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明》 第1章 [gl百合] 《叙明作者:客青观【完结】 简介: 人是直接从天上掉到江缔怀里的,搂紧了就再没放开过 当然那都是后话 听说在京城 城北有个小姐,英姿飒爽 城南有个姑娘,唱功精湛 月光下惊鸿一瞥,仿佛看见了皎若明月的仙子 烛光下抬头一望,好像看见了昭如日星的将军 琼楼遇,逢玉宇 “姑娘的舞很好看” “多谢小姐夸赞” 后来江缔才发现,脉婉惜从来不是像她的面容一样柔弱,她脉婉惜的骨头比谁都硬,年少蹉跎如何,女子之身如何,风言碎语如何,市侩之间她和撷兰苑还不是独占鳌头。 江缔便第一次觉得,月亮也会是如此坚强。 脉婉惜许久才发觉,太阳也会是这样柔情。 日月同辉,巾帼可并须眉肩。 她的戏,她听;她的路,她陪 不管是烽火连天,还是奸人内患 撷兰苑仍然未变 一人唱戏 一人听曲 1v1 英姿飒爽狂霸拽大小姐 柔柔弱弱白切黑戏班主 内容标签:强强因缘邂逅 正剧 主角:江缔,脉婉惜(mo);配角:江孤,江临;其它:所愿 一句话简介:你爱我爱大家都爱 立意:梦想成真 第1章 将军 景衡十五年,将军孤率部戡乱,得胜,班师回朝。 京都刚刚经了一场大雪,此刻就算是雪已经化了个干净,初春的柔风也压不住迎面而来的寒气,反倒是被街道两旁簇拥的人群给踩在了脚步下碾进了尘土里。 南部这场仗打得异常顺利,不过寥寥数月就得了胜,一月前主帅江孤率部回朝,正巧卡在春节前后,跟胜仗的喜悦掺杂在一起,从城门到皇宫,左右除了中间给将士们留的路,竟是给堵了个水泄不通。 巳时,众将归朝。 城内顿时撒满了恭贺,撞钟击罄,锣鼓喧天,人人都想挤上前去看看领头将军是何等的威风,自然,也少不了三五成群的几声议论。 “这排场可真大,哪回凯旋也没见有这么多人过,诶,伙计,你知道怎么回事不? ” “你还不知道啊,这回江家的大小姐和靖国公世子可是立了大功了,陛下保准封赏,特别是江大小姐,那可是宥阳公主之后第二个上战场的姑娘,说不定啊,这以后就是翊朝第一位女将军了!” “不得了不得了,江家以后,怕是要飞黄腾达喽!” “……” 这样的议论声本就嘈杂,东一块西一块,又被锣鼓声盖在下面,总之没一句话能完完整整的传进江缔耳里。 她虽是女子,骑在马上全身穿着甲胄,腰间束剑,半点不输军中任何一人。 江缔一双凤眼含着几分温情,眼波婉转间该是个风姿绰约的佳人,但从战场上带下来的决绝与冷冽却把这一丝温情消磨,只留下眉眼间的英气,挺立的身形让人如何不称一声将军巾帼。 只不过街前街后的场景似乎并不在她眼中,有的只是离皇宫越来越近的大道。 “阿朝?如何。” 江缔这才回过神来,勒紧了马绳,以免它偏了方向,冲到人群里。 “无碍。” 江缔向边上的人摆了摆手,看过陆迟,眼神游离过自己的马匹,最终还是回到父亲的背影——皇宫道前。 “不应该啊,战场上一剑能要敌军五条命的人,怎么现在回了京都反倒漏了怯?” 陆迟问的一本正经,甚至还微微仰头假装沉思了起来。 “得了吧,一剑可当百万师那都是戏说了,真这么论的话你还能以一人一骑入敌营呢,”江缔听过不少这种戏文,当然都是在军将大营里听闲听到的,从陆迟第一眼看见,到现在回京,不知被他笑过多少次了。若不是现在是在大街上,军中礼制不好乱,江缔肯定先跟他打个几个来回再说。 可惜啊,这会儿江缔只能借着马匹的靠近踹陆迟一脚,实在是不够解气。 两人同为副将,虽没有正式将品,但都是皇帝钦点,自然在一列。 “别说,我还真是比在战场上紧张,上战场就不说了,特令我为副将更是军中独一例了,我不比你,国公世子,见陛下的次数定是比我要多的。” 江缔长舒一口气,若有将士见了恐怕会觉得不可思议,战场上那般骁勇的江副将,只身入敌营都不犹豫一下,竟然能有紧张的时候。 “什么国公世子,徒有虚名罢了。” 陆迟笑着顺过这个话题。 靖国公世子,陆迟陆眠晚。 江缔知道他不愿意谈靖国公,心里暗自后悔怎么就将国公世子的名头搬了出来,陆迟不在意,但不代表可以毫无顾虑的随便说道。 “不过想想,最难过的还是我娘那关。” 江缔握紧了手上的缰绳,向陆迟苦笑,却不曾注意街边上正打量她的小娘子。 娘子手上拿着戏服,目光跟随着江缔走远,直到边上的少年唤她:“师傅,您又不会武,看多久也没用。” 她敲少年的头,把戏服扔给他,扬长而去道:“想什么呢,要是撷兰苑有大人物坐镇,还怕无人知晓吗?今晚加出戏。” 少年追在她身后喊道:“什么戏啊!” “《穆桂英挂帅》!” “我娘回去少不了唠叨我一顿,左右不过就是什么早些嫁人别再舞刀弄枪天天不成体统了”,江缔空出一只手来指指前面的江孤“总归有元帅在,我娘也不能扣我太久”。 “这倒是”。 陆迟多少也知道柳氏的脾性,江缔在边疆常跟他抱怨,每每回去,成婚生子的事情简直都要说烂了,不知劝了她放下戎装换回红妆几回了。 城门到皇宫的路虽然长,但是在交谈中却显得不值一提,明明没说上几句话,再眨眼皇宫就在眼前了。 献俘仪式定在永和门,虽然只是些蝇头小国,但真闹起来还是有诸多麻烦,此次便是生擒了他国领将,只是帝王还要犒赏三军,太庙告奠便定在了明日。 现在,在他们面前的正是皇宫的大门。 入宫不得佩刀,一众战马刀剑便都留在了宫外交由兵部的人管理。 皇宫的路很长,长到一眼望不到尽头,江缔想,当年自己一个人走在这条宫道上,仿佛也没有这么长。 乾文正殿左右分列着文武百官,面上一个个是衣冠楚楚,面下的心思却不尽显,江缔等没有品阶的副将随着在朝武官侯着,只江孤一人叩见帝王,而阶梯上便是这翊朝的九五至尊。 江缔知道有好些目光悄无声息的落在自己身上,善意恶意,有意无意,她早在六年前就领教过了,毕竟她是个女人,能上战场已是不易,站到乾文殿更是难上加难,或许在有些人眼中,她江缔一个女人,就该跟两旁的宫女那般,永远在男人身后。 无稽之谈。 宫女都尚且不服命,她又为何担待不得。 “臣江孤,奉陛下之命平乱南部,今幸不辱命,生擒南部领将,受陛下谕旨,率部归朝!” 江孤的声音很响,偌大的乾文殿,文武百官,上首的明帝,都能清清楚楚的听到这一场近乎顺畅的战事。 “江卿快起,南部之乱这么快平息,你江家功不可没啊。” 成帝抬起一只手,示意江孤起身,和善的笑意下藏着的是他在龙椅上坐稳的支撑。 “谢陛下。” 江孤退回到武将首列,接下来理应就是封赏将士,但成帝的一句话,却让在场的江家父女一时没法融入到将士们的喜悦中。 江缔借着余光看了一眼江孤,他还是像往日一般和左右的同僚侃侃而谈,只是注意力并不集中,有意无意的看着上方的帝王。 出征的将领归朝,帝王少不得说几句客套话,可江孤不光不是头一回出征,更不是 第一回以摧枯拉朽之势平乱,要说场面话只管说便是,可在场的人可都听出来成帝说的是“江家”而非“江孤”。 江孤只有一位夫人,膝下一子一女,幼子不过十四五岁,真能算在江家出征有功的,除了江孤,还能有谁? 长女江缔。 树大招风,功高盖主。 江缔脑海中一瞬间只有这两个词挥之不去。 帝王之心最是难测,如若真是如此,江家以后的路子就难走了,可明帝也不是个痴人,处置一个刚刚立下战功的将军,就是帝王也要顾及名声舆论。 但究竟成帝是什么打算,江缔和江孤都无从而知。 “朕听说,此次冲锋在前破了南部防线的,并非是江卿啊”。 或许是成帝的“江家”太过突出,眼下在场之人多少带了几分看戏的心理,无非就是认为事不关己,江家若是真的被架空,对某些人可是不可多得的机遇。 第2章 “是,破了南部防线的,是军中副将江缔和陆迟。” 江孤到底是久经沙场多年的老将,一面心里想着事,一面还能不卑不亢的回答,算来比江缔要沉稳不少。 “后生可畏啊,朕是该见见。” 成帝的笑声从上方传来,只是听在两人耳中却并不是那么轻松,趁着话语还未落,江缔同陆迟对视一眼,出列行礼。 “臣江缔/陆迟见过陛下。” “不错,江卿,你麾下一个个都是将帅之才啊。” “陛下谬赞。” 成帝的话始终让人摸不着头脑,或者说,帝王之言,皆难揣测。 江缔在沙场六年都未曾这么紧张过,战场上是她一人之命,京都,一步错,便是满门生死。 自然,陆迟也好不到哪去。 而却见成帝面上带笑,令身边侍奉的大太监上前……宣旨?! 那道明黄色的圣旨,确确实实这样闯入了两个人眼中,同样也砸起了不小的波澜。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还是圣旨上的内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氏长女缔,靖国公世子陆迟,出征南部,有勇有谋,破阵立功,宣德明恩,守节秉谊,以安社稷,特封四品宣威将军,明威将军,望卿日后可继而为国用也,钦此。” “臣江缔/陆迟,谢主隆恩。” 虽然早在回朝之前江缔就猜到自己可能会有几分封赏,结果成帝竟然直接授予了她官职,这是她多年憧憬不错,可成帝的圣旨颁发下来时,江缔还是觉得有些突然。 江缔感觉到边上的陆迟似乎也长舒了一口气,倒底是受封圣旨,喜悦之情在所难免,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将士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一为社稷安,再来就是功名。 接下这道圣旨,日后的波涛汹涌,也一并到了他们手中。 在场的文臣武将先前等着看江家笑话的,此刻都无一不惊异于这倒圣旨,他们确认自己没听错,江家女,四品,宣威将军,之前还是闺阁的姑娘,再一转眼就成了同站朝堂的同僚,实在是让人一时难以反应过来。 就是宥阳公主都未曾有这个待遇。 人还常道白家一门两后风光无限,却不知这江家一门两将,何曾不是另一番新荣。 但现在,不管是江缔,江孤,陆迟还是文武百官以至皇帝,摆在他们面前的是那个心照不宣的事实。 江缔江亦朝,是翊朝立国以来,第一个女将军。 作者有话说: 陆迟他不是男主!是纯纯的友情!是兄弟情!相信我!是百合!百合!!江缔!江亦朝!她有老婆!百合!(嘶声揭底) os:不要在意我稀碎的回朝流程,我实在不行了(废) 咳咳,至于“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这个用法,确实存在争论,说法不一,要么不断要么“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不过咱这是小说,不是历史笔记,所以还是以观感为主。 so,也不要在意两个人的官爵啦,要记得他们都是好将军,无论有没有授衔(有品有衔,可以了) 第2章 小姐 宣威将军的名头不大不小,可是冠在江缔一个女子身上,在天下人眼里就注定不同凡响,不因战功,只因她的茕茕女儿身。 但无论如何,这道圣旨江缔都已经接下了,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得来的,是祸是福,江缔从来受的住。 有这么一个封赏在前,后面的黄金白银布匹显的黯然失色,自然,出宫路上,来讨好巴结的人不少,说风凉话的也大有人在,但很可惜,全全没有入江家父女耳中。 “有心事?” 江孤骑马在前,江缔就一言不发的跟在他后面,要不是江孤出声,恐怕江缔非得一马装上去不可。 “元帅,我……” “回了京都,就不必按军纪称呼了。” “爹。” 江缔老老实实的改口,结果却没有下文了。 能说什么呢,不知道。 “你儿时便天天嚷着要上战场建功立业,怎么现在反倒硬气不起来了?” 江孤把江缔的马拉过来,让女儿和自己走到一起,多年的杀伐并没有给他染上多少狠戾,全全被岁月消磨成了稳重,和江缔一样该是个慈眉善目的人,只不过被镀上了沙场的血气。 “哎爹,我那是年少轻狂,而且陛下也太突然了,虽然我很想……” 江缔说道最后声音越来越小,也不知是乐的憋笑还是事发突然愣住了。 看着宣威将军的样子,大概是两者兼备。 “这不就行了,你所求,你自己努力换来了,还有什么好纠结的……身板挺起来,向前看!” 女儿受封当爹的自然也高兴,但是不能在闺女面前表现出来给她笑啊,于是江元帅很是严肃。 前半段话还说的好好的不按军纪,怎么突然就开始练兵了? 想是这样想,多年的肌肉记忆让江缔在思索的瞬间就挺直了腰板,然后才转过头来盯着自己老爹。 江缔:“要不要这么突然?” 江孤:“你还没习惯?这样就对了,这才像我江家的女儿,回府!” 江缔:“……是”。 好嘛,谁说练兵只能在军中练,她爹在家也照样可以。 但江缔很快又开始发愁,她娘现在估计在家等着她呢,怕倒不是,如果真的忌惮江夫人,她根本就不会上战场,可左右是她亲娘,那些话不听也得听,没把她打发出去嫁人就不错了。 算了,总归不会丢命,反正不行把她爹顶上。 江缔是如此想。 江府。 府门口站了一众仆从,人人脸上皆是笑容满面,张望着归朝的老爷和小姐,看见两人骑马而来,奔走呼号着喜讯,江临作为府中少爷站在最前列,一双凤眼与江缔如出一辙,只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给他增添了几分风发意气。 江临远远就看见姐姐和父亲骑马而来,刚想打招呼的手最终还是放下来,眼中多了几分鲜艳。 按理说,主君回府,主母也要在门前等候,但是母亲称病不来,无奈就只能他一个人到门口等,其实府中的人都知道,夫人哪是一身病体不便,分明只是看不惯小姐舞刀弄枪罢了。 “爹”江临对着江孤虚行一礼,江孤点点头顺便在他头上摸了一把,侧身进府,江临这才看见江缔。 “……姐姐”。 江缔也不着急,站在原地把马交给下人,单眉轻挑,抱臂看着他。 终于还是江临先绷不住,上前走了一两步,有些别扭的叫了声“姐姐”。 “又不会吃了你,叫一声会怎么样?”江缔满意的上前一把揽过弟弟的肩,没办法,谁让江临小她六岁,身子还只长到她鼻梁处呢。 “哼,姐姐现在可是宣威将军,我怎么敢放肆。” 江临顺从的被她揽着,可还是不住嘴里嘟囔着话,固然是羡慕的,只是江少爷当然不会把为姐姐开心写在明面上。 “不敢放肆?江予至,你自己算算,从小到大你闹过我多少回?”江缔说着,报复一般的再江临脸上掐了一把。 “那不算!” 江临赶紧转移话题,真说出来他还不如找个地洞钻进去。 看看,长嗣的优势这不就出来了? “行了,说好的带你去跑马肯定会去,等你过了十六的生辰,江家以武立足,娘管不住你的。” 柳氏不喜欢江缔舞刀弄枪,也不想让幼子上战场,建功立业的方法多的是,干什么偏要从军? 可惜这都只是柳氏的一意孤行,从来没有问过姐弟俩个想不想。 “谢谢”,江临闷着声音嘀咕了一句,但还是被江缔听见了。 “什么?” 江缔故意当没听见,江临往江缔手中塞了一张纸条,然后先一步跑开了。 “我先去应付应付娘!” 好嘛,臭小子。 江缔打开纸条一看,上面是端端正正的两个字“恭喜”。 啧,口嫌体正直。 江缔把纸条收好,深呼一口气,走进了她娘的院子。 “娘”。 江缔推开门,柳氏果然没有“抱病在床”,她此刻正端着茶坐在椅子上,江临在她左手边给她打手势,这阵仗,江缔估计要有场“大灾”在劫难逃了。 “回来了?” 柳氏穿的质朴却仍是气质上佳,只是不管是江缔还是江临都不会去注意了。 “你还知道回来?” 来了,果然。 柳氏扶着椅子站起身来,眉头紧蹙眼神中似有怒火,视线却也不曾离开她。 “一个女儿家,天天舞刀弄枪没个正形,琴棋书画样样不精,好好的闺阁小姐不做偏要跑去沙场跟那些男人混在一起,你一个姑娘像什么样子,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一生不愁吃穿,又不是临儿,你是女子,女子怎么能成大任?!” 江缔不说话,只是面色平淡的由着她骂,反倒是江临,预感自己可能要完。 第3章 事实证明江临的预感是对的,柳氏数落完了江缔,转过身来开始无差别攻击“还有你,听夫子说你又逃课出去校场了,你现在不学光想着上战场,跟你姐姐一个德行,江家几代不缺你一个将军!建功立业从文也照样可行!” “姐弟俩个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柳氏语调不急不缓,只是越来越有些拔高的声音还是体现出她的气愤。 江临也不好反驳,只能默默接受。 柳氏不喜女儿,或者说,她始终认为女儿担不起大任,相夫教子才是女子之道,为了生儿子,伤了身体也不管不顾。 以至于,江缔的名字亦是如此,所以她称字更多。 “娘,您还有事吗?” 江缔见柳氏不开口,便想着赶紧走,虽然她官爵四品,但耐不住她爹品阶高,她娘也是一品诰命夫人,论私,这是她亲娘,论公,一品诰命高了她三阶,实在是……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娘,爹说找姐姐有事,耽搁了就不好了。” 江临见状柳氏又要发作,赶紧编个理由出来一边拉着江缔出门,要是再让柳氏就着封将这件事说道,他们姐弟两个天不黑都出不了门。 “可以啊你,撒谎都脸不红心不跳的了。”两个人像逃难一样逃出院子,趁着江临回头看母亲有没有派人追过来,江缔又一次上手掐了一把弟弟的脸。 手感不错。 “我那是缓兵之计……别掐了,都掐十几年了还不够啊!” 江临打开江缔的手,作势要去掐回来,只可惜他姐姐的将军不是白做的,江少爷连姐姐的脸都没碰到就被拦下来了。 姐弟俩正打闹着,谁也没注意到江孤从另一边缓缓而来……或者,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江孤已经在他们面前了。 江缔和江临一瞬间分开,站在原地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爹”。 江孤心说速度再快也没用,你们俩个什么德行他还能不知道? 江缔道:“爹,有事吗?” 江孤摇摇头:“没什么大事,只是来告诉你一声,明日早朝,别让人议论,切忌莫要漏了怯,莫要在意那些闲言碎语”。 “是”。 江缔点点头,不动声色的拉近了和江临的距离。 “临儿,”江孤的目光落到江缔身后的江临身上,为了方便他们父子说话,江缔甚至让开把弟弟推到前面去。 “爹,我没逃学堂。” 江缔:“……”不能笑。 江孤:“……”倒也不必。 江临:“……我真没……”。 “不是这个,临儿,你若从军,可想好了?” 他江家世代从军不错,但他没办法替江临选择。 “想好了!” 江临几乎是瞬间就给出了回答,世代军将,父亲姐姐皆是如此,他自然如此。 “好!” “从今日开始,每天加练一个时辰!” “?!” 江临愣了两秒,不过还是很快答应,为军将者,吃不了苦怎么行。 江孤满意的看着自己一双儿女,他半生戎马,也不算白费了。 不过…… “临儿,你当真没有逃课?” 江临顿时如临大敌“我没有。” 眼看火力不够,江缔可是亲姐姐,于是果断上前调解……火上浇油:“爹,他上次把课业丢水池里了。” 江临:“!我那是不小心!” 江临眼看自保无望,索性拉个垫背的! “爹,你的刀是……唔……” “闭嘴吧你!” 可怜江临一句话还没说完整,就被江缔半道截胡。 啧啧啧,又是“相亲相爱”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看看孩子吧要寡死了 第3章 戏台 军队得胜,成帝大喜之下开放宵禁三日,京都的百姓在晚上便都出来闲逛,灯火通明的长街上处处充斥着热闹,自然,少不得那个地方 。 “哟宣嗣宁,中了榜眼就是不一样啊,这种唱戏听曲的地方来的越来越熟练了。” “比不上阿朝你和眠晚啊,快走!” 江缔无奈的跟着宣静快步走,宣静乃是江家世交宣尚书之子,虽是一副沉稳内敛的皮囊可偏生了个活泼跳脱的性子,夫子上课他逃课睡觉的次数不下十次,就是这样还能中榜眼,不得不让人叹服天分之高了。 那身累人的甲胄早就被江缔换了下来,此刻身上是一身墨色便服,轻甲再轻也到底是比起盔甲来说,哪里有常服舒服呢。 宣静在前头兴致勃勃,时不时还回头与江缔谈论,一会儿是江缔的边疆生活,一会儿是自己多的要命的文书,但最多的,还是他们此次的目标——撷兰苑。 撷兰苑是近七八年来在京中崛起的新秀,其中伶人唱功精湛,技艺高超,戏目繁多,曲调合众。传说苑主是为女子,苑中只有两件事可做,一是听戏,二是唱戏,撷兰苑是良家,不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只不过想要在暗潮汹涌的京都立足,撷兰苑的交易也是清清白白的,只是撷兰苑苑主,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 甚至是达官贵族,皇亲国戚,都视其为消遣的好地。 到了门前,撷兰苑三个字还没彻底被江缔看在眼里,就被宣静拉进了苑中,台上伴随着锣鼓的戏声,也随之飘入江缔耳中。 “……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 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 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 …… 我不挂帅谁挂帅, 我不领兵谁领兵! 叫侍儿快与我把戎装端整, 抱帅印到校场指挥三军。” 台上的人一手持枪,一边念着唱词,一字一句皆是感情充沛,仿佛面前真的是这般壮志凌云。 “这唱的什么戏?” “专为你的戏啊,《穆桂英挂帅》,我月前看的可没这首。” 江缔从未来过这种地方,除了人熟就是地生,但没关系,宣公子是个常客啊,他一边拉着江缔坐在椅子上一边看向台上。 门外看不出来,走近到戏楼边,纵使现在是黑夜,在烛火之下江缔还是一眼看见了戏楼楹联。 古今多少兴亡事,岁月不停 千古无数绝世情,传唱不止 倒也幸好撷兰苑是陛下默许,不是青楼那等风尘之地,不然宣静非得掉层皮不可。 台上的戏已经接近尾声,但却并不是今夜的落幕,台上的伶人很快在掌声中退场,紧接着便是下一出戏。 “这又是什么?” 江缔看着台上的的烛火未明,但是边上的琴瑟钟鼓奏出的悲凄之音先一步在黑暗中给看客勾勒出此戏的情感。 “《贺新郎》,是出挺老的戏目了,”宣静的目光瞥到角落中的人,不动声色借着递茶的由头,凑到江缔身边“那落难书生碰上大家小姐,两人暗生情愫,约定好待金榜题名时就还小姐洞房花烛夜,结果就像戏文中一样,那小姐等来的,只有新科状元娶公主的美谈。对了,我还听说,那小姐最喜欢文竹,只可惜我府中没有,不然还能睹物思情一番。” 宣静面上带笑,说完之后慢条斯理的抿了口茶水。 文竹? 江缔心中微动,顺着宣静刚刚递茶水的方向余光一撇,那人虽然身着黑衣又隐在角落中,但与旁人时时刻刻保持距离的样子和被人不小心碰撞漏出的一点袖口,上面极简的文竹纹还是暴露了他的身份。 他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诸事不宜打草惊蛇,江缔垂眸,却还是装作不经意打量着他。“戏虽然老,但是耐不住人家技艺高啊。” 宣静有意无意的与江缔提起这件事,听着像是家常闲话,但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正说话间,台上红烛现,那伶人的曼妙身姿也显现出来。 正是身着嫁衣的小姐模样。 细心勾勒的愁眉啼妆在眼波婉转间顾盼生情,楚楚动人的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要潸然泪下痛诉情郎,大红色的嫁衣凤冠和似有似无的泪水融合在一起,无疑是让人眼前震撼的冲击力。 江缔几乎是在一瞬间感觉到了什么叫一眼惊鸿。 小姐伸出一只手向外探,好像是在思念自己可遇不可求的郎君,紧接着哀戚开口:“ 手弄生绡白团扇 眉蹙秋波不解安 铜鼓声响扰清熟 乳燕去,飞华屋,悄无人,阴转午 晚凉新浴,手时似玉 谁来推绣户,梦断瑶台曲 ” 边上的乐师跟着她的步伐奏着乐,她驻步,乐声停,她叹息,乐声绵长戚戚。 又道:“ 忽闻帘外风,开门复动竹 疑是玉人来 石榴楠花俏朱红 好似何人洞房烛 遥遥相望无相识 不似当年胭脂旧 待浮花浪蕊都尽 第4章 …… ” 久哀成病,戏的最后是她倒在地上的悲怆控诉与伤感回忆:“伴君幽独,芳心千重似束 秋风惊绿,若待君来向此 花前对酒,簌簌不忍轻触 …… ” 戏幕落,掌声起。 江缔却并没有在意她唱了什么,一方面心里挂念着那个人,一方面又实在觉得这伶人之貌倾国倾城,直到宣静在边上推了她一把,这才把回神,但她一身凤冠霞帔的装扮还是不曾忘记。 “我说了不错吧,你看你,都愣着了。” 宣静不免带了几分洋洋得意,毕竟他宣嗣宁什么时候眼光差过! “那出戏是这撷兰苑苑主亲自上台唱的,听说也不过同你一样是个芳年桃李的姑娘,要真比起来,恐怕比起宫里的乐官手下都绰绰有余……” “阿朝啊,不是我说,你可以跟这位苑主认识一下,”宣静最爱干这种中间搭桥的事情了。 “为何?”江缔看着台上。 “撷兰苑是良家,苑主独身一人撑起这么大的戏院,听闻她有不少渠道搞到那些朝堂不显的事……”宣静说着说着压低了声线。 “所以,想让我助她撷兰苑不再被世家看不起?”江缔说的自然是认可的前提。 宣威将军,还是女子,若真如此,撷兰苑的路会异常清明。 “现在帮我个忙也不是不行……” 宣静一向对这些事津津乐道,不过江缔听着听着就萌生了想把他一拳打死的念头。 “什么意思?暗示我?宣嗣宁,你带我来的结果让我付账?嗯?” “哎呀阿朝……”宣静端起边上的茶水让自己冷静一下,然后抬手“镇定”的挡住了江缔的拳头:“咳咳,都当将军的人了,不能这么吝啬,所以谢谢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宣静话语还没落就从江缔身边蹿出去,满场的看客他竟然是一个也没撞到。 “宣嗣宁,你还是榜眼呢……给我等着吧你。” 江缔人多也不好追上去,只能在原地握紧了拳头等着宣静秋后算账。 非人哉! 不过…… 江缔四处环绕着撷兰苑。 来都来了,看看再走吧。 总之钱不能白花! 不得不说,撷兰苑很大,虽然比不上官员府邸,但也算富裕,除去正中的戏楼,苑中还栽了许多花花草草,初春未开,可也见了绿意盎然。 让江缔意想不到的,是在戏楼后面的一片池子,上头还凭水立着一座平台,莫约四五方寸,离岸边不远,比岸边要高上至少十米的距离,大约是为了配合两边连着的亭台楼阁,却只有左边的楼阁可以作为赏月阁出租,右边的虽然装修玩好,可闭门不开,甚是神秘。 准确来说,像江缔这样有武艺在身上过战场之人,往来简直轻轻松松,不过到底在水上又是建在避风的地方,稳固程度就注定它无法同时站上太多人,活动就更不算了。 虽不似前头戏楼那班华丽,但边上刻着月纹,倒也是应景,美则美矣,但更美的还是人。 江缔看见了台上正翩翩起舞的人。 或许是刚刚惊鸿一瞥的映象太过深刻,江缔一眼就从她的眉眼看出来她就是刚刚《贺新郎》的主角。 只是可惜,看不清她的容貌。 她换下了先前的戏服,此刻身上是一件月白色的广袖流仙裙,罩着一层妃色的轻纱,在月色下,没有乐师就自己起舞,纵身旋转间袖舞轻纱,就如同月仙下凡一般,实是一舞水袖动四方。 可惜了,良辰美景总是要有人来打扰。 舞跳到一半,左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江缔瞬间从袖舞中抽出身来,多年战场的警觉让她习惯性回头侦看,要不是怕伤人没有配剑,她现在应该是正准备剑出鞘。 那是个大腹便便的官老爷,喝醉了酒晃晃悠悠的到后面来,也不知他那肥胖的身子是怎么走上楼梯翻过栏杆落到台上的,等江缔应付完来找人不管不顾要上台的仆从时,她早已经被这突然的事件错乱了舞步倒在地上。 “大人!大人!” 很快有人想要下水,可台面离水面那么高,又岂是他们几人能成的,台子不大,容纳几个人已是极限,更何况一个酒品不好的人。 两个人现在都寸步难行,江缔就是想上去也没有落脚之地了。 “愣着干什么,此处有池水周边定然有船只,还不赶紧去讨船上楼等着救你们大人,出了事谁能担待的起?” 江缔看他们一群人关心则乱忍不住吩咐道,那些人一看是陛下刚封的将军,一个个点着头跑了。 那人还是不老实的乱走乱晃,她没办法只能一再的往角落里缩,识不识水性另说,但是这厚重的衣服掉下去都绝对不好受。 然而还没等人回来,她已经为了躲避那人一脚踩了空,几乎是同时,江缔从岸边飞身出去,一手揽过她的腰一边在空中借力旋了一圈安稳的回到了岸上。 “姑娘无碍吧”。 江缔把人放下,仆从们也回来了,不过现在上面只剩他一人,用船在下面护着找个身轻的仆从就能把人带下来了。 “无碍,多谢小姐”。 脉婉惜有些愣愣的看着江缔,她承认她儿时爱看画本,也承认看到了一个为撷兰苑做宣传的好人选,宣威将军之名能吸引不少人。 但刚刚,她似乎真的看见了披月而来的将军。 作者有话说: 文中第一段戏目是《穆桂英挂帅》,(虽然世界架空但是仅仅占文中一点部分,就不要太在意了……吧)第二段是原创的《贺新郎》,改编自苏轼的诗《贺新郎·夏景》我就放在作者有话说了,和文中有点出入,咳咳,虽然我很寡,但我还是要说,顺便,文中的所有戏目都是架空虚构的,请各位见谅。 咳咳咳(战术性咳嗽),这个台子不要太在意,只要知道它载重不行面积不大就好,顺便这个英雄救美梗嘿嘿…… 《贺新郎》 手弄生绡白团扇 眉蹙秋波不解安 铜鼓声响扰清熟 乳燕去,飞华屋,悄无人,阴转午 晚凉新浴,手时似玉 谁来推绣户,梦断瑶台曲 忽闻帘外风,开门复动竹 疑是玉人来 石榴楠花俏朱红 好似何人洞房烛 遥遥相望无相识 不似当年胭脂旧 待浮花浪蕊都尽 伴君幽独,芳心千重似束 秋风惊绿,若待君来向此 花前对酒,簌簌不忍轻触 第4章 婉惜 那人上来实在站不住,整个人瘫在江缔面前,需得要两三个仆从才能把他扶起来。 “喝成这样,你们难道不知道他酒量不佳酒品不好?”江缔少时习武身量便比平常女子要高些 ,脉婉惜在她身边就恰恰矮了一头,对上瘫倒的人,翊朝第一女将的势头确实不小。 “小姐见谅,我们大人是翰林院修撰,最近跟夫人有争执,这才来撷兰苑消遣”。 为首的一个仆从脸被翰林院修撰压的通红,嘴上还是一个字不漏的解释着,好像江缔会找他们麻烦一般。 “带着你们大人回去吧,今日好歹没出事,明日误了朝,罪名可就大了”。 四品官的名头不算太大,但无疑是这里最有话语权的人,特别是她女将的身份,在旁人眼中分量就更不同。 “是是,小姐说的是”。 匆匆忙忙丢下这一句话后,一众仆从带着自家大人头也不回的走了。 也不知明日再在早朝上看到他,会是什么一番场景,但江缔想想,还不如猜测一下自己第一次上朝是什么感受罢。 不过说道场景…… 江缔想起自己身边似乎还有个佳人?转过头却发现脉婉惜正直勾勾的盯着她,眼里带了些许好奇与喜悦,不小心对上江缔的目光,还坦然莞尔一笑,倒是江缔被她看的有些别扭。 也是现在,江缔才有时间好好打量她。 她先前的悲啼妆已经洗去,只轻点唇脂,双眸好似桃花般娇媚,顾盼间又是眼含秋波,笑起来配上她身上皎若云间月的气质更是婉转,不至倾国倾城,但也称的上一句国色天香谪仙子了。 当真是好看。 江缔将她的容貌描摹在心中,作为世家小姐她最不缺见的就是各样的美人,可不管是宥阳公主还是槐歌,都与她不同,大约是,各人各有其独特之气吧。 佳人虽美,可江缔在军营中混久了,见惯了他们大大咧咧的性子,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同她交谈,别开眼又显得失礼,更何况脉婉惜现在还看着她! “姑娘的舞很好看。” “多谢小姐夸赞。” 脉婉惜笑着退步,原来画本里的将军也会这样局促啊。 抛开别的不谈,她的舞确实好看,没有戏本就只按她自己意愿来跳的一支舞,洒脱中又带了别的感情,就像她身上无形的那一种气质一样。 第5章 而且,江缔描摹着她的容貌,似乎这声音与她之前在台上不同…… “苑主!”“阿朝”。 人也看了,舞也夸了,江缔一个第一次来撷兰苑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人,该继续说什么呢…… 好在被架出去的翰林院修撰引起了前面人的关注,苑中的管事和几个没被台上新戏吸引的看客闻声到后头来,实在是破了这相顾不相识的僵局。 “师傅,您没事吧?” “无碍,”脉婉惜望向江缔的目光很快又收回来,心下有了几分打算“小姐帮了我”。 管事身后探出一个闹袋来,看样子不过堪至总角,小小的少年郎穿着便服只到了她肩处,急匆匆的询问她是否有事,再得到回应和安抚的摸头之后,才放心下来,听说是江缔所帮之后便想去道谢,可转念一想对方是个将军,自己会不会太突兀了…… “哎,阿朝,听说这边出了点事,台子没事吧?”宣静跑的有些急,但江缔知道他根本不是担心谁,只是单纯的想换个地方“看戏”。 “台子有没有事不知道,但我觉得你很快就要有事了,”正好活动了下筋骨,人都送上门了不上手不是她江亦朝的风格“怎么样啊宣嗣宁,新仇旧恨一起报?” 宣静马上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不会吧阿朝,我听说你英雄救美来关心一下,就这么对我?” 江缔:“……”啧,真动手御史台的笔杆子能断在桌子上。 “多谢小姐出手相助。” 正说着,那个少年走过来一板一眼的同她行了个揖礼,一本正经的道谢,身板虽然不大,可江缔看他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江缔扶他起来,目光便又落在了脉婉惜身上,长长的广袖拖在了地上,所幸没有沾上尘土,可裙下摆还是破了个口子,实在是美中不足了。 “恕在下冒昧,不知苑主芳名?” 江缔自然不用再自我介绍一遍,上午的圣旨刚颁发,下午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了她江缔的大名,虽不是都见过她本尊,但心里也有这个底,无奈旁人只辩她女儿身奇,无人想她暮宿塞外苦。 如此,脉婉惜既然从一开始就知道唤她“小姐”避嫌,又能让徒弟行礼道谢,必然是早就有所知晓。 “妾身姓脉,叫婉惜,见过小姐”。 脉婉惜垂眸浅蹲,盘算着自己的打算有几分实现的可能。 “莫?” “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脉婉惜笑着还有几分我见犹怜之感,果然是妆造看人,不是人靠妆造。 婉惜。 也是,若不是突生变故让人惋惜,哪个良家女愿意来做这等费时费力的工作。 “好名字。”江缔垂眸,虽然不知对方是怎么想的,但却莫名想起自己的名字来。 婉惜惋惜,至少,她惋惜的,只能是过去。 不过江缔倒是很想知道,她眼里藏起来的东西是什么。 “对了嗣宁,我回京前看城外有几处地方文竹茂盛,你看要不要见见?”江缔道。 “不见。” 宣静回答的很快,明明之前还在叹息自己没能养上这么一株文竹,现在反而拒绝的毫不犹豫。 “行吧。” 江缔虽不知道他是来干什么么的,但出现在了这里,就免不了让人打起几分防备了。 但她江缔今天,可是什么出格的事都没做。 “师傅,咱们回去吧?” 少年看了看江缔,又看了看自家师傅,出声道。 “不了,阿灼你先回去吧,”脉婉惜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裳,似乎有几分可惜,但她还是向江缔说道:“小姐可否赏脸,与妾身私下交谈?” 果然。 她眸中一瞬间的精明不像是一个从小到大都在戏班过日子的人,看来真的是家中出事,才放下身来讨生活。 旁人见她,第一眼好奇,第二眼有敬佩也有议论纷纷,即便有想要拉她入营的,大抵也不应该在这个戏院里。 可她到底是落魄小姐还是流浪孤女,江缔不得而知,但是她有这个探知的机会。 “好。” “阿朝,可以啊你”。 宣静见好友都一口答应了,也就不在这里多留了,只是宣公子临走前还不忘调侃一下江缔再走,真是欠揍。 后面的人很快散去,只留下了江缔和脉婉惜两人。 “苑主留我下来,难不成是有事相求?” 江缔不放过脉婉惜的一举一动,她身上的不确定性太强了,就像突厥那位和朝堂上的满座衣冠一样。 但江缔不是在问她是否“有事相求”,而是在确定她“有事相求”。 脉婉惜并没有马上回答,反倒是岔开话题说起别的事来:“将军知道吗,我自六岁起就在撷兰苑里,每日来来往往的王公子弟达官贵人,妾身要见不少。” “所以?” “所以妾身想与将军做个交易。” “苑主觉得自己是站在什么身份立场上来与本将做交易,又或者,苑主要换什么东西,能让本将心动?” 她独自一人把撷兰苑发扬光大,这一点固然可敬,但可敬不代表可信,正如她所说,这么多年来她什么人没见过,何必选择一个认识还不到半个时辰的陌生人。 而一个撷兰苑苑主,能拿什么作为筹码与她交易? “妾身一介伶人,自然不敢与将军比肩,”脉婉惜平静的接下江缔的目光,藏在袖口里的手却在轻微发颤“妾身与撷兰苑向来远离纠纷,妾身站在此处和将军谈论的底气就在将军同妾身一样,都是女人。” 都是女人。 “女人更能理解女人,将军,妾身说的可对?” 脉婉惜从来不信那套腐儒的墨守成规。 但她也怕江缔是那样的人。 毕竟这样的话,她从来没听过几句。 江缔没想到她竟然会是如此说辞,可又在情理之中,京都第一戏院之主,得圣上暗许的良家,她与她,一个戏班主一个女将军,确实是难得的相遇。 只是这句话似曾相识,好像在十几年前早就有人和她说过“女人也可以帮助女人”一类之言。 脉婉惜,她果真非同寻常,知道用这一点来拉近距离,同时又展现自己的能力。 江缔愣了神,就说明脉婉惜成功了。 “苑主想换什么?” 有趣,不听听可惜了。 “将军知道的,撷兰苑能有今天的成就固然离不开妾身等人的努力,可妾身的能力还没发保证撷兰苑永远安然无恙,但若有权贵相助就不同了。” “将军为女子,在朝堂之上多少会受人针对相较于其他大人难以攒权,更是某些人千夫所指的对象,若是办事效率难免低下。” 脉婉惜说着,张开自己的双臂,目光如炬的看着江缔:“将军愿意保撷兰苑无忧,我撷兰苑必是小姐最大的助力和私库。” 脉婉惜看来还是有所保留。 撷兰苑的事不宜操之过急,果然是个聪明的。 江缔没说话,只是干鼓了几下掌。 她说的不错,自己女子身份在有些事上必然受限,有一个明面不显暗中办事的地方会给她带来更大的便利,撷兰苑这样人多眼杂之地,探寻信息谋划策略何曾不是一个好的起步。 往往在他们看来荒唐不可能的地方,反而越是她立足的根基。 要庇护一个戏院,对于江家大小姐,宣威将军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大事,自己的散阶加上对于权势的不关心,能大大减少皇帝所谓“功高震主”之心。 确实是个双赢之计。 只是这些事她是从何而知? 又如何能保证撷兰苑有能力为她所用? 那人的出现,撷兰苑的风雨还未平。 江缔想起右边不对外开放的楼阁,处处显着有人居住的痕迹。 大约吧。 “很好,但你凭什么让本将相信你?” “将军不急,妾身自然也不急,妾身会等着小姐的回应的。” 话基本上能说的都说明白了,脉婉惜不傻,对方能坐拥如此名头,断不可能一面之缘就信了她,但对方既然说了“很好”,她就有自信向江缔表现撷兰苑的能力,博得她信任的机会。 有了第一步,就有 第二部的可能与希望。 江缔和脉婉惜,都有信心迈出这传说中“遥不可及”的第二步。 作者有话说: 江缔:“惜娘真好看” 脉(mo)婉惜:“阿朝真帅” 嗯,月宫仙子和昭阳将军 来xdm,把阿朝纯情直女(此直女非彼直女)打在公屏上 另外,妾身是古代女子的谦称,惜娘她干干净净没嫁人! 第5章 早朝 卯时三刻,百官临朝。 朝中有规,文绣飞禽武绣走兽,七品以上官员无故不得缺席,因而江缔虽是个散阶官,可到底还有四品的名声在,三日一次的早朝必须上。 第6章 官服没有甲胄厚重繁琐,但江缔还是感觉穿的不比常服舒坦,而且现在是在江府,谁知道上了朝之后有多少人要拿她做文章。 “别慌。” 江孤身上的官服江缔从小看到大,倒是和她这一件昨天才拿到手今日头回穿的不同,在下人的看护下并不破旧,只是看的出来和它的主人一样历尽沧桑。 “爹,我没慌,我只是在想朝中有多少人看不惯我,又会怎么说我。” 江缔此话,确实不假,上个朝而已,战场都上过了,只是其中的明枪可见暗箭不可挡,人言可畏更是一直在寻找江缔还没有完全坚强的心中哪一点漏洞。 而是是非非,只能看她本人造化。 “没慌就成,”江府门前已经有小厮备好了马车等在道上,往日都是老爷一个人,对于车的要求不大,可现在加上了小姐了,自然就是换了大些的马车,说不定以后有机会可以载三个人呢! 江孤先一步上车,又掀着门帘等江缔上来才放手:“阿朝,朝廷与战场不同,但都是相同意义上的险境,你要小心,问心无愧的走下去”。 官场沉浮,江孤为官为将这么多年自然知晓,但却也明白儿时带给女儿的记忆深刻,与江缔,官场上的明争暗斗他相信江缔可以摆平,可难就难在她要渡的是心结,而恰恰也是他无能为力的一点。 “爹,我明白,陛下授我将品是帝王之计,固然我有功劳江家也在其中脱不开关系,我定不会负了陛下与您的希望,做那等不忠不孝之事,亦会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江缔的眼神平淡而平静,是外人看的出的坚定,红色的官服仿佛她便是天上的朝阳,有炽热之心。 就因为她是女子,于是这条路注定要遭受许多不公注定要比旁人难走,成帝的封赏又何尝不是给了她机会,如同六年前一般,无形中堵住了一部分悠悠之口,江府的兴衰仅在一念之间,功高盖主之欲,祸乱朝纲之念,件件不是她江府所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条路她注定要带上她的一份她真正走下去。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皇宫大门就出现在了他们眼前,与此同时的还有别的上朝的官员。 虽然天光暗淡只有几点灯笼照明,每个人的心思也被隐藏在黑暗中不得显,只是多少有几个官员想要上来巴结,可有的不敢上前有的不愿低头迎合更有的不屑一顾。 有的人就是这样,明明生来趋炎附势见钱眼开,却又舍不得放下身段低落尘埃,可笑至极。 卯时正刻,百官来朝。 江缔就跟在江孤后面,按着品阶站好了位置,江孤位列武将之首,陆迟就在她身旁。 只是她心里却还有着另一件事。 因为昨天撷兰苑一事,让江缔额外不动声色的观察着那人,无时无刻都是儒雅避世,但也不知道是真心如此还是伪装的皮囊。 当朝太傅,班裴,班家世代从文不争名利不站队,以文竹为家文,班太傅年逾六十,门下诸多门生子弟,可谓文官之首。 正因如此,戏院花楼一众被他们看做是烟花风尘之地的场子,怎么会有堂堂班太傅座下门生去那里,实在是令人费解。 何况实在班江两家是死对头的情况下,六年前他没能拦下成帝准女子出征,现在不光封将还成了同僚,这让班太傅如何看的过眼。 毕竟班太傅几乎哪哪都好,就是太过保守恪守成规,不喜破了百年来潜移默化的约定俗成。 好在现在是在乾文殿上,就算朝中人对她这位女将在怎么好奇,也不可能明目张胆的坏了规矩来看她。 “吾皇万岁,臣等见过陛下。” “众卿平身。” 成帝看上去心情甚好,也是,刚刚打了一场胜仗,若是心中不快那才是容易叫人疑心。 “陛下,臣有本奏。” 江缔余光望向前面,是班裴。 “班卿但说不妨。” 班裴上了年纪身板却依然挺直,双手执笏,开口道:“南部在归顺我朝前一直唯突厥马首是瞻,如若不是战败,恐怕现在仍是与突厥狼狈为奸,南部现在旧部未除难免有二心,臣认为,当派军驻守南部,以绝后患。” 南部本就是疆域之间飘摇的墙头草,匈奴没了就跟着突厥继续作威作福,可到头来还是庸人自扰自欺欺人居多,本身疆域小又叫突厥压着病吗粮草送不进一时半会也出不来,南部的仗打的顺利,与它自己作死脱不开关系。 “将士们刚刚回朝,再次出征恐怕有所欠缺。” 江孤在前面沉声道。 虽然眼下不到时候江缔一句话也插不上,可只要仔细想想就知道班裴此番所为何事。 是冲着江缔,或者是江家的兵权来的。 左右逃不过一个功高盖主,更何况是手上有兵权的武将,江孤如果真有那个造反的心思,就算不使翊朝覆灭,至少也是要元气大伤。 真论起来,班太傅一向行事保守,能攻下的城就赶紧控制起来以防后患,能俘回来的兵就赶紧发配入营,江孤作为武将多的是刀尖上捡命的经历,凡事以军心局势为主。 “江元帅此次出征仅仅带走六万兵马,守军只一万便可,莫不是江元帅舍不得?” 班裴看着自己同样老了的死对头,心下暗骂都半截身子入土了还要给他找不痛快。 这么想着,目光就分出一瞬落到江缔身上。 一个小女娃,怎么能上战场做男子之事? “攻城时南部连兵马算上城内百姓还不及我军一半,南部可汗自尽宫中敌将眼下就在大牢里,太平盛世便要令将士如此奔波,难道出生入死连半刻安定也挣不来?” 这朝堂之上,文武百官,真是少一人都不成。 “陛下,臣以为,南部之事必然不能坐视不理,可也担得起将士好好修身养息一番时日,不如等至上元节前后,在着手将士出征之事。” 虽然两人话题不离核心,但就是暗地里较这劲的内容,等他们二人自己总结,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甚好,班卿江卿,你二人歇歇吧。” 皇帝点点头,算是允了宣尚书的话。 “陛下,兵部捷报平阳关附近常有突厥之人游荡,虽不及平阳关,但依臣来看,还是小心为上。” 兵部尚书出列好巧不巧遮住了江缔的视线,但并不妨碍她思索接下来怎么应对。 “平阳关……” 成帝低声念着,只是高台之上无人听见。 “平阳关与突厥接壤,确实要小心为上。” 这话是靖国公说的。 边上的陆迟不可置否的叹了口气。 “陛下,既然将士们上元之后便要出城,没道路上级还在京中安稳度日。” 江缔认得他,班裴府上的门生。 而上级指的是谁,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宣威明威,你二人如何看?” 成帝仿佛铁了心要看这出戏,心里有没有打算尚未可知,但江缔和陆迟总归是逃不掉这一劫了。 “回陛下,平阳关乃是重中之重,臣年岁尚浅,不及朝中诸位将军,不敢担此任。” 江缔不卑不亢的说着,沉稳的女声是乾文殿可以堪称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闻。 “臣亦是如此,平阳关是何等地方,臣等能打下南部未必臣就有独当一面之能,臣自愿为陛下效力,但还请陛下另择合适人选。” 陆迟忽略靖国公的目光,按自己所想去说,靖国公碌碌无为指望着儿子,但他不能拿靖国公府几代的传承开玩笑。 昨日刚刚受封,今日就迫不及待的要揽功邀职,在外人看来,是靖国公府一心为国,还是靖国公府恋权想要在皇帝面前立功? 对于,一个世家大族来说。 何况是靖国公府有两个嫡子的情况下。 参没了陆迟还有陆停,靖国公算盘打的倒是响,只可惜看不清局势,看不清靖国公府的位置。 “江卿麾下的将,朕自然放心,不过你二人既也说了资历尚浅,那便由孙将军和赵都尉,巡视平阳关,再回京吧。” 皇帝金口玉言,两人跪下领旨,此事就算过去。 当然,是平阳关一事。 江缔和陆迟两个人一唱一和以退为进,把自己的恭谦摆在前面,叫人挑不出一点差错。 “陛下,翊朝立朝以来从未有女子为将入朝,宣威将军一事,臣请陛下三思。” 又是班府的人。 “司丞此言差矣,敢问本将从上战场到陛下授职,那一样不是自己清清白白挣来的?” 江缔纵使不那么自信,但她的官职来的干干净净,质疑她,又有什么权利质疑她的官职? 女子站上这里,谁心中有芥蒂,谁又无动于衷,皆不得显。 “好了,朕难道还会看错人不成。” 成帝叹息一声,现在自己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第7章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宫外的天亮了,江缔跟着江孤,身后的声音传入了她耳中。 “眠晚,要不爹说你糊涂,多好的机会,你怎么就不珍惜呢,这能为靖国公府带来多少好处啊……” “阿朝,这只是开头,你万事要小心,也不是上了朝就不用再上战场了,你的功夫一日都不能荒废……” 还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无奈有些人不光是那本经,还是念经的人。 第6章 撷兰 早朝明明什么岔子也没出,文官的笔头也没什么好写的,但江缔就是觉得该用“有惊无险”来表达自己的第一次早朝。 “别贫了,回家吧功夫继续练,顺便盯着临儿加练的量不能少,我要验收的。” 与江缔不同,江孤是有实权的元帅,下了早朝还得去校场操练,虽然江缔要去校场也没人能拦她,但无奈家中有事军中有论,被人盯着的风尖浪口,她,陆迟,都需避避风头,不然毫厘之差,稍有不慎,就是深渊之境。 江孤絮絮叨叨的嘱咐完才放心的走了,江缔的耳边也终于安静了。 江府门前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只有几个下人在守夜,太阳初升,人间的烟火气也随之袅袅升起。 不出意外的话,她娘现在应该还是“抱病在床”生她的气,待在自己屋子里跟丫鬟说她怎么怎么样不受女儿本分,怎么怎么样耽误婚嫁一类她从小听到大的话。 所以江缔也懒得到江夫人面前去讨嫌,直接奔向自己的院子换下这一身官服,好是好,但在府中难免该是有些招摇。 然后的流程,就是找到江临,盯着他练武。 江府世代从军,因此家中庭院格外的大,为的就是可以供后世子孙习武所用,虽然不及校场,但耍刀弄枪什么的足够了。 但还没进院子,江缔就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几个主子的院子内院这个时间段除了江夫人的院子,江缔江临江孤三人的院子都是不见下人的,一方面怕误伤,另一方面更怕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给人看去。 可江临的院子非但听不见一点刀枪碰撞的声音,反倒还有一股血腥味。 哪怕院子里并没有什么异常,连一摊可见的血迹都没有,却还是没能躲过去江缔的鼻子,她在战场上的六年不是浑水摸鱼去的,待久了对这种味道自然更加敏感,而江缔现在不光不能确定江临是哪里受伤,连是不是江临本人都难说。 江缔:“……” 还是看看吧。 江缔走到他的房门口,门上还有一点几乎小到看不见的血迹,果然是这小崽子无疑了。 “江予至?” “你做什么?” 江临话中有几分慌乱,很明显他没有成功的掩盖下去。 “伤什么地方了?” “没有!” 啧啧啧,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江缔也不急了,看这么活蹦乱跳气血方刚的,打概率没伤到根,他犟那就等着他犟吧,江缔就不信他还能在屋子里待一辈子不成。 果然不到三秒,房门开了,从里头探出一个脑袋来。 “出来,有什么躲着我的。” 江缔眼疾手快在他关门之前拉住江临的手把人拽了出来,这下才看见伤口究竟在哪儿——手腕上一道约两寸的口子,被他简单包扎过了,但还是在向外冒血。 “疼不疼啊你,这么包扎什么时候能好?” 江缔皱眉看着弟弟自己一个人“艰难”包扎的成果,拉着人进了屋,拆开细布重新包扎。 “谁让我一拿刀娘就阻止我,不然也不至于到现在了伤口都不会处理刀还会脱手。” 江临闷声道,江夫人对他盯的太紧,一点磕碰都不允许有,导致江缔小时候带他出去玩只能翻墙避开江夫人,当然还是少不了回来被一顿骂。 “不错了,你知道你那把刀多重吗?我都练了两年才上手,你现在能拿着它砍几招不错了,”江缔看着自己重新包扎好的伤口十分满意“这个好学,你信我,不用慌。” 这会轮到江临皱眉了:“真的。” 谁会信一个小时候把自己带沟里去结果自己干干净净的姐姐呢。 江缔满眼真诚:“真的”。 江临:“……”。 “行了,没事儿就歇会继续,记得别给娘发现,”江缔一边说道一边把东西收起来 ,江夫人一向把儿子看的比什么都重,江临的伤口要是让她见了,儿子自然舍不得骂,于是什么“你是姐姐怎么不看好弟弟”“你作为长女,就是这样以身作则的?”都会压在江缔身上了。 “放心,我不是第一次了。” 江临跟着江缔出去,从江缔手里接过那把刀,拿在手上掂量,江夫人从小到大这样的事没少做,江临小时候不明白,后来长大了也就会装乖了。 “咳,一柱香的时间都不能少,这是爹吩咐的。” 江缔看他把刀拿在手里开始习惯起来刀的重量,站到院子边上执行自己“监工”的职责。 江临:“……”道理我都懂,但为什么觉得怪怪的? 脉婉惜昨日的一番话可能确实有几番分量,更重要的是脉婉惜的能力。 江缔又一次出现在了撷兰苑。 这次是在后方水台右边的楼阁上,高度恰到好处,不管是抬头望月还是看向前面亮着光的戏楼,都是最绝佳的视角。 “脉苑主特意寻本将来,有何事?” 江缔坐在脉婉惜对面,月光打进来却没有成功在江缔身上找到可以转化的柔和,她直面看着脉婉惜,淡色的衣裙总是与月光更匹配。 “妾身自然是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将军很难信任,但时日还早,妾身肯定会让将军信任妾身的,”脉婉惜今日并未使胭脂水粉,可依旧不影响她的皎洁,话中的笃定,让江缔更怀疑她的身份。 江缔当然不会轻易把自己的信任交托给一个认识不过几日的人,欣赏有能是一方面,相信与否又是一方面。 “那日将军似乎一直在找什么东西,不知妾身这东西可否帮得上将军的忙?” 说起那日,江缔心中一动,向脉婉惜手上看去——是一缕被撕破的袖布。 上面还带着半个竹叶。 果然是班府的人。 “脉苑主应该知道这是什么。” 江缔从她手中接过,撕裂口还有拉伸的痕迹,大概是人为所致,却非衣服本人,班府最重礼制,怎么可能叫自己的门生撕衣服? “是班太傅府上的家纹,文竹,刚正不阿,亘古不变。” 脉婉惜游刃有余的回答道。 以她现在的身份可能确实会对这一方面有遗漏,可她并非一开始没入戏院。 “既知如此,撷兰苑应该想好应对的方法,”江缔说着借着看月亮的空隙望了一眼左边的阁楼,仔细看看,虽然有月光和窗子的掩护,还是能看清里面的丝丝烛火,“班太傅辅佐先帝与陛下,名家大士,但对于女子,恐怕并没有那么包容,更何况苑主也知道,宁娴长公主对于班家什么存在。” 江缔面前的茶已经不见热气,江缔却像不见一般一饮而尽,而后饶有兴致的看着脉婉惜的反应。 班太傅势必不会准许管理者或者是不该出现女子的地方有了她们的身影 ,也不会允许“不合规矩”的事发生,江缔是如此 ,脉婉惜是如此,天下人亦是如此。 她现在只能确定班太傅的目的,拉她下位,还有一点,他断然是不会伤人性命。 这样一来,简单不少。 话都说到如此了,相必听者有意,不需要她再多费口舌。 “妾身知道,但这对妾身说也是向将军表现自己的机会。”脉婉惜破颜微笑,宁娴长公主当年害得班家差点灭族,又有这几百年的偏见在,她,她们,为女子,做这样“有违伦理”的事情,与疯子何异? 但一切的前提,这都是别人的评价。 “希望苑主可以应对来,毕竟千金易求,知己难觅。” 江缔不缺千金,甚至不缺功名,但正如伯牙鼓琴高山流水遇知音,一生仅一个钟子期,江缔自然也是看中的。 但不论是作为江家长女,朝廷官员,她必须永远把大局利益放在第一位,几万将士无数百姓的性命由不得任何一位将帅意气用事,情至深处自然好,但目空一切,无异于自寻死路。 所以如果脉婉惜并不是一个好的盟友,江缔会毫不犹豫的离开。 相信脉婉惜之所以找上她,也有如此原因。 脉婉惜没有见过这位班太傅,一切的映象都来自于四岁前和母亲的诉说,但那又如何,她对上班太傅,不一定就会败下阵,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现在知己不知彼,对谁都不是绝对的好处。 月光如银纱,盖在楼阁之上。 二人认识不久,现在的一切都是建在利益基础上,长篇大论是聊不起来的。 但也许可以话话闲事。 第8章 “左右楼阁中间对月而建水上台,不知脉苑主可否告知一二?” 这倒是真的,一天天脑子里净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就算是神人也经不住。 特别是脉婉惜对月一舞,让江缔对它更加印象深刻。 两边的楼阁也不例外。 江缔虽然好奇,但也知现在不是时候,只能从时间和别的问题入手。 “这是拜月台,每逢中秋时便会在此演出,不过也不限制苑中的人闲暇时上去玩乐”。 拜月台。 好名字。 好舞蹈。 好佳人…… 可惜了,江缔与脉婉惜探了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要各自离开。 毕竟她们还没那么熟。 “师傅,从前那么多人,为何偏偏是宣威将军?” 阿灼抱着脉婉惜的暖炉,问道。 “因为同病相怜,所以感同身受吧。” 脉婉惜静静的看着月亮,而后转过头来笑道:“不过大抵还是我好些。” 撷兰苑能红极一时未必红得了一世,一个小小的戏院随时随地可能被权力与金钱给吞没,若与人合作,她就能保证撷兰苑不只是简简单单的戏院了,她就可以护他们更久,不想被权利所困的一个方法,就是主动接触权力。 有江缔,撷兰苑能立足更久,有脉婉惜,江缔同样也会将自己的一席之地扩大。 各取所需罢了。 第7章 佳酿 自江缔第一次朝会已经过了两日,撷兰苑风平浪静,连上街不小心碰到班裴对方都没再说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是江缔推开门之前的想法。 毕竟宁娴长公主的事至今还遭人忌惮,她的身份破格又突出,怎么可能班府会善罢甘休。 但推开门之后,江缔脑子中的想法被排挤的就只剩了一个。 离谱。 今日是宣静提出来要小聚一番,于是自然而然的由宣公子请客出钱,在品香楼叙叙旧。 江缔在家里应付了江夫人好一会,无奈是最后一个到的,本来还想着要不要先自发三杯,结果到了才发现幸好自己来的晚。 雅阁之内桌上放着好酒好菜,但不论是酒香多么馥郁,雅阁内的装修多么好,来人的目光也很遗憾无法放在它上。 因为主角似乎…… “苏槐歌!你都成亲了怎么还这么凶!你这么彪悍你夫君知道吗!” “宣嗣宁我彪不彪悍跟你有什么关系!拆了我的线就想走你想得美!” “我又不是故意的!” 雅阁中宣静正靠着桌子跟苏槐歌躲闪,明明他那点力气只能捧着书端着墨,但是迫于身后“穷追不舍”的苏槐歌,翻桌子绕柜子是江缔看了都不得不说一声的“好身手!”,这幅样子要是被宣尚书看见了,宣静不抄个几遍书都说不过去。 江缔好笑的看着这一切,两个人打闹的动静太大连开门声都被掩盖了下去,更别提“气上心头”的苏槐歌和“狼狈逃命”的宣嗣宁了。 而他们边上,是捧着茶慢悠悠喝着看戏的陆迟,陆迟靠在椅子上好不惬意,甚至有几分岁月静好颐养天年的气氛,看见江缔站在门口憋笑,还向她招招手示意一起过来看戏。 咳,有戏不看白不看。 于是江缔坐过去跟陆迟两个人看他们闹,两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还是逃命的宣静最先看到了江缔,他一见江缔和陆迟排排坐,脚底抹油一般溜到两个人身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宣嗣宁你……阿朝!” 苏槐歌也不是个慢性子的主,小时候就能跟着江缔一起溜出去玩闹,可无奈苏槐歌也想保持自己端庄的人设,谁让宣静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要不是她身上穿着垂地群头上戴着金发钗,早就把宣静追上了! 而一切的开始,是苏槐歌在给江缔绣牡丹。 是宣静不小心扯到了苏槐歌的线头。 是那朵牡丹花的根散开了。 然后就有了这样的场景。 “哎啊阿朝想死我了,要不是甘府有事我绝对自你们回朝那一日就去看了!” 苏槐歌是跟江缔在学堂里认识的,刑部尚书之女,大理寺少卿之妻,名音,小字槐歌。 “这话说的,你成婚那年我不过约你出去单独玩了一日,送你回去的时候甘少卿的眼神就跟我把你拐走了一样。”江缔站起身来收下苏槐歌的拥抱,她比一般女子的身量都要高上一些,只是苏槐歌头上的发饰戳人,但并不妨碍江缔调侃她。 “不止,三年前你生辰我不过送了你几坛子酒,后来整整两个月甘少卿都给我送酒,还一定要亲自送,真是受扰啊,”陆迟一只手推开苦着脸跟他诉苦的宣静,一边打趣道。 “好了眠晚别说了,往事就不要再提了,来来来喝酒!” 苏槐歌的脸染上了几分红,为了防止旧账被翻出来,她感紧岔开话题,别问,问就是还要脸。 但是角落里偷笑的某位新封的榜眼还是让她“杀心渐起”…… “这几坛子青嗅酒我从醉仙堂搞过来可废了不少功夫,但确实是佳酿,”苏槐歌拎起酒坛子先把四人面前的杯子斟满,然后才坐下豪饮自己得来的好酒。 酒香沁人肺腑,如清风徐来却尤有晚夜的微凉,入口生香醇厚,虽不及琼浆玉露亦不是边境烈酒,但也是桂酒椒浆。 名副其实的佳酿。 陆迟轻笑,但并没有说什么。 “不想啊,六年前阿朝你还是新兵上阵,现在连官职都有了,”苏槐歌也感觉到自己的一头金饰太繁琐了,要说之前她非得叫宣静“付出代价”不可,现在苏槐歌所幸把头上有的没的发饰摘了下来,勾着江缔的脖子喝酒,哪里有一点在她夫君面前的温柔,无奈情人眼里出西施,江缔反抗无效,陆迟宣静就更别想了“不过就是个名头,幸好早朝只有三天一回,不然我非得折在他们的檄文里不可,”江缔长叹一口气,杯中的酒被她毫不留情的一饮而空。 “谁不知道御史台那群人只乐于按自己的想法规划朝官百姓,南部的仗打的漂亮他们才暂时安静了,可突厥的仗前前后后十几年都没完,真到那时候一件蝇头小事也够我们喝一壶的了,”陆迟说罢也空了酒杯,甲胄穿在身上的果断和常服的虚怀若谷当真不同,只是暂时没人发现他身上似有似无脱离了血腥气的酒香。 “突厥闹了几百年了,前还叫匈奴,但叫什么都不老实,特别是这一代的突厥可汗,听说他可是报了入主中原的豪情壮志呢。” 宣静坐在陆迟边上,边喝酒边顺气,不提宣静是新科榜眼,就是放在平常他对消息也一样灵通。 苏槐歌抿下一口糕点道:“从匈奴到突厥哪一任可汗没有这个心思,又有那个真的实现了的,不过是议和之后又开始作乱然后再议和,虽然威胁不到京都,但边境百姓也不能天天过这样受扰的日子啊。” 苏槐歌虽然在朝堂之外,可也没有谁规定了女子就不能谈论国家大事,更何况苏槐歌身有诰命,也是拿朝堂俸禄的主。 陆迟叹气:“话是这么说没错,突厥对于边境百姓的困扰是历代君主都无法避免的,突厥虽然没有发展到与翊朝抗衡之时,可要真的铲除突厥,不是一般的难。” 身在边境,自然更加有所体会,突厥兵力虽不及翊朝,将士们也没有更好的操练,可到底是马背上的国家,人高马壮,打的就是勇猛拼命,实在是难于其长时间作战。 因此历来,与突厥之战,非是准备充足,皆不以持久战为上计。 江缔一脸嫌弃的别开眼不看腻在陆迟身边的宣静,慢悠悠的一只虾下肚,满口酱香:“突厥在草原上发家,也便像一匹永远无法驯服的烈马,只在蓝天白云下驰骋,怎么可能甘愿屈居人下,带上马鞍,受人驱使,以现在翊朝的国力来看,突厥可汗的‘雄心壮志’必然不可能实现,只是想要彻底歼灭突厥,恐怕还只是空想,这场景,至少我们是看不见了。” 不过现在赢了突厥,翊朝就能安定个百来年,至于百年以后,便不是他们可及的了。 “朝中说的好听文武百官,但武官那么多人,抛开低品不谈,真的有勇有谋,武艺上乘,有将帅之才的有多少,能单独独挡一面的又有多少?六年前的事他们有些人就当忘了,大概也忘了别人还记得吧”宣静一边嘴里塞着一块绿豆糕,一点也没耽误他说话思考,甚至没有一句含糊…… 果然是当年学堂在夫子眼皮子底下偷吃都不会被发现的人。 “谁让现在武举不似武帝是严苛,那时可都是名将良才,对外出征无一败绩,现在却是连文臣底下都能养出来武将了。” 苏槐歌直接擦了自己嘴上的唇脂端起碗来喝汤,想当年,苏家也是有武将的。 而话中所谓可以养出来武官的文臣,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俗话说得好,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乱世将军就是国之栋梁的忠武之臣,但太平盛世将军就是帝王眼中的眼钉肉中刺,所谓功名,不过是催命符罢了。 第9章 翊朝虽不是重文轻武,可确实不如武帝时期了。 但当今圣上,能稳坐江山这么多年,这等难定民心之事,成帝绝对不会轻易去做。 就像他封给了世家子散阶官一样,以退为进。 “总归,这场仗躲不掉,”江缔喝下最后一杯青嗅酒,不知不觉,竟然快两个时辰过去了“只希望能大胜而归,少点闲言碎语吧”。 她为女将让众人不解甚至不满,不就是因为,这不和所谓世俗的规矩吗? 宣静点性子生来就容不下太多哀愁,他左右手一起把两个人勾着肩膀拉过来,大有一副好兄弟三结义之势 “阿朝你管他们干什么,你和眠晚安安稳稳的就好了。” “就是……呐,阿朝眠晚,这是我费了四天功夫绣出来的护身符,也是我在后方的支持了。” 苏槐歌一边点头一边走到两个人身前,把藏在袖子里的护身符摊开给两人看,针脚整齐,可见其心。 “多谢槐歌了”。 江缔先接过来,这技术真是她几辈子达不到的。 但…… 苏槐歌看着自己手中剩的一个护身符,有些紧张的看向陆迟:“眠晚?” 陆迟先是道谢,然后故作姿态道:“槐歌,你送我东西,甘少卿知道了不会找我麻烦吧。” 苏槐歌:“……”好嘛,下次能不能别提家属了。 然而宣静却已经不知道笑到九霄云外去了。 啧,真是聒噪。 第8章 事发 果然事不过三,前面安稳度过了两日,风浪还是在第三日来临。 江缔却是不得不感叹宣静点消息之灵通,撷兰苑昨天晚上出的事,他今日刚刚下朝就能说个八九不离十,实在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啊。 宣静在皇宫,特别是在宣尚书的注视下,他不敢和江缔勾肩搭背,但两人绯色和绿色的官服走在一起还是有种春意盎然之感,宣静回头看不见人,才道:“不过我今日看班太傅的神情,他大概不单单是冲着撷兰苑去的,我一个小官他还不至于把我怎么样,可阿朝你不同啊,恐怕会有点麻烦。” 江缔也看见了,不过班太傅毕竟不想闹个头破血流,何况他并不了解江缔“自然,照你说的,出事这几日去过撷兰苑的高品官员有代表性的就只有我,但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既然与我有关,那我插上一脚也就不是问题了。” “撷兰苑苑主现在正跟官兵周旋,只能说不愧是一苑之主啊,该有的气概是一点不少,但她无权无势,应付起来还是难。” “是么,我去看看。” 从宣静口中听到“无权无势”这四个字,江缔就明白脉婉惜的目的对撷兰苑有多重要。 “不会吧你,就见了人家一面,这么快见色忘友,阿朝你真是……” 宣静除了大事下,插科打诨几乎时时刻刻都跟着宣公子存在,江缔等也都熟悉了,只是可能这一次宣公子过于欠揍,话还没说完就被江缔藏在官袍下的手掐没了声。 “什么跟什么,还见色忘友,行了,别跟我摆哭脸了,赶紧走吧。” 江缔无语,只是现在还在官道上实在不方便让他闭嘴,便只能出此下策了。 “狠心的女人,友尽了,我去找眠晚……” 宣静话里虽然满是被江缔“伤透心”的难过,但江缔不瞎,他去找陆迟的眉飞色舞都快直接把“他很高兴”几个字摔在江缔脸上了。 果然是故意的。 江缔内心道,除了宫门,直奔撷兰苑。 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江缔自然也不会。 清早的街道人不算多,因此江缔很快就到了撷兰苑,撷兰苑通常是晚上的客人多,白日里虽然也有,但肯定不会像现在一样把整个撷兰苑的门堵死。 既然跟她的出入有关,那自己进去也没什么不行的,而且大理寺手上现在可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江缔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借着大理寺兵的身影往院子里瞧,脉婉惜显然是一夜未眠,但她此刻站在大理寺的人面前仍然是淡定自若丝毫不退让,紧接着,就是她脚边的尸体,已经让仵作盖上了白布,因此江缔看不见那是什么人,只能看出他身量高大来。 “脉苑主,你若真的清白,又为何不配合大理寺调查?” 为首的人是大理寺卿,身后跟着的便是苏槐歌的夫君甘元,但就算是看戏的百姓,此刻也不免察觉出几分不讲理之感。 不错,针对的就是她脉婉惜不过是个女人。 真可惜,有人想要杀鸡儆猴,可谁是猴?谁又甘愿做鸡呢? 江缔不在前门凑热闹了,而是转到后门准备到脉婉惜身边去,大理寺还真是重视,来了这么多人,她才不会费力往里面去。 撷兰苑大归大,但究其构造简单,只不过是让前院的戏楼遮去了大半,又高高低低的立着几座楼阁,硬生生是有几分让人迷糊之感。 江缔很快就走到了脉婉惜身后的亭子里,被柱子遮着,她看的见外面的人,但大理寺包扣背对着她的脉婉惜都是看不见——甚至不曾察觉到她的。 “妾身清不清白大理寺自有定夺,可现在没有证据又没有搜令,诸位大人有什么理由擅自封闭我撷兰苑扣押我入牢听候发落?” 脉婉惜大概是作为苑主不怎么爱使胭脂水粉,至少不会画那么浓的妆,她只一身简单的衣裙,茶白色的布料和天上正明的朝阳十分相配。 脉婉惜却是柔裙下是硬骨头,直视着大理寺的一干人,既不退让一步,也不让人轻而易举的进来,站在那里,倒是把撷兰苑和门外隔绝开来了。 “事发突然,大理寺事从权宜自然没有那么多准备,”大理寺卿指向脉婉惜脚边的尸体“何况这件事非同一般,脉苑主不会不知道吧。” “妾身为什么要知道,妾身的撷兰苑平白无故多了个死人,还没等到去官府报官,大人倒是先找上门来了。” 脉婉惜垂眼看了看自己脚边上的尸体,他的死状并不惨烈,可是在白布覆盖的阴森下,就是没见过,也不免叫人脑海中多出了一副七窍流血的可怖面孔。 “本官先前说过了,此事非同寻常,更何况他死在你的院子,若没错的话,那日正巧是你与宣威将军私下会谈之日,此等嫌疑,脉苑主可明白?” “下官不明白。” 大理寺卿确实是有几分先斩后奏的感觉对脉婉惜,她是整个院子里嫌疑最大的人,就算后来她不是真凶,在放出来又有什么不可。 只是没想到,回答他的不是脉婉惜,而是这几日的另一个主角——宣威将军江缔。 江缔来的匆忙,身上的官服早就换下,但官品令牌把自己的身份大大方方的展现在众人面前,更是给脉婉惜莫名填了一把火,两人看着更有底气了。 “宣威将军何时与脉苑主有交情,本官倒是不知了,”大理寺卿虽然有些惊讶,可对方不但品阶比自己低是个武散官,还是个女人,又能有什么威胁“大理寺办案,不劳将军费心,来人——” “大人手上只有旁人身外之言,没有证据没有查证更没有圣上的搜令,按我朝律法,大人您不但不能封了撷兰苑,更不能随意扣押撷兰苑苑主,”江缔半挡在脉婉惜面前,她不知见过多少敌军来谈判的人,不讲理的,唯唯诺诺的,油嘴滑舌的,自然对上大理寺卿,她全然没有惧意,武将的英姿更胜一筹“大人公明执法为官清廉,给人落了口舌可不好。” 江缔有意无意的加重了“公明”和“清廉”这几个字,大理寺卿为官这么多年还能依旧稳坐高位,在百姓眼皮子底下办事自然是良臣,可官场上,真正“两袖清风”的又有几人? “这怕不是将军该管的事情。” 大理寺卿的面色不善。 “既然大人说了与下官有关系,那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大人难道不想知道,到底是何人——”江缔指向地上的尸体“害了他?” 大理寺卿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没有证据,他没法把人带走审讯,江缔一没插手大理寺调查,二没包庇真凶,出于私情帮脉婉惜一把,真是无可反驳。 也罢,本身大理寺按规矩办事,现在确实是他昏了头,唐突了。 不过他倒要看看,两个女人能干什么。 “希望将军不要让本官失望。” 大理寺卿说完转头就走,恐怕江缔的出现无疑是给他添堵,今日是他休沐,等三日后在上朝,免不了要听几句“怨言”了。 江缔看着大理寺卿离去,却见还有一人面色平淡的候在原处,好想在等什么东西,正巧碰上江缔的目光,江缔当即领会,回头给了脉婉惜一个眼神。 大概是。 看你的了。 脉婉惜笑着点了点头,也回馈给她一个眼神。 放心。 在外人看来,这大约就是“眉来眼去”吧。 “少卿有何事要议?” 第10章 江缔并没有见过几次甘元,少有的几次都是因为苏槐歌,而也正是苏槐歌,让这位大理寺少卿除了温雅之外的脾性牢牢的记在江缔心里。 “大理寺是最先知道消息的,将军来的晚,有些事并不知晓,”甘元神情淡淡的从自己袖口例行公事的拿出了一张纸来“这是报案的人和死者的信息,虽不能确定他是否与这次事件有关系,但断不可轻易打消疑虑,望将军把握好,莫要让无辜之人趟这趟浑水。” 江缔道谢一声,从甘元手中接过纸张,仔细感受下才发现这张纸的厚度不同于其他,向来应该是在中间藏了什么东西。 “多谢少卿。” 江缔没有看,而是直接收起来,甘元既然需要用这种方法给她东西,且不说这是不是什么大事,就单是大理寺卿,恐怕也不想这种东西落到江缔手上。 “将军有礼,甘某还有事在身,便先回大理寺。” 甘元冲江缔点点头,这东西大理寺卿确实不允许他给江缔,但凡是查案之人,手上又怎能缺了这些,大理寺卿虽然大事靠谱但琐碎小事总是爱夹杂私人情感在里头,不说脉婉惜,就是自己的夫人都被他挑挑拣拣说过几句“不守妇道”。 甘元当然一句都没听进去过。 谁规定的妇道?守不守管旁人什么事? 给就给,他还能弹劾他不成。 甘元想着,不慌不忙的走出了撷兰苑。 江缔见他走远,这才转过身去看那个尸体,被仵作的白布盖的平白添了几分恐怖。 但很明显蹲在他边上的脉婉惜不怕。 很明显准备掀开白布的江缔不怕。 第9章 死尸 这人身量高,虽然是躺在地上但也能大致想象出他站起来该是什么样子,白布也并没有把他全身盖住,脚背处还沾着一点泥土,却十分松散,甚至不用碰,有风吹就会落干净。 还有一点腐臭味。 江缔的手放到了那人脸部的白布上,正准备捻起来,却突然停住,像是在思考什么。 “小姐,怎么了?” 脉婉惜都做好准备了,结果还是没能看到那张脸,她疑惑的看向江缔,却见对方一脸认真的问她:“脉苑主,你怕吗?” 虽然不知道尸体有没有损害,但不是人人都是见过死人白骨的,真把人吓到就不好了。 “小姐放心吧,妾身儿时就见过类似的了,”脉婉惜没忍住笑出来 ,江缔问她怕不怕的样子还有几分率直,仔细想想 ,这大翊第一女将还比她小上几岁的。 “那就好。” 江缔点点头,暂时不准备越界去细究“儿时见过”的问题,干脆利落的把布掀开,那人的上半身就一整个撞入了两人的眼帘。 那人的眼珠还是死不瞑目突出的样子,眼白暴露在空气中还带着几分血丝,脸上一道将近三寸的血痕十分霸道的占领了面部大半的空间,发暗的嘴唇被血痕一分为二,遍身作青黑色,起了些小庖,真是有些渗人。 但最重要的并不是这个。 而是他身上显而易见的突厥服饰。 中原境内,怎么会有突厥人? 江缔心中暗想,若真是叫突厥的人进来了,那平阳关恐怕也不太平了,突厥一战必将提前,可这人出现的太过突兀,实在不像是突厥那群老人精能办出来的事。 江缔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通敌外族,撷兰苑的罪名可就大了。 这衣服的来源,也不是常人。 “这一刀伤疤又不致命,下手又快又准刀都没偏,恐怕是有些仇在身上的,也不知是谁跟我什么仇什么怨。” 脉婉惜半蹲着有些盯起的盯着眼前的尸体,没由的觉得似乎这副模样还不算太难以接受,她模糊的记忆中,竟是连一张完整的脸都没有。 牵连外族,特别是敌对国,一般都不会按一般程序来办案。 幕后之人,要坏撷兰苑的名声,却不想要她的命。 “一般人除非练过不然使刀不会这么熟练,力道把握得刚刚好,稍微偏一点力气,”江缔用脉婉惜给的帕子指着他头的地方“至少从这里开始,得裂开小小的一道沟壑来,血肉模糊。” 此人壮则壮矣,只是和突厥人还是有所差别,怕不是,逞狐虎之威罢。 江缔说着拿出甘元递给她的东西,表面上正是甘元所说的死者和报案人信息,只不过还加着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至少大理寺卿是这么想的。 仵作的验尸尸格。 仵作会留下验尸尸格和验尸单,附录在案情的中间内方便查看,保存下来可以探查手法是否出自同一人,多日后犯案也有帮助,只是仵作是大理寺的人,报告第一时间定然也是交到大理寺卿手上,甘元手上不可能有一份手稿,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这个字看着不像大理寺仵作的啊。” 脉婉惜凑到江缔身边,江缔侧过身子把纸张往中间放。 “确实不是,”江缔莫名感到一丝无语“这是大理寺少卿的字。” 只有可能,是甘元在看了一遍尸格时就全部记下来,然后完完整整的重写了一遍…… 总算知道为什么当年在学堂的时候苏槐歌的课业为什么天天做的这么快了。 “果然大理寺都是群英荟萃。” 脉婉惜感慨一句,紧接着两个人便没了声,脑袋微微碰在一起看验尸尸格。 尸僵已经过了十五个时辰开始软化,现在几乎已经恢复了原样,分布着尸斑,遍身起小庖作青黑色,嘴唇破裂双耳肿大,肚腹膨胀,舌上生小刺庖绽出,身死三日左右,中砒霜野葛毒而死,尸体有移动过得痕迹,右手中指关节处有茧子,约是长时间握笔写字所致,双手指缝里有黑褐色不明物,目测是草木土壤,身体上没有任何打斗痕迹,咽喉处有食物残渣,应是在食物中下毒导致其死亡。 “妾身就说人不是在撷兰苑死的,撷兰苑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巡视,怎么会有杀人的时间?”脉婉惜的目光移到他的手上“要是被别人杀了,再运到撷兰苑来,月黑风高,恐怕可行。” “大理寺很快就会掌握证据,”江缔把东西收起来看着脉婉惜,带了几分严肃,却终究没到能让她们感到棘手的程度“脉苑主,本将的时间有很多,但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妾身知道。” 脉婉惜用手帕把他的手拿起来“妾身敢向小姐提出条件,就一定会给小姐一个满意的答复。” 江缔静静看着她,姣好的面容上没有丝毫畏惧。 或许,是个可信的主。 此事对她来说应该不难解决,江缔站起身来,叫脉婉惜自己一个人在那摆弄尸体。 倒不是她不怜香惜玉,这么一块美玉谁不想保管好了,可美玉既然是美玉,那必然是坚硬耐磨,且瑕不掩瑜的。 “小姐,借你手一看。” 脉婉惜也明白这个道理,毕竟自己是求人且处于下势的那一方,总是让别人帮忙那她还谈什么条件?直接和撷兰苑一起自生自灭算了。 脉婉惜却突然站起身拉过江缔的手,仔细看着,还用手指摸着她虎口的位置。 江缔一瞬间想抽手出来,她的手不是拿剑就是勒马绳,不算软可也没到那么粗糙的程度,毕竟她拿剑的手只在某些地方生茧,修长也更有一番风味,脉婉惜的手便与她不同,手如柔夷,指如葱根,实在是芊芊素手,相触的一刻江缔就感觉一块棉花在手上,实在是叫她有些别样的感受。 当然除了左手手腕处的一点隐隐约约的伤疤。 “小姐练剑茧应当都生在虎口处,依妾身的了解,突厥人也是要那道弄枪的,至少手上应该大多是粗糙的,但这具尸身的茧子却只在中指关节处用来写字,妾身不清楚,难不成突厥人会有这样的手么?” 脉婉惜没见过,但是她读过听过的不少,突厥是个马背上的国家,地势因素国家制度在那里摆着,不说人人提刀上阵但至少也要提的起棍棒架的起马,写字归写字,集中在这一个地方难免有些令人起疑。但是比上江缔,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还是江缔的答案更稳妥。 “自然不是,”江缔看着自己的手,有的人,大约是认为阅历丰富甚至可以比过亲自上阵吧“三年前我军曾俘获过突厥一名军医和混入其中的平民,无一例外,都算不上是细人。” 算是作证了脉婉惜的想法。 “如此便可。” 脉婉惜放开江缔的手,为她们“量身定制”的绳索,有时候还真是一大助力。 大理寺对于此案并不着急,其一是因为涉及外族那便要交由刑部和礼部上报皇帝来侦察,其二,大理寺卿已经看出来这只是个披着突厥皮的中原人,高官小吏这等法子自然瞒不过,但做给百姓看,绰绰有余。 正说话间,吹来的一阵风吹开了剩下的一半白布,也露出了被藏在底下的玄机。 是一匹布。 第11章 或者说,是上头纹了字的布。 它原本应该是绕起来作为绳子缠绕在他要上,仵作这才没发现,初检结束后反倒藏不住了。 “这是……突厥文?” 脉婉惜上前捡起,递到江缔身边。 “是,”江缔道,她虽然没有学过突厥文,可常年在边疆防备来防备去也不过一个突厥,作为副将自然要有所了解,而京官大多不识,只停留在知道它是突厥文的地步,大理寺的人来的时候不曾注意它又歪歪斜斜的,也难怪没人看出来,“是‘仇’字”。 这下嫁祸的意味就更加明显了,不得不说,这人还真是肯下功夫。 “不过脉苑主又是如何知晓这是突厥文的?” 江缔问她又不单单只是问她,她把那块布叠好放到脉婉惜手上道。 “妾身的娘亲从前对于这些东西的了解多,妾身便也顺便听了几句 ,而且撷兰苑也不乏有关于外族文化的戏目,浅尝辄止,仅此而已。” 很好,“天衣无缝”。 “原来如此。” 江缔不语。 但直觉告诉她,一般的大家小姐都不会学这些东西,就算是兴趣驱使也很难有资源,她娘亲到底是什么人才会知道这些东西,而脉婉惜一个见多识广处变不惊知晓京中局势,知道用自己的优势博弈,若没有外力,很难让人相信她就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戏班班主。 如此突出,也难怪被人惦记陷害,想让她,甚至是江缔等一众女子回到所谓“正道”上。 无稽之谈。 脉婉惜把布展开放在阳光下,正准备从这上面找出一些线索出来,这人不是突厥人早就心知肚明,可大理寺和百姓都是看证据说话,脉婉惜要解释的,不过是这一件突厥的衣服罢了。 对了。 脉婉惜眼前的突厥文开始清晰起来,布匹轻薄因此在阳光下字迹更是一览无余,同样的,墨水所用,也就显现了出来。 “油烟墨。” 第10章 落丘 “什么?” 江缔看向她,并没有完全理解她的意思。 “是墨水,”脉婉惜心情愉悦,拿着布凑到江缔身边,把布放在阳光下,两人一起抬头看“小姐看,黝黑有光彩,虽然在布上书写也不逊色,是油烟墨。” 阳光有些刺眼,好在布遮去了些。 “油烟墨?” 江缔听的更疑惑了,这里不适合她,她要回战场,什么墨还分的这么精细。 “我朝当属油烟墨和松烟墨最为多用,松烟墨以松枝为材料,油烟墨却是以桐油猪油生漆为原料,突厥以牛羊为主,自然不可能有猪油去做墨水,”脉婉惜说到自己擅长的地方一处停顿也没有,要不是天上有太阳,脉婉惜眼中的光亮怕是能直接照到江缔“这人既然是突厥人,怎么可能用这种墨水书写,提前几日入京不是突厥王族不会懂汉文,真有的话早就告到陛下面前去了。” “苑主真是满腹经纶,”江缔听着鼓掌,这倒是真的夸赞,毕竟江缔写字从来不在意这些细节,怎么会分的清墨水区别,果然还是战场适合她。 “到了这个地步,就可以基本确定人不是你杀得,但是真正的凶手还在藏匿,脉苑主还要继续吗?” 江缔问道,她自然希望的是脉婉惜口中是“继续”两个字,半途而废,恕她无法接受。 而事实证明二位的眼光都不错。 “妾身自然要继续,”脉婉惜把自己的裙摆整理几下,撷兰苑池水多,因此泥土都是偏湿润的,她的裙子上就不免沾上一点“妾身想让大理寺卿看看,妾身与小姐一样能办好这件事。” 她话中的坚定,不知是多少年的持之以恒。 “好 ”江缔突然有些向往她,只是终究没有表露出来,“到发现尸身的地方瞧瞧吧。” 她们这一套完完整整的证词,费时费力,但不是给官府看,是给天下人看,告诉天下人,她脉婉惜干干净净,撷兰苑干干净净。 尸体是在撷兰苑的东墙处被发现的,边上还有个小水池种着荷花,墙边是一颗大树,大概是早上就放进来等撷兰苑的人发现的时候大理寺的人也接到报案到了 ,脉婉惜手上的主动权就这么架空了不少。 “这墙不算高,但要背着个人进来可不容易,”江缔站在墙边上大致估量了一下,一丈多些,下面的土松松垮垮,跳下来倒是不用太担心安全问题,毕竟还有个人垫背。 “脉苑主,得罪了。” 江缔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个什么名堂,索性直接自己上手试试,不就是炕个人吗,江缔想着,看向了边上点脉婉惜。 脉婉惜正比划着墙头的高,别说扛个人了,就是她踩着高跷都上不去。 然后下一秒就被人拦腰抱了起来,紧接着便是一阵腾空感,在回过神来,她就被江缔抱着站在墙头上了。 小姐她能处,有事她是真的上。 脉婉惜穿着绣花鞋不好站稳,只能由江缔扶着她,这才免了掉下去的风险。 刚刚虽然事发突然,但脉婉惜还是看清了江缔的动作。 她先是把脉婉惜抱好,向树干借力踩到树枝上,然后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墙头上。 “小姐有武艺在身,那人大约是不会的,”脉婉惜看着下面的地,明明只有一丈高但她还是有些紧张“不过肯定也是个力气大的,外墙没有什么重物放置的痕迹,夜深人静他也不好弄出什么太大的动静。” 江缔感觉到脉婉惜的手在微微颤抖,心下暗道唐突,连忙拦过对方的腰身回到地面去,看着脉婉惜站稳才放手去看外墙的痕迹。 江缔回忆刚刚脉婉惜抱在怀中的分量,很轻,她双手不用都能上去,但算算,还是扛在肩上最省力。 但宣威将军可是个怜香惜玉的,更何况脉婉惜穿的是裙子,她可不能拿人家的清白开玩笑。她一边看向撷兰苑后面的村路一边道:“力气大,那范围就小多了。” 撷兰苑并不在京都繁华之地,反倒在边角,但并不影响它的名气。后头有一座村庄,名叫落丘村,四面都是山,前头要走好几里坑坑洼洼的路才是撷兰苑,因此村中不少人并不日日外出,大多是选定一个日子置办物品,外出的人少,物力财力什么的,也跟京都内的百姓不一样。 进山的路不算好走,大小不一的石块零零散散的分布在路上,随时准备给过路人一个偷袭,湿软的泥土也不甘落后,偏要给衣服鞋子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江缔还好,来之前的官服早就换下来了,一身常服并不碍事,边疆的路不比这好走,可脉婉惜就不一样了,本身绣花鞋就经不起折腾,裙摆还要来给她添乱,到最后脉婉惜索性直接把脚踝以下的裙子给撕了去,反正有人可以再补回来,现在还是正事重要。 好在山路不长,一炷香的功夫就离开了山壁到了平路上,虽然不好走,但相比之前已经好多了。 过了最麻烦的,后面的路就显得很快了,不一会还算整齐的两个人就看到了村子。 