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梦有保质期》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1节 《假如梦有保质期》作者:钟仅 【文案】 短篇,全文免费。 时离中了阴间彩票,得以用鬼魂形态在从前租住的公寓醒来。 没想到她那个感情一般的前男友竟然还住在这。 这人每天人模人样、西装笔挺出门,一回家却邋里邋遢,好好的公寓住得像狗窝。 烟味差点呛得她再死一遍。 时离忍了三天,终于入了他的梦,省去所有寒暄,说了自己死而复生的执念。 “我死前好不容易存了十二万,存折就藏在洗手池下面的隔层里,你都取出来换成冥币烧给我,行不?” “你要是敢私吞。” “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结局he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欢喜冤家 正剧 主角:时离 陈渡 一句话简介:你长眠不醒,我至死不渝。 立意:结局he 第1章 ◎地府特等奖◎ 橡皮粉蕾丝灯罩、米黄色印花吊顶、墙上贴成爱心的廉价灯串…… 时离睁着眼,花了半分钟企图给自己洗脑,最终还是忍不住吐槽一句:太土了,真的太土了。 当初自己真的是脑抽了,才会把这出租屋里原本的黑白灰极简风格全部扒掉,换成这种死亡芭比风吧? 时离叹了口气。 她活着的时候都啥审美啊? 这是时离死后的第五年。 上周,她被阴间主管告知,自己抽中了一张地府□□特等奖,得以凭借鬼魂形态重新投影,回到人间,完成生前未了的执念。 这张百年难遇的地狱□□特等奖,据说抽中的概率仅仅为0.0001%,但时离觉得,当真是屁用都没有。 关键她也没什么未了的执念啊! 之所以斥巨资买□□,只是想中个三等奖——一个重新投胎的名额。 如今人类生育率骤降,而因为社会各层次压力巨大,死亡人数又在逐年递增,投胎反世的名额简直是僧多粥少、供不应求。 一个插队名额市售六百万冥币。 像她这种上没靠山人脉、下没人烧钱的“孤魂野鬼”,想光靠排队投胎,得排……八十二年。 这八十二年里还得没日没夜地服役,维持地府永居资格。 不然分分钟就会被投进报废炉里、灰飞烟灭。 于是时离另辟蹊径,花光了服役五年的所有积蓄,买了一张彩票。 三等奖就是投胎资格,中奖率为百分之一。 谁知……她踩了千年狗屎运,中了个特等奖。 被主管告知中奖后的下一秒,奖项便被自动执行了——她被投影回生前居住的出租屋里。 时离盯着头顶那扇公寓里时隔五年依旧老土的天花板,深深地叹了口气。 就这间破屋子,她回来又能干嘛? 何况,从那天开始,她已经孤零零地这儿困了三天了。 并且她极度怀疑,自己很有可能要永久地困下去。 鬼魂只是灵魂在人间的投影,在人间的行动是有限制的,压根不像某些影视剧里演的那样,可以肆无忌惮地飘来飘去。 她只能在投影地的范围内自由活动——也就是说,这间公寓。 除此之外,任何行为都需要借用活人作载体。 然而…… 这间公寓是空的。 她这一个星期没见到过任何一个活人。 想到这,时离从床上飘起来,在房子里再次巡逻了一遍。 房子里很乱,客厅沙发背上搭了几件没洗的衬衣、领带和西服,看样子这出租屋的现任主人是个男人,好好一间公寓,住得像个狗窝。 烟灰缸里倒扎着几根未燃尽的烟头,味道…… 如果她还能闻到味道的话,大概能呛得她再死一次——没有载体的鬼魂,五感缺了三感,只剩下视觉和听觉。 时离又飘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倒是还挺干净,起码马桶有刷过,洗手台和镜子也擦过。 搁在台面的电动牙刷有两只,一黑一白。 看样子这男的不是单身狗。 宽大的台面上,左边是一排乱七八糟又简单的男士水乳,右边则整整齐齐放着一系列昂贵崭新的女士护肤品。 哟呵,大牌子。 是她生前一直想买却死活没舍得买的那个牌子。 时离企图摸一摸那护肤品金光璀璨的盖子,手指却毫无重叠地穿透了它,摸到了一片虚无。 她啧了一声,讷讷地收回手。 又飘去厨房。 她飘进冰箱里看了眼,没有任何新鲜食材,只有一排排汽水。 厨房水槽没有一个碗,台面上也没有案板。 看来这家的新主人是个外卖侠。 她觉得有点可惜。 这厨房其实还蛮好用的,当时她搬进来之后,热心的房东阿姨出钱安装了一台大功率油烟机。 而且水槽和台面也是她自己改造过的,洗菜、切菜、炒菜的动线非常合理…… 时离整个巡逻完,又百无聊赖地回卧室里猫着了。 也不知道这房子的主人干嘛去了,这么久都不回家。 害得她被困在这里,想出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都不能。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时离上下眼皮打架,快要睡着的时候,大门的锁眼忽然“喀哒”一声,响了。 时离瞬间清醒,“噌”的一下从床上刮起来,一路飞飘到门口。 大门被拉开半隙,隐约能窥见男人弯腰在门口换鞋,看不见脸,但根据这发量能判断出,铁定是个年轻人。 门外光线很暗,应该是傍晚。 半晌后,男人将换下的鞋搁在门外的鞋柜里,倏地站直身子。 时离的视线一直跟着他头顶,于是下意识地仰起了脸——嚯,个子好高。 下一秒,男人提着个行李箱拉开门走进来,轻车熟路地伸手,摁开了玄关处的灯。 明亮的光线让他的脸纤毫毕现。 时离的视野里被迫填满那张优越到无可挑剔的皮囊。 毫无反应的时间,她反应过来。 卧槽。 她前男友,陈渡。 这个“前”缀,并非因她的去世自动赋予。 在她去世前两个月,他们就已经分手了…… 当时他不是从这里搬出去了吗?怎么又住回来了? 这间公寓曾经死过人,不太吉利,所以一直是周遭的价格洼地。 时离当时头铁,压根不相信什么风水,大剌剌地拉着陈渡住了进来。 后来么…… 她和陈渡分手时,两人都刚毕业,兜里都没钱,还为了谁能占据这个价格低廉的公寓吵过架。 结果当然是时离胜出,陈渡连夜被她赶出家门、净身出户。 再后来么…… 两个月之后的某天,她半夜在家边赶新闻稿边复习考研,突然一阵头晕目眩,莫名其妙地就嗝屁了。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2节 风水真的很可怕。 时离想到这,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视线又落回陈渡脸上。 也就是说,这公寓的价格在她死后,肯定会再一次大跳水。 然后他居然还敢捡漏。 就……头比她还铁。 不过,五年没见,他好像变化还挺大的。 都穿上西装了。 ……好帅。 算一算他今年应该二十八了吧? 结婚了? 难怪洗手台上放了那么多女士护肤品。 时离浮想联翩了几秒钟,眼睁睁看着陈渡拎着行李箱径直穿过她的身体,朝客厅里走去。 她跟着转了个身,见他边走边解开西服,随手挂在了沙发背上。 接着……又开始解衬衫。 时离刷得一下伸手捂住了眼睛。 片刻后又把手指张开了一小条缝。 ……又不是没见过。 他背对着她,一颗一颗解开衬衫纽扣,长臂一伸搭在沙发上,动作间上后背肩胛骨附近的肌肉线条匀称有力,力量一直延伸到窄劲的腰腹,再往下……他解了皮带,但没脱裤子。 时离不知道是该遗憾还是该庆幸。 但还是忍不住感慨一句,锻炼得挺好,这身材比二十岁出头的时候还绝。 ……都谁他妈说校草出社会之后会发福变形的? 她当时下定决心跟陈渡分手,最割舍不下的就是他这副皮囊,于是整天用这句话给自己洗脑。 事实证明,草率了。 也有校草出社会后越长越帅的。 紧接着,卫生间门“砰”的被关上,淋浴间水龙头开始工作。 时离纠结了两秒钟,还是决定不要穿门而入当个色鬼。 她飘回了房间,在哗啦哗啦的水声里静静思考着。 真没想到这房子的新主人是陈渡。 他有了新女友,甚至有可能结婚了,却还是住在这里…… 时离忽然觉得有点心酸。 并不是为了前半句。 诚然,大学时她和陈渡在一起两年,但他俩对这方面都比较冷淡,又都是从小城市考到霖大的,比起爱和自由,更看重事业与成就。 他们在一起,更像是搭伙在北霖这个大城市抱团取暖,感情非常一般。 更别说他们已经分手了。 就算没分,五年过去,她坟头都长草了,人家当然有谈恋爱、结婚的自由嘛。 她心酸的是后半句——他还住在这里。 时离想起六年前的初春。 她考研失败,找了份临时记者的工作,整天忙得焦头烂额。 陈渡的实习也碰壁。 他是个程序员,实习工资不高,却得遵循业界九九六规则,还得接着上司层出不穷的pua和大饼。 为了能有更多的空间适应新生活,他们离开了宿舍,出来租房子。 看了一大圈,不是价格不合适,就是地方太拥挤。 在北霖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想要拥有一个避风港,真的不容易。 最后中介给他们介绍了这个房子——上一个住客抑郁症,跳楼死了,事情闹得大,以至于空置三个月还没租出去,价格一降再降。 起初陈渡是不同意的,但经不住时离软磨硬泡。 笑话,打工人最怕的是穷,风水算什么? 搬家庆祝的那天,陈渡喝了点酒,一贯冷淡非常的人,忽然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窝,话也比平时多很多。 “manager今天找我私聊,再干两期实习就能转正,l1税前年包四十二万……到时候我们就搬出去,就住静水区那个你一开始就喜欢的房子。” “然后,你如果还想考,可以在家清清静静学一年,我养得起。” 时离当然没同意,他们只是交往,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花他的钱考研算是怎么回事……她只当他喝醉了胡言乱语,任他轻啄她脸侧,随口搪塞应付过去。 但不妨碍,那是他们感情最好的时候。 他想赚钱养她,替她觉得住这个房子太委屈。 可惜没能捱到他转正,他们就分手了,她也没能等到第二年考研。 所以…… 是他的manager又给他画饼了对吗? 他没有能够转正吗? 时离回忆起那年秋,每一个冰冷的晚上。 深夜她从凉飕飕的被窝中探出头,看着他敲代码。 笔记本电脑发出的幽幽的冷光越过他鼻梁,像极了一堆萤火虫爬过高耸山坡、聚众取暖。 冰冷、漠然、麻木,又梦幻。 【作者有话说】 短篇不v,缘更! 第2章 ◎公主床。◎ 陈渡洗完澡,在卫生间换好居家服才开门,氤氲水汽从门缝里钻出来,糊了时离一脸。 时离不禁撇了撇嘴。 死男人,在自己家捂这么严实干嘛? 时离“靠”在门边,饶有兴致地看他洗漱。 陈渡从洗手池下的柜子里拆了根新牙膏,一边刷牙,一边放着podcasts。 好家伙,居然是全英文,挺出息啊。 时离听了几句,没听懂。 地府和人间不同,不分种族、国家、信仰,死人都是大杂烩,她周围就驻扎着一堆洋鬼。 起初她还很兴奋,计划着去隔壁交几个洋鬼朋友,那岂不是不用出国就能学英语——她考研分数差了复试线两分,英语是最拉跨的一项。 但在行动之前,她突然意识到。 死都死了,还想着学英语? 难怪世间千千万万大学生、打工人都活得好好的,猝死的是她。 真是纯特么的有病。 于是计划就这么搁浅了。 摆烂五年之后,那些曾经背到深更半夜的英语单词被她忘得一干二净,当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好在陈渡的全英折磨没有持续太久。 他刷完牙,冲掉指尖的雪白泡沫,把手机静了音。 盥洗室忽地陷入一片死寂。 窗外隐隐约约的鸣笛声机械冰冷,这个世界比五年前更加忙碌。 陈渡突然低下头,掌根撑在盥洗台的边缘,温热水珠顺着发梢掠过高耸鼻梁,滴进水槽里。 镜子里只有他漆黑的发顶和绷紧的下颚,他静静盯着墙壁,不知道在想什么。 时离飘到他身后,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五年没见,这个人怎么越来越古怪了,也越来越阴沉了。 大学的时候,陈渡就是一个比较古怪的人,帅是帅,但总是冷冰冰没什么温度,但现在怎么感觉更古怪了…… 怎么形容呢……现在的陈渡,比她还像一只鬼。 时离几乎是贴着他的脸仔细观察他。 大概一分钟之后,陈渡重新抬起头,白皙面孔在镜子里投出漂亮的倒影。 他把手上的黑牙刷摆到台面上那个白色的电动牙刷旁边,调整姿势站位,一丝不苟地并排摆好。 两根牙刷像是两个昂首挺胸的卫兵,一左一右站着岗。 他似乎有点满意,勾了勾唇,伸手亲昵地摸了一下那个白牙刷的盖子。 那种摸法,很温柔,很像是薅了一下某个人的脑袋。 “……” 妈的,死了还要被人秀恩爱。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3节 时离气势汹汹地冲出了卫生间,嘟着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生着闷气。 真不是她小心眼。 谈恋爱就谈呗,但这男的也太双标了吧? 当初她趁着双十一打折买了根粉色的电动牙刷,觉得还蛮好用的,就想给他也买根蓝色的情侣同款,他却没同意。 ——第二天家里就多了一板十块钱的牙刷。 就知道经济适用,一点情-趣都没有…… ……个屁! 怎么,嫌粉蓝色太土,黑白色就好看是吧?还是新女友当真漂亮到让他魂牵梦绕,对着电动牙刷都要发-情? 看人下菜碟! 过分!这牌子还是她当初最想买,却买不起的!一根牙刷要小一千呢,败家! 时离“磨”了一会儿不存在的牙,单方面“冷战”了半小时,又觉得有点无聊。 算了。 这房子里目前就这么一个活人,生前的爱恨情仇就统统埋葬了吧,她还得靠着他飘到外面去玩儿呢。 灵魂投影的规则很明确,她作为灵魂体,自由活动的范围只有这间公寓,如果想穿过这公寓四周的空间限制,必须得“附身”在活物身上。 ——而这间公寓里目前唯一的活物,就是陈渡。 时离现在也只有这点追求了。 当初阴间主管在开奖的时候,清楚阐述了这个奖项结束的条件,只有两种。 要么,她完成生前未尽的遗憾和执念,重新魂归地府。 要么,等她排到投胎名额,或者,花六百万冥币购买,重新转世做人。 她听到这两个条件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死心问主管:“可是我一点执念都没有,怎么完成啊?” 主管冷冰冰瞟她一眼:“你有。” ……好家伙,你说有就有是吧? 人都死了,还得被pua。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不分阴间阳间,都一样的贱。 于是第一条路就这么断了。 而第二条路……她要是但凡不用排那八十二年,又或者她但凡有那六百万,还买□□干嘛?作死? 时离把自己窝进沙发里,揉了揉不存在的头发,深深地叹了口气。 洗漱完,陈渡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里——这间公寓只有一个房间,也就是时离曾经的那间房。 隔着一道门,房间里毫无声响。 时离又等了五分钟,确定他应该没有在干什么变态的事,穿过房门飘了进去。 当鬼之后有一个好处就是夜视能力增强了很多。 房间里拉着窗帘,又关着灯,黑灯瞎火的,这要是在生前,肯定什么都看不到。 但时离现在能清楚地看见,陈渡正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平躺在床的右侧,胸口均匀绵长地起伏着。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肤色好像比以前要更加苍白。 从前时离就羡慕过陈渡的好皮肤,白得很均匀,没有晒斑,也不长痘,但现在她看他的脸色,又觉得有点过于苍白了,不太健康的那种。 还真的……比她还像鬼。 帅还是帅的。 时离滴溜溜的视线肆无忌惮地滑过他挺直的高鼻梁、锋利性感的喉结、凸出有张力的锁骨,正欣赏着免费的美男睡颜呢,突然想到什么,脸色古怪地难看起来。 好歹在一起两年,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就算是感情再一般,身体上彼此也是契合的,时离也不矫情,她自己也想要,所以该做的差不多都做过了。 但是! ……时离视线落在那张陈旧的公主风铁艺床架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床还是当初他们搬进来的时候,一起去宜家挑的。 时离从小就喜欢浮夸的芭比公主风,可惜家里房间少,爸妈一间,她和哥哥挤一间,上下铺。 后来哥哥长大了,想要独立的房间,爸妈就把阳台隔出一个角落,让时离搬去住。 那空间只有几平米,只放得下一张最简单的单人木板床,至于什么公主床,她当然很有眼色,提都没有提。 所以当初时离在和陈渡逛宜家时,看到那张奶油白色的欧式铁艺床架,根本就走不动路,拼命地扯他衣袖,给他使眼色。 陈渡看到床头的铁艺玫瑰花时,狠狠皱了皱眉,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吞了只苍蝇,却最终什么都没说,花了一部分实习工资,买下了它。 宜家在郊区,他们俩都没有车,陈渡租了一辆破皮卡,把她看得宝贝似的公主床和一张同风格的白色梳妆台运回了“家”。 当时陈渡也刚考驾照没多久,时离坐在副驾驶上,很不信任地握紧了车把手,每过一个弯都要吓一跳,生怕床被颠散架了。 他却像是存心逗她,开得晃晃悠悠,时不时一个急刹……铁架床在皮卡车后斗欢快地跳舞,丁零当啷地响。 扯远了。 时离回过神来,重新翻了个白眼,瞪了一眼床上躺得横平竖直的男人。 啧,真抠门啊,不仅带着新女友搬进了他们住过的房子,连床都没换? 同一个床,换个人滚床单,他心里都不觉得膈应的吗? 而且,他就这么睡觉了? 睡前不跟女朋友发发短信互道个晚安的吗?果然还是跟从前一样冷淡。 这种人,要不是长了这么张脸,绝对注孤生的好吧。 时离蹲在床边,托腮又看了他好一会儿,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她转头望向窗子,可惜外面的世界被窗帘包裹得严严实实,一点天光都透不出来。 真无聊啊。 时离眼珠子转了转,往床边又挪了两步,突然嘿嘿笑了两声,俯身过去,朝帅哥的胸口伸出了罪恶之手。 主管告诉过她,想要借助活物作为“载体”在人间游荡,必须是载体的“灵魂”无意识的时候,也就是睡着的时候。 如果载体有了清醒的意识,那她的灵魂体就会自动离开载体,回到公寓。 那么,现在不就是最好的时候么?陈渡刚睡着,肯定不会这么快醒的! 时离眯着眼,缓缓倾身,伸手“抱住”了陈渡。 当然什么都没有抱到,可下一秒,她忽然感受到了一阵平实有力的心跳,像是从自己胸膛发出来的,紧接着,四肢似乎有温热的血液流淌。 时离睁开了眼,修长的指节摁了摁胀痛难言的太阳穴,四周果然漆黑一片,她伸出手晃了晃,什么都看不见。 她用陈渡的眼,看不见这沉沉黑夜。 【作者有话说】 这篇是短篇,不v哒,更新时间也不定,爱你们哟! 第3章 ◎两块八。◎ 时离躺在暗黑里,适应了一会儿陈渡的身体。 放在五年前,陈渡的每一寸她都很熟悉,毕业、考研、工作……那么多个压抑焦虑的夜晚,那件事就是廉价且高效的解压方式之一。 他身上哪个地方她没碰过啊。 但再熟悉,和此刻“穿”着人家的身体,还是不一样的。 时离好奇地摸摸陈渡的胸口,新奇又古怪。 原来他的心跳和呼吸是这样的,跳动比她缓,气息比她长,难怪跟她吵架的时候都能脸不红气不喘;肌肉骨骼也比她的结实板正,摸哪儿都硬邦邦的。 时离又玩了一会儿,毕竟是“前女友”,到底不好意思太过分,于是坐起来,开始思考自己要去哪儿玩。 离开人间五年,真是有点陌生了,阴间和阳间的运行规则是完全不同的。 ……算了,先出门再说吧。 时离胳膊一撑,从床上坐起来,双腿刚往床边一搭,发现脚心竟然已经着地了…… 她扇扇陈渡的睫毛,瞥了眼睡裤下紧实修长的双腿,忍不住伸手掐了一把。 “嘶——”还挺疼。 这死腿,真长啊。 时离自己个子不高,比陈渡矮一个头还要多。 他们刚在一起那会儿经常约着一起去图书馆,陈渡有编程项目要忙,经常忘记她腿短,自顾自大步流星往前走,常常走着走着才发现旁边少了个人。 于是皱着眉转身,冷冷清清站在原地等她。 时离也不惯着他,越走越慢,偏要他等,看他眉毛皱得越来越紧,她就越开心,嘴角都要咧到耳朵。 后来,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习惯了她“爬虫”般的速度,不管她横着走还是竖着走,他都能始终慢她半步,两条大长腿毫不费力,懒洋洋坠在她身后—— 时离晃了晃脑袋。 说起来陈渡还是她的初恋呢,可回忆起这段恋爱,好像的确没什么浪漫桥段。 鲜花、烛光晚餐、璀璨烟火……什么都没有。 有的只是一对贫穷的大学生情侣衣食住行的日常,步履匆匆地走路、挤人贴人的地铁、投雪花般数不清的简历、吃油腻腻透心凉的快餐。 啧,难怪最后他们会因为一次稀疏平常的吵架就分手了,太俗了不是么。 想起霖大……时离好久没有回过母校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她在霖大待了四年,比起家里,她其实更想念霖大。 时离从沙发上顺了陈渡的衣服,闭着眼睛摸黑套上,又“蹬蹬蹬”几步走过去打开客厅的灯。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4节 漆黑反光的液晶电视屏幕照出“她”现在的模样,时离脸色一僵,顿在原地,倒影里“陈渡”蹦蹦跳跳着和她对视,两条眉毛一高一低,双眼微眯,脸上表情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困惑和好奇。 “噗——” 这场景实在滑稽,时离忍不住笑出了声,又做了个贼丑的猪鼻子和鬼脸,才终于正了脸色,模仿陈渡走路的样子,像模像样地走了几步。 嗯,这才对味嘛,她忍不住摸了摸脸,真帅。 时离臭美了一会儿,拿着钥匙出了门。 北霖的深秋比她记忆里的还要冷。 冷风钻进领口时,时离意识到自己给陈渡穿少了。 她紧了紧身上的西装外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记忆里陈渡也没那么怕冷啊,经常深秋还穿一件单衣,拽拽地把外套扔给她——这小子,看来当年是在装酷啊。 这间公寓到霖大是步行距离。 时离走走停停,满眼新奇地看着这个“新世界”,左摸摸,右戳戳,连路边稀稀拉拉的杂草都忍不住去薅一把。 五年过去了,大学城附近似乎也没什么变化嘛,除了马路牙子旧了些,五年前新修的水泥路裂开些。 街边全是饭店,他们常去的煎饼果子店还是老招牌,电线杆上依旧贴着乱七八糟的水电、招聘广告。 只不过现在十一点半了,霖大宿舍已经熄灯了,路上都没几个行人,怪冷清的,只有零星几个晚归的学生骑着自行车匆匆经过,轮胎压过满地的银杏叶,带起一阵阵微凉的风。 霖大没有围栏,校园内外四通八达,时离随便择了条熟悉的路,踩着夜灯往里走。 夜晚的霖大很熟悉。 上学那会儿,她和陈渡是各自系里最用功的学生,两个小镇做题家,从小就盼着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肩上担负着“光宗耀祖”的重担,念了大学也没有懈怠的权力。 他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在大三的某个深秋夜里。 她复习完功课,抱着一大堆书从图书馆出来准备去附近酒吧兼职,又累又困,一头栽进陈渡怀里——他和她刚好相反,做完兼职回校,打算在图书馆熬个通宵。 开头很梦幻,结局很惨烈——她撞碎了陈渡的电脑,并且赔不起。 陈渡黑着脸看她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掏出一百三十二块八毛,以及支付宝里惨烈的花呗账单,他盯着她笑得尴尬惨白的脸,沉默了几秒钟,从她手心里拿走了二块八毛钢镚。 “……两块八,能干嘛?” 她问,依旧尴尬。 陈渡瞥她一眼,无语。 “买卷胶带,里面芯片我自己修,屏幕和外壳得粘好。” “同学,”时离咧嘴冲他笑,一脸愧疚,“你人真好。” “……” 陈渡压根懒得再搭理她。 