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主明鉴,狗腿他一点也不想重生啊》 第1章 《鬼主明鉴,狗腿他一点也不想重生啊》作者 :一十六夜月【完结】 简介: 一心一意搞事业的强悍毒舌女主x前期纯神经后期戏精绿茶的貌美狗腿男主 燕鹤青x顾屿 顾屿作为万里挑一的倒霉鬼,死后也不得安生,魂魄坠入迷渊后被某位鬼主强行拾回府里。 传闻中鬼主她恶毒阴险,手段残忍。但迷渊中危机重重,为了活命,顾屿果断放弃自个儿尊严,心甘情愿地为鬼主鞍前马后当狗腿,成功过上了狗仗人势的日子。而后却被遗憾告知好日子到头了,天命指引,他得重生。顾屿当场石化。 燕鹤青作为北域鬼主,某日受天命指引,从迷渊中捡回了只鬼。这鬼虽然貌美,实力颇强,却一心只想给她当狗腿。 她觉得很有些意思,加上天命不可违,她同他终究还是被绑在一起,携手闯尽鬼域十二城,生死不弃。 无论来世还是今生,我只认定了你。纵使荆棘塞途,不见归处,我也绝不会放手。千生百世,之死靡它。 顾屿:鬼主大人,你知道的,我只是想做你的狗腿罢了。 燕鹤青挑眉冷笑:巧了,我也正好想让你充分理解狗仗人势的含义。 非典型性反套路,闯关升级流。路过的友友点点收藏吧。 强强联手,双洁,男主专业撩女主,女主专心搞事业,夫妻专心联手虐渣。男女主都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自行避雷。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女强 打脸 沙雕 反套路 主角视角:燕鹤青 顾屿 其它:玄幻.美强惨,1v1 一句话简介:不要强迫我,当狗腿也是有尊严的 立意:纵使身处逆境也要自强不息 第1章 跳崖 一个混蛋死了 顾屿将死时,北疆落了雪。 “锵”地一声,一柄残剑插入雪地中,溅起一片雪花。顾屿跪地单手扶剑,脸色苍白如纸,眼神中隐隐透露出绝望和不甘。 他呕出一口鲜血,闭目喘息着,身体微微颤抖,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再无反抗之力。 四周层层叠叠围了不少修士,他们目光各异,但大多带着警惕之色。这些修士们看着顾屿,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有人惋惜,有人庆幸,还有人则暗自盘算着如何从中谋取利益。然而,面对这位曾经威名赫赫的天才,众人却都不敢轻易出手,生怕成为众矢之的。 顾屿缓缓抬起眼眸,冰冷的目光扫向眼前的那些修士,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他抬手轻轻擦拭着嘴角的血迹,语气冷淡地说道:“诸位联手欲致顾某于死地,想必均是为了那稀世神器而来。只可惜顾某无能,几日前这神器便已被旁人夺去。诸君怕是白跑一趟。” 言毕又咳出一口血,周身灵力愈发微弱了几分,仿佛风中残烛一般随时都会熄灭,“……咳咳,顾某亦在那时被人打伤,否则今日也不会落得如此狼狈境地。” 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奈和苦涩,让人不禁心生怜悯之情。 然而,周围的修士们却不为所动,他们的目光依旧冷漠而贪婪,紧紧地盯着顾屿,似乎想要从他身上找出神器的下落。 “哼!休要狡辩!神器定还在你身上,乖乖交出来,或许我等可以饶你一命!”一名黑衣修士冷笑道,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之色。 “不错!若不交出来,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其他修士纷纷附和道,手中法宝光芒闪烁,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面对众人的逼迫,顾屿苦笑着摇了摇头:“诸君何必苦苦相逼?神器真不在我身上,我如今身负重伤,命不久矣,即便得到神器又有何用?人之将死,又何必……咳咳,说谎。”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谁做了谁是冤大头。 因着顾屿君子之名举世皆知,兼之修为深不可测。如今一片冤大头不甘心地嚷嚷,对他的话倒是信了个五六分。 有暴脾气的修士直接开骂,骂完又问:“那你小子倒说说究竟是谁夺去了神器啊?你这都快死了就别卖关子了,别还没说完就先断气了啊!” 顾屿这下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眉眼间杀意竟散了大半,嘴角微扬,显出些明朗的少年气。 他声音微弱但语气却很坚定,坦然答道:“顾某亦不知。只是诸位请想,如若今日我命丧于此,而未及告知诸位神器已失。 那此后百年诸位只会从我身边人查找神器下落,无暇顾及旁人。这岂不正中夺神器之人下怀。至于这人是谁?” 他向四周看了一圈,眼神中带着一丝深意和警告,一字一顿道,“诸位只用想想顾某死后,谁能得到最大利益即可。”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不禁陷入沉思。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答案,但却不敢轻易说出口。很好,很好,猜疑之心已生,不过分崩离析大约还需一段时日。 顾屿心中暗自冷笑,手中的剑骤然发出嗡鸣声,下一刻挟裹着暗蓝色灵流贯穿了持剑人的心脏。 他于一片惊呼中听到了自己心脏破裂的声音,鲜血染红了白衣,又自剑尖缓缓滴落,一滴接着一滴,在洁白的雪地上蜿蜒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周围的修士们一个个呆若木鸡般地站在原地,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和惊愕之色,他们从未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而就在这时,顾屿却突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决然的笑容,而后纵身跃入了身后那万丈深渊之中。 想要杀了我永绝后患?好,那我便舍了这条命,给他们制造一个最大的谜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就叫他们永远得不到答案,叫他们因为我的生死不明而寝食难安。 很好,去他妈的君子,顾屿想,看来我从始至终都还是那个不要脸的混蛋。 《九州修真志》载:月持十九年,有百年难出绝世天才之称的顾氏后辈与北疆万年妖兽争斗之时,不幸坠于迷渊,神器自此下落不明。修真界为此起了轩然大波。 第2章 地府 混蛋被毒瞎了 嘀嗒”,这是血落下的声音吗?顾屿茫然地想着,头痛欲裂,睁开眼却只得一片漆黑。 他不记得自己昏睡多久,更不知此刻为昼为夜。目不能视,其他感官却敏锐了许多。 顾屿伸出手试探着向前摸索,空无一物。莫名的凉意自脊骨向上攀爬,是一种被未知窥视后产生的恐惧。 顾屿颇有些颓丧地坐在原地,琢磨自个儿是生是死,不知不觉间念叨出声:“……虽说祸害遗千年,但我这自万丈高崖跃下没死透实在是说不过去……不对,难道我已经死了?” 这么想着,他下意识地抚上胸口,本应有着剑伤的地方此刻却完好如初。 顾屿怔愣一瞬,旋即醒悟过来,嗯,看来自己的确是死了,现下的感知意识大约只是零星残留的记忆罢了。 顾屿平静极了,觉得自己虽然生的不伟大但好歹死的光荣,临死了还能倒打那帮傻子一钯,也算没白活。 黑暗在寂静的加持下愈发难熬。若有若无的窥视似乎仍在附近。 顾屿厌恶极了这种被当作猎物的感觉,遂秉持着反正死都死了你还能把我怎么样的理念,开口忽悠道:“不知阁下隐于暗处窥探是为了何事?人既已至,何不光明正大现身一叙。凡阁下所问,顾某必坦言告之。” ……才怪。 一阵沉默。来者饶有兴致地瞧着顾屿自说自话,似乎并没有参演这一场独角戏的打算。 顾屿仰着头四面环顾,确认得不到回答后便决定在沉默中爆发,张口欲言时却被一道声音打断:“……名字?” 声音冷冽如冰,又带着不以为然的懒散,隐隐透着些戏谑的意思。是个女子的声音。 但不一定是女子。 顾屿对此深有体会,毕竟自己也曾伪装成女子声线骗人利己,此刻不免在称呼上有些踌躇,纠结片刻道:“顾屿。岛屿的屿。敢问姑娘芳名?不知何故来此?” 无论来人是男是女,既以女子声音示人那就无论身心是否是女子,必然是有志向做女子。顺应一下总没错。 来者轻哼一声,转瞬便自藏身处行至顾屿身前,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了然道:“喔,你果然瞎了。” 而后收回手不甚在意道,“你是死了,只可惜死前尚有执念未消,无□□回转世。那群鬼差没办法,只能将你送来罗刹道——” 有意停顿一番,又咬牙切齿道,“干苦力。” 顾屿淡定地想,得嘞,天塌了。 做人时要给旁人当牛做马,做鬼了还要给别的鬼当牛做马。 这世道欺人善,顾屿觉得他最好现在躺回去再死一次。 不知何时,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了他的肩,顾屿莫名打了个寒噤,冷,寒意自四肢百骸传至心脏肺腑,冷到心悸,冷到令人绝望。 第2章 纵然他再怎么想死,身体仍有御敌的本能,他伸手按住那只冰冷僵硬的手,深蓝色灵流汇出体外,刹那间燃作黑色火焰扑向身后鬼物。 凄厉的叫声只得一瞬便随着鬼物一同被焚为灰烬,簌簌落地。 顾屿收回手,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来者,温声道:“姑娘没受伤吧?这鬼物行踪难测,虽说在下出手击退一只,却不知其后又有多少鬼物将至此处。 眼下顾某无法视物,只能劳烦姑娘先带在下离开此处,再做打算。” 燕鹤青看着眼前云淡风轻斩了鬼物的瞎子,心情有些复杂。 这人只单单一个魂魄就有如此强大的灵力,原身必然实力强劲。观其年岁不过弱冠上下,若能重返人世,必有所成,想来于自己也有助益。 既如此,本就算被强制捆在一处的蚂蚱,帮携一下倒也无妨。 思及此处,燕鹤青总算心情好了些,打了个响指,声音放缓些许:“公子不必担忧,方才鬼物是应吾召唤而来。本意只是想借它的力量将顾公子带去别处,并无伤害之意。” 言毕,顾屿又感到彻骨寒意自背后传来,与方才同样枯瘦僵冷的手搭上了肩膀。 本能快于思考,下意识间黑色火焰再度燃起,鬼物又一次被焚作灰烬。 双方沉默片刻。顾屿真心实意地道歉:“……姑娘,抱歉,手太快了,我也管不住。” 燕鹤青看着地上两堆灰烬,压下自己想揍人的冲动,语气僵硬地安慰他:“无妨。” 鬼物死了,但路还得走。燕鹤青伸手扶住顾屿的一边臂膀,将人拉了起来,趁此间隙手指微微一动,向他身上洒了些许粉末,才在心中真正表示无妨。 顾屿站起身,一时只觉头重脚轻,兼之看不见,只得随着燕鹤青亦步亦趋地走。 他暗自思忖这“姑娘”体型高大,同自己也未必差了多少,想来必是一位有做女子的志向的男子,不由得肃然起敬。对这位“姑娘”多了几分好感,主动开口攀谈。 谁知这“姑娘”是个高冷范,从问三答一到问五答一,再到问十答一,最后干脆直接一言不发,任顾屿如何旁敲侧击也只当作耳旁风。 彼时燕鹤青厌烦地瞪着身旁叭叭的人形噪音制造机,手中刀都出鞘了一半,恨不能立刻把这玩意捅了让他再死一次。 然而愤愤良久,终究还是将刀收回了鞘。 罢了,既然要来我的地盘,何愁没有时间和方法收拾他。燕鹤青咬着牙说服了自己,暂且只当自己已经死了。 从厌烦到麻木,又从麻木到呆滞。堂堂一方鬼主还没回到自己的地盘,人就已死了一半。 混蛋!燕鹤青骂了一句,这个顾屿果然是个混蛋!!! 近日阎浮城很热闹。 热闹的源头来自于北城鬼主燕鹤青。据众鬼间口口相传,在不久前百年一遇蚀月之夜,燕鬼主她神威赫赫单枪匹马杀入迷渊,为护美人斩尽迷渊恶灵,终于抱得美人归。 只是这美人姓甚名谁,来自何处,是男是女都无从得知。一时间众说纷纭。 上一秒穷鬼信誓旦旦保证他亲眼所见那是个如花似玉身姿曼妙的娇软美人,下一秒就有饿死鬼反驳说那分明是个面如冠玉惊才风逸的俊美男子。 争论不休间,一旁醉倒的酒鬼笑着打断他们,打了个酒嗝,结巴道:“都……都不对,我……我亲眼瞧见的……,那是……个比美人还漂亮的男人……嘿嘿……一个漂亮的男人。”言毕下一刻就又昏睡过去。众鬼俱不以为意,依旧吵嚷不休。 北城鬼主府,璇玑厅。 燕鹤青身著绣金玄袍,单手支颔坐于主位,心不在焉地听大小鬼侍禀报着诸项事务,面无表情地随机回几句嗯,知道了,够了,好,行,你们看着办。 回答的字数逐渐由多至少,显见已是不耐烦至极。 坐在左侧的鬼侍首领见状,微微叹了口气,抬手屏退左右,行至庭中央,开口道:“鬼主总该用些心处理此间事务,如若一味行事荒唐,不免落人口实,眼下您新即位不久,理应小心谨慎些。” 燕鹤青抬眼看向那面上写满关切之情的鬼侍首领,屈指敲了敲桌案,似笑非笑地答道:“事有轻重缓急之分,方才一众鬼侍禀报均为寻常纠纷事,本尊既为一方鬼主,断没有事必躬亲的道理。 首领既任职多年,想来于如何应对这些事轻车熟路,你代本尊处理了就是。” 这一番话说到最后竟带上些许笑意。 鬼侍首领虽笃定这新任鬼主不敢拿自己怎么样,此刻也不得不跪了下去,俯下身答道:“属下不敢。” “不敢?……喔?”燕鹤青挑着眉,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缓缓站起身来,“本尊竟不知首领还有不敢为之事?” 她那漂亮地近乎妖孽的面容带上了些许嘲讽笑意,愈发显得姝色无双,犹如一株吸饱了鲜血的艳丽毒物。 只可惜植株亭亭,却是不详。 燕鹤青行至那跪着的鬼侍首领面前,笑意愈发深重,声音寒凉:“在其位谋其政。首领既可为前任鬼主做好这些事,那现下自然也可为本尊去做。 还是说,首领你对本尊其实心怀怨怼,不愿为本尊效力?” 她负手而立,沉默片刻,轻笑一声道:“想我修罗道众鬼何止千千万,从中挑些想脱离苦海的良才想也不是什么难事,首领不愿做的事自然有旁人愿去做,首领不愿效忠本尊却亦有旁人愿表忠心。 是以事到如今,还得劳烦首领最后一件事——让贤。” 说完,手腕间寒光一闪,一瞬间斩魂利刃携着深紫光晕没入那鬼侍首领颈中。 鬼侍首领蓦得瞪大了双眼,刹时乌紫色的血自口鼻中喷涌而出,痛楚若烈火般煎熬着肺腑,他不可置信地呜咽叫出声:“……你……若…杀了我……,吾…主………必不……饶你,你…这个…毒……妇,……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挣扎了不过半刻,形体自伤口处开始消散,化为缕缕尘烟。 燕鹤青俯下身,同他充血的双眼对视着,笑的极尽天真:“多谢夸奖,承你吉言。” 又旋即收敛了笑意,向闻讯赶来的鬼侍冷声吩咐道,“有鬼侍妄图行刺本尊,事出突然,首领大人一心护主,不幸魂陨。”又回头瞥了一眼那正在消散的躯体,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就以最高礼遇厚葬。” 一众鬼侍明知此事蹊跷,却均不敢询问,只得齐齐跪下应声答是,草草收场了事。 阎浮城,桃叶渡。 作为城内有名的鬼界食肆,每日鬼来鬼往,一应的车如流水马如龙,铜灯中青焰燃起昼夜不息。 食肆隐于枯木衰林,鸟兽纵横,不时有夜枭自枯林中振翅而起,鸮啼鬼啸之声不绝于耳,繁华景下掩得是一片凄凉意。 食肆内桌椅倒勉强称得上齐整——如果忽略其上堆积如山的灰尘的话。有鬼魂充作店内伙计四处飘荡着为客人们上菜——真难为他能托住菜的重量。 客人们倒是一如生前划拳喝酒,吵吵闹闹,叫嚷着听不懂的家乡话,兴起处或大哭或长啸。 ……好吵。 顾屿坐在临窗的桌旁,听着那些不得轮回的鬼魂们吵嚷,这才有了些自己真的死了的感伤。微微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了桌子对面的鬼:“兄台携我来此,不知有何指教?” . 无人应答。 唔,看来兄台不太乐意回答这个问题。思索片刻,顾屿悟了。 他还活着的时候见过有些人喜欢别人先套个近乎再问正事,想来这位兄台也不免俗,遂从善如流问道:“方才是顾某失礼了,请教阁下姓名。” 对面的鬼沉吟片刻,颇不情愿答道:“乌归。”像是怕被误会,又赶忙补充了一句,“我叫乌归。” 声音粗犷豪迈,震得桌子房梁抖三抖,一时间灰与烟尘俱飞,呛得一众鬼怪连连咳嗽。 顾屿抬手挥了挥袖,将面前灰尘拍散些许,赞赏道:“好名字!想来此名之义在于寿数无尽千万载,足见起名人之用心良苦以及对乌兄你的期许之深。” 他又神神秘秘地凑近乌归,低声说道,“实不相瞒,顾某未入宗门前其实姓王,于家中排第八。同乡人都按此称呼我。 乌兄,由此可见你我实是缘分匪浅,五百年前是一家啊,既如此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乌兄啊,我跟你讲……” 这边顾屿越讲越欢喜,那边乌归越听脸色越青。强忍着怒气,攥紧了拳头,心中不断默念:他是北鬼主的鬼,北鬼主的鬼,动不得,动不得,不生气不生气…… 念叨到最后,这粗犷大汉不禁悲从中来,哭声震天响,鬼主啊,这小子他也太欺负人了啊。 食肆内一时安静得出奇。只余乌归哭声绵延十里,余音绕梁不绝于耳,闻者立晕见者捂耳。 顾屿伸手堵住耳朵,有些心酸,有些忧郁。 第3章 乌归兄这样定然是长期未得到过旁人关注与赞赏,此刻有人对他好了一点,便忍不住要将内心滔天的委屈哭诉出来。 顾屿深深叹息,隔着桌摸索着拍了拍乌归的手臂,想给他一丝安慰。 效果立竿见影——乌归由号啕大哭转为崩溃号叫。 不少鬼不堪其扰,叫骂着冲出了食肆。待到乌归哭声停止,整个桃叶渡已空无一鬼。 乌归用袖袍擦了擦眼泪,两眼肿如桃,只余一条缝,衣襟亦被泪水打湿大半。 他嘟囔着:“乌是何首乌的乌,归是当归的归,名字是北鬼主起的,寓意我投身药理救死扶伤,不是乌龟!” 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眼放光彩,自信道,“其实我还有另一个名字。” 他期待地看向了顾屿,脸上写满“快问我”三个字。 顾屿虽看不见,但还是相当捧场:“是什么?顾某相当好奇,乌兄告诉我吧。” 乌归满意极了,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朗声道:“我还有个名字叫元绪!” 桌子应声四分五裂,顾屿面不改色地夸赞:“元兄好气魄!元绪为至尊至荣之称,元兄前途必不可限量!” 乌归哈哈大笑,心中终于满意,这才想起尚有正事,语气严肃说道:“北鬼主让我来此为公子你解释修罗道一事。” 顾屿闻言明了,北鬼主大约就是那个扶自己出来的有做女子志向的男子,是他派来的人啊,随口应了一声道:“乌兄请便,顾某洗耳恭听。” 第3章 天命 前方小燕出没 上古之时,天分两域,地有四界。天域至轻者曰浮妄天,为长生仙者居处;地界至沉者曰九幽府,为冥鬼轮回之所。 天域尽头,地界之始相交融处,煞气弥漫,生修罗道。 凡执念深重的冤魂孽鬼皆可至此。受天道神谕指引,或安居于此静待消亡,或释冤解念再入轮回,或闯尽阎浮十二城,重返尘世得永生。 阎浮城内亦有昼夜之分。桃叶渡内乌归从天色近晚讲到夜色深沉,愈讲愈神采奕奕,丝毫不显疲态,谈及精彩处更是手舞足蹈,恨不能亲临现场观摩一二。 好不容易待他停歇下来,顾屿倚在一旁,见缝插针开口道:“咳,那个元兄,方才听你所言,凡是来此城者俱得天道神谕指示。可我自来此地并未得到丝毫指引,莫非顾某其实不该来此……是天道弄错了?” 听顾屿提及此处,乌归面色变得颇为古怪,犹豫半晌,方才迟疑答道:“顾公子可知这阎浮总域共十二城,东南西北四城主各辖三城,互不相扰,各自为尊。” 顾屿点头:“略有耳闻。” 乌归闻言微微松了口气,继续说道:“大多天道神谕只稀松平常,会直接降于该鬼魂的牵引者,由牵引者代为执行。 但也有极少数神谕或将带来鬼域变数,会降于鬼主手中,于无人知晓间秘密执行。” 说到此处,他同情又颇为忌惮地看了顾屿一眼,“顾公子大约是后者。” 顾屿思索片刻,真诚发问:“元兄,牵引者又是什么东西?” 乌归扶额颇觉心累:“……牵引者不是东西。牵引者是各魂魄初来阎浮城时,由影石自其心念中引生出的同伴幻影。” 顾屿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那牵引者还是个东西。” 说完又长叹一声,抬手捂眼,悲痛万分,“元兄,可怜顾某眼盲不知影石在何处,亦不知牵引者所在。不知元兄可否——?” “否否否否否。”乌归连忙打断这祖宗的话,瞪大双眼捂住他的嘴,“北鬼主只令我为你解释修罗道一事,并无其他指示。吾等臣属绝不可自作主张。您可别难为我了。” 说完一把抓住顾屿的手臂,捏了瞬行诀将人送回了住处。 半月后,醉梦楼。 醉梦楼位于阎浮城极北处,十二城中有权有势的鬼皆聚于此。 楼名取自醉生梦死,楼中客俱半生半死。 寻常魂魄不过虚体,同类方可相触。醉梦楼中客却可依仗灵酒丹药得半日实体,再尝人世之乐。 只是灵酒丹药千金难求,所得实体终归虚妄,故称楼中客半生半死。 楼内猩红绸缎充作帐幔,金铃吊穗悬挂其间。靡靡之音婉转低徊,舞姬身姿曼妙,钿头银篦击节而动,端的是纸醉金迷,奢华无度。 顶楼雅阁中,珠玉作帘长坠于地。 酒色财气四鬼心惊胆战跪于珠帘外,帘内人面容半隐,语气阴沉:“这么说,真像传言中那样,燕鹤青当真从迷渊带回了只鬼,还特意将他留在了自己住处?” 酒鬼此时难得清醒,闻言立刻膝行上前答道:“回尊主,的确如此。只是据属下查探,除了住所一事,北鬼主她对这只新鬼并无甚关注,未遣人保护,也未曾同他见面。 反而放任流言满天飞。属下斗胆揣测,这,会不会,是咱们弄错了?” “哦——?弄错——?”帘内人发出一阵刺耳的冷笑,缓缓转过身,负手背身而立,姿态笔挺如松。 “她燕鹤青是什么样的人,吾比谁都清楚。她向来只做对自己有利之事。如若此人魂魄当真对她毫无影响,她绝不会如此大费周章亲自去一趟迷渊。” 他话语一顿,抬手拂袖,声色俱厉地喝斥道:“还不给我滚回去继续查!如若此事还是没有任何进展……” 他突然停了下来,回头冷冷地瞪着地上跪着的四鬼,眸中翻涌起些许血色,漠然道:“那你们这群废物就不必再留存在这世上了。” 闻言,酒色财气四鬼立刻战战兢兢伏跪于地,点头称是后,化为烟雾重归城内。 待诸鬼散去,帘内人手指微动,檀木桌案上明亮的烛火燃起,光暗交叠处生出影子。 他呵呵冷笑,自言自语道:“还是做人比较好。做鬼啊,太累。” 醉梦楼内,歌姬仍不知疲倦地唱着曲,舞姬对月起舞弄清影,金铃乍响,丝竹靡音。犹见月下烛间俱有影,所以不必担忧,她们都是人。 那观赏此间盛景的楼中客自然也都是人,有影子的,活人。 多巧妙的一场骗局啊,帘中人想,做人,活人,他们也配? 他哈哈大笑至浑身颤抖,于不经意间打翻了烛火。 烛光晃动摇曳间,人影狰狞似兽。 近些日子,顾屿很迷茫。 纵然眼盲,他也能感觉到,自那日同乌归兄谈完话后,明里暗里盯着自己的人只多不少。 明面上他的住处只安排了普通的鬼侍把守,通行无阻。然而实际上,只要他逃出鬼侍视线范围外约三里远,就会立刻被“偶然”路过且热情的好心鬼送回住处,且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着实让这只混蛋的鬼很无奈。 这种过分关爱残者的做法一度让顾屿产生了种鬼界全是热心肠的错觉。 但错觉终究是错觉,顾屿想,这种类似关押囚犯的做法严重损害了我的个人利益。 我要抗争!对,抗争,那抗争之后呢?露宿街头?卖艺谋生?……呃,卖身谋生?顾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还是算了。 男鬼,对了!那位有志向做女子的男子!既然是他带自己来了这儿,那他自然有办法带自己出去。 顾屿立刻来了精神,自桌旁摸索到笔墨,行云流水地写完几行字,打开门随手一团扔给了鬼侍:“麻烦递交给你们老大,说我有事找他。” 鬼侍看着怀中皱巴巴的纸团,狐疑道:“我们老大半月前就灰飞烟灭了,这东西需要我烧给他吗?” 顾屿:“……那倒也不必。” 想了想,才又开口道,“就找派你们守在这里的地位最高的那位统领,我同他交情很深,麻烦仁兄把这纸团递给他就行。” 鬼侍上下打量他一眼,半信半疑地把纸团收至手里,答道:“行行行,我知道了。回屋去吧。” 顾屿闻言微微一笑,拱手作了个长揖,这是又披上了温润君子的皮。 北城鬼主府,听雨阁。 乌归躬身站在阁外,秉着公事公办的态度汇报顾屿近况:“尊主,据手下鬼侍来报,顾公子他半月内逃跑被抓三十余次,半夜哀嚎六十余次,哀声叹气百余次,以泪洗面十余次,且日夜骚扰鬼侍从不间断。” 又略微迟疑片刻,道:“如今一众鬼侍均不堪其扰,属下想替他们多嘴问一句,不知尊主您究竟打算何时解了顾公子的监禁?” 阁内,燕鹤青于书案前提笔落字,闻言不甚在意地点点头,道:“随他去吧。”待一字写完,默默停笔观赏片刻,方又抬眼看向阁外:“你怎么还不走?” 合着您根本没听我后半句问了什么啊,乌归默默在心里吐了口血,深吸一口气后,继续说道:“……顾公子他说,他要面见尊主。” “见我?”燕鹤青手中笔一顿,语气略微有些诧异,面上却平静至极,“喔,那你倒说说,他是怎么说的?” 第4章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乌归低头闭眼,认命般地呈上看得出已尽力抹平但仍皱皱巴巴的纸片,“顾公子让鬼侍将这纸片交给尊主,还说,如果尊主看了纸片仍不见他的话,他就于今日自行了断灰飞烟灭。” 言至最后,乌归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燕鹤青伸手接过纸片,瞧了瞧那上面鬼画符般的字迹,微微皱眉,颇为头疼,也懒得耗费精力去辩认。算算时间也将人晾得差不多,见一见倒也无妨。 燕鹤青沉默半刻,道:“罢了,既然他想见本尊,那你就带他过来吧。” 乌归怔了一瞬,低头答是。 片刻后,乌归带着顾屿来到了听雨阁。燕鹤青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向眼前的男子。 顾屿一袭白衣,长身玉立,如墨般的长发被一根白玉簪松松地束起,几缕发丝垂落脸颊两侧,显得整个人十分慵懒随性,但又有一股说不出的贵气和风流韵味。 他的面容比以前略显苍白,可能是因为受伤的缘故,却也因此增添了几分病弱之气。但那一双狭长的狐狸眼,微微上扬的嘴角,以及周身散发出的气质,都让他看起来并不柔弱,反而有一种别样的惊艳和洒脱。 纵然自认不爱美色如燕鹤青,也不得不承认这混蛋的确生了副好皮囊。 “见过尊主。”顾屿行礼道。 燕鹤青微微颔首,示意乌归扶他坐下。“找我何事?” 顾屿犹豫一瞬,先是语气低落说道:“尊主,实不相瞒,自从来到这里后,顾某一直在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当初活着的时候受世人劝说,顾某也曾以为权力和财富便是一切,” 而后语气转为犹疑,“但如今顾某身死后已然明了,人世繁华都不过是过眼云烟。顾某既来到此处,理应找到真正心之所向的道......” 最后一抬眼,语气坚定:“经过这些时日,顾某如今终于确信,尊主您,便是我心之所向!顾某愿在此立誓,从今日起,刀山火海,任君差遣,顾某绝不退缩半分.!” 这一番话说得削金断玉,铿锵有力,顾屿自认诚意十足地表了忠心,自个儿说得高兴,却忽略了四周诡异的寂静。 旁边的乌归瞪大双眼,于这等尴尬场合中努力蜷缩在一旁,试图减少存在感,内心茫然震惊崩溃不已。 不是也没人告诉我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啊。这小子居然真的和北鬼主有一腿啊! 燕鹤青则从头到尾静静地听着顾屿的诉说,神色逐渐麻木,最后嘴角扬起一抹讥讽的笑。只在某一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 “寻找自己的道?”燕鹤青轻声问道,“你可知道,每日都有成百上千的鬼魂涌入阎浮城发誓为本尊效劳,他们大多数都有所求,或求权势力量,或求富贵安稳。 既有所求,便有软肋,同他们谈交易总归明了。而顾公子你既无所求,本尊为何要信你的效忠?” 像是早就预料到她会这样问,顾屿微微一笑,坦然答道:“尊主您将顾某从迷渊带出,总不会只是一时心善之举。再加上元兄为我解释的那些,顾某这点自信总还是有的,尊主需要我做事,不是吗?” 燕鹤青沉默片刻,而后嘴角微扬:“可是能帮本尊的不止你一个。顾公子还是太过自信了。” 顾屿:“……”好好好,大哥你不按套路出牌。 虽然对方话都说到这份上,但他这君子总还得装下去,遂叹息一声作无可奈何状,道:“既如此,元兄对顾某提起过,凡修罗道的鬼均可自影石中得牵引天命者。尊主既不愿用顾某做事,那便恳请尊主放我离开,让顾某自去承引天命。” 此言一出,阁内又是一阵寂静。燕鹤青唇角微弯,周身气压骤降,眉眼间现出些许戾气,看向座上浑然不觉的某人。 不多时却又低头垂眸,自顾自地提壶倒了杯茶。 乌归缩在一旁角落中瑟瑟发抖,心中默默为顾屿点了根蜡。 顾屿等了许久亦未等到回答,耐心逐渐消耗殆尽,忍不住开口道:“……尊主?”! 燕鹤青垂眼,不去看他:“不知顾公子方才提到的元兄是谁?我府上似乎并没有这一位。” 顾屿“啊”了一声,实在没跟上北鬼主这山路十八弯的思路,茫然答道:“喔,乌归兄那日……” 还未答完,角落中乌归便开始拼命咳嗽,面庞通红,活像下一刻就要于此间呕血而死。 顾屿乖觉地闭了嘴。 燕鹤青冷笑一声,瞥了乌归一眼。咳嗽声立即停下。燕鹤青无语片刻,摆摆手放他离去,显然是懒得计较。 顾屿缓过了神,试探性问道:“尊主,关于顾某去留一事,您可考虑好了?” 燕鹤青神色淡漠,声音冷冽如冰:“不必去问影石,你的天命,在我手里。” 她站起身,缓缓踱至顾屿面前,俯身看向他的眼睛。一双狐狸眼,眼尾上挑,别具风流。 只可惜美则美矣,眸内不见半分神彩,还是个瞎子。 唔,看来那毒效果甚佳。 燕鹤青心情莫名转好,连带着语调温和几分:“眼下你魂魄受损,双目失明。还是先安心休养几日,待复明之时,本尊自会将天命告知于你。”言必,不给他答话的机会,转身离去。 顾屿则沉浸在自己的天命居然真的在鬼主手中的震惊中,万没想到这么小的概率都能被自己碰上,一时竟不知该是忧愁还是更忧愁。 最后混蛋本性暴露,整只鬼瘫在座椅上,单手支颔沮丧不已:“……完了。” 作为一只自认没理想没抱负的鬼,顾屿一不愿重生,二不愿卷入鬼界纷争,更不愿做什么变数。 当初他还活着的时候也曾想轰轰烈烈纵马高歌过一生,可惜少年英才太过耀眼招摇,致使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 如今做了鬼不愿再重蹈覆辙,只想老老实实于此城中了却余生,命运却告诉他,你还是要去抗争。 多嘲讽啊,顾屿想,曾经所求非所得,如今所得非所求。而天命之下,他只能被动承受,别无选择。 第4章 恶兽 流言又一次不胫而走。 …… 流言又一次不胫而走。 仿若旦夕间鬼鬼相传,俱是得知这顾屿天命不一般,能得北鬼主亲自照看。 街巷边的摊位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看热闹的鬼,高台中央说书先生正讲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只见他将手中折扇一挥,俯身面向众鬼,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道:“诸位可知,这顾屿顾公子的真实身份与来历?” 众鬼闻言面面相觑,相互试探询问一番后,最终都摇了摇头。 说书先生显然很满意这个效果,直起身子,面有得色道:“无妨无妨,且听我慢慢道来。前些日子我同勾魂鬼差一同喝酒,将他灌醉后百般套话。你们猜怎么着,那鬼差醉后吐露这顾公子啊,实是天神之后!” 台下一片议论惊呼。 他手中折扇一挥,台上骤然现出了间屋舍的虚影。“话说这顾公子刚出生时那是半夜天边霞光万道,屋舍内异香扑鼻有如兰栀,屋舍外百鸟和鸣枯木回春。一望即知是异于常人。 顾公子生得三头六臂肤白若雪仙姿玉貌,有见过的人都夸好。闻一闻延年益寿,尝一尝百病全消。众人将之奉若珍宝。” 言及此处,说书先生叹息一声,抬手打散了台上幻景,缓缓向周遭看了一圈,语调沉痛道:“只可惜好景不长,那人间皇帝得了重病,千金悬赏入民间寻仙药。有心怀不轨者将顾公子迷晕,取其血肉作仙药送给了皇帝。 皇帝服下立时病愈,重赏了那送药人。可怜顾公子日夜血肉被取,终究血尽身亡……” 说书先生讲得动情心中感伤,以袖捂面,哀哀哭泣不止。 台下众鬼一片唏嘘不愿再看,很有良心地四散离去。 高台对面的茶楼上,血尽身亡的顾屿神色麻木面带微笑,在心中很有诚意地问候了一番说书先生那伟大的母亲。 自那日同北鬼主开诚布公地谈过话后,他的行动倒是不再受限,闲时由乌归领着四处游荡。几番摸索下来,将这城中布局倒也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乌归坐在他对面,抬眼望天咬着唇拼命憋笑。 这几日城内说书摊场场爆满,先后讲了顾公子劈山救母触怒山神遭雷劈死, 顾公子勇斗龙王最终不敌身死, 顾公子偷了仙女衣裳被仙女一耳光拍死, 顾公子乘着纸鸢想飞上天不小心落下来摔死等各种花样作死的故事。 偏偏无知小鬼们信以为真跟着起哄,甚至由此衍生出了顾公子死法大全,远渡重洋畅销修罗十二城。 而当事人顾屿表示他本鬼对此……一无所知。 顾屿抬手关窗,懒得再去听自己的传奇身世花样死法。 他信手倒了杯茶推至对面,状似随意地问道:“元兄,先前不是还说我的天命会是鬼域绝密吗?此番却如此大肆宣扬,难不成你们鬼主一时糊涂,把这天命弄错了?” 第5章 乌归端起青瓷茶杯,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皱眉咂舌道:“这茶放久了,太苦了。” 而后微眯着眼看向顾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咳,顾公子你看,这是几?答对我就告诉你。” 顾屿:“……我现在是个瞎子。” 乌归有些惋惜地收回了手,很是遗憾地说道:“唉,那就不是我不想说了,是顾公子你自个儿看不见,这才让我不能说。”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道,“不过也没关系,相信等时机成熟时,鬼主会亲自告诉你的。” 顾屿:“…………” 从古至今的志怪传奇中,但凡出现了“等时机成熟我就告诉你”和 “等我回来我们就……”的句子,那大概率说话者会在未兑现承诺前就离奇死去。 二者效果堪称经典催命符。如今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自己身上,顾屿顿觉惊悚。 沉默片刻,顾屿面上不动声色,端起杯子,也学着乌归的样子一饮而尽。 “确实很苦。”顾屿放下杯子,“就算真的不能说,元兄你总该告诉顾某这所谓的‘时机’究竟是什么时候。” 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对面,嘴角微微勾起,“不过顾某有些预感,这时机大约很快就会到来了吧......”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声。顾屿和乌归对视一眼,同时站了起来。 “看来,我们不用等太久了。”顾屿平静地说。 两人并肩行出茶楼,向着声音的方向走去。街道上,一群鬼魂正在惊慌失措地向四面八方逃窜。 “发生了什么事?”乌归拦住一个鬼魂问道。 “……是……怪物!有......有怪物从迷冿中逃出来了!”那鬼魂结结巴巴地说。 乌归眉头微皱,转头看向顾屿,后者罕见地一脸凝重。 “看来,这就是所谓的‘时机’。”乌归喃喃道,“但你现在眼盲尚未恢复,恐怕不宜直面冲突。还是让我先把你送回去……” 顾屿深吸一口气,打断了他:“不管怎样,天命既至,顾某终究是要面对这些。阎浮城地形我已摸熟了七八,不会拖你后腿。走吧,去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怪物。” 阎浮城内房屋倒塌,尘土四溅。有些许法力的鬼魂早已逃窜得没影,剩下的鬼则缩在角落里或阴暗处绝望等死。 乌归同顾屿寻至迷津附近嘈杂声起处,待看清那怪物时俱是倒吸一口凉气。 怪物龙首蛇身,高约五丈,腋生双翼,下有四足,身上遍布赤黑两色鳞甲,一双眼瞳赤红若血。身躯扭转间屋瓦砖片齐飞,尾部拍打在地上塌陷出道道深刻凹痕。 闻讯前来的鬼侍将其团团围住,一时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勉强护住一旁惊惶失措的鬼魂,放任那怪物肆意毁坏。 乌归同顾屿屏息敛声站在一处,隔着诸多鬼魂远远观望。乌归心中焦灼,瞧着那些鬼侍畏缩不敢动作,恨铁不成钢地挥拳,当即就要冲上前去迎战。 顾屿侧耳听了听,一把拉住乌归,皱眉低声道:“先等等。有人来了。” 乌归微微一愣,挣扎着摆脱顾屿的牵制,犹疑片刻便又要往前冲。却见一众乌压压的鬼影中骤然现出一抹烈红,划破暗夜,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向了那怪物。 那抹红影飞身跃上怪物身躯,拔剑出手,深蓝灵流萦绕剑身,而后凌厉刺向怪物左目。 那怪物怒吼数声,向左右拼命摆动头颅,顺势将那道红影甩至身下。尽管如此,左目亦已是血流如注。 大股乌黑血液自怪物左眼中滴落,于地上腐蚀出阵阵烟雾。烟雾笼罩中,断绝一切生机,触之魂灵灰飞烟灭。乌归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转头看向顾屿,声音满是不可置信:“这……究竟是什么怪物?” 顾屿瞟了他一眼,冷静答道:“我看不见。” 乌归:“……龙首蛇身,肋生双翼,血有腐蚀魂魄之效。” 顾屿闭目思索片刻,复又睁眼,沉声答道:“若是我没猜错,这怪物应当是上古之时龙蛇混血,名曰螭骨。半神半妖,绝然不同于寻常妖兽。经年累月受了那迷津中煞气侵染,这才发狂伤人。” 话音刚落,那道红影再次腾空而起,手中长剑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朝着螭骨兽的头部猛刺过去。 螭骨兽吃痛怒吼,口中喷出一股黑色火焰,扑天盖地席卷而来。那红影侧身躲过,提剑挥斩,又是几道剑光挟着灵力激射而出。 然而那螭骨兽的防御力似乎极强,这些凌厉攻势只伤了鳞甲表面,对它几乎毫无损伤,只是徒增这凶兽的怒气。只见它尾部高高扬起甩至地面,刹时便将众多鬼侍震飞出去。 眼见形势危急,顾屿低声对乌归说道:“我们必须想办法帮帮她!螭骨兽隐于深渊,双眼惧光,我去吸引它的注意,你找机会偷袭它的眼睛!”乌归点点头,身形一闪,率先朝着螭骨兽冲了过去。 顾屿循声辨位,手中浅金色灵力凝聚成九曲骨鞭,转瞬间行至螭骨兽身旁,骨鞭尖刺直直刺入血肉,紧缠至其尾部。 顾屿往骨鞭中注入灵力,向后用力一扯,螭骨兽吃痛转身,巨尾狠狠地扫向顾屿。千钧一发之际,乌归瞅准时机,凌空跃起,手中灵刃直直刺向螭骨兽未受伤的右眼。 螭骨兽剧痛难忍,疯狂地扭动着身体,试图挣脱顾屿的束缚。然而,顾屿紧紧地抓住骨鞭,丝毫不肯松手。此时,那道红影趁机飞到螭骨兽的头顶上方,高举长剑,用尽全力向下劈去。 刹那间,光芒四射,剑气如虹,螭骨兽发出一声惨叫,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一切尘埃落定,四周一片寂静。 那道红影持剑落在地上,生生呕出一口血,胸口起伏,剧烈喘息。墨发披散若鸦羽,面色苍白似雪,眉目精致如画,唇间是血染就的艳色。原来竟是个女子。 乌归收了灵刃,松了口气,来到她身边,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红衣女子摇摇头,抬眼看向他,语气僵硬冷淡答道:“多谢二位出手相助。” 顾屿微笑着说道:“不必客气,只是恰逢其会罢了。敢问姑娘芳名?” 那红衣女子抬袖擦去唇边血迹,单手撑剑缓缓直起身,平息片刻后道:“叶泠。奉命看守迷津。此番是为了追螭骨兽来此。” 她向四周环顾一圈,眸色暗淡了一瞬:“可惜,还是伤了不少无辜人。” 顾屿不发一言,乌归一言不发。气氛一时有些低沉。 “此地危险,叶姑娘又受了伤,不如先随我们回阎浮城中休养一段时间,再作打算。”乌归忽而提议道。 叶泠摇了摇头道:“二位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现下迷津周围结界有损,我奉命看守不便离开。” 言毕,她又微微一笑,俯身长揖行礼:“不过二位,后会有期。” 第5章 变数 压榨打工人的小燕 阎浮城外往东二十里,正是迷津渡口。瘴气弥漫,渺无人烟。 寒风凛冽,枯林掩映下偶然掠过几只噬骨鸟,鸮啼鬼啸,于月色下带起枝影摇曳万千。 迷津渡口的简陋房屋内,燕鹤青眼眸微眯,出神地瞧着眼前缓缓展开的虚妄画卷,指节屈起,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沿。单调突兀的声响于一片鬼哭狼嚎中竟莫名令人心安。 除了千辛万苦打完架,半死不活赶回来,一心只想休息的屋主人自己。 叶泠在推开屋门看清来人的那一刻,很想自戳双目装瞎。 正犹豫不决间,耳畔传来燕鹤青陌生又熟悉的亲切呼唤:“……还不滚进来。” 叶泠心一横,认命闭眼走上前,被迫接受顶头上司的压榨。 燕鹤青看也不看她,懒洋洋地自唇齿间蹦出一个字:“坐。” 叶泠依言机械坐下。趁机微微瞟了一眼桌上的画卷。 待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后,叶泠面无表情全身僵硬,拔剑出鞘,灵力灌注,显见是恶从胆边生,想以下犯上一剑劈死北鬼主。 画卷上的虚影正绘制着叶泠三人大战螭骨初时落下风的场景,只见画上叶泠被那螭骨狠狠一甩,狼狈至空中跌下,划出一道优美曲线后完美坠入深坑。 燕鹤青唇角微弯,全然不在意身旁人的冲天杀气,任由那画卷反复循环播放着叶泠最狼狈的一段。心情是肉眼可见的愉悦。 在那画上场景循环至第三十六次时,叶泠终于忍无可忍开口道:“燕鹤青!你这到底什么意思?稚子尚知不请自来者不可登堂入室,不就是上次打斗赢了你一次,你堂堂北鬼主怎能如此记仇,特意寻到这里讥讽我?” 燕鹤青抬眼看向她,轻笑一声,慢慢说道:“开个玩笑罢了。怎么,真生气了?不过这般生动泼辣的样子,可比你平日里故作矜持的冷淡有趣许多。” “你!”叶泠气得站了起来,手中的剑亦是应和主人,泛着流光嗡嗡作响。她忍了又忍,强行按下怒气,瞪着燕鹤青,勉勉强强开口问道:“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第6章 燕鹤青别过脸,缓缓收敛了笑意,神情萧索,眸色寒凉,连带着声音也低落了几分:“此次结界破损,迷津中有鬼兽走失去了人界。如不及时止损,必成大祸。” 叶泠白了她一眼,收剑回鞘,双手抱臂冷淡道:“所以呢?” 燕鹤青看向她,眼含热泪悲痛不已:“我知道,这……这……这都是因为我的失职啊,没能及时察觉有人心怀叵测图谋不轨,这才让你陷入那般险境!” 叶泠:“……倒也不是。” 燕鹤青装作没听见,痛心疾首道:“是以此番我痛定思痛,决定亲自前往人界捉拿鬼兽。” 叶泠警觉地向后退了两步:“你不会又要……” 燕鹤青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低声下气祈求道:“只是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就劳烦你替我代行鬼主之责了。” 叶冷闭目装死,咬牙切齿道:“……你给我滚。这招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都用过了,现在没用了。” 燕鹤青难得有些尴尬:“咳,有吗?” 没关系,鬼主大人脸皮厚比城墙,一招不成还有一招。 “阿泠~你就帮帮我嘛,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胜任此等重任了。”燕鹤青眼眶微红,“还是说,你不信我?” “我信。”叶泠一脸冷漠地回答。 “你信我还拒绝得这么干脆?”燕鹤青瞪大了眼睛,“难道你忍心看着鬼界因为我的离开而陷入混乱吗?” 叶泠翻了个白眼,“你少胡说八道,鬼界离了谁都照样转。” 燕鹤青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既然你不肯帮忙,那我只好去找别人了。只是……唉,我怕其他人会心术不正,借鬼主之位谋取私利……” 她一边说着,一边装作失魂落魄的样子往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又突然停下来,回头深情款款地望着叶泠。“但是阿泠,你知道的,除了你,我谁都信不过。” 叶泠闭眼给自己狂掐人中。 燕鹤青得意微笑。 胜负已定。 次日一早。乌归前往书阁禀报动乱事宜,本以为又要等大半个时辰,正打着瞌睡,一抬眼瞧着端坐在如山文书后埋头苦批公文的自家鬼主,委时吓了个半死。 困意顿时烟消云散。低头顿首不敢多言。 叶泠顶着燕鹤青的脸,埋在一堆文书中,面容困倦强睁双眼,目光迷离半响才虚虚落在乌归身上:“是你啊……有事么?” 乌归俯身战战兢兢答道:“回禀鬼主,昨日有螭骨兽自迷津逃出,已被属下一行同迷津的叶姑娘降服。所幸那螭骨兽只是看着吓人,举动笨拙,倒也未曾造成多少魂魄消亡。 只是……现下城东房屋地面损毁良多。不少魂魄现今流离失所。属下斗胆,请鬼主拨些灵石工匠助其修缮。” 叶泠垂头,有气无力地摆手:“准。”. 闻言,乌归微微松了一口气,应了声是。而后再度躬身奏事:“另外,关于顾公子的眼疾以及……天命一事,诸城流言四起,吵得沸沸扬扬,不知鬼主有何打算?” 叶泠揉了揉眉心,心中暗自叹气。明白自己这是又被坑了。 只是恶心不过,随意一许诺,如今不仅要处理这桌案上堆积如山浸满岁月痕迹的文书,还要替那跑去人间躲清闲的北鬼主解决那劳什子顾公子的事情。 “顾公子的眼盲,可先去寻医诊治,至于天命一事......先不急于一时,还是暂且搁置。那些街巷间的流长蜚短今后也不必再管,随它去罢。” 叶泠随口应付道,无奈地想,这事绝对是另外的价钱。 一定一定得让燕鹤青给自己加钱! 乌归领命离去。叶泠默默无言于风中凌乱半晌,再度埋头于堆积如山的文书中。 往后几日仍旧相安无事。仿若那些所谓的天命,变数,动荡,逃脱,都随着北鬼主燕鹤青的悄然离去,远隔天边。 一切惊涛骇浪都被暂时隐藏在了平静无波的水面之下。 然而那迷津中蠢蠢欲动的恶兽与潜于暗处的窥伺又无声无息地昭示着,这不过是暗夜降临前,最后的短暂黎明。 如同梦境中繁华温柔景。远观叫人留恋,等到梦中人真正伸手去触的那一刻,才惊觉虚妄,拾得刹那绚烂。梦醒之后,烟树化云,万境归空。 山水七百里,上有青枫林。晴日掩映,翠色绵延。略显陈旧的殿宇坐落其间,若隐若现。山间石阶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信徒,山顶殿宇依旧寂静无声。 天枢阁内烟雾缭绕,四周烛火燃亮,昼夜不息。正中央摆着雕着螭龙飞腾的沉香木案,尚还残留着昨日金鼎内未尽的香气,浓郁蚀骨。 桌案后,墨发雪衣,眉点朱砂的俊美男子左手执卷,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来人,声音冷若寒霜:“阁下未得召请,私自闯入我天枢阁,不知有何贵干?” 来人身披玄衣,面上覆着玄铁面具。一双眼古井无波,倒映着明明暗暗的烛火。 他于桌案前负手踱步,声音透着刻意扭曲后的古怪:“传闻天枢阁独立于六界外,阁主一脉世代传承天命,可察万物生死命途。然非生死攸关危急时刻,绝不得插手六界事。” 来人嗤笑一声,语带嘲弄:“先前凡天枢阁主即位必天降异兆,万鸟齐鸣,四海同贺。偏偏你这现任阁主即位时无人问津,在位已三百余年,从不肯在人前展露半分本事。” 他转过身站定,目光如炬直直瞧向那雪衣男子,一字一顿道:“千阁主,难道你当真以为六界中无人起疑吗?” 千辞缓缓放下手中古卷,浅金色的眼瞳中写满了倦怠,静静听着来人的质问。 整个人如同冬日冻结的深潭,内里隐藏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寒凉气息,而后平静开口,吐出人言:“说完了哈?说完了就出去啊。那边不是写了嘛,时间有限,人数众多,进来瞧一眼就得了。 咋的你没看到啊?小嘴一张叭叭叭和我说了一堆,也没见你多捐多少钱财啊。哎呀,行了行了别说了,没说完也一边站着去。别搁那大黑斗篷一盖,妨碍别的信徒瞻仰老子的美貌。” 来人:“…………………………………” 天枢阁,这是,废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来人咬牙,手中现出一柄暗黑沉刀,于空中轻轻一挥,刹时阁中烛火尽灭。桌案四分五裂。金鼎摔落在地,香灰书页四散。 千辞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不料左脚刚跨出殿门,背后便凭空出现一股吸力,不顾他手脚并用的挣扎将人扯了回来。 天枢阁弟子闻声赶来,瞬间将大殿围了个水泄不通。却苦于阁主未发话,不敢轻举妄动。 来人见状微微一愣,旋即将刀架上千辞的脖颈,瞪着眼恶狠狠道:“说,小鬼。天枢阁阁主究竟在哪?” 千辞举着双手,弱弱道:“在这儿。” 来人将刀又抵深了几分,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冷笑道:“就凭你?也配坐镇天枢阁?” 千辞干笑两声道:“这个,说来话长。长话短说。只是活太久了,侥幸,侥幸而已。” 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以腰间取出阁主令示众。大殿中的弟子立时齐刷刷跪了一片。 来人见状,心下信了五六分。一只手拧过千辞的臂膀,“咔咔”两声卸了骨。 千辞吃痛,手一松,阁主令哐啷坠地。来人向众弟子沉声喝道:“都给我滚出去。我与你们阁主有要事相商。岂容你们在此间放肆!” 千辞痛得面色煞白,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低声道:“你们先退下。” 待众弟子踌躇着退至殿外,来人将刀放了下来,弯腰拾起那枚阁主令,递还给了千辞,语气颇为古怪地询问道:“阁主既能窥见万物命理,世代兴衰。不知是否知晓那鬼域修罗道,如今出了变数?” 千辞接过令牌,无奈道:“我说你这人,问话就问话,怎么还动手啊?还整了这么大阵仗,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他稍稍活动了一下肩膀,听到对方询问鬼域修罗道的变数,心中顿时明了。 “你是鬼域中人?谁派你来的?”千辞挑眉看向眼前人。来人沉默不语。 千辞叹了口气,像模像样地掐指一算,开口忽悠道:“那鬼域修罗道的变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又闭眼皱眉,“只是,不可明说啊。” 话音未落,只见那人身形一闪,再次拿刀抵住千辞的脖子。 “少废话!快说!” 千辞这次却是不惧,伸手推了推近在咫尺的刀刃,眼哞中透着少年的狡黠。 “你若再如此冲动,怕是永远也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了。” 第6章 阁主 千辞可能有点病 阎浮城。北城鬼主府已乱作一团。 向来行事莫测远在云端传言中聚集了一堆活神仙的天枢阁的阁主要亲自来鬼域,无偿为鬼算命。且亲自发话要北鬼主一路同行。 消息放出来后,乌归带领一众鬼侍日日夜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在城中四处乱窜。一行人怀着满腔激情敲锣打鼓吆喝着为北鬼主正名。 第7章 顾屿闲时跟着跑了几趟,凭借出众的嗓音外貌成功混成了吆喝小队的主力。一路上掷果盈怀,得了不少女鬼的秋波。 城中众鬼俱是欢天喜地笑逐颜开。唯有扮成北鬼主的叶泠则缩在屋里日夜焚香,暗自祈祷燕鹤青早点归来。 传闻中,历代天枢阁主通晓万物生死过往,亦可预知命理未来。只是天命不可言说,卦亦不可算尽。只能略略点破,任人参悟。 话是不可直说。但是那阁主又不瞎。怎么可能看不出自己是假扮的北鬼主啊。叶泠愁眉不展,在屋里踱了一圈又一圈。把地都擦亮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最后无奈跪在燕鹤青的灵位前焚香祷告,无比虔诚地祈求她早日归来。虽然我不是道士,但死道友不死贫道,愿君早日归来,阿弥陀佛。 日子一天天流逝,北鬼主依旧毫无踪影。叶泠只得硬着头皮假扮下去。因燕鹤青即位不久,众鬼只知晓其性情喜怒无常。 叶泠性子冷淡,不喜旁人靠近。一时倒也无鬼发现异常。就这样一日复一日,最终拖到了天枢阁主要来的日子。 这日,乌归早早起来换上喜庆的红衣,带着一众同样穿得红彤彤的鬼侍候在北鬼主房外静等差遣。 屋内叶泠盯着镜中铺了十层粉白得不能再白的脸得意微笑。都化成这鬼样了,我倒要看看还有谁能认得出来! 至于在人前丢不丢脸……无所谓,反正丢的又不是我的脸。 阎浮城门。众鬼齐齐翘首以盼,看天看地看远处,从日光熹微等到日薄西山,又从日薄西山等到月上中天。除了偶有自林中掠起飞过的夜枭带起些许响动,天地间静谧无声。 叶泠想骂人。 到了三更,除却同行的鬼侍,其余赶来凑热闹的众鬼已散了大半。叶泠面色不虞,略一抬手,正欲率领众鬼转身离去。 却见一顶白轿从天而降,轻纱飞逸,稳稳落在地上。一柄玉骨折扇自帘内伸出,轿中人缓慢挑起白纱,起身走了出来。 彼时月光澄澈如水,那人身形高挑,一袭雪衣,墨发用白缎束起,面容清冷俊逸,眉心一抹朱砂艳色。浅金眼瞳中像含了千年不化的寒冰,唇角却偏偏勾起一抹疏离笑意。正是天枢阁主千微。 千微抬眼看向城门红衣诸鬼,又看了看自己临行前特意换的白衣白轿,一时心中感慨万千。这场景,怎么看着有些像自己远嫁鬼域,鬼域众人来迎亲…… 千微咳嗽一声,努力把自己的思绪拉回到正事上来,缓步走上前去,开口道:“在下天枢阁主千微。不知北鬼主是哪位?” 众鬼沉默着齐齐散至两边,自觉为他让道。千微了然一笑,道了声谢。向道路中央的叶泠走去。 叶泠顶着苍白过分的脸愣在原地,有些心虚地避开千微的目光。身形不自觉地颤抖。眼看自己同他的距离越来越近,下定决心一咬牙,视死如归地同来人对视一眼。而后……消失在了原地。 千微:“?” 四周静默了一瞬。 千微嘴角扬起一抹僵硬的微笑,求助般看向四周众鬼,企图从中得到一个合理解释:“……你们鬼主行事一向如此……呃,别开生面吗?” 众鬼齐齐摇头,别问,问就是我们也不知道。 夜半。北城鬼主府。 月色如水,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映照出一片清冷的光辉。整个府邸沉浸在寂静之中,仿佛时间都凝固了一般。 月下庭院内,燕鹤青坐在石桌旁面无表情地擦拭着手中沾血的匕首。脚边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不知名的尸体,口吐乌血,目眦欲裂,死状极其凄惨。又过了一会儿,尸体逐渐化为烟尘,消散在天地间。 叶泠站在屋檐廊下,双手抱臂,远远看着不肯靠近:“你把我召来就是为了看这些?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燕鹤青手中动作一顿,瞟了一眼地上尸首,冷声道:“无非还是那些。反正都已经死了,来处自然也不重要。” 她抬头看向叶泠,一字一顿道:“知道他们想杀的是谁才重要。” 叶泠微微皱眉:“他们的目标除了你跟顾屿,还能有谁?” 燕鹤青放下匕首,若有所思地看向叶泠:“本尊也想问问今夜你顶着这张比水鬼还白的脸,穿得如此隆重花哨,是为了在谁面前丢本尊的脸?” 叶泠:“…………” 鬼主大人眼神挺好啊。叶泠自知理亏,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一步步缓慢挪到燕鹤青身边,吞吞吐吐道:“是天枢阁阁主。” 燕鹤青:“我问个话而已……你羞涩什么?” 叶泠茫然抬头:“啊?有吗?” 燕鹤青单手托腮,伸手指着自己的脸颊,意味深长地看向她:“这里现在可是这么厚的白粉都遮不住的脸红啊。听说那天枢阁的阁主是个极俊美的男子,看你这样子,该不会是对人家一见钟情了吧?” 叶泠转身就走。 次日。北鬼主和天枢阁主几经波折终于成功会面。一番交谈下来双方就合作共赢一事达成高度一致。 北鬼主表示必将倾力支持天枢阁主在鬼域的算命事业。天枢阁主表示感谢,并诚挚邀请北鬼主在众鬼面前当回出头鸟。北鬼主咬牙切齿欣然应允。 于是这日街巷尽空,众鬼不约而同围在鬼主府前虚无幻化出的高台旁仰头看戏。 千微换上灰蓝锦袍,束了玉冠,仍是谦谦君子做派。站在高台上微微一笑,引得台下众多女鬼尖叫。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燕鹤青揉了揉自个儿眉心,心中很是烦躁。面上冷笑不已,缓缓于高台上现身。四周立时归于寂静。 千微眼神一亮,笑着朝燕鹤青拱手,“北鬼主来了,请。” 燕鹤青回了一礼,面向众鬼冷声道:“天枢阁主不远千里来我阎浮城,为的是助有缘者窥破命理消解执念。 诸位理当敬重此事,绝不可肆意调笑,轻举妄动。若有违规者,鬼侍可奉本尊命令,将其逐出城去。” 台下众鬼喏喏应声,满口不敢。燕鹤青微一挑眉,转身向千微道:“让阁主见笑了。”千微摆摆手,示意无妨。 二人于高台上坐定。千微眼眸随意扫过台下鬼众,试图从中寻得有缘人。 燕鹤青坐在一旁不紧不慢地品着茶,一眼瞧见台下躲在远处角落里看热闹,格格不入遗世而独立的某人。 鬼主大人心觉好笑,遂凭借着记仇记十年的优良传统,秉持着把人带沟里还绝不捞上来的无私精神,手指微动,暗紫灵力流转,将石块结结实实地砸了上去。 台下立时传来“唉哟”一声,于一片寂静中显得分外突兀。众鬼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角落里一身着月白衣衫的少年正揉着脑袋,神色懊丧,嘴里还嘟囔着某种优美的话语。 千辞莫名觉得这鬼有些意思,装模作样地闭眼掐指算了算,唇角微弯,真心实意地开口道:“方才台下那位出声的仁兄,烦请来台上一叙。” 台下出声且正揉着脑袋的顾屿:“……” 不是,我只是想来看个热闹,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被砸了脑袋又莫名其妙地被邀请上台了啊。好家伙,合着搞半天我看我自己的热闹啊。 顾屿暗自腹诽着,面上却露出谦和的笑容,双手摸索着向前,准备随机表演一个平地摔唤起台上人残存的良知,好蒙混过关。 于是在万鬼瞩目中,只见顾屿一个完美的左脚绊右脚,身体一歪——稳稳倒在了北鬼主燕鹤青的怀中。 众鬼:“喔吼。” 千辞:“哇哦。” 顾屿欲哭无泪,奈何眼盲辨不清眼前人是谁,只能含糊道谢,站起了身。 燕鹤青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默默在心中下了定论,气色好了些,心眼也没少,只可惜过了这么久还是个瞎子。 看来那毒的分量的确是下重了些,下次再用时得注意。 北鬼主心中难得有些愧疚,看在毒的面子上,决定提点他几句。 燕鹤青一把扶过顾屿,凑近他耳边低声道:“顾公子是个聪明人,那就该明白今日一切都不过是做给人看的一场戏。如今公子既已成了戏中人,命途已定,顺势而为就好,何必徒生事端?” 顾屿只觉身边人声音似曾相识,微微别过脸,未及开口询问,身体就随风飘了起来。 顾屿:“……” 再见了诸位,我先飘了。 于是在台下众鬼崇拜的眼神中,顾屿平静且悠然地飘到了高台上。 千辞看着他如同风筝一样随风飘上飘下,掩面轻轻咳嗽一声,试图掩盖唇边笑意。燕鹤青坐在一旁气定神闲地又添了一杯茶。 不多时风止。顾屿在高台上重新站定,从容行礼:“顾某见过阁主,见过鬼主。” 千辞笑道:“公子不必多礼。” 第7章 金线 实际上是我牵的缘分的红线 顾屿沉默着站在高台中央,台下诸鬼窃窃私语。话里话外争论的无非是顾屿同他们北鬼主究竟是何种关系。 第8章 混在众鬼中的说书先生将这番争论默默记下,决定顺应民心回去后再写上几本顾公子同燕鬼主的爱恨痴缠,必定又是大卖。 台上。千辞看向顾屿,浅金眼眸中微微泛起幽蓝灵光,唇边漾起一抹温和笑意:“不知顾公子生辰何时?又是因何执念坠入此地?” 本是再简单不过的问题,顾屿却沉默不语,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半晌。 最终自暴自弃地垂下眼眸,平静答道:“回阁主,我不知自己生辰何时,亦不知究竟心中有何执念未消坠入此间。” 此言一出,众鬼哗然。一众鬼觉得方才燕鹤青那番训诫犹在耳边,顾屿也不至于为此等小事撒谎。不必过分计较。 另一众鬼又觉得顾屿做鬼做得连自个生辰都不记得,实在是说不过去。肉眼可见的是在敷衍。实在该罚。 千辞的神色略微有些尴尬,不动声色地瞟了燕鹤青一眼。见北鬼主神色如常,摆明了是不想计较。 他只得维持着嘴角僵硬的弧度,硬着头皮往下继续说道:“那……那也无妨。不如公子还是先算上一卦,再由我代为窥视命理。” 言毕,千辞手中现出碧色龟甲,通身浅青,色泽莹润。远观之像是蒙上一层朦胧雾气。千辞向龟甲中装入三枚古铜钱,将其置于桌上卦盘旁。 燕鹤青向身旁鬼侍使了个眼色,鬼侍心领神会,走至台中将顾屿扶至桌前。 千辞温声道:“烦请顾公子摒除杂念,于脑海中回想过往际遇,心中默念所祈命理。” 顾屿点头应下,手中持着龟甲,依言闭目默念,而后摇动龟甲将铜钱掷出,落于卦盘之上。如此循环往复六次,卦象始成。 鬼侍捧着卦盘,奉于千辞座前。 千辞沉默着推衍一番,眼中划过一丝惊异。刚要开口言说,却是刹时双目灼痛,头痛欲裂,冷意荆棘般攀上脊骨,不妙的预感叫嚣着涌上心头。 他颤抖着一扬手打翻了卦盘,铜钱滚落在地,四散无踪。面前鬼侍战栗着伏跪于地,口口声声求阁主息怒饶命。 燕鹤青此时再也无法袖手旁观,将那鬼侍喝退,行至千辞身前。 只见千辞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于座椅上踡缩成一团,眼中不见恼怒,反而浸满了痛楚与哀求。唇齿颤动着吐出模糊不清的字句。 燕鹤青俯身去听,只依稀听见“天命”“悖逆”等字眼。此番情景下不好细问。燕鹤青只作没听见,伸手为他输送灵力缓解痛楚。 约莫过了整整一刻,千辞才觉得痛楚渐消,只是身体还在不自知地颤抖。 燕鹤青站在他身旁,双眸冷若寒潭,面上神情很是担忧 :“……阁主方才是怎么了?是从那卦象中瞧见什么了吗?” 