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北冥》 第1章 [gl百合] 《不见北冥作者:祈破【cp完结+番外】 我爱你的自由,又恨你太过自由。 作品简介 有声剧饭角乐动方糖制作 风光摄影师x北漂社畜 萧鸰x魏鲲 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 我一定跟你走 可不是 今天明天后天 都不是 ———————— *短篇 *智性恋 *现实向 *第一人称 *i甜饼人士可以撤了 标签:职业 gl be 1.我们还会再见吗 我的第一句话:“久仰大名,萧鸰老师,我是您粉丝呢。” 她坐在对面,正低头用白色瓷勺搅着我给她点的热拿铁。听我这么说,她浅浅勾一勾唇,再抬眸,薄唇开合,语气不冷不热,回一句—— “客气,你们这种话,好像都是开场白。” 她说她不信。 我哽一哽。空气沉寂的三秒,我双手捧起面前装白开水的玻璃杯,里面透明液体在方寸间泛波澜,我抿一口,只是沾了沾唇,放下,再轻笑一声。 “见笑。” 三个小时前,是我打电话约的萧鸰。 采编把稿子发过来的时候,我才知道,这次的专访是她。 萧鸰粉丝的确多,但她不是什么明星,多半算个网红。 风光摄影师,主攻的的领域是山川旷野,她的图很火,有些拿去卖版权,有些发到网上任人白嫖,每一张图都叫人叹为观止。 在她的镜头下,山河尽低头。 萧鸰热度很高,那受我们杂志新媒体板块邀约也没什么异议。毕竟,我们是目前国内排在龙头的时尚杂志。 我过了一遍初稿,再对采编说排版缺了一块,内容上我要求找萧鸰本人补采一次。 电话打过去,萧鸰表示理解,她说她是今晚的飞机,不过人现在还在北京,抓紧时间可以面谈。 所以我们现在坐在了我公司楼下的咖啡厅。 手机在录音,横在桌面上。 我问题纲上最后一个问题:“看您的作品都给人一种很自由的感觉,这和您本人的心态有关吗?” 萧鸰反问道:“要多自由才能算自由?” 我花了些时间想这个问题的答案,然后我说:“看山……看海?吹西藏高原的风、看日落掩没于黄鹤楼。您到的每一个地方都让人很向往。” “你功课做得蛮足。” “职业素养。” 萧鸰有规律有节奏般缓缓搅弄着凉透了的拿铁。 再悠悠开口:“我从小就讨厌被规矩钉死,如果说要日复一日听着闹钟起床,坐一趟挤死人的地铁,在三平米的工位上坐九个小时,这样的生活过几十年,那对我来说的确不自由。” 这话说的,差点以为您在骂我。 她说:“但自由是相对的。我也要牺牲很多,才能够走到大众面前。非要说的话,其实摄影和心态没有太多关系。决定性的,一般是审美。说到底,这对我来说也只是一份工作。工作,无所谓心态不心态。” “艺术家也会这么现实吗?” “当一样东西成为你的饭碗,那无论当初是什么样子,性质也必然要发生改变。” 这句话,我差点要起立鼓掌,却还是端坐着顺着问下去。 “那您还记得初衷吗?” 萧鸰坐在我面前,目光柔和望着我。但我始终觉得她没有在看我,似乎穿过了我,看向远方。 “初衷啊,我当初觉得,人只活一次,我要做想做的事情,看想看的风景,仅此而已。” 我和她走出了咖啡厅。 天黑透了,我们终于下班。 萧鸰把手机递到我面前,打车软件。她比我高半个头,要低一低身子凑我耳边轻声问:“这里我不太熟,能带我去吗。” 出门左转就能打到车,她选的地点偏偏要绕人工湖一周。 我回说好。 那现在就是私人时间。 风吹过,有点凉。 萧鸰问我冷吗。我猜想如果我说冷,她会礼貌性把身上卡其色的风衣给我披上。 但我笑着摇了摇头。 黄色路灯下,我们并肩、散步。 萧鸰忽的开口,“访谈了这么久,一直在说我,那你呢?” 我脱口而出:“我太平凡了,我不值一提。” 静。 恍然我说了句这么实的实话让萧鸰抛出的话题就这么落在了这里,我良心不安。 然后我把那些攒起来的话都一骨碌吐了出来。 “我就是你说的不自由。”我这么说道:“你的的确确是很特别的。但这个世界上普通人太多。我们学习、考试、升学、毕业、再考试、再学习、再毕业、然后工作。” 萧鸰没有说话,她在我旁边,敛着眸听我大吐苦水。 “属于普通人的道路人挤死人,我们拼尽一切竞争着成为社会的一颗螺丝,螺丝怎么能奢望自由呢?” 我也想看山看海的! “我时常觉得自己活在牢笼里。我的思想和我的肉体都在被束缚。”我笑一笑,是苦笑,“生活就是这么无能为力。” 萧鸰颔首。 她没有用但是你已经有了千万人艳羡的工作,有一份很诱人的薪水,没有病痛,不见苦难,你已经过得很好了之类这种庸俗的话术来安慰我。 第2章 晚风吹扬了她的短发,她轻声回了句:“我理解。” 你理解,但你也救不了我。 跨越了人工湖的三分之二,有一个年轻、阳光,看上去像是大学生的女生来搭讪。 我们便停下。 她对着萧鸰就是一通单刀直入:“姐姐,你很好看,能不能加个微信?” 我懂,我完全懂。于是我往旁边侧了侧身子开始拿出兜里的手机点开不知道哪个软件,大拇指没有目的地上下滑动,可一时间没来得及调亮度,白光刺了刺我的眼。 旁边萧鸰倒是淡定得很,也是,她应该早就习惯,拒绝人的话术大概都要标配十八种语言。 不,说不定她不拒绝呢。 现下她很友好很客气,没有同意,也没有不同意,只是略微低头亲和地笑着,然后朝我偏了偏头。 她说:“你问她。” 我不知道萧鸰哪来的底气觉得我们只刚认识两个小时我就会陪她演戏,然而我的确真的顺着她的话开始站上舞台。 我果断接下剧本。我华丽登场。 然后我抬头望进对面人扑扇着的闪亮双眼里,期间伸手将五指滑入萧鸰的指缝中,在她面前来了个极度标准的十指相扣。一气呵成,动作娴熟自然得好像我们谈了八百年恋爱。 我挑一挑眉,正宫的气势信手拈来:“你觉得呢?” 小妹妹也只能讪讪走开,临走前还要祝我们幸福。 我可以用这一句台词轻松斩获奥斯卡,这场戏圆满落幕。 可她竟然不松手。 不打板了是吗? 剩下三分之一的路途,我们要牵手过。 她的掌心很热,皮肤很细腻,动作很温柔。 我好似漫不经心开口问她:“萧鸰老师女人缘很好啊。您是和女生谈恋爱的吧?” 萧鸰闻言勾了勾嘴角。她真的很好看,眉宇捎带英气的好看。她不带多少妆,双眼是干净澄澈的漂亮。瞳孔埋藏的话语欲说还休。 她转头看我:“那你呢?听说你们这行,多少沾点。” 我干巴巴地哈哈两声,全当她是默认,避开了她的问句又打趣道:“那你的名字多少有点吃亏啊鸰老师。” 我们步频一致,我们肩并着肩,我们手牵着手。 在这样的氛围下,对于这句话,我留了无数个方向让她的回答更进一步。 如果她想,我们会陷得更加暧昧。 可她岔开了话题。 “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魏鲲。”我又补道:“北冥有鱼的那条鱼。” 她点一点头,然后赞:“好名字。” 我嗯了一声。 是吗,可我不喜欢。 她说这句话时候,这条路也走到了尽头,她的车到了,打着闪光灯等在路边。 萧鸰在这个时候松开我的手,与我相对。 打板了。 告别。 萧鸰:“今天和你聊天很开心。” 实在惭愧,我满嘴谎话。 时间顺着湖水流淌,我用宝贵的倒计时自我谴责,直到萧鸰没有等到回复,于是准备转身。 我听见她说:“走了。” 走了。 我不知道她下一站是哪儿。我不知道她到什么时候才会飞落回这里。 我只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忽的鬼迷了心窍,然后脱口而出问她:“我们还会再见吗?” 萧鸰转身凝视我,郑重其事,她的回答太过认真,真切诚恳得像送了我一场承诺。 她说:“会的。” 2.我是你粉丝啊 早上九点五十七,北京地标cbd二十七楼,我出电梯的时候和gina擦肩。 她手上的东西没拿稳,纸箱摔在了地上,散了些东西,文件和相框。 gina蹲下身去捡,我意思意思搭了把手,顺便和她说了声不好意思。 她抬头和我打招呼,而我的目光落在她红透的眼眶。 gina,我的同事。 哦,前同事了。 这个月的第三个。 “看到了吗?”林佩佩握着一杯美式在我工位附近转悠,她像在等我来。 然后一起八卦。 我坐下放包、开机,再抬头回了句:“看见了,刚还撞到她了。” 林佩佩嘶了一声:“我没想到是gina。” 我其实没什么兴致,这个话题没什么好讨论的,因为我真的很怕,怕明天我就成了被讨论的那一个。 然而我手底下的实习生莫名兴奋。我带两个实习生,一个女生小季和一个男生小波。 小季滑着椅子凑了过来:“佩佩姐,听说gina可是骨干呐。” 小波:“不是说开国功臣吗?” 小季:“fiona这都炒得下手?” 楼上倏忽间一阵轰鸣,我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是fiona听到这话大发雷霆。 林佩佩看了我一眼,“楼上志和,前两天破产了。现在办公楼重新装修呢。” 这话刚落,然后一阵嗡嗡声延绵不断。 神经吧!办公楼装修翘什么地板啊! 声音嘈得让人烦躁,那边林佩佩压低声音:“唉——现在这环境,谁能有铁饭碗?” 我们都自身难保。 这个话题又扯了回来。 小波:“几天走一个,几天走一个,这是狼人杀吧!” 电脑的项目加载中,我淡淡地搭了把嘴,“放心,我走了都没到你们走。” 第3章 林佩佩也看穿了他们的小心思:“fiona炒谁都不会炒实习生的, 你们现在可是金字塔的顶端呢。” 毕竟一万块钱买不到一个正职,却可以买一个实习生的三个月,实习期一过立马踢走。等公司全换成三千块钱一个的廉价劳动力,fiona做梦都会笑醒。 小季:“你们说,下一个……会是谁?” 我转过身来,一本正经:“下一个是谁不重要,但是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 小波:“什么什么?” 我回:“说明她们手上的活迟早摊到我们头上。” 我一语成谶。 下午,我就接到通知隆重收获了gina手下的烂摊子。 她的项目,不对,现在是我的了,是和一个老牌企业柏川集团的合作,用我们的平台,推送他一个系列的推文。 而我还要完成自己手上原本的常规运营,总的来说就是工作量翻倍。 时间很赶,gina大概预料到自己马上要卷铺盖走人,所以给我留下了一片空白。第一期的ddl是三周后,这期间我要完成整个十期的定调,内容规划、排版统筹、平面设计。 我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加班。 资本剥夺了我休息的资本。 我的心肝脾肺肾和我的耳朵都不得安生。 楼上办公楼早上十点半准时钻地板。我的家,隔壁,晚上十点半准时开始拉小提琴。 我竟然一时间分不清这两件事情哪件更加荒诞离谱。 作息不同,租这间房子这么久,我还没撞见过隔壁的人——但我素未谋面的朋友,你根本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每天在装修的轰鸣声中虔诚祈祷你早日脱离五音不全。 他的弓不是落在琴弦上,他的弓是在我的鼓膜上剌了来回无数次。 一周之后,我基本判断这人十点半钟开始学,十一点半收工。 十一点半了,挺晚的,人家大概该休息睡觉了。 ——可我还要加班! 我和柏川的项目总监della对接到了凌晨两点。 在完成了她几百条修改意见之后,我将最新一版排版发过去。 她迟迟没有回复。 等得我累了,看着桌面的电子钟表,我又感叹——多好的时间呐! 然后我拍了张工作图,激情四射发朋友圈,并求神告佛fiona一定要看到。 还没等到fiona的点赞评论,等来了della的回复。 只有四个字。 【差点意思。】 我说实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乙方可以忍受甲方的“差点意思”这四个字。 我只觉得自己身上所有血管里的液体都在往脑门上拱,气得摊在椅子上喘了好几把气,可对面大摇大摆给我回了句:【睡了,明天再说。】 ok,fine啊! 我切了出去,看了看朋友圈里的朋友们凌晨两点半的零星几个赞。 又有些恍惚。 其中一个,萧鸰。 三点钟,意识朦胧前回忆涌入脑门。 湖风荡,萧鸰握着我的手。 ——“我们还会再见吗?” 这句话,已经过去三个月。 我睡眠的生物钟都拖到了后半夜。 甚至已经开始习惯接受della每天凌晨才会迸出的“灵感”,然后她心安理得去睡觉,我对着项目文件大动干戈。 第十三版,邮件发送成功的时候是是凌晨三点十一,我点开朋友圈。 萧鸰五分钟前分享了一首歌,一首俄文歌。 我点进去听。四分半钟过后,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嗯—— 欣赏不来。 然后我给她点了个赞。 礼尚往来嘛。 我和萧鸰发朋友圈的频率都不高,好像从这几天开始就不一样。 我们轮流在凌晨三点分享歌曲,轮流相互点赞,又不约而同在早上八点半删掉。 她的歌我照常听不懂,而我的歌是我在歌单里精挑细选按着她的品味分享的。 好听不好听有什么关系。 歌重要吗? 