来都来了,不能空手而归,江缔直奔死者的家中,顺带观察着村子中的一切。 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与世隔绝”了,至少比不上京都的百姓,倒是和平阳关等边疆之民有几分相似。 “你说什么?我夫君他没了?!” 开门的是一个妇人,头上挽着木簪,手上还拿着木盆,开门看到两人明显不同的服饰先是一愣,紧接着江缔在妇人看来严肃的神情让她不明慌张,听到自己丈夫去世的消息后,更是木盆脱手全身发软,要不是江缔扶住她可能就跟木盆一样摔在地上了。 “是,所以想来问问您,您夫君最近几日,有没有什么反常?”江缔跟着妇人进门,在妇人背后看了一眼脉婉惜,得到了对方几乎看不见的点头,面上却不显,只是依旧不见一丝柔和。 方才在门口时,过路的百姓不免停下来一探究竟,只是在发现主人公是这家人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多有复杂,甚至还有别开眼的,疑惑,恐惧,不屑全都不曾显现,但这就足够说明,这家人的不对了。 “夫君他三日前跟我说要出去,从前他也经常在外面,我便随了他去,谁承想,再听到的竟然是他对死讯……” 也是现在才知道,她丈夫叫李冠。 妇人一边说一边止不住的落泪,再看屋外村民的神态,让江缔和脉婉惜更加疑惑这种情感来源了。 江缔一边听她哭诉,一边环顾着四周,但脉婉惜早就已经盯着妇人身后的柜子出神,趁着妇人抹泪的时候,指着那个柜子问道:“敢问那里面什么东西?” 妇人的抽泣声仿佛停顿了一瞬间,泪水不在流淌,眼神也有了一丝慌张开始不敢正眼看她们。 果然有问题。 江缔坐在原地看着她,脉婉惜起身去开那个柜子,妇人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柜门被打开,里面的东西也漏了出来。 第12章 一些草药,笔墨纸砚和……药方。 “草药放在这样灰尘深重的地方,阴暗潮湿 ,就算是好药材也被糟蹋了,您说对吧,”脉婉惜拿起一个黄芪,上面已经沾了不少灰尘,甚至连原来的颜色都看不出,这些药材被随便的放在小格子里,实在不知道是怎么拿出去给人服用的。 脉婉惜说着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拿起药方装作惊叹道:“我虽不懂药理,但也知道这黄芪和白茯苓相冲不能一起使用,有生之年竟然还能看见它们出现在同一个药方上。” 脉婉惜的声音好听,语气甚至还有几分玩笑话的意味在里面,却收敛了自己的笑容,声音明明还是很好听,但比刚才沉稳压低的声音就是让人难受“这是救人——” 她走到发颤的妇人背后:“还是害人?” “害人”两个字一出,妇人本来干涸的泪水又开始流淌,却也说不出一句什么话来,只是干干的哭。 “借行医之事害人性命,包庇你夫君视为同罪,”江缔知道问她是问不出来什么话了,连她会不会真假半参都不知道,还不如去问外头的村民,恐怕早就有人咽不下这口气了。 江缔心里浮现了报案人的家里位置。 她一句话也不多说,只是留下一句“等大理寺定夺,”就离开了屋子。 而那个妇人,哭声更大,只是在跌落山崖之前,从来没有人会想垫脚的生命有多可怜。 咎由自取罢了。 脉婉惜借外头的水缸洗手 ,为了不让别人听见,她走到江缔身边,微微踮脚压低声音道:“小姐,屋子里还有不少工具,李冠对外应该不称自己是大夫,但村内的人大抵都是找他看病,一切用具全都藏在柜子里,李冠大概是又当又立,看病的时候装大夫,出事的时候又翻脸不认人。” 这种精细的东西江缔向来不会了解的这么完整,但脉婉惜好像是什么都知道一些,让人不得不承认她就算不作伶人,也有立足的根本。 江缔弯了些腰,脉婉惜便又站在地上,只是还不等江缔开口,门外的一道喊声就将她打断。 “老段回来了——” 身后的哭声戛然而止。 第11章 医者 如果江缔没记错的话,到大理寺报案的人,就姓段。 “看来这次的事,多少跟他有关系。” 江缔听着外面的议论声又一次响起,和屋内的寂静几乎是两个世界,她却不急着出去打探风口或者是见见这个“老段”,而是依旧和脉婉惜站在水缸边上。 “十之八九,只是现在不宜打草惊蛇,”脉婉惜余光看了一眼在屋内发愣的妇人道:“还是抛砖引玉为妙。” 无论他是不是真凶,和这件案子有关系,就是脉婉惜也只能暂时关闭撷兰苑找证据来自证清白,老段是报案人,可比脉婉惜在这件事里重要的多,现在直接上去问他,若不是真凶还好,若是,岂不是给了他苟延残喘的时间。 江缔明白她的意思。 只是“村民”这块砖要么引出“凶手”这块玉,就要看脉婉惜怎么衡量了。 她不会插手她的选择 。 哪怕不正确。 只不过是废了些时间罢了。 门外的声音渐渐停止了,只剩下村民劳作的动静。 看来老段已经走远了。 两人这才一同出门找村民去问李冠的事。 村里人一辈子没出过山的大有人在,见她们的衣着就知道肯定不是常人,因而全都不在管李冠一家,实现转移到她们身上来。 “二位贵人,不知来此有何目的?” 问这话的是一个白胡子老人,驼着背,粗布衣服搭在他身上,拄着拐杖的手颤颤巍巍,脸上已经被皱纹挤满以至于连眼睛都找不到缝隙了。 “老人家您应该也听说了,李冠死了,我等是来此找线索的,想问问您关于李冠的事”江缔觉着毕竟是有求于人,让人家站着说话未免太失礼,便找了个还算平坦的石头扶他坐下,脉婉惜先前撕下来的布条倒是排上了用场“比如他……行医问诊这件事。” 老人家一听“行医问诊”这几个字就止不住的叹息,一边戳着拐杖一边念叨着“造孽哟”,光是看这样子,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他李家三代都是干粗活的,除了上山砍柴就是下山耕种,山路偏僻哪有人能教这岐黄之术啊,还不是害人吗!可山里的人一辈子也不一定出山,得了病,就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找他试试,好了就交钱,不好就赔命,死了不少人哟。” 这老者明显是读过些书,对于这种事更是嫉恶如仇,但又有什么办法呢,看了可能死,不看肯定死,可谁也没想过,要走出山去。 “老人家,村里这么久就没人看病吗?李冠屋子里的医书又是哪来的?” 脉婉惜脑中浮现李冠家大场景,既然是干农活的粗人,又怎么会挤时间来看这种费时费力难学的东西? “村里前几十年还是有的,可后来有这个能力的都出去了,就留下我们村里没见识的按照以前的药方吃药,效果也还是不显著啊,该死的人还是死……” 山路有多长,江缔说不准,但它一定不短。 老人对于这件事半是叹息半是怨恨,却突然情感被可惜全部吞噬,叹息声一声接一声:“要说他的医书,那都是李丫头的。” “他的女儿?” 江缔仔细想想,这种人就算有女儿,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是啊,李丫头争气,出去拜师学医,说要让村里的人过好日子,结果……” 老人顿住了。 “结果还没等她做什么,就被李冠夫妇卖了。” 脉婉惜话中没有半点疑惑,垂在腿侧的手抓紧了衣裙,平静的眼中等待着对方验证自己的话。 江缔默不作声,只是继续听老人说话。 “对,”老人本来还疑惑她是如何知道的,但转念一想贵人就是贵人,肯定跟他们这些乡野村夫不同,也便没再细思:“李丫头让她畜生爹娘十两银子卖给了京里的老爷,三年了也不知是生是死。她爹就拿了丫头的书,装模作样成了现在这样。” 老人似乎有些愤愤不平,但还是顾忌着李家的院子,微微向前倾了身子,压低声音说道:“自从他用这方法骗人,都几年没干过活了,李丫头也不是他卖的第一个了……” 虎毒不食子,却比不过钱财。 脉婉惜脑中闪过那些画面,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那最近,可有人去了?” 如若真的是陈年旧事,那必然不会现在翻篇村中有多少人读过书?有多少人明白什么叫“忍耐?”,当日之仇不报,如何安心! 江缔等着老人说出她心里的答案。 “老段的媳妇,七天前叫那畜生开错了药送走了。” 果然。 报案人是老段,死了亲人的是老段,跟李冠有仇的也是老段。 至少现在,他的嫌疑跑不了了。 “多谢老人家。” “贵人慢走。” 江缔和脉婉惜告别老人后并没有马上出山,而是在李家后面的小山坡上站着,这里的树木都被砍了,开阔的空地加上山崖的高让整个落丘村尽收眼底,每家每户都容纳其中。 江缔上来时捡到一根木棍,又直又细,觉得有趣就拿在手里,站在山坡上根据刚刚声音远去的方向大致寻找着老段的家。 “东南方向,差不多就是这几个人家了。” 江缔抬手用木棍指着远处的几户房屋,在高处整个村庄就像是一张地图,而江缔在大概位置比划也有种将军点兵之感。 “临近河流,中间那户人家还挂着院子里刀具甚多,看来……大约是个屠户。” 脉婉惜正摆弄着地上的一朵小花,没人知道它是怎么挺过严冬开放的,但它把自己的努力埋藏地底,光鲜绽放在天空下。 江缔把木棍戳在地上道:“屠户也合理,不过今日只能先回去,等引蛇出洞才好继续了。” “话说,小姐竟然能从声音听出来?” 脉婉惜没有摘那朵花,而是小心翼翼的剥开了压在它身上的土,站起来问道。 江缔莫名有一种雀跃感,似乎忍不住要笑出来,但江缔还是忍住了自己的嘴角,假装咳嗽一声,避开了脉婉惜好奇的目光,轻描淡写几句了事:“我从前在军中做过斥候,对这类东西还是有所熟悉的。” “小姐果然厉害。” 脉婉惜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一只手碰了一下自己的耳垂,当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声音传入脉苑主的耳中,脉婉惜只能服气的放下手。 原来画本里的将军真的都是这般,脉婉惜除了感叹厉害,再也说不出什么逾越的话来了。 “咳,天色不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江缔也不知道自己在害羞个什么劲,脉婉惜不就是好看点吗?不就是和她聊的来一点吗?她江缔什么时候没受人称赞过?真是…… 第13章 “多谢小姐。” 虽然就是说,那天抬头望天的脉婉惜和后知后觉的江缔也不晓得。 大中午的,天色什么时候晚的? 不重要。 知道凶手的动机,和他不会再动手的理由,这些时间,足够他惶惶不安几日了。 三天,足矣。 一直到到快临近未时,江缔才到府中。 还是老样子,江夫人不肯见她,只是派自己的贴身是女过来问候,然后母女两个人继续“苍天饶过谁”。 江缔早就习惯了,现在不比小时候了,心里不舒服也不会跟母亲闹了,全都憋在心里也不知道那一日会不会满的溢出来。 江缔踩着一脚泥进了院子,还没等清洗一番就看见江临坐在石桌边上,一只手撑着头,方向对着门口,见她进来就悠悠的看着她,好像等了她许久了。 “江予至你在这干嘛?”江缔走上前去,江临依旧没什么反应,江缔正寻思是不是练功给人练傻了,上手拍了他几下脸蛋,这下江临的眼神更是幽幽盯着她了 。 江缔:“……没哑就说话。” 江临:“等太久了累了。” 江缔:“你一天练个几个时辰的功不累,等我一会儿委屈你了?” 江临:对,所以把你的刀借我一把吧。” 江缔:“……”我把巴掌给你一个吧。 “行了,到底什么事?”江缔在他面前坐下,盘算着能不能再掐一把。 “刚刚槐歌姐姐来了。” 江临直起身子,江缔终于从他身上看到了生无可恋。 “你也有今天?槐歌干的好啊!” 江缔在听到苏槐歌名字的那一刻起就忍不住自己的笑意了,顺带还把山里的那一份也笑了出来,配上江临的黑脸让江缔笑的更欢了。 “哼,再笑我就不说了。” 江临看着面前的江缔,抗议的锤了一下桌子,不过江少爷不会蠢到跟这个女人上手的。 江缔深吸一口气,把笑声全部收了起来,又变回平日里的巾帼风姿和善利落“行,你说。” 江临:“……”多吃点酸梅吧。 江缔的朋友几乎都认识江临,因为年龄的原因就更对他“关爱有加”,虽然是各方面的,虽然待他很好,但经不住最突出的苏槐歌每次见他都要掐一把他的脸让后长篇大论说上许久,一般这种时候,都是江缔在边上笑的时候 。 “槐歌姐姐说,大理寺刚接到的案子,东城富商的老爷,被他的小妾杀死在家中。” 江缔的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 富商老爷,小妾,那些明明未曾涉及过的内容,却在此刻隐隐约约给她铺出来一条路来。 “一刀正中胸口,当场毙命。” 第12章 突厥 江临看着江缔的神情,这才知道为什么苏槐歌一脸神秘了,不就是让大理寺卿面色不善,顺带查了个案子吗。 有什么稀奇的。 江临从小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知道姐姐的争取和自己的拥有相比是多么困难。 “那个小妾,是怎么来的?” “买来的。” 就是她了。 江缔的神情又在一瞬间放松。 就是李冠的女儿没错,比不过十两银子的姑娘,不出意外,她现在应该已经在大牢里了。 只是江缔想知道,一个想要学医救人的姑娘,为什么会亲手杀人? “姐姐你是去查撷兰苑的事了吧。” 江临重新又趴回桌子上,别说阳光底下照久了确实有点困倦,但明显还是眼下的事情更有意思,江临于是抬眼看着江缔。 “是啊,但我只是协助。” 江临一时找不到是什么人值得江缔去协助,后来还是只能归结为“能人。” “没人参你?” 江缔看他这样觉得自己身子骨好像也懒了,手撑在桌子上架着头:“闲的没事干?日后你进朝堂,可不能输了那群文官。” 这会轮到江临想笑了。 然后收获了亲姐一个白眼。 “左右我也从武,还能打他们一顿不成?” 江临看了看自己的手。 不够。 他要更好。 江临日后必然会入朝堂,不说他的能力,就是他江元帅之子的身份,朝堂也会有他一席之地。 不过有没有是一回事,拿不拿得住又是一回事。 江临拿得住。 江缔亦是。 更何况可以争取来。 “算了吧。” 江缔被太阳晒的有几分惬意,案子本来就不难弄,时间问题甚至不用她与脉婉惜太多的操心,有太阳还躲屋子里,天理难容。 “下次槐歌姐姐来点时候,能不能先提前告诉我一声,”正事完了,姐弟两个人都放松下来,但江临还是忍不住跟姐姐“告状”,他指着自己的脸道:“看看,红了。” 江缔这才发现原来弟弟脸上不是被晒红的而是被掐红的,顿时更想笑了:“我怎么知道槐歌要来,而且掐个脸而已,能怎么样?” 江临白了她一眼:“也就只有眠晚哥不掐我,其他你们说说哪一个没动过手?” 这倒是真的。 陆迟性子是他们四个里最沉稳的一个,也通常充当一个了顾后事的角色,就事论事,不管是江临还提不动刀的时候还是可以长到跟江缔顶嘴的时候,陆迟确实没上手掐过。 “那不是喜欢你,我和槐歌怂恿他好多次了,眠晚他愣是一次也没动手过。” 江缔指尖轻轻点着桌子,装作几分惋惜道。 江临:“……” 以后陆迟就是他亲哥。 “你不是当官了吗,怎么还这么闲?”江临打又打不过,吃了年龄小的亏,平日里对嚼舌根的下人那一套自然不行,说不过还躲不起吗? “我是散阶官,能有什么……” 江缔看着江临无语的表情觉得这个散阶官也不是不好,坐直身子正准备伸手重振姐纲,就被前院急匆匆来到下人打断了。 “小姐,宫里来人了,说是宣您进宫面圣!” 江缔:“……” 她皱眉站起身。 皇帝这时候找她做什么? 接机敲打她一番?还是有人真的上折子参她了? 江临随之一起站起来,看着眼前的下人气喘吁吁,恐怕现在人还在前院。 “只我一人?” “还有明威将军。” 几乎是在听到陆迟的一瞬间,姐弟两个都送了口气,之前紧张的心情平复不少,心照不宣的想到: 那没事了。 江临对于话还没说完就被打脸的江缔憋了一肚子的乐想要表现出来,但是被皇帝突如其来的传召打断,现在安下心来,笑声就忍不住泄了出来。 江缔一边往门外走一边恨恨的回头,最终还是准备进宫,只暗骂了一句“小兔崽子”就没有下文了。 养心殿。 江府离皇宫不算远,倒也没耽搁时间,遇上了陆迟两个人自然而然的同行。 长长的宫道上他们二人并肩,可陆迟的影子却被宫墙吞噬不见踪影。 要是只传召一个人,那江缔可能会警惕起来,帝王心莫测,人前封官说不定人后就削爵,举步之间是江家满门,如何不慎重而行? 可放心就放心在成帝还召了陆迟,江府和靖国公府自然无法相提并论,有江缔和陆迟二人同为朝中新秀,成帝就算想敲打一番也断不会在两个人面前表现出来,不光多了一个知情人,此举更是动摇朝中臣心,明晃晃的告诉天下的百姓成帝是个疑心深重陷害忠良之人,实在是下下举。 陆迟看来下了朝之后就在家中,连衣袖上都干干净净,真是芳兰竟体更适合他。 他用只有他们二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陛下传召并非奇事,但是祸是福就不知道了。” “总归死不了。”江缔看了看陆迟的下衣,又看了看自己的,实在是天差地别,谁让进宫面圣不得仪容不佳,来的又太突然导致她只来的急换下自己鞋。 “死不了就没什么事了,”陆迟也看见了她衣服上的一点污渍,被她深色的衣服遮去不少,不走近看根本看不出来。 “也是。” 江缔回答完最后一句话,养心殿三个大字就浮现在了他们眼前。 里头是侯着的养心殿大太监。 大太监笑呵呵的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起,可依旧不妨碍他不曾被岁月夺走的察言观色和机敏。 “见过二位将军,陛下早就在里头等着了,请吧。” 阉人独有的嗓音将他们二人送进了养心殿中,送到了那九五之尊面前。 “臣等见过陛下。” 养心殿的毯子不错。 江缔和陆迟是如此想。 “免礼。” 成帝的声音听不出他此刻是什么心情,也没法窥探一二成帝帝目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朝中不同于军中,上朝这几日可有什么不惯的地方?” 第14章 成帝似乎微微带着笑意,像是一个长辈一样询问他们,可成帝虽也是“父皇”,但作为一个皇帝对自己的臣子又怎么会这么关心? 陆迟垂下眼拱手道:“军中从军纪,朝中遵朝纲,无论朝廷还是军营都是为天下为陛下,臣等又有什么不习惯的。” 天子与天下同尊,朝廷与军营共事。 无论成帝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至少现在完全遂了他意。 “好,”成帝的声音似乎有些起伏,他放下手中的奏折,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眼中却又不知他们:“朝中的小将只有你二人与突厥交过手,依你二人看,突厥何为?” 原来成帝是为了突厥之事。 或者说,封他们两个官职,未必就没有报了为应战突厥做保障之心。 既然这么问了,那成帝必然是不想听到“臣惶恐”“臣不敢妄言”一类空话,否则就不用特意强调“与突厥交过手的小将”了。 江缔先言道:“突厥蜗居北境几百年自然有其过人之处,但到底多年来在马背上过活,虽尚武雄壮却抵不过大翊有勇有谋,只是与平阳关临近,百姓安定多受打搅,突厥又不肯真正与突厥议和,依臣看,突厥再过几十年都是一个隐患。” 成帝并未说话,之是点点头。 陆迟打量一眼成帝神色,随后若无其事的接下江缔的话:“突厥人善马力壮,赤手空拳必然是我军占下风,打起来不要命的乱杀乱砍,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但突厥可汗讲究布阵,对我军的消耗也是极大 ,翊朝国力雄厚,可这个问题也不得不重视。” 两个人都是真的上过战场厮杀过,自然比在京中的人更了解突厥不要命像一头野狼一样的打法,加之其排兵布阵,每一次战争都不简单。 不然突厥也不会对翊朝虎视眈眈了几百年。 陆迟话音落泪了后便没再说话,他们该说的说了,成帝坐拥天下不明白局势敌人自然是荒诞,不过是为了考量他们,现在等的,就是成帝了。 “不可轻年少啊。” 成帝像是有些感慨,曾几何时,他眼前也有这样一个风发意气志在千里的少年人,结果跌落独木桥,葬身平阳关,如今只能活在话中。 “没有个几百年,中原和蛮夷要么你死我活,要么分居异地,一统天下,时日尚远,”成帝从椅子上站起,更比站在下方的两个人高上一级,却是话音刚落,话锋骤转:“但朕不管将来,朕只管当下的突厥。” 帝王威仪的声音在两人心中回荡。 但不是他们能接话的。 江缔记忆中就算是六年前成帝也依旧严肃,或许只有在那人还在时才能掀起不一样的成帝 ,之是现在江缔摸不准成帝话中的意思,是让他们抓紧攻下突厥?还是警告他们不可松懈? 千万种可能在江缔心中划过,但除了增添不安,再没有什么用处了。 陆迟也好不到哪去。 在琢磨成帝话的同时,靖国公的碎语也一起涌现,烦的他几乎想要放弃。 下面人大神情都被成帝看在眼里,语气又缓和下来,可不容抗拒。 “朕要你二人,从突厥人手里打来一份降书。” 第13章 心志 成帝的一句话,把积攒的所有可能从江缔脑海中赶了出去,留下足够的空间供她去消化成帝的话。 做什么? 要打的突厥俯首称臣。 谁来办? 她和陆迟,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将。 “陛下何出此言?臣等年少,担不起此任,突厥乃翊朝心头之患,臣等可尽绵薄之力,但还请陛下三思。”江缔赶忙回道,这才给了自己一个思考的时间。 成帝是意在捧杀还是另有所图,江缔猜不出,年纪轻轻到底让她无法像江孤一样走过那么长的路,见过各种各样的难题,她的路,还在后头。 “年少才能出俊杰,六年从军为副将,南部之战立军功,你二人有什么可推脱的?” 成帝的决断绝对不会因为从军年龄和功劳来判断,这样片面的看法注定不会让他在龙椅上坐久,可现在成帝的语气分明有几分玩笑的意思在里头,好像是特意挖了“年少有为”的坑等着人往里跳。 “朝中立军功少有为的人比比皆是,臣等自然无从可比,突厥一事,臣等在所不辞,只是望陛下以大局为重。” 陆迟庆幸自己穿的是宽袖,不然手上微微的颤抖早就暴露在成帝面前了。 成帝似是早就料到会得到这样对回答,毕竟有些话他说可以,但从臣子嘴里出来的话不仅仅要说给他听,更要说给天下人听。 “好了,这些话就不用多说了,”成帝挥挥袖子,威严的面容上带了几分疲倦,他在龙椅上坐了太久太久,久到没法走完前面的路,只能寄希望于后来人:“将,帅也,朕老了,翊朝的天下到底要仰仗后人,但朕希望,能看见突厥的降书,送到养心殿的桌子上,摆在朕的面前。” 成帝从太子到皇帝,算来竟是过了三四十年了。 “今日召你二人,便是要将这道密旨下达,”成帝重新拿起奏折,却不看,仍然注视着他们:“宣威明威,你二人可接旨?” “臣等接旨,愿为陛下效劳。” 这道密旨,不可避免,江缔还是陆迟,必须接下,没有玉玺,没有绫锦,没有轴柄,但整个朝堂,文武百官,都接下了这一道无形的旨意。 忠君报国。 “别让朕失望。” 成帝满意的坐回到桌前,这样高度的桌子,才到她腰部。 “退下吧”。 “谢陛下”。 房门重新关上,而房内的成帝在盘算什么,江缔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成帝此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说明江家仍然是安全的。 “将军请。” 还是那个大太监,或许是被他看出两人脸上没有多少失魂落魄或者是惶惶不安,皇帝是褒是奖难逃他对眼,明明是同样的话,可偏生就是多了几丝谄媚。 回去与来时不同,没有宫人左右,江缔和陆迟不免自在些。 “看来突厥最近不安分,将士还朝不过数日就再提起战争,也难怪陛下要私下召见,”陆迟出了养心殿才敢把自己的手漏出来,垂在身侧。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担心靖国公府后继无人?还是担心靖国公府日益衰败,又或者,他没办法从战场上面对靖国公夫妇。 “突厥什么时候安分过,但撷兰苑这等地方都能有突厥的东西出现,突厥可汗恐怕在想什么吞并中原之计,”江缔觉得天光好像暗了不少,抬眼收入的天光并不多,可从入宫到现在也没有多少时间,她不免叹息:“撷兰苑的突厥衣物出现必然不是巧合,只是连累了撷兰苑封苑,宣嗣宁那小子不知道要寂寞到什么程度。” 提起宣静,陆迟脑海中就浮现了宣静下朝连官服还没换就来靖国公府寻他的样子,绿色的官服像是春日的第一抹生机闯了进来,带到了他面前,不过穿着官服乱晃成何体统?还没等他“诉衷肠”,就被紧随其后的宣尚书带回去了。 当然,一炷香后宣静还是出现在了陆迟面前。 寂寞不寂寞不知道,但可以让陆迟无事可做。 陆迟想起下朝时宣静塞给他的东西,不经笑出声来,从袖口里拿出来展示给江缔看:“我倒是不知他闲不闲,但阿朝,你应该会有事做。” 江缔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这也不是什么大破天的事,更何况是陆迟,知道又何妨? 但她还是对陆迟手上的东西疑惑。 江缔指着那个有些奇怪的东西道:“这是什么东西?嗣宁给的?” 那东西看上去是一个极其简陋的香囊,但上面什么花纹都没有,只是用绳子简简单单的穿起来,实在是让江缔不理解为什么她会有事做? 陆迟满脸祥和的看着她,十分诚恳的开口:“他说这是压煞气用的,叫我小心你这个一拳下去四个人遭殃的女魔头。” 江缔:“?” 江缔:“他是不是闲事还不够多?还是觉得生活太平淡了?” 煞气?女魔头?什么跟什么,分明就是宣静那厮报复她给宣尚书告状的事! “冷静,”陆迟把香囊收起来,江缔下手重了可就不好了“他现在应该跟宣尚书在一起,阿朝你要不还是等下衙了?” “没事,他跑不了。” 江缔突然觉得自己几日前就不应该劝苏槐歌的架,这人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到事前绝不认怂。 说到女魔头。 常人与战场之人,定然是不同的。 江府,暮时。 江缔大多时候傍晚都呆在家里,一方面她懒得出去,另一方面要是碰上什么事结果正好赶上宵禁,那可未免太扫兴了。 她此刻正在房里擦拭着她的剑,院子里还架着几把刀和弓箭长矛,一国之将当然不缺区区一把兵器,但这把是江缔头回上战场江孤送她的剑,意义自然非同寻常。 第15章 擦完了并不怎么存在的灰,江缔站起身来挥舞几下手中的剑,隔了六年之久自然威风不胜当年,但用起来还是可以的。 不过显然,要用剑就老老实实的去院子里练。 门外是葶苈在敲门,看来是有什么事要找她,葶苈是江缔从小到大的侍女,因此对于她,江缔直接回了一声好。 就是这一声“好”不得了了。 葶苈开门,小姐封将她自然是心情愉悦的,小姑娘走过来的步伐都有几分欢快,小姐好几年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葶苈高兴的还以为立了功的是她,但她现在可有正事要办。 是一封信。 江府不是什么人的信都能进的来的,既然是专程给小姐的,那必然是不能耽搁。 结果让她没想到,开门见到的不是小姐,是一把剑。 江缔也没想到,自己的剑真是恰到时候往门的方向去,要不是外面和门框还有些距离,江缔骤然停剑,这把剑下一秒就要沾血了。 “小姐,奴婢………是来给小姐送信的,”葶苈的声音有些颤抖,倒不是怕江缔,而是那把离她的脖颈不到一寸的剑。 “抱歉了葶苈。” 江缔赶忙把剑收起来转而结果葶苈手上的信,刚拿到手就有一股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 “信给小姐送到了就好,“葶苈现在已经缓过神来了,但还是忍不住回忆刚刚的景象。 她能跟在江缔身边不说能打,但不会叫人欺负了去,只是实在没碰到过这样“性命攸关”的事。 “小姐要是练剑的话,还是在院子里吧。奴婢告退。” 江缔假装咳嗽一声转移话题,这把人家吓到了真是够了,她拿起桌上的桃花酥递到要走的葶苈手上,葶苈不求荣华不求富贵,唯独看到吃的东西两眼放光,果然刚才的事都忘了,高高兴兴的吃着桃花酥出去了。 也不过是个桃李年华的人。 身上又能背多少东西。 江缔院子里的一切琐事都是葶苈打理,从牙子手中卖回来她时瘦瘦小小的,现在打理事物来不及吃饭,恐怕是她爱吃甜食的原因。 江缔想,李冠的女儿算算,应该是和葶苈一样大的。 这么想着,她打开了那封信。 是脉婉惜写的。 娟秀的字迹带有着她独特的个性,纵使江缔头一回见到她的字,但是字如其人,主人身上姣如云间月的气质与坚定,江缔几乎通过字看到了写它的脉婉惜。 内容不长,但没有一个字的废话。 江缔看完后,沉思片刻,站起身来把那封好看的字给烧成灰烬。 老段是村里唯一一户屠夫,也是村子里出山最多的人。 最重要的一点,老段曾不止一次去过山间挖石头,根据脉婉惜的信,他似乎是认识李冠的女儿。 江缔回忆着村子里老段回来时的场景。 早上报的案,他若是受村里人之愿去报官,何故在她们后面。 看来把第一个报案的老段列为嫌疑人之一一点错没有。 江缔看着桌上跳动的烛火,就像人的心一样温和,可没有坚定又十分容易覆灭,就比如一股风就能让它不存在,顺水推舟,不过一个导火线。 或许老段不单单是报案人,还是事发现场第一个目击证人。 毕竟。 长夜漫漫,其路远兮。 第14章 老段 江缔第二日和脉婉惜再见面,是在东市。 东市自太阳升起之事就已经十分热闹,在其中身边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起话闲言,而人多眼杂点地方往往信息更加多而广,虽然杂乱无章,但已经是有便捷之处。 这几日的话题,左右都绕不开城东门的富商徐老爷被他的小妾杀死在家中,知道事情真伪的不知有几人,但向来都是议论先到。 “这徐老爷做买卖从来不讲道理,昨天好谈好的十两黄金到了今天就变成了二十两,要我说这等人死不足惜!” “这小妾也是个有本事的,都敢杀了主家老爷了,恐怕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不然干嘛好好的富贵不要去杀人?” “谁知道呢,说不定这小妾只是个幌子,真想杀徐老爷的人还在后头哩!” “……” 虽然是饭后闲谈,可到底事情不在自己身上,说起来自然就少了负担,可常言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整个东市都议论的东西,没道理传不到有心人的耳中 。 江缔和脉婉惜随便找了一处茶楼,二楼的视角很好的避开了下面的人来人往,方向偏僻周边声音吵闹到只能喊话,倒是不用担心隔墙有耳的问题。也让她们对于那人的一举一动更方便观看。 江缔抿下一口茶,余光见脉婉惜面前的茶水已经凉了也没动一口,大约是脸上带着面纱不方便吧。 虽然江缔并不知道脉婉惜带面纱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但左右离不开混淆自己的身份,放松对方警惕。 脉婉惜像是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转过头来笑着看着江缔,眉眼弯弯,桃花眼中更是风情万种。 江缔又一次不自在的别开了眼,继续看着楼下的人,只是脉婉惜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身影还在她脑海中浮现。 真是天仙。 脉婉惜带面纱自然有所图,只是不知道原来江缔是个容易害羞的,她看着将军好像和画本中不同,但那又怎么样,江缔就是这样一个真实的将军啊。 脉婉惜仗着自己带着面纱,不住笑了好几回。 江缔当然没发现。 毕竟两个人的目光归属到底还是下面的猪肉铺子。 老段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几只刚刚宰好的猪,大刀砍在案板上,也不要喝也不揽客,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要不是东市的热闹容不下他这样的寡欢,他今日必然一分钱都卖不出去。 他看上去十分心不在焉,也不知在想什么。 不过打探风口,只要保证他的信息属实,当事人情绪什么的,暂时还不用关心。 “小姐稍等,妾身去去就回。” 脉婉惜终于喝了一口水润嗓子,转而把面纱又严严实实的带好,只留下一双眼睛在外面,她今日并没有穿颜色明丽的衣裳,而是换上了一身秋色的衣裳,让她整个人朴实不少,也给面纱抹去了许多违和。 “脉苑主为撷兰名伶,声音腔调恐怕京中人人皆可知,不怕叫他看出端倪么?”江缔在脉婉惜准备离开时拉住了她的手,将人的距离与自己拉近了几分。 “小姐放心。” 脉婉惜开玩笑似的与她握了握手,眉眼带笑却还掺杂着几分傲气,在江缔的目光中下了楼。 江缔看着脉婉惜的身影到了楼下,她方才直接拉住了她的手,虽然对方没有抗拒但江缔还是能感受到对方的界限划得十分清楚,私情是一方面,利益又是一方面。 江缔很受用。 跟一个明事理心思缜密之人谈事情,才叫舒心。 脉婉惜亦然。 反之,如果说一个人仅仅因为几天的短暂相处就全身心投入,那到底是痴情,还是愚昧? 江缔将一只手臂搭在窗子上,目光跟随者脉婉惜到了老段的铺子面前。 来时她们已经多少打听过了,不会叫老段看出什么异常,现在脉婉惜要做的,就是从他口中挖出一点足以让撷兰苑的最后证词服众的支持,和他,整件案子,李冠女儿的事。 更有,给他突厥衣服嫁祸于人的幕后黑手。 想想正常人,怎么会愿意满手血腥呢。 脉婉惜的一身装扮完全融入了东市,她走到老段面前,不知说了什么,老段像是回神一般开始提刀砍肉。 江缔看不清脉婉惜面罩下的神情,只能从老段身上的变化来推测脉婉惜做了什么,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脉婉惜就提了肉,消失在了人海里。 江缔仍旧是看着窗外没有回头,盯着老段,老段明显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仿佛刚刚的脉婉惜对他来说是个什么天煞,非要他的命不可。 然后,老段依旧是看着眼前的猪肉出神。 “小姐?” 是脉婉惜。 江缔回头,她早已经摘下了自己的面纱,在手中叠好走过来坐下。 江缔把倒好的茶推到她面前,余光中夹杂了老段颇为复杂的情感,“他神情不对。” “是,哪点都不对,”脉婉惜端起茶放在手中,却没有马上入口,只是神情微敛,伸出一只手,竖起两根手指道:“从对话开始到结束,妾身只问了他两个问题。” “其一,他作为屠户,按照边上人的说法老段每日寅时刚至就在此地,一直到戌时末才离开,他不在的这八日,去做了什么。” 江缔把目光从老段身上收回来:“他如何回答?” 脉婉惜用指尖轻蘸一点茶水,在桌子上画出八道水痕,指着其中第一条,看向江缔:“他说,是因为夫人病故,这才耽搁了几日,说这话时,他虽然有伤感,可看妾身的眼神多有躲闪。他夫人于八日前病故,这一点无论是出自他本人还是落丘村村民都无异样,”她接着指向第六道水痕“村里人说,给他夫人办丧两日后,老段就准备重新去东市,第一次出现,也就是在六日前,但这之后,他又消失了一段时间。” 第16章 江缔看着桌上的几道水痕,正准备回话却扫到边上小二的手上带了伤,李冠的尸检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江缔皱了皱眉,用筷子在第三道和第五道之间画了长长一条足以连接起来的水痕:“两日的时间,他能做什么?从大理寺接到报案那一刻开始。” 江缔目光平静,那人时间算的极好,她头回上朝那一日杀人,第二次朝会运尸嫁祸,真是不给人半分喘息的时间。 “他是准备帮人,掩护人——”江缔把三,五道水痕用筷子划到一起“还是杀人?” 脉婉惜摇头 ,就着这两日继续说道:“他虽然说我案上的猪肉是他当日杀的,但依妾身看,那分明是用窑冰保存几日的猪肉,他一个屠户,如何会犯这种基本的错误?” “能让一个屠户抛弃本职也要做到事,看来确实非同一般。” “是。妾身的第二个问题,是他对京中的传言有何看法 ”脉婉惜摊摊手,“他这次反应更大,不光对妾身的眼神躲闪,说话还支支吾吾的,他只说边疆的战士个个豪杰,突厥人进不来。” 几乎是同时,江缔与脉婉惜一起笑出了声。 “京中的传言几日换,近日东市无非就是撷兰苑的尸体和徐老爷被小妾杀了的事,他又如何能断言你说的就是撷兰苑的事,还有,突厥。” 江缔靠在窗边,并不直接去看老段,只是心中暗自想,连他们这些战场之士手上第一次有了人命还要缓和一会儿,更何况是久居京都的普通人,更加是藏不住心思的。 “不光如此,他左手上有一道淤青,但他明明是惯用右手,只怕是案中留下来的。” 老段到底是普通百姓,几番下来,几乎已经承认了自己凶手的身份。 但她们要的不是这个。 脉婉惜用面纱把中间的水擦去,只留下老段夫人去世前后两天和李冠死的三天“他夫人是因为李冠而死,想要报仇就绝对不会再一次出现在东市惹人非议白白浪费时间,既然放下了却又一次离开 恐怕他犯案并非蓄谋已久,而是受了什么人或者是事情的刺激,这才要了李冠的命。” 还能有什么事呢? “徐家堂。” 两人异口同声。 放眼京都,唯一一个和老段有那么千丝万缕点联系的,就只有李冠被卖出去的女儿。 李冠的女儿和老段有什么瓜葛,想要知道这件事不难,只需到村里挨家挨户问一遍,什么事便都藏不住。 自然也包括,是谁给他出的主意,给了他突厥的服饰去嫁祸。 大理寺办案向来不会叫外人知道太多,哪怕是这次针对脉婉惜也不过仅仅是顺了死者为外族人的传言,没有一个字眼点名他是突厥人 ,何况那身衣裳分明就是突厥当地做的,莫说是平民百姓,就是下品官员也没几个认识的,或者有能力拿到。 有高权,有人手,又针对脉婉惜的身份。 这样一来,范围就小不少了。 江缔想起回朝那日撷兰苑出现的人,叫来了小二,塞给他几两银子,要转厢房。 脉婉惜还没等弄清怎么回事,人就已经在厢房里了。 不得不说,这里清静多了。 “他这样做贼心虚的样子,打探他身后的人也不是难事,”江缔双手撑在桌子上看着脉婉惜,嘴角似乎带笑“脉苑主可准备好了?” 脉婉惜才不会傻到到眼前桥还砸了不走,她有些放松的呼了口气,抬眼望着江缔,一眼探进对方眼里:“妾身自然准备好了。” 她们都该准备好了,那人亦是,车和卒,孰轻孰重?孰浅孰深? 第15章 拂棠 “看见她们了吧。” “那小丫头走到这个程度,他根本就沉不住气。” 雅致书房中汗牛充栋,摆放整齐的文书文卷堆放在桌子上,半干的墨水还留在砚台中,除了打理要事,桌上的文竹画也是醒目,只是死物到底比不上柜子上的文竹枝叶葱茏。 这样一道严厉的声音,在书房中不显突兀。 上首之人身姿挺立,负手而立,身上的常服不讲究什么羽缎绸纱,却是不怒自威,纵然岁月不饶人也不甘拜下风。 “……是……学生知错。” 下首之人拱手而降,声音有几分紧张,头也不敢抬恨不得把头埋到袖子后面去,仿佛上首之人马上就会狠狠的训斥他一顿。 “老夫不记得教过你轻举妄动自作聪明这几个字,这就是你报答老夫的方法?” 想象中的怒斥并没有袭来,但话里话外难免带上几分怒气,像是无形的一把刀在处置他凌迟之刑。 “学生愚昧!” 那人除了认错,在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做过的事,谁还能安安分分的成为过去? “一人做事,一人当,老夫教不好你了。” 比斥责更狠戾的,是师者的失望。 那人颓废的退出去,不用想他也知道自己的学生会是什么下场。 能在战场上生还,确实是有几分本事。 但说破了天不过是个女娃娃不懂规矩,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 他重新做回到桌边,提笔补完剩下的文竹,尽管小心,还是有一滴墨水在他意料之外滴了出去。 茶楼的生意一直到傍晚都未曾减少半分,往来过客把外面的烟火气全全带到茶楼,连带着厢房中也让日暮和气染上了暖意,只是难窥其下百丈悬崖冰。 若不是江缔的银两给的足,整整几个时辰,这间厢房不知会换多少客人,她们也不会在这里打发时间了。 自然,楼下的老段铺子前刀起刀落砍着面前的猪肉,刀刀的力度都恰到好处,二两肉绝对不会多出一点碎渣。但来往的行人看不出他的心不在焉,在楼上守了他半天时间的江缔同脉婉惜却是把他的神色异常都看在眼里。 屠夫只杀畜生。 老段是个屠夫,他只杀畜生。 时间离暮时越来越近,东市的人无论是商贩还是行人,归家的归家,留店的留店,除了像茶楼这般日日夜夜都开着的,比起来时,已经少了好些人。 此时再看街上,视野开阔不少,江缔手搭在窗台上正准备起身,眼光却突然停住,有人闯进了她的目光中,不怀好意。 如果江缔没猜错,至少他现在没有继续遮遮掩掩,文竹在他身上全然没有了苍翠之感,反倒是多了几分垂暮,跟主人的神态比起来,也算是相配。 毕竟那人看上去无精打采的,只是往前走,其余什么也不入眼——直到他对上了江缔打量的目光。 只一瞬间,江缔并不能完全保证自己的想法没错,不过那眼神中“算你走运”的意味简直要爬上楼来了。 只是那道目光不长久,因为随即那人就转过身去与老段说着什么。 老段的手似乎在颤抖。 “那是班太傅的门生?” 脉婉惜走到她身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同样搭在窗台上探出身子向外看,那束目光虽然不是完全冲着她来的,但也不可避免的受了些波及。 “是,”江缔收回目光,心底彻底放松下来,看来后面的事并不需要她们多费力气了“不过很快就不是了。” 脉婉惜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琢么着大概可以回去写书自证清白了。 老段连正要往这边走来的顾客都没顾得上,好像被人追杀一样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走,要不是两个人早就在楼下等他,一时半会恐怕还跟不上他。 路上他并没去什么过多的地方,直奔落丘村走,让两个人方便不少,有了目的地就不太在乎一些不关紧要的过程了,脉婉惜边走边想,还好自己特地换了鞋子来,绣花鞋走山路可太受罪了。 江缔不同,军将的服饰向来以轻便简洁为主,因此身上的衣服加了甲胄直接上战场也是没有问题的。 江缔把脉婉惜挡在身后道:“有人。” 两人一路避开耳目跟到了老段家中,却只是在不远处的巷子口看着他走进去,走到房中亮着的灯火里。 除了家中夫人和好友,还会有谁能提前到主人家中去? “小姐,走这边,”等老段的身影在门口消失,江缔正打量着左右的路,脉婉惜扯扯她的衣角,招手示意她往这边走。 确实是个好地方,正对着前方就是老段的房中,只需要蹲下来,边上生长的树木树影夹杂着黑夜可以完美的掩盖着她们。 “大人,大人,求您再帮帮小人吧!救救拂棠!” 这一声大概是把这一整天的惶惶不安都喊出来了,不过仅凭李冠一条命,并不能使他到这个地步,那究竟是什么事,才能让他反应这么大,又是谁,告诉他的? “你除了那两个问题,还问了他什么?” 江缔淡淡的问道。 “妾身也没多说什么,”脉婉惜似乎是有些怕黑,身边的黑暗驱使着她不自主的向江缔靠近,声音却依旧温和“妾身不过是跟他闲扯了几句徐老爷家的小妾听说是叫人买回来的,如今年纪轻轻就要死了,实在是可惜。” 第17章 老段精明不到哪里去,不然也不会被人当刀使,但话都说得这么清楚了,老段不傻,他必然是听出了话中的主角是谁——李冠的女儿李拂棠。 “你这是挑唆。” 话虽如此,但江缔话中没有一点责怪之意。 脉婉惜稍稍放松了些,没那么紧张害怕了“挑唆的人可不是妾身,妾身没那个能力让他去破这道死局。” 尘埃落定,可不是死局。 “无亲无故,至于么?” “当然!拂棠她是个好姑娘!”窗子里只能看见老段的身影,他原本就憔悴的脊背直接塌陷下去,没有一点犹豫。 “起来。” 老段无视了他的话。 “大人有所不知,小人与贱内福薄,没能有子嗣,实在是拂棠才让小人一家弥补了这一点,两年前要不是拂棠,贱内就摔死在山崖里了,拂棠虽然姓李,但却也是照顾村里的人,小人一家待她视如己出,拦不住她被姓李的卖了,不能再保不住她一条命了啊!” “……此事由大理寺的人全权接管,找我又有什么用……” 多多少少有些甩手掌柜的感觉了,连远离朝堂的脉婉惜都不觉得是常态“这……真的是班太傅的门生?” “恐怕不是,”江缔先前在撷兰苑还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刁难罢了,结果查的越多,无论是处事还是事后态度都与班太傅大相径庭,先不说班太傅会不会做这个甩手掌柜,破绽这么多,绝对不会出自班太傅这个混迹朝堂多年的人精之手“只是借他的手行事罢了,不然我们就不会在这里看见他了。” 若非班太傅,他又怎会自报家门? “我无能为力了……但你可以去看看她最后一眼。” 说罢就要走,倒是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老段自然不可能把这最后一点希望放走,哪怕是以命换命!只要能换李丫头回来! 且不说老段拖着他不然人走,还没听到自己想知道的,江缔也不可能会放他走。 “劳烦苑主帮个忙,”江缔从后面跳下去,落地时后头的话却被卡在了喉咙里。 脉婉惜转过一点身子,死死抓着自己的袖子“何事?小姐但说无妨。” “弄些动静出来,我去前面堵他。” 江缔没再多说什么,快速的绕到门前,正巧能看见那人被老段拖着无暇顾及其他。 “谁?!” 那人猛地转头看去,却见是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子站在窗前看着他。 月黑风高,衣衫暗沉,又是这么突然,虽然脉婉惜脸上的生气能让人判断出这是个活人,但一瞬间的冲击力绝对不小。 而那人也果真被这“一面之缘”成功吓到,不知带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老段就要往门口跑,却不知,门口还有一个“活阎罗”在等着他。 “大人要去哪儿啊。” 江缔早就恭候多时,她抱臂靠着门框,煞是悠闲,甚至有时间越过他去看后面的脉婉惜。 “你你你让开!” 那人显然也没想到江缔会在此处,愣了一瞬间之后还是想着直接冲过江缔跑到门外。 “啧。” 该说不说难道真的是读书读傻了不成,江缔就算是个女子,退一万步讲那也是个上过战场有武艺再身的女子,他这天天捧研拿笔的人,怎么会是对手。 江缔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向后扭去,加之脚下踢到他的膝盖骨上,不过一瞬间,那人就跪倒在了地上,面上的深情绝对说不上好看。 “大胆,我可是朝廷命官!” 这人绝对不可能不认识江缔,大概是习惯成自然吧。 “命官?”江缔手里还抓着他的手臂,蹲下身来另一只手拿起他藏在袖子中的令牌,好笑的看着他“不过是个六品太学博士,包庇人犯,挑唆害人,这里哪有你说大胆的份?” 江缔扯着胳膊让他抬头,把自己的令牌放到他面前,笑着说道:“大人不会连这都认不出来吧?” 他当然认得,因此才会心有不安。 面前的人,是正四品宣威将军。 第16章 仁心 “怎么,不说话了?” 江缔松开他的手把他推的后退几步,跟脉婉惜一起站在门口堵住他的去路,窗子被锁上了,他现在除了走前门,没有任何路可以离开。 她向来不喜欢用官职压人,哪怕是在军中也不端着副将的架子,跟将士们过招喝酒比京中快活不少,多的总没有少的好,但谁想,官场上,就是要看官职行事。 不过江缔觉得自己用起来并不顺利。 “将军不归家,来这里作甚?” 老段还呆坐在地上,江缔的出现让他一时间失去了思考没有说话,那人靠在墙边警惕的看着江缔,嘴上却还是不饶人。 “自然是为了查案来的,”江缔把老段从地上拉起来,“只允许你在这里给人出谋划策,就不允许我来了?” “好一个太学博士,刘恕,不知道班太傅对此作何感想?” “与你何干!” 刘恕有些闹了,但手臂上的疼痛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跟面前这个人动手是绝对占不到上风的,反倒还会自讨苦吃,于是只能在原地干瞪眼,其余的什么也没做。 “老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趁着江缔转移刘恕的注意力,脉婉惜扶着老段问道。 老段第一眼看脉婉惜,眼前这人气度不凡生的又是闭月羞花之貌,肯定不是常人,再看江缔,浑身上下都是利落和与他们不同的气质,非富即贵,况且听刚刚的话,这个女子身份不低。 “小人求二位姑娘救救拂棠吧!” 他对着江缔二人又一次跪下来,明明是个七尺之躯,眼泪却也跟着从眼眶中跑出来。 “老伯,没办法的, ”脉婉惜叹了一口气,也拉不起来他,只能等着江缔跟他说明白,她的话语权毕竟没有江缔大。 江缔身上针锋相对的气势好像一瞬间被收敛回来,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开口的语气却不免沉了几分“她当着徐府诸多下人的面杀人,人证物证俱全,就是陛下想要保她,也并非易事。” “并非易事”四个字似乎彻底将他打垮,本来一点摇摇欲坠的心无情的摔在了地底,他满腔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跪伏在地上狠狠的哭起来。 他的哭声把屋内所有人的所有思绪和话语都打断了,每个人听着他的哭泣声 ,心思不显。 李拂棠是个医者,但医者仁心不是对徐老爷,所以徐老爷死了,可李拂棠搭上了她自己,一点回光返照的力量,仅仅只够一个徐老爷的命,那些欺负她的,害她过这种日子的,都没办法了。 “拂棠她会被逼着去杀人,她怎么会乐意杀人,她是个医者啊!” 老段的声音几近崩溃。 是啊。 救人者去杀人。 多可笑。 “姑娘,姑娘,我求您,徐家老爷做的事不干净,是我杀了人,我去大理寺自首,我什么都招,但我求您把徐家的脏事都抖出来,我我有证据!” 老段的哭泣声戛然而止,他满脸泪痕的起身,嘴里断断续续的念叨着,一边翻箱倒柜的去找“证据”。 确实让他找到了。 一张账单。 甚至破到看不出来。 但那确实是一开始的账单。 左右来看,应该是李拂棠最后为徐家准备的一点报应了。 真是可惜,能想到留这一手为自己,从徐家最致命的地方入手,实在是聪明。 只是不知道为了这么一张纸,她又要受多少罪了。 “好,”江缔道。 刘恕诧异的盯着江缔,心下只有“莽撞”两个字。 老段的眼神中似乎又有了一点神采,他正欲道谢,却被江缔抢在了前头:“但你要把你杀人的事,给我原原本本的说清楚。” 屋内又有了一点寂静。 但老段很快打破僵局。 脉婉惜松口气,终于可以准备收尾了,她从江缔手里拿过那张账单,心里满是李拂棠的样子。 原来一面之缘真的可以记这么久。 或许脉婉惜早就该在撷兰苑知道的。 “小人刚给夫人办完丧,对那姓李的敢怒不敢言,村里还要仗着他过活,小人本来就想这么算了,但那日回来,”老段指身后的刘恕“这位大人他说拂棠在徐府里日日受委屈,过得连个畜生都不如,小人本以为,她亲爹至少会给自己闺女找个靠谱的人家,结果她那狠心爹娘眼里就只有钱!所以小人一时冲动听了他的话,去杀了李冠。” “大人叫小人等李冠出去的时候把砒霜下在酒里,然后放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按李冠的性格有便宜不可能不捡,喝下酒,等他第二日出门,毒性复发,小人去暂时把他藏起来,到了时候用绳子绑在背上丢到大人指定的苑子。” 淤青恐怕就是在撷兰苑的墙头上磕到的。 老段越说,刘恕的脸上就越挂不住,甚至没法坦然面对江缔和某种意义上另一个“受害者”脉婉惜的目光。 第18章 “老伯你先起吧,”江缔递给脉婉惜一个眼色,脉婉惜心领神会,借了解事情的借口把老段拉出去,现在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两个朝堂之人。 “突厥的服饰从何而来?” 江缔的气势不在融洽,咄咄逼人不给刘恕喘息的机会,事实上江缔本来对他也没有好脸色。 “与你何干。” 刘恕虽然官位低了江缔两品,但这并不能作为他看重江缔的理由,再怎么样她也是个女子,女子上朝堂上战场,本就是无稽之谈! “不想说也可以,到大理寺卿面前去说。” 江缔不知道从小到大看过多少他这样的冷眼,明明她不比谁差,明明她没有做错什么,但就是要学会所谓“宽容大度”,把这些全都消化。 她转身欲走,总之班太傅都表态了,他跑不掉。 “我就是被大理寺卿判罪,也好过被你这个女人问话!” 刘恕当然知道自己会受到什么处罚,但就算是老段来职责他,也绝对轮不到一个小丫头。 江缔的步伐顿在了脚下。 对方似乎很得意,果然只不过是妇人之见,上不得台面。 “女人又怎么样,”江缔冷冷的转过身,“你瞧不起我是个女人,查到这一步的,也是我们。” 我们两个女人。 “比起你来,我至少不会做这样事,至少在大理寺,我在堂上,你在堂下。” “你威风一时,难道还能威风一诗不成?” 刘恕看着她,渴望从她脸上看到一丝不适和难堪,一个女人不在家里好好待着,出来招摇,绝对不可能长久。 又来了。 没意思。 江缔握紧了拳头,懒得与他争辩,心里不停的默念殴打朝廷官员会受处分,这才忍住没有回身一拳头把人撂倒在地。 “小姐?” “走吧。” 脉婉惜现在思绪里被李拂棠三个字占去了不少地方,沉默的走在路上,而身后的两个人,最终都只会在大理寺诉说他们的种种。 “你与他聊了什么?” 江缔做过斥候,对于黑夜比脉婉惜要敏感,这样的路就算是打了火炬也不好受,于是她用自己的手把脉婉惜的手拉住。 “是李拂棠的事。” 脉婉惜手上的一点温度在黑夜给了她宽慰,明明她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是对于李拂棠就是忍不住叹息。 大概是,有几分感同身受在里面吧。 “妾身其实早就见过她了,她虽然明面上是徐老爷的妾室,可到底是被买来的,连过了纳妾文书点良妾都算不上,”脉婉惜的话说的还算隐喻了,毕竟是“妾乃贱流”“妾通买卖”,李拂棠被买过去,不过只是个工具人而已。 “妾身第一次见她,是在集市上,她大约是一个人出门给徐家太太买胭脂,妾身只是远远的瞧了一眼,拿手上可全都是伤痕, 第二回妾身正面碰上她,也不知她在徐家过的什么日子,不过不小心碰一下,她竟然是怕的不敢抬头了”。 江缔静静地听着,似乎能理解老段为什么会为了一句李拂棠在徐府过得不好就去杀了罪魁祸首李冠。 原来一个助人为乐明媚生气的小姑年变成了一个在深宅大院苟且偷生的小妾,叫人如何能平息? 江缔拉着脉婉惜越过最后一个石块,“老段还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李拂棠说?” 脉婉惜看着江缔,两人的瞳孔中似乎倒映出一样的神采“他只说,是他窝囊……”脉婉惜脑海中迷迷糊糊的出现“父亲”两个字“还有,他说—— “如果有下辈子 ,拂棠可以做我的女儿,做一个救世医女。” 这个愿望,放在现在,是多么的痴心妄想。 搭上了多少人的命,到头来却全都是错误。 如果李拂棠生在段家,如果她叫段拂棠。 如果李冠虎毒不食子,如果他给李拂棠一个好好生活下去的机会。 如果徐老爷是个有良心的人。 但没有如果。 这只能是妄想,或者说,这一条路要走到尽头,太远 时间太长,甚至不知道要多少人多少年才能窥破它的冰山一角,知道这一条路彻底出现在人们面前。 没有人知道。 所以永远会有人走在路上,有人死在路上。 第17章 金缕 一纸文书送到大理寺,字字句句都是撷兰苑的清白,却是脉婉惜出公堂,有人进公堂。 脉婉惜要回去整顿撷兰苑的事,一时半会江缔有什么话想跟她说是不可能的了。 “阿朝,那人不是班太傅指使的?” 苏槐歌倚在贵妃榻上,一手撑着身子一手拿着糕点往嘴里送,锦绣衣裳柔顺的搭在她身上,要不是丫鬟的手艺好,苏槐歌的发髻就不单单是发饰松了的程度了 。 江缔靠在她边上的椅子,从苏槐歌手下的盘子拿走一块糕点“想也不是,班太傅如果会行事如此莽撞,在朝中何惧?” “也是,”苏槐歌直起身子来,挪到江缔身边,凑在她耳边似笑非笑的说道:“阿朝,那撷兰苑的苑主果然不是常人啊,能得你如此青睐。” 江缔推开她,把手上沾到的胭脂水粉抹在苏槐歌衣服上“她有她的过人之处,我和她各取所需 有什么不好的?” “这倒没错,”苏槐歌重新躺回去,但随即又坐了起来,直勾勾的盯着江缔。 “怎么了?看见你夫君了?” 江缔被她这类似于挺尸的行为给奇怪到了,左右看看也没谁啊。 苏槐歌正准备说话,听这话张了一半的嘴愣是无语的闭了回去,给了江缔一个白眼之后才继续说道: “往平阳关去的那一条路,前些日子叫山石堵住了,幸好下头是条大河,不然当地的官员一个也出不来,”苏槐歌把盘子的两块糕点垒起来,又在左边紧贴着放了一块,将上面的那一块用手捏碎“就是这样整条路都封死了,山路崎岖泥石松散还要防备着山雨。” 苏槐歌说到最后严谨起来,手指点着盘中“阿朝,突厥不会善罢甘休,但是路断了,短时间内清理不出来,若要行军作战,粮草是个大问题。” 江缔心下清楚,粮草的路断了对于军中的打击有多大,“按这个情况,下一次入冬之前是修不好了。” 苏槐歌泄气的瘫在贵妃榻上“或许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希望突厥安生一会,那是奢望。 “走一步看一步吧。” 江缔也跟着苏槐歌瘫在一起。 “槐槐?” 门口一道声音先主人一步进来,江缔倒是没什么反应,苏槐歌却像是如临大敌的把面前吃见底的凉冰推到江缔面前,在她做好这一切的时候,正巧门口甘元走进来。 苏槐歌微笑看着甘元:“你回来了,”然后目光转到江缔面前的碗上,故作惊讶“啊呀阿朝,当心身子。” 另外两个人的目光随即落到碗上。 甘元:“……”他不是很相信。 江缔:“……”苏槐歌你一天天是不是闲的慌。 最终两人还是凭借着奇怪的默契闭口不提这件事,一起越过了这个话题。 “李氏三日后问斩,将军若想去的话,还是趁早。” 甘元在苏槐歌身边坐下来,目光炯炯的盯着苏槐歌嘴边上的残渣。 “多谢少卿,不过我倒想再问一句,”江缔来的时候就跟甘元打好招呼是为了李拂棠的事而来,这样开门见山不拖沓实在是合她心意“李氏是怎么杀的人?” “剪刀。” 甘元从袖子里拿出自己重新抄写了一份的宗卷,由苏槐歌的手到江缔手上。 “在场的奴仆很多,李氏在院子里剪花枝,徐老爷闯进来两人起了争执,李氏的刀顺手就捅进心窝里去了。” 甘元好像无论说什么事都是平平淡淡的,也难怪大理寺的工作没人比他更胜任,自然,苏槐歌除外。 “我听说,李氏原来是个医女,只不过还没出世就被卖了?苏槐歌坐不到一会儿又懒了起来,靠在甘元身上接过甘元递过来的帕子擦嘴。 “是,被她爹娘卖的。” 江缔别开眼不看这对时时刻刻都好像燕尔新婚的小夫妻。 “爹娘?这真是他们亲闺女?” 苏槐歌坐起来,这下真的有些像挺尸了,她手肘撑着桌子,却到底没多少惊讶“话说,撷兰苑那个人是不是姓李,那不会是他女儿吧?” 江缔给她干鼓了几下掌“你猜对了。” “一报还一报啊。” 苏槐歌感慨一声。 “这么看来,那小姑娘也是个可怜人。” 金枝玉叶,并不妨碍看过世间的残枝败叶,也不妨碍输送养料。 “李氏的院子里种的都是药草,房里也都是医书,”甘元拉起苏槐歌的手,另一只手在上面轻点“她的手上全都是被打出来,被划破的伤痕。” 苏槐歌的心情不似之前那么好了“多好的姑娘,怎么就要香消玉了呢。” 第19章 江缔已经在落丘村郁闷过了,这时候就有分出来点心思去安慰苏槐歌了“她爹死了,徐家也好不到哪去。” 说罢她看向甘元。 老段说的不错,李拂棠也没猜错,徐家就是联合小官员贪污了银钱,从码头进来的盐被盐道官员监守自盗之后以一个和谐的价钱转卖给徐老爷,徐老爷再以天价卖出去,盈利的钱可谓是数不胜数。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徐老爷近几年选择动手就应该想到,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伎俩,瞒不了太久。 “徐府已经整个抄家了,”甘元把苏槐歌扶着做好“负责盐道的官员跟李氏一样,三日后问斩。” 绕来绕去,还是离不开李拂棠。 “多谢少卿,改日必将登门道谢,今日便不再唠叨。” 江缔该问的都问了,也没有再留下去的必要了。 再多说几句,恐怕苏槐歌真的要郁闷了。 不过话是这么说,等门道谢什么的,不过是客套话。 她可不想闪闪发光。 甘府建在京都主街上,是整个京都最繁华之地,各样物品一应俱全,就连外邦的小玩意儿也能在此露个脸。 所幸还早,江缔便不急着回家,反正要一直到明天她才有机会去看李拂棠,与其回府给她娘讨个不快,还不如避避风头。 江缔自小长在京都,对于这些街市的记忆却是断断续续的,儿时要加紧着练武,长大了要跟着江孤在外面历练,往往出发前是一个模样,几个月或者是小一年之后回来,又都变了样了。 她今日没穿官服没配令牌,来往人群中倒是乐得自在。 正当江将军不知往何处去的时候,脚下突然就多了一块布,被裁的破破烂烂的揉成一团,撞在地上被打散开来,漏出里面不算好看的花纹来。 江缔沉默几秒转头向布飞出来的方向看过去,也不知是谁扔的这么有准头,差一点就能正中她。 是从一间成衣店出来的。 门前用显贵的金色洋洋洒洒的写着三个大字—— 金缕阁 江缔不准备在街上傻站着,既然这东西掉到她面前了那怎么能不去看看。 最重要的。 江缔听见了里面若有若无越来越近的争吵声。 而且还有人进去了。 果不其然。 金缕阁算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布行,绣品精湛成衣漂亮布料高雅足奇,为京中夫人小姐青睐之地。 而现在这里头除了来买东西的过客,还有正中间对峙的两个人。 其中一人站在右边的楼梯上,身上穿着件青碧色和柳黄色相交的衣裳,什么花纹也没有但这样有些招摇的颜色穿在他身上,不知是绣娘做工好还是他本人仪表堂堂,竟没有显得多花里胡哨。 “怎么,不讲理?前些日子说好的十匹蜀锦现在就拿三匹来充事?”那人与自己的衣裳实在是相配,吵起来丝毫不占下风“蜀锦没全,做不好衣裳布庄一分钱也别想拿!” 右边的女子把头发全部梳起来,欲言又止的看着眼前的男子却被他堵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来也是自知理亏,好不容易插上句话都断断续续的“何展池,我不是说过了,那是布庄经营不过来……” “那是你们的事,十匹蜀锦的钱都付了又不退钱又缺斤少两,信不信我去官府告你?” 那人说的句句在理,江缔看他大概也不是做不出来告官府的事情,总之那女子确实被唬住了,暗骂一声出了金缕阁的门。 “记得把东西补回来!” 那人说完之后看上去十分畅快,满脸笑颜的继续招呼客人,跟他刚刚吵架时咄咄逼人的样子可大不同。 江缔靠在墙上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的事,看着看着,眼里就挤进了一些边上的成衣和布料 和按理说不该出现的人。 也难怪金缕阁的生意好,这衣裳确实都是一等一的好,眼前的几匹绛紫和藏蓝的布,她娘最是偏爱,不同样式同一种颜色的衣裳有许多件。 江缔看着自己身上带了荷包,不知道能不能在柳氏面前献个殷勤。 想着突然脑中浮现旁人的身影,似乎淡色的衣服与她更是相配。 总之买了坏处不大。 江缔招呼堂倌来把布好生装起来,空闲时便看见另一头的人有些愣神的看着面前月白色的布料,明明不缺这一匹布的财钱,可偏是只看着不知是打量布匹的质量还是在……睹物思人。 江缔不得而知,她也不知这匹布有什么不同。 但是如果是那个人,自然而然,要多关注一些。 他睹的什么物,思的又是什么人。 第18章 济世 江缔还是 第一回到大理寺狱来。 大理寺毕竟不是平常的地方,能进来的无非就是三种人——犯人,官员,还有像她这样脱了关系使了银子进来的。 江缔一只脚刚踏进牢狱的门间感觉到周身的光线好像在牢房的压制下暗淡了几分,外面正好的阳光跟里面似乎一点关系也没有,半点光辉也不肯施舍给里头的犯人。 “将军请。” 前头引路的小厮看上去毕恭毕敬,实际上心里谁也不知道打的是什么算盘,按部就班的把江缔带到一处牢房面前。 “多谢。” 江缔别开目光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布袋子,对方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连带着声音都比之前高了几分。 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当她出现在大理寺门口的时候大理寺卿的脸色顿时不自在起来,看向边上无辜的少卿,最终还是无可奈何的放她进来了。 江缔想着,看着面前的牢房向前走了几步,里头只靠几根烛火维持光亮,一点微茫正好撒在下面的人身上。 那大概就是李拂棠。 她缩在角落里把头埋在臂弯里,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也有缝补过得痕迹,看来剪刀没入徐老爷胸膛的那一刻到大理寺她没少被徐家的人“报复”,就算是现在厚重的衣服也遮不住她手上瞩目的伤痕,仔细看的话,李拂棠在发抖。 江缔确幸她知道有人来,可就是不抬头,大概怕是徐家的人来找她麻烦。 于是她敲了敲铁栏杆,微微弯了腰“李拂棠,把头抬起来。” 这声音对她来说实在太过陌生,就连她慌忙中抬起的头,看到眼前的人正平心静气的看着她,李拂棠在目光触及的一瞬间就收回来自己的目光。 这样唯唯诺诺的人实在是不符合老段话中明媚大方的姑娘,江缔不知道她在徐家这几年受了什么摧残,但觉得李冠果然该死。 “你认识老段吧。” 江缔蹲下身子,隔着一道铁栏杆看着她。 “老段”这两个字像是一块大石头落到水面上霎时激起了涟漪,李拂棠抬头有些胆怯的注视她,小声开口“这……这位小姐,贱民认识……段叔他可是出什么事了?” 李拂棠的声音有几分嘶哑,实在不像是桃李年华的小姑娘该有的。 江缔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你父亲死了。” 李拂棠听闻此事瞳孔微震,随即又恢复正常,亲生父亲去世的事甚至还比不上一个“老段”带给她的反应大。 李拂晓把自己又抱的紧了些“这些跟贱民无关了。” “是么?”江缔瞥向她揉搓着衣裳的手,有意无意的说道:“是老段杀的。” 这下李拂棠可是彻底激动起来,她冲破自己的一方天地跪走到江缔面前抓着栏,满眼慌色“为什么?段叔为什么要杀人?”李拂棠的声调一下子拔高,要不是两人之间的屏障实在太过坚固,江缔相信她完全可以出来去问个清楚。 “因为你。” 江缔的语气丝毫没有收到李拂棠的影响。 “我?”李拂棠不解,但她回想起自己还没有被卖的日子,逐渐明白了,可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一遍遍的重复着“因为我……因为我……” 声音越来越小,知道听不见。 李拂棠呆愣着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就是现在被拉去处刑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爹娘从贱民出生起便嫌弃贱民是个女儿,要不是村长拦着,恐怕还不满月就被卖了”李拂棠突然苦笑开口,无神的眸子中似乎有水波,她低下头“哪里还轮的到贱民长的到这么大,到官府受刑呢。” 江缔早就做好了她说此事的准备,但无论怎么有经验的将帅也不可能次次胜利,江缔心里那一根弦还是被轻微触动。 “你恨他们。” “为什么不呢。”李拂棠没有之前那么战战兢兢,她坐在地上,手指拨弄着地上的干草“生了贱民却只当累赘,非打即骂,日日在贱民耳边咒说贱民怎么不死了去好叫他们夫妻两个再生个儿子,赔钱货偏偏要投到他们家,若不是他们,贱民此刻就是在街上乞讨也不至于沦落如此地步。” 江缔看她的手,新伤覆盖着旧伤,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她的手搭在腿上,最终还是没有什么动作,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继续说。 第20章 “段叔一家没有子嗣,待贱民极好,大约也是应了那句生恩不如养恩大,若不是段叔和婶婶,贱民可以毫不夸张的跟小姐您说,贱民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李拂棠再抬眼眼中多了不少复杂的神采,怨恨,伤感,难过,羡慕,甚至是江缔看到了极为熟悉的感情。 “结果呢?亲爹娘卖了贱民,段叔一家都因贱民而死,”李拂棠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为了李冠而气氛,还是为了老段而哀鸣“贱民还以为,偷偷摸摸攒银子学医,就能让爹娘对贱民好些,但谁知道,他们只是会骂贱民不知好歹,抢了贱民费尽心思买来的书,把贱民卖了出去。” 李拂棠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连字句之间还要停顿几秒才能继续往下。 江缔有些说不出话来,大概是这牢房中的气氛不大好,可她还是开口道:“不必自责。” 自责什么呢? 江缔说不过来。 不必自责老段因为为她报仇抛弃了原本的生活。 不必自责自己杀了徐老爷。 还是,不必自责自己的学艺害了那么多人。 李拂棠又从何窥探? “小姐既然知道这些,那相必也是去了贱民的老家,那实在不是个好地方,”她撑着脸挤出几分笑容“里外不通,世世代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每家每户能出去的人屈指可数,一辈子没走到过京都,死在山里的人和满山的树一样多。” “村子里年年因为病疫要死不少人,可整个村子里除了祠堂的基本药书,再无别的途径看病,贱民就想,如果贱民有了这个能力爹娘,是不是就能对我不再那么坏了。” 李拂晓的泪水挤满了眼眶,可没有一滴落下来。 “但贱民被卖到徐府,说的好听是小妾,说的难听点贱民不过是买回来的玩物,每日做活,徐老爷心情好了就叫贱民去侍奉,心情不好就打骂贱民,正房太太善妒,每日都要来折磨贱民一番,贱民甚至有些时候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徐府的人,还是牲口?” “可贱民做错了什么?”李拂棠的声音彻底放开来,连带着这几年憋屈的情绪全都发泄出来,泪水也随之而下“贱民不过是想要学好医术给村子里的人看病,不过是想做一个行医救世的医者,可满腔抱负还什么都没做贱民就得在徐府苟且偷生!” 李拂棠的眼泪止不住的流淌,流过她的面庞,被尘灰覆盖住的容貌也不过是被划出一道痕迹,却终归是无济于事。 李拂棠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只能在没人的角落痛苦,现在一切尘埃落定把自己的委屈全全倾诉出来,多年堆积的情绪一下爆发,她甚至要哭的喘不过气来“贱民的这双手,原本是想要救人性命用的,它也曾经翻过医书采过药草……但现在贱民只能用它来杀人,它只能变成一个沾满血污的杀人工具!”她喘息着,渐渐平复下来“贱民有时想,如果贱民是个男儿,大概就不会经历这么多不公平了,是不是不用在这里等死,而是在医馆里给人问诊看病,也能得个……悬壶济世之名?” 李拂棠用自己泪水还未干涸的眼眸看向江缔,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姐,难道真是贱民的错?” “无稽之谈。” 江缔把她的目光收容到自己眼中,语气平缓“错的是谁都不会是你,你有什么错?你不过是生了个女儿身罢了。” 你不过是生了个女儿身。 这句话,轻飘飘,又沉甸甸。 多少人一辈子等不来这一句话,多少人死在这一句话下,多少人因为这一句话继续向前。 “是么……” 李拂棠似乎没有先前那么沉郁。 “是,”江缔握住面前的铁栏,仿佛要将它掰碎“不过是投错了人家,满身才学,如何不能行医问世。” 她没敢说下辈子。 因为那是李拂棠的下辈子。 她无权干涉,也无从可知。 “那便借小姐吉言”李拂棠冲破了束缚的苦笑,明媚的笑容又一次在她脸上重现,哪怕拖着疲惫和不堪,但江缔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老段口中那个“明媚少女”彼时她还是满怀希望。 李拂棠垂眸 “下辈子,能做个悬壶济世的医女。” 当一个悬壶济世的医女。 李拂棠的声音并不大,嘶哑的声线让她的声音少了几分记忆,但这一句话却一直回荡在江缔的脑畔,一直到出了牢房,出了大理寺的门,才一点点减弱。 真是可悲啊。 江缔想,外头的阳光一丝不差的打在她身上。 她要继续往前走。 至少,这是江缔眼下能做的事。 她抬眼,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一眼看见了那个人。 对方安安静静的站在铺子门口,目光也转到江缔身上,从来没被世尘所裹挟。 是脉婉惜。 第19章 微茫 “在这里多久了?” 江缔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走到脉婉惜身旁,同她一起站在大理寺对面,和刚刚,又是不同的一番光景。 “两盏茶,”脉婉惜今日的衣裳比往日的色彩要淡上不少,连光泽都有意无意被掩盖去,她转过头,眼睫翕动“小姐,李拂棠如何?” 脉婉惜知道自己的问题只能是自欺欺人,到了这个地步人在大理寺了,还能怎么样?但哪怕,李拂棠有那么一点点舒心,不至于含恨九泉,不至于彻底埋没了以前那个姑娘,为了一群猪狗不如的人。 “她到下辈子,悬壶济世去了。” 江缔直视着大理寺,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李拂棠像是还在她眼前。 “那边好。” 脉婉惜淡淡应道。 两个人似乎无声无息的叹了口气。 不知,为谁。 “撷兰苑的事解决了?” 江缔到底是朝官,权利和身份就注定不能被一件小事拖累太久的心思,李拂棠,不过是个可怜的缩影,江缔早该习惯,于是她选择不去谈论。 “有小姐相助,自然是解决了,今天晚上,撷兰苑会重新开张营业,”脉婉惜抓了抓自己的衣袖,“不知小姐可否赏脸跟妾身去个地方?” 江缔寻思两个人站着也是站着,不如一边走一边说,她刚躲开不看路的路人,把脉婉惜往自己的方向拉了些,回道:“去什么地方?” 脉婉惜收拢自己的衣袖,眨眨眼睛“郊外。” 这下江缔是看出脉婉惜实在卖关子了,虽然江缔猜不到的感觉十分别扭,但至少能暂时忘了大理寺的见闻。 “好。” 江缔点头,两个人终于挤到了边上人少的地方,总算不用夹缝求生,好像连呼吸都更顺畅了。 郊外有很多个郊外,只是不知道脉婉惜说的是哪一个郊外。 江缔于是只能跟着脉婉惜走,走过繁华的主街,走过热闹的集市,走过不同的大院,没有什么东西能留住她们二人的脚步,除了她们自己想要停下来。 两炷香后,两人到了地方。 面前一眼望过去什么障碍物都没有,目光直直越过空地就能直接到下去山崖,新雪才消却也看不出这地方受了几分寒凉腐蚀。 “我竟不知京都外还有这样的地方,”江缔踩上地上的杂草,倒也没有被冬雪摧残的枯黄干瘦。 脉婉惜点头道:“自然,京都这么大,总有没去过的地方。” 她说罢视线像是捕捉到了到了什么,蹲下身来看着草地上,江缔并不能看见什么,她的视野全被脉婉惜挡住了。 于是江缔几步走到她身边,看到了她身躯之后的菊花。 很漂亮 也很特殊 江缔蹲在她身边,先环顾了一遍周围环境,才去打量那株菊花。 这菊花孤零零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在平野上确实十分容易一眼就看中它,可自身的矮小和花瓣上缺陷,让它跟京都中好生养的花比起来实在是黯然失色,甚至也不知道,或许哪天,它要么被人采去,要么就自己死去了。 毕竟它实在是太过弱小无助,挤不进去京都的更将金蕊泛流霞,没有轻肌柔骨散幽葩,就是有枝头抱香死的气概也到底是空谈。 但一切只能看它自己。 “你看样子,对这里很熟悉啊,”江缔站起来,踱步走到山崖边上,往下看去,满眼青绿,没叫冬雪掩盖。 “是儿时 ,妾身和娘亲在这里,”脉婉惜小心翼翼的用手去碰了一下花瓣,“妾身最初学戏的时候,总是觉得在撷兰苑人多放不开手脚,娘亲就带妾身来这里,久而久之,在这里的时间都比阿灼大了。” 阿灼? 江缔想起那个身材瘦小的孩子。 恐怕是比江临还要小。 江缔正准备同她提一嘴现前商量好的事,却发现脉婉惜挽着袖子捻起几根手指把那朵菊花周边的杂草拔去几根,叫那菊花有了几分孤芳自赏之感。 当然,还是“孤”更重。 脉婉惜对它似乎有几分特别的感情,江缔也没出声提醒她 ,心里没由来的想到 第21章 希望这个小家伙可以活下去吧。 “小姐,”脉婉惜站起身,却并没有回头,只是仍然站在远处道。 “如何?” 江缔转头看她,正巧碰上脉婉惜转身把眼神递过来,那实在是一个好似菊花西风不落的眼神。 “希望妾身没有让小姐失望。” 江缔明白她是在说什么。 本来还想着自己先挑开话题,没想到竟然是脉婉惜先她一步。 “让不让我失望,只有你自己知道。” 江缔感觉到自己身后有风吹过来,撞在她的背上,掀起了脉婉惜的衣摆,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是足以被撼动的。 江缔悠然自得的看着她,脉婉惜的胸膛似乎有几分起伏,但紧接着就随同风一起离去。 “是脉苑主材优干济,”江缔慢慢走上前,停在脉婉惜一米远的地方,脉婉惜的容貌神态全都被她看在眼里“不需要让我失望。” 她微微垂眸,恰好接住了脉婉惜的目光,两人之间仿佛搭起了一座桥,足以让对方走进自己的眼中,足以打开这其间的第一扇门,便是若如初见,世间的千丝万缕,又何尝不是山鸣谷应。 “妾身知道,“脉婉惜并没有说什么多余的累赘话,有揽镜自照之能,她不需要旁人失望,所以她更没理由让江缔看走眼。 她缓步轻移几步,抬眼道:“小姐一眼便看的出老段有问题,是妾身占了便宜了。” 江缔听出她话中所言,这人真不愧是年少立名,一段话说的滴水不漏,不光悦耳还顺带着抬了自己一把。 “怎会,”江缔感觉风小了些“按你的能力,撷兰苑不怕在京中无法立足 ,恐怕找我也不只是单单为了找一个庇护吧。” 脉婉惜丝毫没有半点被戳穿的不自在,毕竟她一早就明白自己这点心思藏不过眼前人,看穿了又怎么样? “自然不是单纯为了庇护,撷兰苑每日宾客盈门,其中不乏达官贵人,如果想的话,妾身可以随便答应那个官老爷的话”,脉婉惜眨眨眼,满脸天真“但不靠谱啊,谁知道是不是一时兴起,到时候不光撷兰苑赔了妾身害得背骂名,妾身可担不起那个责任,得不偿失。” 江缔想起《贺新郎》那唱戏里的“新郎”。 真是不负责。 如若撷兰苑的苑主是个男人,或许这些阻力要少上不少,可脉婉惜就是女子,所以她比起其他同僚都要谨慎,唯有独善其身才能在那个鱼目混珠的地方避开流言蜚语全身而退。 “所以找小姐,一是因为小姐有才能,足够撷兰苑去依靠,二是妾身想从小姐手里讨一个机会,” 脉婉惜摊摊手叹气,语气虽然像是在话家常,但内容却是不同“妾身想要一个,能让撷兰苑走到人前的机会。” 这本就是脉婉惜一开始的请求,只不过没有明说罢了。 “是么,撷兰苑而已。”江缔指着边上的山崖远景,看上去很小,但实际无边“我能走多远,我自己也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 因为谁也不知道这条路上有什么。 脉婉惜有些恐高,她便没有像江缔一样走的那么近,但她也同样看到了对面的山路,比起落丘村来看,真是云泥之别。 “只要不会原地踏步,妾身便满足了。” 江缔没正面回答她这个问题,但她的无声已经代表了两个人心中的回答。 哪怕素履之往,也一定要尽己所能,看到尽头。 “脉苑主,还真是心有壮志啊”,江缔回身,山风把她的衣摆掀起,连束好的长发都被赶到了前头。 “因为妾身的娘亲早就给了妾身一个道理,” “不问天地,切莫惋惜。” 果真是好名字。 江缔想。 “脉苑主可知我名姓?” 江缔突然道,不过这个问题,就算还没有听到脉婉惜的回答,她都已经能知道答案了,这个问题实在是简单。 简单到让人摸不透。 “小姐是江府大小姐,宣威将军江缔。” 脉婉惜虽然不知道江缔有什么意图,但她还是回答道。 江府小姐是江缔出生挂了几年的名头,二十几年人生中自然也不乏风头正盛的宣威将军之名。 “是,我姓江,单名一个缔,”江缔像是两个人素未谋面一样,眼眸低垂,有几分自顾自的介绍自己,叫人摸不着头。 但前提是,她江缔只有名。 “表字,亦朝。” 江缔伸出手来像是要接风,不过只留有一丝触感在手上,其他的什么都没有留下。 这个字,江缔忘不了它从江孤口中说出来的时刻。 江缔的这一句话很轻,轻到是由风吹进脉婉惜耳中,但分量不小,至少它沉甸甸的落在了脉婉惜脑海中。 江缔江亦朝。 这才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江缔。 那天的阳光并不是很大,毕竟就算是烈阳也要被空气中的寒风给逼退几分,挂在天上却散发不了多少温暖。 但脉婉惜不管之后过了多少年,都深信不疑。 自己那天。 看到一个在光下熠熠生辉的江亦朝。 第20章 国公 那天晚上是什么光景江缔并不知道。 但是听说是撷兰苑被堵的水泄不通,撷兰苑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一曲接着一曲,掌声几乎要把戏楼给震塌了。 连苑主都亲自上场唱了好几曲。 酒食也不错。 当然江缔什么都没看到,但对于前者还是相信的,至于后者就不免带了积分怀疑了。 因为这一切都是宣静那小子在撷兰苑挤了一夜打探来的。 “嗣宁啊,你最好庆幸这几天公务不多,不然你非得死在宣尚书的棍棒之下。” 江缔有些无语的看着眼前的宣静,很难想象有人一直到三更半夜翻墙回家还没有被发现甚至第二日还能有经历办完了公务来找她抱怨。 宣静官职虽然小可也是有实权在手里的,江缔一边想一边看着宣静哭爹喊娘抱怨自己的头发要掉光了还不知悔改的想着下一次要怎么天衣无缝的回家不被发现。 江缔:“……” 江缔:“嗣宁,我说真的,你为了闲玩能把公务都提前做了,把闲玩的功夫加到办事上你升官难道还远吗? 谁料话说出口却是宣静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她:“阿朝,你是不是被我爹附身了,这话他老人家早上刚跟我说过!” “不是我……” “没爱了……” “……” 江缔沉默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和平”解决问题,于是她慢慢走到宣静身旁,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中瞄准宣静的发冠干脆利落的来了一下。 “打人是吧!” 江缔发誓自己没有碰到他的头,至于发冠有没有扯到头发或者自己的袖子有没有抽到人就不关她的事了。 不过就事论事,抛开家世不谈,宣静的终点也不会是区区一个七品小官。 “行了,别嚎了,”江缔做回去,向他身后看了一眼故作震惊道:“眠晚,你来了?” 宣静立马回头连带着声音都停住了,脸上的笑容笑到一半凝固在脸上,然后回头幽幽地说道:“阿朝,我不就是缓和一下气氛,图纸我真的带来了。” 宣静像是被人按了穴位一样默默无语的把图纸拿出来交到她手上,然后默默无语的喝茶。 江缔不经感叹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这时江缔一眼看见了门口的人,“眠晚?” 后面的人还没回话,宣静先打断:“行了阿朝,别诓我了,没用的……”他懒散的转过头,丝毫没有准备“眠晚怎么可能……” 空气似乎凝固了。 陆迟站在他身后好笑的看着他。 江缔捂着嘴偷笑。 只有宣静一个人感到了世事凉薄。 “咳咳,眠晚你来了……坐啊”,宣静一段话卡在了喉中,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直接逝世,他装模作样的咳嗽几声拉过陆迟坐在他身边。 “哟,嗣宁,你怎么了?” 江缔一边展开宣静给她的图纸一边“好心好意”的关心他,看着宣静的脸越来越黑江缔简直要憋不住笑出声来。 “行了不闹了,“江缔把东西收起来,靠在椅背上目光先看了一眼宣静然后不忍直视的别开眼,最终落到陆迟身上。 不管看多少次,江缔还是宣静都会有这样心有灵犀的感受。 陆迟他穿着常服,或者说只要不带上家伙事,完全就是一个翩翩公子,温其如玉啊。 “眠晚,你真是为了躲婚事出来的?” 江缔一脸八卦的向前探身子,纵然她知道陆迟不会早早成家,甚至战场之士都还生死未卜,但还是翕动鼻翼,看看陆迟身上有没有那家小姐的水粉气。 结果当然是没有的。 “可不是躲婚事,我孑然一身哪来的什么婚事”,陆迟乏力的靠在椅背上,宣静凑过来若有所思的说道:“那就是令尊令堂又充当媒人了。” 第22章 “不然呢,”陆迟叹息,掰着手指头开始算起来:“从我回朝那日起,几乎日日我爹娘都要给自己张罗儿媳,今天是张员外的女儿,明天是陈都尉的妹妹,后天说不定又是我娘本家的哪个小姐了,昨日我回去的时候,正厅里坐了个小姐,差点我陆家的门都没进,后来才知道那是刑部尚书的次女。” 宣静像是听话本一样听着从陆迟嘴里蹦出来一个又一个世家小姐的名字,说不定哪日就是世子夫人,只不过看陆迟这一脸苦相,估计难过。 “令尊令堂还真是锲而不舍,”江缔自己也算了算,回京不过七八日,那些小姐至少也有也有六个。 这么看来柳氏还算是仁慈的了,至少没有天天给她张罗夫婿恨不得赶紧把她“送”出去。 “可不是啊,”宣静搭上陆迟的脖子,把人勾到自己身边,“上回我去陆府,眠晚叫我在堂前等他,国公夫人竟然问我觉得那家的小姐跟眠晚比较门当户对?” 陆迟无奈的笑笑,这并不是第一次,从他及冠的那一刻开始,这样子类似的事情就再也没有少过,至于为什么国公夫妇这么想让他早早成家,别说是陆迟了,酒食宣静和江缔两个局外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 一切的源头还是要在现任靖国公身上。 