千辞摇了摇头,再抬眼时目光虚虚地越过她,落在站在一旁的顾屿身上,面上神色越发凝重,缓缓开口道:“公子的命数……甚是奇特,其中似有玄机,但恕我能力有限,难以参破。” 顾屿躬身行礼道:“顾某惶恐,累阁主受惊了。” 千辞眸色黯淡,侧身向燕鹤青低语几句,略抱歉地笑了笑,拱手告辞。而后于台下众鬼或惊讶或不解的目光中,隐去了身形。 见千辞如此干脆利落善解人意地离去,台上燕鹤青微微松了一口气,又在看到呆站在一旁的顾屿时开始脑仁疼,不自觉地伸手揉了揉额头,道:“你怎么还不走?” 顾屿今日却不知为何,自平地摔跤失败后,反应似乎也慢了半拍。 神游天外好半天才想起要答话,语气里是少见的慌张:“呃……顾某看不见,站于此处如临深渊,心中惶恐,实在不知该如何走。” 燕鹤青冷眼看他,忽而道:“你很怕死吗?” 顾屿微微一怔,从容答道:“死去元知万事空。顾某一介凡人不能免俗,自然是怕的。” 燕鹤青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沉默片刻,嗤笑一声道:“本尊原以为你和他们会有所不同……未曾想公子居然亦是贪生惧死之徒。 或许这所谓的天命本就是道束缚常人的枷锁,天命选中之人,亦不过尔尔。” 顾屿垂眸不语。对这番嘲讽也不甚在意。 心中想着对对对您说得都对,最好趁早放弃我这个平庸之辈,趁早让那天命腐朽在污泥里,别再阻碍我转世轮回。 未曾想,下一刻高台上骤然华光大盛,光芒夺目,令人难以直视。 那光晕如同涟漪般向四周扩散,迅速蔓延至阎浮城的各个角落。所过之处,枯木腐朽,白骨化尘。 一卷墨色的卷轴静静飘浮在高台中央,仿佛承载着无尽的秘密和力量。 空中哀乐鸣奏,凄凉而悲怆,闻之让人毛骨悚然。林中鸮啼鬼啸声应和着此起彼伏,久久不散。 顾屿茫然仰头望天,目光所及之处尽皆黑暗。心中焦躁不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试探着举步向前。 台下呼喝声瞬间排山倒海般袭来。 燕鹤青扯过顾屿的衣袖,与他并肩行至台前,面向众鬼朗声道:“城中流言传了这么些时日,诸位想来业已知晓,顾公子所负天命极为特殊,关乎鬼域变数。 顾公子初至修罗道时,其天命之诏便降于本尊手中。方才天枢阁主窥视卦象,预知天命,于众人面前不便明说,略微提点了本尊几句。” 燕鹤青似笑非笑地看向顾屿,唇角微弯,眸色却幽深寒凉 :“今日既然诸位都在。不如就在此处当着众人的面将这卷轴打开。 也请诸位作个见证,依此卷轴为顾公子寻得牵引者,今后彼此相伴共赴天命。” 顾屿闭目觉得自己现在最好找面墙撞死。抛开天命征召不谈,如此强硬找人配对,这不妥妥就是光天化日强抢民男民女的罪恶行为。 怕是死后千百年都要被人指着鼻子唾骂戳脊梁骨的。 顾屿觉得自个儿虽然本质上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但也是个勉强够得上君子道德准线的混蛋。这才在活着的时候能骗过所有人。 如今做了鬼偶尔会本性暴露,但也绝做不出这种强抢良民的勾当。 苍天明鉴啊,我这全都是被迫的啊,顾屿在心中为今朝自己被北鬼主一脚踏碎的道德准线默哀。 但燕鹤青显然没有发觉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打碎了他人道德准线。只见她转身将那墨色卷轴持于手中,闭目凝神默念离火诀,掌心燃起赤红火焰,将那墨色卷轴严丝合缝包裹其间。 不知过了多久,卷轴逐渐舒展开来,一道道玄光自其间涌出,散至半空中争先恐后排出如墨书写的字迹。只有简短两行。 “其言:此人身负天命,命不该绝。闯尽十二城后魂归人间。” 燕鹤青念完最后一句,空中字迹便渐渐消散。 她看向顾屿,眼神中带着几分探究与玩味,“原来如此……依此卷轴所言,顾公子是要闯尽我修罗十二城,重返尘世再度为人了。” 顾屿心中一沉,思忖半晌,冷静答道:“我不干。” 燕鹤青微笑:“当然可以。” 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你觉得自己此时还真得能完全置身事外的话。” 顾屿道:“所以你早就知道这卷轴中写着什么了?那还真是难为鬼主大人千辛万苦放出消息,又派人于城中传遍流言,原来都是为了今日今时前来造势要挟我吗?” 言至最后,话语间逐渐带上怒意。 燕鹤青轻叹一声,并不答话。手中卷轴忽而化作一根金色丝线,一端乖巧自觉地缠上了顾屿的手腕,轻轻触碰后,紧紧牵连。 另一端则似有所感地往台下众鬼延伸出去,在鬼群中歪着线头脑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碰碰头发丝,牵牵衣间带,将众鬼都问候了一遍。 众鬼的眼睛都死死盯着那金丝线,目光随着它的行动左移右晃上摇下摆,有时头部不自知地偏转,稍不留意,就“砰”的一声撞至一处。 惹得那金丝线嘻嘻哈哈笑弯了腰,在空中浮着身体,快乐地随风摇摆。折腾了半天也没折腾出个所以然来。 台下诸鬼吵吵嚷嚷,台上燕鹤青难得的耐心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消磨殆尽。指尖微动,打算将那金丝线召回来。 那端金丝线慌忙躲避,转头看向燕鹤青,忽而通身一亮,直直向她冲来。 燕鹤青:“?” 这什么情况? 那金丝线飞至燕鹤青身边,围着她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差点把自己缠成个金线团。 转晕后又摇摇脑袋,歪歪扭扭地绕上她的手指,在圈里穿啊穿,自个儿给自个儿打了个完美的死结。 燕鹤青:“……” 台下呆住的众鬼:“……” 因眼瞎看不清事态发展,被晾在一旁快气笑了的顾屿:“……” 所以能不能先来个人告诉我,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啊? 燕鹤青低头看着自己手上那金光闪闪的死结,一时有些语塞,缓了半天后,决定同死结谈判:“我知道你是替你主人打抱不平,想趁机打击报复。 第9章 但牵引者这件事关乎你主人今后的安危,不可儿戏,你乖一些,从我手上下来,不要再胡闹了,好不好?” 顾屿:“……”我真想问问你,你在跟谁讲话?声音这么温柔,不要命啦。 第8章 复明 初见 天枢阁。 自千辞那日从修罗道狼狈归来闭关后,众弟子便闭门锁阁,拒见外客。平日里聚在一处叽叽喳喳算卦看相,偶有闲暇便打着天枢阁的名号,下山摆摊赚些银钱。 众人没了阁主约束,日子倒是过得愈发快活。至于阁主的生死,似乎无人在意。 密阁内,千辞后背倚着冰棺,双目赤红,面色苍白,一阵剧烈咳嗽后吐出了今日第一口血。 面前人仍旧戴着玄铁面具,不声不响地自暗处虚无中走出,见千辞口吐鲜血孱弱至此,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我给了你十日时间。你带回我想要的东西了吗?” 千辞茫然地抬头看向他,因几日未曾合眼,原本澄澈的浅金眼曈已布满蛛网状的血丝,于幽暗处泛着蓝光,瞧着可怜又可怖。 他试探着张了张嘴,强行开口,声音嘶哑不已:“我,试过了。我做不到。我,我帮不了你。” 来人登时大怒,手中现出暗黑沉刀,又一次架在了千辞的脖颈上。稍一用力,锋利刀刃划破皮肉,殷红的血珠一点点自其间渗出。 来人目光阴鸷,手中刀却微微有些颤抖:“既给不了我答案,那你今日便葬身此处吧!” 千辞闭目不去理会他,呕出一口血后身体一颤,再睁眼时,周身气度蓦然冷了下来,从容道:“我虽无法告知阁下那变数存在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此事有关天命,更关乎凡界与鬼域安宁。 既如此,我天枢阁绝不会置之不理。” 他话锋一转,抬眼看向来人,微微一笑道,“阁下既是受命于人,又是鬼域中人,不如告知你家主人同我天枢阁合作,共同将这变数抹杀,如何?” 来人闻言先是一怔,心中惊诧不已。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小子这会像是突然变了个人,眸色清明,举止从容自若。盯着人看时像是能一眼看穿他人潜藏于心底的隐密。 千辞见来人呆在一旁毫无反应,颈间疼痛连绵不断传来,眸色微沉,伸出手握上刀脊,手中暗金色灵力源源不断传向那暗黑沉刀。 来人只觉手中刀逐渐变得沉重不堪,抖动得也越发厉害,心中慌张不已,忍不住大喊道:“你要做什么?” 千辞冷笑一声,将手于刀脊上轻轻一拍,利刃刹时断为数截,落在地上碎为齑粉。千辞向来人轻笑道:“作为下属,总要学会听懂话。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别问。 记得带话给你家主人,若愿意合作,就请他亲自来一趟天枢阁。若并无此意,我亦不强求。” 来人见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连连答是。待千辞说完,便瞬息间化为烟尘消散在原地。 阎浮城。北城鬼主府。 燕鹤青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堂堂一方鬼主有一天会被一根线缠上。 花言巧语说尽,威逼利诱用尽,那金线仍是紧紧缠绕纹丝不动。燕鹤青的脸色日复一日地阴沉。 同样被金线缠住的顾屿倒是对此不以为意,甚至于闲来无事,在北鬼主大人面前明目张胆地幸灾乐祸了一番。 燕鹤青不久后就让他得到了报应。 因那金线长约九尺,被缠住的双方可移动范围实在有限。是以燕鹤青坐着批文书时,顾屿得站在一旁陪着; 燕鹤青外出除恶兽时,顾屿远远躲着陪着; 燕鹤青在屋内同下属把酒话平生时,顾屿站在屋外冻得瑟瑟发抖陪着。 顾屿愤愤不平,几次想同燕鹤青理论,又都被燕鹤青三言两语怼了回来。 北鬼主淡定表示这都是金线惹的祸,自己不背锅。 顾屿一时无言以对,只得将心中怨怼发泄在自个儿身上,平白无故频频撞墙。一直撞得府内鬼尽皆知才罢休。 在顾屿结束撞墙三日后,燕鹤青决定找他谈话。彼时正值日暮,暮色四合,落日熔金。燕鹤青自文书中抬头,一眼瞧见顾屿正坐在地上倚着树,认认真真地……打瞌睡。 落日余晖总是太过温柔,将周遭万物的倦怠尽数抚平。顾屿闭目养神,湛蓝发带随风飘至肩上,发丝拂面,周身轮廓映着余晖光晕,眉眼深邃,睫羽如烟。 那是太过虚妄却又触手可及的美好,燕鹤青忽而很想在这一刻叫醒他,怕他如同画中人般随着落日沉入西山。 然而她也只是试探着张了张口,眼眸不自知地黯淡一瞬,终究静默无言。 顾屿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睁眼醒来时夜空中已是新月如钩。等等,顾屿不可置信地眨眨眼,将周遭一切尽收眼中。 月色下是绿柳碧溪,临水楼阁。阁内已是人去楼空,桌案上文书不知去向,只留下一盏碧色茶盏,雾气氤氲,余温未尽。 顾屿伸手扶着树缓慢起身,整只鬼处在一种“我能看见了”的狂喜与“我怎么能看见了”的疑问交织的复杂情绪中。 站在原地呆愣半晌,慌乱过后一时竟是手足无措。 站在暗处的乌归见状叹息一声,悄无声息行至顾屿身旁,行了礼后低声道:“顾公子,尊主请您去阁中一叙。” 顾屿看向乌归,不确定地问道:“你是……元兄?” 乌归忙道不敢,引着顾屿入了那座临水楼阁。二人几番左拐右转,又过了不知多少道隐秘机关,最后踏入门中,停在了一扇木刻雕花屏风前。 屏风后隐隐传来棋盘落子的清脆声响,似有人在对弈。 乌归恭敬行礼,谨慎道:“禀尊主,人已带到了。” 顾屿站在一旁,抱臂低头沉思,觉得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忽而一眼瞧见自个儿手腕上缠绕一圈的金丝线,心中一动,登时明了。 这金丝线长度有限,可方才燕鹤青分明坐于此处同自己隔了十万八千里远。那缠在燕鹤青那端的金线就该是已经解开了。 既然能解开,顾屿扯了扯自己手腕上的金线,金线却仍旧是纹丝不动。 正皱眉思索间,冷不妨耳畔传来燕鹤青略显倦怠的声音:“让他过来。” 顾屿下意识地抬头,同乌归对视一眼。乌归低着头很是自觉地从屋内退了出去。 顾屿绕过屏风,入眼只见木桌上摆着白玉棋盘,黑白双方战至酣处,僵持不下。 白子玲珑剔透,焕然如新,相较之下,黑子材质虽佳却颇为陈旧,周身泛着温润光泽。显见是得了执棋人偏爱。 顾屿不再多看,依照刚刚瞧见的乌归行礼的样子俯身行礼道:“不知尊主找顾某至此有何要事?” 燕鹤青右手执黑子,闻言抬头瞟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坐。” 顾屿依言坐下,看了眼棋局,直言道:“尊主棋艺精湛,这局黑子已然稳操胜券。” 燕鹤青落下一子,笑了笑,“你倒是会说话。” 顾屿摸摸鼻子,干笑两声。 燕鹤青也不在意,又拈起一枚白子,状似随意地问:“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嗯。”顾屿应了一声,随即又问,“尊主可是……已经解了那金线?” 燕鹤青默不作声。 顾屿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回应,忍不住抬头去看她。 原本依照心中猜想,以为会瞧见一个同乌归身形差不多的魁梧男子,怎料灯下却是个身着玄色锦衣,面容艳丽的女子。 黛眉轻蹙,眉眼是浓墨重彩画就,朱唇不点而赤,三千青丝仅用一支玉簪挽起,余下的垂在身后,末端用红线系着,同她指尖把玩着的红线一般无二。 毒物。顾屿看着她,没来由得联想到了暗夜中淬毒的寒凉匕首,生在幽暗处因色泽艳丽而随意蛊惑人心的植株。 那是一望皆知,无可辩驳的罪恶。不知不觉间便可诱人沉溺,堕于深渊。 燕鹤青知晓他在看自己,此番见他久久不语,轻笑一声道:“怎么?失望了?” 顾屿回神,摇了摇头,“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见那金线的话题已被岔开,燕鹤青也不多言,自顾自地继续下棋。 室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唯余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响。 一局终了,燕鹤青推开棋盘,看向顾屿,“想来这几日,顾公子心中对自己的去留已有定论?” 顾屿苦笑一声,语气颇为无奈道:“尊主不是早就为顾某定好了路吗?顾某人微言轻,自当从命。” 燕鹤青微一挑眉,自动忽略了顾屿语气中的抱怨 :“如此最好。顾公子眼盲既已痊愈,天命不可违,还是尽早择日上路的好。” 顾屿:“……” 呵呵呵,那我祝你上路,祝你全家都上路。 燕鹤青若有所思地瞧向他,忽而又开口说道:“此去艰险。顾公子只身前往十二城,恐有诸多不便。不如让乌归与你同行,如何?” 第10章 顾屿长叹一声,半死不活道:“……挺好。”挺好,大不了一起毁灭吧。 而后几日,乌归哭天抢地,大义凛然地表示自己还想作为鬼多活几年,恳请顾屿不要恩将仇报,见利忘义。 顾屿无奈摊手,表示不关己事,自己也懒得解释。 不料消息一不小心传到北鬼主耳中,于是当天众鬼侍就请乌归去监牢里喝了半天茶。 等到乌归再出现时,第一时间当着众人的面发誓赌咒,明确表示自己绝对要对顾屿负责到底。 顾屿态度不明地默默听着,又默默地喷了一地的茶。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9章 客栈 死人了 忘川渡口。 鬼域修罗道中独独此处无昼夜之分,上空始终呈现出死寂般的烟灰色。 下方的忘川河中堆积了泛着磷磷青光的骸骨,风过处便有万鬼号哭的声响。 寻常日子里,哪怕是已经死过一次的鬼也对其避之不及。但是此刻除外。 此刻渡口处泊了一叶残破孤舟。头戴斗笠白发白须的船夫佝偻着身体,面容老态龙钟,一动不动沉默着站在岸上。 远远看去,犹如一尊被岁月侵蚀风化的雕像。 顾屿穿着布衣同乌归站在一处,默默看着那渡口边的情况。 今日渡口倒是出人意料地热闹,断断续续已聚集了不少鬼,吵吵闹闹嚷嚷着让船夫送他们过河。那船夫却是视若无睹,依旧平静地站在原地。 顾屿见状,悄悄用手肘碰了一下乌归,试探着问道:“元兄,你看那渡口处已聚集了那么些人,为何那船家还不开船?” 乌归往后躲了躲,言简意赅道:“规矩。” 面上愁眉苦脸,语气中尚有余怒未消,显见是还在记仇。 顾屿见他不愿多言,也不好再问。心知乌归仍心怀怨怼,乖觉闭嘴。 渡口边的鬼越聚越多。乌归皱眉盯着众鬼,等到某一刻,伸手一拉顾屿衣袖,低声道:“跟我走。” 顾屿稀里糊涂地跟上去,看着乌归一路走一路拨开众鬼,很有底气,很没有素质地插队到白发船夫眼前。 而后乌归转身面向怨气冲天叫骂不休的诸鬼,手执城主令,平静道:“诸位莫怪,在下奉北鬼主的命令来此。我虽不愿如此行事,奈何君令难违。望诸位体谅。” 顾屿一面憋笑憋出内伤,一面相当努力地捧场:“……他说得对。” 乌归赞许地瞟了他一眼。众鬼一时哑口无言。 那船夫面上掠过一丝阴影,咳嗽两声,低声道:“既如此,那就二位先请吧。” 顾屿同乌归上了小舟,船夫撑起长篙,将小舟向忘川河中心划去。 顾屿站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远的河岸,心中莫名竟生出一丝惆怅。 他回头看了看乌归,发现他正凝视着忘川,眼神中透露出些许玄妙的忧伤。却又在发觉顾屿看向自己时,转瞬即逝。 顾屿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随着小舟渐行渐远,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茫茫的忘川河中。河岸边诸鬼炸开了锅,纷纷对可亲可敬的北鬼主致以亲切问候。 一时间狼心狗肺,狼狈为奸,狗仗人势,鸡鸣狗盗,一丘之貉等词纷至沓来,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北城鬼主府内,燕鹤青打了个喷嚏。 忘川河水无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小舟缓缓靠近对岸。 顾屿忍不住开口打破了一路的沉默:“元兄,你方才……在看什么?” 乌归微微一愣,转头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没什么,只是这忘川河中的水,让我想起了一些往事罢了。” 他顿了顿,又道:“顾公子初来乍到,不知可曾听说过这忘川河里的水,其实就是世间众生的执念所化。每一滴水,都承载着一个无法释怀的过往。” 顾屿摇摇头。燕鹤青在初见他的时候,便明确告诉了他,凡死后不入轮回,坠入鬼域修罗道者皆因心中尚有执念未消。 顾屿当时不以为然,只觉自己活得潇洒,死得畅快,心中并无执念。至今也倔强地认为是那天命出了差错。 乌归深深地看了一眼忘川河,苦笑着说道:“不知道也好。有时候,执念太深,便会成了束缚人心的牢笼。” 说话间,舟已停泊在了另一渡口。乌归向船家付过银钱,同顾屿一道向岸上走去。 沿着道路行过五里,自林中隐约可窥见城门。道旁枯木成林,夜枭成阵。 与忘川渡口渐行渐远,天色渐亮,二人这才发觉时已日暮。倦鸟归巢,偶尔迎面遇上的鬼魂亦是行色匆匆。 顾屿有些心累,茫然地眯着眼看向远处城门隐约的轮廓,又看向身边人,泄气道:“元兄,究竟还有多久才能到城中?” 乌归双手持着一份破旧的地图,耐心查看着路线,很是熟练地敷衍道:“快了快了。” 半刻钟后。顾屿气息奄奄地艰难抬头,只见面前城门锈迹斑驳,底处爬满了藤蔓。铜环上金漆脱落,显出内里刺眼的白。 乌归深吸一口气,伸手扶住顾屿,道:“此地是西城鬼主所辖三城之一,名曰大城。居妒恨之鬼。” 顾屿此时缓过些许,觉得自己方才可能是听错了,忍不住又向乌归问道:“元兄,那个,你方才说什么?这城叫什么来着?” 乌归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这城就叫大城。怎么了?” 顾屿:“……好随意的名字。那莫不是还有二城和三城?” 乌归闻言惊讶地看向他,慢吞吞道:“西鬼主所辖另外两城确实就叫二城和三城。这城名极其生僻,顾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顾屿尬笑道:“猜的,都是瞎猜的。” 不是,谁家好人给城起名叫大城二城三城啊……这西鬼主真奇人也。 乌归点点头,亦不再追问。走上前去伸手轻扣铜环,城门应声而开。顾屿与他并肩步入城中。 城中街道狭窄而蜿蜒曲折,两旁的房屋紧密排列在一起,给人一种局促之感。 在路上行走的鬼魂们面色阴沉,眼神极尽哀怨,仿佛背负着无尽的怨念。 乌归带着顾屿穿过一条条狭窄的街巷,终于来到了一座宏伟的府邸前。乌归走上前去,轻轻敲了敲门。 片刻之后,门缓缓地打开,一个黑衣老者出现在门口。黑衣老者面容冷峻,目光如炬,上下打量着乌归和顾屿。 "你们是何人?寻至府中又有何事?"黑衣老者沉声问道。 乌归连忙恭敬地行礼,“我们自阎浮城而来,有事求见西城鬼主。” 老者皱了皱眉,“西城鬼主岂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 乌归从袖袍取出一封信递给老者,“这是我们尊主的信件,烦请阁下转交。” 老者接过信,看了一眼后脸色稍霁,“既有北城鬼主的亲笔信,那你们进去吧。” 乌归和顾屿道过谢后,随老者入了府邸。 与北城鬼主府不同,西城府邸内部的装饰极尽奢华。 紫泠石作基,巍峨大殿平地起。日光下萦绕浅紫光晕。风动时,便见暗色帐幔翩跹若舞。四周遍植灵木,荫蔽遮天。 他们跟随着那位老者穿过弯折蛇形的长廊,最终行至大殿。 殿内廊边燃着青幽灵焰,暗紫帐幔中,似乎自成一方天地。老者停下脚步,示意他们在此等候。 顾屿心中有些不安,向乌归问道:“元兄,这西城鬼主是个什么样的鬼啊?” 乌归揺摇头,道:“西城鬼主行踪难测,外貌亦是随心所欲千变万化。坊间关于他的传闻虽多,但真假难辨。我亦不甚了解。” 顾屿不禁来了兴致:“千变万化?那岂不是城中人人都可能是西城鬼主?那——” 话音未落,殿内帐幔已被掀开,引路的黑衣老者冲两人微一躬身,沉声道:“二位,我们尊主有请。” 乌归向黑衣老者道了声谢,拉着顾屿入了殿中。一路行至殿中主座前,二人行礼,将至此的缘由一一禀上。 西城鬼主坐于主座上,闻言先是沉默半刻,而后温声道:“二位远道而来,想来甚是疲累。 我这大城入夜后便不可外出于街间游荡,二位还是先寻住所住下。明日再谈此事。如何?” 这是明明白白地下了逐客令。 顾屿心中兀自有些犹疑,乌归倒是没再说什么,应承着退出了殿中。 好在西城鬼主还算心地良善,念在他们初来乍到,特意派了一众面戴黑甲手执利戟的鬼侍护送二人入住了最近的一家客栈。而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顾屿与乌归坐在客栈中面面相觑。夜色中客栈内灯火昏黄如豆,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朦胧细雨。 客栈中原本坐着的其余众鬼,在见到鬼侍后皆是逃得无影无踪。 客栈老板是个面色腊黄的瘦弱高个儿,一条腿似有残疾,摇摇晃晃走至顾屿桌边。低着头,声音呐若蚊蚁:“二位要点什么?” 第11章 乌归忍不住皱眉看他,又四下打量一番,目光缓缓掠过沾着不明污迹油腻的桌案,道:“不用了。给我们两间客房就行。” 客栈老板面露难色,犹豫着吞吞吐吐开口道:“客官来得太晚,小店客房已住满了。” 顾屿挑眉道:“一间房也没有了?” 客栈老板把头埋得更低,又轻声重复了一遍:“……都住满了。” 乌归叹了口气,心中烦躁不已,面露愠色道:“五倍房钱。你让人给我们腾地。” 顾屿有些愕然:“元兄,这不好吧。” “无妨。”乌归摆摆手,“我们长途跋涉,疲惫不堪,只想早点休息。” 客栈老板有些畏惧地缩了缩身子,双目空洞,口中喃喃重复:“都住满了,不行,不行。” 顾屿心觉不对,同乌归对视一眼。佯作无奈地叹息一声,起身欲走,又趁其不备反手将客栈老板敲晕。 乌归将客栈老板拖至柜台后,与顾屿上楼询问是否有人愿意同住。 终究是财帛动人心。在乌归将出价提至十倍房钱时,一只胖胖的富商模样的鬼终于松了口。表示自己素来慈悲为怀一心向善,愿意大发善心与二位同住。 顾屿与乌归哑然失笑,将银钱付清,入了客房。和衣而睡,一夜好眠。 翌日一早,天光尚只微亮。楼下传来惊恐的喊叫,客栈内诸鬼齐齐咒骂出声,又抵不住好奇心,皆是推开屋门下了楼。 顾屿同乌归被挟裹在众鬼中,行至柜台前。 一眼望去,只看到一名面色惨白,墨发披散的女子正瘫软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不受控制地持续颤抖着,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恐惧所笼罩。 而在距其不远处,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双目圆瞪,面色惊恐,正是客栈老板。 他的四肢已被啃噬得破碎不堪,随意地扔在了一旁。除此之外,身躯已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乌黑干涸血迹。 血迹从中向四周蔓延开来,此时边缘已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黑烟,是身死魂灭的征兆。 这客栈老板,死去已久。 第10章 银钱 没钱以及打架的叶女侠 阎浮城。迷津渡。 月夜。迷津中巨浪翻涌,瘴气弥漫。岸边阵法密布,形似虎豹的恶兽嘶吼声不绝于耳。 时近满月,结界趋于薄弱。一众怨鬼虎视眈眈,匿于林中暗处,正欲伺机而动。 叶泠立于迷津边,单手抱剑,红衣飒然。 她四下环顾一圈,在心中默默数了数今夜来此的怨鬼数,面上浮现一抹笑意。 又抬头向树上斜倚的人瞥了一眼,笑意立减。暗中传音道:“这些怨鬼全部归我,你不许插手。另外先说好,一只鬼一两银。不讲价,不可拖欠,杀完立刻付款。懂?” 燕鹤青整只鬼瘫在树上,双目紧闭,似听非听,似醒非醒地哼了两声。 叶泠便只当她已默认。 空中明月高悬,边缘却被些许阴云遮蔽,尚未臻至圆满。困于迷津中的恶兽久等此刻,叫声逐渐凄厉,挣扎着扑向结界薄弱处。 利爪一挥,瞬那间结界破绽百出。恶兽嘶吼一声,纵身欲出时,岸边阵中忽而金芒大盛,道道金光化作束缚牢笼。那恶兽顿时动弹不得。 叶泠唇角微勾,眸中泛出些许寒意,从容不迫拔剑出鞘,朗声道:“事已至此,我亦等在此处已久。诸位又何必再躲藏遮掩,不如一起上吧。” 枯木林中黑雾翻涌,隐约可自其间窥见些许或青面獠牙或苍白浮肿的鬼脸。 叶泠面上神色淡漠,决意于此时装瞎,手中灵剑泛出血样的暗红光泽,似是因即将到来的杀戮而兴奋地发抖。 叶泠安抚地握紧手中剑,虚虚挽了个剑花,眸中红光一闪而过。而后身形没入黑雾,刀光剑影相交间,魂魄泯灭声不绝于耳。 短短一刻,诸多怨鬼尽数歼灭。余下小鬼四散奔逃。 叶泠站定转身,抬头正欲向树上安眠的燕鹤青讨要银钱。却见故人无踪,不速之客未请已至。 月白风清,正值良夜。千辞此次并未束冠,只著了身月白常服,玉簪横插,墨发披散,眉眼间是浸透了千万年霜雪的冷淡。 叶泠镇定地看着他,沉默片刻,行至千辞身边,一把扯过他的衣袖,冷声道:“燕鹤青,虽然你现在变的样子很好看,但不要妄图用这种方式逃避应付给我的银钱。” 千辞的目光从自己被攥住的衣袖缓缓移至叶泠面上,薄唇轻启,坦然道:“姑娘怕是认错了人。在下名千辞,并非北鬼主。” 叶泠显然是不信,仍旧死死盯着千辞的脸,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找出一丝破绽。 距离被不自知地拉近。千辞微微垂眸,无奈轻声道:“姑娘,在下真的不是北鬼主。你……若实在不信……在下也没有办法。” 叶泠默默松开手,开始沉思。沉思过后开始觉悟,我去,燕鹤青又这么不声不响不负责任还不给钱就跑了?下次见面一定一定得揍她一顿出气。 觉悟过后,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方才的所做所为。叶泠在心中赞叹了自己一句真有种,而后转身就跑。 千辞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是挽留的意思。 叶泠此时莫名紧张,犹豫半晌还是开不了口,甩不开手,迈不开腿。双方于无言中达成了某种和解。 迷津渡旁的屋舍内。千辞目光复杂地将屋内仅存的器具上下打量了一番,得出了面前鬼是真的穷的结论。 叶泠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道:“屋舍简陋,让公子见笑了。” 千辞收回目光看向她,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之前应当见过了。叶姑娘。” 叶泠觉得自己脑袋中的某根弦“啪”地一声断掉,平静道:“……有吗?” 千辞道:“我此行本是来寻北鬼主有事相商。奈何北鬼主似乎对在下有所误会,屡屡避而不见。听闻姑娘与北鬼主交情匪浅,有一番话不知可否请姑娘代为转达。” 叶泠闻言颇有些诧异,心知不便多问,低头闷声道:“你说吧,若有空时,我会转达给她的。” 千辞沉默片刻,缓缓说道:“十二城途中有人暗中设险,其幕后主使实力深不可测,绝非鬼域众人可阻。 若北鬼主执意保下此变数,必会酿成大祸。界时凡界鬼域都将不得安宁。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北鬼主不如早作决断,寻机将其斩杀。如此守得两界安宁,也是大功一件。” 叶泠将这番话于心间默默记下。 迷津枯林尽头,燕鹤青闭目冷笑不已。 大城的一间客栈乱作一团。一大早一众鬼侍执了兵戈利戟,将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 困于客栈中的诸鬼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他们大多是自异城来此地做买卖的经商鬼,剩下的则为身份不明无家可归的流浪小鬼,被老板好心收留住在此处。 顾屿和乌归既非前者又非后者,此时站在众鬼中,处境不免有些尴尬。 不多时,大城鬼侍首领闻讯来了此处。那鬼侍首领面目模糊,身形滚圆。 整只鬼裹在暗色甲胄内,行步缓慢,远远望去犹如一颗过分饱满肥硕的葡萄在艰难滚动。 葡萄首领走进客栈,先四下打量了一番,身上酒气未消,醉醺醺道:“怎……呃,怎么了?” 有先到来的鬼侍上前禀报:“回首领,此地客栈老板于昨日夜间殒命。死状凄惨,凶手不知去向。” 鬼侍首领面沉似水,闭目在原地思索了一阵,又打了个酒嗝,道:“查!查呗!” 候在一旁的鬼侍殷勤地为他奉上一盏茶。 首领接过漱了漱口,再睁眼时不怒自威:“既是客栈老板死了,这客栈内的一众鬼都脱不了干系。 把他们押回去统统拷打一遍,等什么时候招了再放人就是了。” 乌归气得满面通红,上前一步正欲出声阻止,却被顾屿扯着衣袖拽了回来。 他不由得犹疑地瞧向顾屿,后者却兀自沉默垂眸,不肯多言。 众鬼哭天抢地跪倒一片,纷纷喊冤叫屈。 那鬼侍首领面色阴沉,比了个手势。鬼侍们即刻出动,将客栈内众鬼一并押解入狱。 鬼侍们捕了一客栈的鬼的消息很快传遍大街小巷。 城中诸鬼见怪不怪地小声议论,自别城而来的诸鬼则暗自庆幸自己未受牵连,不免开始自得炫耀,说什么我早看那客栈不吉利还好没去云云。 半日后,西城鬼主府。 西城鬼主看着是个文弱书生鬼。穿了身不知哪朝哪代文人墨客的青衫,坐在厅中主座上面色愁苦,唉叹连连。 黑袍老者站在他身侧,目光锐利似鹰隼,纵然已是须发皆白,满面沧桑也不难窥见昔日神采。 左侧玉阶下,顾屿身上衣物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头上不知从何处沾了几根茅草,整只鬼鼻青脸肿,瞧着甚是凄惨。 第12章 乌归也没好到哪儿去,双手抱臂站着,披头散发,状若疯颠。 二人脸色一个比一个差,面上明明白白写着六个字:请给我个解释。 西城鬼主叹息许久,犹豫着开口道:“此番是城中鬼侍首领行事过于莽撞,让二位受苦了。不如……不如本尊代那首领向二位赔个不是?” 话音刚落,便被黑袍老者斩钉截铁一口否决:“尊主贵为一方鬼域之主,怎可这般低声下气?何况错不在尊主。既是那鬼侍首领做错了事,那就唤他来亲自向这二位赔不是就是了。” 西城鬼主整只鬼一下就蔫了下去,眸色倏忽黯淡,声音也愈发小了:“先生英明。” 顾屿同乌归对视一眼,心中均是诧异不已。未曾想到这西城鬼主竟是个软弱无能之徒,大权旁落,对那黑袍老者言听计从。 如此看来,倒也难怪那鬼侍首领行事张狂,有恃无恐。 黑袍老者拊掌三下,有鬼侍应声而来。得了命令后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便将那圆滚滚的鬼侍首领带到此处。 那鬼侍首领一进来便叩头如捣蒜,对着西城鬼主痛哭流涕,口口声声求尊主饶命。 西城鬼主见此情形,一时不免有些手足无措,转头看向黑袍老者求助。 黑袍老者眼神犀利,喝令鬼侍首领起身,质问他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对众鬼滥用私刑。 鬼侍首领一时有些怔愣。心中嘀咕自己今日心情甚佳多喝了几杯,尚未来得及用刑逼供那客栈诸鬼,怎得如此大张旗鼓训问。 但此刻又不好辩驳,眼珠一转,俯身跪地哀泣道:“尊主明鉴,属下实在不敢。 想是手下那些小鬼私自用刑,不知得罪了哪位大人,属下束下不力,管教无方。尊主说得对,属下确实该罚。” 一句话,错是属下的下属犯的,责任是属下亲自背的。心甘情愿放下身段为下属背锅,属下可真是万里挑一的好属下。 顾屿:……果然人不要脸则天下无敌。 这首领的脸皮怕是金子炼就,毕竟真金不怕火炼。说了这般谎话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真神人也。 西城鬼主却似乎不在意这话是真是假,微微松了口气,不痛不痒地训斥了鬼侍首领几句,责令他放了狱中诸鬼,并亲自给顾屿和乌归道歉。 鬼侍首领道谢起身四下看了一圈,这才发现那角落里还站了两个乞丐。 他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地径直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在二人身前,哀泣道:“小人有眼无珠,放任下属打伤二位大人,小人在这给二位大人赔个不是。万望大人们宽宏大量,饶恕小人吧。” 他自认姿态已是放得极低了,寻常鬼此时多半会顺水推舟说什么无妨无妨来展示自己的气量。 奈何顾屿做人时就不是个正常人,如今做了鬼更不是寻常鬼。 只见顾屿以手掩面哀怨道:“首领这番赔罪,顾某怕是担不起。顾某本就一贫如洗,平日里勉强靠脸维持生计。 如今去了一趟首领狱中,这张脸怕是一时半会好不了了。首领与其在这里说这些空话,倒还不如发发善心舍些金银给顾某。 若首领救顾某一命,顾某来生必做牛做马报答您。” 此言一出,殿内诸鬼齐齐低头憋笑。乌归摇头闭眼,决定先寻个地缝钻进去保住自个儿的脸面。 那首领虽也觉得意外,倒也还是从善如流道:“好说,好说。不知顾大人想要多少金银?” 顾屿真诚道:“顾某凭着这张脸一日可赚一千银,如今被损毁没个两三月好不了。首领看着给就是了。” 首领听了想吐血。忍了又忍表示回去再掏掏老底三日内奉上金银。 顾屿表示我信你但你还是先当着你们尊主的面发个誓。 首领咬牙应下,转身离去。 待他走后,西城鬼主再次向顾屿和乌归表示歉意,并承诺会好好管教下属。 顾屿却忽而敛起笑意,上前正色道:“尊主可知,这大城中频频有魂魄于夜半殒命并非偶然?” 第11章 千金诺 小燕的谎言 西城鬼主府。 主座上西城鬼主认真的点了点头,诚恳道:“这个我知道。” 黑袍老者半是诧异半是欣慰地看了他一眼。 西城鬼主顿时倍受鼓舞,再接再厉地说道:“我城中众鬼一向安分守己,平日里绝不会起争斗之事。 这几日消散的魂魄是多了些,想来是执念已消,重归天地四方。 这实在是天大的好事。理应让其余诸鬼多学习他们的释怀精神,早日离开此城。” 未经世事打磨过的天真是可耻的。 顾屿看向他,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这位西城鬼主眼中自己的城域绝无动乱凄惶,身边人为他精心打造了独属于他一人的祥和太平盛世之景。 乌归上前一步,正欲开口表述实情。 那黑袍老者却一挥袖,厉声喝道:“尊主乏了。今日事已毕,你们二位还不退下。” 西城鬼主被吓了一跳,面色惨白手足无措地瘫在座上。 殿门处守卫的鬼侍一拥而上,手持利戟将乌归同顾屿赶出殿外。 时已至黄昏。天边残阳似血。顾屿慢吞吞地沿着九曲十八弯的街巷走着,生平第无数次感到泄气。 二人本就青肿的脸上露出愁眉不展的怪相,吓得沿途碰上的小鬼倒吸冷气,从原地倒退了三里。 乌归满面沧桑,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心中虽想劝慰,开口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二人漫无目的沉默地走在行色匆匆忙着归家的诸鬼中,更显得衣衫褴褛,格格不入。 路上不时还要迎来几个白眼,一声唾弃。年纪轻轻身强力壮地做什么不好,非要做乞丐。 不知走了多久,顾屿停在了一处废弃的屋舍前,半死不活地开口道:“元兄,你有没有经常觉得自己特别倒霉?” 乌归愣了一下,迟疑说道:“这个……没有吧。” 脑海中忽而灵光一闪,看向顾屿兴奋地问道:“顾公子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莫不是咱们被什么能让人倒霉的物件缠上了?” 顾屿看着他莫名兴奋的脸,默默掐断了想同眼前人探讨一下人生哲理的想法。 顾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天快黑了,那城主先前不是说入夜后不得在外逗留么。眼下寻不到客栈,先进这间旧屋躲躲吧。” 乌归点头应下,二人一同入了屋。乌归手中燃起青绿灵焰,将屋内照亮些许。 只见屋内蛛网密布,尘土飞扬。显然已荒废许久。中央摆放着一张破旧木桌,两侧座椅东倒西歪,已然裂开。 顾屿走到桌前,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尘,坐下身来。乌归则在屋子四周查看是否安全。 “这屋子看起来倒像是以前谁家祭祀用的祠堂。只是不知为何废弃了。”乌归喃喃自语道。 顾屿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 短暂的安静后,乌归的声音再次响起。 “顾公子,你说那西城鬼主真像他表现出的那般天真吗?还有那黑袍老者,总觉得他们没那么简单......” 顾屿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地回了句,“天亮后我们再去探探虚实。” 二人陷入了新一轮沉默。 夜越来越深,屋外狂风大作。 乌归找了些干草,在角落里铺好,“顾公子先休息吧,我守夜。”顾屿确实累了,应了声便沉沉睡去。 乌归静静地坐在干草上,注视着顾屿。此刻顾屿面上青肿已消了大半,尽管面容憔悴,依然难掩其俊朗。 明明只是刚过弱冠的年纪,在该骑着马满长街肆意招摇的时候却要担起什么天命变数,费尽心思同那些几百岁的老鬼争斗。 想起今日殿内发生的一切,以及前路未知的艰险,乌归心中暗暗下定决心,虽然这小子有时候很混蛋。但无论为公为私,自己一定要护他周全。 夜色愈来愈深,天上无明月,屋外仍旧狂风大作。寒意自破旧的房门窗棂见缝插针地侵入屋内。 乌归被冻得头脑清醒,四肢僵硬。好不容易缩在角落里缓过些许,正准备设下结界阻风保暖,却听见屋外有声响传来。 待乌归凝神去听时,屋外又安静下来。 顾屿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轻轻走至乌归身边示意他不要出声。 而后行至窗边,透过破损处往外看,冷不妨对上了一双血色眼眸,中有金色竖瞳,嗜血的欲望同虚妄幻影交织。 与之对视的一瞬间,顾屿只觉自己已登赴极乐之境,周遭万物皆为子虚乌有,唯有内心澄明如镜是真。 脑海中一个低沉的声音缓慢响起:“……来吧,为吾奉上你的魂魄,吾将带你永赴极乐……动手吧……吾会帮你了结这虚妄的一切……舍弃你的不甘与怨念……动手啊!” 乌归看着顾屿镇静自若,只当外面没什么事,于是说道:“这屋外既没事,夜色亦深沉,顾公子还是再休息一会儿吧。” 第13章 顾屿转过头来,面上浮现出诡异而又满足的微笑。下一刻手中骤然幻化出利刃,贯注灵流,狠狠劈向了自己的手臂! 乌归见状大惊,慌乱中寻不到东西阻止,千钧一发之际自怀中随手摸出一件坚硬物件,不及看清便掷向了顾屿手中利刃。 只听“锵”地一声,那利刃同那坚硬物什碰撞在一处。顾屿手臂被震得发麻,再握不住利刃,只能任由它同那硬物双双坠地。 乌归扑了过去,手脚并用勉强压制住了顾屿,心有余悸地冲他吼道:“你小子又发什么疯要砍自己的手,你不要命我还想要! 别装个丧气死样,你以为全天下就你一只鬼难过吗? 入这修罗道的谁不是辛苦熬过来的,什么执念未消,不过就是活着的时候活得太憋屈了,死后才晓得不甘心……” 乌归声音忽而又小了很多,满面愁苦地看向顾屿,轻声道:“但是你看你还年轻啊,你还有重来的机会。何必像我们一样沉沦此间做个满怀执念的怨鬼……活着多好啊……” 顾屿被他压制得动弹不得,头脑昏昏沉沉,一时也记不起自己方才究竟看到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只闭目胡乱点头,想要先休息一番。 乌归见他点头答应,不由得又高兴起来,伸手在他胸口上擂了一拳,豪迈道:“好小子!可得给我好好活着啊!” 顾屿被他打了一拳,因疼痛居然渐渐清醒过来。睁开眼示意乌归先放开自己。 乌归照办,但仍在一旁警惕地盯着他。 顾屿有些哭笑不得,也懒得同他解释自己不想死,俯身拾起利刃和那坚硬物什。 硬物触手冰凉,顾屿想起方才自己的利刃同其相撞竟没将其损伤分毫,心中有些好奇。 手中燃起灵焰,借着光亮看去,原是一枚通体乌黑,刻有繁复花纹的令牌。令牌中央一个“浮”字,在火光下泛出幽紫光晕。 乌归一拍脑门,“哎呀”叫了一声,而后道:“是城主令啊,这玩意儿用万年玄铁铸就,刀劈不坏,水火不侵。难怪刚刚能挡下你那利刃杀招。” 顾屿将那令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忽而问道:“修罗道中各城都有城主令吗?” 乌归道:“怎么可能?万年玄铁何等罕见,这令牌统共也就铸了四块。分别在四方鬼主手中,用以调度鬼侍或战时求援。”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要将城主令拿回来。 顾屿将令牌递给他,眉眼间久违地现出少年气,唇边浮现出一抹狡黠笑意:“元兄,我想我们得再去一趟西城鬼主府了。” 阎浮城。北城鬼主府。 听雨阁内,燕鹤青不紧不慢地执黑子同眼前人对弈。 不多时,棋盘上便是攻守易势。燕鹤青扔下手中棋子,见怪不怪道:“我输了。” 棋盘对面的人周身笼在影影绰绰的白雾里,面容亦是模糊看不清。 燕鹤青心知那白雾下是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只可惜永远也不会有人知晓了。 就连四处巡察往来的鬼侍能见到的也只是鬼主大人在自己同自己对弈而已。 白雾中笼着的人影轻笑一声,声音缥缈似从极远处传来:“你同我下棋从来都没赢过。” 顿了顿,又下了定论:“下了几百年棋,到头来竟还是个臭棋篓子。” 燕鹤青淡定扬手把棋盘掀了。 黑子白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混在一处又蹦到了各处角落里。 白影笑吟吟地看着她,仍旧不惊不恼:“脾气也还是不好。” 燕鹤青也懒得同她装什么友善大度,眸色幽深,面无表情道:“你来这儿究竟是想做什么?” 那白影幽幽叹息一声,单手支颔,微微探身向前,低声道:“自然是为了我落在此处的这具魂魄躯壳了。北鬼主大人应当还没有忘记自己现在的样子是怎么来的吧?” 燕鹤青皱眉看向她,冷声道:“千金不换的承诺,我已经给过你了。 千年后归还魂魄的条件,你也答应了。更何况斩神誓已立,一旦破誓必受天雷焚身。 如今你千里迢迢自冥王身边赶回来,难道就只是为了要毁约受苦吗?” 白影一怔,旋即又拊掌笑道:“你说的我自然都懂。我也没打算现在就拿回这魂魄躯壳。 今日来此,只不过是要请鬼主大人先行兑现那千金一诺罢了。” 燕鹤青静默地听着,苍白指节屈起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木桌边沿。手腕上赤红珠串随着敲击节奏轻晃,半晌才道:“说。” 那笼在白雾中的女子微微一笑,站起身行至燕鹤青面前,而后俯身在她耳畔低语道:“你应顺应天命行事。陪在那只小鬼身边,不是么?” 轻柔低语,石破天惊。 那白影直起身,唇畔笑意不减:“这就是我要你兑现的承诺。 这件事一来并不伤天害理,二来也没有强人所难惊世骇俗。鬼主大人,可还满意?” 燕鹤青垂眸,把一切激荡不宁的心绪都掩盖在了波澜不惊的表皮下。 再抬眼看向那白影时,面上已然又是一派高深莫测,平静答道:“我答应你。” 笼于白雾中的女子似是早就料到燕鹤青会答应,此刻见目的已达到,语气微凉道:“既如此,那就请鬼主大人尽早出发吧。” 言毕身形逸若飞雪,向前飘移些许。 却又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忽而停了下来,转身不甚规矩地向燕鹤青行了个礼,俯首低笑道:“盼君无恙,早归。” 第12章 鬼主墓 又有个死鬼 天色欲晓时,大城中死了个鬼。 这次死鬼的尸身是四肢头颅不见影踪,只余下身体躯干。 死鬼倒在隐蔽街巷中,身上衣裳破烂不堪,一旁被打翻的残破瓷碗中散发着股股恶臭。 也许只是个在城中以乞讨为生的普通穷鬼。 圆滚滚的鬼侍首领率领一众鬼侍,在七拐八弯的街巷中精准找到这穷鬼残魂的所在处。 略微靠近些,恶臭气息便扑面而来。首领捂着口鼻,摆摆手示意手下人去收拾残局,心中暗道一声作孽啊。 自从那不知从哪方鬼域冒出来的黑袍老者同自家尊主闲谈一番,被请入西城鬼主府作了先生后,这城中便开始陆陆续续发生鬼魂消散的惨案。 这些魂飞魄散的倒霉鬼除了死状尽皆凄惨外,并无相同之处。开始时这惨案还只是每月一桩,后来逐渐到半月一桩,到如今竟变成了每日一桩。 城中诸鬼人人自危,平日里干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死在了某条街巷中。 商铺没法开张,酒也买不到,首领一时很是头大。没了借酒浇愁的幌子,他不得不清醒地担着这巡察捉犯人的职责。 明知有些事查不到,查不得,查到了也得闭眼装瞎,但面对城中幸存的诸鬼的信任与殷切期盼,终究还是拗不过自己清醒时仅存的良知。 首领叹息一声,见手下鬼侍已将街巷收拾干净,袖袍一挥朗声道:“诸位,如今此城中命案频发,人心惶惶。 我等需加派人手巡查四方,早日揪出真凶,还大家一个安宁。今日之事,绝不可大肆宣扬!烦请诸位闭口不谈。” 众鬼侍齐声应是,随后四散而去,各自巡察。 首领暗自摇头,心中无奈更甚。他总觉得这事处处透着诡异,却又无迹可寻,但愿一切只是他的多想罢了。 转身正准备离开,忽地瞧见街角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谁!”首领低喝一声,飞速追了上去。然而那黑影速度极快,眨眼间便失去了踪影。 首领站在原地,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忽听头顶上传来轻笑,声音似男似女。 他循声望去,猝不及防对上一双血色眼眸,于顷刻间失去知觉。 而后无人知晓处,浓雾又起。街巷内传来某种兽类啃噬咀嚼的声响。 城南街巷。不见人踪。 青砖一块,两块,三块,四块,五块……顾屿一边走,一边低头于心中默默数着脚下青砖的块数。 乌归跟在他身后有些担忧地想,这孩子莫不是磕到脑袋磕傻了吧……这这这,咋看都不像个正常鬼能做的事啊…… 行至街巷尽头,顾屿猛一抬头,经这一夜眼下青黑又深了一层,闭眼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知道了。” 乌归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顾屿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郑重道:“这街巷中青砖数若是单数能助眠,若是双数就不行,只会让人越数越清醒。 元兄我先睡了,没事别叫我,如果可以的话,有事也别叫我。” 乌归:“……” 兄弟你可真是奇葩的嘞…… 顾屿就近寻了一处墙角蹲下,头倚在身后墙壁上,双手环胸,闭目沉沉睡去。 乌归无法,只得陪着他缩在墙角晒太阳。……看上去更像乞丐了。 第14章 日头东升,四周渐渐明亮起来,万物被镀了一层金光。 乌归被这光亮刺得有些睁不开眼,转头推了推顾屿,准备让他换个地方睡。 却见顾屿面色苍白,魂体竟趋于透明,像是虚弱到一阵风都能吹散。 乌归大惊失色,伸手触至顾屿脖颈处,又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同他早就已经死了,何来心跳。 一阵手足无措后,才记起要帮他稳固魂魄。翻开袖袍取出大包小包药物,寻了看似最靠谱的两瓶安魂药丸给顾屿服下。 待做完这一切,乌归这才发觉冷汗早已浸湿衣衫,只能默默祈祷这安魂药有效,顾屿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就此魂飞魄散。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那药起了些效用,顾屿渐渐醒转。 一睁眼瞧见乌归正目不转晴地盯着自己,不免有些奇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怀疑地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元兄?” 不问则已,此刻见他发问,乌归立时咬着唇眼眶泛红,下一刻这粗犷大汉泪如雨下,嚎啕大哭。 顾屿熟练地捂住了耳朵,心中尚在发蒙,低头思索。 难道自个儿的脸已经好看到了人神见之共愤,妖鬼见之共泣的地步了?啧,肤浅。 好不容易等乌归停下嚎哭,顾屿好心从本就破烂的衣衫上撕下一块布,递过去让他擦擦眼泪。 乌归眼泪汪汪地接过,只随意在脸上揩了两下,而后心有余悸地瞧向顾屿,抽抽搭搭道:“你方才,沉睡中险有魂飞魄散之兆。你且想想,这段时间你可是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顾屿有些惊诧,认真思索片刻,颅内忽而一阵剧痛。昨夜窗外,我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来着? 血红色,暗金色,血腥气,命令,该死。顾屿捂着脑袋头痛欲裂,不断在心中发誓。不想了不想了,我不会再想了,我什么都没看到。 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乌归轻轻拍了拍他,声音里饱含担忧:“顾公子,你怎么了?” 过了许久,顾屿身上痛楚渐消,揉了揉脑袋暗骂了句真该死,看向乌归含混答道:“元兄你记着夜里不要看窗外。不然就会像我一样,都死了还要倒霉到现在。” 乌归认真点头。顾屿扶着墙缓缓站起来,这才发觉自个儿现在体虚腿软,头晕眼花,不由得无奈叹息。 乌归很有眼力见的上前扶着他,小心翼翼问道:“顾公子,接下来咱们做什么?” 顾屿费劲地向前挪了几步,闻言不自觉一顿,沉默片刻后道:“元兄可还记得西城鬼主府中的路径构造?” 乌归道:“不记得。” 顾屿装作生气的样子板着脸,沉声道:“这么重要的事你都不记得了?你们鬼主怎么教你的?” 乌归白了他一眼:“那顾公子你自己记得吗?” 顾屿理不直气不壮道:“记不得。因为我脑子坏了。” 转而又接了句,“但元兄你脑子没坏啊,你正值壮年怎么能连这点小事都记不得呢?” 乌归无奈道:“我只去过几次西城鬼主府,而且每次都有专人带路,哪里会注意路径构造。” 顾屿沉思片刻,道:“那就只能另想办法了。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需要先弄清楚这些鬼魂消失的原因。” 他看向乌归,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元兄,你是否知道这座大城有哪些地方是禁地或者有特殊规矩的?或许那里会有我们想要的线索。” 乌归想了想,道:“之前跟着我们尊主的时候曾听说这城东有一座古墓,据说是先西城鬼主的安息之地,一般鬼进去都会受到诅咒,三日内必会魂飞魄散。 还有城北的莽水渊,据说那里经常有怨灵出没。不过,这些都是这些日子从街巷中听来的传说,是真是假着实难以分辨。” 顾屿微微叹息道:“不管怎样,我们可以去这些地方看看。也许能发现一些端倪。” 去往鬼主墓的一路上,顾屿莫名觉得有一股神秘的视线在窥视着自己,有如芒刺在背,但他无法确定这股力量的来源。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行至将近午时,两人来到古墓前。只见墓门紧闭,周围杂草丛生,罕无人迹。四方密林中枯叶铺地,弥漫着一股腐朽与诡异的气息。 噬骨鸟自林中飞过,带回了刚刚猎到尚在惨叫的魂魄。 乌归胆战心惊,忍不住往顾屿身后稍稍退了两步。 顾屿走上前去仔细观察着墓门。只见墓门上刻着一些奇怪的花纹,细细看去更像是图腾。 蛇头兽身,尖齿利爪,肋生四翼。这花纹似乎蕴含着某种深意,不知被何人刻满了整座墓门。 正在这时,墓门突然缓缓打开,一股强烈的浓郁黑气涌出。数不尽的悲凉,凄惨,嚎叫,苦痛,挣扎,随之喷涌而出。顾屿和乌归心中一惊,连忙后退。 只见一个身影从墓中走出,竟是那夜的黑袍老者。 黑袍老者看着顾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竟然能活到现在......真是有趣。” 顾屿警惕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是你杀害了那些鬼魂?” 黑袍老者哈哈大笑起来,“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的存在妨碍了我的计划。” 顾屿皱眉问道:“什么计划?” 黑袍老者冷声道:“这世间的阴阳平衡即将被打破,唯有净化这些鬼魂,才能拯救世人。” 顾屿冷笑道:“你所谓的拯救,就是杀戮与恐吓?” 黑袍老者微微一愣,随即说道:“牺牲少数,换取多数。这是必要的代价。” 顾屿摇摇头,冷声道:“那我倒想问问阁下,这所谓的少数指的是什么,所谓的多数又指的是什么? 用贫贱者的少数换取上位者的多数?你所在意的,只是命数贵贱吗?” 黑袍老者一甩袖袍,大声喝道:“你管什么贵贱多少?尔等后辈多管闲事,今日必令尔等命毙于此!” 第13章 不知名 小燕送金山 气氛剑拔弩张,战势一触即发。 然而双方正准备出手之际,只听见那古墓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 黑袍老者目光一凛,转身又要重新入古墓中。顾屿向乌归使了个眼神,乌归心领神会上前一步,严严实实挡在了古墓门前。 黑袍老者见状暴怒喝道:“混帐,还不滚开,休得误我大事!” 乌归被吼得虎躯一震,多少有些心虚地瞧向顾屿,盼着对方能帮忙解个围。 顾屿轻叹一声,负着手往前踱了几步,慢悠悠道:“不是,老人家,这墓里是个什么情况啊?怎么这魂魄消散后还能出声啊?唉,您别急着走啊,先给个解释呗。” 那黑袍老者却只斜睨他一眼,冷哼一声并不答话,微微侧过身,一掌拍在乌归右肩。 乌归只觉肩上卒然现出一股强劲力道,要将自己推往另一侧,心觉不妙,随即便重心不稳侧倒在了墓门前。 顾屿上前将他扶起,知并未伤到要害,这才微微放下心。 此刻四周静谧无声,却听见墓中声响愈发清晰。 黑袍老者手中燃起鬼火,又一挥一扬间,那古墓中刹时现出一条明亮通道。声响愈来愈近,愈来愈近。听上去竟像是人的脚步声,只不过略轻缓些。 顾屿同乌归对视一眼,俱是惊诧不已。黑袍老者眼眸中映着明明暗暗的火光,面色凝重,手上鬼火却愈燃愈旺。 又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那鬼火光亮隐没处缓缓现出一道行动迟缓的墨蓝身影。那身影越来越近,行至墓门前时,所有人都看清了那张脸。 乌归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清那鬼面容的那刻下意识脱口而出:“西鬼主?您怎么也在这?” 顾屿冷眼瞧去,只见那鬼面容苍白,神情委顿,确与前些日子见过的西城鬼主形容无二。 只是那黑袍老者却目不转晴地盯着那刚刚从墓中爬出来的鬼主,不动,不惶恐,也不行礼。 顾屿顿时心下明了,也并不揭穿,只站在旁侧一味装瞎。 黑袍老者看着站在身前木木呆呆的西鬼主,手中掐诀,沉声问道:“汝为何人?来此何意?” 那西城鬼主默默转头,漆黑眼眸中并无丝毫光彩,缓缓张口答道:“我…无…名…无…姓,无…处…可…去……” 黑袍老者微微松了口气,手中血光一闪,指尖抵上了面前鬼的额头,闭目念咒。 那木木呆呆的西城鬼主眸中刹时翻涌出血色,嘶吼一声,痛苦不已地抱住了脑袋。 下意识想跑却又被黑袍老者的咒诀定在原地,手脚并用徒劳挣扎。过了些许时候,挣扎渐渐止歇。 黑袍老者闭目缓缓收手,面前的西城鬼主再睁眼时,面上已是一派温和。 西城鬼主抬眸从容看向呆在一旁的顾屿同乌归,轻声道:“让二位见笑了。此番事出有因,不如二位先随本尊回鬼主府,本尊再作解释。如何?” 第15章 乌归见问,这才惊觉后背冷汗已浸湿衣衫。顺手将顾屿往前一推,示意他回话。 顾屿亲眼目睹了这场大变活鬼的把戏,一时竟也难得语塞,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牛头不对马嘴地答道:“甚好,呃,甚好。” 一众人悄然穿行在深夜里,行至西城鬼主府。 夜色深沉,府内浮着数盏幽绿灯光。屋檐参差不齐,远远望去如同静待噬人的兽的獠牙。 顾屿跟随着引路鬼侍,默默将这府中布局形势摸了个七七八八,暗自在心中记下。 乌归低垂着头走在他身侧,气氛出奇静默。 行至府内一处偏阁,引路的鬼侍为他们指明方向后自觉退下。 顾屿同乌归步入阁中。只见阁内主座上,西城鬼主已是换了身白衣,面容多了些血色,正捧着杯暖茶捂在怀中。 黑袍老者在一旁矗立如石像。 听闻声响,西城鬼主撩起眼皮懒散地瞧了一眼,复又垂眸,慢吞吞道:“喔,你们来了。坐。” 二人有些犹疑地行至一旁坐下,不太明白这西城鬼主葫芦里卖得究竟是什么药。 室内静默片刻。西城鬼主抿了口茶,平静道:“今夜所见之事,烦请二位勿告他人。至于二位心中疑虑,于此处但问无妨。本尊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屿盯着他,片刻后开口道:“……鬼主先前在人前的怯懦软弱之态果然只是装出来的。” 算不上疑问,反而像是在简单陈述早已认定的事实。 西城鬼主对此一笑了之,并不作辩解,眉眼于昏暗灯光下现出些许怜悯意味。 更多像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百般探求却又窥不清事实的,高高在上的俯视与怜悯。 顾屿被那熟悉的怜悯蓦得刺痛了,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眸,沉声问道:“那敢问鬼主大人为何要滥杀城中鬼?” 西城鬼主瞟了身侧僵立的黑袍老者一眼,颇嫌弃道:“你又对他们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黑袍老者满面愁容抬头看他,而后双膝一弯,一言不发,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顾屿:“……” 什么意思啊?你俩搁这一唱一喝地逗鬼玩呢? 乌归坐在一旁,好不容易从今夜所见的变故中缓过了神,此时又开始嘴在前面飞,脑子在后面追:“啊?这,这鬼主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个事啊?” 顾屿很是欣慰地看了他一眼。挺好一鬼,就是嘴快了点。 当友方的时候关键时候能替人挡死。 西城鬼主面色阴沉,眸内寒意翻涌,一脚将那跪在地上的黑袍老者踹翻在地,冷笑道:“说吧,你都做了些什么?” 看着挺文弱一鬼,没想到劲倒挺大。 黑袍老者爬起来跪好,仰头看向鬼主,声音莫名悲凉:“回尊主。古墓既开,墓里面的神兽会出来替尊主拔除城中有异心者。佑我城百世安宁。” 西城鬼主冷哼一声,看向下方坐着的二人,微微挑眉道:“怎样?二位对这个结果可还满意?” 顾屿忽而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皱着眉头,手中掐算不停,良久,又缓缓吐出一口气,笑道:“说得对。那就自然是没事了。” 复又轻轻一扯乌归的衣袖,乌归会意,同他一道起身行至阁中央,行礼告辞。 西城鬼主倒也不阻拦,抬手令鬼侍引他们出去。 待阁中只余黑袍老者一人,西城鬼主轻声叹息,将杯中茶尽数倾在地上:“既然那神兽如你所说如此有用,那就让它去杀了他们。别留下痕迹。否则,” 他目光一凛,似要将眼前人的身体洞穿,声音却依旧平静,“你就替他们去死吧。” 黑袍老者沉默片刻,伏跪于地,点头称是。 阎浮城。迷津渡。 叶泠觉得自己在做梦。 破旧的木屋内,地面上堆满各色灵石,金银,钱币。灵石按上中下三阶堆成了三座山,金银各自一堆,金光闪闪,银光闪闪。 钱币则是整整齐齐码成了两座山。叶泠仰着脖子看了半天也看不到山顶,有些忧心自家屋顶会不会被这么多座山顶塌。 房屋上方。燕鹤青看着那被捅破得只剩了几根草的屋顶,默默放弃了要用法力修补一下的想法。 当即决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劝叶泠再修一座屋。她镇定自若地走到屋里,受到了叶泠这辈子最热烈最真心实意的欢迎。 燕鹤青礼貌微笑表示不客气,关爱残障老幼都是自己应该做的。 叶泠兴奋之下一时也懒得去怼她,张嘴就是如何如何花钱,如何如何去哪花钱,如何如何该让这么多钱变成更多的钱。 一直说到口干舌燥,尚还有些意犹未尽。转头看向燕鹤青打算让她帮忙参谋参谋。 