不知道是哪来的默契。 这是一段对话——睡了吗?没有。 我称之为猫头鹰的会晤。 我们都很有耐心,在等待是谁先按耐不住。 是萧鸰。 四天之后,她第一次给我评论:【每天都这么晚吗?】 我回复:【加班嘛,都这样。】 十分钟过去,萧鸰没回。 我发现我还是输了,此时此刻,我不得不承认,真正按耐不住的——是我自己。 因为我点开了和她的私聊。 我们的第一次微信聊天,我问她:【那你呢?】 萧鸰秒回:【失眠。】 失眠啊……你有什么好忧愁的呢? 我出了会儿神,再低头的时候萧鸰给我发了条新消息。 萧鸰:【想聊天吗?】 我:【嗯?】 下一秒她一个语音通话打了过来,我吓得手机都差点没拿稳。 “萧鸰老师……你,你好……” 我隐约听见对面被子揉擦的声音,她大概是翻了个身。 之后,萧鸰开口,声音很轻,她说:“陪你加班。” 我受宠若惊,但她很快改口:“其实是我睡不着,听点声音应该好助眠一些。” 我觉得你分享的歌就有够助眠的了。 我迟迟没回话,萧鸰又问:“会打扰到你吗?做你的事就好了,不用管我。” 第4章 大概是到这个点她只能找到我这一个活人来助眠,可我好像没什么义务要哄她入睡,因为按道理来说——我们真的不太熟。 我回答:“不会。您不介意就行。” 她哼了个嗯出来,我又听到了被子的声音,她调整了下睡姿。 我开了免提,手机放在桌面上。萧鸰不再出声,我继续工作。 实际上,这里很安静,我不放歌,鼠标是无声的,键盘的声音都没几个——毕竟我们的工作来来回回就那几个键:v、command z、command z、command z。 第十八版发过去之后,我伸了个懒腰。 思绪抽了出来,再之后我听见萧鸰清浅的呼吸。 我看着手机屏幕,不知怎的就低声问了句:“睡着了吗?” 没有应答。 八点半,闹钟响的时候我第一时间看手机。 和萧鸰通了六个小时的电话,她在半个小时前挂了。 萧鸰:【很管用,谢谢。】 我:【不客气。】 两个小时之后我在头顶震耳欲聋的翘地板声中望着屏幕发愣。 一个软件都没有打开,我端详着我的电脑桌面在想萧鸰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她今晚能睡得着吗? 这个问题困了我一整天,直致凌晨两点,她的语音通话如期而至。 我们又很有默契,招呼都不必打。 我把手机放在一旁,修改第二十版。 和昨晚一样很静,除了—— 我小心翼翼捂着纸巾要出气却不敢出气。 这两天换季,鼻炎犯了的时候我鼻涕咳嗽会一起来。 但这声响属实不大好听。 我凑远了些擤鼻涕。然而实在太静,她必定能听到。 我想要不算了,可下一秒钟我听见萧鸰低声笑了笑,她和我说:“我不介意。” 十五分钟之后,我桌面上摞了一座小山的纸巾。 萧鸰好像终于忍不住:“很难受吗?” 我喘了喘气,过后才回:“没事,老毛病,习惯了。” 她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三点四十,电脑关机之后,我照例问了一声:“睡着了吗?” 没有应答。 大概是我思想比较传统,我总觉得睡前打电话这件事情早超出了普通朋友间的范畴,更何况,会有人无缘无故听一个只一面之缘的人擤一晚上的鼻涕吗? 我和萧鸰之间的关系实在朦胧,她在我们认识两个小时的时候牵我的手,在我们断联三个月之后冒出来和我玩这种暧昧。 她不像一个纯情的人,而我也不是傻子。 成年人之间其实不需要说太多。 桩桩件件,不过只是旁敲侧击告诉我——她空窗期。 所以呢? 所以—— 在哄萧鸰睡觉的第三天晚上,我轻声问她:“下雨了?“ “对啊,你听到了?” “没有,我猜的,听说重庆这几天是很多雨。” “你……” “看你发的微博了。” 最新的图集《雨漫山城》。 她笑了笑,“没想到你也会看我微博。” 我的目光从电脑屏幕脱离出来,望向别处,“不是说过吗,我是你粉丝啊。” “我以为你开玩笑的。” “萧鸰。”我的语气沉了沉,“是每个粉丝都会接到你的幸运来电吗?” 3.你说 “姐……姐?” 小波叫我第三声,我才回神,“又怎么了?” 他捧着电脑在我面前,双眼闪着光,然后他问:“这个交互怎么做?” 我看着他的眼睛,习惯性地绽放了一个很知性很祥和的笑,实际上是在咬后槽牙。 他应该去问百度,而不是下一秒我手把手开始教他。 柏川交稿ddl的最后一周,我真的没时间了,这个关头下谁出了岔子,我们都耗不起。 十五分钟之后,小波频频点头,我瞧了瞧他的模样,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懂。 我放他抱着他的电脑走,抬头看见恰好经过的林佩佩,我们对视两眼。 我忍不住骂道:“楼上就算是灾区重建都该好了吧!” 我费了一个上午和della掰扯。 我钦佩她对美的定义,俗得我每改动一次就忍不住啐一口。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于是什么都想要,然后再一一否决。 她要买我的脑子,却不认我的思想。 甲方向来这样,固执地认为乙方收了钱就应该把自己榨干碾碎奉献出来,要有一丁点保留,他们都会觉得自己亏了。 我:【这是最科学,也最符合主题的配色。当初给你审的时候也是你亲自选的。】 della:【你按我刚才说的感觉做一版出来比较一下,既然做了,我们肯定就要选出最好的嘛。】 我:【现在要改配色的话我们整个板块设计都要大改呢。】 甲乙双方的对话,当“呢”这个字出现的时候就说明已经有人快疯了。它代表了我尽最大的努力用最委婉的方式在骂人。稍微有点眼力见的人都最好适可而止。 della:【那就改吧。】 好,她没有。 我把手机放下,皱着眉开始捏眉心。 那就改吧。 我改到整层楼的人走剩零星。 小波下班前给我交上来一堆电子垃圾。 第5章 我沉着气,平易近人、面带微笑仰着头和他说:“你知道你现在做出来的东西,完全不能用。”我呼了口气,再开口:“这样,你回家,把我今天说的思路,再想一想,找教程再看一看。再熟悉熟悉,哪里不懂的话,再问我。” 我手藏在工位底下握拳,指尖掐得掌心生疼。 小波又点头,他回了句好的,给我留了个潇洒下班的背影。 我郁结于胸,长出一口气。 林佩佩背着包,经过的时候敲了敲我的桌子,“这世道,有饭吃就不错了。忍忍,很快过去的。” 我五指遮眼,闷声回:“快个头啊……” 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前,落下一句:“我说这辈子。” 我最后擤干净鼻涕,揉了揉鼻子,把桌面上的纸巾收拾干净。 手机亮了。 看清楚消息的时候我险些要吐出来。 是生理反应的恶心作呕。 della:【我看了一下,还是觉得最开始第四版的时候比较有感觉。】 第二十四版发过去之后,我耗费多少个夜晚,收到回复她成百上千条修改意见。她和我说还是喜欢第四版的感觉。 你是有感觉了,我快没知觉了。 我缓了三分钟,然后给她回了两个字:【好的。】 ——妈的。 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抬头的时候猛然定了定神,凑近去看,我整个脸快要贴上镜子。 然后手往上抬,过了好久才完成这个动作。 我拔下了一根白头发。 我倚着洗手间的墙再度捏上眉心。 然后电话响。 看见来电显示的第一反应,是叹一口气。 接通之后,我没有说话。 萧鸰问我:“那个问题的答案,现在还想知道吗?” 前天晚上,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昨天晚上,她也没有给我打电话。 到今天又忽然出现来撩拨我。 萧鸰啊萧鸰,你怎么这么反复! 我无力般吐出两个字:“你说。” 可她忽然话锋一转,问我下班了没。 我说:“准备了。” 萧鸰:“那下来,我等你。” 她在园区对出,不甚有人来的隧道边。 我们是好久没见,可这个人和三个月前的萧鸰大相径庭。 她背靠着墙,穿一件黑色宽大的低领针织衫。我们上一次见面,她是很柔顺的短发,而如今,她烫了个<a href=https:///tags_nan/gangfengwen.html target=_blank >港风的复古卷发,发丝长得落在胸前。 她的唇色不艳,眼妆却深得似烟熏,萧鸰整个人是沉下去的黑,唯一的亮色是耳垂哑光的金色耳钉。 她便站在这里,在隧道打出的蓝色光芒中仰着头,露出精致迷人的下颌线,薄唇含一根烟,没多久,她呼出烟雾,顺势颔首,再轻轻闭了闭眼。 我是不抽烟的。我始终记得小学的时候班上组织看过一个纪录片,它说吸烟者的肺长这样——我一看,嚯!比煤炭还黑。此后十几年都没动过要吸烟的念头。 毕竟我真的很怕死。 而此时此刻我面前十米外的萧鸰给我的感觉就是——她的肺是黑的,她的心也是黑的,她不怕死,也不怕没有明天。 放荡和慵懒融在她的身上。 隧道的风呼啸而过,吹拂她的发,她便伸手,从脸颊往上轻抚,将秀发梳于脑后。 就这一个动作,我陷进她的眼里。 画面定格。一条马路之隔,像是两个世界。 我是最普通最通勤的素色衬衣西裤,熬好几个大夜憔悴枯槁的面容,怨气攒得我像阴曹地府爬出来的女鬼。 可萧鸰对着这样的我都能笑出来。 她向我招一招手,扬声说道:“走,我接你下班。” 那一个瞬间,她真的……肆意洒脱得让我颤栗。 我差一点以为自己在谈一场十八岁的恋爱,她是无数青春偶像剧里,在校门口等乖乖女的叛逆少年。 怎么办呐,萧鸰,我从小到大都是现实主义。 我的理智恳求她别让我幻想,别让我沉沦;我的心脏追随她,在她给我戴上头盔我和她对视的瞬间缴械投降。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搞来的一台哈雷,而我今天如果不坐在她的后座,我会去挤晚高峰的地铁。我不知道她怎么蓄起了发,风格变换如此之大。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更不知道她在哪一秒钟会消失。 所有的一切都佐证我们根本不处在一个频道,魏鲲和萧鸰从头到脚都不相配。可车子发动她加油门的时候我双臂用尽全力缠着她的腰。 我们在隧道中飞驰,萧鸰带我割裂开时间和空间,她是我唯一的依靠。 我抱着她的时候忽然明了萧鸰对我如此特别的缘由。 我们真的很像灵魂伴侣,因为如果换一个人来,大概会在上车前先导航一个地址,而不是任由一个对路况完全不熟的人掌握方向然后双双在地平线上乱窜。 如果换一个人来,那天晚上我们都不会不约而同不放手。 如果换一个人来,就不再会有那个问句,她也不会送出一个假得要死的承诺。 在那短短的十五分钟或许她倾慕我于她而言平庸却理智得不可思议的思想,或许是我们过于默契,一齐漫过无数个不言而喻,或许只是我们双手交缠时滚烫的温度搅得她有短暂一瞬间的悸动。 我种下一个夜晚。她在三个月后抓一个契机和我再续前缘。 第6章 我们是灵魂伴侣,但也不是。 因为我是没有灵魂的。 她还有。 念及此,我竟莫名其妙落下泪来。 4.别开灯 谁都可以飞,但风筝和鸟是不同的。 萧鸰是展翅高飞的鸟。 她没有根,没有牵绊,不戴枷锁,不惧束缚。所以她遍地漂泊,辗转天地间,见山川海洋、高原峡谷。 她可以今天在北极,明天在南极。她可以上一秒过冬天,下一秒过夏天。 同样,她可以现在哄骗我,过后抛弃我。 我有什么资本可以抓住她呢? 她太过随性不羁。她说她不会被时间困住,说人只活一次要做想做的事情看想看的风景。 所以她凌于山壑万里,自由随风起;她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她定格下云被淹没雪山,秋雨漫过山城的时候,我的设计稿被一遍一遍又一遍否定推倒重来。 她坐飞机越过经纬线,我在地铁上呼吸困难。 我凭什么追寻你?又凭什么爱上你? 鸟和鱼本来就不同路。 她翱翔逍遥于九霄。 我淹死在生活的海。 距离有多远? 就算这一秒钟我抱着她,这个人都遥远得像在另一个星球。 “怎么哭了?” 车停在路边,她摘去我的头盔抚上我的脸,蹙着眉轻声问我这句话的时候,我哭得最是凶猛。 我不说话,任泪水肆无忌惮滑落,淹没她指腹,淹没她掌心。 我掀起一场海啸,天地席卷而入。 萧鸰,陷进我的漩涡吧。 我吻上了她的唇,在她唤我名字的那个瞬间。 尽管我们并非爱人。 尽管这场情事的终局无非是她溺死或是我窒息。 尽管明天早上她从我家醒来,我们的关系将天翻地覆。 我孤注一掷,要和她在万物倾覆前厮守。 没有明天了。 “别开灯。” 门关上之后,我的第一个请求。 萧鸰很听我的话,于是她的手离开墙壁的开关,转而摸上了我衬衣的扣子。 后背肌肤和门板相触的瞬间冰得我一震,可我很快烫得周遭一切不断升温。 我们呼吸交融,唇舌和身躯都纠缠不清。 萧鸰架起我的腿缠上她的腰,我被迫伸手抱着她的脖子同她热吻。然后她一只手攀上我的脊背,顺着尾椎往上探,另一只手自然而然般往下长驱直入。 她不需要光亮都能轻易瓦解我。 我似潮如水。 