靖国公府的爵位时代承袭,就算靖国公没什么本事但占了一个嫡长的名头,顺顺当当的受封世子然后继任国公府,只是可惜,从上一代靖国公开始陆府就开始有衰败之势,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到了现今这位手上只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能形容了,要不是陆迟早早投身军营,按靖国公夫妇游手好闲的性子,靖国公府哪里还能屹立到今日? 联姻,是短时间内,除了赚取功名以外能让靖国公府继续荣华下去的办法。 “无非就联姻,能带给他们好处罢了,”陆迟早就习惯了父母的生活不上进,但这样的法子他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有几分伤怀:“二妹被他们嫁给了承王,姨母在宫里当妃子,我不过只是能让他们受益最久的人罢了。” “也怪不得,儿时每次去寻你,不是看书就是习武,”宣静给陆迟倒上一盏茶,回忆道。 江缔点头:“就算回京了,你大约也是最忙的一个,在军中的日子都比这清闲。” 陆迟无奈摊手,“那能这么办?还能反了不成?”他将茶盏放在桌子上,指着水面上晃动的波纹“现在他们二位就像这个一样,一点点小事就能吵起来。” 江缔看着茶水好半响才停下来,不经想到了柳氏。 柳氏不喜欢女儿,江缔从小时候开始记事就知道了,影响力母亲对于她永远是说不完的苛刻和让她束手束脚的要求。 什么步子一定要迈的小一些啊,说话声音不能太大声啊,女孩子家家的不能干那些粗活,不然长大了嫁不出去之类的,江缔几乎是很长一段时间都对柳氏有隔阂,还是近几年长大了才有所改观。 “婚姻大事,强求又能怎么样,到时候要是和离了不反而败坏名声?”宣静自小到大没接触过这些事,自己爹娘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兔崽子当心打断你的腿。”自然技高一筹的宣公子腿一次也没有断过,但对于这种事情他多少还是有所耳闻。 宣静虽然没有明说到底坏谁的名声,但在场的三个人都晓得还是女方的名声更危险一点,毕竟这世道男子仿佛天生就有一种优势,在女人之上 。 陆迟自然不能不负责误了人家姑娘终身,所以不如从源头斩断。 “谁让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还好现在军中的事我抽不开身,不然要是天天在陆府里待着,我直接去了算了。” 江缔觉得自己可能看走了眼,几年斥候白做了,又或许只是她自欺欺人不相信而已。 因为她看见陆迟的笑意下埋藏着的认真。 他这并不是十足十的玩笑话。 江缔只一瞬间就抛弃了这个念头,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就当她斥候白做了吧。 “要说是像槐歌那样才好,甘元对她简直了”江缔一说到甘元脑海中浮现的不光是甘元认真工作的神情,还有她拦着苏槐歌玩笑的时候甘元脸上复杂的神情。 “诶哟阿朝你还算好的了,要是我们两个他那眼神都快能杀人了”,宣静对于这一点深有感受。 提及此事陆迟的舌尖似乎又开始旧事重提,那种酸涩的感觉仿佛萦绕在他的口中,陆迟皱起眉毛往事不堪回首“甘少卿的酒,好是好,就是感觉不像是按照正常程序走的,实在酸过头了,跟和醋的区别大概就是没那么冲。” 好东西要一起分享,因此不管是陆迟还是江缔宣静甚至是苏槐歌本人都尝到了那一坛子酒,实在是……难以描述。 “我突然又开始想那些公文了”。 宣静话是这么说,瘫在椅子上的身子却写满了反抗。 江缔出言讥讽道:“得了吧你,真这样的话宣尚书恐怕会觉得你被鬼上身了。” “怎么能是鬼上身呢?” 宣静想反驳,结果并没有人给他这个机会。 陆迟在边上悠悠开口:“我记得宣伯父说过,你儿时成天上蹦下跳的,实在不像个正常人。” 宣静:“……” 宣静:“……”没爱了。 江缔:“……”要忍住。 江缔:“哈哈哈宣嗣宁不愧是你。” 陆迟:“对对不愧是他。” 宣静:“……” 毁灭吧。 第21章 山倾 凡是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上了这么几次早朝女子封将的名头多多少少都过去了,江缔也没有 第一回有那种束手束脚的拘束感,她不过只是普通朝臣官员同僚罢了,除了还会真的她女儿身的人,比起回朝当日,已经安稳多了。 今日的朝会江缔还没走进皇宫就知道肯定跟往日有所不同。 毕竟班太傅手下的一众门生学子那个不是清高自诩,不免对同朝文官有几分文人相轻,现在除了这么一桩事,家风廉明的班太傅的学生居然到了大理寺去,这可不得了。 更何况,还有平阳关山路被毁的问题,不加紧时间解决的话,突厥有一点风吹草动对翊朝来说都是极为不利的。 “你还会掺和这种事?” 江孤原本在闭目养神,不管马车摇晃他还是不动不摇稳坐车中,只是江缔昨日看兵书忘了时辰现在在车上有些昏昏欲睡之感,江孤突然开口着实是让她清醒了不少。 江缔打了个哈欠,眼眶中沾了几点泪水“对我没有坏处的事情向来争取一把都会有所收获,这不是爹您教的?” 别说江孤这老人精了,就是正准备继续打瞌睡的江缔都觉着这话有些敷衍了。 江缔想再开口说点什么,最终还是识趣的闭了嘴等着她老爹开口。 “我问的是这个?”江孤睁开眼睛,快过了不惑之年的眼睛倒是依然神采奕奕:“本来和你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事,你从哪儿得来的没有坏处?你是奔着事去还是奔着人去?当我不知道?” 好吧,确实如此。 江缔支棱起身子,一把揽过江孤的肩膀,父女两个像是靠在一起说悄悄话一般:“爹啊,女儿我呢确实是奔着人去的,这人跟我有关系,事不也就跟我有关系了吗?” 江孤:“……” 好么,搞了半天还是搅混水。 “我管不了你,京中人多眼杂你自己把握好分寸就行,“江孤把江缔的脸板正过来,提醒她马上到宫里了,清醒清醒。 “爹您到时候可得帮我挡着些啊我可没那些大人功力深……”江缔一直到下车那一刻都不会彻底把眼皮撑起来,为了维持所剩无几的清醒,她的话比往日多了不少,在江孤耳边絮絮叨叨的。 “挡什么?敢作敢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儿时带着临儿鬼混回来怎么坦坦荡荡的……” “好了爹到了您请——” 事实证明絮絮叨叨远没有江孤翻旧账来的清醒,江缔几乎是在听到“儿时”两个字的一瞬间睡意全无,趁着马车停稳的间隙下车拉开帘子等着江孤下来,多是父慈女孝的美事啊。 官道面前不得放肆,江孤只能在心里记下这一笔秋后算账。 正如江缔所言,这件事情虽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但多数人抱着看戏的态度还是让这件事特别是班太傅脸上有些无光,江缔一进门就感觉到殿中的气氛有一种莫名的凝重感,眼不见明枪可处处是暗箭。 成帝高坐殿堂,那张龙椅上不知道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 “平阳关驿道一事,诸卿有何看法?” 成帝永远都是那个仿佛置身事外的人,也无喜怒也无哀,至少在现在。 “陛下,臣认为当加紧清楚障碍,平阳关不比其他,驿道更是重中之重,若是不早日修缮,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是礼部的人。 “话是如此,平阳关驿道靠近山,年前的大雨又下了场不小的雪,山石滚落别说是驿道,整个山的山路都被封起来了,想要修缮谈何容易?” 第23章 工部的人当即反驳。 “那也不能放着不管不是?平阳关直接与突厥接壤,一旦战事吃紧就只能绕远路走,不荒废时间战线拉长还给了敌人有机可乘 ,粮草补给跟不上,前线的战士又如何安心作战?” 兵部的人看上去是和礼部站在同一边的。 江缔垂首静静地听着,各人各执己见,谁都有理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在战场上六年,大大小小的战事打过不少,可要论起来,印象最深的还是六年前的那一次,兵走平阳关,剑走偏锋奇袭突厥这才让成帝给了她继续留在军营的权利。 平阳关一向是朝中最重视的,凡事都是先紧着平阳关,可偏生没料到每年的风雪中还会附赠一场冬雨,来的又猛又烈,对平阳关的准备也一起给冲没了。 江缔左右看看都是些文官在讲话,武官反倒没多少说话的,特别是江孤也在前头一言不发,不知道是在想应对之策还是在等着成帝给他一个开口的好时机。 “陛下,”声音是从后头传来的,莫约是宣静同届的探花状元“臣认为,与其静观其变,倒不如另辟蹊跷。” “另辟蹊跷?怎么个蹊跷法?” 成帝坐的位置一眼可以把整个大殿尽收眼底,自然也能看见他钦点的状元郎。 “陛下恕罪,臣还未曾想到。” 常理之中。 但这无疑是给朝上文武百官开了一个话头。 最重要的事江孤终于开口了。 “平阳关与玉成关最为相近,两两之间所隔不过数十里,在两地之间重新开辟上一条路,想来应当是要比清山开路要快的多。” 江孤在朝中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明明前一秒在车上还能跟她说玩笑话,下一秒就能板着个脸严肃的拒人于千里之外,说要保持大殿的庄重感也没错,跟人较劲大概也没错。 “玉成关送的都是戍边将士的粮草传的都是八百里加急的军令,江元帅空口白话要搭桥建路,可曾想过是否会耽搁玉成关的运输?” 班太傅严格来说在这件事上并没有什么牵连,但唯一一点就在于那人是班府的门生是班太傅的学生,正可谓是教不严,师之过,难免现在心情不好,正巧就碰见江孤的“特立独行”了。 “玉成关在平原上左右不靠山,这么多年来了从未出过什么问题,八百里加急的军令不是常事,更何况边境有屯田,戍边将士的粮草也是半年一送,”江孤待在边关驿道上的时日恐怕与待在京城的时间不相上下,他于是便底气更足的看着班裴“臣不过是为了日后对突厥的战事找想,耽搁一日就隐患一日,突厥可汗的作风相必班太傅也不是不知道。” 班太傅什么意思江缔不知道,但是这最后一句话江缔和陆迟两个人听了简直是在心里忍不住的点头应和。 突厥可汗向来一点时间都不愿意耽搁,只要在他看来能阻挡翊军的法子什么都能试试,江缔就见过被突厥可汗扔出来阻挡行军的妇女老幼,实在是……叫人无话可说。 成帝就在龙椅上听着下头争论,明明自己争论的都来不及还要提一嘴“陛下,”他心里满满构件的框架也越来越完整。 他总得为后来人做点事情。 陆迟出列道:“依臣看,走水路也不是不可。” 确实不是不可一试,雍门关走的就是水路,但平阳关靠山以陆路为主,贸然尝试水路还是要担风险。 “平阳关西侧就有一条大河一直流到边境,离山有一段距离不用担心被山石影响,短时间内运输也未尝不可。” 江缔头一回在殿上是被成帝拎出来的,现在早就见怪不怪了她还不如自己多说几句,省的落人闲话。 宣尚书既不反对也没有同意:“陆路有军队可以护送,走水路的话不稳定性要比陆路多太多了啊。” 这确实是个问题,翊朝虽然有水军但不一定能在保住粮草的情况下脱身。 “水路虽然不比陆路安全,但一次水路运输的量要比陆路多上几倍有余,人力成本更小,工部若是一时没有应对之策,此法也能应急。” 这场朝会的结尾是由江孤殿后。 此话一出在场的官员都陷入了沉思,而成帝一句“不管如何,以修缮驿道为重”不知道难倒了多少人。 总之,江缔走在长长的官道上,外面的天光微泄,她舒了口气决定暂时不想这些事情了。 “丞相?” 江缔走着一半发现前头似乎有人在原地驻步,和一众下了朝的官员匆匆的步伐实在是突出,那人正是当朝丞相季玉山。 她此前对于这位丞相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接触,唯一的映象也与现在相同,对方官帽下的头发已经染上了白,官服在身上也盖不住和蔼之气,可又有身居高位者的威严,只是眉眼间,不知从何而来的忧愁怎么也抹不去。 “将军无需多礼。” 季玉山的目光从宫墙处收回来,浅笑着叫她不必多礼,仿佛刚刚对着一堵墙出神的人不是他一样。 江缔与他并不熟络,这话结束后就再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好在季玉山能看的出晚辈的不自在,这才叫江缔没有愣在原地。 这人真是心思细腻到可以随便什么地方随便什么事物都能想起某些事来,只是不知道他透过这些东西在看什么,而江缔也没那个必要去打探别人隐私。 对了,那处宫墙后头,好像是未开花的合欢。 第22章 蜚语 江缔没什么事务在身,下了朝都是直接回府去,等过了这段时日到军中江缔就可以不用日日在府里闲出病来了。 人一闲就会忍不住没事找事。 于是江缔从房里拿过一把顺手的刀提着就去了她亲爱的弟弟的院子美其名曰切磋切磋武艺。 不过还没进门江缔就感觉到了江临此时此刻的心情。 她和江临的院子隔的不远,这也是为什么小时候乃至是现在江缔要找江临绝对比她爹娘要快,翻墙这种事没少干过。 江缔手里拎着刀,但她不准备现在就进去,江临虽然在某种程度上的更得江夫人偏袒,但从小到大也没闹过不讲理,毕竟江夫人是死咬了不让他学武,江临为此挨了不少骂。 “江府给你栖身之地供你们吃穿,就是让你们私下里议论主子的?做工期间还有闲心情在背后嚼舌根,看来还是府上的管教不够严格,你们日后也不必在内院伺候了!” 随即是丫鬟和小厮混在一起堪称是“鬼哭狼嚎”的求饶声。 “求少爷宽恕,是奴婢一时胆大包天糊涂了这才说出那样的话,奴婢哪敢对小姐不敬啊!” 江缔本来以为是奴婢不上心出了什么差错,现在听到“小姐”这个词不免陷入了沉思,这干她什么事么? 江缔把刀撑在地上,继续听着里头的对话。 “胆大包天?江府可不是什么风言风语都能进来的,看你们了解的这么清楚,说说笑笑的时候怎么不嫌自己糊涂了?” 看样子这两个人是咎由自取在劫难逃了,江缔也不在门口等了,毕竟听来听去还是没搞明白是个什么事,还是自己进去问清楚吧。 “八百年都难的见你一回骂人,今天是怎么了?”江缔靠在院门上,把玩着手里的刀,江临什么感受她倒是不知道,但能肯定的是那两个奴才吓得不轻。 “没事啊,”江临的语气比起先前来没什么变化,无非就是音调小了几分罢了,他从江缔进来就看见了对方手里的刀,江缔来干什么的江临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他指了指地上跪着瑟瑟发抖的两人“不过是说教说教两个嘴碎的奴才,宽松日子过久了,就敢背后议论主子了。” 江缔顺着看去,江府对下人向来不怎么苛刻,这两人看样子在江府做工的时间也不短,也不知道是说了什么讨嫌的话叫自己丢了清闲的饭碗。 “小姐,小姐,奴婢们知错了,求小姐宽恕!” 江缔这才刚走到江临面前,那两个人便连滚带爬的扯着她的衣裙,又是“知错”又是磕头,搞得好像是江临要怎么苛待他们一样。 “你们又不是我院中的奴才,我可无权处置”,江缔好笑的看着他们。 地上跪着的两个人瞬间瘫软在地上,江缔左右都是府上的小姐,想要决定一个奴才的去留岂不简单,何来“无权处置”,这话不就等同于随江临处置她不会插手了吗? 被主子赶出内院,以后的日子想想就难过,但谁让祸从口出,他们早该有这个觉悟。 “赶紧滚,”江临挥挥手,随即有几个小厮过来把两个人拉走,眼不见心不烦,江临这才顺了一口气,看的出来刚刚他确实动了怒。 “所以他们说什么了?” 江缔听他说了半天,给自己倒上一杯茶然后又给江临倒上一杯。 “姐姐没听说过?”江临瞥了她一眼,视线移到她手上早就凉了的茶水上,和江缔面前那盏还冒着热气的茶水实在是不能相提并论,最终还是“婉拒”回去“他们说,你不过是沾了爹的光,皇上是看着爹的面子才分了你一官半职,实际上连府上的马夫恐怕都打不过。” 第24章 说这话江临第一个不同意,他从出生起身边就不缺少奉承的人,江临不记得别的,只知道他生来就有的“少将军”是江缔废了多大力也难得的,更何况,每次借着切磋的名头下手打他的时候,绝对比马夫能! “怪不得。” 江缔感受到了江临幽怨的目光,假装不在意的给他重新倒了一杯,回想起了自己下朝的所见。 只能说,不算多,可也不少,回府的路上感觉身边路过的十个百姓就有六个看她的眼神夹杂了一些她无法说的情绪,江缔原先还以为是自己身上出了什么毛病,回府还特意检查了一遍,这才知道原来是些流言蜚语啊。 “堵的住他们两个人的口,难道还能让整个京都的百姓都不说话了不成?”江缔挑眉看着他。 “京都我管不了,但是在江府就得守好自己的本分,”江临到底没喝那盏茶,起身到边上挑了一把顺手的刀,转身道:“来啊,不是要打我吗,快点吧。” 说着挥刀向江缔砍来。 江缔侧身闪开,举起刀抗下他下一次挥刀,故作严谨道:“姐姐我这么有爱这么会打你呢,这叫切磋——”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被江临斩断,他躲过江缔的斩刀借着起身的力向江缔的腰腹劈去,江缔侧刀格挡住他的攻势,两把刀相交在一起的力量让两个人一时都无法走出下一步。 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 江临余光看见边上的石桌,撤步放松了刀上的力踩着桌子前翻一刀向江缔劈过来,夹杂着风和刀刃的戾气,江缔横刀将江临推向后方,自己同样借石桌的力趁着江临调整的空隙占了上风,江临一时间来不及做什么反抗,只能任由那刀刃横在自己面前,而自己的刀才抬起一半。 江临道:“输了。” 江临靠在墙上,江缔跟他一起靠着,两个人都不免有些气喘吁吁的,明明是冬日身上却都出了汗来。 “不错嘛,”江缔松开自己手上的刀让它也一起靠着,掐了掐江临的脸,一番过后脸上还带了些水汽“如果反应再快点,我说不定就输了。” “你长我六岁,不管是兵法布阵都比我多六年资历,我要是就这么赢了,就不用跟你切磋了,直接找爹去算了。” 江临自知有几分资质,但天下哪来的这么多天纵奇才,何况又有哪一个武材不用练的? “我们俩加一起都打不过他老人家,”江缔无奈摇头,“不过这种程度,足够你在军中闯荡一番了。” “自然。” 江临把自己的刀放回去,他其实不怎么善用大刀而是更擅长双刀剑一类,至于江孤威震四方的枪法,姐弟两个当然少不了,只不过练不到江孤出神入化的地步。 “真该叫那些人来瞧瞧,这哪里是一个马夫能打的过的样子?” 江临是在江缔父女两个出去上朝的时候听见爱你的风言风语,原先还本着流言不攻自破随它去胡搅蛮缠的心态,结果就让他抓到两个在府里嚼舌根的,这能忍?他学了这么多年的武。 “瞧了也没什么用,要是只看一眼就能杜绝的话哪还有那么多不实之言 再者我看背后传的人,也不在乎我是不是真的有那个武艺”,江缔坐在椅子上吹风,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道:“在乎的只不过是我江缔是个女子,在他们眼里德不配位罢了。” 江临皱眉“旨意是皇上下的,有胆子说这些话没胆子让皇上收回旨意?”他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不能还是不敢。” 江缔道:“有这个胆大没这个能力,有这个能力的拿不准皇帝。” “真有意思。” 可不是有意思。 先朝的宁娴长公主不论是代幼弟治理朝政还是后来独揽大权不愿归政,宁娴长公主的手在碰到朝政的那一刻起在有人眼里就注定污浊不堪,以至于可以忽视她为幼弟稳定下来的朝堂。 若今日,宣威将军是封赏给另外一个除了她以外的男人,这些流言蜚语会不会存在江缔不知道,但肯定没有人会在私底下数落她不守规矩有违朝纲。 但看遍了整章律法也没有见一条不准女子参军入朝的,所以他们就能仗着自己与生俱来的优势光明正大的把“没有“曲解成“不能”。 说她这不是那不是,但真正有能力站在她对面跟她实打实斗上一场的又少之又少。 江缔把那点不服气压在心底 “等天气转暖了就带你跑吗去,不过平阳关驿道被毁,周边官府的心力都在它身上,难保不会有什么人趁着这间隙混进来,你多少小心点。” 江临看着自己快要好的伤疤,“还是担心你吧,驿道坏了粮草补给跟不上,让突厥人混进来的危险还没有断粮内乱来的惨。” “谁知道这天下有什么地方还做着见不得人的交易,”江缔昨日里睡得晚,今天早早起来还运动一番,打了个哈欠又几分困意上头“斩草除根还是会有漏网之鱼,只能竭力制止了,毕竟谁也没那个本事预知未来啊。” “突厥人狡猾,翊朝也不少利欲熏心的人。” 特别是边陲地带的官员,最是容易叫人收买。 “尽力而为吧。” “困死。” 江临轻哼一声“活该你昨天三更还不睡看兵书。”好东西竟然不一起分享! 江缔摇摇晃晃站起身子往自己院子里倒:“对对对我活该我睡会去。” 啧,今天还是继续看吧。 第23章 驿道 昨天的兵书到底是没看成。 原因无他,自己不过是一时看上了头没有注意到门外的江孤,让江临的状告的忍到半夜不睡觉就为了抓她个现行,在江孤出现在她身边那一刻,江缔吓的差点把灯打翻了。 当然,兵书自然不能再放在她房中“祸害”她了。 不仅如此,还被江孤加练了两个时辰。 造孽。 江缔想,江予至这小子完蛋了。 “小姐?” 一声叫喊把江缔从怎么跟江临友好切磋的思绪中拉回,撷兰苑的小童站在她面前仰头看着她,明显是脉婉惜交代来这里迎她点。 “无碍,走吧。” 那小童才只到她膝盖上下的位置,在前面蹦蹦跳跳的引路,看着好不快活。 没有像之前一样直接到脉婉惜房中,而是在戏楼处,江缔抬眼,台上站着两三个穿着戏服的伶任人,一个年轻女子一个老妪还有边上的中年男子,在台上练着戏,江缔敢肯定脉婉惜就在这三个人之中,但三人脸上的妆容和服饰盖过了原有的面容,江缔一时间没法分辩。 于是只能随便猜猜,那个年轻女子是脉婉惜。 结果江缔果然猜错了,并且感受到了什么叫术业有专攻。 台上那个甚至有些驼背的老妪唱完最后一句唱词,缓和了一下嗓子然后转过头来看着江缔,“小姐。” 脉婉惜明丽的声音和这外皮实在不符合,江缔一时间应声过后竟然不知是先看脸想声音还是听着脉婉惜的声音在脑海中补充她那张姣好的容颜。 “小姐稍等,妾身先将这一身行当换下来。” 这下江缔不用纠结了。 脉婉惜很快就出来了,只是江缔还在先前她的扮相里没反应过来。 “这老妪是你,”江缔看着眼前恢复如初的脉婉惜,有些难以置信的指着刚下台的那个年轻女子道:“那这是谁?” 脉婉惜一双眼睛眨啊眨的好像在发亮,带了几分不怀好意道:“小姐猜猜看?” “……” 江缔当然猜不出来。 且不说那么大一个撷兰苑她认识的人屈指可数,就是脉婉惜的老妪也让她不信这女子就真是女儿身,索性直接破罐子破摔那是个男人。 “是阿灼。” 脉婉惜差点被江缔脸上颇为复杂的神色逗笑,最终还是忍住招呼阿灼。 江缔这才打量着他,发现他戏服下面穿了增高的鞋,弥补了他身高上的不足,瘦小的身量妆造一做戏服一盖,那男儿身就被天衣无缝的藏起来了,难怪自己看不出来…… 江缔微启唇,但到底没说什么话来,她的声音气力足而柔意不显,又见阿灼顶着张娇娇女子面开口却是爽朗的少年,思来想去还是不自欺其辱了…… 倒也难怪常言道:知人面不知人心了。 “不愧是行行出状元,”江缔轻轻鼓了几下掌,算是为这不见人的练习喝彩,她环视周围见人都散开了,这才微敛神色道:“脉苑主请我来,是有什么事?” 脉婉惜没有马上说话,只是扯了扯她点衣袖,踮起脚尖靠近江缔,江缔几乎是一瞬间也弯下了腰,热息喷洒在自己耳边,还带着脉婉惜的声音:“昨日有人来撷兰苑听戏,许是来这里消愁的,不多时便喝的酩酊大醉,妾身差使人去料理他时这才知道这位是驿站的人,”脉婉惜顿了顿,“平阳关驿道中断,驿站也好受不到哪去,兵部和工部日日有人来,他们驿丞又是个九品不入流的官员,实在是连着他们这些下人都被压的喘不过气来。 第25章 “急了也没用,”江缔直起身子,耳边还带着几丝红晕“驿道中间最主要的一段被山石埋了个彻彻底底,几乎跟山融为一体,要在短时间内清除那么大一块障碍还要提防着山体第二次滑坡,干急有用在朝上就不会吵的那么厉害了。” 驿站的那几个人又能抵什么用,驿丞才不过区区九品,工兵二部尚书不必说,二品大员是多少人眼中高攀不起的存在,上头催,催了工部也不好过,下头的人自然也就没有安生日子了。 “还有,小姐请跟妾身过来,”脉婉惜对这一类山崖什么的都逃不开小时候的阴影,才是这几年才不至于走一步都困难。 “昨天他喝的可多了,妾身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把俸禄都拿来买酒了,”脉婉惜一边说一边带着江缔一头扎进还未开花的合欢花树下。 江缔嘴上不说,但心里暗自道就他们驿站那点俸禄,就算是撷兰苑酒水不贵,也不知道要攒多久才能喝到烂醉的程度。 “这喝的也太过了。” 江缔下一秒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哪是攒下来的钱,这还一辈子的身家都搭在里面了。 合欢树下被脉婉惜细心的栽种了些易养活生命力顽强的花花草草,原本等待着春来高高低低的长了一片,昨日却遭遇了一场“飞来横祸”直接压弯了一大片。 “可不是,妾身叫三个人才弄走他,”脉婉惜蹲下身子,在这一片上找着什么东西,不过一会,脉婉惜就用手捻着几根草转头看向江缔“小姐请看。” 江缔蹲在她身边不遮阳光的地方,乍一眼看上去没什么不一样,但再仔细看就能发现端倪——是一点粉料。 “这东西,怎么会在他身上,”江缔手上沾了些,先观察完没有毒后才放到鼻边闻味,一股芳香闯入她脑中。 脉婉惜摇摇头,她昨日就看过这个东西,“如果妾身没猜错的话,这应当是苏合香”。 脉婉惜把一根粘上香的草拔起来,拨弄几下“是从天竺来的,每年岁贡就会有着东西,宫里的娘娘和大家小姐莫约会有用的。” “这东西虽然算不上金贵,但也不是一般人家甚至六品之下的官员想要弄到都不容易,”江缔对着自己的手吹了口气“这又不是在京都就能买到的东西,天竺岁贡来的,他不过一个驿站的人,这么一点东西能抵他一年俸禄。” 江缔没有继续说,但两个人都明白什么意思。 这东西,出自谁手,从何而来? 江缔一边想一边觉得果然如此,朝中的那些人便是看不得她做什么事,成为同僚已是莫大的让步,怎么能再让她“多管闲事”。 有些事情不是脉婉惜不是撷兰苑受众广,恐怕等她知道事的时候人家都准备料理后事了。 前路相同 ,有独木桥可以走,挤什么阳关道。 驿站这样的地方一般的官员都不回去那里,毕竟环境没有京都好还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谁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江缔想要把京官赠送这一点给划去,哪个官员会给九品小官送岁贡的东西,但转念一想万事皆有可能不可贸然行事,还是准备回去仔细研究研究。 “驿站离得平阳关大概不远,混进来什么人也说不定,小姐不如去见见平阳关驿站驿丞,”脉婉惜说着飞速的在江缔身上扫了一眼,她还是少见江缔穿宽袖的衣服,往日见她都是窄袖束腰,不过脉婉惜甩了几下自己的袖子,甚至能扇起一阵风来,这样大的袖子,不知江缔会不会穿了。 脉婉惜没见过江缔骑马,但不管是怎么样的英姿飒爽,想想路程恐怕是她考虑不周了。 “平阳关离京都有几百里远,不等到休沐日,三日时间可不够走的,”见自然要见,快马加鞭或许半日就到了,但又实在是太引人注意了,她可不想跟兵工部的人惹什么麻烦。 不如寻个什么正当的理由,比如叫她爹推波助澜一把。 “也是,是妾身思量少了,”脉婉惜福身,三日时间赶急绝对够,但是不跑死几匹马时间又来不及,还不如找个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光明正大的去还减少花销。 “对了脉苑主,昨天那人可说了驿站驿丞叫什么名字?”江缔道,或许还能回去问她爹。 “郑千堂。” 脉婉惜对这个名字印象很深。 大概是真的憋惯了,昨日那人三口不离一个“郑千堂”,一会儿说他懦弱无能一会说他碌碌无为,说了半天自己倒是把自己嘟囔的睡过去了。 “多谢。” 江缔借脉婉惜的帕子把自己手上的苏合香擦干净,正准备还回去的时候却见脉婉惜目光炯炯的盯着她,眼里仿佛有话要同她说。 “脉苑主?” “小姐可否答应妾身一个请求?” 江缔愣了一会正色道:“脉苑主说说看。 脉婉惜也不藏着掖着,找个伴而已,算不得什么亲密之人 ,当即道:“过不了几日就是上元节了,彼时京都必然有灯会,也算是为将士们送行”脉婉惜的手缩在袖子里,打量着江缔的神色“阿灼还要忙着练戏,撷兰苑的孩童又走不开,妾身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不知小姐可有时间能赏脸陪妾身去灯会?” “灯会……”江缔想起将士出城就是在那一日,灯会便在这之后连着三日,除了上元节那日可能有事以外,其他时间倒也是清闲。 而且看样子脉婉惜也没什么别的意图,答应了也无可厚非,于是江缔舒缓了神色道:“可以。” 脉婉惜的笑颜一瞬间绽放在脸上,连带着她的声音都有了几分雀跃的灵动感:“多谢小姐了。” 江缔也笑出声来,她整日要料理这么大一个撷兰苑估计也不算容易,应付那些虎视眈眈盯着撷兰苑的商铺随时随刻等着撷兰苑倒台上位,脉婉惜这种“有伤风化”的女子也就不用天天在他们面前了。 上元灯会,江缔想自己已经从脉婉惜眼里看到几分灯火通明了。 第24章 瓦全 出来的时候走的急,江缔倒是没怎么注意街边街角,现在一路回江府才发现,确实是多了不少闲言碎语。 说的什么背景人多嘴多江缔听不清楚,可这么几年无非就是“女子舞刀弄枪实在是不成体统”“要不是仗着背后家大业大还不知道在哪见她呢”“以后谁娶了她真是造孽””……” 流言从哪儿传出来的江缔懒得追究,毕竟这些东西随着她从拿起刀枪的那一刻起,就会跟着她走过一生。 但江缔想,这种东西眼不见心不烦的,管它呢。 正想着到了江府门口,她看着停在后头的车马才想起来今天江孤休沐,江缔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门口的奴仆,自己风风火火的走过前院,一直往了江孤院子里走。 天时地利人和啊。 江缔正愁找个时间跟她爹好好说说,这不就有了?不过毕竟府中不只她爹一个长辈,江缔找江孤之前还煞有介事的拉着葶苈打探了一番江夫人的动向,确认她娘出去跟别家夫人谈话去了,这才放心下来。 葶苈一边走一边喘气:“小姐,您要找老爷什么事要这么躲着夫人?” 这么多年了小姐习武夫人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当官这件事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夫人也没办法,按理说,小姐现在做什么事在夫人眼里大都见怪不怪了,小姐这未免防备太周全了。 江缔习武,身量本就比葶苈高大,仿佛脚下生风一样,叫葶苈不得不跟在她后面加快步伐,这才不至于被自己小姐甩掉。 江缔慢下脚步等了会葶苈,然后才扶额说道:“左右娘她也就埋汰我那几件事,但前提是我老老实实待在京都啊。”这要是被她娘知道非战自己跑这么远,回来不得生扒了她的皮,把她往花轿里面送。 比起上花轿,江缔还是觉得扒皮她能忍受些。 毕竟她娘不会真扒了她的皮。 葶苈诧异“小姐要去哪儿?可要奴婢为您准备些什么?”葶苈的话停顿几秒,然后倾泻而出“小姐您不会要跑到平阳关吧,那地方离京都可远,没个十天半个月到不了啊,小姐您若是有什么事大可叫奴婢们去办……不对,小姐可是要去驿道损坏处?” 江缔听着她念叨,照例葶苈都是先关心一番她的衣食住行,然后才有些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对,所以不能让我娘发现我跑那么远,”江缔轻轻摸了摸葶苈的头,果然她眼光不错,江缔说着就到了江孤的院子,她整理了几下自己的衣服,对葶苈道:“葶苈,你先回去吧,我跟爹谈完就回去。” “是,葶苈先告退。” 葶苈哪点都好,唯一有点不妥的地方就是有些太听江缔的话了,指东不往西,向南不走北。 江缔叹口气,这傻姑娘,卖身契在江府手里,可葶苈她说到底也是个人啊,日后可别因为她某句话伤了自己丢了性命。 江孤的院子是整个江府最大的,处处彰显主君的威仪,自然他江孤戎马一生,收藏的兵器兵书也数不胜数,江缔和江临两个人没少眼馋——当然结果都是不了了之的。 第26章 “爹”,江缔听着院中似有似无的风声,走到了门口才发现原来是她爹正在院中摆弄他那几十年也没换过的枪,枪头夹杂着风声刺向空中,枪杆在江孤手里使得出神入化,看的江缔眼花缭乱。 江孤没有马上回应江缔,只是在一套练完之后把枪拿在手里才悠悠开口道:“听说你把临儿揍了一顿。” 江缔:“……咳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我那叫切磋。” 完了,江予至他真的玩完了。 江缔又想到自己小时候的“悲惨”经历,瞬间硬气起来“这可是您教的!” 江孤:“咳,爹那是想训练训练你。” 江孤很快选择性忘了自己以前“欺负”人的事迹,把自己的宝贝枪仔仔细细的放回到屋子里才和江缔坐定在院子里。 “我看你这几日在府外挺潇洒,怎么今天想来找我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江孤深信不疑。 江缔立马摇头,义正言辞道:“爹,我那是有事在身,是为了大翊着想,所以没您不行。” 江孤带着几分不相信的目光在江缔身上扫了一遍,在她腰带上沾着的一点污渍处停留片刻,最后回到原点“去平阳关驿道做什么。” 知女莫若父,江缔定是查到了什么东西才来这欲说还休 。 江缔一肚子扯到地老天荒的话一句也没施展出来,她先看着江孤,然后后知后觉的低头看着自己腰带——果然撷兰苑沾上的污渍还在。 “驿道位置特殊,而且京都驿站平阳关之间不过三五个驿站,又正逢修路人多眼杂,我担心有不轨之人趁虚而入。”江缔轻轻拍掉了衣服上的污渍,没再像之前那般说笑了。 “你也知道是几百里的路程,兵部和工部早就派了人去了,要你掺和什么。” 江缔闻言看向自己的指尖,正犹豫着怎么找个合适的由头把话说出来,她相信脉婉惜,可在江孤眼里,他凭什么相信一个伶人。 “但说无妨,我不会太追究,当我不知道你这几日去了什么地方?” “驿站的驿吏身上,有来自天竺的苏合香。” 苏合香在皇宫,在江府的库房中就存着,虽不是什么千金难买之物,可也不是远离京都一个不入流的驿吏能轻易得到的。 “此话当真?” 江孤面色多了几分严峻,若是偷摸从黑市找来的,那道还好,若是外族而来,就不得不盯紧了他了。 “若是儿戏,我边不会来找您求证了,爹方才也是看到了我身上的粉尘才出此言的吧。”江缔极少摆弄这些东西,一为不便,二为没时间,也正是如此,连她都一身风尘出入边关,那驿吏又是如何脂粉满身? “这东西,每年岁贡都是抢手货,年前进贡了二十斛,凤仪宫五斛,景春宫三斛,东宫四斛,鄞亲王府三斛,宣平侯府两斛,靖国公府,江府,尚府各一斛。”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斛,你身上的苏合香不是放久了的,少说也是近半年的香。” 江缔心里叹息,果然不去一趟看不出什么来,就是真的有什么端倪,眼下这个关头,也没有把柄,反倒容易惹出别的事端来。 “天高皇帝远 ,驿站离京都几百里,就是想管也有心无力,”江缔没忘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是什么。 “此事若真的牵扯到了不该有的 ,需得禀明圣上,再做定夺,眼下驿道还没有修好,军心慌不得。” 江孤从军几十年为官几十载,见过不少这样的事,有些或许是小题大做,但有些是能撼动根基的霍由,他沉思片刻,道:“若他真的勾连外族,那你就是翊朝的功臣,可若不是,欺君罔上,可是杀头的大罪。” 江缔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她或许确实太过自信,先入为主的认为郑千堂就一定有问题,但万一呢。 万一第一眼是北,第二眼又变成了南,一次只见,如何能定势大局。 江缔很快给了江孤答案,她沉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以我之命换翊朝一份安稳,也好过马前失蹄动摇翊朝根本。” “不枉为我江孤的女儿 ,”江孤不免欣慰,可恐怕江缔不仅仅是为了“了却君王天下事”,她还有别的想法“阿朝,朝中有大把的人能去做这件事,你在执着什么?” 江缔默然,良久才道:“爹,其实京都还是有很多人看不起我对吧。” 看不起我是个女子,看不起我投了个好胎,看不起我几年风霜雪雨。 江孤严肃起来,比起江缔判断失误,这才是最致命的一点“在这之前,阿朝,你要先看的起你自己,那些嚼舌根的人,没法也不能看轻了你。” “可是……” “没有可是,”江孤打断江缔“阿朝,要像你的名字一样,一切由你做主。” “是。” 江缔总是认为自己不在意,但跟江孤仅仅是提上两句,才发现评价这种某须有的东西,她原来并不是那么拿的起放的下。 “爹,既然说到这了……”江缔调整自己的情绪,清了清嗓子对着江孤一本正经:“您发话了,平阳关驿站我是非去不可了,但路途遥远,就是快马加鞭也不知道要耽搁多少时间,爹,您看您刚回京也用不着什么地方要用战马,要不把您槽枥里的千里马借我……” 江缔看着江孤逐渐黑脸,咽了咽口水“用上一用?” 江孤:“………我觉得我们父女两个有必要切磋一下。” 江缔:“!爹您大可不必吧,我保证会让它安安稳稳的回来。” 江缔满脸期待的看着江孤,江孤满是无语的不看江缔。 江缔自己当然有马,不能日行千里也是马中精锐了,但是江孤的马,上过战场运过食量,槽枥里头那几匹马江缔早就馋的不行了。 “……我会跟陛下请旨,先派你去探查一番再增派人手监视,至于马……” “小心点。” 江缔雀跃:“多谢爹!” 江孤仿佛看到了日后自己的兵器兵书在他们姐弟两个手里的模样。 罢了。 第25章 功高 江孤那日入宫说了什么江缔不得而知,只知道在她以为成帝另有安排的时候,江孤借着跟她“切磋”的名义,带来了成帝的谕令。 江缔带着几分喜悦“真成了?” 虽然没有圣旨,但江孤也不会无聊到拿这种事来诓她,又或许怕她不信,门外甚至还有宫里人的身影。 当然,是要掩人耳目的。 “陛下允了你去平阳关驿站之事,借你休沐的时间速去速回,驿站半点风吹草动,你都要如实上报,不得有一点疏漏。”江孤一边说一边卸下自己入宫的繁杂衣物,按理他不用这么面面俱到,但没办法,不能叫姓班的抓住把柄。 “陛下放心便是,”江缔接过江孤的令牌,放好在桌子上,“我既然能提出这件事,就一定有办好它的能力。” “嗯,”江孤一身轻松,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招呼江缔在另一边坐下。 “工部和兵部的人也不是好应付的,你贸然出现必然会会引起他们私下议论,但阿朝你的官品吃不了亏,跟在军营里一样神气点,就没人敢说闲话了。” 江缔点头,但她的眉头还是皱起“爹,我在军营里什么时候神气了?” 江孤慢悠悠的转过眼神来,上下瞧了她几眼道:“把军中的将士拉来跟你练剑,打一个输一个然后给人家加练,你说你神不神气,搞得整个军营跟你称兄道弟。” 江缔满头黑线,一手扶额一手撑在桌子上:“眠晚他不也是……” “人家可比你消停多了,”江孤一本正经的板着脸“你可以哪日去军营求证一下。” “算了算了,”江缔连忙摆手,叹息一口把手从自己的脸上拿下来,却正好看见了被江孤放在边上的兵符。 江缔一瞬间的思绪全都涌上心头,哪怕她面上不显,但江孤还是看出来她在担忧什么“放心,陛下还不会拿江家怎么样,这兵符,是我带去给陛下的。” 江孤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外面撒进来的阳光正好扑在他身上,甚至还有几丝调皮的滑到了江缔腿边“我什么年岁自己心里清楚,陛下也清楚,位高至此手握重兵,若是往前十几年或许我还可以在战场上对陛下以示忠心,”他转过身,面上的皱纹是抵不过的岁月。 “我老了,陛下也上了岁数,能上战场的次数屈指可数,”江孤平静而坚定的目光一直看到江缔心里“陛下尚且有余力整治朝堂,我旧伤加身,还能保住陛下的江山多少回?” 江缔一直都明白功高盖主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只是她没料到在她心目中仍然是一方猛将的父亲,已经到了告老还乡的地步,亦没过早想到,帝王权术,如此残酷。 “爹是去奉还兵权,还是……” 江缔手抓着衣角欲言又止,“辞官”那两个字她说不出口,江孤他怎么会辞官呢? 第27章 江孤看着女儿,哑然失笑 “自然是去奉还一部分兵权,现在我不会辞官,陛下也不会允许,江家世代从军,陛下不会连一个空职都不留。” 那就太失天下民心了。 江缔被江孤笑的有几分不好意思,她别过脸,像是螃蟹走不一样挪到江孤身边,身子探出窗外左右看没人,这才问道:“陛下没接受?” 江孤却突然沉默,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不把成帝的话告诉她,“陛下说,这兵权归属,他自有定夺。” 然成帝所言并非如此。 江孤记得自己面前的帝王威严背后的沧桑模样,盯着他看了许久,又对着墙上的一把剑看了许久,才道:“这兵权早晚也会在江家手里,爱卿不如就替朕替翊朝保管着吧。” “是我胡思乱想了”江缔拍拍脑袋,渐渐感觉自己头上的力道似乎加大了,偏头一瞧,是江孤“爹,咋了?” “没什么事,只是叫你小心路上,别出师未捷身先死,”江孤看着江缔,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以前只能抱着他腿的小姑娘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爹放心吧,翊朝境内能要我命的人屈指可数,”江缔有几分自豪“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 江孤笑出声来,但很快又恢复平静“除此之外,小心班府的人,到驿站之前一点行踪都不能叫他们发现。” 江缔想起上回班太傅那门生,当真不是个善茬,她于是点点头:“班太傅门下的弟子好像格外看不惯我。” 甚至胜过班太傅? “班裴看不惯你,还能指望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能看的惯你?”江孤嗤笑一声,嘴上功夫倒不是一般的厉害,江孤早年随还是太子的成帝出征时,没少被他上折子告御状,现在的江孤不会理他,但当年的江孤要不是江夫人拦着已经冲到班府把人打一顿了。但江孤随即道:“几百号门生他就是神仙也管不过来,至少阿朝,他虽然与江府过不去,却也不是不识大体之人,宁娴长公主牵扯太多,阿朝,对他,不必以敌人视之,也不可以良友待之。” 江缔沉默,班太傅从来没想过要她的命,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让她再不能为官,但江缔就是不明白,女儿身怎样就要受此不公,她难道没有做给世人看她费尽千辛换来的功勋? “……爹,我知道了,”江缔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不少,她看着自己手上的茧,不经有些恍惚。 “朝妹妹,男子能做到的,女子也可以。” 是谁? 谁会唤她“朝妹妹”。 江缔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清醒一点“我总会让他们服的彻彻底底。” “阿朝,路要一直走下去,”江孤走到柜子边翻着什么。 江缔不敢保证,她不敢保证自己可以走过世人非议,踏过那些“约定俗成”的规矩,不敢保证,自己会一直站着。 “明白。” 江缔有些怨恨自己窝囊,但她到底还是没有那个勇气认定自己不会半途而废,但至少,遵循它是江缔现在唯一能做的。 江缔正闹心时,突然间空中飞过来什么东西,快到江缔只看见一道残影,任由江孤的声音溜进自己的耳中“拿着,” “这什么……”江缔一只手接住那只“从天而降”的“不明物体”,拿到手上才发现这是一个荷包。 江缔掂量几下,心情瞬间有所回升。 分量可以啊。 银钱碰撞的声音回荡在江缔耳边,她拿在手里笑嘻嘻的朝江孤移动“爹你怎么突然良心……给我银钱啊?” 江孤扯着她的耳朵“良心发现什么,我是短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了?” 江缔抓住他的手解救自己的耳朵,“爹我就问一下。” 江孤放手,颇为无语的看着她“明日是上元节,京都开放宵禁三日,好不容易回朝,叫你去上元灯会消遣一番,不乐意?” 江缔这几日一颗心都放在驿站一事上,心里只记得要陪脉婉惜去等会,一会儿没算时日竟然都快到了上元了,幸好有她爹,不然爽约她实在是过意不去。 尽管如此,宣威将军还是觉得自己对脉婉惜不太负责,这里面的银子估摸着应该够了…… “瞎想什么,”江孤轻轻打了江缔一下头,“不乐意的话这荷包还我便是,正好给临儿去。” 江缔赶紧放回自己袖中,“爹给都给了哪有要回去的道理……临儿他要干什么去?” 江缔总得算个好时间报仇。 当然她现在只是个关心弟弟的好姐姐。”他早就有约了,”江孤重新坐回去,放松下来。 “啊,那您和娘呢?” 说起此事江孤十分自然,“我和你娘在元定河办了艘船。” 爹娘争执多是事实,但感情好也是事实。 江缔:“……” 难怪这么大方,合着是把她们姐弟两个打发了自己去享清闲。 “爹你有够敷衍的,”江缔思索片刻后改了自己的话,幽幽的看着江孤“你甚至不愿意敷衍我一下。” “别贫了,快出去吧,”江孤以防万一江缔坐地起价,挥挥手示意她快走,但看江缔刚转身他又好像想起什么,添了句道:“要是一个人无聊就让葶苈陪你。” 江缔走到门口差点被绊摔倒。 “谢谢爹关心。” 江缔恨恨的走出江孤的院子,什么叫一个人无聊,她就不能找苏槐……找宣…… 算了,苏槐歌家那位肯定要过他们两个人的世界,至于宣静……就让他去祸害陆迟一个吧。 再说。 江缔想起脉婉惜。 她又不是没伴。 江缔走后,江孤的院子安静了很久,很久才听见江孤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声。 他从年少时跟随成帝,这么多年过去,他和那些朝臣自然不同,只是未曾想,成帝能做到这份上。 尽管江孤满是担忧,但那毕竟是从皇帝嘴里说出来的,宥阳公主何其特殊,他就算有多大的功勋也不能贸然询问。 果真,一切还是要看江缔自己的造化。 江孤阖上双眼,脑海中不断回忆着养心殿的一切所言,那些东西零零散散,只有几句话在他脑海中有一席之地。 除了兵权一事,成帝还有一句话。 江孤几乎从情绪声音都记得清清楚楚。 “朕希望,不要让她变成第二个宥阳。” 第26章 上元 江孤出手的确阔绰。 江缔到撷兰苑时正巧太阳落山,天边的光辉一点点暗淡下去直至全无,街上的灯火却闪烁起来,虽不是上元节,但不知会有多少人在夜里静候上元佳节。 江缔手里多了样东西,只是被包裹的好好的叫人没法从外形上来看这是个什么东西,包括脉婉惜。 脉婉惜看上去是刚小憩了一番,耳边的碎发翘起来,零零散散的飘在她头上,发髻虽然挽着,可还是有几分隽永之姿。 “小姐,这是什么?” 江缔没说话,只是把那东西放到脉婉惜手上,脉婉惜疑惑的接过来,在手里揉搓几番,才知晓这是何物。 “这是金缕阁的衣裳?”脉婉惜有几分欣喜,但并没有要打开的意思。 江缔看着那件衣裳被包裹着严严实实的躺在脉婉惜手中“是成衣,”她对于自己差点爽约这件事还是耿耿于怀,正好江孤给了银钱,她来的时候顺路去了金缕阁,挑了一件紫色的衣裳,脉婉惜现在身上穿的还是妃色的衣裳,但江缔却已经能想象到那件衣裳被脉婉惜穿在身上的样子“脉苑主何不打开看看,难不成是不喜?” 脉婉惜摇摇头:“小姐送的衣裳妾身怎会不喜,只是想知道,小姐缘何送妾身这件衣裳?” 江缔面色平静,内心已经是无数遍的波澜不惊“我差点忘了脉苑主的邀约,心下过意不去,特卖此衣赔罪,不知脉苑主接不接受?” 脉婉惜莞尔,她低头轻轻的打开布包,一边柔声道:“小姐公事繁忙,忘了这等小事也是常态,不必如此。” “脉苑主帮了忙,就当是谢礼,脉苑主也该收下。” 正说话间,那件衣裳的庐山真面目终于展现在了脉婉惜面前。 紫色的衣裙有了裙摆上浅蓝色的云纹点缀,恰有几分乘云驾雾之感,宽大的袖口处还绣着鹤鸟,与祥云交织在一起,领口的流云暗纹更是给它增添了轻盈飘逸不入凡尘的半点仙气。 江缔买的时候没仔细看,只是看中它的颜色就匆匆把它带走,现在好好再看一眼,江缔似乎能理解为什么金缕阁门前日日堵的水泄不通了,此物甚至能比肩宫中御绣。 当然,江缔深信不疑,它穿在脉婉惜身上会更好看。 “金缕阁的手艺还是这么好,”脉婉惜不免感慨一声,哪怕现在她的衣柜中有着不少金缕阁的衣服,但还是会被做工精细给惊艳,“既如此,妾身便谢过小姐。” “无碍,脉婉惜收着便是”,江缔想说比起现在把衣服放在明面上说客套话,她还是更喜欢脉婉惜穿上身,但左思右想此举实在有失礼数,索性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第28章 脉婉惜招呼撷兰苑的丫鬟把衣裳收回自己房中,吩咐完再转过身来就看见江缔冲她伸出手,外面的灯火似乎都不敌她。 江缔温言道:“外头灯会已经开始了,脉苑主,再不去可就晚了。” 脉婉惜不知道自己在夜色中是什么表情,但她一定是笑着的,脉婉惜搭上江缔的手,先一步握住她,“有劳小姐。” 顶着阑珊的灯火,两人走向外面的熙熙攘攘。 虽然明日才是上元节,但宵禁的开放已经足够让人兴奋的了,不过几个日头时间,街上肉眼可见的多了好些布置和灯笼,多到连眼中都挤不下去了。 江缔六年前便没在京都过过上元,每次都恰好回朝的时间在孟春之后,实在是要发一句“天意弄人”的牢骚,和将士们在边关围着篝火把酒言欢确实畅快,但和京都的繁闹比起来,还是差了那么些。 对于眼下,江缔更多的是不熟悉,可并不妨碍她心情愉悦。 反倒是脉婉惜,手上的团扇遮着自己的半分面颊,但是拦不住她那奔走跑跳的目光,在灯会上游走着,好是亢奋。 “让小姐见笑了,这几年上元妾身都被撷兰苑的事物拖着无法尽兴,”脉婉惜晃了晃手上的团扇,灯火绕过扇子上的合欢花透过来,“从前都是妾身的娘亲陪着的,但她最近身子抱患,妾身忧心了许久这才有欢闲的时间。” 江缔偏头看她“我似乎不曾见过令堂,”甚至,从没她嘴中听到过父亲的角色。 “妾身的娘亲身子一直不大好,十几年来心有顽疾,若可以,妾身巴不得娘亲能出来看看,”脉婉惜语气里染上了几分遗憾,可见对其母情深。 “夫人定会好起来的,”江缔见她不提父亲一事,自己一个外人也不好开口问人家私事,只能先安慰她一番,正巧碰见前头有卖糖人的,江孤给的银两还剩了不少,江缔拉着脉婉惜的手,两个人穿过人群来到了那摊子面前。 人来人往的稍有个不注意就容易出事,官府因此会派衙兵巡检,两人身边这便路过两个,手上拿着枪一边道“散开些,别堵着路!” “哟,两位小姐想要什么样的?” 做糖的是个而立年的男子,他头上包着布包满面红光,手中的锅上面还熬煮着糖浆。 “脉苑主请吧,”江缔给脉婉惜让位置。 “小姐,我自己带了银两……”脉婉惜正想说自己可以,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江缔打断“脉苑主说什么?要现熬的糖?” 江缔于是转过去跟掌柜的搭话,全然没有给脉婉惜反驳的机会。 脉婉惜看着面前的糖浆像是活过来一般渐渐成型,心里笃定江缔还是在介怀差点忘了她邀约的事情。 她想笑,但还是憋住了,原来江缔看着如此英姿其实还是个会为小事上心的人。 江缔确实心里还过不去这件事。 但她仅仅只是不想再想象到脉婉惜蹙眉叹息的样子。 尽管脉婉惜不会。 “二位小姐,好了,请。” 江缔接过那两个糖人顺带给钱,脉婉惜那到一个在手里细细看着,兔子的身子圆滚滚的在灯光下褐色的糖衣被照到发凉,好看的同时也不经赞叹其技艺之精妙。 “多谢小姐。” 脉婉惜一手拿着糖人一手握着扇子,但江缔的目光直直在她的笑容上。 为什么会感觉脉婉惜手上的会更好看? 明明都是一样的。 江缔舔了一口糖人,很甜,但似乎一个不小心就会碎了。 如同她于脉婉惜的关系,稍不注意,一点点外力就会使它支离破碎。 “小姐,可要去猜灯谜?” 脉婉惜每日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江缔虽然还没有被她完全排除在“形形色色”之外,可于她而言确实是特殊的。 “可以,”江缔点点头,出来都出来了,没必要再拘着,江缔原本是想再去买些什么,江孤好不容易这么大方不得多宰他几顿,但看完灯再去也不迟。 上元灯会处处可见的就是猜灯谜,猜中了领些图个喜庆的奖励,因此两人避开人多的地方,找了相对偏僻人少的一处。 人虽然不多,但灯一个没落下,江缔举起一个,看着上面写到:“南望孤星眉月升”,再一个,是“来人竟是蓬莱客”。 一“庄”一“山”,江缔把灯放下,答案并没说出口,她放灯时手肘不小心又碰到一个,转身一看,上头正写“晨鸡初鸣替皎月。” 守着灯的伙计看见了,笑迎迎的凑上来问道:“小姐不妨猜猜这是什么字?” 江缔回笑:“阳。” 伙计浮夸鼓掌:“小姐真是大才啊。” 江缔浅笑,放下手上的灯,正准备去后头看看,而边却突然突然传来有力的一声“月。” 紧接着又是伙计的掌声。 江缔朝脉婉惜看去,只见她手里的灯上面赫然是写着“周岁一别中难见。” 江缔别过眼,看着自己面前的灯,这里等虽多,但好些都被人猜过了,江缔刚放下一个被猜出来的,正巧就和脉婉惜碰上同一个。 那上头是“烟火勿进便放心”。 两人对视一眼,都转开了目光没有猜。 谁承谁的情,谁报谁的情。 夜又深了不少,可是黑夜不光被月亮的银辉轻抚着,京都的一片灯火通明也抵挡住了它的去路,没法一整个降临下来,只能找个无人的角落盘踞着,等什么时候撤去了灯火再向人间行。 可惜了,黑夜安稳下来了,人却不能,江缔放下最后一个灯笼,跟伙计谈了不少时间,什么都谈,从这灯的来源到他做灯的夫人和襁褓中的幼子,本来一切都很祥和。 “大人饶命啊,小人再也不敢了。” 随之响起的还有一声桌木砸在人身上的声音。 “怎么回事,”脉婉惜握紧扇子,跟伙计道了别之后跟着江缔的脚步走到前头,那里早就围满了人,里面的景象是一点看不见,但谩骂声和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却十分明显 。 “脉苑主,你且稍等。” 江缔左右寻找着衙兵的身影,但此处偏僻,衙兵一时半会恐怕不会到,闹事什么的常有发生,江缔在军营中都见过不少,倒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再打下去,人怎么样不说,就是这摊子也一片狼藉了。 江缔刚转过身,却突然发现面前的人群倾倒般的散开,白光一闪,有什么东西似乎飞过来,江缔偏过身子一手擒住它,是一只碗。 江缔手上拿着那只碗,一边目光慢慢移到扔他的人身上。 “当街闹事,不怕衙兵么?” 第27章 声声 上元灯会向来人山人海,且不说此处偏僻,就是放在中央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觉得这里起了什么什么争执。 争执每年都不少,因此每每能听闻穿出什么“哪家公子小姐见义勇为”“谁家儿子女儿喜结良缘”“谁家的人让人报复了”,虽多,但无伤大雅。 那人看起来衣冠楚楚的,虽然不是什么罕见之物,但头上带的发冠绝对能抵得过这小摊子一辈子的钱,可他此时怒目圆睁,手上还扯着摊主的头发使人跪倒在地上。 人群散开才发现,他身边还有个女人。 “你是何人?敢管本少爷的事。” 江缔手里抛着那只碗“不敢,只是想问这摊贩怎么了惹到你了。” 这会是他身边的女人回答的,嗓音好听是好听,就是感觉黏在一起,她挽上那人的手,掐着嗓子开口:“那人脏了少爷的衣服,难道不该赔么?” 脉婉惜左右看了一圈,衙兵巡逻到此处恐怕还要不少时间,江缔官大却无权干涉这些事情,还是要衙门来才好,只是…… 脉婉惜突然瞥见边上喝醉了酒的男人,心生一计,走上前去却忽略了在人群中看着她的人。 “脏了衣服?”江缔装模作样的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挑眉道:“看公子衣上有风尘,是今日才上京的吧。” 那人不屑,眉眼间戾气横生“是又如何,与你何干?” 江缔不回答他,只是转向边上的百姓“诸位可知道这位是哪家的公子,怎么叫了脏了衣服的?” 边上围了一圈人原先没人敢吱声,还是有几个先看江缔的衣着跟那人天差地别,虽然低调但料子都是上品,这才接连开口“是陈御史家的公子”“我们可多看着,是这位公子自己撞上去的。”“……” 人群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了出头鸟,这声响甚至能比的上上元灯会的中央部分。 “闭嘴!”那人有几分气急败坏的看着江缔,越发不满起来,一脚踢开跪倒在地的商贩,一边指着江缔喊道:“你算什么,本少爷打人还要你过问?!” 江缔轻笑一声,好玩似的扔起手中的碗,眼神却在那人身上游走“公子的事我当然管不得,只是觉得——”。 “碰——” 那只碗不偏不倚的砸在了那人身后的木板上,木头断裂和碗破碎的声音在那人耳边挥散不去,只差分毫,那只碗就会砸在他的脑门上。 第29章 他身边的女人一瞬间瘫软了腿。 江缔满脸无辜的看着他,眼中的神色却染了寒霜,虽然在笑,但仍让那人不寒而栗,她无所谓道:“我只是觉得,还是你这种人该打而已。” “你……”你算什么东西敢来管教我? 那人哆嗦着想冲江缔逞威风,但好一会才吐出几个字来“我爹可是监察御史,马上要升官了!” “监察御史啊,”江缔故作镇惊,然后“不小心”掉出来江府的令牌,“不小心”展示在那人面前,然后又收起来,有几分好笑的看着她“巧了,我似乎正好比令尊官高啊。” 此话一出,对面的人先是满脸不相信,上上下下打量了江缔一番,然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笑出声:“凭你,一个女子,官大?要做梦也找个没人的地方做梦吧!” 连带着他身边的女子也硬气起来:“少爷,依妾身看,这人不过就是个疯妇罢了!” 江缔看着倒在地上的人被群众扶起来,这才没有顾忌的把碗扔了出去,若是战场上的人来看了,江缔这一下,足以让一个普通的男子倒地不起。 江缔好笑的看着他们两个人对自己的一番说辞越来越自信,实在是有趣,果然是从地方来的,连京都的事都未曾知晓,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公子出此言,难道不怕庸人自扰么,”江缔走向前几步,在他四步的地方停了下来“你就这么笃定我没有官职在身?” “你一个女子,能有什么一官半职?” 对方明显被她这番气势唬住,但他仍然更相信自己。 江缔懒得跟他多费口舌,正欲跟他“好好交谈一番”等衙兵来,却突然听见人群中一个声音向她传过来,清清楚楚的越过了所有人。 “这不是江家的小姐,陛下新封的宣威将军吗!” 江缔敛了神色,她寻找着声音的主人却无济于事。 这句话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打开了人群的话闸 “是啊这不是陛下新封的宣威将军!” “是江元帅的女儿吧!” “我家那位可说了,宣威将军是四品官啊!” 对方霎时间脸色一变,不可思议的看着江缔,颤颤巍巍的手提起来指着她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但是终究还是被巨大的信息压的无法开口。 “公子在抖什么呢?夜色正美,不如多做一会啊。” 江缔一个武散确实无权处置这些人,但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没法上手惩治,把他扣留在这里还是可以的。 于是对方僵硬的被她拽着坐在仅剩的一张桌子对面,他身边的女人抱紧了他的胳膊,两个人皱起的眉头似乎在考虑对策,时不时冒出的汗滴又像是在怨恨吃消息不通的亏。 正跟他们耗着,这时人群中又有一声精确无比的传到了江缔耳中。 “当街闹事,就是王公贵族也没这个权利!” 与上一次不同,这会的声音稳重不少,听上去像是不惑之年的官吏,倒像是一个人的声音…… “大胆,何人在此放肆!” 衙兵终于突破人群的重重桎梏来到了这里,两个人手中的枪很快为他们僻开了一条通往这里的路。 江缔转向他们,目光却直直忽略了他们一直在人群左右徘徊,但都没有找到她意料中的人。 “何人……见过将军。” 两个衙兵不愧是秉公职守,直奔着闹事的人来,看这架势恐怕不是第一桩了,只不过这里多了个江缔。 “无碍。”江缔摆摆手,人群全都被她囊括在眼中也没能找到声音的主人。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你们凭什么抓我!” 对方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到底有没有人告诉他,这里是京都,不是那小小的一方天地,七八品的官在京都算不上什么。 “不管您是谁,当街闹事,还请跟我们回衙门一趟。” 官兵都到了,有些怕惹事的百姓早就离开了,他们毕竟还是做工的,这种官场上的事他们是能不碰就不碰,剩下在边上看戏的,多是些不嫌热闹大的闲人了。 “凭什么,你们有什么权利干涉我的事?”那人还是一副贼心不死的样子,搞得江缔都有点想见见他话中的爹是何方神圣了。 “衙门的官是陛下给的,我等巡视上元灯会的权利亦是陛下给的,您若有什么不满,不如亲自去和陛下说。” 不愧是衙门出来的,话里不留情,自然对于这种人也没必要留有情面。 “尔等身上没个官职,光有权,难不成要在天子脚底下仗势欺人不成!” 那人似乎是找到了什么突破口,跟他身边的女人对视一眼,两个人默契的一个跪倒在底下开始装摸做样的哀嚎,一个靠着墙开始“喊冤”。 “没天理了,天子脚下仗势欺人欺辱我,我爹人微言轻,比不上京都这些大人,难不成我就该给人欺辱吗?!” 他边上的女人也开始一唱一和,拉着他家少爷的裤腿好不可怜,下一秒就要梨花带雨“少爷啊,可怜少年年少丧母,现在还要受如此不公之事,叫夫人在天上如何瞑目啊!” 这下可好了,本来很简单的意见事情被这么一闹,原来再怎么清澈的水都被搅得污泥不堪,要不是从一开始就在水边看着,恐怕也要被他诓进去。 “正因为在天子脚下,所以才更容不得你这样的人。” “大人?!” 又是那个声音。 不过江缔听出来了,那是衙门知县的声音。 衙兵也听见了自己大人的声音,可是就跟之前的江缔一样,四四方方都看了遍也没有找到声音的源头在哪,更别提看见人了。 “谁,谁在那边装神弄鬼?” 八品官的公子再怎么没来过京都,最基本的君子六艺也应该懂吧,怎么会连这些官职体统一样不懂? “装神弄鬼”的县令当然不会理他。 江缔跟他没见过,但是听父亲提起过许多遍,他是个清正廉明,铁面无私的好官。 明明声音很像气势很足,但江缔就是莫名的自信,此人绝对不是县令。 但至少,这水不会一直浑下去了。 江缔在边上泰然自若的看着衙兵要怎么对付这位,衙兵在京中任职这么多年,如果真算起来除了出身背景还没有一样比不上他的,这等小事除了麻烦,就没有其他阻碍了。 可麻烦之所以是麻烦,就在于它的胡搅蛮缠。 “你——” 从前也不是没有闹事的,可要不是在表明了衙门的身份后就乖乖服从的,要么从一开始就没胆子闹事的,这样理直气壮的人还真是少见。 大概这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其中一人上也不是退也不是,一边怕他嘴里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颠倒黑白的事情,一方面自家大人在这看着也不好把事不办妥。 “你们只管按公行事便可”,江缔环视四周没有找到脉婉惜的身影,私下里猜了个七七八八,她站起身,吓得对面的两个人一个激灵“有什么事本官担着……”她凤眼一瞥,正巧看见了靠在窗上的身影“况且县令还在,你们又何须听他在这里说胡话。” “还没听懂将军的的意思?就算今天在这里的事白家的公子,衙门也必须去这一趟!”这下那两个衙兵才看见自家大人在何处,靠在对面的酒馆里只有一个身影被光照耀出来,其余皆不得见。 “是!” 这下两个衙兵没了顾忌,上前去一人拉起一个干脆利落的带走了人,走的时候还不忘向江缔和窗边的衙门县令道别。 人群所剩无几的人也如鸟兽散,江缔的视线一下子清明起来,原本似乎被这片景象屏蔽的脉婉惜也出现在她面前。 她还是像几炷香前一样,一手执扇,另一只手上的糖人好像融化了不少,就像是靠近了什么热的物体一样。 “脉苑主先前去了什么地方?”江缔温言道,她有了猜测,但能否认证还是要看脉婉惜以及…… 酒馆上的人影果然还在。 “小姐都知道了,又何必再来问妾身。”脉婉惜看看自己手上的糖人,化了不少导致它大幅度变形,跟之前不能说是一模一样,至少毫不沾边。 “县令是你办的?”江缔忍不住想起她在戏台上老妪装扮的样子。 脉婉惜的瞳孔在烛光下好像在发亮“应该说,声音才是妾身,那道人影……”脉婉惜转头,指着那个稳如磐石的人影“只不过是妾身随意找的醉客罢了。” “我倒是未曾想你还有这本事,原先以为你能模仿女人的声音已是极致,却不想只是我孤陋寡闻,”江缔承认自己在这之前都认为脉婉惜的本事不过是伶人的本分,现在看来没有哪个伶人能到如此地步。 “妾身说了,不会让小姐失望。” 江缔不经有些震惊。 脉婉惜依旧笑意盈盈。 原因无他,之因为这声音是刚刚闹事的人,要不是江缔面前就站着脉婉惜,之要闭上眼那么几秒,那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影就会莫名其妙的重叠到一起。 第30章 “只听过一遍,你都记下了?” 江缔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有些幼稚的看她是不是装了什么辅助的器具在身上,但除了看出来脉婉惜的脖颈又白又细,其他什么也没看出。 脉婉惜被她弄的有些痒,浑身浅浅的抖了一下“凡是妾身听到过的声音,妾身可以向小姐担保,妾身都能学出来,”她顿了顿,踮起脚尖,凑到江缔耳边“包括当今圣上 。” 江缔又一瞬间的震惊,但很快只剩下赞许和赏识,全然没有关注此话的大逆不道。 这样的能力,与她而言,不只知是多大的助力。 “苑主果然不是常人,”江缔拉着她继续走,却也是为了避开那道长久以来像是黏在脉婉惜身上的视线。 但似乎并没有恶意。 “跟小姐比起来妾身不过是班门弄斧,”脉婉惜的兴致很快起来了,但也不忘为自己谋一份利益“小姐,妾身有一朋友,绣艺绝佳,想与宫中的绣娘比试一番,特来拜托妾身问小姐一句。” 江缔点头,此话之意再明显不过。 撷兰苑,让它抹去烟花之地的名头,只是第一步,让它走到名门面前,更是登天之梯。 但江缔想,她亦不会叫脉婉惜失望。 第28章 驿馆 上元灯会的事去并没有在京都激起怎么样的风浪,理应也不该引起什么过多的关注,大抵是江缔被班太傅那一出影响到了罢。 一日的休沐,加上江孤亲情资源的千里马,来回平阳关驿道不过是朝发京都暮至驿站,间隔缩到最短,就是有人想那路上的事做文章,也要先赶上她再说。 抛开这些不谈,江缔摸着马的鬓毛,这马也算是跟她爹出生入死过得了,或许真是万物有灵,这匹马并不排斥她,反倒温顺的让人抚着。 “多好的马啊,”江缔再一次感叹,自己怎么不再早生几年,说不定自己也能捞到这么一匹马了。 “小姐,时辰到了,”葶苈从边上走上来,手上还拿着什么东西,先不说她里面装了什么,就是看它大到要葶苈一整个搂在怀里,江缔就已经猜到这是什么了 。 葶苈从小侍奉在江缔身边,别说烈马,就是刀剑这种东西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能吓到她。 “葶苈啊,多谢了,不过我此行不需要,”江缔别过眼不看葶苈期盼的眼神,这次绝对不会了,她不过一日的路程,要这么多包裹干什么。 葶苈撇撇嘴“小姐路上小心,奴婢这不是放心不下……” 话未说完,一声马的嘶吼声打断葶苈接下来的话,等眼前的风过,江缔已经跨坐在了马背上,身姿挺立,从葶苈的角度看,江缔好像和太阳融在了一起。 “小姐我什么时候有过事,放心吧——”说罢那匹马像是离弦箭一般冲了出去,江缔的声音也随着风消散。 葶苈留在原地看着江缔避开大路扬长而去的身影,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包裹,终于还是叹气“小姐一直这么快活就好了。” 平阳关驿站 不过才三四个时辰,江缔已经快到了目的地,不得不说,确实是与常马不同,难怪江孤这么宝贵它。 眼瞧离驿站还有几百米,江缔放慢了速度以防万一自己在路上堪称“追魂”的速度直接给人杀个措手不及。 事实上她的出现就够措手不及了。 在江缔,她是正儿八经有皇帝的旨意在上头,无非就是明谕暗谕的区别,过了路,不管始还是终,都不会给他们一点做文章的机会。但驿馆的官员,包括驻扎在此工兵二部的官员,任谁都不会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号人物来,上品官就算了,还是这些时日名气最大的翊朝女将江缔。 不过第一个收到这个信息的,是在驿馆前守门的守卫,本来守驿馆就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眼下又正是太阳高照,难免有几分困倦,不过那都是后话,现在他已经被面前突然出现的马带起的尘沙给惊醒了。 “ 来者何人!” 他一边醒神一边开口,却只见面前是一匹马,黝黑的毛发在光下似乎发光,就算不是行家也会切切实实的感受到这是匹好马。 但更让人关注的还是马上的人。 守卫抬头一看,马背上的人差点让他惊掉下巴。 来人一身便装轻松的跨坐马背上,手中握着缰绳,腰间配着剑光看剑柄就知道定是个上过战场的狠家伙,附带着的令牌,更是明晃晃的告诉他此人身份,她一双凤眸自上而下看着他,微挑眉,仿佛在质问他办公期间谁让他松懈的。 特别是现在修路的关头。 “ 将军怎的突然来此,小的有失远迎。”守卫赶紧慌张行李,避开江缔,那眼神看的他心里发毛,恐怕是逃不过这次惩处了! 这里的官员都是守了几年的人了,作为最主要的驿馆之一,对于京都的消息自然是没有一日断过,江缔之名几乎这几日传遍了京都之外百里之内,除了一些郡县小城,谁人不知她宣威将军。 “本官向来在战场上的时间多,竟是不知,原来驿馆还能任职期间休憩不成?”江缔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心虚的守卫,语气闲适到像是在话家常。 “将军恕罪,小的……” “好了,本官来不是关心你有没有罪的,驿馆自然会有惩处规章,”她打断守卫的话,示意他带自己向前“带本官去找你么驿丞。 ” “是是。” 守卫心里抹汗,之前只闻其名,还觉得女子上战场也干不成什么大事,这官名顶多是陛下看在江元帅的面子上赏的,现在看来,实在是他狭隘了! “将军请稍等片刻,大人出去办事,一炷香的时间就会回来。” 江缔点头,目光一直跟随他直到门关上。 莫约不是他。 江缔从还在马上就开始打量他。 对方年龄不算大,但见了高位官员下意识的反应是慌张而不是恐惧和惊讶,从他的职位来看,也不像是能接触到中心的人。 但在一切成定论前,这里的每个人都会成为江缔上奏的折子里的证据,官道修好之前,谁身上都摘不掉“嫌疑”之名。 她环顾四周,这里的一切都十分简单,装潢用料,几乎是怎么简单怎么来,窗口还饶有兴致的养了三盆花,只可惜还没开花叶子就开始枯黄,也不知道是养护问题还是……土壤的问题。 若只有这些,江缔恐怕会一扫而过。 江缔看向桌子中央的茶水,里面热腾腾的还冒着热气,里面是什么茶? 是蒙顶。 这么突兀的出现,太过刻意,刻意到像是在专门等她来。 “下官见过将军。” 她正想着,身后出现一个男人,江缔回头,对方恭恭敬敬的行礼,身上穿着件形式简单的灰衣裳,有些肥胖的身材导致他行礼时的动作有些僵硬,看上去一副宽厚老实的样子,但额头上轻微的汗还是出卖了他——他在害怕,怕江缔。 平阳关驿馆驿丞,郑千堂。 “驿丞无需多礼,”江缔虚扶他,等郑千堂站起身,江缔都还没说什么,他就已经开始不自在起来,眼神回避不说,甚至连直起腰板看着她都做不到。 江缔万分肯定,不是她的问题。 这人怕的有些过于离谱了。 “驿丞早知会有人来?” 江缔自认并没有什么过高的姿态,但对方这样明显是很难办,她只能把自己配剑挡起来,示意他坐下。 “不,不是下官,”郑千堂好不容易调整过来,但仍然没有直视江缔,“是下官的同僚,此处的驿使。” “驿丞不知?” 江缔把自己的目光放在窗台上几盆花身上,叶子枯黄直接断绝开花的可能不说,就是能不能保住剩下的几分叶子还是个问题,不过反倒是在暗处那盆瘦小的花草叶子最绿,在光下长大高大的那盆,反倒是枯黄的最厉害。 “下官与他是同乡,自从前就没有他巧捷万端,”郑千堂不看江缔,反倒是目光在蒙顶茶上逗留许久“这茶是特意为将军备的,路迟迟修不好,他便让下官早早准备好,果然今日将军来了。” “平阳关地势特殊,驿丞想必也知道,今日军队出征驻守南部,指不定那日就会出征突厥,平阳关的重要相必不用本官多说。” 江缔听他话里话外不离“驿使”,倒也想见见这位某种程度上越俎代庖的人,但此刻,还是眼前这位更起她关注。 “是,关口重要,山路连着大河,稍有不慎就会叫人趁虚而入,不得不防, ”郑千堂此时说话又莫名其妙的有些不稳定。 “驿丞知道便好,”江缔顿住,而后才道“驿丞闲暇之余还是多管教管教手下的人,管理出了问题驿馆上上下下十几个脑袋都不够赔的。” “是,将军教育的是,”郑千堂恭谦的点头,随后又抬头,第一次直视江缔“将军来此,可是来看路程的?” 江缔这才看见他整张面庞,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耳廓处一道伤痕,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是,本官是奉元帅之名前来,也好给将士们一个保障。” 第31章 这话还真不是她便编的。 记得昨日江孤心情明显好,见她问起,大手一挥煞是爽快肆意“我作为元帅要给将士保障,向陛下请命,主帅非故不离京,叫我麾下将士去审查,有问题?” 自然是没问题的。 毕竟江缔来就是找问题的。 “将军请随我来,工部和兵部的大人也在后山,”郑千堂在前头,就算没人也仍旧是一副低眉顺眼的姿态,这维诺的样子,让人不知不觉就把那些事情跟他撇的一干二净。 但这正是大忌。 江缔跟在她身后,明明是个男人,支起身子来可以用壮实来形容,现在却生生矮了她几分下去。 江缔甚至不经怀疑,莫不是找了个人来骗她? 但这个想法很快被否认,在十几个人眼皮子底下换人,要么有通天之能,要么此事虚无。 但说真的,真换了人,危害比暗通款曲还大,到那时候恐怕只能力挽狂澜了。 一路上江缔都没见到什么人,大抵是都在后山修路,不过这样的人反而最好审查,更何况她看到了想看的人,这就足够了。 通往后山的路上站着个人。 像鬼魂一样无声。 倒是郑千堂终于放开些,招手道:“上立!” 江缔看过去的同时,对方也看过来。 眼神中的神色甚至无法用复杂来形容。 只能是,乱。 第29章 人面 看到他的第一眼江缔就不免怀疑起来。 他眼中的神色,郑千堂的怯懦,守卫的慌张,在他眼里全都不现,反倒多了许多江缔无法形容上来的感情——至少江缔能笃定一点,他略显疲惫的神色中,没有对她有任何排斥恐惧的感情。 “不得无礼,还不见过将军,”郑千堂看上去是在呵斥他,但谁都看的出来他这个驿丞的权威并不大,不然也不会放任守卫办公期间还有心思睡觉了。 对方的眼神在江缔身上停留许久,而后才慢悠悠的直起身子,躬身道:“见过将军。” 他声音沙哑,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几天的劳碌,江缔示意他不必多礼,对方也毫不客气,起身之后就继续靠着,也不知是在看什么。 “将军莫要跟他一般见识,他从以前开始就性子孤僻,连下官这等熟人他都尚且不给面子,将军……” 郑千堂不看她说话时明显自在不少,虽然江缔并不知道自己难不成真的有这么可怕,但这两个人的差别实在是大。 一个身材纤瘦,一个身材肥胖,一个胆怯不敢直视高位官员,一个好像谁都不放在眼里,谁都看不起。 “无碍,驿丞只管走便是,”江缔握住自己腰上的配剑,多年在战场的经历叫她不知不觉养成了这么个习惯。 “是。” 一句话就像是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音,两个人之间静悄悄的,除了偶尔的风声和山上飞鸟的声音,其余便什么也没有了。 这种情况一直到驿道。 江缔只看一眼,才明白什么叫耳闻不如一见。 驿道本来有十米多宽,现在被山上的石头压的一点不剩,甚至路两边的小道也受了牵连,被山上滚下来的泥石全部包裹进去,在平地上硬是重新堆了一座小山起来,仔细一看,上面还有不少官员劳作,只是按这个状况看,别说是十几个人了,就是几百个人来,修路清理山石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干完的事情。 “原来有这么麻烦,”江缔皱眉,她看向上面堆积的山石,又看向左边一直通往平阳关的驿道,耽误一点时间就是给突厥一点机会,而且…… 江缔看向后面驿道上点山石怎么也挡不住的大山,上面的树已经开始变绿,只是在这个关头下没人会关心它,身边的大河水声在这里都能听得见,可想玩之水流之急,不可掌控。 但如果利用的好,对于平阳关的帮助不是一星半点。 “几日了?”江缔看向郑千堂,结果发现对方又开始慌慌张张的避开她的视线,这才后之后就有些无语的把目光重新放到山路上。 “自塌毁那日到现在,半个月过去了。”郑千堂的手放在袖子里,除了行礼,江缔根本没见他拿出来过,好像是在藏着什么东西。 “半个月啊……”江缔顿了一会,再有动作就是盯着自己的剑着了一块合适的地方向山石上爬去,她倒是没受什么影响,只是郑千堂在下面慌了起来。 “将军啊,将军,不可啊,上头危险,要是掉下来了可不得了啊,将军!” “驿丞不必担心,本官心里有数,”江缔知道自己的话也没有什么用处,毕竟对方是铁了心要劝她下来,就跟她娘一样,不让她上战场的心十几匹马都拉不回来,就算是她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无济于事。 “将军——” 江缔走的很快,三两下就到了顶上,她用剑撑着自己以防万一真的一失足成千古恨,看向周围,两面环山,一面靠路,还有一面占了些河道。 地势无疑是几个关头最特殊的,但也恰恰证明了它是最危险的,就说是这个山石堆起来的小丘能直接连到山上的小路,江缔不相信有心人不会从什么地方突然杀出来。 她拿着剑,一步一步的走到山上,不得不说,虽然脚下都是嶙峋的山石,但山上明显好多了。 只是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江缔的眼神向来不错,她刚上山就发现山石下面的草在光下似乎有些过于显眼,走近一看,不得了,这不是苏合香? 她蹲下身子,用手沾了一点,如果不错的话,跟撷兰苑的应该是同一批,但是这个看上似乎要更新一点,就像是不久前才撒上去的。 “谁——” 耳边似有风声划过,江缔几乎是一瞬间拔尖向那处挥去,在那人脖颈处停了下来。 “你是此处驿使?” 江缔的剑还架在他的脖子上,只要稍微偏个一点就能让他血溅当场,她冷冷的看着他,对方却好像不准备开口。 “本官再问你话,听不懂么?” 江缔手上的剑微动,是在威胁他,对方似乎也知道这不是什么明智的事情,面无表情的把手放在脖颈处以防万一自己真的死在这里“下官平阳关驿站驿使,杨上立。” “在这里做什么?” 江缔眼中的冷气渐渐平息下来,但是那把剑仍然没有离开,她看着杨上立,煞有一种审讯之感。 杨上立也感受到了,自己如果不把前因后果给她说明白的话,要么脑袋掉,要么自己的乌纱掉。 “本官劝你实话实说,别妄想拿你那一套胡言乱语来搪塞本官。”江缔不免想起郑千堂,明明是同一个地方,在同一个地方任职的两个人,为什么差别会这么大? 杨上立刚刚编好的鬼话卡在喉咙里。 “下官是来山上巡视的,将军也知道,驿道毁了,山上这样的地方就更得多加防备。” 杨上立直接放弃了自己自主离开她剑锋的想法,他万分相信对方绝对说到做到。 “也是,”江缔点点头,手上有了动作,就在杨上立以为她要收回剑,正准备松一口气,那剑锋一转,准确无误挑住了他的衣领,无法与之抗衡的力量把他整个人带到在地上。 或者说,在那束草面前。 江缔用了近二十年的剑了 ,自然知道什么用力让人在一瞬间丢掉命,你知道怎么让看似锋利的剑在人身上不留一点痕迹。 比如说现在。 杨上立除了刚刚摔倒染上的尘土,衣领上还是完好无损的样子。 “将军这是何意,下官不知……”不只有那点得罪了将军。 但杨上立看着面前的东西,像是被恶鬼箍住喉咙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本来平平淡淡的眸子少见的染上了几分慌张。 江缔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确实直接刀剑相迎的因素有他之前那一副高昂姿态的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像鬼一样出现在她身边,要知道,如果换做是战场上,杨上立已经没命了。 “巡查不假,但也不全是为了这个吧,”江缔蹲在他身边笑着,手上的剑明明危险,但是在她手里就好像姑娘家的玩意儿一样,没有威胁,“本官想,大概也不是驿丞叫你来的,对吧?” “将军再说什么,下官……” “本官说什么你比我更清楚,这么大一座山,本官走的还是偏僻的路,”江缔示意他看两个人脚底下的尘沙,只看一眼就知道不是时间有人走的样子“这条路你应该不经常走吧,或者说没走过?那你又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江缔莫名觉得自己的心情没有面对郑千堂一样那么奇怪了,就算她自己不大相信也必须面对。 郑千堂在她眼里,远比杨上立要惹人怀疑。 当然。 江缔看着面前这个眼珠子四处乱转,一看就在编着自己谎言的人。 这个嫌疑也不小。 “是,下官是跟着将军来的 。” 第32章 或许是他真的自己良心发现了,叹了一口气准备坦白从宽,江缔满意的把自己的小刀收回去,连带着剑也离远了一点。 “跟着本官做什么?” “下官怕将军碰上什么不好的东西。” 江缔笑道:“不好的东西?驿使难不成说在说这个?” “……” “怎么不说话了?认不得么?” 杨上立避开她的眼神,“这东西下官就算认识,将军也应该晓得,这不是下官能弄得来的东西。” “所以本官问你,这东西是从哪儿弄来的?” “下官不知。” 江缔静静的盯着他,没说话手上也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在心里暗自盘算。 一个两个都问不出什么话来,还是说没有人告诉他,这种开口闭口就是不知道的话,不知道有多卑劣。 “那你们驿丞一定知道了。” 就在杨上立以为自己要挂彩的时候,江缔却出乎意料的,什么都没做。 只不过江缔转身没有看见,在“驿丞”两个字说出来的瞬间,杨上立的眼神又多变的有些滑稽,最终还是像江缔一开始看到他那样乱糟糟的。 “将军应该听过戏吧?” 江缔转身不解的看着他,这个问题问的有些太突然,也有些太突兀了,但她想起脉婉惜,但并不是粉装罗裙的脉婉惜,而是在台上扮相老妪,声音嘶哑颤抖的脉婉惜。 “听过。” 杨上立盯着他,这是郑千堂不曾做过的事情,被他这么一瞧,江缔突然有几分不自在。 “希望将军能多看看戏台下的伶人。” “毕竟他们都不会以真容出现。” 江缔静默许久。 山风吹着。 似乎这整个驿馆,就在告诉她,孰真孰假。 “我自有定夺。” 江缔转身,脑海中的郑千堂杨上立,好像都扑朔迷离。 千人千面,千面千心。 第30章 寡人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但江缔看来,她从上面恨不得以滚的姿态掉下来,那股力量简直是没有道理的扯着她往下坠,实在是全靠手上这把剑当缓冲,不然自己恐怕会一瞬间滚……落到地上。 也不排除有刚刚被杨上立一番话分去了心思,若不错的话,这驿馆就是他们两个人掌事,现在看来杨上立是有几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思,但对郑千堂甚至对这个驿馆,江缔并没有感觉他有多少上心。 从他无所谓的表情和别有二心的举止,对于外来的东西连一句否认的话都没有,反而是还有闲心情跟她说别的话—— 心情是闲心情,说的话倒不一定是闲话,至少他有一点没错,“千人千面,”江缔虽然不知道他指的是那个人,谁的面,这句话她是记住了。 一起上报给陛下。 江缔从山路走到地上,竟开始怀念起落丘村的山路起来,虽然也是坑坑洼洼的,但到底是多少人走了许多年,再怎么崎岖的路也被磨平了,哪像这个。 江缔拍拍自己衣服上的尘土,原先的地方郑千堂早就不见了踪影,大概是去找她了,总之江缔现在寻不到他。 一声巨响在江缔身后传出,像是石块掉落的声音,江缔把剑重新配好在腰间,警惕回头。 不过下一秒江缔就愣在了原地。 她猜的没错,确实是有石块滚下来了,但这不是最主要的,毕竟那石块也不大,起不了什么作用,主要的是跟它一起滚下来的那个人。 那人一边揉着自己的肩膀一边“诶呀诶呀”的起身,看上去应该掉下来的地方不高,不然的话江缔面前的就是一具尸体了。 这地下松软的泥土也出了不少力,真的有一句尸体掉在她面前,江缔可不想按敌方战死的将士来受理他。 “这什么鬼啊,幸好我站的不高……见过…这位大人。” 他在地上赖了好一会才起身,一边还不忘抱怨,当然这是在看到江缔之前。 看到江缔后他整个人就如同他所说的一样“有鬼”,江缔肉眼可见的他浑身激灵了一下,然后后知后觉的行礼,很明显,这位仁兄并没有认出来她是谁。 