燕鹤青却是似听非听地倚着一座灵石山,脚下不自知地打着拍子,唇角现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叶泠莫名打了个寒颤。跟燕鹤青打交道这么些年,这种笑容她再熟悉不过。 但凡燕鹤青这么笑,那就一定是有人要倒霉了。而且是倒大霉了。 再联想到这莫名其妙跟燕鹤青一块到来的泼天富贵,金山银山,叶泠的心凉了半截。难不成自己要倒霉了? 她犹犹豫豫斟酌再三,小心又谨慎地往燕鹤青身侧挪了几步,闭眼咬牙问道:“你……你是不是又要我去做什么送死的事?” 燕鹤青嗤笑一声:“不是。” 叶泠略微放下心,又试探道:“那,刺杀?” 燕鹤青叹息:“不是。” 叶泠就又把心往下放了放:“那,帮你处理文书?” 燕鹤青揉了揉前额,有些无语:“……不是。” 叶泠彻底放下了心,问道:“那你要我做什么?” 燕鹤青抬眼看向她,目光灼灼,欲言又止。 叶泠心中刹时警铃大作,双手抱臂环住自己往后退了几步,紧张道:“我……我不玩这个。” 顿了顿,看了眼金山银山,又有些舍不得,一咬牙,“……那也得加钱。” 燕鹤青:“……” 什么玩意? 北鬼主有些哭笑不得,无奈道:“……平日里少看些不正经的话本。多读些正经书。” 叶泠将信将疑地盯着她,嘴硬道:“这也不做,那也不做,那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总不会是突然良心发现,白送我一屋金银吧?” 燕鹤青不去看她,默然半晌才又开口道:“叶泠,你想做北鬼主吗?” 叶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呆愣道:“开玩笑的吧,你疯了吗?还是喝醉了?不是,你这人怎么还胡言乱语啊?你—” 燕鹤青打断了她没完没了的疑问:“我有我要去做的事。但绝不是以北鬼主的身份去做。我要离开这里,你明白吗?” 叶泠目光呆滞地看着她,而后抬手狠狠掐上了自己的手臂,顿时痛得倒吸冷气,却还是怎么都不肯相信,闭眼嘀咕:“这他妈一定在做梦吧…… 我就知道,你怎么可能良心发现给我钱,我就知道……假的假的,快醒快醒啊……这梦再做下去就得成噩梦了啊……” 燕鹤青沉默地看着她,开始思考能不能收回自己刚才的话。 毕竟眼前这个二货实打实不像是能当鬼主的料。 第14章 今夕何夕.中秋番外 纯纯为爱做饭…… 这篇算中秋番外吧,就当全是人类的平行时空好了,跳出正文时间线。祝大家中秋快乐啊! 八月十五夜,中秋团圆节。 偏僻屋舍乌七八糟,屋顶上刚刚修补好的破洞在呼号着的秋风作用下又有卷土重来之势。 皎白圆满的月亮缓慢爬上天空,月华流转间,依稀可见屋舍四周笼上一层浅紫光晕,是被人布下了结界。 顾屿站在结界外,一边侧耳留神听着屋舍内的动静,一边面不改色地一巴掌拍死了今夜冲自己叫嚣狂叮的第三十七只蚊子。 他面上老神在在,内心比蚊子叫嚣地更厉害。 都怪叶泠非要心血来潮地鼓动大家亲自动手做什么月饼,结果除了对自己厨艺没有丝毫正确认知的燕鹤青,其余人统一口径表示拒绝。 但是!燕鹤青答应后就真的去做月饼了! 她一个连烤鱼都烤不熟的人跑去做月饼了! 还把自己轰了出来不让进门! 在燕鹤青心中自己居然连个月饼都比不过! 顾屿悲哀仰头望天,觉得自己的人生荒芜得可以一眼看到头。 悲哀着,悲哀着,屋舍里噼里啪啦的声响终于还是出现了。 顾屿凝神仔细去听,先是不知所以的瓷瓶碎裂声,那是叶泠前几天刚从集市上淘到的。 而后是碗碟落地声,得嘞,这下饭都吃不成了。 最后经过几番细微声响后,屋内响起了除夕夜中令人备感亲切的一阵噼噼啪啪鞭炮声。 太热闹了。太喜庆了。除过一个绝对清楚的事实……他们根本没买鞭炮。 第16章 顾屿表示我知道我不该进去,但我真的很想知道这声响究竟是怎么在做月饼的过程中发出来的。 而后,他手中现出幽蓝利刃划破了结界。 时间倒回到燕鹤青嫌顾屿烦,把人隔在结界外的时刻。 这屋舍外面瞧着矮小破旧,内里却大有乾坤。经过众人合力几番修整已经拥有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灶房。 燕鹤青在完美的灶房里转悠半天,才凭借自己出众的眼力从一堆杂物中扒拉出一袋面粉。白白糯糯,摸上去手感不错。 燕鹤青怀揣着对做饭的一腔热爱以及以往数次试错的经验完美地揉好了面。而后又完美地调好了馅料,完美地用模具印好了月饼。 最后燕鹤青决定把这完美的月饼放在火边烤一烤。 谁料白软软的完美月饼感到热度后开始拼命尖叫。燕鹤青手一抖,月饼掉进了火里,焦了。 焦黑焦黑的小月饼扑腾着长出手脚,一边叫着好烫好烫救饼啊一边从火中一跃而起扑到了桌上。 瓷瓶被它一下撞翻了,燕鹤青正沉浸在我做的月饼居然成精了的震憾中,一时不察,瓷瓶落地“啪”地一声碎了。 焦黑的小月饼在桌上极速奔跑,一路撞碎了碗碟无数瓷杯若干,最终打翻了茶杯浸了一身苦涩凉茶。 全身抖动着发出了一阵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鞭炮声响后,才堪堪停了下来瘫软在桌上。 燕鹤青倒也不在意这小月饼究竟打碎了多少东西,俯身伸手戳了戳它,认真道:“你是一个月饼。” 小月饼颤了颤,周身软趴趴得也走不动路,遂乖巧地答道:“我~知~道~呀~” 声音是令人窒息地甜腻。 燕鹤青皱了皱眉,又戳了戳它:“好好说话。” 焦炭样的小月饼委屈撇嘴,声音低了几分:“可~是~人~家~是~甜~芝~麻~馅~的~啊~,人~家~只~能~这~么~说~话~。你~要~是~嫌~人~家~烦~,就~给~我~换~一~个~馅~嘛~,五~仁~怎~么~样~?” 燕鹤青轻声笑了起来,伸手提溜着小月饼,决定把它放在火边烤干。 不曾想下一刻,顾屿划破结界三步并作两步跨入屋内,一把将燕鹤青拥入怀中,急切问道:“你,你没事吧?你受伤了吗?有没有哪里碰疼了?啊?怎么不说话?” 被他拥住的燕鹤青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指尖上的一小块焦黑月饼皮,又缓缓下移看向了瘫在地下软烂的黑泥,默默闭上了眼。 顾屿见她久久不答话,不免又更加担心,生怕她因做月饼的事从此丧失了做饭的信心。 他沉默着松开了燕鹤青,又往后退了一步打算问个清楚。一不留神脚下像是踩到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 顾屿下意识地低头,对上了焦黑烂泥中更加焦黑的一双豆豆眼。 焦黑烂泥挣扎着开口说话,气若游丝:“少~侠~你~踩~到~我~了~,少~侠~你~好~重~啊~” 顾屿十分平静地礼貌抬脚,又很不经意地重重踩了上去。小月饼顿时眼冒金星。 燕鹤青有些无语地看向顾屿,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高抬贵脚,饶饼一命。 顾屿低下头缓慢移开了脚,委屈道:“它骂我胖!” 燕鹤青:“……这不重要。” 顾屿伸手抱住她一起往前蹦跶两下,好奇问道:“你这是从哪弄了只烂泥妖?也没听说这附近有泥巴成精啊?” 燕鹤青耳根微微红了,轻咳一声道:“有没有可能,它其实是块月饼……” 屋内沉寂了那么一瞬。 本着该夸就夸,不该夸也要硬夸的原则,顾屿看看她,又看了看地上那摊烂泥,决定开始装瞎。 他咳嗽一声,而后情绪饱满,无比诚恳道:“月饼,当然是月饼。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做得真好,天啊,这也太像月饼了。怎么能做得这么像,改天也教教我怎么做。好不好?” 燕鹤青沉默半晌,这下耳根红是退下去了,脸颊又开始发烧,故作从容道:“倒也不必硬夸。” 顾屿笑了笑,转身揭下了那块烂泥,问道:“喂喂喂,小月饼,你怎么活啦?” 小月饼很有骨气地哼了一声不理他。 燕鹤青伸手指了指桌板上揉好尚未成形的面团,顾屿有些诧异:“就这个?” 燕鹤青微微点头:“对,就这个。” 顾屿到水槽边把小月饼同自己的手一块洗了洗,小月饼彻底成了一摊面糊糊。 顾屿有些抱歉地冲它笑了下,转头就去对战那团雪白的面团。 先揪下一点面搓了个小白团子。然后,小白团子开始在他手里往东一窜长出条胳膊,往西一窜长出另一条胳膊,腿也如法炮制。 最后,小白团子整个身子往下一缩,脑袋上长出一朵鲜红色的五瓣花。 燕鹤青满意地看着顾屿目瞪口呆的样子,手中现出浅紫火焰帮小月饼烤干身子。 那边小白团子已经长出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和小巧的嘴巴,正用力挣扎着试图逃出顾屿的手心,咿呀咿呀咕噜咕噜说个不停。 小月饼已经被烤成了个灰不溜秋的干饼,站起来略微活动活动腿脚,高兴地向小白团子蹦跶过去,拉住了她的手。 小白团子用力一蹦,逃脱了顾屿的魔掌。 顾屿仍旧呆愣地站在原地,定定地瞧着那小白团子同小月饼手拉手蹦跶交流。 小白团子:“咕噜咕噜咕噜。” 小月饼兴奋道:“我也很喜欢你。” 小白团子有些激动,脑袋上的小红花一点一点:“咕咚咕噜噜噜。” 小月饼点头:“我也是刚刚才活过来呀。” 小白团子伸出胳膊指向顾屿,试图摇头:“咕噜噜啦啦噜啦噜啦。” 小月饼紧张地捂住它的嘴,轻声道:“不行不行,我们打不过他。他踩面踩得可疼了。” 小白团子悲伤地垂下了脑袋上的小红花。 燕鹤青走近了些,向小月饼问道:“它这是怎么了?” 小月饼气鼓鼓地瞪了她一眼,又想到她毕竟帮自己烤干了身体,不能忘恩负义,垂下脑袋慢吞吞答道:“它不想当女孩,想像我一样当男孩。可是,那个坏人把它搓得太圆了,它没办法,就只能变成女孩。” 燕鹤青哑然失笑,又看了看那小白团子,向小月饼问道:“那它为什么不会讲话啊?” 小月饼揉了揉胳膊,理所当然地答道:“因为它没烤熟。” 燕鹤青这下真心实意地笑出了声。 小白团子花了些时间接受自己是个女孩的事实,很快又开始四处活蹦乱跳了。小月饼拉着它快乐地围着屋子转圈舞蹈。 燕鹤青行至顾屿身前,四目相对间,伸出手同他十指相扣。顾屿看着她,手上力道缓缓收紧,直至严丝合缝,毫无间隙。 我曾身临深渊,却于绝望中窥得一抹温柔天光。 于是至此,千秋万岁,之死靡它。 “吱呀”一声,屋舍门又被推开。叶泠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衣服上沾满了鸡毛绒羽,怀里抱了只肥肥的母鸡,兴高采烈地冲入灶房。 千辞跟在她身后,面容冷淡,衣服头发相较之下还算平整,怀里倒是也抱了只小肥鸡。 灶房里,叶泠目瞪口呆地看着欢快打闹咕噜噜噜叫着的小白团子和小月饼。目光略过燕鹤青和顾屿,缓缓落在了桌台上那盆面团以及尚未用完的面粉上。 叶泠沉默着把鸡扔到了草垛里,顺手抽出了把菜刀。 燕鹤青从容不迫地四下看了一圈,试图寻找逃跑路线:“我赔钱。” 叶泠火冒三丈,举着菜刀满屋子追着她跑:“赔钱?赔什么钱?谁让你用我的万植灵粉的?我收集了几百年才收到了这么一点,你怎么敢把它全用了?!!” 燕鹤青跑得飞快,见缝插针地答道:“谁让你把它扔在灶房的,我以为那是面粉……” 叶泠咬牙切齿,脚下翻滚着两股气流:“那是因为在我们家根本没人用灶房!” 燕鹤青回怼:“但现在我们来了,所以当然会有人用……” 叶冷大怒:“你给我站那!” 燕鹤青闻言条件反射般停顿了下,反应过来后再度拔腿就跑。 顾屿有些担忧地观察战局。千辞默默把鸡塞到了他怀里。顾屿眼皮一跳,狐疑地看向他:“……怎么把鸡给我了?” 千辞板着一张俊脸,冷漠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不会杀鸡。” 顾屿:“……” 屋舍内,喧闹不停,吵嚷不休。 屋舍外,明月高悬,清辉照林。 所幸,轮回百转,我终于还是遇见了你。 从此,人间烟火,有你有我。 第15章 过往 小燕的过往,嗯,有点惨…… 北城鬼主府。 日落时分,暮色四合。眼见自家尊主摆出了一副要拉人彻夜长谈的架势,鬼侍们很有眼色地早早退出府,此刻周遭悄然无声。 第17章 燕鹤青同叶泠坐在屋顶饮酒。房脊上整整齐齐地摆了一排盛酒玉壶,远远望去碧色剔透,观感甚佳。 叶泠手中拎着酒壶自顾自地仰头灌酒,面上微微染了些红晕,眼眸却甚是清明,毫无醉意。 燕鹤青沉默着坐在一旁,目光不知游离在何处,有意克制着不去看身边人。 待一壶酒饮尽,叶泠抬手将酒壶向燕鹤青砸了过去,借着些许醉意大声嚷嚷道:“喂,说话啊!解释啊!别总装哑巴行不行?” 燕鹤青将酒壶稳稳当当接在手里,闻言又有些头疼,碍于是自己有求于人也不好说什么,看了看叶泠,茫然道:“解释什么?” 叶泠瞪着她呵呵冷笑,周身气压低得十分冻人。燕鹤青打了个寒颤,默默往旁边挪了挪。 天边斜阳西沉,林间倦鸟归巢。城内已有些许人家点起了烛火,街上行人步履匆匆归至未知居所,背影稍显落寞。 阎浮城中并无宵禁,再过些时候,就又会是一派烟火人间繁华景象。唯一可惜的是,城中人俱是心知肚明,此处并非人间。 燕鹤青远远眺望着城中景象,沉默许久,转头看向叶泠,轻声道:“这修罗北域当年是何种景象,你还记得吧。” 叶泠微微一怔,垂下眼眸,手不自知地攥紧,骨节泛白,掌心刺痛,而后摇头苦笑道:“还提它做什么,都过去了……” 燕鹤青却置若罔闻,语气平静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当年……” 当年修罗四域以南域为尊,后依次为东西北三域。北域三城地处偏僻,穷山恶水,无人管辖,方圆百里,恶兽肆行。 其余三域穷凶极恶之徒俱被流放此处,永不得返。原来居于北域中的鬼日夜担惊受怕,既要防恶兽又要防恶人。只能哀叹自己命苦到了这荒凉地。 但日子虽难,总归还是活着。 后来其余三域太平已久,各自只觉平淡无趣。南域鬼主遂出了个主意,让北域众鬼困于一处,抽签搏杀,供人取乐。 东西二域鬼主欣然赞同。反正死的也不过是些穷凶极恶之徒罢了。于是北域因这一句话化作修罗地狱。 凶蛮者肆意屠杀受众人喝彩,弱势者死在泥泞中无人问津。有后来者不明所以就被砍掉了脑袋。 上位者们于北域中日夜欢闹无休,北域城中鬼终究越来越少。有些鬼不堪忍受屡屡反抗又被镇压。 南域鬼主对此乱象甚为不快,决意加大筹码让他们再度搏杀。于是三域鬼主一番商讨后定下筹码,当众宣布在搏杀中活到最后的鬼会成为北域之主。 剩余众鬼闻言纷纷杀红了眼,最终,一众中最凶残的鬼赢得了最后一场搏杀,当上了北域鬼主。 但经此番搏杀,北域中怨气弥漫,三城命途煞气大增。 自此凡成北域鬼主者日夜难安,往往不过数年便自行消散,死状凄惨痛苦万分。 而下任鬼主又需再度从搏杀中选出,周而复始,不得善终。 燕鹤青笑了笑,眸色冰冷,眼眶却莫名湿润,又看向了叶泠:“但上任鬼主死后的那场搏杀中,活下来了两个人。所以阿泠,只有你能帮我。” 叶泠觉得自己几乎是要疯了,蓦得站起身来一脚踢翻了酒壶,酒壶咕噜噜一路滚下房檐,“啪”地落地碎了。 碧色酒液洒在屋上,湿痕蜿蜒曲折,氤氲出一片苦涩又清冽的香色。 夜色中,叶泠发丝散乱,面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定定地看向燕鹤青,近乎绝望地低声道:“你当时救我,原来就是为了今天吗?” 燕鹤青心中一沉,缓缓别过头,沉默着望着远处已然热闹起来的街巷,良久才再度开口道:“是。” 又自嘲般地笑了笑,仰头看向了叶泠,一字一顿道,“我看中的,从来都是能从旁人身上得到的利益罢了。所以当初才会从搏杀中救下你。阿泠,你给过我承诺,你没资格拒绝。” 叶泠木木呆呆地看着她,仿佛今天才开始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 寒意自夜幕中气势汹汹地侵袭而来,叶泠觉得有些冷,伸手抱紧自己,低下头过了许久,才又嗫嚅道:“你为什么要走?” 燕鹤青低头,敛去眸中复杂神色,平淡道:“我有我要做的事。必须要做的事。而且,” 顿了顿,又道,“我大约不会再回来了。” 明明她的语气平淡到像是在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叶泠却莫名觉得悚然。眼见不好再追问下去,只能又换了个问题:“你要去哪?” 燕鹤青冷声道:“天命归处。” 叶泠身形踉跄了一下,满脸不可置信,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天命归处?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为什么连我都不告诉!” 燕鹤青闭口不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月色皎洁,鬼使神差般,叶泠目光落至燕鹤青的手腕处,一根金线似有似无于暗夜中显现。 那不像是简单系上的,而像是平白无故从血肉中生长出来的,紧紧牵绊着的,不可割舍也不能割舍的线。 那是燕鹤青的执念。 叶泠颓然跌坐在地,失魂落魄道:“……原来你一早就选定了结局,是吗?” 她明明想哭,面上却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落了泪,“罢了罢了,这条命反正都算我欠你的,何况还有黄金万两呢,死了也值了。” 泪眼朦胧地看向燕鹤青,故作平静一字一顿道,“燕鹤青,你不要忘了我。” 燕鹤青跟着轻笑一声,低声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不会死的。” 叶泠没听清,眼里含着泪,有些茫然地看向她:“什么?” 燕鹤青摇了摇头,站起了身。她今日罕见地穿了身红衣,走在暗夜里,衣摆随风飘动,是浓稠墨色里怎么都压不下去的一抹深红。 叶泠看着她,忽而想起忘川河畔层层叠叠颜色炽烈如火的彼岸花。 诱人通往地狱,灾祸之兆。 大城中天色微亮,起早的摊位上已有摊主小鬼在忙碌,角落里只稀稀拉拉几个小鬼。 乌归同顾屿经这一夜被搅得毫无睡意,眼底一片乌青,双双垂头丧气走在街道上。 乌归只觉眼下毫无头绪,整只鬼眼看就是要半死不活了,又被顾屿一巴掌拍在背上硬生生拍醒。 乌归:“……” 我恨。 顾屿贱兮兮地凑到他跟前,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元兄,你还有钱吗?借我点钱呗。” 乌归双眼迷蒙地盯着他,烦闷道:“你又要干吗?饭可以乱吃,话可以乱说,但钱不可以乱花。说吧,借多少?” 顾屿被他语重心长地教育一通,倒也不生气,平静地伸出了五根手指在乌归面前晃悠。 乌归眯眼:“五铜板?” 顾屿的手继续晃悠。 乌归皱眉:“五两银?” 顾屿的手晃悠得更加欢快。 乌归大吃一惊:“五两金?你疯了,我—”话还没说完就惨遭捂嘴。 顾屿叹息一声,淡然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元兄你今日借我五两金,我一会儿还您千百金。包划算的。所以……” 他的手在乌归身上随意一碰,将钱袋顺了出来。 顾屿将乌归放开,坦然地当着他的面掂了掂钱袋,笑道:“多谢。” 乌归心里一阵滴血,眼神简直想杀了他。顾屿佯作不察。 鬼侍统领府大门紧闭。浅黑色的布幔似乎将整座府邸围了个遍。 沉黑灵柩摆在院中央,往来吊唁的多为统领昔日手下,哀哀嚎哭感慨着统领多么多么良善,多么多么伟大,平日里不会浪费一滴一点时间放弃喝酒。杀死他的人又多么多么凶残暴戾没良心等等。 正当众鬼侍痛哭留涕间,府中大门忽而被推开。少许鬼侍循声望去,面上泪也来不及抹,齐齐愣在了原地。来的是个身着白裳,面上覆纱的妇人。 许是年岁不小了,发间已有些许银丝。妇人身后跟了个五大三粗,胡须满面的鲁莽大汉,瞧着有些凶神恶煞的驾势。 那女子站在门口呆呆望了一阵,看见灵柩的那一刻,忽而捂面啜泣起来,跌跌撞撞自鬼侍身边跑过,扑在了灵柩前一面捶打着棺盖,一面嚎啕大哭。 原本还在哭的鬼侍此刻也被惊呆在了原地,彼此面面相觑,不知这妇人究竟是何人。 那鲁莽大汉神色复杂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中纠结半晌,到底还是颤巍巍地往院里迈了一步。一步接一步缓慢挪到在灵柩前痛哭流涕的妇人身旁。 那妇人一把捞过大汉的衣袖,将人拽了过去,呜呜咽咽大声道:“当家的,我带你儿子来看你来啦,你快睁开眼看看,阿牛看你来啦……睁个眼啊……呜呜……你这死鬼啊……你说我好不容易下来了…… 你怎么又先死一步啊……当家的……呜呜呜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庭院中众鬼侍目瞪口呆,都觉得可能是自己伤心过度出现幻觉了。 第18章 于是院里很快又“噼里啪啦”地响起一阵扇巴掌的声响。鬼侍们面颊红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契十足地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很好,顿时原地只剩下唯一一个两边脸被都扇肿了的大冤种。 大冤种也不回头,闭目咬牙心一横,走上前去大声问道:“你,你是谁?你来这儿做什么的?” 那妇人见问,又是一愣,而后放声大哭道:“我是这死鬼的发妻啊,怎么,难道他活在这儿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提过我…… 哎哟,我的天哪,还有没有天理哪,死后就不管妻儿去处啊……我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你怎么又独自去死了啊……负心人啊……” 妇人一声嚎得比一声响,嚎到最后在场的鬼侍齐刷刷堵住了耳朵。 乌归面无表情麻木地忍受着妇人嚎哭,觉得自己今后的日子坎坷得一眼望不到头。 第16章 前夜 战斗前夜,混蛋喜当娘 但很快乌归就意识到,这世上的冤大头真不少。 凭借着在灵柩前长达一个时辰的嚎哭与埋怨,顾屿成功在多半鬼侍心中混到了“首领未亡鬼”的头衔。 少数鬼侍仍是心有疑虑,皱着眉头默默地上下打量着不请自来的两鬼,暗自思忖这哭诉几分真几分假。 顾屿在那灵柩旁嚎哭得惊天动地,埋怨得活灵活现,嚎得嗓子都哑了也不见有小鬼来劝解,心道这帮鬼可真是没眼力见。 虽说自己此行是为了来演一出寡妇哭坟,但也不能让寡妇一味哭坟啊。 正事还一件没办,乌归的钱也不能白花。嚎到这程度还不劝,那就只能由自己亲自动手了。 顾屿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而后半边身子伏在了灵柩上,以袖捂面哀哀低泣道:“呜呜呜……负心人啊……我原以为死后你我便得相聚,怎料再见又是死别……这天道如此无情……我……我还是随你去了吧……呜呜……” 说着,手中不知从何处拿出三尺白绫,从容在脖颈上绕了几圈,而后勒紧,晕厥,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院中诸鬼大惊失色,立时上前解白绫的解白绫,灌药的灌药。 情急之下,顾屿面上白纱被扯到地上,灌药的鬼侍看清他脸的那一刻忽而愣住了。 那白纱下掩盖的半张脸竟全部都是烧伤的痕迹,从脸颊两侧蔓延至脖颈,疤痕如同某种肉色虫类,在面上随着顾屿的细微表情歪斜扭曲,状如妖魔,狰狞可怖。 负责灌药的鬼侍呆呆站在原地说不出话。身后的其余鬼侍不明所以地催促他,却又无一例外地在看清顾屿面容的那一刻静默不语。 乌归原本只想心情复杂地远远看着那边鸡飞狗跳的热闹,未曾料到那群鬼中一个年长的鬼侍忽而转身冲他招手喊道:“喂,阿牛,是叫这个名字吧,唉,对,就你,你过来。” 你才叫阿牛,你全家都叫阿牛。 乌归左顾右盼了一阵,觉得自己现在最好的解决方法是先找面墙一头撞死。 那边众鬼将顾屿小心翼翼地扶到了椅子上,又将妥帖地将白纱给他戴好。 转头开始盘问乌归。一个年长的鬼侍摇头叹息,轻声问道:“你娘脸上那些疤痕,是怎么回事啊?” 乌归努力瞪大双眼试图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心道不瞒你说,我也是今天刚知道我娘还活着且脸上有疤。 至于这到底是怎么个事呢,你先等等,让我胡思乱想给你好好编一编。 众鬼将二人团团围在了中间,只见乌归皱着眉头表情痴痴呆呆,身上衣襟破旧,脸胀得通红,瞪着眼睛半晌也憋不出来一个字。 鬼侍们不禁疑心大起,正准备进一步逼问时,只听身后传来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咳嗽。 顾屿捂着胸口咳得满面通红,发丝散乱,才堪堪将鬼侍们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顾屿缓缓睁眼,四下看了一圈,声音嘶哑道:“咳咳,你们何苦救我。让我随我家那苦命负心人去了岂不正好?自他去后,我们母子二人在人世这些年流离失所,忍饥挨冻,受尽了白眼。 ……这孩子幼年时生了场大病,被那乡野庸医医治不当变得痴傻。” 顾屿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又是一阵咳嗽。好不容易停下来,他用手帕捂着嘴,一只手指着乌归,眼中满是慈爱的光辉。 “药不知吃了多少,也总不见效。我们家底本也不甚殷实,又为了我这痴儿走南闯北寻医问药,不过几年便已欠了不少债。” 说及此处,顾屿又顿了顿,伸手抚摸自己面上白纱,叹息道,“债主年年上门逼迫。我们一家东躲西藏终究还是被人发现,那日他们那些人将房屋围住,点燃火把要我们要么还钱要么丧命。 我们苦苦哀求他们宽限些时日,为首的却说什么都不肯再答应,勒令手下将火把扔到屋内将我们活活烧死……” 顾屿呆呆望着地面,眼中滚下泪珠,再度哀泣道,“可怜我那当家人被火烧身一命呜呼,我同阿牛侥幸被好心人搭救才活了下来。 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此行也不过是为了见他最后一眼。恳请诸位大人发发慈悲,开下灵柩,让我再看看我那苦命人吧。” 众鬼齐齐低头沉默,有年岁尚幼者已然泪流满面。 乌归看向顾屿,心中隐隐不安,觉得这小子说的未免也太像那么回事了。哭泣低语恰到好处,像是……像是亲身经历过一般。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摇摇脑袋逼迫自己去想平日里顾屿没皮没脸讨打的样子,这才好受了些。 静默良久,一位年长的鬼侍站了出来,走到顾屿面前低声道:“夫人,请您体谅,首领他被寻到时魂体残破不堪,这恐怕—” 顾屿双眼含泪,苦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会比亲眼看着他被烧死更难接受么?” 那年长鬼侍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纠结片刻,又同身边众鬼小声商讨一番,这才说道:“想来首领也很惦念夫人,那就破例一回。切记不可外传。” 顾屿抹泪点头应下,由两鬼侍搀着走至灵柩前。不多时,沉黑棺盖被掀开。 顾屿看着棺内残留着的首领躯体,眼中惊诧一闪而过,一时竟忘了哭泣。众鬼只当他见这残躯哀伤过度,不免愈发心生怜悯。 棺内余下的只有一对泛着血丝眼珠与残缺的四肢,头颅同躯干不知去向。同客栈老板的死法如出一辙。 顾屿站在原地沉思不语,脑海中莫名浮现了双属于兽类的血红瞳眸,再度头痛欲裂。 鬼侍们见状赶忙扶着他坐下,将棺盖合上后,又开始给他取水灌药。 过了好一阵,顾屿才重又清醒过来。乌归蹲在他身边,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顾屿摇摇头,让他把自己扶起来,面色苍白,有气无力道:“多谢诸位,如今我心中执念已了,再无所求。今日便要带着阿牛离开这里,再入轮回路。 只是来此处的路上身上银钱已用尽,不知可否请大人们借我们些银钱做路费,我愿立誓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大人们。” 鬼侍们相顾无言,犹疑片刻,见顾屿双眼红肿,神色愁苦。面上泪迹未干,脚下虚浮无力,颈间犹有鲜红勒痕。 乌归又是看着凶蛮实则痴呆无用,兼之首领新丧。不免都起了恻隐之心,一时间纷纷慷慨解囊,银钱满天飞。 最终顾屿同乌归各自抱了袋银两,千恩万谢地走出了首领府邸。众鬼将他们一路送至城门,一番依依惜别后才心满意足各自归家。 此时已近落日时分,街上叫卖的摊贩已然开始陆续收摊。顾屿同乌归寻了个角落卸下伪装,换回寻常穿的衣服,慢悠悠地抱着两大袋银钱走进最近的一家客栈。 客栈的上房也只是勉强算得上干净,被褥简陋得有些寒酸。桌椅更是年久失修,稍一晃动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好似随时都会散架一般。 好在客栈小二十分热心肠,见两人刚到,便帮忙拎了一壶热茶上来。顾屿轻声向他道谢后,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 他强打起精神,在桌案前绘制完西城鬼主府的布局图,并再三叮嘱乌归一定要在亥时叫醒他,然后便一头栽倒在了床上,沉沉睡去。 乌归手里紧紧握着那张布局图,眼睛一会儿盯着图,一会儿又看向顾屿,时不时发出一声轻叹,如此这般,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 深夜,月亮高悬,乌归按照约定准时唤醒了顾屿。顾屿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身子,目光落在眼前满脸忧虑的乌归身上,才勉强清醒过来。 二人迅速整理好行装,带上城主令,穿上夜行衣,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客栈。 西城鬼主府。有暗影潜伏于府邸四周,府内守卫森严。偏殿外无人打理,草木丛生。风过处枝影摇曳,犹如鬼影幢幢。 西城鬼主身着青衫站在殿中,遥望天边月色。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第19章 如此良辰美景,按照文人墨客的习惯,本该借酒吟诗,再于月下一醉方休才是。 可惜自己终究算不得文人墨客,他莫名觉得有些烦闷。 殿外有脚步声传来,不多时行至他身侧。 黑袍老者跪在地上,举起双手向他奉上密信,沉声道:“尊主,据手下来报,自北域来的那两只鬼又有新动作了。” 西城鬼主微一挑眉,伸手接过密信,放在月色下瞧了瞧,顿时嗤笑出声:“蠢货,一群蠢货!” 手中密信凭空燃烧殆尽,落了一地灰尘。黑袍老者心惊胆战地跪在原地,未得鬼主诏令不敢起身。 西城鬼主也不去管他,负着手举头望明月,忽而又放声大笑:“明月啊明月,你怎么又残缺了……本尊当初立下誓诺,残月当空,血洗青天。 今日你既为残月,本尊也自当履行诺言,就用满城人的血为你血洗青天。” 他在殿中踱了几步,面色陡然阴沉下来,目光森然,冷声道:“不过外城中人尚未除尽,那就再等一个时辰。” 他倚窗站定,看着天边明月,不知对着何人悠然道:“你知道么,这叫瓮中捉鳖。” 第17章 兽类 写废了 西城鬼主府布局是一等一的精巧,九曲回廊重重叠叠,暗门密道层出不穷。就算侥幸入了府内,稍有不慎便会行差踏错,先前万般心血付诸东流。 是以若要入府,这布局图自当越精细越好。西城鬼主府外数里的草垛里,乌归满面悲戚地看向顾屿,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顾屿神色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布局图,眼瞳在月色下亮得惊人,声音也是出奇地热情:“元兄,你准备好了就自己先去吧,不用等我。” 乌归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磕磕绊绊说道:“顾公子,这,恕我冒昧问一句,咱们去那到底是要做什么啊?” 顾屿默不作声地把目光从布局图上移开,而后合上图,从容向他伸出了只手:“城主令,拿来。” 乌归警惕地盯着他,小心翼翼地将城主令递了过去。 顾屿接过令牌,翻来覆去摸索几遍,忽而问道:“元兄,你先前说过这城主令有四块,用于战时求援或调度鬼侍。那不知这四枚城主令的效用是否互通?” 乌归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这个,我亦不知。” 顾屿轻笑一声,将城主令还了回去,又换了个问题:“那元兄可知这城主令在何人手中才可生效?” 乌归皱眉看向他,思索片刻,不太确定地答道:“是城主手中?” 顾屿收敛了面上浅淡笑意,垂眸正色道:“不,是在执念极深的人手中才会生效。” 他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声音有些颤抖,“元兄,恐怕真正的西城鬼主已经凶多吉少了。那日我们在古墓中瞧见的,不过是个配合演出的傀儡罢了。” 乌归惊骇不已,整只鬼连连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草垛里,惊魂未定道:“就算这是真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顾屿面色凝重,苦笑道:“猜的。那城中噬魂的恶兽,”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吃了客栈老板和鬼侍首领的那只兽类,形貌被刻在了古墓墓碑上,我们见过。 那日我窥见刻在墓碑上的文字,据其所述,那兽类似乎原本应是守在城中替历代城主惩奸除恶的瑞兽,不死不灭。” 乌归呆呆地听着,此时不由得问道:“那难道它吃的鬼都是恶鬼?我们冤枉它了?” 顾屿惨淡一笑,轻轻摇了摇头,答道:“恐怕不是这样。这兽类既忠于历代城主,便自然也受城主令调遣。 若是这城主令早已落入心怀叵测之人的手中,又对此兽经年累月加以误导,依旧有滥杀无辜的可能。只是那人究竟为何要这样做,我暂时也不太明白。” 乌归低头思索片刻,缓缓说道:“但按道理讲,这城主令只会由各城鬼主亲自保管,如今被奸人利用。这可如何是好?!” 他捋清头绪,心中顿时焦急不已,求助般看向顾屿,嚷嚷道,“顾公子可有什么办法,此事事关重大,关乎这一城安危,我们既弄明白了便绝不可袖手旁观……” 顾屿有些头疼,示意他把声音放小些,皱眉低声道:“这只是猜测而已,又不一定是事实。就算是真的,何况眼下那人在西城鬼主府中隐匿许久却毫无动作,咱们无凭无据让旁人如何相信。 我们今夜先去探一探虚实,弄明白是否真是如此。若是真的,到时候再多找些帮手动手也不迟。” 乌归虽心存疑虑,面上却不显,只重重点头应下,起身上前去听顾屿的计划。顾屿高深莫测地打量着他,手里紧紧攥着布防图,突然开口道:“元兄会游泳么?” 乌归莫名有些紧张,糊里糊涂地答道:“会……吧。” “喔——,” 顾屿微微笑道,“我不会。” 然后乌归就悔不当初地被顾屿丢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顾屿站在岸边,眼尾上挑,笑得像只好不容易才把猎物成功忽悠上钩的狐狸。 夜色中,顾屿笑眯眯地冲他摆手叮嘱:“我研究过了,这条河同西城鬼主府后园那片湖水相通。元兄只要一直向上游方向游,不出一刻就能入府。 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就在原地等我会合就好。” 乌归默默白了他一眼,潜入水中,小声嘟囔着依言照办。 此时已是亥时过半。夜风微凉,顾屿心中轻微的烦躁不安消散了些,用黑布蒙上面,于林中潜行接近西城鬼主府。 西城鬼主府前不出意料的守卫森严,枕戈待旦。 顾屿伏在暗处观察了一会,心中焦灼,明白这些守卫处理起来可能有些麻烦。回想起自己生前最拿手的瞬行符咒,决定挺而走险试上一试。 鬼主府的守卫每隔一个时辰一换班。顾屿自认运气一向不好,又是做鬼后第一次正经用符咒,为免被发现横生事端,他毅然决定先在地上趴上半个时辰等守卫换班。 好在瞬行符咒倒像是对鬼比对人还有效,换班时守卫只微微感到有风拂面,并未察觉顾屿的踪影。 顾屿悄无声息地翻入了西城鬼主府,匿于夜色中看清周遭的那一刻,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所见之处并不如常,先前他们随黑袍老者自古墓归来时,这鬼主府内虽寂静但仍有幽暗光亮,有鬼侍不言不语行色匆匆。 而此刻,檐下无青幽魂灯摇晃,路上无鬼侍来往。整座府邸像是被全然笼在阴暗处,檐下黑影狰狞差互,如同虎视眈眈正欲择人而噬的凶兽。 顾屿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手所能触及的皆为幽暗潮湿处,气氛压抑得令人险些喘不过气。 然而事已至此,绝不可能就此草草结束。顾屿强行压下心头不适,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好在脚下坚硬厚实的地面如旧。 他稍稍松了口气,于心中默默祈祷方才都只是自己的错觉。 凭借着自己记忆的一部分西城鬼主府的布局图,顾屿敏捷地躲过各个路口处巡察的鬼侍,一路顺遂潜行至湖畔。 只是这路走得越顺遂,顾屿越是觉得蹊跷。按他之前的猜想,今夜本应该是对手在明他们在暗,但如今看来却像是恰恰相反。 想到对手隐在暗处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顾屿顿觉悚然。 他一面心不在焉地四下里寻找乌归的踪迹,一面在心中琢磨着要不今夜还是到此为止,毕竟自己实在是不想为了些许虚妄猜测搭上命去赌。 就在这时,一只湿淋淋的手悄然从身后搭上了他的肩。顾屿身体一僵,转身往那人脸上打了一拳。 乌归捂着左脸,倒吸一口冷气,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险些痛呼出声。 顾屿难得有些手足无措,想上前安抚又被乌归含混不清地骂了一顿,只得作罢。 过了好半天,乌归揉了揉脸,终于消了气:“喂,接下来怎么办?” 顾屿低头,声音有些沉闷:“府中情况不同以往,他们应当早有准备。趁他们还没发现,今夜就先到此为止。” 乌归简直要被气笑了,咬牙切齿道:“到此为止?你玩呢?” 顾屿正准备张口向他解释一番,却又在看到他身后的那一刻,脸色煞白,哑口无言。 今夜西城鬼主府内没有灯火,只有朦胧月色。周遭事物包括房屋在内也只能隐隐窥见些许轮廓。 而乌归身后的那个东西,却在这无边夜色中显得更加清晰。 它天生就该属于黑夜。 乌归不明所以地看向顾屿,顺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就要往身后看。 “等等!别动!别转过去!” 顾屿小声而急切地喊道。 乌归吓了一跳,转头的动作一滞,估摸着他应该没必要骗自己,又默默僵硬地把头转了回来。 乌归身后的兽类紧闭着眼睛,缓缓向他们走来。 那兽类头生鹿角,颅似蛇首,身如虎豹,上负双翼,下生四足。 第20章 顾屿看着它,心中开始时的恐惧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可名状的迷茫与悲凉。 可那绝不是属于他的情绪,顾屿闭上眼,觉得自己可能疯了。 乌归见他眉头紧皱,面色凝重,不由轻声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顾屿微微一怔,嘴唇颤抖着,睁开眼,艰难地开口道:“它是......” 话还未说完,他便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梁上升起,眼前的场景开始模糊起来。 唯有那兽类的身影在他视野中逐渐变得清晰,身上毛发也依稀可辨。 它张开嘴巴,露出锋利的獠牙,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这声咆哮震得周围的树叶沙沙作响,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撕裂开来。 顾屿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一时间头痛欲裂。 他试图保持镇定,但内心的恐惧却无法抑制。他努力回想过去的经历,试图找出与这只兽类有关的线索。 但脑海中一片混乱,根本无法拼凑出完整的记忆。 乌归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既想上前帮忙,但又想起顾屿告诫过他不能转身,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只能紧紧握住剑柄,警惕那只兽类,准备随时出手。 第18章 与正文无关的短篇 同一世界观,看着玩…… 正月十五夜,人间团圆日,鬼怪聚会时。 忘川两岸烟雾弥漫,鬼魂挤在一处吵嚷不休。 忘川河中漂过点点金光,每行至一处便各有一点金光飞至岸边对应鬼魂身上,金光隐去后留下了金银马匹衣帛乃至仆僮。 只要有人惦念,一夜暴富不是梦。 得意处永远不乏失意鬼。与忘川相隔不远处街道巷陌里,一众无亲无故的孤鬼围在酒摊前闷头大醉。 摊主垂头丧气地一面筛着浊酒,一面用心提防着有鬼装醉跑路不给钱。 又不知过去多久,摊前鬼众已散去大半,摊主收拾好桌椅,准备扯下旗帜收摊。 青砖铺就的长街尽头忽而现出了一道白影,转瞬行至酒摊前。 “劳驾,给我一碗酒。”声音轻灵空缈,像自极幽远处传来。 摊主抬头望去,只见一道白影隐隐绰绰笼于烟雾间,面容身量皆看不清,不由得好奇地多打量两眼,答道:“好嘞,您稍等片刻,这就来。” 白影点了点头,寻了一处干净桌椅坐下。此时鬼众已然散尽,摊间只有这一位客人。 摊主将酒碗递了过去,瞧着那道白影接过呷了两口酒,忍不住问道:“客官是刚从忘川那边回来吗?” 白影的动作顿了顿,沉默片刻后道:“是。”待将碗中酒喝去大半,开口道:“不过好像没人记得我是谁。”又苦笑,“……连我自己也不记得我是谁。” 摊主了然地“哦”了一声。 原来是个糊涂鬼。 世间生灵死而化鬼,入幽冥地界后,或重入轮回转世,或安居鬼域自行消散,或因执念未清留于修罗道。 无论如何,生死簿上总归有名姓留存。 只有自己是个异类。白影心想,无名无姓,无死之因,无形无貌,亦无处可去。 千年前刚入冥界时,任职的鬼差们大眼瞪小眼,将上下五千年的生死簿翻来覆去查了近百遍,才迫不得已地承认他的存在的确是个错漏。 是以不入轮回,游荡至今。 不知不觉间,一碗酒已然饮尽。他起身付了酒钱,隐于雾气中继续沿着街巷徐行。 至幽冥城中,迎面遇上一众青面鬼差。 鬼差们神情严肃,行色匆匆,周身浓雾如有实质,压得人几欲喘不过气。鬼魂们议论纷纷,言语间不外乎一个意思,出事了。 出事了,意味着有人要遭罪,有人要顶锅。 他藏在暗处,百无聊赖地想谁家鬼会这么倒霉,要真有这万万里挑一的运气不如早一步跳入轮回,说不定还能得个终身大富大贵的罕见命格。……然后,他万万里挑一地昏了过去。 ………… 冥界极北域,息戾泽。 平静了近万年的泽地这些日骤然煞气大盛,其间溢出黑红血雾扑向四方驻守的鬼差,不等鬼差惊呼出声,便已将其吞噬殆尽。 每多吞噬一分,血雾便愈浓一分,最后竟逐渐凝成实形。 担了指挥一职的阴鬼首领已然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却又死活不愿承认是自己失职才致使今日这局面,只命令鬼差硬撑。 鬼差们明知抵抗分毫无用,却又不得不前仆后继前往赴死,于绝望中赢个忠烈名。 而血雾得了诸多鬼魂滋养日益庞大,开始时只在四周荒野弥漫,过处生机断绝,丰饶地界变为荒漠,飞鸟走兽先化枯骨又碎为齑粉。 如今却向冥界诸城蔓延,一旦成形,必为大祸。 那首领见势不妙只得上报鬼主,又临时自城中抓了几个替死鬼顶锅,以防怒气波及自己丢了职位性命。 待鬼主赶到息戾泽时,便只见屋内一排大大小小的鬼规矩跪在地上请罪,首领一口一句万死难辞其咎,只字不提自己错处。 自觉态度到位,事半功倍。 然而鬼主此番却实在恼怒,联合几方鬼城城主出手也只勉强遏制住了血雾弥漫之势。 此刻将首领这番把戏看在眼里,想到折损的诸多鬼差,心中恼火至极,冷冷看着那一排请罪的鬼,近乎咬牙切齿道:“既然万死难辞其咎,不如就于此自行了断,何必请罪?” 那首领万没想到得了如此回应,闻言惊惧不已,膝行至鬼主身旁伏跪,涕泪横流道:“属下固然该死,但此间事终究不由人。 属下若自行了断,恐会对外损了尊主威名,失了人心。尊主声名若受辱,属下便是灰飞烟灭亦心下不安。还望尊主三思啊。” 鬼主气极反笑,一脚踹开首领,还未及张口答话,便听到自身后幽幽传来一道女声:“呵,好忠心的下属。” 听出来者是谁后,鬼主本就黑着的脸更黑了。 只见一女子身着红衣,墨发用白玉簪束起,面上笼了半张金制莲纹面具,拊掌自阴影处走出,浅笑道:“不愧是鬼主看重的首领,果然忠心耿耿一心为主。不过,” 话锋一转,面上却是笑意渐深,“任凭鬼主于这六界中名声再怎么差,总归也差不过本君去。是以首领大可安心了断,不必烦忧。” 那首领初听时以为来者是要为自己求情,如今听到此处,再联想六界中声名最差的那位,已然面白如纸,冷汗浸湿后背,跪在地上战栗不已。 鬼主见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又成了谦谦君子:“妖君说笑了。声名之类不过世人妄自揣度,以讹传讹之说罢了,算不了什么。” 言毕,手中黑气凝为长剑,只一瞬便贯穿了首领身体,又一拂袖,黑气便挟裹着鬼魂共同碎作尘埃。 鬼主微微颔首,看向视若无睹的某位,心中颇有不甘:“此番清理门户,让妖君见笑了。” 宿云微摆手:“哪里哪里,并不好笑。” 鬼主略微哽了一下,抬手屏退左右:“你来做什么?” 宿云微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笑意,行至鬼主身边,低声道:“前些日子,鬼主招惹的那三千六百六十一位红颜知己共同寻到妖界,齐齐跪下恳求我主动毁了同鬼主的婚约,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本君又一向怜香惜玉,是以当即就应下了。此番前来,一是为了履行承诺,同鬼主解了婚约。” 顿了顿,又面无表情地看向鬼主,郑重其事地说道:“二是听说冥界出了些棘手事,念在你我昔日旧情,本君自然不能袖手旁观,特意千里迢迢赶来——看笑话。” 鬼主:“……”他始终想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能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么欠揍的话! 不生气不生气,鬼主深吸一口气,手在袖袍中反复握成拳又松开,面上假笑险些挂不住:“……婚约之事既已立誓不可更改,妖君现下将笑话也看够了,不如先行离去?” 宿云微闻言先是垂目摇头叹息三声,而后一手捂住心口,一手作拭泪状,红唇微启,戏腔念白吐出冰冷字句:“啊呀,郎君你好狠的心! 奴家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千辛万苦今日方见得郎君一面,怎能就此离去!郎君一字一句犹如那凌空利箭,将奴家的心都击碎了啊,郎君啊啊啊……” 听着那愈唱愈起劲的哭丧曲调,鬼主嘴角抽搐,额角青筋狂跳,生平第一次有了撞墙的欲望,最后忍无可忍吼道:“闭嘴。” 屋内静默一瞬。 而后响起了更为激烈的打斗声响。赤色灵流同黑色灵流卷在一处,产生的冲击将屋内一切化为齑粉。屋外守着的鬼侍见怪不怪对视一眼,胜负已定。 宿云微从容抱臂,俯下身看着瘫在地上的鬼主,难得真心实意地叹息:“唉,打也打不过我,演也演不过我。 这世间姻缘多有定数,鬼主又何必苦守我不放。明日消息传出,你那三千六百六十一位红颜又该怪罪我。 第21章 到时候鬼主仍旧安心做着没事人,本君的名声又该更跌一层。真是打得好主意啊。” 鬼主朝她翻了个白眼,身上疼痛,一时也懒得再装什么君子:“那只能怪你运气不好遇上我……又不是我让她们去寻你的……再说我也没阻止你找蓝颜知己啊……你较什么劲啊……” 宿云微唇角扬起,不动声色地踩上了鬼主右手,加重力道碾了碾,满意地听到一阵鬼哭狼嚎。 她直起身,狐狸眼中泛过一丝冷光,声音却仍带着笑意:“好主意。不过,鬼主若是执意不解婚约,本君大约要年纪轻轻便承受丧夫之痛了。” 鬼主:“………………”瘫在地上无奈装死,“那等我找到第三千六百六十五位红颜知己时就解婚约。” 宿云微莞尔微笑。 鬼主:“……六个月后就解婚约。” 宿云微冷笑。 鬼主炸毛:“……三个月,三个月总行了吧,不能再少了!你总得让我腾时间安抚我那三千知己啊!” 宿云微收敛笑意,再度冷脸道:“成交。” 伸手将鬼主拉了起来,沉默片刻,开门见山地问道:“息戾泽中凶煞异动,是因为封印渐弱。但那血雾……又是为何?” 鬼主原本痛得呲牙咧嘴,此刻却眸色深沉,面上凝重,已然冷静下来:“我已探察过了,泽中浮沉珠丢了。” 第19章 短篇续集,依旧与正文无关 最近要修正…… 宿云微看了看面前人,心中微微产生些怜悯:“你打算怎么办?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浮沉珠万年只一颗,如今丢了,血雾弥漫,这封印怕也撑不了几时。” 鬼主神情黯淡,苦笑道:“能怎么办?查呗。大不了封印破裂,本座拼尽此身之力,以死谢罪就是。”又诚恳看向宿云微,声音压低,略带了几分祈求意味,“若真有那一天,恳请妖君帮本座那三千知己都各寻个好归宿,切莫要让她们为我伤怀。” 宿云微:“……”心中怜悯顷刻烟消云散,妖君陛下突然很想一拳攘死他。然而忍了又忍,终究只是面若寒霜,冷笑三声,拂袖而去。 鬼主悲伤捂脸长叹:“本座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然而这一次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仿佛一切暗流涌动都止于平静无波的水面之下。原本准备好迎接惊涛骇浪,却只得到了一场绵绵细雨。鬼主莫名心有戚戚焉,不愿细想,不多时便将此事置于脑后。 半月后。 妖界浮妄宫,听雨亭。 亭台坐落处四面环水,水岸遍植灵花仙草,有树遮天蔽日,绿荫成片。风过处暗香浮动,扬起亭中帏幔。四周静谧无声,是个清幽去处。 亭中。宿云微墨发披散,极罕见地卸下红裙穿了白衣,金制面具搁至一旁桌案上,眉眼间倦怠之意已显,手中刀具却一刻不停于一截紫檀木上雕琢。木雕尚只粗略刻了形体同头部眉眼,依稀可辨是个女子。 忽而苦涩暗香中夹杂了一股馥郁酒香,有客自远方来。宿云微头也不抬:“坐。” 玄都左手拎着酒壶,右手提着一卷纸笺,对着亭中一片狼籍咋舌:“你这,想让我坐哪?” 闻言,宿云微停下手中刀具,似笑非笑抬眼看向他,眉目艳丽得近乎妖孽。下一刻亭中骤然狂风大作,令人睁不开眼。风止后,亭内已干净如新。玄都见怪不怪地冲她翻了个白眼,随意席地坐下,将手中纸笺递了过去:“半月内奇闻逸事,六界怪谈,自己看。” ……没动静。 宿云微朝他挑眉微笑,摊了摊手。意思很明显,现在没空。 真该死,谁让我欠她钱,玄都咬牙闭眼,认命地灌了两口酒,很有眼色地拿过纸笺开始念。薄薄一页纸,不过半刻便已念完。宿云微低头专心刻着木雕,一言不发。 玄都叹了口气看向她,正色道:“现如今冥界息戾泽中封印渐弱,北海倾雪宫受邪妄惊扰,苍梧派中镇恶塔亦屡遭侵袭。这一切未免发生的太过巧合,背后何人指使也尚未可知。另外,”他眸中闪过一丝阴郁,声音亦更加沉重,“上古之时神祗设下四封印镇压罗刹与阿修罗二族。如今其余三界封印均已松动,又已被居心不良者利用引出大乱。没有独妖界落荒渊能逃过一劫的道理。” 玄都犹豫片刻,最后本着没还完债前债主绝不能死的原则,好言劝道:“趁现下还未出现大的祸患,你总该小心提防些才是。” 宿云微点头认可,保持沉默。玄都见状苦笑着灌了半壶酒,试图缓解自己难得的好心被当作驴肝肺的悲伤。悲伤了一会儿,看着那坑坑洼洼的木雕,又忍不住开口:“你雕这个丑娃娃做什么?难不成想趁还未出现大乱退位改行做木雕师父了?唉,其实也不是不行,但你这个木雕雕得也忒丑了,除非瞎了眼,否则谁还会买……” 宿云微抬头,对这一番诋毁居然懒得计较,神色如常,淡然答道:“不卖,只是陪葬。”见他不解,指了指手中木雕,又补了一句:“给我自己陪葬。” 闻言,玄都面上的表情从平静转为愕然,又从愕然转为惊恐,再由惊恐转为惋惜,最后定格于“我真该死啊”的悔不当初,好一出精彩的变脸大戏。 恰有丝竹声自远处传来,曲调忧伤催人泪下,等气氛烘托到位,宿云微才慢悠悠地补充道:“不过大约还要等个几千年。” 于是守在宫门前的妖界侍卫便又一次免费观看到了玄都上仙骂骂咧咧心态崩溃,发誓再来就是狗,一路狂奔跃上云头的经典场面。 听雨亭内,宿云微漫不经心地拾起纸笺,一行行扫视过去,嘴角噙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刹时手中火焰燃起,一切化为乌有。这六界太平了这么些年,如今总归还是要乱一乱了。 三日后。北海倾雪宫。 尸山血海,白骨如山。方圆百里血腥气味弥漫,引得噬魂之兽齐聚于此,噬魂夺魄,过处血肉俱空,徒余白骨。倾雪宫中处处染血,桌翻几碎,帐幔残破,珠玉洒落滚落于地,于幽暗处闪烁如鬼火。 殿中唯一完好的檀木桌案上,一张无弦琴自发弹奏出了《招魂曲》,一曲终了复又循环,于此处徒增凄凉。案后主位上,倾雪宫主洛瑶双目俱失,血流满面,身上衣裙残破不堪,胸口处插着一柄冰蓝长剑,已然死去多时了。燕鹤青醒来时,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如此景象。 他瘫坐于地,一时间头痛欲裂。不久前自己还只是一只入不得轮回不知名姓的鬼中异类,今日蓦然自昏睡中惊醒,就莫名其妙活了过来。 难不成那些东西打晕自己就是为了做好事免费赠送一具躯壳?他揉了揉脑袋,睁眼看的一瞬间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谁家好人会把人丢在这活地狱里啊……不远处噬魂恶兽撕咬血肉之声不断传来,大批恶兽停在门处大声嘶吼,却在利爪将要伸入殿门时,被无形屏障阻了回去。唔,看来有结界。 他扶着桌案强撑着站了起来,四处打量一番,目光最终落到了那自发弹奏的无弦琴上。若有似无的淡蓝色灵流缠绕琴身,引出这一曲招魂。琴曲每奏成一遍,殿门处的结界便深了一分。 主座上倾雪宫主双手手指俱勒出深深血痕,殷红血珠自苍白指尖不断汇聚滴下,落在地上染出一片湿润痕迹。纵然身死魂散也要保全这里吗?他歪着头看向那具双目已失的残破躯体,恍惚间自她面容上觉察出一丝笑意。那并非尽人事听天命后的释然,而更像飞蛾扑火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不该以这幅形貌死去。他不知不觉间走上前去,提起桌案上的青瓷茶壶缓缓倒出一杯……血。真的是血,乌黑衬着淡青,不知放置了多久,血的浓郁腥臭同原本的茶水香气混作一团,令人作呕。 他嫌弃皱眉,将茶壶扔在一旁,又微微叹息一声,手指向前握住剑柄,缓慢用力将剑身自那残躯中拔了出来。又带出一片鲜血淋漓。 长剑拔出,那残躯上的伤口便愈扩愈大,浅淡灰色自伤处溢出,挟裹着躯体飞快消散在原地。短短半柱香时间,整具躯体便已消散了大半。他右手执剑,沉默着站在原地,怔愣片刻。待他回过神,便已陷入了全副武装的各界侍卫重重包围中。 他心道不妙,奈何此刻自己作为倾雪宫中唯一活物,滴血长剑尚还握在手里,倾雪宫主又已消散在自己眼前。此刻于诸人见证下,未免百口莫辩。 挺好挺好,当鬼时要给鬼顶锅,如今成了人还要替人顶锅。他有些心伤,有些孤独,有些绝望,最后纠结半晌,在打起精神舌战群儒和手执长剑拼死一搏中选择丢弃脸皮装疯卖傻。 他“铛啷”一声扔下剑,顺手拽住最近的一位侍卫,左手掐腿双眼含泪,真诚发问:“大哥你谁?这又是哪?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很害怕,你能放我出去吗?” 众人:“……” 不是,你拎着那么长的一柄灵剑把人捅了,然后跟我们说你其实很害怕? 第22章 被他拽着的侍卫想到那殿前堆积如山的白骨,下意识地结巴:“啊这,这,这,那什么我们尊主,没,没说,行不行。”在成功获得众人白眼后,才着急忙慌地补充,“当,当,当然不行。不行。求求你,别难为我了。” 他冷笑不已。众侍卫刀剑立时齐齐出鞘,寒光闪烁,直指中央。心中皆怕略晚一刻便与殿外残骸得了同样下场。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收敛笑意,眉宇间是一种近乎苍白地平静,向四周众人打量一眼,而后从容跪在地上——昏了过去。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现在怎么办?”众人面面相觑,皆处在原以为穷凶极恶的敌人莫名其妙就丢下武器昏倒了的震撼中,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最终年纪略长些的侍卫率先清醒过来,指挥其余人将他关入倾雪宫中的囚牢中。又将倾雪宫覆灭的消息封锁,只暗中传讯将此事禀明了各界主君。 因着倾雪宫处于北海与魔域交界处,地势偏僻,一向少有人至。加之恶兽自封印地逃出后尚未作乱,是以这举宫覆灭的消息也并未传出多少。 只有少许知情者心戚戚然,惶惶不可终日。明知实情却又不得向旁人倾吐苦楚,只能于沉默间为上位者粉饰太平。 第20章 续篇 与正文无关,单纯凑个五连更…… 倾雪宫。牢狱深处。 恶兽白骨筑就的阶梯间鲜血淋漓,本已干涸的陈旧血迹被这殷红血迹浸染出又一番哀号。空气中弥漫着尸身腐烂气味。 阶梯旁浮着锈迹斑驳的古铜兽首,其间幽蓝鬼火闪烁,映出的是业已空荡的囚牢。 囚牢虽空置,入夜后,千年来恶兽残留的号哭声响也足以令人心悸。奉命看守此处的侍卫闻声俱是两股战战,于沉默中强撑着摇摇欲坠的威严。 最深处的一间囚牢终年暗无天日。地上堆积了些许脏污皮毛。白日里阴冷潮湿,入夜后寒意彻骨。墙面上暗痕遍布,分不清是血迹还是青苔。 他努力缩成一团,倚在墙角处。思绪漫无目的地于记忆各处游荡。 寒意自四肢百骸逐渐侵入心脏肺腑,让他忍不住咳嗽出声,一阵急过一阵,喉咙里带了些许血腥气。意识逐渐模糊,头脑一片空白。 不行,不能这样昏过去。他缓慢坐起来,强行于周身运转灵力。只是这具身体似乎病弱已久,灵脉滞涩。 运转半日,也只得了些微暖意。他微微叹息,抬头看向牢狱前那数百侍卫,心觉好笑。辩又辩不过,打也打不过。 且不说自己这微薄灵力能否突破那七八层大小结界,便是侥幸逃出去,也是跑个七八步就晕个半天。白送的功绩何愁抓不住。 兴许白日将至,身上寒意渐消,困意袭来。他懒得再想,索性阖眸瘫在地上沉沉睡去。 倾雪宫主殿内,三界尊主聚于一处。天帝一袭月白华服坐在主位上,白发三千丈,面上表情介于忧愁与威严之间,似苦非苦。 自他即位来,做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向能避则避。此番实是事牵六界安危,这才迫不得已出面同其余各界尊主商讨解决事宜。 天帝向左右各看了一眼,屏退周遭侍从,面带笑意,斟酌着开口:“倾雪宫覆灭一事,想必诸君业已知晓。现下狱中恶兽逃窜,本君已命人前往追捕。 只是这封印已毁,修罗族人不知去向。若单凭吾一界之力追捕,无异于大海捞针,实为自不量力之举。 今日邀两位来此,便是想请借两界之力联手而行,共同追捕修罗一族。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左位上,宿云微仍是一袭红衣,面上覆了半张金制面具,一心只想降低自个儿存在感看戏,借着饮茶不答话。 右位,魔尊北庭烨一袭墨色锦袍,不甚在意地摇着手中水墨折扇,端着风流公子的派头,看也不看座上人,散漫答道:“喔?那本君若是答应了,又能得什么好处?” 又斜睨一眼,语带嘲讽,“有美人吗?有富贵吗?天帝莫要拿那六界安危来压本君,难不成这世道竟堕落到需要魔头来救世人了么?” 北庭烨眸中泛起肃杀冷意,将折扇一收,看向天帝,沉声道:“再说六界中谁人不知妖魔两界恶名,纵然本君同妖君倾力相助,此事若成,好说,功绩名声都归至天帝陛下身上; 此事若不成,只往妖魔两界推捼就是。天帝陛下既打得好算盘,此刻何必于此惺惺作态?” 这一番话着实有些刺耳,天帝同妖魔两界打交道不多,闻言面上笑意便有些挂不住。奈何此刻有求于人又不好翻脸斥责。只能微微皱眉,将这笔帐在心中记下。 宿云微默默在心中鼓掌叫好。 虽然这魔头自恃风流不甚检点,同六界美人皆有沾染,私生子突破了一百大关,但嘴是真的狠毒贱。着实好用,值得称赞。 殿中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天帝面上笑意不减,温声道:“眼下六界太平,何来妖魔恶名之说?实是二位尊主多心了。” 思忖片刻,又不肯放弃,再度劝解道:“只是这修罗一族秉性凶恶,行事暴虐,如若放纵必然后患无穷。 更兼如今冥界鬼主事务缠身自顾不暇,人神两界势弱,均无余力相助追捕。本君也实是万不得已才来相求。二位主君切莫因一己私怨误了大事,招至骂名缠身。” 言至最后不轻不重地刺了一句,聊作慰藉。 妖君同魔尊对视一眼,作了番悄无声息的交流。 “你去回答。” “别,刚刚就是我答的,该你了。” “你刚刚不是怼的很痛快么?再怼一次。” “……累了。” 妖君闭目装死。魔尊沉默不语。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微风拂过,鼎中燃尽的沉水香散出幽冷香意,是倾雪宫中惯有的气息。宿云微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倾雪宫主。 那样聪慧的女子,逸若飞雪,心思玲珑。最后却连尸身都未得保全。而杀了她的人……还关在了牢狱中。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杀了她? 宿云微睁开眼,唇角微扬,看向天帝,镇静自若地转移话题:“本君听闻于倾雪宫执剑杀戮者已被擒获,现设了重重守卫关押于牢狱中。 不知天帝是否审问出了什么?这倾雪宫覆灭缘由又是为何?天帝可有头绪?” 天帝微微一笑,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从容答道:“自然已经审问过了。说来有趣,一番查证下来,那人竟是魔界燕氏一族。年岁尚幼,心智却坚。审问时只一味装疯卖傻,只字不肯吐露。” 闻言,北庭烨面色不虞,手中折扇“啪”地一收,略一摆手,告也不告,转身离去。 宿云微平静看向天帝,面无表情敷衍圆场:“多年不见,魔尊还是如此随性洒脱。” 天帝见状心中恼怒至极,强行压下心中怒气,半晌后冷哼一声,起身拂袖,亦是遁形离去。 眼见又是一场不欢而散。