我天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可当她真的进入了我,那一瞬间我还是耐不住溢出呻吟。 黑暗中一切都被放大,我听见她一声笑。是笑我浪荡,笑我如此轻易被拿捏,或是笑这良辰,笑她极致的爱欲,她不告诉我,我没有问。 我没办法知晓她的表情,因为我仰着头只能看见天花板,是模糊的天花板。 我那么不争气,她也丝毫不客气,在我身上处处留下印记。 好他妈疯狂。 潮水覆没了她。我只觉着天昏地暗,萧鸰便缓缓变了手法,奖励般贯穿我。 “啊……” 我五指嵌进她发丝中,按上她后脑勺,然后她在我胸前吻得愈发用力。 我明明要受不了,却在心里恳求她一万遍别放过我。 她好像一直都很听我话,所以哪哪都在卖力。 我只一条腿在地上,却是虚吊着,她空出的手又将我抬了抬,让我直接逃离地面。我只靠墙和她撑着,两条腿抱住她的腰,任她予求予取。 然后眼泪又掉下来。 我想要她来吻去我的泪,可我周身上下每一寸都渴求她的吻。 她好忙的。 最后我浪潮翻涌到最淋漓。 她才终于来到。 萧鸰虔诚的吻落在我被泪水打湿的睫毛上。 她把我玩出花来。 萧鸰把我压在床上的时候,轻轻挑起了我的下巴,她勾我和她对视。 然后她问:“我的名字,还吃亏么?” 您真记仇。 我还没来得及说,回应是一曲小提琴曲。 和悠扬婉转没有半毛钱关系,属实是呕哑嘲哳得可以将任何旖旎都打碎。 萧鸰应该没有听过这么难听的声音,我在黑暗中都能看见她滚烫目光滞了一滞。 然后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伸手点上她鼻尖,声音带了些喑哑:“十点半了。” “每天都会这样吗?” “知道我的耳朵有多忙了吧。” 萧鸰笑了笑:“你在内涵什么?” 我抵死不认,“我没有。” 萧鸰没再说话,她的视线从我的湿润眼睛滑落到我的唇上。 然后——她做到我说有。 可当我真的招架不住,在她脊背上抓出红痕连声说:“有……有,有。”的时候,我们都早忘了这声“有”最初是什么含义。 “我把这定义为——薛定谔的小女孩。” 我在萧鸰怀里,指尖勾着她的发。 “只要我不去推开那扇门,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么折磨人的东西是出自一个文静但有点笨水灵灵的小女孩,还是一个讨人厌的小屁孩儿。” 萧鸰笑了半天,然后说:“那你还挺会自我安慰的。” 第7章 “我还有一个箱子。里面装了一个人,我没有打开,也没有问,她是真情——” 所有动作都停止,我的声线嘶哑,语气低沉,忽如其来的情绪将我铸造得如同阴沉沉的巫婆。 很久之后,我复又开口。 “还是假意。” 她不笑了。 明明我们都很清楚对方是什么意思,可我偏偏要像个神经病,将全世界都心照不宣的东西一把掀翻。 这声矫情到顶的质问和道德绑架没什么区别。 我知道,我应该要知道,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是我在湖边没有松开她的手,是我夜半三更还要接她的电话,是我自愿上她的车,是我强吻她我协迫她。惊涛骇浪中骚情难耐的是我,风雨停歇后倒打一耙的也是我。 萧鸰大概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出,她一定没经历过点一把火还要负责的事情。 我瞬间从一个灵魂伴侣变身成一贴狗皮膏药。 所以她没有回答,反问我:“那我的箱子呢?” 一个爱你的魏鲲,和一个不爱你的魏鲲。 萧鸰,你的箱子马上要打开了。 没有下文,我和萧鸰开始佯装睡觉。 我们在做爱的时候没有看清彼此的脸,相拥而眠的时候也没有看清彼此的心。 她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不要开灯。 而明早清晨阳光洒落进来的时候,她睁眼就会看到——这间屋子里每一面墙上都挂着出自于她手的山河景色。 那上面有抹不掉的时间的痕迹。 有抹不掉的我昭然若揭的心思。 5.阿弥陀佛 我喜欢萧鸰,四年前。 推开那扇门的时候,我面前正对面一米,横着一只死老鼠。 整间屋子臭气熏天,乌烟瘴气。 我愣了很久,过后拖着行李箱踏了进来。 身后是楼道的光,里面一片灰暗。迈出脚的这一瞬间,我踏进了北京,是离开了什么而走进了社会。 来北京的第一天,我被黑中介骗走了我几乎全部的积蓄。 付了押金,付了房租,我用钥匙却打不开锁,然后门开了,里面啤酒肚胡子拉碴这房子真正的主人皱着眉头粗声粗气问我是谁。 这里好大,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我却没有地方可去。 我躲到了地铁站,靠墙坐在行李箱上,看人来人往。 穿着校服的、西装革履的、打扮精致的,面前形形色色的人经过在我眼中略下残影。 是一副巨大的,关于社会齿轮的壮丽画卷。 而背景,是地铁站的led板,那上面一张图片。 冈仁波齐。 倒映神山的溪流、戈壁和飞鸟。 日照金山,天好蓝。 生命,渺小如同尘埃。 世界的中心吗? 不是,这是哪呢? 这是北京的地铁站。 所有人都在为生计奔波,没有人会为这座山停下脚步。 它伫立在这里,神圣,却又孤独。 我陪了它三个小时,十二点的时候被人从地铁站赶了出去。 我又拖着行李箱被迫流浪,街上人都不多个。我走开好远,路过一座庙。 说过的吧,我是现实主义,也不信神,不信佛。 然后我走进去,投了二十块钱求了串开过光的手串。 不是什么好的木料,色泽和香味都烂得出奇。 而我还是戴在了手上,在佛像前烛光中闭上了眼。 “阿弥陀佛。” 可能是这个钟点的愿望清单太少,我捡了个漏,可能是初次许愿的人比较容易得到眷顾,可能我这个没有信仰的自由人实在太过虔诚。 上天可怜我。 睁眼再看手机的时候,我在朋友圈投的石头没有沉向大海。有一个刚在北京结束实习的师姐联系上了我。她说刚知道我的处境,说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落脚。 她要把自己实习期租的房子转租给我。 师姐好像是我的救星,我欣喜若狂认定这一定是佛祖派来打救我的,所以我将她后面说的房子空了一个星期,她走时也没有收拾之类种种的话都忽略不见。 我在凌晨一点钟打车。太安静了,无论是马路还是车厢。坐在后座的时候,我的手塞进背包里死死攥着一把水果刀。 然后三十分钟之后,我打开门,看见了死老鼠。 你永远不会知道,你在cbd里擦肩而过光鲜亮丽的都市丽人,下班之后,会回到一间怎样的屋子里。 垃圾场。 化妆品,粉状的、胶状的、液体的碎在了地面,糊成一团隐约还发着霉。另一边,调料酱汁油污锅碗瓢盆在水槽散着恶臭。床头柜是一堆杂七杂八的零食,老鼠咬开了辣条袋子,油渍从桌沿滴落而下,红的像血。床上是死了一片的蟑螂。 老鼠化妆品酱汁辣条蟑螂在这十几平的单间相得益彰又各自大放异彩。 我浑身发冷,不知道是因为天气,还是地下室的湿气。 我才仔细去看师姐的消息,她说她计划是让房东请人来收拾的,让我应急,让我不要介意。 我自然不能一边吃饭一边骂娘。 我只能感恩戴德,然后走进这里。 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落脚。这里桌子椅子地板全是垃圾。 我挑了一块还算干净的瓷砖,再度坐上行李箱。 在拿到我985大学硕士学位证书的时候我天真以为面前是一片光明,我憧憬了一个极度美好励志的未来,此时此刻却只能被囚禁在行李箱上看面前满目疮痍。 第8章 太黑了! 我呆坐了很久,眼中时而是那只死老鼠,时而是地铁站的冈仁波齐。 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认命,然后我站起身来,一件一件的垃圾开始收拾,一寸一寸的地方开始打扫。 拖干净地板的时候,天亮了。 我收拾干净了自己,两个小时之后去办入职。 那会儿,我们公司实习生还是有机会可以转正的。 大多数时候,我们实习生都是被困在工位上战战兢兢。 没有项目,我们做的大多数事情是——买咖啡,买午饭,买下午茶。 这里所有人都很忙,接电话、打电话、对接项目、开会、讨论选题。 我每天坐在工位上打开文件夹,关闭文件夹。 这是一种干着急却难以突破的困局。 我坐在这里,却什么都做不了,无能为力得像在坐牢。 那时起,我关注了萧鸰。 彼时她已经小有名气,冈仁波齐那套图实在太过惊艳,让她名利双收。 她三天一套图,定位跨越东西南北,她的取景框里一会儿是山,一会儿是海,一会儿是戈壁,一会儿是滩涂。 我每天坐在三平米的工位,看她足迹踏过世界每一个角落。 而我被困北京。 我照不到的阳光,吹不到的风,去不到地方,她都代替我一一实现。 我着了魔似的看她拍的每一张照片,我好想……好想站在她的身侧。我想离开这里,我想看山川海洋,可我每天看的是地下室漏的水,地铁站挤的人,和同它主人一样迷茫到死无所事事的电脑。 我每天都想逃,可理智又将我死死拴住。 我拯救自己唯一的方式是共情萧鸰的自由。 我靠她撑过了实习期。当然我能转正的原因还是归结于我自己。我实在太能吃苦耐劳,我做什么工作都面带微笑毫无怨言,跑腿、端茶送水、打印文件,我脾气好得不行,况且我也不否认,我长得还算有几分姿色,我一点一点的刷存在感,直到好几个星期之后,才终于有机会跟项目。 这个岗位的竞争很激烈的,到最后,十个实习生,只有两个留了下来——我和林佩佩。 在我转正坐上真正属于自己工位的那一天,我把电脑屏幕换成了萧鸰的冈仁波齐。 坦白来说,在那段时间萧鸰更像是我为了治疗自己找的一个精神依靠,我对她的感情,多半像追星。 我从来没有奢望过要和这个人有什么交集,直至某一天她发了一条微博,说原定计划的月全食应该拍不了,因为她现在还在北京机场等着延误的飞机。 三秒后,我在工位上站了起来,请假,打了个的去机场。 她发过几千张照片,从来没有一张是她本人入镜,没有人知道萧鸰究竟长什么样子。 就算这样,我还是在到达候机厅的那个瞬间,一眼就认出了她。 直觉吧,在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中,我认定那个坐在座位上抱着笔记本操作的就是萧鸰。 她穿得很是随性干净,小白鞋,纯白体恤束进水洗牛仔裤里,浅棕色及肩的发挟于耳后,旁边座位上是一个背包,喝了一半的咖啡。 我走过去,坐到她的身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隔着一个座位静静地看着她的后脑勺。 五分钟之后,有人来明确,这就是萧鸰。来机场偶遇的不止我一个,陆陆续续有四五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生女生向她围去。 原来在人群中认出她来也并非什么难事,所有人都能做到。 而他们比我做的还要多,他们径直落座到萧鸰旁边,然后开始聊天。 萧鸰没多久合上电脑噙着一抹笑陪他们聊摄影、旅行、风景、人文趣事。 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我请个假飞过来,是像做贼一般在背后偷窥他们在阳光下友好和谐的交流活动。 我瞬间又犯了矫情病,觉得自己怪会自讨没趣的。 所幸没过多久,她就要登机了。 萧鸰站起身来,我听见有个小女孩嗲声嗲气想要加她微信,她回了句有事微博沟通就好。 我听这话忍不住笑了出来。 而她正正好在那个时候转身,目光又正正好经过了我,我又正正好在那一秒钟笑的最是灿烂。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望着我的眸色便转了一转,过后她挑一挑眉向我轻轻一颔首。 按我的理解,她应该是在和我打招呼。可我猜不透她是把我当作一个路人还是早看穿我披着路人皮把我当作一个粉丝去打招呼。 根本没有时间让我想通,她早就消失在登机口。 情情爱爱的事情就是很奇妙。 我落进萧鸰眼中那短短一秒,天地融成了无限长。 我二十五年来只有成绩学业绩点offer工作职位薪资的脑子里被猛然灌进了无穷尽的情愫爱恋。 我从景仰她,到爱上她,只需要一秒。 她明明只是打了个招呼——魏鲲,你好不值钱。 而魏鲲爱的萧鸰,在下一秒钟,飞往远方。 远方没有我。 这四年里,我升了职,加了薪,租了更好的房子,在新家挂满了她拍的照片。 我时常在想,我为什么会爱上她,在某天等地铁的过程中忽然想明白了——在和她对视的那个瞬间,萧鸰作为一个精神支柱从一个信仰凝成了一个人,于是我便再也逃不开了。 第9章 我很清楚我们是没有结局的。 我和她像是什么呢? 我是在自己轨道上安分守己运转了几十亿年的星球,她看向我的那一秒,宇宙中好像形成了一颗陨石,她朝我的方向冒着灼热火光而来,我们会不会相遇呢? 如果我们不相遇,我和她在宇宙中擦肩,然后她脱离这个星系,从此我们各自散落无数光年外。 