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糙县令》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节 《嫁给一个糙县令》作者: 只云出岫 简介: [糙汉贵女/先婚后爱/日常/甜/偶有刀/后期有事业线/从穷县令和罪臣女到开国帝后] 一夕天变,上京第一美人沈京墨就要从四品大员之女,沦为阶下囚。 摆在她面前唯一的生路,只有立刻嫁人。 阖家下狱前,沈母为她求遍了人,可自幼与沈京墨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公子,在沈家落难后,却连面也不曾露过一次。 国色天香的美人,眼看就要玉碎香残。 万般无奈时,沈母恍然想起十七年前,在千里之外的穷乡僻壤,曾有一家人与沈家口头定下过婚约。 于是,沈家下狱那日,沈京墨被沈母塞进一驾马车,去寻她那从未谋面的未婚夫。 * 沈京墨此生从未想过,她的夫婿会是个大字不识、不修边幅,平生志向唯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糙县令。 成亲当晚,沈京墨与他立下君子之约,她暂且放不下竹马,他亦爱着别人,两人只消假扮恩爱夫妻三年,三年后便平安和离,各生欢喜。 可她不曾想到,这个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大山的男人,竟为了她,一路从一个穷县令,一步步坐上了天子之位,为她全家洗清冤屈,更将天下都捧到了她眼前。 永宁县令陈君迁从没想过,他的娃娃亲未婚妻,竟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为迎娶心上人,他翻修院房,为她下河摸鱼、偷果打鸟,使出了浑身解数,只为讨她欢心。 只可惜他有情,她却无意,纵使百般努力,她却还是更爱那白白净净文质彬彬的公子哥。 但没关系,他会等。 等到他带她走出深山,等到她的青梅竹马在他面前俯首称臣,等到他亲手将她流放漠北的家人接回上京,等到他将母仪天下的凤印送到她手中…… 他总能等到她动心。 【小剧场: 宫中传闻,陛下登基后连日宿在皇后寝宫,一个月后,终于被皇后娘娘赶了出来。 陛下大动肝火,黑着脸摔上了御书房的门,宫人无不噤若寒蝉,谁也不敢进去打扰。 夜半三更,陈君迁在御书房废寝忘食连批八十道奏折后,终于将御笔一扔,欢天喜地地溜进了皇后寝宫,偷摸爬上了她的床。 “你让我批六十道奏折,我批了八十道。十道一次,概不赊账。”】 *日更,防盗比例70%,72小时。作者酷爱call back,因此不建议跳章 *感情到位前不会发生关系,想看先do后爱型先婚后爱的可以退出了 *完全架空,官职全凭抽签,请勿考究。不建议对任何剧情轻易下定论,毕竟还在连载,完结之前一切皆有可能反转,如果觉得剧情设定有bug,请从后文中找解答。不要再一上来就问为什么县令不识字了第26章都有! *所有人物均无原型,部分事件因为作者智商有限,有参考史料,中后期如果有感觉“好离谱”“好猛”“他简直是超人”的剧情,大概率是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件 *先婚后爱,有地位差,男主略糙,女主略娇,各有成长,年龄差7岁。 *女主表面娇花,实则一身绝学(夸张) *男主表面糙汉,实则是个行动力max情绪价值max会收藏老婆立牌、色纸、吧唧的贴贴狂魔(没夸张) *是的男主最后会称帝。 *女主和竹马是有过感情的,男主心上人就是女主,介意勿入 *恋爱+日常+事业,长篇。 *原预收实在写不出来,废了十三万字的开头依然没写出来,只好换了一个故事,抱歉。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布衣生活 甜文 成长 日常 先婚后爱 主角:沈京墨,陈君迁配角:陈川柏,谢玉娘,傅修远,谢遇欢,二红 其它:下本《朕与寡嫂》求预收! 一句话简介:后来他为我打下了天下 立意:天无绝人之路 第1章 相救 “哥!是个姑娘!” 天色渐晚,武凌山上暴雨滂沱。 此处位于大越西南边陲,山高林密,蛇蚁丛生,素日里人迹罕至。年久日深,树木便生长得遮天蔽日,即使白日行走其间,也暗如黄昏。 沈京墨蜷缩成一团躲在一棵大树下,怀里死死抱着一个湿透的小包袱,瘦削的肩膀止不住发抖。 她的手上、素白衣裙上,就连脸上都沾满了泥水,头上所剩不多的首饰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 刚刚逃命时脚踝撞上了一块青石,沈京墨伸手一碰,当即疼出了泪来。 她仰起头四处张望。可这武凌山漫山遍野都是参天大树,天色又快全暗下去,倾盆的雨幕下,她根本辨不清方向。 身后不远处似乎又传来了那伙歹人的叫喊,沈京墨吓得浑身一抖,慌忙把暴露在外的裙角收了回来,紧紧攥在手里。 幸好雨声够大,足够掩住她不受控制的呜咽。 事到如今沈京墨也想不通,她堂堂御史大夫的独女,上京人人艳羡的沈大小姐,如何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半个月前,她正陪闺中好友试改新衣,父亲却突然命人将她带回家中。她起初不悦,可见到父亲阴沉的脸和母亲哭红的眼,她恍然意识到,一定是出事了! 不止父亲母亲,沈府上下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似乎众人皆知晓发生了什么,唯独她这位无忧无虑的沈大小姐被蒙在鼓里。 “父亲如此匆忙唤靖靖回府,可是有何要事?靖靖愿为父亲分忧。” 靖靖是沈京墨的小字。当初她母亲柳氏怀她时,恰逢父亲沈饶被贬离京,一家人行至一个名叫永宁县的地方,母亲难产血崩,险些一尸两命,故而为她取小字靖,取其平安、安宁之意。 彼时沈饶沉沉看了沈京墨两眼,张口却是无言。沉默须臾,对着柳氏挥了下衣袖。 柳氏擦擦眼泪,拉过沈京墨的手,无比疼惜地抚着她的脸,像是要把女儿的模样深深刻在心里,可一开口,眼泪便又落了下来:“靖靖,我的靖靖,爹娘对不住你……” 原来,沈饶身为御史大夫,秉其职责监察百官,却发现文官贪墨,武官渎职,以至内有藩王蠢蠢欲动,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大越的江山社稷已然岌岌可危!故而沈饶冒死进谏,却不想言辞激烈触怒天颜。 皇上虽未当即发落,但沈饶已经从满朝文武那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目光中,知道了自己的下场。那日回来,他便因一条莫须有的罪名被革职查办,今早有人悄悄给他递来消息,圣上今日便会下旨,以犯上之罪将他全家问斩! 原本为了大越,他死不足惜,若能以他这一条命,换得君王醒悟黎民安生,他沈饶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又有何惧?! 可是,他沈家上下八十七口无辜,他的靖靖无辜啊! “靖靖,十七年前,娘生你时难产,是永宁县一个妇人保住了我们母女二人的命。你父亲将你许给了她的儿子,虽未留下一纸婚书,但那家人心地善良,定不会见死不救。如今沈府已经保不住了,可嫁出去的女儿不必受此牵连!娘为你准备了些盘缠……” 说着,柳氏的丫鬟送来一个白布包裹的小包袱,塞进了仍处在震惊之中的沈京墨怀里。 “后门有一驾马车,趁宣旨的公公未到,你快从后门走!车夫是娘雇来的,会一路将你送到永宁县!你到了之后,记得去寻一位姓陈的公子,二十岁出头,父亲是个采药为生的买卖人,叫陈大,母亲极擅接生,姓满。见到他,只管说你是沈家三郎的女儿。你父亲已经命人去信一封,他会娶你的……” 沈京墨双眸含泪看向柳氏,接着又去看沈饶,发现平日严肃沉闷的父亲此时也红了眼眶。 她在慌乱之中强行逼迫自己镇定下来,握住柳氏的手:“娘……娘!我们回到上京这多年,从未与那陈家有过来往,如今大祸临头,他们怎么会接受我这个烫手山芋呢?!我、我……我去求伯鸿哥哥!伯鸿哥哥的父亲是尚书左仆射,是陛下最信任的人,他一定会为父亲求情的!” 沈京墨口中的伯鸿正是尚书左仆射傅升之子傅修远。傅升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傅修远作为他的长子,品行端正,为人谦和,乃当世文人之楷模。 沈京墨自幼与他相识,若不是傅家迟迟没来提亲,他们早该结为连理。但即使他们并未成亲,甚至傅家尚未下聘,傅修远也是所有人心中,沈京墨的未来夫婿。 沈京墨也是这样认为,眼下沈家出了事,自然第一个想要去求他帮忙。 柳氏却一把拉住了女儿的衣袖,痛心道:“靖靖!若傅升真愿意帮你父亲,娘又怎么会送你去陈家呀!” 沈京墨的脑袋嗡得一下炸开了。 她怔怔地看着柳氏,喃喃问道:“傅大人……不肯为父亲说情么?” 柳氏老泪纵横,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抓着沈京墨的手用力地摇头。 管家此时走了进来,对沈饶和柳氏道:“老爷、夫人,宫里的李公公来了……” 沈饶抹了抹眼角,站起身来,尽管知道来者不善,却还是正了正衣冠,对柳氏道了句“时候到了”后,深深地看了沈京墨一眼,抬脚往屋外走去。 柳氏一听见这催命的鬼已经到了,再也来不及与沈京墨多说什么,将小包袱推到她怀里,推搡着,把沈京墨塞进了后门外等候的马车里。 等人上了车,马夫一抬鞭子,车轮滚滚向前奔去,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容沈京墨说。 “娘!娘——!!!” 沈京墨从车窗探出头,却只看见柳氏哭着晕倒在丫鬟肩上。 马车疾驰,很快便顺利地出了上京城。 沈京墨回头看着渐行渐远的朱红色城门,脸上擦不尽的泪被窗外呼啸的风吹干。 她很明白,这一别,极有可能就是永别。而这熟悉的上京城,她大概终己一生,都无法再回来了。 她坐在颠簸的马车里,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怎么擦都擦不完。 她想慈爱的爹娘,想陪她扑蝴蝶的小丫鬟翠蝉,想和爹一样不苟言笑的杨管家,想爱絮叨的厨娘王妈,想院儿里那些还没来得及开放的花。 一想到这一切的一切,她今后再也见不到了,而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永宁县,那户姓陈的人家又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接纳她,会不会嫌弃她,会不会将她视为累赘,会不会把她抛弃,她全都不知。 她此生第一次觉得人生是如此的灰暗,竟教她看不见一丝光亮和希望。 沈京墨也不知自己究竟哭了多久,只记得她是在马车的颠簸声中昏睡过去,又在一阵寒冷中颤抖着醒来。 她发烧了,烧得很严重,但那雇来的车夫可管不了那么多,她只是一个没了家的破落小姐,他又只拿了沈家三十两银子,只需负责将这位娇气的大小姐送到永宁县去,至于到了那时这位小姐是死是活…… 就算死了,也是她福薄,随她全家去了,与他何干? 沈京墨只好又给了车夫五两银子,他才给她送了些水和药。但车夫急着赶路,没时间每日煎药,竟哄骗沈京墨说,把药材用凉水泡一泡,再将泡好的水喝下去也是一样! 沈京墨虽不精医药,却也知道车夫这话当不得真,但眼下有求于人,只得让大夫开了些生姜、紫苏叶、荆芥之类,泡水服用,勉强缓解些风寒之症。 就这样花了半个来月,沈京墨的马车终于来到了长寿郡以西的武凌山下。 “永宁县就在山那头,没路,车上不去,剩下的路得请大小姐自己走过去了。” 就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车夫将沈京墨赶下了车,随后一扬鞭子,很快消失在了她的视野中。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2节 沈京墨虽心中不忿,却也无可奈何,站在山下望了半晌,轻叹一声,拎起裙摆开始爬山。 没走几步,迎面走过来七八个男人,不算壮硕,领头的甚至有些瘦骨嶙峋,看见沈京墨时,几人眼里全都闪烁起令人不适的精光。 领头那人獐头鼠目,脏手搓摸着下巴朝沈京墨走来。沈京墨虽然久居上京深宅大院,但那猥亵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还是本能地低头绕开,却被剩下几人张开手臂给围了起来。 “怎么瞧见了哥哥就走啊,妹妹?”领头人冲沈京墨笑,露出一口难看的黑黄色的牙。 沈京墨侧身又想躲,围在她那一侧的人干脆挺着肚子迎了上来,见沈京墨及时收住脚步没撞上他的身,几个人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我不认识你们。”沈京墨抱紧了怀里的小包袱,警惕地抬眼看着这几个高大的男人,目光闪躲中带着惶恐,像只从未见过人的小兔子。 “不认识?那跟哥哥们玩一玩,不就认识了?”领头那人说着,抬起手来就要摸沈京墨的脸。 沈京墨大惊失色,惊慌之下竟爆发出一股力量,狠命地将那人往后一推,从几人的包围中撕开一条口子,用尽全身的力气跑了出去。 她憋着一口气不敢松懈,也不敢回头看那些人追到了哪里,只能低着头拼了命地往上跑。 身后那些人的叫骂声始终未曾断绝,沈京墨已经顾不得害怕,只是在心里一遍遍默默地告诉自己,不能停下,不能停下,一旦停下了,等待她的会是怎样凄惨的下场,她甚至都不敢去想。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密林中下起了暴雨。 沈京墨只顾着逃命,可软底的绣鞋就连长时间走路都不适合,她才跑到半山腰,就觉得心脏突突地快要蹦出嗓子眼,脚底火辣辣的疼。 …… “散开找找!她穿着白衣裳,那么显眼,跑不掉的!他娘的,还挺能跑,等老子逮着你,非把你玩儿死不可!” 那群歹人的声音靠得更近了。 沈京墨躲在树后,双手紧紧捂住嘴巴防止被人听见她的喘息声。 雨依旧很大,她听不见那些人的脚步声,只好尽力平息自己的呼吸,又过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从树后探出头去。 雨幕让她看不清太远的东西,沈京墨只看见了其中一个矮个子向她这头走来,其余人八成是去了其他方向。 沈京墨蹲下身去,双手沾上地上的泥浆匆匆涂抹在自己的脸上身上,好遮一遮这白得显眼的衣裳和肌肤,然后抓起了一块她勉强能够一手握住的石头,站起身,屏住呼吸等着矮个子走过来。 脚踩过湿漉漉的落叶的动静传来,沈京墨的心狂跳不止。 她微微往树的另一侧挪动了半步,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地绕到了那人身后,高高举起手中的石头,照着矮个子的后脑勺狠狠砸了下去! 矮个子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像根面条似的软倒了下去。 也不知这人到底死了没有,但其他人见不到他,迟早会找过来。 沈京墨双手颤抖着丢下石头,看着矮个子的后脑勺上一个血肉模糊的黑洞,鲜血随着雨水的冲刷往她脚下淌来。她脸色惨白地呆愣了片刻,突然没命似的朝山上跑去。 身后似乎传来了那些人的叫喊声,叫嚣着等抓住了她一定要让她死得很难看。 雨越下越大,沈京墨不停地用手抹着流进眼里的雨水,在雾一般的雨中寻找着出路。 她的风寒一直没好透,被雨淋了一路,又跑出一身的汗,沈京墨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似乎又发烧了。 但她只能继续跑下去。 终于,不知跑了多久,就在沈京墨快要昏厥之时,在漆黑的密林中,在遮天的雨幕下,她突然看见了一点黄色的烛光。 沈京墨跌跌撞撞地向着光的方向跑去。 苍天啊,如果可以,她希望那烛光是娘来接她了。 她不想再这样绝望的、漫无目的地在人世间跑下去。 她想爹娘,她想回家…… 沈京墨再也无力奔跑,在距离那烛光还有几步之遥时,她终于身子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雨打湿了她的视线,在沈京墨彻底晕过去之前,她看见那烛光走向自己,两个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人来到了她面前。 手中提灯的那人身形高大,如同一座大山一般将她笼罩在他的阴影里。蓑衣之下的身姿十分挺拔,宽大的斗笠沿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下巴和颈上一截小麦色的皮肤。 另一个稍矮些的人一蹦一跳地来到她跟前。 “哥!是个姑娘!” 第2章 劝婚 “我哥叫陈君迁!刚才就是他背你…… 沈京墨醒来时,眼前咫尺间悬停着一张男人的脸。 她的脑子烧得有些糊涂,木讷地眨了眨水润的眼,下一刻才叫出了声。 “啊!” “啊!!!!爹她醒了她醒了!” 两声堪称凄厉的尖叫同时响起,那张脸倏然远去。沈京墨慌忙坐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换上了身干燥的衣裳,布料十分粗糙,割得她细嫩的皮肤有点疼。 而刚才盯着她瞧的,严格来说并不能说是男人,而是个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身子板单薄,一张脸嫩生生的,见她醒来,高兴地跑出屋去,不一会儿又拖着一个头发胡子花白的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眼角脸上都是细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上去精神矍铄。 见两个陌生男人走过来,沈京墨害怕地抱着被子向后挪去,直到后背顶在了墙上,两只无辜又水灵的眸子大睁着,惶恐不安地盯着两个人。 上年纪的男人忙将少年拦了下来,隔着几步远和沈京墨说话。 “姑娘别怕,刚才你在武凌山里迷路了,是我俩儿子把你背回来的。正好你也醒了,我给你熬了驱寒的药。猫儿,去把药端来。” 少年站在男人身后,眼巴巴地盯着沈京墨瞧,听见男人叫他“猫儿”,略显不满地嘟囔着“能不能别叫我小名儿?我又不是没名字”,但还是听话地跑去将刚煎好的药端了进来,放在沈京墨床头又匆匆退下。 沈京墨刚刚被一群歹人撵了半座山,如今正警觉,瞥了那黑乎乎的汤药一眼没有喝。 男人见状,自报家门:“姑娘别担心,我那大儿子是永宁县的县令,小儿子虽然调皮捣蛋,但心肠不坏,不会欺负你的。你那身衣裳也是隔壁张大娘来换的。你是哪家的姑娘啊?怎么从来没见过?” 永宁县的县令,那就是这一方的父母官。虽然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七品小吏,但好歹算个官。 沈京墨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毕竟在大越冒充官吏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想来这人没有说谎。 但想起自己全家被下狱,就是因为父亲揭发了百官的贪墨渎职,如今在沈京墨心里,大越的官没一个好人。只是对方毕竟救了自己的命,看样子心地不坏,她才没有立刻逃出这间屋子去。 “爹,她好像不会说话!哎哟!”少年头上挨了男人一记爆栗,走到一边委屈巴巴地揉脑袋去了。 “没事儿没事儿,这孩子心直口快,姑娘别往心里去。你还在发烧,好好休息吧。”男人说完,提溜着名叫“猫儿”的少年的耳朵走了出去,留下沈京墨一人在房中休息。 直到四下无人,沈京墨才终于稍稍放松下来,四下打量起这间屋子。 床不算宽,和她闺房里那张紫檀木的床比不了,但却很长,似乎是专门打成这样长长一条,沈京墨甚至怀疑做这张床那个人是把加在横处的木板错延在了纵处。 除此之外,房间里就只剩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放在墙角的脸盆,脸盆边沿搭着一条巾子。 实在是简陋得可怜,她还从未住过这么破败寒酸的屋子。沈京墨低头看了看身上这床被子,竟然意外的软和厚实,和床角放着的另一条单薄的被子一比,已经算是贵重了。 想必这永宁县并不富裕,就连县令家中都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这条被子大概是他们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一条,用来照顾她这个来历不明还一身污泥的人,实在是破费了。 沈京墨这样想着,感觉身体暖和了一些,便把被子整整齐齐地叠了起来放好,坐到床边,低头打量起那碗药。 这家人看上去不像坏人,虽然她对自己看人的能力并没有多大信心,但还是咬咬唇,将药碗端了起来——她的风寒没有好透,又遭遇了刚才那一劫,不喝点驱寒的汤药,只怕又得大病一场。 碗边上有两个豁口,沈京墨瞧见了,小心翼翼地把豁口转到另一面去,吹了两下,才端到嘴边。 “吱呀”一声,房门突然被人打开,沈京墨被那药汁烫了一下嘴,慌忙把碗放下,一只手掩住针扎般刺痛的唇,抬头望去,是猫儿端着一碗热粥和一块干馍走了进来。 “我爹说刚才见你发烧,急着煎药,忘了告诉你,要是肠胃不好,就先吃点东西再喝药,省得喝了难受。” 沈京墨跑了半天,的确也饿了,拿起馍来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顿时五官都皱成了一团。 好酸!好硬!好难吃!她还从没吃过面里掺着石子的馍! 猫儿蹲着身子给角落的脸盆里倒水,看见她的表情,笑得槽牙都露了出来。 沈京墨只好把馍放下,低头去看那碗粥,却发现那充其量只能叫做米汤,清澈的汤底静静地躺着可怜的几颗米。 沈京墨咬了咬唇,强忍着饥饿,没有去喝。 能拿来招待病人,想必这已经是这家人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左右她也吃不惯,还不如留给他们。 这一路西行,沈京墨虽然没有太多机会下车走走,但也多多少少了解到,大越并非都如上京那般繁华,越往西行,她见到的饿殍就越多。 她只好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猫儿把脸盆涮了一遍,又倒上了干净的水,端到她面前的桌上,见她只吃了一小口馍就没再动嘴,指着粥碗问她:“你不饿吗?” 沈京墨摇摇头,哑着嗓子开口:“有劳恩人挂怀,我不太饿。” 猫儿脸色一变,像是受到了惊吓,随即又乐了起来:“原来你不是哑巴!” 沈京墨见他笑自己,脸上微微一热。她何时说过自己不会说话?明明都是他乱猜的。 不过少年目光清澈,看上去并无恶意,沈京墨也不愿与他计较这点无伤大雅的小事,只是岔开了话题:“还不知恩人姓名。” 她说的话好像有些难懂,猫儿挠了挠脑袋,才理解了她的意思,道:“我叫陈川柏,我哥叫陈君迁!刚才就是他背你回来的。也是你运气好,今天村里有不少叔叔婶子出去镇上,我哥怕下雨山滑不好走,带我去接人,正好捡到你了。” “他把你放下就又去山那头接人去了,说是还有几个人没接到,估计得有一会儿才能回来呢,”少年又说,“哦对了,你别听我爹叫我什么猫儿啊狗儿啊的,那都是他瞎起的,我平时都不让他那么叫的……”虽然最后一句很没底气就是了。 沈京墨莞尔,没再说话。 名为陈川柏的少年又指着粥碗问了她一遍:“你真不饿?”见沈京墨还是摇头,他这才不客气地把碗端到自己面前,抓起馍来啃了一大口,狼吞虎咽起来。 等他风卷残云般喝完了一碗粥、吃掉了大半个馍,才想起面前还有个陌生的姑娘似的,白净的脸刷得一下红了起来:“那个……我是怕浪费……粮食很金贵的!家里就剩这一点米了,我也好几天没尝到粥味儿了……” 沈京墨笑着把剩下半个馍也推到了他跟前。 少年舔了舔嘴唇,眼神就快要粘在半块馍上,却还是咽了咽口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是不吃了,万一你待会儿饿了呢?那个,水我给你打好了,你等下洗洗脸,早点睡!我先走了……” “恩人慢走。” 沈京墨嗓子甜又柔,虽然此刻微有些喑哑,却依然很动听。 少年被她这轻轻柔柔的一声弄了个大红脸,嘿嘿笑着往外走,险些一头撞在门框上。 等到陈川柏离开,沈京墨站起身来,临水自照,才发现自己一脸的泥浆已经干涸,比她以为的还要脏,跟个小花猫似的,连原本的模样都看不出来了。 作为一名高门贵女,以这样的形象示人是相当失礼的。 她慌忙将巾子泡进水中打湿,一点一点地擦起脸来。 *** 屋外,雨小了许多。 陈家低矮的院门被推开,身形健硕的男人披着蓑衣走了进来,直朝着东边那间屋子走去,边走边摘斗笠。 走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掉转方向进了西边的屋子。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3节 陈川柏正无聊地趴在一条凳子上看蚂蚁搬家,见到男人进来,忙跳了起来,接住男人脱下来的斗笠和蓑衣放到地上晾着。 “哥!那个姐姐醒了,不过今晚估计得睡你那屋了。你是和我挤一张床,还是和爹挤一张床呀?” 陈君迁睨了他一眼,笑着弹了他的脑门一下:“当然是我睡你的床,你睡凳子。” 陈川柏甩开他的手:“陈虎子你忘恩负弟!我分你床睡,你却想独占整张床!” 听见陈川柏这么叫自己,陈君迁忙捂住了他的嘴,眼神瞟向东边,压低声音威胁:“说过多少遍了,外人面前不许叫我虎子!还有,那叫忘恩负义。怎么学的?乱七八糟的……” 陈川柏却趁机咬了他的手心一口,挣脱出来就往外跑。 陈君迁虽然冒着雨,山上山下来来回回地背着许多上了年纪、雨天走山路不安全的叔婶们跋涉了半夜,眼下已经有些疲惫,但还是十分配合地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去追陈川柏。 追到门口,却和正要进屋的父亲陈大撞上了。 父子两人一见面,登时一个调头往屋里走,一个后脚紧跟着就追了进来,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再三劝导起来。 “虎子啊,昨天沈三郎的信就到了,送到你的县衙去你也不听。那是你未婚妻,你俩定了娃娃亲的,怎么能说不娶就不娶了呢?!那我们陈家成什么人了?” 陈君迁一脸不耐烦地走到桌边,他爹就跟到桌边。陈君迁蹲到墙角,他爹就跟着蹲在他眼前,充满希冀地眨巴着眼睛盯着他看。 最后他干脆大喇喇往床上一躺,也不顾一身的雨水和一脚的泥,闭上眼做出一副要睡觉的样子,还嫌弃地抹了把脸。 “这一顿吐沫横飞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儿这雨是您站山顶上下的呢。” 陈君迁这一副死活不听劝的样子,气得陈大手直哆嗦,痛心疾首地指着他呼号。 “你不就是惦记着那张画里的美人吗?可那是画,画!谁家好人拿张纸板板当老婆哟?!” 第3章 误闯 他……登徒子! “你说你今年都二十四了,咱村里谁家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还没娶妻啊?就你!天天摆弄你那画里的人儿,你是指望那张纸片给你生小纸片呐?!” 陈大扒拉过一张矮板凳,坐在陈君迁床前一脸痛心地控诉陈君迁的不孝行径。 “你娘去得早,就操心你的亲事,给你定了门亲你又不要……你!你早晚是要把我也气死啊你!” 陈君迁被吵得头疼,无奈地揉了揉脑袋,坐起身来:“爹,人沈老爷跟咱定亲时正仕途失意,后来重回上京,这事就没再提过。如今要把女儿下嫁给我也是因为家中落难,又不是人家自愿。我要真把人给娶了,这不是趁人倒霉占人便宜吗?万一哪天沈老爷翻案了,我是让人大小姐归家还是不让?” 他话说到一半,陈川柏从厨房端了菜饽饽进来给他。 山里人家能吃的东西不多,地里种的菜还没熟,好在眼下这个季节,山上野菜多得是,摘回来洗净切碎,混上少量的黄米面上锅一蒸就是一餐饭。 陈君迁摸摸自己的肚子:“别说,翻了七八趟山我还真饿了。” 说着就伸手去拿菜饽饽,可还没挨着菜饽饽的边,手背就让陈大结结实实扇了一巴掌。 “还吃!沈小姐马上就到,你不娶你就别吃我做的饭!” 陈大说完瞪了陈君迁一眼,从陈川柏手里端过那一大盘子菜饽饽,拿起一个放进嘴里狠狠咬了一大口,转身出去了。 陈君迁皮糙肉厚,被打一下也不疼不痒,见陈大要走,抻长了脖子问他:“哎!还下着雨呢,你干啥去?” 门外传来一声没好气的:“我去山上收我的神通去!” 陈君迁和陈川柏兄弟俩对视一眼,“吃吃”笑了起来。 笑完了,陈川柏又从怀里掏出来一块菜饽饽塞给陈君迁,朝他挤眉弄眼:“呐,我厉害吧?是不是很有先见、先见……什么来着?” 陈君迁照着他后脑勺轻轻拍了一巴掌:“先见之明!” 陈川柏“哎哟”了一声,躲到一旁揉脑袋去了。 陈君迁风卷残云一般,几口就将一整个噎人的菜饽饽吃下了肚。 眼看天也不早了,他简单地漱了漱口,准备休息。脱鞋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县衙统一发放的官靴。 方才下雨,山上的土路都变成了泥洼,滑不溜秋的,万一不小心滑一跤,普通的布鞋前面就得撕开个口子,还是官靴结实些,又防滑,但到了家里穿就不合适了,又闷脚又不舒服,不如换上自己的。 陈君迁站起身来。 “哥,干啥去?” “管那么多,睡你的觉去。我回来之前还没睡着,你的床就归我了。” 陈君迁话还没说完,陈川柏就一个飞扑摔进了自己的床里,张开胳膊腿趴成一个“大”字,装模作样地打起呼噜来了。 陈君迁笑着在他屁股上抽了一巴掌,往东屋走去。 陈家的院子在这葡萄村里不算小,但能住人的总共就只有东屋西屋这两间房,剩下就是一个小的只能容一人进去的厨房,其余的空间全都留给了家里养的猪和鸡鸭,以及陈大的一小片菜地。 原本东屋是陈家父母住的,陈君迁兄弟俩住西屋。后来陈母去世,等陈君迁长大些,陈大就搬去了西屋和陈川柏同住,东屋归了陈君迁。 他的衣裳鞋袜都在东屋,自然得去取一趟。 * 东屋。 沈京墨正涤洗着手里的巾子。 盆里的水是冰凉的,好在还算干净。她把洗好的巾子叠起来,还没擦着脸,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 沈京墨一怔,慌忙把巾子拿远翻看起来。可那巾子虽说旧了些,倒也干净。她不信邪地又凑上前去闻了一闻,胃里仅有的那一口干馍差点吐出来。 不是巾子,是水,腥味来自水里。 沈京墨不知道,村里吃水用水,都靠从附近一条河里挑水解决。眼下正值四月雨季,几日连着下雨,河水都变浑了,水缸里的水就算沉淀过泥土,味道终究是去不掉的,河腥味加上土腥味混在一起,自然难闻。 以往在沈府时,她用来擦脸沐浴的水都有专人烧开,放凉后再用花瓣浸泡半个时辰后才会端到她面前,水里自带一股花香,她还以为世上的水本就该是香的,再不济,也该是没有味道的。 可眼下除了这带着泥腥味的水,又没有干净的水可用。 沈京墨想不洗了,但脸上的泥巴比这水还要脏,半湿不干地粘在皮肤上,时间久了还有些火辣辣的。 她一时间洗也不是,不洗也不是,拿着巾子坐在椅子上,眼泪吧嗒吧嗒掉。 她是御史大夫、正四品大员的女儿,打小锦衣玉食,不说堪比公主贵人,可衣食住行也都享受着该有的规格,加上父母疼爱备至,只要是她想要的、父母能给的,从来都不吝啬,何时让她受过这样的委屈? 但她只呆呆地哭了一会儿,泪就止住了。 沦落至此,她能怪谁呢? 怪父亲为人太过耿直刚正吗?当然不能,父亲做的没有错,他是个好官,对得起他的职责和那身官袍。 怪傅大人、怪伯鸿哥哥不肯求情吗?但也许他们已经试过了,只是皇帝不愿意赦免父亲的罪呢? 怪皇帝吗?那可是皇帝,天下人的主子,他做什么都是对的,为人臣子的,怎么能怪罪皇帝呢? 怪百官吗?可百官是谁呢?除了父亲和傅大人、还有几个好姐妹的父亲兄长外,她甚至连一个具体的官都找不出来,又要怎么去怪他们呢? 沈京墨想了半天,最后发现,除了怪自己的命太苦之外,她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责怪的对象。 哭累了,她趴在桌上深吸了几口气,这才又拿起那方巾子,屏住呼吸,快快擦起脸来。 屋里只有这一盆臭水,沈京墨没法沐浴,眼看夜也深了,她不好去打扰恩人一家,只好将就一下,先把颈子、手臂和脸擦上一擦,等明日到永宁县城找家干净的客栈再沐浴。 脸上的泥巴很快清理干净了,沈京墨解开衣裳最上面几颗盘扣,去擦脖颈。 她力气小,那巾子又粗糙划手,若是用力拧,会把她细嫩的掌心磨得通红一片。她只能尽力把水分挤出来再用,但总有些拧不干的水珠,随着她一下一下的挤压擦拭,滑向手肘和胸口,还没等她擦完,胸前的衣襟就沾湿了一小块。 陈君迁就是在这时闯了进来。 听见开门的动静,沈京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门口。这一夜她受了太多刺激,又哭了两场,以至于她的精神极度紧绷,被这么一吓,竟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只能瞪大了一双红彤彤的眼。 陈君迁正低头想事,拉开门往屋里迈进一步,抬眼才想起屋里住了个姑娘。 他也怔了一瞬,旋即退出屋子,“咣”一声将门合上了。 站在门外,陈君迁回想了片刻,气恼地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这姑娘还是他从山上背回来的,他怎么倒给忘了? 气恼过后,他眼前却不自觉地浮现起方才的惊鸿一瞥—— 背她回家时,她脸上满都是泥汤子,这里一块那里一块,把长相都遮住了,看不清原本的相貌。如今洗干净了,一张俏生生的小脸白得近乎透明,水润的眸像是刚哭过,罩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还有晶莹的水珠顺着脸颊掉下来,也不知是水还是泪,看着就惹人心疼。 就是下巴尖瘦得过分了,难怪背在背上还没一把柴禾重。 陈君迁回想着那张小脸,尽管苍白,却难掩美丽。 他越想越觉得眼熟。 下一刻,他极为震惊地,又一把将房门给打开了。 方才经他一突袭,沈京墨吓得不轻,等回过神来,门已经被关上了。 她的心脏突突狂跳,手捂着胸口缓了好半天才平复了呼吸,却是不敢再擦洗,将巾子一放,忙不迭系起衣裳来,恨不能把最上面一颗勒脖子的盘扣都系上。 可扣子还没系完,房门就被人再次打开了。 沈京墨此时如同惊弓之鸟,听见动静的同时吓得身子一抖,冲着门口发出了一声小猫似的短促的尖叫。 陈君迁这次终于确认了她的长相,晃神一瞬后,慌张地道了声“抱歉”,关起门来继续震惊。 他没上过学堂,也就是听过说书先生讲故事,知道几个成语,勉强纠正陈川柏还行,要让他形容方才所见,就是想破了脑袋,也只能想到八个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要再具体些,他只能说,那水灵灵的眼,白生生的脸,红艳艳的嘴,黑漆漆的头发…… 和那幅他珍藏了三年的画相中的女子,竟长得一模一样! 陈君迁当场石化,只觉得胸膛里那颗心脏这辈子都没跳得这么无法无天过! 屋里头,沈京墨一双惊恐又无辜的杏眼死死地盯着房门。 她攥着衣领的手还在止不住地发抖,急促的呼吸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哭音。 虽然方才她因太过害怕,没看清那人的脸,但看身形分明是同一个人,一个高大的、强壮的、看起来一脚就能踢碎这扇薄薄屋门的健硕的男人! 若要说第一次开门是不知她在屋里,也就罢了。可他都看见她在擦洗身子了,退出去之后竟又折返回来! 沈京墨的脸红得快要滴血,惶恐与委屈涌上心头,眼里忍不住闪烁起了泪花。 他、他简直…… 登徒子! 第4章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4节 出事 “这姑娘是不是和哥画里的姑娘长…… 见陈君迁迟迟没回来,陈川柏爬下床穿好鞋,溜进东屋找他。 陈君迁正直挺挺地站在东屋门口,一只手抵着门板,另一只手“咚咚”地捶打自己的胸口。 他的心脏跳得太猖狂了,他在想办法让它安分点。 陈川柏不知内情,看见他的动作,脚步一顿:“哥,菜饽饽噎住啦?”说完就要去给他拿水,却被陈君迁一把薅住衣领揪了回去。 他弯下腰去低声问弟弟:“你看见这姑娘长什么样了么?” 陈川柏摇摇头:“一脸泥,跟个泥猴似的。” 陈君迁敲他脑壳:“去看看是不是和哥那幅画里的姑娘长得一样?” 陈川柏一听顿时张大了嘴,发出一声夸张的“啊?”,一脸“这我可得好好瞧瞧”的表情,抬腿就要进屋。 陈君迁无奈地改敲自己脑门:都怪他们一家只有三个大老爷们儿,这小子从小没和女人同住过一个屋檐下,一点不懂避讳。 他直接抓住陈川柏背上的衣裳把他提了起来,径直往外走去。 “太晚了,明儿再看。半大小子深更半夜往人家姑娘屋里闯,羞不羞?” 至于他闯了两次这件事,陈君迁半个字也没提。 东屋里头,沈京墨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她不知道那高大男人是不是就是这户人家的长子、永宁县的县令。若是,未免也太粗鄙无礼了。 不一会儿,外面没了动静。 但经过今天这一遭,本就胆小的沈京墨变得更加谨慎。虽然那男人现在走了,但保不齐等下还会再来。 她在屋里环视一周,决定把桌子搬来堵在门后。 可那桌子太重,她试了好几次,小脸都涨得通红,也没挪动它半分。 没办法,她只好将那把椅子连拖带拽地搬到门后抵住门,想想觉得不妥帖,干脆自己也坐了上去增加重量。 但转念又一想,那男人壮实得像座小山似的,万一这些都挡不住他,自己坐在门口岂不是更方便被他抓到? 沈京墨被自己的想法吓得跳将起来,盯着椅子不放心地看了许久,最后把盛了半盆水的脸盆放到了椅子上,又把桌上一切能拿得动的东西,药碗、她的湿衣裳,甚至是自己头上仅剩的几支钗子,都一股脑地堆在了椅子上。 做完这一切,沈京墨一溜烟跑回床上,摊开被子把自己裹成颗粽子,缩在床角,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屋门。 直到天快亮时,她才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沈京墨这一夜睡得极不踏实,一闭上眼,脑海中便都是与爹娘在一起的幸福时光。 她是家中独女,爹娘疼得紧。柳氏疼她不必多说,就算是不苟言笑的沈饶,沈京墨年幼时,每到休沐也定会抱着她出去转转。 可转眼间,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染上了血色。爹娘和沈家众人皆身披枷锁,在官差的驱赶下,赤着脚散着发,狼狈不堪地走过漫漫长街。行刑官一声令下,血溅三尺,一个脑袋骨碌碌滚到她脚下,死不瞑目地盯着她。 沈京墨惊醒了。 窗户关着,从缝隙里透进些光亮。她怔怔地盯着那一丝光线瞧了半晌,才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方。 也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昨夜那个两次擅闯她房间的男人。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既是思念亲人的泪,也是害怕和委屈的泪。 直坐到日上三竿,雨也早就停了,她才擦干眼泪,壮着胆子把椅子挪开,将房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去飞快地看了一眼。 屋外没人,她只闻到暴雨过后土地湿漉漉的气息,以及一阵分辨不出是什么的臭味。 沈京墨皱起眉头,捂着鼻子寻找起味道的来源——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个小院。院子不大,甚至比不上沈府的后花园。四面石头砌的院墙很矮,她站在屋里,踮起脚,勉强能看见院外。 院门靠近她这间屋子,另一侧的屋门口有一小片地,种着些她叫不上名字的菜,有些叶子很大,有些又直又细,露出下方松软的土来。 菜地周围扎着一圈很矮的篱笆,旁边用参差不齐的石头块圈起了一块地方,不时传来什么东西哼哼唧唧的声音。 沈京墨一时分不清臭味到底是从菜地传来,还是那哼唧的方向传来,但院子里的空气确实有些难闻,她实在呆不下去,想要退回屋里去,可刚退半步,脚下就踩到了什么东西。 软的、带毛、温温热热的。 沈京墨“啊”的一声尖叫着跳了起来。 被她踩了一脚的东西也“叽”的一声尖叫起来,扑扇着翅膀一瘸一拐地,一头扎进了沈京墨房中。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这边的动静招来了陈川柏,十三岁的少年拎着根擀面杖粗的树枝火急火燎地从屋后跑了过来。 “屋里、屋里……”沈京墨不敢进去,指着上蹿下跳、鸡毛落了一屋的母鸡差点哭出来,“我不小心踩到它了……” 她话还没说完,陈川柏已经抓着母鸡的翅膀,把它提了出来,笑着往沈京墨面前一递:“呐,抓住了!” 他这么一抬头,才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沈京墨的脸。方才听见她叫,跑来得急,差点忘了哥让他办的事儿。 瞧见沈京墨长相的那一刻,陈川柏的眼睛瞪得滴溜圆,嘴也张得能塞下一整个菜饽饽。 乖乖,这水灵灵的眼,白生生的脸,红艳艳的嘴,黑漆漆的头发……画里的人真活了啊! 沈京墨看见他的表情也吓了一跳:“它……不会被我踩坏了吧?” “啊?”陈川柏一愣神,手上的劲就松了,母鸡趁机挣脱出来,“咯咯”叫着跑回鸡窝里去了。 “没事儿,它好着呢。那个,你饿了吧?我去给你拿两个菜饽饽。家里没干馍了。” 沈京墨本能地想要拒绝,但昨晚水米未进,她实在是饿极了,只好道了声谢,想要跟着陈川柏去拿吃食,可一抬脚,却发现地上竟有一坨黄绿色的鸡屎,再抬头,才发现不止脚下这一处。 沈京墨瞬间脸都白了,飞快地往后退了几步,回到屋里等陈川柏。 菜饽饽很黏也很噎,沈京墨硬着头皮吃了半个就吃不下了。她还得去永宁县寻她的未婚夫,便向陈川柏打听路线。 陈川柏一听她也要去永宁县,乐了——昨天夜里哥交给他的任务他现在办妥了,正准备去县里找他呢。 “真巧,咱们顺路,你跟着我就行了!” 沈京墨不知道陈川柏在乐什么,悄悄将一支钗子留在桌上作为报答后,确定自己脚踝已经不怎么痛了,才换上已经晾干了的素白衣裙,抱上自己的小包袱,踮着脚趟过一地风干鸡粪的小院,跟他一道往县里走去。 走出几步,她回头看了一眼住了一晚的小院,轻轻舒了口气。 总算能离开这里去永宁县了。 * 陈君迁天刚亮就被县衙的衙役叫走了,说是武凌山上发现了一具男尸,苦主一早就告到了衙门。 等他赶到现场时,仵作已经初步验过了伤,正等着向他汇报。 “后脑有一处砸伤,凶器应该就是这块石头。不过石头不大,男人抓握起来就太小了,不趁手,而且砸得力气也不大。死者起初应该只是昏迷,但面部朝下,昨夜又下着雨,所以才窒息而死。” “你的意思是凶手是个女人?” 陈君迁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刺耳的呼喊,声音像是铁片刮过毛糙锈迹发出来得一般嘶哑难听。 “陈县令,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陈君迁头也没回,便知道来者何人——萧景垣,永宁县有名的恶霸,据他说,上京有一大官是他的远房表舅,他仗着表舅的势,在永宁县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这人算是他县衙的常客了,只不过以往都是被告,今天倒是稀罕,成原告了。 陈君迁打眼往西边找了找太阳,转过身去:“怎么回事儿?” 萧景垣凑到陈君迁面前:“陈县令,我昨天新纳了一房小妾,谁料那贱人趁我喝多了酒,跑了!我这小厮去追,结果……结果就让那娘们儿给杀了呀!” 他掩面而泣:“陈县令,你帮我把那贱人抓回来,我答谢你十两银子!” 陈君迁看着他演,心里冷笑——谁不知道他萧景垣之前几房小妾都是抢来的?玩腻了就把人卖到妓院再纳新人,谁家还会把宝贝女儿送他做妾? 答谢他十两银子?是想从他手里买姑娘吧! 不过他面上倒是没有露出分毫鄙夷,让萧景垣把那姑娘的体貌特征叙述一遍。 萧景垣哪能记得清楚?昨天见到沈京墨的时候天都快黑了,追了一路,也就记住个背影。晚上他又去县里的醉花楼,喝得烂醉,点了两个美人儿,颠鸾倒凤了一整夜,早上才想起来还有沈京墨这么个事。 “漂亮!特别的漂亮!”他只有这么一个印象,具体怎么个漂亮法是记不起来了,“天上的仙女一样!一身白,俏得哟!小腰就这么细。” 萧景垣提起女人就兴奋,更何况是他这辈子从未见过的绝世美人,就差边比划边流口水了。 周围的衙役或是感兴趣地窃笑,或是不屑地移开视线。 陈君迁听见“漂亮”和“一身白”这两个关键词后,眼神陡然一凛。 昨夜他捡到画里那个姑娘的地方,离这里可不远。 想到这里,陈君迁命衙役们带着萧景垣和小厮的尸体先回衙门去等他。 “大人,那您呢?” “我有东西落在家里了,回去取一趟。你们不必等我。” * 沈京墨和陈川柏走在通往永宁县的小道上,陈川柏滔滔不绝地给她讲着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种的果子最甜,谁家的菜最好偷,想起什么说什么。 当然,说的最多的,是关于他哥陈君迁的。 沈京墨不插话,专心低头走路,偶尔应上一声,让陈川柏知道自己没有掉队。 从他的话里,沈京墨了解到,永宁县多山,出去的路都被群山包围,外人想进来很不容易,最好翻的山就是南面的武凌山。 永宁县的地形像颗被咬了一口的煮鸡蛋,缺口在西南方,葡萄村在最南边,半座武凌山包着半个葡萄村,剩下半座从鸡蛋缺口的正中间拐着弯插进永宁县,正好拦在了葡萄村和永宁县之间。 葡萄村没有葡萄,是很多年前有人去过西域,回来后便对这种叫葡萄的果子念念不忘,逢人便讲,久而久之,人们便把这个无名小村叫做了葡萄村。 葡萄村隶属于永宁县,永宁县又隶属于长寿郡。陈君迁是土生土长的永宁县人,这辈子都没离开过这里。 原本他上任后,该搬到县里去住,但他们的爹不愿搬走,说家里有早逝的妻子的影子,于是陈君迁也没有搬出去住。若非有正事要忙不得不宿在县衙,他都会住在家里,或是翻武凌山,或是绕远一刻钟,走他们现在走的这条平坦些的路去县衙上值。 沈京墨听着奇怪。她以前曾听父亲说过,大越的官,上到尚书仆射,下到一县卫所的校官,都必须遵守十分严苛的制度。例如县令,须得有至少三年的仕途经验才能上任,而且绝不可在家乡任职,而且除了休沐,都要呆在官署不能回家。 怎么这个陈君迁如此特殊? 但经过昨夜的事,沈京墨对陈君迁没什么好感,便没有问。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远远看见了永宁县城的城门,陈川柏兴奋地指给沈京墨瞧。 那小小的城门和上京气派恢宏的大门可没法比,沈京墨笑了笑,对陈川柏道:“进城后,恩人要去何处?” “去县衙找我哥!”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5节 沈京墨脸色一变,她并不想看见他。 “好,那便不打扰恩人了。等进了城,恩人只管去忙便是,不必等我。” 她的本意是大家就此别过,但陈川柏毕竟是个孩子,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以为她想去逛街,便乐呵呵地答应了:“那你的事要是办完了,可以来县衙找我!” 沈京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 葡萄村,陈家。 陈君迁大步走进院里,见东屋门开着便径直走了进去。 屋里一地鸡毛,椅子在门背后,上面还放着一个装了半盆泥水的脸盆。 桌上放着一支朱钗,触手冰凉,看上去价值不菲。 她不在这里。包袱也不在。 陈君迁环视一圈后,皱着眉头,转身走出屋去喊陈川柏的名字。 出来的却是陈大。 瞧见陈君迁中途返家,他也觉得奇怪。 “你弟弟带着那姑娘,一大早就上县衙找你去了。你没见着?” 陈君迁一听,忙问他们具体是何时走的,又一算萧景垣和衙役们出发的时辰和路线,心中不由得一紧,连句解释也没给陈大说,调头朝武凌山的方向跑去。 第5章 寻夫 “回大人,小女来寻自己的未婚夫…… 沈京墨独自走在永宁县的大街上,身上还穿着件脏兮兮的裙子,路过的人不免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从葡萄村到永宁县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走得她脚都酸了,肿胀的脚踝似乎又肿得更高了,撑得袜子有些发紧。 永宁县城虽说也不富裕,但怎么着都比葡萄村强不少。沈京墨站在街上,闻着空气里诱人的包子味,看着店里料子尚可的成衣,心情好了一些。 找未婚夫什么的可以先等等,虽然并不对这门亲事抱什么期待,但她总不能一身狼狈地去见未来夫婿。 沈京墨一路南下,身上的盘缠用得差不多了。她打算先找间当铺,把一些首饰当掉,换些现银,再去成衣店买几件干净舒适的衣裳,最后找家客栈,吃顿饱饭,把自己洗洗干净,再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谁知,她刚刚完成了前面两个任务,穿着新买的干净白衣从成衣店出来,迎面就撞上了一队衙役。 她原本在低着头数找回的钱,余光瞧见前方有人便想绕开,可对方却不让她走,横跨一步挡在了她面前。 “就是她!就是这个小娘们儿!人就是她杀的!” 沈京墨被这一声怪叫吓得一抖,惊慌失措地抬起眼来,就看见昨天傍晚在武凌山那头遇见的那群歹徒的领头人! 周围众人一听见“杀人”,都大吃一惊,纷纷围了过来,用审视的眼神打量起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沈京墨。 萧景垣见人聚的越来越多,更是扯开了嗓子指着她喊。 “大家都来看看啊!萧某我昨天洞房,结果这娘们儿把我灌醉,偷了我的银子跑了,还把我追出去的小厮给杀了!可怜我那小厮打小跟在我身边,忠心耿耿,就被她用石头活活给砸死了啊!” “你、你胡说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你!”沈京墨涨红着脸争辩。 昨天她的确打了人,可她力气那么小,怎么可能一下就把人杀死了呢?再说什么洞房什么偷银子,根本就是血口喷人! “嘿?你还敢跟老子叫板?正好,辛苦县衙的兄弟们跟我跑一趟了,既然人抓到了,我自己把她带回家好好管教就是。改天请兄弟们喝酒!” 萧景垣装模作样地对身后的衙役们拱了拱手,转回身来,上来就要拉扯沈京墨:“等回了家,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永宁县众人都知道萧景垣的恶名,许多人也猜到,这姑娘八成也是被这恶霸盯上的苦命人。但萧景垣的表舅是大官,他们谁也不敢阻拦,只能默默为沈京墨叹气。 谁让她命不好,撞上这个恶棍? 县衙的人也没阻拦,既然是人家的家事,他们也就不好插手了。 萧景垣横行乡里多年,知道所有人都忌惮他表舅,不敢拦他,于是肆无忌惮地上前撕扯沈京墨。 沈京墨想跑,可周围已经被围观群众堵得水泄不通,她左躲右闪,都找不到出去的路。 眼看着萧景垣的脏手已经伸到了她眼前,只要再近一点就要摸到她的脸。 沈京墨眼一闭心一横,拔下脑后的簪子狠狠朝前刺去。 “噗嗤”一声,尖锐的簪子入肉,沈京墨的手背上霎时溅上了点点温热。 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和骚动,衙役们像是刚刚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似的,一个个焦急地喊着“大人”。 沈京墨颤抖着睁开眼。 她和萧景垣之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衣襟有些松散,像是急匆匆跑了很长的路过来,从脸到脖子都是涨红的。 他的手死死抓着萧景垣的胳膊,疼得萧景垣龇牙咧嘴,脸涨成了猪肝色,痛得只能张大嘴“咝咝”的吸气,却连声疼都叫不出来。 男人的另一只手拦在她跟前,像是正要将她护在身后。 她手里的簪子正扎在了他手背,入肉不深,但鲜红的血已经顺着手指滴了下来,滴答滴答落在她白色的裙角。 “啊!”沈京墨愣了几瞬后,慌忙把簪子拔了下来,又带出几滴血来。 “嘶——”陈君迁这下感觉到痛了。 他瞪了萧景垣一眼,把他甩给几个衙役,转过身去看向沈京墨。 她眼眶微红,眼里噙着泪,紧紧咬着下唇,气息一抖一抖的,显然是吓坏了,盯着他的手,像是想问他怎么样,可是又说不出话来。 “我没事儿,不怪你。” 陈君迁沉声安慰她一句。他的声音干净沉稳又有力,沈京墨惶惶不安的心,竟莫名地平复了下来。 旁边一个一袭绯色长衫,手握折扇,长相十分精致、眉眼几乎妖冶的男人低声嗤笑一声,适时地递给陈君迁一条干净的布条。 他把伤口用布条随便裹了两下,眼神冰冷地睨着萧景垣。 “将嫌犯和萧景垣带回县衙,准备升堂。” * 永宁县衙外挤满了看热闹的民众。 堂下,萧景垣捂着差点被陈君迁捏断的手,和沈京墨并排跪着。 陈君迁换上了深绿色的官袍坐在堂上,那个漂亮得过分的男人则站在他身后,折扇轻摇,目光饶有兴致地在陈君迁和沈京墨之间游移。 “萧景垣,你说这个女子是你新纳的妾,小厮也是被她所杀,可有证据?” “有!当然有!”萧景垣斜眼瞧着沈京墨,得意地哼了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支精致的玉钗,“这是我在尸体旁边捡到的,大人问问是不是她的!” 沈京墨看见那玉钗,脸色一白。 昨晚奔命时跑得太快,雨又太急,她也不知一路上掉了多少首饰,这支八成是被这歹人捡去,故意栽赃她的。 衙役把玉钗交给了陈君迁。 “这玉钗可是你的东西?”他问沈京墨。 沈京墨咬了咬牙,抬眼看看玉钗,又听见身边的萧景垣理直气壮地哼了一声。她苍白着脸点了点头。 “是我的……” “掉在何处?” “武凌山。” “何时丢失?” “昨晚……” “大人你看!她自己都承认了!” 萧景垣得意地叫嚷着,陈君迁沉着脸猛地一拍惊堂木,吓得他脖子一缩闭上了嘴。 陈君迁看向沈京墨:“说说你昨晚为何在武凌山,当时又发生了什么。” “回大人的话……小女自北边来,到永宁县寻亲,昨晚途径武凌山,路遇这人……言语轻薄,意图不轨。小女只顾着逃命,这支玉钗具体是何时丢失在何处,小女也不能确定……” “胡说!大人她胡说!哪有人大晚上才开始翻武凌山的!”萧景垣嚷嚷起来,倒真像是他被人污蔑了一般。 “肃静!”陈君迁大喝一声,震得衙门内外都抖了一抖。 他又转向沈京墨,语气温柔了许多:“你接着说。” 沈京墨惶恐地瞥了萧景垣一眼,瑟缩了一下,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继续道:“那时天很黑,小女被他的人堵在林中,万般无奈之下,才动手伤了其中一人。但小女气力微弱,断不可能一击将人杀死!求大人明鉴!” “你将人伤在何处?” “……脑后。” “用的什么凶器?” “山上的石头……” 案发经过,陈君迁已经大致了解,心里也有了判断。 萧景垣在山上时听见了仵作唱伤,眼下沈京墨说的杀人凶器和伤口位置,都和仵作所说对上了,这案子自然结局已定。 他得意地仰起下巴,侧目睥睨沈京墨。 这么漂亮的美人儿,就是性子烈了点,不然他倒真想把她收了。 可惜,他已经对她另有安排了,只等陈君迁宣判结果,就把人领走。 陈君迁回头,和身后的谢遇欢对视一眼,眼神点了点案上的玉钗。 谢遇欢折扇一合,了然地上前一步,将那玉钗拿在手中把玩起来,同时抬脚朝堂下的两人走去。 他在两人身前站定。 萧景垣仰着脖子,一脸得色。 沈京墨也抬起脸来看他,一双明眸中泪光涟涟,却坚强地忍着没有落泪。 谢遇欢反反复复摸着簪子,修长的手指轻拢慢捻抹复挑,引得衙门外围观的未婚女子和已婚女子、甚至是满眼皱纹的大婶,都禁不住发出小声的尖叫。 听见尖叫,他也笑,笑得像只狡黠又俊美的狐狸。 “你说这玉钗是她的,还是你的?”谢遇欢问萧景垣。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6节 “当、当然是她的!她不是都承认了吗!我还能拿自己家东西栽赃她不成?” “你确定是她的,不是她从你家偷的?” 萧景垣搞不懂了,看他这样子,怎么好像巴不得他说这玉钗是他的一样? “我确定,这绝对不是我家的东西,就是她的,她掉在现场的!” “啊~好!” 谢遇欢问罢,陈君迁也走了过来。两人站在一处,谢遇欢恭恭敬敬地把玉钗递还到陈君迁手中。 “大人,在下在上京经商时,见过这种质地和工艺的玉钗,都是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才买得起,咱永宁县的师傅是做不出来的。” 萧景垣这下更糊涂了。 谢遇欢则是笑着转身,折扇一指他的鼻尖:“方才在下反复向他确认,这玉钗确是这位姑娘所有,可姑娘又不能确定具体丢失的时间和地点,甚至……这玉钗是否就是昨夜丢失在武凌山上,都未可知。” “大、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玉钗是这姑娘的不假,却被你所盗!你见这姑娘的首饰价值不菲,又颇有几分姿色,便起了歹心,派手下恶奴去抓人,不想却反被姑娘打伤,意外死于山中。今日你又用这偷来的赃物,污人清白!” 萧景垣都懵了! 这是什么奇思妙想的转折?! 他确实看上了沈京墨的姿色,也确实派人去抓她了,但他没偷她玉钗啊!这不应该是证明她去过现场的证物么?怎么倒成了他的赃物了?! “大人!大人您不能听他胡说八道啊!”萧景垣急了,“他这完全是歪曲事实!一定是和这贱人有染,故意帮她栽赃陷害小人啊!” 陈君迁从谢遇欢手中接过玉钗细细摩挲。 “这玉钗入手光滑,做工精细,的确不曾在永宁县见过,可见这位姑娘家世不错,怎么会委身于你做小妾,还偷你的银子? “那小厮的尸体在武凌山南坡,头朝山顶方向,显然是从山外上山的过程中死亡。若真如你所说,是追着这姑娘而去,应该头朝山下。” 陈君迁说着,语气渐冷:“你们二人供词虽不同,但也有相同之处,那就是你带着你的人深更半夜,想对这位姑娘行不轨之事,却不想被人家反杀,如今还想恶人先告状!” “这是污蔑!是污蔑!”萧景垣高声大叫着,“你没有证据!你凭什么说我恶人先告状!” 一旁的谢遇欢笑:“那你纳人家为妾在先的证据呢?婚书虽然没有,卖身契总有吧?” 萧景垣彻底傻眼了。 只听谢遇欢优哉游哉地摇着扇子继续道:“哎呀呀,纳妾的证据没有,偷盗的证据倒是实打实的。” 陈君迁垂眸问沈京墨:“这支玉钗几两银子?” 沈京墨已经被他们两个的一唱一和弄糊涂了,听他这么问,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以往只管挑首饰,看中哪些就包起来,让人送去府上领银子,可从没问过价格。 “二、二十两?”她猜了个价格。 陈君迁突然放大了声量:“多少?三十两?” 谢遇欢低笑:“大人听岔了,四十两。” 陈君迁恍然大悟:“原来是五十两!” 他俩一来一回地哄抬玉钗价格,把沈京墨和萧景垣都看呆了,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君迁叫完价,也不再问二人问题,转身走回堂上。 “原告萧景垣,偷盗玉钗,值银五十两,杖四十。反诬失主,罪加一等。杖五十,责令物归原主,另补偿失主纹银十两。” 听完陈君迁的判决,萧景垣不服,梗着脖子道:“陈君迁你好大的胆!我表舅是大官,我表舅是大官!” 陈君迁没搭理他。 但谢遇欢心软,总会让被判决者死个明白。 他在萧景垣耳边蹲下,脸上的笑容始终不曾退去。 “按照我朝律法,窃者,斩其手。县令大人已经看在您表舅的面子上,给你留了两只吃饭的家伙了。” 萧景垣不忿,还要起身,却被谢遇欢用扇子给压了下来。 “诶,你要是不满意,可以接着审嘛。只不过再审,就得把仵作叫上来了。方才升堂前,仵作又验了次尸,发现脑门上也有砸伤,一开始还以为是摔倒时磕伤的,后来发现不是——是有人在他站起来以后,又补的一下,连后脑的洞也补砸了好几下。啧啧啧,死得可真惨呐……听说指甲缝里还有肉屑,估计是在凶手身上抓的。萧大少,要不咱脱了衣裳,验验伤?” 萧景垣这下不敢再挣扎了。 昨晚他和醉花楼的俩姑娘玩儿得花得很,现在身上还有没消下去的痕迹呢,难保背上没几道抓伤,万一真让人验出来了,可就说不清了。 见他面如菜色,谢遇欢笑意更深,拍拍他的肩:“怎么样萧大少,还审么?” “不不不,不审了不审了,陈大人判得对,判得好!” 萧景垣低着头,恨得咬牙切齿。 昨晚找到那小厮的时候,他的确还活着,但让沈京墨给跑了,他气得不行,借着酒劲冲小厮撒气,最后打急了眼,把人给打死了。 知道闹出人命,萧景垣清醒了些,把小厮摆回一开始被沈京墨砸晕后的位置,又狠狠砸了几下确保人死了,才丢下石头跑下山。 他狠狠瞪了沈京墨一眼。 原本他想着今天要是顺利把她抢回家,今晚就给她开了苞,睡她个七八九十回。睡够了,再把杀人的罪名推到她头上,送给那小厮的爹娘当儿媳,还省了他一笔医治费用和抚恤金。 没想到这陈君迁非要多管闲事,坏了他的好事。 不过看在他没有深究的份儿上,他大人有大量,暂且饶了他。 萧景垣耷拉着脸,冲陈君迁没精打采地一抱拳,转身就走。 “站住,”陈君迁叫住了他,声音沉而有力,不容置疑,“五十杖,即刻执行。” “姓陈的!”萧景垣还准备回家找个小厮来替他受刑,没想到陈君迁竟然得寸进尺! 谢遇欢侧目观察了一眼陈君迁的表情,发现都快要比锅底还黑了,知道他已经到了暴怒边缘,萧景垣再不走,只怕会死得更惨,于是忙挥了挥扇子,让衙役们把萧景垣拖下去行刑了。 听着后院传来的杀猪般的惨叫,沈京墨还有些懵。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件事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案子了结,陈君迁心情也好了不少。谢遇欢最擅长察言观色,见状,笑着将沈京墨扶了起来。 下一刻,就收到陈君迁一记眼刀。 谢遇欢忙收回了虚扶她手臂的手,退到一边去了。 陈君迁这才缓和了神色,看回沈京墨。 “姑娘方才说来永宁县寻亲,不知是哪家的亲戚?” 沈京墨咬咬唇,四下看了两眼,心想周围这么多人,兴许有人认识她的未婚夫,便轻声回了陈君迁的话。 “回大人,小女来寻自己的未婚夫。他姓陈,二十来岁,父亲叫陈大,母亲姓满。” 话音落罢,县衙里里外外都传出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和窃窃私语。 沈京墨不明就里,略有些慌张地四下看了一圈,抬眼望向堂上的陈君迁。 却见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她,那眼神火热得,活像要把她吃了似的。 第6章 画中仙 “五天后就是宜嫁娶的吉日”…… 今日审案,半个永宁县的人都聚在了县衙。沈京墨并不知道,自己刚刚当着半个县的人的面,宣布了自己是未来县令夫人这件事。 四面八方投来的打量目光让她无处可躲,沈京墨死死咬着下唇,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好像刚出虎穴,却又进了狼窝。 所有人中,还是谢遇欢反应最快,见沈京墨不尴不尬地站在那儿,他颇有眼色地上前,客客气气地喊了声“嫂夫人”。 沈京墨惊:“大人叫我什么?” “嫂夫人,您要找的未婚夫,正是刚刚为您洗脱了冤屈的陈大人。” 沈京墨的视线随着谢遇欢所指的方向看去,正对上陈君迁那双黑沉沉的眼。 这是她第一次仔细观察他的模样。 他个子很高,六尺有余,身板结实,脸不知是晒得还是天生如此,是有些深的小麦色,眉毛很浓也很粗,一双眼睛尤其亮,面无表情地看着谁时,当真有些凶,和上京那些白净清瘦的贵公子一点也不一样。 她愣怔地与他对视片刻,慌忙避开了视线。 沈京墨如今的心情异常复杂—— 一方面,她对陈君迁昨夜两次闯入她房间的事耿耿于怀,觉得他这人粗鄙无礼又行事莽撞; 另一方面,他又的确救过她的命。不管是昨夜在武凌山上,还是方才在县衙,如若不是有他帮忙,她就算昨夜侥幸逃脱,今日恐怕也难逃恶霸萧景垣的魔掌。 沈京墨紧抿双唇,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在她这次没尴尬太久,又有人来找陈君迁。衙役在他耳边耳语两句后,陈君迁点了点头,向沈京墨走来。 他身量高,肩膀也宽,穿着威严的官服大步朝她走来,压迫感十足。 沈京墨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她一退,陈君迁的步子也停了,隔着两步远,声音尽量放柔和地同她说话。 “你今儿出来得早,刚才又受了惊吓,眼下该多休息。县衙后院有我一间屋子,平时空着,床褥都齐全。你先去歇息,吃点东西,睡上一觉。要是想出去逛逛,川柏也在,叫他陪你去。” 说罢,又转向谢遇欢:“从西边走,别污了她的眼。” 谢遇欢听着从东后院传来的萧景垣的惨叫声,斜眼瞅瞅沈京墨,又瞧瞧故作严肃的陈君迁,嘴里咂摸着那句“你今儿出来得早”,笑着给他递了句话:“大人好久没这么细心过了。” 陈君迁没理他,目送着沈京墨走进后院,才去处理自己的事。 * 陈君迁的屋子很大,至少比他家大。 谢遇欢把沈京墨送到便走了,临走时还意有所指地说,有事只管喊衙役去做,为了他的人身安全,他不方便久留。 沈京墨不大明白地点点头,又感谢了他方才的帮助。待谢遇欢走后,沈京墨在后院里找了半晌也没找到一个女子,踌躇半晌,才找来一个衙役,扭捏地拜托对方去弄些吃食和沐浴的热水来。 按理说伺候县令家眷不是衙役的活儿,但毕竟是陈大人的夫人,又长得这般漂亮,说话也好听,衙役乐得帮忙,没多久就准备好了浴桶和热水,还有一笼刚出炉的蒸饼。 沈京墨就着茶水,吃了大半块蒸饼。等她吃完,水还热着。 沈京墨几日不曾沐浴,如今终于能洗去连日奔波的尘埃,先前沉郁的心情一扫而光,整个人没入水里,又浮起,再沉入,一边擦洗一边玩水,玩得不亦乐乎。 陈君迁忙完来到后院,在门外就听见了屋里的水花声。 他敲门的手顿住了,须臾,无声地笑了一下,后退两步坐到了门口的台阶上等她。片刻后,又觉得坐在这儿像是偷听人姑娘洗澡的流氓,实在不妥,便抬起屁股往旁边挪了两步,又挪了两步。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7节 沈京墨不知道陈君迁就在门外,这一洗就洗了两刻钟,直到水微微凉,她也觉得乏了,才缓缓爬出浴桶。 听见屋里水声没了,陈君迁又等了一小会儿,想着她应该换好衣裳了,这才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轻轻扣响了沈京墨的房门。 许是因为现在是白天,又或者是因为她现在在县衙,沈京墨胆子大了许多,没有像昨天的惊弓之鸟似的被敲门声吓到。 她飞快地理了理衣襟,确定自己穿着得体,不会失了大家闺秀的礼仪,才将门打开。 看见是陈君迁时,她愣了一下,但再一想也并不觉得意外——这里是县衙,他是县令,又是她的未婚夫,她还在他的屋子里,他来找她实在太正常了。 沈京墨只怔了一瞬便回过了神,对着陈君迁款款福身:“陈大人。” 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思来想去,还是叫陈大人最合适,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显得疏离。 陈君迁“嗯”地应了一声,本想进屋,但沈京墨却站在门口,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 僵在半空一刻,他微微抬起的脚又放了回去。 “沈小姐,”陈君迁也客气地称呼她,“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沈京墨有些意外。 “一是为昨晚的事,多有得罪,请沈小姐莫怪。” 沈京墨极低地“嗯”了一声,双颊微微发红。 “二是为方才的判决,”说完第一件事,陈君迁的呼吸放松了许多,他原本还怕沈京墨不会这么轻易原谅他,“昨夜武凌山上雨大,又是萧景垣最先发现了尸体,仵作赶到时,尸体附近已经找不到任何足印一类的痕迹,尸身上的伤也不足以指认凶手。是我无能,没法让萧景垣伏法,只能借沈小姐的玉钗对他施以惩罚,五十两的失窃物品是叛他受刑的底线。只是……委屈沈小姐了。” 沈京墨默然。 原本她对于陈君迁编织罪名惩罚萧景垣的做法并不赞同。父亲虽不在刑部任职,但也曾说过,即使是犯罪之人,也不该被判决者随意罗织罪名,衙门须得以公平正义的手段做出裁决。 但想起他和谢遇欢两个人一唱一和地,绕着弯给本来可以逃脱惩罚的萧景垣定了罪,她似乎也不是那么厌恶他这剑走偏锋的法子。 “大人自有一套断案之道,不必与我解释,更何况大人还为我洗脱了冤屈,我感激还来不及。” 陈君迁的心终于放到了肚子里。 他原本还担心未来夫人对自己印象不佳,如今看来,仙女就是仙女,善解人意得很! 心安了,他接下来的话说得也有底气了:“沈大人的信我昨天已经收到了,刚让人看了日子,五天后就是个宜嫁娶的吉日,你觉得怎么样?” 听他提到婚事,沈京墨的脸瞬间变得更红了。 婚期这么近,听上去像是怕她着急似的。 她也不想急的,但她没办法——她能活到现在,全凭和他的婚约,若是已经到了永宁县还迟迟没有成亲,难免有欺君之嫌。 沈京墨垂着眼:“全凭大人做主。” 她的反应平平淡淡,声音轻飘飘的,不知为何,陈君迁总觉得她像是受了委屈却不肯说。 于是他抬起手来,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我会替沈大人照顾好你,不会让你受欺负的。” 他这样的动作放在永宁县不算什么,可在上京,未出阁的姑娘被外男这样碰,哪怕那人是她的未婚夫婿,也是极为不妥的。 沈京墨本能地闪了一下,他的手扑了个空。 陈君迁呆愣一瞬,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惹她不快,细想想,大概是他拍肩的力道重了点? 沈京墨察觉到他身子一僵,也有些惊慌——他是她的未婚夫,也是她的救命稻草,她方才闪躲的动作太过明显和疏离,他会不会生气? 两个人都暗自揣测着对方的心思,一时相顾无言。 沉默了一会儿,陈君迁借口还有事,让沈京墨好生休息,等他下值再来找她。 沈京墨自然不会挽留,和一个如此高大强壮的陌生男子独处,她一时半会还无法习惯,巴不得他离开让她一个人呆着。 两人分别后,沈京墨将房门一插。离陈君迁下值时间还早,她无事可做,也不想上街去,让人当个什么似的围观。 她有些困意,但在陈君迁的屋子里,被陌生的气息包围,她一时又睡不着,干脆躺到床上,大睁着双眼盯着屋顶的横梁,一双手搭在小腹上,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 还有五天,她就要嫁人了,嫁给一个刚刚认识不到一天的陌生人。 她从小就以为,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嫁给伯鸿哥哥,也只有像他那样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才是她心中理想的丈夫。 她会与他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平日里为他操持家事,他休沐时,二人春日踏青,冬日观雪,他抚琴她便吹笛,他作画她便研墨,如此相伴一生,该多好。 可惜老天却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想着想着,两行清泪不由得滑落耳畔。 * 谢遇欢就在院里等着陈君迁,见他从沈京墨那儿出来,便凑上前来,与他并肩而行。 “‘你、今儿、出、来、得、早’,”谢遇欢一边摇扇子一边侧目看他,“真人不露相啊陈大人,你怎么知道人家今儿什么时候出门的呀?” 陈君迁也斜睨他一眼,正色道:“昨晚她被萧景垣追得无路可逃,晕倒在了武凌山上,我正好路过,把人救了。” “哦~”谢遇欢发出一声曲折回环山路十八弯的调侃,“敢情是英雄救美,天降奇缘啊。诶不过我怎么瞧着这位沈小姐那么眼熟呢?” 陈君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将袖子撩起来几寸,露出了官服之下的衣袖。 那衣袖上,赫然画着一张美人面,云鬓细眉,明眸善睐,细瞧竟和沈京墨的长相分毫不差! 谢遇欢瞧见这画,立马就想起来了。 “这不是你那幅画上的美人儿吗?!” 陈君迁点头。 谢遇欢却还没说完:“就是你非说是天上的仙女相,恨不得天天抱着睡,还非让我描画到你每件衣服上的唔唔唔……” 陈君迁捂住了他的嘴。 前面不远处出现了几个衙役,陈君迁狠狠瞪了谢遇欢一眼,警告他不许再说了。 谢遇欢拿扇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陈君迁这才撒手。 看他那模样,谢遇欢暗自好笑。当初陈君迁刚得到那幅美人画时,软磨硬泡,让他又是描衣裳又是刻木雕。一连七八天,他睁开眼就是画像和一地的衣裳画纸木块。也幸亏美人确实美,他才没画腻。 那会儿他还以为自己得给他描一辈子美人图了,谁成想,他后来刻着木章的时候,只是随口夸了句“国色天香绝非凡品”,下一刻画像就被陈君迁抢走,捂起来再不肯让他看一眼了。 谢遇欢心里笑道,这屋里那位可是个活生生的大活人,看这小子还能藏哪去。 两人正了神色,继续向前走去。 路过衙役们身边时,才发现他们正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画本子。 “哎哟喂,你们说这画中仙到底是神仙还是妖怪?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画里的人啊?怎么书生一告诉她这事儿,她就钻进画里不出来了呢?那她到底是喜欢书生还是不喜欢啊?” 陈君迁和谢遇欢两人都听见了,但陈君迁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直挺挺地从衙役们身后走了过去。 谢遇欢见状忙追上他,狐狸笑着在他耳边“进谗言”:“你那美人儿,不会也和那‘画中仙’一样,是从你那画像里走出来的吧?” 陈君迁目不斜视:“鬼神之言都是画本里骗人的玩意儿。” “这可说不准!你想想啊,你三年前从土匪窝里搜出来的美人相,竟然和远在上京的沈大小姐一模一样,而且她还是你订了娃娃亲的未婚妻!这要是巧合那也忒巧合了!再说,三年前她才多大,还是个没张开的女娃娃呢,那画可是跟她现在长得一模一样。” 陈君迁侧目看他:“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就是听见了故事,有感而发,发散思维。”谢遇欢笑得狡黠。 陈君迁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 又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验证她是不是画中仙?”陈君迁竟然好像真的在思考。 谢遇欢原本只是开个玩笑,听他这么一问反倒愣住了,到了也没说出什么靠谱的验证之法。 陈君迁哂笑一声,不再纠缠这个问题。 且不说他不信鬼神之说,就算世上真有画中仙,她一个无拘无束的画中精灵,肯为一个男人踏入尘世,生儿育女洗衣做饭,换做哪个男人都该百般珍惜,何必纠结验证她是人是妖? 就算是妖,他照样娶。 第7章 回家 “再过五天就成亲了,别叫我大人…… 陈君迁很快便将这些玩笑话抛之脑后,专心处理起公事。 县衙平日里活计不多,今儿也不知怎么了,事情一桩接着一桩,陈君迁这一忙就忙到了傍晚。 他去找沈京墨时,她正坐在窗下看书。 此时光线已经暗下去,陈君迁从窗外瞧见她斜倚在窗台上,一只手撑在脸侧,另一只手翻过一页书看了几眼,抬起来纤细莹白的皓腕,轻轻揉了揉眼睛。 美人倚窗,像幅闲适恬静的画。陈君迁驻足欣赏,忽然觉得他这枯燥沉闷的县衙,今日似乎格外好看。 光又暗了一些,书就看不成了。 沈京墨将书本合起来,打算放回原位,起身时,目光不经意掠过窗外,正瞧见了不远处负手而立的陈君迁。 暮色四合,他高大的身影站在那儿,像是嵌入昏黄天幕的一张剪影。 也不知他在那儿站了多久,但见他那双星目墨眸直勾勾地瞧着自己,沈京墨不由得紧张起来,起身走到门口。 陈君迁也走了过来。 “久等了,今天事多耽搁了。你饿了吧?” 沈京墨摇头,侧过身去露出桌上那一笼屉蒸饼:“多谢大人挂怀,已经用过饭了。” 陈君迁趁她侧身,进了屋,见碟子里还剩好几块蒸饼,眉头一皱,问她是不是蒸饼不合胃口没吃饱。 沈京墨反复跟他确认了好几次,陈君迁才相信她的胃口就是那么丁点儿大。 他不再问她了,拿起一块已经变凉得多了些韧性的蒸饼,就着桌上的半杯茶吃了起来。 沈京墨想要提醒他那茶杯是她用过的,但看他吃起饭来狼吞虎咽的不雅模样,微微蹙了眉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陈君迁一大早就出了门,忙了一天,早就饥肠辘辘。剩下的蒸饼有一大半都下了肚,他才算是饱了。 最后两块蒸饼被他包了起来,说陈川柏喜欢,要带回家给他吃。 沈京墨静静地站在一旁,等他包好了蒸饼要回家了,她也将书放下跟在他身后。 陈君迁侧目瞥了一眼被她留在椅子上的书:“你爱看书?” “无聊时会读些书来解闷,”答完,她又补充,“这本是从县衙府库里拿的,带我去的那位衙役大哥说,里面都是些陈年卷宗,随便看看不打紧。我也看不大懂,还望大人勿怪。”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8节 陈君迁没有怪她的意思,怕她误会,急忙解释:“这县衙里的东西你随便看随便用,反正我也用不着,放着只能生虫。” 沈京墨拘谨地微微点头。 陈君迁一顿,又道:“卷宗没什么意思,赶明儿我找些有意思的书给你,省得你闷。” “大人费心了。” 陈君迁笑:“再过五天就成亲了,别叫我大人了。” 他笑起来,凌厉的眉眼就变得柔和许多,整个人也不像板着脸时那么凶了,看上去像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沈京墨抬眸瞧了他一眼,讶异地启唇,但什么也没说,只听话地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陈君迁往外走,沈京墨就乖乖跟上。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街两边的铺子差不多都已打烊,行人也早都回了家。 路上只有陈君迁和沈京墨一前一后地走着,走的是白天沈京墨跟陈川柏走过的那条平坦些的路。 他褪下官服换上了自己的衣裳,与她走在一起,像对寻常的小夫妻。 其实陈君迁是想和她一起走的,但她不知怎的总往他身后躲,好像他前面有鬼似的。 他步子大,习惯快走,但她步量小,陈君迁怕她跟不上,只能放慢了速度,走上一会儿,回头瞧她一眼。 沈京墨确实走得有些累。她今天只买了衣裳,还没来得及买鞋,脚上这双软底绣鞋走了太多路,这两天愈发磨脚了。 但她不敢掉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沉默地走了一会儿,陈君迁回头看她的频率越来越高。 他的娘子看上去性子安静,也不知是天生不爱说话,还是和他不熟没得聊。 但她声音很好听,轻轻柔柔的,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和村里那些大嗓门的婶子们不一样,他爱听,还想多听听。 于是他故意把步子放得更慢,原地踏步,等着她走上前来,好和她并排走。 沈京墨一路默默跟他保持一步距离,见他突然慢了下来,她不明就里,也慢下速度,踩着小碎步跟他一道原地踏步。 陈君迁等了半天,也没见沈京墨走上来,还以为她掉了队,正要回头去找,一转身,才发现她就在自己背后,也正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陈君迁刚抬起来的步子一僵,缓缓放下,脸上难得地浮现起一丝尴尬。好在现在天黑,他脸也不怎么白,才没让她看见。 “前面刚才过去条蛇!”他飞快编了个瞎话,面不改色道,“咱们等它爬远点儿再走。” 沈京墨在上京哪见过蛇,吓得小脸一白,惊慌地往脚边的草丛看去,仿佛里面真藏着条蛇,她一动就会窜出来咬上一口。 转了一圈找不到蛇,沈京墨不由得害怕地朝陈君迁靠去。 馨香贴近,陈君迁暗中得意,也没往后躲,甚至还趁她不注意,悄悄往前凑近了半步。 两个人原地站了半天,直到夜风变得有些凉,吹得沈京墨身子一抖,陈君迁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 他清了下嗓子:“咳……应该爬远了。你走我身边来吧,安全些。万一后面有什么我看不见。” 沈京墨这次没有拒绝。她现在脑子里都是“这里有蛇”四个大字,只想快点离开这片高草地,哪还有工夫想别的。 剩下的路,沈京墨都低着头,一旦路边的草丛里有什么动静,就马上靠近陈君迁几分,直到真和他贴上,又马上红着脸弹开。 陈君迁背着手跟在她身边,眼神一瞬不瞬地定在她身上,知道她看不见,嘴角的笑意就没下去过。 * 走了半个来时辰,陈家的小院出现在了视野之内。 站在院门口,沈京墨倏然想起那一地的风干鸡粪,挥之不去的怪味,还有满屋乱飞的鸡,紧咬着唇没有往里走。 陈君迁见她站在门口不动,低头去看她。 她脸色凝重,呼吸也很轻,原本胸膛规律地起伏,现在变得间隔很久才会很轻很浅地伏动一下,好像是在屏气。 他皱着鼻子抬头左右嗅了嗅。 空气中有淡淡的药味,是他爹后院和房顶晒的药材的气味。除此之外,还有一股猪圈和鸡窝的腥臊。 陈君迁想了一想,大概懂了:他在葡萄村住了一辈子,家家户户都养牲畜,早都习惯了这股味道。但她是京城来的大小姐,他虽然没去过上京,但也知道京城地方大,猪圈肯定离睡觉的屋子很远,所以她闻不惯。 他再观察,发现沈京墨不光不敢大口呼吸,眼睛还盯着院里的地面。 他的视线顺势向下,看向她的绣鞋。 也是,她的鞋虽然脏了些,但很漂亮,家里地上有不少鸡粪,这玩意儿一两天不打扫就到处都是,她肯定是怕弄脏了鞋。 这算什么大事儿啊,跟他说一声不就得了,犯得上不敢进家? 沈京墨的脸都快憋红了,陈君迁瞧见,觉得她可爱得紧,忍不住笑出了声,走到她面前蹲下:“上来。” “啊?”她愣了一下,一出声,漏了气,那股臭味立刻钻进了鼻子。她下意识地掩住了口鼻,但反应过来后,又怕他觉得她嫌弃他家,只好强迫自己把手放了下去。 实际上陈君迁根本没想那么多,拍了拍自己的肩:“我背你进去。” 背她?这怎么行!沈京墨急忙摇头。从小到大,除了沈饶,她还从没让那个男子背过,就连青梅竹马的傅修远,也从未对她做过如此失礼之事。 虽说昨晚他已经背过她了,但那时她昏过去了不知道,不知道就不算数! “这样……不成体统,”沈京墨为难地看进门里,一咬牙,迈出一步,“我自己走。” 话虽如此,但被第一坨鸡粪拦住的时候,沈京墨觉得自己豪言壮语实在是说早了。 但话都说出去了,自己选的路,哭着也得走。 她提起裙摆,踮着脚,小心翼翼、走一步看一步地往东屋走,短短十来步的距离,活像在趟雷区。 陈君迁也不拦她,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手虚虚扶着她的背,以防她保持不住平衡摔倒,疼不说,万一把新衣裳蹭脏了她得多心疼。 好不容易进了东屋,沈京墨往里看了一眼,见房间都被打扫干净,这才隐隐松了口气,与陈君迁道过晚安后关上了门。 和他独处了快一个时辰,她的精神时刻紧绷着,如今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沈京墨心情放松下来,静静站在屋中,突然一股凄凉和委屈涌上心头。 直到重回小院之前,她对这里都是充满好感的,虽然有一地的秽物和难闻的气味,但那时她只是暂住一晚的过客,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已满心感激。 可一天过去,她却又回到了这里,家徒四壁环境差不说,外面还有蛇。 而更让她绝望的是,她大概还要在这里住上一辈子。 * 陈君迁在沈京墨屋外站了一会儿,转过身去,眼神一寸一寸扫过自家的院。 思忖片刻,他扭头去了后院。 说是后院其实并不准确,陈君迁家里只有一个大院子和两间正房,所谓后院,其实是西屋院墙外的一片空地,因为没人占,陈君迁就在院墙上开了个小门,给他爹晾晒药材用。 陈大正背对着陈君迁,蹲在地上收拾晒好的药。 “爹,我要重修咱家院子。” 陈大被陈君迁突然出声吓得魂差点没了,一边拍胸脯一边扭头瞪他一眼:“你吃错药了?” “我要把猪圈迁到后院来,还有鸡窝。你那块菜地也挪这儿来。嗯……再盖间新房,修个茅房。” 陈大一听不乐意了,站起来面向陈君迁:“臭小子你敢动我菜地一下试试?” “威胁上官?我是县令!” “我是你爹!” 陈大脱下一只鞋朝陈君迁飞了过去。 陈君迁贼笑着矮身一躲:“我要娶沈大小姐,人家城里人住不了这样的环境。” 说完,后院里沉默了。 片刻后—— “搬!明天就搬!我早就看那两头猪不顺眼了!我跟你一块儿搬!” 第8章 细腰 “我抱你下来?” 转过天是陈君迁的休沐日。 沈京墨是被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吵醒的。 睁开眼,阳光已经透过窗缝照了进来。沈京墨竖着耳朵又听了一会儿,依然没听出那是什么动静,便起了身,飞快地梳妆好后,出门去瞧。 今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沈京墨一打开房门,就被明媚的阳光晃了眼。 她适应了一会儿光线,才看见院子里堆了一堆石块和砂浆。昨天还满是鸡粪的地面,如今已经焕然一新,用砂砾打了底,上面浇了一层白灰砂浆,干燥后干净得像是洗过了一样。 她一愣,又听到那叮叮咣咣的声音在头顶响了起来。 沈京墨走到院子里,抬头往房顶上看去。 “哥,装不下了,再来个篮子!” 少年高亢的声音刚落,屋沿上就出现了一个精壮的身影。 陈君迁赤着上身,肤色比脸稍白些,是浅浅的健康的小麦色,肌肉线条流畅健美,身子一动,肌肉便随之绷紧,像头充满了力量的猛兽,紧实的肉体之下是用不完的精力。 他身上覆着一层晶莹的汗,日光一晃,肌肉的线条更加显眼。 男人健硕的身体、起伏的胸膛,一瞬间落入沈京墨眼中。她从未见过男子赤膊,脸蛋瞬间涨得通红,惊慌失措地移开视线,张开樱唇短促地呼吸着,一双圆润的杏眸飞快地眨动。 他、他怎么在外面不穿衣服啊! 沈京墨的心脏砰砰乱跳,她手抚着胸口,只觉口干舌燥。 明明该害羞的是他,怎么感到窘迫的反而是她呢? 慌张过后,沈京墨决定当做没看见,低头就要回屋。 屋沿上,陈君迁也瞧见了沈京墨,笑着抹了把汗,朝喊了她一声:“你醒了?早饭在厨房!” 被他抓住,沈京墨步子一僵,也不好再装看不见,顿了一会儿,转身往厨房走去。 听见沈京墨起了,陈川柏也从屋顶上露出脸来和她打招呼。 沈京墨礼貌地抬头应他,却发现这小子和他哥一样没穿衣裳,羞得她又赶忙把脸地下,埋头往前走。 陈川柏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正想问,后脑勺就结结实实挨了陈君迁一巴掌。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9节 “回去收你的药材去,谁让你过来的?” 陈川柏哼了一声,回去继续干活。 沈京墨走了两步,才发现厨房门外堆了一地石块砂浆。 她停了下来,犹豫还要不要进去。那砂浆是湿的,容易蹭得哪里都是。 陈君迁在屋顶上看见她没动,也猜到了原因,只怪自己粗枝大叶,忘了把早饭端出来。他这么想着,就准备下去。 “哥,我篮子呢?快点儿。”陈川柏在身后催促。 “没看我还没下去呢吗?臭小子。” 他站起来往梯子前走。 沈京墨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这个早饭不吃也罢。 她转过身往回走了两步,发现陈君迁在屋顶上盯着她看。 沈京墨脸上的温度还没下去,被他这么盯着,恨不得长双翅膀飞回屋里去。 他盯着她走近,突然开口:“把篮子递给我。” 沈京墨闻声仰头,确定陈君迁是在和自己说话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梯子后面两个摞在一起的竹篮。 她拿起篮子,抬手递向陈君迁。 “太高了够不到,”陈君迁指了下梯子,“会上梯子么?” 沈京墨在沈府时,有一间很高很大的藏书室,踩着小梯子上去找书这事她六岁就会了。 她看了眼旁边的梯子,将竹篮挎在臂弯,一手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爬了半架梯子,稳稳握住梯子一侧后,再次把竹篮递给他。 陈君迁朝她露齿一笑,接过篮子丢给身后的陈川柏,又立马看回沈京墨:“你回屋等着,我去给你端早饭来。” “大……”沈京墨想叫“大人”,但一开口又想起他昨天要她别叫大人,却没说该如何称呼他,想了想,便干脆略去了称呼这个步骤,小声道,“不用麻烦,我不太饿。” “不麻烦,收点药材而已,川柏一个人就够了。” 身后的陈川柏扁了扁嘴。 陈君迁拿起一条巾子火速擦了擦身上的汗,这就往下爬。见陈君迁非要下来,沈京墨只好先往下退。 离地面还有四五级阶梯时,她脚下突然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鸡叫,像是被人踩了脖子似的。 她什么都没踩到啊! 沈京墨忙吓得停住脚步,趴在梯子上往后一看,一只毛色金红的鸡威风凛凛地站在梯子底下,正仰着脖子冲她一声声地“咯咯”叫。 它翅膀上有一撮羽毛很凌乱,细看似乎还少了好几根,有两根折断的羽毛横插在其他羽毛中间,看上去十分可怜。 它一边叫着,一边扑棱着翅膀蹦起三尺高,朝沈京墨扑来,那架势,活像来寻仇的。 差点被它叨着鞋底,沈京墨赶紧又向上爬了两级,急得不敢下去。 她幼时养过兔子、养过小狗,可却从未养过鸡,不知道鸡尖利的叫起来动静这么大、这么吓人。 陈君迁此时已经爬下来七八级阶梯,见沈京墨不下反上,他也停下来探头往下看。 “你怕鸡?”他问她。 沈京墨仰头看他,脸色都有些发白,小幅度迅速地点了点头,眼神中写满了惶恐和不知所措。 陈君迁昨晚听陈川柏说了昨天早上的事,安慰她道:“二红是有点儿小心眼儿,你得比它还凶,不然让它叨上一口,以后见了你都会扑上来。这玩意儿欺软怕硬,跟人似的。” 说是这么说,沈京墨低头看了一眼这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名叫“二红”的鸡,试着往下挪了一步,它就窜上来接着咬。 她脚还没踩上下面的阶梯就马上收了回来,两手紧抓着梯子,狠狠摇头,说什么也不肯下去了。 陈君迁见了,忍不住笑了。不是嘲笑,是觉得她可爱。 上京来的大小姐,养尊处优的贵人,竟被村里养的鸡吓成这样。 “手抓住横档,别抓两边。” 沈京墨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能把鸡吓走,但还是照做了。 等她放好了手,陈君迁快步往下下了几级,一翻身,轻巧地翻到了梯子另一面,两手两脚抵住梯子两侧,一眨眼就滑到了地上。 “去!”他对着二红虚虚踢了一脚,连翅膀毛都没碰到,二红两只翅膀一捂鸡头,一溜烟跑回鸡窝里去了。 把鸡轰走了,陈君迁回头去看沈京墨。 她还趴在梯子上不敢下来。 陈君迁向她伸出手:“我抱你下来?” 沈京墨摇头,试着自己往下爬。陈君迁就在底下张开双臂接她。 她这次爬得很慢,小腿有些发颤,不得不放下裙摆,两只手都抓住梯子稳住身形。 距离地面还有最后三阶时,沈京墨一不小心踩到了裙角,脚下一空,整个人往后倒去! “啊!” 身子失衡的一瞬间,沈京墨喉咙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只是叫声都没完整地发完,她就稳稳地落到了地上。 一双沉稳有力的大手托着她盈盈一握的腰,掌心的硬茧隔着衣裳硌着她,温度灼人。 沈京墨接连受惊,身上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双手撑在陈君迁的胸膛,失神地仰着脸看他,剧烈地喘息着。 陈君迁也不催她,松开一只手一下一下地轻拍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沈京墨缓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还赖在他怀里!她抵在他胸口的双手像是被烫着了似的迅速抽了回去,背在了背后,手指紧紧绞在一起,人也向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陈君迁怀里突然空了。他一怔,随后也将手收回了背后,松松握拳,掌中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和腰肢纤细柔软的触感。 她的脸红得滴血,轻声细语地对他道了声谢,转身就要进屋。 只是这一走,脚下却传来黏腻的感觉。 她低头去瞧,才发现鞋上不知何时蹭到了白灰砂,所经之处,都被她留下了半只白白的脚印。 沈京墨立刻站定了脚步,不敢再走了。 陈君迁始终在背后注视着她,见状,走到她跟前蹲下,瞧了瞧鞋上的白灰砂,头也没抬:“鞋子脱了。” “……”沈京墨没动。 他抬头看她,以为她没听见:“鞋子脱了,我给你洗洗。” “不行……”她扭捏着,声音细若蚊喃,脸色通红,“在外人面前露脚……这不合规矩。” 不能在外面露脚?这是什么规矩!他们村里的大姑娘小伙子每到夏天还光溜溜地下河洗澡呢,这有什么的?让人看一眼又不会掉块肉。再说鞋里还有袜子呢! 还有,他们马上都要成夫妻了,他怎么能算外人? 陈君迁往房顶上看了一眼。嗯,确实还有个外人。 既然沈京墨不愿,他自不会强迫,站起身来,将一侧胳膊递给她:“我扶你进屋换。” * 陈君迁没穿上衣,沈京墨的手不敢直接攀附他的手臂,只能将手缩进袖中,隔着一层布料搭在他手上。 即使如此,她的指尖依然能感受到他手臂上结实的肌肉,随着他发力变得十分坚硬。 两人进了屋,沈京墨坐到床上一把鞋脱下来,就把脚伸进了被窝。 陈君迁在地上找了一圈,从西屋拿了一双鞋过来,放在她面前。 “前些日子给川柏买的,新的,他没穿过,你先穿上。等明儿给你买新的。” 沈京墨听话地穿上,虽然比她的脚大了一点,但走路动作别太大倒也不会掉。 她这边刚换好鞋,陈君迁那头已经打好了水,把鞋放进了盆里。 他没出去,就蹲在她屋里的地上洗,省得让外人看见了,她又羞得脸通红。 “我来吧。” 沈京墨走过来,想从陈君迁手中接过绣鞋。 见她雪白的小手都伸到眼前了,陈君迁没有拒绝。他手太糙,她的鞋面料跟绸缎似的,硬茧一勾就容易留下痕迹。 他往后挪了挪,低头看着沈京墨细嫩的纤纤玉指握着鲜艳的绯色绣鞋,浸入水中轻轻搓揉。 她的手很白,皮肤也光滑,揉搓时手背沾上了许多水珠,随着动作乱晃,最后滑入指缝。 陈君迁盯着她手的眼神一暗。 昨晚她擦洗脖颈时,也是一样的白,一样的水珠乱晃…… 他的视线随着回想慢慢上移。 “家里有胰皂吗?”她突然开口,陈君迁忙收回了思绪。 胰皂是什么,他没用过,但大概也猜得出她想要什么,摇了摇头。 沈京墨说的胰皂是用猪的胰子加砂糖和黄豆粉做成、专门用来洗衣的。她不知这东西珍贵,寻常人家用不起。 “草木灰倒是有,不过洗不掉白灰砂。” 没有胰皂就算了,沈京墨想,她用力多搓洗一会儿,应该也能洗干净。 只是她力气实在小,搓了不多时,鞋子还没干净,她的手倒是先搓红了。 她搓搓停停,两条手臂酸得厉害。 “洗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我来吧。”陈君迁知道她洗不动了,适时地开口,拿走了她手里的绣鞋。 “可你的手还有伤,不能沾水。”而且那伤还是她扎的。 “伤在手背,我动作小点,不碍事儿。” 沈京墨没有再拒绝,擦干了手,抱膝蹲在他对面,看着他的大手三两下就将鞋子洗净,挤干了水分,又将她另一只鞋子也放了进去,说反正一只也是洗两只也是搓,这样还省水。 沈京墨安静地看了半天,突然低声说:“我以前其实也没这么笨……” 陈君迁洗鞋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她:“谁说你笨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她就更想哭了。沈京墨咬着唇,吸了吸鼻子没有答话。 她在上京虽说不是最有才的贵女,好歹也有几样拿得出手的技能,笛子吹得好,字写得漂亮,女红也算得上精通。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0节 可到了这里之后,她却好像变成了什么都不会的傻子,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要别人帮忙。 她也不想这样的!虽然如今她已不是什么高门贵女,但多年养成的骄傲仍在骨子里。这样屡屡犯错,她又羞又臊,可又偏偏没有办法,只能默默流泪。 沈京墨低着头,陈君迁没瞧见她哭,直到一滴眼泪“啪嗒”砸到她膝盖上,他才意识到她在流眼泪。 陈君迁顿时慌了。 他鞋也不洗了,手在裤子上蹭干,就想给她擦眼泪。可是手伸过去,又怕这一手被水泡出来的皱褶和硬茧会弄疼了她,急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别哭,别哭啊!”他这么一说,沈京墨眼泪流得更凶,急得陈君迁也要哭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从桌上扯过巾子来递给她。 “你哪里笨了?你一个人从上京来到这儿,从萧景垣手里全身而退,还砸晕了一个歹人,多机智多勇敢啊!你还爱看书,爱看书的人怎么会笨呢? “你只是刚刚离开家,又没在乡下住过,人生地不熟的,才会犯几个小小的错。过些日子就好了。” 沈京墨听着,抬起红红的眼睛看他,鼻子一抽一抽的,鼻尖也通红。 陈君迁的心一下就软了,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几乎是用哄小孩的语气哄她。 “不哭了。明儿我带你去买新绣鞋,买最好看的!” 第9章 量身 “你放心,永宁县找不出比我腰更…… 趁着陈君迁休沐,陈家父子花了一天时间,把原来的猪圈拆了,搬到了后院。给两头猪搬家时,陈川柏一个没压住,胯下的猪就窜了出去,驮着他在院子里东跑西撞,吓得鸡窝里的三只鸡“咯咯咯”地大叫。 沈京墨在屋里,听见外面鸡飞狗跳,跑到窗边看,听着陈川柏慌张中带着兴奋地又喊哥又喊爹,陈君迁和陈大两人左右包抄,扑空了四五次才三人合力把猪按倒,爷四个瘫在地上呼呼喘气,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忙碌的一天过去。 沈京墨记得陈君迁说明日要带她买新绣鞋,期待得一宿没睡好,第二天早早就梳妆好打开了屋门。 屋外,昨天翻新了的地面光洁如洗,原本又脏又臭的旧猪圈的位置也彻底清理过,还拿干净的石块新铺了地。 沈京墨眼前一亮,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竟觉得空气都比昨天香甜了许多。 陈大正在厨房里忙活,见她起身了,忙从锅里端出一张热腾腾的蒸饼,一脸笑容地给沈京墨送了过去。 自打昨天陈川柏从县衙回来,把沈京墨就是沈家大小姐,还和陈君迁画里那姑娘长得一模一样的事跟他说了,陈大就越瞧沈京墨越稀罕,总觉得她跟陈君迁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天造地设的一对。 所以他什么好的都想留给她,就连仅有的两块蒸饼,也从陈川柏嘴里抢下了一块给她留着。 沈京墨瞧见蒸饼,急忙摆手:“陈大人说这是留给……” “猫儿那张嘴吃啥都一样。这蒸饼比菜饽饽好咽,沈大小姐吃吧。我给你搁桌上,烫,晾晾再吃啊。” 陈大的热情让沈京墨没法拒绝,只好收下。但她心里惦记着绣鞋,来不及等蒸饼放凉,拿指尖掰下一小块来,边吹边小口吃了起来。 陈大在旁边眯眼笑看她。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这儿媳妇哪哪都好,生得好看,脾气也好,吃东西还慢条斯理的,不像家里那两头猪吃起饭来狼吞虎咽没个人样。 沈京墨被陈大这么盯着,吃不太下去饭,只磨蹭着吃完小半块蒸饼就放下,询问陈君迁去了何处。 “虎子昨天干活累着腰了,今儿爬不了山,所以走得早了点儿。你要找他,让猫儿领你去。” 沈京墨起初还想问虎子是谁,听到后面便懂了,微微弯了弯唇角。 想想他那一身健硕结实的肌肉和流畅的线条,这名字倒也有几分衬他。 * 永宁县衙。 陈君迁一大早就把今天的正事做完了,想着待会儿沈京墨要来,他揉了揉酸痛的腰,决定在她来之前先去趴一会儿,可别让她看出什么来。 经过后院时,前天讨论画本的几个衙役还围在一起。陈君迁凑上去听了听,好像是画中仙的故事有了后续。 不过他在这方面是个没耐心的,一听说那画本还未完结,就没兴趣听了。 走出两步,他想起了什么,又退了回来,对其中一个衙役道:“回头拿几本话本给我,带画的带字的都要,要好看的。” * 下午,陈川柏把沈京墨送到永宁县衙就回去了。 眼下离陈君迁下值还早,沈京墨跟衙役说了一声,就想自己先去街上转转。可还没走出县衙大门,就被陈君迁叫住了。 他穿着官服,听说她来了,一路跑着从后院赶来,吩咐衙役有事去街上找他后,快步走下台阶来到沈京墨眼前。 “大人还未下值,不必陪我,我买好东西就回来。” 自打见到她清瘦的身影出现在县衙门口,陈君迁脸上的笑就没消失过。 他豪迈地一挥手:“不打紧,今儿没什么事儿。要真有事儿,他们来找我就是了,反正就那么一条街,离这儿又不远。你怎么又叫我大人了。” 话说到这份上,沈京墨没有再拒绝他的陪同。经过昨天那一番小院改造和这几日下来与陈家人的相处,她对陈君迁的看法也有了些许改观,如今和他并肩同行,也放松了许多。 毕竟再有几天他们就要成亲了,成了亲,总不能还像之前那样和他保持距离。沈京墨想,这几日她会努力与他好好相处,这样成了亲才好习惯。 永宁县不大,卖东西的就这么一条热闹的大街,和县衙就隔着一条街。 路过卖鞋子的店,沈京墨没进去,低着头往前走。陈君迁一把拉住她,说她走过了,她却支支吾吾地还往前看。 陈君迁往她看的方向望去,看见一面大大的旗子上画了个圈,中间写着一个字。他虽然不识字,但也知道那是间当铺。 她熟悉当铺的方向,说明她去过了。 他皱了皱眉,问她:“你把什么东西当了?” “……一根簪子。买了衣裳还剩些银子,不知道够不够。我还有些首饰,还能再……” 他打断了她的话:“你的东西你自己留着,等下要买什么我来付。” 沈京墨张了张嘴,很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 他家都快揭不开锅了,那碗清水似的米汤、只有床和桌椅的屋子…… 她很想问他,县令的俸禄就算不多,也该比普通百姓富裕,怎么他却家徒四壁。但又怕他误会她嫌他家贫,惹他不快,就一直没问。 沈京墨还想试着解释,陈君迁却十分坚决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进了路边的鞋店,堵在门口,非让她挑上两双,不,三双喜欢的样式,又当着她的面付了钱才肯罢休。 从这家店出来,他又给她多添了几件首饰衣裳,而后才去买了衣柜、妆奁、被褥枕头,甚至还给她买了一块巴掌大的铜镜用来梳妆。 能拿动的,他都拿着,拿不动的,就让店家送去县衙,等他下值再借县衙的驴拖回家。 置办这些的时候,沈京墨就红着脸跟在他身后。 衣柜妆奁还好说,枕头被褥这些一看就是为他们成亲准备的,都是红艳艳的喜庆颜色,以至于店家都用揶揄的目光看着她和陈君迁,临了还对她道了声谢,感谢她的出现让他们的县令大人不再孤单。 店家说话带点南方的乡音,沈京墨没听懂,去问陈君迁。 陈君迁抱着一床被褥走在前头,听她问话,侧目看她一眼,面不改色道:“她祝我们夫妻和睦,早生贵子。” 沈京墨感兴趣的神情顿时一僵,撇过脸去“哦”了一声,耳尖却悄悄红了。 该添置的都买得差不多了,陈君迁又带沈京墨进了一家成衣店。 虽然被褥挡住了脸,但老板娘一看那高高的个子就知道是陈君迁,笑着迎了上来:“陈大人是来给夫人买新衣裳的吧?早就看见你们从我这铺子门口经过好几回了,还以为陈大人不肯赏我这个光呢。” “夫人”这个称呼让沈京墨紧张了一瞬,脸上的羞涩更甚,转过身去看墙上挂着的成衣不看他。 陈君迁却对这个称呼很满意,把被褥放下,微微弯腰对沈京墨低语道:“你看看这儿可有你满意的婚服。要是没有,咱们再换一家。” 离他二人成婚只剩三日,现做婚服自然来不及,好在永宁县没有非得新娘手绣婚服的讲究,成衣铺里就有现成的婚服,选两件合眼缘的,再按照新郎新娘的身材改上一改,两日便能完工。 沈京墨咬着唇,双颊微红,目光慢慢扫过一件件算不上精致,却简单喜庆的婚服,最终挑了一套花纹最繁复的。 “不愧是京城的大小姐,眼光就是好!这套婚服,新郎官穿上山猛虎,新娘子穿山顶芙蓉,取得是郎君仕途步步高升,夫妻恩爱之意,吉祥的很呐!” 沈京墨被老板娘夸张的褒赞说得害羞,轻轻瞥了陈君迁一眼,想问问他喜不喜欢,一抬眸,就撞进了他火热的目光中。 像极了前日在县衙中,他得知她是他的未婚妻时,那种恨不能把她拆吃入腹揉进骨血的眼神。 沈京墨一怔,恍然大悟,他的小名叫虎子,这婚服上恰好有一只上山虎,威风凛凛,十分漂亮。 难怪他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沈京墨:…… 她真没想那么多,她只是喜欢芙蓉,而那新娘的婚服上又恰好绣着芙蓉而已! 老板娘不知道他二人在想什么,只是看见两人眼神交汇又错开,觉得十分有趣:“得嘞,婚服选好了,二位随我上楼,咱量量尺寸,明儿改好了叫人给您送到县衙去?” 沈京墨倒还好说,她身材偏瘦,个子适中,一般的成衣只要改改腰身就好。陈君迁六尺有余的身量,要改的地方就多了。 两人上了二楼,老板娘取出尺来,正要询问谁先量,沈京墨却先开口了:“我来吧。” 陈君迁一愣。 老板娘见多识广,连连道好,把尺交到沈京墨手中,笑呵呵地关起门下了楼,把二楼交给了这对小夫妻。 屋中突然安静,沈京墨这才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 她垂眸,略有些局促地轻声解释:“我女红尚可,虽不能亲手绣婚服,改改还是行的。” 昨天给她洗鞋时,她懊恼自己总做错事,如今总算有一件她力所能及的事,沈京墨不想错过证明自己的机会。 不是证明给陈君迁看她有多能干,是告诉她自己,她不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傻子。 “手抬起来。” 陈君迁听话地将双臂伸展。沈京墨将软尺展开,从他一只手掌量到肩膀,又从肩膀量到另一侧肩膀,再量到另一只手掌。 接下来是腰。沈京墨红着脸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张开手,轻轻用软尺环住了他的腰身。 相比宽阔的肩膀,陈君迁的腰算是细的,尽管隔着几层布料,沈京墨依然能摸到他劲瘦的腰,结实,坚韧,平坦,没有一丝多余的肉。 沈京墨蓦地想起早上陈大说,陈君迁昨天干活伤了腰。 “你的腰,还好么?” 陈君迁愣了下:“什么?” “伯父说你的腰昨天受伤了,严重么?” 陈君迁无奈。他昨天晚上还特意叮嘱过他爹和陈川柏,别让她知道他在梯子下接她时闪了腰,听上去一点也不厉害,会毁了他在她心里的英武形象。 老头儿嘴怎么比裤腰带还松! “别听我爹瞎说,”陈君迁故作轻松地动了动腰,“没有的事儿。你放心,永宁县找不出比我腰更好的男人。”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1节 听他这么说,沈京墨便放心了。毕竟他急着翻修院子,八成是因为她,若是因此受伤了,她会过意不去的。 两人说完,继续沉默地量起尺寸来。 陈君迁垂眸看着沈京墨围着自己转来转去,小手轻抚过他身上的每一处关节,起身时偶尔脸颊擦过他平举的手掌,留下一阵细嫩滑腻的触感。 他盯着她的眼神暗了暗,从这个角度看下去,能看见她衣领之下,白皙纤细的肩颈…… 屋中似有暗香浮动,暧昧肆意蔓延。 陈君迁的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转开目光,沉声开口。 “家里的后院,我打算过几天修好了,把鸡窝也挪过去,以后门一关,二红就跑不出来了。” 沈京墨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菜地也移走,过些天上肥,有味儿。” 沈京墨又“嗯”。 “猪圈地上我铺了石头,干净的。我准备在那儿修个茅房,你一人用。村头茅房脏,也不方便。” 沈京墨这次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还有新房,我打算再盖间新房,咱俩住。川柏也长大了,西屋给他,东屋还让爹住。咱们那屋离他俩屋远些,省得出来进去吵着你。不过成亲前八成盖不完,委屈你,先在东屋将就一下。” 趁着量尺寸的工夫,陈君迁把往后这些天的翻新计划一条一条给沈京墨讲了一遍。 等他说完,尺寸也量好了,老板娘敲开门,说衙役找他。 陈君迁看向沈京墨:“你还想逛么?” 沈京墨知道他要去忙,轻轻摇头:“我来改婚服。老板娘,可否借你这儿的针线一用?” “好说好说,我这就去给你取啊!陈大人你就放心地把夫人留在我这儿,等忙完了再来接人就是了。有这么个大美人儿在,我这铺子都有光呢。” 沈京墨知道老板娘意在讨好陈君迁,没把她的奉承放在心里,只对陈君迁点了点头,让他只管去忙,无须担心她。 陈君迁只好答应她忙完就立刻回来接她,随后边走边回头地下了楼。 老板娘见状,又对沈京墨说了几句好听的话,夸他们小夫妻感情好,分开一会儿都舍不得,又夸陈君迁长得好又能干,说永宁县不知多少姑娘要因他成亲而流泪云云。沈京墨不知该怎么接话,只是笑笑。老板娘见状,说楼下还忙,也退下了。 等到二楼又只剩下沈京墨一人,她在新郎的婚服上量画一番,拿起针线修改起来。 一边改,她一边回想着这几天与陈家父子三人的相处。 她如今只是个无权无势的落难小姐,来到永宁县前,她还担心夫家会不会视她为累赘,却不想陈家父子都待她很好,虽说家中不富裕,却还是拿最好的东西来招待她。 她想着想着,脸上露出一丝释怀的浅笑。 虽然这样的婚姻与她想象中的全然不同,但好歹夫家对她好,日子也算有个盼头。这大概是她不幸的人生中难得的幸运。 一念及此,沈京墨又不免想起了自己的亲人。 她离开上京时走得匆忙,甚至都不知父亲最终落得了个什么罪名。 也不知她南下途中寄给傅修远的信送到没有,不知他何时才能给她回信,亦不知他得知她嫁给他人的消息时,会作何反应。 * 永宁县衙。 陈君迁忙完准备下值去找沈京墨时,一个衙役带着一个四四方方沉甸甸的包袱找到了他,说里面都是好看的东西,请他带回家慢慢看。 陈君迁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早上和他说过去寻些有趣的话本来给沈京墨解闷。 他接过包袱,没拆,直接装上了驴车,和衣柜被褥一起带回家。 待他走后,送书的衙役回到值所,就看见早该下值的一名衙役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寻找着什么。 他过去照着那衙役的腚来了一脚:“找啥呢?” 衙役头也没抬,揉着屁股疑惑道:“怪了,我记得是放床上了,怎么没了呢?你快过来一块儿找找。” “什么东西啊?” “就是那个。” “哪个?” “那个那个!晚上躺被窝里看的,都是画,俩小人儿,站着的躺着的坐着的,那个!我拿普通话本的书皮贴起来的那个!” 后进来的衙役听完想了一会儿,缓缓地瞪大了眼。 “坏了,我当成话本送给大人了!” 第10章 可怜 “小陈大人早心有所属,娶你不过…… 沈京墨当天没能把婚服改出来,便向老板娘借了针线,带回去接着做。 两个人牵着一头小毛驴,拖着一车的家什,绕远路回了葡萄村。 到家时,陈大听见动静就迎了出来,见陈君迁带着满满一车的家具,知道这是儿子为娶媳妇准备的,乐得合不拢嘴,帮陈君迁一道把柜子往东屋搬。 东屋眼下虽空旷,空间却不大,这些家当都塞进去,基本也就不剩多大地方了。 眼看两个人得搬上一会儿,陈君迁让沈京墨先去西屋歇着,喝口水吃点东西,等他们忙活完了再去喊她。 父子俩这一搬就搬了小半个时辰。 起初陈君迁想,反正两人马上就要盖间新屋子,大不了到时盖大些,现在只是将就几天,把家具全都塞进去,只要不妨碍进出和日常起居就够了。 陈大却不同意,说新屋子一时半会儿也盖不完,过两天两人大婚后住在一起,就会觉得逼仄了。为了让儿媳住得舒心些,他指挥着陈君迁把家具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次位置,直到两人都觉得如今的排布既节省空间又方便居住,才算结束。 干完活,陈君迁把驴拴好,进西屋去叫沈京墨。 一进屋,就瞧见她背对门口坐在椅子上,陈川柏在她对面,撅着个屁股趴在桌子上,两人头挨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陈君迁当即眉头一皱,迈开大步往里走,来到桌旁才站住。 听见他的脚步声,桌边的两人也仰头瞧他。 沈京墨手中握着一支头上扁平的小木棒,另一只手虚虚托着陈川柏的左手,正在一点一点地给他手背上一处出血的淤青涂药。 “哥!嫂嫂真是神医!我跟她说昨天盖猪圈砸手了,她拿几种药捣出汁一涂,一下就不疼了!” 陈君迁本来盯着两人叠在一处的手,看陈川柏的眼神不大客气。听见他这声“嫂嫂”,他才满意地收起目中凶光,转而看向沈京墨。 沈京墨脸色微红,也不知是因着那一声“嫂嫂”,还是被陈川柏夸得害羞,小声跟他解释,眼神却不怎么敢看他。 “草药和女红一样都是必学的,我也不精通,只记得几种常用的药方,刚好家里有药材……” 倒不是她谦虚,上京的高门贵女要学的东西本就不少,除了琴棋书画,制香、草药也都有所涉猎,只是她记不住那么多药材的名字和长相,只懂个皮毛罢了。 陈君迁却不认同她的话,望着她笑:“是你记性好,懂得多,寻常人哪会这些。” 兄弟俩都恭维她,沈京墨红着脸抿唇不语,接着给陈川柏上药。 陈君迁就在她身边站着看。 他人高马大,单是站在那儿就自带一股压迫感。沈京墨感觉到他的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她身上,不由得把头压得更低,只留给他一个发顶,涂药的动作也变得温吞。 盯着她瞧了一会儿,陈君迁的腰有些受不住,这才走到陈川柏的床前坐下,继续看她上药,像是看不腻似的。 她人长得美,侧脸线条尤其漂亮,低眉专注做一件事的时候,浑身都散发着娴静温柔的气质,就像天上人美心善的仙女。 尤其那双白皙如玉的手,手指纤长,指尖粉润,连指甲都打磨得规整又漂亮。这样一双手扶着陈川柏的小黑手,陈君迁只觉得暴殄天物。 沈京墨在他们兄弟俩的注视下上好了药,便打算回屋。 陈君迁见她起身,也忙跟着站起来,说要送送她。 “哥,嫂嫂不就去隔壁吗总共都没十步路。” 陈君迁甩给陈川柏一记眼刀,继续跟在沈京墨身后。 沈京墨没说什么,走到东屋打算关门时,陈君迁还在她门口晃悠,看样子似乎有话要说。 她眨眨眼睛看他,问他可还有事。 陈君迁支吾着,半晌,问:“你那药,能敷腰伤么?” 一刻钟后,陈君迁美滋滋地捧着一碗药汁回了西屋。 * 当天夜里下了场雨,沈京墨第二天起身时,陈君迁还没走。 早饭放在她门外一张矮凳上,盘子上倒扣着一只碗。沈京墨揭开碗,底下是两块浇了甜汁的黄米糕,甜汁晶莹透亮,细闻有股清甜的花香。 沈京墨只看了一眼,就知这米糕珍贵,端起盘子来想去唤陈川柏一起吃。他年纪小,嘴馋,性子直,虽然有时会说些让她脸红的话,但沈京墨还是挺喜欢这位小叔子的。 陈君迁瞧见,说陈川柏一早就和陈大去县里送药材了不在家,让她把两块米糕都吃了,那小子想吃自然会找他。 沈京墨不尽信他的话,悄悄留了块米糕在西屋,把另一块吃了大半,拿出婚服坐到屋门口绣起来。屋里太暗,她怕改岔了。 陈君迁看了她两眼,继续整理他的驴车。雨后路滑,他得尽量把车固定紧些再出发。 两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谁也不打扰谁。 不多时,门外由远而近,响起几个妇人爽朗的笑声。 沈京墨从未见过哪个妇人说笑起来这么大声,就连性子在上京贵妇中算是开朗的柳氏,笑起来也要以帕掩唇,从不会这样笑。 她好奇,往半掩的院门外一瞧,正对上了三双亮晶晶的笑眼。 “小陈大人?”其中一个妇人一脚迈进院里,笑意盈盈地冲陈君迁招招手,又看向沈京墨,“我们去河边做活,你家娘子来不来?” 说罢,三双眼睛热情地看着沈京墨,稀罕地打量着,就好像她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宝贝似的。 沈京墨不大习惯这样的热情,加上她们说话多少有些乡音,她并不能完全理解,只好略显局促地看向陈君迁。 陈君迁见状对几位婶婶打了声招呼,转而向沈京墨走去。 “今日家中无人,你要是无聊,可以随她们去坐坐。要是不想也不用勉强,村里人都很好说话,我去替你回了她们就成。” 她的确不大想去,倒不是不愿与村里人结交,只是她怕到时听不懂她们说话,也不知道聊些什么,让大家都尴尬。 她刚要回他,余光瞥见三个妇人期待的神情,却又变了想法—— 她马上就要成为他的妻,后半生大概都会在这个村里度过,总不能一辈子都躲着不见人。更何况别人盛情邀请,不过是口音而已,她仔细着些,认真听慢慢想,总能听明白。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2节 左右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总得试着去适应新的生活。哪怕什么都不说,一起坐坐也是好的。 沈京墨起身对着三位长辈福了福身,对陈君迁道:“我和几位婶婶一起去,正好趁此机会熟悉熟悉村里。” “好。川柏晌午之前就能回来。你要是累了就回家来,别过意不去,我给你备了话本解闷。想熟悉村里,改天我带你去。” 陈君迁叮嘱完,又一路把人送到河边,才在一群婶婶们促狭的目光中离去。 * 葡萄村毗邻饮马河,河边有一片高耸的野草坡,坡上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千年老树,每到春夏,巴掌大的绿叶郁郁葱葱,压得树枝向四面八方倒垂下来,活像把翠绿的巨伞,村里妇人都喜欢在树下边做活边纳凉。 沈京墨和七八个三四十岁的同村大婶围坐在树下,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拉家常,沈京墨听个一知半解,也不插话,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安安静静地低头改婚服。 几个大婶七嘴八舌聊了一会儿,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她。 “陈家娘子,”其中最年长的一位就坐在她左手边,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就按照她夫家的姓氏这样唤她,“你真是好福气啊,陈家大郎可是咱村里最好的后生。” 沈京墨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在叫她,见话音落罢没人接话,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懵懵懂懂地“啊?”了一声,就听其余几人都友善地笑了起来。 “谁说不是呢?小陈大人年纪轻轻就是咱永宁县的父母官,陈家娘子你嫁给他,以后肯定会享福的!” “是啊,而且小陈大人人也好,没有官架子,谁家需要搭把手他都去,又是干活儿又是送银子。诶,过些日子顾家的地该收了,他还要去帮忙呢,他娘子,你去不?” 沈京墨只听懂了一半,不知让她去做什么,只好抿着唇笑了笑,没有回答。 几位婶婶都是爽快人,没有因这点小事与她计较,继续说着。 “陈家娘子长得也好看,水灵灵的,跟朵花儿似的,咱村里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呢,是吧?” “别说村里,我瞧着整个永宁县都找不出这么标致的丫头!咱小陈大人长得也俊,个儿又高,我瞧着他俩是越看越登对。” 几人说着都笑出了声,唯独坐在沈京墨斜对面、嘴角有颗小痣的年轻妇人全程没有参与他们的聊天,也没有跟着笑。 只听她凉凉地说了句:“漂亮有什么用?谁还没有老的那天了?老了不都一样丑。” 她说这话时用的是不太纯正的官话,沈京墨自然听懂了,其余婶婶的脸色也都一变。 年轻妇人身边的婶婶悄悄扒拉她的衣袖,低声劝她别说了。 她却白眼一翻,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对沈京墨冷笑:“听说你和小陈大人是娃娃亲,却直到落难才来投奔他,想来对他也只是利用!” 旁边人拉她的手,被她一把甩开。 “你以为小陈大人是为等你才二十有四仍未娶妻吗?我告诉你,全永宁县的人都知道,小陈大人心里早就有人了!娶你,不过是看你可怜!别以为他会真心爱上你!” 沈京墨的脸色随着她的话一点一点苍白下去。 那年轻妇人说完,抱起自己脚下的野菜篮子转身就走。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气氛一时分外尴尬。邀请沈京墨前来小聚的婶婶过意不去,拉着她说了许多好话,又是夸她漂亮,又是说陈君迁待她不错。 沈京墨没有回话,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对她点了点头,感谢她的善意。 经过这么一闹,大家也没了兴致,把沈京墨送回陈家后,就各自散了。 陈川柏已经回来了,正在打扫鸡窝,见她回来,高兴地朝她挥手打招呼。 沈京墨浅浅露出一丝略带倦意的笑容,径直走回屋关起了门。 直到坐回了床上,她才总算能喘上气来。 她这短短的前半生里还从未和谁起过这么大的冲突,她在上京的那些小姐妹就算再生谁的气,说起话来也是客客气气的。 她还没见过方才那样的阵仗,被那年轻妇人指着鼻子说时,她竟觉得连呼吸都变得不畅,握着针线的手到现在还在颤抖。 沈京墨急促地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觉得心跳没那么快了,可心头萦绕的委屈还没退去,她忍了一路的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那年轻妇人说陈君迁绝不会爱上她,她并不觉得难过。她也不认为自己会喜欢上他,只是两人早有婚约,她又必须嫁人,才不得不与他结为夫妻。 就算婚约换成旁人,她一样会嫁。 她在意的是那妇人说的,陈君迁至今未娶,是因为早有心上人。 原来他和自己一样,心里也放着一个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的人,还要带着对那人的思恋,与另一个不爱的人相伴终生。 而她好歹能用怀念亲人的理由掩盖对傅修远的思念,可他呢?这几日他非但没有表现出丝毫对她的不喜,甚至还对她关怀备至,大概是想借此麻痹自己心中的痛苦和绝望。 这样一想,沈京墨突然觉得他竟和她一样可怜。 第11章 陶瓷娃娃 那是一对连体瓷娃娃,穿着婚…… 打从下值到家起,陈君迁就觉得沈京墨不对劲。 虽说她平时也甚少直视他,只有不得不与他说话时才会和他对视一眼,说完又迅速移开视线,他也只当她是害羞情怯。 可今天他一到家,就瞧见她将东屋门打开条缝,一双杏眸清凌凌的,同情地看着他。 他觉得奇怪,拎着回家路上给她买的糕点,想过去同她说几句话,可她看到他靠近却慌张地关上了门。 陈君迁疑惑地站在她门口等了片刻,见她屋里没动静,想了半天,转头去问陈大和陈川柏。 昨天夜里不是都对好口供了吗!敷腰上的药是给他爹的,他这龙精虎猛的年轻汉子怎么可能干点儿活就腰疼?别是这老头儿又说漏嘴了。 他腰真的好得很! * 沈京墨倚坐在床头,目光无神地扫过屋里添置的新家具,心中天人交战。 自打听了那年轻妇人的话,她便始终放不下陈君迁已有心上人这件事。 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倘若他当真已有意中人,她也不想做那毁人姻缘的恶人。 她可以只要一纸婚书,然后搬出他家,绝不再打扰他们一家人的生活,亦不会阻止他与心爱之人相守。 她是必须嫁人,但没人说那人必须得是陈君迁。等她找到合适的人选,就与他和离,他也不用被婚约牵累,可以娶他真正想娶的人。 如此,对他们二人都好。 她下定了决心,又一字一句地斟酌修改,准备好了说辞,只等他下值便与他说清楚。 可方才看见他带着一包吃食朝她走来,沈京墨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失礼、多么伤人。 他连对她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妻都这般好,那放在心里多年的心上人定是如珠似宝。她占着他妻子的位子,他怎会舍得让心上人无名无分地跟了他? 她若真将原本的想法说与他听,恐怕他只会觉得玷污了心上人,会因此怨她、憎她,那往后的日子,只怕连现在的相敬如宾都做不到,唯余相看两厌。 但她又的确需要一个名分来保住自己,若不嫁他,眼下她还能上何处寻个夫婿来呢? 沈京墨计划了半晌的想法瞬间被打乱。 于是她慌张地关上了门。 * 陈君迁在西屋和后院找了一圈没找见陈大,最后从新搭了一半的鸡窝里揪出了陈川柏,问他是不是跟沈京墨说了他什么糗事,怎么她用那副表情看他,还一见他就躲。 陈川柏挠着后脑勺一脸迷惑:“不知道啊?林家婶婶送嫂嫂回来以后,她就直接回屋了,一下午没出来。” “回来的时候可有异常?” “异常?” “哭还是笑,喜还是怒,表情什么样?” 陈川柏挠头的手抓得更用力了,五官拧成一团,使劲想了好半天。 “好像……和平时没两样?” 陈君迁知道这小子在察言观色这方面向来迟钝,面无表情地在他脑袋瓜上状似用力、实则雷声大雨点小地抽了一巴掌,说了句“臭小子”,转身离去。 虽然陈川柏看不出异样,但陈君迁十分肯定,沈京墨心情不佳。 而且原因八成与他有关。 陈君迁在院子里和她门前徘徊了足足一刻钟,最后还是敲响了她的房门。 今天这事要是不问清楚,他怕是要连觉都睡不着了。 陈君迁敲过门,又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沈京墨才迟迟打开房门。 门只开了一条缝,露出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她眼眶微红,看上去有些憔悴。 “你……”陈君迁小心地斟酌着用词,“婶婶们惹你不开心了?” 沈京墨被说中心事,却还是摇了摇头:“婶婶们待我很好。” “那怎么哭过?眼睛都红了。” 她刚回家时确实哭过,如今好不容易止住,听他这么一问,她竟又鼻尖一酸,觉得委屈起来。 她也不知道他有心上人啊!为何要指着她那般斥责? 沈京墨抿起唇来,不想让自己再在他面前落泪,粉嫩的双唇被她用力挤压到泛白。 强压下心中的不忿与委屈,她抬眼轻瞥他。 “陈大人,”开口时,她突然固执地又用回了这个称呼,“你娶我,是出于自愿,还是为了守约?” 如若只是为了婚约,她这便与他说清楚,两人做一段日子有名无实的夫妻,等她想到办法,二人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陈君迁听了她的问题却是一愣。难不成婶婶们说了什么,让她怀疑他日后不会真心待她? 生怕她忧心,他忙不迭保证:“我既然要娶你,就定会尊重你、爱护你,必不会让你受委屈!这点我可以保证。” 沈京墨听罢,心里却更加难过。 他果然是出于责任,不得已才娶她。肯对她许下这样的誓言,她也不敢奢求更多了。 既然如此,那便暂且做对挂名夫妻吧。这样也好,她念着傅修远,他心里亦有人,成婚后只要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私下里互不打扰,日子想来也不至于太难熬。 她对陈君迁浅笑福身:“多谢大人。婚服就快改好了,明日大人下值若早,来试试吧。若有哪里要改也还来得及。” 她话题转得太快,陈君迁愣了一下,只好顺茬接话,答应她明日一定早些回来,随后把糕点送给了她。 沈京墨没再说什么,与他道过晚安,便回屋了。 陈君迁没有立刻离开她屋前,又默默分析了一会儿,抬眼瞧着天色还不算太晚,低头往林婶家走去。 人是林婶带出去又送回来的,她们说了什么,林婶肯定知道。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3节 回想沈京墨最后那几句生硬地转折,陈君迁觉得她定然还有所隐瞒,还是找林婶问清楚为好。 * 此时天不算晚,林婶的丈夫和儿子都在地里忙活,家里只有她一人。 陈君迁到她家时,林婶正在院子里择野菜。 “林婶儿!”陈君迁和她打了个招呼,走到她对面,蹲下来帮她一起择菜。 往常他上林家帮忙,林婶都是乐呵呵地把他迎进来,也不跟他客气,该做什么做什么,完全拿他当自家人。 可今天林婶瞧见他,却像是心虚似的避开眼神,见他蹲下,她“蹭”地站了起来,脸上带着讪讪的笑,说进屋给他倒杯水。 陈君迁眼睛一眯:果然有事。 他放下手里的野菜,跟着林婶进了屋。 “婶儿,水我就不喝了。我就是来问问,你们上午都聊什么了。” 陈君迁的语气并无苛责,仿佛就是出于好奇,随口一问。 林婶倒水的动作一顿,脑中飞快思考着。 虽说陈君迁好几年前就有了心上人这事村里人人皆知,可谁也没见过,兴许只是看不上村里的姑娘,拿来拒婚的借口呢? 可如今人家小夫妻都要成亲了,再拿这事出来影响人家夫妻感情,这可是耽误人姻缘的大过呀! 虽然这话不是她说出去的,但沈京墨是她带出去的,真要因为这事得罪了县令,就算陈君迁是她看着长大的,知道他脾气好度量大,也难免因此跟她家生了嫌隙。 想到这,林婶转朝陈君迁笑了笑,双手抓起衣角擦了擦,揶揄道:“小陈大人想知道,怎么不问你家娘子呀?” “这不正好想来您家看看嘛,闲聊,闲聊。”陈君迁没说问还是没问过沈京墨,冲林婶笑了笑,也坐了下来。 既然他这么说,就说明沈京墨回家什么都没说。 林婶放下心来,准备打个哈哈就把这事揭过去。 “嗐,女人们在一块儿还能聊啥,东家长西家短的,你们男人不爱听。哎!婶儿可夸你来着啊!说你长得好又能干,年纪轻轻就当大官,你家娘子跟了你往后指定净享福了。你说婶儿说得好不?” 陈君迁笑了:“谢谢林婶儿。” “客气啥呀,都大实话。不过你家娘子是不是听不太懂咱说话呀?瞅着也不大爱说话,文文静静一小丫头。” 林婶这一句话猛地点醒了陈君迁——沈京墨听不懂永宁县的乡音,县里倒还好,村里上了年纪的叔婶们很少有会说官话的,她要是听岔了,理解错了,倒也不是没可能。 陈君迁这么想着,心里放松了些。也许是他想多了,也许沈京墨只是马上要成亲,心里紧张,情绪才不稳,跟林婶她们没关系。 林婶见状,也暗暗松了口气,迅速转移了话题。 “小陈大人呐,你后天就要成亲了,该准备的东西可都准备妥了?” “准备好了,床褥、柜子、婚服,都准备好了。” “还有呢?” “还有?哦,好酒好菜也预订上了,到时候肯定好好招待大家。” 林婶听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摇着头看着陈君迁:“你看看,这家里没个女人,仨大老爷们儿连该预备什么都不知道。” 陈君迁被她说糊涂了。要是自己粗心大意落下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到时让沈京墨觉得自己对婚事不上心,委屈了她,那可就不好了,于是急忙询问还差了什么。 林婶没有直说,神秘兮兮地走进另一间屋子,从柜子底下取出一块用红布包着的东西,拿给陈君迁看。 “正好陌然也快娶媳妇儿了,家里都预备好了,你瞧瞧。” 林陌然是林婶的长子,婚期早早就定下了,不像他这般仓促,东西肯定是齐全的。 陈君迁看了看林婶一脸神秘的笑容,好奇地掀开了红布。 红布下面盖着两个瓷娃娃,模样不大精细,但也能看出是一男一女。 这俩娃娃是连成一体的,面对着面,笑眼弯弯,穿着新郎新娘的婚服,下面还…… 陈君迁被晒成深麦色的脸罕见地红了。 第12章 试婚服 “拜完了堂以后,把门一关,给…… 瞧见陈君迁的反应,林婶笑得眼都眯起来了,把瓷娃娃盖好放到一边,又取出一条系着红绳的铃铛来。 “这个也没准备吧?” 陈君迁脸上的红还没消下去,见她拿出新玩意儿,忙转移了注意,试图掩饰尴尬:“这是做什么用的?” “这个呀……”林婶没有直说,先是卖了个关子,才笑着解释,“拜完了堂以后,把门一关,给你家娘子系脚上。” 说着,林婶晃动了一下铃铛,“叮铃”脆响响起一瞬,陈君迁就算再迟钝也明白了。 “咳,我知道了,多谢林婶儿。” 林婶这才把东西收起来,看着起身要走的陈君迁,语重心长道:“你娘走得早,这些事没人教给你,你爹也不说。婶儿是看着你长大的,要是还有啥不懂的,就来问婶儿。你家娘子也是。她娘不在身边,没人教她,洞房的时候你可仔细着些,别把人弄伤了。” 陈君迁虽说二十好几还没娶妻,但毕竟这么大的人了,又成天和一群“见多识广”的衙役们呆在一起,这事就算没经验,但大概流程也懂得七七八八。 “知道了,谢林婶儿。家里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先回去了。后天上我家喝喜酒!” “哎,一定,一定!慢走啊!” 迈出林婶家的大门,陈君迁对着快要下山的夕阳长长出了一口气,觉得今儿的天气着实奇怪—— 明明太阳都下去了,他怎么反倒觉得更热了? * 后天就是两人的大喜之日,当晚陈君迁睡得不甚踏实,每每闭上眼,脑中便浮现出沈京墨的一颦一笑。 虽然相处不过三四天,他却对每一幕都印象深刻。 她捣药时的纤纤素手,倚窗读书时娴静的眉眼,甚至是第一晚,她擦拭细颈时的那抹雪白…… 他梦见她穿着绣满芙蓉的墨绿婚服,与他面对着面,交颈相依,就像那对紧密相连的瓷娃娃…… 这一晚,陈君迁足足热醒了四五回。 * 第二天,也就是二人成婚的前一天,陈君迁照常去县衙上值。 许是知道他无心做事,今日县衙冷清得很,除了帮一户人家找了找走丢的鸭子,又帮三个险些打起来的小孩平分了两张饼之外,竟再无人来扰。 眼看快到下值时间,陈君迁通知了衙役一声,打算早些回家。 “明日我大喜,有事过后再报。下值了记得去我家喝酒。” 陈君迁说罢,几个衙役纷纷笑了起来,这个一句“恭喜恭喜”,那个一句“早生贵子”,听得陈君迁不禁喜上眉梢。 他边笑边往门外走,刚走到县衙大门口,就被一高一矮两个衙役拦了下来。 “大人!” 叫住陈君迁后,高衙役看了矮衙役一眼,状似有些为难,努努嘴,想让他去说。矮衙役却也朝他努嘴,示意他继续说。 陈君迁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只见这俩人就差把嘴努到他脸上去了,不由得又气又觉得好笑,抬起腿来照着矮衙役的屁股上来了一脚:“你说!” 矮衙役和高衙役对视一眼,嘿嘿笑了起来:“大人,上次您要的话本,看了么?我俩上次着急忙慌的,没找着几本好的。要不您把上次那几本拿回来,我俩给您再找点更有意思的?” 陈君迁前两天的确跟他们要了些话本子给沈京墨解闷用,但沈京墨看了没有,他也不知道。 不过那么厚厚一摞话本,她这几天又在改婚服,就算看应该也看不了多少,也不急着换。 “怎么,着急要回去?”他笑着,手背在矮衙役胸口一拍,“整个县衙上下就你俩最爱看话本子,你俩挑的差不了,不用换了。等看完就给你们带回来,丢不了。走了!” “哎大人……” 陈君迁急着回家,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两个衙役追了几步,眼看是追不上了,只能扯着嗓子冲他的背影喊。 “大人!我俩明儿给你拿新的当贺礼!换吧,换吧啊!” 陈君迁摆摆手没说话,走远了。 两个衙役对视一眼,眼里都是对方苦瓜似的愁容。 “嫂夫人八成还没看着那本那个,可万一翻着了呢?咱俩可咋办啊?” “明儿酒席,你去给偷回来,换本别的!” “啊?那要是没找着可咋整?” “……那咱俩就回来把狗头铡擦擦,走得时候痛快点儿。” * 陈君迁回到家时,院子里只有陈川柏一人。 他怀里揣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硬邦邦的,但被遮得很严实,只能看出是个凹凸不平的玩意儿。 陈川柏感兴趣地跑上来,伸手进他怀里摸,却被陈君迁一手抵住脑袋推远了。 他扁嘴:“哥,你又带啥好东西了?咋不让我看看!” 陈君迁故作严肃:“你还小,不能看。” “我都十三了!再有几年都能娶媳妇儿了!你让我看一眼呗。” 陈君迁收回掌来在他脑门上一弹:“那就等你娶媳妇儿了再看。” 说完,又指着东屋门问他:“你嫂嫂在?” “果然,虎子你有了媳妇儿忘了弟,”陈川柏哼了一声,揉着脑门,“好东西再也不给我跟爹了,虎子你变了。” 陈君迁无奈地笑。 这玩意儿要是给了他和爹,他才是真有病。 “去去去,没大没小的东西。” 打发了陈川柏,陈君迁敲响了沈京墨的门。 “昨天答应你早些回来试婚服。”进了屋,他径直走到柜子前,背对着沈京墨,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东西掏出来摆在了柜面上,转而接过了她手里的婚服。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4节 他这头换衣裳,沈京墨便错开视线,瞧了瞧柜子上红布盖着的东西,好奇道:“那是何物?” 陈君迁整理着衣领,听见她问话,也顺势朝那边看去,手上的动作一顿,说话也遮遮掩掩。 “明儿成婚要用到的玩意儿,下午刚买的。” 沈京墨这下更加好奇,还想接着问,但见他试衣着急,腰带都系拧了圈,便先走到他身边,帮他整理起衣裳。 她一上手,陈君迁就不动了,系了一半的衣扣就那么敞着,等她去系。 沈京墨见他如此,手上的动作也僵了一下,但随后还是慢慢帮他理好了腰带,又一颗一颗系起扣子来。 他这件婚服上的扣子不好系,扣结粗糙,扣眼又紧。沈京墨用指尖捏着两头,尽量把扣往外抻,怕贴身体太近,不小心碰到他的身子。 她还记得那天瞧见的他赤裸的胸膛,饱满的肌肉随着呼吸,充满力量感地一起一伏…… 他们只是挂名夫妻,他有心上人,她该避嫌。 所以还是别碰着他一点儿为好。 陈君迁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垂眸盯着她的手沿着他的腰腹,一路攀上胸膛,青葱玉指拨弄着小巧的扣结。 昨天夜里那股灼热又烧了起来,他的喉结艰涩地滚动一下,只觉喉咙中如有火烧。 还剩最后两颗衣扣,沈京墨已经不得不踮起脚来为他系了。 陈君迁微微弯下腰来,方便她动作。 她已经举得发酸的手随着他弯腰也放了下来,沈京墨迅速系好一个,又去系最后一颗。 那颗扣子在衣领,紧贴着脖子的皮肤,他弯腰低头的动作遮挡了她的视线。沈京墨歪头去找也没摸到。 “还有一颗我看不……” 话未说完,便对上了一双黑沉沉的眼。 他定定看着她,一双锐利明亮的眼中好像有烈火熊熊燃烧。 沈京墨被他的目光烫了手,慌忙后撤一步,低下头去:“还有一颗,劳烦大人自己系了。” 他一再纠正她,但她还是喜欢喊他大人。 陈君迁便也不再改正她了,反正明日成婚后,她自然会改口唤他郎君。 郎、君。 短短二字,陈君迁在心里反复想了好几次,想象这个称呼用她那甜得好似抹了蜜的声音说出来,会是何等动听。 他光是想想便欢喜。 陈君迁直起腰来迅速系好了最后一颗扣子,将双臂展开,在她面前转了一圈,满意地低头看着经她手改出来的婚服:“如何?” 沈京墨原本害羞地低头不语,听他发问,才抬起眼来,尽量避开他的视线,将这身婚服上下打量了一番。 “肩尚可,腰再收些,”她把需要修改的地方记下来,又问他,“大人觉得还有何处需改?” “哪儿都好,我看不用改了。”他不挑这些,左右就穿明天一天,无需她这么费心费力还费眼。 沈京墨闻言没有反对。 挂名夫妻,做给皇帝看而已,婚礼也就是走个过场,他既然觉得不用改,便不改了。 “那我为大人收起来。” 将婚服收好,沈京墨的目光又不可避免地回到了柜子上。 方才她就问过陈君迁那是何物,他还没回答,她便又问了一次。 陈君迁还是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半晌,清了清嗓子:“这东西明儿要放在床头,讨个吉利。” 说完,轻轻掀开红布一角,露出一部分瓷娃娃让沈京墨瞟上一眼。 沈京墨弯腰去瞧。 紧接着“唰”地站直了身子,脸红得像火烧过。 “这,这是……” “是瓷……” “我知道是什么!”她飞快打断了陈君迁要讲解的话,一把将红布扯了下来,把那玩意儿盖得严严实实。 她的闺中好友有几人已经嫁人,成亲时,说是要把这样一个东西放进了柜子底一并抬去夫家。她起初不知是何物,直到好友成亲后再相见,才神秘兮兮地将她拉进房中,告诉了她这东西的用意。 只是上京的瓷娃娃做工精细,若是忽略不该看的地方,也能当做一件精巧的摆件。 可这只瓷娃娃做工远比不上她见过的几只,上身做得尤其粗糙,只能勉强分辨五官,偏偏只有不该看的地方,做得最显眼! 见她脸红,陈君迁的脸也悄悄红了。 他盯着沈京墨,沈京墨又盯着别处,两人沉默了许久,他才终于哑着嗓子说了句“时候不早了歇息吧”,接着转头就跑出了东屋。 等他走了,沈京墨还没回过神来。 她站在原地,双手捧住滚烫的脸,过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探出手去,又掀了一下红布。 只瞟了一眼,她就涨红着脸跑回床上,把脸蒙进被子里去了。 第13章 大婚 “小陈大人,后半夜有你腻乎的时…… 晨光出照屋梁明。今儿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一大早,天便清透如洗,阳光澄灿似金,是四月里难得的好天气。 沈京墨昨夜里瞧见了那对瓷娃娃,一宿都没睡好,今日早早便起身了。 屋外隐约传来陈川柏的笑闹声,陈君迁也在,兄弟二人起得比沈京墨还要早些,此时正在院里为晚些时候的婚礼做准备。 沈京墨支起窗,借着晨光对镜梳妆。 在上京时,她见过好友的大婚之礼。从纳彩到迎亲,再到大婚当夜的正婚婚仪,不可谓不繁琐。门第高的人家,有时甚至要花上一年的时间去筹备。 毕竟是一辈子只此一次的大事,自然是准备得越隆重越好。 但在葡萄村便不同了。 按着上京的风俗,大婚这日,新娘天不亮就要起来打扮,首饰、婚服、妆容,都要多人共同伺候完成,要确保把新娘打扮得光彩照人不说,更不能出一丝错漏。 单就这个过程,就要花上个把时辰。等把新娘打扮好了,新郎亲自带着鼓乐仪仗来将人接走,又要在路上耗去半天时间。 等到了新郎府上,还有一大堆的婚仪等着,拜堂、却扇、同牢、合卺、结发,哪一项都不能省去。 沈京墨那几个成了亲的小姐妹后来都说,成亲那日,等到该做的都做完了,她们都累得连沐浴都没力气,倒头就在那撒满六铢钱的床上睡过去了。 但沈京墨今日直睡到天亮,也没见有人来叫她。 也不知是葡萄村的婚仪与上京不同,还是陈君迁想要一切从简。 坐在铜镜前,沈京墨细细地为自己描着眉。 她的眉天生形似柳叶,只是颜色浅些,每每上妆,总要多花些时间去描眉添色。 沈京墨没见过新娘子上妆,不知具体要画成什么样,但就算是走个过场,她也想漂漂亮亮的。 等她仔仔细细描完了眉,又将铜镜调整了角度去贴花钿。 镜光一闪,晃到了趴在窗外偷瞧她打扮的陈川柏的眼。 他惨叫一声,揉着一时不能视物的眼,靠着墙壁蹲了下去。 听见动静,沈京墨回眸望去。陈君迁正低头看陈川柏,再抬起头时,两人四目相接。 他也不知偷偷看了多久,见被她发现,先是一怔,眼中满是惊艳之色,随后才回过神来,对她一笑。 “晚上有的要忙,便没叫你,想教你多睡一会儿。” 听他这么一说,沈京墨墨瞳微张,一抹红晕悄然爬上脸庞。 陈君迁说完才意识到话有歧义,又补充道:“依村里的习俗,晌午一过就会有人来帮忙,到时肯定很吵。婚礼傍晚开始,虽说不用出去接你,但也得在院里院外走上一圈。后面还有好多礼仪,又是拜堂又是拜客的,折腾下来得到半夜,我怕你累着。” 刚同她解释了一遍葡萄村的婚仪,便已有人前来帮忙。 陈君迁还想和她说点什么,却架不住人家调侃,只好叮嘱沈京墨,若是累了尽管休息,一切有他去做后,才恋恋不舍地去招待村里人。 沈京墨也有些话想和他说,却一直没找着机会,只得等他闲下来,再寻个时机和他说了。 然而他这一去就忙到了傍晚。 按理说,作为新郎,他应该规规矩矩地,等着按照流程走完婚仪即可,但村里人没那么多讲究,谁家成亲都是一样,只要赶在吉时之前把新郎新娘送入洞房,其余的便怎么顺手怎么来。 夕阳晚照,暮色四合。 沈京墨早已在同村几位婶婶的帮助下换上了青色婚服,去找团扇时,手中却被人塞进了一块红艳艳的布。 她一怔,不知其用意。还是一位婶婶告诉她,这叫盖头,要盖在新娘头上,直到入了洞房,才能由新郎官揭开。 沈京墨虽倍感讶异,但又一想,真要让陈君迁做却扇诗,还不知会做成什么样,还不如蒙上块布,也免得让人瞧见自己的表情。 戴上盖头后,她便只能瞧见脚底下那一小块地,其余什么都看不见了。 两个婶婶一左一右地扶着她手臂,笑吟吟地打开门,将她带到陈君迁面前。 她看见了他大红婚服的一角和婚服之下的官靴。下一刻,靴子移动到她身侧,一只温热粗粝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心很大,足以将她的柔荑包裹其中。 感受到手背上传来的那股源源不断的热意,沈京墨不觉紧张地手心都沁出了汗。 耳边传来许多人的祝福和欢笑声,她听不大懂,也没有精力去细听。 因为陈君迁的拇指,正在她宽大的衣袖之下,轻轻慢慢地摩挲着她的手背。 沈京墨小脸涨红,好在有盖头挡着,不至于让人瞧了去。 但手背上的痒意却是无法忽略的。 她紧咬着嘴唇,忍了许久,终于耐不住地轻轻抖了一下。 头顶传来一声低笑,他的手终于老实了。 沈京墨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而心中埋怨起陈君迁来——他分明有意中人,怎么还对她做出这番举动?倘若是要在人前佯装亲密也就罢了,可她手在袖中,别人又看不见! 他带着她从东屋走到院里,出了门,绕着陈家走了一圈,才转回到院中,算是将新娘从娘家接到了夫家。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5节 再之后是拜堂。沈京墨的父母不在,她便朝着上京的方向拜了一拜。 直起身来时,一滴清泪自盖头后滑落。 拜过了堂,两人便在同村人的起哄中,被送进了东屋。 二人分食过猪牛羊肉,又用一只一分为二的匏瓜饮过合卺酒,再分别剪下各自一缕头发来系在一起,才算是完成了全部婚仪。 接下来便可以开席了。 沈京墨不必拜客,只需坐在房中等陈君迁回来。 她的盖头还未揭,双手叠在膝上,规规矩矩地坐在床上,后背绷得笔直。 陈君迁行完婚仪没有立刻离开,反而朝沈京墨走去。 门外的人纷纷调侃起他来。 “小陈大人,后半夜有你腻乎的时候,先出来喝酒!” 他却不急,也不理会他们的促狭,轻轻捞起沈京墨的一只手握在掌中,塞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给她,松开时,他在她耳边低声道:“饿了吃。” 说完才转过身,笑着迎了出去。 屋门在他背后关上,将院里的热闹隔绝在了门板那头。 四下终于安静下来。 默默坐了一会儿,沈京墨打开手掌,瞧见掌心中躺着两块晶莹剔透、表面撒着果干的点心。 她怔怔地盯着点心,好一会儿,才拿起一块送到嘴边,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点心有些干,味道也平平,沈京墨吃了一会儿,突然流下了泪来。 曾几何时,她也想象过自己的婚礼。 在她的想象中,傅修远会提前至少一年来纳彩,母亲会为她准备好丰厚的嫁妆。 等到她出嫁那天,她会扑在母亲怀里幸福地哭一场,而母亲会一边落泪,一边笑她怎么嫁给了意中人还哭成这样。 父亲不爱说话,只会在她拜高堂时悄悄红了眼眶。 而傅修远,他会骑着威风的骏马,在上京所有人艳羡的目光中,一路从傅府来到沈家,十里红妆,将她风风光光地迎走。 自此,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眼前逼仄的婚房,坚硬的木板床,和粗糙的婚服…… 她相信陈君迁已经给了她最好的,可她憧憬了那么多年的婚礼,不该是这副模样。 她本该拥有幸福顺遂的一生,可如今,她只能嫁给一个她不爱、也不会爱她的男人,就连出嫁时,父亲母亲都不在身边。 甚至,她都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 沈京墨垂着眼,看着手里只吃了几口的点心,想哭,却又不敢哭出声来。 她紧咬着唇忍了许久,还是抬起手来,张口死死咬住了衣袖,才勉强将溢出喉咙的呜咽堵了回去。 爹、娘,靖靖好想你们…… * 屋外,陈君迁正端着酒碗,一桌一桌地敬酒。 今天整个葡萄村的人都来了,还有永宁县的许多人也都在席上,陈家院中摆不下酒席,就连院外的村路上都摆上了桌椅。 陈君迁一桌接一桌的敬酒,一连敬了几桌下来,不免脸色发红,脚步都有些虚浮。 但他今天高兴,再多酒他都乐意喝! 心心念念了三年,以为这辈子都遇不着,只能抱着画像厮守一生的画中仙子,竟然是他十七年前就许下婚约的未婚妻! 不,他们已经拜过了天地,如今她已经是他的娘子了! 天底下上哪找像他这般幸运的男人! 陈君迁满面春风,手里的酒一碗接着一碗,几乎没有停过。 直到院门口响起一声刺耳难听的声音,酒席上的众人猛地安静下来,他才稍稍清醒,转过身去看。 院门口,一脸恶毒的萧景垣在两名小厮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在一张桌子旁停下,低头瞧瞧桌上的酒菜,恨恨地啐了一口。 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阴阳怪气道:“陈君迁,陈大县令,恭喜啊?” 说罢又道:“咱好歹也是同乡,怎么成亲这么天大的喜事儿,也不通知我一声,啊?” 陈君迁的脸色瞬间便沉了下来。 同在招待客人的陈大见势,忙过来打圆场:“既然来了就都是客,请入席吧。” 萧景垣嗤了一声,理也没理。 一旁的谢遇欢瞧见,对着萧景垣笑道:“萧大少身上有伤,不良于行,更不便饮酒,大人这是心疼您,怕您的伤势又加重了。” 萧景垣知道他这是在提醒他,屁股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恶狠狠瞪了谢遇欢一眼,又看向陈君迁,脸上露出阴险的笑意。 “知道陈大县令要娶妻,我便托我那表舅好生打听了一番。陈大人,你可知你这位娘子是何来头?” 众人屏息。 “她可是个罪臣之女!全家杀头的大罪!”萧景垣得意道,“娶了罪臣之女,你这官呀,也就做到头咯!” 陈君迁:…… 就这?他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噩耗呢。 陈君迁听完没有理睬,转而继续对着身旁的人,敬方才没有敬完的酒。 萧景垣见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得屁股直疼,又指着陈君迁嚷道:“我还告诉你!你的女人在上京,早就有相好的了!你还当个宝贝似的娶回家,还不知道她都被人玩儿过多少回了吧!” 第14章 洞房 他又贴了上去,毫无章法的吻上她…… “咣——” 萧景垣话音未落,只听一道清脆的酒碗碎裂声响起,萧景垣只觉脑袋顶上一热,一股鲜红登时顺着额头淌了下来。 “你、你——”萧景垣慌忙捂住了脑袋,瞪着陈君迁,“你敢打我?在座的都看见了!当官的杀人啦!” 陈君迁也瞪着他,手中攥着酒碗的碎片,向他逼近一步。 “我娘子生得漂亮性情好,有人爱慕,是他眼光好,是应该,是必然!但那是旁人的事,与她无关! “上京有贵人爱慕我娘子,她却仍谨守婚约嫁于我为妻,可见沈家家风之正,我娘子品行之高洁,岂是你随便几句谣言便能污蔑的?!” 陈君迁说罢,眼神向下一瞥,问萧景垣:“莫不是屁股上的伤好透了,就忘了疼?” “你——”萧景垣被陈君迁居高临下地瞪着,想要挺起腰板来瞪回去,奈何个子矮了陈君迁一头,就是踮起脚来,也没什么威慑力,“威胁老子?有本事你弄死我!我看你这个官儿还能当几天!” 他今天就是来找茬的。前几日陈君迁坏了他的好事,还抢走了他看上的美人儿,更是给他屁股打开了花,害得他好几天去不了醉花楼,只能在家里趴着。 他都不能夜夜当新郎了,凭什么陈君迁抱得美人归?!就算不能让他休了沈京墨,至少也要让他们在永宁县众人面前颜面扫地! 更要让陈君迁日后面对貌美如花的娘子时,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陈君迁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一双眼里都快要喷出火来,握着碎碗的手猛地高高抬起,还没做什么,萧景垣便“哎哟”一声吓得抱头鼠窜,和两个小厮一起往院门外滚去。 他只是来给他们添点不痛快的,可不想自己也痛。 经过谢遇欢身边时,他趁无人注意,伸出脚来,狠狠绊了萧景垣一跤,摔得他屁股上的伤口开裂,血立刻染红了裤子。 “嗷!你,你给我等着!”萧景垣怪叫着指了指一脸无辜的谢遇欢,又指向陈君迁,“你也给老子等着!” 说罢,又骂两个小厮:“还不给老子扶起来走?!” 等萧景垣骂骂咧咧的声音走远了,席上众人仍是面面相觑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大婚之日被人指着鼻子说新娘子有老相好,任谁面子上都过不去,更何况还是他们永宁县的县令。 而且他们还被迫围观了全程! 这下众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有些举着酒碗的,连放也不敢放下,谁也不敢第一个弄出动静。 陈君迁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突然又拿起一只酒碗来,与本来要和他碰杯的人碰了一下,笑道:“白叔,咱刚才的酒还没喝呢。” 突然被点到的白叔一愣,也忙笑道:“是啊是啊,恭喜小陈大人!” 陈君迁一口饮尽碗中酒,又倒了一碗,高高举起,对众人道:“大家可能有所不知,前几日我审了个案子,罚了那萧景垣十两纹银。这人记恨于我,竟在我大喜之日无凭无据污我娘子清白,其心可诛!” 解释完这点,他又道:“但我乃一县父母官,自然不会徇私报复,也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大家不必拘束,吃好喝好!” 他这话说完,又去给下一个人敬酒。 见状,众人才慢慢恢复了先前的样子,纷纷夸奖陈君迁有气量,还有见过沈京墨本人的,也都称赞她样貌动人性情温柔,与陈君迁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陈君迁和原先一样笑着敬过所有人后,谢遇欢端着酒碗找到了他。 他正盯着萧景垣离开的方向,脸上笑意尽退,眼里满是冰寒。 谢遇欢站在他身侧,面向他背对的方向,低声道:“大人不该动手。” 陈君迁凉凉地看了他一眼,端起碗来抿了口酒,幽幽道:“我喝醉了……” “这倒勉强算个理由,但你还是太冲……” “……碗没瞄准,不然还能再重一点儿。” 谢遇欢:…… 谢遇欢:“你听听你听听,你这是喝醉的人该说的话吗?” 陈君迁没回话,继续喝酒。 “他毕竟有个好表舅,咱们不好和人结了梁子。” “你以为我是忌惮他表舅才没给他彻底开了瓢?”陈君迁斜睨他,“我是县令,要遵纪守法为人表率,不能用私刑。” 他说着,嘴角仰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谢遇欢一瞧,便知道有人要倒大霉了。 “更要严守法度,不能放过一个坏人。”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6节 “你是想……” “三年前的卷宗,一档一档地查。萧景垣作恶多年,身上攒的刑罚可不少了。” 谢遇欢一怔,没想到他竟然要追责上任、上上任、上上上任县令时期的往事:“你可要想清楚了?在你之前那些县令可都死了,就算查出什么来,你就不怕他给你玩儿个死无对证?” 陈君迁上任三年来,萧景垣比以往收敛了许多,虽然被人告到县衙几次,但都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是买卖小妾,但卖身契齐全,律法也动不了他。虽然他每次都会尽力从旁找些小的错处,但也顶多罚些银两,不痛不痒的。 可要往前查,就不一定了。 陈君迁饮下最后一口酒,拍了拍谢遇欢的肩,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今儿我大婚,说什么死不死的。” 说完,他又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两下,紧紧一握,才摇摇晃晃地往院里走去。 谢遇欢盯着他的背影,良久,笑着摇起了折扇。 * 婚宴喝到最后,陈君迁也只是微醺。 他平时极少喝酒,毕竟酒这玩意儿可不便宜,但也许是天生不易醉,也可能是经过萧景垣闹得那一遭,酒便喝不进心里去,自然也就味同白水,千杯不醉了。 直到把大部分宾客都喝趴下了,陈君迁才晃晃悠悠地推开东屋的门。 听见开关门的声音,沈京墨忙抬起手擦干脸上未干的泪痕,将剩下的点心放到床头的矮桌上,坐直了身子。 陈君迁脚步虚浮,走到她跟前时还晃了一下。沈京墨忙伸手去扶,他却自己站定了,带着酒气问她饿不饿,渴不渴。 沈京墨两次都摇头。 但他还是给她倒了杯水放在矮桌上。 沈京墨盖着盖头看不见他,只能侧目看见那杯摇晃的水。 下一刻,有限的视野之内,突然出现了陈君迁的身影。 他在她面前蹲下身去,从怀中摸出了什么,一手去摸她脚踝。 沈京墨吓地忙抬起脚来往床里头缩,但动作不及他快,还是被陈君迁一把握住了脚踝,拉向他怀里。 “这是做什么?” 他没回答,轻轻脱下她的鞋袜,动作有些笨拙地把一条坠着铃铛的红绳系在了她纤细的脚腕上。 她的脚很小巧,脚趾圆润,皮肤又白又嫩,摸上去十分滑手,脚踝也纤细,本就不怎么长的红绳系上去,竟还有些松垮。 陈君迁系好红绳便把她松开了。 沈京墨脸色通红,刚一得了自由便急忙将脚放下去。这一动,铃铛叮当作响,冰冰凉凉贴在她脚面,吓得她又是一缩。 但这一出声,她似乎也明白了系铃铛的用意,脸色变得比盖头还要红。 下一刻,床板一沉,陈君迁在她右手边坐下,她瞧见他两只大手在衣摆上狠狠搓了好几下,随后举了起来。 她眼前紧接着便亮了。 盖头被他挑起来丢到了床上,烛光略有些刺目,晃得沈京墨侧过头去,恰对上了一双醉意沉沉的如墨黑眸。 他穿一身正红,虽不衬肤色,却更显英气。加之今天喝了些酒,眼神不似往日锋利,整个人也显得柔和了许多。 沈京墨只匆忙瞥了他一眼,便将头低了下去,手指紧紧绞着衣裙。 她早已想好要对他说些什么。 他大概还不知道她已经知晓他有心上人这件事,还要在宾客面前卖力演出喜悦,实是不易。 不如现在就与他挑明她亦心有所属,好让两人都能安心。 “陈大人……” 沈京墨话还没说出口,就感到脸上一热。他带着酒气的唇就这样不打招呼地贴了上来,虽只是在脸颊轻轻一碰,还是让她惊了一瞬,脑中似有什么炸开了似的,竟都忘了躲开。 见她小脸绯红一片,杏眸微张,却没有抗拒,陈君迁登时觉得小腹一紧。 他的酒劲似乎这才开始上头。 顺从着本能,他又贴了上去,毫无章法的吻印上她的侧脸,又一路向下,愈发着急地向下探去,吻过下颌,滑向脖颈。 “不……”沈京墨终于从震惊和羞涩中回过神来,手先于脑子一步,猛地朝他胸口一推,“不要!” 陈君迁正吻得上头,迷迷糊糊间,毫无防备地被她这么一推,竟直接从床上摔了下去,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咚”的一声闷响,两人都怔住了。 这一下虽不疼,陈君迁却清醒了。他甩了甩发胀的脑袋,被酒模糊了的双眼这才看清,她眼角有哭过的痕迹。 “怎,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沈京墨紧紧攥着衣领,往后瑟缩着。 她不明白,他明明有心上人,怎么还能对她做出这样的事?既不尊重他的心上人,也不尊重她,他怎么能这样?! “陈大人,”她急促地喘息着,忍着恐惧和羞愤,“我不知你会如何,但倘若我心有所属,必不会和旁人做这档事。就算是结为了夫妻也不行!” 陈君迁脑袋一懵,猛然回想起方才萧景垣说的—— “你的女人在上京,早就有相好的了!” 第15章 不够 一个时辰,铃铛足足响了三四回…… 沈京墨双眸含泪,紧紧盯着陈君迁的一举一动。 她有许多话想要解释,但一看到他如今难看至极的脸色,她便什么都不敢说了。 直到刚刚被他按住脚踝、被他捧着脸亲吻时,她才对他的力量有了具体的认知。他是那么高大健硕,力气也远比她的大得多,倘若他真要对她做些什么,她绝没有一丝反抗的可能。 所以她害怕,她惶恐,她不知所措。虽然爆发出一瞬间的力量将他推开了,可现在她双手双脚都是软的。 她是真的被他吓着了。 陈君迁在冰凉的地上坐了一会儿,脑子也清醒了几分。 他深深看向沈京墨,张了张口,想要问她这话究竟是何意,却发现她肩膀在微微颤抖。 她是在怕他?陈君迁突然觉得胸中气闷,原本就要脱口而出的问题,也干脆咽回了肚子里去。 两人沉默地对坐片刻,陈君迁站起身来,哑声道:“你歇息吧,我走。” 说着便往屋门口走去。 可到了屋门口,手刚搭上门板,陈君迁就听见门那头传来一阵叽叽喳喳地喧闹声,其中夹杂着陈川柏疑惑的发问。 “怎么进去这么久还没动静啊?” “你让开让我听听!” “没动静呢,你先等会儿,这我占的位置!” 不用看也知道,门后面围了一群看热闹的家伙。 陈君迁的手迟疑了一瞬,收了回去,转身往屋里走。 见他去而复返,沈京墨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怦怦乱跳起来,收回脚来往床里头挪,想要离他远些。 陈君迁皱着眉走到床前,本想直接动手,但看她那副害怕的模样,伸出去一半的手又放下了,改为平放到她眼前,沉声:“铃铛。” “……什么?” “铃铛,解下来。” 沈京墨不明就里,但还是手忙脚乱地把系着铃铛的红绳解开放到了靠近他那头的床上。 陈君迁抬眸瞧了她一眼,拾起铃铛,后退几步与她拉开距离,吹熄了蜡烛,席地而坐,只留给她一个侧脸,将红绳缠绕在自己指尖,一下一下摇了起来。 沈京墨起初脑子很乱,烛光消失的那一刻,她还没有意识到他这样做的目的。直到窗外传来极低的笑声,几颗小脑袋被月光映在窗子上,她才明白他这是做给外人看的。 她脸上的红晕很快蔓延到了耳尖和雪颈,抱着被子一声也不敢出。 今晚月光很亮,透过窗子,照得屋里一地莹白。 陈君迁借着月光瞥了一眼沈京墨,压低声音道:“困了就歇息,我尽量不吵着你。” 他的语气听上去十分平静,说话也不像先前那样短促,沈京墨猜想他大概没那么生气了,又红着脸忍耐了一会儿,小声劝他:“差不多了吧。” 他听了,摇铃铛的动作一顿,但随即又接着摇了起来。 “还不够。” 沈京墨只好咬着唇,继续看他摇。 直到过去足足一个来时辰,铃铛在屋里不同地点时轻时重地响了三四回合,他才终于停下,转头去看沈京墨时,她已经在铃铛的清脆响动中靠着墙壁睡着了。 陈君迁静静凝视着她的睡颜,半晌,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门外宾客都离开了,只剩下陈川柏靠在他屋门边睡得东倒西歪。 陈君迁没有惊扰他,轻轻关好房门,没有发出一丝响动,但晃动的影子还是惊醒了陈川柏。 他揉了揉眼睛,冲着他哥的背影问:“哥,这大半夜的你去哪儿啊?” 陈君迁头也没回:“肚子疼,出去走走。” “啊?”陈川柏不能理解地挠了挠头,但见陈君迁已经走出了院门,他也只好提醒他“早点回来”,说完便打着瞌睡回西屋去了。 * 婚后第一天起,沈京墨就闭门不出了。 原因无他,只是她不知该如何面对陈君迁,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善待她的陈家父子。 自新婚夜里陈君迁离开她的屋子后,也始终没有再踏进来一步,就连他的声音,她也不曾再听见。 沈京墨猜,他大概最近都宿在了县衙。 她每日的饭食都会放到门口的矮凳上,沈京墨猜测,陈君迁也不想看见她,所以安排了陈川柏给她送饭。 尽管如此,她每日的饭食,还是换着花样来,一连数日都不重复,蒸饼、包子、米糕,有时还有酱肉和新鲜的水果。 每每看着这些吃食,沈京墨都要沉默许久。 她是心存愧疚的。陈君迁虽然有些举动让她不解,但总得来说,从她来到永宁县起,就处处受他恩惠和庇佑,哪怕这场婚姻只是装装样子,他也确实做到了无可挑剔。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7节 反倒是她,始终没有和他解释清楚自己的心意。 她和往常一样,只取了一小部分食物回屋,剩下的都留在了矮凳上,等陈川柏前来分享。 食不知味地吃了一只小包子,沈京墨想,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等他下次休沐回家,她必须得找他说清楚。 她会和他做一对挂名夫妻,等过些日子,想办法与他和离,独立门户。还有这些日子在他家吃住所用的银子,她也会想办法还给他。 至于再往后的日子要如何,沈京墨出神地望着窗外飘动的云,轻轻叹了声气。 * 永宁县县衙。 “蒸饼、包子、米糕、酱肉,她都不爱吃,你说明天给她带点儿什么好?” 临近下值的时辰,陈君迁在堆积如山的卷宗背后找到了谢遇欢。 打从他成亲那日回来,谢遇欢就被陈君迁按在府库的卷宗室里,没日没夜地翻查萧景垣早年间犯下的事,一连几日下来,头昏脑涨,一脸菜色。 谁能想到萧景垣以前竟然犯了这么多事儿啊! 他生无可恋:“吃什么都行,都没卷宗难吃。” 陈君迁忽略他后半句话,蹲在他身旁扒拉卷宗:“上回问你上京的公子哥什么样,你说,白白净净,清清瘦瘦,温声细语,还爱泡茶?” 谢遇欢:“什么样都行,都没卷宗难看。” 陈君迁摸着下巴,一条一条比对:“白白净净是没戏了。清清瘦瘦……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家里活儿怎么做?温声细语,还能试试。泡茶……那玩意儿又苦又涩有啥喝头?” 谢遇欢:“多苦都行,都没翻卷宗苦。” 陈君迁沉默了一下,拍拍谢遇欢的肩:“你要相信,这差事对你有好处。不是有句老话,天将降大任于你,必先让你读万卷书。咱县衙书没几本,但卷宗管够啊!” 谢遇欢面无表情地瞧了他一眼,黑眼圈比眼睛都大,连纠正他的力气都没了。 陈君迁盯着他眨了眨眼,“蹭”地一下站了起来,猛一拍手:“你果然是我的智囊——今天给她带芝麻饼!” * 拎着一包酥脆咸香的芝麻饼回到家时,陈君迁快步走到后院的小门处,招呼陈川柏过来。 “芝麻饼,等下给你嫂嫂送去……” 话没说完,东屋的门便开了。 听见动静,陈君迁的脊背一僵,抬脚就要躲进后院,却还是迟了一步。 “大人请留步。” 陈君迁的动作瞬间顿住,慢慢转过了身去,站在原地没有动。 沈京墨知道他不愿见她,咬了咬唇,还是将他请进了东屋。 屋里还挂着大婚那日的红布装饰,陈君迁没再来过,她又摘不到,干脆就没去管它。 两人关起门,尴尬地在桌子两边坐了下来,且都意外默契地选择了侧身而坐,省去了直面对方的窘迫。 对坐半晌,沈京墨为他倒了杯水。 陈君迁接过去,杯在手中紧紧握着,没喝,也没松开。 又是一阵不短的沉默,沈京墨缓缓开了口。 “大人,有些话,成亲之前便想对你说,哪成想一直没有机会,便耗到了今日。” 沈京墨说着,站起身来走到陈君迁面前,对着他软下腰去盈盈一拜,吓得陈君迁也忙站了起来,想要去扶却又不敢,只好让她快些起来。 沈京墨没起身:“成亲之前,听村里人说起,大人早已有意中人,想必只是受你我二人婚约相阻,才不得与那位姑娘结为连理。” 她轻叹:“不过大人不必为此烦心。我与大人一样,心中另有他人,成婚只是权宜之计。待过上两三年,大人便可以我膝下无所出为由,与我和离。这些年在大人家中的吃穿用度,我也会想法子折了现银还给大人。” 说着,她深深一拜:“只求大人收留我些许时日,待三年时间一到,我立刻离开,绝不会再打扰大人与未来夫人。” 陈君迁听完,人都傻了。 什么未来夫人?他这辈子就没想过还要娶第二个老婆! 他想也没想,张口便要解释,可话到嘴边,又让他给咽回去了。 他突然想起了衙役们正在读的话本,画中仙。 那故事里的书生痴恋画中一美人,美人怜他一片痴心,走下画来与他结为夫妻,可书生对妻子阐明她的身份来历后,美人却伤心至极,回到画中再不肯现身了。 在这之前,陈君迁对此类志怪话本嗤之以鼻。但现在,要他告诉沈京墨,他痴恋了三年的心上人就是画里的她,他却突然没了胆子。 故事是故事,可万一有哪怕一丁点的真实性呢? 他这好不容易从纸板变成真人的妻子,他可不敢赌啊! 但他当年拒婚县里几十户的姑娘时,都说自己已有意中人,现在否认,只怕她也不信,毕竟整个县都是人证。 陈君迁僵在当场,心里那叫一个悔不当初。 懊恼了半天,他小心翼翼地把沈京墨扶了起来,坐回到凳子上。 “沈小姐,可愿听听我的看法?” 第16章 假扮夫妻 “往后便叫郎君吧,我也叫你…… “原来沈小姐都知道了。那正好,你心里有人,我心里也有人,我们扯平,你不必为此有负担。” 陈君迁边说边观察着沈京墨的表情,听到他说二人扯平时,她紧绷的神情总算有所缓和。 他顿了一顿,话锋一转:“但既然你我已经成了夫妻,如果一直冷淡相处,难免让人看穿成婚是假。这可是欺君之罪。” 沈京墨的眼瞳一缩,急忙抬眼看向陈君迁。 她只是想与他做一对挂名夫妻,没想过要让他担这么大的罪过。 见她神色慌张,陈君迁抬手将她按下:“我的意思是,沈小姐所说的权宜之计,没有问题。只不过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此之外,万不可让第三人知道,就算是我爹和川柏也不行。” 他声音低沉而冷静,表情分外严肃:“也就是说,走出这间屋子,你我就要演给所有人看,我们虽是因约成婚,但夫妻感情甚好,绝非为了脱罪而假意成亲。” 他说得在理,沈京墨思忖片刻,认同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往后若有旁人在场,我定会好好配合大人,绝不让大人受我牵连。若无旁人,我也会谨守规矩,绝不逾越,请大人放心。” 说罢,她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只是不知大人的心上人若是看见……会否误会?” 陈君迁定定地眨了眨眼:“不会!她不介意!”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想必早与他心意相通,才能如此放心。沈京墨这样想着,心中默默对那不知名姓的姑娘生出许多好感和歉疚。 “那便多谢大人和那位姑娘……” 陈君迁听见“那位姑娘”,别扭地直挠头,赶紧打断了她:“往后就别叫我大人了,都成亲了再这样叫,难免教人起疑。” 他清了清嗓子,认真道:“往后便叫郎君吧,我也叫你娘子。” 说完他嘴角便压也压不住地扬起来了,期待她叫一声郎君听听。 沈京墨不曾察觉他表情的细微变化,乖乖点头,但不忘补充:“在外如此。倘若没有外人,我还是称呼您大人。” 毕竟只是扮演夫妻,该有的分寸必须得有。 陈君迁的嘴角一下就放下了。 他当即就想说,用不着分得这么清楚,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用谢遇欢的话说,对沈京墨,最好徐徐图之,逼得太紧反而可疑。 于是他道:“好。既然如此,只有你我二人时,我便叫你沈小姐。” 两人达成一致后,天色还不算晚。陈君迁这几日已经把猪圈、鸡窝和陈大的菜地搬到了后院,院里地面也重新打扫过,正在盖新茅房。 趁这几天没下雨,他想尽快盖好,好让沈京墨过得舒服些,便将芝麻饼放在桌上,起身要走。 沈京墨见状,忙叫住了他:“大人太客气了,这几日总是换着样子送吃食来,如此破费,我实在过意不去。其实菜饽饽就很好了……” 陈君迁回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桌上的油纸包,笑道:“你就当是演给县里人看的。这儿没什么好东西,比不上上京,沈小姐就别客气了。你头发很好,多吃些芝麻饼,就当保养。” 沈京墨冷不丁被他夸奖,下意识地抚摸了下鬓角。 其实她幼时发质并不好,细软且黄,是柳氏费了好些心思,又是用药水洗,又是用特制的木梳梳,再加上常年服用养发的食材,才养出了如今这头瀑布般乌黑柔顺的秀发。 陈君迁这一句无心之言,正戳中了她心中的思亲之痛。 沈京墨没有拒绝,又对他道了谢。待他关门离去,才讷讷地坐下来,打开油纸,取出一块芝麻饼,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 当天夜里,沈京墨是听着屋外窸窸窣窣地盖房声睡去的。 第二天她醒来时,陈君迁已经不在了。陈川柏和陈大似乎也不在家,院门虚掩着,院子正当中放着一条网兜。 昨天才盖了一点的茅房,今天就差封顶了,也不知陈君迁昨晚做了多久。 沈京墨看着地上的石头和白灰砂,不禁想起昨天与他商量好的事。 从今往后,只要踏出身后这间屋子,她就要演好陈君迁妻子的角色。沈京墨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胸口有些沉闷,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演得像。 做他的妻子,应该做些什么呢? 毕竟她也不想在他家白吃白住,总得做些什么才好心安。但又一细想,他大概听不懂笛音,对字画八成也不感兴趣,至于制香、插花,她手里又没有工具。 想了许久,沈京墨还是决定,与其做些什么弄出乱子,还不如规规矩矩地什么都不做,回屋看看话本解闷,等他回来了,与他商量过后,再做什么也不迟。 刚这么想着,院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了,一张汗涔涔的清秀面孔探进头来,瞧见院里只有沈京墨,女子愣了一下,花一般的脸上随即露出一副惊喜的笑来。 “你就是小陈大人的娘子吧?”女子笑嘻嘻地对她行了个上京贵女的礼节,只不过既夸张也不标准,“小陈大人等陈猫儿好久了,他不在?” 陈君迁今日休沐吗?她都不知道。 沈京墨不知道女子是谁,摇了摇头,说她也不清楚陈川柏去了何处。 那女子听完,眼珠一转,小跑进院里捡起地上的网兜塞进沈京墨手里,拉上她衣袖便往外走。 “陈猫儿不在,娘子你去送也是一样的。” 这女子看着年纪不大,力气却是不小,沈京墨被她拉着往外走出好几步才稳下身形来,忙问她要去做什么。 “去给小陈大人送网兜啊!到了你就知道了!” 女子抹了把脸上的汗,大步往前走。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8节 沈京墨一时有些跟不上她——在上京,高门贵女行走坐卧皆有规矩,像她这般迈着大步走路是决不被允许的。 那女子走了几步,回头一瞧沈京墨落后了,便又走回来挎上她臂弯:“娘子快些走,晚了没准儿就错过啦!” “错过什么呀?”沈京墨被她弄得十分好奇。 “打龙王啊!”女子兴奋地解释起来,“上京不打龙王吗?我们这儿每年五月都要打龙王的!嗯……就是下河捞鱼!五月里总有那么一天,饮马河里鱼特别多,跟天上往下倒似的,不过大部分都是黑头鱼,只有一条是金色的,可漂亮了!那就是龙王。村里的男人们基本都会去抓龙王,谁抓到了,养在家里招财进宝,还能保佑村里风调雨顺!” 说完,女子又凑近沈京墨耳边,小声笑道:“听说新婚夫妇养龙王,还能夫妻和谐,生的娃也漂亮!小陈大人往年都不去凑这个热闹来着……” 沈京墨听着便觉耳朵一热。 他……他演得也太努力了吧? 好在女子没有看出她的羞涩,拉着她走得更快了些。 靠近饮马河,微风徐徐拂过,沈京墨的脸颊才降了些温度。 女子一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沈京墨才知道她叫柳翠仪,正是那天邀她一起做活的林婶的准儿媳,婚期只晚她和陈君迁一个月。 柳翠仪和林婶一样爱说话,尤其是夸起陈君迁来,毫不嘴软。 “娘子,你和小陈大人感情可真好,我和村里好些姐妹都可羡慕了!以前他县衙里事多的时候,能好几天不回家。但是自打你来了,他每天都早出早归,带的吃的还不重样!哎,也不知道林陌然会不会也这样对我。” 前半段沈京墨只当是柳翠仪的猜想,可说到陈君迁日日都回家,她却怔住了。 他每日都回家么?那为何这些天都没瞧见他,甚至连他的声音都不曾听到过一次? 是在躲着她吗?还是在她坦白之前,他就已经开始演上夫妻恩爱了? 可假扮夫妻这件事连他爹和陈川柏都不知道,家里又只有东西两间屋子,那这些日子,他都睡在何处? 沈京墨还在纳闷,柳翠仪却突然拍了拍她的手背,蹦蹦跳跳地眺望前方:“开始了开始了!” 沈京墨被她的情绪感染,竟也期待地朝前面看去。 前方不远处,饮马河边挤满了人,葡萄村的男女老少,只要是走得动的,几乎都在场。 柳翠仪拽着沈京墨拨开人群挤到了最前排。 饮马河从武凌山流出永宁县,大部分河段水流都十分湍急,唯有葡萄村后这一段坡势和缓,水流很慢,水也不深。 二十几个年轻男子赤着上身踩在没过小腿的水中,裤腿高高挽起,从河岸这头一直排到另一头,围成半圈,有的手里抄着网兜,有的抱着水桶,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上游的水面。 乍一眼看去,沈京墨立刻赤红着脸转开了视线。 但身边的柳翠仪,还有其他围观的小姑娘和上了岁数的妇人们,全都大大方方地看着,没有一个如她这般羞怯,脸上只有对龙王花落谁家的期待和激动。 “哎,你们说,今年谁能打着龙王?” “去年好像是李家小儿子打着的吧?今年就添了个大胖小子,好看得哟……人家老李头打鱼多年了,家传手艺,我看今年还是他。” “话别说太早,今年小陈大人可也参加了,你看人家那手长腿长的,我赌小陈大人!” “我也猜是小陈大人。可人家娘子已经长得跟个仙女似的了,小陈大人又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孩子模样肯定差不了,怎么还跟咱们争龙王啊?” “你这话说的,就不许人家新婚夫妻感情好,想讨个好彩头啊?” “哎呀这有什么好吵的?不是有个说法,‘夫妻感情好,龙王怀里跑’嘛,谁家男人疼老婆,那龙王自然会往他那儿去。不过我瞧小陈大人没带工具啊,这恐怕就悬了,我还没听过有人赤手空拳打着龙王的呢。” 身后的妇人们越讨论越激烈。 沈京墨犹豫了一会儿,也悄悄地看回了河面。 这次,她在人群里一眼就瞧见了陈君迁。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最中间,个子最高,身材也最健硕,手中什么工具都没有,两手掌心相对收在身前,紧实的腰弯下来,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 柳翠仪也看见了他,举起沈京墨的手冲他挥舞:“小陈大人!你家娘子给你送网兜来啦!” 脆生生的话音刚落,陈君迁立刻直起了身子朝岸边看来。 沈京墨被柳翠仪抓着手,只好对他尴尬地笑了一笑。 瞧见她的那一刻,陈君迁眼前一亮,俊朗的脸上也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 他正要来拿网兜,就听围观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激动的呼喊—— “鱼群来啦!” 第17章 牵手 “大人日后还是宿在我房中吧。”…… “鱼群来啦!” 一声吆喝过后,河中的男人们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盯着从上游飞快游来的鱼群。 陈君迁来不及取网兜,只好对沈京墨挥了挥手,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上,双腿微分,一双明亮的眼如鹰隼般注视着水面之下。 眼看气氛逐渐紧张,沈京墨也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网兜,转头看向上游。 很快,平静的水面起了波澜,接着波涛越来越大,仔细看去,竟是数不清的黑鱼成群结队地翻涌而来,挤挤挨挨浩浩荡荡,远远看去竟像一座黑色小山在水上漂浮,颇为壮观。 鱼群眨眼就到了陈君迁几人脚下。 不只是河里的人,岸上的人们也伸长了脖子去找那唯一的一条金色龙王。 不多时,只听一个小孩指着水面惊呼“龙王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随之吸引。 只见一条通体金黄,额上有红斑的大鱼跃出水面,在一众黑鱼之中宛如一道耀眼的阳光。龙王在水里翻腾着,隐藏在黑鱼中,试图从男人们的腿间游走。 距离龙王最近的一个男人见那抹金色直奔自己而来,兴奋地抄起水桶,猛地照着龙王兜头扣去,再逆着水流把桶一翻。 桶里只有几条小臂长的大黑鱼活蹦乱跳。 他身后两人一人拿着渔网,另一人抓着一个瓜瓢,“啪啪”又是两声砸击水面的声音响起,两人一样一无所获。 人群随即乱了起来,二十几个大小伙子各显神通,溅起无数水花。 龙王却灵活地一扭头,朝着陈君迁的方向去了。 “小陈大人!小陈大人龙王过去了!”岸上的人高声喊道。 陈君迁没有被声音干扰,一边顺着水流方向后退,一边将手伸进了水里。 他屏气凝神,默数着龙王的游速和距离。 下一刻,他的身体猛地扑入水面。 几乎是同时,一道渔网从另一个方面冲着龙王而来,侧着伸入水面,又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抬起。 水花飞溅,什么都看不见了。 拿渔网的是李家小儿子,去年的龙王就是被他一网打走。 岸边,他娘子瞧见他网一动,脸上不禁露出骄傲的笑容。 很快,水花落尽。 李家小儿子笑着看向渔网,随即却是一愣。 他抓着杆狠狠颠了一颠,网里的黑鱼颠掉了好几条。可直到渔网见了底,也没瞧见那抹金色。 瞧见他的表情,岸上的人们也呆了一瞬,纷纷惊讶,难道今年龙王没逮着? 下一刻,他身边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移了过去。 只见陈君迁从水中站起身来,一只手正伸进了龙王口中,将那活蹦乱跳无比生猛的大金鱼提出水面。 他用一只手捧着鱼尾,另一只手改去勾鱼鳃,将鱼高高举起,冲着岸上的人群挥舞。 “果然是小陈大人!我就说他会赢!”柳翠仪抓住沈京墨的手激动地摇晃起来,那架势,怕是比林陌然打着龙王还让她激动。 “就是啊,小陈大人头回打龙王就打中了,可见小两口感情真好啊。” “我看是人家娘子在这儿,小陈大人才超常发挥!” “是啊是啊……” 沈京墨听着一句句带乡音的话,虽不能全听懂,也猜得出她们在说什么。 她不敢居功,想要解释是陈君迁厉害,与她在与不在关系不大。 柳翠仪却扯了扯沈京墨的衣袖,带着促狭的笑意提醒她:“你家小陈大人来了。” 沈京墨闻言转过头去,看向饮马河。 河面波光粼粼,鱼群过境,水面重归平静。 他径直向她走来,精壮的上身挂满了水珠,随着走动一滴滴滑下,与下面的水珠汇成一大颗再滚落,滑过他紧实的肌肉,打湿了裤腰边缘的一圈布料。 他脸上也沾上了水,虽然胡乱抹过一把,但还是湿漉漉的,将他本就很深的眉浸染得更浓。 沈京墨看着他一步步走来,一时也不知要说些什么。 一旁的柳翠仪笑着看看她又看看陈君迁,把他的衣裳塞到了她手里。 陈君迁走到沈京墨面前停下,拎着灵王晃了晃,笑意正浓。 一滴水从他额头滑落,沾湿了睫毛。 他本能地甩了下头,想将水珠甩掉。 沈京墨毫无防备,被他这么一甩,身上脸上也沾上了水。 冰凉的触感惹得她猛地向后一缩,扭过脸去躲水。 陈君迁忙道:“抱歉!” 沈京墨只眼睫上被他甩上了几颗细小的水珠,并不碍事。 见他停下,沈京墨也转回过来,摇摇头,将手里的衣裳递给他,轻启薄唇,小声道了句:“恭喜……郎君。” 最后两字细若蚊喃,但陈君迁还是在周遭的嘈杂声中,准确地捕捉到了这声“郎君”。 这两个字由她来念,果然缱绻婉转,陈君迁只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在他心尖上撩拨了一下,酥酥麻麻的。 他的眼睛顿时亮了。 “今年的龙王,送给娘子。”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9节 陈君迁也迫不及待地换上了新称呼,没有接衣裳,而是把手里的金鱼捧到她面前。 湿淋淋的大鱼还活着,在陈君迁掌心扭来扭去。沈京墨向后撤了半步,不敢去碰。 一旁的几个婶婶瞧见了,纷纷揶揄起他们两个。 “都成亲好几天了,怎么还这么客客气气的?” “你们懂什么,人家上京的大小姐就是这样教的,这叫知书达理!” “哎哟,龙王都让小陈大人捞上来了,说明人家夫妻俩感情好着呢!这是让你们看着不好意思了!快别看别看了,打了那么多鱼,赶紧回家收拾去吧!小陈大人,我给你留两条大的,记得上家取去啊!” “好嘞,谢谢林婶儿!”陈君迁高声谢过,又看回沈京墨,手里的龙王拱了拱,“摸一下脑袋上的红斑,今年有好运。” 沈京墨迟疑了一下:“……真的?” 陈君迁狠狠点头,张大了眼睛,眼神点了点龙王:“别怕,摸吧,我抓着呢。” 沈京墨抬起手来,在空中踌躇了片刻。 她不大相信这说法,但她如今,的确需要些好运气。 深吸一口气,她把手指轻轻放在了龙王额头上那块凹凸不平的红色斑点上,只触碰了一下,就飞快地缩了回去。 湿湿的,滑滑的,触感有点奇怪。 陈君迁被她的小心谨慎逗笑了。 他向同村人借了个水桶,打了半桶水,把龙王放了进去,一手提上水桶,另一只手给沈京墨递了过去。 “回家吧。等下我去林婶家拿鱼,中午给你做清蒸黑鱼。” 沈京墨垂眼看着他递过来的手,有些犹豫。这条路不算难走,她自己走也没关系。 但转念一想,他们已经说好,要在外人面前演好一对恩爱夫妻。 她向其他几对已经往回走的小夫妻看去。 人人都牵着手,更有甚者,妻子都骑到了丈夫肩上,笑着闹着往村里跑。 原来葡萄村的夫妻都是这样相处的。 沈京墨微微红着脸,手攥成拳,虚虚搭在了陈君迁掌心。 他大手一合,将她的拳头包裹起来,牵着她跟在人群后面,慢慢往家里走去。 他还赤着身,衣裳搭在沈京墨臂弯。许是天热,身上又湿着,刚刚下过水的男人都没有把衣服穿回去。 沈京墨走在人群最后,实在不知眼睛该往哪儿放,怎么每个方向都有打赤膊的男人。 她只好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这下总没有不穿衣裳的男人了吧! 可她刚垂下头去没一会儿,就感觉到陈君迁轻轻拽了拽她的手。 沈京墨抬头,见他一扬下巴指着一个方向,她也看了过去。 那是一对小夫妻,和他们一样牵着手。 她不解地看他。 陈君迁弯腰附在她耳畔,压低声音道:“看手。” 沈京墨又看了过去,这才发现,小夫妻牵着的手是四指并握勾在一起的。 她一下子红了脸,慢慢把拳头松开一些,陈君迁的手指便顺势钻了进来,攥住了她的手指。 走了没几步,他又点了点她的手心,指着另一对小夫妻给她瞧。 沈京墨看了过去。 十指相扣。 她慌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 从饮马河到陈家小院,两人走了快两刻钟。 陈君迁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龙王倒进一个婚宴那日喝空了的大酒坛里,又从厨房里拿了半个硬邦邦的菜饽饽,碾碎了丢进水里喂鱼。 一边喂,一边心里默默祈祷。 “金龙王,金龙王,夫妻感情好,龙王怀里跑。你要是灵验就每天都有菜饽饽吃,要是不灵,我就有鱼吃。” 喂完了鱼,他才回屋去拿巾子擦身。 陈大和陈川柏还没回家,陈君迁在西屋里擦过身,打算知会沈京墨一声就去林婶家拿鱼。 他走进东屋,沈京墨已经把他的衣裳叠好放在桌上了,见他进来,便取了交给他。 “我去取鱼。我们这儿的黑鱼肉嫩,待会儿从我爹地里偷两颗葱,加上醋蒸了,你多吃点儿,别都让那臭小子吃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抓挠后背。 沈京墨应了声好,见他难受,便问他怎么了。 陈君迁使劲挠了两下,一脸懊恼:“这两天让蚊子叮了几口,没事儿。” 这个季节正是蚊子多的时候,但屋里点了驱蚊的草,沈京墨很少出门,还一次都没被咬过。 她突然想起来柳翠仪说陈君迁这些日子都住在家里的事,但西屋是陈大和陈川柏的,东屋是她的,他能住哪去? 八成是睡在了外面,才让蚊子咬成这样。 沈京墨拿着他衣裳的手指攥得紧紧的,犹豫片刻,还是提议道: “大人日后还是宿在我房中吧。” 第18章 鱼刺 “上京的家什么样?” “大人日后还是宿在我房中吧。” 陈君迁穿衣裳的手顿时就僵住了。 他震惊地缓缓抬眼看向沈京墨,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勉强压住心中狂喜,嘴角忍到快要抽搐。 沈京墨怕他误会,忙解释:“大人睡在别处难免让人发现。屋里还有些位置,在桌子和柜子间铺张软垫,我睡得开。” 陈君迁抿唇,眼神在她说的那片空地上扫了个来回,暗自丈量比对这自己的身高。 沈京墨也抿着唇,心道他大概是怕心上人误会,她这提议也确实欠妥,不然还是算了…… “要不还是……” “我睡地。”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说完便都顿住了。 片刻后,又是同时—— “这如何使得……” “还是什么?” 屋内的氛围一时尴尬起来。 沈京墨颔首不再说话了。 陈君迁见状,把衣裳穿好,做主将这事定下:“地上潮,难免有虫蚁,我糙人一个无所谓,娘……沈小姐就别和我客气了。” 知他是好意,沈京墨也不再推脱。 此事既定,陈君迁去林婶家,拎了五条圆滚滚的黑鱼回来,每条都足有他小臂长。临近晌午,陈大和陈川柏还没回来,他便只杀了一条鱼,将剩下四条丢进水桶里养着,等他们回来再杀。 杀鱼时,沈京墨想来帮忙,但看见那躺在案板上还时不时抽动一下的黑鱼,又想起那滑不留手的黏腻触感,她便站在厨房门口,不敢上前一步了。 陈君迁笑着帮她开脱:“厨房地儿小,站不下两个人。沈小姐回屋去吧,等下杀鱼脏。” 鱼在火上蒸了不多时便熟了。 陈君迁又趁陈大不在,从他地里拔了一小把还未成长的菜叶,焯了下水倒上点醋,又是一道开胃小菜。 他把饭菜端到了东屋,摆好碗筷,招呼沈京墨入座。 这还是他们二人第一次一起用饭。沈京墨坐在陈君迁对面,不免有些拘谨。 陈君迁夹起一大筷鱼肉放进沈京墨碗里:“这种黑鱼又鲜又嫩,你尝尝。” 沈京墨长在上京,多吃猪羊肉,鱼肉不常吃,所以不大会吐刺。以往家中做鱼,她连筷子都不伸一下。 她低头看了看那块白嫩的鱼肉,十分为难地拿筷子夹下指甲盖那么大一小片来,放进口中却不敢嚼,只敢用几颗小牙一点点去抿,等确认没有刺,鱼肉也磨碎成了豆腐渣,一点味道都没了。 陈君迁那头已经啃完了一整个菜饽饽,她才吃下小半块鱼肉。 他看了看她碗里没怎么动过的鱼,还有被吐出的带着肉的鱼刺,想了想便明白过来原因,又夹了一筷子鱼肉,仔仔细细把刺都挑干净了,递到沈京墨面前,又把她的碗拿过来,继续挑刺。 沈京墨见他只顾着为自己去鱼刺,劝他:“大人不必麻烦,我吃不下太多,自己挑就好了。” “没事儿,”陈君迁头也没抬,认真挑着,“这黑鱼刺是多了些,不过味道还是好的。你多吃点儿。” 说完,他又问:“你平日爱吃什么,我明日多给你买些。太瘦了可不行,过段时间日子凉了,容易受寒。” 沈京墨一愣。 她才不瘦!在上京,女子都以丰腴为美,她的身材只算适中,为了吃胖起来,每天下午还得多吃两块点心、一碗甜羹。 只是南下路上颠簸了半个来月,吃不好睡不好,才瘦了一些罢了。 至于爱吃什么,七返糕、玉露团、水晶龙凤糕,还有炙羊肉,都是她喜食的。 可这些东西永宁县没有,沈京墨想了想,只道自己是苦夏,吃什么都没胃口。 说着,她眼前的一碗鱼肉也吃得差不多了,陈君迁又夹来些,被她推拒了一番,他才自己动起筷子来,风卷残云一般将剩下的大半条鱼和青菜打扫了个干净。 用过了饭,沈京墨主动帮陈君迁一起洗碗,却被他拦了下来。 “晌午天热,你回屋歇着吧。就几个碗而已,我洗完正好把茅房顶子盖起来。” 这怎么能行?若是刚成亲那几日,还能用新婚当做理由,可眼下都已成亲五六天了,她再呆在屋里不出来,任谁都要说她这个妻子不合格了。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20节 虽然夫妻是假,但名声她还是在意的。 沈京墨没走,正好趁机问他:“成天什么都不做,我这心里过意不去。村里的女子嫁了人,每日都做些什么呀?” 这里毕竟不是上京,上京女子婚后打理后宅琐事便要占去大部分时间,若夫妻感情好些,再为郎君抚琴、作画,一日便消磨得差不多了。 可这些事在这里都做不了,她反而不知道能干什么了。 陈君迁艰难地思考了起来。 他娘去得早,他没什么印象。虽然常去同村人家中帮忙,但多是些翻地、择菜、做饭之类的体力活,像她这样细皮嫩肉的大小姐,实在不适合做这些。 想了半天,他冲沈京墨神秘地笑了笑:“你答应我,先去歇晌,等晚上天凉快些,我带你出去一趟。” * 傍晚时分,陈君迁和沈京墨早早用过了晚饭。 他没说要带她去哪里、做什么,只是从水桶中选出了一条最小的黑鱼,放进金龙王的酒坛中,接着提起装着三条鱼的水桶,让沈京墨跟紧了自己。 夕阳西下,金红的晚霞染红了葡萄村中家家户户的屋顶,也给一处山坡上的农院点上了些许颜色。 陈君迁拉着沈京墨的手,把她拽上土坡,来到农院前,重重推开了门。 沈京墨紧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顿时眼前一亮。 四四方方的小院并不大,却意外得干净。四面墙根下种满了花,黄的白的,有的已经盛开,花朵大如拳,有的还只是个花骨朵,微微垂首,半敞的花瓣中露出一点金黄的花蕊。 花丛边放着几个木头削成的玩具,井井有条地排成一列,紧贴着花泥。 陈君迁回过头来看见了她惊喜又意外的神情,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院里一样只有两间屋子,其中一间的门缓缓打开,一个头发苍白的老妇人扶着门框,一只脚跨了出来,面朝院门的方向。 “是小陈大人吗?” “是我,顾婶,今儿村里打龙王,我来给你送两条鱼。” 陈君迁向老妇人走去,沈京墨的目光也随之望向老妇人。 待视线触及老妇人脸上时,她微微一怔。 老妇人双目紧闭,走起路来双手都扶着墙壁。 是位盲人。 陈君迁放下水桶,快步迎上前去,扶着老妇人的手臂,搬了个板凳让她坐下。 老妇人却像是察觉到了沈京墨的存在一般,指了指她的方向问陈君迁:“带媳妇来了?” 她说话有很浓重的口音,和村里其他人不一样,沈京墨是半个字都没听懂。 只见老妇人指着她连连点头,陈君迁也不知跟她说了什么,把老妇人哄得,笑得都合不拢嘴了。 陈君迁把老妇人按坐到板凳上,从屋里搬了张矮桌出来放到她面前,又说了几句话,提起鱼桶走向沈京墨。 “我去烧鱼,你和顾婶坐一会儿,等饭做好了咱们就走。” 虽然和顾婶是头回见面,但沈京墨还是乖乖点了点头,毕竟做饭她不会,与其去添乱还不如陪老人家坐一坐。 陈君迁在桌边给她也准备了一张板凳。沈京墨刚一坐下,一只手就被顾婶抓住捧在了手里。 顾婶一边轻轻拍打着她的手背,一边对她说了些什么,语气听上去十分慈爱亲切。 沈京墨仔细去听也没听明白,只好向陈君迁投去求助的眼神。 他正蹲在厨房地上处理黑鱼,离着不远,能听清她们两人的对话。但他听见顾婶的话,只是低着头笑,没有回应沈京墨。 沈京墨只好也尴尬地冲顾婶笑。 说了好半天的话,顾婶起身,摸索着往屋里走。沈京墨上去搀扶,却被她按回到了凳子上。 陈君迁让她放心坐着,她也没法踏实等待,担心顾婶目不能视磕着碰着可怎么办。 好在顾婶对家里十分熟悉,不一会儿就从屋里出来了,手里还端着一壶水。 她给沈京墨倒了一杯,推到她手里,重复地说着“喝吧”。 沈京墨低下头去嗅了嗅,竟发现这水中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她轻抿一口,果然清香扑鼻。 “这是花茶?”她十分惊喜地捧着茶碗,看看顾婶,又看向陈君迁。 “不是茶,就是花,用院子里的花泡的。”陈君迁抽空给她解释。 顾婶听不懂两人说话,就“看”着沈京墨满意地笑,紧接着又热情地给她倒了一杯。 沈京墨又喝了一杯。 再之后,她的杯子就没有空过,她也就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直到再也喝不下了,才借口帮忙,去找陈君迁,顺道问他顾婶都说了些什么。 他却只是笑,眼神看向顾婶又看回她:“说你漂亮。” 真是胡言乱语,顾婶明明看不见,如何知道她长得什么样? 沈京墨憋了口气,不理他了。 这一顿饭,陈君迁做了有半个时辰,等到把鱼刺剔了,一大锅菜饽饽也蒸好了,他才和顾婶道别,拉着沈京墨离开。 回家路上天已经黑了,陈君迁把剩下的两条鱼和水桶都留在了顾婶家,如今手里空空,便干脆拉着沈京墨下坡,直到走到平坦的路上也没有松开。 走出去一会儿,他低声开口:“忘了顾婶不会说官话,早知道就让你在家看话本了。” 沈京墨摇摇头,问他顾婶的事。 “一个月前顾婶家出了事,儿子儿媳、还有顾大叔上山打猎,一个也没回来,八成是让老虎叼去了。只留下顾婶和一个小孙子。顾婶哭瞎了眼,日子过不下去。我把家里的银子和能用的药材都送了过来,还是没治好她的眼睛,只能隔三差五来给她做顿饭,陪她说说话。” 他顿了一顿,又道:“本来是想带你去看花的,顾婶家种的花是村子里最多最香最好看的,结果只顾着干活,忘了摘几朵回去。” 他语带歉意,沈京墨不禁浅笑:“花还是长在土里更鲜活,一旦摘下来,不出几日便不美了。” 陈君迁侧目,看见她唇角的笑意,不觉心中一动:“你在上京的家里,也种花?” 提起上京,沈京墨的眼神微微暗了下去,低眸轻语:“嗯,种芙蓉。” “上京的家什么样?” 陈君迁感兴趣地问她。 他这个问题问得太过宽泛,沈京墨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回想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四进院,前院待客,后院住人。我爹、我娘、我,一人住一苑,每苑都有自己的小厨房。还有一处花园,有假山、水榭、还养了一池锦鲤……” 说起上京的家,沈京墨便打开了话匣子。从沈府建制到名花异草,她都牢牢记得。 她难得如此健谈,陈君迁静静地侧目看着她,也把她说过的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回家的路不长,月华披身,静谧安宁。 此时的沈京墨绝想不到,许多年后,竟是身边这个男人带她踏上故土,重回沈府。 第19章 来信 “据说和嫂夫人青梅竹马。情敌来…… 两人走到家时,陈川柏已经回来了,正蹲在酒坛子边上逗弄里头的金龙王。 看见陈君迁,他扑过来告陈大的状:“都怪爹非要去县里,害得我连打龙王都没看成!哥哥哥快给我讲讲龙王怎么抓住的!” 陈君迁捏了捏他还带着婴儿肥的脸:“用手抓住的。给你留了条鱼,明天吃。睡觉去吧,这么晚了也不知道困。” 陈川柏嘟嘟囔囔着不想走,陈君迁一脚踢在他屁股上,一连使了几个眼色,他才不情不愿地回去了西屋。 沈京墨就在一旁看着,不禁莞尔。陈川柏年纪小,正是淘气的时候,一天到晚精神头十足。 等院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沈京墨才猛然记起他们今晚要睡在同一间房里。 她开始变得不自在了,局促地搓着自己的手臂,往东屋走去。走到了门口,两个人一前一后站在那,谁也没先进去。 迟疑了片刻,陈君迁开口:“要不我还是睡外面……后院有个凉棚。” 后院倒是不怕被人发现,但凉棚露天,烧驱蚊草也没用。 想起他那一背的蚊子包,沈京墨小幅度地摇摇头,打开门把他让了进去。 陈君迁跨进门内就没再动过,搓着手,等待沈京墨安排。 她先去点了蜡烛。 以前陈家是不用点蜡烛的,天黑了就睡觉,还是她来了之后,才买了几根放在她房中。 烛光幽微,屋中并不亮堂,刚好勉强视物。 沈京墨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褥来铺在地上,瞧了瞧:“还是我睡地上吧,这儿实在睡不开。”就连她躺下去,只怕也要脚挨着柜子头抵着桌子。 陈君迁上来看了一眼,又观察了一下屋中的排布,一把抱起桌子来挪到了另一头。 沈京墨惊讶:这桌子她也试着搬过,根本连挪动半分都做不到,就像长在了地上似的。这么想着,又对他的力气有了新的认知。 “好了,你去床上吧,这儿够我睡了。”陈君迁放下桌子冲她笑了笑,拽了拽被褥,放到空地正中央,鞋也没脱,大喇喇地躺了上去,长腿一盘,双手枕在脑后。 白天打了龙王,下午又盖好了茅房,晚上又去顾婶家送鱼做饭,这一天下来,他确实累了。 地铺虽然不如床舒服,但相比前两天睡的草席子,这一床被褥已经相当舒适了,陈君迁躺上去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吹熄蜡烛,沈京墨摸着黑爬上了床,直挺挺地躺下去,双手交叠搭在小腹上,手指紧紧勾在一起。 她睡不着,双眼直勾勾盯着光秃秃的房顶。 身边不一会儿就传来了陈君迁均匀的呼吸声,沈京墨听见,十分小心地吐出了一口气,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又立刻把脸扭了回来,呼吸放得愈发轻。 这还是她长大后,第一次与一个男子宿在同间屋子里。虽然一人睡床一人睡地,但屋子本就不大,两个人距离不过三步远,他的呼吸声近得仿佛就在耳畔,似乎她将手伸出床去就会碰到了他。 她就这样盯着屋顶,不知过了多久,睡意迟迟未至,小腹却隐隐传来一股胀意。 沈京墨缓缓瞪大了双眼,露出一副“大事不妙”的表情—— 晚上在顾婶家水喝得太多了。 这可如何是好?现在起身,肯定会惊醒了他。况且外面那么黑,就算有蜡烛,可外面也许还有蛇…… 沈京墨夹紧了双腿,两眼一闭,准备忍到睡着。 忍了好一会儿,她觉得天该亮了,于是悄悄睁开眼来,却发现窗户缝仍是黑的,连一丝天亮的迹象都没有。 事实上她可能连一刻钟都没挨过去。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21节 沈京墨盯着窗缝,小腹处的憋胀感越加明显,她狠狠咬了咬唇,还是控制不住地坐了起来。 前半夜还很亮的月,此时被一大片乌云遮住,只留下一层淡得几不可见的光。 沈京墨实在是忍无可忍,只好壮着胆子下了床,蹑手蹑脚地绕过陈君迁,去桌上取蜡烛。 她赤着脚,怕鞋子踩在地上发出太大动静吵醒了他,便只把绣鞋提在手里,踮着脚往前去。 经过陈君迁身侧时,沈京墨低头看了他一眼,确定他睡得正酣,才又往前迈了一步。 “啪——” 她脚落地时,一只温热的大手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踝。 “啊!” 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黑暗中,正对上了一双亮得吓人的眼。 “……”沈京墨努力定了定神,歉疚道,“吵醒你了?” 陈君迁说没有,见她鬼鬼祟祟地起身,声音含糊地问她要做什么。 他看似清醒,其实脑子还没彻底醒过来,手抓在她脚踝上半晌都没松开。 沈京墨轻轻抽了一下腿,才把脚从他手中抽出来。 陈君迁这会儿才算是醒了,坐起身来看了她两眼,笑了一声帮她找鞋:“怎么鞋也不穿。” 他的声音带着睡意模糊时特有的沙哑,比平时还要低沉一些。沈京墨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从中听出一丝温柔和亲昵。 她脸色微红,好在幽暗的光线很好的掩饰了这一点。 “我出去一下,不打扰大人。” 陈君迁揉了揉眼睛,反正他已经醒了,一时半会儿很难再入睡,便干脆站起身来:“想吃什么,还是喝水?我帮你拿。” 他当她是饿了或者渴了,边等她回答边往外走。 沈京墨这下更加窘迫,一时没说话。 陈君迁没等到她的回应,走出去几步又回头看她。 沈京墨扭捏地攥着衣角,小脸胀得通红,半晌,才弱弱地挤出一句:“我……要如厕。” “什么?”他没听清。 “……去茅房!” 这下他总算听清了,笑她:“上茅房就去嘛,鬼鬼祟祟地,我还以为进贼了。” 他说着便往回走:“正好今天下午给你盖好了,去吧。” 等他重新躺到地上,沈京墨才穿上鞋子,点了蜡烛飞快地冲到了门口。 打开门,屋外一片漆黑。 眼下已是半夜,村子里一点响动都没有,偶尔夜风吹拂,院外的草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爬动。 沈京墨脚步一顿,紧张地抿起了唇。 在上京,她入睡后门外也会有丫鬟值守,不管要起夜还是做别的什么,翠蝉都会打着灯笼陪她一道。 如今只有她一人,天又那么阴沉,蜡烛只能照亮眼前方寸之地,稍远两步便都是漆黑一片,她不敢出去。 半天没见动静,闭上眼准备睡觉的陈君迁又坐了起来,朝门口一看,她果然还没去。 “害怕?”他站起身向她走去,“我陪你?” 沈京墨一惊,这怎么能行?! 但她实在是忍不住了。 咬咬牙,她红着脸道:“有劳大人送我过去。” 陈君迁一路跟在她身后,等她进了茅房,知道她脸皮薄,又特意走远了些去等她。 夜风一吹,他又清醒了些,走到酒坛边,探头瞅了瞅里面的金龙王,心道这玩意儿竟还真有些灵验,前些日子还闭门不见的娘子,今日都肯让他睡屋里了。 他撵了一把菜饽饽丢进去,正好沈京墨也出来了。 拍掉手上的渣子,他大步迎了上去,帮她舀水净了手,又接过蜡烛带她回屋。 “你提醒我了,里面缺个夜里放蜡烛的地方。我明儿回来弄。” 他认真地反思着茅房的欠缺之处,沈京墨哪肯跟他讨论这个?就咬着唇不说话。 刚一进屋,她就小跑两步扎进床里,拽过被子把自己整个人都裹了起来,连眼睛也不肯露出来。 陈君迁放下蜡烛,回到自己的地铺,看见她那副模样,忍不住觉得好笑:“人有三急,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天热,出来吧,别闷坏了。” 沈京墨没听他的,缩在被子里,闷声闷气地说:“这等私密的事……就是会不好意思的。下次睡前再也不喝水了。” 陈君迁失笑,也只得随她去了。 解决了生理问题,沈京墨心情也放松下来,抱着被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大早,趁着沈京墨还没起床,陈君迁就去县衙上值了。 也幸亏他走得早,否则沈京墨醒来,想起昨晚的事,又要羞得把脸埋进被子里不肯起床了。 * 永宁县衙。 昨日陈君迁虽休沐,谢遇欢却在卷宗堆里没休息,没日没夜地查了几天。 “我跟你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个萧景垣以前干的混账事可真不少啊!强抢民女,逼良为娼,甚至打死人家丈夫后,逼得人全家投河自尽,这畜生最后还霸占了人家的田地!简直丧尽天良!之前那些县令竟然管都不管,连卷宗都只有三言两语。气得我三天没吃饭!” 陈君迁听完谢遇欢的总结陈述,眉头紧锁。 依照谢遇欢的性子,若非真遇见了让他无法容忍的事,他绝不会这般愤怒。 看来自从他当任永宁县令后,萧景垣的确有所收敛,虽然缺德事还是没少干,但都做了充分准备,让他想罚也无法可依。 “这些事卷宗都未详细记录,证据只怕更是早已销毁,想用这样的老黄历收拾萧景垣,怕是不容易,”陈君迁沉沉叹息,“接着找。干了那么多坏事儿,不可能都藏得那么好。” 谢遇欢听罢点点头,长出了口气将胸中怒火压了下去。 他虽义愤填膺,但从不会让愤怒的情绪停留太久,毕竟既伤身,也伤脸——他这张脸可漂亮得很,气多了变丑了,伤心的可是万千女子啊! 调整好情绪,他还不忘提醒陈君迁:“虽说目前没什么进展,但萧景垣此人是个泼皮无赖,眼下是屁股有伤限制了他行动,等过上几日伤养好了,你可得提防着点儿,毕竟嫂夫人在葡萄村,你又整天都在县衙。” 提到萧景垣觊觎沈京墨这事,陈君迁当即不悦地皱起了眉。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也就是看多了卷宗有感而发。你毕竟是县令,料他也不敢真对嫂夫人动手。往后你要是不放心,大不了带嫂夫人一起搬来县衙住。” 谢遇欢的提议不无道理,但陈君迁想了一会儿,又怕县衙人多眼杂,会发现破绽。虽然被萧景垣盯上是麻烦,但被人发现欺君更是麻烦,两相权衡一下,还是算了。 毕竟萧景垣虽混账,在他面前也只是个外厉内荏的混账。皇帝可就不一样了。 更何况——他抬眼瞄了一眼狐狸一样的谢遇欢——这厮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看上去跟他所说的上京公子哥差不多,开扇一笑能迷倒半个永宁县的大姑娘小媳妇,整天在沈京墨面前晃悠,那可不行。 他摇了摇头:“再说吧。” 谢遇欢不知道他这么一小会儿就已经想了那么多,又劝了一句:“嫂夫人不搬就不搬,不过大人你可得悠着点儿……” 他拿扇子指了指自己的眼圈:“黑眼圈都快和我差不多了。新婚燕尔,嫂夫人又貌若天仙,可以理解,但也别太过了,昂?” 陈君迁抬起头来,送给他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门外,高衙役和矮衙役趴在门上悄悄观察陈君迁。 “你说狗头铡咱今儿还擦么?我怎么感觉大人心情还行啊……” 两衙役还没观察出个结果,就被人拍了拍肩,吓得两人一声大叫,惊动了屋里的陈君迁。 “什么事儿?” 屋外磨蹭了一会儿,高衙役捧着一封信跑了进来,递到他面前。 “大人,邮驿来人说,上京传来一封信,说是交给咱县衙的。但信上的名字我不认识,咱这儿没这号人。” 陈君迁将信交给身边的谢遇欢。 谢遇欢一看便笑了,一字一顿道:“沈、京、墨、亲、启——” 听见沈京墨的名字,陈君迁立马把信夺了回来,抬头问高衙役:“谁写的信?” “好像是……傅府!” “傅府……?”陈君迁转头看向谢遇欢。 谢遇欢在心里头默默念了两遍这名字,扇子一拍,想起来了。 “八成是傅升,当今的尚书左仆射,百官之首。我在上京时听说傅府和沈府只有一墙之隔,没记错的话,嫂夫人的父亲就是傅大人一手提拔。傅大人的长子傅修远,是上京有名的才子,长得也是玉树临风,堪称上京六百少女的梦。” 他说着,坏笑起来,扇子在信上一下下点动:“据说和嫂夫人还是青梅竹马呢,要是沈家没出这档子事,兴许人家都成亲了。怎么样,情敌来信,要不我先替你看看?” 第20章 醉酒 绷着最后一丝理智,粗粝指腹摩挲…… 陈君迁盯着信封上“沈京墨”三个大字。 他虽不识字,却也觉得这字写得分外漂亮,走笔龙蛇游刃有余,单看这手字,就能想象写信那人是何等光风霁月。 沉默半晌,他捏着信举到眼前来,手腕一偏,递向谢遇欢。 “得嘞,保证看完给你恢复如初。” 谢遇欢欢喜地把扇子往胳膊底下一夹,抬手来拿信。 可他指尖堪堪挨到信封时,陈君迁却反悔了,将信收回去叠了两下,放进了怀里。 谢遇欢手顿在半空,失望地撇了撇嘴。 “你见过这个傅修远?”陈君迁正色道。 “这倒不曾……”谢遇欢侧目一瞥陈君迁故作不在意的表情,“不过在上京时确有耳闻。听说傅公子三岁七步成诗,五岁一画难求,十岁舌战群儒以至偌大上京城竟无一人能与他辩上三轮。而且傅公子英俊潇洒,一表人才,就是潘安再世,只怕也比不上他分毫。” 陈君迁听着谢遇欢眉飞色舞地讲述,脸色越来越黑。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22节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危机感?”谢遇欢终于说完之后,拍了拍他的肩,“要不我还是替你看一眼吧,万一是什么倾诉相思之情的信,你就当没收到嘛。” 陈君迁白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没把信交给他,起身走了。 * 当天下值到家时,沈京墨不在屋里。 陈君迁在东屋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心道以她的性子也不像是会去谁家做客的,加上今日提及了萧景垣,他心中一紧,当即便喊陈川柏过来。 后院门打开,出来的却是沈京墨。 “大……郎君,小叔在收药,可是有急事找他?” 她不想无事可做,正好今天陈大和陈川柏采了些新药回来需要晾晒,活儿不累,她便一起来帮忙了。 见到沈京墨,陈君迁这才放下心来,摆摆手向她走去:“不找他,找你。” 说着,他将怀中的信交给她:“说是上京来的。” 听见上京二字,沈京墨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在来永宁县的路上给傅修远写过一封信,告知他自己的去向,也拜托他务必要将沈家的结局告诉她。只是当时她还不知道夫家在何处,只好让他将信送往永宁县衙,她会给衙役塞些银子,帮她注意着信来。 原以为永宁县偏僻,少有人来,这信得要些时日才能到,没想到他竟然通过官驿来送私信,半月左右刚好送达。 沈京墨的手上沾着些药材上的泥土和潮气,她也顾不得许多,在裙上擦擦手,急急接过信去。 陈君迁眼神略微一暗——她爱干净,这几身衣裳平日爱惜得紧,今日竟用做巾子擦手,而后才肯将信拿走。 傅、修、远。 他倒要看看这信里写的是什么。 沈京墨接过信去正要拆,却感受到陈君迁过分殷切的目光,正紧紧凝聚在信封和自己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的手上。 她的动作突然就僵住了。 眼眸上抬,她对上陈君迁的视线,默默把信放了下去。 她也说不清原因,但当着他的面拆傅修远的信,总感觉有些说不上来的别扭。 陈君迁眼见她把手放下,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忙问:“不看看么?” “……后院还有些药材需要铺开,我帮小叔做完再看。” 沈京墨说完转身就走。 陈君迁立刻跟上她的脚步:“我也去。” 她停顿了一下,回头看看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由着他去了。 后院的空地不大,陈川柏已经铺了小半座院子。陈君迁亦步亦趋地跟在沈京墨身后铺药,她总觉得他今天的眼神很奇怪,似乎对她那封信上心得有些过头了。 等收拾好了后院,沈京墨回屋,陈君迁依然跟着。 她脚步匆匆,手伸到袖中紧紧攥着那封信,走到了屋门口,才转过身来小声提醒他:“大人昨晚说,今日要在茅房里修个放蜡烛的烛台来着……” 陈君迁一咽。 他确实说过,而且这事也的确很重要。 但是傅修远的信也很重要! 他在烛台和信中摇摆了半晌,终于还是往后退了一步。 就算说几句文绉绉的情话又怎样?盖好茅房让她起夜不害怕才是要紧的大事!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傅修远会吗? 沈京墨看着陈君迁拿上工具去干活,这才进了屋点上蜡烛,手忙脚乱地将信拆了,细细读了起来。 不到两刻钟的时间,陈君迁就在茅房墙壁上砌了一个巴掌大的平台,用来放置蜡烛或其他易掉的小玩意儿,然后将工具一收,进了东屋。 信纸摊开摆在桌上,沈京墨坐在桌前痴痴望着上面的字出神。 陈君迁从她的表情瞧不出她的心情,于是坐到她对面,试探着问:“信里说什么了?不开心?” 沈京墨像是刚刚意识到他来了一样,慌忙将信叠起来,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勉为其难地露出一丝笑意来摇了摇头。 “是我一位京中故人的信,说圣上开恩,将我母家的杀头之罪改为全族流放,算来已经启程三五日了。” 陈君迁一怔:“那……这是好事啊?甭管去哪,至少一家人都活下来了。” 沈京墨眼眶微红地看着他,抿唇笑了一下。 家人活着,她当然高兴。可看完了这封信,她却又高兴不起来。 她盼了十多天他的回音,却没想到信里只有寥寥数语,语气生疏,言简意赅,除了她所托之事外,竟连一句多余的问候都吝啬于对她说。 但若只是如此,她尚不至于如此难过。 沈京墨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信末,祝她与夫君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他怎么能这样? 她为何嫁给陈君迁,他不可能不知道!虽然她也明白,自己此生已经注定与他无缘,但青梅竹马的情分仍在,她以为就算她嫁给了别人,他至少…… 至少不要这么快接受。 还有他的祝福,她统统不想要! 但这些话她没有告诉陈君迁。她虽感到万分难过、委屈,但都与他无关,何况能嫁给他,已经是她不幸中的万幸。 她只是……只是有些伤心罢了。 陈君迁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但也看得出她心情低落。 他想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沈京墨不知他要去做什么,抬头看了一眼,眼里又蓄起了泪。 但他很快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小坛酒。 “咚”的一声,酒坛子和两只碗被他豪爽地放到桌上,动静把沈京墨的泪硬生生吓了回去。 她抬起眼来,被泪水打湿了的杏眸写满了不知所措。 酒是成亲那日剩下的,陈君迁倒了两碗,一碗推到她面前:“既然是好消息,就该庆祝庆祝。” 沈京墨看着这碗酒。 她不善饮酒,虽然上京的贵女们都爱喝上几杯各种花酿的酒,她却从来不肯沾—— 少时她不知酒的厉害,偷偷尝过一勺不算烈的桂花酿,虽不觉得多好喝,却还是在好姐妹的撺掇之下又喝了一大杯,结果不一会儿便醉得满口胡话、走也走不稳,险些一头栽进不放心来寻她的傅修远怀中。 那是她第一次喝酒。酒醒后,被还是少年的傅修远板着脸轻轻敲了下额头。自那之后她便再也不喝酒了。 但如今看着这一碗略有些浑浊的酒,她突然有些口渴。 陈君迁说得对,父母健在,虽然流放路途遥远又艰险,但至少还活着,活着,就有盼头,就总有重逢的机会。 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比她的情爱重要得多的好事! 她该喝! 沈京墨深吸一口气,端起酒碗来,猛地灌了下去。 “哎!”陈君迁想要制止却为时已晚,一大碗灼热的烈酒就这样被她一口气喝了下去。 “嘭”,沈京墨将酒碗摔在桌上,弯下腰去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喉咙像是被火烧着、被刀刮过,又热又痛。她咳得满脸是泪。 酒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喝。 陈君迁急忙来拍她的背,直到她不再咳了,才担心地坐回去,却把她的酒碗撤走了。 “我还想喝。”她抓住酒碗另一端与他僵持。 “……这酒很辣,你这样喝会喝坏了身子。” 许是酒劲上头,沈京墨双颊通红,胆子也大了许多,抓着酒碗不放:“我高兴,想喝!” 陈君迁这下也看出来了,她心里肯定憋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没告诉他,却想借酒发泄。 他拿酒的手一顿,拗不过她,又给她倒了一碗底的酒。 沈京墨也不介意酒满不满,端起来就要喝,却被陈君迁一掌扣住了碗口。 她抢了几下没抢过来,抬眼瞪他。 头一回见她这样生动的表情,却是在这种时候,陈君迁哭笑不得,将酒坛放到了地上远离她。 “信里还说什么了,怎么委屈成这样?” “没委屈……我爹我娘管家翠蝉都活着,我高兴!”她噙着泪笑起来,仿佛这样就真的不难过了。 陈君迁见她不肯说,轻叹一声,将酒碗一放,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 “干什么?” 他把地上的床褥踢到一边,空出一大块空地来,松开她手,摆出了一个跳舞的姿势。 “不知道上京什么样,但在我们永宁县,家里有好事,是要跳舞的。”他笨拙地跳起来,动作一点也不好看,甚至还有几分滑稽。 沈京墨起初不解地看着他乱跳,也禁不住被他逗得破涕为笑,试图拉住他叫他别跳了。 陈君迁却一侧身躲过她的手,围着她转起圈来。 “笑话我?我跳得不好看?不可能!以前谁家要做法事,跳大神的都是我!行家里手!” 他说完,“不服气”地拉着沈京墨一起跳了起来。 沈京墨一开始不肯,但架不住他跳得太开心了,她也忍不住学着他杂乱无章的舞步一起跳。 到后来,她竟跳得停不下来了。 素白的衣裙旋开如一朵盛开的花,她边跳边笑,撒开了陈君迁的手,独自在屋中飞快地旋转起舞。 陈君迁后退几步,将空间留给她,双手给她打着拍子,微微松了口气后也看着她笑了起来。 可他刚一放松,就听沈京墨一声惊呼,不知为何失去平衡,朝着他这边跌了下来! “小心!” 陈君迁扑上前去,一把揽住她纤细的腰,却被她绊住了脚,抱着她一道向后摔去,两人叠在一起跌到了床上。 她的床铺得很软,带着与她身上一模一样的淡淡香气。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23节 陈君迁缓了一瞬,忙低下头去看她:“受伤了么?” 沈京墨像是受了惊吓,趴在他胸口喘息了一会儿,一下子笑了出来,边笑边摇头,还把头抵在他颈窝一蹭一蹭的,声音带着醉意:“好玩儿!” 她柔软的碎发摩挲着他的下颌和脖颈,陈君迁呼吸间满是她清浅的发香。 见她没伤着,他总算放下心来,可马上就又意识到大事不妙。 她轻盈柔软的身子紧贴着他,随着脑袋的磨蹭,整个身子都在一下下晃动。 ……他是个男人! 意识到异样,陈君迁一把按住了她动个不停的纤纤细腰,声音微哑:“……下去吧。” 听见这三个字,沈京墨猛地止住了动作,抬起头来,一双清凌凌的醉眼盯着他,嘴一扁,很快便蓄起了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陈君迁只得狠狠咬牙:“……听话……” 下一刻,沈京墨的手却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整个人将他抱得更紧了。 陈君迁:! 他按在她腰后的手难以自制地轻轻摩挲起来,另一只手摸着她的下巴让她抬头看他。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是他肖想了三年的梦中人。 他强绷着最后一丝克制与理智,粗粝的拇指轻柔地摩挲着她红润的唇,喉结艰难滚动,哑声警告她。 “再不下去的话,今晚可就下不去了。” 第21章 好奇 “洞房时,疼么?” “再不下去的话,今晚可就下不去了。” 沈京墨醉意朦胧的杏眸盈满薄雾,眼神怔忪地看着他。 陈君迁炙热粗糙的指腹微微用力,划过她饱满的唇珠,落在唇角,红艳的口脂随着他指尖的碾转涂抹,在唇畔染出一道绯色的霞。 唇被他摩挲的发痒,沈京墨下意识地抿唇躲闪,口中发出一声抗拒的咕哝,双眼困顿地半合。 听到这声嘤咛,陈君迁眸光一暗,按着她腰的手收紧,一个翻身将她压倒,身子便覆了上来。 沈京墨却是在躺到床上的那一刻,便两眼一闭小脸一歪,醉得睡了过去。 他动作一顿,悬在她身上僵持片刻,略有不甘地苦笑一声,坐回到了床边上,腰背挺得笔直,回过头垂眸看着她。 半晌,总算压下去了。 他这才敢有所动作,轻轻托起她的脖颈放在枕上,拉过被子盖好。 她歪着头,几缕碎发贴在微微潮湿的鬓角。 陈君迁静静看了她几眼,指尖小心翼翼拨开碎发,虚虚捧着她的脸摆正过来。 他的手很大,如此捧着她巴掌大的小脸,拇指便刚好落在她唇畔。 她的唇瓣柔软粉嫩,形如仰月。他只是看着看着,便出了神。 半晌,他俯下身去,连呼吸都变得缓慢。 指腹轻点在她唇角,他隔着自己的手指,在她唇上落下了温柔如春雨的一记轻吻。 * 沈京墨这一夜睡得很香,过去半个月里时常出现在她梦里的沈氏全族问斩的可怖场面,也消散如云烟。 这大概是她离家后睡得最舒服的一觉。 醒来时,天早就大亮,屋里还残留着昨夜烈酒的气息,沈京墨心情舒爽地伸展了下腰肢,伸到一半,突然惊恐地停住了。 她昨夜喝了酒,按照她那酒品一定会做出什么丢脸的事! 她怔怔地回想着,猛地一把抱住了被子,转头去看地上。 陈君迁不在,地上的床褥像是被谁踢了一脚,乱七八糟地堆在墙根,丝毫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她昨晚…… 她昨晚一口烈酒把自己喝蒙了,之后拉着陈君迁跳了半夜的舞,再之后…… 再之后她似乎是把他当做了傅修远,怕她抛弃她似的,缠着他不肯撒手,还…… 模糊的画面如同一个个无法串连的片段在她脑海中回放,沈京墨的脸腾地烧了起来。 她震惊地瞪大双眼,随即掀开被子低头去瞧——还好,衣裳还完好,除了衣摆被揉得有些皱巴巴的,倒也算是齐整。 沈京墨稍稍放下心来,将被子放下,盯着窗外的日光,脸上的温度久久没能降下来。 还好她昨晚睡得快,不然若是趁着酒劲对陈大人做些什么,岂不是既辜负了他收留她的一片好意,又对不住他那位善良宽容的心上人。 那样的话,他一定会恼她的。 幸好她没有犯下大错。回想起昨晚发生的点点滴滴,沈京墨总算松了口气。 又躺了一会儿,她起了身。 桌上的酒坛和酒碗早都被陈君迁收拾过了,换上了早饭,只有那封信还原封不动地放着。 沈京墨定定垂眸,指尖慢慢抚过那无比熟悉的漂亮字体,眸光一寸寸暗了下去,随即将信叠起,连同信封一起塞进了妆奁底下,锁了起来。 用过早饭,她打算去问陈川柏有什么她能帮忙做的,比如晒晒药材,收拾屋子。 昨天她还帮着喂了鸡、摘了菜。虽然二红瞧见她挎着菜篮靠近鸡窝,又扑扇着翅膀冲了上来,腾地跃上篮子叨了好大一把菜叶,最后还是陈川柏翻进鸡窝里去,从二红嘴里抢回了两大片菜叶才算完事。 刚出门去,小院的门就被人敲响了。 沈京墨抬头望去,从矮矮的院墙上露出一张熟悉的笑脸,见她在家,高兴地朝她挥了挥手,接着推门走了进来。 “陈家娘子!”柳翠仪笑吟吟地小跑到沈京墨跟前,亲昵地挽上她的手臂,“你今儿可有空?” 上次打龙王时就是她来找的自己,沈京墨对这个健谈又开朗的姑娘颇有好感,点点头:“有事找我?” “嗯嗯!”柳翠仪拉上她往外走,“婆母说见过你改婚服,针脚又细又漂亮。我绣婚服绣得头疼,姐姐帮我看看?” 见她将称呼从“陈家娘子”改为了“姐姐”,沈京墨也不由觉得亲切,与陈川柏说了一声,便与柳翠仪一道往柳家去了。 柳家离陈家不远,二人一路有说有笑,当然大多数时候是柳翠仪说,沈京墨笑。 柳家院中,皮肤黝黑的少年郎正挥汗如雨,手起斧落,将桩上的木头一劈两半,丢到背后摞成小山的柴火堆里。 见柳翠仪回来,少年仰起汗津津的脸,朝她憨厚地笑起来,收到她的笑容后,才对她身侧的沈京墨打了个招呼,唤了声“陈家娘子”,随后又拿过一块木头劈了起来。 沈京墨还没见过林陌然,但也猜得到他的身份,礼貌地打过招呼后,柳翠仪已经掀起了门帘等她进屋。 “姐姐随便坐,我去拿些零嘴来。” 柳家的屋子与陈家差不多大,家具摆设更多些,款式也更新,柜子桌子都干净得反光。 沈京墨有些拘谨地等着柳翠仪回来,才与她一道在桌前坐下。 柳翠仪给她倒了杯水,又摆上一碟子白玉似的糕点让她尝。 那糕点切得四四方方,每块约有拇指大小,看上去莹白绵软,面上洒着一层碎花瓣。 盛情难却,沈京墨捻起一块放入口中,先是一股花香扑鼻,一口咬下去,酸甜可口,带着一种她从未吃过的水果味道,解腻又开胃。 她眼前一亮,忙问柳翠仪这是什么糕点。 柳翠仪笑嘻嘻地也吃了一块:“这个点心外面没得卖,是林陌然自己琢磨的,还没起名字。姐姐喜欢的话,我让他把做法也给你!” 沈京墨笑着应下。两人边吃边聊,等到两杯水下肚,柳翠仪才拉过凳子坐到沈京墨旁边,把婚服拿了出来。 她的婚服也不完全是自己缝制,是永宁县里买来的成衣,只是上面空空一片没有绣图,细看倒是有些针眼的痕迹,圆圆一团,不大好看。 沈京墨指着那团针眼:“你原来打算绣个什么?” “老鹰!他喜欢鸟,鸟里鹰最凶猛,我想给他绣个鹰,但是我娘说绣得像只没毛鸡,我一生气就给拆了……” 沈京墨险些笑了出来,但紧抿的嘴唇还是被柳翠仪瞧见了。她把婚服一推,小嘴撅了起来:“姐姐别笑我啦。还剩几天就要成亲了,他总问我要看婚服,我都没敢让他瞧过,好姐姐快帮帮我吧。” 沈京墨连声安慰着她,将婚服展开打量了一番款式,又把针眼的位置记了下来,很快便有了想法。 “要补救也不难,我重新给你画个图样,再给你绣几针打个样,你照着绣就是了。” 柳翠仪家没有纸笔,沈京墨只好在那婚服里侧标记上关键之处,又手指沾水在桌上画了一遍图样,再找了件旧衣裳作布绷,纠正了柳翠仪的手势针法,这一教便耗去了小半天。 柳翠仪不善女红,听得一知半解,绣上几针就要拿给她瞧瞧对错。沈京墨见她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只好接着用那旧衣裳和她一同绣起来,还放慢了速度,好让她看清楚她是如何穿针引线的。 小半天过去,柳翠仪不觉绣得头昏眼花,一针下去,竟扎进了手指。 她“啊”地一声拔出针来,血珠登时就涌了出来。 沈京墨见状,放下手中的衣裳上前查看伤势。 “还好,扎得不深,清洗一下用干净的布包起来就好了。” 柳翠仪的脸色却变得苍白,像是快要晕过去一般。 屋外的林陌然听见柳翠仪尖叫,也丢下手里的斧头跑了进来。 沈京墨见外男进屋,忙退到一边。 林陌然像是没注意到她,径直来到柳翠仪面前蹲下身去,握起她手指看了看,小声对她说着安慰的话,又帮她包扎好伤处,柳翠仪的脸色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了红润。 林陌然解释,柳翠仪自幼怕疼,更不能见血,若是方才的反应吓着了沈京墨,他代她道歉,而后又盯着柳翠仪喝下一杯水缓神,他才离去。 见柳翠仪怕成这样,沈京墨将她腿上的婚服拿走叠起来,把针线妥善放好,拉过她的手,岔开话题转移她的注意。 柳翠仪被两个人接连安慰,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可低头瞧见手上的白布,仍心有余悸。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脸色一红,附在沈京墨耳边低声问她:“姐姐,我听人说洞房时女子会疼、会流血,是真的很疼么?” 沈京墨被她一问,脸色也红了起来。 她也听上京的好姐妹说过这事,但她和陈君迁毕竟是假夫妻,从未行过那事,自然不会知道是否真的会疼。 但见柳翠仪那副惶恐又忧虑的表情,她又怕吓着她,想了一想,微微摇了摇头:“不大疼,应该能忍。” “可我娘说,有些人会很疼很疼,甚至第二天都难以行走。我光是这么一想,就好怕……” 柳翠仪的小脸上写满了委屈与害怕,就连看向婚服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抗拒。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24节 沈京墨见状,咬了咬唇,尽量回想着好姐妹们与她说过的那些羞人话,安慰她道:“有些人会疼,有些人不会疼,你若当真难以忍受,便告诉他,看他那样疼你,定不会让你难受的。” 柳翠仪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但还是惴惴不安。 默了一会儿,她抬眼问沈京墨:“那……姐姐洞房时,疼么?疼的话,是怎么忍住的?我问我娘她也没说什么。我……不想他也难受。” 沈京墨彻底哑然。 这种事,若非十分亲近的姐妹,是绝不敢随便问的,就连她那些好姐妹说起时,都要藏着掖着,还被她嫌弃过好几次。 可柳翠仪问得诚恳,眼下又没旁人解围,沈京墨支支吾吾半晌,还是秉承着为他俩好的想法,装作过来人的样子安抚她:“别想那么多。你瞧我,也没碍着走路不是?你想着可怕,其实不疼不痒,没什么感觉,嗯……就如这针扎一样,只一小会儿就好了。” 柳翠仪听着她略显夸张的安慰,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秘密一般,半晌,小声地“喔”了一声。 沈京墨当她是放下心了,便继续去绣起东西来,却没瞧见柳翠仪不时瞟向她的眼神中,竟多了一丝深深的同情。 第22章 枸杞 “每天取一把,给小陈大人泡水喝…… 沈京墨在柳家呆了一天。晌午她要走,但经不住柳翠仪和其母的热情挽留,只好留下一道用了饭,又陪她绣了一下午的婚服。 到家时,陈君迁已经下值许久,赤着上身、衣服卷在腰上,趁着天亮在盖新房。 见她回来了,他放下手里的活,给她端去晚饭,又飞快地站在院里冲了个澡洗去一身的汗,回屋里陪她一起用饭——自打两人宿在一屋后,他就不和陈大他们一起吃饭了。 昨晚之后,沈京墨直到现在才见到他,想起自己醉酒的模样,窘迫地只低头吃饭不看他。 陈君迁却神色自若,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新鲜摘的,我爹宝贝得紧,赶紧尝尝。” 沈京墨看了眼碗里鲜嫩的青菜,悄悄抬眸打量了他一眼,见他和往常差不多,没有窘迫,也没有恼她的意思,才暗暗松了口气,小口吃起菜来。 她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陈君迁才侧目瞥她一眼,目光触及她沾着菜汁盈盈泛亮的唇时,握筷的食指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眼前浮现昨夜里隔着手指的亲吻,陈君迁夹菜的动作慢了一拍,随即严肃地咳了一声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沈京墨听见这一声,以为他是有话对她说,便抬头瞧他。 陈君迁还当是自己想入非非太过明显,被她察觉到了,也转头去看她。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疑惑不解。 短暂的沉默过后,陈君迁先清了清嗓子,又为她夹了些菜,转移话题,问她今天与柳翠仪做了些什么。 既然是闲聊,沈京墨的心情便放松了许多,但食不言寝不语,她将最后几口菜吃完,才与他说起话来。 今日她心情极好,语气也带着小小的雀跃与兴奋,说罢二人绣婚服的事,又提起了林陌然做给柳翠仪的糕点。 她说得兴起,陈君迁也笑着听。听到那糕点时,他也来了兴趣,让她细细形容一番。 沈京墨回忆:“嗯……口感倒是常见,比蒸糕稍软些,色泽雪白。味道却奇特,甘中泛酸,香气逼人……啊!里面像是有果肉,乳白清透,肉软而弹,也不知是什么果子。翠仪说能帮我问做法。” 听她这样形容,陈君迁沉吟片刻,大概猜到她指的是什么,眼珠一转,神秘兮兮地冲她笑道:“知道了,明儿我早些回来,你在家等我。” “做什么?” 他却偏要卖关子:“明儿你就知道了。” 说完,他快速扒拉两口饭,端着碗碟去洗。 沈京墨想了一想,他八成是知道那种果子是什么,明儿会给她带些回来做糕点。 这么一想,她不禁有些期待。但再一想,又觉得自己这样眼巴巴地馋糕点,实在像个没出息的小馋猫。 她才不是重口腹之欲的那种人! 沈京墨用力抿起唇来,试图把被回忆勾起来的馋虫吞回肚子里,可她越这么想,那口齿生津的酸甜清香便越如在面前。 如此反复纠结了半天,她捧着微红的脸,觉得人还是该对自己坦诚些。 她就是想吃,就是期待!而且直到明天他回来之前,她都会一直期待! 反正只要她不说,谁会知道堂堂上京来的见多识广的大小姐,会对一块小小的糕点念念不忘? 说服自己后,沈京墨这一整夜唇角都带着笑。直到第二天陈君迁去上值,她都是眉眼含笑地目送他离开的。 * 白天,柳翠仪照旧喊沈京墨一起去绣婚服。 沈京墨随她往外走去,走了两步,才发现不是去柳家的路,便问她今儿要去哪里。 “去河边老树下!姐姐你不知道,昨儿我给村里几个姑娘看了你教我绣的针脚,她们都羡慕得很,想让你也教教她们!”柳翠仪与有荣焉,小脸红扑扑的,“正好还有些人没见过你呢,我就替你答应她们了……你不生我气吧?” 沈京墨闻言一怔,霎时便想起之前与林婶她们一起做活时,被那年轻妇人指着鼻子斥责的情形,脚步顿时就僵住了。 见她微微变了神色,柳翠仪忙拽着她衣袖道歉:“姐姐你不开心了?那……那我们不去了!我让她们散了,我们还上我家去做好不好?” 柳翠仪虽不明原因,却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满脸的歉疚。 沈京墨瞧着她的样子,轻轻摇摇头,将上次的事讲给了她听,那次她不在,林婶大概也不会把这种事讲给她听。 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柳翠仪急得通红的小脸才露出一丝笑意来,拍着她的手担保:“姐姐放心,那个唐家娘子我知道,惯就刻薄,我没喊她来!村里年轻的姑娘都不和她往来,也是婆母大意才让你们撞上了。” 听见那年轻妇人不在场,沈京墨才终于松了口气,与柳翠仪一道慢悠悠往饮马河边走。 等她们到了,老树下早就围聚了五六个年轻姑娘,手里拿着婚服的、绣绷的,正在叽叽喳喳地边绣边聊,见到沈京墨来了,纷纷起身给她和柳翠仪让出位置来。 树下是柔软的草地,姑娘们都席地而坐,沈京墨也没有拿乔,在柳翠仪身边坐了下来。 姑娘们都盯着沈京墨看,一双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写满了好奇和艳羡。 她今日未施粉黛,但天生丽质,坐在人堆里,还是最出众最惹眼的那一个。 这些个姑娘沈京墨都不曾见过,柳翠仪便一个个给她介绍,这个是王家的大姑娘,正在制备婚服,那个是钱家的三姑娘,喜欢刺绣。 沈京墨认真听着,挨个和姑娘们寒暄问候,姑娘们也神采奕奕地盯着她。幸好她们大多会说官话,虽有乡音,但沈京墨也能听得懂。 好不容易介绍完毕,还没等柳翠仪再说上几句什么,沈京墨右手边的王家姑娘便迫不及待地拿过婚服来,请沈京墨给她好好掌掌眼、改改图样和绣法。 “哎!凭什么你先来!”有姑娘不乐意了,笑着打趣她。 “就是就是,明明是我头一个来的,要排队也是我先来!” “谁和你们排队了?我挨陈家娘子最近,就是我先来!谁让陈家娘子看上我这儿,乐意挨着我坐呢?” 姑娘们关系好,一个两个争抢起来,你推一下我搡一下,都“咯咯”地笑。 沈京墨与众人不熟,又成了众人哄抢的“宝贝疙瘩”,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坐在那里尴尬地微笑。 一边的柳翠仪见状,忙表现出“组局者”该有的风度,把轰笑一团的姑娘们按下来,提议道:“哎哎!都别闹了啊!你们这样乱哄哄的,下次我不带沈姐姐来了。” 姑娘们这才静下来,纷纷含笑坐回原位。 柳翠仪满意地点点头:“沈姐姐的绣工你们见过了,整个永宁县都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好看的,你们可得好好学着。但是!不许累着沈姐姐,也不许抢不许挤着沈姐姐,要按顺序来。” “按什么顺序?”有姑娘笑问。 “当然是抓阄啦!”柳翠仪拿起自己的背篓,把里面的针线和婚服放进身边一个姑娘怀里,又将背篓递到每个人面前,“每人把自己的发带啊手串啊放进来一个,沈姐姐抓到谁就先看谁的,公平公正,谁也不许乱。” “这个法子好!” 葡萄村的姑娘们都不扭捏,一个个把首饰摘下来放进背篓里。柳翠仪一一收好后,放到了沈京墨面前。 沈京墨也觉得有趣,伸进手去抽出了一条发绳,坐在她对面的圆脸姑娘高兴地站起身来,绕过其他唉声叹气故作夸张的姑娘,跑到沈京墨身边,认真地向她讨教起来。 其他姑娘便各自聊天,或者低头先绣着,耐心等待沈京墨抽到自己。 等到沈京墨指点完所有人,大家又各自做了一会儿,才一个个眼也酸手也酸地放下针线,聚拢成一小圈聊起了姑娘间的话题。 沈京墨与她们刚刚认识,不知聊些什么,就安静地倾听。 聊着聊着,也不知是谁先讲话题拐到了唐家娘子和陈君迁身上。 听见他的名字,沈京墨不觉一愣,再想细听时,那姑娘却被身边的人戳了戳手臂,噤了声。 “……没关系,”她看向那个担心地看向她的姑娘,微微笑道,“我与陈大人虽已成亲,但相识不久,也想听听他过去的故事。大家不用拘谨,我不介意的。” 听她这么说,姑娘们相视一眼,其中一人才对她解释起来。 “沈姐姐,其实小陈大人和唐家娘子什么都没发生过,是唐家娘子一厢情愿。几年前她上山遇见了土匪,是小陈大人把她救下来的。她打那时起就心悦小陈大人,想以身相许,但是小陈大人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她后来嫁给了唐家的小儿子,可惜第二年她男人就病死了,她才又惦记上了小陈大人,不过还是被拒绝了。” “没错,”另一个姑娘接着说,“小陈大人那时说,他有心上人了。约莫是三年前吧?好像他还留着一副心上人的画相,宝贝得紧,谁也不让看,但是我们县里人都知道。那时候好多人不信邪,非要凑上去试试,结果都被他用这个理由给挡回去了,说是这辈子只会娶那位姑娘,其他人谁都不行,公主来了都不行。” 说罢,年纪最轻的姑娘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沈京墨,捧着脸问:“小陈大人现在娶了沈姐姐,是不是沈姐姐就是他宝贝了这么多年的心上人呀?” 沈京墨原本还听得起劲,听见小姑娘这么问,顿时怔住。 他的确有一个放在心上多年的姑娘,这她是知道的,但她却不知他曾许下过此生非卿不娶的豪言壮语,如今被人一问,她也不好撒谎,否则将来和离后他另娶,又要费一番力气解释。 见她面色有些难看,其余几个姑娘都明白了,暗暗扯了扯小姑娘的裙角,眼神示意她慎言——三年前沈京墨还是上京的大小姐,来都没来过这里,怎么可能是陈君迁画里的人呢? 柳翠仪反应是最快的,哈哈一笑,提陈君迁辩解起来:“嗨呀,什么画不画的,咱们光是听说,又没人见过!说不定就是小陈大人拒绝那些人的借口罢了,毕竟小陈大人人好心也善,不是帮这个就是帮那个的,要是大家都以身相许那还得了?” “就是就是!而且沈姐姐这么漂亮,就跟画里的人走下来了似的,啊不,谁的画能画这么漂亮啊?我看和小陈大人特别般配!找不着比他们更登对的了,对吧?” 姑娘们纷纷应和起来。 沈京墨被她们这一通夸,羞涩地理了理鬓角碎发,没有再言语。 姑娘们也就聪明地换了话题,从刺绣到别的家务事,沈京墨也慢慢参与了进来。 聊到最后,大家都饥肠辘辘准备回家吃饭,临了还不忘邀请沈京墨,过两天山上有一茬野菜长好了,大家一起去挖来吃。 沈京墨觉得有趣,便痛快地答应了。 一群姑娘三三两两往回村走。 柳翠仪和沈京墨走在最后,快到陈家小院时,柳翠仪突然想起了什么,拽住沈京墨,悄悄摸摸从背篓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塞到她手中。 “这是何物?” 柳翠仪看了看前面的姑娘们,挪挪身子挡住她们的视线,才把布包打开一角。 沈京墨低头一瞧:“枸杞?送我的?” “嗯嗯,”柳翠仪神秘地点点头,颇为认真地告诉她,“我娘说,每天取一把,给小陈大人泡水喝。” 沈京墨不解,但想了想,许是他最近县衙事务繁忙,需要枸杞明目? 这么一想,便收下了柳翠仪的好意,还诚恳地对她道了几声谢。 柳翠仪看她如此,暗暗叹了口气。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25节 正巧这时,早早下值的陈君迁听到院外的动静,到门口来迎她。 见他来了,柳翠仪略有些尴尬地打了个招呼,便与沈京墨道别。 走出几步,还不忘回头看她,指了指布包,又用口型叮嘱道:“别——忘——了——” 看来这里的人都很关心他。 沈京墨这样想着,不由得感动,更加坚定地朝她点了点头。 第23章 荔枝 “你个贼娃子又来掐老子滴李子!…… 柳翠仪走后,陈君迁迫不及待地迎着沈京墨而去,接过她手中的布包放回院里。 沈京墨一见着他,就想起昨晚他提过那种神秘水果。 她已经期待了一天一夜,见他往回走,便紧跟在了他身后,边走边探头往院里、厨房,和东屋瞧去。 却不想陈君迁只是将那包枸杞放在桌上便出来了。 沈京墨一愣,又四下寻了几眼,想要问他,却又觉得这样嘴馋很是失礼,不敢去问。 万一是她会错意了呢?毕竟他并未说过会给她带那种水果回来。 如此一想,她心中不禁有些微微的失望,脑袋也不由得垂了下去。 陈君迁刚走出东屋,打眼便瞧见了她似有几分委屈和失落的表情:“今天不开心?” 他问得关切,沈京墨只得抬起头来朝他笑了笑:“今日与翠仪她们一同探讨女红,很有趣。” “那就好,”他走到她身侧,大手一捞,握住她细若无骨的手腕,迈步往院外走去,“走吧。” 她好奇:“去做什么?” “比绣花还有意思的事儿。” 陈君迁并没有带她走太远,虽然一路七拐八拐,但并没有走出葡萄村。 走了约莫一刻钟,天色已然转暗。转过一个小土坡,他突然指着前方低声对她道:“看——” 沈京墨顺势望去。 天色灰蒙蒙的,她的视线也变得模糊,只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座孤零零的小院,与同村的其他农舍相距有些距离,院墙高,院子却小得多,似乎只有一间正屋和一间小厨房,前后都没有菜地。 她不解地转头看向陈君迁:“大人是要去拜访那家主人么?” 陈君迁听了一笑,摇摇头,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叮嘱:“等下你跟在我身后,别出声,我让你跑,就马上跑,到这个土坡后面等我。” 沈京墨一听他这样的嘱咐,顿时心中一慌,后撤半步警惕地问他:“大人要做什么?” 他却不答了,脸上带着少见的坏笑,拉上她手腕便往小院走去。 沈京墨想要拽住他,可陈君迁人高马大,哪是她的力气能撼动的?她只好被他拖着走。 “大……” 来到院墙下停下,沈京墨刚要开口,便见陈君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而竖起手指指了指头顶。 她这才仰头望去—— 一人多高的苍翠果树从院里长到了墙外,一颗颗红润的果子如同小灯笼一般沉甸甸地坠着,微风轻拂,一股清香入鼻,像极了她昨天在柳翠仪家吃到的无名糕点。 她不禁张大了眼睛,新奇地盯着一颗颗小果子看,手指小心地触碰起离她最近的一颗来。 那果子外有一层粉红色的硬壳,触之微微扎手,捏之却有弹性,拿手一掂,还颇有分量。 沈京墨在上京常吃杏、桃、李,连西域的葡萄、蜜瓜,也曾在别人家的宴会上见过,唯独这种水果却是头一回见。 她想问问陈君迁这是何物,却又不敢出声,只得用眼神询问,可一低头才发现,陈君迁已经撩起衣裳下摆兜成一个口袋,一个一个地揪起果子来,才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经摘了五六颗! 这可是偷窃呀! 沈京墨忙不迭握住陈君迁的手腕,迅速摇头示意他使不得。 陈君迁却朝她一扬下巴,露出个“你放心”的笑来当做安抚,手上的动作反倒更快了。 沈京墨心里头着急,可阻止又阻止不了,加上她的确惦记着这果子的美味,心中犹豫摇摆不定,只得蹙着眉咬着唇,一会儿抬头看看那棵被他揪得直晃的树,一会儿观察下四周,乍看上去倒像是在给他放风的共犯。 忽得,墙那头传来一阵树叶有规律的晃动,还不等沈京墨仰头去看,就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女声在头顶上响起—— “你个贼娃子又来掐老子滴李子!” 没等她有所反应,只见陈君迁将个什么东西高高抛过墙头,对她喊了一声“跑!”,随即将衣裳一团扎住口,拽着沈京墨便往土坡的方向跑去。 两人刚离开墙下,院门便打开了,背后那女声叽里呱啦地追了出来! 沈京墨哪里见过这阵仗,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跟着陈君迁使劲地跑。 身后的叫骂声不绝于耳。 沈京墨心中惶惶,去看陈君迁,却发现他竟在笑!不仅笑,还不时转头看她,然后回身朝那女人喊上两句她听不懂的话,接着又笑着给她鼓劲:“快跑!” “哎!”她有些跟不上他,只好提着裙摆,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去。 跑着跑着,双腿竟愈发轻盈,像是撞进了风里,被风托着、推着走。 沈京墨也不知为何,只是看着陈君迁开怀的表情,脸上露出了和他一样的傻笑来,铆足了劲往土坡那里跑。 土坡离小院不算太远,两人很快跑到了土坡后,陈君迁猛地停住脚步往后一仰,靠在了土坡上。 沈京墨却来不及停下,一股脑地继续往前冲去,眼看就要摔上一跤。 “啊!” 陈君迁见状,猛地伸出手,一把将她旋身拉到了身前! 脚步停下,沈京墨才缓回过神来,抬起脸来看陈君迁,额头上已是沁满了薄汗,樱口微张急促喘息着,甚至都忘了从他怀中出来。 他垂眼看着她这副受了惊吓的模样,忍不住笑着安慰她:“别怕,她不会追过来的。” 沈京墨怔怔地看着他,下意识地点点头,努力平复起呼吸来。 果然,那女声在离土坡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对着他们的方向又骂骂咧咧了半刻钟,才慢慢走了。 直到院门关闭的“咚”声重重响起,两人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确定那女子已经不在了,才又收回视线,默了一瞬后,谁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说的都是什么呀?”她真是一个字也没听懂,只含含糊糊听见了个“李子”,不禁疑惑地看向他怀里的果子,“这长得也不像李子呀?” “云岫先生不是永宁县人,一骂起人来就爱说她家乡话。刚才说了什么……反正是骂人的,而且一听就知道骂得很脏,所以听不懂也挺好的。” 说着,他从那二十几颗果子中挑了一颗最大的,指尖一掐,剥开外壳,递到沈京墨嘴边:“这是荔枝。云岫先生种的荔枝是整个县里最甜的,尝尝。” 那果肉晶莹剔透,汁水顺着剥开的外壳淌下几滴,光是看着便让人口中生津。 原来这就是荔枝。 沈京墨过去曾听父亲说过,宫里的娘娘爱吃南方的荔枝,每到荔枝结果的季节,都要倾全国之力护送当年最好的一棵荔枝树、连同种树人一起千里迢迢远赴上京,好让娘娘一睁眼就能吃到沾着晨露的新鲜果子。 尽管荔枝树在上京不能活,种树人却不能归乡,每年吃完果子的树仍要以国礼对待,移栽入皇宫花苑,年年耗资千两,由种树人全天看护,好让人人都瞧得见帝王的恩宠。 沈京墨启唇,刚要尝上一口新鲜荔枝的滋味,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颇为内疚地抬眼看他:“大人,这可是偷盗啊……” 陈君迁却不以为意:“我付了钱的。” 说着做了个抛物的动作。 沈京墨这才想起,两个人逃跑之前,他的确把个什么东西扔进了院子里,原来是一袋铜板。 她这才放下心来,脸上紧张的神色也消散了去。陈君迁见状,手又往她唇上一送:“小心有核。” 沈京墨这下不好再拒绝,羞涩地看他一眼,满怀期待地接过了他手中的果子,咬住果肉含入口中。 荔枝肉软弹嫩滑,含在嘴里滴溜溜地打转,牙齿咬破果肉时,一股清甜的汁水瞬间盈满了口腔。 沈京墨不觉眼前一亮,这正是她昨日在点心里吃到的果子,只不过新鲜水嫩,比那榨出了汁只剩皮肉的果干更加美味! 她的腮帮被荔枝撑得鼓鼓的,圆润的杏眸张得大大的,看着陈君迁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缀满了雀跃和欣喜的星光。 陈君迁瞧见她这副餮足的神情,虽然没吃荔枝,却也觉得甜。 “走吧,”他又剥开一颗递给她,拉起她的手,“回家慢慢吃。不过这东西吃多了上火,吃不完的,我也给你做成糕点。” 沈京墨吃到了好吃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但也知道荔枝珍贵,他们只“拿”了二十来颗,还要分给陈川柏、陈大,她还想拿些给翠仪她们,于是这第二颗吃起来便更加珍惜。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沈京墨才回想起方才陈君迁管那外乡女子叫先生,不由得好奇。 陈君迁便给她解释:“她是个话本先生,笔名云岫,至于真名,村里人都不知道,她也不爱串门聊天。不过村里人都尊敬她,除了偶尔偷她几颗荔枝外,从不去打扰她。” “为何?” “因为她是村里唯一一个认字的,”他笑,“村里年轻人的名字,几乎都是她取的,像顾家那个满脸鼻涕的小孙子顾瑾辰,县衙里那个又高又瘦的衙役林逸舟,还有那个又矮又胖的衙役苏北铭,甚至就连萧景垣那个地痞流氓,都是求云岫先生起的名,好听,霸气,跟话本里的人物似的。” 他说的这些人沈京墨都见过,回想起他们的长相,和这名字竟是一点也不相符。 她偷偷笑了起来,问他:“那大人的名字,也是云岫先生取的吗?” 听她提到自己的名字,陈君迁脸上的笑容却突然僵住了。 “咳,”他清了下嗓子,指着已经近在眼前的自家小院,“到家了,我去收拾下厨房,明儿给你做点心。” 沈京墨见到他的反应也是一愣,不解他为何对自己的名字避而不谈。 陈君迁却是没再看她,大踏步地走进院里,留下几颗荔枝让她今夜吃后,便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厨房。 见两人回来,陈川柏也出来了。 沈京墨瞧见他,笑着摆摆手让他过来坐,把手里的荔枝分了一半给他。 “哇——你们去云岫先生家啦?谢谢嫂嫂!”陈川柏见了荔枝也分外激动,坐下便剥开一个丢进了嘴里,吃得满脸幸福。 沈京墨这几日听惯了他叫嫂嫂,也不像一开始反应那般强烈了,神色如常地应下,又给他手里塞了一颗荔枝,接着压低了嗓音,眼神一点厨房的方向,把方才陈君迁没有回答的问题又问了陈川柏一遍。 陈川柏没有如陈君迁那般转移话题,摇头解释:“我们村里只有我和我哥的名字不是她取的,是爹取的。我娘生我的时候,我爹手边最近的药材是川柏,就给我取名川柏。生我哥的时候,我爹正在院子里晒黑枣唔唔唔唔!” 话还没说完,一只大手猛地捂住了他的嘴! 第24章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26节 陈黑枣 “那你可有小名?” 