宿云微沉痛叹息,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决定顺带去瞧瞧那位始作俑者。随意招过位近侍带路,前往牢狱。 倾雪宫经此浩劫已见衰颓之意。草木枯败,腐朽生息。一路所见唯有层层加重的守卫,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宿云微哑然失笑,莫名有些好奇那囚犯有何威慑力,竟能让如此多人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不多时行至牢狱门前,恶兽号哭声响震耳欲聋。宿云微不以为意走上前去,守卫纷纷低头躬身,自觉让出一条路。 牢狱越往里走便越是昏暗,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兼之耳边声音愈演愈烈,惹得宿云微莫名心烦。 她眉头微皱,指尖灵力流转,泯声咒诀应时生效,嘈杂声渐远,四周理应缓慢归于寂静。但隐隐约约……还有声响。 那自然是来自这儿唯一被关着的人。 妖君陛下有些郁闷。 于是带路的侍卫自觉在妖君的笑容中十分专业地转身离开,心中替被关着的囚犯默哀。 牢狱内,他坐在一方角落里正试图劝说自己平静接受死亡的来临,一个人自言自语从冥界的种种好掰扯到其余五界的种种坏处。 “人界不行,人太多看着就烦。当鬼多好,看见了也可以装作没看见。” “天界不好,太死板。那么些仙君仙子天天渴望被雷劈,人生无意义。当鬼多好,起码不用被雷劈。” “神界人少还天天找各方邪恶势力干架,太无聊。当然我这具身躯弱成这样也不太可能当神仙。当鬼多好,想找人打架都打不了。” “妖魔两界人倒是不多不少,不过听说这两界尊主恶名远扬不好相与,还是能避则避得好。相比之下鬼主倒是……呃,还挺好。” 寒意莫名自心底窜起,某种被暗中窥探的感觉令他有些毛骨悚然。 那是面对杀戮者的本能反应。而他此刻,避无可避。 他尝试着冷静下来,手指不自觉地攥住衣袖边缘,向四周看了一圈,略微得了些底气,开口道:“不知是哪位尊主来此,何不现身一叙?” 第23章 但是昏暗中唯余寂静。来者仿佛决意要让他一个人演完这场独角戏,只作看台下的观赏客,目不转睛却又沉默不语。 徒留作戏者在台上窘态毕露焦急不已。 行行行,早死晚死都是死。他苦中作乐地想,自己可能会被躲在暗处的这位仁兄盯死。 创造了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死法,也算没白来这一遭。 他这般想着,竟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本略显苍白的俊美面容借着这笑意也显现出几分少年气,眉眼染上些许艳色,远远瞧着,惑人心魄。 难道是吓傻了?宿云微站在暗处难得有些忧虑。 他笑了一阵,心中恐惧倒是散了不少。 于是又秉着反正都是死你还能拿我怎么办的理念,不怕死地开口说道:“尊主若不愿现身自然也可。只是我尚有一愿还未完成,若就此死去,心中颇有不甘。 不知尊主可否发善心,先让我了却此愿?” “……说。”声音冷冽,凛若霜雪。来者是个女子。 他垂眸,于幽暗处看不清神情,声音却莫名有些哀伤:“能不能给我一管长箫?” 来者沉默片刻,并不多问。凭空浮现出一管白玉箫,三尺云纹坠绛缨。 他撑着墙壁缓缓站起身,伸手握住白玉箫,莹润通透,实是上品。 他笑了笑,向来者道了声谢。而后手指搭上箫孔,轻盈按压跳跃。唇齿间气息送出,箫声凄婉,诉尽离殇。 这支箫曲是世间唯一真正属于他的东西。他不想让它随着自己一起被忘却。 当初做鬼在冥界游荡时,鬼差曾问他还记得什么。他认认真真想了半晌,最后答道,他会吹箫,但只会一支曲调。 那一曲像是刻在记忆极深处的烙印,不断提醒着他有来处,又在曲终人散后,欺骗着他还有归途。 待一曲吹奏完,他缓慢睁开眼,释然一笑,一切尘埃落定。 他躬身双手奉上白玉箫,轻声道:“多谢尊主成全。而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一只手骤然取过白玉箫,宿云微不知何时俯身看向他,语气森然道:“你从哪学到的这支曲子?本君要听实话。” 他抬眼看向她,当机立断决定撒个谎。 第21章 挣扎 接第十七章 天旋地转,头痛欲裂。 顾屿瘫倒在地上,咬紧牙关,恨不得自己立刻找面墙一头撞死。偏偏痛楚愈是源源不断,他的意识愈是清楚。 如此这般,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到最后身体已然脱力,他的手瘫在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冲乌归喊道:“往水里跳,快!” 乌归感受到身后恶兽越来越近,原本手足无措,大脑一片空白。此刻听到了顾屿的话,竟又恢复了几分理智,迅速扑上前去,拉着顾屿一道滚入了湖中。 “扑通”一声,湖中溅起了大片水花。 岸边的恶兽倏忽睁开了眼,骇人兽瞳却是不见血色,黯淡无光,那是如银月色也照不透的灰败。 冷,好冷。冰寒刺骨,寒意辗转于身躯各处,让顾屿有了种自己今夜不是要痛死就是要冻死的错觉。 他呛了几口水,茫然地睁开了眼。入目是黑沉沉如同夜幕的湖水。 今夜天上有月亮,顾屿想,那湖中也会有月亮吗?他想问问乌归,开口却只有咕噜噜的一串水泡。 乌归拽着他拼命往上游,生怕这祖宗今夜真就栽在这里。 夜色中,湖水一波一波被推开,打碎了湖心皎白的圆月。顾屿的脑袋随着乌归的动作一浮一沉,痛楚渐渐湮灭。 到了湖心处,寒意渐深,顾屿在水中忽觉眼前有白光一闪而过,他努力睁眼去看,身体不自知地往下挣了挣。 乌归被他的动作搅得险些失了平衡,心中不免有些恼怒,又紧拽着他往上提了提。 顾屿却已于一片朦胧光晕中窥见了那湖心物什的轮廓,但此时又尚不便同乌归言明,只得先于自己默然思索了一番。一时间心中诸多揣测,纷至沓来。 许久,二人才重又靠了岸。乌归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身上衣衫湿透,胸口起伏,喘息不止。 顾屿坐在一旁徒劳地拧着自己的衣服,水珠滴滴答答落下,又开始琢磨怎么再把人忽悠下水。 又等待了一阵,乌归勉勉强强坐了起来,面色苍白,显然已乏力至极。 顾屿默默观察了他一阵,揣着所剩不多的良心打消了方才的念头。 然而水还得下,东西还得查,虽然一时半刻凫水是学不会了,但不代表没有其他方法。 半刻后,乌归神色复杂地盯着眼前浑身上下贴满避水符纸的人,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顾屿对着湖面往脸上贴着长条符纸,仔细检查疏漏,没有感到丝毫不妥。 眼看这奇葩纸条人真准备就这样往水里跳,乌归万分诚恳道:“呃,咳,那个,顾公子,你这,就这么下水,是不是不太……呃,不太合适。” 顾屿闻言转过头,眼神幽幽地盯着他,面上黄符纸随气息起落:“没事,你放心,死不了。” 而后决绝转身跃入湖中。 乌归心中一紧,跑至湖边探出头,满面忧愁地祈祷这货千万别淹死。 好在这一身避水符纸终究还是有些许效用。顾屿一路顺邃飘至湖心处,往光亮处用力一挣,渐渐下沉逼近那水中物什。 待到距离足够近时,顾屿于一片朦胧柔和的光亮中看清了它的原貌。 那是一副白玉棺。白玉棺从中央至四脚被手腕粗细的铁链紧紧缠住,铁链向四面八方延伸,隐没在未知幽暗处。 顾屿又凑近了些去瞧,手不经意碰上棺盖。刹时红光一闪,顾屿顿觉手掌灼痛不已,在心中暗骂一句,不敢再碰。 棺盖上浅白光晕渐渐转为暗红纹路,像是某种奇异符咒。 顾屿远远打量着,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这符咒的用途,皱着眉头又向玉棺漂得近了些,微微向那玉棺里探头看了看。 铁链重重中,一张苍白的面容若隐若现。眉眼文弱,鼻挺唇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正沉溺在一场美梦中。 然而顾屿看清这棺中人的面容后,却只觉胆寒心惊。纵使只见过寥寥几面,他也绝不会认不出这张脸。那是西城鬼主的脸。棺里躺着的是西城鬼主。 若是他已经死了,那这些时日在外面发号施令的是谁?那日他们见到的从鬼主墓里走出来的又是谁?他们第一次见到的鬼主是如今的西城鬼主吗?如果不是,那到底谁是真的? 顾屿有些焦躁,身上符咒忽明忽暗,避水符眼看要失效了。他拧着眉头,努力往上划,好歹赶在符咒失效前回了岸边。 乌归将他拉上来,默默听着他讲这藏在湖底的玉棺中躺了个同西城鬼主一模一样的鬼,拧着眉头,陷入沉思。 顾屿讲完后,又看向乌归问道:“元兄可曾听说过这西城鬼主有什么双生兄弟之类的传闻?” 乌归思索一番,摇头道:“未曾。这西城鬼主的位子自修罗道初成后,便由西三城中最强的一脉世代相传,这一脉向来只有独生子,绝无双生之说。” 顾屿顿觉心凉了半截,原本还存了些许侥幸,觉得这活着的西城鬼主也许还是真的,不必大费周章去折腾。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如今看来还是得折腾。 乌归也明白过来,粗黑眉毛几乎拧成一团,有些犹疑地问道:“你难道怀疑如今的西城鬼主是假的?” 顾屿苦笑着看向他,反问道:“不然呢?不是双生,除了一真一假还有何解释?” 乌归却将手掌一挥,急切说道:“不可能!鬼主之位岂是儿戏,怎么可能会如此轻易就让人得了去? 四方鬼主若要身居其位必要遵守各方规则,否则天谴将至,永世不得超生。怎会如你说得那般简单,轻易占了这一方鬼主的位置!” 言至最后,他的语气愈来愈激烈。 顾屿一方面觉得他说得对,一方面又被他吵得头疼,赶忙趁着间隙又问下一个问题: “所以,元兄你可知道能坐上这西城鬼主的位置,究竟要满足何种要求?万一这要求有漏洞呢?万一那假的鬼主恰好也满足这要求呢?” 乌归依旧皱眉瞪着他,没好气地答道:“这我怎么知道?!我要知道我不早就当上鬼主了吗?再说我也不是西三城的鬼,你问我我问谁去?” 顾屿默默低下了头。 如果说当西城鬼主有条件限制,那按照乌归所说的,第一无疑是血脉相传,这鬼主必须是某一脉的后人,第二也许是……独生? 如果真的是有双生子呢?那就必须舍弃一个,保全另一个。 可是湖底的那个,是被保全的还是被舍弃的尚未可知,这鬼主的真假也无法判别……绕来绕去,绕回了原点。 顾屿有些头痛。闭目凝神之际,耳畔传来远处隐隐约约的某种声响。出于对危险的本能警觉,他蓦得睁开眼,一把拉过乌归,小声道:“有东西过来了,跑!” 第24章 乌归却只惊骇地望着他,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 顾屿心知不妙,顺着他的目光向身后看去,月色下,林中有人穿花拂叶而来。 只一瞬,西城鬼主便笑吟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顾屿明白,一切都晚了。 西城鬼主穿了身素白衣衫,手中摇着柄黑色纸扇,步伐不快不慢,语气不咸不淡:“二位让我好找啊……私闯禁地,惊动神兽,今夜怕是又有人要遭殃了呢,你说,这是该怪你们,还是该怪那群蠢侍卫呢?” 他又向前走了两步,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面前两人,见他们发稍衣襟湿透,仍在不断往下滴水。 他脚步一顿,面上神情变化莫测:“你们,看见了什么?嗯?潜到了湖里?真可惜,毕竟是贵客,原本还打算饶你们一命的,” 他眸色一凛,声调陡然转冷,“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西城鬼主手中折扇一挥,一众阴兵立刻显现,将乌归同顾屿团团围住。 他微微一笑,语气却狠戾道:“还是让你们碎尸万段,丢进湖里喂鱼吧。还不动手?!” 那些阴兵周身笼着黑气,披坚执锐,手中兵器在月色下泛着寒光,仗着人数多将二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顾屿手中持剑,同乌归背靠着背,向他叮嘱了句速战速决,能逃就逃,而后手中剑灌注灵力,二人冲杀出去。 刀光剑影交织,皮肉撕裂声不绝于耳。顾屿的灵力过于强悍,剑过处留下遍地的断肢残骸。 那柄灵剑锋锐无双,西城鬼主站在远处想,是个好东西,那人也勉强算是个好东西。只可惜今夜剑和人都注定要折在这里了。 他手中折扇又一挥,那些残肢便再度成了阴兵,阻了二人去路。 阴兵不同于鬼侍,后者死去便是魂飞魄散,前者却像是能随时拆卸的木偶,受主人的命令随时重组再生,致力于活活把敌人耗死。 他坐在远处,看着他们垂死挣扎如同看一出好戏。折扇轻轻扇动,他想,众生尽皆蝼蚁,死生有命,又何必徒劳挣扎。 阴兵一波接一波如潮水般涌上来。纵使二人各自法术再怎么高强,剑术再怎么精妙,终究还是寡不敌众,体力渐渐不支。 乌归身上已被划伤多处,此刻满头大汗,挣扎着挥剑砍杀,冷不防被前后夹击,同时刺中了胸腹处。登时痛得闷哼出声,剑掉落在地,整个人瘫倒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 顾屿一面留意着回身去看他,一面同身边阴兵搏斗,心中焦急,剑意凌然,在夜幕中携着暗蓝光晕划过,阴兵齐刷刷倒了一片。 顾屿趁机回到乌归身侧,好不容易打出来的缺口很快又被填补。 到最后,剑已铮鸣,几乎濒临断裂。顾屿收了手,耳边嘈杂,心中却出奇地平静。 他想起自己在那断崖边的死去,好歹还说了几句话,让那些所谓的正派修士互相猜忌争斗。如今却要被这些没脑子砍不死的阴兵砍死,未免太过丢脸。 他瘫在地上,抬头望明月,心想,真可惜,今夜没下雪,掩不住自己的狼狈。要死在泥泞里,终究有些不甘心。 顾屿闭上了眼。可耳边却忽而寂静下来,没有兵器交接声,也没有想象中的皮肉痛楚。 难道是梦?他茫然睁开眼,坐起身向四周望去。乌归依旧满身是血地倒在他身边,而原本西城鬼主站着的地方,又多了个人,不,多了个鬼。 那鬼身形高挑,墨发束起,玄衣曳地。面容艳丽到近乎妖孽,偏偏周遭气场是冷的,眉目间像覆了一层寒霜,整个人静若寒潭。 像是长在冰天雪地里蛊惑人心,诱人追寻,又择人而噬的毒物。 是燕鹤青。 第22章 癫狂 杀戮无止休。 风未定,人初静。天边月色皎皎,地上鬼影橦橦。 此情此景,顾屿觉得自己高低得给燕鹤青磕上一个,再道一声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来世必将做牛做马报答您或者今生今世以身相许,二选一。 奈何待他缓过神来,又发觉手脚已近麻木,想是砍阴兵砍得太狠的缘故,此刻只能动弹不得地默默瘫了回去。凝神侧耳听燕鹤青那边的动静。 不远处,燕鹤青眉眼冷淡,手中持着那柄方才尚在主持战局的黑色折扇,似在翻来覆去地欣赏把玩。 西城鬼主被她突如其来的缚身咒定得结结实实,目光随着那折扇左摇右晃,声音却莫名温和下来:“阿青,你怎么来了?” 燕鹤青动作微微一顿,似笑非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中寒光一闪而过。只听“呲啦”一声,折扇被划破,其中潜藏的怨气翻涌弥漫,纠缠呼号着飞向半空,闻之令人毛骨悚然。 西城鬼主的脸色顿时难看至极。 “啧,没出息。” 燕鹤青向他靠近了些,轻声道,“说吧,你方才打算用这些阴兵做什么?” 西城鬼主偏过头瞪了她一眼,铁青着脸色,抿嘴不言。 燕鹤青眸色深幽,冷淡道:“宋——百——万?” 顾屿:……?等等等等,什么送百万? 他尚有些不明所以,西城鬼主却似乎是被这句话戳到了痛处,温和的面具一点点剥落,忍不住吼道:“闭嘴!不许叫这个名字!不许这么叫我!” 燕鹤青冷笑一声,从善如流:“好的,宋百万。” 顾屿莫名对那西城鬼主产生了些微同情:宋百万…………这可真是个潦草的名字。 其震撼程度与他还活着的时候曾见过一位俊秀仁兄叫狗蛋有的一拼。 宋百万气急败坏,满面通红,恨不得立刻以头抢地,血溅三尺身亡。他尝试着挣了挣身体,缚身咒却是越缚越紧。 宋百万额头青筋暴起,嘴角狂抽,整只鬼几近癫狂:“只会叫我名字算什么,我方才可是打算杀了他们!你要替他们报仇,有本事就杀了我,杀了我啊!” 燕鹤青皱眉看着他,心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下一刻骤然手起刀落。 宋百万迷茫地瞪大了双眼看向她,癫狂劲骤然退去,轻轻喊了一声:“阿青?” 而后“咕咚” 一声,头颅坠地。 凶残,实在是太凶残了。 脚步声不徐不急地向这边走来。顾屿只觉冷意缓缓自后背升起,周身寒毛倒竖。方才初见燕鹤青时死里逃生的庆幸已然湮灭,此时此刻他只想闭目装死逃过一劫。 燕鹤青停在了他身边,冷声道:“别装了,起来。” 顾屿姿态僵硬,坚决不动。 燕鹤青缓缓擦拭着手中短刀。寒光不经意地从顾屿眼睫处一闪而过,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顾屿默默睁开了眼,一面伸出手指试图将那架在脖子上的短刀推远些,一面硬着头皮同燕鹤青打招呼:“哎哟,北鬼主大人,好久不见。” 燕鹤青却状若未闻,并不答话。将刀收回去后,转身又去查看乌归的伤势。 她对医药之道其实并不精通,喂了乌归两颗保命的药丸,又马马虎虎地将他用白布捆成了个棕子,就将人丢给了顾屿。 离开时又扔给他两张瞬移符,言简意赅道:“带他回你们的落脚处,今夜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说完再度利落转身,消失在了原地。 顾屿拖着乌归,心中有些怅然若失。他望着西城鬼主原来站着的地方,一瞬间仿佛又想到了什么,勉强站起往前走了几步。 他原以为自己会看见什么令人惊惧的血腥场面,然而真正探身去看时,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没有死不瞑目的头颅,没有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也没有死后半烟雾化的魂魄。 月色下,草丛里,只有一只断首的木偶静静躺在那里。 而木偶的头颅,已然不知去向。 自从夜间开始频繁出现魂魄丧命后,大城中便有了不成文的规定,入夜后不得在外逗留,并需立时熄灭灯火。然而今夜却极为反常。 城门处一众鬼侍擎着火把,面容随着火光摇曳明明暗暗,神情呆滞,齐齐仰着头看向站在城门瞭望台上的西城鬼主。 宋百万默然凝视着城墙下的诸鬼,不知为何竟轻笑出声,一改平日温和做派。面上神情如野兽般狂热,眼中是令人一望即知的疯狂。 他立于城楼高台,负手朗声道:“呵,诸位,天道不仁,欺瞒众生。费尽心思将吾等困于囚笼。让吾等永世不得脱离苦海再入轮回。然天无绝人之路,吾耗费百年终为诸位寻得脱困之法。” 宋百万将手一挥,墨色衣袍在夜风中猎猎招展。他眸中血色一闪而过,一字一顿道,“今日合该为汝等斩断囚笼,重归天地混沌,于世间得永生!” 台下应和声登时响起,城门边火光冲天,喊叫声震耳欲聋。 而城内却依旧静得出奇,似乎丝毫没有被这声响所惊动。 宋百万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正待抬手命令鬼侍出发。城门高台处却骤然现出另一道身影。 第25章 从鬼侍手中夺来的长剑携着寒意自耳边堪堪拂过。宋百万头也不回,只微一侧身,手中现出墨色折扇将那长剑一提一引,让其顺势折返回到了出剑人手里。 燕鹤青抬手接过长剑,一步步自黑暗中踏出,手中长剑寒意凛冽,映就月色生光。 她行至高台前,俯首看向城墙下的鬼侍,神色近乎漠然道:“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宋百万朝她笑了笑,似是又披上了温和的外皮,缓慢低语道:“我说我什么都没做,你信么?” 他的语气中透着些许惋惜,轻叹一声道,“我只是让他们看明白了这所谓的修罗道十二城的真相罢了。怎么样,阿青也要听听看么?” 燕鹤青沉默地看着他,唇角微微勾起,眼眸中却是波澜不惊,轻轻颔首道:“洗耳恭听。” 宋百万闻言一怔,旋即又笑道:“阿青,今夜你阻不了我的。我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太久啦!天道邈无极,人命若朝霜。 众生皆在囚笼中。我今日所思所为无错,来日亦无悔。来人,——” 话音未落,长剑须臾间已贯穿其胸膛。燕鹤青眸色寒凉,冷声道:“你根本不是他。你要做什么?你到底是谁,他又在哪儿?回答我!” 宋百万垂眸看向那刺穿胸膛的长剑,面容古怪地扭曲了一瞬,咧嘴怪笑道:“你看,他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得到了。哪怕他都死了那么久了,尸骨无存了,你却还记得他。 真可惜啊,阿青,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单手握住剑身,不顾掌心刺痛,生生将剑从胸膛中拔了出来。血流如注。掌心皮肉被深深划破现出白骨。 他浑不在意地冲燕鹤青笑着挥手,下一刻却又面目狰狞恶狠狠道:“但是阿青,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凭什么你只记得他?!你和我才是同类不是么?一样的冷血狠毒,一样的铁石心肠,一样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阿青,不要再否认……也别再自欺欺人了,承认吧,我和你都是怪物!谁也逃不掉的!哈哈哈哈哈哈,谁也逃不掉!!!” 宋百万狞笑着后退,向着城楼纵身一跃,化为一阵灰白烟雾消散在鬼侍中。燕鹤青心道不好,紧抿着唇,俯身往下看去。 火光明明暗暗间,所有鬼侍都变成了同一张脸。数以万计的宋百万都在冲她狞笑。他们露出一模一样的唇角弧度,一模一样的森森白齿,一遍遍朝她重复着: “我们是同类!” “我们都是怪物!” “逃不掉的!谁都逃不掉!” “所有人都得死!!!” 燕鹤青面色苍白,脑子里昏昏沉沉,只能强行逼迫自己不要再去看这些东西,转身颓然坐在地上。 她手中再度现出短刃,向着自己手心狠狠一划,尖锐疼痛感暂时逼退了昏沉,带来片刻清醒。 她从腰身处摸出城主令,沾着手中血一笔一划在令牌上刻画字迹。鲜血淋漓,顷刻间被令牌吸收了个干净。 “西城危。速来增援。” 宋百万隐匿在一众鬼侍中,悄无声息地发动指令。 “子时已到。屠城。” 鬼侍们浑身一怔,似是从幻梦中惊醒。眼神空洞地握着火把,腰间别着刀剑,四下分散行动。 燕鹤青站在城楼上,默然瞧着台下千千万万长着同一张脸的鬼侍,面色苍白,眼神凛冽如冰。 手中血沿着掌心脉络蜿蜒曲折,最终自指尖滴落,在地上浸出一片诡异殷红。 有多久没酣畅淋漓地杀一场了? 她忘了。 杀戮于她而言,从来都不是宣泄,而是避无可避的噩梦。 只可惜如今,到底还是要走到这一步。 燕鹤青闭上眼,于心中默念那无可替代的名字。手心血珠凝结,伤口迅速愈合。血黑雾气化为暗紫长剑实形,最终缓缓降至她手中。 这柄长剑锋锐无双,却因杀伐过多,戾气极重,被前人封在了北域极寒之地。 燕鹤青机缘巧合下得了它,熔了小半魂魄,舍了半身灵力将其铸造成本命剑。 自此这长剑便可随她心意而动,千年来随她自北域中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燕鹤青握紧手中长剑,剑锋暗紫光泽流转。她的眼眸中渐渐翻涌出血色,熟悉的杀戮气息让她浑身发抖。 燕鹤青闭目复又睁开,一字一顿道:“走吧,斩夜,再随我去杀一场。” 第23章 厉鬼 猛踹瘸子那条好腿 夜色凝滞如密不透风的铅板。风声渐渐止息。城门处火光绵延数里, 鬼侍们形容呆滞,行动木僵, 被某种术法强行阻碍在原地。 对面处,燕鹤青唇角微扬,眉眼是令人心惊地艳丽,长剑执在手中,身后暗紫色的结界已然笼住全城。将一众鬼侍连同火光一并拦在了城外。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那些鬼侍,只见火光摇曳下,仍旧是千百张同样清隽的脸,不免又有些头痛。 陈年旧事扑面而来,堆积在沉闷夜色中,令人几欲窒息。 多思无益。 从最近的城邦调度鬼侍赶来也至少要两个时辰, 可这结界, 燕鹤青微微皱眉, 最多只能撑一个时辰。那就意味着, 她要在这一个时辰内解决所有麻烦。 手中长剑铮鸣,剑身骤然光芒大盛, 因感受到了杀意而兴奋得发抖。 燕鹤青无声笑了起来,笑得真心实意, 眉眼间罕见地沾染上了几分残忍的快意与天真。 不远处。黑袍老者站在城楼高台上,默不作声地瞧着燕鹤青。月色流转下, 他那因苍老而布满沟壑的脸缓缓化成了另一张脸。 同城下鬼侍们如出一辙地清隽贵气, 西城鬼主的脸。 与鬼侍们的呆滞不同, 他的眼眸黑沉明亮。只是面上可见书生少年气,身后却已是白发三千丈。 他往后退回了阴影里,苍老再度爬上脸庞,顿时沟壑纵横。 他轻叹一声, 面色凝重,微微摇头,不知说与谁听:“……你不该来此。” 须臾。城楼下杀声四起,只见暗紫长剑划破黯夜,染就一地血色。 鬼侍们如潮水般一波波涌上前去,片刻后便又齐刷刷轰然倒地,冒着黑雾的头颅带着喷洒的血液四下乱滚,惨叫声此起彼伏。 燕鹤青面上溅了几点温热的血,整只鬼初始时气定神闲,平静地仿佛只是在做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到了后来,脚下血流成河,面上殷红未干,眼眸中倒映出明明灭灭的火光。 再平淡的神情落在他人眼中,也如同从地狱爬出来的索命厉鬼,徒余狠厉凶煞。 最后一剑穿透了面前鬼侍的胸膛,喷溅出的血一点点洇透衣衫,她莫名厌烦。拔剑转身,退回结界处。 原来还不到一个时辰。 血腥气同树木腐败的气息缓缓交织,混合出令人作呕的苦涩。燕鹤青坐在地上,试图用法术拭清剑上血迹。 有脚步声由远处渐行渐近,来人明明心中该是气急败坏,偏偏表面上还要故作不徐不急。 燕鹤青觉得有些可笑。 来人停在面前,阴影遮了大半月色,向她伸手,很是自然地说道:“起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燕鹤青手中动作一顿,头也不抬道:“滚。” “阿青。” 来人又叫了一声,语气中微微带上几分无奈,“这次真的是我。” 燕鹤青抬眼随意一瞥,平淡地“哦”了一声,停顿片刻,又真心实意地问道:“你怎么还没死?” 来人笑了笑,坦然道:“大约是这数百年间没能见到你,总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人的脸皮怎么能厚成这样,燕鹤青无言以对,默默冲他翻了个白眼。 寂静半晌。燕鹤青不再看来人,自顾自将剑收回剑鞘,忽而唤道:“宋浮白。” 来人闻言一怔,终是敛去面上笑意,缓缓收回手,应道:“嗯,是我。” 然而燕鹤青却笑了起来,摇头道:“你不是。” 下一刻,周遭天崩地裂,万物化为虚无。斑驳光影交叠间,空间扭曲了一瞬。 宋浮白面上带了点温和笑意,隔着重重幻象,俯下身,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他说,阿青,别怕。 燕鹤青在黑暗中默不作声地想,以往同宋浮白有关的回忆总不会是什么好事,今日这般温情实在是难得。 只可惜时过境迁,斯人已逝,终归虚妄。 待燕鹤青再睁开眼时,夜色下大城内已是火光冲天。她身处城楼高台上,眼眸由清明渐渐转为冷冽。 方才陷入幻境不过短短一瞬,那些鬼侍已被自己尽数斩杀,这火光…… “哟,这么快就醒了?”仍旧顶着宋浮白的脸的西城鬼主语带调笑,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动,微微摇头道, “看来阿青你对他也没有传闻中的用情至深嘛,真是的,果然谣言不可尽信,白白浪费我看戏的好心情。” 第26章 燕鹤青冷笑着看向他,实在搞不懂这神经病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直接了当地问道:“你把城中那些鬼怎么了?” 闻言,西城鬼主将手中折扇“啪”地一收,眼眸温和,唇角弯了弯,阴恻恻道:“还能怎么样?烈焰焚身,死无葬身之地了呗。 怎么?阿青现在还想要去救他们吗?” 燕鹤青抿紧了唇,面上神色却是波澜不惊,良久嗤笑一声,淡然道:“自然不会。” 暗紫长剑再度被执在手中,她提剑指向西城鬼主,眸色幽深,一字一顿道:“但无论如何,你今日,必须死在这里。” “是吗?” 西城鬼主轻笑一声,随意从口中吹出一支悠长空灵的曲调。 脚下的地面在震动,月色中,兽类应召而来。 西城鬼主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随着兽类的显现,消失在了原地。 空中遥遥传来一句话。 “若能打赢它,我便告诉你真相。” 一瞬间,燕鹤青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炸了。 气炸了。 一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鬼顶着那么可恨的一张脸说着极端欠揍的话,还大摇大摆地干着如此没脑子的事,真是活该被扒皮抽筋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去他妈的慈悲气量哀怜众生,老子今天不把他揍到他妈都认不出来老子这数百年算是白活了! 燕鹤青面上极其平静从容地将手指攥到发白,关节咯吱作响,心中极有分寸地将西城鬼主骂了个狗血淋头。 正待上前同那兽类决一死战时,今夜再次被人用手捂住双眼。 耳畔传来某个略显急促的声音,温热吐息打在颈侧:“等等……” 燕鹤青:“…………………………” 今夜才发现,正常人原来只是伪装,不过没关系,神经病我正好要揍一双。 她冷静至极地抬脚往身后踹了过去。下一刻,黑暗中一道弓形人影飞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破了城楼护栏,重重跌了下去。 土地被砸出了人形凹陷,完美地契合那人的身体。 顾屿眼神涣散地躺在地上凹陷里,一整个儿出师未捷身先死。 谁能想到北鬼主大人看似瘦削高挑的身形里竟蕴藏着如此可怖的力量,一脚就能将人踹飞了十里地。 顾屿尝试着动了动,胸腹疼痛,腿估计是被踢折了。 唯一可喜的是命还在。 不打敌军专攻友军,打仗是这么打的吗?! 亏自己刚恢复就想着赶来帮她,帮哪门子的帮啊,人家这战力还需要自己帮啊,搞了半天话还没说明白呢,命先丢一半。 他痛得咬牙切齿,挣扎半晌拼命将自己的上半身从土坑中拔出来,稍稍喘了口气,眼神呆滞无光。 城楼上,燕鹤青犹豫了一下,回身看了看护栏处的半人背形破损洞,回想起自己方才踢出去的那一脚,难得有些良心不安。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动,放出几丝灵力探察一番,确认那被踢出去的鬼气息平稳尚未死去,这才放下心。 那被召来的兽类仍是双目紧闭,似乎未得指令,并无下一步动作。 此时月色甚是清明,那兽的形貌一览无余。 燕鹤青微微拧眉,从久远记忆中捞了捞,这才发觉自己对这兽类并不陌生,甚至算得上熟悉。 只是当年这兽跟在宋浮白身边时,周身瑞光蔼蔼,性子温良驯从。 而现下眼前这只兽,坐卧处血雾弥漫,身上杀伐怨气甚重。 但终归还是熟悉的形貌。 燕鹤青走近它,垂眸俯身,轻唤道:“伏蝶。” 那只兽的身躯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周身血雾散了些许,似是感到了什么,缓缓往后退了两步。 燕鹤青再接再厉,连名带姓地喊它:“发伏蝶。” 那兽的身躯就颤得更厉害了。眼见就要激动得扑到她身上,燕鹤青眼疾手快,用长剑轻轻一挡,将它隔到了城楼另一边。 凶兽嘶吼一声,利爪将地面抓出深痕,金色兽瞳倏忽张开,眸中血色翻涌,直直凝视着燕鹤青。 脑海中骤然传来不容违抗的命令。 所有深埋心底,不可言说的欲望,于最灰暗绝望处无可抑制的恐惧,齐齐涌上心头。 燕鹤青忽而就明白了幻境中的宋浮白与方才那只被自己踹飞的倒霉鬼试图捂住自己眼睛的缘由。 昔日她曾见过宋浮白在牢狱中动用这只兽审问罪责。 最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些犯人便会从冷漠抗拒到崩溃求饶,痛得满地打滚,哀嚎着捂住双眼。 每每这时,宋浮白总会叹息着去安抚他们,再说一句“何必当初”。 燕鹤青头痛不已,不愿再想,长剑轻巧一转,从衣袖处斩下一段墨布,蒙上双眼。 往事已矣,是非不论。 离了宋浮白,这不过是一只碍人行事的凶兽而已,杀了又何妨。 第24章 湮灭 浮生一梦,白首不离 整座城池在寂静中缓缓湮灭。 烈焰如巨兽般吞噬了一切, 行过处房屋与魂魄,无声无息地在睡梦中化为灰烬。 沉墨夜色中火光蜿蜒, 像是一场早有预谋的盛大献祭。 城池就是祭坛,城中诸鬼全部都是祭品。 无人可以幸免。 西城鬼主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这场献祭中,摇头晃脑兴奋地向四面瞧着。 他眸色黑亮,面上带了些许散漫笑意,用折扇戳了戳身旁的黑袍老者,笑问道:“一切都如你所愿,怎么样?满意了?” 黑袍老者不动声色地躲了躲,沉默片刻,声音微微嘶哑:“还不够。我要的是今夜城中无人活着走出去。” 他偏头看向一旁,沉声道, “包括外来者。” 西城鬼主一愣, 面上笑意敛去七分, 折扇“啪”地一开, 挑眉道:“你要她死在这儿?” 黑袍老者看向他,眸色深沉, 微微颔首。意思不言而喻。 西城鬼主咋舌,心道这人的心思可真是深不可测。方才还在幻境中提点人家不要着了自己的道, 这会儿又一言不发地决定要人家的命。 这不免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琢磨半天, 忍了又忍, 到底忍不住大着胆子问了一回:“宋浮白, 杀了她,你图什么啊?” 黑袍老者面色一僵。 已经许久没人用这个名字叫过他了。他习惯躲在黑袍中,努力让自己忘了所谓的过往。 宋浮白,只是个已消散的魂魄罢了。这是他欺瞒天道所要付出的代价。 他停下脚步, 站在原地,神情变化莫测,同面前人僵持半晌,终究败下阵来,冷声道:“我为了此刻筹谋数百年,绝不容丝毫错漏。” 想起燕鹤青,他内心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烦躁,只要她不来,一切都会如他所料。 这座城池不声不响在城主手中旦夕覆灭,天道必然震怒,届时天罚降临,于修罗道诸鬼是死亡也是新生。 修罗道于诸鬼而言本就是牢笼,能以一城人的死亡换其余十一城的人重获新生,并不是亏本的买卖。宋浮白面色平静地劝说眼前人。 西城鬼主唇角弯了弯,眼眸中却毫无笑意,良久,长叹一声道:“这些年我一直觉得兄长变了好多,本以为只有一颗真心是不会变的。 如今看来竟是我看错了。兄长你,真是绝情啊。” 宋浮白面色沉了沉,却并不出言反驳。 宋酌看向他,语气中是止不住的惋惜:“果然,绝情人配绝情人,死路一条。” 宋浮白听不下去了,低声呵斥道:“说完了没有,闭嘴!” 宋酌懒洋洋地冲他笑了下,听话地闭了嘴。 城楼上,燕鹤青拍着发伏蝶的脑袋,一只手拿着糖块喂它,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它顺毛。 对面处,另一只煞气缠身,同发伏蝶生得一模一样的兽类被五花大绑地横向缚在了粗壮的五根柱子上,正不服气地冲她嘶吼。 燕鹤青头也不抬:“别叫了,你打不赢我的。” 恶兽:“…………嗷呜!” 你看不起谁呢!! 发伏蝶在燕鹤青怀里吮着糖块含混不清地叫道:“嘤嘤嘤嘤嘤。” 呜呜呜,姐姐你看它好凶啊…… 燕鹤青安抚性地拍了拍它的脑袋,又塞过去一袋糖块。 恶兽的白眼翻上了天。 方才她同那恶兽搏斗之际,发伏蝶这小家伙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奔出来,一顿撕咬啃打下来,恶兽没啥事,反倒先把自己搞得身受重伤。 燕鹤青有些哭笑不得。 好在她同兽类搏斗的经验十分之丰富,最终成功遵循发伏蝶的意愿,将那恶兽绑了个结结实实给它出气。 第27章 现下眼看气也出得差不多了,燕鹤青拍拍它的脑袋,示意它起来。 发伏蝶不舍地蹭蹭她,站了起来。燕鹤青往城中瞧去,火光将天映红了一片。 天边隐隐泛起了鱼肚白,天快亮了。 远处有兵马铁戈声传来,援兵声势浩大,可惜已经晚了。城中已经被火焰烧过了三分之二,数千魂魄旦夕间化为青烟。 燕鹤青心下有些茫然,可是又什么也做不了。说到底,在救人一途中,她无能为力。 她静静地看着城门被撞开,援兵整齐划一地步入城中。入城的兵士们身披赤红甲胄,来的是东城鬼主。 顾屿还坐在泥坑里同自己的腿较劲,可惜拔了半天也没拔出来。闭目喘息间,耳边忽而传来嘈杂声响。 他抬头往城门望去,顿觉眼冒金光。 此时前来援助的兵士们已经入城忙着救火,最后一位入城的却是骑着马慢悠悠地行至城楼处,不紧不慢地仰头往上看。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人在发光,金光。 这金光不是日落西山,霞光万道的那个金光,而是万两黄金,明澄色泽的金光。 金光闪闪晃人眼。 顾屿捂着眼睛,无比悲愤地想自己今天可能不仅要瘸了,还要瞎了。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小金人啊?” 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另一边,小金人骑着马停在了城楼下,同燕鹤青遥遥对视一眼,拧眉冷声问道:“人在哪里?” 燕鹤青揉揉额头,诚恳道:“不知道。” 于是顺理成章地被甩了白眼。 见问不出什么有效信息,小金人也不再理她,骑着马自顾自去巡视城中各处。 燕鹤青微微叹了口气,正待下去帮那些兵士们一道救火,发伏蝶突然咬着她的衣角轻轻往后拽了拽。 燕鹤青回头一看,那原本被绑缚在柱间的恶兽,此刻已然不见踪迹。 一截断肢遗落在原本绑缚的地方,乌青色的血迹洒了一地。 短短一瞬而已,究竟是感应到了什么,才能让这恶兽拼了命都要摆脱束缚…… “伏蝶,” 燕鹤青眸色幽深,命令道,“带我去找他们。” 发伏蝶嗷嗷叫了两声,又贴着那片血迹嗅了嗅,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燕鹤青跟着它一面走一面看,然后来到了……顾屿面前。 发伏蝶瞪大眼睛冲顾屿呲牙,喉间发出低沉怒吼,身体躬伏,如同捕猎时猛兽般蓄势待发。 燕鹤青看了看它,又看看他,开始睁眼说瞎话:“啊,你看它多喜欢你啊。” 当然是对食物的那种喜欢。 顾屿:……………………太可惜了,我不聋也不瞎。 不然差点就信了。 燕鹤青伸手将他从土坑中拉了起来,问道:“我不是让你同乌归呆在一起吗?怎么自己跑到这儿来了?” 顾屿的沉默震耳欲聋。 怎么来的,你一脚踹来的。 因为顾屿一条腿折了,走路暂时只能靠单脚跳。 燕鹤青拧着眉看他跳来跳去,看久了就有些头晕,决定先把他送到安全地带。 路上发伏蝶磨牙霍霍,几次三番想往顾屿身上扑,都被燕鹤青挡了下来。 最终被塞了一嘴糖块才重新安静下来带路。 送完顾屿后,跟着发伏蝶不知行了多久,才又停了下来。 发伏蝶颇为得意地冲她哼哼,燕鹤青环顾四周。只见此处四面八方皆是暗色藤蔓。 血一样的暗色,噬人的藤蔓。 她认得这里。 这是当初宋浮白的羽化之地。她忽而觉得心脏有些刺痛,有什么东西在渐渐明晰。 “你果然还是来了。” 语气轻佻散漫。 燕鹤青甚至不用回头,就能猜到那人脸上带着什么样的神情。骨节泛白,掌心刺痛,她默默攥紧了拳。 宋酌摇着折扇现出身形,看到她的那一刻忽而兴高采烈起来:“你叫来援兵也没什么用,那些城中鬼该死的,不该死的反正都已经死了。 天罚是一定会降的,那个时候修罗十二城一同覆灭,你我又会相见了——唔,啊!” 燕鹤青一拳打在了他脸上。那张清隽面容上登时青紫一片,半边脸肿胀起来。 宋酌捂着脸,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折扇掉到一边,含混叫道:“打人不打脸,打人不打脸……” 燕鹤青唇角微扬,学着他的语气口吻,轻佻道:“打人不打脸,但是你算人么?” 宋酌愣愣地捂脸摇头。 燕鹤青唇畔弧度就更深了些,语气温柔道:“既如此,那我打了你的脸,又有什么错呢?” 艳丽的眉眼,招摇的姿态,光是站在那里就实在是像极了丛林中某种美而自知,蛊惑人心的剧毒植株。 宋酌看着她呆呆地想,这人隐约比她身旁以人血为食的暗色藤蔓还要艳丽阴狠些。 一道黑影不声不响地自身旁掠过,缓缓走向燕鹤青。 宋酌的脸色骤然一变,讪讪道:“兄长。” 那道黑影停了下来。 他举手掀掉了罩在身上的黑袍,白发流水般披散而下。而后,不动声色地看向了燕鹤青。 看清来人面容的那一刻,燕鹤青唇角的弧度不自觉一僵,方才揍人的气焰倒是先灭了一半,眼眸干涩发酸,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良久。宋浮白平静自若地看着她,温声道:“阿青,别来无恙。” 燕鹤青死死盯着他的脸,试图从中找出些许破绽,抿紧了唇,并不答话。 宋浮白冲她笑了笑,如同初见时那般,朝她伸出手,一字一顿道:“姑娘,我是宋浮白。” “浮生一梦的浮,白首不离的白。” 第25章 清白 “你我之间,并不清白” 关于北城鬼主同西城鬼主究竟是何种关系, 百年来修罗十二城中一向众说纷纭。 有说知己,有说仇敌, 更有甚者大肆宣扬此二人为有世代纠葛的旷世怨侣。 但无论是说书馆内足以用来写书立传的离奇诡谲的传言,还是街头巷尾中平淡无趣的闲谈,言语中一旦牵涉到这二位,话里话外就无一例外地透露着三个字:不清白。 眼神不清白,举动不清白,交谈不清白,反正哪哪都不清白。 是以前些年,这两位间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要被一传十十传百地算作实证,让眼中充满“不清白”的诸鬼愈发狂热痴迷。 直到传言愈传愈烈, 最终传到两位鬼主的耳朵里。 据双方知情小鬼分别透露, 宋浮白听到这谣言后沉默半晌, 神思不宁地喝光了整整九壶茶, 而后唇畔扬起一抹温和弧度,笑道:“……倒也未尝不可。” 而燕鹤青听闻传言却只是微微挑眉, 冷嗤一声,当夜就灌下几坛烈酒, 孤身一人踉跄着摸黑去了西城鬼主府。 听闻此消息,众鬼精神一震, 顿时就要欢呼。一众大小老少鬼趁着夜色躲在西城鬼主府外静候佳音。 第二日果然就传来了西城鬼主同北城鬼主在深夜里拜把子的消息。 于是此后当着诸鬼的面, 燕鹤青总是言笑晏晏, 有意提高音量唤他:“兄长。” 宋浮白往往却是眼神落寞,笑得颇为勉强:“嗯。” 谣言自此止息。 林中人迹罕至,荆棘塞途,藤蔓环绕。 宋酌捂着被打肿的半张脸, 倚在发伏蝶身上,整只鬼十分惆怅。 他秉着看戏的心思,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眼睛瞟着燕鹤青,见她迟迟没有动作,心中默默替自家兄长捏了把汗。 宋浮白却是面上笑意不减,仍旧固执地冲燕鹤青伸着手。 他本就是有些沉默寡言的性子,昔日一袭青衫尚还称得上是翩翩公子,如今一袭黑衣只衬得他目光幽冷,莫名阴沉。 许久,燕鹤青垂眸,冷淡道:“宋浮白已经死了。我刚刚想起来,是我亲自葬的他。他说他不喜欢被人打扰,又怕孤单,我就把他葬在湖底。 又怕他觉得冰棺太冷,就请了最好的鬼匠师凿了白玉棺,施了法噬咒。我从那些噬人的藤蔓中一点一点地把他的尸身拾回来,缝补完整。 将他下葬后,我遵从他的遗愿对自己施了忘言咒,将他已死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燕鹤青抬头去看他,眼神出奇地平静,声音冷冽如冰:“你不是他。” 顿了顿,闭眼道:“……这世上也没有人会是他。” 宋浮白原本在她开口时就已经敛去了笑意,默不作声地瞧着她,此刻却忽然笑了起来。 由轻笑变成大笑,由大笑转至癫狂,直笑到眼角溢出泪花,面上温和神色褪尽,才终于露出了酷似豺狼虎豹的另一样神情。 第28章 他上前一步,力道极重地一把扼住燕鹤青的手腕,将人狠狠拽到身前。 “是啊……宋浮白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一只满怀不甘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厉鬼罢了。” 宋浮白凑近她的耳畔,语气温柔,几近呢喃道,“怎么,我没死成,让阿青失望了么?” 阴冷气息打在颈侧,仿若下一秒就要将人连皮带骨,生吞活剥入腹。 燕鹤青觉得自己的手腕被攥得生疼,用力挣了挣,反而被他箍得更紧。她气极反笑,抬起另一只手甩了他一巴掌。 宋浮白脸上登时红痕一片,看着倒是比这会儿受制于人的燕鹤青还要凄惨。 不远处,宋酌一只手捂着脸,莫名觉得自己挨了一拳的半边脸又开始疼了。 他一边将自个儿的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瞧着那两人,一边还不忘顺手捞了几片叶子把旁边发伏蝶的眼睛盖上,小声嘀咕道:“少儿不宜少儿不宜,可别跟着他们学坏了。” 发伏蝶摇了摇脑袋,听话地闭上了眼。 惶惶四野俱焦土,不见青山。 城中火势渐灭,徒余断壁残垣。幸存者百不足一,纵然侥幸劫后余生,也多是木木呆呆,满目惊惶。 乌归也在其中。虽是仍旧维持着被裹成了个粽子的形态,但好歹是活的,没死。 看见他的那刻,顾屿大喜过望,当即就要拖着残腿蹦跶着去跟他搭话。可惜刚蹦跶不到两步,就被援军中的医师眼疾手快一把扯了回来。 好不容易等到上完药接了骨,乌归已经混在一群同样被裹成粽子的鬼中,不知去向。 顾屿若无其事地往那堆粽子鬼的方向瞥了一眼,果断放弃了从中找人的想法。 罢了,只要知道人还活着就好。 他倚着墙,双目微合,倦意如潮水般汹涌袭来。一整夜的惊魂未定,血腥,暴力,杀戮,以致此刻身体后知后觉的疲惫不堪。 然而平静不过半刻—— “轰——!” 地面在剧烈颤动,不知从何处出现的蛛网般的黑潮,裹挟着冲天怨气直奔众鬼聚集处而来。 昨日一夜大火中的枉死鬼怨气正盛,加之事态发展出人意料,在城中搜寻的赤甲兵士尚来不及反应便被这怨气尽数吞噬殆尽。 黑潮得了愈多怨气,其侵蚀范围便愈大,由方圆十里转至方圆百里,行过处土壤寸寸枯竭。 无尽怨念与浓郁血腥气交织中,黑潮于半空中渐渐盘旋成形,竟是条三头巨蟒。 血红的瞳仁,身上黑鳞密布。 三只蛇头争先恐后地嘶嘶吐着蛇信,粗壮身躯稍一扭曲,周身怨气凝作浓雾,瞬间化作毒蛇猛兽向尚还处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中的诸鬼扑了过来。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跑?!”混乱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鬼立时向四面八方逃窜。一时间天昏地暗,吵嚷声无止无休。 不多时,得了首领命令的红甲兵士匆匆赶来,声色俱厉地呵斥住了试图逃跑的诸鬼,拔剑出鞘并放言道,再逃者杀无赦。这才勉强镇住了局面。 众鬼嘴上尚在嘟嘟囔囔地抱怨着,行为倒是很诚实,缩在角落里,战战兢兢不敢再动。 中央让出的一方空地处,那红甲兵士的小金人首领身上骤然金光大盛,掌心结印,灵力喷涌而出,一道灿金结界悄然化作护佑诸鬼的屏障,将一众浓雾化形的毒蛇猛兽阻在结界外。 顾屿单手支颔,狐狸眼微微眯起,瞧着那在昏暗中发着金光的身影,默不作声地想,这防御结界好用是好用,只是需耗费施法者诸多灵力,要用来抵挡外边那些怨气攻击,怕是撑不过半个时辰。 要想活着从这里走出去,还是得另想办法。 正暗自思索间,却听到那小金人首领忽而回头吼了一声:“燕鹤青她人呢?!怎么?该在的时候又不在了?!” 顾屿被小金人这突如其来一嗓子吓得不轻,抬头去看时,只见四周红甲兵士们齐齐跪地,异口同声道:“是属下无能,未能于此间寻到北鬼主。望尊主责罚!” 顾屿:“…………………………不是等等,你说谁?” 北鬼主,燕鹤青。 顾屿扶着墙壁有些僵硬地站起身来,举目四下环顾,试图从中找到那只差点想吃了自己巨兽,同那人并不算熟悉的身影。 然而视线游荡了一圈又一圈,终究一无所获。 燕鹤青不在这儿,那她送自己回来后去了什么地方……顾屿皱了皱眉头,努力回想,他们当时是往东,不,……往西边走了过去。 现在想想,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 那只巨兽明明已经吃了城中那么多鬼,性子乖戾无常,以杀戮嗜血为乐,为何偏偏会听燕鹤青的话? 这会儿城中黑云密布,怨气冲天,都是因为昨夜那场大火……燕鹤青她碰巧又出现在那里…… 不,还是不对。顾屿摇摇头,若真是她做的,那她就不该从那些傀儡手中救下自己。 但是先救下他再去纵火杀了满城的鬼,好像也并不……冲突? ……更何况她还踹瘸了自己的一条腿。 顾屿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地“啪”地一声响,在如今落针可闻的环境下尤为清晰。幸存的众鬼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昏暗角落里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 顾屿没去搭理他们。他只是有些悲哀地想,忘恩负义,发现救命恩人不见了第一反应不是担心,而是怀疑。 实在是小人之心,混蛋所为。 眼下西城鬼主同样下落不明,若真要说怀疑,顾屿想,还是应当先怀疑他吧。 诚如顾屿所料,小金人首领的结界并没法撑过半个时辰。 纵使小金人拼命去维持稳固那灿金结界,但在外部怨气浓雾不间断攻击下,结界终究还是起了裂隙。 一缕怨气沿着结界上裂隙的地方趁虚而入,扑面而来的阴冷气息一瞬间令在场所有鬼如坠冰窟。 小金人额上冷汗滴落,背上盔甲如有千斤,一面源源不断输出灵力尽力维持结界,一面回头向红甲兵士低声喝令道:“斩断它!” 红甲兵士们遵令而行,试图四面围堵那缕怨气,奈何手中再锋利的刀剑砍过后,怨气也只是消散片刻,复又重新成形。 阴冷气息愈来愈重,小金人愈发力不从心。手中灵力不自觉一滞,灿金结界立时破散。 三头蟒挟裹着浓雾向众鬼聚集处猛扑过来。小金人心中一紧,手中现出长枪,正欲独自上前抵挡,让他们快些离开。 却见周遭一道深蓝色结界屏障徐徐展开,硬生生将那巨蟒阻碍着调转了方向。 小金人诧异地回头看去,只见顾屿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微微笑道:“光靠结界阻碍可不是办法。得找到这怨气的源头,将这怪物一击毙命才是。” 这时候才蹦出来说这些…… 小金人满脸黑线,气得想吐血:“你为何不早说?” 顾屿微一摊手,心神不宁,答得极其敷衍:“抱歉啊,你没问。” 第26章 深渊 阿青,我爱你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谈话, 忍一时心塞,退一步心凉。 小金人周身笼在金光里, 不动声色地将手中长枪抵上顾屿的脖颈,冷淡道:“阁下的舌头若是不想要了,可以割给需要的人。”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眼见枪尖距脖颈不到半寸,对方稍微一动便可刺穿自己的喉咙。顾屿老老实实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半步。 脑子转得飞快,面上熟练堆笑,迅速换了番狗腿说辞:“多亏尊主您英勇无畏,身先士卒地去阻敌。这才让小的我能在充分的时间中想明白这个道理。” 小金人冷嗤一声,收回了枪, 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他脸上, 语带嘲讽道:“随声是非, 胆小如鼠。” 言辞交锋间的退让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顾屿点头如捣蒜, 连声附和道:“……啊,对对对, 您说得对。” 小金人背过身去,瞧了瞧盘旋在结界外愈发狂躁的三头巨蟒, 冲他拧眉低声道:“废话少说,办法呢?” 顾屿试探着往前蹦跶几步, 在小金人身旁站定, 用手指着那巨蟒所在的方向, 笑眯眯道:“先找源头,再砍头啊。” 小金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此时城池中已是昏天黑地,怨气满溢,凄厉哀嚎声不绝于耳。 可若是忽略那些迷惑人视线的浊暗怨气, 那些噬人的黑潮竟是在有序地自城西向着三头巨蟒奔涌而来。 城西方向,小金人猛地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修罗道天崩地裂处。 怪石嶙峋,山崖陡峙。怨气弥漫,大片黑潮不断自脚下涌出,又迅速向着城中蔓延。 第29章 山峦地面交界处一道近三丈宽的裂隙凭空展现,深不见底,令人望而生畏。 不知年月的残破石碑被淹没在厚重尘土中,其上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只隐约看得见些许刻痕。 宋浮白停在它面前,俯下身子,伸手拂去石碑上的些许灰尘,微微笑道:“阿青可还记得这里吗?” 四下打量一番,燕鹤青平静的面容上罕见地现出一丝裂痕,语气中隐约带了点惋惜的意思:“哦,天崩地裂处。这是被你改成了杀阵祭坛?” 从密林中到此处,一路上宋酌都同发伏蝶慢悠悠地走在后头,此时好巧不巧地听到了这句话。 宋酌莫名沉默下来。 这种时候,燕鹤青难道不该是气急败坏惊惧交加,奋起反抗宁死不从,拼命阻止我们这群邪恶势力吗? 谁能告诉我,她现在为什么能如此平静地接受这么一个事实啊喂?!她还语气惋惜,她惋惜个鬼啊?! 宋酌看向她的眼神瞬间古怪起来。 果然,能同兄长这种人称兄道弟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许是从他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什么,不远处,宋浮白直起身瞟了他一眼,冷冷道:“过来,与我一道开阵。” 宋酌颇为懊丧地“哦”了一声,慢吞吞地移了过去。 燕鹤青自觉站远了些,低头瞧着脚下不断涌出的黑潮,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不晓得城中现在是个什么光景,小金人带来的红甲兵士又能撑得到几时。 顾屿那家伙腿折了,但灵力总归没消失,自保不成问题,应当不会有事。 乌归么,喂了保命的丹药,命是保住了……剩下的,只能让他自求多福了。 至于宋浮白他究竟要做什么,不想管,反正只要确保他今夜必须死在这里就是了。 这般漫不经心地想着,燕鹤青抬眸瞧向了那边立于祭坛上催动阵法的两人,不出声地笑了起来。 说到底,她来这里,只是为了杀一个宋浮白而已。现在也许还要添一个宋酌。眼下的和平只是为了等一个真相。 至于城中其余鬼的性命么,她是恶鬼,又不是救世主。燕鹤青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扯平,在心里厌烦道:与我何干? 裂隙随着阵法的驱动逐步扩大,深渊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变得躁动不安。刹时狂风大作,四周的阵法顷刻间将黑潮的涨势拉至千百倍。 放眼望去,宛若身陷无边黑海。 宋浮白同宋酌站在裂隙边缘处,衣袍随风猎猎招展。宋酌面上犹带迟疑之色,试探问道:“兄长……这裂隙,当真已无挽回的余地了么?” 宋浮白面色凝重,闻言只微微瞟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宋酌挑了挑嘴角,笑得有些僵硬:“……我开玩笑的。” 深渊下的异动愈发明显。许是由于兽类刻在骨子里对威胁的感知,原本安静呆在一旁的发伏蝶忽而发狂似地奔向宋浮白。一口咬住他的衣衫后襟,拼命把人往远离裂隙的方向上拖拽。 宋浮白一时不察,被拽了几个趔趄。额角青筋狂跳,回身一掌拍在了发伏蝶的后颈处,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发伏蝶痛得眼泪汪汪,死不松口,仍旧想将他拖离裂隙边缘。 燕鹤青默默叹了口气,走上前,试图用糖块诱哄发伏蝶,好让它别去打扰它主人找死。 岂料发伏蝶此刻毫不顾念旧日情分,咬着宋浮白的衣衫,冲她呲牙怒吼。 燕鹤青面色不变,淡定地将糖块换成药粉撒了过去。 发伏蝶打了几个喷嚏,眼瞳向上翻了翻,轰然倒地。 在场三人均是悄然地松了口气。 下一刻,地面骤然剧烈震动,城池中四散的怨气愈发深重。黑潮从城池方向一路猛涨,直奔裂隙而去。 宋浮白嘴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绕到燕鹤青身后,手中利刃抵上了她的咽喉。将人半胁迫着带到了裂隙边。 一时间,燕鹤青既想遵从本能去踹人,又想知道宋浮白这厮到底想干什么。 犹豫片刻,终究是好奇心战胜了求生的欲望,默许了这种胁迫。 有脚步声匆匆自远处传来,来的人似乎并不算多。宋浮白侧耳听了听,面色顿时十分精彩。 另一边宋酌已将阵法开至完全,灵力损耗大半,脑子也跟着损耗大半。 他学着宋浮白的样子听了听那脚步声,脑子一抽,登时迷茫起来:“啊?这脚步声……五个半人?这这这,不是吧?我去,难不成还有人有三只脚?!” 宋浮白:“……………………呵。” 燕鹤青:“…………嗯,对,这很正常。” 城中众人经一番恶战后斩了三头巨蟒,此时大半黑潮已缓慢退至裂隙处。小金人领着几个红甲近卫一路匆匆行至天崩地裂处。 顾屿在后面一步一蹦,从容不迫不紧不慢地跟着,中途差点坠河喂鱼。好在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被红甲兵士捞了回来。 一行人愈是靠近裂隙,便感到空气中威压愈重。顾屿只觉得自己越跳越困难,不免有些力不从心。 小金人同红甲兵士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相顾无言,强撑着往前走。 好不容易行至阵法所在的开阔地带,一行人正准备松一口气,却又在抬头看向那阵法时,默默把心提了上去。 只见那阵法开在开阔地带的正中央处,四周阵法符文呈异样殷红色泽,中心则是深渊裂隙,黑潮同怨气充斥其间。 而西城鬼主和西城鬼主以及被胁迫的北鬼主正站在裂隙边缘,稍有不慎便会跌入深渊。 顾屿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瞎没疯没看错。 但是两个西城鬼主……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吧?还有燕鹤青,她还会被人胁迫? 顾屿心有余悸地瞟了一眼自个儿被踹折了的腿,在心中无声叹息。 骤然见到两个一模一样的西城鬼主,小金人倒是很镇静,上前一步沉声道:“宋浮白,放人。” 宋浮白眼眸黯沉,手中利刃又往燕鹤青咽喉处压了压,刀刃划破皮肉,见了血。 宋酌站在一旁摇着折扇,唇角微扬,冲小金人道:“东城鬼主别急啊,这好戏才刚刚开场呢。那条三头巨蟒可是我西三城的圣物。 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先斩了它,本尊尚还没生气呢,怎的你们反而先来兴师问罪了?” 小金人周身气压骤降,手中握着长枪,冷嗤一声,一字一顿道:“圣物?我怎么不知道这西三城何时堕落到要供奉此等妖戾凶兽作圣物了?” 宋酌哈哈大笑,手中折扇“啪”地一合,向前走了几步,笑道:“今日本尊刚封的。怎么?东城鬼主有意见么?” 众人:“………………” 果然,人不要脸则天下无敌。 小金人显然也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言词恳切十分亲切地问候了宋浮白的母亲。 宋酌丝毫不受影响,笑嘻嘻道:“唉,扯远了,扯远了,不知东城鬼主来此地,有何贵干啊?” 该骂的都骂出来了,小金人气消了不少,言简意赅道:“……救人,除害。” 宋酌面上笑意又深了几分,轻佻道:“唉,真是巧了,本尊也是这么想的。” 说完,他倒退着往后走了几步,堪堪停在了裂隙边上。而后,带着某种决绝的神情,看也不看,将身子往后一仰,坠入深渊。 一瞬寂静后,深渊深处传来了某种咀嚼血肉以及骨头粉碎的声响。 陡然见此变故,除了宋浮白,在场众人皆是心惊肉跳,脸色大变。 谁也没想到方才还笑意盈盈,谈笑自若的少年会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 燕鹤青忽而觉得后背发凉,寒意自咽喉处缓缓渗入四肢百骸。 宋浮白微微俯身,吐息打在她的颈侧,如同毒蛇般低语道:“阿青,轮到我们了。” 燕鹤青:“…………滚!” 抵在她咽喉处的刀刃就又深了几分,温热的血顺着脖颈缓缓流下。 宋浮白眼中露出近乎痴迷的神情,声音极温和道:“当初我从雪里救下阿青的时候,不是阿青说任君差遣的么? 这些年我可一直记着的,阿青怎么能不守誓诺了呢?” 燕鹤青实在忍无可忍,手法极利落地夺过他手中刀刃,转身将人踹了一脚。 宋浮白吃痛,闷哼一声,单腿跪在地上。燕鹤青将刀刃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宋浮白看着她,无声笑了。是极温和的笑,眼神澄澈明朗,仿佛仍旧是彼此初见时的模样。 他温声说道:“阿青,我今日所做皆有因由。修罗十二城不是方外桃源,而是枷锁囚笼。 第30章 你要记得,不要相信任何人。阿青,终有一日,你会理解我的。” 最后,他紧紧盯着燕鹤青,一字一顿,认真道:“阿青,你是我这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人。 我承认我有私心,想让你永远记得我,生死不离。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宋浮白笑得坦荡热烈,原本阴郁的面庞因这个笑容骤然有了神采。他说:“阿青,我爱你。” 言毕,他往后一仰,重蹈覆辙,坠入深渊。 第27章 天谴 寸息不存,百里焦土。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宋浮白这一番心迹剖白仿若晴天霹雳, 震得众人当场石化在了原地。唯一能勉强保持平静从容的,竟是当事鬼燕鹤青。 整只鬼僵硬半晌, 好不容易听懂宋浮白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神色自若地转身看向阵法外的一行人,收起手中利刃,不以为意道:“那什么,这人疯了。今日之事,烦请诸位忘了吧。” 