如果我们相遇——我们相遇,那就是她撞向了我,最终无非就是—— 我粉身碎骨。 一夜情的代价是我四点钟起床抱着电脑偷偷摸摸溜出家门。 走之前,我在萧鸰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而她醒来就会发现,所谓灵魂伴侣不过一个从一开始就对她怀着龌龊心思彻头彻尾的骗子。 我一开口就是骗她,从三个月前我在咖啡厅和她说出那声“见笑。”的时候,我就已经在颠倒黑白。 因为那代表着我默认自己是她粉丝这句话是商务性的礼貌开场白。 我生生把自己抬得和她对等,然后伪造一个灵魂来做她的伴侣。 多可笑啊! 十六个小时之后,我再度站在我家门前。 这是薛定谔的房门。 只要我不开,萧鸰就永远在里面。 可这是我家,我总不可能一辈子不进去吧,那我就可以在楼道听小提琴奏乐了。 魏鲲最擅长和萧鸰不言而喻了。 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 我沉下了一颗心。 手机响了一下,我低头去看—— 哦,这才是最坏的消息。 萧鸰:【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好。】 然后我打开这扇门。 她消失了。 6.你救救我 灯闪着红,门要关了,最后一个灰衣大汉挤了进来,车厢里所有人都被迫往前硬挤,旁边阿姨手一抖,早餐摔在了地上,溅了我一裤腿豆浆。 黏得要死。 我踩点进公司,想回工位拿包湿巾擦一擦,刚一进门,林佩佩拦住了我。 “两个坏消息。” 我控制不住自己重重地叹了口气:“说。” “gina回老家了你知道吗?” 当一个在大城市奋斗了十几年的白领开始收拾东西回老家,就没有比这个更坏的结局了。 “她和我说每一个大厂都在裁员,现在被炒,根本不可能再找到工作。”林佩佩跟着我叹了口气:“唉我上两个月还听她说,再努把力要为落户做准备。” 我很同情她,但现在的我根本没有那个心思要为别人伤春悲秋。我在一堆破事中挣扎,心绪像是一潭死水,没办法再泛起波澜,除非天塌下来, 然后我问:“还有一个呢,坏消息。” 林佩佩咽了咽,忽的布起了愁容。 她说:“fiona找你。” 我呼吸一滞。 靠!天塌下来了。 潜规则,老板轻易不会请你去办公室喝茶,除非——她马上要安抚你的情绪了。 我在那一瞬间头脑风暴想的是我的办公桌上有什么是公家的有什么是我能带走的,纸箱去哪儿领,进电梯的时候千万不要有人撞到我。 怪不得,della从昨天晚上就没有搭理过我,她是不是也知道什么? 林佩佩拍了拍我的肩:“魏鲲,你……努努力。” 我知道她什么意思了。她和我说gina,其实也不完全在说gina。 然后我回了声嗯,去办公室,像奔赴战场。 被炒了。 不是我,是della。 我发誓这是我本年度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荒诞。 她涉嫌职务犯罪昨天中午就被带走了。 好荒诞。 明明今天我就要交稿了。 一张办公桌之隔,fiona翘着手和我说:“柏川那边发布日期延后了一个星期,他们换了新的项目总监晚一点会和你对接。” 如果我傻到认为到这里谈话会结束,那就真的枉费了我在职场泡的这几年。就这件事,听起来就没有必要出现在办公室。 所以fiona再度开口:“你要做好准备,新的项目总监,全盘否定了della的策划方向。” 我隐约感觉,山洪一点一点倾泻。 然后我机械般问出口:“什么意思?” 很明显,他否定della就是在否定我。 fiona不带感情色彩的公事语气:“就是说,配色和排版,都要大改。交互他们不需要了。” 我难以置信:“不需要了?” 不需要了?della按着我的头压榨出来要耗费无数精力去做的交互,他现在说不需要了? 太荒诞了。 fiona:“那边改了方向,说要做下沉市场。” “下沉市场?”我猛然站起身来。 我知道他们要什么了,红配绿的配色,ppt的样式,最后做出一坨垃圾责编还要署我的名字。 fiona抬了抬头,面不改色看我情绪愈发崩溃。 我怎样都缓不过来,然后声音提了提:“下沉市场,走出这栋楼,直走,拐,拐弯那个胡同——” 我手颤抖着随意指一个方向:“你让他们进去随便找个打印店做啊!找我干嘛?” fiona开口:“柏川,付了三百万的。” 真他妈荒诞。 “三百万,这三百万进我兜里了吗?” 第10章 这句话说出口,空气忽然安静,我和fiona的神色都不自觉顿了一顿。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差点想要扇自己一耳光,在抽什么风?我怎么会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fiona分分钟情绪一上来给我来一句:“那你别干了。” 我就真的要找个打印店打工了。 可fiona什么都没说,我在她手下做牛做马这么多年,她很了解我,她曾经说过我是她手底下最理智最清醒的人,而且,我脾气真的很好。 所以她此时此刻只是定定地看着我,很耐心等我平复。 太好笑了,我给柏川打工,和祥子要买黄包车有什么区别。 然后我合上眼,缓缓露出一个微笑,睁眼的时候点一点头。 “我改。” 我把新的方案推下去,小波和小季一个都休想安生。 我忙得连午饭都没能吃上,只叫了杯咖啡续命。 然后小波又捧着电脑到我面前。 他又双眼闪着光。 他又问我说这个字体排版要怎么做。 我停了手上的活儿,看着他天真烂漫的面庞。 然后开口:“你知道你简历上怎么写的吗?” 他呆滞了一下,表情无辜得像个幼儿园小朋友。 “精通adobe全家桶。”我每次见他都想问的问句问终于出了口:“你管这他妈叫精通?” 前面小季吓得瞬间僵直了腰。 “小波,这里不是学校。我也不是菩萨,没有义务要手把手教你这个怎么做,那个怎么做。如果你真的不会,回大学学清楚了再出来找工作。” 我看见了他额头上冒出的汗。 但是关我屁事。 我伸手把他电脑合上,“滚,明天不用来了。” 他被吓得不轻,因为他们从来没见我骂过人。事实上,我进公司以来就没有发过火。 我戴着佛珠就真把我当尊佛了是吧? 他撞枪口上了。 小波收拾东西走了之后,我没再说话,左手盘着我手串的佛珠。 抬头的时候看见了自己的电脑桌面。我伸手把屏幕关了,然后开始捏眉心。 林佩佩到我面前来,她笑着和我说:“刚小波带着东西经过,嘴上还骂着你呢。” “骂我什么?” “说你一定是提早进入更年期了。” “啧,他说的,好像也不是没道理。” 我熬到全公司走剩我一个才下班,到地铁站的时候恍然想起自己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 没什么胃口,我叫外卖点了个炒米粉。 两分钟之后我挤上了地铁,有人打电话进来。 对面和我说,没有炒米粉了,能不能换成炒河粉。 我举着手机,在车厢里控诉:“我点的是炒米粉。” “小姐,你不要太不讲理,米粉没有了嘛,你将就一下,我打电话问你已经很客气了。” “可我就想吃炒米粉,我不要炒河粉。” 车厢里不断有人的视线从手机里移开,落到了我的身上。 可我依旧固执己见。 对面骂了声,“那你退单吧!” “操。” 我开始在脑子里构思五彩斑斓的红配绿,可我压根不在状态,想法和灵感像见鬼一样弃我而去。 很久之后,又有一个电话进来。 我点的另一家店的炒米粉,骑手打电话来说餐送到了,他进不去小区,让我下楼来拿。 我想了想,这米粉到的也太快了点。 然后抬头一看,呀,坐过站了。 我急匆匆在下一站下车,让他把我的米粉先放花坛附近。 他犹豫了半天,说被人偷了他可不负责。 我懒得跟他争,回说偷了我就不吃了。 我下车的那个瞬间,恰好看着对面关上车门。 下一班十分钟之后,我真的好累,找了张椅子靠墙坐下。 眼神几乎涣散。 面前有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生,手上提着一袋一袋的瓜果蔬菜。 我们对视的那个瞬间都很清楚看见了彼此眼中数不清的焦虑不安、痛苦无奈。 然后她挨着我坐下,我们沉默着一同四十五度角仰望天花板。 人人都在生活面前好渺小,我们都好努力在挣扎、挣扎、挣扎。 我明明不应该,却还是绽放了一个诡异的笑。在看到空荡荡的花坛的时候。 就一份炒米粉,有必要吗? 真的连吃一顿饭的钱都没有吗?就非要抢我的吗? 我转身去隔壁小卖铺,没买吃的,买了一箱啤酒。 人嘛,就是很喜欢用酒精做借口,把自己灌醉,接着去做很多平常不敢做的事情。事后追责的时候就可以用“我喝多了”这个堂而皇之的借口搪塞全世界。 骗别人,或者骗自己。 比如现在,我意识模糊得不成样子,然后拨通了萧鸰的电话。 尽管我答应她我们会老死不相往来。 她还是接了,十秒之后。 背景声好吵又好嗨,酒吧是吧,我们不会真的是灵魂伴侣吧,连喝酒的时机都选得这么恰巧。 这种破镜重圆……算了,死缠烂打的戏码里,我应该要平静一些,以表示,我也没,没太过把你放在心上。 可事实是,我哽咽着,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在哪啊……萧鸰。” 第11章 那边不说话,但舞曲和人声逐渐变小,萧鸰大概走开了些。 她问我:“怎么了?” 我只是重复,“在哪呢?” 她顿了好一会儿,回:“我在天津,你怎么了?” 是谁在操控我的嘴,酒精还是大脑,无所谓了。 我哭出了声,抽噎着和她说:“好累啊!好,好累啊萧鸰……好累。” 涕泗滂沱。 “你救救我,求你。你救救我。” “魏鲲,你先……” 我打断她,在她要说出一些我不想听到的话之前。 “我好想你。” 我是这么说的。 说完这句,我挂断了电话。然后随手,把手机丢进了旁边黑暗中唯一亮着蓝光的小鱼缸里。 意识昏昏沉沉,我瘫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我是怎么醒的呢? 被小提琴闹醒的。 我的整个脑袋涨得要爆炸,音符又对着它一次一次又一次残忍地重击。 折磨没有尽头。 我站起身来,大步迈出房门。 管他娘的薛定谔,我现在就开了这箱子,杀死那只猫。 我把隔壁房门拍得震耳欲聋。 然后房门开,是一个四五十的大妈。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狂过,一开口就是:“阿姨你扰民了!” 我的视线越过霎时无措的大妈,往后看,看见了一个在房间门边唯唯诺诺站着的小女孩。 算不上好看,但她满脸歉意,看向我的时候像是林黛玉附体。 多水灵灵的小女孩啊。 但不好意思,我十恶不赦。 我加码,“很难听知道吗?” 这句话说完,我目睹着小女孩眉头皱起,她好像快要哭出来了,可我管不了这么多。 委屈吗?我还委屈呢。 大妈瞪了我一眼,尖声说道:“我们在自己家做什么事,你有什么权力管。” 我们在门口对峙。 她说:“小孩一天排了三个兴趣班,到这个点才有时间练琴,你嫌吵,到外面呆着去。” 他妈的。 我顶回去:“你让她喘口气吧!” 让我喘口气吧! “关你屁事,有本事,你找物业啊。” 我马上摸了摸口袋,然后惊觉自己的手机现在还在鱼缸里。 大妈嘲讽般笑了笑,“我帮你叫。” 她打完电话之后倚着门框像看傻子一样看我。 黑色制服的女人站定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指着这屋控诉她们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 物业绽放着优雅从容的微笑,然后用标准官方的普通话开口:“魏女士,她们是业主。” 操。 下一秒,我冲她低吼道:“业主就可以扰民了?我没交物业费吗?租客的死活你们就不用管了吗?” 我转头看大妈的时候,她已经举起了手机,对准我,楼道亮着,她还要打开闪光灯。 “看看,看看现在的人多没素质!醉鬼闹事啊,你们评评理。” 我整张脸都充斥着不可置信。 物业双手放于身前,端正地站着,不说话,不动作,像块木头。 林黛玉在里面继续林黛玉。 我现在一定像个泼妇。 我就是泼妇。 所以我向前去挡她的摄像头:“你们到底讲不讲理?” “哎哟哎哟哎哟,你还动手是吧,大伙看看,这人还动手嘞。” 我和大妈缠到了一起,我要干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味上去扑她的摄像头。 物业站在一旁,她掏出手机,看样子想报警。 好啊,牢里没有工作没有裁员没有小提琴。 好啊! 但我没办法如愿以偿了,因为有人从我身后禁锢住我还想挥出去的双臂。 我被她死死抱住。 萧鸰的唇在我耳边,连声对对面的人说着对不起。 她替我道着歉,说:“不好意思,她喝多了,别介意,真的不好意思,她不是故意的。打扰到你们,添麻烦了很抱歉。”一边把我往外拉。 我缩在她怀里,被她拉远离了大妈,被她搬回了自己家。 门关上,一片漆黑。 