儿不轻弹的热泪,才又克服下来。 她心里有个地方很冷静,对自己唾弃极了:小妖精嗲不死你了!分明就是想撒娇呢。骨子里就是一个祸水,看你把丈夫勾的! 第79章 可是,她有啥办法? 看见他绝代霸王似的躺在那里,就像上天赐给她的避风港,这个娇不撒她会死的。 周魁安慰道:“乖,不哭了,昨晚的事四哥都清楚了。雪儿智勇双全,十分了不起。” 她偷偷地骄傲了一会。又抽抽嗒嗒地抱怨道:“是谁嘴快?我说了不要惊动你的,真是的。” “这么大的事谁敢瞒着,我不得扒了他们的皮?” 雪砚抬起头,“那你这样赶回来.......会不会耽搁了正事?” “你就是我最大的正事。” 今天的周大将军难得做一回人,甜话、软话儿开了闸似的大放送。货真价实成了媳妇儿的糖罐子了,“......放心。那边也差不多了。比想象的顺利一些。” 雪砚期待地问:“那陛下有没有气得差点驾崩?” “嗯。心疾发作,厥过去一会儿。” “真的?”她无良地高兴起来。 “嗯。” “你解气不?” “哈哈,”他勾起嘴角说,“为夫解气得很。” 作为朝廷的肱股重臣,一点没有管教妻子的自觉。不教她要忠君就罢了,还纵着她大逆不道的厥词。实在是因为,这位大将军爽到了每一个毛孔。 这一次的奇案对皇帝来说是重创根基的暴击。他本就心胸狭窄,喜欢将臣民玩弄于五指山。如今被反噬得底儿都漏了。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 再环顾身边,所有亲从都好像人不人鬼不鬼的。 唯一的依靠就只剩了平时里十分忌惮、恨不得一除而后快的昭武大将军了。皇帝把“鬼卫”和秘教的现有资料都给了他。 临危授命,推心置腹。恳请他来一个彻底清洗,挽江山社稷于危难。 那场面...... 让周魁多少年的恶气都呼出去了。 他春风拂面地告诉她:“太后的事乃皇家之辱。大夏之辱。要捂得一丝口风也不漏。宫里知情的不超五人。” “皇后娘娘和贵妃呢?”雪砚问。 周魁摇一摇头,“都瞒着。都只当太后宫里发生了行刺。” “噢.......” “周家也一样。爹的意思是这种几百年不遇的家丑暂时不必让哥嫂几个知道。知情人越少越好。” “嗯,我明白。我谁也不告诉。” 他的目光温存地倾注于她脸上,“只是委屈了我媳妇儿,立下这等奇功却不能大行封赏。”顿一顿,却又话锋一转道,“不过私下的好处会更多。祖母已发话了,她百年之后嫁妆和积蓄全留给你。” “啊,这多不好呀。我图的又不是这个。”媳妇儿贤良懂事地说。话锋一转,又悄声问:“四哥,咱们老祖母有多少积蓄呀?” 丈夫一愣,爆发出了一阵难得的大笑,“哈哈哈......” 这样的笑柔和了他凌厉的五官。俊采飞扬,好看极了。雪砚瞧得迷怔,几乎起了一点色心。 周魁搂住心爱的妻子,无比喜欢地说:“你立下这等奇功,为夫也想送你一件礼物聊表心意。说,想要什么?” 雪砚眼珠子一转,抿嘴笑道:“呃,送一盒美容泥吧。” “正经一点!说别的。” “再出去玩一趟。”家里啥也不缺,她想来想去竟没啥可要的。 周魁一口敲定说:“初十到二十之间西大街上会放灯。四哥陪你出去玩两次。” 她假矜持道:“哎,我倒也不是非常想去。玩两次心性都玩野了。使不得。” 他故作凶恶,“这是命令,你必须去。” 媳妇儿甜滋滋地笑出来,把脑袋往他胸膛上一贴,“那好吧。我拿你真没办法。” “哼。” 两人又笑闹嬉戏起来。俨然退化成了两只山兽,彼此又挠又拍,又揉又搓。嘻嘻哈哈的,这凌晨的温柔乡里,升起了一片可爱清欢。 渐渐的,这清欢的味儿又发酵得浓了。帐中血气升腾,几欲着火。男人用一种沉哑的声音说:“除了这些,你就没别的想要了么?” 贤妻知道这人收不住身了,快要憋坏了。便成人之美地说:“有,四哥把你自己送给我吧。” 四哥一点矜持都没了。 二话没说,抱着爱妻一起堕落到荒淫中去了。 ** 初七这一天的雪砚不像话。 心情太放松了,耽于床笫睡了个懒觉。如今已铲除了“鬼卫”和家里隐藏的毒瘤,还碰巧把“谶语”泄漏的人也送走了,周家的危机应该解除了吧? 可是,这天她还是梦见了一场出殡。 抬的是三口棺材...... 死的不是四哥,也不是祖母。一路上,孩子的哭声连成了一片。或许因为早晨睡得不深,没弄清是谁就醒了。 雪砚睁眼瞪了很久。 都有一点麻木了。 看样子,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非要把周家送进死地。她任重而道远啊。 雪砚叹息了一声,翻身起床了。 这一天,修行功课一直拖拉到午前。幸好腰子也长出息了,没对主人揭竿造反。——一千个头还是不折不扣地完成了。 两人一起用了午饭。 快乐地恩爱了一场,饭也吃得难分难舍。你瞧我是命根子,我瞧你是宝贝疙瘩。眼神的每次相遇都羞答答,情脉脉的。 家里泛滥的甜蜜泡泡让嬷嬷、丫鬟们也掉糖罐子里了。各个把嘴美美地咧着。 第80章 与成亲前相比,这个家真是翻天覆地变了调子。相当怡人了。 饭后,夫妇二人一起吃了茶。 雪砚问:“待会儿还要出去么?” “嗯。”他望着她的脸,以谈正事儿的语气说:“四哥想过了,等天一暖和就让春琴教你一些基本的擒拿路数。我隔三岔五也会指点你一二.......” 雪砚诧然,“你改变主意准我学武了?” 周魁点了点头。昨晚的事件让他明白,护卫再训练有素也不是无隙的铜墙铁壁。本事还是长在她身上更可靠一些。 “只是练武会吃苦头,雪儿怕不怕?” 换作以前,雪砚定然会说不怕,先把机会争取下来再说。现在却说:“我怕。我磕完头一点力气都没了,练不动武了啊。” “头就别磕了。万一遇上坏人,你磕头能好使?”丈夫的嘴角有点痉挛。 她却说:“不管好使不好使,立下的志就不能半途而废。” 现在已踏上了一条孤道儿。要矢志不渝地往下走,磕完一百万个头正式拜入玄女的奇门。反正,她就这么干了。 其他枝枝叶叶的事儿不宜贪多。贪多会嚼不烂的。 雪砚把手覆在丈夫的手上,反过来安慰他:“我就不学武了,四哥不必过于担心。反正我不是一碰就碎的宝贝,我也不会成为你的软肋的。” “哦,那你是我的什么?” 她大言不惭地说:“我是你腾飞的翅膀,信我不信?” 周魁灼灼地端详了妻子一会。这人虽年纪小,却有一肚子的大主意。长得娇滴滴的,骨子里却并不肯对夫君言听计从。 她的心大着呢。 有朝一日风云际会,必将一飞冲天....... 忽然之间,因爱而生的一腔怖畏就淡了。他明白,自己是不该把她看成一个易碎品的。周魁微微一笑,以笃定的语气说:“嗯,四哥相信。” 天气晴冷。 季节正在一点一滴地更替。地上吹的是小北风。天上挂的,已是春的好太阳了。坐在门堂里,几乎肉眼可见一丝丝阳气在升发。 喝完茶,四哥去了军营中视察。 雪砚稍作休整,翻看了一会府里的进出账目。这时,李嬷嬷走了进来,搅扰了主子一个人的恬淡独处。她手里拿帕子捧了一些东西。“四奶奶......” 是三样配饰:腰带,扳指,手环。样式古朴而好看,好似有一丝久远时光的厚重感。雪砚好奇道:“嬷嬷,这是什么?” 李嬷嬷轻声道:“是刘嬷嬷昨夜从女匪身上撸下的。让我拿来请主子们过个目。” “哦?” “好像有时会发光,不大寻常咧。竹笙拿手一碰,这腕带就自动绕住了她。”嬷嬷凑近一点,密谋似的说:“我们就想到那女子快得跟鬼似的,恐怕这些东西有猫腻......” 雪砚和她对了一眼。忽然记起玄女曾说,这世上出现了一些不该属于这里的法宝,心里的一根弦“嗡嗡”作响起来。 她垂眸瞧住了这几件东西。它们凝聚着极美的历史感。像顶级的古董名器,在漫漫的时间长河里修出了灵性。钓着人想要占为己有,将其收藏...... 瞧的时间一长,心跳都加速了。 好像遇上了自己的宿命一般,感到一种邪恶的心动。 “我和刘嬷嬷商量了一早上。那女子癫狂无状,来历不明。心性也异于常人,这些也未必是好东西。可是,又怕错过了什么奇玄妙物。要不您和四爷看着拿主意吧......” 雪砚抬头,“嗯,谢谢嬷嬷了。” “岂敢。老婆子的分内事。只是主子切不可随意染指,让四爷请个高人,确凿弄明白了再说。” “我知道。” 李嬷嬷高高兴兴地去领赏了。女主子则静坐思量了一会。 她取来一个小银钵子装了这些东西,供奉到了绣像前。“师父,请您替我掌一掌眼,这些东西我能捡个漏不?会不会让我也变成一个疯子?” 如此叽咕了一会。 师父却和往常一样不发任何动静,存在感无限接近虚无。雪砚在东稍间里静了一会神,之后也就没再太记挂这件事。兀自出去了。 稍作休整,这一整天已逝去一大半了。 今日的她懒得上进,决定干脆去找三嫂联络一下妯娌感情。趁太阳晴美,穿上一件大红羽纱面的斗篷,抱上手炉便出了门去...... 在园中的画境里款款徐行,一小刻功夫到了三房的院门边。黑狗一脸厌世地匐在墙边。见了她,大舌头扫一圈嘴唇子,恭敬地站了起来。 雪砚不禁一乐,认真对它说:“黑子,我来找三嫂玩,烦你去通报一声吧。” 黑狗还真懂了,转身就要往里走。 门里一个丫鬟笑着闪出来:“四奶奶,小黑是咱院子里的大丫鬟,不干这跑腿的活儿呢。我去禀告一声。不过,奶奶方才有几个客人.......” 雪砚一听,忙说:“啊。有客就不必了,我明日再来。” 正要折回去,三嫂已经风摆柳地刮出来了。笑着把手一招,“四妹不许走,来!”那模样真是英气逼人,又浪气逼人。 有一种江湖女的风情。 雪砚道:“诶呀,有客我就不进去了。” “来都来了,去坐一坐。”三嫂热情地搂着她往里拖,又轻声咬耳朵,“那个长宁郡主来了。天啊,我都烦死她了。你赶快分享一下嫂子的苦难。” 第81章 亏她说得出口!雪砚挣扎道:“啊,你可别拖我下水。” 长宁郡主是谁? 三嫂这诡秘样儿,好像默认她一定知道。 心里忽然一动。好像李嬷嬷说过,当初皇后曾两次为四哥做媒,都被他不识抬举地甩脸子抗了旨。其中就有她的亲侄女、兼第一女官的长宁郡主。 郡主被冷拒后,曾上吊自杀以明志。丢尽了皇后的脸。 后来,被皇帝指婚了新科状元...... 诶哟,这个自带是非的人竟跑这府里来作客? 三嫂抓救命木头似的扯住她,“皇后派她来找大嫂的。大嫂那货不是东西,把人弄我这儿来了。为的是元宵会比武的事。哎,叽歪扯淡了一个时辰,我都要疯了。” 元宵会比武? 雪砚对这些一头雾水。只低声道:“那你还不让黑子去逐客?血盆大口一张,她会不走?” 说话间,已被这无良的嫂子挟持到檐下。老大坑了老三,老三又祸害老四。哎,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略整仪态,随她进了花厅。 “诸位夫人,正好我四妹来了。”三嫂欢喜成一个媒婆了,“来,认识一下。” 四妹一迈入门槛,里头刹那间死寂。 四个贵妇的脸空白在那里。随侍的丫鬟们也空白在那里。 大嫂李宫云在座陪着,见状了然地笑了。她太懂这滋味儿了。美色是有杀伤力的。被四妹这艳光一普照,皇族都成了土疙瘩捏的。 蛮好,大家一起尝尝这好滋味吧! 三嫂咋咋唬唬地说:“方才不都说让我去请四妹嘛,正好她人来了!诶,都愣着做啥?” 四个贵客的脸都涨成了猴屁股。一不当心被艳光慑住,气场都被碾压得提不起了。很尴尬,很羞恼。脸上无光之余,恨不得重来一遍。 这就造成了一种反弹。使得正式介绍时,郡主的盛气比任何时候都足。鼻孔朝天,下巴尖儿几乎能锥到别人脸上了。 她静坐在那里,浑身上下两三斤的珠翠每一片都彰显出了皇家的锋芒。 雪砚总算明白为何四哥明明一派贵气却老自称“粗人”了。原来真正的贵族是这样的。贵得像个金玉雕琢的假人。 怪不得三嫂需要人救命。 在座的还有宁王妃,陈阁老的儿媳,以及袁尚书的夫人。 大家矜持地见了礼。 夫人们心里的筋都拧巴着。想到四夫人寒酸的家世,魅惑的脸蛋,分明就该是做妾的命。如今倒像个人物,和她们这样的人平起平坐了。 各自端着架子落了座。氛围尴尬得叫人出汗。雪砚的十个脚趾都蜷起来了。果然不能一大早就荒淫,瞧,把今天的风水都弄坏了。 在家清闲地晒太阳不好?颠颠地送上这儿来受刑。 许久,长宁郡主极慢地开了腔。“夫人名不虚传,果然是个美人儿。” “见笑。愧不敢当。” “周家素来以清朴治家而闻名,如今娶的四夫人倒是一点都不朴素了。” 郡主的吐字是清风徐来,雍容平缓。稍快一点都会累到舌头似的。表达的意思却是一把快刀,毫不掩饰犀利的意思:你这样的人,真是败坏了周家门风啊。 雪砚回她的是一记钝刀子,“岂敢,郡主过奖了。” 厅里静寂了一会。 郡主无表情地端起香茶,垂眼撇一撇杯盖,轻啜了一口。夫人们也低头啜茶。在这气氛里,时光也失去了固有的节奏,慢得叫人煎熬。 雪砚瞥一眼三嫂。对方把眉一挑。 意思是说:懂我的痛苦了吧?老娘都被文火焖了一个时辰了。 长宁郡主又慢腔慢调地说:“四夫人进门快一个月了吧?” “到十二日满一个月。” “嗯。尚未进宫向皇后娘娘谢恩?” “尚未。”雪砚说。 “......这倒是罕见。”郡主悠悠地说,“一品大将军的夫人进门一个月了,还没见着皇后娘娘?” 大嫂和三嫂脸一变,暗暗交换了一个白眼儿。 李宫云笑道:“忙着过年嘛,之前天气也不好。娘娘必是体恤我们老四家的。” “当然。” 宁王妃笑道:“这些日子一直听人问,周家四夫人到底长何模样?闹半天竟是全都没见过。” 这意思也很明白:你没人缘啊,连一个访客都没有! 长宁郡主微笑道:“我们倒是有幸,代表皇后娘娘来府上办事,碰巧见到了神仙真容。” 潜意是:我们可不是专程来拜访你的哦。 一阵微妙的沉默。 贵客们同情地对雪砚微笑。端起茶杯湿了湿嘴唇。 娴雅,轻柔。主流群体的优越感又找回来了。 要说这贵妇的“谢恩”,可是有大讲究的。并非随便递个帖子就能进宫觐见娘娘。 ——是要等懿旨来宣的。 娘娘心里器重的人,一回过门就会被宣进宫。日后在贵妇圈里也就有了大体面。像雪砚这样的一品大员的夫人进门一个月了还在坐冷板凳,就实属下脸了。 ——这是京圈高级贵妇们近日热议的话题。 谁叫她家世寒酸呢?谁叫她男人太狂,两次甩皇后脸子呢? 大家都在密切观望这一台好戏。谁也不敢先来拜访。 雪砚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被这个圈子联手排挤了。 第82章 怪不得这一个月没任何访客呢。 她也端起茶,娴雅地喝了一口。心说:好极了,就让我永远坐冷板凳吧。和这些人来往我要损几年阳寿的。 这时的三嫂暗自懊悔把老四家的拖下了水。她受够了这郡主装腔作势,想让四妹也来尝一尝滋味儿,没想到直接弄尴尬了。 客人太不上道子,真没办法。 杨芷赶紧递了一碟果仁儿给雪砚,态度护短地说:“吃呀,四妹。上次老四说你吃得太少,叫他很伤脑筋呢。我家老三都笑过几回了,说打小没见过老四这样为谁发愁过。我就说,哪个男人娶了这样的媳妇儿不当宝啊。哈哈哈,快吃!” 长宁郡主方才小胜一回合,听了这话脸都阴了。 当初气得上吊的旧伤都作痛起来。 雪砚眨一眨眼,给三嫂丢了块糖,“你也吃,嘴里有东西打岔,就不会乱嚼巴了。” “你这小蹄子,嫂子疼你也不懂呢。” 两人言谈随便,你来我往。像一对欢喜小冤家似的。年长些的大嫂则像个慈母坐一旁微笑着。这一种原汁原味的亲情气氛这边真是周家的独特风景。 贵客们想到家中难念的经,都有一些不太得劲儿了。 长宁郡主正一正神色,公事公办对杨芷说:“那么,这次比武的事儿就这样定了。回去后,我自会向娘娘禀告,由三夫人代表周家。” 杨芷犹豫一二,“行吧。” 其实,她最近一直身子不适,丹田气一直提不上来。心里是不愿揽这事儿的。可是,大嫂、二嫂都不年轻了,四妹又娇得像个美人灯。 长宁郡主调转目光,矜贵地一笑:“除非四夫人也身怀绝技,愿代表周家一战。” “我一样绝技也没有。”雪砚如实说道。 “那就可惜了。” 长宁郡主一笑,轻启朱唇道:“那些蛮夷之邦未受礼教熏陶,素来好斗逞勇。虽然已臣服我大夏,却常借切磋之名每年要与我朝约赛。” 大家挂着一种美丽、宁静的假笑倾听郡主的发言。她慢条斯理的,平平稳稳的,尽显皇家贵女令人窒息的风范。 “蛮夷教养出的女子更是可怕。袒胸露颈,抛头露面,动不动与人撒泼斗狠。”郡主闻到了野人臭味似的以帕掩鼻,停顿一下才优雅地说,“哎,我想,也只有周家女人能压一压她们的气焰了。” 意思就是,周家女人更没教养呗。 长宁郡主的言辞就是绝。不愧是皇后身边第一钢嘴。能把好话讲这么歹,歹话又讲这么好。叫三个周家媳妇都有一点恶气翻涌了。 雪砚慢悠悠一笑,好奇地问旁边说:“三嫂,是别国向我朝挑战了么?” “可不是!”杨芷说,“西齐国最近出了一个风头很盛的公主,武功高,又善于兵法,这次来朝贡时还带了十几个据说超强的女兵,要向我朝精兵将士挑战。” 李宫云补充道:“陛下说,我三军猛士岂能陪她一介女流戏耍,就让皇后娘娘集结一支会武的女子高手,好生煞一煞她的气焰。” 长宁郡主微笑,“四夫人盛宠加身,怎么,大将军竟连这事儿也不与你说么?” 你也就是一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罢了。 “郡主此言差矣。”雪砚说,“我夫君在家从不谈论朝中之事。” 宁王妃也和颜悦色讲了一句歹话:“坊间说,周家娶妇必有贤良品性,绝世之才。四夫人的美貌倒也当得绝世二字,可惜西齐国的公主不屑与人比美,否则,夫人就有机会出战了。” 一个一个全不是善类。 可是,雪砚平常虽是个软绵绵的人,关键时刻却敢于亮剑,不怕得罪人的。她微微一笑说,“不比美是最好啦。万一我赢了那公主,让她气得回家上吊怎么办?” 长宁郡主脸色大变,“腾”一下站起了身。倒霉的茶杯“噗咚”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七八尺远。郡主气得步摇直打颤,满身珠翠星光摇曳。 眼里的凶光能把人射穿。 其余三个贵妇都给一棍子打闷了似的,呆呆地傻眼着。 这叫不叫狗仗人势? 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嫁了周魁,敢对皇家的人如此放肆? 贵客们一言不发,冷着脸起身离去。 大嫂赶紧拿热脸贴冷屁股,追出去相送了。 三嫂送到院门外又折回来,不认识似的瞅了雪砚好一会儿,咬牙切齿地一点她额头:“没轻没重!闯祸了哦,你知不知道?!” 雪砚不买账:“闯就闯了呗。谁叫她句句夹枪带棒,” “这下好,皇后要给你穿不尽的小鞋了。” “不都已经穿一个月了么?”雪砚不满地嘟嘴,瞥着她说,“哼,我还当你是个敢作敢为的,谁知也就挑我一个软的捏罢了。遇上了大人物唯唯诺诺一个时辰也直不起腰杆子。没出息!” 三嫂咧嘴直笑,一把搂住她说:“瞧你个小模样。嫂子越来越欢喜你了嘿嘿嘿......” “那你跟不跟我一条心?” “当然。咱家小雪干得贼漂亮!”三嫂实诚地说,“我早就想放狗子咬她了,啰里八嗦的一堆酸话。” “.......” ** 长宁郡主受的刺激很严重,带着一肚子血仇回了宫。见了皇后一番添油加醋地奏禀,把皇后也弄出了一肚子血仇。 郡主明知自己在添油加醋,夸张了那女人的罪行。可是不把“佐料”加足了,实在难泄她心头大恨。“娘娘,她以为她夫君统帅了三军,全天下就姓周了。那副不饶人的狂样哪里还认得皇族?” 第83章 “我待她有礼有度,屡次三番赞其美貌,她句句带刀子,狠话不停地往我脸上甩。长宁懦弱无能,竟叫人如此践踏皇家的尊严。” “她当着面咒我去上吊,长宁没脸再活了啊......”郡主哭得几乎气绝,一滩烂泥地跪伏在皇后脚下。皇后娘娘一言不发,新仇旧恨滚滚在眼里翻腾。 一张凤脸冷若冰霜。 “是吗,竟有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 郡主仰着头,涕泗横流:“长宁若有半句虚言,就叫我舌头上长满烂疔。” 皇后本就对周家女人无好感,听了侄女儿的毒誓岂会不信?斥道:“行了,你还有脸哭!枉费本宫多年调|教,你不会当场就让女仆掌她的嘴?” “长宁无能,愧对娘娘......” “你就只会窝里横,作天作地折腾自己的长辈和丈夫。”皇后娘娘白了这不争气的东西一眼,咬牙沉默半天,掉出一声冷笑:“哼,既如此,本宫就准这位周夫人来谢个恩吧。”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在兔子年里大吉大利,诸事圆满!无病无灾,健康喜乐~ 第32章 ☆死皮赖脸☆ 气走长宁郡主后,雪砚又和三嫂厮混了一会儿。就着糕点香茶一起复盘了这场舌战。同仇敌忾,增进了妯娌二人的情分。 处起来益发得趣了。 两人的性子一个火辣飞扬,一个温软恬柔,却能你来我往、一唱一和。 也算命里注定有这一段亲缘,挺合得来的。 三嫂说,她的父亲是教三哥拳术的师父。夫妻俩原是师兄妹,也是臭气相投的一对冤家。打小互相坑害到大的。十七岁时,三哥给她肚里揣了个孩子,两人就奉子成亲了。 雪砚获悉这样的光辉情史时,直接憋红了脸傻掉。“诶,这么光荣的丑事儿你抖给我听?” 早知道就捂紧耳朵眼了。 三嫂俨然脸上有光,笑道:“这不是瞅你特别亲嘛。再说了府里有谁不知道?我可不像长宁郡主自己造的孽都不敢认账,别人提一嘴就跟点她死穴似的。” 雪砚抿着笑,空前绝后地感到惊叹:“嫂子果然是女中豪杰,我没看错你。” 杨芷也含笑兴叹,认命地说:“哎,怪只怪老三那会儿太有人样,鲜衣怒马的十八岁小伙儿,叫多少闺女害相思病呀。我也是豁出去了。” 弟媳妇吃不消地捂嘴直笑。 脸红得好像撞见二人的偷情现场。 “我进门后也被爹嫌弃得跟粪坨坨似的。后来你一来,倒被提拔成绝世的贤良之人了。” “哈,你还好意思说呢!” 两人哈哈哈笑作一团。 笑罢,三嫂斜剌剌打量她,“哎,我说你这家伙咋就生得恁勾人?这娇骨嫩肉的小模样儿,能受得了老四那身坯子么?” 雪砚一听,来了。轮到自己交底了。 搞不好往下就要问一夜几次了...... 拿一件隔年丑事儿就想来套她的话,想得美呢! “哎呀,时辰不早啰。我要家去了。”雪砚机灵地说。 三嫂热情挽留她,“再坐一会儿嘛。” “嗨,又不是隔了几百里明天就见不着了。走啦......” 杨芷坏笑道,“你这人可真没劲,跟亲嫂子都不能讲句体己话儿。” “亲娘也没用。少打听人家被窝里的事儿。”雪砚拿捏着一种傲娇的坏笑,仪态万方地步出门外。 “这话说的,好像谁家没个被窝似的。”三嫂被自己的话逗乐了。一个没憋住,无状地喷笑出来。 雪砚侧过脸,狐疑地瞥住她:“我说,你怎么笑成这样?” “没啥。” 这原是上回和二嫂随口打的个赌。二嫂说,小雪这货瞧上去好拿捏,其实心里诡着呢,深着呢!跟老四是一路货色。你想从她嘴里挖一点干货东西,办不到。 三嫂说,我不信。“不信你试一试。”二嫂说。这一试,还真是。一下午的抛砖引玉换不来她一片瓦砾子。杨芷又气又笑,内心几乎升起了熊熊的征服欲。 她把一盒杏仁花生酥塞给雪砚,“带回家吃哈。嫂子明天再去瞧你哦。” “不用带,我家里也有。” “嫂子疼你嘛。你家里的比我亲手做的好吃?” 雪砚笑道:“那倒没有。三嫂做的有一股肉麻的香味儿。” “呸,油葫芦的嘴儿!”嫂子火辣辣地啐她一口,“带去吧。” “真不用,我一下午都吃好几块了。” “......民以食为天嘛。”三嫂这时挤眉弄眼一笑,像勾引她似的。 这一刹那,雪砚的心被人捏了一下似的。三嫂虽然风骚,轻易是不会有这一款笑容的。难道又是的一句“隐语”? 她讷一下,试探道:“三嫂,你方才说啥呀?” “聋还是傻了?让你带回家吃!” “后面一句。” “夸你油葫芦的嘴!”三嫂白这小呆子一眼。 两人鸡同鸭讲地扯了几句。雪砚的猜想被证实了。在充当“灵介”传话时,三嫂并不知道自己的嘴里出去了什么。 那一瞬的功夫,她并不是原装的杨芷。 “哦,好吧。那我就带走啦!”雪砚把糕点往手炉上一搁,抱着回家了。 步调里有了一点点心事。 民以食为天…… 这一句真理大俗话儿含藏着什么惊天秘密呢? 第84章 之前的“空心汤圆,虚有其表”,和“喊魂”牵扯出了一堆的暗藤大瓜。这一次,师父又冒着违反天规的风险递话,总不会是提醒她多吃一点吧? 拉倒吧。师父是云外高人,有闲心管她吃几碗饭? 这样想未免太拿自己当根葱了。 莫非在提醒她有人要往饭里下毒?或是天灾快来了赶紧囤粮?嗨,全都靠不上边儿。 雪砚既兴奋又伤脑筋,深叹了一口气。 暮晚的风强劲了一些,鼓在脸上寒飕飕的。空气中,好像一场春雪正在蓄势。树木在白日里被焕醒的生机已悄然敛去,园子披上了青灰色的冷调,显出了一种苍凉之美。 宛若神妃的女主人独步画卷之中,心思随风浮沉着。她望着厨房上空的炊烟湍急如流水,向昏暮中飞腾。浓油赤酱的香气鼓入鼻端。 刘嬷嬷一定在大火烹煮红烧鱼呢…… 四哥下午出去后还未归家。晚饭又是她一人独享。四样小菜,一条红烧乌鱼,配小馒头和清粥。是让人心安理得的家常菜。 冲着“民以食为天”这话,她有意地多吃了一些。 然而,不管舌头怎样沉浸地感受着食物,她也没法灵光一闪参透师父的禅机。如此晦涩的暗号真让人抓狂。雪砚干脆不折磨自己了。 晚上瞧书等一会儿四哥。倦了,便独自入睡了。 一夜风紧…… 凌晨,固定在丑时的某一个点醒来。她已被一条结实的胳膊圈在怀里了。年轻阳刚的体味里混杂着皂香裹覆了整个的她。 她闭眼在这气味里氤氲了一会,把心一横,宛如小鱼一般滑出去了。 迷蒙着一双睡眼,开始悄悄地穿衣。 她的丈夫假装没有醒,心里为这傻媳妇莫名地叹息。一个有着得天独厚容貌的女子,主动选择日复一日地吃苦。 这样的品质,让他好倾心啊...... 周魁没有出声,只是温柔地望着幽暗中玲珑的姿影。 待她甩头瞧过来,立刻又把眼闭上了。 外头果然落了一场春雪。 风已停了。雪下得极雍容。漫漫徐徐地飘落,给这喧闹的正月带来了仙气,带来了轻盈。 雪砚提灯欣赏片刻,转身做功课去了。 想到昨日三嫂亲手做的糕点,便拿来供在了玄女像前。换上净水,花果,燃三支香。正要念诵“宝诰”,目光却溜到了昨日搁这儿的银钵子。 诶,这里头的三样东西...... 好像瞧上去品相不够神了,蒙了一层灰垢似的。把灯挪近了一瞅,她的美目瞬间瞪圆。啊,原先那馋人的光泽已褪尽。 东西变得比泥巴块还不起眼呢。拿手一戳那手环,崩得四分五裂。另外两件也顷刻风化,成为一堆零碎了。 她一脸懵。 心脏像受惊的小鸽子扑棱了几下。 莫非是师父不待见的邪物,直接给她来了一个摧毁?雪砚不无惋惜。想到那女人鬼影般的飘移速度,拿来逃命多好呀。 她抬起头,有点心情复杂地对绣像瞻仰着。 这样一来岂不是啥也没捞着? 雪砚意念一动,立刻出现在“幻境”里了。 准确一点说,这并非是她以为的“幻境”。 是师父为了便利她修行,在绣像的画幅中辟出了一个小世界。对凡夫而言这是玄极不可测度的。于神佛之境界却不值一提。 经书有云,“一尘中有尘数刹,一一刹中有尘数佛。”一粒微尘中尚且有无量的佛刹国土,画中藏个洞天又何足为奇呢? 只是她见识尚浅,对这些奇玄妙法连一知半解也算不上。 到了“画境”之中,雪砚一张嘴就成了个小讨债的。仰头跟神仙要说法:“师父,你把我的宝贝弄坏啦?这可不行的啊。” “旧的碎了,好歹赔我一个新的吧……” “人家只是请您把一把关,一转身你给我搓得粉细粉细。豁出小命才弄到的战利品……”她可委屈要滴下来了。 师父一听,气个半死。 这货撑一根竹竿就是窜天猴,敢上天跟师父打官司呢。 长得倒是个玉雪团子,丢在天女里头也算出挑的,竟真干得出死皮赖脸的事儿来。师父不理睬她。她干脆功课也不肯做了,坐在台阶上碎念不止。 神仙嫌弃地想:我这是哪一世造下的孽?非要收这货做徒弟? 一把巨长的鸡毛掸子从高空伸下来,劈头盖脸抽在了她身上。雪砚“啊”一声吃痛,惨得上蹦下跳。脑袋、屁股两头顾不上。直被揍得嗷嗷直叫,满身鸡毛。 一顿好打解了气,师尊的天人范儿也懒得端了。难得一次开腔讲了话。那声音空灵清润,美好得苍穹为之颤抖。 “三样东西皆是世外法宝,蕴含着上古神力。流落人间后熏染了人的贪嗔痴,渐渐修出了邪性。功德不足的凡人是无法驾驭的。妄自占用神物,第一会遭天谴,第二会受邪性反噬,心智失常。你可懂了?” “啊......”雪砚有一点心惊肉跳,转眼已是最乖的好孩子了,“还好我长了个心眼,第一念就想到给师父瞧一瞧。” “嗯,如今宝物中的神力已被本尊回收。往后再有这等事你只管拿来供奉。功德可抵百年香火。” “这世上还有人得了这类法宝么?” “嗯。”都狂得不可一世,准备一统三界了。 第85章 然而,神仙的法宝岂会甘受无功无德的凡夫驭使?那些人自以为占有了法宝,收藏了法宝,其实是他们自己被法宝收藏了,占有了。 “弟子感谢师父教诲。” 师父见她不胡搅蛮缠地索赔了,一时松了口气。也懒得呵斥她一句“没资格叫师父”了。 谁知这劣徒忽然腆着脸一笑,乖宝宝到了极点,“弟子恳请师父提拔一下,把那上古的神力漏给我一滴吧?我身子弱,拿一根绣花针也好累。” 师父对这死皮赖脸的东西霎时没了脾气。生无可恋沉默半天,无奈地说:“神力哪怕一滴你也不配。不过,赐你一两百斤的凡力倒未尝不可。免得你磕头祈个福都累成小狗。” 雪砚大喜,亲热得像对在娘撒娇:“一两百斤不够使,五百斤吧!” 此话一出,又被赏赐一顿鸡毛掸子。 师父冷笑道,“贪心不足的东西。五百斤的巨力,配你这八十七斤的身坯子,能驾驭得住?到时哭着要本尊收回可不会依你。” 雪砚一笑道:“师父既这样说,我想干脆来个一千斤好了。” 她随便得像下馆子点馄饨,二两、三两随便喊。 师父咬牙笑道:“哼,也好啊。” “对了恩师,您那句‘民以食为天’是想说啥意思呀?”雪砚拿出了最谦卑最可爱的语气。 “放肆,本尊可没说过这话。”师父的声音立刻就寂灭了。 归于虚无,了然无痕。 这次一闭上嘴,之后漫长的一年都没再开口搭理她。 ** 就这样,雪砚死皮赖脸、几乎是撒泼打滚地求得了一点力量。 也勉强能算得上一名战斗人员了。 “力”可真是一种飘渺、神奇的东西啊。 像电。像神佛。像真理。是空性的最好证明...... 说它存在吧,不发力时压根儿感觉不到。说它不存在吧,一发力就能作用于世界。 走出东稍间时,雪砚美得要飘起来了。心里的小人翻了几百个空心跟头。她瞅着眼前的红尘,有一种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豪迈感。 真是恍如隔世啊...... 低调,要低调!别搞得人尽皆知的。 雪砚狠狠地告诫自己:不能骨头发轻,也不能狂得失智。有了力量又咋了,你不还是你么? 她提醒自己走路要小心,别没轻没重地把地板跺出个洞。她过于小心了,像踩着薄冰一样收着自己。路过小花厅时,向镜子里顾盼了一下倩影。 还是雪嫩鲜艳的娇花一枝,没有丝毫改变。 她尝试着慢慢地掇起凳子,哇,轻得像纸片儿;端一下条案上的云纹蟠螭青铜鼎,喔唷,份量和以前捧只饭碗差不多。 这样的体验绝了....... 弱了十八年的王雪砚有了化蝶般的心情,几乎想翩然起舞。 她像凌波仙子一般飘入中庭,冒着大雪拎一拎刘嬷嬷的大泡菜坛子,抱一抱大石头。为小假山正一正位置...... 若非手臂太短,几乎要顺手把厢房挪一挪位置(吹牛)。 其实,一千斤的巨力根本不算什么。世间有不少大力士远超这水平。可对她一介弱鸡而言,实在太不可描述了。 世界现在就是由各色轻盈的云朵构成的。 雪砚飘然地走回檐下,踌躇满志,心情激昂。终于一个没忍不住,伏在窗边偷笑了起来。咬着唇一阵无声的花枝乱颤。 开心得五脏六腑都抽搐了。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你是在哭,还是在笑?” 雪砚慢慢扭头,转过了她红润的脸。眉花眼笑......虽是婷婷静立着,浑身却洋溢着汩汩仙泉一般的动感。“四哥,早啊......” 她的四哥把眼都瞧直了。蹙眉笑道:“嗯,你有啥好事儿?” “没有。”她忸忸怩怩地揪着衣上垂绦,含笑不语。 周魁的目光把人从头看到脚。眉头跳了几跳。好家伙,身上竟粘着不少鸡毛。还一大清早鬼鬼祟祟地伏在墙边偷笑...... 他狐疑地眯了眼,半玩笑半认真地说:“老实交代,一大早上谁家偷鸡去了?” “瞎说啥呢?” “身上鸡毛哪来的?” 雪砚捏住一根鸡毛,噗嗤一乐。“这是我的秘密。我就不能有几个女人家的私房秘密?” 丈夫盯了她一会儿,异样严肃地说:“能。但是,可别过一阵子被我发现你是一只狐狸精变的。所谓的磕头修行,不过是半夜起来去......钻人家鸡窝!” “咳咳......!” 雪砚仰头问,“那我要是狐狸精,你就不要我了?” 丈夫眉眼一柔,无奈道:“那也要的。四哥娶你花的银子不可浪费。” 她羞甜一笑,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这一刻有点忘形了,一记扎猛子的投怀起码有二百多斤的力。毫不设防的丈夫仿佛受到“攻城木”的一撞,搂着她失控地向后疾退而去。 这一退就摔下台阶,两人在雪地里打滚了一丈多远。最后定在了一个男上女下的姿势上。彼此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魂儿都有点出窍了。 春琴和玉瑟恰好端着盆路过,一见主人两口子恩爱到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也灵魂出窍地呆了一瞬。然后假作自然,目不斜视地走了。脚步快得像逃命。 周魁扶着爱妻坐起,不理解地问,“......你这是什么状况?” 第86章 “你才叫什么状况呢。四哥今天咋这么娇弱呢?人家只用二两的力就把你撞飞了。”她这么说。 周魁一翻身爬起来,将她抱起来颠了一颠。还跟以前一样轻得叫人心疼。他满眼云雾地瞅她一会,笑了。“来,说一说你的秘密。” 雪砚电了他一眼,笑道:“你自己猜呗。” 便飘然走向水房,打水洗脸去了。 丈夫立刻抬脚跟进去,饶有兴味地观测她的一举一动。雪砚回眸冲他一笑。见灶边有一盆打好的洗脸水,兀自端起来就走。 这一端不打紧——又没控制好自己千斤巨力。整盆水“哗”地兜头而下。八十多斤的小身板儿被自己拽得后仰,“噔噔噔”退得收不住:“啊哟——” “小心——”周魁身形一闪冲上前,使个千斤坠才稳住了二人身形。雪砚狂喘不止,懊恼极了。怎么又忘了?气死。 她惩罚性地在自己的猪脑子上轻轻一拍。一不当心又拍得自己脑浆澎湃,满目金星。顿时“嗷”一声哀叫,心都碎了。 要不是丈夫警觉地卸去她一部分力,这只脑瓜只怕要开裂了。 四哥捉住她的手,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浑身淌水的爱妻。好一会才说:“嗯,不错。没想到每天就这么自己瞎捣鼓,居然真的搞出一点出息来了......” 第33章 ☆苍白过渡章,剧情少。☆ 对雪砚来说,这是一个凶残的早晨。 这力量毕竟是临时嫁接的。不是原生的,也不是一点一滴练成的。它就像一头野性难驯的狂狮,随时要反咬主人一口。 好像再小心也防不住。念头一松就反扑上来了。 她几乎都要怀疑师父在故意搞她了。身上又是鸡毛又是水,不洗个澡都不行。四哥以作战之速备了一桶热水。 她请他暂避,自己把一塌糊涂的湿衣裳脱掉,慢慢泡进了桶里。一举一动都仔细收着。饶是如此,一不留神又痛吃一个重重的大耳掴子。 真是要了卿卿的血命了....... 这辈子受过的最大伤害竟是自己死皮赖脸求来的。 可是,自己求来的“福气”跪着也要享完!虽然随时都想喊救命,可是,再糟糕它也是“千斤巨力”的大便宜呀。她不能不捡的。 周魁刚去库房取了一盒伤药,回来就听到了媳妇儿瘆人的惨叫。一阵旋风地席卷进来,见她嘴角蜿蜒地垂着一条红线,半边脸又红又肿。 额前被盆砸过的地方已鼓起一个大包。亮得像个水晶饺子。 就一会功夫,如仙似梦的娇妻已面目全非了。 他低声呢喃了一句:“我的天。” 妻子故作洒脱,仍然乐天派地说:“四哥,我是不是成一只猪头三了?” 他无语半晌,表情严肃地掇个杌凳坐在了桶边,“你现在还只是猪头四。再乱扑腾几下就真的成猪头三了。” “成了猪头三你一定就更宝贝我了。”这不怕死的东西还在调皮。 丈夫已完全没了说笑的心思。对着她造孽的脸蛋无奈望了一会,擦去了那嘴角的血丝。把她的头发冲一冲,又板着脸擦了药。才叹息一声进入正题:“跟四哥说说,你究竟捣鼓了什么名堂?” 雪砚细声嘟囔道:“你不都猜到了么?我长力气了呗。”她掩不住的得意。 周魁望着她淤青的花容,“还笑得出。怎么长的?” “……死皮赖脸求来的。” “跟谁求的?” “我师父。” “师父?” “嗯。是啊。”她冲他挤个眼,理所当然地说:“不然我每天给谁磕头啊?” ——雪砚本不想说出来的。 她这人有一个小气的秉性:好事儿不喜见光,发了财从不露白。但是,四哥好歹是每天搂一块碎觉觉的人,瞒着他就不太够义气了。 还是大略交待一下吧。 周魁的心里宛如掉了一个惊雷。连爱妻露在水面的雪白香肩都无心欣赏了:这家伙不仅梦见过玄女,还拜了她为师? 他第一念是不可能。 九天玄女是兵道之祖,五圣之师。被道教奉为兵法与术数的正神。黄帝大战蚩尤时,便是靠着她所授的“奇门遁甲”之术方能获胜。 历代传说中能拜入玄女门下者非王即圣,左右着天下的格局。内宅妇人再如何聪慧,离这一步终究是太远了。 他忽然一阵心惊:该不会有妖邪在惑乱她吧? 可转念又一想,这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周家供奉玄女已近百年,妖邪怎敢在正神本尊的地盘上作祟,除非它想自寻毁灭…… 周魁注视她好一会,才问一句:“此话可当真?” “四哥,凭咱俩一个被窝的交情我会诓你么?”她低声咕哝着,心不在焉地拿手拍了拍水。这一拍激起三尺高的水柱,倒挂的小瀑布喷得她想死。 周魁岿然淡定地坐着,待水花儿落了回去才微勾嘴角说:“......若果真拜了玄女为师,我周魁日后要仰仗夫人的提携了。” 雪砚一笑,“......呃,其实我暂时还不算入了门。要磕完一百万个头才能正式拜师。大概要三年吧。” 周魁:“......!” 雪砚一笑,又打包票说:“诶呀放心吧,你娶我花的银子日后一定会回本的。” 他这才哼笑一声。 早就血赚了,还用等日后? 两人较劲似的对视一会。丈夫说:“方才你说,这力气是死皮赖脸跟师父求来的?” 第87章 “嗯。”雪砚便把过程捡重点一说。 法宝、鸡毛掸子,还有“两三百斤”的力气被她讲价到“一千斤”,听得夫君眉头直跳,忍不住教育责她:“不像话。你平素最是乖巧知礼,怎可对师尊没皮没脸?” 雪砚意味深长地笑。 其实,所有乖到极点的人都是揣度人心的高手。不然,怎么可能所有人都觉得她乖呢?就是因为隐隐觉得师父想要她死皮赖脸——雪砚才敢那样做的啊。 周魁严肃瞪着这个“猪头四”的笑脸。思量一会儿才说:“......你想不想学着如何控制这力道?” 雪砚道:“想。” 他垂眸道:“为夫日复一日的习武和入静,多少也有了一点对力量的小悟。其中的道理有一点匪夷所思,但于我而言却行之有效的。” 她一脸殷切:“四哥,你要把武力高强的最深诀窍告诉我了么?” 周魁一时没说话。拿起毛巾慢慢地帮她洗浴。此刻,这个权倾天下的男人心里感到一丝困惑:我这是在干什么,给女人洗澡?周魁,你真是光宗耀祖了。 “嗯,但是就算告诉了你也未必有用。你未必能全信。毕竟每个人对世界的认知都不一样。”他的姿势大马金刀,语气平平淡淡,“你若是不信,后头是没法往下教的。” 雪砚被吊足了胃口。两眼巴巴地期待着他的话。 周魁瞥她一眼,淡淡问:“你认为,力量的本质是什么?” “我没想过这问题。”妻子柔声说着。 “你姑且说个第一念的答案。” 她想一想说:“......是相互的作用?比如,我推你一把的同时,自己也会被反向的力推一把。” 他不置可否,问道:“你怎样确定这个作用发生了呢?” 雪砚道:“因为我的手感受到了。” “还有呢?” “眼睛也看到了。” “如果失了手的触感和目的视觉,力的作用对你而言还存在么?” 雪砚摇一摇头。目不转睛望着丈夫凌厉的面孔。 “再比如说,你在梦里和人打架时是否能感到力?” “能。” 她梦见被皇帝逼迫时,拿刀子划伤了自己的脸。那种力量带来的疼痛一样撕心裂肺,和真实无二无别。 “你躺在床上没有动,梦里的力又从何而来呢?” 雪砚望着他,“是我意识的妄想?” “你的意识,在梦醒之后难道就不起作用了么?” 雪砚身上起了鸡皮疙瘩,默默怔了好一会才说:“也起作用。照你这样简单一说,梦与现实就好像没分别了。” “嗯,没错。人类的终极问题就在于,我们无法证明自己不是在梦里。故而,庄子才有‘齐梦觉’一说嘛。” 周魁顿了一下,又回到正题上:“所以我认为,力量只是基于你意识的一种感受。而感受不过是我们凡夫的妄念。说白了,力的本性是空的。” 他瞧了瞧她入神的样子,一字一句地强调:“可是你要知道,空并不代表没有,也不代表虚无。‘空’能爆发毁天灭地的力量,也同样能容纳它。习武之人若不能领悟空性,在武学上是难以抵达臻境的。” 雪砚痴醉地怔着。 她心里想:原来我们契合的相爱不是没道理的。在对宇宙最根本的认知上我们如此一致。只不过,他想得更多,比我走得更远。 她好奇问道:“四哥,你每晚睡觉入静,莫非是在修这个么?” 周魁认可地微笑一下,“嗯,在静中观想空境。......你现在的问题是,十八年来脑子里固定形成的力量认知与现在的力气无法统一。我教你一种观想之法来进行引导和融合,如何?” “好。”她虔诚地望着他。 满眼的服气。 这样崇拜的目光就是连师父也没享受过的。 周魁被她瞧得脸都红了。撇一撇嘴,打开了大毛巾说:“出来吧,我的小猪头三。” “......我不。” “快点,我根本不稀罕瞧你。大白天的。” “......” 半盏茶功夫后,雪砚被丈夫搀扶着一寸一寸挪回了卧室。 她的模样不像身怀巨力,倒比人家身怀六甲的还娇贵。 连绣花针也不敢拿了。 初八的这个早晨过得大起大落,最后以四奶奶的“全身不遂”收场。她不敢自由活动,唯有孵在榻上习练观想之法,一点一滴地感受和引导着力量。 努力重建意识里的力量认知和体系。 雪花款款无声地飘了一整天,柔美宁静地渗入了浮华的京城热土。 大喜大闹的正月也暂时消停了一天。 初九早晨,宫里来了人传达皇后娘娘的懿旨。宣请昭武大将军的夫人明日进宫赴皇后的私宴。这时的雪砚仍鼻青脸肿,靠在榻上当“猪头三”。 是丈夫去接旨的。 当场就谢恩、婉拒、告罪一条龙地奉还了:“昨日下雪,内子不小心滑了一跤伤了筋骨,感谢娘娘盛情和恩宠,只是她脸上有伤不便赴宴.......改日微臣自当进宫谢罪。” 皇后娘娘这两日里也精心准备了一条龙的下马威大餐:冷脸,罚跪,掌嘴,陷害。她铆足了这些年斗死一打妃嫔的狠劲儿,打算新仇旧恨一起了,叫周家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却没想到人家先敬上一根软钉子,直接把她这皇后娘娘当一坨牛粪干耖在边上了。消息比蝗虫飞得还快,在上流贵妇的圈子里一番火热肆虐。 第88章 没人相信周四夫人真的有伤。所有人都只相信她赖在冷板凳上摆谱,仗着夫君兵权在握,要逼得皇后低头。 一个小门户的女子刚上了位就厉害到这地步,对国母也敢甩起脸子了。 好一个绝代的祸水,现世的妲己。 将来可了不得。 雪砚在周家低调地蛰伏深居,却已成为时下京城里最高调的传说了。 而皇后吃了这颗软钉子,心中气得血淋淋的。 晚宴时,这位娘娘当着贵夫人们撂了一句话:“周四夫人成亲一个月都病几回了。以后就让她在家好生地养着吧。” 意思是:你们谁敢跟她搭上,就是故意和本宫作对。等着瞧吧。 作者有话说: ...... 第34章 ☆皇帝夜访☆ 初十。 皇后设宴的这一晚,恰好是正月里放灯的第一日。 一个普天同庆的良宵。 入了夜,灯树千光,花焰琉璃。欢声“哗哗”地溢满了京城。府外不远的将军巷也喧腾腾的了。 雪砚本可去这墙外的红尘里快活一回,现在却困于床榻的方寸之地,啥也没她的份儿了。心里真馋,真虐。 一晚上兴叹了几回。 丈夫安慰道:“不急。这花灯要放十日呢,等你好了就去。” 她满嘴说葡萄酸:“我不急呀。反正也不是很喜欢闹腾。” “嗯,是我急。我可喜欢闹腾了。”丈夫淡淡地说。 她绽开一个“小猪头三”的笑容,举手就想捶他一拳。可是一想,这个娇撒过去得比石墩子还沉,还是自重一点吧。 又虚晃一枪放下了。 周魁巍然坐在旁边,现在多看这家伙一眼都揪心。 这两天,她能假以人手的事都不亲为。 吃饭、穿衣、沐浴...... 但是,磕头的伟业一天也不肯拉下。简直往死里较真了,比那朝圣路上三步一磕的苦行僧拼得还狠。 这过程中一不当心就会挨一下子。身上瘀伤累累,一片斑斓。这一具肉身原是仙花和初雪的结晶,如今被她锻造成青花瓷了。 那些疼,都以十倍的威力在他心上发作了一回。若是别人打的,他早把那人撕个粉碎了。如今谁也撕不着,只能怪自己娶了不省心的冤家。 周魁无奈,又苦口婆心地劝一回:“这几天先歇一歇,功课就暂停吧。” 她也苦口婆心,“哎,不行。你以前不也说过学本事一定会受伤的么。现在倒好,只允许你受伤,我就没个受伤的资格了。” 他的煞气一瞬上脸,冷冷道:“王雪砚,我的话你是一句都听不进了,是不是?” 雪砚被他威慑得心惊肉跳。 睫毛扑闪得像一对蛾子。 可她的道心够铁,低声咕哝道:“听得进啊。可是我这一口气不能泄。一次泄气就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必有第三次。以后小毛小病都歇上一歇,我一辈子别想入门了。” 顿一下,又补充道:“我不入门,将来怎么提携四哥呢?” 好半天,周魁气恨恨地说:“......我也真是服了。” 一辈子就没这样爱恨交织过。 她把脸揣到他眼皮底下,捣蛋说:“真服了么?服了就给我磕个头吧......” “混账东西。” 她一笑,又弱势地顶了个嘴:“忘了吧。我是宝贝儿,四哥才是混账东西。” 周魁噎住一口老血。 真是恨得咬牙切齿,也爱得咬牙切齿...... 其实雪砚不知道的是:这次不过是师父的略施小惩罢了。讲好“两三百斤”的凡力,她非要抬到“一千斤”,恨不得一口吞象似的。 不给她一点颜色瞧,以后岂不要骑到师尊脖子上了? 按说,她身上是有一条祝福的。“遇事你将敢作敢为。只要在有玄女的地方,你将被无敌的运气眷顾。” ——雪砚随身带着玄女的护身符,走哪儿都不该受伤害的。 包括她自己。 然而,这条祝福不妨碍师父教训一下这劣徒。 但高冷的师父绝没料到,这家伙挨了那么多疼肉还能坚持功课。 一旦乖起来,真叫神仙的心肠也要融化了。 本来,“一千斤”的力气要达到运用自如起码也要几个月。就算用她夫君的观想心法,一个月也免不了。如今见她如此上进,师父都不忍了。 几乎想立刻给她发一发慈悲了...... 而对这一切,雪砚是一无所知的。 时辰已不早了,夫妻俩倚着床头日常耍一会嘴子,正要熄灯睡个清爽觉,玉瑟匆匆跑来递话,“主子,皇上到咱府里来了。一只龙脚已迈进了大门!” 一个天雷瞬间就把二人的睡意轰没了。 雪砚:“......!” 周魁倒是习惯了,无比淡定地说“知道了”。瞥着妻子问,“能猜到吾皇的来意么?” 雪砚一想,“总不能是......专程来验我伤的吧?” “哼,”他掉落一声硬梆梆的冷笑,“怎么就不能?” 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皇帝都有。 周魁太了解这位陛下了。 他的心里住着一只永不休眠的疑心鬼,成天拿一把尺子测度每个臣子。谁的言行超标越了线,立刻会引起严重警惕、甚至血腥的拷问。 以前有“鬼卫”做他的千里眼,如今这眼被戳瞎了。 第89章 这皇帝还能当得安心? 听说这周四夫人摔伤了筋骨,连皇后的面子也拂了。这心里只怕生出了几斤重的疑窦。到底是真的伤了,还是大将军已不把皇家放眼里了? 少不得要来一个突袭造访,瞧个究竟了。 ——周魁把这陛下揣摩得入骨三分,明明白白的。 雪砚听丈夫这样一说,心知今天免不了要露个脸了。她现在是一张五花脸,倒也不怕被皇帝惦记上。 可是,将来呢? 想到梦里的他对自己的痴迷、恨不得制成玩物藏在口袋里。雪砚忍不住打了一个冷噤。强夺臣妻,不择手段,她一生所遇最阴坏、最无耻之人非吾皇莫属了。 眼下这伤口实在不像摔的,明眼人一瞧就有蹊跷。 要是盘问起来...... 必然一堆的扯不清,徒然落个不老实。 不如干脆开个大,也趁机一绝他的色心。她眼珠子一转,低声对丈夫支了个招儿:“四哥,既然免不了一见,你待会儿这样对他说......” 周魁一听,被她幼稚了一脸。 无语地瞪妻子半晌,才说:“何必费劲扭这么大的秧歌?他真敢起龌龊心思,你男人可不是吃素的。” 雪砚央道:“诶呀,你就听我一回吧。他的性子你还不了解?人话听不进,鬼一牵就跟着走——他可相信这些东西了!” 不然也不会和装鬼弄妖的秘教有染。 梦里也不会对一个来历古怪的女疯子言听计从啊。 周魁目光一闪,确实如此!媳妇儿说得十分有理。 不弄一出“唱念做打”的好戏,倒白瞎了她这一身现成的“粉彩”。 周魁把牙一咬,当机立断和她密议几句。 商定后,飞快地穿了正服,大步流星地往前头去了。 雪砚则由着玉瑟帮忙穿衣。 她心里一笔账算得门儿清。将来,撕破脸造反是不划算的,万不得已才能走那一步。非必要时,必须把“忠君”的大旗举得稳稳的。 周家“忠君报国”传世百年,公爹和哥嫂们都不会想要一个谋反的逆臣骂名。 况且,就算冒着天下之大不韪造反也未必稳赢。 不打仗时,大夏的皇帝都是把兵权三分的。四哥领的职是“天下兵马大都督”,执掌一半的虎符;另一半在皇帝手里。 虎符二合一才能大规模调军。 另外,粮草和军饷的命脉都掌握在户部大司农的手里。那是皇后家族许家的人。 四哥还兼任“京卫指挥使”。 ——负责抵御京城的外敌。 内城中有禁卫军和皇城司,是直接归皇帝统率的。失去“鬼卫”的德裕皇帝仅仅是没了暗处的眼和耳,明处的手脚还是齐全的。 依然值得忌惮。 这一切利害,雪砚不需人教也能悟透。 ** 一身明黄的天子立在中堂,背着手悠闲赏画儿。身影瘦长清癯。尊贵中又透着冷冷的阴气。侍从带了十七八个:太监曹公公,一队带刀近卫。两名女医和几个小太监。 周魁大开大合地行一个礼:“臣迎驾来迟,万望陛下恕罪。” 德裕皇帝这才听见动静似的优雅转过龙身,亲切地扶起了爱卿:“免礼免礼。四星啊,朕突然造访可扰了你的清梦?” “臣尚未就寝。不过,”周魁威严地把眉一蹙,进言道,“陛下若有急事可随时召臣入宫,怎可劳动圣驾亲临,这路上万一......” 陛下一摆手,笑道:“无妨,朕也无甚急事。只是长夜寂寞难以成寐,想找个能说上话的打发时间罢了。” 君臣一番客套,俨然是此生的知己。 周魁威仪庄重地把皇帝恭请到主位,坐进了那把黄檀云纹瑞锦的阔椅中。仆人们安静地鱼贯而入。一转眼,香炉、炭炉、热茶和点心就全到位了。 屋里换上了帝王级的空气。 高贵怡人,暖香融融。 陛下挥退了一干侍从,只留个亲信的曹公公。一声叹息后才忧心地说:“爱卿,那教主一日不捉拿归案,朕心难安啊。” “微臣无能。那些已归案的信徒嘴里挖不出一点有用线索。看样子没人见过他的真容。” 皇帝叹息默然。 其实,他倒是见面密谈过几次。当初做王爷时花了五万两黄金搭上线,才得到那位江湖高人的秘密襄助,坑死几个兄弟后夺下了这把龙椅。 登基后,那人就再没出现过。 留给他的印象一团模糊,怎么想也无法变得清晰。 陛下一叹,又把之前懊悔过的话再懊悔一遍,“哎,朕行差踏错一步,差点贻害母后、葬送江山,将来后人该如何论朕的功过哦?” 周魁一脸冷峻,直言不讳道:“陛下不必介怀。此事的完整内情唯你我知晓,还轮不到旁人来评判功过。若是一味自责苦恼,不如赐臣一死了事,这秘密就更安全了。” 陛下的龙颜一沉,拍桌子喝斥道:“周四星,满朝文武加起来也不及你一人有棱有角。你就仗着朕偏宠你,信口就来是不是?” “臣知罪。”周魁说。 过了一会,皇帝才拿他没办法似的,轻描淡写换了另一个话题:“......听说,你夫人摔伤了?” 周魁眼神微闪,“回皇上,正是。” “朕左右无事,特地带了女医来给她瞧瞧。” 周魁一犹豫,生硬地拒道:“皇上,府里的医官已瞧过了。内子并无大碍。” 第90章 这模样明显不想给人瞧了。 陛下一听,脸上的笑立刻就只剩表皮一层了。好你个周四星,果然耍心眼了是不是? “无大碍也瞧一瞧。”皇帝淡淡说。 周魁僵硬地沉默着,犟上了。 “怎么,你为这一点小事要抗旨不成?” “臣不敢。” 他大马金刀地一跪——跪了也是最猛的汉子,宁可断头也不愿从命,“内子受伤后容貌可怖,不宜亲覩圣颜。” 他越是如此,皇上就越觉得被诓了。内心的疑心鬼气得龇牙咧嘴。这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啊。今天能诓他,明日就敢造反。 好你个周四星。 皇上二话不说就把龙脚一抬,兀自往后院去了。 一行人长驱直入,穿过悬满花灯的中庭,走进了后院的正厅。架势像来抄家的。周魁心里冷笑,语气低沉地吩咐玉瑟:“去带夫人出来。皇上请先坐。” 陛下瞥他一眼,龙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过了一会,雪砚就蒙着一袭面纱亮相了。在春琴的搀扶下,寸着步子往前挪。皇帝瞧过去时,眼珠子狠狠打了个飘。 早先就听曹公公说这是一个天下绝色的美人。六宫粉黛无人可及。 如今一见果然是神仙的体态。千般娇媚,万种风流。脸上虽被遮掩着,可是露出的眼睛真乃绝品,每根睫毛都是惹人怜的。 皇帝心里赞道:好一个尤物! 周魁一瞅皇帝,眼睛淡然一垂。雪砚的目光扫过去,眼睛也淡然一垂。哼,这张白净的小胡子脸化成灰她也认识。 虚伪的斯文败类! 和他一比,她四哥连身上的虱子都浓眉大眼的(夸张了,她四哥无虱子)。 一刹那的微滞后,周魁道:“皇上,这位便是内子。因为怕伤重冲撞了皇上才蒙了面纱.....夫人,还不快快参见皇上?” “臣妇参见皇上。”雪砚曲膝往下跪,娇弱得要碎了似的。 皇上连忙体恤地说:“既然有伤就免礼吧。赐坐,请女医速速诊治。” 周魁上前扶了爱妻坐下,揭幕似的揭开了她的面纱。 皇帝满心期待一张仙女的脸庞,一瞧吓得差点捂眼:诶哟,这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肿一块破一块,比那花斑狗还要斑驳几分。 这...... “竟摔得如此严重?”他惊声道,“究竟怎么摔的?” 周魁含糊其辞,“回皇上话,内子脚下一滑就滚下了台阶......”和平常相比,大将军的口吻明显缺乏底气,字字都是虚的。 皇上立刻对女医使个眼色。 女医一验伤,伏地就说:“启禀皇上,这些都是拳脚造成的伤口。打得挺重。” 室内一片“真相大白”后的沉默。 周四夫人悲从中来,美目中渐渐贮满了泪水。软弱、薄命和可怜被她演到了极致。周魁心疼地安慰道:“你快不哭了,在皇上面前不可无状!” 她忍泪道:“是,夫君。” 皇上的龙脸上渐渐升起了怒气。 大义凛然、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都在这一丝怒气里惟妙惟肖地闪现着。他无法置信地说:“周四星,你对一个弱女子下这么重的手?” “微臣岂忍动她一根指头?” “那这是怎么回事?” 周魁面上闪过犹豫:“事情太复杂,请陛下允许微臣保留一丝体面。” “不准。朕对你爱如亲子,如此出格的事必须要管一管。”他嫡亲的儿子魏王都打死几个妻妾了,倒是懒得管一管。 皇帝在正位上入了座,对天下第一猛将的不体面之事感兴趣极了。 周魁憋了一会,脸色冷沉地丢出一句:“还是说不得。皇上就当是微臣动的手,赶紧下一道罪诏吧!” “周四星!”皇帝的胃口已吊在嗓子眼儿里了。一抬手将侍从挥了出去。几番逼问,才把这位大将军的嘴撬开。 周魁一声轻叹,略带心酸地说:“皇上,自打上月成亲以来,微臣与内子也是琴瑟和鸣,并无半分龃龉。微臣潜心习武多年不近女色,如今有了她,也算懂了儿女情长......” 皇帝点头,深深瞥了那夫人一眼。 “可是,近来发生了一件令人头皮发麻的事,实在叫微臣不胜烦恼。”他语气淡然,却又透出一丝明显的疲倦,“想必微臣早年杀戮太重,报应来了。” “哦,究竟发生了何事?” “此事说来过于惊悚可怖。皇上若是不信,只怕要治臣一个欺君之罪;若是信了,又要夜不成寐,微臣更要罪加一等了。”他摇了摇头,仍是犹豫。 “你黏黏糊糊没完没了是吧?倒是快讲!”皇帝一拍桌子。 周魁顿一下,这才一咬牙说:“陛下有所不知,几日前内子被一个......无比凶残的东西附体了。” 皇帝瞳孔微一缩,轻声重复:“无比凶残的东西?” 第35章 ☆鬼话一听就上瘾☆ 皇帝瞳孔微缩,轻声重复道:“无比凶残的东西?” “是。” 周魁神态凝重,陷入了并不存在的回忆,“事情是初七那夜发生的。当时臣睡梦正酣,忽然发现屋里被照得透亮。迷糊中把眼一睁,竟看见窗户外飞进一道光,直直射入了内子的眉心。” “哦,是何颜色的光?”皇帝问。 周魁不打格楞,“白色,十分的清亮。” 第91章 “......接着呢?” “内子醒来后就性情大变了。看见微臣睡在一旁,好像觉得受到玷辱一般,怒骂一声大胆竖子,便扑上来与微臣厮战......” 周魁顿了顿,强忍内心并不存在的悲恸,“她原先是多么和软的一个好女子,一眨眼,竟比恶鬼还凶残。” 皇帝听得入神,“那战局如何,你赢了?” “那东西刚附体时法力低弱,勉强与臣战成平手。” “能与你战成平手已不算低弱了。” 周魁苦笑:“可怜内子身娇体弱,激战中难免吃了拳脚,最后伤得如此狼狈。” “夫人的伤就是这么来的?” “是。”大将军咬着牙关,面上闪过了一丝痛色。“皇上有所不知,她的修为进境很快。到初八时本领就大长了,险些粉碎了臣的腿骨。微臣不得已使了一个缓兵之计告饶,才捡回了一条命。” 皇帝:“缓兵之计?” “没错。那东西自称本尊,夸口说自己是横行四海八荒的凶神。只因与旧友斗法不意坠落此间,要暂借内子的皮囊修行,待将来还要重新杀回去。” 皇帝遭了一记雷劈,仔细确认了一遍:“......凶神?” “是她自我吹捧的,微臣并不信。”周魁低声说,“多可笑,那模样没准是一只大恶的厉鬼。皇上认为此事是否可信么?” 皇帝目光微闪,不置可否。 却问道:“为何她非要你夫人的皮囊呢?” “依微臣猜,兴许是因为内子甚美,勉强能入她的眼。”周魁叹息一声,略带讽刺地说:“她还说,只要微臣好生侍奉供养,就不会灭了内子的神魂。将来等她修成得道,可提携我夫妻做她的弟子。” “弟子?” “是。快则三五年,慢则二三十年,她就可以重回巅峰。届时要我二人舍弃红尘富贵,一起去世外洞府修行。并许我夫妻长生不老之术。” 长生不老......! 这四个字精准地拨到龙筋了。 皇帝两眼发了直,顷刻觉得自己的江山龙椅不香了。 好半天,他心情复杂地问:“那你答应了?” “微臣只是假意答应。”周魁低声密谋道:“暂且先稳住她,再派人出去寻些得道的高人来一举灭除。” “万一......真是一尊神明呢?”皇帝紧盯着他,“那些高人能灭得了?” “您还真信了,依微臣看绝不可能。” 大将军一口咬死“不可能”,皇帝倒觉得十分可能了。正如雪砚所揣度的一样,这位陛下的性子里自带阴气,人话听不进,鬼话一听就上瘾。 周魁眼带戾气说:“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所说为真,微臣也是不依的。” “哦,为何?” “微臣不稀罕长生不老,只争朝夕之欢。” 周魁说:“她说要在这体内颐养神魂。每个月会出窍两日准我夫妻之乐。其余时间皆不可亵渎圣体,不得举止轻薄。否则就夷平周家。皇上知道我周魁从不受人要挟,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现在……她在哪?” 周魁低声道:“休眠中。冷不丁才会冒出来。” 皇帝思量一会,斗胆说:“你且唤醒她试一试,朕想亲自交谈几句。” 周魁忙劝道:“万万不可。那东西进境神速,微臣已完全不能压制。再说她来去全无规律,脾气也喜怒无常,强行唤醒了只怕不好应付。” 皇帝没有吭声。心里如火如荼。 想相信吧,又担心被臣子当傻瓜耍;不相信吧,“神”,“长生不老”,“世外洞府”,这些字眼儿吊得他口干舌燥,无法安生。 他仔细把前后经过篦一遍,实在找不出太大破绽来。突袭登门是临时起意的。凭他周四星铁板一块的性子,临时也编不出这九曲回肠的神话来。 何况,这小子起初还拼命想瞒着呢...... 好一会儿,皇帝忽然老狐狸地一笑,冷眼睨着他说:“哼,爱卿编了这一手好故事。可惜破绽百出,你是不是觉得朕四十年的饭白吃的?” “不信就算了。原本也是皇上逼着臣张嘴的。” “大胆!” 周魁不慌不忙地一跪,掷地有声地说:“皇上就当臣在胡言乱语,立刻治臣一个死罪得了。” 君臣进入了一段沉默的僵持。 最后,是皇帝先没绷住。“起来吧,朕姑且信你一回。” 将军不起,却说:“既然皇上信了,还请怜悯微臣襄助一臂之力。” “哦?” “臣平日醉心武艺,鲜少结交僧道。陛下身边若有这一类高人,......” 皇帝眉头微皱,“你要做什么?” 周魁缓缓地抬眼,瞳仁里射出逼人的锋芒,“男子汉大丈夫若连自己的妻室也护不住,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夺妻之恨,必须来一场你死我活。” 大将军瞬间泄漏的虎狼之气几乎把皇帝封冻了。从头凉到了脚。他的内心再一次汩汩涌起了对这个武将的恐惧,冷汗都出来了。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又没夺他的妻,心虚个什么? 这才没好脸地说,“周四星你跟谁要死要活的?这模样是不是要吃了朕?” 周魁垂眸,无表情地说:“陛下,微臣是说那凶神。” ——不,老子就是在警告你! “是吗,你指的是哪一尊凶神?”一个不带情绪的女声忽然插进来,冷冰冰的好听。 第92章 皇帝猛一扭头,骇然失色。只见弱不自胜的周四夫人此刻明显换了一个人。眼里的冰魄精光直透人心。不眨眼瞧过来的样子,让皇帝的龙体都僵了。 周魁也有点僵,活活地被瘆到了。 要不是自己亲口撒的谎,真要以为她被附体了呢。 雪砚平静无波,吐出的每个字都像冰川里抠下来的。“竖子胆敢阳奉阴违,本尊征用你妻子的皮囊,你不知感恩反倒视为不幸?好极,就让周家毁灭吧。” 话音方落,雪砚一掌拍在旁边墙上。 ——墙轰然倒塌,化为废墟! “塌”是顷刻达成的,快得连裂缝也来不及产生。直接就彻底地粉碎了。刹那间的华丽毁灭,在皇帝眼里和崩掉一座大山没区别。 是“凶神”的力量无疑! 是横行四海八荒的力量无疑!皇帝被震撼到浑身都麻木了。好像看到自己的江山被她捏在了五指山里,一搓就灰飞烟灭。 周魁也张着嘴,内心崩溃无比。 这个拆家的玩意儿!演个戏有必要这样逼真么?有必要么! 其实,以“一千斤”的力量断不至于这么神的。可雪砚事先作了弊,皇上进来前已拍了几回,最后这一掌才做到了最完美的摧枯拉朽...... 刹那功夫,外头一干人等暴风般席卷而来,“护驾!” “大胆!快保护皇上。” “不得放肆!” 局势一触即发。只需要一个响指,末日就降临了。 皇帝喝斥道:“无碍,所有人都退下!” “皇上!”曹公公喊道。 皇帝唇齿一狞,使着狠劲儿啐一声“退下”,才将虾兵蟹将们撵了出去。 一片废墟中,王朝的两个最有权势的男人严阵以待望着榻边的女子。 雪砚不明白自己哪来这么壮的狗胆,敢挑这么一台大戏。这场面是她能玩的?搁以前早缩成毛毛虫了,现在却能稳稳地端住。 而且,她一点不担心自己诓不到这皇帝。 自己好歹是正神的预备弟子,不比那疯女子强几倍? 室内凝滞地沉默着。 皇帝谨小慎微地觑她一眼,恭敬一揖道:“朕何其有幸,得以晤见上神。” 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声音都打颤了。 雪砚耷着眼,干晾了他好一会儿。才淡漠如雪地说:“朕?你在本尊面前自称朕?” 皇上微微一震,冷汗滴在了龙袍上,“焕章失礼了。” 周魁:“......!!” 大夏的皇姓是吕。 德裕皇帝名先文,字焕章。 字焕章的皇帝说:“上神降临我大夏国土,乃是焕章之幸,大夏子民之幸。小王恳请上神慈悲,移步宫中接受供养。若上神愿意,焕章愿以‘大国师’之礼相待,终身侍奉,不敢差池。” “放肆。”雪砚说。 这一位假神惜字如金,淫威比天子大了一百倍也不止。 皇帝挂着汗觑她一眼,又改口说:“若上神决意在周家修行,小王也愿担当护法之责,为上神扫除一切外部的修行障碍......” 这个刹那,雪砚有一点冲动,想说一句“你给本尊磕一百个头才够护法的资格呢”。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哪个神明会当面要人给自己磕头的? 没听说过。 做戏要循着板眼来,切不可急功近利。 雪砚冷着脸不说一个字。把师父的派头学了个七八分像:皇帝说啥她都爱理不理。这派头越发捧高了她,拉低了他。 天子俨然成了一个孙子,每根汗毛都为她臣服了。 周魁的汗毛也为她臣服了。 历史上被帝王尊崇、信任的妖道们大概就这么上位的吧?好家伙,屁大的本事没有,全靠脸皮厚胆子肥,拉起来就敢演! 他以前常想,那些拿皇帝当猴耍的人究竟是些啥货色呢? 没想到,今日亲眼见证了一个。 这人还是他天天搂怀里当宝的媳妇儿。而自己还助纣为虐,参与了她的阴谋。 周魁莫名想到了“忠君报国”的第一条家训。 要是爹见到眼前这一幕,可能会把他拖到祖宗牌位前杖毙吧......不过,爷无所谓。周魁打小就知道自己的离经叛道,根本就没把自己当作君王的附属。 他出生入死、驰骋疆场时,为的岂是一个腐朽的吕家皇族? 皇帝极尽巴结,恭敬陈词,之后就口才枯竭掏不出好词儿了。心里真正想说的“长生不老”却不敢出口。 一时,战兢兢地冷着场。 腋窝里的冷汗如小溪一样往下挂。 许久,雪砚才用赦免的口吻说:“先回去,认真做好你的皇帝。” 说着,就把眼合上了。 这双美目再一掀开,泠泠凶光已完全隐去了。她又成了一个懵懂、脆弱的小女子,慌乱无比地寻找着她的主心骨:“......夫君。” 周魁一步冲过去,安慰道:“不怕,四哥在这。” 前后对比的悬殊太大了! 德裕皇帝傻眼地戳着,失落的感觉无法形容。像被人从一场刺激的好梦里强行拖了出来。先回去做好你的皇帝,那之后呢......? 皇帝几欲抓狂。 见这夫妻俩执手相看,宛如一年会一次的牛郎和织女——实在有点倒胃口。周四星算是废了。长生不老后要多少天女没有?这笔帐都不会算。 第93章 皇帝慢慢地挺直腰杆,恢复了他的真龙气势。朗声道:“四星听旨。” 周魁赶忙袍子一撩,跪下接旨。 “自今日起你代朕护法,务必谨慎恭敬,言行不得有一丝忤逆。关乎我大夏昌隆国运,若有疏忽怠慢,按欺君叛国处置。” “......臣遵旨。” 皇帝把他扶起来,严正叮嘱道:“上神每次苏醒后一切动向、所说的每一句话,务必一字不差向朕禀报。” 周魁轻嗤一声:“皇上,您还真信了她是个神?” 皇帝死死地盯着他,几乎想抽他一个大耳掴子(却又不敢)。 周魁垂眸,“微臣知罪。” “朕问你,此事还有谁人知晓?” “暂无人知晓。” “嗯,严密捂在三人之间。为了你夫人的安全着想,别让第四个人搅和进来。” 周魁心里冷笑:哼,是为你的“长生不老”着想吧? 嘴上却说:“是,微臣明白了。” “......” 君臣又对后续之事密议一番,夜深霜寒才散了去。 这一场突袭将军府的造访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最后在奇妙的和谐中收场了。皇帝迈着天家的步伐离开将军府时,感到有一点晕乎、一点迷醉。 龙脚几乎踩不到实地上了...... 回首望一望壮丽的府邸,以及巍然傲岸的大将军,有了和从前不一样的观感。 蛮复杂的,蛮微妙的。 江山,长生,四海,八荒,美人......这一切在四十岁的帝王心里翻腾,给了他一个全新的美梦。这一路上,他踌躇满志地叹了不止上百次。 ** 将军府。 周魁抱臂瞧着一地的瓦砾废墟,恨恨地说一句:“败家娘们儿。你拍桌子不行,非得拆屋子?” “拍桌子不够......摧枯拉朽的效果。”彰显不出神威呀。 “今晚你别睡觉了,给我在这儿砌墙。” “哦。”她乖乖服个软。 一个真正的祸水,就算顶个猪头三的脸也是楚楚动人的。 以柔克刚真被她玩会了,玩得炉火纯青。周魁一撇嘴,“哦什么,逗你玩的也听不出来?” “我也逗你玩的。没默契。” 他斜睨她好一会,才说,“扯这么大的谎我看你将来怎么圆。” 雪砚赖皮说:“谎是你扯的,我只是配合你做戏。” 丈夫噎个半死,故作凶恶地说:“哼。我也是糊涂油蒙了心,听你一个妇人的唆使干下了这等诛九族的事。” “错,这可是在救你的九族。四哥信我不?” 他眼神一软,又笑道:“......嗯,信。” “那你后悔不?” 当然不后悔。 官场就是戏场。插科打诨、吹拉弹唱无一不是权谋。 他岂会不通这道理?周魁嘴角一撇,道貌岸然地说:“我拼命劝皇上不要信,他非要信有啥办法?走吧,媳妇儿,咱去睡觉......” 第36章 ☆家法,比武☆ 人类有时活得很颠倒。 假戏只要做得真了,再荒唐也有人信。 红口白牙的真话讲上一百遍,却没人买账。 正月十一的早晨。 因为周魁拒了皇后的邀请,外头一些议论传进了府里来。瞒在鼓里的周家长辈才知道老四媳妇又受伤了。 辰时方过,老祖母领着嫂子们来探病了,“小雪呢......” 雪砚一时没处躲,一张青红蓝紫的五花脸迎接了众人。探病的各个吓到失语。本以为是轻微摔伤,一见才发现差不多是毁容。 好好的美人胚子都糊了。 三嫂直嗓子先喊起来:“了不得出大事儿了,你这能是摔伤的?” “怎么回事?” 老祖母虽八十一岁了,眼睛还没有瞎。直瞧得又气又痛,手也发了抖。这个最小的孙媳妇儿非但可人乖巧,还孤身一人把她从狼窝里解救出来。 如今一滴好处没捞着,竟被人打得没一块好肉了。 老祖母异常严肃,像哄小娃儿似的轻轻说:“乖乖你莫怕,告诉祖母这伤咋弄的?不管是谁打的,祖母替你作主。” 雪砚答得极认真:“祖母,没有人打我。这些伤都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祖母虎了她的银盆脸,责备道:“胡话,你好端端地打自己做什么?” “因为我想练一些本事,不小心出纰漏打在了自己身上。”雪砚囫囵总结一下自己的状况。可是,这真话没有一丝说服人心的力量。 因为她的伤实在惨绝了。 跟在黑牢里被人当撒气桶的死刑犯差不多。 嫂子们互觑一眼,表情都难看得挂不住了。这府里除了老四还有谁敢对她下这狠手? 即便是公爹也没这胆子啊。 大家原以为,这雪嫩花娇的美人嫁进来是受宠享福的,没想到命比纸薄,才一个月就痛吃一顿这样的“生活”了。 嫂子们原先对这四妹还有一点羡慕嫉妒恨,此刻全化作了仗义和同情。泪花儿在眼里打颤,难过得心里直揪揪了。 三嫂一脸寒气:“太不像人了。我就直接问吧,是不是老四动的手?” 雪砚连忙说:“不是的,真不是。” “那是谁干的?” “......” 说是自己打的没人信。她想说遭了刺客,又怕连累护卫们被责罚,支吾半天没个准话儿。 第94章 三嫂:“你千万别帮他瞒着,这种事有一次就有两次。绝不能姑息。” 二嫂的脸色也黑透了。以她特有的慢吞语气说:“他要是真干了这畜生事,立刻叫几个哥哥拖祠堂里上家法,这个是没商量的。” 大嫂拿出了长嫂如母的气势:“哼,周家的子弟不管官做多大,也大不过祖宗定的礼义纲辰去。好一个牛轰轰的大将军,真以为没人能办他了是吧?” “......” 大家义愤填膺,你一言我一句。一家子女人齐心为她撑腰的感觉太有冲击力了,让雪砚几乎忘了插嘴。 从小到大每次在妹妹、嫂子们那儿受了气,总要被娘晓之以理,息事宁人。她从不敢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浩然家风。 以前只听说大家族里有各种龃龉阴私,勾心斗角。妯娌间常往死里算计。这样的齐心有爱一点不像真实的。 雪砚多容易被感动啊。她感到了无以伦比的受宠。 忍不住一抿嘴,眼泪簌簌地滚下来。 这活活被宠出的泪水,立刻就把丈夫的罪名坐实了。 尽管她一个劲儿解释:“没有,四哥真没打我.....我就是看嫂子们和祖母这样疼我......” 大家都只当她委曲求全,这时还在顾惜男人的面子。 老祖母伤心极了,哽声道:“老三家的让你男人去把那孽障捆回来,他这么打媳妇,干脆把我也打死吧——!” 三嫂气汹汹地去了。 雪砚:“......” 老祖母忍着泪拍她的手,安抚道:“乖乖莫怕。在周家不是男人一手遮天说了算的。老大家的,让你公爹去祠堂请家法。” 雪砚十张嘴都来不及解释,“祖母,不要.......” 祖母老泪纵横,“家门不幸。这个讨债的孽障!先前死活不肯娶妻,叫一家人为他操碎了心。这也罢了,如今好容易有了一个花骨朵似的媳妇儿,他还把人往死里打。这个畜生!” 老祖母气得把拐杖在地上顿一顿。 雪砚深吸一口气,拿出自己最老实的语气说:“祖母您可别气坏了身子。其实,您听我说,这一切是玄女娘娘的意思。” 老祖母驳斥这谬论:“休得胡说。今天就是搬出王母娘娘你也护不了他。” 大嫂嫌她窝囊不争气,“没用。你怎么就知道护着男人?他挥起老拳砸你时念过你的好?” 二嫂丧着脸,慢吞地来了一句好话:“哎,真是,一朵鲜花给畜生嚼了。” 雪砚无力极了。 昨夜拿皇帝当猴耍,都没现在这难度。要不,再当场拍烂一张桌子自证一下吧? 可是往下怎么解释? 想起四哥叮嘱过不要再对任何人提及拜玄女为师的事,她干脆放弃了。这事儿一盆糨糊捋不明白了,留给四哥去操心吧。 ** 周魁不在府里。 他正兢兢业业地为国效命。 大夏的规例是七天上一次朝。 不需去金銮殿、或不必去御书房议事时,他通常会先去京卫营巡视。督查一下兵工,瞅一眼自己的兵。 按说,这种事已不该是一个最高统帅的日常了。可是自打十五岁开始领兵起,他就一直亲力亲为地巡营。多年不辍。 军心的凝聚,不是凭某一个将领的个人骁勇、或临战前的几句动员就能达成的。 功夫必须下在平时的一点一滴。这是他坚信的道理。 做完这件事再去兵部坐镇,处理部将们无法定夺的重大军务。每天的时间浓度极高,充塞着忙不完的事。 其实,一点不比打仗时轻松。 然而这就是责任,是他的立身之本。一个生长于将门世家、以军功定国的大将,注定了一生寿命的大半时间是要给这天下的。 正月十一。 这一天的大事、要事基本有了定夺。 周魁问心无愧地过到了黄昏,心已等不及地飞向家中的妻子了。 他被几名亲信武官簇拥着,凛然阔步地走出官署时,并没意识到这一刻的严峻与微妙。 或许,说生死一线也不为过。 迎面来了两匹马。一匹马上是御书房的杨太监;另一匹上是他的三哥。两人都很快,几乎同时抵达了他的面前。 杨太监下了马唱喏一番,想说“皇上请大将军去御书房叙话”,还没来得及张嘴,被周家老三截了个胡。“四弟速回家,爹快不行了。” 周魁一惊:“怎么回事?” 一众人等大惊失色,皆以为是要回去临终话别。 杨太监的旨就没能宣出口。眼睁睁看着大将军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或许这就叫天意的安排。 假如先奉召去御书房,命运会滑进怎样的烂泥塘里也未可知。 路上周魁问了一声:“爹为何会突然不行?” 三哥大声说:“厥过去一会,差一点就醒不来。” “为了何事?” “到家你就知道了。” 一到家,周魁跟着三哥直奔东府,发现去的方向竟然是祠堂。 院子里森严死寂,一个仆人影子都瞧不见。他立刻闻出了味道不对。第一念就是心虚:要糟,该不会是欺君的事败露了? 可是,想一想不大可能啊。昨夜仆人都被打发了出去,没人知道完整内情。皇上恨不得捂得一丝风不漏,是不会说的...... 他难得一次心里挂起十五个吊桶,开始七上八下了。 第95章 毕竟,媳妇也裹在这里头。 此刻,国公爷拿着藤条立在门堂里。 金刚怒目,须发如针。 身后一水的列祖列宗牌位使他成了森严家法的化身。哥哥们把祠堂大门一关。这大义灭亲的架势,周魁都有十多年没见过了(小时倒是家常便饭)。 祖母也来了。 这时的她一点不慈祥了。假如雪砚在这里,会明白那个假货只弄了个九分像,还有一分没学到手的,是真正世家老太君的底蕴。 说一句顶十句,极有力量。 在她身上有这个家族的根,这家族的底色。 老祖母顿一顿拐杖,威严而缓慢地说:“周家世代门风清正,虽有几个窝囊不争气的,却从没出过打媳妇的子弟。周魁,你出息得过头了!” 周魁一愣:“......!” 国公爷咬牙切齿,胡子直颤:“八尺高的大男人把拳脚招呼在小女子身上。周家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畜生!” 周魁一听,心里不禁大松一口气。脸上也自然而然漏出一丝解脱来。是这事儿!他真的是忙昏头了,竟忘了雪儿那一身无法解释的伤。 他脸上的轻松让老父亲特别扎心,痛心疾首暴骂一声,“还真是一个活禽兽。老子以为你长进成人了,原来看错了你!” 老祖母说:“她犯了什么错儿,让你下那么重的手?” “没犯什么错儿,她乖巧得很。天底下没有比雪儿更乖的女子了。” ——乖巧得把脚都踩皇帝脸上去了。 想到昨夜那一出掉脑袋的大戏,周魁忍不住轻轻一乐。 爹怒目一瞪,藤条都嫌不给力了。操起旁边一根棍子就夯下来。 “嘭”的一声闷响,落到了后背上。 “爹,官服!先把他官服扒了。”哥哥们凶神恶煞,冲过来就是三下五除二。老四精悍、壮美的虎躯就被扒了出来。 一块一块肌肉泾渭分明。 像拿铆钉铆上去的。 哥哥们瞧着都眼红了。想到这是周家比武从无败绩的男人,赶紧拿了事先备好的链条将人五花大绑。 祠堂立刻就成了刑堂。 中间跪着一品的“凶犯”。 周魁郎当一笑,少年时野性难驯的样子全回来了。“怎么着,哥几个总算逮住机会公报私仇了?殴打朝廷命官你们可想清楚了。” 三哥呸他一声:“照打不误!” 老祖母一顿拐杖,声色俱厉地说:“给我把这混账东西往死里打,打完了立刻逐出家门去!” 论武力,在场所有人加起来也不是周魁的对手。 但他并不解释。 甚至还有点主动找打的意思。力度一轻下来,就出言不逊地挑衅:“呵,三哥你这是周家男人的拳头?哼,软得像娘们儿。” “你爷爷的,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爹被他气得爆粗,身上立刻也挨了老祖母几拐杖,“最不成器的就是你,养出一窝子的不成器!” 周魁太需要这一顿痛打了。 白天时他还在琢磨呢,得赶紧找个可信的人给自己弄一身伤。 因为,昨夜的戏是有个小破绽的。他当时说自己已完全被“凶神”碾压,还差点被她碎了骨头。既如此,身上是不可能一点不挂彩的。 皇帝当时完全被故事吸引,又被“上神”的风采所摄,脑子没反应到这一点上来。但保不齐回去后一反刍,疑心病又会发作。 ——还得再找个由头验他。 大夏的君王就是这样一个鬼里鬼气的东西,周魁一点不敢把他想简单了。 这一顿秘密执行的家法,简直是一场及时雨。 他被收拾得很惨。除了一张脸完好,胸背腰腹上已是一片狼藉。虽然都不致命,但是皮开肉绽的效果对视觉极具冲击,瞧着都瘆人了。 哥哥们都没法再下手,几乎求着他认错儿。 周魁也感觉差不多了,才拿出前所未有的好态度服了软:“爹,哥几个,我以后要是打媳妇儿就剁了这双手。” 祖母说:“你已经不是周家的人了,滚出去吧。” 往哪儿滚?府邸是他自己挣的,又不是周家的。 周魁说:“祖母息怒。就当看在小雪的面子上饶恕这一回。” 大哥说:“看在小雪的面子上?呵呵,你怎么不硬气了,刚才不挺有种么?” 三哥怒斥:“混账,你还笑!” 如此一番鸡飞狗跳,勉强让这厮识相服了软。总算没白费一顿轰轰烈烈的家法。父兄们也有了一点成就感。毕竟,这货打小就没认过错。 周家人就这样替四房媳妇儿主持了一回公道。虽然只是一场误会,却让雪砚对夫家的门风彻底见识了一回。 正是从这一天开始的,她的心真正对周氏有了归属。成为他家的媳妇儿、与这个家族共荣辱,让她打心眼儿里感到满足...... ——但是见到四哥那一身伤,她真是挺心疼的。 ** 第二日一早。 天还不亮,皇帝就打发曹公公关怀了国公爷的身体。东府里顾着家丑,绝不说是给儿子气的。只说突发急病,医嘱吩咐静养几日即可。 于是,曹公公又到西府里宣大将军进宫议事。 周魁一身正红的官服里裹着新鲜的伤口,走得气宇轩昂,威仪峻凛。 没一点受痛的样子。 君臣见面,分外亲厚。 第96章 周魁倒还罢了,他在皇帝面前永远是单一的形象:不卑不亢,刚直刚直的。 皇帝现在单方面地一张热脸贴他:亦父亦兄,亦朋亦友。简直巴结了。所谓“议事”不过东拉西扯,主要目的还是了解他家里的动向。 “她就出来了片刻功夫,把微臣发落一番就消失了。” “都说了些什么?” “责骂微臣不上进。”周魁换个语气,学那并不存在的上神唾骂道:“不思长生大业,成天蝇营狗苟。现在你侬我侬,转眼一具白骨。这样比朝露还短的生命难道不让你怖畏么?!” 皇帝入迷了一会,轻叹了一声。 忽又好像不经意地问:“那这回没动手吧?” “没有。” “那就好。”皇帝轻描淡写地说,“爱卿先前说完全被她压制,差点碎掉骨头,朕回来就挺担心你有没有受伤。今日见爱卿健步如飞,一点不像挨了揍啊......” 周魁心中一个冷笑:果然还是来了! 真是一点没看错了你。 “一点小伤算不得什么。微臣粗人一个,不见得要学个女人卧床上养伤。”他说。 “还真伤了?”皇帝关心地蹙着眉,顿一顿,换一种严父的口吻说,“既然有伤你还逞强跑来做什么......朕瞧一眼。” 周魁:“臣不敢污了皇上的眼。” “无妨。” 周魁半晌不语,似笑非笑地讽刺道:“看样子皇上还是怀疑微臣在欺君。微臣事先砌了一面豆腐做的墙,再把妻子打得开花,等着皇上来编一个故事。” “周四星,”皇帝沉下脸,“朕的好意喂狗了是不是,关心臣子的伤也不成了?” “皇上要看也罢。”他把腰带一抽脱了官服,又把中衣一扒,爽爽快快将一身狰狞的伤暴露出来。 皇帝倒吸一口凉气,惊得半晌无语。 心说:“哎,原来真的是朕想得太多了......” 周魁这官服一脱下就不肯穿了,干脆把官帽也一摘,跪地呈词道:“微臣不过是一介粗莽武夫,不是这官场的料子。恳请皇上答应微臣辞去都督一职,回祖籍家乡种地。” “胡说八道。”皇帝尴尬地拍一拍桌子,“你这是什么驴脾气。” 周魁不给面子地说:“比起沙场上的出生入死,君臣间毫无信任更令微臣感到疲惫。再勉强下去,只怕要早衰而亡了。恳请皇上恩准周魁辞官。” “四星啊,你就是朕的手和脚,也是朕的眼珠子。没了你这江山谁替朕守护?” “皇上言重了。周魁去意已决......” 皇帝这一回真的慌了。周魁不仅是大夏的镇国之鼎,威慑着四边蛮夷,同时还是他长生大计的一块踏脚石。少了他还怎么混? 少不得亲自下了御座劝哄,一番自我检讨、动之以情,费尽唇舌功夫才把人稳住...... 至此,他对“上神”的最后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了。 死心塌地当起了“大护法”。尽心尽力,言听计从...... && 对雪砚来说,这些日子算是经风历雨,大戏连台了。 在一次一次的皮肉酷刑后,她终于和这一股“千斤巨力”渐渐变得亲熟。 它逐渐融入了她的本能(师父慈悲)。不管二两的力,还是千斤的力,现在都能吞吐自如了。身上不添新伤,旧伤就好得特别快。 像被神仙哈了一口气,到元宵节时已好了五六成。 脸上淤青也已淡到用脂粉可遮掩了。 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十分自得。 外相上看,她仍是柔风甘雨里长大的弱女子,骨子里却有了武夫的蛮力。且这蛮力取之不竭,永远有“一千斤”满储在蓄水池里。 拥有力量,给了雪砚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比随身被二十个精兵保护还要放心。就连拿绣花针都比以前更自信一些了似的...... 气候正式地进入了春天。 一轮暖烘烘的太阳照得人都酥了。 正月的欢腾仍在持续。元宵前后,四方小国来向大夏皇帝进贡。把“热闹”推向了顶峰。宫中、民间都被盛会的气氛淹没了。 歌舞、百戏,蹴鞠,花灯,宴饮,美食,秋千,博戏,幻术......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这铺天盖地的繁华太彰显国威了,把那些小国寡民震慑成乡巴佬。 就连国力渐盛的西齐和南烈也是眼热的。他们的王子、公主走在西大街上,看着列肆招牌,灿若云锦,富庶流丽如天上的仙都,连卖馄饨的都比他们优越。 心里就挺受刺激的...... 免不了要暗问一句:凭什么? 宫中连续几天举行了盛会。 各种表演、赛事,接见,狂欢...... 皇帝有商有量地问过一声,“爱卿,你夫人的伤好些没有,是否愿意列席朕的筵请?” 周魁直接了当地说:“她不愿意。” “是那一位的意思,不愿她抛头露面?”皇帝问。 “......” 短短几日内,这一对暗斗多年的君臣关系已滑出边界,变得不大像君臣了。 至于像什么,实在很难去描述。 ** 一转眼,就到了正月十八。 西齐公主向大夏挑战,皇后娘娘派了周家三夫人迎战。 比武就定在了这一天。 这几日耳朵里老听人说西齐人来势不善,街上玩擂台场场都赢。男子、女子都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厉害极了。 第97章 据说,西齐公主的武艺更是神秘莫测。 雪砚的心里莫名有一点突突。 三嫂不会挨人家揍吧? 可是转念一想,倒也没必要担心。这是在大夏的国土上!他们来做客的人能敢咋滴?切磋切磋,总不见得敢把主家的人打坏了。 临出发前,雪砚特地去给三嫂鼓劲。 她穿了一声飒气的银白戎装,腰杆子挺拔傲秀,头上包一面鹅黄巾。雪砚赞美道:“三嫂,你像个穆桂英。” 杨芷笑道:“小嘴可真甜,嫂子没白疼你。” 雪砚说:“跟人打架你慌不慌?” 三嫂拽拽地一笑:“慌个什么?姐打小就是干这个的。” 她把手里的雁翎刀舞个刀花,桀骜得很。雪亮的刀身被太阳一照,她的眼睛和牙齿都在反光。雪砚觉得三嫂俊得很。 嘴大有嘴大的好看,一点都不丑。 她昂首挺胸出征的样子,像一头独步雪岭的母狼。 骄傲极了。是一种稳赢的气场。 雪砚瞧了一会,便把一颗心安回肚子里, 回家该干啥就干啥去了。 四哥有急事去了军营,也没去看比武。 她做了一会针线。明明还是闹腾的正月,却莫名觉得有一点冷清。一束腊梅花枝斜倚在窗口,依依的,好像倾诉着情思。 搁在平常,雪砚会有闲心赏一会儿花。今日却有点静不下来,干脆跟着刘嬷嬷和小笛一起干一些厨房事。说说笑笑,学着擀面皮儿。 大半天下来,这一股莫名的忐忑才被打发了出去。 到下午时,忽然听得二门外的人声有一点杂乱。 过一会,玉瑟的身影冲到了门口。 一脸的惊恐,眼睛朝她瞪着。 雪砚一愕,皱眉道:“诶哟,你这表情想吓唬谁?” “大事不好了,四奶奶。” 她的心便是一沉,被重物击到了似的。 “外头在说,”玉瑟结巴道:“三少奶奶比武时被人激将,签下了生死状......” “怎样?” “听说,被西齐人打......”玉瑟不敢把“死”字说出口,又结巴道:“大奶奶、二奶奶挺身而出,浑身经脉也被打断了。” 雪砚两眼一黑。 手里玩的擀面杖骨碌碌滚到了地上。“确......确定吗?” “我不知道。二门上都在说,看见人血淋淋地抬了回来。三爷哭得......老惨。” 雪砚呆呆地杵了一会,猛一回神,赶紧和玉瑟匆匆往东府去。 两手的面疙瘩都没洗。 到了“元吉院”,见到的是一个从阎王手里抢人的急救场面。仆人们来回穿梭,手里端着一盆一盆的血水和湿布。 正堂里悬了帘,隐隐能瞧见三个嫂子躺在榻上。面目全非,没一个睁着眼的。十几个女医、府医和太医在里头同时忙。 雪砚傻傻瞪着眼。 她想当然的一场友谊切磋,就这样把一盆一盆的血腥泼在了周家的门楣上。 祖母、公爹、哥哥们都像石塑一般站在门口。她不敢说话,只是不住地向里探照着。过了许久,才一眼看到三嫂还在微弱地喘气儿,眼泪珠子就飙出来了。 老祖母朝她伸过手,把这最小的孙媳妇搂在了怀里,望着天哭了:“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小的刚好一点,三个大的又躺下了。老天爷把我收走吧,给孩子们一条活路吧——” 老祖宗一带头,大嫂、二嫂家的几个不敢哭的孩子也哭出了声。 这院子顷刻被巨大的伤恸席卷了。 这个场面,雪砚在之前的梦里从没见过的。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的命运小舟已偏出八百里远了...... 此刻,京城的大街小巷都在热议这一场在皇宫野苑举行的比武。 惊恐,咋舌,愤怒,不敢置信...... 消息传得特别迅猛。 每一张嘴都在讲述周家神话的破灭,以及西齐人的传奇。 那些曾被周大将军横扫的小国使臣们,私下里都不留口德了:“嘿,不是说周家媳妇上了战场各个是一条蛟龙么?现在看来,就只有三条虫嘛。” “打得浆子都喷出来了。” “还武功绝世,吹得跟真的一样。” “西齐这次来者不善啊,敢跑来大夏的中都挑衅,哪来这么大的底气?” “是啊,这次出尽风头了。” 西齐公主带的兵每一个都神勇非凡。又快又狠,一拳能打死三个。 像魔鬼附身了一样。 周家的媳妇儿被打成血人后,又把十几个禁卫军高手捶得非死即伤。 公主笑盈盈向大夏的皇帝喊了话: “周家女人不行,禁卫军也不行,就派你们最强的猛士上嘛。” “本公主在大夏访留时,随时欢迎你们的勇士切磋。陛下有百万大军,不至于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吧?” 作者有话说: ~~ 第37章 ☆四夫人的挑战☆ 对周家而言,这是冰冷、黑暗的一夜。 抢救一直没有停。旧的危机一解除,新的状况又冒出来。医士们把十八般武艺全使上了。药熏,麻药,针刺,正骨,灸穴…… 喝水的功夫也腾不出来。 大嫂、二嫂持续地高烧昏迷。 三嫂险险地断气了两回。硬是取奇穴下针,把人从鬼门关拽回来的。 第98章 人手不够,雪砚也被支使上了。按太医所教,拿一根芦管对三嫂嘴里吹气。不知吹了多久,嘴都麻木了,脑子也麻了。 太医说:“吹慢一点,不要停。对,一口一口的别太重。” 雪砚就不敢停。一口一口给三嫂渡气。耳朵里有时听见他们商议,全是糟透的消息:“二夫人的经脉都断了。” “这就算救醒,只怕后半辈子也......哎。” “西齐人下的死手啊。三夫人的肋骨没一块整的了。” 这一夜,雪砚懂了啥叫“血海深仇”。 