小金人面容有些扭曲,心中震惊,憋笑憋得十分痛苦:“……这恐怕不太可能。” 不,这么些年为啥没人告诉我你俩是这种关系啊! 跟随小金人的赤甲兵士带着八卦神情,默默跟着点头。 原来北鬼主同西城鬼主真是这种关系啊!我说什么来着,他们就是真的! 当年这样那样, 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今日都这样那样了, 他们要不是真的, 我就是假的! 顾屿凭借残存的理智及保命的本能, 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谨慎地往后方阴影处躲了躲。 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顾屿丝毫不带个人偏见地想, 能觉得燕鹤青是他遇到过的最好的人,那西城鬼主多多少少是有些眼疾在身上的。 燕鹤青瞧着他们的反应, 神情不自觉地冷了下来。颈间殷红的血已经凝固,她伸手碰了碰, 如往日一样, 不到短短半刻, 那道伤痕就已经愈合了。 可空气中的血腥味并没有散去,反而越来越浓烈。阵法仍在运转,深渊之下,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苏醒。 燕鹤青似有所觉地转身凝望深渊。刹时, 原本已退却的黑潮自深渊底处铺天盖地涌了出来,迅速包裹吞噬了她。 众人顿时惊骇不已。小金人拧眉思索,手提长枪,试图寻个快捷法子入阵救人。尚在思索间,忽而一道黑影从眼前掠过。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顾屿已经莽撞闯入阵中,朝着燕鹤青被吞噬的方向飞身扑了过去。 小金人同赤甲兵士俱是目瞪口呆,实在没料到这人会出手。原来贪生怕死是假的,重情重义倒是真的。 真是人不可貌相,小金人又一次震惊良久,半晌才喃喃道:“吁嗟,真壮士也!” 阵法内,壮士顾屿已经身陷黑潮中,整只鬼的内心却是茫然无措大于义薄云天。 黑潮内部,放眼望去皆是诸鬼妄念,凄清冷寂,幽暗昏沉。唯一的光亮,来自不知何时再度缠在顾屿手腕上的金线。 方才燕鹤青被黑潮吞噬的一刹那,顾屿只觉手腕传来一阵刺痛,尚不及反应,便被一股不容违抗的力道强行拉扯入了阵中。 至于罪魁祸首是谁……顾屿将手腕抬高与眼睛齐平,叹息道:“我去,这玩意儿不是已经没了吗?怎么又出现了啊?” 金线晃了晃,将他的手腕缠得更紧,仍旧拉扯着想将他带到某个地方。 顾屿伸手扯了扯,深深叹息,试图拒绝:“这个,线啊,你要对北鬼主大人有信心。相信凭借她不掺灵力就能一脚能将人踹飞十里地的能力,是绝对不会折在如此平静的地方的。” 许是听懂他的话,金线上的力道骤然减轻大半。 顾屿松了一口气,心道这金线也算善解人意。 下一刻,手腕处又一股强悍力道直接将他往燕鹤青所在的方向拖了过去。 顾屿整只鬼瘫在地上,被金线强制拖行,身体同大地亲密接触,只来得及用单手护住张脸,死要面子不肯叫痛。 将人颠簸着拖行了约莫一刻,金线上的力道才渐渐小了下来。最终,停在了燕鹤青面前。 顾屿闭目装死,生无可恋:“…………” 燕鹤青弯腰俯身,对着地上的人形物体皱眉辨认半晌,方才不甚确定地问道:“……顾屿?” 都在地上拖成这副样子了,难为她还认得出自己。顾屿一时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懊恼。 他瘫在地上纠结了一会儿,终于记起了金线把自个儿拽下来的目的。小心翼翼地爬了起来,稍稍活动了下僵硬的四肢同脑子,有些犹疑地看向了燕鹤青。 燕鹤青直起身,看清他的面容后微一挑眉:“……原来真是你,你也被卷进来了?” 顾屿有些无语地看着她,又看了看自个儿手腕上已经敛起光芒的金线,无奈道:“我说我是来救你的你信吗?是这玩意儿强行把我拖过来的。” 燕鹤青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那根金线,又顺着金线走势看向了自己的手腕,这才发觉这金线再度出现。 忍不住皱眉思索,据上次强行解开不过半月,这线恢复的……未免太快了些。 顾屿见她沉默不语,也不愿出言打扰。拖着残腿绕着她蹦跶了几圈,目光上下打量,确认这人并无大碍后,默默在心里松了口气。 毕竟自己也不想被迫同一个受重伤半死不活的人绑在一起。 燕鹤青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来回蹦跶,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冷声道:“这金线一时半会儿斩不断。不想死的话,待会儿就离我远点。” 顾屿抬头,迷茫应道:“……啊?” 话音刚落,顷刻间四周已是阴风阵阵,凄厉鬼嚎声由远及近,裹挟在黑雾中直奔燕鹤青而来。 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顾屿很有眼力见儿地躲到了一边。 那些鬼哭狼嚎的声响在靠近燕鹤青的那一刻骤然成了刺耳尖叫,黑雾阴风化作千百把利刃直直向她心口刺去! 出人意料的是,燕鹤青并没有躲。 顾屿拧眉想,这人未免过分淡定了些。 下一瞬,眼前人鲜血淋漓,万刃穿心。 燕鹤青阖目,唇角若有似无地勾起。衣衫被胸口处大股涌出的血浸透。殷红血迹从唇边蜿蜒而下,衬得眉目愈发妖冶艳丽。 她似乎终于从这痛楚中得了解脱,如深秋凋零的落叶般轻飘飘地倒在了地上。 燕鹤青死了。死在了自己眼前。 顾屿头脑一片空白,兀自呆愣地站在原地,整只鬼如同初到迷渊时那般茫然无措。 金线了无生气地耷拉在他的手腕上,再没半点力道。 怎会如此? 怎能如此? 他缓慢地走向了那倒在血泊中的人,跪倒在她身旁,不抱什么希望地碰了碰她的颈侧。 而后,燕鹤青睁了眼。 顾屿:“………………………!!!!!” 谁能告诉我,这又是什么情况!!!! 燕鹤青坐起身,见怪不怪地瞥了他一眼,慢悠悠道:“我还没死,倒也不必急着行如此大礼。” 顾屿面上一副活见了鬼的表情,无语凝噎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所以,你现在是还没死透吗?” 燕鹤青:“…………呵。” 我死没死透不知道,但你要敢再多说一个字,我保证你就死透了。 顾屿:“…………” 自小接受了生老病死的常理,如今眼见人在自个儿面前死而复生,顾屿内心十分挫败。 在燕鹤青身边默默将跪姿换成坐姿,仍旧耷拉着脑袋。 半刻后。许是实在受不了这沉闷的气氛,燕鹤青轻叹一声,开口为他解释道:“方才那些戾气阴风携着深重怨念。 寻常刀剑斩不断,但也绝不可放任。所以,我吞了它们。虽说过程看着吓人了些,实则也并没有什么痛楚。” 她的语气极平淡,仿佛只是在述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顾屿想着自己方才瞧见的惨烈景象,抬头看向她,反问道:“可若真是如此,你方才为何会昏倒?” 燕鹤青想了想,诚恳道:“噢,这地方戾气怨念太多,一不小心吞吃太多,吃饱了撑的。” 顾屿气笑了:“…………鬼主大人,我看上去很好骗么?” 一时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给这人解释这些,燕鹤青内心烦躁,冷脸道:“爱信信,不信滚。” 顾屿信了。 阵法外。 “轰隆——” 一道赤红天雷从深墨色天幕中劈下,携着凌厉天光扯破了黑潮。刹时阵法碎裂,怨气四散而逃,大雨倾盆而下。 第31章 小金人仰头看着天雷滚滚,登时面色煞白。赤甲兵士不明所以地看向自家尊主,低头顿首不敢多言。 顾屿同燕鹤青刚从黑潮中脱身,入眼便是千万道赤红天雷向着城域处乱劈的景象。 燕鹤青拽着顾屿,面色凝重地移到了小金人身旁,低声道:“这赤雷,是天谴之兆?” 小金人看向他们,神色冷淡,沉声道:“不错,是天谴。此城杀戮过重,积怨太深。如今虽除去了根源,但怨气弥漫,早已触怒了天道。” 随着赤雷降下,城池中怨气渐渐消散。但同样,魂魄生气也在渐渐消散。这样下去,不出半个时辰,这城池便生机断绝,彻底沦为死寂之地。 眼见雷声愈烈,燕鹤青眸色幽沉,双手结印,试图为城中施加结界。 奈何她先前在黑潮中吞噬怨气,法力损耗极大。结界上暗紫色光泽流转,却也只抵了三道赤雷。 结界碎裂的一刹那,天雷反噬加诸己身。周身痛楚弥漫,燕鹤青踉跄几步,喉间腥甜,竟是生生呛出了一口血。 顾屿接替她上前补上了结界。 小金人伸手扶住燕鹤青,低声道:“这法子没用的。天谴一至,此城寸息不可留,方圆百里必化荒土。” 燕鹤青摇了摇头,忍着痛楚道:“不,恐怕不只这一座城。若不阻止,这天谴要毁的,就是整整修罗十二城。” 小金人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几近暴怒地质问道:“你怎么知道?信口胡说,证据呢?我凭什么相信你?” 燕鹤青闭目道:“我说我亲眼所见,你信么?若护不住这一座城,最终整个修罗道都将倾覆。 你若还不信,我可立下魂誓,今日所说并无半句虚言。” 小金人惊骇不已,缓缓松手,语气略显僵硬道:“最好如此。”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若日后被我发现你在欺瞒,你我今生便是死敌。” 言毕,小金人手提长枪,大步上前。周身泛起灿烈金光,光芒愈来愈盛,逐渐形成一道道光幕冲向天空中的赤雷。 金光炽烈灼眼,但每一道光幕碰上赤雷便消散一分天谴之力。 顾屿在一旁看得心惊:“那些金光,竟有抵消天谴的力量?” 燕鹤青凝视着小金人的身影,又微微垂眸道:“那些不是金光,是她千百年间攒下的功德。 至纯赤子之心,距飞升成仙不过一步之遥。如今为了修罗道诸鬼,难为她竟舍得下。” 不远处,随着周身功德的消耗,小金人的身形也变得有些虚幻起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天谴终于渐渐止息。小金人身上的金光跟着散尽,露出了本来样貌。 只见她身着赤金轻铠,乌发高高束起,面容俊美刚毅。薄唇微抿,长眉入鬓,眼神从容中又透着几分绝决。 长枪插在地上,裴宁夜单腿跪地,冷汗浸透衣衫,仍然缓不过神。 以一己之力抵抗天谴,成功了可以护住修罗十二城,失败了则意味着功德尽失,粉身碎骨。 可那又怎么样? 以一人换十二城,实在是桩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裴宁夜兀自笑了起来,不过区区天道而已,当年身边人百般阻拦才让它得逞。如今千百年过去了,它又怎能困得住自己? 她笑得极尽猖狂肆意,笑得酣畅淋漓,笑倒在了滂沱大雨中。 第28章 进水 你和他睡在一起? 天谴一至, 纵然有千年功德作抵挡,城池终究还是成了半个死寂之地。 此后数日, 裴宁夜带着赤甲兵士在城中进进出出,忙着四下搜寻,将侥幸存活下来的鬼魂妥善安置在城外。 待得一切尘埃落定,好不容易得了喘息的机会。裴宁夜这才记起数日间燕鹤青竟是不见踪影,连个面都没露。 一想到同为鬼主,自己忙里忙外灰头土脸连口水都喝不上,而这人却不知在何处躲清闲。裴宁夜的脸直接黑成了锅底。 一时间磨牙霍霍,恶从胆边生,当即就要出门找人算账。 此时正值夜半,更深露重, 月明星稀。林间偶有噬骨鸟飞过, 停在城中吞食残余的魂魄。众鬼白日里劳累过度, 皆已在各自分得的帐篷中沉沉睡去。 裴宁夜悄无声息地移动到燕鹤青的帐篷外, 默默抬手,指尖灵力灌注, 而后轻轻一攥,万分悠然地……把帐篷掀了。 因着入夜后山林间寒意深重, 帐篷内虽然别的陈设极简陋,但床榻处却是实打实地铺了厚厚几层稻草。平日夜里躺在上面勉强算得上暖和厚实。 然而此刻没了帐篷遮挡, 四面风起, 再厚的草也不管用。是以不到半刻, 床上的人就被成功冻醒,缓缓坐起了身。 眼见目的达到,裴宁夜心中那口恶气总算散了大半,冷着脸慢悠悠地踱步上前, 不动声色地停在了床边。 就着月色俯身,正待出言嘲讽之际,却是措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裴宁夜沉默闭眼深呼吸,再睁眼时,终于确定了自己没看错,声音出奇平静地确认道:“……顾屿?” 顾屿此时困倦不已,反应也没有平日里机敏。瞪大眼睛将眼前人对着月色辨认半晌,方才迷迷糊糊应道:“…………昂。” 随着他这一声应下,裴宁夜面上神情顿时变得高深莫测。四下环视也未寻到燕鹤青的身影,便又将目光投向了顾屿身上。 裴宁夜微微拧眉问道:“这不是燕鹤青的帐篷吗?你怎么睡在这里?” 顾屿眯了眯眼睛,神色倦怠地嘟囔道:“喔,因为我俩一起睡的。” 又隐约觉得不妥,连忙补充道:“什么都没做的那种。” 细品下来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揉了揉额角,急切解释道:“唉,反正就是普通的一起睡,你能懂吧?” 裴宁夜:“………………………………” 不,我不懂。 越描越黑,欲盖弥彰。 前一个还搁在崖底尸骨未寒,后一个就光明正大同床共枕了? 对于燕鹤青如此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行为,一向克己复礼严于律己的裴鬼主表示,不理解。真的不理解。 顾屿瞧着眼前人满脸震惊的神色,心中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僵硬地转了转脑袋,察觉到了某人似乎不在。 他抬起手腕瞧了瞧,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眼睛骤然一亮,欣喜道:“唉?那线又没了?” 那厢裴宁夜也终于缓过了神,垂眸看向他,冷声道:“燕鹤青在哪儿?你知道么?” 顾屿清醒了些,直截了当道:“不知道。” 沉思片刻,忽而又道,“不过大约会在……” 夜风呼啸而过,他压低了声音,报出了一个地名。 城外。天崩地裂处。 当日随着天谴降下,黑潮败退回了深渊。天崩地裂处缓缓闭合,重归平静表象。夜间周遭寂静无声,仿若与世隔绝之地。 燕鹤青站在那本该是深渊的地方,闭上眼睛,鬼使神差地再度想起了黑潮中宋浮白对自己说的话。 那日她被卷入了铺天盖地的黑潮中,身体动弹不得,眼前浮现的一幕幕尽然是宋浮白的过往。 她看着他精心设计了自己双生兄弟的生死,欺瞒天道; 她看着他为之付出代价一夜衰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看着他培养恶兽吞噬魂魄,蓄积怨气布下阵法; 最终,一道白光浮现,在一片黑暗中再度幻化出了宋浮白的身形。 宋浮白停在那里凝视着她,浅笑着温声道:“阿青,事到如今,你能明白我想做什么了吗?” 自己是怎么回答他的?燕鹤青有些记不清了。但想来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话。 宋浮白倒也不恼,只是看着她,轻叹一声道:“真可惜啊,阿青,你知道么,我和我那傻弟弟以命相抵,为的可不止是这黑潮啊。” 他走近几步,低语道:“怨气满溢,天谴将至。说来我还得感谢阿青,替我斩了那群傀儡鬼侍,才能这么快就集齐了开启阵法的怨戾邪念。” 他大笑道:“所以阿青,我们是同谋共犯。明白么?” 此话一出,燕鹤青宛如被人戳到了痛处,卸下了满身刺,面上骤然褪去了血色。 宋浮白见此情景,又走近了几步,伸手扼住了她的脖颈,凑近她耳边诱哄道:“我筹谋近百年,如今天谴既至,十二城必毁无疑,修罗道亦将倾覆。 到时候,阿青就随我一同入地狱,好不好?” 言毕,扼在她脖颈上的手骤然加重了力道。如果能动的话,燕鹤青恨不得当即一剑劈了他。 第32章 只可惜此刻却是连挣扎都做不到,目光渐渐涣散。她想,或许自己当真要命绝于此。 然而片刻后,什么东西被闷声碰撞着拖了过来。那东西出现的一刹那,身上禁锢瞬息泯灭,宋浮白的身形化为烟尘。 待到窒息感渐渐消除,她俯身去察看那东西,叫出了一个颇为意外的名字:“……顾屿。” 那小子莫名其妙地出现,又阴差阳错地救了自己一命。她理应感激。 彼时燕鹤青默不作声地想,没想到会是他拉自己出了地狱。 夜风拂面而过,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燕鹤青回身望了过去,微微一怔道:“你怎么来了?” 裴宁夜瞪了她一眼,大步流星地上前将人拉了回来,训斥道:“你大半夜不睡觉,乱跑什么?害得我找人都找不到。” 燕鹤青被这突如其来的训斥搞得一头雾水,试探着反问道:“你大半夜不睡觉,找我做什么?” 裴宁夜满腔怨气成功被这一句话激起,双手环抱在胸前,冷哼一声,斜睨着她道:“做什么?这该问你才是。 这些日子本尊和那些红甲兵士为了那些鬼众忙里忙外干活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你什么都没做!好歹也是一方鬼主,躲在角落里袖手旁观算什么?!” 原来是为了这个来的,燕鹤青心中了然,叹了口气道:“那也只是你看见的罢了,你怎么能说我什么都没做?我帮过那些鬼众做过饭的。” 裴宁夜将信将疑地瞟了她一眼:“你还会做饭?我怎么不知道?” 燕鹤青又叹了口气道:“不会。所以他们吃完了之后,上吐下泻了整整三日。从此不让我碰灶房。” 裴宁夜咳嗽两声,不服气地垂死挣扎:“……那还有别的活可干啊,比如熬药,劈柴,照看幼童。你总得选一样做吧。” 燕鹤青微微皱眉回忆一番,淡淡道:“这些我都做过了。只不过熬药时药罐炸了,劈柴时不小心把自己劈了,照看幼童时他们一见到我就哇哇大哭,并且怎么也哄不好。” 言及此处,她有些郁闷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声道:“真是的,有那么吓人么?” 裴宁夜听得有些头痛,长叹一声道:“……算了。我算是听明白了,你不会干活,只会添乱。” 燕鹤青唇角微扬,附和着点头。 眼见气氛和缓了下来,裴宁夜状似无意地挑眉问道: “你和顾屿这些日子都睡在一起?” 一击致命。 裴宁夜笑意盈盈,燕鹤青沉默地看着她,并不开口。良久,许是觉得终究拗不过,翻了个白眼道:“这次又要借多少?” 裴宁夜笑得真心实意,满面春风道:“二十万银。三个月内一定还。” 燕鹤青思量一番,颇不情愿道:“成交。” 目的既已达到,银钱也入了口袋。裴鬼主终于有闲心来关注一下周遭,啧了几声,好奇道:“你还没说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燕鹤青回头看了看当日深渊所在处,不知想到了什么,冷笑道:“半夜醒了气得睡不着。谁知道宋浮白欠钱不还身先死。 我借给他的那一百万银钱全打了水漂。整整一百万一分都没还,一分都都没还啊!” 言至最后,已经带上了点咬牙切齿的意思。 唔,这话光是听着就很令人绝望。 裴宁夜对此表示十分同情。 又过了几日,众鬼中伤残者已痊愈了大半。裴宁夜同几名心腹商讨一番后,决定先将城中残余鬼众带回东城域中疗养,待伤好后再由他们自行决定去留。 众鬼对她感恩戴德,跪在地上一口一个尊主,实在是把她看作天降神兵一样的存在。 待到临行之日,燕鹤青同顾屿站在原地送别众鬼。裴宁夜骑在马上,眼瞳亮得惊人,微微俯身看向他们,朗声道:“二位,后会有期。” 言毕,率领红甲兵士同众鬼,英姿飒爽,一骑绝尘而去。 夕阳西下,倦鸟归林。城外山林中仅剩的一顶帐篷里,乌归跪在地上嚎啕不止。 燕鹤青站在他身前,神情是见怪不怪的淡然,眉眼间不经意透露出些许不耐烦,却并不出言劝阻。 顾屿蹲在乌归身后,捂着耳朵,坚强地忍受了近一个时辰的鬼哭狼嚎。 最后脑壳生疼实在忍不下去,站起身,一步步缓慢移到燕鹤青身侧,低声道:“鬼主大人,要不你劝劝元兄,让他别哭了? 这都一个时辰了,再哭下去伤身伤心又伤眼睛,哭坏了身体可不值当。” 燕鹤青闻言,冷冷看向地上跪着的人,道:“脑子里进的水总得流出来,下次才能长个记性。 免得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味不动脑子地跟从。”眼神微微扫过顾屿,“你也一样。” 顾屿默默地同乌归跪在了一处。 第29章 白轿 长生曲,噬骨弦 又过了几日, 城门破败处开始生出荒草,方圆百里无人踪。乌归扛着缩小了身形的发伏蝶, 站在城门处等着其余两人。 城内,顾屿忙着刨坑,内心绝望,目光凄凉。燕鹤青冷淡地坐在一边的土堆上仰望天空,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觉悟。 刨了不知多久,某刻顾屿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入坑里。手搭在了额间,长叹一声,彻底不动了。 燕鹤青若有所思地瞧着那个坑,上前一步, 面无表情道:“要盖土吗?” 顾屿闻言微微动了动, 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燕鹤青双手抱臂, 垂眸斜睨他一眼, 平静道:“生前自掘坟墓,死后盖土长眠。你们人界的习俗不就是如此吗?” 空气凝滞了那么一瞬。 顾屿挣扎着坐起身, 确认了这人不是在开玩笑,目光幽幽地瞧向她, 轻声道:“虽然于丧葬之事,在下是一窍不通。 但在下知道依照鬼主大人你这个说话方式, 在我们人界很容易挨揍。” 燕鹤青微一挑眉, 不置可否, 随意往坑中扫了一眼:“所以你刨了这么久,是在找什么?” 顾屿垂眸,神情悲痛,深深叹息:“钱。我哭得半死不活挣来的钱, 全让那天雷给劈没了啊!” 燕鹤青:“…………” 同是天涯沦落人,她揉了揉眉心,又开始缅怀起了自己痛失的银钱:“所以原本是多少?” 顾屿愣了一下,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皱眉苦苦思索一番,沉闷答道:“大约几百枚吧。” 燕鹤青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他。顾屿被盯得毛骨悚然,默默往坑底缩了缩。 沉默许久,燕鹤青忽而开口道:“你很穷吗?” 顾屿:“……啊?……啊,对……吧。” 燕鹤青拧眉不再言语,指尖微动,灵力流转,将人从坑里捞了起来。 顾屿隐约觉得这人似乎心情不太好,很有眼色地没有多问,站在一旁默默往衣物上施清洁咒。 城门处。乌归肩上扛着已经缩成幼犬大小的发伏蝶,百无聊赖地教它数到地上第一千零八颗碎石子时,燕鹤青同顾屿终于从城内走了出来。 见到二人,乌归蓦地站起身,激动地有些结巴:“尊,尊主,顾公子。咱们可以走,走了吧。” 在这城中的每一日他都提心吊胆,前有恶兽后有天谴,差点命丧黄泉不说,还赔了不少眼泪。如今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说什么都想早点离开。 燕鹤青从他手中接过发伏蝶,神情寡淡,声音冷冽:“走吧。” 顾屿神色恹恹,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乌归几度想开口同他搭话,都被敷衍过去,索性也不再言语。 长烟落日孤城闭。走出不知多久,直到确信那孤城被彻底抛在身后,燕鹤青才停下脚步回了头。 发伏蝶缩在她怀里,朝着城门的方向小声哼叫。燕鹤青看了许久,忽而轻声笑了出来。 回首处,只见枯枝白骨,百里荒土。 山河沉寂,故人长绝。 一切都结束了。 西部鬼域的三座城间路途并不算远,但一路上荆棘遍布,恶兽横行。是以耽搁了约莫三五日,一行人才在山林间堪堪遥望见二城的城楼。 时已至清晨,林中雾气弥漫。顾屿同乌归各自倚在树下,四仰八叉,睡得正沉。 燕鹤青却是不知为何早早醒来,面色不虞地将发伏蝶摇醒,让它陪着自己在林间闲逛。 发伏蝶自那日在阵前被燕鹤青下了迷药后,身形便不受控制地随意变大缩小。 燕鹤青也曾私下琢磨了一阵,觉得可能是那迷药对兽类尚有副作用,得抽空改进一下。不过荒山野地中,解药一时半会儿研发不出来,只能由着它每日变来变去。 第33章 好在这日发伏蝶体型与普通犬类相似,在林间行走也不至于惊动太多鸟兽。燕鹤青带着它从林间向二城方向慢悠悠地走去。 愈靠近二城,林间雾气便愈是浓重。到了最后衣衫被打湿,前后方路径已全然看不清。 燕鹤青唤回发伏蝶,手中燃起一簇暗紫灵焰祛散些许雾气,正欲转身往回走,耳畔却隐隐传来某种诡异凄惶的曲调。 有什么东西自城中走了出来,缓缓步入了浓雾中。 燕鹤青带着发伏蝶躲在一旁林中,屏息敛声地听着那曲调。 过了约莫半刻,有狂喜的嚎叫声伴着脚步声渐近。燕鹤青微微侧过头,自林中看了过去。 只见浓雾中一顶纸糊的白轿隐隐泛着血色,被肢体僵硬半腐烂的众鬼团团围住。 为首的小鬼只披了件破旧的袍子,赤着脚,面部血肉模糊,口中念念有词,不住地往天上洒着纸钱。 而每当诡异凄惶的音调从白轿中传出,围在轿子四周的众鬼便不住大声怪笑,跟随着雀跃起舞。 可惜这些鬼肢体僵硬太过,看上去像是戏台上某种失了牵引的残破人偶,说不出的怪异可笑。 白轿过后,又有两行鬼众弯腰躬背,看不清面上神情,恭恭敬敬地将盛着各色香烛瓜果的金盘高举过头顶,步伐轻缓,没有大哭或是大笑,只沉默地跟随着那白轿走动。 唔,这些看着倒不像被强迫的。 燕鹤青漫不经心的想着,安抚性地拍了拍身旁的发伏蝶,也随着白轿向前走了一段。 待到再度与白轿并行,暗中施法令微风起,轻轻将轿帘掀起一角。浓郁血腥气扑面而来。 白轿中一面色苍白的年轻女鬼四肢被长铁钉钉死在了木板上,呈大字形被架在轿中。 薄薄一件白衣裙被血染透,发丝散乱,眼神呆滞,唇间含着一朵艳红诡谲的花。眼珠微微颤动,竟是尚未死去。 一根金弦依次从四肢穿过,缠在了她唇间的花枝上。每当殷红的血落在弦上,那些凄惶诡异的曲调便被奏出,供众鬼起舞作乐。 燕鹤青紧抿着唇,眼眸渐渐被这触目惊心的血色染作暗红,掌心一片刺痛,她茫然低头去看,殷红血珠沿着她紧攥着的手指落在地上。 明明事不关己,依她的性子,该是当即抽身离开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才是。可是偏偏这次心中有个声音在不断催促她去做些什么。 发伏蝶凑到她身边,不解地用脑袋碰了碰她的衣袖。从未真的见过她想要杀戮的样子,它觉得很不安。 燕鹤青把它轻轻推开,闭目凝神,瞬息间一柄暗紫长剑划破浓雾,于半空中轻轻一动,尚在群魔乱舞的众鬼齐齐被斩断,腐朽气息伴着皮肉撕裂声传来。 可是,那些鬼身上并没有意料之中的血腥气。燕鹤青眸色一凛,将斩夜收了回来。 白轿落在地上,身后端着金盘的鬼众见势不妙,登时四散奔逃。燕鹤青冷眼看着,并没有阻拦。 血色从白轿中洇了出来,滴落在地上。待众鬼散尽,她走上前尽可能轻地将纸糊的白轿扯开。 那年轻女鬼看见她时,苍白消瘦的面庞上眼眸一亮,口中却是呜呜咽咽说不出话。 燕鹤青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将那根弦从她身体中扯出来。女鬼眼中含泪,哀求地看着她,用尽全身力气轻轻摇头。 发伏蝶歪着脑袋瞧着她们,耳尖动了动,忽而向身后某个方向伏地呲牙。 燕鹤青拧眉看了过去,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又有人影自浓雾中渐渐显现。 顾屿拽着乌归从林间走了出来。见是他们,燕鹤青又转过身,冷声道:“来得正好,过来帮忙。” 顾屿同乌归往四周看了看,再看到那被钉死在木板上的女鬼,约莫能猜到个七七八八。 眼下并不好多问,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上前帮燕鹤青研究那金弦的解法。 谁料那女鬼见到他们时却是极为惊恐,身体颤抖着想躲,手脚挣扎间又是一片血色。燕鹤青叹了口气,伸出手想要安抚她。 然而女鬼惊惧过了头,口中只呜呜咽咽拼命哀求。燕鹤青只得作罢,回头让顾屿同乌归离远些。 见二人不再靠近,女鬼才重又平静下来。燕鹤青喂她吃了颗止痛的药丸,手法极快地将固定四肢的长铁钉取了下来。 只是那金弦深入血肉骨髓,口中缠绕的花枝竟也是从血肉中长出来的,触之即伤。 燕鹤青无法可解,只能小心翼翼地替女鬼在四肢的创口上涂药包扎。女鬼似乎很是感激,双手急切地飞快比划着什么。 燕鹤青皱眉抿唇,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自己其实一点儿都没看懂。 顾屿不知何时站到了燕鹤青身旁,看着面前的女鬼比划半晌而这人没有丝毫反应,不免替她觉得有些可惜。 他清了清嗓子,又凑近了些,低声说道:“她说,你是好人,你救了她,她很感激。” 燕鹤青瞟了他一眼,怀疑道:“你现编的?” 顾屿默默同她拉远了距离,捂着心口一副受伤且非常受伤的样子,反问道:“我看上去很闲吗?” 一片好心被当作驴肝肺,顾屿咬碎了牙,在心里发誓自己再帮那女鬼翻译自己就是狗。 谁料一转头,就见那女鬼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先是赞许地冲他点头,而后神色焦急地再度比划起来。 顾屿蹲下身,全神贯注地瞧着她的手势,弄懂她的意思后,面色渐渐变得凝重。 乌归同燕鹤青不明所以地瞧着这两人你来我往地飞快比划,看久了只觉得头晕目眩。 半晌,两人终于比划结束。顾屿站起身,深吸一口气,看向了尚在懵圈的乌归同燕鹤青。 他斟酌了一番词句,诚恳道:“行了别看了,麻烦你们先来听我说。” “方才这姑娘同我说,这城中诸鬼皆是残败短命之相,为求长生,每十年要从城外掳去鬼女童,将金弦植入其体中。 待得十年后,金弦同血肉相融,深入骨髓,便将这女子四肢绑缚,滴血奏弦,为长生曲。待得血尽人亡,聆音者可再得十年长生。” “但如今,鬼主大人你毁了这城中鬼的长生仪式。他们是必然不会放过你的。” 言及此处,顾屿停顿片刻,担忧地看向了燕鹤青,“这姑娘方才劝我们不要入城。此城凶险,鬼皆凶恶,城中首领更是个不好相与的。说不准会对你做出什么,呃,恶事。” 那女鬼看向燕鹤青,拼命点头。 燕鹤青却只沉思片刻,眼眸静若寒潭,唇角微扬:“无妨。这恶事,究竟是谁对谁做,怕是还尚未可知。” 正交谈间,一根浅翠色藤蔓不知何时悄然绕至女鬼身后,浅浅绕住她的脖颈,而后尖端化作锐利刀刃,瞬间刺入她的咽喉。 鲜血涌出,她面上残余的喜悦在此刻凝固作惊恐茫然。燕鹤青手起刀落,藤蔓迅速枯败。 然而更多的藤蔓却从女鬼口中那朵艳红诡谲的花中蜿蜒出来,缠遍了她的身体各处,让她彻底成了花的养料。 乌归同顾屿惊骇不已,燕鹤青却仍在不住地一刀一刀斩断藤蔓。 奈何这藤蔓借血肉滋养而生,断而复生,愈砍愈密,到最后彻底将那女鬼的血肉吞噬殆尽,化作一派葱郁。 燕鹤青停了下来,面上无悲无喜,手上鲜血淋漓。 她似乎累极倦极,可转过头看向了乌归同顾屿时,声音却出奇平静:“雾散了,该入城了。走吧。” 顾屿盯着她的手,忍不住出言提醒:“鬼主大人,你的手受伤了。” 燕鹤青低头瞥了一眼,轻描淡写道:“无妨。” 无论多深的伤,也总是会愈合的。但此刻,她需要痛楚。唯有痛楚才能让她清醒,唯有痛楚才能使她免坠噩梦。 第30章 美人 我对你做什么都可以? 腐朽, 衰败,千疮百孔, 城池将倾。 天色灰暗阴沉。街道两旁杂草丛生,枯黄摇曳,高可及膝。路平而甚窄,轻微走动,便是尘土飞扬。 房屋或倒塌或破败,白骨残骸随处可见,血肉腐烂中混杂着草木枯败的气息,令人闻之几欲作呕。 城中鬼面容模糊不清,推推搡搡地挤在角落阴暗处,目光贪婪地打量着外来客, 相互低语, 又冲着他们放肆地桀桀怪笑。 一路上笑声此起彼伏, 乌归被吓得有些毛骨悚然, 每每不自知地往燕鹤青身旁走得近了些,顾屿就不动声色地将人扯回来。 发伏蝶身形变成了蚂蚁大小, 被乌归随手揣进了衣襟里。 燕鹤青却似对周遭一切不闻不见,面色如常, 只眉眼处像覆了一层寒霜,看向远处时显得整个人愈发冷淡。 第34章 城中天色灰暗, 辨不出日出日落。待他们寻到唯一一家尚算完好的客栈时, 看热闹的众鬼一哄而散。耳畔终于得了清净, 乌归同顾屿齐齐松了一口气。 燕鹤青回身看了他们一眼,乌归赶忙上前,推开了客栈门。顾屿垂眸,心道这也太殷勤了些。 客栈内是意想不到的明亮。几张黑漆木桌旁围坐满了外城鬼, 原本尚在说说笑笑相互交谈,此时骤然见门大开,寒风入室,皆是停下谈话,颇为不满地瞧了过来。 乌归尴尬地站在门口,一时不知所措。 燕鹤青走进客栈,淡淡往四周瞧了瞧,将诸鬼或打量或不善的目光全然当成了空气。顾屿叹了口气,示意乌归先进去,将门轻轻带上。 三人在一张空桌旁坐下。盯了片刻,见这三人除了其中两人生得特别好看外,也没什么其余特别之处,周围鬼的视线逐渐转移,又开始了新一轮交谈。 不多时,一步履蹒跚的老鬼走到他们面前,含混不清地问他们要茶还是要水。谈话声太吵,老鬼的声音又太小,燕鹤青听得不大真切,正待耐着性子再问一遍。 只听“轰”地一声,众鬼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一片烟尘中,客栈门吱呀吱呀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碎了。 刹那间寒风倒灌,烟尘呛得众鬼连连咳嗽。好不容易待烟尘散去,一面容清秀的红衣公子施施然走了进来,回过头神色不耐地冲身后人喊道:“行了行了,门都已经踹了。别同我较劲了,进来吧。” 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伴着清脆铃音,一白衣公子走了进来。 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众鬼登时瞪大双眼,鸦雀无声,怒气都丢到九霄云外,脑袋里来来回回重复播着四个字:谪仙之姿。 美,太美了。 有些人耗尽一生去追寻明月,而有些人站在那里就是明月。 明明这白衣公子只着一袭素白,周身并无半分装饰,墨发简单用一色发带束起,偏偏胜过人间万紫千红的春景。 面容俊美,每一分颜色都恰到好处,眉如墨画,鼻挺唇薄。一双冷风眸看向人时,纵然无情也动人心魄。 他站到红衣公子身边,微微垂眸,轻声叹息道:“别总是这般胡闹。” 言毕,指尖掐诀,将那碎成片状的客栈门修补好,又妥善安了回去。 红衣公子见人已经进来,便不再搭理他。四下看了一圈,发觉只有燕鹤青那一桌尚有空位,眼眸亮了亮,瞬息间移到了她身旁的空位上,笑意吟吟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燕鹤青:“…………………………” 她现在想跑还来得及么。 顾屿同乌归对视一眼,静待活人飞天的大戏。 但燕鹤青却并没有如他们料想的那般恼火,许久之前曾有人告诫她,出门在外,若非迫不得已,不可随意伤人。 虽说一次都没做到,但燕鹤青对这话深以为然。 是以此刻,哪怕这红衣公子举止孟浪,她也并没有将人踹飞或者打残,只是闭了眼,用力将手抽了出来。 没有见到预想中的飞天大戏,顾屿实在很失望,将那已看呆的老鬼招到了身边,要了两壶茶。 未曾想那红衣公子不依不饶地往燕鹤青身上靠了靠,又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眼眸眯成一条线,笑得痴呆,十足的色鬼做派:“啧,真是想不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竟还能生出姑娘这般的美人。 今日相遇便是有缘。不知美人芳龄几何?家住何处?可有婚配?” 唔,出门在外,应当温和些,不可随意伤人。 燕鹤青冷眼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居然也没挣脱,唇边缓慢地扯起一抹弧度,温和轻声道:“滚。” 红衣公子没得到回答倒也不生气,反而又凑近了些,向她衣襟处嗅了嗅,诚恳赞道:“美人,你好香。” 若方才的那些话尚可以算是荒唐之言,不作计较。但说出这话,可真是有些不知死活了。 顾屿一口茶全喷了出来,眼眸亮得出奇,捂着胸口连连咳嗽。乌归默默将头埋到桌子下面,试图寻个地缝钻进去。 燕鹤青神色晦暗不明,周身渐渐泛出杀意,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默念,出门在外,不可……不可……不可什么来着? 眼看好戏即将开场,白衣公子恰时走了过来,俯身对红衣公子低声道:“公子还是收敛些,周围这些人可还看着呢。” 闻言,红衣公子微一扬眉,转头看向那尚处于震惊状态的众鬼,声音骤然阴冷下来: “哎哟,诸位这是看什么呢?我这人性子古怪,诸位若是再看下去的话,眼睛莫不是都不想要了?” 亲眼见识了这人一脚踹碎客栈门的丰功伟绩,此刻听了这番赤裸裸的威胁,谁也不想惹祸上身。 众鬼立刻看天看地看桌子,就是不敢再往那个方向看一眼。 红衣公子满意地点点头,笑吟吟地再次看向燕鹤青:“好了,这下没人看了。我们继续。” 燕鹤青看着他,居然也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将手同他的手紧紧握在一处,缓慢抬到了桌子上。 而后,手指轻轻绕着他的手碰了一圈,“咔嚓”一声,她平静地松开手,红衣公子的手软绵绵地倒在了桌子上。 顾屿目瞪口呆,乌归瞠目结舌。白衣公子神色不变,红衣公子反倒大笑起来。 燕鹤青并没有去管他们的反应,自顾自从桌上取过茶壶,将茶水倾倒至手上,微微拧眉,取过手帕仔细地一点点擦拭干净。 她站起身,看了看桌上那只瘫软的手,面无表情道:“你这只手的骨头断了,三日内记得找人接好,不然便是永远废了。” 顿了顿,又冷冷瞟了红衣公子一眼,嗤笑道,“还有,你也不适合女扮男装。” 言毕,看向顾屿同乌归,眼眸微眯,不悦道:“热闹看够了就滚回去睡觉,方才在这坐着装聋作哑,怎么?是坐久了现在腿也断了?” 听了这番斥责,乌归立刻条件反射地想跪下,顾屿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他,低声下气地赔笑脸:“没断没断,睡睡睡,马上去睡。你消消气,消消气啊。” 燕鹤青冷笑一声,听了他这番话后火气更大,决定平等地创死每一个人。 她转过身,看向客栈内其余或不知所措或还不怕死偷偷往这边瞄的众鬼,一步步走过去,声音冷若冰霜:“今日之事,诸位若是胆敢吐露出去半个字,我并不介意让诸位余生都变成哑巴。” 众鬼唯唯诺诺,低下头不敢多言。 红衣公子扯了扯自己耷拉在桌上的那只手,侧过身语气森然道:“美人还真是貌美心仁慈啊。 我若是你,此刻就将他们全都杀了。这世上只有死人,啊,不对,死了的鬼才最靠得住。” 这人简直有病,众鬼冷汗涔涔。 白衣公子转过身冲他们行了一礼,温和道:“诸位勿怪。我家公子只是喜欢开玩笑,其实并无恶意。” 顾屿默默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谁家好人开玩笑动不动就杀人啊,这话鬼才信。 但大约是因为白衣公子周身气度太过脱俗出尘的缘故,明明只是普通安抚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来却莫名令人信服。 众鬼勉勉强强还是信了。 红衣公子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白衣公子微微叹息,走上前向燕鹤青行礼赔罪:“是我家公子行为莽撞冒犯了姑娘。 姑娘也已惩戒过了,既如此,恳请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若仍有怒气未消,随意往我身上发泄就是。烦请莫要牵扯他人。” 这话说得实在体面,众鬼眼泪汪汪,齐齐点头。 顾屿咋舌,好人恶人真是让这两人玩得明明白白。到头来怕还是燕鹤青吃了亏。 燕鹤青却似乎不这么想,她从这话中敏锐捕捉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回过身看向那白衣公子,将人从头至脚打量一遍,眼神十分微妙:“你是说,怒气未消的话,我对你做什么都可以?” 白衣公子没想到这人真的会提出这种无礼要求,但众目睽睽之下,不好违逆自己已说出口的话,只得硬着头皮道:“……是。” 犹豫片刻,又补充道,“不过,烦请姑娘不要提过于出格的要求。” 燕鹤青先是看了仍坐在桌子前的红衣公子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扬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上前一步,伸出手轻轻触上了白衣公子的脸。 指腹传来温润的实感,燕鹤青的手缓缓抚过他的面颊,再由眉宇浅浅滑至唇畔。这张脸的手感竟意外地不错。燕鹤青的心情莫名好了几分。 但还不够,远远不够。伤害这种东西,总得百倍千倍地还回去,才能让始作俑者真正将这种痛苦铭记在骨子里,不敢再犯。 第35章 她一边摸一边学着红衣公子先前的色鬼做派,笑眯眯问道:“公子今年多大啦?家住何处?可有婚配?” 她的容颜本就生得极妖冶艳丽,平常神色冷淡时只会叫人望而生畏。 但此刻寒冰骤然融化,妖冶艳丽的花瞬间舒展绽放,让人只是看着就移不开眼,明知有毒又甘心沉沦。 众鬼一时有些看呆了。白衣公子微微垂眸,睫羽如烟,任由她蹂躏自己的脸,耳根微红,并不答话。 气氛正好,乌归看得聚精会神,只有顾屿困了。 “咔嚓”一声,红衣公子面无表情地给自己接好骨,而后抬手将整张木桌向燕鹤青的方向砸了过去。 第31章 动心 对,这章就是爱情的开始。…… 天色昏暗。一阵寒风吹过, 客栈内的烛火无人管照,摇曳着渐次熄灭。 客栈二层的房间里, 乌归背上青青紫紫,满是於痕。他痛得呲牙咧嘴,眉头紧皱缓慢地给自己上药。 顾屿在房门外颇为心虚地走来走去,眼神飘忽,摸了摸鼻尖,试图为自己辩解:“咳,那个,元兄,真是对不住啊。 方才情势紧急,我只是想顺手捞个重物同那桌子抵一下, 未曾想一时眼花竟将元兄你给丢出去了。唉, 反正这事的确是我不对。元兄你要是实在气不过, 不如再拿桌子砸回来?” 乌归平日里是个老实鬼, 但此刻正在气头上,听了这番不靠谱的话, 竟然也没有出声拒绝。 他沉默思索片刻,穿好衣服, 将房内唯一的一张木桌抬起来掂量一番,黑着一张脸打开了房门。 房门一开, 顾屿立刻满面歉疚地迎了上去, 刚准备开口关心一下这人伤势如何, 就见乌归阴沉着脸,双手将一张黑漆木桌舞得虎虎生风,大喝一声,向自己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顾屿大惊失色, 刚想俯身躲避,又想到是自己不对在先,话也已经放了。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只用双臂护住了头脸,任由那桌子撞上来。 然而片刻后,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顾屿微微睁眼,只见一道身影挡到了自己面前。 那人身形颀长,墨发如瀑,红衣雪肤,单手拎着那张原本朝自己砸过来的木桌,朝乌归轻笑道:“哟,这位长得略粗制滥造的美人火气可真大,既受伤了就好好歇着,又何必舞桌砸这位美人呢?” 一口一个美人,正是方才还自己舞桌砸美人的红衣公子。 这人变脸比翻书还快,乌归看见他就头痛。借口背上於伤尚没处理好,当即就要关门送客。 红衣公子将木桌搁在一边,敛去笑意,对着门轻轻一推。乌归一个趔趄,踉跄着后退几步,坐在了地上。 顾屿:“……………………” 鬼界人均力大无穷奇女子啊。 红衣公子笑容满面,伸手将乌归一把拽了起来,眼睛微微眯起,缓慢磨牙,一字一字往外蹦:“美人躲什么? 我方才出手教训我家下人的时候,美人不是很有担当地站出来替他承受了么?怎么这会儿倒是害怕了?” 乌归额间冷汗直冒,从红衣公子身侧偏过头瞪了瞪顾屿,无声道:你自己来解释!别连累我! 虽说坑人不是好习惯,但习惯了就好。 不过一日之内连续坑同一个人,……嗯,多少有些说不过去了。 顾屿深吸一口气,面上带着视死如归的神情走了过去,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公子饶命啊,我这兄弟脑子一向不太好。 方才也只是单纯想替人挡灾,不想扰了公子您的心情。我替他向您赔个不是,您——” 话还没说完,一阵轻微脚步声传来。燕鹤青手腕上缠着一圈白布,端着碗药走了过来。见此情形,神色微妙地停下了脚步。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滞。 片刻后,燕鹤青将手中的药碗放在一旁的木桌上。转过身,顺手将顾屿拽了起来。 红衣公子瞟了她一眼,放开了乌归,浅笑道:“我只是想来瞧瞧这位挡桌子的美人伤得重不重,顺带来赔个罪的。谁曾想竟让二位误会了。美人们勿怪,勿怪。” 乌归倒退几步,不敢看燕鹤青,低着头讪讪道:“尊主。” 燕鹤青微一拧眉,刚想阻止他。 红衣公子却已经反应过来了,倒吸一口冷气,走到了燕鹤青面前上下打量,语气中是不加掩饰的惊奇:“哎哟,他叫你尊主,难道美人你就是这方鬼主?” 燕鹤青攥紧了手,看上去想骂人。 顾屿默默挪远了点,开口打岔道:“咳,那个,公子你不是说只是来瞧人赔罪的吗? 现在公子人也瞧了,罪也赔过了,还是回房尽早休息吧。这城中诸多事端,千头万绪尚还未理清,今夜总不好在这一味纠缠。” 闻言,乌归在红衣公子身后猛猛点头。 燕鹤青却一把握住了红衣公子的手腕,看着他的脸庞冷冷道:“跟我来。” 红衣公子微微一怔,欣然跟从。 眼见这两人莫名其妙的来,又不明不白的走。顾屿同乌归不免心中奇怪,但又不好多问,只能先回房中歇息。 次日。客栈内各房中的烛火重新被点亮。顾屿迷迷糊糊地睁眼,只见一个人正坐在桌边椅子上眼神幽幽地盯着自己,顿时被吓清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就着烛火的光亮看了过去,认出这人是谁后,方才松了一口气:“鬼主大人啊,你怎么还不——” 他忽而反应过来,又将手腕抬到眼前仔仔细细地摸索一遍,面上带着五分震惊三分疑惑两分傻气问道:“不对啊,没有金线。那鬼主大人你为何来我房中?” 燕鹤青屈起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沿,眼眸幽沉,并不去看他。 良久,她冷笑一声,缓慢而又清晰道:“顾屿,我到底有没有教会你狗仗人势的含义?” 顾屿措不及防被点了名,踌躇片刻,还是将衣物穿戴齐整下了床,走到了她身前。 燕鹤青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中没来由的郁闷。遂秉持着自己不高兴别人也别想好过的原则,唇角微弯,轻声道:“真想不到,有一天视金钱如粪土这句话竟也能用到你身上。” 思考半晌,好不容易听懂她说的是自己,顾屿万分茫然道:“啊?我吗?” 他一向宁愿满身铜臭味在钱堆里打滚,也不愿清白孤高守着几池塘的莲花做梦。 这得是多大的误会才能让燕鹤青对自己产生了这样的误解。 顾屿抿唇不语,暗自汗颜。 燕鹤青见他不答话,唇边笑意就更深了些:“你是见谁都能跪么?你们人间不是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连黄金都不要,不是视金钱如粪土是什么?” 说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个生气。顾屿明白过来,疯狂摆手,急切辩解道:“不不不,不是那样的。 鬼主大人你听我解释,我若是随意在外打架惹事,只会让鬼主大人为难,还不如——” 燕鹤青冷冷看向他,直接出声打断:“你以为你随随便便给人跪下便不会让我为难了么?” 顾屿面色骤然苍白,张了张嘴,终究没能接着说下去。 说来可笑,明明自身实力强悍,但比起酣畅淋漓地打一场,他更习惯的却是委屈求全。 从前还活着的时候,是为了保住他想要护着的人,迫不得已折了一身傲骨。不想惹事,不敢惹事,不能惹事。 修真界宗门林立,各有牵连。他谁都得罪不起。 再加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初始时纵然有天纵奇才之名在外,他也并不被正道所承认。反而招来了数不清的谩骂追杀。 顾屿不愿再去回想,微微阖眸,整顿思绪。半晌后,低声问道:“既然如此,不如鬼主大人教教我,究竟该怎么做才不会让你为难?” 燕鹤青心中诧异,实在没想到这人服软得这样快,站起身,语气平静得像在叙述一件再平凡不过的小事: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旁人若伤你一分,你便还他十分。 你若实在不愿出手伤人,告诉我就是。我自会寻法子替你千倍百倍地还回去,直到他再也不敢伤你为止。” …………好典型的土匪作派。 顾屿听着听着忽而就笑了起来,心中隐隐有些酸楚。 他像是极力想要确认什么,抬眼定定地看向了燕鹤青,轻声道:“可我若是真的捅出了天大的娄子呢? 若有一日举世皆要杀我,到那时候鬼主大人也会同我站在一起,让我依仗吗?” 第36章 燕鹤青拧眉不语。 顾屿看着她,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一点点撕裂,痛楚经久不绝。 他不想要这些。他宁愿装疯卖傻一辈子,他怕疼,他不想要清醒过后身旁空无一人的痛苦。 顾屿的心一点点冷了下来,他又开始笑了,笑得虚情假意,笑得疯疯颠颠,笑得浮于表面:“既然做不到,那鬼主大人还是不要对我这种人轻易许诺的好。毕竟,我可能会把它当真啊。” 嘴上这样说着,胸腔里却有什么东西在缓慢碎裂,灼热黏腻的汁液流入五脏六腑,让他整个人都变得狼狈不堪,苦涩难言。 可是燕鹤青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她只是看着他。看着他的面具一点点碎裂,被迫向她一点点展露出伤痕累累的真面目。 燕鹤青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忽而轻而缓道:“会。” 顾屿整个人陡然一滞。 燕鹤青叹息一声,向他走近了些,罕见地没有嘲讽,也没有责难。 她说:“无论对与错,我都会和你站在一起。世人对你赞誉有加或是污名加身,那是世人的事。而你,始终都是你。 既然当初是我从迷渊中把你拾了回来,天命又将我们绑在一处,荣辱一体,休戚与共。那在我眼中,你自然比那些世人都重要。” 顾屿眼中倒映着烛火,明明暗暗,摇晃不休。他得到了从未得到过的答案,明明清楚自己已经死了,明明清楚她也许只是说说而已。 可此时心脏却仿佛在剧烈跳动,叫嚣着让他去信任她,感激她,尝试着依靠她。 从未有人真正同他站在一边。 他捂住胸口,眼眸亮得出奇,简直怀疑这是自己将死之时做的一场梦。 梦中有人同他说会和他站在一起,他比世人都重要,梦醒后仍旧是人世凄风苦雨,身上伤痕遍布。 顾屿缓缓敛去了笑意,认真问道:“为什么?” 他死死盯着燕鹤青的脸,试图从中找出一丝半点她在说谎的证据。 他怕自己只是沉溺在一场谎言中,最终任人鱼俎。 燕鹤青并没有躲开他的目光,微一挑眉,故作不解地问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说无论怎样都会和我站在一处,为什么会说休戚与共,为什么会觉得……我比世人都重要。 可是顾屿低下头,对这些一个字都问不出来。最终,沉默许久,终于再度开口:“以后,不论我做什么,你都会为我撑腰么?” 燕鹤青笑了起来:“会。所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给你撑腰。” 停顿片刻,许是觉得顾屿太过沮丧,又鬼使神差地安慰道,“我会陪着你。所以,别怕。” 话音刚落,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乌归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白衣公子同红衣姑娘。 顾屿大惊失色:“……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乌归挠了挠头,突然对屋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白衣公子开始研究起一旁桌子上的纹理。 红衣公子这日终于换回了女装,成了眉清目秀的红衣姑娘。 衣服变了,人却没变,她笑眯眯地看着顾屿同燕鹤青,并没有打算隐瞒:“从二位美人开始谈话时就在了啊,只不过这位长得颇粗糙美人怕我们突然出现打扰到了你们谈心,就一直在门口阻止我们进来。 噢,对了,为了不让你们发现,我还特意替他们遮掩了气息呢。怎么样,现在二位美人心结解开了没有啊?” 顾屿:“………………………………” 心结是解开了,他现在很心塞。 燕鹤青倒是神色如常,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窘迫,淡淡扫了乌归一眼:“说吧,出什么事了?” 乌归愁眉苦脸地跪到了地上:“尊主,这客栈的主人来了。她说,她要见尊主。” 第32章 孟婆 你卖汤吗? 客栈内。众鬼在空处站成两列, 低眼敛眉,不敢多言。 正中央桌旁唯一坐着的那位, 身着藤青曳地长裙,发丝挽作垂云髻,横插宝蓝点翠珠钗,浅青发带垂至肩上。唇色嫣红,眉目含情,眼角一颗浅色泪痣。眼波微微流转,便是万种风情。 又一位美人。 美人微微垂眸,安静地饮茶。烛火摇曳间,身影半明半暗,让人瞧不真切。 看见美人的那一刻, 燕鹤青骤然停下了脚步。身后众人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也跟着停了下来。 燕鹤青转过身, 眼神闪躲, 轻轻咳嗽了一声,再无方才半分气势:“咳, 我今日忽而身体不适,不好见外人。你们先过去吧。” 乌归呆愣愣地“啊”了一声, 担忧道:“哎呀,那要不要紧啊。要不我现在就去给尊主熬两副药?” 他的声音一向粗犷, 在如今落针可闻的环境中更是尤为明晰。 一时间原本安静的众鬼齐刷刷抬头看了过来, 目光灼灼, 让昏暗的客栈都亮了几分。 “……”,燕鹤青揉了揉眉心,有气无力道:“……不用了。” 红衣姑娘噗嗤一笑,拍了拍乌归的肩膀, 眼神诚恳,叹息道:“美人啊,看得出来你能活到现在,真是多亏你家尊主胸怀宽广,不与人计较。若是我的话,只怕——” 白衣公子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袖,红衣姑娘微一挑眉,收回手不再言语。 顾屿一言不发地跟着他们走了一路,此时却忽而开口提醒道:“有人过来了。” 话音刚落,脚步声渐近,一道柔婉的声音传来:“诸位既然来了,挤在这里做什么。有些事要讲清楚很麻烦,不如坐下来,我们慢慢谈。” 燕鹤青从唇边缓慢扯出一抹僵硬的弧度,默默叹息,转身直面美人:“……是。” 美人看了她一眼,神色自若,手微微向前伸出,做了个“请”的姿势。 众人围坐在桌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先开口。徒余一室寂静。 美人倒也不急,站在一旁浅笑着为他们斟茶。桌上摆了几盘精致点心,暗青色瓷杯中白雾袅袅。美人一面斟茶一面随意道:“大家都还站着做什么,坐啊。” 众鬼这才松了口气,在空桌旁纷纷落坐。初始的拘谨寂静过后,又开始小声闲谈起来。 只是仍时不时地会向美人所在的这桌瞟上一眼,生怕一不留神又被殃及池鱼,恐吓威胁。 待得每人面前都有一盏茶后,美人重又坐了下来,单手托腮,笑道:“好久不见。” 燕鹤青的手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想答话。 不料身旁另一道清泠泠的声音先响了起来:“是啊,好久不见了。美人你想我没有啊?” 红衣姑娘笑吟吟地看了过去,又接着说道:“我可是对美人你日思夜想,魂牵梦绕呢。” 美人听了这话倒也不气不恼,只轻轻笑了一声,柔声道:“姑娘倒是一如既往地爱开玩笑。你身边这位白衣公子,不介绍一下么?” 红衣姑娘往身侧瞟了一眼,指尖敲了敲面前茶盏,作恍然状:“噢,差点忘了。还没问过各位姓名呢。这样吧,我先来。我叫——” 她看了看桌上的红豆酥,笑道,“我叫红豆。” 众人:“………………” 这名字还能更敷衍点吗? 白衣公子站了起来,冷淡开口,熟练道:“我叫小白。” 众人:“………………” 要不说你俩是一家呢,连名字都敷衍地如出一辙。 乌归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我是乌归。” 众人目光同情,理所当然地把这真名当成了假名。 燕鹤青站了起来,神色冷淡道:“燕—” 顾屿咳嗽了两声,拼命眨眼。 燕鹤青不去看他,继续道:“—鹤—” 顾屿又咳嗽两声,试图阻止。 燕鹤青瞟了他一眼,微微蹙眉:“青。你咳嗽什么?” 顾屿捂着胸口认命道:“……没事没事,可能是不小心呛到了。” 别人都用假名就你用真名,乌归是用了真名也像假名。 万一别人看不惯你,拿真名在阴曹地府给你扎小人怎么办?你但凡改个字叫燕鹤赤橙黄绿蓝紫也行啊。 顾屿站起身来,想着反正在这也没人认识自己,索性也报了真名:“顾屿。” 美人掩面轻笑:“我姓孟。那些魂魄都管我叫,孟婆。” 顾屿看着她,思索片刻,忽而道:“……那你卖汤吗?” 孟婆微微一怔,疑惑道:“卖什么?” 燕鹤青不动声色地踩了他一脚。 顾屿忍着疼痛,双手比划接着问:“孟婆汤啊。不是说轮回转世前,要喝孟婆汤忘却前尘么?” 第37章 孟婆饶有兴趣地看向他:“你们人世是这么说的? 我还从未试过熬汤给那些鬼魂喝呢,不过也不是不能试试。唔,只是会更麻烦些。” 顾屿心中有些失望,压低声音道:“那你平日里会对前去转世的鬼魂做什么吗?” 孟婆笑了笑,柔声道:“会啊。不过不是给他们孟婆汤。平日里都是直接将他们敲晕装麻袋,再随手丢入轮回井就好。” 众人:“………………………………” 好一个杀人灭迹,真真是手段高明。 果然人不貌相,谁能想到这么温柔的美人原来也是一个女土匪啊。 孟婆浑然不知自己在旁人眼中的形象在短短几句话间已然由温婉美人转为彪悍女匪,仍旧笑着让他们饮茶。 待得一杯茶将饮尽时,孟婆叹息一声,看向了燕鹤青:“燕姑娘年纪看着也不小了,不知可有婚配啊?”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燕鹤青默默放下手中的茶盏,神色麻木,随口应付道:“没有。” 孟婆就又叹息一声:“唉,距我上次问你这都已经过了百年,未曾想于此事上你却毫无进展。 燕姑娘还是不要太过挑剔。这些年我一直帮你留意着的那七八百位俊俏儿郎你竟一个都没看上?” 燕鹤青神色平静地回忆了下:“……………………你说的是那七八百位不长脑子空有肌肉,一顿饭要吃空北域一整座粮仓,睡得比猪还死的俊俏壮汉吗? 一个个看着挺壮实的,打起架来却连我都打不过。加上实在太占地方,我把他们都扔去军营了。” 她又端起了茶盏,总结道:“哪日你若有空去我北域参观一番,就会看到一支由七八百位壮汉组成的作战力一流的精锐军队。想来并没有枉费你的一片苦心。” 孟婆无奈地再度叹了口气:“那你若不喜欢壮实的,百年来我也给你塞了……咳,送了一千多位病弱书生。你也一个都不喜欢?” 燕鹤青冷笑一声,道:“那一千多位病死鬼?是啊,多亏了他们四处乱窜,北域的鬼险些死绝了。如今还全都扔在后山照料呢,怎么,你很有兴趣去瞧瞧?” 孟婆低下头默默饮茶,不再言语了。 桌上其余诸人尚沉浸在这二位你来我往的言语交锋中,听得兴致勃勃,只觉得比说书还精彩。 此时见她们的谈话骤然停下,不免有些扫兴。一时间众人只饮茶不语,重又寂静下来。 良久。红豆拿起一块红豆酥,咬了一小口,似是不经意地问道:“美人,你在这开店有多久了?” 孟婆看向她,轻轻将茶盏搁置在桌上,面色已然又温和下来。微微摇头道:“记不清了。也许百年,也许千年。总归许久了。” 红豆笑了笑,将手中的红豆酥吃了个干净,随意抹抹嘴,眼眸骤然亮了起来。 她向前倾身,压低声音道:“那美人你可听过这城中的长生仪式?听说是要取命为引,血尽为盟,同妖邪借寿。保身体不腐,永世长生。这传说,是真的吗?” 孟婆蹙眉,扬手布下结界,隔断了周遭窥伺的视线。桌边众人齐齐看向她,等一个答案。 她却没有去看任何人,垂眸沉思片刻,缓慢轻声道:“传说是假的。” 顾屿同乌归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燕鹤青,彼此对视一眼,都想起了在城外密林中被金弦贯穿了四肢的女鬼。 传说若是假的,那他们亲眼看到的又算什么?对城中鬼而言,那难道只是一场血腥的普通仪式吗? 红豆装模作样地叹息两声,苦恼道:“是么?那还真是可惜啊,原本还以为能亲眼瞧瞧那能借寿的妖邪长长见识呢。 既然这传说是假的,仪式也瞧不成了,那我们再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小白,我们走吧。” 说完,竟当真拉着白衣公子起了身,作势要离开。 孟婆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面色不虞,幽幽叹息道:“没用的。你们就算现在离开也出不了城了。” 顾屿看向她,微一挑眉,揣测道:“是同那个传说中的仪式有关吗?” 孟婆点了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摇了摇头:“是,也不是。” 众人:“……………………” 这人说话只说半截,剩下半截全靠猜的说话方式,实在是很令人苦恼。 燕鹤青瞟了她一眼,言简意赅道:“解释清楚。” 趁着其他人不注意,红豆拉着小白又默默坐了回来。 孟婆似乎有些啼笑皆非,站起身温和道:“抱歉,这件事我也没法向诸位解释。 我既在这城中开店,自然也要守这城中的规矩。只能提醒一句,这件事诸位最好不要掺和进来。否则,必有大祸。” 燕鹤青面无表情道:“恐怕已经晚了。” 孟婆蓦地睁大眼睛瞧向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燕鹤青唇角微扬,淡然补充道:“因为我已经毁了他们的一场仪式了。” 顾屿苦笑着替她补充道:“就在昨天。” 乌归低着头闷声道:“就在城外密林中。” 孟婆:“…………………………” 她现在把这几个人赶出去还来得及么? 第33章 凌烟 当真是你做的? 城外山林中又起了大雾。她出了城, 沿着尚未散尽的血腥气一路去寻那朵鲜红诡谲的花。 那人已经被花枝吞噬腐蚀化作尘土。 “蠢货。” 她碧若寒潭的眼眸中渐渐泛起冷意,指尖一点点碾过那朵花, 血一样的殷红的汁液从指缝处溢出来,滴落到了地上。四周原本苍郁的枝蔓迅速枯萎。 她的手也被汁液灼伤了,可她并不打算放手。指尖寸寸碾过花瓣,直到整朵花都变得残破不堪,藏在花枝中心处扭曲的金弦才终于显现。 她的面上骤然现出狂喜的神色,眼眸中重又焕发光彩。不顾手上刺痛,死死拽住花枝,将它揽在怀中,仿佛那是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哼,还真是愚蠢啊, 未明缘由, 先阻我好事。这城邦千百年来都是如此行事, 你们这群疯子又自以为能改变什么呢?” 