隔壁又一声不耐烦的关门声,然后电梯开合,这里又回归寂静。 我们相对,萧鸰在黑暗中看着我,她的模样像极了一个小孩做错事被请到学校来的家长。 半晌,我开始哭。 “混蛋……”我的话语和我的泪粘连在一起。 我说:“混蛋della……混蛋fiona——” 我哭得难以自拔。 “混蛋……”猛吸一口气,“——violin……” 萧鸰没忍住,对着痛哭流涕的我笑了出来。 笑什么啊,有什么好笑的。 我上前去,埋在她肩头,鼻涕眼泪全蹭她身上。 她没将我推开,反而伸手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 我只能不断含糊不清骂着混蛋,骂的是谁,我也不知道了。 到我终于没力气。 萧鸰的手往上,抚上了我后脑勺。 然后开口。 “护照呢?” 7.我好爱你的 我伸手开窗,外面风吹了进来,是北海道的风。 我还是把手机从鱼缸里捞了出来,演什么偶像剧,防水手机。 我给林佩佩发了条微信求她帮我带着小季先进行推倒再建立柏川新的框架,我的抽成分红工资都可以是她的。 第12章 我去人事请了假,给鱼缸投了把粮。 完成这些,我做了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和萧鸰私奔了。 早上八点,我们抵达了萧鸰定好的民宿。 然后我靠着窗站在一旁看着她签收别人抬进来的一个一个又一个黑色箱子。 我低声喃喃:“怪不得你坐飞机都不用带行李。” 萧鸰开始开箱核对,随口回到:“只要你有钱,多的是人上赶着替你负重前行。” 最讨厌资本家了。 她一个一个箱子打开,里面是相机、镜头、三脚架,款式多种多样,光镜头就有将近十只。 我在她的箱子里看到了索尼系列目前最难买的顶配大炮镜头。 “大陆只有一只,上个月我们公司想买的,没抢到,结果在你这。” 萧鸰核对好,又把箱子一个一个合上,扣子扣起来。 她抬头说:“这个是我在澳门买的。” 我哦了一声,然后她过来牵我的手。 我们并肩出门的时候她又笑着开口:“不过大陆那只也的确在我手上。” fine。 北海道正值雪季,天空万里无云,我和萧鸰在雪地里踏出两道足迹。 她一只手和我握着揣进了我的兜里,另一只手举着地图。 我问她:“相机不带吗?” 她看地图的表情专注得紧,我侧目看她,眼中的画面是垂着的眼眸,长睫毛,高挺的鼻梁和红润的薄唇。 她和我说:“踩点啦,明天再拍。” “哦。” 我又哦。 我们进了一片树林,没有叶,枝桠光秃秃盛着白雪。 在北京起飞前没想到这么冷,我什么都没带,身上裹着从萧鸰行李箱里翻出来的白色长款羽绒外套。 我们一黑一白。 萧鸰是一件紧身的黑色高领毛衣,修身牛仔裤。 她和那天接我下班的萧鸰又不一样,她将长头发剪掉,到及肩的长度,然后染了一个渐变的水蓝色,头顶到发梢是墨黑到晶莹剔透的蓝。 “我很好奇,为什么每次见你,你都长得不一样。” 干净的白衬衣牛仔裤、日系的短发卡其色风衣、桀骜漫浪的卷发烟熏,到像梦幻般的水蓝色。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萧鸰回答:“哪一个都是我。” 顿了顿,她又说:“或者,哪一个都不是我。” ok,用灵魂沟通的是吧。 没事,她马上说人话了:“大多数人呢都会统一自己的穿衣打扮风格,但我无所谓,说到底,我还没想清楚我最喜欢自己长什么样子,所以一直在改变。” 简单点说就是她还没有找到真正属于她的巢,所以先满世界乱飞着再说。 我又想到了什么,然后开口问她:“其实你的家在哪?” 她不假思索:“我没有家啊。” 我大概能听懂。 然后她说:“我的原生家庭蛮糟糕的,我从出生开始就不喜欢,后来干脆,直接断掉算了。” 我埋头看雪白地面。 “萧鸰,你做的决定,都不像一个正常人会做的决定。” 那种感觉就像是,她永远可以很果断不带丝毫犹豫挣脱开枷锁。 她说她还没找到最喜欢的自己,所以一人千面。她不喜欢自己的家庭,然后直接不要家庭。 萧鸰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更不会为谁停下脚步。 她要自由,无论什么代价。 穿过树林,我们面前是一整片海。 波光粼粼,海岸线蔓延无边无际。 飞鸟过,轻触水面一瞬,再消失天际。 蓝色,游目骋怀的蓝色。我看见近岸的礁石,远海的浮冰。 大海裹挟我,一重又一重。我心脏腐朽的锈迹在浪潮中被涌散。 我第一次来,却莫名有一种极度强烈的归属感。 “萧鸰,谢谢你。” 我和她交握的手是冰天雪地里最灼热的存在。 “我从来没有看过海。” 萧鸰的语气很轻和,她看着我说:“小鱼怎么能没见过大海呢?” 该死,你别逼我哭。 萧鸰开始在附近四处转悠,大概是进入了工作状态,她目光审视每一处,在寻找最好的拍摄角度。 我站在原地,看她以我为轴转好几圈。 海风勾我的发,我扬声问她:“好了吗萧鸰?” 她已经走开十米远,然后向我指远处一座峭壁。 她回答:“我明天应该要爬上去。” 那峭壁连落脚的地方都不多个,既高又陡,稍有不慎,脚一滑,就会径直摔下海岸的礁石,然后任海水冲走。 我说:“我从前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站在你身边,早知道你连命都不要,我就算了。” 萧鸰笑:“所以你就骗我?” “我和你说过很多次我是你粉丝啊,你都不信。” 原来我这么会狡辩,对着fiona的时候却只字不敢说。 她高声问我:“只是粉丝吗?” 我们明明可以走近些耳鬓厮磨,偏不要,非要在雪地里迎着海风隔着距离互喊。 她见我不说话,明媚灿烂着对我说:“明天——站我身边,好不好?” 该死,你别逼我哭啊!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唱首歌给你听。” 她便站定凝眸看我。 第13章 歌声会被海风吹得七零八落,没关系,没关系。 我穿着她的羽绒外套,看着她的眼睛。 ——“我从来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虽然你从来不曾对我着迷。” ——“我总是微笑的看着你。” ——“我的情意总是轻易就洋溢眼底。” 萧鸰不说话,她的眉目被我泛滥的情意染得柔情。 ——“我是爱你的。” ——“我……” ——“我爱你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任凭自己幻想一切……“ ——“幻想一切关于我和你。” 戛然而止。 我停在了这里。 心跳频率从来没有这么快过。 再多一秒,我的泪会落下。 萧鸰望着我,有白雾从她口中呼出被风吹散。 远方轮船鸣笛。 “呜——” 她转头朝那边望去。 背影落入我眼眸,高领紧身毛衣将她曼妙身材的轮廓勾个精细。 面前白茫茫的一片延下去是海。她是一片素色中唯一穿透着的一抹黑。 蓝色的发丝翻飞,我一时间分不清,哪个才是海。 然后我走向前去。 我将萧鸰紧紧抱住。 “不骗你了,我爱你。” 不够,我再说一遍。 “我好爱你的。” 然后我去吻她。 我们在北海道的风雪中拥吻。 爱,填平一片海。 8.只有你 下雪了。 石头铸的巨大佛像镇在面前。 和印象中国内见过的不大一样,长着胡子闭着眼。 他寂静祥和端坐在这里,盖一层雪被。 真行,兄台,工作都不用睁眼。 想了想我和萧鸰倒也不必山长水远飞到这儿来拜堂。 所以我问:“带我来干嘛?” 萧鸰张了张嘴,然后问:“你不是信吗?” 我默然缓缓转过身来看她,萧鸰的表情难得见带着呆滞。 然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萧鸰被我笑懵了。 谁爱虔诚虔诚去,我在佛像面前笑到弓起了身子,上气不接下气。 缓了好一会儿,我手撑在膝盖上,再抬头看她,指尖蹭了蹭眼角的泪。 “我不信呐!” 好傻啊。 无所谓,萧鸰很快带我到别处去。 “你不信不早和我说。” 她可太像是在恼羞成怒了。 “你也没问过我啊,我是无神论者。” 她的目光偏了偏,应该是想看我手腕,但我左手早揣进兜里。 然后我说:“只是习惯。” 萧鸰挑一挑眉;“好吧,我也是无神论者。” 那我们,蛮配的哈。 我后来才想明白,我是现实主义,她是理想主义。我们,配个头。 她带我去买雪糕,在一间打着暖光的木屋前停下。 “吃哪个?” 我回说:“都行,不是抹茶就好。” “你这种想法特别像去北京不吃北京烤鸭。” 呃……但是北京烤鸭的确一般啊。 我面不改色:“不喜欢吃苦的东西,我觉得我本人已经过得蛮苦的了。” 我望进她眼里,皱着眉头轻声说:“你可怜可怜我。” 萧鸰伸手指尖戳了戳我眉心,她说:“那我吃北京烤鸭。” 她走向前去,到柜台的时候哈着气双手合十搓了搓。 我听见她很流利的日语,点单时的声音语气很友好很客气。 我果然总是无法抗拒你的魅力呢。 她手上揣着一白一绿笑着朝我而来。 “喏,海盐的。” 我捧着杯装的海盐雪糕,又伸手去舀了一勺她的抹茶。 “果然是苦的。” 她和我说:“那是你吃的方式不对。” 然后她倾身,冷冰冰的唇轻啄了下我同样冷冰冰的唇。 好吧我承认,她唇上的抹茶味就是和勺子进我嘴里的抹茶味不一样。 我心里甜得要流出蜜来,开口还是低声嗔道:“在玩什么老土花样。” “我只有看电影的时候来过北海道。” 萧鸰回:“《情书》?” “不能是《非诚勿扰》吗?” “你也要跳海啊?” 我看着她笑。 她也便跟着我弯了弯眼角。 然后我笑意渐渐敛去,眼神从萧鸰水蓝色的发梢晃到了她眼眸,我忽的认真了起来。 我同她说:“我心里没有放不下的人,只有你。” 魏鲲,有点东西。我二十九年来都不知道你这么会谈恋爱。 萧鸰看着我的眼睛,情爱愈盛。 她眼波流转,呼出的白气早出卖了她呼吸的频率都不再平常。 然后她轻轻吞咽了口气,“打平了,你也一样老土。” 我们沿着雪路回民宿,吃完雪糕之后萧鸰又把手揣进了我兜里。 我问她:“冷吗?” 萧鸰回:“还行。” 我没有管她的答案是否定还是肯定,就转了个身。 我到萧鸰的背后,撑开羽绒服把她裹进我怀里。 双臂在她身前抱住,我掂了掂脚,把下巴放到了她肩上。 第14章 她蓝色的发丝擦过我的鼻尖和我的唇。 萧鸰笑得有些无奈。 她说:“喂,反了吧。” 我吻了吻她的耳垂,贴近她耳边。 “你怎么这么计较,嗯?鸰老师。” 萧鸰回:“是上次吃的教训不够?还是你纯粹就是故意的?” 她骂我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那晚是这般那般向她求饶。 “萧鸰,你完了,是你给我机会让我报复回来。别想逃。” 萧鸰的回答很坚定:“我从不做零。” 也是,她虽命中带零,但瞧那模样,谁能妄想见她在身下的样子。 我们便连体婴一般走了一路,虽然我们的身高像这样走真的不相宜,但都无所谓。 这个话题已经落下一段时间。 而好久之后我又再度拾起。 我抱着她,埋在她的肩窝,闷声说道—— “我想留住你。” 9.会还给我吗 木框玻璃窗的画面里有两样东西。 窗外漫天雪花在黄光中纷飞,我和萧鸰并肩的倒影。 在民宿附近的居酒屋,点了些吃的和一瓶烧酒。 我心血来潮想和她一起看一部电影。 萧鸰把手机给我。 我点开她的网盘滑溜了一圈,然后顿住。 我哑然失笑,然后举起手机,把里面罪证横到她面前。 怪不得经验这么丰富,研究过啊。 我笑得是意味深长,然后拖着声叫她:“萧鸰——” 可她甚至丝毫都不慌张,只是转了转头看身后有没有人。 确定没人留意这里,没人留意我手上手机里的画面才转回来。 她很淡定地瞥了我一眼,脸不红心不跳,然后握着我的手固定住手机,另一只手在屏幕上点,然后将手机竖在了桌面上。 萧鸰像是随手点进一部片子,是有心还是无意,我没来得及想。 《花样年华》。 “我没想到昨晚你会来。” 萧鸰笑了笑:“我也没想过你会给我打电话。” “是不是没有那个电话,我们就再也没有可能了。” 她沉默好久,剩下电影的声音,隔壁几桌聊天的日语声,窗外的风吹得玻璃窗隐约吱呀吱呀作响。 她用了那么长的时间去斟酌这个答案,说出口的时候坦诚得只有一个字。 “是。” 我没想过还有机会纠结这个问题,更没想到自己问出口的时候语气已经平淡至厮。 “就因为我骗了你?” 萧鸰托着腮看我:“说实话,那天醒来的时候我吓到了。” “很像个变态吧。” 代入一下,你以为你在狩猎,看到满墙照片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实际上自己才是猎物。有个人精心策划演了一场crush居心叵测接近你,时间跨度三个月或者是好几年——这种事情落在谁身上都会不寒而栗吧。 萧鸰的回应是摇了摇头,她低声说:“你用情太深,对我来说不是好事。” 我很清楚,死缠烂打是萧鸰在感情里最大的禁忌。 窗外是雪,手机里稀稀拉拉的雨声。 男女主角在雨天中躲进一个屋檐。 “那你为什么来?” 这里有三个声音,我、萧鸰、花样年华。 她垂眸,又沉默。 我们不说话,电影的话语便横在中间。 ——“我知道你唔会离开你老公,我想行开下。” “不知道。”萧鸰再度勾一勾唇,说:“但是如果我不来,你明天会上新闻头条吧。” 我凝视着她深邃迷人的眼睛,历遍万川的眼睛。 然后和电影中的人齐齐开口。 “换个答案,说实话,为什么要来?” ——苏丽珍:“我冇霖过你真系会中意我。” 我们对视,眼神中千言万语轻擦过。 她的眼中飘雪,我的心也在飘雪。 然后她避重就轻。 她问我:“真的很累吗?” ——周慕云:“我都冇霖过。” 雪一重、雨一重、人一重。 魏鲲,别太过分了。 我烂事一堆又一堆,但开口和她说的是:“我的炒米粉被人偷了。” 她眨了眨眼,大概回忆起我昨晚是那么发疯,嘴上骂的和炒米粉没有半毛钱关系。 萧鸰把目光收回,然后抬手喝了杯酒, 过后,她问我:“看过这部电影吗?” “看过。” 于是我们目光又落回到她的手机。 她在婉转戏曲响起的同时,轻轻握上我的手。 好热。 我们都在等周慕云的那句话。 她怀着怎样的心情,我不知道。 我怀着怎样的心情,我也不知道。 电影里,老式座机的电话铃响。 而桌面上,我的手机屏幕亮起的同时,自动瞄准了我的面容。 解锁,新消息弹出来。 ——“系我。” 逃不过,半个小时前,我才狠心拒绝了她的来电。 于是周慕云说出那句话。 消息落入我们眼中。 ——“如果有多一张船飞,你会唔会同我一起走?” 林佩佩:【f发火了,速回!】 开灯。 她又将我按在了墙上。 这次,带着狠劲。 第15章 “萧鸰……” 我其实想说别这样,但我好像已经没有资格说出这句话了。 屋外有风雪。 屋内有风雪。 好热,反正我是融化了,水流得到处都是。 我一手紧紧攥着床单,一手插进她水蓝色的发。 我大汗淋漓,用尽了力气望着身上的她笑。 “我是不是要说雅蠛蝶雅蠛蝶?” “雅你个头。” 天还没亮。 我用了好长的时间看她在我面前熟睡。 最后,我还是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 再从她的怀里出来。 我穿衣服,来的时候没带什么,到底还是要把她的白色羽绒服披上。 还有什么别的吗?没有了。 我合上了我的小行李箱。 “为什么你总是喜欢,让我在睁眼的时候看不到你呢?” 萧鸰。 我站起身来回头看她,周身的寒意。 她没有起身,在床上裹着被子面无表情盯着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像指责我今天不能再陪她爬上那个峭壁拍北海道的海。 像埋怨我总在事后拍拍屁股走人,这种情节就差把钞票拍在床头柜去侮辱她。 打电话哭着喊着求她救的是我,事后不辞而别玩失踪的也是我。 我怎么这么讨厌。 我们一时无话。 萧鸰在被窝里伸一只手出来拍了拍床沿。 于是我走过去,站定到她面前。 我罪责难逃,无话可辩驳。 而她伸手,食指勾了勾我的手腕。一路下来,将我的手串取走。 萧鸰将手串握进了掌心里,又缩回被窝。 “你走吧。” 她低声宣判。 我低头看她,看见的是她高挺的鼻梁,妖艳的发。 我愁绪万千,心脏像裂开一般的疼。 然后我问她:“会还给我吗?” ——我们还会再见吗? 她不看我。 她不说话。 10.长大了就会懂的 拖着行李箱踩点打卡进公司的那一瞬间,望向fiona办公室紧闭着的门的时候,我清楚认识到,如果今天我没有来上班,以后也就不用来了。 过于割裂,昨天我在北海道,今天我在下沉市场。 我把工作交接回来,又开始没日没夜的加班。 睡眠的时间没多少,我每天熬到四五点,就差没见到天光。 没有小提琴,也没有萧鸰的电话。 三天后萧鸰发布了北海道的图。 原来爬上那个峭壁,能看得如此辽阔。 她给这套图取名叫——《冬日恋歌》。 蓝色生死恋吗?果然不是什么好的结局。 ——恋歌。 如果我没记错,到我走的那一刻,我们都还没确定关系。 居酒屋里我尝试逼问她,却得不到答案。 想来我也真是有病,我明明知道她压根就不想给我答案,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质问索取。 我每一次都要在一种“时日无多”的报警声中尝试撬开她的心。 比如在我满墙的照片前问她是真情还是假意,比如在林佩佩劝返的消息到来之际窥探我在她心里的地位。 我抱着一颗剩三秒的定时炸弹去问她喂你究竟爱不爱我的,如果我听不到你的回答,我会含恨而终死不瞑目。 我永远在绑架她。 要留住她,却几次三番在挑战她的底线。 徒劳无功,可我不后悔。 就算,她已然再度消失。 柏川推文第一期发布出去的那天,我一个月来第一次奖励自己准点下班。 进小区的时侯天还没黑透,我路过花坛的时侯顿了顿脚步。 林黛玉,好吧拉小提琴的小女孩背着书包坐在花坛边在我三步开外。 我们目光交汇。 她在我的注视下张了张嘴。 而我的去留取决于她开口叫出什么。 “姐姐。” 好的。 我在她身旁坐下了。 “还不回家吗小妹妹?” 其实我对她也没有多大的恶意,我对小女孩的宽容度很高的。我事后想想那件事,还谴责过自己太过有理取闹。 小妹妹低着头,小声喃喃:“不想回家。” “那我陪你坐会儿?” 你真选对时候了,今天之前,我绝不会说出这句话,我会头也不回上楼赶进度。 “谢谢姐姐,我叫郑杨慧宁。” 我还三阳开泰呢…… “我叫魏鲲,《逍遥游》学过吗?” “没有。” “没有就算了。” “但是我一年级的时候就会背了,你是鱼。” 我吸了口气,没有说话。 然后她开始道歉:“对不起啊魏鲲姐姐,我练小提琴打扰到你了。那天晚上我妈妈态度不太好,你不要介意好不好。” 怎么这样,我这人最吃软不吃硬了。 我开口:“没关系,我的态度也不怎么样,咱们谁也不计较谁的。其实你的小提琴——” 对不起,实在夸不下口。 慧宁:“我不练小提琴了。” 我已经开始罪过罪过别因着我的原因挡了未来小提琴家的道。 可她说:“我和妈妈说了我学不会,求了她好长时间,她终于同意我不练下去了。” 第16章 哇,恭喜啊恭喜,世界和平记你一功。 我:“噢,那太可惜了。” 慧宁:“她说让我改练钢琴,明天钢琴应该就到我家了。” 她说完这句,我们都陷入了沉默。 “魏鲲姐姐,我一直以为长大了就不会有烦恼了。可你都是大人了,怎么也过得不开心?” 她其实很适合去练点穴,因为她真的很精准,一击击中了我的痛点。 我笑了:“谁告诉你的做大人就会开心了?” “大人不应该很自由吗?可以不吃胡萝卜,可以不上兴趣班。妈妈和我说,只要高考完了,她就不会再管我了。我一直在等这一天,但是好远啊。” 成长是没有尽头的。 我曾经也以为高考完就好了,考完研就天晴了,拿了offer就万事大吉了,实习生的时候要做leader,做了leader要点头哈腰伺候甲方、头上无时无刻不顶着一把裁员的刀。 那我要等到哪一天呢? 我可以不吃胡萝卜,但我也没吃上炒米粉。 我说:“嗯……大人的不自由,和小朋友的不自由不一样。你长大了就会懂的。” 最好不要长大。 她和我说:“我不喜欢这句话。因为妈妈也常常和我说,她的用心良苦我长大了就会懂的。可我不喜欢吃胡萝卜长大了就会喜欢吃吗?” 云霞掩没半边天。 我摸了摸她的头。 “高三一模的时候我压力好大,写作文的时候脑子里明明有无数篇范文,却偏偏激情盎然地痛批了好多东西。语文老师苦口婆心跟我说我知道你有个性,但是作文这样写是得不到高分的啊,孩子,你还想不想上大学了?” “研究生的时候我有一个很想研究的课题。上报的时侯我的导师又苦口婆心和我说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但是这个课题的颜色不对,你明明知道评委想看什么,拿奖才是你现在该做的事儿。” “我到公司刚转正的时候,做了一个我一直以来很想做的排版设计,交上去申的时候主编把我批得狗血淋头,她和我说要不要瞧瞧你自己做的是什么东西,就这玩意,根本就不会有市场。你出来工作谈什么想法?市场才是一切。” 我和她说:“呐,我告诉你啦,你现在能听懂吗?” 很久,她迟钝地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 我叹了口气,不知是和谁说了:“身体的不自由不是最大的不自由,思想上的不自由才是。” 我想做的,都没有实现。 人出生下来有很多大小不一的棱角,然后学习生活工作是磨砂石,最终世界上所有人都会变成一模一样的球体。 我又想到了萧鸰,她从来都不愿意被磨掉棱角,所以她才会这么与众不同。 我作为一个球,爱她的棱角。 靠近的时候,我要千疮百孔都没所谓。 慧宁若有所思,她抬头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 和我说:“老师教过这个词,叫妥协。” 我笑了笑,其实挺想哭的。 我说:“对啊。” 她还想再说什么,电话响了。 我看着她从书包里翻出了手机,是一部诺基亚。 我听着她一路嗯嗯嗯,她说老师留堂了,到小区了,准备上楼了,安全。 挂断电话的时候她站起身来,她扯了一个笑和我道别:“谢谢你,魏鲲姐姐。我要回家了。你要和我一起上楼吗?” 我婉拒了她,说我想在这儿吹会儿风,其实是怕电梯开的时候要是撞上她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郑杨慧宁背着书包走远。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没有星星。 帮你祈祷,今天饭桌上没有胡萝卜。 “什么时候来的?” “你是鱼的时候。” 她一直坐在花坛的背面,到现在才坐到我身边。 一周了吧,萧鸰。 好久不见。 今天,会给我答案吗? 我还在苦苦追求一个答案, 她开口是:“我……三天后的飞机。” “去哪?”我的语气及其平淡:“这次又。” “北京飞米兰。” 在正常条件下,她一般不会单刀直入这个话题。 所以我也要回馈一个在正常条件下不会问的问句。 “去多久?” 这个开头本就不寻常。有多不寻常呢? 她说:“不回来了。” 11.说你爱我 饶是我,已经很努力在做心理准备,她一句话就轰塌了我的堡垒。 我说不出话来。 “我的职业规划中,关于这里的所有都已经完成了。”萧鸰继续:“我还有很多的路要走,而这里的,已经走完了。” 哦,懂了。 答案从一开始,就不是我想要的。 所以她才不说。 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她的计划就是迟早要远走高飞。 多荒唐,两个不约而同打一开始就抱着没有以后的人勾搭在一起。 演什么绝世恋歌,掀开表面的纱一看——嚯,俩骗子。 我的语言功能完全丧失。如果开口,我都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来。 ——你耍我? 可我也照样在耍她,我们都半斤八两我又有什么脸去指责这句话? ——你到底…… 我怎么到现在还在纠结爱与不爱的问题。我要矫情到什么时候?她爱我我爱她能怎样,她就不走了? 第17章 ——带我走。 有病。 而我开口说出的话,比我的假设都更疯癫。 “那我算什么?” 魏鲲,疯了吧? 这种话凭什么是我来说? 我是谁?我也配? 矫情病真的病入膏肓了吧。 我应该要潇洒坦荡祝她一路顺风前程似锦,却在破罐子破摔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这句话把我造得活脱脱一个怨妇。 萧鸰笑了。 笑我天真烂漫?笑我恬不知耻? 她垂眸柔声说:“其实我早该上飞机了,可思来想去。总觉得落下了什么。” 我们,最擅长,不言而喻。 然后我呼吸加剧,心跳加速。 “电影是我故意选的,那时,我就想告诉你——” 别告诉我了。 “如果——” 别告诉我! “有多一张船票——” 别! “你会不会跟我走?” 机票,落在我面前。 “没有要逼你的意思,我只买了两张机票。” 她缱绻深邃望着我的眼睛。 说话的声音仿佛回到了那天在湖边她和我说“会的。”的那一瞬间。 “我在这里有唯一的东西割舍不下,是你。” ——你不是死皮赖脸要答案吗?那现在,问题回到你的手上了。 如果我接下她手里的机票,那这,就是告白。 如果我拒绝,这,就是告别。 好无耻啊萧鸰。 无论我做出什么决定,将来后悔的时候我都没资格没理由谴责她。 她像在跟我说,我已经尽力了,这段感情只差你迈出这一步,你没有迈,就不能怪我了。 她大可一走了之却偏偏要停在这里给我选择。 非将我引向悬崖。 别逼死我! “我没想过。” “真的没想过吗?” 她凌厉的眼神透过我眼中的雾色看进我眼底。 像我在问我——你为什么口是心非? 好安静,我浑身是刺骨的凉意,晚风将我吹得摇摇欲坠。 萧鸰等我的答案。 我要将时间拖到无尽长,以此来报复她也曾吊着我无数个日夜,我要让她也尝一尝云雾中头悬一把刀的滋味,可横竖受折磨的都是我自己。 “我爱你。” 我说。 “但我不能只爱你。” 为什么我们见面总要做爱呢? 