后来时离总会在图书馆泱泱大军中认出陈渡——倒不是因为他多帅,而是因为那个用胶带粘起来的旧笔记本电脑太独特太惹眼,而他的主人又太冷静太不当回事,一双手在稀碎的键盘上劈里啪啦敲着她看不懂的代码,双眸闪着专注的精光。 让她每每看到,都心生隐忧——总觉得那笔记本电脑下一秒就要被他敲散架了。 于是时离开始给陈渡带早餐、午餐、帮他跑跑腿来掩饰自己的愧疚感,用廉价的人力劳动来变相偿还,直到某一天,陈渡接过她手里的豆奶,冷静地插上吸管吸了一口,从满是代码的屏幕里抬起眼。 “跟我在一起么?” “……啊?” “不愿意吗?” “……啊啊啊???” 真草率啊。 她就是被他那张脸骗了,才会鬼使神差地答应这种莫名其妙的“告白”,甚至,其实压根算不上告白。 时离想到这里,正好走到图书馆门口,翻了个白眼,忍不住踹了一脚门口的石雕像泄愤。 身后忽然“嘎吱”一声—— 一辆换了牌子的共享单车突兀停下,时离回头,眼前是个寸头少年,十八九岁,戴着副厚厚眼镜,身上一件洗到发白的格子衬衣,一脸错愕看着“她”。 跟当年的他们一样,那少年背着大大的书包,或许是兼职完,准备来图书馆熬夜学习。 时离和他对视一眼,夸张地摸摸胸口,嘟囔道:“干嘛突然停下来,吓我一跳。” 那少年面色古怪地看了眼被踹了好几个脚印的雕像。 “陈老师好,”他皮笑肉不笑地笑了,“您这是,在散步?” “老师?” 时离回头看了一眼,图书馆门口空荡荡的,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你说我?” 少年莫名奇妙地点点头,在距离时离很远的地方还了自行车,突然又看她一眼,拔腿就跑,扔下一句:“……陈老师再见。” “……” 时离在风里思考了很久。 好家伙。 这小子混成霖大老师了?还是那种能让学生们见人如见鬼的冷面老师? 看样子她白担心了,陈渡够出息的啊,这可是霖大啊。 时离摸了摸下巴,又觉得疑惑。 不对啊。 当年陈渡就是系第一,计算机系主任强烈推荐他保研直博,将来留校任教做科研,却被他拒绝了。 比起苦熬几年博士、做几年清贫讲师、千辛万苦凑够资历评职称,陈渡更想去公司里,他学了最赚钱的专业,就是想挣钱。 系主任对他失望,可时离却很理解他。 他和她是一样的人。 从小穷怕了。 什么理想风骨,不是小镇做题家的未来预设,挣钱才是。 时离扇了扇陈渡的长睫毛,深沉地“唔”了一声。 所以陈渡是没有能够如愿留在公司里,只能回来读博,任教了? 第4章 ◎时间摆渡。◎ 昏暗的台灯孤零零站着,一小片蜘蛛网瑟瑟发抖,深秋里,零星猎物都捕捉不到。 一阵冷风刮过,时离冻得晃了晃脑袋,裹紧西装往图书馆里钻,好歹找个地方躲躲,这鬼天气,真是越来越冷了—— 下一秒,她站在冷冰冰的刷卡闸门前傻眼。 时隔五年,她早就忘了进图书馆得刷校园卡这件事了,呆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掏掏陈渡的西装口袋。 ——还真有一张卡。 但不是校园卡,而是教职工卡。 扑面而来的是左上角陈渡那张引人注目的俊脸。 依旧是冷冷淡淡的模样,大概是拍照那天没睡醒,眼皮懒洋洋耷着,刘海翘了跟呆毛,但也不妨碍帅得扎眼。 五年过去,这人好像完全没变老,头发也还是很浓密啊。 时离欣赏完,才注意到那照片里,陈渡身上穿的那件衬衫——是她给他买的。 那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毕业前夕,那会儿的时离对未来还充斥着谜一般的自信与向往,陈渡大概也是。 不出意外,靠着系第一的成绩,他轻轻松松拿到了大厂的面试机会。 那会儿陈渡衣柜里永远都是那么几件卫衣、t恤,就算被他撑得再帅气,看着难免学生气了些,不够正式。 于是时离提前在网上给他买了件衬衫,雾蒙蒙的蓝灰色,价格也就一百来块,不是什么好品牌,但好在棉质款式都还不错。 衬衫寄过来的时候有些皱,她回寝室借室友的熨烫机细细熨好,在他面试前一天送给他。 时离没做过这种事,心里多少有点尴尬,面上却装了副无所谓的态度。 “怎么说你电脑也是我摔坏的,赔不起电脑,我赔你件衬衫总行了吧?” 陈渡看她好久,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哦”了声,没说什么,接了过去。 可第二天,他并没有穿她送的那件衬衫去面试。 他依旧穿着学生气的旧卫衣,平平淡淡又不出意外地拿下了实习offer。 而那件衬衫似乎就此尘封了,时离从没见他穿过,后来他们搬到了新公寓,那件衬衫就挂在衣柜的最里面,依旧是熨烫平整、崭新漂亮的模样。 她猜大概是尺寸不合适,或者是款式颜色他不喜欢,便也没往心里去,顶多背地里吐槽陈渡白眼狼、不识好歹、没品位。 可现在看这照片—— 时离用陈渡的手指,轻轻摸了摸照片里陈渡挺拔宽阔的肩膀,肩线接缝利落裹住他肩头,灰蓝色的面料在白光下均匀又温柔,衬得他人都变温柔了些。 这不挺合适的么。 看来陈渡那会儿是真穷啊。 再不喜欢的衬衫,穷起来也没得选,只能穿了。 管他呢。 时离忍不住咧了咧嘴角,她可真有审美,挑男人,挑衣服,都这么好看。 霖大图书馆藏书千万,时离生前最爱往里钻,但那些文学艺术陶冶情操的东西统统与她无关。 她只看工具书,考什么就看什么,人生第一要义是功利,毫无素养可言。 不过现在么…… 时离兴冲冲地刷卡,直奔二楼机房。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5节 谁!能!想!到!穷!鬼!连!电!脑!都!玩!不!起!啊! 在地府,高科技并不普及,只有十分有钱有权的鬼才能享用。 而作为一个没人烧钱的孤魂野鬼,时离的生活无比枯燥,为了维持地府永居资格、不被投入熔炉里灰飞烟灭,她必须每天从早到晚服役,干体力活。 几乎快忘了每天一觉睡醒躺在床上晒着太阳玩手机是种什么滋味了。 真奢侈啊。 时离喜滋滋开了台电脑,看到桌面的布局时愣了下。 好家伙,五年过去,连windows都更新换代了,这界面还有点不熟悉。 好在操作基本还是一样的。 她先上网看了些八卦,边看边啧啧称奇,真是时光飞逝,世事无常啊—— 大学时期室友追得狂热的偶像剧女神,竟然被曝出当小三,生娃退圈了;某个红极一时的偶像团体塌房的塌房、抑郁的抑郁;热搜上最新的红毯靓图,十个里面有八个都是新面孔…… 这些也就算了。 时离忍不住瞳孔地震——最新统计,今年全国注册的考研总人数居然是五年前的两倍! 这……可真是太刺激了。 时离叹了口气,替今年的考生们念了句“阿弥陀佛”,又争分夺秒地打开了生前没看完的一部狗血复仇韩剧。 那阵子她和陈渡分了手,白天忙着在一个八卦报社干三千一个月的兼职,晚上则窝在被子里准备考研二战。 那些夜晚都太安静了,安静得她心里发慌。 后来就把手机放旁边,放一些没营养的韩剧,听着剧里那些女人们胡扯头花,在一声声“西八”里找回干劲。 她嗝屁的那天,手机里正好放到了最后一集,只剩半集没看了,女主的复仇进行到了最后一步。 其实前面的剧情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在阴间那五年,时离越想越好奇女主的结局,无聊发闷的时候自己构思了几百种。 ——一个小时后,时离魂牵梦绕的念想终于得到了验证,得,又是大团圆结局,可真俗套啊,还没她自个儿琢磨的结局带感呢。 时离托着腮,胳膊肘支在电脑桌上,抖了抖腿,无聊打了个呵欠。 已经凌晨三点了,也不知道陈渡什么时候能醒,她得赶在陈渡醒来之前回到公寓,快乐的时光总是这么短暂。 临走之前,时离鬼使神差地在搜索引擎里打了“陈渡”两个字。 页面跳转,时离忍不住眨了眨眼。 陈渡居然有百科词条。 时离百无聊赖地翻了下,视线闲闲地扫过一些优秀的关键词“北霖大学本科”、“三年博士毕业”、“留校任教”、“北霖市杰出青年”、“升任助理教授”…… 她视线定在其中一条上。 “timeship(时间摆渡)是一款由陈渡研发的ai大语言模型。其雏形于xxxx年11月4日,以100万人民币的价格出售给xxx公司。经过两年多的研发与优化,timeship于xxxx年5月5日正式上线,并迅速引发行业关注,市值突破数十亿人民币。” “由于timeship上市后估值飙升,陈渡当初以100万底价抛售的决定在互联网上引发了广泛讨论。有人认为他未能预见模型的商业潜力,感叹寒门子弟眼光受限,为其惋惜;也有人认为陈渡志不在商业,而是专注于学术研究和技术探索。面对舆论的种种评价,陈渡本人并未作出公开回应。” 时离看着看着,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什么模型她知道,就是当初陈渡从大三开始,在稀碎的键盘上劈里啪啦敲出来的东西。 那是他一个人的项目。 后来他毕业了,实习了,这项目也还在继续,哪怕加班加到再晚,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依旧清脆动听。 时离不明白这所谓的模型有什么用,陈渡同她解释过,她困困的不太想听。 他只无奈叹口气,薅一把她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低低柔柔的语气里多些平时从来没有的傲气。 “等过几年,等我攒够了资本,就从公司辞职。” 陈渡摸摸她的脸,凑近她耳朵。 “时离,这是我们的未来。” 时离依稀还记得,当时他在公司里被画大饼、被pua,实习一期接着一期,他的上司还和他谈过,如果他肯出售这个模型,不仅让他转正,还提供额外股份—— 不是小数目,怎么算都比100万要多,可陈渡果断拒绝了。 陈渡穷怕了,陈渡很有野心,陈渡想赚大钱。 那些无数个泛着幽幽蓝光的夜里,他预见了未来,创造了未来,更想收割未来。 ——所以又为什么会以这么低的价格抛售呢? 或许是遇上了什么要命的事,急着用钱,所以连未来都不要了? 除此之外,时离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百科词条上记载,出售时间是xxxx年11月4日,正是五年前,她离世后的一个多月。 时离突然觉得有点难受。 可能那房子风水真的不好吧,看来她和陈渡,在那一年都遇到了大坎呢。 一个没挺过来,一个断尾求生。 真惨啊。 时离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关了电脑往外走,大半夜的,路上连一个行人都没有了。 回公寓的路上,路过一个阴森公园,几条野狗忽然狂吠着从林间冲出来。 时离浑身一抖,拔腿就想跑,忽然想起她现在可不是当初了。 她穿着件“高大威猛”的男模身呢,几条小狗狗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时离停下脚步,气势汹汹地朝着狗狗们跺了跺脚,顺便做了个得意的鬼脸—— 狗倒是被她的气势震慑住了,纷纷摇着尾巴停步不前,可或许是跺脚跺狠了,又或许是灵魂体附身太久产生了副作用,时离忽然觉得浑身一冷,脑子一麻,眼前一黑。 她后知后觉伸手摸了摸陈渡挺直精致的鼻子,摸到了一手热热的血。 “……” 陈渡的身体在往后倾倒,而她自己却没有。 时离愣愣地转身,想去拉陈渡,手指穿过了一片虚无。 她眼睁睁看着陈渡“砰”的一声栽倒在地上,疼地轻嘶了一声,眼皮剧烈颤了颤,忽然猛地睁开眼睛。 他似乎还没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迷茫又痛苦地捂着脑袋,眨了眨眼。 靠。 她把陈渡给折腾醒了! 时离瞪大了眼睛,还企图去“拥抱”他,可身体却像块透明无力的磁,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吸引着,眼前景物迅速倒退,晕得时离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时离终于睁开眼。 她盯着公寓里熟悉的蕾丝灯罩、公主床和印花吊顶,绝望地捂了捂不存在的脸皮。 完了。 ——她把陈渡落在凌晨四点的公园了,嗯,还顺便帮他得罪了几条虎视眈眈又凶猛异常的狗。 【作者有话说】 嘿嘿,推荐一篇小姐妹的文! 《掌心沉沦[追妻]》by雀月,文风超带感超刺激的!感兴趣的宝们去收藏一下哦! [伪禁忌|无血缘、无收养、无亲缘关系!] 港岛孟家,新任掌权人孟长洲,矜贵无双,只手遮天。 江月棠,从小寄养在孟家,乖巧听话,是众人眼中最安分的“孟家小小姐”。 她以为,孟长洲是“哥哥”,是她唯一的庇护所。 后来才发现——他是深渊,是锁链,是她逃不掉的宿命。 白天,孟长洲是众人眼中儒雅矜贵的豪门继承人,对她这个“好妹妹”疼宠有加。 夜晚,他却是疯子,将她困在身侧,予取予求。 她怕他,却也迷恋他。 在无数个着迷、滚烫的夜里,她终于明白—— 男人什么都不缺,更不缺她可笑的爱。 雨夜,她将离别信放在书桌上,轻声告别:“谢谢您的照顾。” “是想让我毁了你,还是想让我毁了你喜欢的自由?”他摘下金丝眼镜,步步逼近,语气冷淡到无情: “没有我的允许,你连走出这个家门的资格都没有。” 她狠下心,不惜和他彻底反目。 * 多年后,她以崭新姿态从国外归来。 从昔日清贫柔弱的寄养女孩,蜕变成港岛最耀眼的新贵。 觥筹交错间,她挽着金发碧眼的男人,笑容从容:“孟先生,这是我的未婚夫。” 众人哗然,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坐在上首的那人。 他端起酒杯,笑得优雅,骨节分明的手却因用力微微发白。 * 宴会散去,在昏暗的长廊尽头,他一言不发,将她按进幽暗的房间。 修长的手指触碰到她的指尖,却忽然顿住。冰凉的银戒刺得他心口发痛。 他的声音低哑,像在风暴中心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月棠,你不爱我了吗?” 她低头整理耳边的碎发,语气冷淡而疏离:“我已经订婚了。难道孟先生,甘愿给我当情夫吗?” * 她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他的掌控。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6节 ——直到那一刻。 “跑够了?” 她指尖一颤,蓦然抬头。 男人立在她身后,漆黑的眸色沉沉,修长的指间捻着她丢弃已久的发带, 声音低哑,漫不经心地落入耳畔: “月棠,你天生就属于我。” ——极致占有,把她掳回怀里。 ——这一次,他连心都剖给她看。 「疯批权势年上x软韧金丝雀」 *寄养梗/地位差/体型差/极限酸涩拉扯、爱恨交织 *前期禁忌拉扯,后期火葬场追妻,疯批低头 ——“我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弃长洲。” 第5章 ◎他的新女友。◎ 怎么办? 时离在公寓里来回踱步,“不存在”的脑袋里填满了浆糊。 一个大活人,在自己家睡得好好的,突然在凌晨四点的阴森公园里醒来,这桥段简直比恐怖电影还要惊悚。 陈渡能猜到自己是被鬼上身了吗?或者大概会以为自己梦游了? 他不会被狗咬吧?那狗还挺凶的呢。 最糟糕的是…… 他当时流了那么多鼻血,不会直接晕过去吧? 这么冷的天气,连北霖最勤快的老大爷恐怕也得七点钟才会去锻炼,在阴森森的公园里躺上两三个小时……陈渡不会被她给害死吧。 时离站在公寓门口,咬着手指头,心里有点发慌。 早知道就不这么得意了,跟几条狗较什么劲啊。 都怪那什么阴间主管,怎么不没告诉她灵魂附身会有这种副作用啊,也不知道是因为她太得意跺脚的动作太大,还是因为附身的时间太长。 陈渡都流鼻血了,哗哗流。 时离试探着往门上飘去,距离门还有半米左右,一股很强的反作用力迎面袭来,令她难以靠近。 灵魂投影是有限制的。 这公寓四周似乎有一个无形的结界,困住她单薄的灵魂体。 又尝试了几次,想穿过结界比穿越火线还难,非“鬼”力可为。 时离沮丧地往地上一坐,心里多少有点愧疚。 虽然他们分手都好多年了,虽然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感情也一般。 但其实陈渡是个好人。 他聪明,却从不会利用聪明去干坏事。 他踏踏实实地生活,勤勤恳恳地上学,在一起的时候除了话少了点,冷淡了点,对她也挺好的。 时离从来没想过要这么“报复”他。 时离哀怨地叹了口气,可她一个灵魂体,此时此刻真是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等。 时离生前最不耐烦的就是等人了。 死后更是。 她盘着腿托腮盯着门口,企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公寓门口放着个柜子,这也是当初陈渡从宜家拉回来的家具之一。 柜子上放着个托盘。 时离生前性格比较懒散,大大咧咧的,回家常常把随身物品随便一扔,出门总是忘带手机忘带钥匙。 后来陈渡就在门口放了个托盘,一到家就提醒她把口袋里的东西全掏出来,放在托盘里,出门的时候随手就拿了。 这习惯培养了几个月,倒是牢牢刻在骨子里了,过了五年都没忘—— 刚刚出门前,她下意识抓了钥匙放在陈渡的口袋里。 还好是这样,不然一会儿陈渡就算回家了,也进不了门。 说起来,他们俩的性格挺大相径庭的。 陈渡是个很有条理、很爱干净的人,时离则比较自由散漫,没什么生活纪律。 住在一起之后,陈渡给她定了一些“规矩”—— 每天必须早起吃早餐、再困再累也要刷了牙卸了妆才能睡、家里的所有东西都得放在该有的位置、吃完的碗要放到水池里等他刷…… 他还爱在周末揪着她一起做家务,打扫卫生,美其名曰怕她天天复习没时间锻炼,把身体搞垮了。 时离烦得不行,把他踹出家门的时候得意放肆了好一阵子,觉得身心都自由了,直到她把家里糟蹋得鸡窝一般,才想起陈渡的些许好处。 但为时已晚。 还没等她舔着脸求他复合,她就嗝屁了。 ……又扯远了。 时离抬眼望望冷冷清清的公寓。 时隔五年,这公寓陌生得不像样。 客厅沙发上堆着乱七八糟的衣服,烟灰缸里戳着横七竖八的烟头,地板乌蒙蒙腻着一层油垢,厨房的水槽倒是干净,那是因为冰箱里更干净,什么吃的都没有。 门口那个柜子,以前他总揪着她一起擦,她边犟嘴边敷衍地用抹布在上面“涂鸦”,等他来检查的时候再耍赖…… 现在那柜子上面落了一层超级厚的灰。 啧。 陈渡啊陈渡,就说嘛,哪有人能一直这么自律的,邋遢才是人生常态嘛…… 时离这一等就等了两三个小时。 在产生了无数的恐怖联想之后,门锁终于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哒声。 陈渡略显苍白的脸出现在眼前。 神色看着虽然有些疲惫,好歹没缺胳膊少腿的。 时离噌地从地上站起来,迅速飘到他身边,激动地在他耳边大声喊:“陈渡!你回……” 当然她喊什么他都听不见,但时离的声音仍然嘎然而止—— 陈渡身后,跟着个女人。 因为被陈渡挡着,时离只看到半张脸,但已经足够她判断。 一个贼漂亮的女人。 毫不夸张。 陈渡进了门,把钥匙搁在门口的托盘里,神色冷淡地往前走。 时离好奇地飘到门口,看那女人反手带上门,弯下腰换鞋。 女人个子有将近一米七,不仅脸长得漂亮,身材也巨好,穿一件紧身高领羊绒衫,勾勒出窈窕曲线,臂弯上松松挎着质地软糯的米白色狐狸毛大衣和同款围巾。 年龄倒是看不太出来,可以说是二十多,也可以说是三十多,模糊年龄的美中,挟带着一股知性又温柔的“姐姐”气质。 时离看她动作平淡地脱下脚下的小羊皮尖头平底鞋,打开鞋柜,轻车熟路拿了双拖鞋换上,往客厅走。 这么熟练…… 陈渡的新女友? 这小子,挺有福气啊。 时离眨了眨眼,还真别说,光看样貌,他俩还有点夫妻相。 五官轮廓都是极其精致好看的那一挂,尤其是那狭长微挑的眼角和高挺纤细的鼻梁,有五分神似。 只不过陈渡总是冷着张脸,不管面对什么事都神色寡淡,面部轮廓也多锐角,锋利又冷漠;而这“姐姐”就显得温柔多了,让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鬼也一样。 时离忍不住坠在漂亮姐姐身后往里飘。 “……阿渡,你怎么又把公寓住成这样?” 漂亮姐姐站在客厅入口,忽然出声。 时离听到她的称呼,扇了扇眼睫毛。 哟呵,这两人,还挺甜啊。 他们从前谈恋爱的时候都是直呼对方大名的,什么“宝宝”、“亲爱的”,或者各种亲昵外号,她想起来就肉麻,更别说叫出口了。 陈渡更不爱搞这套,就连在床上的时候,湿漉漉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也只是连名带姓地叫她—— 靠,当着人家现女友的面想这些不太道德吧? 时离轻轻“呸”了自己一声,止住无底线乱飞的思绪。 她其实有点好奇陈渡会怎么回应。 可惜,陈渡让她失望了。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7节 在这一点上,陈渡似乎没变。 不对,他好像变得更冷漠了。 人姑娘跟他这么温声细语地说话,他却连“嗯”都没“嗯”一声。 客厅里光线很昏暗,陈渡坐在沙发上,浑不在意地打开电视,懒懒散散地点了一根烟,双腿交叠架上茶几。 他深吸了一口,往后一靠,仰着头,尖锐喉结上下滚动着,唇边溢出几个热热的烟圈。半隐在黑暗里的下巴布满青色胡茬,衬衫纽扣解开了几颗,露出白皙紧实的一小片胸膛。 颓废又色-气。 美女姐姐却显然没有被他的美□□惑到。 她没得到回应,也板了脸,似乎恼他抽烟,气势汹汹扯开客厅的窗帘,推开玻璃窗透气。 灼目的阳光瞬间倾泻而入,驱散了客厅里的阴冷。 时离不自在地眯了眯眼,往阴影里缩了缩,现实生活中的鬼虽然没有电影里那么见光即死,但晒到太阳多少还是有点不舒服的。 ——然而比阳光更瘆鬼的,是这狭窄空间里可怕的安静。 这可真是太惊悚了。 两人之间无声又沉默的对峙,连她这只鬼都觉得头皮发麻,总感觉下一秒美女姐姐漂亮的巴掌就会甩在陈渡脸上。 可惜并没有。 时离看一眼颓废落拓的男主角,又转头看一眼满腹火气的女主角,“下巴”险些掉地上。 那美女姐姐盯着陈渡片刻,突然深深叹了口气,满眼的气恼都化作了无奈,以及——如果时离没看错的话,还有些心疼——然后,她偃旗息鼓,安安静静地开始收拾客厅里的一片狼藉。 这奇幻的场景让时离忍不住揉了揉不存在的眼睛。 靠。 几年不见,陈渡什么时候变成渣男了? 手段还这么高级? 一直到漂亮姐姐收拾完客厅,陈渡都没挪窝,也没说起来帮人家一下。 时离不由磨了磨牙,甚至觉得他刚才那鼻血还是流少了。 这男的从前也没这么坏啊,更没这么—— 时离怒气冲冲地剜他一眼,忽然愣了下。 窗外刺眼的光斑直直打在陈渡白皙的面孔上,应该很刺眼吧,他却像是没感觉到。 他没再抽烟,苍白手指夹着猩红烟头,手背上贴着吊瓶后的医用胶布,烟圈一个个升腾飘散,滚烫的烟灰地无声落在瓷砖上。他就这么仰着头,视线空洞地盯着天花板,没有聚焦。 ——丧。 时离突然想到了这个字眼。 她抱抱自己的胳膊,有点不习惯。 陈渡真的变了好多啊。 他以前从来不抽烟的。 他曾经说过,与其用这种方式缓解压力麻痹自己,醉生梦死,不如多做些事,多写几行代码,对他们这种寒门学子来说,最要紧的就是靠自己的双手挣出想要的人生,没那么多时间丧。 时离一度很赞同他的话。 可如今五年过去,时离却觉得,自己已经完全看不懂他了。 她此刻才真正意识到。 陈渡不再是过去的陈渡。 陈渡,不再是她认识的陈渡。 电视机里财经主播的声音若隐若现,漂亮姐姐从椅背上拿起自己的衣服,走到玄关,换回了鞋。 柔顺的长发滑下她的肩,她纤细手指搭在门把手上,回头。 “阿渡,你最近到底怎么了,之前那几年不也都过来了吗?未来……未来不是在慢慢变好吗?” 温柔的声线里,填满担忧与不安。 陈渡却依旧没说话,他睁着漂亮的眼,旁若无人地发着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门口的姑娘慢慢垮了肩膀,却仍是细声细语叮嘱他。 “我下午还有个手术,院里在催了。最近流感多发期,你尽量别天天往医院跑了,有我在呢。有空的话,还是去做个身体检查吧,要不是钟医生说在急诊看到你,我都不知道你生病了……” 时离从她的话里解读出几个信息点。 ——陈渡的新女友是个医生,陈渡也挺爱她,为了她天天往医院跑,然而最近不知道怎么了,突然这副吊态度。 时离满头雾水。 吵架了? 至于么,这男的心眼变这么小了? 门把手传来转动的声音,门外的风往公寓里灌。 陈渡像是终于有了感知,极小幅度地偏了偏头,在烟雾里眯了眼。 许久后,他淡淡“嗯”了一声。 “路上小心。” 他面无表情地说。 【作者有话说】 我又来啦!大家久等了!我上一章推荐的小姐妹的文,大家感兴趣的可以去康康哈! 《掌心沉沦[追妻]》by雀月!谢谢宝宝们嘿嘿 第6章 ◎陈渡,给我烧钱!◎ 公寓门被关上,客厅里恢复寂静。 时离古怪地看一眼陈渡,在他身边三百六十度飘了一圈。 他闭着眼,等手上那支烟烧完,又点了一根,烟雾层层叠叠,盖住他半张脸。 陈渡似乎完全不在乎女朋友独自伤心离去这个事实。 这么说还不准确。 他更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此时此刻窗里窗外发生的任何事,刺眼的阳光也好、他自己莫名其妙的“梦游”、流鼻血也好、手背上那块医用胶带也好,都激不起他一点兴趣。 啧。 岁月真的是把杀猪刀吧,把一个好好的积极向上纯良大学生霍霍成了这副了无生趣、薄情寡义的模样。 时离狠狠吐槽了他几句,一方面又有点无措。 这房子里其实挺空的,属于那个女孩子的东西并不多,连卫生间里那根洁白的电动牙刷都崭新得像是没有过。 所以时离之前一直以为陈渡和他女朋友是异地。 现在好嘛,人就住在同一个城市,就算彼此工作再忙,小两口难免要团聚…… 这就有点尴尬了。 她现在被困在这间房子里,出也出不去,人家情到浓时耳鬓厮磨,她连躲都没地方躲。 时离突然想起生前看过的某个惊悚恐怖片。 女主角离世后灵魂仍然困在生前的别墅里,眼睁睁看着丈夫迅速有了新欢,有了宝宝,组建了非常完美幸福的家庭。 女人悲伤难耐,怒气值和怨气值随着时间拉满,终于在某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在男人和他新婚妻子进行深度“学术交流”的时候…… 时离想到电影里那惊悚血腥的场景,心底一阵恶寒。 当然她才不会这样呢。 她是只“好鬼”。 而且陈渡从来不欠她什么,虽然分手时吵得有点厉害,总体算是好聚好散的—— 但尽管这样,时离还是觉得有点尴尬,从陈渡的角度来说,如果他知道她的魂魄在这间公寓里,恐怕也会心里发毛吧。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还是得尽快找到她生前未尽的遗憾和执念,完成执念,重新魂归地府,离开这里。 时离挠了挠脑袋。 她到底有什么执念呢? 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感觉嗝屁之前那几分钟,内心挺平静的啊,甚至—— 有点解脱。 那时候,复习和兼职消耗了她太多太多的时间,她已经熬夜好几天了。 心脏一瞬间的异常信号,随之而来的是身体的迅速垮台,意识的丧失其实是相对滞后的,她当时趴在书桌上,迷迷糊糊地预料到,自己可能要猝死了。 “啊,看来不用考试了,明天要交的稿子也不用写了呢。” 这是时离最后的想法,松了一口气,以及一丝丝的隐忧。 “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朋友,没有男朋友,父母也不常联系……尸体不会半个月之后房东来催交房租才被发现吧,那该吓坏房东了。” 紧接着,她就丧失了意识。 整个过程非常迅速,时离其实并没有感受到太多的痛苦。 对这个世界,她似乎没有什么可留恋的,更遑论是执念呢。 阴间主管阴森森又异常坚定的话游荡在耳边。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8节 “你有。” 时离蹲在茶几上,百思不得其解,几乎要抓耳挠腮。 她掰着“手指头”数起来。 学习、考试、找工作……时离短暂的二十多年生命,基本被这些“主要任务”填满,难道她的执念是考上研究生? 不应该吧。 而且她现在这样子,怎么考? 那是什么呢…… 家人? 时离其实不太愿意想起他们。 说实话她挺难过的。 在地府,每个“新生”灵魂体都会自动拥有一个账户,里面的金额完全来自于在世亲人的转账——所谓的“烧钱”。 时离刚去的时候,她的账户余额为零,几乎没办法生存。 但跟一些生前就是孤家寡人的“鬼”相比,她觉得自己算是幸运的,她有父母,还有一个哥哥。 她有给她烧香的人。 所以那会儿时离每天都往“银行”跑,兴冲冲地跟主管说爸妈和哥哥肯定给她烧钱了。 一天、一周、一个月、一年…… 她的账户里空空如也。 后来的那五年里,时离作为一只“孤魂野鬼”,活得很辛苦。 她再也不跟别人说她有家人了。 时离从小就知道,爸妈更喜欢哥哥。 哪怕她成绩比哥哥好,哪怕她考上了北霖大学,父母还是更看重哥哥。 时离上大学,学费和生活费都是靠她自己申请助学贷款的。 她大学毕业那年,哥哥谈了个北霖女朋友。 爸妈花了半辈子的积蓄、托了所有能找到的关系,把哥哥调到了北霖大城市来工作,还准备给他在郊区买个公寓。 可就算是这样…… 时离没想到他们连清明都不去看她。 她当时真的觉得很委屈来着,又很气。 后来这情绪甚至迁怒到了陈渡身上。 好歹也处了两年多,就算分手了,那她人都没了,他就内心一点涟漪都没有吗? 陈渡肯定一次都没去看过她,也没给她烧过一毛钱。 他或许连她去世的消息都不知道。 但五年很长,鬼的心态也是会变的,时离生前是个乐观的人,死后也是只乐观的鬼。 她想通了。 陈渡不欠她的,她不该总是心存期待,他们的感情本来就很一般嘛,连家人都懒得管她,他又凭什么想着她念着她呢。 时离想到这里,无所谓地眨了眨眼睛。 又跑偏了。 来,继续说执念…… 等等。 靠。 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一件大事! 时离觉得自己如果有心脏的话,此刻肯定在砰砰地跳。 她咽了咽不存在的唾沫,两眼精光地飘起来,一路飞奔,一头撞进卫生间的门。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洗手台底下抽屉的夹层里面…… 时离飘进柜门,把自己压缩成薄片蹭进夹层里瞄了一眼。 嚯,那个信封真的还在! 可能是泡了水,信封皱皱巴巴的泛着黄,但确定没有被人动过。 时离兴奋地冲出柜子,在卫生间半空中转了好几个圈,跳了一段鬼魂版华尔兹。 她存的钱还在! 时离大学的时候每年拿助学贷款,为了让自己毕业后减轻一些压力,她从大一开始兼职、攒钱。 家教、酒吧兼职、网吧网管……除了上课,她几乎什么都干。 这一点陈渡也一样,他们在一起后,还会互相分享兼职渠道。 所以,她毕业的时候攒了蛮多钱,准备用来还贷款的。 一共有十二万。 陈渡搬走之后,时离没什么安全感,她怕家里进小偷,便把银行卡塞进一个信封里,藏在了洗手台下面的隔板里…… 后来爸妈准备给哥哥在北霖买房,还问时离借过这笔钱周转,时离答应了。 但还没等她有时间去打钱,她就嗝屁了。 所以这笔钱应该没有人动过。 地府现在鬼魂过剩,投胎名额供不应求,排队都得排八十二年,这期间还得没日没夜地服役,不然下场就是丧失永居身份,被投进报废炉里灰飞烟灭。 而黑市上,“黄牛们”给的插队资格,一个要价六百万冥币。 现在阴阳两间的汇率是四十比一,如果这十二万人民币全部换成冥币,那就是……四百八十万。 那她再努努力,花十年、二十年赚个投胎资格,说不定很有希望呢! 时离想到这里,忍不住有点“呼吸急促”,生前的贷款也好,借钱也罢,都跟她没关系了。 只要陈渡肯把这笔钱烧给她…… 没错! 这一定就是她的执念! 时离噌地飘出卫生间的门,飘到陈渡身边大声喊他。 “陈渡,陈渡,陈渡!” “我是时离啊,时间的时,离开的离,你还记得我吗?!” “我有钱!我有十二万!” “你帮帮忙,把钱烧给我好不好?” 沙发上的人安安静静地躺着,还没等时离从兴奋劲上下来,意识到自己的喊话他压根听不见时,他忽然睁开了眼。 他迅速撩起眼皮,视线忽然扫向时离的方向。 十分精准的方向。 那一瞬间,时离几乎以为他在跟她对视。 下一秒,陈渡整个人突然坐直了身子,他蹙着眉,警惕地关了电视、扔了烟头,忽然屏住呼吸,伸手在半空探了探,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他听到了? 时离一激动,把自己的“身体”往他手边送了送。 只可惜,不出预料,他修长的手指毫无阻碍地穿过她的身体。 如同穿过一片空气。 阳光穿透脏兮兮的玻璃窗,斑驳地照在他睫毛上,陈渡的手就以那样的姿势,僵在空中半分钟。 时离被他这样子骇到了,不敢再出声,屋子里静悄悄的。 直到他终于收回了手。 她发誓,这瞬间她从陈渡深不见底的眼里,看到了一种藏不住的悲哀。 他收回手,仰头靠回了沙发上。 时离再也看不到他的眼睛。 他把手背盖在眼皮上,很久很久没有动静。 清晨透彻的寂静里,他的呼吸突然有一点急促,胸膛上下起伏着,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沙发扶手,青筋凸起,指节泛白。 时离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无措地看了看四周。 她听到了。 陈渡,云淡风轻的陈渡,无所不能的陈渡。 居然哭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评论,我每天都有看哦!还有猜剧情的宝宝们,只能说你们很机智哈哈。 下本开《潮湿烟火》,阿仅已经在存稿咯,快去帮我点个收藏![合十] 第7章 ◎生存指南。◎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9节 时离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在一起两年,她从来没见过陈渡这样脆弱。 阳光下他的皮肤几乎透明,他清晰的喉结上下起伏着,哽咽着,脖颈上细细的经脉跳动着。 时离忽然觉得这画面让她有点不舒服,她转开了眼。 当然不是心疼,灵魂体是没有心的。 可能是……太不习惯了? 时离一直觉得,陈渡似乎没有人类为之牵绊的情感,她甚至偷偷吐槽过,陈渡完美的皮囊下藏了个ai。 他总是很匆忙,他宏大又俗气的理想抱负建立在贫瘠的地基上,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刻苦。 一天二十四小时安排得井井有条,像有把钢尺卡在神经末梢,刻度精确到微米,又像一座设计精细的机械钟表,每一颗齿轮都精密校准,昼夜嗡鸣,没有温度。 谈恋爱对他来说似乎也是可有可无的。 应该说,谈恋爱对他们俩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是彼此人生最狼狈最清贫的阶段,两个仰望星空的穷学生,拼了命要奔赴幼时梦里的未来,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分给对方。 这样算起来,在一起两年,他们竟然没有像其他的大学生情侣一样,正儿八经地约会过。 所以时离一直以为,陈渡的感情是内敛的,冰冷的,从不放肆的。 时离想起刚刚那姐姐伤心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 果然真爱才能改变一个人,连陈渡这样冷漠的人,都能一头栽进感情里。 看来她那句渣男骂早了,人家小两口的事,她还是少评价的好。 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怎么能让陈渡给她取钱。 像刚才那样大吼大叫肯定是不行了,陈渡听不到的。 灵魂体和活人,就像是不同频段的电台,互不干扰,也无法感知,只有他睡着的时候,才会有波段的交集。 那该怎么办呢? 难道还得上他的身,自己去取钱烧给自己? 时离现在还没搞清楚灵魂附身的副作用,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当时被狗兄们吓得情绪太激动,还是附身时间太长,才会导致这种结果。 灵魂投影到了阳间,就和阴间失去联系了,她还没办法找主管问个清楚。 也不能随便实验啊,陈渡的命也是命。 ……真愁人啊。 时离坐在茶几上,翘着二郎腿抓耳挠腮,左思右想也想不到好办法。 她抬头瞄了一眼陈渡。 他已经收拾好情绪了,等最后一根烟点完,他忽然站起身往卫生间走去。 他趿着拖鞋,整个人依旧冷冷清清没什么情绪,除了睫毛有点湿,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 卫生间没关门,时离跟着飘到门边,看他刷牙洗脸。 洗着洗着,那精致高挺的鼻子又开始淌血。 时离愧疚地往后缩了缩,看着陈渡面无表情地拧开水龙头。 他似乎毫不惊讶,更不在乎。 水声哗哗,鲜血一滴一滴砸在白色陶瓷水盆里,稀释成透明的淡红色,细细簌簌钻进下水道。 陈渡仰了仰头,等血止住,拿过毛巾擦干脸上的水渍。 他的皮肤在卫生间冷白的灯下显得更加苍白,腕骨劲瘦,手背上青色的血脉突起,被一块医用胶布盖住。 时离莫名有种错觉,怎么感觉才过了一天,他好像就比昨天瘦一点。 时离心虚地扇了扇睫毛。 ……果然是被她折腾狠了。 陈渡洗漱完,又摸了摸旁边那根白色的女士牙刷。 这次他没有笑。 他弯下腰,直勾勾地看着那根牙刷,眼睛被水汽熏得湿漉漉的。 许久之后,时离听到他很轻很轻地说了句话。 “这次我该怎么办呢?你又该怎么办?你教教我,好不好?” 什么怎么办……问牙刷有什么用? 当然是追出去道歉啦! 放下身段哄一哄人家,再送一束花,再不行买个包……搁这跟牙刷商量有什么用? 时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陈渡说完,又薅了一下那牙刷的“脑袋”,回到客厅,弯腰在茶几上翻找着。 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时离也跟着飘过去,抱着胳膊好奇地看着他找。 无聊到恨不得帮他一起找。 茶几上烟头都快堆成山了,旁边散落着横七竖八的旧报纸、几叠论文,一沓水电网暖账单、还有几个喝空的酒瓶子…… 时离“啧”了一声,嫌弃地摇了摇头。 大哥,这么乱,你能找到东西才怪呢。 果然,陈渡把乱七八糟的茶几翻了个四仰八叉,也没找到想找的东西。 他皱了皱眉,在原地站了会儿,最终无可奈何地直起身,转而去洗衣机里捞了两件干净衣服。 也没打声招呼就开始换衣服。 时离愣了下,直到看到几块模糊的腹肌轮廓,才连忙转身捂住眼睛,非礼勿视。 还没等她把“双手”从紧紧闭着的眼睛上面挪开,公寓的大门“砰”的一声。 走廊上的穿堂风嗖嗖穿过时离的身体。 时离睁开眼,盯着空空荡荡的客厅。 陈渡又出门了。 她看了眼墙上挂着的日历,今天是周三——如果陈渡有记得翻日历的话。 所以,他这是去上班了? 这小子虽然脾气越来越古怪、让人看不懂,但他在家的时候还有点人气,不至于这么无聊。 时离幽怨地眨了眨眼,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独守空房的古代小媳妇。 ……啧。 真想打个盹啊,可惜鬼是不用睡觉的。 时离躺平在地板上,在阴影里懒洋洋地打了个滚,又忍不住把胳膊伸进光斑里,感觉光线从手上穿过去,手背被烫得麻滋滋的,还变透明了一些些,真刺激。 好像烤章鱼哦。 时离就这么玩了一会儿,无聊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继续躺着。 她眨眨眼,突然看到茶几对面、沙发底下,灰尘里躺着个东西。 是个小药瓶。 陈渡刚刚在找这玩意儿? 时离“滚”进沙发底下,鼻尖凑近了那脏兮兮的药瓶,歪着脖子看了一眼。 瓶身上都是英文单词,那些专业术语她一个都不认识,更何况介绍药名的那一面还压在底下。 时离也不觉得稀奇。 不是都这么说么,现代人的生活就是上班、赚钱、吃药片,然后继续上班、赚钱、吃药片…… 这年代,谁家还能没有一两瓶保健品和补剂呢,打打鸡血,又是美好的一天。 时离企图帮陈渡把那药瓶捡起来,手指不出意料直直地穿了过去,不沾一片灰。 她“唔”了一声,柔软地从沙发底下飘出来,开始思考陈渡得到猴年马月才能发现这东西。 害,甭操心人家的事了。 还是想想怎么把那十二万烧给自己吧。 如果不上陈渡的身…… 时离眼睛忽然一亮。 不知道她能不能给陈渡托梦呢。 其实阴间是有给亲人托梦这个业务的,但报价巨贵,也就比投胎转世便宜一丢丢吧。 毕竟托梦违反了两个世界互不干扰的准则,是很有风险的。 时离只见过有一只鬼订购这个业务——他生前中了巨额彩|票,还没来得及兑就去世了,眼看着快过了兑奖时间,花大价钱买了这个业务,让家人去兑奖。 时离这只穷鬼当然搞不起,而且她也没什么必须要托梦的事。 但今时不同往日。 她现在已经投影了,跟陈渡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等他夜里睡着了,两个世界的界限开始模糊,他的意识不再清醒,如果她像白天一样大声喊他,说不定他真能感应到呢。 那不就是变相托梦了吗? 时离激动地一下贴上了天花板,脑袋顶着石膏板上的几颗霉斑转了个圈,恨不得立刻把陈渡抓回来睡觉。 时离直直翘首期盼了一下午,等到太阳都下山了,天色乌压压开始刮风下雨,陈渡终于回来了。 他左手拎着电脑包,右手拎着个塑料袋,从门外带进来满身风雨。 他大概没有带伞,模样很狼狈,形状好看的薄唇干裂无血色,额前乌黑的刘海也潮湿凌乱。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10节 风衣肩头落满了雨水,陈渡不在乎地掸了掸,照例往沙发背上一扔,拎着东西径直走进房间里。 书桌就在床边,和从前一样的位置。 陈渡拿出笔记本电脑,插上插座,翻开。 昏暗的房间里,幽蓝幽蓝的屏幕光照亮他的双眼。 他开始敲键盘,飞快回了几封邮件,接着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盒快餐,掰开一次性筷子。 时离凑过去看了眼,忍不住有些恍惚。 这场景实在是太熟悉了—— 一样的房间,一样的书桌,一台静静运转的电脑,一份有些冷了的盒饭…… 不对,以前是两份。 他一份,她一份。 就是楼下快餐店最便宜的盒饭,十五块钱一份,一荤一素配上米饭小咸菜,但还怪好吃的。 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涨没涨价。 那会儿陈渡工作总是特专心,盒饭开着扔在旁边也顾不上吃。 时离就趁他不注意,悄悄从他的那盒里偷两块肉,想了想良心过不去,又给他拨回去一块,外加一大勺米饭。 她自认动作很小,但陈渡每次都会发现。 他大概觉得她偷肉的样子很好笑,唇角忍不住微勾,双眼还盯着屏幕上的代码,一只手却离开键盘,把盒饭往她这边轻轻推一推…… “怎么这么馋?下次给你点两个荤的好了。” “我哪里馋了,我是怕你吃不完,大晚上的吃太多肉容易腻。” “哦,那我谢谢你,你人真好。” “……不客气。” …… 盒饭还是那个盒饭,但这空间里这些平淡无奇的对话,同这廉价书桌一起褪了色。 时离回过神,坐在桌沿托腮看陈渡边吃饭边工作。 屏幕里是霖大教务系统的后台。 陈教授在改学生的作业,都是电子文档,又是一行行的代码,他飞快浏览着,间或吃一口饭,这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时离耐着性子等了好几个小时。 等到了十一点,终于等到最后一份作业改完,陈渡却没关电脑。 他又打开了一个空白文档。 ……这哥们精力也太旺盛了吧。 时离耷拉着肩膀打了个呵欠,开始掰着手指头数,算他几点才能睡觉。 可陈渡却像是偏要跟她对着干。 他对着个空白文档发了十分钟的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到时离都有点不耐烦的时候,他才终于深思熟虑、斟词酌句地在文档里敲起来。 或许是写得不满意,又逐字逐句地删掉。 深夜的寂静里,陈渡轻轻地呼吸着,他摁了摁眉心,神情十分严肃。 甚至有些虔诚。 仿佛在写什么著作。 时离坐在地板上,支着下巴看他重新敲了几行字,却仍然不满意。 删除键清脆地响起,那文档又只剩了寥寥几句。 夜色越来越深,像泼了一整盒墨。 过了十二点了,已经是新的一天了。 陈渡似乎突然有些烦躁,他扯了扯领口,右手无意识地拨着头发,低着头沉沉地呼出口气来。 像是害怕某些任务完不成似的。 又像是……很悲伤。 陈渡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终于又平复了心情,伸手去够旁边的水杯—— 是空的。 他麻木地站起身,拿着空水杯去了客厅。 时离看着他背影,眨巴眨巴眼睛。 什么玩意儿这么难写?把无所不能的大学霸陈渡都为难成这样? 时离好奇地飘过去,瞄了眼屏幕—— 屏幕上却不是她以为的高深论文或者复杂代码。 而是一份白底黑字的文档,简单的汉字组合,却是时离读不懂的意思。 标题是—— 《给你的生存指南》 第一句。 “不知道你醒过来的时候,是几年几月,可能这份指南已经过时了,但应该还是有点用,希望你能耐着性子看完。” 第二句。 “如果你醒得比较早,账户里应该还有一些钱,密码是你的生日,希望足够你生活一段时间。” 中间的好多好多空白,被他删掉了,也不知道是想写什么,写得那么艰难,删了又写,写了又删。 那些空白后面,跟着最后两行。 “我好想你。” “对不起,没能一直陪着你,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生活。” 时离疑惑地歪了歪头,满头雾水,压根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她搞明白,客厅里忽然传来“砰”的一声,以及玻璃杯碎裂的尖锐声响。 时离愣了一下,下意识冲出去。 漆黑的夜晚,她的视野十分清晰。 客厅的中间躺着个人。 ——陈渡。 是陈渡躺在那里。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 第8章 ◎蕾丝蛋糕。◎ 陈渡躺在地上,紧紧闭着眼,脸色惨白,耳朵和脖颈却是不正常的红。 刚打满水的玻璃杯碎在他身边,有几块玻璃碎片扎破了他的手臂,有一道划得深,或许是割到了血管,正在往外疯狂涌血。 那伤口看着骇人,陈渡却丝毫没有知觉,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时离几乎以为—— 她僵硬地转过身,往四周看了看。 没有。 这空间里没有另外一个魂魄。 时离暂时松了口气,趴在地上,凑近了陈渡的耳朵喊他。 “陈渡!” “陈渡——” 自然是毫无作用。 她急得抓耳挠腮,低头看了眼他的胳膊,下意识伸手去触摸那伤口——鲜血越过她透明的手掌往外渗,完全没有停下的迹象。 如果他一直不醒来,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又没有人能发现他…… 时离想起之前看过的科普,血管破裂,如果不及时止血,几分钟就有可能有生命危险。 她突然就觉得有点慌。 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这具灵魂体里没有心跳,时离却感觉自己心率过速了。 陈渡不会被她害死吧…… 灵魂体是感受不到气息流动的,时离只能趴在地上仔细看陈渡的胸口,半分钟过去,他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弱了。 不能再等下去了。 时离咬了咬牙,缓缓贴近陈渡,伸手抱住了他毫无温度的身体。 下一秒,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和疼痛感袭来。 时离忍不住嚎了两嗓子,四肢不由自主蜷缩在一起。 