她的心里一片漆黑,一块亮堂的地儿也没了。想到几日前嫂子们齐心一致地为她做主,如今血糊糊地躺在这儿,愤怒就像毒汁一样浸透了她。 雪砚一直守到下半夜。 几个太医把急救的手段都使尽了,累到要虚脱了,好歹把伤者暂时留住了。太医说,往下就是拿药汤续着。 已经尽全力了...... 能不能醒,最终还得看阎王爷的意思。 火急的抢救暂时歇止。留给周家人的便是焦灼的等待。元吉院里不间断地煎着药汤,做着药熏。 这满院的春色,一夜间已浸透了悲凉的苦药味儿。 老祖母红肿着眼,哑声劝她:“乖乖你也莫难过了。赶紧回家休息,你的伤才刚好不久。不能累着。” 雪砚:“还请祖母宽心,嫂子们不会有事的。请务必保重身体。” 二婶子、姑奶奶也都劝,“快回去休整,明日这里还要你呢......” 互相劝慰一番,雪砚服从了长辈意思,由玉瑟陪着一起回了西府。 嬷嬷们都还没睡,随时候命等着主家调遣。 坐下来,喝茶解了一会乏。 春琴跟她汇报了打听来的消息:这一次,西齐人要逆天了。把禁卫军的郑统领也打坏了。郑图南,那是皇帝近身的第一把刀。千万人中选出来的第一高手。 上去后,没挡住西齐女兵的几拳头。 甚至,都没能跟公主比上一回。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诡谲、高超的武技似乎都被碾压了。西齐的兵不管男女,都有无以伦比的铁拳。拳风的威力跟火炮一样,没哪一具血肉之躯能承受。 哎......雪砚光是这样听着,也能想象西齐人这次是何等耀武扬威了。 这一夜,四哥没有回来。 她也无心睡眠,早早进东稍间把功课做完了。 她求师父救一救嫂子们。 把“死皮赖脸”发挥到极致,也没得到一点回应。 这究竟代表“嫂子们死不了”,还是“师父也无计可施”,雪砚一时也参不透。 天一亮,她梳洗换了衣,又去东府里帮忙了。 三个伤者谁也没醒。生死胶着,不能明朗。 东府里原是大嫂管事的。如今由二婶和姑奶奶接管后手生,磕绊事儿一大堆。 不时要忙着扑火、救火。 偏这样的时刻,还得接待一些没自觉的访客。 都是公侯、王府一类的人家,带着厚礼上门慰问。拂不开人情面子,只得腾出人来接待,陪着他们一起哀声叹气。 雪砚心想:真为嫂子们伤心的只怕也拣不出几个来。 午后,长宁郡主又代表皇后来送关怀。 二婶和姑奶奶都累了,接待不动了。便由雪砚出马。 上回闹得不愉快,再次见面十分干涩、僵硬。每一句话都疙里疙瘩的。 长宁郡主耷着眼皮,拿捏着皇家的腔调说,“可否见一眼伤者。此乃皇后的意思。” 雪砚木着脸为她掀开帘子。 长宁只瞧了半眼。 见那三人血肉模糊,身上扎得像豪猪一般。慌忙把目光一收,拿帕子挡住了脸。然后,气喘吁吁回到花厅,拿茶水拼命地压惊。 她十分动容地说:“喔,天啊,太可怜了,......早知西齐人如此凶残可怕,本郡主无论如何也不愿请三夫人出马的。昨夜,内疚得一宿不能睡。” 说着,拿帕子拭一拭眼角。 雪砚也不搭腔。只一味拿眼瞅外头的天色,暗示她可以走了。 长宁领悟不到这意思,犹自慢吞吞地说:“皇后娘娘也十分难过。她的印象里,周家女人都是战无不胜,十拿九稳的。没想到一下去了三条命。” 悲伤中的雪砚易燃易怒,一听这话血直往脑门上冲。冷淡地说:“郡主,我家嫂嫂们还活着呢,一条命也不会丢的。” 长宁郡主瞅一瞅她,“当然,我们也盼几位夫人好好的,千万不要有事。周家是镇国的将门世家,这一次全军覆没,声威都跌尽了。西齐人呐,简直是来瓦解大夏军心的。” 雪砚的怒气燎到头顶。不管吐字如何优雅,长宁说的每个字都有一种屁话的味道,太不中听了。啥叫全军覆没,声威跌尽? 可那郡主一贯讲话由着自己的性子,不懂体谅别人的心情。仍用怀悼的语气说:“哎,人家都在说,周家女人的传奇就这么破灭了哦。......哎,命都快没了,还什么传奇不传奇的。” 雪砚腾地往起一站。 长宁还以为要打她,吓得往后一仰。 两人像山林中遭遇的母兽一样对峙一会,雪砚说:“郡主,周家的媳妇儿还有一个站着的呢,覆没不了,也破灭不了。” “你……” 雪砚瞪着她,以冷静的语气说:“请代为转告,恳请皇后娘娘安排,我要向西齐的公主挑战,决一生死。” 第99章 长宁郡主傻在了椅子上,半晌惊道:“你没疯吧?” “没疯。” “可是,你并不会武功啊。” “无妨。”雪砚垂着眼,竭力忍耐着内心翻涌的黑气,“会不会武功,都不妨碍我把这一笔血债亲手讨回来。请你务必转告。一个字都别拉了。” “此事非同小可,你确定自己不是戏言?” “绝非戏言。”她的语气淡极了,却含着一种铁血的味道。 长宁活见鬼地盯她很久,难掩心惊地问:“为何,你不怕死么?你这副样子跟西齐人打肯定会死的......别管本郡主没提醒你。” 雪砚板着脸,直视着她说:“周家的女人是一条心。一个倒下了,另一个就接着上。有什么?嫂子们要是没了,我王雪砚也绝不贪生怕死地活着。” “......!” 隔壁病榻上...... 三嫂的手指轻微动弹了一下。 大嫂、二嫂的眼角,各自淌出了一线晶亮的泪,静静往鬓发里流去了。 长宁半张着嘴,听得有点痴呆。她恍恍惚惚地离开国公府时,心里五味杂陈。忽然间,她对多年前的事儿有一点懂得了。 自己跟周家有多么格格不入啊,注定做不了这一家的女人呐...... ** 雪砚并没有多大的把握。 比武并非仅靠力气就行的,她心里一清二楚。况且,在春琴的描述里,她这“一千斤”的巨力在西齐人面前似乎根本不够看。 可是,她一点不后悔说那些话。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一次,豁出命去她也要给嫂子们找回场子。 她在东府守到下午,才回到西府略作休整。 往下,就等着宫里的宣诏了。 一进院子,恰好见到四哥迈进二门。 气宇非凡,大步流星。有一种冷兵出鞘的气势。身后跟着几名亲卫。 一见了他,雪砚的心里莫名一暖。 就像见到了中流砥柱,见到了当家的。感到了无比的安慰和治愈。 她立在那儿,以柔和、哀伤的眼神迎着他。彼此视线一对上,都定了一会儿。周魁走过来,用他独特的浑厚嗓音问:“......嫂子们现在如何?” “暂时都还没醒。” 两人为这一场惨祸沉默了片刻。 他垂了眸,牵了她的手一起走进后院。 雪砚问:“你可吃过了?” “嗯,中午皇上留了饭。” 李嬷嬷安静地奉上茶来,不出什么声儿。府里出了这样的祸事,所有仆人都把活力收敛了几分。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 夫妻二人各自用了一些茶。 外头虽不缺一口喝的,总不及家里的润心润肺。就这样和自己的另一半默默坐着,这一整天扑上扑下的心就稍微落定了,有依有靠了。 雪砚唤他一声:“四哥。” “嗯。” “......那些西齐人,以前也这样厉害的么?” “以前怂得很。”周魁长吸一口气,又徐徐地呼出,“据情报说,那公主一年前受伤昏迷了大半个月,醒来后就变了一个人似的。” “哦?” “不知怎么,无师自通地会了一种神打的功夫。可在短时间内让人力量暴增,变得无坚不摧。”周魁蹙眉道,“她训练了一支数百人的精兵队伍,战力都可以一对十。” “比我的力气如何?” 周魁无奈地一撇嘴,“......据观看比武的人说非常深不可测。只怕比你强个几倍吧。” “……强个几倍?”雪砚眯了眯眼,怔了一会,“他们向你挑衅了没有?” 周魁没回答这问题。 事实上谁都知道,西齐人的目标就是他。 生性好武的他也早就战意沸腾了。但是皇帝下了死令,任何情况下都不许应战。一旦输了,输的是百万大军的军心。 大夏冒不起这样的险。 但是,再让西齐人赢下去对军心也是重创。 周魁认为不宜瞻前顾后。必须得战! ——这就是他和皇帝争论一宿的症结所在。 周魁轻哼一声,不无戏谑地瞥她一眼,“哼,他非要我回来问,能不能请上神出马呢。看看,这就是装神弄鬼的下场。” “你怎么说的?” “我说,神不能插手人间的事。” “你倒是挺懂嘛。”雪砚一笑。 顿一顿后,小心翼翼地说,“其实......让我去试一试也行。” 丈夫立刻眉眼一沉,拿出了自己最凶的目光:“不准。你可别演戏演昏了头,真拿自己当上神了。” 雪砚挠一挠腮,以极小的声音说:“四哥,我已经……” “已经什么?” “和长宁郡主说了,请她转告了皇后,我要当面向西齐的公主挑战。” 周魁脸色铁青,气得要裂了。 瞪她半晌,重重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搁。“你个糊涂东西,知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比武有几斤力气就行了?” 在宫里时,他好容易招架住皇帝,让他打消了求“上神”出马的主意。 谁知,她一声不响上赶着把自己先卖了。 雪砚伸手轻撸他的心口,柔声哄道:“是,比武纯靠力气当然不行。我不和他们比力气,我已有对付西齐人的法子了。真的,你信我吧。” 周魁一把将她的手推开了。真是打不得骂不得,怄得心口都疼。他站起来走进卧室,“嘭”一声把房门关上了。 第100章 雪砚等了一会,凑过去向里头说:“四哥,咱别气了......你要支持我的嘛。” “就算对我没信心,也该想一想我师父是谁。对不?”雪砚轻轻说,“那可是兵道的老祖宗,我要是遇事儿就缩进壳子里,配作她的弟子么?别说区区的西齐人,就算天兵天将来了我也不能怯的嘛。” 师父神识扫过...... 还是挺满意的:孺子可教也。 虽然赐的祝福让她“敢作敢为”,但是能作为到何种程度,这就完全取决于她的心。心小了,顶多就只能成就一个狗胆的匹夫罢了; 心够大,才能拥有不可限量的前途啊。 雪砚劝解丈夫:“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你要放我去飞的嘛。” 她顿一顿,打个不害臊的比方,“假如将来有了儿子,你也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他还能有出息么?开一开门嘛,你这模样像小媳妇,还不如我呢。” 周魁一把拉开门,满眼都是红血丝。“......你要是去比武,我周魁还能有儿子?” “这是什么丧气话。”雪砚不高兴地嘟嘴,“到现在对我还没信心。都说有办法对付他们了。” “……什么办法?” 她一转眼珠子,狡黠地说:“我要见了那公主再说。” 周魁要吃人似的死死地瞪着她。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竹笙小跑着来传话,“四爷,四奶奶,宫里的曹太监又来了。人已进了中门。” 夫妻俩僵持一会,只得先整顿仪容,出去接旨。 曹太监立在那里,笑容可掬:“是来传皇上的口信的。请大将军和夫人速速准备,晚上进宫赴宴。” 周魁偏过头,剜了妻子一眼,“遵旨。” “各国使臣、王公贵族都会列席......还有那些西齐人。” “知道了。” 曹公公的目光不经意似的一漾,掠过了四夫人足可倾国的脸。毫不夸张地说,这一位是真正意义上的国色天香啊。艳光耀世,美得无处可藏。 今晚这一亮相,会搅动多少人心里的一池春水哦。 如此一个神妃仙子,怎么能去和凶神恶煞的西齐人比武呢?周大将军竟也舍得啊。对此,曹公公实在想不通。 作者有话说: :) 第38章 ☆玩的是刺激☆ 进宫赴宴,按规矩是要上大妆的。 雪砚却藐视了规矩一回。她是去下战书的,不是去出风头。 大张旗鼓地粉饰自己没那必要。 嫂子们生死不明地躺着呢。谁有那一份光鲜的心情? 一身素净衣裙就罢了。发髻简单地一绾,学三嫂在头上包个帕子。平常在家还要臭美,今天连珠翠首饰也没戴。 如此,便随丈夫往皇宫去了。 两人并排坐一辆马车,一路都在怄气拗劲儿。他的脸黑沉黑沉的,凶恶得几乎能灭世。雪砚想了一想,偎过去说:“待会儿到了宫里,不管我对那公主说啥,别拆我的台呀。” 丈夫毫无反应,只是一脸深仇大恨地望着别处。 “......别这样嘛,你好像被我抢了几万两黄金。”她低姿态地轻挠他一下,比小猫挠得还绵软。却立刻遭无情的嫌弃,被他把爪子掷得远远的。 “离我远一点儿。”丈夫冷若冰霜地说。 雪砚轻咳一声。识相地往边上缩一缩,一本正经地装起了可怜。 这是成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生气了吧。 果然,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 他拿她当个易碎物,千般呵护万种疼惜。最好不要经一点风吹浪打。可是,她的心却已经野了,想要做一只鹰,无惧无畏地在长空里飞...... 雪砚垂头一叹,轻轻说:“等我给嫂子们报了仇,把我休了也行。” 手指在座位上轻轻拨了一下,两下,三下......这无意识的动作每一下都拨在了他心里的筋上,一抽一抽的作疼。 周魁一把将人捞到腿上,恶狠狠地亲了下去。 好像这样就能惩罚到她似的。 殊不知在夫妻之间所有的亲密行为中,这是她最喜欢的。 雪砚配合地勾住了他的脖子。 丈夫立刻定力十足地把人松开了,冷着脸眼皮直跳。稍微整理心性,开始对她晓之以理:“你知道三哥哪去了?” 雪砚:“他要去给三嫂报仇,被爹关起来了。” “二哥、大哥呢?” “都给关起来了。” 周魁丢出一声硬梆梆的冷笑,“长辈们千防万防,是怕他们去送死。没想到还有你一个漏网之鱼。早知应该把你也关起来。” 雪砚把眼转向别处,柔声咕哝道:“关我做什么?你们谁也想不到我的好法子。你等着,瞧我怎样给嫂子们报仇。” 他注视她好一会儿,又放软了语气哄道:“说给四哥听一听,听了我就放心了。” 她不肯张嘴。 可不能说,说了更要担心得像个老父亲了。 两人对峙一会,他以无比温柔的口吻说:“咱回去好不好?打架是男人的事,你就别掺和了。” “可是,公主就是一个女人。你亲自揍她赢了也不光彩。” 周魁生无可恋地盯了这人一会,将她弃如敝履地往旁边一搁。 多瞅一眼都来气,“你离我远一点。” “......” ** 集英殿内,宴会已经开始了。 第101章 大殿的左侧摆了二十来张食桌,列席的皆是二品以上大员。太子,内阁重臣,三军将领,五位王爷,六部尚书......为配合各属国的风俗,都携了各家的女眷。 一眼望去威仪庄穆,不失华贵,尽显上邦大国的风华。 对面坐的则是友邦的使臣。南烈太子申屠俊杰;西齐九王爷云厉,公主云昀。七星城冷氏。北燕容氏。其余纳贡小国,如吐谷浑,勃律,党羌,东瀛等二十多个。 大殿内金雕玉砌,华灯溢彩。 奢美得像一座真正的龙宫。 德裕皇帝一身龙袍端坐在中央御座上。这位陛下虽人品低劣不是东西,在这氛围的烘托下,却也是一尊像模像样的大帝。 此刻,大帝的心情已糟糕透顶。恨不得活剐了西齐人扔油锅里汆一汆。可是,当初比武前同意了“快意生死,输赢勿论”,这会子还必须输得起,端稳他大国君主的架子。窝囊透了。 大殿内,后妃、文官及女眷们都有一些僵硬。 视西齐人有如猛鬼,眼神躲着他们。 这一份遮掩不住的恐惧让西齐人十分受用。坐姿越发放肆了,一点都不见外了。十分自觉地拿这儿当自己家了似的。 名叫云昀的公主一身粉紫,满头小辫子。银饰晶亮闪眼。 五官有一点男人的硬朗。 她也像男子一样饮酒,不等皇帝邀请,已自斟自饮地饮了三爵。“皇帝陛下,不是说周家有位四夫人要当面向本公主挑战么,怎的还不露面?” 本公主等四夫人来下酒呢! 德裕皇帝早已心急如焚了,淡淡说:“该来时自然会来。” “看样子,周家一点不把您放眼里嘛。”云昀公主嗤笑一声:“还是说,贵国的第一猛将也怂了,不敢来与本公主一见?” 陈阁老一拍桌子愤然驳斥:“狂妄的蛮夷之邦,会耍几下拳脚就敢对我大夏君王无礼!” 大国第一文臣,当之无愧的大儒风骨。 云昀公主却不吃这一套,益发像个顽童一般笑道,“啊呀,失礼失礼了!我等蛮夷小邦粗野惯了。就以这一樽酒向陛下赔罪吧。” 她突然一站起来,叫皇帝吓得一身冷汗,死死抠着自己的龙大腿才忍住没钻桌底下。一侧的皇后、贵妃皆面如土色了。 云昀自恃力大盖世,存心要戏弄夏国皇帝,端起酒樽虚张声势地一叫:“诶呀!” 青铜酒樽就在她手里变了形。软得跟面疙瘩似的。“皇兄你看,夏国的满朝文武没骨头就罢了,怎么连酒樽也像纸做的呀。” 云厉纵容一笑,“小妹,不得无礼!”赶紧抱拳做个好人,“皇帝陛下,还请原谅我这小妹年幼无知,她性子被宠坏了。” 皇帝再虚伪都装不下去了,气得脸涨成一只猪肺。 群臣也是心如火炙,七窍生烟。 龙虎将军李放忍无可忍,狞着脸起身道:“既然被宠坏了,就让本将军教她如何做人。”说着,脚踏八卦,穿行九宫,一拳向云昀扫了过去。 这李将军不到三十,乃是周魁麾下一员年轻有为的猛将。 生得面若冠玉,英气勃勃。好看极了。 他自幼家学“四象拳”,一身武艺千锤百炼,身捷步灵如龙游空,是个前途一片光明的将才。可惜,这一回热血上头,冲动了。 在力量严重不对等的情况下,他再精巧的技法都是虚的...... 云昀公主轻蔑一笑,娇叱道:“凭你也想教本公主做人,口气不小!” 只见她抬手一抓一拧,直接卸了李将军的肩胛。一阵清脆的咔嚓嚓,就把他一条好好的胳膊拧碎了。残暴得令人发指! 一声惨叫在大殿内响起。 李放那俊气非凡的脸严重扭曲,浑身被碎骨的剧痛击穿了。 云昀公主将人往旁边一丢,无辜地说:“呀,不关我的事啊!你们的将军脆得像个纸灯笼,一捅就破啦!” 后妃、贵妇及文臣们几乎昏过去。 皇帝的近卫呼啦啦地包抄上来。可是,西齐人全无惧色,微微含笑。这一份嚣张已完全超出了可理解的范畴。 他们凭什么这样自信? 如此践踏大夏的尊严,就不怕这一百个人的使团被箭阵射杀? 就不怕激怒大夏,招来大军踏平他们的王都? 这姿态高得过头,简直蹊跷了! 皇帝阴鸷着脸一挥手,冷声吩咐道:“所有人退下,速速扶李将军去疗伤。” 云厉一笑,又假惺惺地唱个白脸:“皇妹你也太骄纵了些,还不快向陛下陪礼。” 云昀拱手一抱拳,眉头轻佻地一飞:“云昀失礼了,陛下请海涵我这蛮族小邦的公主吧。谁让他想指教我来着......” 德裕皇帝沉着脸,怒气几乎要把天灵盖冲开了。 转而阴阴一笑,吩咐道:“无妨,奏乐吧。” “醉太平”的宫廷乐曲奏响起来。悠悠扬扬,大气雍容。卷走了方才的暴力气氛。大夏的群臣皆面无表情,被恐惧和愤怒塑成了槁木桩子。 “醉太平”奏到一半时,周大将军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一见他,整个大夏的统治班子都松一口气。像挨了欺负的娃见到了亲爹。 在每一双蒙着恐惧和委屈的眼睛里,这位武功奇高的大将就像天神一样可靠。走在他身后的,也正是天神才配拥有的女人。 第102章 她一露面,好像有一缕无形的风拂过了大殿。 吹皱了春水;吹起了鸡皮疙瘩。吹出某些人的哈喇子。有人眼绿了,有人眼红了。还有人魂飞了,酒樽掉在了地上...... 人间竟有此等殊色啊! 周魁躬身行礼:“微臣来迟,请皇上恕罪。” 皇帝的魂飞回来,连忙亲自下御座迎接,“爱卿免礼,夫人也免礼。” 他的眼睛老实极了,绝不敢朝美人儿多看一眼,“请快快入座吧。” 雪砚随丈夫走到左首第一张食桌,端庄地落了座。 周魁坐下后,面向皇帝问:“方才见李将军被抬了出去,不知发生了何事?” 他的神态静得可怕,下一刻就要杀人的样子了。 云昀公主敢作敢当,媚眼儿一挑笑道,“那小白脸儿想教本公主做人,被我调|教了呗。大将军,你该不会也想教我做人吧。唔,若是夫人不介意,来呀——我让你调|教......” 她妖娆地拗一拗,扭一扭,姿态全放肆起来。漂亮的眼睛兽性十足。 大夏群臣都惊呆了。 这公主还真蛮夷得彻底,一点没受过“之乎者也”的熏陶啊。如此场合之下,连西齐的国体也不要了?更不可思议的是,她那皇兄竟然一丝也不尴尬。 众人不知,公主这人素来有一个乖僻的怪病:她一看到美丽的淑女就讨厌,喜欢故意干些出格的事,显示自己与她们的不同。 如今见这将军夫人倾世风华,连皇兄也瞧傻了眼,她的老毛病就发作了。 ——忍不住故意调戏她的男人。 周魁本来已忍不住要出手了,忽见对方这一副作派,也发作了一种乖僻的怪病:胃里作呕,浑身恶寒。他十四岁那年,差点被家里一个戏子算计了去。 女子下流的样子让他恶心。 这一恶心,就耽搁了下杀手的机缘。 话茬儿被媳妇儿接过去了。 如此场合下,她这家伙毫不怯场。 语气柔缓,清风徐来地撂着狠话:“西齐王室如此欠缺教养,不找人管教一下只怕会祸世呢。既如此,我倒愿意代劳。” 云昀公主兽性的媚眼儿转到她身上,笑道:“是吗?我听说,夫人要向本公主挑战呢。” “没错。只是这个挑战你未必敢接。”雪砚端庄地说。 那公主花枝一颤,笑道:“激将法?唔,这一招对本公主可管用了。不过,夫人可别搬石头砸了自己脚啊。说吧,怎么个挑战法?” 大殿内鸦雀无声。 周魁也安静地瞅着妻子。 他的心跳得很快。问了几遍都不肯说,这一会儿居然有点害怕听到了。 雪砚偏过头,回视着丈夫的眼睛慢慢说:“第一,我要在三军的面前和她比。” 此话一出,皇帝立刻答应。 豪气干云地:“朕准了!” 有“上神”一出手,还怕碾压不了一个区区的西齐公主?正好将这两日受挫的军心提振起来,极好,极妙! 周魁:“.......” 云昀公主格格大笑起来。在三军面前比,这不正中下怀么?岂有不应之理?她笑得后槽牙和小舌都叫人瞧见了,益发媚气地说:“嗯,好啊......” 大夏群臣面面相觑,都捏了一把汗。谁都知道周魁娶的这位美人并无武功。来挑战就够荒唐了,还非要跑三军面前比? 这是非要把自家的锐气挫到底么? 可是,两个手握兵权的竟然都没异议。也是怪了。 接着,雪砚又说:“第二,我想在悬空五丈高的擂台上和你比。”(十五米左右) 这时,云昀的媚眼儿突然不那么媚了,顿了一会才阴冷地问:“悬空五丈高?” “对,擂台下方无任何支撑,只拿四根大铁链子吊着。”她吐字清晰地描述,“四周也不设任何护栏。 简言之,就是一个大些的秋千。” 殿内轻微地“哗”了一下。 周魁紧盯着妻子,手心里出了冷汗。混账东西,原来她想的是这样的亡命法子! 南烈的申屠太子抚掌一笑:“此乃胆大包天的奇招,如此一来,公主的捶山之力倒很难发挥了。两人同处于高空奇险,拼的就是胆气和巧劲。” 他想吸引美人注意,但雪砚一个眼神也不给他。 只是望着那公主:“怎样,怕了?” 云昀公主的脸阴晴不定,忽然狞笑道:“本公主一生不知‘怕’字如何写。不过,这比武可是要签生死状的。到时喊你夫君救命可来不及......” 雪砚微抬下巴,仍是清风徐来的口吻:“当然,一决生死才有意思。所以,我提议在擂台下方的十丈范围内插满尖刀和长矛,再烧上火油。如此,便可确保先掉下去的那一位必死无疑。” 殿内一片哗然。 大家不敢相信,这个美若天人的女子口中讲出这样杀性的话来。十个亡命之徒也不及她的狠,不及她的彪! 皇帝龙颜大悦,浑身舒泰。 这一定是“上神”的授意无疑了。否则一介弱女子敢这样逞英雄? 周魁出了一身的冷汗。手心湿透了。 这个不要命的东西......疯了! 这一招阳谋用得多险,等于把公主一起拽入死地,在刀山火海里拼抢一线生机。那种情况下,力量确实就成不了优势, 但是,她就这么确信自己不会先吓死? 第103章 到时,连蹲的地儿都不会有。 周魁把一声暴烈的“不准”堵在喉咙里,死忍活忍才没释放出来。 他知道,这时不能拆了妻子的台。她在气势上已完全把那公主压制了。让对方感到害怕,这是比武时最重要的攻心术。 云昀公主阴戾地斜睨着她。狂劲儿已不剩几分了。 雪砚这时微微一笑。嫂子们的血仇让平日里温柔、甜蜜的她有了不一样的面孔。这笑容湛若冰玉:“怎么,公主不敢?” 皇帝也笑了,对陈阁老说:“看样子,西齐人的骨头也没多硬啊。” 云昀公主嘴皮子一掀,女匪似的狞笑,“不必激将。这点小把戏本公主还不放在眼里。” “好。准备擂台估摸要两三天功夫。”雪砚说,“这两天,就请好好地再看一看人间吧。” 云昀眼神发狠:“彼此彼此。” “......” 光禄寺的尚膳官们列队而来,恭敬地奉上了皇家美食。 鼓乐笙歌重新响起。 一时,这大殿内俨然成了兜率天宫,尽显盛世辉煌,帝业兴隆。 有人撑腰的皇帝言笑晏晏,与群臣共饮。少顷,把周爱卿招去跟前说话。悄声问:“现在是那一位,还是你夫人?” “当然是内子。‘那一位’不可插手人间之事。” “那她不会武功的嘛,怎么比?” 周魁娴熟扯谎:“虽不可插手人间事,‘那一位’自然也不会瞧着她出事。且放心。” 皇帝立刻会意,自行展开了丰富的联想。 君臣正交头接耳地说话儿,那公主已按捺不住内心的凶性,想掂一掂对手的份量了。见她男人离了席,抬手便将一把薄如蝉翼的柳叶刀朝雪砚飞了过去。 周魁忽闻风声,回头大喝一声:“小心!” 雪砚恰好捏起一块“玫瑰糕”往嘴里送。运气真是无敌了,刀子“噗呲”一声就扎进了玫瑰糕。糕子顷刻一碎,她随手一捏,就把刀捏住了。 自己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正要往嘴里送,才发现手里是一把刀。 四周一干人松驰着嘴,瞠目结舌...... 云昀公主的脸漏气了一般,严重地扭曲变形了。不可能!她的力量足可穿透墙体,被糕子一挡就化了力?还被她一个号称不会武功的人接住了? 公主当场爆了个粗,怒骂一句脏话。 雪砚寒着脸说:“所谓的西齐公主毫无廉耻之心。说好了比武还玩偷袭,这样的人还配与我大夏猛士比武?呸!” 云昀公主立刻把扭曲的脸恢复过来,无赖地冲她笑:“那你扔回来呀!” 雪砚瞪着她讨厌的脸,一肚子的血仇都顶在了膛上。 她也不客气了,抓起那把刀就狠狠掷了出去。动作极不像样,用的是小孩丢沙包的姿势。 可是,在千斤巨力和无敌运气的加持下,那一柄刀一出去就是要命的气势。那一对兄妹见之胆寒,同时伸手去接。 没想到触了自己人的霉头,手打在一块儿了! “噗呲”一声,刀子扎在了云昀公主的肩上。力量之大,立刻在她肩上钻了个小井。 血色喷泉狂涌而出。 周魁一脸不敢置信:“......!!!” 皇帝重重拍案,怒赞一声:“好!” 集英殿内,爆发出了雷鸣一般的喝彩声。群臣为这意外得来的彩头兴奋极了。 第39章 ☆比武开始☆ 云厉迅速帮妹妹点穴止了血。 那一瞬的“井喷”对云昀来说是一次巨大战损。转眼功夫,她的脸就透明了。嘴唇像刷了白浆似的。“皇兄……”她嘤咛一声。 狂气四溢的云昀此刻成了一只雏鸟,威风跌尽。 云厉也不安慰她。蹲在地上抬起头,饶有兴味地对雪砚一笑。那笑容并不怎么使劲儿,简直是温和撩人的。 可是,却有淡淡的阴气漏出来。他是一个长相斯文、带一点邪恶感的男人。给人的感觉比他妹妹更可怕。 云厉立起,熠熠含笑道:“真没想到,夫人竟如此深藏不露。” “过奖。”周魁接了话茬儿。慢步走下台阶,目蕴精光地注视着云厉。身体已蓄足了攻势。“九王爷,既然贵国公主受了伤,比武不如就换成你我之间。” 云厉一笑,“为何?” “女人家花拳绣腿,有什么可比的?”周魁威目盯着他,“就在男人之间见个真章,如何?” 云厉打一个“哈哈”,官腔十足地说:“周兄,你我之间比斗就太较真了嘛。让她们小女子去玩吧。放心,舍妹的伤并无大碍。” 周魁一时不齿,冷着脸无话可说。 “皇兄......” 云厉低了头,温柔地安慰妹妹,“无妨,你稍事休息就好了。”大家都听出来了:在皇妹和自己之间,他绝对更怜惜自己一些。 云昀公主虚弱地垂了眼。 再抬眼时,又换上了饿狼的眼神。瞪着雪砚狞笑:“三日后,不见不散。” “好啊。”雪砚说。 这一场宴会,西齐人终究没能嚣张到底。约定了比武后,立刻带着云昀公主撤离了。大夏群臣将其理解为“夹着尾巴落逃”,各个抚掌称快。 云氏兄妹尚未走出“集英殿”,里头便响起一片哄笑。等不及地侮辱人了。 云昀公主在外面气成一只狒狒,呼哧着说:“皇兄,我现在就去弄死她!” 第104章 “先回去治伤再说。” “可是......” “回去。”云厉威严起来。 云昀难受地闭上眼,倚在他肩头说,“皇兄,你刚才怎不一掌拍死那贱人?以你如今的实力,姓周的绝非你的对手。” “也未必。”云厉把这妹子扶上车。待马蹄“得得”踢踏起来,才语气悠缓地说:“为兄也无意逞匹夫之勇。你别忘了,咱们此行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云昀心里受伤,白着小脸说:“......你无意逞匹夫之勇,倒把我推在前面!早知方才就不答应那贱人,直接一掌拍死她倒省事。” 云厉瞥着她,温柔又阴狠地笑了起来,“不是你自己一口答应的么?” “谁让她说......要在三军面前比!”云昀一时气恨无比。若不是因为这话,自己肯定会要求当场就战。这一身的神力足可把那贱人捶爆九十次。 云厉一声叹息,目光悠悠地飘远了:“可见她有勇有谋,把你揣摩透了。一上来先拿‘军心’钓住你,多么冰雪聪明的女子。” 这话一出口,等于剜了妹子的心。 “呵,你是不是瞧上她了?” 云厉懒懒一笑:“别胡说,周魁的女人岂是我能觊觎的?” 云昀嫉恨地喘息了一会,忽然一口咬住皇兄的胳膊。 云厉:“......!” 正要一掌把人拍开,却见她心狠手辣地将肩上刀子一拔。不等伤口再次泄洪,手腕一翻取出一粒紫红药丸来,往嘴里一丢! 车内漫开了一股奇香...... 云厉目光一闪,静静地怔住了。几乎瘫痪在这股香气里。借着车内幽光瞅去,她肩上的血洞正在肉眼可见地弥合着。 转眼就结上了血痂。 如此神奇的事,让云厉再一次为她傻住。 皇妹那次受伤昏迷过一阵子,醒后就有了一身惊世骇俗的本事。 武力就罢了,竟还藏着这等手段。她身上的秘密真令人目眩神迷啊。 云厉回过神,笑得越发柔情万种了。 公主略微调息片刻,寒着脸赌气道:“行。我就做一回冤大头冲在前面,替你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等你的事情大功告成了,咱们就一别两宽。” “昀儿,你我兄妹何必说这种气话?” 云昀气得脸上有了横肉:“咱们根本不是血亲;你明知道我喜欢你,一边接受我的各种倒贴,一边还假装兄妹。是不是太渣了一点?” 云厉无可奈何地勾起嘴角。 过一会,温柔地将人拖进了怀里,“莫气了,女孩子家生气多不好看.......” “哼,好看的也轮不到你这蛮夷之邦的王爷。”云昀一针见血地说。 ** “集英殿”内,宴会仍在继续。 雪砚煞了西齐人不可一世的气焰,成了全场的英雄。皇帝龙心大悦,当场赐了一堆的封赏。金银珠宝不说,还直接封了个二品的诰命。 按本朝规例,朝臣的妻子要等生子后,才有机会一级一级地受封诰命。像这样一步登天来个二品的,属于破天荒的史无前例了。 在场的贵妇和后妃们都心情复杂,不可描述了。大家瞟着那道清丽的姿影,心里觉得讽刺:这就是被整个贵妇圈子排挤了个把月的四夫人啊。 搞了半天,排挤了一个寂寞。 人家和她们根本就不活在一个层次上。 皇后的脸拉得老长,下巴都快锥到地了。 偏偏雪砚不谙规矩,谢恩时也没把皇后捎上。是故意的还是忘了,谁也说不清楚。不多久,便和丈夫先行告退了。 周魁只说要回去准备比武之事。 皇帝自是恩准,没有二话。还让曹太监亲自送了出来。表现的恩宠可谓空前绝后。 外头是一个轻寒的春夜。 明月像一个古老精魂,若有所思地浮在树梢上。 夫妻俩坐进马车里,雪砚不无得意地一笑,想给自己表一表功,交流一下扔那记飞刀的心得。一见他冷如石雕,夫纲全摆在了脸上,赶紧又把嘴闭上了。 这副死样子叫她喊一声“四哥”都不敢了。 见外地尊称了一句:“咳,夫君......” 周魁没有理睬。 坐下后微阖双眼,认真地想起了事情。 她往旁边挪一挪,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安静得像个影子。 每一根发丝儿都是乖的,都是知错的。 周魁淡淡朝她乜了一眼。见她颈子微微低垂着。那易折的弧度很动人。她的柔弱就体现在这一根秀气的颈子上。 这么瞅了一会儿,才不带情绪地问:“你现在是不是一点不知道害怕了?” 她慢慢扭过脸,“还知道怕的。” “是么?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你怕的。” “还怕你。” 他重重一声冷笑:“......哼,不敢当。” 她抿住嘴角,会说话的大眼睛讨好着他。像月下的一汪灵泉,柔柔地漾着光。他铁着脸把眼挪开了。拒绝被蛊惑。 过了一会,雪砚拣了句他爱听的说:“我这一次确实猖狂了,太出风头了。等这事儿一办妥,我自己禁足一年。绝不往外面伸一脚......我也不想出去玩了。” 周魁被她乖了一脸,心里血淋淋的酸疼。 “行了,装可怜也要适可而止。” 她低着头说:“是,夫君。” 第105章 周魁沉默着。 这个生分的尊称让他受不了。几乎有了情伤的痛楚。他认命地拉住妻子的手,没好气地说:“行了,禁什么足?周家女人不来这一套。出点风头又怎么了,咱这叫本事!” 雪砚往他肩上一趴,无声地发了笑。 心里悄悄唾弃自己:你这狐狸精,把人家一条好汉蛊惑成啥了。 “四哥是担心你......”周魁把头埋在她发间,深深嗅了一口,“如今想反悔也不成了。你说说看,自己从没打过架,拿什么跟人比武?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接下来两天抓紧学两招,还来得及么?” “哼,也只能如此了。” 他托起她的手瞧一瞧,纤嫩雪白,连个老茧都没有。真是糟心极了。可是,想到她每一次逆天的好运,又有一点莫名的希望: 她师父总不会瞧着她出事吧? 接下来,雪砚临时抱佛脚,跟丈夫学了几招擒拿和打穴,还有军中制服俘虏的绞锁技巧,专门锁人关节和要害的。 没日没夜地练了两天。 也只能说聊胜于无了...... 周家四夫人挑战西齐公主的事,迅速地成了京城的第一热门。茶坊酒肆里,各路吃客唾沫星子横飞,传得有声有色。 如今说起四夫人,没有不翘大拇指的。 “周家女人是一条心。一个倒了,另一个接着上。” “嫂嫂们没了,王雪砚绝不独活。” “......” 她的豪言壮语都传遍了。有一些话压根儿就没说过,也都算作了她的语录。句句有情有义,字字忠肝义胆,给她贴了多少金,增了多少光啊。 这些话传到了国公爷的耳朵里,叫他老泪纵横,嚎啕大哭。“这么好的孩子,这么好的孩子!”想这小儿媳遭了自己多少冷脸,他恨不得到祠堂里给自己几棍子。 老祖母也是泪如雨下。 嚷着要进宫,请皇上收回成命。 后来不知周魁怎样舌灿如莲运作下来的,好说歹说才把长辈们安抚住了。 忠义两全,美似画中仙,又是当朝大将的爱妻。——如此动人的传奇惹得无数骚客竞相赋诗。雪砚还没牺牲在擂台上,悼诗诔文已有几十篇了。 尽管大家对她的品格一片盛赞,对她的能耐却还是保持了清醒。赌庄里押注时,买四夫人赢的人寥寥无几,近八成人都买了西齐公主赢。 几十万人对这一场空前的比武翘首以盼。 京城的气氛宛如在一只热锅子里,连驴马牲口都跟着躁动了。 一转眼,到了正月二十二。 比武在城中最大的蹴鞠场内开始了。周围十里戒严封了路。皇帝御驾亲临,文武百官来了六成。更有近千名三军将士列席观战。 鞠场内上上下下都坐满了。戒严的外围,则乌泱泱挤满了脑袋。这盛况,比当年周大将军凯旋归朝还轰动。 声势盖过了这个正月里的一切狂欢。 凶残嗜杀的西齐公主,与本朝大将的夫人生死对战,谁将活着走下擂台? 这悬念熬煎着几十万人。 蹴踘场是露天的。 圆形的看台高高俯视着中间一大片场坪。 蹴踘所用的六个门已撤掉了。场地中央,向下挖了一个巨大深坑。两根粗壮的大木柱埋在坑底,中间用四根铁链子吊着一个方形擂台。 没有护栏。 因看台地势很高,可对擂台上一览无余。视线往下,便能看到坑底插满了尖刀,光似寒星,幽幽闪烁。正是一片可怕的尖刀森林。 一旦掉下去,周围没任何落脚点。功夫再高也没命了。 虽是女子的比斗,这玩得太酷太狠了。比男人的战斗还要狠绝,一点活路都不留了。许多将士都瞧得直冒冷汗。 将军的心得是玄铁打的,才舍得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去干这营生吧? 这一刻,周魁也在心里质问自己。 是啊,他是怎样一点一点被她忽悠、软化、降服,来到这一步的?望着这狰狞的赛场,他的心跳都要停了。这是人干的事儿? 比武还没开始,他的身上已湿透了。 旁边的爹、祖母和几个哥哥,每人一张魂飞魄散的面孔。 早已吓得懵了。 “这样哪能比武?不行,不行!”国公爷额上青筋扭得跟蚯蚓似的,咬牙质问儿子,“混账,你是不是想借比武的由头除掉你媳妇?” 儿子僵得像一块石头,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理睬他。 “小雪要有什么事,我要你的命......” 鼓声“咚咚”地擂了起来。 节奏的烈度把现场拖入了血战的氛围。 云昀杀气毕露,兽血沸腾。 眼里一点人性都没了。 她嘴皮子一掀说:“夏国所有的手下败将中,周家几个女人武功还算能看,不过都被本公主玩死了。你问过她们没有,粉身碎骨的滋味好不好?” 雪砚说:“没有。准备待会儿问你。” 云昀狂狷地大笑。 她的样子让雪砚想起上回拿火铳的女子,疯形疯状的。心性漏得一塌糊涂。雪砚虽不懂战斗,却深知情绪外露是对敌的大忌。 这公主却好像一点不懂。或者说,完全不在乎。 相较之下,雪砚比平时安静了一百倍。 稳稳当当的,把一颗心系在极微细处。 第106章 “来吧,马上你是周家第四个!”云昀冲座席上的周家人挑衅一笑,沿着大木柱子往上爬。 红衣似火,哧溜就窜了上去。 她的力气带动一百来斤的躯体毫不费力,快得要起飞了。 雪砚当然也可以。但是,她爬得比较秀气(又不赶着去投胎)。举手抬足仍是闺阁气质,爬柱子也不损一丝仙气。 那模样叫观赛的将士们心都凉了,瞧得直想捂眼:天啊,这样子也能打架?! 这不是来送命的么? 所有人都忍不住去观察将军。 周魁握着拳头,整个人已紧张得要风化了。随时能裂成两半。 然而,等两人站到擂台上时,情况却来了一个大颠覆。 那大秋千一动就晃荡,人在上面根本站不稳。云昀一上去就是一声尖叫,浑身像虾米一样弓起来了。站在这上面的感觉,比她想象的还要操蛋! 恐惧是最耗人的一种情绪。它到了某种极限时,能叫人四肢瘫痪,大脑空白。云昀拼尽一身力气,才没有像个鳖孙趴到板上。 她悔得肠子都青了,怎么就一个冲动答应了这坑死人不偿命的挑战? 雪砚却一点不怕。 她早知自己不会怕了。至于为何,却也说不清。反正是狗胆包了天,太敢作敢为了。上去晃了几晃,很快就找对了力的平衡关系。 擂台一起浪,她立刻跟着移步换位。 到底这脑子太好使。踩在哪一点会失衡,哪一点是安全的,该用多大的力气,她电光火石地一算就清楚了。不一会儿,移动起来就游刃有余了。 姿态也十分轻松。 如凌波踏浪,翩翩欲仙。 相比之下,不得章法的云昀都吓得佝偻了。 狂劲儿漏得一干二净。 这样的对比,看台上的人尽收眼底。 经历了最初的心凉后,大夏的三军将士、皇室贵族、文武百官齐声爆发了喝彩:“漂亮——” “太棒了——” “四夫人威武!” 周魁擦了擦脸上的冷汗,浑身凝固的血液松动了。他复活似的吸了一口气。 旁边的周家人都在擦冷汗,忙着换气。一身戎装的老祖母不住地念叨:“小心啊,乖乖。要小心......” 等云昀终于适应了颠动感,一场惊心动魄的比武也正式开始了。 这公主像猢狲般佝着腰,手里一晃,不知怎么多出一对凶残的兵器来。长得像牛角,又像蝎钳子,又像月牙。看台上识货的一阵惊呼:“是鸳鸯钺!” 云昀缓慢游走着,一边掂量着脚下,一边寻找机会击杀对手。她对自己的实力相当自信,只要一近身,取她性命十拿九稳。 可是,雪砚岂能如她的意? 脚下一使力,将这大秋千加大了幅度。——顷刻间,就甩成了一只浪里的海盗船。 晃来晃去,晃来晃去。 云昀“啊”一声尖叫,赶紧又蹲下扶住了铁链。 而雪砚俨然成了浪峰上弄潮的船长,把式一上来就老到非凡,把整片大海都征服了似的。 那稳当的模样光芒万丈。 俊美死了,漂亮死了。 座席上掌声如雷,喝彩声一阵阵排山倒海。将士们军心大振,齐声呐喊:“夫人威武,夫人威武——”连皇帝、文武百官都在跟着喊。 周魁咬着牙微笑了,威目中鼓满了泪水。 宝贝,你太棒了。 此刻的骄傲,真的让他无法言喻...... 雪砚一上来就主宰了游戏。同样身怀巨力的云昀却不得要领,不得不嘶声惨叫:“贱人,你还想不想比武——?” 雪砚一点煞气都没有。 口吻极平常地说:“比,你快一点出招吧。” 第40章 ☆大秋千,胜利。☆ 云昀怒目炽然。 心里把这女人恨毒了。倘若在地面上,不过是一拳完事的小买卖;现在被忽悠成一盘大杀局。她一身好力都不敢使,颜面也丢尽了。 场中的喝彩一浪高过一浪,蹂|躏着她的自尊。 公主跋扈了一辈子,没受过这等窝囊气。干脆也豁出去了,一声唳啸道:“我要了你的命!”贴住擂台,悍然往前爬去。 手中兵器往木板里一插,便成了锚钩。如此一来,倒勉强找到了平衡。整个人成了一只红皮大壁虎,又猛又快地窜到了雪砚身前。 “鸳鸯钺”一对抄,就剪向了她的底盘。 这贴地式打法,早已在雪砚的意料之中。 她轻松一跳,避开了。 脚尖一点,把这大秋千反向地一簸。好像颠了一个锅。勉强找到平衡的云昀公主“啊”一声尖叫,瞬间被她甩成了一只飞饼。 生死一线中,忙把兵器一刺才吊住了小命。 这一来,手基本就腾不开了。她也不是省油的灯,干脆绕着兵器趁势横扫,一脚旋踢过去。那威力果然十分了得,就像一艘几吨重的巨轮撞过来似的。 这是绝对的横力,确实比她强好几倍。 难怪能无差别粉碎那么多高手。雪砚不敢托大,仍是巧劲避让。 整个人纵身向铁链上一跳。千斤的力让她身轻如燕,无比翩跹地窜上了大木柱子的顶端。这一举动,立刻引发海啸般的喝彩声...... 而云昀这一腿落了空,立刻把自己坑惨了。 拽着大秋千打了几十个滚,整个人成了盅里的骰子。 第107章 脑浆都给摇浑了。 全场回响着她的惨叫,久久不绝于耳......观战的西齐人脸上无光,可是竟没一个想站起来解救公主的。包括她那皇兄,也是局外人似的坐着。 大秋千终于停下时,公主已成了个乞丐婆子。糊了一脸涕泪,头发也散了。这一身的蛮力曾对着别人作威作福,如今反咬一口,也叫她吃到了大苦头。 而雪砚攀在那木柱上方,小鸟依人地搂着那大柱子。 安安静静,仙气一滴也没少。 场上群兽啸聚一般叫好。几日来,被西齐人打瘪的士气疯狂暴涨。 好精彩、好解气的一场比试! 这第一回 合的交锋,以公主的狼狈不堪收了场。 她一滩烂泥地趴在大秋千上,好一会儿才把自己喘匀了。恶兽般抬起赤红的眼睛,忽然也往木柱上冲去。 雪砚对她的图谋一清二楚。想干脆冲上柱子,毁掉这个擂台。 把人弄到地面上打,她的赢面可就大多了。 雪砚并不成全她。 一刹那间,纵身往大秋千上一跳。脚下暴力一拧,瞬间又把人给簸了下来。云昀这条活鱼就没能翻出大厨的锅。 一转眼,现场又玩成了一出“爆炒公主”。 云昀公主快疯了,趴在快要崩裂的木板上。叫骂得一喉咙的血腥。什么不堪入耳的脏话都被骂出来了,简直没了一丝公主的体面。 “贱人你是不是就只会这一招——”她手里一甩,一连六七把飞刀掷了出去。 因为方才吃了那一腿的亏,这回知道怕了,只用了几两的力。雪砚掌风轻松一扫,就将软绵绵的暗器荡开了。 等大秋千快到木柱的垂直向时,她瞅准一个空子,凌空翻起一个刀马旦的大车轮儿,霎眼就到了这公主背后,一把薅起了她的头发。 一切都是算好的,等这一动作完成,“秋千”正好晃动正中间。这时朝着水平方向爆发力量,才不会导致擂台翻个底朝天。 一切快如闪电。 她横肘一击,给云昀来了个脑瓜崩。 输出的力量也是惊人的。导致了秋千在水平向来回剧烈摩擦。 云昀闷哼一声,满眼星河飞泻。 但是,她的脑壳铁得很,这一记暴击竟没有开花。回身就是一记鞭拳横扫。她发力不得章法,整个擂台又被这巨大的螺旋力掀了个倒转。 在她挥拳的一刹,雪砚早已把人一丢,又飞速攀到链子上去了。云昀一声惨叫,眼见就要被大秋千掀下去,生死一线中,生生靠五指在木板上戳了个洞。 亏得力气够大,到底血淋淋地抠住了。 如此一来,第二回 合就以公主曝尸一样的悬挂收了场。 “你还想不想比?”云昀眼白血红,狂怒咆哮。 她感觉,自己快被这贱人玩死了。 雪砚一脸淡定:“这不就在比嘛。” 这语气甚至是宁静的。好像全程只是在心平气和的作画,而非生死之战。 看席上议论纷纷...... 见过世面、没见过世面的,全都惊叹坏了。这一手绝活儿玩出了满堂彩。比瞧了一场最惊险的马戏还叫人过瘾。 “这一手轻功可真无敌了!” “不对啊。她究竟怎么做到永远保持平衡的?” “......这是仙人吧?” 雪砚随心所欲在“浪峰浪谷”里出没,连一次失误踉跄都没有。这世上除了她丈夫外,恐怕不会有人相信,一切只是一个天才脑瓜的计算结果。 没有轻功,也没有仙人。 此时,场上声浪震天,所有人都在为她狂热。 雪砚却一概听不见。这些声音好像在远方,与她隔了一层薄膜。此刻的她被绝对理智占据着,静到了极点。也亢奋到极点。 大脑内有个总指挥部。底幕是纯黑的,星辰在其上璀璨地闪耀着。每闪一下就是一个计算。力量、距离和角度全给整得明明白白的。 这就像找到一个新游戏。 感觉比猜谜、纸牌和算盘有趣多了。 仅仅两个回合,她瓦解了云昀的一半意志,把她逼到了失控的边缘。 这种被强者玩于股掌、无法翻身的恐惧,几天前曾被二三十名大夏人领教过,包括她可怜的嫂子们。如今,一丝不爽地奉还给了西齐公主。 此刻,雪砚轻而易举地就能要云昀的命。 一脚踢碎擂台,人就随木板坠底了。可是,她没有那样做。倒也不是武德高尚,而是一来她就发现了一件怪事:云昀的伤已经神乎其神地好了。 那一晚喷掉那么多的血,起码要坐两个月子才能养回来。 她三天功夫就红光满面了。 想到经脉尽断的嫂子们和将士们,雪砚一脚踩住擂台,不让她翻上来。直接逼供道:“你的伤怎么好的?” 云昀狞笑:“哼,想知道?跟我下去打呀。敢么?” 激将法对雪砚没用。 依她观察,这人和上次端火铳的家伙有着异曲同工的特质:一样的狂躁,一样的霸气。狠劲儿十足,脑子却不大好使。 会不会身上也有法宝? 正如师父说的,性子被无法驾御的法宝弄得迷狂了? 雪砚一脚将她颠了上来。 瞅准一个合适机会,主动攻了上去。 就在这时,一件诡异的事发生了: 云昀竟当空消失了! 第108章 全场一片哗然。“怎么回事?”声浪还未落,雪砚感到了身旁的微风。那虚影一浮现,她的大脑立刻应激将身往下一蹲。 冷兵削过虚空,一声凛冽的轻吟。 可惜,这公主如今不敢使大劲儿,速度大打了折扣。雪砚轻松就避过了,跟着一掌切在她的膻中。——四哥教的,这一位置乃女子的致命要害。 云昀“哇啦”一声,立刻又闪没了。不一会儿,狼狈地被虚空吐出来。哇的喷了一口血。闪来闪去还在原地,压根没能跑多远。 此时的云昀已丧失了斗志,整个人快瘫痪了。 在那场奇遇前,她不过是个不受父皇待见的公主,心眼小,有点跋扈。 本身的战斗智慧少之又少。 后来,一夜之间厉害得飞起,靠一身神力过上了唯我独尊的日子。 今天被人收拾了两下子,等于被打回了原形。竟趴在擂台上又哭又骂,“......你敢殴打一国公主,知道是什么下场么?我父皇......” 雪砚一点不可怜她,上去将人胳膊一个反拧,极麻溜地将手镯、指环捋了下来。上次的法宝就是这类东西,这次且不论是不是,先撸到手再说。 公主见这女人太不是东西,连她和云厉的定情信物也抢,顿时又忍无可忍扭打起来。 场面又是一顿爆炒。 擂台经过了几轮摧残,已经快解体了。雪砚听见一个不祥的“哔啵”声,赶紧一个虚招侧踹,闪身扑上了链条。 刚一上柱子,身后传来齐声一致的惊呼......以及失心疯的惨叫。 回头一看,云昀随着破碎的木板摔下去了。人在空中一闪一现,一闪一现,如疯狂的鬼影子。最后坠进了尖刀的森林。 全场齐齐“嗷”了一声—— 看着这狂妄不可一世的公主摔了进去。但是以跪姿进去的,也算是命大。几把刀将腿对穿了,上身竟一点事没有。 刹那间,忽有人影子一闪,西齐的九王爷已飞掠到坑边。 周魁以为他要对妻子下手,几乎同时腾身飞起,掠了过去。 接下来的一系列变故,更是惊掉了所有人的眼球,云厉长鞭一甩将妹妹卷上来。 “哥,快回驿馆。”云昀说。 只要没有一击毙命,她都有办法在第二天恢复完好。 云厉温柔地说:“好,昀儿莫怕。”却拿刀子在她左腕上一割,把一块隐隐发光的“胎记”挖走了。快得没人看清他在干什么。 没死透的云昀顿时凶性大发,却被这哥哥一掌拍晕,重重地扔进了坑里。 这一次,永不瞑目地死透了。 全场目瞪口呆。 云厉这时一转身,朗声说:“大夏皇帝陛下,实不该相瞒,我这小妹数月前被邪魔附体,搅得西齐朝廷上下不得安宁。我等苦不堪言,遭其胁迫却奈何不得。如今,幸有周四夫人武艺绝世,替我国一除心腹大患,小王感激不尽......” “恳请陛下原谅先前的造次和冒犯,但愿此次风波尽快平息,莫影响了两国交好!”说着,这风度翩然的王爷右膝着地,行了个半跪之礼。 众人:“......!” 皇帝的脸阴晴不定,隔了半天,才露出一个假笑来。“是么,竟有此等怪事?九王爷说得不错,莫影响了两国交情才好。” 云厉含笑起身,一脸光风霁月地说:“多谢皇帝陛下宽宏仁厚,小王感激不尽!” 如此叽叽呱呱,虚情假意了一番。 此时,一丝淡淡黑气飘出了云昀的身体,往虚空的高处升去了。 汇入了一朵可疑的黑云里。 同样的黑气,十多日前也曾在端火铳的女子身上腾起过。只是当时天黑,谁也没瞧见。这一回,倒被雪砚瞧得一清二楚。 她怔怔望着露天穹顶的上空,咦,这是个什么? 黑云却已安静地飘走了。 有一点沮丧似的漫无目的地迁徙。直到皇宫的某个宫殿上方,才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 雪砚听到了四哥粗着嗓子在喊:“欸,下来。还待在上面做什么?”他仰着脸,笑意在眼里流光溢彩。疼爱藏不住了,骄傲也藏不住了。 真是的。当着这么多人也不怕丑。 雪砚红着脸把眼别开。抿着嘴,面无表情地下了柱子去。见他张着双臂等着接,连忙赶苍蝇似的一挥手,示意走开。 人们哄堂大笑。这才发现,如仙似梦的四夫人性子娇羞,端庄极了。自始至终一身秀气,下了擂台,一点不像个打架的人。 她含羞瞥一眼将军的样子,让许多人懂了“只羡鸳鸯不羡仙”。全场的粗老爷们儿喝彩起哄,“抱一个,抱一个!” 雪砚:“......” 周魁伸手一捞,将他了不起的媳妇抱了下去。炫耀地走了几大步,高声喝问:“夫人威不威武?” “夫人威武!”快活的声浪直冲云霄而去。 比喊“吾皇万岁”上劲儿多了,真心多了。各个心服口服。 雪砚抱着丈夫的头,满脸通红地笑着。 不好意思瞧四周,也不好意思瞧他的眼睛......“行了四哥,快家去吧。”她说。 第41章 ☆正月二十二晚,家长里短☆ 这一天获得的荣耀和追捧,几乎让雪砚齁死。 皇帝封赏,三军喝彩,长辈呵护,十八年来她就没这么辉煌过。 打小身负一份天才,却只能囿于闺阁孤芳自赏,一直以来,她是渴望被认可的。 第109章 渴望着一飞冲天,大放异彩。 扶摇而上九万里…… 然而,真到了沐浴荣光的时刻,她才发现自己并不喜欢。 大出风头、被人仰慕和赞美、成为别人口中的传奇,这一切不但让她羞耻,还莫名引起身体上的不适。 汗都出来了。 所谓荣耀,真是虚得不能再虚的东西。里头似乎并没多少让她感觉幸福的成份。 复仇也一样...... 也让她感到严重不适。 那公主的结局怎么想都是活该的。可是,雪砚心底深处并不愿见证这个“活该”。 她真的搞不懂自己了。难道你还不忍心?想一想你可怜无辜的嫂子们吧! 然而,可是,况且,虽然…… 这脑瓜里一团迷雾,困惑多得数不清。 这些枝枝蔓蔓的想法和感觉让雪砚悟得一个道理:聪明和有智慧是两码事。她的聪明足可惊世骇俗了,生命的智慧却还肤浅着呢。 一个聪明人就算飞得再高,倘若飞不出自己的心,也只是白活了一场。 想通这一点,她对闺阁之外的世界忽然就淡泊一些了。 好像少了几分火热的好奇。 正月二十二的晚上,皇帝在“集英殿”摆宴庆功。雪砚没去,由四哥全权代表了。披着“上神”的外衣,还没资格拿一拿乔?不拿乔才叫不正常呢。 那个谎扯得太划算了,是一本万利的好活。 抗了旨,皇帝也没个二话。 雪砚在东府里用了晚餐。 是在老祖母的院子里吃的。老人家一口一声“乖乖”,对她喜欢得要断肠了似的。不知怎么疼爱才好,夹了许多的菜堆她碗里。 “乖乖,你今天可把祖母吓死了。哎,不简单啊,这一身能耐比老四还要强呢。” 雪砚一脸乖孩子的笑,“祖母,您自己也吃呀。” “诶,你比武受累了,多补一补。”祖母亲手给她盛汤。 雪砚曾担心受那假祖母的影响,和这一位正宗的祖母相处起来会有疙瘩。毕竟,她刚进周家时感到的长辈关怀,都是假祖母给的。 有一份先入为主的感觉在里头。 如今看来,这一份担心全无必要。 眼前这祖母慈蔼中略带威严,雪砚想象不出比这更好的长辈了。一点没有不适应的。 饭后,老人家拉起她的手腕,摸一摸那雕花千足金的镯子,正面是鱼龙纹,里头是象征“魁”字的北斗图案。 祖母唏嘘道:“这镯子呀,是我几年前打了准备给老四媳妇的。不孝东西一直不肯娶......她倒挺会揣摩,送对人了。我们小雪戴着可真好看......” 雪砚眨一眨眼,连忙把镯子褪下来,“她送的不算。您再重新送我一遍吧!” “哈哈哈,好。”祖母被她乖了一脸,笑得鱼尾纹都活了。 “......” 承欢膝下,共享天伦之乐。 可是,几个嫂嫂还人事不省地躺着。气氛再好,底色总归是悲的,笑一会儿却又各自落泪。落了泪,又互相劝慰。 一晚上就这么过去了。 夜色已注满了虚空。 这一天从漩涡里回落了。府里一片华灯,和风徐来。 到了家,雪砚头一件事就是把收获的“法宝”供奉到绣像前: 翡翠指环,银丝镯。 对这两样战利品,她其实一点把握也没有。因为感应不到灵性,也瞧不出上一次那种馋人的神光,称之为“法宝”似乎是自欺欺人的糊弄了。 至于到底是不是,就让师父去鉴别吧。她只是盼着里头能有神药,求师父能赐下几粒来,嫂子们或许明天就能活蹦乱跳了。 可万一没有,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祖母说,府里在到处寻找神医。到时就只能指望这个了。 睡前,和嬷嬷、丫鬟们拉了一会家常。 她们都为女主人骄傲极了。每人一张大笑脸,被喜神开了光似的。可是,大家都十分体贴没问战斗过程。只是相互一逗一捧地说笑,叫她的身心回落下来。 雪砚竭力表现得和平常一样,可是,身体内部仍处在厮杀的亢奋中。血液里有一股暴力的余震,怎么也消停不下来似的。 泡了个热水澡,这感觉非但没有舒缓,反而更清晰了。 好像有细微的霹雳在经脉中游走。 到了入睡时间,睡意久久地上不来,只得在床上不停地烙饼子。而这些细微的“霹雳”逐渐转变,形成了另一种渴求。 她的身体比大脑更先一步明白,自己需要更强烈的感觉来取代这一股子余震。 四哥还不回来。 破宴会真是没完没了了。 雪砚瞪眼望着帐顶的“草叶灵芝纹”,脸上滚烫地发着呆。一动也不动,像生了病一样。夜风在墙外来回轻送;她的躯骸里也有一股风,在呼应着初春的气机。 她活这么大了,头一回尝到这种旺盛的感觉。 体会到了妇人和少女的不同。好像体内有了裂缝似的。 起来灌溉了一点水,披着衣在灯下傻坐了一会。莫名想起了幼年时去乡下躲土匪,曾见到过怀崽的母牛,肚子上挤牛奶的地方像硕大的壶嘴儿。 母猪肚子上则有两排大扣子。 想到这些,她羞耻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在寻思什么呢?是不是觉得自己有那想法,就跟牲口差不多了?这是人之常情嘛,女子就不能有个七情六欲? 第110章 但无论如何,这一副孤枕难眠的样子太羞耻了。 心里长满了妖艳的毒草。 回到床上继续睡,又翻了一百个身。她不得不拿出褥子下藏的书开始瞧。有着冷峻、深邃格调的术数世界,总算让她稍微冷却了一些。 直到院中响起脚步声...... ——是那熟悉的沉稳调子。 她心里一热,连忙把书塞回去,蒙了被子装睡。四哥进了屋,带来一股淡淡酒气和夜的涩味。她的汗毛都被他电起来了。 他走到床边问:“还没睡着?” 雪砚心虚地睁眼,故作惺忪地说:“唔,回来啦。我刚要睡着。” 两人对了一眼。 周魁慢慢地半蹲到踏板上,欣赏爱妻这一幅惊世名画。比“海棠春睡”更妩媚。仙极生艳,万种风情。还有这满室怡人的芳气...... 他的黑眼睛里泛起了一片神秘的海,波光涟涟的。 雪砚害羞道:“什么时辰了?” “快三更了。” “已经这么晚啦。”她轻轻说。 “嗯,本想早点回的。宫里皇后娘娘晕倒昏迷,乱了一会儿。就耽搁了。” 雪砚:“怎么会晕倒的?” 周魁一脸无所谓,“不知。太医说是突发头疾。” 两人沉默一瞬,对于皇后的病情实在懒得关心。在家关上门,和最知心的人在一起,就没必要戴着忠君面具了。 “去庆功的人多不多?” “嗯。不少。”他低沉地说,手轻抚过她的脸,微笑道,“那些人,各个都对周魁羡慕得发绿了。” 雪砚更害羞了,半垂着眼说,“才不会呢。人家都要可怜你娶了这么一个爱出风头的媳妇儿。” 周魁:“这么说就狭隘了。咱这叫光耀门楣,也叫为国争光。” 雪砚发笑。心里暖乎地想,和那些把妻子当次等人的丈夫相比,四哥的胸襟真的海阔天高。我值得了。除了担心得像个老父亲时,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伟丈夫。 一阵温馨的静默。 他略微换个姿势,低了声气问:“你累不累?” 雪砚一听,立马有数。 脸上的红晕更浓了。 这人的潮汐是有规律的:基本十天一次。或许是习武入静养成的习惯,他日常对心性的把持极为严格。 能熬住时,举止十分端穆。当之无愧一个风仪凛凛的君子。 就连亲吻、抱抱也是可免则免。 到了十天左右,才会换上另一副面孔,“宝贝儿”这种黏腻词儿也会喊出口。但是这时,她若是表现得不大情愿,他也不勉强。 硬来、强求是绝对不存在的。 他的心里有一个作为强者的严苛尺度,雪砚认为。 若是平常,她或许会怀着贤妻的奉献精神说一声“不累”,或者说,“四哥,你这身板板叫我心动死了”,大大方方就滚一块去了。 今日心里有鬼,倒要矫情矫情了。 她绝不愿叫他发现自己已想了一晚上,满脑子的荒淫画面。 雪砚伸个懒腰,虚伪地说:“哎,累得都不想动。” 周魁点个头。徐徐吸口气,俯身吻在妻子面颊上:“嗯,确实累了。快睡吧。我去洗澡了。” “哦。”她翻过身,默默咬住被子。忍不住暗暗白了自己一眼。 一时,又觉得这咬被子的动作像发了情的母兽在衔草,赶紧又松开了。她恨不得他强势一点,不必如此怜香惜玉(仅限今晚)。 周魁起身往隔间去。 面孔上闪过了一丝笑意。 雪砚安静不动地躺着。半刻功夫,他把寝衣的衫子搭在胳膊上,赤着上身就回来了。掖了掖她的被子,坐进了自己的被子里。 这时的四哥,是个迷人的神话。 她把头枕在手上,“你怎么不穿上,别冻着。” “散一散热气,刚才水有点烫。” 两人的语气老夫老妻。 内心里一个是干柴,一个是烈火。床上的被子快自燃了。 “四哥你真好,从来都不勉强我。”说得好像她此刻有多感激似的。 “谁让你比我小七岁呢。”他的手梳理着她的头发,瞧着那华美的缎子在指间流淌,“除非,你要我勉强。” “胡说什么呢。”她就差在枕边树个牌坊了。 脊柱上却因他的手起了一波鸡皮疙瘩。 周魁的嘴角蠕动一下。“半天了你都没睡着,脑瓜子里在想什么?” 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在想先有蛋,还是先有鸡。这问题四哥你知道不?” 周魁:“......!” 晕死。大好的春宵,一点不想讨论这种问题。可是,媳妇的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啊。不跟着她的起承转合来哪行呢? “要是答得你满意了,我是要收一点谢礼的。” 巴不得送出谢礼的爱妻:“先说说看呀。”她托着脑袋,大眼柔柔的。 两人的目光胶着了一会。 透过朦胧灯晕,他望着这张看不腻的脸蛋。也一本正经地说:“蛋和鸡是同时存在的。” “.......为何?”雪砚盯着他。 他顿了一下,徐徐道:“我们凡夫都以为,时间是按照先后顺序次第往前的。其实不然。参悟到更高境界的圣人眼里,过去、现在、未来是共存的。一念起个因,果就同时存在了。” 第111章 雪砚怔了一会,“这道理你咋知道的?” 周魁:“静定中参出来的。大道是圆的。随便哪一点都可以是开始。佛家的‘无始’,道家的‘圆道周流’,这些字眼你仔细想想,都能推到这一结论。” 雪砚痴怔着。这答案虽然不可证明,却把她征服了。毕竟在她聪明的脑瓜里从未浮现过这样新奇、又能自圆其说的答案。 她的心里热烫烫的。 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她四哥连腋毛都怪俊美的(嗯?)。 人生多奇妙啊。 一个多月前,她为嫁给这个男人流了几升的泪,现在却从身到心地对他垂涎三尺。 周魁在妻子的注视中把脸羞红了。他一向不喜对人夸夸其谈,自认是个莽夫罢了。像这样把自己的领悟拿出来大谈特谈,是十分难为情的事。 但是,谁让她是他的小活宝呢。才十八岁的活宝。 “四哥,你懂好多啊。”雪砚喃喃地说,“我从没这样想过。枉我自负聪明。” 他意味深长地瞥着她,“那这答案你还算满意不?” “咳,不满意。”她耍赖地一笑,“要我亲自证明了才行。” 他也笑了。凑过去说了一句臊人的话:“......” “诶呀,饶了我吧,人家今天都累死了。”她矫情起来没完没了。 周魁似笑非笑,“哎,那就规矩一点睡觉吧。咱都不许说话了。” 弹指挥灭了灯。 黑暗中,矫情的夫妻俩进入了一场无声的拔河。 ——我知道你也很想要,我偏不主动。看谁熬得过谁。 雪砚咬着被子,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几乎有了一点幽恨。 过了一会终究是丈夫让步,承认输给这家伙了。媳妇的面子是无价的,得照顾着。 他俯过身去,动作轻轻地扯下了她嘴里的被子。 温柔地说:“过这边来,四哥给你咬。” “......” 在一个宽阔坚实的怀抱里,比武残留的一切感觉被冲走了。 至亲的爱抚把她带回了安稳、有序的日子里。 ** 甜睡了一夜,次日凌晨又元气满满的了。 进东稍间做功课时,雪砚发现自己的期待落空了。那两样战利品供了一整夜未被理睬。果然捡漏没捡对,压根不是什么法宝啊。 虽然早有准备,失望仍是浮上了心头。 她可怜的嫂嫂们...... 雪砚伤感地叹息一声。 蓦地,又想到了那位九王爷。他最后玩的那一出大义灭亲不得不说有点恐怖了。先把人救上去,再亲手杀掉往坑里一丢? 那是他亲妹子,可不是仇人。 事后再说得如何大义凛然,都好像不太合理。 莫非起了贪心,从妹子身上夺走了什么? 当时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根本没瞧清他的动作......想到那一张温和却带着邪恶的脸,雪砚莫名的不寒而栗。 她怔了许久。才甩一甩头,不准自己再想了。 作者有话说: ~么么 第42章 ☆起死回生(补了一点)☆ 这两日,雪砚深切体会了做一个大红人的滋味。 各路拜帖和请柬雪片一样飞向府里。竞逐似的,大家争着抢着要拯救冷板凳上的四夫人。王府公府、尚书府廷尉府,一片盛情地要奉她为座上宾。 对此,雪砚心领了。但她太享受皇后给的冷板凳了。一点不希望被拯救,被待见。那些帖子就摞在一边,一张都没回。 这样做时,她也担心没尽到“贤内助”的责任。 嫁给一个这么大的官,还指望着独享清闲么? 别家的夫人都在迎来送往,帮着夫君在权力的经纬中深耕细作。就她在家做活神仙。说起来似乎太任性了一点…… 可是,嫂子们还躺着不能动呢。 她也没心情到处去作戏啊。 正月最后几天,一脚迈进了暖春。 园子里一夜间就鲜活起来了。柳芽儿嫩如绿烟。迎春、银莲也吐了朵儿。放眼是一片缤纷。 雪砚却把春光都辜负了。 每天点卯似的去守几个嫂子。情况都不太好。几天了,就三嫂醒来一次。也没力气张口,撑一会又昏死过去。 大嫂、二嫂一直靠刺穴和药汤吊着,没有一丝起色。 家里尽着一切力量救人,同时,也很无奈地把三口寿材备好了。 那三口大寿材进府时,娘们儿抱头痛哭了一场。 祖母和二婶劝道:“你这孩子宽一宽心,别老被这事儿吊着。嫂子们再如何,你自己的日子还得好好过呢。明儿歇一天,不准再来了。” 理是这个理儿,雪砚却宽不了心。她从小乖到大。把别人给过的每一丝疼爱都很当真。嫂子们曾齐心护她一个,她就想一百倍地护回去。 换药时丫鬟们手稍微重些,她就瞧不顺眼。宁愿自己干。甚至争着干一些换尿布的脏活儿。若要评一个“天下第一好弟媳”,非她莫属了。 这一片赤子真心别人都瞧在眼里。那天,几个哥哥泪汪汪的,让孩子们给这位有情有义的小婶娘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三哥吼巴巴地告诉孩子:“以后对婶娘,要像亲娘一样孝顺!” 连国公爷也痛改前非了。 每次一有老兄弟来府里送关怀,会潸然泪下地说:“我这四个儿媳妇都是天下少有。尤其这个最小的,品性真是贤良啊,你提着灯笼也找不到。” 第112章 老兄弟侧目鄙视:“你上回不还说,这一盆祸水迟早冲垮周家吗?” “胡说八道,从来没说过这话!” 或许正是这一次的表现,雪砚彻底赢得了一家人的心。 以后不管大事小事,周家上下始终都护着她,向着她。凝聚得像块铁板,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这日子一天一天黯然地流逝着。 嫂子们的生命迹象越来越弱,各处去寻的神医、名医都来过了。遗憾地摇一摇头,又走了。有的说:“能吊住这么多天,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 毕竟,经脉都断了。 内脏、骨头也都碎了。 大家无不心灰意冷,着手准备一场三合一的大丧礼了。 绝望的毒雾笼罩着全府。 转眼到了正月二十六。 这一天暖烘烘的。满园已有了旖旎春色,美得叫人更加伤心。 一大早,雪砚仍是去了元吉院陪护嫂嫂们。 两个丫鬟一夜没睡,正歪在外间的床上打盹儿。累出了一脸苦相。 黑狗子守在门边,可怜巴巴地耷拉着脸。眼里水汪汪的,凄得像个老母亲。见了她,无声地站起来。稍微动了一下尾巴。 要是评选“天下第一忠犬”,也是非小黑莫属了。这些天,它不吃不喝没日没夜地守着主人,肚子都塌了个洞。 看上去不像啸天犬了,像只奇怪的黑口袋。毛发都没了油光。 雪砚摸一摸它的脑门,拿了一块点心喂它:“你也别太难过了。乖,吃一点。” 小黑不肯张嘴。 好像知道主子大限已至,赶紧把自己饿死,一起下黄泉去。 雪砚无奈地叹了一声。 慢慢走到了三张床的中间。瞧一瞧这个,又瞅一眼那个。感觉是真的不行了。连她这外行人也瞧得出死气了。 搞不好,今天就是大限。哎...... 雪砚不抱希望地呢喃了一声:“三嫂你是最棒的,咱醒一醒好不好?” 就在这时,一个重大突变发生了。 三嫂回光返照地张开了嘴。 眼睛没睁,却口齿清晰地对她吐出了三个字:“将军巷。” 雪砚激动万分地一把握住她的手,“三嫂,你醒了!” 三嫂没回应。 转眼,又沉回到死气中去了。似乎这短短的一句彻底耗尽了她,整个人已死去了九成九。 雪砚的心跳声在脑子里无限放大着。 擂鼓似的。 想到三嫂的“灵介”之体,刚才莫非是师父在递话? 莫非,将军巷里有机缘?! 她腾地站起身来,吩咐道:“小黑,你好好守在这里。” 现在每一点滴时间都是嫂子们的生命。 甚至来不及回家喊个丫鬟,雪砚就冲出去了。 出了国公府的东角门,是一条清静的弄堂。往东一拐见到一座拱门大石碑,上头写着“将军巷”三个大字。 这是以四哥的军衔命名的。 附近也住了不少百姓。 虽比不得西大街的繁华,却也生机盎然,井井有条。 雪砚以帕子遮面站在巷角张望着。不多时,一个扛着命幡的男子招摇地走了过来。幡上写着:“道法自然,神医神算。” 雪砚心中一动,仔细朝此人打量过去:六尺半的个头,瘦而不柴,仙风道骨。脸是一张中年美男子的脸,胡须稀疏而飘逸。 身穿灰色长袍,脚蹬半旧芒鞋。 这人眯缝着一双睡眼,不给她任何眼神。 懒洋洋拽着腿就荡悠过去了。“道法自然,神医神算......” 雪砚连忙上前几步:“先生请等一等。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客气,敝姓莫。”莫先生侧过头,瞌睡没醒似的问道:“不知姑娘想要算命,还是治病?” “我家有三个垂死的病人,不知莫先生可有妙手回春的法子?” 莫先生似乎对她家三个病人一清二楚,一口价说道:“有,一人一千两银。” “不多。”雪砚福了一礼,恭敬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请先生随我进府救我的嫂子们吧。她们都快不行了......” 她的眼泪说来就来,望着他已完全是抓救命稻草的眼神了。 莫先生云淡风轻地说:“在下随姑娘走一趟。若是病人与在下有缘,自可药到病除,起死回生!” “多谢您了!”雪砚惊喜得手脚没处安放,“快,请随我这边来!” 此刻的她完全像个孩子,一点不设防。 但事实上,雪砚的心里有十道城墙。 是设了防的。 她对这仙风道骨的莫先生并不完全信任。领他进府时,脑瓜子里已如闪电飞烁,计算了七八种可能性。 会不会是一个坑? 她问自己。 一直以来,雪砚对一件事耿耿于怀,感到细思恐极。那就是:三嫂这“灵介”之体,有没可能会被别人知道? 别人能不能透过她的嘴传话? 这可是一把双刃剑啊。 昨日帮助过自己的能力,今日说不定就能害死她。 年初时,三嫂曾说过一句“民以食为天”。 她问过师父是何意思。师父直接甩给她一句:我没说过这话。 若是一般的徒弟或许会认为师父在傲娇,在打天道规则的擦边球。可是,雪砚会把各种都过滤一遍:万一真的没说过呢? 第113章 若是这样,就很可能有人发现了三嫂的体质,并且想利用这一点步步诱她入坑。 想坑谁? 当然是四哥。 人家没必要特地来谋杀嫂子。因为她们都只剩半天的命了,不需费这力气。相反,人家还会救嫂子们起死回生。 这样一来,会让她以后更依赖三嫂的嘴。 直到某一天在某个重大事件上,人家会喂一个致命错误的信息。 她再告诉四哥,或许就能酿成大祸。 雪砚在一瞬间算出了这样一种可能。 并感到能自圆其说。 因为,西齐的九王爷手上或许就有神药。 但他未必能透过“灵介之体”讲话。有一个人兴许是可以的:至今尚未归案、无人知道真面目的秘教教主。 秘教的手段层出不穷,操控一次“灵介之体”算什么? 若他二人勾结起来...... 雪砚的脑瓜子里电光火石,又丝丝入扣,闪过了这一系列的精密推导。 话如果真是师父传的,以上推导全不成立。但她认为,极大可能不会是师父传的话。 ——师父已很多日不理睬她了。 为了嫂嫂们,她死皮赖脸求了多少回也没得到过一丝回应。 或许就是想用沉默启示她:我不会以任何方式搭理你了。 雪砚如此思量一番,心里忖道: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这个送上门的神医必是能医好嫂子的。管他是人是鬼,是好是坏,先赶紧救了人再说。 以后等三嫂好转了,她嘴里出来的话我还需万分警惕。 如此拿定主意,她越发显出懵懂纯真的样子,像个未经世的小羊羔,把一身仙气的莫先生迎进了家门。 一进元吉院,就听到了三哥撕心裂肺的嚎啕声。孩子们、老祖母、公爹都在哭。一屋子人大放悲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黑狗也泪如雨下,头一点一点像狼一样呜咽着。 莫先生加快步伐,急切道:“快,还来得及!” 雪砚一阵风地刮过去,大声说:“都别哭了,来了一个起死回生的神医!三哥快让开!” 一场大悲大恸的哭丧顿时卡住了,周家老小懵着一张泪脸朝她看。不及问话,那莫先生上前一摸三嫂的脉,快速掐了几个大手印。 虚空制符,冲三嫂连打十八道金光。 接着,她闭紧的牙关自动一张。 先生肃着面孔,从瓶中拿出一粒紫红药丸往她嘴里一丢。 瞬时,有奇异的香气弥漫开来。 闻上一口也叫人飘飘欲仙。 一屋子的人呆若木鸡,傻眼地瞅着三嫂突然抖摆起来。新的生机在她经脉里强势勃发、奔腾不息,整个身体充了气一般舞动起来。 她的手脚一上一下地翻腾,如急流中的水草...... 伤口肉眼可见地愈合着,碎骨“咯哒、咯哒”轻响。动静宛如竹笋拔节。 周家人好一阵狂喜。 三哥激动地“啊”了一声,结巴道:“都别急都别急,有用!这药有用,是神药!” 他的脸被惊喜和悲伤割据着。变得狰狞扭曲,近乎吓人......大哥、二哥呆滞一瞬,如见到一尊活神仙,赶忙上前把莫先生围住了,颤声求道:“还请先生大慈大悲,也救一救内子吧!” 一屋子周家人又哭又笑。 为这突然的命运扭转高兴得没主意了。 老祖母、国公爷都泪花花地走过去,“哎呀,老天爷,不知是哪位救苦救难的大菩萨救度我周家来了!大菩萨,还有两个也劳烦仙人......” 雪砚也虔诚极了,求道:“是啊,还请先生慈悲。银子的事好说!” 莫先生云淡风轻笑道:“诸位不急,容敝人慢慢来。” 作者有话说: :) 第43章 ☆正月二十六,合家欢☆ 这一天的周家人大悲大喜。 在地狱、天堂之间荡悠了一回。 不可否认,这世间是有不少奇闻怪事的。可是,以往都只当瞎话一听罢了,谁会当真?没想到,这次自家也上演了一回绝处逢生的神异传说。 神就神在立竿见影,当场见效。莫先生用三粒药丸就让粉身碎骨的嫂子们彻底焕发了新生。伤口的愈合程度像去娘胎重造了一回。 这已超出凡夫的见识了,绝非人间手段了。 大伙儿惊奇到浑身发汗。 又见这莫先生容颜清俊,萧疏轩举,怎么看都像神仙志怪书里走出来的、专吃仙果和露水、一活就活几万年的那一类人。 若不是雪砚暗中托着,老祖母都要跪下祈求皈依了。 雪砚提醒道:“爹,咱别光顾着大惊小怪,莫先生进门连茶水也没喝上呢!” “啊,失礼了,失礼了。”国公爷赶紧以上宾之礼待之,恭请先生去正厅用茶。 “好说,好说。”莫先生捻一捻他的美须子,“哈哈”朗笑了几声。笑得潇洒不羁,活脱脱一个游戏人间的神仙。 随后往墙角一拐,当众腾起一阵白烟消失了。 周家人齐声惊呼。各个头皮发麻,浑身过电。这要不是神仙就活见鬼了!连银子都没要,这是专程来救苦救难的啊。 大伙儿一腔子好奇要溢锅了,围着雪砚盘问:“你究竟咋找着这人的?” 回答:“去将军巷找的。” “好端端你怎么跑去将军巷找人了?” 第114章 雪砚故作神秘,得意地笑道:“这可是我的终极杀手锏,谁也不告诉。” 小脸骄傲得发光。 这可是她的终极杀手锏呢。听了这话,用障眼幻术隐在一角的莫先生歪起嘴笑了。这个笑倘若被周家人瞧见,就不敢认为他是吃仙果和露水的了。 像个吃人的。 不到一刻功夫,伤愈的三个嫂子已一个接一个地还魂了。 一场大梦,恍如隔世。 二嫂迷糊地说:“我这是死了,还是活着?” “诶,身上一点不疼了。”大嫂喃喃地说,“能动了嘛。” 三嫂挪一挪生锈的躯壳子,悠悠地说了一句:“小雪你这娃我没白疼你。过来给姐抱一个。”她人还躺着,破落户的习性先支棱起来了。 一活过来先赶紧浪一个。 “诶哟,说得好像你疼过我似的。”小雪说。 小黑把前爪往床边一搭,满嘴“呜呜”着,都快讲出人话来了。三嫂摸一摸它,“也没白疼你。瞧你都瘦成啥了。” 屋里十几张含泪的笑脸冲着她们。你一言我一句地补足了上下文。三个嫂子方知昏迷已将近十日,差一点牌位就进祠堂了。 这一场血淋淋的大劫啊。 三哥拉着媳妇儿的手,先替弟妹表功:“这一回多亏小雪,你那两个娃才不必做没娘的孩子了。” 大哥也笑道:“就你家有娃?我家四个咧。还不全多亏了弟妹?” 二哥说:“往后小雪一句话,在我们二房顶十句。” “我家顶一百句!” 大家比谁更肉麻似的,感恩的狠话抢着往外倒。 雪砚偎在老祖母身边,吃不消地说:“可别谢我。我是想着嫂子们还欠我十贯钱,说什么也不能叫她们把债赖掉!” “嘿嘿......” “哈哈哈......” 国公爷头一回主动搭理四儿媳,老脸实在有点烫。粗着嗓门儿说:“咳,呃,这个......小雪进了周家屡立奇功,说吧,要爹怎么奖赏?” 雪砚赶紧恭敬一福,假惺惺地祈请道:“别的不想要,就想请爹也封我做一个贤良之人。” 屋里立时成了老鸹巢子。 粗嗓门儿、细嗓门儿嘎嘎嘎交织成一片。 国公爷羞得胡子要着火了,“不像话。爹何时说过你不贤良?我们周家的媳妇儿都十分的贤良。快说,要个什么奖赏。” 贤良的四儿媳蹬鼻子上脸了:“爹,那我可直说了。” “但说无妨。” “那就请爹把胡子刮了吧,怪不好看的。” 国公爷把眼一瞪:“......!” 众人又哄堂大笑。几个儿子也都跟着拿爹开涮。三哥说:“这话我早想说了。爹这胡子留得像个扫把,确实不好看。” 老祖母也起哄:“对,小雪这奖赏你可不能不给。” “......” 周魁高大的身影从院门口浮现出来。 刚在官署时听到报信,说三嫂断气了,急匆匆就往家赶。不料没听到哭声,反而一家人和乐得像过大年。 这一脚迈进来,便听见自己媳妇儿在对爹造次。 一眼瞧过去,嫂子们各个全须全尾地活着。 他立刻很有觉悟地猜到:好家伙,肯定是我媳妇又立功了。 国公爷又气又笑,指着雪砚问他:“......我说,这个家伙平常在家也这样?” 周魁一个侧目,故作嫌弃地说:“可不是。我都被噎死几回了。”说罢,凶巴巴地训诫媳妇儿,“混账东西敢对爹造次,回去就收拾你!” 雪砚立刻“惊恐”地偎住老祖母。 两口子一唱一和,叫大家记起来老四是个会打媳妇的牲口。 国公爷连忙圆场,也虎着脸训诫他:“造次又怎么了?爹心里高兴。别说刮个胡子了,就是趴地上学几声狗叫爹也乐意。” 众人一裂:“......” 这是高兴成傻子了吧,这能是长辈说的话? 正大口吞食点心的黑狗抬起头来,冲老国公汪了几声。 仿佛在说:有种你就叫噻。 大家都听懂了这意思,又是一阵捧腹大笑。 周魁也笑。复又眉眼一冷指着媳妇儿:“你就成天卖乖弄巧吧,把爹和祖母都哄成老糊涂了,回去给我跪踏板上反省!” 雪砚全力配合丈夫的恶趣味,低眉顺眼地说:“是,夫君。” 三哥忍无可忍一声狞笑,挽着袖子走向老四。好像自己真能打得过他似的。“你这不知福的狗东西,成天凶神恶煞的,饭吃到狗的肚子里去了是吧?” 小黑暴躁起来:汪!汪! 四哥眉眼微弯,假模假样地服一个软:“老三,我开玩笑呢。跟大伙儿寻个开心。” “呵呵,哥也寻一寻你的开心,行不?” 周家男人既有高门的清贵,又有行伍的粗野。寻开心就喜欢雷霆暴风地过几招。一见他俩动上手了,大哥二哥也赶紧加入。 脸皮都很厚,三人围攻老四一个。 他娶了这么好一个媳妇儿,不吃一点苦头还有天理? 周魁一边轻松接招,一边挑衅:“国公爷,咱家这是什么如狼似狗的家风?您也该管一管了。” 这大逆不道的话立刻把老爹也招入战局。 小黑泪目,委屈地舔了舔主人的手:汪! 狗招谁惹谁了? 为何每一句损人的话里都必须带上一个“狗”字? 第115章 这一天,四房的儿媳妇立了大功,倒害男人挨了一顿胖揍。 不失为一段佳话,皆大欢喜了。(嗯?) 嫂子们的伤虽然都好了,到底还需静养些时日才叫人放心。放了一百响炮仗,各自搬离元吉院,回家中养着去了。 雪砚夫妻俩被爹和祖母留下用了晚饭。作为周家把官做得最大的子弟,周魁印象中爹和祖母从未对他如此和悦过。 向来是满嘴喝骂“逆子”,“混账”,“不孝东西”。 如今沾了媳妇的光,他这人高马大的逆子都要活成一个宠儿了。 夜色如诗...... 正月二十六的月亮弯弯细细,如佳人的蛾眉飘在天上。 风是一种慵懒的调子。 夫妻二人一起散着步回家。威猛和娇柔比肩而行,相映成趣。这天地化育的一阴一阳合铆合榫地般配,在月下是极动人的构图。 他瞥一眼柔婉的妻子,忍不住扬起了嘴角。轻声道:“嗯,你这油滑的家伙,把我们周家人都哄成傻子了。” 雪砚抿嘴一笑,“有本事四哥你也哄呗。” “四哥可没这本事。”周魁认命似的一叹,“照我看,迟早有一天我周魁要被你骑在脖子上。” 妻子大眼一转,故意把脚下一崴。“哎呀......我的脚!” 装得拙劣,一点不讲究技巧。 周魁停住了望她,似笑非笑道:“嗯,意欲何为?” “脚崴啦,让我骑着脖子回家吧。”她瞟着他微笑。 两人较劲似的互瞧着。 一个故作威严;一个狡黠娇俏。 “哼,行啊。”周魁一撩袍子半蹲下来,挑衅地望着她:“来吧,今天你不骑就是小狗。” (小黑:嗯?) 雪砚被将了一军,脸发烫地笑了。万一被人瞧见,她还要不要做人了? “这是玩笑,寻一寻开心的嘛。” “上来,四哥让你开心个够。”他坏笑着说。好看的眼睛在发光。 雪砚嘻嘻一笑,趴到他的背上去了。“诶呀,好汉这个背也太好趴了吧。” 周魁讽刺道:“哼,不是要骑脖子么?” “我可没这狗胆。”她下巴搁在他肩上,“我怕回去跪蹋板。” “嗯,还知道怕就好。”他轻笑一声,背着她往家去了。 走得很慢、很慢,是一种要天荒地老的步调。 雪砚闭眼,在他颈侧嗅了一口气。“......你怎么这么好闻啊,有一股清香味儿。” 他红了脸,不高兴地说:“胡说八道,你四哥可是臭男人。” “好吧,臭男人。”她笑了两声,放松地打起了瞌睡。都快睡着了,却又含糊地咕哝一句:“四哥,嫂子们没事了,我真高兴啊.....” 良久,他轻轻“嗯”了一声。 臭男人的脸上由内而外浮现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第44章 ☆东西在皇陵☆ 嫂子们得救了,雪砚的心口少了一块大石。 这一夜,她睡得好香啊。 整个儿酥倒在被窝里了。凌晨时磨蹭、翻滚半天,才把自己从赖床的欲望中撕扯出来。 捂着哈欠支棱起来,发现四哥已不在被窝里了。伸手一摸,被子一点热气都没有。这人啥时起身的,她一点数没有。真是睡得死死的。 刚进隔间,李嬷嬷提灯过来了,向里照一照说:“四奶奶你有福不会享,又起来啦。” 雪砚过去拉开门,“嬷嬷怎么不多睡一会?” 李嬷嬷笑道:“只是来传个话,半夜时四爷被皇上急召入宫啦。不忍吵醒了奶奶。就说等起身了再来告诉。” “哦,可知是何事么?” 老仆谦卑地一咧嘴,“这我们哪能知道呢。” 雪砚顿了顿,“嬷嬷快回去吧,别冻着了。” “哎,走啦。” 李嬷嬷裹了裹袄子,一蹴一蹴以皮影的姿态奔回抱厦去了。哧溜一下就钻回被窝,尽情打了一会摆子。这春寒料峭的,能多孵一会儿也是好的啊。 像主子那样的尊贵人儿倒每天起得比麻雀还早。何苦来哉哟。 半夜被宫里急召了过去...... 雪砚原地怔了片刻。 一时感念四哥的不容易。寻常人大多羡慕高官厚禄,殊不知高处的风光也很险峻。富贵也罢,贫贱也罢,各有各的艰辛啊。 说到底,人活在世上就是苦乐参半的。 她轻叹一声。 简单梳洗过,启动了正月二十七的日程。 一丝不苟地做功课、吃早饭、梳妆打扮;听管家、嬷嬷汇报大小事务;看书,做女红。再去三嫂那儿串个门儿...... 这天是一种细水长流的节奏。 没有波澜起伏,却给了她平实接地气的快乐。 下午时候,大理寺卿夫人遣人送来一封请帖,爱女及笄之礼想请她去增一增光:“草木蔓发,春山在望;小女及笄,欲作雅会,千乞仙驾过临......” 雪砚心里有数,人家未必真想请她去。只是随大流跟个风罢了。 索性她就孤高到底,永远不下场了。等这一股风刮过去,她们说不定还会一致地把她隔绝在外。那样,她也算求仁得仁了。 说起来,上回头疾晕倒的皇后也不知怎样了。 一念闪过。雪砚摇一摇头,把这不相干的杂念甩掉了。 二十七日的这一夜,四哥未归家。 第116章 她一人霸占着床安睡了一夜。隐约能感觉院子被一重一重保护着。她睡得很沉,一点没有害怕。 二十八日。 暖意熏蒸,和风撩人。 像是商量好的,府园子里当令的花木一夜间都勃发了。鹅黄粉紫,艳乍夺人。季节更替后的园子又让雪砚迷怔了一回。 真是令人神魂颠倒的景致啊。 漫步其中,她再一次不敢相信自己成了这儿的女主人。 这样的画境是她的领地,她的江山。 有时,雪砚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不够纯良的一面:倘若四哥没本事挣下这样的家园,自己对他未必会如此倾慕吧(或许)。 她对他的爱悦之中,应该包含着这座壮丽的园子,一库房的金银财宝,三处大田庄,四间旺铺、一家镖局和二十多万两的银票。 这样一份殷实吓人的家底,都是他拿血汗拼下来的,却在新婚的第二天拱手交给她了。而他从她身上索取的却少之又少。 每次想到这一点,雪砚就感到无与伦比的动心。 她真的铆足了一股劲,想要给他一辈子的幸福。 当然话说回来,另一件事她也不得不承认:在那场梦里,皇帝能给她的并不亚于这些。可是,除了作呕的感觉之外,她的心就像磐石一样没被撼动过。 所以“情”是何物,实在是说不清的。 暖阳当空,花枝下走走停停,不多时身上已汗津津的了。 春琴提醒道:“四奶奶,差不多该回去午睡了。” “嗯,好吧。” 恰好这时,三嫂院里的小唢儿跑来了。笑咪咪地说:“可巧找着四奶奶了,我们奶奶请您去坐一坐。” “昨日晌午不才去过?”雪砚打趣道。 小唢儿就像唢呐转世,尖细的小嗓子一通叽叽呱呱的:“可见这妯娌间都处成亲姐妹了,一日不见心里就没着落。只有四奶奶去了,她才打得起精神来呢。” 雪砚便打发春琴回去,自己跟着小唢儿走了。 一进三房的后院,檐下的小黑冲她一咧嘴,尾巴摇得飞起来。 雪砚夸它一句,慢悠悠踱进了花厅里。 三嫂恹恹躺在榻上,一副没精神的样子。一见她才活络起来:“又来给嫂子请安啦。你这勤快劲儿呀,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小唢儿笑道:“主子,你自己让我去请四奶奶的。还好意思说呢。” 杨芷秀眉一竖,指一指她说:“瞎说八道,我几时让你去请的?” 雪砚心中一动。嫣然一笑道:“我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三嫂这副女匪的德性我瞅着特别下饭。晚上回家能多吃两碗。” 三嫂噗嗤一乐,“行,现在凭你耍嘴子吧。等我好了给你紧一紧皮。” 雪砚含笑接过小唢儿奉上的茶,捏起一片茯苓糕放入口中。这时发现,黑狗咧着嘴,冲西边的墙角欢快地摇尾巴。 那里分明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雪砚不动声色地垂了眼,恬静地品起了茶。狗眼瞧见的世界大概和人不同。据说,连鬼道众生也瞧得见。更别提障眼的幻术了。 会不会......莫先生现在就站在那儿? 因为救了它的主子,通人性的小黑拿他当了自己人。所以使劲儿摇尾巴呢。 若是这样,小黑可别害它自己被灭口啊。 一瞬间,雪砚心中闪过了诸多想法。面上却毫不显山露水,仍乖乖柔柔地说,“大嫂、二嫂吃了莫神仙的药恢复得特别快。昨天就躺不下去了,闹着要下床。” 三嫂叹一口气,神色有些灰淡:“我这是年初就开始的毛病了。身上老是乏力,丹田气也提不上来。要不是有这病,也不至于在那公主手上一招也没趟过去。” 雪砚:“可请府医瞧过没有?” “嗯。没用。这一回不连神药都吃了么,只是治好了伤。乏力的毛病倒比先前更重了一点。” 雪砚蹙着秀眉沉默。心中警铃大作。 会不会真被自己猜中了,果然那人在操控三嫂说话? 但他没有正神的本事,就采取一些歪门邪道的秘术,所以对三嫂造成了伤害。如果真是这样,她必须尽快想法子除掉此人了。 在她的地盘上,绝不允许这些邪祟胡作非为。 雪砚轻声一叹,假作遗憾地说:“可惜莫神仙说走就走啦,不然请他瞧一瞧就能知道啥毛病了。” “兴许我的寿数本该就这么多。神仙也莫可奈何。” “别瞎说。” 软言安慰几句,三嫂靠在软垫上小憩一会,忽然没头没脑对她嘀咕了一句:“东西在皇陵啊。” “三嫂,你说什么......皇陵?!” 三嫂稀里糊涂的,一脸困惑:“我说话什么了?” 雪砚摇一摇头,若有所思。 她当时那般推测,只是出于自我保护的习惯、脑中算出的一种可能。并无确凿把握。但现在种种蛛丝马迹联起来,越来越有倾向了。雪砚后背上汗毛倒竖。 东西在皇陵? 从三嫂处回家时,她一路都在琢磨这话。 莫非朝廷遗失了重要东西,四哥正在紧锣密鼓地寻找?现在,有人想通过她把他引到皇陵去。那里,或许已给他设下了插翅难飞的杀局...... 一到家,玉瑟迎面告诉她:“主子,四爷方才回来啦。” 雪砚一愣,“在哪?” 第117章 “书房里。” 雪砚未作多想,脚下一拐便往书房去了。 她平日里极少踏足书房,今日算难得的一次。孰料不巧,竟有两位客人坐在里头。 这一照面,她连忙转身遁走。 里面传出激动的叫声:“啊,方才那位是夫人吧,是不是夫人?” “都督大人,我等冒昧恳请见尊夫人一面。”这是一种死谏的语气。不给见的话,恐怕要一头撞在墙上。 雪砚想:脸皮可真厚啊,张嘴就要见人家的夫人。正要像野猫般飞快遁走,四哥的身影已步出了书房。一转头,目光锁住了她。 雪砚羞死了。一个昼夜不见就等不及地跑过来。 好像有多相思他似的。“你有客人呀……” “嗯,正好有一点事,两位先生一起过府来商议。” “那要厨房备个饭么?” “我已说了。”周魁道:“你过来,见一见卢先生,杨先生。” 雪砚早知丈夫身边有几个谋士。卢、杨二人是心腹智囊,打仗时参谋战略的。据说是兵家奇才,足智多谋。一个叫卢坤,一个叫杨伯诚。 上次破解了那一套复杂的“密约”,他二人被震撼得夜不能寐,几次三番要求见一见她,四哥拿她当宝捂着,不肯示人。 今儿算是逮着了。 可是,见了无非是赞美、吹捧一番,更叫她无地自容。雪砚摇一摇头,不好意思去见。 周魁见状,心里一软。知她打小闺教甚严,不愿过多与丈夫以外的男人打交道。轻声道:“无妨。他二人是四哥的生死之交。” 雪砚朝他看一眼,略整仪容走了进去。 卢、杨二人激动得满脸红光,连声说:“啊,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卢先生儒士模样,看上去不到四十岁。杨先生一脸喜哈哈的,腆着个晃悠的大肚子。赞道:“夫人天才独绝,能文能武,实乃当今少有的奇女子。” 雪砚不大自在,使劲儿谦虚道:“先生谬赞了。其实我学识粗浅,正经书也未曾读过几本。” 卢先生道:“天纵奇才嘛,不拘一格。” 周魁笑道:“内子性情羞涩,不善辞令。两位莫要见怪。” 各自客套一番。 杨先生突发奇想,提议道:“这件奇案,不如说与夫人听一听?”能凭一己之力颠覆鬼卫的女子,会有何独到见解?他对此十分好奇。 周魁摇头,一口否决了:“朝堂之事自有百官去操心。满朝文武难道找不出一个破案的能人?何须劳烦内宅的妇人。” “大人此言差矣。”