但是他被自己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人给实打实的吓到了。 “你怎知我不是那家小姐来落脚的?”江缔看他的样子跟江临的年龄估计差不了多少,特别是同样还没张开的脸,就算满面尘灰,也阻止不了江缔想要上前掐一把的冲动。 “大人说了这里不是什么人都本能来的,大人能来这里那身份定然也非同寻常……” 江缔没忍住笑出声来,在他身上扫视几眼,看上去应该是真傻。 “你要不仔细想想我是谁?” 他看着江缔笑,自己低下头去想,半晌,他恍然大悟般的猛的一抬头。 “大人是是是……宣威将军?!” 江缔不语,但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那人自己早就把答案找出来了。 真是,知道她有身份才能来这里,又不知道她是什么人,现在的翊朝女子能以公家身份来的,除了外国的贡女公主,还能有谁? 成帝新封的宣威将军。 “知道便可”,江缔收回自己的笑意,看着他,在对方略微惊恐的眼神中开口:“本官问你,可见过驿丞?” 看他身上的官服,应该是工部的人。 对方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江缔被他这么一出弄得有些奇怪“到底知不知道?” “下官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只是看见他往西边去,所以觉得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还是个性子直率的。 江缔想着,江临怎么就不能活泼一点呢,天天板着跟个小大人一样,她作为姐姐要失去多少乐趣。 “多谢,”江缔错身就要走,后面的人左右环顾一番,出声唤她“将军。” “怎么?” 他鬼鬼祟祟的凑上前来,但是又不敢靠太近,只能在离江缔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下官来之前听说了不少关于此处驿丞的事。” 江缔问道“什么事?” 如果是什么大事,她即刻就可以押他回京。 “这位驿-丞以前的……悲惨过往。” 江缔倒是不知他有什么悲惨的过往,难不成就是因为这些事才让它成了现在这样唯唯诺诺的性格? “他儿时父亲去的早,只剩他母亲一个人养他,原先是想考科举的,只可惜紧要关头他家中老母去世了,没办法只能回乡戴几年孝,这就耽搁了他的仕途,后来娶了邻村的姑娘当夫人,”他说的顺畅甚至到了几个要的关头,还不忘手舞足蹈的表现一下画面,一看就知道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后来就来驿馆了?” “是也不是,他后来得了一个女儿,只可惜周岁的生辰都没过。” 他摇摇头,话里有几分惋惜,江缔的注意点都在他那个没活过周岁的女儿,不是早夭,又是什么? “为何,他的女儿难不成是早夭或是有什么病?” “那倒不是,”他思考片刻,还是决定一五一十讲出来“听说,在他老家,男子和女子的人数差别极其大,常常是一户人家几个儿子都没有妻子,”他说到这里不满起来“还说什么如果生出来是女子就直接杀死,也是这村子走运远在边境,不然怎么会让这样草菅人命的事发生 !” 江缔沉默,她眉眼间好像什么感情都没有了,只是在心中不停的重复两个问题,一声一声,撞在她心上,一下一下得不到回复 。 她出生时,江夫人是不是同样失望? 女子生到这世间,难道注定是过错? “他的女儿是被人害死的?” “是。” 这次那人没有给一个棱模两可的答案“驿丞宝贝自己的女儿,但是在那里女儿就注定是要做牛做马的,村里的那些人就认为驿丞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个女儿就是祸首。” “所以在周岁的前几天,驿丞的女儿,被一群村民,丢到了河水里,连着他的妻子都一起葬身。” 他这个人的半生,似乎处处充满了“无奈”“悲惨”“悔恨”。 “驿丞没管?” 江缔有些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难不成郑千堂天生就是这样,一副懦弱的样子?保不住自己的妻女? “管不住,而且……” “没那个胆子。” 江缔觉得好像一瞬间,耳边的风都凉了几分,和风一起过来的,还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哭声。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妻女去世?” “就这么眼睁睁的。” 他脸上带了几分愠色。 如此,江缔到时不怀疑为什么他在驿馆哭好像没什么地位了,连一个京都来的人都知道他的过往,这里的人还不口口相传。 眼看着亲人去世,好像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永远一副不吵不闹的样子。 实在是让人恨其不争。 “多谢。” 第33章 江缔别了那人,自己一个往前走。 郑千堂的一切,所作所为生平经历都和那“苏合香”的背后沾不上边,但江缔此行看过了这么多人,却始终没办法把他从““怀疑”的行列中剔除,甚至还要画上重点。 为何? 现在点江缔只能回答。 直觉。 正想着,她看见了对面的郑千堂。 他背对着江缔,好像是在找什么,背依然是弯着的,或者江缔都怀疑,他这半辈子过来,是不是不管什么事都没有支起过身板,哪怕年少丧父青年丧母中年失去妻女。 看着他走来走去的样子,江缔好像突然就知道为什么自己看他这么奇怪了。 因为他身上和懦弱相排斥的逆反。 可惜了,江缔现在还没有能力把这层面纱揭开,而且相较来看杨上立才是她的重点监视对象。 郑千堂的东西大约是找到了,他的背影放松,有些满意的叉腰,尽管看起来有些滑稽,可至少他的腰板直起来了,郑千堂看了山上一眼,然后顺着路直接走上山,他和江缔有些距离,江缔只能隐隐约约的从他的口型来推断他到底说了什么。 大概是,“花”? 江缔不知道,现在去问他恐怕也不会得到一个完整的答案,但是这个花实在是太突兀,他的感觉就像是江缔不理解为什么他作为一个男人能怯懦到看着亲人死在自己的面前。 这个问题,江缔一直到走出驿馆,骑在马上,回京都的路上,都没能想明白。 她想不明白的还有郑千堂眼看妻女死去这一点。 明明他可以反抗,明明他有机会保住她们。 又怎么样。 他还不是在这里当驿丞,管不住自己的手下,杨上立的越俎代庖之嫌,甚至没有正面避开苏合香的事情,嘴上极力否认,但没有一件事能佐证他的话。 一个两个,她回去都得写在奏折上,派人检察还是放任就不是江缔能管的住的了。 至于那个女子做牛做马的村子。 果然是,天高皇帝远么。 江缔苦笑一声 。 远近又怎么样,李拂棠不也是这个下场。 说到底还是有人不愿意把成见给丢了,放平心态去看看她们罢了。 第31章 白家 一路上尘埃飞扬,江缔到底是在宵禁之前回了府。 江府的门口灭了不少灯,只有守夜的侍卫还在门口,看见江缔静默的牵过她手里的马,一点声音也不出,一人一马到了槽枥。 江缔原本是不准备走大门的,毕竟风险太大容易被柳氏发现,但无奈那匹千里马不能跟着她走偏门,江缔只能认命的从正门走。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江缔在看见柳氏的院子里还亮着灯,顿时感觉有一股寒意在自己身边萦绕,还没等她装作路过离开,江夫人的声音就已经断了她的路。 “你还知道回来?” 柳氏必然是十分生气了,江缔认命的转过身,她就不该铤而走险,她娘这股劲多少年了也没消停过。 “娘。” 江缔看着柳氏脸上的愠色,一时间做好了准备,要杀要剐随她便吧,只不过没想到的是,柳氏身边还站着江临。 江临一看就是被她娘以“知情不报”的罪名说过一遍了,少年脸上满满的不服,身上倒是完好无损。 “我说你爹怎么说有公事夜不归家在军营里过夜,原来是为了给你打掩护,”柳氏眉眼间的怒气越来越明显,她上前几步揪住江缔的耳朵,明明江缔高了她些许还是不得不弯下腰“你一个女儿家,天天做这些不合常规的事情还有理了,一个人跑这么远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名声好?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疯?!” 柳氏的力气虽然大,但那双手到底是多年握账本的,江缔自认皮糙肉厚,这点不算什么,江临倒是想上前几步拦她娘,只不过柳氏没给机会,柳氏不松手,转过身去指着江临颇有几分苦口婆心“娘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老是跟你姐姐学,她是个女子,在怎么样也还要嫁人生子的,你不一样,江家的大梁还要靠你来挑,别天天跟着她胡闹!” 江缔不语,直到柳氏放开她的耳朵才道:“娘,我难不成不算江家的嗣子么?” 眼看柳氏又要上前说教,江临赶忙一个箭步差在两人面前,柳氏看着儿子,举起一半的手还是放下了,“这是什么话,打仗打的你疯魔了不成?” 江缔搭上江临的肩膀“那为何娘只说江家要临儿一人来挑?” “他是男子,你嫁了人夫家还能让你日日管顾着娘家?”柳氏换了劝说的语气“缔儿啊,你是女子,在好好过安生日子就行了,战场那样稍有不慎就没命的地方,要你做什么?” 江缔不答话,柳氏知道自己说了一通全是给墙听的,看了姐弟二人一眼,神色复杂的回了房。 “姐姐也是,走之前不知让葶苈打理好么?”江临送了一口气,虽然每每这种时候他都不会受什么太大的波及,但小时候赌气跟江缔跪过一次祠堂后,他就几乎成了江缔麾下“大将。” 江缔再开口语气还是有些不自然,她揉了揉江临的头发“早晚的事,这话我也听了不少遍了,就当耳旁风罢。” 江临冲她翻白眼,然后扒拉下了江缔的手“驿道的情况不好吧。” “你怎么知道?” 江临摊手“见到娘之前你表情就不对了啊,你不会因为小时候仗着你大天天欺负我我就只顾着生闷气了吧?” 江缔:“……” 她真是个好姐姐。 江缔胳膊搭在将来临肩上,“确实不好,我还得把折子给陛下写上去,至少娘不知道我干什么去了,”江缔整个人几乎压在将来临身上,在江临马上要反抗的时候,一句话灭了他的势头。 “夜还长,我给你讲讲?” “……好。” 夜确实长。 长到一个夜晚能包含多少种不同的心思。 第二日的阳光很好。 江缔站在街角,一边伸着懒腰一边眼神寻找着落脚的地方 ,半个月过去了,江缔闲的差不多了,明日大概就能上军营里去了。 她早上起了个大早递折子,单独面对成帝江缔简直佩服自己当时说话竟然没有打颤,更佩服自己第六年前是怎么那么勇的。 这片街市不管早晚都热闹非凡,江缔随便进了一家酒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还没等她好好欣赏一下风景,桌子上传来的声音就打断了她。 “咚——” 但它并没有引起什么轩然大波,毕竟在喧闹下这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江缔悠悠转头,还以为是哪个小二不小心撞了上去,却发现来人一手撑住桌子,低着头,恐怕是撞疼了。 江缔向后靠在窗户上,她整个人都被江缔尽收眼底,对方身上的蜀锦一看就是宫里的御赐之物,每年只有三匹的珍物,上面的织花栩栩如生,勾勒的金丝银线在光下显得她整个人珠光宝气,头上的一支簪子,夸张了说,能把这整栋楼买下来。 她正打量,对方抬起头来,秀丽的脸上还带了几分仓促。 江缔错愕“白小姐?” 她怎么会在这里? 白绣初对她苦笑一声,眼看后面没有白府的人,这才松了口气“江将军。” 江缔起身拉她坐下,白绣初的手腕简直细到跟山上的竹竿没什么区别,再看她身上虽然是上品蜀锦,但袖口空空荡荡,实在是消瘦。 脉婉惜虽然也是身姿曼丽,但江缔自认脉婉惜要比白绣初这小身板好多了。 白绣初也知道自己的身材引起了对方疑惑,她坐在对面整理自己的发髻,大家小姐自然不会瘦成这幅模样,实在是她没那个心情罢了。 “白小姐怎么会在这里?”江缔给她推过去一杯茶,看着她瘦弱的身材,江缔又默默的给她递过去一碗汤面“白家的侍卫呢。” 白绣初谢过,眉头松散“我是自己跑出来的,白家的侍卫恐怕还不知道。” 她是十分好看的,不然也不会有“京都第一美人”之名,眼如杏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白皙的面庞叫人不得不称赞一句实在是个海棠醉日的佳人,可惜佳人眉眼中总是含着一水愁思,把白绣初原本明丽的长相遮去,剩下不少伤怀怅望。 “白小姐自己跑出来,不怕侯爷到时候罚你么”? 白绣初不言。 江缔无声叹息。 白家世代承袭宣平侯一爵,本就是有从龙之功的世家大族,更是跟皇室有姻亲,宣平侯虽然早就逐渐放权不问世事,但当今圣上的皇后是他的嫡妹,东宫太子妃是他的长女,一门两后,可谓是风光不断。 但正是如此,白绣初一个二小姐,似乎也没清闲到哪去。 白绣初饮一口手中的茶水“在白府我除了习琴棋书画学诗词歌赋,其他什么都做不了,在府里憋着出不去,我趁着守卫轮班才溜出来”,白绣初看着面前那碗汤面,没有动手。 第34章 “日日如此?” “日日如此。” 白绣初似乎是终于找到一个倾诉对象,哪怕她跟江缔交情仅仅只是在相识这一步,但也足够了,她伸出手来细细数着“我每日琴棋书画各习两个时辰,诗文还要在先生那里学上三四个时辰,到了晚上,门外有嬷嬷守着,我便什么也做不了,等第二日了。” 江缔不免惊叹,虽然她早年练武的时间不亚于白绣初,但她心甘情愿,白绣初的样子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不自在,而且“刻苦”到这种程度,白家难不成是想延续“二后”之言? “谁让他们说我是女儿,安安稳稳的做好自己,到了夫家才不会被人看清,白家的女儿更是。” 白绣初看向江缔,眼里不**出几分羡慕的神情,这身轻装便服,是她如何也想不来的,她身上牢牢绑着端庄贤淑,那些虚无的挂在她身上的名头,桩桩件件,她逃不开。 白绣初一直都明白,自己是白家的女儿,她的使命就是给白府光宗耀祖,从出生起,“白小姐”的分量已经大过了“白绣初”。 她受住爹娘的爱,也就必要担起白家的责任。 人人都羡慕她的身份,她却羡慕人人触手可得的自由。 江缔不解,宣平侯夫妇二人待人宽厚,对自己的儿女自然不会不好,可既不需要像江家一样警惕功高震主也不需要像靖国公府一样固权,何必这么苦了自己的闺女? “据我所知,白家并不屑联姻。” 当今皇后是陛下的结发妻,相濡以沫几十年,太子妃与太子青梅竹马,若不是太子亲自上门提亲,白家大约也不会把女儿再嫁给皇室。 但不得不否认,白家不屑,却也对这良好的天机来者不拒。 白绣初摇头“我不懂,爹娘只说我不能失了白家的面子。” 是了,白家的名声,才是重要的。 眼看白绣初面前的汤面快要凉了她还没有动静,江缔拉过她的手,把筷子放在她手上“白小姐既然出来了吗,白府里的人迟早会有察觉,索性趁着现在,稍稍放纵一番,可好?” 江缔从前没少被人指指点点,白绣初的为难她也知道几分。 白绣初愣神,似乎只有哥哥姐姐在小时候才会跟她这样,白绣初接过江缔手上的筷子,终于将那碗汤面入了口。 江缔满意的看着她,心里却在叹息。 白家这样对门楣都尚且半点不由人,更何况平头百姓。 何况女子。 第32章 花神 送走了白绣初,江缔觉得自己看她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美人终于不是一直皱着眉头了。 不过江缔也没有想到,跟白绣初在酒楼耗的这些时间,外面的天都见黑了,一边感慨天光易逝,一边江缔正准备回江府准备准备明天去军营里,半路却被人拦住。 这人身量比江临还小,江缔认出来了,这不是脉婉惜的徒弟——阿灼么。 小孩只能到她的腰,江缔弯下腰,看着她道:“是你们苑主有什么事么?” 阿灼不像脉婉惜一样跟她已经有几分熟络了,一双眼睛盯着江缔好半天才别别扭扭的道:“师傅想请您去看场戏。” 看戏? 江缔也没什么概念,但是听过不少次宣静在她边上鬼哭狼嚎,撷兰苑的一场戏贵,他都快负债累累了。 实际上,不是江缔替他付钱,就是陆迟跟着他殿后。 更实际上。 撷兰苑的花费根本不贵,宣静穷的根本原因只是因为他作被宣尚书扣光了而已。 不看白不看。 江缔点点头,阿灼一幅如释重负的样子,先一步跑出去,江缔认得撷兰苑在什么地方,倒也不耽搁。 撷兰苑的人很多。 刚从后门挤进来的江缔是如此想。 后院来来往往的都是画好了妆扮了相的伶人,只是不见脉婉惜,江缔随便找一处能落脚的地方,看着台上的演员,猜测着那个是脉婉惜。 戏很快开场了。 台上先上来一个穿着花衣服的人,看上去像是主持仪式的司仪,他扯开嗓子道:“二月初,花神至——” 台上上来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身子曼妙,脸上的妆恰到好处,跟随着乐声开口:“修叶玉瓣敛清芳,幽幽雅姿度潇湘” 边上有花童喊道“恭祝兰花一月神——” 台上够大,之后又上来四五个女子,有的是妖艳的牡丹,有的是纯洁的荷花,每个人的扮相都契合了她们扮演的花神。 “净雪虬枝掩丹红,遥遥暗香显真容” ——恭祝梅花二月神 那人一身梅红色的衣裙,肩上搭着白色的披肩,眉间一点红,真像是从雪中走出的。 乐师在暗处把乐声往台上捧,一响一响的,每一步都踩在鼓声上。 “妃色细蕊点绛唇,绵绵欲燃借早春” ——恭祝桃花三月神 “火烬焦骨煅国色,娆娆华名动京歌” ——恭祝牡丹四月神 “绛衣娇拢蕾毋觅,杳杳巧夕迎将离” ——恭祝芍药五月神 “朱裙开箱谁验取,翩翩碧纷送嗣期” ——恭祝石榴六月神 ……” 不得不承认这些姑娘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美在身上,妖娆眼里,洁白无瑕,但江缔在每一个人上台的时候都看了个遍,直到现在,江缔确信她是没有看到脉婉惜的。 乐声似乎变了,从上半场的快意到了下半场仿佛如临冬风的沉稳。 “秋露无风偏笑阳,依依繁穗妆凤珩” ——恭祝紫薇八月神 “轻罗缃弄尽玲珑,楚楚拥簇盼兴荣” ——恭祝桂花九月神 “斑斓彤放倚城篁,萋萋露凌变拒霜” ——恭祝芙蓉十月神 “宁借残雪抱枝头,飒飒傲立北风拥” ——恭祝菊花十一神 “皎如婵娟赋洛神,盈盈仙骨洁祥闻” ——恭祝水仙十二神 “百花聚高堂。” 十二花神都到齐了,边上的司仪扯开嗓子喊起来,也就是这一嗓子,扯开了欢快的乐曲,加上铜锣的声音,确实是有几分庆生的喜悦感。 江缔盯着其中一个人,再三确定,那人就是脉婉惜。 这次她扮演的是菊花花神,身上浅黄色的衣服跟她头上别的菊花相映衬,脸上还贴着几片菊花花瓣,因为处勾勒上去的脂粉,让她整个人站在那里,不用说别人也知道她是从天上下凡来的花神。 不过江缔觉得,脉婉惜还是扮月亮好一些。 纯洁无暇的月亮仙,江缔初见她的第一面就是这么想的。 台上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江缔重新把自己的视角放开在每个人身上,她们舞步流转在台上,有序的展示着自己,虽然舞台只有小小的一方天地,但在她们脚下似乎并没有多少拥挤之感。 她们绕着一个中心点走着步,身上的衣服色彩斑斓转起来倒真有百花争芳取花王的势头。 跟台下尤其不一样。 江缔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边上路过的看客给撞到了,虽然烦,但无可避免,撷兰苑的名头放在这儿,如果不是座无虚席的话,怎么能担当的起脉婉惜费时费力? “高堂醉——,白发生——” 跟开头一样,依然是司仪的一嗓子结束了整段戏,台上好似花团锦簇的人在掌声中下台,江缔看着脉婉惜下去,自己也起身到后院去。 后院显的更加拥挤了,江缔甚至一时间看着面前形形色色的人,没有分辨出谁是脉婉惜。 好在人美心善的脉苑主来找她了。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脉婉惜脸上的妆已经没有了,她此刻不着任何装饰的站在江缔面前,倒也确实跟菊花一样有傲雪凌霜之感。 “小姐觉得戏怎么样?” 脉婉惜笑着问她。 江缔思考片刻,只憋出一个“好”字。 她总不能说她一直在各个伶人身上流着,一直在想着脉婉惜找她的意图吧。 脉婉惜似乎这个结果比较满意,她点点头“好就对了,这个戏叫《百花醉高堂》根本没有什么剧情可言,要不是看它唱词好扮相好,看的人多,妾身可不会花费心思去唱的。” 原本还在为自己没看懂剧情而苦恼的江缔听见这话瞬间把那种感觉抛到九霄云外了。 不是她的问题就没事儿。 “脉苑主可有什么事要谈?” 江缔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太过唐突了。 但脉婉惜似乎并不这么觉得,她左右看看,然后拿下自己头上用缠丝做的菊花,到江缔面前。 “花有什么不一样……这是金线?” 江缔从脉婉惜手机接过这花,远远瞧就像真的花一样含苞待放,但是放在灯火下就能看到原本的花瓣痕,再用手一摸,偏软的手感就在告诉别人,这不是真的花。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手笔,用金线去做。 第35章 “撷兰苑每次唱完一台戏之后,台下的看客有时都会送上些东西来,但多也只是一些平常的小玩意儿,这东西……”脉婉惜用手去碰它的花瓣“妾身不敢不怀疑它的来历,便想着趁今日把它戴在头上看能不能引出什么人来。” 脉婉惜一摊手:“结果小姐也看到了,什么都没有。” 江缔也疑惑起来,但随即她又想到了在上元灯会上一直有一道隐隐约约盯着脉婉惜的视线,那时候她还觉得是自己在战场上待太久了对什么事都敏感,现在看来,怕是有人了另有所图。 “脉苑主在京都这么多年,可有过些什么人有过节?”江缔不想什么事都跟突厥扯上关系,可是几年征战让她不自觉的担心。 “有,”脉婉惜指着院子外面的人“那些开在撷兰苑边上的商铺掌柜,对妾身多有不满,但他们也不会搞到这种东西,”脉婉惜的头发只是松松垮垮的挽在肩上,稍微被人碰一下,就会整个散下来。 “也是,”江缔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上元灯会的事跟脉婉惜说清楚,她如果知情,那最好不过,如果不知情,也算是给她一个提防和提醒。 江缔拉着脉婉的手,把她拉到后面,跟着记忆走到了拜月台,江缔先看了一眼两边的楼阁,看来脉婉惜的母亲确实如她所说,日日在楼房中。 “小姐有什么事么?”脉婉惜感觉自己手上有种痒感,及其轻,大约是江缔手上练剑留下来的茧,脉婉惜明明知道眼前的是江缔,但她就是莫名觉得,小姐的手,跟那个人一样有安全感。 那个人是谁呢? 脉婉惜不知道,只是似乎潜意识里还留着他的一席之地,但是脑海的记忆中已经彻底剔除了关于他的分毫。 “脉苑主在灯会时有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对?”江缔两个人被月光揽在怀里。 “不对?”脉婉惜偏头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恕妾身不知。” “上元灯会,似乎有人在暗处看你。”江缔有点后悔,这种事情她应当早点跟脉婉惜说,不然要是事后出了什么事,她可就成罪人了。 “看妾身?!”脉婉惜不似江缔习武感官灵敏,那时候灯火喧嚣包裹着她,别说目光了,就是有人唤她声音小了都容易被忽视。脉婉惜想不明白“妾身一不是富贵之人,二又不是什么权贵,妾身能有什么值得他关注的。” 江缔拉紧她的手,正言道:“世上图谋不轨的人多了去了,脉苑主多要小心……” 江缔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想法,但似乎难以开口,她看着脉婉惜,像是在挣扎,又像是在询问。 “小姐有什么事,只管问便是。” “脉苑主,对于令尊,可还有印象?” 脉婉惜没有像以前那样第一时间回话,她在原地沉思许久,最后像是给江缔碰上了一个在她脑中好不容易拼起来的一个名为“父亲”的盘子,表面有形,但实际上碎的摇摇欲坠。 脉婉惜抬眼,眼含秋波,好像是个挂在风口浪尖的水滴,但强大的防线又不会让滴落“妾身四岁后的日子都是跟娘亲一起过的……娘亲也不怎么题父亲,妾身也不知他是否还在人世,只是确实实在想不起自己之前跟他还有什么过多的交集了。” 这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脉婉惜不想回忆。 脉婉惜有隐藏。 江缔很确定这一点。 但“父亲”一事作为一个猜测,对于簪花的事情也不是必然的线索,人之常情不愿提起往事,江缔理解,毕竟她也不愿意天天说她从前练武起步的窘迫。 只是不知道,这位父亲,是个怎么样的。 “往事不堪回首,脉苑主忘了便是,”江缔不会安慰人,忘了这种话,她自己说出来都觉得敷衍。 然后敷衍的宣威将军就发现,她现在还拉着人家的手没放开。 江缔:“……!” 江缔几乎是触电一般,但又十分温柔的放开了脉婉惜的手,然后正好掉进了对方笑意盈盈的眼里。 奇怪了,明明都是女子,江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耳根红了。 脉婉也不知道,但她眼里的湿润感消失在了漫漫长夜。 和江缔的面前。 第33章 校场 江缔策马至校场前,守门的卫兵认得她,毕竟江缔的身影在校场持续出现了六年之久,他们早就不奇怪江缔女儿身还能出现在这里了。 “见过将军,”守卫行完礼后牵过她的马,一边道:“元帅早知将军会来,已经吩咐我等候着了。” 江缔点头“有劳。” 她抬头,浑然没有注意一边的人。 或许六年前的江缔还会觉得这里可遇不可求,凡是都要缩手缩脚生怕别人看出来自己的身份,但站在这里的是六年后的江缔,她不会再束手束脚的。 “嗖——” 身西侧突然闪现过一个什么东西,江缔侧身拔出自己的佩剑一剑劈上去,等到那东西飞出去几十米远,江缔才发现那是个石块。 当然,也发现了扔石头的人。 “将军好身手!” “小姐好样的!” 江缔好笑的跟着兵卒欢呼的声音转过身,果然瞧见罪魁祸首在他们中间,手上还拿着石块,看着她笑。 “陆眠晚,”江缔走上前去,陆迟边上的兵卒起哄更甚,江缔一眼瞪过去“你们这群帮凶还挺高兴啊。” 陆迟抛着石块把它扔在地上,坐在中间的椅子上,面对江缔的兴师问罪全然是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做派。 “诶,将军,可不能不讲理啊,石块是陆将军让扔的!”看来是刚操练完,不然也不会有这闲工夫,江缔嫌弃的推开上来满脸无辜的小兵“说到底石头还是你们找的不是。” “扔我们可不敢参与。” 那些小兵一边说一边把陆迟往江缔面前推,陆迟假装怒斥“一帮没良心的!” 军中向来是战时紧平时松,前一个月才打了胜仗,眼下快活些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是说不定有一天就跟黄土作伴了。 江缔看向罪魁祸首“眠晚,解释一下?” 陆迟站起身,摊手装红脸“阿朝眼明手快,自然不会连这等小小的玩笑都躲不过去的。” 江缔闻言看向了被他扔在地上的“玩笑。” 那群怨种东西也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石块锋利不说,还有两三个拳头大,这份玩笑实在是…… 江缔:“……”我可真谢谢你了。 江缔沉默的把那个石块捡起来,在手上掂量了几下,看了一眼陆迟,然后略过——没办法她躲得开这人也躲的开,打起来没意思,而且夸是这么夸,江缔和他比起来还是陆迟的反应力更佳。 宣威将军拿着石块开始寻找目标。 宣威将军看到了边上看戏的兵卒。 众兵卒一看大事不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群人一合计,分散四处跑,不管怎么说,降低伤亡先! 江缔笑出声来,本来她也没准备扔出去,不过吓他们玩玩,她把那块石头放回到陆迟脚边上,对方明明身上的儒雅气非是战场上的煞气血污遮掩不住,但江缔就是看到了几分“奸计”得逞的快感。 陆迟:“阿朝应当不会计较吧。” 江缔:“……自然”真无语。 正在他二人说笑间,身后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却没有几分压力。 “怎么,战场上也这样跑?” 陆迟和江缔瞬间收敛了笑容,跟那一群排好阵列的小兵一起躬身行礼。 “元帅安。” 江孤身上一如既往的穿着轻甲,负手而立站在众人面前,身后跟着军中副将都尉,虽面上不苟言笑,但行礼的人心下却都知道江孤并不想表象那般严苛。 “不必多礼了”,江孤倒是没有管江缔陆迟身后的小兵,只是遣散了跟在自己身后的兵将,走到两个人面前“在干什么?” 江缔眼神一转,搭上陆迟的肩膀,把那块石头踢到江孤面前“许久不在营中,礼尚往来一番。” 陆迟心里觉得江缔有鬼绝对要报复,面上却也跟着江缔笑道:“一点薄礼。” 江孤早在他们对峙的时候就已经在远处看了,两个人在营中一点“小打小闹”也不是第一次了,小辈精力旺盛,也不算是坏事。 “这东西?”江孤看着脚下的石块,江缔余光看一眼一边道:“是,陆将军给的。” 陆迟终于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了,江缔如果单纯只是告状的话,干什么非要强调薄礼呢,除非……她想要回礼。 “下官想着也不能光让陆将军费力,既然礼尚往来,就必须有回礼不是?”江缔语气中带了几分跃跃欲试,她和陆迟向来难分伯仲,不管打不打得过,新仇旧恨一起报了再说。 果然。 要不是江孤还在这里,陆迟仰天长叹的心都有了,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累罢了,他带着气力开口“将军有心了。” 第36章 江孤当然看出来这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自六年前两人相识,每每有什么争执,不动嘴皮子,都是直接上手,但也从没分出个高下来,江孤若有所思的颔首,然后亲自走到边上的架子上挑了两把兵器,扔到两个人手上。 江缔接过,手上登时多了几分重量;陆迟只见空中闪过一条黑痕就来到了他手上。 “刀?” 两个人异口同声的说道。 江孤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不知什么时候端了一碗茶水,一边慢条斯理的喝一边解释“既然要礼尚往来,那就拿出心意来。” 擅长剑的江缔:“……” 不擅长刀的陆迟:“……” 边上仍然逗留看戏的小兵开始窃窃笑起来。 那一瞬间,所有人心里只有六个字。 姜还是老的辣。 “开始吧。” 元帅都发话了,两人也只能认命,站在台上,手里提着刀,谁也没有先出手,看着对方盘算着对方和自己接下来的路径。 江缔举了举手上的刀,分量很足,一刀砍下去高低掉个人头,但面前的不是江临,是陆迟,和她一起在战场上厮杀六年的陆迟。 她先出手。 陆迟横刀先挡住她砍下来的刀,手腕使力顶回去江缔手里的刀,两把刀的刀刃碰在一起,清脆的声音一直贯彻到台下。 江孤坐在台下稳如泰山,但他的眼神却在跟着二人动,三四年的时间还不足以恢复如初。 江缔被他闪过一击,继续趁势向陆迟正面劈过去,陆迟在闪避,江缔可不信陆迟会这么安稳,毕竟营中的人都知道陆将军的打法和他的人简直天差地别。 陆迟侧身躲开,顺带一刀横砍向江缔腰身,江缔向后下腰躲过去,一只手撑在地上一脚踢开了陆迟紧接着的攻势,借着力空翻落地,原本缠斗在一起的两人现在又好像发分界限一般井水不犯河水了。 而后台下的人才发现,哪是井水不犯河水啊,那是江入大荒流。 “眠晚,”江缔横刀在自己身前,天上的阳光眷恋的打在他们二人,打在下面的小兵身上,但似乎是陆迟的位置不怎么好,阳光仅仅留意他片刻,就离去。“我记得你可从没这么收敛过,怎么,难不成是刀不顺手?” 陆迟叹气,那把分量不轻的刀被他扛在肩上,浑身的一点懒散慢慢散去“刀自然是顺手的,只是阿朝有所不知,嗣宁他昨日一直三更才回府——” “好啊!” “将军快躲!” 江缔迎面就感觉一阵凛冽的风夹杂着刀气而来,她撤步横挡,左手的突然失力让她不住的后退几步,好在右手手腕尚且有余力,变转刀头擦着陆迟的刀向他腰腹捅过去,陆迟只能先防守,原本还对着江缔的刀一下子竖直挡在他身侧。 “左边!” 明明是他们在打,下面的小兵却比自己亲自上还要激动,甚至已经开始下赌注了。 自然,在江孤默许的情况下。 江缔的武是江孤一手教出来的,就算她再怎么极力遮掩,那一瞬间的停顿还是没能逃出江孤的眼中,包括,陆迟求快求狠的打发,比起他以前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几乎是上一刀才砍下来,下一刀就准备接上去了,不给对方,也不给他自己一点缓冲的时间。 “许久不动手,阿朝的刀发越来越精进了,”陆迟稍微转动手上的刀打开了江缔的刀,空隙间一到扫过去的同时还不忘“礼尚往来”的初心。 江缔也感觉到陆迟在战场上疯魔一般的打发,面对熟悉的人陆迟大都不会像战场上那样,如果面对的是敌军,莫说是他不擅长的刀了,就是没练过几次的长鞭,他也敢率兵三千入敌营。 她倒是不觉力不从心,她自小练过最多的便是体力,江缔也确实教了不少一击毙命的方法,但至少,她得有足够的力气撑到那一步。 “眠晚不也是,”江缔毫不客气的借转身躲刀之势抬腿踢上去,陆迟微弯腰后仰,在江缔的刀马上要抡空而上之时,挥刀上去。 眼看两人的刀就要碰上,那个角度,要么是两刀相碰一人败,要么就是刀架肩头一人落。 下面的小兵心里一紧。 能不能把钱赢回来就看这一次了。 江孤反而更加悠闲了 。 此二人,一个欲上青天对明月,一刀斩尽万层云,一个万里禅关砉然破,一刀直进阎王府。 就连江孤都没法说出来到底谁胜谁一筹,不过他相信,他们永远只会比未来的自己差。 “锵——” 随着一声响,台上的切磋结束。 第34章 遇山 昨日里在军营里打的确实爽快,但是第二日胳膊上的酸痛就教会了她什么叫“一时威风,”不过一想到陆迟也没好受到哪去,江缔心里瞬间平衡了 。 昨日回来就寝早,导致江缔今早连天没亮就起身了,在院子里练了半个时辰剑,天光才终于见一点晨。 唯一一点不好的,可能就是朝中嘲讽她的人更多了,毕竟她没打过陆迟,既然没打过,又凭什么当将军? 朝中都风言风语,平民百姓自然也难以避免。 江缔任葶苈为自己按摩手臂,摊在背后的靠椅上,脑子里胡思乱想的都是那些话,唱白脸的也有,唱红脸的也有,但总归没一个场到正戏上的。 “小姐的伤才养了几年,就应该多多休息才是,左手的伤大夫不是说了能避免就尽量避免么?”葶苈一边按摩一边说道,她皱眉,手下的力度却还是不急不缓的,江缔院子里的杂事也是她一人操持,江缔每次都觉得自己眼光好,不管是粗事还是细活,葶苈似乎都做得到井井有条“陆将军也是,都不知道自己仔细些么。” 江缔打哈哈“这不是一时间兴奋忘了么,不然在战场上这几年也没人看出什么不对来。” 现在只是隐隐约约会不适,当年在玉成关口,为了拦截住敌军后退的道路,她不得不领兵三千去截胡,本来一切势如破竹,谁知道对方奸诈,一支箭直接向她飞过来,要不是紧急之下调转马头,被射到的就不单单是她的左臂了,江缔人现在应该在棺材里待着。 射进去的那一瞬间倒是没什么,看着敌军溃散之后手臂上才隐隐作痛,一直发展到她头上冒出细汗,拔箭的时候更甚,江缔能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 想想,那应该是四年前了 。 葶苈知道这不过是她的说辞,却也没办法,然后在心里希望小姐在战场上一直顺顺当当的。 主仆二人正和谐,门外却突然有小厮敲门“小姐?” 江缔坐起来“何事?” “老爷说,前厅有贵客,请小姐去一趟。” 江缔只留了两秒的时间思考这位贵客是谁,而后便起身披上外袍,换上官服,吩咐了葶苈几句后跟着那小厮去了前厅。 前厅不远,几步路就到了,只是江缔实在不知道还有谁会来找她,还有谁是能被江府以贵客相称。 “大人谬赞了,小女不过是自己心有戚戚罢了。” 这是江孤。 看上去心情颇好,大概不是班太傅一脉的人,江缔站在门口,敲门的手被里面人的声音给抢先一步“令千金勇武,实是我朝之幸。” 江缔听出来了。 这是季玉山。 “爹,”江缔在得了应允后进门,先对江孤虚行一礼,再对着季玉山躬身“见过季丞相。” 季玉山抬手笑道:“小姐不必多礼。” 江缔这才好好打量他一眼,而后退到江孤边上老老实实的站着听候调遣。 季玉山和班裴虽然都是文人,但就跟武将各有一套打法一般,季玉山更像是柔和的木槿,而班裴则是坚韧的竹,光是气势上来看,班裴是威,季玉山是和。 她正胡思乱想,江孤似乎看出女儿在想什么,便顺水推舟一把“阿朝,季丞相今日是来寻你的,我便不多留了。” 江缔:“?” 江缔没想到原来真的是来找她的而不是来跟江孤议事顺便谈她一嘴。 但江缔自诩跟这些朝官没有什么交集,自己手上又没有兵权,来找她能有什么用呢? 但人都到面前了,不管怎么样还是得硬着头皮上。 至少江缔是这么认为的。 江孤起身出门,还不忘把门带上,自己却并没有走远,而是在院口等着,以防万一有什么不对。 江缔还是有些僵硬的站着,眼前的人比她官大辈分还比她大,江孤走之前没放话,江缔无论如何也不能擅自坐下。 那可太没礼数了。 季玉山自然看出来了,他满心要问的话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有些甚至乱到要撞出他的脑海,被他尽力安抚下来。 “小姐坐吧,”季玉山不敢太明目张胆,虽然这是江府,但他毕竟是外人,本家的小姐看着礼数,他也不好直接开门见山的问出来,何况他没底。 但这么多年,只要有一点点希望,都是他所求的。 第37章 江缔僵硬的身体在碰到椅子的那一刻终于如倾泻的洪水一样不用再拘束,当然这是江缔自己内心的想法,季玉山还在盘算着开口的事。 “不知丞相大人有何事来寻下官?”江缔绞尽脑汁也没想到自己到底跟他有什么纠葛,明明只真正意义上见过一面而已。 季玉山的官服跟江孤同色,只是上面的花纹不同,但同样的一点,那上面带了不少岁月的痕迹,包括他逐渐苍老的面庞“小姐放心,我这次来不论公事,”季玉山深吸一口气,看着江缔“只问琐事。” 江缔不明白他的“琐事”是什么意思,但突然就想起了上元灯会上那道若隐若现的身影。 江缔的手在桌子下握紧了官服上的玉牌,“丞相想问什么。” 若真是季玉山,他动机是其一,事后应对是其二,都不是什么方便的事。 在季玉山不打算全盘托出的情况下。 季玉山那双有些疲倦的眼眸中似乎倒映出另一个姑娘的身影,只不过她还很小,只会拉着裤腿叫“爹爹。” “上元灯会的第一日,跟在小姐身边的那个姑娘是谁?” 江缔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他。 她的手在桌下松了又握紧,最终看着面前为翊朝劳碌一生的人,还是松了手。 江缔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褪去了刚见他的几分收敛,多了些主动姿态“她对于丞相大人来说,是什么重要的人么?” 季玉山心道不愧是江孤养出来的,地位悬殊的情况下手上有主动权也不退让,还知道谨慎些防着他,陛下果然没看错人。 季玉山原本还担心她闭口不谈,但现在江缔既然打开了这个话口,就说明至少她愿意给这个机会。 “是像我的一个故人。” 江缔直起身“故人?” 京中有言季丞相早年丧妻丧女,难不成这所谓的故人便是他妻子女儿? 那又跟脉婉惜有什么关系。 “像我的女儿。” 季玉山的眸中多了几分温情,哪怕他跟女儿相处的时间只有短短几个年头,但骨肉至亲血脉相连,所以才会在看到脉婉惜的那一刻如此惊讶。 甚至越界多看了那姑娘几眼,直到对方离去才发觉自己过了。 “女儿?” 江缔在听见这个词的时候,什么阴谋什么动机不纯全都被她抛到脑后又侃侃接住了,脉婉惜,像他丞相季玉山的女儿? “是,所以才来问小姐一句,”季玉山心里不知有多迫切,十几年的天各一方,任谁都会难以忍受离别之苦。 “我还是县令的时候带着她们母女两个向京都赶,因为我的师父传信与我,叫我去听他最后一言”,季玉山并不避讳自己的过去,这从来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经历“谁料那一日路上突然狂风大作,马车摇摇晃晃的,我原以为忍忍就过去了,谁知道夫人她们的车厢被山上滚落的石头砸断……” 江缔正听着,季玉山的声音却戛然而止,再开口,声音似乎有了几分颤抖“我便眼睁睁看着夫人她们连着车马滚下山崖。” 江缔感觉空气中弥漫着季玉山当初的绝望。 明明近在咫尺,但伸手拉不回自己的妻,就不回自己女儿,那怕他现在权势滔天,拉不住的,怎么都没用。 “……下官失礼,”江缔手机捏着自己的玉佩,既然季玉山有心问,她何不找脉婉惜确认一番。 “那姑娘,是撷兰苑苑主,脉婉惜。” “脉婉惜……” 季玉山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真是十分陌生的,可他不想连一点火苗都把握不住。 “丞相想起什么了么?”江缔想确实没有在脉婉惜的一切话语中对父亲有过明显的叙述,但脉婉惜是自小在戏院长大的孤女,季小姐是从山崖上摔下去的,这两个人,怎么能重合在一起?“不知季小姐芳名?” “季怜。” 季玉山抬眼“季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可他没那个机会珍惜眼前人。 江缔心中默然,脉婉惜毕竟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她还是不要太唐突了,退一万步季小姐没死,要是被她从中参合了导致脉婉惜阴差阳错的背了骂名,导致真正的季小姐无家可归,她大可上情撤职了。 “季小姐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相安无事,丞相大人还请看开些。” 江缔见季玉山起身,也跟着站起来,退位在他身后道。 “多谢小姐了,”季玉山对她和蔼一笑,而后又感慨起来“想起来小女也同小姐一样,年龄虽然小,但做什么都倔得跟头牛一样拉不回来,也从不信女子女德那一套。” 说罢他出门跟江孤道谢后,乘着季府的马车准备往皇宫赶,江缔站在门口,江孤靠在远门看着她,谁也不说话,良久,两个人都笑出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江缔看着准备破茧而出的光明,不经想见见这位“倔的跟头牛一样的季小姐了。” 不过是,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罢。 第35章 奈何 今日的早朝下朝的时间异常的快,或许是因为驿道逐渐修缮,文武两边也没什么话头可以继续吵了,直接无事退朝。 但江缔并没有成功的回府。 事情的情况是宣静一脸好像有什么事要说的样子拉住了陆迟,可怜陆迟刚刚被靖国公荼毒过,马上又被宣静拉过去搂着,看着陆迟的表情江缔简直要笑出声来。 而事实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然而就因为这么一笑,宣静成功找到了新的目标,他转头看看陆迟,思来想去还是拉着人一起行动,等江缔终于反应过来这个怨种是冲自己来的时候,再跑已经来不及了。 “阿朝,好东西要一起分享,你说的对吧”,宣静笑的灿烂,这话确实是她说的不假,但前提是宣静能要点脸而不是借机坑她一壶酒。 “所以你想怎么样?” 陆迟站在边上不想说话,身体的大部分力量几乎都在宣静身上,宣静明明是个读书人,身量也不比他们矮,撑起一个陆迟绰绰有余。 “南蛮那边有消息,我爹今早刚说的。”宣静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声音也不自觉的压低。 一听这话,原来靠着他的陆迟瞬间站起身,江缔也下意识看四周有无其他人,等到确认安全之后,才问道“属实?” 宣静咧嘴“不属实的话,我就不会那么理直气壮了。” 陆迟在边上少见的赞同。 江缔一想,确实宣静在没把握的事情上,说话声音从来都要小三分,不自信,哪像他现在一样,恨不得飞到天上去。 江缔道:“行吧,老地方。” 宣静点头,他看着江缔片刻,最终还是别开眼来,没有开口。 江缔:“?” 宣静拉着陆迟一边走一边回道:“阿朝啊你放心,我不会白喝酒的,听说你们两个人昨天打了一顿,伤病未好,不宜饮酒,” 江缔还在想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体贴了,宣静的下一句话差点让她跟陆迟两个人平地摔。 “所以你们两个要不望梅止渴看我喝?”宣静每天不来这么一下,似乎全身难受,不管是对朋友还是对他爹,但宣静很快就感到身边杀气,马上“义正言辞”的改口“还是喝茶好好休息。” 啧。 宣威将军和明威少又是忍着不下手的一天。 江缔回府把官服换下来,快吗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老地方 ”。 那是一间在水上的凉亭,自三年前宣静突发奇想要在这建个亭子起,这处地方他们便没少关顾。 原因也无非就两点,地方偏僻,没有外人打扰,方便他们谈话,风景怡人,天高任鸟飞,也算是舒心了。 江缔到的时候,宣静已经在向这边张望了,陆迟在他边上安静喝茶,两个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缔就连宣静有时候都觉得,陆迟是不是安稳太过头了? 性子儒雅不假,可这幅样子倒像是……颓然? 至少陆迟现在,没有什么明显的异常。 “阿朝。” 亭子里的两个人异口同声道。 “你们够快的,”江缔走进去,骑马出来的热气瞬间被驱散不少。 “可不快么,我连靖国公府都没回,”陆迟斜眼看着宣静心虚的别过头,“我的官服现在还在宣府存着。” “宣嗣宁你可以啊,什么时候连眠晚的衣裳都有了?”宣静和陆迟关系好,江缔一直都知道。 “咳咳,别提了,说正事,”再说宣静就要直接跳水里去了,他转移话题沏了三杯茶,正襟危坐和刚才判若两人。 “突厥那边,听说突厥可汗不行了,近日都是少汗监国。” 陆迟慢悠悠的吹着手中的热茶“在攻打南部的时候,突厥王就已经在病榻缠绵了,不然南部也不会那么快像丧家犬一样溃不成军。” 第38章 江缔不以为意“国君病重,少汗监国有什么不对么?” 就算是在军中,主将出了什么意外也会让信任的副将监管军营,江缔对于南蛮的事了解只限于最基本的一些,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她是去打仗的,深刻研究这种东西不是她的本职工作。 宣静挑眉“问题就出在这里啊,突厥王虽然不行了,但还轮不到少汗,”宣静说到一半突然停下,导致两人不得不一齐转头看他,宣静看着他们,少见的疑惑“你们打仗的这种事都不关注么?” 江缔无语“要是什么都面面聚到那我直接出将入相算了,还要你干什么?” 陆迟点头“行军打仗关注好兵马粮草一类的便可,再分心去想别的事情,怕是会得不偿失。” 宣静长长的“哦”了一声,继续说道:“突厥往前历任都没有国君还在世他人监国的传统,突厥从建国开始就有国君不死少汗不监国王后不摄政的法规,但现在边境的探子来报已经明摆说清楚了,现在的突厥就是少汗在管事。” 江缔不理解,但这是突厥,突厥王向来自视清高不愿意与翊朝建交,更是不屑于翊朝一切法制法规,这般规矩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群龙无首这件事该怎么做,就不是他们该管的了。 他们该管的是为什么突厥少汗能有监国之权。 “既然如此,少汗在继位之前手上应该都是没有实权可言的,突厥这又是要搞那般?”陆迟眼神盯着茶杯中的水,被茶叶染上了一点暗黄,跟白玉的杯子比起来稍逊生机。 “突厥少汗是突厥王最宠爱的一个小儿子,但是他不光是越过了前面几个兄长封为少汗,更重要的是他并不是王后亲子,”宣静一边说一边给几个人填茶 ,不然宣静实在会憋死。 说起突厥少汗,江缔似乎略有耳闻,对于他的记忆也随之浮现“突厥少汗,阿史那孚?” 宣静点头“对,”说罢又贼心不死“阿朝你原来还知道啊。” 江缔懒得理他,陆迟倒是没有江缔这样恍然大悟的感觉,他把茶杯推到宣静够不到地方,手肘撑着桌子道:“是他,今年也不过十七八岁,”陆迟说到这里跟边上的宣静比划两下“但不愧是突厥人,长的比你还要高。” 宣静拿手在自己头上划了两下,最后不了了之“他上面的兄长一个都没死,他一个庶生子凭什么得突厥王青睐。” 江缔摊手“他大约是上过战场的,不然我不会听过阿史那孚这个名字,只是记忆中似乎没有于他正面交锋的经历,但这么多突厥王子只有他一个人在战场上,恐怕也非同寻常。” 陆迟正想说话,江缔却突然一拍桌……边上的宣静“我记起来了,两年前,眠晚,你是不是与他打了一场?” 陆迟点头轻笑:“是。” 宣静皱眉斯哈:“干我什么事!” 江缔皮笑肉不笑“太激动了嗣宁你别在意。” 宣静:“……”满口胡言。 陆迟手搭上宣静的背示意他安分点对方全力一掌下来真的会吃席的,宣静挣扎片刻,还是盯了陆迟半会儿,靠在了边上。 还是命重要。 “两年前我与你守关,突厥兵溃散,我奉命阻击他们的退路,在玉成关外五十里,我碰见了阿史那孚带领的突厥残兵。”陆迟给宣静一个安抚的笑,而后回忆道。 “人高马大骑在马上比我要高出半个头,他手上那把弯刀看上去……”陆迟摆了两个茶杯在中间“大概有元帅昨日的那两把刀加一起那么重。” “虽然最后还是打散了他的军队,可让阿史那孚逃走了,现在看来,他并不怎么精于战事。” 江缔被他这么一说也记起来了,她当时守的是玉成关北关,确实听到陆迟率军阻击的命令。 “比起突厥王呢?”宣静在边上开始玩起了陆迟的头发,但只有江缔看见了。 陆迟道“不相上下吧,突厥王不注重战术但是出兵迅猛且有力,阿史那孚虽然步步走的都是兵家计谋但是实战经验太少,出了不少纰漏。” “但听突厥的探子来说,阿史那孚似乎不仅仅是着重于战术,”宣静讪讪地把陆迟差点打结的头发解开,宣家向来中立,唯一一点上心的大概也就是宣家第一任家主传下来的未曾实现的暗线探子遗愿了吧。 就是现在的宣家,竭尽全力也不过培养堪堪数人。 “阿史那孚擅长攻心,上战场先不动手反而要先舌战一番,成功的几率不小,只是在中原大都只是影响对方一会儿罢了,”宣静谢天谢地终于把头发解开了,看着对面的江缔差点笑出声来。 “所以,凡是心中执念越深,琐事越多的人,越容易在他面前乱了阵脚?”江缔知道宣静就算是被发现了也不会怎么样,但还是化小声为字句,陆迟在战场之外的一切地方只要不拿家伙事,都可以夸张的用“人畜无害”来形容“那确实要提防。” “对,不然阿史那孚早败下阵来了。”宣静重新坐起来,又想到什么问题转过头看向陆迟“眠晚,怎么感觉你好像并没有被他干扰?” 人,多多少少都会有那么点心事。 陆迟一脸无辜的看着他,摇头“当然没有啊,为什么会有?” 宣静刚想夸果然有定力,江缔就让边上冷不丁开口“因为他那时候已经杀疯了,一路上杀过去砍了多少突厥的兵,到了阿史那孚面前恐怕还没等人家干什么就已经提刀上去了。” 宣静:“……”好……好生威猛。 不过他随即又有些瞎操心的感觉。 这样未免,太不要命了。 陆迟异常的平静“渐入佳境。” 江缔:“……” 宣静:“……” 好一个渐入佳境。 “这么看的话,他能监国应该不是用的什么和平手段了,”江缔把玩着手里的杯子“怕不是夺权。” “突厥一点异样都没,整个宫中也在他手里了罢。”宣静伸手探外面的阳光。 那然后呢? 三人不语。 夺了权,逼了宫,下一步,就该上位了吧。 但不该是现在。 第36章 身列 京都见惯了几个月的压天白雪,似柳絮纷纷又如华盖笼罩着京都,如春见了阳光之后,春雨也不甘示弱的袭来。 外面淅淅沥沥的落着雨,打在房檐上又跳到地上,滑在伞上还要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不知不觉中滴落到主人手上。 江缔撑伞走在街上,就算再怎么避免还是有水珠急哄哄的往她身上跳,幸好雨势不大,这点雨水不足挂齿。 江缔走多了撷兰苑的路,原本是要去找脉婉惜旁敲侧击一番,临到几步远的地方才发现她不在苑中,江缔便索性往金缕阁去。 这一去,还碰见了熟人。 白绣初站在街边的首饰铺处,身后跟着丫鬟帮她打伞,还没等江缔走近,白绣初已经先一步抬头唤她了“将军好雅志。” 江缔摆手,歪了伞不让水滴到她身上“出来寻友人而已。” 白绣初放下手中的簪子,后面的丫鬟立刻会意买单,白绣初神情复杂的看了一眼丫鬟刚买的簪子,撑起笑容道:“将军许久不曾进宫了,姑母实在想念的紧了。” 白绣初的姑母,当今的白皇后。 江缔忙道:“小姐说笑了,皇后娘娘怎会记得我。” 白绣初感觉到身后的人在拉她,心里叹息怎的时间过这么快,面上的愁绪似乎又多了几分,倒是有我见犹怜之感“怎么会不记得,姑母自然垂青将军,两月后的宫宴,将军一见便知,”她眼睫微垂“我在外时间太久了,不与将军多言了,将军见谅。” 江缔颔首,那丫鬟的动作还躲不开她的眼。 要说她实在跟皇宫没什么关系,要不是她五六岁的时候江孤一场仗打了一年之久,成帝念妻妻女不易,加封了江夫人的诰命接她入宫照料几日,也算是礼贤下士了。 也是那一个月让江缔对于皇宫种种有了一个基本概念,皇后为人宽厚,她父亲眼下又是远征边疆的主帅,她在宫里倒是没什么拘束,除了那群皇子。 除了皇后,还有便是宥阳公主与她相处的时间最多,江缔每每从战场上回来见到皇后,对方依然是那样的温厚良善,只是内双眼睛似乎在看她,有似乎在看别的人。 久而久之,江缔也感受到了一种爱屋及乌之感。 罢了,都是陈年旧事了,还不如想想怎么应付两月之后的宫宴吧。 江缔还没想出什么名堂来,不知不觉就到了金缕阁,金缕阁的人还是很多,还是……很热闹。 里面有争执的声音,江缔又来了兴趣也不着急进去看,虽然大多人都会避开不想跟里面的吵闹粘上关系。 “那又怎么样?” 江缔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在那么多杂事中精准捕捉到这一句话的,或许是对方本来就加大了音量?又或许是四周确实安静下来了。 第39章 但江缔收伞走进去,果然发现了那人——脉婉惜。 她背对着江缔站在大门斜方,从她的角度正巧能看见她面前一群“来者不善”的人。 但脉婉惜似乎更不好惹。 “诸位对我有什么不满,大可到撷兰苑去说,何必在这里打扰别人的生意呢?” 脉婉惜叉腰看着面前一圈人,看他们的样子大概也都是附近商铺的掌柜,高高瘦瘦的在金缕阁围了一圈,看上去有几分“虚张声势”之感,之前看见的那个男人在楼梯上站着,衣服仍旧是花花绿绿的,只不过江缔看他一脸无所谓甚至还有几分期待,也不知道是见怪不怪了还是放心脉婉惜。 事实证明脉婉惜确实值得放心。 很快有人回了她的话“要不是脉苑主不在撷兰苑,我等何必到这来?” 脉婉惜眼眸一撇,毫不客气的说道“我每日在撷兰苑的时候不见诸位,偏偏今日出来诸位倒是跟着我一起来了?” 江缔听着她怼的对面一时间哑口无言,轻笑起来,想不到脉婉惜除了平日里温婉的性子还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 也是,没有刺的花,早就让人采去了。 对面静了半晌,还是有人继续贼心不死“脉苑主平日里难道不是闭门不见人,我等那能入的了您法眼。” 脉婉惜挑眉没有说话,饶有兴致的看着他还能胡扯出什么来,她脉婉惜什么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过,真是无稽之谈。 谁知道这群人给点颜色就开染坊,见她不回话,反而开始起哄。 “终于承认你自视清高了?你个女子不在家好好待着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 “有些事情注定不是女人能做到,脉苑主还是省省吧,依我看脉苑主姿色倾城,找个官家嫁了也挺好!是不是!” 江缔抱臂靠在门口,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肩膀,眼中渐渐多了几分不满。 十五个。 江缔垂眸。 这话一说出来似乎取悦了大部分人,他们一个个都应和起来,看那阵仗好像他们是来给脉婉惜说亲的。 看这世道也真是荒谬,评说一个女子,一看姿色,二看夫家,到底是谁瞎了眼,看不见她们其它的地方。 “多谢诸位关心,只不过我暂且没这个想法,”脉婉惜低头开始整理袖口,语气变得又轻又缓“诸位这么关心我,怎么不自己嫁了?怎么不自己找个有家世的小姐呢?” 一众人无言,他们要不是自己本就是商人,要么还没那个能力去娶妻。 脉婉惜抬起头,环视一周,不紧不慢的开口道:“你们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条件不上来,没有哪个女人会傻到嫁给你,同样,我脉婉惜有钱有能,凭什么要随便找个官家嫁人?” 她眼神犀利,找到一开始起哄的那人,玉手指着他,却像一把待出的箭矢“你能保证我一定为正妻,你能保证夫家一定会善待我,还是能保证夫家有我相匹能力?” 江缔看那人逐渐面红耳赤。 脉婉惜笑出声,唱戏的嗓子就算是随意笑也依旧好听“既然没办法,我又凭什么要嫁?” 脉婉惜的声音严肃起来,也不像之前那样玩笑的语气,她注视着那些人,全然不惧“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来找麻烦的?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一个个想的是什么东西吗?” “我撷兰苑就是生意红火怎么样,撷兰苑清清白白一没偷二没抢,就是独占鳌头又怎样?!” 江缔见有人实在受不了想走,但是被那人的人手拦了下来,心中默然,挂不得一上来就是这样来者不善的口气,感情是嫉妒撷兰苑抢了他们风头啊。 江缔见多了这种人了,要不是看在对方身份给他个面子,江缔可能会直接上手。 脉婉惜眼神坚毅,好像站在顶峰看着那群人,看着他们在自己的自以为是和庸人自扰中逐渐一步步落到她身后“我虽身不得男儿列,但诸位不妨门心自问一番,在座的各位,不管是茶馆,酒楼还是胭脂铺,有谁比的上撷兰苑,再座的各位掌柜有谁比得上我脉婉惜?” “你们今日在这里站着说我一个女子不该抛头露面,不满我抢了你们生意,那诸位大可抢回来,我绝对不拦。” 脉婉惜的声音掷地有词“只知道我生意红火,我三更半夜为了戏台发愁修缮的时候,我为了演出苦练数日的时候,我为了让看客舒适花费精力改善戏楼的时候,怎的不见你们呢?” “说我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再来跟我说教吧。” 脉婉惜话音落,台阶上就有人鼓掌,在这寂静的环境里十分突兀。 “何掌柜,”下面忙碌的人道。 何展池一个人鼓完掌,开始数起下面有多少人,那些人顿时感觉不好,就要四散分离,江缔躲在人群后面,装作不经意道“十五人。” 她的声音也并不大,只是在这些人中大概就如一道惊雷穿天而过,谁不知道金缕阁的何展池性情张扬。 脉婉惜似乎愣了片刻,转身寻找着声音的来源,江缔看她,微微颔首。 脉婉惜感觉自己心在跳,什么时候来的,她怎的一点不知……那刚刚不都被…… 何展池虽然有些惊讶,但到底没有脉婉惜反应那么大,他掰着手指算了算了,指着下面的人道“你们今天来我金缕阁闹事,坏了不少生意,这钱你们得补起来呀。” “胡说,我们什么也没干……” 有人想要反驳,但是看着自己周围黑压压的一片,到底还是认命的闭了嘴。 何展池一想到马上就要进来的银钱又能帮脉婉惜报复,心里别说多爽了“既然各位都同意了……”他回头招呼身后的下人“记账,浮光锦十五匹。” 江缔仿佛听见了那些人心碎的声音,浮光锦本来就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又是金缕阁出来的,虽然没到负担不起的地步,但也算是割了狠肉了。 最后只能一群人垂头丧气的付账,何展池在一边别谈多高兴了。 脉婉惜悄悄走到江缔面前问道:“小姐,你怎么会来?” 江缔沉思片刻,道:“找你。” 外面的天晴了,雨停了,刚刚被洗礼过的阳光摸索着走进来。 江缔确实没说谎。 她是来找脉婉惜的。 第37章 展池 那浮光锦不便宜,之前起哄的那群人一个两个苦着脸垂头丧气的付钱,腰包空不空江缔不知道,但心里恐怕是狠狠的痛了。 脉婉惜在江缔身边数着走出去的人,不多不少正好十五个,脉婉惜心情愉悦不少,浮光锦对她来说自然不算什么,撷兰苑的生意摆在哪儿,不然也不至于让这一群大男人嫉妒了。 “小姐来的真是突然,妾身早知小姐回来便晚上再来了。”脉婉惜清了清嗓子,声音柔和了几分,她转过头看着数钱的何展池,对江缔道“小姐建议妾身介绍个朋友么?” 江缔正想知道此人为什么这么肆意,金缕阁难道已经一手遮天到这种地步了?还是只是何展池一人如此。 她于是点头:“也好”。 脉婉惜脸上似乎有笑意,拎着裙子转身去找何展池,江缔突然有些不忍打破娇花明艳的样子,那一场对她来说祸福无门的雨,江缔不想脉婉惜被压倒在其之下。 只是什么时候,对她如此上心呢。 江缔忽视掉这个问题,面色如常的抬头看着何展池向自己走来。 从前都只是在远处看他,现在人真的到了江缔面前,江缔才发现何展池浑身不仅仅是花枝招展像个孔雀一样这么简单,他头上似乎还绑着一条花色的发带,虽然并没有违和感,但江缔还是感觉他身上晃得亮眼。 “小人见过……小姐。” 何展池躬身,话到嘴边又咽下去,笑颜掩盖着他面下的仓促,看着江缔。 江缔不得再一次感叹,连一个无官无品的商人都尚且对她毫无惧意,郑千堂这么就如此特殊? “何掌柜多礼了。” 江缔转念去打量何展池,不得不说他虽然穿的花,但是他眼似柳叶,面若冠玉,甚是有几分潘安之貌,倒也……更像个孔雀了。 “如今金缕阁,是何掌柜在掌事?”江缔总不能一直在人家门口待着,于是脉婉惜一合计,扯着江缔的袖子把人拉上了二楼厢房。 “如今是,从前倒也不算是。”何展池把门关好,深吸一口气道,他当然知道江缔再说什么,金缕阁向来做的都是大生意,这十五匹浮光锦说卖就卖,若不是掌柜,恐怕还要在考量一番。 “是么,”江缔一眼看向脉婉惜,剩下的眼神都落在何展池身上,既然是脉婉惜之友,相必二人必有相通之处“我只记得,六年前,金缕阁的掌柜似乎还是位夫人。” “那是锦绣娘子,”脉婉惜刚刚不曾发觉,现在竟然发现自己的袖口多了一道口子,一边看着皱眉一边搭话。 第40章 何展池放松自己,翊朝第一女将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是,那锦绣娘子,正是小人的师傅。”何展池提到他师傅,似乎整个人都振奋了,哪怕那点慌乱还没有完全散去。 “怪不得,”江缔唏嘘“锦绣娘子当年手艺冠绝京都,现在看来,何掌柜是全全继承去了。” 不过江缔先前就不在意这些事情,更别提后面几年几乎都是在战场上过日子,京都又怎样的更迭都跟她关系不大。 何展池点头“师傅的手艺自然是世上最好的,小人现在也不过是学了个三四分罢了,”言罢他坦然道“只可惜师傅两年前去了,不然金缕阁还能让那些人进来放肆不成?” 江缔于此言倒是没有多少惊讶,毕竟她在抛出话头的时候就已经最好准备了,只是不知道,何展池还有没有别的话要说。 江缔分出一眼看向脉婉惜,对方皱眉看着自己的袖子,察觉到江缔试探的眼神倒也不遮掩,大大方方的点头。 脉婉惜上前,伸手把袖子展示在何展池面前示意他最好赶紧缝好,一边把他拉进江缔几步,差点扯的对方一个娘跄 ,“你不是有事要问小姐?问吧。” 何展池的面色在一瞬间变得有些紧张,脉婉惜看热闹不嫌事大,江缔作为当事人之一也差点没忍住自己的笑意。 何展池揣摩着江缔的脾性在初步判定对方应当不是那么凶残后才开口“咳咳,小人是有一事想向小姐求问。” 江缔坐在椅子上双手合拢在腿上看着他,“何掌柜想问什么?” “小人想问,宫中绣娘的手艺,于金缕阁比起来,孰强孰弱?” 江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她静默几秒没有回答,大概是在等对方“重新发问”,但看着对方坚定不移的目光 ,道:“就心而论,我虽几年在边疆,但宫中……”江缔指着脉婉惜身上的鹤鸟“这样的九天云鹤,宫里的绣娘可绣不到这种程度。” 何展池一瞬间呼了一口气。 江缔挑眉等着他接下来的反应,这话也并没有错,当年金缕阁的锦绣娘子素有“天下第一针”之名,当今太后几次三番要她入宫都没了音讯,她对徒弟又怎会差。 江缔又想起宫中的绣娘,又想想何展池。 ……大概,还是会有人觉得不行吧。 “有小姐此言,小人便安心了。” 何展池再开口说话,之前的拘束少了不少。 “何掌柜何出此言?” 江缔心里或许早就知道答案了,或许脉婉惜也早就知道了,所以何展池出现在了她面前,所以脉婉惜来到她面前。 何展池一甩手不屑道“小姐是不知道,那群人不光一天到晚讨惜娘的没趣,自己不行还硬要恶心别人,就连小人的金缕阁也常被他们背后议论,大概就是说什么……” 何展池卡壳,该死,话太多了他竟然一时想不起来了。 脉婉惜在边上轻笑帮腔,为了真实感甚至还配合上了语调“姓何的一个大男人不去养家糊口反而搞这些娘们做的玩意儿,也不丢脸。” 何展池瞬间感觉血压飙升“对,还说什么小人是个男人,去做那些绣花的活,定然是个傻的,别说绣凤凰,没让小人绣成个鸡就不错了。” 江缔心道果然。 偏见这种东西,有深有浅,但一定会在。 “锦绣娘子的记忆高超,何掌柜自然也不会差,既然如此,何不欲与天公试比高,对么?” 江缔玩弄着自己腰间的玉穗,这感觉就像脉婉惜找到她一样,但不同的,依旧是过了这么久江缔记在心里的那句“女人更能理解女人”。 何展池的心思一下子被人看破,向来性子爽朗的他少见的低头沉默,而后抬头掩去自己的怯意“对,小姐也说了,小人的师傅当年冠绝京都,小人又怎么能让她失望。” 何展池像是把自己的一些情绪发泄出来“小人当年被师傅在街上捡到,师傅给小人栖息之地教小人技艺,如今金缕阁还能让人看不起了去。” 也不对,京都的人恐怕不是看不起金缕阁,只是不相信何展池罢了。 就像没人会去诟病江家,但永远有下三滥的污名等着她。 “既然他们都看不起小人,那小人索性也不需要他们看不看得起了,只需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现在的狂妄自大都是为自己以后的后悔奠定基础,小人就满足了。” 江缔点头,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打着“那感情好,何掌柜要怎么去做呢?” “劳烦小姐了。” 江缔微怔,然后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靠在椅背上,对着何展池摊手“你就是有这个想法,我也不一定能抽出空来,有这时间,倒不如为脉苑主多做几件裙子,撷兰苑的那些戏服都是你做的吧?” 撷兰苑江缔也去过不少回了,特别是脉婉的也见过不止一回她身上的衣裳,不光做工精致,上头的刺绣更是美妙绝伦。 金缕阁就恰巧是这种风格。 虽然江缔一开始也在惊叹,这样细的活儿竟然是一个男人做的,但随之又释然,那又怎么样? 何展池自信“自然是小人做的,”他看着江缔和脉婉惜甚至是和京都的所有小姐一种不相像的气质,瞬间勾起了他的兴趣,京都的小姐端庄大方,温良贤淑,美艳清冷,他什么衣服没做过,可惜只要知道那些衣服是出自他这个大男人之手所得到的评价,就偏要矮上一头,穿在江缔身上的衣服,何展池想,就算没有这层意思,他也想尝试一下。 “小姐总会有这个时间的,就当小人以金缕阁名誉和……”他低声“金缕阁的人脉担保。” 江缔来了兴趣,他与脉婉惜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撷兰苑虽然人流众多,但这种风月之地到底还是不为上层人士所接待,金缕阁虽然光顾的都是些达官贵人,但是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就无法得知。 “好。” 江缔启唇。 “两个月后的宫宴,全看何掌柜发挥了。” 何展池欣喜的道谢,脉婉惜的心情也好起来。 江缔的视线却还在脉婉惜身上没有移开,脉婉惜还以为是自己身上的衣服出了什么问题,低下头却也并没有看见什么,而后才反应过来向江缔道谢。 江缔摇头,既然那人想见,那就亲自确认好了。 江缔当然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个人的目标都是自己,因为自己就是那特立独行的第一人,女子,这个身份,带给她拖累的同时也带给了她无限的关注。 不过…… 江缔看向正在讨论衣裳的两个人,脉婉惜似乎还时不时转头在她身上比划。 江缔沉思,何展池刚刚叫的似乎是—— 惜娘? 第38章 暗线 江缔最后也不是空手而归的。 虽然主动权在她手里,但她的工作也不过就是穿件衣裳,何展池一方面又能暂时帮她预备好宫宴的衣裳,一方面又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因此江缔回府的时候是买了几匹蜀锦回去的。 当然现在给柳氏送过去纯属自讨苦吃,江缔决定还是先放在库房里,等到宫宴那日再给她娘安排一番。 现在,比宫宴还要重要的,是那件事。 江缔直奔房中,吩咐了葶苈不要放人进来之后,把自己关在房里,确保周围没人之后这才做在窗边,等着那一抹暗痕出现在自己面前。 “小姐。” 她眼前霎时出现一道黑影,对方把自己的面容遮的死死的,从身上到声音都透露着冷酷无情和按部就班的忠诚。 一个暗卫需要的,也正是这种不近人情和忠诚。 江缔微垂眸,描摹着从窗外打进来的月色“人都安排到了?” “按小姐吩咐,玄七和玄六已经到驿馆了,余下的事,还请小姐定夺。” 江缔点头,她倚在矮桌上给自己斟茶,心里盘算着这两个人的分工。 世家大族养暗卫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江家自然不例外,整个玄武营在江孤手里,其余执掌权都分散在江缔江临手中。 “让玄六看紧了塌陷的驿道,玄七……” 江缔沉思。 她指派两个人去就是为了避嫌,有限的人手里要看住那么一个驿馆是断然不可能的,那便只能挑重要的,但江缔对于郑千堂和杨上立,孰轻孰重,她还没有一个最终定论。 江缔到底暂时没有给玄七分配什么工作,她看着面前跪倒的玄五“你们可看到陛下的人?” 玄五知道主子想问什么,“陛下安排了两位驿使在驿馆,又另派了宫中的三位暗卫看守。” “只有三位?”江缔默然,看来驿馆之事,对于陛下来说还是有所保留,不过三位,至少陛下没有看轻了。 玄五:“只三位。” 江缔:“这几日可有什么异常?” “并未,除了工兵二部的官员多了些,其余一切如旧。” 江缔沉吟片刻“让玄七,盯着杨上立,顺便注意郑千堂,一切异常,尽快上报。” 第41章 “尊令。” 言必,眼前的人消失在月夜中。 郑千堂固然可疑,但杨上立的嫌疑更大,江缔不免惆怅,要是能多派几个人,也不至于这么拘束,陛下的人可信归可信,人还是自己的好用。 江缔起身,天色不晚了,明日还要上朝,还是早些歇息,但那无声的夜月却并不想她这么早休息,一支羽箭直直的向她射来,江缔侧身用手握住,连忙从窗户跳出去追射箭的人。 “麻烦。” 那人在房顶上还保持着射箭的姿势,见江缔翻身出来,又是一箭射来。 江缔冷笑,谁还没有把弓了,她顺手拿起边上的弓 ,借着他射过来的箭调转方向,那一箭划开长夜,在月色下夺人性命。 快到根本来不及躲闪。 一箭过,那人霎时没了生机,从房顶上像无翼的鸟一般无力。 喷溅出来的血流到江缔脚边,她平静的看着这一切,对着那人的尸体又是一剑上去,确保此人死了彻底,江缔环顾四周,应当是没有什么同伙了。 她蹲下身,摆弄着那人身上,全黑的衣着看上去像暗卫,江缔掰开他的嘴,发现牙齿中还卡着上位破碎的毒药,她嫌弃的放手 ,原来是死侍。 也不知,到底会是谁这么无聊,既然知道她有武艺一般的暗卫根本伤不了她,还派死侍来送死做什么。 只是这人身上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没有,江缔就是把他剥皮抽筋拔骨也不能弄出个所以然来,夜晚偷袭,恐怕对方也不想在明面上把事情搞大。 不过话又说回来,此人用弓,却只背了两支箭。 一支正在他脖子上插着,那另一支…… 江缔转身去捡地上那第一只箭,相比较起来,这支箭似乎比另一支要粗一些,江缔拿在手上掂量片刻,抛在空中用剑对半劈开,中间果然掉出一张卷起来的纸条。 江缔静默片刻,从地上捡起那张纸来 ,那张纸的做工极其粗糙,江缔拿在手上都能感觉到硌手。 就算不放在鼻下细问,也还是能感觉到一股不属于它的香气,熟悉到让江缔皱起了眉。 上面只有一句话。 “不知木兰是女郎” 江缔的脸色霎时变得严肃起来,她再一次警惕的看着四周,可惜无尽的黑夜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影了。 那张纸被江缔攒在手里,等到快要皱起时才放开,她面无表情的把第一支箭上面还剩下的箭头扔在那死侍身上,然后招呼葶苈进来收拾。 只是江缔没想到,进来的不光是葶苈,还有江临。 葶苈看见江缔院子里的尸体稍作惊讶,随后面色又恢复平静,出去招呼江缔院子的人来收拾。 江临面上同样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他走上前用脚踢踢那死侍,然后晦气的移开脚。 “姐姐看到什么了?” 江缔把那团皱起的纸摊在手上“戏谈罢了。” 江临接过去,只看一眼便和江缔一样别开视线。 江缔叹了口气“你听见什么动静来的?” 江临摊手“姐姐不知道么,这人从我院墙掠过去,我刚追出去就看见他往你院子里去了,左右我不方便进去,就等着你自己唤人了。” 江缔心疑江临不进来的原因不光是男女授受不亲,还有他担心的或许并不是他一个人敌五个的姐姐,而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侍。 “可要去见父亲?这东西看来不是一般人送的,长驱直入开门见山的方式,怕不是京都那些自视清高的人做的。”江临把那张纸还给江缔,从前跟江孤溜去军营的时候,那些人就差把自己摆的比皇帝高了。 “当然要见,”江缔扯着江临,等院子里恢复如初,两个人风风火火的往主院赶。 “扯我干什么?”江临虽然一般这时候还要练完剑才会睡,但这也不代表他想跟江缔一起去找骂啊。 “没事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江缔知道难免会碰上江夫人,到时候少不了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实在不行,把江临不止一次跟江孤溜出去军营的事抖出来,一起祠堂包夜算了。 江临无语的看着江缔,是来想去还是决定忍了,毕竟江缔这人太凶残。 出乎意料的是,姐弟两个人并没有在主院附近看见江夫人,两个人相视无言,一边正庆幸躲过一劫,一边就被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两人身后的江孤吓到。 “爹——” 两个人不愧是一母同胞,在浑身一个激灵就要喊出来的瞬间把声音压了下来。 “喊什么,”江孤看样子是从别院来的,打量着“偷鸡摸狗”的姐弟两个人 ,伸手“把东西拿来吧。” 江缔一边给他一边问“爹这么晚你还在外面闲逛?” 江孤把那张纸不轻不重的敲在江缔头上“别贫。” 他当然不是在外面闲逛,只是听见动静所以在江府晃了一圈罢了。 江孤知道的当然用不着他们关心,因为现在三个人都在关心那张纸。 “好一个不知木兰是女郎,”江孤冷笑一声,把那张纸焚烧在了烛火里。 “阿朝临儿,今日之事,旁人若问起来,一概不知 ,”江孤除了在阵前还是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江缔心知这事应该是针对自己来的。 “明日,阿朝你下朝之后可问问眠晚,”江缔背过身,那强大的背影堪堪把姐弟两个笼在一起。 “是。” 江缔点头,又听江孤道“临儿,以后不得鲁莽行事,阿朝,趁事情才开始,多做准备。” 他的话就像跳动的烛火一样扑朔迷离,但他们两个也同样是灯中的灯芯,知道那火光为什么跳动。 “好了,也不早了,快些回去罢,两个月后陛下寿辰,有个准备。” 二人应允,江缔斟酌片刻还是开口:“爹,礼部那边,我是走官职,还是按江家走。” 好问题。 江孤一时无话可说。 紧接着江临也皱眉道:“爹,我能告病不去么?” 江孤:“……”这下有回答了,但是更无语了。 江孤:“不行,京都上下都知道你将帅之才,不去怕不是江府的门槛会被踏碎。” 江临蔫回去,江缔又长上来“那爹,我……” 江孤坚决摇头“不行,你刚刚受封,跟眠晚一样是京都多少权贵的香饽饽,你得给我应酬来了。” 江缔还撑着“那我以什么身份上?” 这倒不是她不自信了,她当然可以以宣威将军之名去,可朝廷难免有人反对,皇帝寿辰上闹得不好看,谁也不想。 于是就只能暂时她韬光养晦了。 “你们两个怕什么,刀枪剑戟都不怕了怕这?”江孤一手拉过江缔,一手拉过江临“你们娘到时候也会去,你们俩小心点别回来被骂,到时候我可拦不了。” 江缔:“……” 江临:“……” 真无语了夫人是你的你了不起你清高。 今夜的月要过了,宫宴的月却还没到来。 第39章 宫宴 那件事情就像是一块石头沉入了大海一样没了消息,除了江缔暗地里还会记着,不会有旁人起什么疑虑。 陆迟自然是问了的,哪怕两个月过去了江缔也依然对当时的场景十分记忆犹新。 那日下朝,江缔一眼就看见了跟宣静在一起的陆迟,她上前去三言两语说清了前因后果,只见陆迟刚准备说话,宣静就关注到她字眼中“被杀死的死侍”。 江缔摊手“不然呢,难道眠晚没遇到?” 陆迟背过身咳嗽几声,宣静憋笑搭着他的肩膀道:“这么可能没有,阿朝你好歹还留了个全尸,眠晚可是连头都给人劈下来了。” 江缔装模作样的惊叹“眠晚好身手,那死侍……你没事吧。” 陆迟捂着脸不愿面对,他也不想啊,可是那个人站在墙头上实在太挑衅了正好他手上又有剑一个顺手就人首分离了。 “阿朝的信上写的什么?”陆迟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再抬起头还是那一副翩翩公子模样。 江缔用细如蚊的声音道:“不知木兰是女郎。” 陆迟的一双眼不知在看何处,最后落到宣静身上:“绝知此事要躬行。” 江缔无言,对方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能知道他们的事,甚至用这么无聊的方法送到他们面前呢? 宣静是局外人,他不知道两个人是什么想法,但他同样观棋,宣静沉思片刻,搭上两人的肩:“记得我说过,心病这东西么?” 景衡十五年春,帝寿辰,宴四方 江缔在屋内整整让葶苈摆弄了一个时辰才出门,练功练个三四个时辰一句话都没有的江缔,在镜子面前做了一个时辰差点当场给葶苈磕一个。 “小姐别急,还有一支钗子, ”葶苈显得异常兴奋,她左跑右跑拿着各式各样的首饰在江缔头上身上比划着,要不是江缔先前吩咐过了葶苈怕是要把她满头插满。 第42章 “行了葶苈太多了,”江缔觉得自己的头十分重。 “好了小姐,奴婢看在小姐衣裙已经尽量少用发饰了,”话是如此,江缔头上还是挂着流苏带着发冠,仿佛头有千金重。 江缔叹息一声扶着自己的头站了起来,她打量着自己浑身上下,确实是沾了衣服的光。 这件衣裳是何展池做的,江缔收到的时候不经小小的感叹了一下,衣袖不算宽大不影响她办事,腰间也没有什么过多的装饰,唯一引人注目的是裙摆上的大漠万里孤烟图,缃色的衣裳华丽又不失她作为女将的英姿,实在是不好配太多发饰喧宾夺主,不然几百年不穿一次裙子的江缔可能会被葶苈耗死在梳妆台前。 “姐姐你这身搞了多久?” 江临早就跟江孤在门外等着了,江缔正想反驳,但看见江临的大袖几乎垂到腿部,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就知道他也是被强行按在房里好生打理才出来的。 因此江缔还没说话就笑出声来。 江临:“……” 江孤:“行了走吧你娘已经先进宫去了。” 江缔头一回被人搀扶着上车,她也不想,头上的装饰不能乱,又要保证不踩到下摆,实在是叫人难办。 等到坐上车,江缔才如释重负的送了口气。 好看是好看,就是长时间不穿有点麻烦。 一路上的车马并不抖,京都的道路就注定了它不会坎坷不断,但江缔还是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晃,特别是头上,流苏似乎都要缠在一起了。 放在平常江缔可能早就靠在车上休息了,但是现在不行,这一身衣服虽然没有繁琐到寸步难行,但还是把江缔整个人框起来了,她笔直的坐着头都不敢晃,实在是难受。 好在车夫给力,江缔只受了一会儿“刑”就得到了解脱,她如释重负的下车,本来想伸展一下手脚,但是被身上的衣服给制止住了。 江缔无奈的把手装模作样端在腰间,虽然江缔自己觉得别扭但在别的人眼里倒也不然,毕竟江缔的底子在那。 本来礼部也为了江缔到底是该从官职还是从江府排座位绞尽脑汁,知道班太傅出现在礼部,金口玉言就把她划到了世家小姐一列,江缔倒是不觉得自己作为世家女有错,但这明摆着是不承认她宣威将军的名头。 “江小姐,奴才给江小姐请安,小姐请往这边来,皇后娘娘正等着见您呢,”江缔左右观望着,身边突然多了个太监,江缔束手束脚不方便,只是眼光撇了他一眼。 看样子确实是皇后宫里的。 “公公有劳了,”江缔微颔首 ,跟着太监走过去的途中感觉到自己身上聚集了不少视线,羡艳的,嫉妒的,好奇的,还有几个小姐聚在一边讨论她的衣裳,江缔放松,何展池的目的这不就达到了。 从宫门到皇宫内城要好一段路,再到凤仪宫又是一段路,那群人得了皇后吩咐几个人抬了轿子来,江缔实在想拒绝自己可以走,但很明显好心的皇后娘娘不这么想。 江缔便又只能一路僵着到了内城。 下来那一刻江缔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小姐请在此处稍等片刻 。”引路的宫人带她到凤仪宫后面的御花园侯着,江缔巴不得他们赶紧走。 江缔拎着裙子做到亭子边上,背靠在椅背上,但头重脚轻之感还是十分突出。 怕也是得了上头人的吩咐,今日她不是朝中将军,是江家小姐。 也罢,江缔在自己头上摸索着,或许能拔下一根不是那么重的钗子。 但是被葶苈无情阻止了。 葶苈一边给她正钗子一边喋喋不休“小姐,就今天一晚上而已,您就忍忍吧,去年皇后娘娘赏的那套流金羽冠奴婢还没给您带上呢。” 江缔苦着脸连连称是,这要是下次真给她带上了她就不用活了。 此时离寿宴开场还有好一会儿时间,江缔原以为能在这里讨个清闲,但偏偏就是有跳梁小丑来坏人心情。 “哟,瞧瞧这是谁啊,”东门突然有一道轻佻玩味的声音传来,江缔皱眉偏头看去,葶苈则半挡在江缔面前。 “这不是咱们翊朝的宣威将军么,”江缔看清了来人,身上衣冠不俗,倒也是个清俊的,可惜说出来的话实在讨人烦。 “不知是谁家的公子这么放肆,奴婢看陆将军和宣大人就从来没有这样过,”葶苈在江缔身前不满的嘟囔着,江缔轻笑一声把她拉到身后,“傻丫头,你家小姐还不至于保护不了自己,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万,你能保证谁都如此么?” 葶苈撇撇嘴,跟江缔一起向东门看去。 “敢问阁下是那家的公子,”江缔仍旧坐着,却愣是被她坐出了几分居高临下之感。 那人一愣,他身边簇拥的一群也不知是别家公子还是侍从,提他回答道“这是兵部尚书家的大公子高礼。” 哟,兵部啊,那还真是麻烦,高了她一阶。 江缔在心里叹气,也不知道这群人来干什么的,但人都上门了,她江缔岂有不奉陪的道理。 “原是兵部大人的公子,久仰大名,”江缔站起身来,话是如此,却没有什么动作,谁让这群人一出现江缔就没有感觉到善意。 “当不起当不起,是我久仰将军大名了,”高礼甚至举手作揖,可不管怎么样他脸上的轻佻还是不减分毫他上上下下看着江缔身上的裙装,惊奇开口“以前还以为将军不屑摆弄这些女人家的东西,现在看来倒也不是。” 江缔挑眉“再怎么样,在下还是个女子,有什么问题?” 他边上立刻有人附和“这怕不是六年来第一次 。” 高礼恍然大悟“对,就是第一次,”他神色异常的看向江缔“要不是将军六年前毛遂自荐,哪儿有翊朝的现在呢?” 江缔的眸光一瞬间沉下来,这是在御花园,来来往往尽是些达官贵人,他这话什么意思? “高公子慎言,此处是御花园。” 江缔看出来了,他这是来给他爹报仇来了。 “本公子自然有慎言,怎么,难道将军听错了什么话不成?”高礼面上带笑,实际眼中的不屑快要溢出来“也是,将军到底是个女儿家,战场上那么苦本就不适合女人,将军怕是落了顽疾了。” 葶苈气不过要上去反驳,却被江缔拦了下来,葶苈看过去,江缔回馈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江缔一时间没有回话,她一步步走上前,走到离高礼还有三四米的距离停下,高礼不自在的后退几步,他爹虽然是兵部尚书,但他的功夫并不上道,可这不妨碍他认为江缔也是一身绣花针功夫。 “我是在战场上落了病下来,但高公子又优越在什么地方?”江缔坦然道,一步步向前,逼得高礼不停的后退,“优越在后方说风凉话?还是优越在令尊是兵部尚书,亦或是自己是个男儿?” 江缔把人一直逼退到东门,她习惯性的想去摸剑,到了腰间才发现这不是自己配了剑的衣服,正想作罢,却发现衣袖上的暗袋,里面赫然是几枚银针。 江缔微怔,随后如常“我是女子又如何了?难道令堂不是女子么?难道皇后娘娘不是女子么?” 这话不得了,高礼连忙反驳“你不要血口喷人,本公子什么时候说过了?” 江缔手上握着银针藏在袖子下,满脸无辜“我何曾说过高公子?高公子怕不是魔怔了。” 