爱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们总喜欢在床上道别。 情欲如山,如海。 跌倒在床上的时候,我用尽全部力气翻身将她压在下面。 “我说过我想留住你,如果我留不下那个你。” 我的泪砸在她脸颊。 “让我留住这个你。” 她抬头吻了吻我的泪眼。 “别哭了。” 我是信的,萧鸰真的没有做过零。 我寸步难行。 于是我另一只手轻佻地拍一拍她的脸。 “宝贝,放松。” 然后溪水河流和汪洋。 萧鸰克制得紧,明明撑不住却紧闭着唇不愿让我听见。 我俯身到她红透了的耳廓。 “叫出来。我想听。” 她不依,我便变着法的惩罚她。 萧鸰没得办法,手抚上眼睛。 “混蛋……” 没够。 我在她身后吻她的侧颈,指尖缓缓勾她的下颚线,逼迫她抬头。 “看到了吗,嗯?” 这面玻璃,是唯一只有我们的世界。 她在这里,在我心上,在我手上。 鼓动我的是情欲还是离别的哀愁我已经分不清楚。 只知道纠缠至今,我终于到了这里。 我命令她。 “说你爱我。” 她透过玻璃情深款款望着我双眼。 “我爱你。” 并肩躺到床上的时候,我们都没有了力气。 我们从来没有过风平浪静的事后。 萧鸰在这个时候问我:“今天怎么没有小提琴?” “忘了?人改练钢琴了。” “哦。” “嫌安静?我放首歌给你听。” 我摸黑伸手到床头柜拿手机。 放音乐的意味和她放电影如出一辙。 ——“我跟那人,曾互勉倾诉。” ——“也跟那人,长夜变清早。” ——“可惜她必须要走。 ——“剩我共身影,长夜里拥抱。” 我在王菲唱高潮的时候哭到撕心裂肺。 萧鸰能怎么办,她只能将我拥入怀里。 却没办法止住我的泪。 她轻抚我的发,无奈叹道:“哭包。” 是啊,我好像总是哭。 遇见她的每一次我都控制不住流泪。 可我原本是个不爱哭的人。 和萧鸰相遇之前我基本上没有哭过。 就连出生的时候我都没有哭,为此还被送进icu抢救了二十天。 可能我这一生的眼泪都落在了萧鸰身上。 而她尽职尽责,弄哭了我,就抱着安慰我。 我的泪水沁湿在她身上。 但下一次落泪,就没人能接住了。 ——“来又如风,离又如风。” ——“或世事不过通通是场梦。” 第18章 ——“人在途中,人在时空。” ——“相识也许不过擦过梦中。” 萧鸰走前把机票留在了我家。 ——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走? 苏丽珍也没有跟周慕云走。 他们的爱情禁忌、可耻、有违道德。 我们的爱情没有罪,只是没有结果。 12.会者定离 今年最后一轮裁员名单下来了。 狼人杀终于告一段落。 “你……什么打算?” “回老家呗,早几天海投过,音讯全无,哈哈。” 林佩佩把桌面收拾干净,再抬头看我。 “得啦,你也甭这样看着我,老娘饿不死。” 我象征性点了点头。 她又说:“倒是你,听说老陈早有出去单干的打算,总监的位子迟早空出来一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次既然没喇你脖子,保不齐,就会把你给抬上去。” 我扫了眼四周,皱了皱眉,“你这张嘴,可别害我了。” “哈哈哈哈哈哈,反正我是赎身了,谁爱看脸色谁看。” 林佩佩合上箱子要走,我总觉得有话没有说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反而是她很快开口了:“你还记得晴姐走的时候和我们说了什么吗?” 晴姐,我们助理编辑时候的leader,早两年跳槽走了。 我回忆起她当初说的话,当时没有听懂,现在想来也颇多感触。 她当时和现在林佩佩一样的姿态说出那句话。 “会者定离,一期一祈。”我说。 林佩佩笑了笑,“对啊,这句话我再送你一次。fiona总觉得你是个理性的人,但我知道,你其实更感性。但是职场嘛,就是这样,没有永远的同事,只有永恒的利益。” 我很是明白。 世间人走茶凉曲终人散之事千千万,我总不能件件都拣出来伤春悲秋一番。 工位上的人不断在变,可我真的要送走林佩佩的时候还是莫名一阵唏嘘。 她抱着箱子迈开腿去:“走了,升职的时候记得请我吃饭。” 回到工位的时候有些恍惚出神,后来小季敲了敲我桌子找我做汇报。 我点了几句,又说:“下周日推的时候再check一遍,三审三校别忘了。” 小季吱唔了半天才说:“姐,我后天办离职。” “啊?”我抬了抬头:“你签了多久?” “五个月。” 我无来由叹了口气,“五个月——这就五个月了……” 小季忽的站直了身子,满是诚恳:“姐,这几个月我真的学到了很多。虽然工作强度很大,但收获更多,姐是我见过最专业的人。真的——” 我笑着打断她:“小季,接下来什么规划。” 她回答:“出国前还有几个月的空窗,下一家我想试着投一下创恒集团的运营岗。想简历更漂亮点。” 我仰在椅背上撑着下巴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笑。 小姑娘被我笑呆了,愣了半天。 我才开口:“推荐信我来写,他们人事linda还卖我点面子,你走内推吧。” 小季瞬时蹦出喜色,就差流出泪来:“姐!你是我唯一的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我见她喜出望外却沉了思绪,低声喃喃道:“会者定离呐……” “姐说什么?太高兴了没听清。” 我手按上鼠标准备工作:“我说工作记得交接好,走吧。” 走吧。 小季正式离职的那天我不在。 迎面,无数推着行李箱的人和我擦肩。 我手握着一张机票,站在机场三里开外,却没再迈出一步。 机票的时间是下午三点,现在是下午两点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我是匆匆人流中唯一驻足的人。 飞机在头顶掠过,于万里无云的天空划过一道轨迹。 她在等我吧。 即使我说过我不会来。 她一定抱有过幻想,我会在最后时刻和她在登机口重逢,我会义无反顾地丢下一切跟她走。 就像我也幻想过,半个小时后,我站在这里抬头看飞机起飞,下一秒钟她笑着在身后叫我名字引我回头。她为我,要做归巢的鸟。 无论哪一个画面都是偶像剧最经典的结局。 可惜,我们没有在演戏。 我二十几年的光阴是读书、考试、读书、考试、实习、工作、升职,工作,在这条路上摸爬滚打,我放弃了我所有的理想去迎合,迎合考官、迎合形势、迎合市场才走到今天。我吃这么多的苦,受这么多煎熬,一点一点攒下来的东西,她叫我一朝放弃跟她远走高飞。 凭什么? 这对我来说不是爱情和面包,是生存还是毁灭。 我没有办法跟她走就像她也决计不会为了我而留下。 这里的山河困不住萧鸰,她的才华和野心都不止于此。 我又凭什么挽留她? 我们都太过自私,祈望用爱情拴住对方,可我们就是这么自私,双双不愿放手妥协。 结局是她展翅高飞,而我继续在海里日夜呼吸困难。 私奔,一次就够了。 我曾经也尝试过无端放纵甩开一切跟她逃,很浪漫吧?fiona动动手指头就可以把我打回原型。 我实在太过平庸。 第19章 平庸得没有办法为这个故事增添一丁点戏剧效果。 萧鸰啊。 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我一定跟你走。 然而,然而不是。 今天明天后天,都不是。 我还有以后。 你也有以后。 没有以后的,是“我们”罢了。 我早预料到结局的。 也曾缔造过无数个告别的。 “我爱你,但我不能只爱你。” “会还给我吗?” “我想留住你。” “是真情还是假意?” “是每个粉丝都会接到你的幸运来电吗? “我们还会再见吗?” 看,我曾说过无数遍爱你,也曾道过无数遍再见。 珍重。 三点。 我仰望那部飞机升空。 它带着我所有的爱连同我因爱而凝聚成的那一抹灵魂到世界的另一端。 她在我的眼中融入蓝天。 飞机消失于长空,轰鸣渐散,它代替我哭过了。 -全文完 13.番外1 好久、不见 升职之后生了场小病,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到医院做了台微创手术,住个把星期的院当休假了。fiona也没说什么,毕竟我这病多半也是给她鞠躬尽瘁熬出来的。 某天中午实在是无聊,我穿着蓝白病号服拖着吊瓶到处闲逛。临出门时瞧见头顶那刺眼的大太阳,实在是怕我这层常年坐办公室娇生惯养的皮出去要被晒脱掉,于是我又悻悻退了回来。 旁边是吊针区,零星几个犯瞌睡玩手机的病友,我坐下,翻书架上的杂志。 我刚进这行的时候就很清楚意识到,纸媒的没落是传播发展无可避免的趋势。所以我很鸡贼,别的都没想,一头扎进了新媒,混到了今天。 书籍在卖花里花哨的情怀,报纸被塞进仓库放淘宝店里——送人礼物,你出生那天的人民日报,而杂志靠着封面大咖苟延残喘。 我眼睁睁,看着纸媒作为传媒大厦的根基不断不断腐朽残损,这血淋淋的事实又在此时此刻反馈给了我。 ——我随手一扬,手上的杂志抖落一层灰。 闲着无聊嘛,我秉承着一种相互学习、相互探讨的心态去翻开一本杂志,去探究它的框架、内容、排版、配色。 然后翻开一本,翻开两本,翻开三本。 在第七本的时候,书架上掉落了一本黑白的小书。 这本书,在杂志栏上格格不入,因为它只有巴掌大小。 黑白封面,裸背线装,三十二开,摄影集。 ——《无解·萧鸰》 门外阳光普照下来,消毒水的气味弥漫,白衣服护士三两而行。 我的左手扎着针,这里是医院。 可我手上握着这本还未翻开的摄影集,思绪猛然开始混沌。 我大脑中尘封积灰的箱子乍开,里面千丝万缕关于她的记忆猖狂逃脱出来,拉扯我、带领我,将我一把推到另一个世界去。 吊瓶里葡萄糖溶液在嘀嗒,墙上挂着的白色钟表秒针在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 我和萧鸰,已经又过了一个四年。 至于为什么我完全不知这本此时此刻在我手中千万斤重的摄影集去年在海外出版,很显然,是我对她——已经一无所知。 我不再想知道她又飞去了哪里,因为她到哪里去都是我无可触及的远方。那种感觉和八年前的感觉又不一样,我那时候把她当成一个支柱,想知道她的消息,想做她的眼睛。 可我已经做过她的爱人了。于是除非在她身边,所有的一切都不能满足我。我在她的世界里多逗留一分,那种失而复失的宿命感便刺痛我更多一分。 一种很老土其实还蛮贴切的形容是: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假如我从未见过光明。 她既不能带走我,也不会为我留下来。她是我永远遗失了的宝藏,金沙,消逝于我手心。 取关她的那个瞬间,我心中为她竖起的坟茔埋下最后一捧土。 微信,还留着,我们好默契,在这么长的一段时光里都不曾更新过朋友圈,当然,除了我工作上的例行转发。 她躺在我的列表里,和我一千多个好友、亲戚、老板、同事、同行、应酬对象、人脉资源一齐,躺在我的列表里,死活不知。 萧鸰不愧是萧鸰,摄影集都这般特立独行,因为基本上没有人会做三十二开又没有丝毫饱和度的的摄影集。 在这么一个午后,我深吸一口气,正襟危坐,在安静的医院吊针区,翻开这本书。 好久不见,萧鸰。 14.番外2 《无解·萧鸰》 一、人生没有标准答案 桌面上七个硬盘,百来张sd卡。整理照片的时候忽然感慨,我入这行已经有好多个年头。 我在国内没有固定的住址,相机镜头买了没地方放,都存在了一间数码店。那天心血来潮让老周给我看看我这些年究竟造了多少玩意儿,他把照片发过来,一整面墙都是我的。 我有些讶异,低头看了看,原来我拥有这么多,可总感觉从头至尾跟着我的只有这台黑漆都掉了的破索尼。 回首的时候,轻舟已过万重山。 我好像再也回不去拎着一台相机背着包买一张不知去哪的票说走就走的时光。 第20章 最开始,在高三的某一次大考后对答案。周围人叽叽喳喳,我的同桌冒了一句:学得好累好想逃。他们开始讨论幻想逃离现状。 我对“逃”这个字很感兴趣。 然后放下笔冷不丁问了一句:你们觉得我搞摄影怎样? 好哇!他们说我准能闯出一番天地,对我大加赞赏和鼓舞。却没想到我毅然决然把高考都逃了。 早些年同桌考上了公务员,入了编制。我从澳大利亚飞回来吃她的庆功宴。我们礼貌寒暄的时候说真好,大家都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酒过三巡开始互怼的时候我说:“好无趣的一眼就看得到尽头的人生。” 她说:“好有趣的不知道哪一个瞬间会客死异乡的刺激感!” 我笑。殊途同归,我们都是要死的,不过你是殡仪馆某个盒子里的灰,我是荒郊野岭的白骨。 我们时常用是对是错来判断一个人的选择。于是我总能听到不同的人来和我说错了错了错了。 你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呢?明明人像赚得更多,明明男摄更加吃香。 我说破了嘴都没办法解释清楚我有多想逃又有多不想被条条框框拴住。