卢先生慧眼识人,不客气地说,“满朝文武的脑袋加起来未必比得过尊夫人。” 雪砚忙说:“不敢当。” 周魁眼皮直跳。他根本不想让媳妇儿沾手。 案子奇谲诡异,匪夷所思。不像正常人能干成的事儿。 风格让他想到在逃的秘教教主。 或许还有西齐、南烈的参与也未可知。趁着当日比武,满京城的注意力都被吸住了,联手作下这惊天奇案。 眼下皇帝急怒攻心,已下令对外封死消息。一旦泄露,只怕军心、民心都得大乱。 国本也要难保。 目前已钦点了陈阁老,户部司农许大人、皇城司蒋大人全力彻查。兵部的责任,是配合调度、部署兵力。这里头的权力较量太复杂,她再聪慧过人,也不宜搅和进去。 周魁一抬手,肃然道:“此事休要再提。” 第45章 ☆教主也失手了☆ 周魁一抬手,肃然道:“此事休要再提了。” 雪砚见状,从容行了一个礼:“夫君,我先回去了。” “嗯。” 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一点亲昵也不显露。 即便如此,那鸾凤和鸣的小情态仍令人观之可爱。卢、杨二人虽非至亲,但作为周魁的至交好友,也由衷感到欣慰。同时露出了浅浅傻笑。 眼下世风奔放,内宅的妇人接见外客,敬酒交谈,插科打诨,都已算不得失仪之举了。二人本以为这夫人惊才绝艳,必有不让须眉的抱负。 未曾想她娇羞含蓄,无意与外界攀缘,自然也不便挽留深谈了。短暂见过这一面,也算成全心中好奇。待她去了,二人不免一番盛赞。“......都督大人好福气也。” 周魁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 回到后院,雪砚找了一件绣活儿,帮助自己思考。 针在绷子上行走,落下脚印;思想也在脑中蔓生,罗织成网。 倘若真是莫先生操控着三嫂讲话...... 这人的性情就很值得玩味了。一身诡谲本事,直接对皇帝和四哥下手不行么?何必大费周章,绕一个这么大的弯子? 从这其中,她能感受到那人的自负:在哪儿输的,他一定要在哪儿赢回来。 上一次圣姑的事,说到底是三嫂的提醒发挥了关键作用。若非她揭发了“喊魂”,秘教未必会输。 莫先生一定是个讲究人呐。他要再用三嫂的嘴把这一局掰回来。让她知道,白食吃多了是会硌掉大牙的。 或许还想着:你周魁不是爱听女人的话么,这次就叫你因女人而死! 雪砚心里哼一声。如意算盘打得真好。 可是,姐姐也是一只算盘精,还识不破你? 下午前院特别忙。来来回回地有人报信,过府议事。到了很晚都没传饭。她在后院早吃完了。一碗养胃的清粥,几样美好小菜。不多不少吃了个六分饱。 第118章 雪砚心想:倘若莫先生等着见证她栽跟头,现在一定很着急吧? 别急,马上就让你满意而归。 一直到二更,四哥的脚步声才响起来。她从针线活上抬起眸,冲门口婉然一笑。 丈夫一时怔忡,被那一笑晃了眼。 哎,这家伙笑得这么好看,一定是想他了。他何尝不想呢?无时无刻心里不惦记着。可是,朝廷危难之际若耽于儿女私情,岂非有负国恩? 这是他一向所不齿的。 周魁收摄心神,威仪凛然地坐了下来。 这时的他,身上一点风花雪月都没有。简直叫人有一点怵。雪砚乖巧地递上了一杯茶和点心。“四哥,你吃过没?” “嗯。”他并不说自己根本没时间吃,只是偷个空子回屋瞧她一眼,“今夜还得去官署。宫里随时会召去议事。” “哦,好。”她明澈的眸子望着他,“你放心吧,我在家一点不怕。” 彼此对视一眼,静静沉默着。 这相濡以沫的宁静,比浓情蜜意更有一种贴心的真滋味。 周魁温声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我想把这件绣活儿做好。” 他无奈地说:“丫鬟们的手废了不成,老要你亲自做?” “我自己爱做嘛,好不好看?” 周魁一眼扫过,目光刹时一凝。她竟然在上面绣了一行小字:“千万莫去皇陵找东西。是死局。若有人引你去,警惕是秘教内鬼。” 他心中落了一个惊雷,不敢置信地盯着妻子。 雪砚这时嫣然一笑,把绣件收了起身一福:“四哥,有一件事讲了只怕你会生气。但是,我不得不讲。”她飞快地眨一眨眼,示意自己要做戏了。 丈夫冷峻地说:“嗯,但说无妨。” 她迟疑一番,小心翼翼地问:“朝廷是不是丢了东西?” “你如何知道?” “我并不知道。只是偶尔得了一个神启。” “神启?” “对,六个字的神启:东西在皇陵里。四哥你不妨去找一找吧。”她美目雪亮,冲着自己的绣活儿上一瞟。 周魁眯一眯眼,极有默契地懂了。有人在装妖弄鬼,想通过她的嘴引他去皇陵。但她已知道了对方的阴谋。 哎,头疼。 这家伙玩得太野了。后院内宅就巴掌大的地方,她照样能上天入地。 所幸,他几番惊吓过后也心大了,不再像个一惊一乍的老父亲了。有那样一个师父护着,断然不会叫她有事。担心也是多余的。 现在她这般作态,难道疑心有人正偷窥此处? 周魁凝神细听。十丈范围内,并无陌生的活人气息。他久练入定功夫,就算对方用了障眼法。气息上也瞒不过他。 “跟四哥说一说,你怎么得到神启的?” “这是一个秘密。”她一脸骄傲,炫耀地说,“这可是人家的终极杀手锏呢。” “哼。” 雪砚拉住他的手,撒娇道:“四哥,你信我不信?虽然我不知丢了什么,可东西一定就在皇陵里。你明日去找,准能立一个大功呢。” 她一边表演着白痴的女子,一边拿小手在他掌心划拉着。 周魁默契十足:“嗯,不管你说什么,四哥都信。”十足一个被女人迷昏了头的样子。 “那你会去找么?” 他一脸理所当然,“当然不会。为夫身居一品要职,统领天下兵马,岂有亲力亲为的道理?手下部将又不是养着看的......再说,皇上已钦点了陈阁老彻查此事,还轮不到我横插一脚。” 两人相视一笑。 雪砚心说:莫先生你听见没有?我的任务完成了,他自己去不去可由不得我了。你就耐心地等着吧...... 周魁望着爱妻灵秀逼人的脸,莫名感到了一股没来由的放心。家里有她镇宅,再厉害的妖孽也别想兴风作浪。 他现在就是有这样的自信。 只是想到朝中之事,不免心头飘过了一片乌云。 此刻,皇帝和群臣正急得七窍生烟,准备去祖庙上吊,向列祖列宗谢罪呢。那位陛下早年引狼入室,利用秘教坑杀兄弟,残害忠良。 如今,终于遭到了一场血淋淋的反噬: 一夜之间,国家粮仓里存了五年的库粮——将近八十万石(大约八千万斤)毫无预兆地飞了。一粒也没剩。 与此一起消失的,还有户部二百万两库银。 昨日,连传国玉玺也没了。 家底被人掏空,一条遮羞的底裤都没剩。 而看守的几千名库兵都已陷入不同程度的失忆,浑浑噩噩地不知发生了何事。粮、银这一块是由户部大司农许大人掌印的,如今已急得昏厥,差点在御书房里一头戕死。 这是建朝以来最危险的时刻。一夜之间被人抽了脊大骨、一刀腰斩,处于鼎盛期的王朝一下子逼近了亡国边缘。 若是现在外族犯境,朝廷一兵一卒也发不出。 没了粮食和银子,再好的将士也只能是摆设了。 让周魁疑窦丛生的是: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皇帝竟未提议请“上神”出手帮忙。案子也是让陈阁老彻查,而对兵部的要求,只是全力协助兵力部署。 生死存亡的关头,他的态度竟又变得如此暧昧。 就很值得玩味了。 “四哥,你在想什么呀?”雪砚轻声问一句。 第119章 “没什么。”周魁摇一摇头,轻声说,“我要回官署去了。” 正待起身...... 窗外,中庭里有亲卫大声禀告:“主子,皇上急召。” “知道了。”他面容冷肃,轻轻叮嘱道:“放心,我不会有事。你在家也要好好的,凡事小心一点。” “嗯。我知道。” 雪砚送他出了门。 站在檐下,望着那傲岸的身影匆匆往夜色里去了。 她怔了一会,兀自回屋里去了。到底经了几次风浪,胆子也肥了。并不怎么为四哥牵肠挂肚。对于朝廷丢了什么,也一点都不好奇。 她既不是皇帝,又不是朝臣,瞎操那份闲心做什么? 这一晚,美人儿尽情享受了一回“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的悠闲时光。吃着糖果、挑灯夜读到子夜,一个人过得有滋有味。 正月二十九,仍是田园牧歌的调子。 因为磕头的功课,一整天身体都充满了对食物的渴求,吃啥都喷香的。中午细嚼慢咽,美美地用过了午饭。 又到了一天中最令人心怡的时光:瞧书。 李嬷嬷奉了一杯香茶来,搁在榻几上:“四奶奶,渴了就润一润喉。” “嗯,好。” 雪砚瞅了一眼,是她喜爱的香片茶。茶汤潋滟,飘着几片梅花。只是瞧着有些烫,她又把目光拉回了书上。 瞧得入了神...... 良久,才想起端茶喝。 一不当心,“哐——”,茶杯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雪砚平常从不失手,今日见鬼。只是这杯子碎了不打紧,原本清澈的茶汤一洒到地上,竟现出一只大黑虫子来。 长得很邪气。头细尖如鼠,身上有金黄刺毛,满地蠕动似要将自己隐藏起来。 雪砚指着地上,激动地喊一声:“嬷嬷你看,这是个什么?” 李嬷嬷奔过来一看,吓得面无人色。赶紧操起一张杌凳上前一砸,那虫子瞬时爆了一滩浆。 刘嬷嬷和四个丫鬟也闻声赶来,惊慌慌问道:“发生了何事?” 李嬷嬷把手一指,颤声说:“我等脑袋全要不保了。有人给四奶奶下蛊。” “啊......!” 六人齐刷刷跪地,磕头有如捣蒜。“四奶奶饶命,我等毫不知情。” “都起来吧。”雪砚说,“别磕了。” 下蛊? 她冲地上一滩虫浆望了片刻,蹬蹬跑去东面碧纱橱,把自己放绣品的抽屉一拉。 呵,果然,昨晚那件绣活被人翻瞧过了。 根本不是她叠的样式了。 看样子,莫先生已经知道她知道了。 也挺敏锐的嘛! 想必他知道三嫂嘴里的话没用,骗不了她了。于是干脆修改计划,想直接用蛊虫控制她。 果然是一个偏执的疯子。就像痴迷于自己杰作的诗人和画师,必须让周魁因女人的话而死,他才能达到报复的快感? 哼,可惜她运气好,搅乱了他的如意算盘。这样一来,她也知道他是如何操控三嫂讲话的了。没本事操控灵介之体,就用蛊术炮制了一个相同效果。 哼,秘教中人,果然是不入流的邪路子。 雪砚走回花厅,把吓得要死的仆人们安抚一通。 才又问道:“万一中了这蛊毒,可有什么解法呢?” 李嬷嬷擦着冷汗:“中了这玩意儿一般很难发现。一旦知道了倒也好解,只需拿雄黄、菖蒲、蒜子三味东西生嚼下去,立马能把蛊虫逼出来。” “果真有效?” “有效。” 雪砚:“请嬷嬷速为我去准备。” “可是,四奶奶您并未中蛊啊。” 雪砚道:“不必多问,尽快取来便是。” “哦。”大家幸得主子不降罪,各个感激涕零。风风火火地找药去了。 这一院的仆人们办事极利索,很快找齐了三样东西。 雪砚二话不说,拿了药就直奔三嫂的院子去了。她正由小唢儿搀扶着,在院子里蹒跚地散着步。 被大好的太阳照着,脸色比昨日更显憔悴。像被痛经折磨多日,严重缺乏阳气的样子。这可怜的三嫂,见了她故作坚强地一笑,“小雪,你这好孩子又来啦。” 雪砚不多废话,“嫂子,快把这几样药吞下。” “啊,这是啥药?” “你中蛊啦。可能是那秘教的教主下的。” 杨芷如遭雷劈,呆若木鸡。 歪着脸瞅她一会,猛一把将解蛊的药捂进口中。想必难吃极了,嚼得她面孔扭曲,五官挤成一团。又翻白眼又作呕,不多时,奔到墙边排山倒海地吐了。 几乎要把肠子和子宫都呕出来...... 雪砚不想去看,只远远地问:“三嫂,有没有?” “当然有。”伴随着鼓掌声,一个含笑的男声回答了她。 众人猛一扭头,只见墙角腾起一阵白烟,浮现了一个十分骚包的男人。衣衫雪白,像在戴孝。脸盘子是莫先生的,却年轻得多,美艳得多。 这份美艳几乎是雪砚这一级别的。 “你就是教主?”她问。 他微微一笑,色若春花,“没想到,你这丫头竟如此聪明。究竟何时起疑的?我救了你三个嫂子也没换得信任。倒真是小瞧你了。” 雪砚操起旁边一张凳子,用她的千斤巨力狠狠砸了过去。噗一声,她砸中了。可是,骚包教主化成了一个纸人。 第120章 笑声却飘到天上去了。 “哈哈哈,你足够聪明就好。咱们后会有期。” 雪砚瞪着被砸烂的纸人,脸皱成了一只包子。 这种鬼噱头跟耍无赖似的,太招人恨了。 一回头,见三嫂正一手叉腰,托着杯子狠狠漱口。气得一张脸像毛血旺。两眼灼灼的要跟人拼命。 等她惊天动地地漱完口,把杯子重重往盆里一扔。“好个杂碎,阴招耍到祖奶□□上来了。给我洗干净脖子等着!” 蛊虫一驱除,丹田气立马全上来了。 她打小好强好战,说武功绝世一点不夸张,又加上驯兽绝技,走哪儿赢到哪儿。输给那公主,实乃人生头一个败绩。 这口恶气到现在还咽不下,如今可算逮着撒气桶了。 杨芷冲进屋去一番捯饬,换了一身短打出来。配了弓箭、雁翎刀和一把长笛。“走,小黑,去把那杂碎给找出来。” 雪砚一听,也相当敢作敢为:“三嫂,我跟你去。” 杨芷想说,你这小仙女也能打架?可是一想到是她替自己报的仇,立刻爽快地应了。“行。” 小唢儿急得要命:“主子别冲动啦,三爷回来要我的命。你更不能把四奶奶带去。” 杨芷女霸王的脾气全上来了,“你敢对他嚼一个字,老娘揭了你的皮。”她一掌拍晕了小唢儿,将人提到屋里往榻上一丢。 “把这个带上。”她丢一个面帽给雪砚,雷厉风行地从后门出去了。 啸天犬小黑在前开路。嘴筒子贴着地,鼻子嗅个不停。杨芷把笛子“呜呜”一吹,几头猛禽风驰电掣,“刷”一下从后舍升起,一飞冲天。 雪砚“啊呀”一声,热血直往脑门上冲。“三嫂,这就是江湖大姐的派头么!” 杨芷狞笑,一招手说:“这是祖奶奶的派头,跟紧一点宝贝儿。” 第46章 ☆到嘴的鸭子要飞了(捉虫)☆ 雪砚带上了面帽,背着弓箭,跟三嫂出去玩了。 本以为府卫会来劝阻。没想到自作多情了,竟然一个过问的人也没有。因为三嫂经常独自去城外的山上驯兽,大家早就稀松平常了。 两人畅行无阻地出了门。 一到外面,黑狗就换了一条狗,不再是平日里蔫瓜耷脑的“大丫鬟”了。它尽显凶犬本色,走哪儿煞气淌到哪儿。 高空盘旋着三只大鸟。 三嫂说,那是猎雕。拥有禽兽界最强的眼力,能把五十里外的一只小田鼠瞧得一清二楚。更别提敌军了。 打仗时,能抵十个侦察兵。 战力抵五个步甲。因为俯冲速度强悍至极,打一个黑闪,忽忽就到跟前了。 雪砚听得入迷,惊奇道:“那一爪子下去起码抠走二两肉吧。” 三嫂竖一只手,较真地说:“五两。只多不少。”好像她亲自称过似的。 “......嫂子,还好我跟你是一伙儿的。” “那是。被征服了没有?” “当然。” 和禽兽们在一起的三嫂更有血有肉了。是个叱咤风云的女元帅。雪砚走在嫂子身边,自动成了乖宝宝小跟班。 跟嫂子出去,和跟四哥出去是不一样的。似乎更恣肆,更新鲜。 她兴奋得两眼晶亮。 二十七岁的杨芷忽然有了这样一个妹宝小搭档,也浑身来劲儿。不时就毫无必要地打声呼哨,向禽兽小队发号施令,把大姐大的威风摆得足足的。 两人一路向西。 地面有最灵的鼻子,天空有最好的眼睛;超强侦察力的覆盖下,她们渐渐远离了名门高第的“大将军府”,挺进了一片九曲回肠的民居弄堂。 这儿是富庶京城的最深处,下九流的淤泥地。马戏,彩戏,娼妓,走卒,屠夫......各路没头没脸的人马都沉淀在这里。 既藏污纳垢,又生机蓬勃。 一进去,半条巷子的眼睛都集中过来。那些目光掂量着二人身上穿的上百两银子一匹的“遍地金”织锦布料,以及那傲秀诱人的身材。 一个个的眼里有了鬼火。 雪砚心跳得厉害。感觉一个浑浊的江湖就在眼前涌动。 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江湖的腥和辣。 “三嫂,他会藏在这儿么?” “黑子不会弄错的。”杨芷笃定地说。以为她害怕,又安慰一句:“别怕,有我在。” “嘿,谁家的小猫迷路了,钻进这窠子里来了?”一个男人流里流气地说。一口黄牙像生了锈的小钉耙似的。 杨芷指一指自己的狗:“不想死就滚远一点儿。” “唷嗬?”这人素日打狗为生的,见状立刻觉得来活儿了。邪笑着从兜里取出一根绳索。撒手一抛,绳子瞬间化为大网,兜头罩脸对她们覆了下来。 黑狗训练有素,岿然不动。眼睛亮得像灯似的。杨芷抽刀往上一绞,把一口宝刀耍得寒光四射,有如雪练。 她这刀喂过黑狗血的,辟邪破术最是好使。 一霎眼,大网被刀花绞得稀碎。 那人的钉耙嘴立刻合上了,一步一步地退回了屋里。 雪砚欣喜地瞧着三嫂。露出面帽的一双眼流光溢彩。 杨芷冲她飞了个眉毛。不无得意。 忽然,一侧窗户边探出一只枯枝大爪子,冷不丁一把钳住了雪砚的胳膊。强悍有如猛鬼,死死地往里拖。雪砚如今也出息了,反身就揪住那爪子一拉。 第121章 竟拉出几根萝卜缨子来! 这该死的幻术...... 她一拳轰过去,那一面老朽的墙顷刻塌方。里头坐的,竟是一个半人高的侏儒老婆子,目光既阴毒,又惊恐。哧溜一下钻桌底下去了。 杨芷眼睛发直地望着一堆废墟。 小雪这货可真深藏不露啊。听三哥说她比武时多厉害,还有点半信半疑,如今眼见为实了。亏自己当初还笑她美人灯呢,到头来是个女金刚。 杨芷暗自惊艳一番,并不耽误正事。 举起腰牌,冷冷地说:“周家人办事,全都滚一边儿去。” 一听这话,江湖顷刻成了死水。 一点涟漪也泛不起来了。 眨眼功夫,各路牛鬼蛇神全都缩回了洞穴里去。 天上,猎雕发出了几声刀片般的尖叫。 杨芷轻声说:“小心,他就在附近。” 小黑也益发躁动了。呜咽得像个地狱凶灵,嘴角的白沫堆得跟酒花儿似的。再往前一段,路越走越逼仄起来。 人也稀少了。 回头一看,那片“浑浊的江湖”已消失不见。太阳也不见了。天空成了个倒扣的墨池子。小黑开始团团转,疯狂追咬自己尾巴。 杨芷嘘它几声,又抽了一巴掌,才把它安抚下来。 小黑一阵晕菜,满眼漩涡。 “三嫂......这就是鬼打墙?” “是幻阵。小心偷袭。”杨芷把她掩在身后,横着刀往前走。 雪砚贴着嫂子的背,警觉搭住了弓箭。这是她第一次摸弓箭,把式十分......凑合。只是模拟记忆中四哥的英姿,学了一个形似神不似。 幻阵里一点杂音也没了。 静得只有放大的心跳声。阴气从脚底往上爬,把整条巷子弄成了奈何桥。 呜呜一声,虚空里发出被割裂的哀吟。一把一把飞刀像迁徙的鱼群般,密密麻麻从南面飞来。杨芷大喝一声,宝刀舞得火星子四溅。 明知是幻术,也不敢不接。 “鱼群”撞在刀身上,发出货真价实的金击声。铛铛铛一落地,全都化成了纸灰屑。 可恶! 三嫂使出了十成的力,用真气裹住二人。 眼见着情势险急,敌人随时能递一个大杀招上来...... 雪砚瞅那些飞刀全来自南面。出于一种奇怪的逆向思考,她干脆把弓箭一抬,狠狠往北面射了一箭。 嗖——箭十分凑合地飞出去了。 第一次射箭,连瞄准也不会。 没想到的是,竟听见一声闷哼...... 杀气腾腾的幻阵一瞬消失了。白衣教主举刀站在她一丈开外,肩上被扎了个血窟窿。那一张比花魁更美艳的脸上,是一副挨了一记大闷棍的表情。 身后,那一片江湖又浮现出来。 各色人等的惊诧都凝固在了脸上。 教主大人几乎要哭了。无奈地苦笑道:“四夫人运气无敌,有如神助。哎,我斗不过你。咱做朋友好不好?” 杨芷道一声:“呸!你也配!四妹,你拿点气势出来,别软绵绵的!” 雪砚立刻学舌一句,“呸,你也配!” 莫教主笑道:“怎么不配?我可是救了你三个嫂子。” “居心叵测的东西。”三嫂烈得很。趁他受伤,一刀就搠了过去。 莫教主拿刀一挡,再一次懊悔自己的疏忽:“我真该弄死这条死狗的。” 二人厮杀得不可开交。刀和刀难分难舍,火花四溅。 三嫂的招式干净、利落,一看就是老师傅。 教主果然足够人渣,跟女人斗下手十分阴毒。尽打敏感、要害部位。所幸他被扎了个血窟窿,倒也不足为惧。 雪砚举着弓箭,在一侧认真瞄准着。一会儿眯左眼,一会儿眯右眼。只等逮个空子就发射。那三脚猫的架势,吓得莫教主冷汗淋漓。 现在,他已基本接受一个事实。 她哪怕射歪十万八千里,运气之神也会刮一股妖风,把箭镞送进他皮肉里来的。 特娘的,这还怎么玩得下去? 莫教主虚晃一招,卖了个空子。“行了,我好男不跟女斗。” 地上腾起一阵白烟,转眼只剩一堆纸碎碎。 三嫂不依不饶地喝一声:“小黑,追!” ** 莫若空,秘教教主。 二十九岁芳龄,天资聪颖,为人狠毒。十岁起,就是江湖里一头黑蛟了。向来只有别人夹尾巴鼠窜的份儿,他从没输得这么丑过。 今日跌得惨了。一路忍痛逃遁,最后,进了一个极隐蔽的小院子。 跌撞撞地喊道:“无害兄,无害兄!” 无害是谁? 正是西齐的九王爷云厉,字无害。 这位爷在大夏干成了一桩足以名垂青史的大案,正藏身于此处,等着教主帮他金蝉脱壳。此时出来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同党出去时还风华绝代,回来竟狼狈如狗了。 云厉惊呼道:“教主,你怎会落得这等模样?” 教主把手一伸,忍着剧痛说:“先给我一粒神药。” 云厉目光微闪。 说得倒轻巧,神药是随便给的?可是,想到日后大业还需仰仗他,倒也不可过于吝啬。手腕一翻,从法宝中摄出一粒紫红药丸抛了过去。 ——法宝是从妹妹身上抢的。 正是利用这法宝,轻而易举摄走了大夏八千万斤的存粮和二百万两的库银。多厉害,多神奇。真是叫人心醉的丰功伟业啊。 第122章 大夏的一堆能人和高人想破了脑袋,也弄不明白东西怎么丢的。 都急疯了。 案子一发生,周魁就派重兵把驿馆、使臣馆看住了。 城墙外也围得水泄不通。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可是,他九王爷早就请教主弄了个一模一样的假王爷,乖乖地待在驿馆配合调查。真身却早已隐在下九流的杂居地里,只等机会一来就遁回西齐。 牺牲掉一个王妹,却盗走了整个大夏的国本。 这一趟赚翻了。 云厉问道:“教主何故如此?” 莫教主吞了药丸,也不调息调息,“咱们赶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为何?” “周家的三夫人、四夫人找过来了。” 云厉目光一闪,风流倜傥地笑了:“哦,岂不是很好?”躲在这鸟地方,他连个伺候的侍妾都没有。正好一个极品的送上门来了。 周魁啊周魁,看样子又要对不起兄台你了。 本王不仅盗走了大夏的三军粮饷,还要偷一偷你的夫人。 莫教主见他一脸淫气,不禁冷了脸说:“无害兄,我劝你以大局为重。否则到手的鸭子飞了,鄙人也爱莫能助。” 云厉微微一笑:“教主何出此言,凭她会晃几下秋千?” 莫教主一声冷笑,“我就是出此言了。你一意孤行可别后悔。” 事实上,他是通过九次“问神”、作出了一番巨大的献祭后才问到这件事的:破解密约的是周四夫人。她功德深厚,被一个正神祝福了无敌的运气。 刚开始,他对这话真的一点不买账。 可是,经过下蛊和幻阵的惨败后,才知道“运气”是何等可怕。根本没法跟她玩啊。 唯一有效的策略或许就是暂避锋芒。将来想办法让她丧德败行。等她遭了正神厌弃,才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莫教主略为调息,语气冷淡地说:“你走不走?不走咱们后会有期了。” 话音方落,门砰一声开了。 讨厌的死狗,四脚腾空扑了进来。 后面跟着两个阴魂不散的女人。就像来作客的一样闲庭信步。 莫教主看到她手里端的弓箭,头皮都麻了。赶紧拿手在桌上画了一个圈圈。头一扎,就往圈圈里钻去。还没等人全部消失,却又被云厉这蠢货一把拽了回来。 只见他笑盈盈地说:“莫兄何须慌张?且待我陪四夫人好好地玩一会儿。” 第47章 ☆抢到一只小口袋☆ 云厉一刻也不耽误,抬掌就是一吸。 隔着几丈宽的院子,雪砚像被青蛙舌头卷住,身子不自主地往前飘。她赶紧把脚一跺,恨不得入土三尺。 三嫂厉喝一声,蜻蜓点水几步一纵,杀了过去。 可是,那厮不知沤了什么好肥,实力竟不亚于一只万年老妖。一抖肩就把三嫂震飞了。整个小院在他的气漩中摇摇欲碎。 小黑腾空一扑,被他轻弹了一指。比弹一粒灰还容易。狗子立刻扑地,七窍流血。三嫂愤怒得眼睛发红,口中打起了尖溜的呼哨声,几乎能把人耳膜刺破。 战况一上来就疯了。 眼看着要栽进他怀里,雪砚握紧箭枝就插过去。 云厉微微一笑。小野猫亮招子多可爱。他就喜欢有烈度的女子。自从拿神药进补后,他早已不把凡间的力量放在眼里了。 轻轻一挥就拂开她的箭枝。 正要揭去她的面帽,一亲芳泽。眼前闪过一道黑影。他下意识一挥掌,大鸟的利爪却已到眼前。铁锚一般插进脸颊。一抓就走,一两的腮肉没了! 九王爷身娇体贵,何时尝过被活撕的苦头? ”啊——”一声惨叫,荡气回肠! 莫教主木着一张美男脸,贴墙作壁上观。恨不得变成一幅壁画。雪砚知这王爷厉害,不敢给他喘息机会,一连补了三箭。 弓都不搭了,直接就上手插。 王爷剧痛之下防御不力,身上被她钻了几个小井,顷刻漏血不止。又有三嫂见缝插针地补刀,大鸟盘旋在上空伺机活撕。 他发狂地拍出几掌,才把这些掠食者荡开。 刚才还风流倜傥,一转眼也狼狈如狗了。 哪还顾得上跟美人玩?手腕一翻,赶紧取药疗伤。 那法宝是意念控制的。剧痛之下,意念狂乱失控。手腕子一抖,紫红药丸竟像糖豆一般喷出来,泻得满地都是。 直接来一个史诗一般的大翻车。 大家瞧得傻眼。 莫教主眼疾手快,一边吃一边往兜子里装。三嫂不知是什么,也加入了哄抢。连大雕和狗子也识货,在地上又舔又啄。 只剩半张脸的云厉顾不上这些掠食的了。将身上的箭一拔,疼得直打挺。然后,赶紧捞了一把药捂进嘴里。 可是这时,那法宝被他狂乱的意念弄得失控,竟然脱体现形,掉了出来。“啪嗒”一落地,竟是一个红色袋子。通体有一种润泽的光芒。 雪砚两眼一瞪,赶紧伸手一捞。 这一下可摘了别人的命根子了。 云厉目眦欲裂,不等伤口长齐便扑上来抢。 谁知,那法宝灵性十足。遇到一个运气逆天、功德似海的主儿,哪还瞧得上一个半脸王爷?不待雪砚意识沟通就自动缩小,变成她左侧小臂上一粒小红痣。 雪砚懵住。 云厉则如遭雷劈。莫教主发出了几声变态的大笑:“哈哈哈无害兄,我说什么来着?”煮熟的鸭子果真飞了吧! 第123章 三嫂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她的狗和雕都吃药吃醉了,满地打滚,上蹿下跳。像要化龙了一样。羽毛不停地掉落,疯长......她快被这场面吓晕了。 其余三人陷入了死寂。 在安静中进行灵魂的角力。 云厉以索命的眼神望着雪砚,轻柔地哄她:“东西还给我。我向你下跪道歉。一场玩笑,请四夫人莫放在心上......东西是祖传的,丢了我会没命的。还我吧。” 雪砚不说话。 露在面帽外的美目澄静如湖水。目前,她正在培养自己的江湖风格。就是少张嘴,多干事。真正的狠人话都不多,话一多会影响脑速。 雪砚一言不发就往门口跑。跑姿秀气极了。一拉开距离,回身就是一箭。云厉飞扑追来,把那箭枝一挥。巧不巧挥在晾衣绳上,又毫无道理地反弹过来,噗呲——直接又入体三寸了! 云厉:“......!” 院中再一次响起变态的大笑。莫教主:“我提醒你没有?” 雪砚知道这教主也是毒瘤,今日不铲除必有后患,赶紧也赏他一箭。二人彻底明白,这女人瞧着软绵绵、娇滴滴,风格却是一个务实的硬茬子。 多说无益,院子里立刻展开了一场大乱斗。 雕在飞,狗在跳。人在上飞下跳。 不到半盏茶功夫,九王爷又身中六箭,后背、小臂上各少了二两精肉。他满肚子的不甘、愤恨,心碎欲死,几乎要化身厉鬼了。 怎么办,怎么办? 八千万斤的粮食,二百万两库银啊...... 那可是煮熟的大肥鸭,煮熟的大肥鸭!真就这样飞了?想起教主先前的提醒,云厉悔得要断肠了。他愿意折寿二十年把东西换回来! 这两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被逼到墙边,沦为了正宗的瘪三。拎到人市上发卖,两文钱一斤也没人要。 莫教主是识时务的。他一点不自恃身份,也没有当世高人的压力。眼见实在斗不过了,一连喊了好几声“姐姐饶命”。 他认输时一点不显卑琐。那表情就好像二人是他亲姐。 被自己亲姐教训了,一点不可耻。 三嫂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狞笑道:“想要我不杀你,可以啊。你那大黑虫子还有没有?” “有。”他说。赶紧掏出一只小瓶子,里头还有一个。丑疯了。 “你吃了。” 莫教主的俊脸青了又红,红了又白,求饶道:“啊,姐大人大量,就把我放生一回吧。我重新做人,改邪归正。” 那俊美无双的脑袋上立刻挨了几下刀把子。打得贼狠。 杨芷一点不怜香惜玉地说:“你教中信徒知道你脸皮这么厚么?吃!” 莫教主隐忍又隐忍,最后乖巧地说:“吃了咱就扯平了。可以不,姐姐?” 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即便被揍得一头包,也是如仙似玉的风度。这么多年来,他的真容就连教众和长老们都没见过,这一次不知怎么脑子进水,竟在将军府露了脸。 当然,人家也未必认为这是真脸。 ——起码,九王爷就觉得不是。 莫教主瞥雪砚一眼,“就当不打不相识,如何?两位姐姐......” 杨芷犹豫了。殴打这样一个造物的奇迹,本身就够造孽了。 再抹杀的话,似乎更说不过去。 雪砚一见三嫂沉默,凑过去说:“别上当。这回饶过这厮,下次他肯定会先下手除掉小黑。到时咱们就被动了。” 他那么多阴招鬼噱头,到时,周家就等着被屠宰吧。 莫教主笑一笑,叹了口气。 三嫂神色一凛:“四妹说得有道理。” 她被胜利冲昏头脑,飘了,差点被这小白脸忽悠。大刀一舞,就要结果了二人。不料,莫教主早已偷偷在墙上画了个圈,抓起云厉往圈里一钻。 杨芷赶紧朝前一扑,只抓到云厉一只臭靴子。气得往地上一扔。飞身上墙一看,二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放眼望去,只有一轮残阳,余晖照在灰墙黛瓦上。 哎,该死的幻术真叫人防不胜防! 三嫂懊恨地抽了自己一巴掌:“该死的,我这老江湖差一点中他的美人计。” 雪砚“格格”地笑出了声。 杨芷也笑,又说:“不怕,回去赶紧多养几条黑狗。就算他弄死这一只也不打紧。” “汪,汪!”小黑表示愤怒。 主子训斥道:“你给我警醒着一点,他要是杀回来头一个目标就是你。知不知道?” “汪,汪!” “走吧,回家。” 两人大战一场,带着痛快和遗憾凯旋了。豪气在胸中激荡,彼此都感到很迷醉。贵夫人做久了,当一回仗剑的女侠客,人生一大乐事也。 一路有说有笑,亲近比从前更甚一层。 某一时,雪砚想到了小臂上的红痣。意识立刻和法宝进行了对接。原来,它是一个“乾坤袋”。神话里才会出现的宝物,能吞吐一个小世界的东西。 她意念一动,一个秘密画面就在脑中呈现了。里头有个架子,摆着一盒珠宝首饰;一瓶紫红神药;一套寝具、营帐。一堆冷兵和火器。 还有一箱金银,和一袋粮食。 数量瞧着都不多,却给人一种取之不绝的感觉。满足几辈子的贪欲也不在话下。雪砚感知到这些,一种无比滋润的心情涨满了胸怀。 第124章 有了这东西,就算周家像梦里一样被流放,好日子也能保住了啊。 前景真是美晕了。 可是转念一想,目前拥有过法宝的人都没好下场。她顿时一激灵。师父说过,这些法宝染了人世的贪嗔痴,早已有了邪性。会把人往沟里带。诱着人不断膨胀、发酵,直到自我粉碎。 嗨,把它当回事我就输了。 如此一想,心里一把邪火就熄了。她的神思清凉下来......哎,还是回去交给师父定夺吧。 路上有不少“皇城司”的人在走动。统一的玄色箭袖交领袍,神态冷若冰霜。他们巡街的样子,使这春天的暮色多了令人窒息的森严。 一位大人上前盘查她们,凶巴巴地问:“谁家女眷,为何持刀上街?” 三嫂出示腰牌:“周家的,出任务。” 他稍微缓和一些,低沉地说:“请两位夫人尽快回去,马上要宵禁了。您二位这样的身份,不要随意上街为好。” “嗯,多谢大人。” 待这人走远,三嫂鬼祟地说:“老四跟你讲过没,好像丢了要命的东西。现在上下可紧张死了......” 雪砚悄悄说:“他嘴巴紧,不跟我讲这些。” 三嫂凑到她耳边,压低声气说:“我跟你说,好像是国玺丢了。” “啊,真的?” “嗯。现在连下旨都盖不了戳。”三艘做一个严重的表情。 雪砚张着嘴,也作出一脸“事情大了”的表情。 其实,这个她不太懂,国玺丢了重新刻一个不行?人还能被死物限死? 一回神,她赶紧先搜一搜“乾坤袋”里。 并没有国玺。 假如是那俩坏蛋偷的,藏在这里头最安全了吧。难道,他二人竟与此事无关? 雪砚不清楚的是,丢的不止国玺。还有八千万斤存粮和二百万两库银。这些东西被缩成一小坨,正躺在她小臂上的那粒“红痣”里头。 而她的夫君和几个重臣,为此急得脑壳子也快裂了。 各种分析、假设,用计;贴着地皮搜找;请高人开天眼;请钦天监卜卦;请幻术大师侦察;一切法子都用上了。 连湖底也派人下去过了。 那可是八千万斤的粮食啊,堆起来几座山。平时分散在六大粮仓里,用几百个铺了黄沙的大地窖才装下的。能被人偷到哪儿去? 朝中最聪明的人全都想破了脑袋。 全钻牛角尖里出不来了。 却没人想到过,世上有一个叫“乾坤袋”的犯规东西。这已完全超出目前的认知范畴了。 三嫂忽然碰一碰她:“咦,我们走到官署这边来了。小黑,你个废狗带的什么路?” 小黑还在晕药,一路醉醺醺地瞎窜,把主人带偏了好几里。 “......是哪个官署?”雪砚道。 不等三嫂回答,二人已走近一座巍峨高屋。门口是森严的黑油大柱子,气派十分慑人。大匾上写着“气壮山河”四个大字。 门廊前,立着十二个挺刮刮的兵。 “当然是兵部啊。”三嫂说。 雪砚仰着头。哦,原来四哥就在这里当值啊。以后她这脑子里有画面了。 三嫂一笑,悄声问:“是不是觉得自己嫁的人可威风了?” 雪砚羞答答地给她一记小拳头。 两人躲在石狮后,攒着脑袋打闹。你掐我一下,我挠你一爪。忽然里头传来一阵足音,走出十来个人,前头最显眼的正是周魁。龙章凤姿,一身官服灼灼似火。 还有宫中曾见过的陈阁老,许大人,蒋大人。大家皆是战斗的步态,一星子笑意都没有。每一张脸都为国为民,快被榨干了。 到门口,停下争执了几句。 周魁忽然有所觉察,扭头向二人藏身之处瞧过来。那目光如锥子一般犀利。接着,不敢相信地走了过来...... 雪砚尴尬地起身。 标致的毛毛眼儿直扑棱。 周魁皱眉打量妻子,问道:“为何会在这里?还有,怎么一个护卫都没带?” “我陪三嫂出来......遛狗的。” “哦,是吗?府里几百亩地不够一条狗遛达?”他眯起了眼。 三嫂笑道:“老四,小雪太想你啦。央求我带她来,哪怕瞧一眼也好的。” 雪砚给她一肘子,“你再胡说!......” 真是的。亏得有面帽遮着,不然脸皮要掉了。怎么好巧不巧走错,拐到这边来了。她现在一定是一副耐不住空闺寂寞,思夫若狂的形象了吧? 周魁面孔沉沉地注视着爱妻。完蛋,这家伙被他宠坏了,竟粘人到这个地步。男人在外做事,竟然巴巴地追到衙门口来守着。 实在不像话。传出去成何体统? 他皱着眉,异常严肃地说:“此处乃公署重地,以后不准过来。可清楚了?” “哦,是。”雪砚柔顺地应了,顺便赶紧自证一个清白,“不过,我真不是来瞧四哥的。你有啥好瞧的,我早就腻死了。” 周魁的眼神一瞬就不对了。 早就腻死了......?! 雪砚见越描越黑,赶紧拉住一旁的坑货遁走。 两人走出老远。 三嫂笑得气也接不上来...... 雪砚也笑,发狠道:“你给我等着。明天我就告诉三哥,你差点被一个小白脸迷住。人家一口一声姐姐,喊得可甜了。” 第125章 “你敢......” “看我敢不敢!” 第48章 ☆让他来求我☆ 雪砚去“江湖”上浪迹一遭,日落了才回府。 嬷嬷和丫鬟们早已急得坐不住,正准备张罗寻人了。一见她现身,各个捡回一条小命似的,大大地松了口气。 “哎哟,祖宗你可回来了。” “你跑哪去了?”李嬷嬷哀怨得要哭了。 雪砚知错地陪笑脸,“我和三嫂出去玩了。我这么大的人会丢不成?以后这种情况,压根儿不需要急。” “还有以后!就饶了奴才们吧。一下午被你急死了。”刘嬷嬷说。 “好嬷嬷,别气了。待会儿多吃点压一压惊。”她哄一哄这个,劝一劝那个。 大家见她全须全尾的,这才都笑起来。 嘴上虽说得严重,其实,真没到“急死”的地步呢。如今在每个人心目中,四奶奶不再是个碰不起的糯米人儿了。 她是一个超强神话。天底下能伤害她的歹人可不多。 既然人已回来,马上就各自忙乎去了。 等着开饭时,雪砚把玩了一会儿“乾坤袋”。 上手既丝柔又刚韧,果然不是凡间的材质——赶紧把库房的好东西都装进来吧。这一火热的想法滚过心头,诱得她一阵着迷。 起身去库房时,雪砚心头一凛。 啊呀,这玩意儿开始乱她心性了。不知不觉,意识就被渗透了。 好嘛,现在听它一次,就等着一步一步沦为奴隶吧。将来贪瘾成性,不管走哪儿都要先“收藏”一波。她离江洋大盗也就不远了。 真是一个危险的东西。 雪砚微微蹙眉,内心涌起了一阵不喜。稍坐片刻,起身就去了东稍间,弃之唯恐不及地说:“师父,请您把这作怪的东西收了吧。” 她把“乾坤袋”供在了钵子里。 不料,那东西比狗皮膏药还粘十倍,竟又飞回她的手臂上。抠下来,放进去。它飞得一次比一次快。难道...... 雪砚狐疑地瞅一瞅绣像。师父宝相庄严,丰丽慈和。正要笑不笑地瞅着她。“莫非......师父要我暂时留着?”她不确定地问。 等了一会,没得到回答。 雪砚沉默了片刻。好吧。她把脸皱成了一只凶猫,威吓道:“你这破玩意儿敢扰我心性,就拿针把你缝起来。要不要试一试?” 小口袋通人性,被吓得一软。 虽然这人好凶,一点不拿它当宝,可是,它竟然有一点喜欢她了...... 平日里,雪砚并不算清心寡欲之人。金银财宝在她这儿,从来都不会被视为粪土。现在有了这只口袋,反倒对贪念格外地戒备了。 留就先留着吧。拿来锻炼心性也好。 洗完澡,吃了一顿色香味皆美的晚餐。五分饱便戛然而止了,把对食物的渴望节省到明天早上。正月二十九这一日虽有微澜起伏,最终仍是平缓地收尾了。 而此时,皇宫里一场风波正在蓄势。 正要将她的丈夫卷入惊涛骇浪...... 御书房内。 皇帝黑着脸坐在御案的后方。连日来过得太烧心了,嘴角四周燎了一堆的火疮。又流脓,又破皮,龙颜难看得令人不敢直视。 案子眼瞅着要变悬案了。坊间飞满谣言,人心惶惶。黑市已开始哄抬粮价。加上又到了青黄不接的春三月,六七个省递呈了请求朝廷“救赈”粮银的奏折。 现在坐这把龙椅,真是有一点烫屁股的。室内一片危难的气氛。陈阁老已把官帽摘了,万分沉痛地请死,“臣办事不力,求皇上赐臣死罪。” “死死死!事情办不好就知道死。都以为朕舍不得是不是?”皇帝龙颜痉挛,吐的每一个字都要着火,“早上不是说请了一个开天眼的高人吗?” 皇城司的蒋大人说:“回皇上……” “说!” “高人说,东西已不在这个世间了。天眼搜不着。精通幻术的大师也说,粮仓、银库里都不存在使用幻术的痕迹。兴许这次是……” “是什么?” 蒋大人迟疑地瞅一眼同僚,把自己也无法接受的答案说了出来:“兴许是鬼怪作案。阴间要打仗了,派阴兵把咱的粮银借走了。” 这也是民间甚嚣尘上的一个说法。据说,还有一些所谓高人卜筮也得了这样的结论。案子越盘越玄乎了。几乎所有人都开始相信,东西已不在世间。 那可是八千万斤的粮食,说丢就丢了。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这样完美的罪案除了鬼怪,谁有本事炮制出来? “哗啦”一声——皇帝胳膊一扫,把御案上的奏折摔了一地。 臣子们齐声称罪:“皇上息怒,微臣罪该万死。” 拿鬼怪交差实在不像话了。每个人都羞耻得无地自容。陈阁老、司农许大人哭得肩膀直抖。眼泪、鼻涕都来不及擦。 若非急需用人,皇帝几乎想把这帮人发落到午门菜市口去。阴沉咬牙片刻,目光最终定在了周魁的头上。 没办法,现在已无路可走。 又只能寄希望于“上神”了。 虽然有人跟他说,这一对夫妻从头到尾是在欺君,是拿皇帝当猴子耍,但在这个危亡时刻,他唯一的指望竟只有那尊“假神”了。 他匀一匀胸中恶气,“所有人先退下。周爱卿.....” “臣在。” “你留一下。” 第126章 周魁心里一咯噔:来了,最头疼的事要来了。 他这几天一直担心皇帝会找“上神”帮忙,夜里在官署没睡一个好觉。奇怪的是,皇帝的态度暧昧了几天,没提这事。 今天实在没辙儿了? ——哎,提与不提,都不是好事儿啊。 皇帝没像以前一样,虚伪客套地请爱卿平身。反而让他跪着,半天才阴阳怪气地开了腔:“爱卿,朕待你不薄吧。” 周魁又是一咯噔。猜得没错,一定有幺蛾子发生了。他并不说“皇上恩重如山”这一类的馊话。人家早就想除掉他这个功高盖主的武夫了,还虚伪个什么劲? 周魁硬梆梆地说:“皇上有话但请直言。” 皇帝盯他许久,“爱卿,鬼卫的密约是你夫人破解的。朕说的没错吧?” 这话如一道惊雷,轰得周魁一身汗毛竖起来。此事除了卢、杨二位再无人知道。可他们是不会背叛他的。皇帝为何一口咬定? 周魁皱眉,矢口否认道:“内子无能,没有这么大本事。” “哼,她自幼聪慧绝伦,十岁时已是术算高手;连家里建房打夯都是她测算的。这么多年来鬼卫运转无碍,偏她嫁你几天后就玩崩了。哼哼,好一个奇女子!” 阴森的余韵中,君臣二人针锋相对地望了一眼。 目光相撞,几乎有了金属声。 周魁肃然道:“微臣岳父一家人年初就回了江南走亲戚,不知这些事皇上听谁所说?” 皇帝斜起嘴角冷笑。 他当然不会说,几天前收到了秘教教主一封密信——事到如今还相信那教主的话,似乎太荒唐了一点。可是直觉告诉他,信上说的事不像假的。 两口子耍得他好苦啊。一声不响就把他苦心培养多年的鬼卫干掉了。虽然也救了太后,但是,到底不拿他这皇帝当皇帝了嘛。 无论如何,这事儿不可原谅。 这几日,他一直在权衡要不要撕破脸。但是,还有几分顾忌“上神”的事。 现在拿定决心了。 倘若“上神”没法找回粮食和银子,周家就是诛九族的大罪。没商量了。他这几日暗中作了周密的部署,就算周四星造反,也能一举将其镇压。 “你别管是谁说的。”皇帝阴森地说,“朕只要你一句话,密约是不是她破解的。” 周魁直视长了火疮的龙颜,老实承认就傻缺了。谅他也只是听人一说,拿不出铁证。周魁一硬到底:“当然不是。皇上若因内子聪明就疑心微臣一家,实在寒了臣子的心!” 周魁:“请皇上莫忘了,内子几日前还为国效命,战胜了西齐公主。” 皇帝微微一笑,嘴角的烂疮被挤出脓水......十分可怖。 “既然爱卿这么说,朕就信了你。朕也相信,在其他事上你一定也没骗朕。你家里既有一尊上神,朕就限你两日之内把东西找回来。如何?” 周魁:“......” 皇帝绽开流脓的阴笑:“怎么?你不会又要对朕说,神不能插手人间事吧?” 周魁垂眸,磨了磨牙根子。“微臣遵旨......微臣这就回去,请上神插手此事。” ** 春夜溶溶。 沐浴完香汤后,雪砚还不急着去睡。 今日有几分闲情逸致,想抚一抚琴,寄托一下江湖情怀。或许心境比以前开阔了,琴意也有了悠远和高古。 轻拢慢撚之间,带着自己遨游仙山云海。俗世忧虑,陶然尽忘。 飘飘仙曲中,前后院的丫鬟婆子们全都心醉了。 周魁踏入后院时,便听见了妻子丝绸一般的歌喉。 竟那样美不胜收。 江南水韵的清灵,山中高士的逍遥,让这歌声有一种十分脱俗的情调,听得他这一介武夫满眼含泪,静静地痴了。浑身都在和她共鸣。 雪砚正摇头晃尾的,沉浸于一个女侠梦里,忽然发现丈夫在门外听,不禁羞得浑身一烘。“诶呀,要吓死我是不是?回家一点声音都没有。” 周魁平静地走了进去。笑道:“今日怎么有兴致?不是要人喊姐姐才肯抚琴的么?” 雪砚也笑。又清又柔的大眼照着他。 “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听我说了那句‘腻死了’,要赶回来确认一下?” 他眼皮一跳,“哼。” “放心,一点没腻。新鲜着呢。”雪砚冲他笑。 这甜丝丝的温柔,如似甘霖洒到他心间来了。周魁叹口气,伸手摸一摸她的脸。重温着销魂的触感。这一回一点没掩饰他的喜爱和痴迷。 雪砚端详他的表情,不禁低了声问:“有事呀,四哥?” 周魁的目光伸入妻子的眼睛,半晌才道:“嗯,这一回活儿可能要砸手里了。” 倒也没啥好后悔的。 他和皇帝也迟早走到这一步。只是可怜了周家老小,又要跟着经历一场恶风波了。——反正,他绝不会坐以待毙。 自从上次她做了那个梦,他已秘密做了最周全的部署。万一皇帝真想卸磨杀驴,灭了周家,大夏王朝就到此为止了。 他并不介意背一个佞臣反贼的骂名。 雪砚等了一会,才听四哥开口说:“朝廷丢了东西,你是知道的。” “......莫非,他要请上神出手相助?” “嗯。你瞧,当初非要扭这大秧歌,现在要闪着腰了吧?” 第127章 “闪不了。”她不买账地一笑,“继续起舞呗。我还当什么事呢。” 周魁无奈地想,这个十八岁的犊子可真一点不知道怕啊。那么多高人束手无策,她再聪明能翻出多大浪花儿来? 他叹口气,不大抱希望地说:“这件事棘手得很,也诡谲得很。满朝文武都难住了。” 雪砚眨一眨眼。她最喜欢别人都解决不了的难题了。多带劲儿啊。“不就国玺丢了么。你把线索给我讲一讲呗。我保管找出来。” 周魁瞅着这张自信的小脸,撇一撇嘴道:“国玺就罢了,慢慢找也未尝不可。十万火急的是丢了八千万斤粮食,二百万两库银......” 雪砚的眼一下就瞪圆了。 啥? 小心脏剧烈地扑腾起来。热汗都出来了。搞半天丢的是粮食和银子啊? 周魁兀自凝重地说:“六个大粮仓,户部金库,一夜之间消失一空。什么蛛丝马迹也找不到。案子一发就封锁了一切出城通道,城中各处也搜遍了......陈阁老还请了一帮高人问天机,都说东西已不在这世上了......” 雪砚傻眼地聆听着。 东西当然不在世上啦。“乾坤袋”里,已经相当于另一个世界了吧?高人们也没有错。 她起身踱了几步,莫名心头发痒,有一种要喷笑的冲动。不禁背过丈夫咧一咧嘴,释放了一下笑意。片刻才回头,一本正经地说:“嗯,这事听上去很麻烦,其实倒也不难。” 周魁愣着瞧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家伙真的聪明到如此无敌的地步了么? 他十分严肃地说:“此事关乎国家危亡,可不能开一丝玩笑。当真有把握?” “有把握。挺简单的。我动一动手指就能把粮食和银子找回来。只是有一个条件。”雪砚眼波一漾,露出了一丝坏笑。 做丈夫的心口怦怦直跳,隔了一会,才故作冷峻地问:“说,什么条件?” 雪砚微微一笑,“你去跟皇帝讲,叫他亲自来求我。” 第49章 ☆皇帝的誓言☆ 周魁紧瞅着妻子,愣了片刻才道:“别胡说。” “好,那我不胡说了。” 她捂个哈欠,事不关己地说,“我先去睡啦。” 他一把握住她胳膊,端起了连皇帝都打怵的嘴脸,“......你当真有破案之法?” 她斜睨着他,笑道:“大人,请你把姿态放低一点。太严肃了会吓到小女子我的。” 丈夫眼皮直跳,“......有几成把握?” “两百成的把握。” 他严重地怀疑人生了,“先说给四哥听听。” 她别开脸,认真跟他拿起糖来了。“叫姐姐呀。” 周魁一噎,“咳,快说。” “你快叫。” 丈夫嘴角蠕动了几下。想他英雄半生,竟被媳妇儿拿捏成泥人儿了。支吾半天,俊脸血红地喊了一声:“咳,好妹妹......” 雪砚“格格”笑弯了腰。脸也红了。 可是,害羞一点不妨碍今晚的作怪。谁叫她心情格外好呢。“再叫一声心肝宝贝肉肉。” “咳,滚。”他故作铁血,冷眉冷眼地说,“严肃一点儿。国家大事,不可嬉皮笑脸。” 她把身子一扭,“那我便不说了。先前在官署前站一站你都不准呢。以后还准不准我去?” “废话,当然不准。” “......准不准?” “行,准个一次吧。” “要带我进兵部玩一趟。” “......胡闹。” 两人麻缠了半天。她提了各种非分条件,就是不说怎样破案。 这次一点不乖了,比泥鳅还滑手。 最后,雪砚说:“你只管放心地去回皇帝。我不能先说,说了万一被某些高人听了去,就不灵了哦。” 周魁一想也是。又迟疑地瞧她一眼,“当真没问题?” 她斜他一眼。眼风明亮动人,近乎冶艳。“四哥,我让你失望过没有?” 还真没有。每一次都要被惊艳死。 周魁从凳子上缓缓耸立起来,抱臂凝视着妻子的俏脸。 这些日子,文武百官耗尽了几升脑汁、上山下海地找,一粒谷子也没寻着。到她这儿动个手指就行?太离谱,太匪夷所思了。 像在做梦。 可不知为何,他就是信了这个邪。 他马不停蹄进宫复命去了。方才回家时已准备好亮剑、当个反贼。此刻却又峰回路转,全然换了一种心情。 进宫时,脚都不沾地了。 见到皇帝,他以中间人的语气传达了“上神”的意思:“皇上,上神说此事非同小可,必需天子去祈求,她才肯插手此事。” 皇帝眯了眯眼,“哦,她说能破案?” “能。” “怎么破?” “......十分简单。不过,得陛下亲自去求。”帮着媳妇儿欺君的大将军一点负罪感都没有。 可是,因为“密约”的事,皇帝对这两口子已生出了双倍心眼子。 一听这离谱的要求,他立刻怀疑是一个引君入瓮的大阴谋。周魁这厮丧心病狂了:想把他诓去周家灭杀,真准备造他的反了。 其心当诛,其心当诛啊! 皇帝升起一个阴气瘆人的微笑。 朕会上你这狗贼的当? 他说:“既然如此,明日带你夫人进殿,朕要当众恳请她破案。” 第128章 也让群臣见证一下,周氏的逆臣贼子怎样欺君的。 到时诛了周家,可别说他这皇帝残害忠臣,无情无义。 周魁岂会不知他的算盘。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眸子上都有了一层凶光的薄膜。这是有史以来最不遮不掩的一次了。要像斗鸡一样,把对方啄死为止了。 周魁无表情地说:“臣遵旨。” 告退也没讲,转身就大步离开了。 这一夜,大战在即的肃杀笼罩了内城。 血腥一触即发。 皇帝在龙床上一整夜翻来覆去地烙饼子。快被熊熊的心火烧死了。 近卫军和皇城司倾巢而出,乌泱泱地把将军府、国公府围了里外三层。将军巷都戒了严。四大城门处也拨了几千名禁军,严防周魁的京卫营造反。 只等一声令下,就屠掉周氏满门了。 有内幕消息的各大家族已等不及地唏嘘上了:“看样子,周家气数要尽了啊。” “世事无常。他家风光四代也差不多了。” “这就叫伴君如伴虎啊。前几日还大行封赏,一夜之间又翻脸了。” 不明就里的国公爷、老祖母都吓得一夜没睡。打发人来问怎么回事。周魁淡定地说,“没事,死不了。都继续睡吧。” 其实,他也睡得不深。一根弦绷得死紧。倒是身旁的家伙了无挂碍。蜷在他臂弯里睡得热腾腾的,比蒸笼里的包子还香软可人。 周魁瞅她一会,忍不住凑她脖子边咕哝了一句:“媳妇儿,你最好真的动一动手指就把案子破了。”这话飘进了梦里。 她的意识浮上来,含糊地回一句:“破了可要叫姐姐的哦。” 惺忪的声音,比白日里更多一份娇软。明明睡着了,还在顽固地调皮。他失神地微笑起来,温柔地亲了亲她。 雪砚假装说句梦话:“三嫂,把你家小黑牵走啊。”翻过身去了。 他轻声一笑。“......哼,你个欠打的东西。” 在怡人芳气中,大将军静静地把眼闭上了。 ** 正月最后一天。 和每日的开局一样,雪砚丑时就起身了。先定心把磕头的功课做完,再开启一天的日程。该敲锣就敲锣,该打鼓就打鼓。 这心里有板眼儿,节奏稳当极了。一点不带慌的。 四哥不时会瞥一瞥她,眼底充满探究。她假装不知,坚决高深到底。被一个从无败绩的传奇将军揣摩来、揣摩去,这感觉多叫人得意啊。 她几乎想甩一甩小尾巴了。 寅时三刻,换上一套豆青色正服,随丈夫一起入宫。 金銮殿内外,近卫军的阵势已动了真格的。要是破不了案,今天两口子就得归案——皇帝把这姿态摆得明明白白的。 雪砚随丈夫缓缓步入。 金銮殿的两侧,排列着文武朝臣。 皇帝像个假人,一动不动坐在龙椅上。目光阴冷,嘴唇溃烂。 雪砚一边走一边起范儿,等到停下,已是活脱脱一尊“上神”了。 无情无欲,眼里一片冰清。 皇帝注视着她,阴阳怪气地说:“周大将军说,他的夫人被一位上神附体了。让朕不顾安危,深夜出宫去求她。只要亲自求她就能破案。诸位爱卿都睁眼瞧一瞧吧,这位像不像活神仙下凡啊?” 群臣一片死寂。眼神乱飞。 周魁这浓眉大眼的,玩得挺贼啊。想骗皇帝出宫一举灭杀?扯个啥幌子不好,竟说什么神仙附体了。荒谬! 周魁一脸泰然,没有惭色。心里也是有点打鼓的:宝贝儿,你最好给为夫整出个大通炸来,不然今天就是满门抄斩的收场了。 皇帝这时阴笑一下,开腔道:“不知上神要朕怎么求啊?” 雪砚:“你不必求了。” “就算求了你也破不了案,是不是?” 雪砚徐徐说道:““银子、粮食已不在这世上。” 皇帝一听这话,恶气全上了脸。抹了药膏的溃烂嘴子不住地痉挛着。他面目狰狞地说:“你不是上神么,不能动用神力帮朕找回来?” 雪砚:“动用神力把粮银召回,当然不在话下。关乎黎民苍生,就算你不求本尊也自当出手。只是你这皇帝无德无能,大难临头,本尊给了你机会磕头渡劫,你没有珍惜,日后好自为之吧。” “大胆!”金銮殿上一阵暴喝。 太子爷怒斥道:“来人,把这口出狂言的女子拿下!” 皇帝一阵狐疑,脸色煞白。他一天到晚担心被人谋害,连亲儿子都不信任。听她说得如此笃定,一下就入魂了。 皱眉问道:“......此话怎讲?” 雪砚没有回答。兀自莲步轻移,慢悠悠地走到外面。立在汉白玉石雕的平墀上,两手平举,似在向苍天乞讨什么。口中则念念有词。 大家惊疑不定,纷纷走出去观摩“作法”。 难不成真能召回粮食、银子?这怎么可能呢?那场面凭谁也无法想象啊。 周魁一时也不知妻子意欲何为。 他耳力极好,仔细一听她嘴里叨叨的话。眼神不禁涣散了。只听她满嘴念叨的是:“小口袋,吐出来。你敢不乖我拿针把你缝起来......” 这是哪位大仙的咒语? 竟诡异如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 大气都不出了。曼妙的女子俏立在玉墀上,披着一身梦幻的晨光。微风横一撇竖一抹,翻动着她的裙裾。难以言喻的仙灵。 第129章 天地无言。静谧中升起了一种惊人的壮丽感。 似有了不得的大事要来了。 倏忽之间,一个震慑所有人一辈子的大场面问世了。从无到有!玉阶下的大广场上,拔地而起现出了一座粮食的巨山。 群臣的天灵盖都飞了,哗然惊叫:“啊——” 皇帝魂飞魄散,差点摔一屁股墩子。一连天降七座粮山,一座银山。壮观、磅礴地屹立在晨光之下,静谧无声,又撼天动地。 一切就那样强势地发生了。 神迹! 这是所有人毕生都未见过的伟大神迹。 震慑效果不亚于九天神雷。大夏的统治班子被征服惨了,呼啦啦地跪了一地。皇帝激动发抖,几乎要昏过去。上神,真的是上神! 他完蛋啦...... 一直盼着“大通炸”的周魁也呆了。大脑一片空白。 这一刻,连他也相信妻子被神明附体了。 甚至,连雪砚自己也快相信了。 哎呀,我滴亲娘。小口袋吐出赃物的效果也太好了,太震撼了! 她仰天闭眼,心里赶紧一个劲地认错儿:老天爷,师父,请原谅我装神弄鬼吧。我是为了自保,为了周家上下几百条人命啊。 等她反省完一回头,才发现身后跪倒了一大片。 壮观得她一阵眩晕。 皇帝跪在地上,抖得像寒风里的鹌鹑:“焕章失礼冒犯,还请上神切勿降罪。求上神救我一命!上神......!” 他惊慌死了,不折不扣磕了三个头。 这一刻,雪砚真舒爽,真痛快啊。 梦里被囚禁的恶气在这一刻全伸张了。 其实,她并不认为被皇帝磕头就真有了“天命龙象”。 说不定,那只是神仙的一句玩笑话呢? 人间帝王也就风光几十年,她瞧不上。未来的儿子当不当皇帝,也根本无所谓。她纯粹就想看这破皇帝跪在脚下,特别解气。 特有成就感...... 姓吕的,你也有今日啊! 雪砚睥睨着皇帝说:“本尊动用神力插手人间之事。此地已不宜再留,也该归去了。” 皇帝一听,急火攻心:“求上神开示如何避难。上神请别走,救焕章一命啊。” 雪砚抻他一会,才施恩地说:“有周魁在,你自会没事。若一意孤行灭了周家,就好自为之吧。” “焕章谨遵上谕!” 皇帝冷汗淋漓。 忍不住朝大将军一瞥。天啊,这时再瞧他一点不像狗贼了。正气凛然,威猛绝世。无疑是镇国、定国的擎天柱啊。 他的心里一阵血淋淋的愧疚,后怕极了。 朕糊涂,好糊涂啊!被那教主鬼话一挑拨,差一点把自己护命的神盾铲除了。 “自今往后,不管谁进谗言诬陷朕的大将军,全部格杀勿论!” 皇帝的话掷地有声,用上了毒誓的语气。 群臣高声附和:“皇上万岁,大将军威武!” 周魁一身鸡皮疙瘩:“......” 这真是从没设想过的局面了。 雪砚转过身去,对着别人瞧不见的地方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 然后把眼一闭晕了过去(表示上神最终离体了)。她晕得过于逼真,一头栽下了玉阶。周魁几步一个飞冲,探海捞月地把人接住了。 ——身手真霸气啊,漂亮得令人窒息。 接着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脸。四夫人才悠悠地醒了。懵懂地问:“夫君,发生了何事?......我的头好晕,好像空了一块似的。” 周魁目光复杂地瞅着她。 心说:我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呢。他的大脑几乎都瘫痪了。 文武百官都傻乎乎的,皇帝也傻乎乎的。都在想:天啊,神仙真的来过了。太不可思议了。大家纷纷冲到玉阶下,仔细地欣赏神迹。 许大人手捧粮食,激动大叫:“皇上,真是库里丢失的粮食、银子。连袋子也一样!” “神迹啊,真的太神了!” 陈阁老泪流满面,跪下去呼天喊地地谢恩。“我大夏的百姓得救了,饿不死啦!老臣感谢上苍,感谢神明呐!” 群臣或蹲或跪,在粮山下哭得稀里哗啦的。 各个一把鼻涕一把泪。场面感人极了....... 作者有话说: 小修 第50章 ☆他太会娶了。☆ 大夏的群臣经历了这一场精神的狂飙,久久不能平静。 各个都成性情中人了。 皇帝也如此。他走向周魁时,浑身都在痛改前非。抬手在爱卿肩上拍了又拍,沉痛地说:“朕的大将军受委屈了......” 周魁听得心里直冷笑。可是,总不好让他上吊陪罪。 “皇上言重了。” “朕错怪了四星,不会往心上去吧?” “岂敢。皇上折煞周魁了。” 一时,君臣二人言归于好,一派和乐。但是,周魁心里的照妖镜是洒亮的:这一位陛下,是天底下最没搞头的人。 下一回出了什么幺蛾子,他照样给你整一套抽筋扒皮没商量。 所以,对这货的防备永不能松懈。 粮银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回来了。君臣皆大欢喜。 皇帝又想摆个庆功宴。把连日来的晦气冲一冲喜。 周魁耿直地说:“皇上,国玺还没下落呢。先不急着吃喝吧。” “对,爱卿所言极是。”这一刻的皇帝乖得像孙子。 第130章 群臣瞄在眼里,滋味都挺复杂的:这回大难不死,周大人以后要一手遮天了吧?哎,谁叫人家娶得好呢。 特娘的,这小子也太会娶了...... ** 雪砚兴风作浪了一早上,由一大帮近卫军护送回家了。 而四哥被皇帝挽留在宫中,进一步地修补感情,商谈朝中要事。 比武才过几日,她再一次成了传奇。奇得都有点离谱了,有点虚假了。以至事情传到坊间,人们都以为是朝廷的愚民策略。 ——编个神话,掩盖丢粮食的内幕丑闻呢。所以,信的人寥寥无几(这是后话了)。 回家后,雪砚很快把早晨的事儿抛在脑后了。如今的她境界开阔,天大的事都不算事了。风过不留痕,雁过不留影。想也懒得想。 丫鬟们好奇地打听:“四奶奶,听说你把粮食找回来了?” 她就捣一捣糨糊,笑道:“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大家便知趣地不问了。偷瞄一眼她的小模样,仍一如当初的糯米人儿。娇娇的,美美的。哎,这个媳妇儿,四爷算是捞着了啊。 吃过午饭,雪砚独自去园子里踏春。 早樱、桃杏、迎春都正当令,簇在枝头热闹闹的。这天地化育了各样的人,各样的花。使其千娇百媚,各占一种风流。 真好啊...... 雪砚站到秋千上,闭眼荡悠了一会。 把心放到极静,能感到深邃的大美流经着自己。阳光在眼帘外忽闪。心被谦卑感充盈着,逐渐飞远了。融到宇宙的无穷里去了。 良久,等她把神儿拉回现实,才发现四哥不知何时已回来了。 他矗立在树边,目光怔忡失神,好像在说:这人真是我媳妇儿? 雪砚笑起来,在他的目光里来回荡悠。“这是什么眼神呀,不敢认我了?” 半晌,他带一点玩笑说:“嗯,真有一点不敢认。” 她飘在秋千上,儿戏地说:“如果我说,我其实不是真正的小雪。你信我不?” 这鬼话戳中了他心里的疑窦,一时表情都挂不住了。雪砚见自己成功逗到他,立刻把腰也笑弯了。一个忘形,差点从秋千上栽下来。“啊呀——” 周魁飞身跃起,长臂一捞。将这个花间的精怪捉了下来。 四目相对。 他隐隐松了一口气。这眸子里的娇羞与甜蜜,是成亲以来就没变过的。他真有点犯傻了,这不是他媳妇儿是谁? 可是,那样的神迹...... 周魁虎了脸说:“老实交待,你何时有那等手段了?” 她笑着搂住他一条胳膊,“是不是被惊艳得傻掉了?” “快说,你再卖关子四哥可要疯了。”男人咬牙切齿。雪砚拉着人坐到亭子里,做贼似的张了两眼。笑微微地把小口袋拿了出来。 周魁目光一凝,“这是何物?” 她凑他耳畔,说悄悄话:“乾坤袋,是一种法宝。我从云厉手上抢过来的。他就是用这宝贝偷了粮食。” 丈夫陷入了呆滞。片刻,缓缓将那红色口袋拿到手中。雪砚挨着他,悄声把前因后果一说。世界又天翻地覆一回。 “什么,教主?你见到秘教的教主了?” “嗯。他被我扎了好几箭。”雪砚摇尾巴,替自己表功,“那个破王爷也是。可惜还是被他们逃了。” “不对啊。云厉不是还在驿馆么?”这话一出口,他立刻就自我贯通了。心里打了个霹闪。一时,恨不得赏自己一记老拳头。 该死的,又是易容假冒! 怎么没想到这一茬儿呢。哎...... 他和群臣焦头烂额时,内宅的小女子直接用一条狗子找上了嫌犯,大战三百回合抢回了失物。今日,又四两拨千斤地给周家弄了一块“免死牌”。 周魁盯着如花似梦的媳妇儿看。万千滋味难以描述。枉他身为男人大丈夫,倒不如她一成的能耐。实在是惭愧极了。 一时,爱重、感恩、自责......七荤八素的在心里翻滚。 他缓缓把这口袋还到她的小手中,低头叹道:“原来竟是如此。枉我绞尽脑汁,分析了上下十八个层次,竟是一点没沾边儿。哎......” 她侧过头冲他甜笑,“那我提携到四哥没有?” “当然。四哥愚钝没用,这次若不是你力挽狂澜,免不了一场腥风就刮进周家了。粮食也平白成了西齐人的......枉我自命不凡,不及我妻之万一啊。” 周魁惭愧至极,一贯冷傲的面孔上闪过了难堪和自责。 雪砚听他这样说,这才觉出味儿不对了。赶紧起身福了一福,“我太轻狂了,说话不知天高地厚。四哥莫拿我的话当真。” 周魁见她发慌,不禁微微一笑。 这样乖巧、贴心,不是我媳妇儿是谁? 他摸一摸她的脸,“我已经当真了怎么办?四哥心胸小着呢,我可受不了媳妇比自己厉害。” 雪砚一听这话又不正经了,便笑起来。“你媳妇儿并不厉害,全靠运气好。再说,四哥你这心......胸一点不小嘛。” 她鉴定似的把手在他胸前摸一摸,拍一拍。 这巴掌是带火星子的,在他身上放了一把火。饥饿真是食物最好的佐料啊。他的目光扫过妻子曲度极美的身段,喉结忍不住打了个滑。 她眨巴着大眼,笑道:“四哥,你在咽口水呀?馋什么?” 丈夫红了脸,一本正经地岔开了话题:“不馋什么。我刚才在宫里吃到一种糖果。滋味不错。就抓了一把带回来孝敬你。” 第131章 他拿出来剥一块,疼小孩似的塞进了她的口中。 雪砚一时有点意外,懵懵地抿住了糖。感到甜汁儿直往心窝窝里淌......这比给一套珠宝首饰还打动她呢。 又见他眼带春风,坐姿雄伟,她不禁感到一阵疯狂心动:这个狠人,该不会非要“斋心”到十天吧? 雪砚把头偏向一旁,含着糖说:“四哥,待会儿不如.......” “不如什么?” “一起去泡个澡澡吧?我担心后舍的澡池子老是空着不用,会坏掉的。” 他望着妻子绯红的脸,嘴角直抽。一把将这宝贝疙瘩揽在了怀里。 雪砚矫情地让开,“你做什么?” “细枝末节就省了。直接开始泡澡的核心内容。” 她装傻道:“核心内容是,我给四哥擦背。” “咳咳......那走吧,先回家脱了。” “......” ** 这一日,皇帝回到寝宫后,仍是余震未消。想到早晨的一幕心里蓦然就惊一下,冒一阵虚汗。真是经历了一场了不得的风浪啊。 他托着脑袋歪在榻上,对人生提不起一点劲儿。 曹公公轻得像一只老猫,凑近了说:“皇上,坤宁宫方才来报。” “嗯,怎么了?” “说皇后娘娘醒了。” 皇后娘娘晕迷多日。皇帝以为她快断气了,没想到居然又活了。反正他也不上心,阴阳怪气地丢了句不雅之言:“醒就醒了吧,要朕去给她把尿不成?” 曹公公讪笑,偷觑了龙颜一眼,“娘娘派人递了个话,有一件好物要献给皇上。您一定会喜欢的。” “哦?”皇帝犹豫一会,可有可无地说,“那宣她来吧。” “是。”太监老实巴交地笑着,退下了。 过了一会,皇后娘娘款款步入,隆重登场。皇帝一瞧,瞬间把身子直了起来。诶,这是他半老徐娘的皇后,不是苏妲己? 晕了这么久,竟焕发了从未有过的好颜色...... 年轻时也没这么勾魂啊。 “皇后?”他不确定地问。 “臣妾参见皇上。” “......快平身。”皇帝盯着自己重新上了釉的老妻,眼睛都挪不开了。 许皇后似乎不知自己的魅力。一如既往的持重,谦恭:“臣妾过来,只是有一好物想献给皇上。有了它,皇上就等于拥有了十倍威力的鬼卫。以后可安枕无忧了。” 皇帝半天才回应:“哦,皇后方才说什么?” 皇后微微一笑,像个新娘子。 少顷,从兜里掏出一面纹饰华美、流光溢彩的镜子来...... 作者有话说: ~~~ 【卷三】 第51章 ☆师父的第二条祝福☆ 那镜子大小如一轮满月,四周镶着火焰银雕。往里一看,里头居然是映不出人脸的。皇帝惊问:“这是何物?”未等皇后回答,龙爪已探过去抓住了。 皇后说:“回皇上,此乃一枚宝镜。” “宝镜?” “臣妾晕迷数日,魂魄神游于天外洞府,得一仙人赠此奇物,臣妾不敢占为己有。愿献给皇上。” 皇帝的脸大放异彩:“哦,此话当真?仙人尊号是?” 皇后撒谎不眨眼,“未曾说。是一个白须美髯的老者。只说臣妾既有缘神游到此,就送一件宝物。此物可照见两千里内的任何人。皇上请看......” 皇后飞他一个媚眼,演示道:“宝镜,太子在做什么?” 顷刻间,镜面如水地一漾。现出一幕挑灯夜读的图景。太子一脸苦大仇深,一副学不进去的白痴样子。皇帝失声地“啊”了一声,眼球险些脱眶。 “啊,这,这是怎么回事?”他惊喜过望,出来了一种太监的声音。 激动得汗毛都竖起来了。竟是这等奇物? 皇后一笑,又说:“宝镜,给我看陈阁老。” 阁老的实时画面立刻放送。他正板着一张忧国忧民的脸坐在马桶上。旁边站着四个捧纸丫鬟,恭恭敬敬地等着擦拭。 皇帝一拍大腿,捂鼻笑骂道:“这老东西!”。 说着,也有样学样地玩上了:“宝镜,周魁在做什么?” 画面又是一闪。 现出了一幅夫妻共枕的画面。睡姿缠绵,恩爱到骨子里了:竟是同一个被窝,同一张软枕。女人脸朝里,只露一颗后脑勺;周魁的胳膊伸在外头,把人连被子圈在怀里。 啊,全身心都在宝贝她啊。 大将军,原来你是这样睡觉的! 皇帝兴奋得鼻尖上全是汗。他一直对臣子私底下的生活存有龌龊的好奇。如今得了这面镜子,岂不有如神助?果真比鬼卫管用十倍了! 以后从被窝到官署,臣子们一切举动就能全面监管。所有人在他眼底,都只有赤条条的真面目了。 这无异于千年的美梦成真啊! 皇帝龙心大悦,激动得抚掌大叫三声“好!”。叫完,忽又瞥住皇后,喜怒无常地把脸一沉。半晌,用他独有的病态口吻说:“皇后,你给朕献上此等宝物,是何居心?” 皇后吃了一惊,“居心?” 他猛一把捏住她的下巴,阴冷的目光从上方垂视下来:“你是不是想让朕沉迷于偷窥,自取灭亡?” “啊,冤枉啊皇上!”皇后吓得发抖,麋鹿般的眼里汪起了泪水,“臣妾真的没多想,只是偶尔得了一件好物,巴巴地来讨皇上欢心。皇上若是不喜......” 第132章 皇帝没表情地望了她片刻,这才怜香惜玉地一笑,“哭什么,皇后待朕痴心一片,朕岂会不知?”他将皇后提溜起来,拉到床边,潦草地宠幸了一顿。 虽然她的皮色好似上了新釉,可这份蛊惑不及宝镜一成啊。皇帝意思意思地施点雨露,就把人打发回去了。只说改日再去瞧她。 自己则歪在龙床上,到处窥视不能自拔。 一时爱不释手,一刻也离不得了。 独处时,礼义廉耻就全搁到了一边。 尽情敞开了内心最阴暗的一面。“宝镜,现在有谁在讲朕坏话?” “哪个大臣在行苟且之事,给朕看看?......哼,就数杨爱卿玩得最花嘛。人面兽心的东西,明天必须申斥你!” “后宫有没有背着朕偷人的?......啊,这该死的刘嫔,竟跟小太监搞上了!活腻了。” “曹太监在干什么?啊,原来也不是好东西。说什么常年吃素为朕祈福,大半夜在这偷啃肘子!” “那秘教教主在何处?......没想到,他竟然长这模样。” 此刻,许皇后已坐着凤辇回到了坤宁宫。立在窗前望着浓墨般的夜,她心满意足,微微含笑。那一对惊恐如小鹿的眼里,闪动着比丈夫更阴冷的锋芒:下地狱去吧,狗皇帝。 ** 二月初一,凌晨。 雪砚的脑子里有一个更漏,一到丑时就激灵灵地苏醒了。 此刻,世界还沉在夜的深处,万籁俱寂。 她长吸了一口气,将锦帐中的温馨纳入肺腑。自称“臭男人”的四哥气味太好了。或许睡时坚持入定的缘故,口气很干净。连汗液也像檀木的味道。 雪砚瘫软在这气息里,一点不想起来。 大好的春光,真想懒成一头猪算了。在这流油的富贵乡里,吃了就睡,醒了就吃,狠狠地腐靡个几十年...... 修行这活儿好艰辛啊。 还没入门已经这么累了。有时真不想搞了。 她苦着脸,默默和自己斗争一会。可实在找不到躲懒的理由。终究慢吞吞地支起来,瞌睡耷脑地开始穿衣服。 稍微一动,腰间立刻袭来一股酸软......欲被纵掉了,身体淘空了一块似的。 雪砚不适地直了直腰身。 旁边一只大手伸过来,抚了一抚。“是不是酸?” 她打个哈欠,惺忪地回一句:“不酸。”说酸可不行。人家一言不合又要“斋心”怎么办?说来很丢人,她渐渐中了他的邪,越来越不排斥这一口了。 有时,还会偷偷地盼着。 就像暑天里盼着井里吊的冰凉西瓜,想一想也是甜的。成亲后,七情六欲一下都成熟了。四哥在各方面都是真汉子。他的种种好处,婚前的她是绝不会懂的...... 男人揽住了她往下躺,劝道:“你太累了,乖,多睡一会。” “起来就不累了。”她满脸挂着盹儿,咕哝道,“哎呀,别扰我修行。” “今天是你生辰。” “诶......我的生辰?”对,二月初一可不是她的生辰么? 意志一瞬就坍塌了。雪砚漏气地软倒下去,垂死地瘫在他的臂弯里。“啊,今天是生辰......就让我再做一回婴儿吧。太好了......” 她满足得直哼哼。 十八岁的身体太渴睡了。一闭眼,就感到自己在幸福地瓦解,向睡眠的星空飞去。哎,酥软极了。 男人的声音飘在“星空”里,低沉而温情。 “以后别这样拼命。四哥打算找一位道人学些法术。以后教那些邪魔外道不敢再来。”他的手在她背上缓慢地游走,觅食似的,“以后你过你的安稳日子。” “嗯,哦。”她稀里糊涂地回应。 “......前几日祖母说,要给你做个生日。我说不必了,小生日别劳师动众。我带你出去玩一趟,天香楼吃个饭,觉得如何?” 她困死了。根本弄不清他在叨叨什么。听到“觉得如何”,下意识以为是问昨晚。鸡同鸭讲地抛了一句:“棒极了。四哥,你是男人中的男人......” 周魁一愕,明白她在讲什么后,不禁在黑暗中扬起了嘴角。 半晌,他凑近一点,闭眼亲在了她的脑袋上。 ** 虽说睡了一个“懒觉”,寅时初刻雪砚还是醒了。平常一直巴着多睡一会,真正逮住一个机会,又没法一懒到底。 她是一个“作骨头”无疑了。 卯时三刻结束功课,等四哥练功回来一起吃早饭。她坐在花厅里,先补了一点温水。平日里功课做完,都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平静喜乐。 就像尘埃被拭去了一样,从身到心都很通透。 可今天却有点浮躁,坐也坐不安稳。 不时会有一阵空虚袭来,好像欠缺了一点什么。 哎,莫名的好烦。想自己现在虽家财万贯,富得流油,可是只要皇帝一个弹指就灰飞烟灭了。终究没有彻底的保障。 如今既有了“乾坤袋”,不利用起来不是犯傻么? 干脆把库房的东西装进来吧。上一回祖母说百年后嫁妆也要给她,现在去拿了也不过份吧? 天啊,我怎么生出这种想法来?太不像话了。雪砚立刻对自己进行了道德的谴责。 可是一转念又想:怎么不像话?我可是这西府的女主人。进了周家不到两个月,就已立下那么多奇功。我得了什么实惠的好处没有? 第133章 还有皇家,也太吝啬小气了。我救了太后,击败西齐公主,找回粮食、银子,得到过像样的赏赐没有? 真该去把太后的库房也搬空了。 都是我应得的。 这些想法都长了指甲似的在她心里又刨又挖。无比的尖锐、真实。 不干都不行,她会死的。 雪砚拿着钥匙冲向库房,踉跄一步才猛然清醒。惊出了一身冷汗。天啊,“乾坤袋”又在作怪了。她一点知觉都没有,又被它渗透一次。 比上一回威力更大。 先前拥有过法宝的人,就是这样变得癫狂的么? 雪砚好一阵心惊肉跳。猛一把将它抠了下来。 低估它的危险了。器物有了邪气,比妖精还可怕。要是多带几天有了亲熟感,还防得住它?到时,自己的意识与它完全搅成一片...... 她还能是现在的王雪砚么? 雪砚寒着脸,赶紧往东稍间去。再奇的宝贝也不能留身边了。师父上一次不收它,定是因为知道里头有粮食、银子......不如,再去供一次。 师父不收走,她就把这玩意儿挖个深坑埋了。 一个强烈的想法在脑中唱反调:我真要放弃这样的宝贝么?太傻了吧,我装什么圣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雪砚气血翻涌地站在门边,内心成了黑白交锋的战场。 撕扯得不可开交。 她感到一种要溺水的恐怖。灵魂要被覆没了似的。趁自己还清醒,赶紧将头上簪子一拔朝这破口袋扎下去。还没扎到,一股煞气将她的手弹开了。 袋口“哗”一下,蓦的张成一个黑洞。 雪砚赶紧在地上一打滚。可是,仍没逃过强势的虹吸。 一睁眼,已置身于一个光线极暗、没有窗户的地方:到乾坤袋里面了! 袋子里响起一道声音,空洞得像深渊在说话。“我真的很喜欢你,不会伤害你的。只要你听我的话,就会成为三界最富有的人。这样难道不好吗?” 雪砚二话不说,操起架子上一把长矛扔了出去。可惜,里头空间无限大,好像扔向了天边一样。无效的攻击激怒了乾坤袋的器灵。 袋壁一蠕动,四面八方的压力挤压过来。骨头都要被碾碎了,窒息感没顶而下。她把嘴张得老大,也吸不到一口气。 五脏六腑一下子到了碎裂的边缘。 “你服不服,啊?!”空洞的怒音滚滚涌入她的听觉。 雪砚举起簪子,朝自己的心脏扎了下去。 这一迷惑举动立刻给对方整不会了。器物到底是器物,摸不透人类的心眼子。意识一滞下,压力瞬间就收了。 雪砚以快若霹雳的速度,将簪子朝脚底死死地插了下去。 空间疯狂扭动,作出了剧烈的排异反应。 下一瞬,她这“有害物”已被喷了出来。 雪砚气也不喘,一簪子将这乾坤袋钉住了。袋子的材质虽然难破,但它的灵性是知疼的。立时迸射出了颤抖的光芒。扑腾几下,想要逃离。 雪砚一把捏住了它。 一身大汗,胸口剧烈起伏。好凶险的破玩意儿! 她一步一步走到绣像前,供在了钵子里。 这一次它没能飞出来。在里头蠕动着向她求饶,表示臣服。方才凶神恶煞的气焰都没了。 雪砚的心里有一点不舍。 可她知道,这些想法是不真实的。是它给的一种瘾。才两天就有恋物的瘾了,岂不可怕?“师父,请您把它收了吧。别让它兴风作浪了。” 师父沉默而又欣慰:孺子可教也。凡人有这等“舍”的气魄,难能可贵了。这么招人疼的徒弟,怎能让别有用心之人欺辱了呢? 既然拿了高级法宝来供奉,为师少不得回一份礼了。 想到那无底限的皇帝...... 一截羊毫似的白光自绣像中涌出,庄严地罩住了雪砚。这是来自九天之外师父的摩顶。亲切、慈爱的力量刷过了她。 过一会又消失了,归于无痕。 雪砚原地傻站着。感觉捞着了天大的好处。却又不知是什么。心里莫名雀跃了一会子。走出东次间时,忍不住有一种想起舞的幸福感。 四哥穿一身练功的玄色劲装,气宇轩昂地过来了。“这么高兴,有啥大好事儿?” 彼此对视了一眼。 昨晚的余韵还在。甜度实在太高了,各自让了一让眼睛。 雪砚并不说自己经历了怎样的凶险。笑道:“还能有啥好事儿。四哥就是我的大好事儿呗。”他哼了一声,“嫌弃”地在她汗津津的脑门上吧了一口,“快去梳洗,早饭后带你去逛街。” “啊,好哦!” 好事当然是有的。 雪砚不知道的是,师父又赐了她一条珍贵的祝福:“天上地下,所有向你夫妇二人偷窥的视线,永远只能看到荒谬恐怖的假相。” 作者有话说: ~~加油哦:) 第52章 ☆生日,上街游玩☆ 在雪砚的认知里,生日的正常仪式是一碗长寿面,加一只荷包蛋。多于这些就隆重了。而四哥百忙之中专为她过生日,这已不叫隆重。得叫盛宠。 就算亲娘也没拿她这样当回事过。换衣时,她忍不住问:“这样为儿女情长丢下国事,会不会不太像话?” 四哥说:“非常像话。快换吧。” 他现在一瞅皇帝的脸就烦。不想为了那货丢下儿女情长。 第134章 雪砚感慨:“传说中的‘捧手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是不是就这样呀?” “四哥是粗人,不懂这些俏皮话。”他转过身,含笑系上了腰带。 这是雪砚第二次和丈夫上街。心情仍不减新鲜与快乐。像在补过她的童年,瞧啥都是活泼的,可爱的。天公也很作美。万里晴柔,长天如洗。 两人没坐马车,散着步出了将军巷。漫无目的地游弋在市井深处,不经意地瞧见一些民间风物,能稀罕上好半天。 雪砚太享受这感觉了。同样是春天,大街上的春光和家里的不一样。少了一份华美和精致,却更闹腾,更盛大。有滚滚红尘的烟火气。 再瞅一眼身边的男人,沉静而又威猛。是这红尘中她的爱侣。 这真是雪砚最满足的一个生日了。 在外要端着仪态,不比家里说话自在。说笑时也轻声细气的,如此倒更增了亲密贴心。她半遮半掩地问:“四哥,这就是谈情说爱的感觉吗?” 四哥把脸别开,忍住了笑:“都老夫老妻了,不害羞。” “我可以请教一个问题么?”她故作正经地说。 他偏头瞥她一眼,“......什么?” “别人家的夫君也都像你这样好,这样优秀么?我觉得一定不可能的。” 笑意在他嘴角一闪,又憋回去了。 他表示不吃这一套。“嗯,知道你嘴甜。差不多可以了。” “你对我这样好,等你过生日的时候我要一百倍地宠你。”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忽然一恍惚...... 老天爷,说起来她好像并不知道四哥的生日?这真是太大的纰漏了。“噢呀,今天的天好蓝哦。四哥你看,那河堤上的柳树好绿哦,芽儿嫩得像茸毛!” 周魁打量忽然活泼得可疑的爱妻,“是吗,府里的柳芽不够嫩?” “也嫩。哇,真美啊,你要不要赋诗一首?” 周魁微微一笑,“王雪砚,你该不会连我生辰都不知道吧?” “瞎说......我有那么不像话?” “是哪一天?” 雪砚疯狂眨眼。一年三百多天猜哪一天好呢?这是她做过最难的术数了......憋了半天,不得不陪了个低人一等的笑脸,乖得要融化了。 这就叫乐极生悲,急转直下吧? 好好的忽然挖一个坑把自己埋在了里头。 丈夫板着债主般的高傲嘴脸,瞪她半天后,冷冷地总结了一个人生的大道理: “看明白了吧?嘴越甜的人越无情。口中天花乱坠,心里根本没到那份上。而有一些人虽然脸是冷的,心里什么都为你想到了。” 雪砚又矮了一截子。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欠了他几百万两似的,“所以,好四哥,你到底是哪一天下凡的呢?” “婚书你都没看?” “哪有心思看?那时一想到要嫁给四哥,就只顾着傻乐呵了。做梦都要格格地笑醒。” 周魁眼皮一跳,充满嘲讽地说:“是整天以泪洗面,梦里也在哭吧?” “好吧,那时的我没见过世面嘛。现在是真笑醒了。谁要把你抢走我绝对不依。” 他停了步,以一种酷酷的嘴脸注视着她:“......说吧。” “什么?” “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雪砚一乐,眉花眼笑,“你怎么好人不学,学我呀!” 他环顾四周无人,把她牵到了河堤柳树下。双眸灼灼的,像个霸道的债主:“你给我快说。” 雪砚的脸红得晶莹了,眼里有了千尺深的桃花流水。 说就说,有啥了不得的? 她含笑凝视他,轻轻道:“咳......我生是周魁的人,死是周魁的鬼。” 丈夫的眼睛泛起了璀璨的星光。喉结在脖子上打了好几个滑。还没张嘴,脸上已涨得发紫了。过了一会也轻声说:“生生世世,我周魁非卿不娶,只认你一人。” 这话让雪砚一箭穿心,听得傻了。 他低头在她腮边亲了一口,小声说:“宝贝儿,这才叫谈情说爱呢......生辰快乐。” 雪砚浑身滚烫,被一反常态的丈夫撩得裂开了。体内汩汩涌出了滚烫的岩浆。“啊,四哥,你太会骗小姑娘了。能......能不能再说一遍?” “不说了。”他又恢复了一贯的威严嘴脸,“这种话,我一辈子只说一次。” “......可我一听就上瘾了。” “哼,没有了。下辈子再说。”他傲骄地瞥她一眼,“我生辰是九月二十五,记住了?” “......” 两人离开河堤时,各自一张酡红的脸。像偷了一次情,像醉了一次酒。新婚爱悦所散发的浓烈芬芳,赋予了柳堤无限诗意。 一切都有了美不胜收的模样。 ** 一路谈情说爱,两人齁了一肚子糖。 兜来兜去,转到了西大街上......这里人多,各自端起了极端庄的仪态。 雪砚也把面纱系好了。 相较于冬日,繁华热闹更盛一层。只能用“鼎沸”一词来形容了。红红火火,铺天盖地。卖艺、打擂的,斗鸡、角砥的,杂货、手艺人......各路能人在大显神通。 走上三步就能瞅个新鲜。世界的精彩无穷无尽,叫她来不及看。周魁见她举着清亮的眼睛,到处骨碌碌地打量,忍俊不禁,又无比怜惜。 “四哥,你在笑什么?”雪砚问他,“笑我没见过世面。” 第135章 “我没笑。岂敢?” “还抵赖呢。”她四处睃一眼,“诶,今天好像没有演幻戏的?” 打架时,她最恨那些把戏了;逛街时瞧不着又缺了什么。毕竟她认知里的市井与江湖,都是诡谲的,奇妙的。没有幻戏好像不成样子。 四哥说:“朝廷近日已颁了法令,禁止一切幻戏表演。” “哦?”她悄声问,“是因秘教的事么?” “嗯。” 那岂不是砸了一大帮人的饭碗?不过禁了也好,这些把戏玩得过火,一定会滋长出罪恶的。雪砚轻轻叹息一声。 周魁望她一眼,“累不累,要不现在去天香楼吃饭?” “嗯,好啊。”雪砚乖巧地说。 因为那句动人的话,她现在是百依百顺,柔情万种。都不舍得跟他调皮了。周魁把脸转向一旁,偷偷抿住了笑。 西大街是京城最富庶的街。 天香楼,是西大街最响的招牌。庭前镶金嵌玉,富丽堂皇。连门柱都是珍贵的黄杨木,那一流富丽的气派,让九成的过客都没底气进去。 进去的一成非富即贵,全是油水丰足的肥羊。好宰得很。 雪砚头一次踏足这种地方。里头的铺陈一点不逊于公府人家。琉璃灯,明珠盏,紫檀的镂花屏。细节处极尽华贵。 华贵里,却又刻意带一点香艳与风尘。有龙宫盛筵的派头了。 “周大人光临敝店,蓬荜生辉。”侍者的礼仪比御前太监更一丝不苟。好像净化了人欲,只剩了纯粹而精致的礼貌,“您和夫人这边请。” 夫妇二人穿过一个私密的回廊,进入雅间。里头雕饰精工,匠心独具。比她家里还漂亮三分。障门上的绢画全是名家手笔。墙角装饰着珊瑚,相思树;炉里点的是龙涎香。 派头玩得飞起了。 坐在雅间里,能透过一扇小窗瞧见堂下。 有七八桌食客。衣着皆十分光鲜。 “四哥,这楼是谁家的产业呀?”雪砚问。 刚一坐下,周魁还没来得及说话,却闻座中传来一声直嗓子的吵嚷。在这场合里,显得格外生硬,不合时宜。 一位爷酒气上头,无端地撒起了泼来。一拍桌子打断了丝竹声:“天香楼也尽整一些陈腔滥调,x你娘的,这嗯嗯呀呀的有甚趣味?” 侍者赶忙上前:“陈公子,不知您有何吩咐?” 陈公子眯缝着醉眼,蛮横地把手一挥:“去喊个演幻戏的来嘛。” 侍者陪笑:“陈公子,如今朝廷已禁演幻戏了。” “那是对民间百姓!爷想看,照演不误!” 厅中纷纷附和,笑道:“在天香楼里演一演碍什么事?这里应该是百无禁忌的。” 侍者镇定微笑着,环视一遭后说:“请容小人去请示。” 不一会儿,算是请示成功了。 侍者领进一个面目黝黑的矮小老者。脸上挂着卖艺人的谦卑微笑,冲大家走来。 雪砚一惊,“诶,四哥,是上次表演‘影子易容术’的老人家。” “嗯。”周魁点了点头,目光深沉。 见了这人,雪砚莫名起鸡皮疙瘩。她本能地觉得此人玩得太邪乎,太神奇。不同于寻常的手段。老者笑眯眯地请示:“不知诸位老爷想瞧什么?” 陈公子醉态朦胧地说:“来一点下酒的。以前瞧过一个番僧表演‘割舌再生’,你会不会?” 老者似乎为难,“会是会。就是有点血腥恐怖,怕惊扰了诸位。” 那一桌人起哄,“恐怖的才更下饭,来一个。不恐怖不给钱哦。” 雪砚不满地嘟了嘴:“这帮人真讨厌。他们想看,别人未必想呢。” 四哥一哂,轻声道:“那是陈阁老的儿子。”父亲的官做得大,自然没人唱他的反调。 雪砚一愣。那时和魏王争着娶她为妾的,就是这位陈公子?天啊,果然是一个火坑。真难想象给这浪荡的醉鬼做妾是什么日子啊。 她赶紧拉回目光,拿对面的丈夫洗了洗眼睛。四哥显然是知道这事儿的,意味深长地对她一瞥。像在说:哼,当初还不愿嫁呢。 两人的目光拉丝一会儿,厅中的好戏已开场了。老 者把舌头吐得老长,一刀子割下放在了盘子里。然后,张着嘴到处示众。舌头已齐根断了,血淋淋的。盘子里还冒着热气。 场面真令人触目惊心。 然而,厅中人对这小把戏见惯了,竟都面不改色。有人说:“嗨,演得一点不吓人。舌头不够长嘛......” 陈公子存心捉弄,拿筷子夹起断舌,“我瞧是不是真的?”说着,促狭地往水池里一扔,惹得几桌人一阵快活大笑。 那老者急得一拍屁股(不知真急还是假急),赶紧伏到池边连刨带捞。慌张地把舌头抢回来,含到嘴里一番蠕动。再一张嘴,舌头已长好了。 陈公子嫌弃道:“没劲,舌头没有番僧的长。” 友人们附和道:“耍不出精彩的还是滚吧。可没你的赏钱!” 老者赶紧一笑。卑从骨里生,万般不如人。“小老儿还会一招拘气术,能把人变成忠诚的狗,不知大爷们可有兴趣观赏?” 陈公子问:“何为拘气术?” “天地万物活的是一口气,凝气方能成形。我若把你的气拘住了,可以让你像狗一样听话。公子可有兴趣一试?” 第136章 “像狗一样听话?”陈公子酒气冲脑,非常愿意以身“试法”,博狐朋狗友们一乐,“来,爷做人做腻了,正想知道当狗是啥滋味呢。” 朋友们纷纷笑骂,赶紧一番“之乎者也”,拿圣人之理说教他一番。陈公子是个离经叛道的狂人,一听这些话,更愿当狗了,“来吧,爷等着呢。” 那老者嘿嘿一笑,有点妩媚地说:“爷真愿一试?我这一手连天兵天将也解不了的哦。” “老东西,休要啰唣了。”公子不耐烦地拍桌。 老者蹴着步子上前,往他身边影子里扯面团似的一抓拉,便拘出一团“圆白白、光灿灿”的东西来。 “啊——”客人齐声惊呼。 明知幻术都是假的,却开始感到一种异样的恐怖。 道家有云:“先天一炁自虚无中来。”老人好像真把这一炁捞走了。陈公子打了一个激灵。顷刻人性泯灭,有了犬类的眼神。 “跪下,给大家叫三声。”老人呼喝道。 那一身细绸锦缎的尊贵少爷扑通一跪,比狗更像样地吠了三声。并忠诚无比地舔起了老人的鞋。厅中一片死寂。 朋友们已吓得面无人色,哪里还喝得出彩来? 老人家晃一晃脑袋,连说带唱往门外走:“哈哈哈,富贵闲人你不愿做,却愿做狗。随我走吧。” 陈公子二话不说,拔腿就跟他走。 友人们惊慌失措,纷纷上前拉着求饶。“他喝醉了,高人就饶这一回吧?” 老者乐呵呵一笑:“想把这位少爷赎回去做人?五千两。少一两也不行。” “啊这,一时半会儿也凑不齐这么多啊。” “那他只能当我的狗啰。哈哈哈......”老者开心大笑几声,目光朝着周魁的方向伸过来。别有深意地望了一会,忽然腾起一阵烟,带着陈公子消失了。 地上只剩一堆香灰屑。众人方寸大乱。又拍屁股又跺脚。纷纷说:“要死,要死,幻戏瞧多了,这一回遇上真鬼了!这下可如何是好,陈公子被掳走啦!” “还不快去报官?” “先告诉陈府吧!” 一时,兵荒马乱地行动起来...... 雪砚深吸一口气,无措地望向丈夫,“四哥?” 周魁收起若有所思的目光,安抚地拍了拍妻子的手。“没事。莫怕,他没有恶意......咱们点菜吧,想吃什么?” 作者有话说: 1,上一章的祝福,把苍白的假相,改成“荒谬的假相”了。还改掉一个病句。男主说“学了一些法术”,还没学呢,正打算找人学。已修改。 2,本章女主第二次上街了。第一次是在十八章。小朋友们知道一下:) 第53章 ☆荒诞的镜相☆ 那人没有恶意。 雪砚不知四哥为何如此确凿。但是,他有一箩筐的江湖经验和战斗经验,没理由质疑他的判断。于是飞快地释然,将注意力转到了菜单上。 楼内用餐的都缺少一副管闲事的热心肠。除了那一桌友人急火狼烟地奔走之外,其余人一点没败了胃口。照样细嚼慢咽,享用美食。 幻术而已,难道真敢在皇城中绑走首辅儿子不成? 退一步讲,真绑了又如何?世间少一个酒肉纨绔,可喜可贺啊。 ** 对雪砚来说,天香楼的这顿午饭是成功的。 吃得沉默,温柔。郎情妾意,贴心贴肺。这新婚燕尔期似乎没完没了了。成亲已近两个月,非但没有腻味,还心动得不好意思多瞅对方一眼。 多瞅一眼都太甜。 非常不利于心性的把持。自从在河堤上以半吊子的谈情说爱方式交换誓言,彼此都刻意淡泊着,以使自己看上去不像个情爱上脑的傻子。 但是,这个下午的周魁和王雪砚,离幸福的傻子也不远了。 午饭过后继续荡大街。玩累了吃,吃饱了玩,到了日暮时分才一路晃回家。初春的夕阳像一枚溏心黄子。娇嫩易碎,一戳就会破似的。 晚霞只有几绺,青灰里杂着银红,热烈而华美地抹在西天。 厨房已腾起炊烟了。进家门前,雪砚跟丈夫福了一福:“今日多谢四哥了。”她表现得十分端庄。一点不想调皮,惊散了这一刻的幸福。 他的脸迎着夕阳。凌厉、硬铮的五官在柔光里,美好得马上要虚无了似的。就那么注视她一会,淡淡说:“回家吧。” “嗯。” 回到后院,四个丫鬟、两个嬷嬷都在各忙各的。 家园像一幅安静而恬适的画,呈现在夕阳里。不是桃源,却胜似桃源。夫妇二人一前一后,步入画中去了。“回来啦!”嬷嬷们笑脸相迎。 “回来了,嬷嬷。”她夸张地说,“大半个城被我们逛下来了。” “诶哟,腿都要累断了。” “可不是。” 雪砚把外面买的小吃和玩意儿拿去供奉,请师尊先享用。晚饭简单吃了一些家常菜。喝茶时,男主人吩咐李嬷嬷:“去把后舍的澡池子烧上。” “哦,是。” 