靠,真疼啊,浑身上下都在疼,好像脑袋后面也撞到了…… 不会脑震荡了吧?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11节 “陈渡,是我对不起你啊,等你百年之后到了地府,我一定罩着你,但你可千万别急着来,我这会儿也不富裕呢。” 时离一边嘟囔着,一边颤颤巍巍地爬到沙发旁边,扯下一件干净衬衫,抖着手用衬衫布料压住伤口,又用两个袖子缠住上方靠近心脏的一侧,紧紧打结。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她却出了一身的汗,头晕目眩地靠着沙发喘着粗气。 这小子,一身肌肉都是假的么,怎么这么虚啊? 时离终于喘匀了气,低头看了眼染血的衬衫。 血好歹是止住了一些,往外涌的速度没那么疯狂了。 她又歇了半晌,等感觉头没有那么晕了,才支着身子站起来,一瘸一拐往房间里走——陈渡的手机在书桌上。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陈渡的手机给他女朋友打个电话,然后赶紧从他身上下来,等她来接他去医院。 这样也不会对他造成二次伤害。 想到这里时离又忍不住有点疑惑。 既然附身的副作用这么大,大到一个不小心能要人命的程度,主管怎么可能不提及呢? 阴间的秩序很森严,灵魂体是绝对不能干涉活人的命数的,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漏洞? 时离咬了咬唇,不解地晃了晃脑袋。 算了,这些账等回头再算,还是先把陈渡安顿好。 时离从书桌上拿起陈渡的手机,摁开。 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度,陈渡的视野格外模糊。 时离揉了揉眼睛,把屏幕凑近了点,眯起眼睛犯了难—— 面容识别居然没开,要解屏密码。 她记得大学那会儿陈渡的手机从来不设密码啊。 时离有些头疼。 她对五年前的陈渡都不算了解,更别说是现在的陈渡。 一般人设密码或许会设生日,但陈渡没有生日。 他是个孤儿,在福利院长大,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都是工作人员随便登记的。 所以陈渡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时离咬了咬下唇,绞尽脑汁地想,对陈渡来说重要的日期。 在时离心里,去霖大报道那天是她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那天意味着她彻底离开了那个小城市,离开了家,孤身一人去奔赴更好的未来。 对陈渡来说,或许也一样。 时离低头,输入了霖大的入学日期。 显示错误。 那……是他当上霖大讲师的日子? 她又试了上次在图书馆里查到的日期。 依旧错误。 手机一般尝试三次输入错误,就会被锁住。 还有最后一次了。 时离实在是想不到别的日期,深吸了一口气,填了一个她认为不太可能但却算是和他有点关联的日子。 1221。 居然……通过了。 时离眨了眨眼。 陈渡的睫毛很长,遮住了她满眼的茫然。 怎么会是这个日子? 陈渡……陈渡竟然当了真。 这个日子,是时离生日的后一天。 时离和哥哥相差三岁,生日却只差了一周,她从小都是和哥哥一起过生日的。 当然,是在哥哥生日那天。 说是一起过,但蛋糕选的是哥哥喜欢的款式,上面写的是哥哥的名字,点的蜡烛数量是哥哥的年纪,只有一家人唱生日歌的时候会带她一句。 许愿的时候,也是哥哥来吹蜡烛。 时离每次都假装闭上眼,却从不许愿。 她小时候不知道在哪本童话书里看到过,不吹蜡烛,许的愿望是不会实现的。 所以时离一直觉得过生日是一件很无聊、很没有参与感的事情。 时离不喜欢过生日。 直到那年。 那是时离在北霖待的第四个冬天,也是她和陈渡在一起快满一年的时候。 那段时间是考试周,他们都一起在图书馆复习,包括时离生日这天——她压根就没提过,一周前,爸妈给哥哥过了生日,问她要不要回家一起过,她也没回去。 那天下午,陈渡有兼职,离开了几个小时。 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图书馆落地窗外,整个世界都泛着灰白,羽毛般的雪安安静静地落。 时离裹着旧毛衣,复习得眼冒金星,抽空伸了个懒腰,抬眼往窗外看—— 深深浅浅的灰白色里,陈渡穿着一身黑,没撑伞,一步一步走上图书馆门口的石阶,落了满身的雪。 世界在他背后模糊成清淡水墨色。 时离托着腮看着他走近,忽然发现他手里拎着一个盒子。 透明的,尺寸并不大,看不清里面装了什么。 但是那盒子,是用粉红色的缎带扎起来的,而且那个样子…… 时离缓慢地扇了扇睫毛,又定睛看了几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她放下笔,突然觉得很慌。 很难形容那种心情。 心脏仿佛要跳出来了,砰砰地撞着胸腔。 一瞬间简直想冲出去迎接他,看看是不是他给她买蛋糕了。 下一瞬间又害怕,觉得不可能。 她从来没说过,陈渡怎么知道今天是她生日啊。 而且……这种精贵东西,爸妈都没给她买过,他又怎么可能给她买啊,时离知道的,他欠的助学贷款比她还多,做的兼职也比她要多。 更何况外面还下着大雪,他这么忙,哪有功夫冒着雪去买什么蛋糕。 时离越想越觉得,是自己臭不要脸,自作多情搞错了,真是太尴尬了。 所以在陈渡回来的时候,她装作埋头苦学,没有抬头看他。 直到他轻轻地把那盒子往她这边推了推,她也忍住了没去看那盒子,稳住呼吸嘟囔了句:“什么东西,上面好多雪啊,都把我试卷弄湿了。” 陈渡抬了抬眉,抽了两张纸,把上面落的雪全都擦掉,又往她这边推了推:“自己看。” 时离这才“勉为其难”又“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 图书馆的灯光很亮很亮,不存在看错的可能。 真的是蛋糕。 不是从小到大和哥哥一起过生日的时候,那种上面画着小汽车、小坦克的酷酷的蛋糕。 而是一个漂亮的、软乎乎的、粉色的、一层层装饰成蕾丝公主裙、镶嵌着米白色小珍珠的蛋糕。 公主优雅华丽的裙摆上,写着一句话。 “祝时离生日快乐。” 是她的名字。 时离当时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直勾勾的视线压根离不开那个蛋糕,可脱口而出的话却硬邦邦。 “这得很多钱吧,陈渡,我可没钱还你哦。” 她的钱得存着,还有一屁股学生贷款呢。 “……不用你还。” “那我多不好意思。” “……” 陈渡没表情地薅了薅她脑袋,顿了几秒钟,加了一句,“不要钱,你就当薅了免费羊毛。” “啊?为什么?” “……兼职的网吧隔壁是蛋糕店,那店长总来网吧打游戏,跟我混挺熟,店里卖剩的准备扔了,我就让他给我了,他还帮我写了你的名字。” “还有这种好事被我遇上了?” 时离登时喜笑颜开,摸了摸盒子上的粉色绸缎,软软的,泛着柔和的光。 她越看越喜欢,眯着眼睛笑得像个占了大便宜的傻子:“哎呀,他们店里的顾客怎么这么没眼光,这么漂亮的蛋糕还能剩下来?” 陈渡扯了扯嘴角,挑眉:“……是挺没眼光。” 时离迫不及待地拆开绸缎,小心翼翼把蛋糕从里面拿出来,嘴角扯到了耳朵根,话也密起来。 “陈渡,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啊?” “那蛋糕店老板好有审美啊,是不是在我脑袋里装监控了,他怎么知道我喜欢这样的蛋糕?”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12节 “这蕾丝做得跟真的一样,你看这个裙摆,好美啊。霖大附近居然有这么一家店?我都不知道。老板人真好,等我以后工作了,我一定去买!” 时离“小公主”问题一箩筐,废话更是一箩筐。 陈渡一句话都懒得回,一根根地帮她插上蜡烛,点燃。 整整齐齐的二十二根。 “行了,别啰嗦了,吹吧。” “哦。” 时离噤声,最后看了眼陈渡,陈渡也看着她。 休闲区周围的同学们都好奇地看着他们,时离毫不在乎。 她缓缓闭上眼,合十的双手有点发抖。 “那我许啦?” “嗯。” 那年,在陈渡的注视下,时离闭着眼许了人生中第一个生日愿望。 尽管时隔多年,她怎么想都记不起来那愿望是什么了。 只记得后来他们瓜分了那个蛋糕,时离撑得瘫倒在图书馆休闲区的沙发上,忍不住用脑袋拱身边还在抓紧时间敲代码的陈渡。 “干嘛?” 陈渡抽空瞥她。 时离脑袋蹭到他腿上,仰头看他,满眼亮晶晶:“过生日原来这么开心啊,草莓味的蛋糕好好吃哦,比巧克力味的好吃一百倍!陈渡,我们哪天再过一次吧?” “生日还能随便过?”陈渡继续敲键盘,“再等一年吧。” “不要等一年,你生日不是快了么,就在下个月吧?我看过你准考证。” “那不是我生日。” 陈渡一边看着电脑屏幕,一边轻描淡写地跟她解释。 时离感觉他不怎么难过,她也就没有扫兴地替他难过。 她噌地一下从陈渡腿上起来,险些撞到陈渡的下巴。 “陈渡,既然你没生日,那每天都可以是你的生日啊……要不就明天吧?以后每一年,我生日的第二天就是你生日,我陪你过!” “……每一年?”陈渡看着她。 “嗯,行不?” 时离晃着他胳膊,脑袋里已经开始馋第二天的蛋糕了。 穷鬼的最后一道防线被击垮。 算了算了,看在蛋糕这么好吃,过生日这么幸福的份上,她就从存款里掏出一部分,再买一个蛋糕。 就买个陈渡喜欢的口味,写陈渡的名字,也插二十二根蜡烛。 反正陈渡不挑食,他爱吃的,她肯定也爱吃。 时离美滋滋地想着,陈渡目不转睛看着她,良久后他扇了扇睫毛,很轻地“嗯”了声。 ……可惜第二天,陈渡失约了。 时离捧着蛋糕在他宿舍楼下给他打电话,他没有接。 时离问他室友,才知道陈渡前一晚没回宿舍。 几天后他才回学校,也没说这期间他去哪了。 时离忙着考试,更是没问。 她估计他压根就没有把她随口说的话当真,肯定以为她在开玩笑。 但她还是没有把蛋糕拆开自己吃了,那蛋糕在宿舍里放了两天,放坏了。 后来的第二年…… 他们在来年的八月分手,时离十月份去世。 她再也没看到过北霖十二月的大雪,也再没机会给陈渡过所谓的“生日”。 所以,他怎么可能还记得这一天呢? 还是说,这只是一个巧合? 某年的十二月二十一日,发生了让他觉得更重要的事? 时离想不通,更没办法从陈渡这里得到答案。 她捂着剧痛的脑袋,按开陈渡的最近联系方式。 第一个名字叫舒韵。 ……是那个漂亮姐姐吧? 时离拨过去,几秒钟后,电话接通。 “喂?阿渡,怎么了?” 果然是她的声音。 时离清了清嗓子,用陈渡的声调语气,不咸不淡地说:“我刚刚在家里摔伤了,你能来我家一趟,送我去医院吗?” 想到上午俩人之间不欢而散的气氛,时离犹豫着又加了一个称呼:“宝……宝宝?” 这么肉麻的称呼用陈渡的声音说出来,真怪别扭的。 “……” 对面停顿了几秒钟,语气担忧:“……摔得这么严重么,摔到脑袋了?” 时离摸摸陈渡鼓了包的后脑勺,心想漂亮姐姐果然是医生,连这都能猜到。 “嗯,他……我摔到头了,挺疼的,还很晕,有脑震荡的可能。”她老实交代。 舒韵的声音严肃了些:“行,知道给我打电话就行。你在原地待着,千万别动,我十分钟后就到。” “好的,”时离顿了一下,“……宝宝。” “……” 挂了电话,时离躺到床上,调整好安全舒适的姿势,又再次确认胳膊上的衬衫绑得够紧,血也止住了。 她闭上眼,企图从陈渡身上出来。 …… 时离惊恐地睁开眼,摊开双手,捏了捏陈渡的脸。 她还在陈渡的身体里。 她出不来了。 第9章 ◎很重要的事。◎ 时离尝试了几次,还是没办法从陈渡身上出来。 多次挣扎之后,脑袋的眩晕感更加严重,好不容易止血的伤口都开始渗血了。 时离不敢再动弹,老老实实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吓人。 她这是暂时出不来了,还是—— 时离慌张地眨眨眼。 如果永远出不来了,那陈渡怎么办? 陈渡的灵魂呢,还在沉睡吗? 时离抬手,轻轻摁在心口的位置,感受着胸腔里心脏轻缓的跳动。 这是陈渡的心跳,就在她手心下面,温热地,轻柔地,律动着。 可即便是这样,她却完全感觉不到陈渡的存在。 她的灵魂仿佛严丝合缝地嵌入了这具身体。 时离惊慌失措地咬了咬唇。 可千万别啊,她不是来跟陈渡抢身体的,她只是想早日完成那所谓的“执念”,早点回去攒钱投胎。 而陈渡呢,就应该好好活着。 他们俩一个在阴间,一个在人间,就该井水不犯河水才对。 现在搞成这样,算什么事儿啊? 时离在心里把阴间主管骂了几百遍,门铃响了。 应该是那个漂亮姐姐——陈渡的女朋友——舒韵来了。 时离松了口气,但心底也有些疑惑——她居然没有这个家的钥匙。 她撑着陈渡的身体站起身,一步步挪到大门边,打开门。 夜里风大,开门的瞬间冷意钻进呼吸道,直戳肺管。 时离忍不住咳嗽了几下,用力间,右上腹某处忽然隐隐作痛。 疼痛的部位很陌生,是体内某个从来没感受到过的器官。 时离一愣,几秒钟的间隙里,疼痛突然加剧,仿佛有把生锈的刀在腹腔内来回搅动,痛觉如涨潮般,沿着神经放射传递到肩膀、后背。 时离“啊”了一声,不由自主弓了脊背,身体几乎蜷缩起来,重心不稳地往旁边倒。 “阿渡!” 门外,舒韵神色焦急,上前用力搀住“他”。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13节 她身上还穿着白大褂,应该是从医院里匆匆赶过来的。 “怎么搞成这样?你是不是又熬夜加班了?” 时离想回答,却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搞不清这突如其来的痛感是什么,一时间怀疑又是灵魂附身的不知名副作用。 可……真的太疼了。 感觉是要人命的那种疼。 时离弯着腰摁住腹部,青白色的指节紧紧抓着裤缝,指尖几乎要嵌进布料里。 才仅仅半分钟,脊背上的冷汗就湿透了衬衫。 时离咬着牙强忍着,才没有哭出声。 仅存的一丝意识和良知告诉她,她现在在陈渡的身体里,还是别让他在女朋友面前丢脸了。 舒韵见她连答话的力气都没有,脸色一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她扶着“时离”在门口坐下,小跑进了客厅里,拿了件外套给她穿上。 “还能走吗?再坚持一下,我带你去医院。” 时离捂着腹部,勉强“嗯”了声,由她搀扶着站起身。 去医院的一路,舒韵开车。 时离坐在副驾驶,疼得几乎想打滚骂街。 她死死咬着唇,看向窗外,企图转移一下注意力。 浓浓夜色里,车窗犹如一面贴了膜的镜子,清晰映出陈渡那张惨白毫无血色的俊脸。 饱满的额间沁满汗珠,耷眉丧目,漂亮的五官有些扭曲,唇角也咬破了,沁出殷红的血。 身形更是远没有原本的挺拔,虾米般蜷缩在座椅上。 又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模样。 真狼狈啊。 一波放射性的剧痛袭来,时离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咬住陈渡的指节。 她突然有点庆幸自己出不去。 这罪是她害陈渡遭的,也该她来承受—— 不对,刚刚陈渡突然晕倒,不会就是疼晕的吧? 他不像她,一向能扛,大学的时候感冒发烧都从不去医院。 时离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心里一阵发虚。 真是作孽啊。 等她回了地府,一定天天给陈渡祈福,保佑他长命百岁。 到了医院,海啸般的剧痛终于退去,抽走了时离浑身的力气,浑浑噩噩地由舒韵搀着去了急诊。 护士帮忙包扎伤口的时候,舒医生冷静地问时离其他的症状,时离迷迷糊糊地回答了,头痛、头晕、肚子痛、胳膊痛、浑身乏力……没出息地交待了个遍。 症状太多,遍布全身,反而让舒医生松了口气。 让她更在意的是。 “他”的声音比起往常的古井无波,更多了一丝绵软和……娇气。 舒韵仔细看“他”努力扁着嘴忍着不哭的表情,陌生里又觉得心酸。 恍惚间,仿佛见到了他小时候的样子。 三四岁的男孩子,生得俊俏腼腆,洋娃娃一般跟在她身后,因为生病,走不快,却偏要逞强跟着,结果一个踉跄摔倒了,一边哭一边撕心裂肺叫“姐姐”。 重逢那年,是他二十二岁。 她那时在隔壁市工作,辗转托人找到他的联系方式,给他打了电话。 他连夜从北霖过来见她。 雪夜的咖啡厅里,年轻英俊的男生穿着一身黑,推开门走进来,轻描淡写看她一眼,却仿佛立刻确认了是她。 他低着头拉开椅子,神色淡漠坐在她对面,深井般的一双眼睛看着她。 舒韵仔仔细细地辨认他同她自己一脉相承的熟悉眉眼,可那神情却是全然陌生的。 陌生到,她甚至都不敢相认。 是六年前的事了。 舒韵摇了摇头,伸手往“陈渡”额间一探,弯了弯眼睛。 “果然发烧了,怪不得胡言乱语。又是头疼又是腹痛又是没力气,应该是中流感了。” 时离很清楚那种陌生的疼痛不是流感,但她也没反驳。 总不能说附身的事吧? 舒韵见她沉默,笑道:“让你别天天往医院跑,你不听,现在有苦头吃了吧?” 她靠得很近,手搭在她额头上,浅浅的呼吸几乎吹到她脸上。 时离眨眨眼,整个人都快融化在她柔软的笑里了。 陈渡他女朋友,怎么能这么温柔啊,简直不像是在照顾男朋友,简直像在照顾一个小孩子。 怪不得陈渡天天往医院跑呢。 这要是她,她也跑啊。 时离机器人般点点头,继续帮他刷好感度:“好的,宝宝,辛苦你了,宝宝。” “……” 舒韵无语地薅了下他脑袋——这动作平时多给她几个胆子,她也是不敢的。 “行了,这两天你安心养病,她那里有我照顾,你放心,病房里的花我每天都换,我有空会给她读故事,她不会无聊的。” 时离听着这话,皱了皱眉。 她……是谁? 病房?……花? 读什么故事? “我去找一下刘医生,让他带你去做个病毒检测,顺便做一下全身检查。” 时离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含糊地点点头。 也正常。 陈渡的世界,对她来说,本来就是陌生的。 等包扎完伤口,时离才终于松了口气。 至于身体检查什么的,她没当回事,既然是灵魂附身的副作用,那现代医学应该检测不出来。 她坐在科室门口的椅子上,闻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气味,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医院啊,好多年没来过了。 鬼是不会生病的,所以地府没有医院。 鬼只会因为拿不到投胎资格,或者交不起居住费,被投进熔炉里灰飞烟灭。 几分钟后,舒韵带着一个高个子男医生走过来。 应该就是她口中的“刘医生”。 时离不知道陈渡认不认识他,怕露馅,闭紧了嘴没说话。 “行啊,陈教授,都病成这样了还这么拽,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刘医生拍了拍时离的肩膀,他手劲很大,拍得时离肩膀一歪,浑身都发疼,于是气鼓鼓瞪了他一眼。 “哟,真是烧糊涂了,还瞪我。” 刘医生扭头对舒韵摆了摆手,笑道:“行了,放心把他放在这儿吧,我带他去做检查,你不是一会儿马上还有手术么?” “好,那我弟就交给你啦。” 舒韵说着,又弯腰跟时离交代了几句,转身快步离开。 她交代了什么,时离更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弟弟? 什么意思? 她不是陈渡的女朋友吗? 陈渡居然有个姐姐? 时离觉得自己的思绪似乎打了个解不开的结,她歪了歪脑袋,满眼清澈的困惑。 ……姐、姐。 这个词怎么好像……有点熟悉。 零零散散的画面忽然闪现在眼前。 似乎在某个茫茫雪夜,她不知道因为什么,满心失落与担忧,无法言说。 有人千里迢迢从哪里赶回来,打电话给她。 凌晨一点多,她穿着睡衣气喘吁吁地从宿舍楼上跑下来,光裸的脚踝冻得发红,迫不及待扑进某个人的怀里。 他单手搂着她,在雪地里转了个圈,哈着气给她暖手。 平时冷冷清清的人,看着她的双眼却晶亮,情感和欢喜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温柔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跟她分享着什么。 “……找到……姐姐……生日……爱……”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14节 一些零碎的字眼。 好像……除了冷冰冰的落雪之外,有滚烫的泪落入她脖颈。 “太好了,太好了……我好开心啊,替你开心,你有家人了,除了我之外,以后有人爱你了……” 她紧紧抱着那个人,语无伦次流着眼泪,心脏跟着他一起颤动,一起欢喜,满心的柔软,从来没有过的柔软…… 仿佛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只有她和这个人相依为命。 可这些记忆全然模糊,这些热烈的、滚烫的、温柔的情感,更是陌生,似乎根本不属于她这具灵魂,而是来自于另一个灵魂碎片,不属于她的碎片。 那个灵魂碎片,被某个屏障包裹着,任凭时离如何努力探寻,都无法突破。 ……这些画面是什么? 时离很确定,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情。 她长到那么大,从记事起就想着好好念书,好好努力,离开那座城市,离开那个家。 她是个勤奋到麻木的人。 她生命里唯一的情感体验,来自于陈渡,一个同样努力到麻木的人。 ——两个冷漠麻木的人,年纪轻轻内心却早就腐朽的人,莫名其妙地在一起,莫名其妙地抱团取暖了两年,再莫名其妙地吵架,莫名其妙地分了手。 像他们这样的人,没资格谈那些昂贵的青春,昂贵的洋溢。 他们的感情很一般。 时离一直记得,她的初恋故事,很俗套,没有浪漫桥段,没有鲜花锦绣,是汽车尾气、风里尘埃的味道。 所以她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的,所以哪怕她死了,他也没去看过她。 没有去给她烧香。 五年了,他早就有了新的女友,新的生活,早就,忘了她。 难道……不是这样吗? 那些细碎的画面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时离伸手想抓住,却忽然觉得头疼,抱着脑袋无意识地呻吟了一声。 “小陈?” “小陈,你怎么样了?” 男人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时离睁开眼,看到刘医生坐在她身边,轻轻搭了搭她肩膀。 “小陈啊,”他的语气完全变了,没有刚刚的轻松玩笑,反而满含悲哀与痛惜,“你还不打算告诉你姐吗?我再帮你保密下去,我真成罪人了。” 时离头疼得像是快要裂开,压根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无意识地“唔”了声。 “小陈,你才二十八岁,还年轻,积极采取治疗的话,还是有一成治愈率的,起码能延长生存期。但你再拖下去,真就晚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时离依旧捂着脑袋,懵懂地问,“做什么?什么……一成?” 陈医生叹了口气,又说道:“就算你不动手术,不想化疗,药总归按时吃的吧?你会流鼻血,会晕倒,说明靶向药对你个体的副作用比较严重,一会儿做完检查,我们好好聊一聊。” “……” 什么……药? “我真不明白你在逃避什么,手术费用是不低,可对你来说,应该还能负担吧?你很缺钱么?到底什么钱能有命重要?” “你能告诉我吗,到底是为什么吗?” 他的声音忽远忽近,时离有些听不清楚,只能看到他的嘴唇一张一合的。 她很想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似乎是件很重要的事。 可下一秒,时离无可奈何地,被迫地,在脱离这具身体,应该说,是硬生生地被“剥离”。 那种灵魂与□□撕裂的感觉疼得她撕心裂肺,几乎哀嚎着,哭喊着,被与上次一样的那股奇妙又不可违抗的力量吸引着,飞速倒退着,回到了公寓。 