突然出现的陈君迁吓了沈京墨一大跳,也不知他在厨房干活是如何听见他们二人悄声说话的,手还沾着水,就飞扑过来将陈川柏未说完的话按回了他肚子里。 “胡说八道什么呢臭小子……” 陈君迁目带警告地瞪了陈川柏一眼,又抬眼对沈京墨尴尬地一笑:“别听他胡说,这小子三天不打就敢上房揭瓦。” “唔唔唔唔唔——”陈川柏拍打着堵在自己嘴上的大手呜呜乱叫,反被他捂得更严实了。 沈京墨回过神来,看着兄弟两人掩嘴直笑。 她这一笑灿若皎月朗星,分去了陈君迁三分注意。陈川柏察觉到嘴上的手松懈了些,猛地一抬手去戳陈君迁的腋窝,接着身子一扭,反从他的手下逃走了。 “嘿你……”陈君迁佯装生气便要去追。 陈川柏连忙小跑着绕过小石桌躲到了沈京墨背后,小手抓着她的手臂大喊:“嫂嫂救我!” 陈君迁见势,也绕过桌子来抓他。陈川柏就绕着沈京墨闪躲。 两人秦王绕柱,围着沈京墨转着圈的跑。 “嫂嫂救我啊——!!” 沈京墨原只是个笑看兄弟俩打闹的旁观者,如今被陈川柏抓着袖子这么一喊,竟也半推半就地加入了战局,就在陈君迁马上就要拽住陈川柏胳膊之时,她站起来张开手拦在了他面前。 陈君迁一愣。 沈京墨也是没想到自己会参与进来,但瞧见他的反应,却忍不住露出了一副得意之色,仰头笑看他,眼神似是在说:小叔他,我罩的! “好好好,你们两个是一伙的了是吧?” 陈君迁抱着胳膊,眯起眼来点了点头,一副气恼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看得沈京墨回过头去与陈川柏一起窃笑起来。 却不想陈君迁瞅准时机,长臂一伸,竟越过沈京墨的手臂直奔陈川柏而去! “啊!嫂嫂!” 陈川柏奋力嗷叫,沈京墨忙挺身去挡。 三人在院中老鹰捉小鸡。 起初沈京墨多少还保留着几分矜持,可越到后来便越放得开,玩得愈发起劲,几次险些和陈君迁撞个满怀也没停下。 她笑得开心,陈君迁便故意失手,数次擦着她的衣袖捞着陈川柏的耳朵、胳膊,却就是滑不留手,一次也没抓住。 “哥!你不行啊!”一直没被抓住,陈川柏便得瑟起来,“嫂嫂一来你就不是我的对手咯!” 陈君迁原本就在放水,听他这么一激,当即来了劲头,手也多了准头。 沈京墨越挡越觉得艰难,他身材虽高大,动作却敏捷,如同一只蓄满了力气又灵活的猛虎,她渐渐有些没力气了。 偏生陈川柏还在挑衅这只猛虎:“抓不着!抓不着!” “好小子!等着!” 陈君迁也正在兴头上,抬眼一瞧沈京墨,却发现她额头上已出了不少的汗,动作也慢了下来。 他越过她看向陈川柏,这小子还毫无察觉,玩得不亦乐乎。 陈君迁眼神一暗,一个偷袭的假动作后,猛地一把揽住沈京墨的腰,将她整个人抱到自己这边,顺势一抬脚,脚尖一勾在陈川柏屁股上轻轻一踹。 “哎哟!”陈川柏忙去捂屁股,正要控诉陈君迁不讲武德,抬头却又看见兄嫂二人抱在一起,臊得他又赶紧捂起了眼,一手捂眼一手捂腚,恨不得再多长出两只手来。 “哎呀哎呀你们真是……”他嫌弃地大叫着,脸蛋憋得通红地跑进西屋去了。 “臭小子!” 陈君迁笑骂一句,低头去瞧沈京墨。 她双颊绯红,也正瞧着陈川柏跑走的方向笑,胸膛快速地起伏着。 察觉到他的视线,她下意识抬眸看他。 四目相接,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正伏在他怀中。 沈京墨的脸顿时从运动后的潮红变成羞怯的胀红,慌忙从他怀中退出来,又后退了两步,一手无措地抚弄耳前的碎发,腼腆地抿唇不语。 怀中的分量和温度瞬间退去,陈君迁张了张嘴,手指胡乱朝西屋一指,对着沈京墨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冲西屋道:“臭小子你别跑!” 继而一头扎进了西屋里去。 院中只剩下沈京墨一人,脸色通红地看了西屋两眼,拎起裙角跑回了东屋。 西屋里,陈川柏被陈君迁按在床上,浑身上下的痒痒肉都被他挠了个遍,直到他笑得快要喘不上气才停下。 “哥,我对你够好了吧?给你和嫂嫂制造了多好的拉近感情的机会呀!呐,感谢呢?” 从床上下来,陈川柏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小大人似的冲陈君迁一摊手,索要好处。 陈君迁一哂,不知从哪掏出一颗荔枝剥开,在陈川柏鼻子底下晃了一圈。 “配合得不错,该赏!不过……” 陈川柏冲着荔枝就是一大口,却扑了个空。 “敢揭我的短,该罚!所以——” 白嫩的荔枝肉在陈川柏嘴边短暂地亮了个相,最后落进了陈君迁自己嘴里。 “可恶……” 陈君迁笑着揉了揉陈川柏的小脑袋瓜:“馋猫儿,睡觉去!” 陈川柏“哼”了一声,乖乖上床,在被子上打了个滚,突然发现手下有什么东西微微凸起,硌着掌心。 他把被子一掀,赫然是好几颗新鲜的荔枝! 是陈君迁不知何时塞进他被窝里的。 陈川柏委屈不忿的小脸顿时溢满了笑容,剥起一颗边吃边冲正往外走的陈君迁道:“谢谢哥!” 陈君迁没回头,但听见弟弟笑得开心,嘴角也不禁上扬:“别都吃了,给爹留几个!” “知道啦知道啦!” 走出西屋,沈京墨已经不在院里了。回想方才怀中的馨香柔软,陈君迁不禁攥了攥手掌心,看了一眼东屋亮起的烛光,掉转头回了厨房。 荔枝放不住,他得把剩下的十来颗储存好了,明儿才能给她做点心。 等一切收拾妥当,陈君迁迅速地漱了口,也回了东屋。 沈京墨已经躺下半天了,只是他还没回来,便没熄蜡烛。 陈君迁一进屋,就瞧见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唇角上扬,却又被努力压下去,以至于下巴都在微微颤抖。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蜡烛熄灭后躺到地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搭在胸口。 黑暗中传来低低的出气声,像极了忍笑忍到极点时忍不住从鼻腔泄出的动静。 “想笑就笑吧,别憋着。” 话音刚落,床上就传来“噗嗤”一声,沈京墨笑得肩膀都在发抖,笑了半晌才勉强止住,侧目看向陈君迁。 屋中没了烛光,有些许幽暗,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大致找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大人原本真的叫……” 陈黑枣。 她没说出口,声音里的笑意却是藏都藏不住。 他身材高大挺拔,姿容不俗,长相俊朗,沈京墨一想到他名字的由来,就笑得停不下来。 陈君迁气郁,可听见她悦耳的笑声,只好苦笑着承认:“我爹一开始的确给我取名黑枣,但每次拿这名字一叫我我就哭。我娘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叫他换一个,他不信邪,说多叫叫就习惯了,便每日对着我耳朵喊三百遍……” 沈京墨听着有趣,翻个身侧躺过来,双手枕在耳下认真听。反正眼下屋里黑漆漆的,他也看不见她这样俏皮的姿势。 “我也一天哭个三百遍,一连哭了三个月,最后哭晕过去,我爹抱着我去县里找大夫,把原因和大夫一讲,大夫说,既然黑枣又名君迁子,我要实在不喜欢陈黑枣这个名字,不如改叫陈君迁,我当时就醒了也不哭了。于是我爹又被我娘教训了一顿,最后不情不愿地给我改叫陈君迁了。” 说完,他还倍感欣慰地感慨:“万幸我爹当时没有摆弄什么地黄、甘草、陈皮、生姜之类的。” 沈京墨又笑出了声,忙抬手掩住唇。 “笑吧,我也觉得好笑,”左右都教她知晓了,他认命了似的放弃了抵抗,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她纤瘦的肩膀抖个不停,纵着她笑了一会儿,问她,“你的名字呢?” 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沈京墨一愣,片刻后才道:“京墨也是一味药,能止血崩。但我父亲后来又说,彼时为我取名京墨,是希望我将来能如他那般精通文墨,名满上京。” 到底是文人墨客,取个名字都有这么多名堂。 陈君迁虽不甚在意名号,认为那只是一种标记、称呼人的方式,却觉得与人谈论姓名的由来,有一种莫名的亲密感。 他趁势追问道:“那你可有小名?” 沈京墨眨眨眼睛,没有答。 小字都是在闺中时爹娘才会叫的,哪有对外人说的?就算是夫妻,若非心意相通感情甚笃,也不会轻易交换小字。 更何况他们还是假夫妻。 加之提及这些,她便又不由得想起流放漠北的父母亲人,原本昂扬欢欣的心情转而蒙上一层阴影。 她转回身去平躺在床上,小声说了句“没有”。 听出她语气里的细微变化,陈君迁迟疑片刻,大概猜到了原因,试图安慰,张口却不知如何安慰,犹豫一番还是什么都没说。 两人都安静了下来,各自躺着看着黑漆漆的屋顶,谁也没有再说话。 次日一早,陈君迁便去了县衙。 谢遇欢早已带着这几日整理好的卷宗恭候多时。 “找了这么多天,总算让我翻出些东西来。” 陈君迁跟着谢遇欢一踏进卷宗库,就看见地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卷宗,两两叠在一起,有些一排一组,有些一排数组。 谢遇欢顶着硕大的黑眼圈,神情却是振奋。 “之前的卷宗、除了让老鼠啃了的那些,我都翻过了一遍,找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但是这些就不同了……” “这是什么?” “两年前被查封的、售卖私粮私盐的账本,”谢遇欢说着,拿起一组卷宗,左手是账簿,右手的卷宗则更薄些,他语气严肃起来,“这些,是雁鸣山那些山匪下山掳掠的记录。” 陈君迁登时眉头紧蹙:“这二者有关联?” “是,”谢遇欢回答得十分肯定,将两个簿子摊在桌上,指着其中两条记录道,“你上任之前,雁鸣山那帮孙子每次下山后不久,这些私售盐粮的铺子就会多出很大一笔进项,售卖的东西,你猜流向了何处?”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27节 第25章 补品 “大人,乡亲们送了好多韭菜羊腰…… 陈君迁的目光从账簿上移,对上谢遇欢狐狸般的精明眼神,心里已有结论。 “萧家。” “大人英明。” 谢遇欢接着补充:“这几日萧家又进了些粮食,与之前买粮的频次数量都不符,不像是自家用的。” 陈君迁的眼神顿时变得危险起来:“你的意思是,萧景垣才是雁鸣山的真正主子?” 谢遇欢摇扇不语。 “不对,他没有那么大胃口,也没那个本事,镇不住那帮人。” “还有一种可能,”谢遇欢折扇一合,点点账簿,一字一顿道,“两路通吃,他做中间人,洗、白、销、赃。” 陈君迁定定看着他和账簿。 须臾,传来一个衙役。 “县衙留下两人值守,其余人等,随我上趟雁鸣山。” * “沈姐姐,这边!” 今日碧空如洗,沈京墨和柳翠仪一人挎着一只小竹篮来到武凌山下时,姑娘们已经等候她们多时了。 昨日在河边老树下分别时,她们邀请沈京墨一起来挖野菜。原以为还得过两天才能长熟,谁成想今日一早便有勤快的婶婶来挖了。 姑娘们见状纷纷赶来,两拨人如同比赛似的,等沈京墨赶到,小径边上的野菜都已经教人挖光了。 好在姑娘们人多又年轻,爬起坡来手脚也利索,占下了山坡上一大片地儿。见沈京墨来了,纷纷举高了胳膊招呼她过去。 柳翠仪打眼一瞧,顿时面露喜色:“没想到今年竟然有这么多!” 她说罢便拉着沈京墨爬上了坡,蹲下身去小铲一铲,从一丛野草边拔出了一把边上绿中间紫的野菜,抖了抖根上的土,欢喜地放进了篮子里。 沈京墨从未见过人挖野菜,觉着新奇,挎着小篮子盯着柳翠仪看。 察觉到她好奇的目光,柳翠仪一抬头,见沈京墨迟迟没有动作,笑着扯了扯她的衣袖,拉着她一起蹲下来:“姐姐再不挖可就要让人抢光啦。” 沈京墨咬唇,看了看她篮子底的野菜,又瞅了瞅旁边一位姑娘的,发现大家采的都不完全一样,有些是紫红色大圆叶的,有些却是绿色细短如野草一般的,她都没见过。 “这些……都是能吃的?”沈京墨低声问。 柳翠仪惊奇地抬起头来,眨了眨圆圆的眼睛,小声道:“上京的人不挖野菜么?” 沈京墨摇头:“从未见过。” 难怪她迟迟不动手,连小铲子都是自己帮她带的。 “那上京的人都吃些什么呀?”柳翠仪一边好奇,一边从沈京墨的篮子里头拿出小铲子来塞到她手中,一手抓住一颗野菜的叶,一手用铲子拨开泥土,“呐,这里好多种野菜,最好吃的就是这个苋菜,回家洗净了下面煮汤都可香了。” 沈京墨从未下过厨,以往每到用饭的时候,翠蝉都会把王妈烧好的菜直接端到她房中去,她只知道那些吃食是府中用父亲的俸禄统一采买,却从未见过其来自何处,很多菜烧熟前长什么样她都没见过。 来了陈家,她也不曾踏进过厨房,虽然吃过菜饽饽,却并不知那里面用的就是野菜,还以为那略苦的味道是因为自己上火口苦的。 面对柳翠仪的问题,她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还是坦诚地说她吃的菜都是府里下人采买的,接着便认认真真学起挖野菜来。 柳翠仪听罢羡慕得不得了,“不用自己种地挖菜,还有人做好了饭菜送进房里?想想就好舒服啊……也不知道我这辈子有没有这个福气。” 旁边的姑娘听见了,笑她:“你家林陌然对你还不够好啊?等成了亲,你给他撒个娇耍个赖,他能不给你端茶送水洗衣做饭?” 周围纷纷有人应和。 沈京墨听了也抿唇笑。 柳翠仪对那姑娘瞪了瞪眼,眼神往山坡下一瞟:“我婆母可在这儿呢,别瞎说啊!” “林婶不是更疼你?” 姑娘们不理她的话,接着起哄。柳翠仪这下倒是没反驳,晃了晃脑袋,一脸得色:“那谁让我招人疼呢?” 姑娘们都笑。 柳翠仪和林陌然青梅竹马,自幼定情,两家关系也亲如一家,这些沈京墨和柳翠仪聊天时她都说过。 青梅竹马,关系甚笃,终成夫妻…… 她曾经也有一份这样的感情,只是如今…… 沈京墨深吸口气,轻轻甩了甩头,试图赶走心中泛起的酸涩,羡慕地冲柳翠仪笑了笑,低下头去捏着小铲铲,学着她的样子,握住一棵茁壮的绿苗轻轻连根挖出,用指尖剥去沾在根上的湿润泥土,放进小篮子里。 大家都低头认真挖起野菜来,时不时有人想出个话题来,与身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上几句,轻松惬意得很。 沈京墨虽是头回挖野菜,但原本在家莳花弄草,不像有些大小姐那般十指沾不得半点土。饶是比不上其他姑娘的速度,但动作也算快,不多时就挖了大半篮子,心情也好了许多。 她握住篮子摇了摇,好把堆叠在一起的野菜晃平整,腾出更多空间来接着放,正好也放松下酸痛的腰肢。 柳翠仪见状,抬眼朝她篮子里看了一眼,顿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姐姐,挖错了。” 沈京墨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篮中的,再看看柳翠仪递过来的篮子里的,疑惑地凝眉。 都是花花绿绿的,怎么错了? 柳翠仪笑着从她篮子里抽出一条叶绿而细长的,又从自己篮中取出一棵稍短小些的,挨个掐断了给她看。 “呐,姐姐你看,我篮子里这棵,叶子扁平,有小半手掌长,没有毛,这儿还有三条脉,这叫扫帚苗,现在还嫩,能当菜吃。你挖的这些太长,已经老了,咬不动了,挖回去只能当扫帚使,喂猪喂鸡都勉强。” 沈京墨怔住。 她低头看看柳翠仪手里的两棵扫帚苗,小的那棵一掰就断,翠嫩流汁,大的那棵却难以掐断,韧性十足地拧成了绳,才堪堪扯断,内里也没有多少水分。 沈京墨的脸微微红了起来。原本她还在想怎么这些茁壮挺拔的野菜没人挖,还当是自己捡了便宜,没想到竟然是白费力气。 “那……我这些,是不是都不能吃了?”她把篮子歪向柳翠仪,露出里面大把的老菜,有些颓丧。 柳翠仪扒着篮子瞧了一眼,面露难色,悄悄观察了一眼沈京墨的表情,顿了一顿,干脆将两个篮子并排摆在地上,把里面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沈京墨一惊:“这是做什么?” 柳翠仪头也没抬,手脚麻利地把两人挖的嫩叶和老叶分成两堆,各取一半放回了篮子里。 “眼看天就要热了,今儿再挖不了多少了。我们把这些分一分,掺到面里也够吃。剩下这些老叶切碎了在水里泡上一会儿,喂猪喂鸡也使得。” 柳翠仪语速飞快,沈京墨听完,才恍然回神要去拦她。她今日来只是觉着挖野菜新鲜有趣,可柳翠仪却是实实在在要拿回去吃的,分给了她,她便少了许多,这怎么成? 她这么想着,便要和她换回来,却被柳翠仪先一步取走了自己的篮子藏在了背后,朝她仰脸一笑:“我都分好了,还偷拿了姐姐两棵苋菜,这个便宜我是绝对不会还回去的。” 什么便宜,分明是她占便宜更多些。 但沈京墨知她好意,也不再推辞,想了一想,柳翠仪待自己如此之好,自己似乎也没什么可当做回礼的,便提议:“要不我送你副绣品吧?只是不大实用,也就当个摆设。” 柳翠仪一听顿时乐了:“好呀!姐姐的绣工那可是县里最好的绣娘都比不上的,半篮子野菜换一副绣品,我赚了!图样我要自己挑!” 沈京墨跟着她笑:“好,你来挑。不过刺绣是慢活,赶不快,你成亲前可能绣不完。” “没事儿,还有两个月我生辰,就当姐姐提前为我准备礼物啦!” 两人商量妥了,太阳也高了,姑娘们把半个小山坡上的野菜都挖的差不多了,一个个拎着满满当当的篮子往饮马河边走去。 柳翠仪也拉着沈京墨一起:“走,我们也去把菜洗了再回家。” * 雁鸣山。 与武凌山不同,雁鸣山在永宁县北,常年阴云密布,高耸难攀,悬崖峭壁一线天,有些地方得侧着身子方能通行,若是一不小心踩空,也不必喊救命,因为就算把神仙喊来,也只有死路一条。 山顶有座匪寨。 这波山匪已经盘踞此处多年,匪寨建得像模像样,正当中的聚义堂尤其宽敞,墙上挂着一副完整剥下来的虎皮。 陈君迁翘着腿坐在聚义堂里,对面坐了个黑脸的虬髯大汉。 大汉长相凶恶,左眼自上而下斜落着一道疤,一双眼比墙上的老虎还要凶狠,可此时面对陈君迁,却是满脸堆笑。 “陈大人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啊!别的不说,就说你上任三年,我一次也没下山给你惹麻烦不是?弟兄们走得走散得散,吵吵着要跟我闹分家,说当土匪还得种地交税,还不如下山找个女人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得舒坦。可就算这样,我也没让他们再犯事不是?三年了,虽说寨子还在,可我们早都不能算土匪了呀!县衙不还有我们登记的册子吗?我们现在是良民,良民!” 土匪头子心里苦:“再说那个什么萧景垣,那就是个地痞流氓!我这伙兄弟虽然都是粗人,那也都是有血性的汉子!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仗势欺人的玩意儿!我怎么可能和他有关系呢?自打三年前您点醒了我,我就跟他断了!” 陈君迁面无表情地听着土匪头目一顿吐苦水,目光上上下下将这个聚义堂打量了好几遍,等他说完,才掏了掏耳朵冲他咧嘴一笑。 “大当家别激动,我今天来就是瞧瞧兄弟们过得怎么样。虽说大家的名字都登记在册,但咱们也三年没见了,我这心里难免惦记,这不就来打扰打扰,讨杯水喝嘛。这聊着聊着,想起萧大少以前和大当家关系不错,随口问问,大当家别往心里去。” 大当家赔笑着连连称是,又再三保证早就和萧景垣断得干干净净,三年之内再无来往。 陈君迁点点头,嘬了一口杯中的浑水,状似不经意地随口一问:“诶我记得两年前,寨子里还有新人来,大当家隔三差五就派人上县衙去登个记,一趟报两三个人,怎么最近这半年一个新人都没报啊?” 他说话时头也没抬,垂眸吹着有些烫的水。 大当家脸色却是一变,眼中闪过一瞬阴毒之色,但又很快恢复如初,重重叹了口气。 “我的大人呐,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谁当土匪不是为了喝酒吃肉睡女人啊?可你看看我这寨子,肉十天半个月吃不着一口,菜得自己种,还不能去山下和老百姓抢好地,酒也得花钱买,女人更是见都见不着!谁还乐意来呀?剩下这几个没走的,那都是多年的兄弟了。” “那这么说,还是我把你的寨子给搅黄了。” “哎不不不!可不敢这么说啊!要不是大人三年前打醒了我,我这会儿指不定犯了什么大事儿,没准儿早都让皇帝老儿砍了头了!是大人心肠好,还给我留了这片山头,我这心里都记着大人的好呢,嘿嘿。” 陈君迁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两眼,大当家就那么咧着嘴乐着。直笑到他脸都僵了,陈君迁才把杯子一放,起身理了理衣摆。 “水也喝了,天也聊了,行嘞!那我就先走了,山上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去县衙找我嘛。” 大当家忙陪着起身,跟在他身后往外走:“是是,多谢陈大人。” 陈君迁摆摆手,走出聚义堂没两步,突然停了下来,伸手揉起了肚子:“哎哟,爬山爬饿了……回县衙还有一截,大当家这儿可有吃的?” 他说着,四处扫了几眼便找着了厨房,抬脚就往那头去。 “哎大人!我让人给你拿来不就行了嘛!大人何必自己走一趟呢!”大当家忙一转方向跟上他,越过他的肩远远给厨房门口一个小弟递了个眼神。 小弟心领神会,赶忙一头扎进厨房里,一阵窸窸窣窣声后,端出了一笼屉菜饽饽,笑呵呵地捧到陈君迁鼻子底下。 陈君迁此时已经到了厨房门口,低头看看菜饽饽,拿起一个来狠狠啃了一口,回头对大当家笑:“手艺不错啊?” 大当家和小弟点头称是。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28节 他又咬了两口,探头往厨房里瞧了一眼:“收拾得这么干净,行啊!像个过日子的样儿。” 说完,他又拿了一个菜饽饽,让大当家别送了,自己慢慢下山就是。 大当家哪敢这么不客气,一路把他送出寨子又走了老远,才恶狠狠地出了一口气:“这瘟神,总算走了。” 跟在身后的小弟一脸忧心地看着他的脸色,小声问:“当家的,姓陈的以往概不登门,这回突然上山,该不会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吧?” 大当家瞪了小弟一眼,又望向陈君迁下山的方向,许久:“听见了又如何?老子可没答应姓萧的,他自己犯的事,扯不到咱们头上!厨房里都收拾好了?” 听他这么问,小弟忙笑着应道:“都藏起来了,没让姓陈的瞧见,大当家放心吧。” “嗯,”大当家的表情这才放松了些,冲陈君迁的背影不屑嗤笑,“陈君迁,萧景垣……哼,为了个女人,有意思。” 两个土匪回到山寨时,陈君迁还没下山。 走过一处绝壁,路边林中走上来数名衙役。 “大人,山上明哨暗哨的确少了许多,看样子……这帮土匪最近的确没什么动作。” 陈君迁却不这样认为。 “雁鸣山登记在册的土匪有多少人?” “目前还在的有三十七个。” 陈君迁垂眸暗暗思忖片刻,笑着把手里的菜饽饽扔进了一个衙役怀里。 “山上绝对不止三十七人。我看过他们的厨房,盐罐子米缸都有挪动过的痕迹,但台子上的灰没擦,看数量,绝对不是给三十七个人吃的。” 想到雁鸣山已有半年不曾到县衙登记,又突然多出了人口,衙役们面面相觑。 陈君迁回眸望向遥远的山顶。 “盯紧萧景垣和雁鸣山……他们肯定有问题。” “是!” 去山上走了一趟,这一天也过去了一半。 陈君迁回到县衙,打算将今日上山的发现和谢遇欢说上一说。 走进后院,却发现地上摆了好几只布口袋,谢遇欢正蹲在后面一样一样地看。 “什么东西,哪儿弄来的?”他边问边走了过去。 听见他回来,谢遇欢起了身,握着扇子的手往背后一背,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嘴上却是关切:“大人忙于政务,鞠躬尽瘁,实是辛苦了。” 陈君迁听得直皱眉,翻开一个布口袋一瞧:“黑豆?” 谢遇欢点头,把后面几个布口袋一一打开。 里面是枸杞、韭菜、莲子、山药、黑芝麻,甚至还有一袋羊腰。 陈君迁愣了一下,十分不解:“你买这些做什么?” “非也,非也,”谢遇欢认真道,“这可都是县里的百姓送给大人的,我已经替大人送回去很多了,剩下这些……大人,还是补补吧。” 陈君迁:? 第26章 调戏 “小陈大人就是这样当上县令的”…… 饮马河畔,天清气朗,阳光照着清澈的河面,波光粼粼。 这个时节,面上的河水白天是温的,手伸下去又是不一样的温度,越往下越凉。 趁着天好,村里不少妇人都在河边浣衣。 沈京墨和姑娘们在上游处停了下来,蹲在石头上清洗刚刚挖出来的野菜。 柳翠仪和沈京墨挨在一起,想到什么便聊什么。 “姐姐,我这几天成天去找你,会不会耽误你做事情呀?” 沈京墨低头洗着野菜,听柳翠仪这么一问,不禁莞尔:“不会。正好我平日也无事可做,你来找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她这话一点不假。离开上京后,除了陈家人,就数柳翠仪与她最为熟悉,算是她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她自然是乐意多和她亲近的。 “真的?这我以后可就要经常去打扰姐姐了?”柳翠仪也笑嘻嘻的,“那,之前姐姐要是无聊了,都做些什么?” 沈京墨还真没什么印象——刚到葡萄村那段时间,她还没习惯从奢华的上京到这穷乡僻壤的落差,又惦记着亲人,不是以泪洗面,就是一个人枯坐在房中发呆,看着日头升起又落下,才知道又过去了一日。 再后来筹备婚事,一忙起来,似乎就没什么闲暇时间了。 想了一会儿,她才记起陈君迁给她备了不少话本。 “家中有话本,闲来无事偶尔翻上一翻。” 柳翠仪一听来了兴致:“姐姐,上京的小姐们是不是都会读书识字?” “嗯,上京学堂众多,若家中有女儿,还会请夫子到家中讲课。” 柳翠仪不禁发出一声羡慕的喟叹,甩甩野菜上的水,又取了一把出来接着洗。 沈京墨好奇:“这里不许女子读书么?” “那倒也不是,”柳翠仪抿唇,一副气恼的模样,“县里是有一所学堂,但一年要五两银子。五两!除了那些富户,谁家里拿得出五两银子?所以只有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读得起,我们村里,一个都没去过。” 原来如此。 沈京墨点了点头没做评论。虽说五两银子不算多,但在这里,的确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不过…… “那陈大人,”她突然觉得好奇,“你说村里人都没去过学堂,陈大人也是么?” “是啊!小陈大人也没上过学堂。” 沈京墨只觉得不可思议。 回想起来,他的确说过村里只有云岫先生一个认字的,但当时她只当是调侃读书人的话,没有多想。 “若是如此,他如何做得了县令?断案需依据律法,查阅卷宗、县志,核算赋税,没上过学堂怎么做得来?” 沈京墨的语气带着十足的震惊和意外,柳翠仪听了,却露出一副骄傲的神色,笑道:“姐姐你不知道吗?小陈大人打小就聪明,那些律法条令,我听都听不懂一句,可我听说,他上任时只让当时的县丞念了一遍,就全都会背了!至于查什么卷宗,那不是有谢师爷吗?” “可我朝为官是要考试的呀?” “是吗?”柳翠仪不大懂,“这倒没听谁说过。可能我们这个地方比较特殊吧。好几年前,县里来了帮土匪,占山为王,杀了好多人,活下来的要不是跑到外地逃难去了,就是躲进了山里,过得可惨了!吃没得吃,还担惊受怕。那时的县令带人去剿匪,结果去一个死一个,衙役越来越少,土匪却越来越多……” 柳翠仪压低声音,脸上露出一丝恐惧:“当时朝廷一连派了四五个县令来,最后全都让那拨土匪给宰了!脑袋切下来挂在山寨门上,风一吹都晃荡!后来再派人,就没人肯来了。” 这事沈京墨自然不曾听说过,眼中不禁多了几分惊讶和惶恐,没想到上京之外,竟会乱成这样。 柳翠仪却变了表情,朝她一笑:“但是三年前,小陈大人带人上山,把那帮土匪打败啦!哦,那个唐家娘子姐姐还记得吧?她就是那时被小陈大人救下来的、被土匪掳上山的人之一。小陈大人大败土匪之后没多久,朝廷就让他去当县令啦。” 听完柳翠仪的话,沈京墨惊讶地痴痴眨巴眼睛,许久才把这么多消息消化下去。 难怪他这个县令和别的县令不一样,未经科考在家乡做官,还敢不住官署,敢情是别人怕做永宁县的县令掉脑袋,才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他。 他竟也真敢接!而且看这里人对他的态度和评价,这个父母官似乎还当得不错。 “那他……” 沈京墨越听越感兴趣,还想顺着柳翠仪的话茬接着问,可话没说完,就被一捧水花溅了一脸。 她忙抬手一躲,循着水花看去,才发现好几个姑娘洗完了菜,趁着天气暖和,赤着脚下了河,正在互相泼水打闹,撩起的水花可没长眼睛,有不少都溅到她和柳翠仪身上了。 柳翠仪脸上的水珠更多。 她愣了一下,把手里的野菜放回篮子里,也冲着几个姑娘泼起水来:“好啊你们!故意的吧!别跑!” 几个姑娘也回泼起来,水花越来越大,柳翠仪低着头盲泼,身边的沈京墨被她连累,衣裳也湿了不少,边笑边扭过脸去躲。 柳翠仪一个人不是对手,被对面泼得抬不起头来,闷头大叫:“姐姐帮我!” 沈京墨昨天刚和姑娘们认识,还不算熟悉,不敢下狠手。姑娘们却不同,听见柳翠仪喊她,自然就将她当做了柳翠仪的帮手,连她一起泼了起来。 眼下河水不凉,日头也高,水泼在身上倒也不冷。 沈京墨被这样泼着,也忍不住反手回击起来。 剩下几个在岸上的姑娘也纷纷加入战局,很快河岸边就乱做了一团,水花四溅,姑娘们又笑又闹,引得旁边的婶婶们都笑着看了过来。 沈京墨在上京可从没这么放肆过,平日里和小姐妹们小聚,也就是品茶绣花抚琴,偶尔天气好人又多,才会去野外蹴鞠骑射,但也会拘着性子,不敢失了大家闺秀的礼仪。 许是这几日与柳翠仪她们相处下来,既放松又舒服,葡萄村的姑娘们性情又都开朗活泼,她便也不由得放下了大小姐的架子,融入了进去。 水中激战正酣时,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县令夫人吗?” 岸边的姑娘们都一怔,就连一旁浣衣的妇人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往后看去。 沈京墨自然也听见了这个声音,下意识回头望去。 烈日下,一个面容猥琐的瘦男人背着手站在十步开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猥琐的小厮。 看清那人的长相时,沈京墨脸色就是一白。 她当然记得他,萧景垣,那个曾意图对她行不轨之事,还将她诬告到县衙的恶霸! 自从被他在武凌山上追赶后,她便常常做噩梦,梦里最多的除了父母族亲被砍头的场面,就是萧景垣那张恶心的嘴脸! 她原以为,自己嫁给了永宁县的县令,萧景垣就算再如何,也不敢再来骚扰她,却没想到今日竟又撞上了这个无赖。 见沈京墨不出声,萧景垣那双难看的三角眼淫邪地上下打量起她来。 虽说这小贱人害他屁股脑袋流了血,但这张脸、这身材着实是勾人!自打那天在武凌山瞧见了她,他这半个多月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抱着她翻云覆雨的画面,哪怕是睡着醉花楼的绝色花魁,想象的也是沈京墨的模样。 长这么大,他还从没对那个女人这么长情过!正好今日陈君迁不在,他就是耐着屁股疼也得来瞧瞧这勾得他魂不守舍的美人。 萧景垣充满邪念的目光落在沈京墨身上,她只觉得浑身都像有虫子乱爬,恶心得令人作呕。 可她如今在河边,四下开阔无处可躲,身上的衣服也湿着,以至于她连站起身来都不敢,更遑论避开他的视线。 萧景垣瞧出了她的窘迫和惶恐,更加肆无忌惮地盯着她,黄牙一呲淫笑起来:“听说姓陈的不太行啊?美人儿还不如跟他和离,跟了哥哥我,保证让你夜夜做新娘!” “你……” 沈京墨想训斥他,可她哪里骂过人?顶多说他句登徒子,没准还要让这没皮没脸的无赖爽到。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29节 她又羞又气,双手直抖。 正当她不知该如何逃脱眼下的窘境时,眼前却站起一个身影来,挡在了她面前,指着萧景垣便骂。 “你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什么德性!就你那张脸,拿去垫茅坑都嫌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柳翠仪一张小脸气鼓鼓的瞪着萧景垣。 “嘿?你个丫头片子,我看也是欠收拾!” 萧景垣说着,两手一挥,身后的小厮便撸起袖子朝柳翠仪走来。 “翠仪……”沈京墨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忙起身将她拉到身后——萧景垣是冲她来的,她毕竟是县令夫人,谅他不敢真的对她如何,可柳翠仪就不同了。 只是沈京墨没想到,她刚抓住柳翠仪的手腕,跟前便又多了几个人。 是林婶和其他在旁浣衣的妇人们,还有身上没湿的几个姑娘。 她们拿着棒槌、木桶挡在了沈京墨和柳翠仪身前,手里的家伙不由分说照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小厮兜头打去。 “大白天就敢来我们村抢人?都给老娘滚!” 两个小厮被打得抱头鼠窜,“哎哟哎哟”惨叫着跑回了萧景垣身后。 “嘿你们两个废物,还让一帮老太婆给打回来……哎哟!” 一根棒槌转着圈朝萧景垣飞去,正砸在了他的脑门上,一个又红又亮的大包瞬间便肿了起来! 萧景垣惨叫一声,捂着脑袋,手指一一点过面前的人墙:“好好好……你们都给老子等着!走!” 一个小厮揉着头:“咱们就这么放过她们?” 萧景垣一巴掌拍在小厮脑袋上,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都怪那个姓陈的……这村人都反了天了!连老子都敢打!哼,他们蹦跶不了几天了。等把这帮老太婆都弄死,这几个年轻的,有一个算一个,非得给她们玩儿死不可!” 直到萧景垣带人灰溜溜地走了,林婶她们才转回身来,一边招呼水里的姑娘们上岸,一边安慰沈京墨和柳翠仪。 尤其是林婶,看着宝贝儿媳被歹人恶语相向,心疼得不行,一边给她擦去脸上的水珠一边道:“没事儿,啊,没事儿!坏蛋让娘赶跑了,别怕啊。” 柳翠仪摇摇头,看向沈京墨:“我没事儿。沈姐姐你还好吗?” 沈京墨脸色苍白,脸上挂着的水珠也不知是河水还是眼泪,看上去像极了美人垂泪,惹人怜惜。 婶婶们纷纷安慰:“陈家娘子,你别害怕。那个萧景垣是县里的恶霸,我家爷们儿怕他,婶婶可不怕!他要再敢欺负你,以后婶婶们在村里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就是,那恶霸就是欠揍!也不知道那帮大老爷们儿怕他什么,打了他又怎样,他那当大官的表舅难道还能从上京跑过来治咱的罪?陈家娘子,你要是不好意思跟小陈大人说,婶婶替你去说,让他好好收拾收拾那姓萧的!” 在场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沈京墨围在中间安慰了半晌。 婶婶们大多常说本地话,安抚起沈京墨来,却都努力地说着官话。 沈京墨原本又惧又气,但听着这些带着乡音略显笨拙的质朴官话,她又觉得心里暖暖的,原先的惊恐无助也渐渐散去,唯余对她们的无尽感激。 她们明知萧景垣有身份有背景,却仍肯挺身而出。离家快一个月,沈京墨头一次在这里感受到家一般的安全感和归属感,仿佛她本来就是她们的女儿、姐妹一般。 她擦去脸上泪痕,破涕为笑:“多谢各位婶婶、各位妹妹,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婶婶们都笑呵呵地摆摆手,跑去捡棒槌和木桶了。 姑娘们把野菜和篮子收好,坐在岸边等太阳把湿衣裳晒干,才和洗好了衣裳的婶婶们一起,把沈京墨夹在中间,一起往村里走去。 第27章 办学堂 霸道县令狠狠爱 半个村的女人一起浩浩荡荡把沈京墨送回陈家。 这一路上婶婶们有意逗她开心,说笑个不停,等把她送到家门口,沈京墨早已把方才的糟心事抛之脑后了。 此时还不到晌午,沈京墨不饿,反倒觉得胸中鼓胀心情甚好,瞧见什么家务事都想做一做。 问过陈川柏后,她先把水灵灵的野菜放进厨房,又在他的帮助下,按着柳翠仪说的法子,将老了的扫帚苗切碎泡水,捞出后掺和上鸡食,端去后院喂鸡。 后院里鸡窝的门没关,但许是天太热,三只鸡都躲进了窝里没出来。 沈京墨站在鸡窝前,抓了一把鸡食撒出去。 正要撒第二把时,鸡窝里突然传来一阵“扑棱棱”的响动,一只红毛母鸡扑扇着翅膀,一路小跑着从窝里钻了出来,跑得太快,还被窝门钩掉了两根毛。 是她的老对头,“二红”。 平时沈京墨若是来后院,它肯定会被赶回窝里锁起来。今日陈川柏没注意,让它溜了出来。 它“咯咯咯”地叫着,腾空半人高,尖锐的喙朝着沈京墨的手叨了过来,气势汹汹地,看样子非得啄下块肉来不可! 沈京墨听见“二红”叫,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二红”扑了个空,调转脑袋又飞了过来。 她正欲跑回前院去,脚步刚一后退,却又顿住了。 她记得陈君迁说过,这鸡就和人一样,欺软怕硬,你若见了它就躲,它就会见你一次欺负你一次。 就跟刚刚那个泼皮无赖一个样! 想起方才饮马河畔发生的事,沈京墨只觉胸中激荡,憋着的一口恶气就要压制不住了。 “二红”冲上来的同时,她一咬牙一瞪眼,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往前一步,狠狠地跺了一脚地面! “哈!” “二红”叫,她也叫,她这么大一个人,还能叫不过一只鸡? 她这一脚和这一嗓子,威力不大,震慑力倒不小,本来低头愣冲的“二红”让她一喝,竟吓得翻了个跟头! “二红”懵懵地在地上坐了片刻,猛地爬起来,翅膀抱着摇摇晃晃的鸡头,一溜烟钻进鸡窝里去不敢出来了。 原来陈君迁和林婶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看它以后还敢不敢欺负她! 沈京墨满意地仰起下巴,把剩下的鸡食撒完,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回了前院。 * 永宁县衙。 下值时,陈君迁拗不过谢遇欢,只得拎着几大袋子补肾壮阳的食材,一脸无奈地往家走。 走出后院,林逸舟和苏北铭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一左一右地把陈君迁包围在了中间,狗腿地主动帮他拿东西,二脸鬼祟的笑。 “大人,上回给您的画本儿……” 两人话说一半就不说了,光看着他“嘿嘿”地笑。 “很着急?”他俩已经是第二次提画本的事了。 “也不是……”两个人挤眉弄眼地互相递了好几个眼神,最后高衙役林逸舟开口,“有一本重新贴过封皮的,您要是不看,要不明儿先给我俩拿回来?那本不好看,我们给您换本更好看的!” 矮衙役苏北铭在一边连连点头。 陈君迁不看画本,自然也不会与他们细究,看哪本不是看,反正家里有那么多本,也没见她多偏爱哪一个。 既然他俩急着要,陈君迁想也没想:“行,明儿给你们带来。” 林苏二人如获大赦,当即咧开嘴乐起来:“谢大人!” 说罢,既已得了他的回应,俩人也不再送了,把布袋子往他手里一塞,扭头就跑回了县衙。 * 陈君迁把几个布口袋放进自家厨房时,陈大正在里头蒸菜饽饽。 陈君迁和他打了声招呼,自顾自地去处理羊腰。 逼仄的厨房容不下两个大人,他人高马大的,一往里走,就把陈大挤得紧贴在了灶台上。 陈大被挤得肉疼,回手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眼神顺便瞅了瞅口袋里的东西,一怔。 前两天儿媳拿回家一小袋枸杞,他还没当回事,但今天儿子拿回家的这些东西,拆开看都是寻常食材,可凑在一起…… “虎子……”老爷子欲言又止,不可思议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这壮实精干的大儿子。 陈君迁等了半天没有下文,回过头来看陈大。 陈大一副痛心又关切的表情,似乎还有些难以启齿,看得他一脸疑惑:“有话就说。” “你……唉,”陈大张了张嘴,表情变换了好几次,最终同情又理解地拍了拍陈君迁的肩膀,“实在不行,找个大夫看看,不丢人。食补,慢。” 陈君迁:…… 他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不劳您操心。” 接着把手里的羊腰丢回盆里,拿了荔枝和做点心的用具原料往外走。 陈大追出去两步:“这腰子怎么吃?” “您自己留着吃。” 这是什么混账话!他一个守身如玉十年的鳏夫用得着这个? 陈大脱下一只鞋来飞向陈君迁。 陈君迁像是背后长了眼似的,脑袋一歪,鞋子擦着耳朵飞了过去,被他抬脚一踢,又掉回了陈大跟前。 陈大骂骂咧咧地捡起鞋来穿上,钻回了厨房。 爷俩一个在厨房、一个在院里,谁也不理谁。不一会儿工夫,荔枝糕和晚饭同时出了锅。 陈君迁把饭端回东屋就关上了门。 沈京墨早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到桌上一瞧—— 韭菜烧羊腰,枸杞山药粥,甚至还有满满一盆黑豆稀饭。 就算先前柳翠仪塞给她枸杞时,她误以为是用来明目的,如今看着这一桌的菜,她就是再傻也该看懂了。 更何况她不傻,还学过医药,更有一群成了亲就愈发不正经的小姐妹,见了面就聊这些有的没的! 沈京墨拿着筷子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夹了一块荔枝糕低下头慢慢吃。 陈君迁看着这一桌菜,面无表情地大口吃了起来。 虽说他用不着补什么,但是这么多菜做都做了,总不好浪费,再说他今日翻山越岭的,确实饿极了。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30节 默默吃了一会儿,陈君迁看了沈京墨一眼,想和她说些什么,一张嘴,才想起她先前都是等吃完了饭才肯说话。若是他在用饭时问她个什么问题,她会匆匆吃完再同他说。 这么一想,他就闭了嘴,直等到她放下筷子,才装作不经意地问她:“怎么样?” “大人问什么?” 陈君迁指了指荔枝糕。 沈京墨笑着夸他:“甜而不腻,润而不粘,滋味、口感、色泽皆是上品。” 陈君迁压下嘴角,又问:“与林家大郎做的比,如何?”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听着心里美,自己也夹了一块,但不如沈京墨会细细品味,囫囵吞下,只能咂摸出个大概滋味来,但确实不错,酸甜可口又有清香。 原来她喜欢这种口味。 陈君迁嘴角噙笑继续吃饭,连那多少有些腥臊的羊腰,嚼起来也格外带劲。 沈京墨悄悄观察了他一会儿,确定他现在心情不错,这才和他讲了白天发生的事。 只不过有关萧景垣的言语调戏精简了许多,柳翠仪和同村妇人们的保护和帮助则是细细道来。 听到萧景垣竟还敢来骚扰她,陈君迁眉头不禁一皱,只是还没说什么,便被沈京墨一句话轻轻揭过,又讲起挖野菜和震慑“二红”的事来。 他没有打断她,直到沈京墨一一说完,他才开口:“明天开始我会派人到家中守着,必不让萧景垣乱来,你别怕。或者你随我去县衙住?” “大人不必如此,我这几日都与村里的妹妹们一起,还有林婶她们看着,想来也不会有事。” 她一顿,接着才试探着把自己讲这些事的真实意图说了出来:“大人,自我来到永宁县,便一直受大人与同村各位的庇护,却未能为大家做些什么。今日与翠仪闲聊之后,我有个想法——” 陈君迁放下筷子认真听。 “听翠仪说,县里只有一家学堂,且学费高昂,寻常人家难以负担。我虽才疏学浅,但教些读书识字还是可以的。所以我想,在村里办所学堂,不收学费,只要愿学,谁都可以来。” 沈京墨说罢,满眼期待地等待陈君迁的看法。 陈君迁听罢却笑了:“沈小姐这个想法极好,只不过,在村里怕是行不通。” 沈京墨不解:“为何行不通?我分文不取,应该多得是人来呀?” “读书识字是好,可村里人世代种田、打猎、捕鱼为生,家里连纸笔都没有,学了字用来做什么?种不了地、打不了兔子,既然学来无用,自然不会有人来了。” 他笑看她,沈京墨却一急:“可……可世代农耕渔猎,便要世代留在这小山村里。倘若识字,便能读书,读了书便能考取功名、步入仕途,岂不是光宗耀祖的好事?” 说完,她又补充:“哪怕只有一两个人因此走上仕途改变命运,去往长寿郡、或是上京,我也觉得值得!何况……何况学堂办来不止能教书识字,刺绣我也能教,姐妹们学些本领,也能赚钱养家,不比靠天吃饭要好?” 她的神情十分认真,今日在饮马河畔听说村中无人读过书,又听见柳翠仪那般羡慕的声音,她就有了这个想法,回来以后就琢磨了一下午。 她想为这里的人们做些什么,读书、女红又恰好是她擅长、而这里欠缺的。 虽然陈君迁说得也有道理,但她还是觉得读书是正途,就算一天只学一个字、背一句诗,也好过大字不识。 见她如此执着,陈君迁不由得笑了出来,起身收拾碗筷。 “好,你说得有理。这样,我先把碗洗了,然后你拿我当学生,先给我讲讲课,讲什么都行。我若觉得有趣、愿意学,便答应你在村里办学堂,如何?” 沈京墨眼睛一亮:“一言为定!” 陈君迁端碗出去,走了两步,想起林苏二人明天要画本,对她道:“上次带给你的话本里有一本贴了封皮的,你帮我找出来。” 虽然他还没答应她办学堂,但沈京墨已经瞧见了希望,心情好得不得了,他话音刚落,她便去那堆话本中翻找起来,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压在最下面那本贴着《霸道县令狠狠爱》封皮的画本,放在了桌上,接着美美坐了下来,单手托腮,不自觉地哼着欢快的小调等他回来。 没多久陈君迁就洗好了碗,擦干手走了回来。 家里没有纸笔,沈京墨便倒了碗水,打算在桌上写首诗教他。 陈君迁却大喇喇往桌边一坐,顺手拿起桌上那本画本递给了她。 “不用那么麻烦,什么字不是字,讲这本就行。” 第28章 春宫、暴雨、山洪(三合一) 他就是个…… “不用那么麻烦,什么字不是字,讲这本就行。” 沈京墨一想是这个理,反正只是试讲,加上话本本身就比诗词歌赋有趣,兴许还能为自己加分,促成办学堂这件好事。 她接过书来,为了方便陈君迁一起看,又将凳子搬到他身边坐下。 陈君迁手撑在脸侧,静静看着她精致柔和的眉眼,唇角含笑。 她脸上带着极具亲和力的微笑,清了清嗓子,翻开了第一页:“既是试讲,我们今日只需学会第一句……” 话说到一半,沈京墨突然停住,一双杏眸瞬间张大,绯色迅速蔓延上双颊,一张俏脸顿时变成了一颗熟透了的荔枝。 “这、这是……” 沈京墨像是受了惊吓的小兔子,慌张地将手中的书一扔,窘迫又无措地站起身来后退了好几步才定住。 见她这般反应,陈君迁也是一愣,下意识想要扶她,她却更加慌张地躲开了,双眼委屈又愠怒地瞪着他。 他身形一顿,随即将画本捡了起来,万分疑惑地低头一看—— 画本里一页就是一幅画,侧边注着几行小字,但显然不是重点。画中两个小人俱在榻上,衣裳不整,身影交叠,某处…… 他“啪”地一声将书合上,脸上也露出震惊的神色,瞪大了眼睛看向沈京墨,急忙解释:“我不知道这是……” “大人!”她又羞又气,双目含泪,不等他辩解便打断了他的话,“那种东西……大人即便不赞同我办学堂的想法,直言拒绝我便是,为何、为何要用那种东西来给我难堪?!” “不是,这不是我……” 沈京墨不想听他狡辩,眼中清泪落下,羞愤地掩面跑出了屋去。 “哎!”陈君迁忙扔下画本去追。 此时天刚暗下去,陈大吃完了饭,正在院中溜达,听见东屋门被人猛地推开,他忙转头去看,就见沈京墨哭着跑了出去,看那模样,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刚出院子,东屋门又被人推开,陈君迁涨红着脸追了出来。 两人似乎都在闹情绪,谁也没发现陈大。 看着他们两个接连跑出院子,陈大站在原地思考了许久,沉重地叹了口气。 明日他得去趟县里,找个大夫给虎子好好瞧瞧。 毕竟丢人事小,委屈了儿媳可是万万不行!沈家三郎就这么一个女儿,可不能让这臭小子给耽误了。 出了小院,沈京墨埋头快步往前走,边走边抹泪。 她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但陈家她是万不可能回去的。 她虽家中遭难尊贵不再,但也是讲究颜面的正经姑娘!那等见不得人的下流玩意儿,他若是自己私下里看也就罢了,左右他们只是挂名夫妻,她管不了他。 可他、他竟将那东西拿到她面前来让她讲! 亏她还一直当他是个正人君子,觉得自己嫁给他是不幸中的万幸,没想到…… 她第一次见他那晚果然没想错,他就是个登徒子!无耻、下流、不要脸的臭流氓! 那不堪入目的画面尽管只是匆匆一瞥,却仿佛印在了她的脑子里,始终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脚步也随之越来越快。 村中小道边,不少人用过晚饭,都坐在门口纳凉闲谈,见沈京墨匆匆走过,几个与她算是熟悉的姑娘便想与她打招呼,可待她走近,才发现她双目通红,眼角还有湿漉漉的泪痕。 她身后不远处,跟着一脸焦急之色的陈君迁。 村民们纷纷噤了声,原先想要打招呼的也都将话咽回了肚子里,一个个搬着小凳子回了院里,趴在院门上,透过门缝往外瞧。 路上眨眼间就只剩下沈京墨和陈君迁。 她只顾直直朝前走,并没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 陈君迁第一次知道她原来可以走得这样快,饶是他身高腿长,竟也追出了不远的距离才总算追上。 赶在沈京墨走出村子前,他总算抢到她身前,将她拦了下来。 眼前猛地出现一条人影,沈京墨慌忙停住脚步,抬起红彤彤的双眼一瞧是他,转头就走。 陈君迁只好握住她手臂,在她挣脱之前将他拉回来。 这次他不敢耽搁时间,她刚一转回身来,他就急切地解释起来。 “这事我当真不知情,书是我让衙役准备的,内容我也没看过……” “大人指名道姓要那本……还说并非有意?”她可不信他全然无辜。 陈君迁一噎。 他的确可以接着解释,书是那两个混球要他明天带去县衙,他才要她先找出来,让她讲那本也只是顺手的事,纯属巧合。 但她眸中含泪,撇开脸去不想看他一眼,下巴还不时轻抖,显然还在生气。 陈君迁虽然没哄过娘子,可哄过去县衙告状的姑娘婶婶,知道人一旦受了委屈,当下不论如何解释都是听不进去的,反而容易说多错多。 他顿了顿,轻声道:“此事的确怪我,我道歉。天不早了,野地里蚊虫多蛇也多,还有人看着,先回家吧。你放心,我今晚绝不会踏进东屋一步。” 沈京墨原以为他会接着诡辩,却不想他竟直接承认了有错,虽然总觉得他的道歉并不诚心,但他后面两句话确实戳中了她的心思。 她吸了吸鼻子,没肯看他一眼,僵持了一会儿,转过身去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陈君迁亦步亦趋地跟着,却又不敢离她太近,至少要保持两步距离,若是步子迈大了一点,立刻就会收到她的瞪眼警告。 沈京墨一回家就将东屋的门闩上了。 陈君迁看着紧闭的房门,半晌,抬脚往西屋走去。 刚走出两步,只听东屋门一开,他扭头看去,就见一个薄薄的画本被从门内丢了出来,贴上去的封皮呼啦啦作响,最后“啪嗒”一声倒扣着落在了地上。 “咚”,门又关上了。 陈君迁愣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拾起书来,那淫靡的画面又映入了眼中。 他皱起眉来嫌弃地“咳”了一声,将书收进怀中调头进了西屋。 屋里,陈川柏已经趴在床上睡得直打鼾,陈大正把一床多年不用的旧床褥铺到地上。 陈君迁见状一愣,抬眼去看老爹的床——床上干干净净无人占用,他打地铺做什么? 陈大这时也刚好铺好了床褥,抬头一瞧陈君迁,就看见他正盯着自己的床瞧,当即站直了身子:“少打老子的主意,你睡这儿!”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31节 老头儿倒是能掐会算未卜先知。 陈君迁本也没想抢他的床,加上今天先是上山、又是与沈京墨闹别扭,眼下真真是身心俱疲,连还嘴都懒得还,往地上一趟就睡。 陈大还没上床,就听见身后被褥摩擦声,低头一瞧,陈君迁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眼看就要睡着了。 他当即想要给他一脚,脚尖伸到他腰侧,却是一顿,往下移了几寸,找准了厚实的腚,才无比嫌弃地踹了一脚:“都让媳妇赶出来了你怎么还睡得着啊你。明儿跟我去看大夫!” 陈君迁一沾枕头就快睡着了,迷迷糊糊挨了一脚,又听见耳边有蚊子似的嗡嗡嗡叫个不停,烦恼地背过了身去:“再说我去睡草棚。” 陈大正要接着劝他别灰心早些治疗早些好,一听他嘟囔,顿时来了火。 他指着陈君迁的背影,嘴巴一张一合,看样子是把能想出来的骂人话都说了一遍,但偏偏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这兔崽子脾气倔,说睡草棚就真能去睡草棚。这季节草棚里都是蚊子,他去那地方睡,明儿身上还能有一块好肉? 骂又骂不得,打又打不过,陈大一口闷气憋在胸口,无可奈何地瞪了陈君迁好几眼,最后还是在他屁股上又踹了一脚才解了气。 当天后半夜下起了雨,次日一早陈君迁起身时,雨势也未减小。 昨天吃晚饭时,沈京墨说过今儿要去县里买布和针线,原本他答应带她一起去,但经过昨晚的事,想也知道她绝不可能再和他同行,他也没去敲她的门惹她厌烦。 他只能叮嘱陈川柏,如果沈京墨要去县里就陪她同去,莫让萧景垣那厮缠上。 陈大背了一筐药材,说什么也要跟陈君迁一起去。陈君迁拗不过他,只能同意。 父子二人冒雨赶路,陈大一路说,左一句大家都是男人有问题不丢人,右一句作为丈夫断不可委屈了妻子。 陈君迁几次三番试图解释,陈大却只当他是不肯承认。毕竟经过昨天晚上沈京墨愤而出走那一幕,他不行这件事在老头儿眼里已经坐实了。 等到了县衙门前两人分开时,陈君迁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林逸舟和苏北铭一大早就在县衙门口恭候陈君迁,远远瞧见他时,两人都是一副狗腿的笑容,小跑着去迎接。 陈君迁瞧见这两个始作俑者,原本就不怎么白的脸一下子变得更黑了。 林逸舟惯会察言观色,当即站住不敢再往前走一步,还顺势拉住了笑呵呵的苏北铭。 “大人……这一大早的,怎么不高兴啊?” 陈君迁黑眸沉沉,话里压着火,眼神在林苏二人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咬牙切齿地笑着掏出那本春宫。 “这、本、不、好、看,”他晃了晃书,“还有更、好、看、的哈?” 林苏二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思考了一会儿,苏北铭一拍脑门:“大人您看啦?我们那儿的确还有更好看的!我给您取去啊!” 他说完就跑,却被陈君迁一把薅住了衣领揪了回去。 他黑着脸把春宫甩到两人怀里。 “你们两个!把县衙上下都给我打扫干净!下值前,敢有一丝灰尘,我踢烂你俩的屁股!” * 大雨一日未停。 沈京墨白天和柳翠仪一起去了县里,按着她的喜好挑选了棉布和绣线,确认了图样才回家。 陈川柏陪她们一起去,临到回时却犯了懒,嫌雨大路滑,便找了个借口躲去县衙过夜了。 沈京墨没意见,和柳翠仪一路走到家门口,进屋后就立马拴上了门,点起蜡烛来刺绣。做了一会儿,眼睛有些受不住,才熄了灯去歇息。 陈君迁到家时,东屋的烛火刚刚熄灭。 他今晚一个人住西屋。陈大原本要和他一起回来,但下值前雨又大了许多,他便让陈大和陈川柏一起住在了县衙,自己一人回来,省得她独自在家引来歹人觊觎。 这样也好,老爹和弟弟不在,他至少能睡床了。 啃了三个菜饽饽,陈君迁在檐下接了雨水漱了口,回屋睡觉。 入夜,雨势愈大。 黑压压的夜幕没有一点月光,不时闪过一道刺眼的闪电,随即雷声滚滚,震得大地颤抖个不停。 陈君迁生于斯长于斯,夏季电闪雷鸣阴雨连日不绝早已司空见惯,伴着雷声也睡得着。 二更天,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而后一道震耳欲聋的炸雷劈下,东屋中瞬间传来一声短促如猫儿似的尖叫! “啊——!!” 原本熟睡的陈君迁听见尖叫声,猛地醒了过来,外衣也没来得及披,就跑向了东屋。 东屋门锁着,他推了一把没推开,拍门叫她的名字也无人应答。 陈君迁心里一急,后退半步,抬起脚来用力一踹,擀面杖粗细的门闩竟被他一脚踹断了! 他来不及心疼门,慌忙跑到床边。 床上坐着个人,用被子裹着活像枚粽子,一道闪电划过,沈京墨小脸惨白,眼泪无意识地往下流,拽着被子的手瑟瑟发抖,随着炸雷声响,又发出一声无法抑制的哭吟。 见他进来,她红着眼睛看向他,目光惊慌又无助。 陈君迁瞧见她的小脸,心中一紧,忙将门关上阻隔些许雷声,接着快步回到床边,屁股挨着床沿坐下,身子挡在她和窗之间。 “怕打雷?”他声音压得极低,语气也温柔,生怕再吓着她似的。 沈京墨紧紧咬着唇,下巴不住打抖。 她在上京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雷雨,就算夏季雨多,也从未见过这么响的炸雷,而且大多只消片刻就停了,不像今夜的雷声足足响了半夜不说,还一声响过一声! 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在随着雷声嗡嗡震颤。 沈京墨一时说不出话来,一双含泪美目紧盯着他。 陈君迁陪她坐了一会儿,知道她一时半会睡不着,便起身去点蜡。 他刚一动,沈京墨抱着被子的手蓦地抓住了他的衣角,神情无助又惶恐地看他。 “我去点灯,不走。” 他站在原地没再走动。 沈京墨定定地盯了他片刻,一寸寸松开了僵硬的手指,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身影,他走到桌边,她的视线便跟到桌边。 很快,蜡烛亮起,昏黄柔和的光亮徐徐照亮了整间屋子。 陈君迁把蜡烛放到沈京墨床前,又给她倒了杯水压惊,而后才坐回到了床上,目光带笑地看着她。 昨晚与他置气时一个人气冲冲地离家出走,他还以为她胆子多大呢,没想到竟被几声雷吓成这样。 许是温暖的烛光让沈京墨被吓得砰砰直跳的心安定了下来,她渐渐平复了呼吸,抬手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随后看向了坐在自己身前的陈君迁。 他正笑着看她。 沈京墨刚被吓得失神,如今算是回了魂,盯着他的脸看了两眼,脸上的表情顿时由害怕变成了气恼。 这个登徒子竟然夜闯她的房间! 她看了一眼被踹断成两半的门闩,带着被子往他相反的方向挪了好几步,警惕地看着他,好像他比雷声更可怕。 陈君迁不由失笑。 他站起身离开她的床,走到桌旁坐下,与她隔着几步远,她紧绷的身子才微微松懈,但目光仍一错不错地死死盯着他,防范着他有所动作。 两人对峙了不一会儿,陈君迁率先开口。 “下次再拿话本回来,我定会好好检查。” 见他主动提起昨晚那窘迫的事,沈京墨没有开口,只移开了视线不看他。 陈君迁心平气和地把画本的来历,以及昨夜让她找出那本春宫的原因原原本本讲给她听。 “那两家伙已经被我罚过了,你若觉得不够,我明日再想招罚他们。” 沈京墨轻哼一声没有接他的茬。 陈君迁又道:“你来之前,我家中没有画本。那些画本带回来后就放在你房中,你可曾见我看过一次?” 沈京墨不言语。 陈君迁:“且不说我不看那玩意儿,就算看,也不可能让你知道。” 沈京墨瞪他一眼,又立刻撇开了脸。 陈君迁说完顿了一顿,只觉关于这件事自己再没什么可解释的了,沉默片刻,顺势提起了另一件事。 “这几日不知为何,县里总有人传我……的谣言,县衙里堆了不少滋补之材,着实令我不解,这谣言究竟是如何传出去的。” 沈京墨不欲再听他诡辩,却不想他突然换了话题。 她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此事传播迅速,她也觉得奇怪,但听他的语气,竟像是在说此事与她有关! 沈京墨当即表示她不知情。 陈君迁却一脸不信:“夫妻间的事,我不说,还能是谁说的?” 沈京墨气急:“大人冤枉好人!” 陈君迁不疾不徐:“但此事最开始是沈小姐先拿回来一袋枸杞,第二日县衙才收到补品,不错吧?” “我……”沈京墨正欲反驳,可经他这么一梳理,她猛地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红,闭起嘴巴不说话了。 陈君迁眼见她变了表情,趁胜追问。 沈京墨想起第一次去柳家教柳翠仪刺绣,二人说的那些话怎么能说与他听?她只好佯装生气地扭过脸去不理他。 陈君迁盯了她一会儿,沉重地叹了一声:“如今村里、县里,连我爹都认为我有隐疾。待三年后,沈小姐与我和离,自可另寻钟意的夫婿,却不知是否还有人愿嫁我为妻……” 沈京墨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愧疚之情,为难地开口:“我不曾说过……” “那沈小姐究竟说了什么,才引起这般误会?” 沈京墨的纤纤细指一下下抠着被子,半晌,小声道:“翠仪即将成亲,对有些事好奇……我只是安慰她,不成想竟让她误会了……” 陈君迁好奇她是如何引人误会,便让她详细说来。 沈京墨紧咬下唇,半晌才将彼时的用词喃喃复述给他:不疼、没感觉、就一会儿、针扎一样…… 她越说越心虚,声音也越来越低,说到最后,陈君迁已经听不到她的声音,只能听见窗外沉闷的雨声了。 但他也不需要再听了。 沈京墨说完把脸缩进被子里不敢看他。 陈君迁黑沉沉的眼凝视她许久,坐直了身子。沈京墨的身子跟着瑟缩了一下,抬眸看他。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32节 他却起身将被收到柜子上的被褥铺回到了地上,就势躺了下去。 “我害你误看春宫,你让我名声受损,咱俩扯平了。” 沈京墨一怔——这怎么就扯平了? 她争辩:“我是无意……” 他插话:“我也不是有心。何况我的损失更大些。” 沈京墨没话说了。 他说得好像也没错,可她还是生气! 生气,但心虚。 见陈君迁心安理得地在她屋里睡下,沈京墨当即就想喊他回西屋去!可看了一眼窗外,她为难了半晌,还是忍了下来。 瞪了他几眼,沈京墨吹熄蜡烛,也恨恨地躺倒了下去,背对着他。 屋外雨势不减。 沈京墨气鼓鼓地刚闭上眼,一个炸雷就在窗外响起,吓得她浑身一抖,忙把脸扭向了陈君迁。 蜡烛已经熄了,没有闪电时,屋里漆黑一片,她只能隐约看见地上一个黑黢黢的身影安安静静地躺着。 但单是一个身影也足够让她安心些。 她不知雨何时会停,雷声不绝,她不敢睡,只好裹紧了被子盯着他,一盯就盯了好半天。 陈君迁虽闭着眼,却也没睡着。 他能感觉到一道目光紧紧盯着自己,电闪雷鸣时,睁开眼就能看见床上那瑟缩成一团的身影。 被人这么盯着,陈君迁没有睡意,过了一会儿,见她还醒着,他突然起身收拾床褥。 沈京墨见他拖着被褥走向自己,慌忙闭上眼装作睡着了。 耳边窸窸窣窣的被褥摩擦声响了半天,接着发出重物落下去的“噗”的一声,她的床沿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沈京墨的眼睁开了一条缝,接着小心翼翼转过头去。 他把被褥挪到了她床边,人直挺挺地躺着,靠近她这边的胳膊竖着贴在床沿上,手掌刚好露出头,直直靠在她眼前。 “……你干什么?” 陈君迁眼也没睁,悠然道:“害怕就抓着我手睡。” 她才不稀罕! 沈京墨哼了一声:“谁怕了。” 陈君迁默默一笑,什么都没说,手也没有收回去。 沈京墨抱住被子,气哼哼地闭上了眼。 下一刻,惊雷乍起。 她蹭地一把抓住了他的大掌。 * 时至三更,暴雨仍没有一丝要停的迹象。 院里传来几声不安的鸡鸣,浅眠的陈君迁睁开眼看了看晦暗的天色,坐起身来去瞧床上的沈京墨。 她不知何时睡着了,侧躺着面向他,两只纤细白皙的手虚虚抓住他的两根手指。 雷声渐停,只偶尔响起几声沉闷的震颤,她长而翘的眼睫也随之颤抖几下,睡得不太安稳。 陈君迁轻轻把手从她手中抽了出来,起身走出了屋。 屋外大雨瓢泼,白雾般的稠密雨帘在疾风中如波涛般一波波荡开。 院里此时已是一地能没过人脚踝的积水,幸亏陈家东西两屋门前有一道高高的台阶,雨水才没淹进屋里。 永宁县就算夏季多雨,也甚少见到这样大的雨。 陈君迁关好房门,站在檐下看了几眼雨势,穿上蓑衣走向后院。 新鸡窝搭得高,暂时没被水淹没,三只母鸡却在窝里一边扑棱一边扯着嗓子“咯咯咯”地大叫,连旁边猪圈里的两头猪,也不断发出尖锐的叫声。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臭味。 陈君迁眉头紧皱,将鸡窝挪了地方后,大步走出了院子。 陈家靠近武凌山,他冒着暴雨往山上走了两步,突然听到阵阵不易察觉的嗡鸣。 耳边雨声愈响。 村里的鸡鸭猪狗也纷纷叫了起来,一声比一声高亢凄惨。 陈君迁循声望去,不少村民也打着灯笼披着蓑衣出门查看情况。 漆黑的雨夜中灯光点点。 陈君迁突然明白了眼前的境况。 他转头看向漆黑的武凌山北山,葡萄村通往永宁县的小道此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陈君迁顿感脊背发麻。 他用最快的速度跑下山,边跑边奋力挥手,冲着最近的几个村民大喊:“是山洪!上山!都上北山!” 接着又继续往下跑去,去通知下一户人家。 几个村民听了,震惊得呆立当场,随即也反应过来,纷纷喊醒家人上山。 已经出来的,跑得快的年轻人就跟着陈君迁,挨家挨户的砸门喊人。上了岁数的,从家中取出锅碗瓢盆来,冒雨猛敲,叫醒一户便叮嘱一户人家速速上山。 不多时,村里大部分人家都醒了过来,顶着如雾般的大雨,手拉手连成排地往北山走去。 北山是武凌山中最好攀的一段,山体是一整块巨石,几十年前葡萄村遭遇过一次山洪,洪峰过后,唯有北山未被冲毁。 沈京墨也被外头的动静吵醒了。 起初她以为敲盆声是打雷,半梦半醒间发现手中空空,睁开眼,才发现陈君迁不在房中。 她怔住,却听见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穿衣下床,沈京墨刚拉开屋门,迎面就撞上了一身是水的陈君迁。 沈京墨此时也瞧见了院里的积水快要没上台阶,吓了一跳:“怎么淹到这儿了?” 陈君迁来不及解释,把陈川柏的蓑衣套在她身上,斗笠也扣在她头上,抓起她的手腕就走。 雨水冰凉刺骨,直淹到她的小腿处,沈京墨没有防备,一脚踩下去,鞋袜裤管便都湿了。 她被陈君迁拉着跑,出了院子才发现前面不远的山上火光连成一线,隐约能瞧见人头攒动,男女老少都在朝半山腰上一座草棚走去。 陈君迁也拉着她向着火光跑。 虽然从未见过山洪,但沈京墨也猜得出眼下的情况一定不容乐观。她不敢拖累陈君迁,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跟上他的脚步往前跑。 此时雨水已经漫过了她半截小腿,沈京墨跑动起来愈发艰难,水又浑浊,看不见脚下的路,她一脚踩上一块石头,薄底绣鞋向旁一滑,她顿时感到脚底火辣辣的疼。 她身子一歪,陈君迁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回头一瞧,便瞧见她水淋淋的小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沈京墨见他也停下来,咬了咬牙:“我没事……” 陈君迁却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身体失去平衡的一瞬间,沈京墨惊慌失措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等意识到自己正被他抱着走时,沈京墨的脸蓦地发烫起来。 他的衣裳都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雨水冰凉,他胸膛却滚烫,热意透过两层薄薄的衣料传到她脸上,就连雨水也无法让她红透了的脸降下温来。 她还从未被哪个男人这样抱过,结实的手臂稳稳托在她背后和腿弯,尽管山路难行,他却如履平地,没有让她受到半点颠簸。 沈京墨紧咬着嘴唇,一只手收紧了自己的裙角,努力驱散自己的羞怯。情况紧急,她不该计较这等小事。 陈君迁抱着沈京墨,很快来到了草棚附近。 见人多了,沈京墨才小声对他道:“大人把我放下吧。” 她的声音就贴在他耳畔,但许是雨声太大,他竟没有听见,一直将她抱进了草棚,才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放下。 为她摘下斗笠塞进她手中,陈君迁理了理沈京墨沾湿的鬓发:“还有人没上来,我得去接人,你在这里等着。若是害怕就去找你认识的人,等我回来。” “好。” 她话音未落,陈君迁便转身一头扎进了如瀑的暴雨里。 沈京墨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 草棚里人满为患。这是上一次村里遭水患时临时搭建的棚子,后来葡萄村再没遇到过山洪,北山又少有人来,棚子年久失修,能在连日的暴雨中坚挺至今已是奇迹。 棚子四角被人挂上了灯,光线幽微,但好歹能为上山的人指明方向。 沈京墨的目光在棚子里巡视了一圈,直到与柳翠仪的视线相撞,同样吓坏了的小姑娘穿过人群来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与她并肩而立,沈京墨才感受到些许心安。 雨势还在增大,上山的人逐渐减少。有人清点了棚子里的人数,发现顾婶和她的小孙子不见踪影。 “有人见过顾婶吗?有人上山时带上顾婶吗!” 没有人回应。 想起那个目盲的老妇人,沈京墨心里一凉。她双眼不能视物,家中又只剩下她和年幼的孙子,北山距离顾家又有些距离…… 人群正在焦急担忧之时,陈君迁背着一位老人进了棚子,问人是否都齐了。 有人告诉他还差顾婶一家。 他此时已经上上下下来回背了四五个人,汗水混着雨水不断顺着英武的脸廓淌下。 陈君迁快速扫视了一圈山上的人,确定只剩顾婶家后,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接过经沈京墨之手递来的灯笼,冲她笑了一笑,转身往山下顾婶家的方向跑去。 此时山下的积水已经没过人的小腿了。 沈京墨望着黑暗中那唯一的亮光远去,不禁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掌。 柳翠仪察觉到她手指紧绷,也用力回握住她的手:“姐姐别担心,大人不会有事的。” 沈京墨白着脸点点头。 身后的草棚里人挤着人,最外面一圈的人稍稍挪动下位置就会被雨淋到。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33节 有几户人家醒得早,上山前还带上了些许吃食,此时大家都安静下来,默默分发着食物,只是数量不多,一个菜饽饽要掰成几瓣才够分。 人群一动起来,草棚就不够站了。 沈京墨穿着蓑衣,往外走了走,好把位置留给老人和孩子。 柳翠仪也与她一道,接着是领到了菜饽饽、正朝她走来的林陌然。 虽没人说,但草棚里众人分完食物后,年轻人纷纷穿好蓑衣走出了草棚,好让受了惊吓的老人小孩在里面休息。 柳翠仪拿了一块菜饽饽分给沈京墨。 她摇头:“我不饿。” 柳翠仪却把菜饽饽放进了她手心里:“那就当给小陈大人留着,他背了那么多人肯定饿了。” 沈京墨这才收下。 草棚周围的众人沉默地吃着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陈君迁仍未回来。 沈京墨心中愈发觉得不安。 忽得一声巨响传来,刹那间,地动山摇! 众人慌忙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黑暗中,硕大漆黑的阴影如万马奔腾,轰然向着葡萄村而来,所经之处,万物尽数被其吞入腹中! “山洪!” 水流声瞬间淹没了人群的惊呼。 洪水迅速涌入村中,水位眨眼间便涌了上来,鸡鸣犬吠声不绝。 沈京墨的脸色霎时更苍白了几分。 身后的人群亦是。 一片喧嚣的死寂中,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喃喃道:“小陈大人……” “小陈大人他不会……” “小陈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柳翠仪不知该如何安慰沈京墨,只好紧紧握住她的手:“不会有事的。” 沈京墨脑中一片空白。 她感觉不到惶恐,也说不上难过。 她只觉得不真实。 暴雨不真实,山洪不真实,今夜的一切都不真实。 “他不……” “谁来搭把手,顾瑾辰这小子是越来越重了——” 草棚另一侧突然传来一声苦笑。 众人纷纷转过身去。 通向草棚的另一条山路上,陈君迁背上背着顾婶,胳膊底下夹着个圆滚滚的小男孩,正艰难地往上爬。 人群怔了一瞬。 沈京墨也愣住了。 下一刻,离他最近的几个年轻人纷纷迎了上去,从他身上接下男孩和顾婶送进草棚。 陈君迁精疲力尽地躺在了斜坡上,看着草棚的方向。 他刚刚带着一老一小没命似的狂奔半晌,好几次被湍急的水流冲地失去平衡,摔了一身水,靠空着的那只手一路抓着树和韧草,才总算赶在洪水入村前爬上了北山。 再晚一点,他们三个就要被水流卷走,冲到不知何处去了。 不过方才一路上的凶险他不打算跟任何人说,反正人已经救出来了,何必让别人跟着担惊受怕。 人们安置好了顾婶和小孙子,都来扶陈君迁。 他却摆了摆手,示意大家该休息休息,不用管他,又叮嘱了几个年轻人今夜轮番守夜,小心涨水和蛇虫。 年轻人们连连点头。 下一刻,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满脸笑容的柳翠仪推着窘迫的沈京墨朝他走了过来。 陈君迁抬起头,看着她笑。 满脸的水珠将他本就浓的眉色浸染得更深,有雨水混着汗流进眼里,他却连甩头的力气都没了,只随意挤了挤眼睛。 沈京墨看着一身狼狈和污泥的陈君迁,不知怎的,眼前浮现出打龙王那日,他满身满脸都是水,却笑着将金色的大鱼捧到她面前让她摸一摸的情景。 直到此时她才终于对周遭发生的事有了实感,也终于安心地松了口气。 他安然无恙,她突然就觉得,山洪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见他笑,她也忍不住眼中含泪地对他笑。 陈君迁见状,向她伸出一只手。 她一怔,愣愣地将手里的一小块菜饽饽递了过去。 他也一怔,随即笑着接过菜饽饽来叼在嘴里,又朝她伸过手去。 她眼眸微张,问他还要什么。 “拉我一把嘛,”他含糊不清的话音满含笑意,“真站不起来了。” 第29章 蜀葵、生火(二合一) “我看和你婚服…… “拉我一把嘛,真站不起来了。” 他说完,手就伸在那儿,仿佛她不拉他他就真不起了似的。 沈京墨脸微微热,周围那么多人看着,他堂堂一方父母官怎么还躺地上耍赖。 身后的柳翠仪轻轻戳了下她的腰。 沈京墨的身子被她戳得向前挪了半分,这才探出手去,虚握住他的手指。 她的手臂那么纤细,哪有力气把他这么高大魁梧的块头拉起来。陈君迁屈指勾住她的手,自己使力站了起来,还拉得她向他趔趄了一步,险些撞进他怀里。 沈京墨忙想向后退,却被他死死抓住,只能抬眼瞪他。 刚才情势危急,她才什么都不说任他拉着跑上山。 如今大家都平安无事,她才想起来,她气可还没消呢,他这又是什么意思?知道她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驳他的面子,想得寸进尺? 陈君迁挨了她一白眼,暗笑一下,故意避开她的目光看向她身后的村民,拿下嘴里的菜饽饽,神情严肃。 “草棚歇不下的,戴上斗笠在附近避雨。还剩一个来时辰天就亮了,抓紧时间休息。天亮以后,除了老人孩子,女子留在草棚注意涨水,男子随我去山上找吃的。” 北山上树不多,此刻闪电雷鸣也停息了,众人纷纷应下后,各自散开找地方避雨。 陈君迁做这些安排时,手还抓着沈京墨的手没放开。 她既羞又恼,只得把头低下去,用斗笠的宽大帽檐遮住自己微微泛红的脸。 等他说完了,周围人群散开,她才抬起头来,刚瞪了他一眼,就被他拽着往草棚后走去,在比众人高一点点的地方找个平坦之处歇息。 她不肯挨着他坐,便故意伸直了胳膊,离着他一臂距离坐了下来。 陈君迁看她一眼,屁股一抬跟了过来。 她又挪,他又跟上。 直挪到旁边就是哗哗的水流,沈京墨才无奈地坐定,拢了拢衣摆,扭脸不看他,权当他不在。 陈君迁盯着她瞧了几眼,转过头去继续啃起菜饽饽来。他是真饿了,在水里跋涉本就消耗体力,更何况他还背了那么多人爬了山。 沈京墨只拿了小半块菜饽饽,他几口就吃完了,觉得有点噎,低头找了片巴掌大的树叶卷成个底下尖的杯子,接了些雨水喝。 把噎人的最后一口菜饽饽咽下去,陈君迁捶了捶胸口,突然发出一声感动至极的感慨:“有娘子真好,担心我挨饿,还提前给我留下吃的。要不是有娘子在,我今晚孤苦伶仃一个人,累了饿了也没人心疼,那也太可怜了。” 沈京墨拧眉看他。 陈君迁继续仰头接雨,没看她:“刚才我回来时娘子瞪了我一眼,怪我,都怪我,是我去得太久了,没料到水涨得那么快,差点就没回来,害娘子担心了,娘子瞪得对。” 他没说过方才去救顾婶一家时有多凶险,但看他腿上腰上净是泥水,她也大概猜得到。 沈京墨原还在想,前半夜他一通胡搅蛮缠,说二人扯平,她不擅长诡辩,一时没反驳得了他,如今得了空,她把他那番狡辩在心里又过了一遍,已经想好了与他辩论的对策。 没成想他见她生气,竟丝毫没往春宫那件事上想,还一下给她戴了两顶高帽,又是夸她真好,又是明里暗里提示她他刚才死里逃生,这下她就算想翻旧账,眼下也没法发作了。 她暗暗剜了他一眼,不接他的茬。 陈君迁等了半晌,沈京墨那头都没动静。他接了大半捧雨水,憨笑着递给沈京墨。 沈京墨扭脸不喝。 他又往前送了送:“下了两天了,雨水都干净了,这两天没别的水喝,别渴坏了。” 沈京墨瞅了瞅他,又瞧了一眼叶子里清澈的雨水,勉为其难地接过来喝了两口。 水里有股叶子的清香,倒没什么怪味。 看着她喝完,陈君迁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压得有些变形的糕点,拆开油纸递给她,压低声音,像是怕草棚里的人们听见似的,在她耳边道:“快点吃,别让别人瞧见。” 糕点是县里的点心铺子里最常见的那种,不算好吃,但总比菜饽饽好下咽。 沈京墨颇为意外:“哪儿来的?”刚刚那么紧急,他还有心思拿糕点? 陈君迁没答,把糕点塞她手里:“快吃吧。” 折腾了半夜,晚上也没怎么吃东西,她确实也饿了,此时也顾不得和他置气,低头咬了一口糕点,才听身边的陈君迁道:“好不容易从顾瑾辰嘴里抢下来的。” 沈京墨咀嚼的动作一下就停了。 他怎么还和小孩子抢吃的?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34节 她这下拿着糕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生气地看向陈君迁。 他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如实道:“顾婶拿给你的,吃吧。” 这时候了他还有心思逗她! 沈京墨轻哼了一声。 但吃的都拿来了,岂有浪费的道理?水明天还不一定能退去,她总不能一直饿着肚子。 沈京墨掰了一小块点心放进嘴里吃起来。 陈君迁就在一旁看着她吃,就好像看她吃东西也是种享受似的,嘴角一直高高扬着,哪怕她瞪他他也笑。 糕点不大,一会儿就吃完了。沈京墨拿着油纸正在想要如何处理,却被陈君迁给拿了过去,叠了几下收进了怀里:“防水,留着万一有用。” 她没说话。 他把油纸收好,手又在怀里装模作样地掏着什么,引得沈京墨看了过来。 下一刻,他像变戏法似的,从怀中取出了一朵红艳艳的花,献宝似的递到她眼前。 只是没想到待看清花时,两个人都傻了眼。 那花是新鲜摘下来的,只是采摘时有些粗暴,茎上断得不甚齐整,最外层的花瓣也被揉破了几片,整朵花被压成了扁扁一张。 陈君迁难得地面色窘迫,赶忙顺着压扁的长边使劲捏了捏,手忙脚乱地修整了半天,才面前把花恢复成立体的形状。 他有些犹豫地把花送给沈京墨:“顾婶家的花,我看和你婚服上的芙蓉长得像,就拔了一朵想带给你……” 他记得她说过,她在上京的家中就种着芙蓉,他一个大男人分不清这些花花草草,只在她的婚服上见过芙蓉,层层叠叠的艳丽花瓣和这朵红花差不多,所以背上顾婶往外跑的时候,左手去抄顾瑾辰,右手就顺势把花揪了下来。 沈京墨垂眸去瞧他手中那一抹红。 漆黑雨夜中,那抹红如同火焰般跳动。 这其实是朵重瓣蜀葵。 沈京墨想象着高高大大的陈君迁摘花的画面,忍不住弯了嘴角,没有纠正他。 她把花接了过去,轻柔地整理起被他揉皱的娇嫩花瓣。 沈京墨低着头,陈君迁看不见她的脸,耐心地等她把花弄好,才弯下腰去从斗笠下面看她的表情。 她嗔了他一眼,但嘴角的笑意还是教他瞧见了。 顿了顿,陈君迁试探着问:“不生气了?” 她没理他。 “那件事就翻篇了吧,就当没发生过?” 原来他还知道她为什么瞪他。 沈京墨指尖捏着花茎轻轻转动,听见他小心地反复确认,她挑了挑眉,一脸疑惑地侧目看他:“何事?” 陈君迁一愣,正想提醒,却发现了她渐渐压不住的嘴角扬起的那抹坏笑。 其实前半夜他主动与她解释时,她就没那么气了。只是后来他扯上了别的,又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她才觉得不能这么轻易放过这件事。 陈君迁自然没有错过她的窃笑,晃了晃神,也低下头去笑了。 那件事就算一笑了之。 吃过了东西,又提心吊胆了半宿,沈京墨的困意终于涌了上来。她双臂交叠搭在膝上,下巴枕在臂上,换了几个姿势都不舒服。 他们坐的地方顶上空旷无法遮雨,她只能戴着斗笠,无论哪个角度趴着,斗笠的帽檐都硌着她。 沈京墨这边不舒服地变换坐姿,自然引起了陈君迁的注意。 他靠向她,拍了拍自己宽厚结实的臂膀:“靠着我睡会儿吧。” 沈京墨摇头:“斗笠扎人。” “摘下来吧,我帮你遮着。” 陈君迁说着便将她的斗笠摘了下来,悬在她头顶帮她挡着雨。 沈京墨忙抬手去抢:“这怎么成?大人如何歇息?” 他把手又抬高了些,她便抢不到了:“我不困。再有一会儿天就亮了,你再不睡到时就睡不着了。” 沈京墨没有听他的。 陈君迁干脆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臂不让她起身抢斗笠:“你就安心靠着,正好帮我破除一下谣言。” 沈京墨皱眉:“不是翻篇了吗怎么又提?” 陈君迁一脸疑惑:“何事翻篇了?” 见他故意学她,沈京墨气得直瞪眼。 陈君迁心情大好地笑起来,解开蓑衣,脑袋向另一侧一歪,把肩膀递给她,示意她尽管靠上来就是。 他肩上是干燥的,加上他个子高,坐在她身侧,刚好让她依靠。 沈京墨看了一眼草棚的方向,见无人注意他们两人,才慢慢挪向他,小心翼翼、动作略显僵硬地将脸贴上了他肩头。 起初她的背还绷着劲,只脸靠在他肩上就好,身子却保持着一些距离。可她实在太困了,靠在他身上没多久,就伴着细密的雨声睡了过去。 沈京墨只睡了一个时辰,便被低低的说话声吵醒了。 天已经亮了,雨势稍稍小了一些。 她睡眼惺忪,还没彻底醒过神来,就感觉到右耳下传来微微的震动,温暖热意笼着她的后背、左臂。 她轻轻动了动睡到有些僵麻的身子,头顶的说话声便停了。 待她彻底清醒,沈京墨才恍然意识到她正坐在他怀中,蓑衣敞着怀,整个人趴伏着倚在他胸口,被他的蓑衣和手臂紧紧抱着。 她大概是把他当做了湿冷雨夜里热乎乎的汤婆子,他一说话,胸膛的震动便传到了她身上。 她顿时感觉脑仁发麻,匆匆从他怀中退出来坐到一旁理着头发和衣裳。 陈君迁十分自然地把斗笠戴回她头上,遮住她因窘迫和羞涩而微微发红的脸,神色自如地站起身来与前来找他商议这几日安排的村民说话。 沈京墨只顾低头抓头发,直到村民离开,陈君迁坐回她身侧,她的脸还在发烫。 他往她手心里塞了一半菜饽饽:“我带人去找吃的,你去草棚里歇着,吃些东西。山洪后山上动物多,别离别人太远,仔细有蛇。” 他最后一句话还未说完,柳翠仪已经走了过来:“小陈大人放心吧,我陪着姐姐。” 陈君迁把二人送回草棚里,这才步履稳健地飞快爬上山头,和等待他的村民们汇合。 沈京墨不放心地看着人们的身影消失在雨雾中。 柳翠仪天性乐观,除了昨夜没找着林陌然时有过一时的慌张,其余时候都比沈京墨冷静得多,毕竟就算是天塌了,只要人没事就好。 她目送了林陌然片刻,就回头看向沈京墨,“呀”了一声,指着她脑后笑:“用花簪发可真适合姐姐。” 沈京墨不解,抬手一摸—— 原来昨晚那朵火红的蜀葵,不知何时被他别在了她发间。 * 众人在北山上又呆了一天一夜。 起初带上来的食物已经吃完了,北山荒芜,陈君迁带人找了整整一天,也只找到一棵果树,果子大多都被雨打掉了,轻轻松松就能捡一捧,果实却又酸又涩难以入口。 除了老人小孩,其余人只好饿着肚子硬挺。 好在这天夜里雨便停了,到了第三天早上,山下的水竟也退得差不多了。 众人依次下山。 葡萄村地势凹凸不平,有些建在低洼处的房子已经被洪水冲毁无法居住,地势较高处的则稍好一些。 陈家属于后者,院墙还是用砖石白灰砂砌成,而非一堆就倒的夯土墙,放眼整座村子,陈家的受损程度是最小的。 即便如此,洪水还是带进来了厚厚一层淤泥和污物,足足到人小腿肚子那么高。 陈君迁让沈京墨找个高些的地方稍等,但她执意与他一起清理,说多个人能更快些,他没再拒绝,只让她在外头稍后,等他把院子里的淤泥清出去,才让她进来。 两人先将东屋中的淤泥清理了出去。 好在陈家的屋子都不大,清理起来花不了多长时间。只是东屋中为二人新婚添置的家具不少,犄角旮旯满都是淤泥,两个人忙活了整整半天,才把各个角落都清理干净,用干净的水冲洗了桌椅柜子,又从陈大的药匣里找来些草药把整间屋子都熏了一遍。 万幸洪水并未淹没院中的水缸,加上暴雨连着下了几天,原本半满的大水缸此时已经完全满了,又沉淀了一晚上,除去底下厚厚一层泥沙,表面的水已经清澈可用了。 不过山洪刚过,饮马河水浑浊不堪,几日内都无法取水,这一缸水他们得省着些用,清洗过东屋的水又把打扫过后的西屋和厨房也洗了一遍,这才倒掉。 中午有人送了些吃的来,数量不多,陈君迁只能勉强垫垫肚子,又留了一些给沈京墨晚上吃。 饭后又清理了一下午,屋子总算能住人了。但原先的床褥大都被洪水冲走,床也潮湿阴冷得没法睡,二人只能将桌子凳子擦干净拼在一起勉强休息了一夜。 翌日清理继续。 陈君迁把几间屋子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该加固的地方加固,修缮好了前院,才开始修整后院。 陈大的菜地自是没了,只剩下几根被打烂的菜叶东一片西一片的插在泥上。 鸡窝还算好的,陈君迁上山前把鸡窝搬到了高处,猪圈门也打开了。 昨天下山时,路边的泥泞里躺着不少死鸡死猪,都是被大水淹死后冲带出来的,陈君迁对家里的两头猪三只鸡也不抱希望,清理后院,也是想在尸体发臭之前把它们扔出去。 谁成想,他刚一进后院,就听见一声嘹亮的“咯咯”声在头顶响起。 陈君迁循声找去,一抬头,正和西屋房顶上一只红色的小脑袋对上了视线。 “二红”尖尖的鸡头转动了几下,看向了院子角落的那棵大树。 陈君迁也跟着看去。 老树枝杈繁茂,叶影之中隐约透出些许粉色,不时发出几声哼唧。 陈君迁赶紧把后院收拾了出来,爬上树去,把两头饿了三四天的猪赶下来,又爬上房顶,把“二红”也抱了下来。 两头猪三只鸡,如今还能剩下三个,他已经很知足了。 洪水退去的第三天,陈君迁和沈京墨把家里没被水淹过的食物清点了一遍,分了些给无家可归的村民,又把还能用的衣裳床褥清洗后暴晒药熏。 做完这一切后,沈京墨看着眼前总算干净了的小院,轻轻松了口气。 相比之下,其他人家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下山的第一日,陈君迁就让所有人各自检查自家的受损情况,能住人的房子便自己打扫加固,不能住人的暂时住在其他人家中,实在住不下的,在村中找片空地临时搭建棚子暂住。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35节 他本想将自家院子也当做临时住地,但村民们不忍打扰他与沈京墨,都找了借口另寻别处去住。 三天过去,住处基本都有了着落,只是各家财产都损失惨重,洪水淹死了不少家畜,有些侥幸活下来的,为了躲水都跑上了山。葡萄村附近山林茂密,几只鸡鸭猪鹅跑进去,想再抓回来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更要命的是庄稼,为了方便灌溉,大多数人家的地地势都低,大水一冲,便什么都不剩了。唯有些在山上平坦处种的庄稼还算安全,但数量极少,又被大雨打过,能不能把明年的种子保住都难说。 眼下众人家中都没剩多少粮食,而通往永宁县的路又被大雨冲毁,一时半会出不去—— 下山第二天晌午,谢遇欢就带人赶了过来,却被崩塌的山石堵在了半道,只能派人小心翼翼翻进村来找陈君迁。 他那时才知道,永宁县到葡萄村的路上,有一片松动的山石在连日大雨冲刷下山体滑坡,那处又正好是低洼地段,很快就变成了个蓄水池。 雨水积少成多,最终在几天前的夜里将其冲垮,涌入葡萄村。 幸亏一路上还有崩塌滚落的山石阻挡,水漫葡萄村的速度才有减缓,否则陈君迁去接顾婶,八成就回不来了。 但这些山石块头太大,就算把能找来的人手都用上,也得花个三五日才能把石头弄碎搬开。 衙役把谢遇欢的话原封不动地报知陈君迁。 他了解了如今的情况,又确认过陈大和陈川柏在县里安然无恙,以及除了葡萄村,永宁县其他辖地受灾并不严重后,才让衙役回去,并让谢遇欢想尽办法送些吃的进来。 第三天,几名衙役背着好几袋粮食,翻过高高的北山,总算把当下最紧要的东西送到了葡萄村人的手里。 村民有了吃的,陈君迁才有心思去解决剩下的事。 当天下午,陈君迁聚集各家男人,分配了接下去的事务: 这几日村中大部分土地都清理得差不多了,挖出来的牲畜尸体必须立刻焚毁掩埋以防传播疫病; 各家重建,院墙和房屋不可再用夯土,都要改建石墙; 村中仅剩的庄稼各家各户轮番派人看守,务必保住明年的种子。 男人们很快商讨出了轮值的安排,各自离去。 月上枝头,暴雨过后的夜空分外清透。 陈君迁到家后便径直去了西屋,外衣也没脱,踢掉长靴便一头躺倒在了床上。 床褥已经洗干净了,他却没有铺,直接躺在光秃秃的床板上,手代替枕头,衣裳代替被子,倒头就睡。 这几日他实在是太累了,也无需讲究床铺得舒不舒服,哪怕让他睡在硬邦邦的地上,他也能一闭眼就睡过去。 东屋里,沈京墨听见院门开关的动静,却没见到他人。往常他就算不住在她屋里,回了家也会和她打声招呼再走。 今日她没见着人,觉着反常,披衣下地出来查看。 西屋的门也没关,幸好这季节夜里不冷,沈京墨往屋里瞧了一眼,就看见陈君迁斜躺在床上,脏兮兮的衣裳随手盖在小腹上,一条腿因为床板不够长搭在了床外,沾着泥的靴子一正一反、一站一躺地散落在两处。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陈君迁沉沉地睡了一会儿,就被院中一声刻意压低了的惊呼惊醒了。 惊呼声后是紧随而来的脚步声和潺潺流水声。 有贼?! 他的睡意顿时消散,鞋都没来得及穿,跳下床来一把拉开房门。 皎白的月光把小院里的一切照得亮堂。 厨房外的水缸边,一个娇俏的白影正背对着他,双手捧着脸上下来回地快速擦洗,撩起的水珠随着动作飞溅。 此时夜已深了,周遭分外安静。 听见西屋门打开的声音,沈京墨一慌,手上的动作停顿片刻后,马上又动了起来,而且速度比原先更快,似乎是怕陈君迁发现什么似的。 陈君迁看清那人影是她后才放下心来,回屋把鞋穿好后才朝她走去。 “三更半夜的做什么呢?” 陈君迁随口问完,却发现随着他脚步声靠近,她擦洗的动作愈发快了。 他脚步一顿,就见她挪动了下身子,原本他还能瞧见她的侧脸,如今却是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了。 陈君迁疑惑地绕到水缸那头,低头看去。 沈京墨却是“啊”地尖叫一声,猛地一把捂住了脸,转过脸去蹲下身子,将一张小脸深深埋在了掌心不肯让他看见。 “怎么了?”陈君迁一头雾水,又怕她受了伤,担心地绕回到她跟前蹲下身,伸手去掰她的手。 沈京墨挣扎了几下,无奈与他力气悬殊,腕子被拉开的瞬间,她慌张地把脸埋在膝上,小声地叫了句:“别看!” 陈君迁哪会听她的?她越遮遮掩掩,他越怕她出了什么事。 一手攥住她两条纤细的手腕,陈君迁摸到沈京墨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 她不情不愿地仰起脸来面对他,眼神却只盯着鼻尖,一脸的懊恼。 清亮的月光照在她脸上,陈君迁这才看见,她的额头、鼻尖、脸颊上沾着许多黑灰,白一片灰一片的,有些洗过却没洗干净的,水珠混着灰流成了一道黑乎乎的印子,有些让她蹭在了衣袖和膝盖上。 他一怔:“你要生火?饿了?” 既已被他看见了,沈京墨认命地向后一仰,下巴脱离他指尖,哀怨地望向厨房。 “我想烧水,结果炉膛里的火太大了,扑了一身灰……” 在上京,沈府各个厨房都配有专门的烧火丫头,如何控制火候大小,防止风口冒火星喷灰,都是有讲究的,沈京墨从未做过这些事,就连点火都是尝试了好几次才总算成功的。 陈君迁看着她这一脸灰痕,和他初次遇见她那日似的狼狈,不由得笑她:“这种粗活喊我去做不就好了。” 他拉着她的手站起身来,取来巾子给她擦脸,但只擦了两下,就被她抽走自己擦洗去了。 陈君迁只好遗憾地松手,转身进了厨房。 大锅里已经倒好了半锅水,陈君迁麻利地将火重新生起来,握着扇子蹲在炉膛边上盯着。 沈京墨很快也洗好了脸,走进厨房来蹲在他身边。 “你去歇着吧,烧好了我给你送去。” 沈京墨摇摇头,下巴搭在交叠的手臂上,一双清澈的杏眸炯炯有神地盯着炉膛中悦动的火焰。 “大人累了一天才该去歇息,我不困。” 陈君迁方才小睡了一会儿,一时半会也睡不着,更不放心她一个人守着炉火,自然就没走。 “西屋里还有半壶凉水,你渴的话先拿去喝。”陈君迁边说边指了指她脚边的柴草。 “我不是渴,”沈京墨递给陈君迁一把柴草,“我是看大人乏得厉害,想烧些热水给大人擦擦身子泡泡脚。” 正往炉膛里添柴草的陈君迁手猛地顿住了。 第30章 送饭、吃醋(二合一) “劳烦娘子亲手…… 山洪过后,家中的木柴和柴草几乎都被泡湿了,烧水比以前更加麻烦,陈君迁除了下山那晚用凉水冲了冲身上的泥浆,还没好好沐浴过。 他的手悬停在炉膛前,膛中的火苗一闪,顺势卷上了他手里的柴草。 指尖感受到那股灼热时,陈君迁才忙把手一甩,将那已经烧着了的柴草扔进炉膛,转头看向身边神色如常的沈京墨。 “这水是烧给我的?”他尽量不让自己听上去太过惊喜。 沈京墨很认真地点点头,随后一顿,故作随意地提议道:“嗯……大人若是用不了的话,我们一人一半?” 下山后她也只用凉水擦洗了一次身子,可这几日忙着干活,日日都出一身汗,她着实难受。这水虽说主要是为了让他解乏,但她也的确想分上半桶好好洗洗。 陈君迁哪会吝啬这半桶水,刚一烧开就先送进了她房中,只剩了一点给自己——他又不是什么讲究人,这一锅底的热水兑上点凉水,先擦身再烫脚足矣。 泡完了脚,乏意果然减轻了许多。陈君迁舒舒服服地躺到床上,双手垫在脖子底下,美滋滋地看着东面的墙壁。 山洪前夜她还对他有诸多不满,今晚却主动为他烧水泡脚。 莫非是在危难之时突然意识到他比那位只会舞文弄墨的上京公子哥可靠得多,所以对他动心了? 陈君迁默默把这几日自己当着她的面做过的事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合情合理。 就算不至于动心,至少也是有好感。 就这么想着,他嘴角含笑地睡着了。 东屋里,沈京墨褪下衣衫,打湿巾子仔细擦洗着身体。 陈家没有浴桶,以往家里只有三个男人,天热时下河洗澡,冷时就在屋里随便擦擦,没有买浴桶的必要。 沈京墨来之后本是要买的,但没过几天她便发现,原来在村中烧水竟是件奢侈的事,劈柴、挑水都很费力气,若用浴桶沐浴便得一直备着冷热水以便随时调节水温,清理起来也要他人帮忙,她便不好意思开口了。 是以除了在县衙那日泡了次澡外,后面这些日子,她都是趁做饭后灶上仍有余温,热上一小桶水,关起门窗在屋里小心擦洗。 像今夜这样专门为了清洗而烧水,她也觉得奢侈,便只少兑了些凉水,好让水多温一会儿,她能仔细多洗一会儿。 柔软的白巾淋漓着温热的水珠,沈京墨一边享受地擦身,一边默默回想起这几日发生的点点滴滴。 山洪前,她极少见到陈君迁在他人面前是何模样,只知道葡萄村、乃至整个永宁县的人都对他颇为信服。 直到这几天她才真正明白,为何一个从未读过书、亦身无功名的布衣,能成为永宁县的县令。 他是个好人。 不管是对她,还是对其他人,陈君迁都称得上是个好人。 她实在没什么能为这位好人做的,只能烧桶热水,希望他今夜睡个好觉。 * 葡萄村通往永宁县的路被滚落的山石阻塞已有数日。 谢遇欢自昨日起便带人凿碎巨石搬运开去,村里人都有了住处后,陈君迁也带人从另一侧同时开凿,以期早日将路疏通,好把粮食药材和盖房用的砖石砂浆运进来。 此事耽搁不得,村里能出力的男人们整日都在路上凿石,连晌午饭都是家中妇人送去吃。 陈君迁也在这些人之列。 家里没有别人,送饭这事自然落在了沈京墨头上。 左右她也无事可做,虽说要送柳翠仪的刺绣还未完成,但眼下村里人都在忙着开路重建,她自然不可能有心思绣花,离晌午还早时,便已经起锅烧水准备热饭了。 前一晚陈君迁蒸了不少菜饽饽和干馍,这东西虽不怎么好吃,但扛饿又容易保存,蒸一锅能吃两三天,吃起来也方便,有火便热一热,没火凉着也能吃。 自打上次烧水时被熏得一脸黑灰,沈京墨便专门和陈君迁讨教过如何掌握火候,奈何村里的大灶着实难用,她一个人又要看着火,又要注意着锅,忙活了半天,还是不小心把锅烧干了。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36节 虽说灭火及时,锅没什么大碍,可热好的菜饽饽和干馍上却附着了一股怎么也去不掉的糊味。 不耽误吃,但口味大打折扣。 沈京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拿着扇子扇了许久,焦糊味却像是长在了面里似的,只表面上减轻了一点,掰开里头还是又苦又难闻。 她心里懊恼,可折腾了这么久,都快过了吃午饭的时间,要再起锅烧水热新的肯定来不及。 沈京墨咬了咬牙,还是把这几个菜饽饽和干馍装进小篮子里,又装了一壶晾凉的开水,快步往陈君迁他们凿石头的地方赶去。 路上,许多给自家男人送过了饭的妇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往回走,沈京墨和自己认识的匆匆打了招呼,没有停下寒暄。 临近小路时,两个迎面而来的妇人原本还在笑着交谈,可一看见沈京墨,却突然收敛了笑意,讪讪地叫了声“陈家娘子”便飞快地走掉了。 沈京墨诧异地回头看了她们一眼,默默往前走去。 前方不远处就是山石崩塌最严重的地段,还没走近,沈京墨就瞧见了一块几人高的巨石横在路上,将路面都砸了个大洞,周围还散落着几块一人高的石头。 路周围有树荫,此时大多数男人都在树荫下吃饭休息,只剩巨石顶上骑着几个年轻人,大概是嫌爬上爬下太过麻烦,干脆就在石头顶上吃饭。 唯有一人还站在一块稍小些的石头上,手中的镐头一下接一下凿着。 他赤着上身,小麦色的皮肤上覆着一层晶莹的汗水,阳光一照,竟像抹了油似的亮得反光,结实的肌肉随着镐头扬起落下而紧绷又舒展,粗犷的动作颇有几分张扬的野性与力量感。 沈京墨打远一瞧就知道那是陈君迁,提了提篮子加快脚步向他走去。 可再走近几步,她才看见巨石脚下竟还站着一个人,一个身材偏瘦、脑后簪花的女人。 那女子手中举着个篮子,篮口搭了块遮尘的白布,布向后折叠了小半,露出里面的东西递给陈君迁,仰头与他说话。 沈京墨慢下了脚步,但周围人都在休息,这里又两侧是山,正常说话的音量也被山谷放大,以至于她虽无意偷听,却还是清楚地听见了他们两人说的每一个字。 陈君迁语气疏离嗓音低沉,看也没看那女子:“多谢,我不饿。”说话间继续挥舞着镐头。 女子却坚持:“小陈大人,这蛋我都煮好了,你就收下吧。你家娘子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金尊玉贵的,定不会体贴人,都这时辰了还没送饭来,可你也不能就这么饿着呀?再说这几日你这么辛苦,也该吃点好东西补补嘛。” 女子说话带着乡音,但声音却甚是耳熟,沈京墨当即便认了出来,那正是曾当众让她难堪的唐家娘子。 沈京墨的脚步当即停住了。 沉默片刻,她转身欲走。 陈君迁却像是感应到她来了一般,没来由地抬起头往她这边看来。 她未上妆,穿了件桃花红的细布裙,整个人像极了一朵盛放的花。许是走得急了,她发丝有些散乱,额上亦是一层薄汗。 陈君迁原本已有些不耐烦的眼中顿时迸发出一阵光来,见她止步不前,忙喊了一声:“娘子!” 他这一声嘹亮高亢,把周围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连那唐家娘子也转过了身来。 沈京墨只得站在了原地,微微拧眉。 本来他若是没瞧见她,她悄悄走掉就是了,现在却不得不面对他和特意前来给他献殷勤的唐家娘子。 她倒不是介意什么,只是打心底里怵这女人,不想与她碰面。 但眼下已经被他叫住了,她还下意识地站定了下来,再想装没听见肯定不行…… 沈京墨咬着唇,转过身去,四指并拢横在眉上,故作寻人的样子四下打量,装出一副来找他却没找到才想要走的样子,好免去几分尴尬。 只是她刚转回身去,陈君迁就已经从那一人多高的石头上跳了下来,快步朝她跑了过来。 他赤裸着上身,肩上搭着一条浸过凉水的巾子,精壮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只是站在她面前,热意就源源不断地传到了她身上,惹得沈京墨不知该看哪里,只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瞧。 “来给我送饭?”他脸上带着惊喜的笑,拿巾子抹了把脸上的汗,伸手去接她手中的篮子。 沈京墨握着篮子提手没有松开,目光越过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唐家娘子。 “热了几个菜饽饽,有些糊了,不好吃,大人不如收下人家的好意吧。” 陈君迁一怔,去拿篮子的手却没松劲。 他迅速回味了一下她刚才这两句话,又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瞅了一眼…… 莫名心情大好地嘴角上扬。 沈京墨手上没使多大劲,陈君迁很轻松地将篮子接了过去,捏住盖布一角轻轻掀开,果然闻到一股轻微的焦糊味。 他没忍住笑了出来。 沈京墨垂着眼去抢饭篮子。 陈君迁把篮子往身后一藏,一手刚好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腕,带着她往路旁的一棵大树下走去。 “干了一上午我还真饿了,现在吃什么都香。” 他拉着她在自己身侧坐下,一口气喝了大半壶水后,对着她指了指菜饽饽:“帮我拿一个。” 他自己手也闲着,沈京墨不理解为何还要她去拿,但还是尽量挑了一个糊味稍小些的递给他。 陈君迁没有接。 下一刻,他俯身下来,一口咬下了她掌心的小半块菜饽饽。 沈京墨的脸瞬间烧了起来。 亲手喂他吃东西,怎么看都太过亲密了些。 她下意识地缩回手。 察觉到她的意图,陈君迁立刻抬起手来,轻轻按在了她的手背上,温热粗糙的掌心托着她的手,又咬了一口。 “我手上都是土,只能劳烦娘子亲手喂我了。” 他头也没抬,泰然自若地捧着她的手,一口接着一口,很快吃完了一整个菜饽饽,又让沈京墨拿了第二个出来。 沈京墨去掀篮子上的白布,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唐家娘子那边瞧去。 从陈君迁发现自己到现在,她一直拎着篮子站在巨石底下,沈京墨能感觉到她幽怨的目光始终盯着自己和陈君迁,看得她如坐针毡。 她不敢明目张胆去瞧,只好趁着低头拿菜饽饽时悄悄抬眸瞥上一眼。 可就连这么细微的动作,还是被陈君迁发现了。 他不禁笑她:“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不想看就别搭理。” 沈京墨的小动作慌忙一顿,收回了视线,带着点被发现的怨气,一把将菜饽饽塞进了他嘴里。 陈君迁这下没法说话了,只能狠狠咬下一大口菜饽饽努力往下咽。沈京墨接住剩下的半块,眼神却是不再往旁边看了。 两人你来我往的动作落在旁人眼里,倒像是对亲密的恩爱夫妻。 三三两两靠在树下小憩的村民看了半天好戏,冲着唐家娘子调侃道:“蛋都煮了别浪费,我们也干了一上午了,也补补呗!” 一群人纷纷起哄应和。 唐家娘子恨恨地瞪了沈京墨和陈君迁一眼,转身朝起哄的人群走去,用力把篮子甩进其中一人的怀里。 “吃吃吃,也不怕噎死你们!” 说罢,不满地拂袖而去。 众人虽然挨了一句呛,可满满一篮子好吃的,不吃白不吃,尤其是煮鸡蛋这种好东西—— 寻常人家里养几只鸡,每天下三四颗蛋,攒上一篮子都要拿去县里卖,除非自家媳妇生孩子,否则哪里舍得自己煮来吃? 今天算是来着了。 这几日道路不通,每家只分到了一点点粮食,每顿饭只能吃个半饱,男人们虽然都吃过了午饭,但还是围拢过来想再分点吃食。 “嚯,好吃的可真不少啊!煮鸡蛋、糖饼……还有包子!哦素的……” 众人把篮子里的吃食翻了一遍,抬头望向路对面的陈君迁:“小陈大人!你不来点儿?”毕竟是专门给他做的,他们全贪了多少有点不合适。 陈君迁却像是没听见似的,专注地啃着沈京墨手里的菜饽饽。 沈京墨也没有替他回绝的意思,不然人们还当是她管得严,不让他吃呢。 见夫妻俩都没有回音,男人们嘿嘿一笑,自行瓜分了满满一篮子吃食,又各自躺回原位慢慢消化去了。 等哄闹声停了,陈君迁第二个菜饽饽也吃完了,沈京墨把水壶递给他,轻声问:“大人这样,不怕那位唐家娘子心生怨怼么?” 陈君迁侧目看了一眼唐家娘子离去的方向,嗤笑一声,看回她时神色却是少见的郑重。 “我不在乎她怎么想。” 沈京墨抬眸看他。 “我对同村人好,是因为大家都是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平日里能帮便帮一把,但不代表我是个滥好人。如果抱着不该有的心思接近我,我当然不会接受。” 陈君迁说完,又一点篮子:“再来一个。” 沈京墨已经有些习惯这个姿势喂他吃东西,十分自然地又挑了一个菜饽饽送到他嘴边,眼神却看向了路对面。 “可是她做了那么多东西,一定花了不少心思。” 陈君迁一抬眼,就瞧见了沈京墨那一脸可惜的表情。 他对着她掌心的菜饽饽重重咬下一口,连带着她的手都被向下压去几分。 沈京墨的注意力被拉回到了他身上。 “我分得清亲疏远近。外人的东西再好我也不稀罕。” 亲疏远近么…… 沈京墨眨了眨眼睛。 她倒没有想这么多,只是可惜了那些好吃的。 不过仔细一想,他这话的意思,不就是把她划在了“亲、近”的范围,而将唐家娘子划到了“疏、远”之中? 虽然这样想也许不太好,但只要能和她见了就头疼的唐家娘子划开距离,她就挺开心的。 沈京墨如是想着,嘴角不禁勾起一丝微笑。 陈君迁时刻关注着她的反应,自然也注意到了这抹笑,忍不住心中暗喜,面上却并无表露,漫不经心地问她:“方才我若没叫住你,你打算怎么做?” 没想到他又提到刚才的事,沈京墨扁了扁嘴,如实道:“回家。” “为什么?”因为看见有人给他献殷勤,心里不痛快么? 先是给他烧水泡脚,又是来给他送饭,再加上方才她远远瞧见唐家娘子和自己说话,就一声不吭地转身要走…… 种种迹象加在一起,陈君迁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她吃醋了。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37节 这下他的笑意是再也无法压抑,只待她说出他预料之中的理由。 沈京墨没有看他,脑海中回想起两次和唐家娘子见面时不愉快的画面,微微垂眸,诚实地开口。 “因为我把菜饽饽热糊了,但是唐家娘子看样子厨艺不错,既然大人有午饭吃了,我就打算回去把这些菜饽饽碾碎喂鸡喂猪,既不浪费,也省得大人吃糊饭。” 她的语气听上去很是正常,没有半点酸味,甚至说到要把糊掉的菜饽饽喂鸡喂猪时,还隐隐透着股小得意,仿佛很为自己的机智处理而骄傲。 陈君迁突然就不笑了。 他面无表情地吃完第三个菜饽饽。 陈君迁的饭量沈京墨大概了解,喂完这一个就打算把篮子收走。 陈君迁却拦下了她,盯着篮子里剩下的几个糊味菜饽饽数了数。 “再来一个。” 沈京墨惊:“大人还吃得下?” “再来一个。” 沈京墨没有再问,怔怔地看着他整整吃了四个菜饽饽,心想,凿石头这活儿可真是太累人了。 吃过晌午饭,沈京墨独自回家。歇过晌后,男人们接着凿石开路。 陈君迁是所有人中最后一个歇下的,也是第一个起身干活的。 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也没理会,拎着镐头爬上石头,沉着脸“当当当”地猛敲。 周围人察觉到他心情不好,也都不和他搭话了,只默默地把他敲下来的、一人足以搬动的石块挪到路边去。 陈君迁心无旁骛,一边敲,一边心中默数: 一下!她吃醋了只是不肯承认。 两下!她没吃醋只是他想多了。 三下!她吃醋了只是不肯承认。 ……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 陈君迁一个人敲完了两个人一天半才能敲完的一整块巨石。 最后一镐头下去,陈君迁黑眸晦沉如霜地盯着劈成两半的石块。 整三百下。 旁边等着搬石头的村民看看他的表情,又看了看地上的石头。 这石头也没招谁惹谁啊,小陈大人怎么看上去恨急了它呢? 村民迟疑了片刻,试探着过去搬石头。 还没走上前去,陈君迁扬起镐头,“当”的一声把其中一块劈成了两半! 接着,他拧在一起的眉头松开了,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了,仿佛心情突然之间莫名其妙变好了似的,将镐头往旁边一扔,转身回家去了。 * 四天后,阻碍同行的大石块几乎都被凿碎移走,路通了,粮食盐巴终于能运进来了。 在县衙里坐立难安的陈大和陈川柏当天就回到了家。 看见晒黑了许多的大儿子,陈大老泪纵横。这几日他在县衙,人虽安全,吃喝也不愁,可心里惦记着家中的情况,食不下咽,人于是更显得苍老了几分。 见儿子儿媳都平安无事,陈大抹了抹泪,询问陈君迁自己的菜地如何。 陈君迁如实答:“没了,连片菜叶子也没剩下。” 陈大痛心疾首地哭晕了过去。 陈君迁:…… 看来菜地比他这个儿子更重要。 把陈大扛进西屋,陈君迁带上陈川柏出了门,直到晌午才回来。 他肩上扛着一捆新拾的树枝,陈川柏手中则拎着一串麻雀,密密麻麻足有十多只。 兄弟两人一个生火,一个给麻雀拔毛、去内脏,没过多久,一股焦香的烤肉味道便充满了整个小院。 沈京墨是寻着香味出来的。 ”嫂嫂来得正好!刚烤好第一批……嘶——烫烫烫!嫂嫂快来,这只最肥的留给你!” 见到沈京墨,陈川柏立刻站起身来让出座位,自己蹲到了火堆边上。 他手里捧着只刚从树枝上取下来的烤麻雀。 麻雀本就不大,拔了毛就只剩下薄薄一层肉,在火上一烤蒸干了水份,又缩小了许多,若真要当饭吃自然是吃不饱的,但好歹是肉,烤完撒上把粗盐,解解馋还是不错的。 沈京墨在上京最爱炙羊肉,把切片的羊肉与葱一起放在被火烧的滚烫发红的石头上烤至熟透,再沾上咸盐和其他佐料调味,咸香味美。 烤麻雀虽远比不上炙羊肉,但胜在新鲜,她又许久没吃到肉了,光是闻着那味道便被勾起了馋虫,只和陈川柏谦让了一下便坐了过去。 陈君迁已经烤好了一串麻雀,用树枝串着架在一边。她挨着他坐下,陈君迁拿刀一扎,将最肥的一只取下来递给她:“小心烫。” 沈京墨眼睛一亮,摊开两只手来接。刚烤好的麻雀还散着热气,刚一落在她手里,立刻就烫红了她的皮肤。 “嘶啊——”沈京墨忙来回倒起手来。 陈川柏看着她笑。 倒了几下手,好不容易不太烫了,沈京墨掌中却突然一轻。 她皱着眉转头看向“夺人所爱”的陈君迁,还没开口和他要,就见他麻利地用树枝扎住麻雀,又稳稳放回了她手里。 做完这一切,他也顺势看向她:“怎么了?” 沈京墨连忙摇头,轻轻吹了几下,小心翼翼地咬了下去。 入口咸香,焦脆油润,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也不知是不是素得久了,她竟觉得这小小的烤麻雀,比宫宴上的蜜烤乳鸽还要好吃。 沈京墨几口就吃完了一只麻雀,陈君迁便立刻递上一只新的,她嘴停不下来,一连吃了三四只,直到和陈川柏两人分完了一大串麻雀,才意犹未尽地擦了擦嘴。 看着火上烤着的最后几只,她此时才想起来问他们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麻雀。 “这个季节麻雀本来就多,总吃庄稼。山上有片地没让水冲着,是村里仅存的种子。这些日子各家轮番守着那片庄稼地,今日正好轮到咱家。快吃吧,吃完还要接着打去呢。” 陈川柏在一旁点头附和。 沈京墨看看他,又看看陈君迁,觉得有趣,想也没想地道:“那等下我也去帮忙!” 这下轮到陈君迁兄弟俩意外地看向她:“你会打鸟?” 见他们两人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沈京墨仰起下巴轻哼了一声,像只骄傲的小孔雀:“略懂一二。” 第31章 喜欢(一更) 他说:喜欢。…… 陈川柏一听她说会打鸟,顿时兴奋起来:“嫂嫂怎么什么都会!会看病会写字会绣花还会打鸟!来试试我的弹弓趁不趁手!” 说着,一支树枝削成的小弹弓和一颗带棱角的小圆石头就递到了沈京墨眼前。 陈君迁虽然被弟弟抢了先机,但对他夸奖的话十分认同,与有荣焉地看着沈京墨,冲她点点头示意她先小露一手。 沈京墨无奈地看了兄弟俩一眼。这二人惯会捧她,尤其陈川柏这张小嘴,抹了蜜似的,分明是寻常小事,却恨不得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她正想要谦虚两句,一低头,看清了陈川柏手心里的弹弓后,却是讶异地樱唇微张:“这是何物?” 陈川柏一怔:“嫂嫂不认识弹弓?那用什么打鸟?” 沈京墨也怔忪地看他:“弓箭啊。” 陈君迁同样意外:“你能开弓?” 他边问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纤细的身子、他一手就能握住的两条腕子,能拉得动几十石的弓? 他一说话,沈京墨和陈川柏纷纷看向他。 三人在院中六目相对。 见兄弟俩不信自己,沈京墨轻哼一声:“大人若有弓箭,一试便知。” 陈家家中三人一个为官,一个采药,一个还是个半大孩子,没人打猎,自然不会有弓箭。 陈川柏最先反应过来:“张猎户家有,不知道还在不在,我去问问!”说完就风驰电掣地跑了出去。 他的弹弓搁在了沈京墨手里,她低下头去观察两眼,试着瞄了瞄准。 陈君迁见陈川柏去借弓箭,不由得好心提醒沈京墨:“张猎户的弓是他自己做的,硬得很,要是拉不开也没关系。” 沈京墨眼珠一转,笑道:“先试试再说。” 陈君迁趁势追问:“你一个大小姐,怎么会用弓箭?” 沈京墨:“怎么,难道大人以为我平日只会在家绣花?” 陈君迁:“当然不是。只是好奇,难不成上京的高门贵女也要进山打猎?” 沈京墨莞尔:“骑射本就是日常功课,上京的贵女人人都会,我也喜欢,只不过以前伯……” 她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了,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她原本十分喜好骑射,这方面的本事在上京贵女中也是佼佼者。但傅修远总怕她会伤着自己,不让她勤练习。 她和他之间曾为此爆发过一场争执。 那时沈京墨的一位闺中好友在骑射场上误中一箭,伤势在肩,虽不致命,却也留下了终身难以祛除的疤痕。傅修远担心沈京墨步其后尘,便禁止她再去练箭。 沈京墨不服,偷偷前去靶场,却不知傅修远如何得知此事,放下功课亲自去靶场将她逮了个正着。 他们两人于是就在靶场中争了起来。 她据理力争,骑射本就有风险,受些小伤在所难免,但只要小心注意便是,岂能因噎废食。 傅修远却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女子学骑射只是消遣,不必上战场亦不必猎虎豹,何必将自己置于险境。 那次争执是两人相识多年来,唯一一次不欢而散。虽然后来傅修远主动找她道了歉,但每每提起骑射她便免不了想起此事,于是渐渐地便不怎么去靶场练习了。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38节 今天大概是心情好,才一时没想起这件事。 陈君迁只听见她最后那个“伯”字,但也猜到了她想说的是谁。他虽从未见过傅修远,却对此人的名、字分外熟悉。 气氛一时颇为尴尬,陈君迁敛眸,打算换个话题。 正要开口,院门却被人推开了,陈川柏举着一把硬弓,背着一袋箭跑了进来:“嫂嫂!你试试这个行不行!” 陈川柏没有察觉两人间的奇怪氛围,只兴奋地看着沈京墨。 经他这一叫,院中的气氛也稍稍缓和。沈京墨接过弓来,对陈川柏浅笑着道了声谢,试着开弓。 张猎户自己削的弓箭和她在上京练习用的弓箭不能比,不过开弓不单单要靠臂力,更要靠技巧。沈京墨试了几下,这张弓虽不趁手,但勉强可用。 陈川柏听完,激动地拉着她便要去打鸟。 陈君迁替她背着弓箭跟在后面。 庄稼地在村后靠近武凌山的方向,沈京墨曾经去过一次,从陈家走过去用不了多久,但洪水过后,原先的小路已经不见了,沿途许多被大水冲下来的石块还未清理干净,他们只能绕道而行,七拐八拐不说,还有个岔路口,沈京墨不禁有些乱了方向。 好在陈家兄弟记路有一手,很快便带她来到了庄稼地里。 此处地势略高,背靠武凌山,沈京墨在陈君迁的带领下攀上后方的山坡,整片庄稼地便尽收眼底。 她认不得这是什么庄稼,但确实引来了许多麻雀啄食。 陈川柏扑扇着双臂,像只老母鸡似的冲向庄稼地,边跑边怪叫,把麻雀都惊飞了。 但麻雀聪明,并未飞远,密密麻麻停在附近的树枝上,与他对峙起来,只等人一离开便飞下来接着偷吃。 陈君迁和沈京墨找了个视野最好的地方站定下来。 他手中也握着一个弹弓,比陈川柏的要大上一点,从地上随手捡了颗大小合适的石头,按在鱼肠缠成的皮筋上,用力向后一拉,瞅准一只飞下枝头的麻雀,一松手,石头“嗖”的一声飞了出去。 十几步之外,那麻雀便如拇指大小,飞得又快,要击中它谈何容易,沈京墨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下一刻,麻雀栽倒在地。 陈川柏赶紧跑过去将麻雀串在树枝上。 沈京墨不禁张大了眼。 陈君迁侧目瞥见她的神情,勾了勾嘴角,指着树枝上落着的一排麻雀:“那些好打,试试看。” 沈京墨的视线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撇了撇嘴,从箭袋里抽出三支箭来同时搭在弦上。 陈君迁和陈川柏震惊地看着她。 “三支是不是太……” 陈君迁话未说完,沈京墨的箭已经射了出去。 “嗖嗖嗖——” 两只麻雀中箭而落,只有一支箭擦着第三只麻雀的翅膀而过,落在了地上。 “嫂嫂好厉害啊!”陈川柏目瞪口呆。 陈君迁同样震惊不已。他原以为沈京墨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日常在后院莳花弄草、刺绣弹琴,做些风雅之事,没想到她箭术竟这么好。 三箭落二鸟,对沈京墨来说差强人意。 收到两人惊艳的目光,她抿了抿唇,将弓收起,可惜道:“生疏了。” 陈君迁:…… 几乎不需要思考,陈君迁立刻转向沈京墨:“教我。” 沈京墨一愣:“什么?” “教我射箭。” “大人用起弹弓得心应手,为何要学弓箭?” “那我教你弹弓,你教我射箭。” 他这话说得毫无逻辑,她只是提了句他擅长用弹弓,又没说她想学? 沈京墨不置可否。 “你想办学堂,单教写字和绣花是不行的,山里用得着的也就是射箭。你要是能教会我弓箭,到时学堂开起来,我就是块活招牌。” 他给的理由倒是大公无私,沈京墨不由得思量:她喜欢射箭,也擅长射箭,若能以此吸引更多人来她的学堂,她便可趁机教授更多课程,习字、刺绣、射箭,既丰富了内容,又确有用处,的确是好事一桩。 她转而看向陈君迁:“这么说,大人是同意我开办学堂了?” “要是教得好,自然可以。” “好!一言为定!大人可不许反悔。” 沈京墨顿时来了干劲,将弓塞进陈君迁手中,立刻便指导起他来。 “手握这儿,脚分开,对,身子可以稍向前倾,箭要这样搭在箭台上,右手中间三指拉弦,不对,手指位置不对……” 陈君迁一动不动,像个假人似的任沈京墨摆弄,她绕着他转,一会儿调整下站姿,一会儿抓着他的手纠正拉弓弦的姿势。 “左手要稳,用虎口这里推弓,这样……” 她站在陈君迁身前比划了两下,他却还是不得要领。 沈京墨不禁气郁,他平时明明挺聪明的,怎么学起箭来这么笨。 但她日后若要开办学堂,定会遇到比他天赋还不足的,倘若遇到这点困难就退缩,学堂如何办得起来? 沈京墨左右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一块高度恰好合适的石头。 她拉着陈君迁走到石头边,拎起裙角踩了上去,这下总算与陈君迁差不多高了。 按着陈君迁的肩,让他在自己身前站定,她左手虚扶在他握弓的手下,右手从他肩头伸下去,摆正他拉弦的右手,手把手地教他开弓和瞄准。 背后贴上一具温暖纤软的身子,陈君迁心猿意马。 他脸朝向庄稼地,双眼却不时瞟向近在咫尺的沈京墨的脸。 为了方便给他示范瞄准,沈京墨的脸挨得他极近,下巴几乎就要搭在他肩头,说话时偶尔会碰到他的肩膀。 她的侧脸很漂亮,尤其眼睛,说到自己擅长且喜欢的事情,眸中都是细碎的亮光。 至于她说了什么,陈君迁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只听到一只百灵鸟在自己耳边不停地说话,一开一合的唇红嫩得像花一样。 他突然很想知道,亲吻一朵花是什么感觉。 “对,这样握就对了,大人从这里看,麻雀要和这里连成一线……” 沈京墨说着,见陈君迁没有动,下意识转头看他。 这一转,便对上一双深邃的墨瞳。 沈京墨一怔。 陈君迁的眼睛很亮,平日里面对她时,总是盛着笑意,可有些时候,比如现在,她却能从他的眼中看出些与平时全然不同的东西。 像盯紧了猎物的猛兽,却不是纯粹的占有,侵略性铺天盖地而来,却又不带锋芒,反倒更像是一种带着仰视的、要将她圈入自己的保护范围、不容旁人侵犯的维护。 更具体的形容,沈京墨想不出,脑海中却不由得浮现出自己幼时养过的两条护主的小狗。 但这样比较也不像,他要威风得多。 她慌张地眨眨眼,后撤半步避开视线,问他为何不按她教得做。 见她远离,陈君迁方才回过神来。 他喉头艰涩地滚动一下,眼睛看回树上的麻雀。 “要是以后开办学堂,你也会这样教别人?” “……起初练箭,都是这样学的。大人不喜欢,我可以换个法子。” 陈君迁这一岔开话题,沈京墨还当是自己刚刚离得太近了,这样手把手的教法让他不舒服。 也是,毕竟他有意中人,这里又只有他们和一个不懂情事的小孩陈川柏,没必要假装亲密给谁看。 只是这些日子她与他渐渐熟悉,便也慢慢地失了分寸。 这样不对。 一念及此,沈京墨提着裙角就要下去。 刚刚迈开步子,手臂却被陈君迁一把握住。 将她稳稳拽回石头上,他才又做出瞄准的动作,嗓音微沉: “喜欢。” 陈君迁声音清冽,一声“喜欢”平淡中压抑着笑意。 沈京墨晃了一下神。 仿佛他这一句喜欢不单单是喜欢她这样教他射箭而已。 不知为何,她耳边回响起这二字,心跳竟无端乱了一拍。 她正出神,陈君迁手中的箭却已“嗖”的一声激射而出,一只麻雀应声落地。 “厉害啊哥!”陈川柏跑过去捡麻雀。 这声惊呼方才唤回了沈京墨的魂。她忙往前看去,才意识到陈君迁手中已经没有箭了。 她哑然:“大人……不是第一次射箭?” 陈君迁收起弓来转身看她:“用过一次,不熟。是你教得好。” 沈京墨不语,耳根微微泛粉。 “不过,”陈君迁绕到她身后,捡起一颗石子,状似漫不经心道,“不要这样教别人,容易引人误会。” 沈京墨的耳朵这下完全红了。 果然他也觉得刚才手把手的姿势有些暧昧了,这是在提醒她注意分寸。 “……我知道了。” 陈君迁并未注意到她的神色,掂了掂石子的重量后,将自己的弹弓放到了沈京墨手心里:“换我教你。” 他说着向前一步,脚尖抵着沈京墨脚下的大青石,与她贴得近极了。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39节 陈君迁的身子活像个暖炉,也不知是不是沈京墨的错觉,他一靠近,她就觉得耳朵上的热蔓延到了脸上、颈上。 她只好微微向前挪动了一小步,但很快就被他抓了回来。 “太远了,别摔下去。” 陈君迁不由分说地摆弄起她的手来,见她握住了弹弓后,他的手也握了上来,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在了温热粗糙的掌中,另一只手同样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装石子拉皮筋。 他们现在高度相差无几,他的吐息随着说话轻轻打在她耳后,一阵阵发痒。 沈京墨觉得更热,也更疑惑了。 他不觉得这样有失分寸么,为何还挨她这么近? 毕竟现在这样的距离,再加上手把手教她弹弓的姿势,像极了他正把她揽在怀中似的。 “来,用力拉住,瞄准,放的时候动作一定要快,如果握姿或是角度不对,很容易打到手。试试看。” 陈君迁教起她来倒比方才学射箭时认真许多,帮她拉开皮筋后就松了手,让她自己找好了目标再弹。 可沈京墨心有杂念,弹弓又不比弓箭熟练,瞄了许久才松手。 “啪”的一声,树上的麻雀一只没少。 陈君迁覆在她左手上的手背却红了一片。 “大人!我……”沈京墨忙放下弹弓捧起他的手,发现那片红色正在逐渐变深,细看还有些出血点,她顿时急了,“我去弄些草药来敷上!” 说罢她便要往石头下面跳。 陈君迁忙拉住她的胳膊,笑着安抚她:“小伤,以前刚会用弹弓的时候天天挨打,不碍事儿。川柏!回家拿猪尿泡装点凉水来。” “好!”陈川柏应声而去。 沈京墨却还是一脸愧疚之色,垂着眼紧咬着嘴唇,一副犯了错的模样。 陈君迁拉着她在石头上坐下来,他受伤的左手已经肿了起来,微微发烫。 她的指尖轻轻碰了下他手背,又迅速缩了回去,眼里很快有晶莹闪烁。 “我皮糙肉厚的,红两天就好了,真没事儿,”陈君迁拿衣袖给她擦眼角,笑她,“等你开了学堂,学生们要是笨手笨脚受点伤,你不得天天哭?” 沈京墨躲闪了一下,小声倔强地反驳:“才不会。” 三个字听得陈君迁心里暖洋洋的。 沈京墨不时查看一眼陈君迁的伤,反复问了他许多遍,这才慢慢地放下心来。 陈川柏还没回来,两人默默坐了会儿,沈京墨吸了吸鼻子,侧目看向陈君迁。 方才他提到学堂时,她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日后若真建起学堂来,倘若大人有空,能否来教射箭?如此一来,女子随我做女红时,男子便能随大人去。” 讨论起正事来,陈君迁当然不会拒绝:“可以是可以,但为何要分开?这两样男女不都可以学么?” 沈京墨诧异:“哪有男人绣花的?” 陈君迁却不认同:“绣花可以磨炼性子,还能赚钱,男子若是喜欢,躲屋里自己绣,有何不可?要是不想学,自己去做自己的事不就行了?” 他说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沈京墨突然心里一动,眨眨眼睛,问他:“那……女子射箭呢?” “也是一样啊!女子学会射箭,可以进山打猎,也可以防身,还能上战场,说书先生讲过,古代的女将军可不少,哪个不会射箭?只要不怕受伤、愿意学,都该学。就像你刚刚那样,三箭齐发!威风,厉害!” 沈京墨看着陈君迁,不由得出了神。 陈君迁长长一番话说完,没听见任何回应,转过头来看沈京墨。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沈京墨慌忙撇过了脸去,拿起放在一旁的弹弓,自己对着麻雀比划起来。 他怔了一瞬,低头给她找合适的石子:“那颗太轻了,换这个……” 他一开口,她却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手中的皮筋猛地一松,“啪”的一声在她手背上也留下了一道细长的红印。 陈君迁登时心里一紧,忙拽过她的手来查看:“伤得重不重?我看看。” 沈京墨红着耳朵挣扎了两下,但拗不过他,只好攥着拳头把左手伸到他眼前。 她这道红印不算深,大概是方才没有完全拉满就松了手,力道不大,只是她皮肤娇嫩,轻轻一打还是红了起来,不过没肿也没出血,想来应该无碍。 陈君迁检查了半天总算放下心来,端着她的手又打量了几眼,把自己的左手也露了出来,笑:“伤的位置都一样,这叫什么,夫唱妇随?” 若是寻常,她只当他是开玩笑逗她开心,可今日自打他说了句“喜欢”,沈京墨便始终有如小猫挠心,对诸如此类的话分外敏感。 她瞬间从耳根红到了脖子,一把将手抽出来,低头便走:“大人自己呆着吧,我走了。” “哎!”陈君迁怔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立刻叫她,沈京墨却头也没回,提起裙角小跑了起来。 他走不开,追了几步眼看追不上,只好朝着她的背影大声提醒:“岔路口走左边!别走小道!” 沈京墨跑得更快了。路上遇到拿着猪尿泡的陈川柏,她招呼也没打就跑走了。 好在这一路不算远,除了一个岔路口,她顺着陈川柏的脚印,顺利回到了家。 陈大在屋里休息,院中只有她一个人。 沈京墨找了些草药捣成汁涂抹在左手背上,冰凉的药汁浸润下,火辣辣的感觉很快便消失了。 上完药,碗底还剩一点点药汁。 沈京墨盯着药底子想了会儿,新捣了一碗放在了桌上。过了一会儿,又走回桌边,伸手把碗底的药渣搅得凌乱得像是被人用过后剩下的,才又离开。 晚上,村里人接替了陈君迁看庄稼。 他吃过饭洗漱完,一进屋便看见了桌上的一碗药。 沈京墨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像是睡着了。 陈君迁坐到桌前,借着月光把药敷在伤处后才躺下。但也只是躺着——他睡不着,闭上眼睛,眼前便满是今天与她发生的一幕幕。 他干脆便睁开了眼,看看她婀娜的背影,再看看自己涂着药的手,凑近嗅了嗅药水味,嘴角扬起好高。 * 翌日,陈君迁前往县衙。 自山洪结束,他已有近十天没去上值,如今道路已通,村中重建之事也完成得七七八八,无需他这个县令大人再帮什么忙,他自然该回去处理县中事务了。 刚进县衙大门,一脸幽怨的谢遇欢像鬼似的飘了出来,黑眼圈比翻卷宗时还要大两圈。 “大人,你再不回来,我就要翻山越岭漂洋过海去找你了。” 陈君迁知道他不在的日子,县衙中大事小情都要谢遇欢处理,的确辛苦。 他拍了拍谢遇欢瘦了一圈的肩,和他一道往里头走去。 “一件一件说。雁鸣山和萧景垣有什么动静么?” “没有。萧家最近安静得反常,雁鸣山雨最大那两天也遭了灾,我就让盯梢的兄弟们都撤了,之后只有人下山买过一次粮食。” “又来进粮?” 陈君迁黑沉沉的眼睛眯了起来。 谢遇欢不解他为何露出这种表情:雨后这几日,各家各户的庄稼几乎都有损失,县里粮价飞涨,现粮供不应求。雁鸣山上既然也遭了灾,他们那片庄稼难保不出闪失,山上三十七口人每顿饭都要消耗不少粮食,买粮实属正常。 陈君迁却摇了摇头:“他们山上的余粮充足得很,若真只有三十七个人,单就我看见的那两缸米就足够他们坚持大半个月,足够等到山路晒干变硬实后再下山,何必此时冒着没命的风险走那么险的路?” 所以他上次的推测没有错,雁鸣山绝对不止三十七人。 “继续盯着雁鸣山。下一件。” 谢遇欢应下前半句,随后便垮下了脸,半死不活道:“大人,上面又来催今年的赋税了,你不在这几天已经来过三波人了,在下实在顶不住了。” 陈君迁原本还算不错的心情顿时便不美了。 “全县遭灾,赈灾的钱粮他一分不出,还想收税?” 他沉下脸,语气也变得不善。 “告诉来人,今年永宁县夏税秋税全免。上面要是反对,让孟沧老儿自己想办法!” * 长寿郡守府衙。 郡守孟沧听完手下的回报,一脸苦色。 “大人,陈君迁要是真拒不收税,咱们不会又要自掏腰包补上这个亏空吧?前年已经有过这么一回了,再来一回,这……我们的日子也没法过了呀。” 孟沧那张胖乎乎的圆脸皱成了一团,手背用力砸着掌心:“这是我愿意的吗?啊?!那我有什么办法呀?要不你去问问,问问除了陈君迁谁敢当永宁县的县令?你敢?还是谁敢?只要你们有一个人说一个敢字,我立马让陈君迁滚蛋,让你们去上任!” 属下也是一副苦瓜脸。他跟在孟沧身边多年,自然知道前年永宁县遭遇蝗灾,颗粒无收,陈君迁私自做主免了县里一年的赋税。孟沧派人去催,这厮竟直接撂挑子走人了!后来还是孟沧亲自去说和,才把他给请了回来。 “可是,今上要在建南道、建安道、裕州、蓬州建行宫,年底还要下江南,还要选秀,增加赋税的条令已经发下来了,这个陈君迁他胆子也太大啦!咱们上哪补上这么大一笔钱啊?” 孟沧头疼得很。 他堂堂郡守,主政一方,竟然因为一个小小的县令,受这种夹板气! “实在不行……” “爹爹!” 孟沧刚一开口,便听到一声娇俏如黄鹂的声音。 他原本愁云惨雾的脸上瞬间云开雾散,对属下摆摆手让他下去,转过身就看见一个一身鹅黄衣裙,满头朱钗首饰的娇俏小姑娘向他跑来。 孟沧的老脸上皱纹都笑开了,迎上前去接住跑得快要跌倒的女儿:“盈盈今儿怎么想起来看爹爹了?” 孟盈盈一仰小脸,俏生生的五官与孟沧那圆润的长相完全不同,俏丽中带着张扬和锋利的美,像极了她的生母,孟沧的妾室徐氏。 孟沧的一妻三妾中,数徐氏最漂亮,也最得他欢心。孟盈盈虽不是正室所出,却因继承了徐氏的所有优点,最受孟沧宠爱。 只听孟盈盈娇哼一声:“爹爹,他家里发了洪水,你怎么不告诉我呀!他现在怎么样了?在县衙吗?我要去永宁县看他!” 第32章 采花、叶笛(二更) “大人嘴上的,好…… 孟沧一听女儿的话,立刻头大如斗。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40节 孟盈盈口中的那个“他”,和让他收不上税的罪魁祸首是同一个人——陈君迁。 三年前,陈君迁刚到永宁县令任上后不久,来郡中和他要了一笔抚恤金给剿匪死伤的葡萄村村民,回去时在街上恰好撞见孟盈盈的马受了惊,连养了十几年马的马夫都控制不住,没想到陈君迁力大如牛,拉着缰绳僵持许久后,竟生生将惊马压倒在了地上! 彼时,风吹起车帘,受了惊吓的孟盈盈一眼就看见了压在马脖子上的陈君迁,只一瞬间便动了心。 要不是那年她还小,现在陈君迁说不定已经是他长寿郡守的女婿了! 原本孟沧以为,那时女儿太小,没见过多少好男人,等她稍微长大些,见识的多了,便不会再把心思放在陈君迁身上。可没想到,女儿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漂亮,眼看就要及笄了,却还是心心念念着那么一个粗人。 他只好赔着笑劝女儿:“盈盈啊,你听爹爹一句啊。那个陈君迁他已经娶妻了,你还是个黄花大闺女,总惦记着他,不合适。爹爹前几天让你相看的几位公子人都不错,你看……” 孟盈盈不为所动:“娶了妻可以休掉啊!我不介意他娶过妻!实在不行,让那女人做个外室,赏她一座园子自己住就是了。反正我非他不嫁!” 可人家也没说过要娶你啊。 孟沧擦了擦汗,这话他只敢自己默默腹诽,可舍不得说给宝贝女儿听。 他为难地看着自家如花似玉的女儿,怎么也想不明白,就算她是庶出,身份低微入不了宫也嫁不了王公贵族,那长寿郡中相貌堂堂的好男儿多得是,她怎么偏偏就看上了那么个乡野匹夫? 不过这还不是眼下最要紧的,当务之急是阻止女儿去永宁县遭罪。 “盈盈,你听爹爹说啊。永宁县呢刚发了大水,路边都是淹死的人,脸啊身子啊都泡肿了,脸色又白又紫,那肚子肿得跟怀了口钟似的,一碰还会炸开!好多死人啊都陷在淤泥里没挖出来呢,你的马车一压,那到时候‘嘭嘭嘭’全都是血啊肠子的,还有手伸出来拦车……” 孟盈盈从未见过洪水过后的惨状,孟沧便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大通,她越听脸色越苍白,说到死人伸手时,她更是立刻捂住了耳朵:“不许说了不许说了!” 孟沧忙抱住女儿安抚:“好好好爹爹不说啊,爹爹不说了……那这永宁县,还去吗?” 孟盈盈犹豫半晌:“永宁县……我现在不去,但是爹爹,我都好久没见过他了!他怕不是都要把我忘了。你什么时候让他来一次呀?他下次来,你能不能让他来提亲呀?爹爹~” “人家有妻……” 孟盈盈一瞪眼:“我不管!你让他来!来了写封休书让人给那女人送去不就是了!爹~我都要及笄了,再不议亲,到时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丢的还不是您的脸嘛?您是他上司,您让他娶我,他敢不娶吗?!” 他敢。 但孟沧不敢说。 见孟沧不答应,孟盈盈摇晃起他的衣袖:“爹爹,您是郡守,整个长寿郡的官员都归您管,您就替他在郡里安排个一官半职,我不就能每天都见到他了嘛!好不好嘛~爹~” 娇俏可人的女儿撒起娇来,老父亲哪舍得说个不字。 可是陈君迁刚刚拒绝了加税的旨意,这件事要是办不好,别说给陈君迁调任,就连他都官位不保! 孟沧为难道:“这……爹爹是有这个职权不假,可也得他自己争气啊。他要是没做出什么政绩,爹爹就是想提拔他到郡里也没有理由不是?” “那……这次水患爹爹私底下送些银子给他,帮他顺利渡过难关,为他记上一功不就行了?反正年后长寿郡官员要调整,正好把他提拔上来,他还得谢谢爹爹帮忙,就更不敢不娶我了!” 孟沧眼前一黑。 不能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了,否则他今年的税还没着落,又得再赔进去一大笔银子! “盈盈,盈盈,爹爹下午还有要事,这样……这件事爹爹想办法,你先回府,把今天的功课补上,好吗?” 孟盈盈一扁嘴。 她也不知道爹爹今天是怎么了,往常她想要什么,爹爹从不会拒绝她,就算难于登天,他也一定会排除万难给她办到。 她就是想多见见他,想嫁给他,有这么难办嘛! 但孟沧看起来的确有要事在身,姨娘叮嘱过她很多次,爹爹虽宠爱她远胜过其他兄弟姐妹,但她还是要注意分寸,不可太过分。 “好吧,爹爹去忙吧……但是,最晚年后,他一定要来啊!不然我就去永宁县找他!” 孟沧只得先应下:“好好好……” “拉钩!” “拉钩拉钩……” 得了孟沧的许诺,孟盈盈喜笑颜开地回府去了。 途径府衙大门,看见孟沧的两个侍卫,孟盈盈轻哼一声:还侍卫呢,肩不如他宽,个不如他高,长得也不如他英俊,身手定也不如他好!爹爹总说长寿郡里好儿郎多如牛毛,可她看来,都不如他! 想到明年自己及笄,刚刚好嫁给他,孟盈盈心里乐开了花。 看着女儿蹦蹦跳跳地离去,孟沧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掏出帕子来擦了擦一脑门的汗。 离年后还有七八个月,只要陈君迁不犯什么大错,调他来长寿郡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今年的税收怎么办呢? 孟沧狠狠叹气——要不是宝贝女儿看上了陈君迁这小子,大不了他把陈君迁拒不收税这事上报朝廷,到时皇上雷霆震怒将其发落,就算永宁县找不到继任县令,也不是他的过错,哪用得着这么头疼? 可头疼归头疼,他这个未来岳丈还是得抓紧时间想办法,把赋税这事先解决了。 孟沧招来属下:“去盘盘库里还有多少粮食和银子,先把永宁县今年的税填上,不够的,想办法大家凑一凑。” * 几天后,陈君迁休沐。 村里已经重建得差不多了,他在家时,偶尔会去帮受灾最严重的几户人家盖房修院,自家的新房便耽搁了。 不过沈京墨也并不在意,左右东屋仍旧完好,新房得空便盖上几块砖,忙时便撂下,已经是她和陈君迁的共识。 今早他也去别人家帮忙了,沈京墨则独自去河边浣衣。 她只需洗自己贴身的几件衣物,不多时便洗完回家。 走到半路,迎面被几个村里人撞上。沈京墨与他们不熟,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正要走,却被拦了下来。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把视线落在了沈京墨脸上。 其中一人问她:“陈家娘子,你家的金龙王还在吗?” 沈京墨不解他们为何对金龙王感兴趣,只如实摇了摇头,道,许是洪水来时被冲走了,连放金龙王的酒坛子也不见了。 几人听完当即变了脸色,吓了沈京墨一跳,追问原因,他们却又讪讪笑着说只是随口一问,随即便赶紧离开了,可走出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看她,但一撞见她的眼神,又慌慌张张地加快了脚步,那眼神,竟似是在怕她。 沈京墨疑惑地望着几人离去的背影,片刻后,慢慢往回家走去。 到家时,陈君迁刚好也忙完回来。 帮她晾好衣裳,陈君迁端来午饭与她一起吃。 东屋的柜子上放着一个黑乎乎的花形物,巴掌大小,长得并不好看,却有一股异香,起初闻时不浓,可在屋中放得久了却也不会转淡,反而越发好闻,清新冷冽,越闻越让人清醒。 陈君迁吃饭时便注意到了这东西,待用完了饭收拾好碗筷,见沈京墨没有歇晌的意思,他才问她怎么捡了这东西回来。 沈京墨瞧瞧那黑花,又看向陈君迁,笑道:“早上在河边捡到的,虽不知是何物,但闻之有异香,便带回来了,放在屋中当香薰刚好。” 原本在上京,她自己就会制香,不管是随身携带的冷香花包,还是需点燃才能散发香味的暖香,她都喜欢得紧。 只是在这里没有这样奢侈的条件,她才渐渐没了这习惯。 “此物的香气怪得很,我在上京制过许多种香,市面上能找到的香料几乎都认得,唯独这个从未见过。大人可知这是何物?” 陈君迁将黑花拿在手中观察了一会儿,点点头:“认得,武凌山上有一片地长了很多,香得很,村里人都管它叫香骨朵。” “香骨朵……”沈京墨默默重复着这个名字,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莫不是这里独有的?” 陈君迁:“没准是吧,我在县里没见过。” 听他这么说,沈京墨眼前一亮:“若是多采些香骨朵,炼制成香,想必县里、郡里的小姐们一定喜欢。若能多种一些,说不定能卖不少钱!” 她光是这么一想便来了兴致,当即便想去山上再采些来制香试试。 陈君迁看着她在屋中踱来踱去,一边念叨着许许多多香料的名字,一边回忆制香所用的器具,禁不住勾起唇角。 “你这又是办学堂,又是制香,还欠了人家柳家姑娘一幅绣品,忙得过来吗?” 沈京墨的脚步顿住了,但随即又走动起来——她如今成日无所事事,最多的就是时间,更何况她还得攒钱,将来和离时才好还他这几年的恩情。 当然,这话她不打算说给陈君迁听,毕竟虽然二人成亲是假,将来要还清他钱这事她也告诉过他了,但总将钱和恩情相提并论,她怕轻贱了他的好心。 沈京墨又慢悠悠走了起来:“刺绣最急,但也不能天天绣时时绣,眼睛总要歇歇的,换去制香不是正好?” “好是好,不过这香骨朵长在最茂密的林子里,比你来那日走过的还要深、还要暗,蛇虫也更多,你敢去?” 陈君迁这话是为她考虑,可他语带调笑,沈京墨总觉得他是故意吓唬她的。 她咬了咬唇,蓦地转身朝向他,笑眼弯弯道:“山上如此危险,大人难道放心让我独自前去?” 陈君迁原本是怕她累着,想劝她别去,可沈京墨笑颜如花,哪怕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狡黠,他也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她了。 他似乎经常拿她没办法。 陈君迁只好退一步,无奈地笑:“行吧,那改天……” “就今天!” * 武凌山连绵百里,只有半山腰的一小片密林中生长着她想要的香骨朵。 两人出发时已是下午,陈君迁带了一个麻袋和两只铲子,怕她饿着渴着,还特意带了吃食和水壶,以至于陈川柏还以为他俩背着自己偷偷去野炊。 起初未上山时,沈京墨走在平坦小路上,兴致勃勃,精神头也足,主动提出帮陈君迁拿几样东西。 陈君迁却把东西统统归到一只手上,反把另一只手递到她掌中,道,此物金贵,还望沈小姐好生保管。 沈京墨忍着笑拍掉他的手,拎着裙摆小跑着往前去了。 陈君迁在后面慢慢追。 她跑到山脚下果然便慢了下来。他们上山的地方颇为陡峭,平日很少有人走,连条小径也没有,地上满是碎石子和足以淹没脚面的野草。 沈京墨不敢一个人走,总觉得草丛里有窸窣轻响,似是有蛇虫鼠蚁在暗中窥视。 幸好陈君迁带了割草用的镰刀,又捡了根粗树枝给她当做拐杖,他走在她身前探路,她便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生怕一不留神就落了后。 两人爬了快半个时辰的山,沈京墨已经累得腰酸腿软,额头上满是晶莹的汗珠,就算有登山杖支撑,也渐渐地快要跟不上陈君迁的脚步了。 陈君迁虽在认真开路,却始终关注着身后,听到沈京墨的喘息声愈发粗重,他快步砍掉前面的高草,退下两步来拉她。 “前面有片平地,歇会儿再走。” 沈京墨听见终于能休息,不禁开心起来,将手交给陈君迁,由他用力一提,攀上陡峭的石壁,眼前果然出现了一片由一整块青石形成的平坦处。 她站在光滑的石头上大口喘气,陈君迁则放下手上的东西,从麻袋里掏出一块布来铺在石头上:“坐吧,干净的。” 那是他铺床用的,临走时被他从地铺上卷起来塞进了麻袋里。 沈京墨此时已是累极了,没有和他客气便坐了下来。他又取出水壶和吃食递给她,随后又在附近转了一圈,一是探路,二是在周围撒下药粉,确保没有蛇、蝎子之类的东西靠近。 “大人也歇歇吧。”沈京墨喝了几口水,转头去找他。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41节 陈君迁嗯了一声,撒完最后一点药粉后,拍拍手朝她走来,挨着她坐下,接过她递过来的水壶猛灌了几口水,又冲了冲满脸的汗和手上的药。沈京墨递了块帕子给他擦脸。 随后两人安静地吃了些东西,打算再坐一刻钟便继续爬山。 就这么干坐着,气氛难免尴尬。沈京墨无聊地看着脚下青石上的花纹,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悠扬的哨响。 她惊讶地扭头看去,就见陈君迁正把一片树叶放在嘴边吹,那哨响正是树叶发出来的。 沈京墨张大了眼睛看着他吹奏。 察觉到她的视线,陈君迁目不斜视,认认真真地吹着叶片。那叶子只能发出简单的音阶,他吹起来也不疾不徐,口型微微变动,吹了一支简单的小调。 悠扬婉转,脆似鸟啼。 一曲终了,他才转而看向她,手里的叶片挥了一挥:“小时候跟我爹上山采药,怕我走丢,就教我吹树叶。声音不大,但比人声响亮。每次我找不到他,就吹这首曲子,吹完了,他也正好找到我。” 沈京墨充满好奇地目光盯着他手中的叶片。 她在上京时,最爱的乐器是笛子。虽然京城贵女都以擅奏古琴为雅,她却始终偏爱笛子——起初是因为傅修远善弹琴,她无论怎么学都比不过他,便干脆剑走偏锋,以笛相配,到了后来,却是当真喜欢上了笛子。 眼下这叶片虽远不如笛子动听,却有相似之处。沈京墨觉着新奇,便要来陈君迁手中那片树叶仔细打量,可看了半天,也不过就是片普普通通的树叶,与这山上成千上万片树叶都无甚区别。 “这叶子是如何吹出声音来的?” 陈君迁见她实在好奇,笑问:“想学?” 沈京墨点头。 他也点点头算是同意教她,起身四处寻觅了片刻,掐下一片叶子来给她示范。 “想用叶子吹出声音,首选要选好叶子,薄厚适中、软硬适中且有弹性的叶子为最佳,太厚太硬,声音发沉,太薄太软,声音太尖,你手里那片比我现在这片要好。” 他说完,把叶片擦干净,双手各用两指捏住叶片,上缘贴在上唇,微微开口,用力一吹,叶子发出“嗞”的一声脆响。 “试试看。” 沈京墨有样学样,将叶子贴在唇上,轻轻一吹,却只听见一声沉闷的“噗”声,叶片被她吹得弯折下去,随着她口中的气流上下闪动。 沈京墨一脸窘色,又试了一次,脸都吹红了。 陈君迁笑着坐回到她身侧,拿过她手中的叶子来贴在自己唇上:“看我的,叶子别放太高,要贴在上唇下缘,开口也不能太大,像这样——” 他又顺利吹响了一声,把叶片交回给沈京墨,让她再试一次。 沈京墨接过树叶,正要尝试,却发现陈君迁正看着自己,不禁脸色微红地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侧脸,她才好心无旁骛地吹叶子。 “嘶——”半声短暂的脆响过后是长长一串吹气声。 沈京墨的心情也从喜悦变得有些懊恼:“太难了……” “但你学得很快,”陈君迁附和着她刚才那声笛音,也吹了一声,“我当初学了三天,把嘴唇都吹肿了才吹出第一声来。” 沈京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虽然不知他说得是真是假,但哪怕只是安慰她的假话,她也的确心情好了许多。 “那大人……”她转头去和他说话,话未说完,目光却触及到他唇上一抹殷红,顿时一吓,“大人流血了!” 树叶锋利,若是不小心划伤了也属正常。陈君迁闻声抬起手背碰了碰嘴唇,手背上却不见有血。 “许是干了吧,”他舔了下上唇,却未感觉到痛,“能看见伤口么?” 沈京墨只好靠近他,拉着他弯下腰仰起脸来朝向光,仔细在他唇上搜寻起来。 她垂着眸,眼睫一眨一眨,清浅的呼吸落在他脸上,惹得陈君迁呼吸一窒,放在身侧的双手悄悄攥住了衣袖。 沈京墨不曾察觉到他的紧张,一双眼的全部注意都放在了他的唇上。 他的唇形很好看,唇色是淡淡的粉色,所以那抹红便显得异常显眼。可沈京墨仔仔细细找了半天,也没瞧见伤口。 “可能伤口太细了,看不清。” “那就没事儿,还有血么?帮我擦掉吧。” 陈君迁轻声说着,把她的帕子递还给她。 沈京墨接过帕子,在他唇上轻轻擦拭了一下,低头一看,脸色瞬间红了起来,眼中写满了窘迫,身子也微微后撤开去。 陈君迁不解地追上来:“怎么了?” 她支支吾吾,绞着帕子,半晌才低低说道:“好像,是、我的……” 陈君迁没听清:“什么?” 沈京墨咬咬牙,声音又放低了许多,细若蚊喃:“口脂……” 陈君迁这下听清楚了。 他低下头去看向沈京墨手中的叶片,翠绿的叶片边沿,沾染着斑驳的绯色。 他的视线接着上移,看向她的唇,唇珠两侧的鲜红口脂果然变得深浅不均。 他凝在她唇上的目光微颤,喉结滚动。 那是她曾贴吻过的叶子,上面沾染着她的口脂,如今借着他的一声吹奏,也染上了他唇畔。 仿佛一个间接的亲吻。 沈京墨脸色通红,一双眼紧紧盯着地面不敢看他。 他突然想起她醉酒那夜,他曾隔着指尖偷吻她的唇。 周围一片悄寂,只有风吹过树叶发出哗啦啦的轻响,空气中似有暗香浮动,像极了香骨朵发出的异香,又好似她发间的香气。 他突然意识到,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想亲她。 沈京墨意识到他的沉默,仓惶转头看他。 “大人……!” 他的眼神炽热滚烫,吓了她一跳。 他与她相隔不过咫尺,鼻息纠缠着她的呼吸,定定地看着她。 随后眼神轻轻点了点她手中的帕子,声音微哑:“帮我擦完吧,不然让人看见,还以为我们做了什么。” 听他这么说,沈京墨的耳尖也慢慢红了。 陈君迁却已经退了回去,矮下身仰起脸,甚至闭上了眼睛。 看着他双目阖上,沈京墨才终于松了口气。 方才他的目光,活像是要把她吃了似的,他靠过来时,她还以为他要…… 原来只是要她帮忙擦干净口脂。 知道他现在看不到,她迅速从水壶中倒出水来打湿帕子,也打湿了自己的双手。冰凉的手背在滚烫的脸上贴了几贴,才颤抖着手飞快地擦去了他嘴上的红色。 做完这些,她将帕子放进他手里,蹭地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我们继续赶路吧。” 陈君迁闻言睁开眼来,一眼便瞧见她握着拐杖,想要走,却又不敢走出他用药粉圈出的范围,只好紧张地左右踱步。 他低头看了眼手心里的帕子,又用拇指缓缓擦了下嘴唇。 她擦得倒是干净。 呼吸间似乎还有她身上的香味,陈君迁却不由得松了口气。 幸亏他方才没有做出什么轻薄之举,否则她往后会怎么看他? 平复了心情,他火速收拾好一切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前面的路不好走,握紧了。” 他的掌心似乎比以往还要热,沈京墨被他烫得乱了呼吸,走出两步,才偷偷侧目看他。 他却神色如常。 她咬着唇,默默收回了视线。 也许……也许真的是她想多了吧,毕竟他是有心上人的。 她红着脸这样想。 第33章 鹦鹉、不详(三更) 他……喜欢她么?…… 两个人又爬了将近一个时辰,周遭的树木生长得越来越密,光线也越发暗了下来,晚风一吹,似乎能闻到香骨朵的味道。 沈京墨的小腿无比紧绷,膝盖已经开始打颤了。要不是陈君迁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她也许早在哪个陡峭的地方跌落下去了。 “快到了,我背你上去吧。”她鼻翼都是亮晶晶的汗,他看着着实不忍。 沈京墨摇头不语。 他这一路背着工具,又拖着她这个累赘,已经很辛苦了。 再加上方才休息时发生的一幕,她虽一再告诉自己是她想多了,但此时面对他还是难免羞涩,不敢再与他亲近。要不是山路实在难走,她连手都不肯让他拉。 好在两人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又走了不到一刻钟,眼前便出现了一片长满香骨朵的林地。 闻着空气中清冽的冷香,沈京墨这才发现,长在林中的香骨朵,无根无叶,只有一朵巴掌大的花从土中冒出头来,花瓣背面如血般暗红,上面却是金黄的颜色,香气正是从淡黄的花蕊中散发出来的。 “这东西对人畜都无害,虽然颜色吓人了些,但很安全,放心摘。回去晒干后香气会更大,颜色也会变黑,和你在河边捡到的一样。” 沈京墨发现的那朵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想想应该是被大雨从山上冲下去的,刚好被她捡到了。 两人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一人拿了一支铲子挖香骨朵。 有了先前挖野菜的经验,沈京墨用起小铲子来得心应手,不一会儿便挖了四五朵下来。把花装进麻袋,她又找了一片更茂密的,拨开地上的落叶去找花根,铲子却碰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体。 那触感绝不是花,更像是活物! 沈京墨一惊,又用铲子拨弄了一下,恍然发现厚厚一层落叶之下竟露出些许亮眼的彩色! “啊!”她慌忙站起身来退开好几步,将放在一旁的拐杖拿了过来。 陈君迁听到她这边的动静也走了过来。沈京墨指着那片红蓝相间的东西,声音颤颤地问他是不是蛇。 “别怕,我去看看。”陈君迁接过她递来的拐杖,戳了戳那东西,没有动。 他把那玩意儿周围的落叶挑开,这才看清了叶片覆盖之下的轮廓,竟是只他从未见过的色彩艳丽的大鸟! 这只鸟至少有他的小臂那么长,身上的羽毛红色黄色蓝色皆有,每片鸟羽都泛着光泽,脸上却是一小片白。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42节 他转头安慰沈京墨:“一只鸟,不是蛇。” 沈京墨从他身后探出头去。许是林中光线昏暗,她一时没有看清,才误把鸟当做了蛇。 “还活着么?”她小声问他。 陈君迁靠近,她也跟着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他检查了一番,发现鸟还活着,只是翅膀受了伤,被一根细长的树枝穿透,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看样子在这儿困了一两天了,嘴边的叶子都啃烂了。”陈君迁试着动了动那根树枝,轻轻将其拔了出来。 也许是被疼痛牵动了神经,那鸟晃动了一下受伤的翅膀,眨了两下眼睛,又不动了。 沈京墨瞧它可怜,试探着伸出手去将它捧了起来。那鸟太过虚弱,虽然硕大一只,但她掂了掂,竟没半点分量,若非腹部还有轻微的起伏和温度,她都要以为它活不成了。 “这好像……是只鹦鹉。”她观察了几眼,不大肯定自己的判断。 “鹦鹉?” “嗯,就是一种很漂亮的鸟,能口吐人言,大人没见过?” 陈君迁摇摇头。他在葡萄村呆了二十多年,会说人话的鸟还从没见过。 “我在上京时见过一个耍杂耍的人就养了这么一只,没有这只漂亮,但很聪明,你说什么它就说什么,甚至还能一问一答有来有回地和人聊天!那人说,这种鸟都是成群生活在密林里的,平日会躲着人。这只应该是受了伤才落了单吧。” 沈京墨说罢,轻轻帮它梳理着羽毛。许是她的手心太过温暖,鹦鹉竟渐渐苏醒过来,钩子似的喙抵着她指腹轻轻磨蹭。 她不禁扬起了唇角,将它拢在怀里安抚了半晌,抬眸对陈君迁道:“我们把它带回去吧,养好了伤再放掉。” 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似的,鹦鹉的小脑袋一伸一缩,在她怀中拱了两下,舒服地靠了上去。 陈君迁看着它的动作,有些不悦地眯了眯眼睛。但看沈京墨着实喜欢,他只好敞开麻袋:“把它放进去吧,省得你抱着,累。” 它明明轻得很,就算从这里一路抱回家她都不会觉得累。 沈京墨本想这样反驳他,可转念一想,她若执意抱着它,剩下的花就都要陈君迁一个人去采,可这本是她要采的,这样麻烦他的确不好。 一念及此,沈京墨低下头去逗了逗精神萎靡的鹦鹉,好生安抚了几句,才轻手轻脚地把它放进了麻袋底下,用厚厚一层树叶和他的床单垫着。 暂时安顿好受伤的鹦鹉,陈君迁在麻袋中间打了个结,下半截放鹦鹉,上半截放摘下来的香骨朵。 只是这样一来,原本满满一麻袋的空间就只剩下不到一半,两个人又采了几朵便装不下了。 陈君迁抖了抖麻袋,确定再也没有空隙后,将麻袋口扎了起来:“就这些吧,回去试试能不能用。如果能拿来制香,下次休沐我再陪你来采。” 沈京墨盯着麻袋点点头,将其余工具收好,跟在陈君迁身侧往山下走去。 两人上山时已是下午,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天色都快要暗下去了。 陈君迁精力旺盛,平日里就是背着人连翻七八趟山都不觉得累,现在更是精神得很。 沈京墨却不同。先前上山时她就已经累得腰酸腿软,下山虽比上山轻松,可每走一步酸软的膝盖便打一下颤,她撑着拐杖走了两刻钟,便觉得脑袋昏沉,困得仿佛能倒地就睡,脚步也明显慢了下来。 听不见她的脚步声,走在前面的陈君迁回过头,就见她宛如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摇晃,每走一步,脸上便多一份苦恼之色。 他原本只领先她一步,现在两人中间竟已拉开五六步的距离了。 陈君迁禁不住笑着摇摇头,走到她跟前将并不怎么沉重的麻袋塞进她手里,在沈京墨疑惑的目光下,蹲在了她跟前,一拍肩膀:“我背你下去。” 沈京墨下意识地要拒绝。 他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紧接着说道:“天快黑了,晚上山里不安全,我背着你走会更快些。这里没人看得见,上来吧。” 他给出的理由让人无法拒绝,何况沈京墨确实已经累得人在魂不在的,咬了咬唇,最后还是轻轻攀上了他的背。 她很轻,陈君迁背着她,速度也丝毫没有减缓,反倒因为有她在,脚步更加扎实平稳,崎岖难行的山路上,她竟没受到半点颠簸。 她的手臂环着他的脖颈,强打起精神仰着头,小脸才没有贴在他肩上。 “困了就睡会儿。” “不困,”沈京墨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装作颇有兴致地看风景,“这里看下去真美。” 他笑笑,陪她说话:“上京有这样的景色么?” “嗯……这么高的山不多见,不过有座景山,山上都是桃花,春天常去踏青。” “你自己爬?” “当然不是。景山不高,平缓处会下来走走,不好走的地方,有侍卫抬着上山。” ……抬着上山。 还好,不是背着或者抱着。 他这么想着,掂了一下背上的沈京墨。 她被颠地脸色一红,忙问:“我太重了?大人不然还是把我放下吧,我尽量走快些。” “还没把柴禾重,安心趴着。回去好好吃饭。” 他又说她瘦。 沈京墨不禁收回一只手来在自己脸上掐了一把,又捏捏下巴,好像是比在上京时清减了些。 人太瘦就不美了。她虽然天生丽质,美而自知,但还是有些肉更好看。 可怎么才能把丢掉的肉补回来呢?这里毕竟不像在上京那般,有好吃好喝供着她,她在上京时想吃胖一点都难,在这里就更难了。 沈京墨陷入了沉思。 陈君迁却以为他的话惹她不高兴了,忙解释起来:“你胖了瘦了都好看,但是再过几个月天冷了,还是长点肉好过冬……” 这理由他上次就说过了,沈京墨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的侧脸,耳边回放着他说她不论胖瘦都漂亮时的语气。 回想这几日他的种种表现,沈京墨心中再度涌起疑惑。 他对她的态度,似乎不只是在假扮夫妻。 太亲昵,也太自然了。 就算她再迟钝,也难免有所察觉。 他……喜欢她么? 不应当,他已经有了心上人,还曾说过此生非卿不娶这样的豪言壮语。 若非她相求,他定不会娶她。 像他这样的好人,对待她这样一个假娘子都这么好,更不可能辜负他真心爱慕的女子。 她不想自作多情,也用这样的理由宽慰了自己很多次。 可是…… 自从与他一起打鸟那日起,她便一直在反复思考,该如何确定自己的疑问—— 她不想成为扰人姻缘的恶人,但要她直白地问他,她又说不出口——若是他应了,他们以后要如何相处?若是他否认,她又颜面何存? 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换了话题:“大人……对往后的日子,有何打算?” 陈君迁还以为她方才不言语是睡着了,见她还醒着,便继续陪着她闲聊。 “你问多久的以后?” “后半生。” 陈君迁沉默片刻,笑了起来:“没想过那么久,非要问的话,大概和现在没什么两样,家里有地种,每月有俸禄拿,再养几头小猪崽、几只鸡,生几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夏天带他们下河摸鱼,天冷了一个被窝取暖。” 他说完,沈京墨也无声地笑了。 “你呢?”他问她,“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沈京墨垂眸,眼睫轻眨,轻声道来:“我想回上京。” 陈君迁一怔。 只听她继续道:“我在上京有几个闺中好友,能帮衬我一些。上京贵女的喜好我大概了解,回去做些小买卖,日子应该也不会太差。” “你想回去?” “嗯,”她回答得很干脆,“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落叶总要归根的。” 她说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其实说要回上京都是假话,她清楚就算自己还能回去,生活也会和以前天差地别,就算皇帝不计较父亲的罪过,他也已经把百官都得罪遍了,她回去自然也不可能好过。 她只是想借此提醒他,他们的未来是两条截然相反的路,他喜欢这里安宁的生活,她的梦却留在了她来的地方。 他们早晚有一天会分道扬镳。 所以不管是他还是她,不管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是否开心,都不该萌生别样的心思。 这样一来,表面上她只是与他闲谈,没有把话挑明,也不会落了谁的面子。 陈君迁沉默了。 又走出几步,他突然问她:“多大的官,才能去上京?” 他这问得没头没脑的,沈京墨愣了愣神:“不论品级,要看官职……大人为何问这个?” “你想回上京的话,我得规划规划,好好走仕途。” 沈京墨彻底愣住了。 “……大人刚刚还说,下半辈子想过现在这样的日子。” 他却笑得坦荡:“你想回去,那就不一样了。” 沈京墨看着他眼角的笑,心绪突然就乱了。 陈君迁把沈京墨背回家时,她已经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装香骨朵的麻袋早就被他接了过去,放在了院中。把她安置好,陈君迁才去处理麻袋里的东西。 他们回来的有些晚,陈大和陈川柏已经睡下了,陈君迁独自在院里干活,倒也乐得清净。 半口袋的香骨朵,他一朵一朵取出来,把晒草药的席子冲洗干净去去药味,再用巾子擦干,把香骨朵摆上去,放在院子中间最好的位置,明天太阳一出来就能晒到。 挖香骨朵用的工具,他一样样清理掉上面的泥土,放回到原本的位置。 做好这些,他解开麻袋中间的绳结,把那只奄奄一息的鹦鹉抓了出来。 鹦鹉肉眼可见比在山上时更加虚弱了,眼皮半抬地躺在他手心里,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翅膀上的伤口已经止血了。 陈君迁有些发愁,他只养过鸡养过猪,可从没养过鹦鹉——别说养了,这玩意儿他今天根本就是头一回见到!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43节 它吃什么呢? 陈君迁和鹦鹉大眼瞪小眼,半晌,他想起沈京墨说过,这鸟能口吐人言,甚至还能回答人的问题。 “咳,”他清了清嗓子,左右看了看,确定东西两屋的门都关着,没人会看到他对着一只鸟说话的傻样,取出一把野菜混黄米面的鸡食问它,“吃吗?” 鹦鹉瞅了一眼,眼睛彻底闭上了。 陈君迁:…… 还挺挑。 他把鸡食撒进鸡窝里,又钻进厨房寻摸起来。 米缸里还有些谷子,他抓了一把送到它嘴边:“这个总能吃吧?” 也不知是真听懂了他的话,还是闻到了谷物的香气,鹦鹉动了动嘴,一粒一粒吃起米来。 陈君迁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好心好意想救它一命,可不能刚带回家就饿死了。 他蹲在厨房里,一手抱着鹦鹉,一手捧着米粒,直到喂完了小半把米,鹦鹉才恢复了几分气力。 今晚暂时不会饿死了,陈君迁又去找来一条细锁链,一头拴在鹦鹉脚上,一头固定在后院的树上,防止它有了精神以后四处乱跑。 鹦鹉还是病恹恹的,任由他摆弄。 等折腾完,已经快二更天了。 陈君迁把鹦鹉放下来,准备回屋睡觉,可脚刚抬起,却在半空一顿,随即又收了回来。 他退回到鹦鹉跟前蹲下,摩挲着下巴。 半晌,逗它:“跟我念——沈京墨。” 鹦鹉歪着头看看它,没有张嘴。 “沈、京、墨——” 陈君迁一连重复了好几遍,这笨鹦鹉总算支支吾吾地跟着学了一句:“沈、激、墨——” “沈、京、墨。” “沈、金、墨。” 陈君迁:…… 他放弃纠正它了,接着教:“陈、君、迁——” “陈、君、迁。” “天、生、一、对——” 这次鹦鹉一个字也没有学。 陈君迁又重复了一遍,它依然只是歪着头看他。 “字太多了?”他想了想,改口道,“试试这个,很、般、配——” 鹦鹉还是没说话。 陈君迁这下找不出问题所在,费解地挠了挠头:“那试试……陈、川、柏?” “陈、砖、柏——” 陈君迁:…… “好好好,想听的你不说,只会说人名是吧,”他舔着后槽牙指着鹦鹉一瞪眼,“……明天就带你去县衙点卯!” * 次日傍晚,沈京墨独自在家中赶制绣品。 突然,院门被人一把推开,柳翠仪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往她对面一坐,嘴里还不停地咒骂着。 沈京墨给她倒了杯水顺气:“谁惹你了,气成这样?” “村里有些人实在是蠢,又蠢又坏!净说些不着四六的鬼话!”柳翠仪气得小脸通红,握着杯子的手攥得紧紧的。 “我猜猜,有人说你坏话了?” “不是说我,是……”柳翠仪说着说着突然哑了火。 沈京墨好奇地等着下文。 柳翠仪却抬眸看了她两眼,神色不大自然,最后咬着唇重重地出了口气:“算了,不说他们,想想就心烦。姐姐,我今天来……是有事想求你帮忙。” “有事求我?”沈京墨一怔,随即笑着说,“你我之间还用得着‘求’嘛?何事?” 柳翠仪整理好情绪,挽了挽鬓角的发丝,不好意思道:“我想……借姐姐家,成亲。” 沈京墨有些意外。 仔细算算,她和林陌然的确婚期将近,若非前些日子那场大雨引发山洪冲毁了林柳两家的房子,他们再过几天就该结为连理了。 沈京墨:“婚期照旧?” 柳翠仪点头,脸上露出羞涩的红晕:“原本他是打算推迟些日子,等家里的房子修好了再成亲,但我不想等了。正好也给村里添点喜气。只是婚房……” 柳翠仪难得地露出些许扭捏:“我原本是想去借别人家的房子的,但是他们的房子也没修好,村里眼下最完好的就是姐姐家,所以……” 她说着,抬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沈京墨。 柳翠仪长得可爱,再加上如此生动的表情,沈京墨舍不得拒绝:“此事我同意,不过还要问问大人的意思。我明天给你答复可好?” “好呀!那我先谢谢姐姐啦!” “我可还没问呢。” “没事儿,只要姐姐去说,小陈大人肯定会同意的!” 沈京墨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对了,你这婚期在即,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柳翠仪家地势偏低,洪水时受灾更严重,如今连成亲都要借用别人的房子,那先前准备的床褥婚服也难免受损。 “嗯……”柳翠仪眼珠一转,伸出手指来一样一样的数,“婚服放在柜子里,没大碍。一床喜被也在柜子里,沾了些泥,但洗干净了。还有……”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眼看天就要黑了,柳翠仪才起身告辞。沈京墨要送她出去,也被她笑着谢绝了。 走出陈家的院子,柳翠仪一抬头,刚好遇上下值回家的陈君迁。 “小陈大人!”她眼前一亮,快走几步迎了上去。 陈君迁知道她与沈京墨关系不错,又是林婶的未来儿媳,所以十分客气地与她打了声招呼,她却还站在自己面前不走,似是有话要说。 “来找我家娘子?” 柳翠仪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已经见过沈姐姐了。大人现在可方便?我有些话要告诉大人。” 陈君迁迟疑一瞬:“方便,要不到家里说?” “不了,就在这里说就好了,”柳翠仪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院门,确认门已经被关严实了,才压低了声音对陈君迁道,“大人,我下午来找姐姐时,有人拦住我,说了些不好的话。” “什么话?” 柳翠仪蹙起眉尖:“他们说,那场洪水,是姐姐带来的。姐姐是不祥之人,所以今年的金龙王到了大人家中,却无法保村中平安,还劝我少和姐姐来往,被我骂走了。” “什么?!”陈君迁当即皱了眉,“洪水是天灾,岂是人力可左右的?一派胡言!” “我也是这样和那些人说的,可看他们的样子,似乎不大相信,而且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好像已经流传开有些天了,我怕……”柳翠仪为难地咬着唇,没有再说下去。 陈君迁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他问:“这件事你和我娘子说了吗?” “没有,我怕姐姐难过,所以想先告诉大人,看看可有消除流言的法子。” 陈君迁点头:“你做得对。这件事我会想办法……还有别的事么?” 柳翠仪犹豫了一下:“的确还有一件事,已经和姐姐说过了……我想借大人家的房子成亲。” 她又将原因和陈君迁说了一遍。 “本来这件事该直接找大人或者陈伯的,但是陈伯不在家,我又想和姐姐说些高兴的事,就先告诉姐姐了。姐姐说会帮我问大人的意思,大人等下可别穿帮了。” 陈君迁直接点了头:“当然可以,过几天我把屋子收拾出来,你们随时可以来布置。不过,你不怕谣言这事影响你大婚?” 柳翠仪的神情分外郑重:“我不信谣言,林陌然也不会信。姐姐是好人,只是有人在背后胡说八道。成亲是大喜事,正好用喜气冲一冲那些人倒霉的烂嘴!” 看着小丫头愤慨的表情,陈君迁笑了一下:“我替我娘子谢谢你的好意。成亲时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开口。” “谢大人!时候不早了,我回去了。大人千万别说漏了。” 柳翠仪走后,陈君迁站在门外沉默片刻,抬手推开了自家的院门。 刚好和门后的沈京墨四目相对。 他神色一僵。 看她的表情,他心中立即便有了结论:“刚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她垂眸轻语:“刚刚忘了给翠仪看绣品,想追上让她瞧上一眼……不是有意要听的。” 说完,两人沉默。 半晌,陈君迁抬脚进院,将院门紧紧关上。 尴尬地相对而立,须臾,他岔开话题:“吃过饭了么?” 沈京墨摇头:“在等大人。” “那你去屋里等着,我去把饭端来。” 陈大和陈川柏今天在山里采药,算算时间也快回来了,陈君迁给他们留了饭,端着剩下的回了东屋。 他今日带了酱肉回来,可沈京墨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两片便说饱了。 陈君迁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劝她再吃点,只是留了些肉在桌上,才把剩下的送回厨房。 洗漱过后,两人吹灭蜡烛,各自上床。 今晚月色很凉,沈京墨借着月光痴痴望着漆黑的房梁,心下凄然。 前些日子有人问过她,金龙王还在不在。她分明听柳翠仪说过,金龙王是保村中风调雨顺的,可那时却没想起。 村中遭灾,她当然是无辜的。可她这样想,陈君迁这样想,与她亲近的柳翠仪这样想,但其他人呢?那些与她并不熟悉的人呢?那些被洪水冲毁了家园的人呢?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44节 他们会信谣言的。 但她又该如何破除谣言呢?金龙王的确已经不在了。 沈京墨怔忪地凝望着眼前的黑暗,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失去了。 眼角滑落一行无助的泪,沈京墨抬手去擦,却听见黑暗中响起陈君迁低沉磁性的声音。 “流言的事我会解决,你别担心。” 原来他也没睡。 沈京墨转过头去看向地上那团隆起的高大身影。 不知为何,原本不安的心听到他的声音后,莫名多了几分慰藉。 第34章 辟谣(二合一) “你信我么?那就交…… 翌日。 沈京墨醒时,家中只剩她一人。陈君迁去了县衙,父子俩天不亮就进山采药去了。 她食欲不振,匆匆吃过早饭,去后院照看那只捡来的鹦鹉。 刚走出东屋的门,院外便响起一阵议论。沈京墨抬眼去看,只见不及一人高的院墙外,几个村民正往她家中瞧,对上她的视线,纷纷变了脸色,低着头快步走开了。 她站在院中出了一会儿神,垂眸往后院走去。 鹦鹉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沈京墨心不在焉地逗弄了它片刻,给鸡和猪添了食,想起有几件衣服要洗,可刚把衣裳放进盆里,眼前便闪过方才那几个村民忌惮嫌恶的眼神。 她放下了木盆,打算做些别的什么。可在院里转了几圈,却发现不管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谣言这事不解决,她的心静不下来。 沈京墨独自一人思忖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去趟县里。 既然谣言是因金龙王丢失而起,那她就去找一条一模一样的鱼来。 这天下长相相同的人不好找,可一个形状的鱼还怕找不到吗? 去饮马河捞鱼她做不到,但县里有卖鱼的贩子,去找上一条相似的,远远让人瞧上一眼,谁能分得清是不是今年的那条金龙王? 打定了主意,她翻出先前买来的一顶帷帽,遮住自己的面容,又换上一身平时极少穿的桃色布裙,脚步匆匆地往永宁县赶去。 * 永宁县衙。 陈君迁刚解决了一个偷牛的案子、劝和了一对打架的小夫妻,准备起身活动活动,就听见林逸舟一路高喊着他的名字,呼哧喘气地跑了过来。 陈君迁嫌弃地看了脸色涨红的林逸舟一眼,嫌弃道:“把气喘匀了再说话。” 林逸舟猛捶自己胸口几拳,弯着腰倒了好半天的气,总算能说话了:“大人,不好了,夫人在集市上让人围住了!” “什么?!怎么不早说!”陈君迁丢下手里的东西,拔腿往集市跑去。 “哎大人等等我啊——”林逸舟又喘了几口气,一脸苦相地追了上去。 * 永宁县的集市与县衙就隔着两条街,每逢双日,街上满都是兜售鱼、菜、粮食的小贩,从街头排到街尾,满满当当好不热闹。 陈君迁飞快赶到街头,远远便瞧见不远处一个卖鱼的摊子前围着一大群人,乱糟糟地喧嚷着。 他快步跑上前去。 人群中间,沈京墨的帷帽被人掀掉,落在带着鱼腥味的一地泥泞里,新裙子上也沾染着泥污。 她鬓边的发丝微微散乱,通红的眼里满是泪水。 她面前站着一个矮个子老妇,臂上挎着一个篮子,手里抓着一根青笋,一边对沈京墨指指点点,一边大声嚷嚷,语速之快,竟让人插不进话去。 “你这个丧门星,克死了自己全家,又来克我们永宁县!要不是你来了,龙王发怒了,我们家能让水冲走吗?!你这个扫把星,你还有什么脸面来这里啊?!” 周围的人群沉默地听着。没有人声援老妇,也没有人替沈京墨说话。 所有人都只是默默地把她围在其中,密不透风。 “我没有……”沈京墨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喉咙紧绷,竟发不出声音,只有猫儿似的颤抖的呜咽,“这件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家人也没有……” “你还嘴硬?我们永宁县年年风调雨顺,自打你一来,先是死人,又是洪水,你还说不是你!你这个倒霉鬼丧门星!你赔我家,赔我地……” “我不是……” 沈京墨的头一阵阵发晕,她只觉得快要喘不上气来。可人群把她围堵起来,让她无处可逃。 就在她近乎绝望时,眼前的人墙被一双手用力拨开,一个高大的人影快步来到她面前,将她一把拥进怀里。 他的手轻按她脑后,让她把脸埋在自己胸口,挡在了她与人群之间。 “各位!”陈君迁回头看向沉默的人群和一脸皱纹的老妇,沉声道,“洪水乃是天灾,非人力可左右,请大家勿信流言,毁人声誉!” 人群中窃窃私语。 老妇却不依不饶:“陈大人,你是县令,她是你的女人,你当然向着她说话!可我们老百姓的命呢?我们的命不值钱吗?我们的房子庄稼让人祸祸了,还不能讨个公道吗!” 陈君迁眉头一皱,深深看了那老妇人一眼。 “各位,我知道我为我娘子争辩,难以让人信服。但我还是那句话,洪水乃是天灾而非人祸!” 说罢,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又道:“我已准备了七日后在饮马河的龙王庙中祭拜龙王,到时还望大家都能到场祭祀,以平息龙王的怒火,保永宁县来年风调雨顺。” 陈君迁此话说完,在场众人更是议论纷纷。 饮马河上游有座龙王庙,平日里香火不多,虽一直有人祭拜,但官府主导却并不多见。 看来县令大人为了平息众怒,确实花了心思。 “陈大人,你是个好官,你的话我们听,但祭拜归祭拜,她……” 陈君迁:“我娘子会为龙王奉上献龙香。龙王若收下她的供奉,说明灾祸并非因她而致,此等谣言,还望大家以后不要再传。” 献龙香是一种特制的香,其中混入了饮马河的河淤,极难点燃,就算燃着,也很难一烧到底,除非龙王爷认可祭拜之人的诚心,显灵护着香火。 听陈君迁这样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他,片刻后,纷纷退开几步。 “既然陈大人都这样说了,那我们就七天后到龙王庙见分晓。如果她真是个不祥之人,还请大人不要姑息!” 陈君迁坦荡应下。 人群这才纷纷散去。 陈君迁弯腰捡起地上的帷帽,拍掉上面的泥土,牵起沈京墨的手,将她带回了县衙。 她一路低垂着头,直到走进县衙后院陈君迁的那间屋子,他关上门,转过身才发现她的眼泪还在啪嗒啪嗒地掉。 他忙扶着她坐下,自己也拉过椅子坐在她对面,伸手给她擦泪。 “到县里来怎么不来县衙找我?” 他的声音与方才面对外人时不同,温柔和缓,带着份心疼。 沈京墨强止住泪,颤着声音解释了自己来的原因和方才的事发经过。 “大人政务繁忙,我惹来的麻烦,我想自己试着解决,想在翠仪婚前了结此事,没想到……” 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直到帷帽被人掀开之前,她都没什么紧张感,一心只想挑到一条金色的大鱼,这件事便能轻松化解。 可方才被人群包围起来的时候,她才真正感到惶恐。 三年前在上京时,她也曾遇到过类似的事。 那时城里不知怎的,突然流传开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似乎是一幅不知谁人作的画,与她有几分相像。可她那时尚未及笄,这样的画作流传出去,难免有损闺阁清誉。 但那时她还是堂堂御史大夫之女,在流言刚刚传开时,便被爹娘和傅修远联手平息了,她甚至连那副画究竟是什么样子都未曾看过。 以她那时的身份,想要解决这样一件事,易如反掌,根本无需她费心。 可如今她的地位一落千丈,区区几句无凭无据的传言,便能让她受千夫所指。 所以她不安,焦虑,惶惶不可终日,才想找条鱼代替金龙王,早日让这件事翻篇。 她一开口,泪水就止不住地流。 陈君迁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为她擦去,安抚她道:“这件事交给我就好,我已经有解决的法子了。” 沈京墨抬起红彤彤的眼:“什么法子?” “你不需要知道,到时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他突然正了正身子,郑重其事地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的双眼,问:“你信我么?” 他的眼睛清澈、深邃,仿佛能让人瞬间静下心来。 沈京墨怔怔地眨眨眼睛,点头:“信。” “那就交给我,别害怕。” 当天夜里,沈京墨等到陈君迁下值,与他一道回家。 自那之后,她就没再踏出过陈家院门。 陈君迁早出晚归,每天吃过晚饭后就钻进后院里去,关上门,不让任何人打扰,似乎在准备什么,却不肯让她知道,只让她安心刺绣。 这几天里,谣言越传越凶,凶到陈川柏甚至为此和人打了一架,还险些被告到县衙里去。 柳翠仪曾经来探望过沈京墨一次,但很快就被她打发走了,还叮嘱她事情解决之前不要再来。 …… 日子一转眼便到了七天后。 一大早,龙王庙中便挤满了人,有些是真心来祭拜龙王、祈求明年平安顺遂的,有些则是来看热闹的—— 毕竟沈京墨是陈君迁的娘子,他虽然在县里颇有威望,但总归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喜欢。看沈京墨的笑话,也就是看他陈君迁的笑话。 谁让他们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到了吉时,一身红衣的谢遇欢走上了祭台。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45节 原本主持祭祀的,该是在场最位高权重者。但陈君迁为了避嫌,将这差事交给了他。 在谢遇欢的主持下,众人纷纷安静下来。 按照祭祀龙王的仪式,由谢遇欢代众人颂祷词。 接下来是上贡品,杀猪宰羊,捆住四肢丢进饮马河。 最后,则要由沈京墨上到祭台上,在龙王相前亲手捣制、点燃献龙香。 若香燃起,则她无错。 若香三次不燃,就说明她是个不详之人,是招来天灾的罪魁祸首。 一片静默中,沈京墨不安地走上了祭台。 祭台前摆着一份刚刚上贡品时挖来的河淤和制香的其他材料。 她垂首看着这些东西,心怦怦狂跳。 将原料倒入臼中,沈京墨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站在祭台侧面的陈君迁。 他的眼神平静地望着她,见她看过来,冲她露出一抹鼓励的微笑。 沈京墨原本紧张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说过,只要按着流程去做,什么都不用担心。 一切有他。 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专注制香。 石杵捣香的声音在不大的龙王庙里一下下响起。 很快,献龙香完成。 沈京墨握着三支香,咬了咬唇,送到火上。 火星闪烁的那一刻,龙王庙外的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不似人声的话—— “金鱼烧尾,化龙归天, 有女北来,吉兆在南, 景星庆云,抬头见喜, 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那声音透着些怪异,抑扬顿挫也和寻常人说话不同。 在场众人听见,无不惊奇地往外看去。 碧蓝天色下,一只足有人手臂长的飞鸟在龙王庙前盘旋不停,毛色艳丽闪闪发光,而那古怪的人声,正是从这大鸟口中发出来的! “这是……” “是凤凰吗?是凤凰吧!” “好漂亮的鸟啊……” “它怎么会说话呢?是我听错了么?” 人群中不停发出惊呼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五彩缤纷的大鸟吸引住了目光。 那只大鸟在龙王庙前飞了三圈,方才那段话也说了三遍。 人们痴迷地望着它漂亮的羽毛,循着它飞去的方向,竟又瞧见了一团明亮的颜色自武凌山的方向飞来。 那是一群同样漂亮的大鸟! 只见这群鸟衔着一块金变红的染布,与那只口吐人言的大鸟汇合后,竟跟在它身后,掠过众人头顶,飞进了龙王庙! 人群爆发出一声惊呼。 鸟群直奔祭台而去,来到同样一脸震惊之色的沈京墨头顶时,口中的染布倏然落下,竟如同一块精美的披风般,不偏不倚地罩在了沈京墨身上! 金色一端在上,红色那端在下,刚好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包裹了起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震惊,随之而来的,是长久的沉默。 飞鸟在祭台上盘旋,围绕着沈京墨将那段词又说了一遍后,排成一行,飞快地飞出龙王庙,钻进山中不见了踪影。 仿佛天降祥瑞,来无影,去亦无踪。 静默的龙王庙中,谢遇欢第一个回过了神。 他快步走上祭台,指着沈京墨手中的献龙香惊道:“香燃尽了!” 众人这才回想起来,沈京墨手中还握着献龙香,纷纷向其投去目光,那原本近一尺长、混入了河中淤泥、极难燃烧的献龙香,此时竟已只剩下短短一截尾巴。 “这不可能……那可是献龙香啊,谁见过烧得这么快的献龙香!肯定是假的!” 人群中有人质疑。 “可是……她刚刚就站在祭台上,动也没动,祭台上又没有别的香,拿什么替换啊?”站在祭台最前的人群中,有人出声反驳。 前排不断有人应和,为沈京墨作证,但仍有距离稍远的人表示不信。 陈君迁一言不发,目光炯炯地扫过人群,将那几个叫得最凶的人的模样记在了心里。 献龙香争辩不出个所以然,人们又将话题转移到了方才那只漂亮的,会说人话的鸟上。 在场千人,竟无一人知晓那究竟是何物! 议论声嗡嗡不绝,祭台上的谢遇欢沉思许久,招招手示意众人安静。 “方才那群鸟,羽毛华丽,身披五色,口吐人言……我斗胆一猜,此物极有可能是古书上所说的鸾鸟,平日极少现世,若出现于人前,那便是祥瑞之兆啊!” “鸾鸟?不是凤凰?”永宁县上读过书的人不多,知道鸾鸟的人就更少了,那么漂亮的鸟,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凤凰。 “非也,非也,”谢遇欢认真道,“古书上说,凤凰乃百鸟之王,多彩而体大,鸾鸟次之。方才那些鸟显然不是凤凰。” 谢遇欢曾去过上京,见多识广,又读过书,见他这样讲,人们便没再质疑。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谢遇欢顿了一顿,摸着下巴分析起来。 “方才那鸾鸟说,‘金鱼烧尾,化龙归天’。我入京赶考时,听过一则传说,说这鲤鱼跃龙门,若是成了,便能化身为龙。但只是这样还不够,还要由天雷击断其鱼尾,方能彻底化龙。” 他说着打量了一番沈京墨身上的那块染布:“这块布上金下红,正应和了金鱼烧尾之说。莫非那金龙王是借了祥瑞之气,化龙了,所以才引来那几日的电闪雷鸣,最后消失在了暴雨山洪后?” “这块布,我怎么越瞧越眼熟呢……”谢遇欢话刚说完,人群里突然有人开口,“这颜色,像我布庄里前天刚染出来的一匹新布!” 众人一听,以为是沈京墨提前将布买走,想要愚弄大众,于是都愤怒地看向祭台上的两人。 布庄老板却继续道:“可那匹布还没开卖,除了我和我娘子,不可能再有人知道啊?莫非真的是祥瑞……” 众人闻言大吃一惊,再看向沈京墨时,眼神又有了变化,从愤怒,变成了惊讶,甚至是畏惧。 一群从未见过的鸾鸟,带着外人并不知道的新染出来的布,不偏不倚地罩在她身上,怎么看都是神迹。 这不可能是人能操纵的,毕竟那可是神鸟啊! 谢遇欢见状,与陈君迁对视一眼,故作惊奇地继续推测起剩下几句词的含义。 沈京墨来自上京,上京在永宁县以北。 她嫁到了陈家,陈家在永宁县以南。 剩下四句无需解释,就是说她是祥瑞之人,命中带吉。 随着谢遇欢解释完“鸾鸟”的话,龙王庙中的人们恍然大悟地点着头,再去看沈京墨时,原先的愤慨与嫌恶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崇拜与喜欢。 先是顺利点燃献龙香,又引来鸾鸟为其披上金鱼烧尾、象征龙王爷的彩色染布,她怎么可能是不详之人,分明是祥瑞里的祥瑞! 不知是谁最先喊了一句,县令夫人乃是天赐祥瑞,是保佑永宁县在这次洪水中逢凶化吉的大恩人,祭台之下的一排人齐齐跪倒,后方的人群随即如波浪般接连跪下,冲着祭台的方向叩首跪拜起来。 沈京墨愕然地看着众人祈求她保佑来年风调雨顺,连忙让众人请起。可她的声音太微弱了,在一浪高过一浪的祈祷声中,谁也没有听见。 她只好无措地看向陈君迁。 在一边安静旁观了全程的陈君迁此时才走到她身边,高声对众人喊道:“各位父老乡亲!请听我说!” 祈祷声渐渐停下,他继续道:“实不相瞒,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家娘子竟是这样的有福之人!但祥瑞归祥瑞,却并非神仙,大家拜她是没用的,要祈求风调雨顺,还得拜龙王爷!” 他说完,谢遇欢紧接着率领众人继续向龙王颂念祷词。 陈君迁则趁机拉着沈京墨钻进人群,从拥挤的龙王庙中跑了出去。 一直到坐进了自家屋里,沈京墨还在发懵。 方才在龙王庙中发生的一切就好像一场梦,她到现在还没能完全反应过来。 “刚刚那个献龙香,还有鹦鹉……大人是怎么做到的?” 不等陈君迁开口,她便迫不及待地问起来。 陈君迁见她实在好奇,脸上不禁露出笑意,却偏偏还要卖个关子,为两人倒上杯水,这才缓缓开口。 “献龙香我让谢遇欢在石臼中动过手脚,换成任何一个人,都能迅速点燃并烧完。 “宣布今日祭祀龙王之前,我检查过那只鹦鹉的伤,不出七天必能恢复。所以我让谢遇欢写了那几句词,这七天里每天教它几遍,它自然就会说了。 “至于那块布,的确还未开卖,但我想知道,就自然有办法知道。” 他说完,看着她笑。 沈京墨震惊地眨着眼睛,随即也笑了出来:“大人真聪明。” 陈君迁得意地挑了下眉,却没让她瞧见,装作口渴低头喝水。 “可是……说我是祥瑞,是不是不太好?”毕竟是假的,万一有人真信了可怎么办。 陈君迁却认真起来:“我只训练了那一只鹦鹉,剩下那些会飞来,也在我意料之外。这样看,你也许真的是祥瑞!” 沈京墨“啧”他一声:“大人又拿我开玩笑。” 陈君迁笑而不语。 “话说回来,大人怎么会想到这个法子?若有一步出了差错,岂不是满盘皆输?” “你得知谣言是因洪水冲走了金龙王而起,想要再弄一条金龙王来,可就算你弄来了,他们也未必会信,因为不信你的人,总有千万种理由来不信你的说辞。他们想要的不是真相,有些人想要求个安心,有些人只想发泄愤怒。” 陈君迁说着,不屑地嗤笑一声:“县里的人大都迷信鬼神,既然如此,那我就造一个更大的鬼神之说,让他们亲眼瞧见!如此一来,谣言自然就破了。这事我先前已经演练过不止一次,不会出错。” 看着他眼神的光彩,又想起前几日他分外忙碌的样子,沈京墨心中颇受触动。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46节 两人相对而坐,默默地喝起水来。 一杯水入喉,沈京墨忍不住问他:“既然永宁县中人都迷信鬼神,大人缘何不信?” 毕竟如果周围所有人都坚信一件事是真的,他没有理由不这样认为。 听到她的问题,陈君迁却沉默了。 半晌,他低眉沉声道:“十年前,我娘重病。起初是脱发、乏力,后来开始咯血,浑身都疼,再后来,就连饭都吃不下去了。我和我爹找遍了县里所有的大夫,谁都瞧不出她究竟得了什么病。” “然后我开始求佛、拜神。村里、县里,甚至是长寿郡里,所有寺院、所有神庙,大大小小的神佛我全都求过……可直到我娘走,也没有一个神回应过我的祈求。” 陈君迁抬起眼来,一向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却微微泛红。 “就算真的有神,也是不理会人间疾苦的恶神。这样的神,有什么可信的?” 这些年来他唯一一次信了鬼神之说,大概就是怕她真应了画中仙的故事,所以不敢承认自己倾慕之人就是她。 但这话他不能告诉她。 沈京墨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心绪翻涌。 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讲起他的过去,他的母亲。 说起来,她的这条命,也是他母亲救下来的。 听娘亲说,当初生她时,情况万分凶险,若不是他母亲来得及时,她们母女二人至少要有一个挺不过那个冬夜。 “大人……” 她看着他微微泛红的眼眶,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失去亲人的痛,不论过去多久,都是言语无法抚平的。 她垂着眼想了一会儿,轻轻把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如果这样能让他好受些的话。 手背被温软轻抚上来时,陈君迁抬眸看向了她的眼。 她的一双杏目中似乎也有水光闪动。 但他不想看她难过。 他看了看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突然笑了起来:“话说,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 沈京墨一怔:“啊?” “毕竟你是在我家出生的,就在这张床上。那时候我都七岁了,也记事了。我记得我娘把你抱出去的时候,我偷偷地瞧了一眼。” 沈京墨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更没想到两人还有这样的缘分,便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当时就想啊,这么丑的小东西竟然是我的未婚妻?我可太亏了!” 沈京墨一巴掌狠狠拍在了他的手背上。 第35章 林柳大婚(二合一) “这屋床大,大…… 三日后,宜嫁娶。 傍晚时分,鼓乐之声敲敲打打,从村子另一头一路响到陈家院外。 林陌然穿着大红色的婚服,背后绣着一只英气十足的雄鹰,目光灼灼地垂首看着一侧。 他黝黑的脸上溢满了笑容,小心翼翼地握住柳翠仪的手,仿佛握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般,轻声提醒她抬脚,跨过门槛,直到她两只脚都稳稳落在门内,才转过身去继续婚仪。 柳翠仪的青色婚服上绣着一只漂亮的翠鸟,圆润的小脑袋微微扬起看向身侧。 两人并肩而立时,雄鹰羽翼旁,憨态可掬的小鸟紧紧依偎。 沈京墨坐在宴席上,看着盖着鲜红盖头的柳翠仪一步步走到院中,行过繁琐的婚仪,在人们的起哄声中被送入东屋的洞房。 她眼中笑意难掩。 一个月前,她也在这个院子里,举行了自己的婚礼。 如今在同一个地方,亲眼看着自己在这里最好的朋友与心爱之人结为连理,她心里除了高兴,不禁泛起一丝微妙。 周围很吵很喧闹,沈京墨的思绪却不由得回到了自己出嫁那天。 那时她与陈君迁相识不过短短五天,和陌生人无甚区别,新婚夜里尴尬难捱的一幕幕、一声声,都在她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回放,挥之不去。 她只好赶紧喝了口酒,好压下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 身侧传来一声轻笑。 她下意识侧目瞥了一眼身边的陈君迁。 却不想他竟也正看着她,眼中笑意翻涌,不知是否也想到了她心中所想。 她莫名觉得心虚,他却只看着她笑,两人四目相接,好似在一片震耳的哄闹声中默契地无声对话。 沈京墨慌忙撇过脸去。 面上微微发烫,像是酒劲上了头。 婚宴一直持续到二更天,宾主尽欢,各自散去。 陈大带着陈川柏一人抱了一床被子,去邻居家借住一宿,将西屋留给了儿子儿媳。 很快,陈家便只剩下了两对小夫妻。 沈京墨今晚虽饮了酒,却并不多,酒也是清冽的果酒,喝之前还被陈君迁盯着吃了不少饭菜,是以未曾感到半点不适,除了反应比平时慢了些,其余只觉身心舒畅,飘飘欲仙。 洗漱过后,她和陈君迁进了西屋。 从前她甚少到西屋去,只大致记得屋里有两张不大宽敞的床,并排抵在东墙下,屋中央有一张斑驳的桌子和四张凳子,窗下放着一口沉重的柜箱。 可今晚一进屋,借着月光看清屋中的摆设时,沈京墨却愣了神。 原先并排摆放、中间隔着半条手臂宽的两张床依旧贴着东墙,却不知何时竟合并成了一张。 陈大和陈川柏父子俩好到要睡在一张床上了吗? 这要她和陈君迁怎么睡? 沈京墨怔了片刻,试图将外面那张床拉开些许距离。 没搬动。 趁这会儿工夫,陈君迁已经将门关上,从柜箱里翻出了一床干净的被褥。 沈京墨尴尬地看向他,欲言又止。 陈君迁却仿佛没看见她的表情似的,径直走到床边为她铺好床褥:“忘了从东屋拿一床过来,这儿就剩这一床被褥,有点薄,将就一下。老规矩,你睡床,我睡地。” 听他说完,她脑袋晕乎乎的,下意识低头看向地面,摇了摇头:“没有席子,太潮了,大人也睡床上吧,正好这儿有两张床,往外拉一拉就好了。” 她说着又去拽床,可拽到手指都磨红了也没撼动那床半分。 沈京墨只好向陈君迁投去求助的眼神。 陈君迁沉思片刻,使劲拉了两下,用力到脸色涨红,床却像是焊死在了地上一般。 两人沉默地并排站在床前,发愁地看着两张死沉死沉的床。 “不行,挪不动,”他状似为难地一瞥她的神情,“就这样吧,我睡地上也习惯了。” 沈京墨听完没有再说话,又沉默片刻,脱掉鞋子爬上床,掀开褥子躺了下去,又立马坐了起来——不行,硌得睡不着。 她本想将被子给他,自己睡床板,可这样一试,显然行不通。 坐起身来犹豫片刻,沈京墨咬着唇把褥子铺在了两张床中间。 “这屋床大,大人也上来歇息吧。我尽量靠墙,不碰着大人。” 她说完,脸色通红地躺下,两只手规规矩矩地紧握在一起,搭在小腹上,紧紧闭上了眼睛。 若是东屋那张又长又细的床,她绝对不会邀请他同榻而眠。但眼下屋里有两张床,拼在一起也足够宽敞,她要是还一个人独占,未免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更何况今天他也忙了一整天,在那冰凉冷硬的地上怎么能睡得好? 屋中安静了。 静得沈京墨能听见他的呼吸,和自己砰砰砰的心跳。 片刻后,那呼吸声挪上了床,她身边的床发出几声吱呀呀的颤动,随着呼吸声在与她齐平的位置停住,吱呀声也停了下来。 屋中再次归于安静。 沈京墨却感觉到右手边像挨着一团温暖的火焰,她半边身子都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意,热得她耳朵滚烫。 他的呼吸声平稳清浅,她却听得愈发清晰。 屋里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到她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她只好绞紧了手指,死死闭上双眼,身子紧绷地直挺挺躺好,催促自己快些睡着。 好在她晚上小酌了一杯,如今醉意上涌,她迷迷糊糊,很快便有了睡意。 然而就在她半梦半醒时,隔壁却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铛摇晃声,夹杂着低低的笑声和说话声。 不吵,却直往耳朵里钻。 沈京墨被铃铛声摇醒了。 她很快意识到那声音意味着什么,好不容易退去温度的脸又一次发烫起来。 忍了一会儿,沈京墨悄悄睁开了眼。 月光很亮,透过窗棂照进来,屋里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淡白光晕中。 她微微侧目,发现他直挺挺地躺着,双手紧紧并在身侧,双目紧闭,想来应该是睡熟了。 沈京墨只好强忍着羞意,又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下一刻,她却听见隔壁铃铛声一顿,柳翠仪娇柔甜腻的嗓音响起,羞中带笑。 “我要明年的金龙王。” 林陌然粗重地应她:“成。” 铃铛声又起。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47节 沈京墨又睁开了眼,脸色更涨红了几分。 她也不想听人家小夫妻间的甜言蜜语,可这墙实在阻隔不了声音,就算柳翠仪已经尽量压低了嗓音,她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醉意和睡意都已消退,沈京墨转过头看了看身边安静睡着的陈君迁,犹豫半晌,还是决定悄悄起床—— 在偷听好姐妹墙角和去屋外挨蚊子咬之间,她觉得后者似乎要更容易忍受些。 她小心翼翼坐起身来,一手跨过陈君迁的腰撑在床外那侧,一条腿也慢慢跟了过去,紧接着是另一条腿…… 只是膝盖刚刚抬起,她撑在他腰侧的手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松松攥住。 沈京墨一惊,抬眼去看,就瞧见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的身子僵在了当场。 陈君迁握着她小臂的手没有松开,看着浑身僵硬地悬停在自己身上的她,开口,用极轻微的气音问她:“起夜?” 沈京墨摇摇头,却没说话。 他又瞧了她几眼,松开手让她跨过去,自己也跟着坐了起来。 在时快时慢的铃铛声中,两人并排坐在床沿,略有些尴尬。 须臾,他问:“是听见铃铛声,睡不着?” 他不问还好,这么一问,沈京墨的脸便更红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顿了一顿,小声问他:“我们先前在东屋说话,这边也能听见么?” 陈君迁想了想:“应该是听不见吧。我以前和川柏住这屋,除非我爹我娘吵架,否则只能听见一点儿话音,听不清内容。” 他这样一说,眼下的场面便更尴尬了。 又沉默了一会儿,沈京墨的困意再次袭来,抬手掩唇,小猫儿似的轻轻打了个哈欠,眼里都是困倦的泪花。 陈君迁见状,看向西墙,随后站起身来,把屋中央的板凳和桌子搬向了一旁。 沈京墨不解地抬头看他。 他走回床边,一手握住一侧的床腿:“我把床搬到西头去,声音能小一点儿。” 沈京墨忙站起了身,看着他的大手握住两条床腿,用力一抬,半张床便偏移了几寸。 她惊:“大人刚才不是还搬不动这床吗?” 陈君迁的手猛地一顿。 下一刻,他手里的床猛然下沉,发出一声“噗”的闷响。 “是有点沉,只能挪动这么一点儿,”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对她使了个眼色,“你帮我抬另一头。” “啊?”沈京墨更是一惊,“我?” 他点头,神情十分认真:“我一人搬不动,两个人应该可以,试试吧。” 沈京墨看了一眼被他轻松抱到一旁的桌子——她连那个都无法撼动,更遑论一整张床了。 但他目光殷切地盯着她看,沈京墨没办法,只好咬了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去抬床脚。 没抬起多少。 陈君迁那头抬得高,她这头却似乎还挨着地面,但她仰着头绷着劲不敢放松,也没法去看。 “很好,我数一二三,我们同时用力,把它搬到对面去。” 沈京墨咬紧了牙关,脸憋胀得通红。等到把一张床搬到西墙下,她虽然觉得自己似乎没帮到他多少,却已经累得耳朵发胀,气喘吁吁了。 休息了一会儿,两人又把第二张床也搬了过去。 这次沈京墨明显感觉到轻松了许多,原想着这下两张床可以稍微分开些距离,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陈君迁那头便精疲力尽地松了手。 床掉在地上,和另外一张贴得严丝合缝。 “大人,要不……”沈京墨有些为难地唤他,却见陈君迁跌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两只手像是脱力了一般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她只好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喘息了片刻,陈君迁把弄乱的床褥像刚才那样在床中间铺好,神态自若地看向沈京墨:“你还睡里面?” 沈京墨站在原地抿唇踌躇了一会儿,从床尾爬进了床里。 她一躺下,陈君迁也跟着躺了下来。 两人和先前一样浑身紧绷地并排躺在一起,一个快要贴住墙,一个翻身就能掉地上。 搬了两回床,沈京墨鼻翼上都满是星星点点的汗珠。 她轻轻喘息着,抬手去擦汗,却突然发现,隔壁的铃铛声停了下来。 又等了一会儿,东屋似乎已经偃旗息鼓再没动静了。 沈京墨:……早知道刚刚就再忍一忍了。 不过声音停了,他两人至少可以睡觉了。 她侧目看了一眼陈君迁,准备合眼时,却听见他闭着眼睛,不屑地嗤笑一声,语气悠然。 “明儿给林家这小子也送点儿枸杞。” 沈京墨一怔,随即忍不住微红着脸无声憋笑,斜眼瞥他:“大人可真记仇。” 说罢,她转过身去背对向他,像要和他划清界限似的:“大人要送自己去送,我可不管。” 陈君迁双手枕在脑后,目光随着她转身的动作看去,瞧着她曼妙纤细的背影:“行,我自己的‘仇’我自己去报。” 沈京墨吃吃笑了起来,笑得床板跟着发抖。 笑够了,她闭上眼打算歇息。 谁料还没睡着,隔壁竟又有了动静。 两人同时张开了眼。 沈京墨回过头来,对上陈君迁同样无奈的眼神,错愕过后,不禁又笑起来。 “大人还要送枸杞么?” 陈君迁:…… 突然有点后悔借他们屋子了。 但玩笑归玩笑,林陌然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才消停没多久就又折腾起来,这次还不知要弄到什么时候。 陈君迁躺在床上听着铃铛声一波又一波传来,突然翻身下床打开了窗下的柜箱。 沈京墨坐起身来看他。 只见他在柜箱里翻找了半天,找出一块布帘,又从后院抗进来两根竹竿,一首一尾立在床的两侧,将布帘缠绕在了竹竿上。 “多少能挡些声音,”弄好床帐后,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快三更了,睡吧。” 沈京墨晚上喝过酒,其实身体早就乏了,经过刚刚搬床那么一折腾,被铃铛声赶走的睡意又渐渐蔓延。 她打量了几眼将自己和陈君迁笼罩其中的布帘,发现声音确实小了一些。 困意上涌,沈京墨终于慢慢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似乎又隐约听见了铃铛的声音,身子一抖,猛然睁开了眼睛。 天已大亮,屋中安安静静,方才的铃铛声是她的错觉。 她睡眼惺忪,茫然无焦地眨了眨眼睛,又闭了起来想再多睡一会儿。 下一刻,她却再次睁大了双眼! 方才她睡意尚未退去,没有意识到眼前的场景,如今才看清,陈君迁那张英俊的脸,近在咫尺! 两人挨得近极了,呼吸交缠。 沈京墨懵了片刻,逐渐清醒起来。 她不知何时转向了他睡,他也侧过身来面对着她,一只手垫在她耳下,另一只则掩在她另一只耳朵上。 恰似双手将她的脸捧在掌中一样! 沈京墨的五感渐渐醒转,他粗糙的掌心传来温暖的热度,她才想起来今天他休沐。 要叫醒他么? 但他昨晚没有睡好,好不容易休沐一日,该让他多睡一会儿。 可是这个姿势…… 她头也不敢动,眼神往外使劲瞅了一眼,视线却被布帘遮挡得严严实实。 她这才意识到,她竟与他在如此私密、隔绝的床里睡了一夜。 喉咙不觉有些干涩,沈京墨轻轻吞咽了下,却发现陈君迁动了下眉尖,眼看就要醒来! 慌张之下,她忙闭上了眼接着装睡。 陈君迁其实早就醒了。 他先睁开了一只眼,见她仍闭着眼睛,才把另一只眼也睁开,却没急着起身。 难得休沐,更难得一睁开眼,她就在身边,他想再多躺一会儿,多看她一会儿,却发现沈京墨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在想什么不该想的。 捧着她脸的手感受到柔软细腻的肌肤传来的热意,陈君迁的拇指不由得轻轻摩挲了一下她脸颊。 沈京墨的腹中突然响起“咕噜”一声。 她脸瞬间变得更红,眉尖也不由自主地懊恼地拧了一下。 陈君迁看在眼里,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装作不知她已经醒了,轻轻抽出托在她脸下的手,转身下了床,去给她准备早饭。 沈京墨又装睡了一会儿,直到西屋房门轻轻打开又关上,食物的香味飘进了鼻子,沈京墨才揉着眼睛,一脸倦意地起了身。 “大人醒得真早,我都不知道大人是何时出去的。” 沈京墨神色不自然地理了下发丝。 陈君迁知道她是故意这样说的。 但他没有揭穿。 正吃饭时,林陌然他们也起身了。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48节 陈君迁也给他们备了早饭,匆忙用过饭后,两个男人前后脚出了门。 沈京墨自打起身就没见过柳翠仪。 想着她昨晚定然累得不轻,沈京墨故意多等了一会儿,直到时近晌午,才敲响了东屋的门。 “请进。” 推开门,柳翠仪裹着被子坐在床上,青丝散下,红润的小脸上满是羞涩却甜蜜的笑。 “姐姐,昨儿晚上吵着你和小陈大人了吧,”柳翠仪轻声开口,嗓音微微有些哑,“对不起。” 沈京墨给她倒了杯水端到床上,笑她:“嗯,是有些吵,铃铛响了一遍又一遍,我还在想你们到底何时才肯歇歇呢。” 柳翠仪更加羞赧,拉住沈京墨的手还要道歉,却被她止住了。 “逗你的,”她笑她傻,“年轻人嘛,很正常。” 柳翠仪红着脸喝水。 沈京墨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念微动,装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问她:“是不是还能忍?” 柳翠仪怕疼更怕血,成亲前,还问过她洞房花烛夜会有多疼。 这样私密的话题,沈京墨本是不好意思问的,但有一件事,她还想借柳翠仪之口解决。 柳翠仪听了羞涩一笑。 “起初是有些疼的,但后来……就好多了。” 虽然聊这事多少有些羞人,但两个好姐妹私底下说上几句,又没什么大碍。 见她这样说,沈京墨明显松了口气,拍着她的手道:“亏得是这样,否则我那样骗你,罪过可就大了。” “骗我?”柳翠仪一怔,“姐姐骗我什么了?” “还不是你先前问我疼不疼的事?我担心你害怕紧张,只好告诉你‘不疼、没感觉’了。” 柳翠仪傻了眼。 “所以姐姐那些……都不是真话?” 柳翠仪直勾勾地看着沈京墨,眼神中的惊讶和懊恼,沈京墨看得清清楚楚。 她只好强装镇定,回想起成亲那晚,陈君迁坐在屋中间摇了不下三四回铃铛,沈京墨红着脸,附在柳翠仪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柳翠仪听着听着,眼睛越瞪越大。 “真的?” “……嗯。” 柳翠仪眼瞪得溜圆,讷讷感叹:“小陈大人……天呐……姐姐也好厉害……” 沈京墨的脸这下更红了。 她只是想澄清一下他不行的谣言!不要把她也带上啊! 柳翠仪看着沈京墨绯红的面色,自己也红了脸。 都怪她太傻,没看出姐姐的好意,还自作聪明地去问娘,遇到那种情况该怎么办。 也怪娘!要买枸杞就悄悄买好了,干嘛还要跟人说用途! 她暗暗咬了咬牙,决定回去就和娘说清楚,让她赶紧为小陈大人正名才行。 一念及此,柳翠仪忙转移了话题。 姐妹二人又聊了起来。柳翠仪虽然害羞,但更多的还是兴奋,和沈京墨聊着聊着,就不由得拐到那点事上去。 沈京墨毕竟还是个没经验的大姑娘,今日肯来和她说这些,一是担心她怕疼怕血不舒服,二是为了陈君迁。 眼下两件事都做完了,她怕再聊下去迟早露馅,便叮嘱柳翠仪好生歇息,接着赶紧就离开了。 当天下午,柳翠仪和林陌然将东屋打扫一新,和林柳两家人把陈家院子也清理了一番后,又执意留下不少粮食,这才离开。 又过了好几天,陈君迁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似乎已经许久没有人往县衙送那些补肾壮阳的食材了。 甚至连谢遇欢和一众衙役看他的眼神,也透露着几分敬佩。 陈君迁:……? * 转眼过去半月,沈京墨的学堂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已经盖好,只待一个吉日,便能风风光光地开学教书。 学堂的位置在村子中心地带,离谁家都近,唯独离村口的陈家稍远些。这些日子她得了空就往学堂跑,唯恐哪里出了疏漏,影响上课。 眼看离吉日只剩几天时间,这天一早,沈京墨跟着陈君迁一道出发,去县里的书铺购置课本和纸笔。 到了永宁县,陈君迁还想陪她,却被沈京墨催促着去了县衙点卯—— 初来永宁县那天,她当掉一根簪子换了些现银,除去买衣裳花掉的,还剩了一些,足够买书本,可要是让他跟着,他肯定会抢在她前面付钱。 学堂是她执意要办的,盖房时他已经出了不少力,不该再让他破费。 永宁县中的书铺不多,沈京墨问询了几家,终于选定了价格最低的一间。三字经,千字文,适合用作启蒙课本的,她都买了几本,和便宜的草纸、笔墨加在一起,险些抱不动了。 书铺老板参加过龙王祭祀,知道沈京墨是个祥瑞,也想蹭蹭福气,笑意盈盈地提出帮她将东西送回家去,却被沈京墨婉言谢绝—— 原因无他,只是她实在不大受得住老板那副看吉祥物的眼神。 将东西抱了个满怀,视线几乎都被遮挡住了,沈京墨小心翼翼往外走,可刚走到门口时,就被不知哪里跑进来的孩童撞到了腿。 她一晃,虽稳住了身形,怀里的书却掉了几本。 书铺老板见状,一边呵斥孩童,一边走来帮腾不出手的沈京墨捡书。 只是老板还未走上前,散落一地的书便被一双修长白净的手拾了起来。 那双手骨节分明,皮肤透着一种瓷器般的冷白,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那人十分爱惜地将书捧在手中,轻轻掸去灰尘后,恭敬有礼地递还给沈京墨。 “夫人拿好。” 第36章 书生、夜询(二合一) “你觉得我怎么…… 沈京墨的目光不禁被那双手吸引。 那人站在台阶下,比沈京墨低了半头。她的视线从那双手微微上抬,刚好与他目光相接。 接着便是一怔。 眼前人肤色冷白,眉眼温和,眼下透着淡淡的青黑,显出几分疲惫。 乍看上去,竟恍似故人。 一瞬的失神过后,沈京墨慌忙移开了视线,望向书铺中的一张桌子。 “有劳公子将书放在桌上。” 沈京墨说着,后退两步,对他微微福了福身。 那人眼中也尽是惊艳之色,听到她的话,才收回神去,道了声:“夫人客气。” 他回了一礼,擦着书铺一侧的门框走了进来,没有碰到站在门口的沈京墨。 他这一走动起来,沈京墨才察觉他的右腿竟不良于行,步履蹒跚。 早知如此,她就放下书本去接他手中的书了。 沈京墨心中不忍,但那男子已经将书放好,而后只是对她微微颔首,便走向了她身后,直奔书铺的老板而去。 她便也没说什么,将怀中的书本纸笔放在桌上整理起来。 不多时,与男子交谈的老板突然抬高了声量。书铺不大,沈京墨将两人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我说过了!我们这儿不招工!你上别家去问问吧!” “老板,我的字比雕版好,写得也不慢。我不要工钱,只求一个容身之所。我不光可以抄书,还可以看店、做账,只要管我一日一餐便可……”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听不懂话呀!我说了我们店不缺人!快走吧走吧,别在这儿碍事儿!” 老板说着,从柜台后绕出来,甩着袖子将人往外轰。 沈京墨不禁转头看去,就只看见那人被赶出书铺时趔趄的脚步。 “滚!赶紧滚!” 老板又挡在门口不依不饶地骂了几句,直到男子一瘸一拐地走远了,才退回铺子里,抬眼一瞧沈京墨,立马换上一副笑脸。 “夫人,书多不好拿,我去取条草绳来给它捆住,您稍等哈!” 沈京墨这次没有再拒绝老板的好意。书和纸笔捆成两包,放进老板送来的书箱里,总算能轻松背走了。 离开书铺时已临近晌午,沈京墨闻着空气中包子的香味,打算买上两笼带去县衙给陈君迁。 包子铺离书铺不远,沈京墨买了一笼荤一笼素的,刚刚付过钱,抬眼便瞧见不远处的墙根下,坐着一个眼熟的身影。 那人约莫二十来岁,一副书生打扮,身材清瘦,穿着身灰蓝色的粗布麻衣,看上去有些破旧,膝盖处线头乱糟糟的,几乎都要磨穿了。 是刚才在书铺帮她捡书的那个男人。 方才被书铺老板赶出来,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再去别的铺子找工,但如今孤零零靠坐在墙角,遥遥望着满大街买饭食的店铺,莫名可怜。 沈京墨抿唇低眸,片刻后,又买了一笼荤素各半的热乎乎的大包子,朝书生走去。 “公子……” 她走近,轻声唤他。 书生原本低垂着头,听到声音,忙抬起头来,一眼便认出是方才在书铺门口见到的那位惊为天人的女子。 他愣了一下,慌忙抬起袖子来胡乱擦了擦眼角,站起了身来。 沈京墨看见书生通红的眼眶和洇湿的袖口,更加于心不忍,将手中的包子递了过去。 书生连忙拒绝:“无功不受禄。小可与夫人素昧平生,无以为报,怎敢受夫人好意。” “一笼包子而已,公子不必客气。”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49节 沈京墨的手递到书生眼前便未再收回,书生缄默片刻,终是收下了她的善意。 再三道过谢后,书生取出一个包子吃了起来。虽然美人在前,他也想要保持文人的风度,可他实在是太饿了,好不容易得了吃食,也就顾不得吃相雅不雅观了。 风卷残云般吃完一个大包子,他才想起察觉到沈京墨还在跟前,当即脸色一红,手里的包子也放了回去:“吃相不雅,让夫人见笑了。” 沈京墨摇头——他这算什么不雅,她还见过更不雅的,如今不也习惯了。 “方才听公子说话,不像是本地人。”这也是她主动送包子给他的原因之一,他的口音听起来甚是熟悉。 “小可冀州人士,才到此地不久。” “公子是冀州人?” 沈京墨先是一惊,紧接着又是一喜。 难怪他一开口就是北方口音——冀州紧挨着上京,口音风俗虽不全然相同,却也是大同小异。 孤身一人身处异乡,冷不丁听到思念已久的乡音,她怎能不激动?自然也紧跟着将书生当做了同乡。 “公子缘何会来永宁县?” “小可今年春闱时赴京赶考,却因不肯给监考官送银子,还将考官收受贿赂一事状告衙门,被那些官员构陷,赶出上京。父母也因我之故,无法呆在老家,只好逃出冀州……” 沈京墨听罢不由得叹息。 父亲也曾说起过主持春闱的官员贪墨无度,不想竟已经嚣张至此,而且不仅无人阻止,甚至还官官相护,迫害正直的考生。 “那,公子在永宁县可有亲眷?” 书生摇头,面露悲痛之色:“小可一家老小世世代代生活在冀州。原想远离上京后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却不想南下路上遭遇匪徒拦路,如今只剩下小可一人,苟活于世。” 书生说着,眼眶又泛了红,双目无神地直勾勾盯着地面,悲愤交加双拳紧握。 “抱歉……公子节哀,”沈京墨不欲戳人痛处,咬了咬唇,“那公子在此可有落脚之处?” 书生不语,继续摇头。 同是天涯沦落人,沈京墨不忍道:“我手上还有些银子,公子拿去找家客栈住下,慢慢找工,总能找到的。” 说着,她掏出几块碎银递给书生,却被他推拒:“夫人的好意,小可铭感五内。可我的双腿已被匪徒打残,干不了重活,又无一技傍身。虽认识几个字,会写写文章,但在此处却无用武之地。这些钱,小可怕是还不上……今已受过夫人的恩惠,不敢再多拿。” 读书人有读书人的气节,沈京墨深知自己若再坚持,难免伤了书生的颜面,只好将银子收了回来。 可人活着总是要吃饭睡觉的,吃饭睡觉哪一样不要花钱?他手里没有银子,总不能露宿街头靠别人救济过活。 沈京墨为难半晌,终于提议:“我有一所学堂,开张在即,公子若不嫌弃,不若暂住在学堂中?” * 永宁县衙外围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 沈京墨带着书生来时,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拦在了外头,挤也挤不进去。 她看着手中的包子,不禁犹豫起来——方才她好不容易说服了书生去学堂暂住,想来县衙与陈君迁说上一声,就带书生先回村去,可他眼下正在升堂,一时半会怕是见不着了。 正在踌躇,站在门口维持秩序的衙役苏北铭隔着老远就瞧见了沈京墨,当即拨开人潮跑了过来,肥嘟嘟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夫人来找大人?大人现在有案子走不开,要不夫人先随我去后院等等?” 沈京墨对县衙里的衙役并不熟悉,但却记得眼前这个圆滚滚的矮个子衙役,正是塞给陈君迁春宫图的那位,当即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不必了,劳烦这位大哥把包子交给大人。我还有些事,先回去了。” 苏北铭不知道沈京墨在想什么,接过热气腾腾的包子,笑呵呵地“哎”了两声,高声道了句“夫人慢走”,这才转身往县衙里走去,边走边感慨,大人和夫人的感情可真好啊,大老远的还专门来给大人送饭。 不过夫人身边那个白白净净高高瘦瘦的陌生男人,是谁啊? 苏北铭捧着包子回到县衙,等陈君迁断完了案,适时地将包子端了过去:“大人,夫人刚才来给你送包子了。” 陈君迁和谢遇欢忙了一上午,早已饥肠辘辘,刚拿起一个包子递给身后的谢遇欢,听苏北铭这么一说,送出去的包子立马又收了回来。 谢遇欢:…… 陈君迁瞥了他一眼,暗乐:“看什么?想吃包子,娶个娘子啊。” 谢遇欢眯眼假笑:“多谢大人好意,在下还不至于为个包子牺牲男色。我找卖包子的王大娘去。” 陈君迁看着谢遇欢扇着扇子走开,一边笑,一边美滋滋地狠狠咬了一大口肉包子,嗯,油润鲜美,香。 他又瞥了站在一旁没走的苏北铭一眼:“夫人呢?” “夫人说还有事儿,先回去了。” “派人护送了么?” “没,夫人身边有人陪。” 陈君迁吃包子的动作一顿:“谁?” 苏北铭挠了挠头:“不认识,瘦瘦白白一书生,长得还挺俊的,就是腿脚好像不太好。” “……知道了,下去吧。” 苏北铭走后,陈君迁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包子,突然觉得食不知味。 白,瘦,俊,书生,跛脚。 他不记得县里有这样一个人。 但除了最后一点,又恰好是谢遇欢说过的,上京公子哥们的样子。 他沉默了半天,才把包子吃完。 下午没什么案子,他在县衙院里踱来踱去,走了不知多少个来回,不时抬头看看天色—— 怎么还不下值? * 书生腿脚不便,沈京墨特意走得慢了些,两个人走走停停,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总算回到葡萄村。 她径直将人带去了学堂。 学堂早已盖好,为了方便沈京墨歇息,陈君迁还专门在课室后院盖了间小屋子,里面塞了张小床,刚好容书生暂住。 回来的路上,沈京墨得知了书生姓付,原是冀州小有名气的才子,虽出身寒门,却文采斐然。今年春闱过后,他曾当街拦下御史台一位大官的马车,状告四位大员贪墨。 原先他不曾细说,她还没往深里想,如今说得详细了,她才意识到他说的事分外耳熟。 收拾好小屋的窄床后,沈京墨就要离去,可走到学堂门外,终是没有忍住,转身问书生:“公子可还记得那位御史台官员的姓名?” 书生没有丝毫犹豫:“姓沈。” “可是御史大夫,沈饶?” 书生一怔:“正是。夫人如何知晓?” 沈京墨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杏眸含泪。 父亲出事前的确说过,有个书生拦过他的马车,交给了他一份官员渎职的名单和账本,他须得护住那书生,等待时机成熟证据充分,再带人面圣。 可惜父亲终究没能护住那个书生,更没能护住沈家。 沈京墨霎时泪流满面,摇头不语。 “夫人……”书生愣怔当场,不知她缘何哭泣,更不知该如何安慰。 就在他手足无措之时,一双手将沈京墨拉了过去拥入怀中。 书生抬头去看,只对上一双带着怒意的沉沉黑眸。 那双眼睛太过有威慑力,活像只守护领地的猛虎,不容旁人侵犯分毫,又像在责备他害她垂泪。 书生被这样盯着,心中猛地一颤,慌忙低下头去踉跄着后退一步,不再说话了。 陈君迁又瞪了那书生一眼,垂眸看向怀中的沈京墨。 她已止住了泪,从他温热的怀抱里退了出来,抬手去擦眼角的残泪。 只是手还未触及脸颊,就被陈君迁抢先一步,粗粝指腹划过她眼角眉梢,捧起她哭得发凉的脸:“怎么了?” “……”沈京墨原本已经说服自己不可如此失态,但撞进他关切疼惜的眼中,泪意竟又涌了上来。 她忙吸了吸鼻子,尽力挤出一抹笑来:“想起些往事,没忍住。没事的。” 她两眼泛红,陈君迁心疼得很,想要再抱抱她,两手握住她的手臂往怀中拉去,却没拉动。 沈京墨背对着书生,眼神使劲往他那一侧撇,意思是,周围有人,注意影响。 陈君迁这才抬眼瞧了瞧一脸愧疚却乖顺的白面书生,仔细打量起来—— 长相也没有苏北铭说得那般好看,顶多算是一般,只不过是比他白了些,脸皮光嫩了些。 肩窄,胳膊也细,个子堪堪到他眉头,清清瘦瘦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看得陈君迁直皱眉。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儿?” 陈君迁平日与人说话时都会刻意放轻语气,听上去平易近人,可一旦语调冷硬起来,便多了几分威严。 听他问话,书生忙答:“冀州人士,逃难至此。” 陈君迁眉峰一凛,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书生一一对答如流。 沈京墨在一侧听着,越听越发觉他语气不善,像是在审讯犯人一般,忙扯了扯陈君迁的衣袖,称书生此时应该歇息,才把他拽走。 陈君迁还想再问些话,但瞧见沈京墨兔子般的红眼睛,只得先放下书生这茬,带她回家。 晚上,沈京墨要去给书生送饭。 陈君迁把她拦了下来,将饭篮子丢给了陈川柏去送。 这人来历不明,少和他单独接触。他冠冕堂皇地解释。 * 次日一早,陈君迁本该到县衙上值,他却一反常态地等沈京墨起身,陪她一起慢条斯理用了早饭,又将人一路护送到学堂。 “大人今天……不忙么?”沈京墨咬着下唇低声探问。 “昨天忙得差不多了,今天晚些去,不耽误。” 沈京墨不再劝他了。 明天学堂就要开学,这几日已有不少人前来参观,沈京墨得早些来做准备。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50节 两人刚刚走进学堂,就听见后院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忙走去瞧。 院里,书生坐在一张矮板凳上,一手拿着一根小指粗细的树枝,另一只手握着一张粗糙的砂纸,一下下地打磨着。 他面前摆着十几条打磨完毕的树枝,根根一乍来长,笔直且光滑泛亮,一头尖细,整齐地罗列在地上。 “这是……?” 听见沈京墨的声音,书生抬起头,这才发现有人来了。 他起身迎接,刚想对沈京墨笑笑,就察觉到她身后射来一道猛虎的目光。 书生的笑容僵在脸上,很快淡去,对着沈京墨解释起来:“小可不才,曾在家乡做过几年教书先生。乡亲们大多家贫,买不起笔,初学时便以树枝代之,在沙土上写字。虽走笔不似毛笔那般顺畅,但学握笔、笔画,用树枝足矣。” 昨天他在书铺遇见沈京墨时,看见她买了些纸笔。可墨、纸都是消耗品,给初学之人用未免太过奢侈。 左右他闲着无事,对她的好意又无以为报,想了一夜,干脆早早起身,做了这么些笔给她。 沈京墨听着书生的话,惊喜万分。 昨天买纸笔时她就在想,以往她不知纸笔贵,学画学字时常常费个几十张也不觉心疼,如今方知这些东西竟值那么多银子,就算她还有些首饰可以当掉,也总有耗尽的那一天。 这事她不敢和陈君迁说,怕他自掏腰包为她的学堂买单,只能自己默默想办法,哪成想如今这难题竟迎刃而解! 她心里高兴,脸上也禁不住露出笑意,对着书生福身道谢。 书生连忙回礼。 陈君迁在一旁看着两人一个恭维、一个谦虚,本就不白的脸色不禁又黑了几分。 好在两人说完话后便分开,各自去做自己的事,陈君迁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陪着沈京墨收拾了一会儿课室,才在她的再三催促下去了县衙。 路过家门口时,他叫住了陈川柏,让他今天去学堂帮嫂嫂的忙,什么活都能干,就是不能离开学堂,最好不要让书生离开他的视线。 陈川柏不理解。 但陈川柏照做了。 今天县衙不忙,陈君迁心神不宁地挨过一日,早早下值,匆匆往回家赶。 陈川柏和沈京墨已经回来了。 见到她在屋中等他一起用饭,陈君迁的心总算踏实了。他把陈川柏抓去后院,关起门来,问他今日学堂可有发生什么。 陈川柏一仰小脸:“我帮嫂嫂挑了水,擦了桌椅,摆了书,洗了地……” 陈君迁敲了下他脑壳:“说重点,那书生做了什么?” 陈川柏委屈地摸摸头,瞪他一眼:“付大哥说……” “傅大哥?”陈君迁皱眉,姓傅的有这么多? “付大哥说我小小年纪就这么能干,将来一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还给我讲了好多故事,打仗的故事,可有意思了!你都不会讲!” 陈君迁的手又抬了起来。 陈川柏忙捂住了头后退两步:“付大哥还说他以前在乡里教书,教得特别好,嫂嫂问他要不要留在学堂教书,他答应了!” “她提的?” 那书生会答应留下,陈君迁不觉得奇怪,左右他孤家寡人无处可去,有地方收留他他当然不会拒绝。 倘若是书生来找他,主动提出留下教书,他八成也会同意,毕竟有人能替她授课,能让她不至于太过劳累,这是好事。 留下他,无非就是多双筷子的事,他不至于给不起。他一个文弱书生四处漂泊,难免不安全,留下来也算救他一命。 可他不愿听到的是沈京墨主动留人。 见陈君迁眯起眼来,陈川柏赶紧悄悄溜走,剩他一人在后院站了半晌,回了东屋。 吃过了饭,想到明天就要开课,沈京墨兴奋地睡不着,点着蜡烛看书备课。 陈君迁同样睡不着,洗漱过后,就坐在沈京墨对面,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片刻后,他提议:“最近天气不错,我带你出去走走?饮马河能夜游,想不想去踩水?” 沈京墨头也没抬,微微笑了笑:“过些日吧。” 说完,屋中又陷入沉默。 陈君迁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心中却始终焦虑不安,想要再提些别的建议,却都被她一一婉拒。 他只好住了口。 沈京墨看书看得认真,直到双眼酸涩得受不住了,才将书合上打算歇息,一抬眼却被陈君迁直勾勾的目光吓了一跳。 “大人怎么这样看着我?” 她当他是有话要说,将书本收好,坐回到他对面等他开口。 陈君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没什么,睡吧。” 他说完便站起了身,示意她先上床。 沈京墨觉得奇怪,眨了眨眼见等不到下文,只好脱鞋上床。 等她躺下,陈君迁吹熄蜡烛,展开地铺躺了下去。 月光皎皎,自窗外照进床角,陈君迁盯着那块白色的月痕看了许久,仍没有丝毫睡意。 纠结了好半天,他还是没忍住坐起身来,问沈京墨。 “你觉得那书生人怎么样?” 沈京墨都快要睡着了,被他这么一问,吓得浑身一激灵。 她拍了拍胸口,扭头看向盘腿坐在地上的陈君迁:“大人深更半夜不睡觉,就想问我这个?” “嗯……”陈君迁也觉得此举不妥,但是问都问了,“你说说看。” 沈京墨轻叹口气,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她望着黑漆漆的房顶,细细回想。 “付公子为人正直,嫉恶如仇,文采斐然,心思活络。他今日教川柏写字,我看过一眼,字写得也漂亮,讲起书来也有趣易懂,孩子们都喜欢他,留在学堂,对他、对村里人都是好事。” “还有呢?” “还有?”沈京墨看他一眼,“我与付公子相识也不过一天,再多的就看不出来了。” 她原本也不擅长看人,之所以觉得书生是个好人,也是因为他曾经勇敢地揭发了那么多官员的贪墨渎职一事。 见她没理解自己的意思,陈君迁沉默片刻:“除了内在,你觉得他外表如何?” 沈京墨哑然:“……啊?” “是这样,”陈君迁面不改色地扯了个谎,“有人觉得他长相不错,想问问他有没有娶亲。我看不大出来男人的长相,所以好奇一问,你觉得他长得如何?” “付公子才刚到永宁县几天,就有人……?”沈京墨不禁惊讶地起身抱膝而坐,随即却又觉得十分合理地点了点头,“付公子虽腿脚有疾,但相貌堂堂,眉眼都生得好,肤色又白,就算在上京,想来也会有不少女子心仪。” 昨天在书铺见到他时,她还险些将他错认成了傅修远。虽然后来仔细看过,才发现他除了肤色和眉形,与傅修远并无相似之处,但也不得不承认,单就相貌来说,付公子长得的确不差。 陈君迁听她这样说,更加不开心地抿起了嘴。 须臾,他不甘心地问她。 “那你觉得我如何?” 第37章 规劝(二合一) “你们不是一路人。”…… “那你觉得我如何?” 陈君迁没头没脑的一问,引得沈京墨讶然,望向他的目光中满是意外之色,耳尖也莫名热了起来。 她目光闪躲:“大人是指什么……” “书生人好,长相也俊。我呢?” 他的双眼紧盯着她不放,沈京墨只好垂下眼去,咬住了唇。 难怪他半天不睡,还对付公子那般上心。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平心而论,陈君迁的相貌,就算放在美男扎堆的上京城中,也是足够引人注目的,只是肤色黑了些不像那些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们肤白如玉而已。 也许是她见识不多,但在她见过的男人中,最好看的当属傅修远和陈君迁。 不过这二人一个温润如玉,一个粗犷豪放,一个清癯挺拔如松柏,一个健硕强壮似猛虎,若真要决出个先后,她还真选不出来。 只是这些话她自己想想也就罢了,可不好当着他的面对他的外表评头论足。 沈京墨只好只答前者:“大人的为人,自然也是极好的。” 他却像是没听懂她的避重就轻,追问她:“还有呢?” 她越是闪烁其词,他就越忍不住刨根问底,却一时不注意语气,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沈京墨脸色憋胀得发红:“大人若是好奇自己的长相,我那抽屉中有面铜镜,大人尽管拿去就是!” 但要她当着他的面,像方才形容付公子的相貌那般,评价他的外表,她做不到! 听出她语气中的困窘,陈君迁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急迫了些。 他静了片刻,探问道:“生气了?” 沈京墨抬眸瞥他,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半晌才道:“……当面对人评头论足,实是无礼。大人平日里想必没少听旁人夸奖,为何还要问我这些?” 他今晚的反应也好,提问的语气也好,全都十分反常。 个中缘由,她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不能肯定,亦不愿它是真,只好借机反问。 陈君迁却是一副坦然之相:“我是县令,他们不敢说真话。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兼听则明。我觉得你看人就挺准。” ……真是胡言乱语。 沈京墨眨眨眼睛:“当真这么简单?” 陈君迁认真地点头。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51节 “……”她犹豫片刻,松开抿成一条线的薄唇,“大人……剑眉星目,器宇轩昂,是……” 她越说脸越热。 原本夸赞男子英俊的溢美之词她信手拈来,可在这悄静月夜中,与被赞美之人只隔了几步之遥,她刚说了两个词,便觉得口干舌燥,脑袋里也干巴巴的,想了半天,只嗫嚅着补充: “是好看的……” 说完,她眉尖一蹙,无比懊恼地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头。 陈君迁听罢,眼睛却亮了。 他也沉默着,心中却有如波涛汹涌。 两人一个抱膝坐在床上,一个盘腿坐在地上,借着月色,他能隐约看见她含羞带怯的眼神。 须臾,他按捺不住,问: “那,上京贵女,可会喜欢?” 沈京墨慌张地抬起了眼。 黑暗中,他目光灼烫。 烫得她的脸顿时烧了起来。 他这话并未指名道姓,可沈京墨却觉得,他并不是在问所有的上京贵女。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环抱着腿的双臂不自觉地收紧。 这问题她答也不是,不答,又显得心中有鬼。 陈君迁此时已不似刚刚急迫,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 屋中暧昧地静了许久。 “我……” 沈京墨的脸红得快要滴血,心头像装了只迷路的小鹿,不停地左右乱撞。 “……我不知道。大人别问了!” 她飞快地说完,躺倒下去背对向他,扯过被子蒙住了胀红发烫的脸。 * “大人,咱们县衙有规矩,除非轮值或有十万火急之事,否则下值即走不许拖延,这还是您定的。在下已经下值一刻钟了。” 谢遇欢坐在桌旁,一手撑腮,另一只手摇着扇子,翻翻眼皮瞧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语气颇为无奈。 陈君迁听完,没有理会他的抱怨,反将房门落了闩。 谢遇欢:…… 陈君迁在屋中焦躁不安地走过来走过去。 “你是我师爷,帮我分析难题是你应该的,”理虽不直,奈何气壮,“你说我昨晚是不是太着急了?‘不知道’又是个什么意思?” 谢遇欢面无表情:“不喜欢。” 陈君迁抬起的脚就是一顿:“……你再想想。你是师爷,是智囊,遇事不能急,多考虑考虑。” 谢遇欢斩钉截铁:“不喜欢。” 陈君迁拧眉:“就不能是害羞?” 谢遇欢摇头:“不觉得。” 陈君迁:…… 能见到陈君迁吃瘪的机会可不多,谢遇欢摇扇子的手都轻快了许多,正要开口调侃他两句,就见他又负着手走了起来。 边走边分析:“她对那书生好,应该是喜欢那样的男人,白净,还瘦,识文断字,说话文绉绉一套一套的。” 就像谢遇欢和他说过的,上京公子哥的形象。 当初傅修远寄信来时,他就短暂地感受到过危机。但傅修远毕竟远在上京,这辈子都不可能来到永宁县这样的小地方,再加上那封信惹得她眼泪涟涟,猜也知道他没说好话,陈君迁彼时的危机感来得快去得也快。 可眼下,那姓付的书生虽然在他看来相貌平平,想来和傅修远没法比,但胜在看得见摸得着。 这样一个近在眼前的威胁,可比千里之外的傅修远更可怕。 他开始细数敌我两方的差别。 “长相,她说我也好看。但她还说那书生白,”先前谢遇欢说公子哥白,他还不当回事,如今却揉着自己的脸皮认真思考起来,“是黑了点儿、糙了点儿……这怎么改?” 谢遇欢不禁发笑:“少晒太阳少吹风,实在不行抹点面脂。” 陈君迁默默斟酌片刻,觉得他所言有理。 下一条。 “为人,都不差。我是什么样的人她应该看得出。那个书生看着是个有良心的,如果他没说谎,之前在上京做的事也算是条汉子。”这一点上,他们打平。 “但他读过书,据说写字也漂亮,她现在又办了学堂,刚好帮得上忙。”陈君迁说罢眉头紧皱,扭脸看向谢遇欢。 谢遇欢:“怎么,想让我教你读书写字?” 陈君迁没说话。 谢遇欢:“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先提醒你,这事可急不来,尤其是写字,会写和写得漂亮中间可隔着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练习。不值当的。” 陈君迁凝眉不语,似乎还未下定决心。 谢遇欢看他几眼,狐狸似的狭长明眸露出促狭的笑意:“不若这样,嫂夫人没见过我的字,大人拿几张回去,就说是自己浅学几日的成果,嫂夫人定会十分惊艳。你再随便找个由头将那书生赶走,或是在县衙给他安排个活计。嫂夫人见不到他,又对大人刮目相看——” 他“啪”地一合折扇:“这不就成了?” 陈君迁看着谢遇欢那张妖孽般漂亮的脸,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馊主意。” 谢遇欢当然知道是馊主意。 他颔首笑笑,开扇轻摇:“不过是个才来两天的书生,大人何必如此紧张?嫂夫人与你一有婚约,二有娘家的事压着,还能为个书生与你和离不成?” 陈君迁却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放下心来,反而坐了下来,语气分外认真。 “她当初没的选才会嫁给我,但如果有的选、有她更喜欢的人出现,我也不能阻止她。” 谢遇欢脸上的笑意突然僵住了。 陈君迁并没有看他,自然也没有发现他的表情变化。 “当然了!就算更好的选择出现了,我也不会放弃,”他对自己笑了笑,“她喜欢的,我可以学,可以努力往那个方向靠近。她不喜欢的,我可以改,只要不是讨厌我的长相、个头、声音这些爹娘给的改不了的,就都是小事,不难改。 “只要我学到了她喜欢的所有优点,再加上我自己本身的长处,她自然就不会选别人。” 这番话不像是说给谢遇欢的,倒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加油鼓劲的。 看着目光中充满自信与斗志的陈君迁,谢遇欢的扇子慢慢也不摇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把一向不离身的折扇放在了桌上,眉眼间的调侃和促狭全部收敛了起来,神色是罕见的认真。 “大人,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别讲。” “好,”谢遇欢道,“当讲。” 陈君迁拧着眉,不作声地看向他。 “陈兄,平日里我称你一声大人,但现在已经下值了,我只是你的朋友。这事虽然是你的私事,但我还是得劝上一句——” “你对那位沈大小姐,太过上心了。” 陈君迁眉头皱得更紧:“她是我娘子,我不该么?” “需要我提醒你,她是因为什么才成为你娘子的么?” 陈君迁缄默。 谢遇欢继续道:“她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你只是个山里汉子,如果不是沈家了出事,她可能已经与傅修远成亲了,根本轮不到你。” “你们不是一路人。还记得她父亲寄信来时你是怎么说的?你说可以收她为义妹,为她找个好人家嫁了,但你不会娶她。后来你把人娶了,为什么?” “因为那幅画,”谢遇欢轻叹,“沈大小姐的确很像画中人,但也只是外表相近,不代表性子也与你想象中一样。你娶她、为她做这些改变,是因为她这个人么?还是因为那幅画?” 陈君迁蹙眉,定定地看着谢遇欢,一言不发。 “再说沈大小姐。她和傅修远青梅竹马,差点嫁给了他。我虽不曾亲眼目睹傅伯鸿的风采,但在上京,但凡是认识傅修远的女子,择婿的眼光都会拔高许多,更何况沈大小姐曾经和傅修远走得那么近。” “她见识过大越最好的男人,自然不可能看上一个跛脚书生,但也很难因为大人的些许改变就心动。应该说,寻常的男人,都再难入她的眼了。” “大人不妨想想,你与沈大小姐成亲两月,她可曾对你表现出喜欢?” 陈君迁眉尖轻颤,喉结艰涩滚动。 半晌,挤出一丝心虚的笑来,佯装不在意:“说了这么多,就是想打击我?” “不,”谢遇欢没跟他笑,表情仍旧严肃,“是怕大人将来受打击。” 陈君迁的笑意逐渐淡去了。 * 天完全暗了下来。 沈京墨敞着东屋的房门,不时看向院门的方向。 开门的“吱呀”声响起,她忙起身走到门口,却发现回来的只有陈川柏。 陈君迁去哪里了。她问他。 “我哥还没回来?”陈川柏只惊讶了一瞬,“可能今儿忙,不回来了吧。以前也经常这样。” 是么。 沈京墨退回房中合上门,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自从前天起,他就不大对劲,先是一反常态的送她去学堂,昨夜又突然问她那些奇怪的问题,今日更是…… 她心中不禁生出些复杂而微妙的情绪,也不知他今夜晚归,是真的忙于政务,还是因她所致。 站在门后出神半晌,沈京墨留了门,熄了蜡烛,心中惴惴地上了床。 第二天天不亮她便醒了。 昨夜为他铺开的被褥还好端端地平摊在地上,没有一丝睡过的褶皱。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52节 他一夜未归。 沈京墨怔忪地看着冰冷的地铺,直到村里的鸡鸣过三遍,她才回过神来,匆忙洗漱过后往学堂赶去。 * 永宁县衙。 谢遇欢点过卯后,在县衙中晃了一圈,才发现到处都不见陈君迁的踪影。 抓来一个衙役问他去了何处,衙役却也挠挠头表示不知。 他以往不会无故晚来。 莫非自己昨晚的话说得太重了?不至于吧! 谢遇欢疑惑地缓缓收起扇子,正想出去找找,一抬头,却发现陈君迁正抱着一个小酒坛子大小的罐子往后院走来。 他一怔,屏退衙役,上前去拦陈君迁。 陈君迁却只是看了他一眼,脚步未停,径直往自己房中而去。 谢遇欢只好跟上。 进了陈君迁的屋子,关上门,他将那大罐子放在桌上,自顾自地倒了盆水,将脸和巾子打湿后,狠命地搓起脸皮来。 看他那力道,恨不得把那层风吹日晒已久的脸皮搓下来。 谢遇欢看了看他已经被搓洗到发红的脸,精致漂亮的五官都快皱成一团,只觉得自己的脸都开始发痛了。 陈君迁洗过了脸,转回身走到桌前,打开罐子,掏出指腹大小的一块白黄色的面脂就往脸上抹了起来。 边抹边问他:“帮我看看这边儿抹匀了没有。” 谢遇欢眉头紧锁:“大人一大早就出去买了罐面脂?” “嗯,”他回答得理直气壮,“昨天你说的话,我觉得挺有道理。” 谢遇欢不信:“是么?哪句?” 陈君迁闭着眼揉搓着脸:“‘少晒太阳少吹风,实在不行抹点面脂’。你别说,真挺光滑的。” 谢遇欢:…… 谢遇欢:“还有呢?” 陈君迁:“还有我和她不是一路人,是我捡了大便宜。” 谢遇欢:“我可没这么说。” 陈君迁:“没事儿,本来也没说错。你快看一眼抹匀没有?” 谢遇欢无奈地瞅了他那张半黑半白的脸一眼,虽多有嫌弃,却还是如实道:“鼻子上没抹开。” 陈君迁将鼻翼两侧堆积的面脂涂开,这才睁开眼来看向谢遇欢。 谢遇欢抢在他之前开口:“昨天我说了那么多话,你回去就没再考虑考虑?” 陈君迁眉眼间早已没了昨夜的凝重,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想了,想了一宿。” 谢遇欢拿扇子一指桌上的面脂:“就想通了怎么保养脸皮?” 陈君迁咧嘴一笑,按下他的扇子:“我确实想了一宿。我妻命苦,好好的一个大小姐,家里出了事,被迫下嫁给我这样一个粗人,已经很凄苦了。如果还不能拥有一个符合她喜好的郎君,岂不是太可怜了?” 前半截谢遇欢还算认同,听到后面,却是一愣。 只听陈君迁继续道:“所以,我不仅要改,还要比她期待得做得更好!抹面脂只是第一步。” 他粗眉一挑,自信道:“或许傅修远很好,但我陈君迁也不差。我要是生在上京的大户人家,从小有一群夫子教我读书,还与她认识,她会看上谁还真说不定!” 谢遇欢沉默了。 须臾,他道:“大人,有句话不当讲,但我一定要讲。” 陈君迁还没来得及拦他,就听谢遇欢重重叹了口气—— “没救了!” 陈君迁也沉默了。 下一刻,他抬起腿来在谢遇欢的小腿肚子上踹了一脚,把他赶去做事了。 待到屋中只剩下他自己,陈君迁脸上张扬的自信渐渐褪去,一丝忐忑缓缓浮上心头。 昨晚他没有回家,呆在这间屋子里坐了一宿,想了一宿,却依旧没有想通。 他是因为爱画中人,而把沈京墨当做替代,还是真的爱她至此? 如果他真能改到她喜欢的模样,她会放下傅修远、放下三年后与他和离的念头,和他过一辈子么? 他脑袋乱糟糟的,一个也没想出答案。 但他想试试。 陈君迁还没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房门便“嘭”的一声被人推开了,打断了他乱七八糟的思绪。 来人是衙役林逸舟。 陈君迁让他吓了一跳,随即一脸嫌弃地看向门口的大高个:“一大早着急忙慌的,是天塌了你顶不住了?” 林逸舟气都没喘匀,哪还有心思理会陈君迁的调侃,一脸苦相地冲他道:“大人,不好了,郡里又来人了!” 陈君迁顿时眉头一皱。 大步走到前院时,他才发现这次来的不是长寿郡的郡丞,也不是孟沧手下的其他官员,而是个侍卫打扮的人。 他仔细打量了一番,似乎对这人有些印象——应该是孟府的侍卫。 他三年前去长寿郡时,曾在衙门外的大街上拦下过一匹惊马。那时这侍卫也在,腿上被马狠狠踹了一脚,还是他按倒惊马后把人拽起来送去看大夫的。 见到陈君迁,侍卫快步迎了上来,恭敬行礼:“陈大人。” 陈君迁看了一眼他的腿,笑:“看来腿伤恢复得不错,走起来虎虎生风的。” 侍卫一怔,随即露出一丝喜色,受宠若惊:“没想到大人还记得。” 陈君迁拍了拍他的肩:“那种情况下肯舍身护主的人,我当然记得。说吧,何事找我?” 侍卫应了声是,眼神却有几分犹豫:“老爷吩咐,请陈大人到郡守府一叙。” “叙什么事?”若是赋税的事,他去与不去并无不同,左右永宁县今年是绝不会再交一颗粮食上去的。 想要加税,除非把他这个县令免了! “这……”侍卫眼珠左右乱转,随后将头压得更低,“小的不知,但主子有令,务必要请大人到郡守府一趟。大人就别难为小的了。” 侍卫只是个传话的,陈君迁自然不会为难于他,只是他不知孟沧这老小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所以才并不怎么想去。 轻叹一声,陈君迁无奈应允:“我今天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先回去告诉郡守大人,我明天一早就出发去见他。” “可是小姐说……老爷说,要您今日就启程。” 陈君迁没有听清前半句,只听见了要他今日启程的话,不屑地笑了一下:“他知道我什么脾气,你把我的原话告诉他,他不会怪你。回去吧。” 侍卫还想再劝,陈君迁身后的两个衙役已经走上前来,要送他离开。 “那……好吧。小的会据实回禀。” 侍卫走后,陈君迁找来谢遇欢,将孟沧此举的用意分析了一番,倘若这老小子明日强逼他加收赋税,他需提前准备好应对之策。 毕竟撂挑子这招他已经用过一次了,再用一次,要是孟沧不肯退让,将他罢免事小,遭殃的还是永宁县受灾的父老乡亲。 待两人商议完毕,又将今日来报官的小案逐一解决完,上午已经过去了大半。 陈君迁看了看天色,叮嘱谢遇欢:“我明天一走,少说也得三五天。下午我回家一趟,准备准备。县衙要是有事,你代为处理。处理不了的,等我回来再说。” 他并非不信任谢遇欢的能力,只是有些事,他没有县令之职权,不好做主罢了。 谢遇欢与他共事多年,早已默契十足:“放心吧。” 安排好一切后,陈君迁连晌午饭也没吃便往回家赶。 临走之前,他又抹了一遍面脂,走出县衙时,甚至还戴了顶斗笠遮阳挡风。 * 晌午天热,太阳晒得地面都发烫。 饶是陈君迁抄了近道,翻过武凌山回村,有山上的树荫遮挡,还是觉得口干舌燥,汗湿了整个后背。 方才他借口有事处理,拖延了一天,虽不全然属实,但也算不上假话——他昨天一夜没回家,要是刚刚直接跟那侍卫走了,家里人肯定会着急。 虽说可以让县衙的人去家里报个信,但没这个必要。 况且这次去长寿郡,他还想带上沈京墨一起。 先前她又是制香又是绣花,虽说因为开办学堂耽搁了一些时间,但前不久已经做出了一种熏香,这次正好带去长寿郡中,看看有没有销路。 而且她是上京来的,长寿郡虽然比不上上京热闹繁华,但却要比永宁县强上许多,等他和孟沧办完了公事,还可以带她到处转转,买些漂亮衣裳首饰。 如此一来,他们二人起码能多出三五天独处的时间。 陈君迁认真地规划着接下去几天的日程安排,丝毫不曾察觉迎面走过来一个人影。 直到那人拦在他面前站定下来,轻声细语地唤了他一声“小陈大人”,陈君迁才猛地抬起头来,看清那人后,面色不禁微沉,淡淡地回了一声:“唐家娘子。” 他打完招呼完便要走,唐家娘子却横跨一步挡在了他面前。 她脑后簪着一朵红艳艳的花,装扮看上去有些眼熟。 “小陈大人,我有话和你说。” 陈君迁抬眼看了看她身后葡萄村的方向,微微后退一步与她保持距离:“什么事。” “你家娘子这几天在学堂里,和一个男人走得很近。我今日路过,瞧见他们有说有笑的,亲密得不得了……” 陈君迁当即皱了眉,打断了她:“那人是学堂的教书先生,我娘子好心收留他在学堂住下,这事我知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他说完,拔腿就走。 陈君迁步量大,唐家娘子只好小跑起来才能追上。 她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尖声叫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吗?!” 陈君迁一早就知道唐家娘子对自己的心思,从前沈京墨没来,两人若是见到,他还能与唐家娘子打声招呼。可如今他已有了明媒正娶的妻子,再遇见对自己有想法的女子,便恨不得退避三舍。 但今日他却意外地犹豫了。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53节 他站住脚步,一时也忘了将袖子从她手中挣脱出来。 “你说她……” “陈大人?好巧。” 陈君迁话未说完,便听见有人叫他。 扭过脸去,迎面走来的正是那付姓书生。 而他身侧,赫然是一脸明媚笑意的沈京墨! 第38章 争执、拥抱(二合一) “为什么推开我…… 不知那书生同她说了什么,沈京墨言笑晏晏,水润的明眸中盛满了动人的笑意。 陈君迁的目光定在她明艳的脸上,黑沉沉的眼中情绪有如惊涛骇浪般汹涌。 书生问候陈君迁时,沈京墨的视线也随之转来,只一眼,便瞧见他身侧的唐家娘子,还有她手中紧紧拉扯着的他的衣袖。 她脸上的笑意顿时僵硬了起来。 现在才刚刚晌午,离他下值还早,他怎么会出现在村口,又为何与唐家娘子拉拉扯扯? 不是说过亲疏有别,不会与心思不正的女子来往么? 心中像是被什么轻轻拧了一下,有些莫名的不舒服。 沈京墨的目光落在她的手和他的衣袖上,秀眉微颦,薄巧的唇微微张开,却什么都没有说。 