雪砚下意识腰子一跳,瞧了丈夫一眼。这是要打破“十天”的规律了?他清心寡欲地回视。那一脸的威严表示:只是正经的泡澡,为夫并无邪念。 “你昨天说得对,澡池子不用会坏的。”他说。 “是的呀。”雪砚轻声附议。 两人各自垂眸,安静如鸡地喝茶。一个贵气,一个仙气。在仆人们看来,这二位真是天生当主子的。比祠堂里的画像还招人膜拜。 第137章 此刻在宫中,皇帝也在洗澡。 浸在香汤中的龙体瘦骨嶙峋,干巴巴的。每一餐的御膳九十九道菜品,也没能养出几两赘肉来。他的心思太重了,又要应付三十多个如狼似虎的妃嫔,底子是虚的。 长十个腰子也不够使的。 这一整天都在勤政。 他吕某人虽阴险龌龊(这一点不可否认),但政事上也是没挑的。每张奏折都亲自过目,仔细定夺。毕竟,这是踩着兄弟尸骨夺来的龙椅,没理由不励精图治啊。 但是,白天的专心程度大大降低了。老想把镜子拿出来瞧几眼。就跟着了魔一样。尽管如此,他仍做不到把宝镜打入冷宫。 它太契合他的需要了。 唯一的缺陷就是只能瞧当下发生的事。过去和未来都照不见...... 憋了一天心里刺挠得厉害。得了相思病一样。此刻政务好歹处理完了,作为对自己勤政的奖赏,皇帝心满意足拿起了宝贝。 先让朕默默地关怀一下几个重臣吧。哟,阁老的废物儿子失踪了?怎么搞的。不过,这是大好事啊,除了纳妾什么都不会的酒囊饭袋早该从人间消失了。 皇帝阴阴一笑,悠然问道:“宝镜,陈阁老的畜生儿子此刻在哪?” 镜面一荡漾...... 现出一个在荒山野岭蹲地痛哭的男子。看样子被人丢在城外了。 皇帝一抖肩膀,哼。蠢东西哭吧,来一群狼叼走你最好。他并不派人去通知阁老。没了这败家精,阁老的心里就只剩大夏了。 岂不甚好? 皇帝俏皮地噘一噘嘴,复又问道:“宝镜,朕的大将军在做什么?” 一日不见,甚是挂念呐。 画面一放送...... 皇帝的眼中精光乍射。像馋猫见到了鱼腥。 哟,赶上了一出大戏啊!两口子正准备洗澡呢。 要不要“非礼勿视”? 可是,其他臣子的春那个宫都检阅了,朕独独放过四星,未免对其他人有失公允。 经过一番并不激烈的思想斗争,皇帝决定还是继续。他微调坐姿,赶紧啜一口西域进贡的葡萄酒液,兴趣昂然地瞧了起来。 浑身都冒热汗了。 年轻霸气的猛男,和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哎,来吧,朕的大将军,朕的夫人! 澡池子里烟气浮沉,从宝镜这边瞧去,宛若瑶池仙境。 两口子面对面地立着,实在叫人赏心悦目啊。比那些糟老头子的恶心行径更值得朕的检阅。夫人秀色佳绝,含羞带怯,马上就能一睹她衣衫下的仙体,朕的鼻血快漫进脑子了。 哎,磨磨蹭蹭的。快一点嘛! 像是响应他的心声,周魁慢慢把手伸过去,替妻子解起了衣服。她含羞推一推他的手,美眸柔柔地照了他一眼。 天,如此欲迎还拒的美态,是个男人就得酥死吧。 皇帝瞧直了眼,喉管中发出一声类似痛苦的“哀鸣”。 大将军你这个磨人精,解个扣子要等一万年是不是? 脱件袄子比褪蛇皮还难是不是?终于,一层外皮给扒下来了...... 啊——!这是怎么回事?! 啊,这?! 皇帝脖子朝前一伸,眼球几乎裂开。 心脏骤停,全身毛发耸成了钢针! 这怎么回事.......是朕的眼花了,还是宝镜出了问题?身子呢,四夫人的身子呢?衣服一脱,里面居然空空如也。啊,天啊,浑身上下就只有一颗脑袋! 这无限诡异、荒诞、又魔魅的一幕把皇帝击穿了。天打五雷轰,几乎昏死过去。朕看见了什么黑暗恐怖的内幕? 大将军是怎么回事? 面对这样的爱妻怎么一点不怕? 啊,下一瞬皇帝更加惊了魂,差点一嗓子尖叫出来。 周魁,周魁怎么也没身子?!啊,这? 不对,上回在御书房朕亲眼验过他的伤......可是,宝镜不可能弄错的啊(受器灵影响,皇帝对此坚信不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非上回见到的身子是假的,他们的真面目是某种“无身鬼”? 或者,四夫人是“无身鬼”,在某个时点把朕的大将军同化了?皇帝的脑中冒出七八个可怕的鬼故事,直吓得浑身冰凉,面如死灰。 皇帝绝不会想到,宝镜的镜相被一个祝福扭曲了。荒谬化了。事实上,不止在镜相中是如此。就算他亲自跑去现场偷窥,也没“身子”给他瞧。 严重护犊子的师父绝不愿叫宝贝徒弟受辱。如今在九天之下,一切恶意偷窥她的视线,都只能看见一场噩梦、怪梦。 (没办法,本尊就是这么强大的存在啊。) 接着,更加恐怖的一幕出现了。 两个没有躯干的怪物,含情脉脉地飘进了澡池子。没有躯干,却要洗澡。 皇帝快哭了似的,注视这令人无法理解的一幕。 周魁把夫人的头含进了嘴里(真实情况,是在亲吻)。 他蠕动着嘴唇,嚼巴嚼巴又把夫人吐了出来。那颗头颅飘回水面,面若桃花,千娇百媚。发丝像一条条活的水蛇。 皇帝惊恐无比地“啊”了一声。几乎要口吐白沫。接着夫人礼尚往来,也将丈夫的头颅含住了(真实情形:在深情回吻),咀嚼一番也吐回了水面。 皇帝没法再检阅下去了。 他浑身发抖。好害怕将军和夫人猛一扭头,从镜子里飘出来。 第138章 宝镜是绝不会出错的。但保险起见,皇帝还是战战兢兢地窥视了其他人。所有人都有手有脚,身子健全。唯独这两口子只长了一颗头。 上天啊,怎么办? 他恨不得永远没瞧见这一幕。 现在问题来了,上神的事到底是真是假?她可是召回了粮食和银子啊。鬼怪的能耐有这么大?不可能吧......周魁到底是不是朕的护命神盾? 皇帝完全糊涂了,一笔烂账理不清了。 他坐在浴池里遍体生凉。心里翻滚着十万个怎么办。 曹太监在外面探头探脑,有点担心。今日皇上沐浴把所有人都打发了出来,一个人在里头喘得跟毛驴儿似的,这是在闹啥呢? 曹公公轻轻地喊:“皇上,您这是怎么了?......没事吧?” 声音轻得都有点嗲了。 宝镜一收,钻进了主人的肚脐眼。 “起吧。”皇帝失魂落魄地召唤他。 立时,八个小太监和宫女鱼贯而入,目不斜视地排成两行。皇帝酝酿片刻,一脸铁青地出浴。两个侍浴的上前搀扶。 未等扶住龙体,皇上腿一软,一屁股摔在浴池边。 今天的皇上比杨贵妃还娇软无力。 摔在地上,尾椎差点断裂。疼得五官扭曲。 一屋侍者吓跪了,直呼:“奴婢该死,求皇上恕罪。” 曹公公惊恐无措,赶紧上前扶起生无可恋的主子。“啊哟啊哟,皇上您这是怎么了,不要吓老奴啊!太医,还不快叫太医!” 宫中一阵鸡飞狗跳。 将军府中,雪砚和丈夫已泡完了香汤。浑身舒泰,心旷神怡。 任督二脉都打通了。 稍微散了一散热气。 两个爱恋中的灵魂,携着他们真实美好的身体睡觉去了。 “四哥......” “嗯,睡吧。”他轻轻拍了一下妻子。 春夜短,烛花红。 一池碧水洗凡心,与君同梦。 作者有话说: ~~ 第54章 ☆从来就没正常过☆ 这一次的惊吓太大了。 太医开了份量十足的“安魂散”,也安不了皇帝的魂。他歪在榻上,感觉命都玩丢了一半。因为过于恐惧,甚至不敢多瞧宝贝一眼。 圣人是对的:敬鬼神而远之。 作为人,得在条条框框里活着。条框定义了人的“正常”与“合理”。活出框外,那就属于“不正常”了。不是神仙,就是疯子。 这一夜,他充分尝到了疯子的撕裂滋味。 心脏都要碎了。 好容易一夜缓冲下来,找回了一点真实感。忽然曹公公来报:“大将军听闻皇上病了,一早入宫来探望。” “谁?”皇帝悚然惊问。 “周魁周大人。” “真实感”一下又跑光了。噩梦如一个浪头重卷而来。 皇帝急忙说,“快,你跟他说朕还未起身。让他先回去。” 曹公公还未出殿,周魁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蹙着眉说:“皇上,微臣已不宣自来了。” 不宣就进来了,实在不合臣子的礼仪。 可是他一听见皇帝让太监撒谎,就一个叛逆,没顾上规矩。 皇帝面色如土,惊怔地望着光影中的雄姿。好一个虎狼大将,把阳刚和力量诠释得如此完美。用他的肉眼看,这一尊虎躯怎么看都不像假的啊。 可是,肉眼能见的真相非常有限。 这一点,也毋庸置疑。 “朕,朕......朕的大将军来了啊。” 周魁迈入槛中,一板一眼地行了个礼:“微臣听闻昨夜宣了太医,特来探望。” “......啊,不过是沐浴时不慎摔了一跤。无妨。”他结巴地说。 君臣对视。 周魁立刻发现,皇帝平日里阴坏、冷酷的气势全没了。今天的他怂得可疑。目含恐惧,嘴唇煞白。和他对望时手竟在微微发抖。 头疼。才一天不见,好像又孵出什么幺蛾子了。周魁眯了眯眼,认真审视着皇帝。换作别人,以这种猛兽般的表情直视君王,是要拉出去斩的。 他脖子硬,照看不误。 本来就是煞重的面相。没表情时,一对森森黑眼更是令人不寒而栗。 皇帝径直打了个哆嗦。 室内的沉默诡异而凝重。 “朕已无碍,周大将军请回吧。”皇帝干咽一口唾沫。嘴里却没有一点水份。 周魁直视龙颜:“皇上平日都呼周魁‘四星’,今日怎的如此见外了?” “......嗯,是吗?没有。” “莫非有何忧心烦恼之事?”他意味深长,以玩笑的语气问:“前日还好好的。今日见了周魁,倒好像见了一个鬼似的。怎么,微臣长犄角了么?” 皇帝面白如纸,瞳孔都缩了。 过一会才干笑一声:“怎么会。将军想多了。” “可是,皇上在发抖。”他上前一步,假惺惺做了一个要安抚的动作。皇帝本能地受惊,倒退了几步。一不当心撞在琉璃绣屏上,乒里哐当摔得满地开花...... 余音袅袅,一地狼藉。 君臣二人像猛兽与猎物一般对视着。立在门外的曹公公跑进来,手忙脚乱地扶起一脸冷汗的帝王。“周大人,怎么回事?!”老奴沉着脸,没啥底气地呵斥。 御前侍卫们全都围拢过来...... 周魁瞥了门外一眼,又把狐疑的目光拉回来,若有所思地瞧着皇帝。“微臣让皇上受惊,罪该万死。”话虽这么说,脸上表情凶悍,一点自责的意思都没有。 第139章 皇帝:“咳,朕无甚大碍......大将军请先回府吧。” 周魁目光微闪,隔了片刻说:“是。微臣先告退。请皇上多休息,保重龙体。” 行了礼转身离去。 一出门,将军的表情冷沉如铁。事情确实不对了。以前的皇帝再怵他,高人一等的君王架子也牢牢端着,极少会露怯。 今天这是中了什么邪......?周魁满脑子云雾,感觉看不清事态的脉络。走出宫门时,他忍不住驻足回首,静静地凝望微雨中的皇宫。 湿气朦朦,让它披上了华丽的水光,却显得别样凄清。一团黑云飘在后宫的上方,给人以说不出的不祥之感...... 周魁冷冷瞧了一会,向雨中大步离去了。 大将军走后,皇帝好一会才等到惊魂回落。 他认为不能坐以待毙了。 将军夫妇到底是什么东西,必须尽快搞个一清二楚。虽然他相信宝镜不会错,可还是想要一个可靠的人证,最终确认这一事实。 毕竟,镜相中的一切太诡异,太荒谬了。 皇帝拿出一国之君的气魄,努力平复自己。重新燃起了斗志。 少顷,踱到窗边唤一声:“锤子。” 代号“锤子”的暗卫立刻浮现。这是一个顶尖高手。 现身方式就像魂灵一般轻盈。“皇上。” 皇帝用上绝对机密的语气:“朕要派你去将军府刺探,可有把握不被发现?” “回皇上,没有。” 废物!皇帝阴寒着脸,心梗欲死,“......为何?” “大将军的武功已至臻境,只要有活人气息都瞒不过他的耳朵。” 皇帝深吸一口气,“无妨。朕这两日会让人请他出去赴宴,你可有把握躲过他府里的暗卫?” “只要大将军不在,属下如入无人之境。”锤子自信地说。 “事关重大,要务必小心。一旦被发现......”皇帝很想说你就自尽,切不可连累朕被报复。 但这话听上去太过无情了。有失“仁君”风范。一时沉吟着,等他主动接话表忠心。 “锤子”高手说:“只要将军不在,属下就是一团气,一阵风,一片云。不会被发现的。不知主子要属下刺探何事?” 皇帝卡住了半天。有一点开不了金口。 但最终还是微微俯身,小声地对他说了。 代号“锤子”死死瞪住地面,凝固许久才缓慢抬头。对于一个冷峻的高手来说,这一道题不大会了。“恕属下愚昧,皇上此言何意?” “照做就是。务必想法子弄清楚,她有没有身体。” 代号“锤子”一脸困惑:有没有身体...... 这是什么奇怪绝伦、异常可怕的刺探任务。奇怪到他起一身鸡皮疙瘩。皇上这是着什么魔了? 皇帝从锤子眼中读到了一个正常人瞧疯子的目光。表情更阴了几分:“速去准备。若是被发现了就当场暴毙,别等她抓住你逼供。” 锤子一凛,“是。属下遵命。”赶紧退下,准备执行任务去了。这是有史以来最疯狂一次任务,他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 ** 大将军府。 二月初二,老祖母到底张罗了几桌酒,娘们儿攒在一块吃喝了一顿。一来,庆祝周家熬过了血光之灾,三个孙媳妇都康复了;二来,给雪砚补过生日。 东府里喊了个梨园班子,敲锣打鼓地喜庆了一回。酒令,玩牌,骰子,联对子......足足地过了一回瘾,大家把脸都笑酸了。 对于粮银的事,大家多少都耳闻了。私下里惊奇震撼过一波了,到了面上,心照不宣谁也没问。四房的小媳妇儿有些神奇,每个人都瞧出了一点苗头。 老祖母说,她是玄女赐给周家的媳妇儿。 这话有一点靠谱。人家长这样的神仙脸盘子,不是没理由的。 周家上下一片盛宠。 置身于这样的和乐中,雪砚隐隐地有点惶恐。像在做一场美梦。一个人的福气到这样的顶峰,究竟会怎样收场呢?她感到隐忧。 人世无常。以后的修行,要更加一丝不苟啊。 下午,有风有雨。 春雨濯洗着庭院,无休无止地嘀嗒着。 四哥去了一趟宫里,又到京卫营巡视。回来时衣袍都湿了。洗澡换衣好一番折腾,才消停下来喝了口茶。天光很暗,屋里上了几盏灯。 两人一块儿盘在榻上。 她做针线时,他端着茶杯想心事,皱眉的模样显得冷沉肃穆,不好亲近。 雪砚没有多问。心思专注于针线上。 等收了最后一针,才直了直微酸的脊背。这件春袍是给他做的,总算完工了。从裁剪到绣饰都亲力亲为,用了一百个心。 即便以她挑剔的目光看,也算得上一件杰作。 “做好了?”周魁转过目光,问了一声。 “嗯。”她有些赧然,“没有绣娘做得好。四哥可别嫌弃。” “放心,就算嫌弃为夫也不敢说出口。” 身上立刻挨了一记小拳头。 雪砚:“那收起来吧,你不要穿了。穿别人做的去。” 他又抢到手里,含笑把衣服试了一试。 每一寸都是服贴的。 不夸张地说,比绣娘做的更好。他打小不缺华服。可是,穿媳妇儿缝的衣袍到底是不一样的。既贴身,也贴心。 暖暖的亲密感透入心间来了。 第140章 他满意地注视着她,“辛苦你了。作为男人,四哥很有福气。” 雪砚微微一笑,含羞低了头没说话。 片刻,岔开话题问道:“方才有心事啊?” 周魁慢慢脱下衣服,轻叹一声:“今早听说皇上病了,去宫里瞧了一眼......情况似乎不太正常。” 雪砚饶舌了一句俏皮话:“他不正常不是挺正常么?” 从来就没正常过啊。 周魁嘴角一抽,“嗯,倒也是。” 笑罢,表情又肃穆下来,“只是感觉这一次幺蛾子有点大,诡异得很......他特别害怕我,像见了鬼似的。那模样......” 雪砚整理着针头线脑,随口一说:“不会又是个假货吧?......教主大人又杀回来了。干脆来一个釜底抽薪,把皇帝给换了。” 她是无根无据瞎说的,纯属逗个嘴子。 丈夫目光一闪。黑眼睛里划过了一丝凛冽的锋芒。 他不吭声地盯着她看。 在“易容”秘术上吃过两次亏的大将军,这次学乖了。心中警铃大作:确实,宫里那货疑点重重,和以前的差距也太大了....... 作者有话说: 修改一下男主的心理转换过程。之前转得太快了。 第55章 ☆四哥的小谋士☆ 雪砚不带脑子的一说,极有穿透力地击中了丈夫的心。 他怔了一会,拧起浓眉陷入了沉思。 一时,也不搭理她了。 明暗交织的光影中,一张冷肃的面孔令人生畏。 雪砚在一旁咂着糖。等他撩起眼皮瞅过来,才笑说一句:“你还真怀疑上啦?我是瞎说的呀。” 周魁没说话。 事关江山社稷的大局,不可妄下判断。若是弄错了会招致十分麻烦的后果。但是,今日皇帝的诡异种种就像一块膏药贴在他心头。 不揭下来,他难受得紧啊。 入了夜,他思来想去不是个事儿,默默换上了一身夜行衣。把脸一蒙,官老爷立刻成了江湖客。这是要去夜探皇宫,雪砚一瞅就懂了。 她眼巴巴的,就差说一句“大侠带我去”了。 他丢了一个“小孩不准跟脚”的眼神,酷酷地出了门。这时的四哥是一条龙。身高马大,却毫无笨重感。浮光掠影地向湿夜中去了。 雪砚艳羡地叹一口气,呆了一会。 改日还是跟着嫂子把武功练起来吧。如今磕头的强度已适应了,下午加练一些拳脚,也不会累死她。 等功夫厉害了,也飞檐走壁地出去做一做夜猫子,岂不新鲜好玩?她做着这美梦,去隔间洗漱。不到半时辰,她家傲骄的龙灰着脸回来了。表情悻悻的。 雪砚一乐,贴心地说了句风凉话,“这么快啊,江湖今天打烊了?” 周魁似笑非笑瞪她一眼,灌了几口茶才说,“......他已经睡了。” 不是睡了,是在召幸后宫。离寝宫还有几十丈,就听到里头不堪入耳的吟哦。什么时候后宫妃嫔这么野荡了,羞得他脚下一转,又“腾云驾雾”地往家赶。 周魁不知道,倘若他放弃廉耻地潜伏进去,就能发现皇帝召幸的不是后宫,是一枚镜子。——正通过镜子检阅工部少卿和他的外室。 雪砚说:“那快洗了睡吧。我去帮四哥备水。” “无妨,我自己来。”他沉静地坐了一会。喝完一小杯茶,才起身去沐浴。 后续两日,周魁平白多了不少应酬,推也不推掉。他不肯赏脸,太子爷就低声下气地请。白天除了政务,还要吃喝。忙得不能归家。 晚上仍要刺探“敌情”。每次一身煞气地出去,又灰头土脸地回来。不管哪个时辰去,寝宫里都在忙活那事儿。他有理由怀疑,皇帝被狐狸精缠上了。 宫里只怕要出苏妲己了。 但是皇帝对他如此惧怕,跟“妲己”有关么? 这就无从判断了。 雪砚对此倒是看得挺开,劝道:“照我看,由着他害怕岂不是很好?想叫他爱你是不可能的。既如此,倒不如怕到骨子里。” 他被逗得一笑。 心想也是,这家伙的话有几分歪理。“若是假皇帝,又当如何......” ——其实,他直觉告诉自己应该不会的。 这一招已经用老了,秘教不至于这么蠢吧? 雪砚搂着自己的小被窝翻个身,耷着睡眼说,“太容易了。要是假皇帝,让小黑拿鼻子嗅一嗅,马上帮你把真的找回来。” 三嫂说,小黑自打那次吃了一把神药,神骏得无以复加。家有神犬,还怕破不了疑案? 周魁勾了勾嘴角,斜瞥着妻子渴睡的模样。“干脆,以后四哥就聘你做谋士吧。” “好。”她答应得飞快,“你要对本谋士言听计从。” “哼,人不大,野心倒是不小......”他故意凶巴巴的。手却以温柔的节奏,在她身上一拍一拍。 雪砚闭眼睡着,含糊地说,“哎,你一定稀罕死我了。这动作就好像我是你亲生的娃。好嗲好温柔哦......唔,再慢一点儿。” 他立刻不拍了,弹指挥灭了灯。 连着两日阴雨,到二月初五总算放了晴。 灿烂春光铺天盖地,人的心情也跟着干爽起来。下午很清闲,雪砚决定去找三嫂消遣。出发之前,先去了一趟后舍的“净房”。 将军府的“净房”大而干净,铺着白石,熏着炉香。 第141章 如厕简直是诗意的享受了...... 解决完内急,她不慌不忙地往三嫂家去。出了后舍没多远,树上“扑通”栽下一团黑。吓得她赶紧一让。定睛一瞅,是个穿着府卫衣裳的男子。竟然口吐白沫,浑身打颤。 雪砚震惊地瞧着他。 别告诉她,她已美到让人吐白沫的地步了。 府里虽有不少侍卫,但一般情况下是不踏足内院的。这人虽穿着府里衣裳,却不像自己人。面孔太生了,她脑子里全无印象。 打量一番,雪砚一句话揭穿了其真面目:“你是潜伏进来的细作?” 对方蹭地蠕动,向前爬了几寸。那一副在恐惧中拼命挣扎的模样,仿佛一条绝望的虫子。雪砚有点诧住了,细作干到这份上也太矬了吧? 有本事突破府卫的防线潜入内院,必是功夫了得的。 到这儿却吓得四肢瘫软,寸步难行。这是见到什么活鬼了? 雪砚想到四哥说皇帝一见他就怕,不禁有所联想。“莫非,是皇帝派来的?” 代号“锤子”圆瞪一双惊恐的眼。心里开始倒数,三、二、一,准备吞毒自尽。想到方才的超级噩梦,丹田都吓瘪了,一丝反抗的力气也提不上来。 雪砚见他害怕,不禁感到一丝莫名的受用。作为一只打小就饱受觊觎的弱鸡美人,突然被男人畏若猛虎,这感觉有一点奇特的美好。 “你在害怕什么?”雪砚不带情绪地问。 绝望的“虫子”瞳光都散了,嘴里拼命地念“观音菩萨”。 ——祝福对偷窥者是一种精神刑罚。各人心里最恐惧的事不同,看见的幻相也不同。高不高手,是无差别覆盖的。 总之一句话,叫你下回绝不敢再多看一眼。(当然,这个偷窥是狭义的,特指怀有十足恶意的窥探。正常的打量并不在范围之内。) 雪砚问:“你主子派你来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 “都瞧见了什么?” 高手一翻白眼,晕厥了过去。 “装死是吧?”她折了一根树枝戳一戳他。高手被“女魔”戳得十分痛苦,浑身抽搐。癫痫也要发作了。 雪砚居高临下地说,“哼,回去转告你主子少折腾,大家自可相安无事。若是惹得我毛了,会代表上神教训他。知不知道?” 说完这话,她的心里涌起一阵不可思议的虚妄感,外加一阵无敌的爽歪歪:天啊,我是在训诫皇帝吗?我也太敢死啦。 但是,让皇帝磕头的壮举都干过了,还差这一回? 雪砚把目光从眼底伸出去,恐吓着没用的细作:“让他老实一点,否则,我会.....” 高手疯狂点头。此刻,他已越过恐惧的极限,终于回流了一点力气。猛一个腾空,一溜烟跑了。其速之快,是脱兔的十倍。 雪砚望着那消失的黑影,并没有大惊小怪地召唤府卫。丢了树枝,去找三嫂玩了。不可否认,自从磕头拜忏以来,她身上发生了许多奇妙的事。 运气极好,刀枪不入,打架必赢,胆识过人。现在又让偷窥者吓得屁滚尿流。这要说不是师父在罩着,她绝不相信。 或许因为感受到了这一份神明的眷顾,她的心态上渐渐有了强者的洒脱。事情来了,事情走了。都能抱一个“不求甚解”的态度:爱咋咋滴,姐姐无所谓了。 姐一门心思抱紧师父的大腿,这就行了。 小时候,曾拥有过一本手抄的“金刚经”。上面有一句话叫“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她一直悟不透个中深意。现如今,好像隐隐地摸到边缘了。 一下午在三嫂家插科打诨。 晚上回家,好半天才想起这事儿,随口跟丈夫提了一句。 “四哥,今天去三嫂家玩,树上栽下一个人来。原先躲树上偷瞧我呢。” “怎么回事?” 雪砚挑精彩部分一说,周魁听得眉头直跳,心火轰轰地往上燎。看样子,府里的侍卫该紧一紧皮了,坏人都潜到夫人跟前了,居然一个也没发现。 这些混吃等死的! 周魁忍住翻涌的恶气,少顷才道:“你是说那人见了你,吓得口吐白沫?” “嗯。” 他望着妻子的花容月貌,“......” 雪砚笑了笑,心很大地说:“四哥,你放心吧。肯定是我师父保佑。让那些坏心眼的人害怕,不敢耍手段坑害咱们。” 周魁凝神细思,轻微点了个头。想到她离谱的运气,各种儿戏又神奇的操作。不得不承认,这一说法,是诸多猜测中比较合理的解释了。 这天晚上,夫妻俩卧在床头,你一言我一句地分析事态。 综合种种迹象,基本可推断,假皇帝的设想纯属自己多虑了。 以前秘教搞的假货,都把真的模仿得惟妙惟肖。特征抓得滴水不漏。像那老祖母,府里上下几百口周家人,一个没觉出异样来。 没道理这次换了皇帝,就整得纰漏百出了。 将军故作谦卑,请教自己的谋士:“依先生之见,基本可排除假皇帝的可能了?” “嗯,当然。他那鬼里鬼气的样子,假皇帝也未必学得会呢。手往哪儿放,对谋士请尊重一点。” “......” 这件事上,两人形成了一个统一的推测:皇帝和侍卫的无端恐惧,大概和师父有关。至于个中细节,暂时就无从知道了。 第142章 夫妇俩没想到的是,这一天晚上来了个突发事件。 给两人来了一次打脸。 子时左右,她蜷在自己被窝里睡得香。朦胧中,听见窗外虎里虎气的嗓门儿。春琴说:“主子们醒一醒。太后和曹公公来了。” “嗯?” 雪砚感到光线刺入了眼睛,不舒适地将被子蒙在了头上。 他摇一摇她,“起来,要叩见太后的。” “哦,好累。” 顶着瞌睡如山,雪砚一张苦瓜脸地爬起来。哀怨死了。 “快点,待会儿再继续睡。” 她“哦”了一声,就是快不了。平常起床要翻滚半天,才能把自己搞起来。现在这深更半夜的。周魁无奈,拿件冬袄囫囵帮她穿上。 雪砚自己抓了个髻,抹上一点口脂。 如此折腾一番,总算清醒了一些。随丈夫往前院去了。 太后穿着个厚氅坐在那里。皇宫内眷深夜出宫,私自拜访重臣。还是皇帝第一心腹陪同的。不用说,事情绝对严重到可怕的地步了。 有人要谋反了? 果然,把兜帽一摘,太后就是一张凄惶的脸。和那次关在笼子里一模一样。这昨日重现的表情,就好像中间这一个多月没过,无缝衔接到这一刻似的。 曹公公也是。天要塌了,没主心骨地瞧着四哥。 彼此照了面,潦草过了一遍虚礼。等不及寒暄什么,太后就开始潸然泪下,情绪决堤了。“大将军,皇上危矣!你要赶快想办法,救一救他!” 周魁皱眉道:“太后娘娘此话怎讲?” “......现在这皇帝是假的。”太后板着一张青白的脸,语出惊人,“真的和哀家一样被他们藏起来了。” 雪砚:“.......!”脸好疼。 周魁和妻子对了一眼。“娘娘何出此言?” 太后一通颤抖,泣道:“作为亲生母亲,哀家是不可能把儿子认错。曹公公服侍他多年,也不会认错。现在龙椅上这人破绽百出,绝不是我的儿子。” 曹公公的口吻也是铁打的笃定:“他言行举止十分奇怪。昨个儿,连自己的生辰也记错了。除了长得一模一样之外,没哪一点和以前的皇上一样。这一点大将军您也见识到了。” 周魁不动声色,问道:“何时开始的?” “就从二月初二开始,整个人就变了。” 周魁:“除此之外,可有别的证据?” 曹公公赶紧拿出一片明黄的衣料,“这是前日在假山附近发现的,我怀疑是被人掳走时,不小心剐到了。或者,是皇上自己留下的线索。” 周魁肃穆地接过了衣料。 脸上毫不显山露水。雪砚眨巴着大眼,木木地不言语。 她日常和针线布料打交道的,一看就觉察了这布料有问题。丝绸被剐蹭,断口不会这样整齐。若是皇帝自己割的,刀子的划拉方向不对。 除非他是个左撇子。但他并不是。 雪砚想:嗯,本谋士灵敏的鼻子闻到阴谋的味道了。 太后流着泪,愤恨又坚毅地说:“定是秘教余孽又杀回来了。这一次下手更狠了,要直接置我大夏皇室于死地。” 周魁垂着眼,肃然道:“请娘娘放心,此事周魁定然彻查到底。决不会叫奸人得逞。” “将军是我大夏定国之栋梁,哀家如今谁也不敢信任,唯有指望你了。”说着,太后又泪眼婆娑瞧一眼雪砚,难过地说,“上次事后哀家一直闭宫休养。未能好生向你表达谢意,没想到如今又......” 雪砚默默地一福,并不表达任何意见。 深更半夜被扯起来,她够辛苦的了。没力气搞场面上的一套。 又交谈几句,太后和曹公公得了大将军的承诺,才稍微放了心。周魁说:“其实,此事派个人捎话,周魁绝不敢懈怠。娘娘又何必深夜冒险出宫?” 太后说:“不亲自得将军一句话,哀家夜不成寐。” 周魁:“请娘娘放心回去,事情定会很快水落石出......微臣派人送二位回宫。” 太后和曹公公来的时间不长,却把雪砚一整夜的好眠搅和了。回到卧房脱了袄子,拆了潦草的发髻,往被窝里一钻。 她想抓紧时间再睡回去。待会儿还要起来磕头呢。 丈夫含笑问:“不知小先生对此事怎么看的?” “先生就先生,什么叫小先生?” “那布料实在可疑。四哥要提防人家给咱下套。”她搂着被子轻叹一口气。 第56章 ☆人在皇陵☆ 雪砚说的没错。确实有人给他们下套。 但她没想到,背后主谋是皇帝本人。 时间倒回下午。 暗卫“锤子”屁滚尿流地逃回宫时,人话也讲不利索了。舌头全是僵的。皇帝正惶惶等他消息,见状先吓了个通体冰凉。 “怎样,看到没有?” 锤子卷着大舌头,回禀道:“皇上,那女魔可怕极了。把美人皮一揭开,浑身爬满了......”他说不下去了。经脉里全是哆嗦。一闭眼,半身又进了噩梦里。 皇帝一听这话,惊恐得没处藏。 把一个训练有素的一流高手吓到如此地步,得是多么极致的恐怖?!......这下不是要完蛋了吗?朕要放弃江山逃亡,还是在这儿与魔共舞? 上哪儿才能找到一个真正的高人,挽救朕于危难? “怎么办......?”皇帝呢喃着。 第143章 就在这时,有人“哈哈哈”朗笑了几声。宫墙一侧腾起青烟,一个白衣的逍遥散仙现身了。暗卫的防线,对他而言比竹篱还没用。 皇帝以千钧重的目光瞪住此人。 这不是镜中所见过的......秘教教主吗? 长身玉立,二十七八模样。相貌比女子还好看。他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呼啦一声骚情地打开,天地都为他抽一口冷气。“陛下,您别来无恙?” 老友相见,分外眼红。皇帝磨着后槽牙,阴阴地说:“原来教主长这德性,朕以为你是个老头子呢......你还有胆跑朕面前来。” 莫教主美好地一笑,“本教主不来,陛下怎会知道自己所见的皆是幻相呢?更不会知道,人家是天命龙象。将来的儿子会是一统大陆、名垂千古的大帝呢。” 皇帝的龙颜变了几变,迟疑道:“你说.....一切皆是幻相?” “当然。” “儿子是怎么回事?” 莫教主又不说了。翩然而立,沐浴着折扇的小香风:“咱们小雪丫头有无敌的气运护身,凭陛下一己之力是斗不过她的。不如,咱们合作如何?” “无敌气运,又是怎么回事?” “哈哈哈......皇上啊皇上,”莫教主开怀大笑,把别人都衬成了白痴,“堂堂一国之君,被人家耍得像只陀螺。你说,是不是可怜又可笑。” 皇帝眯了眯眼,阴狠地说:“教主还真有脸跟朕说这话。当年付了你五万两黄金,你又做了什么?” 莫教主并不生气。笑靥如芙蓉花似的:“所谓不打不相识嘛。陛下不想知道所谓上神的内幕,也不想知道粮、银怎么召回的?” 预感不妙的皇帝陷入暴躁,“你究竟什么意思?哪来这么多的内幕?” “很抱歉,那两口子偏偏就是给您整了一堆内幕。相比之下,我这个江湖人老实多了。” 这莫教主唱戏的打板子,一五一十地抖搂了出来。从破解“鬼卫”密约,到上神的事,再到云厉用乾坤袋偷盗粮、银,再被四夫人夺宝。 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抹了油,给皇帝来了一个内幕大连串。 皇帝听得摇摇欲坠,白眼直滚。险些没呕出血来。 啊啊啊——周魁这狗贼骗得朕好苦啊! 这时的皇帝,全忘了亲娘怎么得救的,也忘了西齐公主是谁战胜的;更忘了八千万斤粮银是谁夺回的。他只恨不能立刻将周家夷成废墟。 可是心里虽信了,嘴上却不肯信服:“你以为,朕会信你的鬼话?” 莫教主:“陛下不信也情有可原。就当不打不相识嘛。在下以这一粒神药献上,如何?吃了能让您年轻十岁,百病除愈。这算有诚意了吧?” ——这是当时在地上捡的。 如今一献宝,皇帝的眼睛一下就屈服了......神药? 莫教主友善地一笑,“只要陛下同意,在下有一个堪称必死之局的妙计。不仅可铲除周家,还能夺了她的气运。” 皇帝目光闪烁,“你想怎么做?” “简单,只需您最信任的人配合一下就行了。” 两人一番合谋,坏水往一块儿流。都是狐狸,谁也不嫌谁骚了。很快就又穿回了一条裤子。这便有了太后、曹公公深夜造访的一幕...... 速度飞快,子夜过后阴谋就付诸了实践。 圈套给那两口子下过去了。 此刻,天地间静悄悄。夜色寥落而梦魅。 庞大的皇宫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敛去了白日里逼人的气势。 曹公公从将军府回到宫中,立刻去向德裕皇帝复命了。粉底皂靴迈得又轻又急,是战时的步伐。进到寝宫,挥手屏退侍立的宫人。 “皇上,老奴回来了。” 皇帝立在书柜前。背影羸瘦,如一根枯竹竿子。“东西给他了?” “给了。”曹公公以心腹的语气说,“就是不知大将军......不,周魁那狗贼信了没有。” “......太后已安然回宫?” “是的。皇上。” “嗯,下去吧。” “是。”曹公公一垂眸,温顺地退场了。 皇帝转过一张阴沉的脸,连鼻翼旁的肉痣都阴气欲滴。 他默不作声,在华丽的大靠椅中坐了下来。已正式登堂入室的教主缓缓踱出来,舞弄着扇子说:“陛下放心,不管他们信不信,都将是一次致命的打击。” 倘若信了,去找所谓的真皇帝; 他设下的杀阵已等候多时,必死无疑。 倘若不信,事情就更有意思了。他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那位“姐姐”痛哭流涕的脸啊。 皇帝斜眼睥睨着说:“此法当真能夺了她的逆天气运?” “当然。人一旦处在巨大伤恸和嗔恨中时,是走背运的。到时以在下的手段必可一举破她的金身。”教主胸有成竹一笑,“那时,皇上想怎么出气都行呢。让她为您生下那天命孩儿,也未尝不可。” 皇帝铁青着脸,陷入了沉默。 眼里涌动着帝王之怒。 这回不死几百个姓周的,不足以平息他心头之恨。周魁那厮若能生出儿子来,他吕焕章跑太庙前自刎。 ****** 二月初六,是个暖烘烘的天气。 春已势不可挡了。到了卯时,琉璃瓦上的光团跳得像发疯的精灵。一闪一闪,叫满庭花木都发了光。那熠熠光景里似有无声的讴歌,赞美着天地之恩。 第144章 周家的主仆都换上了一种春的心情,也换了春的衣裳。 冬袄像一层季节的老皮,被脱在一边了。 雪砚穿了一袭茜纱色春衫。灌满了青春浆液的身段凹凸玲珑,娇美绝伦。每一个动态都是灵的,媚的。美色窖藏了一冬,如今被季节解开封印。连丈夫也不敢多瞧她一眼。 更别提仆人了。 玉瑟悄声说:“我瞅女主子一眼,心里就扑通通直跳。我都想做男人了,嘿嘿。” 春琴冷笑:“你小心四爷听见,人都做不成。” 雪砚梳了一个春天合宜的发式,簪上几朵桃花。便梳妆停当了,一个顾盼,见丈夫正襟危坐地沉思着什么。不禁过去问:“四哥,还在想昨夜的事么?” “嗯。” 她托腮瞧他,压低声音说:“就不可以置之不理么?那布料可疑不说,太后的眼泪也有些太用力了。咱先抻个几天,何必急着往圈套里钻?” ——就算皇帝真被换了,让他多蹲几天地牢也是好的。 周魁撩起眼皮。皱眉注视爱妻的脸。 不无严厉地说:“嗯,看样子,你这家伙这几回赢得太轻松,开始有一些轻敌了。” 师父的宠爱固然极好,但也容易消磨她的战斗智慧。运气好到一定程度,凡事就不爱多想了。看样子,必须敲打一顿了。 雪砚被说得一愣。“......” “你一开始就认为这圈套很拙劣。”周魁正色道,“别人一定不如你,是不是?若有这种心性可是活不长的。” 雪砚好久没见丈夫如此冷眉冷眼了,有点发怵。 眼神绵软地瞪着他。 周魁:“倘若是高手下套,必然是一个死扣。叫你前后左右无路可走。一步差池,后悔终生。你若麻痹大意贻误战机,会付出极惨重的代价。” 雪砚被说得浑身发热,鸡皮疙瘩也起来了。 赶紧直了身,郑重地说:“......还请四哥指点。” 丈夫像个严厉的大哥哥,直视着她说:“你轻松赢过几次,心性已浮于表层。犯了兵家之大忌。” 他执起那一块布料,轻声教导:“此事下套的人若是皇帝,事情就十分值得推敲了。你莫非认为,他不可能诬陷自己是假的?兵道之诡,诡在出乎别人意料。” 雪砚点头,难堪地咬了咬嘴唇,“.......” “假如沿着这一可能性发散出去,你就能想到许多恐怖的可能性。”周魁说。 没错,她很快就已想到了。身上微微泌出了冷汗。 “皇帝那人疑心病极重,能在他身边混成大总管的人,忠心得抗得住铁打,经得起火烧。曹公公这样一个人是不大会为别人效命的。假若这是一个套,皇帝主使的可能性极大。” “假如这一推测成立,皇帝为何又敢对你我耍手段,他昨日分明还怕得要命。” “你是说有人指点?教主......” 周魁沉吟片刻,拿起布料说:“若此事是教主下套,你还觉得是个拙劣的圈套么?别忘了,他可是设计鬼卫‘密约’之人。 你下意识里已将他当成手下败将,早已不重视了。有了这种心态,会被他溜上九九八十一道弯的。四哥的话,你能听得进么?” 雪砚惭愧得无以复加。 哎,最近确实飘得厉害,骨头只剩二两重了。她的心里确实已不把教主当根葱了。 雪砚大眼瞅着端坐的丈夫,气概沉稳,巍如山峦。他教导她的话语重心长,字字珠玑。朝阳从窗户灿灿地照进来...... 雪砚觉得,连他浑厚的声音也发了光。 她难为情地低头,嘟囔道:“我这么差的心性,怎能给你当谋士呢?我太不配了。” 周魁微弯嘴角,抬手碰一碰她漂亮的鼻子,“妄自菲薄又不对了。要不卑不亢,立于中道。这是四哥的生存诀窍,不要钱就卖给你了。划算不划算?” “将军,我会听教的。”她一个冲动抱住了他,红着脸说,“哎,我真惭愧。” “惭愧了就要搂搂抱抱?” “嗯,就要。”她真爱他的沉稳与深邃,又见他坐姿英武,腰是腰,腿是腿的,实在想撒个娇,缓解一下惭愧的心情。 周魁含笑拍一拍她的背,“大白天的,不可如此。” “......我非要如此。” “哼。” 夫妻俩商议了一番,决定试探性地先走一步,再见机行事。 早饭后,雪砚去三嫂院子里把小黑借了出来。一见它,周魁不禁吸了口凉气。震惊道:“好家伙,这都快养成一头小马驹子了。” 四肢健壮,皮毛水亮。两只眼绿油油的,凶性在里头发光。雪砚摸一摸它的脑袋,拿了那块龙袍布料给它闻一闻,“我们小黑现在可神骏了。三嫂说,去五十里外找一只蚂蚁都不在话下。” “这么夸张?” 小黑伸舌在唇边慵懒地扫了一圈,表示一点不夸张。周魁笑着逗它,“瞧这大舌头,切下来能炒一盘子。” 它立刻拿了乔,掉头就往家走。 春琴在旁笑道:“诶哟,比玉瑟还通人性呢。” 大伙儿都笑了。 雪砚又给面子地去哄,“黑姑娘,咱不跟臭男人一般见识。”这才把神犬安抚住了。 少刻,两口子换上轻便的骑装,带了兵器出发。一人一匹骏马,小黑在前头带路。它的目标十分明确,直接往城外奔驰。 第145章 不需走走停停来回地嗅。凡狗边走边尿的习性也没了。脚力不亚于一匹千里马。一路往西驰骋,出了城去。 城外是一条宽敞的官道,笔直地向南延伸。远处苍山峻岭,像绿色的惊涛画在天地之间。春风吹得自由而野性,有一派开阔气象。 小黑一拐,斜刺着往野路子上去了。 雪砚忍不住问:“四哥,我们在往哪儿去?” 周魁说:“......好像是皇陵。” 雪砚面色微变。该死的,还真是那破教主在搞事。上一回下蛊就想把人哄进皇陵,这一回执念还没消,死活想把人弄进去。 看样子,他一点不想浪费了里面的大杀阵啊。 她若不进去,又当如何? 这是一座在建的地下皇陵。是给德裕皇帝将来的埋骨之地。主体部分已建好了,将来金丝楠木的龙棺抬进去,断龙石一落——他就能正式作古。 地方挺幽美的。嘉树成荫,芳草依依。一排一排的柳枝俯到汉白玉上,成群的野鸟在这儿开会。小黑向着入口的台阶暴烈地吠了几声,群鸟受惊窜起,一飞而散。 “四哥,这里头有杀阵。”雪砚皱眉说,“进去一定没好事。” “嗯。”这种精心筛选的龙穴宝地极易布阵设法,轻率踏足实非明智之举。周魁思量一番,沉声道:“咱们先回去。可能需要找帮手。” 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冒了出来:“嗯,确实不能贸然进去,进去后两人必死一个。” 夫妇二人微吃一惊。不知何时,柳树边的大石上盘坐了一个老者。何时来的,二人全然没有发现。此人个头矮小,面色黝黑。 不正是表演幻术的老者么? 他的手里举着旱烟杆子。用力一吸,腮帮子吸出两个凹坑。 呼出一口白烟,把自己弄得烟雾缭绕。接着又悠然说:“可是若不进去,丈母娘就得死在里头啰。哎,这可怎么是好哦。” 雪砚大惊失色,心跳疯狂飙了上去...... 什么,娘在里面!娘不是说要二月底才回京城么?瞬间浑身一凉,榨出了一层冷汗。 雪砚不知的是,娘提前带了两个家丁先上了路。想在二月初一赶到京城,给出了嫁的宝贝肉肉过个生日,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谁料,船在京城一靠岸,就落入了教主的手里。 雪砚不敢怠慢,急慌慌下马到老者跟前一拜,“老人家,可否将详情告知?” 老者瞧都不瞧她一眼,好像瞅不见这是何等绝色的佳人。 只是望着周魁,把嘴角意味深长地一扯。 周魁目光微闪。这老者在他跟前现过几回了。除了陪她上街时见过两次,还有去官署的路上、回家路上,也打过几次照面。 每一次,他都要亮一亮出神入化的本事。 今日的出现又如此刻意。难道真像自己所想的那样......?周魁心中忖度一番。赶紧飞身下马,阔步上前。凛然行了个礼。“前辈,晚辈有礼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有反派视角,属于特殊情况。 主要是作者搞不动悬疑,想尽快亮出谜底。这样剧情轻松一点。 以后基本上还是贴着女主视角来写~ 第57章 ☆这就叫一锅端☆ 周魁大步上前:“前辈,晚辈有礼了。” 老人谦虚一笑,“老朽不过是江湖卖艺的草芥,怎敢对大将军自居前辈哦。” 周魁恭声道:“您老过谦了。晚辈曾有幸亲睹前辈演法,神功入化,岂是寻常江湖人堪可比拟?” “不敢当不敢当。” “方才您老说晚辈那岳母在这皇陵里,可否详情告知?” 老人装聋作哑,“啊,告知什么?” 周魁深深一揖:“前辈一身本事,晚辈就斗胆请您老帮了这个忙了。” “大家非亲非故的,我怎么好意思帮你忙呢。” 大将军眼皮一跳,“晚辈给您磕头了。” “你又不是我徒弟,磕什么头嘛。小老儿是贱命之人,可别被贵人磕得折了寿。”老人悠悠地说。 周魁微微一笑。心想,这暗示还能更明显一点么。 他猜得果然没错。这老者几次三番对他显山露水,确有收徒的意思。承蒙看得起了。但是,师徒之缘不是随便就能缔结的。 若拜了一个无德无道的邪师,岂不把自己坑了? 一时,氛围颇为微妙。 老人怡然自乐,把那白铜的旱烟杆子在鞋底叩一叩,又叼回嘴里。烟锅是空的,里头一片烟叶子都没有。一吸,却袅袅地冒烟。 他的脸好沧桑啊。皮肤中好像积淀着一万年的光阴。然而老归老,却洋溢着奇特的生命力。就像黑土地里结出的一个老精灵。 雪砚想象不出他年轻一点会是什么样子。 她下意识瞥了一眼小黑。方才一见老者,这头傲慢的神犬就表现得很异样。尾巴夹在屁股里,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喉咙里发出奶狗般的呜咽声。 三嫂曾说纯黑的狗子最辟邪。寻常鬼怪、邪魔见了它都会发怵。这老者竟让黑子怂成这样,得是多大的来头? 反正,肯定比教主那货厉害多了。 雪砚每一根发丝都识得了厉害。 她乖巧地站着,从头到脚都在表达恭敬。 周魁也淡淡瞥黑狗一眼,移开了目光。干脆不提岳母的事了,转而进一步与老人攀扯起了闲话。有道无道,先探清楚了再说。 第146章 他慢慢踱了几步,在老人七尺外停住。谦恭地问道:“晚辈乃一介武夫,知见浅薄。素来听闻这世间的幻术、法术大多要借助鬼神的力量,不知这话可对?” 老人家笑咪咪的,“唔。也对也不对。” “您老本领奇谲,出神入化。不知奉的是哪一路神明?”周魁说。 这话问得过于直率,比打听人家祖宗十八代还严重了。一般江湖人会呸他一脸。然而老人有意对他敞开山门,倒也不介意他巷子里扛木头——直来直去。 “嗯。大将军高见。一般人确实要借助鬼神力量,老朽我嘛……借助的是大地的力量。” “大地的力量?” “没错。所奉本尊,乃是大圣大慈的地藏王菩萨。” 周魁一肃,慢慢点头道:“哦?原来您老是佛家一脉。” 老人笑着哈一口烟,搞得自己一身烟霞,面目模糊。片刻,以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 “嗨,什么佛家一脉、道家一脉的。佛、道、儒皆是大道之母所生,同根同源。只是应不同众生的根机而显化不同。凡夫非以自己的分别心划个楚河汉界,实乃庸人之见。” 周魁的目光微深,心里有一点欢喜了。这等圆融的大智了不得啊。岂不比投靠朝廷的那些高人强太多了?他叹服道:“前辈高见。” 老人吞烟吐雾,大咧咧地说:“老朽没有高见。我懂得可少,对什么宗教仪轨、什么长生极乐也一概不知。我就只信地藏王菩萨。” “晚辈斗胆敢问前辈。世间有八万四千种法门,何以偏爱这一种?” 老人笑眯眯道:“天是精神,地是物质。大地含藏万物,含藏诸宝。世间一切有形有相之物皆是大地所出。有这等取之不竭的神奇宝矿,我等反而求助于鬼神,岂不舍本求末?” 周魁听得益发欢喜,深深一拜。又说道:“实不相瞒,晚辈虽不是佛、道中人,早年却也读过地藏三经。” 老人说:“哦,如此倒难能可贵。你行伍之人不读兵书,不想着如何做一个征服天下的大英雄、反倒对经藏感兴趣。你怎么想的啊......” 周魁垂着眼,颇有一些赧然。他的性子一向沉敛,不喜对人过多剖白心迹。但这是缔结师徒之缘的论道,过分藏拙倒显得不诚。 于是便说:“依晚辈拙见,一个人纵使征服天下也只算个糊涂的大枭雄。唯有征服自己,印证了无上大智,才是真英雄。如此,才称得上冲天气魄。” 老人频频点头,哈哈大笑,“嗯,说得好,说得妙!” 雪砚忍不住偷瞧丈夫一眼。 见他渊渟岳峙,风姿如松,不禁心旌摇荡,感到内核被深深地触及了。好一个不俗的灵魂。真是越了解就越倾心......好想珍惜他一辈子啊。 四哥和老者一拍即合,说得停不下来了。竟开始坐而论道。思想碰撞火花四射,彼此相见恨晚。一时,竟好像把娘的事情弄忘了。 雪砚耐着性子在一旁听。她知道要稍安勿躁,急也急不来。老人家搞不好就是四哥的师父了,失了礼可不行。 两人这一论道就论了一个多时辰。周魁已基本认定,在根本知见上,这位姓贺的老者与自己是一个路子。堪为良师! 他借着一个话头往下一跪:“周魁仰慕贺前辈大德,愿拜为门下学艺。恳请您恩准。” 老人忙不迭地摆手。他分明就冲这个来的,这时却又拿捏起来,“不收不收。看在一见如故的份上,帮你救个人倒不在话下。收徒是不收的。” 周魁知道这是要多求几遍了。不多求几遍,会显得师父的法门不珍贵,不值钱。他地地道道磕下三个响头,“恳请师父收下弟子。” “诶呀,再说再说了。”老人满脸的不耐烦,“先去救人再说。你这磨磨唧唧的话也忒多,害得你家小媳妇都要哭了。” 周魁抬头一笑,向妻子递了一个温暖的安抚眼神。 雪砚脸都红了,忙福了一礼,“不敢。能听到贺师父的真知良言,实乃三生有幸。贺师父便答应了我夫君吧。” 老人摆一摆手,表示坚决不从。把烟杆子往腰间一别,笑呵呵说:“走,先下去救人吧。莫耽误了吃午饭。小媳妇留在外面。” 雪砚:“......诶?”她不想留在外面。 周魁低声劝道:“人多了不方便行动。听师父的话,你和小黑在外面守着。” 雪砚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好像不是执拗的时候。 老人的安排必有他的道理。“那四哥多加小心,贺师父也小心。我娘就拜托二位了。”她懂事地行了一个礼。 “放心,不会有事。”说罢,周魁随着老人下台阶去了。 雪砚目送他们融入了地下陵墓的黑暗中,兀自怔了一会儿。 毫无疑问,这要算得上一段“奇缘”了。设下歹毒圈套的教主一定没想到,他二人会在门口捡到这么大一个助力吧? 等救出了娘,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雪砚在心里发了个狠。 小黑颤巍巍地把腿子支棱起来,松了绑似的抖一抖毛。它伏得浑身都麻了,可怜兮兮地“汪”了一声。意思是:吓死狗狗了。 雪砚眉眼一弯,蹲下摸了摸它的脑袋。悄声问:“四哥是不是找了一个好厉害的师父?” 小黑:“汪,汪!” 意思是:可不是嘛,厉害得能吓死你! 第147章 柳树的垂枝一阵拂摆,吹来很软的风。阳光和大山的香气鼓入鼻端。远处,隐约传来守陵兵士的笑声。在这三不管的地方,有一点醉生梦死的滋味。 雪砚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地呼出...... 心里盼着娘,盼得油煎火烤的。 ** 宫中,皇帝一大早就坐不住了。服过神药后,他整副的身子骨中涨满了仙气。溃烂的口疮好了,老胃病也不痛了。经脉充盈,血液温暖。 哎,真的神到家了! 他现在舒服得想学野兽狂奔,大声嘶吼。 身体一舒服,心也敞亮了许多。 就冲这一粒神药,他觉得莫教主比周魁那厮好一千倍。现在瞅他这张脸左右横竖都好顺眼。若不是个男的,都想搂到龙床上宠幸宠幸了。 “那药还有吗?”皇帝问。 莫教主叹气,惋惜地说:“我这儿就只一粒了。乾坤袋被四夫人得了去,里头有几万粒呢。” 几万粒,都没舍得进贡一粒给皇上...... 这谗言煽得皇帝一肚子邪火,益发想把周魁那厮生吞活吃了。 曹公公佝着腰来报:“皇上,周魁和那夫人一大早已被狗子领出城去了。” “哼,朕知道了。”皇帝阴森地说。 他真想用宝镜窥一窥他们到哪儿了,但一想到那些恐怖的幻相又犯怂。何况当着教主的面还得藏一藏私,不愿露了宝贝。“莫先生神通广大,不知能否算到他二人进去没有?” “阵法刚刚触动,应该已进去了。”莫教主蹙着眉,一本正经盯着蓍草的卦象:“只是......” “只是如何?” “卦象有些扑朔迷离啊,叫我瞧不懂了。”他摩挲着下巴,很伤脑筋似的。 皇帝表情一变,又有一点瞅他不顺眼了。脸上晴转多云,多云转阴:“你不是说只要进去就是必死之局么?怎又扑朔迷离了。” 莫教主摇一摇他美丽的脑袋,“不知是何缘故,卦象显示还有两成生还的可能。嘶,有一点蹊跷了。若是被他把人安然带出来,岂不成了笑话?” 皇帝沉声道:“这绝对不行。若被那杀坯子逃出来,势必给朕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教主一番沉吟:“皇上,不如......” “先生有何妙计?” 莫教主正一正神色,以死谏的语气说:“事到如今,两成的生机也不能给他留。不如皇上索性来一场硬的。” 皇帝一眯眼,“怎么个硬法?” “周魁那厮若能活着出来,必会提溜一个假皇帝。一时半会儿他也解不了我的法。皇上不如率领精骑过去,当场判他一个意图谋反!只要曹公公和太后否认,他就百口莫辩了。” 皇帝微愣。目中风云涌动,电闪雷鸣。“此计牵强了一点,百官岂能信服?” 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随随便便判人死罪的啊。 莫教主起身一揖,“那就把朝臣一起带去瞧瞧。事实就在眼前,谁敢置喙不成?皇上,此事须当机立断、耽误不得啊。一旦叫他逃出皇陵,凭那夫人的气运咱的胜算可就不大了......” 皇帝咬紧牙关,在书房内踱来踱去。少顷忽然把脚一顿。下了千吨重的决心似的,满眼精光亮得吓人。“来人!” 曹太监立刻出现。 皇帝铿然道:“速传朕旨意,召集上百精骑和文武群臣,随朕紧急出宫擒拿反贼!”这时的陛下一身大帝的气势。每一个字都极有分量,落地能砸一个坑。 “遵旨!”曹太监朗声说。 ** 时间已过正午了。 太阳像一个火球悬在中天。雪砚心里的一锅热油都要沸了。四哥和贺师父进去了好久,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死死捺住脚步,不准自己下去添乱。 万一陷入困境,还得叫他分心来救自己,逞能是十分不明智的。 但是,真的好着急啊。 黑子忽然不安地弓起身子。耳朵驱赶蠓虫似的一抖一抖。雪砚警觉地问:“怎么啦?”它喉咙里发威地呜了几声。 雪砚张望一眼,“是不是有人来了?嘘,乖,你别出声啊。” 她拉着它往一块大石头后方藏去。又轻轻叮嘱:“不管见了谁都别叫,保持绝对安静。知道没?” 小黑摇一摇尾,表示知道了。显然,它比那混蛋教主通人性多了。 过了许久,雪砚蹲得两腿发麻,像注了几升的水。都忍不住怀疑小黑虚张声势了。这时,地表隐隐传来马蹄卷过的震感。 啊,好凶残的来势!莫不会是皇帝来了? 雪砚的心口一阵突突。 臭皇帝一定是赶来补刀子的吧? 透过石头间罅隙,她很快就看到了上百名玄衣精骑,皇帝一身明黄地冲在前头。今天好像特别锐气、特别骁勇,搞得像御驾亲征似的。 另有太子和几位王爷,内阁首辅、次辅,六部重臣,统共不下一二十名。——朝中一二品大员都给薅过来了。 教主作为新进的宠臣,笑容可掬地伴在皇帝身侧。 样子美美的,贱贱的。 一见这厮,雪砚的牙根子痒死了。 都快长出獠牙来了。 一百多人在陵墓入口处停住。秩序井然地下马,列好阵势。 皇帝的龙目扫过众人,君威赫赫地说:“想必诸位爱卿都在疑惑,为何朕要率众紧急出宫吧?” 第148章 陈阁老蹙着一对寿眉:“臣等愚钝,请圣上明示。” 皇帝狰狞地一掀嘴皮:“朕要诸位爱卿睁眼看一看,周大将军是如何心机叵测,意图谋反的。” 群臣惊骇,一阵面面相觑。 这可怕的君心一天一个样,比疯子还善变。几天前才刚发过毒誓,怎么又让我等睁大眼看周将军了? 皇帝说:“朕接到密报,周魁在这儿藏了个假皇帝,随时准备对朕李代桃僵。诸位说一说,此贼良心何在?” 陈阁老面色凝重,“不知陛下的密报来自何人?周将军为我大夏鞠躬尽瘁,岂会干下这等匪夷所思的糊涂事?” 礼部尚书杨大人:“是啊,皇上!就算他要弄个假皇帝,何必大老远藏到皇陵里?说不通啊。” 皇帝把脸一撂,“杨爱卿这是何意,朕故意地诬陷他?” “臣并无此意。” 陈阁老朝皇帝身边的美男子剜了一眼,语气不善地说:“皇上您切不可听信小人之言。” 皇帝见这些老臣一边倒地向着周魁,气得脑子里漆黑一片。震怒道:“阁老不问事实详情,一上来先袒护周魁,你究竟是何居心!” 陈阁老头铁脖子硬,掷地有声地顶嘴:“皇上,微臣担心您上了小人的当。” 皇帝愤然把袖子一甩,绷起了一脸的横肉:“上当上当,就你们最会识人!即刻起,朕要拜莫先生为大国师。” 莫教主倾城一笑,眼睛水灵灵的好看。 “皇上万万不可!”几个忠臣气得脸都白了。心里都在想,完蛋了,朝廷只怕要完蛋了。皇上一抬屁股就犯贱,可谓昏庸得令人发指。 堂堂一国之君非要听信一个“娈宠”。吕家的列祖列宗,快睁眼看一看吧。 莫教主倾身一拜,美若谪仙。“多谢皇上赏识。臣定不负皇上隆恩。” “爱卿快快平身。” 国师的嘴角像狐狸般一翘,在袖子里悄悄掐了几个幻术大手印,虚空制了个符。 晴朗的天气呼啦一下就变了,瞬息间已阴云压顶。天空成了倒扣的黑锅子,鸡卵大的冰雹密密麻麻地往下砸。 皇帝骇然失色,惊问:“诶,怎么回事!”一时马儿狂嘶,群臣惊恐。场面怎一个混乱了得。有人嘶声大叫:“快保护皇上!” “快找地方躲起来——” 这附近空旷得无有一物,躲也没处躲。被砸中的人无不嗷嗷大叫,脑袋开花。 雪砚直着眼瞧傻了。“冰雹”分明只覆盖了十丈范围,一落地就成灰屑了。可对他们却是实打实的雹灾,好像漫山遍野都是呢。 这可怕的幻术......他意欲何为? 莫教主大叫着主持局面,“诸位先到皇陵中暂避。有我在都不必怕。快,陛下快随我来!”说罢,将那皇帝连拖带拉,往台阶下带。 众人被雹子砸得受不了,纷纷往台阶下跑。 雪砚心头狂跳——啊,该死的,教主这匪棍子没安好心。他的目标恐怕不止四哥,只怕是要活埋了整个朝廷吧? 不好,他要放下断龙石! 活埋了皇帝就罢了,四哥和那些无辜的老臣怎么办?出声提醒已来不及了,她赶紧搭起一箭,决定先射死他再说。 不料一眨眼,几吨重的断龙石已轰然落下! 教主贴地飞出,迅疾如一只鬼魅飘到了洞外。“哈哈哈——”大计成功的一刻,他仰天大笑,快活得面目走形。 黑洞洞的皇陵内,响起了阴魂一般的回声:“皇帝陛下,你诛杀我教众四百二十一人;如今我把你的朝廷一锅端了也不算过份吧!怎样,这滋味是不是比万箭穿心还好?” “啊!”皇帝如坠千尺冰窟:“......!!!” 从头到脚封冻成冰棍子。 “对不住了,本教主的目标可不止周魁一人,还有你的大夏王朝啊。” “原计划一月内达成。多谢陛下轻信我这小人,助我一日之内便完成了复仇,哈哈哈!” 皇帝站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地下世界,眼珠子瞪得要爆裂了。猛的一口龙血喷溅出来,无法承受地昏厥了过去。 众臣惊惧成一团,嚎啕大哭着瘫软在地。乱得一点体统也没了。 “啊,这个天杀的邪.教恶徒!” “啊啊——怎么办!放我们出去!” 雪砚也心慌意乱地吞了一口唾沫。天啊,这个杀千刀太会玩了。她劝自己别慌。贺师父那么厉害,一定能带四哥和娘一起遁出生天的。 现在千万不能乱。要镇定! 她蹲在石头边,把自己的小拳头握得紧紧的。莫教主悠然踱过来,带着胜利者的微笑端详她:“这出戏夫人觉得如何,是不是精彩极了?” 这个世上,再没有比他更贱的嘴脸了。 雪砚不跟敌人废话。腾一下起身,面无表情地搭箭、瞄准。 他自知斗不过她的运气之箭,立马高举双手,表示臣服。 语气温柔得像个情郎。“小雪姑娘,你夫君出不来了。以后就跟了我如何?实不相瞒,我对你一见倾心。若是答应跟我,我立马去把岳母大人救出来。” 一个浑厚的嗓音冷冷答复了他:“哼,阁下高兴得太早了。” 第58章 ☆气势如虹的高手☆ 一个浑厚的声音冷冷答复了他:“哼,阁下高兴得太早了。” 雪砚如闻天籁,惊喜地一回头。 第149章 背后巍然屹立的高大男人,可不正是她的四哥么。断龙石还落着,他却神乎其神地到了外面。不知怎么遁出生天的,衣上尽是尘土。“四哥!” 四哥俊脸铁硬,目光冰冷地直视着教主。 浑身已蓄足了攻势。 “哦,我高兴得太早了吗?不见得吧——”莫教主赖皮地笑一笑,简直有一点娇俏了。忽然无耻地向小黑偷袭了一掌。 小黑方才听了雪砚的话,一直保持着绝对安静。 除了尾巴竖得像一根玄铁棍,几乎不展现任何的存在感。此刻被这混蛋主动招惹,忍无可忍扑咬了上去。 修邪术之人本能地惧怕黑狗,教主似也不例外。连忙东奔西突地闪躲起来。 雪砚赶紧抓住这空档,问道:“......贺师父和我娘呢?” 四哥迟疑片刻,不敢瞧她的眼。一种十分不美的感觉如阴风一般拂过她的心头。雪砚愣了片刻,放轻声气,“四哥?” 周魁以嗜血的眼神盯住了莫教主,拳头一捏,炸起一阵残暴的轻响。少顷才说:“娘伤得太重了,师父带她去疗伤了。” 雪砚的脸一白,”什......么,伤得太重?” “嗯,遭遇了十分残忍的对待。”周魁隐忍着巨大的痛苦和歉疚,沉声说:“被毒哑了。还遭到......秘教信众的凌.辱。手筋、脚筋也被砍断了。周魁一生,从未见过如此残忍冷酷之人......” 莫教主在与黑狗厮杀的百忙中,抽空来嬉皮笑脸:“周兄谬赞了,谬赞了啊!” 说着,又补充一点小细节:“就让她伺候了十几个江湖大哥而已。他们得不到大将军的女人,尝一尝她的娘也不错嘛。三十八岁一点不老,水嫩嫩的一个美人坯子。” 雪砚一动不动,好像没明白似的。这无疑是十八年人生中最致命的一击了。感觉脑袋被搁在了砧板上,被人拿着榔头在敲。一下一下。 心脏也被利器贯穿了。 她难过得想发狂,想死。浑身一点力气也提不上来。娘,她的亲娘遭了这么大的罪! 四哥说:“你放心,我这就去撕烂这畜生给娘报仇!”他趟起游龙步杀了过去。拳的罡风几乎要把地皮掀走。小黑遭了他的池鱼之殃,直接给震昏了。 雪砚满脑子空白,好半天凝聚不了神智。附近山坳里传来一阵骚动。扭头一瞧,有上百个江湖人正奔袭而来。 身手快得像鬼影子。 而十丈开外,一朵邪恶的黑云正笼罩在陵墓上空,煞气滚滚地翻腾着。里头好像藏了万千凶残的活物。那是个什么东西? 莫非是那邪.教恶徒找来的帮手? 一丝疑惑闪过了雪砚心头。 她竭力地找回意志,先冲去把狗狗弄醒了。小黑一睁眼就暴戾地吠了几声。雪砚说:“别叫了黑姑娘,赶紧去搬救兵!快!” 好小黑,听了这话微微一愣。赶紧撒开四个爪丫子,如发狂的豹子向远处奔去了。跑姿摧枯拉朽,如上古凶兽一般纵横莽荒的气势。 可是,不知是不是被震昏了,它跑的方向不是往家去的。 却往南面的山野深处去了...... 雪砚急得想跺脚。可转念一想,之前三嫂说她常来城外山上驯兽,莫非今天恰好来了?小黑嗅出了主人的味道? 四哥和那王八蛋教主杀得不可开交,难分难舍。两人的身影已黏糊成一片了。她的箭根本无法瞄准。一群江湖人步步逼近,形成了一个猎杀的包围圈。 雪砚不得不承认,教主这混账是一个可怕的阴谋家。诡计耍得一环套着一环。布局之前大概预演了好多种可能。 连援军都已埋伏好了。万一没弄死她和四哥,就倾巢出动武力围剿。 双拳难敌四手,再硬的功夫、再好的运气也很难从百名高手的合围中逃出生天吧? 然而...... 渐渐的,雪砚觉得事情好像不太对。 这浮夸的打法不像四哥的风格。 他的招式一向利落干净,没这么多枝节丫杈的花式动作。 雪砚竭力地让自己被噩耗震散的魂魄聚拢,冷静地过滤着整件事的过程。 心头忽然生起一丝警觉来。 事情确实不太对啊...... 刚才四哥一出现,那教主就犯贱地去逗惹小黑。而小黑原本听她的话趴在石头边,一动也没动。难道......他在心虚,担心被小黑发现什么? 四哥说话时全程没瞧她的眼。这固然可理解为悲愤歉疚之下无法面对妻子。但是,是否也有另一种可能:不敢与她眼神对接? 以四哥那样的硬派风格,一上来不先发动猛攻,却磨磨唧唧先给她递一个天大的噩耗......杀过去时,还先把小黑给震昏了。 这一切,迅速在雪砚心头织起了巨大的疑团。 她这堪称无限档大算盘的脑瓜子里,噼里啪啦地一阵过电,导向了一种可能:会不会又是幻术?这教主可是个极端诡诈之人,阴谋里有九九八十一个扣。 ——莫非搞了个假“四哥”来诈她! 可是,目的是什么? 是了,他们是想借这一招溃散她的神智,败坏她的运气。人在大悲大恸时会浑身无力,状如半死,这样的她很容易被他们击溃。 想到这些,雪砚的心境忽然空明。一种冰天雪地般的静谧降临了。 夯在脑袋上的榔头也消失了。 而她的脸上却作出了痛不欲生的样子。 第150章 正在厮杀的“四哥”频出大招,却要不了教主的命。和他以前厉害到不给人活路的样子差得太远。忽然一个不敌,竟被教主一掌拍飞。 他高大的身躯飞出几丈之远,无比惨烈地落在了雪砚的脚边。 口中吐艳,喷出的血得有大半海碗。 “四哥!”雪砚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喊叫,踉跄地扑了上去,“四哥——” 她喊得心都碎了。声音里全是血腥。 人间至悲至惨的一幕,正倾情上演。两眼赤红的美人俨然成了痛失挚爱的母兽。 莫教主耍俏似的嘟一嘟嘴,推卸起责任来:“不关我的事啊。他自己肾虚技不如人了。哎,堂堂的天下第一大将军,成亲两个月就虚成了这样。啧啧啧......” 四周的江湖人十分捧场,此起彼伏地发出肮脏的笑声。 雪砚飙了一脸泪,恨声道:“畜生你给我住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浑身一震,“四哥你别急,我这就给你拿神药。” 四哥嘴角不停漏血,垂死地捂着胸口:“......快!” 一听这话,雪砚心中掉落一个大大的冷笑。确定是假货无疑了。她跟四哥说过宝贝已献给了师父。包括神药也一粒没留。 这样做似乎有点傻气。但却可以纯粹、彻底地割舍对宝物的贪恋。 四哥对此一清二楚,也完全支持。 雪砚凄绝惨绝地落着泪。开始慌乱无比地翻动手腕。就在教主认为已无限接近成功的这一刹那,她以一个快如雷霆的动作,将一把袖刀送进了“四哥”的心脏。 “啊——”一声痛入心髓的惨叫。 这突然爆发的奇袭反杀,让敌方所有人傻在了这一瞬。 教主也下巴一掉。 幻术一破,地上的“四哥”现出了云厉的脸。 心脏被她的千斤巨力戳爆,当场就气绝了。雪砚一击得手,立即发足飙了出去——她可不想被上百人包了馅儿。 一边跑一边搭箭,力量带着这八十斤的身体,快得像一道激流,一阵飘风。 箭破空飞了出去。 对面的江湖人提刀一挡,插向了斜一侧的战友。 他们是做足准备而来的。衣裳里裹了硬甲铁片儿,箭立刻被弹落了。教主大声叫嚣:“再让她失手几次,挫一挫她的运气。快把人围住!” 迎面两人身形一掠,提刀就抢到了她身前。刀光烁眼。一个砍她顶门,一个横削小腹。雪砚极冷静地一闪,下腰一个滑膝,出手如电对二人的底盘各自赏了五百斤。 刀锋落空地削了过去;拳头却霸道无比地轰到了肉。两个高手身形一晃,未来得及稳住,已被她电光火石地一拎脚踝,甩了个凶残的圆弧。 残影一抛撞向了人墙。 外表分明是一汪弱水,下手比男人凶猛、狠辣。 这不讲套路的打法,好像她天生知道人该往哪儿闪,力该往哪儿使。一群人都换上了一种更警惕的目光。“一起上。”有人呼喝一声。 六人搦着兵器包抄上来,眼见着浑身要害将被裹住,雪砚大喊一声:“乾坤袋,收了他们!”这帮人一懵,教主也吓得滞住。 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一招啊! 雪砚冷笑。这人无所不知,偏偏不知她早已没有乾坤袋了。可笑!趁他们一愣神的空子,雪砚凌空一个小翻,疾风摆柳地将自己摆渡到了圈子外。 她发足狂奔。 莫教主飞身而至,阴毒地一把薅住了她的辫子。铁棍似的胳膊就要箍上她的咽喉命门。雪砚并不挣扎,却主动贴近。 袖里小刀一漏,朝最短距离的大腿上插了过去。 教主赶紧一让,笑骂一句:“小泼妇!” 谁知这是个虚招,寒光一闪,刀锋已从诡谲的路线上拉到他的脸。就像她背后长了十只眼,对他的走位和高度估得毫厘不差。 霸道的劲风让这教主不敢小觑,赶紧侧身一让。她趁势一旋,十分干脆利落夺走了辫子。又厉喝一声:“乾坤袋,快收!” 这一招虽然幼稚可笑,却是管用极了。因为在教主这样的人看来,就算三代的白痴,也不会有人丢掉那样的宝贝啊...... 趁他忙于戒备,雪砚已飞速跑向了自己的马。 莫教主气得龇牙咧嘴,在身后轻佻地喊:“臭丫头,再这样下去我可真要喜欢你啰!” 雪砚一句话也不理他。废话只会影响脑速。实干才是她的风格。 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她会的招数统共不过十招:和公主打擂台时,临时跟四哥学了擒拿和锁技;这两日又跟三嫂、二嫂学了几招。 可是,有强大的脑速和力量托底,竟也打出了气势如虹的高手风范。 “快,别让她骑马逃了。”教主大声指挥。 这群江湖人不知得了这厮什么好处,不依不饶地杀上来。马没能跑起来,雪砚立刻转战到一颗大榕树上。 高险之处是她的优势打法,借着地利又苟延少刻。 但对方的杀手太多了,很快又险象环生,生死悬于一线。 雪砚浑身被大汗湿透了。她再冷静的一个人,心底也难免焦急如焚:师父啊师父,难道我今天不会被运气眷顾了么? 打了半天才灭掉对方十人。这样下去,难保不会失手吧? 战到天昏地暗时,忽如其来,远方传来了异样的动静。众人诧然回头,看见一群野兽正向潮水一般席卷而来。乌泱泱的一大片。 第151章 有人惊声叫道:“不好,是狼!” “不可能,京城外头怎么可能有狼群.......” “天啊,这得不下两百只吧!” “这怎么回事?” 雪砚惊呆了,浑身热血沸腾。 前头领军的是小黑。狂野拉风,势如破竹。跑得比骏马还要骏。叫它回家搬救兵,它竟然单枪匹马去拉了一支兽类军团过来。 “小黑!”雪砚激动得呐喊。 她一直知道,三嫂常到城外的山上驯兽。 却不知道,这是大将军的一个小策略。几年前,他觉得周家不可浪费了一个会驯兽的奇才,就让三嫂在城外的大山里投放一个小小的狼群,养熟了,将来战时是一奇袭的法宝。 起初就五六只。 因为附近有皇家猎场,里面定期投放小鹿、山羊一类的野物进行繁殖,顺带就养肥了这个家族。几年驯养下来,已发展成了一支庞大的族群。 它们都是三嫂的亲儿郎。 平时低调隐藏,只在深山的领地中出没。一次也没被王孙贵族们猎到过。 小黑这小狗头太聪明了。它知道回家找主子来不及,径直冲去山里把狼兄弟们搬了来。一呼百应,群兽驰援。 这洪流爆发一般的宏大场面,宛如一首壮丽磅礴的神话史诗。 ——叫教主一伙人全都懵眼了。头皮一阵阵发麻,浑身鸡皮疙瘩此起彼伏。这样的场面就连玩幻术的也心里发怵啊。 雪砚热泪盈眶地冲小黑大喊:“黑姑娘,你是好样的——” 小黑发出狂暴的回应:“汪,汪——” 意思是:小雪不要怕,我来了! 第59章 ☆皇后的秘密☆ 这一场由江湖败类们发起的百对一大围杀,因为异军突起的狼群,成了一场力量均衡的对峙。近两百匹狼的兽性总合,对人类无疑是直击本能的震慑。 手握三尺青锋,也不敢小觑了野兽的獠牙啊。 敌我阵营之间,迅速拉开了一个三四丈的生死缓冲带。 此方是雪砚,黑狗和群狼;彼方是教主和群雄。空气中,一根无形的弦绷到了极限,几乎让人感到了耳鸣。 白热化的对峙下,人和兽都在张大了嘴喘气。 只要轻抬一根小拇指,这根弦就会崩断,人与兽之间必有一场你死我活。对于这一后果,高手们似乎更惧怕一些。 因为他们比狼更惜命。 教主摇头苦笑,无比遗憾地叹了口气:“哎,我真该先杀掉这条死狗的。” 是啊,怎么偏偏不杀呢?因为上次被她料中了这一点。并且一口说破了,所以他偏不愿这么干。他这样一个诡计天才怎能被人猜中思路呢? 地狱恶犬小黑怒吠两声:“汪,汪!” 两眼如冥灯,口角白沫四溢。这副嘴脸一看就像吃过人的。 近前的几个江湖人横着兵器,脚都在慢慢往后蹭。莫教主见状,赶紧话锋一转振了振士气:“不过,四夫人不会真以为弄一群畜生就能撑腰吧?各位兄弟,今晚就来个狼肉十八吃如何?” “好!”一名恶汉壮着嗓子附议:“没错,老子还没吃过狼肉呢,正好整点野味儿祭牙口。” 众人干巴巴地发出几声浪笑。 这笑声多少有一点夜行时怕鬼、大声唱歌的意思了。 教主的心里也干巴巴的。他是最识时务的“俊杰”,这一刻很想撒开自己的兔子腿儿跑路了。然而,胆子虽瘪掉一半,场子却不能丢。 教主仿佛怜悯她的幼稚,微微一笑。 雪砚也“怜悯”了他一下子。 她当然不会轻率地牺牲这些狼。真打起来必有伤亡。它们是三嫂的多年心血,怎能糟践在这帮匪棍子手里?死一只都嫌多。 但现在有了它们撑场子,她也就有了谈判的筹码。 动一动嘴皮子也能撬死他。这一点心术雪砚还是有的。所谓“一阴一阳谓之道”,实干的同时也要务一务虚,才合乎兵道之诡嘛。 始终木着脸的雪砚,终于露出了一丝不屑与讥讽。 “哼,这些所谓江湖兄弟真可怜。被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卷过来,为你这邪.教恶棍拼命。想必你跟人家说,我这儿有神药和乾坤袋吧?” 教主目光微闪,“兄弟们都别磨蹭了,一起上!” 兄弟们蹭着脚,往前“上”了几寸。 雪砚淡淡地说:“哼,那东西是惑人心性的邪物,已被我毁了。你们就算杀了我也没用。还会受到周家的清算,和至死方休的追杀。诸位掂量清楚,自己是否要承担这一后果。” 大美人声音温软清柔,过耳像四月的春风。最软的声音讲着最狠的话,竟别具摄人效果。这就是将门世家贵妇人的风范吗? 教主扫一眼大家的反应,冷笑道:“都别上了她的当!那样的神物说毁就毁?白痴也不信。” “可怜的蚂蚱。你自负聪明,还没想通我为何能确定云厉是假货的么?”雪砚轻蔑地给他一瞥。教主神色变了。 “因为我早已没神药了,我夫君也对此一清二楚。”雪砚不疾不徐地说,“可当我说拿神药时,云厉竟然目露贪婪催我快一些。不是假的是什么?——可以说,正因为舍弃了宝物,我才逃过了今日这一劫。” 众人都不傻。细想当时情形,顿感一盆凉水泼在了心上。脸子都不好看了。再看教主的面孔,也是红白不定。 第152章 好像吃了一口馊饭活活闷住了。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如此一来,兄弟们的战友之情立刻不纯粹了。一人没好气地说:“莫教主,你事情都没弄清楚就骗我等来卖命,是吧?” “现在怎么办,这一趟要空手而归?” 教主心里气死,骂了一声“死丫头”。 难道还真把神物毁了? 一个腆着肚子的恶汉说:“呸,怎能空手而归了?眼都瞎了是不是?这么一个极品的贵族大美人,江湖的娼寮里能有这等货色?没了神药,弄个仙女也不亏!” 这话立刻在众人蠢动不安的心思上煽起了一把邪火,各个眼里冒了一点火星子。瞅着这娇艳逼人的美人儿,邪念都藏不住了。 自古以来,再窝囊没用的男人都能在这事儿上找到一份优越感。只要摆出一张色兮兮的脸,就能凌驾于女子之上似的。 “没错,老子不能空手而归!干都干了,好歹带个压寨夫人回去。” 不等雪砚下令,小黑仰起头残暴地“汪”了一声。 众人身形一蹙,赶紧横刀以对。 狼群没有动。天上却忽闪闪打了一个黑色“霹雳”。人们眼前一花,还没瞧清是什么,恶汉的脸上立时多了个血窟窿——眼珠子被挖走了。 “啊——”惨叫声响彻皇陵。近二百斤的恶汉满地打滚。 众人惊悚地抬头。三只猎雕像小飞龙似的盘旋在空中。啼声尖如利箭,速度快似流光。这下可好,大伙儿本就借着荤话在壮胆;这一来,所剩不多的胆气也漏光了。连教主也面色一白。 雪砚爽得身上冒汗,天灵盖也要飞了。 方才只看到狼群,雕儿们何时来的一无所觉。它们的眼力原本就有五六十里,上回饱餐了一顿神药后,现在更是逆天。 想必在家时瞧见了小黑的动向,也赶来了救场子。 好三嫂,回去后我要亲你一百下! 雪砚轻声细语地说:“谁还想再造次一下?” 众好汉微微瑟缩。天上飞的三只比狼更可怕。因为太快了,根本不可能防得住。这样一来,恐惧就渗透了四肢百骸,心里全长了兔子腿儿了。 不需大规模血战,雕儿的一爪已让雪砚立足了威。 挑拨离间起来也更得心应手了。 “真可悲。都相信一个邪.教骗子。他可是会幻术的。说不定方才狼群一来,真身就遁走了,留个傀儡身在这做戏。到时,你们留下的是血肉尸身,他只有一堆纸屑。” 教主拿手指点一点她,扯了个假大空的笑。“好一个反间计。大伙儿把脑子放清醒一点,这女人不可貌相,是个不折不扣的毒妇。” 雪砚讽刺一笑,“素来听闻,秘教教主走一步算十步,从不将自己置于险地。我就不信这是你的真身。” 兄弟们一个一个有了冤鬼般的表情。 这帮临时纠集的杀手本就不是正派人士,一贯干些恃强凌弱的勾当。此刻一肚子畏惧加怀疑,心思全被雪砚撬散了。 教主见状不妙,作个法就要遁出这是非之地。身旁的汉子满脸狰狞地将其捉住,一刀搠了上去。有他带头,战线崩了个飞快。五六人一齐发动了进攻。 教主忙于应付,又气又笑地骂道:“死丫头,你怎么比我还坏!” 闪躲得极狼狈,连幻术的手印也来不及掐了。上面要防猛禽,下面有恶狼恶狗盯着。这厢,雪砚又端着箭瞄准。 可谓上下左右全方位地受敌。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啊啊,行了我认输,大家就当不打不相识吧!” 雪砚木木的。一张大智若愚的呆滞脸,在西斜的太阳下宁静如画。肃穆得都有些忧伤了。这更使她浑身洋溢着超然的美,好像注定了会完败这帮蠢蛋。 教主大声讨饶:“好姐姐,我没有虐待你娘。真的,我这人虽卑鄙却也有做人的底线。认输认输了,我拿一个惊天大秘密跟你交换,怎么样?” 他不提娘还罢了,一提就把雪砚的箭吸了过去。“噗呲”直穿小腿,把人钉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左臂也遭遇队友插刀。 继几日前的惨败之后,教主喜迎第二“春”。又一次全身开满了大红花。惨得透透的。 黑狗飞扑而上。 雪砚第一时间拿袖刀抵住了他的喉咙。余光瞥着旁边:“不想死的有多远滚多远!” 这帮乌合之众岂敢再打肿脸充胖子?横着刀,一步一步往山口退。见狼群不动,纷纷地拔腿狂奔一溜烟地滚远了...... 教主疼出了一脸冷汗,像出水痘一样密集。 可是,玉面公子的风度却不肯丢。洒然一笑道:“哎,我又输了。姐姐是我的克星啊......,啊,别刺别刺,刺死我对你一点好处没有。真的,真的,看见那一团黑云没有?” 雪砚目光一动,“快说,说得满意了饶你一个好死。” “我可不能死。一死灵魂立马就归牠了。等牠有了足够的魂力就能凝出实体。哈一口气就能叫这天下大乱。我绝不是玩笑,啊,别刺别刺。求你......真的,都是实话。我从不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雪砚不眨眼地瞪着他。莫名想到了云昀公主死时的一幕:好像有一丝黑气冉冉上升,汇入了一团黑云。她当时瞧得一清二楚。 兴许这混蛋没说假话。 “牠是个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只知一旦接受牠的灌顶就能获得不同寻常的能力,或者法宝......每个人的根器不同,所得东西也不同。但是死后,灵魂会归牠所有。” 第153章 “你获得了什么能力?” “我没有。我只是.......啊,别刺,我知道皇后接受灌顶了。” 雪砚两眼微眯,“皇后?” 俊美非凡的教主大人不被人怜惜,疼得直哆嗦。 故作潇洒的微笑已变得支离破碎。“她能通过入梦的方式篡改别人的记忆。只要接触她眼睛超过一定时间,是真的......我哪敢骗你?疼都疼死了,还编得出瞎话?” “你男人手下几个谋士和部将,都不声不响变成皇后的人了。还有一半的朝臣和宫妃,现在都只认她为主。不信你自己去确认。” 雪砚秀眉微蹙,半信半疑。完全没想到他会抖搂出这样惊人的干货来......这要是真的得有多吓人?一时间,雪砚沉吟不语。 而就在这时,陵墓入口的方向传来一丝动静。 她抬头一瞧,一眼看见四哥带着娘走了出来。两人全须全尾的,身后跟着笑眯眯的贺师父。雪砚大喜过望,脸上放出了热烈的光芒。 这一瞬间的分神,立刻被九尾狡狐钻了空子。他猛推她一把,带着撕心裂肺的惨叫消失了。“臭丫头你给我等着,后会有期——” 疼碎了的教主从远处虚空里抛来狠话。 地上只余一堆烂纸屑,和一支带血的箭...... 雪砚一把丢了刀子,热泪盈眶地朝亲人跑了过去。 第60章 ☆娘的乖肉肉,家长里短☆ 盼了一下午,这一刻的雪砚是真高兴。 灵魂出窍的高兴。 可是跑出去几步,她才惊觉自己的形象是个“负心汉”——用完就丢,太不拿小黑们当人了。虽说本来就不是人,但是冲这过命的交情,不给予最高规格的尊重是不行的。 于是赶紧又折回,哈腰摸一摸小狗头,陪了一个太阳花的大笑脸。这是四哥也没得到过的笑脸,小黑却十分不耐受。赶紧矜持地倒退一步,生怕被她亲薄了去似的。 雪砚甜滋滋地奉承:“这回黑姑娘立了功。要是没你,三嫂永远见不到她最可爱的弟妹啦。” “汪,汪!” 别以为我不懂这是在夸你自己。 “回头弄一面锦旗,给你缝一条小被子。好不好?”雪砚巴结道。 小黑回了个绿绿的白眼儿。不加鸡腿不加肉,弄个劳什子锦旗就打发人,想得出来!她含笑摸一摸它,请示说:“......要不就让大伙凯旋吧。替我向诸位兄弟姐妹们说谢谢了。” 神犬这才英姿飒飒地抖一抖毛,引颈发出一声狼不狼狗不狗的嚎叫。小弟们气势汹汹地来,又百无聊赖地撤了。白白被遛了一遭。 雪砚向“大军”行了一会儿注目礼。一回头,发现陵墓入口处正在大变戏法儿。贺师父在断龙石上画了个洞,正把朝臣往外接。像在接生。 皇陵宛如一头巨兽,生出了一大窝的崽子。 而四哥则抱臂矗在一旁,没好脸地看着那一帮讨债的。 雪砚扫了一眼,注意力就全放到娘身上去了。 娘已朝她走了过来。步调踽踽然,好像和女儿不是小别了个把月,而是已失散了十多年。表情凄美得令人断肠。连夕阳也要为之碎了。晚风也为之悱恻了。 “娘——”雪砚乳燕投林地扑上去,一把将亲娘抱住了。 “肉啊,娘的肉!”柳氏声泪俱下。几日来的惊吓和无助一瞬就决堤了。伏在女儿肩上哭得像个娃娃。这一刻的她不是三十八岁了,是三岁。 娘的身上又馊又臭,呛得雪砚一口堵在肺子里,嘴也张不开了。 她悲愤交集,心里又把那教主千刀万剐地恨过一遍:姓莫的,你最好躲进蚌壳子里别出来。再犯我手里,直接给你摁猪窝里去! 雪砚惨惨地说:“娘受罪了。那恶棍有没有打你?” “哎,我倒宁愿来一个人打我。关在里头黑乎乎的,就留了些干粮,几天不管不问。这算什么?杀千刀的绑匪搞精神虐待。我都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人是鬼了!打个嗝都能吓自己一个半死......” 柳氏带着哭腔,滔滔不绝地吧啦着。 浑身浮着一层细碎的抖颤。 她这一回吓到根子上了,可是嘴皮子的能耐半点没丢。 依然话多得能叫人涝死:“你不知道,女婿擎着火把出现时,我差点激动成一个疯婆子。好一个救世主,好一个九天神将下凡!当时就觉得自己太英明了,把女儿嫁了一个盖世的大英雄......” 雪砚红着脸推一推娘,“娘你悠着点儿,他能听见。” “这么远也能听见?” 隔着十来丈远,硬汉酷着一张脸,耳根子悄悄地红了。他算是明白媳妇儿为何一张嘴比冰糖还甜了,比小猫还嗲了。家学渊源太深厚,想不甜不嗲都难。 雪砚咧着嘴说:“娘,你还是老样子哎。”一人能抵十个说书的。 “......这一回,真是多谢了女婿和那位贺大师啊!回头你要替娘好好地谢他。” “谢什么,这是他应该做的。” 雪砚遥遥地飞了丈夫一眼。 他也飞她一眼。 彼此都清楚,对方经历了怎样的九死一生。然而,纵有千尺高的惊涛骇浪,在见到对方的这一刻,也都风平浪静了。 爱悦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柳氏在一旁观察入微,几乎被女儿热恋的目光惊住。如此......含蓄而热烈,娇羞而深情。 她注视这个男人时,整个灵魂都在眼里发光。美得叫人不忍心。 第154章 柳氏便下意识瞧一眼女婿。立刻感觉不大对等。那张脸好像和婚前一样的臭。实在瞧不出女儿在他心里有几斤几两。 柳氏心里便有了一丝隐忧:诶哟,天啊,我的傻肉子可别吃了人家的亏。女人要活得冷静一点才行,哪能把丈夫看这么重呢? 将来他若是纳了妾,不得要了她的命?不行,必须抽个空子醒一醒她的脑子了。 柳氏眼睛一滑,余光又不小心瞥到了几具尸体。顿时吓得抽一口冷气,又见女儿背着弓箭......不禁无法置信地问:“......肉啊,你该不是都学会杀人了吧?” 雪砚把目光从丈夫身上抽回,撒谎不眨眼,“怎么可能——是护卫干的。” “那你怎么穿着骑装,还背着武器?”柳氏重新把女儿打量一遍,才意识到这短短两个月内她已成另一个王雪砚了。 娇美在皮,英气在骨。 啊,这是.......沾了女婿的阳气,发育成一个穆桂英了? 雪砚绽开一个又乖又软的笑,“装一装样子呀。难不成我这样的还能打架?娘想得出来!”柳氏这才释然,咋咋唬唬地一拍心口说:“我说呢!快,咱离这儿远一点,晦气得很。” 那一头,文官老臣们劫后余生,各个虚得老态龙钟。腰杆子全挺不直了。 胆气还不如柳氏这一介女流。 片刻,皇帝也腆着老脸出来了。颤巍巍的。就像一个令人极度不快的异物,一亮相,黄昏都被他染上了抑郁的色调。 雪砚认为,自己若是他就不要出来现世了。 会直接在墓里驾崩、入殓、下葬一条龙,然后发烂发臭。 四哥的心里一定也有这样的想法,几乎已摆明在脸上了。君臣相见,皇帝一眼也不敢多瞅大将军这滚刀肉。 惭愧、羞耻和饥饿几乎把他压扁了。 不仅没了君王威仪,连做人的尊严也拾不起来了。 ——刚刚力压群臣封了一个大国师,就被大国师送进坟墓。还差一点活埋整个朝廷。这等旷古绝今的大笑话,将来要成为史书绝唱的啊。 皇帝扶着自己的墓门,“呜呜”一嗓子哭了出来。 想自己一片心地要把国家治好,绞尽脑汁,鞠躬尽瘁,到头来屡次被一个江湖贱人玩弄,灵和肉都承受了巨大折磨。 真是丢尽了吕家八代祖宗的脸。 最可气的是,从头到尾还怨不得别人.......想到这一点,不禁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诸位爱卿只管先回去吧。朕已无颜面对天下,面对百官。” 说着蹒跚转身,作态要爬回墓穴里去。 群臣岂敢让他真爬回去?赶紧下跪祈请挽留,歪曲事实捧他臭脚:“皇上切不可过于自责,此事都是那邪.教恶徒之罪,与皇上又有何干?皇上是心太善了呀!” 皇帝拿一双泪眼瞅着他的大将军,情深深雾濛濛的。 哽咽道:“四星,朕一再听信谗言误会你良多。以后,望你能不计前嫌,好好辅佐太子登基,定国安邦的大任就托付于你和陈阁老了!” 周魁差一点被恶心吐。 心里骂道:是男人的就赶紧一头碰死,这样算什么?学妇人一哭二闹三上吊,要人千哄万哄?给老子滚。 他寒着脸,潦草应付了一句:“请皇上三思。” 皇帝有点冷场,立马赌气地往墓里爬。几个儿子和群臣又鬼哭狼嚎地拉着。 陈阁老知道他在作什么,振振有词道:“请皇上速速起驾回宫。此次正好御史大人不在,谁也不会泄露半个字的。” 德裕皇帝这才被劝住,死志不那么“坚定”了。一口“大还丹”下了肚,活过来了。——果然还是陈阁老懂朕啊。 太子察言观色,连忙说:“谁泄露此事,就以欺君叛国论处!” 群臣跪地哀求:“臣等遵命!臣等垦请吾皇顾念苍生,速速回宫主持大局。” 皇帝含泪望天,喟然一叹:“朕去意已决,怎奈何诸爱卿不可一日无主,罢了,罢了,起驾回宫吧。诶,方才的老神仙呢?” 周魁道:“启禀皇上,微臣那恩师已先行离去了。” 这样的人间肉麻,老神仙岂能受得住? “你的恩师?” “正是......” 皇帝想到老神仙的一身本事,实在有点怅然了。 对他英武逼人的大将军怔怔望了好一会儿。 现在关于周魁的一切已是一盆糨糊,彻头彻尾的糊涂账了。他到底是忠是奸,是人是鬼,是神是仙,已没法子弄得清。 作为皇帝,他也麻木了。 根本拿不出心力和勇气再去挖掘所谓的真相。眼下,除掉周魁大概是不行的。没了他,谁能制衡那个邪.教的恶徒? 他又有了一个老神仙做师父。就算想铲除他,也怕是不容易了。 可是,谶语的事又怎么办? 这样一想,他这个做皇帝的实在无奈透顶啊。罢了,先回朝再从长计议吧。 君臣造作了一番,这才“班师”回朝。 此番“出宫擒拿反贼”的壮举一波三折,终究以不可思议的荒诞收场了。 * 入夜,柳氏已洗得浑身清爽、吃得汤饱饭足,躺在女儿家华丽的厢房中了。做了几天的活死人,这一会子幸福得直叹气,不敢合眼。 真怕醒来是梦,自己还在黑咕隆咚的陵墓里。 柳氏拍一拍锦被,感慨万千地说:“哎,乖肉肉出嫁后啊,娘才觉得你多宝贵哦。那一大家子都是无趣之人,开个玩笑也不懂。没劲!” 第155章 雪砚歪在娘的身边,不无得意地撒娇:“谁叫你以前不好好珍惜我。” “珍惜了也没用,到头来还不是人家的人了。” “酸溜溜的。”女儿把头拱进娘的怀里发嗲:“嫁了人我也是娘的心肝宝贝肉肉。到八十岁也是。” 这贴心的痴话,叫柳氏的眼里又冒酸水儿了。想这孩子自打没了亲爹,一直十分乖巧懂事。凡事都顺着娘,让着娘。 自己性子粗,又有一点四六不靠,经常爱遛着她玩。 该给的关爱却亏欠了许多。 连她生日也很难记得几回,就算记得也一碗面打发了。改嫁进王家后,又只会劝她对嫂子和继妹忍让,实在不是一个好娘亲啊。 女儿出嫁了,自己才知失去了一块至宝。经常想得睡不着觉。这一次,巴巴地赶来给她过生日。却又倒了这样的霉,添了好大的麻烦。 一时百感交集,不禁抹了一把心酸泪。 “别哭了,以后娘想我就隔三岔五派人去接就是。又不远。”雪砚软语安慰她。 “女婿瞧着要心烦的咧。” “他才不会呢。” 做娘的瞅一瞅女儿娇羞的脸,又叹口气。不禁想到了守寡前的自己.......想着想着,忍不住朝她身上一睃,“肉,你有信儿没有啊?” “啥信儿?” 娘把眼一横,悄声道:“都俩月了,娃儿呗!最近月事来过没?” 女儿的脸腾一下红了,“诶呀,问这些做什么?急吼吼的。” “什么急吼吼的!”娘急得一啧嘴,嫌她没脑子,“女婿年纪不小了,又是这样的人家,肯定指望着抱娃娃呢。头胎一定要赶紧生,这样才能稳住地位。” 雪砚羞涩地抽了抽嘴角:“娘放心吧,我在这家里地位稳得像个石桩子,都快骑到他脖子上了。” 娘扑哧一乐,“你就吹吧。我看你魂都被那小子迷住了。跟娘说说,他究竟好在哪里?” 女儿说,“哎呀,什么好不好的。凑合着过呗。” “哼,我看你可一点不像凑合的样子。你听娘一句劝,女人这一生啊情关难过,千万不敢太痴心了。他将来要是腻了......纳个妾进来,你不得灰飞烟灭?” “人世无常,男女之情最是无常的。”柳氏通透地说,“纵使两情相悦,也还有一个生离死别呢。你这丫头打小干什么都爱干到极致,娘就怕你把心用得太重。” 雪砚微微低了头,轻声说:“......到极致了,才不枉我人世一遭。” 柳氏望着女儿娇美如画的脸,不禁沉默了好一会。最后无奈地说:“哎,总之要抓一抓紧,孩子是最重要的。” “不急。我自己还是孩子呢。” “孩子个屁。”娘笑骂一句,“你都十八了。” 雪砚真服了她,近乎哀求地说:“......哎呦娘,你的精神头咋这么好?关了几天还活蹦乱跳的,快睡吧。你不累我都累了。” “行了,你回屋陪你心上人吧。赖在这儿做啥?” 女儿红了脸,嘟嘴说:“今晚陪你一起睡。聊尽地主之谊。” “不要不要,挤都挤死了。” “我非要和娘挤一块儿。” 母女俩又叽歪一会,才各自安静了下来。 娘终于像猫一样煲起了呼噜。 雪砚本是怕她受了惊,打算陪一夜的。没想到那呼噜声滚滚不绝,越来越波澜壮阔了。好家伙,男人打鼾也没这么生猛吧? 像一个磙子在脑子里来回地轧。她实在无法了,还是大不孝地逃吧。 春寒料峭,夜风侵骨。雪砚搂着自己的肩,披头散发地蹦跶回了主屋。丈夫还没有睡。一身白色寝衣、披着个单袍在灯下瞧书。 目光是涣散的,并不凝聚在书上。 “诶,四哥你还没睡呀?” 他站起了身。难得一次像这样迎她,几乎都迫不及待了。“暂时不困。”他说。眼里的意思却是,你不在我睡不着。 雪砚眨了眨标致的毛毛眼儿,了然地笑了。 笑得美滋滋的。 他被笑得有点臊了。酷着一张脸上前,把香香软软的美人抱在了怀里。在陵墓中时,以为自己将死的那个瞬间,真是撕心裂肺地想这宝贝疙瘩啊。 周魁闭了眼,终于能瞑目了似的吻在了她的额头上。 她轻声说:“夫君今天怎么不矜持啦?......大晚上的,请保持距离为好。” 他嘴角动了动,霸道地说,“哼。保持多大的距离,为夫说了算。” “......” 第61章 ☆好像怀孕了?☆ 周魁嘴角动了动,霸道地说:“哼。保持多大的距离,为夫说了算。” “......” 她偎着他笑了。片刻,抬头说:“.......四哥,我有事要告诉你。” “很重要么?” “关于皇后娘娘的。” 他立刻没心情听了,意味深长地说,“瞧你,现在说距离的事儿呢。我不想提她。” 雪砚的脸烘了一下。 她恨自己太聪明了,什么都听得懂。说起夫妇间的距离,这事儿就有点深奥了。足够风月家们挤眉弄眼地掰扯一堆的说头。 雪砚觉得,自己也快成一个风月家了。 人家一句隐晦的骚话,她脑子里立刻就有画面。简直不像话。 周魁低了头,温情地贴住了妻子滚烫的脸。彼此都没说话。身心却开始了无声的对答。作为一个丈夫,他的拥抱越来越成熟了。 第156章 刚成亲时难免青涩、手生,不是太轻就是过重。 到现在,每一寸力道都能恰到好处。 他让她浴了火...... 这一晚,雪砚能感受到丈夫的不克制。吃了这一顿就没下一顿似的。不克制的四哥让人感到怕,是活生生的老虎。 连汗水也是生猛的,强势的。滴在她脸上滚烫。 