高礼一时间被堵的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气急败坏道“江缔,你不过就是沾了你爹的光,不然这名头哪里轮到到你?” 江缔正想试试手,却发现身边突然多了个人,江缔收手,对方出声才发觉这是谁“高公子信口雌黄,就不怕陛下怪罪?” 是白绣初。 白绣初感觉到她的视线,微微一笑。 高礼显然没想到还有白绣初这一茬,他本来就是奔着江缔来的,没有道理也没有必要跟白绣初过不去“我不过是看不过眼……” “怎么,陛下的圣旨,还要你来看的过眼?” 江缔早就知道身后有人,不然压根没必要逼急高礼,白绣初则拉着她走到一边,将威严声音的主人展现在高礼面前。 高礼几乎是听到声音的那一瞬便心里发怵起来。 是皇后。 第40章 帝后 “皇后娘娘恕罪,臣并无此意。” 高礼连着他身边的人跪了黑压压的一片,个个大气不敢喘也不敢抬头看皇后。 这才算是正常。 合宫上下谁不知道当今皇后白氏的心思缜密,陪着成帝风风雨雨仍然稳坐后位,岂是旁人能匹敌的? 江缔跟着白绣初行礼,余光瞥见站在皇后身侧的江夫人,她今日装扮的更显气色,就是不知道有几分是被气的。 “免礼。” 皇后的语气温和了些,但是在面对高礼一行人时,又变的威严起来。 “要本宫恕罪,你倒是说说你犯了什么罪?” 第43章 皇后头戴十二毓鎏金凤冠,身上的大红凤袍隔绝了岁月对于美人的摧残,衬得她更显母仪天下之气。 高礼跪在地上的身影似乎有些颤抖,也不知他到底是在怕皇后,还是在怕皇后身后的皇帝。 “臣不该对江小姐出言不逊,还请皇后娘娘恕罪,”高礼连头都不敢抬,生怕下一秒皇后一个不痛快就让他找苦头吃。 皇后仍然是端着自己的姿态,她甚至不屑于多给一个眼神给高礼,反倒是转过头来眼神温和的看向江缔“江小姐,你说该怎么办?” 江缔不卑不抗的走到白绣初身前“一切由皇后娘娘定夺,臣女不敢多言。” 既然今天是以江家小姐的身份出行,江缔索性就随了他们的愿。 “好,”皇后出声道,那双凤眸又落到了高礼身上“高公子莫不是锦绣日子过惯了,看见谁都能上去调笑几句,御花园可不是给你玩闹放肆的地方,高公子如果想玩的话,大可回尚书府,何必在这里惹人烦呢?” 高礼的头更低下来,皇后明面上是母仪天下,实际上在这深宫后院,谁不知道皇后的手段,谁不知道皇后身后的白家多有地位。 说是皇后,还不如说是陛下最稳固的盟友。 “是,是,臣知罪,”他一边说着一边也转过头来对江缔道“还请江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再下的冒犯。” 江缔当然不会无聊到跟他计较,江缔把袖子给的银针重新整顿好收拾回去,在皇后面前装作卑谦“高公子言重了。” 不过是简简单单六个字,高礼心里却莫名的听出一把火来,现在装的这样温良恭谦,好像刚刚咄咄逼人的人不是她一样。 但眼下皇后还在这里看着,他就是有一百个不满也只能嚼碎了吞进肚子里。 “今天是陛下大喜之日,本宫不与你这个小辈计较,只是高公子想好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皇后身边又走过来一个女子,眉眼之间与她有几分相像,她凤眸冷冷的瞧着高礼“不然,本宫可不会保证你这张嘴还完好无损。” “谢皇后娘娘宽恕。” 高礼狼狈的起身,连身边侍从的搀扶也顾不上,跌跌撞撞的跑到外面,也不知是去跟他爹告状还是自己去找不痛快了。 御花园一群女眷簇拥在皇后身边,却除了那几个有头有脸的高门贵女和诰命夫人,别的人都像是衬托在皇后身边的几片绿叶小花一样,被皇后完完全全压死在身边。 也是,谁敢压皇后一头。 江缔原本是靠在柱子上的,要不是看皇后来了,她也不会像那个桩子一样杵在这,还有一点,若是她再这么大大咧咧的,恐怕回去之后柳氏那关也不好过。 “让诸位见笑了,离寿宴还有些时候,诸位在御花园里散散步便是,”皇后显然对这种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她缓和下来语气应付着身边的宾客,只是那挺直的腰杆从来就没有弯过。 皇后说罢便要往凤仪宫走,其余的人自然也不自讨没趣,毕竟上一个这样的人,他们已经见过下场了。 江缔看着皇后的身影离去,她先是不言,然后有意无意的对白绣初说道“白小姐来的还真是及时啊。” 白绣初自然听出来她话里有话,掩面轻笑道:“瞒不过将军,确实是我去找的姑母。” 江缔挑眉“白小姐怎的不和那些人一样唤我小姐?” 白绣初摊摊手“是小姐也是将军,我便爱唤将军,将军不会介意吧?” 江缔笑道“自然不会,”说罢她上上下下看了白绣初一眼,她今日着紫衣煞是美艳,不像从前那样穿一些颜色素的衣服遮去了她本来肆意的气质,更重要的是白绣初眉眼之间的愁思少了不少,整个人看起来更精神了。 “将军快些走吧,姑母还在等着呢,”白绣初由婢女扶着走下台子,江缔跟在她身后,不经唏嘘这小身板,怕是一阵风来就能给吹倒。 “有劳。” 江缔终于适应了自己千金重的脑袋。 她对于皇后并没有过多的惧意,毕竟儿时的经历还历历在目,但好巧不巧,外人可能看不出来,皇后在有意无意的针对高礼,江缔却是知道的,她与宥阳公主还是有几分交情,宥阳公主的死,这兵部尚书脱不开干系。 宥阳公主是何人,是当今帝后的嫡长女,也是成帝登基以来第一位故去的皇嗣。 爱女如此,皇后这个作母后的怎么能沉的下心呢? 正想着,二人走到了凤仪宫。 “臣女见过皇后娘娘。” 江缔见了皇后就要行礼,在手快要抬起的那一刻猛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军营自己不该行军礼,一边回忆皇后的大礼一边调整自己,到底是没让人看出破绽来。 “江丫头不必多礼了,初儿,你们二人坐吧。” “谢皇后娘娘。” 江缔跟白绣初坐在皇后下首。 江缔不动声色的观察着皇后的神态,对方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江缔收回自己的目光,等着皇后开口。 “江丫头,刚从边疆会来可是苦了你了,”皇后在人后就多了几分作为长辈的祥和,她浅笑着看着江缔,一声声“江丫头”仿佛还是十几年前。 江缔敛了自己从战场上带回来的那些血腥气,这样的污秽东西是不要带到凤仪宫让皇后看见了,以免让皇后想起什么不太愉快的过往。 她低眉顺目,恰是一副小女儿家乖巧的样子“多谢皇后娘娘关心,臣女不苦”。 皇后知道这是客套话,上阵打仗的怎么可能不吃苦,但她也同样知道江缔和宥阳一样都是个牛脾气,怎么会在人前把这一点软弱给揭下。 “六年也真是耽误你了,想你当初在宫里时,还不到本宫的腰呢,如今,都是陛下亲封的女将了。” 她说这话时眉眼间多了几丝伤怀,江缔和白绣初都心知肚明她在伤感什么,江缔或许从前在宫中和皇后有过渊源,但是值得皇后如此惦记的,是她又不光是她。 “臣女要多谢娘娘和陛下,给了臣女机会,”江缔微微福身。 “江丫头说笑了,本宫能帮上什么忙,”皇后轻轻叹了口气,这话似乎实在问她自己。 看来这么些年过去了,皇后依然还是放不下那件事,白绣了眼看皇后心情不佳,赶忙出声道:“姑母,初二方才看见姐姐来过,不知她现在人在何处?” 江缔晓得了,先前皇后身边那个人,可不就是白绣初的姐姐白澜岁,当今太子妃。 皇后果然心情愉悦起来,她脸上挂上笑意“她去偏殿休息了,眼下她可是有身子的人,别说本宫了,就是太子也不愿意让岁儿劳累了。” “几日不见,姐姐竟然有孕了?”白绣初的语气中是满满的欢喜,江缔虽知道她是哄人开心的,但也不免为她消息灵通感到佩服。 东宫还安安静静的,岂不就是说明太子妃有身孕的事还没有传出去,连白夫人这个当母亲的都未曾察觉,白绣了不靠皇后不问白澜岁,果然也是个有手段的。 “那真是大喜事了,陛下知道了相必也会高兴的,”江缔规规矩矩的附和,殿内的氛围似乎没有像之前的一样被什么东西拖拽的有些沉甸。 “这个孩子是东宫的长嗣,陛下自然会高兴的,”皇后对于小辈,对于孩子,都抱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成帝也不例外。 成帝还是太子时,先皇的子嗣便不丰盈,成帝夺嫡死的兄弟,和亲去的姐妹,死的死,走的走,到最后果然是验证了孤家寡人之言,哪怕是现在,算上宥阳公主也不过六个子嗣,虽然不充盈,但还是避免了不少同室操戈的可能性。 皇帝是从腥风血雨里爬出来的,成帝也不例外。 “那初儿得跟姐姐去讨个喜头,”白绣初打趣道。 江缔顺着她的话“小殿下大概也愿意给姨母这点见面礼的罢。” “自然愿意,”皇后被堂下小辈的话逗笑,果然是年少啊,她就算再怎么养护,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的事实。 江缔无声的看着皇后,眼角还是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几道皱纹,岁月终究不饶人。 想当年皇后随着成帝过午门经历了怎样的斗争,她都挺了下来,但挡住了向她攻击过来的明枪暗箭,阻止不了时间和造化弄人。 “走吧,”皇后跟着外面的喧闹起身。 江缔和白绣初二人跟在皇后身后。 外面的灯火似乎又亮了一个度,更多的还有人们的交谈和笑声。 寿宴开场。 第41章 心烈 皇宫的宴席想来是非同寻常的,更何况是这天下九五之尊皇帝的寿宴,宴宫的布置规模在江缔还没进去的时候就已经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光是宫殿前排列有序的宫人,都不免让人感慨不愧是皇家。 内殿更是繁花,雕梁画栋的处处都有双龙戏珠龙凤呈祥的壁画,整个大殿在黑夜里也丝毫不输一分一毫,甚至有几分欲与天公试比高之感。 第44章 江缔的坐位就在柳氏边上,江缔老老实实的坐好没敢跟她娘说话,柳氏也不知是不跟她计较还是等着回去再好好教训,总之她现在跟往来的夫人应酬着,全然不管江缔。 江缔自然是松了口气,能过一会是一会儿,她的目光在大殿里观望着,从对面的官员臣子一直到高台上的龙椅凤座,真是热闹。 只不过,在这一切的正常里面,江缔的目光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但又让江缔十分无语的身影。 或许身影有两个,但是无语的只有那一个。 江缔面无表情的看着对面的宣静贴在陆迟身边,陆迟向来是伪装的一把好手,别人若不说谁都不会认为这个公子哥上过战场,宣静便没那么讲究,他只知道现在跟陆迟闹,陆迟也随他闹就对了。 江缔感受到对面宣静投过来的目光,十分欠揍,那高挑的眉毛好像是在跟江缔说:不会吧不会吧你怎么一个人啊。 江缔第一次感觉这距离是如此遥远,她在袖子底下握紧了拳头,看着他比口型。 宣静一下子怂回了陆迟身后。 江缔说的是: 你 完 了 我马上 告 诉宣尚书 你那点事 真是的,江缔有些得意的靠在椅背上,把柄还在人家手里就收敛一点,更何况……江缔的目光停在后殿的一个背着她身的舞娘身上。 宣静就这么肯定她没人陪?天天黏着陆眠晚,也是陆眠晚不嫌弃他,换了苏槐歌江缔任何一个人,他现在已经在书房抄书了。 江缔的目光在这殿里,但她的思绪却不想困在这一方天地,江缔撑着自己的下巴手搭在桌子上,似乎六年前,也是皇帝的寿宴,她第一从皇帝那里得了光明正大上战场的机会。 那时候的平阳关,还不叫平阳关 景衡九年。 皇帝的寿宴自然是要大办一场,可惜半年前刚刚收到宥阳公主的讣告,就算是礼部的人有心皇帝也无疑,因此一切从简,就连来参加寿宴的一众官员臣子小姐夫人都穿的色彩不艳的衣裳,像是在为她戴孝。 不过各人之下,抱着是怎样的心思,不得显。 “诸位请便吧,”皇帝在上手举杯一饮而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的性质不高,要不是碍于礼法,可能连这一场寿宴都不会办。 大殿中还是歌舞升平,但是却难掩哀伤。 江缔百般无聊的坐在席上,还尚且稚嫩的面庞被使了些胭脂水粉,月白色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反倒没有多少温柔气,不像是京都的皎月,而像是如金钩的月。 “娘,这得到什么时候?” 柳氏拉着她的手道:“缔儿啊,你便在忍忍吧,宥阳公主的葬礼才过去不久,陛下自然是没有性质的”,她顿了顿,继续道“缔儿可记住了,你是个姑娘,那些舞刀弄枪什么的不适合你,不然,宥阳公主一个金尊玉贵的人,何苦折在战场上呢?” 江缔心里刚想赶紧出去多练几下剑,这边就被柳氏说了,她一时间有些摇摆不定,不过到最后她还是道:“娘,我都练了这么久了,怎么可能说弃就弃?而且公主殿下她不也是为了翊朝么……” 柳氏你一下子变得严厉起来,她摇头“缔儿,你不能,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 江孤刚从战场上下来,一身伤病还没养好,要是现在女儿去了,她跟儿子怎么活,儿子以后怎么办? 柳氏不等江缔回答,自己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颐缇关南关的事情还没有完全平息,你从你爹那得了消息,你也想去是不是?” 江缔静默,最终还是没有给柳氏一个答案。 但知女莫若母,柳氏当然知道女儿想什么心思,她轻哼一声,没再说话。 江缔叹了口气,十几年的武艺,她不想上战场那是假的,但她有什么资格呢。 但或许,就是天意如此。 原本殿内的歌舞升平,被突然而来的一封八百里加急密保给打破。 “陛下,陛下不好了——” 成帝的眼间还有几分疲惫,他心里莫名慌张“何事如此惊慌?” 那人的声音像一道剑划过了每个人的心里“报——颐缇关……颐缇关南关快要失守了!” 成帝一瞬间眉头紧锁,江孤想要站起来一问究竟,但腿上的伤让他无法动作,只能撑着椅子“说清楚,现在什么情况?” “将军,眼下曲碣趁着南关元气大伤,竟然从南线越过偷袭,实在是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下殿内的人也不管成帝是个什么心情了,颐缇关何等重要,且不说隔绝着突厥,就是一旦破关他们这些人都没有好受的 。 兵部尚书道“陛下,不如让臣带兵从西关去,一举歼灭他们!” 江孤受伤无法参战,这多出来权钱不就自然旁落了吗。 江缔也不知自己在慌什么,甚至她连上去说一句话的资格都没有,但听见兵部尚书的话,她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出生制止,连江孤都不曾赶上“不可——” 这一道女声在政事兵事上实在太过突兀了,所有人都被这道声音吸引,向江缔投来目光。 江缔一瞬间似乎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将要跳出来。 “难不成江小姐有什么见解?”兵部尚书明显不屑这个女娃娃,要是江孤出口反驳他可能还会听上一听,可这个跟宥阳公主一样不自量力的女人,他怎会放在眼里,又怎能让这点小插曲当了他争名夺利的路。 江孤面色冷峻的看向兵部尚书,随后又若有所思的看向江缔。 不过他并没有出声。 而是皇后。 “兵部尚书既然问了,那就洗耳恭听一番也不迟,”皇后面色不虞,又来,一年前是宥阳,现在又是江丫头,那明日是不是要参她这个皇后一本? 兵部尚书连声否认,但仍然对江缔满是不屑“江小姐说说看?” 江缔知道柳氏在下面拉自己,她自己也犹豫,但她看见了对面江孤的眼神,那个眼神坚毅而和善,是在告诉江缔,去争取这个机会。 江缔深吸一口气“南关临河,西关靠山,尚书大人若是从西关贸然前往,他们会有大把的时间走水路离开到北关,到时候,尚书大人能保证自己赶的过去么?” 兵部尚书显然愣住了。 江缔继续道:“若臣女记得不错,南关最大的缺点就是三面空荡没有遮掩,而曲碣人善水却不熟悉陆战,与其从别的关口突袭,倒不如直接正面迎上去,先乱其阵脚,再安排人手在河上做手脚,两相呼应,岂不更好。” 江缔自己说完都没有发现,她没有一点停顿和犹豫,好像生来该领兵布阵。 兵部尚书的脸色有些异常,因为他心知肚明江缔是对的,但他还想再开口找回自己的面子,不过没有这个机会了。 上首的皇帝开了金口“好。” 江缔愣住,连江孤都反应了一会儿,连带着所有人都在惊讶于皇帝的这个“好”字。 成帝看向她,看不出来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江缔,朕让你上,你可有把握?”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不免都惊讶,包括皇后,成帝说什么?他要让江缔上战场 ,要让她一个女人上战场。 江缔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抖,有害怕也有兴奋。 兵部尚书即刻反对“陛下,江小姐到底是个女子,女子怎能肩挑上战场卫国之大事?还请陛下三思啊。” 江缔不语,她突然起身走到大殿中央,跪在地上,看着成帝目光炯炯,成帝从中看出了同样的决绝。 江缔沉声道:“臣女虽是女儿身,但心亦比男儿烈,臣女少时曾跟家父去过那里,对颐缇关地形有所熟悉,还请陛下恩准臣女上战场,臣女以命向陛下担保,绝对会把南关安安稳稳的保回来!” 柳氏在上头快要急死也不见江缔有什么悔改之心,连着皇后都不免为她捏了把汗。 江缔感觉自己的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边上的一众宾客看她是什么眼神她也自然知道,无非就是惊奇,无非就是震惊,无非就是看她自不量力。 但那又如何。 她江缔从来都不缺那个实力。 江缔身形微抖,此时感觉身边又多了个人。 江缔偏头看去,是江孤。 江孤的腿伤还没好,成帝便免了他大礼,他此刻淡然的站在女儿身边,作为一个父亲为女儿担保“还请陛下相信小女,如若不然,臣必当以死谢罪,也要把南关保住。” “陛下三思啊,江小姐固然将门虎女,可到底是个女子啊。” “陛下,国之大事不可草率啊。” 果不其然席位上有许多臣子一个接一个上谏,也有在暗处不发声的,也有与之相反的声音。 就连皇后也一脸担忧的向劝,宥阳公主的去世给她蹭添了不少苍老的痕迹。 “够了。” 成帝出声制止,他的目光打量过每一个人,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成帝要从嘴里说出拒绝时,成帝却做了一个反其道而行之的决定。 第45章 也是给了江缔一条足以让她一生为之努力的路。 “江家女江缔听令,朕现命你率军平乱,保下南关!护我朝安定!” 第42章 有女 江缔一时不敢相信,成帝竟然真的答应了她,以至于她跪在地上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江孤她才如梦初醒,跪谢成帝之后转身毅然决然的离开了大殿,边境战事吃紧,容不得半点耽搁。 只是没人看见她握紧的拳头,还在颤抖。 这事惊讶了不少人,但随着江缔的离去,在场的人也再也没有心思去参加什么寿宴了,文官谋划,武官论战,还有谁能在这里安心坐下去。 也包括上位的人。 皇后跟在成帝身后进了内殿,她脸上的急色比在宴会上时更多,皇后看着成帝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握着袖子开口道:“陛下,您疯了吗?江丫头可是个女子,让她上战场和要她的命有什么区别?” 皇后心里不经想到江家,难道皇帝对于江家的忌惮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了吗? 成帝倒是没有先前的宴会上时那样的神色,他坐在位子上喝茶,心平气和道“皇后不必多虑,朕对江家还没抱有那种心思。” 皇后不解,她起身走到成帝身边“,陛下聪明一世怎能糊涂这一时?陛下不该就这么应允了江丫头的话,战场上生死难料,陛下就不怕……” 皇后没有继续说下去,二人都心知肚明,怕的是什么?怕的不就是江缔像宥阳公主那样在战场上一去不复返。 成帝目光平静,可无论如何,眼中的忧伤还是起了分毫波澜“朕当然知道战场凶险。” 皇后更急了,江缔刚刚出去还不到一个时辰,若是成帝此刻下令的话,江缔说不定还能被追回来。 “那陛下就应该下旨让江丫头回来,”皇后正欲劝他,却见成帝抬手制止。 “战场凶险不假,但皇后心里也清楚,这满朝文武,除了她,现在谁还有这个能力去平定颐缇关霍乱?” 皇后无言。 因为答案就是没有。 成帝站起身走到书桌边上,摊开上面的宣纸,却不拿笔。 “颐缇关向来是我朝百年的重中之重,眼下能上战场的人连普通的行走都难办,皇后也知道,兵部尚书靠不住的,那么试问,还有谁能去呢?” 皇后不语,满朝文武以江孤为武官之首,班裴为文官之首,江孤办不了的事情,其他的武官便更难办到,可是江缔,再怎么样她也不是男子。 皇后走到成帝身边研磨,毕竟多年夫妻,就算成帝此刻没有什么作为,她也知道对方一步将要做什么。 “可是陛下,江丫头不是朝官更不是个男子,这无疑是为难她……”皇后的声音颤抖起来,她盯着成帝 一字一句道“难道陛下还想看见第二个宥阳么?” 成帝身子一僵,紧接着拿起边上的笔,在纸上缓缓书写“皇后又怎能笃定,江缔她便是第二个宥阳?” 皇后道“她与宥阳本就都是女子,还是生在世家皇族的金尊玉贵,如何能吃得了战场的苦,如何能抵得过外头人的风言风语?” 她的女儿已经因此丧命,她不想再看到那个跟她的女儿如此相似的姑娘再重蹈覆辙了。 成帝在纸上笔走游龙,良久轻笑一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此刻应该已经过了城了。” 帝后二人都知道这个“她”是谁,皇后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再着急也没用,只能在心里暗自保佑。 成帝放下笔 ,似乎暂时不打算补全纸上残卷,他负手而立,从窗外一直向外看,他的视线远到越过宫墙,远道一直走出宫门,远到一直落在戎装的江缔身上。 “她跟宥阳不一样,宥阳没有一个会支持理解她的父亲,没有一个会给她机会的君王,也没有支持在她身边左右的兄弟姐妹,”成帝向来严峻的神情,威严的面庞第一次露出来作为父亲的疲倦“是朕断了宥阳所有的路,是朕没有给她生还的机会。” 皇后身子颤抖着,她不是因为恨,她没有理由去恨任何人,眼眶中似乎有泪水将要推搡着逃出来“那,江丫头便不是。” 她这话,像是在跟自己说,又像是在跟从前那个明艳的姑娘说。 “如她所说,她是江卿的女儿,颐缇关之事除了江卿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可江卿眼下负伤,长子连总角都不到,除了她这个长女,还有谁可以胜任?”成帝知道任命一个新的统帅的风险,何况不得不承认,作为在战场上从来没有名姓的女子,江缔的处境很微妙,但是她既然如此自信,那成帝便相信她一回。 就当是圆了她二人的梦。 “在宥阳之前,朕也不相信女子能有什么作为,所以朕会反对宥阳,”皇后突然有些激动,她手撑在桌子上,目光炯炯的盯着成帝“那陛下就该在一开始断了她的念想。” 成帝看着自己的发妻,神色不变“断了她的念想,宥阳就会善罢甘休了么?” 皇后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跳崖而出,往日皇后的威仪在此刻被伤痛打击的一文不值,她端着皇后的身份,可她曾几何时一直是个母亲。 “朕见过宥阳跟那些男人打的不分高下,朕也见过江丫头午时半夜也在操练,皇后,你也知道的,朕从来就拦不住她们。” 成帝继续拿起笔来补完剩下的内容,他一边写 一边有些伤怀,不过很快,就被帝王给埋藏在了内心最深处的地方。 “宥阳的独木桥已经被朕折断了,所以朕给了江丫头新的一条方向,只看她是继续走着独木桥,还是要走自己的阳关道了。” 那东西的内容终于完成,皇后早就看在眼里,但已经放弃了反驳。 那是成帝草拟的诏书。 封她为将的诏书。 “只盼,有了朕给的机会,她能带着宥阳一起,为我朝开辟新路罢。” 成帝的私情仅仅只停留了那么一会儿,仓促的战事和无尽的国事就逼迫他不得已变回那个冷酷无情的帝王,只是终究是君子而非圣人,七情六欲,总归是戒不掉的。 “传朕指令,自月末起,改颐缇关口名为——” “平阳关。” 江府。 “老爷,你疯了?”江夫人眼中似乎带上了绯红,她拉着江孤的袖子,力气大到要把那件衣裳给扯出个口子来。 “夫人想什么呢,自然没疯。” 江孤拉着江夫人坐下,把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拿下来,顺带给江夫人倒了一杯茶,安抚她的情绪。 “没疯?没疯老爷做什么去跟缔儿胡闹,她不懂事难道老爷也分不清事理么?她一个姑娘,去舞刀弄枪就算了,现在直接到战场上去,她还有命回来么?!”江夫人与江孤之间向来没有什么过:多的礼数,要不是中间有桌子拦着,江夫人怕是会直接上手拉过江孤的衣领去质问他。 江孤淡定自若的给自己斟上一壶茶 ,跟江夫人急迫到生气的状态实在是天差地别。 “夫人不必担心,阿朝会回来的,”江孤心里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但他相信江缔不会白费十几年的光阴。 “老爷如何担保?”江夫人非但没有安稳,反而更加不理解,虽然自己一直不喜欢她是个姑娘,但不管怎么说,也是自己怀胎十月的亲骨肉,怎么可能放任她到那样危险的地方。 “凭她自己。” 江孤道。 江夫人听见这个答案一时间不解气愤和急切全都涌上心头,她正准备开口质问时,江孤又道: “她的功夫从小时候就开始练,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如男子,旁人练三个时辰,她便练六个时辰 ,旁人研习兵法,她便要钻研兵书布阵,莫说是我看她,就是夫人你也晓得,她这样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忍受自己的作为永远屈居人下?” 不等江夫人反驳,江孤拉着江夫人的手,对方到底渐渐平静下来“朝堂之上,与她相敌的,要么是像我这样年纪的老将,要么便是初出茅庐的新秀,但熟悉地形的,只有她一人。” 只有她一人,名正言顺的上战场,倔脾气一直撑着她从来不甘心低服在人下。 “夫人,信她一回吧。” 江孤知道自己妻子的想法,江缔是个女儿一直不如她意,偏要生个儿子才肯罢休,江缔从小到大虽然没有被苛待,受了多少委屈不光江孤,就连江临都知晓一二,江夫人是心病,江孤也劝不了她。 “我信她,那又怎样,她一个女子就应该在内宅好好待着,等到及笄之后找个人嫁了,凑什么热闹!”江夫人心里还是绷着一根筋,江缔不回来就断的彻底,回来便绷的更紧。 “这是她自己的路。” 江缔头一回吹边境的风。 很陌生,但又令人向往,只是哪怕现在他已经坐在马背上,握僵绳的手还是止不住颤抖。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是什么心情,她只能抬起头来看向远方的大漠,好像这样就能平复下来自己不安稳的心。 第46章 江缔长叹一口气,随后握紧缰绳,加快了速度。 既然给了她这个机会,她江缔没有不珍惜的道理,又了第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 她要拿兵戟,她要上战场,她要赚军功,她要名正言顺的走完宥阳公主摸索的路,要告诉天下的人,这世上没有什么是非得是男人或是女人去做不可。 长河大漠,箭在弦上。 第43章 苏合 “皇上驾到——” 江缔不知飘了多远的思绪被太监的一声高呵拉了回来,她跟着众人一起对着上首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成帝发话,一众人这才有机会向上首看去,成帝的冕服应当是宫里的绣娘用金线蜀锦做出来的,上到一片布料下到龙绣的眼珠子,都是不可多得的上品,皇后的凤袍江缔早就见识过了,实属是凤仪万千。 江缔之前胡思乱想了半天,现在只想在江夫人身后把这一场宫宴赶紧混过去,她向来不喜欢也不擅长这种宫闱交际,与其多说话落人口实倒不如就这么安安稳稳的躺过去。 江缔扫了一眼对面,眼下成帝到了,宣静也没法那么明目张胆的跟陆迟靠太近了,反倒是兵部尚书的位子边上似乎少了一个人,江缔转头往自己这边看,尚书夫人的位子也是空着的,难怪啊,兵部尚书的脸色跟吃了煤灰一样。 很快便有乐师在边上奏曲,中央也适时的有舞娘上前来演绎,只不过那些舞娘虽然全都用面纱遮去了半边脸,但是和她们轻纱半掩的身姿相配起来,艳而不俗,媚而不淫,饶是有一番犹抱琵琶半遮面之感。 “缔儿,你可有瞧上那家的公子?”江缔的眼神正黏在下面的领舞身上,江夫人的一句话激的她差点把手里喝了一半的茶泼向她亲爱的娘亲。 江缔连忙咳嗽几声“娘,我能看上谁啊,我有什么好看的?” 江夫人皱眉“你都二十有二了,我当初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生了你了,”江夫人说着又回到了一开始的根本问题上“你说你,不好好的在家享清闲,反而要去战场那鬼地方吃苦,这算什么?本末倒置。” 江缔这些话听多了也懒得跟她娘争辩了,她看救星一般看向了江夫人身后的苏家夫人,赶紧道“娘,苏伯母来找您了。” 江夫人果真没时间在管她了,江缔松了口气,随即视线又在大殿中游走。 下面领舞的舞娘身姿卓越,每个动作都恰到好处的和乐曲配合,乐声缓,她轻拢慢捻,乐声急,她婉若游龙。 不过江缔并不是完全为了看她来的,借着看舞,她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大殿中的人。 那两张纸条实在是太过突兀,先是针对她跟陆迟两个刚从边关回来的守将,又是一句“不知木兰是女郎”,又是一言“绝知此事要躬行”,这人对于他们二人的了解虽然不算多,但怎么样也不该是寻常人家能窥探的到的。 只是遗憾的是,江缔从文武百官到王公贵族,没有一个人,至少是面上没有什么嫌疑,兵部尚书虽然跟她过不去,但就他那天天攒不住银子跟户部尚书作对的性子,怎么可能有多余的银钱去雇佣死侍,或者换一句话说,他这样的人,手底下能养出来什么像样的死侍来。 只不过江缔是最后才发现的,盯着下面领舞的人不止她一个,还有季玉山。 “今日父皇大寿,这是儿臣特意为父皇寻来的蓬莱玉树,望父皇福寿安康,百岁长健。” 下面已经换了人,那领舞在下台前向江缔这边看了一眼,江缔点头示意,很快就有人奉上来所谓的“蓬莱玉树”。 “恒儿有心了。” 那人是太子。 成帝打量几番点头,看上去对太子的行事很是满意。 如今在席上的皇子也不过那么寥寥数位,别提还有尚幼的皇子公主,只是成帝和皇后的边上永远留着一个席位,哪怕它的主人永远不会回来。 “父皇寿宴,自然重要,儿臣怎敢掉以轻心。”上官恒躬身行礼,在得了成帝应允后坐回到席上,身上的玄袍看起来,有威仪,但却并不明显,在他凑到太子妃身边轻抚妻子的肚子笑颜如花的时候更不明显了。 “太子当真是有心,这玉树的枝干,怕不是东海明珠。”坐在席前的户部尚书道。 听他这么一言,大部分人的关注点才回到这个本来的主角蓬莱玉树上,毕竟太子跟皇帝的事情关乎到以后的夺嫡,这种死物哪有这个重要。 江缔原本是在找机会离席,但左右看看好像除了借口喝醉出去散气也没什么办法了,正巧听着众人的惊呼,她抬起头看去,想象中的物品便被放在了眼前。 那颗蓬莱玉树不小,至少有半个人高,加上其原料不菲各个都不是省油的家伙,硬是要两三个侍卫才能抬进来,树干的主体依户部尚书所言是以东海明珠作为主体,在大殿的灯光下仿佛熠熠生辉,分出去的枝干是用玉石做的,上头零零散散的枝叶琼花则是用各式的珠宝打造,但无一例外选在上面的东西没有一件是俗不可耐的,加上做工精巧,非但不会有堆积在一起的杂乱之感,也不会让人觉得无神空虚,蓬莱仙境缥缈尽数体现。 “小姐,奴婢见太子这东西,恐怕是早几年就开始了,”葶苈跟在江缔身边读了不少书,基础的四书五经读完了,她便开始看别的书,这些年来也算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了。 好看是肯定是,皇帝面前的东西怎么会普通,但江缔第一眼不光感觉到了它飘飘欲仙的感觉,还有不属于玉石的香气,她猛然回头看向太子,却有人已经问出了她心中所想 “不光如此,这上头似乎还有暗香,不知殿下可否为臣解答一二。”陆迟起身,他桌上的酒杯被他放在桌子的左边边缘,杯口镶嵌的装饰正对着兵部尚书。 上官恒很快从自己的世界脱离出来,原本的笑意不变,但是没了对太子妃的毫无防备“此是先前将军征突厥打下的苏合香,孤想父皇不喜那些过盛的香气,便叫人调了这香,不知父皇可喜欢?” 成帝点头,端起面前的酒杯“恒儿大了,朕很满意。” 言罢,便叫人把它挪到后宫的库房里去,如此贵重的东西放在御书房说不定那日就给毁了,成帝可不想给自己多添麻烦。 原来这香突厥也有。 江缔沉思片刻,把自己面前的水壶挪开,冲着陆迟比了一个手势。 陆迟会意,两人一齐向兵部尚书看去,他此刻正喝酒发泄这自己的不满,但二人的目标也并不是他,而是他的职务。 原先以为苏合香这东西是天竺历来进贡的,没成想突厥也有这东西,现在的范围可大了,江缔暂且没有跟陆迟等人说那么多,但两个人都闻的出来,那日的字条上若隐若现的也是这个味道。 “娘,我许是酒喝多了,先去外头清醒片刻再回来。”江缔本来就不准备编个什么天衣无缝的理由去搪塞江夫人,江夫人身为一品诰命夫人,先不说是有的是夫人小姐来巴结他,就是想给江缔江临做媒的人都不在少数。 江夫人果然无暇顾及,只能点头随她去了。 江缔走出大殿时余光见对面的席位也空缺,殿内的氛围还不会注意到少了两个人。 御花园 “小姐,您出来是为了见姑娘的还是陆大人和宣大人?”葶苈跟江缔一样也不喜欢宴会吵吵闹闹的氛围,每个人都像带了面具一样看不清真假,葶苈可不喜欢。 江缔拖着自己的裙子有预感等会姓宣的大概率要打趣她一番,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江缔一时没有反应郭凯葶苈口中的“姑娘”是谁。 “什么姑娘?” 葶苈反而瞪大了眼睛“撷兰苑的脉姑娘啊,小姐虽然每次出去都不让奴婢跟着,但小姐也从来没隐瞒过自己是去找脉姑娘的啊 。” 江缔:“……”自己怎么忘了葶苈这丫头机灵的很。 “是也不是,我现在还是在等嗣宁和眠晚。”江缔妥协了。 “原是如此,奴婢看小姐和脉姑娘好似知己,在宫宴上也要好生叙上一番。” 江缔微愣,小半年过去或许她自己都没法准确定义她与脉婉惜是个什么关系,朋友,亦或是……知己? 御花园里还有不少出来望风的小姐公子 ,好在御花园够大不会让人三步就见故人,江缔虽然也要避男女授受不亲之嫌,但自先朝文徽皇后开始,大翊的民风也便没有那么死板了,只是难免要给人做文章,但她江缔女儿身投身军营都这么多年了,要有事早就办了,至于留到现在? “阿朝,”宣嗣宁还是一如既往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你怎么去哪儿都拉着眠晚?”江缔穿着裙子倒也不是不自在,就是不方便是真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嫌弃宣静“人家就没有一点自由?” 陆迟的嘴张了一半刚要说话,就被宣静捂住顺带整个人给拉了回去,宣静一脸“委屈”“这怎么会呢,眠晚他肯定不嫌弃我。” 第47章 江缔看向被捂住嘴的陆迟,真是奇怪,宣静一个文人长这么高干什么,不然陆迟被他牵制住也不至于……不至于这么好笑。 看着江缔蚌埠住的笑脸,后面的葶苈都已经背在她家小姐身后笑了,陆迟无语的看着宣静,无声的叹息。 ——对对对你们说的都对。 第44章 相顾 兵部尚书手里握着的是主修平阳关驿道的权。 “你们两个在宴上隔了那么远都能传话,真是佩服,”宣静终于放开了可怜的陆迟,陆迟重获自由后挑眉看着宣静,宣静不自在的缩了一步。 “倒也没什么,顶多不过十几米的距离,我同他在军中当斥候的时候,隔着几十米军情都要传到,”江缔看着陆迟脖子上不深不浅的被宣静捂出一道痕迹,差点又没憋住。 “难怪 ,”宣静讪讪的看向陆迟,好在对方没做什么“是因为太子的蓬莱玉树?” 江缔沉思“是也不是,蓬莱玉树本身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太子做的熏香。” 要说那东西也真是价值不菲,之前没反应过来,到了御花园看见菊花这才发觉,玉树上面的缠花可不就是金线做的。 宣静不解,陆迟不轻不重的掐了他一把,面色不变“苏合香是天竺进贡的东西,太子却说是突厥的战利品,难道不奇怪?” “天竺和突厥靠的也不算太远……”宣静回忆着自己背了一个月的地图“若是突厥想的话,倒也不是没有方法弄的。” 江缔摊手“这是一方面,但如果突觉也有了这种东西,上次字条上同样是苏合香,这样找起来范围不是更广了?” “香料这种东西放了多少时间应该都能看出来,几年前搞回来的和近几个月的肯定不相同,”陆迟心里盘算着边疆,恐怕跟平阳关驿道塌陷脱不开关系。 江缔亦是如此想,怎么就这么巧平阳关驿道塌陷,死侍的箭上面就有了跟那人一样的香?“字条上的好弄到,太子的蓬莱玉树难不成要去偷?” “宣嗣宁你读书读傻了,偷国库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谁想不开见阎王啊?”陆迟在宣静腰间又掐了一把,掐的对方面上表情微动又不敢显现出来。 宣静想象了一下陆迟和江缔两个跟个贼一样翻进国库的样子,本来想笑,但是在两个人的注视下硬生生憋住了“我记得槐歌不是对这方面有所造诣么,找她不就好了。” 江缔点头,不过很快好像又想到了什么“我觉得在说这些之前,要不要想想怎么把甘大人支开?” 陆迟:“……”我牙酸。 宣静:“……”我头疼。 江缔:“……”别看我呀我也没办法。 也不知道是对于那个人不需要太多的警惕,还是这三个人谁都没有发现,在他们三个离席的时候,上首位子上也有一人悄无声息的离席,同样来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的风比殿内的畅快不少,送走了陆迟和宣静,江缔坐在亭子里带着葶苈吹风,总归现在回去也没什么意思,碰到说媒的她就完蛋了。 葶苈倒是不怕夫人会找她事,毕竟她是小姐屋里的,但听着御花园周边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少,葶苈凑到江缔耳边道:“小姐,咱们就这么干坐着?” 江缔闭目养神“不然呢,到了后程在殿内的也没多少人了,还不如早点出来。” 葶苈想想也是,便跟江缔待着,在御花园里看花,葶苈蹲在地上拨开草,里面的小花才得以重见天日,葶苈看的欢喜,可惜不能带走,只是谁也没告诉她,什么时候来了人。 “这位……”对面的人弯腰抬手正想与她打招呼,葶苈瞪大眼睛,还没等对方开口,整个人从地上拔地而起冲着江缔喊道:“小姐,御花园的花成精啦!” 江缔原本撑着头的手被她一个激灵差点头磕到柱子上,江缔睁开眼“什么花?成什么精?” 说罢她向着葶苈的方向看去,愣在了原地。 葶苈拉着她的袖子“小姐?” 江缔反应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你看清楚,那是什么人。” 葶苈依言看过去,对方站在原地笑着看着她。 葶苈知道了。 这不就是小姐经常去见的脉姑娘。 谁让对方换下了舞服妃色的衣服上点缀着星花,头上简单用一根单花簪子束起来,在一众夫人小姐里不显眼,但还是很好看。 不然也不至于让葶苈认成了花仙了。 江缔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脉苑主。” 何展池现在还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身份入宫,所以只能由他的衣服代替,但是脉婉惜不一样,她是撷兰苑的苑主,宫宴要的就是这样能歌善舞的女子,江缔知道成帝向来不怎么关心这些,皇后一听对方是个挑大梁的女子,便也没有多问。 这便是撷兰苑的第一步。 脉婉惜后退几步屈膝行礼,虽然在外头脉婉惜没怎么这么正式的行过礼,但这是在皇宫,处处都是人,不谨慎些怎么行。 “本想着来找小姐,结果先碰上了小姐的婢女,实在是妾身唐突了,”脉婉惜笑起来一直很好看,至少江缔和葶苈是这么觉得的。 江缔还没开口拒绝,葶苈先在后面把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姑娘说什么呢,是葶苈大惊小怪了,姑娘和小姐有事要谈吧?葶苈先告退。” 话毕葶苈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二人面前,江缔无奈的看着葶苈远去的背影,目光回到脉婉惜身上“原先不知,原来脉苑主的舞跳的也这样好。” 脉婉惜拢袖“撷兰苑毕竟是干这行的,妾身多一门功夫在身上也就多一点出路,”脉婉惜停顿片刻,她的舞其实也不是戏班子里的大娘教的。 “那个也是么?”江缔带脉婉惜到亭子里重新坐下,本来想看看佳人的淡妆,结果却发现对方似乎也在看她。 ……嘶,这裙子好像也没那么麻烦了。 脉婉惜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咳了几声嗓子“小姐早就知道了,妾身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江缔眼睁睁看着面前的脉婉惜发出了葶苈的声音,还没等她感慨,对方像是故意的一样,江缔差点一个踌躇摔下去“这次还是多亏了小姐帮忙。” 江缔捂脸摇手:“别别别,脉苑主,可别,这个声音就算了,还是换回去吧,换回去。” 脉婉惜在对面笑出声。 好么,这可是江夫人的声音,鬼知道从她娘嘴里听见“小姐 ”这两个字是一种什么被雷劈的感受,更何况这两个字还是对她说的。 江缔缓过来,哪怕这么多遍了她也一直觉得脉婉惜的嗓子是正常人该有的,今天别说是学江夫人了,就是明天学成帝的声音她也不惊讶了。 “我能帮你到这步,剩下的还是要脉苑主自己走才是。”江缔描摹着她的面容,跟那人似乎并没有几分相似,但隐隐约约中又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她忽视。 “若是没有小姐的话,妾身恐怕短时间内都走不到皇宫来,”脉婉惜叹息“撷兰苑再怎么名冠京都,也到底是烟花柳巷之地,妾身也到底是下九流的身份,皇宫这种地方,妾身又如何碰得到。” 江缔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烟花柳巷之地如何,下九流又如何,撷兰苑在你手里发光发亮,其余的闲言碎语便让它跟世道过去罢了,我看脉苑主就像这九天的明月一般,至纯至洁。”1 脉婉惜没说话,她怕自己管不住那股莫名的情绪,江缔总是如此,像朝阳…… “小姐特意吩咐要在宫中见妾身,怕是还有什么事要说吧”脉婉惜把自己耷拉下来的头发散开重新盘上去,看着江缔道。 江缔斟酌着该怎么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把这件事告诉她,让她置之度外的话怕是会耽误一些事情,过度的把她牵扯进来又怕闹麻烦,季玉山都亲自来找她了,什么也不做实在说不过去。 “小姐?”脉婉惜见江缔不说话,一时间心里也没个准她到底在想什么。 “脉苑主,先前似乎问过你令尊的事情?”江缔终于还是被自己妥协了,早晚都要问出来的话,还不如早死早超生。 脉婉惜偏头思索,点头道:“是,《百花醉高堂》那一日,小姐问过了。”她试探的问道:“小姐是还有什么事吗?” 她们两个人虽然都坐在亭子中,但是江缔面对着亭子旁边的池塘,而脉婉惜正对着进来的院门,门口只要有什么人或是什么踪迹,她第一眼就能看得见。 江缔反而有些不知怎么开口“这倒也不是……脉苑主,你当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脉婉惜摇头“妾身那段时间的记忆零零散散的,实在是分不清楚,按说妾身的娘亲应该是知道的最多的,可是她现在的状况恐怕也不能告诉妾身什么。” 江缔唏嘘,正准备发话,却突然感觉背后似有脚步声靠近,她欲回头,脉婉惜已经先一步站起来行礼,大概是什么高官,江缔一眼看见他的下摆,不管是几品的官,至少官至要比她高,便跟着行礼。 第48章 对方迟迟没有发话,江缔稍微直起身子,想看看到底是哪家的大人要晾着她们两个,抬头一瞬间却愣在了原地。 不仅仅是那个人显现出的神态与他平常不符,更是这个人出现在这里就很突然。 那是季玉山。 第45章 不识 “季大人?” 江缔望着他,季玉山作为朝中重臣,跟江孤班裴一样大抵是没机会离席的,朝中那么多人多得是想要追名逐利的人,斛光交错之间他怎会在这里? 她的身形正好挡住了脉婉惜。 季玉山本人却没有那么大的反应,腰间的玉穗已经有些凌乱,看来是早就出来了。 “将军无需多礼,本官只是来见见……”季玉山看不到江缔身后的人,“见见这位脉姑娘。” 季玉山的神色不显,但依江缔看,他还是有几分期盼的。 见我? 脉婉惜心里不经嘀咕起来,先不说自己只是一个年少失孤的伶人,就算有关系也不应该跟季玉山此等文人名流相识,按说,他们不该是最看不起秦楼楚馆之地的人了么? 脉婉惜一时间没有把握对方到底什么心思,但又不敢直接拒绝,在江缔身后退了几步,彻底把自己藏在江缔的身影下。 江缔知她窘迫,对季玉山道:“大人恕罪,脉苑主初入宫见季大人实在是有些急张拘诸,不如让下官先同她说几句?” 季玉山点头“将军大可先安抚脉姑娘几句,本官会在这里等着。”他看着江缔揽着脉婉惜到亭子后面,袖中的手忍不住握紧。 江缔唏嘘,季玉山对妻女还真是看重,堂堂一品大员,居然心甘情愿为了一个陌生的伶人在花园等。 脉婉惜满脸局促“小姐,妾身和季大人有什么渊源么?”这要是得罪了什么人,她的撷兰苑还开不开了。 江缔拍拍她的肩“无碍,季大人不过是上次上元灯会匆匆见你一眼,觉得像他早年走失的幼女,思女心切想来了解一番罢了,”江缔想想,自己还是该早告诉脉婉惜,突然来这么一出实在莽撞“你若不愿,季大人也不会强求。” 在心里盘算了半天自己如果得罪人该怎么把损失降到最低的脉婉惜,一听原来是好似故人来的戏码,瞬间舒了口气“原是如此,妾身自然不会不愿,季小姐总归跟妾身没有什么关系,安了季大人的心也好。” 江缔虽不知季怜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不过看季玉山这般执着,恐怕是脉婉惜与她有什么相通之处罢。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二人从亭子后面出来,季玉山果然还站在原地等着,看的江缔都怕会不会哪日有人参她以下犯上。 这次脉婉惜倒是没有遮遮掩掩的了,她还是有些惶惶的绞着袖子,缩在江缔身边看着季玉山。 倒不是她没见过达官贵人,只是像季玉山这样一不为她名而来,而不为对她犯浑而来,一张白纸突然摆在脉婉惜面前,她想自己还没有那么好的承受能力。 “怜儿……”季玉山呢喃出声,只是声音轻到被风掠走,没法让对面的人听到。 季玉山从前只在上元灯会上看了一眼,对方的轮廓被盖在夜光与灯影下,他便觉得带上来季怜的影子,如今对方在自己面前,哪怕十几年不曾相见,脉婉惜身上的熟悉感还是扑面而来。 “敢问,脉姑娘家中父母可好?”一个人十几年的变化确实很大,但季玉山相信血浓于水的羁绊让他终会认出自己的妻女,可是他既然能做到一朝丞相,没有确切的结果前,他无法妄下定论。 是对脉婉惜,亦是对季怜的不公。 脉婉惜静默,季玉山才发觉自己心切实在是失了礼,正想开口脉婉惜却道:“民女家母抱患在身,至于家父,恕民女不知。” 季玉山不住往前几步“不知?” 脉婉惜抓着袖子的手有些许颤抖,这也在她的预想之外,按理说,不过是达官贵人,她又何必紧张成这样? 江缔不动声色的握住了她袖子下的手,感受到对方似乎渐渐安心下来。 脉婉惜深吸一口气“民女儿时与家父走散,多年来一直是家母在照顾民女,对于家父,民女实在记不起其他的来了。” 季玉山的手有几分欣喜的颤抖起来,他平复自己的呼吸,问脉婉惜最后一个问题“敢问令堂尊名?” 脉婉惜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她就算了,这么多年来在撷兰苑抛头露面,可是娘亲她一直在阁内修养,若不是亲近之人根本不知那楼中还住着她的娘亲,季玉山一朝丞相,问这么个问题做什么。 想是这么想,脉婉惜还是道:“秦苑夕。” 季玉山似乎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的抖动,动静大到他甚至无法出声无法再做出什么来,只能站在原地看着脉婉惜。 见对面的人没了声,脉婉惜稍微活动一下,凑到江缔身边问道:“小姐,季丞相这是怎么了?” 江缔张口,脉婉惜若有所思“不愧是丞相,如此重情重义。” 江缔无奈轻笑,果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脉婉惜或许认为季玉山是伤心过度,但是她看的出来,从脉婉惜讲身世时开始,季玉山的心情就开始亢奋起来,“秦苑夕”三个字出来的一瞬间,季玉山的激动之心简直写在脸上,别的不说,他留的那一点胡须都在跟着他发颤。 只可惜,脉婉惜的心思不在此处,从一开始她就没抱着自己有那么一点可能是季府失散多年的小姐的可能,江缔原先也不信,但既然有这份缘见一见也算给双方一个交代,结果现在看,季玉山这么多年的苦寻,缺的恐怕只是一个气运,一个可以告知他“秦苑夕”的脉婉惜罢了。 季玉山在那边压抑着自己激动的神情,看着已经长大的女儿,却一步也迈不开,这么多年过去,就是他想认回来,脉婉惜对于一个完全陌生甚至不负责的父亲,季玉山不敢保证他不会吃闭门羹。 “脉……” “师傅!我们该走啦!” 季玉山正欲说话,突然西门跑进来一个总角孩童,一边笑一边唤脉婉惜,直到进来才发现这里面不只有江缔和脉婉惜二人,阿灼楞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季玉山,良久才僵硬的行礼。 脉婉惜揽过来他,对着江缔和季玉山虚行一礼“天色晚了,民女告退。” 阿灼一脸疑惑,他刚刚闯进来的或许太不是时候了,不然为什么将军姐姐脸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脉苑主,”江缔拉着她的手,脉婉惜也不排斥,她看着江缔,等着对方说话。 “脉苑主不想知道令尊的事么?”江缔放平语气,脉婉惜的性子,季玉山贸然认回来她,先不说脉婉惜愿不愿意接不接受,就是抱患的季夫人也不一定有准备。 脉婉惜摸摸阿灼的头 ,轻轻晃头,看不出来是点头还是摇头“妾身只求一生顺遂,”她歪头笑道“这么多年来,没有父亲,妾身也活的好好的不是么。” 江缔不再说,放手叮嘱她几句,看着她带着阿灼离开。 活的好好的是表象,谁也不知道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在京都闯出一片天来吃了多少苦。 江缔看了一会脉婉惜离去的方向 ,又回头去看季玉山,对方那还有第一眼见的风骨气节,端庄持重,季玉山此刻不知何时脸上已经淌了泪水,是喜极而泣,也是多年的伤怀。 “季大人,”让别人看见季玉山哭成这样指不定要怎么想,“罪魁祸首”都离开了,江缔走上前请季玉山到亭子里,至少不会轻易叫人看见了。 “让将军见笑了,”季玉山的泪水收敛的很快,但是情绪依旧萦绕在他的左右,“多谢将军帮忙,我季玉山,欠将军一个人情,” 江缔连忙客套“大人不必,下官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笑话,这可是当朝丞相的人情,不要白不要。 “若无将军与脉姑娘的交情,我必然是寻不到她的,”季玉山认真的看着江缔“将军此恩,我不得不报。” 江缔点到为止不再推脱,不过现在倒是下一个问题了,该怎么名正言顺的把脉婉惜认回来。 凭季玉山的势力,想把自己的妻女认回来必然不是什么难事,可难就难在脉婉惜对于所谓的“父亲”并没有什么触动,唐突行事怕是会反其道而行。 “大人准备何时同脉苑主说清楚?” 江缔靠着柱子,看着远处的大殿。 不论如何,脉婉惜在撷兰苑的日子定然是没有季府的日子好过,有了这么一个身份她也会更加顺遂下去,只是不知戏在她心里是什么地位了。 不对。 江缔转念一想。 要是这些东西能捆住脉婉惜,那她就不是脉婉惜了,也不是季怜,只是单纯的季家小姐 “我知她怕是不愿意认我这个不负责的父亲,十几年的时间我亏欠她们母女的怎么也补不不回来,可是好在,我找回她们了,”季玉山站起身,走下亭子“不论如何,只要她在,我都会护好她。” 第49章 说罢,季玉山调整好状态,重新回到了殿内。 江缔在远处看着他们父女两个,感慨摇头,不愧是亲生的,这股子劲儿,如出一辙。 她抬头望月。 有了季玉山,脉婉惜的路会顺很多。 江缔听着自己的心跳。 …… 至少,她在,脉婉惜也不会受什么伤。 第46章 灼火 江缔第二日是从宿醉中醒来的。 然而前一日的宫宴她压根就没喝酒。 江缔起床捂着自己的脑袋,头痛欲裂的感觉一阵阵的攻上城池,好在江缔没喝断片,昨夜是被葶苈扶回来的,自然她也记得自己为什么会醉成这样。 江缔缓了一会。 这件事的受害者,大概不止她一个…… 昨夜是江孤应酬浅醉回府,回府之后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拉着他们姐弟两个就要小小的“切磋一番”,这种亏本买卖江缔和江临向来都不做的…… 江缔:“你攻左边。” 江临:“知道了。” 结果就是,不出意外的输了,本来以为就是很简单的一顿切磋,直到江孤搬上来一坛子酒,直到第一杯酒入口,直到江临一头撞在石桌上,直到江缔整个人瘫在葶苈身上。 就有了今天江缔久违的宿醉。 江缔倒水,途中无意碰掉了什么东西,一张轻飘飘的东西掉下来,可惜江缔脑子恐怕还昏着,没发现。 听说是江孤昨日看见房家的人“不怀好意”的跟着江临,老父亲匆匆一眼还以为是来偷艺的,先是认为江临自己能解决然后转头间看见江缔跟季玉山在亭子里似乎在说什么,本来就喝了酒的老父亲一下子就忍不住了。 “真是的,着了他的道了。” 江缔走出院子,看了看外头天光正好卡在上朝的时段前后,江缔换了官服到门口时江孤正一脸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看着江缔。 江孤皱眉:“昨夜干什么去了,怎的起这么晚。” 江缔:“……”你看着我,看着临儿再说一遍! 江临估计还没醒,本来就是个半大的孩子,又不怎么喝酒,这么一夜下来他不到午时怕是别想起来了。 算了算了,上朝罢。 这爹不靠谱。 江缔其实也没想到季玉山原来是这样的人。 她回府,就看见葶苈站在院子门口向她招手,江缔还以为是葶苈又寻到了什么好玩的事,结果等她进屋,一屋子的首饰补品字画,江缔差点以为自己进错房间了。 好么,季玉山想给自己的女儿送点东西江缔能理解,但是就不用给她这么多东西了,首饰什么的她一般也用不上啊。 “小姐,这都是季大人府上送过来的,说是全凭小姐定夺,”葶苈在江缔院子里掌事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看见东西像砸一样直接堆到人屋子里的,关键是季玉山手底下的人会来事,这么多东西竟然没被老爷发现…… “……你去帮我研磨向季大人道谢,顺便……”这么多东西江缔盘算着怎么给脉婉惜全都运到撷兰苑去,想来想去,还是先叫脉婉惜来把正需要的东西先一波运过去,省的这么大体积惹人注目“罢了,我出去一趟。” 江缔换了官服正准备走,桌子上就有一个小盒子从上面一跃而下,像是特意引起江缔注意一样 ,江缔的脚步果然被它挽留住了,江缔把那东西捡起来,疑惑的打开。 里面只放了一支箭头。 还没有小拇指长,看上去已经磨损许久,恐怕也不似当初锋利,别说是夺人性命了,现在就是要整顿花花草草都困难。 但是这足够了 。 它残缺的地方还是能隐隐约约看出一些字来。 是突厥文。 江缔关上盒子,心情愉悦,眼神却含着冷意。 这东西可不熟悉么,“不知木兰是女郎”,那死侍用的不就是这个? 既然是突厥的东西,那可就不简单了,先不说突厥的箭矢怎么会出现在中原,就是突厥的死侍是怎么装成中原人的样子混进来的? 她是其一,陆迟其二,恐怕还会有其三。 她走出门,外头的阳光下面似乎藏着什么。 算算日子,也快回来了。 江缔翻身上马。 到了她面前,就没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江缔策马到撷兰苑门前,撷兰苑的下人大多都认识她了,对于江缔的来到也没有什么惊讶的地方,毕竟他们苑主跟宣威将军交情不浅,这几乎是人尽皆知。 “脉苑主,”江缔掀开帘子走到脉婉惜房中,阿灼也在,见了她规规矩矩的行礼,然后又给她端上来一杯茶,做完这一切之后回到脉婉惜身边继续看书。 “小姐,”脉婉惜起身迎她,“小姐晚上可要来,阿灼头一回自己登台,若有小姐在台下的话,他定能发挥更好。” 江缔看着阿灼红了的耳根,原来他手上那东西是唱词啊,江缔不懂这些“什么戏?” “《焦骨牡丹》” 脉婉惜打发阿灼先出去,阿灼抱着书走到半途边上的烛火突然无征兆的跳动了一下,江缔看到时没什么,但阿灼的反应出奇的大,要不是脉婉惜扶住她,书掉了还好,阿灼整个人都会撞到柜子上。 “没事的,”脉婉惜轻声细语的安慰他,阿灼惊魂未定,匆匆忙忙的赶了出去。 “阿灼他,怕火?” 江缔盯着那点跳动的烛光,莫名的,有什么事情在她记忆深处慢慢浮现,但终究如缥缈幻影,她始终看不清一个具体的轮廓。 脉婉惜叹了口气“阿灼自我收养他起便有这个毛病,这么多年了也一直没好过,”她看出江缔的神色“小姐若想知道,不如晚上来次,妾身再细细说与你。” 江缔点头,她本来也不是奔着问题来的,江缔的话却卡在了嗓子眼,该怎么说?你父亲?季丞相? “小姐,怎么了?”脉婉惜拉拉她的袖子,一双眸子里满是好奇。 “……季丞相自觉昨日的问题与脉苑主实在是失礼,今日特送了赔礼来我府上,望脉苑主能不建议……” 脉婉惜的神色从疑惑到不解到无言。 江缔捂脸。 她自己都不信这漏洞百出的话,季玉山给脉婉惜的赔礼干什么送她府上,为什么她不能直接把赔礼带过来。 “小姐,这是……什么意思?”脉婉惜想着与季玉山有关系,但她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了…… “跟我去一趟江府便知了,”江缔拉起脉婉惜的手,准备破罐子破摔了,反正东西送到手就行。 “诶,小姐。” 脉婉惜被江缔拉着走,一点反应的时间也没给她,脉婉惜只能哭笑不得的跟上江缔的脚步。 江缔是骑马来的,她也不知脉婉惜对这东西会不会抗拒,正准备问她一句,看见对方眼里有光,不光不害怕甚至还有一点期待,江缔把话咽了回去。 江缔把马牵出来,捧着脉婉惜的腰身先把人送上去,带脉婉惜坐稳,自己再翻身上马,拉着缰绳把脉婉惜揽在了怀里。 这感觉真是这么多年 第一回,从前要么是江孤带着年岁尚小的她骑在马背上,要么就是她儿时拎着江临那个小崽子骑马出去闯祸,什么时候抱了这么大一个人在怀里过。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脉婉惜是练舞的,身上的力气自然不算小,但是身子软是真的,为了保证对方不掉下来,脉婉惜的背几乎是靠着江缔的胸膛的,江缔脑子里没有来的蹦出了“温香软玉在怀”几个字。 江缔觉得这个想法很危险,于是她打算拿什么话题搪塞过去。 “同脉苑主认识许久,似乎未曾见脉苑主有什么小名乳名,”江缔被街上的风吹着,总算把那点想法剔除出去了。 脉婉惜在马背上的经历也是独一份,这匹马不矮,脉婉惜骑在上面绝对会有害怕摔下来的心思,但是她身后是江缔,脉婉惜的心里便只剩了安心。 “妾身的名字是娘亲取的,为了更快的在撷兰苑找份活干,自然不会有什么旁的了,”脉婉惜的手搭在马背上。 “日后在我面前,不必在称妾身了,”江缔放慢速度,脉婉惜的衣服穿的是锦绣,可不像她的衣裳一样能抵的住这马背的蹉跎。 “好,”脉婉惜答应的很快,她从小看话本学戏,什么风花雪月的,深仇大苦的,水到渠成的情情爱爱没见过,她能更明显的感受到,原来在自己心里,江缔的地位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到了一个那样特殊的位置。 但此刻,谁会说出来呢。 江缔想想也是,但她更想见一见那位“秦苑夕”,那相必也不是一个脆弱的人,不然怎会脉婉惜的性子如此刚强。 两人骑着马穿过大街小巷,在经过金缕阁的时候,一个词突然在江缔脑中划过,脉婉惜矮她几分,现在骑在马上她只需要稍微向前倾身体就能到脉婉惜的颈窝处。 第50章 江缔凑过去,呼吸间的热气只留下一点没有被风掠夺去“我上次听何掌柜,他唤的可是‘惜娘’?” 脉婉惜转过头去看她“是啊,小姐也可以唤。” 江缔愣了片刻而后才小心翼翼的道:“惜娘?” 脉婉惜笑颜如花。 江缔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发热,明明只是一个称呼,为什么她会执着到这个地步呢,明明对方只是脉婉惜…… 不,就是因为对方是脉婉惜。 江缔深吸一口气,手上紧紧篡着缰绳。 怕不是,真的是她想的那样。 第47章 惊弓 江缔带着脉婉惜回府的时候,江府的下人是有一点惊讶的。 这么多年了除了小姐相识的几位夫人小姐,江缔什么时候带过陌生人回来,更何况是小姐骑着马带着她,这可是稀奇。 不过仅仅稀奇了一会儿,他们就被小姐的马给赶走了。 ……这祖宗,还挺难伺候…… 脉婉惜可以说是头回来官家府邸,从前虽然没少在台上办过达官贵人,台上的布景也是好的,但毕竟都是假的,如今到了江府,脉婉惜不敢太放纵,老老实实的跟在江缔身后,只是看着江府,她莫名有点熟悉。 “惜娘是看出什么了?”江缔叫她的时候虽然强装无事,但声量却不由自主的小了几分。 脉婉惜看见葶苈冲她招手,笑着同她点头,而后对江缔道:“我也不知,就是感觉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江缔默不作声的挑眉,脉婉惜当然不会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官府的布局陈列大差不差,江孤又不是那种有闲心情专门做工的人,和其他府上……或者说,跟季府有什么相似之处,那才算正常。 “见过是见过的,”江缔一句话让脉婉惜有些摸不着头,但很快更令她摸不着头的事情就发生了。 “这……”脉婉惜目瞪口呆的看着江缔房间里几乎堆满的物品“小姐确定不是把东市搬过来了?” 江缔捂脸“不是,这都是季大人干的。” 脉婉惜楞楞的点头“如此啊。” 原来江缔也是实打实的被震惊到了,但是现在有了脉婉惜分担,江缔反倒起了兴致,她一眼看见躺在锦盒里的玉簪,江缔走过去拿在手上端详片刻,然后转身戴在了脉婉惜头上。 “嗯?”脉婉惜还没看清这还什么东西,就感觉到自己头上有了转瞬即逝的重量“这是何物?”说着她探手向自己的发髻上摸去。 江缔满意的看着脉婉惜,不得不说季玉山确实了解女儿,素而不俗的玉簪戴在脉婉惜头上与她的面容映衬的恰到好处,脉婉惜也是真的好看,江缔无数次感慨。 “惜娘先找几个重要的物品,我待会差人给你送去撷兰苑,其他的等日后再慢慢送过去。”江缔拉着脉婉惜到铜镜前,对方好笑的偏头看她。 宣威将军舞刀弄枪确实是一把好手,但是簪簪子这件事…… 脉婉惜伸手摆正了歪歪斜斜的簪子,要不是脉婉惜头上别的首饰跟她自己撑住了,恐怕就不会还像现在一样有端庄之感了。 江缔这一会儿的时间似乎又看到了什么首饰能戴在脉婉惜头上,脉婉惜甚至没有时间拒绝,她的眼神在江缔房内移动着,江缔的房内陈设简单却有特色,书架上放着的都是兵书与阵法图,甚至还放了配剑在上头,从窗户向外看去,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江缔一架子的兵器,实在是叫贼人都要望而却步。 不过脉婉惜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那是一张躺在地上的纸,脉婉惜慢悠悠的走过去,本来想给江缔放好,但是眼神却在内容上移不开眼。 江缔转身就看见的是这样一番岁月静好的场景。 当然除了那张纸。 江缔有些不忍直视,这东西是什么时候掉出来的“这东西我……” “惊弓,”脉婉惜已经轻轻的念了出来,江缔回天无力,只能背过身掩盖自己的尴尬。 “长弓挽月遗城都,将军破阵斩宵鼠”脉婉惜的声音一向都很好听,无论是唱戏还是念词。 “黄沙荒岭葬白骨,将军功成万骨枯。 忠冢不见良人误,将军利甲可吞胡。” 脉婉惜念完抬头看着江缔,对方的脸好像染上了一些红晕,对上脉婉惜的视线只觉得更羞了。 “这诗是小姐写的?” 江缔缓了过来,但还是有点不自在,她的声音很小“嗯。” “小姐写的可真好,”脉婉惜走到江缔身边,把那张纸重新叠好了放到江缔手上“这是小姐在战场上写的?” 江缔大有一种视死如归之感“是,是我从军三年时,正巧碰上岭南叛乱惨胜,我赌输了人,便写了这首诗。” 江缔的话其实没说全,这首诗并不是她赌输了才写的,是军中的人认为惨胜的原因是因为她是个女儿,趁着江孤那时坐镇西北,便在军中传言她是个大字不识还心比天高的娇小姐,起哄要让她自证清白,便有了这首诗。 江缔当年年少,很不的一个个把他们都拉出来打一遍,自己不是没有这个能力,就像那首诗,她也是能让鸟惊弓的人,想看她笑话,一肚子矫情诗的人全都没了话。 但是现在又过去三年,江缔在明白只要自己不是个男人,那么就别想脱离这一切,说是惊弓之人,实际她每每被这等言论影响,合偿不是鸟。 脉婉惜观察着江缔的神色,对方从一开始被人看见的不自在到了无奈,脉婉惜不知道她在军营有什么样的经历,但脉婉惜知道她在为什么无奈。 为了她们一辈子都难以挣脱的偏见。 有人言女子该相夫教子。 有人言女子该贤良淑德。 有人言女子该退居**。 所以她们是另类,是不被接受的对象,是无形之中被惊到的鸟儿。 可谁又能断言,她们是鸟,而非凤。 “小姐文采斐然,”脉婉惜笑道。 江缔摇头“不过是在战场上敷衍了事的东西,经不起推敲,这名字也不过是我瞎起的,当时正巧他们猎了;鸟兽回来,便有此题,”江缔又苦笑“按理说这些鸟应该都是在边境战火里生活了许久的,怎么会还被弓箭给吓到呢。” 为什么? 江缔给不出答案。 她回答不了江夫人回答不了江孤,甚至没有一个答案来敷衍自己。 脉婉惜静静地注视她,她的小姐是那么坚强的人,怎么能被这点东西扰了心。 “说来我并未见过小姐英姿,实在是可惜。”脉婉惜开口。 江缔把那张纸握在手里很久,而后慢慢松手,把它夹到书里,听脉婉惜言,她抱臂靠在门口“那我看了惜娘那么多场戏,看来总是要还回来的。” 脉婉惜眨眼“自然是不用小姐换的,宫中一宴已经是多亏了小姐了,我怎会还不忠不义叫小姐还呢。” 江缔想了片刻,上前拉着脉婉惜走到了院子里,脉婉惜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在院子是石桌边上了。 葶苈正在院子里打理江缔的兵器,转眼看见小姐和脉姑娘两个人出来,葶苈嘴角浮现一抹笑容,到边上给两人冲茶。 “小姐,之前送去修缮的剑已经送回来了,”葶苈举着剑到江缔面前,这东西可不轻,葶苈举着心里想,幸好这么多年跟在小姐身边,不然连这点东西都办不好,还要她做什么。 “正好,”江缔把剑拿到手中,跟她在战场上奔波了这么多年,剑锋多有磨损,实在是苦了它了。 葶苈推到脉婉惜身边,脉婉惜见葶苈看着她笑,凑到葶苈身边问道“小姐对这把剑似乎?” 葶苈像小女儿话家常一样,放低音量“那是老爷送给小姐的,是小姐从习武以来拿到的第一把兵器,除了在战场这等地方,平日里都是好好收在库房的,”葶苈见脉婉惜若有所思,又道“脉姑娘同小姐的关系非同一般,小姐的剑只有宣陆二位大人和甘夫人他们见过,脉姑娘同小姐如知音,也是特殊的一个。” 脉婉惜一时间被她说愣住,她看向江缔,对方修长的身姿在阳光下跟着剑意一起游走,时而如水一般潺潺绵绵,时而又如破军星长驱直入,看的脉婉惜失神。 知音么。 江缔一个官家小姐朝廷官员,给她一个伶人舞剑,属实没有这个必要。 为情所动。 脉婉惜感觉自己的心在跳动,江缔的剑似乎都舞在她心上。 江缔拿上剑,她便是战场上披靡的将军,江缔放下剑,她同样是大翊前无古人的女将,江缔的剑不带任何战场的杀伐气,可不缺凌厉,也不缺该有的果决,是霍如羿射九日落,是矫如群帝骖龙翔,脉婉惜移不开眼。 她作为伶人,并不是未曾看过剑舞,可江缔掺杂了战场经历的剑,一招一式都不含糊不拖沓,在京都可以是震撼人心,在战场上也同样可以取人性命。 脉婉惜想,大概只有一个原因。 第51章 她是江缔。 翊朝第一也是唯一一个女将军。 随着一声剑鸣,江缔收剑。 脉婉惜站在远处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她一步步走上前“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她走到江缔面前,抬眼看着她,眼眸把江缔包裹其中,二人都未曾发现的情感在期间绽开“小姐的技艺高深,惜娘实在是找不出什么来形容,一时被震撼失语,小姐莫怪。” 江缔把剑递给葶苈,眼神又看上了脉婉惜头上的玉簪“惜娘谬赞,比起父亲,我不过班门弄斧。” 脉婉惜轻轻摇头“小姐的剑,是劈开天地的剑。” 江缔听懂她话中之意,浅笑点头“天地一剑,从来都不是一人所为。” 就像这天上,从来不只是单独一个太阳能撑起的,皎洁明月,同样不可忽视。 第48章 焦骨 今晚的脉婉惜似乎格外的忙,原先作为苑主,她只需要安排布置,现在却恨不得上到布景装修,下到服饰妆容,一切都要自己上手不可。 江缔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的阿灼。 脉婉惜站在边上心情愉悦。 这眼前的分明是一个端庄华贵的女子,头上簪花衣裳绣花,没有杂乱之感也没有一点简陋,眼睛像是整个都收敛了一圈,顾盼间,实在是国色。 江缔早就见过多次了,但事实证明她还是想的太简单了,江缔还以为以阿灼的身材,顶多办成个婷婷袅袅的小姑娘,但这高跷一踩妆面一上,江缔直接认不出来。 “小姐可见着了?阿灼快要上台了,我们去厢房吧,”脉婉惜很满意自己的杰作,手把手教出的徒弟头回独自上台,脉婉惜比阿灼还要紧张些。 “惜娘若是易容的话,必然连那些自诩高手的人都比不上。”江缔时不时还回头看一眼阿灼,直到看不见为止。 脉婉惜摇头:“算不上易容,我只不过是在原有的基础上稍加改动,若是一个五大三粗的人,我便没办法把他变成文弱书生了。” 江缔没回话,她上下瞧着脉婉惜,大概她自己是最好改变的一个了吧。 两人很快到了楼上的厢房,地方宽敞视角宽阔,下头的景色一览无余,江缔倚在栏杆上,向下俯视。 戏开场。 只不过主角并为先登场,而是先上来一群穿着各色的姑娘在台上散开,好像是一把花落在了地上。 那些姑娘们左顾右盼是不是还跟边上的人交头接耳,好是一副豆蔻梢头的烂漫模样。 紧接着便是阿灼,或者说是牡丹登场。 他的雍容华贵很快引起了台下人的注意,乐师在此刻插入乐声,似流水潺潺,跟着他的叙述缓缓道来:“我本御花园中仙,簇与百花共翩跹 是此倾城好颜色,应是倾国迎新客” 比起扮相更让江缔想不到的是他的唱腔,不夸张的说,声音的沉稳和隐隐中的悲戚,没人会想到这是一个未至总角的人唱出的。 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脉婉惜不知何事也到了她身边,脉婉惜的面庞在灯火下被描摹,勾勒出几分心事,她淡淡开口“这《焦骨牡丹》,讲的是武皇令百花一夜之间开放,唯有牡丹不从,贬至洛阳,谁料花开的更艳,武皇大怒,以烈火焚烧,却不想被大火吞没后的牡丹,冠绝京城,国色天香。” 江缔听过这个故事,但她仿佛被勾起了什么关于火的回忆,只是下头的人还在继续。 “去年春秋重李皇,今昔冬夏尊武皇 凤鸣响透长安京,龙姿稳坐内阁亭 怎奈武皇宴群臣,欲与我等聘三公 雪似柳絮因风起,地冻天寒埋娇蕊……” 牡丹花掩面叹息,身上的光彩在台下人的配合下渐渐暗淡下去,可纵使如此,天寒地冻,牡丹花仍旧倔强不肯开花。 牡丹花一挥袖子,满脸的决然“武皇令之百花盛,独我牡丹不从誊。” 边上的百花很快担心起来“身担冲冠三丈火,凄涩贬往至洛阳。” “……” “惜娘这场戏,倒是提醒我了,”江缔转头看向脉婉惜,对方仍旧看着台下“我忘了什么?” “牡丹是烈火灼烧之后才变得国色天香,”脉婉惜道“小姐不记得也是正常,只是我有事想跟小姐说罢了。” 江缔撇到她头上簪的牡丹玉簪“何事?” 脉婉惜浅笑“几年前大军回京,与以往不同的事军队带了一个小童回来,左右无人收留,我便要了他,”她指了指台下的阿灼“我后来才知道,这是边境的孩子,只不过一场火只剩下他一个人,自那以后,无论是明火还是烛光,他都避之不及。” 江缔想起来了。 脉婉惜叹息“可他偏偏又是个不服输的,我每教给他什么步法基本功,他就要长时间的练,趁着白日无休止的练,晚上没有烛火就借着月光练。” “那时入边疆,一处人家起火,等我们赶过去时,已经烧的连房梁都不剩了,”江缔看着下头的人换场,“只剩下一个幼童坐在废墟里,问他什么都不说话,只能先带回京中。” “未曾想,竟是阿灼。” 脉婉惜点头“所以我给他起名灼,”她看着台下的牡丹花,“希望他也能入牡丹一样,浴火重生。” 江缔默然。 弃旧,承新。 正说话间,台上已经布置完成。 不想原来台上的平静,这回灯光布景什么的都肉眼可见的简陋的许多,再出场的牡丹花身上的锦衣华服早就不见了踪影,素衣布袍,虽然落魄,但也有风姿,牡丹花向外远眺:“可怜我遗换陵旁,不见往日半分光,乐府诗词唤花王,拾起青春出洛阳,纵使权意滔天行,我便孤芳影自怜。” 连边上伴奏的音乐都舍不得多施舍一点给她,断断续续的琴声在告诉她的凄惨。 言罢牡丹花收手,眼中度上几分她作为花王的骄傲“顺承洛阳质朴民,来日必将满花城,花香透彻洛阳城,要知花有花开日。” 紧接着是大多数人都没想到的,台上突然窜出一阵火来将牡丹包裹在其中,然而还没等看客们担心台上的人,牡丹花已经重新出现。 她身上的华服比起之前更加华丽,增添了几分艳红让她更加矜贵,头上的金冠玉坠,称的牡丹花贵不可言。 “天意不遵又何妨,我自有我韵辰芳。” 牡丹花之前若是雍容华贵但是缺少硬骨,那么现在浴火重生的焦骨牡丹则是真正担起花王之名,从身形心意都让人不禁赞叹一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了。 她张开双臂似乎在对强权说话,又像是在为自己骄傲“待我烈火重铸身,冠令百花中魁首!” 掌声如雷。 江缔抬手鼓掌,脉婉惜在一旁欣慰的笑。 “刚刚的火他没有闪躲,”脉婉惜念叨。 江缔道:“怕不怕另说,至少说明,在他心里,唱戏这件事情已经比自己的心魔还要重要了。” 脉婉惜跟台下的阿灼招手“是啊,有了这一茬,以后也便不用担心了,”脉婉惜走到桌旁,端过来一杯茶“只不过,我还没说完。” 江缔喝到一半,停下来看着她“惜娘没说完什么?” “我不是第一次见小姐了,初见时的《穆桂英挂帅》也是转冲着小姐来的,只不过没料到会从台上跌下来罢了,”脉婉惜在江缔面前一直都是明艳自信点样子,倒是少见这样维诺。 江缔扶正她的簪子“惜娘怕我觉得你故意欺瞒算计我是么?” 脉婉惜点头,她从前只把江缔当做一个盟友各取所需,没必要坦诚相待,但这么久下来,她发现自己没办法再把江缔置之度外。 “原先只为了撷兰苑才攀上小姐,而后才发现,我与小姐自始至终是同路人,便更加无可欺瞒了,还请小姐见谅。” 脉婉惜半天不见对方回话,正要抬起头来,却见江缔伸手将她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人之常情惜娘不必太过耿耿于怀,我初见惜娘,也不曾如此真诚。” 江缔笑道“但既然惜娘也说不瞒我了,”她凑近脉婉惜几步“惜娘第一次见我,是在什么时候。” “小姐送阿灼回京之时,”脉婉惜拉住江缔的手,江缔红了的耳根被掩埋在灯火下“我远远一见小姐英姿,实在是难忘,多年后又见面,便舍不得这个机会了。” 那时的江缔还不是名正言顺的将军,还是个军中斥候,跟在军营中跟将士们一起征战,脉婉惜看见的江缔便是一个纵马长街的将军。 憧憬之情变成了后来的同舟共济,脉婉惜才发现江缔对于某件事情的执着到了一个故步自封的地步,但不可否认,江缔在脉婉惜心里,一直都是巾帼女将。 江缔微微愣神,原来那时候脉婉惜已经在她身边了么。 “我自知撷兰苑只能为小姐尽绵薄之力,但我既然向小姐保证过,便不会让小姐后悔。” 第52章 台下的掌声和喧闹声混杂着乐声,似乎要把天都捅破,台下的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时不时放声大笑。 江缔道:“多虑。” 她暗自叹息。 说的好听,女将军风光无限,但不光他人看不过眼江缔,就连自己都过不了自己这倒坎。 这算什么…… “小姐将帅之才,来日必定飞登凌霄,”脉婉惜的角度正巧能看见拜月台以及边上的阁楼,或许她是该庆幸。 庆幸她有这样的母亲,庆幸她能帮上江缔。 江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拜月台仿佛与世隔绝,可又有人间烟火气。 “惜娘所言甚是。” 两人跟着铜鼓喧闹一起沉沦。 江缔不言,只是看着戏台,看着宾客,看着一切,但怎么都挥之不去脉婉惜的身影,哪怕只是想起自己那点心思,要不是黑夜灯火,江缔的红晕都爬到了颈部。 江缔从前也不相信甚至觉得荒唐,就跟京中的人觉得她荒唐可笑一样。 可它就是发生了,江缔受封将军,百年来第一位女将,上朝任职,出兵打仗。 她对脉婉惜不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意,而是身无彩凤双飞翼之情。 夜久语声绝。 第49章 金枫 又是一月过去,朝中人提心吊胆的无非就是两件事,平阳关的驿道修缮和突厥的动向。 按理说突厥最是沉不住气的,吃了一次败仗,若不当日打回来简直不符合突厥人一贯作风,大半年过去了,修生养息早就恢复了,这样事出反常,兵部和军中之人没少忧心。 不过算来,大概是突厥少汗的作为。 突厥之患一日不除,便一日不得安宁。 一直到现在,不管是江缔还是陆迟都没能找到那“第三人。” 要问突厥事,就要从突厥人入手。 但大翊王都,从何而来的突厥人。 江缔静坐在包厢中,看着面前的陆迟不紧不慢的擦拭着手上的剑,二人身上没什么血迹,只不过是溅了点血罢了。 “眠晚,若有下回,留他一命好生招待招待其实也不是不可,”江缔收剑回腰间,等着陆迟处理好身上的血渍才叫小二上来奉茶。 陆迟摊手“若是阿朝你早些提,倒也不是不能留他们一命,”他将袖口沾到血的地方翻折进去“不过那伙人,大概留了名命没什么用途。” 江缔点头“是不错。” 他们二人身上的血迹并不对等,陆迟不光剑上,就连袖口都沾上了不少,江缔除了一些溅到手上的血迹,其余的都可忽视。 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就是从校场出来的时候好巧不巧的碰见了不要命来刺杀的一伙人,江缔陆迟早就见怪不怪了,但可惜就可惜在陆迟刚跟江缔打了一场没有结果的架,陆迟剑都还没有收回去,这群人也纯属是自讨苦吃了。 到最后,也不过是京中某个官员雇来的,江缔无语,这些人一天天的与其想着怎么拉她下位,倒不如想想怎么造福社稷。 这座酒楼的装修与品香楼不甚相同,甚至是可以说和京中大部分的酒楼都不相同,只是毕竟各有所爱,无伤大雅的事情,自然不会引人怀疑。 但若是细看的话,也不难看出其中端倪。 “果真是如脉苑主所说,这金枫酒楼处处,与突厥的风格相像啊,”陆迟小口浅酌着杯中的酒,豪放灼烈,与边境的酒差别不大。 江缔一口饮下,虽然不错,但还是不比品香楼的酒“金枫南家,在此地驻扎多年,掌柜是京中人,但是其妻,却有言是几十年前逃难到中原的。” 这金枫酒楼并不在京都繁华之地,反而是找了不起眼的一块地画地为牢,缩着过自己的安生日子,除了有心之人,大概也只有闲人才会不注意菜品去关心人家的私事。 “所以阿朝,你准备怎么问话?”陆迟去过不少类似之地,但大多数都是宣静做东,他也没什么分辨力。 江缔不明所以的笑了一声,故作玄乎道“眠晚你也知道,这消息是惜娘透露给我的,既然和撷兰苑扯上了关系,那就简单多了,”金枫酒楼的掌柜向来人品端重,翊朝对于流民也宽恕,突厥人之疑,也不过是想不想说的问题。 “对了,嗣宁怎的没跟你一起?”江缔等人闲的无事,一看陆迟身边似乎少了个身影,打趣问道。 陆迟乏力般的靠在椅背上“他刚升迁,公文多,顺便,突厥少汗一事他也揽下来查了。” 江缔啧啧赞叹:“真勤奋。” 江缔突然开始庆幸自己是个武散了。 “小姐,就是这头了,”外面传来小二的声音。 “嗯。” 随即有一娇俏的女声回应他。 江缔对陆迟轻笑,无声道:人来了。 陆迟瞬间会意,将自己的笑意融在酒中。 “到底谁啊这么大……”来人一身碧衣罗裙,头上还插着几支刚从路边折下来的花,双眼若灵面若银盘,脸上稚气未消,手中摇晃的团扇上挂着小铃铛,全然是少女袅袅之态。 陆迟往窗边靠,把自己的衣袖又卷上去些,包间虽然不小可也大哪儿去,这么一个小地方愣是被他跟来人拉开几米距离来。 他和江缔倒是气定神闲,来人盯着二人看了片刻,停下手中的动作,有些慌张的问道跟她来的下人“这这这,爹只说有贵人让我来接待一番,也没告诉我是什么人啊,我我该行礼叫什么?” 边上那人虽然也慌张,但明显是被吩咐过得,抖着嗓子开口:“小姐,老爷说,说了,今日来的是宣威和明威二位将军。” 江缔不用像陆迟那样恨不得把自己跟她间隔个十几米,她站起身来,那人却后退一步,连带着让那下人出门。 江缔不懂她要干什么,便站在原地看她。 对方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像是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悟一般,一边开口一边猛的就要跪下去“民女见过二位将军!” 来之前江缔就想过此处不似京都官吏众多搬身份出来麻烦不搬更麻烦,但她这么一跪属实是惊到江缔了,江缔赶在对方屈膝时把人拉起来道:“南小姐不必多礼,坐。” 南惠纹怔怔的看着江缔,整个人几乎是被江缔拉着按在椅子上的。 江缔坐回去喝茶,暂且无从知晓南惠纹为何总是盯着她看,心里叹息这可真是不得了,她不过四品官吏就要行大礼,她到皇帝面前还不得反? 据脉婉惜来说,南惠纹是金枫酒楼的大小姐,金枫楼主的掌上明珠,虽是商人之女,可家财万贯旁人也得敬着她三分,平日里最是烂漫的性格——听说,同唐县令家有姻亲。 “小姐?” “将军但说无妨!” 南惠纹自进来开始就一直处于一个神游的状态,陆迟坐在另一边一般也不会开口,江缔斟酌片刻该怎么问话,不然这包厢恐怕会静的不像话。 但她也没料到南惠纹反应这么大。 南惠纹直愣愣的,终于按捺不住事“将军见笑了,民女先前一直爱看话本,也曾听过小姐的事迹,只是今日一见,过真非同一般,这才入了神。” 江缔失笑,看上去也不过是刚及笄的孩子,脉婉惜闲暇时都会跟她探讨话本的内容,更何况南惠纹。 “原来小姐是为了此事才盯着我看,”江缔瞧着她的脸圆乎乎的,看样子她爹没少给他宝贝女儿做珍馐佳肴,看着就软绵绵的,江缔忍不住想要掐上一下。 “是啊,之前一直仰望将军英姿,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罢了,”南惠纹不是怕生人的性子,她说着又看向边上几乎要把自己跟墙混为一体的陆迟“宣威将军明威将军盛名民女都看了好几个版本的话本了,但百闻不如一见嘛。” 江缔听着她的话点头,余光瞥见陆迟似乎又往边上缩了一点,差点笑出声来,恐怕这大概是陆迟最想宣静的一次了。 陆迟早年一直被靖国公禁在府里,不许他随便跟人交往也不许他这个国公世子随便见人,要不是宣尚书有几分名头在,要不是宣静翻墙的功夫过硬,陆迟大概就只有两件事可做,上战场,上朝堂。 他的性子就是生人勿近,跟江缔六年前在军中看到他一样,宣静却是开放的性子,有时候,确实方便不少。 “小姐过誉,今日只是想问小姐几个问题,可好?”江缔的语气淡淡的,没有半点生硬在里头。 南惠纹本就是不谙世事,江缔问了自然是点头,而后才道:“将军,民女家里,没犯什么事吧?” 江缔摇头:“自然没有。” 南惠纹送了口气,这才听起江缔的问题来。 “听闻楼中的布置是令堂所为,不知小姐可知其中门路?” 江缔不动声色的看向陆迟,对方一直在窗子边也不知是在躲人还是在看什么,他偏头回馈给江缔一个眼神,江缔收回目光继续看向南惠纹。 南惠纹不愧为掌上明珠,事事都知:“知道,是娘亲按照她家乡的风格布置的,娘亲说这样的布置和京都中大多的人都不一样,能更好的揽客增加收成。” 第53章 江缔眼眸微动:“增加收成?” 南惠纹点头:“爹原先只不过是街边的小摊厨子,还是有了我娘给他出主意这才有了今日,”她偏头道:“娘亲的行事总是要大胆一些,跟我认识的那些伯伯婶婶不太一样。” 江缔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却已经敏锐的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不多不少,正巧能听见门里的话。 江缔把玩着手里的杯子“令堂的家乡在何处?” 她一开始便把温柔的一面给南惠纹看,加上话本中大构造,南惠纹对她不会有太多的抵触,她问起话来也就更方便。 “娘亲不跟我说这个,她只说她的家乡是一个烈马奔腾的地方……”南惠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江缔第一次打断她的话,南惠纹看着江缔眉眼间满是疑惑,江缔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笑道:“南小姐有没有兴趣,去令堂的家乡看看?” 