时离疼得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打滚。 许久之后,她筋疲力尽地瘫软在地上,扭过头。 黑夜里,灵魂体的视野无比清晰。 她又看到了那个药瓶。 安安静静地躺在沙发底下,无声无息,晦涩难懂的英文字上落满灰尘。 时离爬过去,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白色的小药瓶。 好半天,她歪了歪头,后知后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口的位置。 咦,好奇怪,她明明没有心啊。 为什么感觉这里这么难受,就好像血淋淋地被掏空了一块。 她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事。 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第10章 ◎红玫瑰。◎ 时离躺在沙发底下,手指来回无意识地“拨弄”着那个白色的小药瓶。 什么事情被她忽略了呢? 好像是跟陈渡有关的。 她企图回想起刚刚那个刘医生的话,可绞尽脑汁,脑海里却只有一堆乱码,像是磁带卡带时杂乱无意义的噪音,忽远忽近。 无论如何筛选破译,只留下几个零散的关键词。 “保密……药……一成……逃避……” 到底在说什么? 还有那个漂亮姐姐舒韵,她居然不是陈渡的女朋友,而是姐姐? 不对啊。 时离忽然皱着眉从沙发底下飘出来,一头扎进卫生间里。 那组黑白色情侣电动牙刷还乖乖地在盥洗台上站岗,镜子右边的亚克力台上,摆着一组金光闪闪、崭新的大牌女士护肤品,水乳、早霜、晚霜、眼霜……一应俱全。 那这些又是谁的呢? 时离迷茫地抬起手,企图触碰镜子。 冰冷的镜面映不出她的轮廓,只有无尽的空白。 漂亮姐姐口中的“她”,又是谁呢? 时离仔细回忆着舒韵的那句话,提取出了一些信息。 ——那个“她”,长期住在病房里,陈渡每天都会过去陪她,给“她”送花、读故事,以防“她”孤单无聊。 也就是说,陈渡的女朋友另有其人。 那个“她”生病了,在住院。 是病得很重吧? 所以陈渡才会每天往医院跑。 所以陈渡才会难过成那样。 可还是很难解释一些事。 比如刚刚在医院里,她脑海中莫名其妙多出的那些画面。 皑皑雪夜,宿舍楼下,旋转的拥抱,滚烫的泪。 以及一些更加陌生,更加遥远的场景。 那些一瞬闪过的碎片统统很模糊,难以窥清全貌,但场景里总是有两个人。 看不见脸的两个人。 有时候窗外在下大雨,桌上的盒饭冰凉,电脑嗡嗡作响,他忽然按住她的手,温柔的力道,她跌进一个怀抱,难以抗拒的,热烈的吻…… 有时候又是艳阳天,热腾腾的地铁,密密麻麻望不到头的人们挤在狭小车厢里,喘不上来气,忽然一只劲瘦有力的胳膊揽住她的腰,圈她在方寸之间…… 数不清的心跳,耳语,殷红的脸,相扣的十指…… 这些,又是什么呢? 时离恍惚间觉得这些杂乱无章的画面能拼凑成一个事实,一个她必须想起来,必须知道的事实。 可她怎么都拼凑不起来,或许是当鬼当久了,好多年不用做题用脑,脑袋生锈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到这些,刚刚那种灵魂被撕裂的感觉又来了。 仿佛灵魂里面缺失了某个碎片,空缺的地方就在心口,最重要的位置。 明明她没有血肉,可时离却觉得自己真实地、血淋淋地在疼痛。 她难受地“哼哼”了几声,脑海里忽然涌起强烈的不安和悲哀,就好像即将失去什么。 时离不敢再想下去。 难道这是附身在陈渡身上之后,从他身体里获取的记忆? 反正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吧。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 时离抱着胳膊,往客厅里看去。 月色柔和光斑扫在角落一小片蜘蛛网上,茶几上烟蒂扬起的尘埃无所遁形,沙发上堆着四五件没洗的衣服,地板上散落的无人看顾的账单。 更不用说,空荡荡的冰箱,生了锈的水龙头,发霉的柜门一角……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15节 ——这几年里,陈渡过得并不好。 时离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可就这几天她看到的而言,陈渡放弃了曾经的野心,放弃了大学时候的追求,他甚至连麻木的努力都放弃了。 他浑浑噩噩地住在这里,没有信仰,没有希望,比她更像一只孤魂野鬼。 时离抿了抿唇,莫名有点替他难过。 不管怎么样,她得尽早完成执念,早点离开这里。 陈渡已经够惨的了,还因为她,三天内进了两次医院。 她不能继续祸害他。 时离望着门的方向,轻轻地扇了扇睫毛,做出了决定。 等陈渡回来,她就给他托梦,让他把卡里的钱取出来,烧给她,然后就走。 像当初那样,谁也不欠谁的。 这一等,又等了好几个小时。 时间仿佛停滞,钟表的滴答声都格外清晰。 直到窗外天边开始泛白,晨光乍亮,驱散了周遭阴影,门锁终于有了响动。 时离站在寂寂无声的客厅里,静静地看着陈渡推门走进来,这次他是一个人。 他弯腰换鞋,把手上捧着的东西放在鞋柜上。 时离眯了眯眼,看到那是一束玫瑰,准确地说,是一束已经快要开败的玫瑰。 那玫瑰火红火红的,红的太过了,以至于花瓣的边缘已经开始发黑、卷曲,但依旧很美,很浓烈。 是从他女朋友的病房里换下来的吗? 陈渡把鞋子放进鞋柜,那张格外出挑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情绪,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模糊不清的阴影,沉默而疏离地沦陷在晨曦里。 他重新拿起那束花,走进餐厅,拉上窗帘,将它插进餐桌上的花瓶里。 枝干尖锐花刺扎在他手心,他却毫不在意,弯下腰整理花枝,倒好水,随后,泛白的指尖温柔地摸了摸垂头耷脑的花瓣。 时离轻轻歪了歪头。 就说嘛,之前脑海中涌现的那些热烈又汹涌的恋爱片段,肯定不属于她。 时离记得清清楚楚,她和陈渡的感情很一般。 他们在一起两年,实在是太忙了,各自有各自的事要忙,根本顾不上对方,连吵架都懒得吵。 唯一一次吵架,就是最后一次。 ——分手的那次。 时离还记得,他们俩分手,好像,就是因为一束玫瑰。 那是五年前,八月,北霖的盛夏。 那天发生了好多事,似乎都是不顺心的事。 其实这些事几乎天天都会发生,但那天恰好就全都凑到了一起—— 写的稿子被报社编辑返回了七八次,重写了一整天,编辑最后却采用了第一版;被同系学姐推荐着报了一个所谓的考研突击班,三千块钱,里面的材料却几乎就是系里原有的课件,她想把钱要回来,对方却将她拉黑了;加班到很晚,在回家的路上接到妈妈的电话,寒暄了几句,就问她要钱。 “小离啊,我们准备给你哥在北霖郊区买套房,托人问了一期订购价,还真不贵,但就是首付还缺点……妈记得你上次说,助学贷款的钱你已经存好了?这样,你先把那笔钱借我们,过两年你的贷款妈帮你还……” 时离不记得自己具体说了什么,大概就是“钱没存活期”、“还有一两个月才到期”、“到时候再说”……之类的。 妈妈不是很满意,语气不太好地挂了电话。 北霖夏天热热闹闹的夜晚,时离把手机揣回口袋里,弯腰从地上捡起她刚刚随手放下的一叠稿件,抱在怀里。 举目望去,步行街上灯火辉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她麻木地吐出一口气,忽然发现街上多了好多情侣,都是成双成对的。 平常的小吃摊、首饰摊中间,添了许多陌生的摊面,都在卖花。 卖的几乎都是玫瑰,标价也格外统一,昂贵,十块钱一朵。 时离后知后觉地看了眼日历,才知道今天是七夕。 很特别的日子,也很寻常的日子。 隔着人山人海,时离遥遥望着无数花摊里的玫瑰丛。 那些玫瑰红得耀眼,为这寻常的长夜平添了一丝火热。 人们簇拥着那些花,挑选,付款,捧走一束又一束。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情绪传染了,时离竟然也想买一朵。 可她打开手机看了眼。 定期存款不能动,本来用作这月生活费的三千块刚被骗走了,花呗也用得一干二净。 而这个月的工资,正好要明天才发。 十块钱而已,她现在居然掏不出来。 时离本想离开,大脑却忽然冲动。 她拨通了陈渡的电话。 陈渡那晚也在加班,接到她电话的时候很惊讶,问她怎么了。 他大概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或者说,压根不在乎。 “没有,”时离热热的呼吸吐在话筒里,脚尖踢了踢路边的石墩子,“就……陈渡,你……你回家的时候,能不能顺便帮我带一朵玫瑰?” “一朵就行,要红色的。” 时离说完,自己都觉得尴尬,兀自解释了一句:“也不是别的……我就是觉得家里有点空,怪冷清的,来朵花热闹。” 电话那头,陈渡愣了一下。 杂乱的背景音里,时离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喊他去开会。 他轻轻捂住听筒,应了对方一声,隔了几秒重新问她:“……带花是吗?好。我得去开会了,你先睡吧,不用等我。” 他的声音很沙哑,疲惫中带着些匆忙。 可他没有嫌她烦欸。 他说了“好”。 时离莫名感觉到心情变好了很多,她弯着唇角“嗯”了一声,让他记得喝水,早点回来,安心地挂了电话。 那天晚上,时离哼着歌做了一些菜,撑着困意等到深夜,陈渡才回家。 她听到门锁的动静就从餐桌边弹起来,穿着薄薄的睡裙,蹦蹦跳跳地去迎接他。 他像往常一样左手拿着电脑包,右手摸了摸她脑袋,都没注意到满桌子的菜,一脸疲惫地往房间里走。 时离左看右看,他手里没再拿别的东西。 她几乎以为他把那朵花放在了电脑包里。 可陈渡照例在书桌前坐下,从包里拿出了鼠标和电脑,打开,修长手指放上键盘,继续改他的代码,一行一行,冷冰冰的。 时离不死心,走过去扒开电脑包的拉链往里看。 空空荡荡的,像个黑洞,没有一点颜色。 他忘记了。 …… 时离不记得他们具体吵了什么。 只记得她因为要面子,没有掉眼泪,也没提花的事,只是把所有的情绪都一股脑砸向了他,而陈渡面色铁青,阖上电脑,任她谩骂责怪,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那个火热的夏夜,成了他们的最后一面。 她冷冷地说像他们两个这样的人,当初就不该在一起。 大概还说了几句难听的话,什么大学时候也有挺多人追她,她就是看错了人,选错了人。 陈渡忽然转身,盯着她的脸,腮边肌肉鼓动着,让她有本事再说一次。 “再说无数次也这样。” 时离冷笑着指着门,让他滚。 “时离!” 他第一次吼她。 记忆到这里截止,后面的事,她想不大起来了。 最后的画面,是陈渡摔门而出的背影…… 这就是他们这段感情的结局。 在阴间的那五年,时离想起这些事,常常觉得是自己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 讲了那么多难听的话。 陈渡明明对她挺好的。 不就是一朵花吗,至于么。 他每天挣扎在上司画的大饼里,哪有精力记着什么日子。 他也不应该承受她的坏情绪,那些伤害又不是他带给她的,凭什么一股脑甩给他。 可时离也明白,他们的感情的确很一般。 随便吵个架就散了,谁也没有再挽留谁。 再后来嘛。 没到两个月,她就嗝屁了,孤零零地,很活该地,死在了出租屋里…… 时离回过神来,没再看那束玫瑰,幽幽地飘到了沙发上,闭上眼,听着陈渡洗漱,洗澡,换上睡衣。 折腾了好几天,他应该很累了吧。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16节 果然,陈渡拉上窗帘,隔绝掉刺眼的日光,倒头就睡。 时离飘进房间里,蹲在床边看着他睡。 他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稳,时不时皱眉,翻身,有时候又好像在梦里被人打了一拳,下意识弓腰捂住腹部,额间沁满密密麻麻的冷汗。 这小子,怎么睡觉都这么不安生。 时离撇了撇嘴,往地上一躺,无聊地托着腮看着天花板。 要不还是再让他睡会儿吧。 这人也怪累的。 她一直等陈渡睡到晚上,确认他睡足了,才终于凑到他耳边,清了清嗓子,轻声叫他。 “陈渡。” 没有反应。 时离稍微大声了一点,凑得离他耳朵更近了一点。 “喂,陈渡,你能听到我吗?” 还附带一句自我介绍。 “我是时离,你的前女友,你还记得我吗?” 洁白的公主床上,陈渡紧闭的眼皮忽然动了动。 时离眼睛一亮,看来真的听到了。 看来她想得没错,在他意识沉睡的时候,说不定能感应到她。 时离压住自己激动洋溢的心情,尽量礼貌地继续开口。 “不好意思啊陈渡,打扰你睡觉了,我给你托梦是因为我现在在地府过得特别惨,特别穷,都没有钱投胎,再这样下去我要变成孤魂野鬼,灰飞烟灭了,嘤嘤嘤。” “你不知道,其实鬼也是能再死一次的,如果我灰飞烟灭了,我就连投胎转世都不能了,我就彻底消失了。” 她心机地卖了个惨,为之后的话打下基础。 果然,陈渡应该是听到了,眼皮轻颤,眉心小幅度弹动,似乎想要回应她。 可他的意识毕竟还在沉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时离不再去琢磨他的反应,继续趴在他耳边喃喃:“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给我烧点钱,行不?” “不用花你自己的钱,我去世之前存了的,就在洗手台抽屉的夹层里,里面有个信封,信封里有张卡,密码是我生日,1220,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里面还有十二万八千多。” “你帮我换成冥币,烧给我,行不?” 陈渡的眉心又跳了跳,嘴唇也挣扎着动了动,像是被她的存款吓到了。 时离知道这笔钱不少,但凡是心术不正的人,或许就私吞了,也说不定。 她知道陈渡不是那样的人。 但毕竟过了五年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万一呢? 时离鼓着脸,张牙舞爪地做了个鬼脸,又凑近他,威胁道:“陈渡,你要是不照做,小心我诅咒你,被鬼诅咒的话,你运气会很差的哦!” “你要是敢私吞,”她恶狠狠地“咬”他耳朵,“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当然了,”威逼利诱都得用上,双重保险,“如果你乖乖给我烧钱,我保证以后天天为你祈祷,保佑你长命百岁,事业有成,跟你现在的女朋友幸福美满,儿孙满堂,行不?” 她话音落下,床上那张漂亮的面孔骤然一颤。 下一秒,陈渡猛然蜷缩起身体,长长的睫毛剧烈颤动着,随后,他蓦地睁开眼,眼底涌动着未散的迷茫。 陈渡醒了,托梦终止了。 他的意识似乎仍旧混沌,茫然地在床上躺了半分钟,忽然神色一震,掀开被子踉踉跄跄地下了床,光着脚,不曾开灯,冲进洗手间里。 他拉开抽屉,抖着手拆开夹层,手指探进去摸索了片刻,从里面拿出了那个泛黄的信封。 冰冷的镜子里,那张苍白英俊的面容凝滞了一瞬。 他牢牢盯着那个信封,神色似乎难以置信。 下一瞬,他开始向四周张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急切而茫然,脚步凌乱得像是身陷梦魇的梦游者,如同一只无头苍蝇,仓促地穿梭在公寓的各个角落里。 时离飘在半空中,压根不知道他还在找什么。 她刚刚说的话,他听进去没啊,既然找到了,那就快去给她烧钱啊…… 这样她才能回地府去啊。 时离疑惑地看着陈渡,发现他寻找无果后,竟然又躺回了床上。 他的双手颤抖着,扯过被子紧紧裹住自己,紧紧阖上眼,似乎企图逃回梦境,继续沉睡。 “……” 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不打算给她烧钱了? 怪她打扰他睡觉? “喂,陈渡,你干嘛呢?我都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了,你就先别睡了,行不?” 但陈渡现在根本听不到她说话。 他好像急切地想要再次入眠,然而胸腔剧烈起伏,呼吸紊乱,所有情绪都裹挟在翻腾的气息里,无法平复。 咚、咚、咚…… 猛烈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几分钟后,他猛地坐起来,劲瘦胳膊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倒出几片褪黑素,一股脑塞进嘴里,仰起头,尖锐喉结上下滚动,干咽了下去。 时离托腮看着他,不解地嘟囔着:“……你这么缺觉嘛?褪黑素吃这么多也不好吧?”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北霖噬人的黑暗里,陈渡一动不动地躺着。 可惜他还是没有如愿。 他躺了那么久,吃了那么多药片,却始终没有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睁开了眼,直直盯着天花板,眼中满是猩红的血丝。 那瞬间,时离突然觉得,陈渡在清醒地绝望着。 第11章 ◎陈渡,你这是敲诈!◎ 陈渡那一整夜都没有再入眠。 第二天一早,他拿着那个泛黄的信封出了门。 时离在家里翘首以盼,忽然又有点担忧。 人死后,银行卡里的钱能直接通过密码取出来吗? 还是账户会被银行冻结? 时离还真不清楚。 时隔五年,这笔钱不会被银行吞了吧? 她越想越焦虑,在公寓里来回游走,几乎每隔两分钟就要瞥一眼门口。 终于,薄暮时分,陈渡回来了。 时离急切地围绕着他转了一圈,甚至忍不住飘进了他的电脑包里——信封不见了。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把钱取出来了? 难道是钱没取出来,卡还被银行没收了? 时离很想问问他,但她也知道陈渡现在听不到。 她只能耐心等待陈渡睡着,去梦里问他。 好在陈渡没让她等多久,回家之后,将外套往沙发上随手一扔,便进了盥洗室。 没几分钟,他回到了房间。 时离看到他从电脑包里取出了一小瓶药。 ——竟然是安眠药。 他面无表情地撕开瓶口的薄膜,倒出两颗药片,果断吞下,然后静静躺在床上。 安眠药的功效不是褪黑素可比的,不久后,时离便听到了陈渡绵长的呼吸。 他吃安眠药,是不是因为之前一直没睡好啊? 那她立刻“托梦”打扰他,是不是不好…… 时离心急如焚,却还是硬生生等了好几个小时,给陈渡一定的休息时间。 终于,晚上十一点多,或许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床上的陈渡突然皱了皱眉,而后翻了个身,呼吸也变得紊乱起来。 他不会要醒了吧? 那可不行。 时离急切地蹭到陈渡耳边,试探着轻声唤他:“陈渡,陈渡,又是我,时离。” “我有点事想问你,你睡好了吗?” 她问完,陈渡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呼吸变得愈加急促。 ……这是,不想她打扰? 时离吐出口气,垂头丧脑地说:“算了,既然你没睡好,我就不打扰——” 话音未落,陈渡搁在被子上的手指忽然动了动,眉心也小幅度弹跳一下。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17节 短暂凝滞后,时离看到他艰难又缓慢地晃了晃脑袋。 ……那是摇头? 所以是同意她托梦了? 时离顿时放下心来,盘腿坐在床边,对准陈渡的耳朵,尴尬道:“害,也没别的事,就是昨天我让你取的钱,你能取出来吗?银行不会有什么限制吧?” 她问完,陈渡又没了反应。 时离突然意识到,他现在在深度沉睡中,不能说话,微弱的点头和摇头已经是极限了。 她一口气问两个问题,让人家怎么回答啊。 于是她简化了一下:“如果取出来了,你就点一下头,如果没有,就摇摇头。” 说完,时离眼巴巴地盯着陈渡的脸,漫长又安静的几秒钟后,陈渡的下巴极小幅度地上下动了动。 这是……取出来了? 银行竟然不需要其他材料吗? 时离眼睛一亮,追问道:“那你换成冥币烧给我了吗?” 片刻后,陈渡再次轻轻点了点头。 时离有些不敢相信,眨了眨眼,忍不住再次问:“十二万,全都烧给我了?” 陈渡的下巴再一次几不可察地轻轻颔动。 靠,还是这小子靠谱啊! 就这办事效率,还有这人品,他干什么都会成功的! 时离激动得简直想在地上跳一段华尔兹。 她兴奋得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随后猛地扑到陈渡身边,喜滋滋地拍着他的肩膀,满脸感慨:“哎哟陈渡,你真是个好人!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 过去那穷得叮当响的五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这几年,她为了保持地府居住资格,每天都得交居民管理费——简单来说,就是小区房租加物业费,只不过业主全是鬼。 所以她的账户余额一直少得可怜,每天过得提心吊胆,精打细算,勉强度日。 谁能想到这次一下子就进账十二万多,换算成冥币,那可是五百多万! 她一跃成为大富婆了! 再努努力,干个十几年二十年,说不定就能凑够六百万去投胎。 或者干脆安心等着排队,也就八十二年。 这八十二年里,她再也不用服役了,可以安安稳稳地享受地府有钱鬼的生活,岂不美哉? 到时候再用剩下的钱,买一个高级投胎通道,下辈子直接投个好胎,生来就是人间小富婆…… 这张彩-票中的,可真值啊! 时离想到未来“美好鬼生”,幸福得眯起了眼睛。 她郑重其事拍拍陈渡的肩膀,语气里满是豪气:“陈渡,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等将来你死了之后,我在地府一定罩着你!” 话音刚落,便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难听,像是在诅咒陈渡。 她正想解释一句,却见陈渡竟然又一次点了点头。 时离盯着他的脸,目光落在他微微颤动的唇边肌肉上。 他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 他居然笑了。 这人还怪宽容的,不同她计较。 时离也跟着“嘿嘿”笑了声,接着絮叨:“不过也不知道你来的时候,我还在不在。可能我已经投胎了吧?但你放心,我到时候跟主管说一下,留一笔启动资金给你……你呢,就跟你现在的女朋友一起好好过日子,活久一点,祝你长命百岁。” 她话说得漂亮,可这次,陈渡却没有同意。 他的下颚忽然绷紧,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般,左右缓缓摇了摇头。 这次的动作比以往更加急切,甚至连眉心都随之微微抽搐了一下。 时离琢磨不透他的意思,只能猜:“……你是嫌我给你的启动资金太少?” 她鼓着腮帮子,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又纠结了一会儿,试探道:“那我给你留两成?三成……?” 陈渡还是摇头。 时离气鼓鼓地瞪着他,凶巴巴地道:“五成,咱俩对半分,不能再多了!陈渡,你这是敲诈,你知道吗?” 陈渡依旧摇头。 时离从他的神情里察觉到,他想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她托着腮,伸手“戳了戳”他的脸皮,歪头道:“那你是不想让我去投胎?想让我罩着你?” 这一次,陈渡终于点头了。 原来这小子打的是这主意啊。 其实,这句话只是时离随口说说的。 阴间和阳间截然不同,管理秩序森严,鬼魂们只能在被分配到的区域活动,而这分配方式是彻底随机的。 