他的黑眼睛恶狠狠地发亮。快活是以狰狞来呈现的。 极致的阳刚,唤醒了极致的娇柔。似乎无论变得多强,到了这一刻,她就自动成了一朵不经风的花。其实,柔与刚是对等的。 互相不可或缺。 上乾下坤,一阴一阳,和合成了这个家的太极。 雪砚感到自己成了流态的。陶醉的风,或稀软的糖。身体在消失,只剩一堆过于强烈的感觉。这时的她,总能得到一些平时得不到的待遇。 她说:“四哥,你是我的。” 他绝不敷衍,会用上一百颗真心说:“是,永远是你的。” “......” 夫妻俩黏糊要死要活。都有点放开了,不知害臊了。 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可是,美人也过不了英雄关啊。“两情相悦”一场,几乎都送掉了大半条命。上百个凶残敌人的围攻也抵不过爱人的伤害力。 在浪潮退去时,雪砚几乎已半死不活。 她得在他怀里蜷上很久,才能把自己重组起来。 往常这时候,四哥会入睡特别快。今天却一反常态地亲了她很多遍。她吃不消地让开,“脸亲烂了你要赔的!” 他轻笑一声,这才放弃了“再来一次”的企图。隔一会儿坐起身,拿过矮柜上的杯子一啜。长长地舒了口气。 雪砚以为是茶,一闻却是酒。不禁抬头劝道:“悠着点儿,这时喝冷酒会伤了脾胃。” 他理一理她微湿的鬓丝,目光从斜上方垂落下来:“无妨。” 雪砚敏锐地觉察了丈夫的异样。 他有心事。并且是很无奈的心事。难怪今晚想彻底放逐自己一回。不上进了,老子要堕落——就是这样的感觉。 定眼瞅了他片刻,雪砚忽然猜到了他在借酒浇什么愁:一定是给皇帝整寒心了,不想“忠君报国”了。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 这个官,再当下去就太委屈自己了。 以四哥的性子,之前愿意和她一起耍着把戏骗皇帝,大概还想好好地往下做。虽然欺君大逆不道,但若能探索到一条蹊径,和那疑心鬼和平共处也未尝不可。 然而,现在…… 她在丈夫眼里读到了心灰意冷。 官场的风光是浮于表面的,在别人眼里全是美事;心酸却惟有自知。挑这么大一副担子,再强也有脆弱的时候吧。 雪砚心疼了。柔声问:“你有心事啊?” “嗯。有。”他不否认。胳膊揽住她说:“我在想怎样才能帮你快些怀上孩子,巩固你在家里的地位。再来一次吧,好不好?” 胸膛上立刻吃了一记不客气的拳头。他笑了笑,把这可爱的拳头裹在了手心里。 她探究着他的脸:“四哥,你不会真的急孩子吧?” “不急。一辈子没有也不打紧。”他答得一点不犹豫,由衷地说,“你我就这样相依为命,多好。是不是?” 雪砚垂眸微笑,默默幸福了一会儿。片刻又低声道:“现在说得可动听呢。将来若真怀不上,只怕又是另一种嘴脸了。” 他的目光从睫毛里斜瞟出来,“什么嘴脸?” “……你会纳妾不会?” 他马上虎了脸,凶巴巴地说:“再说这种奇怪的话,就把你丢去库房里睡,信不信?” 她把额头埋在他脖颈之间,扑哧一笑。丈夫示威地“哼”了一声。原谅她这一回似的把人揽住了。长叹了一口气。叹完,才换了一种口吻说:“今日在墓中时,已正式拜了贺老为师。” “啊,你们可真会选地方。”雪砚困惑地歪过头,“之前不是不收的么?” “当时被困在一个幻阵中,师父为传我一种破阵的秘法,决定先收了徒再说。”他瞥着她,顿了一会,“接下来,我会密集地跟着师父学法。未必能每一日归家。入山修行和闭关都是常有的事。” 雪砚怔了一会,乖巧地说,“嗯,你放心地跟着师父去学。我没有四哥一定能活得好好的。” 四哥:“.......” 这么懂事的话,咋听着叫人心梗欲死呢? 他盯着妻子的玉颜望了半晌,徐徐说道:“今日救皇上出来前,师父告诉了我一件事。他叫我想清楚到底要不要救。” “哦?” “那秘教的教主对皇帝捏了一个用心险恶的谎言。” “谎言?”雪砚忽然预感不妙。 他伸手触摸她,像是惊叹于这细瓷般的肤质。漫不经心地说,“嗯。他说咱们未来的孩儿将来会是……皇帝。会一统大陆,名垂千古。” 雪砚心里啐骂一声。恨死那货了!真该拿针把他两片嘴缝起来的。她故作吃惊,假装从来不知这话,“……啊,天呐,这是真的吗?” 周魁端过酒杯又呷一口,“不管是真是假,这样一来,皇帝都不会饶周家好死了。别看他今日感激涕零,恨不得和大将军拜个把子。改天这股劲儿一过,肯定还会为这事儿坐不住,睡不着。” 他太清楚那人的秉性了。 第157章 “那你为何还救他出来?”问完,她自己也觉得这话太傻。不救能咋办?那么多老臣一起活埋陪葬?稍有点人性都不忍啊。 何况,四哥是打小在“忠君护国”的家风中熏陶大的。 周魁深深凝视着她,问道:“四哥打算辞官了,你觉得如何?” 雪砚一愣,没想到还真被自己猜中了。“没了兵权的话,他对周家下手怎么办?咱就没一点抗衡力量了。” “这一点我和师父会安排妥当,不会有事......只是,眼下和他多处一天都很累。无休止地怀疑,反复地算计。这样的局面,已背离了我入仕的初衷。” 雪砚充满安慰地望着丈夫,“嗯,退下来也好,可以潜心随师父修行。将来他若真要动手,你在地上画个圈圈,就能把我捞走了。诶呀,真好!四哥,咱不要当官了!” 她说得自己笑起来,忽然十分期待这样的前景。 周魁也笑了,心里很欣慰她没有为此而失望。他拿下巴锉她的额头,温柔地厮磨着。感激和爱悦,尽在不言中了。 雪砚学着他的语气说:“哎,我周魁今生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丈夫嘴角直抽,“嗯,不害臊。” “等把官辞了,四哥就安心跟着师父学法。比伺候皇帝强多了。” “嗯。”就怕根本辞不掉。 这是一个大问题。 官场和江湖一样,进退都身不由己啊。 周魁在脑中预演各种可能时,妻子已在他臂弯里睡熟了。一转眼的功夫,睡得了无心事,毫无防备。浑身氤氲着温热的芬芳。 他不知酒意和秀色哪个更醉人,只是一阵舒服的微醺袭来,也把眼慢慢地闭上了。 ** 这一夜,或许是睡前屡次提到孩子,雪砚竟做了一个顶有意思的怪梦。她梦见了一个面容像观音又像玄女的妇人,无比慈祥而端丽。 她抱着一个白胖的小娃娃进了她的家门。见了面也不寒暄,只笑咪咪地说:“喏,我把这孩子给你带来了。” 雪砚见那娃娃好漂亮,还在襁褓里已是一种绝色。她欣羡不已:“哟,这是谁家的宝宝啊,咋生得这样好?” 妇人直乐,格格地笑道:“还能是谁家的?有了这孩子,你以后功课的事就在画境里吧。画境里是你的‘意生身’,不会伤着胎气的。” “诶?”她一时不懂。 “他五岁之前命格还不稳,你们可要好好地护着。做不做皇帝,那可不一定。天机并非一成不变,更非凡人所能窥测的。能把他养成什么样,看你们做父母的本事。” 美妇把娃儿朝她怀里一塞。雪砚愣住了。那只小娃立刻朝她咧嘴笑了。笑得她心里都汪开了。不禁张了嘴叹息:“噢,宝宝,你是我的小宝宝吗......” 娃儿忽地化作一道金光,一个猛子撞进她肚子里去了。 雪砚激灵灵地醒了。望着黑暗里惊悚地直眨眼,心动得好快。啊......听说有人会做入胎的梦。刚才,刚才该不会是真的吧? 刹时,她的心里盈满了巨大的喜悦,和巨大的恐慌。 感觉天地一阵强烈地收缩,又膨胀。人生悄然间置换了一种新的感觉似的。 四哥徐徐地吸一口气,安慰地搂一搂她。“怎么了,大半夜的想什么呢?” “……在想孩子呢。” 他在梦里失了笑,声音哑哑地说:“放心,你的地位比四哥还稳呢......快别杞人忧天了。” “可我万一有了怎么办?我突然好怕。”也好激动。 丈夫压根儿不当真,含糊地哄她,“不能怕。娘亲若是害怕,孩子将来会胆小的。” “啊?哦,哦......” 雪砚就奇迹般地镇定下来了。大眼溜溜地瞪着黑暗。她把那个怪梦反复地品味,下意识摸住了肚子。那真是她见过最讨喜的小肉子了。 可是,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要知道,她并非每一个梦都灵光的啊.......雪砚患得患失了许久,才又迷糊地睡去了。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又到周期性的低谷了,字数相对少些~下一章加油 第62章 ☆平淡的过渡章,不买也行☆ 一般到了丑时,雪砚就会骨碌碌地起身了。 可是这个凌晨,奋斗的力气怎么也提不上来。从身到心都慵懒无比。懒,就像一种无形的剧毒,一旦发作就摧枯拉朽。 往常它一露苗头,雪砚就会铁血地镇压掉;今天心态不一样了。肚子里搞不好有了娃,她想娇宠自己一回,饶一个时辰的懒觉。 师父会原谅的吧? 怀着这样的想法,一直睡到寅时方醒。准确地说,是被一道目光盯醒的。她有所觉察地把眼皮掀开,发现四哥正托着脑袋,入了迷地盯着她失神。 目光一碰,他十分无措地把眼转开了。 脸上浮现了一丝被抓现行的羞窘。 帐子里静得诡异......雪砚频频一阵眨眼,脸上发了烫。他一贯冷峻自持,这样的痴人行径倒是格外少见。她不禁一笑,问道:“做啥呢,一大早的呆呆地瞧我?” 周魁几乎想逃下床去。真丢人。 片刻,又理直气壮地反问:“怎么,我自己媳妇儿瞧不得?” “我有这么好看么.......”她羞答答地瞟着他,“诶哟一大早的,差点被你吓出病来。” 他瞥她一眼,“哪里好看?就是想观察一下你睡觉流不流口水。又没别的。” 第158章 一记预料中的小拳头落在了胸前。 雪砚就知道不会有好话。一提上裤子,再想从他嘴里掏出一两句甜言蜜语,那比淘金子还难。她凑上去,报复性地拉起他的寝衣擦嘴。 周魁微微含笑,由她作怪。 其实,他真没有偷看媳妇的痴病。就是今早一睁眼,见她睡得格外恬美,安宁。堪比一幅春意撩人的画儿,美得叫他不敢动。 睡姿又格外地依恋他...... 一不当心就销魂了。 他几乎想把人摇醒,再来十次。——方才就是在与这样的心魔进行斗争。然而,纵欲无度是不可取的,这是他根深蒂固的信念。 一个人若连自己的欲念也把控不了,想成为强者岂不是痴人说梦? 拥有这样一个人间尤物的美妻,他真是越来越“受罪”了。 想来想去算了,还是等十天后。男人就应该对自己狠一点。——此时的周魁完全没想到,这一狠将是长达一年的酷刑,差点没让他疯了...... 他习惯性地探一探她娇气的腰子,“今日没起身,是不是昨晚累着了?” 雪砚摇头,一字不提孩子的事。万一只是日思夜想的一场空梦,急着说出口岂不丢人?她笑了笑,安静地偎住了他。 想到以后有了娃,自己就不是家里最小的了。心里莫名有一丝怅惘。忍不住撒娇说:“四哥,抱一下我吧。” 他一点不讲交情,冷眉冷眼地拒绝了,“不抱。昨晚不是才抱过?” 雪砚生无可恋地噎着,困惑似的抬眼望住了他。他嘴角抽了抽,又把人抱住说:“行吧,就容忍你一会儿。抱太久了要出事的。” 根本不需抱太久,一沾身就要“出事”了。 雪砚感到硌人,立刻弃如敝屐地把人一推。 周魁似笑非笑地哼一声,深呼吸平复了一会儿,起身准备去练功。雪砚忽然想了起来,又撑起身叫住了他:“有个正事儿。” 他脱了寝衣,拿练功服往身上套,“你还有正事儿?” “是关于皇后娘娘的。不听算了。”雪砚也拿了衣服穿。 想她昨晚就提了一嘴,周魁不禁坐下来,“说吧,四哥洗耳恭听。” 雪砚傲娇一会,才把当时教主的话重复了一遍。 包括“黑云”灌顶的事也一字不拉。“......说是不能盯着她眼睛看。她能入梦篡改别人的记忆.......那邪.教恶徒说,你身边的人都悄悄地效忠于她了。” “这话可是值得推敲。”周魁深深瞧妻子一眼,“我身边那些人不可能见到皇后。她深居后宫,若无紧急事件,也不可能会召见外男。就算见了......他们也不会盯她的眼睛。” “是有一点匪夷所思。指不定是骗我的。哎,怪我,当时你们恰好出来,我一分神就被那厮钻空子逃了。不然,他休想在我面前耍心眼儿......” 周魁双臂交叉于胸前,思量了片刻:“你不必自责。他一身诡谲幻术,逃脱也在所难免......依我看,就算皇后真有这鬼本领,也不大会是通过眼睛实现的。” 雪砚:“嗯。他十句话里有十一句是假的。想来也不可能把真相告诉我。不过,四哥还是要小心为妙,千万莫着了人家的道儿。” “嗯,不会。” “万一你手下那些真成了她的人呢?” “想个法子试一试便知。”周魁安慰地理了理她的发丝,“不必多想。我会小心的。” “哦。” 两人没了戏词儿似的,互相怔怔望了一会。周魁发现,明明在谈论一件充满诡异的“正事儿”,却仍冲淡不了妻子的致命诱惑。 他轻咳一声,一言不发,木着脸出门练功去了。 雪砚拥着被子,独自思考了一会。也慢慢地起身了。天光才蒙蒙亮。趁着娘还在酣睡,她略微梳洗,赶紧做功课去了...... 先上香,供上新的花果和净水。瞻仰绣像上的神颜,默诵“九天玄女宝诰”。一系列仪轨做完,就到了磕头拜忏的环节。 四哥曾说,在佛家、道家的修行法门中,磕头拜忏都有深刻义理。她虽然还没深入,却已积了不少福。若非万不得已,是不愿中断的。 想到昨晚梦中那妇人对自己说的话,雪砚慢慢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意念一动—— 人已在“画境”中的台阶上了。 四下里烟云蔼蔼,仙气浮沉。隐约能看清天阶依托在一座仙山上。它就像传说中的须弥山,高无止境,几百万里,一直通达遥遥天界。 天阶尽头处,是她三年后才可抵达的“九天圣母宫”。而环顾四周,仙雾中偶尔可见草青花红,异彩斑斓。但是定睛瞧过去,却又瞧不见清晰的风景。 时至今日,她总算搞明白了,画境中的自己原来叫“意生身”。是意念生成的化身啊!这个她,是一样的有血有肉。 累了一样要喘,腿脚也一样会酸。和真身无二无别。 往常,真身在外磕一个头,画境中的她上一个台阶。今天却有了微妙的变化。真身在外没有动。化身在里头磕一下,就往上爬一阶。 一千下所需的努力,和平时分毫不差。照样叫她大汗如注,累得跟一头牲口似的。可是意念一动回到外面,真身竟只有一层薄汗。 仅仅是盘腿坐着,却收获了平时一样的舒坦和通透。功德一分也不少。 原来,师父给她弄两个身体,是准备这么玩的。 第159章 相传,那些金仙、大菩萨在入定时,仅一个意念微动,便可有百千万亿的化身。再意念一动,百千万亿又合而为一。 她这样一介修行的“白丁”,竟也有幸触及了这样的非凡境界。以后就算身子不便,于修行一事上也可以不退转了。 由此可见,师父要她拜忏三年,重点是修这一颗心、修这一腔的意志和至诚啊。并非是要揪着血肉之躯大做文章的。 雪砚懂得了这一义理,内心充满了顿悟的法喜。 当初是因老祖母的事,出于恐惧才走上这条道的。如今越来越得滋味了....... 又静坐了一刻,听到厢房里传来动静,才走出东稍间。 “娘,你起来啦。”她笑盈盈地出去时,那一身温柔的灵韵叫亲娘直着眼瞧得呆了。 柳氏不禁想:女婿倒现在还没疯、也没痴,可真是一个奇迹了。 仆人们见她愣神,都忍不住一阵发笑。玉瑟没形没状地说:“连太太都要如此,也怪不得我们每天像个好色之徒了。” 刘嬷嬷说,“这府里上下,谁不羡慕我们几个近前伺候四奶奶的?” 雪砚:“娘,这帮人都被我惯坏了,比翠儿还没规矩。” 柳氏也笑。心里感慨,这周家的水土果然肥沃养人啊。女儿在这儿活得多好。 然而,接下来的几日,她才真正见识了什么叫周家的水土。上下一片盛情,几乎把她淹没了。从老祖母,姑奶奶,到底下的管家、嬷嬷们,无一不拿她当最尊贵的客人。 叫她这个小门小户的亲家太太受宠若惊,无所适从。 那八十岁的老祖母把肉肉搂在怀里的样子,是亲到骨子里的喜爱,中意得没话说了。妯娌们跟亲姐妹似的,连带着对她也像亲娘一样热乎。那眼神是一星子不作假,各个真心实意。 周家来提亲时,她就听说了这一家门风清正,没啥污七八糟的事儿。她当时就想,以女儿的乖巧玲珑,嫁进来是不会受苦的。 可是绝没想到,竟能受到如此深重的厚爱。 柳氏真心地感动了,也放心了。夜里偷偷抹了几回泪。 同时,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了。 娘家人待得太久,好像有贪便宜的嫌疑。一不当心,可能会丢了女儿的脸。恰好相公王太医回京复职,遣人送信来问何时归家。 到了二月十五,柳氏就死活闹着要家去了。 一天也不肯多待。 女婿亲自挽留也不成......都有点老顽固了。无奈,两口子只得打发她回去。载了一辆马车的礼物,另外拨了八个精兵护卫一路随送,以后就守在王家了。 临别前,娘拉着雪砚的手泪汪汪的。掏了几句心里话,“你嫁到这一家来比在娘身边享福。娘是一个粗人,脑子就长在一张嘴上,让肉肉打小受了不少委屈。” 雪砚也湿了眼睛,嘟囔道:“娘,你能不能别煽情。我可不想哭。” 哭了,伤到胎气可不好。 再说,她只记得亲爹死后,娘一人拉扯她的艰辛与不易,委屈却已忘干净了。“下次把爹也带来玩。” “好,等他有空的时候啊。” 柳氏含泪带笑,瞅了一眼高大的女婿。 和当初一样,还是威风堂堂的煞神一尊。叫人多瞧一眼都心肝发颤。可是,以他这样的地位,亲自出来送一个微不足道的岳母,可见女儿对他的份量了。 “那我走啦。你们小两口好好的。” “岳母一路保重。”周魁说。 柳氏满意地叹一口气,上车去了。 在周家享受到的风光,够她回去吹嘘一整年。 ** ....... 雪砚和丈夫立在府外角门边,望着一队人马渐渐远去。彼此对视一眼,他淡淡安慰道:“以后想娘了,就派人去接。府里这么大,有的是地方住。” 雪砚望着壮丽巍峨的大将军府,不禁问:“四哥,这个是官邸。若是辞官了咱们还能住么?” “按道理是不能。”周魁面色微暗,撇一撇嘴说,“但是,现在这个官就像一块狗皮膏药,辞不掉了。” “啊,他难道还会像个泼妇,撒泼打滚不准你走啊?”雪砚说了句玩笑。 丈夫冷哼了一声,“.......你以为呢?” 这几天烦都烦死了。 那皇帝担心教主的报复,又担心西齐人会发兵报仇,死抓着他不肯放。非但不同意他辞去“兵马大都督”,还要变本加厉地封王。也是够了。 周魁如今志在青山、打算随师父深入学法,对那货早已一肚子不耐烦。 真想一掌拍飞他算了。 辞官的事拉扯了好几天,到现在还僵持着,没有一个定论。 作者有话说: 么么的。 第63章 ☆子母镜(改标点)☆ 送别娘之后,夫妻俩没急着回家。相偕在园子里散了一会。今年春天来得早,才二月中已是一片热烈,几乎像半个夏天了。 风是绿色的,鲜活地拂动着林园的画卷。 入目一切都很美...... 想到一旦辞了官,就不能名正言顺地拥有它了,雪砚不免想多瞧几眼。 丈夫见她目中有流连之意,不禁说:“舍不得?” “并没有。” “……放心,咱们还有几处私宅。虽不比这官邸气派,景致和舒适程度却更胜一筹。你见了肯定就把这儿忘了。” 第160章 雪砚这人好哄,立刻被安慰到了。笑道:“不过是个容身之所,我又不讲究这些。四哥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那当然。”一家之主的威仪端得足足的。 一旁花坛中,红赤丹茶花开得分外夺目。他忍不住摘下一朵,簪在了妻子的云鬓间。灼艳繁复的大朵儿,非得这样的脸盘子才相称啊。 莹白丰润,人比花娇…… 怎一个倾国倾城了得? 雪砚被他注视着,不禁移开了眼。一抹淡淡的娇羞从面庞上拂过去了。“四哥,上回所说皇后的事,可探出一些眉目来了?” 周魁收敛心神,换一口气说:“嗯。探过几次,实在不像他说的那回事。” “你手下人都没问题么?” “嗯。最近和卢、杨二位先生吃了几次酒,大家都还是老样子。也派了几个试探性的任务给手下副将和亲卫,根本没发现有什么破绽。” 雪砚歪着头不说话了。 这事情太离谱,实在叫人茫然无绪。 周魁抬起手,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早晨才剃过须,又有一点毛糙糙的了。“我跟那些人共事已久,若当真被皇后迷了魂,眼神是骗不了我的。” 雪砚信任丈夫的判断,点头道:“哎,我气死了。那个混账嘴皮子一扯就是弥天大谎,说得比真话还真。他最好祈祷下次别被我逮住。” “他也未必是空穴来风。”周魁略一沉吟,慢声道,“宫中眼线说,皇后自打那阵子晕迷过后,总喜欢一人独处。没事就把宫人们遣得远远的。皇帝似乎也如此。” “可是,这能说明什么?”喜欢独处可太正常了。有时,就是不想眼前有人绕来绕去的。这感觉她完全能理解。 “四哥几次去宫里夜探,都没发现可疑么?” 周魁瞥她一眼,迟钝片刻才说:“唯一的可疑,就是每次去吾皇都在召幸后宫……” 雪砚一滞。懂了,怪不得每次都灰着脸回来。 两人互瞧一眼,各自望着旁边别扭地笑了一下。哎,真是的。 “此事再静观其变吧。四哥不会掉以轻心的。”越是表面无痕,底下极可能藏着大猫腻。这一点,他也是有经验的。 雪砚“嗯”了一声,便不再说什么了。 如诗的春光里,鸟语花香,树木葱茏。一切皆有着柔美的情韵。二人相偕漫步、款款而行的模样,恰是“一对璧人”的最完美诠释了。 然而...... 此刻,在皇后娘娘的镜子里,这对“璧人”所呈现的却是凶残、可怕的夜叉相。浑身长满钢针般粗硬的黑鬃毛,獠牙如两把倒插的尖刀。 两眼是猩红的血窟窿。 一张嘴说话,口中有蝙蝠、蛇鼠一类的东西在蠕动。 无论看多少次,她都觉得恐怖欲裂。头皮奓开。 心脏几乎要脱落。 但是,现在既已知道是幻相了,她会刻意地逼迫自己直面恐怖。 这就是本宫比狗皇帝强的地方啊。 ——皇后如是想道。 没错,本宫也有一枚宝镜。 比皇帝的更强大、更神奇。因为有它,本宫才舍得把那一枚献给狗皇帝的啊。 这是一套“子母镜”。 “子镜”是受“母镜”控制的。皇帝得到的只是一个从属作用的“子镜”。 他的狗眼能瞧见什么、不能瞧见什么,都会受到本宫的干预。眼下,除了周氏这一对漏网之鱼,众生皆在本宫的光辉普照之下。 对此,他们一个都不知道。 本宫坐在内宫的一隅,像神明一样俯视他们。 连他们的梦境也照得一清二楚。甚至能从“母镜”中钻进去,像一个鬼魅幽魂入侵他们的梦。篡改记忆,植入想法,操纵意志…… ——是啊,神奇到连自己也恐惧。 刚拥有这能力时,作为皇后的她连续哆嗦了三天。震撼,害怕。惶惶不安,无法入睡。直到现在,总算稳住了心态。 这是本宫拿灵魂和邪神换来的啊。赌上了永生永世的轮回,只为博今生一场精彩盛放…… 值了。 坤宁宫中一片静谧。 阳春的鸟儿一啁一啾,声音如群星在闪烁。宫人们都被打发到外面去了。 内室中,皇后一人独坐于梳妆台前,欣赏着青春鼎盛的自己。淡然不惊,微微含笑。肌肤被内心深处的亢奋照得一片红亮。 这一回,差点被姓莫的毁掉一盘好棋。那个秘教鼠辈可真是天下第一搅屎棍子啊。他精通“问神”之术,想知道的都能知道。 就像田鼠一样善于打洞,一不当心秘密就被他刨走了。 幸好她及时入梦,把几个谋士和副将的记忆又复原了。不然,被周魁试探出蛛丝马迹来,大计只怕要毁于一旦。 这是一个严重的教训。 提醒她要更加耐心。要精心谋划,步步为营。 眼下,她必须要加强自我训练,尽快克服对幻相的恐惧。让心性变得强大、更强大。等到无所畏惧了,再给大将军上一出好戏。 皇后娘娘一勾嘴角。微笑如一朵神秘罂粟在脸上绽开。假如她的皇帝夫君瞧见,会被这暗系毒艳的笑靥吓死...... ** 对雪砚来说,关于皇后的一切无凭无据,已暂且悬空不理会了。光阴如梭。作为周家四奶奶的日子如溪水缓流,涓涓而逝。 时有微澜起伏,也不改整体明快的调子。 第161章 而四哥的官场生涯却是风浪重重。 整个二月的后半部分,一直在为辞官的事拉来扯去。事情似乎比夫妇间的和离更难。连血带肉,伤筋动骨。 皇帝不肯放人。 四哥又铁了心要上岸……胶着死了。 因为那条谶语,他和皇帝之间注定是结不出善果的。 既如此,也实在懒得奉陪了。 再加上,他在皇陵中遭遇奇险的幻阵,受了不小的刺激。当时,虽有师父那样的神人助力,中途却杀出了一朵恐怖的“黑云”。 那无比霸道、森冷的毁灭性力量,让他见识到了何为天外之天。潜心静修、提升战力已成了一件迫在眉睫的大事。 但是,皇帝封王的诏书都拟好了。大夏建元以来未曾有过异姓王。这是破天荒第一个。可谓荣宠盛极,顶到天了。 得到消息时,国公爷和老祖母又惊又喜,都准备开祠堂告祭祖宗了。兄弟们也沾了一份喜气,逢人都乐呵呵的。 周家上下洋溢着一荣俱荣的好氛围。 众人没想到,这节骨眼上大将军会来一个倔驴尥蹶子:抗旨不遵,拒不受封。气得皇帝把圣旨砸在他脸上。 文武百官都一片哗然。 听说,皇帝破口大骂:“周家历代忠君报国,怎么到你这儿就成了又臭又硬的顽石?周四星,你简直大逆不道!” “你还要朕怎样掏心掏肺地待你?啊?!”皇帝像个恨铁不成钢的严父,“你十五岁起就一路荣宠,朕哪一点亏待了你。啊?” 皇帝一口一声痛心疾首的“啊”,却不忍心治他一个抗旨之罪,叫文武百官看尽了偏爱,看尽了器重。 大将军在他那里,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爱卿”啊。 抗了旨,一板子也不舍得打。 皇帝甚至把国公爷召了去,剖白自己的一片丹心。叫国公爷十分共鸣,眼泪流掉一升。回来后,对老四这逆子吹胡子又瞪眼。 他迈进四房的院子时,是一脸失禁的愤怒。把雪砚活活吓了一跳——为了避嫌,公爹可是从不曾迈进过四房的二门啊…… 这一回真给逆子给惹毛了。 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轰一顿,“世上多少男儿壮志难酬。你身沐皇恩却不思进取,是不是把祖训都背到狗肚子里了?” 他越是急怒,儿子就越不痛不痒。好像故意要形成一个反差对比。“爹怕是老糊涂了,历朝历代的异姓王有几个好死的?你数出一个来。你以为,他真的希望我接受?” “那又如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受宠,臣就低头谢主隆恩!自古以来就这道理。你想过没,你身后牵扯着多少人?” 儿子沉着脸说:“这是我和他的事。您不懂其中关窍,就别乱麻堆里搅棍子。坏了事,周家有牵扯的一个都活不成。” 雪砚躲在隔壁听着,真可怜她的四哥。 皇帝明显在做戏给人看啊。演得已经太过了。他要给所有人一种错觉:自己害怕教主和西齐的报复,一点离不开大将军了。 可是,迟早有一天,他会把磨好的刀子插上来的。 官场上的一套唱念做打,连她这门外汉也能瞧出个门道。公爹也真是老糊涂了。或者脑筋太死,忠诚过头了。 等爹走后,雪砚忍不住说:“四哥,怎么不把谶语的事告诉爹?” 告诉了,脑袋或许能清醒一些,想清楚个中利害关系了。 周魁一声冷笑,“你要是告诉了他,将来可能第一时间把你儿子掐死。信不信?我不是危言耸听。” 雪砚惊悚地瞪圆了眼。 他一叹,有些无力地说:“你太不了解满门忠烈的周家了。” 爹是铁打的忠臣,一生都在想着为君而死。 死得越悲壮他越高兴。这种人是最容易坏大事的。万一将来真和皇帝狭路死角了,周魁最担心的不是别的,是这一帮周家人。 雪砚怔怔地瞧了丈夫好一会。这一层倒是没想到。自己果然还是太嫩了。确实,以爹的蛮牛性子只怕真干得出来...... 哎,不管怎样,官场上的事如船行险滩,太过复杂了。她也不好随意支招儿。只希望快些驶出这片逼仄的峡角,风平浪静就好了。 四哥摸一摸她的肩,温柔安慰道:“你不必过多担心。我现在有个老神仙师父,皇帝也很忌惮。暂时不敢有大动作。” 他惧怕那个教主也是真的。 不过,将来若这些障碍扫除了,可就难说了。 所以,眼下的硬道理就是提升自己,让自己强到不可撼动。 其余一切都是空的。 雪砚寻求安慰似的,仰头问他:“四哥……师父真的好厉害呀?” 四哥微笑,对她点了个头。 那真是上天入地的厉害。若非是他老人家,自己得在陵墓中死一百次。 只是,师父对许多事都讳莫如深,并不愿过多插手。 “我只负责给你小子授艺传法,其他的一概不管。”他这样说,“管多了可是不行的。” 看他这表情,雪砚也稍微放心了。这些事她也爱莫能助。 四哥的担子就让他自己挑着吧。 她若是操心太多,对宝宝也不好。 若那场梦是真的,宝宝已在她腹中存在了二十八天。这是父精母血的结合……由四哥和她的生命精华凝成的。 每每想到这一点,她的心里便有一丝触痒;一丝酸甜。 第162章 说不清的感觉。 虽然目前没任何动静,但是,十八岁的雪砚已触发了母畜一般的本能,全身心地在为孩子预热了。 没人的时候,她开始给孩子做了小衣裳、小鞋子。偷偷地像做贼,生怕被仆人们瞧了去。一天下来,脸上总是烫乎乎的。 她想到梦里的小宝贝,就会恍惚上一阵子。甜蜜地忐忑一会子。心里有千丝万缕的期盼缠绕着。怀胎十月、孕育骨肉的感觉竟这样的细腻又厚重...... 殷殷切切,有好多个层次。 这就是为人之母啊。 春夜溶溶,更深人静。 四哥去外面应酬了,还没归来。雪砚把孩子的小肚兜拿出来绣了一会,只落了几个针脚,就渴睡得不行了。 好困。最近的意志力薄得像春天的河冰,经不起一点考验了。经常又懒又馋,真拿自己没办法。她勉强支棱一会,认命地收了小肚兜。 瞌睡耷脑地歪床上去了。 这一沾枕,意识就模糊了。 沉入到一个美梦里去了。起初,确实是一个美梦。 她看见娘拿着擀面杖在擀馄饨皮子。竟然回到江南老家的厨房里了。雪砚也没多想。只觉得一股野荠菜的鲜香扑入鼻端,叫她眉毛都飞起来。 她惊喜地说:“哎呀,娘,我这几天正馋你做的馄饨呢。家里的仆人都做不出我想要的味儿。啊啊,口水都要下来啦。” 娘拍她的手一下,笑道:“别急,这一盘包好就下锅。” 她就绕在脚跟前,恶馋地等着吃馄饨。盼啊盼,一口馄饨就是那么难到嘴。委屈得都要哭了。 这时,外头一个声音在问,“家里有人吗?” “谁呀?”娘应了一声出去,就再没回来。 接着,却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婆子不请自入。脸上脏兮兮像抹了锅灰。她冲雪砚一笑,牙齿白得好瘆人。张嘴就说:“你怀上孩子啦?这孩子千万不能留啊!” 正为馄饨发疯的雪砚,定睛朝她一看。 这一不当心,就看进去了。乞丐婆子的眼里卷起了神秘的漩涡。那黑暗的波纹一圈一圈地荡漾,很快,就不容阻挡地漾进她的脑中来了。 乞丐婆深深注视着她,轻轻呓语道:“醒来后,你就把这个梦忘得一干二净;也会忘了皇后的一切。” “你只会记得,这些日子一直过得很痛苦。因为正月初三回家拜年时,你被继兄玷辱了。是,红颜薄命啊,你被继兄玷辱了……” “他趁你夫君喝酒时,把你摁在了闺房里。你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现在,你已怀上了他的孽种。千真万确,肚子里是他的孽种。是他的孽种啊……” “千万不能告诉你丈夫。千万不能。他会愤怒到掐死你。现在孩子月份还小,拿一碗活血化瘀的药就打下来了。” “赶快打掉这孽种吧。神不知鬼不觉地干,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只有这样做,你才能保住四奶奶的位子。只有打掉他,你才能怀上你丈夫的骨肉。” “……千真万确,这是你真实的记忆。你亲身经历那一切。” 第64章 ☆是四哥的儿子☆ 皇后娘娘这样做时,也曾掂量过自己的良知。 不得不说,她下手的确过于阴狠。这是从根子上去毁一个女人。贞操和孩子的双重粉碎,实在是残忍了。 倘若不是为了江山,她何尝愿意践踏良知?江山高于一切啊。与江山一比,良知轻于鸿毛。比粪坨坨还不值钱呢。 怪就怪那女人怀了一个祸胎。 摘掉这一祸胎,就斩了天命龙运。江山还姓吕。不,准确地说,就要改姓许了! 许皇后慢慢卸着她的乞丐妆。这是怜香惜玉的慢,生怕弄疼自己似的。梳妆镜里,浮现出了姣美的花容。这发光的青春真叫人心醉啊。她哪里像四十岁? 皇后娘娘勾起嘴角,很波俏地换了好几款笑容。俏皮的,冷艳的,妩媚的,歹毒的…… 这样不比做皇帝脚边的母狗强多了?你好,蛇蝎美人! ** 睡到半夜,雪砚猛一激灵地把眼睁开了。 大脑空白了片刻。 接着,“熟悉”的痛苦就来了。瞬间涨潮,水漫金山。她的心沉了下去。这阴阴的、冷冷的、永世不得超生的感觉。 是的,记忆证明了它的“熟悉”,痛入骨髓的熟悉。两个月来,已长成她心上的一块霉斑。一发作就绝望得气也上不来。 她被禽兽继兄玷辱了。 两个月了。一切却像才刚发生的,有着切肤的清晰和真实。一闭眼,暗黑的脏水就在躯骸里刷动。 她这个人,从根子上被摧毁了,已经腐烂了。真希望一切从不曾发生过。可是,肚子里却毋庸置疑地揣了一个他的孽种。 而心爱的丈夫就躺在咫尺之外。他对她的丑事儿还蒙在鼓里。他以为的两情相悦、海誓山盟全是假的。 她骗得他好苦啊。捂着一个肮脏污迹,满嘴倾吐着甜话儿,雪砚对自己感到毛骨悚然,每一次呼吸都很绝望。 周魁微微动一下,把她连人带被子搂进了怀里:“你怎么醒了?” 她顿了一下,乖巧地问:“四哥,什么时辰了呀?” 她还是一个好妻子的口吻。 甜蜜的伪装几乎让她耗竭了一身力气。 丈夫低沉的嗓音说:“才刚过了子夜。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梦?” 第163章 “没有。” “嗯。”他亲了她一下。 近距离脸对着脸,四哥的气息温热好闻。一点没有隔夜的浊气酸味儿。因为长时地坚持入定,口中津液流动常新,使他吐气如兰。 雪砚喜欢这独特的气味。也喜欢他温暖的体温,和沙沙的嗓音……这许多重的喜欢,让她的心碎成了八块。 她有一种想死在他手里的冲动。 “你方才又在入定么?”她倚着他的胳膊问。 “嗯。” “可是这样就不累么?”他似乎只在行过房后才睡一会儿。其余每个夜晚,都静静地躺着修行。让自己安住于空性。 四哥说:“嗯,不累。入定一个时辰的效用不亚于一夜的睡眠。” 雪砚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是不是有心事,还是身体不舒服?”他的嘴唇贴到额前,探了一探体温。 “没有啊。”她故作惺忪,伸展了一下腿脚,“睡吧,四哥。” 周魁默默反省了一会儿。这个把月,他一直为了辞官的事忙出忙进。稍有空闲也会跑去师父家学法。 可能冷落了妻子。 他的手便给了过去。带着灵性,带着烈火,知冷知热地拂过她。 “宝贝儿……” 雪砚痛苦地闭了眼,婉拒道:“四哥,我今天好累。” “哦。” 手上的火熄了。少顷,改成了在被子上一拍一拍。每一下都是铁汉的柔情,哄她这个十八岁的孩子。 这一刻,雪砚痛彻心扉地感到自己对四哥的失去不起。她安静地躺着,泪珠子滚了下来。 不得不死死地咬住牙关,压着抽噎声。 要趁早把这孽种弄掉,不能再拖了。库房里有藏红花,服用后能把它作为淤血排掉。——雪砚被阴冷的想法占据着。 一整夜手脚冰凉,像睡在冰窟窿里…… ** 天还没亮,四哥又兴头十足地赶去师父家了。 比上朝积极十倍。 贺老住在西郊狮子街的一个小院里,离军营只二三里路。在师父家待半天,再去巡营一番。这便是他这一日的简单安排。 四哥曾说,师父在奇术江湖上是草根一派,籍籍无名。给他授业只有一条规戒:不可拿本事炫耀、不可争名谋利。 唯有不得已要自保时才可使用幻术。 这位贺师父来历神秘,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可是,本领却让四哥十分服气。雪砚能从平日的言谈中体会到,这位师父如今在他心中的至高无上。 雪砚也有一个师父。 可是她在云霄之外,远得几乎感觉不到。 这一日,她的奋斗意志几乎见底了。功课拖到辰时才做。整个人一点精神也没有。心情成了一片黑森林。被腐臭的枯枝败叶覆盖着,信仰的光芒也透不进来。 雪砚瞧着静美的家园,感到人生的错位与荒谬。似乎不该是这局面。可是,一切比敲进棺材般的钉子还要确凿,还要冷酷。 这个早晨,她伏在画境的台阶上,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有生以来,没像这样呼啸着哭过。“师父你神通广大,显一显灵救我吧。师父——” 她几乎是母兽的哀嚎了。 师父默然无声,在九天之上为她黯然神伤。没办法,规则是不能插手。自己插手一次,对方那家伙也会插手一次。 ——会乱成一锅粥的。这一次是个不小的考验。心性和德行不够硬都趟不过去。她也替徒儿捏了一把汗啊。 下午,雪砚下狠心要除掉这孽种了。 以前帮着继父晒生药,耳濡目染也懂得一些本草常识。藏红花活血化淤,是归经的猛药,能使子宫亢奋。剂量一大能导致流产。 上一回,宫里赏下不少药材。其中有一包藏地贡上的红花。想到这些,她恶向胆边生地取了来,丢了一把在茶壶里。 滚水冲下去,红花浮沉,艳若血丝。 还没喝,子宫已开始收缩了。 雪砚的心中也漫开了血色。她一动不动,走火入魔地站着。情绪好混乱,心底成了乱斗的杀场。 “不,我不能伤害孩子。他是我的小宝宝。不,要赶紧拿掉孽种;拖不得了……可是,我不能喝。” 她不懂自己怎么了。明明已下定决心,为何又要撕扯得血肉模糊?她的母性泛滥到了极度愚蠢的地步,连一个孽种也要舍不得? 雪砚把心一横,往杯子注入茶汤,端起来就往嘴边送。 “刚熬好的甜汤来啰。”这时,玉瑟走了进来。咧着一个热乎的傻笑冲着她。 雪砚被她一打岔,横下的心立刻漏气。浑身几乎脱了力。 玉瑟搁下汤,把女主子左瞅右瞅,“四奶奶这是咋了,出了一脸的虚汗哎!”肌肤冷冷的瓷白,都有点刺眼了。 雪砚故作镇定:“我没事儿。你出去吧。” 这丫鬟眼珠子一转,直直望住了杯中的茶汤。以及那一根艳丽的红丝儿。玉瑟心里一惊,脸色微变。“主子这是喝的啥好茶,像下了鹤顶红似的。嘿嘿……” 雪砚一滞,用往常的玩笑语气说,“哼,是啊,鹤顶红。赏你一杯如何?” “小的可没这口福。” 这丫鬟是四个当中最滑头的。嘴上说不敢,爪子却已伸过来。 雪砚赶紧“啪嗒”一下打在她手背上。玉瑟浮夸地“哇啦”一声。 第164章 李嬷嬷立刻甩着一身好膘冲进来,大惊小怪道:“咋了又,鬼叫个啥?” 玉瑟捂着手笑:“四奶奶打我呢。没事儿,我皮糙肉厚。打几下不要紧。” 雪砚恶人先告状,“嬷嬷,这丫头没规没矩的抢我茶喝。” 玉瑟并不争辩。“嘿嘿”一声狞笑,干脆拎起茶壶直接吹上了。一口下去,烫得叽里哇啦的。 雪砚一愣。怕她一个闺女家的喝出事儿,赶紧伸手去抢。玉瑟灵巧地一个转身。故意把手一松。 茶壶在地上摔成了八块。 李嬷嬷眼一瞪,盯住了地上的红丝儿。 这一刻,雪砚几乎到了崩溃的界点。浑身的血冷透了。这下好了,满院子人都要起疑心了。她望着一地狼藉,好像那不是茶壶。 是她和四哥注定粉碎的婚姻。 雪砚涩涩地解释,“最近身上不爽利,喝点红花活一活血。” 李嬷嬷笑道:“啊,是的。这玩意确实能活血清淤。”一记老巴掌在玉瑟的脑袋上呼了一下,揪着耳朵把人押出去了。 “不知轻重的东西,怎不找个尿泡照一照自己?啊,跟主子抢吃喝的了……” 玉瑟满嘴“啊哟”,不停求饶。 待走远了,李嬷嬷小声吩咐道:“你让人去找四爷回来,事情不太对。前几天还见她偷偷做小衣服呢,怎么又喝上这玩意儿了……还搁了那么多。” “嬷嬷,我这次是不是立了一功?” “滚,滚快一点儿!” …… 事情被搅黄了。雪砚从头到脚地麻木着。她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再一次凝聚杀心,再一次提起力气。 一时只能天旋地转地杵着。杵了很久。 春琴鬼头鬼脑地向屋里瞥了一眼。过一会,竹笙又装腔作势地进来擦地。雪砚回过神,问道:“怎么又擦地了,早上不才擦过?” 竹笙憨态可掬地说:“没事儿,反正也擦不烂。” 丫鬟们就像看一个做贼的,把她看得很紧。 雪砚窒息得无以复加。 这样的时刻,她习惯性地想要盘一些针线活。于是,拽着步子走进了东屋的碧纱橱,拉开抽屉,不禁一愣。 里头有个上好云锦裹的小布包。雪砚的心尖一阵悸动,几乎要瘫倒下去。她记得,这是自己给宝宝做的。 打开一看,里头像藏宝一样珍藏着一双软底小布鞋,两双小袜子,一件白如云朵的小中衣。还有个肚兜,上头绣了个抱球球的小兔子,一切都栩栩然的可爱。 雪砚被这样的可爱击溃了。这些针脚细密整齐,一针一线都倾注着初为人母的心意。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了,难不成竟在期待这孩子? 脑子里嗡嗡嗡一片,乱得像弹棉花。各种自相矛盾,自我割裂。事情不太对,一定有地方弄错了。 可是,她聪敏的脑瓜子这次被糊住了。怎么也没法厘清错在哪儿。同时,想弄死孩子的念头又卷土重来,黑暗风暴一般席卷了她。 雪砚抓一块救命浮木似的,把小肚兜捂在了心口。她痛苦得浑身抖颤,不知怎样拯救自己。 一条胳膊伸过来,将她抱在了怀里。 雪砚吓得一僵。心里像锥子扎了一下,眼泪都吓干了。“四哥,你怎么回来了。”她差一点咬到舌头。小肚兜捏成团往身后一藏。这一刻,她站在了悬崖边,往前一步就是深渊了。 周魁目光深邃地望着她,感觉一夜间妻子变得云里雾里,多了一种说不出的陌生。 他的心里一咯噔,又一咯噔。 随后就看见了小鞋子,小衣服。心跳疯狂地扬了上去。 这一瞬,眼里有烟火绚烂了一下。 他站着没动,并不急于开口说话。想到回家前师父意味深长,非让他学完一招新幻术才肯放人,不禁心思微动。——会不会有人正窥视、偷听着这里? 周魁拿出师父咒过的泥团,向两人的影子里一蘸一裹。默诵口诀,搓巴搓巴,向旁边榻上一抛。一招精妙的幻术成了。泥巴块立刻化作了他们的模样。 且是一种动态,一个低了头做针线,一个翻看兵书。 在黄昏的光线里,一切都活生生的。比真人丝毫不缺什么。 雪砚惊得倒吸一口冷气。没想到才短短一个月,四哥已能上手玩玄弄虚了。且玩得如此精彩,华丽。 她迷怔怔地朝他看。 丈夫微微一笑,“是一种‘替身’的幻术。现在不管你我说什么,任何人都瞧不见,也听不见。因为,咱们的存在,已被泥人替代了。” “哦。”她讷讷地说。却没了往日的好奇和灵动。周魁注视妻子片刻,慢慢拿起了那一双小鞋,托在掌心欣赏着。 只有一丁点儿,是小可怜的尺寸。他仿佛看到儿子柔嫩的小脚站在了掌中,心里稀巴烂了。 原来,自己是盼着有个娃儿的。 这心里有几百响的烟花,绚烂得都不能消停了。 “怎么不告诉我?”二十五岁的老男人已掩不住当爹的喜悦了。 妻子的脸却一点血色也没有。比假人更像假人。 周魁扶住她的肩,目光扫了一眼儿子所在的位置,又回到她的脸上。“是不是之前我说过无所谓,你误会了什么?” 他放轻语气,生怕吵醒娘胎中的孩子似的。“不是的,其实四哥十分高兴……真的。”他好看的眼睛熠熠发光。 第165章 雪砚一脸枯槁,眼神迷乱。这一刻,她是真心地想死在他手里了。对丈夫的热恋和忠贞,像岩浆在心底翻滚。 四处寻找出口,想突破黑暗岩层的封锁。 告诉他吧。他这么疼我,不应该被这样欺骗的。可是,不行。世上哪个男人受得了这绿帽?何况他这样的汉子。 他会气得发疯的。 可是…… “你怎么了?……告诉我,不管什么事都可以对四哥讲。”他沉静下来,劝哄着她。 雪砚浑身颤抖,几乎要瓦解成一堆碎屑了。她把眼一闭。一句话冲破了黑暗的囚笼:“四哥,这孩子不是你的。” 室内陷入死寂。 良久,丈夫语气很静地说:“你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 雪砚枯死的目光落在地面上。白色石砖被仆人擦得光亮可鉴,映着她模糊的影子。她心死地重复道:“真的,孩子不是你的。” 周魁一时没说话。表情一星子波动都没有。可是,额角却挣出了一根很粗的青筋。他冷静地打量妻子片刻,“是谁的?” “我继兄……二哥哥的。” “你继兄?”丈夫脸上闪过了狰狞的痉挛。 “是的。”她丢了魂地说,“初三回家拜年,在我以前的闺房里被他玷辱了。我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还怀了他的孽种。这些日子来我过得很痛苦,却不敢让你知道。你掐死我吧。” 周魁眼底的冰层裂开,五官微微发生了扭曲。 他以万钧的目光注视着她,冷静说道: “这不可能。初三那一日你一直和娘说话。你继兄一直陪着我喝酒。……退一步讲,若真发生了那样的事,以我的耳力绝不可能听不见。” 雪砚一脸懵。脑子里好像有个断层,思路已没法顺畅地对接了。是啊,可是,然而,虽然……她成了一只追咬自己尾巴的小黑,摸不清方向了。 周魁的眼睛黑幽幽的,认真引导着她,“再退一步讲,就算正月初三真的发生了什么,你也不可能有他的孩子。正月末,你还来过……月事。” “什么,这不可能……”为何她一点印象没有? 丈夫两手扶住她的肩,把一股坚定的力量注入到她心里来了。他温柔地问,“上一回你告诉我,皇后娘娘能入梦篡改人的记忆,这事儿还记得么?” 雪砚一脸空白,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谁,什么梦?” 周魁见状,一下什么都明白了。一股酽黑的愤怒从心底刷了过去。他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心里疼出了一个窟窿。 “别怕,什么事也没发生。” “……” “你只是记忆被人动了手脚。类似是一种迷魂术,只不过是从梦境植入的,直接作用最底层的‘阿赖耶识’上,所以很难冲破。” 雪砚整个人傻住。她饥渴地在他眼里寻觅着,好像里头有她的救命药。“四哥,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你想不通也别硬想,我会找师父想办法的。” 周魁的手贴住她的腹部,把“救命药”给了她,“放心吧,孩子是四哥的。顶多才一个月大。你和继兄是清白的。” 雪砚瑟瑟发抖,泪如雨下。她死死地抱住了他,放声哭了出来。周魁一遍一遍拍她的背。紧紧咬住了牙关。 许皇后好狠毒的用心。可惜格局太小,以为天下绝不会有哪个女人傻到将这种事告诉丈夫。 她低估了他妻子的坦荡与忠贞。 倘若不是这样,他的儿子真要被算计死了。周魁亲了亲妻子的泪脸,承诺道:“放心,四哥会跟她算清这笔账的。” 雪砚放声哭了一会,很快就安静了。虽然可怕的“顽藓”还在脑子里,世界仍然蒙着一层灰,可她的理智却已完全信了丈夫的话。 这些话让她又活了。独属于她这个人的灵性全面复苏。眼里又有了灵泉一般润泽的光芒。 她眨一眨泪眼,抽噎着支招儿:“四哥,我觉得不如将计就计好了。干脆就对外说,我落胎流了产。人家毒到这份上,我要先让她称一称心!” 四哥眯眼寻思片刻,颔首道,“嗯,我怀疑宫里能偷窥到咱们。待会儿去瞧一瞧,他们到底在玩什么噱头。” 这也太防不胜防了。一个照面没打,就能入梦使迷魂术。 雪砚说:“按以往经验,指不定是有什么神奇的法宝。” “嗯,过一个时辰你喝点茶,然后假装肚子疼。” “好。我保证疼得打滚。”雪砚咬着牙发狠。 周魁见她又是柔美可爱的活宝了,不禁大大地松了口气。他拂去她腮边的泪,把人圈在了环抱里。“打滚就没必要了,小心伤着宝宝......这可是我周魁第一个儿子。” 第65章 ☆皇帝的悬赏(含一部分修行的理论篇幅)☆ 雪砚从一个黑暗泥潭里跳出来了。 泥潭并未消失。它仍在记忆里顽固地散发着恶臭。可是,一旦决定彻底地藐视,整件事就没份量了。不值得要死要活了。 “迷魂术”也就不迷了。 小时候,她无书可看,经常翻一卷手抄本的“金刚经”。上头有一个偈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道理似乎简单,说起来谁都能掰扯两句。 如今,她切身体悟到何为“不可得”了。原来,所谓“记忆”的本质就是空,就是假。只因心有所执,一切就会变得很实、很重。 第166章 心一旦空了,啥事儿都能烟消云散。 雪砚完成了一次心性的历练,感到了无比的解脱。下了一趟地狱,又飞回了天堂。像翻了一个大筋斗。她依偎在丈夫怀里。不需施法治疗,也能自我疗愈了。 真是修行路上的一次奇特体验。细想想,她又不无后怕:“四哥,皇后娘娘真是棋差一招了。她为何不对你也下手呢?那样可就没人捞我了。” 周魁对受了罪的妻子进行撸猫式抚摸,怎么都呵护不够似的。他想了想,回道:“大概因为我一直入定吧。” 入定时虚极静笃,整个人处于“觉光”中。大脑是清醒的,所以她没法下手。睡眠则是另一个极端,是意识的大昏沉...... 雪砚懂了,庆幸地叹了口气。 “那她应该在我上次说出她的秘密之前,就抹去我的记忆。是不是?” “嗯,确实。可见你这回虽然中了招,还是被运气之神眷顾了。”周魁感慨道。 “对。这一次,四哥就是我的运气。是我……和宝宝的大护法。”她本性难移,刚从苦海里上岸,又冲他甜起来了。 周魁笑了。微微闭了眼,拿下巴锉一锉她的脸。 温情里夹着一丝疼痛,渗到雪砚的心间来了。 作为受害者,他们对凶手的艰辛一无所知。皇后娘娘其实很不容易。整整一个月,都在克服对幻相的恐惧。 吓破了好几副胆子。 在害人一事上,她实在上进到了极点。 可惜,一上来就掌握先机、先下手为强这样的好事终究轮不到她。高手对决,半招之差就会谬以千里,从一开始她就已经滑手了…… 关于这一点,皇后娘娘还蒙在鼓里。 傍晚,夫妇二人又密谋了一番。 一会儿严肃,一会儿嘻哈。一会儿又摸肚子了。为儿子幸福地咧一咧嘴。两口子黏糊在一起时,总是欠缺了一点战斗气氛。 入了夜,才开始干些正经事。 按商议好的,周魁换上江湖人的行头,浮光掠影地向皇宫潜了过去。临走前,他随手在自己书房里做了一个“替身”。 这一招“替身”的幻术十分了不得。 跟一般的傀儡把戏大不一样。 师父说,是独家的不传之秘。就算在阎王爷那儿也作数的——意思是,倘若现在有人杀了“替身”,他周魁在生死簿上就一笔勾销了。 就本质而言,这可以是一种逃生死劫的诡术。用来偷寿命,是一等一的绝招。 周魁学得很快,半天就会了。在玩幻术这件事上,他是一块极品的好料子。是老天注定了要踏上这条道的。 这一点,他自己也早就意识到了。 先前在“假祖母”一事中,雪砚曾带回一本用异族文秘写的幻术书——叫“法王星经”。他不过是前后浏览一遍,当即就能演法了。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手感。口诀一念就会,手印一掐就灵。他第一次上手,就能同时“顿现”七个大手印,引来星辰之力。 只是后来…… 他发现自己的进境快得有些离谱,倒生出了一丝抵触和警惕。每次按书中秘诀一演法,就感到源源不断的力量灌顶而入。 几次下来真气暴涨,欲念也旺盛得可怕。整夜火烧火燎,像喝了几大桶鹿血似的。 当时他直觉不对,就果断地放弃了习练。如今拜入贺师门下,学东西照样是飞快。法理,秘诀,咒语,手印、但凡师父所教,演练三遍就能上手了。 一学就会,一会就通。 然而,却没有丝毫不适感。修习以来只觉神思清明,心平气和。 师父对他的进益颇感惊讶。像他这样,能同时在武术和幻术两条道上起飞的,实属罕见之材了。但凡玩术者走的是玄虚路子,都不愿苦练筋骨; 练筋骨者,也不愿沾惹虚幻。 二者能兼修之人,是少之又少的。 师父很满意,曾玩笑道:“臭小子,再过半年我要拜你为师了。” 周魁也笑,“师父这么个夸法,是想捧杀弟子怎的?” 其实,他的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进境之快可能要归功于长时间的入定修习。早已对空性有了理解;早已认清世间一切乃六根的尘影、心识的镜相。 所以上手就快...... 这是玩术者最基本的心法。 若是无法亲身体证到,师父再好也没用。十年八载也是不得其门而入的。 ****** 皇宫的外围到核心,由近卫军和暗卫构成了五六道防线。对一般刺客而言,这是不可破的城池。 对周魁来说,和上一回西大街没啥不同。 学幻术前已是如此,更别提现在老虎添了翼了。飘忽忽像一绺风,从近卫军附近一闪就掠过去了。 皇后的寝宫外室,两个小太监低头戳在门边,睁着眼在睡觉。内室中陪夜的宫女、太监也都在打瞌睡。每一双眼睛都雾蒙蒙的。 困得一点规矩都没了。表情全糊了。 周魁忍不住就朝着阴谋论的方向去了:像被人喂了瞌睡药。 他的脚步轻得像一只大猫,无声地踱进了内室。里头灯火朦胧,帐幔轻舞,浓香袭人;这些构成了一种魔魅感。 有点如梦似幻。 皇后独自一人,精神抖擞地坐在梳妆台前。发髻已解开了。头发像溪流一般蜿蜒到地上。她拿着梳子,一下一下梳着自己的烦恼丝。 第167章 背影透出了孤芳自赏的陶醉。 若在平时,周魁绝不愿闯入这样的私密场面。 今日不一样,人家都把魔爪伸到他家里了。再讲君子之礼,岂不迂腐? 妆台上有一面镜子。 里头映着皇后的脸。媚眼如丝,青春鼎盛。这脸和周魁记忆里不大一样。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妲己味儿,实在邪得很。 也对。接受了邪神力量的灌顶,还指望她一身正气?不可能的。 周魁正要四处查探一番,却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是他媳妇儿!他眉头微皱,从斜后方过去一看。皇后跟前还有另一面镜子。 里头,雪砚正在倾情演出一场“流产”的戏码。周魁定住了。 原来,皇后是通过这东西开了天眼啊。 ——此刻,皇后看见的一尊黑毛夜叉。可是从周魁的瞳孔里瞧,却是一个天仙。他家的天仙正捂着自己的小腹瘫在地上。 因为太“痛苦”,嘴里咬住了一块帕子。额头上有不少汗。 这一切被镜子呈现得一清二楚。 周魁忍不住皱了皱脸。 演得不太像。这叫流产?这是无经验的人想当然,浮夸兮兮的。流产又不是分娩,需要死死咬住帕子,把脖子上青筋都突起来? 让她不要打滚,她改成了瘫在地上蠕动。周魁瞧得眉心直跳,真想冲进去把人拎起来。地上那么凉,她有没有一点数? 需要蠕动这么久? 然而,这一切让皇后称到心了。 她满意到了迷醉的程度。人性中最黑的部分全都摆上了脸。 周魁记忆中的皇后,是温良恭谨的,是仪态端方的。和眼前这一位完全对不上号。她一脸陶然自乐的表情,让他这个武夫也毛骨悚然。 接着,他看到皇后伸一根手指,戳了戳镜面上雪砚的肚子。似乎好玩极了,她发出了一阵银铃般的娇笑。泪花儿都笑出来了,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外面的宫人毫不吃惊。也没人过来张望一眼。 似乎都习以为常了。 皇后把自己笑畅快了,笑得任督二脉都通了,才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注视着镜子。 她冷酷地宣判道:“先前你对本宫大不敬,宣你入宫也不来,害本宫沦为了京中最大的笑柄。好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贱婢,是谁给你的胆气,敢得罪一国之母?” 周魁一脸木然。 天啊,竟为这事儿结下了一笔死仇。 皇后说:“若不是你害我尊严扫地,本宫岂会拿灵魂去交易?是你把本宫逼到了这一步!” 她的情绪忽然动荡得厉害,“你有今日的下场纯属活该!放心,本宫很快会让你的四哥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哈哈哈......” 她越骂越畅快,越来越脱轨。实在有一点不慎独了,开始满嘴喷脏话——也不知哪学来的。按周魁的理解,以她正宗的贵族千金出身,断不可能知道这样的语言。 比军营中的老痞子嘴还脏。 周大将军听得傻掉。想必,这二十多年来伺候皇帝、已经伺候成失心疯了吧?其煎熬、压抑的程度完全可以想象。 许皇后恶狠狠地骂一通,排泄掉了一肚子废气。这才消停下来,慢慢地恢复了她母仪天下的威仪。 她怜悯自己似的,哀哀地笑了。 接下来的半盏茶功夫,又滑向了黯然神伤。 周魁交叉抱臂,在斜后方冷冷地瞧着。 真是既可怜,又可恨! 皇后忽然一哂,问镜子说:“宝镜,给本宫瞧一眼狗皇帝。” 狗皇帝……周魁讽刺地勾起了一丝冷笑。可是,等一看到皇帝在做什么,他的冷笑就消失了。眉头一瞬拧成了疙瘩。 皇帝居然也在对着一面镜子如痴如醉。 脸上红扑扑的。就着一杯美酒,在偷窥礼部少卿的床帏之事…… 周魁一下子感到无比的恶心和愤怒,面目都狰狞了。看样子,这个朝廷离灭亡不远了。皇帝这还能救吗?有疑心病就罢了,竟干出如此失德不要脸之事。 周魁一脸铁青。恶气直往脑门子上冲。当下就想釜底抽薪,把这害人不浅的邪物毁了。可是,就在这时,镜相上显示,皇帝的寝宫外有一个瘦长的男人求见。 像是有重大的要紧事。 皇帝欣赏别人床笫之欢的雅兴被打断了。 镜子一收,变成一团光藏进了他的肚脐。 周魁定睛一瞧,求见的是近卫军统领郑图南。 郑统领上次与西齐公主比武受伤,差一点为国捐躯。这伤势还没好全,又回来为皇上卖命了。 周魁一直知道他的“上进”。肚子里装了几箩筐的野心呢。 郑统领行过大礼,以鬼鬼祟祟的语气禀报,“皇上,事情都已谈妥了。” “哦,速与朕详细道来。联络上了?” “是,联络上了。” 郑统领铿然说:“臣已和最高的奇门组织接上了头,并和头领一番洽谈。” 皇帝立刻坐进椅中,认真聆听统领的述职。此刻的他衣襟半敞,大脚丫子也曝光着。这是真正见心腹的姿态了。 连脚趾上的黑毛也在镜子里根根毕现。 这一副尊容,是周爱卿从未曾有幸目睹过的。 郑统领说:“皇上,他们的组织叫‘自在会’。世间一切有门派有传承的幻术师,都要归他们的辖理。每个人都要在那里点上一盏命灯的。切磋,斗法,任务,悬赏,如此种种……都会备案。” 第168章 皇帝懂行地说,“相当于一个武林的联盟?” “正是。” “他们的头领是个怎样的人?” 郑图南说:“他没有对微臣露脸。就是一团人形雾气在那儿飘啊飘的。好像吹一口气就能飞走似的。说话声极其恐怖,从地心一直振到臣的耳朵眼儿。” 他抬眼瞅一眼皇帝,迟疑道:“皇上,外界都传说,他的势力横跨阴阳两界。在九天之下,九幽之上,都是横着走的。” 周魁一抖肩,差点冷笑出声。 这都什么玩意儿....... 皇帝表情不动,咽了咽口水。“不知比那教主如何?” “皇上,教主在他跟前就是一只小蚂蚱。”郑图南哈着腰,视线从眼底往上挑出来,满满是蛊惑的钩子。 皇帝又问,“周四星他师父,那老神仙呢?” 郑统领嗤笑一声,鄙屑的表情几乎有点御前失仪了。 “他也算神仙?无门无派,一介草根。都不够格在那儿点命灯。自学了几套歪把式而已,也就是一个老萝卜干儿,人家都不稀罕嚼他。” 皇帝乐死了。他就是爱这小子说话的语气。够俗,够土。少了一份文绉绉,多一点直来直去。 像个真正的乡下粗人——不藏什么心机。 比周四星那种自称粗人、却长了八百个心眼子的货色,实在是强多了。 皇帝松了一口气:“如此甚好。朕就放心了。头领可答应了帮忙?” 郑统领抬眼窥探一下龙颜,轻声道:“头领说,周魁现在鸿运当头,想灭掉他十分不容易。悬赏额起步要一百万两,才会有顶级的高手接任务。” 周魁的脸上横肉狠狠一颤。 听了半天,原来是去江湖上悬赏高手来……杀他? 好,很好。真是好极了! 皇帝怒了,“一百万两?!疯了是不是?弄一个人要这么多银子?” 郑图南眼神一闪烁,“头领说,人家周大将军现在有天命龙运,儿子要当大帝的。杀他等于要扭转天命,一百万两是最低数了。” 天命龙运!这话正中了皇帝的靶心。他阴阴地沉下脸来,“户部银库里统共就二百万两。这不是要掏空朝廷嘛。宫中私库里也没这么多。——你不会已经应了吧?” 郑统领贼眼一瞅主子,奴颜婢气地说,“臣斗胆,已经应了。” “你!” “皇上放心,臣寻思这一笔钱倒也不难。您想,那周家已传了四代,搜刮的民脂民膏不知何几,臣听说,光是老太君的嫁妆就有五十万两之多……” 周魁磨了磨牙,领会到他的精神了:只要把周家抄了,就能把这笔钱填上。这个欠剐的狗贼! 这一刻,大将军真是顶到肺了。差点要学皇后爆一句脏话。皇帝通过江湖组织悬赏自己的大臣,不惜一百万两! 这还真是他的经典权谋套路。想当年,为夺龙椅害死兄弟,给了教主五万两黄金。——每次要对付自己人,就先引入外部力量。 不管这外部力量是何妖魔鬼怪,先拿来“攘内”再说! 想到吾皇的劣迹斑斑,周魁更加寒心透顶。 皇帝的眼里贼光直闪。郑统领的话进到他的肺腑里去了。是啊,历代的君王缺了钱,谁不是从世家身上薅? 周家啊,周家....... 他没有对此置评,话题一转问道:“那个‘自在会’的头领,是否知道悬赏的幕后之人是朕?” “皇上,人家不关心这个。只要给钱就办事。先付一半定金,事成之后再支取另一半。事情全由微臣出面,和您没关系。” 皇帝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似乎缅怀什么,目光在虚空里迷失了。许久才叹了口气,“赶紧去办。事情宜快不宜迟。等他学会幻术就更难办了。” 郑统领面容一肃:“是。微臣这就让他们发出悬赏令。” 皇帝再次叮嘱一遍:“此事仅限你我之间。不可让第三人知道。” “不可让第三人知道……哈,狗皇帝。”皇后娘娘戏谑地笑了。 看完这一出,满意地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斗吧,斗一个你死我活,本宫再粉墨登场,给你们来一个致命的惊喜。” 周魁面无表情,冷气从骨子里往外透。若不是过来瞧一趟,真不知大夏的宫廷已腐烂到如此地步。 比他想象的还不可救药。 皇后娘娘持续地忙碌着。 他这样一尊煞气的化身站在旁边,她毫无所察。咕咕哝哝地自得一会,又调出一个宫妃的镜相来。 简直不知疲倦,没完没了。 从镜相上看,周魁立刻判断这是一个梦境。画面飘忽不定,混乱离奇。那宫妃和一只人高的狐狸在水上跳舞。一脸的娇羞。 不一会儿,又双双飞到屋顶上去。 皇后娘娘津津有味地欣赏一会,忽然来了劲地站起身,凫水一般向镜子里使劲儿游——姿势丑丑的,钻进宫妃的梦里去了。 周魁原地站着,头皮很猛烈地奓了一下。行,他全知道了。原来是这样入梦的。这一趟的收获可真不小啊。 可谓全方面地开了眼界,大长见识。 周魁将那镜子拿到了手里,正反瞧了一瞧。镜面像一轮十五的月亮,周边是晶莹亮闪的银叶纹…… 他看着皇后在别人的梦里作妖,玩得快活极了。天上地下,谁也比不过她这样的神出鬼没。 第169章 周魁很想知道:倘若现在把镜子埋进土里,皇后娘娘怎么办?还能钻出来吗?或者,直接把镜子砸碎呢? 他差一点就想玩玩阴的。 可是,又觉得自己该把眼光放远一点。让皇后娘娘在她夫君跟前来一次“粉墨登场”,来一次致命惊喜......于是冷冷一笑,又把镜子放了回去。 第66章 ☆一切为了银子☆ 雪砚做完了这一场戏,生怕累到宝宝,早早地就洗过上床了。钻在被窝里回味这一天的险与怖,自觉可拿来作一篇“惊魂小记”了。 闯荡皇宫的夜行侠还没归来。她听着夜雨嘀嗒,击打在瓦檐、花木和陶盆里,溅起好听的清音。心里一片寂然,很舒服。 想到四哥的一手幻术,默默地出了一会儿神。像小孩馋别人嘴里的糖,有点酸了。明明她先有师父,倒被他一步赶超了。 师父啊师父……三年的头磕下来,弟子都要老啦。 雪砚不无惆怅地叹了一声。这回运气欠佳,中了邪招,会不会是因为把睡前把护身符摘下了呢?担心皇后再来,她又一骨碌爬起来,把护身符戴上了。 如此才安心睡去....... 这一夜,皇后娘娘并没来。 她的游戏范围太广,那么多人要去眷顾,哪能盯着一个人翻牌子呢? 雪砚睡得也不深。好像冥冥中总有另一个自我警醒着,瞪圆了眼瞧着自己睡觉、入梦。像伏在树丛里的猫,静候着老鼠冒头。 雨珠子嘀嗒不止。不知何时,屋里有了簌簌的动静。把眼撕开一条缝,见丈夫的身影立在幽光里,正在扒衣服。躺着看他,显得更加高大,威猛。 周魁怕扰断她的睡眠,安慰一句:“继续睡吧,没啥重要发现。” 雪砚嗯唧一声,又沉下去了。 到丑时三刻,睡意像潮汐一般退去。她才发现他一夜没有上床。披衣到窗前一瞅。前院书房灯火洒亮,隐隐透着几个人影。 雨下得后劲十足,没有要停的意思。 嬷嬷们、丫鬟们全都起身了。各就各位地立在檐下,只等一声令下,就指哪儿打哪儿。这肃杀的阵势像土匪要来了。 安静中,酝酿着一个兵荒马乱。 雪砚招一招手,轻唤了一声。玉瑟赶紧碎步小跑过来,“四奶奶。” “四爷一直都在书房里?” “刚把国公爷他们请来了议事。” 雪砚略一沉吟,“可知是何事?” 玉瑟摇一摇头,一本正经地瞎说道:“我也不知,会不会是在打牌?” 雪砚无语片刻,顺着话说,“哎,我去看看有没有三缺一。” 她穿上外衫,略微梳洗。便披了雨笠往前院去了。一到书房门口,就捕捉到硝烟味儿了。在窝里斗呢,自己人针对自己人。 她乖乖地探过头,迅速扫了一眼。里头每个周家男人的面孔都六亲不认。四哥反倒淡淡的,相比平时显得藏而不露。 可越是如此,越显得事体很大。 在他一眼瞥过来前,雪砚像不敢出洞的兔子缩到墙边去了。 不一会儿,国公爷开了腔。话音里迸着火星子,随时能窜成猛火,“你说一万两、十万两我都信。一百万两,江湖悬赏杀你一个周魁,我还没老糊涂呢!” 雪砚:“……!” 呃,一上来就是猛料。 大哥是一副摆事实讲道理的语气:“大夏一年的收入最鼎盛时不过九千万两。户部常年能支配的流水不超二百万两。他要花一百万两买你的命?” 意思是,你再金贵也值不了这个价嘛。人家皇帝又不是猪,怎么弄你不行?非要蚀这么大一个血本?太离谱了。 二哥困惑道:“你究竟听谁说的?” 周魁并不说是自己亲耳所闻,亲眼所见。 只问大家:“这话不谈了。他要不仁,我就不义。摆在诸位面前就两条路。第一,留下来跟我一起干;第二,先离京避一避风头……” “砰——”国公爷一记铁掌落在了黄檀桌上。 一点不心疼那木头有多贵重。 他怒不可遏,每个字都带血腥气了。“周家的祠堂在这儿,这儿就是我的根。我哪儿也不去。我也绝不容你起兵造反。周家四代忠良,怎么出了你一个不忠不孝的竖子!混账!” 意思是,两条路老子都不选。 老子选第三条,就是跟你对着干。 雪砚听得眼珠子直打转。 四哥要起兵造反了?呃,这不可能的吧...... 周魁替爹翻译了一下,淡淡说:“爹的意思是要我束手等死,任人宰割。哥几个的意思呢?” 二哥说:“没说要你等死,就是要冷静,要智取。见招拆招嘛。爹说的也没错,咱家的祠堂在这儿......丢下祖宗自己跑路,恨不像话。” 老大也劝:“听爹的。周家以忠义传家,真没出过造反的人才。” 三哥绽开一个邪味的笑,跟哥哥们唱反调:“我听老四的。谁叫我就这么一个弟呢。” 周魁一拍他肩膀,平生头一回给予这个哥正面的肯定。“就冲这话,等事情成了龙椅让给你坐。” 雪砚:“.......?” “放屁!”国公爷的疯牛病正式发作。刷一下抽出墙上的宝剑,剑尖指住了四子的脖子。气得胡须子都竖起来了: “你给我听着,周家必须在青史上留一个大写的‘忠’字。宁可灭门,绝不造反。你敢发动一兵一卒,我就先宰了你,再一头撞死在祠堂里!” 第170章 大哥、二哥赶紧做和事佬:“爹有话好好说。爹......老四,你快答应爹。” 周魁的脖子硬,并不答应爹。 混不吝地笑道:“爹当初中了人家美人计,把我娘活活气死。那会子就该一头碰死了。那样的话,史书肯定会夸您不失为一条汉子。” 雪砚一脸惊恐:“......!”天啊,四哥这逆子。 这样的伤疤也能揭的吗? 国公爷勃然变色。脸上没毛覆盖的地方都成了酱色。两眼红得像兔子。他猛地一扬胳膊赏了儿子一个大巴掌。“啪——”又冷又脆,又炸。 周魁没有闪,生受了。 扭头向旁边啐出了一大口血沫。 国公爷用力过猛,自己先昏厥了过去。儿子们赶紧上前施救,又掐人中又揉穴,一番鸡飞狗跳。这老头又臭又硬,可到底是亲爹,就这么气死了哪行? 老大、老二把周魁摁跪在爹面前,像要拿他就地正法:“你向爹保证,有生之年绝不起兵造反!” 国公爷垂死地呼哧着,出的气比进去的多。马上就要咽气了。待四子点头同意,这一口气才算喘上来。他悲壮地把眼一闭,直嗓子喊了一声:“列祖列宗啊——” 天啊,好一出大戏。 雪砚把眼瞪得圆溜溜,在外头大气儿不敢出。 公爹这老顽固性子,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忠烈是肯定的。但是,也没他自己以为的那样纯粹。在忠烈的最深处,裹着一份他绝不肯承认的懦弱。 他害怕改变,不敢承担后果。事情一脱轨就全赖别人,动不动爱拿别人问罪。当然,人老了就害怕动荡,这也情有可原。 他想要安稳的晚年,想顽固地抓住现状。所以态度就是老子不管了:既不肯逃,也不肯战。你给老子想办法去! 这时不能跟儿子一条心,多少有一点昏愦老糊涂啊。 被不孝子气到半昏迷,公爹由哥哥们背走了。这一场深夜议事,以周家人的不欢而散收了场。气氛有点狼藉。 雪砚小心翼翼探出头,向里面露出一张充满安慰的脸。哀哀的,暖暖的。以前,娘被嫂子们气得不想活,一见她这脸就治愈了。 此刻,对丈夫也一样有疗效。 四哥倚着书橱边,冲她一撇嘴。“你有觉不睡,跑来做什么?” “跑来支持你。” “哼。刚才挨打时怎不见你挺身而出?”他揶揄地瞥着她,“躲得倒挺快。” “我只能精神上支持嘛。总不能跟爹对打。”雪砚踮脚,对他脸颊上吹了两口气。“......疼不疼?我去拿药。” “不必了。不疼。”周魁拉住妻子的手,换一种低沉的语调轻声交了个底,“其实,我暂时也没想起兵。就是先确认一下,万一到最后一步周家人是什么态度。你看见了,顶着个忠烈满门的牌匾,个个把自己哄得一身奴性......已经没治了。” 雪砚叹口气,不随便发表意见。 四哥这是在说气话呢,自己却不好跟着贬损他的至亲。 而且,说奴性也有些过了。周家的人,打小被“忠君报国”的信念浇灌大的,一时要站到自己的对立面去,抗拒也难免。 她换个话题,“四哥,一百万两是怎么回事啊?” 他微微一哂。拉着她坐下来,大概地把情况一说。雪砚目瞪口呆,感觉自己听到了一则不属于这人间的离奇事。 “我真没想到,他忌惮你到了如此地步。”一百万两啊,难怪哥哥们不信。那是多大一笔钱?底层小老百姓家,五十两够活一年的了。 周魁的目光落在妻子的腹部,一针见血地说:“他忌惮的不是我,是天命龙运。” 他周魁不值一百万两。这四个字值。这四个字让他怕死了,都快成心魔了。 雪砚挨近一些,问他讨一句心里话:“四哥你是真的铁了心,不想继续做这个大将军了么?” 他表情很淡,用舌头探了探口中破皮的地方,“嗯。” “可是,这是你多年血汗拼来的,为一个无德皇帝放弃了岂不可惜?”她顿一顿,“这个处不来,不如干脆扶植一个新的?” 以他在朝廷的根基,大可不必辞官。也大可不必起兵造反。 若还想干下去,巧计多的是嘛。 周魁瞧了妻子一眼,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件事他已在心里过了千百遍,一时也无法对她剖明白。作为周家子弟,他自然也为一个“保家卫国”的信念活着。 这信念有多真,只有自己知道。 然而,世道已在悄然间改变了。见识过那“黑云”的恐怖威力后,他明白拥有千军万马未必能让家国安稳了。他不跟着改变,到时就只有挨宰的份儿。 别说护国了,妻儿也护不住。 命运究竟会将他带向何方,周魁现在实在瞧不清。 总之,先把本事提升起来再说。 这一点,他已经想得明明白白。 况且,就算再扶植一个新帝也一样。吕家半个有出息的都没有。至于自己称帝,这个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父兄的态度很明确,宁抛忠骨作坑灰——肯定会跟他来一出血溅祠堂的。 雪砚略一思索,“我献个计,不知四哥可愿一听。” 他一眼瞥过来,故意说:“不愿意。” “不愿意我也讲。”她挨近他,撺掇了一个鬼主意:“要不,你干脆就来一个假死吧?” 第171章 丈夫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对媳妇儿望了片刻。这一脸的乖孩子模样,肚子里的坏水可真不少。眼珠子一转就来个坏点子。 他以欣赏的语气说:“嗯,为夫知道你一向心术不正,说来听听。” 她轻搡他一下,“这是好话还是坏话?坏话我便不说了。” “当然是好话,没默契。”周魁微微一笑。 雪砚这才一笑,“我意思是干脆就死上一回。一来,给爹他们清醒一下脑子。让他们看一看,没了你皇帝是怎么拿周家开刀的。二来嘛......” 她抿住了嘴角上扬的坏笑。 丈夫一见这悠悠的表情,顿时预感不妙:“二来什么?” “你说我心术不正,我干脆就歪到底了。”她玩着自己一绺头发,含笑瞥住他说,“......二来,咱也去接触一下那什么组织,干脆自己把那悬赏令接了。” “......” 雪砚:“我杀你还不简单?这一百万两银子,我要了。” 周魁重重地掉落一声冷笑。就知道! 这一刻的他道貌岸然,一脸正气。可是眼睛却表示:为夫爱死你这鬼灵精的脑瓜子了。 “你冷笑什么,”雪砚不满地嘟囔道,“你要眼看着肥水流别人口袋里去?四哥要做君子,我可不依。一切就当为了宝宝,必须听我的安排。” 周魁注视着她,无奈地说:“......哼,我看你这做娘的如此狡诈,仔细将来要生出个狐狸精儿子的。” 第67章 ☆悬赏令,组队☆ “做娘的如此狡诈,仔细将来生出个狐狸精儿子。” “夫君谬赞了。”雪砚笑盈盈的,拿他的话当溢美之词。 周魁思量一会,“嘴皮子一动挺容易,一百万两你要了。——‘自在会’可不简单,你这如意算盘未必打得响。” “打不响,就使劲儿打。”她摸一摸丈夫长着拳茧的大爪子,“这不有你么?” “......这样下去,我这老实人都给你带坏了。” 她冲他笑,“四哥,你以前知道这组织么?” 周魁摇头,表情略深下去,“没有。这就是可怕的地方。” 他身居要职,每日都在俯视大夏国土上的重大动向,却不知世间有个“自在会”。他们玩得如此隐秘。活跃在视线到不了的地方。 就仿佛是在地下,在阴影里,或者在你的反面。 若非拜了师,他不会认识到世界的这个层面。以前认为秘教一类的货色就够邪乎了。没想到那只是冰山露出的一个尖角。 周魁恍惚了一瞬,慢声道:“其实,以前也曾耳闻过一些离奇事件,只当捕风捉影的鬼怪传说,根本不会往心上去。” 雪砚奇道:“那郑统领怎么搭上的呢?” “他这个人没什么名堂,想必是有高人指点,去蛊惑君心了。”周魁说:“离开皇后宫中,我立即就去跟踪了郑图南。深更半夜他不回家,直接上了西大街。然后在天香楼附近有人接应,一起消失了。” 雪砚:“你没有冒个烟,跟着他们一起消失?” “不能。四哥太笨了,不会冒烟。”他似笑非笑,戏谑的目光从睫毛里漏出来。 其实,以他如今的武功和幻术,是不会把人跟丢的。只是当时一眼瞧出,那石碑下有个复杂的结界幻阵,谨慎地没有硬闯。 虽然师父常赞不绝口,夸他天纵奇才,周魁却不爱托大。幻术方面他缺乏实战,对自己的水平在哪个位置根本没数。 “郑图南消失后,我就冒着雨连夜先去了师父家。” 雪砚:“怪不得很晚回来。他老人家知道‘自在会’么?” 周魁点一点头,感慨道:“嗯。四哥身居庙堂之高,自以为掌控着大夏武力的命脉。却不知,这只是明面上的一小块而已。” “……” “暗面的世界深不可测,我的手根本伸不到那么远。” 师父告诉他,‘自在会’的存在形式很松散,像雾气一样飘渺无定,不可捉摸。然而,却是地下江湖的真正掌控者。 当今世上武有六大门派,正邪三十六小派。 奇门幻术有三大家,四十九种法门。 看似百花齐放,各行其事。有时,还为门派利益斗个你死我活。但其实,各派的塔尖上都受“自在会”的控制。 组织的存在十分隐秘。 底层的江湖人甚至不知它的存在。 雪砚听得入迷,“它就是整个江湖的经脉。经脉这东西贯穿了一切,可当你试图去寻觅、去解剖,却抓不住一个实在东西。” “嗯,没错,有悟性。”周魁笑了一笑,“据说,自在会的头领十分神秘,强大。已活了几千年。是住世不死、专门守护众生的。” “守护众生的,还悬赏搞暗杀任务?”雪砚一脸困惑。 丈夫也笑了。因为这确实很可笑。然而听师父的意思,对方的实力是绝对不容小觑的。“怎样,现在怕了吧?还要不要一百万两?” “当然要。” “行。夫人说要,周魁豁出命也要给。”他微一挑眉。 雪砚给他一拳头。 一不当心,隐晦的骚话又被她听懂了。“你少装老实人。你要是没有歪心思,郑统领一出宫就该把人截住,不准他去兴风作浪。还等他去发悬赏令?” 他含笑捏一捏她的腮帮子,一本正经地说:“休要臆测。四哥是真的脑子笨没想到这一层。有那样一个爹,我能聪明到哪儿去?” 第172章 雪砚立刻跟他“攀比”血脉:“我还有那样一个娘呢。” 他哧一声失了笑。经这活宝插科打诨,如一阵清风送爽,胸中躁郁之气一扫而空。他无奈似的瞅她一会,轻叹一声,把这家伙搂到怀里去了...... 二十五岁这年娶了一个妻,感觉实在好啊。 比他曾经以为的婚后生活,要美太多了。——周魁心想。 书房外,雨不大不小地嘀嗒着。湿风掠过,灯影婆娑。怀中的另一半柔美又芬芳,每一块肌骨都是花和雪。力道稍重一点,他都不忍心。 他和她相依着,放空自己望着凌晨的雨。什么也不说。这平淡的温馨中,蕴藏着无穷的力量,能给人勇气,给人慰藉。 短短地沉浸片刻,似乎就不怕经风历雨了。 此时的周魁完全没想到,他怀里娇若无骨的活宝,在一段时间后会不声不响地撸掉“自在会”的头领,她怀着身孕,几乎没怎么出过家门。仅仅坐在榻上绣一绣花就办到了。 ** 三月十二,雪砚见到了悬赏令。 她和丈夫一起去了西大街。 倒也不是主动要求去的。就是瞧四哥易容时,满眼的羡慕汪成了小河,几乎要化成哈喇子淌到地上。他一动不动瞅了她片刻,就自动地软化,顺手也给她易了容。 “就这一次,知道不?” 她立刻说:“知道。” 如花美眷,转眼鹤发鸡皮。雪砚成了一个干瘦的老婆婆,脸上窝窝瘪瘪。老得要缩进地里了。头上包一块蓝色方巾。 她瞧着镜子里吓一跳。 而他成了一个豁牙的老头儿,也是一脸菊花褶子。 “四哥,咱还能变回来的吧?”她寻求安慰似的问。 “抱歉,不能了。” 明知他在说反话,也让她莫名地惊悚。 在幻术界,仅易容术就有五花八门不少流派。先前假祖母那种玩的是血腥邪恶风。四哥这种,是至简离奇风。仅靠泥巴和影子就能大变活人。 贺师父有独家的法门,可从大地中汲取力量。道法自然,变化无穷。他亲口说过,若九天之下有人能破他的术,他就绕着京城学狗爬。 周魁对自己拜的师父有绝对信心。 施了术,两人就一起出街去了。他找来一辆破旧板车,用一头老驴子拉着走。一路上车轮吱吱呀呀,随时像要散架。 就这样,载着自己的老太婆去赶集。 雪砚坐在车上,新鲜得心里直痒痒。 隔一会儿就唏嘘一声,跟他儿戏儿戏:“老头子啊,你累不累哦?” 他用苍老的声音揶揄她:“都一大把年纪了,说话还这么嗲。你臊不臊……”雪砚的老褶子像秋菊一样绽开,“当初成亲那会儿,还说八十岁也拿我当宝咧。” “老得昏了头了,我何时这样肉麻……行吧,当宝归当宝,别老挂在嘴上。” 两人一路说着相声,就到了西大街上。把驴子随手一拴,也不管它会不会被偷。就拎着个空箩筐去了天香楼附近。穷酸兮兮地蹓跶了一会,靠近了街口立碑处。 四哥轻声说:“瞧见那几人的步子没有?是循着爻位卦法的......看,马上人要消失了。” “并没消失啊,不是还在往前走嘛。” “那是给路人的障眼法……你跟着我。” “哦,好。” 他低沉的语调让雪砚觉得,她家老头子哪怕瘪成一只老茄子,也透着一股特别的俊气。 她跟着他的走位,自然而然地踩出了六七步。 往左一拐,眼前立刻有了不一样的风景。啊呀,热闹繁华的西大街上竟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入口也立了个碑,写着四个大字:“西大街里”。 好像与凡夫们所见的世界互成表里了。 一种更古朴、更奇特的风情扑面而来。 雪砚忍不住轻轻“哇”一声,“这是在现实的地面上,还是……传说中的鬼市?” “当然是现实的。”四哥答道,“大白天哪来的鬼市?” 这是那些玩幻术的专门为自己辟出的地界。就在天香楼的后面小巷,寻常人根本看不到。如此大隐于市,更方便一些地下活动和交易。 整条小街并不宽敞。幽深,曲折,并非直通到底的。它蛰伏在大树的绿云下。各家铺子皆有一种古老、梦幻的格调。 做什么生意的都有:奇药;兽皮,秘法典籍;茶坊,酒馆子…… 近前一家小楼的幌子上写着“典寿”二字。门檐下一木牌上写着“寿命交易”。乍一见到这样的世面,雪砚惊奇得寒毛直竖。 而这时,不等她四处顾盼一下,悬赏令就无比强势地映入眼帘了。木牌边附着一个镶金的红牌。红得滴血,上头写着“特级悬赏令”。 没有写具体悬赏谁,只说赏金是五十万两。 她碰了四哥一下。 他“嗯”了一声,悄声道:“还有五十万两的定金,大概已被组织先吞了作为中间费了。” 雪砚顿时好来气。好像自己的肉包子被人啃掉了一大口。 好黑啊,这样守护众生,不会天打五雷轰么? 店家拱着手晃出来,殷勤地打量两个老年过客,“两位来买阳寿的,是吧?”雪砚摆一摆手,阳寿足着呢。还用得着跑这儿来上当? 她不说话,担心暴露自己是个门外汉。 周魁淡淡地说:“敢问这悬赏令,是不是随便谁都能接的?” 第173章 店家一听不是生意,脸稍微冷却了些。 重新打量了他们一眼,看不出一丝幻术痕迹。确确实实是两头老山羊,嘿,竟然一上来就打听“特级悬赏令”。也真敢问啊。 店家“嘿嘿”乐了两声,掩不住耍逗之意了。“当然。老先生想接啊?” “没错。” “你先把令揭下来再说吧。”他等着瞧一场好戏。 这“悬赏令”上被注入了一丝神力。特级悬赏,找的必然是顶级高手。需要降服了这神力,才能揭下令纸的。 不自量力敢硬揭的,必会受到严重的震慑。 轻则虎口开花,重则摔断屁股墩子。 先前的几个大汉,不都是垂涎这五十万两?最后都一脸晦气地离开了。现在好了,连一个快入土的老头也敢来问。 一个个的,都想钱想疯了么? 周魁蹙眉问:“直接揭了就行?” 店家逗傻子似的冲他一努嘴,斜着眼说:“嗯,你揭噻。” 周魁不明白他有啥可意味深长的,真是嘴脸可憎。他面无表情地一揭,感觉一股浩荡之气直击脏腑,中节位置如被巨浪掀动。 周魁赶紧借势一避。 身如激流中的一片叶,撞上暗石之前立刻随流水滑开了。那力量不依不饶要将人掀翻,他在避让之间抓得一丝空子,把师父教的手决一捏——那强悍无比的力量,尽被大地卸去了。 一切是在眨眼间完成的。 等别人回神,悬赏令已被拿在了手里。轻飘飘的。 店家脸色大变,难掩惊骇。方知这一回遇着不露相的真人了,忙躬身作揖:“失敬失敬。请问二位是哪一门的前辈长老?” 这变脸之快叫雪砚真替他难为情。 欺软怕硬的东西。 周魁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用苍老的声音说:“这悬赏令上没写目标人物,怎知要赏的是谁?” 店家赶紧客客气气把二人请进去,腰杆子也不敢直着。要知道,在幻术领域,基本没有法治与公堂。一切都是拿本事说话的。 拳头硬的就是爹。他怎敢对爹不敬。 店家打开柜门,取出一张镀金的纸笺,毕恭毕敬地献到了他手里。 雪砚凑近一瞧,只见上头写着: “特级悬赏人物:周魁,夏国三军大将,兵马大都督。年二十五,身高八尺。武力极强,初学幻术。有不败战绩,常时精兵护卫随侍左右。难度等级:特级。” 老两口面无表情地瞅着。心里各有各的复杂。皇帝啊皇帝,你个不折不扣的瘪犊子。这样干可真丢尽了朝廷的脸啊! 店家见二人沉默,还以为是怕了。 赶紧交待一下注意事项:“老规矩,完不成的话自剁一只手。此外,悬赏令的事一字不可向外界泄漏。谁走漏一点风声,上头会直接熄掉命灯。” 雪砚想:江湖规矩好严酷,向来就是靠血腥震慑人的啊。 周魁问:“现在有几人接了任务?” 店家犹豫一下,不大想多这个嘴。但又经受不住这老头骨子里透出的威慑力,最后说:“有三位了。听说,方才揭了悬赏令,就被一条漂亮的哈巴狗请去了前头的酒馆子喝酒。” 漂亮的哈巴狗?雪砚不去关心是真狗,还是假狗,只问一个自己最关心的话题:“事成之后,如何领赏金?” “悬赏的人提出要周魁的首级。先拿到这儿来,本小店会领二位去验货。确认了目标确实已死,立刻可领到五十万两。”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 周魁微微一哂,“五十万两可买多少阳寿?” 店家一听这话,喜得嘴皮子掀到牙龈上去。“您要在我这儿买,少说能买十年。” 雪砚说:“才十年?” “不贵,一点不贵。”店家低三下四,笑出了一脸媚气,“看样子,您二位是外地过来的吧?西大街里,属我这儿最公道了。” 他还想继续洽谈,请老两口坐下喝茶。两人没领这份情,拎着箩筐蹒跚往前去了。走得老态龙钟,一步三哆嗦。 但是,也走出了伉俪情深,相亲相爱。 店家瞻仰着这样神奇的背影,下巴久久地不能归位。 街道幽深,走一会儿就拐个弯。好几家店铺门口都贴着“悬赏令”。红得夺人眼球。二人慢吞吞地往前踱,不多时,来到一家酒馆前。 幽蓝的大灯笼飘在半空,无风也自动。上头有个硕大的酒字,迎着太阳滟滟生光。 雪砚一脚迈进去,就瞅见了老熟人。 ——只要不张嘴就是谪仙、一张嘴就是鼠辈的某人,居然还敢赖在京城不走,她简直有点服他的狗胆了。 她赶紧在丈夫臂上写了“教主”两个字。周魁微微一愣,他从未见过那厮,顺着妻子的目光一瞅......没想到竟是这模样。 完全不是他想象中贼眉鼠眼的猥琐老男人。 二人迅速收回目光。 那一桌是雅座,客位上正好有三人。莫非教主就是店家所说的“漂亮哈巴狗”?雪砚忍不住撇嘴。店家可真走眼了,这货比恶狼还凶残呢。 那教主有所察地扫了一眼。见是两个泥腿子乡下人,并不多想。继续舌灿如莲地对客人们发表高论,“......你们不信,我可以立个毒誓嘛。若有半个字虚的,叫我立马下地府投胎去!” 雪砚心里直冷笑。听听,这毒誓多高明。 第174章 ——他的灵魂是那“黑云”的,早就没资格投胎了。 教主低着声气,诡秘地说:“......真的,单枪匹马你们谁也杀不了他。不管你武功多强、法术多高,没用!他们夫妻被一尊正神护佑了。你想从一旁偷袭,看到的只能是可怖的幻相。” “我们这种人还怕幻相?”一人好笑地说。 “哈,可不敢轻敌。这幻相可不简单,是你自己内心最恐怖画面的投射,再强大也要经不住吓的。对了,他还有个极可怕的师父......” “可知是何门派?” “来历十分神秘,江湖上查无此人。” “哦?” 教主煽动性十足地说:“所以,杀他必须组队合作,搞正面的攻击。我有一个必杀的连环妙计,只要咱们团结起来,一定能把他那颗大脑袋取下来。事成之后赏金我不要一个子儿,怎么样,干不干?” 雪砚真有一点冒冷汗。不无庆幸地想:这货阴险至极,防不胜防。 还好,这回被她逮了个正着....... 那三人讳莫如深。 其中,一个中年儒生模样的笑道,“你先把那妙计说一说看。” 教主尽显狡狐之本性,“现在可不能说。必须结盟组队,再找个绝密地方商议。只要诸位同意,这赏金肯定稳了。绝没有失利剁手的风险。” 雪砚一抬眉毛,对丈夫丢了一个坏坏的眼神。 周魁会意,引人注意似的清一清嗓子,低沉又苍老地说:“不知老朽可有荣幸,加入诸位的战队?”声音如暮鼓晨钟,悠悠地荡开去。 几人同时一甩头,目光犀利如箭地射来。待看见破箩筐里的红纸,均是变了脸色。揭这悬赏令时有多凶险,大家都心知肚明。 这样一把老骨头也能经得住,必不是等闲之辈了。 一时肃然起敬,各自抱拳致礼。 做东的教主满面起了春风,赶紧过来盛情相邀:“晚辈斗胆,请两位前辈赏脸过去喝一杯水酒如何?” 周魁笑一笑,“好说,好说。” 他老态龙钟地起身,加入到他们中间去了...... 第68章 ☆兵道之诡(去除部分对话;最后一段删改了)☆ 雪砚也被抬举成“老前辈”了。 这贼骨头的礼仪像个亲孙子,上前一揖虚扶了她一把。“老前辈您慢些。”这时的他是纯仙的,一点邪气也没有。 谁见了也不相信这是个黑心肝的毒物。 可是,雪砚一刻也不敢忘了他的劣迹。她迈着芦柴棒老腿儿过去时,心里挺着一把尖刀,随时随地地防着。 周魁也暗暗掐住了一个手印。 教主扬声张罗,尽显江湖人的豪气:“小二哥再添几样好菜来。” 小二哥应一声:“来啰——” 店里没啥客人,脚下生风地就刮过来了,伺候得十分殷勤。 八仙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荤腥俱全。那三个高手也起身恭迎。又是挪让凳子,又是添碗加筷。都是江湖儿女,相逢就是家人。谁也不带认生的。 换上了新菜新酒,教主作为一个牵头人举杯祝酒:“各位,我莫若空如今乃是朝廷通缉的丧家之犬,承蒙各位不弃肯给小子薄面,一杯薄酒先干为敬!” 话漂亮,人漂亮;作派更是一流漂亮。高手们的心都是肉做的,再冷酷也经不住这样的巴结。纷纷举杯,敬他是个人物。 “老朽承你盛情款待,多谢小兄弟。”周魁一饮而尽。 教主快意地说:“老前辈也是性情中人,痛快!” 一时推杯换盏,英雄相惜。各自报出了自己的门派和姓名。听着没一个像真的,但一点不妨碍互相之间的亲熟气氛。 此情此景在雪砚眼中,荒诞得像在做梦。 这三人都不像干暗杀营生的。张嘴说话都有血有肉,有爱有恨。只是各自的风格迥异,是八杆子也挨不着的搭配。 其中一个似乎是乡下的妇人。三十来岁,馒头脸,塌鼻子。眼下长了几点雀斑。第二个像私塾的教习先生,瘦巴巴的,言谈举止中浸透了“之乎者也”。 还有一个相对年轻一些。二十来岁。面容英俊有棱,锋锐如削。是个玉面的修罗。这样一桌人加他们老两口,就像要拿沙子和面,捏不起一丝的粘性。 然而,有教主的三寸不烂之舌在其中润滑,竟也能打成一片。推杯换盏几回合,交情都比海深了,开始无话不谈。 “玉面修罗”一边撕咬鸡腿,一边摇头苦笑,“不瞒大伙儿,我当时一瞅五十万两的价儿就知是个险活儿。打出道起,没见过这么大一笔的悬赏。还以为......” 馒头脸的妇人一笑,接过大侄子的话茬儿说:“还以为是弄皇帝呢,是吧?我当时心想,这倒也不难啊。就壮一壮熊心豹子胆,一把揭了。嘿——” 那年轻人笑道:“一看是周魁,是不是浑身凉了半截子?” 教习先生说:“简直泼了一瓢冰水。哎,就冲五十万两的级别,我早该猜到是他。” 周魁也跟着摇头苦笑,“老朽也想干脆把自己爪子剁了。真是穷疯了,一揽就是个找死的活儿......” 雪砚:“......” 她枯槁着一张老树皮脸,绝不泄漏内心的活蹦乱跳。 “各位,各位,”教主笑着摆手,不以为然地说:“各位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嘛。是个人就有弱点。有弱点,他就能攻破......” 第175章 周魁偏过头问:“小兄弟,你也揭了悬赏?” 教主虚怀若谷地笑道:“我本事太浅,不敢有这样的雄心。” “那又为何积极地张罗此事?” 这就问到正题了,一桌人都在洗耳恭听。 教主并不回答,却连叹了三口浊气。仿佛触及了伤心事,潸然落下泪来。