她一时状似疯颠咒骂着, 一时又抱着花枝喃喃低语,“好了好了, 没事了,没事了, 不疼了,不疼了。我们这就回家。” 她一面哭一面笑, 将花枝小心翼翼地缠在手腕处。忽而半边脸怪异地扭曲着, 眼睫颤动, 目光浑浊。发丝由黑转白,躬腰驼背,皱纹满面,竟是转瞬变为垂垂老矣的姿态。 她似乎恐惧极了, 双手不住抚摸着自己的脸,尖叫出声,跌跌撞撞跑向城邦。 丛林中,一双与她极为相似的碧色眼眸悄然弯了弯,不出声地笑了起来。 城中客栈。麻烦来得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快些。 谈话结束不到一刻,客栈门被踹开。一行玄衣劲装的鬼侍闯了进来,直直走向孟婆。 为首的鬼侍向她行了一礼,压低声音道了句:“叨扰了。” 而后一挥手,身后鬼侍出动,将这桌上所有人齐齐围住。客栈内其余诸鬼见状立刻找借口溜出去,不多时便散得一干二净。 孟婆不惊不恼,神色自若向那为首的鬼侍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让大人如此着急。扰得我生意都没法做了。” 那鬼侍面色阴沉,目光依次扫过桌旁诸人,面上一丝笑意都挤不出来,手中紧握着佩剑,干巴巴道:“我们首领要见诸位。烦请诸位跟我走一趟。” 丹霄阁。 楼阁下半部分隐于杂草丛生处,远远看着像是荒芜地中平白生出的一座楼。走近了瞧,却只见楼阁虚影重重叠叠,触之不及,使人所见,犹如幻境。该是被人特意施了法。 守在阁门处的侍卫面上覆着面具,只堪堪露出两只眼睛,身形消瘦单薄。 左边侍卫手中端着一盘深碧明珠,右边侍卫手中则端着一盘浅红明珠。左右两盘明珠数不过百。 入阁者戴着各式面具掩盖面容,手持请柬,于阁门前以百金换取一颗深碧明珠别在腰间。 既得明珠,即可随意于阁中观赏买卖。而时限一过,明珠灼热发亮,渐渐转红。其人即被勒令出阁,不得再于此间停留。 阁内上层各色雅间中,各色奇珍异宝供人随意赏玩。丝竹管弦无人拨动却鸣奏不停。 然而入阁者大多对此不以为意,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心不在焉地闲聊低语。 丹霄阁十年一开。他们千里迢迢从别处赶来,不惜百金换明珠,自是有更重要的目的。 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楼阁下层骤然燃起幽蓝烛火,有人拊掌自暗处走了出来。 第38章 来人身着银蓝两色百褶如意月裙,腰间别了串金铃。发丝挽作灵蛇髻,以珠玉点缀。面上覆了半张狐狸纹样的面具,睫羽纤长,眼眸碧绿,眼角微微向上挑起。 她一出现,阁内顿时寂静下来。原本散漫的客人一眨不眨地看向她,眼中满是欲望与希冀。 那女子四下环顾一圈,将阁中客人一一确认无虞。这才唇角微挑,笑道:“诸位不远千里赶来此处,想来皆是为求长生。我丹霄阁既得长生之法,于情于理也自当与诸位共享。” 言及此处,却是有意停了停。 上层雅间中的客人无一例外心中狂喜,死死盯着位于下层中央的女子,身体微微颤抖,催促着她接着讲下去。 然而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渐渐冷了下来:“只可惜我虽有意与诸位共享这长生方,奈何天不遂人愿,昨日里用来迎长生仙的最后一味药引竟阴差阳错叫人给毁了……” “诸位需知,这最后一味药引极为珍贵,耗尽城中无数人力物力,历时十年才只培育出了这一株。 现如今药引被毁,长生仙不愿至,恐怕就算我告诉诸位这求长生的法子,也没什么用处了。” 阁中寂静片刻,不多时,又是一片哗然。 方才的狂喜尽数化为暴怒,不少客人站起身来,怒目圆瞪,咬牙切齿。略有些涵养的哀声叹气,直言晦气。另一些则是直接唾沫横飞,破口大骂。 那女子不言不语,面上神色波澜不惊,只微微冷笑着,似是对周遭一切谩骂置若罔闻。 面前桌案处摆着一只青瓷香炉,待得插在炉中的香燃至过半,她终于再度开口,声音冷冽如冰。 “诸位骂完了么?若是骂完了,可否先听我说完?这药引虽然毁了,但罪魁祸首也已经被寻到。 昨日得了药引被毁的消息后,我同城中几位长老商讨一番,发觉这药引竟亦有速成之法。” 她眼眸中倒映着烛火,仿若看似平静无波的冰绿湖面下,隐隐约约浮动着的却是狠戾与杀意。 她向身后暗处轻轻拊掌,身着玄衣劲装的鬼侍便将一行人带了上来。 楼上客人此时一见这几人,想着那原本唾手可得的长生方,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原本理智尚存的客人此时也难免失态,仗着面具遮掩大声咒骂。若不是怕碰坏了阁中物件赔不起,恨不得立刻将手边能碰到的物件尽数砸过去。 一时间,原本清静的楼阁吵闹得犹如街头闹市。各色阴阳怪气的腔调混杂着难以入耳的话语四处乱飞。 其热闹程度堪比戏台戏剧演至高潮时却突然落幕,看客纷纷起身喝倒彩的声响。 楼上贵客吵嚷不休,楼阁下层的人反而一个比一个淡定。 红豆困了。顾屿饿了。 白衣公子面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已经被骂习惯了。燕鹤青低头专心致志地数着脚下砖块。乌归闭着眼睛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女子冷眼瞧着他们,心中略微有些惊讶。这些人都被骂成这样了竟然也没有无地自容,羞愤欲死,脸皮也实在是忒厚了些。 眼看再骂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她取下腰间金铃轻轻摇了摇,楼上原本尚在吵嚷的客人忽而就安静下来。 楼阁下层的一行人齐齐抬头看向了她……手上的金铃。 红豆的眼睛亮了亮:哎哟,宝贝。 顾屿仔细瞧着那金铃:……这什么东西?怎么做到的?禁音咒?泯声咒?还是傀儡咒? 白衣公子皱了皱眉:妖术。 燕鹤青轻笑一声:这个东西,我见过。 乌归瑟瑟发抖:这情况……我还是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凌烟咳嗽几声,走到了他们身前,神色冷然问道:“不知是哪几位毁了我长生方的药引?如今若是有胆量还请自觉站出来,我也好给贵客们一个交代。 这样一来,既不会连累他人,说不定贵客们一高兴,也能让你们死得轻松些。” 那一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交换着目光,却都一动不动。 她耐着性子又问了几遍,仍无人应答。冷笑着从袖中取出金弦,正待一一逼问之时,终于有人站了出来。 红豆的手被反绑在身后,向前走了一步,眼眸亮晶晶地冲她笑道:“好了,美人。不必再问了,这事是我做的。” 凌烟拧眉看向她,上下打量了一阵,怀疑道:“你做的?” 红豆信誓旦旦地点头:“对,我做的。” 凌烟沉默了下,低头抖了抖手中金弦,又再度抬头盯着她:“你撒谎。” 红豆睁大眼睛无辜道:“何以见得?若不是我做的,我为何要站出来?” 她又回头瞟了一眼其余众人,嗤笑道:“若不是我做的,难道我还犯得着替这群草包废物们顶罪吗?” 草包废物们:“……………………” 好险,差点就被她舍生取义的行为感动了。 凌烟的眼眸静若寒潭,冷冷道:“金弦告诉我,想要杀了它的是个玄衣女子。” 红豆歪着脑袋冲她笑了笑:“喔,昨日心情不好我穿的是玄衣,今日心情好改穿红衣了。” 凌烟深吸了一口气:“她用剑。” 红豆从容道:“对,我昨日确实用剑杀了一群鬼。” 凌烟冷笑:“当真是你做的?” 红豆目光坦然地看向她:“美人,我都承认到这份上了,这事当然是我做的。” 凌烟眸色一凛,上前一步迅速用金弦勒住了她的喉咙。金弦浸入鲜血中得了滋养,立时便如同活过来一般,扭动着要向她四肢百骸里钻。 红豆只觉喉间一阵剧痛,眉头紧皱,察觉到金弦开始向里试探着延伸,额间不由得冷汗直冒。紧咬着唇,呜呜叫着,拼命开始挣脱。 凌烟又将她锢紧了些,向着其余人冷笑道:“还不承认么?再晚些,这姑娘可就真的要死了。” 这话究竟是说给谁听,在场诸人心知肚明。 可是燕鹤青仍旧站在原地,冷冷看着,沉默不语。 第34章 暗影 当然,不会计较。 吵。好吵。 从入了丹霄阁起, 燕鹤青耳边便不断传来压抑的哭泣和哀嚎声。略一抬眸,隐匿于阁中的暗影便潮水般向她涌来。 它们争抢着围到她身边, 恳求般地从衣袍中伸出腐烂得只剩下白骨的手臂,将她拉入一场又一场血腥怪异的幻境。 那些幻境,大多太过久远,其中事物已模糊不清,只能听见令人心惊胆战的嘶吼哀嚎。 燕鹤青听着夹杂其间的诉说,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周遭暗影见她并没有打断阻拦的意思,便自顾自地在她耳边述说个不停。变本加厉,喋喋不休。 燕鹤青有些头痛。 被这群东西围着,她根本无暇顾及周围又发生了什么。好不容易找到空隙,略微分神的时候, 才发觉红豆被胁迫了。 但那家伙一边挣扎着叫救命, 一边还不忘轻轻向她眨了眨眼。哪里有半分真正被胁迫时的恐惧。 燕鹤青不想管, 也懒得管。 这两位废话说了半天, 该杀人的不杀人,想找死的没死成……麻烦。若宋浮白手下都是这等蠢货, 没早死个百八十年,实在该算他心思缜密算无遗策了。 可惜眼下出门在外, 不能随意骂人。 燕鹤青抬眸看向凌烟,唇角微微扬起, 语气出奇轻柔道:“该杀的话, 杀了就是, 姑娘不必手软。” 凌烟闻言,先是怔怔地看着她,又低下头试图确认这被自己束缚住的女子确实是同她一道绑来的……同伴? 被一道绑来的就一定是同伴么? ……………………不一定。 那人如此迫不及待地要求自己杀了她,难道还可能是仇敌?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那也不应该啊, 一般这种时候始作俑者难道不是更应该大义凛然地站出来,表示自己不计前嫌旧怨,为救仇敌慷慨赴死,要留清白在人间的吗?哪还有催着敌人杀人的道理? 凌烟思索片刻,又抬头看向其余三人,面上神情高深莫测。她手中的金弦已经向红豆脖颈处的伤口里钻入了小半,再深些便可让她彻底毙命。如果是同伴,此刻应当万分担忧才是。 而那三个人……其中一位长得还挺像个人的眼神四处乱瞟,看上去很忙但不知道在忙什么。 一个长得没有第一位那么像人的弯腰躬背,试图努力降低存在感。 最后一位长得最像人的似乎在发呆。凌烟状似无意地向他瞟了一眼。那人骤然回神,目光如冰似铁,微微拧眉,直直看了过来。但片刻后又垂眸敛目,神色淡然。仿佛方才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第39章 …………很明显,她抓错了人。 一时间,凌烟觉得自己头都大了。 但金弦入血则活,入骨生根,断然没有半道取出的道理。这红衣姑娘自己站出来寻死,无人在意,那杀了也无妨。 凌烟口中低低念了句什么,而后松了手。金弦失了禁锢,瞬息间沿着红豆脖颈处的伤口向血肉深处钻了进去。 万蚁噬心,痛楚不绝。 那种滋味她再清楚不过。 红豆蓦地瞪大了眼睛,嘴巴一开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面色惨白,脖颈处的皮肉古怪地凸起膨胀着,神情惊恐地倒在了地上。须臾片刻,没了气息。 凌烟将金弦收了回来,碧色眼眸逐渐变得晦暗不明。她抬头看向其余诸人,冷冷道:“北鬼主好手段,自己做了蠢事也能让身边人心甘情愿代你赴死。” 燕鹤青仍旧没什么反应。楼阁上层原本安静的鬼众却炸开了锅。 毕竟他们来这是为了求长生,不是来求早死的。修罗十二城中广为流传的一句话,恶鬼见了北鬼主不死也得脱层皮,寻常鬼见了北鬼主不脱层皮也得断个手脚做见面礼。 好在北鬼主她不爱凑热闹,除了前几百年热衷于四处闲逛寻人打架,这么些年一直安分呆在北域中。 如今,如今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呢? 一时间众鬼跑的跑,跪的跪,有略胆大些的鬼仍旧不死心,妄想寻长生药,躲在一旁静观其变。 嗯,果然有北鬼主的地方都很热闹。 顾屿看热闹不嫌事大,又微微偏过头去瞧燕鹤青。只见北鬼主她微微皱眉,抬头看向楼阁上层,一字一顿道:“都跑什么,停下。” 语气冷得仿若人人欠她八百万,效果却立竿见影。楼阁上层的众鬼顿时齐刷刷跪倒一片。 凌烟的面色不大好看,上前一步,道:“北鬼主毁了我丹霄阁的宝物,总归也要给个交代。这些客人千里迢迢从各城中赶来,总不能让他们空手而归,毁我丹霄阁声誉吧。” 顾屿心道,不然呢?你总不会想让燕鹤青来赔你的声誉吧。那人自己有没有声誉都不好说,哪里还会顾及旁人声誉。 燕鹤青显然对此不以为意,看向楼阁上层跪倒一片的鬼众,嗤笑道:“怎么?诸位这是对我有怨言? 我倒也想请教诸位,杀人取命得长生,这样高明的邪术是谁教给你们的?不如开诚布公谈一谈,或许我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你们便可保全性命呢?” 等了片刻,阁中仍旧鸦雀无声。 不过这沉默显然不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这求长生的法子是邪术,也不是因为不知道这消息究竟是谁放出来。他们只是信不过燕鹤青会让他们活着出去。 实在没想到堂堂北鬼主的信誉竟然差到这个地步。顾屿忍笑忍得十分辛苦,趁着旁人不在意,将手上捆扎的绳子解开,绕到乌归和小白中间。轻轻一拍,将乌归向前推出去,又将小白往后拽了拽。 小白淡淡扫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向后退了一步。 乌归被猝不及防地推出来,踉跄几下才站稳,尚来不及弯腰躬背。一抬头便对上了凌烟那双深碧色的眼睛,登时冷汗直流。再缓缓转身,又迎上了自家鬼主的死亡凝视,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 燕鹤青漫不经心地向他扫了一眼:“你有话要说?” 乌归:“………………没—” 一语未尽,气息骤然被扼制,停顿片刻,再度被强迫着开口:“是。回禀北鬼主,小人原本也是来此地寻长生药的。 不过因身上银两未曾带够,未能入阁。但小人知道消息啊,小人愿意用消息换保全性命的机会。万望鬼主大人成全。” 言毕,跪在地上“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再抬头时额间布满红痕,一边痛得呲牙咧嘴,一边仍旧大喊:“万望鬼主大人成全!” 燕鹤青无语闭眼,更加头痛,低声呵斥道:“……滚起来。” 乌归不怕死地又往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倔强道:“万望鬼主大人成全!” 凌烟站在一旁看呆了,默默张大了嘴。 顾屿双手抱臂,神色自若,看戏看得很是高兴。小白默不作声地向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 这人坑人的手段千奇百怪变化莫测,品行低劣,不可深交。若是今日与他相熟的是自己,那跪在那里磕头的岂不就是…… 小白默默打了个寒颤。 眼见乌归磕头磕得头脑昏沉,大有北鬼主若不答应就磕死在原地的架势。燕鹤青揉了揉额头,终于无奈应下:“行吧,你且说来。” 乌归麻木道:“…………万望鬼主大人成…………成……唉,不对,鬼主大人您方才说什么来着?” 燕鹤青:“………………” …………你是凌烟请来的救兵吗? 乌归木木呆呆跪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一拍脑门:“诶嘿嘿嘿嘿,我明白了。”停顿片刻,方才正色道:“鬼主大人,小人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燕鹤青此时想杀了他的心都有了,尽力按捺住不耐和怒气,冷笑道:“讲。” 乌归诚恳道:“唉,方才磕头磕得太久,原本想讲的事我都忘了。但是,鬼主大人你大人有大量,一定不会同……小人……计较的……吧……” 言至最后,结结巴巴声音越来越小,整只鬼心虚不已。简直想伸手给自己一个巴掌。这这这这都说得是什么东西啊,太不要脸了吧。 这不要脸的说话腔调,实在是有些过于熟悉了。 燕鹤青微微偏过头看向了身侧,措不及防同顾屿的视线撞在一起。 顾屿面上原本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此刻却不免心虚,轻咳一声,缓慢移开视线。指尖掐了个法诀,藏于袖袍间的傀儡符瞬间销毁。 燕鹤青笑得令人心惊胆战,转过头咬牙切齿道:“当然,不会计较。你可以走了。” 乌归站起身,捂着额头,痛得倒吸一口冷气,大梦初醒般往阁门方向走去。……然后毫无疑问地被拦了回来。 凌烟看完了戏,终于回过了神。轻轻一跃,瞬息移到了燕鹤青身前。 她挡在燕鹤青身前,碧色双眸透着冷意:“做错了事,自然就要付出代价。北鬼主不问因由毁我阁中长生药引,于情于理,都当赔偿我丹霄阁损失。” 搞了半天,要钱来了。 燕鹤青轻叹一声,习以为常道:“要多少?” 凌烟手上再度现出金弦,浅笑道:“不多不少,只要北鬼主的一条命。”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齐齐冷汗直流。…………这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吗,真敢说啊,小姑娘。 然而燕鹤青并如众人料想般恼怒生气,反而思索了片刻,唇角微扬,欣然应道:“可以。” 第35章 药引 那就都杀了吧 顾屿觉得这人可能是气疯了。 毕竟这么多鬼都看着, 话已出口,堂堂鬼主总不能当场食言。但若燕鹤青真的死在这人手里…… 顾屿沉默思索片刻, 觉得北鬼主大人还是食言的好。 那厢燕鹤青话刚出口,凌烟眼眸骤然亮了亮,手上金弦一震,眼见又要故技重施,取人性命。然而金弦这次不知为何竟萎靡不振,触到燕鹤青时,丝毫没有方才的凌厉气势,软绵绵地仿若一根普通丝线。 燕鹤青面上神情自若,垂眸看了一眼那已触到自己脖颈的金弦,微微挑眉道:“这是打算……勒死我?看不出来阁主看着气势挺唬人, 这想法, 还真是新奇且天真啊……” 凌烟心道不妙, 将金弦收回手心, 当即就要抽身而退。燕鹤青眸色一凛,伸出手扼住她的脖颈, 一道束缚令瞬间将面前人缠得动弹不得。 燕鹤青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忽而笑了起来:“你就是此城城主?” 凌烟被捆缚得结结实实, 鬓散钗乱,愤愤瞪着燕鹤青, 紧紧抿着唇, 不肯答话。 另一道戏谑的声音却从她身后传来, 替她答了这个问题。 “哎呀,错了错了,你怎么也糊涂了,她当然不是。” 红豆瘫在地上, 眼睛尚未睁开,脖颈处伤痕未愈,但是双唇一开一合,的的确确是开口说话了。 乌归瑟缩了下,额头殷红面色惨白,暗道真是活见鬼了。 顾屿眉梢微挑,唇边勾出一抹笑意,见怪不怪地瞟向了身边避他如蛇蝎的某位。 听到那声音后,白衣公子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原本冷厉的神情缓和下来。他扯开了手上的束缚,快步走到红豆面前,让人半倚在自己身上,低声问道:“……你……还好么?” 第40章 这问的都是些什么蠢问题……红豆微微叹气,睁开了眼,抬手捏上了他的脸颊,诚恳问道:“……你是何时瞎的?” 白衣公子垂眸不语,将手覆在她脖颈处的伤口上,暗绿灵力流转,不多时便愈合如初。 红豆满意地从他怀中蹦跶起来,笑意盈盈地走向了燕鹤青:“唉唉唉,方才我说到哪儿了来着,喔,对,她当然不是城主啊。美人你这什么眼神啊?” 凌烟从束缚中僵硬转头,努力地瞪大了眼睛,死活不肯相信这人在她眼前死了之后又活了。 红豆许是读懂了她的眼神,唇边笑意就更深了些,“啧”了一声,色鬼做派又藏不住了:“怎么?这位美人莫不是也看上我了么?诶,不必急着否认,有眼光,很有眼光。” 凌烟闭目吸气吐气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骂了出来:“………………你有病么?” 这人还真是……不分男女……不分敌友……平等地骚扰每个人…… 燕鹤青隐约又有些头痛了,揉了揉额头,问道:“她不是城主,你怎么知道的?” 红豆停在她身边,忽而敛去了笑意,老老实实答道:“因为我见过这城的城主啊。”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那可是六界罕见的大美人啊,当初惊鸿一瞥,乱我心曲,唉,只可惜……” 她这番话说得越多,白衣公子的脸色就越难看。 顾屿看戏看得十分起劲,又莫名觉得只顾着看戏有些对不住燕鹤青,轻轻咳嗽一声,拿胳膊肘捅了捅乌归。 乌归一巴掌拍开他,忍不住出声打断:“唉,那个,红豆姑娘,你好像扯远了。” 燕鹤青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顾屿忽而就笑不出来了。 红豆居然真的讪讪地停了下来,又从旧日憾事中挑挑拣拣,组织了下语言:“反正美人是美人,大美人是大美人,这点我总归不会认错的。 这位美人美则美矣,但绝不会是当日的大美人啊……对,绝不会错……” 凌烟的白眼快要翻上天了。 燕鹤青叹息一声,心道自己肯定是鬼迷心窍了才会相信了这人的鬼话,抬头看了看四面楼阁上跪着的大气都不敢喘的众鬼,冷声道:“你们可有话要说?不知情者,知情愿报者,我保你活着出去。知情不报者,” 她顿了顿,语气骤然温和下来,说出的话却截然相反,“留全尸。” …………唉,多么亲切多么熟悉的土匪头子做派。 顾屿心道抛开事实不谈,这威胁还是挺吓人的……不对,挺有用的。 自己作为这段狗仗人势关系的实际受益者,在需要人的时候,理当为燕鹤青做些什么。比如此刻……站出来帮她唱一出红白脸。 顾屿面上神情温和,拿出在人界装谦谦君子的做派走上前去,四下环顾,行了一礼:“诸位可先听我一言。北鬼主她作为一方鬼主,说出去的话自然都会做到。冤有头债有主,但如今这桩债究竟是该算到这位姑娘身上还是诸位身上…………” 言及此处,顾屿有意停了下来。众鬼虽畏惧燕鹤青,却不大在意这不知从哪方角落中冒出来的小鬼。但此时眼见阁中形势骤变,自然不愿被他三言两语扯进那两人的恩怨中。 有急性子的鬼立时出言反驳:“你什么意思?我们来这儿不过只是求个长生方,彼此心知肚明的一场交易罢了,怎会知晓这阁主私下做了什么……” ……目光犹疑,言词闪烁。他在撒谎。 有死鸭子嘴硬的鬼:“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北鬼主就算再问,我们也实在不知道啊……” ……嘴比石头还硬的后果就是尸体比飞烟还散…… 有直接磕头求饶的鬼:“是啊,我家里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稚儿都等着我回去赚钱赡养呢,鬼主大人开恩,放我一条生路吧……” ……虽然他自己看上去都有八十岁了。 ……真是毫无新意的说辞。 顾屿嘴角抽了抽,心道果然,人世那群无趣的人死了之后也是无趣的鬼。 眼见三方各执一词,撒谎的撒谎,嘴硬的嘴硬,求饶的求饶,就是不肯透露半点与这丹霄阁有关的消息。燕鹤青的耐心逐渐被消磨殆尽,将整座楼阁的闹剧尽收眼底,唇角一点一点扬起,眼眸中却无半分笑意。 她抬手取下凌烟腰间别着的金铃,轻轻一摇,四周立时寂静下来。 燕鹤青抬眼看向众鬼,轻声笑道:“都不知道?都不想说?全然被迫来此?你们是把本尊当傻子糊弄吗?既然是无用之人,那就—” 她眼眸微眯,一字一顿吐出森然的字句,“都杀了吧。” 红豆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先佯作无奈地叹息几声,又眉开眼笑欣喜道:“早该如此。需要我帮忙吗?我很闲的,今天心情好,不收钱。” 燕鹤青看了她一眼,忽而就沉默下来。 ……毕竟别人也许只是说说而已,她是真的做得出来。 白衣公子默默走上前去,双手扯住红豆的衣袖将人拉了回来。 眼见这一场戏唱得差不多了,顾屿悄无声息地退回了角落里。北鬼主恶名在外,素来不在意旁人生死。如今耐心耗尽,原本想浑水摸鱼糊弄过去的众鬼登时慌乱不已。 一个个接连站起身来大喊大叫,胡乱恳求着北鬼主再给他们个机会活命。 燕鹤青沉默不语,只向乌归使了个眼色。乌归心下了然,捂着额头站了出来,大声道:“行了,行了,先别吵了。现下只能把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若是能让北鬼主得到了想要的消息,说不定还能搏个一线生机。” 这些鬼愿意配合,事情自然好办许多。几人分散去询问,将搜罗得到的消息整理一番,只半个时辰便理清了大致脉络。 这丹霄阁许久之前不过一个供来往众鬼交易法宝丹药普通商行。阁中售卖长生药的消息约是在三百年前散布出去的。 原本诸鬼不过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来此看热闹。但后有垂朽病重老者入阁饮下长生药后容光焕发重返壮年,自此以后,前来求药之鬼便络绎不绝。 而今阁中的这些鬼,有些是年岁已高听闻消息后首次入阁,拿出攒了大半辈子的积蓄来求长生的。有些则是已多次同这丹霄阁做交易。 饮一次长生药只得十年长生。同时多次入阁所需银钱数翻倍,纵然如此,丹霄阁仍旧是门庭若市。 但说到底,若真只是如此,也不过一场交易,并没什么大不了。 问题出在不知从何时开始散布的传言上。 传言称这长生药的药引乃是活人之魂,需用特殊祭祀之法抽取,历经十年才能制成长生药。这消息传开后,不少鬼心生惧意,但仍有一些鬼被长生的诱惑蒙蔽双眼,选择无视。 “鬼主大人,小人真的知道错了。小人实在不该如此,只不过一时被那长生的传言迷昏了头脑。但小人绝没有杀人弑魂啊……鬼主您大人有大量……饶恕小人吧……” 燕鹤青神色冷淡,并未理会那求饶的鬼。她目光扫过众鬼,缓缓开口:“我不在乎你们来此为何,是否求药。我只想问问诸位,这用活人灵魂入药求长生的法子究竟从何而来?” 众鬼唯唯诺诺,噤若寒蝉。 这时,一直未说话的凌烟突然冷笑:“北鬼主管得未免也太多了吧。此城地处西鬼域地界,隶属西城鬼主管辖。说来说去都轮不到你来插手。 又或者,北鬼主不如猜一猜,长生药之事在西鬼域中传得沸沸扬扬,为何我们尊主仍旧愿意放任呢?” …………宋浮白你个混账! 不提西城鬼主还好,此刻一提起他,北鬼主周身空气直接冷冻成冰。 燕鹤青面无表情地走近她,眼中寒意更甚:“不管是谁,敢违背修罗道中规则,都绝不该姑息。宋浮白已经死了,既然你我如此有缘,本尊又凑巧路过此地,并不介意替他管管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烂帐。” “你胡说!”凌烟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不住颤抖,再拿不出半分张牙舞爪的气势。她紧紧咬着唇,似乎极为痛苦,拼命摇头否认,“不可能,不可能,你撒谎,你一定在撒谎!他怎么会死?他不会的,不会……” 她忽而泣不成声。 玉钗随着她的动作从发间滑落,泪一滴一滴从眼中滑落,唇间被咬出了血,满是铁锈味。 “明明,明明已经答应过我的……”视线全然模糊,偏偏那人的身影无比明晰。依旧是长身玉立,温和的笑意。 很长一段时间里,凌烟怎么也想不明白,宋浮白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拉她出深渊,予她姓名,还她自由,亲自教给她一切。 第41章 后来她想得头痛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便也不愿再去想。只要留在他身边,……只要能看到他就好。 直到这最后一点希冀也被他亲手碾灭。 宋浮白在丹霄阁中抬手为她别玉钗,微微笑着,眼中是她看不懂的沉寂与绝望。 他说,凌烟,只有你能帮我了。 第36章 血蛊 连心都没有,何谈真心 宋浮白认真看向某个人时, 眼神中总会于不知不觉间带上深情意味。 那是她唯一的瑰宝,是她一生中所能片刻拥有的最好的东西。 她无法拒绝。 凌烟无声哭着, 发丝散乱,唇间溢出殷红血痕,狼狈至极。但她丝毫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只是狠狠瞪着燕鹤青,双眸血红,整个人几近癫狂,一遍遍重复问道:“是谁?是谁杀了他?你知道是不是?说话啊,是谁杀了他?” 燕鹤青眉头紧皱,面上罕见地现出犹豫神色。现下这情况,任谁都看得出这姑娘和宋浮白关系匪浅。若是冒然告知她宋浮白的真正死因, 她怕是会大受打击, 急怒之下不知会做出什么不利之事。 但若是不告诉她宋浮白死时的真相, 以她这岌岌可危的精神状况, 情绪崩溃后也不知会做出什么癫狂之举。 …………………………左右为难。 宋浮白这货……还真是死了都不安生…… 耳边质问哭泣声经久不绝,燕鹤青眸中戾气渐重, 于心间厌烦道,与其在这考虑究竟该如何委婉传达宋浮白的死讯, 不如还是一剑把凌烟捅死,成全他们这对鬼鸳鸯吧。 她内心兀自矛盾, 一味沉默不语。诸鬼又面面相觑, 并不敢出声打扰。 红豆左顾右盼看看她, 又看看她,时不时还要凑近看热闹,看戏看得不亦乐乎。白衣公子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乌归于心中暗自叫苦。 顾屿原本一直在看着燕鹤青,此刻见她面色不虞, 难免亦心存忧虑。宋浮白身死的因由终归同他们这一行人脱不了干系,是否解释,该如何解释……以燕鹤青的性子,不愿撒谎的话,着实有些麻烦。 燕鹤青思忖片刻,终究还是放弃了劝慰凌烟的想法。她抬眸看向凌烟,神色隐约有些怜悯,言语却仍是毫不留情:“宋浮白死在他自己手里,天崩地裂处,尸骨无存。” 顾屿闭目低头,心道这下完了,这姑娘估计得疯。 然而凌烟却渐渐平静下来,她眼中满是茫然,不可置信地跟着重复了一遍:“……死了?……死了?……尸骨无存……什么都没了……” 她怔怔地看着地面,不哭也不笑,只不住喃喃自语。刹那间,凌烟的身上皮肤寸寸碎裂,如同从老旧斑驳的墙壁上脱落的白灰般扑簌簌地落到了地上。 但人皮脱落后露出的不是白骨,也不是血肉。而是密密麻麻血红色的蚊蝇样的蛊虫。这些血红的蛊虫在她皮肤内里层层叠叠,重见天日的那一刻立时沿着凌烟的身躯落地,铺天盖地向在场众鬼奔来。 众鬼惊叫着四散奔逃,有老弱鬼腿脚不便,被那血红蛊虫追上啃噬,发丝瞬息由白转黑,面容神采奕奕。 然而不出半刻,那鬼便血肉枯竭倒在地上。死时身躯干瘪,发丝乌亮,仅脖颈四肢有细小伤口,看上去像是简陋蒙了人皮的骸骨。 众鬼见状惊惧更甚,争相涌向阁门处,只盼着能逃出去。红豆和白衣公子挤在他们中间,被裹挟着向外走。 燕鹤青身上已经爬满了血红色蛊虫,对眼前人的束缚令不减反增。顾屿同乌归也没能幸免,周身裸露出来的皮肤同样被血红蛊虫密密麻麻围了个遍。 但这些蛊虫虽然躁动不安,却并没有急着吞噬他们。 燕鹤青冷冷看着凌烟,居然笑了起来:“你还有话要说?” 凌烟面上皮肤也已开始碎裂,一片大,一片落在地上,碧绿色的眼眸不住颤动,唇齿已然开始松动。她似是极平静,又像是极为失望,轻声道:“……我以为他还活着,我以为……他能成功。” “可是你说,他死了。那我这些年为他做的一切,为了他所忍受的痛楚,又算什么呢?你说,在他眼中,我到底算什么呢?” 她语带哀求,求助般盯着燕鹤青,试图从旁人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顾屿僵硬了一瞬,内心陡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燕鹤青顶着满身的血红蛊虫,仍旧直言不讳道:“以我这么些年同宋浮白的交情来看,他这种人连心都没有,何谈真心。你在他眼中,总归不会是你想要的那种关系。” 好好好,完了完了。 看得出来北鬼主她一心求死,对这世间没有丝毫留恋了。 顾屿简直想当场吐血给她跪下了,别说了别说了好吗? 虽然早已深刻了解到了北鬼主大人她五行缺德,但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能不能还是稍微体谅一下您身旁另外两个战战兢兢将死之鬼的感受? 万万没想到自己做人的时候人生苦短,如今做了鬼,鬼生更苦短。 然而凌烟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般动怒或恼火,反而僵硬又古怪地扯了扯嘴角,苦笑道:“……果然如此吗?这些年我总是心怀侥幸,不肯认真去看,仔细去听,只一味想着自欺欺人……如今他死了,我也活不久了,而你们—” 她的一双眼睛颤抖着从眼眶中掉了出来,凌烟却恍若未觉,语调平静如初:“—也将死在这里,为他陪葬。” 燕鹤青直视着她面上那黑洞洞原本眼睛所在的地方,忽而语气森然地逼问道:“你杀了这座城的城主,偷了她的这双眼睛,给城中鬼卖长生药,这些全都是宋浮白让你做的?” 凌烟笑了笑,温柔道:“是啊,他让我做的。怎么样,我做得很好吧?我骗过了所有人,也包括你,不是么?” 燕鹤青轻笑一声,收起了手中的束缚令,将她放了出来。 凌烟愣了愣,感受到了周身束缚消失,试探着动了动手脚。……她的四肢也掉了下来,头颅落到了地上,发丝散乱,玉钗碎了一地。 凌烟惊叫一声,想要去拾那玉钗,却发觉自己已没了手脚,困在原地动弹不得。她又开始哀求燕鹤青,恳求帮帮自己。明明黑洞洞的眼眶没了眼睛,也没了泪水,偏偏嘴巴一张一合,就让人知道她在哭泣。 燕鹤青没有回答她,反而蹲下身替她捋了捋散乱的头发,笑得令人心惊胆战:“不行呢。我都要死了,哪有心思去管这种闲事呢。” 燕鹤青的手指上早已爬满了血红色的蛊虫,她却仍旧满不在乎,一下一下慢条斯理地替凌烟梳好头发,松松散散地挽作发髻。 发髻挽好的那一刻,凌烟的头颅骤然尖叫起来,一簇暗紫色火焰在她的眼眶中不住燃烧。轻烟缓缓从头顶上飘散,尖叫声渐渐小了下来,片刻后,再也没了声息。 顾屿和乌归齐齐松了口气。燕鹤青不咸不淡地瞟了他们一眼,冷冷道:“都快死了,还松什么气。” 失了凌烟的有意束缚,血红蛊虫瞬息开始钻入众鬼的皮肤肌理,啃噬血肉。众鬼挤在阁门处,一个接一个如秋日衰败的落叶般面容枯槁地倒了下去。 ……除了仍旧在笑眯眯看戏的红豆和一副不关己事态度冷淡的白衣公子。 顾屿只觉四肢及脖颈处传来些诡异细微的痛楚,顿时闭眼,心觉不妙,然而片刻后除了面容苍白了些,并无其他丢命的征兆。不免又大着胆子去睁眼去看其余人。 乌归身上血肉掉了不少,看着瘦弱得一阵风都能吹倒,身上蛊虫已经不知去向。但他似乎被吓得不轻,双手抱着脑袋抖如筛糠。 燕鹤青看上去没什么变化,身上的血红蛊虫已经尽数落到了地上,乖乖排成一列,正在被她不知从何处捞了根细长的木棍挨个敲死。 顾屿:“………………………………” 草率了。 太草率了。 许是他盯的时间过久,燕鹤青似有所觉地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唔”了一声,似笑非笑道:“都睁眼了还站在那不动,难道是回光返照真的死了?” 顾屿睁眼闭眼又睁眼,试图确认眼前并不是幻觉,低声应道:“……………………还没死。” 红豆双手抱臂,哼着小曲悠闲地站在一旁,手中一根金弦被绕圈打结四处晃荡。地上的血红蛊虫也跟着绕圈打结四处跑。 白衣公子有些嫌恶地盯着地上的血红蛊虫,而后面不改色优雅抬腿,气震山河一脚踩死。 顾屿抖落身上的蛊虫,终于有了些自己还活着的实感。他看着红豆手中那过于眼熟的金弦,又想起先前她突如其来的舍生取义行为,忍不住开口问道:“红豆姑娘,这金弦,被你换了?” 第42章 红豆看也不看他,冷哼一声,随意点了点头。燕鹤青打完了血红蛊虫,站起身走向了她,不动声色地伸手,道:“拿来。” 红豆撇撇嘴,笑眯眯地拒绝:“鬼主大人好气魄啊,我拼死拼活得来的东西,您伸手就说要。怎么?我竟不知,鬼界何时有这样的规矩?” 燕鹤青看着她,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了一遍:“那不是你应该拿的东西,拿来。” 红豆瞪了她一眼,收敛了面上笑意,恶狠狠道:“不行!说了不给就是不给!有本事你咬我啊!有本事你来抢啊!” 好一副无赖嘴脸。 燕鹤青嘴角抽了抽,手中变幻出了方才随意从地上摸到的金铃,语气轻柔诱哄道:“别生气,我拿这个和你换。” 红豆若有所思地瞟了一眼白衣公子,眉开眼笑地同意了。 不知红豆是有意还是无意,拿出金弦的时机过晚,以致于此时阁中剩余的活鬼寥寥无几。 燕鹤青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隐约又有些头痛。阁中暗影并未完全散去,但已不那么急着向她诉说,只三三两两游荡在各处,彼此小声嘀咕着什么。 阁门被数重法术禁锢住,众人合力才勉强将门推开。然而出阁门的一刹那,只见城中铺天盖地的血红蛊虫,不见活人,徒余一地七倒八歪干瘪腐朽的躯壳。 燕鹤青手中攥着金弦,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又重新走入阁中,行至凌烟的头颅旁,闭目施法,将那碎了一地玉钗复原,又替她斜插入鬓。 美人怨,美人痴。这一生,她从来都没有过太多选择。 燕鹤青看着她,悄然笑了起来。 第37章 碧眸 听话。 丹霄阁起了大火, 一夜之间被烧了个干干净净。整座城中遍地都是血红蛊虫,行过处随处可见腐朽干瘪的僵硬尸体。 唯一逃过一劫的, 只有孟婆开的客栈。淡青色的灵力化作屏障,隔绝外界一切干扰,勉强撑起一方安稳天地。 客栈内,身形魁梧的鬼仆役四处穿行,沉默着为众鬼送上安神汤药。那些侥幸逃出来的鬼惊魂未定,各自呆呆地蜷缩在角落里。 每当面前有人经过,他们便会惊惧抬头,眼睛神经质地转来转去。若来人再凑得略近些,几乎就要尖叫着跳起来,立时逃得远远地, 又蜷缩在另一处角落中。 客栈二楼雅间中, 孟婆蹙着眉坐在木桌旁, 手中木质算盘拨得噼啪作响, 将今日这笔账算到最后,眼眸中异样光彩一闪而过。 燕鹤青和顾屿围坐在木桌另一旁, 沉默着饮茶。彼此间偶尔眼神交错,也只快速垂眸敛目, 无话可说。 孟婆倒是不在意他们之间古怪的氛围,指尖微动, 将那算盘轻巧一转, 推到了燕鹤青面前。 她面上笑意盈盈, 眼眸亮得出奇,对上了燕鹤青略显诧异的眼神,语气低柔道:“这么些人一日的饮食,汤药, 住宿费,劳烦北鬼主一并结了吧。” 燕鹤青眼眸微眯,缓慢磨牙道:“……你噼里啪啦在那扒拉半天,就是为了找我算账?” 孟婆掩面轻笑:“不然呢?北鬼主总不会还指望我一介女流帮你上阵杀敌,出谋划策吧?” 燕鹤青低头看清那算盘上的数字,沉思片刻,觉得自己可以考虑考虑把孟婆也装进麻袋丢入轮回井了。 顾屿跟着瞥了一眼算盘,一口茶直接呛进喉咙里,面色通红咳嗽数声,这才勉强平复下来。他眉梢微挑,不动声色地瞧着孟婆,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两个字:奸商。 还是白日发誓都能遭雷劈的那种奸商。 奸商面上笑意不减,单手支颔,老神在在地盯着燕鹤青。素白指尖随意搭在桌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似乎极为笃定她会答应。 燕鹤青白了她一眼,直接了当地表示自己并不想做冤大头:“你若是养不起这三两小鬼,只管将他们赶出去就是。哪有让我付账的道理?” 孟婆微微蹙眉,似嗔非嗔道:“当然是为你积德啊。北鬼主大人这么些年造下杀孽无数,纵使我身处偏城也略有耳闻。 如今不就是天赐良机,只需给小店付账便能平白助你得功德。几万两银而已,这都舍不得吗?” 燕鹤青冷笑着反问道:“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既是罪孽深重,本尊要这些许功德又有何用处?” 孟婆面上神情渐渐冷了下来,终于懒得再劝,打了个哈欠,笑道:“……你知道师父在寻你么?他又熬制了新药,特意想让你去试试呢。不如我现在就传讯给他,让他过来?” 燕鹤青神色一僵,眼眸中厌恶情绪一闪而过。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皱着眉提了条件:“付账也不是不行。但我要借乾坤盘一用。” 孟婆懒洋洋地站起身,眼波流转,看上去十分欣慰:“成交。” 乾坤盘从外表看上去只是个普通黑白双色的石盘,长宽约两尺,周身线条厚重拙朴。中央有不甚规则巴掌大的圆形洞口,四周镶了圈墨色古玉,仿若出鞘利刃般隐隐泛着寒光。 顾屿围着它左转三圈右转三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研究了个遍,终于恍然大悟一锤定音:这就是个磨盘。 燕鹤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绕着乾坤盘转来转去,并不出言阻止。微一抬眸,恰好对上孟婆了然又八卦的眼神,嘴角抽了抽,立刻将顾屿用法术强行捞了回来。 顾屿冲她笑了笑,眼眸上挑,唇角微扬,配上天生的好皮囊,瞧上去实在是有些惑人。 燕鹤青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闭目默念现形咒,手中显现出金弦。她将金弦放置在乾坤盘中的圆形洞口处,示意孟婆开启法器。 孟婆点点头,从容随意地从发间取下一支金簪,眸色一凛,狠狠划破了手腕。大股殷红血液喷溅出来,汇聚在乾坤盘中。 片刻后血液便浸润了整个圆盘。明暗交织的符文浮在乾坤盘上空,洞口中金弦不断扭曲摆动,某种素白色的丝线从中脱离出来,于符文中交织幻化出凌烟的虚影。 孟婆面色凝重,额间冷汗滴落,口中念念有词。约莫半刻,那符文中凌烟的虚影眉眼已清晰可见。孟婆周身淡青色灵力尽数涌向她,断然喝道:“去!” 那虚影晃了晃,再度化作千万条素白丝线,于符文中盘旋交织,渐渐织成了细密的白网。孟婆看向燕鹤青,微微向上仰了仰头。 燕鹤青心中了然,瞟了一眼身边尚还呆愣的顾屿,本着能坑一个是一个的原则,一把拽住他的衣袖,缩小身形一同跃入那白网中。 一瞬间的柔软过后,两人同时从半空中落到了地上。燕鹤青默不作声地爬了起来,面容罕见的有些狼狈。 顾屿习以为常地站起身,用符咒整理好衣襟,环顾四周,不甚确定地低声问道:“……这是……凌烟的记忆?” 燕鹤青微微点了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伸出一只手挡在了顾屿身前。 顾屿挑眉道:“……鬼主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燕鹤青看也不看他,言简意赅道:“手,靠过来。” 顾屿“喔”了一声,不理解但照做。学着她的样子伸出手,缓慢靠近了燕鹤青伸出来的那只手。刹时只觉手腕处一紧,金线再度出现,将他们的两只手牢牢绑在了一起。 顾屿:“……………………!” 敢情这线出现还和距离有关? 他有些震惊地看向燕鹤青,试图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鬼主大人,这金线—” 燕鹤青冷冷打断了他:“这个出去再说。先去找凌烟。” 同如今城中的血蛊遍地,死尸遍野不同,此时二城在凌烟的记忆中仍是一派祥和平静。……至少表面如此。 城中鬼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谈笑风生,散漫闲聊。他们看不见受记忆牵引来此的外来者。 燕鹤青同顾屿沿着路上牵引的白丝线绕过七八条巷陌街道,一路行至一间昏暗简陋的房屋前。白丝线暂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衣衫破旧盘着小辫的小姑娘。 是凌烟。 此时的她看上去不过八九岁的年龄,面容消瘦,紧抿着唇从他们身侧掠过,快步跑到屋门前,将耳朵贴在门上,正试图听清里间的谈话。 燕鹤青同顾屿对视一眼,径直从紧闭的房门穿了过去。昏暗狭窄的房屋内,一面色灰黄的男子正哀声叹气,同倚在床榻上的默默垂泪的妇人商谈着将女孩献给城主换取足够的银钱。 妇人原本并不同意,只一味摇头。那男子见她死活不愿,取过案板上的刀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场景一转,凌烟已经被绑得结结实实架上了白桥,她没有回头去看泣不成声的妇人和捧着银钱大喜过望的男子。她坐在白桥中,没有哭也没有笑,平静得像是一尊木雕娃娃。 第43章 幻境消失。白色丝线再度出现,一路延伸至城主府。燕鹤青和顾屿跟随着白丝线的痕迹入了府中暗阁。 凌烟的身影显现出来,看上去年岁大了些。她穿着白衣,四肢被金弦贯穿,口中衔花,说不出话。 燕鹤青微微皱眉,走近了些,心中不由一惊。顾屿也察觉到异常,轻声道:“她的眼睛,是灰色的。” 燕鹤青往后退了几步,低下头又想到了丹霄阁中那双碧若寒潭的眼睛。顾屿忽而扯了扯她的衣袖,燕鹤青有些不满地回头瞪了他一眼。顾屿乖觉赔笑,示意她往前看。 暗阁中的场景不知何时又已变换。这次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看清另外那人面容的那刻,燕鹤青身体僵硬一瞬,默然不语。 宋浮白。还未癫狂求死的宋浮白。 宋浮白穿着浅青衣衫,乌发半扎半散,眉眼间有淡淡的戾气,身姿修长,像是雨后青翠的修竹。他站在凌烟面前,一点一点耐心地为她解开金弦的束缚,取掉了舌尖花。 凌烟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既想要靠近他,又本能地感到畏惧。这人有能力解除城主的法术,她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她惹不起。 宋浮白嗤笑一声,手中折扇“啪”地一声合上,伸出手微微挑起了凌烟的下巴。他眉眼温和,开口问道:“想活命吗?” 凌烟点点头。 宋浮白唇边的笑意便加深了些:“我给你活命的机会。” 顿了顿,又补充道,“但前提是,你要听话。” 听话?什么算听话? 燕鹤青不无嘲讽地想,宋浮白还真是好眼光,让人听话听到陪他生随他死的地步。 然而彼时凌烟并不知道这“听话”究竟意味着什么,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又是一番场景变幻。凌烟身量已然长大成人,她回到了暗阁。这里有了替代她做祭品的姑娘。 那姑娘眼眸碧绿,像是江河湖泊最深处的那抹绿意。凌烟知道这是什么。 是城主血脉的象征。 城主牺牲自己的亲生骨肉去做祭品,凌烟不知自己是该嘲笑还是该感到悲哀。 她想到了初见时宋浮白的一袭青衣,从那以后她独爱青绿。凌烟想要这双眼睛,她也确实做到了。 暗红血迹喷溅一地,被金弦绑缚的少女昏死过去,她的眼眸已经成了黯淡的灰色。而凌烟的眼眸,碧若寒潭。 第38章 赎罪 等君百年。 幻境到此再度消失。素白丝线调转方向, 引着顾屿同燕鹤青行至城主府正厅中。 一服饰庄重,眼眸碧绿的女子发髻高高盘起, 神色冷淡地坐在桌案后。数位下属跪在地上,似乎在向她恳求着什么。 幻境重组。凌烟面上覆着半张玄铁面具,手中金弦正勒着方才坐于桌案后的女子的脖颈。然而那女子平静地看向凌烟,面上并无惊惧,反倒微微一笑:“杀了我吧。这是我欠你们的,应该的。” 凌烟眸中讥诮之色一闪而过,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女子的脸色登时苍白如纸,颤抖着瘫倒在了座上。凌烟轻笑一声,松开了金弦的桎梏,心满意足地看着她放声痛哭。 幻境刹那化作浓雾。 素白丝线又将他们引向了丹霄阁。宋浮白抬手为凌烟别上一枚玉钗, 眼眸中泛起冷意, 言辞却极温和。 他让凌烟接替上任城主, 执掌丹霄阁。在十二城中放出长生药的消息, 引诱来者。又借金弦在丹药中掺杂血蛊,不知不觉中便可用自己的身体去掌控他人生死。 前提是, 凌烟要以身饲蛊,……寿不过百年。 顾屿沉默着睁大了眼睛, 明了真相后心中震惊之余,竟还意外地有些感伤。燕鹤青死死盯着宋浮白, 不知想到了什么, 皱起了眉头。 幻境中凌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顿了顿,又提出了她想要的条件。宋浮白笑得令人如沐春风,让她尽管提就是。 凌烟面上渐渐透露出绯色,耳尖薄红, 小声道:“可以陪我过次生辰吗?一次就好。” 宋浮白似乎有点惊讶,垂眸思忖片刻,欣然许诺:“可以。” 然而此后一别数年,宋浮白杳无音讯。凌烟就守着丹霄阁,等了他数年。等他归来履行承诺。 百年过去,凌烟身上血蛊渐已不受束缚。她用自己的血肉喂养它们,苦苦压抑伤痛,日夜难眠。她仍然在等。 ……一直等到燕鹤青挑破了宋浮白已身死真相。凌烟终于心如死灰,放任血蛊暴动吞噬了整座城池。 幻境已然消失。凌烟的幻影站在了燕鹤青面前,发髻间仍旧别着那枚玉钗,碧色眼眸直直看着她,低声诉说道:“我曾以为他是这个世上最在意誓诺的人,言出必行的真君子。我以为……只要我对他有用处,他就还会回来。” 她垂下眼眸,自嘲般地摇了摇头:“可是我错了。也许我只是他精心布局的棋子中最无用的那一颗。是我痴心妄想,竟会企盼他会为随口许下的承诺停留。” 燕鹤青默不作声地瞧着她,神色微妙,并不出言安慰。眼下这情形,安慰已是徒劳。 顾屿却忍不住开口道:“……这不是你的错。只不过你爱他,恨他,都与他无关罢了。宋浮白也许并不是不在意你,只不过是……有些自顾不暇。” ……这安慰还不如不安慰。 燕鹤青冷笑着瞪了他一眼。 凌烟却很领情,看向他微微一笑道:“多谢。” 幻影已将消散。 燕鹤青问道:“如今城中血蛊遍野,宋浮白可曾告诉过你,这危局该如何解?” 凌烟闻言一怔,抱歉地笑了笑:“……恐怕只能再寻人替代我做血蛊的寄主,方才能让危局得解。” 燕鹤青又有些头痛:“……知道了。多谢。” 凌烟轻声叹息:“该我谢谢你才是。你为我重塑了这枚玉钗,……我很高兴。” 停顿片刻,又说道,“今日是我的生辰。……我要去寻他了。” 忽而风起,凌烟如先前的幻境般化作白雾,消散在了原地。 凌烟一死,周遭幻境渐次崩塌。燕鹤青同顾屿只觉得骤然天旋地转,转眼间便落回到了客栈雅间的地上。 孟婆面上笑意盈盈,上前将二人拉了起来:“怎么?可曾弄清楚此间事的因由?” 燕鹤青瞟了她一眼,随意“嗯”了一声。顾屿尚在低头思索着什么,一言不发。 孟婆倒也不在意他二人的敷衍态度,将左手平摊到燕鹤青面前,佯作苦恼地歪了歪头:“那应付的银钱呢?” 燕鹤青看着她,忽而伸出手一把将她的手握住了。 顾屿默默别开了眼。 孟婆面上笑意僵住了,试图抽出手无果后,白了燕鹤青一眼,嫌弃道:“……干嘛?想赖账?” 燕鹤青眯了眯眼睛,笑得不怎么真心:“师姐,帮帮忙吧。不然我可能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孟婆冷笑一声,没好气道:“你又不是没死过,怕什么?装什么?” 顾屿默默竖起了耳朵。 燕鹤青却服软服得很彻底,笑得莫名苦涩:“……死过再多次也还是怕疼啊。” 又忍着恶心厌烦,声音甜腻道,“好师姐,你就帮帮我吧。” 孟婆嘴角抽了抽,被这声好师姐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把将手抽了出来,又朝她翻了个白眼:“下不为例。得加钱。” 燕鹤青叹了口气,敛去唇边笑意,认真应道:“成交。” 孟婆手中托着一盏青绿色的灯盏,缓慢踏入了漆黑的暗阁中。混沌暗色中,阁中人似是感受到了光亮,轻轻动了动。 燕鹤青和顾屿不明所以地跟在她身后,同样看到了那阁中人,彼此诧异地对视一眼。孟婆并不去管他们的反应,径直走向了那人的面前,将灯盏放到了地上。 幽绿光亮照亮了那人的面容。苍老而又皱纹遍布的一张脸上,有着与凌烟极为相似的碧若寒潭的一双眼。 她慢吞吞地眨着眼睛看向孟婆,嘴角扬起一抹古怪的笑意,小声嘀咕道:“我要赎罪。我求长生,我害了那么多人……我要赎罪。我要赎罪……” 她一个人不停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句话。孟婆看着她,眼中似有怜悯:“她是上任城主。不知为何被刺激疯了,有一日披头散发地跑到我这客栈中,口口声声自己错了,想换回女儿,要为过往赎罪。我见她实在可怜,便将人藏在暗阁中,每日送饭送水。” 燕鹤青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忽而皱眉道:“你该不会是想用她去—” 孟婆微一抬手打断了她的话,轻笑道:“白养了那么些时日,今日总归还算有些用处。” 第44章 顾屿看着那疯了的苍老妇人,心中不忍,斟酌着开口.:“……要不,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孟婆白了他一眼,冷冷道:“怎么?她不去难道你去吗?” 顾屿垂眸,居然真的点了点头:“……可以。” 孟婆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朝燕鹤青道:“还不劝劝你家这傻子管好善心。于人世慈悲是好事,于这修罗城中慈悲可就是罪孽了。况且这种事于她而言,未尝不是种解脱。” 言毕,她蹲下身,半边脸隐在幽暗处,似地狱修罗,向那口中不住念叨的老妇轻声道:“我有办法让你赎罪。你愿意么?” 那老妇闻言一怔,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跪在了地上,一把扯住了孟婆的衣袖:“……真的么?真的有办法么?” 她碧色眼眸中渐渐积聚起泪水,面上却满是笑意,俯身向孟婆不住磕头,叫喊道:“愿意的,愿意的。我要赎罪的。求求你,求求你……我要赎罪的。” 孟婆叹息一声,将她扶了起来。 城中血蛊遍野,寄存于随处可见的尸身上,啃噬血肉。客栈淡青色的结界骤然开了一人高的口子,一老妇颤颤巍巍地从客栈中走了出来。 她手中紧紧攥着用于封存血蛊的符咒,沿着城中道路一面走一面念叨着“来,来,来。” 见有新鲜血肉主动送到面前,那些血蛊立时舍弃了僵硬的尸身,转而飞向了老妇。 周身血肉被吞噬的痛楚渐渐由表及里,钻入老妇的脏腑。她脚步踉跄,却依然不停地沿着城中道路向前走着。 每每吸纳更多的血蛊,她面上笑意便愈深,但身体也越发佝偻,原本尚算鲜活的气息也愈发微弱。 燕鹤青和顾屿站在客栈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顾屿面露不忍,却终究还是没能阻止,只能默默攥紧了拳头。 当行至城中道路尽头,所有血蛊尽数钻进老妇的体内,她用尽全力将符咒贴在胸口处,如释重负般笑了笑,而后轰然倒地。 恍然间,她看到了自己的女儿笑着向她伸出了手。好景似当年。 因着血蛊吞噬的缘故,老妇的身体迅速干瘪下去,仿若一片凋零的枯叶。就在此时,一道柔和的金光从她体内缓缓升起。 那光芒所到之处,血蛊造成的破败景象开始慢慢修复。房屋重新立起,街道恢复整洁,死去之人的伤口也愈合如初。 随着金光完全释放,老妇的身躯化为齑粉飘散在空中。燕鹤青长舒一口气,转身走进客栈。顾屿对着老妇消失的地方俯身低头行了一礼,沉默着跟上了燕鹤青。 燕鹤青和顾屿回到客栈内,孟婆已经了无踪迹,气氛略显沉闷。顾屿率先打破沉默:“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燕鹤青微微抬眼,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默然出神半晌,轻声道:“世间诸多痴情人与事,看过也就罢了,莫要深陷其中。” 第39章 吻痕 雪泥鸿爪,噬骨销魂。 血蛊既已清除, 客栈中侥幸活下来的鬼便也收拾包袱各自归家。孟婆眼见客栈中的鬼一日少过一日,便又开始坐在桌案旁噼哩啪啦地拨着算盘, 不时长吁短叹。 因乌归的血肉被蛊虫吞噬过多,一时半会儿无法动弹的缘故,燕鹤青同顾屿又多留了几日。成功被孟婆坑了双倍的银钱。 红豆和白衣公子自那日从丹霄阁归来后便没了踪影。燕鹤青一行人便默认他们是不告而别。虽彼此相识不过短短几日,但已是共闯危局的生死之交。一时间众人心中都难免有些惆怅。 一直惆怅到某日燕鹤青半夜梦中惊坐起,被隔壁叮叮当当的金铃声扰得心烦意乱,难以入眠。 北鬼主她很有耐心地焚香静坐半晌,见隔壁的铃声也没有半分停下来的意思。终于忍无可忍,黑着一张脸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一阵窸窸窣窣地声响过后,门开了。 白衣公子身上只披了一件薄衫,墨发披散, 面色薄红, 眼眸尚还带着迷离潮意。手上持着一盏青灯, 对着眼前人照了半晌, 方才勉强认出来是谁。 他缓慢开口,声音冷淡中略带沙哑:“……是你啊, 半夜敲门,有什么事么?” 燕鹤青十分淡定地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这人从脖颈到半遮半露的胸前密密麻麻全是吻痕, 锁骨处几枚牙印随着动作若隐若现。偏偏他还不知收敛,神色坦然, 似乎巴不得让旁人知道他们方才在屋里做什么。 燕鹤青觉得有些心累。诚然, 平日里她并不想过多干涉旁人生活。但这俩货大半夜不睡觉地玩啃咬游戏玩得严重干扰了她的睡眠。心情不好, 她想揍人。 燕鹤青的手掩在衣袖中默默攥成了拳,面上反倒微微一笑,平静道:“大半夜不睡觉玩铃铛呢,难不成是想靠这个做个返老还童的美梦?” 她瞟了一眼挂在白衣公子脚踝上的金铃, 眼眸中渐渐泛起冷意,轻描淡写道:“太吵了。麻烦管好腿,不然我现在帮你剁了也行。” 白衣公子:“………………………” 一时间,沉默震耳欲聋。 凶残。太凶残了。 这真的是一个女子该说出来的话么?! 白衣公子神情复杂地答应下来,默默退回了房中。 许是警告起了作用,这夜金铃没再响起。燕鹤青却是被打扰后再睡不着了,索性趁着夜色深沉出了房门。 天边一轮明月在云雾间且行且隐。时已至深秋,更深露重,寒凉气息扑面而来。燕鹤青站在客栈外,足尖轻轻一点,飞身站到了客栈屋顶上。 月色下她的身影被拉得颀长,燕鹤青一袭月白衣裙,面无表情地俯身向下看,薄唇轻启,叹息道:“……失策了,有点冷。” 下一刻,一件云锦银丝边的月白披风被扔了上来。 燕鹤青:“……………………谁?” 顾屿走到屋廊外,狐狸眼微眯,听话地仰头向上看。 见是他,燕鹤青心中颇有些意外,怀疑问道:“……………你跟踪我?” 顾屿面上隐约有些尴尬,将手放在唇边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不是,半夜睡不着。起来随意走走。” 睡不着? 这理由就很稀奇了。 稀奇到燕鹤青觉得自己要是信了就更稀奇了。 顾屿见她不信自己,微微有些失落地垂下了眼眸,声音恰到好处的又压低了些:“……好吧,其实是隔壁房间……呃,略微有些……吵。这深更半夜,我孤身一人又实在不好敲门相扰。只能出来走走。” 燕鹤青闻言挑眉,轻笑一声道:“然后走着走着就孤身一人走到屋廊下?” 顾屿无奈应道:“……是。太冷了,原想着寻件披风出来再走走的。未曾想如此凑巧地遇到了鬼主大人。” 燕鹤青若有所思地看看他,又看了看落在脚边的月白披风,总算信了个七八分。手指动了动,暗紫灵力流转,将披风披在了身上。 但一转眼,又瞧见顾屿在下方冻得瑟瑟发抖。她又莫名动了恻隐之心,指尖微动,将披风还了回去。 顾屿不动声色地看向她,唇边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语气中却满是担忧:“更深露重,寒意沾衣。鬼主大人还是从高处下来,免得受此寒气侵扰,伤了身体。” 燕鹤青觉得这人很不对劲。口口声声说是担心自己的身体,但这番话细想下来简直有病。自己好歹是一方鬼主,于炼狱中死过不知多少回了,怎么可能被这寒气轻易伤了身体。 她眯了眯眼睛,有意试探道:“你既系了披风,想也不怕冷了。与其让我下去,不如你自己上来?正好陪我说说话。” “……”,顾屿看清她所站的高度,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语气诚恳道,“我恐高。” 燕鹤青:“………………………………” 不儿,你说你恐什么? 你方才说什么高? 燕鹤青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低下头确认自己脚下站的只是两层楼高的客栈,并非什么手可摘星辰,可望不可及的高台。 恐高恐到了这种地步,反正自己今夜心情也不佳,白送上门的乐子,不如随意作弄下。 她唇边泛起一抹促狭笑意,从客栈屋顶轻巧跃下,一把抓住了顾屿的手腕。朝他微微一笑,趁着顾屿出神之际,又轻轻一跃,将人一并拎到了屋顶上。 顾屿站在屋顶上绝望地闭上了眼。 燕鹤青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忍不出声笑道:“若不愿睁眼,那可就千万别乱动。不然,你一脚踏空,我未必拉得住。” 顾屿闭着眼睛,认真应道:“……………………好。” 第45章 太听话了就难免有些索然无味。 燕鹤青心中隐隐烦闷,不动声色地向他靠近了些。月色皎洁,顾屿的面容被镀上了一层清晖。眼眸处睫羽如烟,轻轻颤动,似一对翩跹落下的蝶。 燕鹤青的目光缓慢下移,沿着挺直的鼻,落在了他的唇上。顾屿双唇是浅淡绯色,如春日桃花,与他这张脸格外相衬。 燕鹤青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白衣公子身上的齿印和吻痕。 雪泥鸿爪,噬骨销魂。 许是她的目光停留了太久,顾屿猝不及防地睁了眼。 燕鹤青慌忙别开眼,咳嗽两声,赶忙往后退了几步。好在这些年磨练下来脸皮够厚,心中再慌张,仍能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咳,怎么突然睁眼了,你不恐高了?” 顾屿看着她,微微一怔,轻笑道:“……忽然觉得也没那么可怕,只要不向下看就好了。” 燕鹤青左顾右盼试图寻找退路,干巴巴地夸赞道:“你倒聪明。” 顾屿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眸色清明,忽而唤道:“……鬼主大人。” 燕鹤青有些心虚地同他对视一眼,强作镇定道:“怎么了?你要是想下去的话我现在就带你下去,你要是不想下去,那我现在也得带你下去……” 顾屿垂下眼眸,似乎隐隐有些失落:“只能这样吗?你能不能……在这里多陪我片刻。片刻就好。” 燕鹤青:“………………………………” 心中偷看被抓包的慌乱渐渐平复,她又成了平日里从容不迫生杀夺予的模样。 燕鹤青走到顾屿身边,面无表情地陪他在屋顶上待了片刻。……也仅仅只是片刻。 这个月夜,此后谁都没有再提起。 又过了几日,乌归伤势渐渐好转,除了身上丢失的血肉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已经能走能跑与平常无异。 