到后来我只能破罐子破摔说不好意思,就是这么叛逆。 有一句老话说时间会给你答案。诚然,我很鄙夷这句话。因为我始终觉得,能给我评分的只能是我自己。 我真的需要知道到底怎样才能算满分吗? 人不能总往后看,不能在“如果”这个词上反复挣扎自怨自艾。 可是某一天在冰屋里等极光出现的很漫长的一段黑暗里,我在冰天雪地中开始想,想假如我参加了高考,找一份工作,买一间房子,有一个伴侣会是怎样。 我畅想平行世界的我自己,想到竟然开始嫉妒,直至极光在我头顶出现。 按下快门的那个瞬间我开始替平行世界的我悲哀——那个我是看不到极光的。 二、听说明天要下雨 普利策奖有两个关于新闻伦理方面极具争议的摄影作品——凯文·卡特的《饥饿的苏丹》和斯坦利·福尔曼的《只差两秒钟》。 一张是要被秃鹫吃掉的小孩,另一张是在火场中无奈跳楼的母女。 你既然有时间按快门,为什么不先救人? 世人纷纷评说握摄像机的手之于人性。 就像艺术馆着火,你是救画还是救猫。 要我选,我都不救。关我屁事。 我只是恰好经过。在烈火中化作一缕灰是他们命定的结局,而随机出现的我又凭什么去承担他们的死生责任? 我没功夫探讨过多伦理问题,幸而我也不干纪实摄影。 按快门的那一个瞬间是对还是错?定格,是这一秒,还是下一秒?没有人能明确知道这次眨眼过后面前的的风景会不会更好。 也没有人知道,这座山,是在云里还是在雨里会更漂亮。 临安龙岗那一带有座山,我早忘了它叫什么名字。只记得第一次爬上去的时候群山延绵在雨雾中,我定格下那个画面的时候顺便感慨了一番,如果天是晴的,视野应该更加辽阔,画面一定会更加震撼。抱着这个念想,两年之后我再度爬上这座山,它仍在下雨。我不死心,又过了三年,特地查清了天气预报,连着一个星期的大晴天,我跋山涉水再攀高峰,到顶的时候,它竟还在下雨! 好遗憾啊,这雨总是在等我。 我大概没有机会再回到那座山了。 它在我的世界里永远在下雨,我没有亲眼见过晴天的这座无名山,那最初的这个问题——它在云里还是在雨里会更漂亮永远都悬而未决。 不是所有的问题都会得到答案。 假如明天下雨怎么办? 我向来讨厌雨。 多半搞室外摄影的人都不会喜欢雨天。 因为镜头会进水,相机受潮时间长了会发霉。走在路上鞋子会湿,马路有车经过会溅人一身水。抬头看天是阴沉沉的,心情也会跟着变得糟糕。 爬山的时候可能遇上山体滑坡,赶海的时候可能会有海啸。 我讨厌雨天。 曾经在一场梦里挣扎过,如果明天下雨,明天下雨的话——我就不坐那趟飞机了。 不走……别吧,晚些走。 醒过来的时候,就只剩下,如果下雨,我会打车撑伞去机场。 但那天艳阳高照,没有雨。 三、我不知道 这个画面里该不该有一只鸟? 摄影构图中留白的艺术是一种玄学。有时候无剩于有,有时候则反过来。我曾经架好了三脚架,拍下一处峰峦,要走的时候又踌躇,这片天空是否缺少了一处画龙点睛?我等待一只鸟落入我的取景框中,这个过程持续了五个小时。 最后成片的时候,我还是选择了最初没有鸟的那个画面。 倒也不好说我白费了多少心机,只是有还是没有,要有过才知道。 可惜世界上大多数选择都是单程的,非黑即白。 遗憾总是有。 这个结局是不是最好的结局,我不知道。 很多人说影像是摄影师心境的产物。 世界总被我们用来寄托某种情愫。诗词中,诗人对每一处风景描绘大开大合,实则是在隐喻某些不可言说的事物,按现在的话来说——暗戳戳地想内涵什么。“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种种种种。 第21章 文字的力量是无穷大的。但摄影师基本上很难有机会说出每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人所能感受到的只有画面落入眼中第一瞬间的冲击,在那个瞬间它给你带来怎样的情感就便是怎样。 总有人来告诉我说从冈仁波齐那套图中读懂了很多。但其实,按下快门之前,我转山的时候几乎快要死去,完全没功夫想太多。 我近几年总会想起拍漓江时候的场景。 都好多年前了,我那会儿还年轻气盛,包了条船和船夫两人到水面中央。 那是满脸皱纹,寸头白发的老人,皮肤黑黄黑黄,阳光照过来的时候会返出一层油光。 我照相机还没拿出来,老人见我大包小包扛上船总不得多看两眼。 “妞子,乘船干嘛的来?” 我在船头,他在船尾。我们隔了一整条船。 我隔空回他:“流浪啊。” 他皱眉眯了眯眼,眼角裂出无数条缝,“什么?流放?” 我扯开嗓子跟他喊:“流浪!” “流放?” 耳背。 “流浪呐——” “哦哦哦,流浪啊,你们年轻人就是新潮。” 我那时颠来倒去帮他纠错,然而这个场景要是在今天,或许他一开口说流放的时候,我就应下来说对,你说的对。 到底是流浪还是流放? 我不知道了。 四、一秒钟是多久 光到传感器一秒,画面能拖出很夸张的残影,前提是手不抖。 一秒是二十四帧。 对我来说一秒是多久,可以拍三十个1/30。 快门的声音是这个世界上最让我安稳的声音,因为它会告诉我,眼前这个瞬间我已经永远留下了。沧海、桑田,无论如何,这一秒,属于我了。 最难过的是,和她在一起的每一次,都没有拍下一张照片。 我既没有留下她,也没得留下一个瞬间。 我从来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再问一遍,我是否有心上人。 有的。 她在远方。 附:萧鸰自摄。黑白,画面中欧式建筑群和来往虚化的行人,中心落在公园长椅上坐着的人。她的眼神望穿了镜头,左手手腕一串佛珠。 作者有话说: 想表达的东西有很多,能get到就行。会者定离,朋友,下次见。 15.番外3 见海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看到这句话的第一眼,我笑了。 然后给策划发了个消息让她进来。 身侧是落地窗,我们隔着办公桌对坐。然后我的目光从电脑屏幕的文档轻飘飘晃回到她脸上。 “这期slogan谁想的?” “阿北阿青他们吧,怎么了?” 我瞧见她实在是无辜,于是再仔仔细细看了遍这期策划案,把这句话用光标虚扫了一遍,然后再笑一次。 我半是玩笑道:“你们就拿这种00后qq签名来糊弄我?” 策划心虚出一口气,“我就知道。” “你就知道还来浪费我时间。” “什么00后啊,现在流行说10后,过几年20后都出来了。” 10后?我都老成这样了? 开玩笑,现在不是感慨这些的时候。 我定定地双指敲了敲桌子:“说回来。” 策划:“复古哇。” 我双手抱臂往后仰了仰,“啧,你干这么久,还分不清复古,和土,的区别?” “想不出来了咧,这期slogan废了好多版了,讲异地恋嘛,这种话的确很point呐。土点是土点,我觉得还行啦。” 然后我咂嘴摇了摇头,算是打了回去。 策划:“那你有什么高见?” 随后我看着她眼睛,勾一勾唇,再回。 “这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 不得不说,这句话讲出来,真的很爽。谁说谁知道。 策划无奈:“well——” 一会儿,她又撑了撑下巴,像和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想到一个新的。干脆叫一拍两散算了,反正异地恋迟早都是要分手的。” 她觑了我一眼,又找补道:“我乱说的。” “尽快啊。” 她出门的时候,我再度看上这句话,笑第三次。 不行,真的好土。 走出办公楼的时候天还亮着。 早几天年终奖下来之后我给自己买了辆车,手续还在办。此时此刻的心情就特别像开校运会之前的那个晚上,没有人在那个时候还能静下心来做作业,就像现在我完全提不起兴致要去挤地铁。 于是我想了想,干脆走回去得了。 走一个多两个小时当散步了。 哈,我好闲。 出了园区,我走进一条隧道,蓝光打了下来。 有点冷,我裹紧了身上的黑色大衣。 跟着导航走,越走越静。 一段时间之后,路过了一个卖糖葫芦的推车。有个小女孩哭着吵着要吃,都走不动了路。 扎着棕色丸子头她的妈妈就站在旁边,不为所动。 “前天拔蛀牙的时候你才哭得跟猪头一样,忘啦?” 双马尾小女孩不依不饶就在这推车前跺脚:“我要吃!” 妈妈也就不动了,她们两个人站定在这里。之后,妈妈把手机拿了出来——刷抖音。 我笑了笑,看小女孩无可奈何负着气大踏步回家。 第22章 又想起了郑杨慧宁。 那时候小小一个人,现在都和我差不多高了。 小姑娘最近住宿去了,钢琴练了好几年还是一塌糊涂,所幸我也再难得听一会了。 她是没什么艺术细胞,但人长得倒是愈发标致。 听她说成绩很好很稳定,想考外地的大学家里死活不让,郑先生和杨女士是怎样都不松口,每次聊到这个话题都要闹上半天,然而她通常都吵不过父母,有时来问我怎么办。 我哪里敢提建议,最后还是跟她说,别让自己后悔就行。 前几天周末,在楼道里撞见她,慧宁手里还提着一把小提琴,绒布琴盒上满满一层灰。 我噩梦般的小提琴。 我问她怎么把这个翻出来了。 她说认识人想练小提琴干脆就转赠出去。 郑杨慧宁要下电梯前,我开口请求她。 我说:“你能不能再拉一遍。” 很无厘头的要求。 但我的朋友郑杨慧宁没有问我为什么,她只会那一首,甚至到现在连架琴的姿势都忘得七七八八。 在楼道里,她极度艰难地演奏了那首我至今连名字都不知道却听了无数遍的曲子。 四只耳朵的一场磨难之后,我看着她,笑着感慨。 我尤其真诚恳切说出口:“唉,是真的难听。” “前方五十米右拐。” 拐过转角之后人气回来了些。 面前的楼一层一层高起来。 天黑透了。 人、马路、黄的橙的白的灯、打转向灯排队的小车,前面有个男人奋力在跑,还是没能追上那辆公交,车门关了,他双手撑着膝盖半蹲着喘气,再无奈目送那辆公交扬长而去。 下一秒,这一切都虚化了。 我走在路上,这是每一个普通的夜晚。 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对吗? 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对吧。 那我为什么要哭啊? 我声嘶力竭,哭到无力然后蹲在地上,就在人行道中间。 我听见、我听见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她温声细语问我:“姐妹,你怎么了?没事儿吧?” 我头埋在自己臂弯里,眼泪打湿了膝盖上的布料。没办法应她,我朝她摆了摆手。 又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用管了。我们走吧。” 之后不再有人来慰问我,人来人往,我一个人在这里,哭得撕心裂肺。 要缺氧了,我上一次如此这般上气不接下气还是大学体测考八百米的时候。 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会有人哭到断气? 我以为我早该忘了这是种怎样的感觉,毕竟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了。她离开我多久就有多久。 可最该死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至少、至少,就算不是和她重逢,那,好歹是一些有特殊意义的时刻,比如我们见面那天的日子,比如飞机飞走那天的日子。比如情人节,比如跨年。 却为什么是今天?不是什么节日,无任何有关的事物出现,没有风没有雨,我正常醒来工作下班,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夜晚。 关于她的回忆连走马观花都没有,我就开始哭。 没有征兆、没有预告,是完全不受控,眼泪就兵临城下。 其实哭哪有那么多的形容词,不过就是心很痛,泪很多。 多到,我都接不住。 我有想起过她吗,没有啊! 好冤枉。 脑子里空荡荡一片,大脑细胞全员宕机,唯一一个念头是我要哭,我要哭!然后眼泪便一串又一串滚了下来,怎么拦都拦不住。 可我究竟为什么要哭? 有没有人能告诉我? 到底怎样才算和一个人割舍干净,是不是哭过这一场之后我才得以真正解脱? 不会今天我哭死在这里,临上桥前最后一个愿望还是巴着求着要和她在一起吧? 我瞧我是要疯了。 我对这段感情最大的妥协是我明知它虚幻如泡影却还是纵容自己在那几个瞬间脱离理智去义无反顾。 都说忘记一个人是从忘记她的声音开始的,可我清清楚楚记得她每一次擦我的泪时都跟我说的“别哭了”。 这个故事的开头是爱你,经过是爱你,结局烂成一团浆糊了可我仍在爱你。 所以此时此刻,耳朵里一声一声凄惨绝伦的抽泣哽咽没完没了。 我活该的。 天啊,鱼要溺死了。 这里的水源源不断,我手心盛着一片海。 天气预报有没有告诉你,下雨了。 我的眼睛在下雨。 狂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