她的话问的云里雾里的,南惠纹更不明白了,正想要问,门外有一个声音先破门而入。 江缔和陆迟二人相视一笑,鱼这不就上钩了。 “将军且慢——” 第50章 按兵 声音随着主人一起闯进来,却除了南惠纹,二人并未显现出什么惊慌的表情。 “娘,您怎么进来了?”南惠纹正待跟江缔多唠上一会儿,她娘突然闯进来差点她茶水都没端住。 江缔挑眉看着眼前人,陆迟一脸淡然的转过身来,终于不再盯着窗子下了。 来人袖子半撸着,腰上还别了一个小的锦囊,临近盛夏肩膀上还披着皮草,要不是知道她是金枫酒楼的老板娘,大概会以为她是案板上来的吧。 “纹儿,你先出去,”来人揽过南惠纹,摸摸她的脸将人推到门口,南惠纹一头雾水不知怎么回事,却也照办“那娘亲,今晚撷兰苑……” “可以,”得了回答的南惠纹没再犹豫,高高兴兴的出门带着小厮就准备去撷兰苑捧场去了。 江缔不语,南惠纹见他们,是脉婉惜从中参合,但南惠纹不过是抛出去的砖块,真正的玉,还在眼前。 “民妇……仆固氏,见过将军。” 仆固氏躬身良久才慢慢的道出自己名姓来,不过她在中原这十几年,大约也是不情愿告诉外人自己本姓的。 “夫人无需多礼,”江缔虚扶她一把,而后等着她自己开口,笑意盈盈的,却不知有几分真假。 仆固氏原先听说女儿私底下见了两个人,本来只是抱着看一眼的心思,至少不能让女儿跟别人随便共处一室,谁料以来便听见内里在谈论她家乡之事,仆固氏不傻,话都到了这里,她怎么会还不知道对方的来头,这十里八乡的百姓都只道她性子爽朗,何曾想过她来自何方。 她如此惊慌,如何逃的过面前二人的眼。 她来自突厥。 仆固氏扑通一声跪下,江缔没什么动作,只是把茶盏放下静静地看着她。 “小女不懂事,还请将军莫要与她一般计较,民妇之事民妇自己担,民妇夫君他……” “夫人,”江缔打断她,走上前去拉她起来,仆固氏浑身发抖,江缔轻轻一拉,竟然没拉动“夫人何须惊慌,我等此次来不是来问罪的。” 仆固氏一脸疑惑的抬头,江缔笑着拉她起来,仆固氏却是不肯坐下,胸膛不断起伏着。 陆迟大约是倦了,他靠着窗,看上去人畜无害,实际上剑锋暗藏“夫人一没害人二没通敌,我等此次来不过是想问夫人几个问题罢了。” 仆固氏心里发慌,她的身份就是最大的障碍,她是以农家女的身份跟南添成婚的,要是让人知道她是突厥人,先不说她这么多年落户成问题,就是现在翊朝与突厥的关系,仆固氏的身份,无疑是指向金枫酒楼最大的一把利剑。 “二位大人请问,民妇自当毫无保留,只求将军能……”仆固氏没了下文,她看出来了,翊朝没有一条律法允许外族人没有通牒就入京,但是年年仍然有人违背,她惊慌,却可悬崖勒马,而机会,就在他二人身上。 如此小心谨慎的性子,也难怪她能在京中这么多年不叫人发现她来自何方,也好,跟聪明人说话,总是会省去不少麻烦的。 “夫人是何时入京的?” 陆迟不慌不忙的拿出纸笔来。 “景衡元年。” 十九年了啊。 “夫人今年年芳几何?” “三十有八。” 江缔算算,仆固氏大概是先帝二十四年生人。 “好,”江缔直起身子,结果陆迟画好的小像,放到仆固氏面前“夫人可认识这是谁?” 那画像虽然只用墨水随便勾勒了几笔,但耐不住主人画技得当,关键地方都画了出来,旁人不认设,但只要见过他一面的人大约就再也忘不掉了。 仆固氏瞳孔猛然睁大,手里拿着那张画像,良久才道“这是,少汗。” 因为阿史那孚唇下一点痣,实在是特别。 陆迟心里感叹当年匆匆一面自己竟然还能记得起来,谁让阿史那孚当年实在是太……轻浮?总之他没见过上战场兵刀相见还要先嬉皮笑脸打笑逗趣一番的。 “夫人知道啊,”江缔故作姿态,拿起来啧啧赞叹陆迟画的果然像,她转头看向仆固氏“夫人对于他,可有什么印象?” 仆固氏正欲说话,陆迟一句话不咸不淡“若我没记错,你曾经借着找食材之名,回了一趟突厥,可对?” 仆固氏心底一沉,先前还以为,能将这件事瞒过去,谁料她还是狭隘了,官府的人,怎么可能连她这点小妇人都查不清楚。 仆固氏坐立不安,又一次跪在了地上。 “民妇……是收到了家里人的来信,可汗不行了,要民妇好说歹说回去将老父安顿好,这才……” 陆迟坐直“你如何收到信的?又是如何出去的?需要我问,还是夫人自己说?” 江缔在边上看着心底轻笑,要说为什么陆迟生了副骗人的皮囊,这咄咄逼人的样子,跟他外表谦逊知礼的样子可不符。 “民妇自小生在草原上,养了一只雏鹰方便家里人传话,那日收到信,也是因为这只鹰,民妇出去,是……从平阳关驿馆边的水路走的,民妇通水性,这才……” 水路。 怪不得她进进出出这么多回翊朝的官兵一点反应都没有,平阳关驿馆本身就是人烟罕至的地方了,更没有人会去注意后面的山山水水。 不过,水路,或许真的走的通。 陆迟点头,接着收起自己浑身上下的气势又靠回去,江缔看他转变的样子之快,都要怀疑是不是宣静给人逼疯了。 “言归正传,夫人对阿史那孚,有什么印象?” 仆固氏的头深深的埋在地下。 “少汗他是玉莲可敦的儿子,是可汗最小的儿子,其余二位王子皆是大可敦所生,只不过大可敦不讨可汗的喜欢,连带着二位王子都受了冷落,少汗的母亲也去的早,因而可汗把宠爱都倾注在少汗身上,这才不立嫡长立了少汗。” 既然如此,如果阿史那孚真的是在宠爱中长大,那他完全没有必要在父亲还没死的时候公然逾越礼制摄政,况且…… 陆迟把画像拿回来端详片刻一边开口一边那张纸在他手底下碎成了纸屑“我看阿史那孚杀人不眨眼甚至有折磨对手的喜好,究竟是突厥王的教育不过关还是……”陆迟张开手,那点纸屑马上就随同风一起去“有什么事情,改变了他的想法呢。” 仆固氏心都在滴汗她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是因为有传言称,玉莲可敦,是可汗为了稳住大可敦娘家,才杀死的。” 江缔漠然。 果然,伴君如伴虎,君恩似流水,这句话放在哪里都没错。 “这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 江缔相不相信另说,她在意的是这么久的事情,居然没有一个探子来报,那就只有三中可能了。 他们翊朝安插在翊朝的探子有叛徒,或是仆固氏娘家有什么法子弄到这不见人的消息,再说,便是突厥王用计封存。 “民妇的外翁,是给可汗做事的,也不知什么事惹恼了可汗,当殿斩杀,民妇是在外翁的袖子里找到的话这消息,大概是旁人传给外翁的。” 这藏东西的手法未免有些太熟悉了。 江缔尽力回忆,但没有一个人对的上号,她手里的线索还不足以支撑她穿起一条完整的线来,断断续续,又剪不断理还乱,实在是难受。 “如此,阿史那孚代父监国,是为了报仇的故意之举?” 江缔可不愿意轻易放过仆固氏,从她嘴里多挖出点东西,总好过她自己闷头乱闯。 陆迟听着又看向了窗外,按说这地方应该是没什么人潮的,因此陆迟一眼就看见**u鲜艳的红色——那是个媒婆,看上去心情不怎么好,大概是说亲没成主人家不给钱罢。 “民妇不敢妄言,只是少汗他十岁那年像是突然性情大变一般,杀了伺候他的所有人。” 第54章 江缔皱眉“性情大变,在此之前他发生什么事了?” “少汗他溜出去想要到中原,但到底只是在边疆就停下来了,最后是在路上被找到的,没人知道少汗在路上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他自此性情大变。 江缔沉思片刻,舒展眉头“夫人请起吧,今日之事,还望夫人忘记,我等就自然不会多言。” 仆固氏从地上起来连连点头,转头要走,江缔却突然唤住她。 “夫人拿好了,拿了这东西,夫人自此以后就只是金枫酒楼的老板娘,跟突厥没有半分关系。” 那是通牒。 仆固氏愣了片刻,紧接着冲他二人行礼“民妇写过二位大人,民妇日后若有所用,定不惜一切凭二位大人差遣。” 江缔目送她走出去,瘫倒在椅子上对陆迟道“嗣宁还真的弄来了。” 陆迟心里被那抹红扎的不安“他性子跳脱是有些,办事还是上心的,”陆迟闭眼。 就是需要点代价。 江缔绷了半天也闭上眼“听说这酒楼的对家产业是姓岑的一户人家的,也没娶妻,孩子倒是一堆,他最近在找正室夫人,媒婆请了好几个。” “是么,”陆迟心中更加不安,但他此刻不能表现出来,叫江缔知晓了难免会紧张他一番,没必要多费这个心思了。 总归,他不是长生之人。 第51章 笼雀 陆迟从来没这么赶着回靖国公府。 一路上尘土飞扬,要不是惦记着路上的行人,小半个时辰的路程,他一炷香的时间就能赶到。 “少爷?” 陆府的下人只见陆迟策马而来,却还没等他行礼,陆迟便火急火燎的走到内院去,剩下下人在原处疑惑,少爷多少年没这么急过了。 陆迟匆匆忙忙的向院子赶去,却没成想在半路碰上了钥桃。 陆迟见她手上提着食盒,一把拉住她道“你家小姐呢?”钥桃是陆姣殊的贴身侍女,向来跟陆姣殊形影不离,她在这,陆姣殊不在,傻子都看出什么问题来了。 陆姣殊亦是陆府唯一一个还未曾出嫁的女眷。 钥桃满脸急色,见了陆迟才舒缓一些,像是看见救命稻草一样跪倒在地上道:“少爷,少爷您终于回来了,小姐她被老爷夫人罚在祠堂,已经两个时辰了!” 陆迟眼中阴霾不定,他顾不上钥桃直奔祠堂去。 陆府祠堂 祠堂周围什么仆人都没有,大概是被靖国公全部遣散了,中间直挺挺的跪着一人,碧色的身影就像青葱的树一般,不肯屈服在这小小祠堂之中。 她扶上自己的膝盖,两个时辰下来,陆姣殊早就受不住了,但比起那件事,陆姣殊还不如在祠堂跪到天荒地老。 陆姣殊心里正暗骂自己爹娘不成事,突然发现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还没等她抬头看来人是谁,就被一阵大力却又柔和的力量从地上拉起来。 “哥?” 陆姣殊惊异的看着陆迟,对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她委屈的心里一下涌上来,眼中一下子变得婆娑起来。 “少爷,老爷吩咐了……”边上本来空空荡荡的祠堂突然闯出几个家丁来,却又不敢上手对陆迟做什么。 “吩咐什么?”陆迟垂眸望着陆姣殊的膝盖,不屑的抬眼看向那群家丁,他到底是从战场上带了血腥气下来对,跟陆甬天天玩乐的空架子不一样,他虽然仍旧一副淡然,但那几个家丁都不住的发颤。 “吩咐……吩咐……” “在陆府,我的话就是规矩。” 陆迟打断为首那人的话,对面一下子跪成一片连声称是,哪里还敢顾陆甬所谓的“吩咐。” 实在是昏了头才触了霉头,靖国公是国公爷没错,但给陆府立威的是谁?给陆府管事的是谁?在陆府掌权的是谁? 都是陆迟。 “话都说完了,还要在我眼前碍眼?” 那群人巴不得赶紧走,一个个磕头谢恩,溜的比兔子还快。 “为什么让你跪在这?” 陆迟轻轻整理她的发髻。 陆姣殊到底还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憋不住泪水,本来就委屈现在被哥哥一问,泪水更是忍不住奔涌出来“是……爹娘要给我说亲,他们……他们要把我嫁给岑家那人……” 陆姣殊站不住,几乎都是靠陆迟扶着她,陆迟把她交给钥桃,看向祠堂内部。 “钥桃,”陆迟道。 “在,”钥桃正安慰陆姣殊。 陆迟差人搬来把椅子“先带小姐回去休息。” 临走前陆迟擦去陆姣殊脸上的泪水,不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言一句—— “哥哥不会让你嫁给他的。” 祠堂再次安静下来。 陆迟坐在椅子上,那椅子在祠堂外的院子里正对着大门,只要有人进来,那就不可避免的一眼看到他。 他不说话,祠堂内就没人敢出声音,陆迟端着茶水安安静静的等,等着外头的马车声,院子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直到那两个人出现在他的眼前。 陆迟忽视他二人惊讶的神情,笑道“爹娘您二位回来了?正好,我有事要与爹娘谈。” 江府 天色已晚,月隐星藏。 “姐……” 祠堂外面传来似有似无的叫喊声。 江缔跪在祠堂前,疑惑的抬头往墙头看看,彼时江临正半个身子爬在墙头上,打拉下来的一直手上还拎着一个食盒。 江缔眼前一亮“临儿?” “等……等我下来。” 江临一边喘气一边道,江家倒是什么都好,就是这祠堂也不知道是防贼还是防什么,比别的房子要高上不少,江临手里还拿这个“累赘”,硬生生是爬出满头汗来。 江缔本想扶他一把,但膝盖离地还不到一尺又重新跪了回去。 江临跪坐到她身边来,一边喘气一边把食盒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在江缔面前,江缔满意地点点头。 江临拎着的些都是小份,但耐不住三层的食盒他一下子装了许多东西来,桐华斋的桃花饼和桂花糕,城西的蜜三刀和相思酿,前些日子凤仪宫赏下来的千层酥,还带上了一碗从厨房偷来的素面,点些葱花在上面,竟有几分淡妆浓抹之感。 “你就这么进来了?门口的侍卫没拦你?”江缔心情颇好的拿起一块蜜三刀,这东西甜的很,蜂蜜白糖混一起的味道让唇齿间都是那股子甜腻味,不过江缔同江临一样有些嗜甜,倒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门口那点侍卫还没有小时候军中陪练的人厉害,能拦得住我?”江临说着又从布包里慢悠悠的拿出一个垫子来,扶着江缔软麻的腿换了地方。 “没白疼。” 江缔解决掉第一个蜜三刀,虽然没有发齁,但江缔还是得缓缓再继续下一个,不然她非得叫这东西甜掉牙不可。 大概是从她十岁开始,小小的江临赌气跟她在祠堂过了一夜,自那以后江临翻祠堂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 江孤肯定是劝柳氏的那一方,说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拿刀是吧,那确实挺疼的,”江临白了她一眼,嘴上是如此说,实际还是给江缔倒上了一杯相思酿“娘本身今日就被岑家来说亲的媒人气得不轻,姐姐你做什么正好撞枪头上?” 江缔一口饮下,醇香绵密,回味无穷,不愧是相思酿,她叹气“我也不想,实在是一时没忍住。” “所以你说什么了?” 江临将面给她,这东西可难为他带过来,汤汤水水的,他本来也不想带上这么一个难以行动的东西,但江缔从晚膳开始就跪在这儿了,没点热食怕是会闹肚子。 “我回来正巧撞上娘了,看样子应该刚刚送走岑家来说媒的,黑着脸问我去哪儿了,我答了之后娘就开始念叨,说我天天每个正形不像个女儿家,就应该早早找个夫家嫁了,省的我舞刀弄枪的给她丢脸。” “然后呢?” 江缔喝一口汤“然后娘就生气了,说我不收本分说我忘祖,然后我就跪在这儿了。” 江临偏头想想,这倒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了,“丢脸”的话,娘是气话但也不知带了几分真真假假,可江缔是受不住这倒是真的。 “娘也不是第一次了,姐姐你自六年前也没再像这样跪个一两个时辰,今日又是咋了?” 江临倒不是没跟柳氏顶过嘴,反倒是不亚于江缔,但无奈柳氏一碗水端不平,同样的话就算江缔说了三成江临道了七分,那指定还是江缔挨批。 “我也想知道今天怎么就没忍住顶回去了,”江缔把最后那点面汤喝干净,苦恼的叹了口气,这么多年她都躲不掉了不差这一会,可……大约是心里有了人,才受不了这样谈婚论嫁疏离的话“就当最近事多压力大罢,最近真得休息会。” 江临愣愣的“哦”了一声,然后突然凑到江缔面前“姐姐,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第55章 “你怎么……瞎说什么!”江缔耳朵染上些红,慌慌张张的拒绝他。 “否认就是肯定!你这么慌张掩饰,谁!”江临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一只手拽着江缔的袖子不让她躲,笑着问道。 江缔捂脸:“有什么!谁有!” 江临笃定: “是不是撷兰苑的苑主?” 江缔:“……” 江临大笑: “你不说话我就……”默认了。 江临的嘴被半路截胡捂住了,他唔唔的想要说话出来但只能哼哼几声,虽然不知道江缔为什么会喜欢女子,诧异当然有,但那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好了好了,别说了,你先说岑家为什么来说媒?” 江缔转移话题,江临这才重新拿回了自主权,他满脸幽怨的看着江缔,幽幽道“因为岑老爷想给自己养老了,这么荒唐下去不是个办法,所以想找一个有身份的世家女正家风。” 江缔不免想到分开时陆迟的脸色,皱眉试探性地问道“那媒人,是不是还去了靖国公府?” 江临显然也知道她要问这个问题,叹息道:“岑家自视清高的很,不光来了江府,靖国公府,连尚府,唐府,贾府,京中有名有姓的世家大族都问了个遍,甚至还在那些小门小户里选妾,实在是荒唐的很……”江临顿了顿,而后才道:“可走了一圈,只有靖国公府暂且答应了下一次面谈,没记错的话,眠晚哥哥家里,只有那位和我年纪相仿的小姐陆姣殊了。” 江缔无言。 她见过陆姣殊,是个性子开朗的孩子,但江缔知道靖国公夫妇答应的理由——岑府有家财,聘礼不会少,能够他们夫妇逍遥好一阵子。 但悲哀的是,整个靖国公府,陆洁雪作为承王妃无法明面上插手娘家事,淑妃是外家人,陆姣殊无力,陆停尚在书院学堂,诺大一个陆府能插手的,竟然只有陆迟一人。 可他陆迟身上还挂着一个“分身乏术”。 “明日我去……” 江缔正准备说几句,却被外头叽叽喳喳的鸟鸣声打断,江缔侧耳倾听,问道:“这是什么时候养的鸟?” 江临回头“这是外婆送来的,两只金丝雀,放在金笼里头,挺好看的。” 说到一半,姐弟两个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千千万万只金丝雀,高堂庙宇,市井街头,深宅大院,哪里不是,谁又能避免? 看着倒是光鲜亮丽,实际上,一辈子也只有那一方天地罢了。 第52章 花折 幸而明日不上朝,不然江缔可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殿前失仪,她一直在祠堂跪到三更,江临都快睡过去了还迷迷糊糊的跟她说话,倒是叫江缔笑的不困了。 “小姐,腿还疼么”?葶苈站在江缔边上,手上捧着一盆冰水,毛巾搭在盆边沿上,还时不时往下滴水。 “无碍,”江缔挥挥手,确实是江临说的,她都多少年没触过柳氏的霉头,陡然跪了这么久还有些不习惯,膝盖处有些红肿,倒是被冰水消散不少。 “话说娘今天罚了我之后怎的就不在府上了?”江缔将自己的裤腿放下来,手撑在身子边上仰面看着房顶。 “今日柳老夫人那里送了金丝雀来,夫人原本是喜欢的,想着给小姐送一只来消遣,但小姐跟夫人闹得不痛快,夫人心里堵的慌,就去了柳家,一直到老爷从军部回来。”葶苈是江缔的丫鬟,江缔就是她最大的主子,柳氏也知道,所以早就防着她不让葶苈给江缔送吃食,不然也不会叫江临半夜陪江缔熬夜了。 当然,说是防着,到最后也不过是柳氏自己不肯拉面子给女儿,睁眼装瞎罢了。 “行吧,”江缔整个人躺在榻上,桌子上还摆着一盘水晶玉糕,通体雪白上面勾勒了一点花枝,做的时候大概是掺了些桂花蜜进去,不见其花但闻其味,一看就是葶苈刚买回来的。 江缔递过去一块给葶苈,自己又拿起来一块,很淡,里头的馅料味道不重,但却足够留在唇齿间了“临儿现在睡下了吧。” 葶苈咽下去一口“少爷陪小姐的时候就睡着了,被侍卫背回去现在早就睡下了,”这东西淡,小姐先前饮酒,还是不要喝苦茶了,葶苈端上一杯清茶给江缔道。 “难为他了,”江临说到底也才十六岁,她是跪着软垫了,江临跪坐在地上实在是苦了他了。 “奴婢明日会去给少爷送些养神的东西,夜深了,小姐若无事的话就快些休息好了,奴婢怕小姐明日吃不消恐会坏了事。” 江缔点点头“有劳,葶苈你也休息去吧。” 葶苈福身,退出了房门。 江缔静默片刻,推开窗,外面的夜色早就不满意被窗户拦在外面,一下子全都涌进来,叫屋子里满是夹杂而来的月光。 “出来,”江缔仍然看着窗外,有风过,她无动于衷。 “小姐,”玄五跪在江缔面前,身上倒是没有多少风尘仆仆的气息。 江缔转过身来,端起那碗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让你们盯的人,有什么异常么?” 玄五道:“平阳关驿道比起上次来,虽然路上没那么多残骸了,但要通车运粮还远远不够,杨上立不是在驿馆里跟着郑千堂就是鬼鬼祟祟的上山到山后面的河边去,属下只见他在水边放舟,但属下等实在分身乏术,要弄清那人是谁,只能请小姐多等些时日了。” 江缔颔首:“你继续说,郑千堂如何?” 玄五的声音压抑低沉,与夜色融为一体“郑千堂日日只去两个地方,一是在驿馆里面养花喝茶,二是去山边上,但他并不上去,只是仰头大约在看些什么。” 至于看些什么,江缔没办法知道,她手下只有这么几个人,盯着人就不容易了,再看顾别的,江缔就是勉强也没用。 不过……花? 江缔想起郑千堂窗子上那三盆将近枯死的花。 “他养花能养出什么名堂?”江缔不关心他怎么养花,只是突然觉得那样的茶和人,实在是突兀的配上这花。 “属下前去的时候,他原本的三盆花已经枯死了两盆,后来又养了两盆,但死了的的花也不见他拿下来,现在一共是五盆花。” “两盆死,一盆苟活,两盆新生。” 二花死,一花苟活,二花生。 江缔倾身向前“除此之外,可还有什么事?”比如,杨上立和郑千堂有什么关系,一个驿丞,再怎么胆小怕事,凭什么叫人压一头? “玄七所言,杨上立与郑千堂是故交甚至是同乡人,景衡十三年前后却以生人的身份再次相聚,杨上立对郑千堂多是避之不及却又不疏远。” 避之不及,却还当他是故交。 郑千堂在边境故乡死了妻女,杨上立与他同出一处,他妻女之事,相必杨上立也是知晓几分的。 “郑千堂那早死了的妻女,你们可曾找出什么来。”江缔的目光看向窗外先前那死侍站的地方,此时此刻那处已经没有什么痕迹,只留下一股藏于黑夜下的祸心。 “他本人并不忌讳这些,但是有关的讯息却还是少,属下只知他妻子姓花。” “花?”江缔心里莫名一紧,但又不知这情绪是从何而来。 现在看来,郑千堂懦弱奇怪的点,都在他那妻女身上,但他生在边关,江缔是兵将,在朝中又一直是一种不上不下游离的地位,摇手去边关,不知道要惹出多少事来。 “只有这一点?” “是,不过属下查到,花氏死的那一日,是中元。” 中元,宜祈福祭祀。 江缔不懂这些东西,但如果真的是巧合又为什么偏偏是中元这一日。 “知道了,你下去吧。” 有风掠过。 江缔叹气,一件事情扯出天南地北这么多事,她就算是再怎么拼命也不可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实在是分身乏术。 她最终认命,起身点灯去书房。 江缔虽然没有宣静那样娴熟,在夫子眼皮子底下开小差逃学跟陆迟玩闹还不被发现的本事,宣威将军像个小偷一样在自己家鬼鬼祟祟的溜到书房,一阵风把她的烛火撩动,江缔杵在原地半天不动。 “终于进来了……”江缔小声嘀咕,靠着手上的一点烛火在书架上寻找自己想要的书。 不过说到底,她也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这种会被夫子评定为歪门邪道的书,江家的书房更不可能会有了,但是至少她还能从那点闲书里面找一点蛛丝马迹出来。 结果可想而知,半个时辰过去了,江缔想找的东西什么都没找到,果然她就不该寄希望于自家的书阁。 江缔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走的时候衣摆却不小心碰到什么东西,江缔回头看去,地上是一本泛黄的书,看着不是很大,不过怕是不少年头了,江缔捡起来,把蜡烛摆在一边翻看着。 那本书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痕迹,只有岁月的路径甚至连书名都不肯留下,江缔拿它在手里端详片刻,最终还是认命一页一页的翻看。 第56章 “突厥可汗……杀妻?” 江缔疑惑甚至嘀咕出声,这倒不是前几日仆固氏所说突厥可汗有杀了玉莲可敦之嫌,而是她惊奇的发现,历代的可汗对于杀妻一事并没有多大的忌讳,甚至可以说的上是为了争夺皇权的手段之一。 但说是杀妻,确实祭天。 以人命祭天。 江缔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于突厥可汗杀妻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要真论起来玉莲可敦还算不上是妻,再者…… 罢了,这大概是同为池鱼之由吧。 那日仆固氏所言,阿史那孚不是因为母亲去世才性情大变,而是去了中原边境看见什么才性情大变,但江缔笃定仆固氏没那个胆子骗她,那么阿史那孚,倒也不一定是因为二者之一的原因变成现在这样,恐怕是二者之间的联系才促成他去边境。 玉莲可敦是不是可汗所杀还尚且存疑,没法下定论。 但边境他又看到了什么,江缔大概是没办法从京中权贵中得知,这种事情早就被边境的黄土埋起来了,除非有人特意为之,不然何从下手? 江缔将那本东西重新放回去,站起身来摸索着出了书房。 越是鱼龙混杂的地方,这样的消息就越容易流通。 江缔手上的烛火已经不剩什么了,从书架到门口这么几步路,烛火就彻底熄灭了,不过倒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她做斥候的时候不就是披着夜黑走路,再说现在月光正好,手上拿着东西不方便,没了累赘还方便她。 江府早就入夜安静了,这种时候除了江孤会批公文办事到夜半,也就只有江缔和江临姐弟两个半夜不睡觉了,但江缔出来之前早就摸清楚了,江临睡下了,江孤回来了,没人能管她。 因此回院子的路简直是顺畅无阻。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院子外面种的花凋谢了几朵。 她不是喜欢养花花草草的性子,这些都是葶苈养的,库房边上还有一颗松树,就如葶苈说的,江缔的院子生机不少。 江缔停下来蹲在那几朵花面前,明明照顾的很好,这几日没有干燥的天没有磅礴的雨,每日还有专门的人照料,这花谢的真是突然。 她伸手捡起一片花瓣,小小的花瓣散落了一地,空空的枝干随风摇动像是在向江缔控诉,那片花瓣待在江缔手上,所剩无几的生气还在挣扎。 “真可怜,”江缔没由来的觉得心上像是被人紧紧攒住,那片花瓣被她放在空中飘荡,江缔站在原地看着那一抹妃色。 良久她转身而去。 毕竟,太阳就快出来了。 第53章 月坠 陆迟跟靖国公夫妇大吵一架。 这事闹得也不算轰轰烈烈,但至少在京中这些权贵中早就已经传开了,陆迟他们或许不了解,但靖国公夫妇是什么样的人京中有名有姓的官家基本上都心知肚明,这件事最后也不过落为饭后闲谈。 “啧啧,真是亲生的,这一巴掌幸好打偏了,”难得苏槐歌不在家里闲了,谁知道刚准备出来逛逛就碰上这么件事,她站在江缔身边,看着宣静掰着陆迟那张脸叽叽喳喳心疼不停。 “就是打偏了这一巴掌也够狠的,”江缔靠在栏杆上,这地方是章春园里的引春楼,专为人赏景而用,静谧舒心。 陆迟抬手轻轻摸上那地方,倒是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就是他脖颈处破了几道痕罢了。 “眠晚你是故意不躲的吧,”宣静放开他,叹了口无可奈何的怅然气,四个人一同靠在栏杆上。 “有什么好躲的,”陆迟本人反而没有他们几个在意。 确实是没什么好躲的,国公夫人打上来的时候手都在颤抖,等到一巴掌实实在在打在他脸上,陆迟还没说什么,反倒是她先开始慌张,连着边上的靖国公也恍若梦初醒一般去招呼大夫。 说到底,只要陆迟还有一点价值,在靖国公府,就无人能忤逆。 苏槐歌坐不住了,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哪怕是别人的美那也是不成破坏的,她满脸痛惜:“虽然不是什么小伤,但再偏一点眠晚你这张脸就毁了啊——多少春闺女子的梦也毁了啊。” 其实脸上确实没有被波及到多少,主要是国公夫人的指甲实在是肉眼可见的尖利,估计要不是她心有忧虑,只留下几道血痕,陆迟恐怕得在太医院走一趟。 陆迟失笑:“哪有那么夸张”。 江缔也笑道:“这倒不是夸张,我上回去甘府的时候,槐歌哪儿的话本可有不少是写你的”。 陆迟摇头,宣静却少见的没有跟着打趣,他看似在看下头的风景,实际上目光全在陆迟身上。 “这伤虽然无伤大雅,但是好歹要挂彩十天半个月才能彻底消去,”苏槐歌一边说一边摆弄手上掉下来的花“跟突厥少不了起冲突,可别到时候叫人诋毁朝中欺压将士乱了军心了”。 江缔其实不怎么在意这些,毕竟上了战场不是你没命就是我索命,反正最后也只能活一个人,为将者身上有些伤算什么,不过苏槐歌说的对,有些瑕疵还是遮去的好“要不换件高领的衣裳”? “不用,他们既然都不觉得自己无所事事难为情了,这伤又有什么好遮的”。 宣静在栏杆边上吸气呼气,好半天才开口道:“岑家的人可还没放弃,你能拦的住今日,假以时日必有你出征之时,到那时候,姣殊怎么办”? 苏槐歌见过那小姑娘,跟陆迟三分像,反而是跟她龙凤胎的弟弟陆停更像,都是总角的孩子同江临一般,苏槐歌实在是怜爱是紧,越是这样,就越怜惜陆姣殊。 “岑家那人我见过,一把年纪比我爹小不了多少,家里不知养了多少莺莺燕燕,私生子庶生子外室子最大的都快赶上姣殊了”,苏槐歌对这些事情向来是灵通。 江缔觉得心里不舒服,这哪是娶夫人,这不就是糟蹋人,京中贵女有哪个肯这般自降身价,除了有些不在乎的人。 排开别的不谈,宣静说的没错,陆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京中,只要他前脚上战场,后脚靖国公夫妇就能把陆姣殊嫁到岑家去。 “现在还只是说媒没下聘,拦住岑家的人应该不难”,苏槐歌道,随即又皱起眉来“但眠晚,这事我们插手都不合适,你要想好怎么办”。 苏槐歌与陆家不熟识,宣静一个外男插手不了人家姑娘的闺阁事,江缔和陆迟一样,不可能随时随刻都在京都。 陆迟有些没由来的乏力,外人看他与宣静站在一起,实际上他半倚半靠在宣静身上,甚至动作细微到连自己也没发现。 “速战速决吧,”陆迟叹气,看是不经意间整理自己袖上护腕“至少我在,他岑家的人休想进靖国公府的门”。 江缔想想,陆迟都如此了,也难怪柳氏脸色不好了,这哪是结亲,这分明就是卖女儿“要怎么个速战法?总不能杀了岑家的人,只要岑间不死,那点私事再怎么荒唐也不会罢免他的官职,手上总有吸引人的东西……” 当然他那点东西无非就是些金银财宝,要真论起来在场四个人一个都看不上,有手有脚的谁也不是没那个本事去挣钱,征战沙场着只要手上有钱够将士们温饱,还过多关心这些身外之物做什么。 “所以,”苏槐歌皱眉,她那张似玉的脸像是看见一朵花被人拔去了花瓣一样瘗玉埋香“靖国公府世代承爵,不说别的,靖国公每年的俸禄生贺什么的钱财也不少,贪恋一个官员的钱做什么”。 宣静少见的没有那么话多,他立在陆迟身后听苏槐歌说,等到话音落才道:“靖国公夫妇确实不缺钱,但也不会拒绝钱,我那日上门,夫人的一支簪子都要用紫檀木做,还必须是中间那一段”。 江缔虽然在军中听陆迟抱怨过,但陆迟只是几句带过,这下宣静这样说,江缔才真实感受到为什么陆迟不愿提父母了。 “我爹是独子,祖父与祖母恩爱,我娘又是家中幺女,都是没受过苦的主,好歹爹娘还知道叫我去赚功名,”陆迟抱臂,明明看着人畜无害,但就是平白多了几分疏离感。 “嘶”,苏槐歌突然头疼“眠晚你别说了,我怕我回去跟我爹闹了”。 这玩笑话倒是打破了现在这气氛——特别是萦绕在陆迟周围似有似无的死气。 “总归,动手肯定不行,只要我爹娘抽不开身去管岑家,岑家就别想再进一步,”陆迟站直身子,似乎有什么被分离,他看了眼满园春色,似是感慨,又如挽留,直到他移开眼“我倒要看看,是爵位更重要,还是钱财”。 太阳又被拖着更下一层。 江缔轻车熟路是走到撷兰苑,心道明日的早朝怕是有好戏看了。 先前江缔只觉得,战场上的陆迟和平日的陆迟要分开看,现在看来,不管在什么地方,他骨子里都还是那个陆迟,像阎罗一样狠厉。 毕竟让人说自己老爹坏话威胁自己爵位的不多见,陆迟是明威将军,但也是靖国公世子,将来的靖国公,削官落爵对他来说没什么好处。 第57章 但谁让一开始陆迟封将就跟靖国公关系不大,没了这个爵他迟早还会有另一个官。 正想着,就碰上了人,或者说是有人撞到了她怀里。 “惜娘”? “小姐”? 脉婉惜手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江缔扶住她的手臂,先打量一番人,再看她怀里的东西。 脉婉惜本来是想去找江缔的,出来的时候匆忙,谁知道就这么撞到人怀里了,真是巧,虽然同为女子,但在江南怀里,倒是有一种莫名的情愫。 “小姐,看”。 脉婉惜也不废话,把怀里的布包打开,江缔只看一眼,心下就了然几分。 那是一块玉佩 看上去有些时候了,至少十几天的奔波,不过这倒不是重点,重点是哪怕它身上已经覆盖了泥土也依然难抵上面若即若离的味道。 “小姐想必为突厥的事烦心,我差人在京中游走,这便找到了这东西”,脉婉惜低眉,把玉佩递给江缔。 “玉佩这等东西,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失主来了,不管怎样,好歹叫我弄清楚这上面是什么味道,什么花会有这样的味道”。 “这味道又不特别又不突出,要不是细闻实在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味道,不过依照我娘说的,至少京都乃至几方关口,长不出这样的花”。 江缔点头,玄七他们肯定是再没法分时间去办这个事了,不过脉婉惜的话倒是让她想到了别的“令堂懂这些么”? 脉婉惜道:“我娘年轻时曾四方游历过,”她脑海中不由出现某个在撷兰苑某处若隐若现的身影,那种视线也说不上忌惮,只是太过热切。 “小姐若想知道,不如去见见我娘”,脉婉惜说着,一边拉着江缔的手。 江缔的心情暂时只能用混乱形容,是脉婉惜的母亲为其一,其二她早年跟丈夫失散,独自将脉婉惜养到这么大,多半也是不愿见时候生人的,这么实在是唐突…… 江缔回握住脉婉惜:“惜娘,令堂她……” “小姐不必担心,我娘是知道小姐的,”脉婉惜笑道,拉着江缔往回走,用风传递她所言“娘其实一直想见小姐的,小姐做了她想做的事,怎会厌烦小姐呢”? 江缔或许明白是什么样的女子叫季玉山如此思念。 脉婉惜回头轻声道:“小姐做到了天下多少女子梦中之事,娘亲会高兴的”。 江缔默然。 这还不够,只她一人,还不够。 脉婉惜身份如此,于江缔可能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她脉婉惜从来就不愿意被身份困于一角,是伶人是女人又怎么样。 天下多少女子有心无力,才情能力比比皆是,可到最后,还是只能在编织的摇摇欲坠的梦境里毁于一旦。 花不该谢,太阳和月亮也永没有谁低谁一头的道理 。 第54章 败柳 江缔从来没有来过这间阁楼。 不管是第一次在月下相见的时候,还是后来每一次来到这里,那一栋阁楼都那么孤零零的立在边上,仿佛尘世间的一切喧嚣都与它无关。 但是现在,脉婉惜就在前面拉着她的手要跑到门口,被风吹起来的衣摆甚至还会倾覆过她们两个人拉住的手。 “惜娘,要不还是……” “小姐不用推脱了,我们已经到了。” 这下江缔连拒绝的时间都没有了,因为那个阁楼的门已经打开了,带着神秘感的那个人也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江缔一时间无法找到什么形容词来形容她,好像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诗句或是什么乾坤局妙词,都无法形容那人给她带来的感觉。 脉婉惜确实是很像秦苑夕的。 秦苑夕斜倚在贵妃榻上,素色“的衣服铺满了整个贵妃榻,她头上只是简简单单的用一根木钗子挽了一个发髻,原本正在看着窗外的风景,随着门开的声音,那双眼眸也随之转过来,那种情绪是江缔说不清的,她整个人身上都透露着一种淡妆浓抹总相宜之感。 “娘”,脉婉惜拉着江缔的手走过去,顺便关上了门:“这是宣威将军江缔”。 这下好了,江缔弄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叫人还是该先干什么。 “久仰将军大名”秦苑夕说着坐直身子就要起来,江缔看她弱不禁风的身子,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吹倒了,赶紧上去扶住她的一只胳膊,把人还是按在了榻上“夫人不必起身”。 江缔看人坐好了,这才放开手,微微欠身,算是全了礼数,她本身又是长辈又是脉婉惜的母亲,二来毕竟有季玉山在,尘埃落定之后丞相夫人也受得起她的礼。 “惜娘,还不快请将军坐”,脉婉惜应声,拉着江缔坐在秦苑夕面前。 江缔心里忐忑,毕竟他虽然不是没做过准备要来见秦苑夕,但是这次说到底还是有些突然的,而且问题如果真问出来的话,大概还是有些突兀的。 脉婉惜能知道那么多东西,甚至对于边境的一些事情也有所了解,秦苑夕功不可没,而她的游历四方,对于江缔来说也是有用的。 可是秦苑夕虽然看上去像一朵被风吹雨打的花,但实际上却是任而东西南北风,跟脉婉惜一样,一身的硬骨头。 “将军是有事想问吧,”秦苑夕的眼中总是充斥着一种忧伤,她的声音温柔,可还是不免让人感叹一句卿本佳人,奈何天妒。 “是,”江缔调整好自己的心态,终于看进秦苑夕眼里“我想问,夫人对于坠崖一事,可否告知?” 说完江缔就有些莫名心虚,因为秦苑夕的眼神,她江缔生来接受过的视线多了,是在家里父母的照料,还是在京都中世家小姐的打量,是在战场上敌人的仇视,或者是在朝中的冷嘲热讽。 秦苑夕身上就像是背负着一段过往一样,有着十分沉重但又渊源流长的厚重感,跟她本人的柔弱比起来,就显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 “将军不必忧心,”秦苑夕拉过脉婉惜的手,好像这样能获取更多的安全感“惜娘早就同我说过,将军心系家国,为了杂事烦恼,若我能帮忙,是幸事一桩”。 秦苑夕说着,回忆道:“那日我们随夫君进京,但是好巧不巧天逢大雨,我们走的都是山路,那时候风雨飘摇加上山路不好走,能平安走到京都外面已是万幸,虽然那个时候的马车置办并不坚固,但好在还是足以挺过那条山路。” “但是真正要我们母女从山崖上面掉下去的,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从山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些歹人,手上拿着大刀和缰绳就要来抢人,夫君拼死也是无济于事,混乱之间我抱着惜娘,和马车残物一起掉下去,要不是那时候一起掉下去的,还有随身的仆人和下头的水,恐怕将军此刻就不会坐在这里跟我说话了。” 或许真的像秦苑夕表现出来的那样,她对于这件过往的事情早就已经忘却了,现在不过是把它当成故事来讲讲罢了。 但是江缔和脉婉惜都听得出来,秦苑夕的声音还是有一丝颤抖。 这个故事很简短,甚至没有什么精彩的情节,也没有什么妙语连珠的句子,除了亲身经历过的人,恐怕都不会对这个平淡的事情起什么波澜。 脉婉惜听过很多遍这件事了,那个时候她甚至不记事,只能在长大后的人情世故去体会当时的秦苑夕到底是何等的痛苦和坚强,才能将她拉扯长大。但每次等她想问问那所谓的“夫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换来的就只会是久久的沉默和秦苑夕变得茫然无助的眼神。 她并不在意父亲,毕竟那一点点的血缘关系早就被这世道消磨干净,就算现在凭空冒出来,当朝宰相说是她的父亲她也不会有一点触动,可是秦苑夕不一样。 正是因为这样,季玉山的出现,就让江缔避免了这个问题,省去了不少麻烦。 “夫人会记恨他么?”江缔没有明说是谁,但相信秦苑夕是明白的,只不过这个问题不是她想问的,而是她替季玉山问的。 当时不知道,还是后来跟季玉山交谈之后才明白这并不是他本命,当年那场事故之后,手下人就劝他改名避风头,要不是为了妻女强行留了姓下来,恐怕一个“季怜”也没办法。 不管这件事成或否,季玉山都算欠了她一个人情。 秦苑夕拍拍脉婉惜的手“我为什么要恨呢?我嫁给他他疼爱我,出事那天他也拼死护我,不过是抵不过人祸天灾,我又有什么好恨的?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她偏头笑道:“而且,惜娘平安,我就知足了。” 大概不是错觉,那一瞬间有一种名为成熟的气质从她身上倾泻而下。 她定会平安。 江缔心道。 脉婉惜的视线似有似无的落在江缔身上,她对于父亲是苍白的,但是江缔一定知道什么,只是碍于母亲不能直言。 “若有一日可以一家团聚,夫人愿意么?”江缔问道。 此话有弦外之音。 第58章 表面是季玉山,但其实是在探秦苑夕风口,她知道自己内心是什么想法,但是脉婉惜呢。 秦苑夕看一眼脉婉惜,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我自然是愿的”。 脉婉惜知道她愿意,且不是一般的愿意。 当年生还之后确实可以去找找,但是秦苑夕早就已经分身乏术,没办法,一边保自己平安,一边还去寻找旧人了。 况且对于父亲,脉婉惜所有的印象都只是言语中的好。 但到底是母亲的那种好,还是在她们被欺负的时候出来帮忙的大娘那样好,或者是阿灼何展池等人的,还是江缔的特殊。 跟父亲一样无从而知。 “我当尽力帮夫人”。 江缔莫名松口气。 “此番打扰夫人了,多谢夫人”。 江缔和脉婉惜都默契的起身告退,问题问到这里已经足够了,一次性堆积太多,怕是会务必及反。 二人正要退,秦苑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像是叮嘱,又像是一种怨恨。 “将军定要小心那群歹人,他们要女人,要能被他们乖乖折磨的女人。” 江缔脚步一顿,应声之后离开。 罢了,世道不公,她就迎难而上。 出了阁楼,两个人都没有回去屋里,而是在撷兰苑闲逛。 “娘亲原先最喜欢跟我说的就是她从前去过什么地方,看过什么美景,但任凭我怎么说,她都不肯从阁楼出来。”脉婉惜叹息。 江缔想着,什么样的变故才会让一个志在四方的人变得偏居一隅,实在是可惜,但她沉重的心,却被闯进来的一朵花坏了事,鬼使神差的,江缔折了下来。 “小姐,”脉婉惜还是没憋住。 但谁知道先等来的不是回答,而是插在她头上的一朵小花。 “何事?”江缔的神情专注而眷恋,脉婉惜想更深一步去查看,对方却已经有些羞的别开了眼。 都说是人比花娇,但是现在那朵小花在脉婉惜头上却只能被主人压一头,看来是落了下风了。 “小姐是不是,知道我父亲是何人。” 江缔倒是不惊讶这个问题,毕竟早晚都要知道,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如果脉婉惜愿意,她可以现在就把人带到季府上。 “惜娘想知道?” “想,”就算不为她,也该为了娘。 江缔重现看着脉婉惜:“惜娘可还记得上次宫宴上找你的人?” “记得,是……” “季丞相季玉山,就是你父亲。” 脉婉惜瞪大了眼睛,渐渐的低下头愣在原地,像是在消化这个信息。 江缔没有开口。 脉婉惜倒不是因为惊讶,而是混乱。 他真的是父亲?那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来找母亲?所以因为不想,不愿意,还是因为没办法?他多年不娶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无数的问题充斥着脉婉惜的脑海,但很快她深吸一口气,抬头坚定平静的看着江缔。 果然是惜娘。 就算没有季玉山她脉婉惜也自始至终站在京都好好的,身份什么的,脉婉惜从来没上过心。 但脉婉惜的问题属实是让江缔有点小小的疑惑。 她说: “若有机会,小姐可否带我去季府门前看看”? 第55章 成愁 季府的大门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当然是对于江缔来说。 不知道脉婉惜是个什么具体感想,只知道她似乎看见了季府门口的什么东西,然后一直到江缔拉她走都没说一句话。 其实脉婉惜就是直接进去也没关系。 季玉山巴不得看见自己日思夜想的闺女。 但是脉婉惜现在在街边抱臂蹲着,脸埋在膝盖上只留出一双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明明已经离了季府一条街,却好像从来没有离开一样。 “惜娘”?江缔跟她待在墙边上,她微微弯腰问道:“你没事吧”? 脉婉惜仍旧是头埋在膝弯里轻轻摇头,闷闷的声音从布料中泄出来“无碍,只是没想到,他在门口放了合欢花铃”。 江缔看见了,挂在右边门柱上,不大,小小的一个合欢花铃,风一吹就会有清脆的声响,在闹市中,竟然也不显得籍籍无名。 “娘亲最喜欢的花,就是合欢花”,脉婉惜的声音好像更加闷了,甚至有点断断续续的感觉。 江缔大概知道为什么脉婉惜这么别扭了。 秦苑夕一个人拉扯她长大,受了多少哭江缔暂且不得而知,但在脉婉惜眼里,缺席的父亲无疑会叫她有所察觉,可能是不喜欢母亲,可能是因为有了新欢就撇弃糟糠妻,但现在季府门前的合欢花又告诉她,季玉山从来没忘了她们。 “他还记得娘,他没忘了娘亲”,脉婉惜把头抬起来,声音夹杂在风中倒是更加清楚了,只是她念叨完了之后,直勾勾看着江缔。 “如何——”江缔想摸摸脉婉惜的发顶,但到底是忍住了,只不过收获了别的东西。 脉婉惜站起身,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的,江缔本想关心几句,谁料脉婉惜直接扑到她怀里 ,原来埋在膝弯的头现在变成了埋在她胸口,美人主动投怀送抱,江缔仅仅是愣住一瞬间就回抱了回去,她的手轻轻地放在脉婉惜腰间,揽着头任由对方抱着。 “小姐,我心里堵的慌”,脉婉惜在她胸口轻蹭了几下,像是撒娇一般道。 “我知道”,江缔柔声安慰,毕竟这事确实挺玄乎,不过不知道秦苑夕会是什么反应了“给你抱”。 话音刚落,江缔就感觉到脉婉惜确实抱的更紧了,她抬头,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本身就是双含情的眸子,这下更是婉转。 抱了有一会,江缔才感到脉婉惜整个人放松下来。 “多谢小姐,还望小姐下次跟我一起去同娘说这件事,我怕娘亲接受不住,”脉婉惜放开江缔,自己的手却被江缔装作不经意的拉着手,她不自在的揉揉眼角“娘亲该是高兴的”。 “夫人自然是高兴的”,江缔身上还残留着脉婉惜身上的隐隐约约的香气,明明是常常做发型的头发,怎的还这么软,这手比起她来,也要柔不少。 脉婉惜点头,跟江缔在街边闲逛“小姐不顺心的时候,会怎样呢?”其实她不至于是刚刚那样委屈,脉婉惜在戏院长大什么委屈没受过,可就是江缔在身边,她忍不住那股心酸涌上心头。 不顺心的事可多了。 但江缔处理的方法统共只有一个。 “去校场,找个人打一架,”江缔笑道,当然这是长大后的做法,还在小时候,江缔通常会一个人练剑练到胳膊都抬不起来为止。 “不愧是小姐,”脉婉惜想到上次江缔舞剑,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不过她还真想看看,真枪实剑动手江缔又是怎样一番风姿。 不过闹市,难免会有人来闹事。 不知什么东西带着风冲过来,江缔拉着脉婉惜到自己怀里,一边躲开那东西——其实江缔可以直接打回去,但是毕竟脉婉惜在这里。 “不愧是我们翊朝的女将军,实在是武功高强啊”。 脉婉惜第一时间去看那几人的容貌,虽然她暂时不算什么权贵,但这些都是去过撷兰苑的,去过撷兰苑,那就没有她脉婉惜记不得的了。 她附在江缔耳边细语:“小姐,领头那人是都水令次子董添,跟在他后面的是兵部高家的庶子。” 都水令二子,长子伤了身子,唯次子还健全,董添身上挂了跟箫,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会吹箫。 江缔点头,董添什么的她不认识,只知都水令,至于高家那个庶子,江缔自然没什么好影响,他嫡兄的事江缔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不知各位有何事,”江缔捡起地上那木珠子,装作不经意的扔回去“这种把戏,董公子不嫌无聊么。” 董添认识江缔,因为她的风头实在太大,这回江缔喊出他名号来,反倒愣了片刻这才开口道:“不过玩笑,将军不会连这点小事都斤斤计较吧”? 江缔心里翻白眼,她要是真的计较,早就把那木珠子扔对方脸上了,哪里还轮得到他这样颐指气使的说话。 “想必董公子是为了好友而来,”江缔一边说,一边越过董添看向他身后的高家庶子,对方只一眼就低下头去,再没抬头。 不得不说,董添倒是有备而来,先是趁着那木珠子将她们引到人少的地方,再派人把地方有意无意的堵住,真不愧是都水令家的公子。 董添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将军说的不错,董某就是为了高公子而来,因为他想拖董某问问,将军的位置坐的可稳当”? 脉婉惜皱眉就想开口把话塞回去,结果被江缔捂住了嘴,对方微微摇头,紧接着道:“坐的稳当不稳当,干他什么事”? 确实不干他什么事,纯属就是搞礼上次吃蔫不服气罢了。 说来也真是可笑,她还是江府的小姐的时候,便无人敢这样蹬鼻子上脸教她说话,可等到她是宣威将军的时候,一个尚书公子甚至是随随便便一个世家公子都能来说她几句,图的不就是她是个女人么。 第59章 以至于,就算闹到人前,也会主观认为是她的错。 脉婉惜垂眸,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 董添嘲讽道:“果然是江元帅的女儿,六年前请缨真是女中豪杰,想来这该是女子开天辟地的大事一桩,不过董某就不明白了,好好的琴棋书画不学,偏要舞刀弄枪,这种叛道离经的荒唐事,不觉得害臊么。” 江缔没说话,倒是他那几个小厮自顾自的说起来。 “少爷说的对啊,女人好好的打扮打扮待在宅子里找个好人家就够了”。 “我要是个女人,就等着过安生日子了,还弄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 “我怎么样,还轮不到你们来评头论足”,江缔拍拍脉婉惜的肩膀示意她安心,这些话早就跟了她大半辈子了,只是还是忍不住给它一席之地而不是弃之敝履。 “我的官职是陛下封的,诸位有什么不满不妨去找陛下,在这里说什么大话,”江缔一只手搭上腰间的剑,眼神冷冽不屑“本官的武艺是自己练过来的,官职是我自己战场上赚来的,”对方显然也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只不过没人当回事。 “说本官之前,先想想自己是什么东西”。 再怎么样,她还是四品宣威将军。 她的声音不重,但是砸在那些小厮心里却如千金般重,这些公子哥不会怎么样但他们这些下人,冒犯官员够他们死好几回了。 连高家那个倒霉庶子,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被他嫡兄推过来当冤大头,心里也慌张,他是庶子,还是比不上嫡子有资本。 脉婉惜见对面暂且消停,挣脱开江缔的手,攀着她的胳膊道:“小姐,可需要我装作衙门唬他们一顿”? 江缔想想点头:“等会我拍你肩,惜娘切记不可早开口”。 脉婉惜道是。 “看将军威风的,果然作为翊朝第一女将就是有资本,”董添的父亲任职重,还是官家子弟,他自然不怕,江缔就算再怎么有官职,还不是拿他没办法。 仅仅是不能杀而已。 “想想前朝的宥阳公主,也是如此威风,是何等的英姿,但天妒红颜,竟然薨在平阳关”,说罢还叹息几声,就是不知道有几分真几分假。 当年宥阳公主一事,有人觉得不守女儿本分是她活该,有人觉得天妒红颜,有人不过饭后闲谈。 江缔一直记得记忆中那抹红衣。 她该是天妒英才,美貌算什么,宥阳公主她就是天生将才。 “董公子最好将自己的身份放正了,宥阳公主如何,自有陛下定夺”。 董添威风完才发觉跟高礼那迟钝的家伙一样说了棱模两可的话,这回是真的不再说什么了,谁让高礼跟他抱怨说江缔仗势,觉着是女子就能耐了。 现在一看,出入有,但还是不合礼数。 江缔抬手,顺便剑出鞘:“董公子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的位子做的稳当么”,她拍拍脉婉惜的肩。 “是又——” “何人在此!” “谁?!衙门的人怎么会在这!” “少爷!” 跟着脉婉惜的声音分了对面的神,江缔纵身上前一脚揣在董添膝盖迫使他跪下,而后用剑搭在他脖子上,看着马上要血溅三尺,实际上有江缔的手把着,除非她手断了。 脉婉惜脸上终于浮现一抹笑意。 董添大惊失色:“江缔!你做什么!放开我!” 江缔一眼震住想要上前来的小厮,转头微笑道:“我自然是来告诉董公子想要的答案喽”。 第56章 难飞 别的不说,有谁讲道理把剑架在人家脖子上讲啊,这到底是来说话的,还是来取人命的? 江缔笑嘻嘻的看着一点戾气没有,但是她手上拿着那把剑渗人,加之这里被董添自己的人变成了密不透风的小空间,想呼喊就更难了。 这叫什么,自讨苦吃。 江缔看着他,突然转动手腕,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顶多就是放松放松她握久了的手,但对她来说没什么,在董添看来,稍微有一点不对就能要了他的命。 “将军,你手!我错了!您讲!我绝不插嘴!” 江缔装作疑惑的看着他“董公子这是什么话?我不过是放松放松省的您脖子架的不舒服,后面还要怪罪我不是。” 董添欲哭无泪,他果然就不该听高礼那蠢货的话。 “怎会怪罪,是我以下犯上,将军您不要计较才是”! 江缔啧啧摇头,要不说求生是人的本能呢,之前话说的威风,她不过是个武散,没有什么实权,没法杀了他这个官家子弟,现在头都在人家手里了,知道以下犯上足够他掉脑袋了。 “不过既然你问了,我向来都是有求必应,你就听好了”,江缔站起身,用刀剑指着他,眼中却不似春和景明,反倒是像万丈深渊,可除却脉婉惜,无人知她藏在眼底的悲楚。 董添连连点头。 “正如你所说,六年前,我主动请缨代父出征,平定平阳关或者那时候还是颐缇关霍乱,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三万兵马跟着我到关口,”江缔眼中似乎印出来了那时的大漠黄土,不过都尽数被现在的景象所取代,她加重语气“四个月,我修关口战敌军,点兵马收战俘,人数不够我就上前顶着,粮草不够我就省一口不吃。这是陛下允我入军营的筹码,亦是我为翊朝立的第一番功”。 董添突然不挣扎了,像是真的认真在听江缔回答他无理取闹的问题,又或许是“为翊朝立的第一番功”叫他发现自己平日里忽视的东西。 她当年实际上打仗不算苦,苦的是女子上阵将士们如何心甘情愿的听她的话,都是在战场几年奔波的老将,她初出茅庐,那一场仗,为了博信任,真是废了好一番力。 然而一直到现在,该看不起的,还是看不起。 “次年,我随父出征 ,为军中斥候,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打探情报,助我军破敌;第四年,我为军中副将,于永州之乱中剿平逆贼,同年突厥再犯,我与明威将军守关,大败敌军;今年,破敌营,受封将”。 桩桩件件都是她这么多年来的求之不得,从前这些在她偷偷看的话本上出现,在宥阳公主的风声中出现,在遥不可及的云端相见。 可是江缔她不喜欢梦境。 所以她宁愿去战场。 江缔慢慢的收回剑,重新蹲下来看着愣神的董添道:“公子现在可明白了?” 董添仿佛如梦初醒,先看一眼江缔,而后赶紧推开人站起身撤到几米之外,只不过或许是错觉,他先前嚣张的气焰收敛不少甚至是消失。 江缔默然,片刻后长长的叹了口气“其实但凡多了解军政就能知道,朝上那些大人一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这种事心里都清楚,可是战士们战死不假,百姓受苦不假,偏我打过的仗,受过的伤,流过的血就要这样欲盖弥彰么”。 “其实你们什么都知道,就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他们什么都知道,就是不愿意给她一个名正言顺府名头,有时候想想,或许跟战士们一起马革裹尸也不错,至少,他们能记住她。 但江缔想,这样就没意思了。 她江缔,从来不是知难而退的性子。 董添沉默许久,而后一直到他对身影消失在街头,淹没在茫茫人海中,都未曾再说过一句话,是高家庶子的询问以及下人小厮的关切。 “小姐,”脉婉惜拉拉江缔的衣袖,“小姐是翊朝的功臣,不必为了这些事劳神伤心”。 但话说的好,真正做到不放在心上,又要多久。 脉婉惜晓得。 从被对家的大娘骂“贱蹄子”,街坊的大哥拳脚相迎,戏院的杂役克扣伙食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所以她希望江缔,阿朝可以走出来。 “没事,我该是习惯了,”江缔仰头看天,也不知道是在追随太阳还是在藏着什么,一会后她低下头,摆正脉婉惜的发簪,轻声道:“惜娘不必担心,小姐我好着呢。” 脉婉惜皱眉:“小姐明明心里不痛快的很,怎么就好着了呢”! 江缔赔笑:“好,我心里难受。” 脉婉惜稍稍舒展了些眉头,踮起脚尖,摸上江缔的头——这动作可不算简单,虽然都是女子,可江缔常年习武身量要比她高出来不少,好在脉苑主这么多年的基本功不是白练的。 江缔却未曾想过她会有这个动作,甚至半晌功夫才缓过来,耳廓渐渐染上红,不过大概是心里原因在作祟,她竟然真的觉得好受许多,江缔心里高兴,毕竟这是心上人主动跟她亲近啊。 “小姐既然允许我在小姐面前不用称妾身,那就证明小姐是相信我的,虽然不算知己但至少能让小姐少些敏感,”脉婉惜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实际上有些别扭,因为真论起来,真就不是知己情,而是妾意。 “小姐以后可否多跟我说些什么,自己憋在心里不好”,脉婉惜说着一脸严肃,但江缔看来却是个娇美人在赌气一般“好,以后多和你说说”。 第60章 能说一辈子最好。 “小姐,给我讲讲宥阳公主可好”? 脉婉惜道。 脉婉惜知道宥阳公主的事,但她想知道那样一位英姿飒爽的巾帼从前是何样。 更想知道,江缔有什么更多的苦涩。 江缔思考片刻,点点头道;“好”。 她跟脉婉惜一边走一边聊,甚至路上看见了糖葫芦还绕有心情的给自己和脉婉惜都买了一串。 只是脉婉惜看着分量本就很足的糖葫芦加上被江缔一见钟情的加大版,暗暗感叹怕不是会牙疼。 “从前我只知道她是皇宫中唯一一个习武的皇女,陛下管不住她,到了后来连一众皇子都少是她的对手,皇后娘娘说不过她,就去找陛下,但陛下的话也没用,后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下旨禁足,不过也耐不住宥阳公主偷偷溜出来”。 脉婉惜对女将唯一的概念就只有江缔,或者是看过的画本子中和唱过的戏文中的女将军,是“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是“万里关山赴戎机”。 江缔是烈如朝阳九重天。 “自宥阳公主及笄之后,就开始男扮女装往宫外跑,要么就偷偷的去军营看看,”江缔说着,自己比她好上不少,至少自己还有一条命在“那时陛下气急放话不管她了,让宥阳公主去战场自生自灭,本来是气话,谁料公主真的去了,从此以后就彻底收不回成命了”。 脉婉惜若有所思“原来公主是如此跳脱的性子么”。 江缔浅笑:“是啊”。 不过再怎么跳脱的性子,最终都只能葬在皇陵里了。 “那年颐缇关乱,战事凶险,陛下不让宥阳公主再去涉足,彻底禁足在宫内外安插侍卫,本来以为可以阻止的”,江缔跟脉婉惜走着走着到了撷兰苑,对于两个人天天的形影不离苑里的人早就习惯了。 “但还是让宥阳公主上了战场,因为理论上说,那年出来的大军,有一支是她带出来的,于是我爹主战场,她领着她的兵在后方,但是遇到敌袭,原定的援军迟迟不到,我爹重伤,宥阳公主战死。” 脉婉惜静静地听着,战死这两个字在她二中突然变得可怖起来,宥阳公主天妒英才英年早逝,得不到她应有的东西,也怕江缔有一日也会战死沙场。 但或许,对于一个将士来说,马革裹尸,是至高的荣誉。 “从那以后,颐缇关就不叫颐缇关了,叫平阳关”。 脉婉惜轻声开口。 江缔长叹一口气“对,六年前,陛下下旨,改名平阳”。 不可否认,她能有今日,固然是她自己的能力至上,但若是没有宥阳公主的前提,成帝不可能这么简简单单就放江缔出征。 宥阳公主没死,她不会受到什么另外的封赏,死了,反而是千金白银陪葬,而她,在宥阳公主之后,封将。 死亡这个话题到底太过沉重,两人都沉默了一番,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一个担心自己死在战场上,一个担心对方回不来。 “其实,这些都是后世而谈了,”江缔突然撑起身子,坐到脉婉惜旁边,犹豫片刻,对方主动拉住她的手“小姐想说什么”? “我之前在宫中,跟宥阳公主相处过一段时日,虽然不长,但却是是我儿时见过最不同的女子”。 虽然也有糟心事,但是那些又怎么能遮盖掉一个人的光辉。 就像浮云,永远可能遮掉天上的太阳月亮,天空依旧是它们的世界。 第57章 夏宫 雨砌蝉花,风檐苍苔 是盛夏。 天依然十分燥热,强烈的阳光仿佛包容不下任何东西,恨不得全都赶走烤焦才好,达官贵人府邸里自然是备了冰的,但是这点冰还不足以对抗炎炎夏日,就连皇宫也不能幸免。 只是到底是皇家,宫里的消暑准备可比一般的人家好上不少,只是人都快顾不得了,御花园的花就更别提每天在干枯的边缘摇摇欲坠,要不是花房的宫女太监,只怕要全都死了才是。 往常宫里住的也不过就是些皇子皇女和宫妃帝王,然而今年不同往日,突厥可汗来的一场凶猛,几乎没有给成帝反应的时间,江孤匆匆忙忙领了旨就直奔边疆,快三个月过去了,了无音讯,还是前些日子才差人来信,寥寥几句,却诉尽战局紧张。 也因此,班府宣府靖国公府以及各个王府的人接二连三的往宫里赶,昨天是宣状元出谋,今天是班尚书谏言,明天是军将请命,御书房简直成了一个小型朝堂。 但是这些国家大事,对于稚子来说,不过闲谈。 “江小姐到哪里去了,你看看见”? “姑姑,先前江小姐还在这,可我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你这痴人,还不快去找!那可是江家的小姐,江将军如今远在边疆,她是万万怠慢不得的!赶紧去找”! “是是”。 是朦朦胧胧的交谈声。 尚年五岁的江缔躲在假山后面,听着照看她的宫女急慌慌的满宫找她,心里一转,又避开来人的方向跑到别处去。 江缔脸上还有未消的稚气,微微有些婴儿肥的脸在烈日的照耀下和她自己来回跑动的加持下,变得红彤彤的可爱至极,只是她身上的软罗烟裙纱衣的部分早就沾上了丝丝汗水 ,头前细碎的刘海也全各自分家。 是稚子弄夏般的快活,九天的烈阳都抵不过她的活力四射。 她原先是不喜欢来这里的。 因为娘亲有时候会进宫好久不回来,回来了就说她几句,爹爹更是三个月都没见到他人了,江缔跑累了,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歇息。 虽然皇后娘娘很好,皇帝也没那么凶,但是到底在皇宫不似在自己家里那般轻松,江缔一只手拖着脑袋,一边看着池子里的水。 但是后来也就明白了,自己是将门之女,爹娘身上有责任,自己也有。 “真没意思”,江缔嘟起小嘴念叨了一句,坐在亭子里开始思考下一步去哪儿。 自三个月前江孤出征,她跟柳氏住进皇后的凤仪宫,成帝后宫并没有多少嫔妃,皇嗣自也没有多少,毕竟登基不过几年时间,边疆未平,又怎能懈怠。所以除了每天给皇后皇帝请安,倒也没什么拘束了。 唯一一点不好的就是,太无趣了。 苏槐歌在宫外住着,没什么事不能随便进宫,她也不能无缘无故的出去,江缔每天看着宫墙红瓦,都快把皇宫背下来了,比如江孤上朝那条路上的宫墙边上种了合欢花,景春宫娘娘常常跟着空地叹息,御膳房的主厨喜欢一个人在午后琢磨新品…… 总之,江缔无聊至极。 谁让有一间宫殿的主人她怎么也看不到。 “诶诶阿晚,你走慢点啊,爹他们还没回来呢”。 什么声音? 江缔竖起耳朵。 “可是嗣宁,爹说让我们到原处等他们”。 江缔寻着声音走到墙边上,三两下哼哧哼哧的爬上墙,钻在树荫里扒着墙往下看。 江缔自是将门虎女,江孤是当朝大将军,江缔从小就喜欢刀具兵器一类的东西,爬墙上树更是不在话下,只是娘亲总说她没有规矩大大咧咧不像个官家小姐,要不是现在柳氏在跟皇后说话,恐怕江缔还要遭一顿骂。 墙下是两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小公子。 前面那个板正的穿着件蓝衣裳,从头发到腰间的玉佩都规规矩矩的带好,后面拉着他手的那个青衣小公子就相对随便许多,但奈何是个粉雕玉琢的,就算嫌热衣领拉低了些,也不妨碍他看着好看。 不对,是都好看。 江缔想。 “没关系,偷偷去看一眼没什么问题”,青衣公子拍拍尚小的胸脯装模作样的保证“就去百花园看一眼,没事”! 他是没事,但江缔看跟在他们两个后面的宫人快哭了。 没办法,战事吃紧,陛下体恤下士,将那些重臣的子女都在宫中厚待,这两位还好,江家的那个女娃娃才是重中之重,但依旧不妨碍他们被两个小主子闹的头疼。 蓝衣公子皱眉“那就一眼”? 青衣公子满眼惊喜“好!走”! 说罢拉着他就跑,明明是个娃娃,但愣是一众宫女太监都差点没追上。 江缔在墙头上啧啧感叹。 要不是自己不方便下去,高低跟着他们去百花园看看。 不过看他们后面的宫女太监急的。 真是的。 真不让人省心。 而后又想到被自己急的满宫找的宫女掌事。 嘶…… 江缔无言,还是回去找她们吧。 这么想着就跳下了墙头,谁知道上去的时候好好的,下来的时候就碰上了晦气玩意儿。 不是,是碰到了出来玩的三皇子。 江缔一落地就正好碰上他,江缔蹲下的腿还没来电的及站直就顺势跪了下去,福身行礼一步喝成“见过三皇子”。 第61章 三皇子上官持,是潇湘宫淑妃的儿子,比江缔要年长三岁有余。 对方可不像江缔一样自己一个人跑,人家可是三皇子,出个门众星捧月,不光有宫女扇风,还有一个小太监手里抱着冰块。 “这是江小姐吧,跪着做什么,”上官持是看见江缔从上面跳下来的,也听过不少江家女好武的传言,这倒没什么,反正他以后又不会娶这种女人,只是她偏偏跟母妃时常念叨的中宫嫡女宥阳公主相似,加之他本身不通武艺,眼下看见就更不耐烦了,他昂着头,示意边上的太监“还不快去扶江小姐起来,跪坏了你们赔的起么”? 边上的大太监心领神会,走上前去装模作样要扶江缔起来,江缔本能要躲,却被他一把抓住手扯起来,脚下还踩着她的衣摆,江缔摔倒前的念头就只有一个。 这要命的三皇子。 果然是逗鹦鹉不成反被啄的废物! “诶,江小姐刚刚可是身轻如燕威风的很,怎么现在连站都站不稳”? 上官持差点笑出声来。 江缔头埋着,心里暗骂他,但无奈对方是皇子,身边还带了那么多人,不然江缔少说让他挂彩。 “是臣女自己站不稳,劳殿下费心了”。 上官持绕有兴致的看着她,江缔此刻还在树荫和墙的那一方天地里,走也走不掉,总不能当着他的面翻墙走人。 “要孤说啊,江小姐你练这些东西做什么,怕有人对你图谋不轨的话你家的侍卫难道保护不了你么,”上官持看着江缔头上的汗越来越多“或者我母妃说了,女子就是要嫁人的,你找个靠谱点的夫家不就好了”。 去你的夫家。 江缔实在想翻白眼。 但是心里又委屈的很。 自己又没惹他,这倒霉三皇子被鸟啄了就来找别人不痛快,但是他说的话娘也说过…… “小姐就有点小姐样子,你这样怕不是鬼迷心窍了,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以后能上战场,哼,你这种人啊,别说战场了,台面都上不去”! 上官吃早就不满意宥阳公主这个皇姐处处压他一头了,好不容易能扬眉吐气一回,怎么能放过。 江缔莫名感觉想哭。 如果是十年后的江缔,她一定不会哭,甚至还会盘算着报复回去,但现在的江缔只有五岁,除了委屈,什么也做不了。 江缔突然站起身。 上官持不解。 江缔猛的冲向前,眼看就要撞到上官持,边上的太监准备扔开她的时候,江缔一个停步,把刚才握在手里的小虫子神不知鬼不觉的丢到了倒霉蛋的鞋子里。 “你干什么?!”上官持气道,他浑然没有注意到后面的人“你以为你是谁!别以为你仗着你爹在边疆就能在宫里为所欲为了!还想练武,我看你就跟上官元那人一样蛮横,是个母老虎”! “说谁”? 江缔心里哼哼唧唧,反正虫子都进去了,你这倒霉蛋等着,回头她就跟皇后娘娘告状去,只是眼中的朦胧还是消不去,被那个太监抓的手还有点疼。 结果上官持身后出现了一个红裙女人,她抱臂看着上官持,在目光看到她身边的时候突然眼中似乎充斥了一些愤怒。 “父皇就是这么教你欺压臣女的”? “谁准你直呼皇姐名讳的”? “你母妃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 “本宫怎么样还轮不到你说教”! ……………… 那人一顿给上官持说,上官持除了结结巴巴说几句“皇姐”以外,什么都说不出来。 “赶紧回你的潇湘宫去吧”! 她一边说一边打发了上官持向江缔走过来。 江缔愣愣地看着她。 对方笑的开怀,蹲下来点点她的鼻尖“朝妹妹,认识我么?” 江缔摇头。 “我叫上官元,是皇后娘娘的女儿”。 “住在望乌宫,要去我宫里坐坐么”? 原来那间宫殿是她住的。 江缔想。 第58章 元阳 “还热么?诶哟你看看,上官持真是脑子叫鹦鹉啄傻了吧,下手还真狠”。 “去多拿点冰来”。 “臭小子比不过我找一个小娃娃过不去,真是跟他那个蛇蝎心肠的母妃一样,等下本宫去找母后,潇湘宫的好日子怕是过的久忘了这合宫六院是谁当家爱了”。 “…………” 江缔从被上官元牵回来开始手就一直被握在她手里,一边招呼人拿冰水给她送水果一边看着她被上官持身边大太监抓出来的痕迹念叨。 “朝妹妹”? 江缔抬起一张小脸看着她,脸上的汗已经消去了不少,小娃娃白里透红的脸和一双澄澈的眸子紧紧盯着她,上官元感觉自己心都要被看化了,越看越喜欢。 如此,她就上手轻轻掐了江缔一把。 罢了还感慨一句。 “真软”。 江缔:“……” 当事人疑惑的摸上自己的脸,又看看上官元拉着她的手细细摆弄,自己笑还不够,还要招呼宫里的姑姑一起看。 江缔:“……” “嗯”,江缔接过宫女递过来的西瓜,小口小口往嘴里塞“臣女应该叫你大公主”。 大公主上官元饶有兴趣的看着江缔,拉着不够了,十五六岁的少女抱着五岁的江缔坐在腿上,哄孩子一样问她:“你是怎么知道我是长嗣的”? 大公主上官元,今天刚被放出来,此刻正穿着一身如火的红衣抱着江缔,她的头发并没有多繁杂的梳起来,但每一根簪子都恰到好处叫她看上去干净清爽,眉眼带笑,鼻梁高挺,双眼如月般皎洁。 其实两个月以前上官元就见过江缔了,连带着靖国公家的小世子,状元郎家的小公子和宗室王府家的郡主世子,一个个都是骄儿騃女,要不是她今天才解了禁足,只抱到江缔一个,早晚都得知道大公主喜欢娃娃的消息。 江缔啃下去半个瓜,慢慢的把嘴里一口吞下去:“因为皇帝陛下的皇嗣臣女都见过了,三皇子五公主二皇子,排除下来只剩下大公主一个没有人了,”江缔解决掉手上的西瓜,擦擦手转过头道:“你是三皇子的皇姐,那就只能是大公主了”。 上官元不禁感叹,果然是高官家的女儿,把宫里的关系排的这么清楚。 “那你知道上官持他为什么欺负你么”?上官元说到这个就来气,看着江缔的眼神也伤感几分,多好多孩子,上官持简直毁她青春。 江缔的手捻着自己的衣摆,那是上好的料子,抓成一团也不见褶皱,她低低地说道:“因为臣女喜欢舞刀弄枪不像个大家小姐,所以三皇子欺负我”。 江缔说着小嘴一撇眼里就又眼泪满上。 这次上官元却少见的没有立马接话,而是在她身后长叹一口气,摸摸她的脑袋:“没事的,朝妹妹,不过习武而已,自己觉得值得就好了,不用管别人怎么看”。 “那我是有什么错么”? 上官元这回沉默的更久了。 而后才浅笑一声,看向宫殿的远方。 “朝妹妹,男子能做到的,女子也可以。” 江缔细细品位这句话,可惜年纪尚小,还没有完全的概念男子与女子的区别,她只知道自己没错,她要练武,她要跟爹一样上阵杀敌。 上官元看着怀里小娃娃突然开始气氛高涨,爽朗一笑,带着她去凤仪宫。 就像是彷徨寂寞之人突然寻到同路之人,把酒临风,自此无论怎样前路终究会是灿若朝阳。 但皇宫的日子,像风,不在意,也留不住。 景衡三年,帝长女元,赐封号宥阳,食邑百户。 景衡四年,宥阳公主之身入军营,剿逆贼,领宥阳军。 景衡六年,宥阳公主领军攻北郡,大胜。 景衡八年,宥阳公主抗旨上阵,援兵不及,蛮军围剿,不敌,薨,时年二十有一。 …… 景衡九年,将军孤女缔,奉旨出征。 “如此,宥阳公主就只是宥阳公主了”。 除了帝后,没人会再记得她是上官元。 江缔许久不曾回忆这些事情,但是特定时间的某人某事她还是忘不掉。 “真是可惜”,脉婉惜叹气,戏文果然都是戏文,要么空虚美好,要么悲欢离合,但到底比不上活生生的人,比不上曾一心为国的宥阳公主。 “是很可惜”,江缔早就械了自己的剑,怕硌到脉婉惜,脉婉惜听的认真,坐到对面给她斟茶,“我十五岁那年宥阳公主薨逝在战场上,我爹那时候又是元气大伤旧疾未愈,不然不会连续这么多年无法上阵”。 景衡四年到景衡六年,是成的登基以来打的第一场来势汹汹的仗,叫大将军重伤两年之久不能上阵只能由副将暂替,所以有景衡八年的宥阳公主,有景衡九年的江缔。 “那小姐后来参军,也是因为宥阳公主么”?脉婉惜莫名觉得心里堵的慌,明明宥阳公主是一个她不曾见过的人,或许是唱久了戏文太容易共情,为这个天妒英才的帝女惋惜。 第62章 江缔眸子在烛光的照耀下忽明忽暗,那一点烛光照出她们二人的影子打在墙上,若即若离,隐隐显显。 “并不,虽然公主确实有影响,但习武练兵是我儿时夙愿,哪个习武之人不想上阵杀敌揽取功名呢”?江缔抬手,却只是轻轻晃了晃就重新收回去“要真说的话,还是要感谢三皇子殿下,若不是他说我此生无望上战场,或许我还没有那么急切强烈的欲求”。 江缔嘲讽的冷哼一声,潇湘宫的那位当年没受什么太大的惩处,这几年便越发放肆作妖,上官持仗着母族,近些年也是跋扈。 “不过陛下似乎从未考虑过立三皇子为储君”,脉婉惜的余光中塞进了一点淡淡的人影,她理理自己的发髻,那影子也跟着抬手“除了秋猎祭祀,三皇子怕是不受陛下重视”。 江缔点头,满是不屑。 隔墙有耳? 自然是知道的。 但人尽皆知的当年三皇子得罪了江家不受圣恩,何况这里是撷兰苑,往往不起眼的地方,反倒安全。 “谁叫他自己拎不清的,”江缔摊手。 不过依照成帝还是太子时对宥阳公主的态度,恐怕要不是翊朝从无女子为帝的先例,就连她这个女将也是千古独一份,大概虑宥阳公主就不是公主,而是正儿八经的皇太女了。 “但话又说回来,宥阳公主是有谥号的”。 脉婉惜撑着桌子眨巴眨巴眼想听清楚些。 “当年尸体运送回来就开始着手御史台拟定谥号,但是毕竟宥阳公主在他们眼里无功无绩,一部分说要拟定恶谥,一部分言宥阳公主毕竟是皇长女,不可贬低”。 “拖到葬入皇陵也不了了之,后来朝臣还以为陛下会作罢,谁料是他亲自拟定了谥号,但除却忠臣几许,无人可知。” “那谥号是平阳元公主”。 脉婉惜惊讶之余恍然大悟“所以平阳关看似更改关口名,实际上是为了纪念公主”? “是”。 江缔道。 这事是没几个人知道。 还是江孤告诉她的。 “原来如此啊”,脉婉惜啧啧感叹。 脉婉惜突然想要不把这撷兰苑主院也改个名字? 江缔不知她在想什么,只道:“若不是宥阳公主在前,恐怕六年前我不会这么顺利”。 脉婉惜不可置否,毕竟在宥阳公主薨逝前,成帝一直反对女子习武,直到自己的女儿成了一具冷冰冰尸体,才有所改观。 但脉婉惜不觉得顺利。 她虽然没机会去各个世家大族的宴会,但是六年前的事情几乎传遍了整个翊 朝,出征是算顺利,可是以后呢,恐怕和顺利沾不上什么边,看不起江缔的人大有人在,但不去论她的兵法布阵,不论她的冲锋陷阵,只要她是个女人,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说她不配。 街井那些人骂的话比贵人难听的多,上次在金缕阁闹事的也同样,但她脉婉惜不是小孩子了,在撷兰苑,谁敢不服。 “小姐这个官名来的真是不容易”,脉婉惜推给江缔一盘糕点,之前记得她喜欢吃甜的,桂花糕就特意多淋了一勺桂花蜜“小姐……” “以后……不必这么唤我了”。 江缔道。 脉婉惜疑惑的看着她,这个话题太过悲伤转移也好,只是不叫小姐叫什么?将军? 还是,那个? 江缔借着夜色遮掩自己,她咳咳两声,撑起半个身子将脉脉脉笼在影子里“以后私底下,叫我的字”。 脉婉惜愣神,而后反应过来笑道:“是”。 “阿朝”。 脉婉惜笑着迎着她往前挪了挪身子,墙上的影子融为一体。 江缔,表字亦朝。 江缔有些脸红,但是在烛火之下看不出来。 这么撑着身子肯定是累的,但江缔就是故意撑了一会儿才坐回去。 烛光摇曳下她们二人的影子在渐渐漆黑的夜中愈发明显,恍若外头是她们两个秉烛夜谈,里头是“她们”两个共眠星夜。 几乎快挨在一起的影子稍微有点什么动作就会碰到一起,不是本人,就多了几分暧昧的氛围感。 江缔撑着桌子,影子也跟着她起来,稍微往前探探身子,影子就碰在了一起。 她在虚实变化的影子中轻吻了她的心上人。 虽然还没法表露自己的情意,但至少回馈了自己悸动的初心。 第59章 枝栖 “平阳关驿道驿丞郑千堂,玩忽职守,不劳公事,纵容下属,物之不勤,深负朕恩,今免其驿丞之职,降为驿使,以观后效”。 这大概是江缔这么多天以来听到的还算顺心的事了。 这道圣旨下的突然,况且一个九品小官不至于发放圣旨,也没有贬官大必要,但成帝就是下了这一道圣旨,别的不敢肯定,江缔可以笃定郑千堂有问题。 自上回脉婉惜知道自己身世以后已经一个月过去了,可她非但没有见季玉山的打算,也没有一点对季府的关注。 没办法,人家不想也没法强人所难,正巧江缔这一个月几乎都泡在军营里,无他,为了防止突厥偷袭,提前训练新的阵法,江大元帅忙,江缔和陆迟也好不到哪去。 不过能感觉到陆迟明显的疲惫,虽然不在家他会更快活,但到底要放着岑家的人,终日神经绷紧迟早要出问题。 可他自己说没事,谁都劝不动。 朝中近日也忙,快到了宥阳公主祭日。 季玉山的时间少了,可是妻女尚在有了期盼,干什么都不觉得累。 似乎一切就该这么顺理成章,可这千疮百孔的假象之下,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无人可知的悬崖。 比如。 溜进金缕阁,现在正被管着的那个“疯女人”。 等江缔从练兵场回来再到金缕阁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宥阳公主的祭日将近,连天都暗的快了些。 平常人满为患的金缕阁,现在少见的闭门谢客,然而江缔仍然从后门进去,不,应该说还没进去就听到了那个“疯女人”的叫声。 江缔皱眉,难怪要闭门谢客,不然的话恐怕全京都都要知道金缕阁里有个疯子了。 “小姐,这边”。 脉婉惜今天没穿平日里的长裙,而是换了一身简便的衣裳,只不过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 江缔应声走过去,就看见原本应该是金缕阁堆放杂物的房子里多了一个人,那人蓬头垢面的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就算何展池已经拿衣服给她盖上了也没能避免。 何展池抱臂站在一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很显然,这样一个不速之客绝对影响到了金缕阁的生意,这一天至少能多挣几百两啊!几百! “这人是从哪儿来的”? 那女人本来在交换,一看多了个人大概是觉得自己寡不敌众于是不再说话只是又往后蜷缩了几步,仍然防备的看着他们。 何展池轻哼一声“不知道她是哪儿来的,只知道草民今早刚要开门的时候就发现她已经钻了狗洞缩在这里了,”他指了指后面的洞,那个洞开在墙角,江缔大概估量一下,怕是只有那个女人和脉婉惜能钻的过去了“问话也不说,可是喊的这么大声又没哑,真是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脉婉惜一大早就不何展池找过来了,甚至连撷兰苑的事物都是交给阿灼处理的,她尝试着往前走几步,奈何她动一寸,那女人就退三分,实在是无可奈何了。 “小姐,我看这人也不像是京都里的人,不然不去官府来这里做什么”?脉婉惜打量着那女人,布衣粗锦,一看便是奔波逃难而来。 “这么说,难不成是什么地方的灾民?”江缔道,但转而她又自己否认“这不成,从巴陵到这里,她怎么还能这么有力气”? 虽然也不排除她是偏远地方跑来的,但是看着精神样,就像是有人接待过她了一般。 “这问话也问不出来,她又不肯让人亲近,”何展池叹气,抖抖自己的袖子“就是草民给她盖这件衣裳的时候,都被她抓了一把”。 江缔想想那女人锋利的指甲,同情的看向何展池。 “但是如果是灾民的话,又为什么只有她一个,难道只有她一个跑出来到这里了?那怎么不去上堂……” 脉婉惜接着江缔的思路道,谁料还没等她说完,那女人原本安静了一会现在又被点燃,捂着脑袋不管不顾的大叫起来。 “不要——不要——我不是水娘娘!我不是!放我走!放我走!” 这下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听她说话,毕竟这也算是她今天一个上午第一次开口,不愧是喊了一上午,加上她不为人知的遭遇,嗓子哑的不成样子,像是碎裂的锦帛一样。 然而除了那一句话,她就一直在重复“放我走”这一句话了。 江缔不解:“这水娘娘是什么东西?” 何展池更是瞪大了眼“她难不成想入宫”? 第63章 倒是脉婉惜想想道:“我之前唱过一出戏叫?西门豹治邺?,有些地方会有传言要给河伯娶新娘,每年都要年轻女子沉入水中献祭,她说的水娘娘,会不会就是这个”? 这下江缔沉默了。 何展池亦是。 “这……真的有这种地方”? 何展池难以置信。 江缔叹了口气。 “有的,我从前行军西北的时候曾经路过一个村子,那村子里的女人都是卖买拐来的,有的是农家女有的是商女,甚至有的还是官小姐,我见到她们时”,江缔指指那个女人,“不亚于她”。 “可惜当地人死活不认,没有证据只是无能为力”。 江缔有些时候挺恍惚的,是不是将军当久了,就忘了自己是个女人,忘了女人如李扶棠,如眼前这个疯女人,如那些女人,从来就不好过。 有句诗曰: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说到底,也没人能真正栖息到对的枝头。 甚至也像…… 江缔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郑千堂的妻女! 郑千堂的妻女,不就是死于非命么。 江缔一时间忘了她的情绪,三两步甚至没给人后退的时间,开口便问道:“你可认识一个姓花待着孩子的女人”? 她的大喊大叫停止了,反常的看着江缔,然后低下头开始簌簌哭泣。 看来是认识了。 江缔更加笃定她,至少是她的来处跟郑千堂有关系。 “小姐,怎么了么”? 脉婉惜耳朵突然清净了,一看对方竟然也不喊了,倒是眼泪跟开阀一样止不住。 “惜娘,你大概说的没错了,她就是从边疆逃出来,作为前任水娘娘”。 何展池从刚刚开始脑子就一直没法按时接受信息,现在看她们两个一个势在必得一个恍然大悟,何展池只想把问号刻在自己脑门上。 “所以她,是逃了祭祀来的”? “对”。 江缔点点头。 “但是边境关口不止平阳关一个,山月关,苍海关同样也在边境,一时间到还真不好说她是什么地方来的”。 “听她的口音是本地人,她的家人大概也还在京都?这么不远万里而来,总不能叫她再苦了去”。 脉婉惜难过的看着她,明明是多好的人却硬生生被摧残成了这样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 “我来”! 何展池跟不上了,于是他索性不想了,但是照顾一个女人这件事,他还是有能力的。 “何掌柜,你确定”? 江缔疑惑的看着何展池,倒不是不相信他,就是突然多了一个女人出来,金缕阁恐怕名誉受损。 “多谢小姐忧心了,自上回小姐穿草民的衣裳赴宴,草民的业务涨了不少,金缕阁不差那么一点民声,小姐放心便是”。 上次那裙子真是不错。 特别是藏在袖口里的暗袖。 江缔道:“还是何掌柜做工精巧,我不过沾了光罢了”。 试问一个商人最喜欢的是什么? 东西买了个好价钱。 商品得到称赞。 “小姐过誉”。 脉婉惜看他高兴的样子,转头对江缔道:“要是她有名姓,大理寺应该会有宗卷记载的”。 大理寺。 宗卷。 江缔拉住脉婉惜的手,乐道:“多谢惜娘了”! 接着转头就走“何掌柜,下次见”! 脉婉惜在原地愣了一会。 看看何展池喜洋洋的去安抚那个女人,看看江缔跑的飞快。 啧,真是高兴事啊。 江缔差点连马都没来得及上。 她一边策马一边思索,郑千堂既然是官员,那大理寺就必然有他的记录,既然一个小兵都知道他过往何事,查起来就再方便不过。 只不过江缔有一点不明白,这么明显的漏洞,郑千堂懦弱不假,但不傻,怎么会如此疏忽。 难不成是故意的? 江缔勒住马绳,不可能。 他跟黑衣人传话不假,有问题被撤职也不假,如果不想做这一切的话就不该开这个头。 江缔翻身下马,跟着引路的仆人一路走到亭子里,亭子里没有别人,甘元还在大理寺干活,虽然按照她跟大理寺卿的关系,人家不会这么简单放她,但是甘元是大理寺卿看好的下一任,找他不就方便了。 至于该怎么说服甘少卿。 江缔屏退下人,远远的站在亭子边上,对着亭子里撑着脑袋,吃着瓜果,看着画本的人影大喊一声: “苏——槐——歌——” 对方身子一个颤抖手上的瓜掉地上了,甚至差点连画本都掉水里,对方愤愤的转头,不甘示弱的喊到: “江亦朝——我听见了——” 第60章 归根 对方看上去很是气愤,然而江缔的注意力全都在苏槐歌面前那盘被她吃了大半的果盘上,以及某人死死护在怀里的画本。 “不会吧你”,江缔轻车熟路的坐在苏槐歌身边,指指画本又看看她熬夜哭红的眼道“至于这么认真么”? “呜阿朝你不懂,你看看这主角是谁,你看啊,”江缔还来得及拒绝就被苏槐歌怼上脸的文字给制服了,然而江缔一眼就看见了“陆迟”两个大字。 “你你你又看写眠晚的画本”? 江缔边道又看见一个隐隐约约的“死”字,赶紧推开不再看。 “别说了别说了,我再也不看了难受死我了,”苏槐歌嘴上是这么说,实际上只不过是把那本画本换个地方保存起来而已,调整好情绪……调整不好了,太难受了! “这谁写的呀怎么这样……怎么不盼人家好呢……”苏槐歌说着又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江缔赶紧按住她的肩膀阻止她“好了槐歌,帮我个忙,别哭了,哪天你亲眼见一见眠晚不就完了么,这么哭叫甘少卿回来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不成”。 苏槐歌听见正事眼泪收回去比翻书还快,甚至江缔都没反应过来她什么时候拿手帕擦眼泪,然后正襟危坐的看着她:“阿朝,有什么事你说”。 江缔:“……” “我想看大理寺的宗卷”。 苏槐歌疑惑的递给江缔一个西瓜:“你要看那些宗卷做什么?那东西常年封在大理寺都快落灰了,除了有什么重大案件根本就不会再翻出来”。 江缔靠在栏杆上:“天下万民凡是有名有姓的大理寺上应该都能找到记录,我想要寻人,只能去大理寺啊”。 “原来如此,不过你要找谁”? “槐歌近日可听闻平阳关驿道驿丞被贬官之事”? 苏槐歌点头“自然知道,只不过那么小的官陛下何故还专门下一道圣旨去贬谪他,”本就是九品之末流,又是远离京都的,苏槐歌虽然成婚早,但若是不认识她的人大概也看不出她早就有夫婿了“难不成阿朝你是怀疑他来路不明?陛下不会无缘无故下这么一道圣旨的”。 江缔转过身喂鱼,看那些鱼争先恐后的抢食,这模样可是熟悉“自然,不过倒不是怀疑他来路不明,就是因为他来路明了,才要查他”。 郑千堂放着这样的破绽不管,到底是主使本就不是他还是眼高手低,之前种种都是装给她看的? 那杨上立的举动就更说不过去了,同乡人还包容他至今,因何而为? “这么说的话,阿元他们大理寺的公务也多了,怕是突厥早就有所作为快按捺不住,才要如此防备”。苏槐歌从没觉得嫁了人就只能故步自封在内庭,她苏音就是想出去自立门户又能怎样。 “突厥什么时候消停过,只不过最近国情有变少汗监国,还不知道要整出什么幺蛾子 ”江缔还是不明白阿史那孚不过去了一趟中原边境,怎的就性情大变了? “那就别耽误时间了,阿朝,走吧”。 苏槐歌擦擦手,拉着江缔站起来,直奔书房走去。 “槐歌,你这是去哪”? 真是难为苏槐歌拉着她还能跑这么快了,不愧是从小追着宣静上蹿下跳的人。 “去看宗卷啊”。 江缔一头雾水。 “宗卷”? 不可否认她来找苏槐歌就是为了图个便利的,但是江缔想的便利仅仅是借着甘元的职位方便她进去大理寺,但苏槐歌说去看宗卷,去书房? “阿元记性好阿朝你也知道的,他闲来无事的时候就把那些宗卷都重新写了一遍,现在都存在书房里呢”。 苏槐歌走的脚步蹁跹,连门口问礼的下人都没理,径直走进了书房。 “甘少卿真是……天赋异禀”。 江缔从前认为苏槐歌的亲事是天作之合,现在想想儿时在学堂苏槐歌快速整洁的课业,恐怕是早有蓄谋才是,只是甘元果真……罢了,大理寺没一个正常人。 进了书房,苏槐歌拉开暗门,江缔抬眼望去,诺大的书房还藏了暗室,看样子这倒真的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了。 第64章 “甘少卿不累么”,江缔草草的翻阅过几本宗卷,依照她的记忆,甘元不光是把记录重新写了一遍,甚至有什么不对的难以理解的地方都用红笔做了圈画,大概是为了夫人方便看罢。 “累总归是累的,但这些东西留着也没什么不好”,苏槐歌一遍找一遍道,这里的每一个字她都看过,就算日后宗卷遗失,也有这么一份备份在。 “这倒是,”江缔接过苏槐歌递来的宗卷,轻轻的打开。 “可有什么不对么”? 苏槐歌凑到江缔身边,两个人就这样靠着在墙角看宗卷。 “当然有问题,”江缔指着上面一个名称道:“他是隋叶城生人”。 “我记着,这该是边境的城都,如果不错,离平阳关也是不远的”,苏槐歌儿时对这些不感兴趣,年岁稍长才发觉自己以前愚钝,又看画本又看书,愣是补了回来。 “对,”江缔脑海中浮现那个女人的身影,眼中似有寒芒“不知槐歌可听说过?西门豹治邺?的故事”? 苏槐歌隐隐发觉有些不对,但还是回答道:“知道,给河神送新娘,是西门豹……” 江缔静静地看着苏槐歌惊讶的捂住嘴,而后小声道:“这地方……当真”? 江缔并未做出什么动作,只是继续看宗卷“当不当真只有查了才知道,不过我前些日子碰见个疯女人,她就是做水娘娘逃出来的,这件事怕是八九不离十”。 苏槐歌渐渐从惊讶到愤慨,什么水娘娘,什么水新娘,本质上不就是一群偏安一隅废物无能的人为自己的懒惰找理由开脱么,真是可笑。 “这么说,郑千堂他也不是个干净的”,苏槐歌一便去找平阳关所有相关人员的记录,她没见过郑千堂,但出生在这样的家乡她就已经很难不去先入为主了,何况对方确实有问题。 “郑千堂的妻女也是死在那里,他的妻子花氏说是死于非命,其实也是被推做了水娘娘才对,但看他同乡的反应,妻女去死的时候他应当是在现场的 ,但唯一能知道的,就是他没有救下妻女,甚至”,江缔合上宗卷,眼前浮现出了郑千堂在她面前低头不敢看人唯唯诺诺的样子“什么都没做”。 苏槐歌无言,只是把找到的东西一个个排放在江缔面前。 江缔想知道,郑千堂能做到什么地步,贪污?他没那个本事,结党营私?九品小官没那个资本,私通外敌?本来郑千堂这么小的胆子,这种事情他应该不敢坐的,但是既然成帝亲自下旨,恐怕也是个掉脑袋诛九族的事情。 “我又想起李拂棠那孩子了”,苏槐歌蓦地抬起头,心情看上去很是低落。 苏槐歌向来如此,天下离别悲苦,国破家亡,天人两隔,爱而不得,她总能有身临其境的感受,有共情万民的本事。 江缔不动声色的捏紧了宗卷。 她说她只想行医救世。 她说她只想报养育恩。 她说她只想平凡度日。 但是那个姑娘,甚至连家都回不去,像一片被狂风强行掳走的枝叶,历经风霜雨打,最后凄惨的败死在地里,无法还家,无处归根。 “等到一切查完了,她大概也投胎做医女去了”,江缔看着宗卷,李拂棠的哭泣声以及郑千堂往来不绝但影影撞撞的身影就是不肯把一个完整的真相给她“活久些,说不定还能碰到她”。 “真可惜”,苏槐歌心里道,自己怎么总是为了这些明明事不关己的事上心。 后来想想,是她丰富的情感堆积造成的吧。 “阿朝,都看完了,你有头绪了么”? “我没那个时间再去一次平阳关驿道了”江缔揉揉额角,正如苏槐歌所说,突厥快按捺不住了,边境的探子甚至来报突厥正在集结兵马,可眼下翊朝运粮的驿道还堵着,内患未除,如何应战?“驿道修好也要小半年,但离下一次整军出征,不会超过四个月的”。 “我替你去,”苏槐歌道,她的眼睛纵然通红,但也是凛凛豪气。 “甘少卿能同意”? 江缔皱眉,苏槐歌去那么远的地方若是有什么不测,她不就成了罪人了。 “怕他做什么”,苏槐歌笑道:“我苏音也是个顽劣性子,出去玩玩怎么了。阿朝,你就别多操心了,跟眠晚安安稳稳的回来就行了”。 “粮草一事,陛下迟早要下对策”。 江缔无声,最终没能点头,只是道:“陆路不通,或许还有水路可一试,只是平阳关的那条河状态不明两岸容易被人袭击,想要以水路的话,困难”。 苏槐歌挽起袖子:“若不是山头太大,就能排军队护送了”。 江缔点点头,她最终叹口气,搭上了苏槐歌的肩膀:“槐歌,小心点啊”。 苏槐歌同样笑着叫她小心些。 江缔跟她一起收拾。 战场上刀剑无眼,谁能保证安然无恙。 只是希望可以马革裹尸还乡,而不是葬身黄土无处归罢。 第61章 重任 江缔一直觉得上朝就是一群老狐狸斗法,各个都有自己的道理,各个都是为了家国天下,好像没了他们任何一人的谏言这个国家就危在旦夕,然而碰到死对头又忍不住要呛上对方几句。 武将朝上君子动手不动口,有什么事下朝校场见,文官不一般,你一句我一言要把对方写檄文向天下讨伐,然而上位者一声话音落,就都如羁鸟归林无声无息了。 “好了,若无事的话,便退了吧”。 成帝看上去有几分劳累,然而还是不怒自威的多,想也该是,成帝上了年岁,如果是十几年前,对于阿史那孚他可以游刃有余的打败他,可是现在不光他生了白发,连大将近臣都迟暮,如何? 只能指着下一辈了。 “二位将军留步,陛下宣二位到御书房议事”。 是成帝身边的大太监。 “有劳公公带路”。 江缔与陆迟对望一眼,跟着大太监一路走过宫墙停在御书房偏房。 “还请二位将军在此稍作等候,陛下忙完自会来”。 江缔微福身:“多谢公公”。 对方乐呵呵的笑着,从来不见真颜。 “看来战事不远”。 陆迟站在江缔身后,脖颈间的伤已经好的大差不差了,只是仔细看还会看出几分端倪来,比如已经过了盛夏了,哪儿来的蚊虫叮咬? 大概是靖国公又整了什么事罢。 “可不是战事不远,召了我爹和季丞相,班太傅一种朝中重臣议事,”江缔习惯性的将手放在腰间,摸了个空才发觉这是官服“不光如此,还有你和我”。 陆迟神情好了不少,至少比之前江缔在校场看到他肉眼可见的憔悴还疯了似的挥刀的时候,真像个血面阎罗一般。 “陛下先前就曾有传召,但是那时候是刚刚班师回朝”,陆迟整理自己的领口,“戡乱那一次就注定还有一场跟突厥的仗要打,阿史那孚不老实,动静闹得这么大,是怕别人不知道他要向翊朝开战”。 打是必然的,拖不到明年,但不是现在,现在开打,除了两败俱伤和险胜,没有任何结果。 阿史那孚不算是鲁莽之人,但是既然能这么有恃无恐的集结部队,必然是有人提前告诉了他翊朝的军政状况。 是那两个黑衣人? 江缔心里却有另一个答案,只是乾坤未定,万事不可轻举妄动。 她皱眉道:“朝中必然有人通风报信,阿史那孚那年领兵的时候,可谓是谨慎到半点风吹草动不容,现在就在天子眼皮子底下闹事,要么他就是疯了”。 江缔跟陆迟一左一右坐在桌边,成帝下旨必然是发现了,但仅仅贬官就说明还有什么约束无法直接明令抓捕。 陆迟眼眸低垂:“上次那两人肯定有同伙,只是一时半会也找不出来,但平阳关后面那条河,大船或许不稳,如果是小船出进要方便许多”。 江缔想起仆固氏,确实是这个理。 但是早在第一次平阳关之事的早朝就谈过这个 问题,成帝未采纳也没有拒绝,叫人摸不着头。 偏房里突然静的可怕。 几乎是同一时间,江缔和陆迟同时停止交谈,一齐起身冲着门口跪服道:“臣等见过陛下”。 干脆利落没有半点犹豫。 门外果真传来九五之尊的声音:“朕就说怎的突然没声音了”,下人推开门,只留成帝一人在内“原来是朕的宣威明威将军早就发觉朕来了”。 成帝从他们身旁走过,之只落下一声“免礼”。 二人应声而起,对着上首的成帝微微作揖。 “知道为什么朕传了朝中重臣,还要召你们这些小辈么”? 成帝就算再怎么样也是皇帝,龙袍加身几十年的精心谋虑叫他在威严之下还有千帆过尽的沉稳,纵然有人有雏凤清于老凤的能力,至少现在不行。 “臣等愚昧,不知”。 第65章 其实也该有个八九不离十。 但这毕竟是皇帝,总要把话头留给他。 更何况江缔没法笃定帝王心计,与其揣摩圣意,倒不如让圣意自己下旨发放。 “宣威,”成帝缓声道,江缔身子一僵,垂眼不去看他“臣在”。 “你去平阳关驿道的时候,该看见的都见了吧”,成帝终究只在江缔身上停留了一时的目光,当年不仔细看,现在再怎么样也不是当初了。 江缔闻声道:“是,臣见了山石坍塌,和郑驿使等人”。 江缔就是故意探成帝口风,她不过区区臣下,知道的事情怎么可能有皇帝多,而成帝会召她和陆迟来此,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你倒是心眼多”,成帝站起身走到边上的剑架,上头安安稳稳的放了三把剑,成帝拿起最上面的一把“他郑千堂有私通外敌之嫌,你和明威两个人,知道了一不上报朕,二不敢自己动手,怎么,是想到战场上打个痛快”? 郑千堂出来了名的胆小懦弱,结果通敌这种事都干的出来,该是惊讶,但三人的反应明显没有多大水花。 尽管这是一件荒唐到证据确凿还让人惊呼“他那么没用不可能”的事。 成帝虽然话里是质问的意思,但江缔和陆迟毕竟人臣,怎么可能听不出来成帝的弦外之音。 “臣毕竟人微言轻,不敢擅自妄动,打草惊蛇恐会惊扰陛下”,陆迟沉声道,不知怎的,陆迟原本平顺的官服突然多了褶皱。 四品虽然不是什么高官,但到底陆迟还年轻,假以时日必将位极人臣,无论如何谈不上人微言轻。 “好一个人微言轻,你同你祖父还真是像”,成帝登基近二十年,要不是前朝宁娴长公主之乱,也不会白白多当了这么多年太子,话说的好,祸乱易除,祸根难拔。 陆迟记忆里并没有多少先靖国公的影子,从他记事起爹娘唯一给他灌输的到底就是要稳住陆家。 或者说稳住他们二人的荣华。 “陛下谬赞”。 陆迟也说不出什么另外的话了。 成帝重新坐回到上首,只是手里还拿着那把剑。 “宣威,你可知道江孤他是怎么说你的”? 江缔余光瞥向陆迟,对方轻轻蹙眉,跟她想的如出一辙。 “臣不知”。 成帝明明知道郑千堂不干净却还留着他,甚至到了现在还有意拖延,实在是……君心难测。 “他说信你,”成帝时常警惕劳碌的神情似乎只有在私下才会稍稍松懈,江孤信江缔,他却不信她“你,和你的幼弟”。 “臣父之言臣已知晓,臣必将不负陛下与父只所重”。江缔不知道成帝又是说陆迟有先祖风范,又是说江孤对她寄予厚望是想做什么,还是在等什么? 成帝突然不再说话。 江缔面上不改色,手心里窜出汗来。 “郑千堂与突厥来往,甚至泄露我朝讯息,你二人不妨猜猜,朕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成帝从前说话不该是这样云里雾里的。 江缔心下疑惑,但明面上的问题同样值得思考。 “想必突厥接手的人不是常人,陛下才会有所忌惮怕对方狗急跳墙”,陆迟想起前些日子宣静说的,似乎也不是没那个可能。 “陛下是想留住他好做文章攻入突厥,平阳关驿道不通的情况下更不好打急仗,才会留他一命”。 二人同在军营,在成帝面前说起话来也是一环一环一唱一和。 成帝活了几十年,还是在五十岁之后才觉什么叫“丈夫不可轻年少”。 “说的好,”成帝起身,没人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也没人知道他曾经见过郑千堂“不过突厥之人,需你们自己一探究竟”。 江缔想起那个逃出来的水娘娘,大概跟那人有一星半点的关系罢。 然而猛的,江缔和陆迟二人同时顿住了所有话头,在屋顶上风声响起的那一刻,不顾此地是御书房侧房,手中执剑对着从天而降的人。 成帝像是早就料到一样,尽管还有许多他不可确定的因素,但至少在此刻,他赌对了。 那黑衣人的装束跟上回的人别无二致,江缔在他落地一瞬间抬剑刺向他手臂处械了他的暗器,陆迟在左更是狠厉,一抬手斩下人家的左臂,顺带江缔卸了他的下颚骨。 不过一会儿的时间,血泊中有人倒地,外头的人全都冲进来,又被眼前的景象惊住。 江缔看着沾了血的剑也不好放回去,于是放在身侧同陆迟一起跪道:“让陛下受惊”。 江缔还好,陆迟直接断了那人一只手,身上没多少血迹,脸上就难免被牵连。 成帝却始终如同掌棋者姿态一般,默然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那双见惯了生杀掠夺的眼中毫无波澜。 “起身罢”。 “这会知道,朕叫你们来作何了”? “臣等谨遵圣命”。 这要是还不知道,仗别打了,就是打赢了回来就被人暗箭杀害了。 成帝要叫他们知道,战事在即,内患不比外敌,不该分心的地方,想都别想。 作为朝中将士,随时准备出征应敌才是重中之重。 时日不算充足,但至少还有时间加以应对,了结事物。 江缔二人正欲退下,身后不知何时多了几处脚步声,三三两两,有的沉稳有的急促,有的如急鼓猛振。 “陛下可安好”? “臣等救驾来迟”! 听出来是谁了,江缔突然就不想转头了。 陆迟庆幸靖国公无能,但这并不代表他想见那人,陆迟脸上的血迹已经凝固,擦干净之后还是有几点红留着。 至于武将同不想面对的。 江孤脸上有仓惶之色,但到底是上过战场的,很快冷静下来,宣尚书跟着季玉山愁色不改。 而那人,紧皱着眉头,一脸严肃,甚至江缔和陆迟还能感觉到对方瞪了自己一眼。 “班卿,不必如此慌张”。 除了班太傅班裴,还有谁? 第62章 万丈 “众卿无事都退下吧,突厥虽然不会这么早轻举妄动,但朝中之事不可疏忽”,成帝负手而立,大概是帝王威仪,就算是在这一方小小屋房,也仍然有君临天下势“朕无碍”。 江孤可能是最“听劝”的一个了,看看江缔二人看看成帝就准备告退,宣季两个毕竟文臣不好插手战事,正也准备告退,班裴却一副力死上谏的架势,拱手道:“陛下龙体为重,臣不得不忧心,”他一看扫去边上,面色是除了不满意外的……担忧? “朝中多的是能人志士,陛下何故要指派新将,这叫朝中一种老将如何看”?班裴站着不动,江缔却觉得他已经冲到自己面前滔滔不绝了。他同江孤一样,是成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跟在府里的,对成帝自然没有那么拘谨。 “班太傅这是何意?小女和世子难不成白跟了六年军营?还是说南部破阵另有他人”?江缔一转头,好么江孤还没走。 果然只要江孤和班裴两个人到一起,随便一个问题就能吵出文武百官的架势。 在场的人是如此想。 “女子上阵本就有悖人伦,叫乳臭未干的兵将坐镇更是无稽之谈”! 班裴恐怕一辈子忘不了宁娴长公主的事,毕竟是几近灭门的惨案,任谁也不会忘记。 但这是针对的理由不是名正言顺的借口。 江缔跟陆迟对视一眼 默契的向后退,一直到不会被伤及池鱼的地方。 江孤气笑,好些年没这么吵过:“那班太傅有何高见?平阳关之事如何应对?突厥的战事派谁上阵?” 成帝来了兴致,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左膀右臂争吵,臣子也都是千人千面,郑千堂如是。 班裴同样不甘示弱,吵了几十年了还差这一会“平阳关粮草大可提前由别的关口驿道运输,打过突厥的黄将军关督尉比比皆是,何必叫两个小儿上阵”? “别的关口提前两三个月仗都打完了,还要什么粮草?如此一来还不如大修水路,至少一路畅通无阻比绕道省时间。小女和世子怎么就比不上他们了,还是你觉得自己手底下出来的武官能跟我带出来的兵比”? “好了”,成帝出言道,没什么表情,毕竟谁都占理,谁都有那个苦衷发言。 班裴和江孤不说话了,对着成帝拱手。 “陛下爱才之心实乃人之常情,然而陛下,女子到底是女子,上了战场只会是累赘,还望陛下三思”。 班裴最后一言,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江缔的眼神越发不满——连带着陆迟都被他殃及想着要怎么参靖国公一本。 成帝仍旧风云不动,挥袖道:“退下吧,有事早朝再吵就是了”。 一个是陪他打江山的武将,宥阳之望。一个是给他出谋划策的谋士,女主权之祸,灭门之痛难忘。 然而放任不管就是成帝最大的制衡。 第66章 毕竟帝王,非将相。 江缔也不知道现在这个局面是怎么形成的。 是宣尚书拉着陆迟就走,是季玉山忙着回去办公,是江孤半道军营急事,是怎么到了宫门前就只有她跟班裴两个人了呢? 班裴一脸黑线,看上去很想骂她。 江缔也不说话,心里埋怨宫路怎么这么长。 直到离宫门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班裴驻步,转过半个身子来看着她:“江小姐年少,战场不是什么好地方,不如听老夫一句劝,省的白白丢了性命”。 江缔想自己大概从来没有这么平静的看过班裴,明明跟江孤都是一辈人,可是他头上的白发生生多出来不少,想是早年操劳罢。 “太傅好意下官明白,”江缔低下头去不看他,“但是下官既然接了陛下的圣旨,就该履行职责”。 班裴似乎被这句“履行职责”给戳到了心窝,很多年前那个人也是这样,一手遮天,搅乱朝政,擅罚臣子,到头来留他一个满门倾覆,宁娴长公主依旧“履行职责”。 “你是个女儿家,不好好的待在后院,瞎掺和什么事,你当你是靖国公家的小子是个男人,还是觉得你爹姓江就能不一样了”? 班裴就是生气身板也端的正,江缔一时无话,不知该如何反驳。 “战场上自然有男人去拼命,女儿家家的求个安稳相夫教子比什么都好,有什么想不开的去送死?你当你是马中赤兔还是人中豪杰”? 班裴并非想跟江缔过不去,只是见多了她带刀在军营,穿着朝服跟他臣上臣下的称呼,那种时间抹不平的隔阂一点点撕碎。 “这些话,臣记得太傅大人说过很多遍了”,江缔沉默良久突然抬头,炽热的目光比天上的太阳还无懈可击。 班裴正想驳她,却听江缔开口。 “那您眼中的女子该是什么样的?端庄,贤淑,温良,生就该相夫教子。男子又该是怎么样的?正直,永武,强壮,就该在外奔波劳碌?” 江缔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音节都脚踏实地的落在班裴心里和这万里江山中,只是随烟消云散还是长空万里,皆是变数。 班裴一辈子没落过口舌,这会明明该生气的,却少见的皱眉听她继续。 “连悬崖上的红花都知道,剑走偏锋,在悬崖峭壁中求生,那所谓的约定俗成又怎么能框住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江缔不再说话。 她只是拱手,然后大步从班裴身边走过去。 那两句话一直伴随在班裴脑海中。 是不像宁娴长公主一样的嚣张跋扈,也不是如宥阳公主一般的奋不顾身。 是顽强,倔强,磐石不变的。 班裴冷笑一声,看着江缔离去的地方不住摇头。 “小丫头……” 江府是久违的寂静。 江孤练兵未归,柳氏回母族理事,现在诺达一个江府,竟然只有江缔和江临两个人。 “你一个人蹲这儿干嘛”? 江缔跟班裴说话的时候没觉得什么,后知后觉自己脑袋发凉,啧,真是仗打多了啥都敢说了。 不过江缔想想,自己也没说错,心虚就……算了。 然后回家绕了整个府邸没看见江临,终于在后院的墙边看见蹲在地上的江临。 江临没转头:“我看墙”。 江缔疑惑:“你要做工匠”? 江临无语,站起身来:“……谁说看个墙就做工匠,是上个月不小心把你送的那个锤子甩上去了,本想当时看看结果出门置办东西回来忘个一干二净”。 江缔心里掂量了一下那把锤子,默默扶上那堵墙。 辛苦了。 “所以看出什么问题没”? 江缔觉得自己多少有点问题,不然不会说着说着就跟江临一起蹲下来。 江临沉默:“除了中间有点裂缝,还有就不是这儿了”。 江缔一头雾水,她看见了墙角上中下的那一点裂痕,无伤大雅,但是不是这儿是个什么鬼。 江临拍拍衣服起身,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最后停在一堵墙面前,转过来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江缔,见江缔来了,就用脚把边上生出来的杂草推到一边,露出来的东西叫两个人多多少少沉默了一番。 那是一个狗洞。 准确来说,是不知道多久的一个洞,甚至连这面墙塌了都不知道。 江缔:“我说怎么最近晚上都是猫叫声,原来是这通了个洞,”她上前比划比划,不大,比金缕阁那个洞还小,除了猫狗大概没什么东西能进来。 “不然呢,只不过这有一点不好,外头连着就是巷子,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听的见,放平常府里爹娘都在还好,但凡人少了声音静下来”江临从地上随便找了一块石头,顺着那个洞滚了出去,江缔听着该有三四米远。 “一两米,信不信”? 江临举着手道。 江缔不相信,于是姐弟两个一前一后扒上墙头,那石块移动的距离还没江缔一个步子跨的大,但听声分明是更远的。 怪不得江临跟这墙过不去了,感情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要找裂痕,纯粹就是想知道什么东西导致府里跟见鬼了一样。 “这东西还是早些堵起来吧,要是到时候把娘给吓着了,都没好日子过,”江缔搭上江临的肩膀,对方点头,然后一张脸又苦了起来,看着江缔忍不住上手掐了一把 。 “为什么我的院子离它这么近”,江临抬头,江缔这才看见江临眼底下的淡黑。 虽然知道现在笑很不厚道,虽然也知道江临的院子离此处太近,导致一点风吹草动都要叫他提心吊胆,武将家里的侍卫向来没有主家能打,要是不看紧了,出了什么事直接完蛋。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堵它”? “……有没有可能我是今天才找到这个洞的……” “哦,那倒是有可能”。 或许是那个洞出现的不是时候,它在那里就像一把无形的刀一样,有时候随随便便弄出一些动静,就能戏弄的人来看它,无事发生还好,要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埋下来,江缔莫名心寒。 想什么呢,这可是在江府。 “临儿啊,这几日多加小心。”江缔说着又掐了一把他。 江临少见的没有反抗,看看江缔看看洞,最后道:“还是姐姐小心才是”。 江缔这回乐的直接上手把人盘在怀里,江临终于开始抗议“放开,你耍无赖啊”! 江缔叹息:“真没意思,还是小时候好”。 “你就比我大六岁”! “那也是大”! …… 风只会认定一个方向吹,就像水不会无缘无故倒流。 还是小时候好。 第63章 入阵 突厥王城里看上去一切如旧,实则死气沉沉。 少年人惬意的站在城门口张望,仿佛这一潭死水丝毫不能浑浊了他,却不曾想自己本就是那搅局之人。 “殿下,可汗还是想见您”。 身后的人颤颤巍巍的通报。 阿史那孚看上去心情很好,褐色的袍子随着风一起要去向别处又最终被拉回,他一边哼着民谣小调一边转头笑道:“是么,父汗还是没放弃啊”。 他脚步轻浮,完全看不出他是能上战场打仗的人,先不说这般隐隐约约的痞性,就说阿史那孚的身板也不像个能打的。 但事实就是,突厥王城此刻皆由他管辖,莫说大可敦了,就是他的好父汗都不能说什么。 “父汗说不出话,还这么费心费力的写字,实在是难为人了”,阿史那孚装作一副痛心的样子,甚至捂着胸口,是任谁看了都会称赞一声父慈子孝的地步。 “是……可汗他毕竟是您的父——” 人声未落,赤血先起。 阿史那孚不知从何处抽出来一把短刀,看着眼前的人笑眯眯的一刀削掉了他的天灵盖,霎时间血流满地,脑浆迸裂,地上一片狼藉,是过路的人都忍不住要吐出来的地步。 阿史那孚皮笑肉不笑,眼中的寒芒能将人杀个片甲不留,可惜没人能看到他眼里去,即便真的看到了,也离死期不远了。 “真是的,我与他好好的父子情深,你干嘛要破坏气氛呢”,阿史那孚脸上溅到了血,不过看上去他并不准备擦去,而是继续看着远方。 “快些来啊,我可等不及了”。 万里绵延的风,请带到我的话。 大概是昨日在御书房偏房两个人属实是没有吵够,一直到了今日早朝,可以说朝中除了成帝是不是管理战局的声音就是江孤于班裴各执一词的争吵。 “班太傅一介文人哪里懂得从军之道,本官打了这么多年仗难道知道的不必太傅清楚”? “江元帅常年征战沙场哪里知道局势变化,老夫虽是一介文人,但也比莽夫好”! 江缔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爹跟班裴吵。 果然是一起出来的,你一句“穷酸文人”我一句“莽夫无智”,大概这话头怎么也停不下来。 第67章 好在江孤和班裴都还有要事在身。 不然这一场早朝可能要变成从早到晚朝。 “阿朝,江伯父厉害啊,跟太傅吵也不输嘴皮子啊”,宣静大概天生就是喜形于色且乐大于悲的,上次见他还愁眉苦脸,这回就又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 “我哪知道真的吵了这么久啊”,江缔坐在亭子边上,这地方山清水秀的,脉婉惜大概也会喜欢“明明都是早就有定论的东西,争来争去不就求个面子”。 “面子大过天啊”,陆迟靠在栏杆上,掰着手指道“自从上次我爹被弹劾之后就被吓怕了一段时日,公事什么的跟打了鸡血一样办,到了后头风浪过了又开始惦记岑家的事, 第一回要岑家亲自来,第二回又不想让邻里非议……来来回回好几次,话都没谈上一句”。 陆迟闭眼叹气“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岑家能消停一段时间”。 “怪不得你近日状态好了不少”,江缔被茶烫到,微微皱眉看着自己烫红的指尖,再抬头陆迟的神情看着就怪怪的“因为烦心事少了”? 陆迟面不改色:“对”。 江缔:“哦”。 宣静:“……”到底该不该说话呢。 “多休息也好,”江缔的茶终于不烫了,她垂眸敛声道:“顶多三个月,就得离京”。 “也是,突厥集营练兵,不可能拖太久,待入了冬战线一长反而对他们不利”,陆迟把官帽摘到一边,眉眼淡然:“突厥可汗或许还会凭着血气方刚搏上一搏,但是现在掌权的是阿史那孚,他既然能传信到中原来,必然不会按常理出牌”。 江缔点头。 那两个死侍,不,或者说是三个。 真是熟悉的数字。 是阿史那孚的人。 按理说,敌方的手伸了这么长,他们应该警惕才是,可是昨日召见,成帝不光知道对方是位高权重之人,更知道通敌贩国的是郑千堂,却依然不急不缓,好像此事从未发生。 成帝昨日之意,是叫他们专心备战,内城自然有人来守。 可毕竟,没人能百战百胜。 “陛下自己当有考量,但世间没有万全之计”,陆迟叹气,帝王之位本就不测风云,更何况座下臣子,“突厥少汗除了几年前那一场仗,便没再听说过他领兵”。 总归城内外,都要有流血的。 “他领兵,胜在工于心计”,宣静把桌上的茶杯摆成一个圈,不多不少正好三个“若是有人不服他,那阿史那孚就先假意挫败,这是其一”,他把水最满的那个茶杯倒出一点。 “然后在暗中绑他妻女亲人,伤他身家,在此人无助之时,不计前嫌的出来帮他”,宣静把第二个杯子里的水全都倒到第一个中“这是其二”。 “此事必有一局外人,先找他心结,破他心事,以此事推波助澜,最终捏住他的命门,叫他们不得不为阿史那孚卖命”,宣静把所有杯子里的水都倒在第一个杯子中,摇摇晃晃,似有泄出之意。 “既然如此,他反倒是武艺不高,但攻心为胜”?江缔皱眉,要是武人一个还好打,这样心思跟个迷宫一样绕不出来的人,难缠,还烦。 “是,在与眠晚关口一战之前,他就已经此法屡试不爽了”,宣静把茶斟好慢慢的挪给陆迟“听闻他的第一战是平突厥二王乱,上战场先说对方妻女如何凄惨,又开始说身家身世”。 “突厥二王乱,一人庶出,一人天生顽疾,阿史那孚就盯紧了这两点明里暗里进攻,乱了对方心态,一举胜”。 果真难缠。 扰乱敌军不算什么。 可是他消息灵通,最擅长把握人心。 江缔想。 战场上非是特殊情况,终归会有给阿史那孚开口的时候,要防,但江缔想,把他嘴封起来更好。 “难为他想这么多”,陆迟想起上次的信条,眼中寒芒逐渐凝成利刃“都提前派人来试探我与阿朝了”。 不知木兰是女郎。 真有意思。 但江缔不得不承认。 她有些时候确实受困于这句话。 “反他道而行之罢”,江缔敛神,“就如眠晚你一般,快刀斩乱麻,不给他机会便是了”。 陆迟在平日里,是满楼红袖招的儒雅公子,上了战场,就是杀人不眨眼的血面阎罗。 宣静想起上次来到陆府还没来的及射第二支箭就被陆迟一刀人首分离的倒霉蛋。 江缔想起来不及开口就被陆迟打回去的阿史那孚。 唯快不破,古人诚不欺我。 “就没人能说过他”? 江缔吃着眼前的糕点,淡了些。 “说难也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宣静给陆迟递上一块。 “他毕竟专攻此术,跟他硬碰硬反而会适得其反 ,但往往是这种人总会有事与愿违的经历,最简单随意的话,可能更容易乱他阵脚”。 “那就去找他十岁那年看到了什么”,陆迟嗓子似乎有点沙哑,但是糕点茶水润湿下去别无二致,但总有那么点疏离挥之不去。 “只知道在边疆,可关口那么多,谁知道是哪个……”江缔话说到一半,脑海中突然想起郑千堂的来处,或许,阿史那孚去的是那里。 但没有依据支撑。 他凭什么性情大变。 他凭什么无缘无故去那里。 “郑千堂的故乡,或许可以查查看”。 江缔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个定论来。 对面点点头,苏槐歌已经在路上,人多了也不好。 “现在就等着看阿史那孚想干什么了”,宣静伸了个懒腰,早朝起的早加上前一日睡的晚,他恨不得黏在床上——床没黏到,靠在旁人身上了。 “又是坏国政,又是谋亲父,又是动人心”,陆迟也有些倦了“他要是想要突厥,此刻已经达到了,这般作践又是为了什么”? 作践国政为了什么。 作践自己又为了什么。 江缔叹气:“大概等兵戈相见那一日就知晓了”。 设局,入阵。 总会有人,破阵而出。 “快午时了,我便先走了”,江缔拍拍脑袋,真是够烦心的,怪不得成帝会专门嘱咐他们别多想多查了。 她转头看陆迟和宣静,心里莫名担忧,但话到嘴边还是只能说一句“眠晚,他宣嗣宁还欠你一顿庆功宴”。 定要回来才是。 “好”。 陆迟淡淡的道。 江缔抬头,转而微微叹息。 今晚的月亮圆,正好叫上脉婉惜一起。 就算马革裹尸,好歹也给个交代。 江缔不想给脉婉惜一个不负责任的未来让她苦苦等待。 日月到底是要轮替的。 “慢走”。 不知道为什么,陆迟与这四周的生机格格不入,明明他还是他,但就是生气淡薄。 宣静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变成了无尽的愁。 “嗣宁 ,走吧”。 陆迟站起身,不怎么去看宣静。 宣静拉住陆迟的手,眼神从未如此固执的悲恸。 “你至少,活着回来啊……” 第64章 朝阳 好久没见过阿灼了。 自上次《百花醉高堂》一别之后,江缔就再也没怎么见过阿灼了,还以为是因为自己的重心都在脉婉惜身上这才忽视了他人,直到脉婉惜对她的疑问言笑晏晏的时候,她才明白自己想多了。 脉婉惜身上是一件月白色的广袖流仙裙,江缔看着多是一股熟悉之感,只不过始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看到过。 特别是在月色的笼罩下。 脉婉惜脱去了那层妃色的薄纱,转而穿上一件青色的外衣,比起之前的谪仙飘飘,现在倒更像是人间烟火袅袅。 “小姐想什么呢,是城外我置办了一间新的戏台,虽然没有撷兰苑大,但是也够城外的人听曲看戏了,”她看着天上渐渐低沉的太阳将月亮托举上来,挽着江缔的手臂“阿灼底子好,正巧可以趁这个机会让他多去练练,以防万一下回生疏紧张”。 江缔不自在的干咳了几声,走到门外先把脉婉惜放到马上,自己再上去,甚至还帮脉婉惜提了一把裙子,可别让马腿把裙子踩脏了。 “小姐还记得那地方”?脉婉惜渐渐起了兴趣,虽然不是她在骑马,可是被环在江缔怀中,就好像她自己在驰骋,而且总有人能给她安心处。 江缔有意控制速度,一边拉着缰绳一边注意脉婉惜,毕竟路程不算远,“自然是记得的,若不是惜娘我还不知道有那么一处好地方”,半晌之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覆在脉婉惜耳边轻声道:“之前不是说过了,私下里叫我表字吗?” 脉婉惜心跳的有些厉害,但多年台上经验叫她练就了一番不会喜形于色的本事,她回过头,笑道:“好,阿朝,是我疏忽”。 江缔觉得自己大概是被传染了,明明一番心思扑在战场上,怎么就叫自己的一颗心落到别的地方去了呢。 第68章 可她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心,被对方稳稳当当但接住,跟自己的心,摆在一块儿。 “阿朝,到了”! 脉婉惜不比江缔还要掌马,就算是此刻已经四野寂静,天上只有一轮明月,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前方如潮水般的花海。 “这是上次来的时候那几株菊花”? 江缔把马拴在路边的树上,跟着脉婉惜走过去,只不过要小心不能踩到那随时可见的菊花,明明上回来的时候还只是几柱残花败柳,仿佛顷刻间就要被天地吞噬,却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撑过来的,叫一方天地都成了归宿。 脉婉惜的衣裙在肆意盛开的菊花从中显的尤为和睦,大概是连月亮也同样眷顾她,脉婉惜沐浴在月光中,就像江缔第一次见到她那样,如天上之仙落人间。 她走上前,不言不语,拉住了脉婉惜的手,顺势把刚刚踩下来的菊花别在她的发髻上,眼中不断描摹心上人的面容。 “阿朝,”脉婉惜回握住江缔的手,带着她坐在树下,树上是无线的月光,毫不吝啬的施舍着自己的每一寸月光,也同样没有忘记给树下留下一抹思绪“你今天,不单单是要陪我看月亮吧。” 江缔感觉到脉婉惜似乎半靠在自己身上,她接着月色遮掩自己红了的脸,随即淡然的回答脉婉惜的问题“突厥开战在即,我怕我回不来”。 江缔从没有把生死这件事,在亲人在朋友,甚至是在脉婉惜面前说的这么直白绝对过。 可是此刻她却不在乎。 什么流言蜚语,什么马革裹尸。 都抵不过月色。 “阿朝说什么话?”脉婉惜抬眼望着月光,一字一句道“阿朝可是大将军,大将军怎么会随随便便死在战场上了”。 “惜娘说笑,”江缔叹气,她算什么将军,除了成帝给的官职,把她正儿八经的当成战上将军,而不是一个有悖人伦的大家小姐的,屈指可数“我算什么将军,朝中可有人信?百姓可信”? 脉婉惜摇头:“从前我娘说过,这辈子最不重要的就是旁人的眼光”她转头看向江缔,眼中把刚才看的月色全全放在眼里与江缔分享“最重要的,就是对自己的认识”。 江缔恍惚间想到儿时的屋檐下。 “阿朝是战场立过功的将军,名正言顺天经地义,管旁人做什么,旁人动嘴上功夫,动的多了,就只剩一张嘴胡搅蛮缠了。” 脉婉惜突然认真起来,她严肃的看着江缔,抱住她的脑袋贴上对方的额头“阿朝,无论如何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江缔突然感觉眼眶一涩。 都是女子,为什么脉婉惜就可以如此放开,她却只能在桎梏中苟且偷生。 ——只有你自己才能打败你自己! 这是谁在说话。 脑海中的记忆开始接二连三的涌入她的思绪。 “阿朝,”脉婉惜的语气软下来,她一只手轻轻抱着江缔“我可看见你的眼角红了,什么事,说与我听听”? “比如你的表字,如何而来”? 脉婉惜觉得自己此举太过唐突。 可她可以忍的了江缔同她说马革裹尸还,可以忍的了她压抑情感,但她不能忍受江缔始终被所谓世俗压一头,被所谓女子无德压一头! 她的将军,要像天上的太阳,如烈焰般长明。 “好”。 江缔拦住脉婉惜的腰,因为不对的情绪,导致她的声音中添了几分沙哑。 “我娘本是喜欢男孩更胜一筹,见我是个姑娘,便要给我名‘娣’,盼着我能带个弟弟来”,江缔从前或许还会因为母亲的不平等对待而暗自伤心,但长大了她才发现,母亲也不过是一个被束缚的人罢了。 “后面还是爹拦着,才有了我现在的名字。” 脉婉惜在心中默念。 江缔,江娣。 真是可笑,明明是代表女人的字,却要被冠上男人的辉煌去给女人施加枷锁,叫她们一辈子都被名字拖累。 “我从小时候开始就不喜欢那些精细的东西,虽然也不是没想过静下心来去绣花弹琴,但是到最后,不管是什么东西,终究都会被我手上的刀枪给取代,”江缔不清楚自己给脉婉惜讲了多少往事,但她宁愿一辈子有人倾听她的一切“我娘不愿意,她就罚我,我当时年纪小,性子犟,但到底还是个孩子,也只能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哭”。 江缔说到这里笑出声。 脉婉惜突然很想见见儿时的江缔,她的孩童时期都是在摸爬滚打中长大,可依旧有江缔毫无防备的闯进来,她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童年,让江缔对巾帼须眉之事如此执念。 “元极二十三年,正是太子登基的新年,我又被母亲罚打了手心,一个人坐在外面的屋檐下面哭。”江缔说到自己过去委屈的经历,都过去这么久了,却觉得现在的鼻头也有些酸。 元极二十三年 “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吗”? 江缔看见自己幼时的自己把头埋在膝弯里哭,甚至都没有发现父亲是从什么时候悄然无声的走到她身边。 “娘亲打我……说……我不该弄爹爹的兵器……”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话说的断断续续,她身旁的父亲无奈的将女儿抱到自己的膝盖上,整理被她哭乱的头发。 “那你想跟爹爹一样么”? 江缔无声的开口,一如当初的她一般。 “想”! 江孤放声大笑“好啊,有你这句话就好了”。 幼年的小姑娘不明白父亲因何而笑?她转过身拉着江孤的衣服道:“爹爹笑什么呢?他们都说我不该做这些东西,说我应该像别家的姐姐一样学琴棋书画”。 江缔看着江孤的笑渐渐收敛,变成了柔情,她伸手,她想要看看那个过去的自己,看看她是如何坚持下来这么多年,问问她累不累。 “胡说,我的女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循规蹈矩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江孤拉住女儿的小手,把她抱起来“缔儿,爹给你取个表字可好”? 还在“能不能干,该不该干”里徘徊的小姑娘泪眼婆娑又一脸疑惑的看着父亲“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谁会喜欢为他人而备的名字。 江缔庆幸自己还叫江缔,不然加上这一道枷锁,究竟何时能得见天光。 江孤闻言笑道:“不是名,是字”。 小姑娘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哦”。 江孤长舒一口气,女子习武自然不易,但是他作为父亲,能给予的只有帮助,支持和管教,江缔注定要在各个战场戎马,他就要圆了她的期许。 “就叫亦朝”。 “亦朝”。 小姑娘跟着读了一遍。 江孤语重心长的摸着女儿发顶。 “对”。 “你叫江亦朝,除了你自己”。 “没人能打败你”。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起来,江缔看着眼前的水月镜花消散,但是那些声音仍然牢牢的刻在她的脑海中。 她开始往前走。 “爹许你表字亦朝”。 她此后就是江亦朝。 剥开云雾,记忆中的小姑娘化成烟,一点点的归宿到江缔身上,她一眼看见脉婉惜,和无尽的远方。 “元帅之意是”? 脉婉惜几乎被她整个人抱在怀里。 “自古男为阳,女为阴”。 “爹他告诉我”。 “虽为女子,亦可如骄阳般耀于九天”。 脉婉惜觉得自己现在就看见了太阳。 江缔整理脉婉惜的发丝,轻声道: “只有我,才能缔造属于我的一切”。 从前一直不愿意相信着些话,一直在乎别人如何看,始终因为自己是女子之身觉得低人一等,自己被困在心房。 如今她要是再执迷不悟。 她就不是江亦朝。 不是脉婉惜的将军了。 第65章 明月 亦朝,江亦朝,要像太阳一样耀于九天。 脉婉惜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念着这个名字,好像是一块千金难求的蜜糖,不肯一下子吃入腹中,要一点点的浅尝。 “从那以后与我亲近之人便都唤我表字,跟着爹老老实实的学武”,江缔几乎是和脉婉惜靠在一起,谁都没发现两个人的手是什么时候越拉越紧的“但总会顾及别人的看法,心里一打岔,功夫叫就要落下”。 “所以关键打基础的那几年,除了必要,我基本不出府去”。 江缔举头望月。 说是不出去,实际上在休息的时候听到一点风言风语她都会有所影响,大概是拿了一上午的剑突然脱手,又或者是分神导致自己被剑伤了。 “阿朝,你可知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脉婉惜摘下头上的花,将它放在二人中间笑着问道。 江缔满脑子都是第一次相见脉婉惜广袖群月下起舞蹁跹的模样,就算是后来到了岸上也光顾着脉婉惜的话头了,这一下子让她猜,还真是有点…… 第69章 “得救了”? 脉婉惜摇摇头,躺在江缔腿上,仰望着天空“不,那只是阿朝第一次看见我,我 第一回看见你,是在阿朝你班师回朝那一日”。 那时候在人群中远远瞧上一眼,虽然抱着攀她权势的念头,但不可否认,一直到真正见到江缔和她说第一句话一直到现在,脉婉惜始终忘不了那日城门口的一眼。 “那一日”? 江缔回想起那一日,只记得封赏时的紧张出乎意料和在拜月台的惊鸿一曲,却没想到她以为的初见,只是脉婉惜的重逢。 脉婉惜把那朵花递上去“是啊,我原来只是想跟阿朝谈合作的,你与宣公子去的时候唱的那一曲《穆桂英挂帅》,就是我在看见阿朝之后加的”。 江缔有些没缓过来,她愣愣的接过脉婉惜的花。 难怪宣静那一日说,这曲子是专为她唱的。 “我从前爱看话本,由其爱看战场死生的话本,看到过各种各样的将军”,脉婉惜拉着江缔的手,一个一个数给她“有身败名裂的,有通敌叛国的,有战死沙场的,有功高震主的,有告老还乡的,有权势滔天的……”她顿了顿,最后一字一句道:“还有安稳一生的”。 江缔听出脉婉惜话中停顿是为她而留,江缔晃晃她的手“惜娘看了那么多些话本也应该知道,为将者,没有一个可以全身而退的,上了战场,非死即伤”。 像宥阳公主不复还,像江孤多年旧伤。 “我当然知道,”脉婉惜看话本,但从来都是现实中人“可是那日阿朝救我于拜月台,在我看来便是从天而降,专来看我的将军”。 江缔突然有些害羞,她干咳几声,偏过自己红了的耳垂,抬头试图叫月亮的清晖洗去她朦胧悸动的心。 “我当时便认定了阿朝,就算当日合作谈不成,可至少也能给我留个念头,撷兰苑也会有所成就”,脉婉惜承认自己向来不是个专心为情之人,但是她相信江缔需要的,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情情爱爱。 她需要的,是一个稳重,长久,强大而温柔是感情。 “不比你,”江缔缓了缓,低头拈起脉婉惜的一缕头发丝,像是绣娘一样把那缕头发和菊花缠缠绕绕“当日惜娘在拜月台起舞,广袖流仙裙,簪花仰天髻,你和这月亮——”她指了指天上的月“平分秋色”。 甚至更甚一筹。 试问谁会忘记。 佳人月下舞蹁跹,恰轻拢慢捻相伴,盈盈玉腰袖秋风,点绛唇,束红妆,倾国自倾城 ,如月谪仙下九天。 至少她江缔忘不了。 “阿朝记得这么清楚啊,”脉婉惜似乎也忽略了自己的记忆“那舞叫做《月歌行》,是我娘根据前朝散乱的曲谱《明月天山》改来的”。 “秦夫人喜欢乐曲么”? 脉婉惜一双眼睛里好像怎么样都塞不满满天星辰,总是要自私的把所有月色都拦到眼里,跟江缔一起,在她眼中明眸,在心底难忘。 “不,娘她更喜欢游山玩水”,脉婉惜总是听秦苑夕说自己去过什么名山什么长川,可是无论怎么劝秦苑夕都不肯从阁楼出来,大概季丞相——或者说她的父亲,才能让娘走出来。 “如此啊……” 脉婉惜似乎看见了江缔头上拉拢的耳朵。 还是这样敏感,还是很在乎别人。 脉婉惜坐起身来,她头发上隐隐约约挂着一朵菊花,只不过竞速被淹没在她如瀑布般的长发里。 “不过我倒是挺喜欢的”。 “真的”? “真的”。 江缔心里记下,随后又看看脉婉惜身上的衣裙。 好看是好看,可是都穿过那么多回了,该换新的了。 “不过阿朝还是忘了,”脉婉惜突然道。 江缔斟酌着要不要开口,谁料脉婉惜先问出来。 “阿朝”,脉婉惜勾住江缔的脖颈,轻轻念道:“喜欢我么”。 她其实也没把握。 但比起永远不见天日的情感,她还是更喜欢坦诚相待。 江缔觉得自己脑中好像火药一样,轰的一声炸开。 她问我喜不喜欢她。 我喜欢她。 她喜不喜欢我? 我喜欢她。 她喜欢我。 “喜欢……” 脉婉惜惊喜的看着她。 自己快要压抑不住的情感。 在此刻有了托付。 “惜娘”,江缔突然拉住脉婉惜,两个人抱在一起,江缔的脸很红,比石楠花还要红,但是现在实在月下,可以包容一切。 “我从前只当你是知己,但后来发现不然”。 “你是明月,是我想要揽入怀里的明月,你应该纯洁无瑕高居天边”,江缔的声线有一丝颤抖。 “但我想要跟你一起在天上看这世间万物”。 脉婉惜抚上江缔的脸,手掌上传来一点点温热但触感“所以你要做太阳,要跟我一起”。 日月同辉,是我与你相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好,”江缔此刻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喜欢脉婉惜。 脉婉惜喜欢她。 “我做太阳,永远陪着月亮”。 脉婉惜突然凑上去,轻轻地,贴上江缔的唇。 像是蜻蜓点水一般,但是那一点清香又实在让人眷恋,哪怕两人马上分开,但留下的绯红印记依然表明了刚刚发生的事。 两个人相顾无言,谁都说不出来完整的第一句话,谁都没有先开口。 那怎么办呢? 江缔伸手揽过脉婉惜的腰,试探性的凑上她但唇,见对方没有拒绝后,渐渐抱紧了人,加深这个吻。 天上的月亮百般无赖的看着四野寂静的一切,它将月光施舍到了每一个地方,甚至会跟路过的风搭话,问问它们又看到了哪些旅途上的文人骚客,问问它们是否走遍了山水百色。 风在呼呼的吹,但是却有一给人间留下一丝微风。 它问月亮:我看见了真挚的情感。 月亮道:我也看见了。 在哪? 她们在月下轻吻。 天地山色,皎月舒云。 脉婉惜的唇很软,她平日的伶俐口齿就像是防备伪装一样,只有真正到了她面前才能揭破这一伪装,看见脉婉惜如月的柔情。 她拥着脉婉惜,恨不得把人按在怀里融入骨中,可是惜娘是自由的月,不该被拘束在什么地方,她想,她也不会。 唇齿相交,或许连江缔自己都没想到,初见时满是防备的人,现在却与她拥吻。 千丝万缕,命中注定。 “对了,你方才说我忘了”。 江缔放开脉婉惜,但是手还抱着人家,脉婉惜就靠在她身上,指尖轻碰有些红肿的唇,心里怦怦直跳,面上绯红欲燃。 “阿朝记起来了”? 江缔的耳根还是红,但明明温香软玉在怀的是她,看她那如初春小鹿乱撞的神情,好像是她被揽着才是。 “记起来了”。 “第一眼见你,是在戏台上,你凤冠霞帔”。 像一朵红花一样娇艳欲滴,哪怕画上了悲啼妆,也依旧难掩倾城国色,挺立的根茎叫她不会折腰。 现在这朵花就绽放在她面前,独她一人观赏。 脉婉惜眉眼带笑。 “凤冠霞帔,我记着了”。 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初见凤冠霞帔,又在瑶台惊鸿一眼,就该嫁我,叫我一辈子跟你在一起。 朗月为她们划开一方天地,少女的情感由清风带到每一个地方,明明欲晓的爱意此消彼长,纵然天地无声,但天地都在说着我爱你。 月下情切,灯辉辉,月微微。 欲成说,未成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千万言语,唯愿君惜。 情切切,意锵锵。言在胸,未成句。灼灼衷肠,痴痴眷恋。 几多彻悟,唯有愚人。 一个夜晚说不了什么话,不够能人志士谋划家国大事,不够近乡情怯的人归乡诉情长 ,不够工匠做出一件巧夺天工的物件。 但是足够诉明爱意。 纵然现在还摇摇欲坠,纵然还看不到未来,但总会有平稳的未来。 天上的月亮倦了,开始换太阳上台,一时间清辉不见,铺满了微光。 “阿朝”。 “太阳升起来了”。 第66章 风霜 一从黑夜到黎明,曙光铺满整个山崖的时候,江缔二人才猛地发觉自己竟然在树底下做了一夜。 当然白天不似夜晚那般幽静,昨天的事牢牢的刻在两个人记忆中,一辈子也忘不掉,至于相顾无言到最后不约而同的笑出声来相拥告别,就是另一状事了。 江缔想起昨天脉婉惜的唇齿相依,不由的耳根有些红,但还是眷恋,总归,她的感情没有落空。 倒也难说江孤实在是忙还是跟班裴又在什么地方杠上了,柳氏处理家事一时半会回不来就算了,江府的主人家除了见怪不怪的江临以及下人,没谁发现小姐一夜未归。 第70章 “小姐,小姐您终于回来了,可急死奴婢了”!还未进门,就看见葶苈在门口焦急的张望,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神情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抱歉,叫你费心”。 江缔轻笑,把马绳递给下人,一边拿出一包糕点来。 “小姐说什么话,只要您没事就好,小姐下回若是在外留宿的话,好歹跟奴婢说一声,虽然依小姐但身手不会出什么意外,但……”葶苈送了口气就开始念念叨叨,江缔早有准备,从里面拿出一块桂花糕塞到葶苈嘴中,葶苈嘴里一边嚼着桂花糕一边支支吾吾的皱眉。 “好了葶苈,下次定然先派人传信回来”,江缔拍拍葶苈的肩膀,一身风尘仆仆的往屋子里赶。 “姐”? 等江缔装作无事发生,从屋子里神清气爽的出来时,还没看见天上耀眼的日光,就先看见江临站在屋子外无语的眼神。 江缔尴尬的咳嗽几声,一时间看着江临也不知道是走还是关门回房间里呆着。 “你昨天抓鬼去了?” “嘶”。 江缔上前揽过江临的肩膀,满脸义正言辞“说什么呢,我看月亮去了”。 “看月亮?看月亮你一个晚上没回来,幸好娘在外祖家有事回不来,不然你再跪祠堂我可不给你送东西……”江临“指指点点”,很明显她那点事兜不住的,江临心思多的事,不过不给她亲爱的姐姐送饭还是不可能的。 “我承认我看月亮的动机不单纯”,江缔坦白“我去见心上人了”。 “我就知道……什么”? 江临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好么知道她是去跟撷兰苑的脉苑主看月亮去了,怎么突然就变成见心上人了? “对”。 “你自己知道就行”。 江缔除此之外没有多说什么。 毕竟她还要上战场,毕竟刀剑无眼,她做不到百分百的安全,大张旗鼓的宣扬她跟脉婉惜的关系,实在是拖累人。 “姐姐,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喜欢女人”? 江缔被江临幽怨的眼神看的快要笑出来。 “我也不知道”,江缔摸摸江临的头,轻叹一声,却又很快染上笑意“心之所向”。 江临看着江缔,最终点点头不说什么多余的话,喜欢个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就只能跟他说了,换到爹娘面前,一点风吹草动就看出来了。 “怪不得宣嗣宁昨天神经兮兮的说你铁树开花了”。 正当姐弟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搭话的时候,突然闯进来一声带笑的声音,江缔循着声音找过去,果然在拐角处看到了声音的主人——陆迟。 陆迟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此刻斜靠在墙上,一脸看戏的样子。 “眠晚你什么时候来的”? 江缔在心里锤了捶自己的脑袋,怎么一激动连最基本的脚步声都没感觉了。 江缔与陆迟是好友,陆迟又是在江孤手下带出来的兵,一来二去也便熟络起来,陆迟等人来府只需要通报主君主母即可,正巧这会主君主母一个不在,陆迟一路走过来别提多顺畅了。 “不早,也就你出来的时候”。 出来? 江缔一瞬间想通了。 她看向准备从门口离开的江临。 “江予至,你到底是谁弟弟,就这么坑我”? “我还有约,姐,眠晚哥哥,再见”! 江缔:“……” 江缔看着江临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而看向陆迟,对方的笑意收敛不少,可眉眼温柔是如何藏不住的。 “嗣宁是怎么知道的”? 陆迟摸摸自己发酸的脖颈,眼神飘向别处“昨日他从院子翻墙进来说要找我喝酒,喝了几杯下去就开始跟我念叨你跟撷兰苑的苑主交情过甚,怕是要铁树开花”。 陆迟说着看着她:“看来他果然没说错啊”。 江缔摊手:“你都听见了我也没办法,但为什么是铁树开花”? 她喜欢女人,就是天地不变的事实,没什么好隐瞒的,就算一开始发现的时候不敢相信,这么久也该接受了,自欺欺人的祸害别人,她江缔不至于蠢笨到那个程度。 江临年岁不大就算了,连陆迟也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甚至对方如旧的眼神好像在听什么平常事一样。 “大概是你在营中太过潇洒,导致宣嗣宁一度认为你不回来窍吧”,陆迟眼神低垂“现在看来,倒也不是”。 江缔浅笑,她心事向来喜欢藏着恨不得生锈发霉,这才觉得,说出来的感觉也没那么差。 “嗣宁没跟你一起过来”? 江缔张望周围,不光空无一人,脚步声都没听见。 奇了怪了,这两个人平时不都跟连体婴一样寸步不离么? 陆迟轻哼一声:“他昨天醉在我府上,早上了临近宣伯父要来找他才匆匆忙忙的往部上赶,现在正在处理公务呢”。 言罢他又加上一句“喝酒误事”。 江缔站着说话不腰疼,心里祝福宣静活该……早日完成公务。 “别在站着谈了,坐”。 两个人这样站着说话也不是办法,江缔带人到树下的石桌上坐下,一人倒上一杯茶,尽也有几分岁月静好之感。 “岑家最近没事吧”? 陆迟来找她,肯定是有什么事的,不过江缔看着陆迟好像家里死人一样忧郁的气质,决定还是先跟他扯扯别的。 陆迟整理自己的衣领,不屑道:“岑家守魂不舍的就看上皎殊了,不光来陆府说亲,还派人打探皎殊每日的行程和去处想来个偶遇,真是好笑”。 陆皎殊的脾气真好,江缔想,要是她估计会考虑把跟踪她的人找个“不小心的理由”把手剁了。 不过陆皎殊可能脾气好,但陆迟不一定。 “所以你干什么了”? “我”?陆迟满脸天真“我什么都没干啊”。 江缔挑眉“我信”? 陆迟慢悠悠的喝茶,神态自若“我不过是听说他有个大儿子在外欺辱人家良家女,过路碰见岑公子,把他打包扔花楼了而已”。 江缔想笑:“岑大人怎么看”? 陆迟撇茶沫:“能怎么看,去花楼捞人咯”。 扔花楼,恐怕是把人押在那里,岑老爷不交罚金不给带走,花楼鱼目混杂的,就算都是花楼女,也能靠着一时的权势仗势欺人,又不少达官贵人会去,这下都知道岑家有人在花楼过日子了。 别的不说,至少岑家自己一时半会过不去,想娶个正房夫人坐镇是真的,想趁机改善一下自己风评也是真的。 “我猜猜,不止这些吧”。 江缔笃定陆迟还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看见岑公子的时候发现他衣不蔽体,送去花楼讨了件姑娘的罗裙给他穿上罢了”。 “狠”。 江缔忍不住了。 陆迟反而悠闲的喝茶,一副“关我什么事”的表情,要不是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大概没人会相信这么个雅公子会这般……有仇必报。 “不愧是你”。 江缔想象了一下岑家公子穿裙子的样子,不用看,光是想就觉得眼睛受罪,特别是脑内不由自主的又浮现了脉婉惜穿罗裙的样子,对比一下,更不忍直视了。 陆迟装作疑惑的放下茶盏“什么叫不愧是我,衣服明明是嗣宁给他穿的”。 原来是团伙作案。 江缔更加乐呵了。 就说陆迟怎么能干出这么出人意料的事情,甚至有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但转念一想,这是宣静的主意,好像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了。 已经能想到静扛着岑家公子到花楼又哼哧哼哧换衣服的样子了,也亏是陆迟,不然宣静一辈子不可能扒男人衣服。 “皎殊妹妹近日可以安稳些了吧”,江缔见过几次那个小姑娘,跟江临一样叫姐姐的年纪,这么身不由己实在是难受。 “还算安稳,我送她去别院的庄子上放松一段时日”,陆迟没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至少在突厥出兵之前,不会有人再去打扰她”。 希望以后也不会。 江缔深谙,她问道:“今日寻我,眠晚可有什么事么”? 应当不是什么要紧事,不然也不会跟她闲谈这么久,不过想想无非也就是突厥起兵,驿道运输一类的事了。 当今翊朝,要紧事可不就这么几件。 陆迟点头,拿出一封信来。 江缔接过,信上的字迹熟悉整洁,看的出主人没碰到什么不快。 江缔微微睁大眼睛。 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一句话。 “阿朝,眠晚,见字如晤,展信安颜” 这是苏槐歌的信。 第67章 负荆 “诸位怎么不继续说了”? 柳家主屋内坐了许多人,一个个要么低垂着头要么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但就是没人敢去看主位上的柳氏。 柳氏一身云水蓝的衣裳,头发干净的盘起,一双精致的眼睛无声的打量着下首的人,端庄典雅,威严自在其中。 第71章 “刚才不是很大声么,怎么我一来就不说话了”? 柳氏端着茶,虽然面上不显,但下面人都听的出来她的不快。 柳氏心里烦躁,爹娘已经去世那么久了,现在居然为了一点遗产的事情几房争的头破血流,她父亲的名誉还要不要,柳家的面子还要不要? “二妹妹,这我们也是没想到你没走啊”。 下面一个华服男人站起来,支支吾吾道。 柳家老太爷只有柳氏与其兄长一男一女,去世后长子继位,长女嫁给当朝将军,他们这些本支分房只能看着眼红,但谁知道老爷子当年的遗产还有一份,这下都起了心思,不然也不会聚在这里。 然而难就难在,柳家现任家主忙于事务,能主事的只有柳氏一个,有老爷子的余威和元帅夫人的名头在,谁敢不长眼忤逆这个妹妹。 “当初是你们要死要活请我来,我一双儿女还在家独自侯着,如今你倒是质问起我来了”? 柳氏声量不大,但都知道她动了怒,本身她不想管这些麻烦事,可三天两头给她哭惨卖人情,柳氏实在烦的受不了。 “二姐,你看这也这么多天了,要不就赶紧做决定,也好叫我们各自回家啊”。 下面开始有人迎应和。 老爷子还在的时候不见他们这么上心,现在来装什么。 柳氏心里烦闷,江孤有事不归家,她的阿朝和临儿还独自待着,叫她如何不挂念。 特别是最近的风声,江缔恐怕又要跟着上战场。 见柳氏不说话,那人准备再劝几句,谁料柳氏突然将茶盏重重的放在桌上,一字一句的开口道: “好啊,今日你们就把话说清楚,说清楚了,我马上就分家产”。 江府 苏槐歌虽然本人话多,但是在纸笔上就不太愿意多写,不过也好,简言意骇,省时间也方便。 “话是不错,不过为什么不直接寄给我”?江缔手里拿着那封信,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看苏槐歌在信里的遣词造句,应当是没有什么意外的……前提是别人没有意外。 “因为出了点小问题”,陆迟摊手“槐歌确实是去驿道看了,但是麻烦就麻烦在她是微服出行,当地的官员不认识她,以为她是从哪里来的奸细,当即要喊出来,然后就”,陆迟突然顿住。 江缔觉得自己心脏骤停,“就怎么了”? 陆迟伸手给她比划,看上去大概有近一米长“槐歌你也是知道的,性子急躁,连来人是谁都没看清”。 江缔默然。 陆迟虽然没说清楚,但她已经能猜到怎么回事了。 就是可怜了那位驿馆官员了。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的,”江缔将那张纸信撕个粉碎,又用火折子把那些残渣烧得一干二净。 “因为槐歌在驿馆处理事情,所以这封信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先交到甘少卿手里的,我来时正巧碰见他,甘少卿将信交给我,顺便诉说了此事”,陆迟眼中映出火屑飞舞的样子,只是那一点微不足道的亮光,全都被太阳吞噬。 江缔点头,只是心里浮现甘元的身影,若说是苏槐歌,毕竟是儿时十几年的情谊,可信,但甘元,是大理寺少卿,压根就没有义务去管他们的事,别说传信了,就是把这封信给掉包都在情理之中。 可是这封信不光连一点灰尘都没沾到,也完全么有人动过的痕迹。 是因为苏槐歌? 大概是吧。 不过有了甘元的插入,苏槐歌突然出现在驿馆附近就好解释了。 “大半年过去了,驿道才修一了一半,按现在的情形来看,等到修缮好可以使用的时候,怕不是仗都打完了,”历来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难以供应,突厥只要一拉长战线跟耗时间,输赢只是时间问题。 别人不说,阿史那孚就不会等到过了今年这个年,初冬已是极限,冬天作战,对双方都没好处。 但阿史那孚自从派遣刺客之后再无作为,也无法把他同常人一样看待。 这么些年过来,不管是六年前江缔第一次上阵,还是南部霍乱,突厥永远都是心头大患,虎视眈眈,看上去每每征战都是大胜而归,可实际上谁是强弩之末,谁是狼子野心,心如明镜。 苏槐歌信里说的很清楚,船到平阳关,快则七八天,慢则十天半月,陆路慢,但稳妥,稍微碰上阴雨天或是其他人为因素,要么延期,要么满船倾覆。 阴雨天不等人,战争也不等人。 谁也说不准现在还在闲谈,下一秒是不是就披甲上阵了。 不是万不得已,定然不会选择这样一条毫无准备的路。 “水路虽然未曾尝试过,但至少比没有好,往日里不用它的原因无非就是没必要和水势不稳,而今驿道受损,暑月又多逢高温,水势下降,未尝不可一试”,陆迟手搭上面前的杯子,握在手里也不知道是在等什么。 是风声阵阵。 “只要陛下有意,就不是问题”,江缔说到一半,面色如常的闪开身形,与此同时原本在陆迟手里安安稳稳的杯子突然如离弦的弓箭一样向江缔身后飞去。 “啪——” 是杯子清脆的碎裂声。 江缔像是早就知道一般,抱臂转身,跟陆迟一起看着后面的不速之客。 “本官还当是谁”?江缔大步流星的走过去,笑着蹲在那人两三米处,像是在笑他的狼狈样,又像是在笑他此举的愚蠢,“平阳关驿丞刚刚被贬官,你作为驿使,不好好在驿馆待着,擅自入京,谁给你的权利”? 那人是杨上立。 杨上立脸上就跟那封已经灰飞烟灭的信不一样了,满身的风尘仆仆,脸上还有慌忙躲窜沾上的灰土,陆迟扔出去的那个杯子,不偏不倚就打在他头顶的墙上,四分五裂的碎片掉在他眼前,就像是什么锋刀利刃一样骇人。 杨上立只是低着头也不说话,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故意的,江缔抬头看了看他翻墙进来的地方,正巧是生着树的,不然两三米的高的墙,这么可能这么容易,何况还兵马元帅府上的院墙。 “阿朝,坏你一个杯子,对不住”,陆迟此时云淡风轻的就好像刚刚那个茶盏不是他扔的一样,凭他的准头和力度,要了杨上立的命,不过如收复囊中之物一眼简单。 “一个杯子罢了,不足挂齿”,江缔捡起一个碎片,放到杨上立手上“杨驿使,说句话”? 江缔其实根本就不会审问人,让她打打杀杀或许还可行,这般工于心计的事情,她不擅长。 但是更不能让陆迟来。 放在平常,陆迟的性子最稳当,但他不是什么圣人,只有儒雅,没有仁心可言,战场上,不是去普度众生,而是一争高下。 她怕陆迟直接把人废了。 江缔禁得住,杨上立就不知道了。 不过她倒是一点都不惊讶杨上立会出现在这里,就凭郑千堂被贬,成帝探清部分底细,杨上立就不肯可能坐得住脚,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先找到江府上来,难不成是来找江孤的? “下官……是为了前驿丞而来”。 大概是想开了或者累了,抬起来的眼圈上一片乌青,也不知道他是多久没休息过了,双颊消瘦到像是被折磨一般,明明上次见他还是好好的,现在就变成了沈腰潘鬓消磨的惨样了。 陆迟站在江缔身后看着他,意味不明,视线又游走到地上的碎片上,而后重回杨上立身上。 “为了他而来,你不去大理寺不去找陛下,翻我的院子做什么”?如果其他关口的官员,成帝万忙之中肯定不会一见,可谁叫平阳关从名字到地位一切都非同寻常的重要,成帝未必不会见他。 毕竟一看就知道,他不是来求情的。 杨上立原本抬起头又慢慢的低下,他本身就是跪在地上的,之前江缔在驿馆看到他的时候可是个古怪人,不光头昂的高,更是某种意义上的“目中无人”。 江缔突然开始有点奇怪他要说什么话了。 “下官自知前驿丞罪大恶极,是万万不敢这些事去扰陛下和诸位大人清净的,”杨上立的腰慢慢的弯了下去。 江缔不理解,不想去扰成帝清净就算了,不扰别的大人是什么意思,她跟陆迟虽然不是什么名臣,但至少也是有官职在身的,不扰别人,扰他们? 不过杨上立既然说了郑千堂是罪大恶极,就代表他不是因为成帝的贬谪才有此言,而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郑千堂的所作所为。 然而杨上立接下来的话却着实让陆迟和江缔都惊讶了一把。 他的身子彻底俯到了地底上,头重重的埋在手中,整个人就像没有生机的花一样枯萎。 他说。 “罪臣杨上立,上京请罪”。 第68章 请罪 他说他有私心而来,他说他罪大恶极,江缔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有些出乎意料。 奇怪的是杨上立请罪的对象。 第72章 谁? “向二位大人请罪”。 向她跟陆迟请罪。 “此话何意”? 陆迟向前走了几步,面不改色手上却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前驿路丞郑千堂,通敌贩国包藏祸心,下官全都知晓,但不光隐瞒甚至助纣为虐,连累二位大人,是下官之罪”。 江缔第一眼见他在山上不隐瞒事情的时候就知道他不干净,只是没完全想到他竟然如此彻底的黑白不分,而现在又来请罪,实在是让人费解。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说因为你知情不报导致突厥集结兵马,还是叫陛下殿前遇刺”?一个人可能没法做到百分百完美,但是只要多一个人,变数就会无穷大。江缔搞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正因如此,下官上京,为了请罪,更为了同二位大人说清缘由”,杨上立的头仍然磕在地上,品尝可能会有人扶他起来,但现在恨不得他跪死在这里。 “早知如此”,陆迟握上剑柄,“当初又何必执迷不悟”? “是我糊涂”。 杨上立恨不得以死谢罪,可现在不行,至少,要把事情全都说清楚,不然他戴罪之身,有何改变。 “你说”,江缔看着他,“我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她走到屋内拿出一炷香来,正放在桌子上,虚无的烟远看就在杨上立头上盘旋“时间一到,你就去大理寺诉罪吧”。 “下官得幸”。 一炷香的时间不长,容不得杨上立有什么废话,不过现在看来,谅他也不敢有什么闲言碎语。 “下官同郑千堂原本是隋叶城同乡,看他学有所成娶妻生子,然而那年正逢水祸,想必江大人也已经知道了,我们那破地方,历年来都有献祭水新娘的习俗,而那一年的水新娘,正好是嫂夫人”。 连同她的孩子。 江缔不想听这些有的没得,她只想知道郑千堂为什么不去试着反抗,为什么不去想办法废除陋习反而要做通敌叛国的事! “他就没想过去救下妻女”? 陆迟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了岑家。 想来若不是万不得已,陆皎殊嫁过去也断然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杨上立沉声道:“不曾”。 不曾。 江缔心里被这两个字扎的难受。 不曾行动过,那简简单单的想又有什么用?当初不去作为,现在打着她们的名头做此等龌龊的事情,实在可笑。 “大人应该知道,郑千堂他生性胆怯,就算是夜路的猫也会将他吓到,更别提那一年几千人拥着他妻女投入水中,有心思想救,已经是极限。” 常言道君子论迹不论心,江缔此刻却觉得无比讽刺,但万语千言都像杂乱的丝线一样缠绕在她的心头,剪不断理还乱,只能随它去。 “所以,他是从何时跟突厥有勾当的”。 陆迟眉眼之间还是沉寂如水,只不过风不过谁也不知会有怎样的骇浪。 “七年前”。 景衡八年。 亦是那一年。 江缔突然预想到什么,她上前拽着杨上立的衣服把人拉起来,双目中夹杂了几分慌乱与愤怒,稳声道:“宥阳公主死的那场战役,是他串通好的”? 杨上立目中只剩无限的死寂与悲伤“是”。 江缔松手将他扔到墙上,扶额有些心累,景衡八年,景衡八年,上官元就死在那一年,江孤的重伤也伤在那一年,结果呢?结果就是他们保卫的家国百姓,有人在暗中放箭,射的人死生不定! “阿朝,听他说完”,陆迟手搭在江缔肩上,握剑的手因为用力过度已经隐隐约约印出了红印子,只是无人妄想可以从他脸上窥探几丝心绪。 “好,”江缔稳住心神,看着杨上立满眼只剩烦躁,她就着剑鞘抵在杨上立肩上“从景衡八年,到现在,你知道他什么勾当,完完整整的说出来”。 陆迟本来想劝江缔冷静,然而他并没有什么立场去劝,而且他甚至无法保证自己能比江缔更克制。 “景衡九年,江大人出征,往后几年,无论是关将军战死长云关,还是陆大人碰见突厥少汗那一次,桩桩件件——” “只要有领将身亡,就有郑千堂插手”。 领将身亡? 江缔心里冷笑,凡是较大的战役亦或是涉及突厥的,哪一场,那一次跟江孤没关系,说是要将领身亡,实际上想要的不就是江孤的命。 也不用问太多了,平阳关的塌陷,绝对有郑千堂一份功劳。 眼下作为翊朝百姓,听到如此之言必然是人不了的,更何况亲身经历过那些事情的江缔与陆迟,想想长眠在边境的冢中枯骨,实在是荒谬! “郑千堂,他是如何与突厥人传信的”? 江缔忍着心中怒火,问接下来的问题。 “平阳关驿馆与同何相连,突厥的密探每三周来一次,从小船,走水路,在山头上,跟他传信,谁人都知他胆小如鼠,没人管他,没人在意,就给了可乘之机”。 生性胆怯,反倒成了他最好的保护。 那同样的,胆小,怕事,又有多少无辜之人死在铁蹄之下? “就未曾有一次发现过”? 陆迟像是突然平静下来,连声音都好像度了曾水一样没有杀伤力。 “郑千堂与驿馆之中形同虚设,突厥之人又扮作山野樵夫,每每都是武艺高强的暗卫,驿馆之地,本就无人,若是在京城,可能不会如此之久,可是驿馆,人烟稀少”。 杨上立麻木的诉说着这一切,每说一个字就像是一把刀在他心上划开一个口子,愧疚,懊悔,无奈的心情像是话语一样,在他的耳边无限循环,让他看看,看看他心里有什么。 看看他读的圣贤书是为什么,看看他心里还有没有生养的国家,看看他心里还有没有最基本的人伦道德。 江缔道:“既然如此,郑千堂,他有什么动机去做这些事情”? 江缔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在一开始见面的时候就用以下犯上的理由斩了他。 杨上立低头:“此事下官是从郑千堂口中知晓,一日有一人找上他,说是知道他妻女之事,可以帮他弥补这些年的愧疚”。 真是荒唐之言。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身份,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历,更不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就因为自己胆怯而落下心患的妻女,去相信一个陌生人,去做大逆不道的事。 不过想,对方准确无误的抓住了他的心劫,郑千堂口舌上向来不占上风,寥寥数言,足够让他违心了。 “就这么信了?就因为妻女?去通敌,去残害同族?”陆迟一步一步慢慢的走上前。 “是”。 悲哀的是,杨上立甚至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因为他们都知道郑千堂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因为他生性胆怯,所以不出风头,所以什么都不敢做,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女去死,所以只能通过一些他自认为不得了的事去弥补他那可笑的心理。 说到底愧疚,不过是没有那个胆子去反抗,只会自欺欺人。 就连金缕阁的疯女人都知道逃跑,李扶棠尚且知晓拿起剪刀反抗,连被他们看不起的女人都会做的事,反而郑千堂做不到。 最胆小的人反而做了捅破天的大事,果然是难以相信。 “那你又是为何知情不报”? 陆迟离杨上立不过一两米远。 杨上立摇头,声如蚊叮“我愚笨,我痴傻,我念着同乡之情,我忘不掉当年我没有去救嫂夫人一把……” “刷——” 是剑出鞘的声音。 江缔来不及伸手,或许也根本没想伸手,只是看着陆迟拔剑,紧贴着杨上立的脖颈,严严实实的插入墙中,杨上立的话被打断,他的眼中惊恐未消,脖子上渗出丝丝血迹。 陆迟的手只要稍微转动,杨上立就能血溅当场,他周身气质从拔剑起,就不再是京城温雅的靖国公世子,是战场上的明威将军。 “你倒是说的轻巧,因为自己愧疚,你知不知道,”陆迟拔剑出来,面无表情的戳进他肩膀处,对方一声痛呼,他充耳不闻“景衡八年宥阳公主战死,景衡九年阿朝负伤,景衡十一年关将军身死,南部霍乱奚督尉死在万人坑……七年来死了多少士兵”! “你现在说你愧疚,你想来请罪”。 “怎么不下地狱去给他们请罪”。 都是因为一己私情。 都是因为这么个可笑的理由。 “知……知道,所以……特来请罪……” 杨上立痛的跪不住,陆迟那一剑猛,但不要命,江缔只是冷眼看着陆迟擦干血渍。 “下官自知罪孽深重,但提醒二位将军一句,突厥人的东西到了,就免不了正面交锋”,杨上立抬头“郑千堂说,突厥派来的死侍,共有五个”。 江缔脑海中的线霎时间穿起来。 第73章 郑千堂养的花,不就恰好五朵。 没有生机是因为根本不是本地气候的花,就跟撷兰苑的花香一样,是别处的花,玄七说了枯萎两朵,不就是她与陆迟碰见的那两个人。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该知道。 江缔愤恨无奈的叹气。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用了。 陆迟收剑入鞘,风忽的变大,要把他们吹走。 晚亦不晚,只是叫歹人内乱许久,实在难堪。 不过二人虽无言,此刻也都心知肚明,要挽回来,就只有一个方法。 等大军集结,以刀剑说话。 第69章 枳花 罪臣杨上立,斩立决。 几乎是意料之内的结局,不光是别人,更是他自己。 杨上立是江缔亲自送去大理寺的,甚至跳过了审讯,直接就收到了成帝处以死刑的圣旨。 江缔只觉得心里难受的很。 这样有预谋的一切,让他们的冲锋陷阵像个笑话,谁又能接受原本是为了家国安定而去,却不是走在为国家献身的路上,而是一脚踏入万丈深渊。 难以想象若不是江孤与成帝高瞻,翊朝要多输多少仗。 江缔心里闷的很,不光是晚秋的草木凋零,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以及天边倾泻而下的黑云蔽日,荒谬的事实让她心神难安。 江缔麻木的走在街上,不多时,到了撷兰苑。 她愣了一会儿,随后加快脚步,跟着记忆中的路,走到熟悉的房间,找到日思夜想的人。 “阿……朝”? 脉婉惜原本在收拾戏服,最近风声紧张,一言一行都要小心,更是庙堂之上的人忧心忡忡,谁都没法置之度外。 就算得了引荐,也不能这么不会探风口。 只是没想到,江缔一句话不言,径直进来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像是受了委屈一样。 “阿朝”?脉婉惜搂上她的肩,轻声细语道。 “心情不好么”?脉婉惜的嗓音向来如流水潺潺,此刻在江缔耳边就像是有水流过。 “也不算是”,江缔直起身子,但手还放在脉婉惜腰上“只是觉得,害一个人,原来这么容易”。 脉婉惜早些时候听见阿灼谈过几句,当时没想太多,现在看来是有意压了风头,实际上非同小可。 “我爹,关将军,林伯父,那么多人为了家国安康上战场,结果只差一点就会被自己人害了性命,死的不明不白”,江缔六年以来从来没觉得心里这么乱过。 为兵将者有多少结局呢。 马革裹尸,功高震主,杯酒释权。 一点风声就能要了人命。 脉婉惜心里猜个八九不离十,市井街头总是不一样的,这般消息,一日闭口不谈,就会有一日谣言四起。 “阿朝,别难过”,脉婉惜从没去过战场那等地方,甚至不曾猎过马,她根本就无立场去跟江缔说左说右。 “我不难过”,江缔眉眼低垂,脉婉惜从没见过她这般疲惫不堪的模样,就算是受人嘲讽,也从没见太阳低落过。 “我只是想,他们应该有更好的生活,不是在病痛缠身荒坟孤冢中埋葬一辈子”,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七年,有人葬身黄土有人此身不复,但今日有他们,明日谁又是“他们”? 江缔说着有些眼眶发红,脉婉惜心疼的摸上她的脸,静静地听江缔诉说,局外人最好的就是作为听者抚平情绪,而不是侃侃而谈。 “小时候爹打了很长一场仗,足足几年没有回来,等我再见到他的时候,爹躺在床上,满身是血,娘就在他身边哭,”江缔不可否认,那是她记事以来,过了很多年还历历在目的事情。 “不知道什么是死生,只知道,战场,会要了爹的命”,江缔觉得自己矫情,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怎么偏偏今天这么大反应。 后来长大了明白,不光战场,朝堂处处都是陷阱也不止会要了江孤的命,更会要了许多人,甚至她的命。 脉婉惜轻轻抱住她,将耳朵贴在江缔心口,听着那炽热的心一点点跳动,她无法为江缔提供什么额外的帮助,但至少,作为恋人,她可以给江缔宽慰。 “惜娘,”江缔声音有一丝颤抖,像是封存许久的陈年往事突然找到了合适的时机全都倾泻而出,多年来积攒的情绪在一念之间摇摇欲坠。 “我以前有一段时间,很怕上战场”,江缔的声音好似染上了一层水雾,连胸膛都格外的起伏不定,脉婉惜点头,拉她坐下,握住江缔的手。 听起来很奇怪,一个从军的人竟然怕上战场,说出去谁不道一声“荒谬绝伦”,然而往往会有莫名的“宽恕”,萦绕在江缔左右。 如果是一个男人,那么人们会觉得他愚不可及。 但如果是女人,那么人们又会很心怀宽广,毕竟女子,很正常。 可江缔不喜欢这样没有用处板上钉钉的言论。 “六年前,赢的很难,虽然陛下准我随军出征,但很长一段时间没多少人能单纯的跟我谈话”,江缔想自己一个早就忘了它们,但扎根在心底的东西又岂是一朝一夕就能铲除的。 “因为他们的关注点始终都在阿朝是个女子身上,无聊至极”,脉婉惜靠在江缔怀里,虽然江缔的情绪还在一根弦上,但至少不会突然失控。 “是,来人皆见我是女子,好生稀奇,实际上连句好话都不肯给我”,江缔不自觉搂紧了怀里的脉婉惜。 第一眼就直接用“花架子”“不成事”的名头压的她喘不过气,那种莫名其妙与生俱来的荒唐自负叫他们自以为是但认为江缔只不过是心血来潮跟父亲出来玩的娇小姐,哪怕她真真正正的打了一把胜仗,有旁人但存在,就不会有人记得她。 “在军营里明讽暗讽我,在训练的时候看不起我,上阵的时候不配合我,甚至在紧要关头弃我……” 脉婉惜心里有什么东西被一下一下的敲击,声音不大,穿不到那些人耳朵里,但脉婉惜只觉得震耳欲聋。 看着江缔有个当元帅的爹,好像她年少封将前路一派光明,一路走来顺风顺水,所有人都觉得因为她是女人所以才会如此优待,没人愿意承认正因为她是女人才去肆意的给她使绊子。 “爹毕竟不是我一人的父亲,更是整个军中统帅,不能为了我一个人不明真相的小事弃公事与不顾”。 不明真相,是旁人眼里的不明真相,江孤看在眼里,但无谓的撑腰只会让江缔“投了个好胎”的名头一辈子撤不掉,所以只能在暗地里看着她,看着她自己成长,因为自己的无用功,而一肚子委屈的女儿。 “惜娘,那日月下,我本以为我想通了,可我仅仅是熟悉了他们的看法,”江缔的泪水在眼眶中推搡,但谁也不愿意第一个下午,甚至就这么干涸在眼眶里才好“现在我才发现,我到底没放下过”。 脉婉惜聆听她的心声,江缔的一切思绪都会成为她手中的碎片。 江缔能轻易放下才是奇怪,脉婉惜庆幸有支持自己意愿的父母,而江缔不一样,伤痕不会无缘无故的痊愈。 在夜晚突然浮现的嘴脸,在不言中突然清晰的话语,在无数个地方阴魂不散的指指点点。 我的阿朝,哭一场吧,让他们以后再也不能打扰你。 “阿朝,那不重要”,脉婉惜感觉到手上有温热的液体,她抬起头,江缔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流了满面,她抬起袖子细细擦拭,明明是这么要强的人,这眼泪也是困难。 “这个世界的不公是与生俱来的,什么都会有,可阿朝,它拦不住我,也拦不住你,它拦不住每一个想要突破的人”,脉婉惜抵着江缔额头,把自己带到对方眼里去。 江缔愣愣地看着脉婉惜,也不知道为什么,泪水止不住,像是要替主人说清楚这些年的不公和委屈,想替主人说明白,我不输任何人。 “阿朝,女子之身是我们的骄傲”。 “我从不后悔生为女人,那些向我们涌来的流言蜚语,将来一定会成为我们青云直上最坚固的天梯”。 江缔似乎知道为什么月亮看起来如此皎洁,却从来不会沾染污秽,也从来不会让人玷污了她。 朗朗明月永远会有最强大的武器抵挡一切,是温柔的仙子也是坚定的战士。 江缔迟钝的擦掉自己的泪水,但又无形中滋养着另一番天地。 “对 ”,江缔眼眶红润,连声音都还夹杂着一丝不稳当,“我是女子,我从来不输任何人”。 她稳扎稳打练下来的功夫,她死生不顾打下来的战场,她真真实实的流血拼命,凭什么对她指指点点?谁给的理由对她指指点点。 “阿朝,”脉婉惜轻轻碰上江缔的唇,两方视线交织在一起,编织出了一座独一无二的桥,“没有人可以随意评定我的将军”。 那座桥无形无色,但它终究通往同一个目的地,那是有无数人前赴后继,有无数人一去不复返的,叫做勇气的桥。 第74章 江缔仰头,有重新续上这个吻,似点点春水,又如阵阵清风,纵然狂风大作,浊浪排空,此刻也无法撼动她二人。 她是翊朝,是天下的守将。 是脉婉惜一人的将军。 脉婉惜在江缔怀里,握住手,放到江缔面前,明明里面什么都没有,看上去却想拿了什么“阿朝,猜猜这是什么”? 