片刻后,她眨了眨眼睛,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尽管不喜唐家娘子,但她也不想在她面前失了风度,于是刻意压制下心头的烦闷与不耐,露出一副故作轻松的表情。 陈君迁没有理会书生,却看得清楚,她在看见自己的那一刻,脸上生动的笑容一下下转变成如今这副无所谓的淡漠模样。 斗笠宽大的阴影下,陈君迁狠狠皱了下眉。 沈京墨没有看他,他却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两人之间的气氛分外微妙。 书生看看他,又看看一旁的沈京墨,敏锐地没有打破这份尴尬。 唐家娘子的手却还死死攥着陈君迁的袖子,看向沈京墨和书生的眼神中带着得意之色:“小陈大人,我刚刚没说错吧?他们两人……哎?” 她话未说完,陈君迁一把扯出自己的衣袖,大步走向沈京墨。 他身姿雄伟,沉着脸快步走来时,压迫感也扑面而来。 书生不由得向一侧挪了半步,似是想要拦在沈京墨身前,生怕面色不善的陈君迁会对她做些什么。 沈京墨的余光瞥见了陈君迁迅速走近的身影,下意识抬头看他。 发现书生半边身子挡在她面前,沈京墨轻轻绕开他的遮挡,向前去了半步。 书生只好一脸担忧地看向她。 陈君迁在她面前站定,宽大的帽檐下露出一双不悦的眼。 沈京墨不觉一愣。 看他的表情,莫不是在生气? 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她的眼神不自觉地往他身后看去,去看那一脸幽怨瞪着她的唐家娘子的神情。 可还没等她看清楚,视线便被什么东西遮挡了大半。 是他把自己的斗笠摘下来,戴在了她头上。 帽檐被他压得很低,似是有意不想让她看。沈京墨不满地抬手调整,可刚把帽檐抬起来一点,就又被他压了下去。 她怒而抬头瞪他。 陈君迁却一脸坦然,原先深邃黑眸中的怨气已然消散,只是皱着眉点她:“这么热的天,怎么不在家里歇晌,不晒么?” 语气亲昵温和,像是全然不在意身边还有两人围观似的。 沈京墨登时讶然,没有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 那他刚才为何看上去那样生气,难不成就因为她没有在家歇晌? “大人莫要错怪夫人,此事全是小可考虑不周,”沈京墨还未开口,书生反倒十分诚恳地解释起来,“都怪小可想要熟悉村中环境,才劳烦夫人代为介绍。但今日学堂课忙,孩子们又想听故事不肯回家,这才拖到了现在才下课。夫人不想耽误后半天的课,才在晌午出来。” 他顿了顿,继续道:“学堂中还有些桌椅不甚结实,小可昨日告诉了夫人,夫人昨日便打算修缮,奈何……” 书生说了一半便不再说了,只是看了陈君迁一眼,似乎意有所指:“小可正打算在村中走上一走,找些工具材料,好回去帮夫人修缮。” 陈君迁听着书生说话,却并未看他一眼,眼睛里只有沈京墨,直盯得她脸上发热,借着斗笠的遮挡,明里暗里瞪了他好几眼。 直到书生说完,陈君迁才语气淡淡地开口:“我夫人一不熟悉村里,二不擅做粗活,三不擅长拒绝。下次再有这种事,付公子可以直接来找我。” 他说完,目光才从又羞又恼的沈京墨身上移开,转头看向书生:“下次出门,别挑太阳这么毒的晌午,省得把付公子这么白净的人给晒黑了。” 沈京墨越听越觉得陈君迁这话酸溜溜的。她充满歉意地看了书生一眼,忙伸手去扯陈君迁,示意他别再乱说。 陈君迁却一把将她伸过去的手攥在了掌中,对书生留下一句:“我与娘子有事先走,付公子自便。” 书生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堪,勉强挤出几分还算得体的微笑,颔首行礼:“大人、夫人慢走。” 不等他说完,陈君迁已经拉着沈京墨的手往陈家的方向走去了。 书生微微佝偻的身形在原地僵硬了片刻,才缓缓直起腰来,转头望向两人愈行愈远的背影。 被三人忽视了半天的唐家娘子也盯着陈君迁和沈京墨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而看向身影落寞的书生,突然露出一副嘲讽的笑来。 “上赶着倒贴那狐媚子,人家还不是说丢下你就丢下你,不知廉耻……” 她说罢,白眼一翻,脚步重重地往回走。 经过书生身边时,他忽得笑了一声。 唐家娘子顿时一瞪眼:“你笑什么?!” 书生一改先前谨小慎微的模样,倨傲的眼神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看着唐家娘子从头到脚都甚是眼熟、却并不适合她的装扮,哂笑:“学堂不限年龄,或许这位夫人可以偶尔去听听课,就会知道,何为‘东施效颦’。” 唐家娘子不懂这四个字,却也听得出书生语气中的讥讽,当即指着他破口大骂起来。 书生却毫不在意,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步履蹒跚地慢慢往学堂走去。 * 陈君迁大步流星,沈京墨不得不走得很快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被他拽着走出几步,她担心书生的腿脚,更担心他记不得路,频频回眸。 陈君迁眼见她的斗笠转过去又转回来,步子变得更快了。 沈京墨渐渐开始感觉到腿脚酸软,愈发难以跟上他。 “大人能不能走慢些……” 他不听。 又走出十来步,见他还没有慢下来的意思,沈京墨终于坚持不住,用力拽住陈君迁的手,强拉着他停了下来。 他站定,却没有转身。 沈京墨搞不懂他在生哪门子气,转到他面前仰头直视他:“大人不在县衙呆着,就是为了回来给我脸色看吗?” 她实在是想不通,她什么时候得罪他了?犯得上一见面就又是皱眉又是言辞不善? 亏她昨晚还担心了半宿。 听见沈京墨的控诉,陈君迁低下头来,眉头仍旧紧锁。 他有给她脸色看么?他不是见到她的第一时间就将斗笠给了她,温和地问她怎么不在家歇息? 他只是对那书生说话不客气了些,她这就不满意了? 两人僵持起来,手却还紧紧牵着,画面一时显得有些怪异。 半晌,陈君迁鼻息一叹,紧绷的肩膀稍稍松懈下来几分,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向自己。 沈京墨拗不过他的气力,不情不愿地向前挪了半步,身子却向后仰去。 他低眸瞧她,她便移开眼去不看他。 须臾,陈君迁故作轻松地对她笑了一笑:“不是说有桌椅坏了?我去修,你带路。” 他避重就轻想要蒙混过关,沈京墨却不吃这一套。 “大人自己认得路。” 她把脸扭向一边不理他。 “嗯,我认得路。那位付公子来村里不止一两天了,想必也认得路。” 果然如此! 沈京墨凝眉瞪视陈君迁:“大人为何总是和付公子过不去?”从他到村里来那天起她就有所察觉。 “我有么?” “有!”她一条条细数起他最近几日的“罪状”来,“大人以往从不会为了送我去学堂耽误点卯,也不会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更不会像方才和付公子说话时那样咄咄逼人,不会无缘无故留宿县衙不回家,不会用那样的表情和我说话,不会……” “我昨晚一夜未归,你担心么?”陈君迁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沈京墨被他截断了思绪,不由得愣怔住,随即困惑又气恼地皱起眉头。 他怎么又问这种奇怪的问题? 她咬了下唇,视线乱转:“大人是县令,身材又健硕,在永宁县里谁能把大人怎么样?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要是我和那位付公子发生争执,你向着谁?” “大人为何要与付公子发生争执?” “没有原因,你先回答。”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54节 沈京墨气郁:“大人是在无理取闹。” 他干脆真就耍起混来:“你不答那就要向着我。” 沈京墨:…… 沈京墨:“我谁也不向着。” 说完她转身就走。 可手还被陈君迁攥着,她走出两步便走不动了。 用力拽了两下,他却纹丝不动,稳如磐石。 沈京墨只好回过头去,杏目圆睁:“松手。” 说着又使劲拽了两下,试图把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脱出去。 可他偏不放手,听到她这般命令,甚至还仗着力气大,故意将她往自己怀里拖。 沈京墨的手都被他捏红了,气得压低了脑袋,决定在他松手之前绝不再看他一眼。 陈君迁直把她拉到胸前,垂眸看她,却只能看见斗笠光秃秃的顶。 半晌,终究还是他率先妥协。 “不说外人的事了。我去帮你把桌椅修好,别耽误下午的课。” 陈君迁说完,终于肯动身了。 沈京墨不想和他同行,无奈手被他握着,挣也挣不开,只好放弃了挣扎,但还是倔强地不看他更不理他,一脸气闷地埋头往前走。 回到学堂,陈君迁二话没说,在沈京墨的指点下将瘸腿的几张桌椅搬到院中的阴凉里去,迅速检查了一番,便拿起工具叮叮咣咣地修理起来。 沈京墨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不时提醒他一声何处还有遗漏。 但二人之间的交流也仅限于此,没再多聊半句旁的话题。 不多时,书生也回来了。 看见陈君迁在院中修桌椅,书生并不意外,客客气气地和他、和沈京墨挨个打了声招呼,便往他暂住的小屋走去。 烈日当空,他的后背被汗微微洇湿,苍白的脸上覆着一层薄汗,眼尾微红,走起路来比先前更加踉跄,每走一步就要歇上一歇,那条断过的伤腿着地时,次次都伴随着一声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那动静极其轻微,但许是院中安静,沈京墨还是清晰地听见了。 八成是在村中走了太多的路,加上断腿本就没有好利索,这才又开始疼了。 沈京墨没有多想,起身向书生走去,想要扶他回屋。 可她刚走出两步,一个身影便擦着她的手臂,从她身后反超过去,几步就走到了书生跟前,一把握住了书生的手肘。 陈君迁面无表情地沉声道:“我扶你。” 手肘被人紧紧钳制住,书生不由得一惊,尤其看见陈君迁那张面色不善的黑脸,忙试图将胳膊抽回去:“不敢劳烦陈大人。” “不劳烦。” 陈君迁没有撒手,直到将他送进屋中又关上门,这才回到树荫下继续修他的桌椅,“当当当”敲了两下,抬眼看向站在两步远的地方蹙眉看他的沈京墨,一脸无辜道:“怎么了?” 沈京墨困惑不解地蹙起眉,看看被陈君迁紧紧关上的房门,又看看他,没有说话。 两人继续沉默地修起桌椅来。 学堂的桌椅大多是便宜买来,本就不算结实,加上年纪小的孩子坐不住,边听课边晃腿,扭来扭去的,榫卯的凳子难免会弄坏。 陈君迁每修好一个,就要沈京墨坐上去试试,但凡有一点摇晃都要返工再修。一来二去,耗了足有两刻钟,也才修了一半。 这期间,沈京墨回家去取了些吃食和水来。刚回到学堂院中,就看见书生腿脚似乎好了些,正缓慢地在院中走动。 不知是不是瞧见她来了,原本漫无目的随便走走的书生,突然朝着陈君迁所在的树荫去了。 “陈大人辛苦了。”书生说着,也搬过一个板凳修理起来。 只是他一看就不擅长这些,一张板凳还未修好,就一锤子砸在了手上,指甲顿时便涌上血,黑了一片。 书生口中发出一丝痛呼。 沈京墨原本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的石桌上摆放吃食,听见这一声,忙走了过来。 陈君迁也闻声抬头,嫌弃地看了一眼粗手笨脚的书生,一把将他手里的锤子拿了过去,抢在沈京墨走到之前抓住他的手瞧了一眼。 “没事儿,过两天就好了……” 他话未说完,沈京墨也已走了过来,低头一瞧,立刻道:“都有淤血了!我去弄些药来敷吧。” 陈君迁皱眉——这点小伤有什么好上药的?她再走慢点过来伤都要好了。 书生看了一眼陈君迁的表情,忙一脸愧疚地拦住沈京墨,面色苍白道:“都怪小可手笨,一点小伤,怎敢劳夫人这般上心。” “付公子的手是用来教书育人的,不善做粗活岂不正常?我去弄些止痛化瘀的药来,公子不必与我客气……” “咚——” 沈京墨与书生正在相互客气,冷不丁听到一声闷响,都吓了一跳,转头往声音处看去。 只见两把锤子被扔在地上,原本坐在隆起的树根上的陈君迁已经站起身来,招呼也没打,往学堂外面走去了。 “陈大人……”书生面露担忧地看向沈京墨,“不会是生气了吧?” 沈京墨盯着陈君迁远去的背影,只觉得他这火气来得莫名其妙,便安慰书生道:“付公子多虑了。我先去弄药来,这些桌椅不急。” 她飞快捣好了药,交待过书生如何上药后,见陈君迁迟迟不归,只好回家去找他。 他今天着实奇怪,她可不想无端受他这份气,必须得问个明白,她到底哪里惹到他了。 可到了家里,问过陈川柏,才知道陈君迁并未回过家,陈川柏还以为他此时仍在县衙。 沈京墨不禁担心起来。 虽说他在村里不至于遇到什么危险,但看他回来的时辰,想必未在县里吃过午饭,走了那么长的山路,又帮她修了半天的桌椅,不吃饭怎么能行? 纠结片刻,沈京墨拐弯抹角地从陈川柏口中得知,陈君迁以往心情不好时,总会去饮马河附近一个人躲着。 她没向陈川柏解释原因,装了些菜饽饽和水,挎着小篮子脚步匆匆地往河边赶去。 饮马河畔。 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村里人都在家中歇晌,河边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沈京墨找了半晌,河岸两侧都没有陈君迁的身影。 莫非他不在这里? 静默片刻,沈京墨轻叹一声,转身欲走。 不远处,却突然响起一阵笛声。 仔细一听,竟是之前她与陈君迁一起上山采香骨朵时,他用树叶吹给她听过的那首曲子,说是陈大采药时若与他走散,都会吹这首小调找他。 沈京墨当即提起裙摆,循着曲音找去。 声音是从一棵老树上传来的。 她还未走近,远远便瞧见一片苍翠绿荫中,一个人影靠坐在离地一人多高的枝干上,一腿伸平,一腿屈膝而坐,阖眼倚着树干,手中捏着一片叶子孤独地吹奏。 微风吹拂,满树叶子轻摇。 等她走到树下,曲子也刚好吹完最后一声。 她仰头看他。 陈君迁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放下树叶,继续闭眼坐在树上,仿佛不知道她在树下。 沈京墨轻拧眉尖,开口唤他:“大人可用过饭?” 他不答,眼也未睁。 “……”她咬了咬唇,“大人是在生我的气?” 从方才在村口遇见他,他就一直在生气。 可她不懂:“我何时何故惹了大人不快,大人总该与我说明白。” 他还是缄口不言。 沈京墨等了他片刻,见他还是不愿开口,她心中也升起了一股火,也不想再问他为何生气,转身就往回家走。 走出两步,想起臂弯还挎着篮子,她脚步一顿,回过身去把篮子往他眼前的树枝上一挂,心中狠狠说了句“爱吃不吃”,转身又走。 这次她走得很快,像是下定决心不再管他了。 走出一段距离,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树叶晃动的声音,紧接着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沈京墨抬起的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决地往前走去。 脚步声又近了些,她干脆把手臂放到了身前,他就算想要抓她的胳膊也无处下手。 可又走了几步,陈君迁却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既没有出声喊她,也没有抢上前来拦她。 他只是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一言不发。 终于,沈京墨按捺不住委屈和愤懑,猛然站定脚步,愤而转身,抬眼狠狠瞪着他:“跟着我做什么?!不是生我的气,不理我吗?” “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他忽得开口,沈京墨不由得一怔。 “还是因为付公子?”她都要气笑了,“因为我对别人好,所以生我的气?” 他没反驳,算是默认。 “大人真是不讲道理!村里人谁家有事,你也会去帮忙。怎么你就做得了好人,我就做不得?” “但你对他太好了。” “付公子与我算是同乡,我父亲又曾答应过会庇护他。如今他落难,我代父亲帮他一把,不对吗?” “帮忙是帮忙,为什么与他那么亲近?” “亲近?”沈京墨不理解,“大人不要平白污蔑,我何时与付公子亲近过?他不良于行,我稍作帮扶,这就叫亲近?换了别人也会去扶!他受了伤,我去捣药,这也算亲近?” “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白,瘦,好看,会读书,处处都是你喜欢的样子!” “你胡说!”沈京墨被他气得不行,连一向的矜持和仪态也无法再保持,急忙争辩,“我对付公子一无非分之想,二不挟恩图报!我沈京墨行得正坐得端,没有那种不堪的想法!”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55节 她说罢愤怒地用眼神回敬他,胸口剧烈地起伏。 陈君迁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接着猛地一把将她按入了怀里! 沈京墨正在气头上,被他这样一抱,登时呆愣住了。 下一刻,她猛然将他推开,踉跄着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一张俏脸瞬间变得通红。 “你、你……” 陈君迁上前一步迫近她,一双如墨般黑漆漆的眼眸紧紧盯着她的眼,让她无处可逃。 “为什么推开我?”他那眼神像是恨不得把她吃了似的,“你若对我没有非分之想,行得正坐得端,为何不敢与我亲近?” 第39章 意外(二合一) “我哥说他今晚去县衙…… 被他这一问,沈京墨又气又羞,眼神不禁飘忽起来。 “你……这怎么能相提并论?” “怎么不能?我和他对你来说有什么区别?” 陈君迁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似是铁了心非要逼她承认,她对他与旁人不同,所以才心虚地将他推远。 “你,你……”沈京墨不知道他们争论的话题是如何从书生变成他们两人的,被他逼得急了,口不择言,一脸嫌弃的表情,“你身上都是汗!” 陈君迁却不依不饶地捞起她的手来,不再抱她,手指却强硬地滑入她指缝间,与她十指相扣,将她抓到近前:“那这样呢?” 沈京墨脸色更加涨红,用力挣扎起来:“……放开我!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儿……你、你无理取闹!” 她边说边用力把手向后拉,试图摆脱他的桎梏,可五指却被他夹得死死的,根本抽动不了分毫。 他的力气那么大,仅凭她自己怎么可能撼动得了? 可沈京墨不肯停下尝试,一次又一次地努力把自己的手往外抽。 陈君迁低眸看着她不忿的神情和微红的眼眶,终于恢复了理智。 自从书生出现,他心中始终忐忑不已,这几日的许多事,都若有若无地戳中了他心中最隐秘的不安。 他太紧绷,太想要她一个肯定的答案。 但他不该这样逼她。 他垂着眼,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情绪,与她十指相扣的手轻轻用力捏了下她的手。 “我得去长寿郡一趟……” “你放开我!”她不想听别的。 “我放开你就跑了,”陈君迁苦笑,抓着她手的力气却松懈了许多,见她白嫩的手指被勒出了红痕,他轻轻为她揉捏起来,边揉边说,“明天就走,少说要去三五天……” 沈京墨眼下才没有心思听他说了些什么,陈君迁的手放松开来的那一刻,她抽出手来,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一次陈君迁没有再追上来。 * 沈京墨没有回陈家,一口气跑回了学堂。 院子里还堆放着些许尚未修理的桌椅板凳,她匆匆扫过一眼,径直钻进了学堂中。 下午是姑娘们来学刺绣的时间,课时不长,等到太阳下去些,天凉快了,她们还要回家或是下地帮忙,只有午饭后最热的一个时辰能来绣花。 沈京墨也和她们一起绣。她的绣绷干脆就放在了学堂,等到姑娘们学完,她还会留下来再做一会儿,等绣好了再托陈君迁少去县里卖。 只是今天她却是怎么也踏不下心来,绣着绣着图案便走了样,等反应过来,又要拆掉重绣。 一个时辰绣完,她指尖上已不知被自己扎了多少个针眼。 柳翠仪就坐在她身边,早早便察觉到她今日心不在焉,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般,脸色也红得不正常。 等到姑娘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轻轻拽了拽沈京墨的衣袖,问她是不是身子不爽利,说着还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倒是不烫。 沈京墨的确心事重重,可这事她哪敢和别人说,只好借口今日太阳太过毒辣,害得她有些心浮气躁。 柳翠仪不放心地多陪了她一会儿,才最后一个离开学堂。 空荡荡的屋中终于只剩下沈京墨一人。 她还坐在那儿没动,垂眸盯着手中的布绷,漂亮的双眼此时却毫无焦点。 她在回想刚刚在饮马河边和陈君迁的争吵。 他似乎很在意书生,在意她对书生的态度,在意到近乎失态。 再加上他这些日子的种种表现和反常反应,沈京墨几乎可以确定—— 他喜欢她。 就算还不到这种程度,也绝不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假娘子而已。 可他们明明说好三年后便和离,明明说过他心里放着别人,为什么…… 沈京墨失神地盯着布绷上绣了一半的鸳鸯,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呆在学堂中没有回家。 是不想回,更是不敢回。 她想了大半天时间,却依然没能想好,往后究竟要如何面对陈君迁。 这并非她第一次对他的情愫有所察觉,只是以往他表现得不算明显,她还能自欺欺人装作不知。 可这次却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再假装不懂了。 直到太阳落山,学堂中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了,沈京墨才在一片幽暗中放下布绷,缓缓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说长不长,她却走得很慢。 走到院门口时,她在门外静静地站了许久,好不容易才鼓足了勇气,推开了院门。 该来的总会来,该面对的也逃不开,有些话,她应该尽早和他说清楚。 院子里很安静。 陈川柏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乘凉。 院中的石桌上放着她晌午带给他的小篮子,盖在上面的白布没有掀开,里面的东西他一样也没动。 沈京墨怔然一瞬,进到屋里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她又退回到院中,问陈川柏他哥去了哪里。 “他说明天要去郡里,得早点儿出发,今晚就去县衙睡了。” 是为了躲她吧。 沈京墨紧张的神经突然松开了。 他这一走,少说也要三五天。 三五天,足够他们都冷静下来。 不用现在就面对他,她该庆幸。 可沈京墨却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轻松。 沉默半晌,她关起门来,摸着黑爬进了床里。 她没吃晚饭,胃里此刻正轻微地绞痛。沈京墨抱着被子蜷缩起身子,出神地盯着黑漆漆的床角。 心里乱糟糟的。 * 第二天,沈京墨照例早早起身去学堂上课。 出门时,院外站着两个衙役,她并不认识,只是认得那身衣裳,问他们为何在此,衙役说是陈君迁临走时嘱咐,要他们在陈家守着她的安全。 沈京墨推托不过,只好让两个衙役跟在身后,往学堂走去。 她赶到时,书生已经在艰难地搬着昨天那堆桌椅。沈京墨和两个衙役也上前帮忙。 “这么多桌椅都修好了?有劳付公子了。” 拖着一张桌子的书生却是疑惑:“这些桌椅并非小可之功劳。” 沈京墨听罢一怔。 不是书生,还能是谁呢。 陈君迁。 可他昨晚就赶回县衙了,昨天下午她又一直在学堂,院中若是有敲敲打打的响动她不可能听不见。 他什么时候修的? 见沈京墨望着桌椅出神,书生忍不住在她眼前晃动起手掌来。 “夫人,夫人?” “啊?”沈京墨恍然回神,面对书生挤出一丝略显僵硬的微笑,“我没事。” 书生放心不下,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昨日陈大人像是心情不佳,夫人……” 他的话适时停住,面露为难。 沈京墨一边将凳子放好摆正,一边解释陈君迁只是政务繁忙才情绪急躁了些,与他无关,教他不必担心。 “是么?小可原本还在想,今日若是见到陈大人,务必要和他赔礼道歉。毕竟给夫人添了这许多麻烦,昨日烈日当空,还劳烦夫人带我外出,的确考虑不周,也难怪陈大人那般生气。” 听他一直提起陈君迁,沈京墨的表情略有些不自然。 她只想快点终止这个话题。 “大人去长寿郡了,几日之内怕是赶不回来。” 听到这话,书生先是一愣,眼神下意识地瞥向一侧,随即露出一副惋惜的神情:“这样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已有学生陆续到了学堂。 来学堂上课的大多年纪不大,留在家中干不了什么活,便被撵来听课,等学完了再回家讲给家中更大些的孩子听。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56节 柳翠仪偶尔也会来听上一耳朵,只不过大多数时间都呆不久,顶多与沈京墨说上两句话就离开了。 但今日特殊,她一早就来了学堂,见沈京墨在搬桌椅,便也一起帮忙,顺便与她闲聊。 “姐姐,明儿县里赶大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呀?我有几条帕子绣好了,正好拿去卖了,买点儿好吃的回来。” 沈京墨看着柳翠仪那张俏生生的小脸,心中不免羡慕。 她虽嫁了人,却与之前并无多大区别,仍是一副无忧无虑的纯真模样,可见与林陌然感情甚笃。 她笑带促狭:“不和你家郎君一起去?” “他有一堆东西要卖呢!我可不想陪他在太阳底下晒一天,”柳翠仪嘴上虽嫌弃,眼中却满是爱意,悄悄对她说,“他不知道我绣帕子卖钱的事儿,我也不打算跟他说。他生辰快到了,我打算用卖帕子的钱给他准备一份生辰礼,姐姐陪我去挑挑吧。” “难怪舍得和林陌然分开,”沈京墨笑她,“可以是可以,不过我那帕子还差一点儿没绣完,我抓紧些,明天下午陪你去可好?” “好呀!那我明儿早上去姐姐家里和姐姐一起绣!” 两个姑娘说话时,书生便在一旁默默摆放桌椅,招呼学生,听到两人的对话,他不禁感到新奇,凑上前来问:“明日县中有集市?” 柳翠仪是个热心肠,笑着回答:“对!这几个月每月一次,可热闹了,卖什么的都有!明儿村里的男人几乎都要去卖东西,付公子要不要去逛逛?” 书生听着她的话,似乎有片刻的出神。 等到柳翠仪又唤了他两声“付公子?”,他才回过神来,笑着回了句“再说”,便离去了。 * 长寿郡守府。 孟沧看着坐在左下首黑脸不语的陈君迁,肥嘟嘟的脸上满都是汗。 陈君迁昨天一早从县衙出发,今日晌午才赶到郡守府。 他县衙里没有马,就算有,他也不会骑,只能坐着驴车慢慢走。现在能坐在郡守府里,差点把县衙唯一的那头毛驴累死。 但他坐下半晌,孟沧才姗姗来迟,而且一脸心虚,拉着他说了一堆废话,害得陈君迁摸不准他这次让自己来到底存着什么目的,只觉得浪费时间,心情愈发不悦,脸色也难看起来。 孟沧哪能看不出陈君迁的想法。 可他也是无辜的呀!他也是刚刚有人去通报,才知道陈君迁来了。 他看了看陈君迁的脸色,一边心里暗暗骂到“凭什么他堂堂郡守还要看一个小县令的脸色”,一边苦笑着擦了擦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话题。 正要再说些废话,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轻盈欢快,带着细碎的铃铛摇晃声。 孟沧像是看见救星一般往门口望去,陈君迁也看了一眼。 只见孟盈盈穿着一身俏丽的裙裳,脸上画着妩媚动人的妆容,端着茶水走了进来。 她的鞋上坠着两颗铃铛,走起路来叮铃作响,让人没法不注意到她。 她一进屋就瞧见了陈君迁,禁不住笑着向他走来,对着他盈盈福身,将一杯茶水放到他手边,嗓音宛如黄鹂般清脆:“大人慢用。” 孟沧一早就猜到了,肯定是他这宝贝女儿假传他的意思,把陈君迁喊来的。 但人都来了,他又不能落了自己女儿的面子,只好配合着想办法把人留住。 没办法,谁让他有那么多孩子,却最疼孟盈盈和她姨娘呢?孟盈盈要是受了委屈,晚上回家徐氏就要和他哭。 他孟沧虽不是什么英雄,却最懂怜香惜玉,可见不得美人垂泪,所以只能委屈陈君迁了。 不过他也算不得委屈,能被他孟沧的女儿看上,是他陈君迁的福分。 孟盈盈放下茶水,又装模作样地给孟沧倒了一杯,便站在一边不走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陈君迁,越瞧越喜欢。 陈君迁坐着无聊,端起茶杯来想喝上一口,却闻到一股浓郁的香粉味道,浓得呛人,把茶香都给盖过去了。 他皱了下眉,抬眼瞧了孟盈盈一眼,对孟沧道:“大人借一步说话。” 孟沧不解,但还是跟他走了出去。孟盈盈想跟上,却被陈君迁一个眼神给止住了。 两人走到院中,陈君迁谨慎地看了一眼门内望眼欲穿的孟盈盈,压低了声音,神情十分严肃。 “大人,有件事,我得提醒您。” 孟沧见状也压低了嗓音:“什么事?” “屋中那婢女穿得太过招摇,怕是心怀不轨,大人可得小心呐。” 孟沧:…… * 转过天是赶大集的日子,学堂歇课一天。 柳翠仪和沈京墨约好早上一起绣完她那方帕子,便没和林陌然一起去县里。 今日天气甚好,万里无云,碧空如洗,柳翠仪心情大好地哼着小调,说什么也要把沈京墨拽出去走走再回去绣帕子。 昨天守在陈家的两个衙役早就被沈京墨劝回了县里,他们是给官家当差的,不是谁的家丁,若让有心之人知道陈君迁这样使唤他们,难免对他不利。只是两个衙役说隔天还会来家里看一眼,到时好交差,她便不好推辞了。 两人在村里边走边聊,绕了一圈,刚回到陈家门外,就瞧见一道火红的人影正牵着马往村中走来。 沈京墨还是第一次在葡萄村见到谁家有马,不禁驻足眺望。 柳翠仪也随着她的视线瞧了一眼,看清来人的长相后,附在沈京墨耳边悄声道:“是谢家丫头回来了。” “谢家?”沈京墨来到村里几个月了,还从未遇见过姓谢的人家。 “嗯嗯,他们家是走镖的,很少在家呆着,每回一走就走大半年。谢家丫头叫玉娘,平时跟她爹和她爷一起走镖,要是没镖可走,就在县里帮人杀猪,可泼辣了。” “谢玉娘?”沈京墨低声念着这个名字,“那她和谢师爷……” 柳翠仪忙笑着摆手:“他们两家没关系,谢师爷不是咱们村里人。” 沈京墨“哦”了一声,却见柳翠仪又神秘兮兮地贴近她耳边,一脸认真地提醒她:“既然谢家丫头回来了,姐姐,你可要小心些。” 沈京墨一愣:“为何?” 柳翠仪张了张嘴,抬眼却瞥见谢玉娘已经走到了跟前,忙直起腰来和她打招呼。 沈京墨也借机打量起谢玉娘来。 她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身材不似寻常女子那般纤细,却也并不过分魁梧,束发,脸上干净没有妆容,眉眼间英气十足,肩膀挺阔,腰却劲瘦,一身红衣威风凛凛,腰间配着一把大刀。 她打量谢玉娘,谢玉娘也在打量她。 但谢玉娘并没有看很久,便大方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问柳翠仪:“这位漂亮姐姐是?” 柳翠仪给两人介绍。 得知沈京墨是陈君迁的娘子,谢玉娘眼前一亮,像是看什么稀罕物似的,又将她好生打量了一番,攀谈了好几句才离开。 许是常年走镖,谢玉娘的官话说得十分纯正,沈京墨虽和她交谈不多,却对她颇有好感。 待谢玉娘走后,柳翠仪拉着沈京墨进屋,她才想起刚刚柳翠仪让自己小心些谢玉娘。 沈京墨又问起原因。 “我觉得……谢家丫头可能喜欢小陈大人。” 沈京墨意外地眼眸微张:“当真?” 先是唐家娘子,又是谢家丫头,他真有那么招人稀罕? 柳翠仪却抿了唇,一副思考状,半晌,冲她嘿嘿一笑:“我也不敢肯定,就是以前吧谢家丫头总是三天两头往这儿跑,不是送点儿猪下水,就是送点儿走镖路上见到的新鲜玩意儿。但是她谢家和陈家又不沾亲不带故的……好多人都猜她是看上了小陈大人。” 沈京墨闻言沉思起来。 刚刚谢玉娘知道她是陈君迁的娘子时,那表情中有好奇、有新鲜,却并没有一丝嫉妒。 沈京墨曾在唐家娘子脸上看到过许多次妒色,她肯定,谢玉娘与唐家娘子对她的态度不一样。 见她沉默不语,柳翠仪忙拍了下自己的嘴:“姐姐你别生气呀,那都是我瞎猜的,兴许就是谢家想巴结小陈大人才总送东西来的,你别当真啊。” 沈京墨被她的反应弄得哭笑不得,安慰她自己并未生气,也不会把这事当真。 柳翠仪这才放下心来,接着笑道:“也是,如果我是姐姐,我也不会担心小陈大人会和别的女人跑了。谁让姐姐长得这么好看,小陈大人又是个极好的人。他对姐姐好,肯定不会有二心的,都是我瞎操心说错话。以后不说了。” 她拉着沈京墨的手赔笑,眼睛都眯成了两道缝。 沈京墨不置可否,回给她一个笑脸后,低下头去绣起花来。 边绣,边回想柳翠仪最后的那句,“小陈大人是个极好的人”。 似乎这里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认知。 沈京墨轻咬下唇,眼睫微微扇动。 他的确是个好人,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她。 只是…… 她蓦然想起,几年前在上京时,她的一位好姐妹曾瞒着家中,偷偷买下一套价值连城的宝贝头面,却不敢拿回家去,只好暂时放在她手里。 那套头面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奢华最漂亮的头面,每次梳妆时,她也会打开妆奁,仔细观摩欣赏一番,却从没有将它取出试戴过一次。 她知道那东西很好,但它不属于她。 她只是个临时的保管者,等时候到了便要交还给它真正的主人。 有些人也是一样。 早晚要和离。 再好也不是她的。 沈京墨想着想着就走了神。 等她反应过来,图案又绣错了几针。好在错得不多,还能补救,只是缺了一种颜色的绣线,她和柳翠仪翻遍了针线篮子也没找到。 “许是落在学堂了,”沈京墨回忆了片刻,“我去取一趟。” “我陪你去。” “不用,离得又不远,我快去快回。” 她也正需要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便谢绝了柳翠仪陪同的好意,脚步匆匆地赶往学堂。 学堂今日歇课,沈京墨出来得着急,等到了学堂门口,才发现自己忘了带钥匙。 她只好去找书生帮忙。 但书生的房门紧锁,人也不知去了何处。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57节 难不成是去县里赶集了?可他腿脚不便,怎么能走那么远的路? 八成还在村里。 一念及此,沈京墨便干脆在院中等他。 这一等就等了足足两刻钟,书生才一脸冷汗、神色凝重地走了回来。 “付公子。” 听见沈京墨唤他,书生整个身子就是一抖,抬眼瞧她时,脸色刷得又苍白了几分。 “我来拿东西……你不舒服么?”看见他的脸色,沈京墨担心地要来扶他。 书生却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哪怕险些绊倒,也不肯让她靠近。 沈京墨只好困惑地停下脚步:“付公子这是怎么了?” 书生侧身站着,看她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压根不敢直视她的眼。 直到她又问了几遍,书生脑门上的汗也越来越多。 终于,他像是再也撑不住了一般,双膝一软,“咚”地跪倒在了她面前,头一下接着一下地使劲磕了起来。 “付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沈京墨仓惶来扶,书生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起来。 只听他边磕头边哭叫:“是我对不住夫人,是我对不住夫人……” “你……到底怎么了,你先起来说清楚!” 书生面前的地上很快便染上了鲜血,他却依然没有停下,只是悲怆道:“夫人快些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他说着,终于抬起头来,满脸是泪地看向一脸震惊的沈京墨。 “雁鸣山的山匪,马上就要进村了!” “什么?!”沈京墨大惊失色,一把扯住他的衣襟,“你如何知晓……” 书生痛苦地闭上了眼。 “是我告诉他们的,”他又哭又笑,笑容却比哭声更凄苦,“村里有多少人、地形路线,还有今日陈大人不在县里,村中男人们都去了集市,都是我告诉他们的……” “什么……” “他们抓了我的儿子,我唯一的亲人,还打断了我的腿,我若是不为他们打探消息,我们父子二人的性命……” 书生话未说完,已然愧疚地泣不成声。 “那帮山匪与陈大人有宿怨,今日就是来对夫人下手的……夫人快些走吧,等他们到了,就什么都晚了!” 书生的每一句话都出乎沈京墨的意料。 她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一时间只剩一片空白。 直到书生用力将她向外推,她才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翠仪……”她无比惊慌地睁大了眼,“翠仪还在我家!” 第40章 山匪(上)(二合一) “大人一定会来…… 沈京墨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不顾书生的劝阻,疯了似的往回家跑去。 柳翠仪还在她家中,她不能丢下一无所知的她独自离开。 山匪人多,走大路太过招摇,绕路的话,不知何时才会到村里,她要抓紧时间,带上柳翠仪、带上今日没有去县里赶大集的女人们一起离开。 只要到了县里,她们就安全了。 沈京墨此刻已经顾不得许多,甩开了胳膊拼命狂奔。 今日虽是晴空万里,她却仿佛回到了初到永宁县的那个雨夜,为了活命,她必须一刻不停地奔跑下去。 近了、近了……再转个弯就是陈家的院子…… 沈京墨的小腿酸痛难忍,几乎是靠着意志在跑。 “翠仪!” 终于,她一把推开了陈家的院门。 院子里安安静静。 她飞快地跑进东屋。 “翠仪,快跟我走,快……啊!” 看清屋中的情形时,沈京墨抑制不住地失声尖叫起来—— 屋中满地是血,腥味几乎如同海浪般将人淹没。 柳翠仪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身上的衣服被人撕碎了,只剩些破烂的布条,什么也遮不住。 她的脸色惨白,肚子上有一个很深很深的血窟窿,还在汩汩地流着血。 已然没有了呼吸。 直到此刻沈京墨才察觉到,村里今日静得吓人。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脑中一片空白,再想叫,却已然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愣怔地望着柳翠仪早已没了生气的苍白的脸,眼泪如同洪水决堤般无意识地落下,浑身止不住颤抖。 “啊!” 村中不知何处又响起凄厉的惨叫。 沈京墨这才回过神来。 眼下没有时间让她哀悼,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拉过被子盖住柳翠仪的身子,然后飞快地往外跑去。 山匪已经进村了,他们要报复陈君迁,他们是冲她来的。 她得跑! 去县衙报官!虽然陈君迁不在,但谢遇欢一定在!得尽快让他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沈京墨双眼通红,心中早已害怕地快要崩溃,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去县里,翻过武凌山去县里!这些山匪盘踞在雁鸣山,对武凌山的地形一定不熟悉,她虽然很少走那条山路去永宁县,但此时走大路她一定跑不过那些脚力强健的大汉。 打定主意,沈京墨转头便往武凌山的方向跑去。 可还没跑到村口,一旁的房后就走出来两个彪形大汉。 沈京墨慌忙收脚,还未来得及调转方向,脑后便传来一下剧烈的疼痛,如同刀劈斧砍一般。 只一瞬间,她便失去了意识。 * 再次醒来时,沈京墨耳边满是细碎窸窣的悲泣。 她眼皮沉重,酸痛得睁不开,脑后的剧痛已经淡去,但还残留着丝丝胀痛。 她的意识一点一点地恢复清明。 过了不知多久,沈京墨终于能睁开眼睛。 周围很暗,她空洞无焦的双眼缓慢地眨了好几下才终于看清—— 天快要黑了,她在一间破旧的杂物间里,身下和眼前堆满了满是灰尘的口袋以及破损的器具。 她被丢在角落里,身边还有十多个年轻的姑娘,乍一看过去,有一半都是她认识的,想必剩下那些,也都是被从葡萄村掳来的。 她们都醒着,双手双脚被麻绳捆起来,三三两两靠在一起无助地低声哭泣。 沈京墨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 她在想柳翠仪。 陈家屋中血腥残忍的一幕在她眼前不停重现,沈京墨在一片压抑地啜泣中无声地泪流满面。 她离开陈家不过两刻钟,两刻钟以前她还在和她说话。 她提出要陪她一起去学堂,她为什么要拒绝? 她是为了陪她才没有和林陌然一起去县里…… 如果她让柳翠仪陪她一起去学堂,也许她们都能逃得掉。就算逃不掉,至少她现在应该也在这里。 活着,而不是冷冰冰地躺在血泊里。 但沈京墨并没能沉痛太久。 很快,关押她们的这间杂物间的房门被人一把推开,一个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嘶哑嗓音大笑着走了进来。 火光照进屋中,姑娘们纷纷扭过了脸去。 一双淫邪的眼睛在众姑娘身上脸上游走一遭后,瞧着角落里的沈京墨得意道:“哟,这不是陈大县令的夫人么?这回他怎么没来救你啊?” 听见这话,沈京墨瞬间一怔,随后猛然抬头看去,就见晃眼的火光前站着一个瘦若竹竿的男人,正迈过姑娘们向她走来。她虽看不清他的脸,却也听出了那噩梦般扰人的声音。 “萧景垣……”她声音颤颤地叫出了那恶霸的名字,“你是雁鸣山的匪首?!” 话落,萧景垣已在她面前蹲下,伸出手来在她下巴上摸了一把,被沈京墨嫌恶地躲了过去。 “还敢躲?!”萧景垣当即沉了脸,手向着沈京墨纤细的脖颈掐了过来。 “萧大少,这些女人大当家还没分,您别给弄伤了,到时候兄弟们不好交代。”门口举着火把的山匪出言提醒。 萧景垣听见了,不满地暗暗啐了一口,身子向旁挪了半步好让那山匪看见沈京墨并无大碍,另一只手却还是贪婪地摸了一把她的脸。 “要不是罗三非要摆什么庆功宴,老子早把你给办了!”萧景垣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贴在沈京墨耳边,上下打量着她,狞笑,“不过无所谓,罗三已经答应了,等他完事儿了,就把你送给老子。” 萧景垣下流的话令沈京墨无比恶心。 好在他没有再多做动作,夸张地嗅了嗅沈京墨身上的香味,大笑着离去。 跟着萧景垣的山匪也随之离开,从外面把门锁了起来。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58节 火光消失,屋里又陷入了让人绝望的黑暗。 不多时,门外再没了动静。 屋内同样是一片死气沉沉。 静默半晌,有人低声开口,打破了这份死寂。 “刚才姓萧的说,‘罗三要摆庆功宴’,”说话的女声带着些许异乡的口音,沈京墨和其他姑娘费了些力气才听懂,“举火把的那个说,‘大当家还没分女人’,也就是说,今晚这些山匪很可能会大摆宴席,在宴席上、或者在那之前,会由这个叫罗三的匪首决定我们如何分配。” 屋子里很安静,她声音虽小,但所有人都听得清。 沈京墨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借着窗外昏暗的月光,她看清了说话那女子的脸,竟是她和陈君迁偷荔枝时见过的那个话本先生! 云岫先生说完,另一个方向有人愤怒道:“谁帮我把绳子解开,我摸出去偷把刀,把他们都砍了!” 沈京墨看过去,并未看清那姑娘的面容,却隐约看得出她那一身衣裳是火一般的红。 是谢玉娘。 “不行,我们不知道山上有多少人,我听说这些土匪在这里呆了很多年,肯定不好对付,否则小陈大人会让他们在眼皮子底下占山为王吗?”云岫先生当即否认了谢玉娘的莽撞想法。 谢玉娘不作声了。 姑娘们一时没有主意,全都沉默起来,不一会儿,人群中传出一个细微如蚊吟的少女哭声:“小陈大人会来救我们么?我不想死……” 这姑娘年纪尚小,被山匪掳上山来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如今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引得其他的姑娘也纷纷垂泪。 被山匪抓走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她们都心知肚明。更何况方才萧景垣的话也印证了她们的猜想,宣告了她们的结局。 屋中死一般沉默。 哭累了的姑娘们靠在墙上,心如死灰。 须臾,角落中响起一声沉静的女声,声量不大,却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会的,”沈京墨肯定地回应着小姑娘的话,“大人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小姑娘转头看向沈京墨。尽管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她们却还是将目光投向沈京墨的方向,听到她这般肯定的语气,她们仿佛都看到了希望,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但是要多久小陈大人才能带人上山,我们谁都说不准。” 云岫先生再度开口,众人的心又凉了几分。 “山匪进村时村里人大多不在,下午集市散了,人们才往回走,等到他们发现出了事,再回去县衙报官,县衙弄清楚是雁鸣山将我们掳走,再召集人马上山救人,只怕天都亮了。我们等不及。” 她冷静地分析着现状,最终轻叹口气:“我们得自救。” 沈京墨认同她的话。 且不说陈君迁不在永宁县,就算他在,也不可能在天亮前找到这里。 她方才说陈君迁一定会来不假,但她们必须自救也不假。如果不想办法自己救自己,她们根本撑不到陈君迁来。 人群中有姑娘问:“可我们都被绑着,怎么自救?山上那么多土匪,天又黑着,就算我们能跑出这间屋子,也不可能跑下山的!雁鸣山是县里最险的山,哪怕是白天也没人敢爬呀!” 谢玉娘:“都甭废话了,你们谁帮我咬开手上的绳子,我翻出去,先把屋子附近的土匪杀了,咱们悄悄溜走,藏进林子里。天这么黑,土匪就算再熟悉地形也找不到我们的。” 云岫先生反对:“不行,一旦你被发现了我们都得死。这事必须好好计划。” 谢玉娘:“等你想出办法来黄花菜都凉了!” 两人谁也无法说服谁。偶尔有别的姑娘加入讨论,众人围坐在小屋中商讨起自救之法。 “硬拼肯定不行,得智取。”这是云岫先生的结论,也是大多数人认同的办法。 “具体怎么做?”谢玉娘追问。 姑娘们缄默。 她们都年轻,谁也不曾经历过这样的大风大浪,要不是方才沈京墨肯定的话给了她们些许安慰,她们如今只怕还在惶惶不安,哪还能聚在一起想办法? 可就算她们都冷静了下来,面对不知几倍于自己的山匪,她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沈京墨背靠在冰凉潮湿的墙壁上,尽管手脚都是酸软的,却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片刻后,她轻声开口,打破了屋中的死寂。 “我也许有办法,但这个计划需要所有人配合。” 姑娘们纷纷看了过来,沈京墨紧张地吞咽一下,努力克制住声音中的颤抖。 “我身上有个香囊,里面是用香骨朵和其他香料制成的香粉。研磨的时候我曾不小心碰撒过一点,这种粉末顷刻间就会溶于水中,无色,闻之有微香但尝之无味,一旦服下,不出一刻钟就会头晕乏力,像喝醉了一样。” 沈京墨说着顿了一顿,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确定房外并无人看守后才继续。 “我们人少,力气也小,更从未杀过人,不能和他们硬碰硬。雁鸣山山势陡峭险峻,此刻又是晚上,想要逃出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拖住这些山匪。” 所有人安静地认真听着。 沈京墨的目光快速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尽管看不清她们的脸,却能感觉到一道道带着信任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忽然觉得肩上无比沉重,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刚才提到的庆功宴,我们很有可能会被带过去。找机会,把香粉放进酒里,然后……” 然后怎么做,她也没想好。 能想到用香粉下药,已经是她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和极限。接下去该怎么做,是躲进山上的密林还是摸黑下山,被药麻痹的山匪该如何处置,她也不知道。 她虽比这里大多数女孩痴长一两岁,可终究也是个在爹娘呵护下长大的姑娘,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也只能不知所措。 “然后跑,分开跑。一起跑的话目标太大了,很容易全部被抓。”云岫先生道。 “跑当然要跑,但不能直接跑,”谢玉娘接过她的话,又看向沈京墨,“首先我们不知道需要放多少香粉才能把人麻翻,这些山匪人高马大,剂量小了也许根本不会起作用,或者起了作用也不会彻底晕过去,仍有制服我们的能力。就算晕过去了,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多久会醒,如果有人酒喝得少、药效短呢?直接跑绝对不行。” “那你想怎么办?”有人问谢玉娘。 “‘趁他病要他命’。挨个补刀,永绝后患。” 谢玉娘说得干脆,可一听见要杀人,所有姑娘全都偃旗息鼓,大气也不敢喘了。 屋中沉默了片刻,有人轻轻开口,声音幽微:“你们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们不会被带到庆功宴上。那样我们该怎么下药?” 沈京墨被这熟悉的声音问住了,一时没法回答。 却听云岫先生替她反驳:“他们一定会带我们去庆功宴。毕竟,我们是战利品,如果不是要等庆功宴,你觉得我们现在还能好好地呆在这里么?怕是早就被这群人给……总之,下药是个好办法。我们抓紧时间,计划一下如何逃跑吧。” 她说完,转而看向沈京墨,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如同缀满了星芒。 沈京墨回望向她,认同又充满感激地点了点头。 * 长寿郡守府。 天色已晚,郡守府院中却灯火通明,歌舞不息。 长寿郡的大小官吏都被孟沧留了下来,席上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孟沧坐在首位,手中的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醉眼朦胧地盯着妖娆的舞姬瞧上一会儿,转头去看左手边的陈君迁。 唤他来虽然是孟盈盈的主意,但他这个当爹的总不能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失望,就算没事情做,也要找些由头把陈君迁留下来。 正好他也是喜欢热闹的人,借此机会听听曲儿赏赏舞,也让陈君迁见识见识长寿郡中的繁华,达官贵人家又是何等的享受。 等他见识过这里的妙处,自然会把家里的糟糠之妻抛到九霄云外去,到时再将他调到郡里,与盈盈的婚事就水到渠成了。 孟沧醉眼迷离地看向陈君迁。 他身材高大,即使是坐在那里,也比旁边的人高上一截,甚是瞩目。 他的座次是孟沧特意安排,除了孟沧的主位,陈君迁的位置是最适合观赏歌舞的,每个舞姬曼妙的舞姿和俊俏的脸,保管教他看得一清二楚。 可孟沧看过去后才发现,陈君迁并没有观赏舞姬的舞蹈。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旁边的同僚与他说话,他便应上一声,不说话,他就低头吃面前的饭菜,眼神规矩得很,仿佛对美人没有半点兴趣。 如今宴席还未过半,他面前的饭菜可都快见底了,酒却一点没动。 孟沧一愣,醉意也退去了些,探过头问陈君迁:“可是对这几个舞姬不满意?” 陈君迁面无表情地抬头,碗筷也未放下:“粗人一个,看不懂这些。” 孟沧一噎。 这样的宴席在官场上十分常见,隔三差五就有人办一场,除了放松娱乐,更重要的是与同僚拉近关系。 他是有意为这位未来女婿铺路,才特意把他放在最好的位置,让人们知道自己对他颇为看重,他倒好,只顾着吃! 孟沧无奈地摇了摇头。 陈君迁却连他的反应也懒得看,继续吃起了饭。 一旁的官吏看出了孟沧的不满,搡了搡陈君迁的胳膊,低声提醒了他几句。 陈君迁不以为意。 这种场合他本就觉得无趣,更何况孟沧叫他过来却又没有正事做,到了晚上还不放他走,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他如今心情正不爽,自然懒得给谁面子。 那官吏不禁面露尴尬,悄悄打量了一番孟沧的脸色,又主动找起了话题,帮孟沧试探起陈君迁来:“陈大人在永宁县可谓有口皆碑,百姓提到陈大人,个个都是盛赞。看样子,应该很快就能升迁了呀?陈大人平时难得来郡中一趟,不妨借这次机会好好走走看看,提前熟悉熟悉?” “做好分内之事而已,没什么可夸的。再说,我一家老小都在永宁,出来一趟难免心里头惦记,明儿就回去了。” “陈大人和夫人感情真好。诶,郡里好东西可比县里多得多,陈大人何不给夫人买些衣裳首饰带回去?等明儿下值,我带你去,保证都是郡里最新鲜最流行的款式。” 听到这人这么说,陈君迁脸上才露出些许笑意,但还是回绝了他的“好意”:“带路就不用了,该买的我今天已经买上了。再不回去,恐娘子担心。” 他和这些郡里的官员并不熟,以往也不见他们对自己如此热络,这官吏话里话外想要让他留下,肯定另有目的,陈君迁看出了他的心思,干脆直接把那官吏接下来的话堵死了。 官吏再没什么可说的,只好讪讪地笑了笑,又违心地夸了陈君迁几句,便坐了回去不再和他说话了。 主位上的孟沧只好叹气,他这未来女婿实在是个榆木脑袋,他让手下问话,一来是想试探陈君迁和夫人的关系,二来是想暗示他若是想到郡里来,也不是没有可能,他要是个聪明有上进心的,席后就该来找自己好好磋商此事。 可现在看来,他还真是个不开窍的。 孟沧正在发愁,院外突然跑进来一个护卫,一脸焦急地闯入了席中,搅得歌舞都停了下来。 “大人,永宁县有急报!” 听到永宁县三字,陈君迁顿时转头看向那护卫。 孟沧也是一怔。 他知道,如果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护卫不会擅闯宴席。 他看了陈君迁一眼,让那护卫将事情报上来。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59节 “永宁县衙刚刚来人禀报,永宁县境内的葡萄村被人袭村,死七人,伤五人,还有十六名女子下落不明。据查应是雁鸣山山匪导致。” “什么?!”陈君迁蹭地一下站了起来,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护卫,“葡萄村?” “是。县衙已派人上山,但恐人手不足,故来郡中求援。” 陈君迁怔了一瞬,便猛地回过了神,转而对孟沧道:“大人,如果真是雁鸣山所为,县衙人手的确不够,请大人立刻派兵随我前去剿匪!” “这……”孟沧没有表态。 雁鸣山那帮山匪他是知道的,整个长寿郡都知道,那群人凶残至极,之前永宁县的数任县令都是死在剿匪一事上,不是上山时被人当场杀死,就是夜里在家睡觉时让人割了脑袋。 那帮人最猖狂的那年,甚至跑到了他的府上,一箭射在他脑袋旁,警告他不要出兵剿匪。 后来陈君迁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那群山匪消停了三年时间。他当时没有过问,如今也不想惹上这个麻烦,毕竟就算长寿郡离永宁县有些距离,他的府上又有护卫看守,也难保那些亡命徒不会杀红了眼,跑到他府上割他的脑袋。 一念及此,孟沧立马作出一副醉意上头的表现,眼神迷蒙地看看陈君迁,又看看那护卫,说起话来舌头都打结。 “山匪、杀人了?好,派兵,派……” 他话没说完,就醉得一头栽倒在了案上。 连派谁出兵、派多少兵,都没说完。 见他如此,席上那些人自然也不会主动请缨去惹这样的麻烦,纷纷垂首不语,或者干脆一道装醉。 顷刻间,原本热闹喧嚣的众人全都躺在了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陈君迁看着这一地东倒西歪的长寿郡官吏,只觉得荒唐。 三年前面对那群山匪的盘剥掳掠,孟沧什么都没做,如今他也准备袖手旁观。 可孟沧不在乎葡萄村的百姓,他陈君迁在乎。 知道孟沧指望不上,他不能再浪费时间,连告退也没和孟沧说一声,冲出郡守府去,抢过一匹马来,向着永宁县的方向策马狂奔而去。 待他走后,孟沧才幽幽醒转。 望着永宁县的方向,孟沧微微出神:让孟盈盈知道没把陈君迁留下来,肯定会和他闹,但他又的确没有留人的借口。 那群山匪和陈君迁有仇,此次洗劫了陈君迁的村子,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下山。 陈君迁这次能把山匪灭了最好,灭不了,至少他孟沧没参与剿匪,那帮人就算要报仇也找不到他头上来。 杀几个村民就杀吧,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只要别找到郡里来、别碍着他再过两年调回上京去享福,怎么都无所谓。 见孟沧醒了,其余的官吏也纷纷醒来。 宴席还未结束,孟沧摆了摆手,让舞姬们继续跳起来。 酒杯碰撞声、玉箸触碗声再度响了起来,众人心安理得地喝起酒来,仿佛方才从未有人来禀报过。 * 雁鸣山上。 沈京墨她们所在的房间被人打开了门,两个山匪举着火把走了进来,环视了一圈逼仄的小屋。 “都听话点儿,乖乖出来,别乱看,也别说话,更别想逃跑,否则把你们都宰了,听见没有?” 第41章 山匪(中)(二合一) “他在床上叫你…… 今夜的月光很亮,但雁鸣山顶上盘踞着一团终年不散的云团,将皎洁的光亮遮挡去了七八分。 姑娘们被两个山匪粗暴地拉扯起来,排成一队往外走。 沈京墨压低了脖子走在最末,身后那山匪淫邪的目光抹了胶一般粘在她的腰臀上,不时发出一声粗重的吞咽。 令人作呕。 沈京墨强忍着胸中翻腾的不适与恐惧,被捆在背后的双手紧握成拳,紧张到颤抖不止。 身后山匪手中的火把挨着她一侧肩膀,火光灼烫,沈京墨不由得往另一侧挪了小半步,悄悄抬眼观察四周。 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月亮,周围很暗,暗到她甚至看不清前面一个姑娘的影子,不远处却有明亮火光汇聚。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朝亮处望去。 前头不远,一间大屋火光通明,不停有人抱着酒坛进进出出。门外一侧燃着篝火,火堆旁同样摆着许多酒坛和碗碟。 再远些的房子都没有光亮,黑漆漆一片,她看不清,也不知里面是否还有更多山匪。 沈京墨收回视线,往两侧瞥去,寻了半晌,也未寻见下山的路。 看来她们的顾虑确有道理,山上土匪比她们人多,仅凭这几个姑娘,想要在后有追兵的情况下趁夜逃下山去,太难了。 须得让这些五大三粗的山匪失去行动的能力,她们才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沈京墨这样想着,攥住的拳头又紧了几分。 而她腰间的香包,却十分明显得瘪了许多。 “大当家,一共十六个,都带来了,”走到那间亮堂的堂屋门前,山匪解开她们手上的绳子,高声喝道,“站成一排,都把脸抬起来!” 沈京墨被人一把推上前去,险些撞上一个男人的肩。 她下意识地皱眉抬起脸,一眼便看见了满脸横肉、眼上还有一道骇人伤疤的大当家罗三,当即就吓了一跳。 他脸上那道伤疤实在难看,尽管看得出早已愈合,却仍是泛着粉色的一道凸起的肉痕,足以想见当初这劈头盖脸砍下来的一刀用了多大的力气,场面又是何等血腥。 罗三满目凶光,加上伤疤和一脸的横肉,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可待看清沈京墨的脸时,他却如遭雷劈一般定在了当场! 一旁的萧景垣瞧见罗三直勾勾盯着沈京墨看,暗自白眼一翻,酸溜溜地提醒他:“大当家的可别忘了咱们的约定。” 他这一出声,才总算把罗三的魂给喊了回来。 罗三用力眨了几下眼睛,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陈君迁那小畜生倒是美梦成真了。”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说完,罗三脸上的表情变了三变,从震惊到不忿,再到得意与阴狠。 他挪脚往旁边那姑娘面前走去,眼神却在沈京墨脸上多黏了片刻,这才转过脸去打量了那瑟瑟发抖的小姑娘一眼,鞭子盘成几圈握在手中,朝她肩上一推,小姑娘踉跄着向后倒去几步,被一个山匪抓住,淫笑着拉到了一边,往篝火那边走。 小姑娘被拖走时不停看回来,可再走几步,哭声就听不见了。 她被推进一圈山匪中间,瘦小的身影很快便被火光和魁梧的男人淹没。 余下的姑娘见状,纷纷吓得哭了起来。 罗三的目光一个个扫过她们的脸,留下了九个面容姣好的,将剩下几个丢给了手下。 接着罗三走回到沈京墨面前,二话不说,猛地将她扛在了肩上,大笑着走进了灯火通明的聚义堂。 “放开我!” 沈京墨拼命挣扎,却被罗三一巴掌拍在了屁股上:“省着点儿力气等下有你叫的!” 沈京墨屈辱至极,死死咬着嘴唇,眼泪登时流了下来。 剩下的八个姑娘也被几个山匪连扛带拽带进了堂屋。 聚义堂中央摆着一张长桌,桌上摆满了酒碗和大块的熟肉,长桌两头的角落里也堆着数不清的酒坛。 罗三径直走到最里面的主位上才把沈京墨放下,她脚还没站稳,便被罗三用力一拉,摔坐在了他腿上,再想起来,腰却被紧紧钳住,连动一下都做不到。 她只能嫌恶地撇开脸去,朦胧泪眼故作不经意地扫过整间堂屋。 长桌两旁除了罗三和萧景垣,还有七个山匪,想来地位比门外那些篝火堆旁的山匪要高。 聚义堂的大门被关上,九个人各自抱着一个泪眼婆娑的姑娘。 谢玉娘和云岫先生不在其中。 沈京墨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山匪们没有聚在一起,而是分成了两拨,这情况不在她们的计划内—— 她给每个姑娘都分了些香粉,可外面人多,就算谢玉娘她们七个人把所有的香粉都顺利掺进酒中,也不一定能药倒那么多人。 而屋中这几个姑娘年纪大多尚幼,被山匪粗鲁地箍在怀里,已经吓得僵住了,连反抗都不敢反抗,只剩压低了声音哭泣。 计划赶不上变化,真见到了凶恶的匪徒,她们都被吓破了胆,做计划时那本就不多的勇气,此时早已荡然无存。 不能指望小姑娘们下药,沈京墨只能祈祷她们的计划莫要暴露。 姑娘们还在流泪,山匪们却已经开席了。尽管聚义堂里只有九个男人,嘈杂却不弱于门外,沈京墨耳边全是下流的荤话和酒碗碰撞的声音。 坐在罗三右手边的山匪冲他举起酒碗:“大哥今儿真是威风!取人首级如砍瓜切菜,一刀一个,弟兄们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 “是啊大哥!自打三年前被那小畜生烧了寨子,咱都委屈多长时间了?兄弟这口气当真是咽不下去啊!这回好了,咱们灭了他的村子,绑了他的女人!这婆娘长得也带劲,配得上大哥!” “对!先睡了他的女人羞辱他,再用这女人把姓陈的引来,然后……” 说话的山匪手掌在脖子前一划,其余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已经看见了陈君迁的脑袋挂在寨门上随风飘荡的情景。 罗三听罢也笑,凶脸上的肉跟着抽动。他转眼看向沈京墨,大腿一颠,沈京墨的身子霎时间抖了一下。 罗三盯着她,话却是说给所有人听的:“二当家说得对!今儿晚上让县令夫人伺候咱们喝酒!” 说罢,沈京墨被他推了起来,撞到面前的桌沿上,腿面顿时便是一疼。 四周尽是羞辱的笑声,沈京墨垂眼找见离自己最近的酒坛,颤巍巍伸手抱过来。 这是个下药的好机会。 她强压下心中的慌张,死死咬住嘴唇,企图靠那点点刺痛让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静,两只手却抖得愈发剧烈。 酒坛上的封泥很难挑开,沈京墨的双手又“不听使唤”,一连拔了三四次才总算成功。 她悄悄向一侧挪了半步,刚好挡住背后的罗三的视线,趁无人注意,用挑开的封泥遮住另一只手,飞快地张开手,把藏在掌心的香粉撒了进去。 她掌心满都是汗,有些粉末已经粘在了皮肤上,她也不知自己究竟下了多少药量,可再耽搁,她怕罗三起疑。 香骨朵制成的香粉落入酒坛,瞬间便融进了浑浊的酒里。 沈京墨不放心,怕香粉还未均匀散开,抱起酒坛时两只手继续抖个不停,直到觉得摇得差不多了,才总算把酒倒了出来。 为了把戏演好,她甚至还洒了些酒出来,眼泪也吧嗒吧嗒掉。 罗三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直到酒快要溢出来,他才笑着按下沈京墨手里的酒坛,一手端酒碗,一手把她拉回了腿上,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罗三左手边,萧景垣一面对怀中的姑娘动手动脚,一面还不忘盯着沈京墨。看见罗三如此粗鲁地对待这样的美人,不禁心中暗骂罗三这大老粗暴殄天物。 “大当家的可别高兴过了头,忘了我们的约定,”萧景垣凉凉地再次提醒,“我带个半死不活的美人回去可没用啊。”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60节 罗三面露不悦,却并未发作,瞥了萧景垣一眼:“萧大少只管放心,我罗三向来说话算话。要不是有萧大少协助,这趟下山还捞不着这么些好处,我会记着萧大少的好的。” 只是,他又看回沈京墨的脸,心中暗道,这么漂亮的美人落在萧景垣手里,还不如留下当他的压寨夫人,可惜了。 罗三说罢便不再理会萧景垣,自顾自抓过酒坛来倒上一碗酒喝下,看向沈京墨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淫邪。 “听说县令夫人姓沈,”罗三嗤笑,“陈君迁那小畜生在床上叫你什么?是叫沈大小姐,还是青青啊?” 青青是谁,沈京墨不知道,也完全无心去想。她只觉得这下流的问题实是侮辱人,羞愤地将头转到一边去不说话。 罗三见她这副表情,也不逼她答话,而是倒了一碗酒递到沈京墨嘴边。 “我不会喝酒……”她忙向后躲。 罗三却一把捏住了她纤细的腕子,把酒碗往她嘴边塞,淫笑着:“不会喝才更要喝。” “大哥说得对,不会喝酒的美人儿喝醉了才放得开,更带劲儿!” 话落,众匪纷纷有样学样地给几个姑娘灌起酒来。 罗三笑得更为猖狂,见沈京墨依然不从,眼一瞪:“别给脸不要脸,难不成想让我灌你喝?!” 眼看着罗三的手就要伸上前来掐她的脸,沈京墨只好咬咬牙,颤抖着接过酒碗来,眼一闭,猛地一仰头,虽洒了不少,辛辣的酒液还是不可避免地滑入喉中好几口。 她登时就被呛出了泪,丢下酒碗猛地咳嗽起来。 酒如刀刃般刺喉,更何况里面还掺了令人呕吐昏沉的香粉。 罗三和一众山匪看着狼狈的沈京墨,哄堂大笑。 她却根本顾不得这些,只觉得胃里一阵绞痛翻腾,整个人都像被放在了火烧烤一般又热又疼。 这是很劣质的便宜酒,一般人都喝不惯,更何况她本就不会喝。 上次喝酒还是柳翠仪大婚那天,但那时陈君迁在她身边,喝酒前还盯着她吃了东西垫了肚子。 不像这次,她胃里空了一天,烈酒烧得她的胃痛苦不堪。 她剧烈地咳嗽着,眼泪愈发汹涌成海,既是咳的,也是怕的。 喝酒前,她看见几个姑娘打出的信号,她们手中的香粉都混入了酒里,那些山匪大概是不认为几个女子会有能力反抗,并未对她们设防,酒一碗接着一碗地喝。 可香粉何时才能起效呢?她好疼,也好怕,害怕香粉药不倒这些熊一样壮硕的山匪,害怕她们撑不到香粉起效那时。 而这却是她们唯一的求生手段。 沈京墨强忍了片刻,终于再也忍无可忍地扑到墙角去狂呕起来。但许是太过惶恐,她刚一起身,才觉双脚发软,竟扑倒在地,一下子碰翻了十几坛酒。 酒坛咔嚓嚓碎得四分五裂,浑浊的酒液洒了一地。 屋里安静了一瞬。 沈京墨趁乱用手指去抠自己的喉咙,可掺了药的酒还没完全吐出来,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慌忙转头看去,就瞧见罗三一脸阴沉地看着自己。 这女人空有一副好皮囊,却粗手笨脚,浪费了他那么多酒。 可沈京墨回眸那一刻,清凉酒液沾湿衣裳,美人杏目泛红,眼角垂泪,显得可怜又无措,竟让他心中升起许多怜悯与保护欲,先前的怒火也尽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火。 “娘的……”罗三低声咒骂一句,提了提裤子,上前来抓沈京墨的手臂。 身后的山匪也开始起哄:“恭喜大哥抱得美人归!” 萧景垣暗中咒骂。 姑娘们无比同情地看向沈京墨,随即又都绝望地移开了视线。 沈京墨看着那只近在眼前的大手,心中只余无限凄凉。 香粉若是再不起效,她就真的唯有一死才可以保全清白了。 她掩在身下的那只手向地上摸去,抓起一块酒坛碎片握在了掌心,绝望地闭上了眼。 下一刻,却听“咚”的一声,重物落地,惊起一阵短促的风,扬起沈京墨散乱的发丝。 她惊愕地睁开眼。 罗三仰面倒地,靠他最近的山匪喊着“大哥”冲上前来,可还没等靠近,身体也软软地歪倒了下去。 很快,聚义堂里九个男人,都纷纷晕倒在了地上。 聚义堂里的九个姑娘都愣了一下。 紧接着,门外传来几声短促的惨叫,冲天火光自篝火堆的方向而起,陡然映亮了阴云密布的夜空。 聚义堂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一脸是血的谢玉娘提着把饮饱了血的大刀,半只脚跨进门里,一把抓住靠她最近的一个吓得僵在原地的小姑娘猛地一拽,冲屋中所有人喊:“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说罢,谢玉娘把小姑娘往外一扯,一面催促她们快走,一面快步跃进聚义堂,取下墙上的火把,又踹碎数个酒坛,任凭酒液迅速蔓延覆盖了大半间屋子,接着将火把往屋中间的地上一甩。 火星落地,酒瞬间燃起。 大火自长桌左侧攀上桌腿,刹那间便卷上一个山匪的衣角,那山匪许是喝了太多掺香粉的酒,火舌缠上他皮肤时竟也未醒。 在火势蔓延到长桌另一侧前,堂屋最里头的沈京墨推着呆在原地的几个姑娘拼命往外跑。 “快走,快……!”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山匪,她们只好从他们身上跨过去。 沈京墨走在最后,刚一抬起脚,脚踝就被一只手猛地攥住了! 她收势不住,身子往前跌去,摔在一个山匪身上。山匪吃痛地“唔”了一声,却未苏醒。 沈京墨慌忙翻过身去。 她脚下,萧景垣脸色涨红,额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地瞪着她,手狠狠抓着她的脚踝。 雁鸣山的酒太难喝了,他只喝了几口,并未彻底晕过去。 沈京墨的骨头都快被他攥断了。她咬紧牙关狠狠用力一踹,将他的手挣脱开,爬起来就跑。萧景垣却也猛地往前一扑,又扯住了她的裙角,嘴里模糊地咒骂着“贱人”。 沈京墨再次被他绊倒,掌心和膝盖被粗糙的沙土地擦破,痛与血齐涌而出。 疼得她站不起来。 抬眼望去,那几个姑娘都已在谢玉娘的带领下跑出了聚义堂。 她跑在最后,兵荒马乱中,无人察觉她不曾跟上。 沈京墨心中闪过一瞬间的绝望与慌乱。 只剩她一人,她该怎么办? 但不等她想什么,身后的萧景垣已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不顾即将蔓延而来的大火,狞笑着朝沈京墨踏来一步。 “贱人,你算计得了罗三,算计不了老子!给我过来吧你……” 萧景垣说完,向沈京墨扑了过来! 沈京墨听见他的声音,慌张地翻过身,两手不顾疼痛,边往后退,边四下摸索,寻找可以防身反击的东西。 她背后抵着一个昏死不醒的山匪,沈京墨转过头,一眼瞧见山匪腰上的大刀,想也没想,将刀抽了出来! 低头,闭眼,双手握刀,沈京墨用尽了全部的气力,向前刺了下去! “噗呲”一声,温热的血飞溅而出,落在她手背和衣袖上,黏腻湿滑烫得她身子猛地颤抖。 萧景垣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沈京墨此时才敢睁开眼睛。 只见萧景垣两手捂着裤裆,大量的血液正从指缝间喷涌而出,状似涌泉。他痛苦地倒在地上,疼得一边哀嚎一边打滚,很快就疼得晕死了过去。 沈京墨浑身都在发抖,两条手臂保持着挥刀的姿势僵硬了许久,才恍然回神似的,将沾满了血的大刀扔掉,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外跑去。 背后的聚义堂很快被火光吞没。 到了外面,沈京墨才惊愕地发现,篝火旁那些山匪全都倒在了地上,每个人的喉咙都有一道伤口,流到衣襟上的血都已经干了。 大火如同野兽肆意吞噬着尸身。 沈京墨四处寻找着下山的路。 谢玉娘她们想必已经离开了,她得自己找路离开。 可她还未走出两步,聚义堂里却传来一阵女子凄楚的哭声。 沈京墨脚步一顿,匆忙回身。 被带进聚义堂的一共九人,她迅速在脑海中回忆方才的画面,在她被萧景垣抓住前,她的确瞥见八个人离开…… 不对!当时谢玉娘也在其中,也就是说她们还落下了一个人! 沈京墨心中“咯噔”一声。 救人么?火势这么大,她也自身难保。 可不救…… 方才被留在火场独自面对萧景垣时的绝望和恐惧犹在眼前,如今被落在聚义堂里的那个姑娘,该多惶恐多无助。 并没有犹豫太久,沈京墨看了一眼那盘绕上柱子的火龙,低下头冲进了火中! 此时的聚义堂已经火光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 沈京墨循着声音,险而又险地避开砸落下来的碎木,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匪的身子,终于看见了一个挣扎爬动的身影。 她飞快地跑上前去,一把拉住那女子的衣袖:“快和我走!这儿要塌了!” “啊!不行……”那女子却发出一声惨叫,声音因疼痛而颤抖,“我的脚……” 沈京墨回头去看,却恰对上女子的双眼。 两人此刻才看清彼此的脸,皆是一怔。 是唐家娘子。 沈京墨知道她也被掳了上来,却不想被留在火场中的竟然是她。 惊讶过后,沈京墨率先反应过来,低头看见她脚上一道深深的划痕,赶忙扶住了她的胳膊:“我扶着你,快走!” 唐家娘子闻言也不再耽搁,将半边身子的重量倚在沈京墨手臂上,强忍着剧烈的疼痛,一瘸一拐地往外跑。 才走出聚义堂,她的脸色就已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顺着脸一滴滴砸在衣襟上。 “她们应该已经走了,我们也得抓紧时间……你可认识下山的路?”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61节 脱离火场,沈京墨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唐家娘子脸上的痛苦之色稍稍减轻了些,喘了几口气答道:“还有些印象,但很难走……” “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小心!” 唐家娘子话未说完,只听不远处传来谢玉娘一声惊呼。 不等二人反应过来,一只滚烫的手猛地扯住了沈京墨的头发,将她整个人用力向后抓去! “想杀老子……做梦!” * 雁鸣山下,谢遇欢带着永宁县衙的一众衙役坐在路边休整,众人脸上身上皆是灰尘与伤口,狼狈至极。 不远处狭窄的山道旁,摆放着数十具山匪的尸体和触发过的陷阱。 谢遇欢的扇子已经被撕破,凌乱地别在腰间。他翻了翻被划开几道口子的衣袖和其下隐约可见的伤口,呲着牙吸了口气,询问一众衙役:“还能动么?” 衙役们伤得比他更重,没力气说话,只重重点了点头。 “那就接着上山……” 谢遇欢说着,余光之中,瞥见一个人影疯了似的纵马而来。 众人迅速起身拔刀。 等那人靠近,谢遇欢眼前一亮,心中一块巨石似乎也终于能落地了。 他快步迎上去:“大人!” 一众衙役这才借着昏暗的月光看清楚,来人竟是本该在长寿郡的陈君迁! 长寿郡距离雁鸣山六十里有余,寻常人纵马奔驰,也要花上一整夜,可他们派去报信的人应该傍晚才到郡中,大人怎会这么快就回来了? 况且他们都知道,大人并不会骑马。 来到众人眼前,陈君迁扯开身上的束缚,翻身下来,谢遇欢这才发现,他竟然用缰绳将自己捆在马上,跑了一路! “大人……” “情况如何?”陈君迁没有心思寒暄,自从听到葡萄村北雁鸣山的山匪洗劫,他就知道,那些人是冲着他去的。 而她是最大的靶子。 谢遇欢沉沉叹息,将他与衙役一路拼杀,却被满山的陷阱和山匪不断截杀的事说了一遍。 “大人之前猜得不错,山上绝不止三十七人。罗三有意引我们上山,目标……应该是你。” 陈君迁目中简直就要喷出火来。 三年前他一时心软,听信了罗三求情的鬼话,放过山上仅剩的几个山匪,允许他们在山上好好过日子,没想到…… 养虎遗患。 “伤重的,留下休息。还能动的,随我上山!” 他说罢,身形摇晃了一下,又很快站稳,随即率先往山上冲去。 谢遇欢跟在他身后。 陈君迁骑回来的马累得瘫倒在了路边。 谢遇欢经过马匹身旁时,马鞍上有什么东西在月光照耀下微微反光。 他弯腰去摸。 马鞍两侧,竟满是磨出来的血迹。 第42章 山匪(下)(二合一) 那一刻她在想,…… 山顶上的匪寨已被熊熊大火包围,火舌如同噬人猛兽一般将所有能够燃烧的东西全部吞入腹中。 聚义堂里,烧断的房梁彻底砸了下来,“咚”的一声闷响落在一片狼藉的长桌上,滚烫的尖锐断口不偏不倚,如一把刀正正刺入罗三的大腿,剧烈的疼痛让他顿时苏醒了过来。 罗三头晕脑胀,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身处火场,周围都是不知是死是活的弟兄,个个如同烂泥一滩,躺在地上不曾动弹半分。 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罗三暴怒地大喝一声,双手握住灼热的、足有人腰粗的木头横梁,随着又一声暴喝,竟将那木刺从肉里拔了出来! 血汩汩涌出,罗三盛怒之下,却感觉不到疼似的,东倒西歪地朝着门口两个女人走去。 两个女人并未察觉到他到来,竟还不知死活地站在那里说起话来!罗三一眼便认出其中一个正是陈君迁的女人,当即抬起烫得满都是血泡的手,死死抓住了她的头发,用力往后一扯! “小心!” “想杀老子?!” “啊!” 三个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沈京墨只觉得自己的头发被狠狠撕扯,头皮的剧痛让她登时便流出了泪。她无法对抗罗三的蛮力,整个人猛地向后跌去。 电光石火间,她搀扶着唐家娘子的手下意识地用力推去,将她推出了罗三可以抓到的范围。 谢玉娘提刀赶到,接住了腿脚有伤的唐家娘子。 “放开她!”谢玉娘将唐家娘子护在身后,横刀身前逼视罗三。 罗三哪会怕她一个小姑娘? 他一把把沈京墨扯到身前,铁一般坚硬的手掌掐住了她的脖子,手指扣住她颈侧鼓鼓跳动的血管,将她当做挡刀的肉盾朝着谢玉娘走去,万般不屑地嗤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 罗三步步紧逼,谢玉娘只得后退—— 她很清楚,自己绝非罗三的对手。 她虽自幼跟随家中长辈天南地北地走镖,可也只是有些防身的手段和胆量,倘若对上的是几个小喽啰,她尚有自信与之一战,可面对凶名赫赫、手下亡魂无数的罗三…… 她只能一退再退。 可她也不能放着沈京墨不管,看罗三那暴怒的模样,沈京墨留下很可能就是死路一条! 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 谢玉娘且退且思索,焦虑不安的冷汗顺着脸颊不断滴落。 罗三看出了她的心虚,猖狂大笑着加快了脚步,逼得谢玉娘险些跌倒在地。 他手中的沈京墨自然也看出了谢玉娘并非罗三的对手,也明白她迟迟不走,是还想救自己。 但她更清楚,自己走不掉,也清楚自己落在罗三手中,只怕会生不如死。 生死存亡之际,沈京墨作为命悬一线的人质,却意外地成为了对峙双方中最冷静的那个人。 罗三是聚义堂中九个男人里第一个晕倒的,也是最早苏醒的,可见他喝下的香粉并不多,再加上身强体壮,对药效定然也有几分抵抗的能力。 时间越久,药效越小,他就会越清醒。 “走。” 沈京墨突然开口,语气平静到其余三人皆是一怔。 “总好过都死在这儿……走!唔……” 罗三手上的力气陡然增大,沈京墨顿时眼前一黑,短暂失去了视物的能力。 “走?老子让你们一个也走不成!” 罗三说罢,一直藏在背后的鞭子猛然甩出,直奔谢玉娘的腰身而去! 谢玉娘慌忙收刀去挡,可罗三那一鞭力道极大,竟生生将她手中的大刀抽打地飞了出去。 谢玉娘也被这力道震得退开好几步。 只这一下她便彻底看清了自己和罗三的差距,想要从他手里救人,只会让她自己和唐家娘子也搭上性命。 纵然不甘心,谢玉娘也只好咬咬牙,带着唐家娘子连连后退,然后转过身头也不敢回地往山下跑去。 匪寨中很快就只剩下了罗三和沈京墨两个站着的。 夜深了,山顶上起了风。 罗三腿上的伤口还未止血,半边腿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冷。 他朝山下瞥了一眼,埋伏在半路的信号烽火已经不知熄灭了多久。 这说明,县衙来人了,他埋伏在山道上的暗桩,恐怕早被全部拔除。 他恨恨地回头,阴沉的目光扫视过满地狼藉和连成片的火海。 雁鸣寨是他的半生心血,曾抵挡过那么多人马的奇袭,哪成想今日却毁在了几个女人手中! 杀意自眼中一闪而过,罗三挟持着沈京墨往山的另一头退去。 * 雁鸣山的山路既窄又陡,谢玉娘和唐家娘子下山时,只觉得脚下都是一样的黑,也不知哪一脚就会踩空,跌落万丈悬崖粉身碎骨。 她们只好摸索着、紧紧攀着嶙峋的石壁一点点前行,提心吊胆,一刻也不敢松懈。 没走几步,厚厚的云团不知被哪来的风吹走,久违的月光突然透过薄纱一般的云层洒了过来,恰好照亮了两人面前的山路。 二人一愣,待确认前路的确清晰可见后,都像是看到了希望般,忍不住喜极而泣。 有了光,两人下山的速度又快了一些。 唐家娘子的腿虽受了伤,但二人急着逃命,谢玉娘无暇停下来为她包扎止血。 好在她伤势算不得太重,在这样的路上本也走不快,倒并未因此拖慢多少速度。 两人一前一后,翻过最狭窄的一段山路后,终于找到一处平坦些的地方可以喘口气。 “我看看你的伤……” 谢玉娘正要蹲下身去检查唐家娘子的伤口,就突然听得身后不远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她顿时警觉起来,一把扯过什么都没察觉到的唐家娘子来,按着她贴近石壁蹲下身来,借路边半人高的草丛遮掩二人的身形,示意她噤声。 唐家娘子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见谢玉娘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慌忙紧紧捂住了嘴,心脏砰砰狂跳起来。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62节 声音愈发近了,谢玉娘能肯定那是人的脚步声。 她的掌心渗出了紧张的汗。 下一刻,身前的高草被人猛然拨开,谢玉娘倏然抬脸,就见一把明晃晃却已有些卷刃的刀冲着自己的天灵盖劈来! 扬起的发丝拂过刀刃,谢玉娘一时连躲的力量也没有,只能惊骇地瞪大了双眼。 那把刀却在距她头顶不过三指高处停了下来。 “你可是那走镖的谢家丫头?” 直到听见这声问话,谢玉娘才回过神来。 面前十几人都穿着衙役的衣裳,拿刀这人她虽不认识,但他身后两步开外站着的,正是陈君迁! “小陈大人!”谢玉娘忙扶着身后的山石站起身来向他快步走去,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小陈大人,你们总算来了!” 陈君迁认出了她,越过她往后看去,却发现石壁之下已经吓得站不起来的人并非沈京墨。 “我娘子没和你们一起下来?”上山的路上他们遇见了之前跑下来的姑娘们,知道沈京墨被落在了后面。 谢玉娘脸色一白,咬着唇摇头:“她被罗三抓住了……她让我们走。我救不了她……” 陈君迁的心顿时慌了。 “你再说一遍,她在罗三手里?!” 谢玉娘哭着点头。 陈君迁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山顶匪寨,冲天火光已将整个山头尽数吞没。 “罗三还在寨子里?” “我不知道,我们走的时候他们还在,可是火已经……” 谢玉娘不仅懊恼,为何刚才不再坚持一下,等小陈大人带着援兵赶到,他的娘子就不会出事了。 “我们下山的时候火已经很大了,罗三应该不会多做停留,但雁鸣山这么大,我也不知道他会带着夫人到哪里去……” “我知道。” 谢玉娘话音未落,一个声音颤抖着将她打断。 众人纷纷循声看去。 唐家娘子起身走向陈君迁,脸上蹭着许多烟熏火燎过的黑灰,分外狼狈。 “罗三没有追过来,只能是从另一个方向下山了,”她说着哽咽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不愿提及的过往,但还是没有犹豫地讲了出来,“大人从这里上山,穿过寨子,往那个方向走。” 她指了指南方。 “那里的林子很密,没有路,下到半山腰会有两条不太明显的岔路,一条下山,可以跑出永宁县,另一条会通往一处断崖,断崖下是饮马河。罗三一定会往南走,但会走哪条岔路,我不确定。” 但这些对于陈君迁来说已经足够了。 只是…… 他定定地看着唐家娘子,没有急着动身。 见他沉默,唐家娘子抬眼与他对视:“她救了我,我不会害人。大人信我。” “我信,”陈君迁轻声道,“多谢。” 有了继续追踪的方向,陈君迁立刻做了安排:“留下两个人送她们下山,先带她们去县衙呆一晚。其他人跟我走。” 说完,陈君迁正要接着上山,却听谢玉娘突然开口:“大人!还有一件事,我下山前发现寨子里有间草房,离火场有些距离,里面关了很多人,我打不开门锁,还请大人别把他们落下。” 关了很多人?为什么?难不成罗三还想做些别的什么? 一时想不出答案,陈君迁惊讶过后,迅速点点头说了句“放心吧”,随即带上人往山顶赶去。 刺眼的火光越来越近。 夜风吹在身上,分明冰凉沁骨,陈君迁却觉得那火似乎正烧在自己身上,烧得他慌乱不已。 他两条大腿内侧在回来的路上早已被马鞍磨得鲜血淋漓,此刻却感觉不到疼痛似的,跑得比任何人都快。 在找到她之前,他唯有一遍遍祈祷—— 等他。一定要等他。 * 天快亮时,雁鸣山上开始下起了雨。 冰冷的水滴落在沈京墨颈后,冰得她轻轻一抖,意识也逐渐清醒。 她茫然地眨眨眼睛,发现眼前黑影幢幢,如鬼怪般张牙舞爪地朝她扑来。 可她却感受不到连一丝一毫的害怕,仿佛一块木头似的,不会怕、不会惊、不会有一丁点的情绪波动。 她木然地低头去瞧—— 原来是自己在木讷地往前走,而那些鬼影,只是密林中的一棵棵参天大树。 她的视线继续低垂着,连抬起脑袋的力气也没有,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全凭系在两只手腕上的一条鞭子拖着走。 从昨日被这帮山匪掳走至今,沈京墨粒米未进,连连受惊不说,还空着肚子喝下了半杯掺了药粉的烈酒。 眼下药性还未散去,她胃里翻腾不止,又晕又想吐,两条走了半天山路的腿也疼得厉害。 终于,又走出十几步后,沈京墨再也无力支撑,膝盖一颤,摔倒在了草地上,被雨浸湿的泥土沾在她脸上,她却连抬手抹去的力气也没有了。 走在前面的罗三感觉到手上的鞭子一沉,拧着眉毛转过身来,见沈京墨瘫死在地上,狠狠拽了一把鞭子:“别给老子装死!” 沈京墨被他拉扯地挪动了一下,却仍伏在地上没有起来,额头被石子擦出了一道血痕。 她的力气和魂魄都仿佛被抽干了,嘴唇苍白开裂,有气无力地一掀眼皮,看了罗三一眼,突然莫名地笑了。 “你干脆把我杀了。” 沈京墨语气幽幽,仿佛在嘲弄罗三的落魄。 罗三顿时来了火气,大步上前掐住了她纤细的脖子将她提坐起来,贴近她脸前咬牙切齿地笑:“找死?当老子不敢杀你?” 沈京墨苍白的脸被迫扬起,眼睛半睁不睁地看看罗三,随后干脆眼皮一合,像是在等待罗三掐断她的脖子。 “我活着是个累赘,你有何不敢杀。” 她并非有心求死,只是如今摆在她面前的,的确没有一条活路—— 罗三虽然腿上有伤,行动不便利,可对付她一个弱女子仍是易如反掌,单凭她一人绝无逃走的可能。 她不清楚葡萄村被这些人祸害成了何等模样,但山匪洗劫村子,八成不会留下活口。昨日村里男人都去了县里赶集,等到回村,发现尸体再赶去县衙报官,县衙的人定会先去排查死者和失踪之人,等确定屠村是雁鸣山的山匪、而非寻常流寇所为,再纠集人马上山,起码要等到天黑。 雁鸣山山路难行,摸黑上山还不知要花多久,更何况罗三一直往密林中走,就算是神仙来了,只怕也难以在这深山老林里找到两个有意躲藏起来的人。 刚被罗三挟持离开山寨时,她悄悄将香囊里所剩不多的香粉撒在了沿途的草叶上,祈祷很快就会有人循着香气找到她。 可眼下天都要亮了,香粉也早在半路就已经撒完,就连香囊,也被她当做最后的希望,丢在了路上。 然而如今却下起了雨,香粉融于雨水中,就再也找不到了。 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再过一段时间,也许罗三就能走出大山,甚至离开永宁县。 到那时,谁还能找得到她呢? 所以,与其落在罗三手中生不如死,还不如干干净净地死在这里。 起码可以少受些罪。 挑衅的话说完,扣在沈京墨脖颈上的手指逐渐收紧。 很快,她便感到呼吸困难,漂亮的五官因为痛苦拧了起来,脸涨得通红,手脚无意识地抽搐。 她脑海中忽得闪过很多不连贯的画面,有父亲母亲,有翠蝉,有傅修远,有血泊中的柳翠仪。 还有陈君迁。 和他为她翻新的小院。 她大概此生都无法再看见了。 沈京墨抽搐的幅度逐渐弱了下去。 就在她即将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罗三突然松开了手。 一口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肺中,沈京墨瞬间睁开了眼,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到眼泪淌了满脸也没有停下。 罗三蹲在她跟前,居高临下盯着她冷笑:“想激我杀了你?想得美!” 他说着,抬眼看了看两人来时的方向,确定没有人追上来,才又低下头去,伸手拍了拍沈京墨的脸。 “老子今儿要是福大命大跑出这大山,你他娘的以后就给老子暖被窝!要是倒霉跑不出去,你他娘还得给老子挡箭呢!老子可舍不得杀你啊。” 沈京墨躲开他的脏手,用通红的双眼狠狠瞪去。 可她的眼神哪有什么威慑力?罗三压根不放在眼里,冷笑一声,又牵起鞭子另一端使劲一扯:“接着走!” * 清晨时分,山风依旧凉。 站在两条分岔小径前,陈君迁浓眉紧蹙。 左边的小路直通深林,老树遮天蔽日,寸步难行。右边看上去稍平坦些,只是此刻的天刚蒙蒙亮,看不清这条路究竟通往何处。 他只带了六个人,剩下的都被他留在了火烧过的山寨里,扑灭大火、清理焦尸、护送谢玉娘所说的那些被关押在草房中的人下山。 六个人,若是分开走,无论哪一队遇上罗三,都不一定对付得了。 他必须选出一个方向去追。 可一旦他选错了…… 陈君迁手中攥着一只脏兮兮的香囊,熬了一宿的眼底满是血丝。 “左边。” 身后一个衙役走上前来:“大人,实在不行,我带两个兄弟走右边,要是碰上罗三,我们给你发信号。” 衙役话没说完,便被谢遇欢按住了肩膀。谢遇欢摇摇头没有说话,示意他们都听陈君迁的。 陈君迁没有回头,也无心解释,带头往左边走去。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63节 众人沉默地跟上。 * 不远处隐隐传来轰隆流水声,乍听竟有万马奔腾之势。 沈京墨跪坐在冷冰冰的湿地上,虚弱得几近昏厥。 罗三坐在她前方几步远的地方,正揭下早已被血浸透了的布料,用撕下来的半片袖子重新包扎大腿上的伤口。 沈京墨双眼半睁,死死盯着他。 察觉到她的目光,罗三不屑地笑了一声:“瞪老子干嘛?有力气了就接着走。” “这不是下山的路,”她嗓子喑哑,“你不逃走?” 罗三冷哼了一声,心道女人果然愚蠢。 临离开山寨时县衙的人就往山上赶来了,他有伤,路上难免留下血迹惹上追兵。 暂时藏在这处断崖附近是最好的选择。那群衙役肯定会往下山的方向追,但他们不知那条路艰险难走,稍不留神就会踩空。等他们意识到追错了方向,他早就带着这蠢美人从前山逃走了! 只要离开了永宁县,重新找个山头,凭他罗三的本事,不出三年,定能再创雁鸣山当年的辉煌! 罗三如是想着,阴郁沉闷的心情不禁好了许多。 陈君迁等人就是在此时,远远地看见了他们。 众人眼前皆是一亮,心道大人的判断真是准确极了。 陈君迁却抬手示意众人压低身子不要出声,眉头更是紧紧地皱了起来—— 她现在的位置距离断崖太近,再往前走,地势开阔,能遮住人的树很少,容易被罗三发现。但他们手里没有弓箭,就算有,他也没把握能从这里一举击杀罗三。 该怎么做,才能将她毫发无损地救出来。 就在陈君迁焦急地思考时,身后不知是谁踩断了一截枯枝,“咔嚓”一声清脆的响动,立刻惊动了罗三。 罗三倏地抬头,一眼就和不远处伏低了身子的陈君迁对上了视线。 眼见暴露,众衙役齐齐拔刀出鞘围了上去,罗三面前形成一道半弧形的包围。 罗三见状,一把抄起手边的鞭子,将沈京墨拉到身前,自己则矮下身躲在了她背后,只露出一只眼睛来恶狠狠地盯着陈君迁,慢慢向后退去。 很快,沈京墨就被罗三挟持着,退到了断崖边上。 方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直到此刻,因绝望和疲惫而变得迟钝的沈京墨才看清楚,面前站着的人竟是陈君迁! 她顿时怔住。 他不是在长寿郡么?回程至少要一天的时间,他是如何赶回来的? 她愣愣地看着他,原本干涸的眼眶突然泛起一层水雾,不同于先前咳嗽时的泪,却也一样抑制不住。 自谢玉娘和唐家娘子走后,她已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左右都是死,惶恐也无用。 可见到他的第一眼,委屈和害怕却如同潮水般、不再受控地肆意漫涌上来,吞掉了她最后一丝强装出来的勇敢。 沈京墨通红深陷的眼眶和止不住的泪,陈君迁看在眼里,掩在袖中的双拳紧握,用力到咯吱作响。 但他面上却并未表露分毫对她的在意,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头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暂且压制后,眼神凉薄地看向她身后的罗三。 “罗三,你是冲我来的,我来了!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没必要牵连无辜。” “无辜?她是你的女人!她无辜?”罗三从沈京墨背后探出头来狞笑,眼上的刀疤如一条恶心的肉虫在扭动,“姓陈的,三年前你烧我山寨杀我兄弟,我这道疤也是拜你所赐!我忍了你三年,三年啊!今天老子杀了你的女人,赔我的脸和一百多号兄弟的命,公平吧?” 罗三说罢,得意地大笑起来。 陈君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女人有很多,杀了这一个我可以再娶,这算什么报复?罗大当家就这点气度和脑子,只会拿一个女人撒气?” 猖狂笑声被打断,罗三却不吃他这套说辞:“陈君迁你别装了,这女人和青青长得这么像,你舍得她死?” 陈君迁眼神顿时一凛。 沈京墨也看见了他的反应,提到青青这个名字时,他的身子都绷紧了。 断崖之上诡异地沉默,唯余脚下河水奔腾声轰隆不绝。 陈君迁:“就算舍不得又如何?谁还能喜欢谁一辈子?缅怀几天不就够了。倒是你罗大当家,背后是断崖,断崖下面是饮马河,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他越说越觉得好笑:“当年你主动求我放过你手下的兄弟一马,我还敬你是条汉子,没想到三年过去,窝囊了!你们道上的规矩,是冤有头债有主,你却不敢找我,只敢拿我的女人泄愤。真可怜啊……” 陈君迁说着说着,罗三脸上猖狂得意的笑意逐渐退去,很快便被挑起了怒火。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冲着陈君迁叫嚣:“姓陈的!别说大话闪了舌头!你他娘的要是有种,自己上来换你的女人!咱们一命换一命!老子倒要看看你敢不……” “好啊。” 罗三话没说完,陈君迁直接往前迈了一步,逼得罗三下意识又退了半步,讶然:“你还真敢?” “我有什么不敢?我看是你不敢!三年前你挨了我一刀,心里怕我了吧?” 陈君迁语带嘲讽与不屑,继续往前走去。 身后衙役纷纷阻止:“大人……” 谢遇欢连忙制止衙役们的动作,只低声叮嘱他们盯紧了罗三的反应。 此时的罗三已经被他接二连三的嘲弄彻底激怒。 他恨恨瞪着陈君迁,掐着沈京墨脖子的手缓缓松开,向前一推她的背,同意陈君迁来换她。 毕竟陈君迁说得很对,杀了一个女人只能让他难过一时,但他想要的,是他陈君迁的命。 沈京墨两只手腕还被罗三的鞭子绑着,细嫩的皮肤早已被摩擦出血。 见陈君迁过来,她想要出声阻止,可早已没了叫喊的力气。 她只能含泪摇头。 她是想活,可不是以他的性命为代价!罗三恨毒了他,一定会杀了他的! 可陈君迁却像是看不懂似的,脚步始终没有停下。 她又被罗三推着往前走了半步。 就在沈京墨与陈君迁之间相隔不过五步之遥时,她恍然间瞥见一束光斑在陈君迁胸口一闪而过。 沈京墨仓惶间猛然回头去看。 几乎是她回眸的同一时间,罗三抽出一把袖珍小刀,猛地朝陈君迁心口扑去! “大人!” 衙役们抢身上前,但距离太远,根本来不及。 陈君迁和罗三距离又太近,压根无处可躲! 电光石火间,距离罗三最近的沈京墨全然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咬紧牙关,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一头狠狠撞向罗三胸口! 罗三此刻眼里只有陈君迁,没想到沈京墨会突然横插一手,更没有料到这个蠢女人竟还有如此力道! 他只觉胸口像被千斤巨石砸中,痛得呼吸一窒,身子失去平衡地向后跌去。 而他身后即是悬崖。 脚下踩空的那一刻,罗三心中大骇,本能地四下去抓一切可能抓在手里的东西…… 撞开罗三的匕首后,沈京墨随着力道往前冲了两步才终于收住身子,紧接着转过身拼命朝陈君迁跑去。 陈君迁伸过手迎上来接她。 可他的手还没碰到她指尖,沈京墨却被一股力量拉倒在地,身子直直朝悬崖边滑去! 是她手上的鞭子!鞭子的另一头还在罗三手里! 断崖已在眼前,沈京墨想要挣开束缚,已然没了时间。 身子失重坠落的一瞬间,沈京墨脑中一片空白。 也许,她注定要殒命在此。 她努力过了,抗争过了,但命运如此,谁也没办法了。 只是她没想到,她跌落断崖的下一刻,一个身影紧接着也跳了下来! “大人!!”崖上传来一声声呼喊。 但下坠的风在耳旁猎猎作响,沈京墨听不清。 她只看见了他。 为什么…… 为什么要跳下来?! 但下一刻,她那颗已经安然接受宿命结局的心,却再次被希望和安心填满。 那一刻她在想—— 他来了。她不会死了。 第43章 上药、同寝(二合一) “看不见你,我…… 等到沈京墨再次醒来时,人已经躺在西屋的床上了。 她身上的湿衣服还未换下,冰冰凉凉地黏在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河腥味,上面盖着一条薄薄的被子。 她的意识并未完全清醒,双眼半睁半合间,总觉得自己还在奔腾的饮马河中随波逐流。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渐渐恢复知觉,原本还能忽略的疼痛,却也慢慢漫卷上四肢百骸。 沈京墨抬起手来,掌心的挫伤已经不出血了,还结了薄薄一层血痂。 她又去看另一只手。 轻轻一抽,才发现那只手正被什么东西牢牢抓着,她稍稍用力也没有抽出来。 沈京墨扭动酸痛的脖子转头去瞧。 西屋有两张床,此时并排抵在墙下,中间隔开了半只手臂那么宽的距离。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64节 她在其中一张上,另一张上躺着的是陈君迁。 视线下移,他的手正与她的十指相扣,力道之大,勒得她手指都泛红发紫了,也不肯松开半点。 沈京墨怔忪地看着两只紧紧相连的手,目光慢慢转回到他脸上。 他额头脸颊都是被尖锐的石头划破的伤口,经过河水浸泡,变得有些发白。 他还没有醒,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紧蹙的眉头一刻也不曾放松。 她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意识愈发清醒,记忆也随之汹涌而来,她眼中忍不住盈满了泪。 雁鸣山的断崖上,她如同一只折翼的鸟绝望地坠下云端时,一个温暖的怀抱紧随而来,不顾一切地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包裹。 她的脸埋在他坚实的胸口,呼啸的寒风被他的体温彻底隔绝。 看到他追下悬崖那一刻,她好想问他为何要这样,问他究竟将他自己的性命置于何地。 可被他拥进怀里那一刻,她却自私地把他抱得更紧。 那场漫长又迅速的坠落中,他是她能攀附的唯一。 她感受到心安。 沈京墨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落入水中,只记得巨大的水花声从头顶传来,那力道若完完全全砸在她身上,只怕粉身碎骨都不够。 可她却只感觉到了一丝轻微的疼痛。 只是接下来的激流将她从他怀中卷走,飞快地向下游冲去。不识水性的她在奔腾不息的水流中上下沉浮,冰冷的河水一口接一口地灌进她的口鼻,呛得她无法呼吸,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再之后的事,她就记不清了,只是脑海中隐约有些印象,在她快要窒息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两片柔软覆上她的唇,她才终于能再次呼吸。 屋中甚是安静,沈京墨看着陈君迁的侧脸,突然明白了在雁鸣山上被罗三掐住脖子、濒临窒息又松开后的那一瞬间,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又不曾想通的感受究竟是什么—— 就如同被他从水中捞出来的那一瞬,她在想——她还活着,真好。 他也活着,没有被她害死,真好。 屋外忽得响起了脚步声和细碎的说话声。 沈京墨赶忙抬手拭去眼角的泪,坐起身来,想要在屋外的人进来之前,把手从陈君迁掌心抽出来,可试了几次都不成功。 不等她接着努力,房门已被人推开了。 进来的是谢遇欢、陈家父子,和一个郎中模样的老人。 见沈京墨醒了,几人一怔,顿时高兴地围拢过来嘘寒问暖。 沈京墨才醒,脸色仍显苍白,也没吃过东西,身子虚得说不出几句话来。 陈大忙让陈川柏端来吃食和水,等沈京墨稍稍吃下些东西,郎中才将她与陈君迁的情况一一说来。 “你们两个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能保住这条命已经是奇迹了。” 尤其是陈君迁——沈京墨入水时被他护在怀里,挡去了许多力道,反倒是他,险些摔断了脖子。 寻常人遇上此等情况,不死也要重伤,他却还能在湍急水流中救她上岸,怎么不是奇迹呢? 沈京墨默默听郎中说话。 她的情况,就算郎中不说,她自己也感觉得到,身上虽有不少伤口,但都是小伤,只要按时上药,休养几天就好了。 倒是他,伤得极重,尤其右手小臂的骨头都断了,八成是摔入饮马河时撞上了礁石,所幸断骨没有刺穿皮肉,但伤筋动骨一百天,饶是他身体强健,也得要些日子才能恢复。 郎中说着,将煎好的药放在了桌上:“这两碗药你们一人一碗,以后每天一服,药方我留在这儿。这碗药膏用来涂抹伤处,最后这份,趁热给他敷在断臂上,等凉了再换热的接着敷。” 沈京墨刚醒不久,脑子算是清醒,却不大灵光,怕自己记不住郎中的医嘱,想去找纸笔来记。可陈君迁的手活像把锁,她挣不开。 眼看着四个男人八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和陈君迁紧握在一起的手,沈京墨不由觉得脸热,急忙请郎中再说一遍。 郎中耐心地重复过后,指着躺在床上还未醒来的陈君迁说:“除了他脸上、手上这些露出来的,还有一处,也要记得擦药。” 沈京墨:“何处?” 郎中:“两股之间。” 沈京墨一愣,耳尖腾地一下热了起来,错愕地看向陈君迁,喃喃道:“怎么会伤到那处呢……” 郎中上了年纪,耳背,没有听见沈京墨的喃喃低语,又叮嘱了一遍记得擦药,便随陈大离开了。 陈川柏想要留下照顾兄长,却也被陈大喊了出去,省得他留下来,沈京墨不好为自己上药。 谢遇欢走在最后。 等其余三人出了门,他脚步一顿,又退了回来。 “嫂夫人,”他看了陈君迁一眼,轻叹一声,对沈京墨道,“大人要我守口如瓶,但若不说,在下于心不忍。” 沈京墨惊讶又惶恐地看着一脸郑重的谢遇欢,让他请讲。 “大人跳下断崖后,我率人绕道下山,在河岸边找到了你们二人。那时夫人已经昏厥,大人尚有意识。 “山道难行,我们只临时做了一个抬人的架子。大人执意要我们先救夫人,自己忍痛行走,直到进村前才体力不支陷入昏迷。但直至昏迷,大人也不曾放开夫人的手。 “还有他腿间的伤,是他从长寿郡骑马半夜赶到雁鸣山时磨破的。大人不会骑马,方才郎中处理时,在下瞧了一眼,可谓血肉模糊,与衣裤都沾在了一起难以剥开。” 谢遇欢没有去看沈京墨的反应,只将自己该说的通通说了出来,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这些话,大人不让说,是怕夫人担心,但在下以为,对一个人好就该明明白白让她知晓,否则对付出之人实是不公。 “在下与夫人并无深交,但与大人相识已久,有些话,便自作主张地说了——大人为救夫人,命都不要了,唯望夫人,莫负此深情。” 谢遇欢说罢便走了。 留下沈京墨一人在屋中久久不能回神。 她的目光茫然无措地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最后落在陈君迁紧皱的眉头上。 谢遇欢所言固然令她颇受触动,却也让她费解—— 她自忖自从来到陈家后,与他相处起来虽然也算和谐,但毕竟都心有所属,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他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对她情根深种,竟甘愿为了救她,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 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除去原本大小姐的身份,她与寻常女子并无多少不同,不过是多了一副好皮囊,但他却绝非看重相貌的肤浅之人。 青青。沈京墨想起了这个被罗三反复提及的名字。 罗三说,她与青青长相极为相似,陈君迁对这个名字显然也很在意。 会是他的心上人么? 沈京墨把青青、罗三、陈君迁这三人放在一起想了许久,有了一个令人震惊却又合情合理的想法—— 那位叫青青的姑娘的确是他的心上人,两人情意相通,感情甚笃,却被罗三所掳。他因此与罗三结下梁子,三年前带人上山将罗三的匪寨烧了个精光。 只是他未能救下青青,所以才迟迟未娶,只能靠一幅画相睹物思人。 所以罗三用她威胁陈君迁时,他才会紧张,才会在她摔下悬崖后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追下来。 许是怕往事重现,许是将对青青的感情寄托在了她的身上。 是了,也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为何这三个月来他待她如此之好,为何连跳崖这么危险的事都不做丝毫犹豫。 终于想明白了困扰她许久的问题,沈京墨轻轻叹了一声,看向陈君迁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同情和惋惜。 这样也好,倘若他能在她身上看到些青青的影子,能靠她这张相似的脸获得几分安慰,也算是她报答了他的恩情。 想到这里,沈京墨又是一声轻叹,随后将药膏拿来,为他上药。 她的右手被他抓着,只能靠并不灵活的左手一点点擦药。 脸上和手上的伤口很快便涂好了,沈京墨将药勺放回药碗里,低头往下瞧去。 接下来的伤在他两股之间。 她可犯了难。 犹豫半天,沈京墨打算叫陈川柏来帮忙,毕竟亲兄弟之间应该不会见外。可她嗓子是哑的,手又被陈君迁扣住,出不去也叫不出声。 但若不上药,伤口着了水,又极易感染溃烂,必须得及时处理。 她心里着急,却没一点办法,为难了好半晌,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左手伸向了他腰间。 他身上也盖着一条薄被,沈京墨把被子掀到他腰下,随即撇过了脸去。 她不敢再看。 但不看,就只能凭手去摸索。 她也不敢用力去按,生怕摸到不该摸的东西,只好用指腹一点点触碰。 就在她终于摸到他裤腰的时候…… 陈君迁缓缓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他初醒,眼神无法聚焦,脑子也混沌。屋中只有沈京墨在动,陈君迁迷茫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被她的动作吸引,落在了她的左手上。 她的手好漂亮,纤细修长,皮肤也白。 就是扒起他裤子来显得有些笨拙。 他也不知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糊涂的脑子也做不到思考,只是下意识就想要帮她,却不成想右手刚一动,一股钻心蚀骨的疼痛便瞬间席卷而来,疼得他脑袋瓜一下就清醒了。 他口中溢出一声抑制不住的痛吟,沈京墨闻声,慌张地一抬眼,正巧对上他的视线。 四目相接,沈京墨的脸瞬间变得滚烫,猛地缩回了拉扯他裤子的手。 “我只是想给大人上药!”她语速飞快地解释。 沈京墨说完,眼神向摆在一旁的药碗瞥去。 陈君迁的目光也顺势转移,瞧了瞧碗中淡黄色的药膏,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很淡很淡的笑容,说不好是仍未彻底清醒,还是并不介意沈京墨的小动作。 见他反应如此平淡,沈京墨的羞怯和窘迫也退去许多,轻声问他:“大人现在……可有哪里不舒服?郎中就在外面,要不要我去叫人?” “不用,就是胳膊断了,没法用劲儿,别的倒没什么。” 陈君迁轻描淡写地说完,见她又瞥了那碗药膏一眼。 他敛眸,笑着安慰她:“我自己来吧,那伤的位置怪尴尬的。” 沈京墨如释重负,点点头,向外抽了下被他紧握着的右手。 没抽动。 她困惑地看他。 陈君迁也不解地看回她。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65节 “大人……”沈京墨轻轻捏了下他的手背,把两人十指相扣的手抬起来举到他眼前摇晃。 陈君迁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一直抓着她的手,尴尬地笑了笑,才不舍地把手撒开:“握太久了,都习惯了,就忘了。” 沈京墨抿唇不语,扶他坐起,在断臂下塞上两个枕头垫平,再把药碗挪到他手边:“那大人先上药,我出去等。” 她说完便走,但刚迈出一步,就又被陈君迁攥住了手腕。 “你我是夫妻,我伤得这么重,你却丢下我一个人上药,不惹人怀疑么?” 沈京墨耳尖泛红,为难地咬唇凝眉。 陈君迁松开手:“我背过身去弄,你别介意,很快就好。” 许是身子虚弱的缘故,他声音很轻,语速也很慢,沈京墨听了,心里没来由地难过。 “大人手不方便,就这样上药吧。我去看看内服的药还烫不烫,大人弄好了叫我。” 她说完就走到了桌前,背对着陈君迁。 须臾,身后传来窸窸窣窣地衣物摩擦声。沈京墨目不斜视地垂眸盯着药碗,两只手捧着碗沿试探温度。 大约是药还有些热,温度顺着掌心传到脸上、颈上,加上背后衣物摩擦的响动和不时传来的吸气声,让她的脸色红如胭脂。 又过了片刻,身后的动静终于止息。 沈京墨又等了等,才端着药碗转过身去,脸色绯红似霞。 再看陈君迁,似乎脸色也微微泛着红。 “药能喝了。” 她把药放在床头,取了块巾子来把他手上残留的药膏擦干净,看着他把药喝完,又将外敷的草药敷在他的断臂上。 收拾好用过的药碗药膏,沈京墨把饭食端到了床上,语带歉疚:“听谢大人说,大人从长寿郡纵马赶回县里,一宿不曾休息,也不曾用过饭……” 陈君迁看了一眼盘子里的蒸饼和米粥:“你吃过了?” 沈京墨点点头。 他这才坐正了身子,却没有接她递过来的一整块蒸饼,而是拿起她吃剩下的半块,就着清粥吃了起来,但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 “不合胃口?我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 “别去,”陈君迁握着沈京墨的手把她拉回到床边,“现在吃不下,饿了我再吃。你身上也有伤,好好休息。” 沈京墨犹豫了片刻,默默坐回到自己那张床上,陈君迁这才把手收回去。 屋里分外安静,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话。 他们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回忆起这一夜发生的事,两个人都心有余悸。 回想到在断崖上,她纤弱的脖颈被罗三掐在手里,脸上满是泪和泥浆,两眼哭到红肿,陈君迁顿时想起了在武凌山上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晚。 她也是一样无助、一样可怜。 那时他无比庆幸,幸好这次他赶来了,没有再像上次那样,让她一个人漫无目的也没有希望地奔跑下去。 可他更加自责,分明早就察觉雁鸣山不对劲,为何没有再多想一想,多加些防备? 他害怕,但凡有一件事没有算对、有一步走得慢了,他就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她。 每每想到这一点,陈君迁就不免后怕。 所以从他醒来后,陈君迁的眼神就一错不错地粘在沈京墨脸上,舍不得移开片刻。 沈京墨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搅弄了半晌衣摆,他的目光还是一样的火热直白。 方才她有事可做,还能稍稍转移些注意,如今该做的都做完了,再让他这么盯着,便不自觉地感到局促。 她试探性地抬眸,双眼无辜地看向他:“大人是有话要对我说么?” 陈君迁拧了下眉,犹豫片刻,问她:“我在断崖上和罗三说的那些话,你怪不怪我?” 当时他说,即使罗三杀了她,他至多缅怀几日,早晚会再娶。 但他们本就约定好三年后和离,她也不过是青青的替身,她没有不满的立场。 于是她摇摇头:“我知道大人是为了救我。” 一问一答结束,屋里再次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沈京墨终是没能压抑住心中的疑问,轻声问他:“大人为何……为何要那样做?” 陈君迁被她问得一懵:“哪样?” “……跳崖,”她当真不懂,“那断崖那么高,大人为何追下来?” 这个问题她自从他追下断崖那刻就一直在想,当时那种情况,若换做是她,不管坠崖的人是谁,她都绝无跟着跳下去的勇气。 陈君迁听罢也是一愣,似乎这算不上什么问题,他自然也就没有准备答案。 思考片刻后,他问她:“你会不会水?” 沈京墨怔,摇头。 “那你可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就算下面是水,也会和地面一样硬,砸下去,是会死人的。” 沈京墨眼眸一颤,这才想起来害怕。 她长在上京,城内外少有高山,更无大河,故不识水性,更不曾跳过水。当时在断崖之上,她听见陈君迁说崖下是饮马河,心中还存了一丝侥幸,以为就算落水,至少还能活。 如今方才知晓,若他不曾追来,她今日,必死无疑。 “可……可如此一来,大人岂不是也有危险?” 方才那郎中也说过,他没有摔断脖子,还能活着带她游到岸上,堪称奇迹。 她先前不知高处落水的可怕,如今知道了,才意识到他为救她冒了多大的险。 见她又红了眼眶,陈君迁忙找补道:“我从小在山里蹦跶,虽然没从那么高的地方跳过水,但也算经验丰富了,不会有事儿的。你瞧我这不是还活蹦乱跳的?” 沈京墨知道他这是安慰她的假话,眼泪依旧掉个不停。 陈君迁没再开口,静静等她哭完,递过去一条巾子给她擦泪,直到她不怎么哭了,才又开口。 “对不起。” 沈京墨意外地看他,鼻子一抽一抽地:“大人说什么?” “我走之前,在河边和你说的那些话,对不起。” 沈京墨愣了一下。 他此时提起那些话,她只觉得恍如隔世。当时明明气得她不行,可如今他一身是伤地躺在她面前,她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生他的气了。 “我的命都是大人救下来的,大人不必与我道歉。” “这是两码事,”陈君迁却极为认真,“救你是我应该,气你是我不对,我该道歉。” 沈京墨轻轻点了下头,算是接受他的道歉。 见她如此,陈君迁才稍稍放松下心情,复又想起了什么,突然懊恼地咂了咂舌。 “我这刚想起来,这回去郡里,给你买了好些衣裳首饰,但是回来得匆忙,都落在长寿郡的官驿里了。便宜那个馆丞了……不行,下回再去得找他要回来!也不行,到时候他肯定自己偷摸穿过用过了……还是给你买新的!” 陈君迁自说自话,沈京墨忍不住笑了一下,再看他的神情,知道他是故意说这些话来逗她的。沈京墨抬手擦了擦眼泪,心情总算好了一些。 两人说完了话,谢遇欢适时地敲响了房门。 此次雁鸣山的山匪下山烧杀抢掠,葡萄村损失惨重,但陈君迁身负重伤,得静养些许时日,县衙的事、以及雁鸣山的后续处理,都要交给谢遇欢去打理。 知道他们两个有公务要说,沈京墨端起空药碗走出了屋子。 直到天擦黑,谢遇欢终于从屋中出来,行色匆匆而去,她才带着热好的饭菜和晚上的药回了屋。 喝过药,两人准备就寝。 陈大和陈川柏另有住处,东屋还未收拾妥当,他们两个这几日怕是都要住在西屋了。 沈京墨扶着陈君迁躺好,坐回到自己床上,却迟迟没有躺下,看看陈君迁的床,再看看自己的,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片刻后,她突然起身,翻开柜箱取出了前不久用过的竹竿和布帘。 “拿这个干什么?”陈君迁想要下床帮她,但右手不能动弹,只好作罢,却还是坐起身来帮她扶住竹竿,好让她腾出手来把竹竿固定好。 沈京墨将布帘搭在横杆上,刚刚好挡在二人中间。 “这样好了,大人尽早歇息吧。” 她说完,也躺到了床上。 两天一夜不曾好好休息,她早就累坏了,身子一挨到柔软的床褥,立刻便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眼看就要睡着,耳边却忽得响起窸窣轻响。 沈京墨还没来得及打眼去瞧,搭在床沿外的右手就被人抓住了。 她扭脸一看,陈君迁的左手从布帘底下探过来,把她的手攥在了手里,捏了两下后,干脆与她十指相扣。 “大人这是……” 迟疑了一下,布帘那头传来沉沉的声音。 “我害怕。你不抓着我,我做噩梦怎么办。” 第44章 阴云终散(二合一) “小陈大人真的是…… 三日后,沈京墨除了身子尚有几分虚弱外,伤势已大好。 陈君迁身上的小伤口也愈合得七七八八,只是断臂和两股间的伤情较重,只能在床上躺着。 可他偏偏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才躺了三日,便觉得浑身难受,恨不得吊着胳膊出去绕着村子跑上两圈才舒服。 陈大自然不会由着他来,明令禁止他下地。他就拿些小玩意儿去诱哄陈川柏,让他去把陈大藏起来的拐杖偷来,兄弟俩偷溜出去放放风。 只可惜东西还没偷到手,陈川柏就被在后院溜达的“二红”撞了个正着,“咯咯咯”地叫了几声,陈大还以为有人偷鸡,赶到后院把藏在鸡窝里的陈川柏揍了一顿,又把拐杖换了个地方藏。 这下陈君迁没法子了,只好把目光投向了沈京墨。 在陈家,陈大最疼的就是她这个儿媳。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66节 原本沈京墨是不打算答应他的,奈何陈君迁又是给她戴高帽,又是装可怜,当真是能屈能伸。她实在拗不过他,只好趁陈大出门采药之际,扶着他在院子里走上几步。 今日阳光极好,虽已入秋,天气却不冷,院中的树叶也不见变黄,入目仍是一片苍翠之色,与满街黄叶的上京截然不同。 陈君迁拉着沈京墨的手,贴着墙根绕了两圈半,她眉宇间便显出些许疲惫,他见状,正要提议回屋歇息,陈家的院门却被敲响了。 来人是谢遇欢。 这几日陈君迁在家养伤,他隔三差五便来家中找他一趟,一是探病,二是汇报县衙的工作。 沈京墨和谢遇欢一道将陈君迁扶回屋里,又给两人倒了水,识趣地出去了。 屋中只有陈谢二人,陈君迁也不与他寒暄,直问:“审得怎么样了?” 谢遇欢:“匪寨都快烧秃了皮,只剩三个活口,都审过了。其中一个说是寨子里的三当家,知道得多一些,说罗三自打三年前寨子被烧,就一直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去年开始,南边战事不息,不少人逃难至此,还没进永宁县,就被这帮土匪连蒙带骗拐上了山,男的做苦力,或者收编做土匪,再去抓新的壮丁,女人被瓜分,老人小孩就被关在草房里当人质。” 谢遇欢长叹一声,接着说:“原本罗三不打算这么早动手,但前些日子那场大雨把他们的庄稼地全给毁了,土匪们吃不上饭就要造反,罗三就把计划提前了。正好,萧景垣那个混账东西也对大人怀恨在心,两个人一拍即合,一个出钱一个出人出力,逼姓付的书生来接近夫人打听消息,趁大人不在,屠了村,抢了山洪后赈灾的钱粮和女人,还在山上设伏等大人去。” 说完,谢遇欢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乐了一下:“哦还有,那天晚上萧景垣也在雁鸣山上,没死,昨天刚醒,问什么招什么。这混账想对夫人不轨,结果让夫人一刀把下边给废了!大人,夫人可真是女中豪杰,人不可貌相啊!” 他边说边冲陈君迁竖了个大拇指。 陈君迁“啧”他一声:“说正事儿呢。” “嗯嗯,说正事儿。大人记不记得大雨过后,有人传夫人的谣言?这事本来也查得差不多了,昨天晚上萧景垣直接招了,也是他授意的,造谣传谣那些人都已经抓起来了。不过大越律法没有相关的罪名,只要不是污蔑天家,要是审不出别的,就只能放了。” 谢遇欢一口气说完,陈君迁又等了等,见没了下文,拧眉追问:“雁鸣山这事的后续安抚呢?” “已经上报了,毕竟死了好几个人,县衙也伤了几个兄弟,抚恤银必须得发。” “被抓上山的十六个姑娘呢?” “送回家了。” “没了?” 谢遇欢不解:“还要做什么?” 陈君迁无奈地叹了口气:“十几个年纪轻轻的大姑娘被一群土匪掳上山一晚上,别人会怎么传?三年前怎么做的你忘了?” 谢遇欢恍然大悟:“大人的意思是……” “去请几个姑娘来,说我有事和她们商议。我记得出主意逃跑的是谢家丫头和云岫先生吧?就请她们来。” 谢遇欢立马去办。 沈京墨在院中晒着太阳发呆,只看见他急匆匆而去,又急匆匆而返,身后跟着谢玉娘和云岫先生。 谢玉娘一进院就瞧见了她,一脸愧疚地与她道歉,怪自己身手太差害她陷入危险之中,又庆幸她安然无恙,否则她定会愧疚一辈子。 云岫先生默默听着,等谢玉娘说完,冲沈京墨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等她们寒暄完毕,谢遇欢将两人带进了屋中。 沈京墨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也猜得到和雁鸣山之事有关,也想听上一听,院门就又被人敲响了。 她只好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脸局促的唐家娘子,臂弯挎着个小篮子。 沈京墨一愣,莫非他也要见她? “你是来找大人的?请进……” “不,我不找小陈大人,”唐家娘子扭捏地勾着手指,“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只见唐家娘子轻轻“嗯”了一声,低着头不看她,半晌,深吸了一口气,才终于肯抬起头来直视她的双眼。 “我是来谢你那晚在雁鸣山上救了我。如果不是你折返回去,我可能已经被烧成一捧灰了。” 她的道谢在情理之中,却在沈京墨的意料之外。她听完,惊讶地一时忘了回应。 唐家娘子的神情更加窘迫,接着像是给自己找补似的,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别误会!感谢只是感谢,不代表是朋友……以后你要是做出什么对不起小陈大人的事,我还是不会放过你!” 说罢,她将弯臂的小篮子一把塞进沈京墨怀里,丢下句“送给你们”后,慌慌张张地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却迅速地走掉了。 沈京墨喊了她两声,她却走得更快了。没办法,她只好把篮子收下,掀开摆在上面的白布,里面果然是些补身子的吃食。 村里刚遭山匪洗劫,她还能拿出这些吃的,想必是费了一番心思。 沈京墨盯着篮子里的鸡蛋,无奈地笑了笑,把东西放进了厨房。 虽然唐家娘子临走前放了句“狠话”,但沈京墨觉得,她日后应该不会再为难自己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谢玉娘和云岫先生终于出来了。 沈京墨迎了上去,想和她们再说说话,却发现两人的眼睛都红红的,像是哭过。 “你们……可是大人说了什么重话?让你们受了委屈?”虽然陈君迁不是这样的人,但沈京墨实在想不出她们到底是为何要哭。 云岫先生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拉着沈京墨的手,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由衷地说了一句。 “小陈大人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转过天,沈京墨才从陈川柏带回来的县衙告示里,明白了云岫先生那句话的缘由—— 先前被山匪掳上山的十六个姑娘,有一个算一个,皆因剿匪有功,尽数受到表彰。 县衙不仅给每个姑娘都送去了赏银,还用红绸红花装点,银钱虽不多,排场却极大,热闹得让全永宁县的人都羡慕不已。 她也有一份。 捧着红绸包裹的盒子,沈京墨吃惊地合不拢嘴,愣在原地半晌,才想起去找陈君迁。 他正在屋里无聊地翻画簿。 她拿着告示给他读了一遍,询问他这样做的原因:“告示里写的,和那晚发生之事并不完全一致,是大人特意安排的?” 他点头:“救下她们之后,谢遇欢问过她们发生了什么,结果发现她们说得完全一样,但其中几个年纪小的回话时眼神乱飘,显得有些心虚。谢遇欢又追问了两句,就都说了,口供是云岫先生提前和她们串好的。” “不过她们的说辞还是有漏洞,”他笑了一下,并无恶意,“被山匪掳走一夜,就算没发生什么,也难免教人嚼舌根。她们要是以后还要在永宁县生活,这件事就得好好解决。所以我昨天请了云岫先生和谢家丫头来,把事情重新梳理了一遍,让谢遇欢润色过后详细写在了告示里,不管谁来看,都找不出错处,也就无从质疑她们的清白。再加上县衙出面表彰,就更坐实了告示里的话。这样一来,她们下半辈子至少不需要被流言困扰了。” “我们的确是清白的。” “我知道,”他拉过沈京墨的手,让她坐在自己床边,笑着冲她竖起大拇指:“剿匪英雄沈大小姐,县衙抓不了的土匪头子,沈大小姐一出马就成功了。” 罗三的尸体几天前在饮马河下游被冲上了岸,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谢遇欢当天就告诉了他。 这个盘踞雁鸣山、为祸一方许多年的大山匪头子,终于再也无法害人了。 “沈大小姐居功至伟。” 陈君迁说完看着她笑,可沈京墨却低着头不做反应。 他疑惑地低头去看她的表情时,她却飞快地起身跑了出去。 转过脸时,有两滴清泪落在了他的被子上,慢慢晕染成两团深色的斑点。 陈君迁愣了一下,赶忙跳下床,抄起拐杖追了出去。 他腿间的伤算是愈合了,但走路摩擦还是会痛,不敢快走,起初还能跟在沈京墨身后不远,后来走着走着,就渐渐看不见她的背影了。 好在她去的方向是村后的饮马河,他忍着疼赶到时,发现她果然蹲在河边一棵树下,脸埋在臂弯里小声啜泣。 找到她了,陈君迁也算是放下心来,慢慢朝她走去,一直走到树旁站定,低声问她这是怎么了。 像是知道他会追来,听见他的声音沈京墨并未感到意外,兀自又哭了一会儿才抬起脸来,红肿如荔枝的两只眼睛看向平静流淌的饮马河。 她没说话,只是无声地哭,泪水比刚刚更加汹涌难抑。 陈君迁颔首敛眸,猜到她一时半会儿不会和自己道明原由,也没再打扰她。 他把拐杖放在树下,半边身子倚在树干上,就这么安静地陪着她哭。 沈京墨哭了好一会儿,抬手抹去泪花,微微转过脸来看了陈君迁一眼。 “心里有话不想和我说?”他的声音很轻很低,像怕惊扰了她。 沈京墨还是没有回音,眼泪却又涌了上来。 她的衣袖都哭湿了,陈君迁垂眸看着她颤抖的肩,心疼不已。 “不想和我说的话,就和它说吧,”他拍了拍背后那棵一人宽的老树,一瘸一拐地慢慢绕到树后,不教她看见,“它会认真听,不会打断你,也不会说给别人。” 他说完就不再出声了。 沉默了片刻,沈京墨吸吸鼻子,站起身来缓缓走到树下,一只手轻抚上粗糙的树干。 她没有立即开口,眼泪先于心里话翻涌上来,很快便打湿了她脚下的一小片草地。 直到哭累了,沈京墨才终于肯说话。 她的声音随着下巴一起颤抖,轻到几乎听不见。 “都是我的错……要是我没有让翠仪在家中等我,要是我让她陪我一起去学堂,或者……或者我和她一起留在家里,她也许就不会死了……” 她会和她一起被山匪抓到山寨里去,会和她一起想办法逃走,会和她们十六个人一样平平安安地下山,收到表彰和赞扬。 之前几日,她努力避开东屋,尽量不去回想屋中那血腥残忍的一幕,可今日看到告示和随之而来的赏赐时,她却再也无法阻止自己去回想。 这几日她夜夜梦魇,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梦回出事之前,上一刻翠仪还在说着要悄悄给林陌然准备生辰礼物,下一刻,她却苍白地躺在一地血泊里。 然后她会梦到雁鸣山那一夜的火和遍地焦尸。 她每每被这一幕惊醒,后半夜便再难以入眠,唯有盯着布帘那头陈君迁模糊的影子,才能稍觉慰藉。 她总在想,倘若当初她做了不一样的决定,说了不一样的话,或者她能跑得再快一点,是不是结局就会有所不同。 还有林婶。 回家后她身上有伤,一直无法出门,再加上心中有愧,不知该如何面对翠仪的家人,所以迟迟没有去林家探望。 可直到前几日她才偶然得知,林婶在山匪进村那日,就被杀死了。 而原因,竟然是几个月前在饮马河边为了护她,动手打了萧景垣那个恶霸! 两条人命,两个与她熟识的人,全都因为和她走得近而死。 都是她的错。 全都是她的错。 “如果不是我,你们都不会死……”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67节 这些话她在心里憋了好多天。 有时她怔怔地看着陈君迁,眼前却会无端出现他也一身是血地倒在她面前的画面。 或许她真的是个连金龙王都无法保佑的不祥之人,所以凡是亲近她的人,才会都落得一样悲惨的下场。 她又开始感到后怕——这次跳崖陈君迁虽保住了性命,可万一还有下次呢? 她好怕有朝一日她会害死他。 可他有伤在身,她不敢把这些话说给他听,免得他与她一起烦心。 所以她就只能把心事埋在心底,成为午夜梦回时难以化解的心结。 好在眼前的老树不会说话,沈京墨一面流泪,一面把这些日来压在心底的话统统说了个遍后,突然觉得好累好累。 好想找个肩膀靠一靠。 于是她张开双臂,轻轻把脸贴在了老树的树皮上。 合眼,两行清泪疲惫地落下。 听不见她的喃喃低语,陈君迁缓缓转过了身来,面对着眼前的老树。 清风吹过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掩盖住了他向前挪动的脚步声。 他轻环住半圈树干,将一侧肩头抵在了树上。 他在心中默道,她不会害死他。 他还会陪她度过很多很多天。 初秋的风带着花果清甜吹近又走远,沈京墨在树下静静站了小半天。 眼泪就要流尽时,她听见陈君迁问,想不想听他说说话。 她没应声,也没拒绝。 陈君迁猜这是默许的意思。 他站在原地,隔着树轻轻开口。 “我做县令三年多,虽然没办过多少大案,但寻常小案经我手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么多案子里,没有一件,是错在其他受害之人的。” 沈京墨一怔。 “你所做的,不过是和好友在家中相聚,不想劳烦她与你一起顶着烈日往返两处,才让她在家中等你。这些决定不会伤害任何人。倘若没有萧景垣,没有罗三,没有雁鸣山的那些人,她就不会死。没有人会死。 “如果你说柳翠仪和林婶的死都该怪在你头上,那那些真正的行凶之人,难道反而无罪么?” 陈君迁问完,沈京墨久久没有做出反应。 他也愿意给她思考的时间,顿了一顿,提议:“这次的案子已审清,五日后当街处置三个土匪和萧景垣。你,要不要去看看?” “可是……我朝律令不是规定,死罪须上达天听,地方官吏不可私自做主么?” 见她终于有了回应,陈君迁知道她先前一直在认真听他讲话,无声勾了勾唇:“是,但落草为寇的匪徒除外,还有与匪徒勾结者,可当场斩杀,或由地方官吏做主,当街枭首示众。” 她不再做声了。 “你若看,五日后我陪你一起去刑场。不过那场面会很血腥,看了,可能会睡不着觉……” 但究竟看与不看,选择在她。 良久,沈京墨挪动脚步,绕过老树走到陈君迁眼前,红肿的双眼我见犹怜,脸上泪迹未干,神情却分外坚定。 “看。” 她知道他说这番话的用意,也知道只有亲眼看着该杀之人受到应有的惩罚,她才能迈过这道坎。 “不看的话,我这辈子都睡不着觉。” * 五日后,长寿郡守府。 孟沧一大早正窝在徐氏怀里听曲儿,听到陈君迁今天就要当街砍了萧景垣的脑袋的消息,吓得他一屁股从榻上滚了下去。 “老爷!”徐氏慌慌张张把他扶起来,心疼地给他掸去衣服上的灰。 孟沧无暇他顾,抓住前来报信的属下再次确认:“那个萧景垣?” “是,那个萧景垣!” 孟沧那双小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那可是萧景垣啊!谁不知道他表舅在上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陈君迁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萧大少爷?! 那位大人物要是怪罪下来,他们谁都开罪不起啊! “还愣着干什么去永宁县拦人啊!” “是是是!” 孟沧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把鞋穿好,要亲自去永宁县一趟。 还没走出郡守府去,第二个传信的属下便到了。 “大人!永宁县令陈君迁命人来报,雁鸣山匪与其同党,除当场斩杀者,今日已尽数处置!” “嘎——”,孟沧两眼一翻,晕倒在了徐氏怀里,圆滚滚的身子把徐氏也压倒在了地上。 属下赶忙把他拉起来,又是掐人中又是大声呼喊,折腾了半天,孟沧才幽幽醒转。 “……真杀了?” “是,一个不留!永宁百姓都在夹道欢呼,声音大得,咱这儿都能听得见!” 孟沧一口气险些又没喘上来。 陈君迁啊陈君迁,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那些山匪无所谓,都是没权没势的,你想杀几个杀几个,可萧景垣人家在上京可是有人的!连他这个郡守都不配和人家那位表舅说上话,你怎么敢的呀?! 可眼下木已成舟,脑袋都砍了,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把萧景垣的头再接回到脖子上。 “快……修书一封去上京,这事与我无关,我……哎哟!” 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想提前调回上京养老,算是不可能了。 孟沧光是想想,就头疼得不行! * 孟沧的信使不敢耽搁,八百里加急将解释的信送往上京。 上京繁华远非长寿郡堪比,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信使险些被这热闹迷了眼。 将信一路送到傅府,严肃的老管家问明白了来者的身份和目的,这才把信收下,不甚在意地掀掀眼皮:“老爷还在宫里。劳烦回去转告你家大人,往后这等小事,就不要来叨扰我家老爷了。” 直到傍晚,鹤发童颜的尚书左仆射傅升才赶在宫门落钥前出了宫。 到了府上,他还要替皇帝批阅奏折。等用过了晚膳,又将这几日各地递上来的奏报看过一遍,管家才把白日里孟沧那封信交给他。 傅升只匆匆扫了一眼信的内容,便将信纸丢在了一边。 “不过是个远房表姐家的继子,借我的名义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早就该杀!这个孟沧,我看他真是老糊涂了……” 老管家应着“老爷说得是”,就要去把信收起来丢掉。 傅升伸手去拿茶盏,但刚摸到茶盏的边就又收了回来。 “等等,信里说,永宁县的县令,叫陈君迁?”这名字他总觉得耳熟。 老管家:“是,就是沈三郎的女婿。” “哦,是他,”傅升听完眼珠一转,笑道,“沈三郎真是好眼光。去,把长公子请来。” “是,老爷。” 第45章 沐浴(二合一) 这辈子,他都认定她了…… 今夜月明星稀。 傅升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还未换下官服的尚书左仆射坐于桌案后,对面端坐着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年轻人。 神清骨秀,芝兰玉树,只看行走坐卧时的仪态,便知其人风骨。 傅升端详着这个自己最为骄傲的长子,俊朗的眉眼与他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只是面无表情时,看起来多少有些冷漠疏离。 片刻后,他将一封信摆在桌面上,推到傅修远眼前。 “长寿郡来的,看看吧,你那沈妹妹可是嫁了个了不得的人呐。” 听见“沈妹妹”三字,傅修远面无波澜地垂眼,飞快扫过信中文字,平静地回了句:“是,沈伯父的眼光自然极好。” 傅升沉眉:“你还在怪为父没有为沈饶求情?” 傅修远敛眉垂首:“儿不敢。” 傅升:“沈饶为人太过刚直,得罪了陛下和百官,就算为父能帮他一次,他也早晚因此遭难。帮他,只会连累傅家。” 傅修远:“儿明白。” 傅升顿了一顿:“你那沈妹妹数月前就动身去了长寿郡,却一封信也不曾给你写过,可见你们之间的事,她已放下了。你也该放下了。” 傅修远闻言,放在桌案之下的双手猛然一紧,神情却并无半分变化,淡淡应道:“父亲说得是。” 傅升:“你放心,为父会念在与沈家的情分上,帮衬她一些。此次她的夫婿除恶有功,为父会让孟沧为他寻个更好的职位。” 傅修远:“谢父亲。” 看着傅修远的表情,傅升不禁心中叹息。 这些日来,不管他这个做父亲的说些什么,他都是这副不咸不淡的反应,嘴上说着恭敬,其实心底里还是在生他的气。 但他们是父子,就算他这个父亲有诸多不是,也轮不到他一个小辈给父亲脸色看! 父子二人沉默对坐片刻,傅升不悦地转换了话题。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68节 “离玉城公主出降只剩不到半年了。该做好准备的都要及时做好,”傅升说完不忘提醒,“玉城公主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万不可怠慢。” 傅修远:“公主指定的南海珊瑚和夜明珠,已派人寻来三十余件,公主皆不满意,眼下还在寻找。其他的,均已备妥,父亲不必担心。” 傅升总算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好。器物家什准备好了,人也该准备好才是。该忘了的,最好都别记得。” 傅修远:“父亲说得对。公主乃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儿能尚公主,是傅家之幸。” 是傅家之幸,却是他傅修远的不幸。 傅升听得出他话里还有怨气,拧着眉,挥挥手让他退下。 傅修远什么也没说,站起身来,一如既往地恭恭敬敬行礼道别,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正如他面无表情地来,活像个了无生气的行尸走肉。 傅升望着长子的背影,无声叹气。 他傅升从一介白身一路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怎么会养出这样一个儿子?论聪明当世难寻,却又傻得令他心忧。 叹惋半晌,傅升将老管家叫了进来。 “告诉孟沧,给这个陈君迁升个职。不必太高,不会来京的闲差即可。” “是,老爷。” * 升迁的调令是半个月后下发到永宁县衙的,谢遇欢接到调令的一早就转交给了还在家中养伤的陈君迁。 “果毅都尉?”陈君迁疑惑,“武官?” 谢遇欢点头:“正六品。恭喜大人。” 陈君迁眉头都皱成了三条竖线:“我一不会打仗二不懂练兵,当武将?再说哪有县令升都尉的,孟老儿升错人了吧?” 谢遇欢:“也没有不识字就当县令的,大人当先例也该当习惯了。” 陈君迁抬起腿来在他膝弯踢了一脚。 不过,不管升什么官,能升就是好事—— 能升,就离上京更近一步,俸禄也会比以前更多。 谢遇欢走后,陈君迁捧着调令在屋里转圈圈。 他的腿已经大好了,只剩右臂还绑着板子不能动,这些天要是沈京墨在家,都会和他一起在村中走走。 只是今日她去了河边洗衣裳,升官这等好事没法立刻和她说,陈君迁心里简直像有小猫在抓挠,根本坐不住。 绕着桌子走了七八圈,陈君迁把调令放好,喊陈川柏进屋来,先把这好消息告诉了他。 陈川柏听了两眼直放光:“真的?!哥,那我以后是不是每个月能多吃两回酱肉了?” 陈君迁在陈川柏脑袋瓜子上一拍:“就知道吃!去烧点儿热水,给哥搓搓澡!” 按照陈家的惯例,遇到好事,必先搓澡。陈君迁小的时候,甭管是帮他爹采到了罕见的珍贵药材,还是打到了兔子狐狸且没伤到皮毛,他娘都会烧锅热水,把他按在凳子上,用粗糙的巾子给他浑身上下狠狠搓一遍,寓意去除旧尘,迎接好消息。 他小时候不懂,只觉得好不容易洗个热水澡,舒服得很。后来娘不在了,这习惯倒是让父子三个保留了下来。 “好嘞!这就去!” 等烧好了热水,陈川柏把院门一关,搬出四张凳子到院子里,两两一排摆好。陈君迁把衣裳扒掉,赤条条往凳子上一趴,温度刚好的热水往背上一浇,陈川柏卖力地搓了起来。 陈君迁享受地眯着眼晒着太阳,舒服得很快就睡着了。 等他睡醒一觉,陈川柏正拿水往他背上泼,还一脸的苦色。 陈君迁疑惑地问他愁什么。 陈川柏指着地上的水盆:“哥,嫂嫂这都不嫌弃你,看来是真爱你啊。” 陈君迁顺势看去,本来清澈的半盆热水都浑得看不见底了。 他窘得呲牙,赶忙找理由:“你哥我都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月了,想洗也得洗得了啊!” 陈川柏扁了扁嘴:“前头还搓吗?” 陈君迁扯过他手里的巾子,坐起身子自己搓了起来:“你小子啊,也是敢嫌弃你哥了。” 他自己迅速地搓了个干净,正要擦干穿衣,突然想起屋中还有一罐面脂,忙让陈川柏拿来,给他全身上下都涂了一遍。 面脂是拿猪油膏制成的,抹在手上滑腻腻的,虽然混了香料去遮盖猪油味,但还是有些残存的余味。 陈川柏无比嫌弃地吐了吐舌头:“哥,你变了。你以前从来不用这种东西的。” 陈君迁冷笑一声嘲他不懂:“疼媳妇的男人就是要好好保养自己,等你有了媳妇就知道了。” 陈川柏撇撇嘴,要是娶媳妇就得用这种恶心的东西,他宁可不娶! 等两人折腾完,陈君迁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和手臂,虽然皮肤还是有些糙,但好歹比以前光滑多了,他自己摸着都觉得好摸。 兄弟俩把院子和凳子擦洗干净搬回屋去,很快就临近晌午了。 沈京墨抱着刚洗干净的一筐衣裳回了家。 饭后,陈君迁把调令拿给她看。 “升迁?好事啊!恭喜大人!”沈京墨替他高兴,笑容灿烂地接过调令来一看,“嗯?都尉?” 陈君迁夸张地点头:“我也怀疑升错人了,不过名字没写错。都尉就都尉,我不挑。” 沈京墨虽然诧异不解,但听他这挑瓜捡菜的语气,也笑了出来:“好吧,官场的事我不懂,总之还是贺喜大人了。” 她声音本来就甜,加上雀跃的语气,更是甜进陈君迁心里去了。 他得意地挑了下眉:“两个月后到任,看来我还能再休些日子。不过,卫府在长寿郡,离村子有些距离。你……要不要随我去郡里住?” 陈大肯定不会去,当初他去县里上任前就问过了。陈川柏一定也会留下来陪着爹。这两个人的意见压根不需要问,只有她的想法他还不确定。 沈京墨想了想。当官的走马上任,若去别地任职,都会带上亲眷一起。但他只是个六品的都尉,没有自己的宅子,只能和其他兵士一起住卫所,就算是单独的屋子,她去了也多有不便。 更何况她还有个学堂,总不能刚开起来就丢掉。 她将原由和陈君迁一讲,他也不好强求。 “你留下来也好,长寿郡那头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不过学堂这两个月就先歇课吧,出了那么大的事,乡亲们应该也无心上课了。正好你也多……歇歇。” 多陪陪我。他心里是这么想的。 沈京墨沉吟片刻,应下了:“但是课也不能荒废,我若闲着无事可做……要不就教川柏识字?” “教我。” “啊?” “教我识字,我可比那小子聪明多了,”也不知他哪来的胜负欲,说完觉得这理由不够充分,又补充道,“都尉是个武官,卫所里那帮人八成也没几个识字的,我多少学一点,保不齐就是整个卫所最有学识的那个了。” 他边说,还一边露出一副十分骄傲的神情来,看得沈京墨不禁莞尔。 “也好。两个月虽说不长,但大人如此聪明,说不定去了卫府后,就能写信回来了?” “那可不!”他顺杆就爬,见她偷笑,又道,“不过我一个人学东西太没意思了。这样,你教我读书,我教你游水,如何?” “游水?”经过先前落水后险些淹死在饮马河中那档子事儿,沈京墨对水多少有些发怵,抿了抿唇,“还是等大人手好了再说吧。” “也成。” 二人说完,一时无话。 沈京墨正在想着下午还能做些什么,就听陈君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自言自语起来:“好像是该沐浴了……” 声音不大,刚好教她听见。 “大人现在要沐浴?” 陈君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麻烦么?” “这有何麻烦?”沈京墨起身,“我去烧水。正好前些日子买了浴桶,我去搬来。” 浴桶不大,一个人坐在其中刚刚好。 沈京墨烧了一大锅热水,调好了温度,对陈君迁道:“水备好了,温度也刚刚好。大人慢慢来,我出去了。” 陈君迁正在床前脱外衣,见她要走,忙走过来拉住了她的手腕。 沈京墨回眸,见他衣衫半敞,登时红了脸。 “大、大人,还有事么?” 陈君迁眼中也闪过一丝羞臊,但很快就掩盖了过去。 只听他面色如常:“我手不方便,没法擦背。” “那我去叫川柏……” “你是我娘子,是我最亲近之人。这种事还要叫我兄弟……会被怀疑吧?” 听到他这话,沈京墨死死咬住下唇,脸红得快要滴血。 “可是、可是……我……” 见她抬脚后撤,陈君迁身子一僵,突然痛苦地皱了下眉。 “怎怎么了?”她忙不迭上来扶他。 “手有点疼,没什么大事儿。”他粗重地喘息了几口,不再提擦背的事,只悄悄打量她的反应。 沈京墨的眉毛都拧成了尖,看看面前的浴桶,又看向陈君迁,他脸上的痛苦之色更凝重了。 “那……只擦背。” “好!唔……”陈君迁光顾着高兴,险些忘了接着装痛。 沈京墨没有察觉到他的得意,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走到浴桶前。 陈君迁抬手脱衣,连个招呼也没打。 她慌张地扭过脸去,双眼死死盯着屋子一角,目不转睛,连呼吸都压得极轻,脸上烫得厉害。 “反正等下也要看,看一眼又不会少块儿肉,”他边脱边笑她,“我有那么难看?” 他当然不难看,不久前她还亲口说过他好看。 但这是两码事! 不过他第一句话说得没错,等下帮他擦背,就算之后可以闭着眼睛,也总是要先看一眼找准地方的。 左右都要看,看就看,就算掉块肉也不是她掉。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69节 沈京墨深吸一口气,动作僵硬地转过身去。 陈君迁只有左手能动弹,脱起衣裳来不方便,自然就脱得慢些。她转过身来时,他还在解里衣的扣子。 沈京墨紧张地咬着唇,看他动过太慢,怕水凉了,想要帮他解,可手伸到一半却又不敢,只好又缩了回去。 等他慢慢脱完衣裳,只留了最贴身的一条裤子,沈京墨红着耳朵把衣裳叠好放到一旁的凳子上,扶着陈君迁的胳膊送他进浴桶里坐好。 “先擦背吧……大人转过去一点。” 陈君迁听话地转过身,敷着草药的右臂搭在浴桶边沿。 沈京墨沾着浴桶中的温水打湿巾子又拧干,走到他背后站定下来。 他的肩很宽,后背开阔,腰却瘦,随着转身的动作,结实的肌肉在劲瘦的腰间收束,再配上小麦色的皮肤,颇具野性与力量。 沈京墨只偷偷看了一眼,就觉得喉咙发干。 她飞快地眨眨眼睛,巾子轻轻贴上他坚实的背。 碰到他的一瞬间,他似乎很轻很轻地颤抖了一下子。 沈京墨的眼睫随着他的颤抖也轻晃,像是被水珠迷了眼。 “擦吧。”他提醒她,声音微哑。 “嗯……” 巾子慢慢搓过他的肩,滑入水下,再带着淋漓的温水浇打在他背上。 陈君迁无处安放的左手在水面之下紧握成拳。 巾子浸满了水,沉甸甸得发软,虽说不似她指尖那般柔软,但触碰的力度轻轻柔柔的,还是惹得他喉头发痒。 “可以再重一点儿。” 他说完,又咬牙屏住了呼吸。 沈京墨没有应声,手上的力道倒是乖乖地加重了些。 “大人身上很干净,没必要太用力。”她低声解释。 “可能是在家里躺了太久,没有风吹雨淋过,自然干净些。”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接话。 沈京墨微微笑了笑,但继续擦了没两下,却停了下来。 她指着他肩头一点血色:“我没怎么用力,怎么会擦破了一片。是大人挠破的?” 陈君迁转头:“哪儿?” “这里。”她的指尖轻轻戳了下那片红周围的皮肤,没想到竟出乎意料的光滑,她一怔,禁不住好奇地又轻轻一碰,接着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飞快地把手缩了回来。 陈君迁的余光瞥见了她的小动作,悄悄弯了弯唇角,装作没有察觉到她的触碰,认真看了一眼肩头,确实有一小片皮肤泛着红,细看还有些血点。 猫儿现在手劲儿竟然这么大?!搓个澡都能把他的皮搓破? “可能是不小心抓破了,没事儿,不疼。” 确定不是自己弄的,沈京墨才又放心地给他擦起背来。 他上午刚被陈川柏狠狠搓过全身,如今当然干净得不行,沈京墨很快擦完了背,将巾子缓缓放进水中:“背擦好了,我先出去了。” “哎!”陈君迁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温热的水花瞬间濡湿了她的衣袖。 沈京墨张大了双眼问他还要做什么。 “我这左手这几天用得太多,手腕肩膀都疼得厉害。可以的话……” 他没把话说完,却转过了身靠在浴桶壁上,把巾子又递回到了她手里。 “只擦下胸口就好。” 沈京墨后脑勺直发麻。 可巾子已经塞到手里了,再想推拒也迟了。 她只好往前一步靠在浴桶外沿,探手去擦他胸膛。 轻轻擦了几下,一抬眼,就发现他正静静盯着她看。 沈京墨的脸变得更红,手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犹豫片刻,起身绕到了他脑后。 这下他总该看不见她了。 她双手绕过他脖颈,轻柔擦拭。 他却把头往后一仰,正对上她垂下的眼眸和一截白皙的颈子。 “大人……” “你……” 两人同时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后,谁也没有再说下去。 沈京墨看见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一滴水珠顺着他的动作滑落到胸膛。 “大人身上很干净,没必要擦,泡一泡就出来吧……我去外面等!” 她急匆匆地说完,把巾子塞回给他,红着一张脸飞快地跑出了屋子。 * 一个月后,永宁县新任县令到任。 陈君迁虽还在养伤,却还是坚持去了县衙一趟。 有些该交代的事情,他必须和新县令交代清楚才能安心。 新任县令也很年轻,只大陈君迁两岁,是大前年的进士,听说过陈君迁目不识丁却做了三年县令的事,对他颇为好奇,聊了几句,更觉投缘,便边闲谈边交接,花了大半天时间才肯放他离开。 陈君迁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收拾了自己的东西。 见他伤后终于回来,衙役们纷纷围了上来,边恭贺他升迁,边抹着眼泪让他常回来看看。 谢遇欢怕他们挤着陈君迁的伤臂,只让他们一人说几句话,就把众人都轰回去干活了。 到了陈君迁的屋子里,谢遇欢帮他收拾东西。好在属于他的物件并不多,一个小包袱都没装满。 收拾妥当后,两人没急着走,在桌前坐了下来。 陈君迁看着谢遇欢,笑问:“我走了,你打算干嘛去?” 谢遇欢不在县衙当差,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帮他这个兄弟。 谢遇欢展开扇子摇起来:“我孤家寡人一个,干点儿什么不能活?倒是大人,到了长寿郡可不比永宁县。在这儿你是地头蛇,想做些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没人说三道四。到了那儿,能压你一头的可数不胜数。大人,办事低调点儿。” 陈君迁挑眉:“你在教我做事?” 谢遇欢面不改色:“毕竟是前师爷,操心的命,改不了。” 陈君迁笑着说了声“知道了”,指着他手里那把修补痕迹十分明显的扇子:“上回见这扇子都撕了,怎么不换一把?” 这么不精致,可不像注重体面的谢狐狸的风格。 “心上人送的?” 谢遇欢摇头:“用了很多年,舍不得换而已。” 说完他就岔开了话题。 “往后可能不常见到大人了,我还是想多句嘴,”谢遇欢严肃起来,“大人家里还有父亲和弟弟,日后若再遇到雁鸣山那日的险情,也请大人多为陈伯和猫儿想想。” 陈君迁垂下眼去不再看他了。 他知道谢遇欢又在提醒他什么,也知道他是一番好意,他那次跳崖也的确吓着了很多人,谢遇欢提醒得对。 “那么高的悬崖,就算大人福大命大,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才……” “她是为我才掉下去的。” 陈君迁打断谢遇欢的话,神情认真地看向他。 谢遇欢一噎,不明白他的话。 “那日你们离得远,看不见,但我看得清清楚楚,罗三的刀离我只有这么远”,他拿手比划了一下,“我躲不开。如果不是她拼死把罗三撞下悬崖,我大概已经死了。” “你们觉得是我救了她,实则是她先救了我。” 陈君迁说着笑了起来:“之前你在这间屋子里问过我,我做出的种种改变是为了我娘子还是那幅画,当时我答不出来,现在可以了。” 这辈子,他都认定她了。 第46章 吻(二合一) “讨厌我亲你么?”…… 转眼已是十月初,天气略微转凉,白日里日头还是晒得人汗流浃背,到了傍晚却会多上一丝清凉。 陈君迁的右臂恢复得比郎中预想得更快,已经拆掉了用来固定的板子,虽因长期不动变得不大灵活,但断骨已经长好,就算做些大的动作也不会再痛。 这些天他闲在家中,虽说白天还能与沈京墨读书学字,但他学得太快,沈京墨准备的几本启蒙书,他只花了一个来月就学完了。日子久了,不免觉得憋闷无趣。 如今终于等到身上的伤全都好了,陈君迁活动活动僵直许久的手腕,看了看屋外明媚的日光,问沈京墨要不要今天下午就去和他学游水。 沈京墨从没下过水,以前至多在沈府后院的小湖里游过船,听到游水,总觉得掉入饮马河那日的窒息感又回来了,不禁脸色泛白,支支吾吾地不大敢去。 陈君迁听出她害怕,一边准备着下河之后要换的干衣裳,一边安慰她:“别怕,我在呢。饮马河有一段水势很平缓,水也浅,平日里没人去,正好教你。” 他再三保证水中安全,沈京墨才犹豫着答应,取了件常穿的鹅黄色衣裳交给他。 陈君迁拿过衣裳塞进小包袱里,又打眼瞧了瞧她身上这件白色的布裙,挠了挠颈侧:“去换件衣裳咱们再走。” 沈京墨不解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裙子:“这条不行么?” 陈君迁僵硬地眨了两下眼睛:“咳。颜色太浅了,下水会变透。” 沈京墨顿时红了脸,赶忙把他推出屋去,锁起门来翻箱倒柜地找衣裳换。 她平日里不爱穿深色的衣裳,总觉得显老气,柜箱里多是些白、粉、黄之类浅淡又鲜亮的颜色。 翻了半晌,沈京墨不情不愿地拿出了一条深紫色的。 那是陈君迁去长寿郡时买给她的,后来调令发下来时,被人一道送了回来,款式倒是不差,就是颜色太过深沉,沈京墨只看过一眼就塞进了柜箱底下,从没穿过一次。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70节 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换好衣裳,沈京墨理了理弄乱的发丝,拉开门,看见陈君迁正站在院中等她。 “大人久等了。”她提起裙裾小跑到他身边。 陈君迁闻声转身,看见一袭紫色长裙的沈京墨时,眉眼忽得一挑。 沈京墨被他直勾勾的目光看得有些脸热,忙抬手装作挽发掩饰羞意,垂眼悄声问:“我穿不惯深色……很难看么?” 衣袖随着她抬手的动作滑至臂弯,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与她纤细的颈子一样,被深紫色的布料衬得愈发雪白。 “好看,”陈君迁又咳了一声,佯装自然地拉过她的手,眼神在她颈间流连几眼,才道,“走吧,趁天暖和。” 饮马河横穿整个永宁县,流经葡萄村的部分水势较平。陈君迁拉着沈京墨穿过村中人洗衣挑水的河段,沿着河对岸光滑圆润的青石往上游走了小半个时辰,路过一片茂密的桂树林后,眼前的景色已与沈京墨过去见过的大不相同。 周围十分开阔,身后的树林挡去了青灰的房屋,只有河水平静地流淌,河两岸不再是坚硬的青石,而是柔软的细沙。 除了他们二人,四下便再无旁人。 陈君迁放下衣裳和吃食,脱掉鞋袜,赤脚踩在柔软的沙地上。细沙被太阳晒了半天,早已热烫灼人,他刚往河那边走了两步就被烫得跳了起来,连忙跑回来踩在鞋上,看得沈京墨掩唇直笑。 “鞋子脱掉,我抱你过去。” 虽说脚不能露于人前,但这里只有他,再说下水哪有还穿着鞋子的,沈京墨听他这样讲,也不扭捏,扶着他手臂将鞋袜脱掉,小巧精致的绣鞋整齐地摆在他的两只大鞋旁边。 她往下扯扯裙摆,圆润的脚趾踩在绣鞋上面,害羞地微微向内扣。 陈君迁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故作夸张地颠了她一下,提醒她“抱紧了”,等她的手臂环上他脖颈,他两脚一蹬,踩着滚烫的沙地飞快往河里冲。 河水很浅,靠近岸边的地方水只到他小腿,清澈见底,能一眼看见河底的石头。 陈君迁找了片不太扎脚的地方把沈京墨放了下来。 “先试试水温,凉吗?”他怕她跌倒,扶着她的胳膊让她在水里走走看。 这个季节的河水,白天被太阳晒着,再凉也凉不到哪去。沈京墨一手抓着陈君迁的手,另一只手抓起裙摆在河里走了几步,缓缓流淌的水流轻轻拂过她光裸的小腿,柔柔的,带着点刚刚好的温凉。 她笑着摇摇头:“不凉。” “那往河中间走走,那儿水会深些,大概到腰。” 她抬脚往前走。 站在河里看水,和站在岸上不同,沈京墨低头往前走,视线中的水流不断向下游流去,她总觉得自己也在跟着水流走,走上几步便险些失去平衡。 幸亏陈君迁抓着她的手,看她身子一歪,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 水花溅起,沈京墨被这突如其来的失衡惊得心脏狂跳。 陈君迁低头看着她笑。 等她调整好了平衡,从他怀里退出去,才又抓着她的手慢慢往前走。 如此反复好几次,两人才走到河中间。 “这儿就可以了。川柏小时候也是在这儿学的,你先试试能不能浮起来。” 陈君迁说完,给她示范了一次。 沈京墨知道脚下的水至多没过她的腰,可要她从站着改成横趴着,高于水面的距离突然缩短,她还是心有余悸。 “不会呛水么?”她可还记得饮马河上游的水流有多恐怖,呛得她根本无法呼吸。 陈君迁见她着实害怕,想了一想,突然将扣着她手指的手改为掐住她的腰。 他的掌心温热粗糙,隔着被河水打湿后紧紧贴在身上的薄薄衣料,将她的细腰圈在掌中,沈京墨顿时痒得一抖。 “我托着你,不会让你呛着水的。” 她只好红着脸,慢慢慢慢地俯下身子,脚尖颤巍巍地离开河底。 只一下子她就往下沉。 沈京墨惊慌失措地去抓陈君迁的胳膊,他却先她一步,在她被呛到之前将她捞了起来:“你看,我说过不会让你呛着的。” 沈京墨虽心中惴惴,但有他在身边,的确多了几分安心,见这次没呛着,便来了信心。 他笑眼看她,等她把气喘顺了:“我先教你换气,等你不会呛水了我们再游。” 陈君迁说完就做起示范,怕她听不懂他的描述,干脆绕着她游了起来。 沈京墨虽是初次下水,可学起来却进步飞快,尤其是换气。 陈君迁见状,悄悄松开了托在她腰间的手。 沈京墨没有防备,吓得慌忙去抓他。可两人的衣裳此刻全都湿透了,紧贴在皮肤上,她根本抓不住。 慌乱间,沈京墨终于抓住了陈君迁一根手指,慌忙用力往身前拉,却不想把自己拉进了他怀里。 两个人湿漉漉地贴在一起。 陈君迁不禁发出一声得逞的低笑。 沈京墨抬头瞪他:“大人故意使坏吓我!” 陈君迁不承认:“你这不是会游了?” 他说得倒也没错。沈京墨剜了他一眼,两手一推他胸膛,把自己推出去几步,一个人试着游了起来,不要他帮忙了。 陈君迁抱着胳膊朝她走过去,她就再往远处游一游。他只好站在原地不动,看着她一个人在水里玩得欢。 许是在这方面颇有天赋,沈京墨只花了一下午时间,就能自己游上一段了。当然,要是换了水流湍急水又深的河段,她肯定不敢下水,但在这样浅浅的地方玩一玩足矣。 游了小半天,陈君迁回岸上取吃食来。沈京墨的衣裳都贴在身上,不敢上岸,在水中吃了几口补充点体力,就又迫不及待地去游水了。 她这一玩就玩到了傍晚。 这季节的水白天里游泳刚好,天一黑就凉了,虽说这一带就算到了晚上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但着凉了总归不好受。 陈君迁喊沈京墨上岸。 她却掀起一捧水花来,欢快地冲他喊“再游一会儿嘛”。 “再晚就要起风了。” 陈君迁话刚说完,河中突然平静下来。 水面上无波无澜。 沈京墨不见了。 陈君迁一怔,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依然没有听到回应。 他心中一紧,扔下手里的东西大步朝水里跑去。 这一带水底很平坦,没有沟壑,也没有什么大鱼,她怎么会突然消失? 陈君迁一口气跑到她消失前所在的位置,紧张地呼喊她的名字。 此刻天已经黑了,水面上很快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陈君迁找不见她,憋住一口气,埋头往水里扎。 还未入水,只听“哗”的一声,水面破开,水花飞溅,沈京墨俏生生白嫩嫩的脸从水下忽得贴脸冲上来,吓了陈君迁一跳。 她脸上挂满水珠,吓过他后便立马往岸上跑,边跑边笑得得意:“谁让大人先前吓唬我!” 水花溅了陈君迁一脸。 他一把抹去水珠,长舒一口气后,无奈地笑着朝她的背影追过去:“别跑!” 沈京墨原本跑得不快,一听他追上来了,立刻提起了速度,边跑边回头看他。 还没跑到岸边,背后的陈君迁也不见了。 沈京墨一愣,随即哼道:“想吓我?我可不上当。” 她继续往岸上走,压根没有找他的意思。 走出几步,身后依然没有动静。 她抬脚的动作迟疑了一下,回过身去看向水面。 他是在学她潜在水下么?可是,他闭气的时间未免太久了。 “大人……?” 天黑得很快,月光虽亮,但洒在河面上,水就变成了黑漆漆一潭,沈京墨站在水中也无法看清水底。 又等了片刻,她心里愈发害怕起来。 “大人!” 他水性比她好,应该不会出事。 可万一碰到点什么意外呢? 沈京墨咬着唇,小心翼翼地往河中间探出脚。 下一刻,她整个人身子一轻,竟被一股巨大的力道顶出了水面! “啊!” 她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形,低头去看,才发现陈君迁不知何时潜游到她脚下,把她架在肩上扛了起来! 沈京墨受了惊吓,捶打一下陈君迁的肩:“放我下来!” 她骑在他肩上,摇摇晃晃的,只好抓紧他肩头的湿衣裳。 陈君迁不撒手,反而长臂一伸,扣住她的两条腿,边往岸边走,另一只手还故意拍打水面,弄起无数水花,溅得沈京墨睫毛上都沾了水珠。 “大人这是报复!”她抽回一只手来挡水,又气又笑。 他也大笑:“我这人记仇,你不是早知道?” 他一路把她扛到岸边,才掐住她的腰把她轻轻扔到松软的沙地上。 沈京墨只顾着笑,手里还抓着他的衣裳。 他这么一扔,反倒把自己也拽倒在了她身上。 沈京墨笑得停不下来,连陈君迁身子压下来也没抗拒。 他原本也跟着她笑,这一摔却止住了。 她躺在细沙上,笑得眉眼弯弯,濡湿的发丝粘在脸上额上脖子上,长睫上沾着水,白皙的脖颈上也有水珠晃动。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71节 浸湿了的紫色布裙贴在她雪白的皮肤上,看得陈君迁喉头一紧。 听不见他的声音,沈京墨也停下了笑,睁眼看他。 他脑后的夜空中星星很多也很亮,最亮的两颗却是他的眼。 她心里有根丝线突然被什么拨动,心脏跟着加速跳动。 秋夜悄静,晚风吹拂过草丛,传来声声虫鸣。 陈君迁的目光从她眉眼缓缓下移,落在她红润的双唇。 呼吸愈急。 但他不敢轻薄了她。 陈君迁抚在她肩头的手改为撑在地上,欲要起身。 沈京墨的手却突然抓紧了他腰间的衣裳。 四目相接。 陈君迁愣了,沈京墨也愣了。 怔忪片刻,他低下头,一点一点靠近她的唇。 快要吻上之际,沈京墨终于清醒过来,一把将他推开。 陈君迁顺着她的力气翻过身躺倒在她身边。 两人并排躺在沙地上,谁也不敢看谁,喘息了半晌才冷静下来。 许久,他喘着粗气问她:“……回家?” 沈京墨慌张地连连点头,起身把带来的鹅黄外裙往身上一裹,连里头的湿衣裳也没脱,手忙脚乱地套上鞋子,埋头就往回走。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到村道上时,沈京墨的脸还是通红的。幸好此时天已经黑了,小道上没有别人,否则怕是会以为他们做了什么羞人的事。 回到家,两人草草吃了些东西。陈君迁烧了一锅热水,两人洗去身上的砂砾和河水腥味,一言不发地各自上了床。 床中间的布帘一直没有摘掉。 屋中没有点蜡烛,只有月光从窗外照进来。 沈京墨直挺挺躺在床上,大睁着双眼盯着白亮的窗纸,手指勾弄着衣袖,久久无法入睡。 布帘那头的床板不时发出几声辗转反侧的“嘎吱”声。 半晌,沈京墨咬唇看向布帘那头模糊的轮廓,轻声问他:“大人睡了么?” 陈君迁没回答,呼吸声却比之前更加明显,显然也醒着。 沈京墨懊恼地眨眨眼,总觉得自己方才不该抓他的衣服,尽管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出那番举动,却觉得还是该和他解释:“刚刚、在河边,我……” 话未说完,布帘被人一把掀开! 挂布帘的竹竿被巨大的力道掀翻在地,摔在他床板、地上,发出咔嚓几道脆响。 沈京墨惊得正要起身,他却一步跨上她的床,不由分说地吻上了她的唇! 沈京墨瞪大了双眼,半坐起来的身子被他紧紧锢在双臂之间。 她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像有颗颗白色的烟火炸开,却没推开他。 这个吻并不深入,他的唇用力抵在她唇上,呼吸分外急促。 许久之后,陈君迁松开她的唇,借着月光打量她胀红的脸上惊呆的表情,低声问她。 “你讨厌我么?” 沈京墨错愕地眨眨眼睛,摇头。 “讨厌我亲你么?” 她眼瞳一张,紧张地咬住了唇,没有回答。 他作势又来亲她。 沈京墨没有躲,只慌张地闭上了眼。 吻没有落下来,她只听见一声轻笑。 睁开眼,他正与她鼻尖相抵,几乎是用喑哑的气音问她:“不讨厌?” 她只来得及发出半声轻轻的“嗯”,就又被他噙住了唇。 她只好紧紧攥住身下的床单。 他吻得不似方才那般急,似乎也不得要领,只知用唇研磨她的。 这一次他亲了她许久才放开,一只手捧着她的脸爱惜地轻抚:“在雁鸣山上,为什么要冲向罗三?你哪来的胆子。” 他们二人中,总是他来主导话题。沈京墨被他亲得脑袋发懵,他问什么便答什么了。 “那时、没多想……” 他凑上来亲她。 她只好乖乖改了回答:“怕你死了……” 得到满意的答案,他又在她唇上啄了一下,趁势问她:“不和离了,好不好?” 沈京墨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嗯?”了一声。 “三年后,”他蹭蹭她唇角,“既然总要嫁人,就嫁给我吧。咱俩认识时间不短了,也算知根知底儿。以后咱俩好好过日子,我肯定对你好。” 她怔怔地看着他,一双杏眸如两汪春水。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脑子被亲得乱糟糟的,思考起来都变得迟钝。 她想着青青、想着傅修远,想着他们中间隔着旁的人和旁的情爱,一时做不出决定。 等了片刻,没听到她应允,陈君迁颔首笑了一下,并不气馁,又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没关系,你慢慢想。反正离三年还早着呢。我们先试试,好不好?” “好……”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心无旁骛地专心俯身下来吻她。 只是这次的亲吻,他像是突然开了窍似的,吻得愈发深入、愈发过火。 沈京墨快要喘不上气,抬手轻搡他的肩,陈君迁便放开她的唇,转而去吻她的下巴、脖颈。 “大人……!” 湿热的吻落在脖子上,沈京墨陡然清醒,慌忙阻止了他的动作。 “不行……” 亲吻是亲吻,接下来的事就不同了。 那等亲密的事,她还没想清楚,更没做好准备。 陈君迁怔了一下,虽舍不得,但还是立刻停了下来,喘息着盯着她看了几眼,蓦地抓起她一只手来。 他把自己的两指递到她手中,教她像握笔一样抓住他的手指,边说边啄吻她的脸:“你就当我的手是笔,告诉我,哪里可以亲,哪里不可以。你同意之前,我绝不越线。” 沈京墨垂眸看向他的手指,犹豫了半天,捏着他的双指缓缓抚上自己的脖颈。 粗粝的指腹一寸寸滑过,她不敢按得太重,反倒让他的触碰带起一片粉红痒意,酥麻难忍。 好不容易画完,陈君迁盯着那道并不存在的分界线轻笑:“意思是,脖子以上都可以亲?” 她胀红着脸不说话——要是说了,倒像是她巴不得要他亲一样。 但这种事哪需要她邀请,陈君迁刚问完她,就又凑上来,把她的耳尖脸颊细细密密地亲了个遍。 最后,他贴在她耳边私语。 “明天要是天气好,还去游水?” 她羞得轻轻点头。 “还穿那件紫色的,好看。” “……嗯。” 第47章 试婚(加更) 先试试和他好好过日子…… 时近三更,浅云遮月,屋中渐渐没了光亮,比先前更加悄静。 沈京墨羞垂着眼推了推陈君迁的肩。 她嘴都快麻了,加上游了一下午的水,乏得很,他倒是神采奕奕,见她推自己,顺势握住她的手在指背上挨个亲了亲,才把她放回被子里去。 陈君迁翻身退回到自己那张床上,侧躺下来,一双明亮的墨眸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嘴角还挂着笑意。 沈京墨也侧身躺着,察觉到他的目光,张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就要背过身去,却还没等转身,陈君迁探过身子来一把抓住了她的左手。 他们两人的床是并排在一起的,沈京墨睡左边那张,陈君迁睡右边那张,他这样一握,她就没法转过身子去了。 沈京墨象征性地抽了两下,没有挣脱,嗔他一眼,他还冲着她笑。 也不知他在笑些什么,沈京墨羞得抬起另一只手来挡住脸,却没忍住也悄悄地笑起来。 两个人就这样牵着手睡了一夜。 直睡到天光大亮,村里的鸡叫声此起彼伏,嗓子都快叫破了,陈君迁才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沈京墨恬静的睡颜。 她小半张脸埋在枕头和被褥相接的缝隙里,发丝微微凌乱地贴在脸上,呼吸绵长而轻盈,看上去睡得很香。 陈君迁干脆把手往脑袋下面一枕,侧卧着,又盯着她看起来。 她这一张俊俏的脸上,当属眼睛最为好看,其次是红润的唇,眼下她杏眸紧闭,陈君迁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便落在了她的唇上。 昨夜他抱着她亲了不知几百下,直亲到她轻声喊嘴疼才放过她。 现在看,倒是不红也不肿了。 陈君迁又看了一会儿,见她还没有醒的意思,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打算偷偷亲她一下就去给她备吃食。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72节 她睡得很熟,陈君迁还是怕弄醒了她,俯下身贴近她脸颊时,连呼吸都屏住了。 轻如蜻蜓点水的一吻落下,没有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留下半点痕迹。 陈君迁却没立刻离开。 她的脸又香又软,他原本只是想趁她不知偷个香,可亲了一下后,就舍不得放下了。 于是他又亲了一下。 再来一下。 再再来一下。 他一连在她脸上亲了十几下,越亲越喜欢,渐渐地也就忘了收住力气。 沈京墨其实在他贴过来的时候就醒了,但他的气息太近了,她不敢睁眼,只能任由他胡来。 原以为他亲上几下也就罢了,谁成想他竟然亲个没完没了! 再这么亲下去,麻的可就是她的脸了。 趁他亲的间隙,沈京墨微微动了动身子,装作悠悠醒转地模样缓缓睁开眼,讶异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陈君迁,轻轻唤了声“大人”。 陈君迁“嗯”了一声,一点也不自觉地还趴在她床边,见她醒了,干脆更不忍了,低头在她唇上又重又快地贴了一下:“我去取吃的来,你再躺会儿?” 沈京墨抿着唇点点头。 陈君迁穿上鞋就出去了,也没忘给她把屋门关好。 沈京墨又躺了一会儿,慢慢坐起身来,抱膝发呆。 昨晚的事发生得太过突然,他吻得又急,她脑中一片混乱,只能顺从本能地去回应,就连他的问题,她也全然没有思考的能力。 现在她睡醒了,该面对、该思考的,就无法再回避了。 昨夜他说,不想和离,想好好和她过日子,说肯定会对她好。 最后这句,沈京墨并不怀疑,像他这般疼娘子的男人,放眼上京,打着灯笼都难找。 若只是过日子,陈君迁的确是个很好的人选,能干,人也好,她挑不出他什么错来。 可她想要的不只是一个能过日子的男人。 说她话本看多了也好,认不清形势也罢,她终归才十七岁,少女怀春的年纪,对情爱与婚姻,多少有些美好的向往。 毕竟她自幼看惯了父母恩爱—— 沈府最重要的三个日子,除了柳氏和沈京墨的生辰,就是沈饶和柳氏成亲的纪念日。 每年那日,父亲得了母亲亲手绣的帕子,哪怕寒冬腊月脸上无汗,也总要拿出帕子来擦上一擦,炫耀给旁人看。 母亲若是对父亲满意,避开下人偷偷亲上一下,平日里严肃正经的父亲还会边说“不成体统”边红了耳朵,然后再指着另一边脸让母亲再亲一下。 二老做了十多年的夫妻,仍恩爱至此,沈京墨哪怕年少不懂事,也不免对自己的婚事和夫婿多有期待。 她想嫁给自己心悦的人,与父亲母亲一样白头偕老。 从前她以为那个人会是傅修远。 她过去的少女心事,全都和他有关,好姐妹的婚席上,她看着婚服团扇,想的都是自己嫁给他那日该是何等幸福。 如今她已经清楚地知道,他们不可能。 可对陈君迁,她又是什么感情呢?是喜他爱他,愿意与他相伴一生的情么? 她不知道。 她细细回忆起二人相识以来所经历的事,桩桩件件想到最后,定格在雁鸣山的断崖上,他不惜性命追下来的那一刻。 那时她的确感受到无比的心安,仿佛只要他在,就算是天大的危险她也不会有事。 他是可靠的,是足以让她依赖的。 但这是爱么? 倘若她只是因为孤苦无依,因为在这陌生的地方举目无亲,所以才将他当做了唯一的依靠呢? 昨日在饮马河畔,秋夜、皎月、虫鸣、晚风,流水潺潺,他倾在她身上时,她抓住了他的衣裳。 是心动么?还是夜色在骗人? 她一时也分不清了。 她只能确定,昨晚他问她问题时,她答得都是真心话。 不讨厌他,也……不讨厌他亲她。 沈京墨静静地沉思了许久,在脑海中自我博弈了许久,依然没能下定这个决心。 只能按照他说的,先试上一试。若她日后反悔了,再和离就是了。 吃早饭时,她也心不在焉。 饭后,沈京墨留在屋中,陈君迁却出去了。 不一会儿,她就听见敲敲打打的动静自院中传来。 沈京墨打开门去瞧。 陈君迁和陈川柏兄弟俩正在院中盖新房。 说起来,这新房还是她刚到陈家时,为他们成亲盖的,后来因为这样那样的事不断耽搁,到现在也只盖了一半。 今天太阳很晒,陈川柏光着膀子,后背上满都是汗,脖子上挂了条浸过凉水的巾子。 沈京墨只瞟了他一眼就不敢再看了,转眼去看陈君迁,他却是反常,不光衣裳穿得整齐,头上还戴着个斗笠。 沈京墨一怔,回想起前段时间她和付姓书生在村口遇见他提前下值那日,他也戴着个斗笠,后来被扣在了她头上,说是怕她被晒伤了。 也是怪了,他从前是不怕晒的,她刚来那几日,就见过他光着上身在房顶晒药材。 联想到他开始戴斗笠防晒的时间,还有前几天被她无意中看见的一大罐面脂,沈京墨心中大概有了猜测,倒了两碗水拿给他们兄弟二人,接着就蹲在了两人中间靠近陈君迁的地方,问有什么她能帮忙的。 陈川柏很有眼色的没有打扰兄嫂说话,安安静静地做自己手里的活。 陈君迁转过头看了骄阳下的娘子一眼,让她到屋里躲太阳去。 沈京墨没接这茬,问他:“人都走了,大人还这么认真地保养,是在和谁比呀?” 一个多月前,雁鸣山的山匪被处刑后,书生曾登门道歉。他的父母亲人的确死于山匪之手,只剩下一个三岁的儿子相依为命,他帮山匪做事,的确出于无奈。 就算没有他,山匪也早晚会屠村。 但他确是因为他,柳翠仪和林婶、还有其余那些乡亲才会死伤。 反复考量后,陈君迁没有施以惩处,但也命他即刻离开永宁县,不得再回返。 如今事情已过去许久,沈京墨也放下了悲恸,提起书生来,只当在提一个无关紧要的普通人。 见她猜出了他的小心思,陈君迁反而庄重道:“我这可不是为了和谁比较……” 他一顿,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是为了给你一个满意的郎君。” 沈京墨听罢不由一怔,心里头似乎有什么想法松动了。 可还没等她感动,陈君迁摘下斗笠挡在她脑后,遮住陈川柏的视线,飞快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沈京墨没防备,顿时闹了个大红脸,眼神往后瞥,提醒他还有人看着呢。 陈君迁却偷着美:“小孩子不懂。” 陈川柏适时地回了一句:“嗯嗯我耳朵瞎了看不见别管我了。” 这下沈京墨更羞了,捶了陈君迁一拳,站起身来跑进了屋。 陈君迁捡起脚边一块小石子丢陈川柏,陈川柏头也没回地扫了扫挨了一石子的背,继续干活。 陈君迁却是把手洗干净,敲开沈京墨的房门去哄人去了。 沈京墨原本就窘迫难当,听见屋门打开,猜也知道是谁,背对着门口假装忙碌擦桌面,擦得分外认真。 陈君迁把屋门关严实,放下斗笠走到她身后。 沈京墨等着他开口。 他一句话都没说,手却先搂上了她的腰。 沈京墨脸色通红地转过来推他,陈君迁反倒掐着她的腰,把她抱起来放到了桌上。 “生气了?” 沈京墨不理他,脸上写满了“明知故问”。 陈君迁调侃她:“亲都亲过了,抱抱还害羞?” “明明是因为大人在别人面前亲我我才……” 她羞得说不下去,反倒正中陈君迁下怀。 “现在没有外人。我还想亲。” 这种话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还面不改色地盯着她! 沈京墨羞得去捂他的嘴。 陈君迁拉开她的手就吻了下来。 他自打昨天晚上得了手,在这方面就无师自通似的,开窍开得不是一般快。 沈京墨气喘吁吁地软软倒进他怀里时,心里想的都是,真要和他过一辈子,她的嘴还能不能要了。 【长寿郡:处处吻】 第48章 马上吻(二合一) “想我没有?”…… 盖好新房的第天,陈君迁就带上调令,出发去了长寿郡。 他家里没有车马,如今不在县衙任职了,也不好再借县衙的驴车,只能早些出发,以免误了到任的日期。 大越的军队分为数种,最好的自然是在上京驻扎、拱卫皇都的皇家卫率,其次是各地驻军,依照驻守州、道的大小、人口和重要程度,有不同的人数和品级。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73节 长寿郡论面积人口都属中等偏上的大郡,但四面环山,历代都是兵马难进、易守难攻之地,是以长寿郡的卫府只算中府,兵士不到三千,其中一千是长期训练无需耕种的精兵,余下一千多则是平日耕田自给自足,只有战时才启用的后备兵役。 陈君迁到卫府报到时,已是三日后的上午。 接待他的人名叫李满,官任左果毅都尉,论品阶与陈君迁是平级。 李满穿着一身光鲜亮丽的常服,脸蛋白净得像个书生,身子骨也瘦弱,身上还有一股味道,说不清是脂粉味还是奶味,总之看上去像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和说书先生讲的那些英武威风的武将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陈君迁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还以为是个刚刚入伍的小兵。 李满倒是不甚在意地瞥了他一眼,瞧着他那副寒酸的模样,嗤了一声,没精打采地掀掀眼皮,一转身:“东西放下,跟我过来。” 卫府在城郊,方便军队驻扎,除了几个都尉、校尉有自己单独的住所,其余士兵都是十几个人挤在一个行军帐中。 陈君迁分到的屋子不算大,但他自己一人住,有张床就够了。放下行囊,他正了正衣襟,随李满往校练场走去。 此时正该是士兵们操练的时辰,陈君迁原以为会看见一队队的士兵练枪或是跑步,可偌大的校练场上静悄悄的,只有零星几个士兵在扫地。 陈君迁微微拧了下眉,什么也没问。 校练场角落里有一片菜地,一个男人正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翻弄硬邦邦的土。 李满走上前去,正巧那人挖起一铲子土往后一抛,几颗土渣子撒到了他鞋上。李满嫌弃地不得了,忙把土抖掉,又拿手使劲拍拍鞋面,才不大高兴地冲那人叫了一声:“都尉,人带来了。” 那人站起身来,应了李满一声,也不在意他的态度,转而打量起陈君迁来。 陈君迁也打量他。 这人四十来岁,蓄须,浓眉大眼方正脸,看上去十分和气。 这便是翁逢春,正五品的折冲都尉,卫府里最大的官,陈君迁的新上司。 翁逢春拍了拍手上的土,笑呵呵地走过来拍拍陈君迁的肩:“不错,人高马大的啊,不错!” 陈君迁礼貌地回应翁逢春的话。 三人往校练场外走去,翁逢春边走边对陈君迁介绍起来。 “咱们卫府算得上是整个大越最清闲的了,长寿郡得有七八十年没打过仗,所以你就安心地在这儿当个闲差。 “我手下就你和李满两个副手,卫府这一千兵归他管,还有一千多个府兵,归你管。” 陈君迁应下,又询问这一千多府兵现在何处。 跟在后面的李满翻了个白眼。 翁逢春听他这么一问,就知道是个外行,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现在又不打仗,都在自己家呆着呢!” 陈君迁也是一怔。 合着他这官升的,成光杆司令了。 翁逢春接着给他解释:“再过些天,等地里都没事儿干了,你想吆喝他们来操练也不是不行。不过再有一个来月就过年了,没事儿就歇着,啊,准备准备过年,多回家陪陪家里人。咱这儿又不打仗,操练那么多干啥。” 陈君迁抿了下嘴,没有反驳。 他初来乍到,对卫府的习惯和规矩都不了解,还是多听话少开口为好。 见他这般恭谨听话,翁逢春不免对陈君迁颇有好感,低声道:“你放心,孟大人吩咐过,要我好生关照你。在咱卫府,只要你不出大错,大富大贵保不了,好日子准能过得上。” 想不到孟沧那老小子还有点良心。 陈君迁正要客套一番,不远处忽得传来阵阵铃铛脆响,有些耳熟。 三人齐齐转头去看,就见一个娇俏少女从卫府大门外跑来,一身鹅黄纱衣和满头珠钗随着脚步乱晃,待靠近了,又突然慢了下来,扭扭捏捏地朝三人走过来。 还没等陈君迁看清少女的面容,翁逢春先发出了一声看好戏的“哟”,拉了拉陈君迁的袖子,勾勾手让他跟他走。 陈君迁不明就里,跟着翁逢春走。 孟盈盈见状,忙“哎”的一声想叫住他——知道他今日到任,她一大早就起来打扮,这身衣裳和首饰都是她平时舍不得穿戴,只有见贵客时才会用的。 她听闻他那娘子漂亮得很,可她孟盈盈长得也不差,打小就人人夸她可爱又俏丽,再这么一打扮,他肯定会印象深刻。 可她还没到他跟前呢,翁叔怎么就把人给带走了? 孟盈盈正要去追,方才一直没精打采的李满却突然来了精神,横插一步拦住了孟盈盈的去路,惊喜地看着她用心的装扮,得意道:“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知道我今儿来卫府,特意穿得这么好看来找我?” 孟盈盈瞪他一眼:“臭李满!谁来找你了?你让开!” 说完她就要从他身侧跑走。 李满身手可比她灵活多了,张开双臂拦住她的去路:“不找我,那你找谁?” “要你管!”孟盈盈说完,把李满往边上一推,追着陈君迁和翁逢春的方向去了。 “哎!”李满愣了一下,赶忙也追上去。 经过李满这么一耽搁,陈君迁和翁逢春已经进了屋关上了门。孟盈盈面对着紧闭的房门,想敲门,又怕翁叔在和他说正事,不敢打扰。 都怪那个臭李满! 孟盈盈回过头去狠狠瞪了李满一眼,就要在门外等陈君迁出来。 李满见状忙讨好地扯了扯她衣袖:“你要找翁叔,谁知道他还得多久才出来呢?要不去我屋里呆会儿?我爹给我带了好多好吃的,西域的南疆的好多没见过的,走!” 孟盈盈接着瞪他:“谁稀罕了!” “哎呀来吧!”李满却是拉住了她的胳膊,连拖带拽把人拽进了自己屋里。 等两个小祖宗走了,站在门后的翁逢春才笑呵呵地摇摇头,对陈君迁解释,果毅都尉一职,不大不小,清闲自在,通常都是有钱人家的公子来做的,李满就是。 李家在长寿郡是数一数二的富商,与孟家交情甚笃,李满更是打小就喜欢孟盈盈,一门心思要做孟沧的乘龙快婿。 不过孟盈盈的心思就不好说了,他这个当叔叔的也不好在新下属面前落了宝贝侄女的面子,便没再说下去。 陈君迁这下对自己的同僚多少有了些了解,不过他对别人的感情故事没什么兴趣,甚至连孟盈盈的脸,他都没看清。 比起这些八卦轶闻,他更关心自己的差事。 可他一个手底下没兵的都尉,能有什么正事可做?翁逢春就是想给他安排也没得安排。 不过新人嘛,刚到任上想有所表现是很正常的,更何况孟沧也看重陈君迁,翁逢春乐意给他个机会,开始冥思苦想起能交给他的差事来。 想了半天,没想出个结果,孟盈盈倒是不知怎么被李满气哭,跑回家告状去了。 翁逢春出去拦也没拦住,只能去教训李满。 李满却一脸不悦地盯着陈君迁,咬牙切齿道:“右果毅都尉想要差事做,不如去更新下我们郡的舆图好了。” 翁逢春看看李满,再看看陈君迁,也不知他哪来的邪火。不过他这提议倒是不错——按照大越军规,各州、道驻军有及时更新地方舆图的职责,按理应该三年一更新,但长寿郡的舆图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更新过了,年年拿旧的交差,确实不大好。 陈君迁也不明白李满怎么对他这么大敌意,但他也无所谓,他不主动得罪这位小少爷就是了,再说绘制舆图要常常在外跑,不用在卫府和这位同僚低头不见抬头见,他觉得挺好。 于是翁逢春一拍板,就把这事交给了陈君迁,至于交期…… 什么时候做完什么时候交呗。 * 在卫府度过了无所事事闲得发慌的几天后,陈君迁终于挨到了休沐日。 休沐前一日,李满就急不可耐地跑回家去了,据说是要去偷他爹的宝贝如意给孟盈盈赔罪。 陈君迁心里惦记着沈京墨,也是归心似箭,但还是规规矩矩地等到了下值的时辰,才牵上翁逢春送他的那匹枣红马回家。 这马是匹脾气温驯的老马,陈君迁虽然还不怎么会骑,但一路走走停停,也在休沐那日下午到了家。 远远看到家的时候,陈君迁心里美美的。 和她成亲后,这还是俩人第一次分开这么长时间,他买了好多新奇的玩意儿和衣裳首饰,她见了肯定高兴。 不光沈京墨,陈大和陈川柏也都有份。 想着她的脸,陈君迁牵着马快步走到院门前,推门进院,吆喝了一声“我回来了”。 等了片刻,无人应答。 陈君迁一愣,把马拴好,进屋找人。 三个人都不在家。 没人记得他今天休沐吗?! 陈君迁走出屋子站在小院里,手叉着腰哼了一声,随即又钻回了屋里。 娘子不在家,多半是在学堂。 他这下反倒不着急了,去厨房找出两个菜饽饽吃掉,打了桶水,扒下吃了一路灰的衣裳,把自己从上到下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抹上面脂,从她做好要卖的香囊里挑了一个系在腰上,美滋滋地往学堂走去。 * 沈京墨已经在学堂忙了一上午,此时才吃过饭,在学堂后面的小屋里歇晌。 陈君迁去长寿郡赴任后,学堂也重新开了起来。她每日又要教小孩子读书写字,又要和姑娘们刺绣,忙得脚不沾地。虽然好说歹说,请来了云岫先生偶尔帮她教教课,也还是累得不行。 经过雁鸣山那件事后,更是有姑娘私底下找她,希望她多教教她们弓箭,好歹是个防身的手段。沈京墨答应了,也就因此变得更忙了。 晌午在小屋里歇了没一会儿她就醒了,总觉得今日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可就是想不起来具体有什么事。 想不起来也就不想了,上午有小孩把学堂里的桌椅弄坏了,她得趁下午姑娘们来刺绣之前整理一下。 学堂的门关着,但没锁,沈京墨推门进去,一眼就瞧见原本乱七八糟的桌椅,不知何时全都摆放整齐了! 她一愣神,门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把她抱了个满怀! 沈京墨吓得险些叫出声来,背后那人却预料到了一般,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 光天化日之下,竟遇到这样的登徒子! 沈京墨浑身一抖,抬起脚来,狠狠地踩在身后那人的脚上! “啊嘶——”那人果然松开了她。 沈京墨急忙从他怀中出来,转过身往后退了两步,正要叫人,才看清眼前的人正是陈君迁! “大人?你怎么……” 话没说完,他也不顾脚还在疼,抢身上前捧住她的脸,深深吻了下来。 沈京墨轻轻推了他两下就不再挣扎了,边任由他亲边想,原来今日是他休沐的日子,难怪她总记得有什么事要做。 陈君迁亲着亲着,把她抱起来放到了最近的一张桌子上。 亲够了,陈君迁才放开她的唇,抵着她的额头问她:“想我没有?”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74节 沈京墨可还记着他刚才吓唬她的仇,自然否认:“没有。” 他又狠狠亲她一口:“想我没有?” “没有……” 又亲。 这次不光亲,一只手还偷偷挠她后脖颈。 沈京墨痒得受不住,只好退了一步:“一点点吧。” 一点点也是想了。想了就成。 见他眼露得意之色,沈京墨补充道:“姑娘们想多练习弓箭,村里没几户人家有,我想大人赶快回来帮忙做几张呢。” 原来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才会想他。 看着沈京墨狡黠的笑,陈君迁又俯下身来:“行,那我先把报酬收了。” 说完不等她答应,又在她唇上肆虐了好半天,才蹭蹭她红肿的唇角松开了她。 陈君迁:“下午跟我出去走走。” 沈京墨:“姑娘们马上就来刺绣了。” 陈君迁:“你在不在她们都一样能绣,你就当歇半天。今日我休沐。” 沈京墨:“大人休沐,我又不休。” 陈君迁听她这样说,低头在她脸上咬了一口,凑近她道:“闻没闻到什么味道?” 沈京墨凑到他脖子上去闻。 陈君迁趁她靠近,作势就要亲下来,却被沈京墨预料到了,手一抬,刚好堵住了他的嘴。 他吃瘪,但还是不死心地亲了亲她的手指。 沈京墨吸吸鼻子:“是我前两天新制的香味,还挺衬大人的。” 陈君迁满意地点头:“还有呢?” 沈京墨又闻了闻:“猪油味?” 陈君迁见她故意装不懂,只好自己说明白了:“是面脂的味儿。还有澡豆呢。我刚一回来就把自己洗干净了,沈大小姐真不赏个光?” 他这话说得好像有歧义,沈京墨不禁脸色一红,抬手推他:“做夫子的,哪能因玩乐而怠惰?这还怎么教学生?不行。” 她说着就要跳下桌来,陈君迁哪肯让她跑,两手一撑桌面,把她围在了中间,又贴上来吻她。 沈京墨推不动他,只能任他亲。 亲着亲着,窗外传来女孩子的说话声,由远而近。 沈京墨赶忙用力推搡陈君迁,用眼神示意他姑娘们要进来了。 陈君迁却不放开她,双臂一收,把她紧紧抱住,故意使坏接着亲她。 姑娘们的声音愈发接近,沈京墨已经能听清楚她们在讨论什么料子和绣线了。 她生怕被人撞见,可力气又抵不过陈君迁,只好恼羞成怒地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即使这样他也只是松开她的唇,手还圈着她,压低声音问:“歇不歇课?” 沈京墨才不想让他得逞,可一个“不”字刚说出口,他就又要亲上来。 她只能妥协:“歇就歇!你快起来,有人要进来了!” 陈君迁这才满意地后退一步。 沈京墨忙跳下桌子来,刚整理了两下被他揉乱的发丝,姑娘们的声音就已经来到了门口。 她赶紧把陈君迁推到门后,把门打开一条缝。 “沈姐姐来得好早呀,”姑娘们纷纷和她打招呼,“怎么脸红红的,病了吗?” 沈京墨尴尬地咬着唇点了点头:“是有些不舒服。要不大家回家去绣?明日我若是好些了,再帮大家看。” 姑娘们通情达理,叮嘱沈京墨好生歇息,实在不行多歇几天也无妨。 沈京墨目送众人走远,才关上门来狠狠瞪向始作俑者。 陈君迁靠在门后的墙上没皮没脸地冲她笑:“咱俩是拜过天地的夫妻,怎么好像在偷……” 沈京墨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消停了一会儿,沈京墨的脸色总算恢复了正常,两人把学堂的门一锁,陈君迁回家去牵马。 沈京墨喜好骑射,对好马更是爱不释手。陈君迁得的这匹老马虽说不是顶好,但也不差,长得更是极为漂亮,沈京墨一见着就舍不得移开眼了,摸摸马脸,嘴里发出些稀奇古怪的动静。 陈君迁瞧着稀罕,调侃她难不成还能和马说话。 沈京墨和枣红马同时嗤了他一声。 等熟悉了老马的脾气秉性,沈京墨才和陈君迁一道往外走,去找片平坦又无人的地方跑跑马。 到了村外一片开阔地,沈京墨翻身上马。 陈君迁没有跟上。 她低头看向马侧的陈君迁:“大人不上来?” 陈君迁面露难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骑马。” 沈京墨:“那大人是怎么回来的?” 陈君迁:“牵马走回来的。” 沈京墨:…… 陈君迁:“你教教我。” 他一向“好学”,射箭要她教,写字要她教,骑马也要她教。 但是一想起他去长寿郡之前,她教了他一首小诗,他学得飞快,还喜欢得紧,给她念了好几遍后,死乞白赖地非要给她点学费,缠着她非要让她亲他才行的无赖行为,沈京墨就不想教这个学生了。 沈京墨:“那大人就看着我骑好了。” 她说完就要走。 陈君迁赶紧把马拉住:“夫子教学生怎么能这么怠惰?” 沈京墨:“大人忘了?夫子今日歇课呀。” 他没招了,只好耍混,拉着缰绳不让马走。 沈京墨没办法,只好向他伸出手来:“那大人上来吧。” 陈君迁握住她的手,但不敢用力,怕他太重了,反而将她从马上拽下来,于是另一只手抓住马鞍一使劲,这才上了马背。 他坐在沈京墨后面,两只手环过她的腰抓住缰绳。 沈京墨不由脸热:“人家学马都是坐在前面的,大人怎么坐我后面去了。” 陈君迁:“我比你高,坐你前面挡你视线。没事儿,坐马肚子底下我都能学,你只管跑你的就是,我看看就会了。” 沈京墨一顿,突然坏笑一声:“真的?” 陈君迁心里暗叫不妙。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沈京墨已经策马飞奔起来。 陈君迁往后一闪,赶忙抱紧了她的腰。 她得逞地笑。 陈君迁只好咬她耳朵:“沈大小姐几日不见,学坏了。” 她回头朝他笑:“那大人猜猜是和谁学的?” 他不答,低下头来亲她。 沈京墨还在策马飞驰,吓得赶紧拉住缰绳。 马一停,两人的牙磕在一起,疼得她皱眉:“我还要看路呢!” 陈君迁见她真要生气,忙道:“我看着呢,不会出事儿的。” 她不信,把缰绳放他手里一放:“这么说来,大人已经学会骑马了?” 陈君迁自信地挑了下眉尾:“差不多吧。” 沈京墨:“那大人骑回去吧。” 他倒也不推辞,一拽缰绳掉转方向:“行啊。你亲我一下,我就让它走。” 她瞪他:“天天亲时时亲,大人亲不腻呀?” 陈君迁:“我家娘子美若天仙,好不容易让我亲了,怎么会亲腻呢?” 他说话直白,反倒让她脸上一热,心里也跟着微微一动。 他好像……说的是真心话。 沈京墨一害羞,头就低下去不看陈君迁了。 陈君迁见等不来她的亲吻,也没气馁,低头在她耳后落下一吻,反正他亲她也是一样的。 接着双腿一夹马腹:“走了!” 沈京墨赶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也不知是他的确聪明,还是在卫府偷偷学过骑马又骗她说不会,陈君迁这次骑马虽说还不熟练,偶尔出些小差错导致二人险些撞到树上,但总得来说,骑得还不错。 起初沈京墨还有些紧张,后来就彻底放心地由着他掌控马匹。 她随着风靠倒在他怀里,任凭他把她带到随便什么地方去。 两个人在村外跑了半个时辰的马,玩够了也闹够了,才回家歇了片刻,陈君迁就收拾好工具,要带沈京墨去山里伐木给她做弓箭。 沈京墨在马背上让他亲了好几回,可不敢再跟他出去了,和他打商量:“劳烦大人把木材带回来,我在院中陪大人做可好?” 有陈大和陈川柏在家,他总不敢胡来了吧。 陈君迁却严肃道:“做弓箭的木头都不小,扛回来太不方便,一来一回也浪费时间,得在山里就地取材就地做。我做弓箭,你得帮我看着,万一有野兽把我叼走了怎么办?” 沈京墨信了他的邪,跟他进了山。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75节 等到傍晚回家时,沈京墨确定了,这山里最贪吃的野兽,就是他! 第49章 军规吻(二合一) “我在想,大人要亲…… 晚饭后,沈京墨率先洗漱完毕,匆匆忙忙跑进新房收拾。 新房自打盖好后,陈君迁还一次也没住过,她一个人用这么大一间屋子,便不自觉地放纵了些,有些洗过还没来得及收的衣裳就随意搭在了椅子背上。 今夜他肯定是要住这屋的,要是让他看见了,她可要羞得没脸见人了。 沈京墨这边着急忙慌地还没收拾完,陈君迁就洗漱好进了屋。 她赶忙把手里最后一件兜衣丢进柜箱里,压住盖子盯着他。 陈君迁被她盯得一愣,以为她还记着白天在山上把她抵在树上亲到腿软的仇,但看她那乱飘的眼神和绯红的脸色,又不太像生他气的模样,于是问她:“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呀,”沈京墨眼神胡乱瞟着屋里,最后落在床上,“我给大人拿床被褥。” 说完她转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打开柜箱,飞快将兜衣塞到最底下,随后才抱出一床被褥来。 眼下已是十一月了,虽说永宁县不似上京那般寒冷,但这时节的地面也是阴冷潮湿的,她专门给他挑了最厚实的一床来,铺到隔潮的席子上。 陈君迁正在喝水,放下碗时,她也刚好把地铺铺好。 他一怔:“不让我睡床上?” 蹲在地上的沈京墨也是一怔,抬头看他:“那……我睡地上?” 两人四目相对,都觉得有些尴尬。 陈君迁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来,把刚铺开的床褥往起卷:“这屋床做得大,睡三个人都够了。亲都亲过,睡一张床怎么了?” 不提还好,他一提亲嘴,沈京墨果然想起了下午的事,从他手里抢过床褥来又铺开:“隔着一匹马和一地木头大人都能亲过来,一张床哪够大?” 陈君迁又往起卷,这次把她手也卷进去了,让她没法再铺开:“都说好要试试和我过日子了,你忍心让我睡一辈子地铺?” 沈京墨皱眉。 她只说了试试,可没答应和他过一辈子呢! 不过地上确实又凉又潮,他从长寿郡大老远跑回来,也该睡得舒服些。 但是考虑到他这些日来的表现,沈京墨觉得此人的品行还有待考察,便打算和他僵持一下,不能这么轻易就让他得偿所愿。 陈君迁哪还能给她反悔的机会?趁她犹豫,连人带被褥一起抱起来放到了床上,自己也脱了鞋准备上床。 沈京墨赶忙从被子卷里抽出手来,顺手还揪出了一条薄褥卷成长长一条摆在床中间:“睡床可以,不许越界。” 陈君迁满口答应——只要能睡床,什么都成。 沈京墨还是不大信任他的承诺,外衣也没脱就钻进了自己那床被子里,用身子把被子边沿压住,只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警惕地盯着他。 陈君迁看着她防贼似的眼神,无奈地笑。 他这些日子的表现是有多差啊? 不过没关系,能让他睡床,说明她心疼他,心疼他,就是心里有他。 这么一想,他心里头还挺舒坦,慢慢悠悠把被褥铺好,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这张大床是新打的,只她一人睡过,上面全都是她的气息。 陈君迁躺了一会儿仍没睡意,想和她说说话,扭过脸去,才发现她早已面对着他这边睡熟了。 他看着她安静的睡颜,还有两人中间那条已经被她的手弄乱了的分界线,不由得笑了。 他转过身面朝她侧躺,目光描摹她的脸,许久才舍得睡去。 大概是这一天过得太累,次日鸡叫过三遍,沈京墨才懒懒睁开眼来。 她一眼就看见了陈君迁。 沈京墨懵懵地眨了眨眼睛,这才想起昨夜同意他也到床上来睡,她还在两人中间放了一条楚河汉界。 她忙低头去看,这才发现那条薄褥早就被她踢得歪歪扭扭,往他那头移去了好几寸。他倒也守规矩,身子都快要贴住他那边的床沿了,却连被子也没有越界。 再摸摸自己的脸和嘴,似乎也没有发麻的迹象,沈京墨这才放下心来,把陈君迁推醒。 “大人今日不回卫府么?” 就算如今有了马,从家里去卫府也要个把时辰,他再不起身就要耽误了。 陈君迁昨天熬了个大夜,眼下虽被沈京墨叫醒了,人却还困顿着,赖在床上不肯起,也不让她下床去,握着她的手腕说什么,要她亲一下才有力气起床。 沈京墨用过早饭还要去学堂,没时间和他闹,只好飞快地在他脸上贴了一下,踢踢他的腿喊他让开。 陈君迁这才神清气爽地坐起身来,顺手把她的被子一起叠了,边叠边和正在洗漱的沈京墨解释:“翁都尉知道我家离卫府太远,又是头回离家这么久,特地多准了我一天假。” 这事他昨天就该和她说,但小别胜新婚,就把这茬给忘了。 沈京墨洗过脸,正拿巾子擦手:“这位翁都尉人倒是不错。那大人何时回去?下午?” 陈君迁走到水盆边,就着她洗过的水擦脸,听她这么问,不禁侧目看她:“这么着急撵我走?” 沈京墨心中腹诽,却没有承认,眼神往院里一瞟:“哪有?大人若是不急着走,就帮我把弓箭做完好了?” 陈君迁:“你还真是一点儿不心疼我。” 沈京墨:“反正大人闲着也是闲着。” 他笑了笑没反驳,也乐意让她使唤,但该收的报酬总不能少。 陈君迁弯下腰,在自己脸上点了两下,明示她不给报酬不干活。 沈京墨也懒得挣扎了,飞快碰了一碰他的脸,到厨房拿早饭去了。 自打陈君迁去卫府任职,他们二人还是第一次坐在一起用早饭。他没有要紧事做,吃起东西也不急,边吃边和她闲话。 陈君迁:“昨儿事情多,我给忘了,这回给你买了几件新衣裳,看着都是你没买过的新样式,得空了试试看。” 他每次出门都喜欢给她买衣裳,沈京墨推脱过几次也不管用,就他那点儿俸禄,只怕全都浪费在她的吃穿用度上了。 沈京墨原本吃饭时是不讲话的,但和他呆得久了,渐渐地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晚上回来再试吧,”她用过饭就要去学堂了,只能先应下他,又讲话题转移到了他身上,“大人在卫府不忙么?怎么才去几天就准假。” 按照常理,他这新官上任,开始几日应该很忙,就算不练兵,也该多花些时间和上司下属熟络起来才是。 陈君迁听她提到卫府的事,眉头却是一沉,将他这几日来所观察到的简单说给她听。 “我在卫府呆了五天,只有第二、第三天上午操练了两个时辰,不光是兵,就连那些校尉、队正,也都懈怠得很。第一天晚上下值后,还有人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喝花酒。” 沈京墨的父亲原是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对这等做派最看不上眼,她耳濡目染,也瞧不起这种人,是以听陈君迁这样说,当即皱了皱眉头。 陈君迁见状忙道:“我没去!” 沈京墨原本也没担心这个,让他继续说。 见她不在意,陈君迁不大高兴,但还是接着讲起几位同僚来:“翁都尉是个好说话的老好人,李都尉……还是个孩子,我少和他来往就是了。眼下整个卫府上下都很松懈,我闲得难受,但是手底下没有兵,想练都找不着人,所以就接了个绘制舆图的活儿。” 沈京墨:“绘制舆图?长寿郡的舆图?” 陈君迁:“嗯,说是二十多年没更新过了,我看了一眼旧的,光是永宁县一带就有不少错处,要是哪天真用上了,不得把人都带沟里去。” 沈京墨:“可绘制舆图也不简单,遇山翻山,遇水过水,说不准还要遇上猛兽,大人一个人去?” 陈君迁先前也不是没想到这些,安慰她道:“明儿我先从永宁县开始画,这附近我熟得很,不会有事儿。等去其他地方的时候,我再借几个机灵的兵跟我一起去。” 沈京墨这才算是放下心来。 等用过了饭,陈君迁送沈京墨去学堂。 想起昨天他在学堂里做的好事,沈京墨没肯再让他进去,怕他又胡来。 今日沈京墨到的有些晚,学堂外已经有人候着,陈君迁知道分寸,没再逗她,只让她早些回家试衣,还说自己带了军规回来,要她读给他听。 沈京墨一一应下,把人打发走后,顶着一群促狭的目光进了学堂。 等她结束这一天的课回到家,院子里已经多出了好几张做好的弓,陈君迁正拿着一张试准头。 见她回来,陈君迁放下手里的活,把剩下一点木材存好下次再做,去厨房端了晚饭和她一起回了屋。 吃完了饭,天还没全黑,陈君迁借着这最后一点余晖,打扫起屋里来。 屋里压根不脏,沈京墨也不知他在收拾些什么,坐在桌前读他带回来的军规。 陈君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每路过一次屋子中间的桌子,就低头在她脸上亲一口。 有几次她头太低了,他甚至还抬起她下巴来亲。 起初沈京墨还会瞪他,可他亲完就走,压根不看她的反应。到后来她就习惯了,每次他走过来时,还认命似的主动扬起半边脸来给他。 沈京墨觉得奇怪,这男人之前分明不是这样的,怎么应允了他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是男人都如他这般给不得一点甜头? 虽然她也不讨厌他这般就是了。 她自然不记得,半年前他们成亲那晚,他就想和她这样亲热了。只是她那时不愿意,他也就硬生生克制住了。如今她不反对了,他当然也就不再拘着,随心所欲地来了。 就这样亲了不知多少次之后,沈京墨轻轻叹了口气。 陈君迁问她怎么了。 沈京墨摇摇头:“我在想,大人要亲到什么时候才能亲够。” 陈君迁听完走上前来,捧住她的脸一口气连亲了十几下,最后转着眼珠十分认真地想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 “反正不是今天。” 沈京墨无奈地笑出了声,不再理他了。 陈君迁又在屋里转了一会儿,天也彻底黑了。 他打开柜箱,把买给她的衣裳抱出来放到了床上,招呼沈京墨来试。 正好军规枯燥无趣,沈京墨也不想看了,起身走到他身旁一看,陈君迁已经把衣裳一件一件地铺在了床上。 她只大概扫了一眼,发现大多是些红的、紫的、绿的颜色,和她平日里常穿的白色、浅粉之类大相径庭。 沈京墨挠了挠下巴,问他:“这么浓重的颜色……可是有何寓意?” 如果他说是长寿郡的特色喜好,或是美好祝福之类的,她倒也可以勉强接受。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76节 陈君迁拿起一条红似火的放到她跟前比划,咧嘴一笑:“显白。” 沈京墨顿时不想试了。 陈君迁看见她小脸一垮,赶紧找补起来:“沈大小姐本来就白,平时穿得素,是怕太过耀眼惹人羡慕!没事儿,这几件你要是不喜欢穿出去也没事儿,明年开春以后跟我游水的时候穿就行。” 沈京墨哪能猜不出他的那点小心思,气得上来踩他的脚。 他身上哪哪都硬实,拧她是拧不动,只有踩他脚的时候会疼。 陈君迁拿着衣服往后躲了两步就被逼到了柜箱前,再没地方可退,但沈京墨还在低头踩他。 他干脆一把把她给抱了起来。 “放我下来!”沈京墨双脚离地,手臂也被锢着,只好晃动小腿踢他的腿。 她这点力道,陈君迁根本感觉不到痛,抱着人大步走回到床前,一手脱掉她的鞋子,把她放到床上去。 站在床上,沈京墨总算能俯视他了。 她把手背到身后不去接他递过来的衣裳:“大人要是再胡说,我就把这些衣裳都丢掉,一件也不穿!” “我错了!”他在跟她道歉这事上也是颇有经验,认错及时,态度端正,从不扭捏。 沈京墨又嗔了他一眼,这才肯接过他手中的衣裳:“你转过去。” 陈君迁不想转,但刚刚才惹她生了气,他此时只好乖乖听话。 沈京墨换好衣裳,叫他转了回来。 她试的这件是明艳的大红色,以往她觉得过于扎眼,从来没穿过这样的颜色,眼下又没拿铜镜,不知穿着好不好看,只能问陈君迁的意见。 陈君迁点点头:“好看。” 再细问怎么个好看法,他看看她的脖颈,若有所思,正要开口,沈京墨赶紧瞪了他一眼。 他只好把“显白”两个字咽回肚子里去,又重复了一遍:“就是好看。” 沈京墨懒得理他。 之后的几件衣裳,他件件都说好看。试到后面,沈京墨干脆都不再问他的意见了,反正问来问去也都是那两个字。 还剩最后一件。 沈京墨脱下身上那件青色的,穿着中衣蹲下身去拿最后那件紫色的。 衣裳拿起来,底下还勾着什么东西。 她伸手摸出来,打眼一看,脸色瞬间胀红—— 那件衣裳下竟还压着一件嫩绿的兜衣! “这……” 听到她的语气不对劲,陈君迁忙转过身来,一眼瞧见她手中那条翠嫩的兜衣,顿时也是一愣。 这些衣裳都是在同一间成衣铺子里买的,结账时,老板娘说他是难得的大主顾,兀自塞了条什么东西进去,说是赠送给他娘子的,他只当是件寻常衣裳,还为此谢了那老板娘一通。 没想到竟然是件兜衣! 肯定是挂在那件衣裳上了,他刚刚才没有看见。 沈京墨的脸色已经红得快要滴血了。 他忙和她解释起来:“真是那老板娘塞进来的,我不知道!” 沈京墨不信:“这种东西都是自己缝,哪有成衣店会卖的!” 陈君迁也无辜:“……难道是我自己偷偷缝的?” 沈京墨又好气又好笑,挥起手里的兜衣甩他。 陈君迁笑着一躲,反把那兜衣抓在了手里:“我真没骗你!好了好了不试了,我把它放了,你眼不见心不烦。” 沈京墨瞪了他一眼,这才松开手,转过头去不想再看那兜衣一眼。 陈君迁把床上的衣裳都叠好放进了柜箱。 那条兜衣压在了最底下,合上柜箱前,他又偷偷看了一眼。 嫩绿也显白。 等他盖好柜箱转回身,沈京墨已经穿着中衣躲进了被子里,脸还红红的,但看上去不怎么生气了。 陈君迁走到床前问她:“还读军规么?” 沈京墨两手扒着被子边沿,想了想,觉得不困,于是点点头,让他把灯拿到床上来,自己也裹着被子坐了起来。 陈君迁把灯和军规放到床上,又给她倒了一碗水润嗓子,随后自己也脱鞋上床,和她一样裹好被子,两个人面对面,像两团肉鼓鼓的粽子一样坐好。 他打量了那灯一眼。 以前家里只有蜡烛,火光只能照亮方寸之地,稍微有点风火苗就跟着抖,如今有了灯就不同了。 陈君迁:“这灯是哪儿来的?” 沈京墨抬眼一瞧灯,又瞧瞧他,颇为得意地笑道:“前几日卖出去一种新制的香,又给人绣了两件婚服,赚了些银子,就去县里买了这灯。在上京管这叫‘气死风’,不管多大的风,都吹不灭其中的火烛,而且罩子清透,不遮光。” 陈君迁在卫府见过,知道这灯不便宜,当即抓起她的手,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番,见这双手还是那么白嫩细腻,没有多少操劳的痕迹,才举到嘴边来亲了一下,语气意外地认真:“娘子辛苦。” 灯光映照下,他眼神格外温柔。 沈京墨没料到他突然说话如此温柔,再加上冷不丁唤她“娘子”,她顿觉害羞,清了下嗓子,抽出手来拿起军规:“咳,我给大人读军规。” 泛黄的光线太亮,陈君迁看不清沈京墨脸上的红晕,但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又红了脸。 他将手收回来,裹好被子,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手,笑着提醒:“卫府就这一张军规,库房里翻了好久才找出来的,别撕了。” 她喃喃道:“才不会。” 陈君迁低头笑。 沈京墨大致扫了一眼军规,猛地想起柳翠仪曾经说过,陈君迁三年前刚当上永宁县的县令时,只让当时的县丞将律法通读一遍就能背下来的事,问他是不是真的。 陈君迁自信地挑挑眉毛:“当然是真的。不过不是逐字逐句,但也差不太多。怎么,想考我?” 沈京墨来了兴趣:“若真如此,大人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陈君迁:“赌什么?” 沈京墨拿过昨晚那条“楚河汉界”来摆在两人中间:“我给大人念一遍军规,大人要全背下来,念完我就抽考。若是大人记错、或是记少一条,就一天不许亲我!” 陈君迁盯着她亮堂堂的双眼,自然没有错过其中闪过的坏笑。 他点点头应下这个赌局:“那我要是记对一条,你就亲我一次。” 沈京墨:“不行,三条。” 陈君迁:“好!三条就三条。” 见他这般胸有成竹,沈京墨心里犯了嘀咕,但她还是不信真的有人能一下子记住这么多枯燥乏味的规矩。 倘若换成有趣又有逻辑的轶闻,她还能试上一试,可这些军规她看了就打瞌睡,别说背了,要不是答应给他读,她连看都不会看到完。 她抿了两口水,开始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陈君迁双眼放空,身子随着她的朗读声一前一后小幅度地摇晃。 大越的军规细分下去得有上百条,但长寿郡的卫府一时找不到那份详细的,就只有一份简明扼要的,列了二十一条大规矩。 里面有些字他还不认得,只能叫她来念。 沈京墨不一会儿就念完了,将那薄薄一张纸叠起来放到身后,狡黠地笑看向陈君迁。 他抬起头来:“问吧。” 沈京墨张张嘴,却发现自己不记得题目,只好赶紧打开军规又看上一眼,这才转回头来问他:“军规第三条,说的是什么?” 陈君迁眨眨眼睛想了片刻,将第三条军规完整地背了出来,沈京墨对照着白纸黑字去看,才发现竟是一个字也不差! 她一愣,转回脸来看见陈君迁自信满满的笑容,突然觉得自己主动打这个赌似乎不大明智。 但赌约已经立下了,没办法反悔。 陈君迁催她接着提问。 沈京墨不信邪地问他第七条是什么,他想了想,竟又打了出来,这次只错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字。 沈京墨咬住唇不敢再问了。 陈君迁却慢条斯理地伸出一根手指,探到那条“楚河汉界”下面,轻轻挑起,慢慢丢到一边去,边丢边问她:“怎么不问了?” 当然是因为再问她就要亲他了啊! 沈京墨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最后再挣扎一次。 她背转过身去,找了字数最多的一条:“第十九条呢?这次要一字不差才行。” 面对她临时乱加码的行为,陈君迁不甚在意,多想了一会儿,便将整条军规完整地背了出来。 背完,他看着沈京墨颓丧的脸,强忍住笑意,在自己嘴上轻轻点了两下。 沈京墨不动。 “愿赌服输,沈大小姐可不能赖账。” 她只好欠起身子在他唇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虽然失败了一局,但她还是不信他真能把这么多字全都记住,于是不甘心地又将剩下十八条全部问了一遍。 最后也只好不情不愿地又亲了他六次。 亲完最后一下,沈京墨一头栽倒在床上,重重呼出一口恶气。 陈君迁把灯和军规放回桌上,回到床上看着她笑:“是你要赌的,怎么,赌之前没想过我会赢?” 她愤愤地抬眼看他:“肯定是刚刚念过,所以大人还有印象。明天我们再赌一次。我就不信大人睡一夜,明早起来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陈君迁:“行啊。不过明天再赌,我要改赌注,背对一条亲一次。” 沈京墨:“那要是背错了一条,就三天不许亲我!” 陈君迁:“说好了,不许反悔。” 沈京墨:“大人别趁我睡着偷偷看才是。” 两个人带着赌约睡下。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77节 翌日清晨,沈京墨还迷迷糊糊地睡着,就被陈君迁戳戳脸蛋喊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还没全亮的天色,睡眼惺忪地问他怎么起得比“二红”还早。 陈君迁将一张纸塞进她手里,接着精神头十足地在她面前背起军规来。 沈京墨一边揉眼睛一边对照手中的军规。 这次没用她提问,他直接从第一条背到了最后一条,虽不是一字不差,但也是没有错漏,就连顺序也没错。 沈京墨一边困得睁不开眼,一边愿赌服输地在他脸上嘴上小鸡啄米般地亲了二十一下,随后把军规往他怀里一塞,倒头又睡了过去。 第50章 蘑菇吻 她啃了下他的嘴:“呸呸,报吃…… 沈京墨再次醒来时,陈君迁已经不在了。 桌上留着一张字条,字丑丑的,不过意思能看懂,他说他去绘制舆图了,下次休沐时再回家陪她。 只不过“舆”字不会写,他画了三个三角和三条波浪,代表山和水,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什么军中传信用的密符。 沈京墨拿着字条看了两遍,忍着笑把它叠好收了起来——等他下次休沐,非得让他写三十遍“舆”字。 水盆里已经打好了水,一摸竟还有些余温,沈京墨快速洗漱好走出门,院子里最显眼的地方,摆着好几张弓和几捆箭。 接下去几日,沈京墨日日抽出个把时辰,教姑娘们射箭,有时不止是女子,老人、小孩、甚至是人高马大的男子,也会跑来一起学。 自从雁鸣山那件事过后,村里人虽面上不说,但心里都绷紧了一根弦。这些日子不光是她这里热闹,谢玉娘她爹近来不走镖,也日日在村里教人耍大刀。 五日后陈君迁休沐归来时,沈京墨正在学堂里和姑娘们一起刺绣。 他站在窗外,看见她绣上几针,就要揉揉手臂,脸上的神情也不大舒服,便去院中抓住一个正在练箭的小孩一问,才知道她这几日果然日日教人射箭,那胳膊能好受才怪。 站在院里沉吟片刻,陈君迁调头离开了学堂。 傍晚时分,沈京墨敲打着酸痛的臂膀,慢慢回了家。 她这两条胳膊已经疼了两日,昨天下午更是连抬都抬不起来了,吓得她今日没敢再碰弓箭,不时揉捏两下才算好些,但她两只手都不舒服,捏起来也使不上劲,只能瞎敲打几下缓解酸痛。 到家时,屋里已经点起了灯。 其实看见门口拴着的马时,沈京墨就知道陈君迁回来了。 她进屋里去,他便去厨房把晚饭端进来。 吃饭的时候,她连筷子都拿不稳,手抖个不停,只吃了几口便不再动筷,在屋里慢慢踱步,边走边伸展手臂和腰肢。 见她难受得紧,陈君迁赶紧扒拉了几口饭后也不吃了,拉着她到床前按倒,轻轻给她按摩起肩和手臂。 沈京墨趴在床上,客气了两句,就安心享受起他的服务来,闭上眼舒服地发出几声喟叹。 陈君迁边揉边劝:“学堂是重要,但也不能拿命去拼。休息几天吧。” 沈京墨:“就是这几日拉弓太多累着了,过些日子习惯了就好了,没事的,大人别担心。” 陈君迁听完手劲一重,沈京墨“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扭过脸来瞪他:“大人下手也太狠了!” 陈君迁也瞪她一眼:“我还没使劲你就疼成这样,还敢说过几日就好?” 沈京墨没法反驳,只好认真道:“我就是忘不了雁鸣山那事,趁着有空,就想多教教她们箭术,好歹能防身。要是因为我怠惰,导致那样的事重演,那就是我的罪过。谢家不也在教人练刀嘛,多学点防身的本事没什么不好的。” 陈君迁听完一时没再说话,手上的动作也温柔了许多。 又按了半天,他才轻声开口:“明天别去学堂了,在家歇息,后天我带你去山里走走,放松一下。” 沈京墨:“那怎么行?” 陈君迁:“我已经和云岫先生还有谢家丫头说过了,请她们替你教几天课。你明天就算去了学堂,也会被撵出来。” 沈京墨不信:“我的学生都极爱戴我,才不会把我撵出来。” 陈君迁笑笑不说话。 又揉了不大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等到第二天一早,沈京墨不顾陈君迁劝阻,执意去了学堂时,谢玉娘带着几个姑娘挡在门口,还真把她给“撵”了出来。 沈京墨看着自己的学堂、自己的学生,再看看身后陈君迁的笑脸,气哼哼地往家走。 不教课,她突然觉得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度过这一天。 陈君迁也不闹她,只让她好生歇息,不许看书也不许碰笔,愿意活动就在家里走走,不愿意活动就去补补觉,他则去准备明儿带她进山要用的东西。 沈京墨实在闲得无聊,只好去睡觉。 可白天睡多了,到了夜里反而不困了。 晚饭后,她躺在床上揉胳膊。 陈君迁已经熄了灯,屋里只有月光照亮。 他刚躺到床上,转头就瞧见她亮晶晶的一双眼睛正盯着他。 见他发现了,沈京墨眯眼一笑:“大人困么?” 她这么问,当然是不想让他困了。 陈君迁看了她两眼就懂了她的意思,盘腿坐起身来对她道:“趴好。” 沈京墨笑嘻嘻地翻过身趴在床上,陈君迁像昨晚那样给她按摩肩颈和手臂。 揉着揉着,沈京墨突然把脸埋进被子里,“吃吃”笑了起来。 陈君迁扒开被子问她笑什么。 沈京墨转头看他:“大人这样好像翠蝉。” 陈君迁边揉边问:“翠蝉是谁?” 沈京墨:“我以前的贴身丫鬟,特别可爱一小丫头,和我一起长大,小我两岁,做事情利索,尤其擅长按摩,每次我写字画画时间久了肩颈不适,她揉上一会儿就不痛了。” 她说着说着,语气逐渐低落。 怕她忆起往事心情不好受,陈君迁沉默片刻,突然捏着嗓子喊她:“那小姐您看翠君我这手法怎么样呀?” 沈京墨被他这嗓音恶心得一激灵,转过身来打他。 两人在床上打闹了一会儿,沈京墨玩累了也笑累了,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陈君迁等沈京墨睡饱了才叫她起身。用过饭后,两人牵着马出发。 之前几日,陈君迁已经把附近的武凌山重新探了一遍,在舆图上补上了缺失的岔路和山涧,这次带她去的地方,据他所说,他此前也未曾去过。 两人先是骑马而行,走了快一个时辰,前面就只剩狭窄的山路,只能下马步行。 这座山在旧舆图上名叫玉带山,山势较武凌山更险峻,较雁鸣山更平缓,风景却比这两者更美。 陈君迁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沈京墨的手,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走过一段山路,找了个平坦之处坐下画图。 陈君迁把马拴在树上,铺开垫子和图纸,坐在她身旁帮她研墨。 沈京墨回忆:“方才我们从山下走到此处,用了一个多时辰。此处应该是玉带山的最高峰,从这里往下看,下到山那头也是差不多的距离,以我们的脚程来算,大概是……” 她握着笔杆默默算起数来。 陈君迁在旁边一起算,最后两人同时得出了结果,竟相差无几。 沈京墨在旧舆图上标注起来。 这副舆图是打仗时用的,他们今日携带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完整的舆图拼在一起,需要指战车才能铺开。长寿郡何处有山,何处是水,何处能容大军休整,何处需要大军绕道,都是图上必须标注的信息。 二十年前制作这副舆图的人只大概标出了山脉的名字,恐怕连这些地方都没亲自去过,以至于他们按着图走时,几次走错方向,险些坠入山谷。 因此,沈京墨重新制图时,便画得分外仔细。 所需的数字都有了,剩下的就只有画图。沈京墨擅长画画,陈君迁帮不上她什么忙,就坐在边上看她画。 但她只画了几笔就停了下来。 陈君迁:“怎么了?还缺什么?” 沈京墨:“我不曾做过舆图,不确定说得对不对。我觉得这旧图上的比例……似乎不大对。可我只带了笔墨,没法测量比对。” 陈君迁拿过图来看了几眼,也觉得图和他实际走过的路不相符。 他把图纸放回她手中,返回马匹处,从行囊里取出一把短匕,捡起一根树枝削成短短一指宽那么长,随后走回到沈京墨身边,拿过她手里的笔,按着树枝的长度,在笔身上刻下一道又一道短线。 陈君迁:“先拿这个当尺,比例对就行了。” 沈京墨欣喜地接过笔来,继续修改起舆图。 有了工具,图画起来就快了许多。 沈京墨把这一段图改完,把图纸晾在地上等墨干,接着站起身来舒展腰肢和肩膀。 她边揉肩边对陈君迁道:“大人说是让我来放松,结果还是要我执笔。我看就是骗我来做白活的。” 陈君迁刚把她的笔墨收回行囊,蹲在垫子上收拾着,准备稍后在此处用饭,听她这么说,他大喊冤枉:“我怎么会是那种人呢?请沈大小姐出马,我自然是准备了丰厚的报酬的。” 沈京墨一听,好奇地走过去,伸出手问他要报酬。 陈君迁把下巴搭到了她手掌心:“呐,收好。” 她就知道他会这样! 沈京墨抽回手嗔他一眼,强忍住笑意:“谁稀罕了!” 说完她就背过身去往远走不再理他。 陈君迁喊了她一声注意安全,见她没走几步就停住,离着危险地带起码有十几步远,他才放心地低下头去接着收拾。 他们出发时装了一袋菜饽饽和蒸饼,还有他休沐时买回来的肉干与糕点,陈君迁打开袋子伸手进去拿,突然又觉得总吃这些常吃的实在太过乏味。 他往林子深处看了看,将袋子收紧口放回马背上,问沈京墨想不想吃点新鲜的换换口味。 “什么新鲜的?”沈京墨眼前一亮,跟着陈君迁往林子里走。 陈君迁边走边低头寻找着什么,沈京墨不懂,默默跟着他,学着他的模样一起找。 走出去不远,陈君迁突然加快脚步走到一棵树下,剥开土,拔出一颗什么东西,如获至宝般转身递到沈京墨眼前:“早就听人说这种蘑菇只有玉带山上才有,拿来熬汤鲜美得很。” 沈京墨打眼一瞧,这蘑菇伞盖圆润且扁,色泽灰扑扑的,还没有他半个掌心大。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78节 她往周围几棵树底下看了一眼,指着那些大小不一但颜色形状相近的:“这些都是?” 陈君迁冲着其中一个个头偏小的蘑菇一扬下巴:“那个又小又高的不是。那个叫溏板菇,也是玉带山上才有的蘑菇,不过有毒,不能吃。” 沈京墨原本还想和他一起采蘑菇,听他这么一说,顿时不想动手了:“如果不小心误食,会如何?” 陈君迁想了想:“溏板菇毒性不强,如果只是吃了一点点,倒也不至于太难受,只是会出现幻觉,多喝些水吃些东西,休息半天就好了。” 若只是如此倒也还好。沈京墨又看了一眼他手里那一小个蘑菇,心想要是让他一个人采,等采够两个人吃的分量,只怕要到下午了。她于是挽起袖子,和他一人一片分头去采。 这玉带山平日里少有人来,更何况他们现在在山顶,就更没有人上来了,所以林子深处遍地都是蘑菇。 沈京墨一个接一个地往怀里扔,采得不亦乐乎,觉得采蘑菇可比挖野菜有趣多了。 挖了半天,她怀里已经抱不住了。沈京墨站直身子捶了捶酸痛的腰,朝陈君迁走去。 走出两步远,头顶突然传来一阵动静,沈京墨吃惊地抬头去看,只看到一个黑漆漆的小小身影“吱吱”叫着,从这棵树荡到那棵树上,很快消失在了树叶之中。 经过她头上时,一块被啃食过的果子残渣掉了下来,擦过她的唇落在她脚下。 沈京墨抬手擦了擦嘴,加快脚步去找陈君迁。 陈君迁也已经采了不少蘑菇,加上她那些已经足够两人熬一锅蘑菇汤了。两人并肩走回到扎营的地方,陈君迁在火上架起小锅,从旁边的山泉处接了些水,将蘑菇洗洗干净撕成小块扔进锅里煮。 沈京墨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双目无焦地盯着脚下,一言不发。 陈君迁只当她是累了,没有打扰,背对着她忙碌。 突然,两只小手从身后摸了过来,从他胳膊底下伸到胸前,一把将他死死抱住! 陈君迁一惊,转过头去问她怎么了,可话还没问出口,耳朵就被她狠狠咬了一口!虽然没出血,但也有点疼。 他赶忙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掰开她的手,站起身来面向她,正要发问,她就又扑了上来,两条腿盘在了他腿上,手臂勾上他脖颈,身子一点一点往上蹭。 边爬边自言自语:“你这棵树怎么这么难爬呀……” 陈君迁一愣,让她再说一遍:“我是什么?” 沈京墨仰起脸来,眼神犯着迷糊:“大树!” 陈君迁眨眨眼:“那你是什么?” 沈京墨骄傲地一甩头:“小猴只!” 陈君迁无奈地看着她把他当树爬,回头去看她采回来的那堆蘑菇——里面果然掺杂着几个溏板菇。 果然不该让她动手采蘑菇。 不过好在她没把溏板菇吃下去,看样子应该只是碰过毒蘑菇后没有洗手,又擦了鼻子嘴巴才会轻微中毒。 陈君迁回手托住她臀部,省得她双手脱力后掉下去,抱着她往山泉那边走。 沈京墨这下省了力气,挂在他胸前荡来、荡去,荡来、荡去。 “饿啊……”她小声嘟囔。 陈君迁没听太清楚,让她再说一遍。 沈京墨不悦地皱起眉头来教训他:“我是猴只!你见过猴只会讲话的吗!笨蛋大树……” 陈君迁这下听清了,不由失笑,还得点头应和:“你说得对,小猴子的确不会讲话。” 沈京墨这才露出个迷糊的笑容,接着眼睛一眨,伸出一只手去揪他的鼻子:“吃的……” 陈君迁两只手都抱着她,没法制止她的手作乱,躲也躲不开。 沈京墨揪了几下都没揪下来,委屈巴巴地瘪了嘴,视线依依不舍地离开陈君迁的鼻子,落在他的唇上,随即又是一喜。 她突然来了力气,勾住他的脖子身子向上一提,在他嘴上啃了一口。 陈君迁身子一震。 虽然他常缠着她索吻,可她以往都只在他脸上随意贴一下,极少主动咬他的唇。 她这是中了多少的毒啊? 不等他作何反应,她又软绵绵地覆了上来。 红彤彤的两颗果子,一口没啃下来,她又啃了一口,只觉得入口柔软,但就是如何都咬不下来,也尝不出究竟是什么味道。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舔了舔。 “呸呸!报吃……” 她舌头微微发麻,吐字都不清晰了。 陈君迁知道这是溏板菇的毒性导致的,也没工夫制止她,更无暇去想什么旖旎之事,把她带到山泉前,用流动的水不停冲洗她摸过溏板菇的手后,又用水囊装了大半壶水喂她喝。 等水全都喝完,沈京墨只觉得腹中饱胀难忍,趴在地上吐了起来。 陈君迁蹲在她身后轻轻拍她的背。 等她吐干净,再喂她吃些东西,睡上一觉,也就该好了。 陈君迁这么想着,伸出手去剥开沈京墨的头发,找起虱子来。 找了一会儿没找到,他突然整个人就是一愣—— 他又不是猴? 难道她刚刚啃他嘴的时候,也让他中毒了?! 趁着毒性尚浅,陈君迁赶紧扑到山泉边,张开嘴大口大口往肚子里灌起了水。 沈京墨在一旁吐完,看了他一眼,指着他憨笑,只是没笑两声,就栽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了。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红霞漫天。 她躺在一顶帐子里,身下是柔软的草地和隔潮防湿的油布。 沈京墨缓缓坐起身来,头隐隐作痛,胃里也空得难受。她在地上呆坐了片刻,回想起昏倒之前自己做过的事,不禁又羞又窘。 帐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沈京墨一抬眼,帐帘刚好被掀开,陈君迁正要进来,却发现她已经醒了,便叫她出去吃东西。 沈京墨“嗯”了一声,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先整理起自己的头发来。 这次进山要轻装简行,她没有带簪子一类容易掉的发饰,只用一条发带束发,梳理起来也方便。 很快,沈京墨整理完毕,缓缓走出帐子。 中午她就没有吃东西,再加上中毒后吐了半天,现在整个人不仅饿得厉害,身子也疲乏无力。 他们还在上午扎营的地方,玉带山的最高处。此时云层尽染霞光,脚下的山林也染上了一层神秘的粉蓝色,分外漂亮。 沈京墨走到陈君迁身边坐下,面前的火堆已经熄灭,上面架着一个烧干了的小锅,锅底焦黑一片,已然不能再用了。 陈君迁把带来的干粮拿出来,递给她一块糕点。 沈京墨伸手去接,但伸到一半又想起手上有毒,起身要去净手。 他拉她坐下:“已经给你洗过很多次了,还用树叶子擦过,干净了,吃吧。” 他语气也淡淡的,没什么精神。 沈京墨大概能回忆起他缘何如此,脸色微红没去看他,接过糕点来低头默默吃着。 用过晚饭,天也黑了,陈君迁接了些山泉水洗漱完,想要进帐子歇息,沈京墨却抱膝坐在外头,仰着头看天。 他的视线也随着她的目光往天上瞧。 今晚的夜空很干净,没有云雾遮挡,点点星芒缀满了低垂的夜幕,仿若银河倾泻,触手可及。 看了一会儿,陈君迁钻进帐子,片刻后,带了条厚实的被子出来,披在沈京墨身上。 她回头看他,冲他微微笑,伸手把被子裹紧。 他在她身边坐下,和她一起仰头看天。 “今夜星星真多,”她语气有些萎靡,却难掩兴奋与欢喜,“真美。” 陈君迁少见地没有出言附和。 沈京墨转头看他,他正搓搓手,对着掌心呵气。 山上本就比山下凉,更何况他们还在玉带山最高的地方,夜里更寒冷。 沈京墨犹豫片刻,将靠近他那侧的被子敞开,搭在了他另一侧肩头。 陈君迁低下头来看她,正对上她的眼睛。 对视一瞬,她撇过脸去,小声让他把被子收紧些别进风。 陈君迁抬手去拉被角。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故意,他这次进山只带了这一条被子,两个人一左一右的披着不够长,胸口凉嗖嗖的。 沈京墨只能往他身上靠,可靠得再近,不够长还是不够长。 她想了想,准备回帐子里找些什么东西来盖在身上,可还没起身,就被陈君迁一把抱住,以抱膝而坐的姿势,端到了他胸前。 没等沈京墨反应过来,他扯过被子两头,把她紧紧裹在了自己胸前。 背后贴着他温热的胸膛,身前是遮盖严实的被子,沈京墨浑身暖洋洋的,惬意地向后轻轻靠去,倚在他肩膀上转头看他:“大人是故意只带一条被子的吧?” 陈君迁见小心思被她轻飘飘揭穿,也不装了,大大方方在她唇上飞快一吻:“是啊,沈大小姐不会舍得我挨冻一宿吧?” 第51章 越界 “今日特殊,允许大人破例一次……… 被他圈在怀里,沈京墨想躲都躲不开,不禁笑他:“大人还敢亲我?不怕再中毒了?” 他又亲了一下:“小猴子都不怕,大树怕什么?” 沈京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被子底下的手在他身上捶了一拳。 陈君迁搂着她的手臂一紧,她就没法再打他了。 两人白天都中过毒,眼下没有力气打闹,周围又是一片幽静,就算远处偶尔响起几声虫鸣鸟语,很快也融入到静谧深夜中去了。 沈京墨身子虽困顿,心情却宁静,先前因为学堂教课而紧绷的神经和肩颈也放松下来,靠在陈君迁身上欣赏月光下浓浓的夜色。 二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陈君迁下巴抵着她发丝轻声开口:“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过年了。”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79节 这将是他们成亲以来一起过的第一个年,虽说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陈君迁却已经开始期待了。 沈京墨空茫地眨眨眼睛,声音很轻地应着:“是啊,要过年了……” 去年过年时,她还在上京的家中与父亲母亲共享天伦。那时的她从未想过,短短一年时间,她的世界就变了天。 家人流放,她则远嫁,一个天南一个地北,此生大概都再无相见之日。 夜深人静时本就易惹人忧愁,再想起这些,沈京墨长睫颤颤,低下头去紧紧咬住了唇。 这将是她第一次不能和家人一起过年。 更加令她难过的是,往后余生的每一年,也都将如此。 见沈京墨沉默不语,陈君迁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低沉,垂眸看向她的脸,贴着她鬓角轻吻:“想家了?” 沈京墨吸了吸鼻子,须臾,轻轻点头:“漠北比上京还要冷,母亲畏寒,父亲的腿也怕受寒。以往过年,家中点上炭火还算暖和。可到了漠北……” 她说到一半便不再说下去了,手从被子底下钻出来擦掉眼泪,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提到过年定是高兴的,本来这次进山也一直很愉悦,她不该在这种时候流泪煞风景。 她强颜欢笑:“不提这些……母亲手巧,定会做些御寒之物。我在这里瞎担心……只是从小到大还从未离家这么久,有些想他们了。” 陈君迁看着她那勉强挤出来的笑意,把她抱得更紧:“总有一天会团聚的。” 沈京墨回手挽住他环在她身前的小臂,摇了摇头:“圣上既已下旨全族流放,就绝不会再收回成命。大人如今做了果毅都尉,是地方武将,无召亦不得离开驻地。” 她说着自嘲地一笑:“就算没有流放,就算我嫁到上京哪位公子家中,也一样要和父母分开。我早晚会习惯的。” 可这两种情况怎么会一样呢?不过是说来骗骗自己罢了。 陈君迁曾听她简单说起沈饶获罪的始末,虽然她也不太清楚具体原因,但就她所言、再加上陈大这些年来对沈家三郎的称赞,他总觉得这位多年未见的岳丈不该遭此劫难。 “耿直尽责的人被流放,那些混日子的却步步高升,真是荒唐。”他这样想,也就这样说了出来。 沈京墨一惊:“这种话怎么能说?” 陈君迁不解:“有何不能?” 沈京墨:“大人这番话,岂不是在说圣上昏聩,才导致这种朝堂乱象?” 陈君迁:“本来就是。要是个好皇帝,能把天下管成这样?” 沈京墨急了:“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大人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万幸周围没有别人。到了卫府或是旁人跟前,可万万不能说这种掉脑袋的话!” 她眼眶还泛着红晕,表情却因为他的话变得极其严肃,陈君迁心里一暖,低下头去用脸贴贴她的脸蛋:“是,多谢娘子提点。” 他这半开玩笑的语气让沈京墨脸上一热。 他好歹当过三年县令,这种小孩子都知道的事,哪里用得着她来提醒。 沈京墨不说话了。 两个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陈君迁忽得开口:“上京那儿,过年都做些什么?” 沈京墨闻声回神,想了想:“过年前几个月,宫里的赏赐就陆续下来了,好看的料子会拿去做新衣裳。厨房会做好多好吃的,有时母亲也会带我一起去小厨房包饺子,饺子里包一个铜板,谁吃到就有好运。初一开始父亲会休七天,除了第一天要去宫里赴宴,之后几天,父亲会让人在府里的小湖面上凿个冰窟窿钓鱼,寓意年年有余!不过他不太会钓,有时候一整天都钓不上一条来,母亲笑他他还赌气不吃饭。所以每年初一进宫之前,母亲都会让管家扔些鱼进湖里,都是饿了好几天的,看见饵就上钩……” 她一开始语气还淡淡的,说着说着,愈发眉飞色舞。 陈君迁笑眼看她,边听边点头应和,不时发出几声“哇”、“是吗”、“真好”之类的感叹。 沈京墨一开始还觉得他是真心觉得有趣,越讲越起劲,绞尽了脑汁想把最好玩的都说给他听。可讲到后来她反应过来了,这人叫得欢实,其实都是敷衍她的——她偶然回头,看见他嘴上发出惊奇的声音,眼却只顾盯着她笑,一看就没在听! 她当即瞪他:“大人不认真听……”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飞快地亲了下嘴。 她双唇红润,一张一合讲起话来,早就勾得他心痒难耐了,方才是不想打断她,才只能忍着。 沈京墨没有防备地挨了一吻,更气了:“大人不听,那我不讲了!” 陈君迁还亲:“谁说我没认真听?你刚才说包饺子,怎么包?” 沈京墨被他这么问,颇感意外:“这里除夕不吃饺子?” 陈君迁摇头:“我们这儿除夕晚上喝肉汤。” 这倒是稀奇,沈京墨的两只手从被子里钻出来,用手给他比划:“这么大一张圆圆的面皮,里面放上肉、菜、葱,再捏起来,放到水里煮到漂起来就熟了,蘸醋吃最……” 兴奋地说到一半,沈京墨突然停了下来,回头一瞪陈君迁:“不说了,反正大人也不爱听。” 这次不管陈君迁再怎么说,沈京墨都咬死不开口了。 他没法子,只好讨好地拿鼻尖蹭蹭她耳后:“那我给你讲我们这儿是怎么过年的,听不听?” 沈京墨只瞥了他一眼,没说听也没说不听,让他自己揣摩。 但她要是不想听,此时就该站起身来回帐子里歇息了。 陈君迁调整了坐姿,把她的手抓回被子里暖着,两只手一边给她轻轻缓缓地揉捏肩膀和手臂,一边介绍起永宁县的风俗。 “我们这儿啊,穷,大多数人家一年到头,只有过年吃得起肉。县里养猪的人少,大多都做生意为生,所以村里人就养猪,养到年底,请人杀了,把肉拿去县里卖,卖不掉的猪心猪肝猪肠子就自己家留着吃。肉切厚片,拿水煮熟,就着葱蘸醋水吃。 “这种煮好的肉能放好几天,过年的时候拿来熬肉汤,喝上一碗,整个人都暖和了。再过十来天,家里那两头猪也该杀了,到时你和我一块儿去县里卖肉去!” 沈京墨听得正起劲儿呢,他就喊她去卖肉,那种站在街上冲人吆喝的事儿她可做不来:“我才不去!” “那不行!这事儿就得两个人做,一个称肉一个收钱,配合起来干得才快。你不去,别人肯定觉得我不得娘子疼爱,要看我笑话了!” 陈君迁说得夸张,沈京墨抿唇憋笑:“反正不是笑话我。” 陈君迁:“怎么不是笑话你?人家笑话我,就是笑话你,你是我娘子,咱们夫妻是一体的,分不开的!” 见他越说越离谱了,沈京墨剜了他一眼,一把拍在他手背上:“大人困糊涂了,都开始胡言乱语了。我也困了,要歇息了。” 陈君迁一瞅她的脸色,果然有些许红晕,知道再逗她她又要生气了,只好顺着她,站起身来,把被子披在她身上,接着连人带被一起抱进了帐子里。 他们这次进山没带火烛,帘子一放下来,仅有的月光也被遮挡在外,帐中就只剩下一片漆黑。 地上铺了一张防水的油布,质地有些硬,好在下面就是草地,不至于太过硌人。 沈京墨刚裹着被子躺好,陈君迁就掀开一角钻了进来。 她立马扭头瞪他。 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模模糊糊地感知到他的方位。 陈君迁自然也能察觉到她的目光,撩被子的手一顿:“你不会真让我冻一晚上吧?” 沈京墨“哼”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 陈君迁赶在她反悔之前钻了进来。 被子不长,两个人一起用得横过来盖,陈君迁个子又高,伸直了腿躺下来,就只能下面露脚上面露胸口,只有肚子和大腿是暖和的。 起初他还能撑,可躺了一会儿,脚就觉得凉,可要是把脚缩进被子,他又觉得憋屈。 他只好起身去找衣服来盖脚。 陈君迁一动,沈京墨也跟着坐了起来,微微掀开帐帘,借着透进来的月光对他道:“脖子下面空落落的,大人要取东西的话,可否帮我把包袱一起拿来,我拿件衣裳垫一下。” 陈君迁把包袱取来,却只翻出两件衣裳,一件他的,一件她的,给他盖住上下两头刚刚好,但她就没的可枕了。 沈京墨把包袱又翻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 “两件都给大人,我用手垫一下好了。” 她说完正要躺下,却被陈君迁抢了先。 只见他抓起自己那件衣裳一丢,随意盖在腿上,靠近她那侧的胳膊直直伸展开:“枕我手吧。” 沈京墨有些不好意思,坐着不动。 陈君迁笑:“你把两件衣裳都让给我,我总得付出点什么吧?” 沈京墨一想也是这个理,就算让她枕一夜手麻也是他应得的。于是她心安理得地侧躺下来,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 山上寒凉,好在还有这顶帐子能挡住山风,可即便如此,睡到后半夜时,沈京墨还是觉得冷。 睡梦中,她本能地向最近的热源靠去。 那热源既软乎又硬实,像个大得夸张的汤婆子,她不由得张开四肢紧紧抱住,就连脸,也埋进了那汤婆子里。 第二天一早,沈京墨还迷迷糊糊不想醒,就听见头顶传来一声笑。 “再不起身,今天晚上就还得在山顶上吹冷风了,小猴子。” 听见最后三个字,沈京墨皱起眉头,眼也没睁,仰起脸来朝向陈君迁:“大人果真很记仇。” 陈君迁“嗯嗯”承认:“沈大小姐倒是一点儿也不记仇,昨晚刚瞪过我,没一会儿就抱上来了,到现在都不撒手。” 沈京墨猛地睁开了眼。 难怪陈君迁又叫她小猴子——她现在双手双腿缠在他身上,可不就和昨天吃了毒蘑菇之后的表现一模一样? 沈京墨的脸瞬间胀红,一把把他推开,手忙脚乱地坐起身来,背过身去整理衣襟和束发:“我是因为、夜里冷,才抱上去的……大人要是不乐意,今晚被子我自己盖。”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陈君迁没有说话,沈京墨只听见背后窸窸窣窣整理包袱的响动。等到包袱收好,极轻的脚步声走到她背后站定,她感受到他俯下身来在她耳后笑着说—— “乐意。” 说完他就走出了帐子,收拾行囊准备出发了。 沈京墨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继续梳妆。 按照原本的计划,昨天下午他们就能到玉带山的另一头山脚下扎营,奈何被毒蘑菇耽搁了时间,今天的早饭就只能靠带来的干粮匆匆解决。 吃过东西、收好帐子,两人继续探路。 下山的路和上山时一样难走,两人彼此搀扶,花了快两个时辰,才在临近山脚处找到一块平地。 和昨天一样,陈君迁研墨,沈京墨绘图,总算是把玉带山这一带的舆图给补全了。 做完这些时辰还早,沈京墨将笔墨和晾干的舆图收好,不舍地又看了几眼玉带山的风景:“正事做完了。多谢大人带我来放松。我们即刻启程的话,下午就能到家了。” 陈君迁将包袱放上马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今晚不回去。” 沈京墨一怔:“可我们已经出来两天了,再不回去……未免太麻烦云岫先生她们了。” 陈君迁不解释原因,却也不同意回家,将马栓在树上,拉着她往回走了一段路,来到他们方才发现的一处水潭前,固执地重复了一遍:“今晚不回家。” 沈京墨奇怪地看着他。 陈君迁却把鞋一脱,往水潭里走去。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80节 “大人小心些。”毕竟是野外的水潭,谁知道里面有什么。 陈君迁低着头找了半天,直到走到水潭中间,才回过身来冲沈京墨招招手:“等下烤鱼吃,来帮我!” 他今日真是越发不对劲了。 沈京墨不愿意下水。 陈君迁见她不动,走到岸边帮她脱下鞋袜挽起衣角,拉着她下水:“我今天就想吃鱼。” 她实在拗不过他,只好稀里糊涂陪他下了水。 这水潭的水并不太凉,加上今日艳阳高照,泡在水里也不觉得冷。 水潭中有几条黑鱼,个头没有饮马河中的大,但也不算太小。可他们没有鱼钩鱼叉,沈京墨想不出他要怎么钓鱼。 陈君迁却往水潭窄处一站,让沈京墨去追鱼,争取多撵几条到他跟前,他负责一网打尽。 沈京墨不解,但还是陪着他胡来了。 她在水里追着为数不多的几条黑鱼跑了半天,累是累,可也玩得开心。陈君迁则在原地站着不动,看着她把鱼赶到近前,才出其不意地一手将鱼抄起来丢到岸上去。 速度之快,令沈京墨大为震撼。 抓了小半个时辰,水潭里的鱼被抓走了一半,陈君迁才牵着沈京墨的手回了岸上,拿自己的衣裳把她腿脚擦干,将鱼串在树枝上准备烤。 但沈京墨不爱吃鱼,陈君迁把鱼架在一旁,又跑进山里给她打了只兔子回来。 沈京墨没见他带弓箭或是弹弓,也不知他是如何猎到兔子的。 但她也懒得问了,反正他什么都会,空手抓兔子大概也不算稀奇。 刚刚在水潭里抓鱼时,她的头发被水打湿了,此刻正坐在一块青石上,散下青丝来晒太阳。 冬季里的太阳再好,照在身上也不会烫。她的后背被温度刚好的阳光暖着,浑身都觉得舒畅,人也不禁犯困。 于是她抱起腿来,脸搭在膝上看陈君迁忙活。 他麻利地处理着兔子和鱼。 虽然沈京墨在上京时常去打猎,可射中猎物只是出一点血,剥皮掏肠就是另一种血腥了,她不敢看,让陈君迁拿远一点去弄,只是别把兔子的皮毛剥坏了,她留着有用。 陈君迁很快带着弄好的兔子和鱼回来,架在火上烤熟,烤熟的肉上撒一把粗盐,焦香四溢。 两人吃完,沈京墨又晒了一会儿太阳,头发就干得差不多了,天色也渐晚。 陈君迁开始搭帐子准备过夜。 沈京墨过来帮忙,一边铺油布一边道:“大人今日甚是反常。” 陈君迁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常色:“想和你再看一夜星星,不正常吗?” 沈京墨半点也不信:“今夜哪有星星?” 他这才发现,天上挂着一轮银盘似的明月,哪里能看得见星星? 陈君迁一噎,随即面不改色地扯谎:“不看星星,看月亮也……” 话未说完,一滴雨就落了下来。 两人同时一怔,抬头一瞧,不知何处来的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雨势陡然变大。 陈君迁只好赶紧将还未支起来的帐子胡乱收作一团:“去前面那个山洞!” 来时路上有处山洞,不深,但高出地面些许距离。他进去探过,没有熊窝的臭味,干干净净的。 今晚若是雨不停,他们就得在洞中过夜。 沈京墨抱起马背上装舆图的包袱,和陈君迁一起举着油布跑进了山洞。 两人把帐子撑在了山洞里,检查过行囊后,洞外的雨已经密如飞瀑,哗啦啦的雨点拍打树叶声十分震耳。 沈京墨抱着腿坐在帐子里,望着幽暗的洞外,不敢将帘子放下,否则洞中就真的一点光都看不见了。 陈君迁取出被子分给她一半,安静地躺倒下去,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沈京墨。 她爬到他身边,钻进被子里,他的视线也随她移动。 “大人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今日到底怎么了?”洞外雨势不减,雨声却小了一些,沈京墨不必大声说话,陈君迁也能听得清楚。 他沉默了片刻后,转回头望向帐子顶:“没什么特别的。今日是我生辰。” 沈京墨“蹭”地一下坐了起来:“那……大人为何不回家去?不和家人一起过么?” “我都和我爹和川柏一起过了二十四年生辰了,”陈君迁笑,“今年就想和你过。” 沈京墨懊恼地摸了摸身上:“可我不知道……没有准备生辰礼。大人怎么不早说呀!” 他先前不知道她若是知晓今日是他生辰会作何反应,所以才一直没说,想着先把想要做的事情都做完再说。 不过看她如今的反应,陈君迁把手枕在脑后,一副放松惬意的姿态:“不用准备,我也是早上醒来才想起来的。本来想一起看星星,结果……一起看看雨也挺好。” 沈京墨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倘若早知今日是他生辰,她一定会准备好生辰礼送给他。就算是在山里,她用花草编个手串也好。 可眼下雨这么大,她根本没办法从洞里出去。 而洞里除了他们两个人和一顶帐子、一个包袱,什么都没有。 沉吟良久,沈京墨拉过陈君迁的手,摊开他的掌心,用手指在他手心里写起字来。 陈君迁坐起身看她描画。 左边一个“立”,右边一个“青”。 他墨瞳一颤。 只听沈京墨轻声道:“这个字读……” “靖。” 沈京墨惊喜地抬起头来:“大人认得?” 陈君迁点点头,看向她的眼中似有火光跃动。 这目光她曾在成亲那晚见到过,沈京墨被他盯得有些害羞。虽然现在亲也亲过抱也抱过,但被他用这样火热的眼神看着,她还是不大习惯。 “这个字,怎么了?”他问时,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 沈京墨没有察觉到,微红着脸敛眸轻语:“我的小字,靖靖。” 说完,她还不敢抬眼看他,腰却被一双手握住,一把抱了起来。沈京墨慌忙伸出手去攥住他肩头的布料。 