“实不相瞒,这次悬赏我就是背后的黑手。” 雪砚:“……?!” 大家齐刷刷的目光射在了他脸上。 教主流露出一种悲壮的醉态:“是我,我让人去撺掇皇帝发的悬赏。为啥呢?为的是我教中被血洗的四百多名教众......” “周魁不死,我这大仇难报啊!” 话一出口,泪珠子就决堤了。从那张谪仙面孔上坠落,一滴一滴掉在了酒杯里。 酒,就成了苦酒。 众人见状,无不恻然。午后无人的酒馆子里升起了一片凄风苦雨。 他声音哽咽,顷刻就哭成了狗: “不怕各位笑话,以前我莫若空走哪儿都要玩神秘,不是隐身就是披个黑斗篷。教中兄弟无人见过我的真容。可怜跟我多年,临死都不知教主长啥样。如今剩我一个光杆子了,想给他们看也不能够了......再也不能够了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哭得连鼻涕都下来了。垂在鼻子下像一根晶莹剔透的粉条。这一份伤心是真实的。 真实,就容易叫人共情。 雪砚的心差一点被这厮哭软。哀哀的,酸酸的。男人居然也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她耷拉着头,叹息了一声。 可是,那些教徒比耗子还猖獗,连太后都关起来当血袋,被朝廷清洗了怪谁呢?想到这厮绑架过娘,她的心立刻硬回去。绝不能同情敌人。 教主掏出帕子擦一擦,竖起四根手指说,“四百多个兄弟!我这下半辈子啥也不干了。不娶妻生子,也不发财享乐。只干一件事,就是向朝廷报仇。” 周魁一拍他的肩,激赏地说:“有志气是好事.......” 教主把脸狠狠一擦,强作欢颜道:“好好的我倒哭起来了。该罚该罚。我干了。”他一口喝下去,辣得龇了龇牙。 然后,恭恭敬敬地给周魁倒了一杯酒。“方才小子失态了啊,前辈莫怪才是。” 四哥的酒量是真好,端起来又是一干而尽。 教主低头一笑,打个招呼说:“不好意思,失礼了。” 他捂着帕子到一边去擤鼻涕。渐渐的,那脸上的表情逐渐变态了。眼泪还没干,忽然笑得像个幸福的新郎了。 雪砚心里顿时一咯噔:不妙! 教主忽然旋起一阵风飘向门外,大喊道:“诸位,这老头就是周魁,他已经中了我的五毒蛊。快动手!” “四哥!”雪砚一把抓住丈夫。 周魁死死咬紧牙关,下巴绷得像砖石一般硬。 转眼功夫,脸上已蒙上了淡淡黑气。 那三人像蚂蚱一样弹至几尺外,刷的亮出了兵器:弯刀,铁钩,铁蒺藜。 一个赛一个的有杀气。 教主在外面遥控,以声助威:“女的有气运护体,别跟她纠缠!——快杀了姓周的!来人啊,快,目标人物在此——” 整条街的上空荡开了他阴魂一般的回声。 雪砚气得想捶桌子。哎,玩脱了,演这么像也被他瞧出来! 这就叫风水轮流转么? 四哥说这易容术毫无破绽,也不知他究竟怎么堪破的。眼下形势险峻,也不容她细想了。那妇人已率先发起攻击,一招“蛇出洞”,手上寒光突刺而来。 雪砚抬掌一扫。 不料竟是虚招,一过她的掌风,暗器立刻炸了个满堂开花。 万点寒星如银河的湍流裹住了她和丈夫。眼看须臾就被扎成筛子,周魁虎躯一震,暗劲汹涌地泵出,刷落了满地银针。 教习先生不容二人喘息,抬手就是一指:“就地化牢,禁锢!”银针立刻有了活性,根根直立,嚓嚓疯长。二人险些被膨胀的银柱子压出肉浆来。 “咻”的一下,一束白光溢出四哥的指端,化为弯月。 清辉如水波一荡,“破!” 明知这一切都是幻术、是假相,雪砚的五感也被刺激得奓了。 一切比真实还真一百倍。 幻阵顷刻消失。四哥拔步一个飞跃,抱着她一阵风地飙了出去。教主那厮成了一只披着仙人皮的猴子,大喊道:“别让他跑了,快追!五十万两啊——” 街上乱了。五十万两像一块巨大的香饵,在这一片江湖中激起了滔天杀气。大鲨鱼、小虾米全随急流涌了来,都想分上一杯羹。 四哥并未跑太远。 到了隔壁旅店的后面,见到一片篱笆圈起的小竹林;前方是个空地,他提足对着墙一点,纵上二楼向里一瞅,是个无人住的空房。 便将她藏了进去,设了一个障眼术。 他说:“你别怕,四哥是装的。” 雪砚一愣:“啊?” 他来不及解释,语速极快地说:“你乖乖地待着不准出手,仔细伤着孩子。等我回来。”刚一落地,凶神恶煞的猎人们已追杀过来。 雪砚傻了。不确定他到底是装的,还是在安慰她。情势变得太快太猛,一下子就天地颠倒了。是真是假暂时也无从判断。 她的心跳得像沸水,额头上冷汗如豆。 第176章 透过窗户上一条缝,她见到教主那厮阴魂不散地追来了。 他比鬼还会作祟,声浪震得每片树叶都在抖索:“周魁,你中了我的五毒蛊还敢用内力。哼——简直找死!” 十几个高手杀将上来。雪砚没有动,很听话地躲在二楼房间里,静静俯视着战局。四哥已现出原本的身形,嘴角疯狂地溢出血来。 天啊,希望他真是装的啊,她心跳如擂地想。 白衣教主笑得风流倜傥,“五毒蛊一入体就发作,怎样,滋味如何?” 周魁冷声问:“你究竟如何发现的?” “哈哈哈,易容术使得倒精妙。可惜,一个贵族老爷扮成泥腿子乡下人,却忘了身上熏过佳楠香。你说,自己是不是死得活该?” 雪砚握紧了拳头:“......!” 天啊,这错误好像有一点低级了。不该有这种疏漏的。 四哥没说话。 他是个狠角儿。趁敌人得意时一刀子捅向自己腹部。好像没有痛觉似的,面不改色掏出了那只漆黑带血的毒蛊来。 雪砚差点没昏过去。 教主面色一变,大吼道:“各位,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四哥草草把伤一扎,声音有了钢刀的质地:“来吧,一起上。我看谁有本事取周魁的人头。” 不多时,小竹林边如怒海生涛,杀成了一团。幻术夹着武术,明劲裹着暗劲,冲击力一浪比一浪高,转眼把地皮弄得稀烂。 高手们各个是一流的亡命徒,围着“五十万两”杀红了眼。下手时,无不是环环相扣的诡谲和狠毒。四哥的浑身要害都被封锁了。 起初他还算从容。灵似飞燕,矫若惊龙。每一招打出去都是棉中裹铁的暗劲。长满拳茧的大手一时是榔头,一时是铁斧。 一时又成拈花手。 只听他沉声呵道:“千江有水千江月!”指端的金光“咻咻”窜出去。刹那间,幻化出十几个他。这一场围猎,立刻成了小规模的对攻。 这一手幻术让雪砚瞧直了眼。 众人杀得不可开交,鲜血如泼墨一般洒入了尘土。 场面已成了煮火锅,几十个影子在里头翻滚。 她紧张得透不过气。眼睛紧跟丈夫的身影。发现他渐现出颓势,步法也踩不到位了。毒蛊虽然被挖出,还是大大折损了他的战力。 忽然之间,她听到了一道铁斧入骨的可怕声响.......这一下定了乾坤,四哥的一切幻身消失了。他的真身扑通一跪,脑袋像个大椰子滚在了地上。 雪砚瞳孔一裂。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掀开天灵盖,向云霄冲了出去。——她以为冲出去了。但其实只是张着嘴,根本没叫出声来。 心脏骤停,活活地懵住。 然而下个瞬间,一道熟悉的嗓音传入了脑中:“别怕,我的胆小鬼。替身术而已。” 她傻傻地杵着没动。内心的小人已一屁股瘫倒,口吐白沫地晕厥了。娘啊,他的幻术也太吓人了,强悍得五感根本无法抵御。 雪砚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他又无奈地传音,温柔地说:“啧,都告诉你是装的了,还怕什么?好好待着别动。” 底下众人如临大敌,戒备地靠过去,“小心是幻术。他这么容易就死了?” 教主也小心翼翼地欺近。蹲下来,先验一验那肚子上的窟窿。里头红白物件一样不少。再尝了一口血,啊,货真价实的咸腥。 他的俊脸凝重了。这是大功告成前不准自己狂喜的表情。沉吟片刻,又从怀里拿出一瓶秘药,洒在了无头的躯干上。 血肉衣物开始溶解,腾起淡淡青烟。 他嗅了嗅,以仵作的专业口吻说:“是真的。”众人不信。各自用独门方法验过一遍,气喘吁吁地沉默下来。对如此重大的事实都有点消化不良: 死了,一代名将就这样死了? 真不敢置信啊。可是,铁打的事实就在眼前......大伙儿凭吊似的傻了片刻,猛地同时掠向了那颗价值五十万两的脑袋。 第二轮更惨烈的混战开始...... 雪砚这时冷静下来,才发现浑身出了一层汗。 她已把丈夫的思路瞧明白了:这是要把所有揭悬赏令的杀手一锅端。等到最后的人打赢领了赏金,他再来一个黄雀在后。 按二人原先的设想,是自己做一个替身、剁掉脑袋去领赏。如今经过这样的激战,似乎更多一份了真实感。这应该是见到教主后,随机应变生出的一计。 当然,这是奇险的一招。 没有绝对的实力是玩不成的...... 雪砚舒了一口气,不经意地想到曾经听过的一句话。说美人要媚,英雄要邪。邪了才能常胜。四哥,以后你好意思再对我装老实人? 下方已杀得七荤八素,遍地打滚。一人刚抢着脑袋,冒个青烟遁走,又被拽回来一刀捅伤了;夺得脑袋之人,一回身又中了别人的招...... 太阳渐渐西去。凄柔的光线从万里之外伸过来,倾照着一片残红的江湖。雪砚走到椅子边坐下,不再关注下面的战况。 那场面看多了会让她脆弱,心里发冷。可是,她又不想为一帮要杀自己的人发冷。所以不看便罢。——她一心一意地等四哥回来。 她等了很久,久到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紊乱了。好想立刻、马上、现在就听到他的声音。心里的焦灼感让嘴里一点水分都没有。 第177章 雪砚故作镇定,舔了舔嘴唇。 夜色渐渐漫过了虚空,模糊了大地上的万物。她也快被幽暗吞噬了。忽然窗户微微一动。他的身影在房间里浮现出来。“雪儿。” “哎。”雪砚大喜,腾一下站了起来。几乎忘了肚子里的娃儿。 她的动作吓了他一跳,忙不迭说:“你慢一点,是不是吓到了?” “是的,胆已经破啦。” 周魁迫不及待地抱住妻子,手在背上安慰地撸了几下。“没出息。我都告诉你是装的了。” 她幽怨地控诉,“你装得也太逼真了。到底有没有中蛊?”手小心地摸向他的八个小块块,去,根本没什么窟窿...... 雪砚很无语地抬起头。 周魁好笑地抽一抽嘴角,“咳,今天你这小脑瓜不好使嘛。四哥是故意让他闻到香气的。”目的就是以一种更合理、更壮烈的方式死去。 这样,皇帝才会信以为真。 兵道之诡,就诡在敌人以为你漏破绽了,其实你根本就是故意的。真真假假,一虚一实。因地制宜,随机应变...... 雪砚迷怔地瞧着丈夫,有点呆呆的。在战斗一事上,四哥真是大开大合的磅礴风格,具足了胆量、心机和手段。 可是万一斗不过那些人呢,岂不是要弄成真死? 雪砚不禁后怕地说:“我觉得还是也太冒险了一点。一不小心会坑死自己的。” 周魁不以为然地一笑。 其实,根本没啥冒险的。 他行事一向谨慎,若非对敌我实力有清晰的估量,是不会走险棋的。 只是这一回比那次在陵墓中,凶险程度根本不足一提: 在他面前,那些人的武技都只能算纸老虎;幻术方面,他也对师父的法门有十分的信心。 这个把月以来,每天都被征服得五体投地。他迫不及待地想在实战中验证,自己所习之法是不是真的能俯视世间? 结果是,师父的法门确实独一无二。在根本义理上,就和别家隔了十万八千里远:一招“替身术”用下来,连自在会的人也不能识破....... 相比于五十万两银票,这才是最让周魁欣喜若狂的事! 可是,这一肚子的弯弯绕绕也没法对媳妇儿细说。 他故作淡定地拿出一大叠银票来,往她手里一放。笑道:“五十万两先拿着......你说过要的东西,四哥一定会给的。” 雪砚:“......” 第69章 ☆新皇登基(捉虫)☆ 出了“西大街里”,外头已是灯火人间了。天香楼像个珠翠满身的贵妇,风头十足地傲立在夜色中。原样的繁华和太平,没沾染到里头的一星子杀气。 雪砚深呼吸了一口,像从水底浮上了岸。 周魁问:“饿不饿,要不要进去吃个饭?” “先买些包子垫着,回家吃吧。” “发了一大笔横财就只吃包子,会不会太低调了?”他谑了一句。 雪砚明眸含笑,真诚地建议道,“嫌低调的话,四哥可以跑天香楼的屋顶上高歌一曲。” 他故作凶恶地龇起牙:“......扯,这是你男人干的事儿?” 瞪了她一眼,乖乖买包子去了。 来时的老驴子居然还没被人牵走,这是一个意外。它横陈在街角旮旯地上,生无可恋地望着星空。仿佛在说,驴子老了连小偷也嫌啊。 雪砚把四哥买的大包子分了它几个。 两人一驴吃得满嘴油汪汪的,不慌不忙地往家赶。 她侧坐在驴子上,悠闲得像个张果老。他在旁边昂首挺胸地走着,步子迈得有点侉。好像眼前不是黑魆魆的街,是塞外的草原。 刚挣了五十万两的男人就是拽啊。 雪砚随口问道:“待会儿家里要是听到风声了,我该怎么说?” “就说我让你先逃了.......现在不知是死是活。”周魁顿一下,“免得将来又活了,他们要怪你扯谎的。” “行。”她掏出帕子擦一擦嘴,“四哥,咱们这样算不算不忠不孝啊?” 一提“忠孝”二字,两座大山就压到心坎上来了。周魁的五脏六腑都拧巴起来。他天生是个有反骨的人,从小就对权威不买账。 自打十五岁入仕起,已被官场磨去了不少尖硬棱角。然而,骨子里的他仍是不驯的。 周魁开解年轻的妻子,“你应该这么想,一时的不忠不孝是为了更好的忠孝......” “嗯,有道理。”雪砚含笑附议。稍一思量,却又轻声说,“我现在就是有点担心那贼骨头。” “嗯?” “我怀疑,他和皇后也穿一条裤子了。”雪砚歪着头,脑子里的小轱辘转得飞快,“他知道皇后能控制别人记忆的。万一跑去控制了皇后,就等于掌握了朝廷的官员。” 周魁望着她笑。 笑得很局外,一点不像一国大将。 雪砚:“我猜,他肯定已经这么干了。要不然,郑图南一个堂堂的近卫军统领凭啥听他的话呢?” “所以你担心什么呢?担心他夺了皇帝的龙椅?”他的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 雪砚瞅着丈夫幽暗中的面孔,“......我倒不是替皇帝急。就怕万一那贼骨头真干出什么事来,会造成天下的分裂。那我......岂不成了历史的罪人?” “你怎么成罪人了?” 雪砚迟疑一下,讪讪地说:“是我吹的枕头风,让四哥假死的。” 第178章 他的嘴角掀起个狞笑,斜瞥着她说:“给我吹风时胆子倒挺大,现在五十万两到手了才知道怕?哼,来不及了。” 周魁胳膊一伸,凶巴巴地将她抱进了臂弯里。嫌弃似的瞥着她笑。 雪砚说,“诶呀,你小心有人瞧见。” “无妨,瞧不见。”他单手抱着她。以他的体格,抱八十多斤的人轻得好像没份量。 雪砚:“四哥,你在决定假死的时候,是不是就把一切安排好了?” “四哥笨,没那本事。”他不阴不阳地说。冰潭般的眼中泛起一丝冷光,“严格来说,我这大将军已被皇帝买凶杀死。地府的生死簿上已一笔勾销,作数了。这天下是好是歹,跟周魁再无干系。” “那要不严格讲呢?” “哼......”他不情愿似的香了她一口,拽拽地说:“少啰嗦。你要是嫌这钱烫手,就还给我。” “我不嫌烫。”雪砚偎在他肩上笑了。 周魁笑了笑,跟她说,“待会儿我去师父家一趟。” “哦,知道了。” 这一刻的周魁意气风发,完全没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被师父打到皮开肉绽,差一点逐出师门。跪了整整三天三夜才求得回心转意。 当初拜师时一条规戒:不准用幻术争名夺利。他倒是没争名,“利”嘛,一夺就是令人发指的五十万两。差点没把个老师父气疯...... 这一趟去了,还能给他好过? ** 不到一时辰,大将军遇刺被杀的消息已长了飞毛腿,跑进京中许多人的耳朵里了。皇帝、皇后,内阁大臣,军中干将.......以及周家人。 整个上流圈子笼罩着异样的紧张氛围。雪砚还没到家,府里已搅翻一池浑水了。离府门还有几十丈,周魁已捕捉到了满池子鱼虾的惊惶。 “估计都知道了。” “你去吧四哥,我能应付......” “只管随意应付,不准对任何人心软。尤其是我爹。” 他在她脸上印了个吻,飞步往师父家去了。 雪砚定了定神,再迈步时已成一具行尸走肉了。一步挪三寸,眼里没有魂。 公爹、老祖母一群人等在院子里,一见她都腾一下站了起来。一张张脸比祠堂里的牌位还严肃。天要塌了;船要翻了;周家要亡了....... 大家都是这样的表情。 仆人们都低着头,恨不得缩成小虫子藏到地底。 雪砚有点惴惴。可是,这一出“死遁”大计已是箭在弦上,不发也不成了。与皇帝离心到这份上,周家人既不肯逃,又不肯造反,还能期待更好的下场? 往下只能等着“抄家、下狱、流放”一条龙了。 一棵百年老树要挪活,伤筋动骨是必然的。好在以四哥如今的实力,到时候捞出人和财都不是难事。人在钱在,到哪儿都能过神仙日子。 “小雪回来了,”老祖母紧盯着她,白着脸问,“老四......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人呢?” 雪砚失魂落魄,喃喃说:“祖母,他被皇帝买的凶追杀,全是幻术高手......我们失散了。但是,祖母放心,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国公爷身形一晃,像被强劲的风力刮到了。 一个悲恸的大哭预备在嘴角边,却没有释放出来。他浑身抖颤不已。 “在什么地方出的事,老三领人找了半天也没找着!” 雪砚被吓傻了一般,答非所问道:“有好多杀手,铺天盖地都是人。” 大嫂过来扶住她,焦急地问:“那你怎么回来的啊?” 三嫂说:“你都有身孕了,怎么能跟他野出去?” 这一句话让尚不知情的国公爷、老祖母受到沉痛地一击,承受不了地跌进了椅子里。太悲太惨了,祖母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你这苦命的孩子啊......” 雪砚扑过去,“祖母,皇帝势必要对咱家下手的。咱们赶紧逃吧。” 老祖母拄了拄拐杖,凄凉又悲壮地摇头,“先派人到处去找老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周家是三朝元老,为朝廷立下过多少奇功......你还救了太后,我不信皇上会如此对待周家。我不信!” “是真的。祖母,就当为了孩子们......”雪砚求她。 老祖母闭着眼,泪在脸上淌成了小溪,好半天才哑着喉咙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往哪逃去?真到那一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晕,雪砚不抱希望了。 嫂子们互相瞧一眼,脸上都极不好看。孩子们才活了几年,也跟着在这儿尽忠等死? 这一夜的周家不平静,像被架在了炭火上烘烤。一方面派人搜找老四下落,另一方面人心惶惶,已有部分人准备跑路了。 按雪砚的估计,皇帝为凑齐一百万两,应该会马上雷霆万钧地来抄家。 他不会等多久的。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谁也不会想到次日一早会砸落一个惊雷,直接把这“死遁”的大计给弄黄了....... ** 三月十三,阴郁的一天。 金銮殿上的德裕皇帝一脸阴沉,印堂发黑。龙袍的明黄也不能让他的气色亮堂一些。他的爱卿们如丧考妣地立着。 少了一个周魁,这班人马就像被抽走了精神,各个歪瓜裂枣的。 一代良将啊,他作为帝王不是不惋惜的。不是不痛苦的。昨晚见到那颗头,以及那双不肯合上的凤眼,他一宿都没睡。镜子也没心思看了。 第179章 然而,一想到那条“千古大帝”的谶语,这代价是值得的。 四星啊,你在天之灵千万莫怪朕。自古以来,如画江山的背面是白骨如山。冤死的良将史书上有一堆,不只你一个......好好投胎去吧。 曹公公不带感情地唱一句:“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陈阁老冷着脸出列,“昨夜臣听闻一则流言,说皇上从江湖买凶,悬赏一百万两杀害大将军。此事实属骇人听闻。不知皇上如何以为?” 皇上一脸冰寒:“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不法办造谣之人,还敢拿来质问朕?” 陈阁老迂劲儿也上来了,一点不给主子面子: “皇上一心想诛杀周将军,连微臣已亲身经历五六次了。他是定国的名将,一旦出了事会边境大乱,纷争四起。若此流言为真,皇上是要一手葬送了江山!” “放肆!如此出言不逊,你眼里还有没有朕?” 今日的陈阁老骨头硬得不对劲,冷冷说:“请皇上给臣子们一个交待。买凶一事有还是没有?” 皇帝一拍龙椅,大为光火:“混账,来人——把这逆臣拖下去!” 然而,近卫军丝毫没有响应。郑图南低着头装傻,对圣旨充耳不闻。 皇帝骇然一瞪眼。一种可怕的阴冷掠过了心头。 “哈哈哈,还是让我来给大家交待吧。” 一道含笑的声音飘了进来,绕梁回旋了三匝。 门口逆光处,浮现了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白得像一朵云,俊得像一棵松。世间浓词艳曲中的一切修辞,不足以形容他的倾世之姿。 可在皇帝眼中,不亚于见到一个索命厉鬼。不可能,他明明在镜子中见到这厮逃去了西齐!怎么又回来了....... 莫教主摇着折扇,迈着潇洒的方步踱进来,“老朋友,又见面了。” 金銮殿上,没有一个大臣呵斥的。 皇帝惊骇得无以复加,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是来道歉的。” ——不,本教主是专程来诛心的。 教主款款深情,操着自己人的语气说,“先前我那些话都是瞎编的,你不会怪我调皮吧?” 皇帝的脸煞白,气血翻涌得要喷出来。“什......什么话?” “当然是关于周魁的一切。什么鬼卫密约,什么乾坤袋,谶语啦......都是我瞎编的。说着玩的嘛,对不住你了哦。” 其实不是瞎编的,但他非要说成瞎编的。不让狗皇帝呕三升龙血,他不叫莫若空。 皇帝:“......!!” 教主惋惜地叹一口气,“哎,你应该再缓一缓的。等他除掉我这祸害,再去悬赏嘛......哦,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下手晚了他就学会绝世幻术了,就很难弄死了?哈哈哈哈......小心眼子,人家学幻术,也是一片忠心地要保护你嘛。” 皇帝浑身抖若筛糠,一颗心受到了最痛的凌迟。 他悔恨到极致,眼中竟淌下两行血泪来。有生以来,不曾有过这样深不见底的伤心。诛心诛到根上了。 皇帝发出一声痛死了的鬼哭狼嚎:“四星,朕的大将军啊——” “你这昏君糊涂啊。”教主充满同情地说,“还记得上神临走前说的话吗?他可是你的保护神哎,活活被你坑死了。” 一口龙血喷出。溅在地上,如开了一树红梅。他双目赤红,状似疯魔。而满朝文武只是冷眼旁观,没一个担心他龙体的。 那充满嫌恶的态度像在说:快死吧,死掉拉倒! 教主说:“诸位,如此失德的皇帝配做天子吗?” 群臣就像约好了的,齐声道:“请皇上禅位——” “尔敢!”皇帝色厉内荏地指着姓莫的,七窍流血地说,“竖子,你可知这样篡位的后果?会天下大乱的,你想要天下大乱吗?” 跟一个邪.教棍子说这话,简直可笑至极。 教主笑着逼近,步步都践踏在帝王的自尊上......到了跟前,他一把将人扯下宝座,把自己的屁股搁了进去。 再开口时,莫若空就自称“朕”了。 “放心吧,朕不会让你死的。朕还会封你做个大总管呢。来人——” 曹公公和郑统领同时走出来。 新皇笑着挥一挥手:“即刻带吕大总管去净个身。对了,别忘了扒掉龙袍。” 金銮殿上,传来皇帝泣血的嘶吼:“你们都疯了嘛,是不是都疯了!怎么会这样!阁老,朕待你不薄!大将军,大将军啊——” 他被当众拖了出去...... 皇后娘娘站在大殿一角,脸上冰冷没有表情。 像个玩偶。 若说皇帝值得同情,又有谁来同情她呢?她被那恶棍下了“同心子母蛊”,所知所想皆被他掌控着。 稍不听话,就疼得满地打滚。 几天来被他强迫,不停地入梦给大臣们下迷魂术。元气都耗尽了,现在身上冷得没一丝热气。 以前曾幻想的粉墨登场、女皇天下,到头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她用灵魂所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巨大的讽刺么? 大殿上,已开始轰轰烈烈的参拜。 一次史上最轻而易举的篡位已经达成。新皇笑容可掬地坐在龙椅中,适应十分良好。他那一枝独秀的风姿比任何人都更像一个天子。 天子朗朗地说:“传朕旨意,即刻起改国号为‘启’,年号为‘圣元’。” 第180章 群臣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70章 ☆新皇的一个诏令☆ 屋内的血腥气还没散尽。 桌子看似是一张桌子,其实是一块厚实的大砧板。成千上万个太监在这上头完成过仪式。它吸饱了人血,本质上已是个七尺的地狱了。 人往上一躺就不在阳间了。一刀下去,真龙也变成虫子了。此刻的吕焕章被疼痛钉住,灵和肉都卡在了不死不活的罅隙里。 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想赶快摆脱这噩梦。 这一定是噩梦。 所有人都已面目全非,疯得不成样了。但是,他怎么也醒不了,怎么也回不去现实世界。这噩梦有十八层的地狱那么厚。 窗外,一粒粒尘埃在春日的金色光线里起舞。一国之君遭此奇难,天气竟一片祥和明媚,好像他和苍生一样是刍狗,不值得老天的垂怜。 吕焕章一动不动,以死鱼的眼睛望着窗口。 不知隔了多久,门外响起了折扇开合的声音。翩翩风度的恶魔款步踱了进来。掀开他身上的布检阅一番,脸上盛开了牡丹的笑容。 新皇就是这样一个人。残忍是以风情万种体现的。温润在皮,残忍在骨。“吕大总管一大把年纪去了势,受委屈了。怎样,明天上值没问题吧?” 吕焕章以鱼类的眼睛瞪着虚空。 新皇说:“回答朕......唔,你还挺犟——郑统领掌他嘴。” 郑图南立刻进屋,揪起旧主子掌了几下嘴。掌得自己手都麻了。吕焕章状似厉鬼地瞪着他们,两眼红得像两个血洞。 “血洗我秘教时,没想到朕有朝一日会血洗你吕家吧?”新皇说。 吕焕章嘶哑地叫一声。“......你已经十倍报仇了,还想怎样?” “十倍报仇了?真会抬举自己。你一人能抵秘教四百多条命?”新皇龇了牙笑,刀子般的冷光在他的白牙上跳跃着,“吕大总管好好地瞧着,看一看皇族和你的臣民怎么被朕玩死的。” 他凑近一点,说出了梦呓般的耳语,“我会把吕家的男人凌迟成碎碎,拿去喂狗;女的全拉去做免费的妓。怎么样,总管觉得如何?” 吕焕章拼命地蠕动,剧烈地挣扎。想撕咬他一口肉下来,“姓莫的,你以为这皇帝你能当几天?你一个江湖恶棍没这天命!” “放心,我也不需要当太久。”新皇离得他很近,几乎快亲上去了,“哪怕三天也够灭你吕氏满门了。就算最后老天要我输,吕氏也会背着奇耻大辱过一辈子。我回本儿了。” 他笑得桃花眼眯起来,温柔地说,“懂吗,老阉狗?” “啊——”吕焕章的脸走了形,完全丧失了人的模样。他全线崩溃的样子大大取悦了新皇,比吃了仙丹还舒畅。 最后,他忍不住又进一步诛心:“你大概很想知道臣子们为何会变成那样吧?......哎,说起来,这可要感谢你的好皇后哦。” 他摇一摇扇子,含笑把皇后的事娓娓道来。 听到这样的内幕......吕焕章多少血都不够吐了。目眦欲裂地把身子一挺,厥死了过去...... 莫若空丧心病狂地笑了一通,快意极了。拿脚在废帝身上践踏一番,扬长而去。 没人注意到,一朵黑云悠悠飘来。 停在了那个小屋的上空.......这种一塌糊涂的混乱局面,是它最乐意见到的。乱象、惨象都是它钟爱的。是它宜居的土壤。 它观察着,意识渗入了可怜的吕焕章。 “想复仇吗?只要接受了我的灌顶,你将无所不能.......” “你是谁?” “......” “其实,你的大将军并没有死。他记恨你悬赏人杀他,故意不来救你。” “啊!” “怎么样,你可看明白了?没有人是可靠的。只有自己变强才是最大的正确。” “可是,他若知道了一定会杀了我。” “不怕。咱们可以定个契约,我帮你骗过所有人.......趁他们都不注意,再秘密行事。如何?”它的声音十分冷漠,却含有一种甜蜜的力量,灌溉了吕焕章的心灵。 春光如许,明媚璀璨。 秘密的对话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 这一天注定了是大夏史书上最黑暗的一笔了。一整天传来传去都是晴天霹雳的大消息。京中百姓都被劈得冒焦烟了。 出离惊恐,超乎想象....... 大将军据说被杀死了。接着,近卫军和皇城司效忠了一个江湖教主,帮着他把皇帝掀翻了。朝中重臣乐见其成,竟无一人表示反对。 剩下的边缘势力不是在惊恐观望,就是作无效的上蹿下跳。 没了实权的遗老们大声疾呼,号召起兵救援皇室。大伙儿拉起一支勤王的敢死队,“噗呲”不费事地就被镇压了。 全都下了死牢。 当天,太子和几个王爷就被抓了起来,用绳子扣住脖子,被逼着在地上学狗爬。后来又被绑到法场,等待凌迟...... 听到这些消息,雪砚的惊骇一点不比别人少。每次玉瑟冲进来汇报,她就七窍冒烟一次;春琴再来报,又外焦里嫩一次。 那贼骨头真有他的一套啊。 每次她推想了一种糟糕的情况,他总能干到更糟糕的境界去。 这一系列的壮举太有邪.教之风了。邪得叫人严重不适,在灵魂层面上感到震骇。那杀千刀的在践踏别人方面绝对是一个内行。 第181章 “四奶奶,听说太子和几个王爷都被拉去凌迟了!” “......” “听说,好几个宫妃被赐给了太监。” 雪砚还没消化完这些,李嬷嬷又慌里慌张地跑来了,“大事不好,东府里几位爷领着府兵去救皇上,全被抓进天牢了。” 雪砚头一抽,“.......啊?我不是吩咐闭府谁也不准出去的嘛!” “西府这边是您当家,东府还不得都听国公爷的?” 醉了! “那有伤亡没有?” 三嫂一脚迈进了门槛,黑着脸接了一句:“暂时都没死呢。哼,但是这一回问题大了。那匪棍子可算是捏到咱家的七寸了。” 雪砚顿感不妙,心里划过了一丝阴森,“什么?” “老三刚打听到的消息,说那厮下了一个诏令。” “诏令?” 雪砚狠狠地皱了鼻子。实在勾勒不出一个鼠辈当皇帝的样子。 当然,之前的皇帝比鼠辈也好不了多少,这也是事实。 杨芷:“说若能凑齐一百人肯自愿为皇室而死,他就把皇帝和太子放了。” “自愿而死......你别告诉我爹已经答应了吧?” 三嫂的表情黑得像个母夜叉,“可不?特娘的,我以后不如把孝心喂狗算了!老祖母也应了,还让人回来喊,号召周家人自愿牺牲去赎皇室。方才,大嫂、二嫂已经带着孩子们躲起来了。” 雪砚的血直往脑子上涌,一向的好脾气兜不住了。 不由低声抒发了一下怨气:“是该躲起来。我都要气死了。皇帝悬赏买凶杀四哥,长辈们还嫌不够,非要再为皇帝搭进去几个周家人。爹自己六十多岁已经活够本了,我们还没活够呢。” 人的脑筋一旦往歪了长,什么荒唐事都干得出来。——可是,雪砚就不相信爹真的敢死。他骨子的懦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只怕还是笃定了儿子们有能耐,最后关头一定能捞他呢。 这世上,有一些老人就是能任性到一种可怕的地步。 雪砚是清楚的。 杨芷低声咒骂一句,心里的那点不孝也全上脸了:“老东西多少年就没让家人太平过,任性又顽固,只顾着他自己。” “三哥没去吧?” “他敢!”三嫂狰狞地把眼一竖,恨恨地沉默了一会才说: “我跟你说,那邪.教棍子这一回玩得不简单。他叫所有自愿死的人在一张纸上画个血押,表示自愿把灵魂献给一个......叫什么法王的神。只有做到这一步才算自愿为皇帝而死。否则不算。” 雪砚听得眉头直跳,一张脸嫌臭似的揪了起来。苦大仇深了。她想起了那朵搞灵魂交易的“黑云”。莫非......就是要把灵魂献给那东西? 诶呀,吞噬了一百个魂会怎样,这个她不知道。反正绝不会有好事情。 “爹他们不会已经画了血押吧?” “不晓得。”三嫂摇一摇头,连珠炮地说,“现在人都关进去了,就算不自愿也会逼得他自愿啊。你说糊不糊涂,作死地给晚辈添乱。你瞧着吧,这老东西死了我一声都不会哭的。” 雪砚的心头扑扑直跳。 四哥说的对——关键时刻就怕爹坏事。他一向自说自话,完全不跟家人商量。哎,也不知四哥在搞些什么,去师父家这么久还不滚回来。 再不回来,她都要挠墙了。 “爹这样就罢了,怎么老祖母也.......” “你也不想想,爹是谁教养出来的。” 老祖母也去了,这是最让雪砚难过的。 真是太过“深明大义”,以至到了愚蠢的地步。四哥的死就一点没在她老人家心里留下疙瘩么,她平日里分明那样疼爱晚辈。 雪砚感到像受到了背叛。 她随口问了一句:“那我们要不要去把人拖回来?” 三嫂立刻说:“我可不愿意!谁爱死就死去。你也不准动这念头——肚子里揣着娃呢哪能打架?再说,那厮现在控制着近卫军和皇城司,咱们根本斗不过的。” 雪砚一想也是。 还有一个来历不明的“黑云”助力,她这点运气只怕是趟不过去的。可是,难道就由着老糊涂的爹和祖母把自己献出去? 那样的话,连投胎的机会也不会有了。 而且,她更不愿看到,“黑云”从周家捡这么大一个便宜....... 雪砚糟心地挠了挠脖子,真是快怄死了。 第71章 ☆混乱的主宰☆ 三嫂纯粹来发牢骚的,救人的意思是一点没有。 这份心情雪砚也完全理解。她苦了一会脑子,思来想去地没个主意,心里也积起了一箩筐的牢骚。 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自家这本经现在真是念不动了。 往常眉头一皱妙计就上来了,这次一点灵光也没有。 三嫂撒气一通,又虎着脸逼她统一战略:“我可警告你,孝心要省着用,谁也不准去救人。谁爱死就死去,犯蠢的人你九头牛也拉不回。” 雪砚乖乖地服从:“我听嫂子的。” 杨芷这才满意。 又坐了一会儿,摆出一副六亲不认的姿态往家去。 这还没迈出门槛,玉瑟一阵风地进来送紧急军情了。这一刻,她尖削的脸白得像饿鬼:“不好了,四奶奶,三奶奶,外头说咱家老祖母......” “说啥?” “说老祖母被凌迟......喂狗了。” 第182章 “啊!!” 两个周家媳妇五雷轰顶,被这消息劈傻了。 雪砚的眼前一片黑。 明明都说好了,铁了心不去管他们死活;这一刻得知人真的遭了难,天都塌下来了。毕竟平时骨肉相连,是那样幸福的一家子。 老祖母更是把每个孙媳当宝。 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去庙里虔诚地磕大头。 除了“忠君报国”一事上太愚蠢,她有太多值得晚辈惦念的好了。雪砚才嫁来三个月,也深深领受到了一份温暖的厚爱。 惊闻这等噩耗,两人彻底吓僵。 老祖母八十一岁的高龄......被凌迟了喂狗? 杨芷浑身发抖,“究......究竟怎么回事?” 玉瑟已泪流满面,抽噎道:“听说,那邪.教棍子逼着周家人自愿献祭灵魂。他们不肯,他就下令把老祖母拉去凌迟......” “......!” “然后,她老人家八十一岁的高龄被扒了衣服,一刀一刀地割......一直割到周家人都自愿在誓言书上画了血押,这才同意。” 三嫂一屁股瘫倒在地,“嗷嗷”地哭了。她痛苦到不能活,抽了自己几个大巴掌。玉瑟忙上去拉劝,哭道:“三奶奶,三奶奶,您快别这样。” 三嫂打自己打得狠,腮帮子瞬间就隆起了。 她嘶声地哭,“祖母啊,午饭前我就知道你被逮起来了,由着你犯糊涂去死,就是不肯去救。媳妇儿大不孝啊——” 人死为大,又是那样惨的死法,真是难过得要了命了。 杨芷这人刀子嘴豆腐心,一身的热血。方才还逼着弟妹一起铁石心肠,这会子倒先崩溃,哭得气也上不来了。 倒是雪砚,乍看是一只软绵的雪团子,紧要关头倒能有一丝局外人的冷血。她掉眼泪时,思路是一点没有停。 仍在紧锣密鼓地分析着形势。 三嫂嗷嗷痛哭几声,像一头发狂的母老虎腾一下站起来,“日他娘的,老子这就去弄死那个畜生。” 雪砚赶紧一抹泪,劝道:“嫂子,人都死了。你现在去也是送人头!” 三嫂不听,发疯地冲出去了。刚刚还嫌人家“九头牛拉不回的”。她这风风火火的性子一旦点着了,十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雪砚含泪发怔,难过到无以复加。 心碎成八块了。 事情已发生了,她火急火燎地赶去有何意义?真要报仇也要熬到四哥回来。那恶贼敢如此嚣张,不就仗着周魁已死么? 可是,四哥并没有死。 雪砚冷静忖度一番,认定“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才是当前良策。她怀着孩子,不能放任自己被愤怒和悲伤控制,去任性妄为。 将晚,狂风骤起。天气来了个大突变,满天铺开了乌压压的雨云。还没开始行雨,雷公锤子已经哐当哐当地开砸了。 一点不像三月的天气。 密集的大雨点在地上摔碎,渐渐连成了汪洋的雨势。雷霆中饱含着天怒,特意要吓唬谁似的,以凶狂的力度砸在京城地面上。 闪电一抽,就贯穿八万四千里。 雪砚含着惆怅的眼泪,呆呆地望着天。 晚饭也没心情吃。但为了腹中孩儿,还是喝了一小碗粥了事。雨落得这么大,也不知四哥在做什么。去师父家快三天了,家也不要了。 他从不会这样音讯全无地消失的。该不会听了风声跑去了宫里?一想到这个,雪砚的心直扑腾。针拿在手上半天也走不动。 夜雨如注,她的神思融在了湿夜里。 一片浑沌,无头无绪。 到了二更时分,不得不收好针线,逼迫自己到床上去休息。一直昏昏沉沉的,难以入睡。什么样的悲惨都被她幻想出来了。 过了很久,屋里忽一下传来了熟悉的响动。 她这颗心一松,一座大山被挪开了。 “四哥?” 他拿火石子一擦,点亮了灯。高大的身影伫在那里。看着像战场上恶战了多日,脸上写满疲倦。语气却是松弛的,温柔的:“......还没睡着?” 雪砚缓缓坐起来,也不问他这三天干嘛去了。张嘴先报坏消息:“事情都知道了么?姓莫的要上天了,老祖母她......” “放心,人没事。我去地牢里瞧过了。”四哥淡淡地说。 “啊!”雪砚如闻天籁。 仿佛得到一个无罪释放的宣判,“呜呜”地哭了。一边哭一边捶床:“气死我了!都说了闭府谁也不准出去,非跑去送人头。死了拉倒,一点不关我的事。” 周魁走到踏板上半蹲下来,安慰道:“好了,不哭了。若在战场上,他们已经算是倒向敌营,背叛了我军。主帅就要大义灭亲,谁死了都不能哭。” “就是。”雪砚气恨恨地同意。泪眼婆娑地瞧住丈夫。 他沉稳又强壮,蹲着也是中流砥柱的派头。 他比她年长七岁。七年的饭真没白吃。关键时刻的岿然、断然和决然,使尚还年轻的她有了一个主心骨。人一回来,什么底气都有了似的。 “四哥,你把那帮蠢东西都带回来了?” 他摇了摇头,微微狞笑道:“带回来做什么?他们想为皇室尽忠,咱们要成全。” 雪砚怔怔的。她意识到四哥是认真的,像战场上一样铁血。不像她和三嫂,心只能硬一半,另一半还要为他们哭。 他理一理她的发丝,说了一下情况: 第183章 “周家二十多人都关在大铁笼子里。别家也有几十个......都是自愿赶去勤王的。但是,听说要献祭灵魂,又觉得代价太大了。不少人都在那哭呢。” 雪砚:“.......” 晕死!死是容易的,嚷一声“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就能去投胎了。但是,现在十八年后也没自己了,永永远远地没了,搁了谁不怂? 雪砚有点幸灾乐祸,轻哼了一声。 泪脸竟又泛起笑意来。“那就是说,老祖母并没被凌迟么?” “没有,是个诱敌之计。那厮布下一个凶险的法阵,等着你去报仇送死呢。”周魁说着,抿了抿干燥缺水的唇。 雪砚恍然“噢”了一声。 没错。按她对那恶贼的了解,他做事一向病态地追求完美仪式。不可能饶过她这个破了密约的罪魁祸首。她还没“落网”,他就开始诛心了? 凌迟周家老太君,这样的巨痛不等她去亲眼目睹,不太说得过去......原来,是见她在家不肯去救人,干脆反着来一下,激她去报仇。 这个阴险狡诈的狐狸精啊。 周魁叱了一声,冷然道:“他见你不上当,就想真的凌迟几个周家人。可是后来雷声砸得太响,他好像是个鼠胆,就没敢行凶。哼哼。” “三嫂在不在?” “嗯,在。和三哥两人都落网了。”周魁恨铁不成钢地说,“真是又蠢又莽,情绪用事。靠他俩领兵就完蛋了。” 他骂了几句,目光在她脸上定了定。 好像她是他硕果仅存的安慰。天知道,当他发现她没跟去起哄时,真是欣慰到了极点。媳妇儿理智又聪明,不枉他平日里掏心掏肺地疼她。 雪砚道:“四哥,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他沉了眉眼,以军令的语气说:“不怎么办。让他们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你的头等大事是吃好睡好,护好咱们的孩子。别人的死活不必瞎操心。” “我就是担心......那个黑云。”雪砚拥住被子,发愁地说,“要是那恶贼真逼得他们自愿献祭,是不是就给黑云进了一回大补.......会有啥后果?” 周魁的脸色冷了下去。最怄人的一点就在这里。师父说,千万不能让它吞到那么多魂。 “那是......一个专门主宰混乱的东西。” “主宰混乱的?” “到了哪儿就会给哪儿带去混乱。太平盛世能在一夜之间变成乱世。它现在吃不饱,力量不够足,万一.......” 雪砚道:“上次那教主说,吞噬了灵魂就能凝成人形。” 周魁摇头:“那厮嘴里没一句真话。——那东西,是以人的灵魂为食物的。“吃得越饱,制造混乱的本事就越强。一百个魂吞下去,京城说不定就没了。大夏搞不好也会没。” 雪砚的嘴张成了一个小圆圈。头一次听说有个专门主宰“混乱”的东西。 “那怎样才能除掉它?” “除不掉。只能想法子让它饥饿,远离这个世界。它唯一的弱点,就是必须在人类自愿的时候才能吞噬的......” 雪砚恍然大悟:“难怪,要跟人家搞灵魂交易......” “嗯,还有一些信奉它的狗腿子,耍些阴招逼迫一些人自愿献祭,从它那儿求到一些特殊庇护。这也是一种交易模式。”四哥脸带阴气地说。 “那恶贼有时好像无所不知,消息会不会就这样交易来的?” “嗯。” 雪砚蹙眉沉吟一番,“那你说不去管周家人,岂不是行不通?要是吞吃了一百个灵魂,咱一定没好事吧?” 周魁恶臭着脸,努嘴的样子像要吃人。 “我只管灵魂不被吞噬——这是不想便宜了敌人。至于那些蠢蛋死不死,我管不了。我丑话说前头,就算那些人活下来了,四房也跟他们远一点,免得染上蠢病。” 雪砚眉心直跳。她一向知道丈夫的气性大。要是被人顽固地辜负,一定会决裂到底。从他跟皇帝的事上已能瞧出这犟驴脾性了。 “知道了没有?”他跟她确认。 “知道啦。” 彼此沉默对视着。 室内有一种“从此以后我只有你了”的气氛,既可怜又滑稽。 雪砚莫名想笑,又不敢笑。她挪动了一下,伸手想抱一抱他。 三日不见,想死这个大宝贝了。 四哥一让,闷声说:“不抱。三天没洗脸漱口了。你是怎么搞的?回来也不嘘寒问暖一声,尽说一些不相干的......吃的呢?” “诶哟,你不会三天没吃饭吧?” “没吃。”他语气凶恶,都有点撒娇了。 “那你不说。”雪砚赶忙披了衣起来,“我去看一看厨房里还有些什么......” “让她们下一碗面。”周魁走到桌边倒了杯茶,大口大口吃起了点心。这是真正的狼吞虎咽。等雪砚吩咐完厨房回来,一大盒瓷实的点心糕子已经光了。 饿成这样,好像在师父家做了三天苦隶。雪砚惊疑地站了一会,到隔间一看,他水淋淋地站在浴桶边。身上的伤一道蓝一道紫。 “啊,这是哪个混蛋干的?” 四哥三分不恭七分正经地说:“喂,不准这样说师父。” “.......啥,师父打的?” “没什么大事。和师父斗法三天,技不如人,受了点小伤而已。”他说得云淡风轻,假装不是为了五十万两挨了一顿胖揍(还跪着不给饭吃)。 第184章 这事儿要让媳妇儿知道,男人的面子不就泡汤了?他死也不会说的。而雪砚嘶着气瞧那些伤,替他感到好疼。“这下手也太狠了吧?” “狠什么?在自己人手里多吃一点苦,好过在敌人手里吃大亏。”他打肿脸充胖子地替师父说话,心里却要气骂一声“老东西”。 真舍得下死手。皮外伤还不够,骨头里也叫他千刀万剐。以前战场上受伤,他眉头都不带皱一下。这一回浑身的疼筋都发作了,牵一发就粉身碎骨。 周魁舀一瓢水浇在身上,咬紧着牙关。 鼻子里直喘大气。 有啥办法呢,师父的门下必须低头啊。谁叫师父的法那么厉害?天大的苦头也得忍。往死里忍。 雪砚准备好了药。他出来时懒懒的,玄色的常服敞着怀。平日猛虎出山的气势全没了,这会子是一头病老虎。 从头到脚透着被摧残后的疲倦。 一碗牛肉面风卷残云地吸溜了下去。汤汁也一滴没剩。雪砚擦药时,他蔫巴巴地坐着。目光在她身上流连,最后,寻求安慰地把脑袋搁在了她的肩上。 “宝贝儿。”硬汉低声地呢喃。 雪砚愣愣地“嗯”一声。 忽然被大老虎依赖的小兔子受宠若惊,动也不舍得动。她的心要化了。诧异地眨一眨眼,抬手在他宽厚的背上轻拍起来...... 嗷,感觉好好。 周魁感受到她的乐在其中。不禁眼皮一抽,又慢慢把身体坐直了。 一贯威严的臭脸立刻回归。 雪砚还没撸够,不禁嫌弃道:“......噫,刚才的样子多可爱,现在面目可憎!” “睡觉,累死了。”他丢下个骄傲的冷笑,兀自趴到床上去了。 因为太疲惫了,竟忘了和往常一样设一个障眼法。 直接坠崖式睡熟。 雪砚冲着丈夫发了一会怔。他伏在那儿,好大的一只啊。 这家伙真不管爹死活了...... 可是当真不管了,又何必跑去牢里偷瞧呢? 她想到以魂为食的混乱主宰,头皮上凉凉地发了麻。傻站一会,把灯轻轻吹灭。 也爬进被窝里去了。 外头已停了瓢泼之势,变成了春天该有的嘀嗒声....... 第72章 ☆小雪砸破了镜子☆ 莫若空一下午都有点烧心。 等那死丫头来复仇,左等右等偏不来。按他对她的了解,此女事到临头时狗胆包天,最喜欢单挑单干,力挽狂澜。 现在证明,这个了解有待修正。 人家这一回龟缩在洞里,定力足得很.......家人被凌迟了,照样气定神闲地做针线。这样的狼心狗肺,几乎是一块做魔头的料子了。 堪为对手啊,堪为对手。 莫若空寻思一番,抬脚往皇后宫中走去。 一路上遇见宫人们,无不噤若寒蝉,如见魔鬼。跪伏在地上不敢动。他想让谁舔自己臭脚,绝不敢不从。 这让他觉得游戏人间的快乐。 爽歪歪的。 此时,夜已到一半了。 皇后已换上一套素白寝衣,坐在妆台前自怜自恨、自恋自苦。一头青丝迤逦地流泻在地上。他一脚迈进去,吓得她紧捂领口。慌道:“这时辰了,你来做什么?” 莫若空一笑,含讥带讽:“慌什么,你一个四十多的半旧徐娘、庸脂俗粉,还担心被我觊觎?放心,本教主瞅一眼就饱了。” 皇后犟着脸,戾气差点失控。 世上竟有如此邪恶又美艳的王八蛋。 莫若空摇一摇扇子,笑道:“你看一下镜子,那死女人在做什么?” 皇后冷着脸说:“要看你自己看。” 他的脸子阴下来,口中嘘嘘几声。“同心子母蛊”立竿见影地发作了。皇后疼得在地上来回滚三滚,缠裹了一身的烦恼丝。 莫若空的声音很轻柔,一丝力气也不肯多使,“快点。朕可是一个惹不起的疯子。” 他是一个惹不起的疯子。 这话没错。但是,同时又很娇很胆小。自己一眼也不敢往镜子里瞅。因为他的心肝肺里装的恐怖太多,投射出的幻相能吓到自己暴毙。 皇后自找一顿收拾,含恨忍辱地走到镜子前。 问了一声,熟悉的幻相就进入了眼帘:两只黑毛大夜叉相偎着,睡相之狰狞足以毁灭世界。 皇后呆滞片刻,忽然惊恐地“啊”了一声,“.......怎么回事,周魁没死?!” 莫若空的脸一沉,紧声道:“你说什么?” “你自己看。”皇后抬手指着镜子。手上的蔻丹红得像一滴污血。 他冷不丁往镜子里一瞧,“噔噔噔”地倒退了五六步。三魂离了七魄,差点当场散黄。 他知道,这恐怖至极的玩意儿就是周魁。但怎么可能呢?就算他的幻术很强,强到能骗过所有幻术高手,还能欺骗“自在会”的头领? 莫若空心惊肉跳。称帝的快活已荡然无存。 怪不得城外京卫营一点动静都没有呢;怪不得,附近几座城池的兵力都不来勤王呢。 原来,周魁这厮暗中把持局面,按兵不动。他借一个江湖教主的手造了皇帝的反,自己倒死得六月飞雪,比岳飞还感天动地。 等他把吕氏薅个精光,这姓周的大奸臣再来捡个现成的......莫若空以己度人,越想越觉得水太深。现在周家人都关了起来,他当真一点不在乎? 第185章 ——肯定有恃无恐,已做好反杀的布局。 冷汗滑下了他的脊梁。莫如空从头到脚凉透了。该死的! 而此时,皇后的情绪之浓烈一点不亚于他。 心里也恨出老血来了。 要不是姓周的诈死,莫狗贼敢如此嚣张?如今害得皇室蒙受奇耻大辱,她的太子皇儿也遭受活剐之苦,周魁不思救国,却在家呼呼大睡! 皇后娘娘怒火攻心,气得脸上快长出黑毛了。 她死死地抠着桌子,保养了多年的长指甲“啪”一下断裂。 她沉浸地恨着,走火入魔地恨着。完全没注意到莫某的表情。那美目中贼光忽闪,坏水流淌了一地。过了一会,他招呼也不打一声,快步流星地往外去了。 而皇后娘娘把皇室的大劫算在了周魁夫妇的头上。把自己中蛊受的苦,也十倍地算了进去。这样一合计,感觉不下死手是绝对不成了。 这一晚,她纹丝不动地等着。 终于等来了雪砚的一个梦...... ** 雪砚又在做荠菜味的梦了。她再一次站在江南老家的厨房里,馋得好揪心。那香味儿像丝线往鼻子里钻,怎么也吃不到嘴。 自从上一回中了皇后的招,她睡觉必戴护身符。睡着后,脑子里也总有一个自己清醒着,戒备着。像野猫一样炯炯瞪着眼,守候着老鼠的出洞。 她一天都没放松过警惕。 此刻,这个清醒的意识在想:“瞧瞧我,平时装得孝顺乖巧,骨子里有点不像话嘛。疼我的老祖母和三嫂在蹲大牢,我睡在床上做美梦,馋馄饨。” 哎,情何以堪啊。 娘手脚麻利地擀着面。 她哀怨地问,“我的亲娘,这倒霉馄饨啥时能熟!我出一百两给我快点行不行?” 娘狮子大开口地抬了个价:“一千两。” “行,一千两就一千两。”她馋出了一股子疯劲。 却在这时,门外一个声音问道:“有人在吗?” “谁啊?”娘走出去,就再也没回来。 一个脸上抹泥灰的乞丐婆出现了。 身上缭绕着无形的杀气,像专程来拐卖她的。 雪砚那个醒着的意识直犯嘀咕:“怎么回事,这个梦我好像做过的?这乞丐婆好像特别危险,不可瞧她的眼睛......” 阴森的乞丐婆一靠近,就口出狂言:“你把你丈夫周魁杀了,杀了他,杀了他。” 恶毒的话疯狂重复几遍。 见雪砚全无反应,她凶残无比地握住了她的脸。像要把她的脑袋摘走。“贱人,你看着我!” 雪砚一拳抡在她的脸上。 一点没藏拙。 千斤巨力让那乞丐婆鼻血飞溅,发出了猫的惨叫。她转身往门外逃,雪砚不依不饶地揪住:“往哪走,说,你是什么妖怪变的?” 乞丐婆拼命地挣扎,双臂进行狗刨式凫水。 姿势奇丑......随便这人怎么狗刨蛙跳,雪砚就是揪着不放。 直到某一时,她的身体上掠过了奇怪的挤压感。好像在穿过一层无形的膜,眼一闭一睁,人已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了。 雪砚呆若木鸡。 啊,她随乞丐婆从一个镜子里钻了出来! 意识全面苏醒了。四哥曾说过的话、刚才的梦境、以及眼前的一切,在心里撞击、汇流,劈出了一道光亮逼人的电闪。 她一息之间就明白了:乞丐婆就是皇后娘娘! 差一点又在梦里着了道! 雪砚捂紧胸口的护身符,心跳得像暴雨。 她不客气地撇起嘴角,“你好啊,我该叫你皇后娘娘,还是老妖婆?” 皇后佝着背往后退,一边退一边吐出被打落的牙齿。她的樱桃小口成了血窟窿。梦里的人竟然一起钻了出来,这一幕让皇后快疯了。 肝胆俱裂。 皇后跌坐在地,拼命地往后蠕动。“我没有恶意。” 雪砚说:“我也没恶意。” 没恶意的她一把操起那镜子,狠狠地砸向了桌角。 害人不浅的邪物,毁灭吧。 皇后一看,立刻顾不得怕她了。又扑上来继续撕打。可她除了一个梦里才能发挥的迷魂术,就没别的王牌了。弱得不值一提。 雪砚一掌把她送出去七八尺远。她专注于摧毁镜子。起初它坚不可摧,比玄铁还坚固。可是,被她矢志不移地砸了几十下,镜面开始像水波一样起伏变形。 似乎海底深处的大怪物要被逼出来了。 但最后,没出来大怪物。只有一个半透明的、圆滚滚的玩意儿,水泡一般喷薄了出来。 它没有清晰的五官,仅凭波纹的漾动就让人感到了无以伦比的狰狞。 难道是器灵? 雪砚一把捏住了它。顷刻间,气漩激荡。像一下子被抛到了大海上。黑浪一起一落,就是几百尺的上下。她被甩得整个人快糊了,快瓦解了。 坤宁宫在黑浪中碎成废墟。 雪砚死死握住“水泡”不放,源源不断地倾注力量。“砰——”的一声,室内发出了爆炒米的巨响。水泡碎成了满屋子繁星....... 一道磅礴又冰凉的力量,如夏日的井水灌进了雪砚的双眼。她骇然后退,不知发生了什么。视野里白茫茫的,一片冰清透明。 坤宁宫夷成废墟的样子,在这片透明中一闪一现,时有时无。雪砚心想:糟糕,我难得莽一回就把自己弄瞎了? 第186章 杂乱的声音传进耳朵。 皇后用她漏风的嘴厉声嚷嚷:“快——立刻诛杀刺客!” 雪砚拼命眨动眼睛。啥也瞧不清楚。她心急如焚:这下完了,可怎么回去啊!仅是念头一动......下个瞬间,她已经在自家的床上了。 雪砚:“.......!!!” 她原样地躺在了被窝里。动荡、废墟、皇后和近卫军......一切全都消失了。就好像只是一个幻梦,荡然无痕。 雪砚静止在自己的被窝里,心跳声滂沱地灌进脑子。 天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眼睛似乎成了两口小井。她能感知到井水的深不见底。所以,一切还是发生了? 但是,自己怎么会在一刹那间回来的? 忽然灵光一闪,她懂了。方才跟皇后打架的......是她的“意生身”?倘若真身消失了,四哥不可能一点觉察没有啊。 明白了这一点,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怀孕这一个多月来,她一直用“意生身”在画境中拜忏。如今才发现,“意生身”并非只能进入画境中的——好像可以去任何地方! 真是愚昧透顶,从一开始师父就给了这么大的恩赐,她完全给忽视了。 雪砚躺着没动。任由自己心惊肉跳了很久。 锦帐静垂,空气温馨。丈夫清新而阳刚的体味氤氲在四周...... 许久,她有一点紧张地掀开了眼皮。 四哥安静地趴在一旁被窝里。 入定时他会平躺;沉睡时却爱趴着。如伏虎一般的威仪。他鼻梁高高挺挺,鬓边有一条叫她总想亲上去的疤。 四周是一片黑暗。可这黑暗对她来说是剔透的。 她竟能把他瞧得如此清晰。哇,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啊....... 作者有话说: 教主已经脱缰,不受作者的控制了。 大纲上他早就死了,现在怎么也死不掉。大纲应该皇后登基的,他忽然冒出来登基了。而且脑子又聪明,又很会逃......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写了。我也不知他结局会怎样。 第73章 ☆开光的眼睛☆ 雪砚不知这是捡了便宜,还是种了祸根。一怒之下屠了器灵,那宝物的神力无处可去,全钻自己眼里来了。 她的眼成了宝镜。黑暗中也能视物。睡在这里,能把四哥的眉毛数得一清二楚。每一侧有三百二十根。这锃亮的视力跟三嫂的猎雕有一拼。 凡人的眼一般只能朝前看。她却能把目光拐个弯照一照自己。眼珠子一溜,就能全方位地鉴赏。神奇到没了谱。 形状上看,眼还是那一双杏眼。白是白,黑是黑。没有变得太明显。只是似乎更有纵深感了,内里藏着无底的井。 当她尝试把视线拉出去,丝毫也不受墙的阻隔。 没任何壅塞感。她能照见抱厦里酣睡的嬷嬷们;前院站哨的府兵;夜雨中的西大街、天香楼;巡夜的皇城司将士,和披着蓑笠的更夫。 往南出了京城,是上百里的崇山峻岭。深青色的山,濛濛的雨烟。三嫂的狼在山洞里蛰伏着,眼睛像一粒粒火珠子。 再往南往东,千里江山悉在眼底。 她甚至能瞧见江南的舅舅、表姐和二姨。当视线定住某个画面时,还能抓取到声音。好像五感完全相通,声音也不过一种可见物而已。 雪砚出了一身的热汗。脑中晕晕的,像醉了酒。她相信,这逆天的视线定能上抵天庭、下达黄泉。但是,她安分地捺住了好奇。 没敢一次性把步子扯太大。常言道,好坏相随,福祸相倚。拥有一双开了光的天眼,她狭窄的小世界就被拓宽了,宽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可她的羽翼还没丰满,不够在这样大的天地间尽情撒野。 雪砚不敢太拿自己当根葱。毕竟,这眼睛不是自己修来的。是打架捡了便宜,速成的。这歪门邪道的成就不值得窃喜。如此一想,一颗滚烫的心渐渐退温,清凉了下来。 她悄悄地叹息一声。 闭了闭眼睛。 四哥的手便伸了过来。像要捉住那一声叹息,在她脸上寻觅地摩了一摩。他的拳茧粗砺扎人,都能拿来搓澡了。 雪砚让了一让。让不开,就一口咬在了这只手上。他手腕一翻捏住她的鼻子。她不服气,扑到他枕边一顿报复性地乱拱。 到底是骨头轻了,深更半夜就活泼上了。 他的睡意给拱没了,故意凶巴巴的:“小心这副样子会养出一只小哈巴狗来。大半夜的,谁家女人这么欢腾……” 她偎在他颈窝边笑,蹭来蹭去。却闭口不说自己的秘密。 “你身上的伤还疼不疼?” 他说:“不疼。”其实还疼,但是铁打的硬汉岂能喊疼? 他的大手搁到了她肚皮上。轻轻摸索着,好像要弄清儿子的头和脚在哪儿。“……会动了没?”这问题,连自己也觉得白痴。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咱能不能假装不知道怀上了? 雪砚偏过头,带着母性的优越感娇嗔:“你别傻了,儿子现在还没花生米大呢。”四哥故作吃惊,嘀咕道:“什么,一粒花生米就把我媳妇儿霸占了?” 他恶狠狠的。 她被逗得直笑。 那肚皮上的手有了一点踌躇。不知该往上,还是往下去。无路可走了似的。雪砚感受到丈夫的受罪,可是,并没拯救他的意思。 她不讲交情地把那双试探的手挪开了。 第187章 两人苦命鸳鸯似的沉默着,又同时扑哧一笑。 他说:“为何人类怀个孕要那么久?” “你想要多久?” “最好九天就生下来。” “那人就比狗还不值钱啦。” “.......” 雨依然在下着。她用崭新的双眼瞧着他。一不当心,两人的视线对了个正着,来了个深度的碰撞。他微微一笑,问道:“哟,这大眼睛咋回事儿,谁给你开了光?” “你猜。” 他料想,除了她师父还能有谁?伸出手指在那眼周描摹一圈,“四哥是个大老粗,猜不着你那些精细的噱头。” 她抿嘴一笑,拿乔地翻过身去了。 他亲了亲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反正早已习惯了她时不时的神奇,也懒得大惊小怪。只是闭了眼,继续睡觉养伤。 帐中又恢复了深夜该有的安静。 谁也没提牢里的周家人。好像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其实,雪砚心里牵挂得很。但她相信四哥一定已做好布局,不会让他们成为食物的。——相信归相信,还是忍不住去想。 她意念一动,把视线向北延伸出去。此刻宫中已乱得要亡国了。失去镜子的皇后疯了心,正在报复全世界。 教主那贼骨头却不知所向了。 搜来刮去找不着,雪砚又朝八方照一眼,哪里都没他的鬼影子。莫非发现四哥还活着,已经遁走了? 她一阵暗恨。那混蛋又臭又坏,一人抵得过十只黄鼠狼。她在被窝里握住拳使劲捻了一下。似乎这样就把那混蛋捻碎了。 而那厢,皇后正率领一队近卫军,杀气腾腾地向宫中的内惩院挺进。气势如御驾亲征。老祖母和三嫂她们团在地牢里。 丧头丧脑的,各个萎靡不堪。 还有别家去献死的,加起来一百多人。 若是悔恨能论斤两,这里能秤到上万斤。 这些人大多不知皇后在这一场史无前例的造反中扮演了何种角色,还以为她摆脱了恶贼的钳制,来营救他们的。 各个激动得热泪盈眶,“娘娘,皇后娘娘,您可算来了——” 皇后轻蔑地抬着下巴,冷得像一尊玉雕。吩咐道:“让所有人立刻画上血押,自愿献祭。”众人一哗,打击更翻了倍。忠心都碎了。 有人直嗓子喊:“娘娘,我们是来救援皇室的啊!” 皇后漏风的朱唇说:“用你们这些贱奴的灵魂赎出本宫的灵魂,岂不正好?” “……皇后娘娘!”国公爷咆哮一声。 雪砚看见他的脖子到脸都涨紫了。那是悲怒攻心的颜色。祖母也是。大概没想到,满门忠烈在皇室眼里就是个“贱奴”。 牢房外,飘着几十盏宫灯。 雨像粉丝挂在灯晕里。 乌黑的“云”停在屋顶上。它以前瞧着像云,但现在像一只巨大的胃。起伏蠕动着,黑气澌澌往下淌。雪砚远程也能感受到它疯狂的馋。比她馋馄饨还疯得多。 那可是一百来个忠魂啊。 一定有别样的甘美与纯粹吧....... 皇后对套路学得飞快,下令即刻凌迟周家的老祖母。邪.教恶贼没干成的事,她接着干。一上来就很绝,“先扒光这老不死的!” 老祖母浑身直颤。做了一辈子世家贵妇,临了竟要蒙此奇耻大辱。国公爷狮吼虎啸地喊:“谁敢动!除了皇上,谁也没资格判周家死罪!” “从现在起,我就是皇上。”皇后说。 众人又是一哗。 国公爷:“周家只认姓吕的!你算哪座山上的猴子?” 顷刻间,牢房里成了一片战场,厮杀成了一团。屋顶上空的那团黑,翻滚如一锅铁水。黑中隐隐透出血红的光。里头一张巨脸若隐若现。 雪砚的头皮也麻了。 冰冷的恐怖淹没了内惩院大牢。那遍地阴森,完全已不像人间的光景了。外头兵士都瘫痪在地,抱住了头装死。 里头杀得不可开交。 周家人虽然悍勇,却不敌近卫军人多势众。终究惨烈地落败。 事情来到了岔道口:要么献祭灵魂,要么当场活剐掉老祖母。周家人赤红着眼,各个成了愤怒的困兽。国公爷须发皆张,仰天喊冤:“苍天啊——我周家一片忠心,何罪之有啊?!” 雪砚的心堵在了嗓眼儿。她想让“意生身”杀过去。可是,生死关头却又不灵了。急得她紧紧抓住身后。“四哥,快点,皇后要动手了。” 他的胳膊把人圈住,含糊地说:“我非要慢一点。” 皇后霸气横流,冷冷地宣判:“先宰了周家这头大吼大叫的老狒狒!” 近卫军得令,立刻高举屠刀。爹的眼珠子努得要爆出来,悲壮地嚎道:“四星——四星我儿啊!” 刀子落了下去,“哐当”一声如砍在铁器上。 兵士虎口飙血,蹬蹬退了五六步。 众人皆是一呆。 二哥破了音地喊:“是幻术……一定是老四,老四没死!”周家群情振奋,绝境中等来救星,真的激动出了狒狒的叫声。 雪砚摸住丈夫的手。心里纳闷:难道四哥也有一个“意生身”?忽然间,她眼尖地捕捉到一个虚影。若非这眼开了光,根本不可能见到。 ......那是贺师父? 嗨!怪不得某人敢呼呼大睡,原来使唤了师父去镇场子。还搁这儿跟她嘴硬呢。 第188章 她松了一口气,整个身体软了下来。 后颈的位置响起一声坏笑。雪砚轻轻给了他一肘子。 皇后的喉咙成了火铳,杀伤力十足地喷出来:“砍死所有人,一个不留!”刀光此起彼落,“哐当”、“哐当”,像敲击在编钟上。 半疯的皇后全疯了。 她发疯尖叫的样子让雪砚难过。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也是有罪的。但是,很快她又克服了脆弱。——从一开始接受灌顶,皇后就注定没好下场了。 可怜可悲,但是怪不了别人。 “黑云”见有人夺食,到嘴的大餐就要没了。它也顾不得“规则”了,黑煞之气直接轰下来,将牢房的顶化成了飞烟。 雨仍在不停地下。 它抻开了几十丈,平铺的身体剧烈涌动。蓦然现出一张巨嘴,伸下来上百根细长的须子。像传说里月亮山精的无数舌信,泛着酽黑的冷光。 它们向周家人的天灵盖刺去。 雪砚叫了一声……四哥低沉地安慰一句,“不怕,有师父在。” 如果师父在都没用,他就更没用了。 她紧张得喉咙冒烟。眨眼功夫,周家人都翻起了白眼。眼见着脑浆就要被抽干,一刹那间,地下冒出了一只金色的大手。 像传说中佛的兜罗棉手,将那些细长须子一把薅走了。 雨夜虚空里,开始了一场电闪雷鸣的搏杀。金光黑气缠绞互撕,激烈对撞。你要克死我,我要粉碎你。各种极致幻相缭乱纷呈,如同一场另类的烟花献礼。 虚空快被折腾烂了。 可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直到某一时,剧烈的动荡因为一个意外的发生戛然而止:皇后被刺,一把青冰长剑从背后洞穿了她。全世界静了下来。 站在她身后的,正是一身血污、披头散发的皇帝吕焕章。他面容狰狞,像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皇后不肯瞑目地扭过头。 吕焕章恨得泣血:“大夏的太平盛世,毁在了你这贱妇手上!” 她伸出手刨一刨,似乎要把他一起拽到“死”那边去。这动作耗竭了最后的生命。皇后倒下了。一缕黑气从身中袅出来,弯弯扭扭地挣扎着,向着半空飘去了。 金光试图阻止,却抗衡不了契约的力量。 “黑云”一口将她吞噬。蠕动伸缩一下,就把猎物消化了。这一过程毫无血腥。就像青蛙捕了个蝇子,天经地义,无善无恶。 雪砚打了一个寒战。 浓浓的恐怖从肌肤上掠了过去。 皇后一死,先前中招的群臣都从迷梦中醒了。半个京城呆滞着。大梦初醒,一片狼籍。有人受不了打击,当场昏死的; 有人嚎啕大哭。也有自觉罪不可恕,在家撞墙的。 近卫军将士们一脸呆相。想到自己造的反,腿软地跪倒了一片。国公爷拖起一个气壮山河的大哭腔:“皇上——老臣无能啊。” 在他带领下,此次被捉的忠臣们哭成了一条声。 皇帝吕焕章流着冷汗,微微叉着腿走了过去。走得很艰辛,很固执。他亲手扶起了国公爷和老太君。明明只要一句“平身”就好,非要忍着钻心之痛完成动作。 好像这是一种自我惩罚的忏悔。 吕焕章哆嗦着唇,灵魂在眼里颤抖:“方才谁说四星没有死?” 三嫂说:“死了,方才是他的鬼魂。” 国公爷怒斥一句,“老三家的,闭上你的大嘴叉子!” 三哥三嫂的脸都是一黑,怄饱了。 “皇上,那不忠不孝的逆子命大着呢,死不了。他若是还活着,我亲自绑他到您跟前,任凭处置。”国公爷铿锵地说。 雪砚翻了一个圆滚滚的大白眼。 身后的男人冷哼一声,“瞧见没,这就是心软的下场。我早料着了……我这个爹,几升的糊涂油蒙在心上。” 她嘴角抽了抽,“那你干嘛让师父去救啊?” “谁让他去了?他自己非去。生怕我将来会后悔。”四哥声音寒寒的。 雪砚笑道:“救了现在就后悔了。” 他也气笑了,咬牙说:“哼,可不是。” 皇帝紧拉着国公爷的手,哭得五官拧在了一块。 “老国公,朕已是个废的了。有何脸面再主天下?太子也废了……朕打算过了,干脆就在年小未遭殃的子弟中选一个登基。若四星还在,就请他摄政。朕死也瞑目了。” 各家的遗老们伏地而哭。皇帝成了一个阉人,有史以来没发生过这样的祸事。这是大夏的尊严被阉了!比皇帝驾崩了还惨。 比自己被阉了更严重。 大家心连心哭成一团……国难啊,如何面对如此深重的国难? 雨像蜘蛛丝飘在头顶,上空笼罩着一层萤火般的光。忽然,阴风来回地一刮,臣子们都昏了过去。哭声都消停了。 众人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雪砚毛骨悚然。 她看见,现场只剩了皇帝一人清醒着。“黑云”将他罩在了阴影里。 它忽然出声了。声音没有情感,也没有根。如冷冷的流沙往下淌,落在地上。它说:“吕焕章,你想报仇,想夺回尊严吗?” 吕焕章佝成虾米,惨白着脸朝上看。“啊?” “本尊帮你夺回帝王的尊严,不仅如此,还能让你拥有十倍、百倍的成就。”这流沙般的声音,竟有蜂蜜一般的蛊惑力。 第189章 雪砚直着眼,呢喃道:“糟了四哥,那东西在勾引皇帝了。” 很明显,人家一顿大餐被搅黄,意难平了。现在要玩一票大的。 雪砚莫名的有一种恐惧。 这皇帝的根性里就是邪的,十分契合那东西的“神力”。如今又遭遇惨祸,一旦“灌顶”只怕比皇后可怕许多倍。 苍生涂炭也未可知…… “四哥?”她未得到回应。 扭头一看,身旁已空了。不知哪个瞬间他已预感不妙,一阵狂风地飙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了,追文的宝宝们,我一直卡在剧情转折点上,头要秃了。写得不好......还是先把已经确定的发上来,不存了。剩下部分内容斟酌一下明天再更...... 此外,可能有读者关心啥时候完结了。 呃,捂脸,可能还有很长。最快也要六月份了吧。 第74章 ☆皇帝的决定(本卷结束)☆ 吕焕章支棱着残躯立在阴影中。身上没穿龙袍。只有一套又脏又皱的中衣,裆间洇着一大片暗红。他的脸淹没在乱发间,是半个冤鬼的样子。 雪砚隔着十里也能闻到惨的空气。这样的事对普通男人尚且致命;何况一个帝王,从九五之巅落得如此,更是翻了倍的惨了。 他不堕入邪道几乎没可能。 雪砚是了解这人的。人话听不进,鬼一牵就跟着走。本来就对神神叨叨的事异常着迷,如今能抵住诱惑才怪。 她几乎已能预见到他邪气冲天的未来了。 流沙般的声音簌簌飘落着。冰冷地沁入灵魂....... 吕焕章浑身颤抖,像被人拿一根鞭子抽打着。 这时,贺师父现身了。影子由虚变成了实。仍是那个灰衣粗布的矮老头。黑不溜秋的。蹲在断壁残垣下,一咂一咂地呼烟锅。 他不像来打架的。像田埂上玩味着沧桑的老农。皇帝只是他地里长残了的一株秧子。 贺师父以家常语气说:“做人一定要清醒哦,不能上鬼的当。一答应它你就完啦。” 吕焕章颤着嘴唇,半天才说:“我认得你,你是四星的师父,上次救我的老神仙……老神仙,你大慈大悲救一救我吧!” 贺师父不说救,也不说不救。叩一叩他没放烟叶的烟锅:“哎,你快回绝它。” 流沙声冷冷的,阴魂不散地回旋着:“你要拒绝了本尊,就没机会撕碎姓莫的恶贼了。本尊会让你重新做人,赐你无上的大神通……以你的根器,必可一统大陆,成为千古第一的帝王!” 吕焕章抖得要四分五裂。 眼神炽热,泛起了赌徒的绿光。 贺师父不懈地在一旁泼冷水,“还千古第一的帝王呢,不用半年你就变成它的零嘴了。想一想皇后的下场。” 吕焕章又打了一个寒战。 贺师父指了指半空,语气严厉起来:“它是主宰混乱的邪神,走哪乱到哪儿的。你一个皇帝要是跟它为伍,就是苍生的大浩劫。大夏的七万万百姓都不够死的。” “......老神仙,你的话可是当真?” 黑云冷冷地说:“老神仙?哼哼......他要有一点慈悲心,你被阉割时为何不出手相救?可见假仁假义,不存好心!现在倒废话连篇,不过是不想你比他厉害罢了。” 刚倒向右边的皇帝,又被拽向了左。脸上有了入魔的表情。他太想强大了,太想报仇了,太想把那邪.教恶棍活剐一万刀了! 唯有如此,才能重新找回做人的尊严啊。 可是…… 现场已成了正与邪的拔河。皇帝就是那一条绳子。 他快被扯断了,像受伤的狗子一样“呜呜”哀鸣着。 这时,四哥到了。 他比雪砚想象得更快,雄狮一般飞纵而来。身上穿的还是寝衣,连外袍都没来得及披一件。可见对这事紧张到了什么程度。 他的身影一浮现,皇帝立刻残躯一晃,差点跌倒在地。他露出了一种极难看的哭相:“四星,你果真没有死?你竟然......真的没有死!” 两人都是衣衫不整的亡国样子。 君臣相视,有如隔世。 四哥没有好脸,寒飕飕地说:“怎么,皇上还想继续买凶来杀我?” 皇帝的五官挤在了一块,字字血泪地控诉道:“你既然没死,为何任由那恶贼作践朕、作践皇室?朕如今这样……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四哥冷硬到底,一点不“以君为纲”了。 他说:“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花一百万两买凶杀自己的臣子,如此无德的昏君不救也罢。你应该跪到祖庙去,反省自己还是不是个人。” “你——!” 皇帝的模样立刻从冤鬼变成了厉鬼。 四哥毫不留情,厉声训斥道:“每晚捧个镜子偷窥,难道就不觉得自己枉为天子,丑态百出?如今遭此惨祸,就该反思是不是失德,遭了天道的厌弃!” 雪砚听得直冒汗。哥,你这是在阻止他,还是在加速他的黑化?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喷一顿.......人家还不得立刻弃明投暗? 吕焕章目眦欲裂,样子像要咬死他:“没错——我就是忌惮你功高盖主,屡次想搞死你!我对不住你周魁!但是,我绝对对得起天下的百姓!” “我每日天不亮就开始理政,过得比磨豆腐的还辛苦!每日雷打不动批阅二百份奏折。累出了一身的病。每次腰都直不起时,我都会提醒自己这是得之不易的皇位,要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苍生!” 第190章 “我呕心沥血地治下一个太平盛世。我大夏的国力空前绝后的强盛,高于南烈、北燕和西齐的总和,高于历代每一个君王!” “小节有失,大节不亏,我吕焕章不该是如此悲惨的下场!” “你不顾大局,任由江湖恶贼欺辱自己的君主,你周四星是个不折不扣的佞臣贼子!” 四哥一字不让地回怼:“哼,几十斤的金粉都被你镀到脸上了。勤政是你份内之事!大夏的强盛也非你一人之功。朝中重臣谁不是日理万机,呕心沥血?” “——好你个无情无义的混账!” 四哥冷冷地一笑,认了:“无情就是我的风格。怎么,皇上以为周魁会无条件地惯着你?抱歉,别太天真。” 以前,君臣二人最讨厌对方时也会虚以委蛇,从没这样撕破脸过。这些话就是积在心里的脓,被利刃尖刀割开了,从彼此口中滚滚地往外淌。 两人指着鼻子对骂,狗咬狗似的,浑然忘了现在的主题。雪砚听得目瞪口呆。贺师父也目瞪口呆:孽徒这又臭又硬的脾气啊......好可怕。 皇帝把手一挥,灵魂在喉咙里呼啸着:“好,我是一个该死的皇帝,一个没救的疑心鬼,好色之徒!你现在赶过来做什么,急得了外袍也不穿——你就这么怕我有了神通,自己对付不了?” 四哥狰狞地说,“我是来告诉你,若是自甘堕落邪道,我周魁会立刻亲手弑君。自己想一想清楚。” “你——!”吕焕章气得想死,想跺脚。 黑云“好心”安慰了一句:“吕焕章,你不必怕。在灌顶成功之前,本尊会护着你不受任何人的伤害。他没这本事杀你。” 贺师父笑道:“呵,吃相真是越来越难看了。为了收割一个灵魂竟然降格当起了护卫哈哈。” 黑云一听,立刻拿出了更难看的吃相。故意要气死对手似的。“吕焕章,本尊可为你开一个先河。只要同意灌顶,甚至可以不要你的灵魂。” “.......!”雪砚听得傻掉。 邪恶一方为给正方添堵,真是拼了啊。 不要报酬就白给?四哥和贺师父显然也被这一手惊住了,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黑云循循善诱:“怎样?你是选择做一个流芳千古的帝王,还是做一个天下人耻笑的阉狗?” 吕焕章佝偻地支棱着,抖得快四分五裂了。 正的邪的都已把话说尽了。现在只剩他一句话了。 周魁紧张地咬住了牙关。之前师父就一直担心皇帝被它盯上。说他有邪骨,一旦堕入邪道后果十分严重。显然这一点它已经发现了。 为了拖他下水,竟连好处也不要了。 整个世界敛气屏息地等着,似乎来到了一个命运临界点上。夜色阑珊,雨已停了。地上躺着一百多个老臣,还有皇后的遗骸......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 吕焕章摇了摇头说:“我不愿意。” 雪砚:“.......!!!” 啊,这真是一个让人意外极了的答案。 它好像也不相信听到的,确认道:“你不愿意接受灌顶?” “是的,我不愿意。死也不愿意。”吕焕章疲惫地说。一切情绪的狂澜都已退去了。他的脸像退潮后的沙滩,平整又空白。 周魁的目光笔直地射在他脸上。 共事多年了,这是少有的、他不得不高看皇帝一眼的时刻。 雪砚也完全没想到,这货居然能给人这样的意外......是什么样的理由,让他这样一个人坚定地拒绝掉这样的诱惑?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 这根本不是她所了解到的皇帝。残杀兄弟,抢夺臣妻,坑害忠良,歪门邪道......所有这一切就因一场苦难不作数了。 从此以后,他要洗心革面做一个好人了? 在雪砚看来,这一切实在不可思议。或许她太妇人之见,以小人之心度君王之腹了——凭他吕焕章有这么大的出息? 他对神叨的东西有多崇拜和渴望,她是比谁都清楚的。 可是,四哥的表情说明他已经信了。 看样子,皇帝声泪俱下骂的一番话还是触动到他了。 贺师父开心地笑了。“哈哈哈......” 半空的“黑云”汹汹翻滚,煞气几乎要腐蚀到这一片土地。它好像愤怒极了,白给都不被接受,无疑是天大的羞辱了。 哗一下——它像发射彗星一样朝远方飞走了。 一阵可怕的怒音后,现场只留下无比阴森的余韵。 雪砚瞧得傻住。 诶呀,这样恼羞成怒地离开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儿吧? 果然,贺师父刚开心起来的脸又成了苦瓜脸,一阵阴晴不定后,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四哥向天空眯着眼,神情冷峻莫测...... 他俩没说话,只是静静交换了一个眼神。 吕焕章痴呆地望着地面,眼泪汪汪地说:“朕还是想当皇帝。就算受过宫刑,受尽天下人耻笑,朕依然可以做一个好皇帝......史书会给我公正的。是不是?” “四星啊,你装死装够了,还回来继续辅佐朕。啊?”皇帝又说。 四哥蹙着浓眉,冷冷地说:“天下能人多的是,没了我你照样做皇帝。” “再能耐的人也代替不了周四星。守护疆土、安邦定国的事,朕只放心你一人。” 雪砚忍不住扶额,他这是被骂上瘾了么?都那样彻底地撕破脸了还只认定他一人? 第191章 贱骨头的病好严重。 四哥没搭理他,过去对师父一揖,“今日有劳恩师了。徒弟身上的伤痛入骨髓,先回去了。” 说罢也不瞧师父一眼,极冷淡地往夜色中去了。 对皇帝的话,他既不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贺师父噎了一会。 叩了叩烟锅,自认命苦地嘀咕道:“这个孽障东西,别的本事没有,赌气属他第一。” 雪砚不眨眼地注视着狼狈不堪的皇帝。 他像一株歪脖子树,以古怪的姿势立在废墟间。掩在乱发中一双眼睛酽黑而幽深,冲着“黑云”消失的远方瞅了过去....... 【卷四】 第75章 ☆四哥要走了☆ 人生真是充满了变数。 在皇帝做出那个决定前,雪砚的心里曾电光火石地预见到一个未来:一旦接受灌顶,他会邪气冲天地作死,天下将由大治进入大乱,从而四分五裂。 将来再由她的孩儿实现大一统。 或许,这就是所谓“天命龙运”的玄机了吧? 然而,她的预设没成立。 这几乎违背了他的本性。 他的脑袋里到底怎样想的,谁也弄不清。或许在那场梦里吃这人的苦头太多了,雪砚始终对他抱有一种怀疑。 就是不信他能一念成佛。 这一阵妖风肆虐过后,姓莫的贼骨头不知遁到哪去了。雪砚横看竖看找不到他的鬼影子。更诡异的是,连“自在会”也从京城地界上消失了。 是怕得不敢冒头,还是在蓄力准备爆个大冷子,就很难说了。对这种能挖地三尺的鼠辈,通缉令根本没用。唯有加强修炼自身,下次遭遇上能一举粉碎,才是道理。 现在,朝廷进入了收拾残局的阶段。 在这一阶段,京中迎来了抢购棺材、寿衣的热潮。做治丧生意的血赚!原因是,所有人都认定会有一次大清算。 大家都被迷了魂,但实质性的造反已发生了。不来一场血洗不合常理。 然而事实是,等了十来天啥事儿也没有。 没有血洗;连水洗也没降临。 皇帝挨了净身的那一刀,似乎把性子里的乖僻和残暴都割掉了,把小肚鸡肠也割开了。现在“矫枉过正”成了一个活圣人。 他竟然没问任何人的罪。耻辱、疼痛、损失都一个人照单全收了。本来还说没脸再做皇帝的,现在照样把龙袍一穿,往龙椅上一坐。 好像比以前还开朗些呢。 究竟是装的,还是真被那一刀割开了心胸,谁也猜不透。 皇后的娘家许家人,紧赶慢赶地备了几百口棺材,等着诛九族的,最后一口都没睡得上。啼笑皆非之下,把那些质料差的全剁了当柴烧了。 同样令人啼笑皆非的还有四哥的官职。 到底有没有辞掉,对雪砚来说也算一笔糊涂账了。说没辞成吧,他整天地在师父家混;说辞了吧,大事小事皇帝又召他去商议。 好像互相唾骂一顿,倒骂出了一点真情实意似的。 雪砚从四哥的眼里看到了态度回暖。对皇帝的改变,他到底还是欣慰的。可能愿意再给彼此一次机会了。 毫无疑问,皇帝大义凛然的那一番话,骂到他心里去了。 “我是对不住你周四星,却没有对不起天下人.......” ——四哥这样的男人,终究是会被这样的“家国大义”裹挟啊。 一切时局大事仿佛岁月长河中的东流水,滚滚逝去了。雪砚是岸边看潮起潮落的人,诸事都不关心眼。她怀孕怀得有气无力,成天只想睡觉。 今年节气来得早。春深雨水多,连着几天淅沥不止。家里吸饱了潮气。到这一日,总算等来了一轮大太阳。 人往外一站,烘烘的,已有初夏的热度了。 午后,丫鬟们把被褥抱去外面出潮。雪砚歪在榻上,晾她这一身懒骨头。随着孕期加深,一向奋进的她退化成瞌睡虫了。连书也懒怠去瞧。 一吃饱,就晕乎乎地犯困。 李嬷嬷哄着说:“先不忙睡,小心积了食哦。”她们现在待她像婴儿,一丝一毫也不敢疏忽。生怕闪失了四爷“一把年纪”等来的儿子。 雪砚满口答应,可一转眼就睡沉了。她飘在一层轻盈的浮力中,舒舒服服的。好像在孕育孩子的同时,也在重新孕育自己。 她心安理得地放任自己的娇懒。 再一睁眼,连天色也分不清了。 身上盖了一条柔软的小薄被。四哥已回来了,高大而端凛地坐在桌旁。他跟前摊着一册书。他的眼睛在书上,魂儿却在放风筝了。 雪砚舒一口气,轻微伸了个懒腰。他的目光转过来,比往常少了几分硬度。平日里即便高兴,也保持着“粗人莽夫”的基调,喜欢臭着一张脸。 今日的脸却换了一种调调,有了日落般的静美与祥和。“醒了?”他轻声问。倒一杯水过来喂她。好像心血来了潮,要亲自伺候一回怀孕的妻子。 这副表情的四哥让雪砚陌生。心里颤一下,被羽毛搔着了似的。她“唔”一声,脸红了。故作迷糊地瞅一瞅窗外,“已经下午了?” “嗯,你现在真能睡。”他说。 他们之间有一种异样的气氛。爱意和怜惜都太外露了,让她不习惯。雪砚故意嘻哈着,冲淡这气氛,“哎,一寸光阴一寸金,我睡掉了好几根大金条啊。” 第192章 她本来就有十分的娇,十分的美。怀孕后更长开了,更添了十分的丰润。他怔忡的目光锁住她,“风筝”在她这儿飘远了,断了。 眼中只剩一片秋水长天了。 雪砚探寻他的眼睛,戏谑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在外干啥亏心事了?对不起我了?” 他垂眸,把杯子搁在小几上。沉默片刻,抬了手抚摸她的脸。千回百转的心思漏出指尖,渗到她雪嫩的肌肤上。 他眼睛深深的,温柔地说,“胡说,四哥会忍心对不起你?” 这不一样的甜度更让她莫名紧张。忽然不想讨论这一话题了。她抓住他的手,用轻松的语气问,“你咋回来得这么早,今天没去宫里?” “去了。” “哦。”她望着他,不知该问些什么似的。 他没必要地向她汇报,“去商议重新立后的事......” “哦,宫妃里提拔么?” “大概要从世家里头重新选一个。” 雪砚震惊,嗫嚅道:“啊,这......不是叫人家守活寡了?” 他撇了一撇嘴角,“那倒不会。那一日我走后师父瞎好心,用泥巴给他重新捏了个......” “什么?”她忽然明白过来,无比尴尬地“诶呀”一声,把脸红透了,“天啊,救命!那能好使么?” 他故作正经地说,“咳,我们不都是女娲娘娘用泥巴捏的?说不定比原来还好使呢。”两人头挨着头,捧腹笑成一团。不害臊,也不像话了。 笑一会儿,他忽然安静下来。 好像方才是拿闲事做个铺垫,活跃活跃,下面要给她当头一棒了。 雪砚拿眼瞅着他,直接了当地问:“你没有......在外头失了身吧?” 他脸一黑,“胡说什么呢?” 她的肩膀松下去,晴朗地笑起来,“那我就放心了。说吧,其他有什么我不能承受的。” 周魁停顿片刻,认真凝视着她:“师父说,要和我一起去山里闭关几个月。” 雪砚一愕,声音扬上去:“诶——?丢下怀孕的爱妻一个人在家?” 他赶紧倒打一耙:“你不是说什么都承受得住的嘛!?” “呃......”她的气焰瘪下去,期期艾艾的,“你非去不可么?” 他抿一抿嘴,“师命难违。师父想到一个对付那东西的法子,必须在没人的、灵气充沛的地方习练才行......” “这样的啊。” 雪砚反应了一会,让自己把这一事实接受下来。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承受力还真不错。难过了一下子,须臾又不难过了。 这主意挺不错。让师父暂时接管四哥,她也好安心地在家怀个孕。免得每晚两人干柴和烈火躺一块儿,危险得冒火星子。 他隐忍受罪,她也跟着受罪。不如打发远远的反而清净。 这样一想豁然一开。 可她不愿叫他知道自己这么快就撂得开了,扁一扁嘴说:“四哥,我已经开始想你了。几个月呢,这是要我的命么?” 他心里最痛的一块地方立刻被戳爆了,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是啊,丢下怀了孕的爱妻、和锦衣玉食的贵族日子,去山里吃糠咽菜,住山洞。 他比谁都更提不起劲。 在府里找个空院子闭关就不行? ——他一早上都在跟师父争取。师父听了直冷笑:“现在留恋温柔乡,将来没本事护住妻儿可别来求我。我一把老骨头了,打不动架。” 没办法,得硬生生地把心狠下来。 周魁心里灌满了离别的酸水。咬紧牙关,慢慢地把她揽进了怀里。 他忽然俯下了头...... 雪砚猝不及防,被一个失控的吻吞噬了。 她婉拒了一下,没有成功。就......迎合了。 嬷嬷叮嘱过,孕期不要有亲密的事。 娘亲最好一个邪念都别起,将来娃儿生出来才会有莲花的清丽和庄重。雪砚闭着眼,心里很愧疚:宝宝,娘对不起你。 你爹实在太诱人了...... 四哥贴住她许久,怎么抱也不够似的。 声音沙沙的,吹进耳里是火热的风:“你在家要好好的......四哥修成了就回来。” 雪砚听出了他的疼痛。她暗怪自己不懂事,小家子气,不像个修行人。于是,又反过来安慰他:“你放心地去吧。认真地修,你不在家我也过得好好的。” “真的?” “当然。我娃儿都怀上了,还要男人做什么呀?”她认真地说。奇美的眸子望着他。 他的脸黑了黑,被安慰得想立马就滚蛋。 第76章 ☆证悟☆ 第二日,四哥离开家去住山了。 走得很低调。没有特地向家族辞行,只带了极少的换洗衣裳和一袋米,便和师父上路了。 一路往西往北,自我流放一千里。 雪砚也目送了一千里。那雄壮的身影在她眼中行走,一步一个坚韧的脚印。走出锦绣红尘,向西北蛮荒里去了。 山又野又深。他们一进去就设了法阵,她千里相送的目光就被隔绝了。山里山外都没有人烟。到处野树纵横,奇峰孤绝。巍巍的天柱耸入云霄。 从此,这座山就成了一个妻子相思的背景。 她的目光每天徘徊五六遍,瞧得那坡上长出了红豆。 一千里在雪砚已算不上远离了。可是,再加上归期不定的“几个月”,足够酿出一大壶寂寞的苦酒了。雪砚的洒脱是骗他的,还顺便骗了自己。 第193章 哪个怀孕的妻子不需要丈夫呢? 等人真的走了,她连续低迷了好几天。 几天后,事情诡异起来了。 四哥所在的山顶上空渐渐有黑气在凝聚......她就不低迷了,开始心惊肉跳。 那黑气似乎是人为引过去的。一丝一丝的,从四面八方汇到山顶,形成一个大漏斗往下灌。从那一日起,那一处的天空没再蓝过。 总有一个巨大的黑色风暴悬在半空。 它转得太快了,以至看着像静止的。 那是一种灭世的光景。壮阔又凶险,太古<a href=https:///tuijian/honghuang/ target=_blank >洪荒才有这一份类似的磅礴。 隔着一千里,她也感到现场窒息的拉扯。雪砚不知他和师父在打什么馊主意......莫非要以一己之身,强行吸收“黑云”的神力? 为了不让它到处作乱? 若果真如此,这就不是习练了。是在赌生死。 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想到他走之前说得那样轻飘,好像只是去山里解个闷儿。雪砚真想冲过去把人揪回来。可惜,她没本事冲过去。 只能每一日悬心地瞅着。 在她脱缰的想象里,有时四哥饿成了一具人干;有时又成了个乌漆麻黑的大魔王。她掉了几次泪,吃不下也睡不香。 后来觉得,老这样揪心也不是办法。 干脆把心一横,做好了当寡妇的最坏准备。如此一来,反而无所畏惧了。就算刀山火海的苦也是他自愿受的。随他去吧。 ** 雪砚拿出了将军夫人该有的淡定,只管自己养胎。 累了就睡,醒了就吃。 每一日,仍在画境中认真地做功课。 暇余时间,遍览经论和道藏,提升自己的知见。 除了打破镜子那一次,“意生身”没在画境外的地方成功过。 想搞懂怎么回事,她只能自己去书中找答案。 道家的体系中,有“出阴神”和“出阳神”的说法。出阴神是没身体的。和鬼的境界差不多;修行人通常避之唯恐不及。 “出阳神”则有血有肉,有形有相。是长期修持证了道,得到的“身外之身”。 而在佛家经典中(楞伽经),对“意生身”也有明确阐述。 狭义上讲,专指证到菩萨果位后,能得到三种境界的“意生身”;广义讲,每个凡夫的身体皆是意念所生的。 我们的心一死,一崩溃,这条命也就枯萎了。 血肉之躯的核心是精神。 雪砚有自知之明,她离证道还有十万八千里呢。想来想去,必然是师父开的一个方便之门。怎样才能一个作意,让“身外之身”跑出去呢? 她怎么都办不到。 好像越使劲,越不得力。哪里堵住了似的。 ** 已是酷热的时节了。四哥仍没有归来的迹象。那一幅静穆冷酷、充满宇宙感的黑暗巨画,依然悬在山顶上空。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连时间也不存在了。 雪砚怀疑,他知不知道已过去几个月了。 腹中的孩儿已由花生米长成一只柚子。她的肚皮有了微微的隆起。“柚子”偶尔会蹬一蹬腿,骨碌地翻个身。 这些孕育新生命的惊喜瞬间,全都被孩儿他爹错过了。 家里人怕她孕期孤单,轮流地来陪着。