按照现在社会的死亡率,每年去往阴间的灵魂越来越多,能和生前的亲友分到一起的概率——几乎为零。 比如时离,她周围驻扎着一堆来自世界各地的“洋鬼”,英文、法文、西班牙语,叽里咕噜地响成一片,每天耳边都是不知所云的鬼语交杂。 方圆几里之内,连个中国鬼都难找,更别说认识的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想见见外公呢。 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时离的外公去世得很早,在她零星的记忆里,外公是家里唯一一个真正疼爱她的人。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四五岁的时候,外公总会驮着她去小区外的小卖部,给她买草莓味的棒棒糖。 哥哥没有,只有她有。 ……扯远了。 不过,虽然见不到面,鬼魂之间却是可以互相“转账”的。 只要陈渡去世后,账户系统里有他的名字,时离就能通过阴间系统给他“转账”。 ……但这些话还是先别告诉陈渡为好。 省得他觉得她在诈骗。 时离心虚地挠了挠头,含糊其辞地说道:“……可是你今年才二十八岁,按现在的平均寿命来算,我还得等好多好多年呢……我考虑考虑吧,反正我肯定会给你留点钱,这点你放心。” 她说完这句话,陈渡没有再回应。 他安静的面容忽然开始扭曲抽搐,仿佛哪里极度不适,原本搭在被子上的双手猛地收紧,下意识地按住腹部。嘴唇微微颤抖,隐约发出一声痛苦的抽气,额间迅速渗出细密的冷汗。 时离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 她猛然想起上次附身陈渡时,那股陌生而剧烈的疼痛感。 他又难受了? 可她今天根本没附身,难道托梦也有副作用? 时离顿时慌了,不敢再说话,连大气都不敢喘,悄无声息地飘到天花板上,离他远远的。 约莫半分钟后,陈渡缓缓睁开眼睛,眸色晦暗。 他醒了。 冷汗浸透了他的睡衣和鬓发,陈渡艰难地伸出手,摸索着打开床头灯,靠着床头撑起自己。 昏黄的光晕洒下,映出他苍白如纸的脸。 看起来明明很疼的样子,他却忽然笑了。 时离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 那笑容很淡,唇角几乎只是微不可察地牵起。 而那双琥珀色的瞳底,映着时离这几日从未见过的轻松与温柔。 “放心。” 陈渡垂着眼,睫毛微微颤动,唇角依旧勾着,自言自语般呢喃。 “不会让你等太久,我会尽快。” 或许是刚睡醒,他的声音十分低哑,时离离得太远,没有听清楚。 ……什么尽快? 他要做什么? 时离茫然地歪了歪头。 她后背紧贴着天花板,遥遥望着陈渡苍白得近乎灰败的脸。 忽然有一股突如其来的不安,如潮水般漫上来。 她感觉自己好像突然很害怕,很恐惧。 就像即将发生什么灭顶之灾。 灵魂都因为这恐惧而紧张地震颤。 “我到底在紧张什么?” 时离抱了抱颤抖的胳膊,企图把这种情绪甩开,低声嘟囔着:“我都成富婆了,马上可以回去了,有什么好紧张的?” 可那份不安并没有因此消散,反而像一根细密的线,缠绕在她的灵魂里,越勒越紧。 她靠着天花板角落的蜘蛛网,远远地看着陈渡英俊瘦削的面孔,“心口”一阵阵发闷,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 一种莫名的、沉重的、极其悲哀的难过涌上来。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18节 很想哭的那种难过。 可是明明灵魂体是不会掉眼泪的。 时离摁了摁“心口”的位置,茫然地摊开手,望着自己透明的指尖。 她惊悚地发现,刚刚那瞬间,她居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 她想过去抱抱陈渡。 时离也不明白为什么。 可她知道的—— 她抱不到他。 【作者有话说】 催更的宝贝们快来夸我! 第12章 ◎没有副作用。◎ 过了许久,时离终于回过神来,看着自己透明的双手,忍不住皱了皱眉。 怎么回事,临走之前想当个色鬼了? 她努力驱散自己身体里这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开始专注思考正经问题。 既然陈渡已经给她烧了钱,那也就是说,她的“执念”已经完成了。 她可以回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时离却觉得有点哪里空落落的,就好像有什么事没有办完。 她看了一眼坐在床头、额角仍然冒着冷汗的陈渡,抿了抿唇。 不管怎么说,她都得走。 接下来的整个夜晚,时离都在等待着自己的灵魂体自动被带回地府。 然而,日升日落,月起月眠,时离却依旧待在这个公寓里。 这两天是周末,莫非地府工作人员和阳间一样,也有休息日? 时离百无聊赖地漂浮在天花板上,俯视着公寓里的一切。 这两天里,陈渡每天都出一次门,大概是去医院里看他那个“卧病在床”的女友,每次回家的时候,他手里都会拿一束病房里换下来的玫瑰。 其余时间,他都待在家里。 他破天荒地把这间公寓打扫了一遍。 脏衣服都洗了,茶几和沙发上的杂物也全都一一归置,柜子上的灰尘也擦得一尘不染,就连生锈的下水道和天花板上的蜘蛛网都照顾到了。 ——只可惜他还是漏了沙发底下,那个药瓶还躺在那儿。 时离看得都替他着急,恨不得晚上托梦跟他讲一下,但想想既然他这几天都没找,大概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就没说。 除此之外,陈渡几乎每天都会腹痛几次。 大概是因为她的存在,周围的“森森鬼气”仍旧会影响到他。 疼到难捱时,他蜷缩在地板上,安静地咬着牙忍耐,漂亮的面孔轻微扭曲,直到疼痛稍稍散去。 然后,他又会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继续清扫。 时离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疼。 她无法越过这公寓四周的隐形“壁垒”,恨不得把自己压扁了紧紧贴着天花板,尽量同他保持距离。 每天晚上空闲的时候,陈渡继续坐在电脑前,神色郑重地写着那篇未完成的“论文”—— 《给你的生存指南》。 因为离得很远,时离没有看清他具体写了什么,但也知道他依旧写写删删,斟词酌句也难以完善,时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繁杂琐事一件接着一件,可令时离感到奇怪的是,这两天里陈渡的情绪出奇的平静。 一扫之前的颓废和丧气,按时起床,按时吃饭,精心照料从医院里拿回来的花。 公寓四处的窗帘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永远包裹严实,一点光都漏不进来。 时离甚至隐隐觉得,他在期待着什么。 仿佛要去一个新的地方,要去见什么人。 他想见的人。 时离看不懂陈渡的心思,只希望自己能尽快回到地府,不再对他造成不好的影响。 可惜,两天过去了,她仍然被困在这里。 到了周一的清晨,陈渡照常出门后,时离实在是忍无可忍,气愤地朝虚空喊道:“阴!间!主!管!不是说完成执念就能回去吗?我已经完成了,怎么还困在这里?” “你他喵的是不是玩忽职守,上班摸鱼了?” 周遭安静无声,没有人搭理她。 时离叉着腰,继续喊道:“别装了,我知道你能听到!你要是不回答我,小心等我回到地府之后去告你!我现在可是富婆了,再也不是没人搭理的小透明了哼!” “你信不信我告到你单位?我记得你就是个区主管吧?上面还有更大的主管呢。我!要!告!到!中!央!” 时离狂喷好几句,突然,公寓的墙壁轻微地起了一阵涟漪,仿佛是时空发生了某种扭曲。 紧接着,一道透明的身影出现在墙面上。 阴间主管是个老头,头发花白,看外形也就六七十岁,但浑身鬼气森森的,或许是窗口太阳有点晒,他皱了皱眉,往旁边墙角躲了躲。 他穿着一身很旧的黑色西装,顶着一张冷冰冰的死人脸,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有话快说。” 时离愣了愣,打了个哆嗦。 ……靠,还真来了。 刚刚虽然叫嚣得凶狠,真见着人了,时离不禁有些怂。 她轻咳了几声,笑得有些尴尬,偃旗息鼓道:“呵呵,您别见怪啊,我就是太着急了嘛。” 阴间主管瞥了她一眼,示意她有屁快放。 时离搓搓手,缓缓飘到他身边,语气谄媚:“之前您说过,灵魂投影的结束条件有两种:要么完成生前的遗憾与执念,魂归地府;要么排到投胎名额,重新转世。” “我不是已经完成了第一个条件吗?怎么还没有回去?” 老头浑浊的双眼冷森森地盯着她,透明的双手一丝不苟背在身后,毫无感情地说:“你没完成。” “……怎么可能?”时离愣住,“陈渡都说了,他已经给我烧钱了,难道还没有到账吗?” “到账了。” 时离瞪大了眼睛:“那为什么没有完成?这就是我的执念啊。” 老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不是你的执念。” “怎么不是?”时离焦急地问,“那我的执念是什么?” 阴间主管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冷冷地说道:“你自己的执念,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时离无语:“那既然你不知道,怎么能确定我的执念不是这个呢?” 老头表情丝毫没有变化,毫不客气地回答:“系统显示你没有完成执念。” 时离不禁有些生气,急切道:“就不能是你们的系统出错了?” “不可能,”老头摆摆手,神情严肃,语气坚定,“我们的系统从不出错。” 时离和他大眼瞪小眼,干瞪了半分钟,最终败下阵来。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抓耳挠腮。 看他这态度,系统确实不会出错。 既然系统没有错,那意思是,她自己搞错了? 难道她的执念真的不是那十二万吗? 那她的执念是什么? 时离“咬”着指节努力回忆着,拼命梳理自己短短二十多年发生的事情。 她把记忆中存在的所有片段一一捋过,学业、家庭、事业、前途……却还是想不起来自己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时离忍不住又看向阴间主管:“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其实压根没有执念吧?因为没有,所以才完不成,对不对?” 老头冷冰冰看她一眼:“你有。” 靠,又这么说! 时离狠狠翻了个白眼。 这就是个死循环。 如果她找不到自己的执念,她就完不成第一个条件。 如果她完不成,就要等到排队投胎。 那岂不是要在这间公寓里再困上八十二年? 那可是整整八十二年啊! 就算她能忍受这种无聊到死的日子,以陈渡目前被她影响的程度,早就被她“克”死了。 “不行,反正你得带我回去。” 时离怒气冲冲地盯着阴间主管:“你们这灵魂附体的副作用这么大,好好一个活人都快被折腾死了,如果他真的因此改了命数,英年早逝,你们怎么负责?” “而且,不仅仅是灵魂附体,托梦也有副作用。我甚至怀疑,鬼魂和人类长时间待在一个空间里,也会影响人类的健康。你们就没考虑过这些?这简直是草菅人命!还有没有法律了!” 时离说得义正言辞,慷慨激昂,简直像是阴间的人权斗士。 然而,她话说得再狠,阴间主管却依然冷漠如常,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19节 “灵魂附体没有副作用,鬼魂和人类共处也不会互相影响,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 时离简直要气笑了,这还能耍赖? “自从我来了之后,陈渡动不动就流鼻血、晕倒,这都好几次了,更别说他这两天还开始剧烈腹痛。” 时离想起这些,就心头火起,怒目而视道:“短短几天,原本好好的一个人都瘦了一大圈了,你敢说没有副作用?” 她话音落下,阴间主管忽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样。 良久,他阴恻恻又慢悠悠地问道:“你确定,这些症状,是你来了之后才出现的?” 时离一愣。 难道不是么? 她刚来的时候,陈渡还好好的啊,当天晚上她附身了之后,陈渡才开始流鼻血、晕倒、腹痛…… 时离忽然有点不确定起来。 她来之前,陈渡是什么样子呢? 时离不知道。 她轻轻扇了扇睫毛,满眼茫然地看着阴间主管,喃喃自语般问道:“……如果不是我来了之后,那他为什么会这样?” 阴间主管静静看着她,没有回答这个不属于他管辖的问题。 阳光透过玻璃,倾洒在窗明几净的公寓里。 窗外是一尘不染的天空,深秋的天好高,清透的蓝色里掺着点烟灰色。 时间静静地流淌,时离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画面—— 她第一次进入陈渡的身体时,明明穿了毛衣和外套,却依旧在秋风中冷到战栗,她当时只是觉得他比她记忆中更怕冷,还暗自嘲笑当年的陈渡总在她面前装酷。 凌晨四点的公园里,陈渡第一次流鼻血,她以为是她遇见狗时情绪太激动。 还有那天陈渡回家之后。 他再一次流了鼻血,时离当时就站在他身后,看着陶瓷盆里鲜红的血迹,心虚又愧疚。 可他自己似乎丝毫不见怪,麻木冷静地拧开水龙头,血液顺着生锈的下水道被稀释成半透明的水红色。 冰冷的镜子里,他的面孔空洞又苍白,仿佛这一切他早已知晓,早就认命。 以及,沙发底下,那个躺在厚厚灰尘里、写满了英文单词的白色药瓶…… 一些模糊而混乱的声音忽然贯穿时离的大脑。 “……我再帮你保密下去,我真成罪人了。” “……小陈,你才二十八岁,你还这么年轻……” “……但你再拖下去,真就晚了……” 下一秒,所有的声音都在瞬间静止,脑海中的画面定格—— 是那天陈渡洗漱完毕,弓身站在镜子前,轻轻摸了摸盥洗台上那根纯白的女士牙刷。 他的双眼被水汽熏得湿漉漉的,低声自语:“这次我该怎么办呢?你又该怎么办?你教教我,好不好?” 什么……怎么办? 陈渡怎么了? 时离忽然有些慌乱,那种“心口”被血淋淋撕裂的痛感又来了,她下意识抬手摁住心口,兀自强笑着问:“不对啊,你肯定是搞错了。还有一次,我附身在陈渡身上,想离开时却怎么都出不来,这肯定是个bug吧?你们的系统就是有漏洞。” 阴间主管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时离,眼里是令她恐惧的冷漠。 “我再重申一次,灵魂附体没有漏洞。如果你暂时出不来,那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那就是载体本身已经极度虚弱,处于溃散边缘,和原本的灵魂连接已经不牢固。” “他醒不了,你就出不来。” 老头冷冷看着时离,苍老的面孔没有半点动容。 “换句话说,这个人快死了。” 【作者有话说】 我又来啦! 第13章 ◎睡公主。◎ “什么意思?什么快死了?” “字面意思。” 时离盯着阴间主管那张布满沧桑的脸,心头猛然窜起一股怒火,忍不住破口大骂:“死老头,你在咒谁呢?他明明好端端的,才二十八岁,怎么就快死了?我看你才快死了——不对,我们早就死了……我是说,我看你才快灰飞烟灭了!” 阴间主管并不恼她的谩骂,阴沉沉地回答:“我本来就死了,至于你——”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时离,面无表情地说:“总之你的执念没有完成,不能回去,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时空再次扭曲,虚无一物的半空里拉开一道半透明的涟漪,老头透明的身体消失在缝隙里。 “喂,死老头,你回来啊,你把话给我说清楚!谁他妈快死了?你他妈说什么鬼话呢?” 时离追上去,企图伸手从那裂缝里将人拽出来。 一股强大的力量骤然爆发,宛如笼罩公寓四周的无形结界,猛然将她弹开一米之外。 时离闷哼一声,剧痛蔓延,连灵魂都随之颤栗。 她弓着身子,挣扎着爬起,望向虚空,声音不自觉放软,几近恳求。 “是我说错话了还不行么?” “我跟你道歉,你回来,把话说清楚啊……” 可任凭她再怎么请求,公寓里空空荡荡,鸦雀无声,再没有一丝回应。 时离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洁白而冰冷的墙壁透着一股死寂的冷意,让她忽然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恐惧。 当鬼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哪怕最穷困潦倒时,眼看着交不起居住费,随时可能被丢进熔炉焚毁,她都未曾如此心惊胆颤—— 害怕到连透明的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她抱紧胳膊转了个身,目光落在那扇黑洞洞的大门上,目露迷茫。 这里好空啊。 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有人能和她说句话吗?哪怕只是一句也好…… 时离忽然有些想念陈渡了,希望他快点回来,早点出现在她面前。 不知道站了多久,公寓的门锁终于有了一丝响动。 时离一个激灵回过神,迅速飘到门口。 厚重的防盗门被拉开,陈渡苍白清瘦的面孔出现在门后。 凛冽秋风呼啸而至,猛然撞上门板,将它砰然合上。 陈渡身形蓦地一晃,被门拽得踉跄半步,急忙伸脚抵住门缝,轻吐一口气,随即稳住身形,再次推门进来。 他怎么连门都把不住? 时离眨掉眼里的惊恐,飘到陈渡身边,围着他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企图找到他安然无恙的证据。 可她竟然找不到。 短短几天里,他似乎又瘦了好多,原本结实饱满的肌肉块瘪了下去,就连西服外套都显得空空荡荡的。 “陈渡,陈渡!” 时离企图同他讲话,可他丝毫听不到。 她急切地跟着他一路飘进客厅,洗手间,看着他面色如常地叠好衣服、照常洗漱、收拾卫生。 “刚刚那个老头是胡说八道的对吧?” “你说话啊!” “陈渡,你是不是没钱看病啊,那你还给我烧钱干嘛啊?你就私吞了呗,我能把你怎么样?” 费尽口舌都是徒劳,陈渡完全听不到。 窗外是深秋难得的艳阳天,陈渡似乎心情还不错。 晒着太阳,耐着性子,不急不徐地把家里的每个角落都再次清洁了一遍,冰箱、水槽、橱柜……所有即将过期的、可能腐坏的东西统统清理掉。 甚至是铝合窗框、石膏踢脚线、纱窗、油烟机滤网…… 他把所有可能生锈、发霉的地方都抹上了防锈剂,地板也抹上了防护油。 这副架势,就好像…… 就好像他要离开一段时间。 很长一段时间。 时离满脸惊恐地跟着他,无声乞求他能先去睡一觉。 她有话要问他,好多好多话。 可惜陈渡似乎不打算休息。 他似乎想要在今天做完所有的事。 做完……所有离开之前的准备。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20节 终于,在清扫沙发底下时,陈渡看到了躺在灰尘里的小药瓶。 他弯腰捡起来,不带情绪地擦去药瓶上厚厚的污垢。 对,这个是药吧? 他找到药了。 生病了,吃药就行,吃完药,病就会好。 时离眼睛一亮,可下一秒,陈渡却毫不在意地,将那药瓶扔进了垃圾桶里。 时离惊呼一声,企图伸手去捞,却如水中捞月,徒劳一场空罢了。 她急得在原地打转,眼睁睁看着陈渡进了卧室。 时离站在原地跺了跺脚,无可奈何地跟了进去。 陈渡站在那张奶白色的公主床前,看着床头盛开的铁艺玫瑰。 就好像,很犹豫,很舍不得。 但他最终仍是做了决定。 他弯下腰,将床单和被褥全都换下来,塞进一个硕大的黑色垃圾袋里。 紧接着,他拿了个透明塑料床罩,把床垫和床架全都盖了起来。 这似乎是个艰难的开始。 开了这个头,后面的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陈渡打开衣柜,拿出他所有的衣服,将全部的空间都腾了出来。 包括那一件—— 时离只在霖大职工证件照上见他穿过的那件,雾蒙蒙的灰蓝色衬衫。 他轻轻扶平领口上的那丝褶皱,沉默片刻,像是在说服自己:“还是不留了,你看到又要哭鼻子。爱哭鬼。” 说完,毫不留情地将那衬衫叠起来,放进了垃圾袋的最上层。 接着是客厅、洗手间。 那些开败了的、他却很珍视的玫瑰,凌乱的男士护肤品、毛巾、水杯……所有他用过的东西,全都被一一打包。 黑白色的情侣牙刷,少了黑色的那根,独留白色牙刷孤零零地站在冰冷台面上,如同伫立在无人的孤岛。 这个暖洋洋、金灿灿的午后,陈渡近乎残忍的剥离着他存在过的痕迹。 时离满心惶恐地看着这一切,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看着他像是按照某个设定好的程序,走完了接下来的所有流程。 他写了一封给霖大的辞职信,设置好了明天的定时发送。 他打印了那篇斟词酌句多日的“论文”,搁在书桌上。 时离只来得及瞟到那个题目——《给你的生存指南》,便又看到陈渡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仅剩的一盒药。 ——那是他昨天为了入睡,服用的安眠药。 他神色平静地打开盖子,将里面的药片尽数倒了出来,耐着性子数了数。 “够了。” 陈渡将那些药片又放回瓶子里,揣进口袋里。 他安安静静地站在如今已然空无一物的房子里,看着窗外的阳光。 那阳光温暖又灼目,陈渡偏过头去,抬手在额前挡了挡。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唇角微弯,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忽然对着漆黑的电视机屏幕照了照自己。 倒影里的年轻男人依旧挺拔英俊,良久,他轻轻拨了拨刘海,还算满意。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也还可以,适合去见你。” 陈渡自言自语着,忽然又是一阵疼痛袭来,他身体一颤,踉跄着半跪在地上,单手支着桌沿。 过了许久之后,他缓缓靠着墙壁站起身,没什么情绪地说:“放心,不会在这个家里,你这么胆小,会害怕的。” 说完,他不再犹豫,大步往公寓门口走去。 时离紧跟在他身后,明明阳光烫得她很疼,可灵魂深处的恐慌却如同寒夜中的潮湿浓雾,无声无息地将她笼罩,冰冷而窒息。 “喂,陈渡,你干嘛去啊?” 陈渡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他的背影消瘦决绝,苍白的手指握上了门把手。 时离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 这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她即将失去什么。 她即将失去她生命里,唯一的,最珍贵的存在。 “你别走啊,陈渡,我好难受啊,好害怕……” 依旧没有回应。 时离咬了咬牙。 她贴着陈渡的后背,闭上眼,在门开的瞬间,她颤抖着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陈渡明明没有睡着,可她却成功了。 下一刻,伴随着熟悉的心跳和呼吸而来的,是那阵无法忽视、难以承受的疼痛与眩晕感。 时离疼得哀嚎了几声,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门把手,她慢慢蹭着门板坐在地上,痛苦地喘着粗气。 她没有陈渡那么高的忍耐力。 