她转了半个圈,落在了他腿上,与他对面而坐。 温热的身子猛然贴近,她还未来得及平复呼吸,慌张地想要问他怎么突然抱她,可刚一启唇,他就按着她后脑,迫她低下头,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 他吻得又急又深,沈京墨腰软得厉害,快要喘不过气时他才松开她,容她喘上一会儿,又接着亲她。 如此反复了许久,沈京墨才终于得了自由,双手抵住他胸膛,一双杏眸水波潋滟,红着唇喘息。 陈君迁却还不满足,一下下磨蹭她的唇角,边亲边低声唤她,靖靖,靖靖。 沈京墨好不容易才把气喘匀,问他为何突然如此激动。 陈君迁不答,眼中是她看不懂的惊喜与安心,仿佛有什么困扰他多时的心事,在此刻终得肯定。 他亲亲她微湿的发丝:“之前为什么骗我说你没有小名?” 她脸色更红了,嗫嚅道:“那时和大人还不熟悉……小字,是最亲近的人才能叫的……” 话说到一半,又被他亲了上来。 半晌,她软倒在他怀里,陈君迁轻轻吻她发顶,笑问:“靖靖……是给我的生辰礼?” 她确有此意,可他这么问,反倒像是在说她这个人是送给他的礼物一样。 沈京墨不肯回应。 他抬起她的下巴来,在她唇上又亲了亲:“我的生辰礼,就只这一样?” “大人还想要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 沈京墨的脸瞬间红如火烧:“不行!” 陈君迁不说话,只两眼充满希冀地盯着她看。 “你……”沈京墨越回想他说的几个字越觉得脸上滚烫,可他的眼神更炽热,她不知该如何拒绝,犹豫半晌,终于妥协,“今日是大人生辰,破例让你……越界一次。但不许太过分!” 刚得了应允,陈君迁的吻就落了下来。 沈京墨低头由着他亲。 亲着亲着,她忽觉脑后一轻,柔顺如瀑的青丝顿时散下,从她耳后滑落至他肩头。 他解下了她的发带。 看着陈君迁的两只手从发带中间滑向两侧,沈京墨以为他要用发带蒙她的眼,羞得向后躲去。 可下一刻,他却将自己的双眼蒙了起来。 深色的发带遮住了他明亮深邃的眼,轮廓锋利的下颌却显得更为分明。 他双手托住她的背,阻断了她的退路,声音微哑。 “允许我碰哪里,你做主。我不动。” 沈京墨瞬间乱了心神。 比起被动承受,让她主动,岂不是更羞人? 她迟迟不敢有所动作。 陈君迁果真没有动,耐心地等待着她的恩赐。 乌云悄悄飘过,明月露出半边脸,一丝微弱的月光透过帐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她的肩、他的脸。 半晌,沈京墨颤抖着抬起手,轻轻扣住自己的衣襟,呼吸颤颤,红着脸将身子贴了过去。 洞外细密雨声阵阵,狭小的帐子仿佛将天地都隔绝开去,有些更轻更小的水声,融进雨中,听不见了。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81节 第52章 痕迹 怎么就答应了和他在荒郊野岭做这…… 许久之后,沈京墨轻轻推搡陈君迁的肩,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难掩的颤抖:“好了……够了。” 陈君迁岂会觉得够? 但她要他停,他也只好恋恋不舍地最后轻咬一口,抱紧她发抖的身子一路向上吻,与她唇齿纠缠一番才勉强算是满足,随后抬手去解蒙在眼上的发带。 “别摘!”沈京墨慌忙按住他的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陈君迁手指一顿:“怎么了?” 他在笑,大抵是明知故问。 沈京墨垂着眼睛,连他的脸都不敢看,更遑论是他的眼。 “反正……今夜不许摘。” 陈君迁便没再解那发带,手收回来落在她肩头,顺着颈侧抚上她脑后,凑过来想再亲亲她,但遮着眼睛看不见,他只能在她唇前咫尺之处停了下来,也不移开,微扬着脸静静等她补上最后这方寸之间的距离。 沈京墨只想尽快结束这荒唐,快速在他唇上一触即离。 陈君迁这才肯抱着她放回油布上,摸过被子来盖住她的身子,又将自己的一条手臂伸展给她枕。 沈京墨得了自由,忙坐起来整理衣襟,拉了拉中衣领口遮住咬痕,脸颊滚烫。 回头一瞧,陈君迁伸着胳膊等她躺下。 但经过方才那场事,她实在没办法像昨晚那样枕上他手臂,迟疑了片刻,她把一只手搭在他的小臂上,随即躺倒下去,脑袋枕在了自己的手背上,与他隔开一丝距离。 洞外仍在下雨,深夜的寒意丝丝缕缕渗进来,逼仄的帐子中却情潮浮动,热得人心慌。 沈京墨身上燥热,掀开被子一角想要进些凉爽的空气,可刚一动,身后的陈君迁就抱了过来,把她整个人拥进了怀里。 她拿肩膀推他。 “晚上冷。” “我不冷。” 她现在热得难受。 陈君迁却把脸埋在她后颈,声音有些发闷:“我冷。” 沈京墨蹙眉。 他身上分明烫得像火炉,连带着她好不容易降下去的温度也再次升了起来,生怕他再趁机做些过分的事。 好在陈君迁没有再动,抱住她后就真的乖乖睡觉了。 她的发带还绑在他眼前,湿滑的布料贴着她后颈的皮肤,微微发凉。 沈京墨毫无睡意,睁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呼吸渐渐平稳,耳边只剩下雨水浇打枝叶的淅沥声。 她觉得自己当真是昏了头,怎么就答应了和他在荒郊野岭做这种事? 沈京墨攥紧了微敞的衣领,忍不住回想起方才,月光下松散的衣襟、飞扬的发丝和涌遍四肢百骸的酥麻,脸上再次浮上红晕,心跳也狂乱不已。 虽然明知不成体统,但似乎除了羞耻之外,也并非全无悸动。 可就算如此,这也是唯一一次!下次,她绝不会再这般纵容他的无理要求! 沈京墨想着想着,就想转回头去瞪他一眼,可他的手搭在她腰间,她怕一转身就会弄醒了他,只好咬着唇暗自发誓—— 她是看在今日是他生辰的份儿上才……明年今日,她一定提前备好生辰礼,才不会再给他趁机敲诈的机会! 又清醒了一会儿,沈京墨才不甚踏实地浅浅睡去。 大概是睡前想得太多,她这一晚并没有睡好,梦里那荒唐画面总是反反复复上演,害得她直至四更才勉强睡熟。 但还没睡多久,沈京墨就被一双手晃醒了:“我们得走了。” 她眼睛酸痛得睁不开,被晨光一晃,忍不住流泪。 陈君迁把她喊醒,就匆忙走到一旁去收拾包袱和帐子。 见他一脸严肃紧张的模样,沈京墨怔了一下,迅速起身束好头发,与他一道收拾,边收边问:“时辰还早,大人为何如此着急?” 陈君迁没有解释,手脚麻利地把帐子和油布捆起来往马背上一扔,带她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路过昨天他们抓鱼的水潭时,沈京墨吃惊地发现,水潭边上原本郁郁葱葱的茅草,有一大片竟一夜之间被什么东西踏平了。 陈君迁指了指水潭:“昨天至少还剩七八条大鱼,今日已经一条都不剩了。” 沈京墨震惊地眨着眼:“可昨晚风雨大作,谁会冒着那么大的雨来抓鱼?莫非是……山里的猛兽?” 若真是这样,昨夜他们岂不是很危险? 陈君迁却摇摇头:“这些草是被人踏平的,很多人。” 这下沈京墨更为不解了。 “大人的意思是,很多人趁夜冒雨来这里抓鱼?可是,何必呢……这水潭如此隐蔽,鱼不多,个头也小,真想捕鱼,何必要选此处?而且昨晚雨势那么大,冒着雨,怕是连眼都睁不开啊。” 陈君迁沉默了一下,没再解释,只是摇摇头低声道:“我觉得不对劲,还是赶快离开这儿得好。” 这沈京墨当然不会反对,此次进山只有他们两个,压倒那些茅草的不论是人还是动物,倘若对他们有敌意,仅凭他们两人都对付不了,谨慎一些也是应该。 山路不好走,两人只能牵着马步行。 原本经过昨晚的旖旎一夜,今早沈京墨睁开眼时,还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但眼下却也无心去想那些暧昧情事了。 又走出不远,陈君迁突然停了下来,将马拴在树上,带上匕首,拨开草丛走了进去。 沈京墨也紧随其后。 昨夜玉带山下了一宿的雨,今晨虽然雨水已经退去,可地上还是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湿滑无比,连鞋子也会陷入泥中几分。 沈京墨走一步都要将鞋子拔出污泥再走,走得十分辛苦。 但她也顾不上这些脏污了—— 没走出多远,在一片没有青草、露出地皮的泥地上,清晰地印着一连串杂乱的脚印! 沈京墨一愣,陈君迁已经蹲下身去观察起来。 “人不少,还都是男人。” 陈君迁说完,顺着脚印的方向又走了几步,沿途出现了许多拦路的枝杈,不少已经被砍断了,斜斜垂倒在地上,断口处整整齐齐。 沈京墨跟在他身边,很快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陈君迁也闻到了。 两人小心翼翼循着那味道而去,在拨开一处高草后,沈京墨被眼前的一幕吓得险些叫出了声—— 地上躺着一只鹿,一只眼空荡荡地望着天,身子已经被剖得支离破碎,大部分背上、腿上的肉都没了,只剩下肚子鼓鼓的,侧面破了个硕大的血窟窿,两条细细的小鹿腿和半边还未完全成型的鹿头从窟窿中露出来。 几只她认不出来的鸟落在尸体上吃着肉,见有人来了,都被惊得飞了起来,落在不远处的树枝上歪着脑袋盯着死鹿。 脚下湿润的土地被血渗透,红得发黑。 沈京墨惊恐得捂住了嘴。 她在上京时也猎过鹿,可那些鹿后续是如何处理的,她并不清楚,更从未如此突然地直面这样血淋淋的场面。 “是猎户么?”沈京墨猜测,要猎这样大一头鹿,的确需要很多人才行。 陈君迁摇头,脸色凝重:“猎户不会杀怀崽的动物,就算误伤,也会尽力救治后放生,绝不会就地宰杀。这一看就是吃过后剩下的,肉是用刀割下去的,骨头都砍碎了,寻常的刀可做不到这样。” 也就是说,有一群男子,带着极为锋利的刀,天不亮就上了山,抓了鱼还不够,还要杀鹿割肉,然后不知去向。 怎么看都甚是反常。 陈君迁又往前追了几步,草一多起来,脚印就看不见了。 他退回来对沈京墨道:“我们先下山,把鞋印拓下来,我有用处。” 沈京墨点点头,回到那一大片杂乱脚印处,取出纸张,用最快的速度将其中一个最明显也最完整的鞋印拓下来后,两人不敢再多做停留,牵着马走到山下的小路上后,立刻翻身上了马。 老马在无人的小道上奔驰。 沈京墨心里想着那些鞋印,问陈君迁:“大人觉不觉得,那些鞋印长得很像?似乎是相同的花纹。” 陈君迁也有同感:“统一的鞋子,是官家的人。” 沈京墨想了想,猜到:“卫府的兵?” 也不怪她这样想,长寿郡内只有这一支驻军,那么统一的鞋纹,寻常人家肯定不会用,只能是卫府统一发放的军靴才会有了。 陈君迁也不能确定,他虽然在卫府当差,但满打满算也就去过几天,当然不可能记得军靴的鞋底长什么样。 “我先送你回家,然后去卫府,拿军靴和拓下来的鞋印比对一下。那么多人,还带着兵器,这事不简单,得让翁都尉知道。” “好。” 眼下他们手里只有一张鞋印的图案,推测不出多少信息来,也许此事当真不寻常,也许只是杞人忧天。 接下来的路上,沈京墨没有再说话。 但一想到昨晚玉带山上除了他们二人,竟还有那么多陌生的男子,她这心里就不舒服——幸亏那些人路过水潭后往另一个方向走了,没有再上山,否则她和他在山洞里做的事,不就全让人看去了? 陈君迁同样沉默着,心里想的却是,幸亏那些人没有再往山洞那处走,否则他们的马、他们的命,可能就都没了。 但看那些人行走的方向,从水潭到杀鹿之处,都在靠近山脚的地方,明显只是要绕过玉带山,且尽量不惊动附近的人。 若真如此,就更可疑了。 将沈京墨平安送回家后,陈君迁没顾得上歇息,将包袱放下,只带着舆图和拓下的鞋印便往卫府赶去。 翁逢春还在校练场那块小菜地里研究他的菜怎么就是不长苗,陈君迁找了半天才找着他,把自己在玉带山上发现的不寻常之事详细地说了一遍。 翁逢春一脸平静地听着,等陈君迁说完,他又顿了片刻,问他:“没了?” 陈君迁取出鞋印,指着翁逢春脚下:“我比对过,这不是咱们卫府统一下发的军靴,那些人肯定不是卫府的兵。除非是其他州道的驻军路过。可要是没有和咱们卫府通过气,也是不能私自过境的。” 大越的地方驻军,除非战时急需调配至他处,平时是绝对不能私自离开驻地的。虽说许多卫府管理混乱,执行起各项规定来并不严格,但这一项却是连长寿郡这样松懈的卫府也不敢轻易违背的,违之就是掉脑袋的大罪。 翁逢春长长地“嗯”了一声,沉吟片刻:“的确没收到其他卫府要借道的消息。不过也不见得就是兵吧?” 陈君迁:“都尉,山上的脚印是统一的,我能想到的穿统一鞋子的,也只有兵了。而且,玉带山的位置,在咱们长寿郡以南偏东,虽然从外头想进长寿郡,最好翻的是武凌山,但玉带山对于脚力好的汉子来说也不是难事。看那些脚印,还能把那么多鱼和一只鹿吃得几乎不剩多少肉,起码得有几十号人,而且还有刀。我还是觉得不对。要不……我带些人,再上一趟玉带山,仔细搜查搜查?” 翁逢春看了看陈君迁认真的模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长寿郡这么多大山,有人进山是常事。别紧张嘛,说不定是谁家的公子哥闲得无聊,想去山里头打头鹿尝尝鲜,体验体验野外生存呢?” “都尉……”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82节 翁逢春打断了陈君迁的话,没给他再说话的机会:“哎呀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南边在打仗,是不是?你怕是南羌的狼兵?陈都尉呀,且不说南边还有永寿郡、万寿郡挡着,就算真是狼兵,他们来咱长寿郡干啥?再往北都是大山,他们进来容易,可出不去了啊!兴许啊,那就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家丁陪着公子进山玩,家丁们统一发的靴子嘛!总之不可能是敌人,你啊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翁逢春笑呵呵地说完,就蹲下去接着鼓捣他的菜籽去了。 陈君迁只能暗暗叹息。 外头打成了什么样他不知道,但南羌和大越开战之后,就一直有南边的流民往北逃,之前被罗三拐上雁鸣山的那些就是。 而流民是最难防的一群人。 最先跑出来的那些大多是一家子一起出逃的可怜人,可这仗打到今天已经打了快一年,如今逃出来的流民,大多是在战火里滚过一遭,一无所有、家破人亡,甚至还可能是逃兵。 这群人鱼龙混杂,不见得都是好人。 玉带山上的人明显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是在躲着什么,看那杀鹿现场之残忍,定是些狠辣的主,不是南羌人,就极有可能是逃兵或者流民。 毕竟若真像翁逢春说的,是哪家的公子进山打猎,怎么会冒着瓢泼大雨,还带着那么锋利、能一刀斩断骨头的大刀? 更重要的是,按照那些人走的方向,从玉带山再往西不远,就是永宁县了。 他还是不放心。但翁逢春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他一个做下属的又能如何? 咬了咬牙,陈君迁对翁逢春道:“都尉说得在理,是我多虑了。不过,都尉可否借我几个人一起去做舆图?我这……一个人翻山越岭的,有点儿不安全。” 翁逢春转回头来打量陈君迁,笑他:“这么大的个子,胆子这么小?” 陈君迁挠挠头:“这不是怕娘子在家中担心嘛。” 翁逢春笑着点点头,喊来了李满:“带陈都尉去挑几个得力的兵,打明儿起跟他一块儿去做舆图。” 李满不满地翻了个白眼:“知道啦。”说完转身往兵营走去。 陈君迁迅速凑到翁逢春耳边:“都尉,我想自己挑。李都尉满意的兵肯定都是最好的,还是给他留着吧。” 翁逢春哪能看不出李满对陈君迁有敌意,自然也知道陈君迁这话究竟是何意。不过小辈之间的矛盾他懒得管,摆摆手随他去了。 陈君迁得了上司的应允,这才快走两步追上李满,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兵营走。 士兵住的营帐就在校练场后面,此时正是用晚饭的时辰,士兵都排着队领饽饽和汤菜。 陈君迁和李满还没走到士兵队伍跟前,远远就瞧见队伍中间发生了一阵骚乱,几个士兵不知因何打了起来,乱作一团,两个队正去拉都拉不开。 李满眉毛一竖,背着手走过去。一旁打瞌睡的校尉见了,屁颠屁颠地跑上来问李满好。 李满侧目一斜陈君迁。 这傻大个不知给盈盈灌了什么迷魂汤,才来第一天时就勾得她一大早跑来卫府看他。 他李满哪一点不如他? 他看陈君迁不顺眼,就想在他面前表现一番,证明自己比他强。虽然今天孟盈盈并不在卫府,但当着这么多自己人的面,他也想显摆显摆自己在卫府的威信。 如是想着,李满没说话,走到打架的士兵面前,背着手,也没正眼看那几个士兵一眼,用力咳了两声。 士兵们打得难解难分,压根没听见。 校尉一见,赶忙跑到打架的人堆外,照着不知谁的屁股踹了一脚,扯着嗓子大喝:“打什么打!都放开!老子数到三!” 数到十也没用,血气方刚的年轻汉子打起架来,除非分出胜负,否则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管用! 校尉没办法,只好给几个队正使眼色,大家一起扑上去,一人压住一个兵,费了半天劲才把人分开。 几个士兵坐在地上,脸色胀红,气喘如牛,都不甘心地瞪着对方,其中一个没被队正压住,猛地给对面一人大腿上补了一脚,那人也回踹,双方坐在地上对踹了几脚,弄得尘土飞扬。 李满嫌弃地往后推开几步,抬手在脸前狠狠扇了扇,招来校尉,问他士兵斗殴的原因。 “都尉,他们几个本来关系就不好,今儿是王解他们饿得厉害想插个队,赵友他们不答应,才打起来的,不是啥大事儿。” 校尉说完,回去挨个教训参与打架的两伙人。 陈君迁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不大一会儿,校尉骂完了人,笑呵呵地跑回来问李满大驾光临有何吩咐。 李满随手一指陈君迁:“给陈都尉挑两个机灵点儿的,有用。” 校尉不知陈君迁要兵做什么用,还当是什么美差,忙对陈君迁点头哈腰:“陈都尉,咱们卫府最好的兵那肯定是王解。我这就让他过来!” 这边话还没说完,队伍里又爆发出一声极难听的脏话,李满他们看过去时,王解和赵友他们已经再次扭打在了一起。 趁校尉和对正拉架,几个端着饭的小兵在一旁嘀咕。 “王解是校尉的小舅子,校尉肯定偏心王解。这事儿本来就是赵友占理,就因为他们是永寿郡的兵,你们等着看,最后肯定还是他们兄弟几个挨罚,王解屁事儿没有。” 陈君迁听见了,扭头看了这几个小兵一眼。小兵们刚刚听见李满管陈君迁叫都尉,知道是自己惹不起的大官,纷纷噤了声,默默吃饭去了。 陈君迁继续看劝架。 校尉这次拉了好半天,也没劝到双方消气。其中一个黑脸汉子更是一挥拳头,操着一口浓重的异乡口音道:“你们长寿郡的王八蛋都他姥姥的不是个东西!老子不伺候了!走!”说完把绣着长寿郡卫府字样的军服扒下来狠狠掼在地上,扭头就走。 陈君迁猜测这便是赵友。 见赵友如此,他身后七八个人也纷纷效仿,扔下军服就要走人,校尉和对正连劝带骂都不管用。 尤其是赵友,此时看谁都是王八蛋,就算陈君迁脸生,但长寿郡的都尉能是什么好东西?见他挡在自己面前,赵友想也不想,狠狠撞了一下陈君迁的肩膀。 陈君迁也没拦他,甚至连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 等赵友的人走出几步远,他才从容开口,声音不大,却能让赵友和在场众人都听到。 “你们胆敢走出长寿郡的卫府一步,就视作逃兵。逃兵,依我大越军规,带头者,斩,跟随者,杖八十、降三级。赵友,你要是想把你这几个兄弟都害死,你就接着往前走。” 赵友是个莽撞人,但不是傻子。 他和这些好兄弟都是在永寿郡当过兵、和南羌狼兵动过刀的人,只是后来军队被打散了,他们走投无路,才又到邻近的长寿郡重新投军,想要再上战场一雪前耻,却没想到长寿郡的卫府消极怠惰,他们才萌生了离开此地、去别处投军的心思。 他在长寿郡卫府呆了好几个月,知道这里的校尉都尉都是些连军规有几个字都不知道的货色,却没想到今日竟然来了个不一样的。 他脚步一顿,半晌,转过身来看向身后的兄弟们。 “大哥,我们听你的。” 赵友就是知道这样,才更不敢走了。 他孤家寡人被砍头就砍了,但他不能因为和王解有仇怨,就连累了兄弟们。 陈君迁没有做声,连身子都没有转,静静地站在原地。 赵友盯着他的背影,许久之后,重重叹了口气,垂着头走了回来。 校尉见状,笑着夸陈君迁果然厉害,这么难搞的刺头,他几句话就给吓唬回来了,不愧是上头看好的果毅都尉。 话说到一半,李满狠狠剜了他一眼。校尉不敢说话了,跑过去教训赵友,命令他给王解赔礼道歉。 王解知道姐夫会向着自己,麻子脸高高一扬,恨不得拿鼻孔看赵友。 赵友身高与陈君迁相差无几,王解比他矮一头。看着王解仗势欺人的模样,赵友攥紧了拳头,迟迟不肯张口。 “赵友你还不赶紧……” “在军中打架,依照军规,不论原因,双方都要受罚。我看道歉就不用了,就罚他们绕着校练场跑十圈吧。跑不完不许吃饭。”陈君迁不等校尉把话说完,不容置疑地先行定下了惩罚。 校尉和王解都愣住了,李满也不满地看向陈君迁。 陈君迁弯腰在李满耳边低声道:“军规如此,我也没办法。我知道李都尉肯定也是这么想的,这个恶人我替你做了。” 李满个子比陈君迁矮上许多,见他弯腰和自己说话,顿感奇耻大辱!可偏偏陈君迁又是按军规办事,他没法说他的不是。 他只能拧着眉往另一侧跨出一步,跨出陈君迁那大个子的阴影,好让两个人的身形对比不至于太过惨烈。 随即他又瞟了陈君迁一眼:大越军规真是这么说的?回头他得找翁叔问问,别让这人给诓了。 李满一时没有反对,校尉还想替小舅子求情,陈君迁却压根不给他这个机会,命令参与斗殴的所有人立刻开跑,什么时候跑完十圈什么时候才能吃饭。 赵友恨恨地瞪了王解一眼,带着自己的人去跑圈了。 王解不想去,看向校尉求救。可校尉还能大得过都尉?他姐夫只能转过脸去,冲王解的人挥挥手:“赶紧去跑吧。” 王解只能苦着脸捂着肚子去跑圈。 长寿郡卫府虽然操练懈怠,但校练场却极大,十圈跑下来,天都全黑了。 一开始还有爱看热闹的在一旁看他们跑圈,等跑了两三圈后,围观的众人陆续离开了。等跑到第五圈,王解已经累得脸色发白,见陈君迁没有盯着,直接溜回营房休息去了。 王解的人见状,也纷纷溜走。 校练场上只剩下赵友带着自己的兄弟们咬牙坚持。 等到十圈跑完,伙房早没了吃的,几个人累得腿都打颤,互相搀扶着往营帐走去。 他们几个住在同一个帐子里。 钻进营帐,几人忍着饥饿,浑身酸痛地瘫在了大通铺上。 “大哥,”有人边擦汗边问赵友,“长寿郡这卫府,什么时候来了个守规矩的都尉?咱到这儿小半年了,头一次碰见会背军规的吧?” 旁边一人附和:“是啊,我记得那个姓李的都尉,根本就是个混日子的纨绔,连军规有几条都不知道,压根不会带兵。不过这个新都尉可真狠啊,上来就拿军规说事儿,让跑十圈!不行不行,你们谁有吃的没,我要饿死了……” “要是有吃的还能轮得着你?我也饿着呢……” 话音未落,营帐的帘子被人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端着满满一盘高得像小山一样的饽饽走了进来:“吃的来了。” 几个人中年纪最小的一听有吃的,立马从铺上坐了起来,可待看清送吃的那人时,却是一愣:“都尉?” 赵友闻声也坐起身来,这才发现来者正是陈君迁。 他挣扎着下床,忍着浑身的疼龇牙咧嘴问陈君迁:“都尉亲自过来,是有事儿吧?” 这个赵友倒是不笨。 陈君迁把饽饽放到铺上,没说太多:“把饭吃了,早点儿睡。明天有事儿要你们去办。” 说完他就走了出去,留下赵友和几个兄弟面面相觑。 第53章 惊吓 相拥而眠,像对情投意合的寻常夫…… 次日一早,陈君迁带着赵友等人离开卫府,众人都佩了刀弓,向着玉带山的方向赶去。 赵友他们不会骑马,陈君迁也就没有牵马来,和他们一起步行,边走边聊。 起初赵友等人顾忌他都尉的身份,不敢与他说话,都是他问一句他们答一句,多一个字也不敢说,唯恐惹来麻烦。但说得多了,见陈君迁脾气和善,不像几个校尉那般动辄骂娘,他们几个的胆子也就大起来了,尤其是几个年纪小的,什么都敢和陈君迁说。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83节 熟络起来后,陈君迁的话就变少了,专注地听他们说。 赵友一伙共八人,都是从永寿郡来的,原是后备兵役,平日里有人种地有人打猎为生。八个月前,南羌狼兵突袭永寿郡边城,他们被征召入伍,打了几个月,队伍被打散了,他们也被追进大山后迷了路,走着走着,就稀里糊涂地走到长寿郡来了。 想再翻过无边无际的大山回到永寿郡,难,更何况谁也不知道回去的路上会不会再遇到狼兵,万一遇到了,就凭他们八个人,手无寸铁,碰上就是送死。 所以几个人一合计,不如投军长寿郡卫府,继续操练些时日,长些本事,再随大军一起杀回去,给死在狼兵刀下的父老乡亲们报仇! 翁逢春询问了他们的来历,没把他们当逃兵,同意将他们编入长寿郡的队伍。那时赵友他们以为希望来了,可在卫府待了几天才发现,这里和他们想象的简直是天差地别! 年纪最小的霍有财边说边看向陈君迁:“都尉,我们永寿郡都打成那样了,长寿郡离得这么近,不备战,不怕狼兵打过来么?” 其他几人也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 陈君迁哑然。 这叫他如何回答?他要是能说了算,早就天天拉着那些兵操练起来了,问题是他说话不顶用啊! 他只好转移话题:“操练的事我会和翁都尉商议。今儿叫你们出来,是有正事儿要做。昨天晚上罚你们跑圈,没记恨我吧?” 几个人彼此看了两眼,憨厚一笑:“都尉是按军规办事,又没偏心谁,挺公平的,不记恨!况且都尉晚上还给我们送了吃的,没让我们饿着肚子睡觉,已经比队正对我们好很多了。” 陈君迁点点头,一副终于放心了的样子:“那就好。出来的时候我还想,昨儿刚把你们得罪了,等下到了没人的地方,可别揍我一顿才好。” 众人纷纷笑起来。 笑过了,赵友问:“都尉,我们今天要干点儿啥去?” 陈君迁言归正传:“翁都尉要我画长寿郡的舆图,我一个人进山心里不踏实。正好你们几个体力好,有的以前还是猎户,肯定常在山里跑,以后就随我一起画舆图。” 此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了。 陈君迁侧目一瞥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投军入伍是想杀回永寿郡报仇,可画舆图这种活儿又浪费时间又不能操练,更可能费力不讨好,他们不想做,但碍于刚刚夸了他,不好意思拒绝。 “你们别以为画舆图是耽误了你们的前程,”陈君迁一语道破了众人的想法,“长寿郡地形复杂,四周全是山。虽说已经七八十年没人打进来过,可万一,万一哪天真打起来了,谁熟悉地形,谁的赢面就越大。你们不是怕南羌打进长寿郡么?” 众人虽是小兵,用不着舆图,但也听懂了舆图的重要性,都打起了精神:“都尉说得对,我们听都尉的吩咐。” “好。不过今天先不画舆图,”陈君迁皱了下眉,“前几日我在一座山上发现了些奇怪的痕迹,一个人不便探查,所以带上你们给我壮壮胆儿。” 众人都笑。 但等到了玉带山上,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经过快两天的暴晒,地上早已不剩一丝水汽,那些杂乱的脚印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还有那死鹿的尸体,除去被山里动物啃掉的部分,剩下的已经腐烂发臭了。 几人之中的猎户看着死鹿腹中的小鹿尸骸,气得破口大骂。 赵友盯着那脚印看了半天,趴在地上左瞧瞧右找找,随后站起身来:“三四十号人,没上山,往西边去了。” 这些陈君迁也猜到了,只是不知道人数竟有三四十之多:“还有呢?” “都是男人,块头还不小呢,就算没有都尉你高大,也矮不了多少,而且看样子都是练家子。” 这些陈君迁倒是看不出来,听赵友这样说,不禁眼前一亮:“怎么看出来的?” 赵友还没说话,身边已经有人替他解释:“我大哥以前常在山里猎熊猎豹子,小时候还给人放过羊,在我们郡里一家武馆跑过腿……哎总之就是见多识广,光看脚印就能猜出那人什么样、去了哪儿。” 陈君迁听完更是惊喜不已——本以为他们几个只是脚力好、体格壮实,加上恪守军规,算是老实听话,也不偷奸耍滑,才在不知选谁的情况下挑了他们几个陪自己一起出来,没想到这几人竟还有这样的本事。 真是让他捡着宝了。 听自己兄弟这般夸奖自己,赵友那张黝黑的老脸不禁一红,竟露出个略显腼腆的笑来:“去去去,哪有那么玄乎。都尉,我说的不一定对,您就随便听听。” “你接着说,还能看出什么?” 赵友又看了几眼,摇摇头说再多的就不清楚了,毕竟只有几个脚印,他能看出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赵友看不出来,他的兄弟却看出了些别的信息:“这鹿身上的肉是拿刀割下去的,大骨头都断了好几根,看样子力气挺大呀。我觉得大哥说得对,是练家子。” 另一人指着一处断骨反驳:“这处不是刀,我家以前是杀猪宰羊的,什么样的刀没用过,这伤口不是刀伤,倒像是……” 陈君迁走上前去贴近查看,其余人受不了那个腥甜的臭味,纷纷喊他别靠太近。 陈君迁却不介意,好像完全闻不到味道一般,拿手翻弄了半天,确认:“是斧子。” 众人惊:“斧子?不可能,这伤口这么长,谁家会用这么大的斧子?” 陈君迁摘了几片树叶在手上搓了搓,将脏污擦掉:“确实是斧子,不过不是家中劈柴用的那种,是刀斧手用的,砍断骨头和切菜一样简单。” 刚刚说话的屠户一愣:“都尉怎么知道的?” “以前查过一起案子,找不出凶器,就把能想到的利器都找来试了试。这痕迹我见过,错不了,”陈君迁说完一顿,又补充道,“这么大一只鹿肯定不是直接用刀斧砍死的,肯定用了箭或者弩……” 众人听着四下寻找,现场并没有用过的箭弩。 “散开找找,看看还能找到什么。” 九个人分成三组,很快往三个方向搜寻起来。 不多时,其中一组突然大喊:“都尉!这边!” 陈君迁飞快跑了过去。 那是一处断崖,霍有财正趴在边上往下看。 陈君迁走到他身边低头一眼,崖底也有一只死鹿,身上插着几只箭,只不过这处断崖无处落脚,所以无人下去割肉,尸体十分完好。 赵友自言自语:“果然是用箭的……那这么说,那些人杀了鹿,还把箭收走了?” 陈君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刀、斧、弓箭,至少三十人,有武功傍身。” 听他总结完,其余几人沉默了片刻,突然纷纷变了脸色。 “都尉,”赵友看看几个兄弟凝重的神情,知道他们和自己所想一致,“这个配置,好像南羌的狼兵啊。” 陈君迁神色一凛:“你确定?” 赵友点头:“南羌人少,喜欢玩儿偷袭,每次都是先派一小队狼兵孤军深入,摸清了一个地方的情况后,再突然攻城,要么给他们银子,要么等他们里应外合破城后烧杀抢掠。他们的小队就是这样,远程有弓箭手,近战有刀斧手,而且不带干粮,走到哪儿猎到哪儿,饿极了,连人都吃。” 陈君迁听罢,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如果真是狼兵潜入了长寿郡,他们必须得有所防范。 他又看了一眼崖底的死鹿:“回卫府。” 九个大男人去时兴奋,回时却异常沉默。 走了半路,霍有财实在抑制不住好奇之心,凑到陈君迁身边问他:“都尉,刚刚在山上,你说你之前遇到过杀人的案子,你之前是做什么的呀?仵作?” “县令。” “县令?”霍有财一愣,大眼睛里涌起崇拜的光,“县令变都尉?都尉你文武双全啥都会啊!” 陈君迁一噎,但没有反驳,故作高深地保持沉默。 众人当他这是谦虚地默认,不禁肃然起敬。 赵友却是安静地眨了眨眼,问他:“都尉以前做县令,也是在长寿郡?” 陈君迁点头。 “都尉你姓啥?” “陈。” 赵友一惊:“你是永宁县令陈君迁?!” 陈君迁倍感意外:“你知道我?” 赵友几人一脸激动:“好几年前,有个叫罗三的土匪在永寿郡作威作福,杀了好多人。后来他跑来长寿郡占山为王,听说也杀了不少官,直到有个叫陈君迁的县令把他连窝端了才安生,之后几年就再也没听过罗三这个名字了。原来就是都尉你啊!” 陈君迁对罗三的过去并不了解,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都传到长寿郡之外了,吃惊之余,不免有些小小的骄傲。 “都尉,你以后不在永宁县当县令了,还能震得住罗三么?” 陈君迁笑了一声,语气十分平静地说出了让几人都震惊不已的话:“罗三死了。” “什么!”那可是罗三啊!威震南方三郡的大土匪头子罗三啊! 霍有财最先按捺不住:“怎么死的?都尉快讲讲!” 陈君迁眼珠一转,难掩自豪地说:“被我夫人带着十几个娘子军连窝端了。” “什么!!!”众人这下都炸了锅,非要他把来龙去脉仔细讲来。 尤其是霍有财,都快贴到他身上了,揪着他的袖子问:“都尉,这位美人姐姐就是你娘子吧?” 陈君迁那几件画着画中仙的脸的衣裳,平时不敢在家穿,怕让沈京墨瞧见,所以都放在了卫府。昨夜他宿在卫府,今日换衣裳时就换上了其中一件,没想到竟然让这小子发现了。 他点头承认,嘴角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其他人一听,纷纷围上来扯着他的袖子看,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这也太漂亮了吧?都尉,假的吧?哪有人能长得这么带劲儿的?” “啧,”陈君迁一把将袖子拽了回来,爱惜地抚平扯出来的印子,将袖子缩回了外衣袖中护起来,“没见过仙女吧?这画都画丑了。” 众人震惊,沉默一瞬后—— “都尉!嫂子啥时候来看你呀!到时候喊我们啊!一定喊我们啊!” * 天色已晚,沈京墨揉了揉酸涩的双眼,掩唇打了个哈欠。 她膝上放着一件氅衣,较寻常衣裳要厚实一些,却比她在上京时穿过的薄很多,胸口、背心处加了一层兔绒,看上去舒服又暖和。 自打陈君迁调任果毅都尉的调令下来,沈京墨就有了为他做一件氅衣的打算,后来见他休沐时骑马回家,她便干脆将手头的绣活暂停,加急做这件氅衣—— 虽说长寿郡地处偏南,入冬之后也没有多冷,但他要骑马,每次休沐还总是趁夜出发,风一吹,他那些薄衣裳就不顶用了,还是要有一件厚实些的外衣,既保暖,穿脱也方便。 氅衣前几日就做得差不多了,要是之前没有和他进山,他生辰那日就能做好,刚好可以当做生辰礼给他,也就不会发生山洞里那件事了…… 沈京墨兀自想着,脸色蓦地一红,忙咬了下舌尖驱散那些靡艳回忆,将做好的氅衣拿起来检查最后一遍,随后将其叠好放进了柜箱,等他明日休沐回来时拿给他。 做完这些,她快快洗漱完,熄灯上了床。 今夜有些凉,沈京墨一个人睡,睡得不太踏实,总是梦见有个巨大的汤婆子躺在眼前,但伸手去抓却又抓不到。 她抓得狠了,身子向前扑了个空,紧接着便听见“咚”的一声。 沈京墨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将眼睁开一条缝。 屋外天还黑着,她大概还没睡多久,许是自己睡觉不老实,不小心撞到了哪。 沈京墨这么想着,闭上眼翻了个身,正要睡着,却又听见一声响动从窗外传来。 她转过头循声望去。 一个人影贴在她窗外,似乎正在往里面张望。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84节 沈京墨瞬间被吓得清醒了——这不是梦,是有人进来了! 今日陈大和陈川柏都不在家,这么大的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那人影肯定不是他们父子俩,也绝不是陈君迁! 沈京墨顿时睡意全无,却不敢起身,只能紧张地睁大了双眼,一动不动地缩在被子里,盯着窗户上那道黑影。 屋里很黑,她不知道那人看不看得到她。 周遭分外安静,沈京墨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得愈发快了。 好在过了不大一会儿,黑影动了动,消失不见了。 沈京墨不知那人去了何处,大气也不敢出,屏息凝神侧耳去听。 细听之下,那人似乎去了后院,响动时有时无,像是什么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还有什么东西扑腾发出的声音。 突然,一声凄厉的鸡叫响起,但只叫出一瞬就像被人捏住了脖子一般软了下去,只剩扑腾的声音愈发激烈。 沈京墨怔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那人要偷鸡! 她慌忙穿衣下地,走到门口听了听,确定那贼还在后院,这才小心翼翼拨开门闩。 屋外月光不算亮,勉强能看见事物的轮廓。 沈京墨脚步很轻,落在白灰砂打成的地面上,几乎不会发出声音。 路过院中石桌时,她把桌上的一把弓拿了过来,又顺手摸了两只箭搭在弦上,慢慢走向后院。 后院的门被打开了一条缝,恰好容一个身材瘦弱的人通过。沈京墨站在门外往里看,月光下,果然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在鸡窝前,拿着个麻袋,把“二红”往里面塞。 这是山洪过后陈家仅剩的一只鸡,每日还会下一两颗蛋,攒多了拿到县里去买,算是陈家一笔收入来源,决不能丢! 沈京墨忽地来了勇气,当即用手中的弓狠狠敲打院墙,发出“叮咚”的声响,边敲边喊:“来人啊!有贼!抓贼啊!” 附近几户人家很快传出了开门的动静。 后院那贼吓得浑身一抖,一把松开了快被掐断的鸡脖子,试图翻墙逃走。但也许是太过紧张,一连试了几次都没爬上去。 “陈家娘子!贼在哪儿呢?” 院外已经传来了村民的声音,那贼走投无路,竟调转方向,亮出别在腰上的刀子,直奔沈京墨而来,看样子是想挟持她逃走! 沈京墨连忙向后退去,手中的箭已经瞄准了那贼的胸口,却迟迟不敢放箭——她虽箭术不错,却还从未伤过人。 眼看贼人已近,沈京墨只好咬咬牙,两只箭同时射出,但并未伤着人,而是一前一后落在贼人脚下,只要他再快一步,或者箭再向前几寸,就会径直射入他脚面。 那贼人脚步一顿,身子却收势不住,直直向前扑来。 沈京墨手中已无箭,慌乱之下,只好双手握弓,狠狠挥了出去。 陈君迁做的这些弓个顶个的结实,饶是沈京墨力道不大,使出全身力气抡出去也疼。 这一下正敲在那贼人左肩,贼人身材瘦弱,猛地挨了这一击,整个人都向右摔去。 沈京墨下意识还想再补一下,那贼人却吃痛地捂住肩,狠狠推开沈京墨,夺门而出,往村外跑去了。 隔壁几户邻居此时刚好提着榔头棍棒赶到,见沈京墨没事,就要去追贼人。 沈京墨摔坐在地,加上刚刚受了惊吓,如今双手都在止不住地发抖,但见他们要追,还是急忙喊道:“别追了!那人有刀!” 最先赶来的隔壁张大娘的儿子听她这么说,拦住了其余几个同村人,问沈京墨家里丢没丢东西。 沈京墨指了指后院,有人去把“二红”抱了出来。 小母鸡身上掉了好几根毛,脑袋耷拉着,萎靡不振,但好在还有气。 张大娘也来了,走过来扶双脚发软的沈京墨,手一摸,发现掌心又黏又湿滑,打眼一瞧,才发现沈京墨手心被刀划破了一道口子。 张大娘忙喊儿子去请郎中,又对沈京墨道:“陈家娘子,你今儿晚上来大娘家吧,等明儿天亮了,大娘陪你去官府报官。” 沈京墨不欲麻烦邻居,可距离天亮还有很久,她的确不敢一个人待着,只好抱上萎靡的“二红”,随张大娘往她家走去。 次日陈君迁休沐。 回到家时时辰还早,陈大和陈川柏还没回来,陈君迁把马拴好,打算去学堂找沈京墨。 打开院门,隔壁张大娘家的门也恰好打开,张大娘扶着没什么精神的沈京墨、抱着“二红”走出来,喊住了正要关门的陈君迁。 “小陈大人,”村里人还是习惯这样叫他,“你可算回来了!” 陈君迁转身一看,正对上沈京墨泛红的眼。 他顿时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要拉她的手,可一碰才发现她手上竟缠着止血的布条。 “怎么回事儿?” 沈京墨脸色苍白,没有开口。 张大娘心疼地把沈京墨交到陈君迁手上:“昨儿晚上有人上你家里偷鸡,让你娘子发现了,手被那小贼划了一刀。不过好在人没事儿,我让她上我家来呆了一宿。小陈大人,快把人接回去好好歇歇吧,昨天晚上她一宿都没睡。” 听明白了事情始末,陈君迁谢过张大娘,扶着沈京墨往回家走。 她脚步蹒跚,走了几步进了院子后,不得不倚在陈君迁手臂上才能走路。 陈君迁把她送回屋中后,将“二红”放回后院的鸡窝,倒上水和鸡食,又立马回屋里来陪她。 沈京墨靠坐在床上,双目通红,陈君迁开门的声音都把她吓得一颤,直到看清是他后才松了口气,可眼泪也开始止不住地涌了上来。 昨夜独自在家遇到贼人、被刀划伤时她都没哭,在张大娘家时也一直努力维持体面,可是刚刚在张大娘家门口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就想哭,而且一点都不想忍了。 她的眼泪决堤般流个不停。 陈君迁把水端到床边,在她面前蹲下身去,看着她憔悴的泪眼心疼不已。 他一手为她拭泪,另一只手去握她的脚踝:“刚才走路一瘸一拐的,脚受伤了?” 沈京墨吸吸鼻子,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被那贼推了一把,脚崴了。” 陈君迁脱下她的鞋袜,果然看见她白皙的脚踝青了一片。 他出去用猪尿泡装了凉水回来,坐在床下,把她脚踝搁在自己腿上,轻轻给她冰敷起来。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先确保自己安全,为了一只鸡不值得冒险,听见没有?” 他语气有些急,沈京墨委屈地抿起嘴:“……嗯。” “手上的伤上药了么?” “昨晚找过郎中了。” 陈君迁抬眼看看沈京墨,心里头直发疼:“我没法在家守着你,怕不怕?” 沈京墨咬紧下唇,不知该故作坚强,还是如实回答。 犹豫半天,她瓮声瓮气地说了一个字:“……怕。” 陈君迁心里更觉亏欠:“跟我去长寿郡吧,租个院子,离卫府近些,万一有事,我能立刻赶回去。” 他先前提过一次这事,那时沈京墨拒绝了,但如今想起昨晚的事,她拒绝的心思变得不那么坚定了。 她是真的被昨晚那个站在窗外的人影吓坏了,以至于一宿都没敢合眼,更不敢靠近窗子。 如果昨晚他在家,她一定不会吓成那样。 可是学堂怎么办呢?做事总得有始有终,她走了,学堂不就办不下去了? 想了许久,沈京墨开口:“年后吧。学堂里有几个姑娘学得不错,若是年后她们能代我一些时日,我便随大人去郡里住。” 陈君迁只得答应她。 冷敷了一会儿,猪尿泡里的水已经不凉了,陈君迁起身要去换水,可刚站起来,衣袖就被沈京墨一把拽住。 她一双眼紧紧盯着他,像是怕他走:“大人做什么去?” “再装些凉水来,顺便托人去学堂知会一声,今日你就不过去了。” 沈京墨点点头,但还是没有松手。 陈君迁只好扶着她一道出去。 之后一整天,不管他做什么,沈京墨都跟着,一刻也不肯让他离开视线。 除此之外,这一白天过得还算安稳。 可入夜后,沈京墨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双眼始终盯着窗户,生怕上面再映出个人影来。 昨晚她怕“二红”被偷,情急之下生出些许勇气,如今回想却只余恐惧。 陈君迁在屋里洗漱完,熄灯上床。 他睡在外侧,沈京墨才觉得安心了些,但依然不敢合眼。 陈君迁见状,问她:“要不我抱着你睡?” 沈京墨看向他,没有动。 陈君迁掀开自己的被子。 沈京墨迟疑了片刻,撩开自己的被子挪进了他的被窝里。 他的胸膛像火炉一般暖,沈京墨被他坚实的手臂紧紧抱着,才总算不那么怕了。 “大人明天回卫府么?” “我再陪你一天,等川柏他们回来再走。” 沈京墨知道这样不好,但她实在不想一个人在家。 “我给大人做了件氅衣,放在柜箱里,大人走时记得穿,暖和。” 她的声音很轻很软,陈君迁听了心里一暖,低下头来轻吻她发顶:“多谢娘子。” 他这样一叫,沈京墨突然意识到,他们两个现在这样相拥而眠的样子,倒还真像对情投意合的寻常夫妻。 沉默了一会儿,她想起玉带山上的发现,问他进展如何。 陈君迁轻叹一声:“我带人又去看了一次,怀疑是南羌的狼兵。但翁都尉不信,只说会去找孟郡守提一提。不过回来时我去过县衙,找唐县令说了此事,他会知会各村加强防范……你也别太担心,也许是我猜错了。” 听他说完,沈京墨不再问了,又看了几眼窗户,干脆心一横,把脸埋进他颈窝,强迫自己入睡。 陈君迁颈侧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虽然浅淡不易察觉,却好似有安抚人心的奇效。 也不知是不是有他在的缘故,沈京墨今夜意外地睡了个好觉。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85节 第54章 过年(一) “不刮胡子就不许亲我,我…… 小年前最后一个休沐日,陈君迁前一晚早早回家睡了个好觉,休沐当天起了个大早。 沈京墨前一晚被他缠得紧,虽说始终没做到那一步,可他说足足五日没见,实在忍不住,一摸上床就贴过来搂着她亲到喘不过气,才歇没一会儿又要亲,如此反复好几次,还是怪累人的,故而直到天光大亮,她都昏昏沉沉没力气起身。 陈君迁起身时没有喊她,偷偷亲了亲她的脸后,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地,边穿衣边走到水盆前。 沈京墨感觉到脸上被什么东西刺了刺,不疼,但痒痒得不舒服,又躺了片刻,睁开眼来,就看见他背对着她洗脸。 陈君迁的外衣还没系好,松松垮垮披在身上,随着他弯腰,柔软的布料紧贴着他的腰身,勾勒出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 沈京墨偷看了几眼,红了红脸,想要移开视线。 听见身后的动静,陈君迁转过身来看她。 两人四目相对。 沈京墨忙把眼闭了起来装睡。 陈君迁笑她一声,把脸上的水擦干,走回到床前来,蹲在她眼前,从额头一路亲到下巴,边亲边说:“要是还困就再睡会儿,待会儿来人了就睡不着了。” 可他这么亲她,哪里是想让她接着睡的意思?分明是想把她闹醒。 他的吻扎脸,沈京墨忍着痒意把他推开,一边问他谁要来,一边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大人是打算蓄须了?” 陈君迁一愣,抬手摸摸自己的下巴:“有胡茬?” 沈京墨点点头:“扎人呢。” 他又用力蹭了蹭,才勉强察觉到一点刺痛。 大越男人爱蓄须,有些人二三十岁就开始留,每日抹油疏通,当成宝贝似的精心打理的不在少数,像孟沧、翁逢春就都有蓄须。 可他欣赏不来下巴上多出长长一撮毛,以往也几乎不长胡子,再加上平日里粗糙惯了,虽然近来开始抹面脂注意保养脸皮,但还是没注意到下巴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胡茬。 他又蹭了蹭手背,确实有些扎人:“我去找我爹要油膏和刮刀,今儿就给它刮掉。” 沈京墨很满意他的回应,她也不喜欢胡子拉碴的男人,他若是要蓄须,那就别想再亲她了。 但她面上并无表露,只问他等下谁要来。 陈君迁却神神秘秘地看她一眼,故意卖关子:“来了你就知道了。” 沈京墨这下没睡意了,起身梳洗。 刚用过早饭,院门就被人扣响了。 陈川柏跑去开门,陈大跟在他后面,陈君迁也放下手里的米糕走了出去。 这么大阵仗,沈京墨对来者的身份更加好奇,也放下碗筷走到屋门口去往外一瞧—— 来的人她还真认识,是谢玉娘和她爹。 父女俩推着辆小车,车上放着一口巨大无比、几乎能放得下一整个人的大锅,锅里还有一个扁扁的四方小包。 进了院,谢玉娘把小包取出来挎在身上,谢老爹和陈家父子三人一人抬一处,合力把大锅抬了下来,架在不知何时布置好的柴火堆上。 做完这些,几个男人就往后院走。 谢玉娘见沈京墨一脸困惑,上来和她打招呼:“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沈京墨不懂:“看什么呀?” 谢玉娘晃了晃腰间的小包:“杀猪呀!” 话音刚落,后院便传来一声凄厉的猪叫,且一声比一声凄惨,听得沈京墨直发毛。 “丫头!来帮忙!” 谢老爹高喊一声,谢玉娘只好撇下沈京墨,快步跑去了后院。 这下前院里就只剩下沈京墨一个人了,她听着猪的惨叫声,实在于心不忍,可又禁不住好奇,犹豫了半天,悄悄跑到了后院的小门外,将门打开一条缝往里瞧。 后院里,一头猪正疯了似的满院乱跑,挡在它前面的它低头就撞,把立在院墙下晒药用的草席都撞散了架,干草撒了一地都是。 几个人四面包抄,可那猪却意外地灵活,陈川柏好不容易抓住了猪尾巴,却被疯跑的猪往前带了一个大跟头。 兵荒马乱之中,那头猪瞧见了打开一条缝隙的小门,立马撒开蹄子向着沈京墨冲来。 沈京墨吓了一跳,猛地一把将门摔上。 “嘭”的一声,门板险些被撞碎。 门后传来猪哀怨的哼唧,但已经不像先前那般激烈。 沈京墨在门边躲了一会儿,见动静消停了,才敢打开门往里看。 刚才那头猪鼻子头被撞破,整头猪已经没了气力挣扎,被几人合力按在地上,四脚朝天,谢老爹拿来绳子,把它的前脚后蹄分别绑在一起,用杆子一挑,放到一块台子上。 台子是个平坦的案板,下面放着一个大盆。 谢老爹常年走南闯北耍大刀,颇有一把子力气,一只手按住躁动的猪头,另一只手朝谢玉娘伸去。 谢玉娘将小包取下来展开,里面是大小不一的刀子,有些是用来剔骨的,有些是用来放血的,有些则是用来割肉的,总之用途不一,装备齐全。 她把一把尖刀放到谢老爹掌心,谢老爹手在猪脖子底下一划,一股鲜血喷涌而出,流进案板底下的大盆子里。那猪痛苦地挣扎两下,就渐渐不再动了。 趁着给猪放血的空当,陈君迁走到沈京墨身边来,夸她聪明,要不是她引猪撞门,刚刚还真不好抓那猪。 沈京墨哪里有想那些,她只是站在门口,同情地看了案板上的猪一眼。 倒不是她同情心泛滥,猪肉她也爱吃得紧,只是刚刚听过猪死前的惨叫声,心里着实有些不好受。 “现在是在等什么?”她问。 陈君迁给她解释:“杀猪要先把血放干净,不然血留在肉里就不好吃了。等血放干净了,就该烧水褪毛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那口大锅前,倒上大半锅水后点燃了下面的柴火堆。 等水烧开,血也刚好流完,陈君迁和谢老爹一前一后把死猪抬过来放进锅里,用滚烫的开水一烫,拿粗糙硬实的刷子把皮上一层硬硬的短毛刮掉,之后再搬回案板上,从肚子中间一开两扇,割肉剔骨。 沈京墨实在不敢看下去,只看到刀子刺进猪腹里,就强忍住恶心跑开了。 谢老爹很快就把一头猪收拾好了,又去杀第二头。 等到两头都处理干净了,陈大将几块好肉包起来,当做给谢家的酬劳。剩下那些,除了没人吃的猪头、脏器,还特意留了一块上好的五花肉,说是留给儿媳吃的。 其余的肉,父子三人全部装进背篓里,拿到县里去卖。 陈君迁原本想要叫沈京墨一起去,可她躲在屋里不肯出来。他好不容易敲开了门,却发现她脸色发白,捂着鼻子说他身上都是猪肉味,一步也不肯让他接近。 他也就不强求了,叮嘱她在家注意安全,他天黑之前一定回来,之后才离开。 等到傍晚时分,陈君迁果然如约回到了家里。 进屋之前,他想起沈京墨说他身上有味道,他自己虽然闻不到,但也不想呛着她,连屋门也没进,先去厨房里烧了锅热水,把身上的猪肉味洗掉,穿了一天的外衣也仔仔细细揉了半天,这才敢进屋里去。 沈京墨在灯下刺绣。 原先接的几件绣活,因为给陈君迁做氅衣而耽搁了,这几日她只要有空,都在赶这些。 陈君迁找了件干净外衣穿上,走到她身后,俯身亲了亲她的脸。 沈京墨嫌弃地一躲:“大人还没刮胡子。” 陈君迁一怔,这才想起这码事,他摸摸下巴,又来亲她:“忙忘了,明儿就刮。” 沈京墨不肯让他亲,又躲了一下,他却还不知趣地追过来。 她躲不开,愤愤地拿针扎他手,看他吃痛地“嘶”一声,她轻哼:“不刮就不许亲我,我也怕扎。” 陈君迁只好看着她叹了口气,出去了半天,拿着一盒油膏和一把刮刀回来,往灯下一坐,把东西推到了沈京墨跟前。 沈京墨瞥他一眼:“做什么?” 陈君迁:“帮我刮。” 沈京墨:“我又不会。” 陈君迁:“天黑了,我自己看不清。” 沈京墨:“那就找川柏去,他年纪小眼睛好使。” 陈君迁:“以前是他给我刮,现在我都有娘子了还找他做什么?” 沈京墨知道他在耍赖,把手里的针线放下,瞪他:“大人的意思是,我和川柏是一个用处咯?以前他做的活儿,以后都换我来做?” 陈君迁把她抱到腿上,握住她推搡他的手,在手背上狠狠亲了一口:“他怎么能跟你比?我可从来不亲他!” 沈京墨又气又想笑,低头去踩他的脚。 陈君迁这回没有躲,反正她坐在他腿上,使不上劲,多踩几脚也不疼。 等她消了气,陈君迁又把刮刀往她面前一推,讨好地看着她。 沈京墨实在拗不过他,只好先把绣品放好,回到桌边来拿起油膏和刮刀,看了两眼又放了回去,取来一块用温水打湿了的巾子捂在他下巴上。 过了一会儿,胡茬变软了些,沈京墨拿起油膏,一寸不漏地抹在陈君迁的下巴上,随后拿起刮刀:“先说好,我可从没给谁刮过胡子,大人最好别乱动,刮破了我可不管。” 陈君迁点点头,仰起脸来朝向她。 他坐在椅子上,沈京墨弯着腰去刮,总觉得高度不合适,手肘悬空,难免会抖,刮了两下就停下了,要去找些垫手的东西来。 陈君迁按住她的腰没让她走,挪了挪椅子侧坐过来,再一伸手将她抱回腿上。这下她的手肘刚好可以放在桌上,与他高度相当,也不会腰酸脖子酸了。 沈京墨无奈地笑了一下,没有戳穿他那些小心思,把灯挪近了些,认真给他刮起胡子来。 窗外天色全部暗了下来。 陈君迁垂眸,安安静静地看灯光在她脸上洒下一层柔和的光晕。 趁她用巾子擦去刮刀上油膏的间隙,陈君迁摸了摸被她刮过的地方,颇感意外:“刮得这么好,你以前当真没给人刮过?” 沈京墨侧目瞥他一眼:“没动过手,不过看过,就学会了。” “在哪儿看的?” “早上大人给猪褪毛的时候。” 陈君迁:…… 沈京墨是故意这么说的,见他面露无奈,她忍不住暗自笑起来,笑得肩膀都在抖。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86节 陈君迁眯起眼睛盯着她,慢慢点了几下脑袋,在她转回头来要接着给他刮胡子时,猛地丢掉她手中的刮刀,按着她脑后狠狠吻了过来。 他下巴上都是油膏,那玩意儿也是猪油做的,味道不好闻,沈京墨嫌弃地不行,费了半天劲把他推开,跑去水盆边擦洗了好久,回过头来瞪他:“剩下的大人自己想办法吧,我不管了!” 说完她就脱了外衣钻进被窝,背对着陈君迁躺下。 知道她是真不管他了,陈君迁拿上油膏和刮刀走出了屋子,过了不大一会儿,又顶着个光洁无比的下巴自信地走了进来,快速洗漱完也上了床。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搂她的腰,被沈京墨狠狠一巴掌拍在手背上。 陈君迁动作一顿,又去抓她的手。这回沈京墨没能挣开,被他握着放到了下巴上。 陈君迁:“你摸,是不是不扎手了?” 沈京墨不摸:“谁稀罕知道。” 陈君迁摊开她的掌心,下巴在其中画了个圈才肯放手,随即又凑到她后颈拱了起来:“你刚说我是猪,那猪见到又香又好看的大白菜都是忍不住的,可不能怪我。” 沈京墨扭过脸来瞪他。 只是人还没看清,就被一个黑影覆上来堵住了嘴。 * 腊月廿六,陈君迁休沐。 这些日来长寿郡各处均未发现疑似南羌狼兵的踪迹,就连先前光顾过陈家的小贼也不曾再出现,四处一派过年前的祥和气氛,连带着他的心情也稍稍放松了些。 趁他在家,四个人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全家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通。 入夜,沈京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白天收拾家实在太累人了,虽说爷仨体谅她,只让她做些擦桌的简单事,可她那时只顾着干活,没怎么吃东西,到了半夜胃里就不舒服了。 原本她打算硬撑到明早,可也不知怎的,今夜脑袋分外清醒,躺了足有两刻钟也毫无睡意,满脑子都是吃的,就连陈君迁搭在她腰间的手,都恨不得抱起来啃上两口。 再这么下去,她非得饿坏了不可。 沈京墨睁开眼看了看身侧的陈君迁。许是白天累着了,他睡得很熟。 此时吵醒他着实不好,沈京墨又忍了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小心翼翼地从他胳膊底下钻出来,轻手轻脚爬下了床。 走出屋子,她直奔厨房而去。 前几日家里杀了猪,剩下的肉和下水都被陈大切成厚片煮熟了,还有些县里买来的点心、果子和零嘴儿,陈大这些日子常塞给她解馋,只是她每次拿到手,不是当天吃掉,就是分给了陈川柏,一点儿也没存下来,眼下只好去厨房现找。 厨房里静悄悄的,透着一丝阴冷。沈京墨把能想到的地方都翻了个遍,可除了一些生的米面之外,什么都没找到。 她苦恼地捏了捏拳,决定去喝些水充饥。 刚走出厨房,不大明亮的月光下,沈京墨看见一个人影正匍匐在东屋的门口,极其缓慢地推门。 她一惊,再仔细去瞧,才发现那人影竟是陈川柏! 自打她和陈君迁的新屋盖好,陈大就将东屋重新修整一番搬了回去,把西屋留给陈川柏一个人。 川柏大半夜不睡觉,往他爹的屋里去做什么? 沈京墨疑惑地走上前,轻轻一拍陈川柏的肩。 大概是在做亏心事,陈川柏被她吓得差点跳起来,直到看清了她的脸,陈川柏才无声地长舒了一口气,拍拍胸脯大口大口喘气。 沈京墨这下更确定他没干好事了,压低了声音问他:“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陈川柏站起身来,拉着沈京墨往远走了两步,离开东屋的门,这才附在她耳边:“嫂嫂,你想不想吃肉?” 沈京墨正饿着呢,被他这么一问,自然点头:“你也饿了?” 陈川柏不是饿,他是馋。 但他没有否认,指了指东屋:“之前做好的大肉,还有我哥买回来的点心,都在我爹屋里头。以往每年他都把好吃的藏自己床底下,怕我和我哥偷吃,要等到过年才肯拿出来。” 沈京墨:“那现在怎么吃得到?” 陈川柏:“我偷偷爬进去,偷一点儿,他发现不了。嫂嫂你帮我放风。” 沈京墨:“怎么放啊?真要有事,我也没法喊你呀。” 陈川柏:“你躲在门边上,轻轻敲下门板,我就知道了。” 沈京墨飞快点头。 两个人蹲在院里小声商量着,正要付诸行动,陈川柏就感到后脖领子一紧,紧接着就被一只大手给提了起来。 沈京墨急忙抬头,就看见陈君迁不知何时起了身,看样子已经在他们两个背后偷听好几句了。 陈川柏用力挣扎,却不敢喊出声,只能用气音叫他:“哥你快放我下来!嫂嫂救我!” 陈君迁瞪了陈川柏一眼,转而看向沈京墨:“你们要去爹屋里偷吃的?” 她和陈川柏是共犯,此时被他这么一盯,竟还有些心虚。 陈君迁把陈川柏放下来,表情十分严肃地问:“为什么不带我?” 沈京墨和陈川柏:? 两人对视一眼,沈京墨不禁捂住嘴吃吃笑起来。 这下共犯又多了一个,三人一合计,改由陈君迁这个长手长脚的去偷肉,沈京墨和陈川柏在屋外盯着陈大的动静。 说干就干,陈君迁去厨房拿了个大碗和一双长筷,一点一点推开东屋房门,蹲在地上,一步步往床边摸了过去。 沈京墨和陈川柏低伏在门两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陈大。 东屋里有些月光,但不大亮。陈君迁打着十二分的小心,沿途没有碰着任何桌椅瓢盆。 来到陈大床边时,他抻长了脖子看了一眼,陈大面朝着门这侧睡得正香。 他将身子伏低,几乎快要趴在地上,一手掀起垂下来的床单,另一只手去夹肉。 床底下的白水煮肉有满满一盆,下面是脏器,上面是五花,一片压着一片,摆放得整整齐齐。 要是只少了几片,陈大第二天醒来一眼就能发现肉变少了。 于是乎,陈君迁干脆把最上面整整一层的肉片都夹到了碗里,把剩下的肉片摆整齐,随后又夹了几块点心,直到碗里都装不下了,他才最后夹起一块猪肝放进嘴里,蹑手蹑脚地蹲着身往外走。 陈君迁刚一转过身,床上的陈大就睁开了眼,一只手悄悄摸到床下去找鞋。 这小子打小就好偷肉吃,年年偷,年年挨打,可年年打,还是改不了年年偷,所以每到过年前这几天,陈大睡觉都睁着一只眼。 陈大捏住鞋底子,正要照着陈君迁的屁股飞一鞋板,就瞟到门外蹲着的两个小脑袋。 家里总共就四个人,那其中一个肯定是沈京墨啊。 想到是儿媳想吃肉,陈大手里的鞋默默放了回去,眼睛也闭了起来,仿佛压根没有醒过似的。 沈京墨和陈川柏这两个放风的,从头到尾都没察觉陈大醒了。 好不容易出了东屋,三人耐着性子慢慢把屋门关上后,心急火燎地坐在门外就分起了肉。 其中属陈川柏最为着急,手都没洗就捏起一片肉来丢进了嘴里,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陈君迁用力一推他脑门,低声说他:“不腥啊你就直接吃?” 说完他让沈京墨等等,自己跑去厨房调了碗醋水,又取了两副碗筷,把肉一分为三,再从自己碗中挑了几块五花肉,放进了沈京墨和陈川柏碗里。 陈川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没几口就把肉吃了个精光,一双大眼睛又瞄向了陈君迁的碗。 陈君迁把碗往胸前一收,瞪眼:“你小子饭量见长啊?不给。” 陈川柏扁扁嘴,把满是油光的筷子头放在嘴里咬。 沈京墨虽然饿极了,但吃起东西来还是没他们快,见陈川柏意犹未尽,她把自己碗里最后一片肉夹起来,飞快地放进了他的碗里。 陈君迁“嘿”了一声,要把那肉给她拿回来。 陈川柏哪会给他机会,一仰脖子就把肉给塞嘴里了,边吃边冲陈君迁做鬼脸:“还是嫂嫂疼我!” 陈君迁拿过沈京墨手中的碗筷,连同自己的一并塞进了陈川柏怀里:“洗碗去!” 陈川柏又朝他吐吐舌头,在陈君迁的巴掌拍下来之前,丢下一句“谢谢嫂嫂”,飞快地抱着碗筷跑进厨房清洗去了。 沈京墨和陈君迁洗漱完,一起回了屋。 躺在床上,她饱得有些睡不着,一边揉着小腹消食一边问陈君迁,陈大明天醒来发现肉少了会有什么反应。 陈君迁也学着她的动作一起躺下揉肚子,边揉边笑:“他已经知道了。” 沈京墨一惊:“刚才被发现了?” 陈君迁点点头:“老头儿精着呢,开门关门,屋里光线都不一样,他早醒了。也就是疼你这个儿媳妇。要是只有我和川柏,他早拿着鞋底子追出来了。” 沈京墨诧异地眨眨眼睛,笑了:“那这么说,大人刚刚还是沾了我的光了?” 陈君迁一顿,换上一副夸张的表情,感激涕零地抱住她,脑袋在她颈窝乱蹭:“可不是嘛!我就知道在咱家里跟着娘子才有肉吃!” 沈京墨被他这话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伸手去推他,结果越推他抱得越紧。 到最后,她也不记得到底是把他推开了,还是干脆在他怀里睡着了。 第55章 过年(二) “今年、明年、后年……大…… 大年三十,天清气朗,明媚的晨光温柔地唤醒了沉睡的小山村。 葡萄村的各家各户都早早起了身,拿面粉熬成浆糊,给自家门上挂桃符。 小孩子们不干活,在大人腿间捉迷藏,大人笑骂一句“净帮倒忙”,拿点吃的将小孩打发走。小孩把零嘴儿叼在嘴里,跑开之前把手伸进浆糊碗里,挖出一指头肚往小伙伴脸上一抹,打打闹闹地跑远了。 大人们贴完了桃符,三三两两站在门口聊家常。 整个村子都洋溢着平静而幸福的年味,鸡鸣犬吠,轻松又温馨。 这般美好的一个清晨,沈京墨却是被一阵“咚咚咚”的动静吵醒的。 她蓦地睁开眼,阳光从宽敞的窗户照进来,晒得房中暖烘烘的。 门外的“咚咚”声变得更加明显,不时还传来几句听不清内容的说话声。 陈君迁不在屋中。 沈京墨迟钝地眨着眼睛,盯着被光镀上一层晃眼光晕的窗台,一时竟有些恍惚,又躺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并不在上京的家中。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87节 昨天卫府提前放了假,像陈君迁这样离家远又没什么要紧事做的闲官,早早就被翁逢春赶回了家和亲人团聚。 学堂也从今日起歇课,直到年后再开张。 今早难得清闲,她本想睡个懒觉,可脑子一转起来,人就清醒了。 沈京墨默默盯着床帐,忍不住思念起远在漠北的亲人。 也不知父亲母亲在那苦寒之地过得如何,今日除夕,可有包着铜钱的饺子吃。 窗外的“咚咚”声很快拉回了她的思绪。 沈京墨擦擦眼角,整理好心情翻身下床,洗漱过后,往院里走去。 院中阳光正好,爷仨都围在石桌边忙碌。 陈君迁站在石桌后面,两只手里拿着两把菜刀,轮番剁着案板上的肉糜。陈大站在他对面,抱着一个大盆和面。陈川柏也有模有样地拿着把小刀,站在老爹和兄长中间,正一点点切葱花。 陈大:“虎子,那饺子皮是这么和的面么?跟蒸饼馒头一个样?” 陈君迁:“我问过谢遇欢,饺子跟包子差不多,都是一块面里面包上肉馅,应该没错。” 陈大:“包子皮放水里煮……还能好吃?不都泡烂了?” 陈君迁停下剁肉馅的手想了想:“先包几个煮煮试试,烂了就改成蒸的,蒸肯定错不了。” 陈大看了陈君迁一眼,觉得儿子的菜谱相当不靠谱。 爷仨干得热火朝天,谁也没听见沈京墨开门的声音。 她倒是把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七八分,回屋里把手仔仔细细洗过一遍,走到石桌旁帮忙。 陈君迁身旁还有位置,沈京墨走过去,探头看看几个人手里的活儿,轻声问要她做什么。 陈君迁手里剁馅的动作没有停:“你要是困就再睡会儿,要是不困,帮老头儿看看他那面和得对不对。” 陈大笑呵呵地看着儿媳,见她的视线移向自己这头,忙把面盆一提,露出其中软乎乎还没揉成型的雪白面团。 精细的白面很贵,家里很少买,陈大也不怎么会做面食,就让儿媳来掌掌眼。 沈京墨为难地咬唇,脸微微发热:“我也不大会……以前面团都是厨娘和好后,我去包几个饺子凑热闹的……” 她边说边看向陈君迁。 陈君迁边听边笑,抬头冲着陈大露出个欠收拾的表情:“那今年的年夜饭可就靠您大显神通了。” 陈大瞪了他一眼,接着努力和面去了。 陈君迁剁了有一会儿,问沈京墨肉馅够不够细。她拿过刀去翻了翻,确定最下面的肉馅也全都成了靡状,点点头说已经可以拌馅了。 但馅怎么做,她也不知道,只能描述记忆中的味道。 陈君迁根据她的形容,让陈川柏去厨房拿来各种佐料,加一点这个,再加一点那个,陈大也在一旁边揉面边指挥,四个人手忙脚乱七嘴八舌,可算是把肉馅准备好了。 等陈大手里头的面团和得差不多了,陈君迁把案板洗干净,四个人各站一角,围在石桌边上包饺子。 爷仨都不会包,把面团和肉馅放在桌上后,六只眼睛就齐刷刷看向了沈京墨。 沈京墨顿时感到肩上一沉。 她使劲回想起来,一边说一边比划:“面团分成这么大的小面剂,擀成手掌心大小的面皮,然后把肉馅放进去,再把边上捏起来,像这样……” 她说的时候,陈君迁已经迅速按照她的说法擀出了一张面皮放到她手里。 沈京墨用筷子夹了些肉馅放进去,一个褶一个褶的包。虽然面皮软了些,有些粘手,但好歹把馅都包起来了,没破没漏,只不过形状歪歪扭扭不大好看。 沈京墨把包好的饺子放在掌心,摊开,伸到三人眼前。 爷仨齐齐发出一声“哦”,仿佛对包饺子这事已经手拿把掐了然于胸,一个个撸起袖子开始包。 面团和肉馅不多,只能尝尝鲜,所以四个人很快就包完了。其中沈京墨包得最像那么回事儿,其次是陈大。陈川柏动作最快,奈何包出来的饺子一个个奇形怪状,有的甚至看不出是饺子。 至于陈君迁,他中途跑进屋里去取什么东西,回来后,好不容易包好的八个饺子还被陈川柏偷走了两个。他喊沈京墨来作证,她却摇摇头说自己什么都没瞧见。 他只能加快速度,抢在面团用完前又包了几个,才没在数量上输给幼弟。 包完了饺子,陈君迁连着案板一起端进厨房去煮。 陈大站得久了,腰疼,便喊上陈川柏一起回屋去给他揉腰。 沈京墨没事做,洗干净手,跑进厨房看陈君迁煮饺子。 虽说饺子是年夜饭,但依照葡萄村往年的习俗,今日天擦黑时,所有人都要到村中一片空地去,点燃篝火,跳舞驱傩,守岁一整宿,像饺子这样不方便带出去的食物,就得放在中午吃了。 陈君迁很快烧开了水,为防万一,只下了一小半的饺子。 两个人并排站在狭窄的厨房里。 看着大锅里白花花的饺子随着沸腾的水上下浮动,灼灼热气白烟般袅袅升起,沈京墨突然觉得很幸福。 要说过年的待遇,这里是绝比不上上京的,吃食自然也远不及上京那般美味,可想着陈家父子一大早聚在一起忙活,就为了让她吃到一口家乡的饺子,沈京墨竟觉得,这样的年也不是那么难过了。 煮了不大一会儿,锅里的清水慢慢变成了白色。 陈君迁顿觉不对劲,拿起勺子在锅中转了一圈,捞上来一勺黏糊糊的肉汤。 两人都是一愣,赶忙熄火。 等翻腾的水花平息下去,二人看着这一锅白花花又粘稠的肉丸汤,表情难以言喻。 陈君迁率先尝了尝那锅汤:“熟了。尝尝?” 沈京墨看看他递过来的汤,又看看他,勉为其难地抿了一小口:“……不难吃。” 但也不好吃。 她心疼地看向大锅。这些肉馅和白面,家里一年到头都舍不得买,就为了给她包这顿饺子,结果都浪费了。 陈君迁看着她惋惜的表情,把剩下大半勺肉汤喝下肚去,夸张地咂了咂嘴:“这不挺好喝的吗?滑溜溜的,比往年那清汤寡水的肉汤好喝多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肉汤盛出来:“诶还有几个没煮破的,等下给你吃。你看啊,这锅汤呢,就像咱俩,上京的饺子和永宁的肉汤,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样东西,偏偏凑成了一锅,这就叫缘分!我觉着挺好。” 他惯会安慰人,沈京墨无奈地看着他笑。 见她笑了,陈君迁低下头来碰了碰她的唇,认真道:“剩下的,咱们上锅蒸吧。再煮,喝不了了。” 剩下那一大半蒸饺的确没破,只不过口感更像包子,形状还丑了些。 等把饭做好,一家四口难得地围坐在一起吃饭。 以往沈京墨都是和陈君迁一起在自己的屋中单独吃,今日要坐在一起,她不免有些局促。 好在陈家父子都是很好说话的人,不像上京的大家族那般规矩颇多,饭桌上有说有笑的,倒也有趣,沈京墨很快便自在了许多,一边吃饭一边默默地笑。 吃到一半,她和陈川柏还各吃出一个抱在饺子里的铜板。陈川柏不知这是何意,还以为他哥拌馅的时候把钱串子撒了。 沈京墨偷偷问陈君迁是不是故意把包了铜钱的饺子分给了她和陈川柏,陈君迁却说兴许是他俩年纪小,独得老天爷偏宠。 沈京墨不信他的鬼话,低头继续吃饭。 吃过饭,陈君迁和陈川柏抱起碗筷要去洗,陈大却把陈君迁留了下来。 沈京墨识趣地出去,和陈川柏一起洗碗去了。 陈君迁疑惑地皱着眉头盯着他爹:“有事儿?” 陈大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把门关上后,转过身来将高大的长子上下打量一番,最终目光落在了陈君迁腰部以下大腿以上的位置。 陈君迁顿感后背一紧,似乎已经猜到了老爹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只听陈大轻叹一声,开门见山地问他:“那儿好了没?” “爹……大白天的问点儿正经事儿好不好?” 陈大瞪眼:“这怎么不是正经事儿了?爹不催你俩现在就生,但是沈家三郎就这么一个闺女,你得给他留个后啊!昨天晚上你娘还托梦问我呢!要是原先找的郎中不管用,爹再带你换一家问问,总能治好的。” 陈君迁纳闷,怎么全永宁县都没人给他送补肾壮阳的玩意儿了,偏就他爹还一门心思认定他不行! “我娘要是着急抱孙子,您就让她给我托梦,我明儿就烧俩小纸人陪她老人家玩儿去。” 陈君迁说完就走。 气得陈大对着他屁股就是一脚:“你个臭小子……” 陈君迁不痛不痒地拍了拍灰,头也没回地摆摆手:“再踢今年也抱不上。” * 今夜要守岁,整晚都不能睡。 下午沈京墨小睡了个把时辰,等到天快黑时,陈君迁进来叫她起身。 “爹和川柏他们先过去了,你起来吃点儿东西咱们再走。” 沈京墨从未见过民间的守岁仪式,见天马上就黑了,难免心急,只匆匆吃了几块糕点就催着陈君迁带她去。 葡萄村的守岁地点在村后靠近饮马河的一处平地上,前面是人家,后面是河流,剩下两侧都是树。 沈京墨赶到时,空地中间已经堆起了一个一人多高的篝火堆,还有不少年轻人正来来往往给篝火堆里添木柴。 火堆旁已经围坐了不少人,有的在分享零嘴儿,有的在聊天,气氛比篝火还要火热。 陈川柏给兄嫂留了位置,见他们来了,跳起来朝他们挥手。 沈京墨和陈君迁刚坐过去,篝火就燃了起来。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如墨夜空,也映红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等人都坐好了,年迈的里正站起身来,带头说了一番祈福的祝词,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村里人无病无灾。 祈祷过后就轮到跳驱傩舞。 众人纷纷起身。 沈京墨怔忪地看着人们站起来,不知自己是否该跟上。 陈君迁把手递到她眼前:“一起跳?” 沈京墨微微皱眉:“我不会。” 陈君迁不理会,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了起来:“我教你。” 沈京墨拗不过他,只好提着裙摆加入。 很快,鼓点声响起,有几个小伙子穿着古怪的衣裳,脸上带着青面獠牙的鬼面,拨开人群来到篝火堆前,张牙舞爪地跳起舞来。 外围的人群先是安静地看着,等他们在小圈子中走了两圈,不知是谁一声号令,人群也开始动了。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88节 村民纷纷向后退了两步,将圈子扩大方便活动,随即跳起简单却有规律的舞步。 沈京墨之前在上京也看过傩戏,但她都是坐在一旁静静观赏的那些人,还从未亲自跳过驱傩的舞,因此一时有些跟不上旁人的脚步,不禁觉得尴尬。 陈君迁握着她的手,一边跳,一边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提醒:“左脚,右脚,后退,跳,左脚,右脚……” 沈京墨按他说的做,慢慢掌握了规律和节奏,渐渐地能跟上其他人的步伐了。 她越跳越乐在其中,脸上也不自觉地浮现起灿烂的笑容。 陈君迁也看着她笑,跳着跳着,竟还带头喊起号子来! 直到人群中的几个鬼面被“驱逐”,人们才停下脚步,往火堆里扔过爆竹,聚拢成一大圈坐下来,就近相互道好。 沈京墨跳出了一身汗,摸了摸自己袖中,发现没带手帕,只好用衣袖轻轻去擦。 还没擦两下,一块干干净净的帕子就递到了她眼前。沈京墨转头去看,才发现那手帕竟是陈君迁的! “大人还随身带帕子?”她将手帕接过去,边擦汗边意外地问。 上京的官员大多都有手帕的习惯,毕竟时常要面圣,若是哪里脏了、有汗了,带块帕子随时可以清理,但陈君迁有这样的习惯,沈京墨着实没有想到。 陈君迁看着她擦,见她遗漏了鬓角上的一滴汗,十分自然地拿过手帕去帮她擦掉:“我带这玩意儿有什么用?是给你带的。带很久了,今儿才派上用场而已。” 沈京墨惊讶地看他。 陈君迁挑了下眉毛与她对视,眼中明晃晃地写着“很意外么”四个字。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他给她擦汗的动作却被旁边的几个婶子看得一清二楚,不由笑着打趣他俩:“小陈大人和娘子恩爱的哟~打算啥时候生个娃娃呀?” “咱小陈大人长得好,陈家娘子长得更好,跟朵花儿似的,生出来的娃娃得好看成什么样啊?” 几个婶子你一言我一语,仿佛已经看见一个绝顶漂亮的小胖娃娃在眼前乱爬了。 沈京墨如今已经能听懂永宁县的乡音了,几位婶婶的话她自然听得明白,羞得不敢抬头,只好偷偷去扯陈君迁的衣袖。 陈君迁反握住她的手,大大方方冲几个婶婶笑了笑:“几位婶婶说得对极了,我和我家娘子感情确实好,肯定得多过几年好日子再考虑别的。” 众人会心一笑,笑声里透着“我懂”二字。 沈京墨不禁抬眼瞪他:她是让他把话题转移开,谁让他炫耀什么感情好了? 挨了瞪,陈君迁一脸无辜地低头看她,张张嘴,无声问:“我说得不好?” 沈京墨嗔他一眼,转过头去和别人聊天了。 陈君迁却没有半点自觉,也不和旁人说话,就规规矩矩坐在她身边,歪着头盯着她的脸。 篝火把她的脸映得红彤彤的,陈君迁没去听她和别人说些什么,只是她一笑,他就忍不住跟着一起笑。 沈京墨那头聊了没几句,就见一群人笑着给她使眼色,离她最近的姑娘凑到她耳边:“快理理你家小陈大人吧。我们要是再缠着你,他怕是要把我们都吃了。” 沈京墨抬手去戳姑娘的痒痒肉。 她哪里会不知道身边这人一直盯着自己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不知收敛,她才懒得搭理他。 所以她故意不回头,接着和别人搭话。 陈君迁也不在意她理不理自己,手肘往腿上一撑,托着脸,继续盯她。 火光映在她眼里亮晶晶的,她刚喝过水,唇上也是亮晶晶的。 想亲。 但是周围人太多了,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肯定不让他亲。 陈君迁第一次觉得全村一起守岁有些不便。 片刻后,他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我给你备了惊喜,你先去取,我随后到。”说完指了指一侧的树林。 沈京墨回头望了一眼,树林黑漆漆的,有点吓人:“大人为何不与我同去?” “咱俩,现在,一起进小树林,这么多人看着,到时候得怎么想我?”陈君迁露出一副十分正经的表情。 见他这样,沈京墨有些信了他是真有礼物要送她,满怀期待地走进了小树林,但并没往深处走,只在最外面的一棵一人宽的老树下等他。 稍等了一会儿,陈君迁趁没几个人注意,也偷偷溜进小树林。 来到树后,沈京墨正要伸手冲他要礼物,就想起在玉带山上时,他把下巴放她手心,说自己就是酬劳的事,便把双手背到背后,不给他耍赖的机会,仰起脸问:“礼物呢?” 陈君迁站到树后,探头往篝火堆的方向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注意他们两人后,收回身来,露出一丝得逞的笑。 沈京墨心里大叫不好,赶忙就要往回跑。 可她哪里跑得过陈君迁,身子刚一有动作,便被他抱进怀里,深深吻了下来。 小树林离人群并不远,沈京墨能清晰地听见人们说话的声音,木柴爆裂的响动,甚至还有小孩追跑打闹,险些跑进这片林子里,吓得她直打他。 陈君迁没有理会,直到亲够了才把她放开,抬手抹去她唇角的晶莹,还得意地朝她笑。 沈京墨腿发软,靠在树上才勉强站稳,红着脸等嫌弃他:“就这么一会儿大人都忍不住?”她现在脸烫成这样,等下回去肯定会让人发现异样。 “我都忍半宿了,”陈君迁极为认真地反驳她的批评,“以前从没这么久都不能亲……” 沈京墨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他笑着拉下她的手:“再说我也没骗你,我真给你准备礼物了,在家呢,跟我回去拿?” 沈京墨想了想:“最后一次机会啊,再骗我的话,我就再也不相信大人了。” 两人小心翼翼地从小树林绕道回村,没让任何人发现。 所有人都去了篝火堆旁,村中甚是安静。 沈京墨一路上都防备着陈君迁,没让他再占到什么便宜。 到了家,陈君迁说礼物就在他们屋里。 沈京墨听罢,走到屋门口,猛地转回身来,抬手抵住陈君迁的胸口:“大人在外面等着便是,我自己进去找。” 陈君迁:“为何不让我进?” 沈京墨:“家里没人,大人跟进来,不更方便干坏事了?” 说完,她没再给他狡辩的机会,把他往外一推,飞快退进房中将门落了闩。 陈君迁在门外重重叹了一声。 沈京墨隔着门板都听见了,掩唇笑笑,开始寻找礼物。 至于究竟是什么礼物,陈君迁没说,不过屋里就这么几样东西,那多出来没见过的,自然就是礼物了。 她翻了翻抽屉,接着又往柜箱那头走去。 刚走到柜箱前,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响动。沈京墨迅速回头,一眼便瞧见陈君迁正从窗户往屋里翻。 她只锁了门,可忘了锁上窗子。 沈京墨赶紧去窗前推他,想把他挡在外面,可还没走过去,陈君迁就灵活地跳了进来。 见势不妙,沈京墨转身就跑。 陈君迁身高腿长,快走了两步就来到了她身后,一把将她拽进了怀里,抱起放到了柜箱上,又不知餮足地吻了过来。 沈京墨推了他几下,见推不动,也就不再挣扎了,反正眼下他们是在自己的家中,不会被外人撞见,她便也没那么羞怯了。 他这一次的吻不像之前在林中那般急切,反倒像在亲吻什么稀世珍宝,带着十二分的爱惜与小心,一点点轻咬她的唇。 屋中没有点灯,淡白的月光透过背后的窗,也照不到他们两个所在的地方。 屋子里的光线,足够她看清他的脸,却又不会暴露了她一脸如醉酒般的红晕。 仗着夜色温柔,沈京墨逐渐地也学会了享受他的亲吻,双手环上他的脖颈,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 陈君迁不舍地放开她的唇,与她额头相抵,声音分外温柔:“现在该许愿了,新年愿望。” 沈京墨的脑子晕乎乎的,喘息平复了半晌,却想不出有什么心愿,最后只好诚实道:“我想玩雪。这里不会下。以前每年过年,上京都会下雪,有时早上醒来,屋外就落了一地的雪,白茫茫一片。想看雪。” 陈君迁轻轻笑着一啄她唇角:“记得了。” 沈京墨也禁不住笑:记得这个做什么?难道永宁这么暖和的地方还能下雪不成?她也就是实在想不出心愿,随口一说而已。 见她笑,他又亲她:“怎么不问问我的新年愿望?” “我不用问,川柏都告诉我了,”沈京墨笑,“他说,大人从小到大每一年的愿望都一样,希望天天睁开眼就是过年,这样就能天天都有肉吃。” 陈君迁跟着她笑,却说他今年的愿望和以往不同。 她问是什么。 陈君迁亲亲她额头,笑意温柔。 “从今年开始,明年、后年……大后年,希望天天睁开眼就能看见你。” 沈京墨一怔,愣愣地抬眼看他。 没等她说什么,炽热的吻又落了下来。 第56章 破例 “兜衣之下,不许碰……”…… 月影轻移,一丝清凉如水的月光爬上沈京墨空悬的足尖,却浇不息屋中攀升的灼热。 沈京墨像条脱水的小鱼,又似根柔软的藤蔓,红唇急促地喘息,软塌塌的腰须得攀附着面前的男人才能勉强坐得住。 “我们该回去了,”她双手轻轻抵在陈君迁胸口,好不容易才与他分开,“出来太久了,我怕……” “没人注意,”陈君迁抬手抚上她的脸,粗粝的拇指一丝一点描摹过她的唇线,“我告诉过川柏我们要走开一会儿,不会有人来找我们。” 沈京墨轻哼一声:“大人果然早有预谋……下次我可不会再轻易相信大人的话了。” 陈君迁忙辩驳:“送你礼物确实是早有预谋,后面……是情不自禁。” 她忍笑瞪他,春水般的眼波看不出半点怒意。 陈君迁把她抱下柜箱,搂着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一只手打开了柜箱的盖子,取出一件崭新的、雪白的氅衣。 “呐,没骗你吧?” 沈京墨看着这件被他平铺在柜箱上的氅衣,伸出手去缓缓抚过,面料柔软细滑,还绣着朵丰满妖娆的芙蓉花,做工甚是精细。 “这氅衣一看就价值不菲,大人何必如此破费?我在家中也没机会穿。”她嘴上虽这样说,眼睛却盯着它不肯移开。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89节 这氅衣自然不是她穿过最好的,但胜在心意。 陈君迁知道她是舍不得他浪费那点微薄的俸禄,而非真心不想要。 “这几个月天凉,从家到学堂也不近,穿着暖和。一件买来的成衣而已,远没有娘子为我亲手缝制的珍贵,说到底还是我占了便宜。” 他边说,边将氅衣拿起来,要为她穿上试试。 沈京墨却按住了他的手:“方才驱傩时跳了一身汗,外衣上还有土,别弄脏了。” 说完,她将氅衣从他手里接了过来,十分爱惜地将其叠好后放回了柜箱,就放在他那件黑色氅衣上面。 她若是不说,陈君迁都要忘了:“待会儿还要回去,出一身汗容易着凉。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烧些热水。” 半锅热水很快就烧好了,陈君迁搬来浴桶,兑好水,将竹竿和布帘撑起来,放在屋子中间。 “你泡一会儿吧,驱驱寒。我在外面擦擦身。” 布帘把屋子一分两半,虽不能完全遮住,但至少不会透光。 沈京墨听见布帘那头很快传来一阵脱衣裳的窸窣声,紧接着便是洗巾子拧巾子的淋漓水声。 她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就又烧了起来,只好装作无事的样子试了试水温,随后才慢慢褪去衣衫,抬脚迈进浴桶中。 水温正合适,暖和却不烫人,沈京墨靠坐在其中,只觉得绵软的腰身都被泡透了,舒服得甚至有了一丝倦意。 但今日是除夕,不能睡。沈京墨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清醒了些,决定快快洗完早些出去。 好在她平日里无需做什么活儿,身上干净,只要将今日出的一层薄汗洗掉就好。 晚上天凉,水自然也凉得快,沈京墨没有泡太久就起身迈出了浴桶。 刚出了浴桶,她就冷得一哆嗦,飞快去找巾子擦身。 布帘那头,像是等着她出浴似的,突然在此时开口:“我忘拿换的衣裳了。” 听见声音,沈京墨拿巾子的手一顿:他拿巾子擦身,肯定比她泡浴更快,这么半天都没动静,难不成擦完之后就一直坐着等她,还……没穿衣裳? 沈京墨顿时从耳尖红到了脖颈,拿起脏衣裳遮住身子,往柜箱那头走,给他从里到外拿了一身衣裳,撩开布帘一角递了过去。 她什么也没说,伸出来的一截雪白的手臂上还都是水珠,随着动作轻缓滑过光滑的皮肤。 陈君迁盯着那截胳膊,双眼不自然地眨了眨,接过衣裳来迅速穿上,道了声谢。 沈京墨没应声,拿巾子擦干身子,飞快地套上中衣钻进被子,才敢让他进来撤掉浴桶。 陈君迁闻声撩开布帘。 他也只穿了中衣,她递过去的外衣还整齐地放在一旁的桌上。 沈京墨与他对视了一眼,飞快撇过了脸去。 很快陈君迁就把浴桶收拾干净放了出去,布帘和竹竿也收了起来,屋里恢复了原样。 他脱鞋上床,钻进被子。 原本静静躺在床里面的沈京墨猛地坐了起来,被子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脑袋来,一双眼直勾勾盯着他。 陈君迁一怔,也裹着被子坐了起来,两个人像是两颗胖胖的粽子。 陈君迁疑惑:“怎么不躺着了?” 沈京墨暗自咬唇:先是沐浴,又是只穿着中衣上床,她怎么想都觉得他没安好心。 “今夜守岁,躺久了怕不小心睡过去。”她胡乱找了个借口蒙混过关。 陈君迁点点头认同她的话,和她一道坐着。 相顾无言,沈京墨渐渐放下戒心,缩在被子底下的手轻轻搓着胳膊取暖。 他看着她被子下面上上下下动来动去的手:“很冷?” “是有些……” 沈京墨话还没说完,陈君迁就敞开被子抱了上去,将她连人带被子一起箍在了怀里,最外面是他自己的被子。 面对他突然的靠近,沈京墨一时张大了眼,还以为他是凑上来亲她的。等确定他只是安静地抱着她,什么都没做时,她不禁暗暗脸红。 但他的确离她太近了,被子将两个人裹得紧紧的,他们之间只隔着她一条薄被,以至于她能感觉到他坚实的手臂、温暖的胸膛。 她眨着眼睛偷偷打量他。 陈君迁大方地接住她的目光,突然笑了:“我们现在这样好像一颗大粽子,我这被子是粽叶,我是糯米,你是最里头那颗甜枣。” 沈京墨想了想他的形容,摇头拒绝:“枣子皱巴巴的,不好看。大人才是枣。” “我本来就是枣。” 沈京墨一愣,随即想起他名字的意思,没忍住笑出声来。 却听陈君迁接着说:“那粽子里头的枣都是包在一块儿的,没有拿粽叶分开两边的。” 他说着就来扯她的被子。 沈京墨就知道他迟早要干坏事儿,急忙手脚并用地压住被子。可她力气小,就算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上面,还是被他轻轻松松找到空隙钻了进来。 两个人裹在一条被子里,空间登时更逼仄了。 她拿肩膀搡他:“大人进来就有空隙,有空隙就不暖了,快出去。” 他当然不肯走,一伸手把她抱进怀里:“抱紧点儿不就暖了?” 沈京墨努力把手挣脱出来去推他:“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陈君迁这次没有反驳,笑着来挠她的痒痒肉。 被子裹得鼓鼓囊囊又笨重,动起来十分不方便,两个人打着打着,也不知是谁先失去了平衡,连带着另一个人一起摔倒在了床上。 沈京墨被他闹得直发笑,边笑边求饶。 陈君迁又闹了她半天才放手,盯着她绯红如霞的脸看了好久,俯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沈京墨不笑了,胀红着脸拿手指用力戳他的肩,语气又低又急:“上次是看在大人生辰的份儿上才……今日怎么又要破例?” 陈君迁攥住她的手,在她脸上胡乱亲:“大过年的,来都来了。” 她嗔他一眼,轻笑:“要是手边有笔墨,我定要在大人脸上写四个字,‘得、寸、进、尺’。” 陈君迁故作思考状地想了一想,摇摇头:“夫子没教过,我听不懂。”说完就堵住了她的唇。 沈京墨起初还想说他两句,可被他缠得久了,腰软了,口也松了。 她轻喘着瞪他:“就这一次……” 话未说完她就不说了,反正他也不会听,破例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要是在玉带山上她没有纵着他,今日她还能轻易拒绝他的请求,可有过那一次之后,她再想拒绝,也没办法想之前那样坚定了。 他就是算准了她不会在他生辰和新年时狠心拒绝他,真是狡猾。 她愤愤改口:“不许太过分。”说罢就撇过脸去不看他了。 得了她应允,他立刻笑了,俯身在她脸上一连亲了好几下,随后却掀开被子出了被窝。 沈京墨意外地转过头来看他。 陈君迁赤着脚下地,快步走到她的梳妆台前,取出她的口脂,走回到床上,钻进她忘记设防的被窝。 沈京墨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口脂:“大人拿这个做什么?” 陈君迁不答,只问她:“这个怎么用?” 沈京墨愈发疑惑,但还是给他掩饰了一番。 朱红色的口脂,轻轻一抿,就染在了她本就浓艳的唇上,衬得她肤色更加白皙如雪。 他眼也不眨地看着她涂口脂,随后又帮她把口脂收好,却没放回原位,只搁在了床上一角。 沈京墨的视线随之而去:“别弄坏了……” 话音未落,她放在枕边的发带被他一手挑起。 他怎么又要玩玉带山上那一套。 沈京墨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起那夜的靡丽,脸上发烫。 可下一刻,那条发带却落在了她的眼睛上。 沈京墨毫无防备,惊慌地去抓他的手。 “别怕。”他嗓音低哑,一边安抚她,一边将发带系好。 沈京墨只好咬紧了唇,两只手无措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 屋中本就没有点灯,再加上深色的发带一遮,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连陈君迁在做什么,都只能等他的手落下来,才能后知后觉地感受到。 湿热的吻很快落了下来,顺着她的额角向下,划过鼻尖、唇峰,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大人……” 陈君迁没有应她,却伸手剥开了她的中衣。 沈京墨慌张地呼吸一紧,身子也紧绷起来,微微发抖。 他的吻在肩头落下,哑声问她:“上次允许我碰这里了么。” 她红着脸,死死咬着唇,不肯回答。 他却不死心似的,每吻一处便问一次,这里呢,还有这里。 沈京墨的嘴唇都快要被她咬破时,他却贴上来吻她的唇,可又吻得不深,只是在她唇上研磨一阵,便继续去吻之前的地方。 如此反复两次,沈京墨似乎明白了他方才要她涂口脂的用意,顿时觉得浑身都开始发烫。 “大人……”她推推他,声音低得几乎难以分辨,“兜衣之下,不许碰……” “好。” 他答应地痛快。 可随即沈京墨却后悔了——她的话似乎给了他方向,吻得愈发急,每流连过一小片皮肤就覆上来吻她的唇,再把她的口脂染遍他所经之处。 等到她唇上的口脂用尽,他又学着她先前涂抹的样子为她补上。 沈京墨像是被架在火堆上炙烤,颤栗、躁动、舒畅,又难耐。 无法视物,她只能猜测他下一次的落点,只是这滋味未免太磨人。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90节 好不容易挨到尽头,沈京墨总算能舒一口气时,身子却被他翻了过去,趴在了被子上。 她急忙要起身,他的手却轻轻按住了她肩头,一面吻她的唇一面低语:“背,也不是兜衣覆盖之下,沈大小姐要说话不算数?” 这次不等她回答,他的吻就细细密密地印了下来。 沈京墨只好继续咬住唇,难耐地仰起了颈子。 到最后,他果然守规矩,兜衣之下,他分毫未碰。 只是兜衣之外,他也一寸都没有放过。 许久之后,沈京墨只觉得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急需什么去填补,但她也不知那究竟是什么,只是他每多触碰一下,她的身子便在如此叫嚣。 未知的陌生感觉快要把她逼疯了。 陈君迁却在此时突然将她翻过身来,喂了些水后放进了被子里。 他转身下床。 “大人做什么去?” 他停下得很突然,没有半点征兆,沈京墨只隐约感觉到他撑在她身侧的手掌狠狠攥紧了被子。 陈君迁的声音比先前更干涩低哑,背对着她坐了一会儿,松了口气:“没什么。我很快回来。” 他连外衣也没穿就走出了屋子。 沈京墨喘息了很久,手指颤颤地拉下蒙眼的发带。 院中水缸的方向传来撩水声,不多时,陈君迁带着湿漉漉的寒意走了进来,躺进被窝里,隔着被子抱住了她。 “大人身上好冷。” 沈京墨担心他着凉,伸出手去想要为他渡些暖意。 陈君迁却把她的手臂塞回她自己的被子,呼吸略显粗重:“盖上被子躺一会儿就好了,不用管我。” 沈京墨不知他这是怎么了,明明方才还那么动情,就好像他真的很爱她一样。 空洞感仍在噬咬她的身心,沈京墨的脑海中却无端出现了一个名字—— 青青。 第57章 赴宴(二更) “是我昨晚太过分了,惹…… 沈京墨默默回想起雁鸣山上他听见“青青”二字时的反应,像他那样冷静的人,竟会因为一个人的名字而露出那种慌乱的表情。 心口莫名发酸,沈京墨转过身去背对他,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躺了不大一会儿,沈京墨和陈君迁最后还是回到了篝火前,与同村人一起守岁。 只不过他们两人离开前还有说有笑,回来时却分外沉默,正和陈川柏追跑打闹的谢玉娘连同几个姑娘瞧见沈京墨情绪低落的样子,纷纷挨过来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淡淡一笑,说自己有些困了。 谢玉娘她们看看沈京墨泛红的眼尾,再瞅瞅陈君迁。 难道两人吵架了?可这大过年的,小陈大人和沈姐姐感情那么好,怎么会挑这样喜庆的日子吵架? 几个姑娘议论纷纷,谁也想不出原因,只好默默走开了。 转过天是大年初一。 陈君迁一大早就被几个同村喊了出去,快到晌午都没回来。 沈京墨也乐得独自待着。 昨晚过后,她跟他就没怎么说过话,守岁到天快亮时,他也试着找过些话题,可她只应了几声便没什么兴致了。 大概是看她反应太无趣,到后来,他也就不再说话了。 沈京墨坐在窗下,手里捧着一本话本,讲的是公子佳人情投意合私定终身,却被家人棒打鸳鸯的俗事,她从今早就开始看,薄薄一本册子,看到晌午,竟才翻了四五页。 “笃笃笃——” 院门蓦地被人扣响,沈京墨猛地回神,就听院外传来一声嘹亮的少年声音:“都尉你在家吗?我来接你和夫人啦!” 陈大和陈川柏去串门了,家里只有沈京墨一个人。 她放下话本去开门。 门外停着一驾马车,车前站着一个年轻人,身上穿着长寿郡卫府的兵服。 沈京墨打量了那马车一眼:“你找陈都尉?” 少年爱马,原本扣过门后,就站在拉车的马旁边爱不释手地抚摸两匹骏马,听到她说话,少年抬头看来:“对啊!郡守府宴请都尉,让我带都尉和夫人一起……” 话未说完,少年痴痴盯着沈京墨的脸,双眼缓缓张大,嘴也越张越圆,足能塞下颗鸭蛋了。 沈京墨被他这样直勾勾看着,不禁蹙了眉尖,向一旁站过去些撇过脸去,轻声道:“陈都尉现下不在家中,若是不急,还请在此处稍后片刻。” 少年这才恍然回神,擦了擦湿乎乎的嘴角,脸瞬间红成了猴屁股:“我我叫霍有财!是陈都尉的舆图兵。刚才多有冒犯,嫂夫人别生气呀!” 沈京墨没有与他计较,只说马车太大,院门太窄,没法请他进去,让霍有财在门外候着,她去给他倒碗水来。 “好,多谢嫂夫人!”霍有财看着沈京墨转身进院,直到她关上门看不见了,才傻笑着喃喃自语,“原来都尉真没骗人,真比画上还好看。” 这次抢着来陈都尉家送马车,还真是来着了!要不然,他这辈子哪能见着这么美的人! 不大一会儿,沈京墨端着一碗水走了出来。 美人姐姐送来的水肯定是甜的,霍有财受宠若惊地接过水来,一口气就喝干了。 他擦了擦嘴,悄悄看她一眼,脸就更红几分:“嫂夫人果真是仙女,难怪陈都尉总说我们少见多怪,嘿嘿。” 沈京墨正欲回家,就听见了他的自说自话。 她身形一顿,犹豫片刻,问他陈君迁都说过她些什么。 霍有财挠挠头:“都尉说嫂夫人特别厉害,他都抓不住的土匪头子罗三,嫂夫人带着十来个姑娘就给杀了!还说嫂夫人长得像下凡的仙女一样好看,我们不信,他还给我们看他袖子上的画相,真和嫂夫人长得一模一样……不对,画相没嫂夫人好看!” 沈京墨不禁替陈君迁脸红,哪有这样在部下面前胡言乱语的。 霍有财还没说完:“哦对了!陈都尉的营房里还有个小橱柜,我有一回帮他找衣裳的时候不小心打开过一次,他马上就冲过去关起来了,让我不要碰那个橱柜,但是我看见了,那里头都是一堆圆圆的木头章,还有巴掌大的细长纸,摆得整整齐齐的,上头全都是嫂夫人的画相!” 霍有财年纪小,嗓门却很大,说到他们都尉的事,更是激动得不得了。 沈京墨越听越觉得脸热,见他似乎还没说够,赶忙阻止了他接下去的话,只说让他在门口等着,陈君迁很快回来,随后飞快掩上了门。 霍有财疑惑地挠头:都尉那么做,明显是喜欢嫂夫人,舍不得跟她分开,嫂夫人听了应该高兴才对啊,怎么反倒像生气了?都尉回头可别罚他跑圈啊。 门内,沈京墨背靠着门站了一会儿,耳边不停重复霍有财刚刚的话。 他说陈君迁的衣袖上画着她的脸,但她和他睡在一张床上,怎么从未看见过? 她进屋去翻柜箱。 他的衣裳有一小半都带去了卫府,剩下的,她全都检查过,袖子上干干净净,根本没有什么画。 还有霍有财说的什么木头章细长纸,她也从没在家里看到过。 一门心思地又找了半天仍一无所获,沈京墨看着被自己翻乱的屋子,突然泄了气。 他把东西都带去卫府,摆明了是不想让她看见。 听霍有财的说法,她大概的确和青青长得很像,所以他才会把她当成画相里的人。 她双目无神地扫过整间屋子。 或许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太过愉快,又或者是他每次看向她的眼神都太过炙热,以至于她都快忘了,他早就有心上人。 他把心上人的脸画在衣服上、刻在木章上,随身携带,以寄思念,有什么好奇怪的? 再说,早在答应试着和他过日子那日,她不就想通了,他是她的救命稻草,她是他的替身娘子,双方各取所需,算是她还他的恩情。 他不过是把对心上人的情暂放在了她身上,她也一早就知晓的,怎么现在又觉得不痛快了呢? 沈京墨颓然靠在柜箱上,良久,很轻很轻地、自嘲地笑了一下。 她似乎变贪心了,这样不好。 况且就算找到了他那些宝贝又如何?除了徒增烦恼,没有任何益处。 呆立半晌,她一点一点将弄乱的屋子收拾干净。 没过多久,院外传来陈君迁和霍有财说话的声音。 沈京墨忙加快了打扫屋子的速度。 刚把最后一样物件摆好,陈君迁就推门进来了,表情不大愉快,看了她一眼,犹犹豫豫半晌才开口:“郡守府今夜宴请长寿郡所有官员和女眷,你……想去么?” 说完不等她答,他又补充:“不想去的话我就让霍有财回了孟沧。” 沈京墨的确不想去。 倒不是反感这种宴席,她在上京时也常参加其他官员的家宴,应付这种场合自然不成问题。 她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以他娘子的身份去。 她这么想着,就要回绝,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郡守是一郡之首,最大的官,陈君迁以前敢不给郡守面子,是因为那时除了他没人敢做永宁县的县令,但现在情况不同了,罗三已经死了,他再如此托大,孟沧会作何反应可就不好说了。 想了想,沈京墨垂着眼:“既是郡守府的邀请,大人这个做下属的自然不能驳了上级的面。我准备一下就随大人同去。” 她的神情和语气都淡淡的,陈君迁觉得她答应得勉强,想要劝她不想去就不去,沈京墨却以要梳妆打扮为由,把他推了出去。 陈君迁只好坐在马车外等,一边等,一边和霍有财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都尉,说实话,刚听说你娶妻了的时候,我们兄弟几个还在想,什么样的女子能有幸嫁给都尉你这样的男人。” 陈君迁嘴角微扬。 “但是看见嫂夫人以后,我觉得还是都尉你的命更好一点,像嫂夫人那样的大美人,我这辈子都没见过。” 陈君迁听完斜了他一眼,没有反驳。 他也觉得自己命好。 正想着,紧闭的院门突然开了。 两人同时抬眼望去,随即齐齐愣在了原地。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91节 沈京墨换了一身清秀不显眼的浅粉衣裙,肩上披着他送她的那条白色大氅,脸上的妆容也是精心描画过的,将她本就惹眼的相貌点缀得愈发动人。 饶是陈君迁已经与她朝夕相处了大半年,见到精心打扮的沈京墨,也还是禁不住看呆了去。 看见两人的反应,沈京墨微微颔首,一句话也没说上了车。 陈君迁先回过神来,忙抬手去扶,随后也跟着坐了进去。 霍有财赶车出发。 有嫂夫人在,霍有财不敢跑太快,怕路途太过颠簸,让她不舒服。 马车算不得奢华,但也算是宽敞,沈京墨坐在一侧,掀起帘子沉默地看窗外的景色。 陈君迁坐在另一侧静静盯着她瞧。 她像是丝毫未曾察觉他的目光,一路上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不知不觉,马车驶入长寿郡繁华的长街。 这是沈京墨第一次到长寿郡来,便不觉多看了一会儿景色。可她看外面,外面的人也看她。 不知是谁说了句“有仙女”后,她那侧的车窗外,所有路人都纷纷抬头观看,接着发出相同的赞叹,惹得更多人驻足眺望。 沈京墨只好放下了帘子。 马车外传来一声声懊恼的“我还没看见呢”,她垂着眼,当做没听见。 陈君迁继续盯着她,见她的视线收回到车厢中,他迟疑了一下,坐到她身边来。 沈京墨向另一侧挪了挪,动作不大,却被他看了个清楚。 陈君迁皱了下眉头。 自打昨天晚上起她就不大对劲,对任何事都兴致缺缺,尤其不爱搭理他。 可这一路上,他把昨夜她态度大变前发生的事都想了一通,也没想明白究竟是怎么惹她不悦了。 他伸出手去,小心地碰了碰她的手背。 她把手缩回了袖中。 陈君迁确定了,她就是在生他的气,于是将她的脸扭过来面对自己,问她:“是我昨晚太过分了,惹你不高兴了?” 昨夜到后来,他的确有些太过兴奋了。 可他是个正常男人,取悦自己心爱的女人时难以自控,是很正常的事。 更何况他意识到之后就立刻出去冲冷水了,并未唐突了她。 但除此之外,他又想不出别的原因,只好这样猜测。 沈京墨不想看他。 如果他问的是在她身上四处点火后,又一句话也不说地把光溜溜的她扔下这件事,那么没错,他的确惹到她了。 可她有什么立场生他的气?更何况生气的原因,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但她不说话,他就不放开她的手。 眼看郡守府就要到了,沈京墨轻叹一声,想要敷衍一句她没事。 只是话都没说出口,就停马车外传来一声小姑娘清脆婉转、满怀雀跃与欢喜的甜腻嗓音:“是陈都尉到了吗!” 马车内的两人都听见了。 沈京墨抬起眼来,神色复杂地看向陈君迁。 第58章 无理取闹 “如果是青青呢,大人还会拒…… 陈君迁一听这个声音就猜到了,一定又是那位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孟三小姐。 他烦闷地重重一叹,对沈京墨解释道:“孟沧的女儿,我和她不熟。” 沈京墨敛眸不语。 他向来招人稀罕,在郡里再多一个孟小姐,她一点都不意外。 陈君迁见她不说话,知道她心里还有气,虽然他不知如何化解,但不再惹她心烦总是没错的。 他不再多说,下了马车。 陈君迁今日穿着沈京墨亲手缝制的黑色大氅,衬得整个人身姿笔挺,孟盈盈瞧见了,不由得小脸微红,笑意嫣然地跑上来要给他引路。 陈君迁十分淡漠地尊称她一句“孟三小姐”后,便转过身去,撩起帘子,一只手递给马车内的沈京墨。 孟盈盈脚步一顿,小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住了。 今日年宴,各位官员都会带夫人来,可她分明和爹爹说过不要请陈君迁的娘子,为何她还是要跟来?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有些释怀。 连她爹那样相貌平平的男人,她娘都总是教人盯着,省得他又被外头的女人勾走了魂,给家里再添一房姨娘。像陈君迁这样优秀的男子,娘子看得紧些岂不是更正常不过? 而且他娘子来了也好。 前不久她托人打听过,陈君迁的娘子竟是上京来的,还是上京有名的大美人,姓沈。 朋友将此女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什么天姿国色,倾世难寻,孟盈盈是半点也不信。 她自己就是美人,知道人长得再美,也总有瑕疵,怎么可能挑不出一点缺点?只要她好好打扮一番,遮住短处,发挥长处,那也是难得的漂亮姑娘。 更何况,她还比那女人年轻几岁,正是嫩得出水的年纪,那女人就算再美,也老了,漂亮不了几年了。 这么想着,孟盈盈不由得扬起下巴,斗志满满地等着亲眼瞧瞧,这位名冠上京的美人,究竟长了几个鼻子几个眼。 马车内,沈京墨深呼吸一口气,将手轻轻搭在了陈君迁手上,弯腰下车。 来时一路颠簸,她的发丝微微有些松散,方才下车前紧急整理过,教人挑不出错来,却又平添一丝慵懒和柔美。 她走下马车的那一刻,孟府门前来往的宾客、迎宾的小厮,就连存心要与她比上一番的孟盈盈,全都愣住了。 孟盈盈痴痴地盯着沈京墨的脸,眼睛连眨都没有再眨一下。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眉似远山,眼如春水,肌肤雪白,骨肉匀称,就算让她一寸一寸地找,也挑不出一处不美的地方。 孟盈盈越是看着她,越觉得自己心跳得飞快:像她这样美的人,连她一个女子看了都喜欢,更何况是陈君迁呢? 实在不行,她退一步,不必让她做外室,留下来做妾,哪怕是做平妻,她都不会反对。 孟盈盈盯着沈京墨的同时,沈京墨也在打量她。 眼前这位孟小姐年纪尚小,一身青色裙子配上一件水碧色的小袄,衬得整个人水灵灵的,一双眼更是灵动俏皮,的确是个美人胚子。 沈京墨收回目光,轻声称呼孟盈盈“孟三小姐”。 孟盈盈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回她一礼,小脸红扑扑的,请他们两人一起进府。 孟府是长寿郡最富丽堂皇的宅子,孟沧又是个喜好奢华的主,当初得了这座宅子后,又命人将其扩建至原本的三倍大,各种风格的建筑和庭院看得人眼花缭乱,长寿郡百姓私底下都管孟府叫小皇宫,若是无人引路,走在里面堪比进了迷宫。 孟盈盈走在前面,一步三回头,一下看陈君迁,一下看沈京墨,却又不敢看仔细,目光一触即离,羞得脸通红。 陈君迁和沈京墨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更不明白为何她一个大小姐会来做迎宾的活儿,但她是主他们是客,自然要听从主人的安排。 夫妻俩跟在孟盈盈身后,走得很慢,陈君迁怕沈京墨误会,更是放慢了脚步,刻意和孟盈盈拉开距离,俯身在沈京墨耳边轻声叮嘱,男女分席后,他就不能陪着她了,她要是不想待下去了,就让人去男宾席上找他,别委屈了自己。 在外面,沈京墨自然会给足他面子,脸上带着端庄得体的微笑,轻声应“好”。 很快,两人便到了分开的地方。 孟盈盈唤来家丁,依依不舍地看着陈君迁走远,这才对沈京墨道:“夫人这边请。” 沈京墨温柔一笑:“有劳孟三小姐了。” 她的声音是很自然的清甜温柔,丝毫不显做作,孟盈盈听了,只觉一双耳朵都清明了许多,脸变得更红了,连回话都忘记了,只点了下头,带着她往女宾席上走去。 葡萄村远离长寿郡,沈京墨来得算是晚的,等她入席时,大部分官员的夫人都已入座了,见到孟盈盈这个小美人走进来,不少人都羡慕她那漂亮的小脸。 只是在看到孟盈盈身后那个陌生女子的容貌时,众妇人全都一怔。 美人后面,是更美的美人。 长寿郡何时有这么漂亮的人儿了?也不知是谁家的娘子。 女宾席的座次是按郎君的官职排的,众人一直盯着沈京墨,直到她落座在六品都尉夫人的位置上,有些了解卫府内情的才低声给旁人解释,这是新来的陈都尉、前永宁县令的夫人。 孟盈盈一路把沈京墨领到座位前,而后才低着头回去徐氏身边坐下。 徐氏一瞧孟盈盈胀红的小脸,担心地摸摸她的额头:“不烧呀,怎么脸这么烫?” 孟盈盈拨开徐氏的手,眼睛往沈京墨那头一瞟,又迅速收了回来,小声喃喃道:“娘,我没事儿。” 徐氏不由得朝沈京墨看去。 方才孟盈盈带她过来时,席上的妇人们便已经注意到了这个摇曳生姿的大美人,只是徐氏一眼就瞧见自家宝贝女儿脸红得不正常,一时担心,才没有分神去看沈京墨。 如今一看,这个风韵不减当年的美妇人也不由得惊艳。可惊艳过后,徐氏却更加忧心地看向自家女儿—— 男人这种东西,没有一个是不贪色的,陈君迁娶了那么漂亮的娘子,怎么会再看上盈盈呢?毕竟盈盈虽美,与陈君迁的娘子一比,却显得清汤寡水不够味道了。 徐氏眼中不禁流露出忧愁之色,怜爱地看着孟盈盈。 孟盈盈则低垂着头,手指搅弄衣裙的系带,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另一头的男宾席上,众人已经开始把酒言欢。 陈君迁只与翁逢春和孟沧相熟,但这两人都是酒鬼,尤其是翁逢春,号称千杯不倒,宴席开始他就在喝酒,宴席结束,只怕都喝不尽兴,陈君迁不会喝,自然就不敢挨着他坐。 他只埋头吃饭,别的什么都不理。 偶尔有卫府同僚来给他这个都尉敬酒,他也是能不喝就不喝,实在推脱不过,就说家里娘子管得严,要是他一身酒气回家,肯定不让他进屋睡觉。 席上有宾客在门外见过沈京墨一眼,听见他这样说,半开玩笑地提起来,都说陈都尉艳福不浅,实在让人羡慕。 孟沧在一旁边喝酒边听。 沈京墨究竟有多美,他也想见识见识,但在此之前,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找陈君迁。 宴席过半,孟沧借口不胜酒力,要离席片刻。 他走出去不久,一个小厮过来,把陈君迁喊了出去。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92节 来到一处花园,孟沧正坐在湖心的亭子里等他。 自打调去卫府,陈君迁就再没和这位前上司说过话,不知道他此次单独喊他过来到底是想说什么。 他快步走进亭中,孟沧屏退下人,示意他坐下。 陈君迁落座。 孟沧盯着他的脸看,眼神颇为古怪。 陈君迁被他盯得久了,不禁开始胡思乱想——全长寿郡都知道孟沧老儿好色,家里娶了好几房小妾,可没听说他喜欢男人啊?怎么直勾勾盯着他瞧?他还能长得比他那些小妾更顺眼? 陈君迁这么想着,看孟沧的眼神也变得奇怪了些。 两人互相看了半天,孟沧终于开口了。 “陈都尉最近在卫府过得如何呀?我特意叮嘱翁逢春多关照你,没受什么欺负吧?” “没有,卫府的同僚都很好。” “那就好……陈都尉啊,我也是你的老上司了,问你些事,你可要如实回答。” “大人问吧。” 孟沧斟酌着措辞,最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上京的傅升傅大人,与你是什么关系啊?” 这名字陈君迁似乎听过,不过记不太清。但他现在对姓傅的分外敏感,当即摇头说没什么关系。 孟沧不信,又问了一遍,得到的还是一样的答案。 他心里打起了鼓:先前陈君迁砍了萧景垣的头,萧景垣是傅升的侄子,傅升知道了这件事却一点也没生气,反而专门给他回信一封,要他给陈君迁升官,还特意关照要个轻松些的闲差。 要是陈君迁和傅升有关系,那他可得抱住了这条大腿。 可看陈君迁两次否认,再加上他陈家世代都在永宁县,确实不大可能和傅升攀上关系,孟沧就有些糊涂了——既然没关系,傅大人为何如此关心陈君迁啊?连他孟沧都没得过傅大人亲点提拔呢! 不过既然陈君迁一口咬死没关系,那他就姑且当他说的是真话。 孟沧话锋一转:“陈都尉从县令升任都尉,俸禄待遇可比以前好多了吧?有没有想过再往上升一升啊?” 陈君迁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装糊涂,说自己没什么本事,能做个都尉已经很好了。 孟沧见状暗暗一叹,直接问:“我膝下有一女儿,乖巧伶俐,长得也俊俏,再过几个月就及笄了。你可想过做我的女婿……” 孟沧话都没说完,陈君迁蹭得一下就站了起来:“大人,下官已经娶妻,今生不打算再娶。” 孟沧摆摆手让他坐下:“你别急着拒绝,陈都尉啊,你要知道,在长寿郡,本官说一,没人敢说二,做了本官的女婿,整个长寿郡都没人敢得罪你。你先别说话。本官知道,你家中有个娘子,本官答应你,定会帮你妥善安置她,准保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陈君迁脸色阴沉地再次打断孟沧的话:“我不会再娶,大人不必再说了。” 他说完就要走。 孟沧一看,也来了火气。 他堂堂郡守,肯纡尊降贵劝他一个娶过妻的人娶自己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他竟还敢拒绝! “陈君迁!”孟沧站起身来,指着陈君迁的背影怒道,“你那娘子是罪臣沈饶的女儿,娶了她,对你有害无益!我的女儿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别不识抬举……你站住!” 陈君迁头也没回,背对着孟沧道:“大人,我若今日为了自己的仕途休妻,借大人之力高升,来日若有比大人更大的官以同样的条件诱惑我,大人就不怕今日之事在孟三小姐身上重演么?” 孟沧一噎。 陈君迁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径直离开了花园。 但他也无心回去宴席,找了个小厮问路后,独自往女客那厢走去。 女宾席不像男客那样喧闹,妇人们就近与人闲聊,说得多是自家男人那些事。 这样的宴席对于她们来说,除了排遣寂寞打发时间,更重要的是高官家的女眷熟络起来,为自家郎君的仕途增加助力。 因此,主人家想要聊什么,客人们就算不了解,也会积极参与捧个场。 沈京墨坐得远,又与众人不熟,全程只静静吃菜,偶尔与身边的妇人搭上几句话。 吃得差不多了,枯燥体面的社交也算告一段落,不知是谁提起了些许不知真假的绯闻轶事,这等闲话不仅民间爱传,这些官员家的女眷也不能免俗。 众人纷纷安静下来,听一人讲。 世上的轶闻分很多种,主角地位越显赫的,越多人爱听。 那讲故事的女子想必在上京有些朋友,讲起一些达官显贵风花雪月的事来有板有眼的,引得在场众人认真倾听。 其中有些事沈京墨有过耳闻,但她并未声张,只当做解闷的故事听。 说完两个故事,席上有人觉得无趣,让那女子换个新鲜的来。 “新鲜的自然有了!”女子一笑,故弄玄虚,“你们可听说过尚书左仆射傅大人家的长公子,傅修远?” 听见这个名字,沈京墨身形就是一僵,好在她坐在角落,无人注意。 “傅修远呀,我知道!据说长得可好看了!还是个大才子!” “是啊!我也听说过,他前些年游洛水,一块玉佩掉进了水里,他去捞的时候,那张俊脸映在水里,把洛水的神女都吸引上来了,亲手把他的玉佩还给了他,回去还害了相思病呢!” “不光如此,他还会画画,会弹琴,我听说他是仙人下凡,光看你一眼,就能画出你老了之后的样子,分毫不差,神得很呢!” 沈京墨沉默地听着这些半真半假的传闻,心中五味杂陈。 “你们说得这些呀都是传说,我要说的这事可是真的!傅氏这位长公子,如今已经是玉城公主的驸马了!” “嗡——”,沈京墨的脑中仿佛有什么轰然炸开,杂音骤响,很快变成尖锐的耳鸣。 其他人在说些什么,她全都听不见了。 尚公主。 傅修远他,尚公主。 玉城公主是何人?那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女儿。不受宠的公主出降起码也要一年的时间筹备,更何况是最受宠的那个呢? 也就是说,在沈家出事前,他就已经成了玉城公主的准驸马。 虽然不明白皇室为何对此事秘而不宣,但就算旁人不知,他傅修远定是知道的。 可他却从未向她透露半个字。 而她却还在沈家出事后,第一个想到去求他帮忙,甚至在到了永宁县、到了陈家后,她都还对他抱有一丝幻想,相信他心里一样念着她。 难怪在她落难后,他能寄出那样一封绝情的信,之后更是再无书信来往,对她不闻不问。 原来早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早在他还对她说着那些海誓山盟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即将成为公主的驸马。 那她是什么,一个笑话? 绞痛的感觉自心口传来,沈京墨急促地深吸了几口气,才强压下浪潮般向她涌来的失望与悲凉。 她心里有两个声音在拉扯,其中一个告诉她,傅修远不是那样的人,他是谦谦君子,是当世楷模,这世上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人,他不会将她当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看她的笑话。 可另一个声音告诉她,没有人敢拿天家、尤其是玉城公主的事开玩笑,就算先前说得轶闻全都是假的,这一件也一定是真的。 沈京墨失神地想着,没有注意到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直到身边的妇人轻轻推了推她的手,沈京墨才恍然回神。 方才讲故事那女子正盯着她笑:“听说陈都尉的夫人来自上京,似乎还与傅修远相熟,方才怎么也不一起说上几句,好教我们知道傅氏长公子是否真如传闻那般优秀呢。” 沈京墨一怔。 那女子身边,孟盈盈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叮咛:“潘潘别说了……” 潘潘却拂开她的手,瞪她一眼,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她:“不是你喊我来配合你演戏的吗,怎么让我一个人唱独角戏啊?” 孟盈盈没法解释,为难地看向沈京墨:她先前托人调查沈京墨,自然也就查到了她与傅修远的关系,原本想着她今日若是不来还则罢了,若是来了,就当众给她难堪,再让陈君迁亲眼看看,他捧在掌心里的夫人,其实心里头一直惦记着别的男人。 可她现在反悔了,尤其是看见沈京墨微微泛红的眼眶之后,孟盈盈只想让好姐妹赶紧闭嘴。 但眼下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沈京墨,孟盈盈再想转移话题也晚了,她只好担心地看着她,心中十分过意不去。 沈京墨看着众人的目光,咬了咬唇,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是,傅公子的确十分优秀,但我与他并不熟悉,并不比诸位了解更多。” 众人略显失望地转回了头。 沈京墨又在席上稍坐了片刻,这才借口身子不适,早早告退。 身边几位夫人关切地想要送她去歇息,都被她一一谢绝。 沈京墨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径直往院门口走去。 直到走出女客们所在的院子,她才踉跄地扶住墙,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心口的衣裳,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好半天,心头的疼痛才有所消减。 她起身往外走。 一转头,却对上了陈君迁复杂的目光。 “大人……”她一惊,莫名有些慌乱,“大人为何在此?” 他没说话,一双黑眸紧盯着她。 沈京墨眨眼的频率变快了起来。 这个小门正对着她方才所坐的位子,她的反应、她的表情,他都能看得见……他在这里站了多久,听了多少? 可起初的慌乱过后,她又不忿地想,她又没有对不起他,她心里有人这件事更从未瞒过他,他不也把青青的画相摆在自己的营房里吗? 这么一想,她心里的慌乱便渐渐消退了,只是不知为何,仍不愿看他的眼。 沉默片刻,陈君迁开口了:“宴席有些无聊,我想走了。你陪我?” 正好她也不想再待下去,点点头,与他一起往外走。 走出孟府,陈君迁看看天色:“太晚了,今夜去我的营房暂住一宿吧。” 所幸卫府里孟府不算太远,二人与孟府的下人借了灯,慢慢往卫府走去。 一路上,沈京墨都神情恹恹,陈君迁也出奇地沉默。 到了营房,陈君迁点燃火烛,叫人打了盆水来给她洗漱。 沈京墨默默地洗,他就坐在桌旁看。 屋里安静得有些压抑。 她很快梳洗完,不知该坐到哪里去。 陈君迁接着去洗。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93节 沈京墨在原地待了一会儿,走到桌前坐了下来。 她的目光在整间屋子里扫视了一圈,落在了角落的一个小橱柜上。 那里面八成就是他的那些宝贝了。 她盯着橱柜,两只手将氅衣攥出了褶皱。 淋漓的水声停止,陈君迁突然开口:“方才孟沧和我说了一件事。” 沈京墨猛然回神,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什么也没说。 陈君迁擦干手,走回到桌前,拉过一张椅子坐到她身边,面对着她:“他想让我娶孟三小姐。” 沈京墨眼睫一颤,随即想起孟盈盈看陈君迁时那含羞带怯的表情,轻哼一声:“那要恭喜大人了。” 陈君迁对她这样的反应并不满意,定定地看了她两眼,突然把她抱到了腿上。 沈京墨此时心情无比复杂,更不想与他亲近,抬手去推他。 陈君迁便把她的胳膊也抱住,盯着她问:“你从昨晚开始就在生我的气,为什么?” 沈京墨不看他:“大人都要做郡守的乘龙快婿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 陈君迁无奈:“那孟盈盈小我整整十岁,还是个没及笄的孩子呢,我禽兽啊我娶她?” 沈京墨瞪他:“我还小大人七岁呢,大人不还是娶了?” 陈君迁与她对视,不久,竟笑了出来。 沈京墨不解地看向他,眼神微恼。 陈君迁笑够了,解释道:“我爹娘以前吵架的时候,也是这样毫无逻辑,我爹说,娘子无理取闹,就是没真生气,只是想确认郎君在乎自己,只有感情好的夫妻才会这样。你说是不是?” 沈京墨不觉一愣。 她才不是这样想的! “大人才是在无理取闹。” “好,是我在无理取闹。我无理取闹,无非就是想证明娘子在乎我,只要你说在乎,我就不闹了。” 见他又露出那副耍赖时惯用的表情,沈京墨扭过脸去:“大人哪里用得着我在乎?” “还在吃醋?”陈君迁抽出一只手来发誓,“我已经拒绝孟沧了,我对孟三小姐真的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沈京墨不听:“对孟三小姐没有,不代表对别人也没有。” 陈君迁懵了:“还有谁?” 沈京墨瞥他一眼,见他一脸的困惑,摆明了还在瞒她。 她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隐瞒与谎言。 她抬手一指角落里的小橱柜,口不择言:“如果是青青呢,大人还会拒绝么?” 陈君迁顿时变了脸色。 第59章 见色起意(一更) “青青是谁?”…… 看他神情骤变,沈京墨心里一沉。 她不过就是提了一句青青,他的反应就这么大。 她失望地撇过了脸去,眼圈一点一点红了起来。 下一刻,陈君迁却把她的脸掰正,逼她正视他的双眼,一脸疑惑。 “青青是谁?” “你!” 沈京墨都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还以为他有多聪明,能找个好些的理由来蒙骗她,没想到他竟装作不知,真当她这么好骗么? 她气急反笑:“大人放在心尖上的人,还能说完就忘?” “我放在心尖上的人不只有你?” 沈京墨被他这句突如其来的告白弄得更懵了,张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上来,气得直皱眉。 陈君迁也一副懵懂无辜的模样,好像真的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既然大人如此不坦诚,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放开我要歇息了。”沈京墨挣扎起来,试图挣脱他的怀抱。 陈君迁只好把她抱得更紧了,赔笑承认:“是罗三说的那个‘青青’?” “大人刚才不是还说不认识吗?” “一时没想起来,”他双手捧起她的脸来,神情颇为认真,“为什么觉得我心里的人是青青,你知道青青是谁?” 都到这份上了,他竟还不肯实话实说。 沈京墨一时气急,便将心里的猜测如实说了出来:“罗三都说了,我与青青长相相似,所以大人舍不得我死。大人也说过自己已有意中人。今日那赶马车的小兵还说大人放了满满一柜的木雕与画,画上女子也与我极为相似,不是青青还能是谁?大人如今对我好,不就是因为我像她吗?” 她越说越觉鼻子发酸,不待说完,便急忙将视线移开不再看他,牙齿死死咬着下唇。 原本此事二人心照不宣,只要不说破,就还能过得下去。可一旦将其摊开来摆在明面上讲,之后就再难毫无芥蒂地一起生活了。 可要她继续装作不知情,要她继续因为一张相似的面孔而承他对旁人的情,今日之前,也许她尚可勉强忍受,但如今,她只要一想起先前的那些善待、那些亲热,全都是假象,她就觉得浑身犹如虫蚁在爬。 她不想再被人当成傻子,再玩弄那么多年。 与其接着装傻,还不如干脆与他说清楚。 陈君迁听完她这一通控诉,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你看着我。” 沈京墨不理会,眼神更往旁边瞥去。 “沈京墨!” 他突然提高了声量,吓得她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去看他的脸。 相识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姓名。 可这事本就是他不坦诚在先,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沈京墨吸了吸鼻子,瞪圆了眼睛与他对视。 屋中静默了片刻。 陈君迁突然无奈至极地轻笑了出来:“我看你是和云岫先生待久了,也想去编话本故事了?” 沈京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依然瞪着他。 陈君迁轻叹一声,正色道:“看来你我之间问题不少,好,那我们就趁今晚把话全都说清楚。说不清,咱俩谁也别睡。” 他说完便放开了她,搬了两张椅子放到屋中间去,面对着面,按着沈京墨的肩让她坐在其中一张上,自己则在她面前坐下来。 “一人一个问题,轮着来。你先问?” 沈京墨还在发懵。 她心中的确有无数疑问与顾虑,却不知从何问起,又怕一上来就让他解释清楚青青的事,会导致这场夜谈还未开始就不欢而散。 她一时想不出最合适的开场白。 陈君迁见她一脸为难,也不强求:“那我先说,在你问之前,我能想到的、能解释的,我都会给你解释清楚。” 说完,不等沈京墨的反应,陈君迁兀自开口。 “我的确说过我有心上人,但那人并非什么青青。自始至终,都没有青青这个人。” 只这一句便足以让沈京墨倍感震惊。 她错愕地眨眨眼睛:“可罗三……还有那些画……” “我从头和你说?” 沈京墨点点头,不再打断他的话。 陈君迁深吸一口气,似乎说出这些事来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必须做好心理准备才能面对。 “三年前,我带人端了罗三的匪寨,发现了一间库房,里面全都是罗三这些年抢来的东西。有人在其中发现了一幅画,画里是个天仙一样漂亮的姑娘。 “发现画的人把它当做宝贝送给了我。那时是晚上,寨子里燃着火,我对着火光看了一眼。 “就那一眼,我就想,要是娶不到画上那姑娘,那我宁肯终身不娶。” 沈京墨的眼睫颤抖了一下。 “但是我问了很多人,甚至问了罗三,没有人知道画上的姑娘是谁,只知道画上一角写着个很小的字,没有人认得。于是我把画带下山,去找谢遇欢。 “谢遇欢说,左边一个立,右边一个青,是靖,平安的意思。” 说到这里,陈君迁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向沈京墨。 沈京墨只觉得心跳乱了一拍。 “罗三不识字,便以为那姑娘名为青青,其实……” 他笑了一下,语气温柔而坚定。 “其实从来都没有青青, “一直都是靖靖。” 沈京墨被他这一连串的话震惊得无以复加,呆愣了许久才想起来:“可……三年前,三年前我还小,相貌和现在也没那么像,更不可能有什么画相流落到这里……” “所以我说,你我之间是天定的缘分。” 沈京墨看了他几眼,冷静下来:“既是如此,大人为何一开始不与我说清楚?” 陈君迁拧了下眉,罕见地露出些许尴尬之色:“成亲那日,我听说你有心上人,不愿与我做真夫妻,怕你日后对我有所防备,才说我也有心上人,不会强迫你与我圆房。” 沈京墨的脸微微一红:“那,为何不干脆告诉我画相的事?” 陈君迁脸上的尴尬之色更加明显:“成亲之前,县衙有人说起一个画中仙子的故事,说有一书生痴恋画中美人,迟迟不肯娶亲,那画中美人可怜他,走下画来与他结为夫妻,但书生不慎让美人看到了画,美人见书生知道了自己是画中人的事,就回到了画里,任凭书生怎么恳求都不再出来了……”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94节 “大人分明不信鬼神,这般荒诞的话本故事怎么也会信以为真?” “我知道这只是个话本故事,但与你有关,我不敢赌。” 陈君迁说完便不再说话了。 但这一番话却搅得沈京墨心绪难平。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沈京墨看向小橱柜:“我想看看那幅画。” 如果真如他所说,他与她的缘分源自那幅画,那她倒真想看看,三年前在土匪窝里搜出来的画,怎么会与她现在如此相像。 陈君迁闻言抬眼看她,随后又看向那橱柜,面露难色。 “你真想看?” 沈京墨坚定点头。 陈君迁长出一口气,想了想,拉着她的手站起身来,却没急着往橱柜那头走去。 他四下寻找了半天,最终解下了自己的腰带。 “大人要做什么……” 不等沈京墨问完,他已经将腰带一头系在了她手腕上,另一头,则牢牢拴在自己胳膊上,系好后,他还怕腰带不够结实,用力拽了拽,确定系扣不会轻易松开,这才紧紧握住沈京墨的手,把她带到柜子面前。 “这些年我让谢遇欢照着那幅画画的所有东西,都在这儿了。” 陈君迁说罢,缓缓打开了柜门。 柜子里用薄木片做了几层阶梯状的隔板,层层叠叠,木章、纸片,圆的、长的,大小不一,但却无一例外,都画着同一张脸。 她的脸。 沈京墨眼眸颤颤,逐一扫过这一柜子的小物件,最后拿起其中一个木章。 “那幅画里的人,也是这样的装扮?” “是,没有一处改动。” 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垂眼去看木章上的人。 那章只有巴掌大小,乍一看,的确与她有八分相似。 沈京墨细细打量着画中的人,只是目光拂过某处时,瞳孔蓦地一缩。 她心中突然有了一个猜测,关于这画,关于这画中人,还有作画的人。 “大人说那幅画上,写着我的小字?” 陈君迁点头。 沈京墨没再说话,缓了缓,将那木章放了回去。 “那幅画在何处?” 陈君迁将隔板拉出来,从隔板之后取出一幅卷轴。 卷轴是十分常见的藏画卷轴,轴身很干净,头上却被摸得有些发亮。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把卷轴交到了沈京墨手上。 她抬手就要将画取出。 只是手指刚刚搭在卷轴上,和他用腰带相连的那侧手腕就被轻轻拉扯了一下。 沈京墨抬眸看他。 陈君迁似乎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将脸扭到一边去,什么也没说。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犹豫和紧张。 她落在卷轴上的手停止了动作。 须臾,沈京墨将卷轴放回了橱柜,没有打开。 陈君迁意外地看着她:“不看了?” “大人想让我看?” 他摇头。 “那就不看了,反正……这些章已经足够证明大人说的话了。” 听她这样说完,陈君迁猛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身子也放松下来,轻轻合上了柜门。 两人站在柜子前,沈京墨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陈君迁盯着她,一时无话。 不一会儿,他莫名地笑了起来,引得沈京墨奇怪地看他:“大人笑什么?” 陈君迁一扫先前紧张局促的心情,笑看她道:“其实你也怕看到那幅画,你就变成画中仙飞走了,是不是?你舍不得……” “我改主意了!” 沈京墨不想听他胡说,抢身去拉柜门。 陈君迁忙一把拍在柜门上:“刚才不看,现在想看也晚了。” 沈京墨也并非真心要看那幅画。 她如今已经确定,那画中人就是她,甚至就连那幅画出自谁人之手,她也大概猜到了。 但她现在不想提及那人,就连他的画,她也不想看。 沈京墨松开手,但瞧着陈君迁那得意的表情,她还是忍不住瞪他:“亏我先前还当大人是什么正人君子,是为了救我才守信娶我,原来大人从一开始就是见色起意!” 第60章 歪理(二更) “我生气了,就罚沈大小…… 听她这样说他,陈君迁不仅一点没恼,反倒没脸没皮地承认下来:“见色起意怎么了?见色起意也是喜欢。” 沈京墨“哈”了一声:“那等我老了,不漂亮了,大人就要将我休弃了?” 陈君迁抓住她的话柄反问:“你担心这个,是决定三年后不与我和离了?” 沈京墨一怔,急忙找补:“我现在看透你了,到时候自然是要和离的!” “三年后你也不过二十岁,到时长开了,兴许比现在还漂亮,就算再嫁,你就能保证下个郎君不是见色起意?” “你……” 他倒是会捧她,明明是气人的话,却让她无法反驳。 沈京墨狠狠剜了陈君迁一眼:“懒得理你。” 说完她就往床前走去,打算歇息。 知道她已经消了气,陈君迁无声一笑,快走两步追上去,从背后抱住了她。 沈京墨回手去推他,又被他反握住了手腕,环回到她腰间。 陈君迁:“你长得这么好看,却不让人喜欢,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沈京墨:“强词夺理……” 陈君迁:“我承认,我最开始就是喜欢你漂亮,要不是因为这个,我这个年纪早就娶妻了,哪会等你到现在?” 沈京墨白了他一眼,虽然背对着他,他看不见。 陈君迁:“但我要是只喜欢你的脸,何必在乎你是不是心里有人?成亲那晚吓唬你几句就能和你圆房了。” 他越说越离谱,沈京墨转过脸来瞪他:“大人不是那种人。” 陈君迁趁机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把,“咬牙切齿”道:“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人,还说我对你只是见色起意?” 他手上没有用力,掐得她并不疼,沈京墨一时没有与他计较,趁势追问:“那大人喜欢我什么?”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很久,从她第一次对他的感情有所察觉时,她就一直在思考,只是始终没有得出答案。 以前她也有过几次问他的机会,可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如今既已确定了他的心意,便干脆一并问清好了。 陈君迁想了想,如数家珍道:“一开始的确是因为你漂亮,想娶你。后来才发现,你和我想象的大小姐不一样,会骑马,会射箭,还愿意教村里人读书。再后来,你救了我一命……” 他亲了亲她的发顶:“救命之恩,我必须以身相许。” “大人说的那些,上京贵女人人都会,大人只是没机会见到罢了。” “这不更说明你我有缘?再说,就算真是人人都会,她们也没你好看。我这个人要求很高的,长相和本事,我都要。” 沈京墨没好气地瞪他,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大人又在胡言乱语。” 陈君迁却较起了真:“我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要是有一句假话……就罚我三年后与你和离。” “大人如果说的是假话,这个惩罚就没有半点损失。” “但我说的全是真话,所以这是个堪比要命的毒誓。” 沈京墨信他没有扯谎,轻轻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还想问什么,一起问完吧。”陈君迁歪头看向她的脸。 沈京墨想了一想,摇头表示想要知道的都已经问过了。 他想也是,毕竟他本就没有瞒她多少事,如今连画中仙的事都告诉了她,她就算再问什么,他也不会紧张了。 他一身轻松地又问了她一遍:“确定都问完了?” 沈京墨肯定地点头。 “好,那换我问你。” 陈君迁话音刚落,沈京墨立刻打了个哈欠,从他怀里挣开,十分夸张地伸了个懒腰:“我今晚实在是太累了,先歇息了……” 说完她就往床那头跑去。 陈君迁早就看出她想跑,趁她方才伸懒腰时,就悄悄伸手指勾住了她的裙带,沈京墨还没跑出两步,就被他轻轻一拉,向后仰倒进了他怀里。 他稳稳托住她的身子,将她转过来面向自己,双手握住她的手臂,俯身贴近她的脸,眯眼假笑:“别想耍赖。” 沈京墨还不死心地想溜,陈君迁只好把人抱起来,放到了一旁的桌上,双手在她两边一撑,把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让她无处可逃:“我也有问题要问你,问不明白的话,咱俩之间永远有隔阂。” 他说得在理,况且他刚才把所有实情都告诉了她,她也该回答他想知道的问题。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95节 沈京墨垂下眼去,认命道:“那你问吧……” 陈君迁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用疑问的语气,而是肯定道:“你还没放下傅修远。” 沈京墨蓦地抬眼,对上他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眸,又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大人在孟府都看见了?” “看得一清二楚,她们说他娶了公主的时候,你都快哭了。” 沈京墨一慌:“有那么明显?” 她这么问,就是承认方才红了眼眶是因为傅修远了。 陈君迁几乎可察地叹了口气:“不明显,除了我没人发现。” 沈京墨这下松了口气,但随即也意识到,陈君迁的语气有些低落。 若是以前两人还未说开的时候,她不知道他心里那人就是自己,在他面前偶尔思念别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负担。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喜欢了她三年多,而她虽然做了他的娘子,心里却还放不下别人。 虽然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能这样简单对等,但沈京墨还是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错事,隐隐感到心虚。 她抬了抬眼,悄悄观察他的表情:“倘若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大人信么?” 陈君迁没有说话。 沈京墨只好认命地闭了闭眼,继续解释:“我和他相识已有十多年了,小时候除了爹娘,与我最熟悉的人就是他,每年生辰、过年、中秋,所有重要的日子他都在,我没办法说放下就放下。” 她不习惯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剖开来一点点讲给别人听,说到一半便不得不停下来缓上一缓。 “但他已经做了公主的驸马,我就算不放下又能怎么办?只是……感情这种事没那么简单。” 她知道她迟早要放下傅修远,但要放下一个参与了她前半生几乎所有重要时刻的人究竟要多久,她不知道。 但是不管怎样,她已经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和盘托出了,他若不信,或是觉得无法接受,她也没法子了。 沈京墨说完安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应。 陈君迁的脸色变了又变。 许久,他冲她微笑起来:“我也参与过你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你出生时我都见过,他可比不了。” 沈京墨一怔,随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攀比逗得笑出了声:“大人沉默了半天就是在想这个?” 陈君迁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生辰、过年、中秋,以后我年年陪你过,早晚会比他陪你的时间更久,但是出生可就那一次。” “一堆歪理。” 不过经他这一闹,沈京墨的心情顿时放松了不少,脸上的表情也生动起来:“还想问什么?” 她以为最难以回答的问题都回答过了,后面他再问什么,都不会比这个问题更难应付了。 陈君迁想了一会儿:“我和傅修远比,差在了哪儿?” 沈京墨露出微微诧异的神情。 陈君迁立刻用“威胁”的语气补充:“不许把我说得太差。” 看他的表现,竟然比她这个受审的人还要紧张,沈京墨忍不住逗他:“那我就没什么能说的了。” 陈君迁的眼睛都气得眯了起来。 沈京墨憋笑憋得好辛苦,肩膀都跟着一抖一抖的,终于决定放过他:“他有他的好,大人有大人的好,何必与他比较?” “这还差不多,”他佯装凶恶地瞪了她一眼,接着突然把她搂进了怀里,“我知道他那样的人才是你想要的郎君,人们把他夸得那么好,他肯定比我强很多。” 他的语气突然认真起来,埋在他胸口的沈京墨不禁一怔,想要挣扎起来劝他不要妄自菲薄,却又被他抱得更紧了。 “我之前说过要让你拥有一个满意的郎君,我是认真的。我保证,凡是你喜欢的、想要的,我都会学,这些日子在卫府,我也在认真练字,还在读兵法、读地方志。要是我身上有什么你不满意的地方,你也别和我客气,直接告诉我,只要不是讨厌我的长相、声音,不讨厌我是个男的,我都能改。” 前面那些话沈京墨听着颇为感动,到最后一句,她却差点被他逗乐。 她抬起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么煽情的时候大人还逗我。” 原本她都要感动得哭出来了,现在倒好,眼泪全都让他一句话给憋回去了。 陈君迁也笑,抬手蹭了蹭她的眼角:“我没什么想问的了。沈大小姐还有什么没招的?” “大人还真拿我当犯人审?” “别冤枉人啊,我审案从来不抱犯人。” 沈京墨笑着捶打了一下陈君迁的腰:“我该说的都说完了。大人要是问完了,我就去歇息了?” 陈君迁却没有松开禁锢着她的手,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发出一声做作的轻叹。 沈京墨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他又叹了一声,“就是感慨,我心中只有沈大小姐,沈大小姐却觉得我另有所爱,还为此整整一天一夜不肯理我,我实在是委屈。” 沈京墨看着他演戏,忍着笑意凑到他脸前,想要亲他一下当做补偿。 可这一亲,却意外地扑了个空。 沈京墨一愣,不解地看向突然后退一步的陈君迁,问他这是做什么。 他却学着她以往的样子轻哼一声:“我生气了,就罚沈大小姐今天不许亲我好了。” 第61章 验身 “你去验验那沈京墨可还是完璧之…… 陈君迁说完就转身朝床的方向走去,连看都没看沈京墨一眼。 沈京墨坐在桌上,目光随着他移动,也不急着下去,只是暗暗好笑。 她倒要看看他能演到何时。 然而陈君迁还真就走到床前,背对着她躺了下去。营房里的床很窄,他那么大的个子躺下去,几乎就把整张床都占满了,一点儿地方也没给她留。 沈京墨傻了眼,急忙从桌上跳下去,小跑到床前。 他还是一动不动。 她去戳他的腰,戳一下,他就往里挪几寸,要是不戳他,他就躺着装睡,可要是接连戳几下,他还要生气似的来拍她的手。 “大人怎么还像小孩儿一样闹脾气啊?” 陈君迁还是没有动弹,似乎还很轻很轻地哼了一声,沈京墨没有听清。 不过好在她瘦,就算只留出一点点地方,也够她睡了。 她干脆把鞋子一脱,也躺了下去,和他背靠着背。 她是真累了,昨天守夜没法睡,今天白天想补觉来着,可郡守府一宴请,她只好盛装赶来,一路舟车劳顿不说,还被他缠着盘问了那么半天,早就想睡了。 虽说卫府的床不怎么舒服,但困成这样,她也没力气挑剔,刚一挨着枕头,人就快睡着了。 陈君迁躺了半天,身后都没动静。 他又等了一等,不甘心地转过身去,就瞧见沈京墨静静躺在床边,两手枕在耳下,心安理得地睡了。 陈君迁一顿,险些无可奈何地笑出来。 她倒真能睡得着。 他又盯了她几眼,她却睡得更熟了。 陈君迁舔舔后槽牙,重重出了一口气,接着一把抓住沈京墨的手臂将她压平在床上,不由分说地吻了下去! 沈京墨本来都快睡着了,被他突然袭击,吓得猛然清醒过来,双手紧紧攥住他肩头的衣裳往后推,却根本撼动不了他分毫。 陈君迁的吻明显带着报复的味道,不但用力碾着她的唇,还恨不得将她口中全部的空气都夺走,直到沈京墨双眼泛起水光,连气都要喘不过来,呜呜咽咽地拍打他的胳膊,他才肯松开她的唇。 她大口地喘息起来,半晌才有力气和他说话:“大人不是说今天不让我亲吗?” “不让你亲你就真不亲,那不只能我来亲你了?” 他说完又要来亲她。 沈京墨还没倒过气来,哪敢再让他亲,忙把脸扭到一边去:“大人可真难伺候!” 陈君迁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一天一夜没亲,我已经很克制了。” 先前两人没说开,她总误会他喜欢别人,他也不敢说明,只能收敛着来,如今她都知道他的心意了,那他哪还能忍得住? 见沈京墨还要躲,他双手捧住她的脸不让她挪动,紧接着就又亲了下去。 沈京墨实在挣不脱,就只好随他去了。 等他亲够了,沈京墨晕乎乎地靠在他怀里,累得快要睡过去了。 陈君迁却兴奋地睡不着,抱着她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小声和她说话。 “刚刚在孟府,我见到唐县令了,他说年前伤了你的那个小贼被抓住了,还牵出了一群同伙,明天回家前,想请你去县衙认一认。” 沈京墨糊里糊涂地想了半天:“我没看清他的脸。” “身形呢?” “勉强能认出来吧。” “那就去看一眼。” “好,”沈京墨答应过后,顿了顿,“如果那个贼就是去村里偷鸡的人,年后我就不随大人来郡里了。” “为什么?” “贼人都被抓住了,村里没有危险,我在家中住挺好的。” 陈君迁没有反驳,抚弄她长发的手微微一顿,过了一会儿,轻声应她“好”。 说完,沈京墨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很快睡了过去。 黑暗中,陈君迁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 他其实还是放心不下她。 年后,爹和川柏就要常常进山采药,留她一人在家。 就算那晚的小贼被抓住了,也难保不会有第二拨、第三拨贼,毕竟南方的永寿郡、万寿郡还在打仗,仗打得越久,北逃的流民就越多。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96节 那么多人,总得想办法填饱肚子,不管路过的是大镇还是小村,只要饿了就会去偷东西,谁也不能保证村里之后就安全了。 但他担心的还不只是流民,还有南羌的狼兵。 刚才在席上他问过翁逢春,说并未在其他地方发现疑似狼兵的踪迹,可问他具体派了多少人去了哪些地方探查,他却笑着打岔,和孟沧喝起酒来了。 也许是他杞人忧天,但在彻底排除狼兵入境的可能之前,他实在没办法放下心来。 夜色渐浅,陈君迁望着慢慢变亮的天色,觉得年后无论如何也要召集他的兵操练起来了。 次日。 千里之外的上京城中仍是一派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皇宫之中,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大年初二,本该是百官放值休沐、与家人共度年节的日子,此刻他们却聚集在议事的金銮宝殿上,听着景帝震怒的声音瑟瑟发抖。 景帝不到不惑之年,却因连年纵欲,显得有些发虚。 在此之前,他已有数月不曾上朝,平日里百官的奏折全都交由尚书左仆射傅升代为批阅,只有傅升无法做主的大事,才会请奏于他。 除了傅升,朝上众臣已有许久未曾见过皇帝了,就连昨天的宫宴,景帝也只是简短地露了个脸,就回后宫与今年新选来的妃子寻欢作乐去了。 因此,当众臣一大早就被内侍喊来上朝议事,他们便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 朝上无人敢发出声音。 景帝一双阴沉的眼缓缓扫过众人身上。 许久,景帝道:“今日万寿郡来报,南羌不知从何处纠集三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万寿郡守拼死守城,却不想城内暴民四起,斩下郡守首级,开城放南羌大军入关。他们这是要反啊!” 景帝说着狠狠一拍龙椅,惊得众臣猛地一抖。 “朕与傅卿商议过后,才发现我朝将领都在边关作战,镇压暴民、退敌南羌,竟无人可用!真是荒唐!荒唐!” 众臣纷纷跪下:“请陛下息怒!” 景帝眯缝着眼,顿了顿,并未让朝臣们平身,阴恻恻地问道:“依众爱卿看,朕该派谁前去平叛啊?” “这……” 谁人不知南羌的狼兵有多凶残,那可是饿极了连人都会生吃的主!倘若只需对付暴民倒还好说,可谁听不出此去首要面对的,是南羌的三十万大军啊! 连长期驻守边关的万寿郡官吏都对付不了,他们这些常年在京养尊处优的,去了不就是给狼兵送口粮? 众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敢领这要掉脑袋的差事。 景帝也不言语,继续看着满朝文武,看那架势,今日若是得不到一个答复,就要和他们耗到底。 金銮殿上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众人的腿都跪到快要断了,腰也直不起来了,人群最末,突然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陛下,臣愿领兵,镇压暴民,击退南羌,收复万寿郡。” 景帝与众臣纷纷回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跪在人群最前面的傅升却在听到那声音后,整个人如遭雷击,浑身僵硬地跪伏在地,迟迟没有转头。 众臣最末,主动请缨的年轻人长身玉立,脸上的神情分外坚定。 景帝眯了眯眼睛:“驸马新婚燕尔,不宜出征。朕今日若是答应了你,明日,不,下朝后,玉城就要进宫来问朕的不是。” 傅修远却不愿放弃:“臣身为驸马,更该为陛下分忧,若此战得胜,公主亦会高兴。” 景帝不再说话了。 傅升见状,顾不得许多,颤巍巍地站起身来:“陛下,驸马不懂兵法,更从未上过战场,此举只是想博公主高兴。老臣担心他贸然领兵,会辜负陛下重托,还请陛下三思。” 不等景帝说什么,傅修远抢先开口:“陛下,臣自幼熟读兵书,习武亦不曾间断一日,只为有朝一日能为陛下分忧。臣恳请陛下,准臣出征!” 傅升:“陛下!” 景帝大手一挥:“傅卿,难得驸马有心,朕准他在后方指挥大军作战,不必上前线,你可以放心了。” 傅升心下一凉,却只能与傅修远一起跪地:“谢陛下。” 事情得以解决,景帝龙颜大悦:“好了,年还没过,众爱卿快快回家过年,退朝吧。” 说完,景帝心情大好地离开了金銮殿,回去与昨晚那名丰腴多姿的妃子继续温存去了。 众臣退去。 傅升此时才回头看向已经转身离去的傅修远。 大臣里,有人看见了傅大人凝重的表情,提醒傅修远。 傅修远却充耳不闻,连看也不曾看傅升一眼,快步走开了。 宫里的消息传得飞快,傅修远刚一回到公主府,就被一道娇蛮女声喝住了。 “傅修远!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本宫,非要去那鬼地方送死?!” 傅修远站在廊亭中,狠狠皱了皱眉。 那女子一路快步走到他面前,一身宝石翡翠奢华无比,更衬得那张娇艳的脸华贵非凡。 这便是玉城公主,景帝最最疼爱的女儿。 傅修远垂着眼没有看玉城公主,声音淡淡:“为陛下分忧,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玉城公主冷笑一声:“为父皇分忧?傅修远,你真当我不知道,你想往南去,不就是为了途径长寿郡,去见你那老相好吗!” 一听这话,傅修远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全然不似往日温文尔雅的傅氏长公子会有的神情。 但他很快将那一闪而过的情绪掩饰妥帖,任凭玉城如何言语相激,都永远是一副冷淡的模样。 “这等难听之词,不该从尊贵的公主口中说出来。公主可以不信臣的报国之心,但请公主不要挡臣的路。臣还要准备出征,恕不奉陪。” 说完,傅修远转身离去。 “你站住!傅修远!” 玉城公主恨恨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双拳紧握。 许久,她招来一个丫鬟:“回宫一趟,把钱嬷嬷请来。” 公主虽已出降,但还是可以随时进宫。丫鬟拿着玉城公主的令牌,很快将钱嬷嬷请到了公主府。 华丽的暖阁中,天底下最尊贵的公主正靠在美人榻上小憩。 钱嬷嬷走进来,恭敬跪地:“老奴叩见公主。” “起来吧。”玉城美目半张,对着丫鬟们使了个眼色,丫鬟们便退了出去,关起门来。 钱嬷嬷小心翼翼地站起身,生怕惹到公主不快。 玉城上下打量了钱嬷嬷一番:“听说嬷嬷在宫中专门为秀女验身,二十几年从无错漏,可见经验颇丰。” “谢公主夸奖。” “本宫今日召你来,是有个差事要交给你。” “公主请吩咐。” “长寿郡卫府,有个姓陈的果毅都尉,你去帮本宫验验,他那娘子,可还是完璧之身。若不是,回来报知本宫即可。若是,便将人给本宫带回来,本宫要亲自处置这个欺君罔上的罪人。” 第62章 大年初二夜 “你的生辰也快到了吧?”…… 入夜,公主府的青云阁中灯火通明。 傅修远沐浴过后,坐在案前读着万寿郡发来的塘报。 南羌人凶悍野蛮,好战嗜杀,所经之处犹如蝗群过境。如今最南端的万寿郡已然沦陷,万寿郡守被杀前连发的十八封塘报,都已在他手中,南羌人在万寿郡所做的恶,他也全部记在了心里。 白天在金銮殿上,父亲说他从未上过战场,恐辜负景帝的期望。这话没错。他的确学习过兵法,论身手亦不差,但仅凭这些,想要指挥懈怠松散的大越军队击退连年征战的狼兵,还远远不够。 可是当景帝连声质问谁可当此重任时,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站出来!他跪在人群最末,冷眼看过那些人一个个被狼兵的凶名吓软了腿,只觉得荒唐又可怜。 食万民俸禄,为万民做事,这是父亲自幼对他的教导。纵使他们父子二人如今生了嫌隙,可这些话他没有忘。 既然没人愿意站出来,那就让他去好了。 更何况他今日还有一个意外之喜——景帝特意准他在后方指挥,而万寿郡已沦陷,其后的永寿郡也时常被狼兵骚扰,他若真要坐镇后方,那一定是在长寿郡。 长寿郡…… 他沉静的目光自塘报上移,落在面前的一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甚至缺了一角的砚台上,片刻后,几不可察地扬起了嘴角。 傅修远盯着砚台出神,以至于有人推开青云阁的门,一路走到他身后,他都丝毫没有察觉。 直到一双柔荑从背后环上他的腰,氤氲着潮热水汽的身子贴上他后背,如火红唇在他耳边轻声呵气:“驸马……” 傅修远倏然回神,猛地起身退后一步,周身写满戒备,就连脸上的嫌恶竟也一时忘了掩饰。 玉城公主身子一晃,嘤咛一声又要栽进他怀里。 傅修远强忍不悦,在公主柔软的身子再次靠近前,双手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扶稳,随即立刻放开了手,垂眼不看她,只语气淡淡地叮嘱她:“公主小心。” 眼看投怀送抱不成,玉城公主脸上多了几分愠色。 她有倾城之姿,更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想要做她驸马的男子不知凡几!若是换作旁人,定然巴不得被她呼来挥去,生怕伺候不周。 唯独这个傅修远,竟唯恐避她不及! 可她偏生就是心悦他,他越是对她不冷不热,她越要将他驯服。 玉城美目微眯,片刻之后,换上了一副温柔小意的模样,柔声唤他:“驸马,天色已晚,夜里又冷,何不早些就寝?” 她刚刚洗过花瓣浴,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温热的花香,寒冷刺骨的正月夜,她却只穿了一身薄巧的纱衣,烛光一照,几近透明。 傅修远只瞥了一眼就又收回了视线:“公主金尊玉贵,如此穿着甚是不妥。既觉天寒,便早些回去歇息吧。” 说罢,不待玉城公主开口,傅修远对门外唤道:“妙意!送公主回寝殿。” 妙意是玉城的大丫鬟,此刻正在青云阁外守着,听见驸马的召见,却不敢开门,低声问:“公主可要回……” “不回!”公主一声怒喝,妙意赶忙站了回去,闭起嘴来不再多话。 玉城怒视傅修远,指着案上的塘报冷笑:“傅修远,你装什么贤臣,装什么一心为公!本宫是公主,你是驸马,你最大的职责就是伺候好我!可你呢?本宫出降至今,你可曾踏进过本宫的寝殿一步!若非本宫袒护,你,还有你们傅家,早都为此掉脑袋了!今夜本宫这般自降身份来见你,你竟还敢如此托大,真当本宫舍不得杀你!” 傅修远听着玉城的控诉,眼也未眨,直到她发泄完怒火,他的语气仍未有一丝波动:“公主若是说完了,臣还有塘报要看。” “你!”玉城气结,贝齿紧咬地瞪视着他,旋即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嗤笑一声,“好,傅修远,你好得很!你不就是还惦记着那位沈妹妹吗?”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97节 傅修远蓦地抬眸。 看见他的反应,玉城更觉寒心:“提到沈京墨你才肯看我?想不到,薄情寡性的傅氏长公子,竟还是个痴情种。” “公主对臣不满,不必牵连旁人。沈小姐已经嫁人,还请公主慎言,莫要毁人清誉。” “说了这么多,就是没否认你还想着她。不过你也用不着为了见她一面去长寿郡,说不定过几日,你就能在上京见到她了。” 傅修远墨眉微蹙:“公主这是何意?” 他还是第一次对她的话感兴趣。 玉城轻笑一声,原本气急败坏的神色早已不见,气定神闲地缓缓走到案边,捏起一支笔来,在那方缺角的砚台中蘸了蘸,接着将笔倒过来,看着墨汁从饱满的笔尖慢慢淌下来。 她转过身,笔尖如一把尖刀,又快又准地扎在傅修远胸口,顺势一拧,将毛都转成了一个圆。 墨迹四散,把他那身雪白的袍子浸染成黑。 玉城笑着踮起脚尖,贴近他的脸。 “驸马对沈小姐的情谊,本宫甚是感动,只是不知沈小姐是否也是这般,对驸马念念不忘。所以,本宫便想了个法子,既能满足本宫的好奇之心,也让驸马安心。” 案上烛火闪动,玉城娇媚的脸有一半陷入阴影,平添几分狞色。 “算起来,她嫁人也快一年了。本宫派了宫里最善验身的嬷嬷去,看她可有为长公子,守、身、如、玉。” 玉城说罢,满脸笑意地与他对视:“至多半月,嬷嬷就该到了。长公子,且耐心等待好消息吧。” 傅修远的眉尖又是一拧。 玉城此举究竟是何意,他不必细想也明白:倘若沈京墨已与郎君圆房,说明她已放下自己,他应该死心;倘若她仍是完璧,说明她还惦念着他,玉城便可以此为由,说她嫁人只是为避沈家的灾祸,是欺君的大罪,借机将她除去。 不管如何,玉城都乐见其结果。 傅修远心中波澜叠起,一时没有说话。 玉城却已将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全都看在眼里,冷笑一声,将笔往案上一摔,转身离去。 走出几步,身后的傅修远突然笑了。 那笑声清朗悦耳,玉城不由得停住脚步回身看他:“驸马怕不是太过担心,急傻了?” 傅修远仍站在原地,看也未看她:“公主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当初与我父亲合谋,仿照我的笔迹写给沈小姐的那封信了。” 玉城一愣:“你知道?” 傅修远继续道:“若没有那封信,公主也许真的能将沈小姐押解回京。但那封信一出,沈小姐定恨急了臣,自然不会再有所留恋。最终,沈小姐会好好待在长寿郡,臣也会在长寿郡驻扎。让公主失望了。” 他的话说完,玉城不由得心中一沉。 傅修远所言不无可能,若真如此,她为了嫁给他所做的一切,岂不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慌张瞬间笼罩在玉城心头,她眼眸颤颤盯着傅修远,仿佛已经看见他与沈京墨私会的画面。 不,她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的。 “傅修远,你别忘了,你身边可有不少本宫的人,你敢背叛本宫,本宫当场杀了你!” 傅修远不以为意:“那公主可得盯紧了,最好连眼也别眨。” “你!”玉城气得发笑,颤抖着指着傅修远,“你想躲开本宫与那贱人私会,本宫偏不让你如意!此次出征,本宫随军!” “陛下不会答应。” “是么?那我们走着瞧。本宫想做的事,还从没有做不成的!” 玉城愤怒地说完,转身摔门而去。 傅修远又站了片刻,转头往案上看去。 那支笔被玉城公主甩在了塘报上,墨迹飞溅,有些字迹都看不清了。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墨染的衣衫,唤小厮送了一身干净的来。 更衣后,傅修远独自坐在总算清净了的青云阁中,换了一支笔,在纸上写下“公主、随军”四字,随即又将纸张放到火烛上点燃。 火苗将纸上的字尽数吞噬,傅修远看着最终剩下的那一捧灰,幽邃的墨眸晦暗不明。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葡萄村中,沈京墨洗漱过后,早早上了床。 今天白天下了场冬雨,到了夜里温度更显寒凉,被窝里也是冷冰冰的。沈京墨蜷缩成一团,把被角都掖得严严实实,还是觉得阴冷的寒气直往骨子里钻。 她冷得睡不着,两只手来回搓着胳膊和腿。 不大一会儿,陈君迁洗漱完,熄灯上床,听见她被窝里传来的窸窣细响,他想也没想,敞开被子把她连人带被一起捞进了怀里,一只手探进她的被子,她把拉到自己胸前。 两个人同时盖着两层被子,中间只隔着两层中衣。 不论天气如何,陈君迁身上总如火般暖和。若是夏天,沈京墨肯定不会让他近身,但眼下他却是这屋里最大的热源。 沈京墨也不跟他客气,转过身来与他脸对脸,整个人直往他怀里钻,连冰凉的脚也紧贴住他的腿取暖。 陈君迁巴不得她靠得再近些,把她背后的被子掖好,一只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哄她睡觉。 沈京墨的身子逐渐暖和过来,困意也随之而来。她推了推陈君迁,示意他别抱那么紧,让她好好睡觉。 陈君迁一时没明白,她只好更用力去推:“我要睡了,大人松开些,好热。” 陈君迁一扁嘴:“暖完了就要把我推开,沈大小姐好狠的心。” 他做出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非但没松手,还把她抱得更紧了些:“后半夜更冷,还是抱紧点好。” 沈京墨挣扎不过,只好无奈地笑了笑,窝在他怀里睡。 还没安静片刻,陈君迁突然想起来什么,问她:“你生辰快到了吧,我记得是冬天,比今天还冷。” “嗯,正月十七,”沈京墨从他怀里抬起脸来,笑嘻嘻问他,“大人要给我准备什么礼物呀?” 陈君迁故作为难:“要不……也让你破次例?我大方,你随便亲,亲哪儿都行。” 沈京墨抬手在他胸口一捶:“我的生辰,为何要奖励你?” 陈君迁假装受伤地捂住胸口:“我这皮肤现在保养得跟剥了皮的煮鸡蛋似的,不知道有多好亲。” 沈京墨忍笑:“谁稀罕了!”说完就要转过身去不再听他胡说。 陈君迁“嘿嘿”一笑,赶紧搂紧了她不让跑,还在她额头亲了一口,认真道:“这是我陪你过的第一个生辰,肯定会好好准备礼物的。你生辰那天刚好我休沐,想去哪儿做什么我都陪你,你慢慢想。” 第63章 通风报信 “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 正月十六。 时近傍晚,长寿郡的北城门外,孟沧带着徐姨娘与一众府中下人,恭恭敬敬地站在冬日的凉风中,翘首眺望自北而来的车马。 徐姨娘今年虽已年过三十,却风韵犹存,平日里更是精心保养,只要外出,必戴帷帽遮挡风霜。 可今日孟沧说要来迎接宫里来的贵人,遮挡面孔甚是失礼,她只好不情不愿地将帷帽摘下,迎着风站在没有遮挡的城楼下,任凭风沙吹得她脸生疼。 他们已经等了足足两个时辰,贵人还没到。徐姨娘暗暗斜了孟沧一眼,心中腹诽:大夫人可真是聪明,知道这接待贵客的活儿不好干,早早称病告了假,害她出面来受这份罪。 “老爷,贵人的车马何时才能到呀?要不,派个人往前去迎一迎?要是还早,您就先回城里去歇歇脚,让下人在这儿守着不就行了。” 孟沧早就站累了,可听徐氏这样说,还是扶了扶自己的老腰,苦着脸:“再等等吧,应该快了。” 徐氏瘪嘴:“今日来的究竟是何人,难不成是哪宫的主子?”可是宫里的贵人不在上京那宝地待着,来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做什么? “消息里说是宫里的嬷嬷,奉公主之命到咱长寿郡办事。公主身边的人,怠慢不得。听说这位嬷嬷爱喝酒,不过我一个大男人,陪嬷嬷喝酒不合适,你切记和她搞好关系,到时再带盈盈到嬷嬷面前露露脸,兴许对她以后有好处。” 提起这事徐氏就伤心:“盈盈都一门心思要嫁给那个陈君迁了,还能有什么以后啊。” 孟沧瞪她一眼:“没定下来的事儿……” 话未说完,身后的管家上前一步小声提醒:“老爷,来了。” 两人不说话了,换上一副得体又恭敬的笑容,看着十几个侍卫护送着一驾马车风尘仆仆而来,到城门之下停住。 孟沧上前说了一番恭迎贵客的场面话。 这些话钱嬷嬷在宫里常听,但那都是别人说给主子们的,今儿还是头一回有人这样恭维她。 看来这孟沧是个妙人。长寿郡是个好地方,她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可得好好享受一番,否则回了宫里去,又要过那人下人的鬼日子。 钱嬷嬷听完孟沧的话,笑得合不拢嘴,对着他也是一番恭维,却对自己前来的目的只字不提,反而说:“听说长寿郡遍地美酒,不知今日有没有这个口福提主子们尝上一尝。” 孟沧哪能听不懂钱嬷嬷的意思,当即请车马入城:“府上早已备了好酒好菜,嬷嬷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若有招待不周之处,嬷嬷尽管指出,下官定竭尽全力让嬷嬷满意。” 客套话说完,钱嬷嬷满意地放下帘子,跟着孟沧一行浩浩荡荡进了城,往孟府而去。 等到了孟府,天都快黑了。 孟府之中张灯结彩,竟比过年那几日还要热闹。 孟沧和徐氏将钱嬷嬷请至前厅,酒过三巡,孟沧给徐氏递了个眼色,随即称自己不胜酒力,让徐氏继续款待钱嬷嬷。 钱嬷嬷还没喝尽兴,也不在意孟沧去哪。 她是个嗜酒如命的主,只是以往在宫中当差,不敢喝酒,怕误了事。但此番离京没有主子,她就是最大的主子,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自然要敞开了喝个痛快才行。 徐氏酒量一般,喝着喝着就有些头晕目眩。趁着自己还没彻底醉倒过去,她赶紧命人把孟盈盈找来,好在嬷嬷面前露个脸。 孟盈盈对宫里的贵人没兴趣,本不打算过去,可传话的下人说徐氏喝醉了,怕出事,她担心娘亲的身子,这才慌忙跑了过去。 徐氏见着她,一把将她拉了过去,借着最后一丝清明,小声叮嘱她一定要陪好钱嬷嬷,若她肯回去在贵人们面前美言几句,兴许她就能在上京觅得个好夫婿,她们母女在孟府的日子也会更好过。 “娘,我心里有人了……”孟盈盈话没说完,徐氏就一头栽倒在了她身上。 孟盈盈无奈,只好让人把徐氏带回去歇息。 再看钱嬷嬷,此时仍一杯接一杯喝个不停,但那张老脸早已变得通红,眼睛也不复清醒,看样子快要醉过去了。 孟盈盈只好接着给她敬酒,心里默默祈祷她快些醉晕过去才好。 谁成想,钱嬷嬷喝醉之后,反倒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一边往嘴里倒酒,一边吐字模糊地问孟盈盈:“你们长寿郡、卫府,有个都尉,姓陈,是不是?” 孟盈盈本对这个酒鬼老太甚是反感,可一听到陈君迁的名字,她顿时来了精神:“是。嬷嬷问这个做什么?” 钱嬷嬷醉醺醺地笑:“他娘子,是不是得罪了玉城公主?要不,怎么让我来,验她的身呢……” 孟盈盈一怔:钱嬷嬷来长寿郡的目的是验沈京墨的身?为什么?她不是已经嫁给陈君迁大半年了么,还验什么身?她又不可能再进宫选秀。 如果不是为了选秀,为何还要派一名验身的嬷嬷不远千里来验她?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98节 孟盈盈想不通,但直觉告诉她,这事肯定不简单。 她心里好奇,小心翼翼地询问钱嬷嬷原因。 钱嬷嬷打了个酒嗝:“怀疑她没和她男人圆房呗,谁让她以前和傅……” 钱嬷嬷说到一半,突然不说了。 孟盈盈还在等着下文。 钱嬷嬷险些被自己吓清醒——沈京墨和傅修远的过往虽然很多人都知道,但如今傅修远已经成了驸马,再敢瞎传这些往事,万一让公主知道了,她有几条命都不够死的。 她只好装醉憨笑:“贵人的心思谁能猜得到,让做什么就做什么,问那么多干什么。” 孟盈盈却担忧起来:她先前托上京的朋友查沈京墨的出身时也听说过,她和傅修远关系不一般,再加上她是罪臣之女,获罪后才下嫁陈君迁…… 她似乎明白了公主的目的,但又不完全理解。 想了一会儿,孟盈盈装作好奇地问钱嬷嬷:“嬷嬷,宫里那么多嬷嬷,公主却只派您来验身,可见您是众多嬷嬷里最厉害最擅长此事的!验身这事,我以前也听人说过,可是没见过。您可否给我讲一讲,具体要怎么验呀?” 她长得漂亮,加上年纪小,露出这副好奇又迷糊的表情来丝毫不显做作,反而可爱得紧。 钱嬷嬷看了她一眼,笑她:“还没及笄的小姑娘问这些个事儿,不嫌害臊。” 孟盈盈委屈:“就是好奇嘛。” 钱嬷嬷顿了顿,问她:“你知道那物长什么样?” 孟盈盈一愣:“哪物?” 钱嬷嬷哂笑一声:“黄毛丫头。” 孟盈盈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钱嬷嬷的意思,但见她没有不耐烦的意思,便又缠着她再给自己讲讲。 钱嬷嬷是个爱卖弄的,更何况孟盈盈先前把她捧得那么高,确实夸得她心里十分舒坦,见她当真好奇,就又与她说起来,只不过喝多了酒,说话不利索,用词也没那么讲究了。 “女人让没让男人碰过,走路姿势都不一样,我一眼就能瞧出来。要是有些会装的,看身子、再问上几句,照样看得出。” 见孟盈盈的表情愈发困惑,钱嬷嬷笑:“男人那东西个个不一样,大小、长短、粗细、颜色、是直是弯,要是女人成了亲却没圆房,肯定说不出自家男人那物长什么样。还有身上私密些的胎记伤疤痣,亲热时才能看得见。还有房事的滋味儿,只有圆了房才能说得出,有些男人中看不中用,外人看不出,只有他女人能知道。” 孟盈盈似懂非懂,却不忘一边赞叹钱嬷嬷真厉害,一边将这些话都记在了心里。 不过和她一个小丫头说这些没意思,钱嬷嬷说了几句就懒得再讲,又倒上一壶酒喝了起来。 孟盈盈就在旁边以水代酒。 又喝了足足两刻钟,钱嬷嬷总算醉倒了。 孟盈盈走过去推了推她,她连哼都没哼一声,看样子是彻底睡死过去了。 孟盈盈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招呼人来把钱嬷嬷扛到客房歇下。 叮嘱完这些,她看了看天色,派了个心腹丫鬟去卫府找陈君迁,就说有要事相商让他马上到孟府一趟。 丫鬟听话地跑了出去,过了许久才一脸匆忙地跑回来,说陈君迁明日休沐,今晚已经回家去了。 孟盈盈狠狠皱眉:“这可怎么办,明儿那老太婆醒了肯定会去找他的……” 思考片刻,孟盈盈一拍手掌,与丫鬟耳语:“晚上你去给钱嬷嬷送水,水里放些巴豆,让她明儿出不了屋子。我去永宁县一趟。” 丫鬟大惊失色,慌忙阻止她:“使不得啊小姐,那可是宫里来的人!再说这三更半夜你怎么能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万一出事了老爷会打死我的!” 孟盈盈却一瞪眼:“你敢暴露我先打死你。” 丫鬟委屈地扁起嘴,不敢说话了。 孟盈盈一推她胳膊:“行了,就这么说定了,要是明天我回来晚了,你给我拖住我爹和姨娘,不许让他们发现我出去过,听见没有?” “知道了,小姐……” 孟盈盈说完,跑回屋里换了一身不易被人察觉的深色衣裳,从后院的马厩里牵出她的小马驹,在丫鬟的配合下偷偷溜出了孟府。 陈家。 明日是沈京墨生辰,陈大和陈川柏今日下午却有事要外出整整两天,所以临走之前就提前送了她礼物,唯独陈君迁,虽然早早赶了回来,但却什么都没表示,只说明天她就知道了。 沈京墨满怀期待地躺在床上,一个个猜测他准备的礼物究竟是什么。 “新衣裳?” “不是。” “嗯……荔枝糕?” “这季节哪有荔枝。” “那就是新话本?” “我在你眼里这么无聊?一点新点子都没有。” 沈京墨扁了扁嘴,猜不出来了。 陈君迁笑着把她抱进怀里:“这么着急干什么,明儿不就知道了?” 沈京墨可怜兮兮地看他:“我心里好奇,总惦记着,睡不着。” 陈君迁看看她的表情,摇头:“美人计,没用,说了等明天就得等明天。” 沈京墨瞪他:“爱说不说!”说完就转过身要分两床被子睡。 陈君迁赶紧把人往回拽。 两个人在床上拔河,还未分出胜负,就听见院门被人敲响。 敲门声十分急促,陈君迁穿上外衣去开门,就看见孟盈盈喘着粗气站在门外。 “孟三小姐?” 孟盈盈见他开了门,牵着马就往院里走:“陈大哥,我有事找你。” 沈京墨听见孟盈盈的声音也走了出来,看见星夜孤身来访的孟盈盈,她不由得看了陈君迁一眼,神色隐隐露着不悦。 陈君迁只觉得头大:“孟三小姐偷跑出来,孟大人会担心的,还是尽早回去吧。” 孟盈盈看看陈君迁,又看看沈京墨:“我来是有正经事要说的。” 她能有什么正经事?陈君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沈京墨见状,只好把人请进了屋中,让陈君迁把她的马拴好再进来。 点上灯,孟盈盈坐在桌边,左右打量了一番他俩的屋子,心中暗自想到,陈大哥家的确穷了些,屋子还没她的净房宽敞,等她嫁过来,一定要在长寿郡买个宅子送给他。 沈京墨不知孟盈盈在想些什么,倒了水放到她面前。陈君迁也走了进来,夫妻两人在孟盈盈对面坐下,问她究竟有什么事。 孟盈盈把钱嬷嬷来验身的事讲了一遍,甚至连验身的法子,也说给了他两人听。 钱嬷嬷此人,沈京墨听说过,据传她为秀女验身二十多年从未出过差错,一双眼睛准得吓人。 她起初还为此倍感震惊与惶恐,可听着听着,脸色愈发红润起来。孟盈盈虽然不懂,但看她的表情,也后知后觉地猜到可能和行房之事有关,脸也忍不住红了起来。 陈君迁更是如坐针毡,却还是得保持冷静,直到孟盈盈说完,他才问:“孟三小姐为何要来通风报信?” 孟盈盈一愣:“我说的都是真的!” 陈君迁看了沈京墨一眼,迟疑片刻,道:“前不久孟大人劝我休妻,改娶孟三小姐。如果公主有心针对我娘子,对孟三小姐有利无害。” 沈京墨看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孟盈盈急了:“那是我爹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我……我是喜欢陈大哥,但我没想让你休妻!我,我……” 她急得直跺脚:“我不是来拆散你们的,我、我只是想加入咱们这个家!” 此话一出,屋里彻底安静了。 沈京墨和陈君迁怔怔地看着孟盈盈,孟盈盈一脸红晕地看着他们两个。 沉默许久,陈君迁率先起身:“多谢孟三小姐抬爱,但是我已经和孟大人说过,此生不会另娶。天色已晚,路上不安全,孟三小姐先在我家暂住一宿,等到天亮就请回吧。” 说完,他去将西屋飞快地收拾一番,请孟盈盈过去。 孟盈盈依依不舍地看看沈京墨,又看看他,最后只好不情不愿地低着头去了西屋。 关门前,她对陈君迁道:“陈大哥,你信我,这件事我真的没有骗你。我不知道公主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但我觉得这事很奇怪。我真的没有骗你!” 陈君迁垂眼不看她,对她道过谢后,就关上了门。 回到新房,沈京墨还坐在桌边,见他回来,她问:“孟三小姐歇下了?” “不知道,我把她送过去就走了。” 陈君迁说完,走回到她身边坐下。 两个人沉默着,回想着孟盈盈带来的消息。 “你觉得,公主这么做是为了什么?”陈君迁问。 沈京墨神色恹恹地摇头,原本因生辰而愉悦的心情荡然无存,眼中满是疲惫之色。 她在想,派钱嬷嬷来验身,究竟是玉城公主的意思,还是他也参与了其中。 他瞒着她早早成了公主的准驸马,给她写了那样绝情的一封信,对她家落难袖手旁观,如今娶了公主,还要这样羞辱她…… 她到底哪里对不起他,他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她? 她一个早已嫁人的女子,却被宫里派来的人验身,他想证明什么?想看她有没有为他守节,还是向公主表忠心,证明她与他早已陌路再无牵扯? 沈京墨突然觉得身心俱疲。 陈君迁默默看着她。 半晌,沈京墨忽地吹灭了灯。 陈君迁以为她困了,正要起身回床上,却被她按住肩头,转身跨坐到了他腿上。 他大惊:“干什么?” 沈京墨没有看他,垂着泛红的眼,徐徐贴了下来,将脸埋在他颈窝。 “孟三小姐这么晚跑来,想必没有说谎。不管他和公主的目的究竟为何,若被嬷嬷验出我仍是完璧之身,定会认为我们并非真夫妻。我一人欺君无所谓,可大人和家人也会被我连累……” 所以,嬷嬷到来之前,她必须和他圆房。 沈京墨没有把话说完,搂紧了他的脖子。 两滴温热的泪落在陈君迁颈窝。 他身子绷得笔直,许久,回手将她抱了起来,向床前走去。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99节 沈京墨紧闭双眼,浑身紧张到颤抖不止。 这一日迟早会来的,她早晚要与他圆房,只是她没想过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如此仓促,不为情爱,而是为了保命。 他将她温柔地放在了床上。 沈京墨咬紧了唇,对于接下去的事,她没有丝毫准备,只是如果不做,明日那嬷嬷来了,她和他都不会有好下场。 她在等待他的动作。 下一刻,陈君迁拉过被子,给她好好盖了起来,他则抖开另一床被子,与她分开被窝躺了下去。 沈京墨吃惊地睁开眼看他:“大人……” “睡觉,”陈君迁闭着眼睛揽住她,“明天是你生辰,先睡觉,别的事过了明天再说。” “可万一明天嬷嬷就……” “睡觉。” 沈京墨张了张嘴,没有再说话。 身边的人似乎很快就睡着了。 沈京墨却盯着黑漆漆的屋顶,久久没有睡意。 第64章 诡计 “我就不信他们能躲一辈子!”…… 冬季的天亮得晚,但孟盈盈前一宿在陈家暂住,逼仄阴暗的房间让她毛骨悚然,整整一夜都没睡踏实。 天刚刚亮时她就被陈君迁喊醒了。他给她送了些吃食,让她垫垫肚子早些回去。从这里到孟府,就算全速跑马也得个把时辰,要是让孟沧发现她不见了,肯定会有麻烦。 孟盈盈脑袋晕乎乎的,听陈君迁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只记得了最后一句让她早些回家。 “陈大哥,你能送我回去么?”昨晚她出来得急,心里只惦记着这一件事,也忘了害怕,如今冷静下来,一想到又要再独自一人骑马半天回家,她就觉得怕。 陈君迁没答应:“今日村里有人到县里赶集,孟三小姐走大路,一路都有人,不会有危险。”他今日休沐,如果与她一同出现在长寿郡,才真是说不清了。 孟盈盈只好委屈地紧抿起唇,点点头小声说了句“好吧”,回屋去吃早饭。 早饭只有菜饽饽,孟盈盈食欲不振,掰下来一小块放进嘴里,但只嚼了两下,就全都吐了出来。 看着地上的残渣,孟盈盈难受地捂住了嘴——这种又酸又苦又干又硬的东西真是人能吃的吗?!她宁愿饿着肚子跑马,也不可能再吃它一口! 但她的确饿了,胃里绞痛难忍,真要饿着肚子走,可能还没到长寿郡,她就饿死在马背上了。 没办法,她只好去敲沈京墨的门,问有没有别的能吃的东西。沈京墨去小厨房找了半天,将陈君迁给自己买的糕点取了两块给她。那糕点并不贵,对于用惯了珍馐美味的孟盈盈来说只是勉强能入口。 孟盈盈皱着眉头吃了一块,这才牵上陈君迁早就给她牵出来了的小马,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陈家小院。 看着院门关上,孟盈盈缓缓翻身上马,小跑着往村口而去。 快要离开村子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陈家的院子。 陈大哥那么优秀的人,还有那么漂亮的娘子,怎么能住在这样的地方?整个院子还没她家中的小湖大!虽说陈大哥现在不同意娶她,但他已经肯为了她的安危,让她在他家中住一晚,说明他还是在意她的!虽然靠她爹以权压人行不通,但只要她坚持努力,早晚会打动他。到那时,她就可以把他们接到长寿郡,去住最好的宅子,吃最好的佳肴! 孟盈盈一路上畅想着三个人的未来,连路也没注意看。直到快要行至永宁县时,一队人迎面将她拦下,她想躲也躲不开,才生气地回过神来:“大胆!竟然敢挡本小姐的……” “路”字都未说出口,她便愣在了当场。 对面的马车上,车帘被掀开,露出钱嬷嬷阴恻恻的笑脸。 “你……”她不是让人给这老太婆下巴豆了吗,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钱嬷嬷冲她咧嘴一笑,对侍卫道:“去把孟三姑娘请上车来。” 孟盈盈一听就要跑,可钱嬷嬷带来的侍卫都是宫里头的,身手好得很,她甚至都没来得及扬起马鞭,就被一个高大的侍卫像拎小鸡一样从马背上拎下来,塞进了钱嬷嬷的马车里。 侍卫牵上她的马,队伍继续前进。 马车在颠簸的小道上不紧不慢地前行,孟盈盈蜷缩在车厢一角,一脸警惕地盯着钱嬷嬷。 钱嬷嬷舒舒服服地端坐在正中间,老神在在地随着马车一起摇晃,惬意得很。 她把眼睁开一条缝,侧目斜了孟盈盈一眼,咧嘴一笑:“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也想算计我。盯着我做什么?莫非,孟三姑娘也想也想尝尝巴豆水的滋味儿?” 知道事情败露,孟盈盈紧咬住嘴唇不说话。 钱嬷嬷冷哼一声:“等我办完了事儿回了郡守府,有你好果子吃。” 孟盈盈恨恨地盯着钱嬷嬷,眼圈憋得通红。 钱嬷嬷压根不在意她的眼神,顿了顿,问她:“昨天我和你说的那些话,你都告诉姓沈的了?” 孟盈盈一怔,一股不祥之感涌上心头:“你什么意思?” 钱嬷嬷冷笑:“你一个还没及笄的小丫头,对验身这等事这般感兴趣,你自己就不觉得反常?” 见孟盈盈呆在原地,钱嬷嬷大发善心地给她解释:“你当我老婆子喝起酒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可是在宫里当差的,就算是睡着了,一边耳朵一边眼都灵着呢!你一开始对老婆子爱搭不理,听见那陈都尉的名后突然就上了心,你当我老眼昏花看不出?” 孟盈盈就算再单纯,话说到这份上她也明白了:“你是故意和我说那些话的?” 钱嬷嬷眼皮懒懒一掀:“老婆子给贵人们做了半辈子验身的活儿,能让你个小丫头三言两语就把办法给套去?” 她就是有意说了许多真假参半的验身之法,倘若孟盈盈和沈京墨没有来往,那对任何人都没有坏处。 但若是孟盈盈和沈京墨有关系,暗中给她通风报信…… 只要她沈京墨按照那些法子来应对验身,必然会闹出笑话。玉城公主厌恶沈京墨,先不说验身结果如何,单就让她出丑这事就能让公主高兴,到时赏赐肯定少不了! 至于她一不小心说漏嘴的,关于傅修远和沈京墨有旧情的话…… 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谁会记得呢?再说这事在上京压根算不得什么秘密,难不成眼前这个黄毛丫头,还能去玉城公主面前告她的状? “话说回来,还要多谢孟三姑娘带路。要不是你着急忙慌赶去报信,说不定老婆子还得费上一番工夫去仔细验验。你这一急,可见他们这对夫妻确实有问题,省了老婆子许多事儿呢,”钱嬷嬷哼笑,“只要孟三姑娘从现在起不再给老婆子捣乱,等回了郡守府,我可以不告诉孟大人你做的这些事。但你要是再捣乱,误了公主的大事……” 钱嬷嬷话没说完,阴冷的目光上下扫视了孟盈盈一番,“哼”了一声。 孟盈盈彻底慌了。 她不知道陈大哥和娘子之间有什么不对,她只是觉得公主派人来针对沈京墨肯定不是好事,所以才想偷偷告诉他们,好让他们有个准备。 谁能想到这个老婆子心眼这么多!她还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却到最后,竟是害了陈大哥和他娘子! 孟盈盈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起来。转过头,车外的风掀起窗帘,她偷偷去找自己的马,却发现马被一个侍卫牵着,走在队伍中间,她就算跳车,也不可能在这么多大男人的包围之下抢回自己的马,更不可能突出重围去找陈大哥。 况且她也没那个胆子去跳车。 她颓丧地靠在车厢上,低着头掉眼泪。 钱嬷嬷的队伍很快就能到陈家,到那时,陈大哥会不会觉得是她带的路,会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讨厌她?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可又想不到任何办法。 她只能祈祷这一切只是自己瞎操心。 钱嬷嬷斜眼一瞧孟盈盈的反应,心里更加确定沈京墨是假成亲。 她忍不住暗喜:把沈京墨抓回上京,公主肯定会赏她一大笔钱。孟盈盈有把柄在她手里,回头还可以敲孟沧一笔。 这些钱加起来,足够她出宫后颐养天年。想不到这么一趟简单的差事,竟能得到这么多好处,她怎么能不高兴? 马车里的两个人不再说话。 队伍很快到了葡萄村,钱嬷嬷连车也没下,让侍卫去敲门。 “咚咚咚”的敲门声在安静的小山村里显得异常刺耳。 此时也才天亮不久,除了早早去县里赶集的,村里人大多刚刚起身,听见砸门声愈发不耐烦,附近几户人家纷纷披衣出来查看,但见是官家的人,就都关门回家不出声了。 侍卫一连敲了半天,没有人开门。 钱嬷嬷眉头一皱,问孟盈盈:“他们人呢?” 孟盈盈哪里知道?她离开时陈大哥和他娘子还在家中呢。 但他们不在也好,省得被这老妖婆刁难。 孟盈盈撇撇嘴:“不知道。” 钱嬷嬷眼睛一眯,哼道:“把门砸开,我就不信他们能躲在里面一辈子不出来!” 侍卫们上前砸门。 院门薄薄一层,遇到暴力敲打,没撑多久就被砸开了。几个侍卫迅速冲了进去。 钱嬷嬷斜眼看着孟盈盈:“你最好祈祷他们没跑,否则你这个同党罪过可就大了!” 孟盈盈吓得一抖,吞了吞口水,盯着院门上的大窟窿,也不知该祈祷他们在家还是不在。 不一会儿,侍卫们将陈家搜了个底朝天后走了出来:“嬷嬷,家里没人。” 孟盈盈狠狠松了一口气。 钱嬷嬷一瞪眼:“去问问陈家的街坊邻居,他们到底去哪儿了。公主要的人,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找出来!” “是!”侍卫们领命而去。 钱嬷嬷放下车帘,冷冷看向孟盈盈:“别高兴得太早。他们要是敢逃,你就等着跟老婆子回京向公主请罪去吧!” 孟盈盈狠狠瞪了钱嬷嬷一眼,放心地靠在车厢上不理睬她了。 很快,附近几户人家都被侍卫问了个遍,谁也说不清陈君迁和沈京墨究竟去了何处。 “小陈大人这些日子东奔西跑画地图,谁知道他在哪座山上呢?” 钱嬷嬷听完气都不打一处来:“留下几个人在这儿守着,其他人去附近山上找,我就不信他们能躲一辈子!” 与此同时,永宁县以东的野狐岭里,陈君迁一手牵马,一手抓着沈京墨的手,来到了一座隐匿在崇山峻岭中的小木屋前。 第65章 正月十七 “生辰快乐” 野狐岭山势险峻,南北延绵数百里,因山高林密,平日里少有人来。 来到小木屋前,陈君迁去栓马。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00节 沈京墨回头看了一眼他们来时的路,此时天色尚早,晨雾还未散去,那条并不显眼的小径延伸向蒙蒙雾气里,很快就看不见了。 “来吧,”陈君迁将马栓好,取下马背上鼓鼓囊囊的背囊,过来牵她的手,“进去看看。” 木屋大概有些年头了,陈君迁两只手都占着,用脚去把门顶开时,厚厚的木头门板发出“嘎吱吱”的皱响,听得人牙酸。 沈京墨抿了下唇,对屋子里的样子不抱期待。 可等她走到屋里,却发现其中陈设简单而温馨,一张不算太大的小床,一个圆圆的木墩做成的桌子,周围还有三个更小一些的矮木墩充作板凳,窗户也是小小一个,以至于屋里有些昏暗,白日里也须得点灯才能看得清。 最重要的是,床上有枕头被褥,桌上有碗筷茶壶,地上墙上连一点蜘蛛网也不见,明显最近才打扫过。 沈京墨站在门口,痴痴地环视一圈,一时怔然。 陈君迁把行囊放在床上,铺开厚厚的被子,把水囊和一早准备好的点心果子放到桌上,点起了蜡烛。 温暖的烛光把小小的木屋照得黄澄澄一片。 做完这一切,沈京墨还在门口傻站着。 陈君迁笑着朝她走来,拉过她的手往桌边走去,按着她的肩坐下来,自己抱过一个圆木墩子坐到她身边:“怎么样,喜不喜欢?” 沈京墨心里始终放不下钱嬷嬷来验身这件事,做什么事都兴致不高,但见他一脸兴奋之色,她不想让他扫兴,努力笑了笑:“喜欢。” 陈君迁看得出她心事重重,顿了顿,取来一小块糕点送到她嘴边。 沈京墨没胃口,摇了摇头。 陈君迁又往前送了送:“吃一口,甜的,吃了会变开心。” 沈京墨只好咬下一小块来,咀嚼了两下,突然顿住:“荔枝糕?大人不是说这季节没有荔枝吗?” “你爱吃我就弄得到。”陈君迁瞧着她眼里的光彩,把剩下半块递给她,坐在一旁看她吃。 沈京墨继续吃了两口,心情似乎的确变好了些,见陈君迁盯着自己看,她不知为何竟觉得脸上发烫,忙从碟子里拿起一块荔枝糕塞给他。 陈君迁没接,张开嘴,从她手上叼走荔枝糕,牛嚼牡丹似的咀嚼了几下就囫囵个咽了下去。 沈京墨忍不住露出几分嫌弃:“大人这样吃,能尝出味儿来么?” “甜的呀,”陈君迁边说边抓住她正要收回去的手,轻轻舔过她沾染了糖霜的指尖,“特别甜。” 沈京墨剜了他一眼,红着脸把手抽了出去,眼眸微垂:“大人别逗我了。” 眼看什么法子都不能让她转移注意,陈君迁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把她抱到自己腿上来。 沈京墨没有丝毫抗拒,乖顺地靠在他肩上,手指无意识地勾弄他的衣摆。 陈君迁理了理她的发丝:“还在担心那嬷嬷的事?” 她点头:“钱嬷嬷是宫里验身的高手,就算我按着孟三小姐说的那些法子去准备,也不可能逃过她的眼。” 所以他们必须圆房,而且要尽快。 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陈君迁挠了挠眉,想了一会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孟三小姐说的那些法子并不都对。” 沈京墨一愣,抬起头来看他:“大人这是何意?” 陈君迁认真看回她:“我没和你说过,我娘不只会接生,也会看些女人病。我记得她说过,女子有没有和男子同房过是看不出来的,哪怕圆房时没有落红都是正常的。我猜孟三小姐说的话不可尽信。至于那些夫妻才彼此了解的问题……” 他清了清嗓子,尴尬地看向别处:“我可以告诉你。” 那些问题是…… 沈京墨回想了一下,脸瞬间红透了。 “能、能行么?”她还是不放心,“钱嬷嬷做这个做了很多年,我们这样,真能蒙混过关?万一真被查出来……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陈君迁默默听着,待她说完,收回目光来试探着望向她:“不然……” 他没把话说完,环在她腰间的手慢慢收紧,热烫的掌心隔着几层衣衫贴上她盈盈一握的细腰,暧昧地摩挲。 沈京墨猛地抖了一下。 陈君迁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那种事,她有胆子提,却没胆子做。 他的手立时便停了下来,了然一笑:“既然没有别的办法,就听我的,我信我娘说得没错。” 沈京墨懊恼地拧起眉尖,半晌,垂着眼小声道:“怪我……” “不怪你,”陈君迁打断她自责的话,“我也不想你日后回忆起这件事来,只有委屈和后悔。” 他说得“这件事”是指什么,沈京墨心知肚明,脸上更是烫得厉害。 “不过,”他声音一扬,捧住她的脸,眯起眼睛作出一副不满意的表情,“今日是你生辰,更是我陪你过的第一个生辰。我提前半个月开始忙活,好不容易把这儿布置好,你却满脑子想着一个老嬷嬷。我不开心。” 他边说边轻轻咬了下她鼻尖以示惩罚:“这里是我小时候和爹娘一起盖的采药时住的小屋,没有人知道,钱嬷嬷也不可能找得到。今天一天我们都呆在这儿。你不许走神,不许分心,不许想其他人和其他事。只能想我。” 沈京墨咬着嘴唇没有作声。 陈君迁便上来咬她的唇:“分心一次我就亲你一下。”说完又亲了她一口。 沈京墨拿他没办法,无可奈何地笑了一笑,应了他声“好”。 陈君迁这下才算满意了,拉着她出门。 他们今日带上山的吃食不多,按陈君迁的说法,野狐岭里又不少别处吃不到的好东西,好不容易进山一趟,肯定得开开荤。 于是他拉着沈京墨在山里跑了半天,打了些野味,又采了不少浆果当做开胃菜。 沈京墨起初没什么精神,但在林子里跑上那么一会儿,心情莫名变好了许多。等到两个人吃饱喝足,陈君迁突然招呼她到一棵高耸入云的老树下去。 沈京墨不知他要做些什么,但还是朝他走了过去。 来到树下,陈君迁一扬下巴:“想不想上去看看风景。” “爬树?”沈京墨一惊,连连摇头,“我不会。” “我带着你,这棵树好爬,我没你高的时候都能爬上去,来吧,”陈君迁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她身后,把她推到树底下,一只大手轻轻托了托她的背,指着树皮上一处凸出的地方,“踩这儿。” 沈京墨仰头看了看一眼望不到头的树,有些胆怯地回头看他。 陈君迁笑着给她壮胆:“我就在后面跟着,不会让你摔下来的。” 他的保证向来算数,沈京墨又看了他几眼,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迈出了第一步。 老树皮上有不少门钉一样的圆形凸起,沈京墨试着往上爬了几步。一开始她不敢将身子贴近树皮,爬得高了,就不免向后倒,但还没等她害怕,后腰就被一只手稳稳接住。 如此反复几次,她渐渐便不再怕了,攀爬起来也快了许多。 陈君迁跟在她身后,一面爬,一面时刻注意着她的情况。 很快,两个人就爬到了第一根横向生长的粗壮树枝上,陈君迁扶着沈京墨的手,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横枝,休息片刻,再接着爬。 沈京墨对于爬树这事愈发熟练,爬到最后,竟仗着自己身子轻巧,和陈君迁比赛起来。 陈君迁抬起头看着越爬越快的沈京墨,提醒她:“别爬太快,上面风大,树枝会晃。” “大人是怕输给我没面子吧!”沈京墨低头朝他一笑,往更高的地方爬去。 可她这一回头,脚竟没有踩到原先已经看好了的落脚点上! “啊!”沈京墨身子一歪,往下滑去。 不过她只向下跌了两步的距离,就被一条坚实的手臂揽住了腰。 沈京墨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不放手。 陈君迁也险些吓出一身冷汗,紧张道:“伤着哪儿了?” 沈京墨缓了缓神,轻轻摇头:“没受伤,就是吓着了,腿有些软。” 陈君迁这才松了口气,扶着她的腰身:“不往上爬了,去旁边那条树枝上坐会儿吧。” 直到坐在一人宽的横枝上,沈京墨的腿脚依然没有力气。她抓着陈君迁的手往下看了一眼,那高度简直令人眩晕,要是刚才摔下去,不死也要落下残疾。 她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心道,以后再也不这般逞能了。 陈君迁拉过她的手来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擦伤才放了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她:“刚刚也没吃溏板菇啊,怎么还当自己是小猴子?” 尴尬的旧事被重提,沈京墨嗔了他一眼,晃晃脑袋得意道:“反正大树会接住我。” 说罢,二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又休息片刻,沈京墨终于平复了呼吸,抬眼往远处看去。 从树上看去,入目皆是连绵不断的青山,层层叠叠,望不到边际。 陈君迁看着她沉静的眉眼,轻声问:“在看上京的方向?” 沈京墨迟疑一瞬,点了点头。 她在北望。 只是来时的路,被苍翠的群山和薄雾遮掩,她找不到了。 “总有一天会回去的,”陈君迁抬手理着她松散的发丝,“我向你保证,早晚会带你走出大山,回家看看。” 沈京墨微笑着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她知道他向来说话算话,但这件事,谈何容易。 她已经做好了一辈子都无法离开这里的准备,对她来说,能平平安安度过后半生,就已经是菩萨保佑了。 她出神地想着这些,突然感觉到脑后一动,下意识抬手去摸。 她触到了他的手。 沈京墨疑惑地看向他,陈君迁却把手收了回去。她只好在自己脑后摸索起来,很快便摸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细长物。 她把那东西取了下来,定睛一瞧,瞬间张大了双眼。 “这是……”她惊喜地看向陈君迁,“这是我刚来时当掉的那根簪子!” 陈君迁看着她笑弯了的眼,也跟着笑起来。 沈京墨激动地抚摸起簪子来。 当初当掉它时她想,等想办法赚些钱,就去把它赎回来。可后来她靠制香和刺绣赚来的银子,不是补贴家用,就是花在了学堂,时间一长,她就把这事给忘了。 没想到他还记得。 “这簪子很贵,又让大人破费了。”激动过后,沈京墨不禁有些懊恼。 “不贵,”陈君迁轻轻吻了下她的脸,“你从家里带来的,都好好留着。”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01节 沈京墨鼻子一酸,忙低下头去不让他看见。 两个人在树上吹了一会儿风,天色就快暗下去了。 摸黑下树不安全,他们没再贪恋美景,稳稳当当地爬了下去。 中午还有些东西没吃完,两人拾了些木材把吃食热了热,简单吃过一口后,陈君迁让沈京墨去屋里休息一会儿,他再去找些枯枝来烧,省得夜里冷。 沈京墨一大早就被他拉着上了山,的确也累了,叮嘱他千万注意安全后便回了屋里。 天很快便彻底黑了。 沈京墨小憩了一会儿便醒了过来,陈君迁却还没回来。 她掀开小窗看了看天,不禁担心起来,起身下地,想要出去寻他。 刚走到门后,屋外便传来几声扣门声,只是声音很高,像是从木门顶上发出的。 沈京墨愣了一下,狐疑地将门打开一条缝。 门外没人。 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和头顶纷纷扬扬的雪花。 沈京墨震惊地看着眼前的雪白,随即打开门飞快地走了出来。 站在一地“落雪”中,沈京墨才发现,那白茫茫的东西竟是连成片的小草,绿色的叶片上像是结了厚厚一层白霜,乍看上去竟与雪相似。 头顶的“雪”依然在下。 她抬起手将“雪花”接在掌心,竟是一片片洁白的花瓣,被撕开揉碎,如雪般飘落下来。 沈京墨回头望去。 皎洁月光下,小木屋顶上,陈君迁蹲在那儿,脚边放着一个装满小白花的篮子,正双手捧起一捧碎花抛洒向她。 见她回头,笑颜如花地看着他,陈君迁又撒了一捧花,随后拎着篮子跳了下来,走到她跟前,抓起花来往天上一扔,一双明亮眼眸满含笑意盯着她。 “我没见过雪。你说下完雪地上是白茫茫一片,正好这儿的地上长得都是‘赛霜白’,一到晚上,月光一照也是白茫茫一片。下雪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沈京墨笑着连连点头。 她只是随口一说的话,却有人认真记着,为她在岭南潮湿的冬季下一场雪。 花瓣很轻,飘飘洒洒落在两人肩头发梢,还未落完,陈君迁又撒出去一捧。 “生辰快乐。”他声音无比温柔。 沈京墨看着他的双眼,蓦地伸出手捧住了他的脸。 陈君迁下意识弯下腰来。 下一刻,柔软的唇瓣贴上他的唇,馨香绵软的身子靠进他怀里。 她主动吻上了他。 陈君迁呆住了。 他睁大了眼睛,她却美目轻阖,投入而又青涩地亲吻他的唇畔。 陈君迁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终于,他丢掉手中的篮子,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向上抱起,大步朝木屋走去。 第66章 正月十八 圆房 沈京墨搂紧了他的脖子,笨拙而认真地吻他。 她不善于此,更不能无师自通,只会顺应本能去吮舐啃咬。 三两步走回到木屋门前,陈君迁一脚踢开木门跨进屋中,转身将门关上的同时,也将她抵在了门背后。 沈京墨双脚一落地,环在他颈后的手也不由得松开。 他蓦地攥住她一只手,手指强硬滑入她指缝,与她十指相扣,将她手举过头顶按在冰凉的门板上,另一只手捧着她的脸,吻得愈深。 她的腰一阵阵发软,只有抓着他的衣襟才能勉强站稳。 他亲得急切又火热,但她愿意给他。 滚烫的热吻从唇畔滑至脖颈,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印痕。 她没忍住,发出一声轻咛。 陈君迁的动作瞬间顿住了。 他弯着腰,与她额头相抵,喘息急促。 沈京墨轻抬水眸,声音也在发颤:“怎么了?” 他没回答,又粗喘了片刻:“我出去待一会儿。”说完便松开她的手去拉木门。 沈京墨横挪一步,用身子挡住了屋门。 陈君迁抬起一半的手僵在半空。 “大人又要把我丢下,像除夕那夜一样?” 他一咽,嗓音也哑了下来:“我就在门外,不会走远。” 沈京墨没有挪开,反将身子向后一靠,倚在了门上。 陈君迁墨眸一颤,却怕只是他自作多情:“你不怕我控制不住自己?” 在她面前他也只是个寻常男人,没有那么强的自制力。如今还能耐着性子停下,已经是他所能忍耐的极限。 沈京墨抬眼,对上他黑沉沉的眸,又立即低下了头,话却坚定。 “那就不要控制了……” 陈君迁的眼蓦地一张,背脊瞬间变得紧绷。 “你……”他的呼吸又粗重起来,“是因为验身……” “大人不想要我么?”沈京墨打断了他的猜测,鼓起勇气与他对视,手指轻轻勾了勾他的手,“可我想要大人。” 她望进他不可置信的眼眸,向前一步走进他臂弯,慢慢环住他的腰:“日后回忆起这件事,我不会委屈,更不会后悔,我只会记得大人为我在永宁下过一场雪…… “我心甘情愿。” 话音刚落,他的吻便再也无法抑制地落了下来。 沈京墨闭上眼,将自己完全交付给他。 陈君迁长臂一捞,托在她臀下将人抱起来,仰头问她:“真不后悔?” 她搂住他脑后:“大人再问就扫兴了。” 他飞快亲了亲她唇角,不再多说一句话,将她抱起放到床上。 木屋的床不长,但宽敞,上面铺了厚厚两层被子,她一躺下就陷了进去。 他颀长的身子随即覆下来,细细密密地吻她的脸,一手解自己的衣裳,另一只手去剥她的衣裙。 屋外起了夜风,吹过木屋时,发出低低的呼号。窗未开,昏暗的烛火照着棕褐色的圆木墙壁,仿佛与世隔绝,宁静又安全。 屋内的温度一点点升高。 沈京墨想要帮他,却又不欲显得太过着急,只好撇过脸去,双手紧紧攥着身下的被子。 就在陈君迁将两人之间最后一层阻隔的兜衣扯出去的那一刻,他拉过被子披在了肩上。 沈京墨闭起了眼,双手挡在身前,又被他轻轻拉开。 他一言不发,埋首而下。 沈京墨狠狠地抖了一下。 他把被子向上一拉,把自己彻底遮在了其中。 被子只盖到沈京墨的肩,她低头去看,只能看见他微微露出来的耸动的发顶。 被子底下正在因他变得滚烫。 他的嘴忙着,手也没有停下。沈京墨唯有攥紧了身下的被子,绷直了脖子汲取稀薄的空气。 除夕那晚的空洞感再次袭来,他越是忙碌,那感觉就越明显。 她迫不及待想要被他填满,或者被他撕碎。 “大人……”她难耐地将手伸进被子,绷直了胳膊抓扯他的头发。 陈君迁把被子掀开,爬上来吻她:“不能急,会疼。” 他边吻她边说话,手上的动作也没停。 他这是想要她的命。 沈京墨泪眼涟涟地看向他,嘴唇都要咬破了。 陈君迁心一软,顿了一顿,突然下了床。 沈京墨的目光随着他移动,可他身上赤条条的,她只看了一眼便红着脸挪开了视线。 他走到桌边,从包袱里翻出了个什么东西,仔仔细细地前后观察了半天,才将那东西放下,回到床上来。 沈京墨看了一眼那东西,竟是成亲那晚摆在床头的瓷娃娃。 “大人早有预谋。” 他钻进被窝里亲她:“有备无患。” 沈京墨笑着捶打他的肩。 只是打着打着,她的动作就变了味,软绵绵的拳头落在他肩上,随即又张开手掌用力抱紧了他的背。 她早就知道做那事会疼,但却远没有她想象的那般严重。 她的眉头只皱了一下便打开了,疼痛感在消退,被那空洞尽数蚕食吞没,变成更大的空洞。 陈君迁盯着她的脸,不想错过哪怕一点点细微的不适。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02节 她不敢和他对视,羞得扭过脸去,却又被他捏着下巴掰回来,想要闭眼,他就来亲她的眼皮。 她浑身泛着粉红,双颊的红晕更是明显,难耐地拧眉:“大人……” “叫郎君。” 她耳朵一热,抿着唇没有叫。 他坏心地猛地加重了力道。 沈京墨没防备地发出一声轻呼,湿漉漉的眼可怜兮兮地看向他,极小声地叫他:“郎君……” 半个“君”字被他吞了下去,屋中只剩她变了调的呜咽,和木床吱吱呀呀的轻响。 他吻了很久很久才松开她。 沈京墨疲惫地半睁着眼,顾不得害羞,跟随本能舒服地轻哼。 此时的陈君迁也不再收着动作,迅疾又用力。 肩上的被子一寸一寸落了下去,烛光下,他劲瘦的腰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汗,伴随着欢愉的潮涌落在她羊脂玉般的皮肤。 沈京墨的调子随之升高变快,又渐渐发不出声了。 过了一刻钟,两人俱是一抖,陈君迁仰着脖子半合着眼,呆了片刻,拿自己的中衣给她擦了擦,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他拉过被子把两人盖好。 她的头发都乱了,湿乎乎地贴在脸上,身子也乏得不想动,任由他托起她的脖子,将一条胳膊伸到她颈下,握住她那侧肩头,把她带到他怀中。 他另一只手去揉她的腿和腰。 “疼么?”他问。 “不疼。”沈京墨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都哑了。 他动作一停,亲了亲她额头,下床倒了一碗水来喂她喝下,才又躺回到被窝里接着给她揉腿。 两个人身上都是汗,火热退去后变得凉森森的。虽说刚刚已经做了最亲密的事,沈京墨还是不习惯和他肌肤贴着肌肤地抱着,伸出手去想推开他,他却手臂一紧,反把她往怀里按了按。 沈京墨实在没力气挣扎,眼皮一合,贴着他胸膛睡着了。 清晨时分,昨晚的蜡烛已经烧到了尾巴,火苗忽闪了两下,“扑”的一声熄灭了。 沈京墨听见一阵极轻微的动静,悠悠醒转过来,但眼皮还懒得睁,伸手去摸床榻,却没摸到陈君迁。 她睁开眼,一阵带着湿意的凉风从窗缝中吹进来,借着微弱的晨光,她看见陈君迁披着外衣将窗户推开一条二指宽的缝,好让光线透进来。 她身上有些凉,忙把被子拉上来严严实实盖到下巴。 听见动静,陈君迁回过身来,给她倒了碗水。沈京墨摇摇头,不渴。他就把水放在了床头,脱掉外衣回到被子里抱住她。 他不着寸缕,沈京墨怕他乱来,在他掀开被子时一把扯过身边的兜衣盖在胸前,但再想穿别的时,他就已经把她搂进怀里了。 轻薄柔软的一小块布只能遮住肌肤,却盖不住形状,陈君迁伸手一摸,笑她:“不是怕被钱嬷嬷验出什么来?怎么还藏着掖着?” 沈京墨红着脸不理他。 陈君迁却还来逗她:“说真的,万一那老嬷嬷真要问什么……要不你趁现在自己看看?” 她用力在他胳膊上拍了一巴掌:“大人今日该回卫府了,再不出发要晚了。” 沈京墨说着,作势便要起身,可还未坐直起来,就被陈君迁一把按回到了床上,身子紧跟着也压了过来。 “反正已经迟了。” 他说完,把被子一拉,蒙住两个人。 沈京墨小声骂他。 被子掀开一条缝,一件兜衣被丢了出来,落在了地上。 木床又吱吱呀呀响了起来。 许久,碍事的被子被他一把甩开,沈京墨浑身湿透,分不清身上的汗是她的还是他的,又或者根本不是汗。 她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整个人都是湿湿滑滑的。 木床分明很宽敞,可她还是一点点向床外撞去,直到小半截身子探出了床,她慌忙将手伸到背后撑在地上,却又很快被他一把拉了回去,连带着身下的被子都拧出了几道褶。 吱呀声整整持续了两刻钟才停下。 沈京墨的魂都快没了,任由他帮着清理干净后,躺在他怀里喘了许久才平复。 他把床头那碗水喂给她喝下,继续给她捏腿揉腰。 她看看水碗,再看看他,哑着声:“这也是早有预谋。”果然她看见他端着水走过来的时候就该第一时间逃跑! 陈君迁没否认,亲亲她的脸,转移话题:“再躺会儿,我去烧些水来给你洗洗。你休息好了我们再下山,要是遇到那钱嬷嬷,我来应付。” 她轻轻点头,正好她也没力气应付人,再加上嗓子哑了,她也不想开口讲话。 陈君迁盯着她看了几眼,突然问她:“应付过验身之后……昨天说的话还算数么。” 沈京墨脑子一片空白,愣愣地问:“什么话?” 他贴近她耳边小声低语。 沈京墨听完,脸瞬间胀红,身子后撤和他拉开距离,在他肩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我何时说过以后每天都要……” “昨晚啊,”他万分肯定,“刚刚好像也说了……” 沈京墨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看着他神采奕奕的明亮双眼,她突然想起成亲那晚,他在屋里摇晃铃铛,摇了足有一个时辰。 那时她劝他休息,他说还不够。她当时还不大懂,如今亲身体会过了,她突然意识到,他好像并没有夸张…… 沈京墨越想脸越红,低下头去不敢看他。 有这样一个郎君,也不知她是该高兴还是害怕。 不过好在他平日都住在卫府,只有休沐那日回家,算下来,六天一次,她应该还应付得来。 沈京墨默默想着,不一会儿又昏睡了过去。 第67章 害怕 “我不想怀孕。” 沈京墨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 这个时候山上没有风,小木窗完全打开,金子般的阳光照进来,晒得她身上的被子暖烘烘的。 木屋门没有关严实,她听着陈君迁在门外忙活的动静,慵懒地躺着不想起身。 昨天晚上顾及她是头一回,他还知道收敛些力气,今早那次可真是一点也没跟她客气,要不是她后来晕乎乎地喊停,谁知道他还要缠着她再来几次。 胃里传来几声咕噜噜的鸣叫,沈京墨轻轻揉了揉肚子。 她浑身上下都酸得不想动,可躺在床上又饿得厉害,偏偏陈君迁还不在屋里,她嗓子哑着,喊他也听不见。 沈京墨一边活动酸软的四肢一边转头看向木门,心中愤愤不平:明明是他出力比较多,怎么他还是这么有精神,她却像是和人打过一架似的浑身都软呢? 难不成真是她体虚?沈京墨捏了捏自己的腿,自从来了葡萄村,她路走得比以前多多了,腿上的肉也比以前更结实有力了,她还以为身子比在上京时强健了呢,没想到还是一动就酸。 看来往后还是得多动上一动,否则每次做完那种事后都要躺一天,也太耽误事了。 一想到这儿,陈君迁那句“以后每天都要”的放浪之词蓦地在她耳边响起,沈京墨耳根不由一热。 她真的那样说过?她是真的记不起来了。 昨晚她起初还保有一丝理智,说什么也不肯出声,可后来被他弄得晕头转向,渐渐地似乎就忘了收住声。 他好像是在她耳边说了很多话,可印象里也就是些夸她好看说她软的漂亮话,她迷迷糊糊的,也没空细听他具体都说了些什么,总之他说什么,她就应什么。 所以就算她真说过那话,也肯定是他蓄意诱哄,绝不可能是她主动!做不得数!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架不住肚子一声声的控诉,沈京墨忍着腰腿的酸意坐了起来。 她一动,身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沈京墨一怔,慌忙把他留在床上的中衣拿过来擦拭。 边擦,边后知后觉地想到,他们这样放纵,该不会…… 怀上。 这可怕的念头瞬间浇灭了沈京墨残存的旖旎心绪。 母亲生她时险些一尸两命,虽然后来回忆起来,母亲总说她们母女俩一见面就有了过命的交情,感情比寻常母女要更深厚,还说能有她这样好的宝贝女儿,虽然凶险也值得,可在她心里,生产始终是一件要命的事。 她在上京最好的姐妹之一,也是在嫁人第二年,因为难产死在了产床上,直到今天她都记得她惨白的脸和满身的鲜血。 莫大的恐惧一瞬间席卷而来,沈京墨失神地坐在床上,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洗掉,立刻洗掉!哪怕已经过去数个时辰,但能补救总比不补救要好! 一念及此,她顾不得穿衣服,将被子往身上一裹,起身便往门口走去。 刚走两步,木门便被人推开,陈君迁拎着一小锅开水走了进来,见到她的模样,一愣:“怎么不把衣裳穿好?” 他此刻倒是穿戴整齐,看上去很是正经,好像昨晚那孟浪的男人和他不是一个人似的。 沈京墨裹紧了被子,眼神去看那锅热水:“一身汗,想先洗洗。” “正好,水刚烧开,”陈君迁把锅放下,兑了些凉水,试试水温,又递给她一条巾子,“别洗太久,山里冷,小心着凉。我去外面弄吃的。” 沈京墨接过巾子红着脸点了点头。 陈君迁看了她两眼,抬脚要走,可走到门口却又转了回来,揽过她的腰狠狠在她唇上亲了一下,才傻笑着走了出去。 等他出了门,沈京墨赶紧把被子放回到床上,打湿巾子,胀红着脸先洗那处。 但她此前从未触碰过自己,亦不知怎样才算洗得干净,努力了半天也不敢伸进手去,急得眼圈都红了。 可不清理又不行,她想了想,只好小心地蹦跳了几下,试图把里面的东西震出来。等它流干净了,她才用剩下的清水擦洗了一遍身上,接着飞快穿好衣裳,趁着陈君迁还未进来,把弄脏了的巾子和他的中衣全都丢进水中揉搓起来。 不多时,陈君迁带着烤好的兔肉回到了木屋。 小窗下挂着他湿淋淋的中衣和巾子,盛水的小锅被她刷洗了好多遍,放在一旁。 沈京墨的脸还是微微泛红,坐在桌边不敢看他,微微敞开的衣领下露出一半红痕,看得他暗自得意地轻笑。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03节 他把吃食放到桌上,撕下一条兔腿递给她:“要是还累,咱们就晚点儿下山,吃了东西你再去躺一会儿。” 沈京墨哪还肯回到床上,方才洗完衣裳她才发现,被褥上竟也有洇湿的痕迹,想也知道那是什么。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家,趁他不在把被褥全部洗掉! “我不累,已经耽搁大人一天时间了,还是趁早下山为好。”否则他们还得在这小屋里住一宿。 陈君迁怕她逞强,说晚一天没关系,大不了他后几日赶赶进度补上舆图,还是被沈京墨拒绝了。 陈君迁只好听她的。 两个人吃过饭,他把行囊一收,扶她上马,意犹未尽地看了眼小木屋,转身牵着马下山去了。 一路上沈京墨都没有说话,起初陈君迁以为是自己这两日举止不端惹着了她,也不敢找她说话,只暗暗观察她的神情,却发现她虽然没什么精神,眼神却总是追着山中的鸟雀乱跑,哪有半点不高兴的样子。 也对,她要是真对他昨晚的表现不满意,今天早上也不会由着他再来一次。 这么一想,陈君迁的心情也大好了起来,行至山下,他翻身上马,不由分说地把她抱住,慢悠悠往村里走去。 沈京墨侧目:“大人也不怕让人看见。” 陈君迁低头亲亲她的头发:“怕什么,越多人看见越好。” 沈京墨嗤笑一声,她可做不到像他这样厚脸皮,只好往前蹭了蹭,四处张望新鲜风景去了。 走了快一个时辰才到葡萄村村口,两人打远就瞧见了自家院门前站着的侍卫。 沈京墨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陈君迁自然察觉到了,收回一只手来握住她的手,轻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别害怕。 沈京墨深吸了一口气,两人泰然自若地往家门口走去。 不出所料,侍卫将二人拦下,说明来意后,派人去请不知在何处歇息的钱嬷嬷。 钱嬷嬷等了他们两天一夜,散出去找人的侍卫还没踪影,他俩反倒自己回来了。 一看见沈京墨,钱嬷嬷的脸就耷拉下来,鼻子朝天一仰,往陈家院中走去:“你一人进来。” 沈京墨看了陈君迁一眼,跟在钱嬷嬷身后进了院子。 侍卫们在院外看着陈君迁,他便乖乖在外面候着,神情十分从容。 等了快一刻钟,钱嬷嬷脸色不悦地走了出来,看见陈君迁,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陈都尉夫妻感情不错啊。” “嬷嬷说得对。”陈君迁笑着应下。 钱嬷嬷一噎,上下打量起陈君迁来,心中暗道,这沈京墨还真是命好,上京的老相好是万千贵女的梦中情郎,嫁到这穷乡僻壤,竟还有如此英俊的郎君。 方才验身时,沈京墨身上那些暧昧红痕,还有那副精神萎靡、脸色却红润娇艳的模样,她哪里还需要验,任谁看了都能想见他们夫妻好得如胶似漆。 出来之前,钱嬷嬷暗自犹豫:公主派她来明显是想要抓住沈京墨的把柄,可她已经不是完璧,自己就算再想在公主面前立功,也不能把她变回处子之身。况且公主也没说一定要沈京墨的命,她拿不准公主的意思,不敢妄自揣测。 毕竟倘若猜错了,公主也许不会把她如何,那傅氏长公子肯定不会轻饶了她。她为天家验了半辈子身,好不容易熬到快出宫了,可不想晚节不保。 两相权衡之下,钱嬷嬷决定实事求是,既不得罪傅修远,也完成了公主交代的任务。 不过这两人平白害她空等两天,钱嬷嬷咽不下这口气,阴阳怪气地一掀眼皮:“陈都尉消息好灵通啊,知道老婆子要来,躲到哪里去了?” “嬷嬷说笑了,昨日我休沐,又是我娘子生辰,我夫妻二人去山中游玩一天而已。” “陈都尉昨日休沐,今日为何还不回卫府?” “嬷嬷有所不知,我在卫府的职责是绘制长寿郡的舆图,今早刚好与我娘子一道把那一片山探了一遍。嬷嬷若是感兴趣,舆图就在我那包袱中,嬷嬷可要看上一眼?” 他理由倒是不少,她想挑出些错处,竟被他都堵了回来。 钱嬷嬷不悦地哼了一声:“陈都尉还真是聪明。老婆子对那什么舆图不感兴趣,这便走了。” 陈君迁恭敬地后退一步让开路,却道:“我家娘子离开上京数月,公主还有心惦记,下官实为感动。嬷嬷是奉公主之命前来看望我家娘子,可我家这门……” 正在上马车的钱嬷嬷背影一顿,回过头来一瞧那被她命侍卫砸烂的院门,恶狠狠地瞪了陈君迁一眼,对侍卫道:“修好陈都尉家的门。” 陈君迁夸张地行了一礼:“谢嬷嬷。” 钱嬷嬷黑着脸拉下车帘:“回郡守府!” 陈君迁目送钱嬷嬷的队伍离开,又监督着几个侍卫把门修好,这才回屋。 沈京墨刚刚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见他回来,急着要去拆洗昨夜用过的被褥。 可她腿发软,连路都走不稳当,陈君迁见状忙把她抱起来送到床上,自己将被子带到院中去洗。 当晚沈京墨早早便睡下了,陈君迁知道她累,没有再乱来。 次日天不亮他就动身回了卫府——万寿郡永寿郡乱成那样,就算翁逢春再三宽慰他长寿郡群山环绕甚是安全,他还是坚持年后召集自己的兵来操练一段时日。正好此时天气还冷,未到农忙时节,他每次到卫府上值,前三日操练,后两日画图,虽然时间少了许多,但有赵友他们帮忙,倒也没耽误进度。 沈京墨醒后,只看见了他留的纸条,让她好生休息,他下次休沐再回来陪她。 他的字比之前好了许多,至少不再需要靠图画代替个别字眼。沈京墨将字条收好,心情极佳地去收晾在院中的被子。 经过昨晚的休息,她已经彻底恢复了精神,再加上验身这一关已经安稳度过,她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之后两天,沈京墨教教书、绣绣花,日子过得不知有多开心。 正月廿一晚上,沈京墨照旧给房门落了闩,熄灯上床。 睡了没多久,她突然听到一声门板轻撞门闩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推她的屋门。 沈京墨睡眼惺忪,转过身来朝门口看去,没再听见门外有动静。 下一刻,她的窗子却被人推开了。 经历过年前有人偷鸡那件事后,沈京墨便夜夜锁窗,偏就今晚忘记了。 她吓坏了,跳下床来抄起板凳往窗口而去。 窗外的人影已经翻过窗台跳进了屋里。 “救……” 沈京墨的话还未喊出口,那高大的身影便带着一身潮气来到她面前,一手抓住她手中的凳子,另一只手把她按入怀中吻了下来。 沈京墨拼命挣扎,一口咬了下去。 “嘶——”那人总算松开了她。 沈京墨向后退去,却听他笑了一声:“两天不见,一上来就咬人。” 沈京墨一愣,借着月光看清他的脸,当即恼了:“谁让大人吓唬我!” 明知道她害怕贼人翻窗,他还不作声地翻窗而入上来就亲,她只咬破了他的舌尖,已经算是便宜他了! 陈君迁放下凳子追上来,抱着她接着吻:“你把门锁了,我不就只能翻窗了?” “大人少冤枉人!我一个人睡,不落闩我害怕。再说了,”沈京墨被他亲得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气得推他,“大人今日不该休沐啊?” 他正亲得上瘾,哪肯轻易停下,拉开她的手就又吻了下来:“我想你了,趁夜回来,明早就走,不耽误事儿。” 说完,他把她抱起来往床上走去。 沈京墨被他亲得意乱情迷,险些就遂了他的意。 直到他把她剥光了,火热的胸膛压了下来,她才猛然清醒,一把将他推开,拉过被子遮住身子:“不、不行……” 陈君迁箭在弦上,被她拒绝,不由一愣:“我刚在院里洗过了。” “不是因为这个,”沈京墨红着脸咬了咬唇,“我,我怕……” 陈君迁不解地等着她把话说完。 沈京墨一咬牙一闭眼:“我不想怀孕。” 陈君迁神色一僵。 第68章 避孕 他家又没有皇位要继承 沈京墨说完,见他久久不作声,怯怯抬眼去看他的反应。 他已经二十五了,换做旁人,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可她实在没办法克服心中的恐惧,一想到与他亲热就有怀孕的可能,她连做那等快活事都想要抗拒。 但他一言不发,她心里一样惶恐:“大人是生我的气了……” “不是,”怕她误会,陈君迁赶紧解释,“是我考虑不周。” 她母亲生她时血崩不止险些丧命,她害怕是应该的,倒是他,光顾着自己快活,没有体谅她的心情。 娘曾经说过,女子生产本就是到鬼门关走一遭,年纪过小生产则更危险,就算平平安安生下来,对身子损伤也极大。他印象里,那些娘没能救下来的产妇中,有许多才不过十六七岁。 现在他做的事倘若让娘知道了,定会骂他这个郎君失职。 他给她掖了掖被角,把她包裹得更严实了些,手抚摸着她的脸,低下头来与她额头相抵,轻声安抚她:“不做了,不做了……” 沈京墨惶惶不安的心渐渐落了地,却还是怕他介怀:“大人当真不怪我?” “为什么要怪你?生子本来就很危险,我要是女人,我也害怕,”陈君迁说着,突然想起来,“那我们在野狐岭那次……” “我洗过了,”沈京墨脸色一红,声音细若蚊喃,“虽然不知来不来得及……” 陈君迁对此也是一窍不通,又怕她一直放不下这件心事,只好安慰她一般人不会那样轻易有孕。 沈京墨依旧不放心,但是否有孕,至少也要等到两个月后才能看得出,她现在想再多,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这样一想,她便强迫自己忘掉这些,最后一次问他:“倘若我一直害怕,大人会不会……” 话没问完她就说不下去了。 他眼下能接受她如此,是因为两人刚刚说开,又才有过肌肤之亲,他正新鲜,所以才多有包容。可她要是怕一辈子,他难道还能愿意陈家绝后? 陈君迁无奈地笑了出来——他就知道自家娘子会胡思乱想,要是不即刻打断她的想法,谁也不知她能想出多糟糕多可怕的事来。 “你先回答我,是只怕生孩子,还是不想和我亲热?” 沈京墨眼眸微张,耳根都跟着发烫。 他这问得也太直白了! 她拧着眉尖,半晌,嗫嚅着:“怕生孩子。” 他对这个答案颇为满意,亲了亲她的鼻梁:“怕生就不生。”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04节 “那陈家的香火……” “我家又不只我一个。川柏将来的娘子要是愿意生,我们老陈家就不会绝后。他娘子要是也不愿意生,那就都不生,反正我家又没有皇位要继承……” 沈京墨赶紧捂住了他这张大逆不道的嘴。 陈君迁亲亲她手心,握住她的手腕将她胳膊拉开,脸凑过来贴贴她的脸蛋:“我娶你、忍不住想和你亲热,是因为爱你,不是因为你能给我带来什么东西。孩子不孩子的都是身外之物,有就多几双筷子,没有咱俩还乐得清静。” 沈京墨没料到他竟是这样想的,不禁心里一暖,却忍不住笑:“什么身外之物……大人之前还说后半辈子想过有妻有子有俸禄的日子。” 他理直气壮:“那时我才二十四,还是个孩子!现在我都二十五了,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了,想法变了不是很正常?” 就他歪理多。 沈京墨忍笑忍得肩膀直抖。 陈君迁见她笑了,禁不住在她脸上一连亲了好几下,撩开她的被子钻进来抱住她:“睡吧。” 沈京墨“嗯”了一声,正要阖眼,却猛然意识到,他们两个都没穿衣裳。 他的身子紧贴着她,皮肤有一丝微微的凉意,但很快就变暖了。 她眨眨眼睛,眼前是他健硕硬实的胸膛,分明安安静静的没有动,她却仿佛看见它奋力动作,在烛光下隐隐都是水光的样子。 沈京墨懊恼地闭上眼,狠狠咬了下舌尖,暗暗告诫自己不许瞎想。 可就这样躺了半天,她仍没睡着。 陈君迁倒像是睡熟了似的,自从抱住了她就没再动弹过。 但她能感觉到,他也没睡着。 又强行忍了半刻钟,沈京墨忍无可忍,小声开口:“大人要不把衣裳穿上,分开睡吧……硌。” 陈君迁的身子更明显的僵硬了几分,随后捡起散落满床的中衣,冷静了一会儿,默默穿上,拉过另一条被子把自己盖了起来。 沈京墨在被子里系好兜衣,面朝他躺:“我知道宫里有避孕的丹药,不知民间有没有。过两天得空了,我去找家医馆问一问。” 民间自然有。毕竟宫里有娘娘们明争暗斗,大户人家的后宅里虽人少些,斗起来却也不简单,避孕的药物自然少不了要用。 但这些药都贵,寻常人家也用不着,唯一常买这种药的,就只有花楼里的姑娘。 陈君迁想了想,声音有些沉:“后天休沐,我陪你去。” 第二天天不亮陈君迁就悄悄起身回了卫府,当晚又趁夜赶了回来。 陈大和陈川柏不知他中间回来过一次,沈京墨却嫌他辛苦:“就为了那点子事儿,大人可真有精神。” 陈君迁没觉得她这是在损他,快快洗漱一番,穿着中衣上床抱住她猛亲了几口:“我明明是想你了,你这么说我多伤心。” 沈京墨转过身去不理他。 陈君迁的确也乏了,把她往怀里紧了紧,脸埋在她后颈,很快便睡着了。 转过天,他休沐。 沈京墨戴着帷帽遮住面容,与陈君迁一道去了县里的医馆。 医馆分很多种,寻常的医馆多是男子看诊,治些常见的病症,也有些医馆有名医坐镇,可瞧些疑难杂症。 还有一种医馆,并不开在人来人往的街市,门上也不挂显眼的牌匾,问诊的也全是女医,专门为女子瞧病。 陈君迁带沈京墨来的便是这样一家女医馆。 关上门,不用沈京墨开口,陈君迁便将来意说给了女医听。 那女医四十来岁,与他娘一般和蔼,认真听完两人的需求,并未露出异样的神色,却皱了皱眉。 看她的反应,沈京墨和陈君迁对视一眼,不禁疑惑。 顿了顿,女医道:“这药,有。不过……” 她没说完,转身从后屋取来一瓶药放到桌上:“每次行房前服下,半个时辰后起效,一粒药能持续一到两天……” 陈君迁不关心这个:“伤不伤身?” 女医抬眼:“是药三分毒,何况是这种药性猛烈的,若只是偶尔服用倒还好,要是长期服用,月事便会紊乱,还有人因此腹痛、出血,将来也不易有孕了。” “那不吃了。” 陈君迁斩钉截铁地说完,谢过女医,拉着沈京墨出了医馆的门。 沈京墨一直沉默着,听到那药的作用如此生猛时,她也不禁有些怕。 但若不用药,他又要强忍着。 何况那事,也不只是他一人忍得辛苦。 走在街上,沈京墨轻轻捏了下陈君迁的手:“女医不是说那药偶尔服用并无大碍吗?大人六天才回家一次,我少吃就是了。” 陈君迁反手攥住她的指尖:“用药不是长久之策,更何况对你身体不好。” 夫妻之事是为了取悦彼此,若要一方承担这么大的伤害,那还不如不做。 顿了一会儿,他道:“一定还有别的法子既能避孕又不伤身。我去想办法。” 沈京墨极轻地“嗯”了一声。 两人说着说着,刚好走到了集市上。陈君迁也不去想这些事了,拉着她从这个摊位走到那个摊位,凡是她多看上几眼的首饰把件,都给她买了个遍。 一条长街还未走过一半,他怀里就快抱不下了。 沈京墨拉不住他,只好目不斜视,直挺挺地往街口走。 但下半条街首饰铺子不多,却都是好吃的,她就算眼睛能忍得住,鼻子总不能不呼吸。 等一条街走下来,她手里又多了两串冰糖葫芦,还有几包糕点和包子被他拎在手里。 回到家,陈君迁把吃食分给老爹和弟弟,随即便回了屋,把一众首饰摆在桌上,拉着沈京墨一样一样地试。 沈京墨受不了他,但毕竟也的确是自己喜欢的首饰,她便不厌其烦地穿戴起来,试到兴起时,还不忘换上与之相匹配的衣裙来问他好不好看。 得到的答案当然都是一样的。 试完最后几件,沈京墨把首饰收进妆奁,天也快要黑了。 两人把先前买回来的包子热了热,用过晚饭后简单洗漱上了床。 陈君迁没忘记留着中衣,更是与她分了两床被子。 夫妻俩静静仰面躺在床上,谁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陈君迁突然掀开被子,钻进了沈京墨的被窝里,一把将人捞进了怀里。 床上都是她的味道,他睡不着。 沈京墨被他吓了一跳,抬手去推他。 陈君迁却按下她的胳膊,埋在她颈窝猛吸了一口气:“我就抱一会儿。” 先前两人一直没有圆房,他对那事也只知道个大概,却不知究竟是何滋味,可如今体会过了,佳人在旁,再要他忍,谈何容易。 沈京墨不敢动,怕他更忍不住。 好在他也只是抱着她,嗅嗅她的气息,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 安安静静抱了一会儿,他突然隔着中衣在她肩头用力却不疼地咬了一口,随即翻身下床出了屋子。 沈京墨迟疑片刻,跟了过去。 站在门口,她看见他揭开水缸的盖子,舀了一瓢冷水,兜头浇下! 冰凉的清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上身,单薄的中衣湿淋淋地贴在他身上,水珠顺着发梢衣角往下淌。 此时可是冬天,沈京墨光是看着都觉得冷。 一连浇了几瓢下去,陈君迁才把水瓢一扔,忍着寒意往屋里走。 沈京墨赶紧取来巾子和干燥的中衣:“快换下来,别受了寒。” 他把衣裳换了,坐在床沿上微微发抖。 她跪坐在他背后给他擦头发。 但她靠得太近了,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馨香直往他鼻子里钻。 陈君迁闭上了眼,两手死死抓住床沿,喉结艰涩滚动了两下。 不行,还得去冲水。 他拂开她的手,起身又要到院里去。 沈京墨一怔,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后,忙追下去拽住了他。 她不是男人,不知道冲冷水有没有效,但看它的样子,似乎作用不大。 只是他这样,她实在于心不忍:“那样做太伤身了,难道没有别的纾解之法吗?” 陈君迁正要宽慰她他扛得住,但话到嘴边,却突然顿住了。 他看她的眼神变了几变。 沈京墨愣了一下,眼眸微微张大:“……有?” 第69章 消息 “要打仗了?” 陈君迁端来清水和澡豆,把沈京墨的手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洗了三遍。 洗完把水倒了,他又将弄脏的衣裳放进盆里洗干净,再把水盆狠狠洗刷一番,回到屋里时,沈京墨正躺在床上揉手。 陈君迁跑回到床上,拉过她的两只手,在手背上狠狠亲了两口,给她揉捏起来。 “娘子辛苦。” 她掌心红彤彤的,拇指与掌心相连处尤其红也尤其酸,手腕也累。 沈京墨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按摩,闭上眼,心想,她总算能歇息了。 方才提出用他法纾解时,她还不知道具体要如何做。等他说完,她就有些后悔,可提都提了,又看他的确难受,她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帮他。 起初她还觉得羞人,也不敢看,可到后来就全然顾不上脸红,只剩累了。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05节 早知道要这么久,她说什么也不会管他! 陈君迁憋闷了四天,总算得以纾解,现下只觉身心舒畅,给她按摩起来也格外用心,捏完了手,又去揉手腕,再一路捏到小臂、肩膀,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直到她拍拍他的手说要睡了,他才乖乖停下,把被子给她掖好。 沈京墨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大人明日回了卫府,可不许中途再跑回来了。” 陈君迁刚躺进被子里,一听这话,手肘撑起身子,贴到她背后,伸长脖子去看她的脸:“嫌弃我、不想看见我了?” 沈京墨闭着眼睛,不然真想白他一眼:“这么冷的天,来回一趟几个时辰,连个整觉都睡不上,大人也不嫌累。” 陈君迁听完咧嘴一笑:“心疼我?” “心疼大人的马。” “你怎么也胡言乱语,”陈君迁搂住她的腰把她连人带被子拖进怀里,低头在她脸上使劲亲了一口,“分明就是心疼我。” 沈京墨怕他胡来,回过一只手去搡他:“还敢抱?”给他擦擦头发他都能那样,真要抱着她睡一夜那还得了? 他按住她的手送回被窝里去,又把人捞回怀里,在她身后躺下:“隔着被子呢我还能做什么?再说就算是驴啊牛啊也得歇歇吧,你当我是神仙,你吹口仙气我就能……” 沈京墨脸庞胀热,隔着被子给了他一肘:“下次休沐也别回来了!” 陈君迁不逗她了,抱着她摇晃了几下:“好了好了不闹你了。赶紧睡,不然明儿早上回卫府,睡不上一个整觉,你又要心疼了。” 沈京墨扭过脸去瞪他。 可他倒是乖,说完话,把脸往她后颈一埋,还真就好好睡觉去了。 沈京墨眯了眯眼睛,最终还是没有再吵他,任由他抱着睡了过去。 第二天上午,陈君迁回到卫府时,还未到校练场就听见了士兵喊号子的声音,虽不怎么整齐,但声势不小。 他将马交给手下送去马厩,往校练场走去,意外地发现竟是李满在带兵操练! 真是稀奇。 不过连李满都开始操练了,他自然不能落后,换上他都尉的衣裳,让赵友去集合队伍。 自打年前赵友兄弟几人跟着陈君迁一起上了趟玉带山,回来后就缠着陈君迁要从李满手下调到他这里来,陈君迁也十分欣赏他们几个,便去找翁逢春和李满商议。 李满和手下的校尉正愁赵友这几个家伙不服管教,一看有人主动要来接走这些个烫手山芋,哪里还会拒绝? 于是赵友他们当天就成了陈君迁的兵,也是他当时仅有的兵。 不过现在他的士兵也到卫府报到了,虽然每天操练时间有限,夜里也不在营房住,但好歹手底下有人,他不至于闲得发慌。 赵友的其他几个弟兄还在山里画舆图,他作为最有作战经验的一个,留在卫府帮陈君迁练兵。 两千多名士兵很快便集合起来,面朝演武台分作两队,中间有一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左边是李满的一千精兵,右边是陈君迁那一千多后备兵役。 陈君迁和李满同时站在演武台上。 “李都尉,你先请?” 李满背着手仰着鼻子,声音不大:“先热热身,跑五圈。” 左边一千精兵开始跑步。 这些兵平时虽然练得少,但怎么也比陈君迁手下那些强一点。 陈君迁看了眼自己的兵,决定一点点慢慢增加:“先跑三圈。” “八圈!”身边的李满突然对他的兵喝道。 陈君迁疑惑地瞥他一眼,却见李满挑衅似的瞪了他一眼。 陈君迁迟疑片刻:“四圈。” 李满:“九圈!” 陈君迁皱眉。 两旁的校尉和赵友面面相觑。赵友来到陈君迁身边小声问:“都尉,咱到底跑几圈?” 陈君迁顿了顿:“三圈,跑完之后带他们练习射箭。” “好嘞。”赵友领命而去。 陈君迁疑惑地看了李满两眼,转身往校练场外走。 李满跟了过来。 走出去没几步,他叫住他:“陈君迁!” 陈君迁脚步一顿,转过身来:“李都尉找我有事?” 李满气势汹汹地走到他跟前。 陈君迁低头看他。 李满一顿,向后挪了一大步,质问他:“你把盈盈怎么了?” 陈君迁一愣:“孟三小姐?她怎么了?” 李满瞪眼:“你少跟我装糊涂!盈盈这几天被禁足,连我都不让见!我问过了,她被禁足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你!” 孟盈盈被禁足了?这他倒是没听说。 莫非是因为钱嬷嬷? 但是钱嬷嬷那件事陈君迁自然不会和李满这个无关的人说。 “李都尉,如果我真对孟三小姐做了什么,我今天就不会好好的出现在卫府,而是被孟大人抓去郡守府了。” 他知道李满对孟盈盈有意,因此针对他,他无所谓,但因为针对他而处处与他较劲,伤及无辜就不好了:“李都尉如何训练士兵与我无关,但跑九圈未免太多了。李都尉要是心里有气,可以找人练练拳脚,别迁怒自己的兵。” 陈君迁说完转身欲走。 李满咬牙切齿,扑过来抓他袖子:“姓陈的……” “咳咳!” 一声轻咳,李满和陈君迁停下争执同时转头。 翁逢春负手站在不远处,脸上的表情全然不似往日轻松惬意,见两个人看过来,他一歪头,示意两人跟他走。 陈君迁和李满对视一眼,李满不悦地撒开他的衣袖,去追翁逢春。 陈君迁紧随其后。 到了翁逢春的屋中,孟沧竟然也在。 他脸色凝重地看了看陈君迁和李满,对翁逢春点点头。 翁逢春示意陈君迁把门关好后便开口了:“从今日起,没有要紧事,你们就别离开卫府了。陈都尉,你手下的兵,我也让人给他们分配营房了,明天起就让他们在卫府专心操练。” 李满大惑不解,撇撇嘴表示不满。 陈君迁则是眉峰一凛:“要打仗了?” 李满难以置信地看他一眼。 孟沧摇摇头:“南方的万寿郡年前被南羌攻破了,永寿郡也危在旦夕。朝廷派了十二万大军前来,到时指挥的营帐要设在咱们长寿郡。” 陈君迁不明白:“长寿郡和万寿郡还隔着一个永寿郡,指挥打仗不去前线,反而呆在咱们这儿?” 孟沧:“你不懂,这次出征,还有一位公主随军督战,永寿郡不安全,最稳妥的就是咱长寿郡。好了好了,叫你们来也不是给你们讲这些的。总之,从今天起,你们就专心练兵,到时公主来了,也要让她看到我们长寿郡的士气!” 陈君迁听完,暗暗叹了口气:原来让他们努力操练,只是为了在公主面前表现。 陈君迁:“公主何时会到。” 翁逢春:“大军几日后出发,大概二月底前就能到了。” 也就是说他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想要把一群散漫惯了的士兵训练好,谈何容易。 陈君迁和李满都顿觉头大,但谁也没说话。 把正事说完,孟沧摆摆手让他们回去操练。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 有了要紧事做,李满没工夫再和陈君迁争执,快步走出翁逢春的屋子,回头狠狠瞪了陈君迁一眼,撂下句“别让我逮着”,走了。 陈君迁走在后头,没理会小孩子放的狠话。关上翁逢春的屋门时,他听见孟翁二人的对话。 翁逢春:“朝廷都派出十二万大军了,还需要我们卫府这两千个兵?” 孟沧:“说是十二万大军,其实哪有那么多?北边、东边都在打仗,这十二万大军都是各地卫府临时抽调的,最多也就七八万,能打仗的精兵,超不过三万。” 翁逢春:“我听说南羌纠集了三十万人,就算没那么多,也绝不止三万。以少对多,还要镇压反叛的暴民,这仗不好打呀。” 孟沧:“是啊,而且这次是驸马领兵,再难打也不能输,赢了是驸马指挥得好,输了是各卫府平时训练懈怠、咱们招待不周,不是个好差事。唉,虽说长寿郡四面环山难进也难出,就算南羌人打进了永寿郡,肯定也不会进咱这儿,我还是有些担心呐,要是真打过来,咱这两千兵能不能守住公主还不好说呢。” 两人说完,忍不住叹息一声,许久没再说话。 门外的陈君迁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回了校练场。 * 三天后的下午,谢玉娘走镖回来,带着从外地买回来的新奇吃食来了学堂。 沈京墨见状,难得地歇课一天,姑娘们各自从家中拿了些零嘴儿来,围坐在小院中边晒太阳边聊天。 葡萄村的姑娘们大多从未离开过永宁县的范围,谢玉娘在这里是最见多识广的,姑娘们都爱听她讲在外面遇到的故事。 只是这一次,谢玉娘提到长寿郡以外的事,却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趟走完,我大概很久不会再出去了。” 姑娘们都不理解:“为什么呀?” 谢玉娘看看众人疑惑的表情,最终把目光落在了沈京墨身上,似乎她最能理解她所说的话。 “这趟镖本来很好走,结果我们按着老路线走到一半,才听说前方在打仗,人们都往外跑,只能绕道。又走了几天,又遇到打仗,回来的时候也差点儿撞上战事。” 姑娘们大惊:“外面这么乱啊?” 还有人担心:“打仗的地方离咱们这儿近么?不会打过来吧?” 有人安慰她:“咱们这儿四面都是山,能打进来也出不去,谁会费这个劲,放心吧啊,只要咱好好待在家,谁打仗都跟咱没关系。” 姑娘们纷纷表示认同,唯有沈京墨和谢玉娘对视一眼,神情一般凝重。 谢玉娘喝了口水接着说:“南边的万寿郡你们知道吧?年前让南羌人打进去,把郡守的头都割下来了。我听说永寿郡也快开打了,朝廷派了个驸马来指挥,听说还有公主要一起来呢。”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06节 听见“驸马”两个字,沈京墨眼睫一颤。 姑娘们眼睛却皆是一亮:“驸马来打仗,公主还要跟着?好恩爱呀。她不害怕吗?” “是啊,要是我想去战场看热闹,我爹非打断我的腿!皇帝就不怕公主有危险吗?” “你懂什么呀,人家公主都是有侍卫保护的!人家当然不怕了。” 姑娘们七嘴八舌讨论着,最后把视线齐齐转向沈京墨:“沈姐姐,你见过公主吗?” 沈京墨正慢条斯理吃着点心,听她们一问,点点头,将点心放下:“宫宴上见过几次。” 一个姑娘高高举起手来:“公主有你好看吗!” 其他姑娘纷纷笑了起来,显然也是想问一样的问题。 沈京墨无奈地笑:“圣上有八位公主,都很漂亮。” “哇——”姑娘们发出羡慕的声音,“也不知这次来的是哪位公主,咱们能不能见见。” 女孩子们闲聊,聊着聊着话题就拐到别处去了。 沈京墨没再插话,默默吃着点心。 她们不了解,但她知道,如今的八位公主里,有五个年纪尚幼,最长的两位早已出降,玉城公主年前刚刚出降,又是最漂亮最受宠的一位,想必圣上不会同意傅修远新婚燕尔便来做这么危险的事。 只要来的不是他就好。 不论是玉城公主还是他傅修远,她都不想见到。 * 又过了一日,陈君迁休沐回家。 他到家时天早就黑了,沈京墨记着他明日休沐,八成今天晚上就会连夜跑回来,所以特意给他留了门,省得他又翻窗户吓她。 屋里没点灯,陈君迁把马拴好,小心翼翼拉了下门,开着。 他勾了勾嘴角,蹑手蹑脚地进屋。 沈京墨躺在床上,想着他快回来了,一直没睡着。见他进来,她翻身坐起,点上灯,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陈君迁摇摇头:“怎么还没睡?” 沈京墨当然不会说是在等他:“白天睡多了,不困,睡不着。” 陈君迁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出去打了盆水回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和一个药瓶,将布包里的东西放进水中,撒上些药粉,轻轻搓揉起来。 沈京墨好奇地走过来看:“这是何物?” 陈君迁把那薄巧轻透的东西捞起来给她看:“这叫鱼泡,有些腥,拿这药粉泡一泡能去腥。” 沈京墨还是疑惑:“吃的?” 陈君迁一噎,没说话,把鱼泡挤了挤水分套在了手指上。 看那形状大小,还弹性十足…… 沈京墨顿时明白了过来,红着脸跑回床上,背过身不理他了。 陈君迁看着她的背影无声地笑了一笑,也不着急,耐心地把鱼泡洗净泡软,这才拿巾子挤干水分,捏在手里朝床上走去。 第70章 故意 “你为我读兵书?” 陈君迁走到床边,低头去看沈京墨。 她闭着眼,察觉到背后那道火辣辣的目光,干脆把眼睛闭得更紧了,手也死死攥住被子压在胸前,怕他上来扯。 陈君迁轻轻笑了下,开始慢慢地脱衣裳。 等了一会儿,沈京墨听不见身后有动静,狐疑地睁开眼来,小心翼翼扭脸一瞧,就看见这人站在她床边,双眼直直盯着她,正把中衣的扣子解到只剩最下面两颗。 他衣领大敞,一侧衣襟遮住大半胸膛,另一侧却挂在臂弯,露出结实的臂膀,麦色的皮肤因为情欲微微泛红。 沈京墨顿觉喉咙发痒,赶忙将头转了回去,又把眼紧闭了起来。 陈君迁脸上的笑意更深,不疾不徐地脱掉中衣,又去脱裤子。脱完了,他撩起她的被子,一丝不挂地钻进去抱住了她。 沈京墨一动不动,没有抗拒他贴近。 他便顺势去剥她的衣裳,中衣、兜衣,一件一件被他褪下、扔出被窝,挂在床头床尾。 沈京墨把通红的脸埋在被子里,紧紧咬住唇,一声也不吭。 脱完最后一件,他握着她的腰让她平躺,将被子往上一拽,钻了进去。 经历过之前两次,沈京墨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可前两次是在荒无人烟的山上,这次却是在家,陈大和陈川柏的屋子只与他们隔着一个小院,沈京墨怕弄出动静教人听见,羞红着脸,伸长了胳膊去抓挂在床头的兜衣。 兜衣离她有些远,还没拿到,她就没忍住发出了声音。 沈京墨慌忙捂住嘴巴,动了动身子揪过兜衣来咬在了嘴里。 感觉到她身子挪动,陈君迁掀开被子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咬在嘴里的兜衣上时,眼神一暗。 沈京墨见过他使坏的表情,心中大叫不好,可还不等她阻止,他就先抓住了她的双手。 她手腕细,被他一手按住就无法挣脱。 他低下头去,手口并用,存心要她失控。 沈京墨担心被人听见,不得不保持理智,可莫大的欢愉却一波接着一波涌来,她嗓子里发出一声声压抑的呜咽,眸中也泛起了泪光。 终于,在极度的舒畅险些冲破喉咙时,陈君迁停了下来。 他爬上来,拿开她口中松松咬着的兜衣,看着她痴痴的泪眼,低下头来从她眼角吻到红嫩的唇。 “你故意的……”她总算敢发出声音,但声量还是小小的,像是怕被人听见。 他一边笑吻她一边辩解:“十来天没亲热过,怕你疼。” 说完他又亲了她几下,钻出被子坐起身来。 沈京墨的视线随着他移动,看见他低头,她目光也向下移,随即又像触电似的慌忙转过脸去。 陈君迁的余光瞥见了她的反应,忍不住笑她:“你说你,好奇心重,什么都要看,看了还害羞。” 沈京墨张了张嘴,发现似乎没法反驳,干脆把被子往上一拉,盖住了自己滚烫的脸。 他扯了扯被子:“别闷坏了。” 她没理。 陈君迁便不去管她,将那泡软了的鱼泡拿过来,试着往上套。 “喔。”他口中发出一声惊讶的低呼。 沈京墨听见了,按捺不住好奇,露出两只眼睛来看。 “我才知道鱼泡能拉这么长,你看。” 沈京墨竟真看了过去。 鱼泡顶端被他拿线缝起来了,虽然缝得不大好看,但很细密,没有一丁点空隙。原本那鱼泡还有些白粉色,如今被抻长,竟显得有几分透明,形状大小却是意外的服帖。 她也是第一次见这东西这样用,忍不住细看了几眼,等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在看哪里,她那本就通红的脸色瞬间蔓延到了脖子。 “你就是故意的!”她拿起兜衣用力甩他。 陈君迁抓住兜衣,顺势扑过来搂着她亲:“我也是第一次用,还是躲在营房里偷偷缝的,你也不夸夸我的针线活。” “你还说……” 陈君迁真就不说了,埋头干活。 沈京墨赶紧又把兜衣塞到了口中。 只是情到浓时,陈君迁忍不住俯下身来拿开兜衣吻她,她只漏出一声娇吟,剩下的便尽数被他堵了回去。 加上新房的床比小木屋那张结实得多,他动作再大,这床也纹丝未动,到最后也没传出多少动静。 一刻多钟后,沈京墨浑身绵软地被他放开,陈君迁给她擦干净,喂她喝了些水,摘下鱼泡去洗。 他就在屋里没出去,沈京墨懒懒地翻了个身面向他侧躺,看着他洗了一会儿,突发奇想:“所有鱼泡都是一般大么?” 陈君迁头也没抬,认真灌水检查搓洗:“大鱼的大些小鱼的小些。我买的是最大的一条。” 沈京墨一噎:“谁问这个了。” 她背过身去不理他了。 陈君迁把鱼泡和自己都洗干净,回了床上抱住她。 她也没穿衣裳,两个人安安静静贴了一会儿,沈京墨的脸愈发红润起来:“大人好像……” 话没说完,陈君迁跳下床去,又把鱼泡拿了回来。 直到沈京墨昏昏沉沉睡过去,她也不记得他俩究竟做了多久,只隐约记得中途他还下床洗过一次鱼泡。 第二天早上,沈京墨拖着酸软的腿和腰,赶在陈君迁苏醒之前起了床。虽说身子还乏,但也决不能躺着,否则他说不定又要乱来。 陈君迁也确实累了,为了提振士气,他这些日子都和士兵们同吃同住同操练,昨晚操练结束,又跑了几个时辰的马赶回家,和她纠缠了半夜,就算是铁打的也该扛不住了。 直到天光大亮,他都还没醒。 沈京墨给他留了早饭,揉了会儿腰,慢慢走去了学堂。 等他醒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 虽然昨天有些累,但他起床后却是神清气爽。用过早饭,他把最后一次用过的鱼泡清洗干净,挂在窗下晾干,趁她没回家,他牵上马,赶去县里采买些用具。 永宁县的街市还是和以前一样热闹,陈君迁牵着马走在人群中,不时有人和他问好。 等他把新的水盆、巾子买好捆在马背上,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叫住了他:“大人!好久不见我可想死你了!” 陈君迁一回头,就看见了衙役苏北铭那张圆嘟嘟的脸。 自从大年初二去县衙认过一次贼人之后,陈君迁就再没去过县衙。苏北铭今日不当差,好不容易遇见陈君迁,咧嘴笑着跑过来和他一起走。 他怀里揣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见陈君迁看过来,他脸上突然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 陈君迁盯着他怀里那四四方方直棱直角的东西瞧了瞧,笑话他:“又是那种‘好看的’,是吧?”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07节 当初就是这小子塞来的那本春宫,惹得她几天不肯搭理他。 苏北铭“嘿嘿”笑着挠了挠头:“这不今儿得空嘛弄点儿新鲜的。” 陈君迁对那东西嗤之以鼻。 两人转而聊起了别的。县衙的衙役们都关心他在长寿郡过得如何,陈君迁知道他们惦记,把能透露的都说了说,让苏北铭转告其他人自己一切都好。 走到路口,两人也该各回各家了。 “那大人我就先走啦,你记得常回来看看我们啊!”苏北铭说完,吸了吸鼻子,和陈君迁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走出没几步,背后突然响起陈君迁的声音:“等一下……” 苏北铭吓了一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追过来的:“大人还有事儿?” 陈君迁的眼神瞄了瞄街市上的人群,拽着他往旁挪了几步,犹犹豫豫地:“你那东西,在哪儿买的?” 苏北铭一愣:“啥东西?” 陈君迁嫌弃地“啧”他一声,一指他怀里。 “哦!这东西,”苏北铭恍然大悟,如实道,“就是话本铺子里买的,不过不摆在架子上,一般人去买不到。咋,大人要看?” 陈君迁垂着眼,很轻地“嗯”了一声,塞给他些银子:“随便弄一本就行。” 苏北铭连忙推拒:“不用钱不用钱,我那儿有好多,我给大人找一本?” 陈君迁应下,说下次休沐时去找他。 苏北铭又嘿嘿笑了起来:“大人,嫂夫人不爱理你啊?” “没有啊,”陈君迁下意识回答完,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抬腿在苏北铭屁股上来了一脚,“别胡说八道啊。” 还是这熟悉的一脚,苏北铭揉着屁股憨笑:“知道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大人可别忘了来拿啊。” “不许让别人知道。” * 回到家时已是晌午,陈君迁早饭吃得晚,便干脆没吃东西,把新巾子洗净晒干,和新水盆一起收回了屋里。 下午,沈京墨依然在学堂忙碌。陈君迁闲来无事,又把昨晚穿过的衣裳和被褥抱到河边去洗。 河边有一群晒着太阳洗衣裳的婶婶,陈君迁蹲在她们中间,被这些婶婶你一言我一语地夸奖了好半天“勤劳、顾家、疼媳妇”。 陈君迁低着头一一应下,没敢说这些都是他弄脏的。 洗完这些,学堂还没放课。陈君迁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便趁她不在,把屋子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收拾到一半,还翻出了几本他在卫府看过的兵书和一本永宁县志。 左右无事可做,收拾完屋子,他便学着沈京墨的样子,坐在窗下翻起兵书来。 晚饭前,沈京墨总算回家了。 两个人一起用过饭,她开始绕着院墙根走路,说是锻炼。 陈君迁陪她一起走,走了一会儿,他觉得无趣,干脆拉上她一起去村子里转转。 