每每被问起老四干啥去了,雪砚只说出秘密任务,对她也没有讲。大家软语安慰时,总附带着骂他两句。 好像骂了他就是疼她似的。 雪砚其实不想要人陪。 拉扯家常也挺累的。她宁愿自己看一看书。 天已热得不能安生。对地处北方的京城来说,这天气几十年不遇。坐着不动也挂一身浆。为了让她舒适,家里的冰不曾断过。 夏日的冰,冬天的炭。一天要挥霍上百两银子。这样的奢侈,换作以前她会觉得折了寿。现在为了肚子里的小爷,也拿钱不当钱了。 盛夏的宁静,从蝉的长嘶中流淌出来。 这一日,又是一场深甜的午睡。 醒来,颇觉流年如梦。 雪砚不想惊动嬷嬷们,起身倒了杯茶,安静地等身体的苏醒。习惯性地扫一眼四哥那边,便拿起榻几上的书慢翻起来。 最近爱读“列子”。 书中的玄奇神妙让现在的她很有共鸣。读来常有小悟。 《列子.周穆王》篇中记载着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恰如她现今的写照:老成子师从尹文先生学幻化之术,三年也未有所成。 他心生气馁,十分苦恼,向师父真诚求教。 尹文先生屏退了左右,对老成子说了机要心法:“昔日老子骑青牛出关时,曾秘授于我一句话。你回去好好地参悟吧。” 什么话? ‘有生之气,有形之状,尽幻也......知幻化不异生死也,始可与学幻矣。” 意思是:一切有形有相的东西全是幻妄啊。只有体证到这一点,才能掌握到幻化之真谛。老成子回去参了整整三个月,开悟了。 自此精通了幻术,“冬可雷,夏造冰,走者飞,飞者走”。 雪砚读来欣羡,浑然忘我...... 四哥曾说,世间一切是有形有相的空。想必,他早已体证到这一点,才进境神速,把幻术玩得所向披靡。 雪砚痴痴地想得入了神。 脑子里静谧异常,好像有宇宙的回音在深处震荡着。曾经读过的偈子和禅诗开始自动反刍。“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第194章 “一切众生于无生中妄见生灭。”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 人生不过是刹那的顿现,一场流幻啊。 她一动不动,倾听着宇宙的声音:微风的流淌;嬷嬷的扇子声;蝉的长恨歌,鸟的和鸣曲,玉瑟、春琴在耍嘴子...... 一切忽远忽近,如空花般生灭着。 最深处的底幕,却是永恒寂寥和静穆的太虚。 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啊....... 这个她本就相信的道理,这一刹那却变得确凿,成了精神的实质。 啵一下,堵在脑子里的瓶塞弹开了。 万丈红尘从身体中漏出去,漏得连瓶子也碎了...... 蓦然间,她跨到了一个境界。 ——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 无限宁静和无上法喜裹覆住了她。此等喜悦,比之俗世快乐胜却无数。雪砚久久地静坐着,沉浸其中一动也不动。 她流了一脸的泪。 她很幸运。一次横跨了修行的三大阶段。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再到“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仅在一个时辰内就达成了。 世界是有形有相的空。 可是,它绝不是虚无的。 它是大美无限的华藏...... 是从这一刻起的,雪砚一通百通,格局大开了。 一个作意,“身外之身”就能出离。并且,还能作出多种幻化。 真空妙有,妙有真空。她不需师父教,自己也玩得出花样来了。 作者有话说: 忽然发现,几乎我的每一本书都是围绕金手指设计剧情的~。 骨子里这么渴望神通啊...... 咳,宝宝们,我最近身体很不好,感冒后心跳一直不稳,情绪一激烈就难受。最后还有二十八章左右,希望可以慢节奏地更(抱歉了)。大家不如攒着吧,有空来瞄一眼就行。 第77章 ☆财富缩水☆ 七月盛夏。 卯时才刚过,夜露已干了。 一轮白炽的火球挂出来,天色一片白晃晃的。 雪砚起身后,换上了一袭罗衣轻裙。将发丝高高盘起,簪上一枝榴花纹珠翠。夏日里但求清爽,无心过多地修饰。喝了一杯水,便去东稍间做功课了。 自从上次小悟后,幻术一事上她已见到过乾坤之大了。可是,那一点噱头并不代表已超凡入圣了。相反,只让她更加懂得了谦卑。 古今大德们都提倡“悟后起修”。 明心见性后的修行,就像尘沙扬于顺风,可做到一步一重天。 雪砚想先在武道上更进一步。 修行就更卖力了。 这几个月一直风平浪静,给人以现世安稳的美好感觉。她先前曾隐隐怀疑皇帝有猫腻——因为当时的眼神太有邪味儿了。如今,到底被现实打脸了。 如果有猫腻,不可能藏好几个月的吧? 可是雪砚总觉得,危险的暗流正在深处涌动。 怎么提升战力都是不够的。 不管怎么说,姓莫的贼骨头不会弃恶从良。憋这么久没动静,随时能爆个大冷子出来。 现在除磕头拜忏外,她又在画境中辟出一块地方练武。 专练“以神运气,以气运剑”之道:在几丈外放一根蜡烛,早晚各挥“剑”五千下。挥得一心一意,纹丝不乱。 练剑,可分“有形”和“无形”两种。她练的是无形之剑。手中不执剑,意中却有剑。一下一下挥得全神贯注。抻筋拔骨的同时,也让意念打磨得比铁硬,比针尖。 从而达到“神、意、形”的统一。 这是雪砚自悟的路数。 与古时华夏的隐世剑仙们是暗合的。 若修成了,便能做到“神与气和,气与剑合”。像古书上说的,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稍一作意,便可一气动山河。 于武道上就直抵臻境了。 最重要的是,如此修炼会让意念百炼成钢。 于幻术上也大有裨益。 雪砚坚信这一路数的正确。大道在武为武道,在茶为茶道,在书为书道,在花为花道.......要入其道,最终要修的都是“神、气、形”的合一。 招式之类,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她认真练足了一个时辰,才把意念一收。 “意生身”就从画境中消失了。外面的真身上仅出了一层薄汗,可是功夫却已在筋骨里了。一滴也不少。 ** 离开东稍间时,她仍是那个恬静、温柔的四夫人。花娇雪嫩,没一点强悍的样子。在仆人眼里,甚至比从前更娇贵一些。 稍经一点风雨就会碎似的,叫人瞧了就心疼。 春琴老气横秋地叹一声,“我瞅咱女主子的小模样,心里好舍不得。你说四爷咋想的?” 玉瑟:“这就叫不惜福。把这样的心肝宝贝抛家里,几个月了都不闻不问。这要换作别的男人,早跪在脚底下摇尾乞怜了。” 她们自以为说得小声,却不知话音全入了主子的耳。雪砚只当没听见,安静地享用着早点。心湖上却有了涟漪。 自从那回小悟后,她的“意生身”就可出离了。目光瞅住哪儿,意念一动便可抵达。幻身和真身一心二用,互相感应。 第195章 最远可野到千里之外去。 昨日去一趟塞外,明日再去东海。而真正的自己却坐在家中,安安稳稳地怀着宝宝。这一份海阔天空的逍遥之乐,世人岂能知晓呢? 其实,她完全可去看一看四哥的。 可又怕分了他的心,坏了他的大事。关乎黎民苍生的安危,岂敢拿儿女私情去捣乱呢?——这是她作为一个将军夫人的默契。 话虽如此,她真的好想他啊。 成亲到现在半年多了,真正的相处也就两个多月。可是,她十八年来最强烈的生命情感都因他而起的。回忆里的一切,都那么叫人心醉。 威猛的他,渊默的他;温柔的他,深情的他...... 想到夫妻间的恩爱种种,她怎么也做不到不挂念,不相思。雪砚不禁闭了眼,叹了一口气。再过四个月儿子都要出生了。 四哥,你这个狠心的爹啊....... 宁静的日子里,每天都是一样的。 早饭后,去给祖母请了安;又和嫂子们拉一拉家常,便回家干一些自己爱的事情:看一看书,缝宝宝的小衣裳。 午睡醒来想松一松筋骨,换一种心情,便放眼四处瞅了瞅。如今这全天下都是自己的后花园,也不需见外什么。 想去哪儿,幻身就过去了...... 在无人处现身,化作一个不起眼的小老头。灰衣麻衫,瘦得没吃饱饭似的。风骨却是凛然的,慢悠悠迈进江南的茶馆里去了。 江南的炎热和京城不一样。 京城是火焰山,江南是澡堂子。因为潮气大,直接把夏天糊在了人的身上。 这样的时节,荷塘边的茶肆就值钱了。 “陶然居”内设雅洁,是个消暑的好去处。早茶、晚茶座无虚席。下午也坐了七八闲人。雪砚要了个窗边位置。 就着茶香赏荷,又有弦歌伴耳。 一阵河风轻送,也算得活神仙的享受了。 浮生多逍遥啊……美得她想作诗。 一口“兰雪香茗”入腹,满肚子的诗情画意跟着激荡。 堂倌儿奉上一个茶盘。里头摆了梨花糕、橄榄和木瓜。拖着长腔唱喏一句:“夫子,您慢用——” 雪砚捻须微笑,“有劳。” 堂倌儿打量这“老先生”一眼,忍不住攀谈道:“您老不是本地人吧?” “何以见得?” “嘿嘿,我们这一方水土养出来的人,不长这样的脸形。” 雪砚哈哈一乐,这厮挺会瞎卖弄。“小哥好眼力,老夫通州人氏,过贵地来寻亲访友。”那堂倌儿为人好客,立刻滔滔地说起本地的名胜。 雪砚也不嫌烦。这些地方打小就耳熟能详了,却仍听得兴味十足。俗世的种种人,在她眼里各有一种风情,各有一种趣味。 在他们身上,她见到了众生。 这是深居闺阁时所无法拥有的眼界。 午后的茶肆里,浮响着一片散漫的嘈杂。说说笑笑,插科打诨。这就是太平盛世的光景。这就是四哥舍下妻儿去守护的东西...... 或许,他正为此受着炼狱一般的苦。 想到这儿,雪砚的心就蒙上一层灰,急速地暗淡了。和往日一样,她要花好一会儿才能克服这脆弱的心情。 若克服不了,就只能掉几滴眼泪了。 而邻座的两位茶客正闲聊,言谈间似在忧国忧民。 一位衣着华贵、腆着大肚的员外说:“哎,这一年的兆头不大好啊.......诸多风波就罢了,怎又冒出那种破家亡命的玩意儿来。” 另一位茶友探过身:“你是说‘相思土’?” “朝廷屡禁不止。现在不得了,那些赌馆、娼寮里一眼望去横满了人,各个吞云吐雾。那模样真叫人头皮发麻。” “一旦沾上了就要命了,如此下去只怕.......” 员外低声道:“朝廷怎么想的,这事儿不下死手可不行啊。” “江湖消息说,都是从南烈运进来的。但谁也不知怎么运的,朝廷全面海禁也防不住。” 堂倌儿赶紧过去,陪着笑提醒道:“两位爷,本小店只谈茶论酒,不可议论国事......拜托拜托!” 两位茶客打个“哈哈”,悻然闭了嘴。 雪砚悄问那员外:“这位仁兄,敢问何为‘相思土’?” 茶客们互相对一眼,拿老人家逗趣:“就是一吃就惹人相思的点心,您老也想去试一试?” 雪砚一噎,知道人家无心搭理,便识相地不问了。听方才的意思,似是一种强致瘾的东西正在地下泛滥。 朝廷又有头疼的事了啊...... 所以,绝对的太平盛世是不存在的。阳消阴长,阴消阳长。历史衍变的气与数都循着某种特定、又无情的大势。 势来了,便是神仙也挡不住。 身在其中的众生,不过是大潮中的浮沤罢了。 雪砚心有感慨,摇一摇头。 兀自吃了一会梨花糕,忽听岸边传来一阵吵嚷声。许多人惊慌慌地朝一个方向跑。茶客们纷纷向窗外看,“咋了这是,咋了?!” 有人大声喊:“都在传——瑞泰钱庄的少东家倒卖黑疙瘩,被人下套欠下巨债!银票全取不出来啦。” “怎么可能?!” “是真的。听说各地的瑞泰钱庄都挤爆了。” 一旁的胖员外面色大变,跌跌撞撞往外跑。 还没到门口,就像一座肉山栽倒了。 第196章 雪砚心里直咯噔。不会吧......家里有五十万两见票即兑的龙头票,还有五万两有私人密约的虎头票,都是存在瑞泰钱庄的...... 放眼往四方瞧去,现在的情况确实不妙。 各地的瑞泰都在发生挤兑。就像统一约好了的,刮起了一场凶猛至极的风暴。京城的所有钱庄都乱成一锅粥了,沸反盈天,人踩着人。 啊,怎么会这样? 不止瑞泰钱庄,竟连其他三家也未能幸免。 雪砚丢下一百文钱,人在墙角拐弯,原地消失了。 ——意念已被千里外的真身收回。 此刻,刘管家正急匆匆地走进二门,“出事了,赶紧禀报夫人。” 李嬷嬷虎着脸不让,“天大的事你先跟我说,冲撞了胎气谁负责?” 刘管家急得一拍屁股,“哎,瑞泰钱庄要倒了。他家银窖里都空啦,跟你说了有用?” 雪砚坐在榻上,微微地怔着。其实,她倒也没有太急太慌,就是觉得挺荒唐的。原以为家财几辈子也吃不完,现在竟一下子要缩水八成了。 若是瑞泰钱庄的银窖真空了,银票就会变成废纸。家里剩的银两哪够这么大一座府邸的支出呢?搞不好儿子的奶娘也请不起。 真要叫人笑死。 雪砚抿了抿唇。不行,不管谁是幕后黑手——姓莫的也好,南烈、西齐也罢,她不允许任何人薅走自己的银子;更不允许这些人在四哥守护的国土上随便地作祟。 “嬷嬷,你让管家进来说吧。”雪砚遥遥地吩咐。 第78章 ☆皇帝上门恳求☆ 刘管家出了一脸的麻子汗,不知是热的还是慌的。 说话时略低着头,目光摆得规规矩矩。 雪砚端庄地坐在榻上,“......听说,瑞泰的公子被人下了套?” “外头都在疯传,说私自挪了客户的存银捣腾黑疙瘩,被人黑吃了黑。” 雪砚眨了眨眼,“……就是那相思土么?” “正是。”管家说,“此物是一种黑色烟膏。<a href=https:///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时由西域进贡,说是一种缓解疼痛的神药。吸食后令人飘飘欲仙,如入胜境......” “所以,是一种致幻物?” “没错。据小人所知,主要是由‘阿芙蓉’的种子制成的。到宋元时期合方被人传开,达官贵人中屡屡有人吸食成瘾。大夏建朝后,明令禁止了此物。” “最近为何又开始风行了?” 刘管家略一迟疑,答道:“听说,这几个月朝廷为了此事焦头烂额。个中因果,小人也不能妄断......只是没想到,瑞泰的少东家竟然放着好日子不过,去沾染这营生。” 雪砚说了一句公道话:“既是有人存心下套,想必也由不得他。” 管家:“主子所言极是。” “可知他挪用了多少存银?” “外头说,瑞泰的银窖有五处,里头已全部空了。估计有近千万两。” 雪砚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也太有本事了,能在几个月内败光这么大一个家底...... 四哥曾说,大夏的繁荣已达到一个史无前例的巅峰。 商业空前的繁荣,白银的总存量已高达八亿两。一年的国家总收入也稳定在九千万两上下。 大夏有十三个府州,三十三座城。瑞泰钱庄在各府州星罗棋布。东家吴承翼的靠山是户部许家,和陈阁老,多年深耕下来早已是第一皇商。 最高时,少说有五千万两在他家账面上流淌。 称得上大夏财富的枢纽渠。 钱庄的作用是存银和汇兑。客人主要是各大商户和家财丰渥的富贵人家。其次,朝廷的军饷、官俸也由钱庄筹措、托管。 户部自己的银库里,至多就留存一二百万两而已。 第一钱庄若是倒了,对政商两界都是一次重创。 国力自此受到腰斩也极有可能。如今出了这等事,真是造孽了。 “那少东家现在如何?” “已经死了,可谓是人银两空。”刘管家拿袖子拭一拭汗,“听说大理寺、皇城司已在紧急督办此案。背后势力做这么大一个局绝非一日之功,必然蓄谋已久了。” 雪砚默然不语。 此事倒挺吻合莫若空的风格。他最喜欢釜底抽薪,就像喜欢挖肠子的鬣狗。要么不动手,一动手就会把人下水都掏干净。 在她阅览经藏、沉浸于修行的这几个月,他兢兢业业地忙着作恶,“噗呲”就整出这么一桩大手笔来。实在是个坏到流脓的货色。 可是,当真会是他么?天下的鬣狗就这么一条?雪砚对此还不敢武断。能在一日内掀起一场横跨全国的钱庄挤兑,凭他一人之力绝办不到。 他需要一整个江湖。 起码得有“自在会”的助力...... 管家斗胆瞧一瞧她,又赶紧垂了眼。 忧心道:“夫人,若此次朝廷不能救市,咱府里可就吃大亏了。” 雪砚微微一笑,洞若观火地说:“管家,你是不是也在瑞泰存了银?” 刘管家一僵,老脸红了。半晌嗫嚅道:“小人劳碌大半辈子,攒了近万两。大部分都存在了瑞泰。想着将来主子们嫌我不中用了,告了老也有个依仗。没想到,一下子就鸡飞蛋打了......” 说着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想到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儿竟在一个十八岁的小女子面前啼哭。又忙用袖子掩了老脸。一旁陪侍的李嬷嬷、刘嬷嬷也掉了泪。显然存的私房都不少呢。 第197章 一时间,这屋里凄凄惨惨的。 雪砚也恻然不语。既难过,又莫名想笑。 片刻,轻声出言安慰:“管家且宽心,嬷嬷们也莫要哭了。就算将来七老八十,也是留在周家养老。有我和四爷一口吃的,绝不会饿着大家的。” “至于银票的事不必多想......先静观其变。”雪砚补充道,“我自有办法解决。” 她的声音胜过一缕夏日凉风,沁入到仆人们的心脾中去。 年纪虽小,却比四爷还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三个老人如吃一颗定心丸,激动地跪在了地上。赶紧你一言我一句地表忠心:“只要主子不嫌弃,我等一辈子就赖在周家了......” “有主子这一句话,比多少张银票都强。” 场面之煽情,叫雪砚生受不住。 红着脸微微一笑。 而此刻,外界的事态正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她刚听完管家汇报,消息就过时了。变化如山洪一样迅猛。很快又来了最新军情:瑞泰钱庄的东家在家寻死了。 事情败坏了一个彻底。 瑞泰钱庄的主簿们喊破嗓子也稳不住局面。恐慌如一场瘟疫,感染了所有人。 朝廷还在紧急筹措银子救市,事情却已无法收拾了。到处乱成一锅粥。皇帝、内阁、户部,存银的商户,全被这一记大闷棍砸懵了。 接着,另外三大钱庄德隆、信孚和昌贵也开始发生恐慌性挤兑。街上人山人海,朝廷不得不出动大军维持。往下就是种种乱相。 暴哭的,跳河的,上吊的,到处弥漫着一片“鸡飞蛋打”的灾难气氛。 府里也一片鸡飞狗跳。 各房都有私房钱泡汤了,不停地差人去打探消息。 又过几个时辰,李嬷嬷匆匆地跑进来,神色慌张地禀告:“四奶奶。” “嗯?” “圣驾亲临!皇上来咱们府里了。” 雪砚正稳如泰山地给宝宝缝衣裳,闻言,缓缓地抬了头。 李嬷嬷望着她,面孔上有一丝怪异的扭曲,“陛下说,特来求见四奶奶一面。” 求见,不是召见!李嬷嬷活这么大没听说过这等奇事。 皇帝想见一个人,还要低声下气地求? 雪砚也像吃了怪味话梅,酸得口鼻都皱起来。 “他原话这么说的?” “没错。” 她把目光探出去,中门已打开了。皇帝一行人已立在前头中堂里。只带了几个太监和一队近卫。这是非常没规矩的仪仗。对不可一世的大夏君主来说,寒酸得不像话。 难道,事情已急到这个地步,连九五至尊的仪仗也懒怠摆了?雪砚思量了一番。对嬷嬷说,“你去前头传话,说我夫君不在家,不便见皇上。” 李嬷嬷的脸更扭曲了。紧张地说:“四奶奶......这可是忤逆君王,要掉脑袋的。” “你只管递话去。” 嬷嬷恍惚了一下,赶忙离开了。过一会儿又跑回来,表情仿佛彻底不认识世界了:“皇上说不必覩面。但求夫人隔着屏风说话。” 雪砚沉吟片刻,表情淡淡的:“既如此,有劳嬷嬷去摆上屏风。” “是。” 她慢条斯理地换上正服,才由玉瑟扶着往前面去。走得不慌不忙,一丝不乱。跨入中堂后,稳稳地在屏风后落了座。 “臣妇失礼了,还请皇上恕罪。” 她不像个臣妇,像个太后。 雪砚从不知自己敢这么作。这完全不是她的个性。皇帝要是直接下旨招人觐见倒罢了。非要低声下气地登门,降格以求,她不拿捏一下岂不是对不起自己? “夫人言重了。”吕焕章是站着的,比三顾茅庐的刘备还谦恭,“大将军为了国家黎民,抛家弃子孤身战斗。有此英雄名将,实乃我大夏之幸!” “陛下谬赞了。”雪砚跟他客气客气,“拙夫不过是个一根筋的粗人,屡次差点被杀,都不肯懈怠了肩上重任,天下第一号的大傻子罢了。” 屋内一片死寂。 双方陪侍的人表情都精彩极了。这是一脚丫子踹在了陛下脸上?真没见过这么生猛的。亏她说话轻声细语的。 皇帝满脸通红,却硬是没有发作。他对她的敬畏实在来得毫无道理。雪砚隔着屏风,瞟着那一度曾讨厌至极的脸。心里有一堆的疑窦。 皇帝:“朕此次冒昧登门造访,是想请夫人为我大夏力挽狂澜。” 雪砚眼皮直跳。 “臣妇不过是一介无能的后宅女子,对外头世界一无所知,何来的力挽狂澜一说?” 皇帝声音里有了一丝沉痛,“如今大将军不在朝,我大夏遭虎狼环伺,已到了一个危在旦夕的局面。” “皇上此话怎讲?” “这几月来,已有几十名富商被人设局惨死。各地巡检司一次也抓不到凶手。今日,连瑞泰钱庄也遭了殃。江湖各派出手频繁,掌控了盐脉、矿产,港口,又对粮食囤积居奇......自在会的黑手正在掏空大夏,使我国财富大量外流,不可遏止。” 果然是自在会! 雪砚道:“......朝廷那么多精兵良将,智士能人,对此就无法作为么?” 皇帝说:“就算我朝廷有诸多能人,也抗不过一个幻术与武术大一统的江湖。想来,这就是朕的报应啊。” 靠邪道得来的龙椅,最终还要败给邪道。 第198章 雪砚震惊了。没想到他嘴里说出这种话来。 疯了,这不是她所认知的那个皇帝啊。 屋内又是一阵静寂。 “可是,自在会的存在已非一朝一夕了。”她说。 “没错。此前,一直以云龙之态隐于江湖,从不高调干涉明面上的事。朕甚至一直不知它的存在。”皇帝咬了咬牙,寒着脸说,“忽然之间,变得如此猖獗不可一世。” 雪砚默然片刻,“陛下为何如此确定,背后的黑手就是自在会?” 她的声音宁静无尘,清泉一般徐徐地流淌出来。 皇帝好像注视着某个回忆似的,带着梦说:“朕不仅知道是自在会,还知道,这是一盘来势凶残的大杀棋。南烈太子申屠氏,西齐皇帝云氏,七星城冷氏,都在其中掺了一脚......这些人狼狈为奸,为的就是瓜分我大夏这一块大肥肉。连倭国也想分一杯羹。” 雪砚的头皮有些麻了。 背后竟然牵扯出这么多势力。是啊.......大夏三军纵横天下,战无不胜。正面挑衅他们的胜算是不大的。但若使阴招发动一场不见血的围剿,却有可能吃掉这一头雄狮。 雪砚问:“不知皇上为何知道如此多的细节?” 吕焕章低着头,语气凿凿,“朕知道的可太多了。不仅知道这些,还知道在这个时候,唯有夫人的才智和本领能救大夏于危难。” 雪砚可不敢当。 虽说她修炼上有了一点进境,对治国却毫无经验。岂能被人一追捧就大包大揽? “皇上,臣妇不过是一个见识浅的平凡女子,真的没有拯救天下的本事。” 然而,这皇帝好像已经疯了。几乎要跪下来似的。 他绕到屏风一侧,深深往下一揖。大声请求道:“恳请夫人以苍生为念,为我大夏江山出谋划策。若肯答应,朕愿废止内阁,拜夫人为臣相!” 所有人暗吸一口凉气。 皇帝的龙脑子里进了不止一升水!大夏历史上从没设过臣相一职啊。如今,放着满朝文武不用,却来求一个后宅妇人? 雪砚也木呆呆的,心里直喊救命: 天啊,四哥你快回来看看——这货究竟是着什么魔了?! 眼前的这个皇帝,真让她觉得古怪到了极点。 依她对这人的了解,实在很不对劲。他是一个“大伪似真”的人,如此真诚恳切,不禁让她毛骨悚然。 第79章 ☆逆天的皇帝☆ 皇帝的折腰作揖,让雪砚感到说不出的怪异。 ……以及不适。 一个人蒙受苦难后,性情竟会如此天翻地覆。从小人一步跨越到圣人,成了三皇五帝一类的贤君。心怀苍生,礼贤下士,胸襟开阔...... 品行上没了一点瑕疵。 不可否认,苦难可以重塑一个灵魂;因缘一到,恶人也能立地成佛。然而,当她近距离望着皇帝时,实在感动不了自己。 他谦卑得有点过了。 完全没必要的谦卑……或许受曾经那个梦的影响,她的偏见太深了。感觉这货表现得再好,身上的邪味儿也挺冲的。 雪砚忍住一个想翻白眼的冲动。淡淡地说:“皇上说笑了,拜相一事岂是儿戏?臣妇才疏学浅,绝不敢从命。” 皇帝没有抬头,固执地请求道,“恳请夫人以苍生为念。” “若是臣妇厚颜接受,才是苍生之难。拙夫曾经说,陈阁老素有大夏诸葛之称,许大人也是当世管仲和范蠡,有他们在何愁没有良策?” “但是,有‘自在会’的幻术当道,诸葛和管仲也无济于事。”皇帝看样子着急坏了,男女之防也不顾了,竟绕过屏风一步靠近了她。 “夫人,”他再次顽固地恳请,“请以黎民百姓为念!” 这样的突然接近吓了雪砚一跳。竟本能地毛发悚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几乎要以为,他存心想吓掉孩子。 真想拿簸箕把这货打扫出去! 以苍生为念固然没错,可是,非得跟你一条船,不能以我自己的方式?这个人,果然还是讨厌到了极点…… 再敢上前一步,她都想打人了! 一屋子陪侍的人敛气屏息。 皇帝这样的请求莫名让众人紧张。不知为何,分明十分谦卑,却不像在礼贤下士。 雪砚沉默地瞅了他半晌。 忽然,幽幽地问:“皇上,您真的没有接受灌顶么?” 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出来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这几乎是一刹那产生的困惑,毫无顾忌地就问出口了。——她顾不得所谓的君臣之纲,反正都拿捏上了,索性就拿捏到底了。 皇帝被问得一僵,不抬头地说:“夫人何出此言?大将军当时就在现场,不都亲眼见到了么?” 雪砚心里冷哼。 玩幻术的人都明白,眼睛见到的可未必为实。“可是,在将军离家去山里之前,那十几日内皇上完全可以反悔,秘密地接受灌顶。” 或者,当时就跟邪神串通好了,欺骗了所有人呢? 雪砚细思极恐。 皇帝叹了一口气,像在笑她的孩子气,“夫人实在多虑了。朕若获得了神力,现在又岂会任由别国掠夺财富?这几个月,过得真是窝囊透顶啊。” 雪砚寻思一番,也是。 他和姓莫的应该算是一路人。若有了本事,早就骑住别人往死里打了。还会等几个月?可是,这心口的一团迷雾仍是挥之不去。 第199章 总觉得这货古里古怪的,骨子里透着一股做作。 “皇上,你敢发誓么?”雪砚直截了当地说。 随侍们:“......!” 昏头了,要皇帝给你起誓?这女子可真会蹬鼻子上脸,不拿主子当人了!可是,陛下对她的态度摆在这里,谁又敢当真呵斥她呢? 皇帝缓慢地抬头,微微一笑,“当然。若是朕对夫人撒了谎,愿被天打五雷轰。” 雪砚无话可说了。 或许真是她多疑了。这一问题再纠缠下去,就好像成了审问。实在不成样子了。她暗暗换一口气,努力将心中的迷雾驱除。 雪砚淡淡说:“目前的死结就在于自在会。我会想办法先解决了他们。往下的事,相信阁老等人也不费吹灰之力。至于拜相一事,请皇上不必再说。” 她顿一顿,强调说,“这是不可能的。” 皇帝见她把话说绝了,只好懂事起来:“既然如此,朕也不便勉强。自在会的事......就静候夫人的好消息。若需用兵,自有三军候命任凭调遣。” “臣妇只能说,勉力一试。”她说。 皇帝缓慢起身,光风霁月地笑了。 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片刻,方才说道:“起驾,回宫。” 雪砚起身恭送。心里有一种馊了的感觉。 她想,自己一定是太讨厌他了。再好的笑容也不养眼。可是,人家都已发毒誓了,再疑神疑鬼的也没意思。 毕竟,一切只是她突如其来的疑心而已。 皇帝摆驾回宫了。 他似乎很满意这一趟的效果,回宫时一路都像吃到了糖,笑眯眯的。 雪砚回到后院时,却莫名不爽。 其实对于这事,就算他不上门来求,她也不会作壁上观的。毕竟家里损失了好几十万两呢。但现在反而有一种被他以“苍生”绑架了的感觉。 好一会子上不来劲。 后来在师父的绣像前静坐一会,才把杂念驱干净了。 算了,还是先把心思放在“自在会”上头。 她的眼睛虽然看得远,但想随心所欲地搜出“头领”在哪却办不到。她还远远算不上“天眼通”。只是一场小悟,没神到那地步呢。 但是,对酷爱解谜的她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乐趣? 在千里眼的俯视下,大夏江山微缩成了一个鲜活的谜局。人在其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种生活的行为,都包含着银子的流动。 更进一步具化,那就是数。 人口的聚集,船舶的往来,货物的进出。一切是有规律的,可计算的。接下去的几日,雪砚每天俯视、揣摩着这些“数”。 紧盯着它们的集散、流通和衍变...... 她看到了一个暗色的、庞大的江湖。 它几乎综合了幻术、武林的近八成势力,掌控了大夏的盐、铁、粮、船运和陆运。盐帮、海龙帮和矿场主们,都以一种看似松散、实则高度统一的步调运作着。 因为五花八门的幻术,明面上的势力拿它们无可奈何。 甚至,不少地方上的官员也被控制了。 一船一船的“相思土”在南烈秘密装了船。一离开港口,就像“幽灵船”一样消失了。直到数日后,才出现在大夏的港口; 但那时,货物早已秘密分散到各路烟客手里了。 大夏关闭了边境的市口,终止与邻国的一切交易。但是,幻术师们照样出入无碍。把私盐、粮食等贵重商品带出去,把“黑疙瘩”带进来。 这就是“自在会”的地下统治么? 雪砚感到惊心动魄。所有这些幻师和武人就没一个爱国有气节的?太奇怪了。就像蚂蚁服从蚁后一样,遵循着自在会的调配。 难道头领也像皇后一样,能够控制别人? 她不知疲倦地盯着好几天,找不出他们是如何接受讯息的。“头领”像幽灵一样藏得深。她的眼睛看不见幽灵。 虽然能瞧很远,视野里仍只是凡夫的世界...... 之后,皇帝先后又来过两次。 拿她当唯一的救世主了。 她托辞不在家,他就更加来劲,锲而不舍地在中堂里等。雪砚只好硬着头皮过去。见了面,却又仍是那一嘴酸臭的陈腔滥调。 请以苍生为念,如是云云...... 脑子不是一般的有病。 雪砚不时有一种想揍他一顿的冲动。 可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人家还是个皇帝。还是先把事情干了,尽快摆脱这一块狗皮膏药。 这一日,雪砚的目光盯住了“海龙帮”的一场生日宴。 帮主仇三脚过五十大寿,江南地界上摆开一条流水席。排场搞得极大,宰了一千多头牛,一万只鸡,一千多头猪,鱼虾不计其数....... 半个城的人都来祝他长寿。 如此穷凶极恶地铺张,真是一点不怕阎王爷记住他。 雪砚看见主桌上一个疑似莫若空的人。 帮主待他比亲爹还恭谨。虽然那是一张平凡的脸,但举手投足间那一股假仙的派头,真是像极了那厮...... 雪砚盯了他一整晚。 眼里凝聚了十只野猫的凶光。 这一晚没有月亮,满城灯火泛滥地摇曳着,把这座城变成天宫仙境。空中憋着一场大雨,却迟迟不落下。似乎龙王也要让几分面子。 雪砚拿出狩猎般的耐心,静静地等候着。直到近三更了,才开始散筵。疑似莫若空的人也酒足饭饱,被仇帮主恭送去休息了...... 第200章 雪砚意念一动,“意生身”下到了江南。 若真是姓莫的,今晚就是他的死期了。这些日子玩命地修炼,她已凝出剑气。以前没战斗经验时,尚且能在运气的加持下杀他一个落花流水。 这一回,定能一举了结这个为祸天下的孽障。 帮主家的园子花气浓郁,繁华锦绣不亚于王府。 雪砚隐到树下,见那厮在几个白衣侍女随护下,醉意醺然地往一处院子走去。她喊了一声:“莫教主。” 他身形一僵,刷一下扭过头来。雪砚见状,知道果然是他。不等他反应过来,手中剑光已如霹雳一般出去了。 她自觉是气动山河的一击。 整个园子都为之痉挛了,虚空为之撕裂了。只需一个刹那,这祸害就从人间勾销了。 她劈蜡烛都已劈得炉火纯青,劈他还不得像个豆腐之躯? 孰料...... 命运给了雪砚一个巨大的意外。 竟然失手了! 以前随便朝哪个方向扎一箭,都能拐着弯儿给他一个窟窿。今天拿出了十分的准头,却歪了七八尺。一时,两人都呆若木鸡。 莫若空的酒全醒了,大叫道:“啊呀,你这死女人怎么找这儿来了?”他是真怕她,撒丫子就逃,脚下拐着弯乱跑。 雪砚抬手一挥,剑气又如雷霆一般横扫过去。 啊,活见鬼,居然又失手了! ——只摧残了一树开得极好的玉兰,落英缤纷如雨。 莫若空忽然慢下脚步,感觉情况不大对了。 他猛地一个回身,飞刀如流星一般出了手。 雪砚意念一动,人往旁边一闪。可是不知今天倒什么血霉,竟没瞧清那处是个池塘,直接就栽下去了。“诶呀!” 自从拜师以来,她一直是铁打的赢家。 从没这么狼狈过。 莫若空激动地骂了句脏话,“xx,一定是哪个王八崽子夺了你的运?” 不等她回神,一柄夺命流星刀已追加过来了。 一切是在刹那间发生的。 雪砚刚登岸,心口就被插了个血窟窿。疼痛像钻头一样直击意识,若非平时一直拼命地练神练意,这身体或许已当场死了。 那样的话,真身只怕也会陷入晕厥后的黑暗...... 莫若空也呆了。 无法相信眼前所见到的一切。 雪砚不等他补刀,赶紧意念一动,幻身原地消失了。 京城家中,真身的心口疼得要裂一般。虽然没有伤口,还是捂住好一会儿才喘上来一口气。 她脸色雪白,出了一身的冷汗。腹部不住地拧绞着,有一种强烈的下坠感。她能感到孩子在喊救命。雪砚赶紧盘腿调息,疯狂地诵念“九天玄女宝诰”....... 好一会儿,才摆脱致命的危险。 孩子也安静了下来。 怎么回事?!明明带着师父的护身符,运气竟然差到不可理喻的地步,竟把多日练武的苦功全抵消了。赢惯了的她,这回也成豆腐之躯了。 还差一点落了胎。 雪砚竭力平复着自己。 待心跳彻底稳定,才缓慢地睁开了眼......眸子里冰清一片。 ** 宫中,皇帝露出了一个终极赢家的笑容。没错,那一次他确实说过“死也不愿意灌顶”。可是,嘴上那样说时,脑子里却已和“黑云”暗渡陈仓,约好灌顶的时间了。 “死也不愿意”这种话,蠢货们竟然信了。 连贺老头那样的神仙人物也没怀疑。多可笑啊! 凭什么要他不愿意?——“黑云”根本不要他的灵魂啊,如此划算到家的交易都不干,他吕焕章还算个人吗? 而且他真没想到,自己的根器好到如此逆天的地步。接受灌顶之后,立刻就获得强悍无比的能力。甚至没像皇后一样陷入晕迷。 现在,他有了控雷引雷的本事,能够几十丈内把人强电劈死。不仅如此,还能掠夺别人的运势——只要靠近对方三尺范围内就成! 运势好的人会散发明亮的体光:白色,蓝色,绿色,黄色。接受灌顶后,他的眼睛就能分辨这些了。几个月来,他一直蛰伏低调,绝不让自己显山露水。 暗中,却悄悄把宫妃中能夺的运全吸过来了。 现在,后宫之中除他一人之外,体光基本都是灰的,黑的。 这帮女人,全死了也不足惜....... 等把自己的运势养到足够强,他才敢去将军夫人的身边。 她的体光是一种美丽的金色。累世的功德啊,只怕有大海沟那么深呢嘿嘿!真是叫他好一番饕餮。先后去吸了三遍,都没吸干净。 可是,剩下的估计也就一点瓶底子了。 根本不足为惧。 对不起了,朕的大将军哦。在你为苍生受尽磨难、快要累成一具干尸时,朕却要歹毒地掠夺你的妻儿。不仅如此,还打算斩草除根,灭了你的孽种呢。 朕发毒誓说什么“天打五雷轰”。哈哈哈,因为现在的朕根本不怕雷击!是不是很可怕呢,世上竟有人不怕雷电。 朕自己想想都怕呢。 有了这无敌的气运,和引雷控雷的逆天本事,以后还怕“自在会”那一帮江湖渣滓?朕不但会把姓莫的碎尸万段,还会一统天下,南烈、西齐的杂碎们一个都别想逃...... 从今往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第201章 四海八荒之内,全是我吕氏的王土! 第80章 ☆周家的劫☆ 莫若空的话是一道霹雳,在雪砚的心里来回忽闪: 气运被掠夺了。 她把前后事一咂摸,冰冷的真相已浮出水面了。 真是打雁的被雁啄了眼。千百年的道行被人家一棒子给结果了。这就是太拿自己当葱的下场,被人连须带根子一薅到底。 雪砚捂脸哀吟了一声。 气得想呕血。人家一捧就以王母娘娘自居了,真想倒回去自罚三个大耳掴子——让你得瑟!现在夹起尾巴都来不及了。 这一回人家赢得多精彩啊。徐徐图之,稳扎稳打。忍了好几个月再来下手。这期间养精蓄锐,不知掠夺了多少人,而她一无所知。她端着架子作死时,那货的心里一定乐得发抖吧? 怪不得,早上梳妆时印堂就透着一股黑。现在再看更是一脸死气了。她大半个身子已躺进棺材了。搞不好,待会儿就能一跤摔破这颗猪脑袋,明天就吹着唢呐出殡。 气运都没了,还要别人来下手么?喝口凉水都能噎死。 雪砚糟心地叹了口气。 死定啦,这下可怎么办? 时间已近子夜了。月光如梦,繁星似水。几点萤火飘飘然泊在夜风里。除了虫子,园中会喘气的都睡着了。 没人知道她快完蛋了。 雪砚心头哇凉地坐着。仿佛已听到死神在叩门。她小心翼翼摸去东稍间,跪地祈祷了一会儿。 照例没任何回应。这几个月来,师父像她死去的爹一样没了存在感。只能作为精神的象征在心里念想着。搞不好,师父嫌她这瓜脑袋太不中用,想撇清干系了也说不定。 一切全靠自己了。 雪砚悻悻然走回卧室。一不小心踢到了凳脚……疼僵了。子宫一抽一缩,要剥落了似的。 这就是走霉运的感觉吗?雪砚扭曲着脸,泪哗哗地安慰:“宝宝不怕,没事的。娘不小心……没事的。” 现在,真身随时可能因某个不经意的动作死掉。 没了气运,她这个强者就成了蒲公英,哈口气就能四分五裂。 她不敢睡床上了。万一夜里皇帝派人来掳她,或者姓莫的杀过来,铁定要被人家玩死。作为天字一号的倒霉蛋,她必须找个地洞,深深地蛰伏起来。 家里没地洞。雪砚躲进了衣柜。 可是,里头实在太闷了。坐了一会便汗如雨下,只好又将柜门稀开一条缝。蜷着坐的姿势孩子不适应,踢了她几下。 雪砚抱着膝盖哭了。她哭自己活该,怀个孕就怀傻了。明知那货有毒也没防着。当然,防也防不住的。不倒霉简直没可能啊。 她又哭自己太可怜。 第一次怀娃丈夫就不在身边。再累再苦的事都得自己扛。 雪砚抓起一件他的衣物,万般无力地哭了。把脸埋里面一阵呜呜呜。“四哥,你个混账东西……干脆一辈子别回来了。” 说完又怕应验,连连“呸”了几声。“你再不回来,见不到我和儿子了。” 眼泪一连串地浸在了衣物上。 她哭了一会子,忽然心里又涌起一股顽强。忖道,这样躲着等死也不是办法。必须想法子把气运夺回来。 可是,怎么夺呢? 一点数都没有。 正独自苦脑子,园中忽然骚乱起来。一个声音喊:“走水了——东府走水了。” 宁静的夜惊起三尺骇浪。到处兵荒马乱起来。 仆人们吼着嚷着,像森林里惊慌的山兽。 雪砚意念一动,幻身站到了房门口。嬷嬷们冲进来,确认了主子是安全的。赶紧又指派人去东府里帮忙救火。 雪砚探目一照,东府里已火光冲天了。是爹的院子,屋檐都淹在了火海里。护卫们正冒死往里冲,全给烧着了。 打滚的打滚,惨叫的惨叫。 堂堂的公府人家有那么多护卫和仆人,但凡有一个长眼的也不可能烧成这样。 雪砚不理解。但也来不及细究了。 下一瞬,幻身已出现在火海深处。 浓烟封锁了视野,也封锁了鼻腔。灼烫迅速燎遍全身。毁灭性的疼痛像一把铁斧劈在身上。她差一点遁回真身上去。 可是,经验已证明,幻身分离时不管多累,对真身的影响并不大。但若在受重创时遁回去,真身将不得不承受疼痛的余波。 孩子会吃不消的。 现在唯有往死里忍。雪砚拼命地念诵真言:“诸法由心生,诸法由心灭!”疼痛的感觉再强烈,也是妄心所生。是假的,空掉它就没有了。 她命令自己空掉它! 但是空不掉……本事远没到这境界呢。 等她一把揪住燃烧的爹,飞身淬进池塘里,自己也成了一个火人。 这是在老君的丹炉里炼了一回啊。 水面上升起了一片烤肉的气味。 雪砚放声大喊:“人在这里,救出来了——”随后把国公爷拖上岸,自己却躲起来不见人了。 她的头发都烧没了,疼得想打滚。 雪砚告诉自己没啥大不了。幻身而已。只要熬过这一阵劲儿,回到真身上就没事了。她蹲在树窝里冒烟时,几十双脚乱糟糟地跑了来。 有的趿了鞋,有的光着脚。 哥嫂们全蓬着头发,像一群发疯夜奔的野鬼。 等众人呼喝着把爹抬到灯下,他已经不像爹了。烧光毛发和衣物的国公爷缩小了一圈,成了一块黑漆漆的焦土坯子。 第202章 他不能说话。 只是剧烈抽搐着,灵魂仍在火海里。 儿子们撕心裂肺,谁也受不了这恐怖的打击。周家应该死在战场上,绝不该这样一种死法啊。“爹——爹啊!” 三嫂说:“神药,我回去拿神药!”她一阵风地刮走了。 雪砚也浑身抽搐,望着哥嫂们在爹身边崩溃。老祖母拄着拐,被丫鬟搀了过来。口中挨了打似的嘤嘤着。 雪砚定睛一看,大吃一惊。 祖母的印堂黑得都能磨墨了。一看也是大限将至的样子。 她猛一下想起来:皇帝前日过府时驾临了一趟东府,亲切关怀了国公爷和老祖母。雪砚眼前一黑,内幕一下子全明朗了。 原来,爹也被皇帝吸走了气运? 他连这些死忠的老臣也下手!这是见人就薅,只要会喘气的就不放过?还是说,想用这种方式对周家斩草除根? 雪砚的五脏六腑凝成了冰。 国公爷烧伤太重,等不及三嫂和府医来了。 弥留之际,奄奄一息地喊:“老四,老四呢……” 他以为自己声如洪钟,还是个威风凛凛的老父亲。出口时,声音细得像蚊子。父子俩斗了一辈子,临死他最挂念的还是那个给了家族无上荣耀的逆子。 那个最小最优秀的儿子,是他的毕生理想啊。 多想在临死前再瞧他一眼。 可是,他究竟去了哪里?四星,究竟去哪里了啊。 “老四呢……”爹垂死地喊。雪砚浑身发抖。她想到四哥将来若听说这一幕会是怎样的心如刀割,难过到了极点。 三哥涕泗横流,粗声说:“爹,我是老四,你挺住一口气药马上来了。” 国公爷张了张嘴,不喊了。他心知,自己的时候到了。 这不是他想要的死法。太窝囊了。夜里起来撒个尿,竟不小心把灯打翻,点燃了帐子。 偏偏人又磕在床框上,昏了过去。 偏偏护卫都瞎了,聋了,半个屋子都燃了才发现。 人怎能倒霉到这地步的呢?国公爷自诩是个老英雄,对这结局倍觉不甘啊。可是,生来死去的事谁能自己做主呢? 他抽搐着一挺身子,撑住最后一口气诵起了祖训。就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把这话作为精神至宝传给儿孙:“周家子孙,以武立家,忠君报国。浴血疆场,为国为民,忠勇立世……” 一群人嚎啕大哭。 他死得窝囊,但也死得纯粹。 没能浴血疆场,但也算忠勇了一辈子。 大家的哭连成了一阵声浪。 丧事正式临门了。 火还在烧,国公爷那一屋的富贵化成了灰。 老祖母哭得瘫在地上,忽然嘶声喊,“儿子,你死得太惨啊。”一口气没上来,就厥了过去。她年迈的身躯倒在地上。 这一厥就没再睁眼,遗言也没交代一句。 “祖母——!” 事情惨上加惨。又是一阵大乱。 一身焦黑的雪砚躲在树窝里。 眼泪腌得脸上生疼。她感觉天地在身上挤压着。死亡的浪舌刷着皮肤。冥冥中似有阴险的声音在说:做好准备,下一个就到你了。 周家在这一年注定要遭的一场劫啊。 虽然她用尽力气阻止,丧事还是在夏天到来了。依然因皇帝而死,换个方式发生了而已。 哭声和梦里一样。悲伤在每个人的嗓眼儿里呼啸着。 男人女人都哭成了无助的孩子。 雪砚感到大悲大恸的声浪流经着自己。 疼痛已变得麻木、最冲击的一股劲儿缓过去了......她原地消失,回归了真身。这样做显然是明智的,被火焚身的至痛,总算没波及孩子。 等下次幻身再出去,就会像回炉重造了一遍。 仍是全须全尾的。 此刻,她纹丝不动地坐着。身体的感受十分错乱。忽寒忽热,忽重忽轻。唯独不觉得疼。心脏的地方好像被野兽的锯齿啮咬着。 雪砚坐了许久,许久…… 东府里,周家子孙已哭得声嘶力竭了。互相劝了劝,才勉强打起精神来面对丧事。棺材、寿衣都有,白缦麻布也不缺。 之前抢购潮时,大嫂颇有先见之明地置办全了。 这会子是现成的。 一转眼天就放亮了。搭灵堂,发讣告,请和尚道士……大家紧锣密鼓地忙。再悲再伤,公府的体面不能丢。 女人们为此操碎了心,脚都不能沾地了。百忙中又要不时扑到灵前大哭一场。哭完了,再风风火火地忙。 男人们却顶不了事。来客吊唁时陪一陪酒,一起掉个泪罢了。 嫂子们照顾雪砚有身孕,凡事不劳她插手。 甚至她一哭就要来劝,“你仔细着些,别伤到身子。” 雪砚沉默地掉泪。 心里霍霍地磨刀子。可是,刀子磨再快也没用。她想不出在没气运的情况下如何复仇。更何况,皇帝有没得到另外的能力或法宝,现在还不清楚。 说不定等她想到了法子,自己也进棺材里去了。 到了中午,宫里来了人递话。 说皇上惊闻噩耗,彻夜痛哭不止。传旨说:午后会亲自来吊唁。 寻常送个挽联就很了不得。哪有皇帝亲自来吊唁的道理?亲朋宾客闻言,纷纷感慨落泪:周家的荣宠顶天了。老国公虽死而不冤啊。 第203章 作者有话说: 皇帝这几章写得比较生硬,等全文结束了再修一遍。 第81章 ☆借运☆ 圣旨一过来,雪砚就领会到精神了:他要把周家薅得一滴不剩。这如日中天的鸿运啊,想来比螃蟹膏子还肥美呢。 不把盘子舔干净哪行? 传旨的一走,家里就忙着准备接驾了。都说死者为大,但在帝王面前死者也为小。一切要给皇帝让路。于是,又把吊唁的亲朋全撵到西府去。 做到一半的法事也停了。 雪砚心里乒里哐当的。 等他一驾临,周家两口棺材就不够躺了。灭族的大祸就在眼前。必须把魔鬼挡在门外。但是,现在气运都见了底,怎么挡? 没了气运,剑气的杀伤力等同于鸡毛。虽然上一次小悟后,她无师自通地会了幻形和一点小障眼术,但这掀不起多大的浪花儿。 唯有攻心智取了。 这是仅剩的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能否从石头缝里挤出一条活路,就看脑壳够不够铁了。 这一刻,雪砚满脑子铙钹铿锵,快起火星子了。 她想,事儿不能再捂着了。再捂也孵不出蛋。 嫂子们正忙出忙进,指挥着接驾的事。每人一双哭肿了的鱼眼泡。她思量一会,一把将三嫂拖到一边,“我有事儿要说。” “啥事儿,”三嫂使个眼色,咧个嘴小声道,“分财产的事儿先甭提,少不了你那一份。” 雪砚一噎,“去,咱家都快灭门了,还财产哩。” “啧,扯啥犊子呢?” 雪砚一推她,“你去把大嫂、二嫂喊来。人命关天,快去。” 三嫂瞪了瞪她,不甘心地咕哝道:“看在我小侄儿份上,给你使唤一回。” 过一会儿,妯娌们披麻戴孝地聚在了内室。大嫂、二嫂累得骨架子要散了,靠在墙上无语地瞪着两个小的。大嫂摇着扇子:“说吧,啥人命关天的事儿?” 雪砚不作过多铺陈,直接把黑暗内幕一抖搂。 “……爹和祖母就是这么死的。” 嫂子们七窍冒烟地傻着。脸红得像吃了两斤辣子。 半晌,三嫂惊问:“这是真的?” “一字也不假。” 大家都凝重了,眼里喷火,骨架子支棱得梆梆硬。三嫂的鼻孔张开了两倍大,像一头燎了毛的母狮子。“这就是忠君报国的下场,啊?” 她“啊”了三声,没人回答。是啊,这就是下场。谁说忠君报国就有好果子吃?史书上的血泪教训一箩筐,没看见? 大嫂微哂,一语中的地说:“这就叫求仁得仁。整天嚷着要报效君王,好,上天满足你的心愿了。” 三嫂骂了句脏话。“......凭啥咱家要这么个死法。待会儿怎么办?躺平了给那条蚂蝗吸?” 雪砚叹气:“逃是来不及了。躲起来不接驾也行不通。” 三嫂恶鬼一般扭起脸:“趁咱现在还有几分运势,不如杀他一个痛快!老子直接反了。” 大嫂怒目而视:“行了,把你斗大的鼻孔收起来!一张嘴就能把牛皮扯碎。我警告你,别跟个炮火筒子似的,今天谁也不准露了痕迹。” “啥?!”三嫂并不把鼻孔收起来。她连眉毛也竖起来了。 大嫂指一指她,端起了长嫂如母的威严:“你敢冲动,我大耳掴子抽你。” 三嫂益发气得直喘。目光顺着一个大白眼儿滚到雪砚这边来,逼她和自己一条阵线。雪砚一脸无辜。 杨芷照着墙拍了一掌,“往左是死,往右也是死。这窝囊气我咽不下!” 二嫂一直不说话。这时不紧不慢开口道:“最稳妥的应对之策,就是假装不知道。先让蚂蝗吸个满意。气运这东西就跟血一样,可以养回来的嘛。” 话不多的人常有真知灼见。要么不张嘴,一张嘴字字是份量。二嫂就是这么个人。大家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了她身上。 二嫂慢吞吞地说:“世间万物,皆因气而赋形。和气致祥,乖气致戾。周家的气运是四代人以‘忠义’养出来的。 祠堂里几十个祖宗,全都为保家卫国而死。但是,忠义归忠义,咱家到底杀戮太重了,免不了有这一场血劫。” 四人一阵默然。 二嫂又说:“眼下这形势,兴许是咱家合该的一份因果。但未必就到了绝路上。古话说得好——妖不胜德。扬至善之性,可立太平之运。气运是活的,不是死物。既然躲不过,不如就先让他吸,咱认个栽。明日起,各房开始日行三善。老天岂会绝了咱的活路?” 大嫂蹙眉凝思,点头道:“嗯,传说吕祖日行三善而成仙。既然行善可成仙,就不能保咱家几条小命?二妹说得有理。” 杨芷一脸不快意。长辈都给人家坑死了,还得主动地认栽?“我不同意。这是把脑袋低下来往裆里藏,太窝囊了。小雪,你怎么看!” 三嫂凶巴巴地问。 好像不站她一个队伍就要绝交。 雪砚也认为二嫂说得有理。这一份敢向绝处迂回的韧性,值得她学习。大不了重头来过嘛。人活在世上,谁没个九磨十难? 起起伏伏才叫人生呢。 嫂子们到底年长些,说的话多少打开了雪砚的心胸。 但是,她骨子里也是个不服输的货。外表有多柔,里子就有多刚。不到最后关头就认栽,确实很不甘心啊。 第204章 “二嫂说得很在理。但是,就怕等不及日行三善,全家就倒血霉了。就目前来说,想办法除魔才是第一选择。” 杨芷一巴掌拍在她肩上,充满了激赏。 雪砚沉吟一番,慢慢说道:“不瞒嫂子们,我最近在幻术上有了小的进境。若是有气运在身时,倒一点不需惧他的。倘若……” “倘若什么?” “倘若能借到几分气运,再以攻心之计智取,未必不能挡住他。”怎么挡她没明说。但弑君的意味已不言自明。 那对黑眼珠子如月魄冰珠一般,泠泠发着寒光。 大嫂、二嫂紧盯着她。心想,这家伙果然跟老四吃一锅饭的。浑身贼胆,无法无天。给她一根竿子就敢把天捅破。 她和老三家的还不一样。 老三家的是一味的莽,不过脑子。相较之下,小雪这种一声不响就敢爆冷子才可怕。 雪砚回视她们,深深地一福:“嫂子们曾大难不死,身上福运深厚。小雪斗胆冒昧,向嫂子们各借三分运,作此殊死一搏。” 大嫂脸一沉:“不行,你怀着娃呢!” “就算殊死一搏,也轮不到你。”三嫂说。 “娃儿不碍事的。” “不碍事......” “我会幻术,不需近身也能成事。相反,若是嫂子们跟他拼,只会被掠走气运,必败无疑。” 一阵沉默。大嫂好奇道:“你会了啥幻术,哪儿学的?” “我梦里得了神人传授,飞遁之术,还有无形剑气。” 嫂子们倒吸一口气。互相瞅一眼彼此,肃然起敬。 雪砚目光坚定地瞎扯,“若此去成功,日后修行的每一滴功德,都回向给嫂子们一份。” 室内升起了一片静谧。 默然无声。唯有心灵的潮水激荡着,汇流着…… 片刻,大嫂说:“你休要见外。爹虽然不在了,兄弟们仍是在一根藤上……只是,这气运又如何借法,你可有把握?” “夺运的邪术我不懂。但若是心甘情愿地主动借出,该是不难的。” “哦?” 雪砚慢条斯理地说:“宇宙万千气象,皆归于方寸一心。诸法由心生,诸法也由心灭。若嫂子们对天立个心誓,再每人给我一件随身之物……应该就行了。” “成,这也好办。”杨芷果断地说。 爽快得像借二两银子。她是主战的,只要不主动认栽怎么都行! 当即指天立誓道:“诸天神明,我杨芷愿将一生福运借于四妹小雪,助她一战功成,救家族于危难。” 说罢,将一件玉佩戴在了她脖子上。大嫂、二嫂互瞧一眼,也豁出去了。各自照样立下心誓。给了她一枚戒指,一撮头发。 这是绝战时的孤注一掷,将众人的希望寄托于一身。有“风萧萧易水寒”的意味了。既悲壮也动人,让雪砚有一点想哭。 她没想到,能得嫂子们这样信任。 从小到大没交过什么朋友,这一刻才知,女子间的情谊可以如此无邪,如此美丽。 三嫂说:“就借三个人的够用么?干脆把老三他们也喊进来,举全族之力。” “来不及了。再说……他们男的掺和进来还得了?”二嫂冷笑了一声。 大家立刻心照不宣。老大、老二和爹一样,时刻准备为吾皇尽忠的。要是知道女人们密谋弑君,还不得炸了?铁定把事儿搅黄。 大嫂摸住雪砚的肩,“嫂子们知你本事大。但务必要量力而行,保全自己最重要。实在不行,二嫂的法子也未尝不是一条路。” “我明白。”雪砚轻声道,“若是待会儿皇帝不到咱府里来,事儿便是过去了。借的运自会归还嫂子们。若他还过来,便是我失败了。嫂子们不必担心,各自珍重罢。” “你千万小心。”杨芷捏一捏她的肩。 雪砚深深一福,当着几人的面消失了。这是她头一次在熟人面前显山露水。嫂子们目瞪口呆,震惊地望了望彼此: 这货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要不是这事儿,谁能知道她是一头翻天蛟? 第82章 ☆去征服世界☆ 此刻,皇帝还没离宫。 出发之前,被内阁的首辅、次府拦了驾,议起了政事。因为皇帝打算御驾亲征,讨伐南烈,江湖剿匪。陈阁老据理死谏,不让他莽撞下诏。 “还请皇上三思。眼下白银流失,粮草短缺,若是强行发兵讨伐,必导致民不聊生。” 皇帝冷冷地说:“阁老的意思是,朕一定会打败仗?” 阁老:“臣只是想说,领兵作战绝非想当然之事,如今大将军不在朝,我等还是以谋略制胜,方为稳妥之策。” 皇帝冷笑,“自在会如此猖獗,这么多天了内阁还没拿出像样的谋略。” “老臣无能。” “知道尔等无能。既如此,就让朕亲率大夏雄师,灭杀了这一帮江湖败类。” “皇上——!” 皇帝一拍桌子,“岂有此理!周魁不在,我大夏三军就瘫痪了不成?此事朕意已决,无需再议!” 阁老等人忧心忡忡,不敢再做争辩。 皇帝一拂袖,往内宫去了。 此刻的他胸中勃勃,有十个成吉思汗的雄心在蠢动。凭这一身澎拜的神力和无敌的气运,何愁不能剿灭匪寇,荡平列国?! 他吕焕章,注定了会在千秋万代的史书上大放异彩,成为千古第一的帝王啊。 第205章 雪砚像猎人一般盯着他。 某一时意念一动,幻身已到了皇帝的内宫。 她是以一团黑雾的形象出现的。 模仿的是“黑云”,那位混乱的主宰,或者说,宇宙第一大搅屎棍子。声音如流沙一般,冰冰冷冷地往下淌:“吕焕章……” 皇帝一悚,失色回头道:“上神!” 他赶紧对仆从把手一挥,“全部退下,没朕的允许不准进来。” 太监、宫女纷纷作鸟兽散。 雪砚无感情地说:“本尊赐予你神力,你却派人去诛杀本尊。狗皇帝,你就这么报恩的?” “啊,”皇帝慌忙为自己辩护,“上神,这全是周魁那厮的主意。他说他师父找到了一个法子拖住上神,让上神无法到处觅食。还说只要饿狠了,您力量衰微了,就会离开这个世界。” 雪砚:“……!”啊,原来四哥并非要以一己之身吸收神力,而是采取了更保守的做法。怪不得几个月了还在胶着,原来是在困兽。 “满嘴诡辩。你是皇帝,难道做不了一个臣子的主?你恨不得他能赶走本尊,诛杀本尊。很好,既如此,本尊就收回你的神力。” 黑气立刻四散,寝宫内成了上万只蝙蝠的洞穴。这效果比邪神更邪三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主宰者的压迫感,冷冷道:“收!” 皇帝看见一道黑气从体内往外飘,一时心神俱裂。这比夺他龙椅还严重,比要了他的命还严重啊。皇帝抬手就是一挥。 邪气灌顶后,心性上会变得凶狂。雪砚万没想到,他会凶狂到这地步。——竟敢直接动手诛神。 这还攻什么心?玩崩了啊! 只听咔嚓一声,屋内空间被一道狰狞雷电劈开。 竟能凭空打出雷电!雪砚大惊,赶紧一让。 然而,嫂子们借的气运到底还是没抗住。 这几个月来,皇帝比蜜蜂更辛勤地采蜜,吸了这个吸那个,气运比先前的她还要逆天……雷电拐着弯儿,悍然穿透了她。 “啊——”雪砚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 以前虐姓莫的有多爽,现在就有多惨。不,简直加倍的惨。 皇帝两眼喷火,大叫道:“好啊,你究竟是谁?” 雪砚几乎崩溃。疼死了,可现在回去又会伤及孩子。只能硬着头皮鏖战。眼见狐狸尾巴已收不住。她赶紧凝出个莫若空的样子来。 实在太疼了,幻术用得很糙。 脸是姓莫的,躯干上却是女人的胸…… 可是,皇帝一点没注意到这个漏洞。他满眼赤红地说,“畜生,你还敢露面!”雪砚撒丫子冲了出去,口中用莫若空的腔调骂:“狗皇帝,本教主阉你祖宗十八代!” “——你个畜生!” 现在的皇帝武力了得,速度就跟当初西齐公主一样快。一挥手就噼里啪啦,好似手里握着一把雷公锤似的。 两人在宫中一个逃一个追,快得有了残影。 雪砚一生没领教过这样的疯狂。几乎每一下都击中了。身上皮开肉烂,又成人形的烤肉了。疼疯了。然而,怎么也甩不掉身后这厮。 只能像个耗子慌不择路,见缝就钻。 以前姓莫的躲她就这感觉吧。现在想想,他可真“励志”到极点啊…… 她应该以他为榜样:屡败屡战,屡战不死。一不当心……雪砚绊到一块倒霉石头,整个人栽进了荷花池里。 皇帝一个狞笑,抬手就放出一道雷电。“砰——”一声巨响,整个池子都炸飞了。电蛇在水里游走,瞬间织成一张天罗地网。 雪砚被电飞了,整个身体成了一块焦炭。 这一会子终于不疼了。意识里一片白茫茫的。 怎么办?一旦死亡,会不会导致本体意识的残缺?意识到巨大的危险,再次坠入水中的一刹那,赶紧把幻身一收。 一回去,真身就晕了。 意识里一片真空。只有残暴的电流在交织,无休无止....... 这一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行动终究失败了。等于惨死了一回。若非是幻身,绝无活的可能了。而皇帝眼见就能将“那畜生”挫骨扬灰,却又在眼前消失了,气成了一只狒狒。 他觉得气运还不够,赶紧整装出发,往周家去进补了。 无人知道,雪砚在自家榻上晕厥着。这一次是真正与死亡打了个照面。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还了阳。 再睁眼时,世界成了黑白色的。夏日里的斑斓色彩全消失了。 雪砚懵呆着,难道已经做了鬼? 直到仆人走进来喊了声“四奶奶”,她才明白没做鬼。是大脑严重受损了。看东西连色彩都没了。同时,声音听上去也忽远忽近,好像有几重的回音。 或许,还有其他的损伤没发现...... 但值得庆幸的是,孩子还在肚子里好好活着。 幸亏有嫂子们借的气运托底,保住了这一点骨血。 她闭目养了养神。行了,既已做了最后的一搏,就甘心地认命吧。这是上天对她的考验。先前每一次能赢,都是仗着师父的护佑。 这一次栽到了底。 可见光依靠外力,却没有深厚的修行功德,总归不能笑到最后的。是时候沉淀心态,稳打稳扎地起修了。 雪砚深吸一口气,内心告诉自己:我应有向永恒注视的魄力;虽千万年的光阴,也不够我一眼的估量。一时的挫折又算个什么? 第206章 四哥在进行一场苦战,我和儿子也一定能熬过这个生死关。 不要怕。 她如是安慰着自己,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 半个时辰后,皇帝的圣驾来到了国公府。周家子弟在灵堂里跪了一地。丧服让场面显得异样的肃穆,令人感到一种悲情的崇高。 皇帝一到,就扶住老国公的棺材哭了。想起这个老臣一身忠骨,眼泪就一滴一滴洒在了灵堂的砖上。他是真的伤了心。 像当年坑杀了兄弟一样的伤心。 为了千秋万代的伟业,他真的......牺牲掉太多的人间美好啊。 可是,做帝王的怎能顾念一时仁义呢?秦始皇一统天下时死过多少无辜?说到底,伟大的历史背后都是千尺高的白骨山啊。 然而,在后人的眼里,他将永垂不朽。 朕就是要做这样一个皇帝。朕要让大夏的王旗插在世界的每一座山头。日月所照之处,皆是我大夏的王土。 千秋万代的大夏后人,将会永远以朕为荣! 老国公,你九泉之下长眠安息吧。切莫怪朕的无情……朕小节有失,大节不亏啊。朕对不住你,可是对得起这个天下啊。 皇帝的泪是豪情万丈的。 哭了十分痛快。哭完了,追封老国公为“忠顺王”。公爵之位由长子袭承,赐封号“卢国公”。又赏下了一堆的抚恤和赏赐。 这荣宠大得要了命。 皇恩浩荡,满屋子周家人感激涕零。(除了三个心里哇凉的周家媳妇儿) 之后,皇帝开始亲切“慰问”每个人。近距离地安慰,连门口的小黑也没放过。周家四代人养出的大运,被吸得一滴不剩。 “诶,为何不见四夫人?”皇帝温和地问。 大嫂低着头,淡定地回道:“启禀皇上,四妹今日一不当心绊在门槛上,小产落了胎。臣妇怕冲撞了皇上,让她在西府歇息着。” 所有不知情的人大吃一惊,心里都想:老四也太惨了。回来了得多伤心? 皇帝一阵狂喜。这话他是相信的。没了气运的人就是这么倒霉。一点都不奇怪。他故作惊诧道:“怎会如此不小心?” “想必为了祖母伤心过度......恳请皇上恕罪。” 皇帝长叹一口气,“哎,四星二十好几了才得了个孩儿,真是可惜了。哎,诸位务必好生照料四夫人,莫让她伤悲过度。” “臣妇遵旨!” “起驾,回宫。”皇帝转过身,脸就无情地挂了下来。无悲也无喜了。此刻,周家对他来说已是一座活坟墓,一眼也不值得多瞅了。 他有一个伟大的传奇要去谱写,已等不及地要开始了。 第二日,皇帝下诏要御驾亲征。 集结粮银,江湖剿匪,讨伐南烈和西齐。 虽然一帮老臣竭力反对,仍执意孤行。因为他要让那帮江湖杂碎见识到,何为“帝王之怒”,何为“天子雄威”。 数日之后,由周大将军一手练出的大夏雄师,在皇帝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开拔了。 向广袤无际的世界进军,开始了一场铁血的征服....... 第83章 ☆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自从意生身被皇帝杀掉,后果是令人疯癫的。 各种感知七零八碎,都错乱了。除了视觉褪色,声音失灵,嘴里也没了酸甜苦辣。吃啥都一个味儿,像烧焦的纸。 更重要的是,意生身没有了。飞不出去了。 千里眼也只剩下半里之远。 雪砚认为,一半的她已死去了。 还剩一半的她藕断丝连地苟活着。 但是,要说这事儿有多严重也不至于。一半活着也是活着。既说五蕴皆空,所谓的感知错乱也不过是流幻而已。 正常又如何,不正常又如何呢? 她现在有一种良好的牲口心态,能捞一天是一天。 好赖都往下活吧......无我地活着。 那一日皇帝走后,嫂子们一起来探望了她。见人没事,各自都松了一口气。娘们儿挨在一块儿哭了一场。 家门不幸啊,倒霉透了。想想往后的日子,就得虫豸一样在黑暗里爬行了。每一步都可能被人一脚踩死。 雪砚十分惭愧地落了泪。丧气地说:“我真没用……” 三嫂“嗨”了一声,不以为然道:“别把错儿全往自个儿身上揽。你又不是神!” “咱家四代人荣享富贵,该有这一劫了……想开一点吧。”二嫂说。 失败是苦涩的。 妯娌们傻坐着,满屋子气氛像浸在黄连里。 但是,苦涩里有真情的幸福。这共患难的情份把妯娌关系变成了姐妹。对雪砚而言,也是人生的一场不可多得了。 哭过以后,大家很快振作精神,互相勉励着往下活。 再倒霉的日子也得过。 周家开始了一场低调的、玩命式的行善。把国公爷、老祖母的财物悉数变卖,统共近八十万两银,全都捐了。 一部分去地藏庙,剩下的在各地建“慈济堂”。 两个老的死得太可怜。 这样做功德,也是祈愿他们能享天福。另一方面,家里要把气运养起来,有个行善的基地总便利些。日后的救孤、义诊,施饭,赈灾,济贫……都走“慈济堂”了。 反对声是非常激烈的。 哥哥们不信邪,开始听说时都暴跳如雷地唱反调。大哥差点没把大嫂宰了,“爹头七还没过呢,家底就要被你败光了。混账娘们儿我看你敢!” 第207章 可是当天下午,他好端端地走在路上,被迎面撞来的乌鸦啄瞎了一只眼球。飞来的横祸让他学乖了,当晚举双手赞成,愿意赶紧破财消灾。 没运势的日子里,大家拧成一股绳,在又黑又长的山洞里爬行。磕磕绊绊,遍体鳞伤。今天三哥摔断了腿,瘫床上了; 明日二叔栽进河里,溺了个半死。 后天,姑奶奶又被惊马趵了几蹄子,半张脸稀烂了。 大后天,有仆人偷财物逃跑了…… 扫把星的光辉普照着每个人。事儿一桩赶一桩,倒霉起来跟竞赛似的。厄运会像瘟疫一般扩散,就连没被皇帝祸害的仆人也开始倒霉。 每一天都有重大“惊喜”,在府里掀起轩然大波。 “听说没,三房的小唢病得快死啦。” “诶哟,刚才我吓死了,二老爷的头又被砸开花了!” “……!” 等烧完二七,两府的仆人们逃走了一半。都怕得不能安生。至于剩下的,也算祖宗保佑,都头破血流地活下来了。 嫂子们的策略是好策略。 虽然拙了一点,却合乎天道,治标治本。 孟夫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如何养之?曰:“此乃集义所生。”义的事要多做,不义的事不做。如此积微成著,积少成多,便形成了“气运”。 为了气运,雪砚也跟着破釜沉舟,可劲儿造了一回。 四哥把家交给她时,富得好像几辈子花不完。现在仅用半个月就折腾光了。剩下不多的三瓜两枣,每天抠搜着过…… 有意思的是,她也没觉得日子多苦。反正吃啥都一个味儿。占有的财富少了,烦心事也跟着变少。倒活得物我两忘。 这一份心境仆人们自是不懂的。 她们可怜她,背地里掉了许多的眼泪。 无色无味的苦难夏日一点一滴地流逝着。到了祖母和爹的三七,黑暗里忽然透进一丝光——雪砚发现,死去的一半意识又神奇复活了。 一夜之间,色香味全部还原。 甚至比以前更鲜活,更强烈了。 诶,真见鬼了......雪砚对此十分懵懂,不知怎么办到的。想来自己也没做什么。每天除了行善就是竭力地放空自己。 灵魂就完成了一场自我疗愈。 也对,一个灵魂既然能分裂,能复制,何以不能自愈呢?只要它是自由的,喜悦的,不被枷锁桎梏的——空性的力量就会让枯木再生。 空掉自我,让自我消融,反而能获得更强大的自我。 四哥曾说:空性中含藏着无穷。最强的风暴,中心是空的。最热的火焰,中心也是空的。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冲者,空也...... 这一场意外“复活”堪比回炉重造,成就了一次她的灵魂淬炼。浑铁炼成了精钢,五感磨得无比锋锐。非但意生身恢复了......连眼睛也能瞧见灵体了。 鬼魂,树神,山精,草怪…… 就这么“哗”的一下,世界更深层的瑰丽向她展开了。 她甚至看见了爹和祖母回来,坐在供桌边享用饭菜。还带了几个朋友,乐呵呵地炫耀着儿孙孝顺。爹摇头晃脑地说,过了七七四十九日的中阴阶段,他就转生为天人了。 要去“四天王天”上做个武将。 因为子孙们贤良,行了大布施,他死后没受一点苦。活着时像在戏台上,扮演一个愚忠的臣子。自以为全是真的。一番唱做念打,悲欢离合。 死了一切谢幕,转身即已成空。 后台转个过场,又去下一场戏了。 爹看穿了,雪砚也看穿了。 她一下对所有事轻松起来,感觉人间成了游戏。 之后的日子,她干上了主动找死的营生。一天到晚放飞出去,日行十善也不止。她成了侠客界的头号扛把子。哪儿有不平就往哪儿钻。 单挑最大的海盗军团;铲除烧杀抢掠的山匪;捣毁南烈的罂粟园,拔尽了“相思土”的毒根……她存心地往这些极凶险的地方去。 她成了一个神出鬼没的“无名英雄”,拥抱了不一样的深邃和辽阔。 解救了溺水的孩子;铲除了拐子帮,救出了几百个女子和孩童。教训了毒打妻子的恶棍丈夫。甚至会特意去阻止一个虐小猫的人…… 别人在得救那一刻呈现的幸福,是绚丽绝伦的花开。构筑了她生命中的极致美景。相较之下,一个贵妇人坐在华宅中领略到的风光,又算得了什么? 雪砚几乎把天下闲事管尽了。 当然,也去寻过皇帝的晦气。 都没成功就是了。 她没有办法除了这个祸害;他也没法拔了她这根毒刺。 彼此成了对方的顽疾。 因为气运还薄,雪砚的幻身又死过七八次。大多是被皇帝杀死的。 在死亡一事上,她已是老熟客了。 每次幻身被灭后,残缺的症状都不尽相同。 有时,她会瘫痪。有时,感知错乱。 也有一次,发生过局部的失忆,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但是死习惯之后,一次比一次恢复快;也一次比一次强韧。 到最近,只要半天就能痊愈了...... 雪砚不禁沾沾自喜,心里有了一个白日梦:如此下去有没可能独辟蹊径,达到“灵魂不灭”呢?永恒地自愈,变强....... 真是十分美好的前景呀。 第208章 这让她在找死的路上更加奋进了。 对皇帝来说,比猴子还讨人厌。他大概猜到了捣乱的人是她。一次阴森森地说:“姓莫的可没这本事。哼,你是不是四夫人?” 雪砚不承认,不搭腔,不理会。 闲情逸致一来就跑去行刺,拿他当一个陪练的...... 她渐渐领悟,这一切或许是师父安排好的路。否则,凭她老人家的神通,皇帝岂能轻易夺走她的气运呢? 苦难是修行的踏脚石。 既然如此,就让她沐浴死亡的风暴吧。 “疼痛”和“毁灭”成了她吃腻的家常小菜。以前刀砍斧劈的痛感,现在不过像蚊子亲一口。几个月的熔炼下来,再大的创伤她也能不眨眼了....... 每次只要一无我,就能迅速痊愈。 大盈若冲,其用不穷也。 第84章 ☆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渐渐的,日子已从夏转到秋了。 炽热的烈焰烧尽了。一场暴雨浇透了,天空就变得高远了。人间已漫起了一片秋凉。西风一起,萧瑟清寒之意宛如井水,一丝丝地沁入人的肌骨。 一晃眼,竟已是十月底了。 雪砚的肚子已长成了大西瓜。这个属于她和四哥的生命果实随时可能瓜熟蒂落。可是,做爹爹的还远在天边,不曾回来。 这一场困兽的鏖战,好像永远不会结束了似的。 在日夜不歇的拉扯中,他经历过怎样非人的苦楚?雪砚真不敢去想。他的模样变了么,心里可曾有一瞬思念过她呢? 恍惚间,新婚时的恩爱仿佛已有隔世之远,渐渐褪色,成了记忆里的一抹淡痕。再不回来,她都快忘记夫君的模样了。 事实上,雪砚的视线现在已能穿透障眼法阵了。但她并没瞧进去。相思病害久了,就跟自己逆反了。她不敢往里瞧…… 不知是否错觉,山顶上空的那团黑云似乎小了许多。七八个月没进食,它渐渐已有了衰微之势。或许再坚持一阵子,四哥的苦日子就熬完了。 等他回来,得知皇帝对周家做了什么,不知会是怎样的心情呢。一想到这个,雪砚的心里也会刮一阵西北风,萧瑟得很。 如今的皇帝彻底逆天,气运浓到了可怖的地步。别人想杀死他根本办不到。就算他自己想死,也难办得很呢。 就算四哥回来,也未必能报得了仇。 ** 这几个月,皇帝的日子实在太过瘾。 他都快赢麻了。 捷报一个接着一个,每天在大夏的热土激起惊恐和欢呼。胜利的飓风席卷了全天下。 翻开史书,可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伟大的皇帝。 三个月内,率一支铁军直抵边境,开始了一场摧枯拉朽的征战,一路从西向南,打得西齐、南烈等七国皇室下跪称臣,割地求和。 所有冒犯大夏国威的都付出了国土和白银的代价。大夏疆土像发酵的面坨坨,飞快地膨胀着。每一日都在扩张、扩张。 一大圈讨伐下来,仅赔款就得了三千多万两。 他的神勇让全体子民发了疯。 人们没想到,他们的帝王像天神托世。剑锋所指,灰飞烟灭。他缔造的传奇骇人听闻,比大将军更有盖世的风采。 胜利是令人狂热的,迷醉的。世人谁不爱英雄呢?大家爱他爱到痛哭,爱到颤抖了。帝师所过之处,人们激动得窒息晕厥。 谁也不知道陛下的秘密。 他是一只气运的饕餮。一个巨大的人形漩涡,逮住什么都吸。气运如百川归海,向他奔腾汇流。现在,隔着几十丈就能掠夺。 那些伏诛的尸体,不过是他吐掉的甘蔗渣子罢了。 他的肉身不到七尺,气场有三千丈。 以前斯文羸弱,斗不过一只鸡;现在,十个西楚霸王也打不过他。 九月,整治江湖各大帮派,铲除海龙帮、盐帮数万人;灭杀幻术师数百人。御旨颁诏,从此大夏禁用幻术,违者斩立决。 如今的皇上威震四海,统摄八荒。天下归心,唯我独尊。千万万百姓跪地嚎哭,狂热爱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海潮般的呼声整日回响在大夏的热土上。 就连周朝、汉朝、唐朝……那些历史上最璀璨的朝代,也没有一个君主能像引发这样的热瘟。人们都爱死他了。 皇帝出行时绝不坐车。他头戴金冠,身披金色铠甲,昂然骑在汗血宝马上。让天下百姓都能瞻仰王的圣颜。 他是有分寸的......从不掠夺自己的百姓和臣子(除了天命龙运的周家)。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吃光了他统治谁? 但是对敌国的皇室和子民,他绝不手软。挨着谁都往死里吸。 他坐在马背上听万民山呼时,感到了无上的满足。满目青山,心如皎月。他在这人世的荣光到顶了!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大将军抛洒多少热血才领略到的风光,他在三个月内就速成了。 皇帝承认,他的心底深处有一份漆黑的嫉妒。他嫉妒周四星的一切。从长相到才华,从智谋到武功,甚至年龄,甚至家世...... 周四星,就是对“天之骄子”一词的最美诠释。 他是周家四代人的忠肝义胆孕育出的一个人杰。 周四星的每一次胜利凯旋都让他睡不着觉。万民的欢呼和崇拜像海潮一样哗啦啦的,在他脑中刷来刷去。几乎让他发疯。 第209章 而今,这一切都属于他了。 他的万丈荣光盖过了周四星,盖过了一切。 倘若没走邪道的捷径,能抵达这样的巅峰吗?不能。活到这份上,人生才叫尽兴啊。登临绝顶,一览群山。 万古长风,一刹永恒。 这辈子他吕焕章值了! 不管以后下场如何,也算求仁得仁,死而无憾了…… ** 皇帝征服了周边七国,剿灭了江湖匪类。威风不可一世。十月初,传来了即将班师凯旋的消息,晦气再一次笼罩了周家人。 雪砚对此无可奈何。 虽然她已经很强了,却没办法除掉他。 既如此,周家人继续待在京城就很危险。 离孩子的产日已不远。一旦临盆,他不会给这孩子活路。还有,兄嫂们好容易把气运养起来,若被再次一卷而空…… 就完蛋了。 不如先暂避锋芒,等四哥归来再说。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那一日,雪砚请来三个嫂子密议了一番。大家都是一样的意思。惹不起,就躲吧。但是,一家人出行太惹眼,思量一番,不如各房分开了远遁。 待这一波小劫过去,他日再聚首也不迟。 如今哥哥们瞎的瞎,伤的伤,官署里的事都撂开手了。走了也算不得渎职。 兵贵神速。次日,大房、二房就南下泉州,行医游学去了。三嫂的计划是去湘南,娘家的祖籍在那儿。她提出带雪砚一起走。 雪砚婉拒了。不想叫人额外照顾她这孕妇。再说,和三哥一路同行也怪难为情的。便说,等把仆人们安置妥当,到江南乡下的庄子去住。 三嫂没有勉强。 彼此抱头哭了一场。临别时,难分难舍。 “造孽啊,周家就这样散了么?”三嫂哭道。 雪砚说:“只是暂时的。他日峰回路转了,兄嫂们还回来一起过日子。” “这是自然。咱家祠堂在这儿,这儿是周家人的根呐。” 三房也走了。 二叔、姑奶奶和几个表亲也各自远遁。 雪砚这几日也不出去行善了,紧锣密鼓忙着安顿仆人,处理铺子的事。到了初十这一日,行囊已收拾好,准备和嬷嬷们一起上路了。 夜里来了个突发事件,阻断了她的行程。 世事就这么奇怪。先前明明有无数机会,让他们藏到天涯海角去,生生就耽搁到现在。 次日一早各大城门戒严封锁了。城内的人一个也不准出去。京中一片肃杀,笼罩着一片阴森、恐怖的气氛。 街市全部闭门,一人也不准外出。 到中午时,一个可怕的消息不胫而走。 发生天大的惨案了: 一夜之间,皇帝的儿孙全让人给杀了。 皇室的所有财产被洗劫一空。 除了归途中的皇帝,吕家人一个都没活下来。就连一起出征的魏王,留京监国的太子,全都死了帐中。每人脑门上开了一个洞。 案发那一晚,雪砚一直打坐入定,安于静境。并未留意城内的动向。她对凶手造孽的过程一无所知。但是,这风格太熟悉了。 趁人不备,冷不丁咬断你的七寸…… 特别冲鼻子的莫氏味道。 会是姓莫的那只毒蘑菇么? 皇帝铁血剿灭了大半个江湖,好像并没有逮住莫若空。他太能躲。死了那么多幻师,唯独没他的鬼影子。皇帝凯旋得还太早。 被子民的热爱捧上了云端,等不及地先陶醉起来。 现在一下子云层坍塌了。 对方在现场留了一行嚣张的血字:“灾人者,人必灾之。欢迎陛下凯旋。这是为你接风的第一份大礼。明日是第二份,鄙人将杀光你的文武百官。” 皇帝得到信报,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 差一点吐血暴毙。 雪砚远远地看着。她明白,屠龙的好时机到了,人在大悲大恸时气运是凝滞的。以前,姓莫的就用这法子对付过她。 这时只要剑气一飞,就能替公爹和祖母报了仇。但雪砚却提不起杀气了。一星子也提不起来了。因为恶龙自己已遍体鳞伤,开始品尝他的苦果。 这一份苦果,远比死亡更有伤害力。既如此,她又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呢?一直以来,雪砚对皇帝又恨又厌;到这一刻,却为他感到了一丝凄凉。 他在治国方面或许有一套,可是排兵打仗着实是个外行。当时霸气冲天地去亲征,心性上已十分骄狂。以为气运就是一切,战略再粗放他也能赢。 事实证明,盲目乱来是不行的。我在明,敌在暗。结果必然会导致后门进狼。他以为,将军的活当真随随便便就能干的么? 第85章 ☆你的丈夫将一败涂地☆ 京中戒严得像铁桶。 当晚,阁老等重臣家中被精兵围了里外三层。一有风吹草动,大家就是弦一紧,脖子一凉。都快崩断了。谁都清楚,这是用幻术作的案。 由于自在会的关系,朝廷招徕不到幻术方面的高人。暗处的神秘凶手有绝杀的狠招,吐个唾沫星子,就能在人的脑门上蚀出个洞。 朝廷只怕难逃一劫了。曾经这个国家上下热衷幻戏,尘嚣一时,如今祸害越酿越大,险象环生,终于到见证亡国的一刻了。 京中人心浮荡,笼罩在毁灭的感觉里。 皇帝打胜仗带来的热烈气氛,被这一盆冰水淬得透透的。 第210章 这一晚,陈阁老写了许多诗。 既悲壮又豪迈,准备慨然赴死。死亡激出了一肚子的才气。这一晚的诗,比他平生的每一首都有风骨。只要脑袋一落地,后世必有无数华夏人为他击节痛哭。 但他居然没死成。 一腔诗意白白地翻滚了一晚上,最后死的却是凶手。 ** 寒雾浮沉,暗夜冥冥。 雪砚彻夜警醒着没有睡。眼睛东瞄西扫地放哨,留意着朝臣们的家。无论站在怎样的立场上,都不能允许有人屠杀群臣。 她必须替天行道,把凶手踹到爪哇国去。 子夜时分,魔鬼出洞了。 并不是那姓莫的贼子。 但也生得十分不凡......和姓莫的是一款的。只是这脸上多了几十年的光阴,已步入老年了。老年的美男子长衫飘逸,萧疏清雅。 神态不像去行凶,像去后院的菜畦里薅一把韭菜。恬淡得很。 障眼法堪称出神入化。换了寻常人的肉眼绝对见不着。像灵体,像微风,在月下悠悠独行。风度实在当得一个“美”字。 但是,他走得很慢。 细看去,腿脚似是不太灵便的。 他翩然走进陈府,像一片云一样无声无息。里外三层的护卫都没发现他。潜行几步,忽然做了个拂蜘蛛网的动作。 手在半空划了个弧。十分轻雅,却蕴含巨浪滔天的能量。 一刹那间,陈府里里外外笼罩在被一片“月光”里。 马厩里的马,门口的大狗,树上的暗卫,院子里巡逻的兵,都定在了一瞬间。好像魂命被抽走了。只剩一个形状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光芒所到之处,一切活物都被封锢了。 雪砚心里直跳。 汗毛全立了起来。好强大的神通啊! 怪不得能在一夜间灭杀吕氏全族,他的手段太高效了,太可怖了。难怪江湖上没人敢不听他的话。遇上了这厮,纯粹是单方面的屠宰啊。 收割别人的小命,就像捡拾海滩上的贝壳一样悠然。完全不需见血见肉的打斗,不公平到了极点。这就是真正强者的面目么? 雪砚不确定自己能否敌得过他。 敌不过也无所谓。 就当体验一种新式的死法就行了。不作为是不可取的。 意念微动,她的幻身降落在现场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落地一瞬,剑气如虹地飞了出去。然而,那人却轻松避开了。 比她的意念还快。 两人的交手一触即收。 雪砚心里有数了,他的实力深不可测,凭她只怕很难阻止。他扭头微笑,对她像一个久别的老友。“来了。昨晚就在等你了。” “等我?”雪砚冷冷地说。 “是啊,你不是喜欢替天行道吗?昨晚怎的大意了,竟然没发现皇室被屠杀了?” 他的声音极温和,春雨一般的沁润人心。 雪砚顿了一顿,问道:“阁下是谁?” “自在会的头领。” “你就是......头领?” 他嘟嘴一笑,“说起来,咱们可是老朋友了。虽然没有正式地晤面,但是在下对小友关注已久了。自从破解了鬼卫的密约,我就经常盯着你看了。” 头领一笑,目光温柔似水地倾注在她脸上,“你真是个可爱又聪明的女子,是我活了这么久见识过最美好的人类。” 雪砚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一身的本事,想算账就找皇帝去。不必这些老臣开刀。” “小丫头,你这话就有失公允了。皇帝端掉了大半个江湖,我灭他一个朝廷有何不妥?所谓正义,难道只是官方的利益至上?” “哼,官方未必是正义的。但是,一个大肆贩卖黑膏子祸害百姓的组织,绝对和正义沾不上边。”雪砚淡淡地说。 头领又笑起来,“你到底还是年轻,凡事只能看到表层,眼里只有简单的善恶。” “......” 秋夜的风轻送,拂动着两人的衣袂。 四周的时间却静止着。人们像泥塑一样纹丝不动。 他清风徐来地说:“自在会是一个存在几百年的组织了。有自己的戒律和准则,一向不干涉明面上的事。如今突然诸多示迹,不过是皇帝自己没抵住诱惑堕入邪道,毁了国运。黑膏子泛滥,匪盗横行,不过是因为君王无道,天垂邪象罢了。” 雪砚讽刺道:“这么说,你出来作恶还是顺天而为啰?” 他笑一笑,“唔,其实,人间的事本质上并无善恶之分。是你自己的分别心作祟。” “......”她沉默不语。 “就拿皇帝掠夺气运一事来说,并不能说他是恶的。一切众生要想存活,都必须掠夺。掠夺草木、牲畜、鱼类......等一切弱者,将其变为自己的一部分。不是嘛?” 他微勾嘴角,“修行的人要学会往深处想。切不可偏狭。” “说得很动听。接下来是不是就想说你灭了皇族,纯属做好事?杀文武百官也是遵循了上天意志?” “哈哈。假如我不是正义的,这满天的菩萨仙人为何由着我不管?因为他们看得更远,对因果的认知比你更深邃。若把过去未来统一起来看,或许我才是正义的,你才是罪恶的。” 雪砚严重地生了气。一肚子的怒火熊熊燃烧。她愤怒,并非此人的巧言善辩,胡说八道;而是他的话该死的正确。 第211章 每当她翻开史书,俯视历史的种种不幸时,所得到的就是这样一种悲哀的感受。这一刻,却被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精准表达了出来。 她常感到命运是无解的。 定业是不可转的。 若是有解,老祖母和爹就不必死了;若是有解,释迦牟尼佛就不会看着自己的国家被灭。五百个族人被杀得一干二净。 ——天上地下谁的神通比得过佛呢?可他仅仅是流着泪,注视了事情的发生。 雪砚心情变得恶劣,冷冷道:“无论怎样说,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杀人。” “对不住了姑娘,这可是我的使命啊。”他慢条斯理地说,“只是使命而已。杀了陈阁老一家,我还会杀光你的兄嫂,不管他们逃多远,都必须死。我会烧毁周家的祠堂。这样,朝廷一文一武两个标杆就倒了。接着,我会杀光内阁和六部所有官员......” “若是我不同意呢?” 他叹一口气,对她怜爱似的一笑,“你不同意,那就把我杀了。但是,结果你未必会喜欢的。” “为何不喜欢?” “因为杀了我,你必须接替我成为自在会的头领,看管这世上一切拥有神力的人;还得继承我藏在狼爪山的巨大财富。哇,我攒了许多年,数也数不清了。” “这不是很好?我正好穷得揭不开锅,继承你的财富岂不正好?”雪砚十分耐心地跟他打嘴仗。 “但是,事情远不止于此。” “哦,此话怎讲?” 他诡秘一笑,顿在那里。这表情让雪砚毛骨悚然。 “因为我也是一个接受了灌顶的人。许多年前,在别的世界接受过灌顶。拥有了随意禁锢别人的能力、还能神行千里......所以,到了这个世界后,我顺利当上了江湖的王。” 听到这里,雪砚的心沉了下去。 有了极其不好的预感。 “倘若你杀了我,我的灵魂就会被契约的力量牵引,不可阻挡地飞向我的主人。”他叹了一口气,“没错。你丈夫拼尽一切,想要困住的神明,是我的主人。” 头领摇一摇头,“他的战斗马上要成功了。我的主人已饿到极限,很快就会同意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一旦吞噬到我的灵魂,事情会实现大逆转。周魁将一败涂地。” 雪砚紧紧咬住了嘴唇。心里冰冻三尺。 “这样做对你有何好处?”她冷冷问。 头领一笑,“没啥好处。我只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让天下大乱而已。其实这也是大菩萨之举哦,你看过佛经,应该知道什么叫逆行菩萨吧?有些看上去十恶不赦的家伙,其实是在行菩萨道呢!” 雪砚恨然道:“少胡扯,少给自己贴金!你充其量只是魔鬼的傀儡。” 他一点不着恼,款款地说:“不信就算了。当然,我这样做也有一定的私心。我对头领的身份早已腻了,不想干啦。” “怎么样,想清楚了吗?”他和颜悦色地说,“你如果不杀我,今夜周家所有人都得死。不管逃至哪里,也别想逃开我的追杀。而你杀了我之后,后果就会是天下大乱,大夏灭亡。你选一个吧。” 雪砚满脸流下了冷汗,浑身颤抖。 她知道这人说的一切是真话。 头领优雅地掸了掸衣服,同情地说:“这对你一个十八岁的小女子太残忍了。无论你修得多强,都是挺残忍的。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小雪啊,我很抱歉。” 他的手指跃然而出一道光。那道光像蛇信子一样跳着,充满索命的气息。下一瞬间,一个护卫的脑门儿出现了一个血洞。 雪砚浑身颤抖,实在忍受不了了。 根本没有思索的时间,本能已代替她做了决定。剑气排山倒海地刺了出去。比光还快,在他的心脏处穿了一个洞。 她成功了。过分容易,一点难度都没有。 这证明了他求死的决心。 头领摇晃一下,将一张平和的脸转了过来。 他温柔的笑容没变,断断续续地说:“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必......自责。其实,你也只是......完成了使命......罢了。天意如此,我们都没办法的。” 他的话唠一直进行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一块黄金“玉兰花纹”的令牌掉出了他的身体。 忽然化作一束光,嵌入了雪砚的手腕中......隐没了。 第86章 ☆四哥,我是小雪啊☆ 周魁最初来的时候才刚入春。现在,季节已轮回到深秋了。这一片山脉苦寒,深秋已积了三尺雪。千峰寂寂,杳无人烟。 周魁却已注意不到季节变了。他已厮战了八个多月。季节成了身外之物。世界也成身外之物。曾经魁梧、壮美的青年,八个月内耗尽了气血和神髓。 成了一个老人....... 他流失了近百斤的肉,枯瘦如一根槁木。 须发全白,和山上的雪是一种颜色。 “困兽”的主意是师父想的。自创法阵,画地为牢。以自身为阵眼导引大地之力,使法阵生生不息。意念不死,则法阵不死。 誓与敌人耗尽最后一滴血。 不退敌,毋宁死。 然而,这是一场必败的战斗。因为那东西根本是无法诛杀的。唯一能为之一搏的可能性,就是它或许会被缠得受不了。 最终怕了他们,自行离开。 早在鸿蒙之初,它就已经存在了。世上有了光明,同时就有了它。它以“邪气”本身为体,以众生灵魂的“贪嗔痴”为食。 第212章 时消时长,时隐时现。 但是,只要世人邪心不灭,它就永远存在。即便诛杀了灵体,也能死而复生。因为它是混乱的鼻祖;邪气的种子。 唯有在诸佛的净土国度,它才不会存在。 周魁常想,他一定是疯了。竟然打这样一场不可能的战争。或许,这就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人活着,没这点志气哪行呢? 一旦混乱的大势来了,将有千万万人死于横祸,瘟疫,战乱。他必须对这片国土负责。当了多年的大将军,这是逃不开的一场战斗啊。 这一场战斗没有硝烟和战鼓、没有帅旗和兵马。 艰苦的程度,却超过他一生所有战斗的总和。 他经历了几万个凶险的幻境。永无休止的拆招;反反复复的垂死,又复活。他失去了年轻,也失去了俊美。 累成了一具干尸。 一个月前,师父死了。是以身殉道,活活累死的。累到四大皆空,身化尘土。元气悉被大地回收了。他老人家说,“你也不必伤心。咱的生命就这一回事。像花一样被大地绽放出来,又回到大地中去。死了一点不苦,只是回归本命。” 自那以后,周魁就没吃没喝到现在。带来的粮食早吃光了,也没人去给他打猎,烹食。实在饿极了,只能抓一把泥搓巴搓巴,幻个烧饼垫饥。 饿是饿不死...... 可是时间久了,幻术终究不比真正的五谷补气养血,人就成了干尸一样。 在非人的惨烈角逐中,生命一次一次被甩进炼炉。他尘世的记忆已被磨碎,稀淡了。脑子里只剩了一个执念,就是战斗本身。 他必须赢,不赢不行。 至于为何要赢,甚至也不去想了。他只知道,周魁一生从未败绩。 这是一种走火入魔的状态。 现在,经常连自己的名字也记不得。但是,他依稀还记得自己有个极美的妻子。见第一面时,他就瞧中她了。好像孤独二十多年,就只为等这么一个人。 他心心念念地把人娶进了门。 成亲后爱若珍宝...... 他牢记着,妻子怀着孩儿在等他回家。她的脸和名字已十分模糊了。 但是,一些强烈的碎片仍在脑中不停闪现着。 他曾经抱着她,满腔深情地喊着“宝贝”……那些肉麻的甜话儿他以前是不可能讲出口的。却在鸳鸯枕边,对着她耳边没羞没臊讲了许多遍。 他真想她啊,蚀骨销魂地想。 想了几辈子那么久似的。 生命的历程里,总有无数惊涛骇浪、无尽绚烂璀璨,可在尘埃落定的生命终点,令人眷恋不舍的东西其实并不多的。