燕鹤青一行人向孟婆付清了房钱,继续向西部鬼域第三城行进。红豆和白衣公子与他们并不顺路,彼此告别一番,就此别过。 同前两城中荆棘遍布恶兽横行的路途不同,由二城前往三城的路径称得上过于平坦顺遂。一路畅行无阻,一行人于第三日便行至三城城门。 城中守卫验明三人身份,恭恭敬敬地引路,将他们带到城主府。 正在感慨此行太过顺遂之余,能令他们惊讶的事情终于出现了。 三城城主是个和尚。 还是个身披袈裟,手持佛珠,慈眉善目的和尚。 和尚城主笑眯眯地径直走向燕鹤青,俯身行了一礼,声如洪钟地来了句:“阿弥陀佛,苦海无边,杀孽太重,望北鬼主早日回头是岸。” 燕鹤青也同样笑得慈眉善目,面不改色地怼了回去:“……阁下瞎了么?有病就去治。知道你见本尊心切,今日没吃药就跑出来了。但当着外人的面总归也要顾及一下旁人的感受,总不能因为自己不是人便不把旁人当人是吧?” 乌归和顾屿一个抬头望天一个俯身看地,生怕一个对视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和尚城主仍旧笑眯眯地俯身不语,一眨眼的功夫,化作浓雾消失在了原地。 城主府中的守卫见状,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磕磕绊绊地替他解释道:“北鬼主大人见谅,平日里访客太多,这是我家城主用来应付的小手段。今日凑巧城主不在家,不如,不如鬼主大人您改日再,再来?” 燕鹤青“哦”了一声,语气平淡问道:“那你们城主现在在哪?” 那府中守卫额间冷汗直冒,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这个,这个属下也不清楚啊。也,也许是在城中寺庙修习。” 第40章 梅乾 寻得到吃肉,寻不到吃你。 “城中大小寺庙大约有几百座, 城主他行踪不定,我等也实不知他现在身处何处……万望鬼主大人恕罪……” 燕鹤青轻轻笑了一声:“无妨。反正闲来无事, 正好在城中四处走走。” 跪在地上的守卫默默松了一口气。 乌归满面愁容地走上前,向守卫讨要了份城中大小庙宇的路线图。燕鹤青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乌归上前带路。 三城中情形同人界集市极为相似。商贩们卖货的卖货,吆喝的吆喝,忙着同客人讨价还价。商品琳琅满目,令人应接不暇。同其余两城一比,简直繁华安稳得过了头。 顾屿一行人沿着路线图的指引,每每遇到寺庙就要进去瞧瞧。其间无非是宝烛香蜡烟雾缭绕,善目低垂法相庄严。寺庙中大小僧人一律念声阿弥托佛开门迎客后,便闭上眼睛开始诵经。 一路听着诵经声走下来, 燕鹤青听得头都大了。顾屿听得清心寡欲头脑昏沉。乌归倒是听得很入神, 暗地里寻思着要不也去买本经念念。 三人又向前走了一段路, 乌归袖中忽而变得鼓鼓囊囊, 不安分的上下乱窜。 燕鹤青漫不经心向他袖子里瞟了一眼,“哦”了一声, 恍然大悟道:“怎么把它给忘了。” 顾屿微微皱眉,不解地看向她。下一刻, “嗤啦”一声,乌归半边袖子直接被扯了下来。那团鼓鼓囊囊的东西落在地上, 好巧不巧被袖子蒙住了脑袋, 只能在原地急得四处乱转。 顾屿微微弯下腰, 将乌归那已经被咬得支离破碎的袖子从那东西头上揭了下来。视线骤然清晰,一向看不惯的仇敌就在眼前。发伏蝶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出自本能的反应,一口咬上了顾屿的手臂。 顾屿:“………………………………” 他深吸一口气,另一只手直直拍向了发伏蝶的脑袋。乌归着急忙慌地想要出手阻止, 眼见已来不及,只得求助般看向了燕鹤青:“……尊主,这……” 顾屿手上动作一顿,默默泄了力道。转而低眸浅笑着轻轻拍了拍发伏蝶的脑袋。 然后……发伏蝶瞪了他一眼,咬得更凶了。殷红血珠从它的齿尖滴落到了地上,四周人群中忽而一阵暴动。 乌归忙着从发伏蝶的口中抢救顾屿的手,无暇顾及其他。燕鹤青倒是在看戏的空当,还不忘向四周若无其事地斜睨一眼。待看清那些人的反应后,眸色一凛,出手将发伏蝶拍昏后拎了起来。 顾屿的手被咬得鲜血淋漓,紧紧抿着唇,似乎痛得不轻。他站直身体,强忍着疼痛向燕鹤青道谢。 燕鹤青沉默地看着他,将发伏蝶抱在怀中,微拧着眉,并不答话。乌归从随身行囊中掏出了用来疗伤的药膏,轻轻碰了碰顾屿。 顾屿接过药膏,简单处理了下伤口,血渐渐止住了。周围的暴动渐渐止息,街市又恢复了一开始的繁华热闹。 燕鹤青只作什么都没看见,低下头拍了拍发伏蝶的脑袋,力度拿捏地刚刚好将它拍醒。发伏蝶甫一睁眼,立刻对着顾屿又是一阵龇牙咧嘴,但碍于燕鹤青在场,没敢再扑上去。 顾屿倒是眼眸微微上挑,笑得十分善解人意:“没想到几日不见,犬兄的脾气还是如此暴躁。不过想来也是为了维护主人,一片忠心倒也着实令人感动。” 发伏蝶:“………………………………” 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老子是神兽!神兽懂吗? 发伏蝶嘤嘤嘤假哭着往燕鹤青怀中钻了钻,低声叫道:“嗷呜嗷呜嗷呜嗷呜嗷呜呜。” 呜呜呜你管管他,那小子骂我是狗。你去管管他。 燕鹤青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并没有顺从它的意愿出言反驳。反而垂下眼眸,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它的脖颈。 发伏蝶心中骤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乌归看了看燕鹤青,很有眼色地从隔壁摊贩处买回来了根长绳。那商贩向他再三强调了保质保量绝不退款,用来拴狗恰到好处……用来拴人也不是不行。 乌归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随意嗯了两声,拿起长绳付钱走人。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燕鹤青身边,双手将长绳递了过去。 发伏蝶磨牙霍霍,呜呜低吼,目眦欲裂。 好好好,好的很。老子瞎了眼,到现在才发现你们蛇鼠一窝狼狈为奸笑里藏刀口蜜腹剑。呀呸,再不发威真把老子当狗了! 它纵身一跃,试图逃离燕鹤青的怀抱。然而燕鹤青动作更快,一把拽过长绳围过它的脖颈,发伏蝶瞬间被牢牢套住动弹不得。 燕鹤青蹲下身看着它,眼眸冷冽,唇角微微上扬:“乖,帮我寻人。寻到了晚上请你吃肉,寻不到晚上吃你。” 发伏蝶抖了抖。抛开良心不谈,它觉得这事燕鹤青是真做的出来。 不管怎样,绳套到了脖子上,神兽也得乖乖当狗。发伏蝶无可奈何地四处嗅嗅,摇了摇尾巴,沿着道路循着气味向城中偏僻处狂奔过去。 第46章 城南处一间破庙,墙皮剥落,阶石上青苔密布。大门半掩着,红漆斑驳。轩窗残破,摇摇欲坠。屋顶处缺砖少瓦,残阳欲尽,光亮透过缝隙洒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 燕鹤青一行人跟着发伏蝶来到这里,一股酒肉香气扑面而来。 发伏蝶垂头丧气地在破庙门口站定,有气无力地向里呜呜叫了两声。燕鹤青手中攥着绳索,神色漠然地向破庙中瞟了一眼。乌归走上前推开了门,空气中的酒肉香气便越发浓郁,光是闻着就足以令人垂涎三尺。 一行人放轻了脚步进入庙中。寺庙角落处蛛丝遍布,供奉的佛像却是法相金身,金碧辉煌,面容栩栩如生。与这破庙格格不入。 乌归听了一路的诵经声,此时见到佛像便忍不住想上前拜一拜。顾屿不动声色地将他扯了回来,迎着乌归责备的目光,示意他再仔细看看这佛像。 燕鹤青俯身拍了拍发伏蝶的脑袋,又起身扫了一眼面前金光灿灿的佛像,微一挑眉语带怀疑道:“这是,双面佛?” 双面佛像,一面佛陀,一面修罗。佛陀拈花一笑,慈悲渡世。修罗以杀入道,只杀不渡。 究其原由,一念神魔。 寺庙地面处忽而传来笃笃笃的敲打声响。发伏蝶歪着脑袋,将耳朵贴在了地上,将燕鹤青带去了敲打声的来源处。 地面处渐渐裂开了一道缝隙,越扩越大。待缝隙扩大到足够容纳一人通过时,一只圆鼓鼓的手从地下伸了出来。 乌归和顾屿围在裂隙边缘,纵然已有心理准备,但此时还是不免被这突然伸出的手吓了一跳。 燕鹤青盯着那只从地下伸出的手,沉默着掏出了二两银递了过去。 圆鼓鼓的手攥了攥手中的银子,像是确认了什么,颤抖着收回了缝隙里。 顾屿和乌归齐齐抬头,不解地看向她,试图等一个解释。 燕鹤青掀起眼皮,不咸不淡道:“穷鬼。” 顾屿眉梢微挑,想了想方才那只圆滚滚都快胖成球的手,实在很将其与穷鬼两个字联系起来。……说是馋鬼还差不多。 地面下传来一声惊呼,下一刻,一道庞大的黑影从地底窜到了天上。三人一狗谨慎地往后躲了躲。只听“砰”地一声,黑影落到了地上,溅起烟尘无数,呛得众人连连咳嗽。 好不容易等到烟尘散去,视线渐渐清晰下来。众人这才看清地上躺着的是个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胖和尚。 胖和尚身上穿着深棕色僧袍,裹着半边红袈裟,面容慈悲,口中喃喃念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不知可有哪位好心的施主愿意扶贫僧一把?” 顾屿觉得这胖和尚看着有些眼熟。燕鹤青显然也认出来了,轻笑一声道:“寺庙地底炖肉吃酒,城主真是好兴致啊。” 和尚手腕上缠了圈佛珠,眼睛眨了眨,看向燕鹤青,小声诉苦道:“唉呀,鬼主大人有所不知,我这城中戒律甚严。僧人更是荤腥不碰,滴酒不沾。 像我这等半路出家的,从早到晚只吃素斋饭,时间久了实在熬不住啊。我也是实在没法子,只能隔几个月在这地底吃上一顿肉。为满足口腹之欲做出如此行径,贫僧心中也很是惭愧啊。” 顾屿忍不住笑了出来,眼眸亮得出奇:“惭愧也不妨碍城主吃肉不是么?毕竟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求佛这种事,一向都是心诚则灵的。” 乌归轻咳一声,上前将和尚城主扶了起来。和尚城主双手合十,整理好衣襟,向他连连道谢。 燕鹤青饶有兴致地瞧着他,开口问道:“不知城主如何称呼啊?” 和尚城主面上笑眯眯地向燕鹤青躬身行礼,手上攥着佛珠,声如洪钟:“回北鬼主大人,贫僧法号,梅乾。” 好一个没钱。 燕鹤青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违心夸赞道:“……果然人如其名,好名字。” 顾屿低低笑了一声。 地底的酒肉香气太过浓郁。发伏蝶向裂隙中不住嗅嗅,回过身蹭了蹭燕鹤青,嗷嗷叫了两声。 我要吃肉。 燕鹤青向裂隙处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问道:“梅城主这是吃的什么肉?香气有些过于浓郁了。” 梅乾不着痕迹地往裂隙处挡了挡,仍旧笑眯眯道:“普通牛羊肉罢了。鬼主大人若是对这感兴趣的话,不如就由我做东,请诸位去酒楼吃肉吧。” 第41章 灵珠 饿死活该 三城中商贩摊铺不少, 酒楼却只有一座。梅乾虽自嘲着没钱,但终究是一城城主。是以他领着一行人刚踏入酒楼中, 便被酒楼掌柜恭恭敬敬地请到了顶层雅间中。 燕鹤青一行人在桌边坐下。酒楼掌柜站在一旁殷勤沏着茶,满面堆笑,小心询问道:“诸位客官今日想吃些什么?现在吩咐下来,也好让我们早做准备。” 梅乾装模作样地捻着手中佛珠,闭目默念了句阿弥陀佛,方才缓缓睁眼,压低声音道:“我自然和平日里一样吃素。至于这几位—” 他转过头,试探地看向燕鹤青:“不知大人您想吃些什么?” 发伏蝶对着燕鹤青的腿一顿乱蹭,又威胁似的瞪了她一眼,嗷呜嗷呜地怪叫了起来。 肉。我要吃肉。不让我吃肉你就完了。 燕鹤青安抚地拍了拍它, 微微垂眸, 不甚在意道:“自然是入乡随俗。客随主便。”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梅乾有些尴尬, 轻咳一声, 又问了问乌归和顾屿各自有什么忌口和喜好。结果一个只一味摇头,一个笑吟吟地点头, 却又什么都不说。 梅乾对这些人没法子,只得依着发伏蝶的喜好又让掌柜添了满满一桌肉食。掌柜赶忙答应下来, 算了算这顿饭应付的银两,眉开眼笑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 菜肴摆满了桌子。除却梅乾看了直皱眉的三分绿, 余下的肉食从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再到河里游的, 用了各样新奇的法子烹调处理。炙烤焖,炸卤炖,煎蜜煲,香气四溢, 浓郁鲜香。 发伏蝶对着这一桌肉疯狂蹦跶,不住摇着尾巴。双目发直,状似痴呆,一整个口水直下三千尺。 梅乾笑眯眯地抬手,向其余人道了声:“诸位请自便。”乌归抬眼看向燕鹤青,略微有些犹豫地举起了手中银箸,见自家尊主神色淡淡,并没有阻止的意思。这才放心吃了起来。 顾屿留神瞧着燕鹤青,见她一箸一箸地将手边够得着的肉搛起来喂给发伏蝶,自己却一口都没动,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吃得正欢的发伏蝶,依照着燕鹤青搛菜的顺序随意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箸。 燕鹤青抬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怎么?不想吃肉?饿死活该。” 顾屿:“…………咳,我不饿。” 燕鹤青手上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地换了双筷箸,从他面前搛了块肉,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顾屿:“………………………………” 他默默把脸埋进了碗里。 一顿饭吃了半天,桌上菜肴还是剩了大半。乌归心中颇觉得有些可惜,梅乾倒是不以为意,见众人都已放下筷箸,便招呼掌柜结了账。 待到踏出酒楼时,天边已是夜色深沉。梅乾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向燕鹤青躬身道:“我这城中商铺虽多,却无客栈。 往来行人多借宿寺庙。北鬼主大人远道而来,自然不能同那些人相比,如不嫌弃,不若就在我城主府中歇息几晚。” 燕鹤青眼眸微眯,并不去看他,冷冷拒绝:“不必劳烦城主。寺庙就好。” 乌归和顾屿默不作声地往她身后挪了挪。梅乾似乎有些失望,面上却仍旧维持着笑容:“自然,自然。北鬼主大人这边请。” 城中诸多寺庙,最为壮丽的一座寺庙名唤兰因寺。寺中古柏参天,香火鼎盛。僧人为燕鹤青一行人安顿好厢房便各自散去。发伏蝶黏着要和燕鹤青睡一间房,被北鬼主无情踹出去守夜。 发伏蝶趴在树下落叶堆中,抬头仰望天空,对此感到万分悲哀。 呀呸,女人心,海底针。方才还喊着心肝喂我吃肉,这会儿就没有心肝地把心肝拒之门外。 夜色渐深。寺庙外梆子“咚咚咚”敲过三声,已至子时。地面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人宽的缝隙。 兰因寺的僧人们木偶般从各自厢房中鱼贯而出。人人皆是面色苍白,神色呆滞,了无生气。 但他们一双双眼睛血红发亮,如同浓郁夜色酝酿出的妖异果实,尖牙利齿现于唇外,一张一合咯吱作响。 发伏蝶警觉地躬起了背,目光森然,喉间压抑着发出阵阵低吼。 这些木僵的僧人看也不看它,只面对面地停在裂隙两边,一步步向前挪动。到了某一刻,僧人们如同得到了某种指令般,一个接一个地跃入了裂隙中。 第47章 待到所有僧人都进到了裂隙中,寺庙再度平静下来。月色一寸一寸试图缝合裂隙,终是徒劳无功。 发伏蝶摇了摇脑袋,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燕鹤青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它身旁,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 “吱呀”一声,又有两间厢房的门开了。乌归和顾屿走了出来。二人心有余悸地走近裂隙边缘,又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燕鹤青。 燕鹤青将发伏蝶拽了过来,眉梢微扬,冷声道:“看我做什么?跳就是了。” 这方法还真是……简单粗暴。 乌归老老实实地往后退了几步,认命闭眼,举起双手,大喝一声往前冲。一脚踏空,成功掉了下去。 顾屿心中隐约觉得这事不太靠谱,抬头瞥了一眼燕鹤青,小心翼翼地建议道:“要不,鬼主大人您先跳?” 燕鹤青觉得这人可真是莫名其妙,轻笑一声,道:“我何时说过我要跳了?” 顾屿:“………………………………” 合着我们哐哐往下跳,你就站在这儿看戏呗。 尽管北鬼主从未遮掩过她品行一向不太高尚的事实,但这事不管从哪方面讲,于他们这些小喽啰而言,做的都实在不厚道。 燕鹤青许是从他阴啨不定红白交杂面红耳赤青面獠牙的脸上看出了些什么,眼眸晦暗不明,唇边扬起一抹弧度。 而后趁着顾屿腹诽的时候绕到他背后,轻轻一抬手——顾屿只觉后背忽而一阵发凉,一回头便对上了燕鹤青略微有些错愕的眼神。 下一刻,身后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道骤然袭来,顾屿下意识地扯住了眼前人的衣袖。燕鹤青猝不及防地被他拽得身体前倾重心不稳,一个趔趄,同样坠入了裂隙中。 坠入裂隙的那刻,燕鹤青在心中默默地想,早知道这货会扯袖子,就该用脚踹了。 一想到自己坑人数十载从无败绩,到头来却栽到了这里。燕鹤青不由得沉痛叹息。 叹息着叹息着二人就坠到了坑底。乌归自个儿摔得鼻青脸肿等在一边,见状赶忙上前将二人扶了起来。燕鹤青倒还好,神色从容,衣角微脏。顾屿被她有意无意地踩在脚下,成功颜面扫地。一整个装死倒地不肯起。 好在燕鹤青应对这场面已经十分熟练,面上神情似笑非笑,俯身低低向他说了句什么,顾屿直接一个鲤鱼打挺满血复活。乌归被骇得连连后退,心道这两人莫不是在外待久了也染上了什么邪祟。 燕鹤青手中燃起暗紫火焰,照亮了幽暗地道。顾屿同乌归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摸索着地道四周墙壁,不时上下打量。 地道幽长狭窄,四周墙壁呈现异样的殷红血色,摸上去微微有些潮湿。燕鹤青拧着眉向前走了一段,停下了脚步。 前方隐隐有光亮透来,伴随着一阵低沉的吟唱,在静谧的黑暗中回荡。燕鹤青眼神一凛,脚下加快了步伐,朝着那光亮处奔去。乌归和顾屿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赶紧紧跟其后。 待他们穿出地道,眼前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空间中央,是一个血红色的池子,宛如一滩凝固的鲜血,散发着诡异的气息。池子周围,一圈符文石散发着幽蓝的光芒,在黑暗中闪烁不定。 方才出现寺庙中的僧人如同被操控的行尸走肉,麻木地围聚在池边,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沙哑,眼眸呆滞无光。 燕鹤青的目光被血池吸引,只见池中似乎有东西在缓缓蠕动,透着说不出的怪异。她刚要靠近一探究竟,刹那间,周围猛地涌出一群黑影怪物,如潮水般将他们包围。 乌归和顾屿迅速靠向燕鹤青,神色紧张。燕鹤青冷哼一声,周身紫火陡然暴涨,如同一头愤怒的火焰巨兽,嘶吼着向黑影扑去。紫火所到之处,黑影怪物发出凄厉的惨叫,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开来。 然而这些怪物数量多得惊人,前赴后继,毫无惧意地朝着三人疯狂涌来。燕鹤青眉头紧锁,低声喝道:“你们小心!” 乌归紧咬牙关,握紧拳头,身上泛起一层淡淡的暗雾,大吼一声,凭借着蛮力,硬生生掀翻了几只扑来的怪物。顾屿则迅速从怀中掏出几张符纸,口中念念有词,刹那间,符纸化作几道凌厉的利箭,带着呼啸的风声射向黑影。 燕鹤青瞅准时机,身形如电,朝着血池冲去。可就在这时,那些原本如同傀儡般的僧人,像是突然被唤醒了一般,瞬间反应过来,迅速挡在了她的身前。 燕鹤青眼神一寒,身形一闪,鬼魅般穿梭在几个僧人之间,眼看就要抵达血池。变故突生,血池中猛然伸出一只巨大的触手,如同一根粗壮的蟒蛇,带着呼呼的风声,猛地扫向燕鹤青。燕鹤青躲避不及,被重重扫中一侧肩膀,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般向后飞去。 顾屿见状,急忙飞奔到燕鹤青身边,将她扶起。燕鹤青擦掉嘴角的血迹,眼中满是决然。缓缓将顾屿推开,她再次站起身来,不顾身上的伤痛,毅然朝着血池奔去。 然而那些黑影怪物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意图,竟纷纷舍弃乌归和顾屿,转而如疯了一般全部涌向她。乌归想要阻拦,却被几只怪物死死缠住,难以脱身。顾屿手中的符纸也即将用尽,攻击渐渐乏力。 就在燕鹤青快要抵挡不住这汹涌的攻势时,发伏蝶突然从入口处窜了进来。只见它浑身毛发竖起,炸成一团,体型瞬间变大数倍,威风凛凛。它张开大口,吐出一道白色火焰,火焰所到之处,黑影怪物如冰雪遇骄阳,瞬间消散殆尽。 解决了黑影怪物,燕鹤青一言不发地来到血池边。她低头看去,只见血池中一颗黑色的珠子正在缓缓转动,散发着惑人心魄的气息。 周围那些蠕动的物体仿佛都是在滋养这颗黑色灵珠。燕鹤青伸手去碰,指尖刚碰到珠子的瞬间,周围的符文石光芒大盛,刺得人睁不开眼。紧接着,记忆如潮水般涌入燕鹤青的脑海。 第42章 苦海 畜牲 眼前白光一闪而过, 燕鹤青只觉得头晕目眩。大量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和她自身的记忆混淆在一起,她只觉得自己一时是荒郊野岭舍身饲魔的僧人, 一时又是北域杀戮场中不知疲倦的困兽。 周遭场景不断颠簸变幻,燕鹤青头痛欲裂。恍惚中有谁攥紧了她的手,温热气息洒在耳畔,轻声而又急切地唤着她的名字。 是谁?燕鹤青满心茫然。但来不及思索,转瞬间她成了冰天雪地里披着僧袍的僧人。 四周魔物围伺,同她距离过近,腥臭气息扑面而来。燕鹤青闭目抬手,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再睁眼时,神色从容,目光明澈如一汪清泉。 隐约有人从魔物群中走了出来。那人卷发披至肩头, 面容邪戾, 眼眸上挑, 衣衫破旧。手中拿了根草杆剔牙。 他四下看了一圈, 似乎对眼下情形极为满意,得意洋洋向燕鹤青道:“啧啧啧, 燃灯大师,你不是常说普渡众生, 立地成佛么?这魔物也是众生,众生皆平等。你该如何渡他们?又该如何渡自己呢?” 燕鹤青神色淡淡, 双手合十, 垂眸道:“我佛慈悲, 当以己身渡他们出苦海。” 那人眉梢微扬,轻哼一声,显然对这话并不相信。他掌心微握,从腰间掏出一枚暗蓝灵石向前掷出。 魔物们迅速向燕鹤青扑了上去。一时间, 血肉四溅。然而料想中的痛苦哀嚎声却并没有自魔物群中传出。 那人眉眼一弯,笑眯眯地走近了些。又将魔物从燕鹤青身边驱逐开,一把扯住了她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 哪怕身躯早已血肉模糊,燕鹤青面上仍旧是那副无悲无喜的神情,仿若周遭一切与她无关。 他真是恨死了这人这副样子。伪善,虚伪,假慈悲。明明对他人苦痛丝毫都不在乎,偏还要端坐高台,满口慈悲。凭什么?! 一把火从过往回忆烧到了心中,他懒得再去管这人的惨状,松开手将燕鹤青丢了回去。双眸血红,向魔物们喝道:“去!” 魔物应声而动,扑上前去将燕鹤青剩余的血肉啃噬得干干净净。 然而回忆到此并没有结束。 燕鹤青的魂魄浮在半空中,看到了那枚黑色灵珠。那是舍身饲魔的僧人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他的弟子们寻到他时,在原地痛哭不止,将仅剩的些许残骸包裹在袈裟中,葬入了了无池。 又过了许多年。灵珠上残余的魔气太过浓郁,僧人的弟子们日夜看守,渐渐染上了魔物的习性。入夜后无知无觉,仅凭本能去靠近黑色灵珠吸食魔气。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回忆至此而终。 燕鹤青蓦然睁开了眼,后背冷汗涔涔。回忆中血肉被一点点啃噬干净的痛楚实在太过明晰。燕鹤青恍惚间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第48章 直到乌归涕泪交加地扑到她面前,那种混乱失真的感觉才渐渐消失。 燕鹤青神色冷淡地看着他,难得地放缓了语气:“怎么了?我又没事,怎么吓成这个样子?” 乌归拿袖子抹了抹眼泪,哽咽道:“方才好险。尊主,你不知道那时你碰了黑色珠子后,那些僧人疯了似的往前扑要和我们拼命。尊主又恰好昏了过去,险些都要在那里丧命……” “吱呀”一声,门开了。顾屿手中端了碗褐色药汁走了进来,边走边劝道:“唉,元兄你别急啊,这北鬼主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更何况我已经仔细研究过了,一枚沾染了魔气的珠子而已,死不了人的。” 燕鹤青微一挑眉,压低声音道:“……………………你说得对。” 顾屿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嘛,我就说—” 声音戛然而止。他一抬头,对上了燕鹤青略带戏谑的眼神。登时手一抖,碗中药汁洒了出来,皮肤被烫红一大片。 燕鹤青看着他,觉得这人很有意思。 行为也可以称得上傻缺。 顾屿浑然不知自己在北鬼主心中的形象成了傻缺。明明方才安慰乌归的时候可以称得上淡定,此刻亲眼见到燕鹤青平安无事醒了过来后,却不由得心中酸楚,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不敢再看,垂目敛眸,快步走到燕鹤青身边,沉默着将药碗递了过去。 燕鹤青不动声色地向药碗里瞟了一眼:“……这是什么?” 乌归仍旧抹着泪,慢吞吞地答道:“哦,托梅城主寻来的安神的药。” 唔,这药看上去就很苦。 喝不得。喝不得。 燕鹤青心中满是抗拒,面上神情高深莫测,随口应道:“行。放一边就好。” 顾屿没动,反而眉梢微扬,固执地将药往她面前递了递:“趁热喝才有效。” 乌归站在他身后猛猛点头。 燕鹤青:“………………………………” 所以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才会从一堆人中挑中这两个不上道且不省心的东西? 气氛一时间有些僵滞。梅乾恰到好处地走了进来。燕鹤青从未觉得这人如此顺眼,从顾屿手中接过药碗放到了一边,向梅乾道:“梅城主来得正好,我有事要问你。” 梅乾仍旧一副笑眯眯的神情,走到燕鹤青身边,躬身道:“北鬼主大人请讲。” 燕鹤青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冷声道:“这枚灵珠,你可知是从何而来?” 梅乾直起身,轻叹一声,正色道:“……知道。这灵珠,是燃灯大师的遗物。” “三百年前燃灯大师以身饲魔,羽化圆寂。圆寂之地,只留下了这枚黑色灵珠。兰因寺中的弟子本以为这灵珠带来的是福缘,未曾想却是祸端。 待我察觉之时,寺中众僧受这魔气浸染已深。我灵力薄弱,捍动不了这灵珠。只能设下禁制,不许他们夜间出寺,随意伤人。如此三百余年……咳,多亏北鬼主大人您路过此地,为我这三城拔除了祸根。唉,于情于理,我都当感激。” 燕鹤青默不作声地听他述说,仔细瞧着梅乾面上神情。见这一番话说完倒也不似作伪,心下信了五六分。 她将黑色灵珠攥在手中,状似无意道:“那梅城主可知燃灯大师因何而逝?这灵珠又为何会沾染上魔气?” 梅乾笑了笑,无奈地一摊手:“这我也不知。这凶手数百年间了无踪迹,我纵然有心要查也无从查起。” 顾屿若有所思地看向他,问道:“冒昧问一句,梅城主同燃灯大师有何渊缘?梅城主……似乎不太愿意提起他。” 梅乾面色不变,听了这问话倒也并不生气,反而坦然道:“燃灯大师于我而言,亦师亦友。他……救过我的命。我年幼之时,父母双亡,居无定所。 燃灯大师收留我,亲自教导,实有再造之恩。至于这位公子说的不愿提起,大约是因为心中对燃灯大师敬重太过,不愿轻易提及罢了。” 顾屿微一抿唇,向他躬身行礼,轻声道:“抱歉。” 梅乾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又随口劝了劝燕鹤青好好休息,对灵珠只字不提,走了出去。 三人休养了几日,见城中并无其他异状,便开始着手准备离开。待一切打点好,燕鹤青终究还是将灵珠还给了梅乾。梅乾倒也并不惊讶,将灵珠接过,表示会为它再寻个更牢靠的封印。又送了燕鹤青两大袋银钱作谢礼,乌归和顾屿一人搂着一袋,脸都要笑开了花。 一切结束,三人辞别了梅乾,向东部鬼城进发。 梅乾笑眯眯地站在城楼上看着他们走远,面上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条缝隙。“哗啦啦”,一张完整的人皮从他身上脱落下来。而人皮脱落后露出的另一张脸,卷发赤眸,阴沉狠戾。 正是指挥魔物们啃噬了燃灯大师的那人。 他笑得邪肆而又狂妄,双手扶在墙楼上,尖声叫道:“傻子!一群傻子!还以为是多厉害的人物呢……原来也是个糊涂虫……几句谎话就骗过的糊涂虫……哈哈哈……和燃灯那老东西一样!一群傻子!” 身后城池迷雾四起,待到雾散之时,已然千疮百孔。僧人们双眸赤红,尖齿突起,抓住卖商品的摊贩们拼命啃咬。一时间城中处处哀嚎,血肉横飞。白骨如山,血流漂橹。 梅乾懒洋洋地倚在城楼上,手中将那枚黑色灵珠一接一抛,兴奋地吹起了口哨。 老东西,老顽固,睁眼看看吧,这就是你想舍身救的世人,这就是你想普渡的众生。褪去那层装模作样的人皮,贪婪丑恶,令人作呕。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这血海无边,罪孽无边,你又要如何劝他们回头? 梅乾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直笑到眼角溢出了泪花。 佛陀舍身饲虎,换来的只是恶虎更加贪婪的胃口。牲畜而已,何谈渡化? 燕鹤青一行人向东走了许久。顾屿忽而叫住了燕鹤青:“我们就这么走了?那三城城主绝不对劲,鬼主大人不管管么?” 燕鹤青淡淡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不然呢?那城池根基腐朽,城中也并无活口。我该如何去管?” 绝无活口?绝不对劲? 乌归呆愣愣地听着他们谈话,默默张大了嘴巴。 第43章 成亲 我们三个是真心相爱的。 陆岁岁怎么也没想到, 有一天她英明神武威风凛凛十七岁就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师兄会栽在乡野里一个看着十分普通的阵法上。 这件事离谱到她一度觉得自己在做梦。奈何她坐在石头上,闭眼睁眼又闭眼, 满怀期待地再睁眼时,陆沉年仍然被困在阵法中……且闪躲腾挪的身形愈发狼狈。 半空中传来“轰隆”一声响,陆岁岁十分警觉地抬头看天,只见方才朗朗青天此刻阴云密布,骤然劈下一道赤红天雷,直直冲向仍被困在阵法中的陆沉年。 她一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顾不得什么礼节风度,赶忙站起身,声嘶力竭地大喊道:“师兄,快躲开!” 陆沉年眸色微沉, 一把推开阵法中扑上前的巨石, 身形轻巧地闪到了一边。天雷劈下, 刹时巨石成灰。陆岁岁松了一口气, 跌坐回了石头上。陆沉年的处境却依旧不妙,阵法中风雨雷电接连落下, 身侧狂沙幻化作毒蛇猛兽,去而复返。 陆沉年面色苍白, 唇边溢出几丝殷红血迹,眼瞧着就要支撑不住, 陆岁岁狠狠掐了大腿一把, 痛得双眼飙泪, 终于承认了这不是梦境。她心一横,双手拢作喇叭状放在唇边,开始大叫“救命”。 奈何荒山野岭人迹罕至,她喊得嗓子都哑了也没能搬来一个救兵。阵法中, 陆沉年单膝跪地,原本俊美的面容已然狼狈不堪,身上伤痕遍布,回头瞥了一眼陆岁岁,仍旧苦苦支撑着不肯倒下。 陆岁岁向他走了几步,眼眸明亮湿润,简直要哭出来了。身后蓦然传来一道明朗少年音:“唉唉唉,方才喊救命的是你吗?” 陆岁岁泪眼朦胧,不敢置信地回头去看,只见一蓝墨色衣衫的俊美少年眼眸微眯,看着她轻笑道:“怎么还哭了?” 他走上前,看清了阵中情形,面色不变,只轻轻叹息。转瞬身形便已入阵中,他并没有去管陆沉年,反而自顾自地手中拿着一柄短刃对着阵法中的物件左敲敲右打打,侧耳屏息仔细听着声响。寻到某处时,眼眸一亮,一道破符生效,阵法骤然光芒大盛,刺得人睁不开眼。待光芒散去,陆沉年手中一柄剑插在地上,额角汗水滴落,整个人跪倒在地,不住喘息。 第49章 陆岁岁抹了抹眼泪,赶忙上前将他扶到了一边,又转过身向那蓝墨色衣衫的少年道谢:“恩公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今生无以为报,愿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恩公。” 顾屿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将短刃拭净重新插回鞘中,向她问道:“姑娘和这位公子这是要去何处?怎么会来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 陆岁岁担忧地瞧着陆沉年,手中浅绿灵力流转,拢在身躯上为他愈合伤口,随意答道:“入城啊。听闻那魑魅城中有妖兽横行,我师兄说要入城中为民除害来着。” 为民除害? 顾屿的神色忽而微妙起来。方才那阵法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初级法阵,连这种法阵都闯不过的人……确定是要去为民除害而不是去白白送死吗…… 他咳嗽一声,很有良心地提醒了一句:“姑娘,这位公子恐怕伤得不轻,不如还是先寻个客栈休养些时日再去……咳,再做打算。” 许是被他语气中太过明显的怀疑刺痛了,原本沉默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陆沉年蓦地睁开了眼,冷冷出声道:“你什么意思?信不过我能为他们斩妖除魔?” 顾屿确实是这么想的,但话不能这么说。他眉梢微扬看向陆沉年,礼貌地放缓了语气:“唉,没有信不过公子的意思。只是人受伤了总得先休养,将来才能为民除害斩妖除魔才是。” 陆沉年冷哼一声,显然对他这番说辞并不买账。陆岁岁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气鼓鼓地一巴掌拍到了陆沉年的背上,低声道:“师兄!哪有这么和救命恩人讲话的?” 顾屿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陆岁岁转过头看向他,略有些垂头丧气,低声道:“恩公别介意,我师兄他脾气有些古怪,又不懂这些人情世故。但他没有恶意的,我替他向恩公赔罪。” 说着说着便又要哭了出来。顾屿有些头疼,赶忙出声打断她:“不介意不介意。天色已晚,姑娘和公子还是早入城中,寻个住处吧。” 陆岁岁答应下来,又看向他问道:“那恩公你呢?为何一个人出现在这里?你又要去哪儿呢?” 顾屿面色一僵,眉头拧了起来,好半晌才缓声答道:“我原本也是要入城来着,结果……” 结果原本同行的两个人不知得了什么消息,半夜匆匆给他留了张字条就先跑回北域去了。 燕鹤青走了他还能理解,毕竟人家好歹是北域鬼主,但乌归也走了……就真的对他这么放心吗? 顾屿沉痛叹息,觉得自己才是应当哭的那一个。 阎浮城。北鬼主府。 燕鹤青一袭玄裳,面色不虞地坐在正厅主座上,指节屈起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周身气势冷得令人心悸。座下两列鬼将各自站在左右侧,俱是面色凝重,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不小心就当做了出头鸟,死无葬身之地。 桌案上一列书册依次摆开,燕鹤青默不作声地翻看着,面色愈来愈难看。最后将一册书掷到了地上,厉声质问道:“你们自己看看这写的都是什么?!婚仪筹备?良辰吉日?宴客名单?这是你们该操心的东西吗?谁有这么大的面子,成亲要如此兴师动众?” 两侧鬼侍将领:“………………………” 不就是您要成亲了么? 昨日还兴高采烈地让我们帮忙筹备这筹备那,今日就翻脸不认人了? 众鬼不理解但大受震憾。 燕鹤青看见他们呆头呆脑的样子就来气,额角青筋狂跳,将所有书册一并掷到了地上,喝斥道:“今后谁再给本尊呈上这种东西,便也不必干了,自己辞了职位告老还乡去吧!” 眼见北鬼主大人真动了气,两侧鬼将冷汗直流,齐刷刷地跪到了地上,口口声声“尊主饶命!尊主息怒!” 这群人一向是认错很快,但坚决不改。 燕鹤青冷眼看着他们叫喊饶命,面无表情地拂袖离去。空留众鬼跪在原地面面相觑。 府中偏阁内。叶泠背着一束荆条,双手捆在背后,跪得端端正正。燕鹤青一入阁瞧见的便是这副场景,头疼得更厉害,气得想骂人。 叶泠见状很有眼色地往她身边挪远了些,确认燕鹤青没法踹到自己后,沉默片刻,开始了早已打好腹稿没什么情绪的陈述:“我知道你很生气。但你先别生气。” 燕鹤青眸色晦暗不明,静静瞧着她,并没有出声打断。 叶泠胆子大了些,继续干巴巴地陈述:“咳,我和千辞,我们三个是真心相爱的。他们待我很好,我也待他们很好。他们救过我,我也救过他们。他说他们俩都想和我一辈子在一起,我也想和他们一辈子在一起。我想和他们成亲。然后,” 叶泠面色一红,瞟了一眼燕鹤青,见她并没有揭案而起大吼大叫,方才放下心继续道:“一辈子都不分开了。”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沉默许久,燕鹤青气极反笑:“成亲?你图他什么?图他有病?图他有钱?图他会给你更大的权力还是自由?千辞那种人,千百年孤寡避世,万年来红鸾星动都不会动,怎么就会突然对你交付真心?” 她平复了下心绪,总结道:“他就是在骗你。” 叶泠不服气地反驳道:“他们骗我?那他们图什么?图我没钱?图我打架凶?他们若是没有真心,那鬼主大人你呢?你千百年孤寂一人,难道就轻易看得出别人是否真心么?” 燕鹤青冷冷地瞪着她,心中怒气更甚,手在衣袖中紧握成拳,面上却笑道:“是啊,我不懂真心。但只要我活着一天,这门亲事就绝不可能。” 叶泠紧咬着唇,解开手上束缚站起身,背上荆条“哗啦啦”地掉落一地。她固执地又强调了一遍:“我们是真心的。一见钟情的那种。” 燕鹤青反而神色淡然,平静地反驳:“一见钟情?不过就是见色起意罢了。你贪图的若只是他的容貌,那再鲜妍的外貌也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褪色。你可有想过,若有一日他容颜不在,形容枯槁,你仍会爱他吗?” 叶泠皱紧了眉,按下心底的不适,强迫自己去答话:“自然。” …………到底还是有些底气不足。 燕鹤青也不欲同她争辩下去,拊掌唤来一众鬼侍,命令道:“把叶姑娘带下去,关在房里看好了。没有本尊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出来。违者,斩。” 叶泠站定在原地,直直看向燕鹤青,似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她:“我以为,我们算是朋友。如今看来,是我错看了你。你信不过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燕鹤青揉了揉额头,向前摆了摆手,并没有答话。鬼侍们一拥而上,将叶泠押回了房中。 天枢阁。已至深秋,红枫落了满地。 阁中侍从走上前为燕鹤青奉了一盏茶。 千辞手中持了把小巧的剪刀正剪着什么,眸色寒凉,轻声道:“北鬼主百忙之中还来寻我,不知有何指教?” 燕鹤青冷哼一声,对他并没有什么好脸色:“你和叶泠的亲事,本尊绝不同意。” 千辞不动声色地剪着红纸,对这话似乎并不意外:“我知道。但我必须要娶她。” 不是我想娶她,而是必须要娶她。 燕鹤青头疼得更加厉害了:“叶泠就是个实心眼的傻孩子,你骗她做什么?你图什么啊?” 千辞手上动作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向燕鹤青,挑眉道:“自然是为了鬼域太平,再加上北鬼主你不太好骗。若是你好骗的话,我娶你也不是不行。” 燕鹤青:“………………………………” 燕鹤青平静且淡然地想,不如她还是现在就替天行道,一剑攮死这个妖孽吧。 第44章 鸳鸯 打鸳鸯的棒子。 这一场谈话眼看要不欢而散。谈到最后燕鹤青狠话放了一堆, 千辞也始终反应平淡,自顾自地剪着红纸, 面上没什么表情。 不管燕鹤青心中有多想一剑捅了千辞,但这终究是人家的地盘,是六界中独一份的天枢阁。是以一柄短刃在手中时显时隐,燕鹤青也始终没能捅出去这一刀。 她站起身,将手中青瓷茶盏搁置在桌上,见千辞仍旧在剪红纸,不免多打量了一眼。待看清那红纸上剪的是什么样式后,眼前一黑,险些摔倒。 囍。还是超大版的囍。 难为天枢阁主放着一大堆阁中事务不管,为了一个不得不娶的人来这剪红双喜。 燕鹤青皮笑肉不笑地又多打量了千辞两眼, 语带嘲讽道:“阁主好兴致啊, 嘴上说着娶谁都无所谓, 却能为个不相干的人在这剪红纸。” 千辞放下手中剪刀, 微一抬眸看向她,语气极为冷淡:“不管怎样, 都与北鬼主你无关。” 第50章 燕鹤青摊了摊手,又轻轻偏过头, 呵呵冷笑:“你剪纸自然同本尊无关。但你要娶的那个人同本尊有关啊。阁主还是再考虑考虑吧,你若真的娶了阿泠, 别人不知怎样, 鬼界那些仰慕你的怕是要先哭死了。 街头巷尾闲言碎语是禁不断的。你有心去亲手剪红双喜, 难道就忍心让阿泠遭受非议么?” 千辞拧起了眉,对她这番说辞不以为然,语气中隐约不耐:“那如北鬼主所言,本阁主就活该单身一辈子受人仰慕吗?” 燕鹤青唇角微微勾起, 眉眼愈发妖冶艳丽,似是对这个回答极为满意:“不应该么?有些东西只有所有人都得不到,才能永远受人崇敬,保持它的价值。” 千辞眉眼间阴鸷一闪而过,然而尚未来得及出言辩驳,脑袋晃了晃,两眼一翻,倒在了桌上。 阁中守卫闻声急忙冲进来,瞟了一眼脑袋倒在桌上的千辞,登时齐刷刷地刀剑出鞘对准了燕鹤青。 燕鹤青:“………………………………” ……………………………………堂堂天枢阁主青天白日就出来碰瓷啊!我对天发誓,我没碰他!我真没碰他! 事已至此,燕鹤青深吸一口气,从容不迫波澜不惊地闭眼,以泰山崩于前后左右而面不改色的气度,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了桌上的青瓷茶盏向千辞脸上泼了过去。 青瓷盏中的茶水尚有余温,千辞原本俊美无俦的面容迅速红了一大片。然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醒了过来。 围在四周的守卫见状也将刀剑收回鞘中。燕鹤青暗自松了一口气。千辞拍了拍自个儿红了大半的脸,打了个哈欠,终于清醒了些。待看清周遭形势后,见怪不怪地随意挥了挥手。 阁中守卫低着头四散而去。千辞看向燕鹤青,叹了口气,道:“不儿,大姐你谁啊?旁人都走了,你怎么还不走?” 燕鹤青:“……………………呵。” 这人该不会是被自己先前那番话给气傻了吧。 千辞见她半晌没动静,又叹了口气:“唉,虽然本阁主确然美貌动人勾魂夺魄魅力四射,令人见之忘俗留连忘返。但你这么直勾勾地盯了半天也是要收费的。 这样吧,见你容貌尚可,本阁主给你打个对折,友情价一个时辰一千两。如果没记错的话,你盯了本阁主足有整整两刻,给个二百五十两就行了。来来来,先付钱再接着谈哈。” 这货还真是,要钱还要的如此离谱且无耻。叶泠是瞎了吗?怎么会看上这种人? 燕鹤青手在袖中攥成了拳,一拳打到了千辞的左眼上。千辞痛得倒吸一口冷气,沉默地捂住了左眼,大喊道:“……你……你……你欺人太甚!” 燕鹤青又举起了右拳,微一挑眉,眼眸冷冽:“我从不欺负人,知道为什么吗?” 千辞捂着左眼,又默默躲远了些,垂头丧气道:“行行行,因为你欺负的都不是人。” 看着是比上一个蠢了些,但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嘛。 燕鹤青向他身边凑近了些,威胁道:“说的不错。你若是肯现在就去和叶泠退了亲事,本尊赔你千两银,如何?”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千辞放下捂着左眼的手,毫不犹豫地拒绝:“绝无可能。随你要杀要剐,我都要娶她,我答应过她。我…………我喜欢她!” 燕鹤青眉梢微扬:“你喜欢她什么?你和她才认识多长时间?你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吗?这些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说要娶她?” 千辞一拍桌子,站起身朝她大吼:“你根本不懂喜欢!你根本不懂爱!你自个儿孤寡一辈子就算了,凭什么要一棒子打死鸳鸯?凭什么要拆散我们?” 他一挥手唤来守卫,将燕鹤青赶出了天枢阁。 魍魉城是东城鬼主裴宁夜的辖地。 城中地形极为复杂,左依山脉背靠水源,偶尔运气不好走着走着还会碰上悬崖洼地。除却魍魉城中央为居民聚集处,周遭村寨呈现大杂居小聚居交错杂居的局势。村寨东西南北四方位的服饰习俗礼节均不甚相同,一城中糅合了多城的特性。 顾屿和陆岁岁陆沉年一路同行,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夜色深沉前入了城。三人寻了距离城门最近的客栈住下,马马虎虎歇息了一晚。第二日天色方破晓,顾屿就极为反常地醒了。 被乌归嚎啕大哭的声响硬生生吵醒了。 顾屿满脸困倦,哈欠连天。眼眸半睁半合,好不容易整好衣衫,没什么精神地问他到底在嚎什么。 乌归从怀中摸索出手帕擤了把鼻涕,抽抽噎噎道:“唉,唉,唉,北域出事了。” 顾屿很给面子地好奇问了下去:“出什么事了?” “阎浮城中传讯说叶姑娘要嫁人了啊……” 乌归说着说着就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再度响亮地擤了擤鼻涕。 顾屿乜斜了他一眼,心不在焉道:“噢,叶泠要嫁人了……不过那有什么?你和她不是不熟吗?你就为这个哭?” 乌归压低了声音:“对啊,我跟叶姑娘是不熟。但尊主跟叶姑娘熟啊,她要去当打鸳鸯的棒子了,这路途艰险,谁来管我们啊……” 顾屿沉默再沉默,终于还是耐不住性子问道:“所以你们尊主二话不说抛下我们,就是为了去给她当打鸳鸯的棒子?” 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乌归又抹了把眼泪,沉痛点头。顾屿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骤然跌入了谷底,千头万绪一下涌入了脑海里。 然而尚来不及感伤,就先听见房门被拍响。陆岁岁隔着房门小心翼翼地朝他喊:“恩公你醒了吗?我们准备到城中四处逛逛,恩公要一起吗?” “………………好。”纵然心中有些翻江倒海,顾屿觉得自己还是应当去这魑魅城中瞧一瞧。毕竟早一日结束此间事便可早一日脱身。早一日脱身便可早一日寻理由传讯给燕鹤青。 若是再晚些,不知道燕鹤青还记不记得自己。顾屿想着想着简直又要沉痛叹息。 陆岁岁和陆沉年,乌归和顾屿,四人一同入了城中。若与燕鹤青比起来,裴宁夜实在算得上是位仁慈宽厚的好城主。城中商贩较西鬼域三城有过之而无不及。各色奇珍异宝应有尽有。顾屿一行人边走边看,不知不觉就过了小半个时辰。 待到他们行至某处时,城门忽而大开,行人纷纷避让。一列赤甲兵士骑着马长驱直入,为首的人身披赤金轻铠,墨发高高束起,面容俊美刚毅。薄唇微抿,长眉入鬓。正是东城鬼主裴宁夜。 顾屿和乌归随着人群退至街道旁,看着裴宁夜纵马行过,心中难免有故人相逢的喜悦。但此时却又不好上前打搅,只互相对视一眼,默默行礼。 裴宁夜却是个常年在外行兵打仗目光锐利的,微微侧眼一瞟,立时勒马停了下来。她自马背上俯身看向人群中的乌归和顾屿,眼眸灿若晨星,笑道:“二位,别来无恙否?今日怎么有兴致来我这魑魅城中做客?” 乌归赶忙俯身答了句无恙。顾屿附和着点了点头。裴宁夜觉得有些稀奇,直截了当地问道:“许久不见,顾公子这是哑巴了?” 顾屿俯身行礼:“…………………………没。劳鬼主大人记挂。” 裴宁夜四下扫视一圈,挑了挑眉,唇角勾起,将声音压低了些:“怎么只有你们两个,燕鹤青人呢?” 合着在这等着呢,顾屿嘴角抽了抽,本就不好的心情雪上加霜,含糊答道:“喔,那个,北鬼主大人她当棒子去了。” “………………………………棒子,是什么东西?” 裴宁夜将身子又压低了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乌归连连咳嗽,同样压低声音,皱眉道:“尊主她有事先回北域了。” 裴宁夜了无兴致地“哦”了一声,又坐直了身子:“所以棒子是什么东西?” 乌归一脚踹在了顾屿腿上,装傻赔笑道:“棒子,就是棒子啊。东鬼主大人有事的话就先走啊,别为这事影响了心情。” 裴宁夜冷哼一声,眉眼间闪过一丝不耐,又同他们随口寒暄了几句,便扬长策马而去。 赤甲兵士紧随其后,扬鞭策马出了长街。原本散于两旁的人群渐渐又熙熙攘攘聚在了一处,买卖的买卖,谈天的谈天,似是对方才赤甲兵士们策马入长街见怪不怪。 陆岁岁看向那些赤甲兵士们离去的方向,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长吁一口气。陆沉年一只手持了柄陈旧木剑,另一只手轻轻拽住她的衣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害怕他们么?” 第45章 衣袍 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陆岁岁瞪了他一眼, 撇了撇嘴,又摇了摇头嘴硬道:“我不怕啊, 一点也不怕。谁会怕他们,你怕啊?” 第51章 陆沉年一双眼睛明净的宛若琉璃,低垂下眼,原本俊美的面容上覆了一层寒霜,紧抿着唇沉默不语。手却将陆岁岁的衣袖又攥紧了些,脾气是近乎古怪地执拗。 陆岁岁气鼓鼓地将衣袖从他手中一点一点扯了出来,得意地向他吐舌头扮了个鬼脸。顾屿和乌归原本站在长街另一边,见状很是识趣地又站远了些。隔着人群远远地向他们挥了挥手打过招呼,便先走向了长街另一头。 顾屿和乌归从长街一路逛下来,从日出逛到日落, 杂耍看够了, 饭食吃饱了, 沿路打听, 又将东部鬼域的民俗风情了解了个七七八八。却独独不见不合常理的诡事。 顾屿对此感到无比的惆怅,鬼使神差地想起了燕鹤青。若是北鬼主在这儿的话, ……虽然自己可能会被使唤地很惨,还有断手断脚的风险, 但肯定会很热闹。至少会比现在热闹。 乌归走在顾屿身旁,见他一路上都神色恹恹, 这时面上却现出些许笑意, 心中不免有些诧异, 好奇问道:“唉,顾公子你笑什么呢?” …………怎么笑得如此狗腿且谄媚呢? 顾屿扬眉看向他,不敢相信地伸手摸了摸嘴角,一双狐狸眼硬生生瞪圆了:“我笑了, 吗?” 我笑了?什么时候笑的?看到灯笑的?不可能,那么丑有什么好笑的。看到花笑的?不可能,还没我好看有什么好笑的。那难道是看到…… 顾屿的视线缓慢下移,落到了尚一脸不解的乌归身上,坚定地摇了摇头,只一秒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不可能,刚刚都没看他。 所以我到底是为什么笑了? ……………………总不能是为了燕鹤青吧?燕鹤青都不在这,我有什么好笑的? 不可能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顾屿神思恍惚,街上人群却骤然欢呼起来。嘈杂声响中隐约夹杂着“……鹤”,“……青”。他只觉得心脏骤然停下,又一下快过一下地疯狂跳动起来,眼眸亮了亮,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向人群中看了过去。 只见天边斜阳欲尽,倦鸟归巢。人群中一女子身着白衣,向着他的方向款款走来。 ……手中还举着两块牌匾。左边刻着“青山不老”,右边刻着“松鹤延年”。 顾屿:“…………………………………” 坏了。 他默默收回了目光,心中没来由地沮丧。如果燕鹤青在就好了。如果她肯回来就好了。……如果我在她心中更重要些就好了。 乌归被顾屿的一系列反应搞得更加莫名其妙,斟酌着问道:“顾公子你脸色好像不太好,怎么了?要不今日就到这儿,咱们先回去休息吧。” 顾屿沉默沉默再沉默,过了半晌才没头没脑地答道:“……元兄,我觉得,我可能是想她了。” 乌归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瞪大了眼,压低声音问道:“啊?她,是谁啊?” “……………………………………” 顾屿面上神情一派高深莫测,眨了眨眼,拒绝答话。 待到二人回到客栈时,天色已是日薄西山。陆岁岁与陆沉年并没有回来,想来是仍在街上凑热闹。乌归同顾屿草草洗漱过便各自上床歇息,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一封烫金大红色的请柬被客栈掌柜恭恭敬敬地递到了顾屿手里。掌柜弯着腰,仔仔细细一字不漏地同他们传达了东城鬼主的话。其中内容不外乎一系列早已令人听腻了的客套寒暄,以及最为关键的一句话。 烦请二位醒了之后就早点滚来东城鬼主府,东城鬼主大人她有事相商。 客栈掌柜早早地就已将车马备齐,乌归和顾屿向他道谢付过银钱后,便依言驾着马车向东城鬼主府的方向驶去。 北域。阎浮城。 燕鹤青自从回了北域后便很是惆怅,每日清晨先愁容满面,长吁短叹一阵。而后便备好茶水开始对叶泠进行喋喋不休的口舌劝说。叶泠每日觉都睡不好,黑眼圈重了几层,食欲一蹶不振,比她更惆怅。 纵然如此,叶泠还是紧咬牙关绝不松口。 燕鹤青只觉得生平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的事情。毕竟北鬼主大人她恶名在外,遇事不决就先杀为敬,能动手就绝不吵架。是以很长一段时间里,修罗道鬼域中无论听起来多离谱的传言,安到北鬼主身上也会令人信服。 传言从屠一人到屠村,再从屠村到屠城,说到底她就是只闷头乱杀的恶鬼。 谁也没想到,恶鬼也会遇到束手无策的时候。比如当下。 叶泠面色惨白,发丝凌乱,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燕鹤青坐在桌子旁,摆出长辈的风范,语重心长真心实意地劝她:“放手吧。你和那两二货是不会有结果的。千辞他亲口说的他根本不爱你,娶你也只是权宜之计。何必巴巴地把一颗真心献给这种人呢?” 叶泠愤愤地瞪了她一眼,断然反驳道:“不可能!你撒谎!他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你一定是在骗我!燕鹤青,有种你就把这绳子解了,我要亲自去问他!” 燕鹤青嘴角抽了抽,揉了揉额头:“你想得倒美。本尊脑子有病才会信你的鬼话。说不定我前脚放了你,你后脚就同千辞私奔出逃。到那时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本尊又该去何处寻你?” 叶泠斜乜了她一眼,轻蔑道:“你不是会放追踪咒么?那就放一个不可解的在我身上,不就任凭天高海阔,你也能寻到我了么?” 燕鹤青嗤笑一声,眉眼艳丽如画,断然拒绝:“不行。” 叶泠白了她一眼,不再开口。 此后数日,她们之间的对话便停留在了“不准嫁”和“非要嫁”上,并就“千辞待你究竟是不是真心”的议题上你来我往辩驳了个八百回合。虽然二人辩到最后也没辩出个所以然。 但也并非全无收获。成果如下: 燕鹤青第八百次被气得心脏疼。 叶泠第八百次被气得脑壳痛。 任谁来了都要感慨一句,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北鬼主大人真是好气魄。 眼见叶泠固执地就像狗嘴里那块最难啃的骨头,婚期将至。燕鹤青终于在不到黄河心不死和不撞南墙不回头中,选择了第三种方案。 是夜。月明如水,星辰寥落。天枢阁外枫叶早已落尽,千万树光秃秃的枝丫如同向天伸出的鬼手,于夜色中平添寥落。 天枢阁中,烛火明亮,随风忽明忽暗地摇曳。千辞一袭青衣,墨发披散在肩上,手中端着青瓷茶盏,站在窗边目光寂寥。 下一刻燕鹤青从另一扇窗里跳了进来。 千辞闻声回头,淡淡地向她瞥了一眼,神色有些古怪:“怎么又是你?这次又来做什么?” 燕鹤青白了他一眼,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尖刀,向他走近了些,又打量一番,挑眉道:“你是大的还是小的?” 千辞面上现出一丝愠色,将手中茶盏向她扔了过去,拂袖道:“………………什么大的小的?不可理喻。” 燕鹤青微微侧身躲过茶盏,又伸出手稳稳接住,将茶盏随意搁置在了桌案上。 她眸色暗了暗,掀起眼皮看向千辞,轻咳一声,皮笑肉不笑道:“哟,看来是大的。” 千辞眉间戾气更甚,眼眸冷冽,对她这番话置若罔闻。 燕鹤青倒也不恼,只将面上笑意渐渐敛去,又向他走近了些。千辞拧着眉,警觉道:“你要做什么?” 燕鹤青眉梢扬起,薄唇微抿,一言不发。 千辞只觉骤然天旋地转,脑海中万千恶念潮水般向他涌来,一时间头痛欲裂。燕鹤青顺手抄起把椅子掂了掂,唇角勾起,趁此时机砸向了千辞的脑袋。 只听“啪”地一声,椅子碎了。千辞两眼一翻,倒在了地上。燕鹤青轻笑一声,走到他身边,指间拈起法诀,将人绑了个结结实实,一同跃出窗外,遁入夜色中。 阎浮城。某处荒废的房屋。 千辞醒过来时,正值夜半。他只觉得脑袋传来阵阵钝痛,下意识地想伸手触碰,却发现自己的手同身体都被捆在了柱子上。这破旧房屋年久失修,略微一动便有灰尘满天飞,呛得他连连咳嗽。 燕鹤青站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眸微眯,慢悠悠地劝道:“阁主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呢?你若现在改主意同叶泠退了婚事,本尊现在就放你走,从此再不相扰。如何?” 千辞咳嗽不止,双眼被飞灰呛得隐隐泛泪,低声道:“咳咳,你,咳咳,做梦。咳咳。” 燕鹤青叹了口气,又摊了摊手,向他走近了些:“得,本尊给过你选择了。这机会既是你自己不要的,那便怪不得本尊了。” 第52章 言至最后,竟似有些失望。 她行至千辞身边,略一挑眉,手抚上了他的腰身。千辞一个激灵,话说得更不利索了:“你,咳咳咳咳咳,你做什么?!你你你,咳咳咳咳咳,你疯了吗?!!” 燕鹤青白了他一眼,手中用劲将他的腰封扯了下来。原本得体的浅白云纹衣袍顿时散开。 千辞闭上眼睛,面色通红,羞愤欲死:“你你你,你不讲理!你你你你就算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我只爱阿泠!阿泠!救命啊啊啊!有没有人管管啊!光天化日强抢民男了啊!” 燕鹤青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眸色晦暗不明,凑近了他的耳朵,阴恻恻道:“再叫就把你的舌头割了。” 这事她是真做得出来。 千辞打了个寒战,瞪大了眼,不敢再叫。 燕鹤青满意地点点头,一把扯开他的衣袍。千辞绝望地闭上了眼。 第46章 终章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 时间线是战争过了很久之后。该死的人都死了, 不该死的人还活着。 燕鹤青把自己关在了房屋里,谁也不肯见。从她违背誓诺亲手斩灭了那道与她同根同源的白影起, 天谴之兆已然开始应现。 五感渐消,七情寂灭。时间一日又一日地过去,她将自己困在这间暗无天日的房屋里,日复一日不断衰颓。 北域纷争再起,新任鬼主年纪轻轻便造下杀孽无数。但无论如何,好歹还是在这北域立下了威望。 他不知从何处听来了上任鬼主尚未身亡的消息,眼珠转了转,脑子一抽,发话让人将燕鹤青带到自己跟前来。 侍从们心知肚明,他无非是想踩着上任鬼主的威望让自己更上一层楼。但无人劝谏, 更无人敢反对。北鬼主想做的事总是很容易就能做到, 何况燕鹤青根本没想躲藏。 是以短短几日, 原本荒郊野岭的破败庭院就被人来人往踏得更破了。 北鬼主身边的侍从与军队换着来敲门, 威逼利诱,先礼后兵, 昼夜不停。庭院中的花草被踩得七倒八歪,稍不注意就会被灰尘溅了满身。如此往返折腾了半个月, 燕鹤青仍然没有开门。 北鬼主从未见过如此顽固耐打且难缠的货色,一时间每每想起燕鹤青这三个字, 都会被气得呲牙咧嘴。某一日终于耐不过性子, 拉着两大队人马撑腰, 决定亲自去瞧瞧。 时已至冬,万物凋敝。方圆百里了无人迹。庭院中残余的枯枝朽叶尽数入了土,角落处积满了灰尘。怎么看也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北鬼主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阴沉着一张脸同下属确认了一番, 又整了整衣衫,下了马。 此番他摆足了架势,有意要给上任鬼主一个下马威。毕竟时移世易,如今的北域主权在自己手上,形势一片大好。没理由不去见见这位活在传言中打破了北域百年轮回的上任鬼主。 只是当北鬼主真正站在门外,一时间心中却莫名踌躇。但身后数位兵士尚还眼巴巴地看着,此时退缩实在有损颜面。北鬼主沉默片刻,伸手拍门:“前辈,本尊有事相商,可否当面一叙?” 等了半晌,房屋内毫无动静。 北鬼主心中隐隐有些不耐,周身灵力暴涨,在身前盘旋拧结,撞向了屋门。周遭顿时烟雾大盛,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过后,狂风四起,云开雾散。 随行兵士好不容易在狂风中站定身形,睁眼去看。只见北鬼主身上衣衫焦黑,面容憔悴,头发根根向天竖起。原本一派从容气度硬生生整成了怒发冲冠。而那房屋的门,纹丝不动。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啊。” 