此时天边尽是红霞,家家升起炊烟,院墙那头不时传来呼唤自家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两个人手牵着手走在村里的小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沈京墨想起谢玉娘说的战事,问陈君迁可否知道。 陈君迁轻叹了口气:“万寿郡已经被攻破,永寿郡怕是也难守住。朝廷派了军队来打这仗,但是我听翁都尉的意思,胜算不大。” “我们这里可有危险?” “他们分析南羌人不会攻打长寿郡,但我觉得不好说。”陈君迁说完,见沈京墨皱了眉头,想要宽慰她,却不知怎么说。 他只是面上不显露,实则心里也一直在忧心此事。 但他现在只能抓紧练兵,要真打过来了,他肯定拼死护住长寿郡,要是护不住,至少他在卫府,消息灵通些,可以提前把家人送去安全的地方。 只是这些话太过沉重,他不想和她说。 于是陈君迁转移了话题:“听说这次有位公主随军督战,不知道是谁。” 沈京墨见他突然提到这事,眨了眨眼睛,语气不太自然:“是啊,不知道是谁。” 陈君迁侧目看过来。 其实来的是谁都行,他只怕是那位不好惹的玉城公主,还有她那位更麻烦的驸马傅修远。 但看她的神情,他也猜不出她是什么想法。 这个话题不好。 他再换:“我最近在看兵书,不过有些看不懂,字大部分都认识了,连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人话。” 沈京墨斜眼看他。 大年初一在他的营房时他就说过,他在读兵法,读地方志,那时她只是随便一听,但回家后想起这件事,便也去找了些兵书,甚至靠他的面子,从县衙借了永宁县志来看。 “就知道大人看不懂,我才自己学了,等着大人来问。结果大人每次休沐就只惦记着那事……活该看不明白。” 陈君迁一怔:“你为我读兵书?” 沈京墨白他一眼:“不然呢?难不成还能是因为我喜欢?” 那些兵书他看都觉得枯燥,她不仅读了,还悉心做了标记和注解。 他乐得合不拢嘴,捧住她的脸狠狠亲了一大口。 沈京墨打他的肩:“在外面呢!” “不走了,回家,给我讲课!”陈君迁说完一把将她打横抱起,不顾沈京墨挣扎,大步往回家走。 第71章 伤身 “往后六天一次” “你别……”沈京墨想让他把她放下来,可一开口,又怕声音太大引来外人的注意,只好抓紧了他的衣襟,狠狠剜他一眼,压低声音道,“下次我散步你不许跟来!” 陈君迁笑嘻嘻地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但是沈京墨看懂了他的想法——反正她又拦不住他。 沈京墨想了想,似乎还真没什么办法对付他这般无赖,只好又瞪他一眼,窝在他怀里不说话。但走出几步,她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抬起手来在他胸口狠狠打了一巴掌泄愤。 陈君迁一路把她抱回家中。 时值傍晚,陈川柏刚把后院晒好的药材收回来,一抬头就看见兄嫂二人进院,羞得他立马抱着药篓子转过身去捂住了眼。 沈京墨连耳根都红了,把脸埋进陈君迁颈窝,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咬牙催促:“快进屋!” 陈君迁用脚尖顶开房门再关上,来到桌边,他坐下,把她顺势放在自己腿上。 沈京墨起身就要离开,陈君迁一把按住她的腰把她拽回怀里,两手环在她腰间亲她的脸:“在外头害羞,回了屋里怎么还要跑?” 沈京墨嫌弃地把他推开:“川柏都瞧见了!你这个当大哥的也不知羞。” “他过几年也要娶妻,说不定到时比我还黏人,以后有我笑话他的时候,先让他笑话几年怕什么?” “歪理!” 陈君迁又笑着凑过来亲她。 沈京墨这次推不动他了,只好赶紧转移话题:“不是要读书嘛?再不开始都该歇息了。” 这确实是正事,陈君迁又猛亲了几口,总算把她放开了:“我去取书,你把灯点上。” 沈京墨总算得了自由,坐到旁边一把椅子上,用凉森森的手背贴了贴滚烫的脸,这才去把灯中的火烛点燃。 陈君迁拿着书回来,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一句话给她看。 沈京墨飞快地看了一眼:“‘爱故不二,威故不犯,故善将者,爱与威而已’,说的是为将之道。将军体恤下级,士兵便不会生二心,将军威严,士兵便不敢冒犯,因此为将者当恩威并重,将士才会忠心追随。” 她解释完又补充:“先前大人在县衙时,一众衙役与大人关系都很好,我虽然不常去县衙,但也听闻他们平日会与大人说笑,而不是看见大人就噤若寒蝉,说明大人待他们好,他们也喜欢大人。但大人安排他们做事时,他们也不敢推脱怠慢,面对雁鸣山的山匪也肯拼命厮杀,说明大人在县衙颇有威信,发号施令,下属不会不从。可见在这点上,大人早就无师自通了。” 陈君迁听完笑了:“以前怎么没这么夸过我?” 沈京墨正悉心讲解,见他说些不正经的,屈起手指,指节在书本上重重敲了两下,严肃道:“夫子授业要虚心听讲,大人不专心,要罚。” 陈君迁赶紧配合地端正了态度,一脸诚恳:“我第一回 上课,不懂事,夫子且绕过我这一次。” 沈京墨轻哼一声:“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陈君迁连连点头。 她满意地笑了一下,继续给他讲:“古有将军战后亲自为负伤的士兵调药,将得胜的赏赐全部分给士兵,自己分毫不取,士兵感念将军仁爱,自然忠心不二,奋勇杀敌。但若只是如此也不够,将军太好说话,久而久之,便会失了威信,士兵也易骄纵,不服调遣。” 陈君迁接话:“所以该赏赏,该罚罚,小事上松些,大事上严些,让手下又敬又怕,才最服管教。” “大人说得对。” 陈君迁得意一笑:“这句呢?” 沈京墨垂眸去看:“‘将受命之日忘其家’,是说将军出征不能有牵挂,要专心打仗,若一直惦记家人,难免分心,束手束脚,便不能得胜了。这句应该很好理解呀。” 的确很好理解,陈君迁也看得懂:“所以要是打起来了,我就先把你们送走。” 他说得认真,沈京墨不由一愣:“南羌人真会打进来?” 陈君迁看着她惶恐的神情,顿了顿,笑着安抚:“我是说万一。再说朝廷都派大军来了,还有公主督战,要是没打赢公主多没面子?” 沈京墨却还是心有不安。 “怪我怪我,我就是读到这儿才随口一说,”他赶紧翻了几页,“这句呢,这句我也不太懂。” 沈京墨又给他继续讲起来,只是兴致不高,只将难懂的话用通俗易懂的词句解释一遍,却无心用典举例了。 讲了小半个时辰,陈君迁把书一合:“不早了,你白天在学堂讲了一天的课,别太累了,歇了吧。剩下的我回去慢慢读。” 他明天还要早早起身回卫府,沈京墨便点了点头,将书本收了起来。 洗漱过后,两人一起躺下。 自从有了肌肤之亲,二人无事便不会分两床被子睡,尤其是冬天,抱着他堪比被窝里揣了个汤婆子。 两人都穿了中衣,沈京墨靠在他怀里,一时没有睡意。 她指尖勾弄着他衣摆上一根线头,眼睛眨得很慢。 “睡不着?”陈君迁突然轻声开口。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08节 沈京墨“嗯”了一声。 “在想南羌会不会打进来?”刚刚提到这件事后她就神情恹恹的,想必还是在担心此事。 沈京墨没有否认,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玉娘说,现在外面到处都在打仗,只是长寿郡群山环绕得天独厚,才安全些。可战争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大人在卫府,消息应该更灵通。现在南边战况如何,你跟我说个实话。” 她说着,翻了个身,手臂撑起身子趴在床上,盯着他看。 陈君迁抚弄着她散下的长发,犹豫片刻:“我知道的也不多,只听说最南边的万寿郡已经让南羌人占了,暴民砍了郡守的头,向南羌投诚。南羌人把钱粮抢完,在城里四处放火,整个万寿郡白骨成堆,大火烧了几天几夜都没烧完。现在轮到永寿郡,虽然永寿卫府还在死守,但已经很多天没有消息传出来了,能不能撑到大军赶来,说不好。” 沈京墨这才知道外界的情势已经到了这般危急的程度:“永寿郡后面不就是长寿郡?” “是,”陈君迁轻叹一声,“但长寿郡在永寿郡西北方向,易守难攻。南羌人只是为了财富而来,应该不会来攻长寿郡,。永寿郡东北方向少高山多平地,是有名的鱼米乡。他们大概会往那边走。” “可我听说南羌兵入侵如蝗群过境,走到哪里不管贫富都要劫掠一番。万一……” “我也在担心这个,不过这些日子卫府已经开始认真操练,守城应该不难。只要朝廷大军到了,南羌应该打不进来。” 可大越的军队是什么样,沈京墨也不是不知道,父亲曾经痛斥武官懈怠,边关战事年年有,年年输,输则割地赔款买几日太平,这样的将军能带出什么好兵,就算来了又有什么用。 除此之外,她更担心陈君迁:“大人初到卫府不久,若真有战事,我怕……” 打仗不是儿戏,他才读了几天兵法,虽说南羌强攻长寿郡的可能性不大,但绝非没有。 陈君迁看着她笑了笑,支起身亲吻她皱起的眉头:“不是你说,那些兵法我早就无师自通了么?且不说这仗不一定会打过来,就算打过来,上头还是翁都尉和朝廷派来的驸马指挥。要是真到我不得不顶上的时候……” 他把她抱进怀里,亲她的发丝:“我就把你接过去,你在后面给我讲兵法,我在前头现学现卖……” 沈京墨是个悲观的性子,此时正忧心忡忡做了最坏的打算,就听到他又开始胡言乱语,气得用脚踢他的小腿。 陈君迁把她抱得更紧了,赔笑:“好好好,到那时我肯定先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将军不能顾家嘛。” “你再这样我真生气了。” 她语气分外认真,盯着陈君迁的一双眼中看不到半点笑意。 陈君迁低头看着她,闭了嘴。 半晌,他认真道:“我知道你担心我,不过这事儿谁也说不好,也许明天永寿郡就会沦陷,后天南羌就打过来了,也许大军很快就到,南羌连永寿郡都越不过来。确定不了的事情,何必提心吊胆地惦记?” 沈京墨没说话,他继续说:“现在能做的,也就是带着卫府的兵好好操练,我抓紧读书,做好能做的一切准备,其余的,多想也没用,徒增烦恼而已。” 他所言不无道理,杞人忧天最是无用。 沈京墨咬唇不语,只是收紧了抱着他腰的手臂,把脸埋进了他胸口。 陈君迁轻轻拍她的背,像哄她睡觉似的:“不管打不打仗,我向你保证,一定会保护好你。” “还有你自己。”她声音闷闷地说。 “嗯,还有我自己,”他心里一暖,捧起她的脸亲了亲,“好不容易娶到这么漂亮的娘子,我可不能出事儿。” 沈京墨已经懒得踢他了,无奈地笑了一声:“不说了,明日大人还要早起,快睡吧。” 说完她就要转过身去,可刚刚转到平躺,他就压了过来,把她往身下拽:“明天一走又要五天不见。” 沈京墨立刻听出了他的意思,忙按住他探到她身下的手:“纵欲伤身,大人明日还要操练,不可放纵。” 他的眉毛耷拉了下来,抱着她轻晃,想讨她心软。 沈京墨吞咽了一下,还是坚定地拒绝了他的求欢:“以后每次休沐只许做一晚,回卫府之前必须好生休息,六天一回,多一天也不行。” 说完她就甩开他的手,背过身去阖眼睡觉。 陈君迁在背后盯了她一会儿,见她真睡了,只好恨恨地咬了咬她的耳朵:“行,听你的。但是下次休沐,你得全听我的。” 沈京墨当然不可能轻易答应他的无理要求:“休想!万一你……” 话没说完,他已经背过身去睡觉了。 沈京墨扭头看看他的背影,哼笑一声,戳他的腰:“让你顾着点身子别太贪就生气了?” 陈君迁故意重重地“哼”了一声。 “我还不是为你好,”她失笑,又戳他一下,“大人怎么还耍小性子。” “那你答应我下次听我的。” 她想也没想:“那你先说说看下次想怎么做?” 陈君迁这才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直发亮,活像只见到了肉的饿狼。 沈京墨心道不好,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准在想些羞人的办法欺负她。 “下次……” “算了别说了!”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过身去捂住耳朵,“你快睡,下次的事下次再说!” 她每次都这样,既好奇又容易害羞。 陈君迁笑着把她捞进怀里,在她脖子上啃了一下,意有所指地轻声道:“再过五天你就知道了。” 语气之暧昧,听得沈京墨立刻红了脸。 第72章 香囊 他不在,她睡不着 月底,太白星现,五星连珠。 上京三万龙虎之师整装待发,次日一早于南城门下集结。 公主华盖与侍卫走在大军最前列,傅修远骑马同行,玄甲红氅,腰间坠着一个浆洗得快要褪色的旧香囊。 自古大军出征,为振士气,帝王大多会来相送。 城门上,百官已恭候景帝一个多时辰,一脸虚态的景帝才姗姗来迟。 昨夜和两个新入宫的妃子热闹了一宿,今早内侍伺候景帝起身时,三人还光溜溜地交叠躺在龙榻上。 内侍唤了七八回,景帝才幽幽醒转,想起今日玉城就要随军出征,一走起码数月不见,他才慢慢爬起来。 可衣裳穿到一半,两个妃子手一勾,他腰带就又散了。 厮混一番后,景帝总算赶在晌午之前来到了南城门上。 冬日的阳光虽不强烈,站在城楼上却也觉得刺眼。景帝只随便对将士们说了两句必胜,叮嘱傅修远务必照顾好玉城公主后,便将剩下的流程全权交给了傅升,自己回宫补觉去了。 傅升位于百官之列,代景帝斟酒祭军旗,又说了一番慷慨激昂的送军辞,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 时至正午,大军终于开拔了。 玉城公主虽然随军出征,却不愿舍弃舒适但笨重的华盖,众将士不能越过公主先走,只好慢慢跟在华盖之后,走了许久,才行至城郊几里地。 送别亭外,不算宽敞的路中间,有一白须白发之人拦车。 公主侍卫二话不说将人拿下,却听驸马打马上前,道了声“且慢”。 来者是傅府的老管家。 管家对傅修远躬身:“长公子,老爷在亭中等您。” 傅修远敛眸:“大军出征不得迁延,恕我无暇话别。” 管家没有让开:“公子,老爷有话要和您说,请您务必过去一趟。” 傅修远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最终还是让了一步,将马交给小厮行舟,跟随管家去了送别亭。 亭子四面挂着薄纱帐,风一吹,飘荡似仙境。 一头白发的傅升坐在亭中,面前摆了一副棋。他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傅修远走到他面前坐下,他便将黑子推到了傅修远面前。 傅修远看了看那几乎已成死局的棋局,思忖片刻,落下一子。 傅升随之落棋,道:“此番出征,你打算如何退敌。” 傅修远神情淡漠:“作战之策是为机密,无可奉告。” 傅升不恼,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南羌号称三十万大军压境,实则能战之兵不过八万,其中半数非南羌人,与南羌绝非一心。此战皆为财来,断不会深入作战,无非是今年南羌一带洪灾不断,缺衣少粮,才会攻破万寿郡。” 傅修远静默不语。 傅升继续道:“你此去,沿途各地卫府的兵马会陆续汇入这三万人的队伍。这些人彼此陌生,作战难免不一心,要将他们统一起来,可不简单。” “我自有办法,不劳傅大人费心。” 傅升脸上的皱纹一僵,不再说话。 两人安静下棋。 很快,白子便将黑子吃掉许多,傅升此时才又开口:“陛下此次准你出征,是看在公主的面上。虽未设期限,但长期作战要消耗大量兵马粮草,劳民伤财。陛下之意,是让你小胜几场后,与南羌和谈。永寿郡万寿郡已是弃子,不必硬保。等南羌人得到了足够的钱粮,自会离去。” “傅大人的意思是,永寿郡与万寿郡的数万百姓,可以任由南羌鱼肉。我纵有大军在手,也不过走个过场。是么?” “我军怠惰,各地驻军更是松懈,南羌却连年作战,论经验、士气,你拿什么与南羌硬拼?倘若南羌动怒,绕过长寿郡直指江浙,上京便要断粮断盐!此为大事,由不得你胡闹!” 傅修远抬眼看着傅升发怒的模样,蓦地笑了一声,幽幽道:“原来傅大人也知道大越军队懈怠至极。可沈大人当初依照您的意思指出此事,为您计划中的变革铺路时,您为何将他当做弃子呢?” 傅升陡然一怔:“你说什么?” 傅修远气定神闲地落下一子:“沈大人是您一手提拔,就算为人刚直,也不会傻到当朝得罪百官,绝了自己和妻女的后路。若非有傅大人撑腰,他断不会那样做。只是他却不知,傅大人变了想法。” 傅升怔忪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只觉脊背发寒。 这件事他瞒了将近一年,就连枕边发妻都不知道,他怎会知晓? 半晌,傅升道:“我是为了傅家。” 傅修远并不反驳:“傅大人可记得,入京为官第一天,对我说过什么?” 入京为官第一天,那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情了。这数十年里,他殚精竭虑,一步步坐到尚书左仆射之位,为大越和傅家早早熬白了头发。 傅升遥想当年,可朝中每天大事小情无数,几十年前说过的话,他早已想不起来了。 但傅修远记得:“你说为官者,应一心为民,克己奉公,匡扶社稷,死而后已。彼时傅大人仅有五品,住在城边最破落的房舍,夏季漏雨,冬季漏风。但那时的傅大人,比尚书左仆射傅大人,更像个好官。” 傅升默了许久:“那时为父初任官职,只有一腔热血,却无大局观念。如今为父所做的决策,都是反复斟酌之下,对大越、对傅家,最有利的决定。” 傅修远闻言,笑着落下一子,起身道:“可见我与傅大人,早已不是一路人。告辞。” 望着傅修远转身离去,傅升并未拦他。 良久,他轻叹一声,拿过黑子来,想要将未下完的棋局完成。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09节 可低头一瞧,他才发现,原先那已成颓势的黑子,竟不知如何被傅修远盘活,隐隐有了反扑之势。 傅升盯着眼前的残棋,沉默了很久、很久。 傅修远回到马上,大军继续向南进发。 千里之外的葡萄村中,沈京墨正与姑娘们围坐在学堂中绣花。 前几日她接了个新绣活,要为一位富商家的大小姐缝制及笄宴上穿的新衣,时间有限,她这几天便放下了手头上的其他活计,专心赶制这一件。 她绣得专心,姑娘们不敢打扰,直到沈京墨双眼发酸,不得不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她们才凑上来,把自己绣的香囊拿给她瞧。 看见第一个香囊时,沈京墨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一连看了四五个绣品,清一色都是香囊,她就觉得怪了:“怎么突然都开始做香囊了?” 姑娘们也是一愣,和沈京墨几目相对,惊讶道:“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花朝节了,沈姐姐不给小陈大人做香囊吗?” “花朝节?”沈京墨迟疑地摇摇头,“不曾听说过,是这里才过的节日吧。”就像五月要抓金龙王一样,她在上京从未听过这些习俗。 姑娘们见状也颇感意外,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起来:“花朝节就是二月份的一个节日,第一朵春花开的那天就是花朝节。按我们这儿的风俗,花朝节那晚,有情人要在篝火边相聚,跳舞、唱歌、互送礼物。女子若是对谁有意,便要绣个香囊当做礼物。” 沈京墨听明白了,缓缓点了点头。 “以前小陈大人从来不去,好多姑娘绣了香囊,都没送出去。” 有姑娘想起以前的事,被左右两个姑娘同时捅了捅胳膊。 沈京墨自然看见了她们的小动作,笑:“认识这么久了,你们还不知道我的脾气?想说什么就说,我又不会介意。” 姑娘们都知道她性子和善,笑嘻嘻地问她:“沈姐姐,今年小陈大人要是休沐在家的话,你带上他一起来呗?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嘛。” “就是,我还想看沈姐姐给小陈大人做个什么样的香囊呢。” 有人反驳:“人家都是夫妻了,哪还用送香囊呀?你们别瞎撺掇。” “夫妻怎么了?我娘和我爹都成亲十多年了,俩人还偷偷互送花朝礼呢。” “什么你都敢说,不怕回头你娘揍你!” “你们不说谁能知道!我娘要是揍了我,肯定是你们告的密!” 姑娘们一说起话来就闹哄哄的,沈京墨无奈地摇摇头,继续赶她的绣活去了。 晚上回了家,她把还未完成的新衣小心翼翼放进篮中,用过晚饭,点灯读书。 陈君迁在卫府,她不知道他的兵法和地方志读到了何处,只能尽快读完,好在他休沐时给他讲解。毕竟她又不善兵法,也是现学现卖,有些需要反复思考才能理解的地方,她必须得提前备课。 前几日兵法读了太久,以至于她一看到兵书就脑袋胀痛,今日便换了永宁县志来读。 永宁县志并不厚,她已经看到了几十年前的事,其中有记载称,数十年前的一任县令,体谅县中百姓进出永宁需要翻山越岭,实属不易,便带领众人开山凿石,硬生生在武凌山中挖出一条通往外界的通道。 只可惜县令在这项工程开始不久后病逝,朝廷觉得开山浪费钱财,便不再拨款,那条通道挖了一半,便不了了之。 这故事开端令人振奋,结局却让人扼腕,再加上主人公也是永宁县令,沈京墨读到这里,便没了再读下去的心情,将门落闩,熄灯上床。 许是今晚有些冷,没有陈君迁,她翻来覆去许久也没睡着。 半晌,沈京墨睁开了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屋顶想了一会儿,爬起身来,掀开柜箱一通翻找,找出了一块湖绿色的绸子。 那是她之前接的绣活用剩下的一块边角料,做什么都不够用,但料子太好,她一直没舍得扔。 她把料子折叠比划了两下,将其放进了放绣布绣线的篮子里,准备明天带去学堂,给他做个香囊。 第73章 桌前 “上次不是答应我,这次都听我的…… 按照大军出发前的计划,首日傍晚就该进入冀州,在冀北城外扎营过夜,但因种种原由,开拔不断耽搁,致使天色已晚时,他们离冀北竟还有四十多里的距离。 队伍中虽无人说话,却不时有低低的胃鸣声传来。 走在最前的傅修远看了看天色,微微拧眉,但还是让人传令下去,大军就地扎营造饭,明日早些开拔。 将士们虽走了半天的路,但速度不快,所以并不算累,扎营做饭也有劲,很快便安顿妥当。 傅修远的军帐也扎好了,就在玉城的行帐旁,被士兵们的营帐围在中间。 行舟给傅修远送了吃食进来,等他用过饭,又去烧了一锅热水,拉上帐帘让他擦身。 眼下虽已快到二月,但北方的夜里依然很冷,傅修远卸下玄甲,看了那冒着热气的水盆一眼:“行军在外,不比在上京,没那么多讲究。况且我整日骑马,出不了多少汗,不必日日清洗。” 行舟接过他的红氅玄甲来放好,将巾子放进水中泡热拧干:“好,我记住了。” 傅修远褪去外衣,坐在凳上,又道:“将士们都没热水用,我是一军主帅,更不该例外。下次不要再烧水了,我和他们一样用冷水。” 行舟一愣:“可是公子的腿……” “不碍事。”傅修远解开中衣,接过行舟递来的巾子一点点擦拭起来。 他肤白如玉,合上衣襟时看上去是个清瘦文人,可解开衣裳,肌肉线条流畅又不夸张,可谓赏心悦目——只要忽略掉那漂亮的胸膛上几道狰狞的伤疤。 那些伤疤纵横交错,最长的一条从左侧锁骨一直延伸到右边胸下,像是要把他的胸膛生生剖开,如今虽已愈合,却仍与周围的皮肤颜色不同,一眼便能分辨。 行舟只看了一眼便红了眼圈,蹲下身来为傅修远揉腿:“公子的腿又肿了,明日还是再烧些热水敷敷吧,我走远些烧,不让别人看见。” “不用,许久未骑马,不大适应而已,过几日便好了。” 行舟咬住嘴唇,鼻子发酸,忍了半晌,还是小声说道:“小姐要是知道公子为她受了这么多苦,肯定会心疼的。” 提到沈京墨,傅修远的眼中顿时多了一丝温柔。只是这一点点波澜很快便被他抚平了。 他抬手一敲行舟的头顶:“不许胡说。” 傅修远这一敲并没用力气,行舟却委屈地抬头:“公子……” “此去长寿郡若真遇见她,这些事,一个字都不许提,听见没有?” 行舟扁着嘴不说话。 傅修远又抬起手来,作势还要敲他脑袋。 行舟刷得一下掉起眼泪来:“可我替公子委屈!” 傅修远低眸看着行舟的红眼睛,忍不住笑着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微一抬膝拂开他的手:“别哭了。去门口守着,别让人进来瞧见。” “我还是给公子揉揉腿吧。” “去守着。需要你时我自会喊你进来。” “哦……”行舟吸了吸鼻子,慢慢往帐子外走。 “把眼泪擦干净再出去。”傅修远在背后提醒。 行舟站在帐帘后面,拿衣袖使劲擦了擦脸上的泪,把帘子掀开一条缝钻了出去,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地守着去了。 帐外的天早就全黑下来了,行舟看着眼前无数座营帐和举着火把巡视的士兵,眼泪还是忍不住地掉。 他只好一遍遍拿袖子去擦,擦得两边袖口都是洇湿的痕迹。 来来往往的巡逻兵看见他哭,以为他是遭了驸马训斥,谁也不敢多问,只当做没看见。 帐中,傅修远看着帐帘上映着的行舟擦泪的影子,顿了顿,将已经凉了的巾子放进水盆中浸热。 夜里冷,水凉得也快,他迅速将身子擦洗了一遍,穿好衣裳遮住胸前的伤疤,这才把行舟叫回来。 行舟眼圈还是红的,低着头出去把水倒掉,回来伺候他歇息。 傅修远却还不困,正站在一副悬挂在挂架上的舆图前沉思。 大军今日行军的距离已经远远落后于原定计划,根据永寿郡最近一道塘报所说,城中军民最多只能撑到二月底。 若要在永寿郡沦陷之前赶到,明日必须急行军,趁冀州地势平坦好走,把耽搁的这大半日路程抢出来。 思忖片刻,他对行舟道:“你去一趟公主行帐,就说华盖行动太慢,耽误大军赶路,明日改为马车。她若嫌苦,便留在冀州,不必再随军。” 行舟一听,脸色顿时像吃了苦瓜一般:“公子,那些事我保证不对小姐讲,您别灭我的口啊!这些话我要是跟公主说了,我还能活着回来嘛。” 傅修远什么也没说,扭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行舟一眼,又转回去看他的舆图去了。 行舟紧抿着嘴,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吧,为了公子,我赴汤蹈火也是应该的。公子,我去了!” 他说完,傅修远无奈转头,就看见行舟壮士赴死般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玉城公主的行帐还未熄灯,妙意拎着满满一大桶用过的水,费力地走出行帐将水倒掉,又回去接着盛浴桶里剩下的水。 她是公主的大丫鬟,这种小事本不该她来做,只是此次随军出征,公主一共带了八个丫鬟,却被驸马做主减掉了一半,剩下那三个晚上许是吃坏了东西,这会儿上吐下泻的,公主跟前便只剩下她一个人贴身伺候了。 趁她还未进去,行舟快跑两步上前拉住了她,嘿嘿一笑:“妙意姑娘,公主今儿心情还好吧?” 妙意轻叹:“吃了一天的灰,心情能好到哪儿去?你要是没大事儿,就别进去找不痛快。” 行舟苦着脸,附到妙意耳边说明来意:“要不,辛苦好姐姐,帮我转达一下?” 妙意才不上赶着触这个霉头:“你当我不怕死啊?驸马交代你做的事,我可不管。” 说完她就掀开帐帘进去了。 行舟“哎哟”一声,在帐子外踱起步来,思考着等下进去的说辞。 玉城自小在宫中长大,何时过过这风餐露宿的日子?虽说她食用的饭菜是丫鬟单独准备,独自居住的行帐比十几个人住的军帐都要宽敞奢华许多,她还是觉得辛苦,就算刚刚泡过热水澡,身子还是又酸又乏。 她此刻换上柔软的衣裙躺在舒适的软榻上,心里只觉得委屈——要不是为了傅修远,她堂堂一国公主,哪用得着过这样的苦日子? 正想着,妙意掀开帘子进来了。 玉城顺势看向她,自然也就瞧见了在帐外走来走去的行舟。 她让妙意将人唤了进来。 行舟眼还泛红,赔着笑脸进来,站在门口给玉城问安。 玉城摆摆手:“有事说事,本宫没精神听你寒暄。” 行舟连连点头称是:“殿下,驸马说,华盖虽好,可能遮阳却不能挡风,明日咱们就进冀州了。冀州这地儿风沙大,驸马怕您吹着,请您明日换乘马车再走。” 玉城美目一眯,盯着行舟半晌没说话。 行舟低着头不敢看公主的脸色。 “驸马真是这样说的?”玉城不信。 行舟只得点头:“小的哪敢骗您呀。” 玉城冷笑一声:“那他为何不亲自来说?”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10节 “回殿下的话,驸马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了。” 听到傅修远有恙,一旁安安静静的妙意不由得抬眼看了行舟一眼。 玉城却道:“是不想见本宫,找的借口吧?” 行舟赶紧辩解。 玉城懒得听这小厮扯谎,她今日着实累了,没力气去和他吵架,挥了挥手让他出去:“记得将马车备好。” 行舟松了口气,赶紧问安告退,欢欢喜喜地跑去找傅修远复命。 行帐中,妙意观察了一番玉城的脸色,小声问道:“殿下要是累了,要不奴婢替您去看看驸马?兴许真是病了。” 玉城想了一会儿,躺了回去:“本宫乏了,熄灯吧。” * 休沐前一晚,陈君迁照常赶回了家。 今日他出发得早,到家时天才擦黑。 两人用过晚饭,沈京墨便取来兵书,坐在桌边等他洗完了碗回来讲课。 不一会儿,陈君迁回到屋里时,已经在院中用凉水擦过身了。 沈京墨冲他笑了笑,等他来听课。 陈君迁却径直走向柜箱,翻出两块深色的厚布来,把前后两扇窗子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 沈京墨不解地看着他忙活:“大人这是做什么?” 陈君迁不答。等遮完了窗,他走到桌边来挨着她坐下,把她抱到腿上来。 沈京墨赶忙抬手抵住他胸膛:“又要乱来?” “怎么是乱来?”他一手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把兵书扯过来,“这样听课我更专心。” 沈京墨才不信他这鬼话,但他说完之后,的确便没再乱动。 她将信将疑地回过身去,翻开兵书问他:“这几日读到何处了,可有不明白的地方?” 陈君迁指出了几处,正好也是沈京墨初读时不大易懂之处。 她清了清嗓子,逐一给他讲解。 陈君迁每听懂一条便认真点点头:“娘子真聪明,什么都难不倒你。” 沈京墨听得心里一美,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早早备了课,当然这话她肯定不会让他知道。 讲了大半个时辰,薄薄一本兵书读完了,陈君迁的手便开始不老实起来。 沈京墨起初还能忍着悸动将他作乱的手拂开,到后来便再难以集中精力,身子发软地靠在他肩上,小声问他鱼泡泡好了没有。 “回来就泡水里了。”他咬着她耳朵,温热的鼻息激起她耳后一片粉红。 沈京墨便不说话了,搂住他的脖子等他抱她到床上去。 可陈君迁却迟迟没有去床上的意思,反扶着她站起身来,握着她的肩让她背过身去,双手撑在桌沿上。 沈京墨不解地回头,正要问他想做什么,裙子就被他掀到了腰上。 “你干什么!”她急忙去推他。 可她的力气哪能撼动他分毫,陈君迁结实的左臂环上她的腰,身子微微压下来,贴着她耳后厮磨:“上次不是答应我,这次都听我的?” 第74章 欺负 “一天天不着家,陪学生比陪我多…… 沈京墨不明白他要做些什么,慌张地去按自己的裙摆,刚好隔着布抓住他的手。 她脸红得快要滴血:“那也不能在这里乱来……” 陈君迁的手停了下来,却没松开她,保持着方才的姿势问她:“就试一次,要是不喜欢以后就不来了,好不好?” 他嗓音带着情欲缭乱的微哑,伴着明显的喘息,听得她腰上发痒,身子也跟着抖了几抖。 “那种事……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灯还没熄……” “窗户都遮上了,谁都看不见,连影子都没有。” 她就知道他一回来就挡窗户是没安好心! 沈京墨羞涩难耐,觉得此举实在太过孟浪,可又架不住心中隐隐好奇,两相犹豫下,一时没有回应。 陈君迁也不急,慢慢吻她的耳朵,一路向下,吻过颈侧、滑向微敞的衣襟。 她的身子开始颤栗,抓着他的手也渐渐松开了,算是默许。 他把她身后的裙子拢到前面让她抓着,自己去戴鱼泡。 沈京墨羞得闭上了眼。 她实在不明白,有床不躺,为何非要站着,而且还非要在桌子前面。 可等他回到她身后,她很快便懂了为何非要在此——若非有桌子给她支撑,她根本连站都站不稳。 没两下,沈京墨抓裙子的手便松开了。 她慌乱地扣住桌沿,想要稳住身形,可随后那一下,沉重的桌子都被她推得向前挪动了半寸,发出“吱”的一声摩擦的钝响。 她顿时一惊,怕那声音传到屋外去,忙反手推他,想让他轻点。 陈君迁却抓住她伸过来的手腕,反而更快了。 她不敢说话,怕一张嘴就会发出那种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只好紧咬着唇,可还是有零星呜咽忍不住地哼出来。 没一会儿,陈君迁突然停了下来。 他比她高太多,就算她踮着脚尖站,他也要屈膝,时间久了使不上劲。 沈京墨好不容易得了空,喘息着回头去看他。 陈君迁一脚勾过一把垫着软垫的椅子,扶着她跪了上去,自己也单膝跪上。 又开始了。 沈京墨用肘撑着身子趴伏在桌上,发饰都晃得松散下来,挂在发丝间摇摇欲坠。 他紧跟着贴下来,边啄吻她耳垂边诱她回答:“喜不喜欢?” 沈京墨不答,他就继续追问。 她又羞又气,低头去咬他箍着她的手臂,可又怕给他咬出血,一点也没敢使劲。 陈君迁停了一下,轻声笑笑,抬手把灯和兵书拉到了跟前。 烛光靠近,沈京墨本能地闭了闭眼,却听见他不紧不慢地开始翻书。 “怎么突然拿书过来?”她颤声问他。 陈君迁没回应,只是慢了下来,书翻过一页才动一下,似在看书,字多便翻得慢些,字少便快些。 丝毫不顾及她被他的时快时慢磨出的哭腔。 她恨恨咬牙:“陈……” “夫子说过,温故而知新。时间紧迫,就算做着别的事,也得读书不是?” 他说着,翻书的手突然一顿,似是找到了想要温习的内容,手指指着在“祸在于好利”的第四个字。 “夫子,这字怎么读?” 沈京墨不上不下,难捱得眸中泛泪,看字都有重影,半晌才认清,颤巍巍地答:“好……” “还有一种念法呢?” 她软着声音回答了他。 陈君迁把书翻到下一页,长指慢慢划过一行字,停在了“杀一人而万人喜者,杀之”的第七个字下面:“这个呢?” “喜……”沈京墨刚发出半个音就不再说了,在他手臂上用力拍了一巴掌。 “不认得?”陈君迁故作不懂,把书本一推,俯身将她抱个满怀,唇贴在她颈侧轻轻啃咬,“夫子备课不认真,是不是该罚?” 不等沈京墨作何反应,他便又如先前那般放肆起来。 沈京墨险些发出声,她只好收回一只手来捂紧了嘴。 陈君迁拉下她两侧衣襟,一手扣住她的肩,将她拉进他怀中,一手掰过她下巴吻她。 她的衣裙都堆在腰上,身上觉得冷,便本能地向身后的热源贴近。可后背贴上他胸口还不够暖,她只有拉着他的胳膊把自己抱紧再抱紧。 桌上的灯晃了很久很久,直至她软成一汪春水,倒在冰凉的桌面上。 陈君迁飞快地脱下衣裳,托起她的腰,把带着体温的衣服垫在她身下。 她浑身都舒畅,也酸软得不想动弹,伏在桌面上轻喘。 他轻轻拨开垂在她脸上的发丝,俯下身来从她的额角一路滑过光滑的脖颈,沿着肩头一寸寸啄吻,最后将脸埋在了她的颈窝,与她一道喘着粗气。 等两人的呼吸都逐渐平复下来,他突然没来由地笑了一声。 她懒懒开口,问他笑什么。 陈君迁在她肩头咬了一口:“我家娘子香香软软的,像块荔枝糕。” 沈京墨不禁莞尔,耸动肩膀搡了他一下。 他顺势抽身,抱起她软颤的身子放到床上,蹲在床边,用新买来的水盆和巾子给她清理。 沈京墨扯过被子来遮住上身,低头去看他。 屋里光线很亮,她一眼就看见了自己被软垫磨红的膝盖,忍不住在他肩上踢了一脚。 陈君迁蹲着,重心不稳,好在她没有用力,他只是向后一仰便很快稳住了身形。 他抬头,无辜看她:“怎么了?” 沈京墨剜了他一眼,声音带着懒意,听上去有几分像娇嗔:“净会想些坏主意来欺负我……每次回来都急着做那事,还说不是见色起意。” “冤枉!”他快快帮她弄干净,连自己也顾不得收拾,摸到床上搂住她,抓起她的一只手往自己胸口按,“你摸摸,是不是真真儿的。”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11节 他胸膛还落着汗,她可不稀罕摸。 见她不信,陈君迁急了,心里怎么想,便都一股脑地和她说:“我这不是嘴笨嘛。每次一分开都好几天,回来见着你就高兴得不行。” 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些,手也按在她手背上,让她摊开手掌触他的心跳:“我就想让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可是我书读得少,让我说些好听的话,我真想不出来,就不自觉地想抱抱你,亲亲你……” 沈京墨怔住了。 她原本只是觉得他们方才有些过分,想吓他一吓,让他以后别再做这种放浪之举,却不想得到的竟是他如此认真的剖白。 虽说刚刚亲密无间过,冷不丁听到这些话,她还是觉得脸上隐隐发烫,忍不住推了推他:“大人身上都是汗……去擦擦。” 陈君迁松开她,却没急着下床,想了一想,认真地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只是贪你身子?” 他问得太过直白,沈京墨脸一热,不想和他聊这个:“你快去擦擦,擦完了把灯吹了,我要睡了……” 陈君迁却不让她回避,拉着她的手腕把她拽起来,拿被子裹住她,盯着她的眼睛道:“我当真是因为喜欢你才想和你做那些事儿。你要是不喜欢,以后我就不做。” 沈京墨皱了下眉头。 她何时说过不让他做了! 分明是因为他每次回来都猴急地拉她上床,让她觉得他馋她身子多过喜欢她这个人,她才…… 结果还被他倒打一耙! “……你爱做不做。” 她说罢,背对他躺倒下去。 身后安安静静。 沈京墨把脸埋在枕头与被子之间,等着背后的动静。 陈君迁看了她几眼,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默默穿上衣裳下床去了。 听到“吱呀”一声屋门开合,沈京墨意外地转过身去。 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他这是……气走了? 沈京墨蹙眉,坐起身来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他回来。 她刚刚的话很过分么?这么晚了,他又刚出过一身汗,还敢往外跑,也不怕受寒? 懒得管他。 她把被子往上一拉,蒙着头躺了回去。 片刻后,又把被子掀开,穿衣下地,打算去找找他。 衣裳刚穿到一半,屋门口就响起了脚步声。 沈京墨一顿,在屋门打开的一瞬间扒掉还未系好的衣裳,钻进被子里背对门口,一动不动地继续躺着。 屋门轻轻合上,门闩落下,脚步声变得极轻。 灯灭了。 沈京墨莫名觉得紧张起来。 很快,她听见踢掉鞋子的声音。下一刻,一个微凉的身子贴近她的背,淡淡的澡豆味道传来,一只手轻轻握住她的肩,小声问:“睡了?” 她没回答,耸了下肩抖掉他的手。 陈君迁轻笑一声:“不睡的话,你转过来咱俩说会儿话。” 她不动,把眼都闭上了。 须臾,她只觉床微微颤动,睁开眼,就看见这人一侧手脚撑在她眼前,螃蟹似的横移到她这头来,那么大的个子,却非要挤进她和墙之间。 沈京墨不等他躺好,转身面向床外。 陈君迁赶紧抓住她的手臂,没让她转过去,笑嘻嘻地:“我刚刚仔细琢磨了半天,你说‘爱做不做’,其实是不反对我做,对不对?” “我可没那样说。” 但她语气明显软下来了,可见确实没有真生气。 陈君迁隔着被子抱住她:“我刚才好好反省了,怪我总忍不住,害你误会我只是贪恋你的美色。要不这样,明儿别去学堂了,我陪你去县里、或者郡里,好好玩儿一天,只要你不同意,我绝对不碰你一下。” “都这么晚了,我上哪儿通知学生明日歇课?不去。” “明天早上我帮你通知。你讲那么多,学生也得有时间消化,歇一天对他们也好。再说我六天才回来一次,你一去学堂,整整一天都不着家,陪学生比陪我都多。” 他委屈地撇撇嘴,沈京墨瞧着他那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没忍住笑了出来,随即又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来:“看我明日的心情吧。” 说完她拍了拍他握着她肩膀的手:“我要睡了。” 陈君迁乖乖松手,放她平躺,又给她掖掖被角,而后才回到床外侧躺下。 躺了没一会儿,她那头的被子底下传来一阵动静,被子随之隆起又落下,似乎很是忙乱。 陈君迁侧目看过去,就见她一只手悄悄伸出被子,把一件衣裳放到了一旁。 他愣了一下:“什么时候还把衣裳穿上了?” 转念一想,应该是他出去清洗的时候。 “为了防我?” 沈京墨瞥他一眼,不仅没否认,还极为痛快地点点头:“对呀,为了防大人回来又动手动脚。” 陈君迁摇头:“承认得这么干脆,说明我猜错了。” 他眼珠一转,立马又有了猜测:“是不知道我做什么去了,想出去找我吧?” 他倒是聪明。 沈京墨被猜中了心思,没有说话。 陈君迁见状就知道自己说对了,忍不住地笑,凑近来抱她:“你心疼我。” “再胡说明日我还去学堂!” 第75章 不碰她 “可以么?” 天际才泛白,陈君迁就睁开了眼。 沈京墨面朝他侧躺着,还在熟睡,白净的下巴缩在被子下,额头轻抵着他的肩,脖子没有挨着枕头,几乎是悬空的。 也不知她这样睡了多久,等下起来脖子会不会疼。 陈君迁小心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伸手托住她的脖颈,把枕头拉下来垫在她颈后,随后轻轻转身下地,穿好了衣裳便出门了。 屋门关上,院中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不久院门也传来开合的声音。 沈京墨的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确定陈君迁真的出门了,她才翻过身去平躺,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脖子。 其实在他起身时她就醒了,只是在装睡。 昨晚他说今日要带她出去走走,她还未答应,要是现在醒了,肯定又要和他“你劝我拒”一番—— 她说“为人师表不能不务正业贪图玩乐”,他说“休息一天天塌不了就算塌了也有他顶着”。 她说“学生们到了学堂发现她不在会难过”,他说“自学一天不缠着他娘子又不会掉块肉”。 这些对话她猜也猜得到,与其跟他拉扯半晌,还不如装作不知,等他“先斩后奏”,通知了学生们今日歇课一天,她再迟迟醒来——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她还能少说两句话,省省嗓子。 他现下大概就是去学堂通知学生今日歇课了。 经过昨晚一番折腾,她身上还有些乏,但精神还不错,便打算继续躺一会儿等他回来。 也不知道他等下打算带她去何处。 长寿郡她只过年时去过一次,除了孟府哪儿都没看过,但长寿郡太远,只去一天的话,大半时间都要浪费在路上。 去县里也不错,不过去得多了,不知还有什么可玩的。 她抱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心情大好地猜测着今日的计划安排。 想了许久,陈君迁还没回来。 肚子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哀鸣,沈京墨揉了揉上腹,想要等他回来一起用饭,可是胃不答应。她只好穿衣下地,从厨房拿来半块点心垫垫肚子。 刚刚把最后一口放进嘴里,院外就传来了陈君迁和村里人说话的声音。 沈京墨赶紧灌了几大口水,把噎人的糕点咽下去,脱掉外衣跳上床,钻回被子里,按照他走之前她的睡姿躺好。 片刻后,屋门被轻轻推开,陈君迁轻手轻脚地端着早饭走了进来,把吃食放到桌上,来到床边叫她起身。 刚一靠近,他一眼就瞧见了她唇边沾着的糖渍和糕点屑。 陈君迁眯了眯眼睛,扭脸看看她那几件昨晚挂在椅背上、如今却散落到了床上的衣裙,无声地勾了勾唇,装作不知她已经醒了,轻声把她叫醒。 一连叫了三次,沈京墨才“睡眼惺忪”地醒过来,迷迷糊糊看了看天色,“呀”地叫了一声,一边飞快地把衣裳往身上套一边说他:“都怪大人昨晚胡来。去学堂都要迟了。” 陈君迁回到桌边摆饭,听她责备,“嗯嗯嗯”地点头应下,半点也没反驳。 沈京墨穿衣的手一顿,奇怪地看向他的背影。 按照以往的经验,他此时应该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拉住她,软磨硬泡一通,让她放弃去学堂的想法。 今天怎么没反应呢? 她提高了些声量:“我急着去学堂,不和大人一起用饭啦。” 陈君迁还是“嗯嗯嗯”的。 沈京墨迷惑地皱皱眉头,试探着往门口走去:“我走了。” 陈君迁还是不说话。 走出几步,沈京墨停了下来,转回身看他:“大人不拦我?” “昨天说过了,没有你的允许我今天绝不碰你一下。” 她眉尖一抖:原来是这么广义的“碰”,她还以为只是…… 沈京墨抿了抿嘴:“那我真走了!”说完转身又往前走。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12节 陈君迁一点也不急,甚至还在桌后坐了下来,拿起一块热乎乎的糖饼边吹边说:“去吧,出门之前记得把嘴上的屑沫擦掉,别让学生发现夫子偷吃。” 沈京墨一惊,忙抬手一擦嘴角,果然抹下来几粒白白的糖渣。 难怪她怎么说他都不急! “你早看见了!”发现了竟然也不揭穿她,还看她演这么久! 沈京墨气笑了,跑到桌边打他。 胳膊刚举起,正咧着嘴笑的陈君迁一指她的手:“我能不能碰你?” 沈京墨瞪他一眼:“怎么,你想还手?” “那我哪舍得。但是你碰我就等于我碰了你,你不允许我碰你,你就不能打我。” “我管你那么多!”沈京墨不等他说完,巴掌就朝着他手臂拍去。 陈君迁却是灵活,躲到椅子另一头,与她绕着桌子追跑了两圈后,一把抓过柜箱上她的氅衣张开,转身朝向她。 沈京墨没收住脚步,一头撞进他怀里,被他用氅衣兜了个正着。 不等沈京墨躲,他用氅衣把她裹起来,抱到桌边放在椅子上。 沈京墨这时才艰难地从衣服底下抽出手来:“不是说好不碰我?” “隔着那么厚的衣裳不算碰。”陈君迁说完他的歪理,把糖饼推给她,自己拿起一块,走到她对面坐下,也不知是怕挨着坐不小心碰到,还是怕她刚才没打着,待会儿伺机报复。 沈京墨昨晚在这张桌子边上让他弄得腰酸腿软,如今坐在这里用饭,脸又不由得红了。 昨天她跪过的那个软垫也湿了,他出去清洗时也把软垫带了出去一并洗干净。她现在坐在光秃秃凉冰冰的椅子上,怎么想怎么觉得脸热,忍不住在桌底踩了他一脚。 磨磨蹭蹭地用过了早饭,太阳早已高升。 两人总算出了门。 今日天清气朗,阳光晒在背上暖洋洋的。 沈京墨难得休息,再加上天气逐渐暖和,路边新草发芽,头顶湛蓝无云,她心情也好得很,走起路来也有劲头,两条胳膊甩啊甩的。 走在她旁边的陈君迁侧目看了看她,突然把手背到了身后。 沈京墨余光看见他的动作,笑问他怎么突然学上京的官老爷走路。 陈君迁摇摇头:“是怕你来拉我的手,害我不小心碰到你。” 沈京墨:…… “谁稀罕了!”她说完,也把手背到了背后,加快脚步往前面走去。 陈君迁憋着笑,大步跟上她。 今日永宁县中有人当街表演杂耍,沈京墨发现时,周围已经围了几大圈的人。 她拽着陈君迁的袖子朝人群跑去。 可是人实在太多,挤得水泄不通,她只能听见前方不时传来叫好和鼓掌声,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瞧见一颗颗攒动的脑袋。 她急得踮脚,伸长了脖子,却还是不够高。 一旁的陈君迁倒是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看见。 “现在在胸口碎大石。好厚一块石头。锤头比人头都大……要砸了!” 她看不见,他还现场转述,分明是在馋她。 沈京墨斜眼瞪他。 陈君迁冲她笑:“要不我抱你起来看?” 他想得倒挺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不用!我不看了。”她转身便走。 陈君迁跟上她,走了几步,发现附近就是座茶楼。 他喊住她,带她上了茶楼二楼,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看吧,这儿看得清楚,还不用和人挤。” 沈京墨满意地笑了笑,倚在窗前看街对面的杂耍。 不过这些街头的杂耍艺人表演都大差不差,胸口碎大石看多了,也没什么意思。沈京墨在上京见过驯猴、驯鹦鹉,甚至是驯蛇的,再看这些,多少显得无趣,她只看了一会儿就不看了。 茶楼楼下有人说书,沈京墨从半截开始听,却也听得明白,那故事讲的是一对青梅竹马自幼情投意合,却因种种原因不得不分开。 故事虽俗套,可架不住说书人讲得极富感情,听得沈京墨眼泪汪汪。 陈君迁暗暗头疼,唤来小二塞了些银钱,小声嘀咕了几句。 小二听完点点头跑了下去。 不一会儿,说书人停顿片刻,话锋一转:“但说那小姐命好,辗转数地,竟遇上个绝世好人!此人身高六尺有余,龙章凤姿,正直聪慧,屡救小姐于危难,更对她倾心已久……” 沈京墨越听越不对劲,皱着眉看向陈君迁,却发现方才还不乐意听的他,此时眉头舒展,靠在椅子背上边听边点头。 她又好气又好笑,放下茶杯起身要走。 陈君迁跟着站起来:“不再多听一会儿?我觉得讲得真不错!” 她忍笑:“大人爱听自己听吧。” 走出茶楼,街道两旁尽是小摊。 一个老爷爷推着小车,车上插着红彤彤的冰糖葫芦,一群小孩围在他身边,几个人凑一凑钱,买了一根解馋。 沈京墨也走了过去。 抱着做好的冰糖葫芦走街串巷卖的,她见过不少,可推着车的却很少见,走过去才发现,那车里竟烧着火,一个小锅里,微黄的糖浆正咕嘟咕嘟冒着泡。 沈京墨觉着新奇。 老爷爷见她感兴趣,笑呵呵地递过一支签子,指了指她眼前的一袋红果:“姑娘,咱这糖葫芦可以自己做,要不要试试?” 沈京墨点点头,接过签子来,挑了几颗红果串好,小心翼翼地放进糖浆里,转上几圈,让红果全部裹上糖浆,随后放进一碗冰水里定型。 陈君迁付过钱,在旁边看着。 红艳艳的果子配上亮晶晶的糖壳,瞧着就让人口齿生津。 沈京墨第一次亲手做冰糖葫芦,对成品甚是满意,轻轻甩了甩上面的冰水,递到陈君迁嘴边:“大人尝尝?” 陈君迁一口咬下一大颗红果。 下一刻就酸得皱起了脸。 她不会掌握火候,糖太稀,再进水里一蘸,糖壳就更薄了,压不住红果的酸。 沈京墨看着陈君迁的反应,迟疑道:“真有那么酸?” 她也咬下一颗—— 立马也酸得捂住了脸。 老爷爷在一旁看着两人酸到扭曲,笑吟吟地取下一串做好的糖葫芦送给了沈京墨。 沈京墨甜甜地道了谢。 至于她做的那串,自然就交给陈君迁去消灭了。 又逛了半天,沈京墨累了。 两人买了些吃食,又去书铺买了几本书,便往回家走。 到了家,天还没黑,沈京墨将书收好,和陈君迁一道用过晚饭,他却还不打算结束这难得的一天。 “今天天儿不错,晚上应该能看见星星,想不想看?” 沈京墨有些疲惫,但听到看星星的地方就在村后的饮马河边,她还是打起精神,穿好氅衣与他一起出了门。 来到河边时天边还剩最后一丝光亮。 沈京墨找了个地方坐下等星星。 陈君迁却还有精神,捡起一块石头走到河边,“嗖”地一扔,石头在河边上“嘭嘭嘭”跳了三下才沉底。 沈京墨双手托腮,看着他玩。 陈君迁低头找了一会儿,又找到一颗合心意的石子,这次石子跳了六下才沉底。 沈京墨觉得有趣。 她知道这叫打水漂,但以前从没玩过,见他打得如此轻松,便也来了兴致,捡起一块石头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横着丢了出去。 “咚”的一声,水面溅出细小的水花,荡开一圈圈涟漪。 沈京墨撇了撇嘴。 一旁的陈君迁笑了一声,挑了一块又扁又小的石头放到她手里:“试试这个。用两个指头捏住,横着打,但也别太横,和水面有一点点夹角就好。对,用力扔出去。” 沈京墨按照他的话去做,试了几次后,石头果然能在水面上弹跳几次了。 陈君迁笑:“学得很快嘛,不愧是沈大小姐。” 沈京墨认同地点点头,把周围地上适合打水漂的石头全都捡到了怀里,走到他身边:“大人最多能打几个?” 陈君迁想了想:“七八个吧。” “那我们比比?” “赢了有奖励?” 不用猜也知道他想要什么奖励。 沈京墨看他一眼:“行啊。不过大人有经验,我却是新手。不如这样,只要我赢大人一次,就算我赢了。” 这么明显的不公平规则,陈君迁竟没有反对:“行啊,把你怀里的石头打完,你要是能赢我一次,就算你赢。” 两人一说好,陈君迁便来沈京墨怀里拿石头。 她背过身一躲:“这是我挑好的。大人自己去找。” 陈君迁一怔,无奈地笑出了声,连道了三声“好”,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不一会儿也捡了一大捧回来。 两人站齐,沈京墨喊开始,便一起扔出两颗石头。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13节 第一回 合,陈君迁胜。 第二回 合,陈君迁胜。 第三回 合,陈君迁胜。 …… 第十七回 合开始前,连输十六局的沈京墨看着手里最后一块石头,偷偷瞄了瞄陈君迁。 他一副胜利在望的自信模样,似乎这个奖励她是不得不给他了。 她暗自咬牙,摆好了认真的架势:“最后一次,准备……” 陈君迁也伸出了手。 “开始!” 沈京墨话音一落,却并未急着扔石头,反而扑向了陈君迁! 他赶忙接住她,她却在落入他怀里的同时,一把拍掉了他手里的石头,随后才把自己手里的石头扔出去。 陈君迁的石头“咚”的一声径直落入了水中,沈京墨的那颗则弹了两次。 “我赢了!”沈京墨高举双手从他怀里跳出来。 陈君迁无奈地看着兴高采烈的她,抗议道:“这是作弊,不算数,重来一次。” 沈京墨把手往身后一背:“作弊?有吗?没有呀!是大人自己慌了,不够冷静才输给我的,输了就要承认。” 她说完,负手走回方才坐的地方:“天黑了,我要看星星了,大人自己玩儿吧。” 陈君迁眯眼盯着她,也跟了上来,往她旁边一坐,夸张地长叹了一声。 沈京墨忍不住小声地笑。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深蓝色的夜空中,无数星星一闪一闪的。 沈京墨仰着头看了一会儿,干脆躺了下去,双手拉住氅衣将自己裹紧:“从未见过这么多星星。” 陈君迁也在她旁边躺下:“是啊,好像一把盐撒了。” 沈京墨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都不说话了。 晚上的河边分外幽静,沈京墨慵懒地望着天,突然觉得心也静了下来。 她心头蓦地浮现出一个念头:要是这辈子都能这样安稳又和谐地度过,似乎也不错。 紧接着她就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沈京墨微微扭过脸去,偷偷看了一眼让她产生这离奇想法的陈君迁。 她动作幅度不大,可他还是察觉到了,随即也转过脸来看她。 她忙收回目光继续看天。 可下一刻,视线之中却再次出现他的脸。 陈君迁支起身子,一手撑在她身体另一侧,上半身斜压过来,却没碰到她。 “今天开心么?”他问。 沈京墨眨眨眼睛,看看闪烁的星星,再看回他明亮的双眼,微笑着点点头:“开心。” 他也扬起唇角,身子渐渐压下来。 沈京墨闭上了眼。 意料之中的吻却并没有落下来。 她睁眼。 他停在咫尺之间,问她:“可以么?” 今天整整一天,他都没有碰过她一下,仅有的一次牵手,也是在跨过难走的小路时,他伸出手,等着她把手搭上来。 沈京墨没有回答,微微撑起身子往村子的方向看了看。 四周无人。 她躺回去,闭起眼睛仰起了脸。 陈君迁发出一声轻笑,温热的鼻息打在她鼻尖,旋即一个温柔的吻便印上了她的唇。 没有深入,更不炽热,只是简单的唇与唇相贴,很快就分开了,像是在触碰什么珍宝,唯恐用力会将她碰碎。 “以后我休沐时,学堂也歇课一天吧。” 他抵着她额头轻声说。 沈京墨顿了顿,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不多时,河边起了夜风。 两人被吹得有些冷,起身回家。 饮马河在村后,陈家在村头,两人从村子中心穿过,刚好路过学堂。 还没走到学堂门口,沈京墨便遥遥看见学堂门上贴了一张纸,字不多,她看不清内容。 “那是什么?”她问他。 陈君迁看了一眼,脸上莫名露出一丝心虚,快步朝学堂大门走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说:“我去揭下来。” 沈京墨直觉有异,小跑几步反超过他,去拿那张纸。 陈君迁脚步一顿。 她把纸摘下来,借着并不明亮的月光仔细一看。 “今日与郎君有约,无课。” 几个大字龙飞凤舞,唯独右下角的名字写得工整,一看就是练过许多次的。 只是—— “大人怎么署我的名……” 沈京墨回头去瞪他,才发现陈君迁不知何时已经跑出了十几步。 她把纸狠狠一攥。 “你别跑!” 第76章 山道 她的心上人,总不能是陈君迁吧?…… 今晚陈君迁没有再胡闹,但东奔西跑一整天,沈京墨着实累了,夜里睡得很沉,次日清晨便不出意料地起晚了。 陈君迁不知何时已经回卫府去了,早饭放在桌上,虽然拿小盆盖着,也已有些凉了。 沈京墨来不及把它再热一遍,匆匆吃了几口便赶去了学堂。 今早天气甚好,学堂还未开门,姑娘们三五成群站在门外闲聊,还不忘看着自家来学字的弟弟妹妹不要乱跑。 沈京墨赶到时,她们已经在学堂门口等候多时了。见她来了,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双眼含笑地盯着她看。 沈京墨被她们看得脸上发热,也知道她们那促狭的眼神是因为什么,只好装作没有察觉,低头去开锁。 离她最近的一个姑娘凑到她耳边小声调侃:“沈姐姐今日没和小陈大人有约?” 身后有人听见,也嘻嘻地笑起来。 沈京墨嗔她一眼,将门打开后却没进去,反而猛一转身,在姑娘腰上挠了起来:“再胡说!再胡说罚你抄书!” 姑娘毫无防备被她突袭得手,痒得不行,边笑边躲,一下就跌进了身后几个姑娘群里,只好赶紧告饶:“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说了!” 沈京墨又挠了两下才满意地停手,转身往学堂走。 跌在女孩子堆里的姑娘站稳了身子,和身后几个姑娘对视一眼,脸上同时露出一丝狡黠的坏笑。 下一刻,姑娘们一拥而上,把沈京墨围在中间,十几只手同时在她腰间肋侧挠起来! “哎!”沈京墨还没反应过来,就痒得笑出声来,边瑟缩边抖,“别闹了要上课了……” 姑娘们哪肯这样轻易放过她,接着挠个不停。 稍远些的见了,也凑上来加入这场混战。 沈京墨被围在中间,只好毫无目标地回击,掐这个一把挠那个一下,反正挠中了谁都算回击成功。 路过的村里人见了,都站在远处瞧着这群大姑娘们笑。 闹了好半天,沈京墨笑得头都有些发晕,姑娘们也总算累了,一个个脸红扑扑的,手捂着腰站在那儿大口喘气。 沈京墨终于能喘口气了,平复了好半天才把气喘匀,指着姑娘们无奈道:“我真是对你们太好了,都敢对夫子不敬了。” 姑娘们笑嘻嘻地看她。 沈京墨佯装生气地瞪了她们一眼,转身进屋:“玩儿够了就回来上课!” 学堂每日的课程并不多,早上习字读书,下午做些别的。 一个上午过去,来学字的小孩子都回了家,剩下姑娘们围坐在一起绣香囊。 沈京墨也在其中,只是绣得并不专心,过一会儿便抬头看看窗外,似乎在等什么人。 旁边的姑娘瞧见了,凑过来看她手中的绣作。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14节 那是块湖绿色的绸布,布料水润丝滑,在光照下泛着柔光,虽只有巴掌大小,正面却绣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猛虎,毛发根根可见,身形流畅有力。 “这老虎好逼真啊!这么小一块布,我以为只能绣点儿花啊草啊的,”姑娘撇嘴,把自己的香囊露出来,“我这小黄花是不是太简单了点儿。” 别的姑娘见了:“是简单了点儿。” 那姑娘一眼瞪了过去。 “但是简单也有简单的好嘛。而且说不定过几年咱们也能有沈姐姐那样的绣工呢,到时候你再绣个不简单的嘛。” 沈京墨在走神,没说话。 谢玉娘也罕见地来参加刺绣,听见姑娘们的讨论,悄悄抬眼看向沈京墨的香囊,随即将自己的香囊往怀里收了收。 姑娘们说完又安静地继续绣花。 不多时,学堂窗外冒出了一个小脑袋,东摇西晃地往里面瞧。 面向窗户坐的姑娘看见了,那人便朝她使劲挥挥手,接着指了指沈京墨。 “沈姐姐,陈猫儿找你。” 沈京墨闻声回头,果然看见陈川柏站在窗户外头朝她招手。 她把香囊和绣线往篮子里一放:“你们慢慢绣,有什么问题明日我再解答。” 姑娘们纷纷点头。 沈京墨把篮子放好,还没走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众人道:“还有一件事忘了说,自今日起,每上五天课便歇课一天。别忘了帮我转告其他人。” 每五天休一天,小陈大人好像也是这样休沐的。 姑娘们彼此一对视,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哦”的一声:“与、郎、君、有、约~” 沈京墨瞪眼,但也没否认,留下一句“回头再收拾你们”,出去见陈川柏了。 窗外传来两人的说话声。 沈京墨:“那地方你真能找得到?” 陈川柏:“武凌山我天天去,包的!” 沈京墨:“书带了么?还有火?” 陈川柏:“带了。不用看,我认得。走吧!” 学堂中,谢玉娘的耳朵动了一动,犹豫片刻后,放下绣活追了出去。 沈京墨和陈川柏已经走出了学堂的小院,正往村后武凌山的方向而去。沈京墨手中拿着一本薄薄的书,正翻到其中画着地图的一页,不时抬头和周围比对。 谢玉娘追上来时,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沈京墨眨眨眼睛:“你怎么出来了?不是在赶做香囊?” 一旁的陈川柏看了谢玉娘一眼,便神色僵硬地移开了视线,一会儿看看另一侧的树,一会儿低头盯着脚下。 谢玉娘走在沈京墨另一边,只当没看见陈川柏的脸色,对她笑道:“我坐不住,绣了这一会儿,坐得我腿都麻了。你们要去哪儿啊,我陪你一块儿?” 沈京墨迟疑了一下,没有瞒她:“永宁县志上记载,武凌山中有一条通往山外的山道,只是当年未曾挖通,我想去找找。” 谢玉娘一怔:“找那个做什么?” 沈京墨笑着解释:“县志里说,那条山道有上百人开凿了几个月,我大致估算一下,应该快挖通了。若真能找到并挖开,往后村里人进出就不用再翻山,能省下不少路程。而且……” 她顿了一顿,压低声音对谢玉娘说:“你也知道外面在打仗,葡萄村三面环山,易进不易出,若真有旁人不知的通道通往山外,兴许能当做一条退路。” 谢玉娘一惊:“能打到咱们这儿?小陈大人说的?” “说不准。但就算不为防战乱,能方便进出也是好的,找一找没坏处。” 谢玉娘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那我和你一起去找,我也想看看秘密通道长什么样。” 沈京墨失笑。 陈川柏听见了,脸上倒没什么表情,只是背着手,快步往前头走去,没再和沈京墨她们一起走。 依着县志中的记述,和那张几十年前的简易地图,三人在武凌山中找了一个多时辰,依然没能找到那条旧道。 站在山脚下,陈川柏皱了皱眉,拿过沈京墨手里的地图来比对了半天:“应该就是这儿啊,难不成在坡上?” 沈京墨摇头:“既然是为了方便进出,就不该修在高处,否则和翻山有何区别?” 谢玉娘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捡了一条木棍,边走边戳戳四周。 沈京墨仰头看了看天色,轻叹一声:“再找找,实在找不到就算了。” 三人分散开,贴着山脚走。 又走了不到一刻钟,谢玉娘四处捅戳的木棍突然陷入了一片极深极厚的藤蔓里。她一时不查,失去平衡,整个人也跟着栽了进去! 听到动静,沈京墨和陈川柏齐齐转身。 一侧的山壁出现了一个足有一人多高的大洞,无数藤蔓枯枝将洞口遮得分外密实。 沈京墨惊喜之余,赶紧上前把谢玉娘扶起来。 谢玉娘扯掉缠在身上的藤蔓,捡回木棍,将藤蔓挑开。 三人面前是一个漆黑的洞口,里面没有一丝光亮,也不知究竟延伸到何处。 沈京墨看向陈川柏:“是这个位置么?” 陈川柏挠头:“差不多?” 谢玉娘往山洞中跨出一步,嗅了嗅:“没有熊骚味儿,也没什么怪味儿,应该没有猛兽。进去看看?” 沈京墨点头,他们来这儿本就是为了找这条旧道,既然找到了,没道理不进去瞧瞧。 陈川柏带了灯,点着烛火后率先往洞里走。 走到洞口,谢玉娘一把把他拦住,去拿他手中的灯:“我走前面,你断后。” 陈川柏神色古怪地向旁一躲:“我是男人,我走前面。” 谢玉娘干脆展开手臂挡住洞口:“给我。” “我不!” “给我!” 沈京墨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人莫名其妙争执起来,好不容易插进句话:“要不我走前面?” 不想两人竟同时冲她道:“不行!” 沈京墨没话说了。 谢玉娘:“里面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我至少会些拳脚功夫,你能干嘛?给我!” 说完她便不再给陈川柏反驳的机会,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灯,以木棍做开山杖,拨开藤蔓枯枝往洞中走去。 沈京墨看看陈川柏的表情,爱莫能助地耸了下肩,跟着谢玉娘进洞。 陈川柏只好气呼呼地跟在最后。 洞中的路很平很直,高度相当,明显不是天然形成,沈京墨越往里走,越确信这里就是那条人工开凿的山道,只是头顶满是蛛网,脚下还有厚厚的淤泥,很不好走。 三人靠在一起,小心翼翼往深处摸索。 沈京墨在心中默默数数计算时间。 走出大约两刻钟,前方突然出现了一点亮光。 走在最前面的谢玉娘脚步一顿,快步上前查看。 等到靠近,他们才发现那亮光竟是日光! 那是一个非常细小的缺口,甚至还没小孩拳头大,接近洞口顶端。 靠近那缺口处,淤泥比前头更厚了,隐隐散发着腥气。那缺口处的淤泥大概是被太阳晒干了,风一吹才掉了下去。 谢玉娘爬到缺口处往外看,旋即兴奋地回过头来对身后二人道:“是武凌山南坡!真的能通到外面!” 沈京墨闻言大喜,提起裙摆也上去看。接着是陈川柏。 三人轮番透过小口看过洞外后,激动地一时无话,只围在灯前,看着彼此笑。 傻乐了一会儿,沈京墨才想起来:“快看看除了我们三个,还有没有别人进来过的痕迹。” 陈川柏和谢玉娘提灯查看,确认没有后,三人才放心地往外走。 走出山道,他们又捡了许多枯枝落叶和扯落的藤蔓,把洞口遮挡好,这才记下位置,转身往回走。 此时天还没黑,陈川柏吹灭了灯,依旧走在两个姑娘前头。 快到村子时,他突然对沈京墨说了句“嫂嫂慢些走我先回去了”,说罢埋头就往村里跑。 沈京墨甚至来不及和他说声“好”。 她皱了皱眉——他不对劲,很不对劲。 沈京墨又侧目一瞥谢玉娘——她也不对劲。 谢玉娘并不知道沈京墨在想什么,陪她一起走进村子,眼神却总盯着脚下,似乎有话要说。 又走出不远,沈京墨开口:“玉娘,我去里正家一趟。你要不要回学堂接着绣香囊?” 谢玉娘有些走神,沈京墨又喊了她一声,她才“啊”了一声回过神来。 沈京墨又问了一遍方才的话。 “嗯……”谢玉娘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跟我说?”从她追出来,非要和她一起去找山道,沈京墨就觉得她肯定是有事找她,可等了一路她也没说,她只好主动问了。 见她猜到了,谢玉娘咬了下唇,从怀中取出一只小香囊:“我也在绣老虎,可是怎么绣都不像,就想找你帮我看看。” 沈京墨一愣:就为了这个? 她狐疑地接过香囊,低头一瞧,香囊上针线乱走,色彩搭配也不合适,偏离中央的位置绣着一个胖墩墩的毛团子,活像只贪吃不好动的狸奴。 沈京墨没忍住笑出了音。 谢玉娘的脸瞬间红了,抬手来抢香囊。 沈京墨一躲,歪头笑看她:“也不是不能改,不过……我还没听说玉娘有心上人呢。要不你悄悄告诉我,打算送给谁呀?” “哪有什么心上人,我绣着玩儿的!”她说着又来抢。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15节 沈京墨干脆把香囊往背后一藏:“绣着玩儿的,那我可不帮你改了?” 谢玉娘抢了几次都没抢回去,只好泄了口气:“是要送人……但是不能告诉你是谁。总之是你认识的。” 沈京墨更猜不出了。 她上下打量起谢玉娘来:她只比自己小一岁,性情直爽,很少见她这般扭捏。 她还说那人自己也认识。 沈京墨在村里认识的人不少,但与谢玉娘年纪、性情般配的还真没几个,她苦思冥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个目标。 ……总不能是陈君迁吧? 第77章 休沐 “等下带大人去个地方。”…… 二月初三下午,长寿郡下了一场短暂的冬雨。 卫府的校练场中,陈君迁负手而立,站在演武台上指挥兵士排演军阵。 这些天,他手下的兵日日操练,晨起穿上重甲,负重数十斤绕着校练场跑圈,从三圈起,每三日增加一圈,跑完练习各种兵器,长枪、长刀、弓箭,待训练一段时间后,又加上了军阵。 陈君迁自书中读到过,自古两军交战,常用到多种军阵,双方将领占据高地指挥士兵灵活变阵,谁的阵法运用更娴熟,分析局势更准确,士兵配合调度更迅速,谁的赢面就越大。 这些日子他只要在卫府,便昼夜恶补兵法阵法,更是和士兵同吃同住,为的便是培养彼此之间的默契与信任。 但这还不够。 陈君迁很清楚,要是某日南羌真的兵临城下,他们根本就没有排兵布阵的机会。 但阵法还是要练,因为他要的不只是自己的士兵学会阵法和旗语而已。 他要的是他们完全的信任与配合。 演武台另一侧,李满也背着手看自己的一千精兵操练,校尉跟在他侧后方,举着一把伞给他遮雨。 陈君迁身后的赵友看见了,走过来问他要不要伞,毕竟风是吹向演武台的,士兵们只是背上湿得多些,陈君迁却满脸都是雨水。 陈君迁摇摇头:“我和他们一样,不需要优待。” 李满那头,校尉块头大,小小一把伞把李满遮了个严严实实,却遮不住他自己。 校尉大半个身子都湿透了,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劝道:“都尉,雨下大了,要不让他们先解散吧。” 李满瞥了一眼陈君迁:“不,继续练。” 两刻钟后,雨势渐渐变小。 陈君迁看了看头顶的云,雨虽快要停了,寒意却变得更重。 他将赵友唤来:“让伙房烧几锅热水给他们洗洗,再备些姜汤,省得受寒。” 卫府的兵夏天会去河里洗澡,冬天只能偶尔用凉水擦身,有些与伙房的人关系好,才能蹭到灶火的余温弄些温水,毕竟要是供一两千人经常洗热水澡,伙房的人就要撂挑子了。 “是。”赵友转身往演武台下走去。 “等等!”陈君迁想起了一些事,把他叫住提醒道,“要备足两千个人用的。” “啊?”赵友不情不愿地看了李满一眼,“他们的人咱也要管?” “都是卫府的兵。再敢像上次那样厚此薄彼,赏你三军棍。” 赵友只好委屈地“哦”了一声,跳下演武台往伙房跑去。 不多时雨就停了,陈君迁又带兵操练了一会儿。开饭前,赵友回来说热水和姜汤已备好,陈君迁便提早将士兵解散,让他们先去洗澡。 士兵们一听有热水澡洗,虽然疲惫却难掩兴奋,高呼着“都尉真好”,一个个冲回营房拿上巾子和干衣裳跑向伙房。 李满的一千精兵听着整个校练场上回荡着的“都尉真好”,一个个满怀希冀地看向自家都尉。 李满一怔:陈君迁何时准备了这些?这不是存心要把他比下去? “去告诉伙房,再烧一回水。” 李满刚对校尉说完,就听见赵友站在伙房前,拿着巾子和小水盆冲这边高喊:“李都尉!我们陈都尉让备了两千人的热水,还有姜汤呢!您啥时候收兵啊?再不收水可凉了啊!” 跟士兵一起排队领水的陈君迁抬眸看了赵友一眼,赵友呲着牙笑嘻嘻地走到队尾乖乖排队去了。 李满狠狠瞪了他两人一眼,让校尉宣布解散。 校练场的东南角有几个很大的草棚子,士兵人手一小盆热水,挤进避风的草棚子里冲洗。 一盆水,先冲冲头发,再把身上搓一搓,最后把水往身上一浇就算完事,前后用不了多长时间。 陈君迁把身上的雨水冲掉便往外走。 有人注意到他换上的不是卫府的衣裳,而是件常服,故意吆喝一声:“都尉要走啊?” 旁人道:“那可不!嫂夫人可在家等着呢!” 陈君迁没好气地在几人脑袋后头轻轻扇了一巴掌:“明天想加练是吧?” 士兵们嘿嘿一笑,不再调侃自家都尉了。 陈君迁等赵友洗完,和他交代了几句,这才牵上马离开卫府。 方才那场雨虽然不大,却也把地浇透了,回家的路上泥泞不堪,陈君迁不敢快走,有些地方甚至需要下马步行。 等他到了家,天已经黑了。 屋里还点着灯。 陈君迁把马拴好,推门进屋:“我回……” 话未说完他便噤了声。 沈京墨躺在床上和衣而眠,被子也没好好盖,就连发饰也未拆下,似乎是打算小憩片刻,却不小心睡熟了。 大概是等他太久了。 陈君迁轻轻退出屋子,去厨房找了些吃的,又翻出一个细长的瓶子,洗漱过后蹑手蹑脚地回了屋。 熄了灯,他在沈京墨身边躺下,拉过被子给她盖好后,一样一样去摘她头上的发饰。 似是察觉到他回来了,沈京墨在睡梦中抱住了陈君迁的腰,脸埋进他怀里蹭了蹭。 等到她次日醒转,陈君迁也刚醒不久,腰被她搂得紧,便没下床。 见她醒了,他亲了亲她额头:“和学生说过今日歇课了?” “嗯,”她难得睡个懒觉,此时还不想起身,可窗外光线太亮,她只好把脸往他胸口埋,“大人这次回来得好晚。” “路不好走耽搁了,”陈君迁轻抚她的发丝,“今天想做些什么?” 沈京墨想了一会儿,抬起脸来朝陈君迁神秘兮兮地笑了笑:“等下带大人去个地方。” 说是这样说,她却还有些困,便又睡了小半个时辰,陈君迁干脆把早饭给她端到了床上,两人吃完又温存了一会儿,她才总算肯下床。 不到晌午,沈京墨带陈君迁来到了武凌山脚下的那处旧山道外,推开铺满枯枝落叶做伪装的薄板,她点着灯中的火烛带他走了进去。 山道里一片漆黑,唯有她手中的提灯发出昏黄的光芒,照亮脚下方寸土地。 陈君迁握着沈京墨的手慢慢往前走,边走边四下打量。 “你怎么找到这条路的?”他在葡萄村生活了二十多年都不知晓这山道的存在。 “在永宁县志里看见的,里面刚好附了简易地图,我让川柏带我来找,结果被玉娘一棍子捅穿了入口处覆盖的藤蔓,就这么误打误撞找进来了。” 不过沈京墨也觉得意外:“按理说这山道不难发现,而且开凿时间也不长,村里人都不知道?” “几十年前洪水过后,村子就往北搬了几里,许是这样便荒废了。这路能通到山那头?” 沈京墨欣喜地点点头:“我算过,从这条路出山,比翻过武凌山要省下不止一半的路程。我想,要是打起来了,这里可以留作退路。要是朝廷大军能击退南羌,日后也可以当做进出村子的第二条路。” 陈君迁抬手四处拍拍身边的山壁:“好是好,但几十年前开凿的山道,会不会坍塌?得找人加固一下才行。” 沈京墨闻言,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早就和里正说过了!我们进来那日,地上全是淤泥,头顶还满是蛛网。当天我就托里正找了几个干活利索又嘴严的人,把里面清理加固过,可能松动的地方都用木头和石板顶上了,安全得很。” 正说着,前方就出现了几根交错的木头柱子,撑着山道的顶。 陈君迁眼前一亮,转头看向沈京墨:“想得这么周到。” 沈京墨没说话,摇晃的发髻却显得十分开心。 两人一路走到头,陈君迁摸了摸没有完全清空的淤泥,果然有股河腥味儿。 他思考片刻,猜测到:“去年那场山洪过后,水退得很快,但饮马河水位暴涨,来不及排洪……这里淤泥还是湿的,堆积这么厚,地势也比村子低。” 沈京墨与他所想一致:“县志中记载,这条山路还未修完便停工了。我猜,当时极有可能马上就要挖通,只剩南坡上的土层,后来两次山洪暴发,便将最后的土层冲开了。只是洪水中多淤泥,沉积下来后,又把洞口封堵住,所以才一直没有人发现这条路。” “这样一来,日后若是有雨,这条路便不能走了。地势太低,很容易淹掉。” “嗯,不过排水很快,不下雨时还是很方便进出。” 陈君迁认同地点点头,手掌满意地拍打了几下山壁。 若真到了最危急的时刻,这条路也许可以救很多人的命。 他心里高兴,垂眸看向她,脸上的笑容压都压不住,低下头来就要吻她。 还未碰到她的唇,他突然一顿,与她确认:“可以么?” 沈京墨早都仰起了脸,听他这么问,她眼睫一眨,后退半步:“原来大人说我不同意便不碰我,不止那一天而已?那好呀,那就……” 他蓦地捧住她的脸,俯首便亲了下来,堵住了她剩下的话。 几日不见,他很想她。 想到这一吻下去,便一发不可收拾。 沈京墨的腰被他紧紧锁住,身子被他提起,足尖险些离了地。 山道里寂静、漆黑,无人打扰。 只有细微的“啧啧”水声,和随着烛光一并摇晃的两条交缠身影。 缠绵良久,沈京墨只觉双唇发麻,腰也不禁有些软了。 趁着自己还有力气,她用力推开陈君迁,提着灯往回跑去。 但山道中除了烛火便没有一丝光亮,她不敢离他太远,跑出十几步,便故意放慢速度等他赶上。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16节 陈君迁知道她会等他,刻意走得很慢很慢,等快追上她时,才猛地加快脚步,一把握住她的腰把她拉进怀里,轻咬她耳尖。 “上次打水漂你赢了,今晚有奖励,想不想要?” 第78章 沐浴 “你今夜打地铺吧!” 什么奖励还要晚上给?沈京墨不用想也知道他又在说些不正经的,当即回头白他一眼:“明日要回卫府,今夜不许乱来。” “我没说要乱来啊,”陈君迁露出一副懵懂无辜的表情,旋即又恍然大悟道,“难不成是我昨晚回来得太晚,你想让我今晚补上?” 山道中虽没有旁人,可他的话音却在幽长深邃的黑暗中不断回响。 沈京墨耳根一热,狠狠踩了他一脚,接着提灯就走:“你今夜打地铺吧!” “别呀!”陈君迁跟上来想搂她的肩,却被沈京墨一记眼刀瞪得把手缩了回去,等了一会儿,才偷偷拿小指勾勾她的手。 沈京墨甩了一下,但没用多大力气。 陈君迁就知道她没怎么生气,于是手指插进她掌心,大手包住她的拳头,向她那侧弯弯腰,讨好道:“那娘子想要什么奖励?” 沈京墨没想过真要和他要什么,毕竟打水漂那次她的确作了弊,不过既然他愿意给:“嗯……我想想吧。大人到时别耍赖不认就成。”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出了山道。陈君迁把挡门的板子推回去盖好,和她一道慢慢往回家走。 路上,沈京墨又问起近日南边的战况,陈君迁虽人在卫府当差,却并不清楚这些事,毕竟上头还有翁逢春这个折冲都尉,大事详情自然不会经过他这个果毅都尉的手。 他只能实话实说。 沈京墨听罢轻轻叹了声气。 陈君迁见状眨了眨眼,突然捏了两下她的手心,给她讲起卫府的趣事来,试图分散她的注意。 “你不知道两千个人洗澡得用多少热水,我去领水的时候,伙房的人看我的眼神,恨不得把我扔炉膛里当柴烧!” 沈京墨本不想笑的,可他说得实在夸张,她没忍住,露出了几声轻笑。 陈君迁见她笑了,问她:“你给我讲的兵法,那句……‘故善将者,爱与威而已’,这算不算活学活用?” 沈京墨抬眼瞧瞧他那一脸“等待夸奖”的表情,计上心来。 她也冲他笑,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当然算啦!大人果然聪明,是天生的将才,没有早早去卫府实在可惜啦!” 陈君迁一开始还很满意她的赞扬,可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了。 果然,她夸了他两句之后,话锋一转:“而且大人还提醒我了,我也许久没有舒舒服服地泡个澡了,等下回家就想泡。” 就这么简单? 陈君迁总觉得她还有别的用意,但一时半会猜不出来,便顺着她的话应道:“行啊,我给你烧水。” “可是家里的柴火不多了,大人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不能不管吧?” 陈君迁似乎有点明白她的心思了:“还剩多少?” “反正不够烧一次热水,大人待会儿可得多劈一些,不然过几日做饭都不够用了。” 沈京墨说完,陈君迁盯着她看了半天,毫无感情地乐了一声:“你是想让我白天就把劲儿用完吧?” 她的小心思还真被他给说中了,他一天到晚一身力气没处使,晚上就得用在她身上,要是白天找些耗费体力的事让他做,兴许晚上她就能休息了。 沈京墨笑脸一凝,随即仰脸冲他委屈道:“大人方才还说要给我奖励,我只是想泡个热乎乎的澡,大人就不乐意了,难道说要奖励我并非诚心、只是诓我?” 她甚少用这样的语气和表情跟他说话,这下陈君迁更加确定了她的确是这样想的,俯身贴近她眼前,咬牙笑道:“乐意,到家我就去劈柴。” 沈京墨暗暗一喜。 却听他继续说道:“这点小事儿,用不了多久,更不费力气,不耽误我好好伺候娘子。” 他话里有话。 沈京墨扬起的嘴角慢慢落下去了,抬头瞪他:“木头要自己去山上砍,家里可一点儿也没有!” 陈君迁点点头,仿佛早就猜到了会是这样:“小事一桩。” 沈京墨眯起了眼。 他是在说大话吧?她也不是没见过别人劈柴,柴火用得快,要劈好足够用好多天的,起码要一个下午,等他劈完,还能有力气干别的? 她才不信。 * 回了家,用过午饭,沈京墨便打算去歇歇晌,可还没躺下,就听见院里传来一声声劈柴的动静。 她一怔,来到窗前向外一看,陈君迁正抡起斧子,只一下就把水桶粗细的木头疙瘩劈成了两半! 劈完他又去捡起其中一半接着劈,直到把木头劈成适合填进炉膛的大小,才去搬来下一块重复一样的流程。 沈京墨看着他举斧、劈下、弯腰捡起、再举斧,这些她做三四回就会腰酸背痛的动作,他做起来竟如此轻松,仿佛真的不会累。 她开始觉得他似乎没说大话了。 陈君迁劈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院里已经堆积了不少柴火。 他回头看了一眼,把斧子一扔,抱起一捧柴火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又拎进去几桶水,很快厨房就冒出了湿热的水汽。 沈京墨看着他把浴桶抱进屋,兑好水,速度之快、效率之高,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好了,”倒完最后半桶热水,陈君迁伸手进去试了试水温,“我去把窗户关上,你泡吧。” 沈京墨看着他忙碌的身影,一时没动。 关好了窗户,陈君迁转过身来,见她还愣愣地站在原地,提醒她:“再不泡水要凉了。” “大人不出去?”她在等他离开呢。 他却干脆搬了个矮凳坐到了浴桶边:“都看过那么多次了。我在这儿随时给你添水。” 可现在是白天!以往再怎么胡来,也都是在天黑之后,看得不那么清楚,可眼下日光正好,要她在他面前一丝不挂,那也太羞人了! “不行,你出去……” 陈君迁抬眼看向沈京墨,她站在浴桶后,两手紧紧抠着浴桶边沿,唇也紧咬,看样子是真的不愿让他留下来。 他抿了抿嘴,站起身,却不是往门口走,而是走向柜箱,拿出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又把布帘撑了起来,挡在床和浴桶之间。 “我有点儿累,睡一会儿,你慢慢洗,洗好了喊我。” 窗户虽然关上了,阳光却能透过窗纸照进来,布帘被光一照便有些透,沈京墨能隐约看见陈君迁站在床前更衣的动作。 劈了半天柴,他的衣裳早就被汗湿透了。 沈京墨还是没动,直到听见床褥发出一声重重的“噗”声,他似乎还在上面舒展了几下腰身,她才脱掉衣裳跨进浴桶。 温热的水轻柔地将她包裹,水波随着她坐下的动作荡开又涌回,舒服的热意漫涌遍全身,沈京墨闭上眼长长地舒了口气,舒服地靠在浴桶壁上,享受这难得的热水浴。 许是水温有些高,她泡着泡着,竟觉得倦意上涌。 她知道在浴桶里睡着难免着凉,告诫自己不能睡,可身上却一点力气也没有,昏昏沉沉的。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到水面被什么东西拨开,传来轻微的涟漪,接着一双手抚上她肩头,轻轻柔柔地给她捏肩。 那双手掌心温热,带着她熟悉的硬茧,揉捏的力气不轻也不重。 沈京墨不好意思在他面前袒露身子,想让他回去歇息,可他按摩的手法太过舒服,她不舍得拒绝。 于是她扯过巾子挡在胸前,享受了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来。 水面上漂浮着一层鲜红的花瓣,有几瓣落在她雪白的胸口,更显艳丽诱人。 沈京墨一喜:“大人从哪儿弄来的花?” 陈君迁站在她身后,一边捏肩,一边声音温柔地回答:“长寿郡的花开了,昨天回来的路上采的,还有一大把,找了个瓶子养起来了,那儿呢。” 沈京墨随着他的提示转头去找,果然在一侧窗台上瞧见了一瓶鲜艳的红花,娇艳的花瓣在阳光下笼罩着一层柔柔的光。 昨天他回家时,在路边发现了一丛新开的花,雨水浇打过的花瓣分外美艳,他一眼就想到了她。 沈京墨看着花,心里想到,长寿郡的花都开了,这里应该也快了,也不知花朝节时他会不会回来。 正这么想着,就听陈君迁开口:“长寿郡比村里暖和,再过五六天,村里的花也该开了。” 说罢,他顿了顿,试探着问她:“上京过花朝节么?” 沈京墨张张嘴,却没立刻回答,反而问他:“花朝节?那是什么?” 陈君迁一听便有些莫名失落,但并未表现出来:“春天第一朵花开的那天就是花朝节,女子会送亲手绣的香囊给心仪的男人。” 沈京墨故作不懂他的暗示:“那和上京的许多节日差不多,不过我们不讲究送不送香囊。” 陈君迁给她捏肩的手停了一下:“你不打算送我一个?” 他倒是要得直接。 沈京墨仰起脖子看他:“这种节日难道不是未婚男女才过的?我都嫁人了,还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你以前也没送过我呀,”他俯身看她,“我想要。” “人家是未婚女子送给心仪男子的!”沈京墨再次强调后,反问他,“大人以前没收到过?” “有过,我没收,专等你送我。” 沈京墨无端觉得满意,轻笑了一声,却摇了摇头,伸出沾满水珠的手臂来,摆着手指一个个细数:“再过几天就到花朝节了,绣个香囊起码要四五天,可我手头还有三个加急的绣活要做,人家还为此多付了二两银子呢。” 她说完眼珠一转,将手掌摊开伸向他:“大人要加急也不是不行,打算付我多少银子?” 陈君迁盯着她白皙的手臂,眼神暗了暗,附到她耳边:“我肉偿,怎么样?” 沈京墨立马把手缩了回来:“那可不行!二两银子,我能买不知多少米面粮食。大人肉偿能做什么?又花不出去。不行。” 她说得坚决,陈君迁见诱惑不了她,只好佯装生气地盯着她。 沈京墨干脆不看他,还拍拍他的手:“怎么停下来了?接着揉。” 陈君迁眯起了眼,过了一会儿,哼笑一声:“你肯定会给我准备的。” 沈京墨一怔,难不成她绣的香囊被他发现了? 不可能啊,香囊她放在学堂了,他不可能见过。 她于是也哼了一声:“不是说香囊是送给心仪男子的嘛,大人就这么自信我会做?”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17节 陈君迁这次没说话。 他这样,反倒让沈京墨更加怀疑自己的香囊被他发现了。 她心里没底,抬头看他,就见他一脸的肯定,甚至还不乏自豪的神色,仿佛笃定了她心里有他。 沈京墨被他看得脸上发热,低下头去撩拨水里的花瓣,嘴上却还是不肯承认:“那大人就等着吧。” 第79章 她在上 “腿好像是比之前有劲儿了。”…… 陈君迁淡笑不语,接着给她捏肩。 沈京墨只管阖眼享受。 不多时,陈君迁的手伸进水中试了试水温:“有些凉了,还泡么?泡得话我再去烧些热水来。” 沈京墨已经泡得差不多了,再烧水未免太过浪费柴火,便摇了摇头,双手撑住浴桶两侧,正要起身,却想起他还在背后盯着。 她于是又坐了回去:“我要出来了,大人到帘后去。” 陈君迁这次倒是听话,一句话也没说乖乖绕到了布帘后头。 沈京墨这才跨出浴桶,拧干巾子将身上的水珠擦掉,伸手去摸搭在一旁的换洗衣裳—— 没摸到。 她疑惑地四下找找,除了换下来的那身脏衣裳还在,她准备好的干净衣裳竟然一件也没了! 她记得很清楚,沐浴之前她拿了一身浅杏色衣裙,就放在椅子背上。 迟疑一瞬,沈京墨拿起穿过的衣裳挡在身前,抬眼朝布帘瞪去:“大人,偷人衣裳,按大越律法要怎么判?” 帘子那头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笑声,陈君迁清清嗓子,认真回答:“偷窃之罪,视失物价值而定。贵重的,斩其手,不贵重的,一赔三。但郎君拿娘子一套衣裳除外,只需还一套衣裳即可。” 他说罢,从布帘后面递出来一身衣裳,从里到外一应俱全,最下边是一身大红的衣裙,其上是白色中衣,最上面则是一条嫩绿色的兜衣。 沈京墨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脸色微红,赌气不去接:“如此一来,岂不是便宜了你这个小贼?” 说完她干脆用衣裳一裹,撩开布帘,去柜箱里另取了一身浅桃色的衣裳,又连推带搡地把陈君迁推到帘子外面去收拾浴桶,自己在床前飞快地换好。 陈君迁听着她换衣裳的动静,只好可惜地看了看手里的那几件,重重地“唉”了一声,把衣裳叠好放在桌上,倒水冲洗浴桶去了。 沈京墨听着他叹气,抿唇憋笑。 收拾好浴桶,陈君迁继续劈柴。 方才沐浴时有些水溅到了地上,屋中此时更显潮湿,沈京墨把前后的窗子全都打开,靠坐在窗下晒头发。 院子里木柴断裂的声音突然一顿,陈君迁看见了窗后的她,冲她招手:“家里就咱俩,出来晒吧,屋里干得慢。” 沈京墨想想也是,便来到院中的石桌旁背朝太阳坐下。 青丝如瀑般在她背上铺开,发梢滴滴答答淋漓着水滴,沾湿了她新换的衣裳,好在有午后的太阳晒着,她并不觉得冷。 陈君迁继续在一旁劈柴,又怕迸出去的木头渣子溅到她身上,便把劈柴用的木墩往角落推了推,身子也转而背对她,挡住飞溅的碎屑。 沈京墨晒着太阳,不禁又觉得犯困,左右等头发晒干还要一阵子,她便干脆趴在石桌上,看陈君迁劈柴。 以往她只觉得他那张脸长得不错,可惜身材稍显壮硕,不如清瘦白净的贵公子养眼,直到生辰之后,才发现孔武有力也有孔武有力的好,渐渐地对他那一身紧实坚硬的皮肉也多了几分满意。 瞧着他那宽阔的肩膀和结实的腰腹,沈京墨努力压了压嘴角,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和画面却怎么也挥之不去,反而愈发清晰。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陈君迁闻声回头看她,她却赶忙把笑红了的脸埋进了臂弯里,任他怎么问,都只摇头低笑不说话。 陈君迁只好一脸疑惑地继续去劈柴。 劈了小半天,院墙下已经堆满了小山一样高的柴火,足够家里用上一段时间。 陈君迁这才把斧子收好去热饭,又趁熄火后灶台还有温度,给自己温了一小桶水,把身上的汗冲洗干净,换了一身新衣裳。 天擦黑,陈大和陈川柏一人背着一筐药材回了家。陈君迁听见动静,出去帮着卸下来,又把明日要送去县里医馆的药材装好。 沈京墨的头发还没完全干透,衣服背后却留下了洇湿的水印,她只好趁陈君迁不在屋里,灯也没点,摸黑又换了一身,将身上这几件连同白天换下的一起丢进篮子里明日去洗。 不大一会儿陈君迁就回来了。 见屋里没点灯,他便径直走向床前,就见沈京墨已经钻进了被窝,被子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眼睛和鼻子。 “怎么这么早就躺下了,不舒服?”他摸了摸她额头。 沈京墨的脸确实有些热,但额头上的温度还是正常的。她轻轻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眼神也开始闪烁。 她很反常。 陈君迁往周围扫了几眼,目光落在脏衣篮子上时,蓦地眼眸一张。 她把下午穿的那身浅桃色衣裙换下来了,那她现在…… 他坐到床上,将手探进被子里。 入手不是细软的中衣,也不是她滑腻的肌肤。她果然换了衣裳。 察觉到他的手在碰自己,沈京墨压紧了被沿。但或许是她力气不够,又许是她压根就没打算用力,陈君迁轻轻一拽,就把被子掀开了。 沈京墨穿着白日里他递给她的那条大红的裙子,脸也被映成了淡淡的红色,抬眼瞧见他那愈发火热的目光,她忙把被子抢回来往身上盖。 陈君迁却一把压住被子不让她拿走,俯下身来在她修长的颈侧又吸又亲:“在等我?” 他的嗓音带着一丝情欲浸染的低沉和沙哑,沈京墨被他的发丝蹭得直痒,忍不住仰起脸来闪躲,却反将脖子送到了他嘴边。 她一只手揽上他脖颈,手指插入他发间,身子轻颤。 一连几天不见,他只这样亲她几下,她便觉得腰都软了。 可她嘴上还在装不懂,反问他:“等你做什么?我困了,想早些歇息而已。” 她说完,流连在她颈边的吻停了下来。 沈京墨双目迷离地看向陈君迁,不解他为何突然不继续了。 他抬头,冲她笑了笑:“我明日还要回卫府,既然你也困了,那就睡觉吧。” 说完他便脱了外衣,在她身边直挺挺地躺了下去,两眼一闭,竟真要睡了。 沈京墨刚刚被他挑起了火,他反倒撒手不管了! 她瞪了他几眼,没好气地在他腿上踢了一脚。 陈君迁挨了一脚,反倒笑了起来,猛地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想要奖励,是不是?” “不稀罕!”她抬手推他。 陈君迁抓住她的手举过头顶,俯身亲吻她的脸,边吻边笑她:“口是心非。” 沈京墨被他亲得头脑昏沉,半晌才勉强恢复一丝清醒,躲了一下:“大人明日还要早早出发,要不算了。”毕竟卫府还要操练,他身为都尉若是迟了,难免影响不好。 他这一下没亲到她的唇,便低下头去吻她的脖颈,又用下巴抵开她的衣领向下吻去,语带喘息:“现在还早,不耽误。” 她便放心地随他去了。 两人都刚刚洗过澡,身上是一样的澡豆味道,混合在一起,淡香也袭人。 陈君迁亲了她一会儿,翻身下床,将鱼泡泡上,又把前后窗用布遮挡起来,点上了灯拿到床边。 沈京墨的衣裳已经被他剥得差不多了,一瞥见烛灯靠近,她忙把松散的衣襟拢了拢,问他怎么把灯拿来了。 陈君迁回到床上接着吻她。吻着吻着,他把手伸进枕头底下,摸出了一本薄薄的册子,拥着她边亲边坐了起来。 两人跪坐在床上,她水眸轻眨,看向他手中的书。 只一眼,便脸色通红地转开视线,抬手在他肩头一捶:“哪儿来的这种不正经的东西?” 之前她说他偷看春宫,他还不承认! 陈君迁却道:“搁在以前,这是不正经的东西。现在不一样了,这是知识。我要伺候好你,总得精进一下吧。” 沈京墨还是瞪他。 陈君迁见状,把书放下,手指勾过一条发带遮住了她的眼,拉起她的手来:“知道你脸皮薄不敢看,没事儿,我来翻书,你喊停,翻到哪一页我们就学哪一页。” 他的话是越发不正经了。 沈京墨又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 那种书里有什么,她还真没看过,但男女之事不就那么一个动作,还能有什么花样? 她的眼已经被他蒙了起来,还不等她拒绝,耳边便响起了书页翻动时“哗啦啦”的声音。 他翻得很快,册子很薄,没几下就翻到了头。 她红着脸没有喊停。 陈君迁又开始翻书,这次翻得慢了很多,边翻边道:“你不选,我可自己选了?” 沈京墨咬了下唇。 让他选,谁知道他会选到什么! 听着书页慢慢翻动的声音,她咬咬牙,发出细若蚊喃的一声“停”。 下一刻,面前就传来陈君迁满意的轻笑。 沈京墨拉下发带,往那不正经的册子上瞟了一眼。 画册不大,但一整页只有一张图,自然一眼就能看清楚。 图里一人平躺,另一人跪坐在床上,似乎与他们之前用过的没什么差别。 沈京墨只看了一眼就不敢细看,但还是微微松了口气,夺过册子扔到床下,倒头便躺。 陈君迁却跟着躺了下来,掐着她的腰将她抱到自己身上,让她坐起来。 沈京墨大惊:“什么?!” 他故意笑她:“娘子果然心疼我,怕我明早起不来,特意选了个我省劲儿的方式。” “我……”沈京墨怔住了,想要再看眼书上的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眼神刚撇过去就立马缩了回来,一脸为难,“我……” 陈君迁捞起泡软的鱼泡戴好,坐起身来吻了吻她的唇,又一点她的一只脚,让她跨到他另一侧去。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18节 沈京墨羞得不行,奈何他非要如此,她只好胀红着脸,在他的帮助下又轻又慢地坐下。 “……然后呢?”她不知接下去该怎么做。 陈君迁也没做过,但他聪明得很,这方面常常无师自通。 他托住她,帮她使劲。 几次过后,她算是得了其中要领,他便将手收了回去。 沈京墨的衣裳早就被他剥光了,她死死咬着唇,目光不经意与他相接,就瞧见他一双黑沉沉的眼紧盯着她晃动。 她顿觉羞窘,捞过扔在一旁的红衣裹在身上,不让他再看。 陈君迁正在欣赏,美景却突然被布料挡住。他拉过她的手,让她双臂撑在他的胸膛上。 沈京墨挣不开,没有系好的衣裳便越晃动越松散,虚虚挂在肩头臂弯,半遮半露,反而更加勾人。 动了一会儿,她渐渐没了力气,粗喘着趴倒在他胸口,说再也不想起来了。 陈君迁抱住她,手掌抚过她披散下来的秀发,滑到腰间,最后落在腿上。 “最近还是每日晚饭后走路?”他捏了捏她腿上的肉,“腿是比以前有劲儿了。” 他这话说的,好像她锻炼就是为了和他做这个似的。 沈京墨累得不行,没力气打他,但又不满他这样调侃她,于是一张嘴,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陈君迁此时觉察不到痛,反倒抱住她一翻身,换他来继续她未完成的事情。 第80章 落水 “今晚留下来吧,好不好?”…… 月上中梢,屋里才慢慢安静下来。 陈君迁把两人清理干净,刚一躺回床上,沈京墨就昏昏沉沉地靠过来,把脸枕在他胸口后,就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拉过被子给她盖好,长臂一伸将她拥紧,掌心一下下摩挲她的手臂。 屋中一时只有两人尚未平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方才虽出了不少力气,陈君迁此刻却并无睡意。他盯着床帐看了半晌,忽得低头亲了亲她发顶。 沈京墨在他怀里蹭了几蹭,眼也没睁,声音懒懒地嘟囔:“大人怎么还没睡。” “在想事情。”他声音很轻,比她听过他最温柔的语气还要柔三分,却故意卖关子不说究竟是何事。 沈京墨原本快要睡着了,被他这一说却好奇起来,艰难地睁开双眼,睡眼惺忪地仰起脸看向他。 陈君迁低眸对上她的眼,唇角微微勾起:“我在想,你送我的香囊上,会是什么图案。” 沈京墨一噎,无奈地嗔他一眼:“大半夜不睡,就惦记个香囊?我可没答应给你做。” 陈君迁像是没听见她最后一句话似的,手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继续盯着床帐:“这香囊上不能光有我,还得有你。我想了半天,要不就照着咱俩的婚服绣吧?我绣只老虎,你绣朵芙蓉。” 他说到绣老虎的时候,沈京墨眨眼的速度慢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他不知道她香囊上绣了什么,肯定是误打误撞提到老虎的。 算他会猜。 不过她只打算绣一只老虎,而且只差最后几针就完成了,就这都还是她这些天熬夜赶出来的,她可没时间再给他补上一朵芙蓉。 “有没有都不一定呢,你还挑上了。”沈京墨怕再说多了自己会说漏嘴,干脆两眼一闭,转过身去背对他睡觉了。 怀里的温香软玉忽得离去,陈君迁只觉胸前一轻,忙支起身子贴到她背后咬她耳朵:“我也不是为了花朝节非得要你这个香囊,我就是想身边有个你的东西,去了卫府也有个念想,也省得外头总有人惦记我。” 在长寿郡,每到花朝节,只要是长相周正的年轻男人几乎都会腰带香囊。 以前她还没来,他腰上空空还情有可原,现在她都嫁给他了,那别人有的东西,他也得有! 反正到时候他把香囊带出去,人们自然会认为那是她送他的花朝礼,谁会知道那是他死皮赖脸讨来的? 沈京墨嗤了一声:“大人那一柜子的画还不够啊?” “那能一样吗,”他搂紧了她的腰,在她脸上嘬个不停,“就要你亲手做的。” 沈京墨被他亲得没法睡觉,无奈地“哎呀”着,动动肩膀推开他。 “给我做,”他亲一下说一句,“答应我我就不闹你了。” 沈京墨实在困得不行了,只好哼了一声“嗯”。 陈君迁一喜:“答应了?” 她不说话,又发出了一声同样的动静,随他去猜她的意思,反正她什么都没说。 陈君迁也听出了她的意思,盯着她看了几眼,把人往怀里一捞,抱着她睡了:“我就当你答应了。” 沈京墨依旧没说什么,只是微微扬了扬唇角,任由他抱着,也睡过去了。 * 几日后的黄昏,豫州境内的伊河河畔,大军就地扎营。 卸下重甲,傅修远一身玄色常服长身玉立,踱至水畔负手远眺。 远处的天际是一片透粉的淡蓝色,苍茫江水滚滚东来,一眼望不见边际。 士兵们在河边挑水做饭,有些甚至干脆脱了衣裳,不顾天寒,跳进河里洗起了澡。 手下将领见了,前来询问傅修远是否要让他们上岸,毕竟这一路上,傅修远为大军立下了诸多规矩,不得践踏农田、不得毁坏民居、无令不得入城等等,而其中还有一项,就是大军作为大越王师,须时刻注意军容。 眼下一群大小伙子光着屁股冲下河,实在有碍观瞻。 何况玉城公主也在军中,他们担心手下的兵污了公主的眼,触怒驸马。 傅修远看向河中四溅的水花和打闹的士兵,微微摇头:“出征数日,唯有今天临水扎营,他们想洗便洗洗。不过现下天寒,让他们别洗太久。” 诸将松了口气,谢过傅修远后,也转身脱了铠甲,打算去河边取水擦擦身子。 等更多士兵吃过了饭,水里洗澡的人就更多了,站在岸上,只见水中黑压压一片人头,闹腾得不行。 傅修远看着这些撒欢的士兵,无声轻笑。 天快黑时,水里更冷了,士兵们纷纷上岸。 突然,离军营不远的河岸边上传来一阵骚动。 傅修远闻声转头,就看见几个士兵押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向军营的方向走来,对一个将领说了些什么后,那将领便朝他走了过来。 “将军,”傅修远虽是驸马,但军中都以军职相称,“底下人在河边发现一个可疑之人,已经跟了我们半天了。” “把人带上来。” “是。”将领冲士兵招了招手,那老者便被押了过来,按跪在地上。 “他身上可有武器?” “回将军,搜过了,没有。” “那便不是歹人,扶他起来。” 士兵将老人扶起,傅修远将其上下打量一番,问他为何跟踪大军。 老人眼眶通红,骨瘦如柴,身上的衣服满是补丁和破洞,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口音极重,傅修远只好招来一个豫州籍的士兵,问了半天才明白: 老人是附近的农户,这些年不知从何处来了一帮土匪,占山为王,三不五时便下山一趟,打家劫舍掳掠妇女,闹得周边十几个村子民不聊生,可报到官府,官府也不管。 老人的儿子和孙子半年前被山匪打死了,儿媳也被抢走生死未卜,老伴大悲之下撒手人寰,一家五口之剩下他一人,靠别人接济度日。 可前不久,山匪又进了村,他躲在井里才躲过一劫。等他出来,村里早已没有活口了。 今早他饿得厉害,也记不清自己几天没吃过饭了,想出来挖些草根充饥,却不想远远就瞧见一大队人马自北而来,排头的人骑着马打着旗,好不威风。 老人虽疯疯癫癫,可也知道这是朝廷的军队,以为他们是来剿匪的,便欢天喜地地跟了上来,只是他腿脚不便,走走停停,一直跟到大军停下扎营,才总算追了上来。 “将军,他说的就是这些了。” 那老人大概是听见了“将军”二字,猛地扑到傅修远脚下,磕头如捣蒜,没几下额头就磕出了血,嘴里大喊着“官爷救命”,显然早被山匪吓破了胆。 傅修远于心不忍,让人将老人带下去,给他吃些东西,再换身暖和的衣裳,好生照料。 待老人走后,傅修远思忖片刻,让方才充当翻译的豫州士兵去打听清楚那帮山匪的位置和人数。 他身侧的将领听罢,劝阻道:“将军,我们的任务是去万寿郡平乱,剿匪这种事应该交由地方官吏去做。剿匪……恐会耽误行程,到时平乱不力,陛下怕是会降罪啊。” 傅修远是驸马,景帝自然舍不得责罚,会受罪的只有他们这些下面的。 傅修远听罢看了那将领一眼:“你没听见方才那位老人所言么?此乃豫州,天子脚下的丰饶之地,竟有匪徒猖獗至此!官员更是玩忽职守,置治下百姓于不顾!此事我若不管,只怕要不了多久,豫州就会成为第二个万寿郡。” 这种话他傅修远敢说,底下人却不敢听,将领只好压低了脑袋,不敢再反对。 “更何况,你看看现在的军营,”傅修远指向面前的一顶顶营帐,“上京的军队在左,冀州军队在右,豫州军队在后。他们不是一个地方的兵,心自然也不在一处。这样的兵上了战场,你放心么?” 将领一怔,恍然大悟:“将军是想以此地的山匪练练刀,让这些兵熟悉起来,拧成一股绳!” 傅修远看回那将领,微笑了一下。 “我明白了,”将军也笑起来,“我这就去安排剿匪事宜!” 傅修远点了点头,那将领便行了个军礼,转身离去。 不远处的公主行帐中,玉城公主远远瞧着傅修远与手下交谈,颀长的身影映在粉蓝色的天幕上宛如精致的剪影。 多好的郎君啊,单单是站在那里都赏心悦目。可惜——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瞧见他腰间那个鹅黄色的旧香囊。 亮得扎眼。 她知道那是谁送给他的,包括他书房里那一方缺了角的砚台,全都是那个沈京墨送给他的。 这些东西他摆在傅府还不够,还要带在身边碍她的眼! 玉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微微敛眸,向水边走去。 妙意忙跟了上来提醒她:“殿下还未用过饭呢。” 玉城脚步未停,径直走向伊河。 不多时,只听水边传来“扑通”一声,紧接着便是妙意惊慌失措地呼喊:“快来人呐!公主落水了!”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19节 河边的傅修远转过身来,就见距他不远的地方,玉城不知如何坠入河中,正在寒冷的河水中挣扎浮沉。 妙意高呼几声后,竟也跳了下去!可她并不会水,虽然拼命划到了玉城近前,却怎么也没法把她带向岸边。 周围的士兵纷纷围了过去,可公主落水,他们不敢贸然下去营救,毕竟公主要是记他们一功倒还好,万一说他们冒犯了贵人,那可就要受罪了。 于是士兵们只好把旗子拿来,将旗杆递到水里,可那玩意沾了水滑不留手,妙意试了几次都没抓牢。 眼看玉城已经渐渐没了挣扎的力气,傅修远皱了皱眉,拨开人群,一头扎入水中。 冰冷的河水如同一把把尖刀刺入他本就不该受寒的膝盖,他只好咬紧牙关,一口气游到玉城身边把人捞起。 两人湿漉漉地回到岸边,行舟早已从帐子里拿了三条氅衣来。 傅修远接过氅衣披在玉城肩上,转身又要回水里救妙意,可玉城却双手一抬,揽住他的脖子不让他走。 傅修远挣了两下,她仍不肯松手。 他只得加重了力道,狠狠把她双臂掰开,留下了一句“你想让她死么”,将玉城交给行舟,自己转身回了水里。 妙意已经被河水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纤细的身子眼看就要没入水面之下。傅修远加快了速度,赶在河水灌入她口鼻之前将她托了起来,带回岸上。 妙意还有意识,回到岸上便立刻扑到玉城身边,哭问公主有没有事。 玉城虚弱地应她无碍,人却瘫坐在地上起不来,抬眼看向傅修远,示意他抱她回行帐。 傅修远浑身湿透,冰凉的水珠顺着发丝衣角往下滴成了串。 他皱眉看着玉城。 她不会水,也不喜和士兵走得太近,嫌他们身上的汗臭呛人,没理由到河边来。 但眼下周围围满了人,他不欲暴露与玉城不睦的事实,只好强忍着不悦,将她打横抱起,抱回行帐。 妙意裹着氅衣哆哆嗦嗦地跟在后面,行舟则跑去为三人烧水。 进了行帐,傅修远把玉城放在榻上便要走。 玉城却让妙意去门外守着,将帐帘一合,不放他离开。 傅修远背对着玉城,没法走,却也不肯留。 玉城冷得直发抖,却解开氅衣,湿淋淋的身子从背后贴上来,双手环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背上,声音不复往日跋扈,反倒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你别走,留下来照顾我一晚,好不好?” 傅修远眉头紧蹙,没有应声,去掰她的手。 玉城却把手臂收得更紧:“你心里也是有我的,对不对?你刚刚救了我……” “殿下是公主,臣必须要救。” “我不想听!”玉城狠命摇头,“你知不知道,小时候我看着你和沈京墨那么要好,我有多难过?我堂堂一国公主,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可唯独喜欢你的时候,我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权力和地位,和那些只能远远看你一眼的女子一样卑微……我不想再那样了,我已经是你的妻了,我想要你眼里只有我,很过分么?” 她不禁落泪:“你若是喜欢她那样子,我可以去学。你也忘掉沈京墨,试着爱我,好不好?” 傅修远也不知她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他竟没能掰开她的手,只好暂且将手垂下。 这一放,他猛然觉察到腰间竟是空的。 他猛地低头去找,才发现那枚香囊竟不知何时不见了! 一定是刚才下河救人,落在了河里! 傅修远心中一紧,忙用力挣开玉城的双臂,掀开帐帘冲向河边。 玉城被他甩在身后,心中只余绝望。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傅修远在岸边寻找不见,抬头往漆黑一片的河水中望去。 可河水奔腾不息,一个小小的香囊,早就被冲到不知何处去了,哪里还能找得到呢? 行舟在伙房处看见了,忙跑过来问他在找什么。 傅修远失魂落魄,口中反复念叨着“香囊、香囊”,盯着河面看。 “兴许是落在河岸上了,我帮公子找,公子先回帐子去吧,外面太冷了你身上还湿着……” 行舟话未说完,傅修远朝河岸而去,看样子竟是想要跳进水中寻找! 行舟吓得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公子!” “放手!”傅修远将他甩开,一头便扎进了浑浊刺骨的河水里。 河水很深,他什么都没有摸到。 可他不甘心,如同着了魔似的一遍又一遍潜入水中去找。 玉城来到河岸上,看着一向沉稳镇定的傅氏长公子为了一个香囊如此慌张。 她静静地瞧着,直到心都冷透了,才冷笑着叫住了准备再次潜入水底的傅修远。 “你在找这个吧,”玉城扬起一只手,手中赫然是那只鹅黄色的香囊,她看着傅修远怔愕的神情,看着他冲上岸来,她把香囊丢进了他怀中,“拿去吧。” 第81章 此地无银 原来还是做不到彻底放下。…… 香囊浸得透湿,鼓鼓囊囊的灌满了河水。 傅修远顾不得许多,将那香囊翻来覆去仔细检查一番,确定并无损坏后,才将它紧紧攥在掌心,任凭其中浑浊的河水顺着指缝淅沥流淌。 他一身狼狈地站在河边的斜坡上,抬眼看向河岸之上的玉城,巡营的火光落在他墨玉般的眼中,恰如他此刻竭力压抑的怒火。 士兵们不知他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都聪明的没有靠近,就连巡营时都刻意绕开路走。 河边夜风起,冷如刺刀。 傅修远的一小截腿浸在水中,疼得宛如无数毒虫在啃噬。 玉城冷冷地看着他,眼中的泪已经被夜风吹干了:“想不到堂堂傅氏的长公子,谪仙一般的人物,也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候。本宫真该谢谢她,让本宫得以见到驸马如此情深义重的一面。” 傅修远双拳紧握,攥得咯咯直响。 “钱嬷嬷传回的消息你也听到了,她和那都尉感情好得很,你还对她念念不忘,为她请缨出征,难不成还幻想有朝一日能和她再续前缘?!” 玉城说完,挑衅地盯着他的眼。 她想看看,他究竟会因为沈京墨而失态到何等地步。他若敢因此对她说一句重话,那么等到了长寿郡,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了沈京墨的命—— 他太在意她了,只有她死了,自己才能心安。 良久,傅修远拔腿上岸,没再看玉城一眼,径直向军帐走去。 经过她身侧时,他放慢了脚步,语气平淡到听不出情绪:“公主衣服还湿着,尽快去换掉吧。往后,请勿再动微臣之物。” 说罢他便再未停留,大步向前走去。行舟对公主行了一礼,小跑着跟上傅修远。 玉城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平静。 她错愕地转过身去,就只看到傅修远英挺的身影越走越远,直到没入一顶顶亮着灯的营帐中,看不见了。 回到军帐时,傅修远的腿已经疼得无法站立,刚刚走到案前,他便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幸亏有行舟跟在一侧及时将他扶住,才不至于太过狼狈。 “公子,”行舟心疼地将他扶到案后坐下,端来烧好的水伺候他沐浴更衣,“刚刚应该让我下河的,晚上河里多冷啊!您的腿哪能受得了啊……” 傅修远穿着湿衣服久了,浑身冷得打颤,手却仍死死握着香囊不放。 行舟看着他那在昏黄火光下仍显苍白的唇,一边为他擦身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公子是不是还对小姐……” “不是,”傅修远这次否认得很快,“只是戴在身边很多年,不习惯没有它。而且我主动要求带兵出征也不是为了见她,是为了南方三郡的百姓。只要南方安全,百姓安全,她自然也会安全。” 行舟微微抬眼看他,小声道:“公子,我没问这些……”是他此地无银了。 傅修远身形一僵。 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已接受了她嫁给别人的事实,就连听到钱嬷嬷回报的消息时,他也只是告诉自己,她与郎君感情甚好,这是好事。 原来还是做不到彻底放下。 他没再辩解,拿过行舟手里的巾子为自己擦拭。 行舟便去给他揉腿。 “公子,你和公主,往后要怎么办啊?” 他实在不忍心看自家公子后半生就这样僵持下去,彼此磋磨一辈子。 傅修远擦身的手微微一顿,继而接着擦洗起来,没有再回应。 另一侧的公主行帐中,玉城怒气冲冲地将案上备好的饭菜全部扫到了地上,疯了似的踢打着几案和绣墩。 身侧的三个小丫鬟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上前阻止,只能压低了脑袋站在一旁,生怕公主的怒火波及到自己身上。 踢累了,玉城伏在榻上,失声痛哭。 妙意落了水,此时在自己的帐子里休息,安慰玉城的活儿自然落在了另一个名叫妙容的丫鬟身上。 妙容给另外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让她们把地上的饭菜收拾好,再去做些新的来,她则取来干燥的衣裳,劝玉城更衣。 “公主何必如此糟践自己的身子,要是染了风寒,陛下知道了该多伤心啊。” 玉城哭红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地面,一抽一抽地啜泣。 她的确是故意落水,目的就是想最后再赌一次,赌他不会无动于衷,赌他心里有一点她的位置。 在冰冷的河水中沉浮时,她也有过片刻后悔,可看见他跃入水中那一刻,她恍然间仿佛回到了数年前在洛河之上被他搭救的那晚。 那是一样的黑夜,一样在豫州,她乘画舫观景时不慎落水,是另一条船上的少年奋不顾身地将她托起送回画舫,她才幸免于难。 后来她得知,那俊朗少年是度支尚书傅升的长子,名修远,字伯鸿。 她以为他也记得那晚,以为民间流传的那位对他芳心暗许的洛水神女就是她。 可那时的傅家不配尚公主,她便一再拖延出降,直到傅升成了尚书左仆射,傅修远终于配得上成为当朝驸马,她才欢天喜地地去向父皇言明要嫁给他。 如今看来,记得那晚洛水相救之事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玉城绝望地合上了眼。 妙容跪在榻前,讨好地安慰她道:“殿下别急。那沈家小姐嫁给了一个乡野村夫,这一年过去,指不定落魄成什么样子了。那长寿郡穷得可怜,没有真金白银养着,再美的人也不好看了。驸马现在割舍不下,是因为记着她好看的时候。等到了长寿郡,见到现在的沈家小姐,驸马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玉城听罢睁开眼来,冷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本宫需要和一个村妇相比,才能瞧出好来?” 妙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慌忙膝行着向后退去两步,跪伏在地诚惶诚恐:“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殿下天姿国色,倾世难寻,岂是一个村妇能比的?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20节 玉城凉凉地瞥了她一眼:“行了,起来吧。” 妙容的腿已经吓软了,方才公主一开口,她还以为自己今晚要小命不保。 缓了半天,妙容才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垂着脑袋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玉城上下瞧了她几眼,站起了身,双臂一抬:“更衣吧。” 妙容颤巍巍地为她换好干净的衣裳。 此时另外两个丫鬟也捧着新做好的饭菜进来了,看见妙容苍白的脸色,张了张眼睛,无声询问她发生了什么。妙容微微摇摇头,什么也没说,站在案边为公主布菜。 玉城刚刚落了水,今夜又冷,丫鬟们特意做了一桌暖胃的热粥和清淡小菜。 她只吃了几口便让人把菜撤下,对妙容道:“替本宫给长寿郡守去信一封,就说本宫到长寿郡后,请当地官吏携女眷迎接,一个也不许少。他傅修远不是个痴情种么?那就让他当着本宫的面,演一出郎情妾意的戏,给本宫添些乐子好了。” 妙容哪还敢多嘴,应了声“是”,低头研墨去了。 行帐外,行舟听闻此事,慌忙跑回傅修远的军帐,将公主的话原原本本复述给他。 傅修远听罢凝眉不语。 他此去本不欲见她,可若是玉城下此命令,孟沧定会照办。 不见还好,若是见了面,谁知道玉城会怎样为难她? “你去公主帐外候着,若有丫鬟出来,替我问问妙意身体如何。” 傅修远说完,行舟一愣:“啊?公子你怎么还有心思管别人啊?” “去办。照我说的做。” “这……您要真关心妙意姑娘,要不我去她帐子里看看?” 傅修远没再说话,定定地看着行舟。 行舟一拍脑门:“我知道了,您是怕有损妙意姑娘清誉!我这就去公主帐外候着。” 妙容将玉城脏了的湿衣服拿出行帐时,就被在一旁等候多时的行舟拉住,压低了声音问妙意情况如何。 妙容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行舟一急,将傅修远遣他来问的事说了出来,随后又露出一副“说漏嘴了”的懊恼神色,妙容只觉古怪,但没多问,只说妙意喝了姜汤已经睡下了。 行舟“哦”了一声回去复命。 玉城在帐中听见了行舟的声音,待妙容回来,问她行舟是不是来过,是不是傅修远让他来探望她的状况。 妙容不敢隐瞒,如实答道:“行舟说驸马让他来问问妙意如何了。” “妙意?”玉城拧了眉。 * 长寿郡卫府,陈君迁刚刚结束操练,收兵回营。 前不久他找到了一处适合练兵的荒野,怕士兵只在卫府中操练,真遇到战时的复杂地形难以应对,便拉上他们出去真刀真枪地练了一天。 回到营房时,有人来报说孟沧正在他房中等他。 陈君迁看了看天色,心道这三更半夜孟老儿不在府上睡觉,来找他做什么? 他把手中的长枪扔给赵友,让他带着士兵回去歇息,自己去见孟沧。 陈君迁的单人营房里,孟沧已经等候他多时,困得眼皮子直打架了。 陈君迁进来,对他行了个礼,搬过椅子坐下。 他操练了一整天,身上满是灰尘和汗水。孟沧嫌弃地往后挪了挪,和他客套了两句。 “陈都尉啊,先前提议让你娶盈盈,的确是我考虑不周,不过那也是因为你很优秀,我很看好你嘛!你不愿意呢,我也不强求,咱们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我还是你的老上司,你还是我最看好的下属。” 陈君迁默默听着,脸上带着客气的微笑,等着听他这次前来的真实目的。 果然,说完这一番话后,孟沧话锋一转,冲他笑道:“听说陈都尉每逢休沐都要回家一趟?” 陈君迁不知道他想要什么,点点头称“是”,没再多说一个字。 孟沧讪讪地笑着:“那你下次回去,记得把夫人带过来一趟,我有事请她帮忙。” 他能有什么事需要请她帮忙? 陈君迁不解:“何事?” “再过不久玉城公主就要到了,我想了想,长寿郡最好的府邸就是我家,等公主来了自然是要住进我府上的,但是你也去过我那宅子,什么风格的庭院都有,不知上京贵人更爱哪种。你家夫人是上京来的,熟悉贵人们的喜好,请她去指点一二,看看有没有哪里安排的不合适,我也好提前着人去改不是?” 后面的话陈君迁没好好听,单是“玉城公主”四个字,就足以让他震惊。 皇帝有那么多公主,怎么偏偏就来了一个最不想见到的。 “大人,我娘子是戴罪离京,让她来,怕冲撞了贵人,要不还是算了。大人的府邸谁来了都说好,贵人一定喜欢。” “哎,”孟沧一挥手,“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所以才提前来找你嘛。你让她来看一眼,用不了多长时间,看完了我找人送她回永宁县,不让他们碰见不就行了?” “可是……” “好了好了就这么说定了,下次休沐,可别忘了!” 孟沧说完,不顾陈君迁反对,笑着走了。 留下陈君迁在房中忧心不已。 随军的是玉城公主,那么那位领军的驸马,自然就是傅修远了。 陈君迁罕见地感受到了心慌。 第82章 可爱 “不和离。” 这次休沐日前夕,陈君迁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沈京墨在屋里坐着,双手托腮,面前摆着好几件衣裙,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听到屋门开合,她惊喜地抬头看去。 陈君迁面无表情地走进来。 他的眉很直,不笑的时候眉尖微微下压,不怒自威。 沈京墨一怔,问他可是心情不好。 他看向她,也愣了一下,随即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大概很不好看。 “没有,只是有些累,”陈君迁没有说实话,露出一丝笑容来,走到她身后站定,将手中一束在村口摘的小花送给了她,随后将手搭在她肩头,俯身亲了亲她的发顶,“怎么摆了这么多衣裳?” 沈京墨仰头细究他的神色:“姑娘们说今晚在村后庆祝花朝节,正不知该穿哪件呢。大人要是累了我们就不去了。” “你想去么?” “我还好……” “那就是想去。”相处这么久,他大概也摸清了这位大小姐的习惯,知道她这是想去的意思。 他低下头来吻上她的唇,缠绵了好一会儿,他松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夸张地舒展了一下腰:“好了,我精神了。你换件喜欢的衣裳我们就走。” “大人不用为了我这样勉强自己,我又不是非去不可。既然累了,就该早些休息。我把衣裳收起来。”沈京墨说罢起身,把衣服拢到一起,转身就要放进柜箱。 陈君迁横跨一步拦住了她,从她怀里挑出一件水碧色布裙:“咱俩还没一起过过花朝节,我想去。就穿这件吧。” 说完,他把剩下几条裙子接过去,放进柜箱,留她去更衣。 沈京墨心中还是期待过节的,只是担心他才推脱不去。既然他也想去,那她也没什么好犹豫的,背过身去把衣服换好后,才发现他竟也换了一身衣裳,与她身上这件颜色一模一样。 沈京墨一怔。 今日花朝节,村中年轻的男男女女几乎都会聚在一起庆祝,一想到等下要见那么多人,他挑中这两件衣裳的心思便昭然若揭。 沈京墨禁不住笑了起来,与他一道往村后走去。 葡萄村地方小,多人聚会时大多选在同一个地方,与除夕守岁在一处。 陈君迁回来得晚,他们两人来到篝火旁时,其他人早已跳起舞来了。 按照花朝节的传统,男子要在篝火前跳舞,中途可以邀请心仪的姑娘加入,姑娘若是愿意,说明对他有意,两人跳完一段便可以互赠花朝礼。 陈君迁向沈京墨解释完,便放开她的手,加入了正在跳舞的小伙子们。 姑娘们朝沈京墨招手,她便坐了过去,围在篝火旁看男人们跳舞。 花朝节上的舞步是统一的,几乎人人都会跳,男子独舞的部分要更复杂些,须将男性的力量、野性尽数展现出来,才好讨姑娘的欢心。 人群里有几对和沈京墨他们一样的新婚小夫妻,娘子在一旁坐着看,郎君边跳也边盯着自家娘子,眉目传情,教那些尚未婚配的姑娘们看见了,挨个调侃一番才罢休。 沈京墨倒不想盯着陈君迁瞧,可她没得选——别的男人还会围着火堆转着圈地跳,这人却专门站在她眼前跳,她要是眼神稍稍移开一点,去看旁人一眼,下一刻他那高大的身子就随之转过去,把她视线阻挡得严严实实,教她眼中只能看见他一个。 她只好没好气地嗔他一眼,却换来他更肆无忌惮地遮拦。 沈京墨拿他没法子,只能抱膝而坐,仰着脸好好看他跳舞。 陈君迁露出满意的笑来,跳得愈发起劲。 只是他虽跳得认真,可那舞步却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不知为何,平日里做什么动作都灵活的一个人,跳起复杂些的舞来却笨拙又滑稽。 沈京墨看着看着,没忍住笑了出来。 她还以为他什么都会呢。 见她笑个不停,他还以为是喜欢看他跳舞,跳得更来劲,也就更不协调了。 难怪他说村里谁家跳大神都喊他去帮忙,原来他不管跳什么舞都像在跳大神。 沈京墨的眼角都笑出了泪。 旁边的姑娘用肩膀撞了一下她的手臂,贴耳笑道:“沈姐姐也别太溺爱小陈大人了。” 沈京墨一愣,急忙否认:“我哪有?” 另一侧的姑娘抢答:“小陈大人跳成这样,我们都不敢看,怕笑出声,沈姐姐却一直盯着看,还看得那么认真。” “就是,你都不知道你刚才那眼神,就像这样,”另一个姑娘抬起两只手放到眼前,十根手指一张一合,“都是爱的光芒啊!” 沈京墨的脸顿时红了起来,动手去捂那姑娘的嘴:“不许胡说!” 姑娘们连笑带闹的,分去了她本来全部放在陈君迁身上的注意。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21节 陈君迁跳舞地动作慢了下来,瞅准了时机向她伸出手来,要拉她一起跳。 他那舞步刚让姑娘们嘲笑过,她可不想和他一起丢这个人,把手背到背后不让他抓握。 陈君迁一看,也不跟她客气,走上前来一把把她竖着抱了起来。 这下沈京墨没办法了,只好无可奈何地加入他,可他的步子着实不算美观,她一点也不想学。 陈君迁见状,干脆拉着她转圈。 她穿着那件水碧色的长裙,肩上披着他送她的氅衣,清雅素净,像枝头的嫩芽。 转了没多久沈京墨就觉得头晕,脚下一歪,一头栽进他怀里。 她头晕目眩起不来,也顾不得旁边还有人看着,额头抵在他胸口,笑得浑身都在颤抖。 陈君迁停下来抱住她,问她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沈京墨半晌才仰起脸来,眼角都是笑出来的泪花:“大人从前不参加花朝节舞会,其实是怕把倾慕你的姑娘们吓跑吧?” 他眉头一皱:“我跳得不好?” 沈京墨憋笑摇头:“大人跳起舞来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他也被她的笑容影响,没头没脑地笑起来,“很有魅力是不是?” 沈京墨“噗嗤”一声,又笑了半天才总算能说出话来,却又不想打击他的自信,斟酌了片刻,望着他的双眼道:“很可爱。” 虽然通常只有猫啊狗啊小孩子啊才会被夸可爱,但她实在想不到更好的词了,总不能说他跳起舞来笨笨的。 谁知陈君迁听见她说“可爱”,竟还十分高兴:“可爱好啊,谁不喜欢可爱的?要不我再给你跳一段?” 沈京墨赶紧拉住了他。 他两人原地转圈的时候,其余的姑娘小伙也都纷纷找到合适的对象,找个安静的地方互诉衷肠去了。 火堆旁的人渐渐变少,陈君迁目光灼灼地看向沈京墨,眼神问她他的花朝礼呢。 沈京墨一哑,装作没看懂他的意思,掩唇打了个哈欠:“大人累了吧,是不是该回去了?” 她着急回去?兴许香囊放在家里了,这里人多,她不好意思送他。 陈君迁这么想着,便牵起她的手往回家走。 到了家,沈京墨飞快地打水洗漱,随后便脱衣上床,看样子是真的困乏至极想要睡了。 陈君迁以为她还有惊喜,便又等了一会儿,可她还是没有动静。 他心中的期待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花朝礼是送给心上人的,她的确从未说过会给他绣香囊。 是他太过自信了。 在屋中静坐了片刻,他起身洗漱过后,摸黑爬上了床。 沈京墨并没有睡着,听到他上床的动静,却迟迟不见他来抱她,不禁转身一瞧,才发现他竟背对着她,身上还盖着另一条被子。 她抿了抿嘴,身子挪到他背后,摇了摇他的胳膊:“大人不高兴了?” 他坦诚地“嗯”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闷。 “因为我没有送你香囊?” “……嗯。” “我要是不送你香囊,你以后就都要和我分两床被子睡?” 陈君迁这回赌气没说话。 沈京墨等了他一会儿,仍没听见回应,忍不住低低地笑了几声,从枕下摸出一样东西,拉过他的一只手:“你摸摸这是何物。” 陈君迁一碰:那东西还不及他手掌心大,入手微凉,丝滑如绸缎,两面还有微微凸起的图案。 不是香囊还能是什么? 他心里大喜,作势就要仔细观赏一番,可刚一低头,香囊就被沈京墨一把夺了回去,藏回了枕头底下。 “给我看看!”陈君迁转回身来,手摸进她枕下。 沈京墨一把按住枕头,把他的手推了回去:“不是不想看见我,要背对着我睡?转过来干什么?” “我哪敢啊,”知道她给自己做了香囊,陈君迁乐得合不拢嘴,一面赔笑,一面把她搂进怀里,箍住她的两只手臂,趁机去拿香囊,“你让我看看绣的什么。” “不给!”沈京墨把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枕头上,“还没绣完呢,绣完了再看!” 陈君迁手一停:“什么图案这么复杂,还没绣完?” 他那语气,好像刺绣是件多简单的事情似的。 沈京墨忍不住瞪他一眼:“正面的虎早都绣好了,还不是你非要再绣朵芙蓉!我这几日绣活本来就多,每天晚上点着灯绣,绣得我眼睛都花了!” 陈君迁一下子就听到了重点:“早都绣好了?你早就知道花朝节?” “我……”眼看说漏了嘴,她干脆瞪他一眼,不和他说话了。 陈君迁心里美滋滋的,靠过来压着她亲:“早就知道还骗我说没听过,从哪儿学坏的?” “还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她被他亲得躲不开,说话气喘吁吁,“要不明天我抓紧补几针?再有半天就好了。” “不要。不是说眼睛不舒服?不绣了,别把眼睛看坏了。”他一边说一边亲了亲她的眼尾。 沈京墨自有打算,没再和他说什么。 陈君迁的手却伸进了她的被窝,去解她的衣扣。 她忙推他一把:“不是累了吗?” “香囊没有,还不让我要点别的抵账?” 他没几下就把她扒了个干净,将被子甩到一边,拿过自己的衣裳垫在她身下。 一开始他俩还没经验,每次做完都弄得哪里都是,第二天还得拆洗被褥,麻烦得很。后来他就学聪明了,她的衣裳金贵,他就拿自己的衣裳垫着,一件不够就两件,毕竟洗几件衣裳可比洗一床被褥省劲多了。 沈京墨配合地欠了欠身子。 陈君迁正要进入正题,却突然停了下来:“鱼泡还没泡。”说完就要下床去取。 沈京墨拉住他胳膊,红着脸一指床脚的水盆。 陈君迁回头一看,水盆里漂着一个透明的鱼泡,显然早就预备上了,此时已经泡软可用了。 他一喜,把鱼泡捞出来挤干水分,边戴边笑看她:“你果然也想我了。” 她瞪他:“谁想你了?我是知道你回来肯定要……我有备无患。” 陈君迁不听她找借口,俯下身来噙住了她的唇,将她接下来的欢愉呻吟尽数吞入腹中。 做着做着,他突然觉得不对,伸手一摸,手指竟沾染了血色。 陈君迁慌忙停了下来,点亮烛灯一瞧,果然是血迹! “我太用力了?疼么?这……”他惊慌失措地取来水盆和巾子给她擦拭。 沈京墨起初瞧见他手上的血,也慌张了一瞬,可他每次都会给她足够的时间准备,她方才也并未觉得疼痛。 “今天什么日子?” “初十。” 沈京墨默默算了算日子,松了口气:“我没受伤,大人不必担心。” 陈君迁一怔:“那是……?来月事了?” 沈京墨没想到他懂得这个,胀红着脸点了点头,自己收拾起来:“我这日子一向不准,没想到今日会来……” 家里有草木灰,她让陈君迁去弄来一些装入月事带,穿戴上之后,陈君迁又给她烧了一壶热水,随后打了一盆清水来,将床上那件染了血的衣裳、连同她的亵裤一起放进去揉搓起来。 沈京墨喝过热水,低头一瞧他竟在洗这些,立刻羞红着脸走了过来:“我来吧。” 陈君迁没让她接手:“凉水才能洗掉血,我来,你别碰凉水。” 沈京墨羞得耳朵都红透了,又怕影子映到窗户上,便把灯罩摘掉,举着蜡烛在他跟前蹲下,一手遮住烛光,只给他手底下这方寸之地照亮。 陈君迁搓洗完她的贴身衣物,接着洗自己的衣裳,边洗边抬眼看她,才发现她窘迫至极的神情。 他不禁笑她:“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以前我娘的贴身衣物都是我爹洗的,洗得可高兴了。” 沈京墨紧抿着唇不说话。 等他洗完,两人把湿衣服挂在窗下,这才吹灭蜡烛躺回床上。 陈君迁让沈京墨侧躺下,背贴在他怀里,他则飞快地搓了搓手心,撩起她的兜衣,把温热的手掌贴在她微凉的小腹上暖着。 方才两人做到一半就被她的月事打断,谁也未曾尽兴。如今他粗粝的大手就这样贴在她光裸的肌肤上,沈京墨怕他又起兴致,只让他暖了一会儿便要将中衣穿回。 陈君迁的确被不上不下地吊着,有些不舒服,也不敢再靠她太近。 两人都把中衣穿好,才又规规矩矩地躺下。 但屋中仍有情事未了的余韵,两个人谁也没有睡意,睁着眼盯着床帐看。 不多时,他忽得握住了她一只手。 沈京墨转头看他。 “你说,要是有的选,你会选我,还是傅修远?” 沈京墨一愣:“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就是突然想到了。”他没有告诉她傅修远很快就会到长寿郡来的事,只扭脸对上她的眼,又问了一遍。 沈京墨只觉莫名,但看他问得认真,她只好答:“十七岁之前,我一定会选他。因为那时我早已习惯了所有重要的日子都和他一起度过,所以以后的日子也该要和他在一起。不过现在嘛……” 她故意拖长了音,没继续说下去,只眼睛亮亮地看向他。 陈君迁忍不住笑:“现在会选我。” “不对,”她也笑,“现在我只想睡觉,不想回答问题。” 说罢,她转过了身去背朝他,任他再怎么摇晃,都只是笑,却不再回话了。 陈君迁知道她来月事,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只好气哼哼地重重出了口气,一把把她搂进了怀里,才肯好好睡了过去。 反正明天他休沐,还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好好“拷问”她。 谁知,次日上午,赵友竟从卫府赶到他家里来,将他叫走了。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22节 沈京墨昨天半夜肚子疼,今早便醒了晚了许多,睁开眼没瞧见陈君迁,却看见了他留在桌上的字条,说他有急事要去处理,今夜不一定能赶回来,还叮嘱她莫碰凉水也不要再绣香囊,趁学堂歇课,她也该好好休息一天才是。 沈京墨将字条看了两遍,收进了一只小匣子里。 左右她也无事可做,香囊又只剩几针便能做好,用过饭后,她便坐在窗下绣起芙蓉来。 等到香囊做好,她在其中放上了自己研制的香粉,摆在桌上,颇为满意地欣赏了许久。 只是单有香粉似乎还不够,她想起他昨晚追问她是否还放不下傅修远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起身取来了纸笔。 她知道他的不安从何而来,也知道她对傅修远的情谊是他一直以来的心结。 可她很满意现在的日子,她不想这个心结成为他与她之间的隔阂。 沈京墨将墨研好,提起笔来,打算写首小诗放进香囊。 可只写了一句,她便停下了笔。 太过缠绵悱恻的情话她说不出口,过于隐晦的情诗,她又怕他看不明白。 想了半天,她决定以最简单直白的方式告诉他她的心意。 于是她提笔,在纸上写下“不和离”三个字,待墨迹干透,放进了香囊之中。 等他下次回来,刚好一并交给他。 第83章 风雨欲来 城北出现狼兵 陈君迁和赵友回到长寿郡卫府的时候,还没进入营房,在门口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那是赵友他们兄弟几人住的营房,这些日子除了赵友,其他几个都在山里画舆图,已经很久不曾回来过了。 陈君迁嗅到血腥气,皱着眉快步走了进去。 营房中的血腥味道更加浓重,如稠密的浓雾般扑面而来,呛得赵友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陈君迁也是强忍着才没有发出声音,眉头紧蹙地往里面看去。 一张大通铺上并排躺着六个人,除了年纪最小的霍有财,其余几人无一例外,全都受了伤,军医正挨个给他们处理伤口。 有些伤势稍轻些的,见到陈君迁来了,还能勉强坐起来叫都尉。伤势最重的,却已经连眼都睁不开,浑身浴血,活像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鬼。 陈君迁一个个看过他们的伤情,眸中厉色顿生:“怎么回事儿?” 赵友看了一眼霍有财,示意他来说。 霍有财的脸上也挂了彩,好在伤势不重,不影响行动和说话。 “都尉,我们在城北画最后一块舆图的时候,遇到了狼兵。” “什么!”陈君迁一惊,随即想到其余人需要静养,便拉着霍有财和赵友去他自己的营房里,“具体在什么位置,有多少人?” “城北不远的一个无名小村子里,我们去村里借宿,发现整个村子就二十几个人,而且看我们的眼神都不太对劲,跟看兔子似的。我们在其中一户人家中住下,我晚上起夜,偷听到他们说话,说的都是南羌话!我能听懂一点儿,他们中有八个人已经潜入郡里来了!” 陈君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霍有财继续道:“剩下那二十几人在城外接应,准备里应外合,看样子是要对咱们这儿动手。我去叫醒其他人准备悄悄离开,没想到被发现了。要不是我跑得快,到城门口喊了人,我们哥儿几个就都交待在那儿了。” 霍有财说着,狠狠地一捶桌子。 陈君迁看向赵友。 先前在玉带山上时赵友就告诉过他,南羌的狼兵会组成小队孤军深入,随后与大军里应外合攻下城池。 看来他们的确不打算绕过长寿郡。 “抓到活口了么?” “抓住三个,都咬舌自尽了。剩下的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陈君迁重重呼出一口气:“我会把这事禀报给翁都尉和孟郡守,要守城的官兵对进城的人严加盘查。你刚才说有八个人潜入到了城里,知道潜入到了什么地方么?入城多久了?” 霍有财摇摇头:“南羌话我只能听懂一丁点儿。” 陈君迁凝眉沉思了一会儿,对赵友吩咐道:“把咱们的兵分成五队,一队驻守卫府,二队分守城中粮仓,三队去守城,四队加强城内巡逻,五队和我去郡守府。” 赵友听完有些犹豫:“都尉,咱们总共就一千来人,这样是不是太分散了?郡守府和城门口都有人把守,卫府还有李都尉的人呢。” 陈君迁不答反问:“如果你是潜入城中的狼兵,你会做些什么?” 赵友和霍有财对视一眼,想了想:“往外递消息?” “什么消息?” “嗯……城里有多少兵马?” 陈君迁目光炯炯地看着两人:“城防图、舆图,这些他们一定会来偷。而且我想他们不会只是递消息那么简单,如果能用几个人就瓦解掉大部分的守城力量,他们一定会做。卫府只有两千人,只要在水和食物中下药,长寿郡就没人守了。咱们卫府取水全靠附近几口井,得谨防有人投毒,必须派人昼夜轮流看着。” “还有粮仓也是一样,要谨防有人放火烧粮,”陈君迁一条接着一条道,“城中加强巡逻,是给他们以震慑,莫让他们伤害百姓。至于郡守府……” 他停顿了一下:“朝廷派去万寿郡平叛退敌的大军就要到了,随军来的有一位公主,会住在郡守府中。孟府人多眼杂,难免走漏风声。我要是狼兵,一定会想办法控制住这位公主,到那时,长寿郡不攻自破。” 听他说完这些,赵友和霍有财脸上都露出了凝重之色,他们见识过狼兵的厉害,知道陈君迁的紧张不无道理。 陈君迁说罢,轻叹了一声:“我也不能肯定狼兵会做些什么,只能先这样准备下去。这些日子大家都警惕着点儿,有事立刻报知于我。” “是。”赵友领命而去。 霍有财看向陈君迁:“都尉,长寿郡的舆图我们都画好了,只剩城北最后那一块,该探的都探过了,就是还没来得及画到图上。” “不急,那些数你记着就成,”陈君迁站起身来,顿了顿,一手握住他的肩用力捏了捏,“先把伤养好再说。” 霍有财感动地点了点头,离开了陈君迁的营房。 陈君迁把该安排的事都安排好后,不敢耽搁,立刻去找了翁逢春,要拉上他一起去郡守府。 谁成想刚走到翁逢春的营房门外,就听见他对手下人说,快去永宁县把陈都尉叫回来。 陈君迁脚步一顿,高声道了句“不用了”,走进了翁逢春的营房:“翁都尉找我有事?” 见他回来了,翁逢春先是一愣,随后摆摆手让手下人出去,拉住陈君迁的胳膊便往外走,边走边说:“你来得正好,李都尉出事儿了,你跟我去找一趟孟大人。” “李都尉出事儿了?” 先是城内外出现狼兵,紧接着卫府的果毅都尉就出了事,陈君迁没办法不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是啊,”翁逢春边走边叹气,“说是喝醉了酒让人给打了,伤得还挺重。你也知道,公主就要到了,孟大人原本是让李都尉负责守卫公主府的,现在他出事儿了,只能换你顶上了。” 陈君迁再一次皱起了眉。 翁逢春倒是没有注意他的表情,说完了他要说的,问道:“你今日怎么会来卫府?不应该在家陪娘子?” 陈君迁把霍有财带来的消息、以及他的猜测告诉了翁逢春。 翁逢春听罢也难得地严肃起来:“要是那小子说得没错,那你做得对。公主要来了,咱们这儿绝对不能出事儿。” 两人说着话就来到了孟府门前。 孟沧在前厅等着,两人跟在管家身后往前厅走去时,陈君迁看见院子里站着一排年轻姑娘,一个个低着头,听着面前的一个老婆子训话。 到了前厅,翁逢春把陈君迁刚刚说过的话又和孟沧说了一遍。 孟沧听完,露出了和翁逢春一模一样的表情。 他本不觉得南羌会打来长寿郡,毕竟长寿郡一没有江浙富庶,二不像永寿郡那么好打,强攻此处属于费力不讨好,南羌没必要做这赔本的买卖。 即使是现在,他也尚存一丝侥幸心理,兴许南羌知道了长寿郡的情况,就会改道向东去江浙。 陈君迁坐在下首处,目光不时瞥向院外的年轻姑娘们。直到前厅里许久没有人说话,他才回过头来看向孟沧:“大人,就算南羌人原本不打算进攻长寿郡,现在也一定会打了。毕竟,公主要到了。” 他这一句话直直戳中了孟沧心中最大的担忧,要是玉城公主在长寿郡出了事,他第一个就要人头落地。 不管陈君迁报上来的消息是否属实,他眼下都不得不认真对待了。 “陈都尉说的有道理,这件事就交给你负责了,公主到之前,务必把那几个奸细揪出来!” 陈君迁将此重任接下,孟沧的脸色才好看了些。 见状,陈君迁指了指门外:“大人府上怎么这么多人?” 一想到长寿郡很有可能即将面临战事,孟沧便心里不踏实,对陈君迁的问题也没什么心思回答,一掀眼皮,无精打采地回道:“公主要来了,府里下人不够用,让人牙子送了些过来。” “可靠么?毕竟是要伺候贵人的,新人难免出差错,别到时候惹公主不快。”翁逢春虽常驻长寿郡,却也听说过玉城公主的性情,据说在她身边伺候的宫女嬷嬷,最久也不会超过两年,平日但凡出些错漏,不是砍头就是逐出宫去。 孟沧喝了口茶,抬眼看向院里的姑娘:“这我还是知道的。公主跟前伺候的都是我手底下得力的老人,这些新来的最多打个下手。我已经让管家仔细挑选,好好调教了。” 说着,孟沧又想起了先前和陈君迁说过的话,将茶碗一放,提醒他道:“陈都尉,记得把你娘子带来替我掌掌眼。” 冷不丁被点了名,陈君迁看回孟沧,不大情愿地应了一声。 “行了,狼兵的事就按照陈都尉说的去办。公主来之前你也别回卫府了,就在我府上住,把这些个院子好好检查一遍,务必确保公主的安全。老翁你也是,没事儿就别回去了。记住,保护公主就是咱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公主要是出了事,咱们都得掉脑袋。” “是。” 孟沧安排完便和翁逢春一起离开了。 陈君迁还要赶回卫府稍做些安排,便没和他们一道。 走出孟府,天色已经快要暗下来了。 陈君迁看着街上奔走归家的百姓,和一队提着灯巡逻的士兵,一时间心绪难宁。 天边飘来一大片阴云,街上忽得起了风。 距离大军到来只剩不足半个月,他要赶在玉城公主抵达长寿郡前将潜伏在城中的狼兵全部抓住,还要给沈京墨留出时间来重整孟府的摆设。 陈君迁负手而立,仰头看着那片愈来愈近的乌云,只觉风雨欲来,竟压得人喘不过气。 第84章 想见她 如果今日命丧于此,他就再也见…… 入夜,长寿郡的大街上已经没了行人。 晚饭时孟沧和翁逢春商议了一番,当下便宣布城中开始宵禁,天黑之后无故出街之人将被视作奸细处置。至于城外那二十几个狼兵,也已经派出了人去追。 长寿郡的数十个街坊中皆有士兵巡逻,家家户户屋门紧闭,连灯也不敢点,短短半天之间,全城上下如临大敌。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23节 陈君迁带着一队人马来到孟府门前,人员撒开,分散在宅子各处。 门口的侍卫早已得了孟沧的吩咐,陈君迁安排什么便听从什么。 “自今日起,任何人进出郡守府都要严加盘查,不止搜身,包袱、篮子、衣袖,哪怕是荷包香囊一类的小物件,只要是能装东西的、一眼看不见里面的,都要查。” 侍卫纷纷应“是”,待陈君迁入府后,便将府门关了起来。 孟沧让人给陈君迁安排了一处院落暂住,还特意与孟盈盈的院子相隔甚远。 虽然天色已晚,郡守府中却仍灯火通明,下人们忙忙碌碌,为公主的到来做着准备。 陈君迁站在院中,看着府中奴仆将尚新的家具摆件一样一样搬走,再换上新得没有一粒灰尘的更新的摆件,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次日一早,陈君迁让管家将这几日新买来的下人带至前院,分发统一的衣裳。 孟府此次一共买进来二十一个下人,清一色都是女子,管家解释说,是怕男子粗苯,冲撞了贵人。 陈君迁站在一旁默默看着管家给下人训话,讲的是府上的规矩和服侍贵人须谨记的要点。 “都记住了吧?记住了就过来拿衣裳吧。” “等等,”管家说完,始终保持沉默的陈君迁突然开了口,“一个一个来。刚才管家是怎么教你们的,贵人若是有赏赐,要怎么接?” 丫鬟们转眼看了看陈君迁,虽不知他是何身份,但见他相貌堂堂,大概也是府里的一号人物,连管家也不敢不听,她们便都乖乖低下头去,双手掌心朝上等待管家分发服饰。 陈君迁给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开始发衣裳,他就在旁边跟着,还让每个收到衣裳的姑娘将自己的出身、以前做过什么活计、今后在府中做什么,全都报一遍。 这些姑娘都是长寿郡中苦命人家的女儿,年纪轻轻,手却不似贵人家的女儿们肤白细嫩,尤其被分去做粗使丫鬟的几个,手上竟有不少裂纹和冻疮。 走到一个身材壮实的丫鬟面前时,陈君迁的眉尖忽得一拧。 那姑娘掌心有一圈硬茧,位置与大小甚是少见。 意识到陈君迁盯着自己,姑娘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解释说父亲是杀猪匠,自己从小跟他一起杀猪卖肉,刀子拿得多了,手上才有了这些老茧。 她说得自然又顺畅,陈君迁没再多问,走向下一个。 二十一个人并不多,很快便发到了最后一个。 那是个十分纤瘦的姑娘,看上去年纪不大,肩膀更是薄得像片纸。 她手上缠着厚厚的白布,看不见手究竟是什么样子。 陈君迁问她手怎么了,她也只是抬头看他一眼,就又把头低了下去,一句话也没说。 管家只好帮忙解释:“这丫头是个哑巴,在后院做些劈柴烧水的粗活,没机会见到贵人。要不是看她身上这件衣裳实在太脏太旧了,连新衣裳都没必要给她发。” 管家刚把话说完,陈君迁还没来得及再问些什么,就听孟沧从前厅走了出来,笑呵呵地招呼陈君迁进去喝口水:“就是一帮小丫头,也犯得上一个个查?” 陈君迁走到孟沧跟前,声音不大不小:“大人,南羌的狼兵不久前潜入了城中,难保其中没有女子,还是仔细查验得好。毕竟……”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似乎不太放心院里这些人:“毕竟公主还有四天就到了。万一真有奸细,咱们尽早把她揪出来,后面几天就能放松了不是?” 孟沧诧异,声音也不由得高了些:“你真觉得府里混进了南羌人?” 陈君迁没应声,双眼看着面前的二十一个丫鬟。 须臾,他低声道:“是,府里混进了一个南羌人,消息可靠。大人的城防图可千万要收好了,莫让人偷出府去。” 孟沧一拍脑门:“你说得对。”转过身,脚步匆匆地往屋里走去。 陈君迁看向管家:“让她们下去干活儿吧。哦对了,这几日府中戒严,进出都要严查,没事儿都别乱走动。要是发现可疑之人,立刻报给我。” “是。”管家恭敬地行了一礼,带着丫鬟们走了。 之后几天,郡守府中甚是平静,所有人都做着自己分内之事,为公主到来做着最后的准备。 刻漏走至亥时,陈君迁与孟沧、翁逢春议完了事,在前厅门前分别。 孟沧这些日子提心吊胆,肥硕的身材竟也清减了不少。城内城外的狼兵都没抓到,他无心与娇妻美妾温存,这些天都是独自宿在自己房中。 回到屋里,孟沧没有点灯,借着月光抹黑来到床前,掀开床单,揭下一块床板,从床底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盒子,小心地打开往里一看,旋即整个人都愣在了当场—— 那盒子里装着长寿郡的城防图!他每天睡前都要检查一遍,今日却不见了! “来人……来人!” 与此同时,郡守府后院。 前院的纷乱并未传至下人们居住的后院,此时所有屋子都是黑着的,不需今夜值守的仆从丫鬟们都已睡下了。 屋顶忽得传来一串“哒哒哒”的脚步声,一个人影从屋檐上跳下来,猫着腰快步来到其中一间屋子的窗下,缓缓站起了身。 那人口中发出一阵叽里呱啦的声音,听上去并不是大越的语言。 屋中原本已经睡下的丫鬟听见这动静,猛然睁开了眼,想也没想便跳下床去,拉开了房门。 屋外的人影已经往前院跑去。 丫鬟立刻去追。 追至前院,那人影突然定在院中不再跑了,反而回过身来站定,似乎是在等丫鬟追上。 丫鬟不觉有异,盯着那人便冲了过去。 下一刻,一队官兵突然举着火把跑了进来,将两人团团包围。 孟翁二人和陈君迁走进包围中。 跟在陈君迁身侧的还有那个杀猪匠的女儿,她指着包围圈中的丫鬟道:“大人,就是她!我早就看她不对劲了,今夜我瞧见她悄悄从孟大人房里出来过!” 两个士兵上前一左一右按住那丫鬟,火光照亮了她的脸,赫然是那不会说话的哑女。 此时她一路追过来的黑衣人也拉下了遮脸的黑布,露出一张笑嘻嘻的年轻的脸,走到陈君迁身边:“都尉,我刚才在她窗户外头说了几句南羌话,她果然被我引出来了。” 陈君迁看了一眼霍有财脸上还未完全消退的淤青和血痕,冲他笑了一笑:“辛苦了。” 说罢,他朝哑女走了过去。 “都尉!小心。”霍有财想要拦住他,却被陈君迁拂开了手。 哑女仰着头,瞪视着向她走近的陈君迁,眼中恨意滔天。 陈君迁在她面前两步远处站住:“城防图在哪儿?” 哑女转过脸去,不答。 “大人,那图那么重要,不在她身上,肯定就在她屋里!”杀猪女兴奋道。 哑女充满仇恨的目光投向她,她仰起脸来拿鼻子哼了一声。 “用不着那么麻烦。”陈君迁却转回身来,对角落处的士兵抬了抬手。 众人的目光随之而去。 一个士兵手中牵着两只浑身黑毛的高大恶犬走了过来。两犬口中流涎,虎视眈眈地盯着在场众人。 哑女吓得向后瑟缩,去被士兵按住臂膀无路可退。 陈君迁微微一笑:“放!” 士兵闻声撒手。 两条恶犬没了束缚,低吼着冲进了人群—— 扑向了孟沧身边的杀猪女。 杀猪女一惊,飞起一脚,将其中一只踹飞出去撞到了墙上,只这一脚便断了气。 但她没能躲过另一只的血盆大口。剩下那只一口咬住了她的手腕,狠命摇晃着脑袋,几乎要从她手腕上撕下一块肉来。 方才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直到那杀猪女痛呼一声,两旁的士兵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将她按在了地上。 霍有财一愣,看看哑女,又看看那杀猪女:“都尉咬错人了吧?” 赵友扇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什么叫都尉咬错人了。” 那杀猪女也愤愤不平:“大人不抓奸细,抓我干什么?” 陈君迁不答反问:“你不觉得自己手上很香么?” 杀猪女一怔。 “我在城防图上撒了特制的香粉,除非认真清洗至少一刻钟,否则那味道是去不掉的。” 陈君迁说完,杀猪女顿时变了脸色。 他却不欲和她多说:“押下去,好好审,城里不止她一个南羌人,都给我揪出来。” 士兵得令,将那杀猪女提起来往外走。 见奸细这么简单就被抓住,众人都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那杀猪女突然暴喝一声,竟甩开身后的士兵,猛地扑向了孟沧! “大人!” 始终跟在孟沧身侧的翁逢春抬起一脚,在杀猪女扑上来的那一刻,重重踹在了她心口。 翁逢春平日看上去虽老实憨厚,下手却凶狠,这一脚下去,竟让那杀猪女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可她毕竟是南羌的狼兵,虽然挨了重重一击,却仍有余力,向后倒飞出去的同时,她手中莫名出现三把狼爪似的小刀,“嗖嗖嗖”飞了出来,目标却不是孟沧。 而是陈君迁! 方才她突然发难,在场众人、包括陈君迁在内,注意力全都在保护孟沧身上。 待到陈君迁反应过来,那三把飞刀已经到了眼前! 三把刀,一枚瞄准他眉心,一枚直逼他心口,最后一枚,是冲着他的咽喉去的。 而他身前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那一刹那,陈君迁的身体蓦然一僵。 “都尉小心!” 一道人影突然从一侧扑到他身前,带着他一起倒了下去。 “噗噗”两声尖刀入肉声传来,陈君迁身上那人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呼,滚落在地。 “赵友!” “大哥!” 陈君迁和霍有财同时反应过来,将中刀倒地的赵友扶起来。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24节 院中顿时乱做一团,所幸翁逢春大喝一声,指挥手下士兵将那重伤的杀猪女捆了起来,又从身上搜出两把狼爪飞刀,随后将人押了下去。 “卸了她的下巴,别让她寻死。” 孟沧补充完,惶惶不安地走过去,问陈君迁和赵友如何了。 赵友背后和左肩各中了一刀,鲜血顿时染红了大半肩膀,他额头上净是冷汗,咬牙摇了摇头:“我没事儿。都尉没事儿吧?” 陈君迁也摇头,请孟沧允许府医来给赵友疗伤。 孟沧刚刚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现在心脏砰砰乱跳,收拾残局的事自然就交给了翁逢春。 赵友被人扶进房中,府医很快就到了。 “还好刀上没毒,不过拔出来会很疼,咬住这个。” 府医递了一根裹着巾子的小木棍过去,赵友却把头一撇:“我不怕疼,来吧。” 府医也不劝上一句,利索地动手拔刀。 “啊!”狼爪飞刀弯曲带钩,拔出来的时候连着筋带着肉,疼得赵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角青筋暴起,险些晕了过去。 霍有财见状,一把将木棍塞进了他嘴里:“这下好了,咱们哥儿八个都添彩了。” 等处理完赵友的伤,府医转头看了看陈君迁:“陈都尉右臂也划伤了,包扎一下吧。” 陈君迁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竟也受了伤,只是方才太过混乱,又担心赵友的伤势,便一时未曾察觉到痛。 他思考了片刻,褪下半边衣裳,让府医包扎:“包厚一点,别透出血。” 最后一把飞刀擦着他的臂膀飞了过去,伤口不深,只是有些长。 借着府医包扎的空当,陈君迁嘱咐霍有财:“那个哑女,应该也不简单,你去问问她究竟是什么身份,明日我回来之前要问清楚。” “这么晚了都尉要去哪儿啊?” 陈君迁看他一眼,没有回答,等伤口处理好,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叮嘱赵友好好养伤,说罢便起身去了马厩,将自己的马牵了出来。 方才那狼兵的三把飞刀射向他时,他脑中一片空白,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与死亡擦肩而过那一瞬间,他仍心有余悸。 四年前打罗三时,他不是没挨过刀,可那时他并未感觉到恐惧,至少不像今天这样强烈。 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原因——今日之事都在他计划之内,却还是出了差错。如果刚刚没有赵友舍身相救,他今天也许就会命丧于此。 那样,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牵着马走出孟府,顶着浓浓夜色,向着家的方向飞驰而去。 他想见她,现在就想。 第85章 贪色 “你回来就是为了干这个?”…… 葡萄村距离长寿郡中心不算近,全速跑马须得个把时辰才能到。 陈君迁赶回到家里时,屋里没有点灯,房门也从里面落了闩。好在前面的窗子没锁,他翻窗进屋,没发出半点动静。 宽大的床上微微隆起一道纤细的身影,她怀里抱着他的枕头,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脸上,圣洁得仿若天上的仙娥。 陈君迁不安的心在看到她的这一刻,终于恢复了平静。 他坐在床边静静地垂首看了她一会儿,起身从柜箱里取出干燥的鱼泡放进水盆,随后褪下沾染了寒露的外衣,隔着他的枕头在她面前躺下。 她睡得很沉,呼吸轻轻浅浅吹在他脸上,扬起发丝,带来细微的痒意。 陈君迁累了一整天,此刻却毫无睡意。 他只想看着她。 但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即使是在睡梦中也不可能毫无察觉。 沈京墨眼睛困得睁不开,便只伸手去摸。 这一摸,手不偏不倚地,刚好搭在了他腰上。 她一怔,手微微用力捏了几下。 他腰腹处的肌肉紧实,更何况隔着一层中衣,她自然什么也没捏起来,但那轻轻的触碰却惹得他隐隐发痒。 陈君迁禁不住轻声笑了出来,握住了她的手按到自己胸口。 沈京墨这下确定自己并非在做梦了。 她睁开酸困的眼皮,就看见陈君迁枕着一条手臂,侧躺在她面前,笑意盈盈地盯着她瞧。 “大人?”她没睡醒,脑子里乱糟糟一团,迟钝地算了算日子,“前天休沐没回来,今日怎么……” 陈君迁盯着她一开一合的红唇,没等她问完,他猛地覆身贴来,堵住了她的嘴。 沈京墨的睡意瞬间消散了大半,呜呜咽咽地抬手推他。 陈君迁非但没放开她,反倒膝盖一顶,翻过身去将她压在了身下。 两人中间原本隔着的他的枕头被他一手扫到床下,他攥住她的两条手臂,不容她推拒地亲吻她。 沈京墨被他吻到近乎力竭,本就困顿的脑袋变得愈发昏沉,几乎喘不上气来,一双明眸也染上了迷蒙的水雾。 直吻到她唇微微红肿刺痛,他才暂且放开她,唇却仍贴在她唇上,一说话,震动便带着她的唇一起隐隐作痛。 “月事完了吗?”他粗重喘息着问她。 沈京墨恍惚地点点头:“嗯……你回来就为了干这个?” 陈君迁却不给她继续说话的机会,再次吻了上来。 她只能扭脸闪躲:“我没预备那个……” “我泡好了。” 沈京墨再没理由拒绝他,也没力气再说话。 一连素了小半月的身子轻易便被他挑起了火。 等她准备好了,陈君迁将水淋淋的鱼泡捞起来。沈京墨的视线随他而动,才发现从床上到水盆之间不过几步的距离,他的目光都钉在她身上没有挪开分毫。 就连做那事时也是一样。 以往他坏主意一个接着一个,每次都要换好几种方式才尽兴。 可今晚他却一反常态,连中衣也没脱,将她压在身下便急不可耐地开始,整整三次,除了中间抱起她面对面坐着来了一回,便再没换过姿势。 从始至终,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就如同盯上猎物的猛虎,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的眼眸。 沈京墨长长的眼睫随着他的节奏微微颤抖,难耐至极时,她无意识地将脸转向一边,可下一刻就被他捏着下巴转了回来。 他不由分说地又吻下来。她困得忍不住想合眼,他却轻轻撕咬她的唇瓣,非要她睁开眼来看着他。 他眼里有些她看不分明的情愫,浓郁粘稠地将她包裹。 沈京墨愈发觉得他不对劲。 可她被他捣弄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能凝望着他黑沉沉的眸子,纤长的手臂环上他结实的肩膀,在迅疾的碰撞中与他一同攀上愉悦的顶峰。 释放过后,陈君迁俯下身来,胡乱吻着她汗涔涔的脸,最后把脸埋进她颈窝,急促地喘息。 沈京墨终于能合眼休息片刻。 她搂紧了他的背,一只手温柔地抚弄他的后颈,掌心沿着脊梁滑至肩胛,再回到后颈,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孩童。 她的呼吸和他一样快,唇舌干得都粘在了一起。缓了一会儿,他支起身来,想要去给她倒杯水。 沈京墨却把手臂收紧,将他按回了自己怀里,轻抚他背脊的手也没有停下。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的声音微微发哑,却不掩柔情。 陈君迁的肩颈一僵,沈京墨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松开他,他便用手臂撑起身子,覆在她身上低眸与她对视,松散的中衣衣襟在她身上一扫一扫的。 沈京墨捧住了他的脸:“是卫府出事了?还是永寿郡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了?” 他方才的动作实在太过凶狠,像是生怕她会不见了似的,恨不得把她钉死在床上,眼神更是不肯离开她片刻。 所以一定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他才会如此反常。 陈君迁凝视着她的双眼,许久,冲她笑了笑:“没事儿,就是太想你了。” 他说完又低下头来吻她。 他说的话,沈京墨并不尽信,但也不想破坏旖旎的氛围,便抬起下巴迎上他的吻,手也顺着他的肩头滑落下来,攀附在他的手臂上。 随着他吻得愈发深入,她虚虚搭在他手臂上的手不由得一抖,掌心擦过他右臂外侧,触到了一圈洇湿。 她一怔,连忙收回手来,借着月光去瞧。 是血。 沈京墨顿时大惊失色,推开吻得上瘾的陈君迁,坐起身,抓过他的手臂一看,他右臂外侧的中衣上正渗出殷红的鲜血,范围还在缓缓扩大。 “怎么受伤了?”她心里头发慌,手忙脚乱地扒下他的中衣,看见那一圈绑得厚厚的白布,眼泪顿时便涌了上来。 “小伤,不疼。”陈君迁露出个笑脸来给她擦泪。 “你少骗我。”沈京墨瞪他一眼,吸了吸鼻子,抓过一件衣裳来把身子一裹,赤着脚跑下床去,取来一瓶伤药。 学堂里总有人练箭时受伤,她便干脆常备着伤药,没想到今日竟会用在他身上。 把药放到床上,沈京墨又要去取灯来。 陈君迁一把按住了她,朝前窗努了努嘴:“有影子,别让他们看见。”他回来并未惊动陈大和陈川柏,也不想让他们为他担心。 沈京墨只好拉着他到后窗下,将窗子打开,好让月光照进来,借着月光给他上药。 解开一圈圈白布,露出最下面那狰狞的刀口时,沈京墨好不容易快要干了的泪再次涌了上来。 她颤抖着拿起药瓶,一边给他撒上药粉,一边狠狠剜了他一眼:“都这样了,还敢骑那么久的马回来,还惦记着做那事……你真不怕伤口崩裂!” 药粉撒在伤口上,冰冰凉凉还带着刺痛,陈君迁倒吸了口凉气,于是又挨了她一记眼刀:“现在知道疼了?让你贪色……” 陈君迁赔着笑脸,把她抱到柜箱上坐着,省得她没穿鞋着了凉。 夜风从后窗吹进来,沈京墨身上只穿了一件外衣,衣带系在腰间,两条莹润修长的腿却裸露在外。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25节 陈君迁一手替她拢了拢衣裙下摆,另一只手去擦她鬓边凉森森的汗,不在乎她是否恼他,语气一如往日温柔:“别受寒了。” 沈京墨还在因为他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而生气,可听见他的声音,却又气不起来了。 她只能快些帮他上好药,再重新换上干净的布包扎。 做完这些,她把药瓶放下,抽噎着问他,究竟是怎么受的伤。 陈君迁见她非要问个清楚,只好无奈地笑着拥住她:“咱们去床上躺着说好不好?有点儿累了。” 说完他就要把她抱下来。 沈京墨忙在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还敢用力,胳膊不想好了?” 说完,她从柜箱上跳下来,拽着他回到了床上。 陈君迁左臂一伸,把她搂进怀里,两人脸对脸躺下来,他才把长寿郡中发现狼兵,他和孟沧霍有财等人设计捉拿府中奸细的事娓娓道来。 “没想到狼兵里还有女人,赵友当初在玉带山上信誓旦旦和我说,三十几个狼兵全都是男人。多亏你郎君聪明谨慎,发现了疑点。” 陈君迁故作轻松地讲:“第一天晚上,我故意告诉郡守府的人,任何人进出都要严加盘查,那狼兵不敢轻易出府,就算偷到了城防图也送不出去。我让侍卫把出过府的下人名单拿来,发现一次也没出去过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后来管家给新招进去的下人分发衣裳,我一眼就觉得她手上的老茧不一般,她还骗我说是杀猪留下的,当我和那些官老爷似的没见过杀猪匠的手?我和孟老儿说话的时候,故意漏了些半真半假的消息出去,她听见了,这样了一下——” 陈君迁说着,胸膛短促地收缩一下,道:“这是在嘲笑我呢。我干脆就真装成个傻子,设了个圈套,瓮中捉鳖!” 说完他把脸凑到她唇边索吻:“很厉害吧?不奖励我一下?” 沈京墨不搭理他,在他右臂上轻轻捏了一把,疼得他呲牙倒吸气。 “谁要听你逞英雄了,我问你怎么受的伤。” 陈君迁抬眼去瞧沈京墨的神情,见她微微拧眉,一脸严肃,只好如实回答了她的问题,只是那过程太惊险,他刻意隐去了那三把飞刀险些刺穿他喉咙的事,只说那狼兵失了准头,让他躲了过去。 沈京墨听完,轻轻抚摸他的伤臂,哽咽着问:“这次回来,要何时走?” “天不亮就得走。” 她一愣,不再动他,扯过被子给两人盖好:“那没多少时间了,大人快睡一会儿,到时我叫你。” 他止住她忙乱的胳膊,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心口:“我不困,就想再看你一会儿。” 沈京墨瞪他他也只是看着她笑,好像她瞪眼的样子也格外好看。 她拿他没法子,可又让他盯得不好意思,于是干脆钻到他怀里抱住他。 两人温存了一会儿,陈君迁就该走了。 沈京墨心疼他的伤,帮他穿衣服,又被他成功偷香了好几次。 临走时,他对她道:“过几天我让霍有财来接你,去长寿郡一趟。” “去长寿郡做什么?” “公主快到了,要住在郡守府,孟沧想请你帮忙指点指点府里的装潢摆设。” 沈京墨讷讷地点点头:“来的是哪位公主?我看看我是否了解她的喜好。” 陈君迁一噎,不大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他已经和孟沧说好了,只让她指点几句就走,不会和傅修远碰面。 那就最好连他要来的事也不要知道。 “我也不知道。到时随便看看吧。” 第86章 不理他 “那我就亲到你开口?”…… 五天之后,霍有财赶着小马车,接沈京墨去长寿郡守府。 一回生二回熟,沈京墨过年时曾见过他一次,这次再见面便不像上回那般拘谨,见他憨笑的脸上挂着几道尚未消退的淤青,问他是怎么回事。 霍有财本来就对这个天仙一般漂亮的嫂夫人颇有好感,听到她关怀的询问,傻笑了几声,一边赶车,一边把他们兄弟几个在城外遭遇狼兵的事讲给了她听。 只是他说话难免有所夸张,描述狼兵的血腥残忍时,当真把沈京墨吓得不轻。 好在霍有财讲完后又补充了几句:“不过嫂夫人你别害怕,城里虽然也进来了八个狼兵,但是这几天都让我们都尉给抓着了,城里现在很安全,要不他也不放心接你过去。” 沈京墨这才白着脸点点头,问他陈君迁是怎么抓到那些人的。 说到他们都尉的事,霍有财更来了劲头,扬鞭催马都比先前更有劲儿:“郡守府里头去了个哑女,都尉抓住第一个狼兵之后,让我去审审那个哑女。这不审不知道,一审给我吓一跳!嫂夫人你猜她是怎么变成哑巴的?” 沈京墨又没见过那哑女,自然不知道。 只听霍有财压低了嗓音,露出一副骇人的表情:“那个哑女就住在我们遭遇狼兵的那个村子里。半个多月前,那伙狼兵进村,把所有人都给杀了,肉都刮下来烤熟吃了!那哑女原来会说话,狼兵见她年纪小,长得还挺标致,觉得她肉嫩,就把她绑起来,先割掉了舌头下酒,身上的肉,准备留着慢慢吃呢!” 沈京墨的脸色更白了。 “也是她命大,绳子没绑紧,晚上她悄悄挣脱了,跑到院子里一口井边上,搬开石头藏了进去。那井沿下边那缝子就这么窄,”他边说边比划了一下,怕沈京墨看不见,还专门将手伸进了车里,“这么窄!要不是她瘦,还真钻不进去。她在那底下躲了好几天,才找着机会跑出来。” 沈京墨疑惑:“那她为何会出现在郡守府?” “这不是公主要到了嘛,郡守府里缺仆人,有个女狼兵钻了空子,想混进府里偷城防图,正巧,就让这哑女撞见了!那些狼兵不都在她家里待过嘛,她脑子好使,把三十几个人的长相都记下来了,一瞧仇人去了郡守府,她就也去了,想给全村人报仇呢。” “不过那丫头也是笨,遇到这事不报官,靠她自己能干什么?要不是我们都尉聪明,她就让那狼兵当成替罪羊给害死了,”霍有财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我们都尉知道了来龙去脉以后,就让她把几个狼兵的长相画出来,再找郡里最好的画师修正了一下,全城戒严了几天,就把剩下七个狼兵都给抓住啦!” 在郡守府里抓狼兵的事陈君迁曾和她说起过,但并未细说,沈京墨听罢霍有财的话,才知狼兵竟是如此残忍,连人都吃。 “那都尉他,没受伤吧?” “没有没有,嫂夫人放心吧!自从抓第一个狼兵那次差点儿没命之后,我们都尉就可小心了!这几天满城抓狼兵的时候连软甲都垫上了,没再出事儿!” 差点儿没命? 沈京墨心头一惊,上次他明明说那狼兵失了准头,只划伤了一点皮肉而已,怎么会险些没命? 她眨眨眼睛,看着霍有财那张单纯的脸,想了想,问:“不至于连软甲都垫上吧?上次也不过就是受了点小伤而已。” “那是都尉命大啊!”霍有财激动起来,“要不是我大哥一直在旁边盯着,都尉真就没命了!你是没见着那三把飞刀,个个都有我手那么长,嗖嗖嗖,一把冲这儿,一把冲这儿,还有一把直戳心窝啊!我大哥拿后背挡下两把,现在还在床上趴着不敢动呢。” 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自己的眉心和咽喉。 沈京墨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手也紧紧攥住了衣袖。 分明这么凶险,他却轻描淡写几句,骗她说小伤而已。 霍有财激情澎湃地说完,才意识到马车内的沈京墨彻底沉默了。 他愣了一下。 不对呀,都尉那天晚上不是回过家吗?难道他没跟嫂夫人说这些事? 想了好半天,他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都尉肯定是怕嫂夫人担心,所以才没多说!坏了坏了,要是让都尉知道他说漏嘴了,回头不得罚他绕着校练场跑二十圈? “那个……”他赔着小心朝车帘那头道,“嫂夫人,都尉他真没事儿。你等会儿见着他,别和他说我刚才跟你说了这些哈。” 马车里没有动静。 霍有财苦着脸,抬起手来冲自己嘴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教你嘴碎,教你嘴碎!完蛋了吧!” 后面半段路程,他都不敢说话了。 到了郡守府,陈君迁早就在门口等着了。 霍有财把人送到,对着陈君迁狗腿地笑了笑。陈君迁困惑地看了他一眼,没搭理,掀开车帘把沈京墨扶了下来。 等沈京墨双脚落地,霍有财挥鞭就跑了。 陈君迁今日穿着卫府的衣裳,绛色的袍服之下垫着一张软甲,衬得整个人更显英武挺拔。 自从城里出现狼兵,他已经两次休沐日都不曾回过家,加上今天又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穿这身官服的样子,陈君迁昂首挺胸,捏了捏她的手,笑得一脸得色:“我穿这身精神吧?” 岂料沈京墨抬眸瞪他一眼,甩开他的手,自顾自往郡守府里走去。 陈君迁一怔:才刚见面,他哪里惹到她了? 他在原地愣了片刻,赶忙抬脚追了上去,从背后去拉她的手。 沈京墨再次甩开他的手后,干脆将两手交握在身前,不给他动手的机会了。 陈君迁这下确定,她真的生他气了。 只是还不等他问清缘由,管家就已经带着沈京墨往府里去了。 他只好乖乖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歪头观察她的反应。 来至前院,刚好撞见徐氏扶着孟沧在院里溜达。 捉拿狼兵那晚,那狼兵朝他扑过去时,孟沧仓惶一躲,闪了腰,这几天天天趴在屋里推拿按摩,今天好不容易才能下地走走。 管家见他出来了,上前通报说陈都尉的夫人到了。 孟沧“哦”了一声,转过身来,打算和沈京墨客套几句。 沈京墨朝他福了福身。 待她抬起脸来,孟沧肥硕的身子一颤,顿时愣在了原地。 大年初一那晚他只是听见过她的几个下属夸赞了好几句“美若天仙、天姿国色”云云,却没能见着沈京墨的面,因此倍感遗憾。 今日一见,他突然就对陈君迁拒绝做他的乘龙快婿这件事感到释然了—— 真好看呐,他老孟也算艳福不浅,可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美的人! 见他盯着沈京墨两眼发直,陈君迁“咳”了两声。 徐氏侧目一瞥自家老爷那副没出息的样,扶在他背后的手悄悄往他腰上最疼的地方用力一戳。 “哎哟……”孟沧顿时疼得冷汗都出来了,转过脸来看向徐氏。 徐氏却没看他,吩咐管家好生招待后,便与沈京墨和陈君迁夫妇道了别。 等两人走了,孟沧仍望向沈京墨的背影,一边摇头,一边轻拍徐氏搀在他臂弯的手背:“以前呐,我觉得咱们盈盈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姑娘,你第二,现在看呐,你要排第三咯。” 徐氏微微笑着,又在他腰上狠狠拧了一把。 “哎呀!”孟沧老脸疼得一皱,拉着徐氏回屋,“快快快再给我揉揉。” * 沈京墨到郡守府时已近晌午,管家只来得及带她把各个院子先转上一转,就到用午饭的点儿了。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26节 管家将她请到陈君迁这几日暂住的屋子时,下人们已经准备好了饭食。 “夫人辛苦了,还请先在此处歇歇晌,老奴下午再来叨扰。” 沈京墨微笑着送走了老管家。 屋里总算只有他们两个人了,陈君迁把门一关,笑呵呵地张开双臂去抱她:“又五天没见,想死我了,快让我抱抱!” 他说着就往她跟前扑了过去。 沈京墨回眸一瞪眼,脸上哪还有半点笑意。 陈君迁的身子僵在半空,默默把手缩了回去:“还生我气呢?” 沈京墨不理他,径直走到桌边坐下。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荤素齐全,都是些在永宁县吃不着的美味佳肴。 沈京墨只是看着,却没动筷。 陈君迁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仰头看着她:“我哪儿做错了,你说,我马上改。” 沈京墨还是不说话,甚至连眼神都没分给他半个,就好像他还不如桌上那只烧乳鸽好看。 陈君迁又等了她一会儿,她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 他重而短促地呼出一口气,猛地握住她的腰,将她抱起来抵在了墙上。 沈京墨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恢复了先前那副冷冰冰的神色,把脸扭到一边不看他。 “是不是我好几天没回家,想我了?”他故意胡乱猜测,低下头来亲她。 沈京墨“哎呀”一声,嫌弃地把他推开,瞪了他一眼,伸出一根手指来作势要去戳他右臂上的伤。 陈君迁赶紧侧身一躲:“这么狠?我伤口再裂开了你不心疼?” “不是说不怎么凶险,只是一点小伤而已吗!”她气得瞪圆了一双明眸,指着他眉心咽喉和心口,“这儿这儿这儿,三刀,还不凶险!” 一听原来是这事儿,陈君迁愣了一瞬,立刻反应了过来,笑问:“是霍有财那小子胡说的吧?” “他胡说还是你胡说?” “我这不是怕你担惊受怕嘛,”他讨好地蹭了蹭她的脸,“反正也没真受什么重伤,何必跟你说那么多呢,再把你吓着可怎么办。” 沈京墨红着眼圈剜他一眼,举起的手指一转方向,在他胸口狠狠一戳:“你以后再不跟我说实话我就……” 陈君迁一挑眉尖等待她的下文。 “我就……”沈京墨凝眉,脑子里飞快思考着该如何威胁他,随即耳尖一红,嗫嚅道,“我就再也不让你碰!” 说完又气恼地瞪了他一眼。 陈君迁笑了起来:“你果然最知道该怎么拿捏我。” 沈京墨又羞又气,抬脚踩他。 陈君迁却干脆把她抱了起来,让她双脚离地,一手托住她的身子,按着她脑后来吻她。 沈京墨连忙往后推他:“你别,这是别人家……” “我想你了。”他才管不了那么多,一边吻她,一边把她放到了一旁的柜子上。 沈京墨左躲右闪不让他亲,他就在她脸上胡乱啄吻,痒得她直发抖。 亲着亲着,他突然摸到她垂在柜上的衣袖中有一个掌心大小的突起。 他一怔,随即惊喜地看向她:“香囊?做好了?” 沈京墨水润的眸子轻轻眨了眨,将衣袖往身后一藏,不回答。 陈君迁见状,揽住她的腰往怀中一按:“你不理我,那我可就亲到你开口了?” 第87章 坦诚 “夫妻之间,最重要的就是彼此坦…… “你少碰我,”沈京墨坐在柜子上,双脚晃荡着去踢他的腿,“你不也不和我说实话吗,怎么我不理你就不行了?” 陈君迁后撤一步,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俯下身来与她视线平齐:“那你也可以亲到我说实话为止,我保证不抵抗。” 说着还把嘴凑过来示意她亲上去。 “你!”沈京墨被他的无赖气笑了,原先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点气势,顷刻间荡然无存,只能强压下嘴角,掌心堵住他的嘴把他向后推,故作凶恶地瞪了他一眼,“你想得美!” 陈君迁被她抵得头向后仰,眼看亲不着她,只好在她的掌心啄了几口,趁她痒得缩回手去、却还来不及防备他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噙住了她的唇。 沈京墨的两只手被他束缚在身前,毫无抵抗之力,最开始还能扭动身子去搡他,到后来就只剩红着脸与他唇齿交缠。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笃笃笃”的叩门声。 沈京墨惊得一抖,贝齿不小心磕破了他的下唇,留下了一道惹眼的红印。 她慌忙从他怀里出来,跳下柜子整理起被他揉乱的发丝。 柔情蜜意时被打断,陈君迁眼底掠过一丝未得满足的不悦。 叩门声再次响起。 他擦了下唇角,又留了些时间给沈京墨整理好头发和衣襟,这才走过去把门拉开一条缝,将半边身子跨了出去,挡住门内仍在脸红心跳的沈京墨。 “什么事?”他嗓音低沉,明显不高兴。沈京墨不禁担心地看向门口。 门外来的是个小丫鬟,手里捧着一床锦被和一只软枕。 原本被管家安排来给陈都尉的夫人送歇晌的用具,她还甚是激动,毕竟陈都尉人长得好看,听说他夫人更是仙女下凡,她早就想一睹其风采,哪成想门一开,她就撞见陈都尉一脸愠色、眉头微拧地看着她。 平时还好,可他皱起眉来,实在有些凶。小丫鬟吓得脖子一缩,哪里还有胆子多看他一眼,忙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他,转身就跑走了。 抱着被子关上门,陈君迁转身看向沈京墨,皱眉不解:“我看上去很吓人?” 沈京墨俏脸红扑扑的,正对着铜镜整理仪容,闻声瞥他一眼,顿了顿,指着面前的铜镜:“我要不是了解你的性子,也得被你现在这副表情吓着。你自己瞧瞧。” 陈君迁连被子也顾不得放下,走到她身边,弯下腰来细细看进铜镜中,半晌也未起身。 沈京墨觉得奇怪,他自己长什么样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哪里还用看这么久? 还好铜镜够大,哪怕他占了半边,也不会妨碍到她。梳理好最后一缕发丝,沈京墨侧目去看他。 视线一错,刚好对上镜中他明亮的眼。 锃亮的铜镜中映衬着两人的面庞,一个英气俊朗,一个面若桃花,甚是登对,只是他那一双深邃的星眸并未对着自己那半面铜镜,而是直直看向另一边的她。 原来他看的一直是她。 沈京墨被他那直勾勾的眼神盯得脸上隐隐发烫,斜眼瞪他:“看我做什么?” “我娘子好看,我爱看,只要看见就移不开眼。” 沈京墨听了忍不住嘴角微扬,却还是白了他一眼:“你别以为嘴甜几句我就不生你的气了。” 陈君迁一听她那语气,就知道她气已经消了大半,出其不意地在她脸上飞快亲上一口后,把被子放到床上,推着她去吃饭。 沈京墨来时一路车马颠簸,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一小碗汤就不想吃了。 陈君迁却一个劲的往她碗里夹菜,还说什么:“不是生我的气嘛,这菜我爱吃,你都吃了,一口也别便宜了我,罚我干看着吃不着。” 沈京墨没好气地笑了出来,看着自己碗里那堆成小山的肉和菜,须臾,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饭来。 陈君迁看着她动了筷子,自己才开始吃饭。他吃得快,端起碗来扒拉几口,一碗饭就见了底,吃到好吃的新菜样,他就继续给她夹。 沈京墨吃了一小碗饭就吃不动了,可面前还堆着大半碗肉。 她把碗往陈君迁面前推了推:“我吃不下了。” 陈君迁看了一眼那道他最爱吃的菜,摇摇头没去夹,继续吃着其他菜:“娘子还没原谅我呢,我只能干看着。” 话虽这么说,吃起其他菜式来,他又表现得兴致缺缺,眼神时不时瞥一眼她的碗,看上去可怜得不得了。 沈京墨险些要气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家里怎么欺负他呢。 她夹起一筷肉来猛地塞进他嘴里:“真想让你的兵看看,他们陈都尉一天到晚都在耍什么无赖。” 陈都尉一听,干脆连嚼都不嚼了,哼了一声,委屈地把脸扭了过去。 沈京墨长长叹了口气:“原谅你了!快把饭吃完,不然都凉透了。” 得了她的“原谅”二字,陈君迁立马笑开了花,风卷残云般将剩下的饭菜都装进了肚子,叫下人来收拾干净后,拉着她去院子里散步消食。 孟府院落多,他单独住了一处,没有外人打扰,院门一关,分外清静。 他握着沈京墨的手,一边慢慢走路,一边给她介绍院中的盆景假石。他这辈子还从没住过这样奢华的院子,刚住下来那日,看什么都新鲜,路边摆着的盆栽都让他摸了个遍。 沈京墨默默听他说,时不时应上两声。 在院里绕过一圈,他问她:“喜欢这样的宅子么?” 沈京墨点头:“孟大人家装潢精巧别致,院落又多,每座院子风格不一,这边住烦了还可以随时换到另一座去。” 他听罢握紧了她的手:“等咱们发达了,也置办这么个宅子。” 可这样的宅子少说也要千百两银子,就算他们不吃不喝,也得几辈子才能买得起。 沈京墨莞尔不语。 又走了一会儿,两人都有些乏,便打算回屋小憩片刻。 陈君迁把新的枕头被子铺好,沈京墨刚一躺下,他就从背后抱住了她。 沈京墨拿肩膀搡他一下,警告他:“别乱来啊。” “我没想乱来,就抱一会儿,”陈君迁说完就收紧了搭在她腰间的手臂,脸埋在她后颈,嗅着她颈间淡淡的香气,“这几天没日没夜的满城抓狼兵,都没睡几个时辰。” 沈京墨听出了他声音里那一丝难掩的倦意,顿了顿,取出袖中的香囊,状似不经意地往他怀里一放:“呐,你要的。” 陈君迁低头一看,轻声笑了出来,拉着她坐起身:“我这手好几天没抹面脂了,糙得很。你那香囊是绸子的,别刮起线来。你帮我系腰上。” 沈京墨一怔。 香囊里她放了纸条,他要是怕弄坏不去碰,那猴年马月才能看见? 但她又不好直言提醒,要不他还以为她多稀罕他、多不想与他和离似的。 咬唇犹豫片刻,沈京墨什么也没说,一手拿过香囊,另一手去勾他的腰带。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27节 “等等!”陈君迁突然想起了什么,止住了她的动作,从怀里摸出个钱袋子来,倒出其中的铜板,探进鼻子去闻了闻,“装这里面吧,直接挂在外面,我怕时间一长弄破弄脏了。钱袋子是新的,没有铜臭味儿。” 沈京墨失笑:“香囊本就是挂在外面的,否则药草香气不就闷在里面发散不出来了?” “那不行,我娘子做给我的香囊,挂在外面别人都能闻见,岂不是便宜了他们?”陈君迁连连摇头,敞开钱袋子的口,让她把香囊放了进去,这才心满意足地合上口,挂在了自己腰上。 沈京墨一边看他系带一边笑话他:“大人带着这个招摇过市,要是让人当做钱袋子抢了去,我可不给你重做新的。” 陈君迁把袋子系好,抱着她又躺倒回去:“我把它当命根子看着,我看谁敢抢。” 沈京墨吃吃笑了起来。 笑够了,她抬眼看向他,语气郑重:“这次就算原谅你了,但是以后你不许再欺我瞒我。夫妻之间最重要的就是彼此坦诚,你要是连受伤这么大的事都不和我说,那我可没法安心和你过日子。” 她鲜少和他说这样的话,但听这话的意思,她是想要和他一直过下去的。 陈君迁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将她抱得更紧,重重地“嗯”了一声。 说完话,两人相拥而眠,小睡了半个时辰后,沈京墨又随管家出去了。 趁着阳光正足,孟沧歇过晌,一个人在屋外晒太阳。 “老爷,”门口的侍卫找到他,递了封信来,“玉城公主的信。” 一听是公主来信,孟沧立马接了过去,拆开一看,信中寥寥数语,并未与他寒暄,而是开门见山地点明,公主在长寿郡督军这些天,当地所有官员的女眷都要陪同在侧。 原本招待公主就不是他们这些官员该干的事儿,毕竟男女有别,可让他这个郡守的夫人们陪同就够了,何必带上那么多人呢?要知道大多数小官的夫人都是小户人家出身,目不识丁,不懂礼仪,万一冲撞了公主那可就糟了。 但孟沧做官这么多年,治理地方的本事虽平平,揣摩上司的心思却很有一套。 他将信又读了一遍,便明白了玉城公主真正想要留下的人是谁。 傍晚时分,沈京墨看过了所有的院落,尽己所能地指点了一番,眼看天色已晚,便打算回家去,毕竟学堂明日还有课,她不能耽搁。 陈君迁做完了自己手里的事,过来找她,准备亲自送她回家。 然而两人刚走到门口,就被迎面走来的孟沧拦了下来。 沈京墨福了福身,与他道别。 孟沧却笑吟吟地一抬手:“今日辛苦陈都尉和夫人了。我记得陈都尉家离郡中很远,夫人干脆别回去了,就在府中住下。再过几日玉城公主到了,还要辛苦夫人一道陪同。” 听见玉城公主的名字,沈京墨的神情瞬间一僵。 陈君迁亦是皱眉:“大人,我们说好……” 孟沧一挥手,不让他继续说,脸上也露出苦涩的表情:“公主要郡里所有官员的女眷全程陪同,咱们这些做下属的,也不好抗命不是?好了好了,天儿不早了,快回去歇息吧。待会儿我让人给夫人送些衣裳首饰,这几日就留在府中,别出去了。” 言下之意,就是她想走都不行了。 “大人……” 陈君迁还想说些什么,沈京墨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顿了一顿,露出一丝得体的微笑来:“既然如此,那便麻烦孟大人了。” 孟沧原本还担心陈君迁这个刺头不要应付,没想到他娘子倒是好说话,当即松了口气,连声说了好几遍“不麻烦”,笑呵呵地目送着两人走回院里。 他随后招来管家,让人送了换洗衣服去沈京墨院中,同时还安排了几个侍卫守在院外,名为保护,实为看守。 回到屋中时,沈京墨的脸色仍是苍白的。 她原以为在钱嬷嬷来验过她的身后,玉城公主就该放过她了。 她甚至已经决定要和陈君迁过一辈子,已经接受也习惯了如今的日子,却偏偏要在此时再见傅修远。 她跌坐在椅子上,心里很乱很乱。 陈君迁点上灯,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来,仰头看她:“我和孟沧说过,只让你来看一眼就走,没想到那老头儿出尔反尔……不如这样,明日你就称病,就算那公主来了,也不能强逼你带病去招待……”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来的是傅修远?” 陈君迁话未说完,沈京墨便打断了他。 他一怔,还没说什么,她便提醒他:“别忘了我们今天刚刚说好什么。” 陈君迁哑然。 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我确实知道……” 她不听他说完,伸手去抢他腰间的钱袋子。 “哎!”陈君迁赶忙抬手去护。 “既然大人做不到坦诚,那就把香囊还给我!” “我不是……” 他还没来得及辩解,就看着她慢慢红了眼眶。 第88章 相见 “你怀疑我和他旧情复燃?”…… 看着沈京墨泛红的眼眶,陈君迁心疼得一塌糊涂。 他抬起手,想要擦去她眼角的泪。 沈京墨转过脸去,他的指尖划过她鬓角,扑了空。 他的手僵在半空,顿了一顿,缓缓收了回去,握住了她搭在膝上、没来得及躲开的手。 “我没想要瞒你什么,我只是……”陈君迁深吸一口气,抬眸对上她的泪眼,“我怕那玉城公主会再刁难你,所以和孟沧说好,不会留你在府上。我想着,只要那时候你不在郡里,就算他们想找你,也总有办法拖一拖。反正也不会见到,何必让你知道来的是他们。” 沈京墨听着他苍白的解释,紧抿着唇摇起了头:“她是公主,她若想见我,我去哪里能躲得开?就算我在家中,她照样可以派人去把我带来。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不会想不到。你还在骗我。” 陈君迁神情一僵,沈京墨便知道自己说对了。 “你怕的不是玉城公主,你怕的是傅修远,”她定定地看进他眼里,“你怕的是我和他相见。” 她一语中的,陈君迁的眼睫颤了两颤,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沈京墨眼中的泪更加汹涌:“前些日子你问我,如果有的选,我会选你还是他。那时你就知道他会来。你觉得只要我见到他,我就会不顾一切地和他走,所以你不敢让我知道,是不是?” 陈君迁没有回答。 但没有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沈京墨站起了身。 陈君迁也忙跟着站了起来,仓惶地看着她。 她的视线停在他腰间的钱袋子上。 那里面装着她给他绣的香囊,香囊里是她早就写好的字条。 她突然觉得很委屈。 她连花朝礼都送给他了,他还不明白她的心意,甚至觉得她的心依然偏向傅修远! 她是说过不知何时才能放下过去的感情,可如今的傅修远对她如此无情,他难道认为她是那般自轻自贱、自作多情之人吗? 想到这里,沈京墨猛地一把扯下陈君迁挂在腰间的香囊,高高举起,作势就要扔进一旁的水盆。 “别!”陈君迁慌忙上前阻止。 沈京墨的手同时一顿。 她捏到了香囊里的纸,心底突然多了一丝不舍,舍不得将这香囊毁掉。 她抬眼瞪向陈君迁,制止了他的动作。 他站在原地,不敢再上前。 僵持片刻后,她将手里的香囊狠狠丢到他身上,转过身,哭着跑出了屋子。 陈君迁两手慌乱地接住香囊,正要去追她,手却捏到了香囊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他一怔,飞速打开钱袋子,取出了香囊里的字条—— “不和离”。 每一个字都写得郑重而坚定。 是她的字,他不会认错。 陈君迁眼瞳蓦地一颤,将那纸条攥在掌心,飞快地追了出去。 他们住的小院不算大,除了三间卧房一个花厅和小厨房,还有一处假山和凉亭。 院门外有孟府的侍卫,她出不去,陈君迁挨个找遍了其余几间屋子,最后在假山背后找到了默默抽泣的沈京墨。 她蹲在草地上,蜷缩成小小一团,双手交叠在膝上,脸埋在臂弯里。 听到动静,她红着眼睛抬起脸来,看到是他,又把头撇向了另一边不看他。 陈君迁单膝跪在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 沈京墨还以为他是追来解释的,可等了半晌,他却一言不发,她不由得转过头来瞪他:“你来做什么?” 她话音未落,陈君迁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将她向前一拉。沈京墨失去平衡,跌进了他怀里。 她一惊,挣扎着要爬起来,去被他一手按在背上,束缚在怀中不让她退出去,另一只手展开那张字条举到她眼前,语气隐隐带着激动:“你早就这么想了?” 沈京墨侧目一瞧,立刻又移开眼去:“不知道谁塞进去的。” “我没说是在哪儿找到的。” 沈京墨一愣,气急败坏地去抢纸条。 陈君迁干脆双臂一紧将她抱牢,盯着她的眼睛问她:“什么时候决定不和离的?” “没什么时候,头脑一热随手写的,”她吸了吸鼻子,“现在反悔了……” 不待她说完,陈君迁深深地吻了下来,把她所有的违心话全数挡了回去。 这一吻沾染了她的泪,咸中带苦,她一点也不喜欢。 沈京墨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出去,却被陈君迁抱得更紧了。 挣扎了很久,她渐渐没了力气,软软靠在他身上。 陈君迁这才松开她的唇,疼惜地去擦她脸上未干的泪痕,边擦边道:“是我不好,辜负了娘子的情意,误解了娘子的真心。是我不好。” 他边说边啄吻她的唇角和下巴。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28节 沈京墨心头的委屈萦绕不散,眼泪又涌了上来,珍珠一般一滴滴落在他衣襟上。 “现在还怀疑我会和他旧情复燃么?”她扁扁嘴,下巴哭得一抖一抖的。 “我从没怀疑过你的品行,”他吻去她的泪珠,搂紧了她的腰肢,认真地看向她红肿的眼,“我是怕自己不够好,比不上别人,配不上你。” 沈京墨吸着鼻子没说话,把头靠在他肩上,抽泣声渐渐平息了下去。 不一会儿,陈君迁突然道:“说起来,这也要怪你。” 沈京墨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闻言不由一怔,皱了眉:“怪我什么?” “你要是日日在我耳边夸我,说我这也好那也好,处处你都满意,愿意跟我过一辈子,我哪会这么不自信?” “你!”他这无赖,分明是他疑神疑鬼,却还倒打一耙,“你摸着良心说,我对你还不够好吗!非得要我什么都说出来……” 话没说完他就又亲了上来。 沈京墨被他亲得没脾气了,只能狠狠剜他一眼:“话都不让我说完!” 陈君迁一脸坏笑地又一啄她嘴角:“是你说要坦诚相待的,那以后你心里怎么想,就要跟我说实话,不能因为我太好了,一句两句夸不完,就干脆不说了。” 沈京墨没好气地在他肩上用力一捶:“我那是找不到优点,夸不出口!” “又不坦诚了。”他惩罚似的,低下头来作势要咬一口她饱满红润的唇。 沈京墨向后一躲,低低笑了出来。 见她消气了,陈君迁收起那些玩笑话,认真地看着她说:“我承认,我就是不想让你知道傅修远会来,我怕他真像传闻说的那么好,你再见到他,就更嫌弃我了。” 这些沈京墨都知道的。 “那你呢,”他说完,又将问题抛回到了她手里,“刚才哭成那样,就只是因为觉得我不信任你?” 沈京墨下意识地咬了下唇:“嗯……” “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 她一噎,目光心虚地闪烁起来:“……也有其他原因吧。” 他眯起了眼。 沈京墨委屈地皱皱眉头:“我不想见到他们,你明知他们要来也不跟我说!刚才孟大人提到玉城公主的时候,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就觉得……心里很乱,很烦,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只能冲你……”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弱了下去,最后把脸埋在他颈窝,微凉的脸颊紧贴着他鼓鼓脉动的颈侧,小声道:“对不起嘛。” 陈君迁听到她最后这句软软的道歉,心都快要化了,一手轻抚她纤薄的背,大度道:“原谅你了。以后每天夸我一次当做赔礼就好了。” 沈京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在他颈窝蹭蹭,“嗯”了一声。 两人在假山背后安静地抱了一会儿,他又想到即将到来的玉城公主和傅修远。虽然他们两个说开了,但该来的麻烦还是会来。 “不如我今夜带你翻墙离开?” 陈君迁压低了声音,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沈京墨顿了一下,无奈地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大人别说笑了。躲是躲不掉的,到时……走一步看一步吧。” * 四日后的傍晚,大军终于抵达了长寿郡。 孟沧早已带着长寿郡一众官员及其女眷在城门外恭候多时了。 沈京墨穿着一条鹅黄色的细布裙,和陈君迁站在一起,前面是翁逢春,再前面是孟沧。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 “那就是陈都尉的夫人啊,上回坐得远没看清,真好看啊。” “是啊,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呢!哎,听说一会儿要来的那位公主也是数一数二的大美人,今日可真是有眼福,能一下看见两位大美人!” “就是不知哪位更好看……” “不光有美人,陈都尉长得也不错,听说驸马就更英俊了!可惜我家男人官小,只能站最后,怕是看不清啊……” 孟沧听见背后的议论声,微微侧过脸去轻咳了一声。 人群中立刻安静了。 沈京墨低垂着眼,没做任何反应。 不多时,天际线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紧接着一个个士兵都冒出来了头。 大军到了。 孟沧带着众人打起精神,站直了身子,面露笑容地等待公主和驸马。 另一头,行舟远远瞧见长寿郡城门下站着的那一片人,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公主的马车,催马凑到傅修远的马边小声道:“公子,要不要我先过去知会一声。” 玄甲红氅分外英俊的傅修远闻声睨他一眼:“知会什么?” 行舟挤眉弄眼一番:“你懂得。” 小姐也许还不知来的是公子,万一她也来了,他提前通传一声,好让她回避啊! 傅修远眨了眨眼,抬头目视前方,一脸坦荡:“我与她都已成亲,相见也只是故人相逢,何须回避?” 行舟“哦”了一声,心道公子不愧是公子,这都忍得住,不像自己,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小姐了,屁股都有些坐不住了。 很快,大军便来到了城门下。 傅修远骑马走在公主的马车旁。 此时天色已晚,人人视线不清,直到他走到近前,人群中才发出几声吸气声—— 这世上美男子并不少,可好看到这种程度的,当真是几辈子都难得一见! 陈君迁站得靠前,自然比其他人更先看清傅修远的长相。 早在一年前他就听谢遇欢形容过傅修远的相貌,可那时他想,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再好看又能好看到哪里去?他还是永宁最好看的俊后生呢,难不成上京的男人就一定比永宁的长得更好? 可看清傅修远那张脸的那一刻,陈君迁平生第一次,对另一个男子的长相感到嫉妒。 他握着沈京墨的手蓦然一紧。 沈京墨的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衣袖,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 傅修远打马上前,与孟沧寒暄几句。 可说话间,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向孟沧背后的人群找去,只短短一瞬,就在无数身影中看到了她。 他握缰绳的手骤然攥紧,呼吸也变得急促。 孟沧接下去说了什么,他都听不见了。 什么克制,什么故人而已。 都是自欺欺人的假话。 再见到她的这一瞬间,他在来时路上曾无数次告诫自己的那些话,全都作云烟散。 他根本移不开视线。 更没办法放下。 马车中的玉城看着车外傅修远紧绷的背脊,冷冷地笑了一声。 孟沧与其余众人并未察觉这四人之间有何不对,笑吟吟地恭迎公主与驸马入城。 “公主,微臣已在府上设宴,为公主与驸马接风洗尘。” 孟沧讨好地走在玉城的马车旁。 玉城轻笑一声:“辛苦孟大人了。不过本宫一路舟车劳顿,有些乏了。这接风宴,不如改到明日。” 孟沧一愣,立刻点点头:“是微臣考虑不周。” 众人跟在马车后,将玉城公主送到郡守府后,各自散去。 不少官员的夫人纷纷抱怨,在城门外冻了一天,公主没见着,连饭也没吃上,只是碍于郎君在侧,怕说错了话误了郎君的仕途,才不敢高声说。 孟沧让人给公主和驸马送去晚膳,随后叫走陈君迁,要他一起再检查一遍郡守府内外的守备。 沈京墨独自一人刚刚歇下,院门就被人叩响了。 她起身开门,门外是一个脸生的丫鬟,唤了她一声沈小姐,递上来一封信。 沈京墨一怔:“何人的信件?” “奴婢也不清楚,只是受人所托,要将这封信交给沈小姐。”丫鬟说完便离开了。 沈京墨回到屋中,点起灯,拆开信—— “亥时,郡守府金林苑小湖畔。” 没有落款,右下角该署名的位置,画着一只鸿雁。 沈京墨看着那无比熟悉的字迹,乱了心神。 另一边,巡视完一圈的陈君迁刚刚回府,就被一个丫鬟迎面撞上,递了张字条给他。 “亥时,郡守府金林苑。” 与此同时,住在金林苑的傅修远手中也多出了一张约他亥时在小湖边相见的字条,落款处赫然是沈京墨的名字! 公主下榻的万福苑中,玉城听到小丫鬟回报说已将消息送到三人手中,满意地挥了挥手。 她斜倚在榻上,妙容跪在一边给她按腿,问她为何要约他们三人相见。 玉城慵懒地睨了她一眼,哂笑一声:“蠢丫头。”说罢闭上眼睛,命妙容亥时去金林苑,替她看一场好戏。 妙容默默想了许久,恍然大悟—— 倘若那沈京墨赴约,说明她还贼心不死,惦记着驸马,公主就可以她夜闯驸马住所、心怀不轨为由将她发落,就算公主网开一面,她那郎君知道她夜会驸马,定然也会将她厌弃! 可要是她不去呢? 妙容又想了半晌也没想通。 但是公主肯定明白,她只要再过一刻钟后,悄悄去金林苑看着就是了! 第89章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29节 落空 靖枣吃很好但傅城睡不着的一晚…… 距离亥时只剩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沈京墨看着屋中的刻漏,一时间坐立难安。 在城外迎接大军时,她虽然始终低着头,却仍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久久落在她身上不曾移开。 他骑马入城时,与她擦肩而过,她没敢抬眼,余光只看见他那匹乌云踏雪的宝马、厚底云纹的军靴、暗哑的玄甲飘逸的红氅…… 以及他腰间垂挂着的那枚鹅黄色的香囊。 那是她及笄那年亲手所绣,图样正是一只鸿雁。 那时她等着他携雁纳彩,可直到她家中出事,也不曾等到过。 四年前的旧物,他还戴在身边,又算是何意? 尽管不愿承认,但沈京墨心里很清楚,看到他还带着自己送的香囊的那一刻,她花了将近一年时间,好不容易筑起的心墙,轻而易举地崩塌了一块。 她低头看向桌上那封简短的信。 该去么? 而另一头的陈君迁拿着那张写着相同消息的纸,也陷入了沉默。 金林苑是傅修远住的地方,落款应该也是他。 但他们并不认识,就算是商议军事也不该这么晚了单独约见他一个,还派个小丫鬟来送这样一封莫名其妙的信。 既然不是为了公事,那就只能是为了私事了。 他与他之间唯一的私事,就是她了。 他想找他聊什么?想了解她过得如何,还是别有用心? 如果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为何不直接找她? 或者他已经找了她,这封信只是挑衅。 不知为何,陈君迁脑中无端多出许许多多不着边际的猜测,每一种都让他难以心安。 瞎想没有意义,只要去看上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一念及此,陈君迁皱起眉头,大步往府中走去。 屋中的刻漏已走至亥时。 沈京墨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俯身吹熄了桌上的烛灯。 灯光熄灭的那一瞬,屋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迅疾且重,似乎很是慌张。 她回头看向屋门,心道这是郡守府,此时又有公主在,内外守卫定然严密,肯定不会有歹人闯入。 这么想着,她便放心地走过去开门。 刚刚走到门后,沈京墨的手还没碰到门框,屋门就被人一把推开! 门外是一脸紧张的陈君迁。 沈京墨被他这猛地一推门吓了一跳,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表情看上去心惊不已。 “大人?”她拍拍胸脯顺气,“何事如此慌张?” 陈君迁没回答,打量了她一番。 她身上还穿着先前那件鹅黄衣裙,裙摆沾染了城外风沙,颜色显得灰扑扑的。 他心里莫名放轻松了些。 没有换衣裳,说明她没打算去见什么人。 陈君迁走进屋中关上门,问她怎么不等他回来就把灯熄了。 他的语气透着些许古怪,沈京墨迟疑片刻,看着他将灯重新点燃,如实道:“累了,想歇息了。不知大人何时回来,便先熄灯了。” 桌灯点亮后,陈君迁坐了下来,眼神在她身上停顿片刻又离开,离开之后又回来,似乎有话想和她说。 沈京墨被他盯得奇怪,眼神也不觉飘忽起来。 两人奇怪地沉默片刻,陈君迁将自己手里那封递给她:“你看看这个。” 沈京墨走上前接过信纸,脸色瞬间变了。 “大人何时收到的?” 陈君迁观察着她的表情,答:“就在刚刚,一个脸生的小丫鬟送来的。” 沈京墨将那短短几个字又看了一遍,取来一封已经拆开过的信给他:“大人也看看这个。” 陈君迁看着两张纸上相同的字迹,目光一凛。 要是只有一封信,他还不能确定,但两封信摆在一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分明就是个陷阱。 沈京墨也是在看到陈君迁那封信后,明白了送信之人的谋算——傅修远住在金林苑,她与他曾有过一段情,如今他来到了长寿郡,她若忍不住趁夜去他下榻之处…… 就算没有传出去,倘若陈君迁按着信中所示去了金林苑,也会当场将她捉住。 还好她没有去见他。 暗暗松了一口气后,沈京墨又不禁感到后怕—— 万幸她没有将信当真,也万幸他选择了先回来找她,而不是莽撞地擅闯驸马住所,否则不管她去还是不去,她的名声都会被毁掉。 沈京墨心有余悸,呼吸也不禁变得沉重起来,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平复。 陈君迁见状,起身将她拥入怀中,大手轻抚她的发丝,自己也长长松了口气。 沈京墨听见了,想起他刚刚回来时那副紧张的样子,问他当时在想什么。 陈君迁如实回答:“刚才见你熄灯,还以为你要出去。” “你以为我要去见他?” 他没说话,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沈京墨轻轻叹了口气,也抬手搂住他的腰,仰起脸看他:“不是和你说过了,我不想见他。说好要相信我的,怎么又说话不算数了?” 因为今日之前他从未见过傅修远,不知道这世上竟有与她如此相配之人。 相配到让他自惭形秽。 见他不说话,沈京墨踮起脚尖,轻轻亲了亲他:“其实大人还是信我的,所以才回来找我,而不是直接去金林苑捉奸。” “捉奸”这词着实不好听,陈君迁皱了下眉头:“我没觉得你会和他……” “我知道,但是写信那人是这样想的,”看到两封一模一样的信件时,沈京墨就冷静下来,也想通了,“我若去了,就是与他有苟且,你去了刚好拿奸拿双;我若不去,你冲动闯进去,被人捉住,此信曝光,于我名声亦有损。” 好在他们都没去。 陈君迁顿感疑惑:“傅修远为何要这样做?” 沈京墨一顿:“这些信不是他写的。” 他凝眉:“可我看字迹和他去年写给你的那封一模一样。” 沈京墨摇摇头:“他若要向公主表忠心,只需不理会我就好,何必多此一举算计于我?更何况信中约我去他住的地方,岂不是把他也算计进去了?他是傅家的长公子,守礼节,讲分寸,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听她这么说,他也想明白了,如果不是傅修远写的信,那就只能是玉城公主了,毕竟这府里除了她,谁还会记恨沈京墨呢? 可是沈京墨信誓旦旦地为傅修远的人格作保,他怎么听都觉得心里不舒服。 沈京墨把话说完,没听到他作何回应,便戳了戳他的后腰,问他怎么看上去还是不开心。 陈君迁嘴角下撇:“你当着我的面夸别人,还夸得那么自然。怎么不见你这样夸过我?” 沈京墨失笑,松开他的腰:“你要是精力过盛就出去守着郡守府,我反正要睡了。” 陈君迁现在根本不想守什么郡守府,只想守着她。 两人换了衣裳,匆匆洗漱过后一起上了床。 他从背后把她抱进了怀里。 “写信的,应该是公主吧。”他甚至没有用疑问的语气。 沈京墨缓慢地眨巴了几下眼睛:“不是她还能是谁?玉城公主自幼跋扈惯了,也知道我与他的事,她没有直接将我除去,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 陈君迁不了解玉城的为人,但经过上次验身之事,也能窥见一二,沈京墨都远嫁到这儿了,她也嫁给傅修远了,竟还不肯放过她,可见心眼不是一般小。 “明日接风宴,我替你推了吧,”他怕玉城当着众人的面给她难堪,“就说今日受了寒,起不来。” 沈京墨思忖片刻,拒绝了:“她在这儿肯定不止一两天,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明天他也会去,我坦坦荡荡地露面,兴许反而能打消公主的猜疑。” 她边说边翻了个身,钻进他怀里抱进了他,“只要大人信我,遇事不要冲动,与我商量着来,就算玉城公主布下天罗地网,也伤不着我分毫。更何况……” 他垂眸看她,等她的下文。 沈京墨得意一笑,附到他耳边小声说了句她以往绝不会说的、以下犯上的话:“她没有我和大人聪明。” 陈君迁怔了一下,随即笑着吻了下来。 沈京墨以为他只是要给她一个睡前亲吻,便也笑着迎了上去。 可亲了半天,他非但没有停下的意思,手反倒向下探去,去剥她的衣裳。 她慌忙按住他的手,小声警告他:“你别乱来。” 他手不停:“算算日子,今日该我休沐,我们约好的,休沐的时候……” “这儿可没有鱼泡!” 陈君迁的动作停住了。 沈京墨暗自松口气。 可下一刻,他却又开始扒起她的裙子来:“没事儿,我不进去。” 沈京墨懵了:“那怎么做……?” “那种书上有,我教你。” “……你果然爱看那种不正经的东西!” 沈京墨拍打了几下陈君迁的肩,但很快,她就腾不出手打他了。 *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30节 万福苑中,听说她算计的那三人竟无一人现身金林苑小湖畔,玉城先是一怔,继而气急反笑。 原本这三人只要有一个去,她就能达到目的,不管是让傅修远死心,还是让沈京墨夫妻不睦,只要让他们不痛快,她就高兴。 却没想到,这三人倒是默契得很,反教她气得心口发疼。 她思来想去,也不明白沈京墨为何不去见傅修远。 她嫁了个乡野村夫啊!原本高高在上的上京贵女,嫁给一个糙汉子,她心里不可能没有落差!她以傅修远的名义诱她赴约,她怎么可能不去呢! 忿忿不平了半天,她招了招手,将妙容唤来,吩咐她再去办件事。 另一侧的金林苑中,傅修远一边读着塘报,一边听行舟说着自己从万福苑打听来的消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早料到会如此。 玉城虽霸道,但自负且愚蠢,这么低级的手段,她自然一眼就能看穿,更何况她了解他的为人,这种下作的伎俩他傅修远绝做不出。 只是不知为何,听到她的确没有赴约,甚至收到信后也不曾走出住所半步时,他竟会隐隐感到失落。 就好像他原本有过一些不该有的期待一般。 第90章 刁难 被人堵在湖心亭里 次日一早,傅修远召集随军将领商定最终的作战之策,直到晚霞漫天,众人才从金林苑出来。 孟沧和长寿郡一众官员早已备好了接风宴,只等傅修远办完了正事,便去请他与玉城公主一同入席。 原本孟沧安排了两处席,一处为男宾席,由他们这些官员陪着驸马,一处则是女眷陪同公主,但玉城公主只看了那安排一眼,就吩咐下来,男女同席,只在中间挂一条纱帘隔开即可。 在大越,若要讨论公事,男女须得分席而坐,若只是寻常家宴、或只说些私事,不分席倒也不是不行。 长寿郡的官员猜不透公主的心思,但公主为大,她想要合席便合席就是,他们这些为人臣子的难道还敢质疑公主的决定? 很快,众人按照官职座次纷纷入席,官员在左,女眷在右。 傅修远和玉城自然坐在主位。 这怪异的席位让在场众人都不敢抬头,怕冒犯了对面的宾客,只能低头默默吃菜。 傅修远更是打从一坐下来就没抬过眼,吃的是行舟夹到他碗里的菜,就连一旁的公主也不曾看上一眼。 玉城侧目打量一番他的表情,不禁冷笑着举起酒杯来,以袖掩唇,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讥他:“日思夜想的沈妹妹就在跟前,怎么也不看上一眼?莫辜负了本宫的好意。” 傅修远手中的筷子一顿,没做什么反应,继续吃饭。 席上分外安静,这可不是孟沧的本意,他提前一个月准备迎接公主驾到,自然是想让公主和驸马记他一功,就连禁足多日的孟盈盈都被放了出来,就是为了在公主面前露个脸,留个印象。 他冲下属使了个眼色,可下属哪敢在这种时候出风头,只能压低了脑袋装作没看见。 孟沧气得瞪他一眼,转眼又挂上一副笑脸,举起酒杯奉承起了傅修远:“听闻驸马一路南下,拔除了沿途数座匪寨,还当地黎民安生太平,下官钦佩之至!” 傅修远微微抬了抬嘴角,让行舟倒了杯清茶,以茶代酒回了孟沧。 孟沧一怔,看来这位驸马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他只好笑呵呵地把酒喝掉,坐了回去。 原以为今日的宴席就要这样冷下去了,却不想玉城公主却开口了。 只听她笑语嫣然,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目光投向席中的沈京墨。 “孟大人提到剿匪一事,倒教本宫也想起来了,听说长寿郡也有一位厉害的都尉,半年前剿灭了一个盘踞南方多年的匪寨,而且其中还有其夫人的功劳,当真?” 沈京墨坐在席末,今日只穿了件素的不能再素的月白布裙,本就不欲惹人注意。但她也知道,她不去惹麻烦,麻烦自会来找她。 孟沧笑着应和玉城的话,为她介绍了一番陈君迁,临了还不忘了隐晦地自夸一句,提醒公主培养出这样优秀的下属他也有一份功劳。 玉城的目光在陈君迁身上扫了几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原来钱嬷嬷说沈京墨与她郎君感情甚笃时,她还觉得好笑,毕竟一个高门贵女怎么可能看上一个乡野村夫,就算与他圆了房,定然也是捏着鼻子咬牙坚持,怎会真的与他情投意合? 先前她的注意都放在傅修远和沈京墨二人身上,眼下是第一次看清陈君迁的长相,倒真是让她倍感意外,想不到这穷乡僻壤,竟也有如此英俊的男子。 她沈京墨好福气啊。 玉城的视线从陈君迁身上移开,移至他对面的沈京墨身上,“呀”了一声:“这不是前御史大夫家的沈小姐么?好久不见,原来去山上剿匪了。只是本宫记得沈小姐并不会武功,又是怎么跑到那土匪窝里去了呢?” 她这么一问,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转移到了沈京墨身上。 永宁县剿匪的事他们听说过,但具体内情却并不了解。公主这话乍听只是好奇,可在场的都不是傻子,沈京墨一个天仙一般漂亮的女子,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匪寨里?土匪可都是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之人,难不成还能放过她? 以往他们不好意思打听,毕竟陈君迁与他们是同僚,问这些私事容易坏了关系,可现在是公主在问,他们只是旁听,陈君迁就算不高兴,也怪不到他们身上。 沈京墨当然也知道玉城的意思。 她攥紧了衣袖,放下筷子,欲将雁鸣山之事详述一番,以证清白,可还未开口,对面的陈君迁便出声了。 “回公主,剿匪一事结束后,县衙曾张贴了告示,将事发全程详细告知了全县百姓,剿匪有功的所有人也都予以了嘉奖。只是这事儿过去太久,我与夫人都记不清细节了。公主要是感兴趣,明日下官让人去永宁县衙找找告示。” 意思是,事发经过当地的百姓人尽皆知,他们坦坦荡荡,没什么可隐瞒的,更有官署的嘉奖为证明。至于在山上发生了什么,全以告示为准,毕竟事发是在半年多以前,记不清细节也算不得错。 玉城犀利的目光看向陈君迁,他却微微颔首,看上去甚是恭敬谦卑。 “告示就不必找了,本宫与沈小姐许久未见,想起此事,觉得新鲜罢了,”玉城说完,瞥向身侧端着酒壶的妙容,“久别重逢,喝一杯吧。” 妙容捧着酒壶就要朝沈京墨走去。 但沈京墨不能喝酒,哪怕只是一口,都难免醉倒闹出笑话。 陈君迁当即就要开口拦酒,却被玉城先一句“就算是夫妻也不能什么都替”给否了。身侧的翁逢春也拉了拉他的袖子,让他不要违逆公主的意思。 玉城看回沈京墨,眼中满是阴毒之色。 沈京墨在上京时就是出了名的一杯倒,妙容那壶里的是烈酒,按着她以往的习惯,喝过酒后定会去没人的地方吹风醒酒。 等她去了无人之处,安排好的那两个无赖就可以登场了。 原本她也不想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对付沈京墨。如果她和傅修远只是寻常的公主与驸马,像她那两个姐姐那般对自己的驸马并无感情,她也可以婚后多养几个面首消遣,管他心里想的是谁。 可她爱傅修远。 所以她恨沈京墨,她绝不要她好过。 反正她已经让那都尉破过身了,再多几个男人也无妨吧。 妙容很快就来到沈京墨面前,在她的杯中倒了满满一杯酒。 沈京墨看着那杯晃动的酒水,辛辣刺鼻的酒气,她隔着一臂远都觉得反胃。 玉城紧紧盯着沈京墨:“怎么,沈小姐不肯给本宫面子?” 听出公主语气不善,在场众人全都不敢动弹,就差连呼吸都屏住了。 “……不敢。”沈京墨眼眸颤颤,伸手去端酒杯。 玉城看着她的手抚上酒杯,心里已经隐隐按捺不住兴奋,仿佛沈京墨被歹人糟蹋、被郎君厌弃的情景已然浮现眼前。 就在此时,她身侧始终安静不语的傅修远突然开口了:“公主的酒定是好酒,不若臣也与公主饮一杯。” 玉城意外地看向他。 傅修远叫了妙容一声,让她过来倒酒。 妙容不敢不听,迈着小碎步朝驸马走来。可还未走到,她突然觉得膝盖一痛,身子竟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手中的酒壶也滚落开去,壶中的酒倾洒了一路。 玉城满面怒容:“蠢东西,还不下去!” 妙容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疼得,额头上满是冷汗,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来退下了。 见酒洒了,傅修远并未生气,神色淡淡地看着地上那一滩印迹:“可惜了这壶好酒。” 说罢,不等玉城命人再送一壶来,他看向沈京墨,语气极为客气:“既然沈小姐那杯还未曾动过,不知可愿让与我。” 玉城哪还能看不懂他的意思:“那可是本宫赐沈小姐的酒。” “公主要与故人喝酒,何必非要那一杯,臣却是极想尝尝公主赐的酒。行舟,赔沈小姐一杯。”傅修远说着,眼神点了点自己手边那壶清茶。 行舟立马聪明地跑了过去,拿走沈京墨手中的烈酒,又换上杯茶水,把酒端了回来。 玉城不知他那壶里是茶不是酒,心道就算是再淡的花酿果酿,沈京墨也撑不过一杯,只不过醉得轻点,不耽误她的计划。 傅修远去拿行舟手里的酒。行舟端杯的手躲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能躲开。 傅修远对着玉城敬了一下,随即在玉城讶异的目光下,将满满一杯烈酒一饮而尽。 玉城眯起凤眸,旋即看向沈京墨,盯着她喝完,才总算暂且放她一马。 片刻后,沈京墨以酒醉不适为由请辞,玉城大方地没有拦她,只是给门口的小丫鬟使了个眼色,小丫鬟便引沈京墨出去吹风了。 陈君迁知道沈京墨的酒量,但不知她喝的是茶,想要跟出去看看,却被玉城强硬地留了下来——他若去的太早,好戏就没法上演了。 意识到不对,傅修远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扣了两下。很快,行舟捂住肚子,一脸痛苦地跑了出去。 随着沈京墨离开,宴席上凝重的氛围有所缓和,孟沧问过玉城公主的意思后,叫了乐队和舞姬上来助兴。渐渐地,席上众人推杯换盏,热闹了起来。 唯有陈君迁心神不宁,不时看向端坐主位的玉城公主和傅修远,再看看沈京墨离去时的方向,始终放不下心来。 郡守府后花园有处小湖,湖中心有座观荷的亭子,丫鬟把沈京墨领到此处便离开了。 沈京墨虽未饮酒,却觉得胸中烦闷,便独自坐在亭中,靠在柱子上出神。 此时天色已晚,下人给亭子角上挂了灯后匆匆离开,花园里就只剩下沈京墨一个人。 夜风一吹,她缩起身子,双手慢慢搓搓上臂,宁可冻着,也不肯回到那令人窒息的宴席上去。 她很困惑,方才玉城公主那样针对她,为何傅修远却要替她挡酒,还让行舟送杯茶来蒙骗玉城。 他到底是何意? 她想了半天,自嘲地摇摇头否定了心中那荒唐的猜测。 安静了没多久,沈京墨突然听见,周遭的死寂当中传来一阵“沙沙沙”的脚步声,似乎正是朝她的亭子来的。 是陈君迁找来了? 她出来太久,让他担心了吧。 这么一想,她起身,打算迎上他一起离开此地。 一转身,亭子口上堵着一个人。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31节 第91章 无眠 靖枣傅统统失眠的一晚 不是陈君迁,而是眼圈通红的行舟。 沈京墨一怔:“行舟?你怎么来了?” 行舟一把鼻涕一把泪,豆子那么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盯着她半天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小姐,行舟好想你啊——” 他是傅修远的贴身小厮,沈京墨和傅修远青梅竹马时常见面,他自然也经常见到沈京墨和翠蝉。沈京墨对自家下人好,对他也不差,每次出门若是带了好吃的回来,有公子一份就肯定也有他一份。 行舟还对感情懵懵懂懂的年纪,就知道小姐长得漂亮,和公子是天底下最般配的一对,他也喜欢小姐这样温柔和善的主子,一直期待着公子什么时候把小姐娶回家,这样他们就能做一家人了。 可后来,小姐家出了事,他听到消息跑去沈府时,沈府已经被查抄,连大门上都被贴上了封贴。 再后来,公子娶了公主,整天闷闷不乐,活像变了个人。 那时行舟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小姐了。 一想到这些日子在公主府里,他和公子受的那些委屈,行舟哭得一抽一抽,连话都说不上来。 沈京墨也是许久未见他了,看他哭成这样,她于心不忍。可再想到他是当今驸马的人,她只好后退一步与他保持距离,轻声劝他:“你不该来。若是让人瞧见了,恐会误会我与你家公子。” 行舟一听赶紧抹掉眼泪,吸吸鼻子道:“我就是不想小姐误会公子,才找过来的!公子他其实一直都想着小姐……” “行舟,”沈京墨打断他的话,苦笑着道,“我看过他寄来的信,那么绝情,我不觉得他会记着我们过去的情谊。” 行舟一愣:“什么信?公子给小姐写的那些信,全都被老爷拿走烧了,一封都没寄出去过。” 他说完,沈京墨也愣住了。 她明明收到过一封,在她刚刚嫁给陈君迁那几天,他说她家人被流放漠北,还祝她和郎君百年好合…… 她猛地想起昨晚那封信,那上面的字迹也是他的。 难不成最初那封经由官驿送来的信,也是仿照他的笔迹所写? 沈京墨怔忪地看着行舟。 他没必要骗她,刚才哭成那样,也不似作伪。 她突然觉得脑袋一懵,什么都没法思考了。 行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看着她一脸难以置信的震惊之色,他替公子委屈。 虽然公子之前不让他和小姐说这些,但他憋不住,哪怕公子之后打他板子他都认了,他就是不想看小姐这样误会公子一辈子! 于是他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刚刚公子替小姐挡酒,小姐还看不出来吗?大夫说他不能喝酒。公子膝盖有伤,喝酒会疼会肿,可他还是替小姐挡下来了!就连那膝盖的伤,也是当初为小姐一家求情,在老爷门外一连跪了好多天,才落下的病根…… “那时候才四月,上京的天还冷,夜里他就跪在那冰凉的地上,连层垫子也不肯垫,一直跪到发了高烧晕倒过去,醒来以后腿就不能动了,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挨了不知多少针才总算能下地,可是直到现在也没好全,一到天冷、或者骑马久了,两条小腿都是肿的。” 行舟边说边吸鼻子。 “公子不让说,可他身上全都是伤疤,从脖子划到肚子,都是他自己拿刀、拿碎碗片割的!那时候老爷逼他娶公主,他不愿意,什么法子都试过了,老爷就是不让步,公主也不肯放人。公子知道驸马身上不能有疤痕,会耽误伺候公主,就一刀一刀割自己的肉……” 沈京墨被这过量的消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行舟哭得泪眼模糊,抽搭地几乎快要喘不过气:“小姐,公子他为了你,他真的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差点连命都没了呀!” “他一直都带着小姐送的香囊,用着小姐送的砚台,”行舟语无伦次,想起什么说什么,“虽然他说来这儿打仗是为了百姓,可行舟知道,公子从来没有一天不想着小姐你,他做的这一切也都是为了小姐你啊!小姐……” “行舟!” 不等沈京墨听完,凉亭之外传来一声喝止,克制之下是竭力掩藏着的慌张。 行舟吓得猛一哆嗦,回头看去,就瞧见傅修远拧着眉快步走来。 “不得胡言。” “公子……” 行舟还想说些什么,但被傅修远瞪了一眼,只得噤了声,低垂着脑袋瓜,抽抽搭搭地往外走。 “在这儿呆着。”傅修远侧目剜他一眼,让他站在自己身侧一步左右的地方,他自己则站在凉亭口上,没有再向前一步。 这里是郡守府,四面又没有遮挡,若是让人看见他单独和她相见,指不定要传出什么闲话。 所以行舟必须待在他身边,他也绝不能走进凉亭半步。 呵斥完了行舟,傅修远犹豫片刻,这才抬眼看进亭里。 亭子另一端,她着一身月白长裙,梳着他从未看过的妇人发髻,用来挽发的是一支最便宜的木簪,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一点多余的装饰,和他记忆里那个喜爱打扮、总是悄悄偷娘亲首饰戴给他看的姑娘全然不同。 但那清晰的眉眼与他梦中的别无二致。 到长寿郡前,他虽不断告诉自己,此去是有公务在身,可每每入夜之后,军营悄静无声之际,他还是忍不住想,大军过境时,会不会经过她的住所,会不会见到她,如果见到了,他要和她说些什么,还是最好什么都不说。 如今她真的站在他面前了,他对上她泛红的明眸,一时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 早在他制止行舟继续说下去之前,沈京墨的眼里就已经蓄起了泪。 行舟说的那些她全都不知,甚至在此之前,她还在怨恨他的无情无义。 如今她知道了他并非那般绝情,再对上他的视线时,竟也不知该以怎样的话,作为这次难得重逢的开场白。 她目光痴痴地落在他脸上、身上,那张脸一如她记忆中俊朗,可锦衣华服之下,她想象不出是何等错综骇人的伤疤。 夜风凄凄,拂过亭下荷叶,发出“咝咝”的低响。 两人隔亭相望,却好似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银河,相顾无言。 半晌,傅修远先于沈京墨回过神来,目光微垂,不敢再多看她的眼,开口第一句竟是:“行舟的话,你莫放在心上。” “公子!” “都是这小厮信口胡言,当不得真。” 傅修远不理会行舟的争辩,自顾自把话说完,对她露出了一个他自己也不知有多僵硬的客气的微笑。 沈京墨久久不言语,可心中却正翻江倒海隐隐作痛。 她快速地眨了几下泪眼,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心里那万千句话如同一团乱麻,找不到该从哪里开始。 半晌,她看向他腰间那枚有些地方已经脱线的香囊,迟疑片刻,微哑着嗓子轻声提醒他:“香囊旧了。” 傅修远一怔,手抚上香囊,犹豫一瞬,用力将它扯了下来,攥在掌心,藏于身后,才很淡很淡地笑了一下:“带在身边久了,不习惯换掉。” 寥寥几句后,又是沉默。 “你……”许久,他启唇,犹豫着,想要问她过得好不好。 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希望她过得好,却又怕从她口中听到这些话。 他更怕她过得不好,而他如今身不由己,无法为她做任何事。 就连一句“夜里风寒,小心受凉”,都显得太过暧昧,他不能说。 许久之后,他总算敛好情绪,想要与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可还未开口,湖边便传来一声嘹亮的“娘子”,让他不得不收起好不容易想到的话题。 沈京墨抬眸去看,就见陈君迁心急火燎地大步向亭子里跑来。 傅修远垂下眼去,微微侧身,给陈君迁让开了路。 陈君迁看也没看他一眼,跑到沈京墨面前才停下,瞧见她通红的双眼,心疼地给她擦泪。 沈京墨按下他的手,摇摇头表示她没事。 傅修远看着眼前亲密无间的两个人,视线下移,落在了陈君迁腰间那个湖绿色的崭新的香囊上。 他身形一顿,沉默地背过了身去面向湖岸。 陈君迁握住沈京墨的手,带她离开。 经过傅修远身边时,他低声提醒:“走东门吧。夜里不安全,陈都尉要照顾好夫人。” 陈君迁脚步未停,头也没回:“不劳驸马操心。” 傅修远站在亭子口上,目送沈京墨的背影消失在东门之外,眼中的柔情退去,往西侧假山的方向看了一眼。 两个侍卫押着两个相貌丑陋形容猥琐的男人走了过来。 傅修远负手而立,冷眼看着跪在面前瑟瑟发抖的两个人,问侍卫:“都招了?” “回公子,招了,是公主身边的妙容姑娘昨天给了他们二两银子,让他们今晚在此处等着沈小姐。” 至于等她做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傅修远听罢,良久,睨了二人一眼,轻飘飘对侍卫道:“杀了吧。” 两个男人原以为今夜能和一位大官的俏娘子春风一度,却不想竟是有来无回,吓得当场尿了裤子,磕头如捣蒜,求傅修远放他们一马。 傅修远皱了下眉。 下一刻,侍卫抓住二人的头发,露出脖子手起刀落,两个男人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来便没了气息,如两条死狗一样被拖了下去。 夜晚的风很快吹散了血腥气,傅修远站在亭里,看向花园东门。 门后站着来看好戏的玉城公主。 方才她来时,只看到陈君迁带着哭红双眼的沈京墨离去,还以为计划得逞,正洋洋自得时,却发现那两人的尸身正被傅修远的侍卫拖出湖心亭。 两具尸体衣衫齐整,可见好事还未成。 玉城惊讶过后,愤怒地看向亭中的傅修远。 却不知他此刻也正看向门边的她,眼中杀意涌现。 陈君迁和沈京墨一路无话,径直走回二人暂住的小院。 关上门,屋中黑漆漆一片。 陈君迁的手停在门上,没再往屋中走,黑沉沉的眼直直看着她。 沈京墨猜他大概是想问她和傅修远说了什么,可她现在心里难受得很,一句话也不想说。 她没抬眼看他,默默走到床边躺了下来,背对门口。 陈君迁跟了过来,一言不发地坐在她身后。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32节 刚刚在宴席上,他想去找她,却被玉城公主和孟沧几人一唱一和地灌了不知多少酒,才总算找了个理由离开。 找到后花园时,傅修远已经在了。 他没听到行舟最开始那番话,只听见他最后说,傅修远一直都想着她,从未忘记过她。 那一刻他也不知自己心里是如何想的。 他只记得,先前她一次次和他说不想见到傅修远,因为他无情无义,眼看着她、她家落难却袖手旁观。 可如今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她大概都知道了,所以才会哭成那副模样。 可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傅修远究竟付出了多少,是不是比他对她还要好。 但他知道,她恨傅修远的唯一理由,已经不成立了。 更让他感到惶恐的是,如果傅修远还想着她,玉城公主只会更加千方百计地针对她,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六品都尉。 他根本保护不了她。 沉默地看了她许久,陈君迁站起身往外走去。 沈京墨并未睡着,听到动静,问他要去哪里。 “出去醒醒酒。” 她此时才察觉到,他身上沾染的那股她不习惯的味道,是浓浓的酒气。 他从不沾酒,怎么会喝这么多? 可等她转过身去时,房门已经从外面关上了。 陈君迁没有走远,在门前的石阶上一屁股坐了下来,仰头看向夜幕中的星斗。 许久,门外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门后的沈京墨听得清清楚楚。 这一晚,金林苑灯火通明彻夜未熄。 三个人谁都没有睡。 第92章 劝架 “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 天不亮,郡守府中传来阵阵嘈杂声,似有无数人着急地忙碌奔走,尽管压低了声音,可脚步声却还是吵醒了许多人。 正在酣睡的孟沧被徐氏摇醒,披上外衣,眯缝着胀涩的双眼走出屋子,抬手招来一个仆从,让他去打听打听发生了何事。 仆从很快便回来了:“老爷,驸马要率军前往永寿郡,公主也要随军,正让人收拾行李呢,天亮就走。” 孟沧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转身要回屋。刚走出两步,他猛地清醒了,抓住那仆从的衣领瞪大了眼:“公主也要去?” 仆从连连点头。 孟沧懵了:永寿郡那么危险,驸马亲率军队出征还能理解,公主去凑什么热闹?要是出了事,他这个长寿郡守肯定也得担个劝阻不力的罪过啊! 孟沧边往外走边穿衣裳:“快快快,跟我去拦人!” 可到了万福苑,里面忙碌的仆人把院门堵得水泄不通,孟沧压根没见着公主的面! 他只好腆着一张笑脸问站在门口指挥下人搬行李的妙意:“妙意姑娘,永寿郡被南羌兵马围困数月,相当凶险,劳烦你再劝劝公主,就留在这儿等驸马的好消息吧。毕竟刀剑无眼,要是磕着碰着,陛下得多心疼啊。” 妙意无奈地看着孟沧:“孟大人的好意我代公主领了。昨夜驸马说要走,公主去劝过,可也不知驸马和公主说了什么,公主从金林苑一出来就坚决要随军一起走,我们几个劝也劝过了,可主子心意已决,哪是我们这些下人几句话能劝住的?” 孟沧皱起老脸,眼巴巴地往万福苑里瞅了瞅,小声问:“莫不是昨晚的接风宴,公主对老臣的安排不满意?” 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毕竟昨天驸马和公主的脸色都不好看,说起话来也藏枪夹棒的。 妙意只好耐心安抚了他一顿,才让他相信公主此举和他并无关系,更没有对他不满。 但孟沧还是不敢走,就守在万福苑外,直到天亮,玉城公主出来,他才赶紧跟上去,陪着说了好一番话,直将人送到府外的马车上才住嘴。 马车内,烦躁不已的玉城扫了一眼正将早膳一一摆出来的妙意,不悦地问:“妙容那个蠢东西呢?” 妙意倒茶的手一顿,旋即恢复了常色:“许是睡过了,奴婢让人叫她去。” 摆好早膳妙意就走下了马车,差一个小丫鬟进府去找妙容。 经过傅修远的乌云驹身边时,她微微抬头,不着痕迹地看了这位气宇轩昂俊美非凡的驸马一眼,转身回了马车里。 不待丫鬟找到妙容,公主的马车便随军出发了。 孟沧站在门口,踮着脚目送公主和驸马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马车的影子,才总算松了口气,擦擦脑门上的汗,转身回府睡他的回笼觉去了。 小丫鬟在府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妙容的影子,只好疑惑地放弃寻找,去追公主的车架,边追边喃喃自语:“妙容姐姐到底跑到何处去了……” 城外一处乱葬岗上,几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正在拉扯一具新鲜的女尸。 “我滴乖……这簪子是宝石做的吧,这绿绿滴还透光?这得不少钱吧?今儿捡了个大滴嘿!” “这衣裳看着也不便宜,你瞅这料子……不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丫鬟吧?咱拿了她的衣裳首饰,不会被她主人家发现吧?” “你怕个啥?她都让人勒断脖子扔到这儿来了,还能有人来给她收尸?赶紧赶紧拿完东西赶紧走!待会儿找个地儿卖了,买点儿酒和烧鸡咱哥儿几个打打牙祭!” “行啊!诶这儿还有俩新鲜的哎!诶?这不王五王六吗?前天听说他俩得了个好活儿,还赚了二两银子,咋死这儿了呢?” “管那么多干啥,快摸摸银子还在不在他俩身上!” * 万福苑离沈京墨他们住的小院很远,虽然一早兵荒马乱,可人们都压低声音生怕吵着公主,是以动静并未传到这边来。 陈君迁在屋外坐了一宿,直到下人来送早饭,他才知道大军已经开拔,傅修远和玉城都已不在府上了。 接过托盘,陈君迁屏退下人,推开屋门,就看见沈京墨两眼泛红坐在床头,看上去甚是憔悴。 他身形一顿,把吃食放在桌上,犹豫片刻后,把傅修远已经离开的消息告诉了她。 沈京墨沉默地听完,一言未发。 两个人默默吃完早饭,陈君迁和孟沧打了声招呼,叫霍有财赶着马车来,送沈京墨回家。 玉城已经不在了,再把她留在府上也没有意义,孟沧还是那副笑呵呵的表情把人放了。 陈君迁叮嘱霍有财路上注意安全,霍有财笑着应下,准备等他和沈京墨说几句体己话就走,可都尉跟他说完话后就直接退到一旁去了。 霍有财愣愣地眨了两下眼,探过身子小声问:“都尉不和嫂夫人说几句话?离下回休沐还有好几天呢!”整个卫府上下都知道他们都尉离不开夫人,这好不容易把嫂夫人接到郡里来,怎么才两天就又送走了呢?走之前也不多说几句。 马车内的沈京墨听见了他的话,下意识地攥了攥膝上的裙布。 片刻后,她只听见霍有财的声音:“哦,那我们走了。” 陈君迁什么都没说。 马车起步,许是压着了石子,沈京墨的身子随着颠簸摇晃了两下,攥着衣裳的手僵硬地缓缓松开。 霍有财大概是看出了他们两个似乎有些奇怪,收起了爱聊天的性子,一路安安静静地把她送回了葡萄村。 目送沈京墨的马车离开后,陈君迁就回了卫府。 虽然翁逢春和孟沧万分肯定,朝廷的大军来了,驸马亲自去永寿郡指挥作战,尽管眼下还没有捷报传来,战火也绝对不会烧到长寿郡来了,但之后几日,陈君迁仍和先前一样日日操练,没有半点懈怠,操练完也和士兵同吃同住,连自己的营房都没回去过一次。 这下不光霍有财,其他人也都察觉到了他的反常。 二月最后一个休沐日前夕,陈君迁和前几天一样洗漱完,准备歇息。 他和赵友他们住在同一个营房,睡得铺位也挨着赵友。 见他要睡,养了半个来月伤的赵友把腿一横,霸占了他小半张床铺。 陈君迁疑惑地看了赵友一眼,坐在铺上,踹了下他的腿:“收回去。”要不是看在他是为了救他才负伤的,他这一脚就直接把他腿踢回去了。 赵友挨了踹,反倒冲他嘿嘿一笑,爬起身来非要拉着他出去走走,说什么睡前消耗消耗体力,能睡得更香。 陈君迁懒得陪他抽风。 可赵友这厮见软得不行,干脆指使其他几个兄弟把陈君迁架了起来,又是给他穿鞋又是给他披袄,最后更是直接将人抬出了营房。 干完这些事儿其他人才回去,把帐帘一拉,将陈君迁和赵友关在了外面。 陈君迁无奈,猜到赵友是想和他说什么,只好和他一块往空旷无人的校练场走去。 夜里冷风呼呼地刮,陈君迁瞥了眼脸色有些发白的赵友:“扛不住就回去睡觉。” 赵友把衣服裹紧,冲着一处角落一仰头:“咱去翁都尉的菜地那儿坐会儿吧,那儿避风。” 翁逢春的地没施肥,没什么呛人的味道,只有几棵小绿苗刚刚顶破土层,软趴趴地耷拉着。 赵友顺手偷了一棵揪着玩,半晌,看向陈君迁:“明儿休沐,都尉今天怎么没回去陪嫂夫人?” 陈君迁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菜苗:“打听那么多干什么?” “有财上回送嫂夫人回来,说你好像欺负她了,嫂夫人下马车的时候眼都是红的,话也不说一句,”赵友把菜苗一扔,转向陈君迁,“虽然你官儿比我大,但我岁数大你好几岁,能当你大哥了,那嫂夫人就是我弟妹,你欺负我弟妹,这事儿当大哥的不管不行。” 陈君迁:“……替我挨了两刀就想当我大哥?” 赵友:“那我这伤总不能白受。你别打岔,为什么欺负我弟妹?” 陈君迁:“……没欺负。” 赵友:“有财说我弟妹通情达理性子好,你没欺负她,她为什么哭?” 陈君迁:…… 赵友一口一个“弟妹”,叫的他怎么听怎么别扭。 陈君迁:“没欺负她,也没吵架。别问了,赶紧回去睡觉。” 说完他起身要走。 赵友一把把他拉了回来:“坐下坐下,说完了再走。” 陈君迁站着不动和他僵持,赵友见状,捂着胸口“唉哟”说伤口好痛,陈君迁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坐了回去。 两个大男人席地而坐,盘着腿看着远处黑漆漆的营房。 “你虽然年纪轻轻就当了都尉,也确实有两把刷子,大哥佩服你,但是这些事上大哥是过来人。夫妻嘛,小打小闹太正常了,没吵过架那才是有问题。要是俩人一直和和气气的,那不是过日子,哪天遇着点儿小事儿没准儿就闹掰了。反而是总吵架的夫妻,越吵感情越好,遇上事儿越会一块儿想办法解决。” 赵友说起这方面的经验来一套一套的:“但是吵架呀也有吵架的技巧,你不能俩人都吵,那就真坏事儿了!你得琢磨,娘子要是没太生气,你就跟她犟一会儿再说开,夫妻情趣嘛,这种架越吵感情越好。可要是真生气了,甭管是不是你的错,你先认了再说!非得把娘子气哭了、跑回家了不理你了,你就高兴了?” 陈君迁眯着眼睛听着,没打断赵友,也没跟他说,他们两人的情况不一样。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33节 他想回家,可又怕回了家让她不自在。在郡守府的最后一夜,她背对着他躺下的时候他就知道,她现在不想和他说话。 赵友说完有些口干,顿了顿,刚好给了陈君迁开口的机会:“你倒是很有经验嘛。” 赵友“嗐”了一声:“我跟我家婆娘也这样,天天吵时时吵,要是连着三天没跟我吵架,那准是憋着个大的等我呢。吵着吵着这不就吵出经验了。” “那嫂子现在……” 陈君迁问完,赵友的脸色就变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看向漆黑的天际:“没了。南羌人打过去的时候我不在家,等我回去,家里就剩我自个儿了。” 陈君迁一愣。 赵友继续说:“前一天我俩还打了一架,给我打急眼了,说要休了她,还说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儿就是娶了她那么个凶婆娘。那婆娘现在在地底下指不定怎么骂我呢。” 说着,赵友抬起手来在陈君迁肩上重重拍了一拍:“不过我后来投军入伍,杀了好几个南羌人,也算给她报了仇了。不说我,大哥就是告诉你,现在这世道不太平,有今天没明天的,能和弟妹好好过就好好过,夫妻之间能有啥大不了的事儿?不是有句话,床头吵架床尾和嘛!你回去给她道个歉,说两句好话,事儿不就过去了?要不咋的,你打算以后天天住卫府?” 赵友前面那番话陈君迁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后面这几句却的的确确触动了他。 见他沉默不语,赵友“咳”了两声,补充道:“就算你不回去,明儿也让兄弟们休息一天吧?你说你跟弟妹吵架,往死里练我们算怎么回事儿啊?有财那小细胳膊小细腿都快练断了。” 陈君迁回过神来,冷笑了一声:“前头说那么多,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赵友“嘿嘿”挠头。 陈君迁没再说话,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却没往营房的方向走。 赵友也紧跟着站起身来:“都尉,你上哪儿去?” 陈君迁头也没回,大步走向马厩的方向。 “回家。” 第93章 床尾和 一什么泯恩仇 三更末,正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刻。 陈君迁顶着夜色骑马飞驰了一路,马蹄踏过泥泞的小道,不知溅起多少尘土。到了村口,他翻身下马,牵着老马往家走,免得哒哒的马蹄声吵醒了村里人。 家里早就熄了灯,陈君迁把马拴好,喂了些草料后,试着去推她的房门。 门没落闩,似是记得他明日休沐,特意为他留了门。 陈君迁心里一暖,又庆幸自己听了赵友的话回了家,没有浪费她这一番心意。 但这么一想,他推门的手又收了回去,返回院里,舀了瓢凉水把身上冲洗了一遍,才带着一身寒气轻手轻脚地进屋。 屋里前后的窗户都关着,月光经过一层窗纸照进屋中,黯淡了许多。 床上隆起一道纤细的身影,沈京墨背对床外,呼吸轻盈绵长,看样子睡得很熟。 陈君迁凝视着她的背影许久,在桌边褪下外衣,抱出许久未用的草席和一床旧被褥铺在床前的地上。 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他回来得太晚,又刚用凉水擦过身,睡到床上难免吵醒了她,不如就在地上将就半夜。 地铺离床近,他只能更加小心地移动,两手撑在地上,背对着床轻轻坐下,再把军靴尽量放远些。 未等他躺下,一双柔软的手臂忽得从背后缠上来,玉蛇一般环住了他宽阔的肩。 陈君迁一怔,回手握住她的胳膊,才发现她的手臂是赤裸的,在昏暗的月光下莹白得不像话。 “我吵醒你了?”他侧过脸去看她,声音压得很低,几乎都是气音。 沈京墨摇摇头,把脸埋进他颈窝,困倦地闭着眼,却轻轻勾开他的衣领,细细密密地轻吻他的脖颈和肩膀,模糊的鼻音带着一丝委屈:“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她的嗓音本来就柔,带上哝哝的鼻音就显得更加软。陈君迁握着她手臂的手控制不住地收紧,在她光滑如玉的肌肤上轻轻摩挲。 平日就算她什么也不做,他只看她一眼,就忍不住想要和她亲近,更何况眼下她柔软的唇就贴在他颈侧,温热的鼻息打在皮肤上微微发痒。 陈君迁的呼吸愈发急促,又怕捏疼了她纤细的手臂,只好用落在身下的那只手狠狠攥了一把被褥。 他很想她,身体和心一样想。 但她今夜太主动,太反常,笨拙而青涩地撩拨,竟像是讨好。 可他又没生气。 他闭上眼,强行定了定心神,将身子向前微倾,她的吻便落了空。 他摸着她微凉的手臂,扭过半边身子把她塞回被子里:“天不早了,快睡吧,明儿起来我带你出去走走。” 沈京墨听了他的话,手臂却睁开他的双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整个人往他身上贴,无论如何也不撒手。 陈君迁一愣,想要把她按回床上。 拉扯间,沈京墨大半身子都探出了床,连人带被跌了下来,摔在了他身上。 “磕着没有?”陈君迁急了,虽然她裹着厚厚的被子,可她那身皮肉娇嫩得很,他平时稍稍用些力气就能留下一身红印子,万一在哪磕着碰着肯定会破皮。 沈京墨看着他着急担心,笑着连连摇头,张开被子扑进他怀里,把他也包裹了进来。 陈君迁此时才确定,她被子底下什么都没穿。 他猛地张大了眼睛,扶在她腰上的手也松开了,一时不知该落在哪里。 她干脆抓住他的手按回原处,骑跨在他腰上,低下头来吻他,被子之下的手去解他的中衣。 陈君迁从未见过如此主动的她,想要问问这几日他不在是不是发生了何事,可她一言不发,看样子并不打算对他解释什么。 他被她毫无章法地胡乱亲了一会儿,诧异的眼神软了下来。既然她不想说话,那就随她心意好了。 一念及此,他便回应起她的触碰,甚至有反守为攻之势。 可还没等他反攻,她一只玉手抵着他胸膛,让他背靠着床沿,轻咛了句“我来”。 陈君迁忙制止她,低声提醒:“鱼泡。” 她从床底拽出水盆来,不让他动手,小心地给他戴了上去。 陈君迁受宠若惊。 沈京墨也当真说到做到,说要她来,便没让他出一点力气。 身下的草席一下下地挪动,很快就移了位,更险些被粗糙的地面蹭破了。好在上面的被褥还算厚,只是面料略显粗糙,磨得她膝盖都红了。 沈京墨坚持了半刻钟就没了力气,腰也软得使不上劲。陈君迁心疼她,握住她的腰说换他来,她却摇头拒绝,歇了歇,又咬牙努力起来。 她身上很快就沁出了一层薄汗,肩上的被子也搭不住了,从光洁的肩头滑落到腰上,皮肤被月光一照,更白得晃眼。 一刻钟过去,沈京墨精疲力尽地倒在陈君迁胸口,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陈君迁抱着她顺气,拉起被子盖住她香汗淋漓的背,一下下啄吻她汗湿的额头。 “四更天了,再睡一会儿?”他边亲边问她。 沈京墨喘匀了气,仰起脸来哑着嗓子:“大人还、没出来。” 她那点子力气,动作又慢,磨得他不上不下,与其说是让他享福,还不如说是故意折磨他。 陈君迁抱着她没动,缓了一会儿,才把她抱回了床上躺着。 “腿酸不酸,”他把她搂进怀里,伸手理着她沾在脸上的碎发,“我给你揉揉?” 沈京墨趴在他怀里,手臂紧紧环着他的腰,耳边响起的却是从郡守府回家那天,和云岫先生说的那番话。 那日她神情恍惚地到了家里,在屋中枯坐了半日,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行舟说的那番话,想着傅修远至今还戴着的那枚香囊,想着自己那些再也站不住脚的错误的怨恨。 可想着想着,她又不知为何想到了陈君迁,想到他忙前忙后地筹备婚事,想到雁鸣山上的身影,想到除夕、想到生辰,想到他掏空荷包赎回的那根簪子…… 傅修远没有对她不起,陈君迁亦待她好得不得了。 可就是因为谁都没有错,她才更觉得难过。 一面是对她情深义重的竹马,一面是把她捧在掌心的郎君,独独她被命运作弄,夹在中间,多想谁一点她都觉得心中有愧。 屋中安静得令她窒息,沈京墨木然地想要出门走走,不知怎的就撞上了鲜少外出的云岫先生。 正好,她想找个人说说话,哪怕只是转移一下注意也好,只要能让她暂时不要再去胡思乱想就好。 于是她跟着云岫先生去了她家,在院里那棵荔枝树前坐下。 村里人都不知云岫先生的年纪,她更看不出来,可她那双眼却沉稳睿智,仿佛足以洞悉人心,分明是笑着看她,却让她觉得心慌。 被那样一双眼睛看着,沈京墨竟鬼使神差地,把困扰自己的事说给了她听。 只不过她没有说明事中几人都是谁,只说是自己前几日从县里买了本尚未写完的话本,正为话本中的人揪心。 最后她问云岫先生:“若这话本让您来写,那位小姐该作何选择?该彻底放下过去,还是与郎君……分开?”最后两个字她咬得很轻很轻,似乎自己也觉得这并非什么明智的选项。 云岫先生听罢笑她:“若由着我的喜好来,必让那小姐与夫君和离,却又不能与情郎结合,最后谁也不得幸福。” 沈京墨傻了眼,却听云岫先生又道:“可若由那小姐自己选,我赌,她不会和离。” 她怔:“为何?” 云岫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如你所说,她那情郎千好万好,与她之间不过隔着一位公主,可就算是皇家,也非铁打的囚笼,死遁私奔、隐姓埋名,不见得有多难。可你都替那小姐犹豫,可见她与郎君不说情深似海,也定然割舍不下。她犹豫的那一刻,其实心里已经做出了选择。” 那时的沈京墨只顾着震惊,甚至来不及细想云岫先生的话。 之后几天,她一个人呆着时,就将这番话反复咀嚼,试图找到理由证明她是错的。 第一天,她觉得自己只是不忍傅修远背叛傅家,让傅氏上下那么多人受她牵累。 第二天,她告诉自己要找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过后半生也不容易。 第三天…… 几天过去,她终于自己说服了自己。 她相信只要她开口,傅修远会不顾一切带她走。 起初她也的确不愿呆在这个小山村蹉跎余生,可日子一长,她似乎真的有些舍不得陈君迁,舍不得这座小院、她的学堂,和村里的这些人。 所以她整夜都没睡,早早做好了所有准备,直等到他回来,与他成了好事,才终于把这些话说给他听。 陈君迁听完,嘴角压都压不住:“怎么想到要自己来?” 沈京墨脸色一红,她说了那么多话,他却只惦记着问这个。 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他:“云岫先生说,话本子里夫妻吵架,大多可以一什么泯恩仇,我听不大懂,但好像是这个意思,又怕你不愿意,只好自己来了……”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34节 陈君迁听完又笑。 沈京墨仰头亲了亲他下巴,小声问:“大人还生我的气么?” 陈君迁的笑容一僵,低下头来与她对视:“我什么时候生你气了?” 她怔忪地眨眨眼:“接风宴那晚,大人一整夜都没进屋,不是在生我的气?” “我为何要生你的气?”他也困惑地眨了眨眼,“我是看你不想说话,怕我在屋里你不自在,去门外坐着了。” 两个人愣愣地眨着眼睛对视了片刻,沈京墨的脸色更红了。 