真爱是其中一个。 假如他必须埋骨荒山,死在这里...... 惟愿死后,灵魂化作一只山鹰飞回她的身边。再也不分开了。 雪岭苍茫,纯如美玉。星光在头顶上空闪耀着。像他祖先的叮咛在发光。他们要他的战魂一直燃烧,成为灰烬。 这是将军的荣耀。是周家人的使命。 他想,只要死了,就再也不做大将军了。天下苍生与大义与他有何干系?是空的,是假的。从此,他应该只为爱和自由而活着。 几百里内荒无一人。 它愤怒的咆哮像泄洪般滚滚不绝。 周魁有一种感觉自己离死亡已不远了。离成功也不远了。它嗜食灵魂,八个月未进食导致了严重衰微。力量已在减弱了。 现在来到了一个关键点上。 它随时会同意立契,远离这个世界。 他也随时会死,功败垂成。 你走吧,离开这儿。 我们就相互解脱了。放过彼此不好么?他对它咆哮。 “从来没有一个人类敢这样对我不敬。本尊要你下十八层地狱......”它的声音像大海沟里的咆哮,滔滔不绝,滚滚汹涌。 雪山在这怒声中发抖,彻底敛去了生机。 可是,周魁能辨识出来,这怒骂声的底气已严重不足了。 就在这紧要关口...... 忽然,有一道染着黑气灵魂飘忽而至。 黑云像上古巨兽般疯狂亢叫了一声。八个月未进食的它,这一刻一大块肥肉掉进了嘴里。力量猛然壮大,澎湃不止。 它变大了五六倍,一下子威风八面,把可恶的猎人掀翻了。 周魁吐出一大口黑血。 “困兽”的法阵四分五裂。 迸散的力量引发地动山摇,石头坠落,雪崩如走蛟。整个天地都在为之震荡。空中滚过山洪奔腾的声音。 周魁神魂俱裂。狂狮一般大叫了一声。 咔,他脑中绷了八个月的弦断了。一个女子在这时出现了,用一双惊恐、痛楚的眼睛打量他。她面色雪白,嘴唇发抖。“四哥......你是四哥么?” 周魁听不见,心灵神窍中只有一片漆黑。愤怒的岩浆在血管里狂奔,寻找一个出口。他扑向她,扼住咽喉一把摁在了山壁上。 她拼命地挣扎。可是,却抗衡不了他失控的力量。八个月来,在幻境中历经中千万次轮回,他的力量连山神也恐惧了。 她的修炼成果到了他跟前不值一提。 “你是谁,为何出现在这里?” 他掐着她问,眼珠子浸在了血色里。那一副神态充满了魔鬼的压迫感。“四哥......四哥,我是小雪。”她挤出零碎的声音,“你忘了么,我是小雪啊。” 第213章 半空中,黑云亢奋无比地翻滚着。发出幸灾乐祸的疯笑。可悲的人类啊!螳臂当车想赶走它,却因执念太深入了魔,连妻子也忘了。 看着他杀死最心爱的女人,真是好解气啊。 咔嚓,咽喉被强悍至极的力量摧断了。雪砚的幻身又死一回。对此,她早就习惯了。但是万没想到,这次竟然会死在自己男人手上。 雪砚泪流满面,心想: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虽然我也无奈到了极点。 但是,他苦战了八个月,为之付出了天大的代价,终究要因我功亏一篑了。我救了朝廷的臣子,救了兄嫂,却害了四哥...... 咽气的一刹那...... 一刹那是多久?经上说,一息之中有九十个刹那。在这极短的时间内,雪砚作出了一个同归于尽的决定。她向天上翻滚的黑气喊了一句话,“邪神,来拿我的灵魂!我献祭......” 邪恶的力量高兴得疯了,笑声如流沙汹涌翻滚。“周魁,你杀死了自己的妻子。报应啊,胆敢冒犯神明的报应,哈哈哈......睁大眼睛瞧我怎么吞噬她的!” 灵体冉冉上升,死亡的轻盈托起了雪砚。她心里说:师父您大慈大悲,赐我力量消灭它吧!就让我的死消了这个孽,终结一切吧! 纯洁、美丽的灵魂力量让黑云惊喜若狂。它现出了乌黑的灵体,满头长满水蛇一样的触须,蠕动着,飘摇着,中间嵌了一张挂满粘液的大嘴。 周魁丢魂落魄地愣着,有什么东西在脑中裂开,引发了巨痛。他“哇”的一声,一口心血呛在了雪地上。星星点点像开了一树红梅。 周魁忽然大叫一声:“雪儿——” 他全想起来了,腾身冲进了黑云里。 乌黑的灵体冷冷地说:“很好,夫妻俩一起做我的开胃菜吧!” 正邪相杀之下,大雪山率先成了牺牲品。满山白的、黑的“哗哗”地崩塌着。轰然毁灭的样子,好像宇宙的脊柱断裂了。 天地为之骇然。 月亮被阴云遮蔽,到处黑压压的。没有一丝光明。 而此处的虚空成了沸腾的大汤锅......七荤八素、五颜六色在里头撞击着。煞气不住地交织,弥散。这一场灵魂层面的决一死战持续了半个时辰。 黑色灵体被夫妻二人绞碎了。 它的邪力无差别泄漏,流向了四面八方。这对它来说是一次短暂的结束。对天下的局面来说,一切才刚开始。 雪砚的灵体也粉碎了。 满山废墟里只剩下昏迷的周魁。血肉模糊,浑身没一块好地方。他嘴唇微微颤动,发出一种无声又疯狂的呢喃。“雪儿,雪儿......” 第87章 ☆没想到,你会落在我手里☆ 雪砚的灵体被粉碎了。 准确地说,属于意生身那一半的灵体......被粉碎了。 但是,这和以往的身死并没多大区别。 她又一次在真身里复活了。眼中的世界又死去一半。和以前的每次都差不多,色彩灰淡,声音零碎。整套的感知限于错乱...... 咔嚓,咔嚓,耳朵里还回响着一种幻听。 似乎是骨头被捏碎的声音...... 只是这一回,她忘记了自己是谁。 身份、名字,来历,全部丧失概念。连怎么死的也不记得了。 半侧身体瘫痪着,不能动。 千里眼也只剩下几丈远了。她清楚地知道,这是意生身被毁灭的后果。早就习惯了,她提醒自己不必害怕,很快就能恢复了。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体会到一份极度凄凉的情绪。像冰凉的液体浸在心脏四周。好丧气的感觉啊。就算在最阴冷的秋日黄昏里,也比不上此刻一成的凄凉。 一切都毁了。再没希望可言了。 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的呢?雪砚呆呆地想。 难道发生了什么我无法面对的事? “哼,警觉心真是低到了极点嘛。”屋里响起一个玩世不恭的声音,笑嘻嘻的,“大敌当前,夫人还准备发呆到啥时候?” 雪砚呆滞的眼睛动了一下,缓缓坐起身时,看见了一个颀长的身影。即便在无色调的视线里,他也是格外美艳。 焕发着一种魔性的光芒。 雪砚忘了自己的一切,却记得此人姓莫,是个美艳又剧毒的毒蘑菇...... 她没反应地冲着他看。 莫若空带着赢家的笑,冲她望着。忽然得意洋洋地把手臂一张,好像这一刻获得了全世界。那样神经兮兮地定了一会,才说:“谁能想到呢,有朝一日夫人落在了我的手里。” 雪砚不说话。心里像封冻的小河,一点情绪也冒不上来。 她瞅这厮虚幻得很。像在一场梦里。 毒蘑菇却起劲得很,摇曳生姿地踱了过来:“没了气运,你也不过如此嘛。” “是不是想问这是什么地方?”他笑咪咪地说,“此处是余杭的西郊.......啧啧,带着你漂行了上千里,一路上都在死睡。心这么大,就不怕我一刀剌了你的脖子?” 关于这人的许多事,雪砚都已不记得了。零碎的记忆告诉她,此人心狠手辣,最擅长杀人诛心。可是,她竟然一点不在乎。 ——要杀要剐随便好了。她满心充斥着活腻了的感觉。 “你想怎么样?”她用沙哑的声音问。 莫若空一听她搭腔了,眼中闪出了奇异的光,“当然是把你活剐了,祭奠我教中兄弟的亡魂。一片一片地切割,这主意怎么样?” 第214章 “你知不知道,我这人最擅长什么?”莫若空款款说着,眼睛跟月牙儿似的,“我这人最会让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他亮出了一把刀子,在她隆起的腹部比了一比。“如果现在扎下去,是不是就像西瓜一样爆浆?” 雪砚心情麻木,一丝慌乱也没有。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她完全被一种可怕的宿命感攫住了。眼神直直的。心想,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她和蝼蚁毫无区别。倘若天意要她死在今日,挣扎求饶也是徒劳。可若气数未尽,他随便怎样也杀不死她的。 难道不是这样么?曾经的她铆足了力气自强不息,最终又改变了什么?倒不如生死由命,泰然处之。——雪砚的心头冒出这一奇怪的想法。 至于她是怎样自强不息的,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记忆严重残缺。 雪砚望着窗外,无所谓地说:“随便你好了。要杀要剐,请动作快一点。” 莫若空眉心一跳,忽然笑了,“别跟我耍心计。假装毫无求生意志,让我对你丧失兴趣?小算盘打得不错,可惜本教主玩心计还没输过呢。” 她讽刺地一笑,淡淡说,“你废话真多。” 他的脸色晦暗不明,“看样子,你一点不在乎孩子?好——”雪亮的刀子快速一扬,电光火石地刺向她的肚子。 雪砚纹丝不动。 刀尖,却在差之毫厘的地方戛然止住了。 两双眼睛近在咫尺,冷冷凝视着彼此。充满尖锐的较量。但凡谁的灵魂颤动了一根触须,就可能满盘皆输。 雪砚一眼将他看到了底。这人是想要她抓狂、恐惧,要她像条小狗摇尾乞怜。炮制死亡并不是他的目的。 雪砚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朝自己的心脏插了下去。 恶魔抽一口冷气,手腕一翻,刀子甩了出去。“哐当”一声清脆地落了地。他的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对她恨到咬牙切齿了。 这感觉,就像被人反将一军似的。 莫若空冷笑道,“哼,我可真是高看了你。男人死了就活不下去,跟那些寻死觅活的村妇有何区别?本教主瞎了眼,倒拿你当个对手呢。” 雪砚心上一痛,漫过了窒息的感觉。 她想,原来.......我男人没了啊。怪不得这心里好难过,像堵满了冰冷的石块。我一定爱极了他,胜过了自己的性命。 但是,她的脑中关于丈夫的记忆十分模糊。 一点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雪砚一时万念俱灰,活着的心气全都熄灭了。低喃道:“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你能不能别磨蹭了,杀了我。” “想得美!”莫若空狰狞地说,“我千辛万苦把你绑了一千里路,不好好玩一场就弄死?”他掏出一只黑漆漆的大虫子,狞笑道,“既然你不想活了,就给本教主当傀儡吧。” 他的一只嘴角快歪到耳根子去了。一把将那恶心的虫子往她嘴里捂。雪砚无所谓,很配合地张嘴咬住了,面不改色,铁了心要自取灭亡。 他又赶紧点穴,把虫子催逼出来。越发气得一脸铁青。 那虫子在手上挣扎着,样子嗜血而疯狂。像个微小的恶魔。它想要一个新鲜、纯净的宿体。对着雪砚,嘴里发出了奇怪的嘶嘶声,身体膨胀了一倍。 不必他的驱使,它自行想要从她鼻孔飞进去了。那是一个寄生大脑的捷径。莫若空气急败坏,一脚把蛊虫踩得稀巴烂。 望着地上一滩恶心的浓绿,他气得俊脸都歪了。呼哧呼哧喘了好一会。 该死的,就不信这女人当真生无可恋,什么都不在乎了。莫若空阴森欲滴。少顷,又露出了一丝邪恶的笑,伸手解起了她的衣服。 “行,既然你连死都不怕,老子就把你扒了!” 雪砚的秋袄被他解开了,露出了颈间一片冰肌雪肤。她似乎连羞耻心也看空了。把自己看作烂肉一堆,完全无动于衷。 恶人反倒羞得满脸通红,气得鼻孔一张一翕。片刻,又无比嫌弃地把她的袄子掩上了。“呸,一个大肚婆也好意思勾引本教主!就你这姿色,也配我莫若空染指?” 雪砚抬眼望住他,眼里是空的。 “想死?没那么容易!”莫若空捡起刀子,冰冷的尖刃抵住她的脸,“你的命是我的。敢随便弄丢了,本教主会把你的娘家人和周家人全都杀光,听懂了?” 雪砚很想问自己娘家人是谁,周家人又是谁。但是,没有问。她虽然不想活了,却并不想暴露自己失忆的事实。 “.......” 莫若空的表情几度变幻,拿这一块烂肉一点办法没有。在他的心里,这个混账女人是特别的。无论容貌、才智和心机,都配得上做他莫若空的游戏对手。 如果一刀弄死了,以后的人生岂不乏味得很? 可是她现在这副死样子,真让人讨厌到极点啊。 多看一眼他都心烦得要命。“我说到做到,如果你敢寻短见,我真的会把你娘一刀一刀地割!听懂了?”他又威胁她一遍。然后白衣一闪,恨恨地飘走了。 自认倒霉,这一趟白忙乎一场了。 雪砚呆怔怔地坐在房间里。 望着窗外莫若空消失的方向。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虽然莫名沉浸在绝望和凄凉中,但她的母性也渐渐复苏了。 她疯了吗,心智魇住了?刚才竟然真打算带着孩子一起死。她不配做一个母亲。雪砚静静坐着,流下了一身的冷汗....... 第215章 她深呼吸一口,微阖双眼,将自己彻底放空。 在空静状态中,身体很快从瘫痪中还原了。感知复苏了九成。催动剑气也毫不在话下。就和往日一一样,身心很快完成了自愈。 然而,意生身却没有恢复。记忆依然不能回归。这一点不太正常。雪砚是聪慧的,她明白自己的病根在哪儿: 深层的意识拒绝面对某些事实,不想完成自愈。 怎么能这样脆弱呢? 确实脆弱。可是她也没有办法。假如挖掘记忆像挖山芋一样简单就好了。她会命令自己强大地去面对,把事情想得透透的。 现在,只能这样走一步看一步地往下活了。 窗外,竹叶里穿过一缕秋风。 簌簌的,送来了无尽的清寒寂寥。 莫若空已消失得没影子了。来去如风,比耗子还能钻。此番一去,消失了两年才会出现。他坚持不懈,矢志不移,跟雪砚作对了一辈子。 为了斗赢她,连娶妻生子的功夫都没有....... 第88章 ☆生下了一个娃娃☆ 身体一恢复过来,雪砚就不敢久留在这儿了。 万一那疯子又搭错脑筋折回来,少不了一场费事的周旋。她下了床,在这布置奢靡的屋子里翻了一翻。樟木柜子里有一包银锭子,估摸着上千两。 大概是那家伙备不时之需的。 又有一些衣袍,皆是上好的云白织锦。 她没跟他客气,把银两、衣物和几个上品玉器一股脑儿装了箱,拎走了。对雪砚来说,这一点份量不算什么。 虽然肚子里揣着个娃,她手上的蛮力仍抵几个壮汉。 至于要去往哪里,她的心里也没啥想法。山茫茫,水茫茫,天下之大竟好像没栖身之处了。她是谁,家在哪儿,还有哪些亲人? 一概不知道。 只能这么含糊着,腆着个孕肚独自漂泊。 她漂了好几天。漫无目的,走走停停。累了,就找家旅店宿着。饿了,就下馆子吃喝一顿。 揍过几个不怀好意的乞丐,也端掉一家想劫财的黑店。 一个曾经弱不禁风的闺阁女子,不知不觉间,已能睥睨整个江湖了。这无家可归的流浪生活好奇妙。雪砚不禁想,我怎么过成这样了? 可她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 她从小性子就孤独,乖觉,总是渴望超越于人世之上。这样的日子,或许一直潜藏在她的命运里。因缘际会,它就在现实里浮现了。 可是,眼见着孩子随时可能临盆了。这样瞎晃荡着也不是个办法。必须做好万全准备迎接孩子的到来。她不希望自己到时手忙脚乱,让一切显得很可怜。 雪砚有意向僻静的地方去找。 十一月初的一日,走到杭州府外一片秀丽的山水间。望着界碑上三个字“狼爪山”,莫名地觉得熟悉。好像在哪听过,和她有一点渊源似的。 雪砚停顿了一会。沿着山道往深处走,邂逅了一座农家小院。地势深隐,几乎是与世隔绝的。主人家是一对青年石匠夫妇,以凿石为生的。 雪砚呆呆杵在屋子前,站了好一会儿。见人家夫妻相濡以沫,心里酸酸的。好生的羡慕。她虽然不记得自己男人了,但心底却有恩爱的影子。 她是狠狠幸福过的。 他真的......不在人世了么?雪砚想。 主妇对这不速之客纳罕至极。见她秀丽绝伦,容色罕见,实在不像庄户人家的女子。又挺着个大肚子,不免上前问了几句。“这位夫人,您找哪个呀?” 雪砚的想法是突如其来的。 她提出花二百两银子买下小院时,夫妇俩怀疑她疯了。主妇吓得连连摆手,极老实地说:“我家房子简陋,不值这许多钱。你真心想买,二十两尽够了。” 二十两,也够夫妇俩摆脱凿石的苦营生,在山里买几亩地当地主了。谁知,他们遇上一个嫌钱多的傻子。非要给足二百两。 彼此就欢天喜地地成交了。 夫妇俩觉得占了她天大的便宜,走前热心地帮忙干了几天活。按雪砚要求的,改造了厨房、柴火间,茅厕。 几天后才咧着嘴离开。去妇人的娘家买地造房,过好日子去了。 雪砚在这个叫“狼爪山”的地方安住了下来。也算有一个栖身之所了。屋子地处偏僻,与西面的里河村隔着三四里。她又使上幻术障眼,一次也没被人叨扰过。 乡下的小屋不是很精致。 想必,和她以前的居所不可相提并论的。 但也五脏俱全,并不缺什么。 屋子地势比较高。有后山做天然屏障,藏风聚气,极适合隐居,适合发呆。 门前窗外绿森森的有无尽树木。景致清新,又充满旷野气息。朝西眺望,里河村的人家零散分布在草垛、稻田和小河之间。 炊烟飘袅时,极有桃源之美。 而东面二里外,挂着一条十几丈的山泉小瀑布,如一袭洁白的面纱飘拂在山间。这日子有山有水,与世无争。雪砚认为也没得挑了。 她坠入此间,就像接到了丰沃的地气。 内心的抑郁之气少了许多。每一天就是干活,积极地为分娩做准备。 她备下了不少柴和炭,还有几个炉子。米粮,鱼肉,花生,萝卜,菌子......储备了一个地窖。没了意生身,又不想请仆人,凡事只好亲力亲为地干。 第216章 辛苦是必然的。 但也乐在其中,体会到了生活的乐趣。 她拖着笨重的身子干这干那。 不会刻意去寻找以前的记忆,也不想知道外面世界的变迁。一个人的日子也是日子,也要美感和舒适具足才对。收拾家里时,她像绣花一般精细认真。投入了一百个匠心和巧心。 厨房是石砌的。被她一番捣腾得十分养眼。柴火垒得齐齐整整。器具摆得极有雅趣,点缀一些山花野草,便是一首山居的小诗了。 就连茅厕也倾注了匠心。先前让石匠夫妇搭了一根大毛竹管,做了个溪水的活阀。常冲常洗,熏上香料,一点污秽气也没有。 她对新家付出了心意,家也回馈了她温馨。吃一碗自己烹煮的简食,坐听山风吟哦,满目绿意起伏流动。雪砚想,以后一辈子在这儿幽居,也没啥不好的。 她的手上添了许多茧子和裂口,还生了冻疮。不再是贵妇人的玉手了。雪砚瞧着,竟莫名地有点喜欢。这个不娇贵、不柔嫩的自己,彻底和从前决裂了...... 转眼,已是十一月的下旬。天冷得像在冰窖中了。幸亏屋子的石头极厚,里头又加了茅草土坯填缝,门窗一关好,寒气倒也透不进来。 熬一熬就能过冬,倒也不需额外烧炭的花销。 这一日早晨,寒气像刀子一样严酷。菜畦已被冻裂了。窗檐下一溜的冰凌子如倒挂的宝剑,泛着剔透冷光。 雪砚瑟缩着起床,生火熬养生粥。 大米稍微淘洗,放一些花生、核桃和大枣。熬得稠乎乎的,家里浓香四溢。配上一点萝卜干,吃着无比满足。一碗粥下去身子就暖透了。 早餐后肚子猛地一动,羊水毫无预兆地泄出了体外。雪砚慌得打了几个转,忽又迅速镇定下来。她想,来了,最关键的时刻来了。 不慌,不要慌! 生死关里蹚过几回了,还怕生个娃? 整个过程都已在她脑中预想过几百遍了。 雪砚深吸一口气,竭力让沸腾的心冷却下来。 开始有条不紊地备产。 她决定在柴房里生娃,免得在屋里不好收拾。柴房里足够宽敞,堆了木柴和干草。空地也绰绰有余。她在墙根下铺上厚厚的干草。 一旁备好脚盆,毛巾,剪刀,灯盏,尿布,母子的干净衣裳......两个炉子搬到空地上。一个煮开水,把剩下的粥用高锅装了,煨在里面。另一炉子煲一锅花生蹄子汤,预备着产后催奶。 她干这些事时,肚子一阵阵地拧绞。 要破裂了似的。 可对雪砚来说,这点痛微不足道。上过刀山下过火海,挨过雷劈滚过油锅,她是疼痛的老朋友了。不怕这点毛毛雨。 她面不改色地忙乎着。既做产妇,又当接生婆。 午后竟飘起大雪了。漫天飞白,洋洋洒洒的。山川在混沌中模糊了轮廓,惟余莽莽。她失神地望着雪势,心也飘远了。 她忽然记起来,出嫁的那一日,雪也是这般铺天盖地的。 好像要将万物吞噬。 她被箍在一个男人的怀里,那是无边雪海中她唯一可避难的港湾。温暖,坚实。充满引领和统治之力。那一刻,她曾感到过宿命的归属感。 他们注定是会相爱的。 一晃一年过去了,他已经不在了。在同样的大雪日子里,她即将生下他的骨肉。雪砚闭上眼。封印在心灵一角的情愫悄然泄漏,溢满了胸怀。 四哥,这个称呼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带来了无尽的酸楚和疼痛。 雪砚猛一扭头,不敢再盯着雪瞧了。她关好柴房门窗,佝着腰走到干草堆上。 天色昏蒙,灯光很暗。 但这对她开了光的眼睛来说,并没太大的影响。疼痛一阵比一阵凶狠,开始动真格的了。她呼呼地喘气,富有节奏地使力。 血像决了口子的山洪涌出身体。染红干草,渗入地下。雪砚满头大汗,慌里慌张地说:“不怕......以后多吃一点花生和蹄子就补回来了。” 血腥味儿很重,吸到肺子里是一种极端惨烈的感觉。 她絮叨着,不停地安慰自己:“不怕,没啥大不了的。你就当自己是一头驴子。驴子咋生的,你也咋生呗......不怕。” 她一会换上干净的草,一会又要给自己擦汗。两只手不够用。 她在疼痛和流血中度过了一下午。 其间,补了一点汤水,一片人参。幸运的是,没有发生流产的倒霉事。 近天黑时,她看到身体被撕裂了。像窗户纸上的破洞,一片稀烂。孩子布满粘液的脑袋湿漉漉的,滑出了她这个母体。 那一瞬间,好像一座山从体内搬开了。 如释重负,解脱的感觉不可形容......雪砚瘫在了干草上,一动也不能动。好像将儿子生出的同时,自己也重新落草了一样。虚弱极了。只有抽搐和喘气的份儿了。 她死伤过那么多次,都比不上分娩的这一过程。 心要迸出喉咙了。 孩子爆发了一声啼哭。“哇——” 初秉天地之气,哭声嘹亮激越......听在娘亲耳中,简直是气壮山河的。而屋外,风雪正恣肆狂卷,宛若龙吟。 好像三界乾坤都在呼应着他。 雪砚一身大汗,蓬乱的发丝上沾满了干草。 在这哭声里,年轻的小母亲流着眼泪笑了。 第217章 第89章 ☆重逢☆ 雪砚费劲地拗起了身。坐起来时,差一点被产后的虚弱击溃。但是,她毕竟挺住了。托起浑身血污的孩子,满怀惊恐和喜悦地瞧着。 六斤重,十五寸长.......他好小好小啊,像一只落水的小猫。丑丑的一只粉红肉团,在她手上散发着血气。 雪砚浑身为他哆嗦着。儿子啊,这就是她的儿子.......她把剪刀在火上烤一烤,剪断了脐带。处理了胎衣。 宝宝扯着嗓子啼哭,“哇,哇——”每一声都是暴烈的。 雪砚笑了笑。将他口中的秽物掏出来。爬到炉子边舀了点温水,仔细地把他擦拭干净。然后兜上尿布,裹在了柔软的襁褓里。 她也给自己擦了个身。听说,生完孩子要排恶露,便在身下垫了东西。迅速穿好干净衣裳,喝了一碗催奶的花生蹄子汤。 一切都在按设想的过程进行着。 喝完汤,她将血污的干草、秽物一股脑儿装进竹筐,一掌横扫到院中空地上。火把精准地抛入筐中,熊熊烧了起来。 干完这一切,柴房里便干净多了。 她整个人也已彻底耗竭了。浑身没一块不是散的。 小东西在初啼后,很快就开始了做人的第一场睡眠。 雪砚想裹好袄子和头巾,带孩子去房里睡。可是,她实在太想休息一会儿了。干脆就在柴房里躺着。反正里头暖乎乎的。 又很透气,不至于被炉气熏着。 她先前准备了一条旧被子,预防产后没力气挪身。这时就用上了。雪砚抖开被子,盖住自己和她细弱的小娃娃。 尘埃落定,功德圆满了。 此刻的她蓬着一头乱发,模样十分不讲究。 失血的脸色苍白憔悴,几乎是个乞丐婆了。可是无论怎样,这一仗打赢了。她成功地做了母亲。这是一个超越的成就。 柴房里残余的血腥气,夹杂着热粥和汤水的气味,久久不能弥散。雪砚合上眼睛。感到胸前有了一点胀痛。 她心里祈盼乳汁能像小瀑布一样充足。 祈盼睡一觉醒来,宝宝就有吃的了....... 不然就很麻烦,这山里上哪儿找乳娘去? 要不要再喝一碗汤,催一催? 算了,根本没力气动。醒了再说吧。她心里盘旋着这些念头。很快就在简陋的产房里睡着了。一大一小,母子二人并着头,是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不知隔了多久....... 在迷蒙之间,风似乎把柴房的门扉吹开了,鼓进一道寒气。她下意识地抬掌,朝门的方向胡乱一拍。门又听话地合上了。 雪砚微动一下,迷迷糊糊摸一摸孩子。她天生就会做母亲,知道时刻把心为孩子悬着。睡得再沉,为娘的心也是醒的。 风雪更猛了。似乎下一个瞬间要把屋子刮走。她睡得并不安稳。不知为何,觉得柴房似乎漏了。有雨点落在了手上。 一滴一滴,有点灼热。雪砚皱了皱眉,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她在梦里琢磨:柴房当真漏了不成?可是,不对。 她的手被人握住了。 冻疮和裂口上滑过了一阵强烈的触感。 雪砚的心本能一颤,意识全面苏醒了。她听见了隐忍的哽咽。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雨点一滴一滴落在了手背上。 她明白了,不是雨。应该是眼泪。 这世上还有哪个男人会为她这样哭泣? 雪砚缓缓地把眼打开.......呆住了。她看见了一张冷峻而硬朗的脸。鼻梁挺直,英气逼人。眼睛是最神气的,如两汪清幽的深潭。 他的脸并不老,鬓边却垂着两束白发。 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影响上等的威仪和魅力。好一个人中龙凤的长相。可是他在哭.......脸死死绷着,牙关紧咬;两条未干的泪线挂在脸颊上。 她的记忆还凝滞着,本能却先一步觉醒了。喜爱和悲哀汩汩涌出,温热地淌过了心间。雪砚明白,她和这人有很深的纠葛。 不需要记忆的辨识。 爱就在这里...... 她整个人呆滞着,怔然地注视着他。 目光交接,世界不存在了。“......你是谁?” 男人闻言微愣,不相信似的在她眼里找了一会儿。他的嘴唇紧抿着,整个下颌都在发抖。接着,不作声地把头别开了。 拿一只手挡住了眼前。 泪水一滴一滴从指缝里落下来,打湿了干草。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情深处。 雪砚傻傻地望着他哭。那些泪都落到她心里来了。里头是一份极苦涩的深情。就那样哭了一会,他重新瞧回来,挤出了一个故作自然的笑。 生怕吓着她似的。低低地说: “我是你丈夫,周魁。你素来......叫我四哥的。” 四哥,原来他就是四哥....... 雪砚一脸懵然,静静的。 这个曾被她默默念叨了九个月的称呼,此刻在心里引爆了一片璀璨。 记忆的每一个黑暗角落都被照亮了。死苗滋滋地复活.......一瞬间抽条蔓生,枝繁叶茂,长成了一片森林。 雪砚感觉,活泼泼的春光又回到心里来了。 “四哥......”她望着他的脸。 周魁微微一颤,很扎实地应了一声。 “你没有死。”雪砚低喃道。 “没有......”他的手抚触着她的脸,眼泪又决堤了,“四哥可算找到你了。” 第218章 在雪砚飞快复苏的记忆里,夫君是个一等一的铁汉。脾气很硬。就连表达爱意时也没个软和的样子。他的性情只愿流血流汗,却不会流泪。 可是此刻,这一印象颠覆了。 他泪崩得止不住。 雪砚一边回顾记忆,一边呆呆望着他哭。 目光不时掠过那鬓边的白发。上一次见到时,他瘦成了一只枯槁的骷髅。如今才过大半个月恢复成了这样,算是一个神迹了。 在那一座无人的雪山上,四哥一定吃尽了苦头。非得是阿鼻地狱一样的苦,才能将他蜕变成那样。因为雪砚最清楚,原先的他有多强壮了。 她伸出手,想摸一摸那绺让人心惊的白发。四哥赶紧俯低一些,来就她的手。雪砚忽又不好意思了。成亲十一个月,其中有九个月的阔别。 他现在是一个最亲密的陌生人。 望着这张俊气的脸,雪砚的情感已严重失调了。没法再像以前一样作出准确、生动的表达。只能讷讷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眼睛扑闪扑闪...... 左眼想避开,右眼却想盯着瞧。 周魁抓住她的手,搁到了他的脸上。 雪砚想到自己现在的邋遢,把手缩了回来。她无措地扒拉了几下乱发。早知道刚才梳个头了,真是狼狈得不能见人。 假如可以,真希望不要以这副面孔和他重逢。 雪砚十分难为情。 她从草铺上坐起来。“亡羊补牢”地整理仪容。前些日子心如死水,懒得多瞧自己一眼。现在的她,对细节在意死了。 恨不得立刻来一个香汤沐浴。 周魁含着泪发笑。无论沦落到啥境地,她的活宝本色都不改。动不动就叫人心窝里发软。他替她摘去了头上的草,安抚道:“没事,你快躺好,不能着了凉。” 他的手全程发抖。 雪砚的心也在发抖。低头一会,忽然指了指旁边的粉色肉团子。介绍道:“这位......就是你的儿子。还没有取名儿。是不是一个丑丑的小美男子?” 四哥嘴角一翘,泪汪汪地盯着看。他连续点了好几个头。万千情绪交织着,在他的脸上此起彼伏。好半天,才汇成简单的一句:“......为夫让你受苦了。” 在他最美的设想里,她应该养尊处优、无忧无虑地度日。到八十岁也一样娇俏,一样热情,不需在世故里历练什么。 可是,成亲到现在,她把什么苦都尝遍了。 而他这个做丈夫的,为了责任将人弃在家中,叫她孤零零地过了八个月孕期。独自承担一切惊惧和苦难,在死生中来回地颠扑; 最后,还被走火入魔的他亲手杀死一回。 若非遇到莫若空,他根本不知她还活着。也不会知道,她沦落到破陋的乡间柴房里,一个人千辛万苦地生下了儿子。 他进门时见到柴房里的阵仗,心都碎了。男人的自尊也碎了。自命英雄一世,竟让妻子沦落到这地步。周魁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 他再一次把脸别开,拿手抹了抹泪。好容易挤出一个笑,泪水却又涨潮了,重新溢满了眼眶。他再一次别开脸,拿袖子擦了擦。 雪砚的心中无比酸楚。——虽然酸楚,却又为一家人的团圆感到快乐。她轻声道:“四哥,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小心你的眼泪把屋子淹了。” 周魁心潮起伏,艰难地平复着自己。他跪坐在一旁,以一个很轻的动作将她抱住了......阔别近一年的相思之苦,在这一刻得以告慰,开始强烈地回甘。 雪砚闭上眼。把头埋在了丈夫的怀里。 眼泪也落下来了。 “快不哭了,月子里不能掉眼泪。”他哄劝着她。 “......” 初生的小婴儿一本正经地睡在一旁。似乎感应到父母的大悲大喜,也嘤咛咛哭了几声。接着,张开粉红的小嘴打个哈欠。 仿佛觉得人世挺无聊的,又睡着了。 外头的风雪还在肆虐狂舞。 寒气封锁了千里江山。 可是,团圆的人儿心里热乎乎的,已沉浸到他们的“花好月圆”中去了...... 作者有话说: 没能顺利地完结。 对不起,已经尽力了...... 后续基本都是温馨日常,再把没交代完的事情交代一下。 第90章 ☆听君一席话☆ 这一晚,雪砚哭得止不住。 情绪像小溪一样哗哗的。 四哥不停地替她揩泪,哄孩子一样劝慰着。其实,她也不想哭的。这一年来,自认已是一个上天入地的强者,能在生死间潇洒来去了、顽强得像个铁蛋了。 可是他一回来,她就娇气了。 越哄越委屈…… 原来,她的心性并非变强了。只是可供撒娇和哭诉的人不在,流了泪也是白流的。他不在,她连哭的冲动也没有。 宁愿死熬着。 攒到现在,委屈的眼泪才连本带利地倒出去。 在哭泣一事,她无疑是天赋过人的。嘤嘤嘤……每一滴泪扑簌下来都十足的凄美。他浑身发抖,每一块筋肉都在响应她。 要瓦解了一般。 而他越是心碎,雪砚就越感到一种满足。 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怀抱,能激起她撒娇的感觉了。虽然没了他时,她照样能体面地活着;可是,身心的热情是寂静的,沉睡的。 现在则心花盛开,生命又焕发了娇艳。 第219章 四哥就是她的心头血。 是她的春天…… 一场淋漓尽致的发泄,把委屈和思念都哭了出来。直至他在耳畔悄声提醒一句,“小心哭伤了身子,咱娃娃就没奶水吃了。” 滂沱泪雨立刻止住了。 说收就收,一下子风平浪静。她已是当娘的人了,孩子岂不比撒娇重要一百倍? 雪砚抽泣了两声。赧然抬起泪眼,向他飞了一瞥。想起方才的话,不禁把脸羞红了。四哥含着泪,对她弯了弯嘴角。 两相对视…… 仿佛是新婚时燕尔厮磨的感觉。不必多余的言语和举动,只是默默待着,彼此间也有磁铁一般的灵肉相和。 雪砚别开了眼。把目光栖在了儿子身上。他也望住儿子。好像不明白这个小肉团从哪冒出来的,两人怔忡沉默着。 无声中,温情仿佛一种醉人香气,在柴房里弥散着。当挚爱之人就在身边,风雪也不再显得跋扈,冬夜也不再凄寒了…… 他不在时,华美的将军府住着像一座冷宫;他回来了,乡野陋室也成了好风光。原来对她而言,四哥是这样了不得的奢侈物。 雪砚转过脸去。 忍不住又扁了扁嘴。 他伸过手来,轻轻抓住了她。她矜持地甩开了。手没处搁似的理头发……男人轻咳一声,“那时我走火入魔,不知忽然出现的人是自己媳妇儿。雪儿宽宏大量原谅四哥一回,好么?” 雪砚微垂颈子,咕哝道:“不原谅。你走火入魔就能随手掐死我?可见心里根本没我。一走八个月,把人忘得一干二净。罢了,我有自知之明了,不敢再对你当真了。” 周魁眼皮直跳,噎了一会说道:“……乖,别生气了,啊?” “我并不气。我只是一颗心死透了。”她垂着眼,声音低低的。自认是个命苦的女子。但其实,心并没有死; 心简直活蹦乱跳的。 丈夫轻咳了一声,有些无措。这大概就叫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以后这事儿得拎出来戳他一辈子。可是,谁叫他活该呢。 只要还能见到她,只要她还肯甜甜喊一声“四哥”,他怎么着都是乐意的。过一会说,“心真的死透了啊?那自今往后,四哥每一晚跪床头忏悔,一直到你的心复活为止。” 雪砚嘴角一抽,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 这眼神像舔了他一口。又甜又软,是不可方物的。 治愈一个猛士的心灵,这是最上等的良药。被她瞪上这么一眼,多少磨难的创疤都愈合了。如饮甘露,如沐春风。 他抿嘴含笑,盯着爱妻。 不舍得一丝错眼。 这时,雪砚又低了头,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谁要你的忏悔?就算我可以原谅你的错,你却未必能原谅我的错。” “你何错之有?” “我搅和了你最重要的事,害你功亏一篑。” 四哥摸住了她的肩,“不准自作多情,尽把错都往自己头上揽。你没搅坏任何事。再说,幸亏有你最后一搏,它的灵体被诛了……说起来,你比四哥有用多了。” “可我都看见了,它的邪气泄散了出去。” “那又如何?” 雪砚瞧一瞧他,“诛它的灵体一点不难,而你和师父不曾那样做,一定就是忌惮这样一个后果,是不是?” 四哥一时默然。没错,它没有血肉之躯,纯粹是以邪气为体的。没了灵的凝聚,气则四散。确实不是好事。 所以,诛杀灵体实非最佳选择。 然而当时那情况,那东西已注定要逃脱了。以后也不再有机会困住它。与其让它去搞灵魂游戏、四处裹乱,倒不如诛了灵体。 反正后果是一样的。这样好歹也解个气! 雪砚见他默认,不禁垂眼叹了口气。 不无心虚地问,“外头是不是……已乱象丛生了?” 他顿一顿,没有瞒着她:“唔,最近不少武者真气暴涨。有一些人莫名其妙得了古怪的能力;江湖中人心性变得邪肆。还有,一些地方发生了瘟疫,和野兽吃人的事……” 总之,乱世之象已初显了。 雪砚怔然听着。 他无奈地摇一摇头,开解道:“不要多想。这一切皆是天意,要是归咎于个人,未免把自己瞧得太重要了。其实,咱俩都没那么重要。” 雪砚:“回想整件事的过程,就像一个解不开的死套。天意在主宰一切,而我无论怎样努力地抗争,也不过是大主宰的一个工具。是不是?” “既然你能这样想,何必再为这事痛苦呢。” 雪砚抬眸。 丈夫怜爱地摸一摸她的头:“夫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到了这份上,你我若还没有认命的智慧,未免悟性太差了。” “可若天下大乱……” “人不可能不生病;天下也不会永久大治。在二元对立的世界里,必有阴阳易转,世道沉浮。你我微末众生,确实不过是大道衍变的工具而已。别太较真了。” 四哥的脸坚毅而平静。在雪夜光影的雕塑下,一种卓越的神性洋溢在他身上,显得令人惊心的傲岸和雄伟。 雪砚迷怔地看着他。 四哥说:“作为大将军,我周魁履行了一切职责,战斗到了最后一滴血肉;做为我的夫人,你也忍受了寻常女人一辈子遭遇不上的苦难。你我都已尽心尽职。若是执着结果,便成心魔了。那是愚昧的。” 第220章 他顿一顿,轻声问,“......你明白么?” 雪砚点了一点头。眼底浮起一层晶亮的光圈。 听他一席话,心里豁然云开,舒坦多了。是,尽人事听天命吧。若天意注定了一个乱世,唯有摆平心态,坐看云起罢了。 如此而已...... 皇帝一念踏入邪道,为了灯火之光要做一只蛾子。殊不知,帝王的心行牵动着一国之运。如今,因果之轮已启动了,谁知这天下将走向何方呢? 雪砚瞧着他,“皇帝的事,四哥可都知晓了么?爹和祖母.......” 四哥点了个头,但是,并未流露太多哀伤。 仍以温和的语气说,“我先前已回京一趟。哥嫂们都离了京,我在一处私宅见了管家和李嬷嬷,事情全都知道了。” “可见到了皇帝?” 四哥摇头,“吕氏全族被屠杀,皇帝下旨,判了你和莫若空就是凶手。现在,周家的人正被全国通缉呢。” 啊?!雪砚目瞪口呆,一脸的懵。原来,她像游魂一样失忆流浪时,竟已成朝廷的犯人了。和她曾梦见的一样,百年周家终究还是迎来了一场覆灭。 哎...... 不过,这次四哥没有死;她也生下了孩子。 从这一点看,微末的众生虽不能扭转大势,但在局部细节上修改命运,却并非不可能。这对她来说,又是莫大的安慰了。 雪砚叹息一声,忽然又吸一口凉气,“啊,糟了,我娘还在京城……!” 四哥:“没事。皇帝回京前,管家已派人将岳父一家转移出城,如今去了湘地一带暂避。” “哦!”提到喉咙口的心又放下来。 想一想整件事,她不禁万分唏嘘:“真是多亏管家了。那时我对他们夸下海口,说以后养他们的老。如今,自己倒先成丧家之犬了。” 两人互相看看,不合宜地笑了起来。好像成了“丧家之犬”有多光荣似的,有一种沦落的快乐。笑罢,四哥说:“这有何妨?若是有缘,日后自有重聚之时……” “但愿如此。” 雪砚跟他讲起了皇帝有多逆天。一个运气的饕餮,怎么都弄不死;还能控雷,随便就把人劈成焦炭。 她说着说着,又不放心地问:“四哥,过一段日子你会不会再一次抛弃我和儿子,去找皇帝报仇?”再一次抛弃……周魁心上被扎了温柔的一刀,好疼。 他说:“不会的。” “真的?” “当然。以后四哥像影子一样跟着你。” “啊,那我可要厌烦的。” “不准厌烦……” 夫妻二人偎在干草堆上,亲亲密密地絮叨着。他劝她赶紧睡一会,现在虚弱着呢。可她睡不着。最累的时候已过去了。 这一场团圆是对身心的大补,比千年人参还上劲呢。 雪砚朝锅望一眼:“……我想喝一些汤。” “嗯,好。”丈夫转身揭开锅,浓郁香气立刻溢满柴房。“嗯——好香,这是你做的?” 雪砚有些得意,“是啊,一起吃吧。” 周魁肚子确实很饿。 风雪兼程,一日未曾进食……但是,他怎么有脸吃呢?抛下媳妇儿独自受这么多苦,一过来活儿还没干,先跟她抢吃的,这还算个人么? 他再饿也张不开嘴。“你自己吃,四哥不饿。” “可我非要你吃。” “那我会把嘴缝起来。” “……” 他拿起一旁备好的碗,一勺一勺仔细地盛了,端过来。 她躺在地上时,干草做的“床”悄然长高了。泥土隆起,成了个三尺高的土炕。炕头还多了个靠子,垫了软和的厚棉。 这幻术完成得没一点突兀感。 惟有入了化境的强者才能以如此温柔、自然的形态呈现幻术。不像她,练得再好使起来还免不了三分假。 雪砚欣羡地打量他。眸子亮汪汪的。“阿鼻地狱”里爬上来的丈夫,实力已令人不敢估量。他身上那一股崇山的压迫感和统治力,比之从前更胜了。 或许,就是这样一种气场吸住了她吧? 让她柔情似水,百转千回…… “四哥……” “嗯。”他舀起一勺汤喂到她嘴边。 雪砚喝了,好奇地问:“你现在是不是比以前强了一百倍?” 四哥抬眸,“.......你指哪一方面?” 语调是极威严的。可是,眼波里的涟漪却引着她往歪处想。雪砚的脸爆红,恨自己又懂了。真造孽。不管他把骚话讲得多含蓄,她都能心领神会。 雪砚夹起一块蹄子,强行摁进了他嘴里。一反常态地娇蛮起来,“你也吃,吃了有奶水呢。”四哥的脸也爆红了。 “别胡闹。” “你吃不吃?” 迫于妻子的淫威,他吃下了半锅花生蹄子汤,半锅的粥。他在苦难中亏空的幸福,在这一夜盈满了身心。 如久旱后的一场甘霖,一切都是美不胜收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这么多天只写了这些。雄心勃勃想写五章的,但实在提不起劲。有时一天也写不出几行字,常有江郎才尽的感觉(其实,本来也没多少才)。下一章争取快一些,两三天吧。 第91章 ☆一家三口☆ 周魁没告诉妻子的是,其实,他现在想收拾皇帝并没有多难。 第221章 在万千幻境中历练下来,他的实力差不多能横着走了,不惧夺运的小把戏。 更何况,师父当初还留了一手。 那时皇帝被阉,他老人家行了个善,用泥巴为他重塑了尊严;但是,那一份好心并不纯粹。——或许早料到了那人有邪心,他在泥巴里掺了咒术。 那咒术已长在皇帝身上,深入骨髓了。 不管他夺多少运,一旦启动咒术,弹指就能化作尘土。 周魁曾想过找他算账。当时以为爱妻已死,内心一片入魔的漆黑:想自己为这天下失去了一切,做皇帝的却暗度陈仓,跟敌人搂一块儿去了。 干脆,谁都别活了吧。 毁灭更加合理。 没想到,半路遇上了莫若空……那厮有一张至贱的嘴,张口就说“将军夫人的脖子雪白”,被他逮住,往死里虐了一顿。 逼供一番,方知她和儿子还活着。 于是,算账的心思也瘪了。立刻启程南下,四处寻妻。这才有了这一场团圆。如今,爱人活生生地坐在眼前,温声软语,如花似梦,如何还提得起复仇的劲呢? 更何况,灭了皇帝谁来接他的烂摊子?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周魁的私心里不愿的。当将军已是一个倒霉差事,当皇帝更如此了。 他这样的世家子,打小在浩然家风里成长;一旦责任上了肩,必然一番呕心沥血,不敢有负苍生。 可若那样过一辈子,和困在囹圄中又有何异? 临了,兴许还会在史书上落个骂名。周魁如今活明白了,也淡泊了。不想去自找罪受。他宁愿沦落乡野,也不想浪费生命造这个反。 至于儿子的那条谶语,更是希望不要成真。自家的小毛头将来当个木匠好了,和尚也行……就是别干皇帝的营生。 ** 一夜风雪,天摇地颤。 山林鼓荡着“哗哗”的风声,狂澜不绝于耳。这样的时候,石砌的屋子就让人很安心了,像睡在坚固的堡垒中。 只不过,这一夜雪砚的睡眠仍是潦草的。 一股活泼的情绪总在心头雀跃着,叫她睡不深。 不时就把眼一睁,看一看新生的儿子和归来的丈夫。她不敢相信,这样的“花好月圆”是确凿的,是她正在经历着的当下。 幸福得不太踏实,像飘在云朵里。而每一次醒过来,四哥都会握她的手,或在额上碰一下,让她踏实下来。 也让他自己踏实下来。 四哥没有睡。像要一次性弥补所有的亏欠,一直在旁边守着。夜间娃儿哭了一次。嗓门儿叽里哇啦的响。 这个十五寸长的小人儿脾气嚣张,声声具足血性。 当爹的太喜爱了,主动请缨换尿布。他大气儿也不敢喘,满手都是拙劲儿。弄完了,一脑门子的汗。“好家伙,软得吓人。真怕一不当心把小骨头捏碎了。” 雪砚问他,“喜不喜欢宝宝?” 他的笑眼冲她发光,“当然。” “有多喜欢?” “喜欢得心里直哆嗦......你生的四哥能不喜欢么?” 雪砚一笑,亲夫妻明算账地说:“那好,以后换尿布的活儿就由你包啦。” “哼,搁这儿等着呢。”他俯下来,惩罚似的咬她的脸。 他们的笑惹儿子“嘤”一声,把眼睛睁开了。 笑声便止住了。夫妻俩一起愣着,同时经历了一阵柔软的心悸。虽然两人已修得许多智慧,洞达了世态人情,可在这一刻同时向天真臣服了。 生命幼态的娇嫩与美好,彻底将二人攫住。 瞧得痴了。 这是与爱子的第一次凝视。夫妻俩都忘记了呼吸。在小肉团不聚光的眼里,仿佛汪着一抹隔世带来的深情,清清的,润润的。 一下子把爹娘的魂儿都吸了进去。 两人的心融化冒泡,同时酥到骨子里似的兴叹了一声。 “噢......四哥,小家伙睁眼啦。” “嗯。”丈夫的喜欢快溢出来了。忽然俯身凑去,想一亲儿子的芳泽。 雪砚赶紧一把拉住,娇嗔道:“请自觉一点!你这下巴连我都受不了,儿子经得住你锉?不准亲。”他“嘿嘿”笑了,服从了管教。过一会儿,却把锉子般的“亲亲”全转嫁到她脸上来了…… 以前的四哥没这么黏糊过。他眼里泛着温柔的湿光,不停她说一些感激的悄悄话:“媳妇儿,你生了一个好可爱的儿子......谢谢。” 雪砚见他这样喜爱,幸福得满脸通红。嘴上却揶揄道:“哼,这就叫母凭子贵么?以前也没拿人家当颗菜,现在还谢上了呢。” 丈夫庄重地说:“胡说,你在四哥心里可是一颗又鲜又嫩的小甜菜,好吃极了。” 说话,便挨了好几下又鲜又脆的小拳头。 他爱极了被捶的感觉...... 等天亮时,四哥已给儿子取好了名字。她迷糊地昏睡时,他脑子里想了十七八个名相。推衍命理,小心翼翼...... 最后,定了一个“旷”字,周旷。 真是天下第一急吼吼的爹。别家的娃儿向来先定个乳名,学名并不急着取的。他倒好,一口气把成年后的表字也想好了,周旷,字“无住”。 雪砚咀嚼一番,瞥着他问:“周旷,这名儿可有说法?” 丈夫神色温柔,“四哥老大不小才得此一子,希望他一世无忧,逍遥自在。日后,安居于道德之乡,游心于旷埌之野……故而取名为‘旷’。” 第222章 雪砚意味深长地瞅着他。 哼,还当她是没读过书的吴下阿蒙呢!单一个“旷”,自是可以这般诠释。但配上一个“无住”,那是佛经里的话了。 “其无所住则为旷然,旷然者为出家。” 意思是,若一人对凡事都不执着,则心地旷然。 心地旷然,则相当于出家了…… 作为天下第一冰雪通透的娘,雪砚立刻察觉,丈夫是不想叫谶语应验。不想叫儿子未来走上那条道。她当然也不愿。 可是,儿子才刚诞生就盼他出家,这爹脑子不太正常。 她微微一笑,“好名字。那娃的乳名就叫石头吧,如何?” 四哥眸子一动:“哦,这小名儿想必也有说法?” 两人眼波交汇,有一点暗流涌动。 雪砚瞧着他,“孩子出生在石屋里,所以就叫‘石头’。咱如今是乡下人,这名儿好养活。” 四哥笑了,“为夫还以为,是因为将来要叫‘无住’,你干脆取个石头,又沉又重能把人拴住。” 被戳中心思的雪砚又给了他一拳。气鼓鼓地说:“是又怎样?哪有你这样的爹,取了个好奇怪的字。” 他连忙一番哄:“好,都依你。” 其实,这个小名儿对大名是极好的补充,对孩子命格的阐释就全面了。将来以出世之心,建入世之功。既不执着,又具有石头般的定力……岂非妙哉? 如此一想,做爹的心中大悦。“我觉着挺好,就叫小石头吧。” 山居的日子很宁静。大雪封了山,十里范围内一片肃穆。好像世上再没别人了,只剩一家三口了。 可是,一家三口也够圆满了。 阴阳和谐,有情有义。日子一点不单调。 他们激情四射,和儿子一起站在初始点上,体验着新生。 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如今洗手做羹汤,亲自伺候媳妇坐月子。且伺候得还不赖。每一日精心煲汤,火候十足,味道是独家的。 充满了情味儿。 挽着袍袖下厨的四哥,对雪砚来说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以前,她曾以为自己有一点势利的。对丈夫的爱悦之情一半是冲着他的财和权的。可如今才发现误判自己了。 他现在也算一无所有了。 没了地位和财富、站在锅灶前操持着的四哥,比从前更叫她芳心大乱。 那腰是腰,腿是腿的。一身的风骨。 太要命了。 雪砚忍不住嘀咕,叹气道,“将来你这妖孽定会耽搁我成道的,哎,这么好一个人儿,叫我如何舍得下哦......” 他微微一笑,凝视她说,“哼,彼此彼此。” “.......” 月子里的雪砚被他养得很好,比以前一屋子仆人侍候时还丰润一些。 吃的上面,四哥一点不肯俭省。家里虽没多少银子了,但人参、当归、银耳这些好物三天两头就会出现碗里。 她忍不住好奇,“哪来的钱呀?” 他会一本正经地说:“刚才你睡着时,为夫下山乞讨了一趟。为了妻儿,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雪砚格格地笑。笑声像玉珠落盘一般,洒满一屋子的快乐。心情好,奶水也就多。没几天,就让小石头长开一个小美男子的轮廓了。 粉雕玉琢,浑身挂肉。 一摸小腮帮子,软乎乎的肉能从指间溢出来。 小家伙也会笑了。粉红小嘴一咧,没有牙齿。笑起来一脸的福相,也是那样格格的,能让爹娘的心都化开...... 第92章 ☆温馨的山居生活☆ 早晨醒来,卧室里静悄悄的。 晨光静止在草帘上,柔柔亮亮的一团。光影烘托着桌上的土黄色陶罐,一枝梅花清姿独绝。雪砚舒了个懒腰,心里一片祥和。 这石屋造得精巧。当初买下时,石匠夫妇说冬暖夏凉,这话一点没骗人。现在,外头快要冻裂了,家里却一片融融的。 四哥来了之后,零碎添置了茶桌、瓷器、织毯一类的小物件。墙上也挂了字画。一切简洁、古拙,构成了浑然一体的乡野温馨。 他的品味高雅有趣。让雪砚觉得自己仍过着一种高品质的生活;也让她明白,高贵跟财富、权势压根儿没关系...... 儿子还在呼呼睡着,散发出甜蜜的奶香。 四哥却不知何时已起身了。雪砚坐起来,推窗向外张了一眼。霜雪中的山林一片灰冷。满目是寂寥、空灵之美。 河面上袅着白烟。 他矗立在河边。一身青袍,高高大大的。 脚边放着个木桶,正操控法术洗衣服呢。亏他想得出来,搁一小块皂胰子在水里,让衣服自动地、飞快地涮。 再放河里汰两遍,便能干干净净。 这偷懒的法子用来洗尿布,堪称是一绝了。 雪砚怔怔地望着。 心想,这个男人可真好啊。天下多少丈夫愿为妻儿洗衣裳的?恐怕屈指可数。曾经的他身处高位,需要怎样的胸襟,才能安处于这样的平庸和琐碎啊? 他似有所感转过了身。 目光交汇,各自眉眼弯弯地一笑。每个清早,见到彼此的第一眼都仿佛初见,油然的一股动心。四哥挥手示意,远远地吩咐,“关窗,别冻着。” 她听话地把窗关上了。 披衣下床,洗漱梳头......不一会儿,他的足音传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红糖荷包蛋,和几个萝卜肉丝的小包子。这是她的早餐了。 第223章 对山野人家来说,好奢侈。 “媳妇儿,吃饭。”他招呼一声。 “辛苦啦。”她的脸芙蓉花开似的迎着他,笑道,“等出了月子,换我双倍地伺候你。” “嗯,我记住这话了。到时需要你了,可不能赖账。” 四哥瞅一瞅她,意味深长勾了下嘴角。 雪砚脸红了,道貌岸然起来:“还在孝期里呢。咱说话能不能庄重一点,别老是黏糊兮兮的。” 他似笑非笑地说:“啊,你这家伙满脑子装了些什么呢。自己心里是黏糊的,瞧啥都拉丝儿。” “.......” 日子就像这一碗红糖荷包蛋,甘甜,滋润,夹杂一点恰到好处的荤腥,便是烟火人家的好滋味了。待吃过早饭,儿子一醒,节奏立刻跳脱起来。 喂奶,把尿,逗笑,抱孩子.......那真是状况百出的热闹。 白日里的家务是男人操办的。他忙得很。稍得一些闲暇,还要下山采买一些食材。回来时,便提着一只老母鸡,几把菌子,几颗白菜,或者一条大乌鱼。 吃什么都力求一个新鲜。 母子俩被他无微不至地爱护着,都长得福嘟嘟的,美得冒泡儿。 每一晚的亥时,他会略施小术,一点一点把皇帝夺走的运再夺回来。做个泥巴小人,上头绑她的头发和生辰八字。 拿到外头柳树下,焚香敬上老黄酒。 再念一套法咒:“天清地清,是非分明。有冤无冤分得清明。吾本无罪,借我运者速速退,替身代我受此罪……” 酒中便窜起一团金色火焰来。 雪砚也不知这一套有用没有。反正,日子越过越安心了。四哥也帮远方的兄嫂们作了法。这一个月来日日不辍,一点一滴地回流。 以皇帝如今的气运,自是毫无所察的。 转眼,年关已将近了。 去年今日,花团锦簇朱门中。一转眼,却已是朝廷通缉的犯人,隐居在深山了。可是,对这样的人生境遇,雪砚却没有一丝不习惯的。 没了浮华的杂音,清寂安详地度日。别有一种美丽滋味。 这一年的冬天冷得邪乎。整个腊月几乎不见太阳,寒气把林子冻僵了,连松柏也萧条了。远处,山川莽莽,一片肃杀。 这时窝在家里喝上一碗热汤,心里好暖啊。 两人紧挨着彼此,团在小火炉边。石锅里,咕嘟嘟翻滚着牛肉,红萝卜,菌子,白菜……配上一碗软糯的大米饭,令人深度地满足。 四哥的厨艺仅限于煲汤,他根本不会别的菜式。但胜在食材鲜美丰富,叫她吃了两个月也不腻。他给她碗里添满汤,漫不经心地说:“最近去山外常看见有小撮的江湖人,镇子上也有。” “江湖人?” “嗯,有点鬼鬼祟祟的。” “干坏事了么?” “暂时没发现。以后我不在家时,你要小心一点。” 雪砚毫无压力,“.......你不是设了法阵么?” “话虽这么说,警醒一点总没错。” “哦,晓得。”雪砚抱住碗,享用汤水。温暖的热流淌进五脏六腑。 “好吃吗?”他偏过头问。 “嗯,真好吃。”热气蒸得她脸上粉津津的。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又自我检讨,“四哥,我们在孝期就吃荤腥了,真是不像话。” “像话得很。这可是爹亲口吩咐的。” 雪砚抬头,“诶,真的?” 他伸手理一下她的发丝,半真半假地说,“爹特地托梦给我,要你一定要吃好睡好,可不敢苦了他的小孙孙。” 雪砚望着丈夫笑。她是愿意相信这话的。身边没有长辈了,能得到这样的安慰也是好的。“你故意这样说,是为了宽我的心?” 她的眼眸亮泽晶莹,让周魁的心里一阵悸动。饱经磨难,却仍然清澈得一点杂质没有。——这才是真正的纯真。 他的嘴角牵起一丝弧度,“是真的。我还顺便问了爹别的事呢。” “问了啥?” “我问爹,要是孝期里有其他的事,他老人家不会怪儿子不孝吧?爹说,你这逆子从来就没孝过,现在又何必整这些虚的……” 他轻咳了一声,自己先笑开了。 雪砚大眼扑闪几下,假装不明白。低了头一口一口地喝汤。丈夫夹起一片豆腐,放在了她的碗里。动作慢得有深意,好像是那不是一片豆腐。 是献了一个绝世珠宝。 一切是含蓄的,又是热烈的。气氛有了别样的风情。 雪砚瞅他一眼,起了鸡皮疙瘩。炉火辉映下,她的脸红得晶莹了。恍惚间,又成了一年前娇羞的新娘。想一想,两人多久没在一起了? 她对此几乎有了恐惧。恐惧之余,又十分期盼。 脑中闪过一些画面,她不好意思将头抬起来。 余光瞥一眼丈夫的大长腿,浑身都跟他矜持上了。 四哥放轻了语气,温柔地说:“媳妇儿,你真美。” “诶呀,我都被你喂成丑八怪了。”她一点不配合,故意地煞风景。 他凑近她,“……身上可好全了?” “没有,早着呢。”她斩钉截铁,浑身绽放道德的光辉,“守孝咋能乱来呢?就算爹不介意,咱们做晚辈的也一定要尽到心意。” 丈夫嘴角痉挛,随后请示:“那要守多久?” “当然是三年。” 第224章 “……不必这样拘泥于形式嘛。” 她说:“……我非要拘泥。” 四哥冲她绯红的脸望了一会,“慈祥”地笑了。笑得没有杂念。好像对那事儿也可有可无。可是,他流连的目光里已掩不住虎狼之色了。 作为一个生了娃的少妇,雪砚的美比从前更添了一层魅惑。珠圆玉润,浑身灌满了琼浆似的。那样的丰泽柔美,好像一碰就能爆汁儿。 这些日子来,他经常不敢多瞧她。 多看一眼,心里都饥荒得厉害。“想法”凶残地沸腾,几乎要长出牙齿。 然而,他毕竟是个体面的男人。一贯以“清心寡欲”彪炳自己的。便说:“嗯,四哥都听你的。守三年也行……” 他以行动表示了决心。 ——立马坐到对面去了,离她远远的。楚河汉界,分分明明。 雪砚讶然冲他瞅半晌,讽刺道:“诶哟,真是好势利的男人。” 四哥眼里笑意闪烁,“哪里势利了?” “哼,刚才亲亲热热地挨着人家。一看得不到好处,立马就划清界限。你也太拿得起放得下了。” “那可不。”他大方地承认,“不然呢?没好处我还挨着你干嘛?” 雪砚皱起脸,表示严重的鄙视。恨恨地挖了一勺饭放嘴里,忽然不甘心地起身,过去坐在了他的腿上。 周魁忍笑把身子后仰,生怕破了戒似的。“不懂事,你这是做什么呢?守孝期间,夫妇授受不亲。” 她把碗一搁,“我就要挨着。我喜欢挨着。”他做了一个并不用力的“推”的动作,表示婉拒。她干脆长他身上了,箍着脖子不肯放。 猝不及防,丈夫忽然呜咽一声,猛的将她抱起,一阵风地扑向了炕。他浑身发抖,像疯了一样……雪砚几乎要被吓死。 熟睡的小石头哼唧一声,“哇哇”哭了。这娃儿哭起来很用力,有一股撕心裂肺的劲儿。雪砚连忙拍打丈夫的背,“儿子醒了,快去!” “先不管他。” “不行。你这什么破爹......” “让他哭一会儿,没事的……” 小石头刻意坏爹娘好事,哭得要断气了一样。没办法,爹只好一脸恨意地过去,发现只是拉了一尿布。“臭小子,你真会挑时候。”他咬牙切齿地说。 儿子感应到了煞气,哭得更凶了。那架势,肠子也要断了。夫妻俩赶紧又围着哄,“乖乖肉、宝宝肉”地竭力安慰着。 四哥动作麻溜地把儿子擦洗一遍,换上干爽的尿布和裤子。小石头这才泪汪汪地一笑,冲着爹“咿呀”一声,抛了个小媚眼儿。 喜笑颜开的样子迷死人了。 一向定力十足的爹爹也五迷三道的了,无奈地笑道:“乖儿砸,你这狗脾气就跟娘亲一样,想一出是一出的。” 雪砚给了他一拳,“狗脾气跟爹一样。” 小石头的脸六分像娘,四分像爹。 实在漂亮极了的娃娃。更了不得的是,他还拥有迷人的屁股和肥美的腿肘子,肉墩墩的,软乎乎的,令人爱不释手。 四哥俯身,托起儿子的小脚丫狠亲了几口。小石头“格格”地傻笑起来。笑声像欢脱的泉水,溢满了屋子。 雪砚揶揄道:“儿子的脚丫香不香?” “香得很。”他扭头一笑,凑到她耳边说:“等晚上继续……” 雪砚装傻充愣。她报复了他的势利,粉碎了他的假面具,感到十分快活。人又矜持了起来,“四哥晚上睡柴房里去吧。” “没良心的东西……” “说了守孝,就要守孝。” 四哥冷哼一声,狞笑道:“行。守就守,谁守不住是小狗。”就不信了,他对她就这么没诱惑力?雪砚傲娇地飞他一眼,把儿子抱房里喂奶去了。 从容得很,娴雅得很。 周魁望着那背影,意犹未尽地龇了龇牙。深吸一口气,坐下调息了片刻。又端起碗,大口大口将剩下的汤菜吃掉了。 两人一个在卧室,一个在堂屋。回味着方才的一幕。各自出了一会神,心里升火,脸上也升了火。娃儿像一头小乳猪,在娘亲的怀里咕咚、咕咚地痛饮。 额上冒细汗,喉咙里贪婪地呜呜着。满足得直翻小白眼儿。 吃着吃着,他又灿烂地笑了一下。可爱得叫人酥了。 雪砚也笑。 有些眩晕地闭了闭眼睛。 山居的小日子很热闹。夫妻俩有好几副面孔似的,成天一出一出地唱对台戏。 既是热恋的爱侣,也是较劲的对手;既是生活的搭档,也是修行的道友;有商有量,一唱一和。这日子色香味俱全,从来也不冷场的....... 第93章 养孩子是一件磨人的事。 夫妻俩本事虽大,但一切为人父母者的艰辛却一滴没少尝。这一夜,小石头醒了三次。吃完就拉,拉了又吃,尽折腾人了。 两人都没睡上一个整觉。累极时,对爱子的称呼就从“乖宝宝”变成“小讨债”的了。哀怨到不行。可是有啥办法呢? 这也是幸福的一个方面呀。 雪砚翻个身,长吸了一口气。外头风刮得紧。她贪恋地搂一搂被子。一旁,掌家的男人却已在窸窸窣窣地起身了。 以前忙国事鞠躬尽瘁,现在对家事也一丝不苟。他就是这样的性情,干啥都跟作战似的。雪砚伸手挽留他,“温柔乡里多待一会嘛。” 第225章 他一笑,揶揄道:“哪有温柔乡?我只看见守孝的牌坊。” “诶哟,味儿这么冲。”她也笑,“再眯一个时辰,你夜里被折腾坏了。” “笑话,一只小豆丁能折腾坏我?”四哥表示不服,耳语道,“这世上除了你,没人能折腾到我……” 雪砚服了。一大早就拉丝儿。 以前好好一个端方君子,饥渴到啥地步了。 她翻个身,闭着眼说:“哎,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行,你多装一会儿。”一个吻落在了她的脸颊,蝶恋花般的轻柔,“为夫去给你做早饭。” 她叹息一声,“四哥,假如有人要抢走你,我是豁出命也不依的。” 他的心里灌了蜜,嘴上却表示不屑,“行了。你这人也就剩一张嘴甜了,” “……” 四哥操持家务去了。锅碗瓢盆奏响起来,安详清悠,是一种动人的和鸣。她在这回声里做梦,美美的,很幸福…… 直到声音没了,反而睡不着了。 起来时,男人已不在家。 早餐温在炉子上。豆浆,红枣桂圆糯米粥,馍馍,鸡蛋。配菜是一碟子腌笋,一碟绊豆腐。 摆盘极讲究。 以前做贵族时,摆满一桌的菜式也勾不起食欲。现在却变了。一餐一食,尽得滋味。她一口一口吃得好香。 小石头夜里作累了,这会儿在摇窝里酣然大睡。一屋子全是他的奶香……该幼崽,真是一只绝世的杰作。 睡颜比刚出笼的热馍馍还诱人。 好想咬他一口啊...... 正沉浸于儿子的美色,附近山道上传来一阵人声。起初,雪砚并不在意。山道上偶有村民或路人晃悠,大多不会靠近房子。 因为四哥设了障眼法,他们瞧不见。就算有本事瞧见,也会被幻术引到下山的路上去的。但是,今日这几人探险的精神太强了。 半个时辰了,还在这附近兜圈子。 或许心怀恶意,幻阵对他们有了攻击性。越走越迷,成了一出鬼打墙。隔着几十丈远,雪砚听到了七嘴八舌的对话。 “我敢肯定,就在一里路之内……” “怎么一个鬼影都没有。” “你会不会弄错了?” “我解的卦还没出过错儿。”冷冷的声音表示不服。 另一人颇有见地:“兴许东西已被人得到,在此设下了法阵。” 这些人是五男二女的组合。皆是武者装扮,手执兵器。听那话音似在找什么…… 找通缉犯? 雪砚心里一凛。但是不对,人家说是“东西”啊。 难道,最近江湖人出没频繁,都是冲这“东西”来的么? 四哥下山时,遇到过几回恃武欺人,伸手管过闲事。他们常在山民家白吃白住,没少给人添乱。方圆百里都讨厌死这些人了。 此刻,山道上的人已开始来硬的了。 他们确定了附近有幻阵。各使神通,开始硬闯。因为吸了邪力的缘故,各个真气强得可怕。心性也很迷狂。 一掌呼出去,把十几个树桩子就腰斩了。 幸好,那些树是幻成的。不然山体能被摧裂。 雪砚想去收拾他们一顿。儿子却又醒了,很气愤似的“哇哇”大哭。她不得不收起战意,赶紧伺候儿子吃喝拉撒。 “乖乖不哭了,被讨厌的人吵醒了是不是?哦,不哭不哭……他们过不来的。放心,你爹好厉害的。” 小宝宝泪汪汪地瘪着嘴,一下一下地抽噎,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等娘解开衣裳,立刻不委屈了。饿疯了的小老虎一般,扑在了娘的怀里。 山道上的攻势愈演愈烈。 硬闯的法子对寻常幻阵或许极有效。可惜,他们遇上的是天下第一的硬茬儿。——敢以凡人之躯手撕邪神的主。越是来硬的,受到的反噬就越大。 半刻之后,不需雪砚出手,他们已在阵中遍体鳞伤了。像被几百只狼撕咬过。 他们的哭喊声太响了。又是打滚,又是求饶。快叫人烦死了。“我等冒犯前辈高人,求前辈高抬贵手,饶小的们一命。” “……” 雪砚咬一咬牙,想赶紧把儿子喂饱,亲自去教他们做人。这些杂声扰人得很,连吃奶的娃儿也嫌烦。 小石头很来火似的挥了一下小手。肥美的小腿子猛地一蹬。像在凶谁似的。这小傻样逗得雪砚失笑…… 忍不住低头,在儿子脸上亲了又亲。“哦,宝宝不气,咱不跟坏蛋一般见识。” 过了一会,外头的动静忽然全消失了,一丝人声也无。她抬眼一看,那些人像泥塑一般凝固着。姿势各异,面目狰狞。 仿佛神魂都被抽走了。 诶,这是……被禁锢了? 似曾相识的一幕,让雪砚猛一下想起自在会的“头领”。 心头浮起了一丝疑云。 恰在这时,四哥的身影在山道上浮现了。昂首阔步,身姿豪迈。虽不慌不忙的,可是一霎眼已到那些人跟前了。 他没表情地瞅了一会,冷哼一声道:“好好待着,等变成腊肉再放了你们。”说罢,不待见地走了。将“泥塑”们留在了法阵里。 他直接一个大步子跨进了栅栏。人没进屋,声音先到了。谑道:“你遮什么,我又不会跟儿子抢。” 雪砚满脸通红。操起一个竹杯掷了过去。 他轻松接住,带着笑意进到屋来。身上有一些寒气,把斗篷脱了甩一甩,挂在了衣架上。她坐着,递上一个小手炉,“外头冷不冷?” 第226章 “不冷。”他挨到旁边,汇报今日的战果,“捉到几条鱼,买了一块豆腐,待会儿烧汤给你喝。”目光转到儿子脸上,嗔爱地骂一句,“这臭小子。整天就知道吃,吃了拉。” “坏爹爹,还指望人家下地耕田怎的?”娘亲替儿子撒个娇。 “哈哈哈……” 没了国事压迫的四哥比从前开朗许多。一笑,明眸皓齿的俊气。风仪美好极了。 第94章 ☆小石头的能耐☆ 四哥打量母子二人,关怀了一句,“方才没吓着吧?” 雪砚抿嘴一笑,故意说:“吓着了。心里拼命喊,夫君快回来救命。” “怪不得我感应到了。”他也一本正经说句瞎话。彼此笑笑,才又问,“那些人是你定住的?” 雪砚微愣。 他眉眼一弯,赞许道:“手段了得嘛,我都瞧不出你是如何作法的。” 她摇头,“不是我。” 他只当她又在逗乐耍嘴子,便说:“好吧。不是你,那就是我了。” “哼,除了你还能有谁?”雪砚撇一撇嘴,忽然想起他们说的话,忙报告军情,“那些江湖人好像是来找东西的。” 四哥并不意外,“嗯,之前听说了,大概在找一个令牌。” “呃,令牌?” “对。令牌能开启一个藏宝的地方。” “……”她忽然有点晕。 四哥说:“近几个月,江湖上秘传一个消息,说自在会有一个秘密基地,不但埋着无数财宝,还有掌控世界的星图。” “哦?”雪砚应了一声,有点心不在焉。 “基地里还点了许多重要人物的命灯。” “何为命灯?” “据说,只要点了灯,就不归地府管了。死后也不必转世,可直接带着记忆换个年轻的躯体……反正,应该是一种十分幽暗的邪术。” 雪砚说:“但是,头领已经死了。” “所以,他的令牌就成了抢手货。” “......” “只要有令牌就能进基地。那东西是天成之宝,含有神异的能量,且有无限妙用。如今沦落在狼爪山中,几个月内会重新现世。到时,只有最强者会得到它的认可,成为新的头领……” 四哥沉静一瞬,补充道,“谣言大体是这么说的。” 雪砚的神色略复杂。她每天过着神仙日子,快活得昏了。这一刻才记起来,头领死后,自己好像得到过一块令牌来着…… 那人也确实曾说,有东西藏在狼爪子山。或许正因如此,当初自己失忆时,才下意识选了这地方歇脚,安家。——因为看见了山名界碑,莫名地熟悉。 “这消息,谁散布的呀……莫若空?” 她都已经养成习惯了,一有坏事儿就会想到他。 四哥抿了抿嘴,“不清楚。兴许是皇帝也未可知。如今天下形势复杂,各地豪强崛起,为祸一方。若是派人散布谣言,可将各路强人集中在此,正好一网打尽。”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好法子。”他沉吟一会,补充道,“只是苦了狼爪山一带的百姓了。” 雪砚瞧他一眼,犹豫地“呃”一声,“但是,这个并不是谣言。确有这回事儿。其他的我不敢说,宝藏大概、肯定是有。” “你如何知道?” “头领死前说的。” “……” “而且当时,我好像得到过一个金色令牌。哎呀,这么大的事儿我竟然都忘脑后了。”她卖乖似的咧嘴一笑,“你不提起令牌,我根本没印象了。” 四哥微一挑眉,笑道:“哦,既如此,为夫岂不是不必乞讨了?令牌呢?” 她赧然挠一挠耳朵,“我不是失忆了嘛。之后稀里糊涂的,就再也没见过了。” “……!”白高兴一场。 雪砚吸一口冷气,“诶,会不会被莫若空那厮偷走啦?” 四哥眼皮直跳,借机掐一掐她的腮帮子。深表遗憾地说:“你个败家娘们儿。现成的大便宜被你弄丢了。” 但是,他的表情并不显得有多惋惜。 雪砚歪了头若有所思:“我记得,那块令牌极有灵性,自己会隐在皮下。姓莫的未必偷得走。呃,该不会……” 她忽然转头,直直盯住了儿子。 四哥也蹙了眉,目光直了。朝自家的粉团子盯了半晌,“你没开玩笑?” “没。还有啊,刚才定住他们的真不是我。” 两人瞅着儿子,目光都有点惊悚起来。 雪砚轻声说:“四哥,头领不会用邪术夺舍了咱儿子吧?” 他断然摇头,“瞎想什么呢?他的魂体已经被吃了。” “哦,对,对!” “但是,令牌还真可能在儿子身上。”周魁说。难怪,儿子的腋下有一块很淡的胎记。隐约似一朵兰花,又像一簇火焰。形姿很美。 那东西藏得真好,一丝力量波动也不显露。 周魁头疼起来。哎,所谓的“天命之子”啊!才一丁点儿大机缘就上了身。并且这么小就有成形的意念,能发散力量了。 想必前世也是个强人。早就干惯这种事,轻车熟路了。 周魁的脸黑了一会,伸手扒儿子的小棉袄。雪砚拉住不肯,赶忙把这破爹隔绝开了。“你疯啦,会冻着的!有就有呗,啥大不了的?” “不行。”爹的语气有些硬。 她哼一声,嘟囔道:“你不就是怕他能力太强,以后会称王称霸么?照我说,一切随缘罢了。该怎样就怎样,你何必干涉太多?” 第227章 “乖,把儿子给我……就看一看。” “你才乖!你敢对他做什么,我一辈子守孝!”雪砚一转身,往房里去了。 周魁嘴角直抽。无奈地站了一会,才咕哝道:“行了,瞧你这慈母多败儿的德性!我自己娃,我能害他怎的?” 他拿媳妇儿没办法,干脆往外头幻阵里去了…… 颇费了好一番周折,才把那些人解绑。 这世间的幻术,力量大多来自请神驭鬼;也有借助某一特殊媒介行幻的,譬如,水,风,星辰。而师父的法术,力量之源是大地。相信大地含藏万物,滋长万物,力量具有无穷性。 越是偏门的力量体系,别人就越难破解。那块令牌不简单,蕴含的是哪一种力量呢?周魁有一点头疼。虽然幸运地破解了,他对它的性质却没把握。 唯一能肯定的是,是一种极光明的力量,没有邪魔外道阴冷的质感。 但是,却又十分霸道,强横。 难道源自太阳?他有了一种预感:以后管教儿子这件事上,可能会比较头疼。搞不好,他将遇到毕生最大的对手。 一时,也不知该喜该愁了....... 话说回来,能力强其实也不坏。起码能活得自由些。但是,如果有霸王的心性,说不定真会顺应谶语,未来当上一个开国的皇帝。 这种人壮阔一生,享尽荣华。却与平静和幸福无缘。 周魁伫立在树下,叹了一口气。他太爱这个儿子了,想带他领略世间的最真和最美。以至于这个父亲他当得诚惶诚恐。 愁人得很。 不管怎样,做皇帝这种事还是算了。真不喜欢。 他转过身,以温柔的目光向屋里的母子俩瞧去。 雪砚正抱着儿子轻摇慢哄。心里琢磨着令牌,宝藏,能力......这几个月过得紧巴巴的,置办一件新衣都肉疼。她有些馋钱了。心里一阵发热。 可是,转念又忍不住呸了自己一声。 你也算个修行人?贪念重得要死。贪图宝藏,你离外道也不远了。 小石头“咿呀、咿呀”和她唠嗑。吃饱喝足拉干净了,人家就是天下最乖最灿烂的小可爱了。那小嘴一咧,冲娘亲挤眉弄眼地笑。肉乎乎,娇嫩嫩的。 声音奶糯得要出水。 被他一甜,娘的心软成糍粑了。 雪砚温柔地呢喃着,“宝宝,是你干的好事不?你个小豆芽不简单。悄悄告诉娘是不是?咱不让爹知道。” “嗯啊哇哇哇.......” “哦,哦,宝宝在叫娘了,是不是?” 母子俩鸡同鸭讲,乐此不疲地絮叨着。 爱的感觉溢满家园。 第95章 ☆坐看云起☆ 后续的几个月,这一片山脉成了江湖人的赶集地。 各路人马如过江之鲫,齐齐地赶来凑热闹。雪砚也暗戳戳地凑热闹。每一次四哥出了门,她就带儿子进山晃悠,尽往大山的旮旯犄角里瞎转。 初夏时,整座山汪在绿意中,空气也成了绿的。瀑布和地下蒸出的湿气氤氲着翠色山林。一口气吸进肺,肺也成绿的了。 回来时,一大一小常是一身湿汗。一人一张粉津津的脸。 丈夫睁一眼闭一眼。有时也会假装好奇地问:“媳妇儿,你每天都野到哪儿去了。怎么有点鬼鬼祟祟的?” “谁鬼祟了。我散一散步。” “哦。我还以为在找宝藏呢。” 她会把声音拔得老高,理直气壮地说:“四哥,你把人家想成什么了!” 他会望着她笑。笑得她十分不好意思。 雪砚把各大山头翻遍了,死活找不着宝藏。到盛夏时,小石头已出落成一只肥崽,腿子上的肉一环接着一环,一动就起浪。 穿个肚兜,那福娃娃的小模样真要了爹娘的命。 小石头最喜欢野到外头去。每一次出门睁着溜溜的眸子到处瞎看。兴头十足,从来不哭。他热爱野花野草,对山里的毒蛇、小虫从不知怕。 然而,却未能触发传说中的秘密基地。 除了那一次外,小不点也没再显露任何神通。无论怎么看,他都只是一个无害的小宝贝。只会吃喝拉撒,没别的能耐了。 雪砚的发财梦也就渐渐熄了,反正家里有个顶梁柱,从不少了母子俩的吃穿。 她对宝藏也就死心了。(直到三十岁时,这个宝藏会被作为生辰之礼,由宝贝儿子亲手献给她。那是另一段机缘了,现在找破头也是没用的。) 不肯死心的是那些江湖人。 各个是“老子天下第一”的野心家。一言不合就打。血溅三尺,断手断脚。山脉成了一个大杀场。不时的,就有兵器交接、喊打喊杀的暴力之声。 他们现在是大隐于战场的一家人了。所谓艺高人胆大。虽置身于漩涡,日子仍波澜不惊。自得其乐。 暑气蒸人。四哥敞着外衫,从院子里迈进来。以闲话家常的语气说:“山外有高手设下了法阵。现在,进了山的人大多出不去了。” 他扫了胖儿子一眼,坐下喝了一杯解暑的茶。 雪砚停下作画的笔,“哪一路的高手呀?” “可能是归顺了朝廷的一帮人。” “你意思是,这事儿还真是皇帝的手笔?” 四哥淡然说:“大概吧。现如今,江湖上各大派别、和新进崛起的强人都汇聚在此,斗成了一锅。我估计他也快来了。” 第228章 今日进城时,还看见了以前军中的部下。 想必重兵已秘密潜伏,打算一举扫荡强人,平定天下之乱。 夫妻二人互相看看,各怀心事似的沉默下来。摒却私怨不谈,两人都希望皇帝能成功。最好长长久久地坐在龙椅上。 别下来了…… 那样,一家人在山中的神仙日子就更加纯粹,更心安理得了。 四哥转了一个话题,望着她的画问:“画的是你师父?又打算做功课了?” 雪砚轻咳了一声。 没错,画中人物是师父...... 以前的绣像在抄家时不见了。 雪砚倒是不担心“画境”空间被毁。那不过是一幅普通绣像。倘若师父乐意,在任何画像中都能辟出一个画境的。 所以,她决定自己画一幅。 这些日子,陆陆续续已画到一半了。 云蒸雾绕,霞衣仙人。慈悲清和,顾盼有神。和以前绣像上的有些出入。可是这也不打紧,这就是她的心映照出的师父形象。 想到以前做功课的傻样儿,心里划过了怅然的感觉。磕头,这种听上去是毫无意义的愚人行为,曾被她当作唯一的救赎,一丝不苟地去践行。 而今回想,莫名地很感动…… 这一生中,能心无杂念地践行一件“无意义”的事,本身已是一种超越。只可惜,失忆期间一切都中断了。如今,也很难再拾掇心情,一如既往了。 “师父一定会原谅我的吧?” “当然。情有可原嘛。” 雪砚默然片刻,才说:“.......哎,我受到师父得天独厚的荫庇,却没能挽救周家;也没能阻止天下乱局,哎,我真是没脸再跑师父跟前去了。” “怎么会呢媳妇儿,你的脸皮一向很厚。”他戏谑一句,得到了一记小拳头,才温声说,“放心吧,你师父从未说要你当天下的救世主,也没要你拯救周家.......所以,别自责自怜了。” 雪砚望着丈夫。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师父在梦里说的话,单纯想救她这个小家罢了。追究到根本上,可能是想救她的儿子,让他顺利出世吧....... 雪砚征求似的问丈夫:“那我还要不要继续磕头呢?” “随你自己的本心嘛。” 修行是十分个人的事。作为丈夫也没法替她做主啊。 雪砚侧过头,傻傻地出了神。忽然说:“四哥,你说长生......究竟是咋回事呢?”她虽然有过一次小悟,见思上的困惑仍然很多。这是一个想不透的问题。 丈夫不解似的,“嗯?” 雪砚想了想,悠悠说,“世间一切是无常的,恍如幻梦;那长生呢,难道就是真实的么?” 四哥慢慢搁下杯子。以一种庄重、威严的语气说:“过来坐为夫的腿上,我告诉你。” 她眼皮直跳,鄙视道:“夫君言辞轻浮,想必也没啥高见。” “那就算了。” 她瞪他一会,“忍辱负重”地走过去。面无表情地坐下。好像为了真理,多大牺牲都愿意;多少肉都肯割。 四哥笑起来,一条胳膊像铁箍环住了她…… 雪砚一把推开他的脸,十分矜持地说:“你的高见呢?” 他咳一声,拿乔似的顿了一会。方才说:“你方才问,长生是不是真实的?” “嗯。你最好言之有物。” 他说:“假如你指的是永远活着不死,当然不是真实的。” “为何?” 四哥撇嘴微笑:“因为这样的‘长生’,不过是无常的反面。还在二元对立的观念里。就算活十万岁,本质上,都在时间的概念里。” “而时间,不过是一种幻觉。”他确凿地说。 雪砚注视着他的眼。见那森黑瞳孔里闪着睿智的光,她心动得厉害。爱的感觉像温泉一样经过了她的心。 四哥也望着她,轻声说:“时间不过是造物的幻术。只要还在时间中,任何人都不可能见到宇宙的实相。” “就好像只要还存在一丁点儿自我,一个人就见不到真理。”他断言道,“再伟大的思想都将是片面的。” 雪砚怔怔望着他。忍不住伸手,缓缓地描摹他英挺的轮廓。眉骨,鼻梁,下巴...... “算你有点东西。” “满意吗?” 她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却又没头没脑地问,“四哥,你说,想要长长久久地占有一个人,是不是一种可悲的执迷,非智者之所为?” 他的脸刷一下红了,眼睛往旁边飘了飘。 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他既不说对,也不说错。却故作正经地说:“你想长久地占有谁?我可是很贵的。” “……我要不起怎的?” 他立马矜贵起来了,“依恋是一种灵魂的病态。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都该精神独立,不依恋任何人是最好的。” “可我已经很依恋你了,怎么治?” 他的脸红红的,表示十分同情:“不怕。我也很依恋你。咱俩正好做一对病友。” 雪砚感慨,“哎,我们真是满嘴大道理的伪君子呀。” 她以极少的主动吻了他。 丈夫的虎躯立刻瘫痪。骨架子也几乎散了。他的一双眼睛转瞬即充了血…… 两人的相处总是这样,从正经到戏谑从来都无缝衔接。有啥说啥,天马行空。动不动就是一场干柴与烈火。 第229章 小石头又哭起来。他是天下最会搅和好事的婴儿,像自带一种神奇感应,爹娘一有亲密举止,他的哭声就来了。 两人七窍冒烟地围到主子身边,又是吃喝拉撒一堆事。这一回,雪砚主动说,“大宝贝,咱们等晚上继续。” 四哥咬着牙,几乎狰狞地说:“好,到时你再拿乔,为夫可要离家出走的。” “你真傻。人家拿乔,你就不能来硬的?”妻子羞答答说了句心里话,“如今咱不是贵人了,是山野粗人呀。” 这话直接叫大老虎疯了...... 方圆百里的形势瞬息万变,杀机重重。几乎是一天一个局面。雪砚的姿态是淡然的。 坐看云起,一切随缘。 她又开始做功课了。 不求长生,也不求神通。因为,她已在修行中渐渐懂得,一切求神拜佛之事,都是在拜自己。——拜自己的真心。 若说人生如梦,她拜的就是梦着她的那个本我,那个大道。师父也好,佛祖也罢,一切仙圣也罢,不过是大道本我投射给她的救赎。 都是一样一样的。 ——莫若空和皇帝也是梦中人,从反面成就了她。 这一点,雪砚已深深地了悟。并为之感到了身心自在……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没弄好,明天发。 第96章 ☆完结终章☆ 包围圈在一点一点地缩小了。 许多江湖人在互斗中死去。青山绿水中,遍地横尸。沤肥了成群的野树和耗子。这一年,苍蝇、蚊子特别多...... 剩下几百个更强者,渐渐被圈在了这几座山头。因为出不去,杀气更加失控了。人性已荡然无存。雪砚的家,成了修罗地中一座神秘的孤岛。 四哥的态度是明确的。纯作壁上观,绝不插手管闲事。 咱是通缉犯,就该有通缉犯的低调啊。 只是,皇帝并不这样想。 他把这些人驱赶到这周围,用心是非常暧昧的。像试探,又像挑衅。抑或别的什么目的,叫人不得而知。 不过,随他摆什么龙门阵也乱不了这个家的方寸。 小日子照样过,美滋美味的。 夏日的幸福,由新鲜瓜果和栀子的香气构成。傍晚时山风徐来,雪砚坐在檐下吹一会竹笛。那笛声也有香气似的,丝丝袅袅,沁人心脾。 丈夫将胖儿子安置在竹椅中,一勺一勺地喂甜瓜汁。小家伙爱极了,每喝一勺都讨好爹,谄媚一个大笑脸。 爹说:“好了,你不能再吃了。” 儿子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急。 四哥逗他,“你叫一声爹。不叫就没有瓜瓜了。” 八个月大的胖儿子馋出了人话来。口齿不清地喊了一声,“爹,瓜瓜。” 夫妻俩激动得跳起来,一时又笑又叫。娘立刻扔了笛子跑来争宠,“叫娘,宝宝,快叫娘。” 四哥在一旁说:“快叫,娘亲要吃醋了。” 憋了一会儿,儿子真的喊出一声“娘”,比“爹”更像样,更清楚。一时,家中的欢乐汩汩喷发,不可形容了。 夏日的余晖挂在树梢上,绚烂又柔情地倾照着三口的小家。如花美眷,最好的流年;红尘至乐不过如此了。 “哈哈哈......” “.......乖儿子,再叫一声!” 直到某一时,周魁的笑意微微一淡。 似乎警觉到什么,他电光火石地一挥手,祭出了三个替身。 几乎同一时间,附近山上掠过一道冷酷极光。十分霸道地覆盖了所有人。掠夺的效果是吓人的。除了一些有特殊手段、警觉又高的,绝大多数被困者都被抽干了。 瞬间萎顿虚弱,瘪了气势…… 像一瞬间被霜凋残的植物。 雪砚一阵急速地心跳。这熟悉的、该死的感觉,不管打多少次交道她都会汗毛直竖,浑身不适。 ——极端不要脸,又极端邪恶的掠夺者。 皇帝来了!时隔这么久,又要见到他讨厌的脸了。 小家里的清欢气氛立刻沉敛下来。儿子好像也懂得这是非常时刻,不笑也不闹了。自己抱着一片瓜磨起了牙。 雪砚悄声说:“四哥,他的本事又变强了。”隔着好几里就能掠夺气运;甚至,连真气、神通也成了掠夺的对象。 这就十分令人忌惮了。 她自己习惯了,倒是不怕他。四哥也不必她瞎操心。关键是八个月大的儿子…… “不怕。我自有办法对付。”四哥安慰地拍一拍她。又笑着逗儿子:“大妖怪来啦,怕不怕?” 小石头软糯糯地回爹一声,“哇哇哇……” 爹假装懂了,夸了一句:“哦,小石头不怕。我儿是好样的。” 接下来,便是威风八面、天家登场的动静。绵延了几里路,有上千名亲军开道,数百名仪仗队举着彩旗、粉牌……唱大戏一般徐徐行之。 所到之处,山呼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山里瘪了气的江湖人早已软了脊梁骨。像离水的鱼一样半死不活了。 四哥微微哂笑,“呵,朝中一些要员也来了。” 雪砚不免惊讶:“他从京城南下,咱俩居然都没注意动静。哎,好日子过昏头了。” 男人笑了笑。 他倒是早注意到了。心里是不太当回事的。只说道:“嗨,每天洗尿布都来不及呢,谁有空去留意杂七杂八的事儿?对吧,儿砸?” 第230章 奶糯的声音说:“嗯哇哇,爹。爹......瓜瓜。爹。” “哎——”大敌当前,爹还在眉开眼笑。 一刻之后,皇帝以主宰者的形象走进了小院。 整座山都被慑住了似的。恢弘,寂静,极尽庄严。这一份淫威已到了顶,再威风下去得升天了。雪砚想。 可是,皇帝的面相并不像活得有多满足。 时隔大半年,整个人已脱胎换骨,有了鬼魅一般的气色。气运强到顶了,反而一脸倒霉相?这就叫人不懂了。 脸几乎是透明的,透着可疑的青蓝色。假如不是龙袍衬托着,几乎是个水晶假人了。 他徐徐步入,带来了魔鬼一般的压迫感。 大家正式地重逢了。 恍如隔世.......站在了大梦的尽头。 许久,皇帝才略带伤感地笑了一笑。 笑容里有八百岁的沧桑,却没了强烈的恩仇。早就活够了似的。 “朕千里迢迢南下,故人连茶也不请一盅?”他以玩笑的语气做了开场白。 “恕周某无礼,没这份胸襟。” 周魁的态度很硬,比以前更不拿皇帝当人物。 吕焕章并不气。他的目光落在孩子身上,不掩羡慕地说:“孩子生得真好。是你夫妇的完美结合。” “过奖了。” 皇帝望了他一会,叹息道:“那时,吕氏皇族被人一夜屠尽,朕狂怒失心之下,命人毁了周家祠堂。事后不胜懊悔。周家四代忠良,精忠报国,何错之有呢?” “错的是朕啊……嫉贤妒能,坑害忠良。疑神疑鬼,贪得无厌。想我这一生,走到如今这一步似乎也是必然的。四星你怎么看呢?” 周魁不怎么看。一点也不想搭理这货。 他已全身就绪,一旦这厮发动攻击就催动咒术。绝无二话。“皇上远道而来,想必不会专程来找周魁忏悔的吧?” “朕说是,你信不信?”隔了一会,皇帝笑道,“朕已命人重建了周家祠堂,恢复了周家门楣。周氏星辉辅弼,国之重剑。我吕氏王朝怎可没了周家?” 雪砚木着脸,悄悄向旁边翻了个白眼。 周魁的脸上泛起一个冷笑,“真是怪哉!皇上怎的忽然有此等心胸?” 皇帝一点不着恼。见他终于肯搭腔了,脸上也高兴起来。“朕活到这份儿上,才知帝位龙椅不过是汪洋中一滴水,哪值得我这一世的疯狂呢?可惜这一生执迷,临走了才活明白一点。” 周魁目光微闪,“走?” “是啊,朕必须要走了。” 周魁皱眉,没有作声。 皇帝凭吊似的沉默一会,“吕氏一个很远的旁支上还有个五岁大的孩子。朕立了他为储君。四星,请你回来辅国摄政吧。” 雪砚:“……!” 呸,亏他有脸说得出口。 皇帝抬眸,望着周魁笑了一下,“当然,你若想直接登基改朝换代也行。说实在的,朕以前常说视你如亲子,这话是有三分真心的。出类拔萃的将门俊杰,谁不爱呢?” 周魁冷冷说:“皇上言重了。” 他一点都不感动。 “是真的。你十五岁立下奇功时,朕多希望你就是我的孩子啊。那时的你赤子之心,待朕一片至诚。可惜,朕一味猜忌和嫉贤,终究弄得君臣离了心........” 周魁没有表情。现在听这些话真有一点倒胃口。既肉麻,又反胃。在这山野间做惯真人了,完全不想听这些狗屁倒灶的。 皇帝见他不回应,独自冷场了一会。 没有茶喝,干脆脸皮厚地拿起了竹桌上的一片瓜。一口咬了下去......感觉清甜之味从未曾有,竟比宫中吃的贡瓜好吃许多倍。 他闭了闭眼,叹了一口气。睁眼时,见那玉雪可爱的小宝宝怔然盯着他看,不禁莞尔一笑,“人说当皇帝好,如今才发现,朕连个真正的甜瓜都没吃过。好在哪里呢,对吧,小娃娃?” 小石头说:“哇哇。” 他笑起来,由衷地说:“小娃娃竟如此可爱。只可惜,朕对自己的孩儿们竟从未仔细瞧过一眼.......”到如今,竟没多少为人之父的真实记忆。 这一辈子,他为了一张龙椅错过了多少风光啊。自打迈进这小院里,他一直在“可惜”。可惜这,可惜那,只是一切已来不及了。 皇帝扭过头,十分真诚地说:“你就答应朕吧,四星。” “恕草民难以从命。”周魁毫不犹豫地说。 此刻的皇帝脸更加透明了,鬼里鬼气的,瞧得雪砚心惊肉跳。 不知为何,感觉他马上要化作一个泡泡,从眼前消失了。 皇帝说:“你若不同意,那五岁的小储君很快就会死。天下无主,四分五裂。将来只好由你的儿子一统江山了。也罢,如此一来,预言就真的实现了。” 周魁的脸上闪过一阵抽搐。 该死的,被戳中软肋了。 皇帝盯着他看了一会,摇头笑起来:“多有意思。活到这份上,朕才相信你压根儿瞧不上龙椅的。哈哈哈.......” “万物有生有灭。我大夏辉煌二百年,气数差不多也要尽了。”吕焕章继续说,“但身为大夏的国君,朕仍想要最后的一搏。否则,岂不愧对列祖列宗?四星,最后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了。” 周魁冷冷地说,“草民一介微末之流,担不起皇上的希望。” 皇帝注视着他。下一刻,就亲口宣出了圣旨。院外跪满文武臣子,山中遍地是强人俘虏。半个江山的能量集中在此了。 第231章 帝王立在院中,声音朗朗的。仿佛要通彻天地一般: “奉天承运,德裕帝诏: 兵马大都督周魁乃盖世良将,有逸群之才,护国之功。秉“天降大任”之说,恭顺钦哉,旷达心怀,爱国体民,矜矜业业,深慰朕心。 今特宣此谕,着其辅国摄政之职,望尔后勿忘家国,莫忘前讳。钦此。” 整个山川大地都悸动了,似在发出奇异的共鸣。众臣一齐山呼,掀起一波雄壮的声浪。 在这涛涛声浪里,皇帝的脸色益发透明。 整个人渐渐模糊,正在失去人形的轮廓。 雪砚瞧直了眼。心里扑通直跳。 忽然之间,她理解了现状: 这一年,皇帝过于贪婪地掠夺气运,以致肉体凡胎已托不起命格了。这次掠夺了这些江湖人,就是最后的饕餮。 一举平了江山之乱,却因真气太多,他恐怕做不成人了。 周魁也已意识到这一点,面色变得凝重。 他抱着儿子慢慢站了起来,蹙眉喊了一声:“皇上?” 皇帝以一种不舍的目光望一望他,又望一眼曾让他执迷、魔怔的江山......到了这最后一瞬,他的执念也没有真正释然。 呼一下,龙体蓦的消失了。他这个人,只剩下一团浩荡而磅礴的气.......在半空不停地翻搅,聚散,最后凝成了一片黑云。 几乎和以前那块一模一样。 黑云冉冉上升,向着暮晚的天空深处飘走了。只一会功夫已消失不见,哪里也没他了。银灰色的天幕澄澈清寂,了然无痕。 浩浩万里,只有一片空...... ——全书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写完了。 更新不给力,对不住追文的宝宝们。鞠躬。 以后假如做不到全文存稿的话,我就不再发文了。因为身体实在不适合搞连载~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谅解和迁就~ 也感谢我书中所有的角色们~ 虽然更新不好,但是对我来说,整体是一次十分愉快的创作之旅。谢谢!雪砚和四哥给了我许多美与爱的体验,在他们的引领下,也让我对自己意识深处的东西有了一些全新认知,得到了一些成长。 这或许就是写作的魅力吧~ 再一次谢谢大家。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