上腹部的某个陌生角落仿佛正从内向外缓慢腐烂,又像是腹腔内生满倒刺,锋利的棘刺深深嵌入柔软脆弱的血肉之中,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难以忽视的锥心剧痛。 时离死死捂着腹部,呜咽着蜷缩在地上,泪流满面。 “好疼啊,陈渡,你怎么这么疼啊。” 短短几分钟,她几乎以为自己即将失去意识,可大脑依旧清醒,痛觉神经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折磨她的机会。 直到那疼痛如退潮般离去,时离虚脱地趴在地上,缓了好一阵子才勉强支撑着身子,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 她哆哆嗦嗦地拉开门,翻开那几个还没被处理掉的垃圾袋,翻了一层又一层,终于找到了那个白色的小药瓶。 时离呼出口气,拧开药瓶。 “陈渡,你得吃药,吃了药就没这么痛了。” 可她不知道这药该怎么吃,什么时候吃,吃多少剂量。 瓶身上的英文字母她一个都不认识,何况也没有用药说明。 时离不敢冒险,迷茫地捏着瓶子在门口站了会儿,忽然眼睛一亮:“对,我去找那个刘医生。他肯定知道这药该怎么吃,他肯定知道怎么救你。” 她拿上钥匙和陈渡的手机,关上门,照着之前的记忆,打车到了医院。 白天的医院比晚上更拥挤,时隔多年,时离已经不记得看病的流程了。 她无措地走到导诊服务台,和值班的护士说,她要找刘医生。 “刘医生?我们医院各个部门有很多姓刘的医生,您知道他的名字吗?” 时离摇摇头,护士面露为难:“那您知道他是哪个科吗?” 时离依旧摇头。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个药瓶,递给护士,有些语无伦次:“这个药……这个药应该是他给我开的,我想来问问他怎么吃,我忘记了。” 护士接过瓶子,看了一眼,忽然眨了眨眼,又抬头看了眼“时离”。 时离在她的瞳眸里,看到陈渡那张帅气又年轻的面孔,以及一些难以掩饰的惊叹与惋惜。 职业素养很好的护士小姐很快藏好了情绪,把药瓶还给时离,微笑问她:“……肿瘤科没有姓刘的医生,您要不再想想?” 肿瘤科。 时离捏着药瓶的手指发白,当鬼再多年,这个词她还是记得的。 对人类的血肉之躯来说,这小小的病灶,不亚于地府的熔炉炼狱。 难怪那么疼啊。 原来老头没有撒谎啊。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陈渡可能,可能真的快要死了。 时离低着头,哆嗦着搓了搓手心,忽然觉得好冷。 下一瞬,陈渡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着,绞痛着,一点点地下沉。 是陈渡在难过吗? 还是她在难过? 时离忽然觉得脸颊一凉,她眨了眨眼,疑惑地伸手触了触,指尖一片湿冷。 她这只没有心的鬼,居然在用陈渡的眼睛流泪。 嘈杂纷扰的门诊大厅里,周遭人来人往,导诊台一尘不染的亮面瓷砖照出“他”惨白惶恐的脸。 “先生……先生您还好吗?” 护士关切地问道。 时离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泪,裹紧陈渡身上的衣服,呵了一口气驱散寒意,勉强扯了扯嘴角:“我没事,谢谢您。那麻烦您帮忙找一下舒医生,她叫舒韵,她是陈渡的……她是我姐姐。” “好的,我帮您查询一下。” 护士小姐在电脑上输入查询,半分钟后,抬头说道:“舒医生还在手术中,大概需要两三个小时才能结束。等她下了手术台,我帮您跟她说一声,您要不在这里等一等。” “好的。” 时离道了谢,在周围找了个椅子坐下,周围人群熙攘,人们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检查单和病例,仓促而过,白色大理石瓷砖上脚步匆匆,透亮的瓷砖墙面,映不出一张笑脸。 时离恍惚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心口窒闷,难以呼吸。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21节 她把脸埋进手心,什么都不敢想。 什么都,不愿去想。 仿佛只要她不想,今天发生的一切就不存在。 她马上就要回去当富婆了,而陈渡也会长命百岁。 陈渡一定会长命百岁。 时离不断在心底重复着这些话,脑海里却再一次浮现出那些模糊又零碎的画面,拥挤得令她头疼欲裂。 似乎每次来到这个医院,都会“看到”这些场景,如同卡带腐化的旧电影,一遍又一遍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 雪夜,寒风,昏黄路灯,紧紧拥抱的两个人…… 大雨,温暖台灯,书桌,潮湿温热的吻…… 拥挤地铁,平行天桥,结实有力的手臂,相扣的十指,北霖的春夏秋冬,无数个相依为命的日暮与晨昏…… 这些,都是什么呢? 为什么,她就是看不清楚呢? 她仿佛被困在一个无尽的深渊中,四周全是沉沉迷雾,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好难受……好窒息…… 时离深吸了几口气,只觉得周遭空气稀薄,胸腔仿佛被无形的束缚勒紧,让她难以呼吸。 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缓慢地站起身,费力推开厚重的玻璃门,走出门诊大厅。 一路走到人烟稀少的花园,微凉而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终于给了她一丝喘息的余地。 时离在一张长椅上坐下,仰头晒着温暖的阳光,努力让呼吸平稳下来,可脑海里的思绪依旧乱成一团,理不出头绪。 “……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女孩子稚嫩而清脆的嗓音响起,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一步步朝这边靠近。 时离睁开眼,望向声音来的方向。 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穿着宽宽大大的病号服,个头不高,扎着高高的马尾,正满脸惊喜地同“她”说话,笑起来的时候颊边还有两颗酒窝。 “……你叫我?”时离问她。 “是啊,”小姑娘眨巴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走到他身边,“哥哥,你怎么又回来了?上午的时候不是说你要走了吗,我还以为之后都见不到你了呢!” 说完,她凑到时离耳边,像分享秘密般轻声说道:“你放心,你交代我的事我一定会做好的。” “我交代的事?” “给姐姐读故事啊,我妈妈说我还要很久很久才能出院呢,你教我读了那么多故事书,认了那么多字,你放心,你不在的时候,我会每天都会念给姐姐听的。不过哥哥,我都忘了问了,你要去哪里啊?要去很久吗?” 时离回答不了她的问题,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疼痛难忍,她摁着太阳穴,下意识反问:“什么姐姐?你又是谁啊?” 小姑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哥哥,你怎么了?我是夏夏啊,和时姐姐一起住在706病房的夏夏。” “……706病房……” 心脏又是骤然疼痛,心口似乎悄然裂了个缝。 这次又是谁在难受呢? 是她,还是陈渡呢? 不知道为什么,时离忽然觉得那里或许有她想找的答案,或许有治这头疼的药,她看着小女孩,稳住嗓音问道,“哥哥忘记了,你能带我去吗?” “好啊。” 小姑娘并没有在意“他”的健忘,拉着他的衣角,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带路。 时离努力稳住步伐跟在她身后,然而双腿发软,几乎跟不上女孩那欢快的步伐。 绕过几栋楼,坐了人满为患的电梯,再走过几条幽深冰冷的走廊,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充斥在鼻尖,小姑娘终于在某个安静的病房前停下了脚步。 “到啦,哥哥,你走之前要再去看看时姐姐吗?” 时离站在门外,满眼茫然地隔着门上的玻璃窗口往里看。 这间病房朝南,金色的光线从明亮的窗户外照进来,洒在靠窗的病床上,洒在床头放着的一大束红玫瑰上,耀眼而夺目。 那张床上躺着一个人,戴着呼吸机,胳膊上挂着吊瓶,离得这么远很难看清面貌,只知道那人很瘦,在被子里只鼓出小小的薄薄的轮廓。 露在外面的手腕纤细白皙,手腕上绑着的住院手环显得空空荡荡,乌黑的长发柔软温顺地搭在肩头。 是个女孩子。 时间悄然地流逝,被子上斑驳光斑渐渐偏移,而她依旧毫无声息,静静地沉睡着,一动不动。 仿佛童话故事里的睡公主。 不知道为什么,时离忽然觉得心口狂跳,无法平息。 矛盾的恐惧与渴望同时从灵魂深处升起,她深吸了一口气,拧开门把手,走了进去。 温暖透彻的阳光里,时离迟疑着,一步步走近。 直到女孩子的面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这女孩子被照顾得可真好啊。 病号服整洁而清新,头发也整齐通顺,乖巧地搭在一边肩头,额角不听话的碎发统统别进一个精致的水晶发卡里。 露在衣领外的面孔小小尖尖的,却很干净,白白嫩嫩的,嘴唇也很柔软,没有死皮。 模样算不上多漂亮,顶多清秀,脸颊却比她记忆里清瘦了许多。 营养液顺着针头淌入她的身体,近乎透明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密密交织着,像静静蛰伏的山脉。 时离眨了眨眼睛,不由自主地伸手,触了触女孩子温热的脸颊。 那是她自己。 第14章 ◎执念。◎ 时离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来不及震惊。 触碰到女孩皮肤的瞬间,山崩地裂般的头痛掩埋了她,无数的记忆碎片,像潮水般涌进脑海,争先恐后,难以抗拒—— 是深秋阴冷潮湿的宿舍楼里。 大三开学没多久,女孩数了数身上仅剩的几块钱,皱着鼻子在笔记本里絮絮叨叨地写。 “看来还得多打一份工啦,就是不知道大三的课难不难,能不能兼顾。暑假也没有回家,一直在兼职,本来还以为我会很想家,没想到完全不,在北霖待着,好像也挺好。” “这个城市好大好大啊,什么时候会有我自己的家呢?” “不过最近也有点小幸运,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我撞坏了他的电脑,他都没有要我赔,还反过来安慰我。而且,他长得好好看哦,就是人有点冷淡。” “我昨晚梦到了他,还笑醒了,感觉有点怪怪的,我不会……一见钟情了吧?” …… 是霖大空旷的图书馆里。 男生从女孩手里接过一袋温热的豆奶,插上吸管,吸了一口,冷淡的眸子因为唇齿间的香气柔软了一瞬。 女孩坐在他身边,双手捧腮,双眸亮晶晶地问他:“怎么样,好喝吧?是校门口新开的早餐店,猜猜多少钱?才一块五!里面还有豆渣呢。” 男生“嗯”了一声,从满是代码的屏幕里抬起眼,视线落在女孩占了便宜一脸得意的笑容上。 他喉结上下滚动着,眼底闪过一丝浅浅的悸动。 “时离,”他突然问,“你要跟我在一起么?” 女孩瞬间怔住,心口狂跳,双颊升起蒸腾的红晕,下意识装傻:“……啊?” 男生干净的手指局促地拨了拨刘海,移开了眼没再看她:“我是说,你愿意做我女朋友么?” 他说得清楚明白,没再给她装傻的余地。 “……哦,这样啊。” 女孩的嘴角明明快要翘到耳朵根,可心里却仍然不敢相信,装模做样地往旁边看:“陈渡,你不会在玩真心话大冒险吧?告诉你,我可不会上当哦。” “我是认真的,时离,”男生阖上电脑,静静地直视她的双眼,“做我女朋——” “好,我同意。” 问题还没有问完,已经被抢答,男生一怔,干净漂亮的眸子里,映出女孩盈盈的笑容。 她脸上是另一种占了便宜般的洋洋得意。 “陈渡,那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时离的男朋友了,是你追的我,你可别反悔啊。” …… 是校园中央的林荫小路上。 男生一边想着刚刚的代码漏洞,一边步履匆匆地往前走,猛然回过神来,转身一看,女孩背着书包,扁着嘴角,被他落在很远的地方。 “陈渡,你又又又不等我!你走那么快干什么,不知道我腿比你短啊?” 男生停下脚步,抱歉地弯了弯唇角,冷冷清清地眼眸流转,站在原地等她。 女孩却不如他的愿,两条腿越迈越慢,偏要他等。 温柔的晚风里,暖黄色的路灯下面,男生无奈地歪了头,忽然张开双臂,低低唤她:“过来。” “耶!” 女孩露出得逞的笑,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开始加速,小炮弹一般一头栽进他怀里。 男生被她撞得往后退了一步,却仍是稳稳接住她,她的额头磕到了他锁骨,两个人都疼得嘶了一声。 “你下次再走这么快,我就罚你背着我走!” “……好。” ……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22节 是那年十二月的茫茫雪夜。 女孩生日的后一天,是她定义的,他的生日。 她买了一个漂亮的蛋糕,写了男生的名字,去他宿舍楼下等他,可他却失约了。 女孩打不通他的电话,也没有他的消息,无奈拎着那蛋糕回了寝室,一头扎进被子里。 宿舍窗外,北霖的大雪安安静静地落,铺天盖地、寂静无声。 女孩满心失落与担忧,难以入眠,无法言说——既担忧他的安危,又失落他的爽约。 凌晨一点,被子里的手机忽然响起,低哑嗓音落入她耳朵。 “时离,我在你宿舍楼下,你能下来一趟吗?” 女孩身上还穿着睡衣,只来得及扯过一件长羽绒服把自己裹上,气喘吁吁地从宿舍楼上跑下来,光裸的脚踝在冷风里冻得发红,迫不及待扑进他怀里。 “陈渡,你去哪里了?” 他肩头落满了雪,单手搂着她在雪地里转了个圈,哈着气给她暖手。 女孩穿着拖鞋的双脚踩在他鞋子上,终于察觉出他的异样。 平时冷冷清清的人,此刻看着她的双眼却晶亮,情感和欢喜几乎要满溢出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她问。 风声在耳边呼啸,男生抱着她,温热的唇几乎贴到她耳廓。 “时离,我找到我姐姐了。自从五岁那年,她被收养之后,我一直想找她,可一直没有消息。昨天她托人联系到了我,她在隔壁城市,去年刚毕业,现在是个实习医生,她过得很好……” 男生的情绪是从未有过的动容,脸埋进她脖颈,除了冷冰冰的落雪之外,有滚烫的泪落入她领口,烫得她轻轻战栗。 女孩也紧紧抱住他,不由自主地流着泪,心脏跟着他一起颤动,一起欢喜。 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融化了,温暖又柔软,从未有过的柔软…… “太好了,陈渡,太好了……”她语无伦次地流着泪,“我好开心啊,替你开心,你有家人了,除了我之外,以后这世界上会有另一个人爱你。” “这真是最好的生日礼物,”女孩小心翼翼地亲吻他眉毛,“陈渡,祝你生日快乐。” 他没有回她这一句,反而捧着她的脸颊,在她唇上郑重地啄了一下。 “时离,”男生眼底是无边寂寥的雪夜,还有她红扑扑的脸颊,他弯了弯唇角,红着眼眶抵住她额头,“我爱你。” 这是他第一次说这句话。 后来女孩才知道,男生姐姐那边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他千里迢迢赶回来,就是为了第一时间同她分享,也为了赴她的约。 和她说完话,他还得坐夜车回去。 凌晨三点,女孩陪他去坐返程的客车,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三十分钟,她才恍然记起,自己忘记拿蛋糕了,现在回宿舍取,自然来不及。 “陈渡,你等等我。” 女孩气喘吁吁地跑去一旁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一块芝士蛋糕。 没有丝带,没有“生日快乐”的字样,也没有蜡烛,可她给他唱了生日歌,两个人头对着头,笑着闹着,瓜分了那块小小的蛋糕。 上车前,男生抱住她,风扬起汽车尾气,他眼底是车站里明明灭灭的光。 “时离,我会永远记着的,今天就是我的生日,谢谢你。” …… 是摇摇晃晃的皮卡车上,女孩坐在副驾驶,被颠得上下起伏,担忧地频频回头,祈求自己的公主床不要被颠散架。 她摁着眩晕的太阳穴咕哝道:“陈渡,你会不会开车啊,晃得我头晕。” 轮胎碾过水泥路上凹凸不平的水坑,车身又是猛地一摇。 “放心,”男生视线平视着前方,车技很青涩,却稳稳把着方向盘,“不会撞坏你的床。” “那你小心啊。” 女孩依旧紧张,她没好意思说,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张自己亲自挑选的床。 小时候梦里的公主床。 窗外是郊区无边的旷野,车窗半开的缝隙里涌入热热的夏风,吹乱了女孩的刘海。 男生没有看她,颠簸声里,他忽然开口:“时离,以后你想要的,都会有,不用再将就,我跟你保证。” 女孩被他的严肃震住,片刻后,她不自在地转头看向窗外,不让他发现她眼底的湿润。 “那我要一座城堡,你给我造吗?” 她掩饰般开着玩笑。 “嗯,给你造。” 他认真地回答。 …… 是毕业那年的夏日,拥挤炎热的地铁里,男生陪女孩去面试。 熙熙攘攘的人群望不到尽头,整节车厢如同筋疲力竭的兽,在漆黑的甬道里攀爬,一个转弯,女孩几乎要跌入人群,窒闷的空气令她难以呼吸。 男生劲瘦的胳膊用力揽住她的腰,搂着她转了个身,他清爽的t恤贴着她脸颊,坚实的胸膛圈她在方寸之间。 “抱紧我。” “好。” 她抬眼,目之所及是他尖锐的喉结。 …… 是某个下着大雨的深夜。 书桌上台灯暖黄,盒饭已经冰凉,电脑嗡嗡作响,幽幽蓝光里,男生还在加班。 数不清的代码、调试、喂进去流水般的数据…… 女孩在他身后做了个鬼脸,给他端了一杯水放在桌上,悄然转身,手腕却忽然被拽住,温柔的力道将她往后拉,她惊慌失措,天旋地转,惊呼出声。 下一秒,她跌入一个滚烫的怀抱,他摘了眼镜,关上电脑,满心的烦闷化作一个难以抗拒的、热烈的吻…… “时离,让我亲会儿,”他唇齿攀到她鬓边,含糊不清地呢喃,“一会儿就好,有点累。” 女孩红着脸,气焰再也嚣张不起来。 “那你快点……我也要复习呢。” …… 是无数个北霖的春夏秋冬,晨昏朝暮,偌大的城,两个人。 的确没有烛光晚餐,也没有璀璨烟火,他们各自忙忙碌碌着,平凡而普通地努力着,可他们一直在一起。 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在这座城市里成了彼此相依为命的亲人。 最爱的人。 …… 最后的最后,是那年的七夕,那个冷冰冰的夜晚。 女孩做了满桌的菜,男生却没有带花回来。 自尊心的掌控下,她什么都没有提,只是怨怼的话却不受控制般往外冒,一句比一句难听。 男生面色铁青,坐在桌前任她谩骂责怪,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沉沉的夜色仿佛要将人吞噬。 女孩见他这样平静,心底的委屈与痛苦如海啸般,吞食了她的理智。 她赌气般越说越难听,像是企图引起他的注意,更像是试探他到底在不在意。 “陈渡,我真的觉得现在的生活烂透了,你呢,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他依旧沉默,她惊慌失措,心头淌血,却越发口无遮拦。 “你又不说话!你傲,我也傲,像我们两个这样的人,当初就不该在一起。那时候也有很多人追我,我就是看错了人,选错了人!” 这句话,不出她所料,够狠,够伤人,几乎击穿了他。 男生抬起头,死死盯着她的双眼,腮边肌肉鼓动着,眼底是压不住的怒火。 “时离,你他妈有本事就再说一次。” 女孩从没见过这样的他,她有些怕,却更无法低头。 “再说无数次也这样。” 她冷笑着指着门,嘶哑地吼他:“你滚啊。” 她说完这句,男生如她所愿,真的滚了,摔门而去,决绝又坚定。 女孩强忍着的情绪终于崩溃,坐在床边失声痛哭,一边气自己的口不择言伤害了他,一边气他。 气他怎么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气他为什么不能忍一忍她,她只是今天过得太辛苦了,可能她睡一觉,明天就会好了。 气他就这么果断地离开了她,丢下了她。 她哭了一个小时,痛了一个小时,直以为这段感情真的就这么结束了,以为他真的不要她了,门锁的声音却忽然响起。 女孩一怔,等反应过来后,光着脚从卧室里狂奔而出。 半开的门外,男生风尘仆仆地站在那里,清瘦又好看。 ——他怀里抱着一大束火红火红的玫瑰花。 数不清有多少朵,张扬又惹眼,美丽得惊心动魄。 女孩满眼都是泪,抬手捂住了唇,痛哭出声,看着他大步走进来。 门在他身后被风带上,他将那捧花递给她,长臂一伸,连人带花抱住了她。 “是我的错,怪我忙忘了,怪我没有早点想起来,没能察觉到你的情绪。” 他软着声音讨她原谅:“原谅我好吗?看在我态度够诚恳的份上,夜里大部分花店都关门了,我跑到了城西才买到的。”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23节 “陈渡……陈渡……”,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紧紧抱着那束花,哽咽着,抽泣着,仍然拼命地同他解释,“你也……你也原谅我,刚刚那些话,都是我瞎说的。我脑子坏掉了,你别当真,陈渡,我早就喜欢你了,我只喜欢你,我也只有你了,你别离开我……你要是离开我,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早就知道的,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唯一。 “我跟你保证,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丢下你。” 男生揉着她的发,紧紧搂她在怀里,忽然低头吻在她唇角:“七夕快乐,等我转正,我们就结婚吧。” 女孩破涕为笑,踮起脚尖回吻他:“好,我们结婚。” 第二天,男生去了另一个城市出差,那是他转正之前的最后一个项目,要去两个月。 临走之前,他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好,反复叮嘱女孩好好照顾自己,等他回来。 可惜女孩没能做到。 那两个月里,她越来越忙,忙着复习,忙着兼职,忙得忘记了吃饭,忘记了喝水,忘记了好好睡觉。 ——他说要结婚,他说要努力给她好的生活,那她也不能偷懒,她也要好好加油。 她这么想着,却努力过了头。 直到那个初秋的晚上,她已经熬夜好几天了。 心脏一瞬间的异常信号与绞痛,随之而来的是身体的迅速崩塌垮台。 无论怎么呼吸都缺氧,神智逐渐开始模糊,女孩恍恍惚惚地意识到,她可能要猝死了。 “啊,看来不用考试了,明天要交的稿子也不用写了呢。” “我现在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朋友,陈渡不在,父母也不常联系……尸体不会半个月之后房东来催交房租才被发现吧,那该吓坏房东了。” 然而这些念头都不重要。 生命的最后时刻,女孩只觉得心里好痛,好难过,无法言喻的难过。 她无比后悔自己的莽撞任性,无比绝望地想念着一个人。 那是她短暂人生里,努力到麻木、平凡而粗糙、腐朽又悲哀的二十多年里,最最珍贵的存在。 那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光。 