她气哼哼地在他胸口扇了一巴掌:“你一天一夜不和我说话,我还以为你气我和他见面呢!害我刚刚那么努力伺候你……白让你占便宜了!” 说完她背过身去,扯走被子裹在自己身上不理他了。 陈君迁冷不丁被她抽走了所有的遮盖,身上发凉,侧支起身子来抢她的被子,还像是怕她不够气似的,又添一把火:“你说你把咱们的事儿当成话本子讲给云岫先生了?” 沈京墨不明就里,发出了一声满是怨气的“嗯”。 “你不知道咱们县里所有话本铺子里能买到的话本,都是云岫先生写的?” 她听完更震惊了,回过头来瞪大了眼睛和他确认:“那这么说,她不是一下就听出我说的是自己的事了?” 陈君迁忍笑点头。 沈京墨张张嘴,半晌,气得又瞪他一眼:“你们村里人都和你一样坏!” 说完她又转回了脸去,把被子往上一拽蒙住头,再也不想看他一眼了。 陈君迁贴上她的背,笑得胸膛都在震,一把扯下她面前的被子:“生我的气了?” 她只瞪他,不说话,却抵不过他力气大,一把甩开她身上的被子把她拉到了身下。 “那换我努力伺候你一回,咱俩也一什么泯恩仇。” 第94章 床尾和次日 他早晚会从她的逼不得已变…… 沈京墨原先以为他在生气,这才放低了姿态来哄他,现在知道了他没生气,哪还肯让他如意,伸手就去拧他的胳膊。 但他那身皮肉硬实得拧不动,她牙都咬紧了,也只勉强掐出一道红印子而已。 陈君迁不疼不痒,嬉皮笑脸地压过来亲她,沈京墨咬紧了齿关不肯放他进去,他就也不让她好过,方才她没让他尽兴,现在他就一下轻一下重地磨。 她被他这么勾着吊着,只能呜呜咽咽地打他。可打又打不疼,等她实在被磨得没脾气了,只好松了口。他上面得了好,底下才肯让她也舒服。 这些日子他一直忙于公务,大半个月不曾回过家,虽然前些天在郡守府来过一次,但毕竟不如在自己家中放得开,再加上鱼泡巾子什么都没有,她又怕他的东西沾染在床榻或是衣服上,让郡守府的下人们瞧见,便全程分心仔细着,他只好仓促结束,根本没得满足。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像是存心要把她弄晕过去一样。 沈京墨已经被顶撞地失了神,余光瞥见窗外愈发明亮的光线,哭噎着提醒他天都要亮了。 他反而分开她双膝,俯下身来亲吻她汗津津的脸:“反正天都快亮了,干脆别睡了,等下吃了早饭我陪你一块儿睡,睡一白天都行。” 然而到最后两人也没吃上早饭,等到陈君迁吃够了,沈京墨早就支撑不住昏睡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都快到晌午了。 沈京墨睁开眼时,身子已经被清理过,陈君迁枕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呼吸有些沉。 她身上还乏,但窗外光线太亮,她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便垂眸去看他。 以往他都比她醒得早,就算沈京墨偶尔起得早些,也是急着赶去学堂,无暇多看他几眼,没想到这人醒着时那么能折腾人,睡着了反倒意外地乖。 沈京墨看着看着,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指尖轻轻抚上他的浓眉,从眉梢滑向眉尖,向下划过高挺的鼻梁。 点到那张贪吃的嘴时,他突然一张口咬住了她的指尖,用齿尖轻轻地磨。 早在她偷摸他眉峰时陈君迁就醒了。 沈京墨微微惊了一下,带着慵懒倦意朝他笑。他也对她笑。 笑了两下,她想起不久前这人那放浪的模样,害得她现在还腰酸腿软,便不禁收起笑脸,狠狠瞪了他一眼。 陈君迁顿时也变了表情。 他合眼时只是寻常好看,可一睁开眼,整个人便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侵略与欲望染上明亮深邃的眸,他一偏头,从枕过的地方一路向上吻,直到与她唇齿交缠。 沈京墨怕他又来,绵软无力的胳膊轻轻推搡他胸膛,好不容易挣得一丝喘息的机会:“我饿了。” “我也没吃饱。” 沈京墨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五次!五次了!他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你这坏人,只管自己高兴,不顾我的死活,”为了自己的安危,沈京墨拼命把人往床下推,“你去给我取吃的来!” 陈君迁知道她受不住了,其实他也没那么贪,只是逗她实在有趣,才忍不住吓唬她两句。 见她真急了,他飞快地在她唇上咬了一口,连衣裳也没好好穿,把外衣往身上一裹,趁院里没人,一溜烟跑进厨房,不一会儿就弄好了午饭端到了床上。 沈京墨腰酸得厉害,腿也发软,没力气下地,就趴在床上,一边吃东西补充体力,一边指挥害她睡不好觉的罪魁祸首给她揉腰按腿。 陈君迁也饿了,给她揉腰占了手,只能让她喂他吃,揉一会儿弯腰吃一口,一吃就吃了两刻钟才算完。 把碗筷洗了,他又躺回床上陪她歇晌。 先前他那句“没吃饱”弄得沈京墨心中惶惶,得了他再三保证不会再胡来,才犹豫着靠进他怀里,脸枕在他起伏的胸膛上,手指轻轻描摹他腹肌的轮廓。 陈君迁被她碰得心痒痒,可刚刚才发过誓,今天要是再闹她,就睡一个月地铺。 一顿饱和顿顿饱他还是分得清的,心中默默想着其他事情,把那旖旎念想压了下去。 两个人安静相拥了片刻,陈君迁轻声开口:“其实接风宴那天,还是有点儿生气的。” 沈京墨一愣,仰头看他。 “我在里面被一群人灌酒,你在外面见……” “我与他是偶遇,又不是故意去外面等他,”沈京墨打断他酸溜溜的话,“那你在席上还看了玉城公主好几眼呢,我说你什么了?” “我看她是为了确定你有没有骗我,你不提我还忘了,你果然没和我说实话。” 他这话云山雾罩的,沈京墨更懵了:“我骗你什么了?” “你以前跟我说,上京的贵女个个都如你一般,漂亮、有才,我只是没机会见,要是能见到肯定会喜欢,”陈君迁一脸严肃地纠正她,“公主应该是最贵的贵女了吧,既没你好看,也没你善良没你温柔,我不喜欢。” 沈京墨一脸无奈的听完,没忍住笑着嗔他一眼:“嘴这么甜,肯定在憋着坏心思。” 陈君迁竟然大大方方承认了:“把你哄开心了才敢打听那天晚上他和你说了什么,害你哭成那样。” 他虽然见过很多次她落泪,但哭得那么难过的当真不多见。当夜他不敢问,知道她不想说话,更怕惹她哭得更凶。眼下看她心情好,他才敢问上一问。 沈京墨在他身上打转的指尖一顿,眼神也有些飘忽。半晌,她把头低了下去,将行舟告诉她的事和陈君迁说了。 听完,陈君迁久久没有开口。 他没想到,傅修远那样一个白白净净,看上去甚至有些孱弱的公子哥,竟敢为心上人违抗父命皇命,甚至对自己下那么狠的手。 沈京墨那样心软的一个人,冷不防听到这些,难怪会泣不成声。 可这样一来,她对傅修远唯一的芥蒂便没有了。 “那你……”陈君迁顿了顿,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掌心缓缓摩挲着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将她搂紧,“现在知道了真相,还怪他么?” 其实他想问的是,还甘心做他的娘子么。 可旋即他又觉得自己不该有此一问,傅修远毕竟已经成了驸马,她如果真旧情难忘,昨晚也不会主动来解他的衣裳。 沈京墨仰起脸来目光空茫地望着他。 她大概能猜到他真正想问的话,那个问题她这几日也问过自己无数次。 傅修远的那些付出,倘若她不知道也就罢了,可她知道了,就不能视若无睹。 如果真的狠心把他忘掉,她良心难安。那么多年的情谊加上错怪了他的愧疚,足以让她不顾一切奔向傅修远。 可她做不到,不光是因为玉城拦在其中,更是因为她同样放不下陈君迁。 但凡他待她有一点不好,她都不会这样难以抉择。 可她不敢说,真说了,她怕他会觉得他只是她困于现实无可奈何的选择。毕竟连她自己都还没彻底想明白的问题,她不觉得她能解释得清楚。 痴痴看了他许久,沈京墨支起身子主动吻上了他。 这样,就不用回答他的问题、也算是回答他的问题了。 陈君迁抱着她的手臂僵硬了一瞬。 她不想说。 选择他,大概只是将就。 但没关系,是将就也无妨,至少她现在留下来了,而傅修远也已经离开。这样的世道,他只想好好和她过好每一天。 日子久了,他早晚会从她的逼不得已变成心甘情愿。 想到这儿,陈君迁环紧沈京墨的腰肢,一手抚上她脑后加深了这个吻,直吻到她气喘吁吁,他擦去她唇角银丝:“睡一会儿,下午我带你出去转转。” 出门的时候已经不早了,沈京墨有了精神,但不想走路。陈君迁装了些零嘴儿,把她扶上马背,两人共乘一骑。 他也不知要去何处,就骑着马慢慢走,路上没什么人,小夫妻靠得又近,贴耳说些悄悄话,也别有一番意趣。 走出了村子,两人站在岔路口上不知该往哪处去。 沈京墨想了想,抬手一指头顶的柳枝,让陈君迁折了两条下来,掰成四截长四截短,她把八段柳条捏在掌心:“抽一条,长的往左走,短的往右走。” 反正他们也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那就随便去哪里都好。 两个人就这样,遇到岔路就交给柳条去选择,一路七拐八绕,还真走了不少以往从未走过的风景。 当然,只是沈京墨没见过。自从开始画长寿郡的舆图,陈君迁已经对整个郡的大道小径都了如指掌了。 夫妻俩这一走就走到了天黑。 虽然已经是二月底了,但晚上还是有些凉风,陈君迁明日还要早早赶回卫府,沈京墨便提议该回家了。 他却不想今天这么快结束,把人抱下马来,非要挽着她的手一起慢慢走一会儿。 附近都是山林,没人会看见,她就随他去了。 只是下午聊得多了,沈京墨有些累,没再与他谈天。两个人安安静静走了没多久,突然察觉到脚下的大地传来隐隐的震动。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可看到陈君迁也疑惑地蹙了眉,沈京墨就知道她没有听错。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35节 那动静,像有千军万马疾驰而过。 二人对视一眼,循着动静爬上身旁的小山头,伏低身子往下看去。 暗夜中,一支穿着古怪军装的骑兵连火把也没打,摸黑前行,山路崎岖,竟一眼看不到队伍的尾巴,但这身打扮绝非大越的军队。 而他们前行的方向,赫然是长寿郡! 第95章 围城(上)(二合一) “我要是生在上…… 正午时分,沈京墨挎着一只小竹篮,从卫府去往北城门。 一路上,原本热闹的店铺全都关门闭户,几个粮仓下满是巡防的卫府兵士,粮仓不远处搭了粥棚,城中百姓正排着队去领一碗没几口米的清粥。 排队的人群里无人说话,施粥的人也没有出声,人人面无表情,仿佛已经失去了恐惧和发愁的力气。 走过粥棚不远,沈京墨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正把一碗清粥往嘴里灌,身边的孩子抱着个空碗,眼巴巴地看着女人的碗,不停地咽着口水。 女人把上面清水一样的汤喝完了,剩下半碗混着几粒米的稀粥,她递给了蹲在身边的孩子。 孩子高兴地端起碗来,呼噜呼噜一口气都喝完了,咂咂嘴,舔舔碗边的米糊,小声道:“娘,我还饿……” 女人同样没吃饱,可她手里已经没有别的吃食,刚刚领来的两碗粥是他们一整天的口粮,她只喝了些米汤,如今饿得眼前发黑。 她只能把孩子抱进怀里摇晃起来,边摇晃边低声说:“乖,睡吧啊,睡着就不饿了。” 沈京墨远远看见这一幕,只觉得心酸不已。 可她篮中也只有从卫府伙房领来的两碗清粥和两个馒头,这是他们夫妻二人的一天的口粮。 算算日子,今天已经是南羌人围城的第二十三天了。 二十三天前,她和陈君迁在城外山上发现了南羌军队。那里距离长寿郡更近,他们只有一匹马,只好先趁夜疾行回长寿郡报信,再派人去通知周围的村子。 孟沧听说南羌大军真来了的时候,吓得脸都白了,当即派出探马去查探敌情,可第二天一早,探马四分五裂的尸体就被扔到了北城门下。 城外是黑压压的南羌军队,一眼望去,少说也有好几万人。 而长寿郡里只有两千卫府兵,经过二十多天守城,都不知剩下的还有没有一千个。 孟沧不知傅修远的大军去永寿郡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让这么多人的一支军队绕过大军直逼长寿郡城下。他一连派了十几个人去往永寿郡给大军送信,请求傅修远调派兵马回来解围,可都石沉大海。 直到今天,他们也不知道援军何时会来,但城中的粮食就要见底了。 南羌围城的第十天,家家户户的粮食就吃完了。百姓没了粮吃就会闹事,孟沧害怕万寿郡暴民四起砍杀郡守的事在长寿郡上演,当即让人开仓放粮。 但长寿郡中有近万军民,就算粮仓再满,也终有放空的一日。 于是从第十七天起,城中百姓每人每天只能领到一碗清粥勉强充饥,要是有人敢多拿偷拿,只要被发现,便会当场斩杀。 刚刚被围城时,城中还能听见鸡鸣犬吠声。半个多月过去,城里已经是一片死寂,就连吱吱叫的老鼠都被人吃光了。 现如今,也只有守城的卫府士兵才能每日多一个馒头用来补充体力。可一个馒头哪里能够呢? 沈京墨的手探进了篮子,摸到一个有些凉了的馒头,想要送给那对母子。 可这城里何止这一对挨饿的母子。 这些天陈君迁日夜守在城门上,每到白天敌军来攻城,他就要经历好一番厮杀,有几次等敌军退去,他干脆累得站不起来,躺在城楼上便昏睡了过去。 体力消耗那么大,她便把每日的馒头都留给他,可是以往每顿能吃三个菜饽饽的人,一天只吃两个馒头哪里能饱?若是她再分出去一个,他今天又要饿着肚子守城门。 沈京墨看着那对母子,再看看身后面黄肌瘦排队领粥的百姓,狠心转过了脸,脚步匆匆地往城门走,给陈君迁送饭去。 一个馒头救不了一城百姓,只有守住了长寿郡、等到大军回援,才能救他们。 * 北城门上,一身重甲的陈君迁望着城外的南羌军,若有所思。 经过二十多天的攻防,他大概摸清了这支军队的底细。 他们并非南羌人,八成是南羌王从别处招揽来的散兵游勇,临时组成了一支军队。 前些日听他们叫阵,似乎是因为长寿郡扣下了南羌的八个狼兵,南羌主力在永寿郡和朝廷大军正面相抗,分身乏术,但南羌王誓要让长寿郡付出代价,便派了这支军队前来围城打援。 但南羌王大概不知这支军队自由散漫,并未把他的命令当回事,每日快到晌午才攻城,下午天还亮着就早早鸣金收兵,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攻下长寿郡。 毕竟永寿郡那里还有大越朝廷的军队,如果大越赢了,南羌退败,可不一定会来救走他们这支孤军深入的军队。要是南羌拿下永寿郡,自然会立刻前来长寿郡摘他们的桃子,到时候他们费劲攻下这座城,也不过是给别人做嫁衣,实在不划算。 所以他们丝毫不急,每天做做样子,敷衍南羌王、讨些军马粮草而已。 可陈君迁知道,就算这支队伍不打,长寿郡也早晚因为缺药少粮而不攻自破。 也不知先前派出去给永寿郡送信的那些人究竟有没有成功把消息递给朝廷大军。 正兀自叹息时,手下一名士兵来报,说嫂夫人来送饭了,此刻正在城门下等他。 陈君迁对守城士兵嘱咐了几句,边往城下走边卸掉沉重的盔甲。 城门附近早已戒严,除了巡防的士兵,根本没有百姓会靠近。 陈君迁还没走下来,就一眼瞧见双手提着小篮子站在石阶底下,仰头看他的沈京墨。 他加快了脚步,一步三个台阶地跑下来,边跑边拿袖子擦掉脑门上的汗,直到脚步落在地面上,憨笑着亲昵地挽起她的手,走到一个没人看得见的背风处坐了下来。 这些天他都守着城门,晚上也极少回卫府歇息,整日风吹日晒的,脸又黑了几分,人也瘦了。 沈京墨和往常一样从水壶中倒出些清水,让他洗净脸和手,这才把馒头和粥递给他,自己靠在他肩上小口小口抿着另一碗粥。 陈君迁早就饿了,三两口就吃完了一个馒头,粥也当做清水似的一饮而尽,却没再动第二个馒头。 沈京墨还剩小半碗粥没喝完,边嘬边问他:“怎么不吃完了?” 陈君迁看了馒头一眼:“你的馒头,我看着你吃。” 她一怔,眼神忽闪着垂了下去:“不是和你说过,我在卫府吃完了才来的。” “我问过了,你这几天根本没有在伙房吃过任何东西,”陈君迁拿起馒头递到她嘴边,“这几日你的那份都给我吃了,是不是?” “没有……”她心虚地理了下头发,向旁一躲,没有咬馒头,“我哪会当着伙房那些人的面吃东西,真的吃过了,不饿。” 陈君迁不信,把馒头一掰两半:“那就陪我吃半个。” 沈京墨不接,他就一直举着手。她实在没法子,只好将半个馒头又一分为二,自己拿起一小块来小口小口地啃。 这馒头是用很粗糙的粉面做的,里面还有硌牙的硬壳,沈京墨每块都要嚼上好几口,竟也能慢慢吃出些甜味来。 陈君迁略显疲惫地向后一仰,靠在城墙上看着她吃。 沈京墨吃着吃着,把来时路上看到的城中惨状告诉了他。 陈君迁沉默地听罢,长长叹了口气:“长寿郡的粮食又不少是从江浙运来的,现在南羌截断了北城门,就等于截断了北边运来的粮食。再这样下去,城中恐怕要出事儿。” “其他三面的城门外好像没有那么多南羌军队,如果从南城门出去找粮呢?” “试过了,那三面也有敌军埋伏,人不多,可一旦发生冲突,北城门那边的军队会立刻前去支援,我们试着冲出去过几次,都被打回来了。” 陈君迁说完,沈京墨也跟着叹了口气,手里的馒头也放了下去,没胃口再吃了。 他侧目看着她忧愁的神情,微眯着双眼犹豫半晌,还是把前不久悄悄做的决定告诉了她。 “还有一个路子能弄到粮食,我打算今晚试试。” 沈京墨惊讶抬眸:“什么路子?” 陈君迁拖长音“嗯”了半天,拾起一根树枝在土地上画起图来:“据我这几天的观察,外面那支军队的军营是这样分布的,晚上他们会把军马赶到一处喂料,旁边不远就是存放粮草的地方,他们的军马膘肥体壮,一匹起码能驮好几袋米……” “你打算去偷他们的军粮?!”沈京墨大惊失色,却压低了声音不敢声张,只瞪大了眼睛看他,“谁去偷?你去?” “我带上几个人一起去,能拿多少拿多少,拿不走的一把火给他点了。没了粮食,他们也撑不了多久。” 陈君迁说得简单,可沈京墨听着却只觉脊背发寒:“对方那么多人,到时一旦弄出动静,肯定会立刻反应过来有人袭营,那……” 如果坚守不出,他们还能靠城墙做抵挡,可闯入敌营,连个防御都没有,万一出事了,城里这几个士兵也没办法把他们救回来。 陈君迁知道她肯定又往坏处想了,赶紧打断了她的话,安慰她:“我想的法子,我肯定要去。你放心,我脸这几天又晒黑了,只要不张嘴,晚上根本看不见,到时我穿上一身黑衣裳,谁能发现我?等他们反应过来,我早都跑回来了。” 他又开始胡说八道骗她宽心了。 沈京墨光是听着他这不靠谱的计划,眼眶就红了,仿佛他被敌军生擒,满身是伤地押到城下的情形已在眼前。 陈君迁忙把手在衣服上蹭蹭,捧住她的脸连声安抚:“别哭。我想这么干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每天站在城楼上我就在盘算这个计划,来回的路线都让我摸清楚了,不会有事儿的。说不定我这一去就是大功一件,等南羌人走了,上头封赏下来了,咱们马上就能住上大宅子了。” 沈京墨听完却哭得更凶了。 但她也知道,城里用不了多久就要断粮,也许陈君迁的办法真的能解燃眉之急。 她一边掉眼泪,一边把篮子里剩下的大半个馒头拿起来往他嘴里塞:“都吃了!吃饱了去!既然要去,就必须给我把粮食弄回来,我等着吃你带回来的。你要是敢受伤,或者回不来,我……我就饿死!你自己掂量着办!” * 月黑风高,城外刮起了东风。 陈君迁请示过翁逢春和孟沧后,带着霍有财和几个机灵懂事的士兵,穿上夜行衣,自城东的城楼上甩下几条绳索,摸黑降到了城外。 长寿郡城外的荒草足有半人高,这支南羌兵不知为何并未将草清除,反倒给陈君迁他们行了方便。 陈君迁走在最前面,伏底了身子潜伏在高草丛中,小心翼翼地向着敌军军营摸去。 南羌的军马和粮草都在军营东侧,此时夜已深,伺候军马的士兵又来添了一次草料,打着哈欠拎着草料桶走了。 夜色太浓,士兵没有看见,身后不远的小山坡上,蹲着八个从头到脚掩在黑布里的人。 风吹过野草,发出簌簌的响声。 陈君迁耐心地等待着,身后七人也如同一尊尊雕塑,静默地等待着都尉的命令。 他们这一等,就等到了三更。 此时正是人困马乏,睡得正熟的时候。 听着军营中逐渐安静下去,陈君迁缓缓抬起了手,给身后众人比划了个行动的手势。 霍有财领着五个人,悄悄潜到粮草附近,蹑手蹑脚地抱起两袋米,小心地放到马背上。 这小子爱马也会驯马,这些南羌的军马见了他,竟都格外安分,任由他们把一袋袋粮食放到背上,也未发出半点响动,只乖乖地吃草料。 陈君迁则带着剩下的人,蹲在余下的军马屁股后,不知在做些什么。 城门上,沈京墨也换上了一身深色的衣裳,站在高处紧张地眺望着南羌军营。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36节 今夜的月色太暗淡,军营距离城门又有些距离,她看不见陈君迁究竟在哪,不知道他们进展如何,更不知他们何时才能回来。 她只能紧咬住唇,双拳死死握着,凭着印象去看他此时可能会在的地方。 南羌军营正中央的大帐中,几个将领正坐在一起喝酒,嘴里叽里呱啦说着些听不懂的话。 “听说大越的女人个顶个的漂亮,永寿郡那边不久前还抓了个公主,那叫一个漂亮!可惜咱们兄弟被派来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他爷爷的,要不也能尝尝大越的公主是什么滋味儿了!” “嗐,想啥呢?就算咱们在永寿郡,也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捡点儿剩的,就算真抓住了公主,也得让人家先睡,等轮到咱,人都没气儿了,那还有啥意思?” “就是,我看啊,咱不如就在这儿等,等过两天这长寿郡里头的人饿急眼了,还不是咱开什么条件他们就得答应什么条件?到时候漂亮女人有的是!咱把金银财宝还有女人一分,以后想去哪儿快活就去哪儿快活,还用看他南羌的脸色?” 这些人都是南羌附近的土匪头子,虽然被南羌王收编成了军队将领,却还是匪性不改。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推杯换盏,正得意痛快时,忽听帐外传来一阵骚乱。 “他爷爷的,什么狗屁动静?”有人喝得醉醺醺的,被吵得心烦意乱,起身要去查看,却被身边的人一把拉了回来。 “哎别管,肯定是哪几个小畜生又打起来了,让他们闹去吧,打死了到时候还少几个人分银子。” 几人又喝了一大碗酒,外面的动静却愈发喧闹起来,回头去看,竟还有火光悦动。 其中一人觉得不对劲,甩开旁边人的手:“我出去看看。” 掀开帐帘,还没走出去几步,一侧便冲过来一匹尾巴着火的军马,嘶鸣着狂奔而至,扬起前蹄,一蹄子踩在他胸口,竟活生生把人给踩死了! 帐中众人见了,酒立马醒了,拿上大刀走出帐子,这才看见,无数匹军马尾巴上燃烧着刺眼的火,疼痛难忍的马匹疯了一般在军营中四处狂奔! 不少听见动静走出帐子查看的士兵已经被疯马踩踏,变成了一滩肉泥,更有倒霉的,被马蹄踩断了骨头,没断气,身上却也着了火,一边痛苦地吼叫,一边在地上滚来滚去,可火没压灭,反倒引燃了布做的军帐! 此时刮得是东风,着火的疯马从东边冲出来,火势借着风势,很快便使得大半军营陷入熊熊火海。 几个将领傻了眼,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一刀砍断一匹迎面冲来的疯马的脖子,朝长寿郡的方向看去—— 果不其然,火光那头,有十几匹马驮着军粮,正朝长寿郡的东门飞奔去。 “他爷爷的大越贼!追!爷爷要把他们剁成肉泥!” 城门上,沈京墨看着陈君迁几人骑马回返,而南羌军营中火光冲天乱作一团,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可下一刻,她瞳孔骤然一缩。 南羌的军营中,有几人跳上几匹疯马的背,挥舞着大刀追了上来! 而回返的这些人中,陈君迁是跑在最后面的那一个! 他的马驮着五六袋军粮,跑得慢,而那疯马屁股被火烧着,自然跑得飞快,眼看就要追上来了! “放箭!掩护陈都尉!”城门上的士兵高声喊着,可陈君迁离城门还有些距离,夜里视物不清,他们怕误伤了都尉。 眼看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沈京墨心急如焚,一把抢过一张弓来,将三支箭搭在弦上,在周围士兵震惊的目光中将弓拉满,瞄着黑暗中飞速靠近的那点火光。 那追上来的南羌将领并不知自己已经被人瞄准,眼看着就要追上陈君迁,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刀,朝着陈君迁的脖颈用力砍了下去! 明晃晃刀刃反着凄寒的月光。 几乎是在他砍下去的同一时间,他听到“嗖嗖嗖——”的尖利锐响撕裂夜风。 三支羽箭破风而来,一支射在马屁股上,一支射中他高高举起的手臂上,而最后一支,准确无误地射穿了他未能被甲胄覆盖的柔软咽喉。 他身子一僵,随着战马的悲鸣,跌落在地,没了气息。 听到身后重物落地的动静,陈君迁伏在马背上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抬头望向城楼。 并不明亮的月光下,他看见沈京墨握弓的手在狠狠颤抖。 他禁不住笑了起来,冲她挥了挥手,飞快地回到了城里。 霍有财他们早就在城门后候着,等他进来便立刻将门关上。 南羌的军营仍乱着,除了那一个追过来的将领,所有人都在忙着灭火,无暇他顾。 陈君迁翻身下马,将粮食和马匹统统交给霍有财去安置。 孟沧和翁逢春也来到了东城门下,见他回来,纷纷夸赞。 陈君迁笑了笑:“分内之事,二位大人别夸我了。我们带回来这点粮食,最多也就多撑一两天。” “我们多撑一两天,对面的南羌军就少撑一两天,再加上烧掉的那些,估计他们也撑不了多久了。”被围这么些天,孟沧第一次露出笑脸来。 “是啊,”翁逢春应和着,眼神往身侧一瞥,“你也在城门上守了二十多天了,今天晚上就别上去了,回卫府好好睡一觉。” “我不累……” “什么不累?别人都要轮值呢,你这个都尉难道是铁打的?传出去人家说我翁逢春苛待自己的兵!”翁逢春重重一拍陈君迁的肩膀,又指了指身侧,“今天晚上我替你守城,放心了吧?” 陈君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沈京墨不知何时跑了过来,正剧烈地喘息着,大概是看见他们几个人在说话,不好过来打扰,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这下他没法拒绝了,呲牙笑着对翁逢春说了句“谢谢都尉”,大步跑向了沈京墨。 她眼睛有些红肿,手臂还在抖,见他过来,像是想和他说些什么,但想到周围还有人,便什么也没说,拉起他的手往卫府走。 陈君迁就任由她拽着。 两人走过悄静无人的街道,回到营房后,他刚把门关上,一转身,沈京墨就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双臂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陈君迁一怔,立刻回手也抱住她,这才发现她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他心里一软,想到在城门上,她看着他险些被人一刀斩于马下,该有多害怕,自己也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他只好一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一边低声安抚她:“我这不是没事儿么。” 沈京墨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陷入战争中心,更是头一次杀人!但好在天黑着,她只能借助马尾巴上的火,和那人的刀反射出的月光,大致确定那人的位置,却并没有看清那人的死状。 之所以感到害怕,完全是因为他差点就回不来了。 两人在门口紧紧抱了半天,沈京墨才吸着鼻子放开他,抬起红通通的眼睛,把他身上手上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受伤,才算放下心来。 她低着头,拉着他的手往床前走:“大人好久没有好好歇息过了,今晚不许走。” 他当然不会走了,翁逢春都答应替他守城了,他当然要趁此机会舒舒服服睡一觉。 但睡觉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陈君迁拉住就要按着他躺下的沈京墨,手伸进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一把小果子来递给她:“先把这个吃了再睡。我带回来那些粮食最早也得明儿才能做熟,你先把这个吃了。” 沈京墨一愣,接过一颗指甲盖大的小红果来:“哪儿弄来的?” “刚才出城的时候,在城外发现的,霍有财那小子说好吃,我摘了点儿,你尝尝。” “刚才那么凶险你还有心思摘这些!”她又要生气了。 他赶紧抱住她哄:“我真没事儿,我娘子箭术那么好,我要是真有危险,她也能把我救下来。” 沈京墨瞪他。 陈君迁笑笑又劝她:“城里没什么吃的,你也好几天没吃过甜的了,我就摘了这么几颗,你好歹尝一尝。” 沈京墨被他抱着摇晃个不停,没了脾气,嗔他一眼道:“下次不许了。” “嗯嗯嗯!”他这么答应着,又把果子往她嘴边送。 沈京墨只要红着眼睛咬了一口,在他期待的目光下小声说“甜”。 她又拿过一颗果子塞给他吃,等两人都吃完了也洗漱过了,他才抱着她躺下。 沈京墨环着他的腰身,轻叹了一声。 他问她怎么了。 她说:“我在想,大人要是生在上京就好了。若是在上京,大人定然早有一番作为了。” 陈君迁轻抚着她的长发,顺着她的话想了想,摇头:“不行,我要是生在上京,就娶不到你了。” 沈京墨无奈地笑他:“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就这么点儿志向?” 他却认真:“你想啊,功名利禄,只要努努力搏一搏,总能搏到。可靖靖只有一个,这可不是单凭努力就能搏到的。我要是在上京,咱爹当年路过永宁,就要把你许给别人了。” 沈京墨又好气又好笑,懒得听他诡辩,不过先前因为担心而生出的惶恐,也的确因为他的胡言乱语而减轻了许多。 她瞪了他一眼:“不理你了。快睡。” 陈君迁嘿嘿一笑,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一连二十多天睡在冷硬的城楼上,他早也困乏得不行,只是憋着一口气硬撑着。 如今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搂着她温软的身子,他几乎是在闭上眼的一瞬间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96章 围城(中)(二合一) 傅修远说,靖靖…… 听着头顶传来陈君迁平稳悠长的呼吸声,沈京墨在黑暗中睁开了眼,轻轻仰起脸来去看他。 夜深人静时最容易胡思乱想,她静静看着他紧闭的眉眼,丝毫不敢合上眼睛。 当初永寿郡万寿郡被南羌入侵,朝廷过了那么久才总算派出大军前去,那时她不曾亲身经历敌军围城,无法切身体会被围在城中的百姓该有多惶恐多绝望。 而现在轮到长寿郡了。 她不知道傅修远的大军要过多久才能回援,甚至不知究竟会不会有援军。 她只知道,长寿郡现在能指望的、能倚仗的,就只有卫府这几个兵。 这其中也包括她的郎君。 今日之前,她每日去北城门给他送饭时,总能看见他毫发无损地跑来见她,虽然常常灰头土脸的,可至少人没事。 但亲眼目睹了今夜那场追杀后,她就没办法再像以前那般,对战争、对死亡毫无实感。 今夜他潜入敌营时,那漫长的、生死未卜的等待,一瞬间让她回想起一年前葡萄村发生的那场山洪。 只是今晚对她的冲击显然更加强烈,以至于她迟迟不敢睡去,总觉得闭上眼看不见他,他就会出事。 她定定地凝视着陈君迁,眼角有泪一滴一滴落在枕上。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沈京墨才装作一夜好眠的样子,复又钻回到他怀里。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他又要起身,她不想让他看见她彻夜无眠后肿胀的双眼。 睡梦里感觉到她挪动,陈君迁下意识把她抱得更紧了。 *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37节 有了昨夜袭营这事,这一日南羌军并未攻城。 疯马火烧连营、粮草被服被窃取焚毁,五个将领中更有一个死于马蹄之下,一个被大越人一箭射死,连尸体都没收回来。 剩下三个将领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总算重整了队伍,也清点了损失。 原本五万人的队伍,经过快一个月的攻城也只损失了不到一万,昨天一晚上却死了数千!如今他们手里只剩下三万多人,剩下的粮草也坚持不了三日。 听到汇报的大将军恶狠狠地将薄木几案一掌劈作了两半。 昨夜死于马蹄之下的那人,是他的亲弟弟。 “传令下去,明日一早给我攻城,三天内,爷爷要这城里所有大越贼死无葬身之地!” * 第二天,攻城开始。 似乎是受到了先前的刺激,南羌兵这次打起仗来,一个个都像疯了似的,攻城的梯子搭了满墙,城门上的大越士兵连连向下扔石块木头砸人,可砸下去两个,后面的又立马跟了上来。 城里能搬来的石头木头都快砸完了,箭也用得差不多了,这些天城中百姓都被发动起来制造守城的武器,饶是如此,还是供应不上。 经过半天的攻防,终于有南羌兵破开一道缺口,攀进了城楼。大越兵拼死搏杀,才总算将缺口再次封堵,代价却是六个士兵被一刀捅穿了胸膛。 …… 时至傍晚,天色渐渐昏暗下去,南羌才终于收兵回营。 翁逢春陈君迁和一众守城的将士背靠着城垛瘫坐下来,连走下城楼的力气都没有了。 城门上一时只听得见众人急促而沉重的喘息声。 缓了两刻钟,翁逢春才疲惫地转头看向陈君迁:“等会儿清点一下人数,这帮龟孙子打急眼了,晚上也得防备着,说不定他们会趁黑再来。” 陈君迁喘着粗气点头应下。 不出翁逢春所料,当天夜里,南羌再次派出几支小队,企图靠飞爪攀上城墙,幸好守城之人警觉,在这些人爬上来之前斩断了所有绳索,这才又熬过一夜。 之后几天都和这一天一样,南羌不分昼夜疯狂攻城,城中能用来防守的东西越来越少,到后来,像赵友这些身强力壮的,干脆就抓起第一个爬上城墙的南羌兵,当做滚木礌石丢出去砸人。 坚守七天后,两千人的卫府只剩下不到五百人。 城里彻底断了粮,人们便开始煮食树皮草根。有些不幸饿死的,甚至被周围人当做食物瓜分。 有的死在不显眼的地方,尸体慢慢腐烂,被吃腐肉的鸟分食。那些鸟吃完死人,又被活人当做食物吃掉。 城里爆发了几次骚乱,吃了人肉有了力气的人,饿了就去抓些快要饿死的,甚至等不到人咽气,就生生将人分成几块,扔进沸腾的水里去煮。 孟沧已经没了镇压的法子,就算有,他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和力气去镇压。 永寿郡还是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派去给朝廷送信的人也没有一个有回音,内忧外患,让这个心宽体胖的郡守在短短一个月内瘦得几乎不成人形。 他每天醒来,听到城里被吃之人的惨叫,也只能让人把府门关起来,装作自己什么都听不见,更把自己锁在房中,连徐氏和孟盈盈也不肯见上一面。 …… 南羌围城的第三十四日夜。 打了一整天仗,还只喝了一碗米汤的大越将士靠坐在城楼上,饿得只剩下喘气的力气。 满身是血的翁逢春看着这一地东倒西歪的兵,痛呼一声坐直了身子,和他们聊起天来。 “咱们虽然同在卫府,但是以往都没机会坐一起说说话。要是还有劲儿,就说两句,说啥都行,别睡着了。” 他说完,城楼上寂静无声。 半晌之后,一个年轻的士兵有气无力道:“我想吃包子。” 众人笑了出来,可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伤,这一笑,反倒牵动了伤口,吃吃的笑声瞬间变成了“嘶”的痛呼。 等声音平息下去,又有人说:“我想我娘和我媳妇儿。” “我想我爷爷。” “我想洗个澡。” “我看的话本还没完结。” …… 士兵们一个个按着顺序,每人说了一句,轮到陈君迁时,他想了想:“我想带我爹我弟和我娘子,去上京,住大宅子。” 说完他看向翁逢春:“都尉呢?” 翁逢春笑了笑:“我想回家种地。” 众人愣了一下。 以往翁都尉在卫府里种地,他们只当他是闲得没事做用来打发时间,没想到他竟是真的喜欢。 见自己的兵都用震惊的眼神看自己,翁逢春解释起来。 他年轻时家里穷,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二亩地,自己种些粮食果蔬,不用再饿肚子。 只是后来误打误撞投军入伍,慢慢从一个小兵升到了折冲都尉,就再也没机会种地了。 好在长寿郡卫府里有片空地,以前是伙房的人拿来种菜的,后来他从伙房手里要了一小块过来自己种。 可惜他不会种地,更不爱上肥,撒下去的种子几乎都浪费了。 但他还是喜欢种,更忍不住畅想,边说边咂嘴,仿佛已经吃到了似的:“这回我种的是白菜,这玩意儿好长,也不用怎么伺候,长得又快。等长得差不多了,哦,也不用长太大,那就老了,就要趁它还不太大的时候,摘下来,外面的叶子扒拉扒拉,中间的让伙房包包子,最里头的心生咬着吃,又水又脆,还甜,我就爱吃这一……” 周围的兵都静静听着,似乎也已经吃到了脆生生的白菜,脸上也露出淡淡的笑容。 翁逢春的话却戛然而止。 离他最近的陈君迁扭头去看他:“都尉怎么不说了……” 话未说完,他猛地瞪大了眼—— 一支利箭从翁逢春后脑直直射入,箭头从他的右眼刺了出来,红红白白的眼珠在箭尖上晃了一晃,咕噜噜滚了下来。 “……敌袭!” 他嘶哑的声音刚刚落下,下一刻,千万羽箭如同密密麻麻的雨点一般,铺天盖地射了过来。 …… 天蒙蒙亮,陈君迁从昏迷中醒来时,身上压着一个年轻士兵插满利箭的尸体。 他愣怔地躺了一会儿,才回想起昨晚那场等不到结束的箭雨。 南羌并没有趁夜攻城,但只是那些猝不及防的冷箭,就让他们牺牲了一百多个人。 他艰难地推开士兵的尸体,爬起身来时,周围只有几个受了伤的士兵在捂着伤口呻吟,而城里能止痛止血的伤药,早在半个月前就用完了。 他在成片的尸体里找到了翁逢春早已僵硬冰冷的身躯。 但他们根本来不及哀悼。 陈君迁站不起来,半跪在地上向城下望去,就看见南羌的三万军队整整齐齐兵临城下。 身后的军营里,最显眼的位置,堆满了整袋整袋的米面粮食,城下,南羌的火头军正忙碌地烧着饭。 城门上的士兵看着城外的袅袅炊烟,一个个忍不住咽起口水。 很快,他们听到南羌军营里传来的喊话声—— “你们江浙的米,果然好吃!知道我们千里迢迢来攻城不容易,还特意运了这么多米来犒劳我们!辛苦了!” “被围了这么多天,你们城里早没饭吃了吧?要不打开城门,我们给你们送点儿进去!” 南羌军营中传来阵阵大笑,城门上,大越的士兵握紧了拳头。 等做完了饭,南羌兵又在他们城下吃了起来。 陈君迁知道他们的目的,等到城中百姓知道外面有粮吃,城内必将大乱。 南羌将领满意地看着这一切,又让手下朝陈君迁等人喊—— “我们将军说了!可以给你们粮,也可以不杀你们的百姓!只要你们,把孟沧孟郡守的脑袋割下来送给我们,我们保证不伤你们一兵一卒!” 南羌士兵吃饱了饭有的是力气,齐声一遍遍重复着这段话,喊声震天,就连躲在郡守府里的孟沧,也听见了。 * 休战一日。 * 第二天傍晚,陈君迁刚刚带人抵挡了南羌又一日的进攻,孟沧府上的管家战战兢兢爬上城楼,要请他去孟府。 陈君迁怕南羌休息片刻又来攻城,不敢走。 如今翁逢春已死,李满让人打断腿后还没完全恢复,如今是个一瘸一拐的半残,又没经历过战争,前几日逞英雄说要来守城,结果刚走到城门上就险些被一支箭射穿脑袋,吓得他往后一退,从石阶上滚了下去,腿瘸得更厉害了。 眼下陈君迁是长寿郡卫府最大的官,他一刻都不敢离开城门。 “陈都尉,我家老爷有要事相商,请您务必要去一趟。” 看着老管家哆哆嗦嗦的模样,陈君迁只好叹了口气,叮嘱赵友千万盯紧了城外的动静,有事立刻去郡守府找他,随后才与老管家一道走下城门,往郡守府而去。 昔日宾客盈门、仆从遍地的郡守府,如今只剩下个空荡荡的壳子。 陈君迁走进府中时,才发现长寿郡一众文官,只要是还活着、能走得了路的,几乎都在这里了。 守城这一个多月他几乎都呆在城门上寸步不离,许久不曾见过这些官吏,今日一见,这些人竟都一脸沉痛与决绝,似乎是一起来找孟沧商议事情的。 但他们都站在孟沧门外,而孟沧的院门紧闭,谁也不见。 陈君迁疑惑地去看管家,管家却像是没看见这些人一样,只管低头带他往前走。 等进了院子,陈君迁意外地发现沈京墨竟然也在,而且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快步走到她身边,低声问她怎么来了。 沈京墨摇摇头,也是一脸困惑。 管家没有理会他们夫妻二人,走到孟沧屋门前敲敲门:“老爷,陈都尉和夫人都来了。” 门内传来一声低沉沙哑的声音,管家将门推开半边,把陈君迁和沈京墨请了进去,接着严严实实关上了门,守在门外。 昏暗的屋里只有孟沧一人,头发花白,整个人瘦得仿佛一阵风来就能吹走一般,身上罩着的衣裳极不合身,似能再装下两个他。 听到两人进来,孟沧艰难地转过身来,两眼通红,示意二人坐下。 孟沧刚一开口就猛烈地咳了起来,直咳到双颊泛起不正常的红,他才停下来,颤巍巍地指向门外:“你们来时,看见外面那些人了么?”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38节 二人不明就里,点了点头。 “知道是来做什么的么?” 二人摇头。 孟沧苦笑一声:“他们是来劝我自尽的。” 陈君迁和沈京墨听罢皆是一怔,但随即就明白了:“是因为南羌的喊话?” 孟沧点头:“他们劝我,要是能牺牲我一个,保住城里剩下的百姓,我就是长寿郡的第一大功臣。” 陈君迁当即皱了眉:“南羌人就是想逼死大人,好让城中军民认为郡守已死,没了主心骨也就没了抵抗的心气,到时破城只会更容易,他们难道真觉得南羌人会信守承诺,放过这一城百姓?” 孟沧又是一阵苦笑,只是以前他那张脸圆滚滚时,苦笑看起来也有几分喜相,如今干瘪憔悴,这一笑就更显得凄凉无比。 “他们哪里是为百姓着想?不过就是想借着为百姓考虑的名义,向南羌示好投诚,保住自己的一条小命罢了。” 他虽做官庸庸碌碌,但也不是个傻子,外面那些人在打什么算盘,他心知肚明。 陈君迁一拳砸在桌面上:“大人不用理会那些人的话。再坚持几天,也许明天朝廷大军就能解了永寿郡的围,分兵驰援我们了。” 孟沧却摇摇头:“我能等,外面那些人等不了。今日他们闯入我府中时,有些人袖里都藏了刀。今日我就算不想死,也不得不死了。” “大人……” 孟沧抬起手来制止陈君迁的话:“要是城里还有吃的,有兵,有药,我必不会寻死。可眼下,我已经被逼到这份儿上,没得选了。我今日请你和夫人前来,不是为了我这条老命,而是另有所托。” 陈君迁和沈京墨揪心地等待孟沧的下文。 孟沧却没急着开口,认认真真地看了两人几眼,突然从榻上滚落下地,跪拜不起。 陈君迁忙上前搀扶,却被孟沧枯瘦的手拂开。 他老泪纵横,声音颤抖道:“我膝下子女中,三女自幼骄纵,偏又生得好看,从前有我撑腰,口无遮拦,得罪了不少人,往后她母女二人流落乱世,我于心不忍,恳请陈都尉收下小女,代为照拂,孟某……感激不尽。” 陈君迁背脊一僵,收回了去扶孟沧的手。 他此时才明白孟沧为何要将沈京墨也请来——数月前他劝自己娶孟盈盈时就被自己斩钉截铁地拒绝,知道自己这条路走不通,可他知道沈京墨好说话,听到他这样恳切的请求,她一定会心软。 陈君迁回头看向沈京墨。 她眼眸颤颤,双唇微微张开,呼吸变得短而急。 见他回过头来,她的目光轻移,对上他的视线,眼睛飞快地眨动了起来,旋即又将脸撇向了别处。 陈君迁看回孟沧,没有再去扶他:“大人为救一城百姓不惜性命,下官钦佩。但这是公事。倘若大人以此插手下官的私事……恕下官难以从命。” 孟沧的身子一抖,抬起头来,带着最后的希望看向沈京墨。 他那双眼里满是泪水与不舍,一瞬间让她想起家中出事前,父亲最后看向她的那一眼。 她死死咬住唇,眼中霎时蓄满了泪。 但犹豫半晌,她还是背过了身去,没法应下孟沧的请求,也不敢再看他的表情。 孟沧这下明白了他们夫妻二人的心意,伏在地上彻底没了气力。 陈君迁见状,敛眸轻叹:“但请大人放心,陈君迁愿为守长寿百姓,死战到底。” 他守的是整座城,是城里的所有人,而不是单单一个孟盈盈。前者是为公,后者是为私,不可混为一谈。 但只要能护住长寿郡,就等于护住了孟盈盈。 他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孟沧知道多说无益。 他只能对着陈君迁深深地拜了一拜,随即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送别陈君迁和沈京墨,又让管家将徐氏和孟盈盈喊来。 徐氏和孟盈盈一直在院外等着见孟沧,沈京墨刚刚走出孟沧的屋子,母女二人便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压根顾不得什么仪态,撞入孟沧屋中。 沈京墨他们还没走出院子,就听得孟沧屋中传来两个女人凄惨的哭嚎。 “爹——!” 她转回头,半掩的房门内,徐氏和孟盈盈伏在孟沧血染的尸身上,痛哭不止。 沈京墨鼻子一酸,被陈君迁拉着走了出去。 院外,听见动静的一众官吏纷纷跪倒在地,一遍又一遍毫无感情地高声喊着“谢大人救长寿百姓于水火”。 离开郡守府,陈君迁送沈京墨回卫府营房。 这些天城中乱得很,就算是他这样人高马大的男人也尽量不在夜晚独自出门。 卫府虽然没什么人,但还有不少伤兵、军医和伙房的人守着,相比之下还算安全。 沈京墨这一路上都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回了营房,她才颤声问他:“孟三小姐她……孟大人的担心不无道理,这样的乱世,她一个漂亮姑娘……” 她想起了一年前的自己,那时她被母亲送上马车,千里迢迢来到永宁县寻夫时,也是一样的惶恐无助。 也许她先前在郡守府的选择太过自私了,而陈君迁又碍于她的态度,不能答应孟沧。 可看见孟盈盈伏在父亲尸身上痛苦时,她没法控制地心软了。 “我们是不是应该……” 陈君迁捧着她的脸,为她擦泪:“我说过了,公是公私是私,我会竭尽所能守住长寿郡,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就算答应了他,最后八成还是要食言……” 沈京墨抬手堵住了他的嘴。 她的指尖很凉,微微颤抖着。 陈君迁冲她笑了笑,亲亲她的指腹,握住她的手放了下去。 他深深望进她眼中,语气无比认真。 “孟三小姐就算没了父亲,也有她娘、有李满,并非孤家寡人。我的靖靖才是这乱世里无依无靠的姑娘,她不远千里来奔赴我,我必不会让她因我受委屈。我只是个小小都尉,没那么大的能耐,只想好好照顾她一个。” * 当晚陈君迁仍旧是在城门上度过的。 第二天一早,昨天去郡守府逼迫孟沧自尽的郡丞捧着装着孟沧首级的锦盒出城,希望南羌说到做到,将大军撤离。 谁料南羌的大将军用刀挑开锦盒,确认孟沧当真已死后,竟仰天大笑,随即一刀将那郡丞的头也削了下来,串在刀上像城头的将士挑衅,又向身后三万南羌兵道:“弟兄们!他们城里最大的官都死了!看他们还能抵抗几天!等咱们杀进城里,所有的银子女人,随便拿!” 三万南羌兵仿佛见了血的狼,高举弯刀,呐喊着再度冲向城门。 …… 孟沧死后三天,南羌就没日没夜地攻打了长寿郡三天。 这座曾经热闹的西南小城,如今半座城已无人烟,城里的房子被拆了大半,砖石运到城门上当做砸人的武器,房梁的木头被削成简易的箭矢。 可守城的士兵不是铁打的,没有粮食和药物,他们早已是强弩之末,仅凭着最后一口气在硬撑而已。 这天,趁着天还亮,沈京墨强打起精神,去城中一口水井前打水。 卫府的水井这几日莫名其妙地干涸了,城里只剩几口井还有水用,她如今帮着军医照料伤员,干净的清水是必不可少的。 走到井前,她刚把水桶放下,不知何处跑来一个小孩,拉住她的袖子,求她帮忙打些水给他卧床不起的娘喝。 沈京墨犹豫片刻,问他家在何处。 小孩向不远处一指,就在卫府附近,若是有危险,她立刻喊人,应该不会有事。 这样一想,沈京墨帮他打了小半桶水,跟在他身后向他家中走去。 屋里很黑,沈京墨刚一进屋,还没看清里面的人,那小孩却一转身,从她腿边跑走,还把屋门关上了。 沈京墨顿时一慌,手中的水桶“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转身去拽门。 却听身后有人强忍着激动,唤她:“靖靖。” 沈京墨一愣,转过身去。 黑暗中走出一个人,阳光透过残破的窗棂,刚刚好照亮他的脸。 那赫然是本该在永寿郡指挥大军的傅修远! 沈京墨震惊地看着他一步步靠近,她甚至能看清他眼中无法抑制的喜悦。 她听见他说—— “我来带你走。” 第97章 围城(下-1) “都尉!嫂夫人跟着驸…… 沈京墨震惊不已,一时间连动作也忘了,双目含泪地看着傅修远向她走来,直到在她面前两步的地方站定。 上次见他只是一个月前,她却觉得恍如隔世。 比起那时,他明显清减了,眉宇间也难掩疲惫。 但变化最大的是他的眼睛。 一个月前,那双眼几乎不敢与她对视,就算偶尔看向她,目光也带着克制和压抑。 而如今阳光染上他的眉睫,漂亮的眼瞳变成了蜜一样的浅色。他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眼里只有无尽的思念和疼惜。 “靖靖,”他的声音比眼神还要温柔,亲昵的称呼让沈京墨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过去。他侧身露出身后满桌的吃食,“你先吃些东西,天黑我们就出城。” 傅修远说完,沈京墨却只是怔怔地望着他,没有动。 他等了片刻,露出一抹她熟悉的微笑来看着她:“怎么了?” “你……”沈京墨脑子里充满疑问,站在原地没有动,“你不是应该在永寿郡么?城外都是南羌人,你怎么进来的……大军来了?” 她猛地抓住了希望,欣喜地盯着傅修远:“我们胜了,是不是?” 对上沈京墨亮晶晶的眸子,傅修远的眼瞳一颤,微笑突然僵在了脸上。 见状,沈京墨一怔,随即冷静下来,微微蹙起眉尖:“伯鸿哥哥……”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傅修远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一些。 犹豫半晌,他重而短促地呼出一口气,语气也变得沉痛:“我们输了。永寿郡……丢了。” 沈京墨的瞳孔陡然一缩:“怎么会……” “南羌人数众多,我们之前收到的塘报并不准确……”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39节 傅修远没有再说下去。 他只带了七万人,而攻打永寿郡的南羌兵至少有十八万!他们到达时,永寿郡早已城破,城中尸骨遍地,恶臭熏天,他们想要离开时,却反被南羌大军围困在了城中。 城内没有物资,负责供应粮草的长寿郡也联系不上,他带着大军困守孤城一个月,才总算杀出一条生路。 沈京墨不知道这些,她只想知道大军会不会来解长寿郡之围。 可面对她的问题,傅修远只能摇头:“七万大军如今只剩不足一半,昨日已得了英王殿下的密诏,即刻回京勤王。长寿郡……我无能为力。” 英王是景帝的四子,多年前就去了封地,沈京墨不知傅修远何时与他有了来往,更不明白大军为何要听从他的调遣。 “什么回京勤王……上京发生何事了?” 傅修远垂眸,没有回答,片刻后,他朝她笑了一下:“先吃些东西吧。” 说完他便往桌边走去,回过头,却发现沈京墨并没有挪动。 他只好答应她:“多少吃一些,你吃完我再和你说。” 沈京墨咬咬下唇,走到桌边,看着一桌简单却多样的菜式,飞快地吃了起来。 她也有半个多月没好好吃过东西了,这些菜肴虽然算不得什么珍馐美味,她却吃得分外香甜。 傅修远看着她快速咀嚼时一鼓一鼓的双颊,眼中不由得又泛起笑意,因为种种事情而阴郁的心情也短暂得好了一些。 以前的她从不会吃得这样急,就算真的饿坏了,也绝不会在他面前表现分毫,总是谨守着高门贵女那些端庄的礼仪。 她在长寿郡受苦了。 自从一个多月前在长寿郡城门外见到她的第一眼,看到她一身朴素的衣裙和简单的首饰,他就觉得,她在这里的日子一定过得很艰苦。 他印象里漂亮又爱美的姑娘,不该过这样的苦日子。 好在他终于可以带她走了,只要离开这里,回上京去,她就可以过以前那样的日子。 沈京墨匆匆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继续问他勤王到底是何意。 傅修远劝她再多吃些,她却怎么也不肯了。 没办法,他只好喝了口茶,道:“熹王谋反,杀了先帝,囚禁京中一众老臣,逼他们拥立他为新帝。几路亲王都已率大军赶往上京,英王手里无人,急需我这支大军。” 上京这一个月中发生的大事,被他几句便说完了。 “你是英王的人?”沈京墨对这些皇子并不熟悉,只知熹王是景帝的六子,残暴无度,早早被赶去了封地,可英王也只是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人,傅修远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选择成为英王的党羽? 傅修远没有否认,却也没有解释。 沈京墨也没那么关心上京的局势:“不说那些。你们是如何进城的?城里百姓可有办法出去?” 听到她转移了话题,傅修远暗暗松了一口气:“城南只有少量南羌兵驻守,我带了一支亲卫,已经把人都解决了。但当时他们只留心长寿郡的方向,才让我们从背后打了个措手不及。时间长了,其他三处肯定会有所察觉,所以我们今晚就得走,而且动静不能太大。”也就是说,城里的百姓他带不走。 “不能想想法子么?哪怕打不赢,至少护送他们离开这里?留下来他们都会……” “靖靖,”傅修远打断了她的话,长叹了一声,“熹王谋反前,先帝已经派人与南羌和谈,南羌答应撤军,条件是,南方三郡尽数归南羌所有。” 在沈京墨震惊的眼神中,傅修远一字一顿道:“长寿郡,已经被放弃了。” 沈京墨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沉默片刻,她收拾起混乱的思绪,问他:“也就是说,不会有援兵了……?” 傅修远垂眸:“……对。” “那长寿郡的百姓呢?他们也是大越的百姓啊!” 傅修远这次沉默了。 “如果、如果让大军暂时挡住南羌军,放百姓从南城门出城呢?”只要逃进附近的大山里,就总有希望活下去,怎样都好过困守这座注定没有明天的死城。 “大军已经开拔了,急行回京。我是特地绕道来接你的。” 沈京墨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是浓浓的绝望。 傅修远看着她的表情,心里一阵绞痛。 他何尝不想救人呢?大军出征前,他信誓旦旦地对傅升说,一城人他要救,一个人他也要救,只要他有这个能力,他就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大越的百姓。 可现在他手里只剩下三万人,这三万人是击溃熹王、助英王得到皇位的唯一倚仗,他需要英王继位,就不能再损失一兵一卒。 事到如今他才恍然意识到,或许他和现在的傅升,并无不同。 两人对坐沉默良久,沈京墨颤声问他:“那公主呢?你带我走,玉城公主不会放过我。” 听到这个名字,傅修远的眼神瞬间变了。但他垂着眸,没让沈京墨看见。 玉城的结局太过残忍,要是告诉她,她大概会怕他。 须臾,他只道:“她不足为虑。日后也不必担心。” “你如何能保证……”话未问完,沈京墨突然顿住了。 依玉城的性子,绝不可能放过她和他,他却说以后都不需再担心玉城会刁难自己,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她死了。 沈京墨此刻才迟钝地意识到这整件事情最怪异的地方——玉城那样娇生惯养的公主,为何会随军来前线。 玉城或许蠢,但也没有傻到这种地步,认为南羌人的刀会特意放过她这位公主。 “她为何会随军出征?”沈京墨心里有一个可怕的猜想,但她不愿意相信,她想听他亲口说,“战场危险她不会不知,为何还要……” “靖靖!”傅修远突然提高了声量,制止了她继续问下去,他目光炽热地盯着她,“我说了,你无需担心玉城的事。只要我们回了上京,待我助英王登基,之后我们就可以重新开始!过去的种种磨难和阻碍都不复存在,只有你我二人。” 他摘下腰间那枚香囊递到她面前:“鸿雁为聘,三书六礼,四年前我就该娶你为妻,我来迟了四年,我用余生来弥补,可好?” 沈京墨望着那枚褪了色的香囊,呼吸不禁变得急促。 嫁给傅修远,这是她过去十七年最大的心愿。 光是这样想想,她就对他所说的未来心生向往。 可她眼前却忽得闪过一副血色的画面,那是陈君迁在城门上拼死厮杀,最终被万箭穿心的模样。 沈京墨眼中顿时蓄满了泪,身子猛然一抖,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我……”她停顿了很久,牙齿死死咬在下唇上,直到唇色泛白,才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我不能跟你走。” 傅修远一惊:“靖靖!”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她不会不明白! “一年前我离开上京后,几次历险,险些丧命,是他一次又一次救了我,”沈京墨轻轻摇头,摊开掌心给傅修远看,“伯鸿哥哥,你可曾见过寻常百姓家妻女的手?伤疤、裂纹、冻疮,可你再看我。” 她那双柔荑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完美无瑕。 “他待我很好。我不能丢下他。” 提到陈君迁时,沈京墨的泪眼中多了一丝连她自己也许都未曾意识到的笑意。 傅修远凝望着她的眼,突然意识到,她先前的犹豫不决,也是因为那个都尉。 在他不在她身边的这一年里,那个人代替了他的位置。 这一年他机关算尽,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扫清一切障碍把她接回来,却没想到被留在过去的人是他。 “……你是在用自己逼我心软么。”她明知道他不可能眼看着她送命。 “我不是,”沈京墨的声音很轻很轻,“我知道就算我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处,救不了任何人,只会让这座城里多一具尸骨而已。我也不想逼你用一支小队和几万人的南羌军去拼命。我只是……” 只是觉得不该在陈君迁不惜性命抵御南羌时,自己一个人逃走。 屋中静得骇人,他和她都没有再说话。 许久,傅修远听见自己问出了一句他也觉得不可思议的话:“倘若带他一起走呢?” 只要她肯和他走,他甚至不介意带上那个都尉一起。 “他不会走的,”沈京墨苦笑,“他说过,会为了守护长寿郡的百姓死战到底。” 傅修远听罢一愣,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六品都尉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也就是说,要么我把城里所有人都带走,要么,你宁肯和他一起……” 他没能把最后那个不吉利的字眼说出口,不想把她和那么残忍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沈京墨低下头沉默着,傅修远便等着她的答复。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沈京墨泪眼颤颤地抬眸看向他,启唇道了半声“是”。 只是刚一开口,便被傅修远慌张地打断:“你的家人呢?” 此话一出,沈京墨怔住了,傅修远也怔住了。 他看着她难以置信的眼神,心中懊悔,却又按捺不住暗喜。 以家人为条件诱她随他一起离开,未免显得卑劣。他本不想如此,可在她说出那声“是”时,他还是没忍住这样说了。 他不想听她的答案,只好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让她改变主意。 “英王登基后,我会上书请准大赦天下。到时只要旨意一下,我便立刻让人去漠北接伯父伯母回京。” 沈京墨的心砰砰狂跳起来。 她可以拒绝上京的锦衣玉食,甚至可以放弃嫁给他的愿望…… 可那是她的父母,她的血脉至亲。 她若是留在这里,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沈京墨定定地看着傅修远,而他从她眼中,看出了她的动摇。 …… 天色已暗,北城门上,陈君迁正带着仅剩的几百卫府兵拼死抵挡着南羌凶猛的进攻。 卫府的军医突然跑上城门,来到陈君迁身后,心急如焚地告诉他:“都尉,出事儿了!” 陈君迁一刀刺死一个云梯上的南羌兵,按住军医的脑袋让他伏低了身子:“什么事儿!” “我看见嫂夫人进了卫府对街的一间房舍半天没出来,怕她出意外,想进去找她,却在门外听见她和一个男人说话,两人像是旧相识,那男人要夫人跟他一起走!” 军医刚说完,城下又跑上来一个人,赫然是守在南城门的霍有财。 他一冲上来就扑到了陈君迁身边:“都尉!都尉!嫂夫人跟着驸马,带着一队人马从南城门走了!” 陈君迁听完愣了一瞬。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他便收回了神。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40节 走了好,留下来只能是死。 虽然不知永寿郡战况如何,但傅修远能亲自回来带她走,可见对她用情至深,她跟他走,他至少能放心了。 一念及此,陈君迁用力推开霍有财,一刀斩杀一个爬上半截身子的南羌兵,冲身后的霍有财喊:“滚回去守城!” 第98章 围城(下-2) “既然选了我就不能反…… 当晚,南羌的进攻一直持续到二更时分才停下。 陈君迁的左臂挨了两刀,鲜血染红了他整条衣袖和小半边身子。前几日受的伤还未完全愈合,但城里没有止血的伤药,军医只能撕了床单给他裹紧伤口,嘱咐他尽量少动,别把伤口崩开,尽管军医也知道,这由不得他。 陈君迁脸色有些发白,背靠在城垛上,有气无力地冲军医点点头,示意他自己没事,让他去照看别的士兵。 城楼上遍地都是尸体,军医一具又一具地翻开,找到还能喘气的,勉强包扎一番伤口,除此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陈君迁看着军医忙碌的背影,半晌,脑袋向后仰去,精疲力竭地望向幽深的天幕。 四周总算安静下来,他遥望北方,猜想她此时应该到了何处。 永寿郡不知情况如何,但玉城公主在那里,傅修远应该不会把她带过去。南羌有没有再打别的地方他也不知道,但只要她不在长寿郡就好,哪里都比长寿郡更安全。 他想着想着,右手隔着衣裳摸了摸胸口,那里面藏着她送他的香囊,还有她亲手写下的那句“不和离”。 他突然笑了一下。 按照南羌这样的进攻,或许明天就会攻破北城门,他和剩下这一百来个士兵都会战死。 那样也算是做到这辈子都没和她和离了,至少在他死前,她都是他的娘子。 就是不知道爹和猫儿怎么样了,也不知她走时会不会替他回家看上一眼,如果爹和猫儿还在,会不会帮他照料一二。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疲惫、饥饿和失血后的寒冷让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又是新一轮攻防。 南羌大概也知道长寿郡城中不剩多少守军,不值得他们消耗人命去攻城,从天亮开始,他们的弓箭手便不时向城头射出一阵箭雨,既让守城的军士得不到喘息的机会,又可以让自己的兵好生休息,准备休整过后一举夺下长寿郡。 漫天箭雨中,大越士兵只能狼狈躲闪,可箭矢密集,终究不可能全身而退。 陈君迁只好命令士兵撤下城头,他则留在最后,掩护他们离开。 箭越来越多,铺天盖地而来,刺破血腥弥漫的污浊空气,深深刺入血肉,城砖缝隙中也满是尖利的箭尾,阻断他们后退的空间。 城门上的几个人已经无力阻挡,陈君迁身侧与他一同断后的那个年轻士兵连续挥动了近百下刀盾,终于再也没有力气将沉重的盾牌举起。 一支利箭径直飞向他的胸膛,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瘫软的双臂早已无法抵挡。 突然,肩头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他被人猛地推向一侧,而那利箭擦着他的颈侧,重重扎进了他背后的城墙。 他只听见陈都尉一声嘶哑又急切的“小心”,就侧倒在了地上。 倒下的那一刻,年轻士兵看见三支泛着森然寒光的利箭已然射向身前没有遮挡的陈君迁! “都尉!” 陈君迁猛地回神,匆忙挥刀劈开两支,却来不及去挡第三支。 那一瞬间陈君迁想,他大概今日就要命丧于此。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个硬物突然冲上前来,重重将他撞倒在地。 陈君迁受伤的左臂磕到了冷硬的城砖,立刻疼出他一身冷汗,虚弱的身体也因为这一撞而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咬紧牙关低头去看。 趴在他胸口剧烈喘息的,赫然是脸色煞白的沈京墨! 陈君迁震惊地呆愣住了。 沈京墨却顾不得去看他的神情。她身前背后各绑着一面藤盾,在下一波箭雨到来前用力扯下胸前那块挡在两人面前,拉起陈君迁飞快地离开城楼。 冷铁打成的箭尖撞在藤盾上砰砰作响,有些力气大些的,甚至刺入了藤盾之中,突出的尖端险些扎进她纤细的手臂,力道之大,冲击得她连站稳都困难。 终于,两人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来到城门之下,精疲力尽地瘫坐在了地上。 陈君迁喘着粗气看着她顺着脸颊滴答落下的汗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军医小跑过来,摘下他早已破烂的铠甲,给他伤口崩裂的左臂上撒止血的药粉。 陈君迁又是一怔:“哪儿来的药?” 军医喜不自胜,笑得嘴都合不拢,边上药边道:“嫂夫人带来的,还有粮食,已经让伙房上锅煮粥了。” 陈君迁再也顾不上伤口处传来的剧烈疼痛,睁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向沈京墨。 沈京墨靠在城墙上,揉着酸痛的肩膀和手臂,看见陈君迁看过来,对着他笑弯了眼。 当晚南羌没再有所动作,城门上留了赵友等人守着,陈君迁则被手底下的兵堵在城下,说什么也不许他上去,最后更是一大伙人簇拥着,把他撵回了卫府的营房。 沈京墨在屋里等他,桌上放着两碗温粥,米不多,但总好过没有。 听到开门声,她转过头来,却看见陈君迁站在门口望着她,迟迟没有走进来。 沈京墨也静静地望着他。 两人分明相距仅仅几步之遥,却仿佛相隔甚远,他看着她的眼神,复杂得让她不知该如何形容。 但她大概也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于是她起身走向他,关上他背后的房门,去牵他的手:“来用饭……” 话没说完,便被他一把拥入怀中。 他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还有尘土的气息,若是以前,她绝不会让他这样邋遢着就来抱她。 但她这次什么都没有说,反正她也满身灰尘,并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 沈京墨回手环住陈君迁的腰,才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一怔,随即抬手一下下轻拍他的背,笑他:“你以为我丢下你一个人走了是不是?” 她是从南城门离开的,霍有财守在那里,一定会看见她、也一定会把她离开的消息告诉他。 陈君迁一时没有回答,紧紧抱了她半晌,才哑声开口:“我倒宁愿你真的跟他走了。” 城里如此凶险,她好不容易离开,为何还要回来。 沈京墨的手一顿,放了下去:“那你是不想让我回来了?好可惜,我还以为你舍不得我呢。是我自作多情了。不过他应该也没走多远,我现在去追,肯定追得上。” 说着她就要从他怀里出去。 陈君迁不撒手,反而将受伤的左手也加上,把她死死圈在怀里:“既然选了我就不能反悔了。” “谁选你了?我带粮食和药回来是为了城里的百姓。” 听着她故作嫌弃的语气,陈君迁紧绷了多日的神经才总算放松了几分。 他松开她,垂眸看着她满含笑意的双眼,要不是他口中有血的味道,他一定会忍不住吻上她不诚实的嘴。 他只顾看着她笑,沈京墨不禁剜他一眼,轻轻推了他一把:“还不来吃饭?” 她说罢,挽住他的胳膊把他推到桌前坐下:“你好好吃饭,我和你说些事情。” 陈君迁乖乖点头,捧起一碗粥喝起来。 “别喝太急,胃受不了,”沈京墨提醒他一句后,把傅修远告诉她的那些事全部说给了陈君迁听,“长寿郡是守不住的,我们必须得弃城,这是唯一的生路。” “怎么走,南城门外安全么?”既然她是从南城门出去又回来的,想必有办法带城中百姓从那里离开。 “安全。”沈京墨回答得很干脆。 傅修远潜入城中之前已经扫清了南城门外的南羌兵,从长寿郡到葡萄村,他沿途护送她回家取药和粮时也扫清了这一路上零散的敌军。 大概南羌原本也没打算动这些小地方,只想拿下相对富庶的长寿郡这座城池,才让他们一路顺利地取到了城中最急需的粮食和药物。 “他审问过南城门外的敌军,东西南城门外的小股南羌军每四天才会收到一次北边送去的粮草,下一次是后天傍晚,也就是说我们有两个晚上可以撤走。只要分成小队,不点火,不弄出太大动静,就能在他们发现之前撤出长寿郡。” 陈君迁听罢思考片刻,将碗放了下来,起身就要往外走:“我让人通知下去……” “坐下,”沈京墨看着他笑,“分粥时我就已经让伙房的人告诉前来领粥的百姓了,眼下天才黑不久,先让他们吃些东西补充体力,有伤的尽快上了药,等天再黑些,你再安排他们分批出城。” 她说完,看着一脸惊讶的陈君迁,笑着把他按回到椅子上:“我当时跟他们说,这是陈都尉的意思,你现在要是出去再说一遍,不就露馅了么?我不要面子呀?” 说罢,沈京墨就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陈君迁忙握住她的腰,把她拽到自己腿上,忍无可忍地在她颈间狠狠亲了起来。 “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沈京墨被他那多少天没刮过的胡茬扎得痒,却没有躲开,微笑着抱住他的肩:“就是知道你没我不行,我才回来了。” 陈君迁又亲了她好几下才松开,沈京墨把粥端给他,自己继续说了起来。 那日傅修远劝她和他一起走时,她的确心动了,可她放不下他,也放不下这一城的人。她知道自己要是真的走了,那她余生都会活在愧疚之中。 她也了解傅修远,知道要他放弃这些人,他也一定备受煎熬。所以她与傅修远商议,借他的人帮忙开道,扫清撤退的道路,之后他回京勤王,她回长寿郡救人。 她知道长寿郡此刻最需要的是什么,而县里的药馆在何处她不清楚,里面是否有足够的药她也不清楚,但她知道家中有药。 所以她必须回家一趟。只是时间紧迫,她来不及告诉陈君迁,连夜回到家中取药,又趁着天色尚早,独自一人赶了回来。 “我回到村里的时候,才发现村里人大多都还在,村口还有绊马索,幸亏玉娘认出了我才没把我绊倒,”沈京墨语气雀跃,眼中带笑,“进村之后我才知道,南羌并没有去打永宁和周边的村落。只有些零散的小队经过村子,都被村里人解决了。爹和川柏也没事。” 陈君迁听到这里,松了口气。 沈京墨看他放松下来,故意卖关子:“你猜进村的南羌兵是怎么死的?” 陈君迁摇头。 沈京墨脸上笑意更浓,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是我的姑娘们射杀的!大人先前做的弓箭都在学堂里,她们发现有外人进村后,第一时间便去取来了。你说,我这学堂办的是不是特别好?” 许是终于找到了一条生路,沈京墨这一整天都在笑。 她眼中悦动的光芒驱散了城中连日来的死气,陈君迁看着她笑,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用力点点头:“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大救星。” 沈京墨笑得更开心了:“我把这里的情况和里正他们说了,让他们尽快带人从武凌山后面的那条旧山道离开,爹和川柏我都托付给谢家了。今夜撤离时,让有财带人先走,村里留了几个人接应,会带他们走旧山道出山。等出了武凌山,往西往北走,就能回到大越的领土。” 她与他额头相抵,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要离开长寿郡,我们就都安全了。” 陈君迁没有出声。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41节 他不确定此事会不会如此顺利,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祈祷他们明天还能守住城门,祈祷所有人都能平安离开这座死城。 她为了他去而复返,他决不能让她失望。 安静相拥了一会儿,陈君迁轻声开口:“离开这儿以后,我们去个没有战争的地方,盖个院子,养些鸡鸭,好好过一过安稳的日子。” 沈京墨看看他眼底的青黑,微笑着轻轻“嗯”了一声。 第99章 出城 骏马向着葡萄村的方向飞奔而去。…… 昔日灯火通明彻夜不熄的郡守府,如今处处黑灯瞎火宛如鬼蜮。 孟盈盈一身缟素,穿过幽暗狭长、白幡浮动的走廊,红肿着双眼敲开了徐氏的门,声音沙哑地唤她:“娘,我来了。” 徐氏同样从头到脚包裹在惨白的丧服里,风情万种的眉眼间满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些孟盈盈看不明白的情绪。 听到孟盈盈的声音,徐氏没说话,径直走向床头的雕花木柜,取出了一个小木盒放到桌上,让孟盈盈过去坐下。 徐氏打开木盒,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摆在桌面上,孟盈盈这才震惊地发现,那竟是满满一盒子的银锭! “娘,你拿这些出来做什么?”孟盈盈瞪大了眼睛看她,“陈大哥说了要轻装简行,我们带不走这么多……” “这些你拿上,能拿多少拿多少,”徐氏垂着眼接着摆银锭,没有理会孟盈盈的话,自顾自道,“离开长寿郡之后你还要过日子,手里没有银子就得饿肚子。” 孟盈盈听着她这番话,觉得奇怪:“娘,等下我们一起走,到时您拿着就好。万一我弄丢了怎么办?” 徐氏摆银锭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摆起来,只是这次她停顿了许久才接着说:“娘不和你们一起走。” 孟盈盈一听,登时惊得站起了身:“为什么!” 徐氏眨眨眼睛,没有抬头看她,语气带略哽咽,却努力被她掩饰起来:“娘已经把你托付给了李满,他会在府门口等着你,出了城,以后你就跟他走……” “娘!”孟盈盈彻底糊涂了,她不理解徐氏为何要这样做,更不明白为何要把她和那个臭李满绑在一起,“娘,爹说过会让陈大哥保护我,我们一起走……” “盈盈!” 徐氏过去极少对她发火,是以孟盈盈听到她这一声威严的呵斥时,整个人都猛地一抖,眼中顿时蓄满了泪。 徐氏仍未抬眼看她,只盯着那个空了的小木匣,放软了语气:“如今南方三郡乱成这样,难保其他地方就是安全的。这样的乱世,他陈君迁一个人如何护得了那么多人?他有家室,真出什么事他不会优先护着你。李满不一样。娘知道你不喜欢他,可他喜欢你,遇到危险他会第一个护着你。” “娘……” “咱们女人,要是没个好家世撑腰,就只能嫁个护得了自己的男人。娘当年也不爱你爹爹,可娘知道他能让娘过上吃喝不愁的好日子,所以娘嫁了,做小也忍了。李满家在别处也有商号,只要你跟着他走,他不会亏待你。娘只剩你这一个亲人了,就想你后半辈子平平安安的……” 孟盈盈越听越不对劲,哭着扑到徐氏怀里摇晃她的胳膊:“娘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你别吓唬我……” 徐氏还是不肯看她一眼,撇过头去,只留给她半张侧脸:“你陈大哥和夫人帮百姓找到了生路,但城里这么多人,不可能一下都走完。娘是郡守府的人,郡守虽然不在了,可郡守的家人若能坐镇到最后,多少能让百姓安心一些,免得最后这两日出了乱子。” 毕竟人们需要分批出城,走得越晚的人心里越不踏实,要是知道当官的和家眷早都跑了,这些人急起来,万一闹出动静引来南羌兵,那就所有人都别想走了。 “所以娘不能和你一起走,”徐氏说完,顿了一顿,再次叮嘱,“你跟着李满今晚就走,出了长寿郡,往西北走。” 孟盈盈拼命摇头,眼泪甩到徐氏手上,徐氏忍不住动了动手指,想要回过头来给女儿擦擦眼泪,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娘,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跟你一起留下,留到最后咱们再一起走!” “不许胡闹!娘已经和李满说好了,这事就这样定了。这些银锭娘用包袱装好,你带着去门口等李满,只要他来了,你们立刻就走,不许耽搁!听见没有!” 徐氏说完拂开哭到颤抖的孟盈盈,手脚麻利地将银锭包好塞进她怀里,冷着脸把她赶了出去。 见徐氏铁了心要她走,孟盈盈抽泣着,一步三回头地抱着小包袱往门外走。她走得很慢很慢,期待着娘能改变主意。 可直到她走出徐氏的房门,徐氏也没再和她说一句话。 门外,李满已经来了。 他的腿还有些跛,但并不影响走路,见孟盈盈哭得伤心欲绝,他想给她擦泪,却被孟盈盈转过脸去甩开了手。 李满只好把手收了回去,转而对房中的徐氏保证:“夫人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盈盈。” 说罢他拉上孟盈盈就走。 孟盈盈不肯,死命挣扎,可李满早就得了徐氏的允准,不管她如何抗拒,今夜都必须把她带走。 孟盈盈那点力气根本敌不过李满,渐渐被他拉着往外走去。 离开徐氏的小院时,孟盈盈撕心裂肺地哭喊:“娘,你一定要来找盈盈!盈盈就在长寿郡外等你,你一定要来接盈盈……” 听到女儿的哭声,屋里的徐氏再也忍不住,快步跑到院门口,看着孟盈盈远去的背影,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盈盈刚刚没了爹,如今又要失去她这个娘,她实在不忍心告诉她这样残忍的决定。 她是不爱孟沧,但孟沧这些年来将她捧在心上,待她千好万好。如今他为了长寿郡而殒命,她也不会独活。 只是可怜她的盈盈,从此就要没了爹娘。 但她为她寻到了依靠,李满那孩子心性不坏,对盈盈也是一片痴心,定会照顾好她。 只望老天能看在她和孟沧最终为长寿郡百姓而死的份上,善待她的盈盈,让她余生无忧,平安顺遂。 许久之后,徐氏擦干眼泪,回到孟沧的灵堂,与他那一妻二妾共同守灵。 四个女人在得知可以出城后,都安排好了自己的儿女,也都不约而同地决定留下陪孟沧一起死在长寿郡。 烧完了最后一沓纸钱,孟沧的大夫人从袖中抽出匕首,抵在自己心口,满眼是泪地看着孟沧的棺椁。 这个男人并没有多爱她,但也从未苛待过她。如今他死了,她不知道下半辈子该怎么活,还不如就这样追随他去了。 只要她手中这把刀刺入心脏,她就是第一个下去陪他的女人,他的正妻,合该第一个去陪他。 大夫人这样想着,双手颤抖不止,半晌才鼓起勇气,抻直手臂将刀拉远,闭上眼睛,用力刺了下来! 可她却没感觉到疼痛。 大夫人疑惑地睁开模糊的泪眼,才发现她最厌恶的徐氏正死死握着她的手。 “你拦我做什么?活着的时候我争不过你,到死你也要抢在我前面吗!” 大夫人歇斯底里,将惶恐和绝望尽数朝着徐氏宣泄。 徐氏居高临下,神情淡漠地看着她,直到大夫人发泄完,失去力气瘫倒在地,徐氏看着她,又看了看剩下两个女人,平静地开口:“你们也是这样想的?自裁于老爷的灵堂上?” “老爷生前最疼的就是你,如今他不在了,你怎么有脸苟活于世!” “我当然不会独活,但也不想死得没有价值,”徐氏松开大夫人的手,“城中百姓需要两个晚上才能撤走,为了确保南城门不出现骚乱,郡守府最好有人出面以安民心。撤到最后,也需要有人留下来拖延时间,免得让南羌发现后立刻追上去。” 徐氏说着一顿,接着道:“你们想死,我自然不会阻拦。是毫无用处的死在这儿,还是死在全城百姓撤离之后,你们自己选。但我要护着我的盈盈,不让南羌人发现她撤走的路。” 说罢,徐氏面对孟沧的棺椁跪了下来,深深拜了三拜,而后起身,挺直背脊走出了哀风阵阵的灵堂。 之后的一天两夜,徐氏和郡守府里的妇人轮番守在南城门,目送城里一批又一批百姓逃出生天。 沈京墨也在这里。 陈君迁守住北城门,她协助百姓出城,这是他们一早就商量好的。她只有亲眼看着所有人都平安离开,才能放心地同他一起走。 但城中的人数远超过他们最初的预计。 第二夜的四更末,城里还有近百名伤兵没能撤走。 眼看着天色渐亮,沈京墨的心也禁不住提了起来。 原本依照她的计划,一天两夜的时间足够城里百姓全部离开,她会和陈君迁留到最后,在天亮之前离开长寿郡。 因为一旦天光大亮,目标就太过明显了。今晚是他们最后的机会,等到傍晚送粮草的士兵过来,他们就再也走不了了。 可她忘了卫府那些重伤的士兵。 沈京墨心急如焚地看向东方泛白的天际,她知道天一亮北城门外的南羌军就会再次攻城,陈君迁就不得不守在那里,否则南羌顷刻之间就能破城,最后逃走的百姓定会被他们追上。 一旦南羌开始攻城,他就再无活下来的可能了。 就在她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一声温柔却坚定的女声叫住了她:“沈夫人。” 沈京墨循声转身,面前的美妇人她曾见过,是孟沧的妻妾之一,孟三小姐的姨娘。 这两日郡守府的妇人与她一道守在南城门,安抚惶惶不安的百姓,沈京墨都看在眼里,也打心底里敬佩。 沈京墨回了徐氏一礼。 徐氏走到她身边,低声和她说了些话。 沈京墨听着听着就变了脸色:“这如何使得?孟三小姐怎么办?” 徐氏微笑着对她盈盈一拜:“我已将盈盈托付给卫府的李都尉照料。城中百姓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陈都尉留在北城门并无意义,夫人快与他一起走吧。我们姐妹几人已经商量好,留下来吸引南羌的注意力,为你们再争取些许时间。只是往后,要是夫人和陈都尉再遇见盈盈,还望替我照拂一二。” 徐氏接下去的话,沈京墨没能全部记住。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找到陈君迁,又是如何与他共乘一骑飞奔出城的。 她只记得南城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时,留在门内的那些伤员和妇人们和善的笑脸。 长寿郡的另一侧很快传来徐氏与其余夫人痛骂南羌军的声音,慷慨激昂,振聋发聩。 但那声音很快就听不见了。 沈京墨回头望向越来越小的长寿郡城门,用力闭了闭眼,挤掉无意识溢满眼眶的泪水,紧紧抱住了陈君迁的腰。 骏马向着葡萄村的方向飞奔而去。 她身后,金色的朝阳正冉冉升起。 【流云寨:生死相依】 第100章 获救 “求求你们救救我郎君,求求你们…… 二人一路疾驰,终于在晌午之前赶到了葡萄村。 村中已无人,两人来不及回家,穿过村子直奔武凌山下的那条旧山道。 距离山道还有些距离时他们就下了马,将马放走免得被南羌军追上发现山道入口,随后快速跑进了山道,封堵住洞口。 山道里漆黑一片,他们没有火把,陈君迁紧紧握着沈京墨的手,摸黑向前走。 幽长的山道里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在耳畔回响,陈君迁能感觉到沈京墨冰凉的手在不停颤抖。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42节 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轻声安慰她:“只要出了这里就安全了,出了这里我们就去找爹和川柏,然后找个地方、盖个院子……” 陈君迁畅想着逃离战火后的日子,黑暗里沈京墨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见他的声音,多少能让她惶惶不安的心镇静下来。 终于,在黑暗中磕磕绊绊地走了一刻多钟,陈君迁总算摸到了堵在出口处的薄板。 他松开沈京墨的手,把薄板挪开一条缝,向外看了一眼。 山这头空无一人。 移开薄板,耀眼的阳光刺地两人一时睁不开眼,等缓过神来,他们已经站在武凌山外了。 明媚的日光驱散了周身的冷寂,耳边只有柔和的风吹过树叶发出的哗啦轻响,山林中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一连月余萦绕耳边挥之不去的哀嚎、惨叫、喊杀声,全都消失了。 沈京墨眯缝着双眼,手背遮在眼前,透过指缝看向眼前生机勃勃的风景,大口呼吸着没有血腥与尘土味道的清新空气,终于能够确定,他们活下来了。 陈君迁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因为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和她一样,充满了重生的喜悦和希望。 但此地不宜久留,两个人不敢在此歇息,立刻向着武凌山西边走去。等走到武凌山尽头,再往北去,用不了几天就能绕开长寿郡,进入毗邻的燧州。 夫妻二人在寂静的林中小径上一走就是两个时辰。 这一路上并没有见到其他人,沈京墨也不知长寿郡逃出来的那些人究竟去了何方,又或者是他们两个走错了路。但陈君迁对这一带了如指掌,她只管跟着他走就好。 葡萄村的家已经回不去了,从此以后他们就如同无根的浮萍,他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沈京墨这样想着,默默攥紧了陈君迁的手。 陈君迁侧目看向她,朝她笑了笑:“是不是累了?” 离开长寿郡后他们就没有休息过,眼下已经过了晌午,两个人还没吃过东西,甚至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过。 沈京墨的确又累又饿,腿也酸得厉害。但她咬着牙摇摇头:“再走一会儿吧。”这里离长寿郡还是太近了,她不敢多做停留。 沈京墨话音刚落,一旁地势稍高些的大树后突然跳出来一道人影,怪叫着扑向陈君迁! 听见动静,陈君迁下意识转过头去,只看到一把沙土袭来,他顿时感到两眼酸痛难忍,睁都睁不开,眼泪汹涌而出,却冲不掉满眼的异物。 紧随而来的是冰冷的刀锋刺入腹部的剧痛。 陈君迁的身子顿时一软,几乎失去了所有力气,被那把刀顶着连连后退,膝盖一晃跪倒在了地上。 沈京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住了。 直到殷红温热的血带着腥气闯入口鼻,陈君迁压低了的痛呼传来,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沈京墨此时才看清,那人也是南羌打扮,八成是落单的士兵,不知为何出现在此,更不知附近还有没有更多他们的人。 但眼下最重要的是他们两个要活下去。 回过神来,沈京墨趁那南羌兵被陈君迁抓住了刀,四下搜寻几眼,捡起一根手腕粗细的断枝,用尽力气狠狠砸在了他的后颈上! 可她力气本就不大,加上今日还未吃过东西,这一棍下去没能把那小兵砸晕,反而激怒了他!他丢下重伤的陈君迁,转过身就要来抓沈京墨,嘴里还嘟囔着她听不懂的话,凶恶的三角眼中露出淫邪的精光。 沈京墨再举起木棍,却被南羌兵一把抓住抢了过去。她被逼地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上一棵大树。 南羌兵淫笑着向她伸出手来…… 下一刻,只听“噗”的一声钝响,南羌兵表情一僵,动作也停住,缓缓低下头去。 沈京墨的视线随之下移。 一把沾满血的刀从他背后刺入,贯穿了他的胸膛,鲜血顺着刀尖滴滴答答淌下来。 下一刻,刀被拔了出去,南羌兵捂着胸口痛苦地倒了下去,露出身后面无血色的陈君迁。 见沈京墨无碍,陈君迁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随即身子一软,跪倒在了地上。若非有手中的刀支撑,他只怕连跪都跪不住。 沈京墨忙扑到他跟前去扶他,却只摸到满手鲜血。 “大人……” “咳、咳咳……” 沈京墨还没说出话来,就听见身后传来几声轻咳,她慌忙转头,发现那南羌兵竟还没死,正瞪着一双眼睛,张开嘴,像是要说话。 他要喊人来! 沈京墨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仓惶之间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捡起地上一块石头高高举起,狠狠砸了下去! 这一下正砸在南羌兵的嘴上,只一下就砸裂了他的嘴唇,登时鲜血直流,牙齿似乎也掉了两颗。 南羌兵疼得直打滚,嗓子里却还在发出带着血泡的声音。 沈京墨知道,绝不能让他叫出声,更不能让他活着离开,否则她和陈君迁就只有死路一条。 来不及思考更多,她手中的石头一下下砸下去,越砸越重、越砸越快。 鲜血飞溅,染了她一手一脸。 她像是着了魔一般,用手中的石头宣泄着连日来的恐惧与憎恨,直到她再也没有力气去砸才终于停下。 而那南羌兵的脸早就被她砸了个稀巴烂。 沈京墨这时才看清他的死状,吓得丢掉石头跌坐在地,半晌才能发出声音,口中喃喃重复着:“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杀人,但却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见被自己杀死的人的死状。 她身后,陈君迁费力地抬起头来,以刀作拐,缓慢而艰难地挪到她身边,握住她的肩掰过她的身子,染血的手颤抖着捧住她的脸,声音很轻很轻:“你不是在杀人,你是在救我,别怕,别怕……” 沈京墨急促地喘息了很久很久才缓过来,想起陈君迁腹部的伤,忙割开自己的衣摆给他紧紧裹住伤口。 在长寿郡那一个月,她跟着军医学了些处理外伤的法子,但她用力按压了许久,他的伤还在缓缓渗出血来,薄薄的布料很快就被血浸润得透湿。 沈京墨强忍住眼泪,四处张望起来:“周围肯定不止这一个南羌人……我们得找个隐蔽的地方。” 说完,她又找来一根足够结实的木棍,使劲把陈君迁扶了起来。他两条腿轻飘飘的,意识也模糊,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沈京墨肩上,压得她好几次险些摔倒下去,掌心也被粗糙的树皮磨出了好几条血痕。 她只好咬紧牙关,一手拄着木棍好支撑住两个人的身子,在陈君迁迟钝地指挥下,跌跌撞撞地往林子深处走去。 终于,在一处低洼地,她找到了一个入口极窄的洞穴。洞向下延伸,内里也不大,但很干净,没有野兽的臭味,是陈君迁过去画图探路时找到的。 此时的陈君迁已经不省人事了。 沈京墨只好把他轻轻放到地上,再将人拖进洞中。洞里很黑,她只能借着洞口一丝微弱的光线,一边哭一边扒开他破碎的浸满了鲜血的衣裳。 他的伤口一直在出血,原先她不清楚究竟伤得有多严重,现在才发现,那一刀刺进去很深,刀口足有她掌心那么长。 她没带止血的伤药,单凭按压根本止不了血。 思来想去,她想起了军医给重伤的士兵缝合伤口的情形。 沈京墨往自己袖子里摸去。 长寿郡刚刚被围时,很多士兵的衣裳都被流矢划破,陈君迁也不例外,她便将针线藏在袖中,若是送饭时发现他衣裳破了,就能直接给他缝好。 万幸她的针线都还在。 沈京墨把针线取出来,开始穿针引线。只是她的手一直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光是这一步就耗去了一炷香的时间。 等到针线备好,她看着那随着他微弱的呼吸往外渗血的狰狞刀口,迟迟不敢下手。 她从没亲手缝合过伤口,不知道该如何下针,万一伤到他…… 可她已经别无他法了。 沈京墨看向陈君迁惨白的脸,把他的衣袖塞进他口中咬住,随后狠狠擦掉眼泪,屏住一口气稳住颤抖的手,将尖锐的针头刺入皮肤。 …… 最后一丝光线没入山中前,沈京墨低头咬断线,坐起身子擦了擦满头的汗。 伤口暂时不怎么出血了,但她还得取些水来给他清理一下,再换上一条干净的布包扎。 沈京墨看了看昏暗的洞外,爬到陈君迁耳边轻声告诉他:“我去找些水和能吃的东西,很快就回来。” 昏迷不醒的陈君迁没法给她任何回应。 回答她的只有洞外的夜风。 眼泪又涌了上来,沈京墨抬手擦去,轻轻亲了亲陈君迁的脸,接着望向漆黑的山林,鼓起勇气爬出了洞口。 山里天一黑就会起风,加之乌云遮月,夜风一吹宛如鬼神哭嚎,甚是骇人。 沈京墨小心翼翼地伏低了身子,摸着树和土丘慢慢地走,每走上几步,就在树身上划出几道痕迹,免得找不到回来的路。 白天在附近被南羌兵偷袭,她不敢放松警惕,只想尽快找些水和野果就回去。 沈京墨记得饮马河是流经武凌山的,但她在黑暗中走了很久都没有听到水声,更没找到能吃的东西。 走了不知多久,脚踝实在酸痛得厉害,沈京墨没办法,只好背靠一棵大树坐了下来,擦擦脸上的汗,想要休息片刻再继续找。 可她真的太累了,刚刚坐下来,头向后一靠,就迷迷糊糊地仿佛要睡着了一般。 半梦半醒间,她忽得听到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沈京墨陡然惊醒,匍匐在地,抓起一块石头防身,张大眼睛向草丛中看去。 草丛晃动不停,像是有什么蛰伏已久的猛兽即将扑出来。 沈京墨的一滴汗顺着鬓角滑到下巴,啪嗒一声打在身下的泥土中。 时间仿佛静止了,沈京墨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这里趴了多久,她只觉得,随着草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她浑身的血液也快要冻成了冰。 就在她的精神紧绷到极点时,草丛突然被什么东西拨开了—— 一只金红色的小脑袋钻了出来,两只黑豆似的小眼睛刚好与沈京墨对上视线。 沈京墨一愣,用气音叫了一声:“二红?” 许是认出了主人的声音,小母鸡晃着脑袋跑出来,扑到沈京墨身边,掀掀翅膀蹭她的肩。 沈京墨坐起身,惊喜地把二红抱进怀里。 “命真大呀二红,你怎么跑出来的?”沈京墨笑着问它,就好像它真的能给她什么回答似的。 二红的脑袋左歪一下右歪一下,直愣愣地看着傻笑的女主人。 村里人都不知去了何处,陈君迁又昏迷不醒,眼下沈京墨能找到的“老熟人”就只有二红,看见它自然高兴。 “我去找吃的,然后就带你走,但是你不许出声,听见没有?” 二红安安静静地把头往她腋下一扎,一动不动了。 沈京墨也休息得差不多了,打算起身接着找吃的。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43节 还没完全站直身子,不远处的林子里突然出现了几点火光,一阵叽里呱啦的说话声传来,沈京墨猛地坐了回去,趴在树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来的果然是一堆南羌兵,人不多,只有四个,都骑着马,正在一遍遍重复地喊着什么。 也许是在找白天被她杀死的那个士兵。 沈京墨慌忙把衣裳收拢好,后背紧紧贴在树干上,一只手捂紧自己的口鼻,另一只手虚虚环在二红的脖子上——一旦它不懂事闹出动静,她会毫不犹豫地掐断它的脖子。 那四个南羌兵走得并不快,沈京墨看不见他们的动向,也不敢去看,她只能屏息凝神,去听他们的马蹄声。 大概是她所在的地方树木太密,骑马不方便进来,沈京墨没等太久,南羌兵的声音和火光就走远了。 她转头去看,确定四个人都走了之后,才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等到喘息平复,沈京墨起身,可刚站起来,她就双腿一软,幸亏扶住了树干才站稳。 林子里有南羌人游荡,她不敢再多呆,可没找到吃的和水,她不知道她和陈君迁还能撑多久。 一筹莫展之际,她怀里的二红突然挣扎起来,沈京墨没有抓紧,竟让它扑腾着翅膀挣脱了出去。 怕它的动静招来南羌人,沈京墨赶紧去追。 可二红跑得飞快,她埋头追了半天才总算抓住了它的翅膀。沈京墨把它拎起来,恶狠狠道:“你再乱跑,我就把你烤了!” 二红歪歪脑袋,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沈京墨把它往怀里一塞,正要转身离开,却突然看见眼前的树丛与别处不同,翠绿的矮树上长满了红色的指甲盖大小的果子,竟与陈君迁在长寿郡外发现的那些一模一样! 她大喜过望,笑得合不拢嘴,低头去看二红,它还是那副歪着脑袋,什么都不懂的模样。 …… 半个时辰后,沈京墨捧着满怀的果子回到了山洞里。 她还是没能找到水源,但至少可以先让他吃些东西。 陈君迁依然没有醒来,沈京墨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正常。可他不醒过来就没法吃东西,沈京墨只好拿自己还算干净的中衣做滤布,包住一把果子用力攥出汁水来喂给他喝。 等喂他吃完东西,她已经累得没有动弹的力气了。 洞口的杂草遮住了本就不怎么明亮的月光,沈京墨的中衣晾在一边,身子有些冷。 她搓搓胳膊,轻轻在他身边躺下,避开他的伤口抱住了他,很快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二红也迈着小步子走过来,跳到陈君迁的胸口,和主人一起睡着了。 * 时至半夜,脚下传来的一阵冰凉触感将沈京墨从昏睡中唤醒。 她艰难地睁开惺忪睡眼,才发现不知何时下了起雨,而这洞穴地势偏低,雨水早就流了进来,他们脚下甚至已经积水成潭。 照这样下去,这个洞很快就会被水淹没。 意识到这一点,沈京墨顿时没了睡意。 她当即坐起身来,把陈君迁的身体拖向洞口。可他腹部有伤,不能沾水,她只好先把他放下,自己冒雨去找个能挡雨的容身之处。 可她刚爬出洞口,就立刻吓得退了回去—— 山洞之外不远处有一顶帐子,借着帐前的火光,她看得分明,那四个人就是她先前险些撞上的南羌兵! 她要是出去,一定会被他们撞见。 可不出去,他们就得被雨水活活淹死。 沈京墨趴在瀑布般的雨帘后,一时间进退两难,急得满眼是泪。 他们好不容易从长寿郡逃出生天,难道老天就非要他们死不可吗?! 就在她拿不准主意,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那四个南羌兵帐子外的火把突然熄灭了。 沈京墨一怔,慌忙后退几步缩回洞里。 洞外雨势太大,她听不见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很快,她就听到沾满了雨水的湿哒哒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沈京墨浑身抖如筛糠,挡在陈君迁身前,把他腰间的刀抽了出来。 一双满是泥水的鞋子出现在洞口,紧接着又是一双。 沈京墨只能在心里祈祷他们不会发现她。 可下一刻,洞口的杂草被一刀挑开,两张男人的脸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沈京墨“啊”地尖叫着,手中的刀用力向前刺去! “沧浪”一声,她的刀应声落地。 “乖乖!小妮子下手挺黑啊。” 这两人说的是大越的语言。 沈京墨一愣,猛地抬头:“你们是大越人?” 她此时才看清,这两个男人看上去三四十岁,一个蓄着须,面善,另一个是个光头,长相却略显凶恶,但都是大越人的样貌,与南羌人完全不同。 蓄须那人点点头,问她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沈京墨没有回答,提醒他们林子里有南羌兵。 “你说那边那四个?刚让我们宰了,安全了。” 沈京墨这才放下心来,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手忙脚乱地爬出洞穴,却并未起身,跪在两人面前哭求:“求求你们救救我郎君,求求你们……”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往洞里一看,这才发现里面竟还躺着个人。 蓄须那人沉默了。 光头将半截身子探进洞去,看了看陈君迁的伤势,回头道:“伤得挺重,看打扮是长寿郡的兵。要不带回去给老张头看看?” 蓄须那人还是没说话。 沈京墨这下也看出来了,他是两个人里说话算数的那个。 她不敢起身,跪在冰冷泥泞的雨里不住地磕头:“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我什么都会做,我可以给你们银子,可以给你们做工,求求你们救救我郎君……” 冷雨打湿了她单薄的衣裳,更显得她整个人分外瘦削。 蓄须那人动了恻隐之心,顿了顿,问她:“会管账么?” 沈京墨一怔,仰起脸来不停点头:“会!我识字,读过书,会做账,还有女红、骑射,我都会!” 光头乐了:“会的还不少呢。” 蓄须那人也颇为惊讶,看了她几眼,让光头把陈君迁拖出来。 沈京墨一连道了好几声“谢谢”,和光头一起动手,给陈君迁遮住伤口。 “不用谢我,会骑马的话,去把那几个南羌人的马弄过来。”蓄须那人显然不尽信沈京墨会那么多事,使唤她去驯马。 南羌的马野性难驯,跟南羌的人一个样,就算是被大越缴获了,也很难用得上。 沈京墨没有一点犹豫,跑向南羌人的帐子。 没过多久,她就骑在一匹马上,牵着另外两匹,在两个男人惊讶的目光中回来了。 “两位大哥一人一匹,我与我郎君共乘一匹。” 震惊过后,光头把陈君迁抚上马背,坐在沈京墨背后,又给他披上蓑衣,他们两人也拎着二红翻身上马。 陈君迁沉重的身子全部压在沈京墨肩上,把她的背都压弯了。她咬咬牙,打马跟上前面两个人。 蓄须那人不爱说话,光头却很健谈:“你们也是从长寿郡逃出来的?” 沈京墨点头,把这几日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难怪打前天开始那么多人往这边儿跑。”光头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沈京墨不懂他的意思,好奇地询问。 光头笑呵呵道:“妮子,你还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吧?” 沈京墨摇摇头。 “我们是流云寨的人,现在就带你们回流云寨去。” 流云寨? 沈京墨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可她知道罗三的土匪窝也叫什么什么寨。 难道他们……是山匪?! 沈京墨顿时大惊,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大半夜的,这两个人带刀进山,杀了四个南羌兵,能是什么普通人? 她也是昏了头,怎么求到山匪手里来了? 像是猜到了她会怎么想,光头赶紧道:“你放心,我们流云寨和别的寨子不一样,不杀百姓,专杀大越狗官和南羌恶贼。我们大当家前天发现有不少长寿郡的人跑到这附近,所以让我们下山捡点儿有用的人回去。” 沈京墨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还好她会很多东西,多少算是有用的人吧。 四个人骑马走了一个时辰,终于来到了流云峰下。 两个男人架着陈君迁,沈京墨牵着马,往山顶走去。 流云峰与雁鸣山差不多,都是高耸入云的险峰,等到四人爬到山顶的流云寨时,天都快要亮了。 “大当家估计还没起,我先带你们去后面找间屋子,等天亮了再喊老张头去给他看看伤,然后你跟我去见大当家。” 沈京墨连连点头应下。 两人带他们夫妻二人到了一个无人居住的偏僻小院后就离开了。 沈京墨小心翼翼扶着陈君迁躺下,这才打量起这间屋子。 屋中摆设很陈旧,但好在没有蜘蛛网和灰尘,看上去应该时常有人打扫,应该是为“捡人”准备的。 观察了一遍环境后,沈京墨看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陈君迁,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他分明就在她身边,可她却好想好想他。 第101章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44节 流云寨 “你男人醒不过来了,你现在和…… 没过一会儿,光头送了几身干燥的旧衣裳来和一小盆温水来。 “你家男人太高了,寨子里没他合身的衣裳,我拿了几件我的,先凑合给他穿吧。” 他们两个的衣裳都被雨给浇透了,沈京墨的中衣也落在了那个小山洞里,山上温度低,太阳还没升起来,她冷得直打颤。 收下衣裳和水,沈京墨分外感激,一连道了十多声谢。 光头笑呵呵地摆摆手:“你先给他擦擦,换好衣裳了叫我,我去喊老张头儿来给他瞧瞧伤。” 光头说完就出去了。 沈京墨顾不得清理自己满脸的泥污,抱着水盆放到床头,去脱陈君迁的衣服。 被雨水和鲜血浸透的衣裳一层层剥下,露出布满伤痕的皮肤,沈京墨看着他消瘦了许多的身子,眼中的泪几乎没有停过。 他腹部那道狰狞的刀口如今已经不再出血,可脸色却仍旧苍白如纸,沈京墨的双眼被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好转过头去擦。 可眼泪刚刚擦干就又涌上来,她只能一遍遍去擦,直擦到衣袖都湿了两大团,才总算能勉强忍住哭泣。 她手脚麻利地给他擦身。 陈君迁身上都是被雨水晕开的血污和泥浆,沈京墨搬不动他的身子,只能先把胸膛和腹部擦拭一遍,再艰难地把他翻过去侧躺,迅速地擦洗后背。 腿倒容易擦些,至少她现在脱起他的裤子来,不像当初从雁鸣山下捡回一条命后给他上药时那般害羞了。 等擦洗完陈君迁的身体,水盆里的水早都浑浊得不能再用了。 沈京墨也没工夫清理自己身上沾染的泥水,一层层给他穿上干净的衣裳。 光头比陈君迁矮上半头,身材倒是差不多的魁梧,可陈君迁穿上他的衣裳,竟还显得空荡,尤其是腰上,空出了很大一块,衣摆落在腰两侧,竟像盖了张小毯子似的。 他瘦了好多。 沈京墨鼻子一酸,赶紧给他盖好被子走到一旁,手忙脚乱地换好衣裳,打开门去叫光头来。 光头很快就带着一脸困意的老张头儿回来了。 那是个个头很矮的老人,花白头发花白胡须,脸如树皮布满皱纹,一双小眼睛就藏在两道皱纹里。 看见陈君迁腹部那条蜈蚣似的伤,老张头儿面露难色,摸摸这里碰碰那里,最后探了探他的额头,回头看向沈京墨。 “伤口是你自己缝的?” 沈京墨忙点头:“是……缝得不对么?我没做过,不知该怎么缝才……” “针可曾过过火,或是用酒洒过?” 沈京墨一怔,摇头。 老张头儿又看了几眼那道伤:“只要今晚不发热应该就无碍。” 沈京墨总算松了口气:“那您可知我郎君何时会醒?” “不好说,少则一两天,多则半个月。我也不知这伤口有多深,有没有伤及内里……看他的造化吧。” 老张头儿说完,又叮嘱了沈京墨几句,便打着哈欠走了,只说要是有事,就去他屋里喊他。 沈京墨连连道谢。 光头也没去送老张头儿,等沈京墨给陈君迁系好衣裳盖上被子,他看了眼天色:“大当家的应该醒了,你跟我来吧。别看我们哥俩把你带上来了,能不能留下还得大当家点头。” 沈京墨点头称是。 两人走出屋子关起门后,沈京墨看见院中有个水缸,便与光头说了一声,先去把脸洗净,再去见大当家。 缸里只有小半缸雨水,沈京墨费力地取了些来,冰凉的水挨到皮肤有些不适,但眼下也没有条件烧水,她只能飞快地把脸上的泥污洗掉,用衣袖擦干,与光头往外走。 昨夜在山下捡到她时,天黑着,她脸上又都是泥,光头并没看清她的模样,如今终于瞧见沈京墨的长相,他不由得一愣,连走路都忘记了。 沈京墨跟在他身侧,见他突然停住脚步,奇怪地问他怎么了。 光头被她叫了三次才回过神来,摇摇头接着往前走,边走边对她低声道:“大当家要是同意你留下来,记得白天也要把房门落闩。山上男人多,你家男人又动不了。” 他没把话说得太明白,但沈京墨已经听懂了,低下头去,对光头道了声谢。 光头带沈京墨走了不多时,沈京墨低着头,除了偶尔抬眼记下路外,遇到有人过来时都不敢抬头。 像她这样容貌惹眼的女子,在难以自保的情况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要露面于人前。 更何况她现在要保护的不只是自己,还有陈君迁。 她不能有事,所以能少惹麻烦,就少惹麻烦。 一路埋头走到一间稍大些的屋子里,沈京墨能看见屋里站着许多人,虽然她低着头,只能看到人们的腿。 有人冲光头喊:“老程,你不是和尚么,怎么专门捡个女人回来?” 光头瞪了那人一眼,还没说什么,又有人出言调侃。 沈京墨听着一屋子男人荤素不忌的话,头压得越来越低。 这令人不适的感觉她体会过,在罗三的匪寨里。 男人们又说了一会儿话,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冷静地提醒道:“大当家来了。” 沈京墨微微抬眸,发现是昨晚救了他们的那个蓄须的男人,他此时就站在人群最前面,大概是没有参与方才的话题,她才没发现他也在场。 此时屋中分外安静,先前那些口无遮拦的男人如今一个个都乖乖地闭上了嘴,似乎对那位大当家十分敬畏。 沈京墨没敢再抬头,紧张地看着脚下。 能养出这样一群人的大当家,她怕会和罗三一样,那她就和羊入虎口没有区别。 很快,她听见一个轻盈的脚步优哉游哉地走了进来,紧接着冷铁与石头碰撞声传来,像是有人把刀放了下来。 “大当家,”姓程的和尚开口,“昨天我和老洪下山,捡了这个丫头和她男人回来。这丫头识文断字,还会绣花,还能驯马!南羌人的马那么烈,她一会儿就给驯成了兔子,乖得很!我们也给带回来了,三匹,都是好马。哦对对,她说她会管账,正好能帮老付一把。” 和尚说完,屋子里静了片刻。 沈京墨听见一声轻笑,紧接着是一道悦耳的女声:“看来你们这回是捡到宝了。” 一众男人也跟着笑,但不是先前那种放肆的笑,更像是夹杂着敬畏的陪笑。 沈京墨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流云寨的大当家竟会是个女子! 那女子跳下铺着虎皮坐垫的石椅,走到沈京面前:“听洪山说,你郎君是长寿郡的兵?” 沈京墨微微抬起头来,这才看清,眼前的女子并不像她所想的那般成熟,反而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个子比她稍高一些,整个人英姿飒爽,身后的石椅旁立着一把重刀。 沈京墨点了点头,把长寿郡如何被围、陈君迁他们如何守城、最终又是怎么帮助一城百姓逃出生天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她想,和尚昨天说过,流云寨的人只杀大越狗官和南羌人,可见这些人嫉恶如仇且仇视大越朝廷,倘若他们知道陈君迁是大越的官,难保不对他产生偏见,所以她将长寿郡的事事无巨细地告诉他们,希望他们能看在他救了那么多百姓的份上,给他们夫妻二人一个容身之所。 等她说完,在场众人都沉默了。 片刻后,大当家对沈京墨道:“你跟我来。” 说完她便往屋外走去。 沈京墨愣了一下,身边的和尚推了推她:“大当家的意思是你可以留下来了,还不快跟上?” 大当家将沈京墨带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推开了其中一间屋子的门。 屋里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杂物,有个人正背对着门口,蹲在一堆杂物间整理着。 大当家对那人道:“你要的人找来了。” 那人没回头,一边整理一边道:“那就帮我一起整理,院子里有什么东西、数量多少,都要整理记录下来,还有……” 他说着缓缓站起身来,拖着一条瘸腿迈过堆积的杂物,朝沈京墨走来:“你从隔壁开始……” 话未说完,他看见了沈京墨的脸,顿时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 沈京墨也是一样,过了好半天才惊讶道:“……付公子?” 眼前这个跛脚男人,分明就是当初给罗三通风报信的书生! 两人对视着,神情复杂。 大当家看看书生,再看看沈京墨:“你们认识?那就更好了。你在这里帮老付做事,换你和你郎君的吃穿,明白么?” 后面两句是对沈京墨说的。 沈京墨回过神来,乖巧点头。 “人给你留这儿了。”大当家对书生说完就要走,可还没走出两步就又拐了回来。 她打量了一眼沈京墨:“知道我为什么要亲自带你来么?” 沈京墨摇头。 “你这张脸太漂亮了。这山上除了我,基本都喜欢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这院子离你住的地方很近,出门往左,拐个弯就是。那院子现在只你们两个人住,记得把院门锁上,屋门也要落闩。” 这已经是第二个提醒她山上并不安全的人了。 “那群孙子有时候为了睡女人命都不要,以前山上也有过漂亮女人,后来她们要么挑一个男人跟了,要么就消失了。你或许救过长寿郡很多人,也可能会做很多事,但如果你出了事,我不一定会帮你,尤其是,如果占你便宜的是寨子里很有用的人,用处大过你,那我一定不会帮你。” 沈京墨定定地看着大当家的眼睛:“大当家也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大当家听到她这样说,不禁笑了出来。笑够了,她盯着沈京墨的双眼,问她:“你知道流云峰为什么叫流云峰么?” 沈京墨没有反应。 “那是因为我叫盛流云。” 她是这座山的主人,这座山因她而得名。 “单我那把重刀,这山上就没有第二个人能拿得起。胆敢对我不敬的,早就没命了。” 沈京墨此时终于明白,为何洪山说到大当家来了时,先前那些男人全都噤了声。 须臾,沈京墨对盛流云道:“我不会主动招惹麻烦,但若有人意图不轨,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盛流云意外地眯起了眼睛,等待她的下文。 “倘若我因自保而伤了大当家的人,大当家会因此杀我么?” 盛流云上下打量起沈京墨,看她那纤细的手臂怎么也不像能伤人的样子,笑道:“那你最好确保你把人杀了,毕竟死人肯定没有活人有价值。我的寨子里只需要有用处的人。” * 盛流云走后,屋里就只剩下沈京墨和书生两个人。 回想起葡萄村因为罗三、因为他的通风报信而死的那些人,沈京墨的心情复杂难言。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45节 书生的目光同样不敢在她身上停留,只好盯着墙角的灰尘。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爹”,沈京墨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小男孩便风一样地跑了进来,扑到书生怀里,抱住他的腿摇晃:“爹,我想骑马,程叔不让,你跟他说说嘛,我想骑马我想骑马!” 书生看了沈京墨一眼,蹲下身去抱住儿子:“山上哪来的马?” “刚来的,有三匹,可漂亮了!我想骑!” 书生还是不信。 “是我带来的,”沈京墨突然开口,引得书生父子同时看向她,“南羌的马,很烈。” 小男孩此时才回头看向沈京墨,随即眼前一亮:“好漂亮的姐姐……” 书生在山上也听说了长寿郡的一些消息,见沈京墨精神萎靡,他对儿子耳语几句,打发他出去自己玩。 等屋里再次只剩他们二人时,书生对沈京墨道:“这里不是个好地方,夫人不该来。” “我郎君受伤了,撑不到燧州城。” 那想必是很重的伤。 书生一顿,轻叹:“陈大人是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夫人不必太过担忧。” 说完,两人又沉默了。 书生默默打量着沈京墨。 自从葡萄村一别,他已有半年多不曾见过她,但她曾经善待过他,她的父亲也曾有恩于他。 书生又暗暗叹了口气:“这里的事不忙,夫人先回去照顾陈大人吧。我来流云寨也有几个月了,在大当家面前说得上话。今后夫人若是有事,尽管开口,我一定尽力。” 沈京墨听得出,他是想要弥补对葡萄村的人犯下的错。 她不置可否,只对他道了声谢,离开此处回了她和陈君迁暂住的院子。 许是看在她刚来的份上,也可能是有书生帮忙,有人送来了许多劈好的木柴和米面到沈京墨院中。 这一天沈京墨都没有再出去,煮了些粥喂陈君迁喝下,又简单地洗了洗身上,天就不早了。 她把院门从里面锁上,回到屋里,把房门和窗子也都锁了起来。 山上月光很亮,借着这点光亮,沈京墨坐在床边,给陈君迁揉腿。 “张老先生说,不知道你何时才能醒来,要是在床上躺的久了,腿就废了,让我每天给你这样揉一揉,省得你醒来下不了地。” 沈京墨知道他听不见,但她还是想和他说说话。 “我们现在在一座山上的寨子里,这里有很多很多规矩,比如,晚上不许点蜡烛、不能烧火做饭,不能有光亮,下山需要大当家允许。 “这里人很凶,但也有好人。救我们上山的洪大哥和程大哥就是,张老先生也是,大当家也不坏,我还遇见了……” 她没再说下去,想来他也不想听见书生的名字。 “白天有人送了很多吃的来,但是我不会做饭,只能煮点粥。可是只喝粥,你身子肯定受不了。我想过,明天要不要拿粮找人换些饭食,可蒸饼馒头你现在也吃不了。所以啊,大人要是不想再吃带糊味的粥,或者水太多米太少的粥,或者米被煮烂的粥,就快点醒过来……” 沈京墨滔滔不绝地说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陈君迁就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半点反应。 揉了两刻钟,沈京墨的手都有些酸。她把他的腿放平,爬到他身边躺了下来,脸贴在他胸膛,一手紧紧抱住他。 只有感受到他胸口微微的起伏,她才能安心。 静静听着他的心跳,看着破旧的屋子,沈京墨控制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 如果他醒不过来怎么办,如果他伤得很重留下病根怎么办…… 许多还未发生的令人惶恐不安的可能性在她脑子里轮番上演,压得她快要喘不上气。 从离开长寿郡到现在,她第一次有空闲的时间,不需要担心南羌随时可能破城,有粮吃、有柴烧,可她却忍不住去想可能发生的最坏的事情。 然后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发了多久的呆,直到困意再也无法抵抗,沈京墨抬头吻了吻陈君迁的脸,枕在他肩头睡了过去。 次日沈京墨醒来时,陈君迁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 她又煮了些粥,将从别处换来的馒头泡在粥里一起喂他吃下去,接着去隔壁的院子帮书生收拾杂物、整理账本。 说起来,流云寨并不像个匪寨,更像是一个建在山顶上的村落。这两座院子很偏,平日无人打扰,沈京墨有事情可做,就不至于胡思乱想。 天黑前,她回到屋里,做饭、烧水,给陈君迁擦身、揉腿,直到累得睁不开眼,才抱着他的手臂睡着。 第三天也是这样。 第四天也是。 第五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已经是他们上山的第十二天,陈君迁还是老样子,不管沈京墨如何呼唤都没有醒过一次。 老张头儿每天过来为陈君迁看一次诊,次次都摇头表示他也不明白陈君迁为什么还没醒转,毕竟他肚子上那道伤都快愈合了,他身上也没有其他能致人昏迷这么久的伤病。 “他要是再不醒,以后可能就都是这副模样了。” 老张头儿毕竟只是个寻常游医,被战火所困才来到流云寨常住,看个头疼脑热还好,对于陈君迁这样的情况,他也无能为力。 沈京墨想过去请燧州城里的郎中,可燧州离流云峰尚有些距离,那里的郎中也不肯到这么远的地方看病。 就这样又熬了两天,在老张头儿照例来看陈君迁,又说出同样一番结论后,沈京墨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下午,书生跟和尚在屋里守着,看见沈京墨醒了,忙去叫老张头儿。 沈京墨先一步拦下了他们二人,说自己身子无碍,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如今已经好多了。 两人不信,再三确定她无恙,才不放心地离开。 屋里总算清静了,沈京墨坐在陈君迁床边,看着他出神。 她已经哭不出来了,眼泪早在这些天里就流干了。 她凝望着陈君迁日渐消瘦的脸,不知以后的日子该如何熬下去。 他们用尽办法,从几乎不可能逃生的绝境里逃了出来,好不容易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老天却又猝不及防地,给了她当头一棒。 就这样枯坐了半天,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无神的眼中蓦地亮起了光来,起身跑出了院子。 * 临近傍晚,沈京墨不知在何处蹭了一身一脸的灰,拎着水桶气喘吁吁地往院里走。 她得赶在天黑之前把饭做好,再把身上的灰洗干净。 她一路低着头,身边有人走过时,她的脚步就会加快几分。越来越暗的天色让她本能地生出几分不安,只有回到屋中锁好门窗,她才会觉得安全。 转过一个弯,沈京墨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院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见她回来了,那男人看着她咧开嘴,露出一口令人作呕的黄牙:“哟,回来啦?” 沈京墨不认识他,但看他那副表情,和那熟悉的眼神,她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龌龊的事情。 她没有理会,转头就走。 那男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将她拦住:“别跑呀,这么晚了,还不回屋歇息?” 那男人故意把“歇息”二字咬得极重,沈京墨听了只觉得恶心。 她盯着那男人的动作,紧接着对他背后露出个微笑来:“洪大哥!” 听到洪山的名字,男人吓得脖子一缩,忙回头去看。 身后哪里有人。 意识到自己被骗,男人猛地转过身来,却发现沈京墨已经跑进了院子。 院门“咚”的一声重重关上,从里面传来上锁的声音。 沈京墨背靠着院门,急促地喘息着。 下一刻,门外传来“砰砰砰”的砸门声。 沈京墨被吓得仓惶离开门口,连手中的桶也忘了放下,抬脚往屋里跑。 可还没跑进屋里,砸门声就停止了。 那男人轻巧地翻过墙头,落在了屋门前。 沈京墨被这动静吓得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转身往院外跑,却发现院门竟被这人从外面插上无法打开。 墙头太高,她爬不上去。 这附近没有人住,就算白天有人,现在也都回住所用饭歇息去了,她叫也没用。 沈京墨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惶恐至极地盯着他,一步步往后退。 那男人见沈京墨无处可逃,也不急了,反倒慢慢逼着她走,仿佛在逗弄可怜的猎物。 “你男人醒不过来了,你现在和守活寡有什么区别?没听过一句话么,‘寡妇门前是非多’,就算今天我不来,明天也会有别人来。你不会觉得,凭你一个柔柔弱弱的女人,能在这山上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吧?” 那男人狞笑着:“我是流云寨最好的猎手,跟了我,对你有的是好处。” 第102章 苏醒 她委屈地哭了 沈京墨紧盯着那男人,颤抖着步步后退,却并未退到墙根处,而是在院中绕圈。 她在拖延时间,好让自己慌乱的脑子冷静下来,想想该如何应对眼前的歹人。 男人倒没看出她的想法。漂亮又柔弱的女人就像猎物,猎物能有多聪明?再如何拖延,最后也只能乖乖落入猎人的手掌心。 他张开手臂慢吞吞朝沈京墨走去,像在驱赶猎物进入陷阱时一般,体会到了难以言喻的快感。 “门都被我锁上了,这儿也不会有人来,何必反抗呢?反正你也跑不到哪儿去,”男人步步紧逼,笑得猖狂至极,四下打量起小院来,“要不咱们去你屋里,当着你男人的面,让他看看,你跟了我,以后会过得多滋润。” 下流的荤话让沈京墨作呕,她又向后退了几步,脚下却撞到一个硬物,顿时失去平衡向后跌坐下去。 那是砍柴用的木墩。 除了第一天上山时有人送了劈好的木柴过来,之后沈京墨就只能自力更生,还是和尚心善,给她送来了木头,只不过劈柴需要她自己来。 她记得劈柴用的斧头就在木墩旁边。 跌坐下去的一瞬间,沈京墨的手往身侧一摸,抄起斧头指向正在靠近她的男人:“别再过来……”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46节 男人看见她握着斧柄的双手都在颤抖,脚步也未停,走到她面前来,弯下腰,露出自己的脖颈,指着颈侧道:“还敢在我面前动斧子?杀过人么?知道该砍哪儿么?这儿!砍啊!” 沈京墨被他吼的一颤。 男人见状,更加确信她不敢动手。一个弱女子而已,给她兵器她也不会用,装装样子就想把他吓走?天真。 他将脖子又向前探去,脸上露出阴狠的笑意:“正好你把斧子送来了,不如你把它给我,我拿它把你那半死不活的男人弄死,然后你直接改嫁给我……” 男人说着就来夺沈京墨的斧头。 斧柄擦着他的手背而过。 男人感觉到脖子一凉,下意识抬手捂住,一股鲜血却从指缝中喷涌而出,洒落一地。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就看见沈京墨手中的斧子在滴血。 “你真敢……”他指着沈京墨,却已经说不出话来,刚才那一斧划破了他的气管,他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带着血泡咕噜声的残响。 男人慌了,在那一斧子落下之前,他从未想过猎物竟也会反抗。 他顿时慌了神,捂紧脖子上的伤口,跌跌撞撞地转身向院门跑去。 浑然忘了院门早就被他从外面锁上了。 沈京墨看着男人踉跄着要逃,顿时想起第一天盛流云就和她说过的话——如果有人占你便宜,你最好确保能把人杀了。 这男人说自己是山上最好的猎手,最好的猎手一定比她这个帮忙整理账册的人更有价值。 放走他,她和陈君迁都没有活路。 斧刃上的血腥气不断刺激着沈京墨紧绷的神经,她看着男人脚下淋漓了一路的鲜血,握紧了斧柄站起身来。 男人已经扑到了院门前,伸出沾染了血的手去推门。可指尖还没碰到门板,就感到背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疼得他摔倒在地,痛苦地打起滚来。 血污模糊了他的视线,以至于他眼中的夜空都变成了暗红色。 暗红色的天幕下,他看见脸上溅染着点点血迹的猎物在他面前举起了利斧。 “放、过、我……” 男人后悔至极,本以为今晚能风流一夜,哪成想竟会送了命。 他目眦欲裂,惶恐地抬起手来挡在脸前,却从颤抖不已的指缝中看到了重重落下的斧头。 沈京墨一次又一次地挥斧劈砍,直到男人再也没了声息,直到斧头卡在了坚硬的头骨中拔不出来,她才筋疲力尽地松开斧柄,向后跌了两步,看着地上那一团血肉模糊的尸体,俯下身去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片刻后,沈京墨强忍着恶心站直了腰,看回那男人的尸体和院中的一地狼藉,正不知该如何处理时,余光就瞥见屋门口站着一个人。 她一怔,随即飞快地抬眼看去。 屋门半开着,只穿了中衣的陈君迁虚弱地靠在门边,手中拎着一把凳子。 沈京墨彻底愣在了原地。 今天晚上的月光不算亮,风一吹,陈君迁的衣摆都在晃荡,仿佛他只是她的幻觉,不知何时就会随风消散。 她一时忘记了动作,也不知要说些什么,甚至就连脸上的血点也忘了擦去,只怔怔地盯着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直到陈君迁丢下手里的凳子,脚步虚浮又坚定地向她走来,一把把她拥入怀中,沈京墨反应了一会儿,才猛地将他抱紧,埋在他胸口低低地哭出声来。 陈君迁卧床多天,腿脚没什么力气,手却稳稳地扶着她的腰,另一只手缓缓抚摸沈京墨的长发,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安慰她“没事了”。 沈京墨没哭多久就抬起了头,泪眼模糊地看着陈君迁的眼睛,哽咽着问他:“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听到外面有动静,就抄了条板凳出来,结果躺太久,腿废了,来晚了,”他轻轻擦去她脸上的血迹,声音有些干涩,“没受伤吧?” 沈京墨忙摇摇头,抬起颤抖不已的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可手挨到脸边,她才想起上面满是那男人的血。 她把手收了回来,看向尸体,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陈君迁的目光也随之看了过去。 两人沉默片刻,他率先开口:“得把尸体丢掉。” 沈京墨当然知道不能把人留在院里,她不了解这人在山上有没有亲朋好友,万一被人知道她杀了他,难保不会来找她和陈君迁的麻烦。 可是怎么处理呢?她杀过人,可从没抛过尸啊。 在陈君迁出现之前,她脑袋里乱作一团,根本想不到接下去该怎么办。 但他醒过来了,她突然就有了主心骨似的,什么都不怕了。 陈君迁左右看了看,感受着强劲得不寻常的夜风,问沈京墨:“我们在什么地方?” “山上,流云峰顶上。”他问什么她便答什么。 “流云峰?”陈君迁刚刚苏醒,脑子还没完全清醒,却觉得这名字甚是耳熟,想了一会儿,他终于记起,流云峰是燧州和长寿郡相邻处的一座高峰,他当初修改长寿郡舆图时曾途经此地。 “流云峰东南侧有处断崖,那一侧都是突出的石壁,从那儿把人丢下去,不会被人发现。就算发现了,也可以说是失足坠崖,被石壁山岩撞碎了脑袋。” 陈君迁说完看了看月亮:“再晚些,等没人了,我去丢。” 沈京墨没想到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想好了如何善后,但他身子虚弱,刚一苏醒就夜半三更跑出去,万一被人撞见,难免惹出麻烦。 “我去,山上的路我熟悉些,不会撞到巡夜的人。” “太重了,你怎么把人带到悬崖边?” 沈京墨忍着恶心最后看了那尸体一眼,坚定地对陈君迁道:“就这样定了,我有办法,你在这里等我。” 三更时分,陈君迁用木棍一点点挑开那人横插在院门外的树枝,沈京墨将装着尸体的麻袋拖到断崖处,解开袋子把人踢了下去。 断崖深不见底,宛如一张黑洞洞的大嘴,她只听见几声尸体撞在山岩上发出的骨头断裂的闷响,很快就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迅疾的夜风从山崖下倒灌上来,吹得她的发丝和衣裳胡乱飘飞。沈京墨静静地往崖下看了几眼,转身离去。 绕过巡夜人回到院中时,陈君迁已经把地上的血迹都打扫干净,斧头也被清理过了。 风很快吹走了最后一丝血腥气,整个小院干净如新,仿佛前不久那一幕幕从未发生过。 沈京墨看着重新紧锁的院门,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陈君迁揽住她的肩,带她回到屋里关门落闩。 沈京墨脱掉染血的外衣,等陈君迁躺下,她也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枕在他臂弯,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不肯挪开。 陈君迁也低头看着她,在她额头发顶一下下啄吻。 两个人就这样四目相对了好半天,沈京墨在他衣服上蹭掉眼角的泪,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流云寨的情况,连同她必须杀死那人的原因都和他说了一遍。 说完这些,她把脸埋进他怀里,鼻音很重:“你昏过去前我就在杀人,你醒来我又在杀人,我还以为你会吓一跳,结果你第一反应竟然是帮我抛尸,也不问问我为什么杀他。” 他们两个现在听上去倒真像一对亡命鸳鸯了。 陈君迁抱着她的手臂又收紧了些,轻叹了一口气:“我刚才的确懵了一下,然后我就想,那人竟然把你逼到不得不杀他的地步,我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你该多害怕、受了多少委屈……” 沈京墨摇摇头,想跟他说,这些天她变得很厉害,自己劈柴挑水,自己生火做饭,以前她怎么也学不会做不好的事情,现在她都会做了。 可看见他心疼的眼神的那一刻,她眼一酸,泪又涌了上来。 “山上的游医说你可能醒不过来了,”她委屈地哭了起来,“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 被南羌兵堵在山洞里时她害怕,被猎手闯进院中时她也害怕,但她最怕的还是他再也无法清醒。 陈君迁心疼得一塌糊涂,眼角也涌上了泪。 但他没有让她看见,低下头去吻上了她的唇,在她本能地合上双眼时,轻轻擦掉了自己的泪。 他是她唯一的依靠,他不能在她面前流泪。 自从离开长寿郡,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亲吻过她。沈京墨双臂环上他的脖颈,任由他轻柔地吻她柔软的唇,同时也努力回应着他的轻吻。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欲望的吻,不疾不徐,只为让她安心。 两个人吻了很久才分开,凉凉的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床上,沈京墨看着陈君迁的眼睛,许久,提醒他:“我刚刚杀过人。” 杀过人,还冷静地商量如何抛尸,打扫现场,接着又在这里安静地接吻。 听起来像两个疯子。 “我也许昏迷了半个月,但我记得和你说过,你不是在杀人,你是在救我,”陈君迁纠正着她的说法,又亲了她一下,“会做噩梦么?” “刚上山那几天每天都做,梦见被我杀死的那个南羌士兵。后来就不会梦见他了。后来的梦里,我只怕你醒不过来。” “那今天不会再做了,”陈君迁收紧手臂用力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不想睡,”沈京墨依旧盯着他看,“怕一闭上眼,明天你又不醒了。” “那我就一整晚都不睡,反正睡了半个月,一点儿也不困了。” 沈京墨浅浅笑了起来:“你身子还虚,不能不睡。” “好,”陈君迁听话地立马闭上了眼,“我娘子这么厉害,睡在她身边,别提多安心了。” 沈京墨再没忍住,笑出了声。 第103章 吃醋咯 “你怎么从没这样叫过我?”…… 听见沈京墨的笑声变得轻松起来,陈君迁睁开眼,一边亲她的脸一边提醒她:“明天早上把沾了血的木柴烧掉,衣裳也是。” 沈京墨“嗯”了一声,指尖轻轻摸了摸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明早张老先生会再来给你施针,你暂且装昏忍一忍,等他施完针再醒来。” 这样一来,既让人知道他醒了,绝了其他人的不轨之心,也省得日后人们发现那猎手不见了怀疑到她身上,毕竟她一个弱女子,没有别人帮忙,怎么可能敌得过一个大男人呢。 陈君迁听罢,握住她的手亲亲她的指尖:“这才几天时间,娘子考虑事情愈发周全了。” 沈京墨看着他的眼笑:“亏大人以前还是县令,如今竟会包庇我,还要与我做共犯。” “大越都快没了,还管大越律法做什么。你平平安安才是最要紧的。” 沈京墨无声笑了笑,钻进他怀里,手指在他衣襟上勾勾绕绕,许久,道:“流云寨不是个好地方,等大人身体好了,我们就下山,去燧州城。我和玉娘说过,要她带村里人往西北走,爹和川柏他们一定会在燧州等我们。” 陈君迁此时最担心的也是陈大和陈川柏,但他虽然醒转,身子却还虚弱,流云峰距离燧州城又有些距离,眼下的确不是下山的好时机。 “听你的。”他应下沈京墨的话,给她盖好被子,两人安静下来,相拥而眠。 次日一早,陈君迁按照沈京墨的叮嘱,等到老张头儿扎了他几针后才装作刚刚苏醒,惊得和尚高呼“乖乖,老张头儿神医啊”。 老张头儿也没想到几针下去真能把人扎醒,拽着陈君迁里里外外检查了好半天,皱纹里的小眼睛瞪得活像两颗蚕豆。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47节 等他检查完,和尚乐得合不拢嘴,转身对沈京墨道:“妮子,你今儿别跟老付干活儿去了,哥哥帮你跟他说,谁也不许来打扰你们夫妻团聚。” 沈京墨知他好意,笑着应下:“多谢程大哥。” 和尚摆摆手,和老张头儿一起离开了。 不出她所料,陈君迁醒过来了的消息很快就在寨子里传开,往日常常在她院外游荡、跳脚往里瞅的陌生男人们终于不见了。 不过沈京墨也没有特地留意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她今日好不容易能歇息一天,自然要多和陈君迁待在一起。 用过早饭,沈京墨关起院门,扶着陈君迁在院里慢慢走起路来。 老张头儿临走前叮嘱,陈君迁躺得久了,腿难免使不上劲,这些日子得勤走多练。好在有沈京墨每日给他按腿,他如今走起路来只是觉得腿脚僵硬无力,走上一会儿便得坐下歇息,除此之外倒也没太多不便。 夫妻二人时走时歇,大半个上午就这样一晃而过。 临近晌午时,和尚给他们送来了饭菜,说是大当家的意思,几个馒头一碟青菜,还有半只烧鸡。 沈京墨受宠若惊,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大概在盛流云看来,陈君迁也是个有用的人。 她没跟和尚客气,端着吃食回了屋。 盛流云送来的饭菜味道一般,但比起平日的伙食堪称丰盛。陈君迁昏迷多日,许久没正儿八经吃过饭,沈京墨怕他吃太快伤着胃,一遍遍提醒他细嚼慢咽。 陈君迁听话地慢慢咀嚼着手里的馒头,撕下鸡腿来放进沈京墨碗里。 她爱吃肉,烤鸽子、烤麻雀、烤兔子,她都喜欢得紧。 陈君迁记得她的喜好,烧鸡身上的嫩肉都撕下来给了她,剩下一块发柴的胸口肉,他才夹过去吃起来。 刚吃完,碗里就多了一条鸡腿。 陈君迁一愣,抬头看她,顺手把鸡腿夹回给她,可筷子还没伸到她碗里,就被沈京墨拦下,鸡腿在空中来回推拉一番,最后又回到了他手中。 “我不想吃肉。”她简单地解释了一句,没再多说。 “不用让给我,我吃别的一样能……” “我真的不想吃,不是体谅你,”沈京墨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角,将碗推到陈君迁面前,“这些都是你的。” 那些肉她碰都没碰过,全都原封不动地留给了他。 陈君迁没动筷。 沈京墨看了他两眼,干脆拿起鸡腿来塞进他嘴里,最后重复一遍:“我现在真的不爱吃肉,以后家里的肉都是你的。” 喂饱了陈君迁,沈京墨洗了碗筷,看了看晴朗的天,对陈君迁道:“大人要是困了就回屋里歇歇晌,我出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 “我陪你一起?”昨天晚上出了那样的事,他只觉得这山上都是洪水猛兽,实在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 沈京墨眼神闪躲,也没解释,留下一句“不用”,就匆匆出了门。 陈君迁腿脚不便,刚走到屋门口,就只来得及看见她关上院门时一闪而过的衣袖。 半个多时辰后沈京墨才轻手轻脚地打开院门,却没回屋,拎着水桶径直走进了厨房,将门关了起来。 陈君迁并没睡着,听见动静便起了身,等了许久,沈京墨提着一桶温水走进来给他擦身。 他乖乖被她按坐在凳子上,沈京墨关好房门,让他脱衣:“我先给你擦背,剩下的你自己来。” 陈君迁没说话,脱掉上衣,只着一条里裤坐在那儿,目光紧跟着沈京墨而动。 她洗净巾子后拧干,站在他背后轻轻擦拭。 这些天她日日帮他擦身,陈君迁身上干净得很,只是昨晚毕竟沾过血,不擦洗一下她心里总觉得别扭。 她垂着眼,没有注意到陈君迁正转过头来打量着她。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潮气,像是刚刚沐浴过,可衣裳却没换,裙摆蹭着些许黑灰。 也不知她方才去了何处,怎么弄了一身灰回来。 但想起她出门前不肯告诉他去向的模样,陈君迁没有追问,静静等她给他擦完背,把巾子塞到他手里。 他自己擦洗起来,她则背对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将脏的丢到篮里,打算和他的一道去洗。 陈君迁的衣裳搭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沈京墨伸手去取,手腕却被他一把攥住,不等她有所反应,他稍一用力,把她拉到了他腿上。 巾子被他丢进了桶里,“噗通”一声溅起几点水花打湿了桶边缘的地面。 他身上尽是温热的水迹,潮湿得让她不肯靠近,推搡着他的胸膛就要起身:“你腿这样,压坏了怎么办,快放开。” 陈君迁笑她也不会找个像样点的理由,搂紧了她的腰:“你这点儿分量能压坏什么?” 他说着就去抓她的手,展开她的掌心,看着上面新添的几道细小的、像极了擦伤的血痕,再看看一些已经愈合,颜色也淡了许多的旧划痕和磨出的小水泡。 昨夜他没看清,如今才发现,短短半个月,她的手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陈君迁的眼神变了又变。 沈京墨忙把手攥了起来不再给他看:“现在是不大好看,过几天我找张老先生要些药膏涂一涂,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得和之前差不多了。” 说罢怕他心里不好受,她又笑着蹭蹭他的肩,又装出一副刁蛮大小姐的样子“命令”他:“心疼我就快点养好身子,以后还是你伺候我!” “好。” 沈京墨一愣。她只是开开玩笑,他怎么答得这么认真? 她吃吃笑出声来,陈君迁却还是那副心疼地皱眉的表情。 沈京墨忍不住想逗逗他:“我突然想起来,先前在长寿郡时,大人说还不如让我跟他走了。既然大人舍不得我过这样的苦日子,那不如送我去上京找伯鸿哥哥好了……” 话未说完,环在她腰间的手臂陡然用力,将她迫向他。 陈君迁满目醋意地盯着她的眸子:“你叫他什么?” 沈京墨怔了一下,她原以为他会因为她说要去找傅修远而牵动情绪,却不想他关注的竟然是她的称呼。 “伯鸿哥哥啊,他字伯鸿,关系亲近的人都以字来称呼对方,我从小就这样叫他呀。”她故作不懂他不悦的原由,偏偏去解释些无足轻重的东西。 “他大你几岁?” “三岁。” 他眼眸微眯:“那你怎么从没这样叫过我?” “我为何要这样叫你?”沈京墨笑着环住陈君迁的脖子,“叫‘大人’不好么?” “我想听。”先前的低沉情绪被抛诸脑后,他现在只想听她也这样叫他一次。 沈京墨摇头:“不叫。” 陈君迁凑过来猛地亲了她一口。 她还是摇头。 他又亲,仿佛她不松口,他就不住嘴。 沈京墨让他亲得没招了,只好在他又一次凑上来时抬手抵在他唇上:“好好好,叫,叫行了吧?” 陈君迁满意地仰头看着她笑,等着听她唤他一声哥哥。 “不过……”沈京墨突然将手覆在了他眼上,“你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叫。” 陈君迁便乖乖合上眼,睫毛扫过她的掌心,有些发痒。 沈京墨将手指微微张开,透过指缝确定他闭着眼睛,她清了清嗓子,作出一副马上就要开口的样子。 陈君迁嘴角忍不住上扬。 下一刻,他却感到腿上一轻。 沈京墨猛地站起身来,在他反应过来前扯过他的脏衣服跑了出去,直到跑出屋子,才回过头来嬉笑着冲他喊:“我去洗衣裳,你不许跟来!” 被她戏耍一通,陈君迁哪肯罢休,当即就要来院里抓她。可他腿脚还未恢复,她却比以往更加灵活,他哪里能抓得到? 跑累了,他只好搬出板凳,坐在院里看她。等她搓衣裳搓得累了,他将水盆和衣服接过去,蹲在她眼前继续洗。 他走过来时,她警觉地看了他一眼,直到得了他“不会抓她”的保证,才把东西交给他。 沈京墨抱着膝盖看他洗衣服。他的动作很娴熟,洗得也干净,她看着看着,恍然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一年前,刚刚到葡萄村时,他们两个也蹲在东屋的地上,她看着他洗她那只踩了白灰砂的绣鞋。 那时她觉得无望的日子,如今竟也教她怀念。 陈君迁很快就把几件衣裳洗净拧干,倒掉盆里的水,把干净衣裳放了进去。 衣服刚刚脱离手心,他的手就闪电般地抓向沈京墨的手臂。 却没想到沈京墨早有防备,躲过他的“偷袭”,抱着盆跑去晾晒,还得意地朝他做了个鬼脸。 陈君迁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迅捷,转念一想,大概是她太过了解他,猜到了他会做什么。 接下去的半天,夫妻二人在院里屋里玩起了攻防。沈京墨洗菜,陈君迁就悄悄靠近,突然扑过来抓人,她却像是早就看穿他的心思一般,总是在最后一刻灵巧地溜走。 你追我赶了一下午,他竟一次也没逮到她,倒是把腿练得灵活了不少。 直到天色渐晚,两人暂时“休战”。沈京墨在陈君迁的指挥下做出了一顿像模像样的晚饭,味道平平,但他都吃光了。 饭后,陈君迁主动抱起碗筷去洗。沈京墨没和他客气,打打闹闹一下午,她早都累了,趁他洗碗时去洗漱了一番,随后早早躺了下来。 陈君迁洗漱完回屋时,她已经快要睡熟了。 他站在床前看着她恬静的睡颜,轻手轻脚地去关门落闩,接着爬上床来,和她钻进同一条被子里,脸对脸躺下。 他太久没看见她了,以至于清醒以后,他的目光就只想在她身上停留。 盯着她瞧了半天,陈君迁屏住呼吸,在她脸上轻轻落下一吻。 离开时,他发现了她嘴角一丝努力克制的笑意。 陈君迁顿时明白过来,她压根没睡,之所以装睡,大概是怕他再缠着她叫哥哥。 白天他抓不住她,现在她就躺在他面前,他哪能这么轻易放过她。 陈君迁一把揽住沈京墨的腰把她带进了自己怀里:“既然没睡,那……” 话刚说了一半,幽幽夜色中,突然响起了女子富有节奏的呻吟,透过后墙隐约却又清晰地传到两人的耳朵里。 刚刚睁开眼睛的沈京墨脸蓦地红了。 第104章 叫了 哥哥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48节 女人的声音一直没有停下,反而愈发高亢嘹亮,惹人躁动。 沈京墨皱了皱眉,压低声音对陈君迁解释:“晌午我出门时,看见有人搬进旁边那座院子,像是一大家子人,其中有两对夫妻……” 后面的话她就没必要再说了,反正他都已经听见现场了。 沈京墨面露尴尬之色,等了一会儿,见动静还未消停,她咬咬唇,伸手捂住了陈君迁的耳朵:“别听了,睡吧。我明日想办法提醒他们一下。” 陈君迁学着她的样子,也捂住了她的耳朵。 可那声音还是一个劲儿地往耳朵眼里钻,再怎么捂着也没用。 好不容易挨到隔壁偃旗息鼓,沈京墨刚松了口气,那边就又传来了动静,没过多久就再一次折腾了起来。 这次甚至还有不甚结实的床板撞在墙上的声音,夹杂着些许带了口音的说话声。沈京墨也不想听,可她现在已经能听懂南方三郡的乡音,就算想要听不懂都不行。 隔壁院子那一家人应该也是从战火中逃出来的,小夫妻流离失所,已有一段时间不曾亲热过,如今终于有了个安全的容身之处,待到其他人歇下就忍不住了,干柴烈火一碰就着,还不知要烧到何时。 沈京墨愤愤地紧闭双眼,把脸往被子底下一埋,心想他们再闹上一会儿也该累了,她就这样闭上眼什么都不想,怎么也能逮着个清静的当儿睡过去。 可陈君迁却不是这样想的。 沈京墨刚闭上眼,就发现那床板撞墙声变得更明显了,陈君迁原本捂着她耳朵的手,却不安分地落在了她的腰间。 即使隔着一层中衣,她也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灼热。 沈京墨慌忙抬眼看向他:“你就别添乱了……” 知道这墙壁隔音不好,她刻意压低了嗓音,只用气音说话,这句话说起来少了几分气势,反倒更显娇柔。 陈君迁干脆翻身将她压下,同样压低声音问她:“你睡得着?” “我……”犹豫了短短一瞬,沈京墨决定撒个小谎,“我能。” “我不能。”陈君迁接完她的话,低头就吻了下来。 自从长寿郡被围,他们也有快两个月没亲热过,沈京墨哪能受得了他这样急切的吻法,没两下腰便软了,脑袋也嗡嗡发麻,手臂不由自主地环上了他脖颈。 但她还是很快找回了理智,轻轻推他:“你才刚醒,身子虚,腿也不方便,要不算了……” 陈君迁握住她的手腕继续吻她,边吻边反驳:“腿不好才要多动,正好让你看看我到底虚不虚。” 沈京墨被他逗笑,他便趁势吻得愈发深入,直吻到她脑袋发懵才许她喘息片刻。 借着这片刻机会,她提醒他:“这儿可没鱼泡。” “又不是没用过别的法子。”不进去,他照样能伺候好她。 沈京墨却向旁一躲,连连摇头:“你没刮胡子,扎腿。” 他昏迷这些日子,下巴上的胡茬长出不少,昨晚她就摸过,那长度已经有些扎手了,今日她肯让他亲,已经很不错了,可他要想亲些别的地方…… 想也别想,她最怕扎。 陈君迁听了一顿,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的确有些扎手:“你白天怎么没提醒我?” 沈京墨瞪他:“提醒你好让你干坏事?” 陈君迁反驳:“怎么是坏事,明明是你我都舒服的好事。” 沈京墨伸手去捂他的嘴。 陈君迁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拽了起来,扶着她的肩,让她两手撑在窗沿上。 这间屋子的床就摆在靠门这侧的窗下,虽说窗子锁着,可明晃晃的月光还是能透过窗纸照亮了窗下这一小块地方。 沈京墨还没弄明白他要如何做,陈君迁炙热的胸膛就贴上了她的背,两手按在她大腿两侧让她并紧。 沈京墨脸色胀红,但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这样也好,至少不必担心会怀孕了。 陈君迁憋了快两个月,开始怕吓着她,还想放温柔些,可很快沈京墨压抑的闷哼就从她捂着嘴的指缝中漏了出来,他一听便再也忍不住,大开大合地自由发挥去了。 一折腾就是一刻多钟。 这法子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不能任意调换位置,偏他时间又久,沈京墨跪得累极了,腿还得用力并紧,连带着腰都在发抖。 她仰着脸,透过窗纸,看着天上模糊的一轮明月被窗格分成几块,最后又汇聚成了一团颤抖不停的光斑。 …… 陈君迁拿过衣服来给她清理的时候,沈京墨已经没有一点动弹的力气,趴在窗沿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山上入夜不让生火,凉水又太冰,陈君迁只能简单给她擦擦,等天亮之后再烧水清洗。 擦完,他把衣服一丢,一手托住她小腹将她捞进怀里,从腰向上,沿着脊柱一点点啄吻,直到在她光滑的肩头轻咬一口后,他把下巴搭在她肩上,和她同频喘息。 沈京墨靠坐在他怀中,凭他给予的支撑才没有滑躺下去。 两人紧紧抱了一会儿,等汗落得差不多了,她钻进被子,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 隔壁的小夫妻不知何时就停止了,沈京墨昏昏沉沉地想,要不是她一直紧掩着嘴,三更半夜扰人清梦的没准就是她了。 陈君迁也在她身后躺了下来,却还不觉得困。他和她贴得极近,一低头就能吻到她露在被子外面的肩。 他不知餮足地又亲了她好几下,沈京墨困得厉害,反手推他,却被他握着手臂转过身改为平躺。 他半支起身子覆在她身上,趁她困得无法思考,一边亲她,一边在她耳边低声说话,想要诱哄她叫一声“哥哥”。 沈京墨是困,可也没困到那种地步,推他两下见推不动,便睁开了眼瞪他。 “这都一整天了,你怎么还记着这事儿?”她不过就是随口一叫,他还惦记上了。 “他才大你三岁,你就叫他哥哥,我大你七岁,你叫我两声哥哥不过分吧?” 沈京墨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哪里怪怪的,但她没力气纠正他,手指戳戳他的胸膛,边戳边道:“人家有字,而且字还好听,我叫伯鸿哥哥叫着也开心。你又没有字。” 寻常百姓有些连名都不会起,随便叫个猫啊狗啊、老大老二之类的,还有用生辰日期做名的,总之能知道叫的是自己就够了,至于什么字、号,压根用不到,自然也不会费脑筋去起一个。 “没有字,你叫我的名也可以啊,”陈君迁不依不饶地在她唇上咬了一口,“我的名也好听。” 这话倒也没错,他的名的确好听。 沈京墨微微眯起眼睛来,问他:“当真要我这样叫?” “嗯,不叫今晚就别想睡。” 见他这样“威胁”,沈京墨只好妥协。 她环住他的脖子:“好吧,说好了,我叫了你就放我去睡觉。” 陈君迁“嗯”着点头。 沈京墨手臂微微用力,把他拉向自己,唇贴在他耳边,在陈君迁满心欢喜的期待中,轻轻唤了他一声—— “黑枣哥哥。” 陈君迁脸上的笑容一僵,猛地来挠沈京墨腰间的痒肉。 沈京墨想躲已经来不及,痒得笑个不停,只好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往他怀里贴,腰肢左扭右闪,嘴上却还不肯服软:“大人非要我叫,现在又来欺负我!” 陈君迁知她是故意的,只是她贴得他太近,他的手施展不开,于是低头去咬她的耳尖:“重新叫。” 沈京墨缩着脖子一躲,偏过头来对上他的眼:“原来大人还想多听几次?好呀!往后我每日这样叫你三百遍,听习惯就好听了。黑枣哥哥,黑枣哥哥?黑枣哥哥!” 第四声还没叫出来,她的嘴就被陈君迁狠狠堵上了。 他一连亲了她三次才停下,“恶狠狠”地在她挺翘的鼻尖上咬下一口:“行啊,你叫一次我就亲你一次,一天亲三百遍,亲习惯就好了。” 沈京墨眼前一亮,像是抓到了他话中的漏洞:“那我不叫,你是不是就不亲了?” “想得美。”他又亲了一下。 沈京墨笑嘻嘻地在他怀里蹭了蹭:“既然叫也要亲,不叫也要亲,那还不如多叫几次,不然我岂不是很亏?黑枣哥哥!” 陈君迁眯着眼睛听她一连叫了好几遍,缓缓点着头,冲她露出一个假笑,躺了下去,一推她的肩将她转过身去,背对向他。 沈京墨大感意外,他竟然肯让她歇息了? 然而下一刻,他的手就扣住了她的膝窝。 沈京墨顿时被吓清醒了,她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她! 可她腿到现在还在抖,再来一次,谁吃得消? 她转过头去瞪他:“不许再……” 刚扭过脸,他的一条胳膊就顺势从她的脖颈和枕头之间的缝隙里钻了过来,回手扣住她的下巴,不容抗拒地吻她,另一只手按在她腿侧帮她施压并紧。 沈京墨这下连挣扎都来不及,他这次比前一次还要久,好在这次她能躺着,他要闹就随他闹去,她反正是撑不住要睡了。 只是沈京墨怎么也没想到,她好不容易睡过去没一会儿,就被这人闹出的动静给摇醒了。 她腿上满都是湿哒哒的汗,又酸又乏,再这样下去,明日他的腿是练好了,走不了路的就要换成她了! 听着身下的床板吱呀作响,沈京墨略有些懊恼地想,早知如此,还不如遂了他的愿,叫他一声君迁哥哥。 但今夜他这般放纵过后,她是绝对不会那样叫他了! 第105章 秋千 “那好看、懂事、会疼人的二十五…… 因着陈君迁初醒,沈京墨才得了这一日清闲,转过天她还是得去帮书生整理账册和杂物。 她起身时陈君迁还在睡着,大概是身体原本就未完全恢复,昨晚又太过放纵,累着了。 沈京墨下床穿衣的动静很轻,没吵醒他,热了些昨天剩下的饭菜,简单吃了几口后,把剩下的继续放在锅中温着,出门去了。 她出来得很早,太阳才升至半空,西边的天还残存着些许暗蓝色。 隔壁的院门开着,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坐在门槛上择菜。 沈京墨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昨日她一家住进这座院子时,她刚好拎着水桶回来。 看见她,沈京墨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昨晚的动静,脸顿时便红了。 她脚步慢了下来,有些犹豫地看看那姑娘,不知该不该去提醒她一声。可那种事她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 沈京墨咬着唇,踌躇半晌,还是决定不说了。 可她这一犹豫,那姑娘便好奇地看了过来,一眼便瞧见了沈京墨脸上尚未消退的红晕。 昨天搬进来时她就见过这位漂亮姑娘,只是当时兵荒马乱的,便没能与她认识。如今又在家门口遇见,这就是缘分。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49节 她当即朝沈京墨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来:“姐姐早呀!”她也不知道她们二人谁更年长,但沈京墨看上去远比她沉稳,想来应该大她一些。 沈京墨没想到这姑娘会如此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也回给她一个微笑。 “昨天我们就见过,没想到今儿又遇见了。”姑娘笑着搭话。 沈京墨顿了一下,笑道:“我就住你旁边的院子,出来进去的,肯定常遇见。” 姑娘“哦”了一声,随即脸上的笑容却是一僵,眼神略显闪躲,不敢再大大方方地直视沈京墨:“我还以为隔壁没人住……” 说着,她的脸也红了。 这下她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沈京墨看见她时脸上会浮现出两团红晕了。 早知道隔壁有人,她昨晚就收敛着些了! 沈京墨见她那副神情,就猜到她在想什么了,没再多说话,只是与她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说自己还有事做,须得离开了。 - 昨天她没去干活,今日便特意早到了一会儿。收拾了半个多时辰,书生才带着儿子过来,看见她那间屋子开着门,愣了一下,但也没说什么,叮嘱儿子就在院中玩,不要到处乱跑后,便进屋去做自己的事了。 沈京墨听见了屋外的动静,但没理会。 虽说当初就算没有书生,罗三也不会放过葡萄村的人,但他毕竟帮助过罗三,沈京墨没办法不对他心存芥蒂。 所以这些天她都是自己做自己的事,尽量避免与书生碰面,免得大家都不自在。 收拾了没一会儿,院外突然传来了和尚爽朗的笑声,听上去似乎是在逗书生的儿子玩。 沈京墨循着声音下意识地抬了下头,就看见和尚站在她门口笑:“妮子,我和你洪大哥今儿要进城一趟,你有没有啥需要的?” 有些东西寨子里可以自给自足,比如肉和菜这些山里能打到、地里能长的,可像盐巴、布匹之类的,就得有人定期去燧州城采买才行。 沈京墨知道他们会定期下山,却不知就是今天,和尚冷不丁一问,她一时还真想不到有什么可买的。 思来想去,她对和尚道:“程大哥要是顺路,可否帮我买几本书来?兵书也可,诗经也可,话本一类的闲书亦可。” 和尚有些意外地挠了挠光秃秃的头顶,山上百十来号人,从没有一个提过要买书,他去了好几趟燧州城,都不知道那里的书铺门朝哪开呢。 “妮子,大哥不识字,没法挑。要不这样,你想看啥你就写下来,到时候让老板直接给你拿。” 沈京墨笑了笑:“是我疏忽,程大哥稍等片刻。” 她找来纸笔,写下一串书名,待墨迹干透,交给了和尚。 和尚把纸叠起来往胸口一塞:“得嘞!诶妮子,你白天这么忙,要这么多书,啥时候看啊?”寨子夜里又不让点蜡烛。 “不是我看。我郎君身子尚未恢复,怕他闲得无聊,买来给他看的。” 虽说陈君迁现在没仗可打,但他之前的兵书还未看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接着读下去,也算有始有终。 和尚一听乐了:“你们读书人真有意思,伤成那样了也不能断了顿。你不给自己买点儿啥?” 沈京墨摇摇头,和尚便走了。 他一走,露出了站在门框旁边,睁着一双大眼睛偷偷看她的小男孩。 书生的儿子还小,不懂他们大人之间的事,虽然爹说过很多遍,不让他去打扰对面屋里的漂亮姐姐,可他还是忍不住。 见沈京墨看了过来,小男孩转过身去哒哒哒地跑开了。 * 快到晌午时,沈京墨放下手头的账册,回去用饭歇晌。 一进院,她发现厨房里静悄悄的,心道陈君迁若是醒了定会起来做饭,不该到了这时候还不生火。 难不成是不舒服了,到现在还没起? 沈京墨心里一紧,赶忙往屋里跑去。 推开屋门,正好与桌旁摆菜的陈君迁对上视线。 她这才放下心来,低头一看桌面,惊讶道:“哪儿来的这么些好菜?” 桌上鸡鸭鱼肉小青菜什么都有,色香味俱全,就连馒头也做了花样,丰盛得像要过年了似的。 “大人不会一上午都在做菜吧?”沈京墨净了手,惊喜地坐到桌前,拿起筷子都不知该先吃哪一道。 陈君迁和她一起坐下,一边给她夹菜一边笑道:“不是我做的。隔壁那户人家祖上是御厨,他们家男人都会做饭。据说寨子里有些无儿无女的老人家,自己做饭不方便,便找了这么一家会做饭的来。咱们住隔壁,正好沾沾光。” 沈京墨听他解释完,不禁颇感意外,毕竟她刚上山时盛流云就说过,流云寨不养闲人,没想到她竟会好心收留无儿无女的老人。 看来这位大当家也不像她自己说的那么冷血。 这顿饭沈京墨吃得很舒心,虽然鸡鸭鱼肉她还是一口没碰,但那几道青菜都做得有滋有味,她没忍住就着菜吃完了一整块馒头。 陈君迁一开始还笑着看她吃饭,吃到后头,他就皱了眉:“以往我做菜你顶多吃半个馒头就饱了。要不我明儿跟隔壁学学厨艺?” 沈京墨啃馒头的嘴一停,夹起一筷子青菜喂到他嘴里:“行啊,那我以后可有口福了。” 吃完了饭,陈君迁把碗筷一收,拉着沈京墨往院里走。 院子一角有两棵树,树中间盖了一块很大的布。沈京墨刚回来时就注意到了,但没来得及掀开布看看下面究竟是何物。 来到白布前,陈君迁松开她的手,扯住白布一角,回头看她:“猜猜是什么?” 沈京墨猜不出来,摇了摇头。 陈君迁笑了,两手用力一拉,白布哗啦啦地落了下来,露出一架插满了鲜花的秋千。 沈京墨顿时张大了双眼:“你做的?” 陈君迁点头,走到秋千后面,把秋千推向她:“不坐上来试试?” 沈京墨抬头看了看拴在树上的麻绳,陈君迁立刻向她保证:“绝对结实,连我都撑得住。” 他都这么说了,她还有什么不敢的? 沈京墨提起裙摆坐了上去,等她抓好两侧的绳子,陈君迁便轻轻推起她来。 秋千架上和麻绳缝隙中插着五颜六色的野花,轻轻一推,花香随着徐徐清风扑面而来。 沈京墨闭上眼,深深嗅着花香味。 正午的太阳有些热,可树下却凉快,她不停荡高又落下,落下又荡高,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陈君迁看着她笑,眼中也满是笑意。 玩了没多久,院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响动。 沈京墨睁眼看去,才发现竟是书生的儿子。小男孩躲在门后,只露出半张脸来,羡慕不已地看着她的秋千。 见她停下来,小男孩扭捏地横跨一步露出整个身子来,小声说他也想玩。 山上小孩不多,书生每日忙着整理账册,就把他丢在院子里,连个一起玩的人都没有。 沈京墨看着小男孩亮晶晶的大眼睛,跳下秋千,招招手让他进来。 小男孩一愣,立刻笑了起来,小跑进院里爬上秋千,转头看向她,示意她来推他。 沈京墨没有拒绝,走到小男孩背后轻轻把他推了起来。 陈君迁被冷落在一旁,略有些不满。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他特地等她离开才起身,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扎好这个秋千,想陪她放松放松,可她才玩了没多久就被别人抢去了。 沈京墨倒是没注意陈君迁的表情。这秋千是为她做的,绑得稍微高了些,她怕一不留神把小男孩摔着,因此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 一开始小男孩还有些腼腆,到后来便玩得高兴了,一遍遍喊“再高点再高点”,直到沈京墨快没力气了,他才停下。 跳下秋千,小男孩扑向沈京墨,抱着她的腿,睁大了一双清亮的眸子看她:“姐姐好好,我想要姐姐做我娘!” 一旁的陈君迁顿时黑了脸。 沈京墨看了看陈君迁的表情,蹲下身对小男孩笑:“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了,否则这位哥哥可要生气咯。” “姐夫。”陈君迁沉着脸纠正道。 沈京墨抬起脸来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揉了揉小男孩的头发:“快回去找你爹爹吧,以后不许一个人乱跑,听见没有?” 男孩还小,自然是听不懂的。但他很听话,小小的身子扑进沈京墨怀里,松松抱了抱她,而后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他们的院子。 沈京墨目送着他消失在院门口,站起身来看向一脸不悦的陈君迁,抬手捏了捏他的脸:“他才多大,你和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陈君迁还是不高兴:“你不是不喜欢孩子?” “谁不喜欢孩子了?我只是怕生!而且也不喜欢孩子哭闹。但是漂亮懂事又可爱的孩子,那就不一样了!就像可爱又不乱叫的小猫小狗,我都喜欢得紧!”沈京墨仰着头晃了晃脑袋。 陈君迁听罢,一把揽过她的腰把她按进怀里,问:“那好看、懂事、会疼人的二十五岁男人,你喜不喜欢?” 沈京墨咬住唇,眼睛左右乱转:“这个得看心情。” 她刚说完,他就猛地将她抱了起来,转身往屋里走去:“我有办法让你心情好。” “大白天的你别胡来!” “谁要胡来?”陈君迁低头看她一眼,一本正经道,“我抱你去歇晌。” 第106章 特别的日子 “一年前的今天,我在武凌…… 沈京墨一点也不信他没动那些心思,陈君迁刚把她放到床上,她就往床里一滚,一脸警惕地盯着他。 陈君迁把屋门关好,脱鞋上床,躺在了床铺正中间。这床原本也不大,就算沈京墨贴着墙根躺,也躲不了多远,陈君迁一伸手就把她捞进了怀里。 她就知道!这人每回嘴上都说得正经,手可一点都不客气! 沈京墨正要说他,却见陈君迁乖乖闭上了眼,把她的脑袋往怀中一按:“知道你觉得我好看,那也不能白天就乱来。睡觉。” 埋在他胸口的沈京墨:…… 这人惯会倒打一耙! 不过陈君迁这次的确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抱住她之后就再没乱动,似乎真的只是想歇个晌。 沈京墨在他怀里安安静静地躺了一小会儿,觉得他应该睡着了,小心地挪动身子从他怀里出来。 抚在她背上的手微微施力将她按了回去,发顶被他轻轻吻了一下,陈君迁的嗓音带着半睡半醒时的含糊微哑:“干什么去?” 沈京墨身形一顿,抬手推了推他:“热……”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50节 眼下都快五月了,就算流云寨比葡萄村地处偏北,又建在高山顶上,晌午时分天也热起来了,他抱得她这么紧,热气散不开,闷得她脸都红了。 陈君迁听完睁开了眼,不满地看向她:“那小孩儿你都让抱。”说完反把她抱得更紧了。 沈京墨这下听明白了,忍不住气笑出声:“大人现在怎么什么醋都吃?厨房有醋,去吃够了再回来。” 陈君迁耍混不撒手。 沈京墨拿他没办法,只好又陪他躺了一会儿,才拍拍他的手臂:“我真的该起了。” 她语气平淡且认真,不是先前与他玩闹时的样子。陈君迁不知道寨子里是不是有规定,但她歇晌的时间也太短了。 他没有立刻松开她,顿了一顿才平躺过去,让她枕在他胸口,搂着她不想放开:“以前我在县衙,每天放值才能看见你。现在你天天忙着整理账册,我又得等你结束才能看见你。咱俩什么时候才能整日都在一起。” 沈京墨听着他叹气,笑着支起身亲亲他的脸:“那有什么办法,我要努力干活养你呀。” 他还没完全恢复,不宜操心劳力,他们夫妻要留在流云寨,只能靠她。 “等到咱俩吃喝不愁、也不用顾虑打仗的那天,兴许大人就能梦想成真了。” 沈京墨这话说起来轻松俏皮,陈君迁却更觉得心疼。他说过要给她买大宅子,要带她回上京过好日子,可现在却还要她如此辛苦。 他深深看了她一会儿,仰起头来亲她。 “哎!”沈京墨向后一躲,指尖按下他的下巴,“你再睡会儿,醒来以后,借把刮刀把胡茬刮掉,不然不许亲我。” 陈君迁试探着往她面前凑,都被她用力抵住了。他反复偷袭了几次都没成功,只好松开力气跌回枕头上,哀哀怨怨地看着她。 沈京墨才不管他是什么表情,笑了他两声,起身下床理好头发出门去了。 * 流云寨里乱七八糟的杂物很多,有的已经很有年头了,上面落满了厚厚一层灰,沈京墨得把东西清理干净,分门别类,再编写一本名录账册,看似简单,可实际做起来却很耗时间。 除了整理账册,她偶尔还要帮寨子里的人缝补些衣裳被褥,加上她性子和善,人又漂亮,愿意找她帮忙的人就更多了。 沈京墨并不介意别人来麻烦她,相反,她觉得这样更好——与她交好的人越多,她在流云寨的日子就会过得越好。 今日下午也不例外,她忙得脚不沾地,直到暮色四合。 山上没有蜡烛,要是回去得晚了,她和陈君迁就要摸黑吃饭了。沈京墨可不想那样,见天色暗下来了,便匆匆往回家走。 走出账房的门,陈君迁已经在门外等着她了。 沈京墨一喜,小跑到他身边问他怎么来了。 陈君迁握住她的手:“天快黑了,来接你。” 她笑:“这才几步路,我又不会丢。”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解释。 到家后,沈京墨更惊讶地发现,短短一下午的时间,陈君迁竟将屋中所有的家具摆设全都换了个位置。 原本靠在窗下的床被挪到了旁边的墙下,角落里的柜箱放到了后窗下面,先前床的位置如今放上了一张小桌,乍一看,竟与他们在葡萄村的屋中摆设一模一样。 沈京墨站在门口愣了一下:“又是做秋千,又是折腾这些,你打算在这里常住?” 陈君迁催她赶紧吃饭,坐在饭桌前他才答她:“我没那个打算。但今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所以要隆重一些。” “什么日子?” 陈君迁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沈京墨边吃边想,可饭都吃完了,她也没想起来今天有何特别之处。 陈君迁吃得快,等她吃完,他去洗碗。 沈京墨今天着实累得不轻,洗漱过后就上床了。 她小睡了一会儿,陈君迁才锁好院门回屋来,洗漱过后也钻进了被子里。 沈京墨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到身边床板一沉,还没等陈君迁躺好就闭着眼摸到了他怀里。 陈君迁抱着她调整了下姿势,好让她枕得更舒服些。 她的额头刚好抵在他下巴上,沈京墨伸过一只手来在他光洁得没有一丝胡茬的下巴上满意地摸了半天,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你再不告诉我,我可就真睡了。” 陈君迁低下头来,对上她困顿朦胧的双眼,笑了一声:“一年前的今天,我在武凌山上遇见你。” 沈京墨愣住了。 她眨眨眼睛,困意似乎随着他的话消散了些许。算算日子,她的确是四月底去到永宁县的。 可一想到他今日的种种表现,她又不禁笑他:“第一次见面的日子而已,这也值得庆祝?那从今天起,往后每天都可以庆祝了,第一次让你牵我的手,第一次让你和我同住一室……” “那就每天都庆祝,庆祝完一轮,再庆祝第二轮。” 沈京墨在他胸口轻轻拍了一巴掌,笑着嗔他:“才不要,想想都累。” “那就庆祝重要的日子,”他记得她说过,沈府最重要的日子有三个,她和她娘亲的生辰,以及她爹娘成亲的日子,“我们也这样?你我的生辰,还是成亲那天。” 沈京墨想了想,离他的生辰还有大半年,她的就更远了,只是成亲的日子…… 就是六天后。 她躺回床上沉思。 一晃一整年都过去了,她怎么觉得才嫁给他没多久呢。 既然是两人的大喜之日,她肯定得送他些什么。过去母亲会绣条手帕送给父亲,可他又不爱用,再说眼下也没有好料子给她挑,就算有,她大概也无暇去绣。 要是送他些别的…… 他似乎又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吃穿他都不挑剔,附庸风雅的爱好他更是没有。 苦思冥想半晌,她也没想到送他什么好,干脆直接问他:“大人喜欢什么?” “你啊。”他答得干脆。 沈京墨无奈:“不是说我。是问你喜欢什么吃的,还是想要什么用的,或者爱做些什么事……” 话说到一半,见他要开口,她立马瞪他一眼:“不许说我!” 陈君迁闭嘴了。 片刻后,他笑问:“在想六天后送我什么礼物?” “你都提示得如此明显了,我能听不懂嘛。” 她最不擅长的就是给人挑礼物,尤其是碰到陈君迁这种除她之外“无欲无求”的,就更无从下手了。 她躺直身子,盯着亮堂堂的窗户继续想。 正思考着,眼前突然就黑了下来。 陈君迁掀起被子,把她从头到脚都盖住,他也钻了进去。 屋中静悄悄的,被浪翻滚一阵后,底下传来她闷闷的声音:“身子还没大好呢,今早都起晚了,还不悠着点儿?” “明天休息,今天不行。今天特殊。” 听他鬼扯,他就是馋,而且明天肯定又会找些别的借口纠缠她做这事。 但他今天的理由实在让她不好拒绝,沈京墨在他胳膊上掐了两把,反倒半推半就地让他把衣裳给脱了去。 过了好一会儿,被子突然被掀开,陈君迁赤着身子下了床。 沈京墨从凌乱的被子底下探出头来喘息,借着月光,瞧见他从水盆里捞出了一个泡软的鱼泡。 她一怔:“哪儿弄来的?” “隔壁中午杀了鱼。”他边说边回到床上,戴好后,又把被子一拉,蒙在了两人身上。 被底漆黑闷热,沈京墨昏昏沉沉地回想起中午吃鱼时他那副高兴的表情。 闹了半天根本不是因为有鱼吃,是因为有她吃! - 这一夜因为有了宝贝鱼泡,陈君迁像是好不容易摆脱了约束,把她翻过来折过去,什么手段和花样都使出来了,折腾了好半天才完事。 他最后一次去洗鱼泡的时候,沈京墨忍着周身的酸软,把被子裹在身上,死死压住边沿,再也不肯让他进来。 反正天渐渐暖和起来了,他就算不盖被子也不会冻着。 陈君迁知道她是真受不了了,没再乱来,安分地在她身边躺下。 等到后半夜沈京墨热得厉害,睡梦中把被子踢到一旁,他一伸手,把人捞进怀里美滋滋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沈京墨醒后,看着盆里漂来漂去的鱼泡,想起陈君迁昨晚那一桩桩“恶行”,没理会他的讨好和索吻,瞪了他一眼,扣好衣领处的衣扣,遮住脖子上的红痕。 她暗暗下定决心,今晚说什么也不会再让他得逞! 第107章 可疑 她似乎有事瞒着他 两天后,下山采买的和尚终于回来了。 他挨家挨户去送买来的东西时,沈京墨在账房里就听见了他爽朗的笑声。 她忙着做自己的事,没有去听院外的动静,可和尚嗓门大,话音还是传到了她耳朵里。 “今儿不是该打猎了么?老王那懒蛋又跑哪儿去了?” 听见“打猎”二字,沈京墨写字的手一顿,侧耳去听他们的对话。 “不知道啊,找了他一早上了,屋里也没见着,同院人说有几天没见着他了,我这不挨个问问,看有没有人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嘛。” 他们说的老王是谁,沈京墨不知道,但如果她猜的没错,八成就是前些日子闯入她院中的那个男人。 “滴答”,笔尖上一滴墨掉在了账册上,把她刚刚写好的字晕染得看不清了。 沈京墨忙收回神来,正在思考如何补救,一抬头,就看见书生沉默地站在她门口。 她的瞳孔瞬间收缩了一下,也不知书生在那儿看了她多久,虽然就算他看见了她出神,也不一定会联想到原因,但她还是下意识地目光闪躲了一下。 “有事么?”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无波无澜。 书生看了一眼身后,门外有人探出头来,往屋里瞧。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51节 “寨子里有个姓王的猎户不见了,他们来找人,想问问夫人是否见过。” 沈京墨眨眨眼睛,看看书生,又看向门外:“猎户?住在这附近么?” 言下之意是她只认得住在附近的人,而且也不知道什么猎户。 门外那人走了进来,站在书生旁边,给沈京墨描述起王姓猎户的长相来。 沈京墨这下确定了,他们要找的就是被她丢下悬崖的那个男人。 她听完来人的描述,一脸无辜地摇摇头:“不曾见过。” 来人犹豫了片刻,又问:“夫人真没见过?” 姓王的是个色胚,遇上沈京墨这样的美人,就算她已嫁做人妇,也肯定会想办法调戏一番,她不该没见过他。 沈京墨还是摇头:“我除了在账房做活,平日极少出门,就算有人来找,也多是老人和姑娘家,的确不曾见过什么猎户。” 来人似乎还是心存疑惑,正要再问些什么,一旁的书生开口了:“王正不安分,以往也不是没有偷偷下过山,想也知道他这次又是去做何事。” 上个月王正就因为私自下山逛花楼挨了罚,这个月他还敢这样? 来人不大信。但一想到那色胚的德行,似乎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这个死人。等他回来,我非揍他一顿不可!今儿要进山,他不在,得少猎多少猎物?”来人重重叹息一声,转身走了。 那人走后,沈京墨看了书生一眼,没有与他说话,低下头去继续整理账册。 书生在门口默默站了一会儿,走过来,帮她处理起账册上的墨迹。 沈京墨在一旁看着,轻轻道了声谢。要是他不帮忙,她就得把这一页重新誊抄一遍,又要浪费许多时间。 书生头也没抬:“夫人一家于我有恩,亦善待我儿。我说过,会尽我所能帮助夫人与陈大人。” 沈京墨怔了一瞬,抬眼看他。 她总觉得他刚才这番话,并不单单是指帮她清理墨迹这件小事而已。 察觉到她的目光,书生将干净的账册交还给她,什么也没多说,退了出去。 随后小半天,沈京墨心不在焉,好不容易挨到晌午,她放下账册,脚步匆匆地回了家,将寨子里派人寻找王正的事告诉了陈君迁。 陈君迁也被人问询过,幸好有和尚为他作证,王正失踪后他才苏醒,两人压根不可能见过面。 “不用担心,就算他们找到尸体,也不可能联系到你我身上,更何况,你不是说过,这大当家只看重有价值的人,”陈君迁给毫无胃口的沈京墨夹了些菜,宽慰她道,“刚才他们问我身子如何了,会不会打猎。” 沈京墨一愣:“你如何回答的?” “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帮些小忙。” 陈君迁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菜,让她安心吃饭,他则继续说:“他们每过几天就会下山一趟抓些猎物回来,其余时候都很清闲。” 猎手在流云寨是很有价值的人,他越有用,他们在寨子里的日子就会越好过,她也不必每日那么辛苦,生怕做得不好便会失去这个容身之所。 而且她托和尚买的那些书也到了,做个清闲的猎手,他才有时间读。虽然他现在不是长寿郡的果毅都尉了,但多读些书总有好处。 沈京墨听他这样说,也没什么好反对的,他一旦成了猎手,那个王正还找不找的回来,对于流云寨来说也就不重要了。 她唯一担心的是他的身体吃不吃得消:“你才醒了几天,别太累着,程大哥他们很好说话,你再多歇息几天也没事的。” 陈君迁应下她的话,沈京墨才终于肯吃饭。 饭后两人只歇了一小会儿,沈京墨就照旧起身出了门。 她不在怀,陈君迁没兴致歇晌,干脆取了本书坐在屋门口读。 那是本兵书,以往他觉得这种书最是无趣,晦涩难懂就算了,还多是些他早就明白的道理,却没有任何实际运用的例证,看了也是白看。但经历过长寿郡被围后,他便改变了看法,如今家中有好几本书,他却最先选了这本来读。 晌午的太阳很烈,他坐在阴影里,也不免觉得眼睛酸痛。看了一会儿,陈君迁将书放下,打算休息片刻再继续,这一抬头,刚好瞧见和尚背着箭袋和弓走了进来。 “陈兄弟,我们上午人手不够,没打到多少猎物,现在准备再下山一趟,你来不来?” 陈君迁正想活动活动,便将书放回屋中,接过弓箭,跟和尚一道往外走。 路过账房门外时,他叫住和尚:“我跟我娘子说一声,省得她担心。” 走在前面的和尚转过身来,颇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但陈君迁没有看他,径直走进了账房,和尚只好闭嘴等他。 院里几间屋子都紧闭房门,她也不嫌热。陈君迁这样想着,推开了她那间屋门。 屋中没人。 他一怔,随即又推开其他几间房门,结果也都是空的。 陈君迁顿时慌了神。 她每天都不怎么歇晌,用过饭后很快便说要来账房整理账册,他以往只觉得她辛苦,却没成想她竟不在这里! 寨子里不全是好人,她万一…… 他转身跑出院子,直言沈京墨不见了,他要去找人,今日不能跟和尚他们一起去打猎。 和尚看着他一脸焦急之色,却是笑了。 “妮子没和你说她上哪去了?” “说来账房了,可里面没人。”陈君迁说完就要将弓箭还给和尚,和尚却没接。 “别慌,跟哥哥走吧,”和尚笑呵呵地说完,见陈君迁一脸困惑与忧虑,干脆拉了他一把,“走吧!” 看他那样子,似乎知道沈京墨去了何处,可问他他又不说,只神秘地看着他笑。 陈君迁彻底糊涂了。不过和尚这副不急不忙的反应,至少说明沈京墨没有危险,他这样安慰着自己,脚步却不由得加快,与和尚一道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上山那晚他昏过去了,没走过这条路,如今看着四周苍翠的山林,陈君迁却没有半点欣赏风景的心情。 和尚一路都在观察他的表情,看一次,脸上欣慰的笑就加深一分。 快到半山腰了,陈君迁还是没见到沈京墨的影子,不由得问和尚:“程大哥,我娘子她……” 和尚没说话,抬手一指前面。 陈君迁顺势看了过去。 小山道狭窄的转弯处,沈京墨提着小木桶,边低头上山,边擦着脸上的汗。 陈君迁忙小跑过去帮她提桶。 沈京墨本来在埋头走路,压根没注意到有人来,陈君迁伸手过来时把她吓了一跳,看清是他后,她的眼神又闪躲了两下:“你怎么来了?” “去打猎,想跟你说一声,结果你不在账房,”陈君迁看了看她来时的方向,“下山去了?” 沈京墨摇摇头,没有把桶给他:“要去打猎就早些出发吧,我这就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 “不用,”沈京墨接着往山上走,“这路我熟,你快去吧,别让程大哥久等。” 路过和尚身边时,沈京墨和他对视了一眼,和尚一脸老父亲看女儿的微笑,冲她点了点头。 等沈京墨走了,和尚拍了拍陈君迁的肩膀,拉他继续赶路。 他肯定知道些什么,陈君迁一边回头看沈京墨,一边询问和尚他俩在神神秘秘地做些什么。 和尚摇摇头:“妮子不说,我也不能说。” 陈君迁皱眉,却听和尚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啊,真是有福。” - 流云峰附近猎物不少,一下午过去,众人满载而归。 陈君迁猎到的尤其多,和尚本打算带他去大当家面前好好表扬一番,他却婉言谢绝了和尚的好意,迫不及待地回去找沈京墨。 此时天色已晚,他到账房时,沈京墨已经回家热好了饭菜在等他。 趁着天还没全黑下来,两人匆匆吃了饭。他刚放下筷子,沈京墨便抱起碗筷要去洗。 陈君迁一把将人抱到了腿上,箍着她的腰不让她走:“你这些天不好好歇晌,下山做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沈京墨不答,推搡着他的胳膊,“我要去洗碗。” 陈君迁手上的力气松了些,却没把她放开:“程大哥都和我说了,你还瞒着我?” 沈京墨一惊,但旋即就反应过来,笑他:“你少诈我,程大哥不可能说。” 陈君迁没想到她一下就看穿了他的计策,只好夸张地叹了口气:“娘子太聪明了……那我只好来硬的了?” 说罢他猛地将手伸向了她腰间的痒肉,狠狠挠了起来。 沈京墨腰间最怕痒,被他这么一闹,咯咯笑个不停,身子快要扭成一根麻绳了,偏又逃不掉,笑得两眼都是泪花。 她很快就笑得没了力气,只好趴在他肩上求饶:“告诉你也可以,你不许笑我,也不许拦我。” 第108章 一周年 他很满意她的礼物 “我去拜山神奶奶了。” 沈京墨说完仰起脸来,对上陈君迁诧异的目光,给他解释:“上山那晚我看见半山腰有个破败的神庙,问了程大哥,说原先是供奉山神奶奶的,后来不知为何渐渐没人去了,庙也就荒废了。” 她揽住他的肩,神情分外认真:“上山后你一直不醒,张老先生说你很可能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我实在没法子,就想到了那座神庙。” “你什么时候信这些了?”他们两个分明都不信鬼神。 “我也是没办法,病急乱投医嘛!”她委屈地扁了扁嘴,“我花了一天时间,把奶奶庙打扫干净。然后你就醒了。” 陈君迁听罢一愣,原来她被王正堵在门口那天,是下山为他祈福去了。 “所以你这几日晌午都在奶奶庙?”他回想起这些天她的反常之处,“不吃肉也是因为这个?” 他这么一问,沈京墨脸色一红,有些不好意思:“我又没拜过山神奶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就说希望她保佑大人平平安安,快些醒来,我愿意每日为她打扫神庙,而且终生食素不占荤腥。人家求神拜佛不都是这样讲的嘛……” 陈君迁哭笑不得,捏捏她脸上的软肉:“我是听见你的动静,怕你有危险才醒的,和山神奶奶有什么关系?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还只吃素?” “大人不还相信真有画中仙吗?”沈京墨拂开他的手,“我把神庙打扫干净的当晚大人就醒了,万一山神奶奶真的灵验呢?” “不可能……” “我不管可不可能!”沈京墨打断了陈君迁的话,认真地看着他,“每天打扫神庙又没多累,一辈子不吃荤腥也并不难。我就是…… “想要大人往后都平安康健。”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52节 * 时至五月,流云峰上百花盛开,空气都浸透了清甜的花香。 沈京墨早早做完了手上的活,趁天还亮回了家。 小院的门虚掩着,还没推开,她就闻到了阵阵饭菜的香味,心情不由得更加明媚,加快脚步走了进去。 厨房里,陈君迁一个人热火朝天地准备着晚饭。沈京墨进去时,灶台上的大铁锅冒着热气,一旁的台子上摆着两碟菜,都用大碗扣着免得凉了。 她背着手凑过去,闻闻这个嗅嗅那个,眼睛亮晶晶的笑看他:“大人厨艺见长啊。” 陈君迁一脸骄傲地“嗯”了一声,毫不谦虚地应下了她的夸奖,转头去看她藏在背后的手:“拿的什么?” 沈京墨正想偷尝一口刚出锅的菜,听他这么一问,立马站直了身子往门口退了两步:“现在不许看,吃完饭再说。” 陈君迁这便确定了,那是她为两人成亲一整年准备的礼物。 “行,”反正礼物又不会跑掉,他也不急于这一时,“你去屋里休息一会儿,饭马上就好。” 不多时,陈君迁将香喷喷的饭菜摆上了桌,还特意把其中最诱人的一盘放在了沈京墨面前。 盘子里整齐地摆着几块核桃大小的肉片,色泽焦黄诱人,似是鸡肉。 要不是她刚刚进院时瞧见了“二红”,她都要怀疑他把那只小母鸡给宰了。 沈京墨忙把菜换到他面前:“都说了我不吃肉……” “这不是肉。”陈君迁把菜给她放回去,夹了一筷放到她碗中,一脸期待地让她尝尝。 沈京墨不大信,拿筷子戳了一戳,那紧实微弹的质感,分明就是鸡肉。 她不敢吃。 陈君迁笑着给自己夹了一块,一口咬下去,露出里面颜色稍浅的部分给她瞧:“不骗你,真不是肉,是百叶,豆子做的。只是吃起来像肉。” 沈京墨仔细看了几眼,这才咬下一小口尝了尝,眼前突然一亮,这东西的确不是肉,但吃起来与肉极为相近,内里更是比肉还要有味道。 她几口吃完一块,又立马夹了一块。陈君迁看见她眼里的光亮,就知道这道菜他做对了——她每次吃到合口的东西时,眼里都像有星星似的闪闪发亮。 除了这道菜,桌上其余的都是常见的青菜,唯独做法与以往不同,沈京墨吃得高兴,问他莫非真的去隔壁偷师了。 陈君迁竟真点了点头:“前天打了几只兔子,送了方大厨一只,他一高兴就教了我几道菜。你爱吃的话,明儿还给你做。” 沈京墨一听却犹豫了起来:“这东西不好做吧?”一层一层的,看着就很麻烦。 “不难,把百叶裹紧煮熟就行了,”陈君迁笑眼看她,“娘子为我祈福不能开荤,我总得想办法弥补一下。”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那就辛苦大人啦!” 饭后,两人一起将碗筷洗刷干净,沈京墨回到屋里翻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没见过的玩意。 陈君迁抱着胳膊靠在门上看她找。 找不出来,沈京墨干脆直接问他:“今天可是个大日子,大人的礼物,不会就只有刚才那一桌菜吧?”虽然那一桌饭菜做起来肯定花了他不少时间。 陈君迁扬起嘴角,缓缓摇头:“我的礼物要晚些才能拿出来。你的礼物呢?” 沈京墨看了看天色,外面还有些许余晖,好在屋里已经昏暗得看不清她胀红的脸色。 “我的也要晚些。” 陈君迁听罢,故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这礼物正经么?” 沈京墨下意识就要反驳,可张了张嘴,又心虚地移开了视线,顿了顿,反问他:“你的呢?” 陈君迁面不改色:“不太正经。” 沈京墨:…… 她的脸皮要是能和他的一样厚就好了。 两个人默默对峙了片刻,沈京墨率先败下阵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包袱丢到他怀里,眼睛看向别处,余光却观察着他的反应。 陈君迁接住包袱后没急着打开,轻轻捏了捏。包袱很轻,里面的东西很软很薄。 借着背后透进来的月光,他打开了包袱。 里面是七八个缝好晾干的鱼泡。 陈君迁一时没忍住,鼻中泄出一声轻笑。 沈京墨的脸却因为他这一声笑,顿时烧了起来,忙不迭解释:“你可别以为我是在暗示你什么!我只是……若是你的生辰,我肯定会送你用得到的东西。但今天是咱们两人的日子,我自然要送咱们两个都用得到的!所以才……” 逃出长寿郡时她没带多少银子,她就算想送他些好的贵的也没钱。这几天她苦思冥想,最后想起来,鱼泡很好找,针线她也有,这东西虽说能用不止一次,但也时常要换新的防止破漏,所以才偷偷做了好几个。 “我针线活比你好,缝得密,这几个也好好洗过泡过,不用次次拿药粉泡也没有腥味……” 沈京墨认真讲着这份礼物的好处,想要以此证明她是认真考虑精心准备后才送了他这份礼。可说得越多,陈君迁脸上的笑意就越浓。 好像她在邀请他做什么似的。 沈京墨不说了,背过身去连看都不肯再看他一眼。 陈君迁又笑了她一声,没有急着过来和她说话,慢悠悠地走到水盆前,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鱼泡放进水中泡。 沈京墨侧目一瞥,又慌忙收回了视线,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目光在屋中乱飘,看看房梁再瞅瞅墙角,仿佛在检查这屋子建得结不结实,忙得很。 将剩下的鱼泡收好,陈君迁不疾不徐地走到她背后,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攥成拳头伸到她面前:“我送你的礼物。” 沈京墨看了过来。 陈君迁拳头一松,露出躺在掌心里的坠着小铃铛的红绳。 沈京墨一把把他的拳头又合上了,回过头瞪他:“这屋子隔音这么差,你还想弄这个?” “动静很轻的,隔壁听不见,”陈君迁在她耳边使劲晃了晃铃铛,“不然我在屋里摇,你出去听听看。” “我才不去!” 一刻钟后,沈京墨红着脸出了门,在院里院外,还有隔壁方家附近转了一圈,又红着脸回了屋。 幸好此时天色已晚,人们都已各回各家,没人瞧见她的窘迫。 推开房门时,陈君迁还在屋里四处转圈踱步,红绳缠在指尖摇晃个不停,真如他们成亲那晚一般。 见沈京墨回来了,他才停下手里的动作,颇具信心地问她:“听不见吧?” 沈京墨瞪他一眼,小声“嗯”了一声。 陈君迁走过来,一把将她抱起,放到了桌上,捞起她的脚腕来,将红绳缠了上去。 铃铛搭在脚上,轻轻一动就叮铃铃作响。沈京墨脸上的红晕久久都无法散去,等他系好便立刻将脚收了回来,作势要跳下桌去。 陈君迁抢先一步将手撑在她两侧,将她困在了他与桌子之间,不待沈京墨作何反应,俯下身来吻她。 沈京墨没有挣扎,红着脸闭着眼,任由他在她唇上舔舐吮吻。 屋中寂静,唯有啧啧水声惹得她脸色愈发红艳欲滴。 半晌,他松开她的唇,对上她迷蒙的水眸,轻声问她:“你哪儿弄来那么多鱼泡?” “……别问!” “你不问问我哪儿弄来的铃铛?” “不想问!” 挨她瞪了几眼,陈君迁学乖了,讨好地亲了亲她唇畔,换了话题:“咱俩成亲那晚你可没让我上床,今天是不是该补上?” 沈京墨不满他的控诉,辩解道:“那时你我说好了只做假夫妻……谁让你当时不和我说实话?” 陈君迁不顺着她的话说,自顾自诉起苦来:“别人洞房花烛和和美美,我洞房却连你的手都没握过,还睡了一夜草棚。不怪你,怪我命苦,一辈子就成一回亲,连个像样的洞房花烛夜都……” 沈京墨懒得听他鬼扯,抬手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今天补给你,满意了吧?” 陈君迁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沈京墨答应完,手环上他脖子,要他抱她到床上去。 陈君迁却没听她的,反倒动手剥起她的衣裳来。 她赶紧去按自己的衣扣,连带着把他的手也抓住了:“你又要在这儿……?” 他回答得干脆,拂开她的手继续解衣扣:“你答应要补给我的,那就要按我洞房时想要的来。” 沈京墨瞪大了眼睛,原来这人那时就想…… “色胚!” 第109章 重逢 “护她安稳即可” 直到过去足足一个来时辰,轻盈的铃铛声在屋里不同地点时轻时重地响了三四回合,才终于停息。 沈京墨用仅剩的力气环住陈君迁的脖颈,像只小猴子一般挂在他身上,任他把自己清理干净放回床上,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她毫不意外地起晚了,睁开眼时,陈君迁正一错不错地看着她,见她醒来,他凑过来在她脸颊肩头落下一连串的吻。 沈京墨没好气地把他推开,腰酸腿软的感觉到现在也未退尽,她看见他就来气,忍不住哑着嗓子咬牙切齿道:“要是成亲那晚你敢这样对我,我第二天就与你和离!” 陈君迁被她推得向后一仰,又像个不倒翁似的弹了回来,逮住她边亲边问:“那现在呢?” 沈京墨被他问住了。 她看着他眨了几下眼睛,目光向一旁闪躲,拿肩膀搡他:“还不去做饭烧水?” 说完她就转过身去背对他,打算再歇一会儿才起身。陈君迁没眼色地探过脑袋来,看见她微微扬起的嘴角,他也咧开嘴笑了,在她手臂上狠狠亲了一口,起身干活。 擦完身用过饭,陈君迁说什么小夫妻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分开不得,非要送沈京墨去账房。沈京墨懒得理他,他要跟便跟着好了。 今早起身花了些时间,等他们到账房时,和尚早就在院中等着她了。 听见沈京墨的脚步声,他从院门内探出头来,朝她招招手:“妮子!今儿早上在山下捡了一对父子,来拿些东西,老付说在你这边,得请示了你过了帐才行。” 沈京墨赶紧小跑几步过来:“哪里用得着‘请示’我,程大哥拿完和我说一声就是了。” 陈君迁跟了上来,与和尚打了个招呼。 和尚笑呵呵地让开路,露出院中站着的那对父子。 沈京墨和陈君迁一抬眼,全都愣在了当场。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53节 “爹?!” “陈兄?” * 沈京墨端着几盘吃食推开屋门时,陈大红着眼眶看了过来。 陈君迁的眼睛也有些红,接过她手里的碗筷,分放到陈大和谢遇欢面前。 沈京墨也坐了下来,四人围坐在一张小方桌前,谁也没有动筷。 陈大不时抬起袖子擦擦眼泪,看看儿子,再看看儿媳,一言不发。 沈京墨错过了几人团聚的开头,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好看向谢遇欢。 谢遇欢的绯红长衫上净是灰尘和划痕,从不离身的扇子也丢了,人更显消瘦,昔日风流不羁的公子,如今只剩一身狼狈。 收到沈京墨的目光,谢遇欢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陈大,轻叹一口气,低声给她解释起来。 “川柏……没了。” 短短四字,犹如雷击,沈京墨瞬间失去了反应,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她回村那日,村里人还都安然无恙,她已经提前让谢玉娘带村里人去燧州,怎么会…… 陈大压抑的哭声低低传来,陈君迁也转过了脸去。 谢遇欢深吸了几口气,艰涩地继续解释。 南方三郡被大越割让给南羌后,长寿郡破,永宁县相继陷落,谢遇欢孤家寡人走得容易,却不想在前往燧州城逃难的路上遇见了陈大。 那时陈大浑浑噩噩,险些没有认出他来,谢遇欢照顾了他很多天,陈大才恢复清醒。 谢遇欢问他陈君迁和陈川柏为何没有和他在一起,陈大回想了半天,话还没说出来半句,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谢遇欢费了一番工夫才弄明白,长寿郡出事时,陈君迁不在家中而在郡里,陈大与陈川柏一起出逃,却在半道遇上了小股的南羌兵。 陈川柏没逃出来。 陈大侥幸逃过一劫,却已然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如何活下来的。至于一同出逃的谢玉娘等人,也全都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彼时,他的长子与儿媳在长寿郡生死未卜,幼子死在南羌的铁蹄下,陈大一夜之间头发全白,被谢遇欢救下后,也是整日以泪洗面。 沈京墨听完,许久都没能缓过神来。 她与陈川柏相处并不久,但陈川柏一向敬她,她也喜欢这个活泼的小叔。更重要的是,陈君迁很疼他这个幼弟,如今闻此噩耗,他定比她更难过。 沈京墨的手从桌下伸过去,默默握紧了陈君迁的手臂。 陈君迁看了她一眼,反手攥住了她的手,微微汗湿的掌心颤抖不止。 他问谢遇欢,为何不在燧州城呆着,反而来了流云寨。 谢遇欢目露愤慨,皱了皱眉:“燧州容不下我们这些流民。” 陈君迁闻言也皱了眉头。他原还打算身体好些后,与她一起去燧州城生活,谢遇欢这话又是何意? 只听谢遇欢接着道:“南方三郡归了南羌后,他们将周边各村的百姓驱赶到了城中生活,要他们定期上供钱粮,供不上的就带去南羌为奴。先前万寿郡和永寿郡的百姓几乎都被南羌人杀光了,唯独长寿郡逃出去小半座城的人。南羌人要求周边各城将长寿郡的流民交还给他们,否则便继续向北攻城。燧州已经开始抓人了,我和陈叔被官差追到流云峰附近,幸得程大哥相救,才没被抓回长寿郡。” 谢遇欢说罢,重重一声长叹过后,不再言语了。 沈京墨听了,只觉得心中凄寒。 他们坚持了那么久,从一开始期待朝廷会派兵救援,到后来听天由命,好不容易挨到逃出生天,却又一次遭到大越的背弃。 更让她难过的是葡萄村的人们。她早早让他们离开,以为能让他们平安无事,却不想还是没能救下任何人。 事到如今,除了在流云寨中继续躲藏,他们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沈京墨看向陈君迁,而他看过来的眼神中,有着一样的迷茫和悲恸。 * 豫州。 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晚,即使已入五月,北方的夜晚仍旧寒冷。 洛水河畔,着一身玄色云纹大氅的傅修远长身玉立,眺望着漆黑得看不见尽头的奔腾江水。 从永寿郡逃出来的三万大军在他身后安静地扎营造饭。 不多时,行舟带着一个姑娘走了过来,对傅修远行过礼后便走到了不远处候着,留那姑娘单独与傅修远说话。 姑娘穿着宫装,对傅修远屈膝行礼,低着头等他吩咐,却又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他的侧脸。 傅修远转过身来,姑娘立时收回了视线。 “妙意。” 听他唤她的名,姑娘抬起头来,赫然是玉城公主身边的大丫鬟。 傅修远取出一个荷包递到她面前:“拿上这些,明日一早我会派人送你离开。” 妙意顿时愣在了原地。 回过神来,她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驸……公子,求求您留下妙意吧!妙意愿意一辈子伺候公子!” “妙意,听话。” 傅修远语气淡淡,却不容抗拒。 妙意眼中的泪瞬间便落了下来,抬头仰望这个她从不敢肖想的男人。 “公子,妙意自知并非忠仆,可妙意对公子绝无二心。您身边只有行舟一人,如何伺候得来?妙意只想留在您身边……公子若是不放心,可以将妙意的舌头割去!” 妙意越说越激动,傅修远轻叹一声,制止了她的话:“我若不信你,当初就不会用你。让你离开,也不是因为那件事。只是我此去上京太过凶险,你留在我身边不安全。我已为你在豫州买了一处宅邸和两间铺子,加上这些银两,足够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妙意双目含泪地听着,没有去接他的荷包。 傅修远等了片刻,弯下腰,将荷包放在了她面前的地上。 “进了豫州城,你便不再是妙意,你不曾伺候过公主,也从未见过我。在上京和长寿郡发生的一切,都要忘干净。” 话落,傅修远转身离去。 不远处的行舟看了妙意一眼后,小跑着跟上了傅修远。 妙意一人瘫坐在河边,任凭凄厉夜风将她满是泪痕的脸吹得冰凉。 “公子,您先前不是挺关心妙意姑娘的吗?怎么不让她继续跟着咱们了?”进了军帐,行舟边给傅修远倒水边问。 坐在案后,傅修远拿起一封英王给他的信,听到行舟的问题,他没抬眼,目光却也没有聚焦在信纸上。 透过军帐未合拢的帐帘,他远远看见河岸边那个哭到发抖的瘦弱身影。 妙意是他的一颗棋,从他不得不尚公主的那天起,他就把她划归到了自己的棋奁中。 玉城公主的几个贴身大丫鬟里,妙意心思最是活络,办事也最妥帖,玉城离不开她,但却并不喜欢她。相比之下,愚蠢的妙容更得玉城的青眼。 于是他不时让行舟代他向妙意表示关切,更在前往长寿郡的路上救了她的命。也正是当时玉城的不闻不问,让妙意彻底倒戈。 至于他要如何利用妙意这颗棋,连行舟都不知道。 起初,他并未想要取玉城的性命。他背后有傅家,沈京墨还在长寿郡等他,他只能忍。直至玉城对沈京墨展露杀意,他才下定决心,激她主动随军,利用永寿郡的战乱将其除去。 但景帝疼爱玉城,就算他做得再谨慎、把自己摘得再干净,也难逃保护不力的罪责。 所以他需要找一个人扮做玉城,回京后,在合适的时机死去,好让玉城这个人在景帝眼皮底下消失,以此确保他不会被牵连。 那人便是妙意。 只是他不曾想到,景帝竟会被熹王杀死,他先前的担忧都不复存在,妙意自然也没了留下来的必要。 他自忖不是个良善之人,倘若没有熹王谋反,妙意的下场定不会好过。如今让她平安离去,已是她最好的结局。 收回神来,他让行舟出去等候,随后唤来数名亲卫。 这些人是他的心腹,武艺高强,有些连沈京墨都不曾见过。 五名亲卫跪在傅修远面前,等候他的吩咐。 “留在长寿郡的人传来消息,她出了城,但不在燧州。你们即刻回返去找,找到了,务必护送她平安回京。” “是。”亲卫得了命令,立即起身便走。 “等等,”傅修远顿了顿,犹豫半晌,改了主意,“她若不愿回来,切莫强求。留在她身边,扮做寻常百姓,护她安稳即可……不必回报。” 第110章 江平澜 “我是不是说过,再让我见到,…… 谢遇欢和陈大上山那日,盛流云诸事缠身,没有见他们二人。 和尚知道了他们是沈京墨的家人后,便安排四人住在了一起。 重逢的第一天,不管陈君迁去哪,陈大都一步不离地跟着。这是他在世上最后一个血脉至亲,他怕一转眼就又找不见了。 这一夜陈君迁守在陈大床边,直到他睡着也寸步未离。 转天一早,小院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沈京墨跑出来开门时,陈君迁也刚巧打开门,站在陈大屋门前。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沈京墨拉开了院门。 门外是和尚笑呵呵的脸:“妮子,你招呼你爹和你兄弟一声,大当家等着他们呢。” 沈京墨面露难色,朝和尚苦笑了一下:“程大哥,我爹他身子不大好,可否让他留下歇息?” 和尚一听挠了挠光秃秃的头:“妮子,上山的人都得让大当家过一回眼,这是规矩。” 他都这样说了,沈京墨也不好再说什么,让他稍等片刻,她去叫人。 正说着,陈君迁身后的房门被人猛地拉开,他一回身,就被陈大撞在了身上。 陈君迁慌忙扶住摇摇晃晃的陈大:“爹,没事儿吧?” 陈大睡得不踏实,陈君迁在门口站了片刻,他便从噩梦中惊醒了,见儿子不在身边,急匆匆出来寻找,连鞋也忘了穿。 陈君迁看见他赤着脚下地,忙将他扶回屋中坐下,帮他把鞋穿好,反复安抚他山上很安全,直到陈大的情绪稳定下来,他才敢离开片刻。 谢遇欢住在陈大隔壁,院外的动静他一早就听见了,是以陈君迁刚敲了两下门,谢遇欢便将门打了开来。 好生休息了一夜,谢遇欢的精神明显好多了,若不是陈君迁刚刚得知幼弟殒命,心情正沉痛,他肯定会跟他开开玩笑聊聊天。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54节 相比之下,陈君迁熬了一夜,脸色比他这个被官差追了一路的人还要难看,声音嘶哑地告诉他,流云寨的大当家要见他。 谢遇欢一怔,询问他原因,随后理了下头发和衣襟,问他:“这位大当家是男是女,可要我梳洗打扮一番再去,留个好印象?” 陈君迁无奈地抿下唇,但还是如实道:“大当家是个女子,名叫盛流云。” 谢遇欢的表情瞬间一僵,怔怔地眨眨眼,目光有些闪躲:“我昨夜偶感风寒,头晕目眩,还是不去了……” 说完他就要关门。 陈君迁一把扶住门框,微微皱了下眉,奇怪地打量了他一通:“这是规矩,不去就不能留在山上,你难道想被送回长寿郡?” “送回长寿郡也好过去见这位大当家。” 谢遇欢低声嘟囔了一句,陈君迁并未听清。 两人在门口僵持了不多时,谢遇欢长叹一声,认命般地松开了手,随陈君迁往外走,边走边道:“待会儿站远点儿,别离我太近。” 陈君迁不解,谢遇欢却没再多做解释。 陈君迁搀扶着陈大,五人一起去见盛流云。 聚义堂里的人们分站两列,和沈京墨上山那日一样,吵嚷喧闹得快要把房顶掀飞。 和尚把人带过来后,就扯了扯沈京墨和陈君迁的胳膊,让他们站到旁边去,只留陈大和谢遇欢在中间。 陈君迁不放心地看着紧张的陈大,余光留意到谢遇欢时,才发现他始终低着头,看上去似乎比陈大更加紧张不安。 少顷,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洪山轻轻咳了两声,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一身红衣、脑后插着一支彩色野鸡翎的盛流云缓缓走进屋里,将沉重的大刀靠在石椅边上,让堂下二人抬起头来。 陈大先抬起脸来,盛流云问了他几句话,都由陈君迁代为回答了。许是体谅陈大,她很快便同意陈君迁扶陈大到一旁歇息。 这下人群中间就只剩下了谢遇欢。 盛流云微微眯起眸子,叫他抬起头来。 谢遇欢没有动。 见他竟敢如此不听话,众人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和尚在侧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切勿惹大当家不悦。 谢遇欢还是没抬头。 屋中渐渐安静下来,众人看向盛流云愈发阴沉的脸色,个个压低了脑袋,连大气也不敢出。 片刻后,盛流云从石椅上站起身来,一把握住了手边的重刀,刀尖拖地,一步一步走了下来。 “大当家……”陈君迁不知道谢遇欢为何如此反常,担心地想要为其解释,却被和尚制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屋中央的两人身上。 “铮”的一声,盛流云的刀重重架在了谢遇欢颈侧。 那把刀沉重无比,压得他的肩顿时一斜。 屋中有人发出克制的低呼,似乎已经预见了谢遇欢人头落地的场面。 沉寂片刻后,谢遇欢终于抬起了眼,看向一脸冷漠的盛流云,露出了他一贯如狐狸似的微笑。 “好久不见。”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盛流云看着这张欠揍的笑脸,手中的刀微微施力,压得他不得不弯下腰来,刀尖锋利,已然割破了他的衣领,再深几分,就会见血。 “我是不是说过,再让我见到,就把你剁碎喂狼,江平澜?” * “江平澜……?”坐在谢遇欢屋中,陈君迁一脸审视地盯着他,“别让我审,自己招吧。” 谢遇欢没有看他,双手环住面前的茶杯,看着静静漂浮在茶水上的碎茶叶:“谁还没有些小秘密呢?” “你的命是靠我以后一个月多打二十只兔子换下来的,我总得知道这些兔子究竟保住了什么人。” 陈君迁说完,屋中再次陷入沉默。 半晌,谢遇欢嗤笑了一声,云淡风轻道:“江湖儿女,哪能没几个仇人呢?” “你和大当家有仇?” “她都快把我剁了,这还看不出来?” “那江平澜又是怎么回事儿?” “我还没有傻到会给仇家留下真实名姓的地步。随口瞎编的。” 陈君迁将信将疑地又看了谢遇欢几眼:“你们是在何时何地结仇的?” 谢遇欢这次没有即刻回答他的问题,顿了顿:“这就不是二十只兔子能换到的秘密了。” 陈君迁拧了下眉头。 谢遇欢垂下眼去,将杯中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茶杯倒扣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陈兄,世人皆有隐秘,我亦不能免俗。我可以向你保证,这秘密与你无关,更不会害你与家人受牵连。我仍是你认识的谢遇欢,你依然可以相信我。只是这个秘密……我想自己留着。” * 之后数日,沈京墨愈发忙碌起来—— 从燧州出逃的长寿郡百姓越来越多,他们不敢再往南走,又无法北逃,只得围聚在流云峰附近。燧州官差知道流云寨这帮人专杀欺压百姓的官吏,不敢靠近,这些流民才暂得喘息。 大概是得了盛流云的吩咐,和尚和洪山这几日下山的次数多了起来,每次都要带回七八个人,其中有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也有亟需照料的老人和伤员。 新来的人都要登记造册,领用的器具也要过账,幸亏还有书生和谢遇欢帮忙,沈京墨才没累倒。 今日一早,和尚他们又带人回来了。 沈京墨还在账房点数,就听见院外远远传来他的大笑声。她将手里的账册一放,来到院门口瞧了一眼。 和尚打远就看见了她,冲她挥了挥手,大步走上前来,一指身后的人群:“燧州城的狗官都疯了,敢追到咱脚底下抓人!要不是我跟老洪带了些人在附近转悠,这么多人都得让他们给抓走咯。” 沈京墨看着他背后灰头土脸的人群,少说也得有二十来个,不禁面露难色:“这么些人,寨子里无处安置啊。” “大当家说了,先让他们在聚义堂休息会儿,吃点儿东西,她会一一过目,不会全留下。刚才是形势所迫,才把他们都带上来避避风头,等那群官差撤了就让他们下山。” 沈京墨边听边点头,目光一一扫过他身后这些人,随即露出一丝疑惑之色,小声询问和尚:“这些人都是从长寿郡逃出来的?” “是啊,问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沈京墨听罢没再接着问,把人数仔仔细细清点了一遍后,让和尚先带人去聚义堂,她会告诉隔壁方大厨送些吃食过去。 和尚咧嘴一笑:“得嘞,你办事哥哥放心!先走了!” 沈京墨笑着应下,目送这些人离去后,眉头又不禁皱了起来。 思考片刻,她转过身回了家。 陈君迁今日不打猎,在屋中陪着陈大。沈京墨也不忍心让父子俩分开太久,将陈君迁叫到门口来与他说话。 这些天陈君迁一直守在陈大身边,冷落了她,见她此时突然找他,立刻起身走了出去,却未将门关严,留了半个背影好让陈大安心。 沈京墨将和尚带回许多长寿郡流民的事告诉了陈君迁:“可我看其中有些人不大像是从长寿郡出去的,想叫你与我一道去看看。” “哪里有问题?” “我们离开长寿郡前曾断粮多日,城中百姓面黄肌瘦,这短短半月哪能养得回来?那里面有几个人不像受过这等苦的。” 陈君迁听罢沉默了片刻。 沈京墨耳尖一红:“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小题大做了?” “不。燧州城在抓长寿郡流民,警惕些不是坏事。我和爹说一声就走。” 沈京墨点点头,陈君迁便回屋去了。 不多时,他打开门,与她一道找到方大厨,与他说了几句话。 方大厨虽不理解,但很配合地照办了。 一刻钟后,方大厨和陈君迁抬着一口大锅来到了聚义堂,沈京墨跟在最后,手中抱着高高一摞碗。 “山上能吃的不多,大家排成一列来领。” 陈君迁说罢,与方大厨一并分发吃食。 沈京墨则站在队伍一侧,静静观察着这群人。 这些人大概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挪动起来有气无力,摇摇晃晃。 沈京墨的衣袖忽得被人轻轻一扯,将她拉到了人群最后的一根足有两人宽的立柱背后。 “小姐。” 沈京墨先是一惊,可那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待她看清面前这人的长相时,不由震惊:“霍一?你怎会在此……” “公子不放心小姐,特命霍一来接小姐回京。” 沈京墨一时怔然。 先前分别时,他急需回京勤王,不想竟半道分兵回来接她。沈京墨知道,傅修远手下虽有三万大军,但都不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兵,他身边真正可信的,只有那支人数不多的亲卫。 勤王这等凶险之事,他竟还敢遣心腹来找她! 见她震惊不语,霍一继续道:“小姐,先前您不愿随公子离开,说放心不下长寿郡的黎民百姓。如今他们已经离开长寿郡,留在流云寨也算有了落脚之处,您不必再为之忧心。马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今日启程,很快就能追上公子的大军。” 沈京墨张了张嘴,才发觉喉咙干涩难忍。 不等她说些什么,聚义堂另一头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摔碗声。 第111章 无力 “爹睡了,我来看看你。”…… 声音是从陈君迁的方向传来的,沈京墨无心再与霍一说话,急忙从立柱后出去。 原先排队领粥的人们乱作了一团,其中大部分人仓惶地向后退来,背靠在墙角柱下瑟瑟发抖,手中却仍不忘捧着碗,把里面的东西往嘴里倒。 陈君迁与和尚面前蹲着几个男人,其中一个脚边是碎裂的碗和洒了一地的汤,碎陶片上落着些黑乎乎的片状物。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55节 和尚一脸茫然,困惑不已地看向陈君迁:“兄弟,这是啥意思?” 陈君迁没有着急回答和尚,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随即看向屋中惊恐不安的众人:“大家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们。这几人并非长寿郡的百姓,混在你们之中,是别有用心。” 聚义堂中,陈君迁的声音铿锵有力令人心安。 蜷缩在墙角的百姓之中,有人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地颤声问:“是陈都尉吗?” 陈君迁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点了点头:“是我。”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传来声声啜泣与欢呼:“真是陈都尉,我们有救了!有救了!” 和尚在一旁看着这群人欢天喜地跪地叩拜,又看看陈君迁,半是困惑半是新鲜,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这阵势我还是头回见,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老儿来了呢。” 陈君迁无奈,只好先安抚激动的百姓。 谢遇欢很快循着动静来看热闹,见到陈君迁脚下跪着几个男人,低声问他怎么回事。 正好和尚也一头雾水,两人齐齐看向陈君迁。 陈君迁乜视地上那几人一眼:“长寿郡曾被围一月有余,城中断粮多日,这些人却身强体壮,看不出缺药少食的痕迹。我娘子发现这一点后,与我一起去找了方大厨,煮了一锅树皮草根汤来。长寿郡的百姓都吃过这些,就算是树皮草根,只要能果腹,他们都不会嫌弃。可这几人根本喝不下去。” 这些破绽不难发现,只是和尚他们不曾亲眼目睹长寿郡被围城时的惨状,才没有留意罢了。 听完陈君迁的话,和尚也看向地上那几人,脸上的笑意收敛起来,凶相就显露出来了:“说!为什么要假扮流民?” 地上那几个男子低着头不说话。 和尚平时是个老好人,可老好人脾气也不小,当即揪起其中一人的脖领把他提了起来:“说不说?!” 那人脸都憋红了,却一个字也不肯说。 其余几人趁和尚的视线被那人遮挡,突然抓起地上的碎陶片,刺向和尚的胸膛! “小心!” 陈君迁话音未落,就见和尚把手里那人当做沙包似的横丢出去,瞬间砸到了两个歹人,剩下三人被他三拳两脚打倒在地,个个鼻青脸肿,地上的血迹中甚至还躺着几颗门牙。 和尚轻蔑地看着几个人,拍了拍手心的土和血:“爷爷我还俗前可是寺里最厉害的武僧,再不说,有你们好受的!” 立柱旁的沈京墨没料到和尚身手竟这般好,震惊过后,立即看向柱子背后的霍一,低声询问:“是你的人?” 霍一摇摇头,与她一同看回前方。 陈君迁同样震惊于和尚的拳脚功夫,但他很快就收回了神,按下和尚高举的拳头:“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燧州的官差。” 那几个人听了一抖,陈君迁便知道他说对了。不过做了三年县令养成的习惯,让他还是把人交给了谢遇欢去详细审问一番。 条件有限,谢遇欢把人押到聚义堂一角便审讯起来。这几人本也不是什么好汉,奉命办事而已,刚刚又被和尚吓破了胆,如今有什么便招什么,不大一会儿就全交代了—— 南羌找燧州要人,燧州官员抓了许多长寿郡流民,可近来却发现人愈发难抓,每每跑到流云峰附近便踪迹全无,加上先前也有不少燧州官吏被流云寨的人杀死,双方早有旧仇,干脆便派了这几人混入人群,打算进到寨中摸清情况,再里应外合一举灭了流云寨,将寨中一干人等全部送给南羌为奴。 谢遇欢才审完,得知消息的盛流云就来到了聚义堂。 见状,谢遇欢赶忙横挪一步,躲到了陈君迁身后。 “怎么回事?”盛流云凝眉不悦地问道。 和尚把来龙去脉给她讲了一遍,盛流云厌恶地皱了皱眉,看着那几个官差,冷笑一声:“要是让你们活着回去,那些狗官还以为我流云寨好欺负。既然来了……” 她的视线瞥向陈君迁身后露出的绯红衣袍,语气淡然道:“就剁碎喂狼好了。” 盛流云说的分明是燧州城的官差,可不知为何,谢遇欢却感觉到颈后一凉。 将几个官差押下去后,盛流云看看和尚和陈君迁,让他们跟她走。 方大厨一家很快带着正常的饭菜来到聚义堂,沈京墨帮着一起分发给众人后,不着痕迹地看了混在人群之中的霍一一眼,随后走了出去。 到了无人的僻静之处,沈京墨停下了脚步。霍一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聚义堂,很快找了过来。 沈京墨环视四周,确定附近无人后,看向了这个她无比熟悉的侍卫。 傅修远身边究竟有多少亲卫,她其实也不清楚,但她知道,霍一从小跟在他身边,是这些人里他最信任的那个。 可他却在最需要人手的时候,把最可靠的心腹送到了她身边。 “小姐,”见沈京墨不说话,霍一再次劝她,“跟我走吧,这寨中鱼龙混杂,小姐留下来不安全。” 沈京墨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这里不安全,可上京又能安全到哪去?回到上京,我就只是个需要被他好生保护起来的大小姐,留在这儿,多少还能帮到一些人。” 霍一急得皱起了眉头。 可公子说过,倘若小姐不肯回京,他们切不可强求,留下来保护好她就是。 尽管心中不是滋味,霍一还是坚定地执行主子的命令:“那小的也留下,保护小姐。” “不行,你回去。他比我需要你。” 霍一垂首,没有应声,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仿佛没有听见她说的话。 沈京墨也蹙了眉:“霍一!” 霍一腾得一下跪了下去,腰背挺得笔直:“小姐若要回京,小的拼死护送。小姐若要留下,小的随护左右。这是公子交给小的唯一的任务,小的若自己回去,便是任务失败,是死罪。” “你!”沈京墨也急了,可她也知道霍一所言并未夸大,看了他几眼,重重叹了口气,“起来。莫让旁人看见。” 霍一听话起身。 沉默片刻,沈京墨问:“你们一共来了几个人?” 霍一一怔,垂首恭敬道:“只我一人。” “不可能。他若不放心我的安危,就绝不会只派一个人来,”沈京墨定定地看着霍一,“他了解我,我也了解他,你骗不了我。跟我说实话。” “……五个。” “也在刚才那些人里?” 霍一这次没有回答。 “说话。” 沈京墨虽已离京一年有余,可毕竟是高官家的大小姐,平日里再和善,这一严肃起来,通身的气度和威慑还是在的,尤其是在奉她为半个主子的侍卫面前。 霍一顿了一顿,恳切地看向沈京墨:“小姐,其余四人您不认识,小的会让他们扮做寻常百姓,您若没有危险,他们永远不会出现,也绝不会打扰您。” “……若我永不再回上京,你们怎么办?” “小的的任务是保护好小姐,您若一辈子留在此地,小的们便一辈子在此保护您。” 霍一是认真的。 沈京墨听罢沉默了。许久后,她退让一步:“此事不可让我郎君知晓。” “是,”霍一应下后,见沈京墨转身欲走,他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小姐,您与公子……” 沈京墨脚步一顿,却没回头。 霍一自知失言,没有再问,对着她的背影行了一礼:“小的告退。” 等沈京墨回过头去,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 入夜,风清月朗,万籁俱寂。 沈京墨独自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屋外忽得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她忙收回思绪起身下地,打开门,一身疲惫的陈君迁钻了进来。 沈京墨有些意外:“怎么来这儿了?”这些天他都守在陈大屋中,不曾回屋睡过。 “爹睡了,我来看看你。” 沈京墨将门关好,就见陈君迁和衣躺在了床上。 她也回到床上,躺在他伸过来的手臂上,被他紧紧抱进了怀里。 两人安静地依偎了一会儿,沈京墨抬头,见陈君迁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房梁,分明累得很,却不肯歇息,忍不住问他:“大人有心事?” 陈君迁被她轻柔的嗓音吸引回了注意,低下头来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少顷,“嗯”了一声。 “今天混进寨中的那些官差的确是燧州城来的。这些人欺软怕硬,不敢惹南羌,就来欺压自己的百姓。” 他说着一顿,又道:“今天上山的那些人也不能全留下来。大当家挑了些能用的,其余人,等身体恢复些,便要送下山去。到时他们能去哪儿,谁也不知道。” 其实他是知道的,不能留下的多是些无力自保之人,回到燧州定会被抓,最终的归宿只有被送到长寿郡受人奴役。 他们费尽力气逃出来,难道就是为了再被关回去么? 可偏偏他只能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仅凭他一人,养不起那么多百姓,他能靠多猎些猎物换来陈大和谢遇欢留下已经相当不易。 从小到大,他从没觉得自己这么无力过。 整整一天,他帮着安置流民时,看着他们疲惫绝望到麻木的木讷神情,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只是那念头太过惊世骇俗,刚刚涌起,就被他按了回去。 沈京墨看着他疲惫不堪的面色,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紧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心口。 陈君迁也收紧了环在她背后的手臂,很轻很轻地安抚她:“睡吧。” 可直到沈京墨睡熟过去,他也没有丝毫睡意。 白天的荒诞念头,再一次浮现在他脑海。 第112章 贵人 “这位娘子凤命在身,不出十年,……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半年光阴转瞬便过,这才刚到十一月,流云峰上便冷得教人呆不住了。 沈京墨裹了好几层衣裳,头上戴着顶毛绒绒的兔绒小帽,提着水桶往回家走。 路过方大厨家门口时,又碰上了坐在门槛上择菜的那位娘子。 她瞧见沈京墨的兔绒帽,不乏艳羡地和她开玩笑:“还是你家郎君好,不像我家那个,除了围着灶台转,什么都不会。” 沈京墨明白她的暗示,笑道:“知道啦,你的兔绒小帽很快就好。”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56节 她头上这顶帽子的皮毛是陈君迁弄来的。 先前他打猎时不小心猎到一只有孕的母兔,舍不得杀死,便留在家中喂养。兔子下崽又多又快,小崽用不了多久又能下新的小崽,长此以往,她家院中便专门垒了个兔子窝来养兔子,他每日进山割草做兔食,风雨无阻,一割就是两大捆。 眼看着快要到陈君迁的生辰了,沈京墨偷偷拜托方大厨为他准备一桌好菜,报酬是几顶暖和的兔绒小帽和兔肉。 两个姑娘相视一笑,方家娘子又低下头去接着择菜了。 沈京墨回到自家院外,推开院门。 陈君迁站在院中,一手拿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握着根长长的树枝,正在沙地上画些什么。 听到开门的动静,他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她回来了,忙拿脚扫平地上的痕迹,将树枝一丢,把书插进胸前衣襟里,快步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水桶放到一旁,将她冻得发红的手攥在掌心,一起往屋里走。 “又去打扫奶奶庙了?” “嗯,”沈京墨两只手都被他握住,冰凉的皮肤因他温热掌心的触碰有些麻痒,她冲他低下头:“帮我看看帽子可有蹭上灰土?” 陈君迁扫了一眼,轻轻吹了口气,仅有的一点灰尘便不见了:“没有,白着呢。” 经过他方才写写画画的地方时,沈京墨垂眸看了一眼,沙土上大部分已经被他踏平,只剩边缘处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拐角,和一个高高的三角。 她也不知他在画些什么,只是这半年以来,他只要有空便在家中读书,边读边在地上写写画画,她偶尔好奇,凑上前看,却总是被他一脚扫平,说写得很丑,看了会影响他在她心中完美郎君的形象。 回了屋,陈君迁把怀里的书放下,去给沈京墨倒杯热水暖身。 沈京墨顺势瞥了一眼,他今日又在看兵法。 “天越来越冷了,往后你别去奶奶庙了,我去。”陈君迁把水递给她,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继续给她暖手。 沈京墨喝了一口水,这才觉得从喉咙到胃里都暖和了起来。 “这话你隔三差五就要说一次,我拒绝的话都说了一箩筐了,实在不想再说了,”她一扬下巴,摇摇头道,“你不虔诚,去了也没用。” 陈君迁定定地看着沈京墨,等她将杯中温水全都喝完,手也有了温度,他想了一想,问她:“明天程大哥他们要去燧州城采买,你想不想去逛逛?” 沈京墨意外地张了张眼:“我们能进得了城?” 他们毕竟是从长寿郡逃出来的,没有进城的凭文。这半年来,燧州虽然因为流云寨的阻挠,没能将长寿郡流民全部遣返,后来也不知为何渐渐没了动作,但他们现在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陈君迁将她抱到腿上,一边摩搓她的手臂,一边与她解释:“程大哥有门路,进城没问题,只要别主动招惹官府的人就成。下山的事我也提前和大当家说了,她同意。” 和尚经常进城,他说有办法,沈京墨便放心了:“刚好我想去挑些针线布匹。不过程大哥每次进城都要两三天时间,我们离开这么久,爹怎么办?” 距离陈川柏夭亡已经过去了大半年,陈大的状况比先前好了许多,但还是把陈君迁看得很紧,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老来丧子之痛,他承受不了第二次。 陈君迁轻叹一声,顿了顿:“有谢遇欢在,应该没事儿。我去跟他说一声。” - 谢遇欢依旧和陈君迁一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刚到山上时盛流云虽然几次放狠话说要把他剁碎喂狼,但是直到现在,这人还是活得好好的。 陈君迁不和他客气,门也没敲,径直推门而入。 谢遇欢趴在桌边,听见门开,像是受了惊吓似的,手忙脚乱地把桌上的东西塞进袖中,做贼心虚地看过来,见来人是陈君迁,他才松了口气:“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 陈君迁困惑地看向他袖口:“天这么冷,你还要做扇子?之前不是重新做过一把了么。” 谢遇欢一听,忙将露在外面的扇尾往袖子里面推了推,面无表情道:“之前那把让狼叼走了。” 寨子里哪有狼? 陈君迁知道他在胡说,但他懒得问,将明日要与沈京墨下山几日的事和他说了,托他照看好陈大。 “放心吧,”谢遇欢严肃起来,“你们也小心点儿,别惹上麻烦。” “嗯。” * 次日一大早,和尚便套好了马车,来到门外催促陈君迁和沈京墨出发。 夫妻二人早早就醒了,听见和尚的吆喝声就立即出了门。 沈京墨穿得不算厚,最外面是一件暗红褪色的粗布裙,混在人群中也不起眼,脑袋上顶着雪白的兔绒小帽,鼻头有些发红。 和尚一瞧她的打扮,笑她:“妮子,下了山就暖和了,帽子戴了也是白戴,到山根就用不上了。” 沈京墨指了指他那拖着个拉货用的木板的马车:“你这马车上全都是要卖的货,又不能坐人,我下山路上冷。” 说完她按了按头上的帽子,直将帽子边沿压到了眉毛,脖子一缩,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唇红齿白,鼻尖一点红梅,活像个雪娃娃。 陈君迁此时也和陈大道过了别,拿着一顶帷帽走了出来,交给沈京墨,让她下山后遮挡面容。 几人说说笑笑地往山下走。 山脚下,洪山等人早已等候多时。 这次进城的一共有六个人,剩下一对是两兄弟,负责给和尚他们打打下手。 出了山,再走三里地就到了平坦大路上,和尚牵着马走了一会儿,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沈京墨:“妮子,路还远着呢,要不上车上坐会儿?” 沈京墨这半年日日下到半山腰打扫奶奶庙,脚力早不同以往,走这一段路并不觉得累,但有福不享是傻瓜,和尚刚问完,她就提起裙摆,在陈君迁的搀扶下爬上车板,坐在了一叠猎物皮毛上,拢了拢裙子,笑着对和尚道:“程大哥总算是开口了,我等你这句话等一路了。” 和尚听完一噎,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下回在你家门口就问!” 洪山几人听见也笑了。 沈京墨笑嘻嘻地撩起帷帽上的白纱,对上陈君迁看过来的笑眼,随即又笑着将白纱放了下去。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一行人终于在晌午之前到达了燧州城下。 和尚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守城的官兵只是扫了一眼车上的货物,便挥挥手将他们放行了。 “你们小两口自己逛吧,别惹上麻烦就成。我跟你们洪大哥忙去了。今儿晚上就住城里,天黑前来这儿等我,我带你们去。” 和尚三言两语安排完,赶着马车和其余三人一起走了。 沈京墨和陈君迁虽然也有东西要买,但对城中并不熟悉,和尚只大略指明了一个方向,他们二人一合计,反正时间充裕,不如先在城里逛上一逛。 燧州城与长寿郡差不多大,同样是中心最为繁华,越靠近城边越冷清。但官府衙门也在城中心,他们不敢太过靠近,只在周边的商街走走。 走了没多久,前方不远处的街头突然出现了一大群人,围聚在一起,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沈京墨好奇心重,拉上陈君迁往前凑。 离得近了,一道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她耳中,沈京墨被前方一层层的人群挤在后面,只好看向陈君迁,问他看见了什么。 “一个算命的,”陈君迁嗤笑一声,“骗人的把戏,不足信。走吧。” 他话音刚落,人群突然炸开了锅,爆发出“切”的一声哄闹,随即人群四下散开,不再围着那算命瞎子。 有人甩袖离去,边走边回头不屑道:“什么祥瑞北来天命在南,天底下就算再乱,天命也在上京,他还往那边儿指,骗鬼呢?” 沈京墨听见那人的讥讽,转头一看,刚好看见那人的手指了指西南的方向。 “那边儿都是南羌的地界儿,难不成大越的天命在南羌人手里?” “嗐,这瞎子刚才还说,今日出门的都是命中有福的,能遇见贵人。我都在大街上溜达一上午了,贵人在哪儿呢?” 沈京墨听了两耳朵,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牵住陈君迁的手往街边的商铺走去。 “贵人请留步!” 两人刚走出几步,面前突然横过来一根木棍做的拐杖。 那算命先生佝偻着背,走到他们二人跟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今日能得见贵人,实乃三生有幸。小老儿愿为贵人卜上一卦,分文不取,只望贵人来日登临天下时,能圆小老儿一个心愿。” 沈京墨看向陈君迁。 陈君迁一向不信这些,更不想引人注意,沉声对那瞎子道:“我夫妻二人只是寻常百姓,并非贵人。老先生看错了。” 说完二人便要离去。 瞎子却像是看得见他们的动作一般,横跨一步又将他拦了下来,像是非要做他这笔生意不可。 陈君迁略微不悦地皱了眉:“我说过了,我不是贵人……” 那瞎子却一咧嘴,露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来,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了三下。 “谁说小老儿说的是你了?” 两人一怔,就见瞎子缓缓“看”向白纱遮面的沈京墨,又深深一拜。 “这位娘子凤命在身,不出十年,必将母仪天下。” 第113章 偶遇故人 直到天色渐暗,陈君迁也没有…… 瞎子说完,满怀期待地“看”着沈京墨,想要为她详细地卜上一卦。 沈京墨听到他所说的“凤命在身”四字,怔忪片刻,轻声笑了出来:“天下大势,岂是凭我择婿而定?如今天下大乱,中原群雄逐鹿,若真如先生所言,各路亲王何须大动干戈,娶一凤命之女不就成了?” 她语气很是客气,瞎子一点也没恼,咧嘴笑道:“非也,非也。所谓凤命,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若凤凰落进了鸡窝里,久而久之,也就不是凤凰了。只是小老儿观夫人如今正栖于梧桐之上,凤命盛极啊。” 沈京墨失笑,侧目一瞥陈君迁的脸色,直言道:“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与郎君皆不信命。告辞。” 这回瞎子没有再拦她,只是对着她的背影留下一句“夫人若需要,小老儿每天都在此处出摊”,而后便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坐回到了他那门可罗雀的算命摊子里。 沈京墨回眸看了瞎子一眼,挽住陈君迁的手,与他一道往前走,边走边瞧他的表情,见他微微拧眉,忍不住打趣他:“人家夸你是梧桐,你怎么还不高兴?” “梧桐多得是,凤凰却只有一只,怎么守得住?万一哪天飞走了呢。” 沈京墨听罢一怔,轻轻拽了拽他的手,笑道:“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以前哪样?” 她学着他往常的模样,夸张地摇头晃脑:“以前你肯定会说,我这只凤凰既然落在了你这棵梧桐上,定是因为你生得最高大最挺拔,我看不上别的梧桐。” 隔着白纱,陈君迁看不清她的神色,却能听出她语气中的俏皮,不禁笑了出来。 沈京墨听见他的笑声,侧目剜他一眼,又怕他没看见,干脆在他腰上狠狠戳了一下:“你那么说,就是想装可怜骗我夸你。” 陈君迁没否认,顺着她的话说:“你果然越来越了解我了。那怎么宁可拆穿也不哄哄我?” 沈京墨掀起白纱来,好让他看清楚她在瞪他,又不被旁人看见她的脸:“我可是凤凰,要哄也是你哄我!” 说完她狠狠把面纱放下,松开他的手,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一间成衣铺:“我要去挑几件衣裳,你去买你的,等下到那里找我。”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57节 “我陪你一起。” “我好不容易下山一次,要挑很久呢,你先买好你要的东西再来。” 沈京墨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小跑着进了成衣铺。 陈君迁追了两步,停了下来,想了想,转头进了一旁的书铺。他要买的东西不多,离她去的那间铺子也不远。 沈京墨进了铺子,才发现这里不止有成衣,也有布匹,刚好省得她再去找布庄。 铺子里顾客不少,老板夫妻二人忙不过来,沈京墨也不着急,就自己慢慢地挑选。 近来山上越来越冷,她这些衣物不能御寒,得买些厚实的。还有陈君迁和陈大,也没几件厚衣裳。至于谢遇欢,虽然住在她家,但毕竟是外人,她可以帮着选上几件,到时还是让陈君迁决定买与不买。 不过她不让陈君迁跟来,除了怕挑太久他无聊,还有另一样原因。 等到店中顾客走得差不多了,老板娘走到在角落里挑选衣裳的沈京墨身边,轻声开口,语气略显疲惫,态度却极好:“这位娘子看上哪件了,可要试试?” 沈京墨闻声,请老板娘取下一件衣裳来,同时翻开自己的小包袱,将那顶兔绒小帽取了出来:“老板娘,我手上有些上好的兔子皮毛,可做绒帽和披肩,不知……” 话未说完,沈京墨看清了老板娘的脸,不由得愣在了原地:“……孟三小姐?” 一脸倦色的孟盈盈怔住了。 这熟悉的称呼,她已有许久不曾听过。 她缓缓抬起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看向白纱背后模糊的面容。 沈京墨犹豫片刻,掀起了面纱。 “沈夫人?”孟盈盈瞳孔一缩,慌忙看了看店里,拉住她的手腕往铺子后面走去,声音压得很低,“你怎么在燧州?” 四下无人,沈京墨轻声开口:“原是想进城找找卖货的门路换些银两,没想到竟能遇到孟三小姐。” 她们二人虽不算朋友,但毕竟在长寿郡见过许多次,如今长寿郡失陷,许多人不是死了就是被送去为奴,再次见到旧相识,沈京墨怎能不感慨万千。 孟盈盈听她说完:“你们不住在城里?难不成是去了流云寨?那我娘是不是和你们在一起?” 沈京墨一惊:“你知道流云寨?” 孟盈盈:“当然。半年前,我和李满来到燧州不久,城里就开始抓长寿郡逃过来的流民。当时很多人刚刚进城就又逃了出去,据说都被一个叫做流云寨的匪寨抓走了。燧州官府抓不到人,就抓了很多燧州的穷苦百姓,充作长寿郡人送给南羌交差。” 沈京墨:“那你和李都尉……” 孟盈盈垂下眼去:“他家在燧州有几间铺子,我也带了些银两……花钱买平安罢了。不说我们,沈夫人,你可知道我娘的下落?” 她在燧州城一住半年多,日夜担惊受怕,还要不时忍受官府的敲诈,就是为了等徐氏来接她。 尽管等得越久,希望就越渺茫,可只要没等到确切的消息,她就还抱有一丝希望。 沈京墨看着孟盈盈满眼的期待,不觉声音干涩起来,缓缓垂下视线:“徐夫人她……没逃出来。她为了掩护最后出城的百姓,选择留在长寿郡里拖延时间。” 孟盈盈的眼眶霎时间便红了。 两人正说着话,分隔店铺与后屋的帘子突然被人掀开。沈京墨急忙放下面纱来,转过头,才发现来人是李满。 他那条断腿如今算是长好了,但走起路来还是有些跛,也许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在燧州这半年,不只是孟盈盈憔悴了许多,李满也是一样,明明是十来岁的少年,却满身风霜,看上去老了足有五六岁。 他瞧见孟盈盈的眼泪,问她怎么了。孟盈盈摇头不语。 李满见状,给两人送了些茶水便出去忙了,只让孟盈盈有事喊他。 沈京墨看了一眼李满的背影,待门帘停止晃动,问孟盈盈:“你们如今已经是……” 孟盈盈没有看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我只是暂住在李家。” 沈京墨见状便没再问。 喝完了茶,沈京墨起身:“我出去挑几件衣裳就走了。你们好好保重。” 见她要走,孟盈盈也蹭了一下站了起来:“沈夫人!我……” 沈京墨回眸看她。 孟盈盈吞吞吐吐,半晌才道:“我想跟你们走……” 沈京墨一愣:“流云寨不是什么好地方,日子远不比在燧州好过……” 她话未说完,门外突然响起了许多人的惊呼声。 两人皆是一惊,忙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店铺中涌进来许多路人,却不是在采买成衣,而是在躲避什么。 孟盈盈往门口挤去,沈京墨也遮好面孔跟在她身后。 店门外,原本在街上闲逛的百姓匆匆忙忙地分列两侧,摆摊的小贩也抱起货物尽量往路边挤,让出一条宽敞的大道来。 一队官差纵马疾驰,最后一匹马后拖曳着一个人。 “此人乃长寿郡流民,潜入城中,被当场捉拿!如遇流民,即刻报知官府,否则按包庇论处!” 马背上的官兵们一路走一路高喊,身后是一串长长的血痕,粗糙的路面中竟夹杂着碎肉和指甲,以及衣服的碎片。 沈京墨心中顿时慌了神。 燧州抓长寿郡流民已有半年之久,哪还会有人傻兮兮地自投罗网? 难不成是…… 正惶惶不安时,身后伸来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了她颤抖的拳头。 她仓惶抬眸,就看见了陈君迁拧起的眉。 沈京墨略微松了口气。 官差很快就过去了,铺子里的路人也纷纷离去,沈京墨望着路上那尚未干涸的刺目血迹,脸色苍白如纸。 见到陈君迁之前,她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生怕那被马拖行的会是他,或是她认识的什么人。 即使是现在,她也没法完全放松下来——今日被抓的不是她熟悉的人,可明日呢?后日呢? 他们只是些想要活命、想要好好过日子的普通人,为何要被自己的同胞这般对待? 最令她惶恐的是,她不知道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究竟何时才是个头。 李满靠在门边,瞥了一眼满地的鲜血,一边整理被人群挤乱的货品,一边低声对两人道:“燧州人早就习惯了,你们也别表现得太惊慌,很容易被人怀疑。” 沈京墨连忙收回视线,对陈君迁摇了摇头表示她没事。 孟盈盈在一旁看着陈君迁,含泪不语。李满走过来,挡在了他们两个之间,给她递了条帕子。 店里四人气氛怪异至极。 陈君迁低头看向沈京墨:“衣裳挑好了么?” 沈京墨摇摇头,看见他手中提着一叠书本,最上面一本仍旧是兵书。 “你慢慢挑,我再去买些别的,你在这里等我。” 陈君迁说罢,将书递给沈京墨。 她接过书,心里头却还是怕得紧。趁他的手还未收回去,沈京墨一把握住陈君迁的手,声音微带颤抖地叮嘱他:“千万小心。” 陈君迁朝她笑了,碍于身边有人,只能悄悄捏了捏她袖中的手心:“别担心,我很快回来接你。” 说完他便离开了铺子。 沈京墨在原地站了片刻,平复了心情,继续挑起衣裳来。 她的兔绒小帽李满高价收了几顶,虽然燧州城里用不到,但难免有人往北去,总会需要些御寒的衣物。 卖来的钱,沈京墨给陈君迁买了一件挡风的大氅。 买好衣裳,她便抱着书在店中等他。 可直到天色渐暗,陈君迁也没有来接她。 第114章 反转 “我要亲你多久,你才会和我说实…… 李满拿着打烊的牌子倚在门口,左看看右看看,街上的行人大都脚步匆匆地往家中赶,他只看见一个又一个后脑勺,却没看见朝他家铺子来的面孔。 眼看着最后一丝落日余晖即将被一排排房屋吞没,沈京墨的心愈发不安起来。 孟盈盈给她送来一杯热茶,安慰她:“沈姐姐别急,陈大哥对城里路不熟,许是走岔了。我让李满再去找找。” 沈京墨接过茶杯却没有喝,在手里紧紧攥了片刻,放到一旁,抱起书和衣裳来:“你和李满别操心我们了,天不早了,快去用饭吧,我去找他。” 白天分开时和尚让他们在两条街开外的一棵老树下等他,眼下也快到约好的时辰了,要是陈君迁没来店里,或者来晚了找不到她,肯定也会到那里去。 “天马上就黑了,外面不安全,要是遇上巡夜的官差你不好解释。我陪你去吧。”李满虽然在长寿郡时跟陈君迁不对付,但他知道他和孟盈盈是因为谁才得以保住性命。 “不必了……” 沈京墨话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李满刚扭头去看,就见一个光头像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在铺子里找了几眼,直到看见沈京墨才松了口气。 “程大哥,”沈京墨一怔,赶紧走了过去,“我郎君让你来这儿找我的?” 和尚跑得着急岔气了,捂着肚子点点头,好半天才缓过来:“还有个郎中在外头等着,你赶紧跟我走。” 沈京墨听了大惊失色:“他受伤了?!” 一旁的孟盈盈也急了。 和尚摇头,拉住沈京墨的胳膊就走:“说来话长,你先跟我回去,郎中去晚了人就没命了。” 这下沈京墨哪还敢耽搁,书与衣裳也顾不上拿了,暂且拜托李满代为保管后,与和尚和郎中匆忙离去。 - 郎中是燧州城的郎中,但常年跟和尚买些流云峰上才有的药材,信得过。 他带着两人躲过巡夜的官差,摸进了一处荒僻寂静的破旧小院外。 洪山他们也在这里,听到和尚的暗号,打开门放他们三个进了院。 院里有三间房,最中间那间的门缝中透出一丝光亮。 和尚拉着郎中朝那间房走去,沈京墨紧随其后。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58节 屋门打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呛得沈京墨立刻皱起了眉头。 因为屋中有光,怕引人注意,他们刚一进屋,房门就被人关上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角落的一张床上,沈京墨被落在最后,焦急地在一众身影中寻找起陈君迁来。 好在和尚出现在床边时,陈君迁就看见了他,起身让出位置给郎中,自己则向着沈京墨走过来。 他起身的那一刻,沈京墨透过缝隙看清了,那张床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整张床单都被鲜血浸湿,满溢出来的血顺着床单一角滴滴答答往下掉,在地上形成了一小片血洼。 她吓得猛然捂住了嘴。 陈君迁快步走到她面前,挡住她的视线,将她带出了房间。 沈京墨失神地跟在他身边,直到走进隔壁的屋中,关起门来,她仍觉得血腥气萦绕不散,呛得人直作呕。 两人就站在门口没有再往里走。 月光透过窗纸,照着沈京墨苍白的脸。 陈君迁把她拥进怀里,坚实的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身子,手掌轻抚她的背,低声一遍遍安慰她“别怕”。 沈京墨在他怀中僵硬了许久,才想起来伸手抱住他,哽咽道:“我还以为是你出事了。” 陈君迁对她露出了个安抚性的浅笑,可沈京墨看得出,他此时的心情十分沉重。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好好跟我说清楚。”她吸吸鼻子,仰起头来看向他。 陈君迁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究竟要不要对她讲。但他也知道,这么大的事情若是不与她说明白,她还不知要担心到何时。 他拉着她到床前坐下,轻叹了一口气,看向隔壁的方向:“那是从长寿郡逃出来的……” “下午被马拖行的那个?” “嗯,”陈君迁看回她,“你也认识。” 沈京墨一愣:“谁?” “苏北铭,永宁县衙的衙役。” 沈京墨顿时瞪大了双眼。 苏北铭此人她是记得的,矮矮胖胖,每次遇见她都笑眯眯的,当初在雁鸣山上,他也拿着刀冲在最前面。 “他怎么会……” 陈君迁又是一叹:“下午我看见他被燧州官差拖行游街,于心不忍,悄悄跟过去,找了个机会把人救了下来……” 沈京墨听着就皱了眉。从一群官差手中救下一个濒死之人,这么危险的事,他就只是轻描淡写几句而已? 但她没有打断他的话,陈君迁便接着说了下去。 将人救下之后他才发现那竟是苏北铭,而他当时已经被拖行得面目全非,浑身上下不剩一块完整的皮肉。 他带着一个重伤之人,根本无处可躲。幸好和尚他们就在附近,将他们两人藏进货物中,带到了这座落脚的小院。 他想要去找沈京墨,但苏北铭那时神智短暂的清醒了片刻,握着他的手不松开。他只好拜托和尚去找郎中的同时,去李家的成衣铺把她接回来。 “他清醒的时候和我说了几句话,但很多都听不清楚,”陈君迁边说边叹气,沈京墨还从未见过他如此丧气的时候,“他说还有一个人和他一起逃了出来,但摔断了腿,被他藏在城中某处,要我千万记得带人去救他。” 陈君迁拉过沈京墨的手,轻轻拍打她手背安抚她:“明天我会和程大哥他们去救人,你去把买的东西取回来,在这里等我。我们明天就出城。” 见沈京墨眉尖一拧,他立刻保证:“这次绝不食言。” * 当晚,陈君迁一夜未眠,刚刚和沈京墨保证会来接她后,他就被一脸沉郁之色的和尚叫走,整宿都没有回来。 天刚亮时,伏在桌上浅眠的沈京墨听见屋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丝天光透过门缝照到她脸上,很快又被人挡了去。 什么东西落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 她睡得迷迷糊糊,熬了半宿的双眼酸痛得睁不开。 一件衣服落在她肩上,她低低地发出了“嗯”的一声,下一刻,脸颊就被一双温热柔软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 陈君迁什么也没说,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关好了门。 - 半个时辰后,沈京墨从噩梦中惊醒,屋外早已天光大亮。 桌子上放着一块香香甜甜的枣糕。 院中无人,连拉货的马车也不见了。隔壁房门紧掩,想起昨天夜里那血腥的一幕,沈京墨没敢去看里面的现状。 她没什么胃口,梳理好了发丝便出了门。 李家成衣铺早就开张了,孟盈盈红着眼靠坐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门外,见到沈京墨,她猛地站起身来,询问她陈君迁怎么样了。 “他没事,”虽然听着自家郎君被别的女子这般关切,多少有些别扭,但沈京墨没工夫计较这些,“我来取昨日留在这里的东西。” 李满昨天就把东西包好了,沈京墨话音刚落,他就将包袱递了过来。 沈京墨感激地对他道了声谢便匆忙离开了。 回到小院等了足足两个时辰,陈君迁才终于回来。 马车已经在城门处等着,他们两人一刻也不敢耽搁,火速与和尚他们汇合后,佯装镇定地走向挨个排查的城门。 直至走出燧州城二里地,沈京墨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回去的路上,沈京墨没有再坐车,和陈君迁并肩走在队伍最末。 上山后,陈君迁让她回家歇息,他则跟和尚他们去处理接下去的事。 再之后的事,沈京墨就不清楚了。 她只记得回到山上那晚,陈君迁直到后半夜才悄悄回屋,第二天天不亮便又出去,随后几日也经常如此,连她都见不到几面。 可她问起后续,他又不肯说,总是将话题岔开,试图糊弄过去。 但他越不说,沈京墨心里就越不踏实。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一家人早早吃过晚饭,陈君迁搬了张凳子靠在门内,背对门外坐下来看书。 沈京墨从门外进来,一眼便看见他拿着的又是本兵法。 她咬了咬唇,跨进门内,将门关了起来。 本就所剩不多的光线瞬间变得更暗,陈君迁不由抬头看她,怔忪道:“我还没读完……” 沈京墨不理会他的话,握住他捧书的两只手腕,将他的手臂高高举过头顶,接着一抬腿,跨坐在了他腿上。 她抬头看了一眼他高举不动的手臂,又一用力,将他的胳膊拉了下来。 这下她刚好被他的两只手圈在怀里了。 陈君迁顺从地任由她随意摆弄,直到她松开他的手,他才笑着将手臂一收紧,搂着她的腰把她按向他胸膛:“怎么了?” 沈京墨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看,却不说话。听他问完,她身子向前一倾,唇贴上了他的,随即又立刻后撤。 再前倾,再后撤。 如此反复,亲了他足有十多下。 陈君迁不懂她在想什么,迷惑不解地笑,也顺势来亲她。可他一亲她就躲,等他不动了,她又贴上去接着亲,全程一言不发,亲得陈君迁愈发心里没底。 等她停下,他想了一想,低声探问:“我这几天没伺候好你?” 自从从燧州城回来,他虽然时常很晚才回屋,可早回的那几天,他都把她伺候得舒服够了才睡下。