烟雾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个人,他摆摆手,笑容中隐约带了些抱歉的意思, “在下本来是想放个爆竹庆祝一下归家来着,不料兄台突然窜出来了。好巧不巧,既然这爆竹爆在了兄台身上,兄台不如也来沾沾喜气啊。” 北鬼主狠狠瞪了他一眼,并不搭理他的话,转过头,一巴掌拍在了门上。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门没碎,……手碎了。 在场众鬼目瞪口呆,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北鬼主的手被炸得血肉横飞,骨头碎了一地。他面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红,红了又紫,最后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目光狠厉,将矛头对准了顾屿。 北鬼主冷哼一声,手上骨一寸寸复原,血肉却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你做的,好本事。” 顾屿面上笑容不变,眼眸微眯,摊了摊手:“不是我做的啊,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我只是想放个爆竹而已。” 北鬼主转了转手腕,目光森然地盯着他,心中恨不得立刻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碎尸万段,嘴上说的却又是另一回事:“年轻人有本事是好事。不如入我军中,效忠于本尊,共成千秋功业。” 顾屿:“………………………………” 他眉梢微扬,装模作样地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最后断然拒绝:“不行啊,兄台。我已经有要效忠的人了。你话说完了就请回吧,免得再被爆竹炸伤,危及性命可就不好了。” 北鬼主拧着眉,目光沉沉,摆明了不想答应。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于是原本荒凉衰败的房屋门前噼里啪啦炸个不停。北鬼主一行人来时气势汹汹,走时个个缺个胳膊少个腿。顾屿双手抱臂,半倚着门,笑眯眯地目送他们走远。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天边云薄薄染上了一层绯色。长日欲尽,倦鸟归巢。 顾屿仍旧倚着门,待到确认那一行人已然走远。方才敛去面上笑意,转过身,犹犹豫豫地抬手敲了敲房门。 等了片刻,毫无动静。又试探着喊了两声,仍旧毫无动静。 顾屿沉默思索片刻,决定把门炸了。 但是炸人好说,炸门,还是得商量一下。 他贴在门上有气无力地喊道:“燕鹤青,你出来一下。你再不出来我就把门炸了啊。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啊。” 商量完了。没反应。开炸。 只听“轰隆”一声响,门开了。顾屿半死不活地瘫在地上,面上焦黑,吐了口黑烟。燕鹤青双手拽着门,眼眸沉静,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顾屿艰难地抬了抬门,含混不清道:“不……泥磕盟肿嫬布枣说?” 燕鹤青微一挑眉,冷声道:“说人话。” 顾屿缓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又尝试着动了动舌头,终于说的让人能听懂:“咳,你开门怎么不早说?我问了好几遍呢?” 燕鹤青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忽而道:“你来这做什么?不是说好了去走你的黄泉路,从此与我两不相干么?” 顾屿呆愣愣地“啊”了一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低声质问道:“你不会要赶我走吧?你玩够了就不想负责任了?你怎么能这样?!” 燕鹤青:“………………………………” ……………………所以呢?我怎么了? 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自己和他之间不就是一起杀敌拼过命的关系,怎么被顾屿一说自己就成了始乱终弃的恶人? 当然,在杀敌拼命的间隙,亲过了,也抱过了。 但那又怎样?只是亲了抱了而已,难道还要对他负责,从此一生牵绊吗? 这种事情,燕鹤青只是想想就觉得头都大了。她眉眼冷淡,面色不虞,似是又想开口说些什么。 顾屿心觉不妙,赶忙从衣袖处撕下一块,重又跪在地上开始抹泪:“可怜我孤寡一身无处可去。原本到处流浪受人欺负,你既拉我出苦海,又怎能半路就抽身而退?” 燕鹤青被他吵得头疼,揉了揉额头,微微有些不耐烦:“……滚。” 顾屿心下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滚,不是其他不肯负责任的话。 他眼眸亮了起来,唇角勾起,信誓旦旦道:“我不能滚。万一我滚了,方才那些人又来找你麻烦怎么办? 这些事你既不想做,留我在身边替你解决啊。我会做的事可多了,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他的轮廓被余晖染成浅金色,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回答,却仍旧固执地跪在原地。燕鹤青不肯看他。顾屿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眸,微微抿着唇,思考究竟该如何让她同意自己留下。 燕鹤青若无其事地扫了他一眼,恍惚间觉得这人长出了狐狸耳朵和尾巴,只是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尾巴和耳朵绒毛蓬松,却都没精打采地耷拉着。 她沉默闭眼,心中隐约有些无措,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顾屿尚在纠结该用什么样的说辞去说服燕鹤青,眼看着时间不断流逝,心中不免有些烦躁。目光渐渐涣散,该死,腿好像跪麻了。 第53章 “既然想留下,那就留下吧。不过我这里并没有旁的屋舍供人居住了。你自己想办法吧,平日里不要扰我。” 燕鹤青看也不看他,利落地关上了房门。 顾屿愣在原地,许久才反应过来,眉开眼笑地站起身,一个趔趄,险些又跪在了地上。他扶着地面,心中却全然是庆幸与欢喜。 房屋内,燕鹤青坐在陈旧木桌旁,忍不住又去想那对看上去手感很好的狐狸耳朵,现在肯定是威风凛凛地竖在那人的头顶上。送上门的毛茸茸怎么能不摸,她觉得自己应该找个机会好好摸一摸。 不然,以后怕是都没机会了。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只是心中苦涩,面上怎么也笑不出来。 之后半个月里,顾屿充分展现了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他搭的房子,建在了庭院外,很有规律地三日一塌。并且每日都要吱呀作响,吵得人不得安宁。 但是燕鹤青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沉默地待在自己的那间房屋。顾屿觉得她很不对劲,可几回敲门砸门时,都无一例外被新布下的结界挡了回来。 顾屿屡次尝试破解无果,一时间也只得作罢。只不过每日早中晚风雨无阻地敲三下门,确认这人还在房屋内。 一晃又是半月。这日风雨交加,天色暗沉如墨,顾屿敲过门后,退回檐外,撑着伞盯着燕鹤青的房屋,心中莫名觉得有些惶恐。 这天色都昏暗成了这样,燕鹤青她……竟然还不点灯吗? 但这屋外的结界仍旧牢不可破,施法的人怎么也不像是会出事的样子。顾屿向前走了几步,犹豫片刻,伸手推门。 下一刻,他整个人被毫不犹豫地扔了出去。在空中翻滚了几圈,落到了地上。 顾屿:“………………………………” 果然………………………是他想多了。 燕鹤青这个结界布得结结实实,一副生人勿近熟人也勿近的气势。怎么可能会有事。 他习以为常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念了个清洁咒,又撑起了伞。 转身欲走时,身后却传来咔咔几声响,顾屿回头去看,只见方才还结结实实将他扔出去的结界寸寸碎裂。 天边墨云翻涌,赤雷滚滚,劫数将至。 顾屿不假思索,抬腿就跑。 一把推开房门,先上下左右找了一阵,最终成功从床上将燕鹤青捞了起来。天边这么大的动静,燕鹤青竟然还没醒。顾屿叫了她两声,她也仍旧没什么反应。 顾屿心下急切,天边雷声渐近,摆明了要来劈燕鹤青。这人这种时候怎么还睡得着。 他小心翼翼地人护在怀里,将从各处得来的能护身的法宝摆在屋舍内,设下结界,暗自祈祷好歹能撑过这阵天雷。 不多时,屋舍外雷声大作,一道道赤红光在暗夜中凌厉如刀剑,划过雨幕,又被结界阻隔开。 顾屿尝试着用各种办法唤醒燕鹤青,然而终究是徒劳无功。燕鹤青仿佛深陷在了某种令人难以脱离的噩梦中,皱着眉头,双目紧闭,面色苍白。 像是丛林深处原本艳丽妖冶的植株骤然失了生机,一夜间成了凄凄哀颓的荒草。 顾屿默不作声地将她又拥紧了些,心脏空空落落,明明跳动着,却一下比一下疼。 他追问自己,燕鹤青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上次见她时,她还是眉眼如初,言辞间锋锐依旧。怎么会……怎么会成了这样。 窗外夜雨倾盆而下,涨满秋池。 天雷劈了整整一夜才终于停下。结界损毁,整间屋舍连同屋舍内的法宝也尽数成了灰。唯一勉强保住的,只有顾屿和燕鹤青两人。天色欲晓时,顾屿灵力耗尽,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是在他自己那间动不动就吱呀乱叫的屋子里。 身上被七横八竖地搭了几件衣服充作被子,顾屿有些哭笑不得,想抬手将那些衣服捡到一边,动了半天,却只抬起了一根手指。这才发现他的身体各处麻木得如同泥人木偶,没有半分知觉。 顾屿:“………………………………” 谁能告诉我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闭目沉思片刻,决定先喊个人试试。 房门“吱呀”一声响,燕鹤青走了进来。 她手中端了碗药,走至床边,同顾屿对视一眼,平静地陈述事实:“你的身体现在动不了了。” 顾屿纠结地看着她,犹犹豫豫地张开嘴“啊”了一声。 燕鹤青不再说话,将药碗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忽而开口问道:“是你把我的房子烧了?烧得很干净啊。” 顾屿:“…………………………………” 坏了。怎么连舌头也动不了了。 燕鹤青盯着他,唇角勾起,笑得意味深长:“不错啊,长本事了。” 顾屿急切地眨了眨眼。 不是我烧的!你听我说,真不是我烧的啊!天雷劈的!劈的!为什么说不了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燕鹤青垂眸,慢悠悠地又补了一句:“既然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把你自己也烧进去呢?” 顾屿悲哀地又眨了眨眼。 那我要是把我自己也烧进去了,你也会被烧进去的,啊呸,什么烧进去的!那是天雷劈的!劈的!我不能让你被雷劈啊! 燕鹤青伸出手拿过药碗,笑得令人心惊胆战,捏住他的脸,将药一口气全灌了进去。 顾屿被呛得咳嗽不止,嘴里苦涩辛辣的味道经久不散,坐起身,捂着胸口差点把血咳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你这给我喝了什么东西?” 燕鹤青笑意不减,将药碗拿了回去:“毒药。能让你一刻之内毙命的那种毒药。你要死了,还有什么话,想说就说了吧。” 顾屿认真思索片刻,跪坐在床上,举起三根手指开始发誓:“房屋不是我烧的。” 燕鹤青面上笑意渐消,冷淡地点了点头。 “是天雷劈的。” 燕鹤青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就这些?没了?” 顾屿又思索片刻,认真地点了点头:“就这些,没了。” 燕鹤青:“行。…………………………我知道了。” 顾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渐渐黯淡下来:“等等,先别走。我有话要问你。” 燕鹤青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沉默半晌,才缓慢开口道:“问吧。” 顾屿盯着她,眼眸微眯,一字一顿道:“你之前说那个人死了对你并无影响,是在骗我的,对不对?” 燕鹤青神色如常,答道:“是。” 顾屿定了定神,接着问道:“昨日夜间的天雷,你一直昏睡不醒,也是……她死了的影响吗?” 燕鹤青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轻笑道:“影响之一。” 她说的太过平常,而闻者却只觉得心惊。 顾屿骤然松开了手。 燕鹤青却仍在慢条斯理地解释给他听:“我背信弃义毁了魂誓,五感渐消,七情寂灭,论理早该消散。拖到今日,不过是在此间尚有因果未了。” 顾屿怔怔地看着她,紧紧抿着唇,神色麻木,一言不发。 “这因果,应当在你身上。我身上杀孽太重,活不了太久了。你若想离开这里,就应该趁我还活着的时候,动手杀了我。明白吗?” 顾屿想让她不要再说下去了,胸口处原本已经散去的苦涩卷土重来。 他闭上眼,只觉得一颗心沉甸甸地坠到了谷底,捂着胸口,声音出奇嘶哑:“………………我不想离开,我想让你活着。” 燕鹤青笑了笑,并没有把这话当真。她在这深渊中待了几百年,见过太多悲欢离合。 昨日枕边人,今朝亦陌路。海誓山盟也不过一场空。 说到底,真正的生死关头,人人都有私心,人人都只会为自己而活。 燕鹤青并不愿意去想顾屿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是生是死,于她而言,结局早已注定。她从来都没得选。 顾屿看着她,想开口辩解,想让她相信自己。可是震惊之余,他只觉得荒唐。 他不是没想过待一切结束后,离开这里,重返人间。可是每每想到离开,心中又总有另一个声音让他再想想。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那是他的私心。 他的私心告诉他,他要留下。留在这里,留在……燕鹤青身边。这样的话,也许千百年后,燕鹤青还能记得有人陪过她,她也许就不会那么孤独。 他会陪着她,一起去看万物春生秋落,看这世间沧海变桑田。纵有一日,他消散在了天地间。这里也会有事物提醒她,他曾在她身边存在过。 可是这些尚没做到,燕鹤青就站在他面前,对他说,提剑杀了她。 第54章 原来她真的不在乎,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也不在乎旁人的感受。 事到如今,顾屿以为自己会失落,会愤怒,会颓丧,可是他沉默许久,却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 燕鹤青微微蹙眉,眼眸中飞快划过一抹暗色,以一种令人费解的目光看着他,斟酌着开口:“你想好了吗?” 顾屿低下头,面上笑意更盛,低声道:“你看,你什么都不在乎。你不在乎旁人的生死,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燕鹤青,你怎么能这样呢?” 燕鹤青看着他,眉眼冷淡,并没有答话。 “我想让你活着。真正的活着。会有喜怒哀乐,懂得什么是喜悦,什么是痛苦。你不要再那么冷漠了,好不好?” 顾屿低低地说着,声音越来越轻。 再抬头时,眼眸明亮,眼角微红,睫羽湿润,他哭了。 燕鹤青一时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哭泣惊得手足无措,连冷脸都忘了。她沉默思索片刻,肢体僵硬,同手同脚地走上前去,隔空拍了拍顾屿的肩膀。 顾屿简直要被她气笑了,伸手揽过她的腰,将脑袋靠了上去。许是那副药煎得太久的缘故,她的衣裙上也浸上了苦涩的药香。 顾屿又闭上了眼,眼中酸涩,声音哽咽。 “燕鹤青,你对我好一点吧。一点点就够了。” 只要比旁人多一点点就好了。他不敢太贪心。就像以前从未得到过饴糖的孩子,偶然得了些饴糖,一点点甜味就够他高兴很久。 燕鹤青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放开自己。而后,俯下身,伸手捧住他的脸,吻了他。 唇齿纠缠间,顾屿不哭了。燕鹤青松了口气。 她睁着眼去看他,目光一寸寸掠过他的眉眼,还是忍不住去感慨这人真是生了副好皮囊。 可惜……心中渐渐冷寂,燕鹤青合上眼,睫羽颤动,再睁眼时,眸中并无爱欲,只有悲悯。 顾屿对此一无所知。他实在理解不了燕鹤青的奇葩思路,明明方才还一副不在乎生死,不在乎所有人的样子。可此刻她又确确实实地在吻自己。 也许她根本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也许她只是忍受不了自己哭泣,单纯地想安慰自己,也许她对于他的心思……从始至终,一无所知。 又或许她早已看透,只不过懒得戳破,站在原地洞若观火。 顾屿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许久之后,两人才分开。燕鹤青看着他,沉默片刻,开口缓和气氛:“哭不出来了?挺好的。” 顾屿心情复杂,不太敢看她,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燕鹤青,你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供你取乐,招之即来的玩物吗?” 他快速抬头瞟了燕鹤青一眼,试图看清她面上的神色。 燕鹤青似乎并没想到他会提这样一个问题,往后退了几步,面容隐于光影中,半明半暗。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顾屿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直直坠到了谷底,垂下眼眸,自嘲似地苦笑两声,又道:“算了,你要是没想好的话……玩物就玩物吧。我困了,你,也好好休息。” 顿了顿,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眸色一凛,定定地看向燕鹤青,低声道:“你不会走,对吧?你活着,我陪着你活着。你死了,我陪着你一起死。你不能抛下我。” 燕鹤青站在原地,目光冷淡,像在看他,又像在透过他去看别的什么人。沉默良久,什么都没说。 顾屿怕她不信,就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你不能抛下我。” 燕鹤青终于收回了目光,轻轻叹息一声,走到了他身边:“我不会走的。睡吧。” 顾屿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眼眸骤然亮了起来,如同月色下的湖面,格外温柔。 燕鹤青实在想不通自己究竟为什么要答应他,可是此刻周遭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有眼前人。 又过了数日。顾屿认真修缮了房屋,房屋终于不再动不动就吱呀作响。又添了间灶房用来做饭。但是卧房仍旧只有一间。 燕鹤青倒是也问过他为什么,顾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说建屋子的材料不够了。 燕鹤青向四周茂密的林木看了一眼,最后还是心情复杂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此后便一直相安无事。至少表面上一直如此。顾屿沉迷于做饭,手艺直线上升,从非常难吃进化成了难吃。 燕鹤青每日对着满桌黑乎乎的菜,毫无食欲,数日之间居然没有饿死,属实算得上奇迹。 顾屿虽然自己辟谷,但对此还是忧心了一阵,后来吃了一口自己做的菜,终于理解了燕鹤青。从此说什么也不再碰灶房。 直到一日,他心血来潮地打算重操旧业,将灶房炸了两三次,捣鼓出了一桌子色泽明艳的菜肴。顾屿十分满意,以为自己的手艺终于脱离了难吃的范畴。将菜肴端上桌,满怀期待地看向燕鹤青。 燕鹤青笑得十分勉强,小心翼翼挑了盘看上去最正常的菜,吃了一口,眸光骤然黯淡,说道:“……还不错。” 顾屿观察着她的反应,“哦”了一声,站起身,准备把菜全都倒了。燕鹤青瞟了他一眼,默默又吃了一口菜。 顾屿:“…………………………………” 难道这菜真的能吃? 他愣在了原地,看着燕鹤青吃光了一盘菜,又吃光了另一盘,然后………………传言中百毒不侵万邪避退的上任北鬼主,昏倒了。 房屋内烛光摇曳。燕鹤青半死不活地昏睡在床上。孟婆面色不虞地坐在床边。顾屿垂头丧气满心悲戚地跪在地上。 孟婆蹙着眉,也懒得正眼看他,冷笑道:“好手段啊。竟然能把我这师妹毒昏过去,说吧,你炼制的是何毒物?从实招来。” 顾屿深深叹息,并不隐瞒:“在桌子上放着的。不过可能已经凉了。都是我不好,不论诊金多少,都请你一定要救活她。” 孟婆将信将疑地站起身,走到了桌旁。只见桌子上两盘色泽奇奇怪怪的菜散发着古怪的气味。 孟婆沉默沉默再沉默,不可置信地回过头问顾屿:“这东西是什么?” 顾屿心下急切,一心盼着燕鹤青醒过来,诚恳答道:“我做的菜。” 孟婆瞪大了眼睛,震惊地往后退了两步,手指向那两盘菜,声音隐约有些颤抖:“你,你,你就给她吃这些东西?这怎么行!就是师尊也没让她受过这个苦!你个恩将仇报,狼心狗肺的东西!” 顾屿沉默地点点头,又恳切道:“……所以,能救她吗?” 孟婆沉思片刻,转过身,手中变幻出一双银筷,谨慎地尝了一口菜。嚼了嚼,登时怒火中烧,将银筷“啪”地一扔,向顾屿质问道:“你做菜居然不放盐?!” 顾屿:“………………………………啊? 有……吗?” 孟婆捂住胸口,觉得自己马上要气炸了:“你做菜自己不尝吗?连放没放盐都不知道就敢端上桌!难怪燕鹤青会昏倒,被你气昏的吧!” 顾屿低下头,小声道:“……………………所以,还能救吗?” 孟婆沉默不语。 屋内沉寂许久。 孟婆走到床边坐下,轻声道:“怎么救?天罚降下,我能怎么救她?谁也没办法。” 她转过头看向顾屿,没好气道,“以后多陪陪她,还有,别做菜了。你总不至于穷到连饭都买不起吧?” 顾屿看着燕鹤青,觉得自己心中的空洞越来越大,其间空空荡荡,却什么都装不下。只有想到燕鹤青时,充斥的是无可名状的悲哀。 原来她没有骗自己。原来,她真的随时都可能死去。 他以为自己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会哭,会泣不成声,会歇斯底里痛苦不堪。可是并没有。心中太过平静,他甚至察觉不到难过。 他的一部分意识脱离了他,飘荡在半空中冷眼旁观。他像个没有心的木偶,被摆布地言谈自若,对旁人笑着说知道了。 燕鹤青醒过来是在三日后。她坐起身,揉了揉额头,周遭太过寂静。寂静得反常。 手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燕鹤青睁眼去看,是另一只手。她手上轻轻一挣,顾屿醒了。 顾屿眼下青黑,睡眼迷离,披头散发,直直地看着她。 除了一张脸还尚可外,其余简直都惨不忍睹。 燕鹤青叹了口气,打算整个人再往里缩一缩。装个死一了百了。 顾屿伸手抱住了她。他的心跳快如擂鼓,在胸膛中叫嚣着喜悦。顾屿将燕鹤青又抱紧了些,闭上眼闷声说道:“燕鹤青,你吓死我了。” 燕鹤青被他抱得胸口有些闷,用力挣了挣想把人推开。耳边温热气息拂过,顾屿应当是说了什么。她仔细侧耳去听,却什么也听不到。 第55章 周遭对她而言,全然寂静。 燕鹤青平静地想,嗯,听觉没有了。 五感渐消,原来已经开始了。 听不见顾屿说的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燕鹤青原本想推开他的手,犹豫片刻,拥住了他。 顾屿尚还沉浸在燕鹤青醒过来的喜悦里,对于她没回应自己不以为意。只是心跳得一拍快过一拍,他终于不用恐惧。 就这样拥抱了很久,顾屿才后知后觉地想到燕鹤青还需要好好休息,这才不太情愿地放开她。 燕鹤青认真地看向他,问道:“我睡了多久?” 顾屿坐在床边,答道:“三天。” 原来才三天吗?燕鹤青盯着他的口型看,果然,没了听觉,谈话实在是件很麻烦的事。 她垂下了眼眸,神色淡淡地说了一句:“顾屿,我饿了。” 顾屿微微一愣,随即又眉开眼笑地问道:“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燕鹤青盯着他的唇,心中烦躁,只想把人快点支开,随口答道:“包子。离这里最远的那家包子铺的包子。什么馅的卖光了就要什么馅,记得让他现做。” 顾屿大受震撼,不理解但信誓旦旦地表示会照办。他转身走了几步,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向燕鹤青看了一眼,走出了房门。 燕鹤青把灯吹灭,将自己笼在黑暗里。她不愿意让顾屿知道自己已经听不见的事,但心中明白不可能一直瞒下去。 至于为什么要瞒着他,燕鹤青把它归结于不想再看到顾屿哭得可怜兮兮,到头来还要让自己去安慰他。至于究竟该怎么瞒过去……燕鹤青取过符纸,试着画出聆音符。 符咒画得极为流畅,只可惜灵力流转间,她却仍旧什么也听不到。 天谴既至,果然无法用这类方法躲避。燕鹤青生平头一遭觉得有心无力,一时间不免感到深受挫败。 等到顾屿买完包子回到房屋时,燕鹤青已然没了踪影。 顾屿默默放下了包子,屏息凝神,察觉四周灵力波动。确认完这房屋内并无他人闯入的灵力残余,这才松了一口气。 燕鹤青昏迷的这些时日,他一直提心吊胆,没日没夜地守在床边。生怕一不小心就真让她半只脚踏过往生门,从此上天入地再也寻不到了。 他闭上眼,略微平复了下杂乱心绪,再度感知灵力波动,踏出房门,沿着一条路前行。 走了不知多久,面前忽而层峦叠嶂,顾屿犹豫着向前走,绕过溪流,挤过山间缝隙,终于寻到了穿了一袭月白衣裳,坐在巨石上抛石子的燕鹤青。 顾屿向她走近了些,低声问道:“你怎么一声招呼都不打就一个人跑出来了,快把我吓死了。” 燕鹤青没有理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手上黑白石子接连抛进水里,心情似乎有些不悦。 顾屿叹了口气,走到了她身边,取出了从集市上买来的包子递了过去:“喏,你要的包子,热的。” 燕鹤青似乎被面前突然伸出的包子吓了一跳,面色不虞,周身气压降了又降。嘴角抽了抽,瞥了顾屿一眼,心情愈发不悦。 这一眼让顾屿莫名觉得后背发凉,怔愣片刻,乖觉地收回了包子。他低头向地上看去时,这才发现燕鹤青坐的那块石头旁被劈成几片破损的棋盘。 顾屿走过去将棋盘碎片捡了起来,上面不知怎么被留下划痕道道,边缘处残余了不少干涸的血迹,像是被人用蛮力徒手掰碎了一样。 顾屿眸色一凛,扔下棋盘,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拽住了燕鹤青的手。燕鹤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任由他拽着,却又紧紧攥着手心中的剩余的几枚棋子,不肯放开。 她的血一点点溢出指间缝隙,落到了他的手心,染红了曲折掌中线。 燕鹤青沉默片刻,忽而开口道:“棋子还没扔完,你先放手。” 顾屿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燕鹤青心中烦躁不已,冷冷瞪了顾屿一眼,伸出另一只手试图将顾屿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顾屿低头去看,眼中复杂情绪一闪而过,缓缓放开了手。 他向后退了几步,将手握成了拳,掌心刺痛,面色却是平常:“你还没说,你来这是做什么呢?总不会只是为了抛几颗棋子,打碎个棋盘吧?” 燕鹤青不答话,也并不去看他,转过头,将手中沾了血的棋子尽数抛入了溪流中。她闭上眼,手上刺痛后知后觉地传来。 燕鹤青忽而就没力气再同顾屿去辩解了。 她叹了口气,定定地看向了顾屿,低声道:“顾屿,我听不见了。” 顾屿看着她,面上神情似乎无悲无喜,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她说下去。 “我听不见了。但这仅仅只是个开始……这也是我违背誓诺所要付出的代价。五感渐消,时间一久,视触嗅味听,我一样都做不到。 到那时候,纵然活着也同死去没什么两样了。所以,我再给你次机会,在这里,杀了我。” 燕鹤青的语调没什么起伏,面色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述说着一件与已无关的小事。但在这荒无人烟的地界中听起来,莫名令人心里发怵。 顾屿笑了一声,声音哽在喉咙里,有些发涩:“我说过,我要你活着。你活着,我才也会活着。你若死了,我陪你去死。” 燕鹤青盯着他的唇,微拧着眉,试图在心中弄懂他的意思。 顾屿看着她,又垂下眼眸,上前拉住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一字一顿道:“燕鹤青,别丢下我一个人。你会活下去的……你要信我。” 燕鹤青的目光一点点从他的面容移到按在他胸口的手上,死人是没有心跳的。可顾屿不一样,哪怕他入了迷渊,心脏也仍在跳动,就好像……他从未真正死去。 手心中感受到的跳动越来越剧烈,燕鹤青蓦然收回了手,合上眼,懒得再去隐瞒,认命般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顾屿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 说完才想起燕鹤青现在听不见,不免担忧地抬眸去看她。 燕鹤青却已经睁开了眼,眸色清明,神色冷淡地瞧着他:“是啊,从一开始你没死。是我将你拉入了迷渊,强迫你去闯十二城,让你屡次犯险,差点真的身死魂消。明白了?” 顾屿定定地看着她,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燕鹤青唇角勾起,眸中却并无半点笑意,语调半是嘲讽半是哀伤:“顾屿,你我相遇,不过是天道布的一局棋罢了。既身处棋局,一切都在它的掌控之下。我们从来都没得选。” “就像,你是神器本身,而我是这修罗十二城的禁锢一样。你以为守在这里的恶兽为什么怕你?你在人界不老不死,记忆每过百年便清空,周而复始。 而我被困在这里,日日夜夜守着哀嚎的冤魂,只要我不死,他们就永远得不到转世重生的机会。” 燕鹤青看了看顾屿,叹了口气,将语气放轻了些:“你的到来,决定了我的死去。从一开始结局就注定了。明白吗?” 顾屿眼眸晦暗不明,手在衣袖下紧握成拳,声音微微颤抖:“……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你把我拉到这里,就是为了让我做完一切后杀了你? 燕鹤青,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在开始时就让我动手,为何不在那时就告诉我,你我之间结局注定,不可更改,又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又要说这些?” 他眼眶泛红,整个人仿佛被抽离了最后一丝魂魄,身体抖得厉害,心痛得快要碎掉。 可偏偏还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紧咬着唇,不肯流泪,固执地向燕鹤青问道:“…………………………为什么?” 这副样子实在很令人头疼。 燕鹤青决定说点好话哄哄他。 她抬手触碰顾屿发红的眼眶,眼里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轻声道:“……大概是因为,我也舍不得吧。” 舍不得什么?谁知道呢? 顾屿蓦地抓住她的手,放在脸颊摩挲,眼泪终于后知后觉地落下来,哽咽道:“燕鹤青,不要去管什么天道,也不要去管什么命运,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 无论怎样,我都会陪着你。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燕鹤青安静地看着他,心下犹疑,既没点头也没摇头。永远这个词对她而言太过陌生,她并不愿意相信。 可是……相信,或者不相信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人。 所以…………可以永远在一起吗? 她凝视着顾屿,发现他哭得如此狼狈,又如此心伤。而自己看着他,只想去抱他,安慰他,吻他。 第56章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 或许……她也的确在那一瞬间想过永远。 燕鹤青觉得这些时日自己的理智被顾屿的眼泪一点点摧毁,最终在这一刻“轰”地一声,毫无征兆地土崩瓦解。她俯身,吻上了他的唇。 泪水是苦的,咸的。 她希望他不要再哭了,哭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碎在她面前。燕鹤青希望他开心一些。 顾屿把她推开,眼眸亮得像是迎风燃起的火苗。他跪倒在地上,面上泪痕未干,却认认真真地看向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燕鹤青,我是认真的。” 燕鹤青笑了笑,掩下眼眸中的落寞,轻声道:“我知道。” 我知道我们注定要在一起,……我也知道,我们注定要分离。 可那又怎样,我爱你。 五感渐消的日子,对于燕鹤青而言的确很难熬。但听不见还可以看,而有朝一日面对顾屿做的菜尝不出味道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她抱着这种得过且过的态度,居然也乐呵了大半个月。 顾屿却总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走到哪跟到哪,生怕一个眨眼这人就永远消失在自己面前。 燕鹤青有些哭笑不得,几次三番告诉他自己没那么容易死。顾屿总是点头答应,然后知错不改,行为照旧。 燕鹤青只得随他。 然而天谴终究没那么容易消解,在失去听觉触觉嗅觉后,燕鹤青发现自己开始遗忘。 遗忘从最久远的时间开始瓦解她的记忆,有时她会茫然无措地想起某个人的名字,却记不起自己与他相识的经过。她开始畏惧回忆。 顾屿发觉了她的不对劲,几次追问之下,燕鹤青终于告诉他,自己开始忘记过往。遗忘的进程越来越快,快到让人崩溃的地步。 她日渐消沉,如同一株遭遇寒霜萎靡不振的植物。 顾屿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她高兴些。看着原先意气风发的人变得越来越沉默,顾屿也跟着沉默下来。 一日,天边墨云翻滚,到正午时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屋子里燃起了火,燕鹤青坐在角落里,面容被火光映照着半明半暗,如同一尊塑像,无喜亦无悲。 顾屿在一旁静静地陪着她,眼眸紧盯着火焰,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渐渐成了常态。更多时候,两人间仅仅一个眼神就可以表达一切。 “你应该开心些。” 燕鹤青偶尔会有意无意地提醒他。顾屿就尝试着挤眉弄眼给她表演各种笑,最后脸都笑得僵硬了,心里反而更悲哀。 燕鹤青默然地看着他,看了许久才垂下眼眸,轻声说:“抱歉。” 顾屿觉得自己实在很混蛋。他宁愿燕鹤青永远都不会低头,就那么一直高傲下去。他从未想过,像她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屈服于衰败与死亡。 他告诉自己必须要让她活下去。不管要让他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 火光明明暗暗,扰得人心绪不宁。 燕鹤青半倚在墙上,忽而开口唤他:“顾屿。” 顾屿抬头看向她,唇角扬了扬,示意自己听到了。 燕鹤青没有看他,微微阖眸,似乎叹息了一声,语气平淡道:“这些日子,我忘了很多以前的事。” 顾屿的心骤然往下沉了沉,面上倒掩饰得滴水不漏,只是紧紧盯着燕鹤青,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燕鹤青仍旧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会忘记得越来越多,也许有一天连你也会忘记。如果那时,我不再记得你,甚至出手伤你,你也不必手软,还手就是了。 ……记得不要哭,我讨厌动不动就哭的人。也不要想着让我记起以前的事,我可能会把你当成骗子。更不要跟着我……有多远就走多远。我既忘了你,就代表我不再需要你了。 所以不要难过,一切都只是我作恶多端,咎由自取罢了。与你没有关系。到那时,你就向孟婆要碗汤,将前尘过往都忘了,再入轮回吧。” 顾屿的眼眸黑沉冷寂,心中仿佛下起了一场永无止境的雪,每当他以为自己不会更痛的时候,满目苍白,积雪满山,都在提醒他的无知。 他低下头揉了揉自己的脸,勉强撑出一个笑容,学着燕鹤青的语气,平静道:“怎么会呢?” 怎么会忘记你呢? “我说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无论生死,我都会在你身旁。 “你忘了也没关系。” 因为,我爱你啊。 “所以,不要赶我走,也不要让我忘了你。我不会离开,永远也不会离开。燕鹤青,你对我好一点吧,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不然我可又要哭了,好不好?” 他用力掐着自己的手臂,认真地看着燕鹤青,笑得柔和,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并不在意她方才的话。 燕鹤青没有去看他的口型,反而淡淡地向他手臂上扫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松手。” 顾屿仿若未闻,掐得更狠了,手臂上瞬间青青紫紫了一大片。燕鹤青目光复杂地看向他的脸:“你不疼么?松手。” 顾屿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动摇。 许久,燕鹤青终于在对视中败下阵来,移开目光别过脸,叹息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在找死。” 顾屿笑了笑,松开了手,手臂上淤痕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他也不去管。单膝跪在了燕鹤青面前:“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大约还死不了。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可是你看,你总是不信。” 他的目光哀伤又绝望,向她笑着问道:“燕鹤青,你为什么……永远不相信我呢?你在怕什么?你又在躲什么?” 燕鹤青看天看地就是不肯看他,对这番话全然没听见。顾屿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疯子就该有疯子的做法。 他站起身将燕鹤青堵在角落里,掰过她的脸,逼迫她直视自己,目光阴沉,一字一顿道:“你在怕什么呢?你在躲什么呢?燕鹤青,你为什么总想同我一拍两散? 哪怕我给过你无数次的承诺,哪怕我和你之间的纠葛不死不休,你都只想逃避。如果我真的走了,你是不是也只会觉得皆大欢喜?真可惜,” 他咬牙切齿地凑近她的耳边,明明知道她已经听不见,这些话不知究竟是说给谁听,却还是低声道:“就算是死,我绝不会放手。 你别想摆脱我,今生也好,来世也罢,你我之间绝不可能两不相干。所以,我们就这么生生世世地纠缠下去吧。” 燕鹤青已经从初始的惊愕中平静下来,试探着想推开顾屿,却被他抱得更紧。 她从未觉得这人如此难缠,叹息一声,决定先安抚他:“知道了,不赶你走,你先放手。” 顾屿装聋作哑。 燕鹤青一时间只想把人踹开,可惜墙角空间太小,施展不开。只得也抱了抱顾屿,亲了亲他的脸颊,小声道:“乖,先放手。” 先放手再揍你。 顾屿一动不动。 燕鹤青的耐心渐渐消耗殆尽,心中焦躁不已,手中幻化出利刃,打算先把顾屿捅了再给他道歉。 正要下手之际,忽而察觉到脖颈处一片湿润,略微犹豫了下,手起刀落,顾屿痛得一声闷哼,终于放开了她。 燕鹤青松了一口气,这小子抱得太紧,差点没把她给闷死。 顾屿低着头往后退了几步,他的手臂上被燕鹤青那一刀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看上去有些骇人。 燕鹤青缓了过来,看了看顾屿手臂上的伤口,斟酌着开口:“呃,那什么,抱歉。你要不先去上点药包扎一下,” 顿了顿,看了眼手中尚在滴血的利刃,又补充道,“这刀没毒的。” 顾屿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眶红得厉害:“你就那么讨厌我吗?讨厌到连拥抱都要推开?原来一直都是我在自作多情……是吗?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说完,眼泪一滴滴滑落,顾屿慢腾腾地转过身,走出了房门,转瞬没了踪影。 燕鹤青懵了:“…………………………” 不儿,怎么会扯到这上面的?什么自作多情?什么拥抱?这这这,这人怎么会疯成这样的,难不成,我真的深深地伤害了他? 不能吧…… 划他的那一刀看着长,但浅啊,杀条鱼都不一定杀得死…… 难不成,他比鱼还脆弱? ………………………………不能吧? 燕鹤青心情复杂地又瞟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利刃,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高估了顾屿。可事已至此,这人不知道赌气跑到哪里去了,她现下又自顾不暇,无技可施。 第57章 罢了。走了也好。 燕鹤青抬手将利刃收了回来。她从不觉得两个人一起住和一个人住有什么区别,顾屿不在,她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 ……………………最多也只会有些寂寞。 屋外的雪还是没有停,天色昏暗,寒风掠过窗,呼呼作响。燕鹤青坐在桌边,手边茶盏中的茶水渐渐由温热转至冰凉。她心不在焉地翻阅着桌上的古籍,思绪不知不觉飘远。 木桌是顾屿亲自动手做的。做完后的那几天,他眼睛亮得出奇,只字不提做这东西究竟花了他多少工夫,只是有意无意地问她自己做得怎么样。大有她一夸尾巴就要翘上天的架势。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来着?燕鹤青微微皱起眉,翻了一页手中的书。 顾屿第一次问的时候,她认真地想了想,给予了他肯定:“不错。” 顾屿第二次问的时候,她反应略显平淡,随口答道:“还行。” 顾屿第三次问的时候,她正在为某些事烦心,直截了当地答道:“一般。” 燕鹤青面无表情地又翻了一页书,莫名有些心烦意乱。 顾屿听到她的回答后,眼中那丝光亮慢慢黯淡下去,之后便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总不会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生气了吧? 书到底是看不下去了。燕鹤青放下书,站起身来,走向房门处。刚打开门,一阵寒风吹来,夹杂着雪花扑打在脸上。她不顾寒冷,抬脚向外走。 天色已经很晚了,她自然是没法走远。……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顾屿也没有走远。以至于燕鹤青刚一出门就同他面面相觑。 风大雪急,顾屿身上铺了厚厚一层雪,手上划破的口子也已经结痂。发丝凌乱,面色苍白,目光空洞,整个人仿佛早被冻僵了。 一时间,燕鹤青只觉得又心疼又好笑,沉默片刻,抬手为他将肩上的雪拍落,拽过他的衣袖,强行把人拉回了屋子里。 顾屿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一双眼睛跟随着燕鹤青动来动去,身上的雪开始融化,水珠浸湿衣衫,又滴滴答答落到了地上。 燕鹤青看了他一眼,递过去一杯热茶,提醒他去换衣服。 顾屿接过茶盏,放到了一旁,仍旧不动。燕鹤青微微皱起了眉,上前拽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人拉了起来。 顾屿整个人仿若丢了三魂七魄,眼眸沉静,昏昏沉沉地任由她拉着自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燕鹤青觉得眼下的情况着实有些匪夷所思,这人平日里七上八下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怎么出了个门淋了场雪,就成了个傻子。 ……………………总不会,还在为自己划伤他的事生气吧。 罢了罢了,不就是道个歉而已,又不是什么要死要活的大事。 燕鹤青停了下来,转过身看向顾屿,犹豫片刻,目光游离在别处,压低声音道:“那个,抱歉。” 顾屿沉默不语。 燕鹤青再接再厉:“……………………你手还疼吗?” 顾屿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显然,对于道歉这种事,她并没有什么经验。燕鹤青深感挫败,当机立断决定放弃。 她敛去面上温柔神色,叹息两声,对顾屿道:“去换衣服。” 顾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忽而伸手将她拥入怀里。他身上满是冰雪融化后的冷冽,燕鹤青被冻得有些懵,下意识地伸手将人推开。 顾屿往后退了几步,目光沉沉,声音沙哑向她道歉:“对不起。方才是我不好。不该乱跑,更不该丢下你一个人,你别生气。” 燕鹤青深吸了一口气,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吃错药了?” 顾屿:“………………………………” 他认真思索片刻,沉默着摇了摇头。 燕鹤青嘴角抽了抽,也不再说话了。 本以为事情就此揭过,奈何并没有这么简单。 次日上午,燕鹤青坐在桌旁,对着面前苦涩且黑漆漆的药汁发呆。顾屿站在她身边,认真地督促:“燕鹤青,该喝药了。” 燕鹤青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有些颤抖:“顾屿,你这这是想杀人灭口吗?” 顾屿眼眸低垂,摇了摇头:“不是。” 燕鹤青试图转移话题:“那个,其实你的菜做得很不错。不如你现在就去做几个?” 顾屿面不改色心不跳:“你先喝药。” 燕鹤青磨了磨牙,一心想把药碗扣到他脸上。正犹豫着要不要付诸行动,却见顾屿端起了药碗。 燕鹤青大喜过望,以为这小子终于良心发现,然后就看到了一勺药汁递到了自己嘴边。 顾屿面无表情地哄她:“乖,张嘴喝药。” 乖你个头。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燕鹤青一时间气得想把桌子掀了,忍了又忍,怒气冲冲地瞪着顾屿,紧抿着唇,誓死不喝药。 顾屿执拗地将药汁递到她唇边,她双手抱臂,冷笑着别过脸。 …………然后就动不了了。 一张符咒贴到了她的额头上,将人定在了原地。燕鹤青一面试图冲破符咒,一面决定能动后就第一个杀了他报仇。 顾屿一勺又一勺地将药汁喂进她的嘴里,味道苦涩酸腥,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燕鹤青绝望地想,自己要是被这药苦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顾屿将一碗药喂得干干净净,伸手揭下符咒。燕鹤青捂着胸口咳呛两声,一拳打在了他脸上。她用了十成十的力道,顾屿的脸立时红肿了大半。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不以为意道:“消气了吗?没消气的话接着打。” 燕鹤青擦掌磨拳,甩了甩胳膊。 …………顾屿被打成了猪头。 之后数日间,灌药和挨打成了常态。顾屿的脸越来越抗揍,燕鹤青认为这肯定是这人脸皮太厚的缘故,打脸打了几日后改打其他地方。 顾屿连日来任由她打,抗揍能力突飞猛进,虽然有时半夜良心发现觉得对不起她。但次日醒来,药还是要灌的。 直到一日,燕鹤青面上带着浅淡笑意,罕见地将药一饮而尽。顾屿怎么也笑不出来,喝药喝得这么痛快。 剔除这人神经错乱的可能,只能是因为……她尝不到味道了。 视听嗅味触,燕鹤青五感已失其四,最后失去的会是视觉。那是她现在同周遭世界的唯一纽带,如果失去的话,活着与死去并无区别。 燕鹤青自个儿倒是没有半点快要死去的悲戚,反而沉浸在终于能摆脱苦涩药汁的喜悦中。顾屿也就刻意沉默着没去提起,每日早出晚归,不知究竟在做什么。 一晃又是半月。燕鹤青将过往记忆忘了大半,每日昏昏沉沉睡过去时,耳边莫名会传来喃喃细语。她仔细去听时,只觉得心惊。 招魂曲。 传闻中人界用招魂曲安抚亡魂,为的是洗清今生罪孽,再世为人。而这修罗道中的招魂曲,为的却是谴责与杀戮。 无数在她手中丧命的魂魄在招魂曲的作用下重新游荡在她身边,尖叫怒骂,肆意疯狂。 燕鹤青捂住耳朵,才想起自己早就听不到了。这招魂曲与怒气冲天的魂魄存在于她的脑海中。 她漠然地看着它们唾沫横飞,拼命指责自己,一个个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心里没有半分悔意,只觉得好笑。 诚然,她燕鹤青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是个天大的恶人。但这些死在她手中的,也没有几个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东西。又或者说,整个修罗道中就没几个好东西。 贪生怕死,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蛇蝎心肠。 她光是听这些词都听腻了,任由他们吵闹,哈欠连天,倒头就睡。 屋外往东百里,有一座荒废的祭坛。百阶石阶,青苔遍布,藤蔓环绕。很适合月黑风高夜,干些杀人放火的勾当。 顾屿坐在石阶上,嘴里叼了根草杆,思考人生。 他这一生起落落落落落落,跌宕起伏,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实在是令人感慨。 在身死之前,顾屿想的是纵马踏歌,一生肆意潇洒,名满天下。身死之后,他想的只是该如何活下去,活着走出去和那帮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算账。 可现在呢?现在只想让燕鹤青活下去。为什么?顾屿沉思着,和自己说,是因为她舍身救了他那么多次,他欠她良多。 欠债还钱,欠命偿命。都是应该的。 不管怎样,他想让她一定要活下去。 祭坛中的藤蔓伸到他的手腕处,刺了进去,顿时血流如注。顾屿很有耐心地等着这一切结束。 第58章 他的血沿着祭坛四周环绕的藤蔓注入了祭坛中央。石板上雕琢的诡异图案在鲜血的滋养下渐渐亮了起来,晃动着碎裂,又再度拼接。 顾屿将手腕上的伤口扎了起来,吐掉草杆,向祭坛中心走了过去。前些时日他偶然发现了这里,查阅了些古籍,一一比对过祭坛图纹,才发现这祭坛中央刻的是换命咒。 换命咒,顾名思义,以生换死,以命换命。这祭坛出现得甚为蹊跷,为何偏偏在此处,为何偏偏能让自己发现,明明细究之下漏洞百出。 个中缘由顾屿却懒得去想。或者说,他下意识地不愿细想。 祭坛周遭仍旧弥漫着淡淡血腥气,换命咒泛起诡谲红光。 果然是邪术。顾屿微一挑眉,心想。难为她费尽心思找到这里。 他转过身,又寻了些荒草来遮掩祭坛。换命咒听着简单,施法过程却极为繁琐。需要活人鲜血祭养十日,再用全部灵力灌注其中,稍不留意就会遭到反噬,灵力尽失,尸骨无存。 好在几日下来,这献祭的法子也没出什么大差错。顾屿把这归结于自个儿惊天地泣鬼神的学习天赋以及日月可鉴的真心。 天边晨曦微露,顾屿打了个哈欠,急忙赶回家去。 祭坛旁的密林中,一双红瞳漠然注视着一切,苍白面容上唇角微微勾起,悄然笑了起来。 燕鹤青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她后知后觉地开始不安。有些事情她不能忘记,比如说,顾屿。 自己要是把他忘了,这小子估计会哭得泪如雨下,肝肠寸断。可到那时候自己连他是谁都不记得,又该怎么去安慰他。 她想想便觉得异常烦躁,决定再和顾屿开诚布公地谈一谈。顾屿安静地听完她的叙述,沉思片刻,举起手指对天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因为这种事哭。 燕鹤青闭上眼睛装头痛,再睁眼时,眸色寒凉,面容严肃,半信半疑地问他是谁。 顾屿看着她,笑得人模狗样,眼底却悄然湿润,用口型答道:“狗腿。你一个人的。” 燕鹤青挑了挑眉,略微放下了心。没哭就行。 入夜。夜色深沉,明月高悬,繁星闪烁。燕鹤青鬼使神差地起身走了出去。她只觉得整个身体都不属于自己,意识困得想睡觉,眼皮上下打架,脚步却一刻不停地向前走。 好不容易停下来,她勉力睁开眼去看,只见面前一片荒芜,杂草及膝,随风摇曳,沙沙作响。 燕鹤青沉默片刻,呵呵两声,开始抒发自己的情感:“草。” 周遭寂静中传来突兀的笑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转瞬行至她身旁。来人周身笼了黑袍,面容覆了半张银制面具,眼瞳是骇人的红色。 燕鹤青打量了他一眼就别过了脸:“冥王陛下安好。” 冥王眼眸眯了眯,冷笑一声,伸手扼住了她的喉咙:“燕鹤青,你胆子挺大啊,本座的命令也敢违抗。” 燕鹤青嘴角抽了抽,想着自己反正都快死了,不如抬手给他一巴掌,可惜四肢不能动。 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那个谁,陛下,你能不能先把手放开。反正您下了傀儡咒我又动不了,把手放开我们好好谈谈。” 冥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松了手。 燕鹤青又叹了口气:“陛下有什么想问的,问吧。” “若不是本座,你早该死在百年前。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冥王眼中愠怒更甚,笑得咬牙切齿,“……凡君所令,无有不从。 可现在呢?你三番两次毁我大计,将整个修罗道扰得鸡犬不宁。……本座早该杀了你!” 燕鹤青唇角微微勾起:“既然如此,那……………动手吧。不然再过几天,我可要死在天谴里,没法遂陛下的意了。” 闻言,冥王面容古怪地扭曲了一瞬,再开口时,语带嘲讽:“你费尽心思布下棋局,是为了让自己死在天谴里?” 燕鹤青苦笑一声,道:“陛下现在不是已经看到了吗?我现在同废人无异,谁要杀我都是易如反掌。陛下若是想动手的话要尽快,免得被别人抢先才是。” 冥王拧眉看她,声音又压低了几分:“你不知道?不是你设的局?” 燕鹤青不解地问道:“…………什么?” 冥王眼底划过一丝诧异,冷笑道:“罢了,人各有命。大约是天意如此。一个月后你若没死,记得来地府寻本座。” 言毕,冥王身形化为滚滚浓雾,散在了夜色中。 没了傀儡咒的牵扯束缚,燕鹤青精疲力尽地倒在了地上,手脚半晌才恢复知觉。她站起身,在心中骂了半天冥王老鬼,好不容易才消了气。 这夜似乎格外漫长,走了不知多久,也丝毫不见天亮。 燕鹤青停下了脚步,抬头向天上望去,无星无月,一片漆黑。四周树木花草由清晰到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中。 她站在原地,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不知痛楚,不辨五味。她失去了和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惶恐骤然抓住了她。 燕鹤青蓦然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她摸索着向前走了一段路,被人拥入了怀中。她不知道那是谁,只能试探着喊:“……顾屿?” 那人拉着她的手按在胸口,心脏有力地跳动。 燕鹤青终于放下了心,语气平静地告诉他:“我的眼睛看不到了。再过两日,我大约会忘记一切,死在不知哪个地方。 我死后,修罗道没了制约束缚,十二城中所有魂魄都会被吸入轮回井,再入人世。你记得跟着他们一起走,别怕。不会有事的。” 顾屿紧紧抱着她,不点头也不摇头,明明知道她看不到听不见,还是忍着不肯哭出声。一直忍到眼眶通红,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燕鹤青觉得自己很困,困得想要立刻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可是又怕一觉醒来就彻底忘了要交待的事。 她只能强撑着精神嘱咐顾屿,说了很多却总觉得还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心中有些发愁。 顾屿一点点抚平了她皱起的眉,靠近她的耳边,轻声道:“睡吧。再醒过来时,一切都会好的。” 燕鹤青睡了整整十日,时间长到足够换命咒开始生效。她醒过来的那日,顾屿正坐在桌案前,研墨铺纸,思索着写下什么。 燕鹤青坐起身来,开始发呆。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为何在这里,更不记得这房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她冥思苦想,头痛欲裂,但过往仍旧一片空白。 顾屿抬头发现她醒了,扔下笔墨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他有些犹豫,又忍不住抱着一丝侥幸,万一呢,万一她没有忘记自己。 他试探着上前握住她的手。燕鹤青倒吸一口冷气,闭上眼默数三个数,而后出手“咔咔”两声,顾屿立刻松手。 果然,还是忘了。 他垂下眼眸,心中忍不住地失落。可燕鹤青较之前相比好了很多,换命咒已然生效,这点还是足以令人欣慰。 燕鹤青整个人处在懵和非常懵之间,轻咳一声,问道:“那个,打扰一下,请问你是人吗?” 没想到这人失忆了倒是挺有礼貌的。 顾屿压下万千心绪,平淡答道:“不是。” 燕鹤青不想放弃:“…………那你是鬼吗?” 顾屿揉了揉眉心:“不是……不对,” 他蓦地睁开了眼,“你能听到了?” 燕鹤青反问道:“…………这很值得惊讶吗?” 顾屿一时说不出话来了。沉默片刻,燕鹤青忽而脱口而出:“你可别哭啊。”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燕鹤青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熟稔地仿佛已经说过了很多次。顾屿看着她,终于明白有些事情是无法被轻易抹去的。 他鬼使神差地笑了起来。 燕鹤青再接再厉地问道:“所以呢?你是谁?” 顾屿眼眸亮得出奇,内心翻江倒海,说出口的话却是轻描淡写:“路人。” 燕鹤青呵呵两声,一个字也不肯信。 之后的几日,燕鹤青的五感渐渐恢复,平白无故地信任这位“路人”,每日絮絮叨叨要同他说上一大堆话。 顾屿开始的时候每句话都会认真回应,到后来却基本上句句答非所问。燕鹤青觉得很是心塞。 她的视觉总也不恢复,难免有些焦躁,躲在屋里恹恹休息了几日,开始盘问顾屿:“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顾屿答道:“你之前救过我。” 顿了顿,又补充道,“很多次。” 燕鹤青有些诧异:“我会这么好心?” 顾屿无言以对。 又过了几日,顾屿开始躲着她。燕鹤青的视觉开始恢复,待到能彻底看清周遭的那日,第一时间就要去寻顾屿。 第59章 不在前院,不在后山,不在竹林。他仿佛凭空消失在她的世界中。 燕鹤青沮丧地倚着一棵树坐下,不明白这人为何要急匆匆不告而别。她用了法术去追寻他的气息也无济于事,上天入地,怎么也寻不到。 她只好静静地等在那里,等着他归来。又过了些时日,前尘过往在记忆中悄然苏醒。 燕鹤青记起了自己是谁,也终于想起了顾屿。可她还是寻不到他。 她想明白寻不到他的原因的那日,没有哭,也没有笑。她回到房屋,寻找他存在过的证据。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在她面前。 燕鹤青伸手去碰,看清了纸上的字迹。 顾屿的字迹。 轻飘飘的一行字,她看到时却只觉得心脏骤然被划破,压抑这么些日子的情感终于爆发。曾经再怎么受伤也绝不落泪的北鬼主对着一张纸泣不成声。 顾屿只字不提他们的过往,仿佛就要让那些旧事随时间而淡去,最终隐于尘烟。 可是他又不希望燕鹤青真的忘了自己,他陪不了她到永久,只能给她诚挚的祝福。 信纸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初遇时,这人可真是个傻子。燕鹤青笑着想。 终局时,这人也还是个傻子。燕鹤青哭着想。 没关系。世间一晃百年。该相逢的人总会相逢。总有一世,他们会厮守一生,白头偕老。 (全文终)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