最后的最后,女孩残留的理智中,只剩了一个念头挥之不去—— “如果我们的感情很一般就好了。” “如果他没有那么爱我就好了。” “如果那天,他真的离开了,如果他再也没有回来,如果我们分手了——” “那陈渡是不是就不会太难过。” …… 后来的那几年里,女孩的灵魂一直记着这些。 ——那是她濒死边缘满心希望的,被扭曲了的故事。 而那些她生命里最重要的瞬间,那些热烈的、洋溢的记忆碎片,她没有带走。 它们留在了她的身体里。 它们拼尽全力地拽着她,拉着她,不让她孤孤单单地走进那个无法回头的良夜。 它们声嘶力竭地朝她呼喊着—— “你快回来吧,救救你自己,救救陈渡。” “陈渡他好像生病了。” “陈渡想要放弃了。” “求你,救救陈渡吧。” - “可是我没有执念啊,怎么完成?” “你有。” 它们就是女孩的执念。 第15章 ◎秘密。◎ 那些灵魂碎片几乎撕碎了时离,它们争先恐后地拉扯,企图将她从陈渡的身体中拽出来,企图拉她回去。 “快回来吧!” “你快救救陈渡!” “陈渡他快死了!” 可就在它们几乎撕裂她的瞬间,陈渡醒了。 时离的灵魂在脱离他的身体。 时离看到他睁开了眼睛,眼底带着一丝将醒未醒的茫然。 “陈渡,陈渡!我在这里!” “我是时离啊!” “你什么都别做,求你,等我一下,等我……” 时离拼命喊着他,灵魂挣扎着想要接近他。 然而,下一秒,她的灵魂再一次被公寓结界那股无形的力量吸引着,飞速地被推离,倒退回那不可触及的地方。 世界在她眼里,模糊成了光影,包括陈渡。 病床,床上的女孩儿,医院狭长的走廊,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道,车流…… 时离猛地睁开眼,目之所及是一片洁白的墙壁,熟悉的房间,公寓。 她又回来了。 不行,陈渡还在那里。 她必须阻止陈渡。 时离拼命想穿越墙壁,但结界那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狠狠弹回房间。 灵魂被震得几乎要散架,头痛欲裂的感觉让她难以承受。 脑海中那些碎片般的记忆扑面而来,太庞大、太繁杂,仿佛要将她的灵魂体撑破,然而她不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些片段。 它们熟悉得就像她的身体,它们是她的一部分,毫无障碍地融入她的灵魂。 时离捂住自己的“脑袋”,勉强靠住书桌,站稳了身子。心中的悲哀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了她。 在阴间的那几年里,她偶尔回顾自己的这一生,总觉得这世界麻木得令人窒息,回头望去那二十多年只有痛苦与灰暗,毫无眷恋。 就好像被蒙在一个脏兮兮的罩子里。 原来是她记错了啊。 原来就算这个世界再糟糕,她也依旧执着地想要活着。 她比任何人都不想离开。 因为她在等他回家,而他也在奋力赶回来。 等他回来,他们就结婚…… 时离痛苦地咬住了指节,看着书桌上那张打印出来的文档,那页他写了很久的—— 《给你的生存指南》。 “时离,见字如面。 不知你醒来时,会是何年何月,可能这份指南已经过时了,未来的世界,或许是我所不了解的世界。但我始终相信,你一定很快就会醒来。 除了医疗与康复费用,我为你额外留了一些钱,银行卡就在抽屉里,密码是你的生日。这些钱足够你无忧无虑地生活几年,支撑你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前年,我买下了这间公寓。我希望你在这座城市里能拥有一个安稳的归所,毕竟,人在拥有一处可以栖息的地方时,才更有底气去迎接未知的生活。 如果生活上有任何难以适应的地方,可以去找我的姐姐,她叫舒韵,是市医院的一名外科医生,她会帮你。 这个世界发展得很快,当你睁开眼,或许一切都会显得陌生。但请你不要害怕。你是我见过最坚韧、最勇敢、最乐观可爱的女孩。我向你保证,这些陌生与不安终将过去,未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好好照顾自己,未来,你会有家,会有人爱你,会重新拥抱这个世界,鼓起勇气,开启你的新生活吧。 勿念,陈渡。 ” 短短一页纸,他斟词酌句,删删改改了好几天。 字字句句都是她,字字句句不提他自己,连时离曾经窥见的最后那句“我好想你”,都被他删除了。 如同这个房子里,所有被他清空的,他存在的痕迹。 “勿念,陈渡。” 他希望她勿要念着他,希望她毫无负担地开启新的生活。 ——他甚至没有提自己离开的原因。 “小陈,你才二十八岁,还年轻,积极采取治疗的话,还是有一成治愈率的。但你再拖下去,真就晚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手术费用是不低,可对你来说,应该还能负担吧?你很缺钱么?到底什么钱能有命重要? 癌症晚期有十分之一的治愈率,而沉睡五年的植物人能够醒来的概率或许是万分之一。 数学很好的陈渡,小镇理科状元的陈渡,霖大计算机系毕业的陈渡,却计算不了这简单的概率。 他放弃了自己。 他把所有的积蓄都留给了她。 他像当年那样,在离开之前,安排好了她。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24节 时离摸摸自己的胸口,依旧空空荡荡的,没有心跳。 似乎一点异样都没有。 可她在死后的第五年,想起了一个秘密。 陈渡的秘密。 陈渡爱她。 陈渡超爱她。 爱到,他设定好的未来是她,拼命活着是因为她,放弃未来也是因为她。 哪怕现在他快死了,最放不下的,依旧是她。 “可是我一点执念都没有,怎么完成啊?” 主管冷冰冰瞟她一眼,语气却坚定:“你有。” 时离当时没明白。 原来她真的有。 不得不回来的执念,心都空了,却还是无法割舍的执念。 “陈渡,陈渡,陈渡!” 时离拼命地撞击着公寓四周的墙壁,稀薄的灵魂体却始终离不开这间公寓。 四周的钢筋水泥和铜墙铁壁困不住她,可无形的结界和桎梏困住了她。 她紧紧闭着眼睛,让自己鼓足勇气,她生前死后都怕疼,可没办法。 “我得活下去!我要陈渡活下去!” 灵魂体不会流泪,也不会心痛,可每一次撞击,却能感觉到灵魂被撕裂的疼痛,时离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种疼痛,她浑身战栗,却依旧张开双臂,固执地一遍遍往结界上撞。 没有头破血流那么惨烈。 她只是感觉到自己在无声地溃散。 从发梢开始,到胸口,再到四肢。 那种溃散,像是人的肉-体缓慢腐烂,不带血,不带声息,却深入骨髓,疼得她想大声尖叫,想跪地求饶,却连声音都发不出。 ——地府的熔炉,或许也不过如此吧。 时离低头看看自己。 她越来越透明了,像是雾气,在阳光下渐渐消散。 她好像……真的要消失了。 时离难过地叹了口气,满脑子都是陈渡刚刚离开的背影。 她站在窗边,忽然张开双手,咧嘴笑了。 “陈渡。” “陈渡。” “不管怎么样,我们终究会相聚。” ——砰! 她听见某样东西碎裂的声音,清脆而决绝。 她猜测是自己碎掉了。 原来,灵魂体也会碎吗? 可她的意识并没有消散。 相反,她感受到某种无形的枷锁被冲破,强大的阻力在瞬间崩溃,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轻盈——自由得让她无所适从。 时离缓缓睁开眼睛。 夜风拂面,寒意渗入她虚无的身体。 她看见自己几乎透明地悬浮在公寓十二层的窗外,脚下是北霖璀璨的夜景,万家灯火宛如星河相映,高架桥上车流如织,各色光轨交错,流向无尽的远方。 好美啊。 时离在夜色中战栗。 桎梏不再,灵魂深处的呼救和呐喊终于清晰。 她闭上眼睛,仔细聆听那些疯狂而绝望的呼喊。 “时离,快回来,时离!快回来,救救陈渡!” 她顺着它们的指引,任自己的灵魂在空中飘荡,穿越灯火辉煌的街道,穿越川流不息的车流,穿越那无尽的黑夜。 如同电影慢速播放,她又回到那个人满为患的医院,幽深的走廊,洁白的温暖病房—— 她最终站在了病床边,轻轻张开双臂,俯身拥抱那个躺了五年的睡公主。 “嘀嘀嘀——” 床边的心率监测仪急促地报告着异常状态。 狂乱的心跳、紊乱的呼吸、沉睡了五年终于归位的意识…… 犹如做了个漫长的噩梦,又仿佛孤身一人走在迷雾重重的峡谷中,终于看到了微弱曙光。 时离艰难地睁开眼睛,视线模糊,周遭是白色的光晕。 她看着床边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呼吸机还在挂着,每次呼吸,白色的雾气便弥漫开来,遮住她的视线。 耳边是纷乱嘈杂的人声—— “家属呢?今天她的家属没来吗?” “我一个小时之前好像还看到他,人应该还没走远。” “小周,你给她家属打电话,时离小姐,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时离眨了眨眼,示意她能听到,她伸出手,无力又颤抖着朝护士伸过去。 正在拨电话的护士愣了愣,隔了几秒钟才意识到她想做什么,犹豫片刻,将手机递在她唇边。 “嘟——嘟——嘟——” 电话被接通。 时隔多年,陈渡的声音再次落入她的耳畔,温暖又陌生。 “喂,周护士,我是陈渡。” 那一刻,时离忍不住泪如泉涌。 她哽咽着张了张嘴,想要发出声音,可罢工多年的声带却不听她使唤,只剩下无声的抽泣。 几秒钟后,电话那头迟疑着问:“周护士,能听到吗?是我妻子出了什么事吗?” 他说,妻子。 时离泪流满面,偏了偏头,拼命地将嘴唇靠近手机话筒,病房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凝视着她。 “陈……” “渡……” 她的咽喉像是被火焰灼烧,短短两个字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那一刹那,电话那头突然死一般的寂静。 随之而来的是瞬间紊乱的呼吸声,沿着电话线传到她耳边。 时离咬了咬唇,拼尽全力,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不是说……无论如何……不会……丢下我……” “你是……想……” “食言……了吗……” 第16章 ◎重逢【全文完】。◎ 时离用尽全部力气说完这句话,沉睡了五年的身体到底支撑不住这样的情绪,再次罢工。 手机从她枕边滑落,她再也听不清电话那头迫切的声音,也听不清周围各式仪器尖锐的报警声。 她只是觉得好累,好累。 尽管心中再不情愿,她依旧陷入了沉睡。 五年来,时离的灵魂一直在奔波忙碌,阴间没有昼夜,鬼魂们不需要休息。 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睡了个觉。 这一觉就睡足了两天两夜。 再次醒来的时候,或许是傍晚,又或许是清晨。 橙黄色的光暖洋洋地洒在她的眼皮上,时离想要睁开眼,眼皮却好沉。 她依稀听到有人在床边交谈。 低哑的男声,强作冷静的语气,难以掩饰的慌乱。 “江主任,麻烦您再给我妻子检查一下好吗?您说她现在是睡着了,可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紧接着是淡然的女声,略带安慰的语气。 “放心,观察室里二十四小时的仪器监控着,时小姐的大脑活动已经恢复了正常,她就是太累了,需要休息。等休息够了,她自然会醒。我看你两天两夜都守在这里,要不先回家休息一下,如果时小姐醒了,我们会联系你。” “谢谢您……但我在这里,心里才能踏实。”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25节 女声未再多言,只留下一声轻叹,随后脚步声响起,伴随着门被带上的“吱呀”轻响。 床边的椅子被拉开,有人悄然在她身旁坐下。 一双微凉的手握住她的左手,轻轻带起。 温热的气息交织着浅浅的吻,轻轻落下,粗糙的胡茬摩挲着她,微微的刺痛。 他的双眼抵在她手心,长长的睫毛扫得她有些痒,下一瞬,她的掌纹里沁满冰凉。 时离心腔一恸,竭力动了动手指,轻轻接住那些冰凉。 刹那间,手心里的呼吸倏然一滞。 握着她左手的那双手骤然僵硬,仿佛被点了穴般,一动都不敢动。 时离拼尽全力对抗眼皮的沉重,缓缓睁开双眼。 视野里,一片暖黄色的光晕朦胧浮动,她眨了眨眼,微微偏过头去,终于看清了他。 好邋遢啊。 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乱糟糟的,眼底布满猩红的血丝,干裂的嘴唇满是死皮。 可即便如此,陈渡还是很好看。 时离几乎贪婪地用自己这双五年未曾睁开的眼睛看着他,努力地冲他弯了弯唇角。 他也在看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色凝滞,如同陷入了某个无声的梦。 等反应过来后,他蓦地回过身去,摁响了床边的紧急呼叫铃。 没多久,带教医师、主治医师、实习医生……还有几乎全科的护士都涌进了观察室。 一大群人乌泱泱地围住了病床,给她做各式各样的检查,诊断的诊断,围观的围观,学习的学习。 实习医生们低低的惊叹声在病房里响起。 “我还没见过躺了五年的植物人能醒来的呢。” “是啊,我听我老师说,这种概率是极低的,真没想到第一天实习就能见到这种事。” “主任说,这个患者求生意志很强,所以才能醒过来。” “她好幸运,我们也好幸运。” “……” 光影里,喧嚣人群来了又散。 陈渡被隔绝在这熙攘之外。 直到医生和护士们的脚步声远去,观察室里重归寂静,他依旧静静站在几米之外,仿佛一座雕塑。 比起方才那些激动的医护人员,他似乎更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时离远远地、贪婪地看着他,想要把五年未见的他看个够。 良久,她抬起手,努力朝他伸了伸。 陈渡恍如隔世般回过神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一步步走近床边。 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却半个字都吐不出。 时离抬手,轻轻抚上他面颊,指腹缓慢地拂去他满脸的冰凉。 “陈渡,好久不见。” 她笑盈盈看着他,如同初见时那般澄澈明亮:“你不要哭,我回来了。” 可陈渡依旧在哭。 他干燥的嘴唇紧紧贴着她手心,撑在病床边缘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那些眼泪落在她手心,又顺着她指缝砸在她面颊。 时离难过地弯了弯唇,问他:“我头发上的这个水晶发卡,是你给我买的吗?好精致啊,像公主戴的。” 陈渡还是说不出话来。 朦胧的泪幕里,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向来冷静自持的人,仿佛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控制能力,无法掩饰眼底的情绪。 时离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扁了嘴,像曾经那样故意逗他:“喂,陈渡,这么久不见,你不抱抱我吗?” 陈渡的身体听从了她的声音,努力弯下腰来,可双手却迟疑着,竟然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很久后,他先是小心翼翼摸了摸她的发,再蹭了蹭她柔软的面颊,最后才终于张开双臂,很轻很轻地拥抱了她一下。 克制到胸膛都在轻颤,仿佛怕弄碎了她。 又像是以为自己仍在梦中,生怕碰碎了这个梦。 “陈渡。” 时离靠近他耳侧,低声唤他。 “陈渡。” “陈渡。” “陈渡。” 一次又一次,仿佛要把这五年的欠缺,全都唤回来。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努力贴近他颤抖的胸膛;她的呼吸温热,亲吻着他的面颊;她的双手环上他的肩,紧紧拥着他。 她用自己的温度,企图带给他一些真实感。 “陈渡,你不要怕。” 时离抱着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她最爱最爱的人。 “这不是梦,我回来了,回来赴你的约。” “陈渡,我们结婚吧。” - 后来我从舒韵口中得知,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在外出差的陈渡提前回来了,本想给我一个惊喜,却看到了我无声无息倒在地板上的身影。 是他送我去的医院。 医生给我做了心脏手术,恢复了心肺功能,可我却没有苏醒的迹象。 icu里的医药费实在昂贵,一个月后,我的父母签署了放弃治疗同意书。 陈渡那阵子在四处兜售他的模型,接到消息后,拼命赶回来,撕毁了那份协议。 他对我父母说,以后我的事,不需要他们再操心。 他说我是他的妻子,生还是死,由他来决定。 为了方便照顾我,他从公司离职,回到霖大读书,留校任教,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他将我照顾得很好,也曾以为生活会慢慢变好,早晚有一天我会醒过来,早晚有一天,我们能团聚。 可生活真的在为难他…… 他刚确诊的那段时间,或许是压在心里的事太多了,太绝望了,需要一个出口。 ——他告诉了仍然躺在病床上的我,他以为我听不见。 他说他生病了。 他说他可能要提前走了,以后或许没办法再照顾我了。 但他又很担心,怕他离开之后,没有人管我。 后来他又要我放心,他说会在离开之前做好所有安排,他会留下足够的钱,那份五年前签署的放弃治疗同意书,绝对不会再被签署一次。 他平静地对着病床上的我说着这些,更像是自言自语,可那些残留在我身体里的灵魂碎片听到了。 它们几乎被痛苦所撕裂,它们无能为力,它们眼睁睁地看着他放弃了自己。 它们成为了我不得不回来的执念。 醒来的第三天,我说服了陈渡去治疗。 我跟他说,这个世界除了他,没什么值得我眷恋的。 我的执念就是他。 我这样努力地活过来,不是想要孤孤单单地痛苦一辈子,我说如果他敢丢下我,我就敢去找他。 我猜他是不敢的。 当天晚上,他拨通了刘医生的电话。 一周后,在我的威逼利诱下,我们领了证。 我们真正成为了一家人。 我很努力地重新适应这个世界,从一开始连说话都很艰难,到能够自己坐起来吃饭喝水,再到能下床走动、适当地运动,我只花了一年时间。 我的主治医生形容我像朵坚韧的向日葵。 她说陈渡就是我的太阳,只要他在我身边,我就好像什么都不怕了。 我告诉她,陈渡也是一样的。 我也是他的太阳。 癌症的治疗过程极其痛苦,那段日子里,陈渡几乎被折磨得没有人样。 可他比我还要坚强,比我更加平静。 很多个夜晚,我抱着他越来越瘦的身体,看着他苍白面孔上沁湿的冷汗,都忍不住偷偷流眼泪,生怕他坚持不下去。 可他却静静地看着我笑,轻轻搂着我,吻着我,平静得不像话。 他说他一点都不害怕,只要我在,他就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手术、化疗、各式各样的靶向药…… 所有能尝试的,他都勇敢地去尝试,哪怕过程再痛苦,再难堪,他也不害怕。 数学很好的陈渡,小镇理科状元的陈渡,霖大计算机系毕业的陈渡,为了我,他计算着十分之一的概率,拼尽全力地配合着医生,将这概率往上拉。 假如梦有保质期 第26节 陪陈渡康复的第五年,我们终于迎来了曙光。 那次检查过后,医生说陈渡体内的肿瘤标志物和免疫系统恢复正常,并无转移迹象。 过了五年存活期,未来复发的概率很低,未来只需要定期复查就行。 也就是说,他成功了。 我成功了。 我留住了他。 从医院出来,我把那张核磁共振影片用相框装裱起来。 陈渡很无语,他觉得这玩意儿看着瘆人,又抵不过我死缠烂打,帮我挂在了房间的最高处。 “怎么会瘆人呢,”我摸摸他鼻梁,又凑过去亲他一下,“我要每天都看着,我好开心啊,陈渡。” 陈渡“嗯”一声,把我搂在怀里。 “时离,”他停了两秒钟,突然说,“我爱你。” 这是我醒来之后,第一次听到陈渡亲口跟我说这个“秘密”。 他康复了。 所以他终于敢说出口。 哪怕我早就知道了。 我笑着回答:“哦,那谢谢你。” 我没有回他说我也爱他。 其实有点说不出口,我的性格就是这样,说这种话容易难为情。 但我想他一定知道。 我的秘密。 我也很爱陈渡。 我超爱陈渡。 我这样拼命地活过来,是为了他,我对这残酷的世间充满眷恋,是因为他。 我的未来是他。 - 霖大到底没有接受陈渡的辞职信,知道他生病的消息后,学校老师和学生们多次来探望他,鼓励他坚持下去。 手术之后的第三年,陈渡重新回归了岗位。 霖大的同事说,陈教授的脾气变好了很多,更温和了,学生们和他打招呼,他竟然会笑着回应了,连课堂上留的作业都变简单了。 陈渡再也不是那个计院魔鬼陈教授。 好多学生们都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在背地里偷偷议论—— 陈教授结婚了。 陈教授是个恋爱脑。 这话传到我耳朵里,我可得意了。 没错,陈渡就是个恋爱脑,对陈渡来说,我就是他的二进制开关。 又过了五年,我读完了研究生,做了一名报社编辑——不会让下属重复改稿八百遍的编辑。 timeship的模型出现了瓶颈,公司几经研发难以突破,于是特聘陈渡做了他们的技术顾问,给了他相应的股份。 我们有了一笔年轻时候从来没想过的财富。 我们买了静水区那个我一开始就很喜欢的房子。 陈渡在我们的房间里,放了一张超级好看超级贵的公主床。 他把我宠得像个公主,有个阶段我觉得我快要无法无天了,性格很飘,越活越娇气,动不动就觉得委屈。 我觉得这样不太好,陈渡却觉得这样很好。 这期间我们有了两个孩子。 一个跟他姓,一个跟我姓。 就这样,没什么跌宕起伏的事,我们一起生活了几十年。 抗癌成功之后,陈渡的身体还是不太好,尽管我总是拉他去锻炼,但随着年龄增长,他的身体的确不如常人。 畏寒、吃东西要清淡、爱喝热水…… 我迁就着他,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我们角色对调,我成了一家之主,他成了脆弱娇气的“小孩”。 梅雨天我会记得多给他带一件衣服,我还学会了煮粥,装在保温桶里,让他带去上课。 北霖的冬天很冷,陈教授有时候上课上得晚,我就开车去接他,顺便带他去理发、买衣服。 我们晚年的时候,我像他照顾我一样照顾他。 陈渡早我一步去世后,我只是短暂地难过了一下。 哪怕医生告诉过我,我那场所谓的“阴间经历”只不过是弥留之际大脑活动的一场梦,可我不信。 我知道那不是梦。 我的十二万还存在阴间账户里,我不需要投胎资格,我打算把那笔巨款,都交给阴间主管,让他将我分配到陈渡所在的区域。 我也偷偷地给陈渡烧了钱,我知道陈渡他会在那个世界等我。 只要我好好活着,开开心心活着,不让他失望担忧,我知道的—— 不论多久,他都会乖乖地等我。 没关系,这只是另一场有尽头的分离。 每一天,我对着镜子小心翼翼整理自己满头的白发,别上他送给我的水晶发卡。 偷偷地期待着重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看到这里。 我从来没有写过短篇,写之前其实是忐忑的,以练笔的心态开始动笔,所以在文案里说了缘更,说了是作者写着玩的,试图降低自己的心理预期。 可写到后面的每一天,这两个人慢慢长出了超出我设定的血肉,我和你们一样,时常为他们的感情泪流满面。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好,写不出他们的灵魂,但我尽力了,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这样美好的结局或许不太现实,但我宁愿写一个超现实的童话故事,也不希望他们分离,对他们我好心软。 我相信,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时离和陈渡,生生世世都会重逢。 下本开《潮湿烟火》,在存稿了,大家点个收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