可除了这个,他实在不懂她为何会主动亲他。 虽然他巴不得她天天如此。 沈京墨还是没理他,又一连亲了他几十下,才终于肯开口。 “之前我不理你的时候,你总是亲到我开口。那我要亲你多久,你才会和我说实话?” 第115章 争吵 “陈君迁,我不同意。”…… 陈君迁听了她的话,脸上闪过一瞬的怔愕,旋即讪讪一笑:“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欺骗和隐瞒是两回事,”沈京墨捧住他的脸,不让他避开她的目光,“从燧州回来你就不对劲,问你也不说。” 陈君迁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双眼,其中的担忧浓得化不开。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并不怎么好看的笑来,刚要启唇,就被她抬指按在了唇上。 “这次你别想打岔,也不许胡扯一通安慰我,”沈京墨太熟悉他这副表情了,“我昨天整理你那些书,发现那十几本兵法都快让你翻烂了。还有先前你在地上画的东西,我想了好久,那是长寿郡的舆图。” 她秀眉微蹙,鼻息一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陈君迁眼眸骤缩。 “长寿郡的百姓还在受苦,你于心不忍,”她叹息的声音很轻很轻,顿了一顿,“但你已经尽力了,你在那种情况下保护了他们一个多月,没有人能说你一句不是。你也放过自己,好不好?” 陈君迁的眼中出现了一丝茫然,沈京墨看得清楚,不禁觉得难过。 她颔首,紧咬着下唇,半晌,继续说:“我以前总是这样,一到晚上,过去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就会在脑子里一遍遍回想,总是问自己,如果这件事我能做得更好些,如果那句话我能换一种语气,是不是结果会更好。然后我就一整宿都睡不着,不停地懊悔,不肯放过自己。” “人们都说夫妻在一起久了,会越来越像,”沈京墨停顿了一下,抬起湿润的杏眸来看他,“我不想你和我一样,总是自己折磨自己。长寿郡的仗已经打完了,你再怎么回想也没有用了,别再想了。” 沈京墨说完,认真地凝视着陈君迁的眼睛,神情分外惹人怜惜。 他也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片刻后,轻笑出声来,在沈京墨不解的目光中贴过来,亲亲她的嘴角:“剖析得这么到位,以后你要是再自己折磨自己,我就这样开导你。” “我说的是你!”沈京墨拧着眉轻轻推开他,“别想岔开话题。” 她手上没用多大力气,陈君迁却顺势一仰,又靠回到了门板上,凝望她几眼后,收敛起原先的表情,认真道:“我看兵法,不是因为这些。” 沈京墨一怔:“那是为何?”他先前说过很多次,兵法枯燥难懂,要不是当时他做了长寿郡的果毅都尉,他才不会去看这些东西。 “长寿郡被南羌围城已经过去快一年了,我再回想有什么用?就算在脑子里把南羌打得落花流水,也不是真的,救不了任何人。” 沈京墨恍然想起,他与她不同。 他不是会被过往困住的人。 可他这样说,却让她更加糊涂了:“既然没用,还看它作甚?” 陈君迁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深深看进她眼中,许久才道:“我告诉你,你不许生气。”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59节 沈京墨皱了下眉。 只听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接下去的话很难说出口,他不得不停顿半晌,才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是罕见地郑重。 “我想把长寿郡夺回来。” 短短一句话犹如静夜惊雷,沈京墨瞬间瞪大了双眼,盯着他,却震惊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君迁没再说下去,一手轻抚她后背,给她缓神的时间。 许久过后,沈京墨终于颤巍巍地找回了声音,可心脏却仍砰砰乱跳不止。 “……你是认真的?” 陈君迁点头。 沈京墨瞬间从他怀中弹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长寿郡里有南羌的士兵,你孤家寡人,拿什么夺?!” 就算是长寿郡卫府人员齐全的时候,他们也不见得能敌得过南羌的军队,更何况是现在? 他真是疯了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陈君迁也紧跟着站了起来,上前一步,想要抱抱她。 沈京墨却迅速向后一退,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陈君迁的手一顿,默默收了回去:“说好了不生气。” “我没答应。” 他一噎,想起来她方才确实没有答应。 “你听我说,”他只好先不靠近她,语气平和地向她解释,“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一直没敢告诉你,就是怕你担心。” “本来我也只是有这个想法,没想过真的能去做。但眼下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我想试试。” 陈君迁怕沈京墨情绪激动不听他解释,语速不由得加快,把这些天隐瞒她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她。 “我们在燧州城救下来的那个人是林逸舟。他和苏北铭爬下城楼时摔断了腿,但没有大碍。这些天他和我说了很多长寿郡的事……” 自从数月前南方三郡划归南羌所有,南羌便毫无人性地欺压当地百姓,有钱的被他们当做钱袋子,没钱的被他们当做奴隶,剩下些太老或太小、做不了活的,便被当做猪狗玩弄,拿人当活靶子、当猎犬的猎物,用小孩的头骨做酒杯,只要他们想,就什么都做得出来。 长寿郡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死去,一旦人不够玩了,南羌就向相邻的几座城池施压,那些无良的大越官员便会抓些当地百姓送去。 他们在那人间地狱熬了半年,谁也不知明天是不是就是自己的死期。 直到两个月前,南羌内部出了乱子。先前与南羌一道进攻大越的几个小国与南羌分赃不均,南羌内部的几个王子也为争夺王位发生混战,南羌王焦头烂额,对于南方三郡的控制便弱了许多。 “长寿郡里大部分南羌军队已经被调回了南羌,城里只剩百来人的一小支队伍,刚好南羌王还在城里征招大越百姓去南羌打仗。他们人少,我们人多,只要有人领头,打败一百个南羌兵易如反掌!” 他说得简单,沈京墨却不想再听了:“那是打仗,不是唱戏!没人会按照你设想的来!你说起来容易,可你要怎么去领这个头?你要如何进城?城里的人早都被南羌吓破了胆,你凭什么肯定你能一呼百应,凭什么觉得单靠人多就一定能打赢南羌的士兵?南羌国内究竟是何模样你也无法确定,你只是道听途说!万一很快就能平乱呢?到时他们一定会反扑!你又要如何应对?先前朝廷数万大军都打不过,难道你重来一次就能打得赢了吗!” 她语气激动,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退一万步说,就算南羌没有回击,你救下了长寿郡的百姓,之后呢?他们不是一样无处可去?大越都乱成什么样了,各路亲王混战,朝廷自身难保,定不会在这种时候接纳他们。长寿郡就是一座孤城,只要南羌想要,随时可以再吞掉!还有你!” 她声泪俱下,视线模糊到看不清他的脸:“如果你成功了,就是擅自拥兵,是视同谋反的大罪!” 倘若他当真要这样做,不管成还是败,他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些你考虑过吗!” 陈君迁听着她的声声质问,想要给她擦去眼泪:“我……” 沈京墨却一把拂开他伸过来的手,严肃道:“我不同意。陈君迁,我不同意。” 她说罢,流着泪跑了出去。 * 沈京墨在账房呆了一夜。 第二天和尚来找她时,看见她通红的眼睛,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他当即一拍桌子:“妮子不舒服了?还是让谁欺负了?应该是让人欺负了。跟哥哥说,哥哥给你做主!” 沈京墨一宿没睡,没力气与他解释,只摇了摇头,问他:“程大哥找我可是有事?” 和尚虽然孤家寡人一个,但也似乎有点明白了,大概是小两口吵架,把她气哭了。 人家两口子的事,他一个外人就不好掺和了,只好说正事。 “你和燧州李家成衣铺的老板他们认识是吧?他俩今天早上跑来山下,说什么也要上山,我记得你上次在李家铺子呆了半天,来问问你。” 沈京墨听罢愣了片刻。 上次见面时,孟盈盈的确说过想要跟他们一起到流云寨来,但她已经拒绝过了,这姑娘怎么不听劝呢? “他们现在何处?” “我带你去。” 和尚带着沈京墨往寨门外走。 此刻天还早,寨子里许多人刚刚出门去干活,和尚一路走一路与人打招呼,耽搁了些许时间。 等两人走到寨门口时,沈京墨远远便瞧见了孟盈盈和她身后背着小包袱的李满。 以及站在孟盈盈面前的陈君迁。 沈京墨抬起的脚步顿了一下,微微垂眸,盯着和尚的脚后跟往前走。 和尚不知道沈京墨在想什么,见陈君迁已经来了,大步走了上去,笑道:“早知道你来了我就不去麻烦你娘子了。” 陈君迁闻声转过头,看向和尚背后的沈京墨。 沈京墨没有看他,目光直直看着孟盈盈和李满,仿佛他不存在似的。 她还在生气。 陈君迁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没有去惹她烦,转而看向李满,让他告诉和尚他们一定要上山的理由。 只见李满恨恨地捏紧了拳头:“昨天我在燧州官府的熟人告诉我,中原已经乱套了,各路亲王都在打仗,其中一个,我也没记住名字,反正燧州的官老爷都是他的人。他手底下人不够了,就让燧州出人替他打仗。昨天晚上城里就开始张贴征招入伍的告示,今早已经开始挨家挨户强行抓壮丁。我要是留下,肯定也会被拉上战场。要不是托了朋友、花了点儿钱,我们根本逃不出来。” 李满一边说,孟盈盈一边在旁边点头附和:“让我们留下来吧,回去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两个在长寿郡时虽未亲眼见过打仗的场面,但也都清楚战争有多残酷。 见他俩都盯着陈君迁看,旁边的和尚挠了挠脑袋:“你们俩……会干什么呀?我们寨子里只要有用的人,不养闲人。” 孟盈盈立刻答:“我识字!” 和尚一指沈京墨:“我妹子也会。” 李满:“我当过卫府的都尉。” 和尚一指陈君迁:“他也是啊。” 孟盈盈和李满:“我……” 二人看了看沈京墨和陈君迁夫妻俩,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没有什么独一无二的本事。 和尚等了他们一会儿,叹息一声:“山上人太多了,养不下,已经很久不收人了,实在对不住啊……” “他有钱!” 见和尚要下逐客令,孟盈盈突然指着李满高喊了一声。 和尚闻言,话说到一半就停下了,转而看向李满。 李满赶紧点点头:“对,我家在南边好多地方都有商号,我还带了好多银子!” 说罢,怕和尚不信,李满悄悄拉开包袱一角,露出里面亮闪闪的银锭。 一见有银子,和尚眼里突然迸发出了一阵光彩,笑呵呵地拍了拍李满瘦弱的肩,也不顾他疼得龇牙咧嘴,搂着他往寨子里走:“早说嘛兄弟!你要早点这么说,哥哥能不留你嘛?” 孟盈盈见状,看了陈君迁一眼,在他的示意下赶紧小跑两步追了上去。 寨门口就剩下沈京墨和陈君迁两个人。 他定定地看她两眼,抬脚朝她走去。 沈京墨却在他靠近的同时,看也没看他一眼,迈步回了寨里。 - 在展示过雄厚的财力之后,孟盈盈和李满暂时在流云寨住了下来。 但就算再有钱,他们也得和其他人一样干活。 于是孟盈盈被派来帮沈京墨管理账册,李满则被派去看养猎到的活物。 傍晚,送走胆小的孟盈盈后,沈京墨摸黑回了家。 推开屋门,陈君迁正坐在桌边等她一起用饭。他大概等了很久,饭菜都有些凉了。 沈京墨没什么胃口,沉默地吃了几口菜就去洗漱。 陈君迁见状,也没有再动筷,沉默地将剩菜剩饭端了出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漱了口,轻手轻脚地回到屋里来时,沈京墨已经背对门口躺下了。 陈君迁小心翼翼坐到床边,也往下躺。 沈京墨却蹭地一下坐了起来,在他脑袋挨着枕头前,揪过他的枕头往他怀里一砸。 “你睡地铺。” 第116章 噩梦 “我就不该嫁给你。” “还在生我的气?” 陈君迁小声询问。自打她答应与他做真夫妻,他已有许久没打过地铺了。 沈京墨没理会他的话,将枕头丢给他就自顾自地躺了回去,依然背对着他,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 陈君迁抱着枕头坐在床上,没挪地儿。等她消消气,他讨好地蹭到她身后,试探着摸了下她搭在腰间的手。 沈京墨像被蛰了一下似的,飞快地一甩手,把他拂开了。 陈君迁抿了抿嘴,又厚着脸皮凑过去,将手臂虚虚搭在了她手臂上,见她这次没有立刻将他甩开,便大着胆子握住她纤细的胳膊,抱住了她,但又不敢抱得太紧,怕再惹她不高兴。 “地上又冷又硬。我想抱着你睡。”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60节 那可怜巴巴的语气,若是放在平时,沈京墨说不定真就会心软,遂了他的愿。 可这次不一样。 她耸动了一下肩膀,把虚压在她身上的陈君迁抖到一边去。 “送命的事都敢做,打个地铺有何难?” 她说完便狠心闭上了眼,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给他留。 陈君迁被她推开,身子僵在当场。 少顷,他默默下了床,随意找了张布单铺在地上躺了下去。 屋中过分安静,沈京墨面冲墙壁,陈君迁看着她的背影,窗外的月光从窗缝照进来,落在床沿上,仿若一道明晃晃的分隔线。 发觉身后没了动静,沈京墨缓缓睁开了眼。 她的呼吸声压得很低很低,几不可闻,专注地去听背后他的呼吸。 但他的呼吸声也同样轻,甚至连身都没有翻过,静得好像房中只有她一个人。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躺了很久,压抑的气氛让沈京墨毫无睡意。 就在她忍不住想要转过身去,想着与他再吵一架也好,瞪他两眼也好时,她却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陈君迁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 沈京墨忙闭上了双眼,装作睡熟等他过来。 可他却迟迟没有靠近。 很快,她听见“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房门开合声,等她错愕地回头看去,陈君迁已经不在屋中了。 沈京墨坐起了身来,等了半晌,也没见他回来。 - 今夜的月光很亮,风也很凉,陈君迁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转身去敲响了谢遇欢的房门。 “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在幽静的院中十分明显,但他一连敲了好几次,谢遇欢也没有来开门。 陈君迁敲门的手停在了半空。 犹豫片刻,他试着推了下门。 屋门应声而开。 陈君迁抬脚跨进门内。屋中漆黑一片,悄静无声,床上空空荡荡,连被子也不曾铺开。 谢遇欢不在屋里。 陈君迁皱起了眉,在屋中扫视一周后,疑惑地退了出去。 寨子里晚上黑灯瞎火的,一般人无事不会乱跑,谢遇欢在山上呆了半年,因为和盛流云有宿怨,除了干活的时候,基本不会离开院子,更没见过他和谁走得近。 这三更半夜的,他能去哪儿? 思量片刻,陈君迁还是决定出去找找人。 - 流云寨不大,陈君迁很快就把所有地方都绕了一圈,仍没见到谢遇欢的影子。 只剩下一个地方没去过了。 但那个地方…… 陈君迁虽不抱什么希望,但犹豫一会儿后,还是决定去大当家的住处找找。 毕竟一个大活人不会平白无故消失不见,能找的地方他都该去试试。 万一谢遇欢又惹到了盛流云,要被剁碎喂狼,他兴许还能帮忙求求情。 盛流云的住所就在聚义堂后面,离寨中其他住房都很远,平日里除了洪山,基本无人敢靠近。 陈君迁一边走过去,一边心中暗暗思考,要是被人发现他大半夜悄悄来到大当家的屋旁,他该找个什么理由解释——盛流云已经很讨厌谢遇欢了,真要知道他不守规矩,深更半夜一个人瞎跑,不得立刻把人丢进山里喂…… 他正想着,前方不远处,盛流云的屋门就打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从缝里钻了出来,贴心地将门关好后,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转了过来,抬脚欲走。 只是脚刚抬起,就僵在了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他看见了站在几步之外的陈君迁。 陈君迁也看见了衣襟松散的谢遇欢。 两人大眼瞪大眼,全都愣在了原地。 山顶的风呼呼地吹,却吹不散空气中弥漫开来的尴尬。 良久,陈君迁先回过神来:“闹了半天你……” 话没说完,谢遇欢身侧的屋门打开,一条未着寸缕的手臂伸了出来,将一把扇子塞进了他微敞的衣襟,接着把门一关,没了声音。 陈君迁脸上露出略显惊悚的表情,一边小幅度地摇头,一边不可思议地看着向他快步走来的谢遇欢,压低了嗓音:“江湖儿女,仇家,剁碎喂狼?” 谢遇欢神情复杂地走到他身边,拽住他匆匆往回走。 陈君迁似笑非笑的表情盯得谢遇欢别扭得很,他习惯性地展开扇子扇了起来,故作无事地一转头,就见陈君迁看着他的扇子,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这扇子上又是云又是山的,我还以为就是个普通风景,原来……” 谢遇欢表情僵硬地把扇子收了起来。 陈君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以前在永宁县,那么多人给你牵线搭桥你都不乐意,说什么一生不羁爱自由,不想被家室牵绊,没想到早就有情况了?那见面的时候怎么闹得那么僵?” 谢遇欢严肃地整理着衣裳,没有回答他的调侃,反问他:“夜深了,你跑出来做什么?” 关于他和盛流云的过去,谢遇欢一直对他有所保留,陈君迁知道他不想说,只好放下好奇之心,指了指家的方向:“有事找你商议。回屋再说。” - 三更时分,陈君迁推开自家屋门,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走到床边探头看了看背对他躺着的沈京墨。 他出门之前她就是这个姿势,半天过去,竟连动也没动过,看样子睡得正香。 他看了她几眼,躺回到了他的地铺上。 听见他躺下,压根没睡的沈京墨又等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扭过脸来瞧了他一眼。 他倒是睡得心安理得。 她暗暗瞪了他一眼,转回头去用力闭上了眼。 等了他半宿,她早就熬不住了,就算有再大的气也没力气发,合眼不久便睡着了。 - 夜深人静,清影横窗。 沈京墨在床上辗转反侧,眼皮之下的眼珠快速转动,光洁的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冷汗。 不久后—— “啊!”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猛地惊坐起身,大口喘息着,双目空茫无焦地呆坐了片刻,焦急地转头寻找起什么。 听见她的叫声,陈君迁陡然惊醒,一步跨到床上将她搂进怀中,宽大的手掌一遍遍轻抚她汗湿的背:“没事儿,没事儿,别怕。” 沈京墨恍惚了一阵,猛地回手抱紧了他,仰起脸来,眸中已然沁出了泪。 “做噩梦了?” 她盯着他的脸不吭声,双唇紧抿,忍得下巴都在抖。 陈君迁拿袖子一点点擦去她额上的汗珠,轻声细语地哄她:“噩梦说出来就不怕了。” 沈京墨还是没有开口,他也不催促,擦完她鬓角的汗,就温柔地抚弄她的发丝。 终于,沈京墨再也忍不住,声音颤颤,泪水同时决堤奔涌:“我梦见你……梦见你……” 她不敢说出那个不吉利的字。 陈君迁猜到了。 “梦见我死了?” 沈京墨收回一只手来捂他的嘴,眼泪流得更凶了。 陈君迁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按在她脑后,让她贴在自己胸膛上,听他有力的心跳。 “因为我昨天和你说的话?” 沈京墨没有回应,一直压抑的哭声却响亮了些,她用力地吸吸鼻子,过了一会儿,带着浓重的鼻音开了口。 “长寿郡被围的那一个月,你不在卫府的每个晚上,我都睡不着,一闭上眼,耳边就总有声音说你受伤了、出事了。到流云寨后那半个月,你一直不醒,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你走了,每天晚上都要惊醒好多次,确定你还有气息才敢睡,可睡下一会儿又会被噩梦吓醒……” 沈京墨忍不住把他再抱紧些,脸埋在他怀中,瓮声瓮气地:“我们好好在山上生活好不好?你别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我真的害怕……” 天还没亮,她怕吵着人,连哭也不敢放声哭。 陈君迁搂紧了她哭到颤抖的身子,许久,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靖靖,你听我说。” 他握着沈京墨的肩膀,让她从他怀中退出来。两人相对而坐,他一边为她拭泪,一边将昨天就想对她说的话仔仔细细讲给她听。 “昨天你对我说的那些顾虑和担忧,都是对的。大越现在不会接受南方三郡,南羌也极有可能反扑。我们可以等到大越的动荡平定,等到大越国力恢复,等到朝廷再派大军把三郡夺回去…… “但三郡的百姓等不了。南羌人生性残暴,三郡多在他们手中一天,就会多很多人死去。 “前些天在燧州,我亲眼看着苏北铭在我面前咽了气。长寿郡里还有很多永宁县的百姓,我虽然只做了三年永宁县令,但永宁县的百姓,我几乎都认识。我不知道哪些已经死了,哪些可能明天就会死,但我知道很多人等不到朝廷去救。那些人都是我认识的人。” 沈京墨的抽泣声渐渐弱了下去,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我今天找过李满,问了他燧州的事。他在燧州官府的朋友说,燧州征兵是为了对付附近的起义军。不止燧州,大越各地几乎都出现了起义军。就算擅自拥兵视同谋反,朝廷都已经无暇自顾了,哪里会管我们这些小鱼小虾?” 他说得她都明白:“可是……” 陈君迁学着她昨天的样子,一手捧住她的脸,拇指按在她唇上:“我知道你怕我出事。这件事的确很危险,但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冲动行事。我已经和谢遇欢商议过初步计划,我有把握。” 他回忆起过去:“五年前我只是个普通百姓,手底下没有半个兵,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雁鸣山当时有将近两百个土匪,我只带了二十几个人,不也把他们制服了?” “这不一样。” “我知道,南羌比罗三难对付得多,但我也不是那个时候的我了,”他冲她笑了笑,俯首轻吻她的脸,“我做过官、带过兵、打过仗,长寿郡里有很多人认识我、信任我,我还读了那么多兵法,而且是你一句一句教会我的。差不多的事,五年前我能做到一次,如今就能再做到一次。” 说到最后,他认真地凝视着她的眼,语气郑重道:“这件事我必须去做,这些人我一定要救。但我对你发誓,不会逞能,不会冲动,一定毫发无损,平平安安地回来见你。”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61节 他面朝向窗的方向,清冷的月光落在他眼中,却犹如燎原烈火,璀璨夺目。 沈京墨知道他心意已决,多说无益。 她停止了抽泣,身子一倾靠进他怀里。 “你若执意去做,我拦不住你。但有个条件。” “你说。” “你要把计划原原本本一点不落地告诉我,否则我放心不下。” 陈君迁顿了顿:“好。等定下来了,我立刻告诉你。” 话说完了,陈君迁松开沈京墨:“天还没亮,再睡会儿吧。” 他说完,转身下床要回地铺。 沈京墨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目光一指地上:“……枕头拿上来。” 陈君迁愣了一下,立马咧嘴一笑,飞快地亲了她一口,一把捞起枕头来放到她的枕头旁边,拥着她一起倒了下去。 尽管已经做出让步,沈京墨还是心中难安,躺在床上,仍不敢合眼。 陈君迁的心情却好了许多,睡在柔软的床上,抱着柔软的娘子,他很知足,一边轻拍她的背哄她睡觉,一边看着她止不住地笑。 半晌,沈京墨还是不肯闭眼。 “刚才也没睡多久,怎么不困?” 她瞪他:“马上要成拥兵自重的乱臣贼子了,我哪能睡得着?” 陈君迁笑。 沈京墨看着他这副表情,又忍不住嗔他一眼,低声狠狠道:“我就不该嫁给你。” “后悔了?” “……” “后悔也晚了,”陈君迁抓起自己的一缕头发,又捏起她的一缕,系在了一起,“你我早就是结发夫妻,你还亲口保证过不和离,现在想跑也来不及了。” 沈京墨垂眸看着他将两捋发丝绑在一起,抬手摸了摸那个小小的发结。 是个解不开的死结。 “……”她抬眼瞪他,“我看你明天怎么解开!” 第117章 燧州 她疯了,和他一样疯了。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 长寿郡的城楼上,几个南羌士兵歪歪斜斜地倚在城垛上,喝着酒,醉醺醺地嚷嚷着,不时发出几声刺耳的轰笑。 只是很快,笑声便停了下来—— 远处出现了一支队伍,总共五个人,正向着长寿郡的方向而来。 城楼上的几人冲城门前的士兵吆喝了一声:送肉的来了! 不多时,那五个人便走到了西城门下,其中四个是燧州官差的打扮,中间用二指粗的绳索捆缚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南羌守兵对视一眼,脸上的轻蔑毫不掩饰,仰着下巴走上前去,从四个官差手中接过绳索。 为首的官差弯着腰,毕恭毕敬地赔笑,也不管南羌人听不听得懂大越话:“今儿刚逮着的,不太听话,路上耽搁了点儿时间,您别介意。” 拿鼻孔看人的南羌兵理也没理他,一拽绳子,把那人牵进了城。 官差赶忙上前拦人,脸上还是那副狗腿的笑,边比划边说:“天眼看就黑了,您看,能否让我们兄弟四个在城里歇息一晚,明日再回燧州给您抓人?” 守兵打量了四个官差一番,冲另一个守兵点了点头。 如今的长寿郡中萧索冷清,街上除了大摇大摆的南羌兵,根本看不到一个行人。 半年前被饥肠辘辘的百姓剥了皮的老树已经长出了一层新树皮,被拆了砖墙拿去守城的房屋却仍是原先那副破败的模样。 四个官差已经被带去了别处休息,守兵一路将抓来的男人带到了原本的长寿郡守府,只是如今郡守府的匾额被拆了,换上了一块写着南羌文字的牌匾,认不出写了什么。 府中,曾经富丽堂皇的各式庭院拆的拆毁的毁,角落中乱草丛生,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面貌。 男人被拖进了一间昏暗的屋子里。 屋中似乎没有窗,大白天也点着几支蜡烛,门的正对面是一张宽大的长桌,桌后坐着一个人,正伏案疾书。 男人站在门口不肯往里走。 南羌兵对着他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他被踢得向前趔趄几步,又站在那里不动了。 “燧州新送来的,登记上。”守兵操着浓浓的口音,用很生疏的大越话如是说完,将男人留下来,自己回去喝酒去了—— 在长寿郡,没有大越人敢反抗他们南羌人,别管送来时多不听话,进了城,都是一块老老实实的肉。 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案后那人写字的手一顿,抬起头来,双目空洞无神,仿佛一具枯瘦的行尸走肉。 “叫什么名字。”他麻木地按照规定询问着,在名册上翻开新的一页,提笔欲写。 被五花大绑的男人不答,反向前走了几步,直走到他的长桌前,微微抬起头来。 昏暗的烛光照亮了他的脸,他看着桌后那人发间的银丝,低声道: “前永宁县令,陈君迁。” 桌后那人的手猛地一抖,墨汁甩溅出去,染脏了半页纸。 半晌,他缓缓抬眼,不可置信地看向陈君迁的脸,颤声问他:“陈大人?你怎会……” “我是来找你的,唐大人。” …… 三天前。 是夜,燧州城的官府内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宴饮正酣。 主位上坐着的并非燧州的官员,而是一个身着常服,红光满面的中年人。 席上有人捧起酒杯,敬中年人道:“宋大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可一定要在燧州多歇息几日!” 宋大人举杯笑道:“公务在身,不能耽搁。听说贵府已经征招了一万兵马,宋某代慧王殿下敬诸位一杯。” 众人皆举酒。 下首处的一位卫府都尉却是不解,低声询问身边同袍:“不是要我们为朝廷剿灭南方的叛军吗?怎么还有慧王殿下的事?” 屋中有舞姬助兴,自然有乐师伴奏,这都尉不得不抬高了声音,却不想说到最后一句时,刚好一曲终了,屋中陷入了片刻寂静,他的问话被在场所有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几位高官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狠狠瞪了都尉一眼,示意他闭嘴,旋即转头赔笑着:“宋大人……” 宋大人的脸色也不好看,但却很快恢复了原先的神色,微笑着对众人道:“慧王殿下的母妃来自燧州,慧王殿下对燧州感情极深,对燧州的诸位及卫府将士更是信任有加!如今中原大乱,熹王谋权篡位,其余亲王亦志在皇位,唯有慧王殿下心系天下百姓,这才让宋某前来,剿灭作乱一方的叛军,还南方百姓安宁。” 众高官连连点头:“慧王殿下爱民如子,臣等感佩不已!” 宋大人顿了顿,话锋一转:“只不过天底下不止南方深受乱军所苦,就算今日剿灭了这一支,明日保不齐还有另一支。唯有皇位定了,上京定了,天下各处才会定。诸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是是!宋大人说的是!您放心,我们燧州卫府愿为慧王殿下效犬马之劳!” 燧州城外的官驿中,五名驿卒关着门,坐在屋里打盹。 角落里的窗纸忽得被捅破一个小洞,一支芦苇杆探进来,青烟徐徐飘了满屋,五个驿卒脑袋一沉,睡死了过去。 一个窈窕纤影溜进马厩,在四匹官马周围呆了片刻,平日机警的官马蹭了蹭她的肩,一匹接着一匹,跟在她身后走出了驿站。 来到燧州城下不远处的一座土丘后,沈京墨将四匹官马交给陈君迁,随即又掏出一枚蜜蜡封裹的圆球放到他手中。 陈君迁穿着一身贵重的锦衣,衣服下面衬了软甲,说是上京来的使者竟也有几分可信度。 沈京墨将他的衣裳整理妥帖,想要再叮嘱他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又觉得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最后她只不放心地对他说:“千万小心。” 陈君迁朝她笑了一笑,认真点点头,翻身上马。 他身后,谢遇欢、和尚、洪山也穿卓不凡,与他一并上了马,气定神闲地往燧州城门策马而去。 小丘背后,沈京墨秀眉紧锁,盯着陈君迁的背影,掌心满都是汗。 李满和孟盈盈都在她身后,和她一样皱着眉头。 李满:“蜜蜡圣旨和虎符不会被看出破绽吧?” 孟盈盈:“当然不会!蜜蜡是沈姐姐亲手做的,虎符我见过,图样也是沈姐姐亲手画的,只要他们流云寨那个鬼手张没做错,就不会被人发现!” 和尚他们进出燧州的凭文,都是一个叫鬼手张的手艺人伪造的,这么些年从未出过差错,用和尚的话说,给鬼手张一张图纸,他能把整个大越捏出来。 但是凭文毕竟和虎符不同。 孟盈盈说完,自己也没了信心,怯怯看向沈京墨:“不会被发现的,对吧沈姐姐?” 可惜这个问题沈京墨无法回答。 他们四人身上的衣裳是她用各种料子拼拼凑凑赶出来的,夜里瞧不清楚,勉强能骗骗人。 她小时候见过宫里来人找她父亲,交给了他一份蜜蜡包裹的密旨,捏开后的蜡壳她拿去玩过,大概知道是如何制成的。 可虎符她不曾见过,是孟盈盈说她幼时偷玩过彼时是一方守将的翁逢春的镇纸,后来才知道那东西竟是虎符。她按照孟盈盈模糊的记忆绘制了一份图纸,可虎符究竟是不是长成那样,连孟盈盈也不能完全肯定。 伪造密旨,仿制虎符,扮做上京使者,仅凭四个人就想拿下一座城池…… 陈君迁把他先夺燧州,再靠燧州之兵解救长寿郡的计划告诉她时,她就差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他放弃了。 可她最终没有那样做。 不仅没有逼他放弃,更鬼迷心窍似的帮他准备要用到的东西…… 她疯了,和他一样疯了。 两个疯子的疯计划,竟还有这几个傻子愿意追随——谢遇欢本就是陈君迁的同谋。孟盈盈贡献了虎符的图样,李满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和尚说杀大越狗官他必须得掺和一下,转头还拉上了功夫比他更好的洪山。 全都疯了。 一群疯子做事,哪有必胜的把握?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62节 沈京墨凝望着燧州城门,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弓箭,心跳如雷狂乱。 - 城门上,守城的士兵看见有人靠近,纷纷警觉起来,厉声喝问:“什么人!” 四人中,陈君迁站在最前,取出一块半弧形的物件高高举起:“朝廷使臣,有密旨待宣,速开城门!” 城头士兵面面相觑。 白天不是来过一个姓宋的使者了吗?怎么还来? 一个士兵跑了下去,城门却迟迟未开。 陈君迁四人静静地等着。 不多时,城门终于被人打开,一名守将走了出来,要求查验陈君迁的虎符。 陈君迁倨傲地睨了那人一眼:“天子使臣的信物,岂是你一个小小校尉想看就看!叫崔庆出来见我!” 崔庆是燧州城最大的官,他一个守城的校尉哪敢去叫?但看几人所乘皆是官马,马上这人气度不凡,说话的气势更是横得不得了,校尉不禁有些胆寒,万一得罪了贵使,他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这下校尉不敢再说话,恭恭敬敬地将四人请了进去。 夜里的燧州城少有光亮,四人在校尉的带领下,很快来到了官府。 校尉和守门的侍卫附耳说了几句话,笑着跑过来:“贵使,崔大人府上正有宴席,小的让人先去通传一声。” 陈君迁没有下马,看也没看那校尉,漫不经心地边揉手腕边问:“赴宴之人有哪些?让本官看看都认不认得。” “这……” 他一个小校尉都没在被邀请之列,哪能知道这些? 但是上司发问,他肯定要尽心尽力回答:“小的去问问。” 很快校尉便找到了府里的下人,问清楚了,燧州城大大小小的官吏,除了校尉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外,全都在府中。 “还有一位京城来的使者,只比贵使早来半天,也在席中。” 没想到这些昏官竟都凑在了一起,刚好省去了他们挨个去找的麻烦。 陈君迁听完校尉的回报,微微侧目。 身后的和尚心领神会,抽出氅衣遮掩下的刀来,手起刀落,那校尉的喉咙上立时出现一道血口,鲜血喷涌而出,只是在漆黑的夜色中并不起眼。 他连一丝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就直挺挺地向后跌去。 门口仅剩的护卫也被洪山的飞镖刺中咽喉,脖子一歪咽了气。 四人麻利地跳下马背,将尸体拖到一处阴暗的角落中,官帽遮住脸,仿佛那只是两个喝多了酒当街醉倒的酒鬼。 接着将刀藏于衣下,闪身进了崔庆的官府。 第118章 长寿郡 今天是他二十六岁的生辰。…… 前厅中,燧州官员与宋大人推杯换盏,正在兴头上时,奏乐声忽得停止了。 四个锦衣华服的男人走进来,将所有乐师与舞姬都赶了出去,随后将门一关。 众官员喝得醉醺醺的,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清这四个人的脸:“来者何人?怎么没人通报?” 陈君迁乜了那人一眼,取出袖中的蜡丸高高举起:“奉上谕,燧州牧及一众府吏密谋造反,罪无可赦,就地诛杀!” 在座众人俱是一愣,纷纷看向宋大人。 他今早才到,皇帝就知道了? 宋大人的酒也醒了。他奉慧王之命秘密前来燧州,根本没让旁人知晓,熹王怎么可能派人来呢! 一念及此,宋大人拍案而起指着陈君迁怒道:“他是假的!还不来人杀了这个……” 宋大人一句话还未说完,眼前一道寒光闪过,瞬间便没了声音。 和尚提着宋大人的脑袋,往燧州牧怀里一扔。 血淋淋的人头还带着热气,燧州牧顿时吓得“哇呀”一声,将那怒目圆睁的脑袋扔了出去,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使者饶命,使者饶命啊!” 其余官员见状,也纷纷跪地求饶。 陈君迁没有回应,打了个手势。 和尚露出一丝邪性的笑来。 一道血迹飞溅到紧闭的门窗上,紧接着又是一道、再一道…… 不消片刻,最后一具尸体“扑通”一声栽倒在地,陈君迁擦了擦刀上的血,走到仅剩的一个活口跟前:“你是燧州卫府的都尉?” 那人坐在宴席最末,可见官职最小。 他瑟瑟发抖,上下牙齿打架的声音整个屋中都能听见:“是、是……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陈君迁将刀收了起来,抓住那都尉的肩膀把人提起来,拍了拍他身上溅上的血:“你不是谋反的主谋,本官为何要杀你?” 都尉早就吓得手软腿软,陈君迁一松手,他就又像跟面条似的往下滑。 和尚没忍住嘲笑了一声,走过来拎起都尉的后脖领:“带我们去卫府!” …… “燧州士兵的亲眷也曾被抓到长寿郡来,听说要来解救长寿郡百姓,都欣然愿往,没人拒绝。” 陈君迁说完,唐县令苍白的脸上显现出激动之色,刚要开口,却着急地咳嗽起来,直咳到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才总算停了下来。 “陈大人,救兵现在何处?” - “有情况!” 长寿郡的北城门上,守城的南羌守将晕晕乎乎地放下酒囊,打眼一瞧—— 一支军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城下,静悄悄的,乌黑的铠甲在昏暗月光下泛着微光,乍看过去,那微光竟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山后,一眼看不到尽头。 这支军队至少有几万人,而这几万人都纹丝不动,就连马匹也不曾发出一丝声响,竟似一支阴兵过境。 不止守将,城门上所有的南羌兵都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呆立当场。 这些人是何时出现的,又是从哪来的,他们竟丝毫没有察觉!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支大越的军队。 月黑风高,城楼上的十几个守兵和城下的大军静默地对峙了良久,守将才总算回过神来:“喊人,取弓箭和藤盾来!” “报——!”守将话音未落,一个小兵慌慌张张地跑了上来,气喘吁吁道,“将军,不好了!城里四处起火,咱们的军营也被烧了!” “什么?!”守将目眦欲裂,一把抓住小兵的衣领,“怎么回事儿?!” “是、是今天来的那几个燧州官差,还有前几日征召入伍的大越人……” 守将立刻明白了过来——大越这是要里应外合,把长寿郡抢回去! 反应过来后,他顿时镇定下来:“留下几人守住城门,其余人去灭火!城里那些大越人没打过仗,先把他们统统杀了,再回来对付……” “嗖——” 守将的话音应声而止。 一支火箭穿透了他的头颅,将他钉死在了身侧的城楼上。 嗡鸣不止的箭尾还挂着一块布。 几个守兵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箭惊住了,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凑上前去,掀起那块布来—— 那是一面旗帜,端端正正的“越”字鲜红如血。 此时一阵狂风平地而起,将旗帜吹得完全展开,在暗夜中猎猎作响,仿若天意。 守城的士兵被这一箭吓破了胆,酒全都醒了,丢盔弃甲便要逃出城去,然而下一刻,无数利箭化作箭雨,铺天盖地而来…… 天光熹微,长寿郡的城门缓缓打开。 门内,堪堪熄灭的余烬冒着白烟,如浓雾般挥散不去,以至城中的树木房屋全都失去了颜色。 唯独城门前的陈君迁一身血色,在褪了色的背景下宛如东升旭日,分外醒目。 城门外,沈京墨纵马奔来,在距离城门几步之处跳下马来,扑入他怀中。 陈君迁连忙将卷了刃的刀藏于身后,一手环住她,眼底有一抹青黑,却神采奕奕地冲她笑:“我说过会来接你进城。” 他身后,谢遇欢和洪山也走了出来,号令城外的一千多名燧州卫府兵打扫战场。 陈君迁松开沈京墨,让到一旁,安静地看着。 城门外的荒野上扎着许许多多的长矛,每支上都挂着一副铠甲,最前面的铠甲最为完整,越靠后铠甲就越简单,轮到最远处的,就只剩几片铁片。 燧州卫府的兵马远没有燧州牧说的那么多,而且没有作战经验,硬攻长寿郡只怕很难。所以沈京墨才提议大军趁夜围城,趁天黑看不清楚,用铠甲的反光来误使南羌兵以为他们有很多人。 南羌兵的实力他们很清楚,一旦天亮,他们发现围城的只有一千人,一定会奋起反抗,到时再想夺回长寿郡就更难了。 好在陈君迁他们五人顺利进了城,趁夜在城中四处点火,又在唐县令的策应下,将南羌人抓来、准备送去南羌作战的大越士兵召集起来,里应外合,打了南羌守军一个措手不及。 很快,城外被清理干净,大军入城休整。 城中,一百一十二具南羌守军的尸体全部被搬到一处空地,堆成了一座小尸丘,周围架上柴禾、浇上火油。 陈君迁仍穿着那身染满鲜血的锦衣,接过谢遇欢递来的火把,跃上和尚推来的一块石碾。 人群中有永宁县的百姓,一眼就认出了他:“小陈大人!是小陈大人!” 别县的人们不认得他,但看永宁百姓如此激动,也不由得认真看向陈君迁。 陈君迁也认出了他永宁的百姓:“是我!让大家久等了!” 人群里有人欢呼,有人喜极而泣。 “这半年来大家都受苦了。如今城里所有的南羌兵都已伏诛,大家若想离开,可往北去投靠亲眷。若不想走,我会留下人手,教大家用箭、防身,做长寿郡的城防兵。” 有人问他:“那小陈大人呢?你留下吗?” 陈君迁顿了顿:“我暂时不能留下。更南边的永寿郡、万寿郡和先前的长寿郡一样,仍在南羌手中,我不能坐视不管。” 他说完,众人皆安静了下来。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63节 片刻后,有人高举起手:“小陈大人,我要参军!我也要去杀南羌狗!” “我也是!” “我也要去!” 他们这些年轻人原本也是要被南羌抓去上战场的,但那是逼不得已,可为救自己的同胞而上战场,他们心甘情愿。 陈君迁看着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笑着点头:“好!家有老小、或是家中独苗者除外,其余人,愿意随我去的,可登记造册。” 说完,他又看向燧州卫府的兵:“诸位昨夜辛苦!若愿随我解救余下二郡,我很欢迎。如若不愿,留下铠甲兵器,今日便可回燧州,我不强求。” 这些士兵不像长寿郡的人,他们没有被南羌迫害至深,与南羌也无深仇大恨,虽然昨晚他拿着伪造的虎符,暂且骗过了他们的将领,但要不了多久,或许现在,燧州这些兵里大概已有人察觉到他并非上京的使者。 昨天目睹他们四人击杀燧州众官员的都尉沉默地看着陈君迁。 昨天晚上他是真的被这几个壮汉吓哭了,可经历了一夜的攻城、想到陈君迁以身试险潜入孤城,再看到身边百姓的响应后,他突然觉得,自己被昏暗官场消耗殆尽的热血,似乎又重燃了起来。 是回到燧州,继续两耳不闻窗外事,做个于民无益的蠹虫,还是跟随眼前这人,去解救深陷敌手的同胞,这还需要考虑吗? 都尉没看身后的将士,兀自上前一步:“我愿追随陈大人!” 他身后的士兵也都向前一步:“愿追随陈大人!” 陈君迁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人:“好。全军在城中休整三日,所有士兵在城墙上歇息,不可打扰城中百姓,不可毁坏房舍,不可抢夺粮食、妇女。三日后,前往永寿郡!” 说罢,他将手中火把掷向面前的尸堆。 火油遇到明火,登时熊熊燃烧起来,一眨眼的工夫就将南羌兵的尸体尽数吞没。 火光映红了在场每个人的脸。 沈京墨站在人群最后,看着石碾上意气风发的陈君迁,脸上不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同意他这个疯狂的决定那日她就知道,他不会止步于解救长寿郡。 他正在走的这条路就像一个火坑,他跳进去之前,她有无数担忧,只想将他拉得越远越好。 她这一生从未做过如此冒险的事,可如今他们都跳进去了,便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那就陪他走到底好了。 反正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这一个选择,至于将来会遇到什么麻烦…… 他们总能想到办法度过去的。 - 时至正午,指挥军队将城中打扫干净后,和尚找到陈君迁,告诉他沈京墨在老地方等着他。 他们刚刚进城,一切都没有头绪,亟待整顿,他忙了一上午,早都累了,跟和尚说了几句话,便往城墙根下走去。 年初被困在长寿郡里的前几天,她每天晌午都会到这里来给他送饭。 陈君迁边走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路过一口井时,他打了些水,把手上脸上的血和土都洗干净了,这才去见她。 城墙下的背风处,沈京墨提着一个食盒,看着他迈着大步跑过来。 夫妻二人席地而坐。 过去几天身边总有许多人,如今总算只剩下他们两个,陈君迁这才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条“越”字旗:“你那一箭射得真有劲儿,好几个人拔了半天才拔出来。” 沈京墨淡笑不语,揭开了食盒的盖子。 食盒有两层,最上面是一碗面,清汤寡水,上面漂着两颗翠嫩的青菜。 陈君迁颇感意外:“还有面?” 沈京墨笑着看他:“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他怔怔地算了算,也笑了出来:“我都忘了。” 今天是他二十六岁的生辰。 “哪儿弄来的长寿面?”他端起碗来闻了闻,“真香。” “来前就猜到你这生辰不能在家里过,悄悄让程大哥帮忙带了些面,方才借了一户人家的厨房煮的,青菜还是那家人送的,”沈京墨揭开食盒下一层,“大人的面子可真不小。” 陈君迁拿过筷子,唏哩呼噜几口就把一碗面吃完了。 沈京墨微笑着看他吃,等他把面汤都喝完,才与他一起吃起其余的饭菜来。 只是没成想,刚吃没两口,守在城门上的谢遇欢突然派人下来找他。 “大人,城外来了一支军队!” 陈君迁一愣,与沈京墨对视一眼,赶忙放下碗筷,匆匆跑上城门。 他们才刚刚夺回长寿郡,南羌就得到了消息?怎么可能!所有守城士兵都死了,谁给他们报的信? 他跑到城楼上远远望去,只见一支足有上万人的大军已经来到城下,为首那人打马上前,冲着城头高声大喊: “城里的南羌狗贼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速速开城受死!爷爷留你们一条全尸!” 陈君迁越听这个声音越觉得耳熟,趴在城头上使劲瞅了半天,不可思议地朝下喊:“赵友?” 城下那大将一愣,手忙脚乱地扒拉起头盔往上看。 “……都尉?!” 第119章 分别 “年前我一定回来接你!”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靠近北城门的一条长街上,沈京墨为最后一个受伤的士兵包扎好伤口,站起身来捶着发麻的双腿,看向城门的方向,一脸担忧之色。 和尚啃着块烤饼路过,瞧见她凝重的表情,大步走到她身边,跟她一起眺望城门:“还没回来?” 沈京墨轻轻摇头:“已经去了整整一下午了。” 晌午陈君迁在城头上认出赵友后,就在他的盛情邀请下去了他的军中。 沈京墨与赵友不算熟识,但也知道在长寿郡卫府里,他是陈君迁最信任的下属。 可那是半年之前。 半年前逃出长寿郡后他们就再没见过面,谁知道这半年之中他经历过什么?人是会变的,如今赵友突然领着数倍于他们的大军出现在城外,陈君迁又孤身一人一去半日,她怎么能不担心? “他们不是早就认识吗?你也别忒担心,”和尚的饼也不啃了,安慰沈京墨道,“要不我出城看看,就说喊他回来吃饭?” 沈京墨没有被他的玩笑话逗笑,忧心忡忡地往城楼走去。赵友的军队驻扎在城外,就算相隔太远瞧不见他在哪座军帐,她也想去看看。 和尚不放心,跟她一起上城门。 两人刚走到上城楼的长阶下,就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陈大人回来了,快开城门”。 沈京墨已经迈上第一个台阶的脚步顿时收了回来,转身朝城门跑去。 沉重的朱红大门缓缓打开,陈君迁一眼就看见了翘首等待他的沈京墨。 他把手中的缰绳扔给身侧的士兵,快步向她走来,握住她微凉的手,察觉到她一脸的担忧,他看向和尚,问她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以为你让人骗走扣住了呗,”和尚浮夸地说完,啃了一口凉掉的烤饼,笑呵呵地看沈京墨,“这下放心了吧?” 沈京墨眼眶微红地看了他一眼,和尚更乐了:“得,我回去吃饭去。” 陈君迁跟和尚道了声谢,等人走了,他也握着沈京墨的手往城中走。 “我去了太久,害你担心了,”天马上黑了,街上没什么人,陈君迁一边帮沈京墨暖手,一边给她解释在外逗留一下午的原因,“赵友带我见了一个人。” 沈京墨本来有些怪他去那么久还不派人传个信给她,但他回来了,那些就不重要了。 听他这么说,她自然地接话:“何人?” 街上空空荡荡,不用怕被人听见,陈君迁用正常的音量、正常的语气,却又掩饰不住兴奋:“这一带最大的起义军领袖,薛义薛老将军。” 沈京墨一惊,随后又觉得在意料之中——朝廷的军队不会出现在此处,除了义军,哪还能找到一支上万人的队伍? 陈君迁继续给她讲: 半年前,赵友霍有财等人离开长寿郡后,在西逃的路上遭遇了一小支南羌军队,他们寡不敌众,被打散了,赵友跟霍有财躲进了一片野林子,迷失了方向,险些饿死在其中。 好不容易走出来,他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哪里,只能先找个有人的镇甸,吃些东西、上些药。 但他们身无分文,什么都买不起,赵友走投无路,带着霍有财卖身到一户姓薛的人家做长工。 薛家的家主薛义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年轻时曾是当地的团练副使,后来与上官有了矛盾,一气之下便辞官回家做起了生意。 赵霍兄弟二人在薛家呆了一段时间,大越越来越乱。薛义眼见普天之下民不聊生,皇帝昏庸,百官无道,终于在几个月前决心起义。 凭借薛家在当地的美名,薛义很快组织起一支上千人的队伍,赵友和霍有财自然也加入了其中。 随后这支队伍杀进官府,拿下了那座城池,又继续招兵买马,短短数月,就从一千人扩充至两万余人。 赵友作战勇猛,被不断提拔,如今已经是薛义的副将。有了兵马在手,他向薛义提出,收复被南羌霸占的南方三郡。 薛义同意了。 于是他们从万寿郡开始,趁南羌内乱自顾不暇,火速夺回万寿郡、永寿郡两城,最后向着长寿郡而来,只是没想到晚来了半天,便有了晌午那一幕。 陈君迁复述完赵友的经历,两人也刚好走到卫府。 过去半年,长寿郡的卫府被当做南羌的军营,他的营房也被南羌的守将占去。不过今天白天已经有人打扫过了,他们夫妻二人今晚就宿在这里。 桌上摆好了饭菜,陈君迁点起蜡烛,与沈京墨一同用饭。 今日是他生辰,虽然条件有限,沈京墨还是让人尽量准备了些他爱吃的。 陈君迁今天只吃了一小碗长寿面,早就饿极了,端起碗来吃得飞快。 沈京墨看他那吃相,不禁酸道:“去了那么半天,我还当你在外面用过饭了。” 陈君迁扒拉饭食的手一顿,讨好地对她笑:“赵友是要留我吃饭,但今儿是我生辰,我只想跟你一块儿吃。” 沈京墨慢条斯理地吃下一颗青菜,眼也没抬:“这么说,还是我害你少蹭一顿饭了。” “他们那饭有什么好吃的?看着他们几个糙人我吃饭都不香!” 沈京墨懒得听他胡扯:“你们下午说了那么久的话,不会只是讲了讲各自的遭遇吧?” 陈君迁神情一僵,眼神闪烁,低下头去安静扒饭。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64节 沈京墨见状放下了筷子,盯着他道:“刚才你虽鲜少提及,但我听得出来,你对那薛老将军甚是钦佩。赵友既然带你见了他,你们肯定说了什么。” 陈君迁扒饭的速度默默加快,眼睛却小心翼翼地瞥向她,见她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他慢慢停下了筷子,把碗放下,犹豫了一会儿才承认。 “他们劝我加入义军。” “你答应了?” “没有,我说我需要时间考虑。” “那你现在是何想法?” 陈君迁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她。 沈京墨这便明白了:“你先前说过,这么做只是想救南方三郡的百姓于水火。现在他们已经得救了,你还想接着打仗?” “我不想打仗,”陈君迁握住她的手,捧在掌心摩挲,“但薛老将军和我说了很多,眼下我们虽然救得了这里的百姓一时,可只要天下未定,这儿就永远不会安生。如果皇帝的位子上坐的还是那样的昏君,老百姓就永无宁日,南羌也永远不会放弃侵吞南方三郡。我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呢?”沈京墨微微凝眉,“加入义军,推翻朝廷,改天换日?” 陈君迁眯起眼睛想了想,犹豫地点了点头:“薛老将军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好人。” 沈京墨无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们才认识半天,你就想追随他起兵造反?” 陈君迁:“我还是带我的兵,不全算是追随……” 沈京墨:“大越不只他这一支起义军,你若接着打下去,早晚会与其他义军、亲王碰上,你怎么肯定他能赢到最后?” 陈君迁:“薛老将军深得民心,为人正直,他夺下的那几座城如今都治理得很好,燧州和长寿郡该如何整治,他也教了我许多……我不能肯定他能走多远,但我希望将来是他这样的好人做皇帝,这样我们才能过好日子。” 沈京墨:“如果他败了呢?” 陈君迁:“那我立马带你跑!跑得远远的,谁也抓不着咱!” 沈京墨瞪他。 陈君迁冲她咧嘴笑:“万一他要是胜了,我就能带你回上京,住大宅子……” 沈京墨:“谁稀罕什么大宅子!我又不是没住过!我是怕你……” “我知道,”陈君迁笑着把她拉到腿上,重复起她说过很多遍的话,“打仗很危险,你怕我出事。我都知道。但我们都走到这儿了,没有回头路了。燧州的官都让我杀了,送出去求和的长寿郡被我抢回来了,朝廷能放过我?我手里只有几千人,加入他们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从决定夺回长寿郡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将会走上怎样一条路,只不过天降机遇,让他遇见了薛义,更坚定了他那些耸人听闻的大胆想法。 沈京墨与他对视几眼,轻叹一声,靠上他肩头:“我知道这些话我说过很多次,你都听厌了。我也明白我们没得选,我就是……” 就是担心他遇到危险,担心她初到流云寨时每晚的噩梦变成真的,也怕他早晚有一天和傅修远对上——他们一个是起义军,一个是英王的人,皇位只有一个,走上这条路就注定会成为敌人。 不过这话她没有说给他听,顿了顿,问他:“下一步要去何处,我们何时出发?” 陈君迁轻抚她后背的手顿住了:“……这次我不打算带你一起去。” 沈京墨立即坐直了身子皱眉看他:“这怎么行?你今日只是出去半天我都担心成这样,不让我跟你一起,你是想让我成天提心吊胆地睡不着觉是不是?” 陈君迁笑着安抚她:“我们下一步要往北走,但北边的形势很复杂,你跟着我不安全。等我们打下几座城,稳定下来,我立刻接你和爹过去。” 沈京墨:“就是因为不安全我才要和你一起……” 陈君迁:“你放心,我一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接你。毕竟你又是吃素又是拜山神奶奶的,她老人家就算不喜欢我,也得看在你的面子上保佑我平平安安。” 沈京墨:“谁不知道那是假的……我不在你身边,万一出事了呢?” 陈君迁:“那说明山神奶奶不灵验,你以后就可以大口吃肉了!” “陈君迁!”沈京墨气得不行,又说不过他,干脆抓起他的手来,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嘶——”陈君迁嘴里叫着疼,却没抽回手来,由着她咬,等沈京墨松开嘴,他看着那深得快要见血的牙印,笑:“我是嘴胡说,你咬我手干嘛?” “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给你咬下块肉来,让你想走都走不了!” 见沈京墨被他气的口不择言,陈君迁忍不住笑了两声:“咬吧,让你咬。”说着按住她脑后,不由分说地去咬她的嘴。 * 三天后,陈君迁带着燧州、长寿郡的四千兵马,整装待发。 和尚也在他的队伍里,用他的话说,他当初还俗就是为了能痛痛快快杀狗官,如今能跟着陈君迁杀去上京,去杀更多更大的狗官,他义不容辞。 洪山却留了下来,流云寨是他的家,大当家对他有恩,他不能走。 陈君迁看着身后的将士,又看向身旁的谢遇欢,低声问他:“真不去跟她道别?这儿离流云峰也没多远。” 谢遇欢把扇子别在了腰间,翻身上马望向远方:“上次就是道了别才差点儿被剁碎喂狼。” 陈君迁摇了摇头,没有立即上马。 沈京墨搀扶着陈大,在送别的人群中看他。 他跑到她面前,笑着向她保证: “年前我一定回来接你!” 【最终卷:帝后之路】 第120章 和离 “三年之期已过,你我和离。”…… 盛夏六月,绿树成荫。 陈君迁穿着一身常服牵马入城时,长寿郡中的老树枝繁叶茂棵棵相接,在城中大道的顶上遮出了一眼望不见尽头的阴凉。 路边商铺林立,稚童追跑打闹间,险些撞上他的腿。 他扶了那孩童一把,孩童笑嘻嘻地跑开,一旁的铺子里传来妇人带着笑意的轻斥。 陈君迁恍惚了一瞬,向着城南快步走去。 长寿郡的南端有条小河穿城而过,河两岸尽是柳树,繁茂的柳叶沉甸甸的,压得柳条一根根垂向河面,宛如纤手拂水,不时传出声声“哗啦”响动。 河中间有座石桥,陈君迁牵着马走到桥边时,桥一侧的石栏上正整整齐齐地趴着一群人,乍看足有二三十个,都是年纪轻轻的男子,动作整齐划一,弯腰撅腚,两手握在凉森森的石栏上,下巴搭在手上,目光出奇一致地看向河对岸的某一处。 陈君迁看不见他们的脸,却能听见他们偶尔发出的感叹,“她笑了”、“真美啊”、“仙女下凡”。 石桥上方没有树,遮不住阴,毒辣的阳光直直晒在他们身上,每个人背后都汗湿了一大片,却没有一人肯挪个地方。 陈君迁心下好奇,也牵着马走上桥去,顺着那群人的视线往河对岸瞧—— 河面波光粼粼,岸边的一棵大柳树下,几个妇人正在浣衣,最中间一人未施粉黛,一张巴掌大的俏脸白净俏丽,眉目如画,脑后只用一根桃木簪随手挽起发来。 她穿着一身杏黄色薄裙,袖子挽到手肘,纤细的手臂上沾着水珠,阳光一照,白得晃眼。 她似乎比以前更美了,饶是早已与她成亲三年有余,陈君迁还是被眼前的景色勾去了魂,连步子都忘了迈,和旁边的小伙子们一样,驻足在石桥上,痴痴地看她。 河那头的沈京墨早已习惯了旁人的目光,头也未抬,默默地捶打着湿淋淋的衣裳。 她身边的妇人们边拧衣裳边闲谈,聊着聊着就又拐到了那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上—— “上次给你说的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眉心有颗小痣的妇人问沈京墨。 沈京墨没抬眼,无奈地笑了笑:“王婶儿,我成亲了。” 王婶把衣裳拧干,又取出下一件放进河中打湿,边敲边说:“你家男人都多久没回来过了?自打你搬来我就没见过他!外边儿在打仗,不是婶儿说话不好听,你可得趁年轻抓紧相看相看,给自己留条后路。” “是啊,真不是王婶儿瞎说,”旁边有人附和,“乔娘子她郎君出去打了半年的仗,一点儿消息也没传回来,人们都说他没了,劝乔娘子改嫁,她就是不听,街坊四邻好说歹说,总算给她说通了,结果改嫁前一天,她男人让人给抬回来,少了两条腿!你说她要是早点儿改嫁多好,现在想改嫁都改嫁不了了,后半辈子可怎么过啊?” “这都算好的,好歹人还在,人家夫妻也算团聚了。赵娘子才叫可怜呢!刚成亲郎君就走了,打了一年多的仗,她一个人在家伺候公婆,好不容易等到郎君回家了,嘿,人家还带了个女人回来!那女人肚子都大了,她还得去伺候,那才叫没天理!” 王婶边听边用力点头:“你听听你听听,啊,不是婶儿自夸,婶儿家侄儿是真不错,你俩郎才女貌的,婶儿瞧着般配得紧!” 虽说这些并未写在律法中,但战火纷飞的这几年,郎君外出打仗经年不归,娘子改嫁也无不可,毕竟有些人死不见尸,或是在外另有了相好,也不能耽误娘子后半辈子。 这些婶婶大多不认识陈君迁,可沈京墨就住这附近,时间一长,婶婶们都发现她家郎君久不着家,于是每每见到沈京墨都要苦口婆心地劝她一番。 沈京墨次次拒绝,她们却越挫越勇,到如今她都不再回话了,只当是玩笑话,笑笑就过去了。 洗好一件衣裳,她转头去篮中取下一件,余光不经意扫过石桥,瞥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影正往桥下走来。 往日她见惯了桥上挨挨挤挤趴满了脑袋,可那些脑袋是不会乱动的,从她出门浣衣开始,直到她抱着盆回家,那些脑袋就像长在石栏上的装饰似的一动不动。 今日倒是稀奇,她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 随即便愣在了当场,连新洗过的衣裳沾了泥都未察觉。 他晒黑了不少,身子倒是比在流云寨时健壮了,和她初次遇见他那时相差不大,那双眼却是愈发明亮,连河面上耀眼的阳光竟也未能掩盖住他看向她时眼中的光亮。 她看向石桥,一时呆住了。 桥上的一众少年纷纷兴奋了起来: “她看过来了她看过来了!她在看我!” “胡说!她在看我!” “明明是看我!” 沈京墨听不见他们争执,陈君迁却听得一清二楚。他隔着人群冲她笑,目光一刻也未离开她身上,牵着马快步往桥下走。 沈京墨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移开了视线,脸上也没见半点笑意。 刚走到桥下的陈君迁见势一顿,就听她轻轻一叹,一脸愁容地对身边的妇人道:“婶婶们说得在理,我那郎君一走快两年,都不曾回来看我一眼,想必是不在意我的,我是该另做打算。婶婶们若是遇见好的,我也愿意相看。” 陈君迁立刻皱了眉。 沈京墨身边的婶婶却是喜笑颜开地接话:“哎呀好说好说,咱这城里的小伙子都等着你这句话呢!你稀罕什么样的?婶婶们帮你物色。” 石桥上有大胆的年轻人纷纷跳脚举手。 王婶不乐意了,冲他们笑骂:“我侄儿先来的!排队去!” 沈京墨没有理会旁人的笑闹,瞥了一眼桥下的陈君迁:“我呀,不喜欢个子太高、身板太壮实的,皮肤黑的也不行,眼睛又大又亮的也不要,眉毛浓的就更喜欢不来了。最好白白净净,清瘦些,说话温声细语的。” 陈君迁站在桥下没再往前走,微眯起眼睛盯着沈京墨,脸上的表情又像生气又像在笑。 他靠得近,几个婶婶自然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回头看去,不由一愣——这男人长得挺好看,就是好像刚刚好长在了沈京墨最讨厌的点上。 而且这脸生的男人身形高大健硕,压迫感十足,还直勾勾地盯着沈京墨,一看就没存什么好心思! 王婶回过头来,压低声音对沈京墨道:“丫头,桥边那人一看就不是啥好人,你快回家去,婶儿帮你盯着。” 沈京墨故作意外地看了陈君迁一眼,连忙将衣裳通通收起来,强忍着笑意小声说了句“多谢王婶儿”,站起身,身姿轻盈地往回家跑去。 陈君迁抬脚便追。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65节 “哎哎!站住!”几个婶婶把他拦了下来。 沈京墨人长得漂亮,刚搬来时,时常被陌生男人堵门,日子一长,这些邻居婶婶就都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谁对她图谋不轨,她们一眼就瞧得出! 陈君迁看着面前这些手持棒槌的妇人,无奈解释:“那是我家娘子……” “呸!人丫头说了,最不喜欢长你这样的男人!” …… 沈京墨走出不远就放慢了脚步,听着背后的动静抿唇忍笑。 家离河岸不远,她进了院,把院门从里面闩上,放下衣裳回了屋。 没过多久,陈君迁总算摆脱了婶婶们的围堵,来到院门前推了推门——没推动。 他后退了几步,踮起脚往院子里看。 沈京墨搬过一次家,如今的住址还是他通过信件得知的,可这一片有很多院子,陈君迁也拿不准究竟是不是这一家,只好试探着叫她的小字。 他话音刚落,院里便传来“嘭”的一声摔门声,听上去怨气深重。 就是这家没错了。 陈君迁抬眼瞧了瞧这比别家高出许多的院墙,将马拴在院外,快跑几步攀上墙头,翻墙而入。 院子不大,和他们在葡萄村时住的布局相似,依照摔门声传来的方向,她应该在最靠院门这侧的屋里。 陈君迁走过去敲门:“靖靖,我回来了。” 屋里悄静无声,无人应门。 他顿了一顿,继续敲起门来。 一连敲了二十多下后,屋门猛地被人拉开一条缝,缝隙中露出一张白生生的俏脸,只是眼带愠怒,看得陈君迁忙露出一副讨好的笑意:“靖……” “既然你回来了,”沈京墨瞪着他,“三年之期已过,你我和离。” 说完她便要关门。 陈君迁赶忙伸进一只脚去抵住门。沈京墨用力去推门板,可力气没他大,推了半天没关上,反倒让他顺着门缝钻了进来。 陈君迁一进屋就嬉皮笑脸上来抱她:“一年多没见,你不想我?”活像没听见她说的话一般。 沈京墨不理他,甩开他的手往屋里走。 他追过来拉她的胳膊,又被她狠狠推开。 陈君迁顿了一下,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放到了旁边的柜箱上,两手撑住柜沿,将她圈了起来:“咱俩都一年半没见面……” “你也知道你一年半没回来了!”沈京墨双脚悬空,气得直踹他,“当初你走的时候怎么说的?年前就回来!结果呢!一走一年半!就给我寄了五次信!” 起初收到他的信,知道他仗打得如何,她还很是高兴,可后来他来信的次数越来越少,中间间隔也越来越久,到半年前,干脆就再也没来过信。 整整一年又二百三十一天,他一次也没回来过。 要不是偶尔有路过的走镖人说起外面的战况,让她知道他还在某地作战,她都要以为他死了! 她这口气憋了快两年,如今总算得以宣泄,可还是气得她心口直疼。 陈君迁赶紧辩解:“我不是故意不来接你!外面战况太复杂,我们这一年多到处打仗就没停过,不是追在别人屁股后头就是别人追在我们屁股后头,天天打夜夜打,实在不安全,好几次派出去递消息的使者都让人宰了,信根本送不回来。上个月才算稳定下来,我这不立马就回来了吗。” 沈京墨也是经历过战争的人,听他这样说,信他没有夸大,可她还是委屈。 沉默半晌,她声音弱了下来,红着眼眶瞪他:“那也是你说话不算话……” 见她要哭,陈君迁连连点头认错:“是我不好,你说,要怎么罚我都行……” “和离!” “这个不行,换一个,换几个都行。” 沈京墨用力吸了两下鼻子,看向四周,寻找着能惩罚他的方式,努力装出一副凶恶的模样:“那……你把院子里两口水缸都装满!” “好。” “后院柴还没劈。” “我劈。” “把我的衣裳都洗了。” “不是刚洗过?” “你再洗一遍!” 她这一喊,眼角的泪也甩了出来。 陈君迁笑了,俯下身来吻掉她的泪:“还有什么活儿,我都干。” 沈京墨双目通红地看着他,没多久气就消了。 她抹了抹眼角,抽泣着去摸他的手臂、腰腹:“没受伤吧?” 陈君迁摇头。 顿了顿,她又问:“没带怀了孕的女人回来吧?” 他被这没来由的问题弄得愣了一下,随即笑着吻上她:“我可是乖乖为你守身如玉来着。” 沈京墨知道他不会,加上她气也消了,就没推开他,反抬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将近两年未见,他这一吻便纠缠了她许久,她也像是无所依附的柔软藤蔓般攀附在他怀中,就连气息都几乎被他夺去。 不知吻了多久,沈京墨的嘴唇开始隐隐作痛,她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松开,陈君迁听话地放开了她的唇,吻却移向她的下巴、脖颈。 沈京墨的腰软得险些坐不住,一边紧紧抱着他的肩,一边提醒他:“眼下可是白天……” “我知道。” 话是这样说,动作却没停。 沈京墨的头发被他揉得凌乱无比,衣襟也敞开了口。他在她颈侧流连片刻,又回来吻她的唇。 就在二人吻得难舍难分之际,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砰砰砰”的砸门声,方才在河边浣衣的那几名妇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沈丫头?婶儿看见刚才那人的马在你家门口!你没事儿吧?” 沈京墨的脸色顿时一红,动手去推陈君迁。 陈君迁这次却没松开她,扣住她后脑继续吻:“别理。” 片刻后,院外话音又起:“没动静,不会出事儿了吧?丫头你没事儿的话出个声!” “我说,那男人身强力壮的,看着就不好惹,要不咱先去报官吧?” 第121章 礼物 “衣裳给你放这儿了,洗好了穿。…… 听见几个婶婶说要报官,沈京墨坐不住了,连踢带搡要从陈君迁怀里出去,可这人实在坏得很,她越挣扎,他抱得就越紧,堵着她的嘴,连句话也不让她说。 拼力气她毫无胜算,沈京墨没办法,只能狠了狠心,一口咬了下去。 陈君迁舌尖见血,疼得他总算松开了她。 沈京墨趁机从柜箱上跳下来,手忙脚乱地将头发重新挽好,整理了衣襟,狠狠瞪了站在一旁看着她笑的陈君迁一眼,快步走去开门。 “王婶儿,”院门外几个妇人还未离开,沈京墨打开半边门,一脸歉疚的淡笑,“我没事儿。” 见她总算开了门,几位婶婶这才放了心,可再一看,沈京墨眼眶泛红,白皙的小脸也红得不正常。 王婶不放心地探头往院里看了看,小声问她:“真没事儿?婶儿看那人的马可在外面呢。” 沈京墨刚被陈君迁亲得差点喘不过气,又费力挣扎了半天,此刻脸红得滴血,气息也不稳,看上去像是不舒服,又像是受了胁迫不敢说真话。 她还没回答,就听“吱呀”一声开门声传来,门外的几个婶婶同时看了过去。 陈君迁朝院门口走来。他脸不红气不喘,衣扣系到了最上面一颗,衣襟上之前被她攥出的皱褶也已被抚平,看着倒像个正经人。 他走到她身后,对几个妇人问了声好,仿佛刚才被她们举着棒槌撵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沈京墨暗暗剜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对几位婶婶解释:“他是我郎君。方才我与他置气,没和几位婶婶说实话,是我不好,几位婶婶莫生气。” 几个妇人一听都傻了眼,尤其是王婶,呆愣地看看沈京墨,又看看站在她背后的陈君迁,一脸的遗憾。 还是后面几个妇人最先回过神来,试图缓解尴尬:“我就说这郎君长得俊,这么一看,跟咱沈丫头还真是般配。那你们小夫妻团聚,我们就不打扰了,走了走了!” 说完就拉着王婶离开。 沈京墨满含歉意地目送几位婶婶离去。 “真是可惜了,我是真想让她当我侄媳妇。”王婶叹息的声音渐行渐远。 直到妇人们的身影转过弯去,沈京墨回过身来,看见陈君迁那张欠揍的笑脸,她恶狠狠地在他胳膊上甩了一巴掌:“还不去把马牵进来!” 陈君迁听话地出去了,只是回来时,手里只多了个小包袱,却没有牵马。 沈京墨不解地皱皱眉头。 “马就留在外头,让那些打你主意的臭小子离远点儿。” 陈君迁说着,揽过她的肩往屋里走,举起小包袱在她眼前晃了一晃:“给你带了礼物。” 沈京墨拿过包袱,抱在怀里没有拆,一矮身,从他臂弯下钻了出去,站在院中不动了,问他:“你用过饭了?” 陈君迁摇头。 “我也没有。”沈京墨就说了这么几个字,接着便盯着他,让他自己领会。 陈君迁立马就听懂了,俯身在她脸上飞快亲了一口,挽起袖子往厨房走:“马上做!” 沈京墨看着他走过去,抿着嘴窃笑几声,将包袱放回屋里,又立刻折返了出来。 陈君迁正在水缸边舀水净手,沈京墨走过去,卷起袖筒伸直胳膊,露出两只莹白的手来,举在他旁边。 陈君迁看了她一眼:“不用你动手,我来做。” “谁说我要做饭了?”沈京墨抖了抖两只手,“我监工。” 她从前甚少撒娇,冷不丁表现得“娇蛮”些,陈君迁不由一愣,心头像被羽毛轻轻撩过,痒了一下。 他舀起一瓢水,用澡豆把她的手仔仔细细洗了一遍,最后举到嘴边狠狠亲了下她的手背:“好了。”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66节 沈京墨“嫌弃”地把手在他衣服上蹭了蹭,催促他去做饭。 这里的厨房比葡萄村的大得多,陈君迁那么大的个子,在里面忙碌起来也不觉得逼仄。 沈京墨倚着门框看他。 他的衣袖卷至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切菜时动作干净利落,肌肉随着发力一下下绷紧。 他面前有扇小窗,阳光照进来,刚好落在他手上,沈京墨看见了好几道歪歪斜斜的伤疤,一条叠着一条,有些颜色已经变浅,几乎难以察觉,有些却很明显是刚刚愈合不久的。 沈京墨鼻子一酸,忙把脸扭向旁边,轻轻擦了擦潮湿的眼尾。 陈君迁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边备菜边问她:“爹什么时候回来?” 沈京墨收回神来,轻声道:“昨天进山采药去了,少说也得三五天。” 长寿郡附近的山里有不少稀罕的药材,自从陈君迁走后,陈大就重操旧业,每隔几天就进山一趟,采药换钱。毕竟每日枯坐在家,就难免胡思乱想,不如找些事做,分散一下注意。 陈君迁“哦”了一声,又问她陈大身体如何,沈京墨也如实回答了。 问完家里人,两个人沉默了片刻。 沈京墨的眼神在他和案板之间飘忽了几个来回,终于问出了她一直想问但又不敢问的问题:“这次回来,何时再走?” 切菜声停顿了一瞬,陈君迁扭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切菜:“过六七天吧。” 他答完,沈京墨又不说话了。 厨房里静得只剩下“笃笃笃”的切菜声。 陈君迁刀功很好,切菜没花太多时间,菜下锅时他对沈京墨说:“回屋坐会儿,饭很快就好。” 两个人的饭菜很简单,沈京墨才回屋不久,陈君迁就端着饭菜进了屋。 吃饭时,沈京墨问他外面局势如何了。 陈君迁的语气很是轻松,脸上挂着骄傲的神情:“祁州、茂州,还有另外三州和周边的小城都被我们打下来了,这几处原本的义军和大越的卫府兵自愿归顺,加上主动来投军的,薛老将军手下已经有快十万人了。我手底下也有三万多人,四个月前连下茂州和晖州,得了不少嘉奖,不过都分下去了。” 祁州茂州在何处,沈京墨也不是很清楚,陈君迁便在桌上给她比划起来:“这是大越的疆域图,燧州、长寿郡、永寿郡、万寿郡是最南边的四处重镇,再往北这一块就是祁州茂州,在江浙以西。” 沈京墨这下才明白过来,不由得眼前一亮:“也就是说,你们已经打下近半数城池了?大越南部和西南,都在你们的控制范围?” 陈君迁得意地点头。 沈京墨这下激动地连筷子都放下了,瞅了瞅他蘸水画下的、早已消退了大半的疆域图,双眼亮晶晶地看向他:“那岂不是很快就能打完仗?” 陈君迁瞧见她眼里的光彩,忍不住笑了:“没那么快。这些地方地处偏远,大越本就不算重视,卫府兵极少,防御也不强,所以好打些。接下来我们要往东往北进发,等到了中原和江浙,就不好打了。” 果然,她就说这仗不可能这么轻易就结束。 沈京墨重重地叹了一声,没了胃口。 陈君迁见状也放下了碗筷,把他带回来的小包袱拿了过来,从里面取出了一片压得极薄的小饼递到她嘴边:“尝尝这个。” 沈京墨向后一撤,仔细打量了几眼。那小饼是不规则的圆形,一张也就巴掌大小,焦黄色,上面洒着些芝麻粒,闻之有股淡淡的焦香。 她伸手去接,却不想只微微一用力,小饼就断成了两半,酥脆得直掉渣。 沈京墨在陈君迁满眼的笑意注视下,咬了一小口。 那小饼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咸香焦脆,不油不腻,也不费牙,多嚼几口还能尝出淡淡的粮食的甜味,当做零嘴儿再合适不过。 沈京墨很快就把手里那小半块吃完了。 看见她眼里放光,陈君迁就知道,她果然爱吃这玩意儿。 把剩下半块塞到她手里,他抱起碗筷出去洗。等他回来时,她刚好将一整张小饼吃完。 “这就是你带回来的礼物?”她边问边去翻他的包袱。 “嗯,茂州那边家家户户都会做这东西,是拿烧热了的大石头压出来的,便于保存。我想着现在天热,你大概没胃口吃饭,就多带了些,这玩意儿也顶饱。不过还有别的。” 他说着,将包袱全部拆开,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摆了出来:祁州的香粉,晖州的绸衣,茂州的朱钗,璧州的玉石,每一样都是沈京墨从未见过的样式。 “这个,是我走那年的年礼,这个是那年你的生辰礼,这个是今年的年礼,这个是你二十岁的生辰礼。” 四件礼物按顺序放好,他挨个介绍:“这些都是当地特有的,我挑了好久,本来想过年和你生辰时随信一起给你送来,又怕路上丢了。” 沈京墨惊喜又感动地看着这几样漂亮精致的礼物,想到他每拿下一座城便进去买一件的样子,不禁笑着挨个抚摸把玩起来。 陈君迁看着她眼中掩饰不住的笑,也跟着一起笑。等她把几件能穿戴在身上的都试了一遍,他一伸手,问她:“我今年的生辰礼呢?” 沈京墨还真给他准备了。 她把玉石收好,起身走到柜箱前,朝他招招手。 陈君迁走上前来,就见她掀开柜箱,从一摞衣裳被褥底下翻出一个硕大的包袱来。 “这么大?”陈君迁禁不住瞪大了眼,看看她那包袱,再看看他带回来的小包袱,对比有些惨烈。 不过那包袱虽大,却不太沉,沈京墨把柜箱盖好,将包袱摊开,也学着他方才献宝的模样,一件一件往出拿。 “这是你走后第一个月我给你做的鞋,这是你走后第二个月我给你做的鞋,这是你走后第三个月我给你做的鞋……” 她一口气摆了二十多双一模一样的鞋出来:“你在外打仗,别的东西用不着,鞋费得最快,我每个月给你做一双,就当是你的年礼和生辰礼了……怎么,不喜欢?” 陈君迁不是不喜欢,只是这四十多只鞋摆在面前,着实有些震撼。 “喜欢,”他拿起一双试了试,绕着桌子走了两圈,“又好看又舒服,喜欢。” 沈京墨看着他走路,确定那鞋合脚,也不由得意地摇晃起脑袋:“喜欢就好。那双就穿着吧,剩下的我先收起来。” 陈君迁光顾着低头看脚上的鞋,总觉得越看越顺眼,越看越稀罕,绕着桌子走还不够,还要在屋里每个角落都走上几圈才舒坦。 沈京墨收好了鞋和他送来的礼物,他还在绕圈。 她无奈地笑他:“不就一双鞋嘛,至于盯着看。” “这怎么会只是一双鞋,”陈君迁走过来捧起她的手,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好几遍,确定上面没针孔没疤痕,才贴在脸上边蹭边说,“这是你对我的心意。” 沈京墨被他酸得牙疼,收回手来一推他:“既然这么想走路,正好,缸里空了,去挑水吧。” 陈君迁被她推得向后一仰,又弹了回来,逮着她的脸左右各亲了一口,拉上她的手往外走,要她和他一起去挑水。 “家门口就是河,还要我陪你去?” “咱俩一块儿出去,省得别人不知道你是我娘子,还撺掇你与我和离。” 沈京墨没忍住笑出了声来,随即赶紧和他解释,并非王婶她们撺掇她和离。 但陈君迁不听她解释,非要牢牢牵住她的手,在家与河之间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铁了心要做给四邻看,他们夫妻感情好得很。 只是眼下正是最热的晌午,外面哪里有人?沈京墨由着他走了几趟就不肯再出门,热得躲回屋里歇晌去了。 陈君迁不怕热,把两口半人高的大水缸灌满后,又去后院劈了半天的柴,接着把浴桶搬进屋里,说要沐浴。 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的确该好好洗洗。沈京墨没有睡意,便一起来帮他准备。 “你没带衣裳回来吧?”她在柜箱里翻找了半天,“去年给你做了件衣裳,也不知合不合身,你洗好了试一试。” 身后的陈君迁“嗯”了一声,紧接着便传来了入水声。 沈京墨一回头,才发现这人已经脱了衣裳躺进了浴桶里。 她顿时脸色一红。 虽然是夫妻,可他们以前沐浴都会在屋中撑起一张布帘,他倒好,大白天,屋里光线正盛,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就一丝不挂地下水了。 沈京墨避开视线,走到浴桶边,拉过一张椅子,将衣裳搭在椅背上:“衣裳给你放这儿了,洗好了穿。”说完便要出去。 一边的陈君迁又“嗯”了一声。 下一刻,却猛地握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进了浴桶。 第122章 伤疤 “我要是死了,你就改嫁个小白脸…… 水花四溅。 沈京墨惊呼出声,突然涌上来的水让她本能地挣扎起来,没被禁锢的那只手慌乱中落在了他胸口,试图支撑住身子。可他胸口落了水,湿湿滑滑,她手一歪,险些滑入水里,只好赶忙揽住他的肩,才总算稳住身形。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待她回过神来,身上的薄裙早已湿透,松散的发梢也沾了水,正一滴一滴落入水中,划出细微的涟漪。 陈君迁却扶着她的腰,一脸怡然地看着她笑。 沈京墨秀眉一凛,收回手来拍打水面:“就知道作弄我!” 溅起的水花挂在他眉梢眼睫,他也不知躲,反手压着她的背,将她迫向他面前,俯首啄吻她的颈子。 浴桶中狭小逼仄,他一人坐在里面都觉得窄,沈京墨只能趴伏在他身上,勾着他的脖子做倚靠。滚烫的吻落下,她根本无处可躲,身子无法控制地一抖,惊起叮咚水声。 “现在还是白天……”沈京墨脸上如有火烤,手掌无力地推搡他,“让人听见了怎么办?” “白天外面吵,听不见,夜深人静才更容易听见。” 他的歪理邪说一套一套的,她不跟他纠缠,用力把他推开,红着脸小声说:“我来月事了。” “你早上还在河里洗衣裳,院里也没有草木灰,刚才你躺在床上也没铺小垫,”陈君迁靠在浴桶壁上,朝她挑动了一下眉尖,“你没来。” 沈京墨哑然。 他这点聪明全都用在她身上了,她想找个借口都难。 “那……”她眼神飘忽,又道,“家里可没有鱼泡。” 他抬手,变戏法似的,从水中捞出一个泡软了的。 “你!”沈京墨彻底没法子了,胀红着脸紧咬下唇,含糊不清道,“那,得把床帐放下来。” 他要闹就闹吧,床帐好歹能遮些光和声音,不至于太羞人。 陈君迁却另有打算:“水都烧好了,不泡多浪费?” 沈京墨顿时张大了双眼:“你要在……这怎么成?”她肯让他在白天胡来已经很不错了,他竟还敢提如此孟浪之举! “水一会儿就凉了,万一受寒了可怎么办?”她说着,挣扎着要爬出浴桶。 可陈君迁锁着她的腰,又将她拽了回来:“现在是夏天,水没那么快凉。大不了我快些。” “你哪次快过!”沈京墨想也没想,气得问他,哪次不是折腾到她腰酸腿软才罢休? 陈君迁没皮没脸的,听她这么说竟还得意地笑了,倾身过来边吻她边剥她湿漉漉的衣裙。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67节 快两年没见,沈京墨实在抗拒不了他的触碰,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将手抵在他唇上,声音颤颤:“你不是要沐浴么?先洗干净再说。” 陈君迁握住她的手:“挑水时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洗过了,洗得干干净净,不信你亲自检查。” 沈京墨再没话可说了。 陈君迁的唇贴上她沾水的指背,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眸子,含住一颗水珠,舌尖一卷,发出十分明显的一声吞咽。 - 温热的水波哗啦啦地一下下荡开,撞到浴桶壁上,迸出小小的浪。 而后折返,再荡开,又撞上。 搭在浴桶边沿的透湿的杏色薄裙随着波纹与浪涛漂荡起伏,水淅淅沥沥顺着衣料淌下,在浴桶外的地上留下一片洇痕。 两只白皙纤细的手紧紧抓着桶沿,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她仅有的支撑。 沈京墨眼眸半阖,无意识地一抬头,正对面的梳妆台上立着她的铜镜。 镜中她发丝散乱,仅用一根木簪挽起的头发眼看就要被颠散。 一双麦色的坚实手臂及时捧住了她的青丝,随意绕了几绕,用险些掉落的发簪别了回去。 那双手随即抚过她雪白的脖颈,落在她肩头,镜中,他自她背后露出半张脸来,细密地亲吻掌心划过的地方。 - 水温渐凉,陈君迁抱着昏昏欲睡的沈京墨跨出了浴桶,往床边走去。 “先擦干。”她脸埋在他颈窝,闷声提醒。 陈君迁一手托住她的腿,扯过巾子来先把她擦干净放进被窝,再将自己也擦了一遍,和她钻进同一张被子里。 沈京墨闭着眼睛摸过来,靠在他怀里,手习惯性地搭在他胸口。 指腹触到一道伤疤。 她顿时睁开了眼。 方才在浴桶里水波乱晃,她没机会看清,如今才总算瞧见,他胸膛上横七竖八的疤痕一条比一条骇人,其中一道就在心口上,已经愈合成了棕褐色的瘢痕。 沈京墨的困意瞬间消散,扒开被子,翻找他身上其他伤处。 “不是说没受伤么!”她眼眶一热,看着他身上深深浅浅的伤,泪登时就掉了下来。 他以前也受过伤,守城时、出武凌山后,那些伤是她亲手包扎缝合的,至今还能看见浅浅的印记。 她知道多么惨烈的伤才会留下他这一身印痕。 “你……”她泪眼婆娑,灼烫的泪落在他的伤痕之上,“你转过去,我看看背上。” 陈君迁环住她的双臂,不让她再检查:“都是旧伤,好得差不多了。” “旧伤也是伤啊,”她看着他心口那道疤,“这是箭伤,在心口窝!” 再偏一寸,再深几分,他或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信里为什么不和我说?!”他虽然只给她寄过五封信,但那伤疤很陈旧,一定是在最后一封信前挨的。 “打仗都是这样,有些人胳膊断了、腿断了、命没了,我这些都是能痊愈的,不算重伤,干嘛告诉你?到时你吃不下睡不着,在家干着急。” 陈君迁笑着擦去她的泪,指着心口那道疤:“就凭这个,咱们在上京的大宅子就有了。” 那是他在打祁州时为薛义挡箭留下的,箭头离心脏不过寸许,就如沈京墨所想,再深一点,就算是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 沈京墨又生气又心疼,拍掉他的手,轻轻抚上那处伤:“我不要你拿命换什么大宅子!命没了谁去住!” 她像是哄不好了,眼泪又掉了下来。 陈君迁却一反常态,不但不哄劝她,反而添油加醋:“我要是死在战场上,你就拿咱俩的婚书去找薛义,别浪费了我拿命换的大宅子。你自己住,然后找个白白净净清清瘦瘦对你好的,改嫁。” 沈京墨一愣,气得一连踢了他好几脚:“陈君迁你什么意思!” 陈君迁挨了踢,脸上却笑得更欢了,抱住她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咬了一口她红艳的唇:“刚不是还要与我和离?说什么最不喜欢浓眉大眼个子高的,喜欢温声细语的小白脸?” 他话题转得太突然,沈京墨怔了一瞬,下意识想要说自己那时都是胡说的,可又不想让他得意。 “对呀!我就是喜欢白净的!” “那我答应让你改嫁,你怎么还要踢我?” “你!”沈京墨气得不行,原先对他那点心疼瞬间就没了,只恨不得再踹他两脚,脑海中飞快想着理由,“你……你死了我这两年素不就白吃了!” 陈君迁听完却是笑得更得意了,低下头来不容她躲闪地吻她。 “没白吃,我心口中箭都活下来了,都是你和山神奶奶保佑,”他边吻她边狠道,“你这么保佑我,我肯定能长命百岁,你这辈子都别想改嫁小白脸,想都别想。” 沈京墨被他亲到脑袋发懵,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陈君迁就飞快地取来鱼泡,又缠着她来了一回。 这次在床上,床帐放下来遮去些许阳光,沈京墨就没那么害羞了,紧紧抱着陈君迁的背,手指去摸索寻找凹凸不平的伤疤。 他不让她看,说明背上的伤比胸前还要多。 她才碰了两下,陈君迁就明白了她的意图,握住她的两条腕子举过头顶,再也不肯让她摸一下。 沈京墨挣扎几下,终究不敌他的力道。 等到床帐停止晃动,她早已精疲力尽,手连动都不想动一下,枕在他手臂上很快便睡了过去。 夏季天长,两人一连折腾了两回,日头还是高高的。 陈君迁陪着她小睡了一会儿就醒了,凝视着她的睡颜,只觉怎么都看不够。 半晌,见天色还早,他钻出床帐,去找唐县令说些事情。 她给他准备的衣裳搭在椅背上,很合身,料子是长寿郡里能找到的最好的,绣活更是顶好。 陈君迁换好衣服,用她梳妆的铜镜照了两下,眼前却又浮现出刚才镜中的画面,他的手扣住她雪白的细颈,与她密不可分。 衣领有些发紧,他整理好衣襟,走回到床边,轻轻吻了吻她的脸。 - 夕阳西下时,沈京墨终于从昏睡中醒来。 拨开床帐,屋门紧掩着,陈君迁不在屋中。浴桶已经搬了出去,地上潮湿的水痕已经干透了。 窗户开着一条缝,金红的晚霞下,晾着一个半干的鱼泡。 沈京墨脸色又是一红,扯过薄被裹在身上,去柜箱里翻找衣裳。 她的衣裳不算多,多是些浅淡清丽的色调,只有箱底压着一件大红的布裙,是他喜欢她穿的颜色。 她把这条红裙取了出来。 穿到一半,屋门突然被推开,陈君迁端着晚饭走了进来。 沈京墨“啊”地尖叫一声,把衣裳被子胡乱往身上一裹,跑回床帐里去了。 陈君迁听见她的叫声,不由得笑了,把饭食放在桌上,走过来坐在床边,对床帐里的沈京墨道:“又不是外人,你当我面换怕什么?” 床帐里窸窸窣窣忙忙碌碌,沈京墨轻哼一声:“你说我怕什么!” 她身上还留着他弄出的印子呢,他还好意思问。 陈君迁无声笑笑,起身离开:“换好来吃饭。” 不大一会儿,沈京墨从床帐里钻了出来。 陈君迁已经摆好了饭菜,坐在桌边等她,看见她那一身红衣,衬得肤白如雪,眼神不由一暗。 沈京墨瞧见了他的眼神,但只当做没看见。 两人用过饭,陈君迁端着碗筷去洗。 沈京墨看着他的背影,还有那系得严严实实的衣领,眼神瞥向那扇半开的窗。 趁他在院中洗碗,她偷偷取下晾干的鱼泡放进水盆中,把盆塞进了床下。 第123章 回家第一晚 “不多拿些好处再走?”……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趁着陈君迁出去洗漱的空当,沈京墨把早早准备好的两条发带塞到了枕头底下,脱掉衣裳钻进了被窝。 门很快就打开了,落闩的动静很轻,沈京墨听见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陈君迁只穿着中衣,撩开床帐躺了进来,伸过手来抱她,入手却不是柔软的布料,而是比绸子还要细腻的肌肤。 他一愣,手向上摸去,很快就碰到了她兜衣的系带。 他手上有几处硬茧,挨到她身上,痒得她瑟缩了一下,却没躲,两手抓着被沿,脸色酡红地看他。 想起她晚饭时特地穿了一身红裙,陈君迁哪还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一手撑起身子,把她往身下拉。 沈京墨却抬手一推他的胸膛,把他推倒在床上,随即翻身而上骑在他腰上:“没让你乱动。” 她说着,从枕下抽出一条发带来,身子向上挪了挪,按住他的一条胳膊,用发带紧紧系了个死结,绑在了床头。 这张床的床头并非一块完整的木板,而是用几道二指粗的竖木梁拼成,每两道之间足有一拃长的空隙,平日为了防止磕着头,她都会在枕头和床头间放两张软垫。 陈君迁眼眸大张,意外地看着她捆缚他的手。 他的娘子向来端庄守礼,床笫间从未有过如此大胆的举动,就连他稍微出格点的要求都要软磨硬泡好半天她才会半推半就地随了他。 不过他惊讶了片刻就欣喜地接受了,看她两只手系得费劲,他还用另一只自由的手帮她一起捆自己。 有了他的配合,一只手很快就系好了。沈京墨又抽出第二条发带,去绑他另一只手。 这下陈君迁没法帮她了,只好任由她自己发挥。他乖顺地躺在她身下,嫩绿的兜衣松松垮垮地在他鼻尖上方晃动,幽幽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陈君迁没忍住,抬起头来轻轻咬了一口,不出意外地遭了沈京墨一记眼刀。 他得逞地笑。 可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沈京墨将他的两只手都系好,接着用力一拉其中一只手腕上的发带,他没防备,被她拽得向一侧翻过了身。 陈君迁顺势看向床头,这才发现,她把他两手交叉,右手在上,绑在了左手的左边,和左手中间隔着好几道木梁,她手里的发带一拉紧,他的右臂便被带着愈往左偏,左手却固定在原位动弹不得,让他不得不向左转身。 趁他愣神的工夫,沈京墨来到他背后,将他的中衣向上推去。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68节 陈君迁这下明白过来了,白天她要看他背上的伤,他不给,她知道凭自己的力气拗不过他,就想了这么个办法。 只是两道竖梁之间距离不大,尽管他的手背已经贴在了靠左的梁格上,身子也不过微微欠起一些角度,连侧躺都不算。 沈京墨跪坐在他身后,借着细微的光线去抚他背上的伤疤。 刚刚活动过半晌,她的指尖现在温温热热,摸过他扭曲狰狞的疤,他不由得颤了一颤,偏偏还笑着问她:“在数能换几座大宅子?” 沈京墨手指一顿,马上就要流出来的眼泪被她憋了回去,朝他背上拧了一把:“在数能养几个小白脸!” 陈君迁鼻子里发出几声带气音的笑,扯松了右手腕上的发带平躺回来:“我一个伺候你就够了,还想再养几个?” “啪”一声,沈京墨在他胸口拍了一巴掌,剜他一眼,去解他手上的发带。 陈君迁仰头去看,等她松开他的右手,正要往左边挪时,他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按在胸口,长指灵活地挑开她兜衣的系带:“这就把我放了?” 他灼热的掌心牢牢压着她的背,沈京墨挣脱不了,只好趴在他身上:“我就是想看看你背上的伤,现在看完了,不放了你还要如何?” “你知不知道上京悬赏多少座大宅子要抓我?西北的义军出多少银子要我加入?我都被你绑住任你为所欲为了,你不多拿些好处再走?” 陈君迁低着头与她说话,目光从她潮湿的眼落到红润的唇上,又继续下移。 沈京墨手臂交叠起来遮在胸前,嗔了他一眼:“谁拿好处还不一定呢。” 他俩现在这样呆在一起,难不成吃亏的还能是他? “你今晚就绑着吧,不许偷偷解开。”少了一只手,她就不怕他了。 陈君迁呵呵笑了两声,一个翻身,两人位置倒转。 他俯首亲亲她的眼尾。刚刚她查看他伤疤的时候虽未流下泪来,眼角却湿了。 “不是不喜欢我这样的?怎么还为我掉眼泪。” 他的左手还被绑在床头,单凭右手将她圈在身下,她推又推不开,只好卸了力气,手虚虚贴在他胸膛,不乐意地问他:“白天不是说过一次了,怎么还没翻篇?” “白天说的是小白脸的事儿,现在问的是你喜不喜欢我。” 成亲三载,虽然什么都做过了,但她还从没说过喜欢他。 以前他不敢问,但今天刚好有了这个由头。 他问得认真,沈京墨看着他明亮的黑眸,顿了顿,双手一寸寸环上他脖颈,笑着将他拉向她,杏眸弯成了两个月牙,鼻尖碰了碰他的,甜声道: “讨厌得很。” 没听到想要的回答,陈君迁双眼微眯,微微用力顶了下她的鼻尖:“当真?” “嗯!” “……”他盯着她沉默了片刻,“不信。” 话音落罢,她身上仅剩的那一小块布料便被他扯下,丢到了一旁。 陈君迁埋首而下,发顶蹭着沈京墨的下巴,痒得她往旁边躲。 他左手不得自由,但仗着个高胳膊长,还是把她牢牢堵在床上这一小片空间里,她跑到哪里都能被他捞回来。 两人在床上追闹了一会儿,沈京墨被他按倒,边笑边挣扎,小声提醒他:“水盆在床底下。” 等陈君迁去捞鱼泡,她又翻身滚进了床里侧,远远冲着他笑。 他看她还是没玩儿累,也不急着抓人,一面盯着她,一面单手戴好鱼泡,接着猛地扑过来抓她。 沈京墨笑着讨饶的同时,头顶传来“咔嚓”一声清脆的响动。 两人齐齐抬头。 二指粗的床梁被他挣断,碎裂的木头和半截系在发带另一端的木梁从枕头顶上一路拖拉到他两人手边。 屋中顿时沉默了。 片刻后,沈京墨没忍住笑倒在他怀里,勾着他肩膀咬他耳朵,“恶狠狠”地使唤他: “明天给我修好!” * 天光大亮时,床帐里还是昏暗如清晨。 沈京墨睡意朦胧地翻了个身,眼睛也没睁,伸手四处摸索衣裳。 只是衣裳没摸到,却打到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 陈君迁抓住她一通乱摸的手,把她拽进怀里,唇贴着她额头,也没睁眼,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声音微哑地哄她:“再睡会儿。” 沈京墨已有许久不曾和他在同一张床上醒来,方才半梦半醒时头脑不清醒,都忘了身边还躺着个人。 反正今天也没什么要紧事做。 她这么一想,又往他怀里蹭了蹭,迷迷糊糊地提醒他:“起了记得给我烧水,我要洗洗。” 昨天晚上折腾完两人就睡了,但眼下是夏天,汗虽然落了,身上却还是黏糊糊的不舒服。 陈君迁闷闷地应了一声,在她发顶胡乱亲了两下,又睡了过去。 - 一个时辰后,两个人总算起身了。 用过饭后,沈京墨去沐浴。陈君迁扒了衣裳,从她的浴桶里蹭了些热水,把自己身上也擦拭了一遍。 换好衣裳,他提议出去走走。 沈京墨看看时辰,让他先把浴桶收拾干净,她还有些事要做。 陈君迁暗暗好奇,飞快打扫了浴桶,跑回屋找她。 沈京墨跪在软垫上,双目紧闭,无比虔诚地拜着面前的一个圆形木章。 陈君迁悄悄走到她身后,这才发现那木章上刻着的,正是流云峰上的山神奶奶。 木章旁边摆放着一个锦盒,想必她平时不敢将她老人家放在外面落灰,只有每日拜神时才会取出来。 他心里一暖,默默退了出去,没有惊扰她。 不多时,沈京墨打开了屋门。 陈君迁就在门口等她,见她出来,他朝门内看了一眼,发现山神奶奶的木章已经被她收起来了。 沈京墨知道他刚才进过屋,不过他一早就知道她会拜山神奶奶,让他看见也无妨。 “走吧,趁还不热,去街上逛逛。”她说完,递了一把油伞给他,有雨挡雨,无雨遮阳。 今日天清气朗,河边浣衣的妇人三五成群,聊着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孩童在窄窄的石板路上跑来跑去,偶尔撞到来往的行人,惹来几声训斥。 陈君迁将伞倾向沈京墨那侧,护着她避开冲撞过来的孩童。 路边又冒出来几个偷偷打量沈京墨的少年,只是瞧见她身旁还有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眼神都不得不收敛了些,只敢斜眼去瞧,不敢正眼盯着。 沈京墨像是没察觉到那些眼光,又或许是早已习惯,一路与认识的妇人打着招呼,没有理睬那些少年。 陈君迁却无法忽视那些落在他娘子身上的眼神,在瞪退了不知第几个少年后,他把伞压得更低了,俯身附在她耳边:“下次出来不如戴顶帷帽。” 那玩意儿也遮阳,更遮面。 沈京墨看也没看他,盯着前方不远处的河岸,笑道:“就是要让别人知道你是我郎君,他们才不敢……” 话没说完,她就不再说了。 陈君迁还在等着下文,见她突然缄口,他疑惑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河边一棵大柳树下坐着一个清瘦白净的年轻男人,正面向河面,抱着一块画板作画。 画上是热闹繁华的对岸街景、小桥流水、杨柳依依,竟与现实分毫不差,连临水的茶楼二层倚窗而坐的人,都被他仔仔细细地画了进去,落笔虽简,画中的行人、飞鸟却都栩栩如生。 就算陈君迁不懂画,也看得出那男子画技不俗。 他看了两眼那画,又低头去看沈京墨,见她神情专注地看着男子作画,不由得抿了抿嘴,旋即拉着她走进了路边的书肆,大手一挥,买下了两张昂贵的宣纸和笔墨。 沈京墨不解地问他要做什么。 “我知道你为何盯着那男人看,”陈君迁抱上东西,拉着她回家,“我回去也给你画幅画相,再刻几个木章带走。你也是,你画一幅我的,刻成章,和山神奶奶摆在一块儿,让她老人家记住我的长相,别保佑错人了。” 第124章 作画 枣哥的超神画技 陈君迁这话说起来云淡风轻,其实方才看她盯着人家白净清瘦的年轻画师作画时,牙都要咬碎了。 沈京墨接过伞来,好让他将宣纸收好,不大信任地打量了他一番:“你会作画?” 陈君迁斜眼瞧她:“照着画有何难?长寿郡的舆图就是我比照着实物画的,比有财他们画的好多了。我有天赋。” 沈京墨“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抬手去抢他怀抱着的宣纸:“舆图和人相能一样吗?这纸这么贵,给你也是浪费。拿来,我找老板退了去。” 陈君迁不给,抱着纸筒往旁一扭身,顺势围着她转了半圈,来到她另一侧,歪歪头自信道:“画完你就知道了。” 说罢迈开步子往回家走去。 沈京墨站在原地看了他两眼,无奈地笑笑,跟了上去,走到他身边将伞举高,把他也罩在了阴影中——他要是再晒黑些,往后看见白净的男子,更不知要气成什么样了。 * 到家后两人没急着作画,磨磨蹭蹭地做了些别的事,等到下午日头没那么晒了,陈君迁才搬出张小桌来放到院中,铺开宣纸研好墨,将笔递到了沈京墨手里,自己则随便找了块平整的木板当做桌案,放在腿上画她。 沈京墨原本想出门去,找片风景好的地方作画,可陈君迁却说,这画稍后要刻在木章上,那木头疙瘩还没有手掌心大,只能画下张脸,至于什么背景,左右也看不见,不画也无妨。 先前他放在卫府营房里的那些木章和纸片早都不知所踪,连同多年前他从雁鸣山上搜出来的那幅画也不见了。一年多前他带兵出征之前曾到处找过,只可惜遍寻不见,这一年多来他想她时,只能靠回忆二人在葡萄村中的时光以解相思,所以这次回来,他说什么也得带点念想再走。 沈京墨倒是不介意在光秃秃的院子里作画,只是可惜了这两张上好的宣纸。 她没着急落笔,在院中慢慢踱步寻找合适的背景,接着让陈君迁把她的桌子挪了挪位置,移到靠近院门的树荫下,又指挥他坐到分隔前后院的那堵墙下。 后院墙根下种了两棵紫薇树,此时正是花期,满树的花朵将枝杈压得往下坠,一树淡红,一树浅紫,一左一右地越过墙头,恰好将他围在中间,仿佛在偷看他作画。 墙角下放着两个大水缸,在骄阳下反着耀眼的亮光,另一侧靠墙立着劈柴用的斧子和摞好的柴禾。紫薇遮住了斜照下来的阳光,刚好将他笼在阴凉中。 这背景虽简单,可胜在真实。沈京墨一边比照着眼前的景物作画,一边心想,过几日他又要走,还不知何时再回来,留下这幅画,日后她再见到紫薇开花,再看见那两口水缸和一旁的柴垛,大概都会想起今日。 她心里想着这些,手上的速度却一点不慢,不消多时便画好了院墙花树这些背景,继而专心地画起人来。 陈君迁靠着椅背坐得笔直,挺括的衣衫更衬得他肩宽腰窄格外精神。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69节 他把画板横在腿上,每动一笔就看她半晌,等她抬眼看他时才低头接着画,也不知是为了让她顺利画他,特意保持不动,还是她实在难画,让他无从落笔。 不过沈京墨可没工夫管他画得顺不顺利,反正她已经提前警告过他了,要是敢将她画丑了,今晚就自己打地铺吧! 先前画背景时她用了快一个时辰,画人则比画景更难,但许是对他太过熟悉,她甚至没看他几眼,便分毫不差地勾勒出了他坐在花树下描画她的身形。 只是轮到画脸时,沈京墨犹豫了。 陈君迁的五官中尤数那双眼最好看,也最难画出其神韵。若是画他垂眸作画,难度自会减轻许多,画面也会更加自然,可错过了他脸上最好看的部分,她又不免觉得遗憾。 但要是画他抬眼…… 沈京墨心中想着他深邃明亮的眼睛,下意识地抬头观察,却不想他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目光炽热如火,哪里像是在作画? 二人视线交汇,沈京墨莫名红了脸,再想低下头去将画画完,却已然静不下心来。 看着那张独独缺了五官的画,她踌躇再三,干脆将笔一推,起身朝陈君迁走去:“我画累了,剩下的明日再画。你画得如何了?” 先前陈君迁距离她太远,画板又微微翘起,她看不见他画了多少。 见她过来,陈君迁猛地起身,将画板和笔放到椅子上,展开双臂迎上来抱她:“我也没画完,画完再看。” 沈京墨一看他那副警觉的模样就觉得不对劲,拂开他的手从他身侧闪了过去,翻过倒扣着的画板一瞧—— 宣纸中间画着个不怎么标准的椭圆,椭圆正底下画了道竖线,竖线两边各有两条线,靠上的一对冲斜上方,靠下的两条直直朝下。 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了。 “陈君迁!”沈京墨丢下画板转身打他,“你今晚休想进屋!” 陈君迁胳膊挨了她一巴掌,嬉皮笑脸拔腿就跑。沈京墨抬脚去追,却见他径直跑到了她的画前,俯身细看。 她画得那么好,他却拿那种东西敷衍她,还好意思看她的画! 沈京墨追了上去,见墨迹还未干,不敢将画卷起,只好伸手去挡:“谁让你看了?” 陈君迁其实早已将她的画看了个大概,见她过来,他拢住她的双臂往怀里一揽,把她抱在身前与他一起看,还笑着问她:“怎么不画我的脸?” “你这没脸没皮的,画什么脸?” “胡说。我看是因为我太好看了,你怕画不出来才故意留着没画。” 这人脸皮真是厚得很,沈京墨嗤了一声:“就算不画也比你画的那东西好。” 那东西,她都不忍称之为人! 陈君迁听罢,探头瞅了瞅她的表情,见她嘟着嘴,不满地白了他一眼,他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忽得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朝他的画板走去。 沈京墨的双脚突然离地,吓得她赶忙搂住了他的脖子,等身子稳当了又立即松开,收在胸前不想碰他。 走到画板前,陈君迁给她递了个眼神:“抱好了。” 沈京墨不理。 他也不提醒第二次,托在她背后的右手突然一松,沈京墨失去支撑,身子向后仰去,吓得她一把抱住他的脖颈,皱眉瞪他。 陈君迁嘴角微微扬起一丝弧度,左臂托着她的膝窝,右手拿起笔来,在那个大大的椭圆里写了一个字: 镜。 沈京墨低头去看,不禁嫌弃道:“我的小字不是这样写的。” “别瞎说,你哪能长成这样。”说完他还不高兴地看她一眼,仿佛在说,她怎么能如此看不起自己的美貌。 这意思就是说,他画中的……那东西,不是她。 沈京墨这下更气了:“你也知道你画得难看?那你说这是何物?” “呐,自己看。”他放下笔,将画板举了起来,放到她面前。 沈京墨不明就里地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半天,还是疑惑不解地看向了陈君迁。 “我画的是面镜子,”陈君迁大言不惭地解释,“你现在照着我这面镜子,镜子里的人必然与你一样美。” 沈京墨听着他胡言乱语,气得笑出了声:“油嘴滑舌,浪费我一张上好的宣纸……你拿这镜子去刻章好了!” 她说完推开他的画,扭动着要从他怀里跳出去。 陈君迁丢下画板抱紧她,故作糊涂地问:“刻什么章?” 沈京墨拧眉:“不是你说要带几个刻有我模样的木章走的吗?” “我都有你了,还带那玩意儿做什么?” “我又不在……”沈京墨话说到一半,瞧见陈君迁脸上就要掩饰不住的坏笑,突然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不然你以为我这次为何回来,”他总算不用再藏着掖着,笑道,“当然是来接你和爹一起去茂州。” “你……”沈京墨喜出望外地张大了双眼,可看见他得意的表情,她秀眉一拧,轻轻捶了他一下,“昨天怎么不说!害我以为你过些天又要走……” “你没问啊,我还以为你不想我。” 沈京墨嗔他一眼,没接话。 陈君迁在她白嫩的脸上啄了一口,低声问她:“今晚让不让我进屋?” “不让!” 她回答得干脆,陈君迁盯着她哼笑一声,抬脚往屋中走:“晚上不让,那我只好趁天亮先讨些好处了。” 沈京墨一听顿时双颊胀红,拳头敲打着他的肩:“昨天都来三回了!往后又不分开了你怎得还这么馋!” “军营人多眼杂,哪像在家这么自在?”等回了茂州他一忙起来,很有可能看得见吃不着,那不更折磨人? 沈京墨看他是被这一年半饿怕了,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不再阻止他,两手勾住他的脖子,靠在了他肩头。 走出几步,她突然想起来:“画!我的画!” 长寿郡夏天的天气阴晴不定,等下万一下雨了起风了可怎么办? 陈君迁脚步不停,拐了个弯,让她把已经晾干了的画收起来,继续回屋。 屋门虚掩着,被他一脚踢开,接着脚跟一顶把门关上就往屋里头走。 “门没落闩!”沈京墨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么猴急?” 陈君迁坦坦荡荡地“嗯”了一声,转回身向门靠近一步。沈京墨伸长胳膊,拨下门闩,随即又靠进他怀里,任他抽走她手里的画随意地放到柜箱上,抱着她钻进了床帐里。 第125章 重回葡萄村 她突然有些舍不得这座小院…… 沈京墨醒转时,陈君迁正披着中衣靠坐在她身侧,捧着她那幅画细细欣赏。 她不急着起身,只睁开了双眼就没再动过,安安静静地侧躺在那里看他。 床帐被他稍稍撩开一条缝隙,透进少许光亮,刚好够他看清画,又不会晃到她的眼。 他看得很认真,目光落在一处许久才缓缓移至别处,又盯上半晌再看下一处,嘴角的笑意始终未减。 察觉到沈京墨的视线,他目光旁移,对上她尚还惺忪的水眸,声音温柔中带着一丝微哑:“酉时了,还出门么?” 沈京墨没有即刻回答,向他挪过去,抱住他肌肉紧实的腰腹,脸枕上他手臂,一开口,嗓子也是一样的哑:“走不动。想吃第一楼的菜。你背我去。” 第一楼是长寿郡里最大的酒楼,在城中心,离他们住的地方有些远。 但他害她腿软得走不了路,又耽误了她一下午出去玩的时间,总得让他赔她点什么。 陈君迁低下头来亲了亲她潮湿的发:“好。刚刚给你擦过了,还洗洗么?” 沈京墨点点头,他便放下画去给她烧水。 热水其实早就烧开了,但她一直睡着,他就只拿巾子给她擦了擦,如今水已经不够热了,但好在烧开的水复沸也很快,陈君迁把浴桶搬进来,抱起不想动弹的沈京墨放了进去,让她自己擦身,他站在身后给她捏肩。 在温热的汤浴里浸泡了一会儿,沈京墨周身的酸软劲也消退得差不多了,两人穿好衣裳出了门。 虽说要他背她去,但街上那么多人看着,她脸皮薄,没真让他背,只是抓着他的手,将半边重量倚在他胳膊上,慢慢走去了第一楼。 用完饭天已经黑了,夫妻二人手牵着手,并肩走在幽静悠长的河岸边。 今夜的月光很亮,但更亮的是街两旁的灯笼,红艳艳的一串挨着一串,倒映在河面上,俯仰之间,眼前都是喜气洋洋一片。 如今的长寿郡即使到了夜里,街上仍有行人,不肯睡的孩童趁夜捉迷藏,悄悄幽会的有情人在河边放河灯。 任谁也不会想到,两年前,这里曾如人间地狱般凄惨。 沈京墨喜欢现在的长寿郡,陈君迁不在时,她偶尔睡不着,也会一个人出来走走,看看繁华的街景、幸福的百姓,就觉得她这一年多来的提心吊胆都值得—— 他在南挡住了南羌,在北抵挡了朝廷,当中的各郡才能有这样平静的安稳日子过。 陈君迁也看着眼前的夜景,久久没有言语。 快到家时起了风,河边的树叶哗哗作响。陈君迁走到沈京墨另一边为她挡去些许劲风,轻声道:“明天我想回家一趟。” 沈京墨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他指的是葡萄村的家。 自他走后,她就再未回过葡萄村,只是偶尔在城中遇见来卖货的同村人,才知道有些人习惯了村里的生活,在义军赶跑南羌人后就搬回了村里去。 “去看村里人?” 陈君迁顿了顿,才道:“去看看我娘。” 沈京墨一怔。 嫁给他三年了,他从未提到过去看他娘,就连清明祭拜,也只有他们爷仨去,从没带她去过。 沉默片刻,沈京墨道:“我与你同去。” 他们过几天这一走,大概很久很久都不会再回来,她想和他一起去看看他的娘亲。 陈君迁看了过来,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 因着第二天一早就要回村,这一夜两人都规规矩矩地睡觉,天刚亮便起了身,牵上马往葡萄村而去。 他娘亲的墓不在村附近,而在饮马河的下游,一处幽静无人的小丘下。 陈君迁将马拴在不远处,却没让沈京墨下马:昨天夜里她问过他,为何这些年从未带她去看过他娘亲,他安静了好久,说,这是娘的意思。 阿满去世前叮嘱过他,将来娶了妻,不必带她来祭拜,毕竟她一没生养过人家姑娘,二没照顾过姑娘一天,没道理要姑娘跟着他走这么远的路,又是翻山又是过河,去为她这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上一炷香。 “要尽孝,你们兄弟俩给我尽。”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70节 如今川柏不在了,他又一年多未归,这次回来,说什么也得来见娘一次。 陈君迁走到小丘下,给坟茔添了添土,点燃香烛,摆上祭品,敬酒、叩首。 沈京墨远远地看了一会儿,翻身下马走了过去。 阿满的坟茔孤零零的,但陈君迁说,这是她为自己选好的地方,家里的列祖列宗太吵了,她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 她的墓很干净,没有长一棵杂草。背后的小丘上有一棵树,开着粉色的花,谁也不知是何时种下,只是每年陈家父子来祭拜时,树上都会开满了花,花期足有数月之久。 沈京墨静静伫立在墓前,依着阿满的要求,没有为她上香跪拜。 她在附近采了些花留在了她的碑前。 墓中的妇人救过她与母亲的命,但她却从未见过她,只能顺着陈君迁的一些话去猜想她的模样。 她想,她一定是个很善良、很特别的人,也把陈君迁教得很好。 祭拜结束,陈君迁站起身来,凝望着碑上的名字,无比郑重地向她保证: “下次回来,一定是儿衣锦还乡,来接您去上京了。” 回村的路上,二人共乘一骑,沈京墨靠在陈君迁怀里,问他这次为何答应带她来。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陈君迁亲了亲她沾染着花香的发顶,抱紧了她:“我想让她老人家见见当年亲手救下的姑娘,也让她知道我娶了个多好的娘子。” 沈京墨听完无声轻笑,回过头去,看向阿满的坟茔。 微风吹拂,小丘上花海温柔地轻晃,像只挥别的手。 * 回到葡萄村,正在饮马河边挑水的村里人远远瞧见他两个,先是一愣,随后连水桶也不要了,欣喜地招呼正在洗衣洗菜的人们过来。 “哎呀,小陈大人回来了!” “沈姐姐!”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陈君迁和沈京墨下了马,与他们一起往村中走。 一群人叽叽喳喳的,你一言我一语,稀罕的不得了,一路把夫妻两人送到了陈家院外。 二人看着那比记忆里高出一截的院墙和崭新的、贴满了祈福红纸的院门,困惑地对视了一眼。 身旁有人笑着解释:“南羌人进村以后,把好多屋子都毁了。后来小陈大人打跑了南羌人,大家回村一看,你家的院墙倒了。虽然不知道你们还回不回来住,但还是新盖了堵墙,屋里也收拾过。” 两人听罢不禁满心感激,谢过村里众人后,牵马进院。 院里被打扫得很干净,地上只有被风吹落的花叶,屋里更是一尘不染,许多家什都不曾动过位置,只是许久未开窗,有股淡淡的潮味儿。 两人本打算回来看一眼就走,奈何村里人实在热情,得知他们回来了,一传十十传百,不停有人到家中来看望,送些饭菜瓜果。 他俩忙着接待,一聊就聊到了晚上,只好在村里住上一晚,明天再走。 天黑后,家里总算只剩下他们两人,沈京墨好不容易得了空,点上蜡烛,打开柜箱探进去翻找东西。 陈君迁打了水进屋,正要招呼她去洗漱,就见她从柜箱里抱了个小匣子出来,神色紧张地将其打开检查。 几声纸张翻动的声音响过,她松了口气,将匣子合上,一抬眼,刚巧对上他的视线。 “什么东西那么重要。”他朝她走过去,也想看上一眼。 本来他猜里面是他买给她的那些首饰一类的小物件,可匣子里空空荡荡,似乎只有几张纸。 在他看清纸上的字之前,沈京墨“砰”地一把将匣子盖住,放进了他们来时背的小包袱里:“没什么。” 她的反应有些夸张,反而激起了他的好奇心:“那怎么还躲着我?” 说完他便将手伸进了包袱中去,却并没有真的要拿匣子,只是想看她会作何反应。 果不其然,沈京墨慌张地按住匣子,将他的手拔了出去,脸色莫名有些红,语气也显得慌张:“没让你看!” 这下陈君迁更好奇了。 匣子里放着几张纸,他似乎还瞟见了个信封。 回想起来,她在村中住的那一年里,就只有一个人给她写过信。 傅修远。 可那封信是在她刚来之后不久寄来的,他那时不识字,不知道里面具体写了什么,但她看完后又是哭又是借酒消愁的,这样的信也值得她宝贝似的留着? 陈君迁沉默了。 沈京墨抬眼去瞧他的表情,小声道:“不想给你看。你也别偷偷翻,不然我要生气了。” 她的神情分外认真,说不让看就是不让看。 陈君迁看看她,又看了一眼那匣子,顿了顿:“我不看。” 沈京墨这才放下心来,将包袱往旁一推,拉着他远离了柜箱,去洗漱。 她擦脸,他就在旁边站着,双臂环胸,似在思考:“现在不让看,那以后能不能看?” 湿嗒嗒的巾子背后露出沈京墨白净的半张脸,她盯着他想了半天:“有这个可能。” 有这个可能就行。 陈君迁暂时收起好奇心,目光投向匣子,心想,等哪天她肯主动把匣子里的信给他看,就说明她彻底放下傅修远了,她没把这个可能性堵死,可见心里已经有所动摇。 这么一想,他心情又好了起来,再也没提匣子的事。 * 转过天,夫妻二人没着急回长寿郡。 前一天晚上沈京墨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兴奋地睡不着,一想到马上要去茂州,更是既激动又紧张,拉着陈君迁说了半宿的话,于是就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来。 起身时,陈君迁正在院里热饭,沈京墨听见动静,打开门,他从临时架起的火堆后抬起头。 视线相撞的那一刻,她恍惚中仿佛回到了两年前,仿佛记忆里那些血腥厮杀不过是她酣睡时做的一场梦。 用过饭,陈君迁陪沈京墨上了一趟武凌山,摘了些花骨朵,她要研成香粉,当做给他同僚夫人的见面礼。 下山后经过学堂,屋里竟还有人在上课,书声朗朗,授课的赫然是云岫先生。 沈京墨站在窗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没有进去打扰。 过了晌午最热的时辰,陈君迁将马牵出院子,准备返程。 沈京墨跟在他身后出来,关门时,她站在门外朝院里多看了几眼。 白灰砂磨成的地面,狭窄的只能容下一个人的小厨房,他一砖一瓦盖起的新房。 他们两个都知道,今日一别,大概很难再回来。 她突然有些舍不得这座小院。 身后的马打了声响鼻。 沈京墨收回神来,轻轻合上了院门。 * 一日后,陈大回家,父子团聚。 又过两日,陈君迁托唐县令招兵买马也有了成果,长寿郡和周边几城加起来,一共召集了两千人,加上随军的亲眷,足有五千人众。 就连李满和孟盈盈也在其中。 陈君迁骑在马背上,待新兵集结,一声号令,众人浩浩荡荡走出长寿郡,向茂州进发。 六年后,站在沈府的芙蓉园中,凤印在手的沈京墨忆及这天,只觉命运神奇,不可捉摸。 第126章 福星 “不管仗好不好打,饭总不能不吃…… 依新军的脚力,从长寿郡到茂州,大约需要六天时间。 第四日中午,大军行至沣水,依河休整。 陈君迁与手下人交代了几句,走向身后的队伍,去寻沈京墨。 离开长寿郡时他提议,让她坐马车与大军同行,毕竟这一路风餐露宿已经很辛苦了,坐车怎么也能好受些,但沈京墨拒绝了。 “这几千人哪个不是拖家带口随你去茂州?士兵的亲眷受得了风吹日晒,将军夫人难道就受不得?” 出城时她还有一匹马,但走了不到半天便让给了队伍中随儿子迁往茂州的老妪。之后几日,她与将士们的亲眷一道走在军队末尾,不要半点优待。 而陈君迁作为一军主帅,自然要走在最前,这一前一后,两人便分开了,唯有大军休息时能短暂地见上一面。 在人群中巡视一圈后,陈君迁在沣水河岸找到了一身朴素布衣、头戴帷帽的沈京墨。 此时大多数人都已找到阴凉处,掏出干粮啃。沈京墨帮几个妇人打好水,这才蹲在河边,撩起帷帽上的面纱,露出一张汗涔涔的小脸,捧水洗脸。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眸去看。 陈君迁已经来到她身边,蹲下身,递给了她一条干净的帕子。 微凉的河水顺着她清丽的脸颊滑至下巴,“啪嗒”一声落在袖上。沈京墨冲他笑了笑,接过帕子将脸擦干。 陈君迁也是一脸的汗水和尘土,他趁她擦脸的当儿,捧起水来胡乱抹了把脸,又用袖子将水抹干,拉着她到旁边的树荫下席地而坐,掏出从茂州带来的石头饼递给她。 烈日炎炎,沈京墨没有胃口,掰下一小块来慢慢地咬,目光投向队伍中,露出些许担忧。 年轻的新兵们三三两两坐在树荫下,手里拿着干粮,眼睛却飘向后方,更有胆大些的,直接离开了队伍,跑去与自己的家眷同吃。 “你看他们,”她轻声唤陈君迁,“不曾受训,不知军纪,如此散漫,你不管管?” 陈君迁刚啃了一大口又干又硬的饼子,一时说不了话,顺着她的视线看了几眼,不甚在意地笑了:“没必要现在就那么严苛。从这儿到茂州一路都是我们的地盘,安全。到了茂州自然会让他们操练起来,到时他们就没机会与亲人坐在一起吃饭了。” 他这次回来是为了补充些兵力,但并不着急启用,从什么都不懂的新兵到能上战场能打胜仗的老兵需要过程,他不想打从一开始就把他们压得太狠。 “倒是你,”他看回沈京墨,将水囊递给她,“也别把自己绷得太紧。” 她这几天照顾了这个照顾那个,知道的,晓得她是将军夫人,想要以身作则,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将军他娘,把将军的兵和家眷都当成自己的孩子看了呢。 沈京墨遭他调侃,不禁剜了他一眼:“我是为了谁?” 陈君迁冲她笑,正要张嘴接话,和尚就找了过来。 陈君迁这次回长寿郡时只带了和尚一个人,还没进城,和尚说想回流云寨看看,便和陈君迁分头行动,约好时间,在出征前才回来。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71节 “将军,”和尚顾不上和沈京墨寒暄,只冲她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就着急地对陈君迁道,“沣阳出事儿了。” 沈京墨不知道沣阳出了何事,但她瞧见陈君迁皱着眉头站起身,就知道这事一定不小。 她紧跟着起身,握了握他的手臂:“你们去谈正事,不用管我。” 陈君迁只有用饭时才能陪她一会儿,但眼下情况紧急,他只好把装着石头饼的小包袱递给她,叮嘱她好生吃饭,随后就跟着和尚走了。 沈京墨目送着二人快步远去。 队伍前头有一个人正牵着马翘首等候,看见陈君迁后立刻迎了上去。 那人是薛义四子薛怀琛的副将,名叫郭严。 “陈将军,”郭严焦急万分,开门见山道,“我家将军于沣阳遭越军所俘,二将军率兵去救也被俘获。老将军在西线被缠住无法分兵来救,赵将军昨日已经赶到,命属下来请陈将军过去!” 郭严所说的赵将军正是赵友,如今他军功赫赫,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薛义更是将大女儿薛玉凤都嫁给了他。 陈君迁听完,不禁眉头紧蹙:“我走之前不是说过,沣阳易守难攻,切勿轻举妄动,等我回去再行商议,为何不听?” 郭严被他训斥得脸色胀红,嗫嚅道:“我家将军、我家将军也是中了敌人的诱敌之计,二将军前去搭救,才不慎……” 薛怀琛是员虎将,能在万军阵中取上将首级,可惜有勇无谋。 郭严所说的二将军是薛怀琛的兄长、薛义的二子薛怀璋,那是个智勇双全的大将,也是薛义最看好的继承人、薛家军未来的领军者,倘若薛义得了天下,薛怀璋就是太子的不二之选。 薛怀琛贪功冒进,陈君迁可以理解,薛怀璋为何也如此糊涂? 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陈君迁转身对和尚道:“立刻传令下去,大军即刻开拔,改道沣阳,明日太阳落山前务必与赵友汇合!” * 夜深了,沈京墨端着饭食走进陈君迁的军帐。 自从下午他下令急行军后,今晚军队便没再搭营帐,省得明日浪费时间收拾。 所幸夏天晚上不冷,众人幕天席地也能凑活一下,只是陈君迁要与属下商议营救薛家两位将军的计策,便单独搭了个营帐。 时至三更,众人早已歇下,唯独他的营帐还透出烛光来。 沈京墨进来时,陈君迁正坐在案后,倚着椅背,头向后仰去,双眼紧闭,愁眉紧锁。 案上放着大越全局和沣阳当地的舆图。 沈京墨轻轻放下食盒,走到他身后,微凉的指尖按揉起他的太阳穴。 “这仗不好打?”她轻声问他。 陈君迁没有睁眼,握住她的一只手放到嘴边亲亲啃啃:“本来不难打。沣阳地势易守难攻,但不产粮,只要在城外挖掘壕沟,断了运粮的通路,围城打援,过不了多久就会不攻自破。只是这样做,苦的是城中百姓,是下下策,我不想用。” 他说着,疲惫地睁开眼睛:“但现在薛老将军的两个儿子都在对方手里,就更不好打了。” 营救主帅之子不是什么好活儿,赢了封功受赏倒还好说,若是输了…… “我们要是强行攻城,或是围城断粮,城中守军必定会拿他们二人当人质,要挟我退兵。可要是留他们在城中久了,又恐生变。再说一军主将被敌军生擒,只会打击我方士气,助长敌军气焰,拖得越久,于我军就越不利。” 最重要的是,沣阳是他们向江浙推进途中的重镇,不拿下沣阳,就进不了江浙。 他本想将她和爹接去茂州后,再从长计议如何夺取沣阳,谁知薛家二将偏要贸然行事,反将主动权交到了沣阳守军的手中。 沈京墨看着他跟前的舆图,默了半晌,将手从他手中抽了回来,打开食盒推给他:“不管仗好不好打,饭总不能不吃。” 食盒里摆着一碗粥和三块蒸饼,她特意灌了热水温着。 陈君迁食欲不振,但不想让她担心,顿了一顿,还是端起碗吃了起来。 沈京墨则坐到他对面,拿过舆图,又细细看了几眼,眉尖一挑:“你可知沣阳守将是谁?” “一个姓独孤的老头儿,”陈君迁呼噜呼噜喝着粥,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一个年轻人,姓宋。” “宋钰?” 陈君迁一怔:“你认识?” 沈京墨放下舆图,眉头也皱了起来:“如果你这舆图没错,沣阳这一带以前是慧王的封地,宋钰是先慧王妃的亲弟弟。” 这些陈君迁倒不太清楚。 如今大越上下都乱成了一锅粥,亲王们在上京龙争虎斗,他们这些起义军在别处争地盘,遇上谁打谁,只要不是自己人,不管是别的义军还是朝廷、亲王的军队,打就完事了。 至于是不是皇亲国戚,谁在乎,他们只关心对方将领厉不厉害。 更何况这个宋钰还是“先”慧王妃的弟弟,这位王妃都没了,谁还关心她的弟弟? 是以陈君迁所了解到的消息中,多是关于独孤老将军的,而关于宋钰的则少之又少。 沈京墨见他一脸糊涂,提醒他:“两年前你潜入燧州城时,斩杀了一个姓宋的慧王使者。那是宋钰的长兄。” 陈君迁又是一愣,真没想到他与姓宋这家人竟如此有缘分。 沉默片刻,他问:“宋钰与他长兄关系如何?” “据我所知,这兄弟二人感情极好,宋父过世早,宋钰和先慧王妃都是被他这位长兄养大的。” 先慧王妃嫁给慧王时,慧王还未去往封地,王妃出嫁时,兄弟俩曾亲去上京送嫁,故而沈京墨对他们一家有所耳闻。 “万一宋钰知道他的长兄就是死在你手里,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报仇,”沈京墨越说越担忧,“他手里还有能拿来要挟你的人质。” 形势于他极为不利,陈君迁却只盯着她出神,似乎并未将她的话听进去。 沈京墨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他却还是不理。 她只好走动他身边推了推他的肩:“你不该出面。” 一旦他出现在阵前,宋钰极有可能拿薛家两兄弟的性命来逼他自裁,好为他的长兄偿命。他若不从,薛家两兄弟万一出了事,薛义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你与赵友商议计策没问题,但这场仗不能由你去打,你出面他们反而更危险。你也是。” 沈京墨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陈君迁依然没有反应。 她急了,再去推他的肩时,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拉到了腿上。 他像是想通了什么,眼中露出喜悦的光彩,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你果然是我的福星。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懂了,她可没懂。 沈京墨微微拧眉:“想到什么法子了?” 陈君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顿了一顿才继续道:“这仗非得我亲自出马不可。” 第127章 俘虏 “陈君迁你再敢拿我开玩笑试试?…… 次日黄昏时分,陈君迁的队伍终于如期赶到了沣阳城外。 赵友的人在城西一处开阔地搭建了军营,知道陈君迁会带人来,也为他的人留出了足够的位置。 军营门前,一个小将远远看见一支队伍浩浩荡荡而来,立马朝着最前面骑在马背上那人迎了过去,咧开嘴笑得灿烂:“将军!” 小将正是霍有财。 陈君迁跳下马来,与他一同往军营中走,笑着调侃他:“赵将军的先锋官亲自来迎我,不怕你大哥不高兴?” 霍有财一边“嘿嘿”笑了起来,一边扭着脖子往后瞧:“就是我大哥让我来的。嫂夫人呢?” 沈京墨走在最后,没有与陈君迁一道,但他知道陈君迁是从长寿郡来的,所以沈京墨肯定也来了。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嫂夫人了! 看着脖子都快扭断了的霍有财,陈君迁没好气地掰正他的脸,不让他看了。 不过等到所有人都进了军营,霍有财还是如愿见到了嫂夫人。 虽说他此时已经是赵友的先锋官,但见着沈京墨却仍是当年那副不值钱的样子,憨笑着,一口一个“嫂夫人”地把她请去帐中休息,又命人送上水和热乎的饭菜后,才回去找赵友和陈君迁。 中军大帐中,三人围坐在饭桌前,却无一人动筷。 赵友将沣阳的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最后愁眉苦脸地对陈君迁道:“我们的士兵现在士气全无,沣阳守军却士气正盛,本来我们就打不下沣阳,现在更麻烦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出发前我娘子还让我立了军令状,不把她两个弟弟救出去,她跟我没完!” 他说完重重地叹了一声。 一旁的霍有财也跟着叹了一声。 陈君迁侧目瞧了瞧二人如出一辙的表情,什么也没说,拿起筷子来。 不管他们两个吃不吃饭,他可是啃了好几天的干饼子了,眼前的饭菜虽然不如第一楼的美味,但也算是可口,不吃可惜了。 两人见他闷头吃饭不说话,更愁了,尤其是赵友:“都尉,你是不是有招了?你有啥办法跟我说说,我这么大岁数娶个老婆不容易。” 他们两个在薛义手下的官职都是将军,但没有外人时,赵友偶尔也会用回几年前的称呼,尤其是有求于陈君迁的时候。 陈君迁瞥了他一眼,还是没说话,直到把肚子填饱了,才意味不明地冲他笑了笑:“明天一早,集合队伍,在军营门口等我。” 赵友和霍有财面面相觑:“硬打啊?” 陈君迁擦擦嘴,起身往外走,要回自己的营帐。 赵友实在不明白他的用意,想叫住他:“都尉!硬打不行吧!” 帐门口的陈君迁回过头来,神秘兮兮地笑了一声:“谁说我要硬打?” * “将军!将军!不好了!” 天方破晓,沣阳城中的独孤敬和宋钰便被手下叫醒。 “城外的叛军出营集结了!还多了一面陈字旗!” “陈字旗?”老将独孤敬捋着自己的胡子,拧眉看向副将宋钰。 而宋钰白净如玉的脸上此刻阴云密布,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名字:“陈、君、迁!” 当初就是这厮带人杀死了他的兄长!听闻他加入了薛氏之后,宋钰就一直等着有朝一日能与他交手,好亲手砍下他的头颅来,血祭兄长! “将军,我愿出城应战!” 独孤敬看着年轻气盛的宋钰,镇定地摇了摇头:“正面相抗实非明智之举。你切莫冲动,小心上了那陈君迁的恶当。如今薛家二子在我们手上,我们只需坚守不出,以不变应万变即可。” “将军……”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72节 “报!”不等宋钰把话说完,门外又传来了消息,“将军!敌军向前推进,已经摆开军阵了!” 独孤敬倍感意外地皱起了眉:他听说陈君迁是个用兵的高手,像沣阳这样易守难攻的城池,强攻只会令己方损兵折将,他不该犯如此大错。 还是说,传闻有误? 独孤敬一时摸不准对手的想法,宋钰见他沉默,趁势又道:“将军,让我带人去会一会他。我们刚刚打了胜仗,将士们士气高涨,手里又有人质,他们肯定不敢乱来,正好趁此机会再消灭他们一股力量!” 宋钰说得不无道理,眼下主动权在他们手中,对方急于救主,难免乱中出错,让宋钰出城迎敌也未尝不可,就算不能解围,至少也能再挫一挫敌军的锐气、消耗他们的兵力。 一念及此,独孤敬同意了宋钰的提议,只是叮嘱他:“不要主动出击,先等等看他们的目的,就算打起来也不要恋战,我们有人质。” 宋钰大喜过望,立即领命而去。 沣阳城中此时还剩下两万守军,宋钰调了一半人马在城门口集结。 前些天刚抓了敌军的将领,宋钰的士兵一个个士气高涨,全都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双方将士遥遥相望,宋钰等待着陈君迁送上门来。 然而他们这一等,就等了足足一个上午,直到日头升至头顶,晒得众军汗流浃背,陈君迁也没有发动进攻—— 他的人在军营外摆了一阵军阵后,又撤回了营中。 宋钰傻了眼。 他想不明白陈君迁此举是何意,又怕他趁自己撤军时冲杀出来,杀他个措手不及,于是不放心地命众军继续等等。 这一等就又是一个时辰,陈君迁依然没有动静,就连营门都关上了。 独孤敬看不下去,亲自来到城门上,命令宋钰回城。 随后五日,陈君迁天天如此,一大早派兵集结,却从未出击过一次。 但宋钰不敢懈怠,生怕他哪次突然来真的,只要陈君迁集结,他就带人集结。 第五天集结人马时,宋钰明显发觉手下集合的速度慢了许多,因为天不亮就要起身,许多人穿铠甲时都闭着眼打哈欠,磨磨蹭蹭半天才起来。 宋钰看着看着不禁来了火气:“都给我清醒着点儿!” 铠甲挪动的碰撞声此起彼伏,有士兵不满地窃窃低语:“又打不起来,还集结什么集结,困死了……” 一连几天被陈君迁当猴耍,宋钰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听见属下背后议论,顿时火冒三丈:“谁说的!给我滚出来!” 无人应答。 “我再说一遍!滚出……” “宋钰,”独孤敬从城门上探出了头,语气冷静地下令,“回城。” “将军为何让我回城?那陈君迁还以为我怕了他!”回到独孤敬房中,宋钰不满地摘下兜鍪拍在案上。 他与慧王沾亲带故,独孤敬却只是慧王的下属,他敬他年长,才做了他的副将,可不代表他怕他。 独孤敬瞥宋钰一眼,并未计较他的不敬之举,平静地问他:“你难道还没有发现,他一直在消耗我们的士气么。” 宋钰正在气头上,没有应话。 “原本我们是占上风,可一连几天,他装出一副要来攻城的样子,致使我们的士兵不得不时刻戒备,人困马乏,军心涣散。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士气就要被耗光了。” 独孤敬说完,宋钰被怒火冲昏的头脑也冷静了下来,想了想,问:“明天他们要是还这样,我们要如何?” “我说过了,以不变应万变。今天让将士们好好歇息,明日不必早起出城,在城中防备就好。一旦陈君迁发现他做戏却无人观看,该愁的就是他了。” - 第二天一早,宋钰站在城楼上远眺,果然看见陈君迁又带兵在军营外集结。 他没有理会。 第三天也是一样。 到了第四天,天刚泛起鱼肚白,陈君迁的军营门口就又集结了一队人马。 而沣阳城南门的守军却发现,一小支数百人组成的队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城下,飞虎爪和登云梯一应俱全,摆明了是来偷袭的。 守城的士兵立即报知了独孤敬和宋钰。 宋钰闻言大喜:“我们两日不出兵,他们果然以为我们懈怠了,想要趁机偷袭。陈君迁肯定想不到,我们一直在城中等着他呢!” 说罢,他登上南面的城门,准备亲自对付这支攻城的队伍。 南城门上分外安静,似乎城中无人察觉有人偷袭。登云梯很快架起,有士兵飞快地爬了上去。 然而,爬至半截时,头顶突然响起一阵喊杀声,滚木一根接一根砸了下来。 城下的小队顿时乱了起来,丢下登云梯狼狈向西逃窜。 混乱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陈将军小心”,嗓门之大,让城楼上的宋钰都听得一清二楚。 陈君迁竟然就在城外! 宋钰立刻红了眼,冲下城门翻身上马,带上一支千人队伍追出了城。 “宋钰!别追!”独孤敬只觉其中有诈,忙想拦他,可宋钰此刻眼里只有杀兄仇人,哪还能听得见他的话? 没办法,独孤敬只好命人立即从西城门出城围堵陈君迁,接应宋钰。 城外,宋钰骑着宝马冲在最前,越过敌兵直逼陈君迁身后。 “陈君迁!我要你给我哥偿命!” 陈君迁不理会近在咫尺的宋钰,伏低身子纵马又逃了不多时,终于与迎面围来的沣阳西面军撞上。 几百人的队伍被包围起来,四面受敌。 宋钰打马上前,长枪直指陈君迁。 一身重甲手握长刀的陈君迁却丝毫不惧,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长刀向天一举,高声道:“抓活的!” 宋钰一愣。 下一刻,包围圈最外围的沣阳守军成片倒下,自外向内方寸大乱。 宋钰转身看去,无数敌军不知从何处而来,将他的士兵团团包围。 形势瞬间倒转,宋钰大惊失色,奋力拼杀想要冲出重围,却被和尚一刀挑于马下,绑了起来。 …… 旭日东升,照着沣阳城外一地狼藉。 陈君迁大胜而归,敌军守将宋钰被他生擒,其麾下三千余人皆被俘。 沣阳城门上,独孤敬看着城外耀武扬威的叛军,没再让人出城。 陈君迁带着俘虏回营时,身后的所有士兵都满脸笑容,士气昂扬。 军营前,那些列阵做戏的士兵仍在那里。 被五花大绑的宋钰恶狠狠地瞪视陈君迁一眼,狂笑着挑衅:“去搬了这么多救兵,还是打不下沣阳,只能用这种卑劣的伎俩对付我,陈君迁,你算什么英雄!” 陈君迁睨了他一眼,压根没有理睬他的话。 宋钰吃瘪,还想说些什么,却看见离他最近的一个军阵中的“士兵”摘下兜鍪来,露出一张惊为天人的脸,奔向陈君迁。 在她之后,其余“士兵”也纷纷摘下兜鍪,宋钰一眼望去,才发现竟都是些老弱妇孺! 早上他看到这整齐的军阵时,还以为陈君迁的大部分兵力都放在了这里,所以只能带一小队人去偷袭,却没想到:“你拿这些人骗我?!” “怎么这么多话?”和尚一把抓住宋钰的后脖领,把他拎了起来,“再吵今儿晚饭拿你下酒!” 和尚带人将这三千余俘兵关押起来,把宋钰单独捆在了一个营帐里,重兵把守。 陈君迁不急着见他,拉着沈京墨回到营帐中,帮她摘下沉重的铠甲。 穿着几十斤的铁片在外面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个时辰,沈京墨浑身都让汗打湿了,头发被兜鍪夹得乱糟糟的,她脸上却尽是兴奋的笑。 “这下我们可以跟独孤敬谈判了。” 陈君迁给她倒了一大碗水,看着她咕咚咕咚全喝了下去,笑着给她梳理头发:“铠甲压身,辛苦娘子了。” 沈京墨喜滋滋地倒了碗水喂他。 二人正说着话,一脸喜气的赵友掀开帐帘大笑着走了进来:“还得是都尉有办法!现在那群臭小子都叫喊着要乘胜追击,一举攻下沣阳呢!” 陈君迁与沈京墨听完他的话,对视一眼,笑了。 “不打。” 赵友一愣,看着这夫妻俩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顿时觉得自己像是个傻的。 “为啥不打?咱们让他们压着欺负了好几天,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啊!” 一开始陈君迁让他集结兵马,在军营外列阵,操练给他从长寿郡带来的那些新兵和亲眷看,他还不明白原因,后来发现沣阳守军的反应才反应过来,陈君迁在把敌军当狗遛。 起初沣阳士气高而他们士气弱,陈君迁不出兵,只让士气不振的老兵们摆阵,而新兵和亲眷什么都不懂,看什么都觉得厉害,沈京墨还在人群里带头叫好,对着摆阵操练的老兵们赞不绝口,陈君迁更是喊了好几次话,给这些失去将领的士兵鼓劲。 几日过去,沣阳士兵被遛得心气散了,而他们的士兵却渐渐恢复了信心。 今早,沈京墨带着一众眷属穿上盔甲,装作士兵列阵营前,误导沣阳守军。陈君迁带头佯攻沣阳城,主动诱敌深入。主帅如此,在城外埋伏的一众将士哪能不受鼓舞? 于是他们老兵在前,新兵紧随其后,不出一个时辰便将宋钰的人全部擒获。 现如今全军上下气势如虹,正应该一鼓作气杀进城中啊! 听了赵友的分析,陈君迁重重拍了拍他的肩:“你来这里的任务是什么?” “救人啊!” “要救人,我们手里有人质,可以不再损失一兵一卒把人换回来,为何还要攻城?” 赵友一愣:“那沣阳也不能不打啊。” “沣阳我们肯定要拿下,但不急于这一时,”陈君迁没有解释太多,拉着他往外走,“先让我跟那个宋钰聊聊。” 两人并肩走出军帐,沈京墨没有同行,她整理好头发,换了身衣裳躺了下来——那些铠甲实在太重了,压得她肩膀生疼,头也被兜鍪夹得难受。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陈君迁唉声叹气地走了进来。 沈京墨没睡着,侧躺在行军床上问他和宋钰说了什么。 陈君迁看了她一眼,沉沉一叹:“那小子见我就骂,什么有用的都没说。和尚和赵友都试过了,都一样。明儿再说吧。” 沈京墨鲜少看见他失利,不由得坐起身来,思忖片刻,提议道:“不如让我试试。” 陈君迁怔忪地看向她。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73节 沈京墨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又道:“我与他在上京有过一面之缘,又没杀他长兄,他应该没那么恨我。” 陈君迁眯着眼睛想了半天:“行。我跟你一块儿去。” 沈京墨:“你去了他还能好好和我说话?” 陈君迁:“我必须得去,他很危险。” 沈京墨:“他都被你们绑成粽子了,哪还能伤得了我?” 陈君迁:“那也危险。” 沈京墨不解:“哪里危险?” “……”陈君迁犹豫着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道,“他白。” 沈京墨:? 片刻后—— “陈君迁你再敢拿我开玩笑试试?!” 第128章 薄面 “自打来了沣阳都好些天没亲过了…… 一侧帐帘被人掀开,刺眼的阳光照进帐中,被捆在座椅上的宋钰下意识闭上双眼扭过了脸去。 帐帘随即合拢,将灼目的光线挡在了外面,帐子里又恢复了原先的昏暗,他这才睁开眼来,却仍将脸撇向一边,不肯正眼看来人。 身侧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来人倒了碗水放在他身边的桌上,退开几步,唤了他一声“宋公子”。 那声音温柔娴静,听不出一丝轻视或敌意,反而像是旧相识。 宋钰怔住,回头一看,竟是先前在营外看见的那名绝色女子。 如今她褪下甲胄换上寻常服饰,宋钰细看之下,惊觉她分外眼熟:“你是何人?” “五年前在上京,我与宋公子在慧王府上见过一面。” 宋钰听罢当即确定了:“你是沈饶之女?” 当年上京一众贵女之中,属御史大夫沈饶的独女容色最艳,他为姐姐送嫁时听说过美人之名,却不信世上有比姐姐更美的女子,便偷偷溜到女宾席,想要看看她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般好看。 彼时的女宾席宛如盛夏花园,朵朵美人争奇斗艳,美得让人眼花缭乱。 而一众美人中,有一人风华绝代,倾国倾城,即使身在万花丛中,也只消一眼便夺去了他的全部注意。 那时的沈京墨才刚刚及笄,如今她出落得比当年更加明艳,倒教他一时不敢相认。 沈京墨点了点头:“正是。” 宋钰顿时眉头一皱:“沈小姐怎会在此……” 话未说完,他猛地想起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看向她:“你与那陈君迁是何关系?” 沈京墨没有隐瞒,如实道:“他是我郎君。” 帐外的陈君迁悄悄弯了弯嘴角。 帐中,宋钰听到这个回答,心情却是复杂难言——就算沈家没落,沈京墨也是出了名的美人贵女,他陈君迁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乡野匹夫而已!她嫁给他,不就是一朵鲜花插在了…… 但他更气的是,她竟然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他两人的关系,还丝毫不以为耻! 宋钰狠狠一皱眉头,下了逐客令:“我与陈君迁有血海深仇,你既与他是夫妻,就请离开吧,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沈京墨早料到了他会是这般态度,并不介意,语气也没有丝毫变化:“宋公子与我郎君立场不同,各为其主,没什么好辩驳的。我只是同情沣阳的百姓,希望宋公子救他们一救。” 宋钰嗤笑一声,不屑反问:“同情沣阳的百姓,何不劝你郎君撤军?” 沈京墨:“各地义军四起,目标皆在江浙与上京,沣阳易主已成定局,就算我郎君撤军,明日也会有他人前来攻城。” 宋钰不语,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 沈京墨继续道:“你们手中有人质,我们手中也有人质,这一点上沣阳已经不占优势,又刚刚打了败仗,颓势更显。据我所知,沣阳已经被大军围困数日,城中就算粮草再多,也迟早会用罄,而我军补给充足,哪怕再围城数月都不成问题。” 她轻轻叹息一声:“我见过被困城中断食断水的百姓是何模样,易子而食都是轻的。我郎君不愿伤害无辜百姓,这才让我前来劝说宋公子,北面慧王已兵败冀州,自顾不暇无力回援,沣阳周边各城池均已归降,如今沣阳孤立无援,再撑下去毫无意义,受苦的只有城中百姓。宋公子若在乎沣阳百姓的性命……” “男子汉大丈夫,宁可战死沙场,也绝不投降反贼!夫人请回吧。”宋钰打断了沈京墨的话,扭过脸去,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只是他声音再高,也难掩其中那一丝轻微的颤抖。 沈京墨垂眸,沉默片刻后,转身走出了帐子。 帐外,陈君迁立即迎了上来,与她一同往二人的帐中走去,直到远离那顶小帐,才轻声问她:“告诉他了?” “嗯,周围几城已献降,还有慧王兵败的事,都告诉他了,”沈京墨说完,顿了顿,略有些担忧地问他,“万一慧王给沣阳传信回来,他们岂不是立刻就会发现有诈?” 上京战况如何他们并不清楚,她去找宋钰并非为了劝降,而是要把慧王兵败的假消息透露给他,等双方交换人质后,这些谣言也会随着宋钰和那三千士兵一并传入沣阳军民的耳中。 只是万一被揭穿,恐怕会激起对方更强烈的反抗。 “慧王的信传不进去,”说着二人就走到了帐前,陈君迁撩开帐帘让她先进,跟在她身后继续道,“沣阳四面都被我们的人包围,靠人递信行不通,至于飞鸽传书……” 他正说着,就有人送了午饭进来,陈君迁指了指托盘中的一整只烤鸽子:“这王爷养的鸽子味道还真不错。” 沈京墨看着那辛苦训练出来的信鸽,一时间哭笑不得,也不知该说他暴殄天物,还是该夸他不浪费一丝开荤的机会。 陈君迁见她愣着,给她碗中夹了许多菜:“今儿起得早,饿了吧?尝尝这儿的菜,都是附近采的野菜,新鲜着呢。吃完了还有件事儿要拜托娘子。” 沈京墨刚吃了一口,听见他最后一句话,咀嚼的动作便停了下来,问他:“何事?” 陈君迁没回答,接着殷勤地给她夹菜:“先吃,吃完了再说。” * 入夜,沣阳城外星斗漫天,浅浅一层光晕笼罩在军帐上,照得帐中既不过分亮堂,也不至于昏暗得无法视物。 沈京墨和陈君迁挤在一张狭窄的行军床上,她枕在他胸口,双臂酸胀难忍,几乎抬不起来。 陈君迁一脸讨好地赔笑,两只手来来回回给她揉捏肩膀和手臂,时不时在她脸上肩上亲一口,发出“吧唧”一声明显的声响。 沈京墨的脸颊被他亲得湿乎乎的,嫌弃地歪过头去在肩膀上擦了半晌,抬眼瞪他:“我还当你接我来是享福的呢,闹了半天是要我来给你干活。” 陈君迁大呼冤枉:“我也没想到沣阳会出这档子事儿,本来真是接你去茂州享福的。” 沈京墨不听他辩解,白了他一眼,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无声地打了个哈欠,眼睛困顿得快要睁不开了。 “要睡了?” “早上给你扮小兵,中午帮你演戏骗人,下午还一刻不停地写了几个时辰的字,”沈京墨闭着眼睛又打了个哈欠,转了个身背对他,声音哝哝道,“早知道就不来了。” 本来从长寿郡长途奔袭到沣阳就够累了,他还当她是铁打的,哪里需要哪里搬,搬来搬去一整天,一点儿也不知道心疼她。 陈君迁支起身子看着她疲惫的面容,垂首在她侧脸轻轻一吻,随后环住她的腰将她带向怀中,疼惜地轻声道:“睡吧,好好休息。” 她仿佛已经睡熟了,没有给他回应。 温香软玉在怀,四周一片悄静,陈君迁的心绪难得如此平静,一时没有睡意,眼中满是笑意,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片刻后,沈京墨突然回手在他胳膊上扇了一巴掌:“肩膀还疼呢,接着揉。” 陈君迁一惊,随即继续给她捏肩,边捏边笑:“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是快睡着了,但一想到我睡着了,你就不用给我捏肩了,我就觉得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你。” 陈君迁这下手上的力道更重了:“娘子说的是,我好好给你多揉一会儿,明儿你再帮我多写几个。” 沈京墨一听,当即转回头来瞪他:“你是当真不顾我的死活!” 陈君迁赶紧来哄:“明儿我和你一块儿写,早打完早回茂州享福。” 沈京墨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见状,陈君迁凑到她耳边,用低沉的嗓音蛊惑:“要不去茂州之前,我先赔你点儿好东西?” 沈京墨侧目:“什么好东西?” 陈君迁轻轻扯了扯衣领,一本正经又带着些委屈的决绝:“我的色相。” 沈京墨当即笑出了声,又怕被外面巡夜的士兵听去,只好迅速收声,在他腰上捶了一拳:“这东西我可不稀罕。” 结果陈君迁却扁了嘴,愈发委屈地抱紧了她:“好歹给我些薄面,自打来了沣阳都好些天没亲过了,你亲亲我。” 沈京墨转回了头去:“不亲。” “那我亲亲你。”陈君迁爬起身来找她的唇,沈京墨干脆把脸埋在了枕头里,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陈君迁没办法,只好将脸埋在她后颈胡乱蹭了半天,躺回去继续给她捏肩去了。 左臂揉捏了半刻钟,紧绷的皮肉放松了许多,他拍拍她的肩:“转过来,再揉揉那边。” 沈京墨虽然刚刚还在和他说笑,但其实早就困得不行了,方才安静揉肩的半刻钟里她险些睡过去,听见他的声音,迷迷糊糊地就转了过来,面朝向他。 只是下一刻,红润的双唇便被他噙住了。 “哎呀!”她推开他,秀眉微颦,“好好捏肩别胡来。” “我不胡来,也不耽误捏肩,”他飞快地在她唇上一贴,手也的确在好好给她按摩,“先给你点儿报酬,省得你担心我赖账。” 说完他又凑过来亲她。 沈京墨无奈地笑着,没力气再推他,微仰起脸任他亲,只是他一边用心吻她,另一边手还在努力揉捏她的肩膀,这感觉着实有点怪,她怎么也没法集中精神,只想笑。 感觉到她的身子因为憋笑而忍到颤抖,陈君迁手上动作一停,猛地把她拽进怀里。 沈京墨一时没有防备,喉中发出一声惊呼,却被他吞掉大半,只从唇缝间溢出一丝嘤咛。 帐外路过一个巡夜的士兵,身影倒映在帐子上,吓得沈京墨赶紧将他推开,脸色羞红地往外看,小声警告他:“外面还有人呢。” 陈君迁只看着她笑,手攀上她的肩又按了两下:“还揉么?” 沈京墨想了想,大度地放过了他:“算了,我困了。” 陈君迁张开手臂,她便躺进他臂弯,脸埋在他胸前合上了眼。 他轻抚她的长发,须臾,认真道:“明儿先别写了,好好歇歇再说。” 沈京墨想也没想:“和你开玩笑的,我还能写得动。” 陈君迁一顿,语气突然变了:“太好了!那就写,早写完早让他们滚蛋。三千多人一天得吃我多少粮食?” 沈京墨一愣。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74节 怪不得今天一直让她写个没完,合着相比起她的手,他更心疼他那点儿粮食! 她举起他刚刚揉好的手,狠狠掐了他一把。 * 六天后,独孤敬与陈君迁派出的使者商议完毕,将薛怀璋、薛怀琛二人送了回来,以换回宋钰和三千沣阳守军。 三千余人皆被夺去兵甲,穿着单薄的衣裳被绑缚着进入城中。 独孤敬站在高处,命人为他们解绑。 只是—— “将军,他们的衣服后面有字!” 前去解绑的副官扒下一个士兵的衣服,呈给独孤敬。 独孤敬将衣服展开,飞速将那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了一遍。 那是陈君迁写给他和城中所有人的信。 信中道,慧王已败,沣阳已成孤城,陈君迁不杀降将,优待俘虏,更善用当地官员,善待治下百姓,劝他为百姓着想,早日献降归顺。 独孤敬盯着这封信,许久没有反应,只是面色愈发难看起来。 周围的士兵一个个噤若寒蝉,不知信上写了什么,更不敢多嘴。 半晌,独孤敬恢复了正常神色,对副官道:“把他们的衣裳都收起来,不准让城中军民知晓。这三千人不予回营,另寻一处落脚,不得与其他军民接触。” 第129章 开城献降 剧情章 城外军营里,中军大帐的帐帘高高掀起,数名军医进进出出,一个个都低垂着脑袋,满面愁容。 赵友在门口急得来回转圈。 一个年轻军医急匆匆地跑过来,不小心撞了下赵友的肩。 他一把拦住军医,焦急地询问:“他怎么样了?能治好么?” 满头大汗的小军医被赵友这么一抓,吓得一激灵,说起话来磕磕绊绊:“薛、薛二将军的伤好像感染了,烧得厉害,我师父还在想办法,我得赶紧找药去。” 赵友一听赶忙松开了他。 小军医刚一离开,霍有财就拿着一封信跑了过来:“大哥!老将军有令,他已在来的路上,要咱们速速拿下沣阳。” 赵友夺过信来扫了一遍,发出一声沉重的“害呀”,让霍有财留在这里盯着,随后匆忙去寻陈君迁。 陈君迁此时并不在帐中,赵友到处都没找见他,只好问了在帐子里写字的沈京墨,才知道陈君迁在营后存放箭矢的地方。 他找过去时,陈君迁正和一群新兵席地而坐,每人手边都放着一个小筐,里面满是取下来的箭头,小筐旁边的地上铺满了只剩箭身和箭尾的羽箭,乍看过去足有上千支。 赵友将陈君迁叫到一边,把薛义的信递给了他:“老将军要不了几天就到了,咱们得在那之前拿下沣阳。你这法子是不是太慢了。” 陈君迁一边听他说话,手里头还不停地打磨着无头箭矢:“有点儿耐心,不会等太久。让独孤敬主动献降是最好的办法,否则还不知要损失多少人马。薛二将军怎么样了?” “不太好。” 前日薛怀璋和薛怀琛二人回到营中后,军医给两人上上下下都检查了一遍。薛怀琛虽然先被俘,身上却没什么严重的伤,大部分都已经愈合,但薛怀璋腹上却有一道极深的伤口,虽简单处理过,但始终没有愈合。 刚回来那天他还能勉强保持清醒,精神好时还能与旁人说几句话,可今早不知何故突然发起高烧昏迷不醒,军医们查看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是伤口感染。 可薛怀璋在沣阳被关了十多天,那时不感染,回来两天就严重到昏迷,要是让薛义知道了,定会大发雷霆。 赵友为此焦头烂额,而薛义新下达的命令更是让他头大如斗。 看他眉头紧锁,陈君迁轻轻一拍赵友的肩:“薛二将军吉人天相,况且你愁也没用,那是军医们的活儿。沣阳这事儿还有我呢。” 陈君迁把光秃秃的箭丢给距他最近的一个士兵收好,拉着赵友往外走。 “三天前宋钰和那三千多人回城后,独孤敬放出了好几批鸽子,都让我们打下来了,是给慧王的,说明他已经开始怀疑慧王兵败了。一直收不到回信,他心里只会越发没底。 “沣阳城暂时还没出什么乱子,但三千多俘兵毫发无伤、甚至吃得白白胖胖的回去,就算独孤敬堵住他们的嘴,城里的人也有眼睛。”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递给赵友:“我猜独孤敬一定会想办法封锁消息,今晚我会带人将这些信射入城中,独孤敬再厉害,也堵不住这漫天的信雨。看着吧,沣阳城里很快就会乱起来了。” 赵友看着那封信,实在不敢肯定这招究竟有多少胜算,但既然都尉有信心,他自然是相信他的。 他把信递还给陈君迁。 陈君迁收下,同时对赵友道:“对了,帮我做件事。” “你说。” “去洺阳县请翟县令来一趟。” * 四天后的黄昏时分,独孤敬站在窗后,望着如血般的残阳,花白的发丝和胡须被风吹得乱飘。 副官送了饭来,见他独自一人似在沉思,便没出声打扰,把饭放下就要走。 独孤敬没有回头,沉声开口:“王爷还没回信?” 副官脚步一顿,转回身来对着独孤敬恭敬垂首:“是。” 独孤敬转过脸来看了一眼桌上那一碗清粥和两个馒头,又问:“城中还有多少粮食?” 副官沉默片刻,如实道:“将军,城里前天就断粮了。府中还有些米面,大概能再撑两天。” 说完副官抬起眼来,悄悄打量独孤敬的表情。 昏暗天光照亮了他半张脸,也将另外半边没入暗中,看不分明。 良久,独孤敬疲惫的声音响起:“召集城中所有官员,我有事相商。” 两刻钟后,沣阳城所有官员全数聚集到了独孤敬府的前厅中,其中也包括宋钰。 厅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众人复杂的神情。 独孤敬坐在主位上,目光扫过在座每一个人的脸,沉声道:“城中已经断粮,想必诸位都已知晓。王爷也有许久不曾来信,接下来该如何,本将想听听诸位的想法。” 在座无一人出声,所有人眼观鼻鼻观心,暗暗揣摩独孤敬这番话的意思,和他的想法。 宋钰脸上还挂着彩,冷眼扫视过这一圈人,坚决道:“王爷远在上京勤王,无暇回信岂不正常?那陈君迁搞出这么多不入流的手段,不就是不敢正面和我们打?沣阳城墙高耸坚固,他们打不进来,只要我们守住,定能等到王爷回援!” 他说完,旁边一个官员低眉轻叹:“四日前叛军射入城中的那些信,虽然都已收起焚毁,城内亦开始宵禁,但信中所言早已传开,防民之口谈何容易?如今城里人心浮动,加上断粮……敌军势如破竹,已经连下数城,沣阳的城墙再坚固,也架不住从内部开始失守。” 宋钰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指着那人的鼻子痛骂:“你个没骨头的废物!难道想要投降反贼不成?!” 那官员遭他训斥,火气也上来了,站起身来与宋钰对呛:“宋副将说得好听,你府上不缺吃喝,沣阳的百姓可都在饿肚子!那陈君迁已经保证不杀降将、善待百姓,先前在茂州亦是如此!再僵持下去死伤的只有我们的百姓!” 官员说的最后一个字音还没发完,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寒光,鲜红的血滴溅了面前的宋钰一脸。 他喉咙一凉,整个人仿佛石化般僵在原地,缓缓抬手去摸自己的脖子。 湿热的鲜血喷涌而出,他瞪大了眼睛指着宋钰,却再没能说出半个字来,身子一歪,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血液从他喉咙处的伤口四溢蔓延。 “宋钰!你疯了!”在场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文官纷纷后撤,武将也都拔出了腰间的佩刀,警惕地看着状若疯魔的宋钰。 宋钰阴狠地瞪着在场众人,苍白面孔上的鲜血在忽闪的烛光下更显骇人:“他为反贼说话,妖言惑众!你们难道也想与他为伍?就不怕王爷责罚!” 众人不敢说话。 宋钰又将刀指向主位上的独孤敬:“陈君迁杀了我兄长,我就是死也决不投降!谁敢再提一句,地上这人就是榜样!” 说罢,他收刀欲走:“我今夜便带人出城,灭了那帮反贼!” 只是还未走出前厅,他就被独孤敬府上的侍卫围了起来。 宋钰一顿,转身质问独孤敬:“独孤敬!王爷待你不薄,你难道要背叛他不成?!” 独孤敬从始至终都镇定自若地坐在位子上,冷眼看着他发疯,听到宋钰的诘责,他顿了顿,没有为自己辩解,平静地对侍卫道:“宋副将失心疯了,把他绑了,关起来。” “是!”侍卫上前拿人。 宋钰大怒,当即挥刀自保,在砍伤了两个侍卫后,被其余侍卫连同在场的武将合力制服。他双目猩红,高喊着“绝不投降”被拖了出去。 独孤敬看着地上那人的尸体,缓了缓神,问:“诸位还有何看法?” 前厅里再次安静下来,经过宋钰那一闹,官员们人心惶惶,哪里还有议事的心思? “下官听将军的,只是……”有人鼓起勇气开口,看了看身边的人,“望将军为百姓着想。” 其余人纷纷附和。 沉默半晌,独孤敬:“诸位的意思本将明白。不早了,诸位早些回府歇息吧。” 众人走后,独孤敬满腹心事睡意全无,沉默地站在窗下,直至东方泛白。 次日,沣阳城下来了一个骑着小毛驴的青衫老者,自称洺阳县令翟胜,要见沣阳守将独孤敬。 前厅里,昨夜被杀之人的尸体和血迹都已被清理干净,下人引翟胜到此时,独孤敬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许久不见,你个老家伙越来越精神了。” 二人是同乡,后来又都在慧王治下为官,感情甚笃。 翟胜笑呵呵地在独孤敬对面坐下,将一坛酒放在了桌上,双目放光地冲他挑了挑眉:“尝尝?” 独孤敬看看酒坛,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你是来替陈君迁做说客的吧?” 洺阳数月之前就被陈君迁吞并,此事他是知道的。 翟胜不管他那些,兀自找来两个酒碗,给独孤敬也倒了一碗:“今日就是老友叙旧,不谈别的。” 说完就把酒碗硬塞进了独孤敬手中,和他碰了下碗。 独孤敬闻着那熟悉的酒香,端起碗来仔细分辨了半天,惊喜道:“龙江仙?” 翟胜骄傲地点点头。 龙江仙是洺阳县外龙江村特有的酒,需要龙江村独有的一种花来酿造,但那种花极难生长,尤为神奇的是,乱世时它不会开花,只有太平年间才会开,所以龙江村的村民足不出户,隐居山中,也能知道外面的世道太不太平。 “别看我就在洺阳,可也有几年没喝着这龙江仙了,直到几个月前,我府上那几盆突然开花了。” 独孤敬脸色一沉:“你是想说……” 翟胜咂了一口酒,打断了他的话:“我什么都没说,就是有了好酒,想和你这老友分享。” 独孤敬不说话了,默默抿起酒来。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75节 翟胜嗜酒,这一喝就停不下来,话也一样,每喝一碗酒就拉上独孤敬说上好长一番话,先是忆往昔的贫苦岁月,又是讲现如今洺阳百姓的日子如何幸福。 “我这回来的路上,看见不少孩子头上戴着这种花,在城外那个小坡上放纸鸢。你记得吧?就是咱们小时候躲抓徭役的官差的那个小土坡……” 独孤敬没打断他,安静地陪他喝酒。 直到整整一坛酒都喝光了,翟胜醉醺醺的,眼睛却在发光。 他扯住独孤敬的衣袖,笑:“还记得咱俩初入官场那年冬天,咱俩人挤在一个官舍里说,早晚有一天要混出个样子,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顿了顿,他轻叹一声:“眼看咱们都老了,好在年轻时候的理想,有个年轻人帮咱实现了。” 独孤敬没有接话。 翟胜说完,便醉倒在了桌上,酣睡起来。 半晌,独孤敬叫来下人,送翟胜去休息。 第二天,独孤敬率沣阳官员开城献降。 第130章 杀降 “沣阳众人,一个也不能杀。”…… “将军!给。” 陈君迁接过霍有财递过来的伞,撑在沈京墨头顶,看着她在簿子上记下一个人的姓名信息后,递给那人二两银子:“下一个!” 今早沣阳归降,陈君迁按照规矩,派人去城中收集户籍簿等物,而沣阳的守军则列队出城,登记姓名、户籍,愿意加入起义军的,挑选出一部分直接编入队伍,剩下的连同家人亲眷一起送到南方三郡戍边,不愿加入的,每人可得二两银子,就地遣散自行回乡。 军中所有书记小吏都搬了桌椅在城外记录,但两万大军实在太多,沈京墨怕他们忙不过来,便主动来帮忙。 记了不多时,日头就升高了,陈君迁虽然给她撑着伞,沈京墨脸上的汗却还是不住地往下滴,头顶没遮没挡的陈君迁更是挥汗如雨。 一滴汗“啪嗒”一声砸在她的簿子上,沈京墨瞥了一眼,没空看他,边写边劝陈君迁:“去歇会儿吧,我没那么娇贵。” 其他小吏都没打伞,怎么就她受不得日晒? 陈君迁没走,拿袖子擦了擦下巴上的汗珠,稍稍往远挪了半只脚的距离,免得再有汗掉到她辛辛苦苦写的簿子上,万一把字洇了就不好了。 等沈京墨面前的士兵拿着银子走了,陈君迁趁下个人还没过来,俯身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咱家有我一个黑脸儿就够了,你白白净净的多好看。” 夜晚的时候他说过很多次喜欢她白,她已经习惯,不会再为此脸红。可眼下是白天!周围站满了人,后面排队的士兵已经走过来了,他还敢说这种不正经的话! 沈京墨暗自咬了咬牙,面不改色地询问那士兵的名字,桌下的脚却偷偷地、狠狠地踩了陈君迁一脚。 “嘶——”陈君迁吃痛低头,看见她堪堪收回去的小腿和他鞋面上那小巧的脚印,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下一刻,沈京墨心有灵犀地回过头,甩给他一记眼刀。 他不敢笑了,嘴抿成了一条直线,抬头故作忙碌地四处张望。可唇抿得再紧,笑意还是从明亮的眼里淌了出来。 沈京墨不再理会他,专心做记录。 陈君迁这一转头,却刚好看见赵友眉头紧拧,行色匆匆直奔他而来,附在他耳边对他说了三件事: 一是薛义到了,正在薛怀璋帐中;二是薛怀璋死了;三则是,薛义要独孤敬和沣阳所有将士给薛怀璋陪葬。 “什么?”前两件事不值得陈君迁震惊,但第三件不同,他压低了声音再次确认,“杀降?当真?” “已经把人绑过去了。”赵友急得满脸是汗,一点头,汗珠乱甩。陈君迁忙将他往远推,怕弄脏了簿子。 赵友顺势拽住陈君迁的手腕就走:“你快去劝劝,我说不通。” 这种事两人不敢大声说,沈京墨听见身后有动静,转过头来看他们。陈君迁知道此事耽误不得,把伞往她手里一塞:“我去去就回。” 沈京墨不知何事如此紧急,握着伞讷讷地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才转回头去:“下一个。” 帐中的行军床上,薛怀璋面色苍白憔悴,呼吸早已停止。 风尘仆仆的薛义连铠甲也未卸,兜鍪扔在一旁,顾不得主帅之仪跪在床边,紧紧握着薛怀璋冰凉的手,老泪纵横。 他放下西线战事昼夜兼程,却还是没来得及见儿子最后一面。 薛义麾下诸将和军医均站在帐中,大气也不敢出。独孤敬被人绑来,此时正跪在帐内,身后是手握佩刀、怒目而视的郭严等副将。 薛怀琛跪在薛义身后,泪如雨下讲完了他们兄弟二人被俘期间所受的苦,瞪视着独孤敬对薛义道:“父亲,孩儿要手刃这老贼,为二哥报仇!” 头发花白的独孤敬虽跪在地上,腰杆却挺得笔直:“我独孤敬从不虐待俘虏,更不曾短过他的药与吃食……” 薛怀琛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了起来,打断了独孤敬的话:“还敢狡辩!我现在就砍了你!” 说完抽出腰间佩刀,重重劈向独孤敬的绷得笔直的脖颈! “不可!” 就在薛怀琛的刀即将落下时,一只手猛地钳制住了他的手腕,强硬地将他向后推去。 那只手力道非凡,薛怀琛一连退开好几步才停下,定睛一看,怒道:“陈君迁!你敢拦我?!” 除了薛义,帐中众人的视线全都汇聚在了陈君迁身上。 只见他上前一步挡在独孤敬身前,没有理会薛怀琛,对薛义行了一礼:“将军,独孤敬不能杀。” 薛义没有说话,一双眼只顾看着薛怀璋,对背后的动静充耳不闻。 薛怀琛怒不可遏,挥刀指向陈君迁:“沣阳城你不肯打,独孤敬你也不让杀,难不成你与这老贼早有勾结!” 薛怀琛是个没脑子的蠢货,陈君迁和他没什么好说的,仍看向薛义,言辞恳切:“将军,沣阳献降时我曾保证过,不杀降将,优待降兵。我军从南方一路向北推进,短短两年连得数城,队伍壮大至今,靠得不只是将士们奋勇作战,还有将军不杀降将的美名!若将军今日杀降,明日谁人还敢来投?” 薛怀琛:“陈君迁你住口!我二哥就是死在这老贼手里,你竟要我留他一命?他活了,我二哥呢?我二哥的命谁来偿?!” 陈君迁:“两年前我与将军在长寿郡外初见,将军心怀天下,爱民如子,说愿以身家性命为天下人挣个太平盛世,如今怎可为一个儿子去杀千千万万个儿子?此举传出,只会让北方军民寒心,再无人肯归附!” “少危言耸听!”薛怀琛目眦欲裂,“铮”的一声挥刀抵在陈君迁颈侧,“要不是你拖着不打,我二哥也不会死!” “将军!”眼看陈君迁被人拿刀指着,帐外的和尚也立即抽出刀来。 帐中数名将领见状,齐齐拔刀架在陈君迁脖子上,怒视着和尚:“把刀放下!” 剩下赵友和另外两名将领没有出刀,上前劝说:“别冲动,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好说。” 可帐中剑拔弩张,谁也不肯放下刀。 若是这样僵持下去,谁知道要等到何时? 薛怀琛暗暗对帐口的郭严递了个眼色,郭严心领神会,悄悄走出了帐子,对不远处的一队人招了招手,快步向军营外走去。 * 沣阳城外,沈京墨记完了一整本簿子,等笔迹晾干,又取来一本新的,翻开一页,询问面前士兵的姓名。 霍有财站在一旁给她打着伞。 忽得,不远处传来一阵骚乱。 沈京墨闻声,放下笔起身查看,霍有财也跳起脚循声眺望,后对沈京墨道:“是郭副将。” 沈京墨也看见了,她虽然认不得郭严,但瞧得一清二楚,他并非独自前来,而是带了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来势汹汹。 她皱了皱眉头,心中隐约涌起不好的预感——沣阳已经开城投降了,但郭严一看就来者不善。 郭严所经之处,众人纷纷让道。 他一路走到沈京墨面前才停下,指着在她这处登记的那个降兵:“你是沣阳卫府的军医?” 那人有些年纪,被郭严的声势吓得胆寒,颤巍巍地应“是”。 郭严大手一挥:“给我拿下!” 他身后的士兵纷纷上前,粗暴地按住了那老军医的胳膊。 周围的人赶忙躲开,生怕牵连了自己。 郭严瞥了那军医一眼,问:“给薛怀璋将军看伤的还有谁?” 老军医惶恐不已,说出了几个名字。 郭严听罢,对手下士兵道:“统统抓来!” “慢着!” 人群中一道温婉的女声传来,郭严抬眼一看,只见一个天姿国色的女子柳眉紧拧,走上前来问他:“这些人都已归降,郭副将为何抓人?” 郭严知道她是陈君迁的娘子,不屑地嗤了一声,对沈京墨、也对周围所有人说道:“薛怀璋将军身负重伤,这些人救治不力,致使将军伤口感染不治。这些人……不杀不足以平愤!” 薛怀璋死了。 沈京墨立刻反应了过来,陈君迁离开这么久,大概就是为了这件事。 郭严说完,再次对身后士兵道:“抓人!” “住手!”沈京墨来不及思考太多,但她知道降兵不能杀,更不能让郭严在众目睽睽下将人抓走,否则身后这两万降兵岂能不反? “陈将军说过,沣阳降兵一个不杀,你难道想违抗军令?” 郭严冷笑:“陈将军难道还能大得过薛老将军?” 沈京墨:“你说这是薛老将军的命令,可有凭证?” 郭严一噎,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嗤道:“你这女人话可真多。军中之事哪里轮得着你来插嘴?再耽误正事儿我连你一起抓!” 郭严说着,手里的刀就指向了沈京墨。 “你敢!” “沧浪”一声,郭严的刀被打偏,霍有财横刀挡在沈京墨身前,瞪着郭严道:“敢对嫂夫人不敬,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他这一出刀,郭严背后的士兵纷纷将刀尖指向了他。 霍有财的兵亦是。 双方在人群包围下持刀相向。 同是副将,被霍有财打落了兵器,郭严顿感丢面:“霍有财,你这是要煽动哗变?!” 霍有财没有上他的当,只道:“陈将军下过令不得伤害俘虏,你要是有凭证就拿出来,没有凭证就给我滚蛋!” 郭严哪里有什么凭证,见霍有财不让,干脆蛮横道:“再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拿下!” “你敢动一下试试!”霍有财身后的兵纷纷喝道。 沈京墨冷眼看着郭严,心里愈发确定这命令绝非薛义所下,只是不知陈君迁现在何处,知不知道这里的情况。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76节 她附耳对身侧一个士兵道:“去请陈将军过来。” 随即看向郭严和他的兵,朗声道:“薛老将军心胸宽广,一向善待归降将士,陈将军亦言出必行从不食言。你既拿不出证据,说明此事是你一人所为,与薛老将军无关。” 沈京墨说罢,不再理会郭严,将自己的小桌扶正,重新坐了回去,提起笔来,对惶惶不安的降兵温声道:“不必理会,继续登记。叫什么名字?” “你!”郭严快要让这女子气坏了,“别管他们,继续抓人!” 霍有财不想再听他聒噪,让自己的兵统统上前,列成一队拦在郭严和降兵们中间,将沈京墨护在身后,摆明了不会再给他们抓人的机会。 但同室操戈是大罪,双方谁也不想做先动手伤人的那一个,便如此僵持了起来。 人墙后,同在帮忙登记的孟盈盈远远瞧见沈京墨坐了回去,想也没想,也坐下继续登记。 她之后,陈君迁带来的书记小吏也一个接一个的坐了回去,有条不紊地记录着降兵的姓名户籍。 郭严看着这些人视自己为无物,心中更恨——自家将军说得没错,陈君迁此人若不除去,早晚有一天,老将军散尽家财打下的天下会被这厮占去! * 军帐中,双方对峙片刻后,还是陈君迁最先开口。 他头也没回地对和尚道:“放下刀。想造反不成?” 和尚却不甘心:“将军!” “放下!” 陈君迁语气坚决,和尚愤愤地瞪着面前几个将领,重重将刀推回了鞘中,担忧地望着陈君迁。 薛怀琛手里的刀却仍抵在陈君迁颈上,其余几个将领便也没有放下。 刀锋锐利,只要他动一动脑袋,即刻就会见血,薛怀琛的刀尤其靠近他的皮肉,刀刃之上已然染上了淡淡的血迹。 陈君迁却面不改色,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坚定地对薛义道:“薛二将军牺牲是我的过错,将军尽可责罚。但沣阳众人,一个也不能杀。” 第131章 失而复得 “哥!” 薛怀琛冷笑:“尽可责罚?好啊,那你……” “够了。” 久不出声的薛义突然开了口,薛怀琛一愣,忙转过头去:“父亲!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们杀了我二哥啊!” 薛义说完话,又望着爱子的脸枯坐了一会儿,随后扶着床慢慢站了起来。 许是坐得久了腿脚发麻,他还未站直身子,膝盖就是一软,险些栽倒在地,幸亏身边的赵友赶紧扶了一把,才勉强稳住身形。 薛义才刚到知天命的年纪,本不该苍老至此,但薛怀璋是他最疼爱的儿子,他一把年纪东征西战,为的是天下百姓,也是他薛家的子孙后代。 他早就决定,等自己百年之后,他打拼下来的一切都将交给薛怀璋继承,包括他志在必得的皇位。 可老天却要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薛义在原地站了不多时,松开赵友的手,缓缓走到薛怀琛身边,握住他的手让他放下刀。 见状,其余几个将领也将刀收了回去。 薛义眼眶泛红,目光落在陈君迁颈侧那道红上,抬起手来由重到轻、一下一顿地在他肩上拍了三下。 “沣阳的事,由你处理。” 薛怀琛一急:“父亲!” 薛义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身走回薛怀璋身边:“都出去吧。” “父亲!” 薛怀琛还想挣扎,帐外跑来一个小兵,附在和尚耳边说了几句话,和尚当即眉毛倒竖:“反了他了!等着!” 说罢,他走进帐中,将郭严私自带兵出去抓人的事禀报了陈君迁。 刚好,薛义才说过沣阳的后续由他全权负责,陈君迁料想薛义现在不想再听这些事,于是没有告诉他,转而看向一脸不忿的薛怀琛:“郭严违反军纪,劳烦薛四将军与我同去抓人。” 薛怀琛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恨恨地看了陈君迁一眼,走出了军帐。 陈君迁扶起仍跪在地上的独孤敬,解开绳子,带他同去沣阳城外。 日头越来越高,沈京墨额头上渗出越来越多的汗珠,她一丝不苟地记录着降兵的信息,可心却始终悬着无法放下。 郭严一个副将,肯定不敢做这样的主,更何况他是薛怀琛的副将而不是薛怀璋的,就算用为主报仇这个理由都说不通。 此举如果不是薛义授意,就只能是薛怀琛的主意。可如此不计后果的莽撞行为,陈君迁若是知道一定不会同意,但他为何没有阻拦? 他已经走了有一阵子,她派去找他的人也一直没回来,她又怎么能不担心? 只是眼下降兵降将人心惶惶,那些书记小吏虽仍在记录,但都是因为有她牵头,不代表他们不怕郭严,所以她就算心里再害怕再忧虑,也必须表现得镇定自若,其他人才会觉得心安。 她不敢回头看军营,只能迅速地写下一个又一个名字,但耳朵却时刻关注着四周的动静。 不知过去多久,一侧的人群突然散开,脚步声伴随着铠甲碰撞的响动传来,沈京墨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了郭严的名字:“收兵。” 她起身去看,只见郭严不情不愿地对她一拱手:“得罪了。”说罢领兵离去。 顺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过去,陈君迁负手而立,发丝虽乱却并未受伤的独孤敬站在他身后,由和尚看守。 等郭严的兵都走了,薛怀琛一句话也没和陈君迁说,重重哼了一声,回军营去了。 乱子虽已平息,但在场众人仍不敢放下心来,全都看着陈君迁,等他说些什么。 陈君迁也明白自己此刻必须说几句来安抚人心,于是走到人群当中,站上桌顶:“先前之事都是误会,薛老将军仁民爱物,绝不会伤害大家!我陈君迁向各位保证,劝降信中所言句句是真。不管是加入我军中,还是选择领银离开,我都会确保大家的安全。” 说完,他跳下桌来,亲手扶起被郭严拽倒在地的老军医,命人为之登记后立刻送去医治。 有了他这句话,众人的心也算是定了,继续排队记名,混乱了半天的城门外很快便恢复了秩序。 沈京墨将手里的活儿交给旁人暂代,去找陈君迁。刚才的事,别人信是误会,她可不信。 陈君迁安抚完众人后没有急着离开,听霍有财把之前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后,也来寻沈京墨。 夫妻二人在人群中相汇,沈京墨还什么都没说,就一眼看见了陈君迁脖子上的伤。 那伤口不深,细细一条,约莫三指长,血似乎已经凝固,但仍沾湿了衣领,红得扎眼,一看就是刀剑所致。 他方才做什么去了,怎么在自己的军营里还会受伤? 沈京墨的视线从伤口处移向他的眼,刚要开口询问,就被他握住手往营帐走:“回去再说。” 他知道她要问什么,他也不打算瞒她,只是外面人多,不想让别人听了去。 回到二人的营帐后,沈京墨先着人找军医来为他处理伤口,只是那伤的位置不好包扎,陈君迁笑说,真要把他的整个脖子都裹起来,别人还以为他受了多重的伤,反正伤口不大,干脆就不要包扎了。 沈京墨知道他不想引人注意,让军医把药留下,她来给他上药就好。 军医出去后,帐中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沈京墨将陈君迁按在椅子上,端着药汁拂开他的手,坐到了他腿上,边上药边问他:“怎么受的伤?杀降又是怎么回事儿?” 药汁冰凉,带着轻微的刺痛,激得陈君迁微微缩了缩脖子。 “别躲,”沈京墨手一顿,眉头微颦,“上好药就不疼了。” 她语气温柔,像在哄小孩儿,陈君迁发出一声很低很低的轻笑,搂住她的腰,下巴抵在了她肩上。 沈京墨向后撤,他却把手收得更紧,她推他,他也不肯让。 “我看不见了。”沈京墨没法上药,只能捧着药碗戳他的肩。 陈君迁依然没有起来的意思,只是稍稍侧过脸去,没让血沾到她衣服上。 见他如此,沈京墨顿了片刻,将药碗放回桌上,回手揽住他的肩轻轻拍打,没再催促他回答或是上药。 夫妻二人静静地依偎着,他温热的鼻息打在她颈窝,气息绵长而沉重。 半晌,陈君迁抬起头来,目光中流露出些许疲惫,但还是对她露出一副笑脸:“有财把刚刚发生的事和我说了,幸好有你在。” 沈京墨却笑不出来。郭严敢当众抓人,薛怀琛对他又是那样的态度,他脖子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其实不用问她也猜得到了。 她只想知道:“有人要杀降兵,还伤了你,薛老将军都不阻止?” 倘若薛义如此糊涂,他何必继续追随他? 陈君迁的表情略显僵硬,随后浅笑着安慰她:“丧子之痛,一时失了理智,可以理解,猫儿走之后爹也是这样的。杀降不是他的本意,否则他也不会将后续事宜交由我处理。” 言下之意是他仍相信薛义的为人。 可沈京墨并未与薛义打过交道,但经过今日这事,她对薛家人没有半点好感:“不说薛老将军,那薛怀琛呢?纵容手下杀降兵,将此事大肆宣扬,还对你出言不逊,摆明了是在针对你。若我猜得不错,你这伤也是他弄得,是不是?” 郭严口口声声说杀降兵是为了给薛怀璋报仇,可报仇有很多办法,他们偏偏选了最张扬最高调的一种。陈君迁先前已经保证过不杀降兵,方才若真让郭严得逞了,先不说沣阳这些人会不会当场反水,日后陈君迁再想以劝降的方式不战而屈人之兵,定是不可能了。 “他与你有宿怨?”毕竟这举动损人不利己,如果不是两人早有旧怨,她实在想不通薛怀琛为何要这样做。 陈君迁无辜地摇了摇头:“我和他能有什么宿怨?” “那他为何……” 话未问完,和尚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沈京墨赶忙从陈君迁腿上下来。 和尚“哎哟”一声,转过了身去:“我说大白天怎么帐帘也不拉开。” 他们分明什么都没做,可和尚这么一说,倒好像他俩关起门来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沈京墨脸色一红,陈君迁也不自然地轻咳了两声,问他有事么。 和尚背对着他道:“独孤敬决定回乡隐居,正好翟胜跟他一起走,走之前想见你一面。” “现在?” “对,马都备好了。” 陈君迁说了声“知道了”,起身就要走。 沈京墨赶紧喊住他:“药还没上完!” 那点小伤,其实上不上药都一样,陈君迁本想说不必了,但看见沈京墨担忧的神情,还是改了口,让和尚出去等他,他很快就来。 和尚嘿嘿笑着走了出去,把帘子给他俩合好。 陈君迁没有坐回椅子上,就站在原地弯下腰来,等沈京墨给他上好了药,他飞快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不用担心,我很快回来。”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77节 军营外,翟胜牵着自己的小毛驴,笑吟吟地与陈君迁寒暄。 洺阳是他做主献降的,陈君迁没有找人代替他,而是让他继续做洺阳的县令,他对陈君迁很是感激,临走前将一坛龙江仙送给了他:“陈将军日后若是得空,到我们洺阳来喝酒。” 陈君迁不喝酒,但还是收下了他的一番好意。 翟胜便牵着毛驴往远处走去,留下独孤敬和陈君迁两人说些话。 清风吹拂,扬起独孤敬花白的发须。褪去将军铠甲后,他看上去与寻常老人无异。 他与陈君迁并不相熟,没什么好道别的。这件事他本不想说,但方才陈君迁在薛怀琛面前一力将他救下,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提醒一下他。 “抓住薛怀璋的当晚,沣阳的军医就为他处理过伤口了,之后在狱中也每日上药,并未发现感染的迹象。他毕竟是人质,我也不想他死。” 陈君迁听罢眼眸一眯:“你的意思是?” 独孤敬没回话,只是转过身去,远远看了一眼他们的军营。 * 整整一日陈君迁都在忙着接管沣阳。 直至入夜,众人纷纷入城或回营歇息,他处理好手上的紧急事务后,也打算回营帐,只是还未走到,就被薛义叫住了。 经过这一天,薛义总算接受了爱子离世的事实,只是浑浊的双眼仍肿胀不堪,面容也明显憔悴了许多。 他是独自来找陈君迁的,连个副将也没带。 陈君迁走上前去,想要扶他回帐中,薛义却摇了摇头,抬手往前一指:“陪我走走。” 军营中处处燃着火把照亮,夜风习习,吹得火光闪烁,宛如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斗。 两人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处无人的角落。 薛义拍拍陈君迁的肩,示意他跟他一块儿坐下。 “知道我为何要带你走这一圈?” 陈君迁垂眸:“白天发生了那些事,将军是想让将士们知道,我们之间并无矛盾。” 薛义笑了笑:“自古帝王将相拉拢人心,都会邀手下同吃同住,但我这些天想多和怀璋待一会儿,就不便让你同去了。” 薛义把话说得如此直接,陈君迁哪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将军痛失爱子一时冲动,属下理解。还望将军节哀。” 薛义点点头,看向远方隐隐约约的群山墨影,许久没有说话。 陈君迁心中天人交战,回想着独孤敬临行前对他说的那番话,不知是否要告诉薛义。 只是不等他开口,薛义先轻叹了一声:“怀琛这事做得不对,我这个做父亲的代他向你赔个不是。” 陈君迁忙要开口,却被薛义按下:“我知道怀琛年少冲动,行事莽撞不安分……但我只剩他和怀仁两个儿子了。” 陈君迁听完,眼皮一跳,先前想要说的话也咽了回去。 须臾,薛义又道:“我手下诸将中,你最年轻,也最得力。怀璋走了,我要带他回乡风光大葬。关中的战事还未平,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薛义这次回来前,一直在试图收编西北的一小支义军。那支义军手下有三座主城,互为犄角,控制着通往关中的要道。 这支义军人数不多,但战斗力极为强悍,薛义他们软硬兼施,拖了一个多月,也没能将其收入囊中。 陈君迁明白这才是薛义找他来的真正目的,应了下来:“明日我便派人回茂州集合队伍。” * 半个月后,陈君迁手底下新兵的亲眷皆被送到了茂州,他的老部下也到了沣阳,短暂地休整过后,拔营前往关中。 三座主城中,距离沣阳最近的是铜城。 陈君迁对这支义军知之甚少,只是听闻铜城的主将是个女子,十分年轻,是义军头目的女儿。 但只守着几座城,就能抵抗大越朝廷和其他义军,足以说明他们不容小觑。 陈君迁不敢轻敌,打算先到铜城附近摸清对方的实力,再想办法与之谈判。 他不喜欢打仗,以最少的牺牲达成目的是他最常用的手段。 但显然,对方的守将并不这样想。 大军抵达铜城外数十里处时,迎面便撞上了铜城的义军。 守城军队主动出击,陈君迁倍感意外,但想想这支军队凶名在外,似乎又能理解了。 他没有让自己的军队再靠近,派出使者希望与对方和谈。 铜城义军的大营里,一身红袍的女将军坐镇当中,腰间佩着一把大刀。 手下士兵来报,说外面又来了一支军队,打着一面陈字旗,已经派了使者前来,此时正在营外候着。 一名将领一听,发出了一声稀罕的“哟”,看向对面一个白袍小将:“姓陈的还挺多,不会是你本家吧?” 白袍小将面无表情,让士兵传使者进来。 不多时,使者进入军帐。 众将把使者围在中间,女将军低头擦刀,连看也没抬头看使者一眼,笑问:“前几天是薛字旗,今天又是陈字旗,你们是说好了轮番来挨打?” 一众将领纷纷笑了起来。 虽遭讥讽,使者却并未生气,依然恭敬有礼:“将军说笑了。我家陈将军早就听闻贵军威名,想请将军到帐中一叙,共商反越大事。” “陈将军?”女将军将明晃晃的刀甩了一甩,挽了个漂亮的刀花,随后收入鞘中,问,“哪个陈将军?” 陈君迁的大名在南方各地人尽皆知,但在北方却不然。见对方不知,使者不卑不亢地介绍:“薛义将军帐下,陈君迁,陈将军。” 话音一落,女将军顿时怔住了,随即看向身边的白袍小将。 那白袍小将亦是满脸震惊,又问了一遍:“你说谁?” “陈君迁陈将军。” 使者说罢,只见眼前闪过一道白影,再看去时,那白袍小将早已没了踪影。 铜城外,陈君迁的军队还未扎营,正在与义军遥遥对峙,等待使者的消息。 突然,望风的士兵急匆匆地向陈君迁跑来:“将军,对方军中有一人正冲向我方队伍!” 陈君迁一怔:“就一个人?” “是,就一个人。” 陈君迁倍感疑惑,打马上前,站在众军之前。 身后的弓箭手张弓搭箭,已然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将军小心。”有人提醒他。 陈君迁却没往后退:“对方只来了一个人,想也不是来打仗的。” 刚刚说完,那人已经出现在他的视野之内,白甲白袍,身骑白马,只是离得太远,又迎着光,陈君迁一时看不清那人的脸。 却见那人奋力催马,无比激动地大声对他喊了一声: “哥!”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陈君迁的眼瞳骤然一缩。 第132章 真好 “我亲亲你,你就松开我。”…… 傍晚时分,铜城中的一家客栈二楼,五个人围坐在桌前叙话。 这间客栈是谢玉娘和麾下将领在城里的住处,自然也在这里招待他们一家人。 今天下午得知来者是陈君迁后,谢玉娘本想将他请去军中,与诸将领一同喝酒,但陈家兄弟二人好不容易相见,只想一家人团聚,她便让陈君迁将沈京墨和陈大接进城来,为他们一家准备了一桌好酒好菜。 在铜城,谢玉娘是主,他们是客,加上在葡萄村时她就经常给陈家送东西,两家关系算是不错,不需要见外,陈大便请她一起留下聚一聚。 桌上摆着一坛酒,是翟胜走之前送给陈君迁的龙江仙。这桌上除了谢玉娘,剩下四人都不会喝酒,但陈川柏失而复得,必须好好庆祝一番。 陈君迁揭开酒坛的封泥,挨个给众人倒酒。轮到沈京墨时,他避开了她递过来的碗,没有给她倒。 沈京墨眯了眯眼,自己去拿酒坛。陈君迁却干脆将酒坛放到了另一边,转而给她倒了碗茶水。 沈京墨无奈,她知道自己酒量不行,但一小口总还是能喝的吧?不过今日知道陈川柏还活着,她心里高兴,也不想抢他的风头,便没再计较碗里的是酒还是茶,只是私底下偷偷瞪了陈君迁一眼。 陈大没有注意到长子长媳这边的动作,全部的注意都放在了小儿子身上,握着陈川柏的手,听他讲过去三年的遭遇。 “当初全村人一起逃出武凌山后,我们在山外遇到了一股南羌的士兵……” 南羌兵看见那么多大越人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袱出逃,眼都直了,上前抢夺财物。陈川柏和陈大被南羌的骑兵冲散,混乱中,陈川柏逃入一片林子,幸亏被谢玉娘救下,才没让追杀而来的南羌兵杀死。 两人在林子里转了几天,猜想南羌人应该已经走了,才钻出树林,想去寻找亲人,但却始终没能找到,反而又接连遇上了几次南羌兵。 没办法,他们只能边躲边往北走,只是到了燧州城外,却听说那里的官差正在抓从长寿郡逃出去的人。 眼看燧州去不得,两人只好一直往北走——这是逃出来前约好的,向西向北走,直到找到彼此。 绕过燧州后再往北走了半个月,他们遇到了谢家走镖时结实的一些江湖侠士,为求自保,便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彼时大越战乱四起,谢玉娘的父亲揭竿而起,火速占领铜城一带。谢玉娘得知消息,带着自己的队伍前来投奔,父女相聚后,谢父就把铜城交给了女儿来守。 那时陈川柏想要回南方寻找父兄,但天大地大,他也不知他们究竟身在何方,甚至就连他们是否活着,他都无法确定。加之各地军阀混战,他只好暂且留在铜城,等到时局稳定后再去寻亲。 只是这一等,就等了将近三年,等得他从一个无忧无虑的毛头小子,长成了沉默寡言的少年将军。 但好在一家人都好好的活着,不管何时团圆都不算晚。 陈大满眼热泪地听完陈川柏的话,高兴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会拍着他的手背,一遍遍重复一个“好”字。 陈川柏也热泪盈眶,扭过脸来看向兄嫂二人,询问他们这几年过得如何。 十七岁的少年早已褪去稚嫩,眉眼也与陈君迁越发相似,俊朗中带着一丝青涩。 沈京墨虽然为他的归来而高兴,但陈川柏毕竟不是当年和她一起偷肉吃的小孩儿,叔嫂再像过去那般亲近便不合适了。 她没说话,由陈君迁去给陈川柏讲他们的事,她就在一旁静静地听。 只是余光瞥向始终沉默不语的谢玉娘时,沈京墨意外地察觉到,谢玉娘一直在看着陈川柏,眼神里似乎在提醒他什么。 但陈川柏自打坐下来就没有看过谢玉娘的眼睛,也不知是为父兄亲人所牵绊住了,还是在刻意回避。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78节 沈京墨暗暗打量着两人,心中有了些许猜测。 酒过三巡,父子三人还未聊尽兴,但天色已晚,加上酒劲上头,三人说起话来舌头都打结,沈京墨便让人来扶他们各自回房,有什么话明天醒来再接着说。 陈川柏是被他的手下扶着出门的,起身时,一枚香囊从他的衣襟里掉了出来,挂在腰间晃荡。 那香囊正面是一只圆滚滚的猛虎,虎的身后是苍翠的柏树。 沈京墨怔忪片刻,唇角微微一勾。 陈君迁也喝了好几碗酒,坐在桌边不肯起来,伸出一只手递给沈京墨,等她扶他回屋。 沈京墨却没动手,托谢玉娘的一个下属将他送回去,她则留在最后,扯了扯谢玉娘的衣袖,眼神一指窗外。 圆月当空,沈京墨与谢玉娘并肩坐在客栈门外的阶梯上。 两人在葡萄村时就是熟识,方才在屋中没来得及聊天,但有些事沈京墨很想和她说。 “村里人大多都平安,有些已经搬回去住了,还有的住进了长寿郡里。这次出来前我们回去过一次,大家都很好。” 虽然谢玉娘没问,但沈京墨猜她一定想知道这些。 听完她的话,谢玉娘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当初我把大家带出武凌山,却把他们带到了南羌人面前,他们会不会怪我。” 沈京墨笑:“怎么会?你又不知山外有南羌人。如果当初你没带他们走,他们一定会被南羌人驱赶到长寿郡中受苦。大家都明白的。” 谢玉娘也微微弯唇。 沈京墨侧目看她,一手搂住她的肩,亲昵道:“等打完了仗,一起回村看看?” 谢玉娘对上她的视线,重重点了下头:“嗯!” 说完,两人安静了下来。 沈京墨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她:“我看见你当年绣的香囊给了川柏,你们……?” 谢玉娘表情一僵,抬起手来不自然地摸了摸鬓角,没有看沈京墨,也什么都没有说。 沈京墨见状接着笑问:“柏树是他,小老虎是你?” 先前她还以为那老虎是陈君迁,直到刚刚看见柏树才反应过来,谢玉娘小她一岁,属虎。 但她想着想着,自己又糊涂了:“可三年前他还……你那时就对他……?” 如果是现在的陈川柏,谢玉娘会心动,沈京墨完全理解。可三年前陈川柏还是个黑黑瘦瘦,会半夜去他爹床底下偷肉吃的小孩儿,她当年绣香囊时,难道就已经属意陈川柏了? 沈京墨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眼,轻轻撞了下谢玉娘的肩,一脸好奇地看着她。 谢玉娘却是避开了视线,脸色酡红,半晌才喃喃道:“明天他醒了让他跟你们说吧……我去睡觉了。” 说完,还不等沈京墨站起身,她就蹬蹬蹬跑上客栈二楼关起了门。 谢玉娘一走,沈京墨自然不会独自留在屋外吹风,一想到她的好姐妹竟对她的小叔有意,她便忍不住嘴角上扬。 这笑容直到她回到二楼,去推她与陈君迁的房门时,仍挂在她脸上。 屋里没有点灯,他方才喝了些酒,大概已经睡了。 沈京墨这样想着,特意放慢了动作,轻手轻脚打开屋门,一抬头,却看见陈君迁斜靠在床头,一双黑沉沉的眼直直盯着她看。 漆黑夜里冷不丁撞上这样一双眼睛,她吓得一惊,随即关起门来,没好气地问他:“不睡觉也不点灯,存心吓唬我是不是?” 陈君迁没说话,看着她走到他跟前,伸手抱住了她的腰,脸贴在她小腹上,声音模糊地咕哝了一句:“难受。” 沈京墨一听,连忙探了探他的额头和脸颊,似乎的确有些不正常的灼热:“因为喝了酒?” “嗯。” 龙江仙后劲大,他喝的时候感觉不到,回屋后才觉得头晕,身子也开始发烫。 “我让人熬些醒酒汤。” “嗯……”他还是不肯松手,甚至双臂收得更紧了些,将她往怀里拉,一个“嗯”字拐了几道弯,这是不让她走的意思。 沈京墨不禁失笑。 这人平时也爱跟她耍赖,只是以往总是说到她无可奈何,今日喝了酒倒是安静了,学乖了。 她摸到他下巴,让他抬起脸来看她:“还没洗漱是不是?你先松开我,我去打水。” “不松,”他仰着脸,眼神迷蒙,“刚才为什么不带我回来。” 沈京墨这才明白他怎么突然变得如此粘人,忍不住笑了出来,指腹轻捏他的耳垂:“我和玉娘许久未见,说几句话而已。” 至于说了什么,既然玉娘想等川柏说,那她就不好提前透露了。 只是得到了她的回答,陈君迁还是不放开她,胀热的脸在她小腹蹭来蹭去,仿佛这样能减去几分热意似的。 沈京墨真是拿他没法子了,捧起他的脸哄他:“我亲亲你,你就松开我。” 他以前总是用类似的招数骗她的吻,沈京墨早猜到了他那点小九九,便主动提了出来。 听到她这句话,他原本迷离的眼神蓦地多了几分清明。 沈京墨知道这办法管用,俯下身来吻他。 可唇还没碰到他的,陈君迁就转过了脸去,她的唇擦过他嘴角,落在了他脸侧。 沈京墨不解:“躲我做什么?” “我喝了酒,你亲,你也会醉。” 沈京墨一顿,笑着用力搓揉他的脸,想让他清醒点:“才不会!”说完作势又要亲他。 陈君迁却又躲了一次,皱起了眉:“有酒气,不好闻。” “那我给你倒杯茶漱口,去去酒气?” 陈君迁茫然地看着她,似乎要花上一些时间才能想明白她的话,乖顺地点了点头,手臂也稍松开了些。 沈京墨总算得了自由,转身往桌前走。可刚走一步,身后的陈君迁就又抱住了她的腰,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她迈左脚他也迈左脚,她迈右脚他也立刻跟上。 没办法,她只好拖着他来到桌前,伸手给他倒茶,又怕他醉得站不稳,提醒他:“坐下,别摔着。” 陈君迁这次倒是十分听话,向后一仰,连带着她一起跌坐在了椅子上。 她手中的茶水一晃,洒在了他胸口,微微凉意让他清醒了几分,低下头来就着她的手含了一大口冷茶水,反复几次,直至把嘴里的酒气都去掉才停下。 沈京墨把茶碗放好,想要起身:“醉成这样就该早些歇息,来,我扶你回床上躺着。” “不去,”陈君迁一把搂紧她的细腰,仍余醉意的双眼凝视着她的眼,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来,“高兴,不想睡。” 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亲人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他的确该高兴。 沈京墨见状,没再催促他去歇息,在他腿上坐好,双手环住他的脖颈靠在他肩头。 夜已深,周遭分外安静,明亮月光从半开的窗外照进来,沈京墨听见陈君迁似醉又似清醒地轻声说: “今天好像是中秋。去年中秋我一个人在茂州打仗,今年中秋,找到了川柏,铜城守军是旧相识,你和爹也在这里…… “真好。” 第133章 约定 “我高兴你疼我、爱我、想要我,…… 沈京墨听着他的话,嘴角也浮现出笑意—— 的确,乱世无常,一家人竟还能平平安安地团聚。 铜城守将是谢玉娘,不论这次前来收编顺利与否,至少他不需要再动干戈,不会受伤,不会疼,不会看着手下的将士流血牺牲。 真好。 又在他肩头倚了片刻,她抬起头来,轻轻捧住了他的脸。 陈君迁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大概是因为喝了酒,他的眼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反应也变得迟钝,眼神不似往日锋利,反而露出几分柔软。 沈京墨对他笑。 他不懂她在笑什么,只是直觉告诉他,她今天心情很好,很开心。那他也开心。 于是他晕乎乎地回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 下一刻,她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陈君迁呆住了。 他连眼睛都忘了闭上,眼前是她颤颤的长睫,她柔软的舌尖小心地探寻着他的,捧着他脸颊的一只手向下探去,轻微的、温柔的触碰引得他瞬间绷紧了背脊。 醉意似乎消退了一些,陈君迁微微后撤,对上她水润的明眸,嗓音因她的动作而变得低哑:“你醉了么。” 沈京墨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被她啄咬过的、尝不出一点酒味的唇上。 “还没有。” 她说完又吻了上去。 陈君迁呼吸一窒,脑子也彻底清醒,亦或是彻底混乱了。 他一把将她抱起,向床走去。 沈京墨暂时收回了手,紧紧攀住他的肩。好在陈君迁虽喝了酒,脚步有些虚浮,却仍将她稳稳托住,直至与她一同倒进柔软的床榻中。 床帐缓缓落下,将羞人的月光挡在了外面。 两人面对面躺着,沈京墨的额头抵在他肩头,口中咬着他揉乱了的衣襟,薄汗顺着眉梢滑落,打湿了身下红艳的锦被。 他的指尖覆着一层薄薄的硬茧,中指指腹有一道细长的、早已愈合却尚未恢复平整的伤疤。 沈京墨的眼角渐渐沁出泪来,浑身上下仅剩的一丝力气,都用在了酸软困乏的右手上。 夜深人静,床帐中的温度不断攀升,直到沈京墨感到头发被人轻轻扯动,陈君迁咬着她的一缕发丝,发出了一声忍耐不住的闷哼。 陈君迁将水盆端到床边,沈京墨懒懒翻了个身,把手递给他去洗。 他蹲在她手边,耳边水声淅沥,沈京墨半张着眼睛看他,等他把一切都清理干净回到床上来,她钻进他怀里,笑意盈盈地问他:“酒醒了?” 陈君迁“嗯”了一声,双目含笑地亲吻她光洁的额头:“你呢,酒醒了么?” 沈京墨吃吃地笑:“茶水又不醉人。”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79节 “那你刚刚怎么……?”那么大胆。 沈京墨眨了眨眼,伸手勾过他的脖子,唇几乎要贴到他下巴上,一字一顿,字字带着喜悦:“我、高、兴。” “为何高兴?” “你为何高兴,我就为何高兴。” 陈君迁挑了下眉:“我高兴你疼我、爱我、想要我,原来你也是?” 沈京墨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了。 又来了。 若在以往,她肯定要当场否认。 不过今天她心情好,再者她眼下也没有力气和他辩驳,懒得否认,只是仰头在他下巴上重重咬了一下:“明日还有正事要办,睡了。” 说完便转过了身去。 陈君迁却不死心地贴上来,捏起她的一绺头发,用细软的发尾在她耳根到脖颈之间轻轻慢慢来来回回地扫弄。 “不否认我就当你承认了?” 沈京墨被他弄得痒得不行,躲又躲不开,只好瑟缩着脖子,拿肩膀狠狠搡了他一下。 “睡觉!” * 次日清晨,陈君迁早早起身,穿好衣裳洗漱完毕后,又悄悄走到床边,掀开床帐。 沈京墨陷在揉皱成一团的绯红锦被中,只露出半张安静的睡脸和一小截白皙的手臂。 陈君迁垂眸看了她一会儿,俯身在她眼尾轻轻落下一吻。 他动作很轻,但沈京墨还是醒了。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揽住他的脖子,眼却不想睁开,哑声问他时辰。 “辰时一刻,还早,”他说着便坐了下来,握住她的胳膊塞回被子里去,“再睡会儿。” 沈京墨舒展了下腰肢,眯缝着眼睛看看外头的光线,又看向陈君迁,小指从被子底下伸出来,挠了挠他的手背:“你为何起得这么早?” “早些和谢家谈妥,早些安心。你睡吧,我让人晚些再送饭来。” 一听他是去谈正事的,沈京墨就没了兴趣,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正准备再小睡片刻,脑海中却突然想起昨晚分别前谢玉娘说过的话—— “明天他醒了,让他跟你们说。” 她猛地睁开了酸胀的双眼,转过身叫住陈君迁:“你们在哪儿说事?川柏去么?” 陈君迁不解她的举动,疑惑地点了点头:“怎么?” “没怎么,”沈京墨坐起身来,迅速穿衣洗漱,“你们先说正事,我在外面等着,说完了记得喊我进去。” 那么大的事,她可不想错过! * 陈君迁和谢玉娘说话的地点就在客栈之中。 昨天进入铜城后,陈君迁还没来得及向她说明来意,谢玉娘只知道他有要事相商,所以准备请他到军中去,等她爹从镜城赶来,与众将领共同商议。 “实不相瞒,我们的队伍是五湖四海的义军凑到一起来的,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但陈君迁还是建议两人先私下聊上一聊。毕竟谢家手下足有几万人,虽不能和薛义的义军相比,但也算颇具规模,队伍大了,将领多了,想法就很难保持一致,还是先和她这位守将商议为好。 屋中,陈君迁与谢玉娘面对面而坐,陈川柏坐在两人中间,神情不大自然。 大家都是老熟人,陈君迁便开门见山道:“江浙以南、茂州以西现在都已归附于薛老将军,下一步就是向东向北推进,拿下关中只是早晚的事。铜城是进入关中的关隘,谢家在这里经营已久,薛老将军的想法是,我们可以共同反越。” 谢玉娘起初还心平气和地听着,听到后面便渐渐变了脸色。 等陈君迁说完,她问:“薛老将军,是前些日子想要收编我们的那个薛义?” 陈君迁点头。 谢玉娘嗤了一声:“小陈大人,开始你说共同反越,我还以为是要做我们的盟军,原来是为别人做说客来的。那这件事不必与我爹和各位叔叔商量了,我可以直接回答你——没门儿。” 陈君迁一怔:“为何?” 谢玉娘:“我听说他在南方很有威名,自己散尽家财拉起一支队伍,很了不起,我佩服。但前些日子他来攻城,一连围了我们二十多天,却连一座小小的铜城都没打下来。我也不是什么很有本事的沙场宿将,可他连我都胜不了,凭什么要我臣服于他?” 自然是因为薛义抱着收编的心思,没打算真的攻城,再加上薛怀璋、薛怀琛突然出了事,他无心再留在这里,所以才草草收兵。 只是不等陈君迁开口解释,她又道:“还有他的儿子,也来叫过几次阵。薛义或许有些本事,但他的儿子……” 她摇了摇头,不屑地笑了一声:“小陈大人,如果你这次前来,是想说服我归附你,我绝无二话,还会帮你劝说我爹和各位叔叔,因为我信你。但薛义不行。且不说我并不相信他能走多远,就算他真的反越成功得了皇位,他那几个儿子也不是坐天下的料。与其加入他们,还不如留在铜城逍遥快活。” 几年不见,谢玉娘与过去大不相同了。 陈君迁听完她的话,顿了一顿,说,如今天下大乱,几方势力互相攻伐,最有可能得胜的便是薛义,眼下他大可以绕过铜城去取关中,但等西北大势已定,谢家又要何去何从。 谢玉娘笑:“我谢家没有多大野心,将来上京的主人定了,如果我们认可,自然会归顺,如若不然……我们也不会轻易放弃铜城。” 陈君迁听罢还想再劝,却被谢玉娘摆摆手打断:“小陈大人,你为何对那个薛义如此忠心?” 陈君迁沉吟片刻:“薛老将军善待治下百姓,我相信他的为人,当初从长寿郡起兵后,也是他帮我安顿那一城百姓。他对我有恩。” 谢玉娘听完,什么也没说,半晌,轻笑着摇了摇头:“这件事不必再提,没得商量。小陈大人要打关中,可以从我这里借道。要是想留下来休整几天,我也欢迎。但收编,不可能。” 陈君迁听完抿起了唇,却识趣地没再劝说。 谢玉娘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再多说下去难免不欢而散。双方是同乡旧友,没必要闹到那种结局。 收编的事,他可以以后再想办法。 一念及此,陈君迁对谢玉娘笑了笑:“好,此事到此为止。” 谢玉娘也笑着对他点点头。 说完正事,屋中的气氛陡然放松下来,陈君迁给陈川柏递了个眼神,想叫他一起去和爹坐一会儿。 陈川柏见状立刻站起了身,要跟他走,那着急的样子,仿佛在逃离什么。 只是他刚刚起身,就被一旁的谢玉娘按住了手腕。 陈川柏身形一滞,面色凝重,却没有去看谢玉娘的眼神。 陈君迁已经走出了两步,见陈川柏没有跟上,回头来看,才发现他们二人僵持在当场,谁也没有动。 他不解地问他们两个怎么回事。 陈川柏还是低着头抿唇不语。 谢玉娘见状,重重地出了口气:“既然你不说,那我说。小陈大人,其实我们……” “等等!”话没说完,陈川柏猛地开口阻止了她接下去的话,面露难色地对陈君迁道,“哥,你先去找爹,我过会儿就来。” 那表情凝重的,似乎谢玉娘的话说出来会出大事似的。 陈君迁奇怪地看看陈川柏,又看看谢玉娘,点点头走了出去。 一开门,刚好撞见在门外偷听的沈京墨。 夫妻二人对上眼,皆是一愣。 好在他身量高,遮住了她的身子,没让屋里的两人看见。沈京墨一拉他的衣襟,将他拽出了屋子。 合上屋门,沈京墨给陈君迁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压低身子趴在门板上,侧耳细听门内的动静。 屋里先是一阵沉默。 不多时,两人听见谢玉娘一声刻意压低的问话:“不是说好了,只要找到陈伯和小陈大人,告诉了他们我们的事,就与我圆房?” 门外的两个人听见这话,都不禁瞪大了眼睛。 圆房? 那不就是说……他们已经拜过天地了?! 第134章 命格相合 “我从一开始就爱你,是你不…… 屋中的两个人不知道门外有人在听。 谢玉娘等了半天,也等不来陈川柏的回应,不禁有些气急:“当初你说未告知父兄就成亲不妥,我才同意你拖延至今。可现在他们就在这里,你却还是躲躲闪闪不肯说,难不成是想反悔?” 陈川柏低着头不说话。 谢玉娘:“还是因为我刚刚拒绝了小陈大人?如果是为了这件事,那你……” 陈川柏打断了她的话,否认道:“公是公私是私,一码归一码。” 这下谢玉娘更不理解了:“那是因为什么?你有别的想法?” 陈川柏眉头紧皱,似乎心里想了千言万语,可就是一句也不肯和她说。 谢玉娘最看不得他这副模样。 她盯着他瞧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语气也软了下来,似乎很是疲惫:“陈川柏,我只有三年了。” 却不想她话音刚落,陈川柏便蹭得一下站了起来:“就是因为这个!” 丢下这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后,陈川柏愤而离去。 谢玉娘一惊,愣怔片刻,也急忙起身想喊住他:“陈……” 话未说出口,陈川柏就一把拉开了房门。 门外的沈京墨和陈君迁身子一闪,险些栽进屋里。 “大哥?嫂嫂?你们……”陈川柏愣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你们偷听我们说话?” 沈京墨和陈君迁站直了身子,尴尬地笑了笑。 屋内的谢玉娘见状,脸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扭过脸去没有看站在门口的三人。 难掩的尴尬在几人之间迅速蔓延,陈川柏面色微愠,但碍于嫂嫂也在,不好发作,忍了忍,说了句“我去陪爹”,抬脚便走。 沈京墨赶紧拍了拍陈君迁的肩,示意他和陈川柏聊聊。 陈君迁也是这样想的。他给她递了个眼神,让她去探探谢玉娘的口风,旋即大步追上陈川柏,搂着他的肩把他拐进了一间无人的房间。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80节 下一刻,那间屋中就隐隐传出低得听不清楚的争执声。 沈京墨抿了抿唇,跨进屋里将门一关,走到谢玉娘身边坐了下来,拍拍她的手背:“想不想和我说说?” 谢玉娘没有动弹。 许久,她眼圈泛红地低头看向沈京墨,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沈京墨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没有催促。 又过了片刻,谢玉娘认命似的坐了下来,苦笑一声: “我出生那年,有个算命先生说我命格不全,活不过二十三岁,除非在那之前找到与我命格相合的人成亲,才有可能破掉血光之灾。我爹后来走南闯北,不只是为了走镖养家,也是为了寻找合适的人救我的命。” 谢玉娘一开口,沈京墨就愣住了。 她原以为她和陈川柏之间只是简单的感情问题,没想到竟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几年后我爹按着那个算命先生的话,找到了陈川柏,也和算命先生确认过,他能救我的命。我爹就想和陈家结娃娃亲。只是我比他大三岁,陈家肯定不会同意。” 难怪谢家时常给陈家送东西,还让村里人误会谢玉娘看上了陈君迁。 沈京墨默默想着,没有打断她的话。 “这事我五六年前就告诉过他,只要帮我渡过二十三岁就好,之后他要和离我绝不拦着。但从那之后他就开始躲我。两年前我们到了铜城,我爹做主,让他娶我。天地高堂都拜过了,可洞房时他却说陈伯和小陈大人都不知情,死活不肯和我圆房。我也不知只是拜堂能不能破掉血光之灾……” “你既然娶了谢家丫头,为什么还晾着人家?” 隔壁,陈君迁将陈川柏拦在屋里审问。 陈川柏试着跑了几次都没成功,只好放弃挣扎,在大哥对面坐了下来,解释了谢玉娘嫁给他的原因。 “她拿我当药,我已经同意和她拜堂了,还要我怎样?” “你不喜欢人家?” 陈川柏一噎:“……她大我三岁!” 陈君迁不屑:“娘也比爹大三岁,那怎么了?” 陈川柏:“她……她是因为一个神棍的话硬要嫁给我的,又没感情!你遇见嫂嫂之前不也不肯娶没感情的人么?算了,我跟你说不通,嫂嫂有过体会,肯定能理解。我找她去。” 说完他就要起身去寻沈京墨。 陈君迁一听赶紧把人拦住。 是,沈京墨当年是为了活命不得不嫁给他的,也和他没感情,可是他努力了三年,好不容易把她心捂热乎了,这臭小子现在去瞎说八道一通,这还得了? 他故作严肃地一指椅子:“说你俩的事儿,跟我和你嫂嫂有什么关系?坐下!” 陈川柏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 兄弟俩沉默地对坐片刻,陈君迁看着一脸倔强的弟弟,叹了口气:“咱家不信命,可人家信。这是事关生死的大事,你要是不喜欢人家,就趁早和人家说清楚,然后和离。这不是还有三年多呢,别耽误人家找愿意救命的郎君。” 照现在这样拖下去,万一谢玉娘哪天真出了事,谢家肯定会把这笔账算到陈川柏头上。他是不信命,但也没法阻止别人信。 “正好爹和我都在,实在不行,我替你去和谢家说清楚,让你俩和离。” 陈川柏又一次沉默了。 陈君迁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个回答,气得给了他一脚:“嘴上抹浆糊了?” 陈川柏还是沉默,过了好久才道:“我陪爹去了。” 说完不顾他的阻拦,径直跑出了屋子。 “既然这些你都和他说清楚了,他要是不愿意,应该不会答应与你成亲才对。” 沈京墨听完谢玉娘的讲述,默默分析到。 谢玉娘苦笑:“许是觉得我在拿救命之恩要挟他吧。” 沈京墨:“那你是怎么想的,只是需要他救命,还是心里有他?” 谢玉娘脸色一红:“当、当然是为了活命。” 沈京墨:“那不如试试别人?天底下与你命格相合的人肯定不止他一个,你手下有三座城池、数万将士和百姓,兴许就有合适的人呢?” 既然只是为了活命,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谢玉娘听完她的话,飞快地眨了眨眼睛,没有接话。 片刻后,谢玉娘站起身来:“我突然想起军中还有事,我先走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哎!”事情还没解决,沈京墨追上去想与她再聊上几句。 只是才追到门口,隔壁的房门也刚刚好打开,谢玉娘与陈川柏迎面相撞。 他俩谁也没说话,尴尬地后退一步,错开视线,各自离开。 沈京墨和陈君迁站在门口,看着他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后,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回到自己屋中。 * 关上门,两人互通有无,将刚刚问出的消息分享了一遍。 沈京墨秀眉微拧,双手托腮,问陈君迁:“你就没劝劝他?” 陈君迁叹气:“劝了,没用。那臭小子几年不见,又倔又不长嘴,我说他要实在不喜欢人姑娘,就和离,我帮他去说都成,别耽误了人家,他话也不说就走了。你呢?” 沈京墨跟着叹气:“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但夫妻还是要两情相悦才好,我当然也劝她另觅良人了,她也没答应就走了……” 她说到这里突然一顿,继而兴奋地看向陈君迁:“不对!他们两个要真像说的那样彼此无意,那为何不同意和离?玉娘还能说得过去,毕竟不知还能不能找到命格相合之人,那川柏为何不答应?” 陈君迁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他俩其实对对方有意,只是不肯承认?” 沈京墨连连点头。 陈君迁笑着摇摇头:“他俩都在一起三年了,成亲也有两年了吧?谢家巴不得他们成亲,我和爹也没说过反对,没有人阻止他俩都不肯好,那就是好不了了。” 沈京墨却不认同:“咱俩一开始不也有误会?兴许他们就是缺个契机,说开就好了。” “咱俩跟他俩可不一样,”陈君迁严肃地纠正她,“我从一开始就爱你,是你不给我机会说。” “谁问你了!”沈京墨啧了他一声,“他俩刚刚肯定没说实话。你想办法问清楚去。” “那小子不说,刚才十句话有九句半都是我说的,”陈君迁又摇头,“不去。他都十七了,自己的事儿自己解决去。” 沈京墨瞪他一眼,拽着他的胳膊把他往门外推:“谁让你是他大哥!你不管他谁管?” “哎……” 陈君迁被她推到门外,沈京墨双手拉着门板将他堵在外面:“不问清楚不许回来。” 话落,房门“咣当”一声在他脸前关上了。 * 陈君迁这一去就去了大半天,直至入夜才回屋。 沈京墨还没睡,点着灯靠在床头看闲书,见他回来,先是问了他一句“可用过晚饭了”,陈君迁答了是,她紧接着就问:“找川柏问明白了?” 陈君迁站在脸盆架前,背对着她洗漱,声音含糊地回她:“没问。” 身后的沈京墨立刻“啧”了一声。 他不紧不慢地把嘴里的水吐掉,擦干脸上的水珠,朝她走过去:“这事儿,人问人没用,得事儿问人才管用。” 说着,他走到床边坐下,去脱外衣和鞋。 沈京墨往床里挪了挪,将书放下,问他:“你想到法子了?” 陈君迁得意地“嗯”了一声,一扭脸吹熄蜡烛,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沈京墨没有睡意,支起身子戳戳他肩膀,好奇道:“什么法子,和我说说?” 陈君迁侧目看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张开了靠她那侧的胳膊。 沈京墨哪能不懂他的意思,挪动身子躺进他臂弯,仰头看他:“快说。” 陈君迁抿唇一笑,附到她耳边轻声说了一串话。 沈京墨听完,不禁拧了拧眉尖:“能行么?不会出事?” “试试就知道了。” 他听上去信心十足,沈京墨却不大放心,不过眼下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姑且一试好了。 这么一想,她便要从他怀里退出去睡觉。 “哎,别走,”陈君迁手臂一卷,把她紧紧按到胸前,“他们的事儿说完了,咱俩的账也该算算了。” 沈京墨糊涂了:“咱俩算什么账?” 陈君迁露出一幅委屈的表情,指控她:“别人的感情你上心得紧,我当初在你这儿受了多少委屈?我爱着你你却爱着别的小白脸,你不知道我当年那是肝肠寸断愁肠百结心如刀绞以泪洗面……” 沈京墨一脸无奈地听着他的“控诉”,抬起手来狠狠朝着他的腰上掐了一把。 “胡说八道!” 第135章 镜战 “不是钗子好看。你好看。”…… 三日后,星月无光的夜晚,距离铜城百里之遥的眉县。 作为进入关中的第二道要塞,眉县在铜城失守后,便成了大越朝廷在关中部署最为严密之处,即使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守城的士兵也站得笔挺,不敢有半刻分神。 只是今晚夜色如墨,着实惹人犯困。 就在守兵困得头昏脑涨,想要活动一下清醒清醒时,漆黑一片的城外突然出现了点点火光! 守兵愣了一下。 紧接着,火光越来越多,挨挨挤挤,随风闪动,宛如鬼火! “敌袭!”守城的士兵顿时清醒了过来,一面大声叫人来支援,一面拿起弓弩,冲着火光激射而去。 “嗖嗖嗖”的破风声不绝于耳,直至天将破晓…… 等到天光大亮,守城的士兵才终于看清,城外空无一人,地上没有脚印,更没有尸体,干净得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只是不远处的一排排老树上插满了箭矢,远远看去活像无数只巨大的刺猬。 士兵们面面相觑,一个个脸色苍白如纸。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81节 难不成昨晚那火光,真是鬼火? * 临近晌午,陈君迁风尘仆仆推开屋门,提着盾和铠甲走了进来。 沈京墨正坐在梳妆台前,见状,匆匆过来端走了桌上的水壶茶杯。 陈君迁把手里的东西甩到桌面上,沈京墨这才看清,铠甲和盾牌上都插着好几支箭。 她一急:“你受伤了?” “没有,”陈君迁边回答,边使劲把一支箭拔了出来,观察了一番后递到她面前,“眉县守军的箭和我们的不太一样。” 沈京墨还是不大放心,但见他行动自如,不像受了伤的样子,这才接过箭来细细端详。 单从长相形状来看,这箭矢的确与常见的羽箭不同,但更让沈京墨感到震撼的,是这箭竟能射穿他们的盾甲。 “谢家丫头说,眉县的守军用的是一种没见过的弓箭,射得又远又准,威力也更强,寻常盾甲根本无法抵御。昨晚我带人前去试探,果然如此。” 要不是他让人将盾甲和火把绑在树上而非手持,昨晚那支小队恐怕就要全军覆没了。 沈京墨听罢,心里不由得一沉—— 前日陈君迁与谢家达成共识,双方结为盟友,共同拿下关中,到时再以战功来分战果。 而进关中的第一站就是眉县。 听玉娘说,眉县守将赵寒是个狠角,两三年前谢家曾派出过使者去见他,可还没说上一句话,就被赵寒砍下脑袋送了回来。 偏偏赵寒还是个神箭手,家中又有人善做机括,他手下将士都由他精挑细选亲手训练,用的弓箭也都是朝廷特准赵家所造。当初谢家几次攻城,都被眉县守军击退,一无所获不说,还损失惨重,士气大伤。 若非如此,如今的关中大概已经改姓谢了。 “可有法子弄到他们的弓箭?兴许可以仿造。” 陈君迁摇头:“箭可以,弓不行。” 但重点就在弓上。 这条路行不通,劝降也不可能,眉县背靠关中诸城,不缺粮草供给,围城打援都没用,真要拼消耗,眉县说不定比他们能耗得起。 硬打的话…… “要不试着改改铠甲?” 沈京墨刚一这么想,陈君迁便默契地这样说了。 对上他期待的眼神,沈京墨立刻便懂了,伸手摸了摸铠甲的材质,白了他一眼:“我还真是来给你干活的。” 陈君迁讨好地朝她笑:“你手巧,又见多识广,我没你不行。” 沈京墨没好气道:“我只做过手帕衣裳,可没做过铠甲。” 陈君迁:“你就帮我想想,有没有那种既轻便又结实,缝在铠甲里能防住巨力冲击的东西,比如什么蚕丝银线之类的?” 沈京墨:“你话本子看多了?那种东西别说没有,就算真的有,也一定价格不菲,你手底下几万人哪做得过来?” 陈君迁这下乖乖闭嘴了。 沈京墨垂眸看着那几乎被射成筛子的铠甲,半晌,轻叹一声:“我再想想。但你也别抱太大希望,我不保证能做得出来。” 窗外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席地而坐的沈京墨从一堆铠甲后抬起头来,活动着僵硬的脖颈,揉了揉酸胀的双眼。 陈君迁端着晚饭走了进来,一边摆菜一边问她:“如何?” 沈京墨愁眉苦脸地摇摇头,抻直了胳膊舒展腰身:“不行,试了好几种这里能找到的材料,都不行,要么太重影响行动,要么不够坚韧起不了作用。唔……腰好酸。” 陈君迁点上灯,走到沈京墨身后攥住她的手腕,将她从一地铠甲中提了起来,抱到桌边:“先吃饭。” 沈京墨搂住他的脖子不撒手:“没胃口,不吃了。我去躺一会儿,坐着腰疼。” “不吃不行,”陈君迁干脆抱着她一起坐了下来,让她横坐在自己腿上,“多少吃一点儿,我给你揉腰。” 沈京墨还是想回去躺着,可他的手已经按到了她酸痛的腰上,不轻不重地揉捏了起来。 不得不说,不适感的确减轻了许多。 不过在这里揉腰使不上劲,沈京墨只让他揉了一会儿就从他怀里退了出去:“我好些了,吃完再揉。” 等两人吃完饭,天已经完全黑了,沈京墨强忍着腰间的不适坐到梳妆台前,飞快地拆卸着脑后的发饰。 随军出征,她本是不爱打扮的,平日大多只用一两支木簪挽发,只是今早谢玉娘让人送了些铜城当地的首饰和胭脂水粉过来,她这才试了试。 陈君迁把碗碟收走后,把门一关,打算上床给她揉腰,一抬眼,才发现她不在床上。 他将门落闩,轻手轻脚来到她身后,手落在她腰上缓缓揉弄,眼睛看向镜中的她。 “真好看。”他笑眼看她。 屋中烛火通明,明晃晃的铜镜上映出一张娇艳的美人面。 沈京墨摘发饰的手一顿,嗔了他一眼又继续摘:“戴一整天了,才发现?” “不是钗子,”陈君迁很有眼色地把妆奁推到她跟前,省得她费力去拿,随即又看向镜子,“你好看。” 沈京墨愣了一下,没有接他的话。 尽管已经成亲多年,她有时还是不大习惯他这般直白的赞美。 她垂下眼帘,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压下慢慢爬上脸庞的燥热。 再抬眼,他还在盯着她笑。 沈京墨羞窘地瞪他一眼,他反倒看得更认真了。 “还看!” 她一把抓住铜镜晃了一下,本意是想避开他的视线,却不想镜面反映烛光,刚好晃入了他的眼。 陈君迁顿时本能地扭过脸去,狠狠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却发现眼前有一小片隐隐发黑,又缓了片刻才恢复正常。 他回过头来,就看见沈京墨一脸担心与自责地看着他:“晃着你了,没事儿吧?” 陈君迁冲她笑了一笑,正要开口,脸上的表情却突然一僵,看看烛火,再看看铜镜,片刻后,笑容愈发灿烂起来,最后咧着嘴在她发顶狠狠亲了一口:“我就说我没你不行。” 沈京墨被他弄糊涂了,陈君迁却掰着她的肩让她坐正,帮她一起把发饰全摘下,洗漱过后将她抱上了床。 沈京墨翻身趴好,抓过一个软枕垫在腰下,回头看坐在她身边的陈君迁:“你想到攻打眉县的法子了?” 她的头发全都散了下来,厚厚一层铺在背上。陈君迁把它们拨向两侧,露出她盈盈一握的腰,一边给她按摩一边道:“赵寒的将士箭术非凡,我这些天都在想如何提升我们的实力好与之匹敌,下午与谢家军的将领商议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好法子。刚刚你拿镜子一晃我,我突然就想到了——” 沈京墨手中把玩着自己的发丝,扭过脸看他:“你也要晃他们?” 陈君迁认真地点点头:“只要光线足够强,他们短时间内无法视物,自然也就无法瞄准。虽说乱射一通也能伤人,但杀伤力一定不如平时。只要我们的人能靠近城楼爬上城楼,他们的弓箭就失去优势了。” 沈京墨听了他的想法,沉默地考虑了一会儿,还是有些不放心:“眉县城墙那么宽敞,能站不少士兵呢,你上哪儿找那么多铜镜?再说他们的弓箭那么厉害,盔甲和盾牌都射得穿,铜镜肯定也能射穿,这法子撑不了多久。从城外到城墙还有些距离,你们能那么快就爬上去?” 她说得不无道理,陈君迁认真想了想,道:“明日我与谢家丫头商量商量。打仗嘛,哪有十拿十稳的法子,行就上,不行我们就撤下来再想办法。” * 第二天一早外面下起了大雨,陈君迁来不及等雨停便带人赶往眉县,在城外的山上仔仔细细地找好了位置,又让谢玉娘搜罗来了大量铜镜。 镜城大部分百姓都以造铜镜为生,要找镜子并不难。 接下来就只剩下一件事——等天晴。 沈京墨闲暇时读过铜城的地方志,从中找出了天气规律,知道这一带八、九月一旦下大雨,之后几天必是艳阳高照。 雨势渐弱的那天,陈君迁和谢玉娘召集手下将领,将拟定的作战任务分派下去。 谢遇欢和谢家一名将领负责指挥两侧山上的铜镜,和尚与谢玉娘各领一路人马从两侧上城墙,陈君迁带人从正面攻城,为他们这两支队伍吸引火力。 只是—— “谢将军这一路压力最大,再带一个副将同去吧。陈……” 不等陈君迁说出陈川柏的名字,谢玉娘抬手一指他麾下一名名叫吴斐的年轻将领:“那就吴将军吧。” 一旁的陈川柏顿时皱起了眉。 第136章 陈川柏和谢玉娘 “我不想做谁的药。”…… 陈君迁一顿,侧目瞥向陈川柏,却并未反对谢玉娘的提议,将剩下的任务安排下去后,让众人各自回去准备。 “今夜就动身,等明日天晴后,以最快速度拿下眉县。” “是!”诸将领命而去。 眉头紧锁的陈川柏没有动,站在一旁目视着众人纷纷离去,目光始终定在门框一角,似在神游。 直到视野中出现一袭红衣,他的双眼才微微抬了抬。 但那背影没作停留,与那个名为吴斐的小将一同消失在了门外。 陈君迁背着手站在主位,不作声地看了陈川柏一会儿,默默一笑,坐了回去,接着研究眉县的舆图。 等到屋中只剩下他们兄弟两个,陈川柏犹豫片刻,往门口走去,只是走出没两步,他脚步一顿,旋即又转了回来,走到了陈君迁面前。 “哥。” 陈君迁头也没抬:“有事儿?” 陈川柏咬咬唇,才道:“……吴斐是你的先锋官,留在你身边听用更好些。” 听起来像是在为他着想。 陈君迁险些没忍住笑出声,好在他还是极力压制住了不听话的嘴角,缓了缓,淡淡道:“这次攻打眉县,如果不是有谢家军相助,我本就打算让吴斐独自领一路兵,现在这样的安排我看挺好。” 说完他便不出声了,似乎在等陈川柏自行离开。 陈川柏的眉头又狠狠拧了起来,半晌,又道:“谢将军打起仗来不管不顾,吴将军怕是拉不住她,万一出了事,谢伯那边不好交代。” 这个略显生分的“谢将军”指的自然是谢玉娘。 陈君迁听罢,执笔的手一顿,抬眼看向陈川柏,满脸不解:“正是因为谢将军作战勇猛,谢家才能守住铜城这么些年。怎么,难道你想让我劝她别去打眉县?” 陈川柏急了:大哥那么聪明一个人,今日怎么就听不明白他的话呢? “我的意思是,吴将军与谢将军不熟,还是换个熟悉些、默契些的人更好。毕竟赵寒不好对付,还是谨慎些更为稳妥。”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82节 陈君迁听着陈川柏大义凛然仿佛不掺杂半点个人感情的理由,忍笑忍到嘴角都要抽筋了。 他只好低下头去强压下笑意,抬眼时又换上了一副认真严肃的表情:“我和谢将军是盟友,不是她的上司。吴斐是她选中的,我也答应了。再说她也不是第一次上战场,肯定知道危险,之所以选择吴斐,想必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你要是有不同意见,不如直接去找她。” “我……”陈川柏一噎,“我”了几声就没了下文,最后丢下一句瓮声瓮气的“我没意见”,气恼地走了。 * 陈川柏一路埋头走向军营。 明日攻打眉县,他也有任务,眼下只剩不到一天的时间准备,他不该分心去想其他。 他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 军营中人来人往,各路将领正在集结队伍。嘈杂的人声中,陈川柏忽得听到一声熟悉的爽朗笑声。 他蓦地停住脚步,转头张望。 不远处,谢玉娘和吴斐正谈笑风生,也不知吴斐和她说了什么,谢玉娘漂亮的丹凤眼都笑弯了起来。 陈川柏不悦地眯了眯眼,转身去了自己的军帐。 谢玉娘只朝陈川柏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招呼吴斐与她进帐中叙话。 一个时辰后,两人商定了攻城事宜,吴斐先行离去集合兵马。 谢玉娘说了半天的话,口干舌燥,起身去给自己倒水。 却不想吴斐刚掀开帐帘,就意外地叫了声:“陈将军?” 谢玉娘拿碗的手一顿,又很快恢复了常色,连看也没回头看一眼,继续慢条斯理地小口喝水。 帐门口很快传来脚步声,走到她身后几步之远处站定。 谢玉娘将碗放下,像是刚刚想到什么似的,还未转身便欣喜地唤了一声:“吴将军,我突然想到……” “我有话跟你……” 两人的声音撞在一起,谁都没来得及把话说完。 谢玉娘回过身来,恰好看见陈川柏因她那声“吴将军”而凝起的眉头。 她平静地眨了眨眼:“何事找我?” “……”陈川柏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道,“吴斐是我大哥的人,没和赵寒交过手,攻眉县,我比他合适。” 谢玉娘听罢,淡淡地笑了笑:“我觉得他合适。” “你们没有并肩作战过,手下的人也不熟悉,他不是最好的选择。攻城这事非同小可,你需要有人留意你背后……” “我又不会死,”谢玉娘打断了他的话,不屑道,“算命先生说我活不过二十三岁,也就是说二十二岁之前我都不会死。不劳你挂心。” * 下午雨就彻底停了,北方的天晴朗无云,明天该是个好天气。 天还亮时陈君迁去见了沈京墨,陪她说了会儿话。这次去打眉县不能带她,让她一个人留在铜城,肯定又要睡不好——之前他每次独自出征时都是如此。 她就是这样的性子,除非天下太平,他再也不用打仗,她大概才能安心。 太阳落山后不久,他们就该出发了。 沈京墨站在潮湿的城头,目送着大军远去,就像她过去目送陈君迁离开长寿郡那样。 区别在于,这次他很快就会回来。 三天后,眉县传回了消息—— 雨停的第二天,天公作美,阳光极盛,陈君迁他们利用铜镜的反光,的确牵制住了眉县守军。 更巧的是,前些日子是中秋,眉县城楼上挂着的灯笼还未摘,不过一刻钟,纸制的灯笼便在刺眼的光线下燃了起来。 城头失火,眉县守军既要守城又要救火,一时间乱作一团,谢玉娘与和尚两路人马顺利登城,不消多时便将城头的守军尽数消灭。 当天傍晚,大军入主眉县,赵寒被俘。 如今谢遇欢和谢玉娘留在那里接管眉县,陈君迁带人回了铜城,等到眉县百姓都安顿好了,再论功行赏。 他怕回来路上耽搁,便先派轻骑回来给沈京墨报信。 听完这些,沈京墨喜不自胜,跑到城门口去迎他。 陈君迁没让她等太久,不多时便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地出现在沈京墨的视线之中。 夫妻团聚,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和尚懂事地接走了陈君迁的马,让他陪她慢慢走。 临近九月,铜城的傍晚已有了些凉意。沈京墨带了一件氅衣,披在他身上后,眼神越过他向后看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陈君迁低头,看她毫无准头的手胡乱给他系衣带,凌乱的绳结险些把她自己的手指头都绑住,忍不住笑了出来,捏住她柔软的脸颊,轻轻将她的脸掰正,俯下身来盯着她:“找谁呢?” 沈京墨拍掉他的手,将衣带塞到他手中让他自己系,目光又往他身后瞟:“玉娘和川柏呢?怎么样了?” 攻打眉县前他说有办法让他俩互通心意,现在仗都打完了,她得来验收验收成果。 陈君迁麻利地将带子系好,挽住她的手往回走。 “还在眉县。那小子快沉不住气了。” * 眉县。 谢玉娘一身血与尘灰尚未来得及洗去,只将手上脸上的血迹擦净,便带人去了眉县县衙。 一县的户籍、赋税之类的重要册簿,是进城后首先要拿到的重中之重,经他人之手难免损坏或遗漏,还是亲自去取最放心。 谢玉娘在县衙里忙碌,谢遇欢在外安抚惶恐不安的百姓,布置城防,收编大越残兵,同样忙得脚不沾地,谁都无暇招呼陈川柏。 陈川柏本是可以随军回铜城的,但今早大军离开时,他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只派人知会了他大哥一声。 他在县衙外徘徊了一会儿,眼一闭心一横,走了进去。 县衙的府库中,谢玉娘正背对门口检查册簿,她身边不远,吴斐也在。 陈川柏突然有些不想进门。 但来都来了,他犹豫片刻,还是轻轻咳了两声。 屋里,吴斐先抬起了头,一看是陈川柏,笑问他是不是来找谢将军的。 陈川柏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那我先出去,你们说完了喊我。” 吴斐说完就带上屋中其他人一起走了出去,去忙别的。 从始至终,谢玉娘都没有回头看过陈川柏一眼,只顾低头查看册簿。 陈川柏在门口站了很久,才移步进来,将门关上。 谢玉娘翻完一本户籍簿,终于有闲暇瞧他一眼:“没有你,我和吴将军也配合得不错。” 她脸上有一道轻微的擦伤,手臂挨了一刀,但已经包扎过了,白布上没有渗出血来,干干净净。 “……很好。” 陈川柏沉默了半天,就蹦出这两个字来。 谢玉娘翻着下一本,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哦”了一声:“对了,我托人问了吴将军的生辰年月,正巧他也符合我的条件,难怪我与他一见如故。我已经派人去请算命先生了,只要我与他命格相合,咱俩立马和离。” 她说这话时头也没抬,似乎只是在对无关紧要的人,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陈川柏薄唇紧抿:“也是拿他当药?” 谢玉娘看了他一眼,没回答。 陈川柏继续追问:“你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谢玉娘嗤笑一声:“如果命格合适我自然会问,毕竟上一个不问自取的,不肯和我圆房。” 话落,屋中又陷入了沉默。 陈川柏凝视着谢玉娘翻簿子的手,少顷,突然一哂:“是我大哥教你这样做的吧。” 谢玉娘的手一顿,眼睛飞快地眨动起来。 “自从我大哥大嫂偷听了你我说话之后,你就态度大变。吴斐是我大哥的人,你点将时莫名其妙选中他,一定是提前和我大哥通过气的,因为他年轻,是我大哥手底下与你年纪最相配的。你和我大哥大嫂串通起来激我。” 陈川柏的话说完,谢玉娘才发现自己的视线定在同一页册簿上很久了。 片刻后,她将册簿一丢,正眼看向陈川柏,莞尔一笑:“你说得对。但我也想通了,能救我的人有很多,我不会一直等你。” 陈川柏直视着她的双眼,缓缓抬脚走向她,直到与她隔着桌子相对。 当年不及她肩膀高的少年,如今已经高她一头,脸庞退去青涩与稚嫩,肩膀也变得宽阔了许多。 他极少这样直勾勾地看向她,以至于她竟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谢玉娘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却在低下头去的那一瞬间听见他恨恨地说: “谢玉娘,我再说一遍,我不想与你圆房,因为我不想做谁的药。” 第137章 除夕 “如果我和傅修远对上,你选谁?…… 拿下眉县后,夺取关中便如入无人之境。经过几番磋商,谢家军向西进入陇右,陈君迁的队伍则继续攻打关中、豫州诸城,只等薛义收服江浙后,双方汇兵直取上京。 仗一打就又是一年多。 第三年的除夕,陈君迁屯兵三川,将常居后方的陈大和沈京墨从商洛接了过来。 清晨,一队轻骑护送着两架马车自西城门而入。 陈君迁天不亮就来到了城门口等候,等到马车进了城,他先进到第一架中与陈大说了会儿话,就心急着下了车,往第二架上走。 他和沈京墨已有数月未见,知道她今早能到,他昨天整整一宿都在期待,连个整觉都没睡上。 陈君迁臂弯搭着给她带的大氅,未等马车停下就跳了上去,笑着一把掀开车帘。 “啊!”马车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两双眼睛同时看向他,其中一人手里抓着软枕就要朝他砸过来。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83节 陈君迁脸上的笑容一敛,这才借着模糊的晨曦看清,沈京墨旁边坐着的似乎是孟盈盈。 车中的两人也看清了他的脸,孟盈盈小脸一红,赶忙将软枕放下,趴在沈京墨耳边小声嗫嚅:“姐姐和陈大哥说话吧,我先下去了。” 沈京墨“嗯”了一声,拍拍她的手:“别忘了带李满一起来吃团圆饭。” 孟盈盈的脸更红了几分,没答应也没拒绝,对陈君迁飞快点了下头叫了声“陈大哥”,就跳下了缓行的马车。 陈君迁这才挪进车厢中,挨着沈京墨坐下:“孟三小姐怎么来了?” “李满在你手底下当兵,盈盈孤家寡人的,我总不能把她丢在商洛一个人过年。”沈京墨没看他,趴在车窗处掀开帘子往外看,随口答道。 陈君迁也挨了过来,脸贴着她的脸向外瞧。 “嘶——”沈京墨被他一贴,像是让针扎了一下似的,猛地往旁边一躲,“凉。” 这里是豫州,眼下又是十冬腊月,大清早他就站在寒风里等人,脸能不凉么? 但她没去管他冷不冷,与他拉开距离后又看了出去。 陈君迁也顺势去看,就见一个身着轻甲,腿脚微跛的士兵朝着孟盈盈迎上去,伸出胳膊想要拉她的手,孟盈盈却将两手背到背后,下巴一仰,自顾自往前走,那士兵只好快走两步追上她,往她手中塞了个手炉。 看完这一幕,陈君迁侧目去看沈京墨,就见她嘴角上扬,双眼放光,像极了吃到了绝顶美味时的模样。 他眼睛微眯,一把合上了帘子。 视线突然被阻挡,沈京墨“哎呀”一声,拂开他的手又要去掀帘子。 陈君迁却不给她这个机会,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面对面抵在车厢壁上,一脸不满地用鼻尖戳了戳她的鼻尖:“孟三小姐和李满有什么好看的?比我好看?” 沈京墨忙着闪躲,挣脱出一只手来又去掀窗帘:“你不懂。再让我看两眼。” 陈君迁索性把她两只手都反压到身后,问她:“好看在哪,你给我讲讲。” “盈盈没告诉李满她今天会来,李满却在城门口等她,说明他心里惦记得很,没准儿已经等了好几天了,还细心地带了暖炉怕她手冷。盈盈看似不肯让他牵手,其实来之前就备好了给他的年礼,就藏在她袖子里,不牵手是不想被他发现,”沈京墨说着又忍不住露出一副满足的笑容,“多好的青梅竹马呀!” 陈君迁听完更不高兴了:“我也一大早就来接你了,也给你带了氅衣和手炉。” 沈京墨眨眨眼睛,仰起脸在空气中嗅了嗅,疑惑道:“好大的酸味啊,你带给我的年礼不会就是醋吧?” 她说着,扭动身子抽出手臂来,去翻他的衣袖。 陈君迁一动不动地任她翻弄了两下,突然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倒了下去。 马车宽敞,足够她躺着。 沈京墨嫌弃地抬了抬脚,去踢他的小腿:“头发要弄乱了!” 他压着她不起来,生气地来咬她柔嫩的脸肉:“看别人看的那么起劲儿。你就一点儿都不想我?” 沈京墨听出了他话音里的委屈,抬起温暖的掌心捧住他冰凉的脸,笑:“商洛离三川这么近,你三天两头给我写信,有什么好想的?” 提到信,陈君迁更不满意了:“我三天两头给你写信,你却连个回信都懒得写,就让人回我一声‘好’。” 知道他是真觉得委屈,沈京墨咬了咬唇,捧着他脸颊的手缓缓伸到他脑后,勾住他的脖颈拉向她:“信纸冷冰冰的,我哪有那么多话好说?又不像人能亲能抱。” 说完还朝他挑了挑眉。 陈君迁眯缝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认同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见了本人可不就得又亲又抱。” 他话音刚落,吻就紧跟着落了下来。 沈京墨被他亲得咯咯直笑,任他一连亲了好几口才想起来问他:“看过爹了?” “嗯。”他连句话都不想说,嘴忙着亲她,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回应。 “差不多行了,别把我衣裳弄乱了。”沈京墨任他亲了一会儿,才抬手推他。 “一会儿人多就没机会亲了。” 见他还不肯放开她,沈京墨只好用手去捂他的嘴。陈君迁被她向后推,干脆就去吻她的掌心,又从掌心亲到指尖,再流连到手腕,最后抓着她的手臂将她拉了起来,帮她一起整理头发和衣襟。 等两人整理好,马车也刚好停下。 沈京墨脸红扑扑的,披上陈君迁带去的氅衣,慢慢走下马车。 陈君迁在三川暂住的地方正是当地一个官员的宅邸。 那官员贪墨了当地府衙不少银两,宅子盖得奢华无比。陈君迁接管三川后,将那官员下狱抄家,该退还给百姓的财物尽数归还,剩下的一部分归入县衙府库,一部分用来犒赏将士,唯有这搬不走卖不掉的大宅子暂时留给他自己来用。 沈京墨站在门口,看着气派的院门。 陈君迁把陈大扶下马车后,走回到她身边,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要是喜欢,以后咱们也盖个这样的。” 沈京墨侧目:“这可是个大贪官的宅子,我可不稀罕。” 陈君迁重重点头:“娘子提点的对,我也不稀罕,咱们就暂住几天。不过这宅院盖得确实不错,今后可以改成府衙或者学堂,省得浪费。” - 时近晌午,谢玉娘和陈川柏也从陇右赶了过来。沈京墨派人去找孟盈盈和李满,让他们一起过来吃饭。 宽敞的厨房中,陈家父子三人都在里面忙活。军中虽有伙房,但今天是除夕,伙房要给众将士准备年夜饭已经够忙了,陈君迁也不想有太多外人,只想自家人一起过个年。 沈京墨心安理得地坐在厅中等饭,谢玉娘却坐立不安,想去厨房帮忙——如果只是陈川柏和小陈大人在忙也就罢了,陈伯毕竟是长辈,哪有让长辈忙活,晚辈歇息的道理? 在谢玉娘第八次提出要去帮忙后,沈京墨无奈地攥住了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笑道:“咱家没那么多规矩。爹喜欢做饭,他们兄弟俩厨艺也还行,就让他们忙去吧。我不会下厨,你就当陪我聊聊天。” 谢玉娘犹豫着点点头。 沈京墨又抓了一把花生分给谢玉娘,肩膀一耸,撞了下她的肩:“你们两个怎么样了?” 自从打完了眉县,她们两个就再没见过,这些事又不好在信中说,是以她最关心的这个问题一直没来得及问。 谢玉娘双颊泛红,低着头没有看她,低声道:“挺好的。” 当初打眉县时,陈君迁让她借吴斐刺激陈川柏,说他深有体会,如果陈川柏对她有意,看到她身边出现别的竞争者,一定会着急。 沈京墨听谢玉娘说着,心里不禁“啧”了一下——他倒是不吝于分享经验。 谢玉娘没注意她的表情,继续道,攻下眉县后,陈川柏真的去找了她,两人关起门来吵了半天,她才总算弄明白,他之所以不肯与她圆房,是觉得她对他无意,只有利用。 “也怪我,总觉得他不会喜欢我,就一直说嫁给他只是为了保命。” 沈京墨听完眼前一亮:“所以其实你们两个对彼此都……?” 谢玉娘没有否认,端起茶杯来将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从何时开始的?”沈京墨是真的好奇,“绣香囊的时候?” 谢玉娘好不容易降下温度的脸一下变得更红了:“不想说。” “说说嘛,我又不是外人,”沈京墨又一撞她的肩,故作严肃,“我可是你嫂嫂!” 谢玉娘斜眼一瞅她,摇摇头:“那也不说。” 沈京墨见状,放下手里的花生,拍了拍掌心:“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严刑逼供了?” 说着,她的两只手猛地向谢玉娘腰间袭去,“狠狠”挠起痒来! 谢玉娘叫了一声,起身就跑。 两人在屋中追闹了半天,直到父子三人端着饭菜进屋,才嬉笑着停下。 没过多久,孟盈盈和李满也到了。他们虽不是陈家人,但孟沧和徐氏曾拜托陈君迁与沈京墨帮忙照顾孟盈盈,沈京墨在商洛时,孟盈盈也常和她呆在一起,与陈大也见过几面,不算陌生。 众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用过饭后,各自回房歇息。 虽说现在是战时,没法大肆庆祝,但除夕夜还是免不了要守岁,所以下午须得好好歇歇晌。 沈京墨胃中饱胀,一时还躺不下,就在院中慢慢走路。 陈君迁也来陪她一起走。 四下没有旁人,正午的阳光晒得身上暖洋洋的,沈京墨挽着陈君迁的手,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家中人多果然还是有好处的,过年热闹。” 不像她家,只有她和父母三人,虽然还有一众下人,但终究不是亲人。 陈家也是一样,自从阿满离世,家里就只有父子三人,过年过节和平时无甚区别,也就是她来了之后才多了些年味。 陈君迁与她十指交握,轻轻夹了夹她的手指:“等打完仗,把父亲母亲接回来,以后过年会更热闹。” 沈京墨听完,微笑着抬起头来:“嗯。” 两人在院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没走一会儿,突然有人来报,说赵友赵将军来了,正在前厅等他。 沈京墨让陈君迁去忙,自己一个人继续散步。 一刻钟后他就回来了,神情略显复杂。 沈京墨问他怎么了。 “赵友跟我说了三件事,一个是薛怀仁意外中毒,需要三川才有的一种药材解毒,他来就是为了这个。” 薛怀仁是薛义的小儿子,因为年纪尚小不能打仗,一直留在茂州,所以沈京墨从未见过他。 “还有呢?” 陈君迁深吸了一口气,才道:“英王登基了,下令招安各路义军,若不归降,便是反贼。” 沈京墨眉头一紧。 “薛老将军自然不答应,自封平南王,要与上京对抗到底。” 话落,二人皆是一阵沉默。 少顷,沈京墨问:“那你是何打算?” “我虽然不了解英王,但景帝、玉城公主是什么样我清楚,英王也是景帝的儿子,能比他爹强到哪去?” 沈京墨认同地点了点头。她对英王有些了解,此人虽不似先前谋反的熹王那般残暴,却也不是个明君之选。 “所以,这个反贼咱们是当定了,”陈君迁嗤笑一声,顿了顿,看向沈京墨,“不过我没记错的话,这个英王,是不是和傅修远一伙的?” 沈京墨神色一紧。 当年逃出长寿郡后,她的确和他提过一次,没想到他还记得。 “是,如果真是他辅佐英王登基,那他现在大概和他父亲官职相当了。” 沈京墨说完,陈君迁若有所思地默了片刻,问她:“这么说我和他早晚得打一仗。要真到那天,你选谁?” 沈京墨拧着眉头看他一眼:“什么叫我选谁?” “想象一下,万一真有那一天,两军阵前,我们两个相遇了,他肯定想你跟他走,我肯定想你留下来,但是你有权自己选,你跟谁走?” 沈京墨翻了个白眼,撒开他的手往屋里走。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84节 陈君迁抬脚追上来:“万一我伤了他,你生不生我的气?” 她不理,只让他把门关上。 陈君迁照做,继而又问:“万一他悄悄潜入我的军营,想骗你跟他走,你答不答应?” 沈京墨快要让他气笑了:“你这些日子看了多少不入流的话本?要编故事自己去找话本子,我要睡了。” 说完她便背对着他躺到了床上。 陈君迁站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也脱掉鞋子在她背后侧躺下来,一手枕在耳下,另一只手将她的发丝绕在指尖,轻声道:“我就是想知道你的心思,你要是还牵挂他,我就……尽量不与他对上。” 毕竟她从没说过放下了傅修远,万一知道他受伤肯定会心疼。她心疼别的男人,他哪能好受得了?所以还不如压根就不要遇上得好。 这些话他以前都不敢问,但今天是除夕,她总不至于在这种日子生气不理他。 沈京墨实在想不通他怎么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闭上眼睛懒得理会。 只是才一合眼,饭前谢玉娘说过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因为两个人都不肯将真实的心意说出来,才导致互相倾慕的两人险些错过。 只不过陈川柏和谢玉娘之间的症结在于算命先生的那句预言,而她和陈君迁的,在于傅修远。 犹豫片刻,沈京墨转过身去,搂住陈君迁的腰,抬脸在他唇畔轻轻一吻,接着把脸往他怀中埋去,语带笑意地小声道: “选你。” 第138章 大厦将倾 小傅的剧情章 大年初一,按照宫中传统,该是皇帝宴请众臣及其亲眷的一日。 酉时三刻,华灯初上,幽长的宫道上,宫人来来往往,将冒着热气的饭食如流水般送上宴席。 席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英王——如今的新帝——与众臣推杯换盏,庆祝着自己终于在新年之前入主宫中。 几壶酒下肚,新帝渐渐有些飘忽,看着面前的繁华景象,思绪不由得回到数年之前—— 彼时他还是个冷宫弃妃的儿子,是不受父皇宠爱的皇子之一,这样热闹的宫宴,他甚至不被允许参加。 那时他只能躲在无人发现的角落,偷看其他兄弟陪在父皇身边,享受群臣敬酒。 可谁能想到,经年之后,坐在这天下主位上受众人膜拜的,恰恰是他这个冷宫里长大的皇子! 新帝高兴地又痛饮了一杯酒,随后看向一旁的傅修远。 如今的傅修远不过二十六岁,却已经是大越的尚书仆射,并兼元帅之职,风头远胜其父傅升。 新帝心里清楚,倘若没有傅修远,他这皇位绝不会来的如此轻松,倘若没有傅修远,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宴请群臣的,恐怕就是他的那些兄弟之一了。 前些日子,他登基之初,任傅修远为文臣武将之首时,曾有人坚决反对,认为傅修远功高盖主,难保不起反心,私下劝他找机会将其除去。 可他又不是傻子,他刚刚登基,根基不稳,大越更是四分五裂,他离不开傅修远。 所以,他不仅要继续依靠傅修远,还要让所有臣子都知道他信赖、器重傅修远。 酒过三巡,新帝忽得起身,移驾御花园,并邀众臣同去。 “傅卿,与朕一起走走。” 很快,两路宫人提灯开道,新帝与傅修远一前一后,其余众臣跟在后面,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御花园而去。 御花园是景帝在位时修建的,极其奢靡华丽,其中有一处湖中戏台,由四条水上浮桥与湖岸相连,平日没入水下,用时须用人力将浮桥拉紧,方能使其露出水面。 众臣跟着新帝来到湖岸边,新帝命宫人将四周的宫灯全部熄灭。 群臣不明就里,纷纷看向新帝,却见新帝望向湖心戏台,拍了拍手。 “咚”,鼓点乍响。 众人立时看向湖心。 眼下正是最冷的季节,但湖水却并未结冰,只在岸边残存些许堆积的冰碴,证明冰层刚刚被人凿开不久。 戏台上再次传来“咚咚”的鼓声,一枚“圆月”自戏台上缓缓升起,随着鼓点的节奏恣意舞动。 借着那光亮,人们这才看清,戏台中央摆放着一只硕大的鼓,一个仅着纱裙的女子正手捧一颗碗大的夜明珠,在鼓面上翩翩起舞。 那女子是新帝的宠妃,最擅鼓上起舞。 新帝满意地欣赏着爱妃的舞姿,略显肥硕的身子跟着鼓点扭动。 宠妃的纱衣过于单薄,夜明珠一照近乎透明,大臣们自然不敢看,纷纷低下头去。 站在新帝身后半步的傅修远微眯着双眼,目光定在湖岸边的碎冰块上没有动。 忽得,湖中传来一声重物落水的声响,众人抬头望去,才发现是夜明珠自宠妃手中滑脱,落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夜明珠乃稀世珍宝,更何况是那么大的一颗,臣子中有人惋惜地轻叹了起来——这么深的冰湖,夜明珠掉进去定不可能再找到了。 谁成想新帝却丝毫不急,看了一侧的大太监一眼。大太监快步推开,很快就找来了一群小太监。 小太监们将手伸进冰冷刺骨的湖水中,抓住什么东西后齐齐向后拉。一张巨大的渔网自戏台周围的水面下浮现,那颗散发着柔光的夜明珠就稳稳地卡在一个网眼里。 小太监们把渔网拴在树上,争先恐后地往上爬,要去拾夜明珠。但夜明珠只有一颗,小太监们互相争抢,又推又踢,有人不慎落水,被冻得发出尖细难听的叫声,有人被渔网缠住手脚,爬不起来,冰水从口鼻倒灌进去,呛得咳嗽连连。 新帝在一旁捧腹大笑。 群臣不敢出声,直到湖中的混乱终于止息,一个浑身湿透的小太监谄媚地笑着来到岸边,跪伏在地,双手高高举起夜明珠献给新帝。 新帝满意地点点头,笑道:“都上来吧,今日所有人都重重有赏!” 太监们纷纷跪下,高声说起吉祥话。 新帝被哄得愈发高兴,转身对身后众臣道:“过去爱妃的夜明珠掉入水中,朕得让人将湖里的水一壶壶舀干。后来傅卿让人编了这大网献给朕,既省得爱妃不敢施展,又省得叫人舀水再灌。这些下人网上夺珠,不比舀水更可观赏?还省下朕不少赏钱,可谓一举多得。你们中有些人劝朕提防傅卿,却不知傅卿于朕的重要性,正如这张网。” 新帝说罢,群臣中已有人两股战战,噤若寒蝉,还有些顺着新帝的话,对傅修远大加赞赏,也有些年轻些的臣子,站在人群最末冷眼看着傅修远,心想他当年那般清高,如今却要这样讨好一个昏庸荒唐的皇帝,实是可悲。 而立于人群焦点之中的傅修远却神色如常,既未觉得得意,也不见半分受了羞辱的模样。 他只淡淡地对新帝行了个礼:“陛下谬赞,为陛下分忧解难是臣的本分。” 新帝满意地让他平身。 一场闹剧过后,宫宴结束,众臣陆续离去。 傅修远却被新帝叫到了御书房。 灯火通明,新帝倚坐在桌案后,方才献舞的宠妃为他揉捏着脑袋——宫宴上喝多了酒,又在御花园吹了夜风,他此刻只觉头脑胀痛。 傅修远垂首立于堂下。 “傅卿,南边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薛义称王,这是铁了心不肯接受招安呐,”新帝叹气,“眼下朕手里只有上京和周边几个州道,而薛义却已经占去了南边和西边的半数城池,依朕看……” 他顿了顿,才将经过“深思熟虑”想出来的绝妙计策说与傅修远听:“北狄数十年前就已臣服,南羌又有重兵在手,朕想命北狄南下,再与南羌借兵,前后夹击,将薛义部众尽数剿灭于江浙。” 说完,新帝看着傅修远震惊的表情,心中暗暗得意,继续解释:“南羌想要南方三郡,只可惜被薛义所占,必定对其怀恨在心,等消灭了薛义,那三郡还可归还南羌,左右早就送出去了,这一来一回,等于朕不费半点兵力与土地,就借南羌之手除去一个心腹大患。至于北狄,送他们些布匹茶叶就是,江浙富庶,今年多收些秋税就够了。” 傅修远自然不可能赞同:“陛下,放南羌北狄入境,无异于引狼入室。此等外族生性凶残嗜杀,所经之处,我朝百姓必受其害,更怕到时请神容易送神难。” 新帝却道:“北狄是大越属国,安敢对主国不敬?南羌只图钱财,我大越遍地金银,赏它一些又何妨?反观薛义,昔日曾为我朝团练副使,却纠集反民自立为王,妄图夺朕朝纲,该杀!” 他说完狠狠一拍桌子,吓得身后的宠妃浑身一抖,娇嗔着捶打了一下他的肩:“陛下吓着妾身了……” 新帝听闻,忙回过头去安抚美人。 傅修远面上毫无波澜,藏于袖中的双手却紧紧攥成了拳头。 少顷,他提议:“陛下,对付叛军是我大越的家事,北狄南羌终究是外族。臣有一计驱虎吞狼之策,可使各地叛军自相攻伐,以解陛下心头之患。” 新帝:“说。” 傅修远:“薛义年事已高,膝下五子二女中已有三子夭折,如今他的幼子半死不活,唯一康健的薛怀琛狼子野心,早有取而代之之意,但薛义自封为王后,却迟迟未立继任之人,可见对薛怀琛并不满意。薛氏父子间已有矛盾,只要稍加利用,便可使薛义为陛下驱使,去对付其他叛军。” 如此一来,既省去朝廷的麻烦,又让各路义军互相消耗,上京便可坐收渔利。等到其他义军尽数被歼灭,薛义想必早已疲惫不堪,而朝廷大军养精蓄锐已久,必能一战而胜。 新帝听罢大喜过望:“好!就按傅卿说的办!难怪父皇那般倚重傅升,你我君臣也该像他们一样。” 景帝不理朝政多年,诸事都交给傅升去办,自己只顾享乐,他虽然很少见到父皇,但也羡慕他那样的神仙日子。如今有了傅修远,他也可以放心地将大事小情都交给他去办了。 傅修远躬身行礼,新帝便揽着宠妃离去了。 - 出宫时,傅府的老管家早已在宫门外等候多时,见傅修远终于现身,他神色焦急地迎上前去:“公子,老爷下午总算醒了,您就回去见他一面吧。” 自从熹王谋反,以傅升为首的一众老臣便被囚禁于诏狱,被逼拥立熹王为帝。傅升不肯,便在诏狱中一呆数载,身染沉疴,英王登基后将众人救出,傅升却一病不起,京中众多郎中看过后,都束手无策。 傅修远没有理会老管家,径直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老管家的乞求声被隔绝在外,几乎听不真切了。 行舟与傅修远一同坐在马车内,想劝,却又不敢。 上京昨夜落了雪,车轮压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车内悄静无声。 走出两条街,车帘突然掀起一条缝隙,傅修远平静地对车夫道:“去傅府。” 如今的傅府早已不复当年的辉煌,新帝面前的红人傅修远不在,已无官职的傅升又行将就木,昔日门生宾客不绝的傅府门前,只剩一个靠着门柱打瞌睡的小厮。 傅修远的马车在傅府门口缓缓停下,小厮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竟是公子后,着急忙慌地要跑进去通报。 “不必了。”傅修远将他留在门外,兀自走了进去。 傅修远到来时,傅升刚刚喝过药,精神萎靡,似乎随时又要睡去。 傅修远走到他床前站定,没有说话。 房中只点着一盏灯,放在离床有些距离的桌上,昏暗的光自傅修远背后照过来,满头华发的傅升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缓缓投来目光。 他的双眼已经变得浑浊,花了很久才看清面前这人的脸,意识到是自己许久未见的长子时,傅升的眼睛微微张大了几分。 “你来了,”他对傅修远笑了笑,“辅佐皇帝,不容易吧。” 傅修远没有回应。 傅升又停顿了许久才能继续说话,似乎每说一句话都要耗费很大气力。 “我现在是布衣之身,对宫里的许多事,还不如街边的小贩了解得多。给为父讲讲,外面仗打得如何了。”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85节 傅修远垂眸,语气一如往常般冷淡:“军政大事,不便透露。” 傅升表情一僵,旋即阖了阖眼:“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害你辜负那位沈妹妹。”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几天好活了,你很快就要接下傅家家主的担子,到时你就会明白,我那么做,都是为了傅家……” “如果你要见我只是为了重复这些借口,那就不必再说了,”傅修远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傅升的话,“我和你不一样。” 说罢他便转身往门外走去。 傅升见他要走,急得翻过身来想要去追,却摔落床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英王亦非良善之辈,你扶他登基,与我辅佐先帝有何区别?你和我不同,你做不到像我那样捧着一个自己都看不起的昏君!就算位极人臣,我也做不到一己之力匡扶社稷,你一样不行!” 傅修远没有停住脚步。 打开门,守在门外的下人跑进屋去,将趴在地上的傅升放回床上。 背后传来傅升歇斯底里的声音。 傅修远仍旧没有理会。 走出屋子,他看见对面屋檐上干净的皑皑白雪。 许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年幼的他刚刚随升迁的父亲搬进这座宅院。 他在附近没有一个朋友,只能孤零零地在自己院中堆雪人。 其中最大的那个雪人,是傅升。他之后还有很多小雪人,那时傅升以为那些是他期盼的弟弟妹妹。 年幼的傅修远没有告诉他,最大的那个雪人之所以是他,不是因为他是他的父亲,而是因为他是大越的首辅。 那些小雪人,是大越千千万万的子民。 那时的傅修远心里想,父亲是大越最大的官,是皇帝面前最说得上话的人,大越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与不好,全看父亲如何为官。 因为父亲说过,血脉相传的帝王不见得都是明君,遇上景帝那般平庸,甚至昏庸、不理朝政的皇帝,他这个首辅所做的决定,就是天子的决定,社稷民生,全在他一人肩上。 诚然傅升失败了,但他还没有。 虽大厦将倾,他还是想要试试。 第139章 陷阱 如果此时的她知道他这一去将是何…… 正月十四夜,茂州大营。 明日是上元节,城中处处张灯结彩,薛义府上却没有半点节日的热闹气氛—— 一个多月前,小少爷薛怀仁莫名其妙中了毒,茂州所有郎中排着队进出薛府,翻遍了所有医书,才勉强确定他身中何毒。 只是这毒着实古怪,饶是赵友已从三川带回了药引,郎中们也按着医书上所说煎好了药,日日喂薛怀仁服下,直到如今,也只是暂时压制住了他体内的毒素,却无法彻底拔除。 远在巢湖的薛义得知此事,不得不放下进兵江浙的大业,星夜兼程赶回茂州。 这个年节,茂州百姓合家团聚之时,薛义独自守在薛怀仁床前,熬得双眼通红。 今夜也是一样。 薛怀仁刚刚服下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薛义屏退下人,将灯熄灭,坐在床前的绣墩上守着虚弱的幼子。 这一幕,似曾相识。 两年前在沣阳,他也是独自一人守着薛怀璋冰冷的尸身,从一个夜晚熬到下一个夜晚。 死寂的屋中响起薛义疲惫的叹息。 起兵反越这几年,他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薛怀仁是他最小的子嗣,是夫人拼了性命生下的,九年前他抱着襁褓中的薛怀仁,握着夫人沾满鲜血的手,答应她,一定让他平平安安长大。 薛义捧起薛怀仁的一只手贴在脸上,一滴浑浊的眼泪缓缓滑落。 “吱呀”,屋门被推开,月光落进门中,在地上投射出一个腰间佩刀的人影。 屋门很快又被合上,脚步声不疾不徐来到床边,那人恭恭敬敬地喊了声:“父亲。” 薛义抹掉眼泪,双眼仍盯着薛怀仁,没有转身,声音微微嘶哑:“怀琛,有事么?” “父亲,巢湖来信,一切都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发兵。眼下五弟病重,我知父亲无心出征,您不如就留在茂州,将巢湖的八万大军交给孩儿。这样,不等五弟病愈,我军便可攻入江浙。江浙一带多名医,或许有办法治好五弟。” 薛怀琛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处处为父亲和幼弟着想,料想薛义不会反对。 谁知,薛义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淡淡地回了两个字:“不急。” 薛怀琛不悦地皱了下眉,又道:“父亲,您连日守在五弟房中,连除夕也不曾在军中露面,上京又称帝了,还昭告天下,说您是最大的反贼,如今军心不稳士气不振,这样下去可还得了?” 薛怀琛顿了顿,补充道:“我军迟迟未能进入江浙,陈君迁在西北却连战连捷,势力和威望就快要赶上您了呀!父亲,孩儿知道您心疼五弟,舍不得离开五弟,孩儿愿意为您分忧!军中不可一日无主帅,您何不宣布立我为储,让孩儿去替您拿下江浙?” “我说了,”薛义不耐烦地摆摆手,“此事不急,往后再议。你回去吧。” 话落,屋中陷入沉默。 薛怀琛冰冷的目光从薛怀仁的脸移至薛义身上,最终缓缓落在他颈间。 薛怀琛慢慢地握住刀柄,齿缝间挤出一丝狞笑;“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立我为储,难不成还指望这小子能活下来?” 听出薛怀琛语气不善,薛义慌忙转身,就见一道寒光直奔他脖颈劈来! 他急忙闪身,抓住床边放药的托盘来抵挡。 薛怀琛这一刀本打算砍断薛义的脖子,便用了十成的力道,只一下就劈断了木制的托盘,飞溅的木屑顿时在薛义手上留下了数道细小的血痕。 但这一刀没能致命,就给了薛义躲闪的机会,他抱起薛怀仁就地一滚,向门口跑去,仓惶地拉开屋门:“来人……” 话未说完,薛义便怔在了原地。 屋外不知何时竟站了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为首的郭严面无表情道:“请老将军回屋。” 身后,薛怀琛缓步向他走来,脚步声踩得极重。 “我早就劝过你,立我为储有什么不好?你只剩两个儿子了,将来得了天下,还不是要把皇位传给我?刚刚你要是听了我的话,你我父子也不必弄得如此难看。” 薛义愤而转身,将昏睡不醒的薛怀仁紧紧护在怀中:“你这逆子……我的一切都会留给怀仁,你休想得到半分!” “那他就更得死了,”薛怀琛不屑地大笑起来,“我连那么厉害的二哥都能弄死,还怕他一个九岁小孩?” “逆子……” 薛怀琛来到薛义面前,掂了掂手中的刀:“本来我还打算让你留在这儿颐养天年,既然你不识抬举……那我就只好说,你担心五弟,忧思过度,与他一起去了。” 薛义一死,手下诸将必得前来悼念,到时他便可将这些将领一网打尽,收编他们的队伍,称霸西南,再慢慢侵吞大越剩下的几个州道。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新的天下之主。 为了那万人之上的位子,杀兄弑父算得了什么? 光是这样想着,薛怀琛就觉得热血沸腾,高高举起刀来:“去死吧!” 就在薛怀琛的刀即将落下的这一瞬间,只听“铮”的一声,铁器相撞,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箭矢将他的刀锋打偏。 四周的房顶上突然出现无数火把,将昏暗的夜色都照彻通明,几十个弓箭手张弓搭箭,箭尖直指薛怀琛和他的十数名手下。 一瞬间,形势逆转。 薛义抱着薛怀仁纹丝未动,冷漠地看着惊慌失措的薛怀琛:“你以为我不知道怀璋是怎么死的?” 薛怀琛眼瞳骤缩。 从里面落了闩的院门被人一脚踢开,薛义的卫兵迅速将郭严等人包围。 薛义后退两步至卫兵身后,对薛怀琛道:“怀璋的死疑点重重,那时我便有所怀疑,可你亦是我亲生骨肉,我愿意放你一条生路,没想到你仍不知悔改……薛怀琛,你真让为父失望。” 今夜薛怀琛到来之前,便有人将郭严调兵的事告诉了薛义,他让人埋伏在此,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却没想到真的会派上用场。 “父亲……”为了保密,今夜他只带了十来个人,根本不是薛义的对手,薛怀琛顿时慌了神,“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可事已至此,哪还有转圜的余地? “爹……”薛怀仁被动静吵醒,迷迷糊糊地喊着薛义。 稚嫩的童音叫得薛义心头一软,怀仁才九岁,薛怀琛这个当哥哥的竟也不肯放过他! 薛义最后看了薛怀琛一眼,抱紧薛怀仁向外走去,省得接下去的场面吓到了他。 “一个不留。” 包括他的逆子薛怀琛。 得了老将军的命令,屋顶万箭齐发,郭严和数名手下身中数箭,顷刻间便断了气。 薛怀琛靠着屋门堪堪抵挡,双目猩红地瞪视着薛义的背影:“若不是你偏心二哥和五弟,我又怎么会杀他们!薛义,这都是你逼我的!” 走到院门处的薛义脚步一顿,转过身来,漠然地看向薛怀琛。 薛怀琛不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从来都不是。除去早夭的长子,二子能文能武,三子孱弱却仁善,五子稚拙可爱,两个女儿更是贴心。 他有太多优秀的孩子,薛怀琛不管哪方面都算不上最出众的那一个。 但他毕竟是他的儿子,如果不是他太过心急,他也许真的会将一切都留给他。 今夜薛怀琛注定难逃一死,薛义驻足在门外,算是目送他最后一程,全了他们这一世的父子情谊。 哪成想,薛怀琛猛地发出一声暴喝,竟生生将一块门板扯了下来,举在头顶挡住射来的箭矢,疯了似的向他冲来! 院中的侍卫碍于箭雨,一时无法上前阻拦。 屋顶的卫兵立即停止射箭,院里侍卫齐齐上前,刀刃在薛怀琛身上砍出数不清的血痕,鲜血很快便染红了他的衣裳。 薛怀琛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门板一挥,扫开面前的侍卫,飞快地扑向了薛义! 薛义手中没有武器,又怕伤着薛怀仁,只能拿胳膊去挡薛怀琛的刀。 剧烈的疼痛瞬间袭来,薛义怀里一空。 薛怀琛挟持幼弟当做人质,抢了一匹马逃出了薛府。 “将军!”侍卫围上来给薛义止血。 薛义没空去管鲜血淋漓的手臂:“追!不惜一切代价救下小少爷!” “是!” - 薛怀琛抓着薛怀仁一路向着城外奔去。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86节 茂州城北是一片大山,进了山里,神仙来了也找不到他。 薛怀琛虽不聪明,但却是一员虎将,沿途与薛义的追兵厮杀几番,竟还是让他逃了出来。 奔逃许久,他总算甩脱了追兵,钻进了山中一条小道。 他胯下战马的皮毛已经被他的血染红,薛怀琛眼前一下下发黑,终于在一阵眩晕过后一头栽倒了下来。 战马缓缓走开,直至不见。 薛怀琛浑身发冷,就连才九岁的薛怀仁都快要拎不动了。 他只好拖着薛怀仁的胳膊,将他拖到山壁前坐下,心中愤愤不平地咒骂着薛义。 月黑风高,悄静无声的林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骑着马缓缓来到薛怀琛面前。 薛怀琛费力地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许久,才认出这正是前些日子悄悄找过他的那位朝廷使者。 他眼前一亮,忙指着薛怀仁说:“这是我五弟,我爹最疼的就是他!你们可以拿他当人质,再给我一支队伍,我一定能把薛义的人头带回来!我们说好的,杀了薛义,我就是大越的异姓王!” 使者翻身下马,在薛怀琛面前蹲下,探过手去扒了扒他身上的伤口。鲜血再次汩汩涌出,薛怀琛喉中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呼。 只是那声音还没传出,他就被使者一把捂住了嘴。 一把短匕刺入他的心口,一寸一寸缓缓推进。 薛怀琛瞪大了双眼,身体不住地挣扎,可大量失血早已让他气力全无,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冰冷的匕首最终全部没入自己胸中,只剩一截染血的刀柄。 短匕很薄,尽管刺入他的心脏,他却并没有立刻咽气。 他不明白,分明已经说好了的,为何出尔反尔? 他也是父亲的儿子,为什么不是被他选中的继承人? 但他已经没有力气问了。 片刻后,使者松开了捂住他口鼻的手,看着只剩一口气的薛怀琛,使者仿佛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仁慈地回答了他的第一个疑问: “薛义死了,叛军就会有别的头目,那样反而更不好控制。所以薛义不能死,薛义得活着,才能为朝廷所用。还有你弟弟,年幼无知还中了毒,做人质最好拿捏。唯独你,活着没有任何用处。你死了,薛怀仁就是薛义仅剩的儿子,价值只会更高。所以……” 使者拔出了薛怀琛胸前的短匕,在他身上擦了擦。 “只好委屈你死在这荒郊野岭了。” - 次日清晨,薛义的人在山中找到了薛怀琛的尸体。 他双目圆睁,不甘地向上瞪视着,似乎那里有什么人让他既恐惧又愤恨。 薛怀仁不在他身边,他周围也没有脚印或蹄印,士兵们在附近找了整整一天,也没有找到薛怀仁的踪迹。 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当天傍晚,薛怀琛的尸体被运回了茂州城。 经过昨夜的事,本就憔悴的薛义脸上又添几分沧桑。 他还穿着昨天那件血衣,手臂上的刀伤已经处理过了。 他走到薛怀琛身边,看了他很久,俯下身,轻轻抱了抱他的身子。 哪怕他昨夜还叫嚣着要杀了他,但他终究是他的儿子。 起身时,薛怀琛的怀中掉出了一封信。 薛义一怔,单手将信拆开,借着烛光看完,愣了许久,随即狠狠握拳,将那信攥成了一团。 那封信是大越朝廷留给他的。 信中说,薛怀仁在朝廷手中,他若不归顺,薛怀仁立刻便会殒命。他如今只剩下这一个儿子,如果连他也没了,就算费劲力气打下天下来,又有何用?传位给谁?薛家的儿子一个也没留下,他百年之后,又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就算他得了皇位,将来也不得不交给别人,牺牲四个儿子打下江山,最后却是为别人做嫁衣,他甘心么? 还不如接受朝廷的招安,如此,至少能保住薛怀仁的性命。薛怀仁所中之毒,在茂州无解,但在上京根本不算难事,朝廷可以治好薛怀仁,还可以给他加官进爵,享受荣华富贵! 那封信最后问,你薛义起兵,当真只是为了百姓,而无半点私心么?定是有的,那为何不选择后者呢?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薛义将信放到火烛上点燃。 火盆中的火苗升起又消散,最终化作几片乌黑卷曲的灰烬,薛义眼中也渐渐没了光采。 他枯坐在火盆旁,抬眼看向薛怀琛的尸身。 他不明白,反越分明是民心所向,他薛义为天下人牺牲了那么多,为何老天却偏偏要绝他的后? - 之后一连数日,薛义手下士兵将附近几个山头搜了个遍,都没能找到薛怀仁。 薛义渐渐确定了,那封信所言非虚,薛怀仁在朝廷手中,定不会教他轻易找到。 他没有和任何人交待,关起门来,在屋中呆了好几天。 直到一月底的某一日,薛义命人送出了两封密信。 一封按照朝廷密信中的要求,送去了江浙某地府衙——他答应为大越消灭一支强大的义军,作为他决意效忠朝廷的证明,只要朝廷保证薛怀仁平安无恙。 另一封,则快马加鞭,送去给了远在三川的陈君迁。 * 二月初九,商洛的河冰渐渐化冻,刺骨的河水夹杂着碎冰块奔腾汹涌。 沈京墨穿着厚重的大氅站在城门口,看陈君迁整顿兵马,准备出兵巢湖。 几天前,薛义来信,说进攻江浙受阻,大军遭遇埋伏,急需支援。那时陈君迁正在三川,筹备攻打豫州的事,收到来信后,他二话不说放下豫州,火速安排好三川的防御后,回到大本营商洛去搬兵驰援薛义。 那条冰河就在城外,贴着商洛的城墙蜿蜒而过,沈京墨耳边一侧是奔涌咆哮的河水,另一侧则是大军响彻天际的号子声。 大军集结完毕后,陈君迁来到沈京墨身边,像往常出征前一样与她道别。 “商洛离巢湖有两千多里,沿途也不全是我们的地盘,千万小心,别只顾着赶路。”她提醒着,给他整理铠甲。 “薛老将军信中说事态紧急,越快赶到越好,”陈君迁说完,看见沈京墨皱了下眉头,他冲她一笑,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我知道我知道,赶路太累,要是遇上危险,疲兵必败。但薛老将军对我有恩,我必须把他救出来。” 沈京墨该说的都说了,不会再劝他。 陈君迁又在她脸上落下一吻,转身欲走。 沈京墨却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将一枚圆形的木章塞进了他袖中。 “巢湖太远了,你不带我去,就把山神奶奶带上吧。” 陈君迁隔着袖子捏了捏那圆润坚硬的木章,笑着朝她点点头,翻身上了马背。 六万大军浩浩荡荡,向东南开拔。 沈京墨跑上城墙,目送着军队最前方的那个身影消失在天际。 但如果此时的她知道他这一去将是何下场,她绝对不会放他走出这座城。 第140章 两面受困 “我要你亲口告诉商洛的士兵…… 二月中旬,商洛已经开始转暖,先前的冬衣很快就该穿不住了。趁闲来无事,沈京墨叫上谢玉娘和孟盈盈,一起去买些衣裳。 商洛的成衣铺不少,样式丰富又不贵,比她费时费力自己做划算得多。 城中心有一条两侧满是布庄和成衣铺的长街,三人随便选了一家,还没进门,就听见老板娘与人边嗑瓜子边聊天。 “打仗归打仗,日子还是照样过,有人打过来咱就跑,没人打咱就和以前一样该咋过咋过。” “就是,管他谁输谁赢,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咱们只要有饭吃有命活就得了。” “可不是么?哎你们知不知道,前些日子那谁家的儿子回来,看见咱们还和打仗之前一样开门做生意,人都傻了,说他以前呆的那地方,人们连树皮草根都啃完了,那大锅里都开始煮活人了。他这是命大逃出来了,要不也得让人煮了。” “这么吓人啊?哎哟,那幸好咱这儿没打多久。我记得前一天那衙门里还坐着大越的官老爷,第二天一睁眼就换人了。我都不知道啥时候打过仗,还让我儿子去打听了半天。” “这事儿我知道,那个陈将军呐是打南边来的,咱这附近好多地儿现在都归他了。他打进来那天说了,不许手底下的兵打扰咱做生意过日子,咱以前咋过以后还咋过。听说他手下这些地儿都是这样的,要不是发现衙门换人了,都不知道打过仗呢。” “是吗?哎那你们说……” 谢玉娘歪头附在沈京墨耳边小声笑:“夸小陈大人呢。” 沈京墨无奈地笑了一声,拉上孟盈盈去挑衣裳。 老板娘她们说的话,她都听进去了。这些年来陈君迁东征西战,打下来的地方她都去过,见识过当地百姓的生活,知道老板娘所说并未夸张。 最开始那些地方打得并不轻松,但如今他们的势力不断扩张,打起仗来也愈发容易,有些小城得知是陈君迁前来,甚至没反抗几下就望风而降。 照此下去,要不了多久他们便能攻下上京,一统天下。到那时,她就不用再像现在这样忍受分离、担惊受怕。 这样想着,沈京墨不禁心情大好,一边挑选衣裳,一边与谢玉娘闲谈:“爹都回铜城了,你为何不回去?” 谢玉娘斜她一眼:“明知故问。” 陈君迁这次出征,陈川柏也跟着去了。这家伙,分明说好年后与她一起回陇右,现在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她一个人走哪能放心得下? 沈京墨偷笑:“他也是,说走就走,把你留在商洛,也不想想商洛的守将是谁。我要是他,可不敢把你和吴将军单独留下。” 这次留守商洛的是吴斐,当初谢玉娘和陈川柏能说开,也有他一份功劳。 谢玉娘佯装气恼地瞪了这个爱调侃她的嫂嫂一眼,将一件衣裳塞进沈京墨怀里,招呼老板娘:“她要试衣,麻烦店家带她去一下!” 沈京墨知道她脸皮薄,忍着笑,抱住衣裳往后走。孟盈盈也挑了几件,要与她一起去换。 只是还没走到后屋,就有人找了过来。 “谢将军,出事了。” 沈京墨闻声回眸,看见吴斐一脸焦急地看了她一眼,又看回谢玉娘,眼神示意她出去说。 见状,沈京墨匆忙放下衣裳,与谢玉娘一道随吴斐离开铺子,去找了个能说话的地方。 “城外突然出现一支大军,人数远胜我们,看旗帜是朝廷的人。我已经派人去给将军送信了,但不知,何时才能送到。” * 二月十五晌午时分,陈君迁的大军行至一处湖泊旁休息。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87节 湖水已经化冻,水面上偶有一层薄薄的冰层,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得稀软坑洼。 将士们取水做饭,匆匆吃过东西便又急着出发。 陈君迁骑马走在最前,与身边的谢遇欢说着话。 “将军!”队伍后方,一个士兵快步跑来,截停了他的马,“将军,商洛传信,有一支大越军队将商洛包围了!” “什么?”陈君迁猛地一惊,“报信的人呢?” 队伍末尾,几个士兵正围在一处,见陈君迁前来,纷纷让开位置。 包围圈里躺着一个身负重伤的士兵,军医正跪坐在一旁给他处理身上的伤口。 陈君迁蹲下身握住那士兵的手,让他把事情详细告诉他。 “将军,你带人离开的第二天,城外就来了一支朝廷的军队,少说有三万人。谁也不知他们是如何绕过三川,去到商洛的。但他们好像知道,城中没有多少守军,疯了一样地攻城。照他们那样的打法,商洛撑不了几天……” 士兵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沫沾满了衣襟。 他只身从商洛杀出来报信,昼夜奔袭,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陈君迁拍了拍他的手背,让他好生休息,随即与谢遇欢等将领迅速商议对策,最终决定: “分兵三万,依照原计划支援巢湖,剩下的,随我回商洛!” 决策既定,当日便分兵两路。 只是任谁都没有想到,返回商洛的路上,竟也出现了一支大越的军队。 双方在一处险地遭遇,陈君迁他们毫无防备,只好且战且退,直至入夜才利用地形甩开敌军。但前路有人阻拦,大军短时间内无法回援商洛。 而商洛是他们在关中和豫州一带的大本营,商洛一丢,他们在那里苦心经营的一切就都会化为乌有。 最重要的是,她此时正在商洛。 一念及此,他就没办法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望着远处漆黑的山川,陈君迁心乱如麻。 相识多年,谢遇欢还是头一回看见他这副模样。 “陈兄,”谢遇欢走到陈君迁身侧,拍拍他的肩,“商洛决不能丢,当务之急,是让人想办法突围,去给吴斐送信,告诉他大军不日便到,要他务必守住商洛等待援兵。” 如果迟迟等不到他们的回信,吴斐不一定有信心坚持到他们回去。 “你说得对。”陈君迁立刻命人从骑兵之中找一个传信的人。 等那人来到他面前,他才认出,那竟是李满。 早前李满有一条腿行走不便,却硬要加入他的队伍,幸好他骑术甚是精湛,陈君迁这才允许他加入自己的骑兵营。 “你的腿……”陈君迁不放心,想要换个人来,却被李满阻止。 “盈盈在商洛,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信送到,”李满的眼神无比坚定,“让我去吧。” *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抓活的!我要活口!” 清晨的寒风自耳边呼啸,李满伏低了身子趴在飞驰的马背上,不时回头去看身后的追兵。 这是他孤身一人回商洛报信的第二天,前一日十分顺利,却不想今早竟遇到了大越军队。 他这次轻装简行,没带多余的箭,仅凭他一人也不是那么多人的对手。 李满的心砰砰狂跳,只能咬紧牙关不住催马,希望能甩脱那些人。 然而下一刻,眼看他跑得越来越远,身后的追兵终于张弓搭箭,一箭射穿了他座下的马腿。 骏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摔倒在地。 李满也摔落下来,借势在地上一滚,甩开胳膊继续往前跑。 但两条腿的人哪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马呢? 不消多时,李满便被一群骑兵团团包围。混乱中,不知是谁踢来一脚,坚硬的军靴正中李满的太阳穴。 他顿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哗——” 一盆寒冷刺骨的冰水兜头浇下,李满猛地醒了过来。 他眼前站着几个大越的士兵,还有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好整以暇地坐在他对面。 他用力挣了一下,才发现手脚都被牢牢绑在了树上。 见他醒了,那将领冷笑了一声,问他:“陈君迁让你去商洛做什么?” 李满没有回应。 “你只有一个人,就算突出重围又有什么用?” 李满还是不说话。 “陈君迁他们躲到哪里去了?” 将领又等了片刻,见他打定主意不开口,哼笑一声过后,命令士兵上前:“打到说话为止。” 话音一落,李满的肚子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他腹中一痛,喉咙中立刻涌上了血腥气。 坚硬的拳头如雨点般落下。 将领掂量着手中的马鞭,看着士兵将李满打个半死仍没有用,只好改主意道:“这瘸子还剩一条好腿……把它给我打折。” 听见对方要动他的腿,李满顿时慌了神:“不、不要动我的腿!” 他已经废了一条腿,知道做一个瘸子是何等痛苦,如果再废掉另一条……还不如让他死了痛快! 将领听见了他颤抖的声音,狞笑道:“动手!” “不要!不要……”李满的声音染上了哭腔,“求你,别动我的腿……求你、求你……” 士兵见状,纷纷后退两步,让将领上前。 将领缓步走到李满面前,用马鞭拍了拍他青紫肿高的脸,听见李满发出“嘶”的一声痛呼,他满意地笑了笑:“怕了?” 李满牙关紧咬,眼中却涌上了泪:“我不想做个废人,求你……” 他还不到二十岁,不想做个双腿皆残的瘸子。 “再问你一遍,陈君迁给了你什么任务?” 李满看着他,似乎犹豫了很久才认命似的说:“将军他、他要我告诉商洛的弟兄,他很快就到,要他们再坚持两天。” 可见他这样,那将领却皱了眉:“废物。陈君迁为何会派你这样一个没用的东西出来?”他还以为陈君迁手底下的人都很有骨气呢。 遭受了辱骂,李满的脸色顿时更加苍白了几分,快速地呼吸了好几下才找到声音:“我娘子在商洛,我想去救她……” 将领和士兵们一听,沉默一瞬后,全都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看不出来,这小子还是个痴情种。” 将领说完收敛起笑意,盯着李满看了几眼,看他那快要被吓破了胆的模样,想来这话应该不是假的。 “我可以放你和你娘子一条生路,”将领说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只要你随我去商洛,亲口告诉守城的士兵,陈君迁回不去了,劝他们归降朝廷,我保证,你和你娘子可以平平安安地离开。” 李满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当真?” “当真。” 将领答完便不再说话。 李满垂下头去,思考着这极具诱惑的条件。 一刻钟后,李满终于抬起了头,眼中的泪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坚定与决绝。 对上那将领的视线,他说: “好。我答应你。” 第141章 全军覆没 他死了,她也死了,大家都死…… 谢玉娘靠坐在血染的城垛下,狼狈地粗喘着。 她惯用的右臂挨了一箭,箭身已被她一刀砍断,但箭头仍留在肉里,一时不敢拔出。 沈京墨跪在她身边,迅速地处理着其他伤处。 伤口被扎紧,涌出一股鲜血,谢玉娘的喉咙里溢出一声痛苦的低吼。她紧紧咬住牙关,忍过了这股疼劲,颤抖着问沈京墨:“小陈大人有消息了么?” 沈京墨一脸凝重地摇头。 今天已经是被朝廷大军围城的第七天了。七天前吴斐就派了人去给陈君迁送信,可直到今天,他们没有收到任何回信,更没有看到大军回援。 “如果薛义真的投靠了朝廷,他这次恐怕凶多吉少。”谢玉娘忧心忡忡地看向沈京墨,疼出的冷汗顺着脸侧颗颗滑落。 朝廷大军刚到城外时,曾有人大喊吴斐的名字,称他们刚刚从朝廷大军的围剿中突围,扮做朝廷军队的模样是为了躲避追击,要吴斐速开城门放他们进去休整。 喊话那人吴斐认得,的确是薛义的人。要不是谢玉娘不信薛义,让他再等等看,此时商洛或许早就被这支朝廷军队骗去了。 只是他们也不敢肯定究竟是薛义投靠了朝廷,还是那人背叛了薛义,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陈君迁要是再不回来,商洛一定保不住。 沈京墨紧抿着唇,认真地包扎完伤口后抬眼对上谢玉娘的视线,肯定道:“他会回来的,再坚持几天。商洛绝不能丢。” 商洛城外有一条汇入丹水的护城河,他们据险而守,再拖上几天不成问题,只要等到陈君迁回来,大军前后夹击定能大败大越军队。 沈京墨说得坚定,谢玉娘却不像她这般乐观。这次的朝廷军队与以往那些废物完全不同,神出鬼没,战力非凡,打起来更是不要命。 她不怕打仗,但怕他们只是在做无谓的坚持。 沈京墨给谢玉娘处理完伤口,又趁着敌军暂停攻城,去照看下一个伤员。 孟盈盈脸色苍白的跟在她身后,忍着恐惧和晕眩学习处理伤口。 谢玉娘侧过脸来看着二人的背影,疲惫地闭上眼睛向后一仰,想要休息片刻。 “城里的叛军听着!”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88节 城外突然传来了叫喊声,谢玉娘睁开眼,与正在包扎伤口的吴斐对视一眼,站起身来向外看去。 只听城下的敌军高声道:“反贼陈君迁在桐柏,已经全军覆没!奉劝你们赶紧投降,莫再抵抗!” 城门上的几人闻声皆是一怔。 沈京墨包扎的手顿住片刻,又继续动作起来:“空口无凭,小心有诈。” 谢玉娘和吴斐自然也不信。 但越军并不在乎他们的反应,喊话的士兵又把那番话重复了两遍,跑向大军背后的一顶营帐中:“将军,已经喊过了。” 营帐中站着两列士兵和一个将领,以及两手被捆在身后的李满。 将领挥挥手让传话的士兵下去,一双森冷的眼睛盯着李满,警告道:“让你说的话都记清楚了,敢说错一个字,就跟你娘子去阴曹地府相见吧。” 李满一头冷汗,紧张而又惶恐地看回他,声音颤抖不停:“只要我照你说的做,你就放过我和我娘子,不会食言?” “那是自然。” “好……”李满狠狠地咽了咽口水,依然觉得嗓子干涩无比,深吸了好几口气,依然没有往外走。 背后的士兵猛地推了他一把:“走!” 李满趔趄了一步,又停了下来,看向那将领,扭动了一下手臂:“你们就这样绑着我出去?” 将领眯眸:“你想让我给你解开?” 李满摇头:“我是得被绑出去,否则他们会觉得我是叛变而不是被抓。但不能绑在身后,得让他们看见。你们给我换一下,绑到身前。” 帐中的士兵面面相觑,没想到李满竟会主动为他们考虑。 将领想了想,料他也不敢在三万军中逃跑,便点点头,让士兵给他换绑。 李满果然乖乖地没有跑,甚至还极其配合地伸出双手来任他们捆,只是在绳子系紧前,他不放心地再次确认:“只要我告诉他们不会有援军,你们就放了我和我娘子,是不是?” 这话他这两日已经问过不下十遍,将领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其余士兵也纷纷露出看不起的神情,没想到陈君迁委以重任的手下竟是这样的怂货,那其他人就更不足为惧了! 将领不厌其烦地又点了下头,让士兵推着李满出去了。 商洛城头,吴斐看着一个和他身穿同样兵服的人被绑缚双手押到阵前,不禁拧起了眉头。 那的确是陈将军带去巢湖的兵,只是离得太远,看不清是谁。 “这是你军的俘虏!从桐柏的死人堆里挖出来的!他说的话,总该信了吧?” 喊话声落,李满又被人推了一把,示意该他说话了。 李满犹豫了一瞬,开了口。 但他嗓音嘶哑,只说了几个字就停了下来,向四周看了看,又看向那将领:“我嗓子哑了,这样喊话他们听不见。扶我上那石头上去。” 将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大军最前方,护城河边上有一块巨石,将近一人高,站得高,声音也能喊得远些。 将领让手下把李满送了上去。 李满手被绑着,费了一番力气才爬上石头顶,站直了身子望向城头。 “吴将军!” 城门上的吴斐听见,顿时一惊:“李满?” 孟盈盈和沈京墨也因这熟悉的声音跑了过来,震惊地看向大石头上那小小的人影。 城头上人数众多,但李满还是一眼就找到了孟盈盈。 尽管知道她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他还是冲她的方向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滚烫的热泪流进嘴里,他尝到一丝苦涩,脸上却还是在笑。 “将军,这小子要是诓我们怎么办?”副将不放心地附在将领耳边耳语。 将领眯着眼睛望向李满瘦弱的背影,露出一脸志在必得的微笑,道:“这小瘸子满脑子都是女人,能有那样的头脑和胆量?” 只要陈君迁全军覆没、商洛再无援军的消息经李满之口确认,拿下商洛就易如反掌了。 他话音刚落,李满那嘶哑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那一声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带着无尽的决绝与坚毅,响彻天地—— “大军三日之内必定赶到!” “务必守住商洛!!!” 城内外的两方军队俱是一愣。 “大军三日之内必定赶到!务必……” 越军的将领更是目眦欲裂,指着仍在重复这话的李满:“还不杀了他!” “嗖——” 一支冷箭自李满背后穿胸而出,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身子随着箭矢带来的巨大力道向前跌去,落入滚滚流过的护城河,再也没有浮起。 “李满——!” * 两日后的下午,陈君迁带着经过几番鏖战的残兵赶到商洛。 朱漆残破的城门紧闭着,自门板下沿往上一人多高的范围中尽是飞溅上去的血迹,由于没有及时洗去,已经干涸发褐,从远处看过去分外醒目。 城外的战场也没来得及打扫干净,遍地狼藉。环城而过的护城河中亦堆着不少尸体,河岸的土被鲜血浸泡得发软,马蹄一踩就陷了进去。 陈君迁看着城头换上的越字旗,还有被吊在城墙上的吴斐的首级,双目猩红一片。 城门上,大越将领看着城下那不足两万人的队伍,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他手中有三万大军,皆在城中休整。薛义手里还有三万人,正在赶来的路上。他根本不需要出城迎战,只要等到薛义的人马赶到,看他们自相残杀,等双方厮杀得差不多了,再出城摘个桃子就好。 只是没想到陈君迁来得比他预想的早了些,那他只好把人质抓来,拖延一下时间了。 “去,请陈大将军的夫人过来。” - 商洛衙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沈京墨昏昏沉沉地躺在肮脏的草席上,肩膀抵着潮湿的墙壁,酸腐的臭味直往鼻子里钻。 她睁不开眼,耳鸣不断,头也痛得像要裂开似的——昨日越军破城后,她与一众义军亲眷都被抓进了这里,混乱中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脑袋,顿时便不省人事,直到现在也浑浑噩噩。 她只能感觉到自己和很多人被关在同一个监牢中。 忽得,一阵锁链响动声传来,牢房的木门被打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沈京墨听见有人说话,声音忽远忽近,问谁是陈君迁的娘子。 她无法思考,本能地动了动手指,想要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下一刻,她感觉到脸上划过几道冰冷粘腻的触感,沈京墨拼尽力气将眼睁开一条缝隙,才模模糊糊地看见,那是谢玉娘沾满鲜血的手指。 谢玉娘在她脸上留下几道血污后,又拉高她的衣袖遮住了她的脸,沈京墨只能凭借她的声音,听出她站起了身向前走去。 “我是。” 不! 沈京墨迟钝的大脑此时终于想通了,朝廷找她,一定是因为陈君迁来了,他们要拿她做人质威胁他。 玉娘,别去,危险…… 沈京墨张开嘴急促地喘息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也无法阻止任何人。 短暂的安静过后,她听见来人讶异地问话:“你不是商洛的守将么?” 谢玉娘嗤笑:“陈将军的娘子就不能是将军了么?” “哼,管你什么将军,走!” “嘭”的一声,牢房的门再次关上,沈京墨再一次陷入了无尽的黑暗里。 不远处传来几个士兵的低语声:“将军说了,城里的叛军不肯归顺,要把他们的亲眷都丢进丹水喂鱼。现在就去。” 身边传来妇人们低低的啜泣,沈京墨的眼泪夺眶而出,打湿了盖在脸上的衣袖。 - 城楼被简单地拿水泼洒过,血迹都被冲到了角落里,变成一堆附着在石砖上的厚厚的血渍。 谢玉娘被人推搡着走上去时,只来得及悲愤地看了一眼那片红。 她被五花大绑,径直押到越军将领面前。 将领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冷笑一声,抽出刀来抵在她背后,抓着她的头发按在城垛上。 “陈君迁!你看好了!你的女人在我手里!想要她活命,就自缚投降!” 将领说完,命人拔掉了谢玉娘口中的布,对她道:“都说陈君迁爱妻如命。哭给他看,哭到他投降受死,就放你一条生路。” 谢玉娘的半截身子都探出了城墙,几根被风吹动的发丝飘到她眼前,那是吴斐被悬于城门之上的头颅。 她眼中顿时涌上了热泪。 城破那日,她亲眼看着吴斐被越军的将领当着一众义军的面斩下首级。 见她没有反应,将领猛地一扯她的头发,痛得她顿时向后仰去。 “哭!别耍花招,别忘了那个小瘸子是怎么死的。” 他的刀就抵在她背后,料她一个女子也没有胆量不听话。 谢玉娘吃痛,眼角的泪水落了下来,更让将领确信自己所想不错。 他松开了谢玉娘的头发,又逼迫她向前一步,刀尖一顶她的脊背:“哭!” 城头有寒风刮过,吹乱了她松散的发丝,她脑后的簪子“叮”的一声掉在了脚下,碎成几段。 谢玉娘看向城下。 陈川柏的白袍白甲被血染得通红,若不是和尚死死拦着,他大概已经冲过来了。 她突然有些想笑,也觉得轻松。原来人真的没有生来既定的命运,就像她费尽力气在二十三岁到来前与他做了夫妻,也还是难逃一死。 但好在,今日之死是她自己所选。 城上城下,谢玉娘遥遥对上陈川柏的视线,旋即移向了他身边的陈君迁,卯足了力气开口—— “薛义投敌!” 陈君迁一震,但随即便想明白了一切。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89节 谢玉娘身后的越军将领听见,只觉得难以置信。 陈君迁手底下这群人都疯了不成?!一个两个都上赶着送死! 他右手发力,尖刀立时便捅穿了谢玉娘的腹部。 剧烈的疼痛袭来,却没能立刻阻止谢玉娘说话。 “她在……丹水!”她们都在丹水,去救人…… 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喊了。 将领的刀再次向前捅去,只剩刀柄还露在外面。 殷红的鲜血自谢玉娘唇角流出,她却回过头来,冲那将领露出一个狠绝的笑容。 下一刻,她被绑在身后的手猛地向上一抓,死死钳住将领的手腕,冲向前去,脚下猛地一蹬—— 自商洛城头一跃而下。 将领拼命挣扎,想要把手臂从谢玉娘手中抽出,谁知这疯女人力大如牛,手竟像是与他长在了一起似的,任凭他如何努力都挣脱不开。 转瞬之间,他便被谢玉娘的重量带着翻下了城楼。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坠落城下,发出“嘭”的两声闷响,尘烟乍起,鲜血横流。 一河之隔的陈川柏瞬间红了眼眶。 城中的越军也立马慌了神——将军死了,他们该怎么办? 趁对方慌张之时,陈君迁红着眼睛看了弟弟一眼。 这是谢玉娘用命换来的片刻机会。 “攻城!” 只是陈君迁未曾想到,他话音刚落,城头的越军就看见,他们的队伍后方远远出现了一支数万人的大军,正高举刀箭向他们扑来…… * 商洛城后,丹水河畔。 沈京墨和一众义军家眷被一队越军押到一处洼地。 商洛失守时,城里还有不到一千个义军活着,越军将他们的亲眷都抓了起来,试图以亲人的性命胁迫他们接受招安,却没想到陈君迁这么快就赶了过来。 眼看招安无望,越军便决定将这些士兵和其亲眷处决,只是对方人数众多,最简单也最快捷的办法,就是把人逼入河中—— 此时的丹水上游刚刚化冻,水流奔腾不息,顷刻间便能将人淹没。就算有水性好的,也会很快被冰冷的凉水冻僵无法动弹。 越军围成一圈,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俘虏。 沈京墨同样仰头看着他们。 义军都被绑住了双手,但妇人们没有。他们的人数比这里的看守多,如果能出其不意杀出一个缺口,向西跑不远就能躲进一片林子里。 她这样想着,慢慢往西边走去。 包围圈中人头攒动,越军并没有注意沈京墨的动向,只是呵斥着众人,命令他们进入冰河。 人群自然不愿,被绑缚起来的义军站在妇孺身前,与越军对峙。可越军手中有兵器,自然不将他们微弱的反抗放在眼里。 趁此时机,已经走到最边上的沈京墨一把抢过一名士兵腰上的刀,砍伤了那人的脖颈。 鲜血喷涌而出,人群顿时更乱了。 “往西边跑!进树林!” 靠近边缘的几个妇人纷纷效仿沈京墨,与越军扭打起来,义军士兵虽然双手不便,但仍用头和肩膀猛烈地撞击越军,用脚狠狠地踩踏。 转眼间,西侧便被撕开一道缺口,沈京墨握着刀边抵挡边指挥人们逃跑。 但她太虚弱了,又几乎没动过刀,而对面的越军只是一时大意才被他们钻了空子,如今反应过来,很快便又占据了上风。 混战间,不知是谁指着沈京墨喊了一声:“她才是陈君迁的女人!抓活口!” 一时间四散奔逃的妇孺也没人管了,剩下的十几个越军放开手边的俘虏,齐齐向着沈京墨围了过来,试图挡在她身前的俘兵也被人一刀劈开了胸膛。 沈京墨手中的刀被打落在地,再也没了反抗的武器。 她的余光瞥见了商洛城门的方向,那里有一支越军正骑着马飞快向着此处赶来。 她逃不掉了。 可一旦被抓,这些人一定会拿她要挟陈君迁就范。 沈京墨步步后退,终于在那支越军小队赶来前,回过身去纵身一跃,跳进了冰冷刺骨的丹水之中。 带着冰碴的汹涌河水瞬间便灌入了她的口鼻,呛得她肺里都在疼。 水流太快,饶是她会水,也无法稳住身形,被河水飞快地卷向下游。 岸上似乎有人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靖靖”。 失去意识前沈京墨想,那大概只是她的幻觉。 * 商洛城下,陈君迁的军队和身后的追兵撕缠在了一起。 那些人穿着他派去支援巢湖的三万士兵的衣服,却在他们的队伍中横冲直撞,狠命砍杀。 他认出了,那是薛义的人。 谢玉娘说得没错,薛义的确投靠了朝廷,虽然他不知内情,但他手下这七万人和整座商洛城,八成就是薛义的投名状。 陈君迁悲愤交加,想调集军队重整阵型,可此时商洛城门打开,城中的越军也趁乱杀了出来,两厢前后夹击,他再想要指挥军队却是不可能了。 他只能奋力拼杀,且战且退。 混战中,一个士兵横刀一扫,重重砍上了他的马腿。 陈君迁的坐骑嘶鸣一声,满身浴血地倒在了地上。他就势一滚,险些被追来的敌军砍断一臂。 “将军!” 不远处被一群越军围住的和尚看见了陈君迁的情况,大喝一声挥刀扫开包围,纵马赶到,一刀挑了追在陈君迁身后的小兵,随即将陈君迁抚上马背,自己则挡在马前。 两人一个顾左一个护右,竟真在乱军阵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和尚身中数刀,血污糊了眼,他便凭着感觉挥刀劈砍,边杀边放声大笑。 “吃斋念佛,哪有造反痛快!只可惜不能杀尽大越昏君佞臣,但我程大海这辈子也不亏了!” 他说罢,用脏兮兮的手抹了一把眼睛,见前方的敌军已经所剩无几,他转过身,刀柄用力一拍马屁股,骏马吃痛,驮着陈君迁飞奔而去。 “将军先走,我来断后!” “老程!” 陈君迁抓住缰绳,泪眼模糊地向后看去,只见和尚手里的大刀抡得呼呼作响,将追兵挡了回去。 但也只抵挡了一瞬间。 很快,和尚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如潮水般涌上来的人潮之中。 …… 时至黄昏,残阳似血。 商洛城外遍地尽是断肢残骸,折断的陈字旗斜插在尸堆中,旗面被刀劈斧砍、弓箭洞穿,变成了几条残破的、随风乱飞的碎布。 得胜的越军花了整整四天时间,才将这一地狼藉清理干净。 “叛军的尸体共有两万三千二百一十九具,除反贼头目陈君迁外,还有陈川柏和谢遇欢二人不在其中。” “知道了。立刻派人将捷报送回上京,再在周边各地张贴告示,捉拿反贼。” “是!将军,那这些尸体如何处理?” “烧了便是。” 城外的大火没日没夜地烧了十多天。 饶是如此,仍有些来不及焚烧的尸体被直接扔进了丹水,顺河而下,将河水都堵塞了。 大庆元年二月十九这日,自长寿郡起追随陈君迁的七万人马,全军覆没。 第142章 都没错 靖靖和小傅 沈京墨醒来时,衣裳还半湿不干地粘在身上。 她头疼得像被人拿斧头劈开了一般,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也只能看见漆黑、以及一丝微弱的红黄色的光。 耳边毕剥的轻响惹人心烦,她浑浑噩噩地甩过手去,下一刻却险些被灼人的温度燎了指尖。 沈京墨转过脸去,晃了晃神才总算看清,她此时正躺在一间昏暗的小屋中,床边的地上摆着一个火盆。小屋只有一扇窗,微微打开了一条缝隙用来透风。 所幸屋子不大,有一个火盆就足够暖了。 她直挺挺地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才算是适应了屋中的光线。 身上还有些僵冷,她挣扎着坐起身子,想要靠近火盆取暖,一抬眼,才发现火光那头还有一张床。 床上躺着一个人,一个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的人—— 傅修远。 他也穿着湿衣裳,眉头紧锁地躺在那儿,唇色苍白发紫。 沈京墨混沌的脑子转了许久才回想起来,她在跳下丹水之前,似乎的确听到了有人叫她的名字。 那时她只以为是幻觉。 没想到是他。 而停转的大脑一旦恢复思考,就免不了想到诸多疑问,比如他们此时身在何处,又是谁将他们带来这里,以及,他为何会出现在丹水河畔。 但眼下屋中仅她一人清醒,显然不可能得到任何解答。 沈京墨收起那些问题,匆匆来到傅修远床边,用指背挨了挨他的手背。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90节 冷得像块冰。 沈京墨又拿指尖捻了捻他的衣袖,靠近火盆的这侧已经被烤得半干,另一侧却还是湿嗒嗒的。 她赶紧将火盆踢到他手边,又想找到一条被子或是干燥的衣裳给他盖。 可这屋中的陈设十分简陋,除了那两张窄窄的床外,就只剩几个摆在墙角的小锅和碗,连个柜子都没有。 沈京墨将屋中扫视一圈,轻轻叹了口气,尽管身上依然难受得紧,她还是打算出去拾些木柴来,省得火盆熄灭。 脚步虚浮地走到门口,一开门,沈京墨顿时一惊。 阳光刺眼,门外几步就是奔流的大河,河对岸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密林。她才跨出房门一步,余光就瞥见两个人影往这边走来。 她慌忙退回屋中,从门后拿起那只小铁锅拎在手中,轻轻将门掩上。 傅修远还昏迷不醒,她得警惕些。 门外的脚步声被河水奔腾声掩盖,沈京墨听不出那两个人走到了哪里。再听见动静时,两人的说话声已近在耳畔,只与她隔着一张薄薄的门板。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埋怨道:“你小子不是说在你家么,害老夫大老远跑过来,也不说背老夫一会儿。” 另一个声音听上去要年轻不少:“我这不是帮你背着药箱呢嘛!再说我俩手还要拿衣裳被子,哪还有空啊。” 门后的沈京墨一怔。 听起来,她和傅修远应该就是被门外那年轻人所救,另外一人大概是他请来的郎中。 她刚想明白,门就被人一把推开。 沈京墨来不及躲闪,与门外两人六目相对,白生生的脸反倒将他俩吓了一跳。 “你,你醒了啊!”年轻人率先反应过来,憨厚一笑,“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哎,另一位呢?醒了么?” 沈京墨摇摇头,横挪一步让他两人进来。 年轻人拉着老郎中径直往床边走,沈京墨关上门,将铁锅放回原位,也跟了过去。 老郎中的手刚搭上傅修远的脉,他就醒了过来。 郎中给他和沈京墨分别看过诊后,从药箱中取出药来,出门熬药。 年轻人把衣裳和被子交给两人,又捅了捅火盆里的木头,好让火烧得更旺些:“你俩赶紧把衣裳换了吧,我刚回村里借的。” 沈京墨和傅修远接过衣服,对他道谢。 年轻人笑着摆摆手,不等两人发问,便主动将自己今早进山打猎时,在丹水河边捡到他们两个,并把他们背回这座村里人狩猎时暂住的小屋里来的事告诉了二人。 听了他的话,沈京墨才知道,他们两个顺河而下,漂到了下游一座不知名的小山村。 正说着话,老郎中也推门而入,写了两张方子留给他俩:“今儿的药老夫先给你们熬上,明儿的你们自己去抓。” 沈京墨接过来,轻声道谢。 老郎中看着她,欲言又止,片刻后,轻叹一声:“你这姑娘也太不小心,这么冷的天,在那冰河里冻了不知多久,怕是会伤及根本,将来若想有子嗣,可得费一番力气调养。”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傅修远:“你这郎君也是,往后可得好生照看你娘子。” 傅修远刚刚醒转,没什么精神,听见老郎中这话,下意识看向沈京墨。 沈京墨忙不迭解释:“老先生误会了。我们不是夫妻。” 话落,老郎中脸上尴尬尽显。 傅修远神色不挠,只是微微垂下眼去,没有回应。 蹲在门口洗碗的年轻人听见,笑话那老郎中:“你看看你看看,看走眼了吧?让你瞎猜。” 老郎中回头瞪他一眼,清了清嗓子,问:“那二位是……?” “兄妹。” “兄妹。” 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但若细听,傅修远的那一句似乎比她的要稍晚一些、轻一些。 门外的年轻人看不见三人的神色,低着头边干活边笑:“我说什么来着,人俩长得那么好看,一看就是一个娘生的。” 老郎中让他调侃得脸热,没再与二人说话,出去煎药去了。 屋门关上,将一老一小的斗嘴声挡在了外面。 屋里只剩下木柴爆裂的轻响。 沈京墨与傅修远谁都没有说话,似乎老郎中方才的猜测,让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微妙了起来。 少顷,傅修远将衣裳放到床上,起身往外走:“我先出去,你快些更衣吧,小心受寒。” 沈京墨抱着衣服站在原地,看着傅修远步履艰难地走到门口。 拉开门,外头的阳光将他的轮廓勾勒了厚厚一圈。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沈京墨只觉得,他比上次见面时又消瘦了许多。 两人轮番换好衣裳后,药也差不多煎好了。 喝过药,老郎中就要回村。 年轻人把小锅和药碗拿到河边洗干净,热情地问沈京墨和傅修远,要不去他们村里歇两天,养好了身子再走。 “这儿啥也没有,做饭都不方便。我家就我和我娘俩人住,我下午还要进山,晚上不回去,正好空出一间屋子你俩住。你俩兄妹住一屋应该没啥吧?” 傅修远听罢蹙了下眉头,狐疑地看向年轻人。 他不解,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他怎敢让两个陌生人到他家中去住,难道就不怕他们两人不是好人?或者,是这年轻人心存歹念。 沈京墨也看向傅修远。 年轻人说的在理,他们两人刚被人从冰河里捞上来,身子虚弱,总得有个安稳的地方落脚才好休养。 她没等他作答,向年轻人福了福身,道了声谢。 - 回村的路并不远,傅修远虽然脚步虚浮,却并未让沈京墨去搀扶。 她大概也明白,他是该与她保持距离。 沈京墨敛眸,与那年轻人攀谈起来。 年轻人热情又健谈,沈京墨向他询问什么就说什么,不一会儿她便将这村子的情况了解了六七成。 见还没到家,她侧目一瞥傅修远,问出了他先前的疑惑。 年轻人咧嘴一笑:“现在这世道大家都不好过,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嘛。不瞒你说,我早上发现你俩的时候,还以为是有人跳河殉情呢。诶,对啊,你俩为啥会在河里啊?” 沈京墨自然不会暴露身份,随口编了个瞎话,好在那年轻人也未细究。 她顿了片刻,又问附近哪有适合小住的镇甸,毕竟他们总不能一直呆在这个小山村里,到了大些的镇子上,才好找人。 年轻人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想换个地方生活,毕竟她都跳河了,先前生活的地方肯定不是啥好地儿。 “嗐,这附近哪儿都不好过,实在不行你就往西走吧。虽然西边不如北边繁华,但是西边是陈家军的地盘,他们首领人可好了,去年秋天路过我们这儿,还让手下的兵都下马,不许踩了我们的田。听说西北让他管得可太平了……诶不对,你们不就是从上游下来的嘛?” 沈京墨没想到这小山村里也有人知道陈君迁。她悄悄瞥了傅修远一眼,就想换个话题,却不想傅修远此时竟开了口。 “陈家军的首领是怎么个好法?” 他一路上都安安静静的,冷不丁一说话,吓了年轻人一跳。 沈京墨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但在这种场合听别人对傅修远说陈君迁的好,她着实觉得别扭,想要阻拦时,那年轻人却已如数家珍地夸起来了。 他说的那些事里,有许多沈京墨也不曾知晓。她听惯了永宁百姓说他的好话,在他治下其他地方也常有人夸他的好,但在这里还是头一回,更何况此处还算不上陈君迁的地盘。 她不再插话,静静地听了下去,那年轻人说到精彩处时,她也忍不住弯弯唇角。 傅修远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她的反应,眼中情绪翻涌。 * 年轻人把他们两个带到家中,和他娘说了一声,又送了些吃食就走了。 沈京墨此时才知道,他娘亲因为生病常年卧床,他打猎换来的银子也都用来给老娘抓药了。 她在身上摸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没带荷包。 傅修远看见她一脸窘迫地停下手,什么也没说,扯下腰间的玉佩放在了桌上。 小山村不富裕,家家户户一日只吃两餐饭,年轻人家中的食物不多,只能给他们留下两个窝头。眼下天寒,窝头硬得赛砖头,不热根本没法吃。 院中有柴禾,但傅修远不会烧火,更不知该如何热饭,蹲在脏兮兮的灶台前手足无措地戳戳这里敲敲那里,蹭了一手的灰。 等沈京墨晾好衣裳回来,灶台依然是冷的。 厨房门口的光被她挡住,傅修远下意识地抬头看过来,耳根微红:“要不我们……” “我来吧。”沈京墨神色如常,挽起袖子让他出来等。 傅修远一怔,但还是起身给她让出位置。 沈京墨进了厨房,三两下便轻轻松松点着了火,拿过扇子对着炉膛扇风。 锅里的水很快就烧开了,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厨房里氤氲着一股潮热的水汽,熏得门口的傅修远皱了下眉。 沈京墨却并不在意,专心控制着火候。 他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尖和眉尖一起拧了起来。 窝头热好端上桌,两个人沉默地对面而坐。窝头微苦,里面还有些硌牙的渣子,傅修远咬牙吃了几口,待胃里的酸劲过去便不再吃了。 他手里握着剩下的大半个窝头,看着沈京墨一口一口将整个窝头全都吃了下去,犹豫了许久,还是没忍住开了口:“你受苦了。” 沈京墨不解地抬眼:“什么?” “这些粗活……”如果不是过得苦,这些粗活累活,她根本不需要会做。 沈京墨看到了他眼中的怜惜和自责,但她并不认同:“我没觉得苦。” 傅修远倍感诧异。 “寻常百姓过日子都是这般,劈柴、担水、生火、做饭,算不得多苦,也没有多难。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好歹不用啃冻窝头,”她莞尔,“我能自己照顾好自己,不是好事么?” 说罢,她没理会傅修远是何神情,自顾自地将用过的碗盘端去洗净,又用灶台的余温温了一碗水,虽然眼下没条件沐浴,但好歹能泡泡手,暖和暖和身子。 做完这些,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屋里只有一张床,傅修远看了沈京墨一眼,让她好生歇息,他去外面呆着。 可眼下才二月尾,此地在豫州境内,夜里能有多暖和?他膝盖有伤,在外面冻一夜,明日还能走得了路?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91节 “留在屋里吧,”沈京墨爬到床上靠墙而坐,看着傅修远僵住的背影,语气淡淡,“这种时候没必要讲那些虚礼。” 过去几年数次涉险,诸如此类的情况她遇见过不知多少次,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虚礼哪有命重要。 傅修远的手已经搭在了门上。 他自幼所学的一切都告诉他,这样做于礼不合,尤其是,身后的女子是他爱慕了十余年的姑娘,更何况她如今已嫁做人妇。 可他的手腕却重似千斤,在得了她的应允后,便再也没有力气去推开那扇薄薄的木门。 踌躇半晌,他终是顺从本心收回了手。 屋中没有蜡烛,门窗一关便只剩屋外透进来的一丝夕阳余晖,昏暗得难以视物。 傅修远脚步僵硬地走到桌边坐下,目光小心翼翼地看向沈京墨。 她穿着不大合身的粗布衣裳,头上的簪子也遗落在了丹水,如今只能用随手捡来的一根树枝挽住头发。 他突然想起,她十四岁那年,他曾偷偷画过一幅画,那是他想象中几年后的她,比十四岁更娇俏,更明艳的她。 是他想象中她嫁给他时的模样。 如今她的确如他当时所想那般,娇俏,明艳,嫁了人。 只是那人不是他。 而是他的敌人,反贼的头目。 他看着与画中那珠围翠绕的姑娘全然相反的沈京墨,想着来时路上大大方方与人交谈的沈京墨,还有在厨房熟练烧火的沈京墨,忽然意识到他们大概在很久之前就走上了两条不同的道路。 但那又如何?他仍是她的伯鸿哥哥,她也依旧是他倾慕的姑娘,就算她嫁给了他的敌人,他还是会奋不顾身跳下冰河去救她。 而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就连霍一都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屋中的光线逐渐暗下,傅修远却觉得心中似有一团火越烧越旺。 “靖靖,”思虑许久,他总算下定决心问出口,“愿不愿意跟我走?” 沈京墨望了过去,昏暗中,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旧衣的傅修远,看上去和她似乎是一样的人。 但她知道他们不一样了。 “和你走,去做大越的顺臣?” 她的话一出,傅修远心中的火苗瞬间便被剿灭了大半。 苏醒过后这大半天他都没有和她多说什么,就是害怕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若不愿,我们可以选一地归隐,再不问世事。” “然后呢,大越继续混战,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你我冷眼旁观?” 傅修远皱眉:“靖靖,我们两个人的事,为何要顾虑那么多……” “因为这本就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沈京墨打断他的话,苦笑,“你把英王扶上了皇位,可他是个好皇帝么?” 傅修远沉默了。 “你知道他不是,你也清楚,大越那些亲王没有一个人能做好这个皇帝。你扶一个庸碌的英王登基,不就是因为他好说话,能给你匡扶社稷的机会么?” 傅修远听完沈京墨的话,愣了片刻,苦笑了出来。 父亲花了几年时间才看穿他的心思,她却一眼便看透了。 沈京墨继续道:“你放不下你的抱负,我也放不下我的朋友。” 说着,她话锋一转:“商洛是你带人攻下的吧?” 傅修远的瞳孔骤然一缩。 早在白天时沈京墨就想明白了,为何谢玉娘会说那支攻城的军队与以往的越军都不相同,为何他会莫名其妙出现在丹水。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容不得她不承认。 她含泪问他:“你知不知道,商洛守将吴斐是我的朋友,我的救命恩人?可城破那日,我亲眼看着你的人砍下了他的头!” 傅修远默默地听着她的责问,一言不发。 沈京墨:“我明白,你是朝廷的人,平叛是你的分内之职,吴将军和那一城守军也不是你亲手所杀,我怪不得你。可我怎么能像以前一样面对你?” 傅修远:“可他们是叛军。只有压下叛军我才有精力重整朝政,才能还天下太平……” 沈京墨:“你想做忠君爱国的救世贤臣,但这可能么?如今的大越就是一棵从内腐朽的老树,外表再好看也是死树,单凭一根粗壮的树枝是没用的!天下交到英王那样的人手中,仅凭你一个能改变什么?” 傅修远:“但他可以。” 沈京墨一愣,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傅修远看向她明亮的水眸,又问了一遍:“你觉得他可以,是么?” 她这下懂了,这个“他”,是她那贼首郎君陈君迁。 沈京墨紧咬下唇,没有回答。 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在过去几年中曾不止一次出现在她心头,尽管她每次都只是一笑了之。但若一定要她回答,她的确觉得陈君迁可以。 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她连他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想到这儿,沈京墨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她侧过脸去,将泪擦掉。 屋中陷入沉默。 傅修远看见了她抬手拭泪的动作,垂下眼去,半晌,轻声问她:“你是逼不得已才嫁与他为妻,还是心甘情愿?” 这个问题他压在心底很久了,只是没有勇气去问。尽管上次长寿郡一别,他就已经有了答案。 沈京墨想了一想,答:“当初是逼不得已。” 意料之中的回答。 傅修远轻阖上眼,无声地苦笑。 光线太暗,沈京墨几乎就要看不清他的表情。 两个人一时都没再开口。 良久,傅修远吐出一口浊气,语气平静地问:“离开此地后,你有何打算?” 沈京墨:“他还活着么?” 傅修远:“……我不知道。我赶去丹水时仗还没打完。” 沈京墨苦笑:“主帅怎么能丢下自己的兵和没打完的仗去救敌人的娘子呢?” 傅修远也跟着她笑了一下:“我是心甘情愿。” 沈京墨敛眸,薄唇紧抿。 她似乎该说声谢谢,却觉得不合适;又想说对不起,可好像也不对。 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于是选择了沉默。 傅修远看着她,尽管此时只能看见她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恍然发觉,自六年前上京一别,他们每次重逢时的对话,都离不开另一个男人。 这次他想问一个只与他们两人有关的问题: “我们做错了什么?” 他们本会是多幸福的一对夫妻,从青梅竹马到携手白头。 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 沈京墨闻言身子一僵,沉默了好半晌,就好像她也和他一样想不明白。 许久,她缓缓抬眸,借着最后一丝光线看向他的眼,嘴角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 “我们什么都没做错。我们只是…… “过去了。” 话音落罢,窗外最后一丝余晖被黑暗吞没,也将他们两个分隔在了看不见彼此的黑暗里。 第143章 东山再起 “我给你钱和兵马,你敢不敢…… 第二天一早,沈京墨醒来时,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和她已经晾干的衣裳。 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光,她看见傅修远昨天穿过的那身旧衣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张凳子上。 屋里没有他的踪影。 他走了? 沈京墨怔忪片刻,翻身下地。 不管昨晚他们如何争执,他终究是她在意的人,他若要走至少也该让她知道。 沈京墨的手探进衣裳里,发现还能摸到些许残存的体温。 他应该没走多久。 一念及此,她匆忙一挽头发,向屋外走去。 拉开房门,沈京墨脚步一顿。 傅修远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裳,背对她站在院中。他面前站着八个亲卫,正在低声说话。 看见沈京墨出来,霍一轻轻提醒了傅修远一声。 傅修远回头看了沈京墨一眼,一挥手,让霍一等人在院外等候。 八名亲卫对沈京墨行了一礼,齐齐唤了声“小姐”,这才离开院子。 看到院门关上,傅修远转过身来,却没进屋,与沈京墨隔着几步距离,冲她露出一抹微笑:“饿了吧?他们带了吃的。” 沈京墨摇摇头,眼神望向院门的方向:“要走了?” 傅修远颔首:“朝中离不开我。” 战事未完,他撇下商洛数万大军已是不对,招安薛义的事也未结束,追缴各地叛军的计划尚未制定……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92节 大越像条千疮百孔的大船,处处都亟需他去填补,才能免于沉没。 沈京墨点点头,转身回屋,将他的玉佩取了出来,递还给他:“既然霍一他们来了,让他们留些银子就好。你这玉佩太过贵重,这小地方卖不出去,不如现银实在。” “是我考虑不周,”傅修远接过玉佩,挂在了那只开了线的鸿雁香囊旁边,顿了顿,道,“靖靖,和我一起走吧,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送你去。” 她不会跟他一起回上京,但至少让他送她去个安全的地方。 沈京墨却还是摇头。 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几次欲言又止,只死死咬住下唇,直到牙齿在柔嫩的唇上留下两道泛白的印痕,才艰难开口:“你……” 傅修远眼眸微张,等待着她的下文。 沈京墨为难半晌,终于还是换了个问法:“你可知商洛如何了?” 她不知道商洛战况如何,但霍一他们是从商洛赶来的,应该比她更清楚。她眼下无从知晓陈君迁是生是死,只有问他,却又不敢问得太过直白。 傅修远定定地看了她几眼,微一垂眸:“我不知道。” 沈京墨惊讶抬眼:“霍一他们也……” “他们的任务是确保你的安全,那日你跳下丹水,他们就立刻追下来了。” 沈京墨原先的期待和希望顿时就散了,神情恹恹地垂下头去,不知接下去该怎么办。 傅修远看着她无措的模样,早已猜到她真正想问的是陈君迁的情况。 斟酌片刻后,他道:“让霍一跟着你,一旦有了他的消息,我立刻让人通知他。” 沈京墨眼瞳一震:“可你们……” 他们是敌人,他一旦找到陈君迁,一定会再打起来。他是朝廷命官,平叛是他的职责所在,她不希望他们两个人再遇上,也不想从他口中得知陈君迁的下落。 这样做对他们都太残忍了。 可傅修远却对她微笑起来:“他是你的郎君,帮你找他,是傅伯鸿的私心,不是傅相的算计。” 沈京墨愣怔地看着他。 她信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可看见他眼中的笑意,她却只觉得难过。 这次她真的欠他一句谢谢。 可还不等她开口,他已经转过身,一步步向院门走去。 “伯鸿哥哥!”沈京墨下意识地追了上去。 听见这熟悉的称呼,傅修远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身。 他一停,沈京墨也像是猛然回神一般,停了下来。 两人隔着两三步的距离,没法再近一步。 “你……”她一开口,眼泪却先一步涌了上来。 她忙擦掉眼泪,压抑住颤抖的哭腔,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对他很轻很轻地说了声;“谢谢……” 她看着他消瘦了许多的背影,由衷道:“多保重。” 傅修远眼眶微微泛红。 良久,他逼自己扯出一抹笑,轻声回她:“你也是。” * 傅修远走后,沈京墨换好衣裳,与年轻人的母亲道了别,去往临近的镇甸抓药。 霍一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等她进了药店,他就在外面某处候着。如果沈京墨不特意寻他,几乎不会察觉到他存在。 沈京墨按照老郎中留下的方子抓了药,托店家煎好。她一时不知该去往何处,便在店中暂时歇脚。 不多时,店外传来一阵嘈杂。 沈京墨此时无心好奇别人的事,但架不住动静越来越大、人群越围越多,她还是扭头往外看了一眼。 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张告示,告示下围满了人,从她所坐的地方看过去,只能看见告示里画像的一小部分。 沈京墨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通、缉?”人群最前面,识字的人给其余不识字的解释,“告示上说,前些日子朝廷派兵把一伙叛军给灭了,叛军头子跑了,这不正到处抓人呢。谁要是能将其捉拿,赏银一百两!” “一百两啊?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嗐,叛军头子哪那么好抓。” 围观的百姓里有人摩拳擦掌,也有人泼冷水。 沈京墨却都充耳不闻。 她拨开人群,看见了那幅完整的画相,愣了一瞬,眼里蓦地蓄起了泪。 是他。 他还活着,还没有被朝廷抓住。 沈京墨喜极而泣,可紧接着又想到,除他之外,商洛那数万大军竟无一生还,又觉得心如刀绞。 更令她无措的是,天大地大,她也不知该去何处寻他。 * 丹水下游一处无人的荒村中,陈君迁双目赤红,嘴唇干裂,颓然坐在几欲倒塌的土房里。 破损严重的房顶漏进几缕阳光,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脏乱的废墟上,仿佛对一切都无知无觉。 直到太阳西移,漏进的光晃了他的眼,他才稍稍挪动个地方,又继续枯坐着。 三天前商洛失守,他眼睁睁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将士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却什么都做不了。 现在想想,薛义的调虎离山有多明显,可他那时竟丝毫没有察觉。 他从未怀疑薛义反越的决心,也因此葬送了七万人的性命。 程大海、吴斐,还有很多自他起兵便忠心跟随的弟兄,都是死在了他盲目的信任和大意之下。 还有他的靖靖。 他甚至不知她如今身在何方。 想到沈京墨,陈君迁心痛难忍,将脸埋进掌心,泪却顺着指缝和掌缘落了下来。 随着他抬手,袖中有什么东西从手腕滑向肘部,有些硌人。 他一怔,将那东西掏出来一看,才发现是沈京墨塞给他的那枚刻着山神奶奶的木章。 捧着不怎么压手的木章,陈君迁恍惚了很久,而后猛地站起身来,在废墟中找到一处高台,手忙脚乱地扫开上面的土屑,将那木章恭恭敬敬地摆了上去。 他后退几步,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我不信神佛,不值得保佑。但我娘子素来虔诚,求您保佑她平平安安,求您保佑……” 他一遍遍重复着这几句话,不要管他了,只要保佑他的靖靖就好。 谢遇欢带着饭食回来时,陈君迁仍跪在山神奶奶面前,额头上已然磕出了血,却还在不停地磕着头。 地上留下了一片血痕和两团泪湿的印记,谢遇欢轻叹口气,走过去扶他起来。 陈君迁没有起身,整个人像是没了魂一般,口中喃喃不停。 谢遇欢拉不动他,只得松开了手,却没有离开。 他把食物放到一旁,问他:“求神拜佛管用么?” 陈君迁不知道。 但他知道,周围所有的州县都张贴了通缉他的告示,他只要走出这个荒村一步,立刻就会被人押送官府。 他一手带出来的军队全军覆没,信赖有加的主公亲手将他送入绝境,西北和南方他同样回不去。 除了求山神奶奶保佑他的靖靖,他还能做什么? 所以他磕头的动作一刻也不敢停。 谢遇欢又是重重一叹:“你们兄弟两个一个在这儿磕头,一个像个死人似的躺在那儿望天,有用吗?是死了的人能活过来,还是能把大越磕死瞪死?” 陈君迁不予理会。 谢遇欢看了他几眼,把方才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三天前众军亲眷是被逼到了丹水,但有一些逃了出去,也许嫂夫人就在其中。” 陈君迁身形一僵,猛地抬起头来看向谢遇欢:“当真?” “道听途说,不敢保真,”谢遇欢如实道,“但我相信嫂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死在商洛。” 他蹲下身来,看着陈君迁憔悴的青黑眼窝:“但你想过没有,如果嫂夫人还活着,她该如何寻你?大越疆域辽阔,一旦失散,也许这辈子都难再相见。” 陈君迁闻言皱起了眉:“你想说什么?” 谢遇欢:“你要再呆在这荒村消沉下去,今生都不可能再见到她。人海茫茫,一个躲躲藏藏的失败了的反贼头目,拿什么寻人?你要想与她团聚,至少得给她一个方向,让她知道你在哪儿。你还得换个身份,让她可以光明正大地来找你。” 说着,他抬起一只手来,朝着北方一指。 陈君迁:“上京?” 谢遇欢点头:“正是。” 陈君迁眼眸微眯,别过脸去。 谢遇欢:“薛义倒戈,为何第一个去对付你?因为除他之外你是最强劲的义军。他从要夺皇位变成要守皇位后第一个就来杀你,说明你最有可能威胁到皇位上的人。如果现在还是刚刚起兵那时,我绝不会这样劝你。但事到如今你没得选,你若不争,等到薛义替大越扫清了障碍,你就只能当一辈子反贼,一辈子被朝廷通缉。” 但如果他坐上那个位子,不但可以为死去的七万将士报仇,还能和沈京墨团聚——如果她还在人世的话。 “可我现在一个兵都没有,”陈君迁看回谢遇欢,“南方是薛义的地盘,我若回去,他一定会让人守株待兔。去陇右,必经之路也被截断了。我就算想与薛义再战一次,也无人可用。我拿什么争那个位子?” 谢遇欢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抬手一拍他的肩:“你还有这个心气就好。至于招兵买马,我可以帮你。” “帮我?”他现在也是被通缉的反贼,拿什么帮? 谢遇欢却站起了身来,朝他伸出一只手:“你随我去金陵,我给你钱和兵马。事成之后,我要一成江浙的官盐生意。” 陈君迁越听越糊涂,提醒他:“金陵是大越的地盘。” “是么?”谢遇欢弯起了笑眯眯的狐狸眼。 陈君迁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愈发觉得看不透他。 但他信他。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93节 既然谢遇欢敢这样说,就一定想到了办法。 陈君迁握住谢遇欢的手,站起身来:“如果我输了呢?” “算我看走眼,”谢遇欢还是笑,“不过你也知道,我很少看走眼。” * 两个月后,金陵世家之首、富可敌国的江氏,寻回了出走多年的少家主。 第144章 最后一面 跑慢点,小心路滑。 年关将至,薛义在祁州的军营里接到了朝廷的密令。 归顺大越这一年以来,他亲手消灭了三支实力强劲的义军,还有些地方的小型起义,尚未成气候便已被他扼杀。 经他之手踏平的义军数不胜数,他时常在寂静无声的深夜一个人静悄悄地想,也许很快战争就能结束,他可以和怀仁团聚。 但现实却总不尽如人意。 这一年他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西北,本以为南方早已归他所有,该是最安分的,可偏偏就是他最早平定的南方三郡最先出了事—— 陈君迁在商洛被全歼的消息不胫而走,长寿郡最先动了起来,年轻人揭竿而起,就连当地官员都加入了起义的队伍。 起初薛义觉得,一群未曾受过训、更不曾上过战场的毛头小子能闹出多大动静,根本无需理会,他们连长寿郡的范围都走不出去,就会自行散去。 可他忘了,南方三郡还有陈君迁的人——当初陈君迁拿下沣阳后,将一部分沣阳守军送到南方戍边,以防南羌趁大越内乱再次入侵。不止沣阳,他收编的许多队伍都是如此安排。 这些人和那些凑热闹的寻常百姓不同,他们打过仗,更有些经验丰富的将领也在其中。 最对他不利的是,这些人视陈君迁为主,而不听他薛义的命令。 南边很快就乱了起来,他既要按照朝廷的意思剿灭北方的义军,又要分兵镇压南方三郡的起义,还有更多的小股义军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头,今日灭了这一支,明日又会有不知多少支跑出来…… 一年过去,他仍旧没能平息各地的战乱,反倒是他手下的士兵东奔西跑疲惫不堪。 薛义独自坐在冷清的军帐里,安静得像个将死之人。 他很累,累得想要丢掉这身铠甲,好好地歇一歇。 可朝廷不允许他歇。 今日这道密令应该是年前最后一道,上面要他尽快再剿灭一支义军,将其领袖的首级送往上京,作为除夕献捷的大礼。 薛义握着密信的手微微颤抖。 许久,他认命似的闭上了眼,身子一倒靠在椅背上,头向后仰去。 如今再去追忆、再去懊悔他为何会走上这条路已经没有意义,是非功过也已不是他能评说,他只能一直走下去。若将来能得善终,也算为薛家的子子孙孙做了件好事。 薛义叹息一声,直起身来,对守在帐外的士兵道:“去请几位将军过来。” 一刻钟后,赵友姗姗来迟。 薛义的帐子里已经站了很多人,他看了一眼,自己应该是最后一个到的。 见人到齐了,薛义便将朝廷的意思和他的想法说了出来:“要赶上除夕献捷,就得在一个月内得胜。要么去陇右,要么去长寿郡,这两处距离相差不大,依你们看,选哪路更好?” 将领们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有人提议攻打陇右:“铜城被我们拿下之后,谢家就逃去了陇右。谢家与陈君迁是盟友,陈君迁至今都没被逮到,极有可能逃去了陇右。就算他不在,能抓住他爹也行。” “但谢家经营陇右也有些日子了,势力不容小觑,一个月怕是拿不下。长寿郡刚刚起兵,都是些毛没长齐的新兵蛋子,用不了一个月就能拿下。” “长寿郡是好打,但未成气候,只怕献上去,上面也不稀罕。” 几个将领你一言我一语,各有见解,互不认同。薛义见他们一时半会吵不出个结果,便将视线投向了站在最后一言不发的女婿。 “赵友,你有何想法。” 冷不丁被点了名,赵友收回神来,就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自己身上。 他垂下眼,没有急着开口,犹豫片刻后,闷声说道:“我哪儿都不想打。” 在场众人皆是一怔。 他们都知道,赵友骁勇无比,从不畏战,虽然近一年来总是称病,但他这么说应该不是因为不想上战场。 薛义眯起了眼,声音也不悦地沉了下来:“你这是何意?” “长寿郡是因为陈将军才起兵的,陈将军的父亲在陇右,我哪儿都不想打。” “赵友!”有人呵斥,“什么陈将军,那是反贼!我们现在是朝廷军,你可别忘了!” 赵友嗤笑一声:“朝廷军?我记得当初起兵时,各位喊的是杀进上京,诛杀昏君。” “大胆!当初我们要杀的是谋朝篡位的熹王,和当今圣上有何干系?老将军接受朝廷招安,这叫弃暗投明,你难道要和那陈君迁一样执迷不悟?!” “当今的皇帝要是个好的,你们何至于打了一年仍未杀尽起义军!” “赵友!” “够了!”薛义让他们吵得头疼,对赵友道,“你留下,其他人出去。” 和赵友争吵起来的将领重重哼了一声,在其他人的劝说下走了出去。 帐中只剩下他们翁婿二人,薛义疲惫地抬眼,看着一脸不忿、又因刚刚动过怒而脸色胀红的赵友,沉声道:“这一年来你始终称病,待在祁州不肯出兵,看来是对我有怨言。” 赵友没说话,算是默认。 薛义继续道:“这次朝廷下令,我本打算让你为先锋,拿下陇右,这样皇上一高兴,兴许会赏你一官半职,将来打完了仗,你和凤儿也有个好归宿。你就算与陈君迁关系再近,他也终究是个外人,你要为凤儿考虑。” 赵友却不为所动:“你要我做朝廷的走狗,加害陈将军的父亲,陷我于不义,还让我为凤儿考虑!” 薛义动怒:“混账!你就这样和岳父说话?!” 赵友冷笑:“陈将军和夫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若不是我岳父,我岂会和你这种小人浪费口舌!” 他称病不出,躲在祁州将近一年,就是不想再与薛义为伍。当初陈君迁出事时,他远在祁州,来不及阻止,等得到消息早为时已晚。可薛义是他的岳父,是薛玉凤的父亲,他能拿他怎么办? 他只能做个缩头乌龟,躲在祁州,逼着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 可就算他整日藏在屋中,外面的消息还是会传到他耳朵里。 这一年,薛义先是利用自己的威望诱骗数支义军进入包围,坑杀将领和不肯归顺朝廷的士兵,后来恶名传出,天下人都知道他做了大越的鹰犬,他就开始大肆镇压残杀还未归顺的义军。 今日他本不想前来,但薛义硬要他到场。 如果不是他针对的这两处都与陈君迁有关,他或许还不会如此愤怒。可他竟还想要他领兵去抓陈伯,还大言不惭地说是为他和薛玉凤着想! 赵友气得摔了兜鍪:“你愿意做昏君的狗,老子不愿意!” “赵友!”薛义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抽出腰间的宝剑指向赵友的咽喉,“你想死不成?!” 赵友丝毫不惧,怒视着他的剑,反而大笑起来:“这话老子忍很久了!今天总算能说出来了,痛快!薛义,老子只恨当初是个孬货,没杀了你给长寿郡的弟兄们报仇!” “我砍了你!”薛义气急败坏地挥剑朝赵友的脖子砍去。 “爹!”剑还未落下,薛玉凤就闯了进来,挡在赵友身前死死握住薛义的手腕,哭求,“爹,他是病糊涂了,您就看在他是您姑爷的份儿上饶他一命吧……” 薛义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可低头看看哭得梨花带雨的长女,手里的剑却是怎么也劈不下去。 薛玉凤先前死过两任郎君,当初他问赵友愿不愿意娶他女儿时,还担心他会听信薛玉凤克夫的传言而拒婚,可赵友非但没有拒绝,还对薛玉凤十分体贴。 他亲眼见过女儿两次丧夫后的凄苦模样,哪还能忍心让她再看着一任夫婿死去? 僵持半晌,薛义松开手,宝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被气得头晕,向后跌了两步才被薛玉凤扶住。 “来人,”薛义失望地最后看了赵友一眼,“把他押下去,关起来。” - 三更时分,关押赵友的帐子外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 赵友被除去铠甲和武器,双手捆在背后,绑在桌角。 听见动静,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想要看看是哪个来看他的笑话。 帐帘掀开一条缝,很快又原封不动地落了回去,一道纤瘦的身影快步向他走来。借着帐外的月光,赵友勉强看清,来人是他的娘子,薛玉凤。 他一愣,表情也不禁柔和了许多,低声问她:“你怎么来了?” 薛玉凤对他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走到他身后,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刀来,割开了绑他的绳子。 “我给你带了衣裳,你换好后,从西门出军营,一直往西走,绕过那个土丘,后面有人等你。” 薛玉凤说着将赵友拉起来,把一身士兵的衣裳塞给他。 赵友没有动,而是看向薛玉凤:“你不跟我走?” 薛玉凤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爹身边只有我和小妹了,我不能走。” “可是我不见了,他肯定会猜到是你放我走的。” “猜到又如何?爹总不会杀我,可你要留下早晚会出事,”薛玉凤眼中含泪地握住赵友的手,“这一年我时常做噩梦,不是梦见他死了就是你死了。我知道爹现在做的事不对,可他也是为了我弟弟。” “凤儿……” “你我毕竟夫妻一场,我舍不得你死,也不想看你和我爹起争执。你走吧,有财在外面等你。出了祁州往北走,我爹的手伸不到那里。” 赵友抬手为她擦眼泪。 薛玉凤躲了一下,自己拿袖子抹了抹脸,催促他:“快换吧,没时间了。” 片刻后,薛玉凤和换好衣裳的赵友一前一后走出了帐子。 为了防止被人发现,薛玉凤没有送他,径直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帐中一片漆黑,薛玉凤坐在可供两人相拥而眠的行军床上,捂着嘴泪流满面。 走出军营,赵友飞快地向着薛玉凤所说的土丘跑去。 土丘后,霍有财牵着两匹马等候他多时,见他出来,忙将其中一匹的缰绳抛给他。 兄弟二人翻身上马。 霍有财:“哥,嫂嫂说让咱们往北走,穿过豫州往漠北那边去。” 赵友却没有回应,直到两人纵马跑了半夜,跑出了祁州的地界,他才一勒缰绳,对霍有财道:“我们不去漠北。” “啊?”霍有财一愣:“那去哪儿?” “兵分两路,你去陇右,我回长寿郡,”赵友调转马头,“狗皇帝要薛义年前再灭一支义军,你去告诉谢家让他们多加防范,我去通知长寿郡的义军。”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94节 说完,两人把薛玉凤准备好的盘缠一分两份,一个向南一个向西,奔向茫茫夜色。 * “公子,雪后天寒,小姐还没来,先去车上暖暖身子吧,行舟在这儿等。” 今年金陵的冬天格外冷,前夜下了场大雪,直到现在仍未停。 傅修远披了一件玄色大氅,站在与脚面齐平的雪中,眺望西边。 年初与沈京墨分别时,他答应过她,一旦得到陈君迁的消息就立刻通知她。 这一年里,他知道她去过铜城,也知道她在发现铜城被朝廷夺回后泣不成声,又在得知陈君迁的父亲与谢家军去了陇右后喜极而泣。 那之后她在霍一的劝说下去了他安排好的地方住下,但仍时不时离开住地,四处打听陈君迁的下落。 但陈君迁就像隐入黄河的一粒沙,杳无音信。 直到前不久,他终于得到消息,说陈君迁如今藏在金陵江家。 他立刻将消息按下,命人暗中传给霍一。沈京墨得知后,当天就动身往金陵赶来。 而他也秘密离京,在金陵城外等她。 只是他来得早了些,等了一个上午,她依然没来。行舟说,大概是让大雪拦了路,劝他进马车里等。 但他拒绝了,固执地站在雪地里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人到来。 雪越下越大,他肩上很快便积了厚厚的一层,头上也是。 终于,晌午过后,冷清的官道上出现了一驾马车,赶车的正是霍一。 哆哆嗦嗦的行舟见了,高兴地指着马车喊:“公子!小姐来了!” 傅修远自然也看见了。 他不能像行舟那般不顾形象地蹦跳起来,只能强壮镇定地走上前去迎接。 可刚走出两步,他突然感到胸中一阵气血翻涌。 这感觉太过熟悉,以至于他下意识地摸进怀中去取手帕。只是这次比以往更加严重,他还没来得及拿到手帕,就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剧烈地咳了起来。 几点殷红从他指缝间喷洒出去,落在白茫茫的地上,温热的,烫化了点点积雪。 “公子!”行舟吓坏了,慌忙取出帕子来为他擦拭。 傅修远说不出话,抬抬手做了个安抚他的手势,又闷着咳嗽了几声才停下,接过帕子飞快擦去嘴角的鲜血,只是满手的血来不及擦,他只好把手帕攥在掌心,抬脚一扫,用落雪掩盖住地上的血迹。 “我没事。” 这一年他为大越殚精竭虑,将上京周边治理得很好,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早已大不如前,更不用说还有沉疴难愈,有时他在书房翻看奏折和塘报至天明,看着燃烧殆尽的火烛,他都在想,那好像是他自己。 只不过他咯血的事只有府医和行舟知晓,他也不想声张:“不许在小姐面前胡说,听见没有?” 行舟心疼地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哝哝道:“嗯。” 主仆二人说完话,马车也已来到眼前。 霍一摆好马凳,扶沈京墨下车。 傅修远挺直了腰背,看着她笑。 沈京墨今天穿了一件绣着浅粉桃花的白色氅衣,和他记忆中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般清丽脱俗。 她快步向他走来,冻得红扑扑的脸上同样带着微笑。 只是走到近前,她的笑容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担忧:“你脸色很不好,可是病了?” 他脸色苍白,双颊却有些不正常的红。 不仅如此,那大氅之下的身子,似乎比几个月前他们分别时更加消瘦了。 一旁的行舟吸了一下鼻子,引得沈京墨侧目:“你也病了?” 行舟张了张嘴,下一刻就收到傅修远的眼神,只好低下头去狠狠摇了摇头。 傅修远笑着解释:“天冷而已,不用担心。” 上京比金陵冷得多,他久在上京,金陵这点寒冷算得了什么?八成是一路奔波劳累,才会身子不适。 沈京墨不禁自责:“你不必来的。上京离金陵两千多里,你……” “想来送送你,”傅修远安慰她,“上次是你目送我走的,这次我想看着你进城。” “你不进城?” 傅修远摇头:“见你一面就走。” 沈京墨听罢,心中没来由地一疼。 两人相顾无言。 片刻后,她道:“霍一跟在我身边,实在是浪费。这次就让他随你一同回京吧,你比我需要他。” 陈君迁现在只是个无兵无权的普通人,他愿意放他一条生路,让他陪伴靖靖度过余生。霍一再留在她身边,的确不大合适。 傅修远同意了。 沈京墨朝他笑:“那,我走了。多谢你放他一马。你好好保重身体,莫再受寒了。” 傅修远也笑着点头:“去吧。” 他说完递给她一张凭文。有了他傅相特准的凭文,她想进哪座城都不会有人阻拦。 沈京墨接过凭文,与他道别,随后提起裙摆,向金陵城跑去。 傅修远转过身,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知道,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靖靖!” 他突然喊住了她。 沈京墨停了下来,转回身远远看向他。 他也不知刚刚为何要叫住她,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只对她说了声,跑慢点,小心路滑。 第145章 错过 “夫人弄错了,江府没有姓陈的公…… 金陵是江浙一带最繁华的地方,热闹不输上京,即使风雪交加,街上行人也不见少。 沈京墨提着繁重厚实的裙摆,在车水马龙的闹市用尽全力奔跑着。这里的积雪被两侧的商户清扫过,但不彻底,新雪被来往的行人踩成了水洼,打湿了她的绣鞋。 但她丝毫不觉得冷。 来的路上她把金陵城中的布局图看了不知多少遍,江府在哪个方位,从西城门到江府有多少条路,哪一条最快最好走,她早就记在了心里。 只要到了江府,她就能和陈君迁团聚! 这些年来他们二人聚少离多,自商洛沦陷,她更是夜不能寐,日日担心他落入朝廷之手。 但好在这样的日子总算到头了。 沈京墨满心欢喜地这样想着,连飘进嘴里的雪花都觉得是甜的。 江府在金陵城北。 沈京墨穿过一条条青灰小巷,终于远远看见了江府气派的大门。 她停在路口,想等呼吸平复下来再过去——她这一路跑得太过着急,发丝和衣裳都也有些乱,呼吸更是急促,她不想让他看见她这副模样。 沈京墨扶着墙弯腰匀气,眼睛就一错不错地盯着江府大门。 不多时,她呼吸平稳下来,拍掉肩上落雪,理好头发,快步向江府走去。 江府门前规规矩矩地站着两个门仆,沈京墨上前说明来意,拜托其中一人进府通传。 两个门仆对视一眼,皆是一副迷茫的表情,恭敬有礼地问沈京墨:“夫人来找一位姓陈的公子?” “正是。” “夫人是不是弄错了,我们府上没有姓陈的公子。” 沈京墨一愣。 莫非傅修远的消息有误? 不可能,他那样谨慎的一个人,在告诉她之前一定会先查证,绝不会给她一个假消息。 沈京墨把陈君迁的样貌身材描述了一遍。 像他那样的个头、长相,只要在江府待过,府中的下人不可能没有印象。 果然,沈京墨说完后,两个门仆的表情变了几变。 “夫人,我家老爷好交朋友,府里常有客人上门,这来来往往的,我们也记不住。您手头可有何信物,我去府中帮您问问,看是否有人认得?” 沈京墨哪有什么信物?她所有的东西都丢在了商洛。 她为难地想了半天,猛然想起袖中带着一枚木章,那是她照着记忆自己刻的陈君迁。 她把木章递了过去:“这便是他,他见到这木章就会知道我是谁。” 门仆拿了木章,给另一人递了个眼神,转身往门里走去。 沈京墨在门外默默等待。 来时路上她没看见通缉陈君迁的告示,想必朝廷认为他不会逃到这里来,便没在此处设防。既然如此,她将他的木章和姓氏告诉江府的人,应该没什么问题。 雪越下越大,她等得愈发心焦,脚也开始发僵。 不知过了多久,府中终于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沈京墨听见了,笑着上前去迎。 出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她一怔,就听那人说:“夫人,小人是江府的管家,方才已经问过府里的下人,无人见过这位陈公子。” 管家说完把木章还给了沈京墨。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95节 没见过? 沈京墨一急,见管家说完就要走,忙将他拦下:“那,可否让我见见江公子?他与我也是旧相识。” 傅修远告诉过她,陈君迁之所以住在江府,是因为江家的少家主江平澜与他交好,她听过江平澜的名字,在流云寨时,盛流云就是这样叫谢遇欢的。 只要见到谢遇欢,就能见到陈君迁。 管家一顿,却道:“少家主几日前已与友人离开了。” “去了何处?” 管家犹豫片刻,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北边。 管家说完便回府了。 江府大门缓缓合上,沈京墨在门前的阴影里站了许久,直到双腿冻得快要麻木,才木讷地一步步走下石阶。 谢遇欢在外也是被通缉的反贼,就算换了个身份,脸也是画在告示上的,离开金陵、离开江府的庇护,岂不是自寻死路? 他为何要去北边? 和他一起去的,是陈君迁么? 他们还会回来么? 沈京墨站在漫天的大雪中,失神地想了很久——她该怎么办?留在金陵等,还是往北去? 可她连该去北方何处都不知道。 沈京墨想再回去问问江府的人,可她刚抬眼看向门口的门仆,那两人却都低下了头去不与她对视。 沈京墨便明白了,她不该再去自讨没趣。 “叮铃铃”的马车铃声响起,沈京墨慌忙后退着让开路去。 背后屋檐上的雪掉了下来,正落在她后颈,冰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仰起脸来看了看并不暖和的太阳,许久,转身离开了江府。 看见沈京墨走了,两个门仆才敢抬起头来,凑到一块去交头接耳。 “你也是,干嘛要接她的话?挨管家骂了吧?” “我哪知道她要找的真是沈公子啊?她要是早把那木头疙瘩拿出来,我就直接说没有了。” “长点记性吧!管家刚又说了一遍,沈公子在咱府上的事绝对保密,不可能有人知道。而且他俩最近要忙起来了,谁也不许去打扰。别说沈公子,要是再有人来找少家主,也得说不在。” “哎呀记得了记得了!” 第146章 终章 打完了 大庆三年秋,信阳城外,两个远行路过的男人远远看见一个茶水棚子。 其中一人正走得口干舌燥,便拉上另一人朝那棚子走去。 这种茶水棚子十分常见,大多设在人来人往的城外,路过之人若是累了渴了,花上一文钱便能买碗茶水喝。 只是他们两人囊中羞涩,另一人便扯了扯同伴的衣袖:“往前再走走,找条河取些水得了,这茶水要钱。” 他那同伴却抓住他的手臂继续朝棚子走,笑道:“这儿的老板娘不一样,不要钱。” “不要钱?那她图啥?” “这个老板娘是个妙人儿,爱听外面的事儿,只要你能给她讲讲别处正在发生的新鲜事,她就白送你一碗热水。” 热水得拿柴烧,老板娘这样做也得搭进去不少钱呢。 说着,两人就走到了茶棚下,找了张空桌坐了下来。 老板娘正在给别桌的客人添水,这桌的男人趁机又给同伴讲:“这老板娘五官特别漂亮,就是右脸上有一大片胎记,从眼连到下巴,挺吓人的,待会儿别多看,省得晚上睡不着觉。” “少来,胎记能有多吓人?” 同伴不信,转头朝老板娘看去。老板娘刚好给别桌添好了水,拎着壶向他们这桌走来。同伴一瞧,顿时转回了头,露出一副“见鬼了”的表情—— 老板娘的左半张脸的确漂亮,可右半张脸上的胎记却极其可怖,如同一片红黑色的粗糙树皮一般干瘪皱巴,与左边白净的肤色一对比就更吓人了。 两个人挤眉弄眼,无声感叹,要是没有这片胎记,这老板娘该有多好看,但转念一想,兴许就是这片胎记导致老板娘嫁不出去,才不得不抛头露面经营茶棚养活自己,也才便宜了他们,能得一碗不要钱的热水喝。 “二位喝茶,还是白水?”老板娘来到桌边,边擦桌边热情地问。 “白水就成,拿消息换。” “好。”老板娘给两人各倒了一碗水,笑眯眯地看向答话那人。 那人清了清嗓子,朝对面的同伴挑了挑眉,讲起自己从别处听到的事—— 新帝在位三年,上京和旁边的冀州、豫州治理得还算看得过去,但再远些的地方就不一样了,义军四起,天天打仗。 几年前一支义军投降朝廷,四处镇压别的义军。原本全国各地的义军都要被他们镇压成功了,谁料一年前,江浙一带一夜之间出现了一支人数众多的义军,火速占领江浙重地后直奔北方而来。 这支异军突起的军队从何而来、首领是谁,起初谁也不知道。后来各地被朝廷镇压过的义军不知怎的,竟纷纷响应这支义军,从全国各地不远千里前去奔投。 渐渐地,民间流言四起,有些说那义军的领袖是前朝皇室的后裔,也有些说是先帝流落民间的皇子,而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说那人是早被朝廷消灭的义军首领陈君迁。 那人说到这里,老板娘手中的水壶“咚”的一下落在了地上,滚烫的热水溅在了她的脚面上,她却浑然不觉,还是那人惊慌地问她是否有事,她才忙把水壶捡起来,又问了他一些事,随后笑得很不自然:“我再去添些水来。” 两人看着老板娘脚步匆匆地走远,没有多想,聊起了别的话题。 直到碗里的水都喝光了,别桌的客人久久等不到人来添水,大声唤着老板娘,却始终无人应答,他们才发现,老板娘不见了。 - 城中一户人家中传出阵阵翻箱倒柜的响动,声音之大,惹得邻居以为她家遭了贼,纷纷过来敲门。 沈京墨顾不上出屋,隔着门大声说了几句没事,邻居才放心地离开。 她没多少家当,几件衣裳、一些这两年攒下的银两,还有几天的干粮和一个水囊,连一个小包袱都塞不满。 背上包袱,她去院里牵马。 路过水缸时,她先把水囊灌满,随后才发现水面中映着自己那半张骇人的脸。 她急忙捧水把脸洗净。 两年前,她在金陵寻找陈君迁的下落,可问遍了城里人,又在江府附近等了十多天,她都没能见到他。 她猜,大概是她来得太晚,他已经离开了。 可她实在不知他究竟去了何处,最后只好在信阳落脚——这里繁华,南来北往的人大多都要经过此处,她就算见不到陈君迁,也能从来往的人们口中得到些消息。 她在城外开了个茶棚,又为自保,在脸上画了一片可怕的胎记。 两年过去,她都快习惯这些红红黑黑的印子了。 但她总不能带着它去见陈君迁。 前些日子她就听到了些许消息,但都不敢肯定,直到今日与那两人交谈过,桩桩件件都在印证,传闻中那支横扫朝廷大军的义军,的确是他。 假胎记很快被洗去,缸里的水变成了浑浊的脏水。沈京墨看了看水面上那张久违了的白净的脸,随后牵上马走出院子,飞快地向着北城门奔去。 他一定会去上京,那她就去上京等他! *** 大庆三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这才九月底,冀州就飘了第一场雪。 陈君迁的十三万大军与薛义的八万人马在初雪后的冀州城外相遇。 一时间,战场飞沙走石,风云变色。 薛义的队伍中,有人指着对面惊呼:“是赵友将军!” 这声音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赵友骑马站在阵前,看了一眼对面军队中自己的兵。 当初他和霍有财趁夜逃走,他的兵不知他的去向,薛义便谎称他病重过世,将他的兵交给了其他几个将领统领。 事实上,他在去往长寿郡后不久,长寿郡的义军就收到了陈君迁的密信。得知他还活着,而且正在暗中集结天下义军后,赵友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其他地方的义军也是一样。 如今他们手下已有二十万军队,其余七万正在别处牵制朝廷军队,剩下这十三万,则直取上京。 十三万人的最前方,陈君迁一身重甲,意气风发,对赵友使了个眼色。 赵友哈哈一笑,扯着嗓子对薛义的人喊道:“之前打商洛的朝廷军已经被我们全歼了!大越不会派兵来帮你们了!奉劝你们赶紧投降,省得白白送死!” 对面军中,薛义听见赵友的喊话,双拳紧握。 他当然知道最强劲的那支朝廷军全军覆没了,否则朝廷也不会紧急宣他来冀州阻挡陈君迁。 他是朝廷最后的倚仗,这仗他只能赢,不能输,否则薛怀仁的性命危矣,他先前所做的一切就都没了意义。 薛义拿过自己的兜鍪,翻身上马。 “打!” 这一战从白天打到黄昏,双方全都人困马乏,却仍未分出胜负。 可作为统帅,薛义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人颓势已显,若不尽快结束,他们必输无疑。 他看着冲杀在前鼓舞士气的陈君迁,自己也提枪冲进了阵中。 薛义虽上了年纪,但宝刀未老,左右拼杀一番,竟直直杀出一条血路,直奔陈君迁而来! 擒贼先擒王,只要陈君迁一死,这仗就无需再打下去了。 陈君迁也是这样想的。 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薛义上阵了。 两人在万军阵中张弓搭箭,箭尖同时瞄准了对方的心脏。 只这一箭,便可定胜负。 两张弓都被拉到了极致,下一刻,薛义和陈君迁一前一后松开手。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96节 羽箭破风,在血腥浑浊的空中擦肩而过。 薛义对自己的箭术有信心,这一箭,陈君迁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谁料,就在他的箭距离陈君迁只剩几步之遥时,不知何处射来三支冷箭,竟生生将力道十足的一箭打偏了方向! 箭矢一歪,射入了一个正要从背后偷袭陈君迁的士兵的喉咙。 薛义大惊,想要去找那放冷箭的人,却已然来不及—— 陈君迁的箭穿过人海,准确无误地射中了他的心脏。 疼痛没有立刻传来,薛义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箭尾,滴滴答答的鲜血从伤处淌下,他恍惚间想起,这支箭六年前就该射入他心口。 “咚”,薛义直挺挺地栽倒下马。 不远处的赵友瞧见,奋力厮杀出一条血路,抢先夺下薛义的尸体,一枪挑起他的兜鍪高悬在半空,放声高喊: “薛义已死!投降不杀!” 其余士兵听见了,也高声重复这句话。转眼间,薛义已死的消息便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薛义手下的将领还想抵抗,但赵友原先的士兵听到这话,一个个丢盔弃甲,不肯再战。其他人眼看身边的士兵放下了兵器,顿时士气全无,也跟着丢下了刀。 一时间,耳边尽是抛戈弃甲声。 薛义的将领见势不妙,调转马头想逃,却被倒戈的士兵抓了起来。 薛义一死,他的兵也散了。 陈君迁将纳降的事宜交给了陈川柏。 他跳下马背,往前走了几步,从地上捡起了一支箭。 那箭与他军中所用不同,也不是薛义的人用的制式。 他将箭捏在指尖,正在观察,就听一侧传来声声惊呼。 陈君迁循声望去,瞬间张大了双眼—— 冷箭射来的方向,他的靖靖正穿越人群,纵马向他奔来…… *** 十月初七,薛义大败、冀州失守的消息传至上京,皇帝彻底慌了神。 冀州背后就是上京,无险可守,无兵可用,他怎能不慌? 消息递进宫时已是深夜,皇帝大惊失色,连滚带爬下了宠妃的床榻,匆匆忙忙往太极殿赶去。 先前他提过,要用北狄对付叛军,却屡次被傅修远劝阻。但现在,傅修远的大军已经被陈君迁全歼,薛义也没了,他只能向自己的属国求援。 匆匆写好一封求援信,皇帝招来人:“八百里加急送去北狄王庭,让他们立刻派兵南下。解上京之围后要多少银子都随他们!” “是。”宫人将信收好,片刻也不敢耽搁,埋头往殿外走。 皇帝看着宫人的背影,松了口气,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抬手去擦额上的汗。 擦到一半,他的余光瞥见殿门处有一道寒光闪过,抬眼一看,吓得他肥硕的身子猛然一抖。 殿外站着一个人影,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尖正淋漓着殷红的鲜血。 派去送信的宫人此刻就躺在那人脚下,一动也不动,身下是一滩晕开的血污。 那人也抬眼向他看来,迈步进了太极殿。 皇帝吓得从椅子上跌落,手脚并用地爬出几步,哆哆嗦嗦地靠在墙上。 “来、来人……护驾!” 他嗓音嘶哑,宛如凄厉的鬼嚎。 殿外无人应答。 他眼睁睁看着那人走到他跟前,借着微弱的烛光,他总算看清了那人的长相,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傅卿……” 寒光闪过。 皇帝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脖子一歪,没了气息。 他到死也想不明白,为何当初在一众皇子里执意选中他的傅修远,会要了他的命。 傅修远将从宫人身上找出的那封皇帝亲笔信件放在了皇帝的尸身上,转身向外走去。 太极殿中的火烛“扑”的一声熄灭,只剩凄寒月光从敞开的殿门处斜照进来。 傅修远走到殿外,命人将殿门紧锁。 这场弑君行动,开始得悄无声息,也结束得悄无声息。 离开皇宫时,傅修远最后一次回望这群富丽堂皇的殿宇。 很小的时候,他随父亲入宫赴宴。那时小小的他站在偌大的宫中,只觉这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他想,终有一日,他会像父亲那样,自如地出入宫门,为百姓谋福祉。 他真的尽力过了。 杀了皇帝,杀了他亲手送上那个位子的昏君,将上京和天下和平地交到下一任帝王手里,是他能为大越做的最后一件事。 一声轻叹过后,他上了马车,平静地对车夫道了声:“走吧。” *** 三天后,陈君迁率大军来至上京城下。 不同于以往那些城池,上京城门大开,百姓夹道欢迎义军进城。 等到义军进了宫,砸开太极殿的门,才发现皇帝已经死去多日,冻僵的尸体上还有一封他死前写给北狄的信。 陈君迁命人将信的内容昭告天下,好让百姓知道,大越的帝王究竟是何等昏庸。 处理完此事,有人来报,说上京的户籍簿、税册等都被人送了过来,无一缺漏,显然是有人特意保存好留下来的。 陈君迁心中大概有了猜测,派人去验证。 可翻遍了上京城,也没有找到傅修远的踪迹。 时间一长,他便将此事放下了,毕竟他刚刚入主上京,还有太多事等着他去做—— 薛义的军队被他全部收编,其余各地仍在负隅顽抗的朝廷军听说上京失陷,纷纷投降。 赵友在祁州找到了被薛义禁足的薛玉凤。当初她救过他一命,而他如今有了从龙之功,陈君迁看在他们夫妻二人的面上,放过了薛家,并准他们夫妻在上京团聚。 谢遇欢得到了他允诺的一成官盐生意,只等他登基大典结束便要返回金陵。 跟随他起兵的所有将士,全都得到了应有的封赏。之前在商洛和其他战场牺牲的人们,其亲眷也获了赏赐。 再之后,陈君迁又颁布了许多新政,尤以全国免除赋税三年最为人称颂。 入京两个月后,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准备妥当,日子就定在了腊月二十这天。 消息传到豫州时,一身布衣的傅修远正坐在洛水上的一条小船里挑灯写信。 他面前放着厚厚一叠写好的信件,左手捏着一条沾了血的帕子。 “咳咳、咳……” 隐隐的咳嗽声响起,正在船尾煎药的行舟焦急地跑了进来,劝他:“公子,歇歇吧,别再写了。” 傅修远充耳不闻,想了一想,给最后一封信写上一个圆满的结尾后,把所有信件都交给了行舟。 “每一封我都写了日期和地点,按上面的时间送给她,每年一封,不许忘了。” 他说这话时苍白的脸上带着笑意,行舟却直想哭:“公子你别这样,郎中说您的病还有得救,您别吓行舟……” 傅修远听着行舟的哭腔,微微抬眼,看向面前燃烧殆尽的蜡烛。 他在想,过去三年,他耗尽心血,想要挽救摇摇欲坠的大越。但靖靖和父亲说得对,他一个人救不了大越,他提出的想法难以推行,想要施展的抱负处处受阻。他只能抱着冀豫二州得过且过,到头来却白白熬坏了身子。 他这一生,顶着傅氏长公子的身份,拥有诸多让人艳羡的名头,可其实,想爱的人没留住,想做的事没做成。 只剩下一条烂命,大概也留不住多久了。 何必再强留呢。 他扭脸去看行舟,对他笑:“知道了。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行舟擦擦眼泪,不放心地走了出去。 来到药壶边,他刚刚蹲下身,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落水的声音。 行舟一惊,猛地跑进舱中。 只是整条船上,都没再找到傅修远的身影。 终章 打完了 大庆三年秋,信阳城外,两个远行路过的男人远远看见一个茶水棚子。 其中一人正走得口干舌燥,便拉上另一人朝那棚子走去。 这种茶水棚子十分常见,大多设在人来人往的城外,路过之人若是累了渴了,花上一文钱便能买碗茶水喝。 只是他们两人囊中羞涩,另一人便扯了扯同伴的衣袖:“往前再走走,找条河取些水得了,这茶水要钱。” 他那同伴却抓住他的手臂继续朝棚子走,笑道:“这儿的老板娘不一样,不要钱。” “不要钱?那她图啥?” “这个老板娘是个妙人儿,爱听外面的事儿,只要你能给她讲讲别处正在发生的新鲜事,她就白送你一碗热水。” 热水得拿柴烧,老板娘这样做也得搭进去不少钱呢。 说着,两人就走到了茶棚下,找了张空桌坐了下来。 老板娘正在给别桌的客人添水,这桌的男人趁机又给同伴讲:“这老板娘五官特别漂亮,就是右脸上有一大片胎记,从眼连到下巴,挺吓人的,待会儿别多看,省得晚上睡不着觉。” “少来,胎记能有多吓人?” 同伴不信,转头朝老板娘看去。老板娘刚好给别桌添好了水,拎着壶向他们这桌走来。同伴一瞧,顿时转回了头,露出一副“见鬼了”的表情—— 老板娘的左半张脸的确漂亮,可右半张脸上的胎记却极其可怖,如同一片红黑色的粗糙树皮一般干瘪皱巴,与左边白净的肤色一对比就更吓人了。 两个人挤眉弄眼,无声感叹,要是没有这片胎记,这老板娘该有多好看,但转念一想,兴许就是这片胎记导致老板娘嫁不出去,才不得不抛头露面经营茶棚养活自己,也才便宜了他们,能得一碗不要钱的热水喝。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97节 “二位喝茶,还是白水?”老板娘来到桌边,边擦桌边热情地问。 “白水就成,拿消息换。” “好。”老板娘给两人各倒了一碗水,笑眯眯地看向答话那人。 那人清了清嗓子,朝对面的同伴挑了挑眉,讲起自己从别处听到的事—— 新帝在位三年,上京和旁边的冀州、豫州治理得还算看得过去,但再远些的地方就不一样了,义军四起,天天打仗。 几年前一支义军投降朝廷,四处镇压别的义军。原本全国各地的义军都要被他们镇压成功了,谁料一年前,江浙一带一夜之间出现了一支人数众多的义军,火速占领江浙重地后直奔北方而来。 这支异军突起的军队从何而来、首领是谁,起初谁也不知道。后来各地被朝廷镇压过的义军不知怎的,竟纷纷响应这支义军,从全国各地不远千里前去奔投。 渐渐地,民间流言四起,有些说那义军的领袖是前朝皇室的后裔,也有些说是先帝流落民间的皇子,而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说那人是早被朝廷消灭的义军首领陈君迁。 那人说到这里,老板娘手中的水壶“咚”的一下落在了地上,滚烫的热水溅在了她的脚面上,她却浑然不觉,还是那人惊慌地问她是否有事,她才忙把水壶捡起来,又问了他一些事,随后笑得很不自然:“我再去添些水来。” 两人看着老板娘脚步匆匆地走远,没有多想,聊起了别的话题。 直到碗里的水都喝光了,别桌的客人久久等不到人来添水,大声唤着老板娘,却始终无人应答,他们才发现,老板娘不见了。 - 城中一户人家中传出阵阵翻箱倒柜的响动,声音之大,惹得邻居以为她家遭了贼,纷纷过来敲门。 沈京墨顾不上出屋,隔着门大声说了几句没事,邻居才放心地离开。 她没多少家当,几件衣裳、一些这两年攒下的银两,还有几天的干粮和一个水囊,连一个小包袱都塞不满。 背上包袱,她去院里牵马。 路过水缸时,她先把水囊灌满,随后才发现水面中映着自己那半张骇人的脸。 她急忙捧水把脸洗净。 两年前,她在金陵寻找陈君迁的下落,可问遍了城里人,又在江府附近等了十多天,她都没能见到他。 她猜,大概是她来得太晚,他已经离开了。 可她实在不知他究竟去了何处,最后只好在信阳落脚——这里繁华,南来北往的人大多都要经过此处,她就算见不到陈君迁,也能从来往的人们口中得到些消息。 她在城外开了个茶棚,又为自保,在脸上画了一片可怕的胎记。 两年过去,她都快习惯这些红红黑黑的印子了。 但她总不能带着它去见陈君迁。 前些日子她就听到了些许消息,但都不敢肯定,直到今日与那两人交谈过,桩桩件件都在印证,传闻中那支横扫朝廷大军的义军,的确是他。 假胎记很快被洗去,缸里的水变成了浑浊的脏水。沈京墨看了看水面上那张久违了的白净的脸,随后牵上马走出院子,飞快地向着北城门奔去。 他一定会去上京,那她就去上京等他! *** 大庆三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这才九月底,冀州就飘了第一场雪。 陈君迁的十三万大军与薛义的八万人马在初雪后的冀州城外相遇。 一时间,战场飞沙走石,风云变色。 薛义的队伍中,有人指着对面惊呼:“是赵友将军!” 这声音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赵友骑马站在阵前,看了一眼对面军队中自己的兵。 当初他和霍有财趁夜逃走,他的兵不知他的去向,薛义便谎称他病重过世,将他的兵交给了其他几个将领统领。 事实上,他在去往长寿郡后不久,长寿郡的义军就收到了陈君迁的密信。得知他还活着,而且正在暗中集结天下义军后,赵友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其他地方的义军也是一样。 如今他们手下已有二十万军队,其余七万正在别处牵制朝廷军队,剩下这十三万,则直取上京。 十三万人的最前方,陈君迁一身重甲,意气风发,对赵友使了个眼色。 赵友哈哈一笑,扯着嗓子对薛义的人喊道:“之前打商洛的朝廷军已经被我们全歼了!大越不会派兵来帮你们了!奉劝你们赶紧投降,省得白白送死!” 对面军中,薛义听见赵友的喊话,双拳紧握。 他当然知道最强劲的那支朝廷军全军覆没了,否则朝廷也不会紧急宣他来冀州阻挡陈君迁。 他是朝廷最后的倚仗,这仗他只能赢,不能输,否则薛怀仁的性命危矣,他先前所做的一切就都没了意义。 薛义拿过自己的兜鍪,翻身上马。 “打!” 这一战从白天打到黄昏,双方全都人困马乏,却仍未分出胜负。 可作为统帅,薛义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人颓势已显,若不尽快结束,他们必输无疑。 他看着冲杀在前鼓舞士气的陈君迁,自己也提枪冲进了阵中。 薛义虽上了年纪,但宝刀未老,左右拼杀一番,竟直直杀出一条血路,直奔陈君迁而来! 擒贼先擒王,只要陈君迁一死,这仗就无需再打下去了。 陈君迁也是这样想的。 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薛义上阵了。 两人在万军阵中张弓搭箭,箭尖同时瞄准了对方的心脏。 只这一箭,便可定胜负。 两张弓都被拉到了极致,下一刻,薛义和陈君迁一前一后松开手。 羽箭破风,在血腥浑浊的空中擦肩而过。 薛义对自己的箭术有信心,这一箭,陈君迁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谁料,就在他的箭距离陈君迁只剩几步之遥时,不知何处射来三支冷箭,竟生生将力道十足的一箭打偏了方向! 箭矢一歪,射入了一个正要从背后偷袭陈君迁的士兵的喉咙。 薛义大惊,想要去找那放冷箭的人,却已然来不及—— 陈君迁的箭穿过人海,准确无误地射中了他的心脏。 疼痛没有立刻传来,薛义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箭尾,滴滴答答的鲜血从伤处淌下,他恍惚间想起,这支箭六年前就该射入他心口。 “咚”,薛义直挺挺地栽倒下马。 不远处的赵友瞧见,奋力厮杀出一条血路,抢先夺下薛义的尸体,一枪挑起他的兜鍪高悬在半空,放声高喊: “薛义已死!投降不杀!” 其余士兵听见了,也高声重复这句话。转眼间,薛义已死的消息便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薛义手下的将领还想抵抗,但赵友原先的士兵听到这话,一个个丢盔弃甲,不肯再战。其他人眼看身边的士兵放下了兵器,顿时士气全无,也跟着丢下了刀。 一时间,耳边尽是抛戈弃甲声。 薛义的将领见势不妙,调转马头想逃,却被倒戈的士兵抓了起来。 薛义一死,他的兵也散了。 陈君迁将纳降的事宜交给了陈川柏。 他跳下马背,往前走了几步,从地上捡起了一支箭。 那箭与他军中所用不同,也不是薛义的人用的制式。 他将箭捏在指尖,正在观察,就听一侧传来声声惊呼。 陈君迁循声望去,瞬间张大了双眼—— 冷箭射来的方向,他的靖靖正穿越人群,纵马向他奔来…… *** 十月初七,薛义大败、冀州失守的消息传至上京,皇帝彻底慌了神。 冀州背后就是上京,无险可守,无兵可用,他怎能不慌? 消息递进宫时已是深夜,皇帝大惊失色,连滚带爬下了宠妃的床榻,匆匆忙忙往太极殿赶去。 先前他提过,要用北狄对付叛军,却屡次被傅修远劝阻。但现在,傅修远的大军已经被陈君迁全歼,薛义也没了,他只能向自己的属国求援。 匆匆写好一封求援信,皇帝招来人:“八百里加急送去北狄王庭,让他们立刻派兵南下。解上京之围后要多少银子都随他们!” “是。”宫人将信收好,片刻也不敢耽搁,埋头往殿外走。 皇帝看着宫人的背影,松了口气,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抬手去擦额上的汗。 擦到一半,他的余光瞥见殿门处有一道寒光闪过,抬眼一看,吓得他肥硕的身子猛然一抖。 殿外站着一个人影,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尖正淋漓着殷红的鲜血。 派去送信的宫人此刻就躺在那人脚下,一动也不动,身下是一滩晕开的血污。 那人也抬眼向他看来,迈步进了太极殿。 皇帝吓得从椅子上跌落,手脚并用地爬出几步,哆哆嗦嗦地靠在墙上。 “来、来人……护驾!” 他嗓音嘶哑,宛如凄厉的鬼嚎。 殿外无人应答。 他眼睁睁看着那人走到他跟前,借着微弱的烛光,他总算看清了那人的长相,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傅卿……” 寒光闪过。 皇帝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脖子一歪,没了气息。 他到死也想不明白,为何当初在一众皇子里执意选中他的傅修远,会要了他的命。 傅修远将从宫人身上找出的那封皇帝亲笔信件放在了皇帝的尸身上,转身向外走去。 太极殿中的火烛“扑”的一声熄灭,只剩凄寒月光从敞开的殿门处斜照进来。 傅修远走到殿外,命人将殿门紧锁。 这场弑君行动,开始得悄无声息,也结束得悄无声息。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98节 离开皇宫时,傅修远最后一次回望这群富丽堂皇的殿宇。 很小的时候,他随父亲入宫赴宴。那时小小的他站在偌大的宫中,只觉这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他想,终有一日,他会像父亲那样,自如地出入宫门,为百姓谋福祉。 他真的尽力过了。 杀了皇帝,杀了他亲手送上那个位子的昏君,将上京和天下和平地交到下一任帝王手里,是他能为大越做的最后一件事。 一声轻叹过后,他上了马车,平静地对车夫道了声:“走吧。” *** 三天后,陈君迁率大军来至上京城下。 不同于以往那些城池,上京城门大开,百姓夹道欢迎义军进城。 等到义军进了宫,砸开太极殿的门,才发现皇帝已经死去多日,冻僵的尸体上还有一封他死前写给北狄的信。 陈君迁命人将信的内容昭告天下,好让百姓知道,大越的帝王究竟是何等昏庸。 处理完此事,有人来报,说上京的户籍簿、税册等都被人送了过来,无一缺漏,显然是有人特意保存好留下来的。 陈君迁心中大概有了猜测,派人去验证。 可翻遍了上京城,也没有找到傅修远的踪迹。 时间一长,他便将此事放下了,毕竟他刚刚入主上京,还有太多事等着他去做—— 薛义的军队被他全部收编,其余各地仍在负隅顽抗的朝廷军听说上京失陷,纷纷投降。 赵友在祁州找到了被薛义禁足的薛玉凤。当初她救过他一命,而他如今有了从龙之功,陈君迁看在他们夫妻二人的面上,放过了薛家,并准他们夫妻在上京团聚。 谢遇欢得到了他允诺的一成官盐生意,只等他登基大典结束便要返回金陵。 跟随他起兵的所有将士,全都得到了应有的封赏。之前在商洛和其他战场牺牲的人们,其亲眷也获了赏赐。 再之后,陈君迁又颁布了许多新政,尤以全国免除赋税三年最为人称颂。 入京两个月后,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准备妥当,日子就定在了腊月二十这天。 消息传到豫州时,一身布衣的傅修远正坐在洛水上的一条小船里挑灯写信。 他面前放着厚厚一叠写好的信件,左手捏着一条沾了血的帕子。 “咳咳、咳……” 隐隐的咳嗽声响起,正在船尾煎药的行舟焦急地跑了进来,劝他:“公子,歇歇吧,别再写了。” 傅修远充耳不闻,想了一想,给最后一封信写上一个圆满的结尾后,把所有信件都交给了行舟。 “每一封我都写了日期和地点,按上面的时间送给她,每年一封,不许忘了。” 他说这话时苍白的脸上带着笑意,行舟却直想哭:“公子你别这样,郎中说您的病还有得救,您别吓行舟……” 傅修远听着行舟的哭腔,微微抬眼,看向面前燃烧殆尽的蜡烛。 他在想,过去三年,他耗尽心血,想要挽救摇摇欲坠的大越。但靖靖和父亲说得对,他一个人救不了大越,他提出的想法难以推行,想要施展的抱负处处受阻。他只能抱着冀豫二州得过且过,到头来却白白熬坏了身子。 他这一生,顶着傅氏长公子的身份,拥有诸多让人艳羡的名头,可其实,想爱的人没留住,想做的事没做成。 只剩下一条烂命,大概也留不住多久了。 何必再强留呢。 他扭脸去看行舟,对他笑:“知道了。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行舟擦擦眼泪,不放心地走了出去。 来到药壶边,他刚刚蹲下身,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落水的声音。 行舟一惊,猛地跑进舱中。 只是整条船上,都没再找到傅修远的身影。 第147章 登基前夜 “我觉得你就是最好的。”…… 腊月十九,登基大典的前一日。 天还没亮,屋中烧着地龙,沈京墨睡梦中觉得口干舌燥,闭着眼去摸放在床头的水。 上京的冬天十分干燥,她自小就习惯睡前放一杯水在床边,渴了随时能喝。 抓住杯沿,她迷迷糊糊地半支起身子来,将杯子放到嘴边,仰头——却一滴水也没有喝到。 沈京墨意外地睁开眼,怔怔地回忆了一会儿,这才想起,这杯水早在昨晚胡闹过后就喝光了。 她动了动腿,想要下床倒杯水来,可还没坐起身,身后就伸过来一条结实有力的长臂,把她捞回了怀里。 陈君迁的声音也有些哑,一边啄咬她的肩一边低声问她要做什么去。 “我渴。”沈京墨拍拍他的手,让他松开。 陈君迁没有松,把脸埋在她发间深吸了一口气,算是清醒了几分。 他拿过她手中的杯子,连衣裳也没穿,翻身下地给她倒了满满一杯水,坐到床头喂她喝。 沈京墨只喝了半杯润喉就不喝了,陈君迁把剩下半杯一口饮尽,又给她倒了一杯放在床头,掀起被子钻了回来。 虽然只是下地走了两圈,屋中也不算冷,但他身上还是有些凉气,带进被中,激得沈京墨抖了一抖,卷了被子往床里滚去,想离他远些。 陈君迁眼疾手快,一把拽住被角,将她连人带被拽了回来,倾身压在她身上,低头亲她的眼尾,边亲边说她:“刚伺候完你就跑,没良心的。” 沈京墨困得厉害,扭动身子试图挣脱:“别挨我,凉。” 陈君迁不听,把她抱得更紧,埋头吮咬她的颈窝,手也跟着往下探。 沈京墨这下不得不醒了:“你又来?” “天还没亮。” 眼下正是冬季最冷的那几天,上京的天酉时就黑辰时才亮,沈京墨自是习惯,不觉得稀奇,陈君迁却觉得新鲜——永宁县在南方,一年到头日出日落的时辰都差不多。 在上京这两个月,这人只要不忙,就缠着她在床上做那事,说上京的夜晚那么长,总不能都用来睡觉。 昨天晚上他倒是换了个理由,说二十就要登基,十九这晚得早些歇息,十八再不做,到下次起码得等三天。况且那时就是皇帝和皇后,跟现在不一样了。 他歪理一套一套的,沈京墨定力不足,上了他的恶当,足足折腾到后半夜才睡下。 她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就来气,狠狠在他耳尖咬了一口,气息颤抖着提醒他:“昨天不还说今儿有大事要办?” 正在四处点火的陈君迁动作一顿,就在沈京墨暗暗松了口气时,他把头一低,边咬边含含糊糊地说:“来得及。” 沈京墨经不住他撩拨,又让他得逞了两次。 之后他叫水、帮她清理、喂她喝水,沈京墨都昏昏沉沉印象全无,等到她睡饱醒转过来,已经是晌午了。 陈君迁先她一步起了身,此时一身锦衣华服,看上去倒像个正经人。 见她睁开眼,他拿着一身干净的新衣裳来伺候她起身。 因还未登基,这几日他们并未住在宫中,也没有去尘封多年的沈府,而是另择了一处宅子居住。 陈君迁说,他这些年攒下来的银子,刚好够给她置办这座大宅子。虽说他们很快就要住进全天下最大的宅子里,但他还是觉得这里更好。 不过这宅子他们住不了多久,也就没要多少下人,除了负责护卫他们二人安全的侍卫之外,就只有他们夫妻和一些朋友暂住。 沈京墨起床更衣,身子却还是乏得厉害,冬天的衣裳又多又繁琐,她每穿一件便没好气地瞪陈君迁一眼,他却嬉皮笑脸地朝她乐。 等两人吃过了饭,有侍卫来找陈君迁,和他小声说了几句话。 陈君迁神色一喜,吩咐道:“去备车。” 侍卫走后,陈君迁取来沈京墨的氅衣,拉着她出了门。 昨夜里落了一场雪,沈京墨被陈君迁抵在床尾时,透过微敞的窗看见了飘飞的雪花,那时便想着,今早要拉着他一起堆个雪人。 后来被他按在被子里时,她又头昏脑涨地想,还是打雪仗吧,她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然而等她终于有力气出门时,才发现那薄薄的一层雪几乎都化完了。 哼,算他命大,躲过一劫。 沈京墨又瞪了陈君迁一眼。 陈君迁:? 走到大门口时,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陈君迁没有骑马,和沈京墨一起坐进了头一架马车里。 沈京墨掀开帘子看了看后面跟着的另一驾马车,问他那是做什么用的。 陈君迁不答,故作神秘地冲她一笑:“待会儿就知道了。” 沈京墨疑惑地皱了皱眉头,继续探出头去往外看。 距她上次逛上京的街市已经过去快九年,许多地方都已变得陌生。她四处张望,一点也不在意寒风把一张小脸冻得通红。 陈君迁让她看了一小会儿,便握住她的手放下了帘子,见她还想换只手接着看,他干脆把她抱到了腿上,让她远离车窗。 沈京墨靠在他肩头,不满地戳了戳他的脸:“为何拽我回来?” 陈君迁搂在她腰间的两只手用力搓了几下,掌心抚上她冰凉的脸:“不冷?” 他掌心太热,摸得她脸上发痒。沈京墨摇摇头拂开他的手:“不冷。”说完又要去掀他这边的帘子。 这次帘子还没碰到,手就又被他抓了回来。 沈京墨撇撇嘴:“我都多少年没看过上京什么样了,看一看怎么了?” 陈君迁松开她的手,改去握住她的臂弯,另一只手整理她弄乱了的衣裙:“到了再看。” 他昨天就说过要带她去个地方,却一直不肯说究竟是何处。 沈京墨盯着陈君迁看了几眼,突然抬手攀上了他的脖子,笑得眉眼弯弯:“我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再不看,明日进了宫就没机会出来了。这样,我亲你几下,你让我再看一会儿,好不好?” 说完,沈京墨讨好地凑到陈君迁面前,去碰他的脸。 陈君迁垂眸盯着她红润的唇,喉结滚动,却在她挨过去时向后一仰,躲了过去。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199节 沈京墨愣了一下:早上他还跟个饿狼似的缠着她不放,现在她主动亲他,他竟然会躲? 真是稀奇。 她不信邪地又凑了上去,结果再一次被他躲了开去。 沈京墨觉得有趣,也不执着于看风景了,干脆跨坐在他腿上,两手揽住他的脖颈,硬要往他脸上亲。 陈君迁不肯让她碰到,却又舍不得把她推开,只能一个劲地把头往后仰,活像个受人轻薄的小媳妇,她则是那个轻薄他的歹人。 沈京墨见状,趁他没有防备,猛地亲了一下他暴露在外的脖子。 陈君迁忙低下头护住脖颈,轻轻推了推她的肩,意味不明地说了句:“你别后悔。” 沈京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继续亲他的脸,手也在他腰间乱挠。 陈君迁渐渐失去平衡,身子向侧一栽,躺倒在了软垫上。 沈京墨趴在他身上,顺势又在他下巴和脖子上一连亲了好几下,看他那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她好像突然懂了他平日里追着她索吻的乐趣所在。 亲累了,她收回两只手来垫在下巴底下,问他:“你今天很反常,是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刚问完,马车就缓缓停了下来。 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到了,陈君迁长臂一伸,将她面前的帘子掀起一条巴掌宽的缝。 马车很高,外面就算有人,也看不见躺在座上的两人,沈京墨却只要一扬头就能看见车外的景色。 她从那道缝隙中看去,一眼就看见了她分外熟悉的两个大字——沈府。 沈京墨一愣,忙从他身上爬起来,扑到窗边还想再看清楚时,陈君迁却将帘子放了下来。 “你不是说沈府还没收拾出来,要等我父母到了再……”沈京墨张大双眼回头看他,“我父母亲……?” 陈君迁坐起身来,一边整理衣襟一边冲她点了点头。 沈京墨大喜过望,随即又想起他前不久说过的话,愤愤地在他腿上捶了一下:“你不是说他们年前才能到吗?” 沈父沈母远在漠北,陈君迁进京那日就派人快马加鞭赶去接人,可奈何路途遥远,算算日子,得除夕前夜才能到上京。 但明日是她的封后大典,这样重要的日子,他不想让她留有遗憾。 “父亲母亲太想你了,就早些到了。” 沈京墨眼眶一热,立马就要下车。 陈君迁却一把将她拉了回来,意有所指地点了点自己的衣领,还有她的唇畔。 沈京墨的视线随即落在他颈侧,这才发现他白色的衣领上赫然落着几枚浅淡的红印。 她慌忙去翻找镜子。 好在她的马车里总会备着一面小铜镜,她对着镜子照了照,果然,她唇上的口脂被蹭得哪里都是,这要是让人看见还得了? 怪不得陈君迁方才会对她说“别后悔”。 这人早就知道要来见谁,自己不肯沾上口脂,却不好好提醒她! 沈京墨急忙对着镜子重新梳妆,也不忘在他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 陈君迁帮她拿着镜子,笑着看她。 她整理好了妆容,指着他的衣领:“弄干净再下去。” “擦不掉,我也没带换的衣裳,没办法。” 他笑得愈发得意,仿佛在说,分明提醒过她别后悔的。 沈京墨急着去见父母,懒得与他纠缠,找出一条厚实的兔绒围领往他脖子上一绕,瞪他:“不许摘!” 陈君迁乖乖戴着围领,扶她下车。 沈府的大门自九年前被抄家后便贴了封条,沈京墨站在家门口,看着那被擦拭的一尘不染的匾额和大门,眼中瞬间涌上了泪来。 九年前被母亲送出府时,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办法再回来了。 可如今,沈府的大门敞开,仆从里里外外忙着张灯挂彩,看见她时,都笑着唤她“小姐”。 一切仿佛都不曾变过,就好像她只是出府游玩了几日,家里的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她喜极而泣,泪眼模糊地扭头看向陈君迁。她知道这些是谁的授意。 陈君迁擦掉她的泪,笑道:“父亲母亲都在府中等着呢。” 沈京墨破涕为笑,眼角挂着泪珠也顾不上擦,抓起他的手往府里跑去。 沈饶和柳氏晌午刚到上京,知道女儿会来,顾不得休息,就在前厅等着。 沈京墨还没进到前厅,就远远看见了二老的身影,哭着喊了一声“父亲母亲”。 那声音不大,柳氏却听得清清楚楚,抬起头,沈京墨已经跑到了眼前,泪眼婆娑地扑进了她的怀里。 柳氏顿时落下泪来,抱着女儿舍不得撒手,就连一向严肃的沈饶也红着眼眶走过来,将母女俩紧紧抱住。 沈京墨被抱在中间,一会儿看看柳氏眼角的皱纹,一会儿又看看沈饶苍老了的脸,似乎不敢相信他们一家三口真的重聚了。 陈君迁站在一旁,面带微笑地看着沈京墨。 悄悄筹备今日这场阖家团圆时,他就无数次想过,再次见到父母她该有多开心。但想象再多次,也不及她现在带着泪的笑容好看。 一家三口抱头痛哭了好一会儿,沈饶才松开怀抱,同时扯了扯柳氏的衣袖。 柳氏不满地搡了他一下,怪他打扰她和靖靖团聚。沈饶只好咳了两声,柳氏才想起来,姑爷还在门口站着呢! 她依依不舍地放开女儿,看向自家姑爷。 沈饶也在看着陈君迁,只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上次见面时,他还是个在山里跑来跑去的七岁孩子,谁能想到二十五年后,他竟成了天下之主。 论关系,沈饶是他的岳父,该陈君迁给他问安。可论身份,他明日就会登基为帝。虽然今日他还不是皇帝,但沈饶也不好让他来问安。 他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女儿,又看向陈君迁,正要对他行臣子之礼时,却被陈君迁抢先一步,问他这位岳父安。 向来恪守礼节的沈饶脸上露出一丝错愕与惶恐,看得一旁的柳氏和沈京墨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陈君迁却是暗暗松了口气:幸亏他反应快,天底下哪有姑爷受老丈人拜的道理? 翁婿俩问候完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陈君迁看向沈京墨,她却故意扭过脸去不给他解围。 沈饶也看向柳氏,手背到身后,拽了拽她的手指。 最后还是柳氏出来说了几句,才免了两个男人的尴尬。 陈君迁顺着柳氏的话聊了几句,暂且出去了片刻。 柳氏趁此间隙捏了捏沈京墨的脸:“看你父亲和你郎君那样,你就高兴了?” 沈京墨把脸埋在柳氏肩上,笑得浑身直发抖。 还没笑够,陈君迁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数名侍卫,每两个侍卫抬着一口硕大的箱子。 四口箱子一一摆开,柳氏用眼神询问沈京墨这是什么。沈京墨猜是他用第二驾马车运来的东西,但她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好奇地跟过去看。 陈君迁让人把箱子打开,几人这才看清,里面全是些御寒之物,从衣物到家什摆设,只要是能想到的取暖的物件,这里应有尽有。 陈君迁对沈饶和柳氏道:“父亲母亲在漠北时,靖靖日日惦记,说母亲畏冷,父亲的腿亦受不得寒。上京也不暖和,府中有些取暖的用具也旧了,刚好换些新的。” 柳氏忙夸姑爷贴心。 沈京墨上前翻了翻箱子里的东西,总算明白前几日他为何突然问她,上京过冬时家里都要置办何物。 这里面有些东西比她用的都要好。 沈京墨抬起头来,小声对陈君迁道:“你倒是会讨好岳父岳母。” 陈君迁“惊讶”地张了张眼:“这不是咱俩一起送的?” 沈京墨笑了:这人不光会讨好岳父岳母,更会讨好娘子。 送完了东西,陈君迁还有事要办,便留沈京墨与父母叙话,独自离开了。 姑爷一走,沈饶紧绷的脊背顿时放松了一些,柳氏更是抛却了那些体面的繁文缛节,拉着宝贝女儿说话去了。 直到天色渐晚,陈君迁忙完了正事,刚好手下也将陈大从陇右接到了上京,父子二人一同登门,与沈京墨和父母共用晚饭。 沈饶与陈大多年不见,少不了要喝上几杯庆祝。陈君迁怕他俩喝多了,只好在旁边陪着。 柳氏和沈京墨不想闻酒味,用过饭后就去了柳氏房中,母女二人关起门来,聊到快二更时,醉醺醺的沈饶才被人送回来。 柳氏接住东倒西歪的沈饶,对沈京墨道:“这儿有娘呢,你快回去看看姑爷醉没醉。” 今夜他们不回自己的宅子,就住在沈府。 沈京墨沿着熟悉的长廊回到自己的闺房时,里面点着灯。 她推门而入,本以为会闻到浓浓的酒气,却不想屋中只有她喜欢的熏香气息。 陈君迁正站在桌边低头写字,手边脚边落着许多用过的废纸。 她将门落闩,走上前去,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 陈君迁笔尖一顿,一手抚上她的手背,侧过脸来问她:“和母亲说完话了?困不困?” 她昨晚没歇好,早上又被他折腾了半天,想必已经累了。 沈京墨把脸埋在他背上,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细微的鼻音:“谢谢你。” 将她的父母接回上京,让他们一家团聚,她以前从不敢想会有这样一天。 陈君迁心头一软,转过身去捧起她的脸:“咱俩还用得着说谢?” 沈京墨眼中的晶莹在烛光下闪烁。 她踮起脚来,在他脸上轻轻落下一吻。 陈君迁却夸张地向后一退,双手交叉护在胸前,一脸警觉地看着她:“明天又是登基又是封后,要早起,你今晚休想碰我。” 沈京墨心头刚刚升起的那一丝丝感动,唰的一下,没了。 “你想得美,谁稀罕碰你!”她剜了他一眼,作势要往床上去。 陈君迁笑了笑,这才是他习惯的相处方式。 他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身前,指着桌上的几幅字问她:“之前那几个昏君人虽然不怎么样,字写得倒都挺好。我这字拿出去,是不是有点儿丢人?”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200节 沈京墨低头一瞧,这才发现桌上摆着的是景帝和英王两人登基时亲手写下的年号。 依照前朝旧俗,新帝登基时,要在众臣见证下御笔亲书自己的年号,作为登基大典的仪式之一。虽然是大越的章程,但也没什么坏处,他便没有取消。 这些天他勤加练习,把国号和年号写了无数遍,可书法哪是一天两天就能提升的,眼看明日就是登基大典了,他却还是写不出让自己满意的字来。 沈京墨只瞥了一眼前朝两个昏君的字就没再看了,认真看向他最新写的那几个字,想了想,提笔在纸张空白处写了一遍给他看:“你这几个字已经写得不错了,这里再注意点就好。” 陈君迁认认真真地看看她的字,再看看自己的,由衷地提议道:“要不明天你来写。” 沈京墨无奈地瞪他:“要不明天我登基你封后?” 陈君迁眼前一亮:“好啊!” “好什么好!”沈京墨把笔塞回他手里,没好气地又瞪了他一眼,往里间走去,“我累了,要睡了。” 陈君迁“嗯”了一声,没有跟过去。 不一会儿,外间又传来笔尖划过宣纸的声音。 沈京墨侧躺在床上,看着隐隐透来烛光的方向,心里只觉不可思议。 她的郎君,明日就要成为天子。她幼时进出宫门那么多次,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那些宫殿的主人。 她转过身去平躺,看着熟悉的床帐,忍不住掐了一把自己的脸——不是梦。 她就这样躺着,心里想着明天的大典,不大一会儿竟真的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觉睡得不算踏实,沈京墨很快就醒了过来,看看刻漏,也才睡了不到半个时辰。 外间的灯还没熄,她听着他写字的响动,翻身下床,将下午托陈大带来的一个小匣子取了出来,走到外间,放在了桌面上。 陈君迁已经从站着写字变成了坐着写字,脚边的废纸比先前又多了两倍,神情也比先前凝重了许多。 沈京墨绕到他身侧看了看,道:“这不是写得很好了吗?还要再写?” 陈君迁像是在和前两个昏君较劲似的:“总不能让别人比下去。” 沈京墨不语,站在一侧看他写,却见他写字的手微微发抖,快连笔都拿不住了。 她无声轻笑,抽走他手中的笔,打开了那个挂着锁的小匣子。 陈君迁的视线随之看去,很快便想了起来,那匣子他曾在葡萄村的家中见过。当时他想看,她却不肯。 没记错的话,那里面是傅修远写给她的信。 她此时拿出傅修远的信来,难不成是想让他看看人家的字有多好看? 陈君迁没有说话,默默盯着匣子。 沈京墨掀开匣盖,将匣子转向他,往前一推:“看看里面是什么。” 陈君迁突然发现,匣子里的纸似乎比上次他瞥见的更多了。 他把里面所有的纸都拿了出来,待看清最上面那一张时,他眼眸猛地睁大,震惊地看向沈京墨。 沈京墨双眼含笑,接过他手里的纸张一一铺开。 那厚厚一沓纸里,有些还算新鲜,有些却已然泛黄,而最陈旧的那一张上写着—— 我去画舆图,下次休沐再回家陪你。 只不过“舆”字不会写,用了三个三角和三条波浪来代替山和水。 那是他习字后,写给她的第一张字条。 陈君迁低下头去继续看,这才发现,他写给她的每一封信,全都被她标注了日期、编了号,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都被她视若珍宝,精心保存在这小匣子里。 沈京墨走到他身边,手搭在他肩头拥住他:“他们生在皇帝家,自幼习字,写得好是自然的。可你与他们不同。你看那第一张字条,再看刚刚你写的,难道不是进步飞快?” 他的每一点进步她都看在眼里,他怎么会不好? 她贴贴他的脸:“我觉得你写的就是最好的。” 陈君迁回过头来,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腿上,感动地看着她好看的笑眼,也看着她傻笑。 “你觉得我好?” 他一直以为她嫁给他是迫不得已,就算后来接受了他,也是无奈之下的妥协。 沈京墨看进他明亮的双眼,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颈,点头道:“特别好。” 陈君迁突然觉得鼻子一酸。 他忙眨了眨眼睛,故作不信地问她:“什么时候发现我好的?” 沈京墨想了一想,附到他耳边。 她的回答是他从未想过的答案。 她说—— “你为我翻新葡萄村小院的时候。” 【正文完】 第148章 陛下的中年危机(1) “才成亲十一年…… 靖安三年,正月十六。 皇宫中,皇后娘娘的栖凤殿朱门紧闭,将她不想见的人拦在外面。 沈京墨用过了午膳,侧倚在贵妃榻上看冀州一城的地方志。 大宫女翠蝉在一旁伺候着,偶尔与她说几句话。 另一侧还站着两个小宫女,沈京墨此时没什么吩咐,她们就安安静静地在这儿候着。 其中一个小宫女名叫碧荷,今年才到栖凤殿来当差。 碧荷年纪小,胆子却大,另一个小宫女低垂着头不敢乱看,她却悄悄抬起眼来,偷偷打量面前的皇后娘娘。 入宫之前,她曾在宫外见过皇后娘娘一面,不过见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在一家专刻木章、画小人相的店里,见过皇后娘娘的模样。 据说店里那些千奇百怪的小摆件,都是陛下年轻时做给娘娘的,后来传入民间,有情人争相效仿,久而久之便有不少人做起了这行的生意。又因为那树根做的木章最受人喜爱,人们便将这些摆件统称为“榾梓”。 在榾梓铺中,碧荷看着皇后娘娘的脸,险些走不动道! 而如今她站在皇后娘娘身边,才发现那些榾梓加起来,也不及娘娘半分美貌! 明日是娘娘二十九岁的生辰,可碧荷看着娘娘那张明艳白皙的脸,心想,就算翠蝉姐姐和她说娘娘明年才十九,她也会信的。 看着仪态万千的皇后娘娘,碧荷自然就想到了陛下。 陛下虽坐拥天下,为人却很是和善。可就算这样,碧荷平日也不敢抬眼看他的脸。是以入宫以来,她只记得陛下的龙袍龙靴是何模样,却从不知晓他的长相。 直到昨天夜里。 昨儿是上元佳节,上京下了一场大雪。夜里陛下来栖凤殿陪娘娘一起吃元宵,翠蝉姐姐还说,晚膳后陛下和娘娘会出宫看花灯,要她们几个小宫女带好该带的东西。 碧荷喜滋滋地备好暖手炉,在殿外等候陛下和娘娘传召。可陛下进去没多久,她就听见殿里传来吵架的声音,紧接着陛下就黑着脸摔门而出。 她头一回听到陛下和娘娘争吵,吓得一时忘了规矩,抬头看了陛下一眼。 虽然只有短短一眼,她也看得清楚,陛下也是极好看的。 但是娘娘更好看。 好看到,哪怕是陛下那样了不起的人,配她都差一点点。 当然,碧荷只敢这样想想,可不敢让别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只是这样一想,她又为娘娘不平——娘娘性子这样好,又长得如花似玉,陛下竟然舍得与她起争执,还不来给娘娘赔礼,真是太可恶了! 碧荷愤愤不平地想着,等回过神来,才发现皇后娘娘那双沉静漂亮的杏眸正满含笑意地瞧着她。 碧荷立马红了脸,低下头问娘娘有何吩咐。 宫中烧着地龙,暖得惹人犯困。沈京墨只穿了一身春日里穿的大红色薄裙,还是觉得屋中又热又闷,静不下心来,书也看不进去。 正巧有一道目光盯着她看了许久,沈京墨放下书,一抬眼,就看见小姑娘正看着她出神。 “屋里太热了,去开会儿窗。”见小姑娘回过神却红了脸,沈京墨与翠蝉对视一眼,笑着吩咐。 碧荷愣愣地应:“哦、是!奴婢这就去。” 沈京墨看着小姑娘匆匆走开的身影,又将书拿了起来。 碧荷刚把离沈京墨最远的一扇窗打开一条缝,屋外的寒风顿时就吹了进来,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支好窗子,急忙就要回到暖和的屋中间去,谁料一抬头,就看见落满白雪的院中走来了两个黑黢黢的人影,其中一个圆滚滚的,个头不高,看见她,立马露出一脸年画娃娃似的笑容。 另一个却身姿笔挺,穿着一件黑色的狐裘大氅,看过来的目光炯炯有神。 碧荷一惊,忙跑回翠蝉身边,贴耳告诉她陛下来了。 翠蝉与沈京墨离得近,屋中又安静,不需要翠蝉再向她通报,沈京墨也听见了碧荷的话,翻书的手没有丝毫停顿,懒懒道:“不见。” 碧荷又是一愣,赶紧看向翠蝉。 那毕竟是皇帝啊!说不见就不见? 谁料翠蝉气定神闲地朝她笑了笑:“去把窗户关上吧,锁好了,别让人爬进来,惹咱们娘娘不高兴。” 碧荷惊惶又无助地看看翠蝉,再看看皇后娘娘,只好压低了脑袋快步走到窗前。 宫殿大门紧闭,唯独窗户打开一条缝隙,陈君迁正往窗户这边看来,就见方才开窗的那个小宫女拿脑袋顶对着他,飞快地把窗户一合,咔哒一声,落了锁。 陈君迁身形一僵。 察觉到陛下的不悦,年画娃娃狄公公小心翼翼地抬头问:“陛下,还照原计划……?” 陈君迁黑着脸,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只是那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哼”。 得了陛下应允,狄公公屏退周围众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大殿门前,高高抬手,一副前来砸门的凶悍模样。 只是手真的落在门上时,却乖巧地收敛了力道。 狄公公客客气气地冲里面请安,狗腿地笑道:“娘娘,陛下昨儿吃了您这儿小厨房摇的元宵,别的什么都吃不下,就惦记着这口儿呢,这不今儿处理完政事立马就来了!”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201节 屋里传来翠蝉忍笑的声音:“元宵小厨房里多得是,公公让人去拿便是,想拿多少拿多少。” 狄公公脸色一苦,心道这翠蝉姑娘也真是,看不出陛下这是来跟皇后娘娘求和了吗? 他瞅了瞅陛下的脸色,又道:“娘娘,昨儿夜里陛下走得急,受了风寒发了热,今儿还有些咳,药也喝不下,就想来您这儿沾沾您的仙气儿!要不您开开门儿?” 陈君迁配合地“咳咳”了两声。 狄公公心疼地都要哭了:“娘娘,陛下半天没见您,是吃不下饭也喝不下水啊!您就让陛下进屋待会儿,别再冻坏了惹您心疼啊!” 屋里,碧荷和另一个小宫女忍着不敢笑,翠蝉却压不住嘴角,推了推沈京墨的肩。 沈京墨听着狄公公夸张的说辞,眉头一拧——宫里宫外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陈君迁丢得起这人,她可丢不起。 “让他进来吧。” 沈京墨语气平淡地说完,手指在书面上轻轻点了两下。 翠蝉心领神会,带着两个小宫女一起去给陛下开门。等陛下进去,狄公公正要跟进来,却见三个宫女走出大殿,将门关上。 他立马收住脚步,转头要走,不想刚好和翠蝉她们顺路。 四人往同一个方向走了一步,都停了下来,对视一眼,翠蝉先问:“公公是要去小厨房取元宵?” 狄公公笑:“翠蝉姑娘又说笑了。娘娘都让你们出来,还不赶紧去烧水?” 这些年来栖凤殿的次数多了,他早就掌握了规律,只要陛下来时翠蝉姑娘不在殿中伺候,那八成是要叫水的。 翠蝉却笑着摇摇头:“今日用不着。公公不如在殿外候着,用不了一会儿陛下就该出来了。” 不过屋外太冷,她们就不陪他挨冻了。 狄公公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疑惑地挠了挠头:娘娘肯让陛下进门,可见已经心软了,依照陛下面对娘娘时能屈能伸的态度,肯定能把娘娘哄好。 那待会儿能不叫水? 狄公公思来想去,还是让几个小太监去小厨房里烧水,有备无患。 殿中,沈京墨仍靠在贵妃榻上,一页一页慢慢地看书。 屋里热得很,陈君迁那身大氅就穿不住了。他把氅衣解下,随手扔到一把椅子上,走到她面前站定。 她看也没看他一眼。 陈君迁垂眸看她。 这些年不用跟着他受苦,她养得愈发美艳,肌肤胜雪,身子也比过去丰腴了些,穿着耀眼的红裙躺在那里,宛如一朵娇艳欲滴的芙蓉。 陈君迁想,下嫁给他之前,她在上京大概就是这副模样,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任谁看了都移不开眼。 可他却已经三十六了。 以前两人都二十来岁时,七岁的差距可以忽略不管,可现在不同了,她还不到二十九,正是年轻貌美的年纪,他却三十有六,胡子一天不刮就扎人。 人老珠黄了。 难怪她最近对他如此冷淡。 感觉到头顶传来一声细微的叹息,沈京墨目光一凝,这才想起自他进来,她的书就没翻过页。 她镇定地翻过一页去,依然没理他。 偌大的寝殿里安静了好半天,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陈君迁坐到了贵妃榻的尾端。 贵妃榻不宽敞,他一坐上去就更显得狭窄。沈京墨不满地踢了他一脚,想让他下去。 陈君迁却顺势握住了她细嫩的脚踝,将她的两条小腿拉到他腿上放着,手还不松开,指腹轻轻地摩挲她的脚踝和小腿内侧。 “昨天从你这儿调走的那几个小侍卫都调回来了,别气了。” 昨天他忙完政务就急着来和她一起过节,到她殿中时,却看见一队年轻英俊的小侍卫站在院中,她则带着翠蝉和几个小宫女,一个个观赏打量。 那些小侍卫个个龙精虎猛,又生得白净养眼,她边看边笑,还不时和翠蝉说上几句悄悄话,主仆二人都乐在其中。 他当即就醋了,等她看完最后一个,他立马让人把这些小侍卫统统调到他的金銮殿去,不许再靠近栖凤殿一步。 但她宫中又不能缺了侍卫,于是他亲自精挑细选了二十来个块头比他还壮、脸比他还黑的侍卫,送到栖凤殿来任她差遣。 结果她当场就生气了,元宵都没让他吃完,就把他赶了出去。 他盯着沈京墨的脸,攥着她脚腕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道,将她拉向自己:“今天是正月十六,晚上要出门遛百病,我陪你去宫外走走?昨天的花灯应该都在呢。” 沈京墨被他一拉,裙子便卷了上去,露出一截莹白的小腿。 她放下书,抬起那双杏眸瞪他。 做了三年皇后,她这一眼带着十足的威严,不必开口,陈君迁就乖乖地放开了她,还把裙摆整理好了。 她又拿起书来接着看。 陈君迁抿唇,看着她手里那本地方志,更觉得烦躁——这些日子他们二人独处时,她一张口就是公事,哪里的风俗需要如何治理,哪里的气候适宜种些什么,她研究得比谁都透彻,可却甚少和他说,她今日做了哪些有趣的事。 自打两年前有了藴儿,她对他就越发冷淡,近来半个多月更是只谈公事,说完就各自就寝,一点也不像夫妻。 片刻后,陈君迁起身,改为蹲在她面前,夺走了她手中的书。 沈京墨凝眉:“你做什么?” 陈君迁没说话,却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另一手抓住她的手,伸进自己的衣裳里。 “涂过玉肌膏,不比那些小侍卫差,你摸摸。” 沈京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把手抽了出来,又去拿书:“有什么好摸的。不是受了风寒?那还不回去歇着?” 陈君迁胸口一凉,心也觉得凉。 他站起身来,满心委屈:“才成亲十一年你就厌倦我了。你是皇后,我惹不起,我走,以后也不来碍你的眼。” 说完他还真的转身就走。 沈京墨也不知他怎么还委屈上了,不解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才发现这人腿抬得快,落得却慢,像是在等她挽留。 她无声嗤笑,将书捡回来,翻了个身背对他,压根懒得开口。 陈君迁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她留他,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皇后娘娘已经背过身看书了,全然不在乎他是走是留。 他哼了一声,脚步踏得如鼓作响,重重摔门而去。 门外的狄公公还等着屋里叫水呢,转头就看见自家陛下怒气冲冲地出来了,脸色比进去前还要黑上几分,甚至连氅衣都忘了穿。 他“哎哟”一声,心疼地跑进屋去拿衣裳,还不忘跟皇后娘娘说情。 沈京墨也没看他,悠悠道:“你不如劝陛下今晚上出去走走。疑心病也是病。” 狄公公听不懂娘娘的话,但还是乖乖退了出去,去追负气出走的陛下。 陈君迁就在她的宫门外等着,没再往远走,见狄公公出来,他冷声问:“她说什么了?” 狄公公赶紧把氅衣给陛下披上,也把娘娘的话转告给了陛下。 陈君迁听完那句“疑心病也是病”后沉思了良久。 当晚,陛下把自己关在金銮殿里,怒批了一晚上奏折。 也有宫人们看见,侍卫首领龚大人被陛下传召进殿,两人不知在里面说了什么,龚大人再出来时,象征身份的侍卫服饰都被扒干净了! 第149章 陛下的中年危机(2) 陛下自知侍寝不…… 皇宫是前朝遗存,前朝帝王贪好女色,后宫嫔妃众多,宫殿风格也各具特色。 如今陛下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早已言明不会纳妃,后宫中的许多宫殿便空置了。 靖安元年,娘娘怀着小太子身子重,整日闷闷不乐。陛下担心她成天呆在栖凤殿里闷坏了,便命人将其他几处宫殿收拾出来,让她轮换着住,换换心情。 后来小太子出生,娘娘就搬回了栖凤殿。不过陛下觉得总住在同一个地方,就算再喜欢也难免会腻,便还是隔三差五和娘娘换个宫殿住一住。 只是近来二人闹了些小别扭,换宫殿住的事就没再提起了。 也正因如此,碧荷听见狄公公来传话,说陛下为娘娘选了一处没住过的宫殿时,才觉得又惊又喜——今天是娘娘生辰,昨天陛下走时那般生气,她还担心今日陛下不来了呢! 碧荷悄悄看向和狄公公说话的翠蝉,心道,翠蝉姐姐就丝毫不担心陛下不来,难怪她是娘娘最喜欢的宫女,真是既了解娘娘,又了解陛下。 可还没等碧荷收回视线,狄公公又补充道:“陛下今日政务繁忙,无暇来栖凤殿陪娘娘庆生。为娘娘准备的生辰贺礼已经送去临华殿了,娘娘一到便能看见。” 话落,翠蝉和碧荷都变了脸色。 送走狄公公,两人忙回到殿中,将陛下不来了的消息告知娘娘。 碧荷不敢多嘴,只能焦急地看向翠蝉。翠蝉这下也急了,问沈京墨:“娘娘,以前陛下再忙也不会错过您的生辰,这回……要不我煮碗元宵,送去金銮殿探探陛下的口风?” 沈京墨正在点茶,听见两个丫头的话,她却一点也不急,不慌不忙地将茶沏好,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才轻飘飘吐出两个字:“不必。” 翠蝉和碧荷:“娘娘!” 沈京墨喝完一杯茶,站起身来往外走:“带上长寿面,去临华殿。” 眼下还不到用晚膳的时候,但御膳房今早就送来了面条,临华殿有小厨房,到时让翠蝉煮一碗就是。 见皇后娘娘不在意,翠蝉也不敢再劝,让碧荷去取面,她则飞快地取来大氅给沈京墨穿上,主仆几人一起往殿外走去。 临华殿与栖凤殿相隔不远,沈京墨今日心情好,想自己走走,贴身宫女们陪同在侧,侍卫和凤辇则跟随在后。 一行人来到临华殿时,狄公公正笑眯眯地等在殿门口。 “娘娘,陛下为您准备的礼物就在正殿。陛下还叮嘱,只能您一人进去。” 跟在身后的翠蝉一怔,什么礼物这么金贵,劳烦娘娘从栖凤殿移驾到这冷冷清清的临华殿还不够? 她家娘娘更金贵,万一独自进去,磕着碰着了怎么办? 翠蝉看向沈京墨,想陪她一同进去。 沈京墨回眸,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听狄公公的。” 狄公公一听笑得更开心了:“老奴为娘娘带路。” 临华殿与其他宫殿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正殿前有两进院。 狄公公命其余人等留在前院,紧接着看向侍卫队伍中的一人,招招手,让他随行,护卫皇后娘娘。 那侍卫身材高大,比其余侍卫要高出半头。收到狄公公的眼神,他垂着的头压得更低,一言不发,埋头跟上。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202节 三人往正殿走去,狄公公在最前,沈京墨居中,小侍卫跟在最后。 也幸亏狄公公前面无人,才没被人发现,他刚才朝小侍卫招过的那只手,此刻正抖若筛糠! 跨过二进院的门,正殿已在眼前,沈京墨不再需要人引路,狄公公便转到最后去关院门。只是沈京墨一心好奇陈君迁究竟准备了什么特别的贺礼,竟没注意到狄公公关好门后就留在了院门处,并未再跟上来。 时近傍晚,正殿中灯火通明,沈京墨迈进门内便没再往里走,左右打量起殿内的陈设,寻找着她的生辰礼。 身后的殿门被人轻轻关了起来,还落了闩。 沈京墨一惊,尚未来得及转身,就被身后伸过来的一双长臂圈进怀中,滚烫的吐息落在她耳后,那人的鼻尖放肆又暧昧地顶蹭了一下她的耳尖。 沈京墨顿时柳眉倒竖,奋力一挣,从那人怀中挣脱出去,转过身来怒斥道:“放肆!你……” 话未说完,沈京墨又是一怔。 殿中烛火足够明亮,她一眼便看清了,跟在她身后进殿的,分明是穿着侍卫统领衣裳的陈君迁! 沈京墨因愤怒而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顿了顿,又因疑惑而皱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侍卫陈君迁”站得笔直,低头对她行礼,认真道:“回禀娘娘,今日是娘娘生辰,陛下自知近来侍寝不力,无颜来见娘娘,特命小的前来,替他好好服侍娘娘。” 沈京墨:…… 她险些让他给气笑了。 不过侍卫的服饰本就衬得人英气非凡,龚大人的统领服更是威风又矜贵,他穿着竟意外的合适,比起平日里身穿龙袍的威严帝王,她更喜欢他现在这副模样。 沈京墨看着舒心,索性就配合他演起戏来:“你是哪里的侍卫?” 陈君迁面不改色:“小的在金銮殿当差。” 沈京墨冷笑:“既然在金銮殿当差,就该知道,陛下向来爱重本宫,怎会允你一个小小侍卫近本宫的身?” 面对皇后娘娘的质问,“小侍卫”非但不慌,嘴角还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陛下近来备受娘娘冷落,恐色衰爱弛,思及娘娘喜好俊俏侍卫,便在数千宫廷侍卫中选中了小的,准许小的代他伺候娘娘。” 他说完抬起眼来,目光如炬,毫不掩饰诱惑她的意思:“莫非娘娘觉得小的还不够俊俏?” 沈京墨哼笑一声,缓步上前,纤长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左右打量几眼后道:“姿色尚可。看来陛下为本宫准备的生辰礼便是你了,就是不知你这小侍卫本事如何。” 看出她眼中的调笑之色,陈君迁垂眸,一把握住她微凉的指尖,旋即将她打横抱起,往殿里走去。 临华殿的床在里间最深处,与外间隔着两重珠帘。沈京墨朝珠帘的方向看过去,却发现陈君迁并未抱她往里间走。 他径直将她抱到了珠帘前的一张贵妃榻上。 沈京墨坐稳身子,看着陈君迁在她身前蹲下,握住她的右脚脚踝,温柔地脱下她的绣鞋罗袜。 临华殿中今日也烧着地龙,她就算赤脚踩地也不会冷,他却不舍得她那样。 他将她光裸的右脚放在了自己的左肩上踩着,再去脱她左脚的鞋袜。 沈京墨向后倚去,惬意地等待他脱完鞋子抱她进去。 剥去罗袜,她莹白的脚和纤细的脚踝被他毫无阻碍的握在手中,灼热的掌心顺着她的脚背滑向小腿。 他没有起身,将她的左脚搭上自己右肩,随即埋首而下。 沈京墨大吃一惊,正要阻止,却忽得想起,他是替皇帝来伺候她的小侍卫,让他这般,是她这位皇后娘娘慷慨大方给他甜头,她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这样一想,她便心安理得地向后靠了回去,垂眼去看搭在她膝头如浪浮动的火红裙袂,以及裙袂下顶起的那一块形如侍卫发冠的部分。 不消多时,窗外夜色渐浓,屋中的温度亦节节攀升,踩在陈君迁背上的莹润脚趾狠狠蜷起,贵妃榻后的珠帘被一只雪白的手扯住、绞紧、摇晃得叮铃作响。 沈京墨向后绷直了颈子,大口大口地喘息。 她算是看明白了,他这哪是服侍她,分明是在“报复”她昨天在栖凤殿的贵妃榻上踹他的那几脚! “小侍卫”从裙袂下露出带着水光的脸,容她歇了片刻后喂她喝下一杯水,又将软绵绵的皇后娘娘抱进了里间。 …… 半个时辰后,珠帘外传来倒水的声音。 沈京墨睁开惺忪睡眼,就看见陈君迁侧躺在她面前,一手支着侧脸,看着她,一脸餮足地笑。 床帐被他放了下来,把他们两人严严实实地遮在里面,就算有人往这边看,也看不见帐中的情形。 还真越发像是偷情。 见沈京墨醒了,陈君迁俯身过去索吻。 沈京墨却抬手一推他的肩,将他推倒在了床上,旋即抬腿翻身,骑跨在了他腰间。 “好你个胆大包天的小侍卫,”她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压低声音躲避外间备水的宫人,“竟敢假传圣意,染指后宫。” 陈君迁一怔,当即明白过来,她还没玩够,于是赶紧配合地露出一脸惶恐:“小的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假传圣意,请娘娘明鉴!” 他的回答正中沈京墨下怀:“也就是说,陛下允许我招侍卫侍寝?若真如此,我可得好好挑选些顺眼的……” 没等她把话说完,陈君迁眸色一暗,咬牙道:“娘娘果真聪慧……陛下从未允准宫廷侍卫这般服侍娘娘,是小的,仰慕娘娘已久,情难自禁。” 沈京墨了然一笑:“那就是承认假传圣意了。如此放肆,就不怕掉脑袋?” “小侍卫”抓起皇后娘娘的手,放到自己胸前腰上:“小的会努力把娘娘伺候得舒舒服服,娘娘喜欢小的,定会保全小的。” 沈京墨张开手掌,顺势摸了摸他的腰腹。 尽管已经三十有六,他的腰仍紧实得没有一丝赘肉,借着透过床帐的微光,还能看到腹肌清晰的轮廓。 很养眼。 沈京墨满意地多摸了一把:“只要你听话,本宫可以保你。否则,宫中俊俏侍卫那么多,本宫随便勾勾手指……” 她白玉似的手指朝床外作势一勾,立刻被他握住转向自己。 “小侍卫”乖顺地将脸伸过来,任由皇后娘娘轻挠他光滑的下巴,声音微哑道:“娘娘勾我一个就够了,我一个,就能伺候好娘娘。” 说罢,他松开她的手指,大手去捞她的腰。 沈京墨却拂开他的手,从他腰上下来,翻了翻方才被他撕扯得凌乱不看的衣裙,见都不能穿了,便干脆将薄被裹在身上,翻身下床。 “本宫身边只留乖巧听话的。” “小的一切都听娘娘吩咐。” 沈京墨侧目瞥他一眼,笑:“好啊,那就先立个规矩,六天一次,其余日子不许动歪心思。” 陈君迁一怔,忘了收住声:“这么久?!” “你不满意?那便换个人好了。” “不!”相比半个月吃不到一次的陛下,六天一回的小侍卫已经很不错了。 陈君迁咬牙切齿道:“都听娘娘的。” 沈京墨暗暗扬唇,将手一抬,使唤道:“还不抱本宫去沐浴?” 第150章 陛下的中年危机(3) “八十道奏折,…… 正月二十三上午,闲来无事的皇后娘娘带着几个贴身宫女,前往藏书阁寻新鲜的书来读。 研究地方志、了解各地的风土人情、为皇帝提供因地制宜的治理与发展建议,是她作为皇后的职责,但不代表她除了履行职责外没有自己的消遣。 沈京墨六岁起,就经常出入沈府的藏书室,在一排排书架间与翠蝉捉迷藏,亦或是爬上沈饶让人专门为她打造的小木梯,偷偷去淘最高处那些柳氏不让她看的“大人才能看的书”。 宫中的藏书阁比她记忆中沈府的藏书室更大更高,其中藏书之丰富,怕是几辈子都读不完。 平日里皇后需要什么书,只需吩咐看管藏书阁的宫人帮忙寻找,再送到栖凤殿即可。偶尔清闲时,她也会亲自来挑选几本带走。 不过今日她要找的是大人才能看的闲书,便不好叫不熟悉的人帮着找了。 沈京墨将藏书阁的宫人遣了出去,让碧荷她们在外守着,只带了翠蝉进门。 藏书阁中也有一架梯子,是陈君迁吩咐能工巧匠专为她做的,不是常见的那种薄薄一片的木梯,这梯子是一级级台阶组成,背面是一个结实的空心木箱,木箱底下带轮子,需要挪位置时不用搬动梯子,只要一个宫人便能推动,推到位后踩下轮上的扣锁,就能将梯子固定起来,再在木箱中放上重物,便可确保梯子稳固不倒。 沈京墨和翠蝉两人分头找书,翠蝉在进门处,她则推着梯子从最里面开始找。 偌大的藏书阁里此时分外安静,唯有零星纸页摩擦和翻书声响起,间或传来翠蝉询问沈京墨是否要看这本或那本的声音。 沈京墨将梯子固定在最后一排书架前,扶着栏杆稳步走到最高处,一本接一本地翻书,看上几页若觉得有趣,便放到脚边一处放书用的小台子上,等下梯子时一并抱下去。 不多时,她脚边便叠了高高一摞书。 沈京墨只顾专心挑选,没有听到背后传来的开关大门的动静。 少顷,她察觉到梯子下方传来轻微的震荡,似乎是有人在确定梯子是否稳当,随后就上了台阶。 大概是翠蝉挑到了有趣的书,迫不及待拿来给她看了。但梯子只有一人多宽,又高,她站在顶上不敢随便转身,便没有回头,随口笑问她:“找到什么好看的玩意儿了?” 十几排书架那头传来翠蝉困惑的声音:“娘娘在叫我吗?” 沈京墨一怔,当即就要转身去看。可她还没来得及动,腰就突然被一条穿侍卫统领服的有力手臂给搂住了。 身后那人的另一只手握住她身侧的梯子扶栏,胸膛紧贴在她背上,将她围堵在狭小的一片空间里。 他啃咬着她的颈侧,气声贴耳叫她“娘娘”。 沈京墨身子一颤躲开他的吻,生怕数十步之外的翠蝉听见,声音压得极低:“你怎么来了?” 她没说这话是问谁的,陈君迁便都答了:“陛下在金銮殿批阅奏折。娘娘六天前约小的今日相会,小的就来了。” 沈京墨明白了,他是装作在金銮殿处理政务,偷偷跑出来的。 六天前相约时她没定下具体时辰,是想着他夜里才能闲下来,没必要特别说明,没想到他这么急,还不到晌午就来找她! 这里可是藏书阁,读书学习的地方,怎么能做那档子事?! 沈京墨回手推他:“现在不行,晚上再来。” 陈君迁不听,复又亲上她的脖子,摆明了不肯轻易放过她。 沈京墨不敢用力推他,只好强忍着痒意去掰他环在她腰间的手:“你……” 正在这时,一直没等到她回音的翠蝉又开口了:“娘娘?刚才是您唤翠蝉吗?” 听声音,翠蝉正在往这边走过来。 沈京墨一急,也顾不上怕高了,慌乱地在陈君迁怀里转了个身,双手攀在他肩头稳住身形。 陈君迁站在她下面几个台阶处,沈京墨越过他的肩往后看,一排排的书架将翠蝉的身影完全遮挡住,想来她应该也看不到他们两个。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203节 “我没事!”沈京墨定了定神,朝翠蝉高声道,“你去外面候着。” 翠蝉不明就里,也没听出皇后娘娘声音中那一丝细微的颤抖。不过娘娘让她出去自然有她的理由,她没再多嘴,说了声“是”,默默退了出去。 关门声传来,沈京墨松了口气,紧绷的脊背也放松下来,抬眼瞪向陈君迁:“你这小侍卫,竟敢不听本宫的话?” “多日不见,小的怕娘娘看上别人,”他露出一副既委屈又想要讨好她的表情,“太循规蹈矩了,娘娘觉得小的无趣,下次不招小的侍寝可如何是好?” 他这意思是,在藏书阁偷偷摸摸欢好,是为了让她开心? 沈京墨气不打一处来,分明是他胡来,却把这不正经的行径怪到她头上! “你再胡说,以后都不必侍寝!” 陈君迁笑了,飞快在她唇上一吻:“小的知错,娘娘大人有大量,再给小的一次机会?小的一定加倍努力,让娘娘满意。” 色胚!以为这样就能贿赂她?她可是个正经皇后! “谁稀罕……” 陈君迁状似无意地扯了扯衣领。 沈京墨话音一顿,片刻后,她轻哼一声,脸色酡红地看向了别处。 陈君迁来时穿了一件极为宽大厚实的氅衣,用以遮住里面的侍卫服。 现在这件氅衣被铺在了梯子上,带着他的体温,温暖着沈京墨的双膝和掌心。 藏书阁两面都有高高的窗,虽都关着,阳光还是透过窗纸,明晃晃地照在沈京墨白皙如玉的脊背上。 身后的“小侍卫”像是被美玉的光泽晃了眼,动作一顿,手指随着目光痴迷地抚摸、划过光洁的玉脊。 皇后娘娘周身猛地一抖,扯住氅衣想往身上裹,却被“小侍卫”抓住手,死死按在了扶栏上。 第一次见这梯子时她问过他,既然已在半腰处加了一道扶栏,为何还要在离梯面半臂距离处多加一道。 那时他说是为了让扶栏更稳固。 现在她总算知道了,他从一开始就是别有用心! 梯子晃动得愈发狂放,定力不足的皇后娘娘不想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低头咬住了氅衣的衣领,却被坏心眼的“小侍卫”抵住下唇揪出氅衣,反将抚弄过美玉的手指喂了进去。 “啪、啪”几声,梯子顶上的书被晃到了地上,七零八落地压在一起,皇后娘娘甚至来不及心疼地瞧上一眼,就又被身后的“小侍卫”夺去了呼吸。 一场结束,沈京墨的膝盖和手肘都磨红了。 两个人的衣裳都丢到了地上,好在藏书阁中并不冷,沈京墨身上有阳光晒着暖着,便不着急爬下去取衣裳。 陈君迁伏在她背上,与她呼吸同频,一同起伏。 梯子硌人,沈京墨现在浑身正舒畅,可不想让他在胸前压出几条印子,于是回肘搡他。 陈君迁平复了喘息,捞过她的腰,在狭窄的梯子上翻了个身,让她坐在他身上。反正他皮糙肉厚的,压上几道印子也无妨。 沈京墨侧枕在他怀里,舒服得昏昏欲睡。 陈君迁却精神得很,大手在她腰间上下摩挲,问她:“皇后娘娘可满意?” 沈京墨抬眼嗔他:“你还真演上瘾了?” 陈君迁:“扮小侍卫好歹能六天亲近你一回,做皇帝有什么意思?去栖凤殿侍次寝还要让你赶出来。” 沈京墨:“你还委屈上了?我为何赶你你心里没点数?” 陈君迁:“嫌我老了,不好看了,怕半夜醒来看见我的脸吓你一跳……” 沈京墨听他胡说八道,气得在他胸前狠狠咬了一口:“你少倒打一耙!我分明是为了你好!不识好人心……” “不与我亲近怎么是为了我好?”陈君迁不认,“从年前开始就不让我在栖凤殿睡,好不容易留下一回还要分两床被子。谁家夫妻这样睡?” 见他当真觉得委屈,沈京墨从他身上爬起来,骑到他腰间直视他的眼:“年前你干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 从去年腊月起,他连续宿在栖凤殿整整一个月!起初两人没分被子,他一到半夜就说冷,又不肯要她的汤婆子,说那玩意儿抱着不舒服,不是太烫就是太凉,不如她抱起来暖和舒服。 她这位皇后娘娘是出了名的善良,见他可怜,就慷慨地让他抱上来取暖。 最开始他的确只是乖乖地抱着,可抱上一会儿就开始不老实。等到第二天早上,心善的皇后娘娘就只能浑身酸软地趴在床上,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得来。 就这样,皇后娘娘为她的善心付出了一个月的代价后,终于忍无可忍,在年前的一个晚上锁上了整座栖凤殿里所有的门。 当夜坏皇帝如期而至,却没能进得了好皇后的屋。两个人隔着一道门讨价还价半天后,坏皇帝黑着脸赶回了金銮殿。 当晚,狄公公看着陛下一口气连批了八十道奏折,才将御笔一丢往外走。那时狄公公以为陛下要回自己的寝殿,却没想到他竟然又回去了栖凤殿,把屋前屋后所有的窗子试了个遍,最后找到一扇忘了锁的,蹑手蹑脚地爬了进去! 之后的事狄公公不清楚,但沈京墨清楚。 陈君迁三更半夜爬上她的床,贴在她耳边说,她让他批六十道奏折,他批了八十道,十道一次,概不赊账! 沈京墨本来想让他多干些正事消耗消耗精力,哪能想到他越干越起劲。可她哪有那么多精力应付他八次? 她气得连推带咬,还是敌不过他,最后只好退让一步:“二十道!” 可二十道一次她也受不住啊! 第二天晌午她苏醒后想了很久,又问了御医,像他这样日理万机,晚上还如此纵欲,迟早会伤了身子,前朝那么多中年驾崩的皇帝就是前车之鉴。 可她又劝不住他,只要他们两个睡在一个被窝里,他肯定会想办法得手,而过年是最危险的时候,他每天都能找到个由头让她不忍心拒绝。 “你也知道自己不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还这么重欲!我是怕你身子受不了!” 沈京墨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起伏,瞪他道:“狗咬吕洞宾……” 陈君迁突然按住她的腰,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原来吕姑娘是怕我虚。” “是担心你的身体!” “所以我更得想办法证明我身体好得很啊,”他握着她的腰往下一按,在沈京墨震惊的目光中问她,“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也就这样了吧?” “你……” 沈京墨最后也没“你”出个所以然,平静了不久的梯子便又摇晃了起来。 等第三场结束,沈京墨疲惫不堪地倒在他怀里。 陈君迁抱着她下了梯子,给她穿好衣裳,笑着问她:“我怎么觉得皇后娘娘比我更需要补身子?” 沈京墨瞪他一眼,伸手去揉酸痛的后腰。 陈君迁替她揉,一边亲吻她潮湿的发丝:“我身体好得很,你天天让御膳房给我做补品,让御医给我请平安脉,我想虚都虚不了。可你不让我抱,不让我亲,我才真觉得心里疼。” 她不说话。 他继续亲她的脸:“以后还让我回栖凤殿住?” 沈京墨沉默着思考半天,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随后立马补充:“六天一次!”他是不虚,可她虚啊。 “好。那那些俊俏小侍卫也撤了吧?” 他不提还好,一提俊俏小侍卫,沈京墨立刻睁开了半合的眼,笑他:“你提醒我了,今后你怕是也进不了栖凤殿的门。” “为何?” “你还好意思问?翠蝉该成亲了,我好不容易找来那么多俊俏小侍卫给翠蝉相看,才看到她满意的,你就把人调走了。你看她今夜让不让你进门!” 第151章 陛下的中年危机(终) “陛下六天一次…… 正月底,陈君迁突然忙了起来,沈京墨一连十多天都没有见到他。 直至早春二月,上京郊外的马场里花都开了,陈君迁让狄公公备好车马,邀沈京墨去马场放松几日。 抵达马场时已是深夜,沈京墨直接歇下了。次日醒来时,陈君迁不在身边。 她在床上舒展了几下腰肢,唤翠蝉来更衣,问她:“陛下呢?” “陛下已经去马场了,正和一群侍卫比赛骑射呢。” 沈京墨眼前一亮,穿衣裳的动作一顿,把刚穿了一半的裙子褪了下来:“换件方便骑马的来。” 马场上,一众侍卫分成两队,一队以陈君迁为首,另一队则跟随龚大人。 每队所用的箭都涂上了不同的颜色,一人十支箭,同一队的人不能选同一个靶子,最终以射中靶心最多的队伍为胜。 这马场上的标靶不全是死板得固定在一处,有些靶被绑在树上、石头后,由人随机牵动绳索将靶露出,有些还安装了机括,能够自己移动、旋转。 沈京墨来到骑射场地旁的观赏台上时,场地里的小伙子们已经赛完一场,刚开始进行第二次角逐。 “娘娘,这位置好,能晒太阳还不晃眼!”碧荷找到一处最佳的观赏点,笑嘻嘻地扶沈京墨过去。 许是她方才的声音有些大,赛场上的所有人都听见了,纷纷朝她们这边看来。 察觉到马蹄声停了下来,沈京墨下意识抬眼往场中看。 年轻白净的俊侍卫堆里,她一眼就看见了陈君迁。 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弓弦上正搭着一支尾羽发红的箭,前襟被汗浸湿了一大片。 沈京墨皱了下眉,正要吩咐碧荷去找狄公公,让他取几件干燥的衣裳来给他换,就听见碧荷极小声的问翠蝉:“翠蝉姐姐,你看见陛下了吗?” 翠蝉贴耳答:“我也没找着呢……这些人怎么都穿一个颜色的衣裳啊?” 沈京墨一愣,再放眼去瞧其他人,才发现陈君迁和侍卫们穿的都是马场准备的衣裳,款式相同,颜色也只按照队伍做区分,陈君迁穿着一件红色的常服,混在一众穿红衣服的侍卫里,隔着这么远,翠蝉跟碧荷一时找不见他也是正常。 她抬手指了指陈君迁的方向,身后两个努力寻人的小姑娘才恍然大悟,原来陛下穿了和侍卫们一样的衣裳,怪不得她们认不出来呢! 碧荷找到了陛下,又看回娘娘,突然羡慕道:“我们都找不到陛下,娘娘却一眼就看见了!娘娘可真爱陛下。” 这次她声音不算大,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沈京墨似乎看到陈君迁的眼睛亮了,嘴角好像也扬了起来。 她面无表情地为自己辩解:“倒也不难找,侍卫们不敢直视本宫,你若站在本宫面前,也能发现只有一个人往这边看。” 别人看过来一眼,见到是她就不敢多看了,只有陈君迁,盯着她的脸不放,她想不注意到都难。 碧荷好奇地看进赛场求证,翠蝉则在一旁低头偷笑。 沈京墨移开视线,走到碧荷挑选的位置坐下。 场中,陈君迁盯着那一袭湖绿色大氅看了许久,一拽缰绳,继续比赛。 原本他已经选好了一个靶子,难度适中,以他的身手必能击中靶心。与他对敌的龚大人都想好了,等陛下放箭他就跟着放,比陛下偏离靶心一点就好,既不显得自己放水,又不显得自己太差劲。 谁想,陈君迁将手里的箭一收,策马奔向了更远处那个难度最高的移动靶。 龚大人一怔,赶紧把险些离弦的箭给拽了回来,打马跟了上去。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204节 那个靶子速度快,靶面又极小,前面还有一道极宽的浅沟,十分考验骑射功夫,就算是他也不敢打包票能射中靶心,陛下怎么突然看上这个靶子了? 龚大人不理解,但陛下要玩,他就得陪着。 其余侍卫也很快追了上来,虽然不敢真的给陛下使绊子,但也得装装样子围追堵截一番,比赛才有乐趣。 陈君迁像是打了鸡血似的,在一众侍卫的包围中左突右闪,而后瞅准时机猛地一夹马腹。马蹄用力一蹬高高跃起,飞过前面两个侍卫的头顶。 他以一个极为潇洒的姿势引弓搭箭,直奔那正要缩回树后的靶心。 追在后面的龚大人慌忙跟着放箭。 只听“嗖嗖”两声,一红一蓝两支箭矢破风而去,紧接着传来一声箭头没入靶子的闷响。 “咚”,马蹄落回地面。 树后放靶的人一看,激动地朝他们喊:“陛下射中了十号靶心!” 这可是马场里最难射中的靶子,自从三年前设置在此后,能射中的人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龚大人的蓝箭出手晚了些,擦着靶边掉在了地上。 众侍卫纷纷恭喜箭术了得的陛下。 陈君迁笑着转身看向观赏台,见沈京墨由端坐席上改为凭栏眺望,他心中一喜,一把解开汗湿的衣裳,卷在腰间,露出汗涔涔的精壮上身,高举着长弓奔向下一个靶子:“再来!” 观赏台上,小宫女们纷纷垂下眼去——她们就算再好奇比赛结果,也不敢直视龙体。 沈京墨看着光着膀子满场跑的陈君迁,忽得想起了养在异兽园里的那只爱开屏的绿孔雀。 可眼下刚二月,天气就算再暖和又能暖和到哪去?出了一身汗还不好好穿衣服,他也不怕受了寒。 “去煮些姜汤,”沈京墨吩咐完又想起来,“我记得此处有两个温泉池,收拾出来,把陛下的衣裳送过去。” 小宫女领命而去。 第二场比赛没有持续太久,陈君迁连中六个靶心,再一次成了赢家。 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捧花,单手持缰小步快跑到观赏台下,将花递给台子上的沈京墨:“花朝节。” 上京的花通常不会开得这样早,沈京墨接过那硕大一捧花,嗅了嗅便交给了身后的翠蝉。 陈君迁仰头望她,摊开手伸过来,意思再明显不过——他的香囊呢? 成亲十一载,他还是对这种未婚男女的节日仪式乐此不疲。 沈京墨轻笑一声,抬眼看向场内。 方才他是玩尽兴了,她却只能干看着,那可不行。 她将擦汗的巾子和一身干燥的衣服丢给他,转身走下观赏台,上了一匹马。 陈君迁这才发现,她今日穿的是适合骑马的便装。 “这里是上京,不过花朝节,”沈京墨接过翠蝉递来的箭袋挂在马背上,甩了甩自己的弓,看向陈君迁笑,“想要香囊,先赢了我再说。” 说罢,她一夹马腹,像一阵清风似的跑进了靶场。 陈君迁随意擦了两下胸口,套好衣裳便去追。 既然他的皇后想玩,那他定要好好奉陪——今年这枚香囊,她休想赖掉。 一场比赛过后,沈京墨精疲力尽地趴在温泉池边的软榻上,任翠蝉给她按摩放松酸痛的肌肉,不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自从做了皇后,她日日呆在宫内,进进出出都有人抬,一年到头也走不了多少路,更别说骑马了。 方才与陈君迁比赛骑射,起初她兴致正盛,自然不觉得累。可比赛刚一过半,她就有些跑不动了,开弓也没有以前有劲,以至于最后一个靶子分明是她先射箭,却被他的箭打偏,最后他射中了靶子边沿,她的箭却落了地。 幸好香囊她已经绣好,否则说出去的大话还不好圆了。 沈京墨浑身酸软地趴在软榻上,手边是温泉水蒸腾的热气,加上翠蝉的按摩手法实在好,按了不大一会儿,她就有些犯困了。 但快要到用午膳的时辰了,她不想真睡过去,小憩片刻就醒了,靠与翠蝉说话保持清醒。 “我这才跑了多久的马呀就累成这样,你说我是不是真有些虚,该喝些药补一补?” 身后的翠蝉没有回话,只认认真真给她捏肩。 沈京墨也只是没话找话,没有非要她回答,顿了一会儿又道:“要不回宫后你每日陪我去跑跑马?”宫中也有马场,只不过比这里小一些,但也足够用了。 翠蝉还是没有回应。 沈京墨这下感觉到不对劲了——按摩的手法很熟悉,的确是翠蝉的没错,但那双手不是翠蝉的手,她的手上没有硬茧,手没那么宽大,也要柔软得多。 意识到这是谁的手后,沈京墨立刻就清醒了。 温泉池在室内,空间不算大,进来时只有她和翠蝉两人。给他准备的温泉池在隔壁,水都是互通的,两厢只隔着一道门,来去很是方便,他肯定是趁她方才不小心睡着时把翠蝉换走了。 想明白这些,沈京墨不着痕迹地侧了下头,确认陈君迁是半跪在她的软榻和温泉池中间的。 她一只手悄悄握紧软榻边沿,装作又要睡着的模样,脚却暗自用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翻身一踢! 陈君迁被她踢中臂膀,失去平衡,向后一仰跌入池中。 温热的水花四溅,沈京墨看着和衣落水的陈君迁,眼睛都笑弯了起来,坐起身来指着他道:“偷偷潜入皇后娘娘的温泉池,就是这样的下场。” 池水不深,堪堪没过他膝盖,陈君迁甩了甩脸上的水,看着她的笑眼,也跟着笑了一下。 下一刻,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也拽了下去。 沈京墨料到了他会这样,并没被吓到,靠在他胸前吃吃地笑:“何时学会翠蝉那套按摩的法子了?” “你说过她按舒服,接父亲母亲回京后就找她学了。”陈君迁说着,抱起她往水更深处走去,挑了个平坦的地方坐下,将她放在自己腿上,继续给她揉捏肩膀。 听到他的回答,沈京墨愣了一瞬:“那么早?我还以为是刚刚看了,现学现卖。” “谁叫你有哪儿不舒服就叫翠蝉去按,我连个伸手的机会都没有。” 陈君迁说话时表情格外委屈,沈京墨刚想笑,就觉得身上一轻,回头一看,才发现湿透了的衣服都被这人脱下,随着水波往边上漂去了。 她立马收住笑意,瞪他:“毕竟翠蝉不会随便脱我衣服!” 陈君迁装出一副正经神色,仿佛丝毫没有起色心:“衣服湿着容易着凉。再说这样按摩效果更好。” 沈京墨才不信他的鬼话。 他又按了两下,手就顺着肩膀向下滑,边揉边问:“是不是比以前有肉了?” 沈京墨这些年的确把身子养得丰腴了些,哪里都长得恰到好处,不像在永宁县时那样偏瘦。可他们又不是几年没见,距离上次见面不过半个月,半个月她能有多大变化? 她拍了下他的手背,嗔他一眼:“你最近又不是没摸过抱过,我胖没胖你不知道?” 陈君迁甚是惊讶:“皇后自从年前就不召朕侍寝了,朕何时摸过抱过?” 沈京墨一怔,气得咬他脖子:“不是陛下自知体虚,特准我召小侍卫侍寝?我胖没胖,小侍卫没和陛下说过?”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陈君迁想了想,“那皇后更喜欢谁伺候,是小侍卫,还是朕?” 沈京墨狠狠瞪他:“以后不许再扮侍卫!方才在靶场见到龚大人,我都不敢看人家。” 陈君迁忍不住笑:“好。既然不喜欢小侍卫侍寝,那以后还是朕来伺候皇后。” 温泉池中潮气氤氲,两人肌肤相贴,热意升腾。 陈君迁的湿衣服还贴在身上,沈京墨双手撑在他胸膛,咬了咬唇:“陛下身子虚,还是悠着点儿吧。” 他充耳不闻,调整好位置让她坐了下来,却不用她出半点力气。 池中传来阵阵水花拍打声,陛下身体力行地向皇后证明了,她不胖,他也不虚。 * 三天后,沈京墨歇晌时,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钻进了她的床帐里。 沈京墨猛然惊醒,就见陈君迁穿着一身太监的衣裳,在她被子里拱来拱去。 她顿时睡意全无,掀开被子把人揪了出来:“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回娘娘的话,小的来伺候娘娘歇晌。” 沈京墨:…… 沈京墨:“侍卫玩够了,又换太监?不是说了六天一次!” “小太监”拉好床帐,饿虎扑食般扑向皇后娘娘。 “陛下六天一次,和我小太监有何关系?” 第152章 if线:21岁的枣和14岁的靖(1) 从马场回到宫里的第一个晚上,沈京墨躺在栖凤殿宽敞舒适的大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也不知现在是几更天,她第十八次翻了个身,面向陈君迁,就见他也转过头来看她,眼神如她一般清醒。 既然他也睡不着…… 沈京墨干脆一拍陈君迁胸膛,两人盘腿坐起,一人披着一床锦被,面对面翻花绳玩。 她从小就爱玩这个,简简单单一个绳圈,能变出各种各样的形状。但陈君迁手大,翻起来不怎么灵活,玩上几次就纠结成一团打不开了。 所以每次沈京墨想要提些他不会轻易答应的要求时,就爱与他比试翻花绳,屡试不爽。 不过今天她倒没什么想提的,只是单纯没有睡意,又刚巧从枕下摸出来一条绳圈。 “你要真没什么想要的,那不如这样,”陈君迁艰难地翻出一个花篮,举到沈京墨面前,提议道,“赢的那一方可以让另一方回答一个问题,或者做一件事,不能撒谎,也不能耍赖不做。” 沈京墨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反正他也赢不了。 她手指一勾,翻出了一个复杂的形状,得意地看向陈君迁。翻到这一步,他必输无疑,她已经开始思考等下要让他做什么了。 陈君迁托着下巴皱着眉头,盯着她手里的花绳苦思冥想了半天,伸过手来试了试。 沈京墨抿唇微笑,等着看他把绳子翻乱,然后苦着脸认输。 可他手腕一转,她就再也笑不出来了:“这样都能继续翻?你上哪偷师去了?” 陈君迁静笑不语,示意她继续。 沈京墨想了半晌,试了好几次,最后也没翻成功。 看着胡乱缠在手指间的绳子,她愿赌服输:“说吧,要我做什么?”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205节 陈君迁挑挑眉:“叫声‘君迁哥哥’。” 沈京墨白眼一翻。 这都过去多久了,他还惦记着听她叫哥哥。人家年轻夫妻叫哥哥是闺房情趣,他们老夫老妻这样叫……想想她就觉得牙酸。 “不叫。我选回答问题。”沈京墨边捋绳子边说。 陈君迁遭拒也没有不高兴,挺直了腰背,几乎没有思考便脱口而出:“你后不后悔嫁给我?” 沈京墨一愣,疑惑地皱起了眉:“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这么问?” 她坐直了身子,肩头光滑的锦被便滑落了下去。 陈君迁给她拢好被子,垂眸道:“看见傅修远给你寄来的信了。” 傍晚他到栖凤殿时她不在,他闲来无事想去看看她最近看的书,走到桌前发现上面摊开了一封信。 他不知是什么信件,但能大大方方摆在这里,想必没什么隐秘的内容,便看了一眼。 信开头称呼她“靖靖”,他就知道写信之人是谁了。他没再往下看,但移开视线时还是不小心瞥见了第一句,傅修远说,这是他写给她的第三封信,祝她二十九岁生辰快乐。 他立刻明白了,前两年她生辰时收到的信,大概也是傅修远写来的。 她从没告诉过他,傅修远还在给她写信。 今晚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也一样睡不着。即使傅修远已经消失三年有余,也仍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 “他还挺记挂你。” 陈君迁坐着也比沈京墨高,就算低下头,她也能看见他此刻的表情。 沈京墨咬了咬唇,突然丢下锦被,拉开他身上那条被子钻了进去,双臂环住他的腰仰头看他:“我喜欢过他,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我从来不后悔喜欢过他。” 陈君迁扭开了脸。 她歪头去找他的视线,笑道:“就像我也从不后悔嫁给了你。” 陈君迁的表情瞬间放松了下来,但还是不肯看她。 沈京墨拧了下他的腰:“十七岁之前我都没见过你,你总不能要求我在那之前不为任何人动心吧?要怪就怪你没有早些来见我。” “意思是我若早些见到你,你就不会喜欢他,会喜欢我?” 沈京墨撇了撇嘴,认真思考了半天,终于得出了结论: “……不一定。” 陈君迁更委屈了。 沈京墨忍不住笑出了声,抱着他倒回床上,压在他身上亲他:“没发生过的事,我怎么能肯定?” 陈君迁捂住脸不让她亲,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表达不满。 她耐心劝着,亲了亲他的手背:“我只能确定现在的我喜欢你,以前的我……真不一定。我总不能骗你呀。” 陈君迁还是捂着脸。 身上的沈京墨动作一顿。 片刻后,她从他身上爬了下去,盖回自己的被子背对他躺,幽幽道:“哄不好算了。晚睡老得快,我就不陪你了。你自己生闷气吧,别吵着我。” 说完她就没动静了。 陈君迁转过头来,看着另一条锦被下平稳起伏的身影。 气了没多久,他猛地钻进她被子底下,狠狠把人抱进了怀里。 睁开眼时,陈君迁发现自己正身处闹市,身上穿着件干净但老旧的棉衣。棉衣不合身,一截手腕都露在了外面,冻得发红。 他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身衣服。 而且他此时应该在栖凤殿温软香甜的床上,而不是在……上京的集市? 但他没工夫细想,周遭刺骨的寒冷是真的,眼下最要紧的是换一件暖和的衣裳,免得冻坏了身子。 刚好,路边就有一间成衣铺。 陈君迁快步走了进去,挑选了一件合身的厚实氅衣,准备付钱时才发现,他荷包里的铜钱,连两只袖子都买不起。 一旁等着收钱的老板看他的眼神愈发嫌弃。 陈君迁无奈地放下氅衣,正要离开,一抬眼却看见面前摆放着一面硕大的铜镜。 铜镜里清晰地映照着他的面容,年轻,英俊,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更没有战时留下的额角上的伤疤。 陈君迁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愣住了。 他在做梦?可梦里哪会有这样真实的触感。 那他是……回到了过去?看他这副模样,加上荷包里这点铜板,陈君迁猜他现在至多不会超过二十一岁,很可能还没当上永宁县令。 可他那时哪来过上京? 陈君迁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打算去问问老板今天是什么日子。 “后日你及笄,我必须得有所表示啊!不许跟我客气,喜欢哪件都包起来!” 门外传来一个女子爽朗的说话声,店老板一听是个大主顾,立马摆出笑脸迎了上去。 陈君迁对别人不感兴趣,又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就要离开。可这一看,他却从那面正对门口的镜子里,看见了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她穿着一身鹅黄衣裙,肩上披着白底红梅的氅衣,身量比他抱惯了的缩小了一圈,脸颊还有些肉,眉眼与长大后无二,只是此时稍显稚嫩,尤其那双圆润的杏眸,纯真又无辜。 陈君迁怔忪地盯着镜子里她的脸,听见她小声劝阻身旁的女子,笑声悦耳:“及笄礼你不是已经提前送过了?再送,父亲可要怪我了。” 他突然想起来了,二十一岁那年冬天,爹的确给了他些盘缠,让他去上京见自己的娃娃亲未婚妻。 “沈家三郎的闺女快及笄了,咱家也该送份贺礼去。” 他知道,以他的家境能送得起的礼,沈家小姐一定看不上。爹的本意也不在送礼,而是让他去沈家露个脸,好让沈饶莫忘了他们的婚约。 但他也知道,自己和沈家小姐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他高攀不上,去了又有什么用?那口头定下的婚约当不得真,他早晚会娶别人,她也会嫁给上京的某位贵公子,千里迢迢去一趟上京,浪费爹辛辛苦苦攒的银子,只为得到一个早就想到的结果,不值当的。 还不如拿去做些有用的。 于是他瞒着他爹,偷偷拿那些盘缠换了十几把刀,带人摸上雁鸣山端了罗三的老窝。 只是不知为何,现在他没有出现在雁鸣山,而是真的来了上京。 陈君迁看着镜子里十四岁的沈京墨,禁不住露出笑意——他没见过十七岁以前的她,但曾经对着她的脸想象过无数次,她小时候就该是这般可爱。 他转过身,大步朝沈京墨走去。 她正和小姐妹一起挑选衣裳,不论什么颜色款式,穿在她身上都格外好看。选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件合她眼的,沈京墨转身去照镜子,抬头却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向自己走来,还盯着自己笑! 这人身形高大,一看就不好惹。 她赶忙避开他的目光,装作无事发生——她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看见她的脸就想上来搭讪。但是今日有朋友和翠蝉跟着,伯鸿哥哥也在店外,店里还有这么多人,想来这人也不敢对她做什么。 朋友好不容易出府一趟,她不想搅了兴致。 沈京墨看过来时,陈君迁站定脚步冲她笑。可她却装作不认识他,继续试衣服去了。 是因为睡前他惹她不高兴了,所以不想理他? 陈君迁愣了一下,忙上前拉她的手,想要哄她:“靖靖,我错……” “啊!” 他话还没说完,沈京墨像被蜂子蛰了似的,惊叫着一把甩开他的手向后退去。 翠蝉和朋友立即上前一步,挡在沈京墨身前,厉声呵斥他这个胆大包天的登徒子。 陈君迁凝眉看向两人身后的沈京墨。她显然被吓坏了,一双微微泛红的圆眼从两人肩头露出来,惊慌地看着他。 看样子不似作伪,难道她不认得他了? 陈君迁大惑不解,既然自己三十六岁的魂魄回到了二十一岁的身体里,那她十四岁的外壳下也该有二十九岁的记忆。 难不成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陈君迁凝望着沈京墨,思绪混乱,以至于他都没注意到店中有人跑出去报官,而十七岁的傅修远也脚步匆匆地进到店内,不由分说地朝他挥来一拳。 十七岁的少年,远没有后来沉稳冷静,看见心爱的姑娘受人轻薄,又怎能轻饶了他? 傅修远身手不凡,可毕竟年轻,陈君迁虽然没学过武,但在战场上锤炼多年,单凭本能便躲开了他这一拳。 傅修远还想再打,却被沈京墨颤声叫住了:“伯鸿哥哥!我们走吧……” 两个男人同时回头看向她。 沈京墨红着眼睛瞥了陈君迁一眼,扯了扯朋友的衣袖,往外走去,边走边小声解释:“那人看上去不好惹,若是伤着人或是砸了人家的店铺就不好了。走吧。” 傅修远见状不再与陈君迁纠缠,快步跟上去,送姑娘们上马车。 等陈君迁追出门去,他们的马车早已跑远了。 他站在店门外,顾不得周围人的指指点点,看着沈京墨离开的方向,猜想她应该是回沈府去了。 他也该去沈府。 正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就是他!别让他跑了!” 是官府来人了。 陈君迁拔腿便跑,在上京的小巷中绕了几圈,总算甩掉了追兵。 眼看天色渐晚,他从昏暗的巷子里走出来,快步朝沈府走去。 后天就是沈京墨的及笄礼,朋友本想陪她出门逛逛,却不想半道被一个登徒子坏了心情。 见沈京墨情绪不佳,朋友便没有立刻送她回家,先带她去茶楼听了会儿书,又去她最爱的馆子用了晚饭,直至华灯初上才把她送回沈府。 先前在成衣铺中发生的事沈京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哼着小曲走进府中时,迎面就撞见了来请她去前厅的老管家。 “这么晚了,父亲找我有事?”她边走边问。 管家也不大清楚,笑道:“老爷只说小姐马上及笄,是该考虑婚事了。” 沈京墨小脸一红,心中却喜不自胜。 用饭时傅修远没有和她们一起,她还以为他是先行回府了,没想到竟然是来提亲了? 她满脸羞意,低着头往前厅走,满脑子都在想,等下见到他该作何反应。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206节 要是表现得太过开心,会不会显得她迫不及待?要是没什么反应,会不会让他觉得她不想嫁他? 沈京墨埋头练习着等下要做的表情,明亮的双眼中却掩饰不住满心的欢喜。 到了前厅,她抬起头来,笑意盈盈地朝屋中唤了一声“父亲、母亲”。 前厅里一共三人。按理说,傅家来提亲,不该傅修远一人前来。 听见她的声音,三人都朝她望了过来。 沈饶面色如常,柳氏的眼睛却泛着泪光。 沈京墨以为母亲是喜极而泣,笑着朝她眨了眨眼,转而去看第三个人。 看清他长相的那一刻,沈京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惊慌地往后跌了半步:“是你?!” 屋中这人,分明就是白天遇到的那个男人! “父亲,他……” 沈京墨焦急地看向沈饶,却见他抬了抬手,介绍道:“靖靖,这是陈家的公子。当初你母亲难产,是陈公子的母亲救了你们母女,爹将你许配给了他。后日你及笄,刚好他也来了,就把婚期定下吧。” 什么?什么婚约,什么陈家? 她从未听说过! “父亲,今日在长宁坊我见过他,他……”他这种登徒浪子,怎么能做她的夫婿? “陈公子已经解释过了,都是误会。” 沈京墨哑然。 她看着一脸坚决的父亲,还有眼带泪花却沉默不语的母亲,难以置信地向后退去。 她也不知这厮是如何蒙骗父母亲的,但她绝不会嫁给他,绝对不会! “我非伯鸿哥哥不嫁。” 沈京墨坚定地说完,转身跑开了。 “靖靖!”沈饶皱起了眉头,陈家是她们母女的救命恩人,她怎么能这样对待恩人之子? 陈君迁见状赶忙开口:“伯父,是我贸然造访吓到了沈小姐,怪不得她。她与我素昧平生,不愿嫁我也是人之常情。我此次前来,只是想为沈小姐送份及笄贺礼,过了后日就走。伯父莫为我责怪沈小姐。” 听完他这番话,柳氏不禁松了口气,沈饶的表情也和缓了许多,连连夸赞陈君迁后,给柳氏递过个眼神。 “去看看靖靖。” 柳氏在府里找了一圈,最后在后园的亭中找到了倚栏抽泣的沈京墨。 “靖靖,”柳氏心疼地走到她身边坐下,捧起她满是泪痕的脸,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别哭,你一哭娘也想哭。” “母亲,我不想嫁给那个人,”沈京墨扑到柳氏怀里,哭得下巴都在抖,“我不喜欢他,我想嫁给伯鸿哥哥。” 柳氏拍着女儿的背:“靖靖,沈家和陈家的婚约是早就定好的,要是反悔,人家会觉得是你父亲仕途得意,看不上陈家小门小户,还想靠唯一的女儿去攀高枝。” 沈京墨:“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柳氏:“可他娘救过咱娘俩的命,这是最大的恩情。” 沈京墨:“我们可以给他家银子,或是宅子、田地。救命之恩分明可以用那么多东西做回报,为何非要牺牲我呢?” 柳氏一时失语,半晌,宽慰女儿:“他这次来不是来娶你的,后日你及笄宴后他就走了。” 沈京墨:“那婚约可以不作数么?” 柳氏沉默。 沈京墨明白了,母亲和父亲是一样的想法,这个救命之恩,非得用她的幸福去还。 “我累了,先回去了。”她从柳氏怀中退出来,头也不回地跑回了自己的院子。 柳氏看着女儿奔跑的背影,无奈地叹息。 她倒不是看不上陈家穷,也不是怕别人知道了她那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嫁给一个贫苦布衣会笑话她。她知道陈家夫妇都是好人,他们的儿子看起来也不错。 可她舍不得女儿嫁过去受苦。 柳氏坐在冷风凄凄的亭中想了许久,决定再去和沈饶商量商量。 他是清高,不肯毁约,但她也不能看着女儿受委屈。他好歹是个御史大夫,将陈家接到上京、给陈君迁安排个体面的活计,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回到房中,沈京墨把房门落闩,不让任何人进去。翠蝉在门外劝了半天,她还是伏在桌上不停哭。直到哭累了,才趴在桌面上沉沉睡去。 三更天时,沈京墨醒了。 灯里的火烛快烧到头了,她睁着一双朦胧泪眼看着幽幽闪烁的火光,取来纸笔写下了一封信,随后吹熄蜡烛,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门。 天太冷了,翠蝉裹了两条厚厚的被子靠在她门口,晕乎乎地睡着了。 沈京墨摸了摸她的额头,确定她没发烧,才把她叫醒,说自己没事了,让她赶紧回房休息。 “小姐,你别再哭了,肯定有办法的。”翠蝉眼都困得睁不开,却还是摸了摸她的脸。 “知道啦。”沈京墨拍拍她的手背,告诉她自己早就不哭了,翠蝉这才迷迷糊糊地走了。 直到听到翠蝉那屋的关门声传来,沈京墨才松了口气,将自己的房门一关,独自一人往东院走去。 沈府与傅府只隔着一道墙,只要翻过最东面那堵墙就能看到傅府西院。 夜深人静,沈府上下早已入睡,无人注意到沈京墨正在费力地攀爬东墙。 墙下堆放了些杂物,沈京墨不敢去藏书室抱梯子,怕吵醒了其他人,只能踩着杂物去抓墙头。但她个子不高,踩在杂物堆上跳了好几下也爬不上去。 她急得直咬牙,盯着墙头一处方便抓手的地方,蓄了蓄力,猛地一跳—— “靖……沈小姐。” 还没完全跳起来的沈京墨吓了一跳,险些从杂物堆上掉下来。 她慌张地回过头去,看见几步开外的院中站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是那个和她订过娃娃亲的男人。 他换了一身衣裳,似乎比白天见面时好看了些。 她不知道他住在东院,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将他吵醒了,更不知他在那里看了多久。 但她不喜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未婚夫。 “你别过来。”她的背紧紧贴在墙上,警惕地盯着他。 陈君迁并没有往前走,但她还记得白天他冲上来拉她的手,所以先警告了他一句。 “我不过去,”陈君迁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问她,“这么晚了,爬墙做什么?” 沈京墨抿紧了唇,她要翻墙给傅修远递信的事当然不可能让他知道,正在想要找个什么借口,却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她家,她想做什么为何要告诉他? 这么一想,她壮着胆子装出一副娇蛮模样,朝他道:“要你管!” 可是这样说话很失礼,她一说完就咬住了唇,觉得不该这样。 月光下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陈君迁都看得一清二楚,不禁低低地笑了起来。 她这副神情没有一丝威慑力,他只觉得可爱。 沈京墨觉得这人脑子有问题,她瞪他、不给他好脸色,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她不想理会他,转身又去爬墙。 “我帮你?” 陈君迁的声音传来,沈京墨动作一顿,没有回应,继续蹦跳着去摸墙头。 “那堆东西不结实,摔下来会崴脚。明天及笄宴,一瘸一拐的不好看。” 沈京墨停了下来。 好不好看她不在乎,但她不能崴脚。 想了想,她回过头来看他,小声道:“我的毽子落到墙头上了,能帮我搬把椅子来么?” 陈君迁一听,卷起袖子向她走来:“我帮你拿。”他个子高,根本用不着踩东西。 “不行!”墙上根本没有毽子,他爬上去不就露馅了,“我的毽子,不让外人碰……” 这理由很离谱,但她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借口。 让沈京墨意外的是,陈君迁很听话地站定了脚步,并未觉得她这借口拙劣,只是看了看她,又看看墙头,最后来到她脚边蹲下身去。 “椅子不稳当也不够高,我托你上去。” 沈京墨一惊:“什么?” 陈君迁以为她没听懂,拍了拍自己的肩:“踩我肩上,我托你上去。” 沈京墨红着脸摇头:“这不成体统……” 陈君迁恍然想起,她刚到他家时也说过这样的话。 “这院里只有咱俩,我不乱说,没人知道,上来吧。” 沈京墨看着他宽阔的肩和结实的背,咬了咬牙:“你要是敢让第三个人知道……” “绝对不会,你可以信我。” 她也不知缘由,只是觉得他说话时的语气莫名令人信服。她明明一点也不了解他的为人,却觉得的确可以信他。 信他不会以此要挟她嫁给他。 犹豫片刻后,沈京墨从袖中取出两条帕子垫在他肩上,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 陈君迁耐心地等她踩稳了,握住她的脚面,稳稳地站起身来。 他的手搭上来时,沈京墨心中一惊,身子也跟着晃了一下——她竟然让一个外男摸了脚,这简直…… 她惊慌失措地低头看去,才发现他的手缩在袖子里,隔着一层布料才放到她脚上。 虽然也于礼不合,但总好过直接用手碰到。 沈京墨定了定神,爬到了墙头上。 傅府西院无人居住,只有一条黄狗在打盹,嗅到沈京墨的气息,它摇着尾巴跑了过来,坐在墙根下看她。 沈京墨把信丢了下去,给它打了个手势。 黄狗跳起来叼住信纸,在她眼下转了两圈,欢快地跑远了。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207节 沈京墨看着黄狗消失在院门外,这才咳了一声,嗫嚅道:“可以放我下来了。” 陈君迁蹲下身,松开了她的脚。 沈京墨提着裙摆跳下来,一句话也没和他说,飞快地跑走了。 陈君迁起身追了两步就停下了:她跑得那么快,摆明了是怕他纠缠,他还追上去惹人嫌? 他识趣地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肩上一片白色的东西飘飘悠悠落了下去,他回头一看,是她的两条帕子。 两条帕子都绣着芙蓉,看上去是她亲手绣的,虽然用来垫过脚,却一尘不染,比他来时那身衣裳都干净。 陈君迁攥着帕子回屋躺上床,借着月光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最后把帕子往脸上一搭,盖住了那张笑得合不拢嘴的脸。 十四岁的靖靖小小一个,踩在他肩上都感觉不到多少份量。明明是个好脾气,却故意对他装凶。 可再一想到此时纯真可爱的靖靖,家中落难后刚见到他时那般谨小慎微,有个风吹草动都害怕,他就更觉心疼。 陈君迁长叹了一声。 他不知道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会不会他一觉醒来就回到了栖凤殿,回到了他二十九岁的靖靖身边。 如果没有,他要如何改变在十四岁的靖靖心里的形象,才能娶她为妻? 想了很久也没有个答案,陈君迁翻了个身,决定明天再接着想。 只是他不知道,方才沈京墨并非去拿毽子,而是送了封信给傅修远。 信上写着十分简短的一句话: “伯鸿哥哥,我们私奔吧。” 第二天一早,沈京墨果然不见了踪影。 第153章 if线:21岁的枣和14岁的靖(2) 沈府。 又一个派出去找人的下人回来说,没有找到沈京墨。 哭红了眼的柳氏伏在沈饶肩头流泪,沈饶安慰着焦急的娘子,自己的眉头也始终没有放松过一刻。 翠蝉跪在一旁抽泣,责怪自己没有看好小姐——明知她昨天心情不好,为何没在她屋外守一整夜? 陈君迁听到消息赶来前厅时,正赶上管家来报,城中各坊都找过了,与小姐要好的几位小姐家也去过了,仍没找到小姐的下落。 伴着柳氏隐隐的哭声,陈君迁不禁回想起昨晚在东院发生的事。 沈京墨跑走时他没看到她手中拿着毽子。 隔壁是傅府。 虽然没听见她与谁说话的声音,直觉还是告诉他,也许傅修远知道些什么。 “翠蝉姑娘,去问问傅公子可有见到沈小姐。” 翠蝉抬起模糊的泪眼,看见这个轻薄了小姐的便宜姑爷,想到小姐会离家出走都是因为他,她就不想搭理他的话。 但他说的有道理,虽不知他是如何知晓小姐与傅公子交好的,但傅公子的确有可能知道小姐的去向。 翠蝉抹抹眼泪,飞快地跑去了隔壁。不多时,又流着泪回来了:“傅公子说不知道,也帮着去找了。” 陈君迁这下也皱起了眉:依傅升对沈家的态度,还有傅修远的性子,沈京墨应该没有被他藏在傅家。 如果傅修远当真不知情,那她会跑到哪里去? 沉思片刻,陈君迁对沈饶和柳氏道:“伯父伯母莫急,沈小姐昨夜还在府中,想必现在也没有离开多远。我去寻她。” 家里的下人已经把上京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沈京墨,他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不把自己弄丢就不错了,还指望他能找着人? 柳氏根本不抱期望,又哭了起来。 陈君迁不知别人是怎么想的,他也不在乎。走出沈府后,他辨清方向,最后向着城西跑去。 西郊有座景山,她幼时常去踏青。当初大军从冀州去上京时曾途径景山,那时她告诉过他,去永宁县之前,景山是她去过最远的地方。 如果她没有躲去朋友家中,也不在上京城内,那他猜,她很可能去了景山——她想躲他,想逃婚,想让沈饶和柳氏明白她抗婚的决心,那她一定会往远跑,跑到他们一时半会找不到的地方去。 天色渐暗,沈京墨抱膝而坐,蜷缩成小小一团靠在荒庙的神像下,望着残破木门外愈来愈大的风雪,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昨夜她递了信给伯鸿哥哥,虽未言明去何处相见,但他们过去一次说笑时提起过,若有人想像话本里说的那样私奔,应该约在上京何处汇合。 天不亮时她偷偷从后门出府,到那里等他。可等了半天,也没见到他来,反而让她看见了沈府前来寻她的下人。 情急之下,她也顾不上等傅修远,独自一人跑出了城。 她就是要用失踪来告诉父亲母亲,她绝不会嫁给那个陈君迁,如果他们非要逼她,那她就只好离开沈府了! 可她从未离开过上京,最远也不过是去景山踏青。再远的地方她没去过,也不敢去。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到景山上躲起来,反正这里有座荒庙可以让她歇脚。 她要在山上多待些时日,待得越久,父亲母亲越着急,就越有可能同意她悔婚。 只是她第一次自己爬山,今天又在下雪,景山的小道慢慢被积雪覆盖,她一不留神就踩空了,带来的吃食滚下了山坡,脚也崴了。 好不容易到了荒庙,毫无经验的沈京墨才意识到,没有食物也没有火,她在这鬼地方根本待不下去。可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她就算想下山都太迟了—— 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就算是熟悉景山的人也分不清哪里是结实的山路,哪里是不能踩的险坑。 天快黑了,山上骤然变冷,沈京墨裹紧了氅衣,却还是冻得发抖。 庙外传来阵阵阴惨惨的呼号,她也不知那究竟是风声,还是山里的野兽。 看着天边最后一丝光线被吞没,荒庙彻底陷入了黑暗里。沈京墨又冷又饿又怕,瑟缩着靠近神像,连哭都发不出声音。 突然,庙外传来一声“咯吱”踩雪的声音。 沈京墨以为自己听错了,继续低头哭泣。可很快,那脚步声就朝着荒庙而来,在凄厉的风声里愈发清晰可辨。 沈京墨一惊,激动地站了起来。 是伯鸿哥哥来找她了?他看到那封信,又没在那个地方找到她,一定会想到来这里寻她!毕竟这么大的雪,如果不是特意找人,谁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在这种时候上山? 她跛着一只脚,一蹦一跳地往门前走。心中的喜悦冲淡了恐惧和一切感知,以至于她并没有发现,门外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近在咫尺。 下一刻,破旧木门被人一脚踢开。 “伯……”沈京墨刚一开口,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她怎么也没想到,等了整整一天,等来的却是陈君迁。 “你怎么会来?”反应过来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时,沈京墨慌忙向后退去。 可她崴了脚,荒庙里又一地狼藉,才退了一步,便被几片碎瓦绊倒在地,所幸氅衣厚实,没擦破了皮,可还是疼得她站不起来。 陈君迁冒着漫天大雪,赶在痕迹被掩盖前找到了这座荒庙,见她真在这里,他刚松了口气,却不想她竟被他吓得跌了一跤。 他赶紧上前扶她,却被她更加惶恐地躲了过去。 他只好后退几步,抖去肩上雪,安慰她道:“沈府众人都在找你。我猜你为了拒婚,会跑来景山上躲着,就来找找。” 父母都不知道她会来这里,他怎么会猜到景山? 沈京墨觉得这人很怪。 她慢慢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想要离他远些。可刚走两步,那只伤脚就剧烈的疼了起来。 沈京墨只好就地坐下,不敢再动弹。 陈君迁看见了她一瘸一拐的姿势,什么也没说,沉默地转身出了庙门,却并未走远。 透过窄窄的门缝,沈京墨看见他蹲在门口,两只手忙忙碌碌的。少顷,他捧着一个手帕包裹的雪球走了进来。 “敷在脚上。化了我再去换。” 沈京墨仰起脸来,借着昏暗的月光看清了,手帕上绣着一朵芙蓉。 是她的帕子。 她迟疑了一会儿,抬手接过了雪球,但只是用指尖捏着,没有放到脚上。 “脚都肿了,再不敷明天就走不了路了。” 任他这样说,她还是没有动,只是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 陈君迁恍然大悟,背过身去道:“大雪封了路,今夜没法下山。我出去捡些木头来生火,很快回来。” 他说完活动了一下快要冻僵了的腿脚,快步走出了荒庙。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沈京墨才缓缓挪回神像下,脱下鞋袜,露出青紫骇人的伤脚来,把冰凉的雪球按了上去。 她冷得打了个哆嗦。 雪球被他用力压紧,不会轻易松散或融化,挨到她脚面后,最外层的雪花过了片刻才化成水,顺着脚背往下淌。 沈京墨强忍住刺骨的凉意,不消多时,原本疼痛难忍的伤处还真不怎么疼了。 她又敷了一会儿,陈君迁抱着些枯枝回来了,见她坐到了神像下,他也向她靠近,在她面前不远处放下树枝来生火。 沈京墨拉长氅衣遮住了来不及穿鞋的脚。 陈君迁眨了下眼,装作没有看到她的动作,将目光投向她旁边的一堆树枝,笑了:“湿柴禾点不着,点着了也会冒烟。下次再拾柴,记得找这种干的。” 沈京墨听他这么说,下意识看向他捡来的柴禾,又看向自己下午找来的那些,不禁有些脸热——跑出沈府时她偷偷带了燧石,只是没想到怎么都点不着火,还以为是燧石的问题,一气之下把它扔到了角落里。 可她以前又没做过这些,以后也不会做。要不是他突然出现,她哪会离家出走,哪里需要做这些? 沈京墨愤愤地瞪了陈君迁一眼,将氅衣裹得更严实了些。 陈君迁不知道她在想这些,捡起她丢掉的燧石,问她:“我教你生火?” 沈京墨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移向了别处。 陈君迁一点没恼,低下头去三两下就将柴点燃,收起燧石道:“没事儿,你以后就会了。” 后来她点火也是他教的,学会之前,她被家里的老灶台熏了一脸灰。 想起她当时那张小花脸,陈君迁没忍住弯了嘴角。 沈京墨听见了他鼻息中泄出的笑意,不解地看他一眼,突然明白了过来,他这话的意思是,以后她嫁给他,就得受这种苦,干这些活?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208节 她顿时感到又羞又气,一把将雪球丢到他身上:“我绝对不会嫁给你!” 陈君迁被半化的雪球砸了一身水,忙拍掉身上的雪水,紧接着就听见了她这句羞愤至极的话,一时没想通她是如何从生火想到嫁人的,疑惑地问她怎么突然提这事。 “那你说我以后就会了是何意?不就是说嫁给你要学吗!” 陈君迁一愣,忽得笑了出来。 沈京墨眉头一凛:“你笑什么?” 陈君迁俯下身去把火吹旺,随后席地而坐往火堆里添枯枝,忙完了才抬眼看她,犹豫了一瞬,道:“我知道未来发生的事。或者说,我来自十五年后。” 沈京墨的表情僵硬了起来。 她昨天没感觉错,他脑子确实有问题。 沈京墨敛了敛裙摆,向后瑟缩去,直到背抵住了神像,离他有些距离,才肯停下。 见她不信,陈君迁没急着解释,又去弄了个雪球给她敷脚,而后坐回火堆旁对她道:“昨天在成衣铺里,我叫你靖靖。你以前可曾见过我?” 昨天是她第一次见他,他也的确一开口就叫出了她的小字。但是—— “兴许是我朋友唤了我的小字,你偷听到了。” 陈君迁认同地点点头:“我还知道你喜欢翻花绳。” 沈京墨:“很多女子都喜欢翻花绳。” 陈君迁:“那,伯父喜欢钓鱼,但总是钓不上,还要伯母偷偷往湖里放饿肚子的鱼给他钓,这事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我如何会知道?” 沈京墨疑惑片刻,挣扎道:“知道我父亲不善钓鱼的又不止我一人。” 陈君迁顿了一顿,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扫了两圈,突然道:“你十四岁生辰时,傅修远送了你一支红玉做的玄鸟发簪。” 沈京墨眼瞳猛地一缩。 去年生辰时,傅修远的确送过她一支红玉发簪,但她不敢戴,回家就藏了起来,连翠蝉都不曾见过。 除了傅修远,没有人见过她戴那支发簪。 而傅修远也绝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他。 难道他没有说谎?可就算他真的知晓未来之事,她又为何会将此事告诉他? 沈京墨想不明白,干脆问他:“既然如此,那你说,我后来嫁给了谁?” “我。” 陈君迁没有丝毫犹豫,沈京墨忍不住嗤笑一声:“不可能。” 陈君迁没有反驳,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沈京墨渐渐收敛了笑意,怔怔地眨眨眼,突然提高了声量:“我不信!定是你在胡说!我,我根本就不喜欢你这样的!” “我哪样?” “你……”沈京墨上下打量他,“你太高了!肤色又黑!我、我喜欢白净清瘦温声细语的!” 陈君迁被她逗笑了:她的喜好还真是从小到大都挺专一。 沈京墨看着他莫名其妙的笑,不禁拧了拧眉。 陈君迁却大大方方问她:“所以你觉得我难看?” 十七岁的沈京墨亲口说过他好看,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口是心非。 问这话时,火光映亮他半张脸,那双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形似山中勾人的山鬼。 沈京墨咬住了唇,一时竟没有承认。 陈君迁笑意更甚:“你犹豫了。” 沈京墨顿时慌了神:他的确不丑,甚至算得上好看,可一想到这人的出现打乱了她平静的人生,她就觉得他面目可憎! 于是她故作凶恶地吓唬他:“你再胡说,小心我报告官府,把你这种妖人抓起来!” 可他还是看着她笑:“你不会。” “你怎知我不会?” “因为靖靖心善,必不会害我。” 沈京墨哑然。 半晌,嗫嚅道:“……不许叫我靖靖。” “好,沈小姐,”陈君迁坐直了身子,“还有什么想问我的?” 沈京墨陷入了沉思。 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她是因为什么才会答应嫁给他?她嫁给他,伯鸿哥哥会作何反应?嫁给他,她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尽管对他所说的话并不尽信,沈京墨还是想听听他会如何回答这些问题。 “你先告诉我,我为何嫁给你……” 话未问完,她腹中传来一阵“咕噜”声。 沈京墨的脸色瞬间胀红。 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本想着借说话转移注意,哪成想竟发出了这样丢人的声音。 她捂着肚子向后靠了靠,紧紧蜷缩起来压住空瘪的肠胃,低下头不看他。 下一刻,火光那头的男人站了起来,看了看屋外的风雪,对她道:“是我疏忽了。我出去找些吃的,你等我。” “哎!”沈京墨想叫住他。 外面那么大的雪,能找到什么吃的?出去说不准还会迷失在大雪里。 可陈君迁没有停下脚步,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荒庙里再次只剩下她一个人。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沈京墨竟有些不习惯。她抱紧了自己,过了一会儿,稍稍往火堆前挪了挪,伸出手来烤火。 他捡来的枯枝不算多,她往火中添了一次就用完了。 如果火灭了他还没回来…… 看着渐渐变小的火苗,沈京墨心底的恐惧又升了起来。外面黑黢黢的,只有庙里有一点亮光,沈京墨无端开始胡思乱想,总觉得满是破洞的庙门外正有什么东西在向内窥视…… 火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好像传来了一声响动,沈京墨浑身一抖,一把拉高氅衣的领子,把脑袋也罩了起来。 好在他像是知道她会害怕,并没有离开太久。在火熄灭之前,他又带了一捆枯枝回来,其中一根上串着一只剥了皮的兔子——怕她见血,他在门外剥干净、用雪洗过手后才进来的。 给火堆添好柴,陈君迁开始烤兔肉。 他什么工具都没带,难道是徒手抓来的?沈京墨面上平静地默默看着,其实心里倍感震惊。 庙里渐渐飘起肉香味,沈京墨忍不住往火前凑了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焦香流油的兔子,肚子里咕咕低叫。 盯了一会儿,她突然意识到大家闺秀是不会这样表现的,慌忙移开了视线。可过了不多时,她还是没忍住,又偷偷看了回去。 她实在太饿了,规矩和礼仪不能填饱肚子。 兔子不肥,小小一只,很快就烤熟了。陈君迁撕下一条兔腿递给她:“小心烫。” 沈京墨伸出两只手来接,肩上的氅衣一滑就掉了下去。 陈君迁习惯性地来给她穿。 他刚伸过手来,沈京墨吓得往后一仰,两只眼睛瞪圆了一眨一眨地盯着他。 陈君迁动作一顿,沈京墨脸上也浮现尴尬之色——她手里还拿着人家弄来的兔腿呢,吃人家嘴软。 “庙里冷,赶紧穿上。”陈君迁的手没收回去,悬在半空,似乎在等她的决定,是让他帮她提氅衣,还是她自己来。 沈京墨的两只手上都沾着油,她在牺牲形象和让外男接近之间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选择把兔腿叼在嘴里,拿小指勾起衣裳披了起来。 陈君迁这才收回手去,从兔身上撕下几条肉来啃。出来寻她一整天,他也一口饭没吃过。 沈京墨瞧了瞧他的吃相,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兔腿。 她以前没吃过这样烤的兔肉。她爱吃炙羊肉,要加以葱蒜之类的辅料,还有许多小料调味。这种什么都没加的兔肉,不腥么? 但看他的样子,好像还挺香的。 她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 陈君迁垫垫肚子,寻思着她也该吃完了,正要再撕条兔腿给她,抬眼才发现她还一口没动。 “我烤兔腿的手艺一绝,趁热吃,凉了就咬不动了。” 沈京墨看了看他,犹豫着咬了一小口。 兔肉发柴有嚼劲,虽然没加调料,可吃着吃着竟能吃出一股别样的香味。 她眼前一亮,飞快地吃了起来。 陈君迁坐在对面笑看她吃。 沈京墨很快就把一整条兔腿吃完了,抬起头看向他手里的半只兔子,一副意犹未尽的馋样。 陈君迁把剩下几条串在树枝上的兔腿都递了过去。 有了先前那条兔腿充饥,沈京墨没那么饿了,捧着兔腿没有吃,问他:“你不吃么?”他只吃了几口肉,肯定没吃饱。 陈君迁摇头:“我不饿。好吃么?” 沈京墨小幅度地点点头,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慢条斯理地撕下一条肉放进口中慢慢咀嚼。 陈君迁笑:“你以前也说过爱吃我烤的兔肉。” 沈京墨咀嚼的动作一顿,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陈君迁继续道:“我还给你烤过麻雀,你也爱吃。还有烤鱼……” 他提到烤鱼,沈京墨像是抓住了漏洞一般:“我不爱吃……” “你不爱吃鱼,因为鱼刺很麻烦。我每次都会把刺剃干净再给你。” 她和他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她只说了一半,他却顺着说了下去。 沈京墨又不说话了。 他说起这些事时,神态和语气都格外自然,好像真的是他亲身经历过,而非编造出来的。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209节 可真有人能预知未来之事么? 那她的未来发生了什么?她很想知道,却又不敢问,怕他说出来的不是她想听到的,怕她的未来不尽如人意。 沈京墨心不在焉地嚼着兔肉,最终什么也没有问。 等她吃完,陈君迁又添了把柴,对她道:“睡一会儿吧,明天雪停了我背你下山。” 沈京墨早就困了,要不是先前饿着肚子又害怕,她可能已经靠着神像睡着了。 可她手上还沾着兔油,不净手她没法睡。但庙里别说澡豆,连干净的水都没有。 正想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捧洁净的雪。沈京墨抬起头来,正对上陈君迁那双如雪般干净的眼。 “拿雪洗洗,再不行用帕子擦一擦,回头我洗干净还给你。” 沈京墨愣了一息,接过雪来使劲搓了搓,紧接着向后挪去,裹紧背上的氅衣倚在神像下。 合眼之前,沈京墨朦胧的睡眼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他用树枝挑着温暖的火堆,轻轻移向她。 第154章 if线:21岁的枣和14岁的靖(终)^^…… 不知睡了多久,沈京墨突然感觉到一阵凉意袭来,似乎是身前的火堆熄灭了。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正要问陈君迁点火,一只温热粗糙的大手就猛地捂上了她的嘴! 沈京墨双眼圆睁,陡然清醒,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被陈君迁半拉半抱带到了神像后。 他的手还盖在她脸上,将她的下半张脸都遮住了。神像后空间很小,他背靠着神像,她的背贴着冰冷的墙面,两人中间也只是勉强拉开些距离。 沈京墨张了张圆眼,问他这是怎么了。 陈君迁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将食指竖在唇前,示意她不要出声。 许是被他紧张的情绪感染,沈京墨也惶恐起来,屏住呼吸,没有再发出一丝声音。 荒庙里一片死寂,但很快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神像将沈京墨的视线挡了个严实,她只能竖起耳朵,很快就不出所料地听到了推门声。 紧接着是两个陌生的男人充满怨气的声音。 “那么多人,怎么就派咱哥俩来这鬼地方?一个娇小姐还能冒着雪跑出这么远来?真不知妙容姐姐在想什么……” “嗐,费力不讨好的事哪次不是推给咱俩?这雪是越来越大了,先别找了,在这庙里歇一歇再走吧。” 沈京墨很肯定自己不认识这两个人,但听到妙容的名字时,她还是愣了一瞬。 陈君迁落在她脸上的手也僵硬了起来。 两人视线一对,沈京墨意识到,他也知道妙容。 可妙容是玉城公主身边的宫女,他才到上京几天,怎么可能认识公主的人?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两个人是来找人的,找一个娇小姐…… 难不成昨天上京除了她,还有别的小姐离家出走,还惊动了宫里? 可玉城公主向来高傲,压根瞧不上任何一位贵女,她从未听说谁家的小姐与玉城公主交好,她怎会派人来找? 但那两个人听起来是宫中侍卫,他们外出办事一定会骑马,她的脚崴了,行动不便,如果能搭上他们的马…… 想到这儿,沈京墨轻轻戳了戳陈君迁的手指,想要他把手松开,她要出去亮明身份。 陈君迁眉头紧拧,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玉城公主哪会这么好心。 在孟府时她能让妙容买通两个地痞对付沈京墨,难道现在会好心地帮忙寻她回家? 风雪夜、荒山庙,两个大男人要对付一个十四岁的姑娘,简直易如反掌。 对上沈京墨困惑不解的视线,陈君迁还是坚持不放手,比划了个手势,让她稍安勿躁。 神像外又响起了说话声。 “这庙里阴得慌,找点儿木头生堆火吧……诶?” “有人在这儿生过火。这是吃过的骨头?还是新鲜的。” 陈君迁心头一凉:发现庙外有人时,他第一时间踢碎了火堆,可兔子骨头没地方藏,他踢到了角落里,以为不会被发现。 没想到还是被看到了。 “雪这么大,附近就这么一座庙,这人不可能离开……” 话音戛然而止。 四处寻找的脚步声轻轻传来,陈君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沈京墨感受到了他的不安,他似乎不想被外面的人发现。她不理解他为何觉得宫里人危险,但那两个毕竟是陌生人,虽然他也算不上熟人,但两相比较,她还是更愿意待在他身边。 两个人屏住呼吸,在神像后躲了片刻,脚步声也渐渐朝他们过来了——庙里空空荡荡,又没有窗户,只要守住了庙门,唯一能藏人的地方就是神像这里了。 陈君迁拉着沈京墨慢慢蹲了下去。沈京墨缩成一团,看着他给她打手势:你,呆在这儿,别出声,我,出去。 出去做什么,就不是几个手势能说清楚的了,他便没告诉她,只是再次叮嘱她不要出声也不要暴露。 沈京墨飞快地点点头,他才终于松开了掩在她脸上的手。 温热的触感突然远离,她只觉双颊发凉,抬起手来捂住了自己的嘴。 脚步声马上就要转到神像后面的前一刻,陈君迁走了出去。 沈京墨不敢探出头去看,只能默默听着。 那两人十分警惕地问陈君迁是谁,为何在此,为何躲起来,最重要的是他是否见过一个十来岁的姑娘。 听形容,他们真是来找她的。 陈君迁一一答过,说庙中只有自己这一个过路人。他答得很自然,那两人并未起疑,毕竟他们也觉得沈京墨不可能独自一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很快庙里就没有什么动静了。 沈京墨又等了半天,猜是多了个陈君迁,那两人不好说话,只能安静地休息。 陈君迁也没有动静。她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不多时又昏昏欲睡。 不知过去多久,激烈的打斗声将她猛然惊醒。 沈京墨的意识还有些昏沉,可外面的动静容不得她愣神。 她压低身体,从神像后探出头去—— 她也不知他们三个怎么会突然动起手来,但其中一个男人已经被打倒在地,另一个男人正和陈君迁纠缠在一起,打得有来有回。 陈君迁背对着倒地的男人,而那人痛苦地在地上翻滚了一会儿,眼看就要爬起来去摸刀。 他的刀就掉在手边不远处,如果让他摸到刀,肯定会从背后偷袭,那陈君迁就危险了。 从未见过这等场面的沈京墨来不及多想,两只手匆忙四下摸索。她行动不便,但好在脚下有很多碎瓦砾。 她捡起其中一片巴掌大小的,用尽力气朝那人丢了过去! 一片瓦砸不死人,但那片瓦上有很多土屑,刚刚好落在那人脸上,他瞬间便迷了眼,捂着双眼痛苦地怪叫了一声,同时也发现了沈京墨的位置。 “是你!”那人一喜,忍着痛就要提刀来杀她。 可他刚才那一声已经引起了陈君迁的注意。 他回头瞥了一眼,就地一滚来到那人身边,捡起他的刀,没有丝毫犹豫地割断了他的喉咙,旋即抽刀转身,另一个人刚好追至身后,躲闪不及,也被他一刀贯穿了胸膛。 尸体倏然倒下,庙中终于重归寂静。 沈京墨死死捂着嘴,怕得快要哭出来。 陈君迁丢下刀,转身向她走来。 他身上沾着血,手上也满是黏腻的血液。沈京墨第一次亲眼见杀人,吓得魂不附体,见他过来,瑟瑟发抖地往后躲。 陈君迁的脚步停了下来,犹豫片刻,转身出门擦净了手上的血,才又带着一身寒气走回她面前,将手递给她:“安全了。” 沈京墨大口喘着粗气,似乎一时没有认出他是谁。陈君迁蹲下身,等她把气喘匀,才将她带出神像后。 那两个男人的尸体还原封不动地躺在那里,陈君迁拾起刀挑开其中一人的粗布衣领,露出其下繁复华丽的锦衣纹饰。 沈京墨顿感脊背生寒。 “是宫中侍卫的衣裳……为什么?”她刚刚看得很清楚,那个先倒地的侍卫是真的要来杀她。 可她何时得罪过玉城公主?知道她性情乖戾,她一向都是躲着她的。 陈君迁垂眼看向一脸懵懂的沈京墨,算一算,傅修远救下落水的玉城,应该是一年前的事。玉城想要杀她,不该等到现在才动手。 或许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他想起在长宁坊遇见她那天,她身边起码跟着好几个人。看来玉城就算再跋扈再嚣张,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无缘无故残害四品大员之女。 “日后还是多加提防,玉城公主她……” 正说着话,陈君迁突然晃了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沈京墨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陈君迁抬起左手摸了摸右臂,果然摸到一手温热的鲜血。 沈京墨此时才意识到他受伤了。 他衣服上有大片血迹,她还以为都是那两人的。 陈君迁撕开衣袖,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只是轻轻一碰就又挤出一股血来,疼得他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沈京墨慌了神:“是不是该包扎一下?” 陈君迁咬着牙说不出话,点了点头,从袖中抖出第二条帕子递给她:“麻烦沈小姐了。” 沈京墨怔然:“我不会……” “我教你。” 他一只手没办法包扎,沈京墨犹豫片刻接过手帕,依循他的指导,费了一番力气,总算暂时把血止住了。 系好手帕后,沈京墨终于松了一口气,跌坐下去。 陈君迁腿上也受了伤,好在没有出血,只是青了一大片,但眼下也没有处理的办法,他只看了一眼就没再理会,略感疲惫地垂首坐了一会儿,转头看向沈京墨,突然笑道:“两条手帕都用了,没有第三条给你擦眼泪了。” 嫁给一个糙县令 第210节 沈京墨闻言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她在哭。 从看到他的伤口开始就一直在哭。 她忙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湿痕,抬眼瞧他,哽咽着问他怎么会做这么多事,生活、空手打兔子、包扎…… 还有打架,她没说。 “想知道?” 她点头。 “可以,”陈君迁向后一仰,“叫我君迁哥哥,我就告诉你。” 二十多岁的靖靖他忽悠不了,十四岁的靖靖还是可以的。他刚受了伤,她总不会忍心拒绝他这小小的请求。 沈京墨的脸顿时红得不像话,半天才回过神来小声道:“不叫。” “我受伤了。” “……不叫。” “你不想知道答案?” “……不想了。” 陈君迁放弃了。 十四岁的靖靖他一样忽悠不了。 无奈地笑了一声后,他乖乖作答:“看你做多了,就会了。” 陈君迁此话一出,沈京墨更吃惊了:“看我做?” 他点头:“未来你会学会很多事,救很多人,包括我。你救过我很多次,刚才也是。” 沈京墨撞上他含笑的眼眸,一时有些恍惚。 直到后来他们互相搀扶,冒着漫天飞雪、顶着凄厉北风走下山,搭上一辆进城的马车,迎着第一缕晨光回到沈府,她才在柳氏温暖的怀抱中恍然意识到,她好像真的相信了他来自未来的那些疯话。 沈京墨没有错过当晚的及笄宴。 但在满座宾朋中,她没有找到陈君迁。 他一到沈府就晕了过去,直到现在也没出现,大概是一个人在冷清的东院安静地养伤。 期待了许久的及笄宴上,沈京墨频频走神。 第二天一早,翠蝉不情不愿地告诉她,陈君迁醒了。 沈京墨听罢一喜,提起摆放在桌上许久的食盒往东院而去。 可东院却没有陈君迁的身影,只有两个下人在收拾他睡过的房间。 “他早上就走了。”下人们这样告诉她。 沈京墨愣了片刻,带上翠蝉往南城门跑去。 陈君迁的伤其实并不重,只是昨天急急忙忙地找了她一天,又没吃多少东西,劳累过头睡过去了。 今早他睡够了,该办的事也办了,他答应过她过了昨天就走,是时候离开了。 他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在上京的长街上,闻着空气中诱人的包子味,肚子有些饿了。 但他的荷包和胃一样空——离开沈府时,刚好撞见傅府的下人抱着一堆画蹑手蹑脚出去卖,他想到了什么,当即将人拦下,从一大堆画中找到了那幅让他魂牵梦萦了三年的画,掏空荷包买了下来。 画里,十七岁的沈京墨戴着红玉玄鸟簪,美得不似凡人。 没记错的话,当年这幅画被傅府的下人倒卖出去,致使未出阁的沈京墨名声受损。虽然很快就被沈饶和傅修远联手压了下来,但还是让她难过了几天。 这次她不用再难过了。 陈君迁把画抱在怀中,默念了好几遍“不饿”,继续向南城门走去。 沈京墨的脚还肿着,一落地就疼。可她着急,不管不顾地往外跑,翠蝉喊了好几声也没喊住她,只好吩咐下人套好马车跟上来,她则急匆匆去追沈京墨。 马车赶到南城门时已近晌午,出城的人还是排着长长的队伍,一个个接受搜查。 沈京墨跳下马车,一瘸一拐地走到队伍外踮脚眺望。 可找了许久,也没找到陈君迁。 突然,最前方等待接受检查的一个高大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沈京墨欣喜不已,一边往前走一边喊他:“君……陈大哥!” 前方有几个人回过头来看热闹,那个人却没有。他走到守城的士兵跟前递上凭文,露给沈京墨一张陌生的侧脸。 不是陈君迁。 她脚步一顿。 她来晚了。 可她还有话想问他,他怎么走得这么急。 沈京墨痴痴地望着城门前的长队,许久,垂头丧气地转回身向马车走去。 “叫陈大哥没用,叫君迁哥哥我或许就来了。” 一旁突然传来他带着笑意的声音,沈京墨一怔,急忙扭脸去看,就见他从路边的茶棚走向她,怀里还抱着个画卷。 失而复得,沈京墨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的笑容,一蹦一跳向他跑去。 “慢点儿。”他大步迎上来,担忧地看了一眼她的脚。 “我带了果糕来,”沈京墨把食盒递给他,“我们这里的习俗,女儿家出生时种下一棵果树,待到及笄那年用树结的果做成果糕和亲朋好友一起分食。昨晚你没来,我让人给你留了一块。” 陈君迁接过食盒,问她:“脚还疼么?” 沈京墨摇摇头:“你的伤……” “没什么大碍,上了药,过几天就好了。” 寒暄完,两人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陈君迁换回了自己来时穿的那身旧衣裳,沈京墨看了几眼,把自己的荷包送给了他:“听说永宁离上京很远,这些银子你拿着。” 不久前他还在想,如果他一时半会回不到十五年后,他兜里一个铜板都不剩,该怎么回家去,她这就来雪中送炭了。 陈君迁没有推辞,笑着掂了掂荷包:“沈小姐不是打算用这些银子买断我俩的婚约吧?” 沈京墨一听,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却红着脸没有回答,而是岔开了话题:“我还有事想问你,你急着走么?” 陈君迁当然不急,陪她说话的时间要多少他有多少。 两人来到茶棚最边缘的一张桌子边坐下。 “那两个人被找到了,据说在他们身上还发现了迷药,一看就不像是做正经差事的,”沈京墨压低声音,“你知道玉城公主要杀我。可否告诉我理由。” 陈君迁定定地看着她,并未隐瞒,把玉城公主心悦傅修远、所以视她为眼中钉的事和盘托出。 但玉城落水已是发生过的事,如今想做什么都来不及了,他只能提醒她:“你千万小心。还有记得劝伯父,别太相信傅升。” 沈京墨不敢相信,傅升竟会为了攀上玉城公主,牺牲他们沈氏一家。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为何还需要这样巴结公主? 这个问题陈君迁也无法回答。 沉默过后,沈京墨试探着问:“如果我父亲没有按照傅大人的计划走,我就不会嫁给你。你为何还愿意告诉我这些?” 从他简短的描述中她能听得出,在他所说的那个未来里,他们很相爱。 陈君迁双目失焦地看着破旧的桌角,似乎在想象那个没有她的未来。 然后他浅浅地笑了,告诉她:“相比起你家中落难,千里迢迢奔赴永宁,受尽委屈嫁给我,我更愿意你和家人待在一起,平安幸福度过一生。” 沈京墨怔住。 “当然,我也不敢肯定这样做能改变未来,或许这些微小细节根本不会影响未来注定发生的事,”陈君迁说罢想了一想,告诉她,“过几个月打听一下,永宁县令是不是叫陈君迁。如果是,说明什么都没有改变,两年后我在武凌山等你。” 就算改变了,他也会想尽办法来娶她。陈君迁在心里暗暗道。 他把面前的温茶一饮而尽,与沈京墨告别后,拿着她的画向城门走去。 沈京墨跟着站起来,停在城楼的阴影中,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 “君迁哥哥!” 她突然喊了他一声。 “一路保重。” 城门下,陈君迁回过身来,看见十四岁的沈京墨站在不远处,周围的人和物开始变得模糊,只有她杏色的裙袂一如往常清晰。 陈君迁醒了。 他愣愣地盯着床帐眨了几下眼,随后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他回到了栖凤殿,但沈京墨不在身边。 那个异常真实的梦让他一时分不清现在是何年何月,他猛地拉开床帐,要去抓个人问问。 才起身急匆匆往外走,一声熟悉的悦耳女声便从一旁传来:“可算舍得醒了。梦见什么了,笑得嘴角都咧到耳根去了。” 陈君迁顿住脚步,抬眼去找,正看见铜镜里二十九岁的沈京墨姣好的容颜。 她正在梳妆。 他看着她好看的眉眼,突然松了口气。 她嫁给了他,没有嫁给别人。 她还是他的皇后。 他直勾勾地看着镜子里的沈京墨,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抱住她,狠狠地在她雪白的脖颈上亲了一口,接着把脸埋在她颈窝,一边搂着她摇晃一边傻笑:“你叫君迁哥哥真好听。” 沈京墨被他弄得连眉也没法画,推又推不开,只能困惑地看着镜中的陈君迁。 不会是睡太久,把脑子睡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