江缔摇头:“不知”。 脉婉惜嫣然一笑,将握紧的手松开。 “这是阿朝的伤心事”。 “现在全部都被风吹走了”。 “阿朝就不会烦心了”。 江缔笑着托起脉婉惜的手,同她一起轻轻吹了一口气。 “再也不会烦心了”。 第70章 山雨 平阳关驿道一事刻不容缓,近出征,粮草必须赶急送往前线,不然仅凭平阳关的屯田,必然撑不过半月之久。 容不得一点犹豫,成帝下旨命工部兵部走水路运粮,此举虽然无奈,但也是权宜之计,朝中自然多有人反对,毕竟风险太大,要么剑走偏锋,要么满盘皆输。 可破天荒的武将无人有异议就算了,连班太傅也少见的默许,最终此事交由宣尚书主办。 但风险不可忽视,朝中官员自有愿者,护送粮草,可要命的事,谁会愿意干,在锦绣之地好好过日子不好,掺和这些事做什么? 成帝等不了那么久,作为一国之君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他烦心,盯着粮船下水已经是极限。 时间不等人。 “宣嗣宁,你说真的”? 陆迟一路找到宣府上,秋风都带不走他着急出的汗,倒是宣静仰躺在躺椅上,悠然自得好像丝毫不知护船一事是多严肃的一件事。 “不然呢”? 宣静闭着眼休息,但他能清楚的知道陆迟此刻就站在他左手边。 陆迟皱眉,他一把按住宣静摇摇晃晃的躺椅,语气有些急促道:“你一个书生又不会武艺,护船也没什么用,去了做什么?闲的慌”? 宣静慢慢的睁开眼睛,“陛下还要稳住内廷提防叛乱,护船不过是多一层保障,”他抓着陆迟的手腕站起来“那两个人还没下落吧?陛下心力憔悴,我等臣子自然是要分忧的”。 陆迟从没觉得这么烦躁过“分忧你待在京城自然可以分忧,去护船,有这时间倒不如劝劝那些官老爷从温柔乡出来”! 他还是很温雅的样子,只是语气不可避免的沾上了慌乱。 宣静反而一脸平静的看着他,忽然咧嘴笑道:“我不去劝,自然会有人去劝,眠晚你放心就是”,他捏捏陆迟的腕骨“怎么不能去了?文人就不能为国分忧了”? 陆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甩开他的手,搭上宣静的肩膀严肃道:“嗣宁,那不是什么安全地方,你就好好待在京都不行么”? “那你去的也不是什么安全地方”。 宣静气定神闲。 陆迟无语凝噎。 “我都担心不过你来,怎么反而急起我来了”。 次日 御书房 江缔又一次站在这里,只是已经不想之前那般紧张,她只是跟陆迟分坐在下首,上首是成帝及朝中重臣。 “诸卿可见了”? 成帝面色有些凝重,大袖一挥就有一张文书落在众人面前,下首没人去看,因为在来这里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这是什么内容了。 “突厥发兵了”。 成帝看着下首一众臣子。 江孤第一个起身“突厥只消半月就可到达平阳关前后,还望陛下即刻下旨应战,臣自当尽力破敌,叫陛下心安”。 事已至此,除了出征打回去,也没有什么万全之计了。 江孤为武官之首,无论如何都要开这个头,就算他可能并不会像往常一样上战场,可至少要让天下人和朝中人看见,才能不落口舌。 “臣附议”,班裴虽然与江孤在朝上一日不吵一日不痛快,可毕竟是太子府一起出来的,对外之事,向来统一“突厥既然已经不把我朝放在眼里,违背和议在先,我朝若是不作为,岂不是涨他人气焰”。 “众卿可还有言”?成帝的目光似有似无的扫过江缔和陆迟,二人各自无言,心中心思不得而知。 成帝毕竟是皇帝,凡事说是议论,实际上心里若是没有那点打算,就算再怎么三寸不烂之舌也难改其意,纵然成帝不驳谏言,可到底是君临天下的主人。 “臣附议班太傅江元帅之意,”季玉山起身,几月不见他但眉间似乎苍老了不少,可苍老又似乎给他带来了宽慰“只是粮船下水必然要官兵护送保障才可,但直至今日,宣尚书拟定的官员十人,也不过堪堪过半”。 陆迟握紧手。 江缔抬眼看向季玉山,又看向江孤,虽然在座之人不说位极人臣也是举足轻重,到头来却连小小一件事都搞不定,看似简单,但心有不愿无异于自寻死路。 成帝点头,自己临朝这么多年早就明白朝中人的秉性,心中并非没有家国,只是不愿意在舒适圈和抵上性命之间做选择。不过他既然能稳坐帝位这么多年,甚至一个郑千堂不足以让他心神大乱,自有其破解之法。 “丞相不必担心,”江缔不知道自己开口是否突兀,可这话迟早要说,她拱手垂眉,稳声道:“自会有人周旋”。 季玉山不解的看着她,就连江孤都不曾明白女儿在想什么,却还没等问话出口门外就有人急匆匆的禀报:“陛下,护船的官员,人齐了”。 一时间众人无言,隐隐约约的氛围中有疑惑有恍然大悟,更有多些不明的情绪糅杂在其中。 陆迟无声叹息,最终又被抹去。 江缔感受到目光全都落在她身上,就连成帝的眼神也在打量她,但话说到这个地步,只看成帝怎么走了。 “宣威将军,你是如何得知的”? 宣尚书明显疲惫,想来多夜未曾安眠。 “下官不知”。 江缔语气自若。 这句话可信度当然不会那么高,毕竟她前一秒说不必担心下一秒就够了人数,要说没有她推波助澜实在是难以相信。 在场的五六日自然是奇怪的,可天子眼前成帝为发话,他们也不好问太多。 “既然人都齐了,那就没什么可顾虑的”,成帝的眉头仅仅舒展了一瞬,就被愁绪重新打回原样,他摆摆手,示意身后的太监上前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突厥蛮人,多犯边疆,毁其和约……” 江缔瞳孔微震,就连身边的陆迟也明显不敢相信。 或者说,除了成帝,其余人多多少少都有惊讶之感。 圣旨上怎么说? 丞相季玉山,尚书宣庭均 ,稳守内庭,佐都水令运粮。 正常。 可圣旨的重点不在这。 “兵马元帅江孤,坐镇京师”。 不光是江孤跪在地上有些不可思议的抬头,就连班裴脸上都浮现了几丝不解之意。 江缔更是说不出话来。 往常这样的战事,江孤必然是首当其冲的,可成帝却要江孤坐镇京师,这是要作甚? “宣威将军江缔,明威将军陆迟,率部,即刻出征”。 一时间整个御书房除了太监宣读的声音和“臣等领命”的声音,再没有一点声响。 别说是江缔陆迟两个当事人了,就连江孤都没反应过来,只是话堵在胸口,最终还是被咽回肚子里。 “陛下这是何意”? 班裴道。 成帝永远都是执棋者,波澜不惊“班太傅糊涂了?朕的圣旨说的还不够清楚”? 这已经不是清不清楚的问题了。 正是因为话说的太明白,才叫这样一群一句话都要绕七八个弯的老狐狸摸不着头。 重臣议事多了两个小娃娃就算了,陛下器重必然前途无量,可从没领军作战的两个人,成帝就这么放心? “陛下,臣等毕竟资历尚浅,此番突厥来者不善,怕是无法……”,陆迟轻声开口,此番任命,来的毫无准备。 然而成帝也并没有给他们多少准备的机会。 “明威将军不必担忧”,成帝眼中缓缓汇聚出一个人影“朕既任命与你二人,就是最大的保障”。 这话,是说给他们两个人听的,也是给在场的所有臣子听的。 江缔还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却余光中收到了江孤的视线,她将话头咽下去,看着江孤。 “陛下看中人才臣理解,可小女与世子初出茅庐,容不得一点差错”,话是这么说,可没见江孤脸上有多少急切的痕迹,反倒像是慢慢被成帝传染,竟然也变得安神起来。 “江卿领军那年也才参军不过五载,他二人六年行军行,有何不可”? 话说到这里,该听明白的就听明白了,要是江孤不说这句话,可能他们还要以为是成帝爱才心切,可现今来看爱才不假,心急却未必。 班裴淡淡的看了一眼江孤“陛下自有定夺,江元帅又在慌什么,先前不是你自己说没人比得上你带出来的军”? 第75章 班裴都这么说了,再听不懂就可以直接回去告老还乡了。 这就是变相的把他们二人的功绩推在众人面前,将这件事但合理性最大化,甚至潜移默化的让百姓觉得就该如此。 六年从军,战功屡立,世家名门,有何不可。 就算死,亦名垂千古。 “那就不必多言了”。 成帝看着江缔陆迟,两个少年明显也听懂了其中弦外之音,不再说话,只是到底没法彻底放松下来。 “传朕口谕,大军集结,以宣威明威二将为领,即刻出征——” “臣等定不负皇恩” 。 再拖拉就没意思了,江缔跪谢之后起身领过虎符径直向城外走去,背影匆匆甚至只留下一点痕迹在众人眼里。 江孤意味不明,只是盯着门口看。 宣庭均心忧不止,两头都叫他鬓生白发。 此战非同一般,就算最终等来的是两具尸体也是意料之内但事,遗憾悲恸无法撼动战场死生。 其余人心思杂乱,但只知道一件事。 翊朝的未来该就此升起了。 第71章 欲来 不出意外,一个时辰过去,那两人已经到了城门口了。 就连御书房内也不剩几人,除了江孤成帝以及班裴,其余人都领了圣旨出宫办事。 江孤自江缔离开后目光就一直在门口停留,毫不掩饰自己对女儿的忧心,可那眼里又是藏不住的欣慰。 “江卿”,成帝难得神情松懈,现在就像是十几年前他尚未登基时,三个人在太子府谋权划策一样“担心宣威”? 江孤将目光收回来,沉声道:“自是担心的,但既然为一国之将,臣相信陛下的抉择,相信小女与世子”。 成帝忽的感慨,江缔果然是有个好父亲,抛开家世一切不谈,有个相信她支持她的父亲,比起天下女子何其有幸,比起她,何其有幸。 “江卿就没有什么要问的”? 为什么将这个九死一生的局给江缔,为什么让他坐镇京师。 成帝气定神闲,像是早就知道江孤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一样。 “臣没什么好问的,上战场建功立业是小女的期许。若真有什么的话,臣还是想问一句班太傅”,江孤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但班裴紧绷的脸色也能看出来他想问什么。 “凡事皆有变数”,班裴撇开眼不看江孤,“臣当留一手打算”。 班裴心中五味杂陈,明明只是个小娃娃的话,但好像真的给他种上了一朵花,一朵在悬崖上,逆风生长的花。 成帝大笑几声,可眼中的遗憾无论如何藏不住,而事已至此,留给他们闲话的时间也所剩无几。 “突厥仍有歹人潜藏入境,想必不用朕多说什么,”成帝起身,走到地图面前,细细看着上面显眼的突厥二字,不知何时手上多了一把小刀,被他毫不留情的扎在突厥之上“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臣,领命”。 晚秋的风总是那么无情,不光赶走了初秋剩下来的那一点暖意,就连天边的夕阳都要拉下,不肯留一点光彩。 即刻下旨,即刻出征,城门口已然是大军集结。 江缔与陆迟分在左右两侧的最前端,身上早就不是御书房的常服,而是一身轻甲,配剑挂在腰侧,一手牵着马绳。 而帅台之下,吉礼祭天,边上是整齐列阵的军士,一杆旌旗上明晃晃但写着一个“翊”字,为国而征。 浓烟随着清风升起,一直到天边不曾停止,就像他们一样,不知何时才会停止。 江缔握着剑的手有些颤抖,实际上今时不比往日,往日她新兵上阵又是女儿身,无人心甘情愿听她调遣无人打心眼里敬她,而此刻她是成帝圣旨昭告天下的征突厥将军,就连部下的军士都是六年军营中熟悉之人,可谓是十分不同了。 但她的手仍然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战场生死,是因为害怕自己会满盘皆输,信自己有这个凯旋的实力?自然,可没到最后,一切都是空谈。 更害怕,自己没法回来见她。 “阿朝”,陆迟只消一换上戎装就能把他先前在京城的儒雅给尽数消退,虽然还是干干净净的轻甲,但似乎已经能想象到它沾满鲜血但样子了“在担心么”? 江缔扯出一个笑容“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眠晚你的眉头还皱着呢”。 欲盖弥彰但事情,不揭穿就是最好的和谐。 苏槐歌的护身符还在他二人怀里揣着,总不能一开始就说丧气话。 祭天仪式尚未完成,四十万大军集结在此,金戈铁马整装待发,就像滚滚的烟尘,随风而去没有定数,是马革裹尸还是凯旋,亦无定数。 陆迟确实皱眉,但忧心忧的不是他自己,是宣静。 边境有屯田,可粮草还是马虎不得,大军出征,粮船也同一时出发,只求能赶上个极限,不能在还没交战前就漏了短处。 二人默契的不在言语,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切。 在“翊”字的旌旗边上,还分别立了两杆旌旗,一“陆”,一“江”。 靖国公世代从文,若不是这代靖国公文治不成武艺更是难堪,陆迟被动参军的几率会小上很多,不夸张的说,这是这片战场上,第一次出现“陆”字的旗。 陆迟只看一眼,没有眷恋没有思绪万千,只是暗自叹息。 转瞬即逝。 江缔不免感慨万千,江字旗不知道在这黄沙之上出现了多久,也不知曾多少次染上血污,更不知多少次它跟着将士一起大破敌营,然而从前的主将都是江孤,现今这个字却实打实的压在了她江缔身上。 江家的兵,江家的名,她的名。 江缔一个都不会丢。 有差军备的士卒上前禀报,军马机械,各个俱全。 先前在御书房未曾察觉,现在到了帅台上才明白,能准确无误的撞上祭天的时辰,想必成帝的圣旨已经写了很久了,如若没错的话,上一次御书房召见的时候就已经拟定了 。 定天时,拟地利,算人和。 唯一没算到的一点,就是主帅之位,成帝没有直接任命,而陆迟直接推给江缔。 按理说,他们二人谁当都没有问题。 互相推让也没有问题。 可陆迟偏就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叫江缔莫名不安。 “时辰到了”,陆迟看着烟尘渐渐败下阵来,轻声对江缔道。 江缔自然看见了,她抬眼目视前方将士,都是与她六年军营的袍泽。 “突厥霍乱,有违和约,犯边境,意图吞并中原,陛下令我等出征,剿平逆贼,清平四海,还翊朝安平”! 江缔的声量很大,大到整个营中的将士都能听到的见,可又很小,小到惊不动阿史那孚,也吹不到脉婉惜耳中。 “突厥小国不足畏,有诸公相助何愁不平,”陆迟扬声道““杀敌一人,赏钱三两,杀敌十人,赐田加官,破敌首级,升官加爵”! 要说天下将士心里装着什么。 自然是家国天下,可毕竟也是人,家国天下里总会有一点各人意愿,了却君王天下事,谁不想要身前身后名,拼死拼活谁不想要黄金万两谁不想要加官进爵,若不是此刻噤声,怕是能听见将士高昂的声音,就算如此,大增的士气依然混在风中震耳欲聋。 “驱除胡虏,救济斯民,以安天下”! 江缔眼中的神情似乎化作了一支利箭,无惧风霜雪雨,如雕弓挽月,一直射到边境。 “驱除胡虏,救济斯民,以安天下”! “驱除胡虏,救济斯民,以安天下”! “……” 时辰到,戍鼓声起。 江缔翻身上马,勒紧缰绳,马踏尘烟,向着边境而去。 一番鼓舞士气大增,就连装甲踏在土地上的声音似乎都有些亢奋。 陆迟眼中不知道藏了些什么,但至少此刻,敌人的命,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或许思绪是联通的。 江缔在黄沙万里中,听到了一丝声响。 不是马蹄的声音,也不是铁骑之声,流水鸣溅。 是熟悉动容的声音,一开始与这黄沙并不相配,可是到了后来风吹阵阵,这声音愈发明显动情。 江缔左右张望,难不成是自己听错了? 可这声音分明是在送行。 江缔略带怀疑的握紧了马绳,措不及防的看到了手腕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绳结。 红色的,很简单,很轻巧,甚至没有存在感。 但江缔一下子就记起来了。 这是脉婉惜送的。 祝她平安,万事顺畅。 江缔回头望了一眼都城,终于知道了那奇怪的声音所来。 是脉婉惜的心绪在为她歌唱。 “那歹人欺人太甚,真叫我是软骨懦夫” 撷兰苑是整个京城最好的戏院,但这会儿它的主人却不在京城,而是在外头的分院。 第76章 依然人满为患。 台上是红光阵阵,打着脉婉惜的面庞更加动容,连那铮铮琴声与鼓声交错,都不及她的唱词天地失色。 脉婉惜身上穿着化简的戎装,手上一柄剑随着步伐乐曲舞动,只是没人发现,她始终对着东南方在念唱。 “待我一剑霜寒,破敌十四州,赋诗一曲——” 脉婉惜脸上似乎在人影幢幢中看见了江缔,她转身,一剑指向东南,乐声骤然停止,跟着她的词一点一点连接。 “长弓弯月遗城都 将军破阵斩宵鼠” 脉婉惜回身,剑却不然,此时鼓声像是铁蹄惊踏,步步动人心。 “黄沙荒岭葬白骨 将军功成万骨枯” 随着最后一句唱词的念出,脉婉惜的眼中载着月亮的余晖,澄澈的目光目视着的是无尽的远方。 “忠冢不见良人误 将军利甲可吞胡” 下面是掌声四起,但脉婉惜什么都没听进去,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城门的方向出神。 无边的风,将我的思念带去,越过山岗大川,让远方的良人,聆听我的心声。 她想江缔一定会听见的,就像从前每每有时间听戏,江缔总是能在门外就听见她的唱词,在她念念私语但时候,听见她的情动。 她现如今什么都做不了。 脉婉惜只能寄情明月,将余晖分给她。 她的太阳不会轻易的落下,会永远在天边熠熠生辉,与月同行。 第72章 满楼 快马加鞭七日行军,赶在突厥有所动作之前,到了平阳关。 平阳关向来是边境战事的重要阵地,就算没有战事也很难会松懈,在突厥出兵的情况下,不需多说,自会防备起来。 营地就驻扎在平阳关,主营坐镇正中,方位上来看,直对突厥军队。 “突厥驻扎在何处”?江缔站在地图面前,平阳关能成翊朝对外的枢纽,地形确实是天时地利,难攻易守,对于突厥来说可是个大麻烦。 “回将军,在平阳关口外一千里左右”。 斥候立马回答道。 江缔点头,示意他继续去探查敌情,而后又闭退了营帐里侍奉的人,只留下她与陆迟两个。 “不止如此”,陆迟指着桌上的地图,在同河边上“阿史那孚的主营在平阳关正对面,但是他的主力军队却分成两批,一批在同河附近,另一批在他身边”。 江缔有些搞不懂阿史那孚在想什么,“西在同河,东又在封山,他并非第一次打仗,这般是要做什么”? 换而言之,阿史那孚的军队战线拉的过于长了。 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翊朝的军队以主营为中心,东西关口方位驻扎,看形散,实则紧而不乱,设木栅,为的就是防止敌军突袭导致来不及反应。 可阿史那孚这一出,好像直接大开门户告诉对方直接来攻打他,只要夜间突袭,营帐之间的距离是绝对不够援军立刻赶来的。 此举,必败。 “就是因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所以才难打”。 陆迟捡起一枚小旗立在阿史那孚的主营地上,对方的阵营就像是一条弧线一样远远围着翊朝,看上去难以突破,可事实非此。 “前线的情报是他带了举国三十万兵马,但明处给我们看见的是如此,他生性多疑敏感,赌不准会设立阴招”,陆迟沉声道。 “怕是想混淆视听,”江缔眼看着地图,“但阿史那孚能做出来抛砖引玉的事情也不奇怪,总之不能轻易着了他的局”。 江缔身上的轻甲随着动作发出一点声响。 “在摸清他之前”。 换个人,江缔会毫不犹豫的夜袭乱了对方阵脚,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可对面一开始就表现得反常,更何况阿史那孚善攻人心,反倒不能正常去想,不然就是羊入虎口。 “三十多万,家底都搬出来了,阿史那孚是准备不胜不归”纵使是翊朝中原大国也不敢轻易放手一搏,尚有军队就在京都守关,莽撞不得。陆迟抱臂站在地图边“这般,别说是我们,但凡只要周边哪个小国出兵征讨,阿史那孚要盯着翊军,短时间内又无法赶回王城,岂不是自寻死路”? 江缔深呼气“谁知道他是准备自讨灭亡还是势在必得一定能赢呢”。 输了,突厥此后几百年都会一蹶不振,就算赢了,内外空虚同室操戈,也是元气大伤。 但敌不动我不动,对方不知道下了怎样的套,完事不可打草惊蛇。 “别的不说,至少现在,同河一片要盯好”,陆迟似乎还想接着说什么,但最终思绪快话语一步将玩说出口的话扼杀在了喉中。 “真是不巧,”江缔顿觉有些难办,粮船就是从同河来的,虽然不至于直接跟突厥的军队正面交锋上,但一点风吹草动就能乱了阵脚,“我们七日行军,粮船走水路这几日也该到了”。 “是该到了”,陆迟目光微敛,“阿朝,下令派兵去接应粮船吧”。 江缔点头,走到营帐外面示意守卫的将士召军中将领来。 “下官赵嘉明,见过二位将军”。 来人是赵嘉明,脸上一条越过眼眶的血痕还历历在目,就算已经过去那么多年,结痂的疤痕也依旧遮掩不去当年的惨烈。 江缔见过他一面。 是在很多年前,江孤临危受命抵御北荒突袭,北荒人是蛮人,不管阵法军纪,不管谋略布局,就只有一个“狠”字,但纵然如此,江孤依旧满身伤痕,从此落下旧疾。 江缔很清楚但记得那年柳氏的哭声日日环绕在江府上下,而从尸体中带着江孤回来但,正是赵嘉明。 同江孤一样,一身旧伤。 “赵督尉不必多礼”,江缔扶他起身,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到那倒疤上“从前见督尉还年岁尚幼,如今该感谢赵督尉对家父救命之恩才是”。 赵嘉明不必江孤年龄小多少,一场仗叫他的身子不同往日,不然也不会至今还是个督尉。 但他脸上的和气是血污腐蚀不透的,那倒伤疤更耐不得他何。 “将军过誉,”赵嘉明从参军开始就只有两个念头,卫翊朝,忠江氏。 江家救赵家于水火,江孤是他的伯乐,他一辈子就认准江氏。 江孤出征跟着江孤,在江家军里随时待命,江孤不在就跟着江缔——翊朝的宣威将军,江元帅的长女。 “此番召督尉来,是有事相告”,叙旧什么的大可以放在局势稳定以后,江缔指着地图上的同河一片道:“粮船不日抵岸,西去五百里又有突厥军队驻守,督尉即可带兵接应,以防突厥居心不良”。 有,总归比没有好。 赵嘉明行军礼,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下官赵嘉明领命”! 说罢又望了一眼江缔,接着接过下士递过来的剑甲翻身上马,身影渐渐随着马蹄声远去。 “从此地到同河将近四百余里,不出意外是能赶在突厥发觉之前接应到粮船的”,陆迟不知何时退避到屏风边上,眉峰聚似有多种愁绪夹杂在一起。 “自然,还要保证来的路上没什么问题”,陆迟江缔心里都清楚,留江孤在京都坐镇的原因就是突厥还有死侍依然埋伏在京都,为了防止事出意外,也因为江孤但伤病不足以再支撑他长时间战斗,只能出此策。 “靠岸可能没问题,但路上难说”,江缔看着地图上曲折的路都觉得头痛,弯弯曲曲的先不说会有劫船的,就是一个不小心撞上崖壁,人船具亡。 “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入冬了”,陆迟面色复杂但看向窗外晚秋的天,“不能跟突厥耗太久”。 江缔同样望了一眼窗外,看着还是落叶纷飞,可谁也不知道满天但沙尘是不是下一秒就被雪花替代,入冬,就意味着,他们要跟突厥耗持久。 翊朝年年有大雪,可毕竟是偏南但地方,又能冰天雪地到什么程度去?突厥在雪中不占优势,可马背上的国家比起蛮劲来,实在是要甘拜下风。 “突厥已经在外头驻扎了三四天了”,江缔走到边上但架子旁,那上头除了他跟陆迟的剑,还有另外的一柄短刀“一连这么多日都没动静,要说阿史那孚怕是在筹谋什么,一周之内,必然会跟突厥交锋一次”。 她将那柄短刀收好,长度恰到好处可以藏在衣袖中。 “封山”,陆迟道:“封山跟突厥军队离得最近,阿史那孚先要先发制人也一定是会选在那里”。 “封山过了就能直接到平阳关口来,阿史那孚就算再怎么事出反常,也肯定不会白白浪费这么个机会”,江缔本想另外派遣人去守,可陆迟却同他所说的一样“先发制人”。 “我去守”,陆迟抬眼道,目光一直看到江缔眸中。 封山距离此地快马加鞭一日之内的路程,山路之间作战本就不易,山林树木是障碍也是天降神兵,若不是无奈,谁会愿意打这样一场仗。 第77章 江缔沉默片刻,对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她的回答一样。 甚至是笃定她一定会答应。 “好”。 事实也正是如此。 “五万兵马”。 陆迟摇头:“不必,我只要三万”。 “突厥什么时候出兵,我便什么时候归”。 当日应敌当日归。 是陆迟一贯速战速决不喜欢拖沓的性子。 江缔心里叹气,可终究还是准了。 她是主帅,非是正面交战压根不用她亲自上前线大杀,可陆迟也是副帅,更是成帝钦点的将领。 但陆迟自己要去,封山同河一带又实在重要,保险起见也不得不允了他,赵嘉明可靠,但毕竟老将迟暮,江缔要坐镇军中走不开,还要堤防阿史那孚正面进攻。不想,但也只能是他。 “眠晚,万事当心”。 江缔从第一次跟他同征的时候就说过这句话。 可无论哪一次,都没有像这样一样让江缔没由来的心寒。 “多谢”,陆迟回她一个笑容,顷刻之间又沾上了肃杀之气,也怪不得他只要三万的兵力,保证主营兵力是其一,他陆迟一人可当百万兵更不算是戏文。 “嗣宁说,他等你回去看日出”。 江缔知道自己现在不该想那么多其他的,可陆迟的行为明晃晃的给江缔一种“壮士去兮不复还”之感,因此天真的想用那个人来说服他。 陆迟的脚步没停,只是回头轻笑。 “代我转告,多谢他”。 粮船到了就赶紧回去,跑这里凑什么热闹。 天上的月,照的是千里的人。 第73章 诡谲 京都 柳府但宅院愈发的吵闹起来。 不仅仅是为了家产,更是为了爵位的继承,柳氏坐在上首面色不虞的看着堂下一群人争吵,忽而冷笑一声,不轻不重但声音却如千斤顶一般压的大堂格外寂静。 “十天,还没闹够”? 柳氏将手边的茶盏放在桌子里面,环视着下面一群人“十日,没赶上我夫君守营,没赶上送阿朝出征,就因为你们这点破事”! 下面一群人不敢说话。 实际上柳氏看上去是在娘家待了十天,可江府和柳府的事物一点没落下,不然江府仅仅靠江临一个必然是顾不过来的。 但也正如她所说,这一群兄弟姐妹一哭二闹三上吊不叫她走,要是换在以前,她柳凌烟早就连个影子都不给他们留了,可现在战事当前,江缔远在边境,江孤驻守军营,她不能再因为一点破事再多增烦恼了。 但柳氏还是觉得头疼,江缔这死丫头,果然上战场去了,说了多少遍战场生死未卜不适合她是一点没听进去! “二妹妹,这可就不对了,这可是关乎柳家的大事,怎么能是破事”,人毕竟还是欺软怕硬的,那人一听柳氏女儿在外夫君正忙,说话都有了几分底气。 这么一开头,其余各房也跟着应和,甚至扯到了江缔身上。 “二姐你不如管管阿朝,女儿家家的不成体统 ,上战场不就是去送死”。 柳氏的目光一瞬间冷冽下来。 那人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想挽回已经来不及了。 “啪——” 是茶杯破碎的声音。 柳氏一拂袖,杯子准确无误的碎在了那人面前。 柳氏压着怒意开口道:“阿朝是我的女儿,还轮不到你们闲话 ,她有能力自然可以上战场,你们这些见钱眼开的东西,有什么资格职责说教为翊朝征战的将士”! 她气极反笑:“做梦么”? 突厥营 阿史那孚倚在贵妃榻上,手撑着小桌,闭目养神,好像来这里是为了修身养心而不是为了打仗一样,除了眉睫轻颤,几乎就跟睡着了一般。 “殿下”。 门外有近侍的声音。 是他叫来添茶的。 不过在近侍靠近之前,阿史那孚就像是提前预知一般睁开眼,目光有些无趣的盯着窗外。 “真为难人,”阿史那孚突然道,他直起身子转过头,看着战战兢兢的近侍叹气“这可不是件简单事啊”。 近侍跪在地上头也不抬,只是一字一句的回话道:“殿下神机妙算,那人自然不是殿下对手”。 阿史那孚似乎没有听见近侍的话或者现在还暂且当没有这个人,继续叹气道:“但凡换个人守,封山一片早就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那人是谁? “大翊靖国公府的世子,这次的副帅”,阿史那孚语气虽然唉声叹气的,但他眼里却满是玩乐的喜悦与不合时宜的激动“看来只能放弃了”。 这时候,擅自揣摩主子的心思,大概也就离死不远了。 特别是阿史那孚。 但偏偏阿史那孚穿着轻甲走到近侍面前,笑着问道:“你说呢”? “那陆迟毕竟有勇无谋,殿下……不必忧心”。 近侍的声音在颤抖。 是么? 阿史那孚饶有兴趣的想到。 “你说他有勇无谋”? 阿史那孚突然拽起面前人的衣领,明明只是年岁不大少年,偏偏那点风发意气都被戾气给遮掩,以至于此刻他的眼神就像是处刑的利刃。 “是……不……不是……” 藏匿许久的惶恐,终于在此刻尽数显现。 “他有勇无谋,我何苦舍弃几万兵力去伤他元气呢,何苦丢了封山呢,”阿史那孚的手渐渐探向腰部,同江缔一样,是战场生死的习惯。 “就算是江缔,也比他好”。 阿史那孚悠闲的抽出腰间的刀,将近侍摔在地上,用刀尖将人压在地上,接着又恍然大悟“不,江缔也不好”。 他一刀快准狠的想下刺去,巨大的力道导致刀尖嵌在地上一时间拔不出来,绽放出的血花,却是阿史那孚所见惯的。 “一个不要命,一个拼了命”。 营帐中的笑声,不知在祭奠谁的离去。 “我该怎么办呢”。 封山 封山离平阳关不远不近,不像关口正面战场一样破了关口前的小高低坡就能直接威胁到平阳关,但此地和同河一样,失守一个,就会影响到平阳关江缔的战局。 陆迟加急行程,三日便到山脚下驻扎。 “将军,斥候回来了,突厥军在对面山脚六百里处”陆迟静静地听着士卒禀报,手上擦刀的动作不停。 他的刀不比其他兵器好,但至少也是极佳的,就算不擅长,看阿史那孚不管不顾的架势,用刀足矣。 “可还发现什么”? 陆迟看向山头。 “突厥的守将在两天前收了信之后就再没回过信,只是练军的次数更多了”。 士卒恭恭敬敬道。 这么一来,那封信上说的什么内容也显而易见了。 阿史那孚现在打的什么算盘,一封信就能知道。 恐怕是想放弃这几万大军拖住他,好叫他赶不回去。 突厥近十年的同室操戈和少汗监国,早就已经耗费了不少突厥的元气,比起六年前,突厥差了太多,无论是军事政治,像是有人特意而为之,目的就是要让突厥败落。 所以陆迟笃定对方不会是什么硬茬。 突厥最难缠的人此刻还在平阳关虎视眈眈。 陆迟能受伤,阿史那孚就不亏。 自然,折在路上是最好的。但如果阿史那孚做了这一手准备,陆迟只会反其道而行之,接受他全胜的事实,才是阿史那孚。 陆迟起身走到山边,山上多树,可毕竟是晚秋,放眼望去也难免稀疏,反倒是山石的痕迹愈发明显。 封山边上是供商人旅客同行的宽路,只不过再宽的路比不过山。陆迟叫了两个有品阶的小卒,从地上捡起一片落叶道:“平阳关驿道至今还堵着,你二人带一百人上山,仔细瞧瞧这些石头”。 他看向前方空荡荡的路,另一边是整装待发的突厥营,陆迟轻笑“可别松了脚跟,堵了路”。 那二人是原先跟着江孤出军的,对于陆迟的话瞬间心领神会,异口同声道:“定不负将军令”。 陆迟将手上的落叶重新扔在地上,转而霎时间抽刀断了边上的一叶枝干,刀锋侧过,锃亮的刀身上映出他淡然的神情。 他就在这里,守株待兔好了。 平阳关主营 江缔刚练军回来,晚秋也难以避免的脸上挂了汗,身上的轻甲和她束起的长发,比起京都之态更多了一分爽利。除了她随身的配剑,手上的红缨枪也照样瞩目。 比起近身兵器,江缔对于长兵器的熟悉远远不够剑,但江孤使的一手好枪,就是不感兴趣,也要学好,就如同江临扇双刀却依然枪法上流一般。 三日了 。 平阳关正对面远方的阿史那孚一点动作都没有,但仍不可掉以轻心,中场的小高低坡早晚会出现阿史那孚的面孔。 江缔回到帐中,在中间的地图上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在中间边上一点都地方用墨水画了一个圈。 第78章 事实上,它也确实是个坑。 准确来说,是小高低坡边缘处的天坑,十米多的深度不知道埋葬了多少将士的尸体。 就跟平阳关不同,稍微出点意外就会跌落坑中,除了随处可见的白骨,掉落瞬间失去的协调与行动能力才是最关键的。 江缔将自己的红缨枪架在一边,坐在位子上死靠对策以及早上同河传过来的信。 粮食到了。 平安无事。 赵嘉明和粮食都是如此。 至少赵嘉明是如此说的,但脸上苍茫的神色骗不了人。 同河边上的突厥士兵像是得了阿史那孚的指令,现阶段不出兵而是等待时机一到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只是毕竟匆忙,粮船上的信息除了粮食,就暂且没有其他的了。 情理之中,又有些意料之外。 但也恰好给了江缔一个证实,阿史那孚大概是打算后期以同河平阳关为主作战,两地营地安扎向近,突厥有避免了被动,实在是两全之计。 至于封山。 陆迟远在封山想来是迫阿史那孚被动放弃了封山一带,阿史那孚不是肯轻而易举吃亏的性格,京都中尚且还没有什么风吹草动,但可以确信的是,不远就会到来。 两军交锋上,她势必会与阿史那交手,甚至在京都的那一句“不知木兰是女郎”就是为了江缔的出征做准备,可以说,阿史那孚不愧是善攻人心,准确无误的找到了她的死穴。 不过江缔盼着今晚的月圆 那只是过去了。 江缔不跟陆迟一样对阿史那孚的武艺有更清晰的认知,没办法莽撞行事。 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能以长兵器为主,剑为辅,以免因为不熟悉和陌生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一单得逞,整个战局就会垮掉。 江缔看着枪上红樱耀眼,就像天上的日光以及鲜艳的血色一般入人眼眸。 不就是阿史那孚么。 她江缔拭目以待 除了老生常谈的话,还有什么,能悬动她心。 第74章 云涌 晨光初晓,不明之地依旧沉浮。 七日时间,大军到了平阳关,粮船顺利运送,似乎一切都那么井井有条——当然,至少看上去只这样。 宣府 离粮船运到平阳关已经过了五日的时间,船去时有粮草拖累,水路行不快,回来时不光船,连人都暂时轻松一番,只是宣庭均不住的忧心,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公事操劳才导致他心神不宁。 直到一声如惊弦之音闯入这座府邸。 “大人——” 宣庭均一颗心被紧紧掉起,就是景衡十年官场动乱的时候他也不曾这么慌张过。 那是都水令麾下的官员。 “如何”? 宣庭均连官服都没换下来,憔悴的发冠戴在他头上丝毫不显平日威风,唯一能叫人第一眼想到的,恐怕只有“劳碌”。 “宣公子,他……他不在回行的船上”! 那人跑的匆匆忙忙,一口气都凑不齐一句话,可偏生是如此简陋的语言,叫宣庭均面有急色。 “不在船上”? 宣庭均皱眉,手上的茶杯失手掉落——事实上,从宣庭均的手开始抖的时候,这个杯子就注定粉身碎骨。 “那他在什么地方”?! “下……下官不知”。 宣庭均一辈子没这么大声吼过谁,就算宣静小时候整天上房揭瓦也不曾如此。 他自知自己失态,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按上疲惫的眉心“知道了……你先走吧”。 不过一个传话的小官,就是杀了他也得不到半点宣静的情况,整个运粮的行程主船五艘护船数十,宣静虽然性子跳脱但也绝不是哥莽撞的,除了他自己不愿回程,被动的因素小的可怜。 宣庭均倒更希望是宣静碰到什么不妥了。 至少比自己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导致危险放大几百倍好。 他闭上双眼,长叹一口气。 早知,他就该拦着陆迟那孩子。 平阳关 江缔站在瞭望台上,远望着高低坡的动向,很安静,安静到不正常。 她突然转身回营,再出来之时,身上象征身份都甲胄已经换去,要不是江缔身份实在特殊,除了虎符,这么一身实在是看不出来她是主帅。 “将军,您要……”? “小声点”。 葶苈跟不过来,偌大的军营里也只有江缔和原先江家军的厨娘在此,不知名讳,只知道叫她秋娘。倒是跟在她身边,时时刻刻紧着。 江缔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把她拉到营帐里面坐下,顺便塞给她一本兵书“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江缔”。 秋娘整个人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惊讶还是该惶恐,她着急的就要下来,可哪里比得过江缔呢。 “将军,这不合理”。 江缔平静的望着她“听着秋娘,你别害怕,每日这会我都会在帐中看兵书,没人会来打扰你”。 “可是将军,您要去做什么”? 秋娘被按着动不了只能不情不愿的妥协,但还是不理解为什么江缔要找个替身在营帐里。 江缔戴上面具兜帽,不光将自己的面容遮的严严实实,更是把身上翊朝的所有标识遮个干净。 她难得舒心道:“我要去那所谓的天坑看看”。 这下秋娘统一了,眼里只剩惊讶。 但还没等她话说出口,江缔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不,“江缔”此刻正在营帐里看兵书。 这是众人都人尽皆知的事情。 马蹄声阵阵,在黄沙上肆意踩踏。 江缔扶稳自己的面具,为了不叫人看出来违和,她甚至多带了一块面罩好让自己看着更像个商人。 几个时辰的路程足矣到达那地方,先前随江孤出征的时候主战场总是混乱不堪,要么就守西关另外之地,就算是六年前也没有时间让她仔细打量,六年过去,江缔竟然还没好好看过这里新的地形。 六年前是没有那个坑的。 是在次年才有。 南部运输火药妄想偷袭,结果被翊军拦截,两方交战火光四起,用生命铸造了这么一个地方。 渐渐到了地方,远远看上去若是不仔细,怕是真的看不出来此地有这么一个夺命坑洞。 主帅离营必然是十分严重的。 江缔下马,站在那坑边上向下看。 只一眼,就毛骨悚然。 不是因为白骨,不是因为尸体,是因为比情报更高更大的坑洞,以及一眼上去脱离不开的沉重。 像是有什么东西缠绕在她身上,叫她不得脱身。 “果然不凡”。 江缔深吸一口气,蹲在坑边上,从自己为了伪装的行囊中拿出一个空了的水壶,向下扔去。 一秒,两秒…… 江缔深吸一口气。 将近三十米的坑洞,还是下面有那么多尸体的情况下,几乎难以想象那些过路的商人一不小心就上不去的窒息感。 就算是诸如他们一般的习武之人,短时间内也没办法靠自己上去——还是在保持状态良好的情况下。 江缔眸光轻闪,随后站起身来翻身上马,向高低坡走去。 直主帅离营当然是不得了的事情,但凡对面的不是阿史那孚,江缔都不会贸然出行。 可偏偏,一切都反常与不定都是阿史那孚诡变无常带来的,反倒给了江缔更多空隙可以钻,更何况,阿史那孚也不见得是个安安稳稳的主帅。 她以前就是斥候,所以江缔此刻在高低坡上,对面茫茫不见人影,只有偶尔几个过路商人会路过,纵使他们知道此地是战火交锋的重要之地,可为了碎银几两,无可奈何。 也该感谢他们,不然江缔早晚被这面具憋死。 平阳关不愧是易守难攻。 从江缔的角度来看,一两米高的坡度足以增加困难,不过突厥不至于傻到对此事不做一点当然不,既然做了防备,江缔作为对手,“对症下药”无可厚非。 江缔轻轻踢了一脚脚底下的沙石。 像平阳关驿道的山一样,顷刻间塌下去一块,只剩下残缺处一点缺口可怜兮兮的跟别处格格不入。 看来真不好上来。 江缔抱臂站在坡边上,还不忘自己是个过路的商人,手上拿着地图指指点点。 地图么,自然是真的地图,只不过是战略地形图。 就是突厥有探子也无碍,这是出行前季玉山给的特殊油墨,在阳光之下不同的角度看到的字迹不同内容不一。 她看,是地形图。 在别人眼里,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路线图。 至于季玉山是从什么地方搞来的,江缔不必问也不会问,毕竟好心给你东西还插一嘴实在失礼,毕竟在江缔看来季玉山只是有那么点身份的特殊算不上熟人,但对方似乎不这么想。 他说什么来着。 “是夫人叫我转交给将军的”。 第79章 夫人…… 秦苑夕? 看来是已经和好如初了,就是不知道脉婉惜是怎么想的。 脉婉惜对于这个父亲,更多的是疏离与不解。 但江缔远在边疆,还是希望她能听见。 脉婉惜自己开心胜过一切。 江缔抬眼看着天上的太阳,看着是高高在天,实际上一点暖意都不肯割舍。 身不由己,被初冬架空了么? 江缔忽然想到那张字条。 “不知木兰是女郎”。 她江缔就是女郎,没什么好在意的,在意的是之前的江缔,不是她江亦朝。 阻止一个人下山或许很难,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但阻止一个人上山就容易许多,因为你只需要在终点稍微动一点手脚,就能让它变成生命的终点。 江缔握住一把沙土,只看一眼就放任它在风中逐渐消失,在风中回到它原有的地方。 “这么点地方还不足以留住你的命啊”,江缔翻身上马,被面具掩盖的声音此刻却在这寂静的土地格外清晰。 就算是再怎样,一两米的山坡摔不死人。 但是可以阻挡人上来的步伐。 毕竟坡高在平阳关,地利如此,不用岂不是浪费。 “毕竟你做了那么多事害来那么多人,我也不想叫你死的容易”,江缔低着头像是在跟什么人窃窃私语,又像是再自言自语的说胡话。 阿史那孚,跟郑千堂真是下的一手好棋。 好到死了那么些将领,甚至算计进去刚升起还没来得及发光的太阳,让她一辈子见不得光。 真是叫人气愤。 不知道阿史那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江缔没心思去关心他之前是什么样子,她只知道,害了人,她作为此次主帅,就要让他还回来。 江缔抬起头,加快了速度,高低坡在她身后一点点缩小直至看不见,但想必很快就会相见。 “既然你这么大费周章的用一个死侍的命给我送东西来”,江缔轻笑一声,像是在隔空对着阿史那孚宣战。 “那就让你得意好了”。 阿史那孚不是最擅攻人心? 不是伶俐口舌说服了郑千堂跟他一起作乱。 那就如他的愿,让他去用自己都口舌来击破自己可笑的防备好了。 江缔从侧边回到主营,未曾有一人发觉有什么不对,也未曾有什么变化不妥。 江缔麻利的走进主营,秋娘一瞬间解脱,被江缔请下去之后还不忘帮着圆场。 时间差不多了。 江缔重新换上轻甲,向外走去。 她该去给陆迟接风了。 第75章 风起 申时,远外的黄沙上事宜的响起了马蹄声和轻甲清脆之声,江缔莫名对这个毫无争论的事实松了口气,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慌张。 不过至少,看到陆迟的那一瞬间,江缔是放心的。 “眠晚”,江缔走上前去,看着陆迟翻身下马,身上除了一点擦伤,再无其他伤痕,就连他身后的军队,除了驻守封山的,同去时无异“得胜归来,恭喜”。 陆迟将自己的马给士卒,轻笑道:“不过小胜,阿朝还是等大胜之后再贺我”? 知他在说玩笑话,江缔顺了口气,一边转身和陆迟回帐一边道:“好,等到大胜,必然钟鼓相贺”。 陆迟只是浅笑。 虽然封山是阿史那孚不得已丢弃的,但无论怎么说,封山一带的突厥将士根本没有回击之力,此战,就是翊朝对突厥的第一剑。 “其他的事暂且不提”,江缔像是早就有所准备一样走到柜子下面,拎出一坛酒来,放在陆迟面前,酒坛放在桌上陈厚的声音就能知道这里头有多少酒“来,喝酒”。 陆迟看看酒,又看看江缔“你认真的么”? 江缔一阵心虚。 她其实酒力一直不太行,喝清酒还好,边境的烈酒上头了两三杯就得倒,但是偏偏又是个爱喝酒的性子,特别是执着于跟酒量好的丢脸。 好巧不巧,陆迟其人,懂酒,也千杯不醉。 江缔:“我觉得行”。 陆迟:“你别信我,你先信你自己再说”。 江缔:“问题不大,你先”。 说罢江缔顺势将倒满的酒杯递给陆迟,甚至多到放着不动就会溢出来的程度,陆迟叹气,接过来一饮而尽。 好酒。 就是不知道被江缔藏了多久了。 “还行”?江缔的目的就不是自己喝酒,搪塞几下就过去了,因此看上去她和陆迟的杯子一样大,实际上她手里这个做了分层,一杯只有一口不到的量。 这还能醉,她江缔倒过来写。 “自然,”陆迟暂时没搞明白江缔灌他做什么,不过难得轻松,也无妨。 “那就继续”,江缔像是酒楼里热情的店家一样,招呼着给客人上酒,只不过江缔的架势恨不得掰开陆迟的嘴往里头灌。 “突厥那群人有什么长进没”?干喝酒也不是办法,总之时间够,江缔索性就跟陆迟又一次将话题撤回来。 “没什么太大的长进,毕竟不是主力军,看上去也不是真心实意都服从阿史那孚”,陆迟细细摩挲着手上都酒杯,悬滴下来的水顷刻间消失在地“军心涣散的敌人,最好打了”。 “阿史那孚倒也是本事大”,江缔道。 在军心涣散不服他这个主帅的情况下,还能把三十多万大军带出来,实在是佩服他的口舌功夫——越是犀利的东西,越容易化解。 “突厥对山石不熟,只不过是一场落石就叫他们乱了阵脚,本就不堪一击,现在更不用什么心思去打”。 江缔突然就理解了陆迟口中的“不用什么心思”是什么意思。 江缔有点哭笑不得“这就是你把轻甲都染红了还传信跟我说战况激烈的理由”? 陆迟偏头不看她“我也没想到竟然颜色掉不了……” 江缔知道了。 陆迟只不过是杀了对面数人罢了。 也不知道是上头了还是单纯看对方好欺负多杀几个,总之江缔受到信的时候从没觉得天这么干燥过。 “总而言之,封山是囊中之物了”,陆迟放下酒杯,就算已经五六杯下去,他依然还是跟未曾进酒一样淡然“现在要防的,只有同河”。 “不错”,江缔顺手端起自己那装了几滴酒水的杯子,走到地图前“同河离西关最近,越了西关就是平阳关的驿道方向,从我军的角度去的话,实在西关关口”,江缔用干净的毛笔沾上一点酒水点在西北“西北边就是突厥驻扎的地方,甚至连同河都没越过去,几乎是一点风声就会交战的程度”。 同河对岸,就不像西关这边那么方便了,对岸人烟罕至甚至环境都只能用不堪言说来形容,别说是驻扎作战了,就是住上几日都难。 对于突厥,地形紧密空地少,对他们游牧之人是牵制,对翊朝来说,对岸有百姓城,把战火引过去,必然遭天下人唾骂。 除了痴傻愚笨的,江缔几乎想不到还会有什么人选择去对岸安营扎寨。 “封山就罢了,毕竟还是陆路之地”,陆迟一场仗打的说不上多尽兴,毕竟缴械投降实在是没意思。 陆迟盯着地图上的同河“突厥没有水军不善水路,在同河边上安营,就算阿史那孚想要扩大领先战地,拉长战线难以回防不说,临水岂不是自讨苦吃”。 “要是跟封山一样,阿史那孚想抛砖引玉还能理解”,江缔掰手指“但同河一带他就费了近十万的兵力驻扎,阿史那孚再怎么心思异于常人也不会蠢到浪费自己的兵”。 阿史那孚的大军在平阳关正对面,整整二十几万,像是豺狼虎豹一样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猎物妄想着某一天可以拆吃入腹,却不曾想过究竟谁才是猎物。 “他倒是聪明”,陆迟抱臂“突厥不善水攻,翊朝同样是陆战为主,不善水战,两败俱伤的法子真不愧是他”。 江缔沉思,也不忘给自己和陆迟倒酒,陆迟说的没错,翊朝同样也对水上作战不堪熟练,但陆战免不得在人数上有压制,更是耗费时间。 但出人意料,永远都是最好的法子。 “如果阿史那孚报的是这个心思”,江缔随手拿起边上一张残废的纸,在手上摆弄“那就赌一把”。 陆迟定眼一瞧,江缔折了个纸船,不偏不倚的放在同河之上。 陆迟瞬间会意“我若没记错的话,军中还有些火药留着不是”? “是”。 两年前大荒想偷摸着打平阳关,准备了一兜子都火药,结果太心急不光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还伤敌一人自损八百,送上门的东西不要白不要。 最终的结果就是一切归翊朝所有,大荒也递了称臣书。 “我还去前线高低坡看过”,江缔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拿出来一个沙土堆积起来的沙坡,虽然小,但不得不说十分还原——唯一一点不足就是碰不到水。 第80章 “突厥想要交战,至少先费点时间越过这个小坡,虽然没什么大问题,但能乱了节奏自然好”。 陆迟看着比地上的沙土还要更深一点都沙坡,再看江缔桌上的水就了然了“这东西看着牢固,实际上一点柔如无骨的东西就能毁了它”。 说话间,江缔对着自己辛苦了几个时辰做出来的东西毫不怜惜,将桌子上的水无情的倾泻而下,沙坡霎时间随着水流崩塌,流在地上,深黑的一片像是榻的血。 “要是人站上去了,脚下不稳当就不好了”,江缔看着心情愉悦,阿史那孚不是喜欢玩阴的么,那就阴到底。 陆迟无声的鼓掌,道“我看多加点料也不是不行”。 江缔一副“还得是你”的表情看着陆迟。 陆迟喝尽最后一杯酒,毫不留情的拆穿“看我做什么,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 江缔:“那倒是”。 两个人明明是正儿八经的领将,结果在军帐里就像两个准备捣乱的顽童一样谋划着什么阴谋诡计,但二位本人是很满意这样一报还一报都方法的。 “眠晚,西关那头可能要烦你去了”。 言归正传,赵嘉明再怎么靠谱也是旧伤加身的老将,江缔不能拿整个西关将士的命开玩笑,只有叫陆迟去。 成帝不是没分配将领,只不过都被她指派去大大小小的关口以防敌袭,陆迟靠谱,也只能是他。 陆迟十分平静,似乎还有些隐隐的期待“属下领命”。 江缔莫名被他这句“属下领命”给搞得怪不自在的,明面上还好,但是私底下总有种陆迟不怀好意都感觉。 “私下就不必了——继续喝啊”。 江缔摇头,一边把那坛子酒送到陆迟手上。 “喝也喝了这么多了”,陆迟拿起江缔做了手脚的杯子,在江缔心虚的眼神中拆开了里面的夹层“这是嗣宁的杰作吧,早五六年他就这么玩过了”。 江缔心里暗暗想揍“远在”京都的宣静。 果然信宣静就是她江缔最大的错误。 “阿朝,你找我喝酒,是为什么”? 江缔把心里欠揍的宣静踢出去,面色忽然正经起来,“不知眠晚可听过借酒消愁”? 陆迟点头:“我有什么可愁的”。 江缔确实说不出来他有什么可愁的。 但他会在出行前特意去看一眼别庄的陆皎殊,会连靖国公夫妇最后一面都不见,甚至会跟宣静起争执。 “总归酒喝了,顺畅些”。 江缔拍拍陆迟的肩膀“不必着急现在就去西关,休息几天无可厚非”。 她可不想人没在战场上怎么样,先心力憔悴了。 话是这么说,但江缔心里清楚,陆迟也如明镜一般。 什么叫借酒消愁?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第76章 千山 京都明明还是晚秋,可天公就像是闹了脾气一样,一股脑儿的把边境的风沙带到京都来,瑟瑟寒风,叫百花摧残,冷风凌冽。 撷兰苑的人还是照常的多。 天气闹人心不错,可这样的天气能因为一首曲子改变好心情自然也是值得的,纵使有人不愿意出门,也有大把的人顶着风也要来听上一曲。 而不管是一日什么样的主题,都会有雷打不动的一出戏——《惊弓》 听说是撷兰苑的苑主亲自编排,更是一曲金戈铁马烽烟万里,气势一绝,因此从没人听腻过。 只不过今日唱戏的不是脉婉惜而已。 脉婉惜大点好前头戏楼,就回了自己房中,她平日里的步子受练艺底子的影响,看上去弱柳扶风实际上稳如磐石,但现在却有几分漂浮来。 不激动就怪了。 脉婉惜紧紧抓着手中的信。 很远,但是风尘抵不过思念。 脉婉惜深吸一口气,打开江缔的信。 “见字如晤,展信安颜” “请惜娘台鉴” “晚秋已过,初雪将至,惜娘切记添衣保暖,莫要叫寒风伤了自己身子,撷兰苑事重,惜娘可代葶苈帮忙,累坏身子得不偿失”。 “边境一切安好,突厥按兵不动,惜娘无需担心,不出四月,我必回朝与惜娘相见,惜娘若是思念,可抬头看看月亮,或许,就能看见我也在望着你”。 “惜娘安心,却还有一事……” 江缔熟悉的笔迹跃然在纸上,奔波而来的信件上头似乎还掺杂着黄沙的味道,可脉婉惜只知道,江缔念她,思她,明月之下,还是她们二人遥遥相望。 那封信很短,短到江缔的思念在纸上诉说不完,那封信又实在长,叫脉婉惜远隔千里也读不完。 脉婉惜的胸膛起伏渐渐有些变化,但最明显的变化还是她眼中忽然明亮的眸子,她固然希望江缔的信上所言皆是边境的好消息,但又何尝不希望来人的笔迹是平安的。 “将军利甲可吞胡”。 脉婉惜深吸一口气,讲那封信仔细的叠好放到一个小箱子中,若是有人听见她念的这一句词,必然会有人认出来,这不正是这几日撷兰苑里常常唱的那一曲《惊弓》的唱词? 脉婉惜远在京城,能做的只有在心里祈盼江缔平安,这一支曲子唱不到万里边境,那就一直唱,总有一回江缔班师回朝会听见的。 脉婉惜又念起江缔信中的最后几句话,江缔是个容易害羞的,这一点就算在信中也照样一览无余 ,脉婉惜甚至都能想到江缔在一笔一划间为自己的文字羞红的脸。 不过同一张书信,凡是涉及到了正事的话,江缔就不会再那么缠绵了。 脉婉惜看看镜中自己的衣裳,虽然算不上华丽,但如果要长时间走路的话还是太过拖沓了,还有这头上的簪子,也得拔掉些去。 她愣了一会,那人应该也不喜欢素未谋面的人这么张狂吧。 脉婉惜自认不是个性子内敛的,可也实在没办法叫她这么快就去面对这个人——她名义上的父亲,丞相季玉山。 不过谁也不知道到底先到来的会是什么。 “苑主”。 “丞相府的人求见”。 脉婉惜整理头发的手顿住一瞬间,而后深吸一口气道:“知道了,我马上就来”。 秦苑夕几日前已经见过季玉山了,看样子她娘跟季玉山相处的很好,从季府回来秦苑夕也不是没劝过脉婉惜去见见自己的生父,但见不见是脉婉惜的自由,所以秦苑夕给了她拒绝的权利。 但毕竟血脉相连,总要见上一面。 脉婉惜重新收拾好自己的仪容,推开房门就看见了撷兰苑的下人和他身边的陌生人——想想也该知道是季府的人。 那人看上去是季玉山身边的亲信,且是早就知道脉婉惜和季玉山那么一层身份在的,明明她现在还只是个伶人,对方却恭恭敬敬的行礼“打扰脉姑娘,我们丞相有请”。 脉婉惜轻福身回礼“有劳”。 对方也不拖沓,引脉婉惜上早就准备好的马车,尘起飞扬,脉婉惜看着渐行渐远的撷兰苑,攒紧了手中的书信。 曾经多少次路过那座府邸,却不曾有一日想过自己竟然还会与它有关系。 一炷香时间,“季府”两个大字就出现在脉婉惜面前,门口早就有得了吩咐的下人,一见她下车就迎上来“脉姑娘这一路来没什么不适吧”? 看那紧张的神情,反倒叫脉婉惜不知道待会怎么面对那人了。她摇头轻声道:“并无”。 那小厮松口气“那便好,”说罢侧身给她让出一个位置来“脉姑娘,请吧”。 脉婉惜沉静片刻,跟在小厮身后走了进去。 她唱过很多戏,悲欢离合,久别重逢的戏码也见过不少,但真的那些华而不俗大建筑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脉婉惜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有些不自在。 只这么一会儿的思绪,就到了主人房前。 小厮识相的退避出去,只留下季玉山和脉婉惜两个人。 中间那一道门,脉婉惜必须推开。 “民女脉婉惜,见过丞相大人”。 脉婉惜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躲避般的向季玉山行礼,跪在地上根本就不用去看季玉山的神情。 但显然对方并不想这么发展,脉婉惜只余光瞥见一双靴子急匆匆的向她接近,而后便感觉有人扶她起来。 脉婉惜顺着季玉山的力站起来,直勾勾的看着他。 “……不必多礼……” 季玉山扶着她的手似乎有些颤抖,又似乎有些恍惚,开口的欲言又止最终没能将自己满腔的情感诉说出来,只能拼拼凑凑的话语来面对自己多年不见的女儿。 叫“怜儿”?还是叫“脉姑娘”? 一个违和的亲切,一个不妥的疏离。 她是脉婉惜,还是季怜。 季玉山心里没底。 但至少,她还愿意见他。 看着季玉山的样子,脉婉惜心里突然轻松起来,看来堂堂丞相也会有局促的时候,就是不知道前几日看见秦苑夕的时候会不会激动的晕过去。 第81章 “丞相大人”,季玉山的脸上疲惫神色肉眼可见,可想而知突厥的战事和内患消耗了他们这些重臣多少心思,但现在在脉婉惜面前的,分明就是一个容光焕发的父亲。 “脉姑娘直说便是,以后见我……不必行礼”,季玉山平缓自己的心情,示意脉婉惜坐下谈。 “多谢大人”。 “民女此次前来,是有一事想求大人相助”。 脉婉惜虽然不知江缔为何一定要从季玉山入手,但既然此事事关边境战事,就是叫她去御前禀示又如何? “脉姑娘但说无妨”。 季玉山想触碰那一丝久别重逢的温情,但现在不是最好的时候,突厥的战事还没结束,朝廷的内患还没有彻底铲除,他纵是是父亲,也是丞相。 脉婉惜在袖子里攒紧的手忽而放松,她一字一句道:“民女受宣威将军江缔之托,特与丞相禀明事态”。 季玉山静静地听着,从一开始的惊讶诧异到后来的逐渐理解,面色有些凝重,但随即又烟消云散。 脉婉惜没上过战场,不通武艺不识兵书,能帮上江缔一点忙也算是好的。 “既然事已说完,那民女就不打扰大人了”,脉婉惜的目光停留在季玉山身上。 除了公事,试问两个多年未见,情感不深,仅仅靠着血脉相连的人,能有什么话题? 是没有的。 至少脉婉惜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季玉山倒是想留她,只是满腔的话一时间全部倾泻而出未免强人所难,他只能斟酌开口“脉姑娘如今还是伶人,不若寻个更正当的身份……” 季玉山知道自己有些急于求成,这般片面的话竟然能说的如此坦然。 说是寻个正当身份,实际上只是想认回来她,不管她是脉婉惜还是季怜,都是季府的大小姐,有了身份依仗,日子也好过些。 脉婉惜自然听出他弦外之音,只是轻笑着行礼“多谢大人美意,只是民女不需要,伶人就算是伶人,民女的撷兰苑依旧是京都中的数一数二的戏院,” “身份不过锦上添花,”脉婉惜顿住,紧接着道:“凡我所愿,皆无败悔”。 有千帆过尽之能,又何须在意顺水推舟之力。 “民女告退”。 脉婉惜觉得自己真是胆大,好歹是一国丞相,谁给她的胆子这么跟当朝丞相说话。 但脉婉惜莫名感觉放松。 季玉山更是欣喜。 不用疏离的自称而是“我”,脉婉惜不排斥他,他就有机会弥补这二十年的缺席。 两座府邸,三处心思,终归一处。 脉婉惜又一次看了看江缔不远万里而来的书信,不由得望向边境的方向,纵然盼望她凯旋,可脉婉惜还是做了等来一座棺的准备。 “阿朝”。 脉婉惜不觉得江缔会死在战场上,尽管完事不能绝对,但就跟之前没人相信她一个女人能做大撷兰苑一样,自己,永远比他人靠谱。 “我等你回来看月亮”。 婵娟千里的月,牵动天下的思念,清冷之下是情意,与不见锋芒的利刃。 第77章 万众 离封山一战过去,突厥连续七日未曾有过什么动作,安静的不像话,像是整整几十万大军一时间都死寂了一般。 “真是麻烦”,江缔轻喘着气,将剑放在边上歇息“之前好歹还知道派探子来探查情况,现在倒是装死了”。 陆迟靠在她半米的地方,额头上挂着轻汗,不紧不慢道:“探子信了阿史那孚可不一定,若是他故意假寐,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这倒是”,江缔看着陆迟轻松的样子,幽幽的道:“所以这就是你明明说好了陪练结果变成切磋的理由么” 陆迟不善长兵,于是江缔陪他一起练,反正只是单纯练习,江缔拿着剑丝毫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而后结果就是如此,江缔被陆迟打的手忙脚乱,马上都要入冬了,愣是弄出一身夏天的汗来。 笑话,长兵对剑,简直就是针对人。 “有么”,陆迟把自己的兵器藏到身后,满脸狐疑的看着江缔:“你错觉吧”。 错觉的江缔:“……” “行”,江缔无语摊手,“是我错觉了,回去就叫槐歌大肆宣扬你陆眠晚的大名”! 陆迟皱眉。 陆迟震惊。 陆迟妥协。 “行,是我的错觉”。 江缔叉腰好生快活。 苏槐歌,苏府小姐,大理寺少卿夫人,京都话本大户。 看多了难免自己手痒,而陆迟一众人就成了她“迫害”的对象。 至于内容,江缔没看过,陆迟大概也没那个心思去看。 不过某种意义上,江缔算是小小的报了仇了。 “对了,说起槐歌,眠晚可知为何哪日护船的官员突然就全了”?营帐里面对于现在的两个人来说还是有些闷热,索性就坐在外头休息谈话。 “是槐歌干的”。 陆迟想想也该知道是苏槐歌。 不过究竟苏槐歌是怎么舌战群儒的,这就无从而知了。 “但不光是槐歌吧”陆迟看向江缔。 江缔浅笑“是这么个理”。 她果然没看错人。 半月前 护船一事说险倒也不是死局,说万无一失却也无法保证一帆风顺,可无论如何,粮船不能没有朝官的护送,有异心,有顾虑的皆是大忌,不然成帝一声令下,船队早就启航了,哪里还轮得到都水令犹犹豫豫。 说到底,过不去的只是自己心里对没有把握的退缩。 当然,也不都是如此,那都水令的长子,前任的新科榜眼,便是例外。 又或者,不应该出现在都水令府的苏槐歌。 都水令上头接了皇帝圣旨,可眼下却无人可去,愁的连胡子都白上三分,也只能在这里跟一众官员唉声叹气。 “槐歌”? 老实说,都水令一辈子见过那么多大风大浪,在看见苏槐歌叉腰站在门口的时候还是震惊了。 一屋子人瞪眼的瞪眼,干愣的干愣,只有被大理寺卿排过来“关心同僚”的甘元第一个反应过来到苏槐歌身旁去。 虽然他也不知道苏槐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既然苏槐歌这么做了,那就一定有她的道理。 “这是何人?敢擅闯官员府邸?!” 上首的都水令震惊到连胡子都开始颤抖。 苏槐歌丝毫没有慌张的神色,拱手道:“打扰大人了,臣妇乃是苏家长女,大理寺少卿之妻,苏音”。 苏槐歌明明生的花容月貌的,今日的衣服也并不艳丽,一身天青色流光裙,双鬓各一支青鸟戏水簪,但这一串门户报下来却给人一种气势汹汹的感觉。 世道变了。 在场的人多多少少想到。 前线带兵的将帅是个小姑娘,现在闯进来的也是个小姑娘,成何体统! “胡闹”! 都水令狠狠拂袖道:“此处卫兵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 甘元自知暂时拉不动苏槐歌,既然没法坐着,那就陪她一起站着。 “臣妇心系我朝大事,与都水令大人有事相议”。说着,从门口一步步走到中间位置,直视都水令——或许,是别的人。 “既受朝廷诰命,边关战事吃紧如何心安,自然就来了”。 她是怎么进来的? 无人知晓。 但能确定的事,她一定是名正言顺进来的。 虽然只是个诰命夫人,但耐不住苏老爷子威望高,现在也不深追她是怎么进来的,她要做什么才是最主要的问题。 “罢了,甘夫人,你要做什么”? 苏槐歌眉眼轻挑,看上去气定神闲,毫不犹豫的跪在地上道:“臣妇请愿,随船护粮”。 这回好了,又是一屋子大眼瞪小眼。 “荒唐,甘夫人,你是女子,如何做的这种事”?边上有官员开口道。 “如今前线的江将军也是女子,我是女子又怎样”? 工部的官员面色复杂“但也还有陆将军不是”? “她是女子出将 ,跟副将是男子有什么干系”?苏槐歌有些无语,说女子就说女子,偏要扯上男人作甚。 又是一阵寂静无言。 “我翊朝难不成是无人可用了,要你一个女子冲锋陷阵”?!都水令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却被人拉住,止住了话头。 “既然有人可用”,苏槐歌的眼神突然尖利起来,直直刺入人心“那诸位现在又在这里犹豫什么,难不成个个都是贪生怕死之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甘夫人休要胡言,我等追随都水令大人多年治理水患,怎么会是贪生怕死之人”! “我等一心为国,甘夫人莫要信口雌黄”! “……” 苏槐歌轻笑,缓慢的起身,身后的甘元适时的递上一把椅子。先前她站着,众人坐着,现在坐不住了,该她来了。 第82章 “各位大人说的好啊,只是这么久了,我翊朝的好儿郎呢?怎么只见粮船孤零零的呢”? “不如还是叫董公子说几句”? 苏槐歌看着眼前的青年悄无声息的向她点头,苏槐歌轻敲手指回应。 “董公子”? 下首众人看着缓慢起身的董添,一时间竟然忽略了久不发言的都水令。 “无话可说”,董添面色淡然“只知道边境的粮田耗不起”。 没有人耗得起。 内患未除,外敌来犯,翊朝耗不起,百姓也耗不起。 “说的好”,苏槐歌装模作样的鼓掌,声音显得尤为清脆。 甘元立在苏槐歌身后道:“大人觉得董公子和内人的话,有无差错”? 他早就注意到苏槐歌从进门开始的小动作,她想做什么,甘元也多多少少料到了。 “从京城到平阳关,数日路程,粮船不动,大军就没有把握即刻出征,若是耽搁了时辰,到时候怪罪下来,岂不是有损诸位大人忠义之名”。 甘元顺着话头道,都是在官场做官的,一屋子的人八百个心眼子都不够分,忠义有么?自然是有的,敢赌么?老谋深算的狐狸,自然不敢放手一搏。 “你……” 还有人想反驳,但董添已经抢先一步开口了“多亏甘夫人提醒,我还有一事未言”。 说罢将一封早已拆封过的信送到都水令手上,最后停在每一个官员手里,不出一盏茶时间,所有人都会知道信上是什么内容,都会知他们的优柔寡断,不如一个被评判的女子。 “今日擅自闯进来,是臣妇之过,望大人海涵,臣妇他日必定上门请罪”。 话到如此,多说无益。 苏槐歌本来想直接一走了之,但是脑中忍不住回想起信中的内容,背身道:“若我有诸位的先机,这世间早有我一番天地”。 可惜无人愿分我一杯羹,那就叫我自己去争,既然山不见人,那就逆风而上。 “父亲,孩儿告退”。 董添无数次的深呼吸,依旧平定不下内心的跌宕。 “大人,下官有一言……” “大人,下官请命……” “……” 虽说是告退,但两人还是在小巷子里见面,甘元不妨碍她二人,便就在巷子口等着。 “董公子好生威风啊”。 苏槐歌手中是一朵被吹落的花,脏是脏了些,却花瓣未残,风韵犹存。 董添站在苏槐歌一米远的地方,垂眼不语,拱手才道:“甘夫人谬赞”。 “不是谬赞,今日之事,多亏了董公子”,苏槐歌本就要来都水令这里闹这一遭,但谁知江缔先手准备,虽然不是坏事,但也确实让她惊讶。 “不管我事”,董添摇头,“望甘夫人哪日若是见到将军,带我一声对不起”。 苏槐歌欣慰摇头,果真孺子可教也,她将那支花别在头上,虽从地底而生,依然在高山之巅“董公子不必介怀,江将军既然给你这封信,便说明她早就不念了”。 “也说明,她信任你,”苏槐歌走过董添身旁,轻声道“很高兴,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说罢,苏槐歌错身过董添,向甘元走去。 董添回忆起那日之事,当时所说句句话语皆如封刀一样割着他现在的血肉,那掉的肉叫偏见,流的血叫世俗。 他长舒一口气。 “谢谢”。 董添,还是甘元,实际上并没有帮什么忙。 苏槐歌笑着问道自己的花可好看,得来的是可定的赞许。 从始至终,都是所谓女子,如那朵花一样,争艳,却百花齐放,能互相帮助的盟友。 第78章 敌动 “原是你提前给董公子写了信,”陆迟不禁觉得自己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往日这些事情都是宣静说与他听,现在他没心思,宣静人又“不在”,简直是信息闭塞。 “其实也有赌的成分,但凡他不肯配合,我就是自取其辱”江缔抚摸着手上的红绳“但是事实证明我赌对了”。 以苏老爷子的影响力,苏槐歌独身前去一遭并非一无所获,但江缔要的不是收益平平,她要大获全胜。 朝廷有蛀虫,但不缺明事理之人,董添作为都水令之子,很大程度上能左右事情结局,再加之她和苏槐歌推波助澜,粮船一事就此解决。 “好计谋”,陆时一边说,一边余光向左方看去,“自我从封山来已经快半月了,阿朝,敌不动,就只能逼他现身”。 这番话看的有些突兀,而江缔却应和点头“也是,主将扎营在一起,这不是赶着让人一网打尽么”。 封山一役之后,阿史那孚就已经放弃了这块地方,不过江缔笃定阿史那孚不会是真的被逼无奈不得不放弃,不过这样也好,搭起来的戏台子,就等一曲好戏开场。 “难保突厥现在于封山置之不理,以后会不会打个措手不及,不如还是我去守着,以备不时之需”,陆迟那认真担忧的样子跟真的一样。 江缔自是听懂他言外之意,应和道:“有理,粮草已经送到了,想必突厥的重心是要放在封山上,少了这么一个交界地可不好受”。 然而封山反倒是最不用担心的地方,突厥领将早就弃城而逃,就算是最近的突厥大军也没办法一时半会赶回来,封山简直是囊中之物——或者换句话说,封山一直是翊朝的领土,自始至终未变。 但同河不一样,本身处于两军都不擅长的水路上,打起来不是比经验丰富,比的是随机应变,破了同河关就能直至王都,别提边上的百姓关城了。 赵嘉明虽然是个值得信任的老将,但到底有旧伤在身比不了年少轻狂,他只能做第一层掩护盾,至于第二层的利甲,另有其人。 她与陆迟,两个人必须分守在同河与平阳关城。 不过现在,陆迟显然对封山“更有兴趣”。 “既然你马上又要走了,那就陪我下盘棋?就当做我给你送别了”江缔一边说道一边吩咐秋娘将棋盘端出来。 说起来,她和惜娘好久都没有对坐闲谈过了,江缔不是个圣人,她心底到底还是惦记着那点儿女情长,那日喝酒,差点将天上的月亮认错。 耳边有风声略过,二人都不可见的松了口气。 “那就承蒙将军关照……”陆迟本想打趣江缔一番,话说一半却感觉有谁在看着自己。不是同刚才一样的冷冽肃杀,是眷恋……亦或是他形容不上的感觉。 那又会是谁的目光? “既然承蒙关照,那就请陆将军下次拿剑跟我好好打”,江缔看到陆迟的停顿,但到底没说什么。 “好”。 大概是自己太过敏感了。 陆迟落子。 “阿朝就这么笃定能逼的阿史那孚有动静”? 江缔琢磨着下一步子“自然”。 她坦然落子“阿史那孚不急,就总会有人急的”。 陆迟继续下子顶上。 毕竟,执棋人和愚蠢的棋子,既然暂时动不了对手,就先从未定的局面,破了他摇摇欲坠的棋子。 城外撷岚苑 “姑娘,天冷,您还是要多穿几件衣服才是”。 葶苈手里一边给脉婉惜披上大氅,一边好奇的探头跟着脉婉惜的视线去寻找她目光的终点。 而后葶苈发现,那是天上的月亮。 “葶苈,多谢你这几日一直留在撷岚苑帮忙”,脉婉惜拢拢身上的衣服,凭栏望月“你又不要我送的礼,又不受金银,要我怎么答谢你好”。 “姑娘这说的什么话,小姐出征之前特意吩咐葶苈要帮姑娘的忙,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哪里还需要姑娘答谢呢”,葶苈哈出一口冷气,乐呵呵的看着脉婉惜。 脉婉惜也跟着笑,她的视线转移到葶苈身上,看着对方通红的手不由分说把手炉递过去“傻丫头,你家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怕我是个心思狠毒的,诓骗你家小姐么”? 从第一次见葶苈脉婉惜就感觉到了。 小丫头什么都好,精明能干忠心耿耿性格开朗,唯一欠缺的一点就是主见跟着江缔走,虽然江缔已经不止一次劝她可以不用事事绝对服从,但这丫头就是不听。 江缔嘱咐她照顾脉婉惜,几十里京郊,说来就来。 虽为主仆,可这般唯命是从,总有一天会被人趁虚而入。 葶苈眨眨眼,思索片刻道:“不怕”。 她外头冲脉婉惜笑道:“小姐是吞凤之才,万不会做损人利己的事情,葶苈相信小姐,姑娘是小姐的至交密友,葶苈自然也相信姑娘不会害了小姐”。 “就算有一天要为小姐死,葶苈也在所不辞”。 葶苈说这话时两眼放光,掷地有声,仿佛下一秒,她就能为江缔挡去暗箭,让她的小姐永远生光。 “好了,快别说了”,脉婉惜无奈的捂住她的嘴,哭笑不得,两个人凑在一起,“你们家小姐教你来照顾我,也是把你吩咐给我,可听好了,以后不允许随随便便就说什么死不死的,大好的年纪不想着怎么风风光光的活,反而想着怎么体体面面的死”。 第83章 脉婉惜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葶苈的脑袋“知道了么”? 葶苈“哎呦”一声,捂住脑袋,装作泪眼婆娑“姑娘好狠的心,葶苈听明白了”。 脉婉惜知这是闹她,拉着葶苈下楼去“是是是,我好狠的心,还望在下的糕点你莫要嫌弃”。 “姑娘说什么呢,什么狠心”。 葶苈嘻嘻哈哈的跟着脉婉惜下去,余光瞥见一丝明亮,她似乎知道姑娘和小姐,闲时望月,在念什么了。 突厥帅营 一声惊弓,血溅三尺之处,是尸首满地。 阿史那孚冷漠的擦拭着刀上的血,脸上满是与这个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以至于那些在战场上十分常见的肃杀之气,在他身上显得突兀又违和。 “这是这个月多少回了”? 轻飘飘一句话,就是生死之间的筹码。 近侍忍住自己发颤的声音“回少汗, 第四回了”。 原来都有四回了。 看来他那病痨鬼父汗和那两个蠢货一如既往的脑子不好使。 从第一次失败就应该意识到这点手段根本动不了他,别说拿回自己的权利,就是一点血都溅不到他身上。 “查清楚这次是谁了吗”? “是大王子”。 难怪这么锲而不舍,看来在坚持这件事上,阿史那骨一向有天赋。 不愧是他的好父汗,到头来落得个缠绵病榻,同室操戈的地步。 “父汗怎么样”? 阿史那孚把剑扔给自己身边的人,自己回帐坐在榻上,拿着本书仔细观看,好像刚刚杀人不眨眼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 “可汗三日只醒过一次,期间服了药,用了些水,按那边说的,可汗可能熬不过今年冬天”。 越说近侍额头上就越有细汗冒出,怎么都止不住,生怕阿史那孚下一秒又要做出什么吓人的举动来,帐外冲天的血腥气一次次的提醒他,阿史那孚是个疯子。 “这样啊”。 阿史那孚思索片刻“看来也不能再拖了”。 不知道能不能让他撑到自己“大计”成真那一日。 他父汗是个傻子,但不得不承认,给他铺了一条好路,要不是现有突厥可汗妄想架空翊朝朝廷在前,他又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安插这么多内应——可惜的是已经被拔出了一个。 “翊军的动向呢”? “翊将陆迟昨日起驻守封山,翊将江缔照旧留守帅营”。 “封山”? 阿史那孚一时间诧异,那地方早就已经是翊朝的囊中之物,又何必再花费兵力去守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反倒是同河一点动静没有,实在奇怪…… 阿史那孚突然想到什么,站起身来道:“阿史那骨现在在何处”? 近侍被这么一激灵,浑身上下都开始冒冷汗“属下不知,只知道这刺客是大王子派来的……” 话音未落,人头抢地。 阿史那孚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刀来,上面滴落的还带着渗人的温度,足以证明人死的迅速,只是可怜那近侍连惊恐都来不及,带着惊慌的表情就永远留在了脸上。 阿史那孚捂着脸,从中泄出几丝笑声。 “来人”。 仅仅一瞬间,他又再一次恢复平静,习以为常的叫人来收拾残局,自己拿起书,权当无事发生。 实则内心,暗潮汹涌。 如果打扫尸体的卫兵有胆量抬头看一眼,就会发现他们的主人眼中的杀气腾腾。 两个人这是趁着家乱,联手给他……不,给他那蠢哥哥演了一出好戏。 这步棋下的还真是妙,让他根本没有应对的余地,唯一的选择就是弃子。 这颗败子,就当做,是他阿史那孚的见面礼好了。 江缔,希望你能受的住。 “不愧是我的好哥哥,真是好的很……” 第79章 飞雄 大漠的风一日比一日更冷了,甚至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晚秋还是初冬,但所有人都明白,一但正式入冬,就必须要速战速决。 “将军,明明封山早已拿下,您为何还要让陆将军驻守封山一带”? 秋娘一边给江缔递上暖炉,一边从她手中接过已经凉了的茶。 陆迟几乎是快刀斩乱麻的解决了封山的问题,却依然在那处守着,这不是多此一举? “为了做戏”。 “做戏”? 秋娘手上换茶的动作不停,只是疑惑不止。 江缔浅酌一口道:“阿史那孚的眼线遍地都是,但总有他兼顾不到的地方”,她将手上的信叠好,交给秋娘“我要做的,是守株待兔”。 当然,那只兔子,不是阿史那孚。 “如此,是秋娘愚钝了”,秋娘福身,“将军真是牵挂家中,算来已是这月第四封了”。 江缔莞尔:“家中有幼弟母亲,父亲在守城脱不开身,自然要上心”。 是,但不完全是,她的信其实一直有“两封”,只不过给柳氏看的那一封是正常油墨写的,而另一封,是给江临的。 十几年来,有一个郑千堂,就难保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不然她也不必花费心思诈那人出来,如今远在边疆,京中之事无法亲力亲为,可用的人手又实在少,她能做的,也只有相信。 “将军”! 帐外传来士卒的声音。 “京中来信了”! 江缔的心怦怦跳,她猛地站起身,走到帐中接过那封信。 那封信很长,但真正让江缔精心下来的,是开头那一句。 “万事皆如长姐所料,并无差池。望长姐大破敌军,早日凯旋”。 臭小子,现在知道说好话了,在家的时候怎么不说。 信上写的好,受伤肯定免不了,只得回去再补偿他了。 至少现在不是时候。 江缔却沉了脸色,将那封信握在手里皱巴巴的也不放开,咬牙切齿的开口:“阿史那孚……” “将军”? 那士卒一看面色也严肃起来,担忧地问道。 “传令下去,加强部署,若有闲杂人等擅闯,就地斩杀;若是突厥之人,带过来听审”! “是”。 身后的门帘掀起又放下,江缔浑身似乎有些颤抖,仿佛怒不可遏,双手撑在桌子上,传来她一字一顿的声音“今日之仇,来日必加倍奉还”! 阴影下,江缔的唇角却勾起一抹笑容。 大漠的风啊,你看见了么。 兔子要来了。 京城虽然看上去风平浪静,但是人尽皆知的暗藏汹涌。 江临估摸着信应该送到江缔手里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回去,路过江缔的院子,虽然一如既往,但难免多了些冷清,毕竟它的主人不在,就连葶苈也在陪那位脉姑娘。 或许对江缔来说不仅仅是脉姑娘,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熟悉的人,但打破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江缔活着回来。 江临抬手,滑落的袖子下露出的是绑着布带的手,仔细看还在渗血,外人看来倒是惊心动魄,但江临本人却像无事发生一样。 至于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在自己府里受伤,说来话长,实际也就七日前的事情。 偌大一个江府,只有四个主子,江元帅为了京城安危日日留在兵部,江将军远在边疆,如今就只剩主母和小公子在。 作为战事主帅的家眷,难免会让人盯上起心思。 江临在院子里陪着柳氏,自从处理完柳家的糟心事,柳氏看上去不屑一顾,实则夫君女儿的来信都会一字一字恨不得看的背下来。 而这些被拆封过的信大多都会到江临手里,不为别的,就因为其中暗藏玄机。 “阿史那氏善攻人心,望弟可诱敌深入,搭好戏台,演一出好戏”。 江临不喜欢看戏,但他愿意搭着个戏台子。 所以当京中有闲言碎语之人口口声声“江氏所谓女子”的不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下令制止,而是任其发展。 毕竟放长线,钓大鱼。 “娘,听说您前几日整理库房,翻出来一把剑”?江临站在柳氏身后揉揉母亲的肩膀,带了点讨好的意味。 “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柳氏眼眸似乎黯淡了一瞬,嘴上这么说,却还是让人把那柄剑抬了上来。 江临一边耳听风声,一边打量着那把剑,通体银白,唯独剑柄上一颗赤色玉珠夺目,剑身不像江缔的那么长,握在有些人手里该是刚刚好用力。 这么想着,江临突然觉得柳氏的手跟剑柄长度适合的像是量身定做一般。 “是把好剑,娘为何丢它在库房不见天日”? 柳氏叹了口气,不见天日的从来都不是这把剑,就该将它忘个彻底。 “我又不知道什么是好剑什么是残次品,”柳氏似乎是觉得有点自欺欺人,轻声道:“它有名字,叫飞雄”。 “好名字”。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第84章 不知道它的主人,是否如此肆意张扬。 江临心下默默盘算,他娘对这剑这么了解,定然不同寻常。 “没什么好关注的”。 明明她对这把剑极尽疏远,可却又是最熟悉飞雄的人。 “罢了”,柳氏眼中的悲情被冷漠强硬的掩去,她偏过头道:“这旧物件拿出来也没什么意思,收起来吧”。 江临叹气:“娘真是绝情”。 “一把剑而已,你感兴趣的话,整个府上多少把兵器任你挑选”,柳氏说着却蹙眉,四周张望一番,疑惑道:“临儿,你有没听见什么动静”? 江临用余光扫了一眼身后,随后轻声道:“想必是院墙处的开口导致的,外头行人来往多少会弄出点声响,娘不必担心——” 刹那间柳氏只觉身前有风过卷走了飞雄,身后传来刀剑相撞的声音以及江临的话语。 “孩儿自会处理干净”,江临似笑非笑的看着面前的刺客,对方身上的暗纹,是来自突厥的痕迹。 柳氏只震惊一瞬间,下一秒便站起身吩咐道:“把院门给我锁住了,凡是有疑之人,一个不放过”! 随后她又紧张的看向身后,江临的身形与那道黑影纠缠在一起,哪怕有侍卫相助,却依然拦不住训练有素的杀手。 “看来姐姐说的没错”,江临反手将剑刺入背后人的胸膛,看着面前的主使自言自语“按兵不动,就总会有人自乱阵脚”。 兵器相撞的惯性将两人暂时弹开,短时间内无法终止这场早有预谋的生死战。 江临是不怎么用剑的,这一点“人尽皆知”,所以好奇飞雄的过往是次要,引蛇出洞才是主要。 飞雄是轻剑,在江临手里就像是一只毒蛇一样神鬼不知的出现在任何地方,准备来上致命一击。 “娘”! 尽管知道这波刺客不是冲着他一个人来,也确保柳氏身边有人保护,但黑影还是出现在柳氏身后,江临一时分神,就被对方拉开了身距。 “铮——” 在刀砍下来的一瞬间,柳氏几乎是下意识拿起飞雄的剑鞘,挡住了那致命的攻击,快到连身边的护卫都不曾反应过来,柳氏将剑鞘一横,把那黑影击飞。 一次不成,下场就只有死路一条。 “夫人”! 柳氏却忽然怔住,手不自觉地颤抖,剑鞘掉落在地上的同时整个人也跟着瘫倒下去。 她眼中的慌乱,是多少年不曾有的。 江临松了口气,心下虽疑惑,但现在还不是喘息的时候。 其他的杂碎都已经清理干净,只剩下面前这个由突厥王室亲自培养出的杀人利器。 他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时间,一边攻击方式不再像之前那般咄咄逼人,而是以防守为主体,或者最重要的一点,他“犯了一个错误” ——漏出自己的破绽 。 再下一次攻击来临时,江临格挡的动作像是被控制一样慢了半拍,若不是危急关头侧身避让,只怕此刻被捅的地方就不是肩膀,而是心脏。 血液飞出的那一刻,江孤带着人马在门口一箭射穿那人心脏,江临捂着伤口,冷漠的看着倒在地下的尸体,好像早有预谋一般。 “爹,”江临走过尸体边上,“边境可有消息了”?伤口确实很疼,但不至于到走不动路的程度,但是现在他咬碎嘴里含着的血浆,嘴边流出的血加之他身上的,好不狼狈。 江孤面上阴冷,话中却含着笑意“突厥人只要敢动手,下场便如今日”。 江临点点头,却看见江孤脸色大变,几乎是同时,父子两个向柳氏急匆匆的走去。 “娘”! “夫人”! 柳氏原本只是发怔,却在江临受伤的那一刻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不停地喘着粗气,嘴里重复着让人听不懂的话。 “又是……这样……会死……都会死……” “娘”,江临刚刚面对刺客的游刃有余在此刻变成了手足无措,他竭力的想要证明自己没事来安慰母亲“娘,娘,这是假的,我伤的不深,信我”。 “夫人?”江孤心疼的将柳氏拦在怀里,安慰道:“忘记它们,凌烟,现在什么都没有,没有人会死,临儿没事,阿朝也会平安归来,安心”。 柳氏渐渐平息下来,但眼泪却一滴一滴往下掉,她像是释放了浑身的力气,劫后余生的人。 “既然如此,就不追究你们三个骗我的事了”。 第80章 众里 一年将近夜,万里未归人。 京城,宣府 “还没有找到嗣宁的踪迹”?宣庭均面上是遮掩不住的倦色,本来朝中事事就足够让他劳神的了,现在亲子在外杳无音信,恨不得一天叹三百回气才好。 “公子是在边境丢了踪迹的,大人可派人去那处寻找”,下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是将一封简陋,甚至能称的上破败的信奉上“大人,这是今早放在府门口的,奴才不好直接丢了,只能拿给大人定夺”。 宣庭均疑惑的接过那封信,好在里面的内容没有破损,却只一眼,宣庭均就将信合上,一时间哭笑不得,最终只能骂一声“小兔崽子”。 这么冒险的事情,平日里连走夜路都不敢,现在倒是敢做这种事情,甚至瞒着所有人。 这下换到下人疑惑了,不过宣庭均没给他询问的机会,因为“派人备车,本官要入宫面圣”。 不过作为父亲,这还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 万里之地,那人身上穿着有些脏,披了一件斗篷将自己遮的严严实实,看着远处自言自语: “老家伙要是不骂我几句,我下次就倒立偷喝他的酒”。 金缕阁 自脉婉惜上回来何展池处,已经是冬日之前的事情了,从撷岚苑开业到如今,这还是她与何展池在这个冬天的第一次相见。 金缕阁就算在冬日也依旧门庭若市,何展池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不用多问也知道是出自他手。 脉婉惜进门的时候何展池正靠在柜台上小憩,好像一切人来人往与他无关,只不过他还是在脉婉惜叫醒他之前醒了过来。 “稀客啊”,何展池边伸懒腰边调笑道,“我还以为你家大业大,看不上我们这些粗布素衣了”。 脉婉惜淡笑:“若金缕阁的东西是粗布素衣,那这天下就再没有什么锦衣华服了”。 换做平常作坊,此话只能做戏言,但对金缕阁来说,这就是货真价实的评价,是连圣上都亲口称赞的京中第一。 “好了,多说无益,”何展池有些懒散的站起身,先看一眼脉婉惜,又看一眼她身边谨慎的葶苈,“眼下这个关头,你带着将军府的人来找我,应该不是普通叙旧这么简单吧”。 脉婉惜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何展池会意,带着她二人向后院走去。 “姑娘,您若想做什么,吩咐葶苈就好,不必亲自过来”,葶苈压低声音在脉婉惜耳边念叨,从前也不是没跟着江缔来金缕阁过,只是对于不熟悉的人,天生就有种抗拒。 “无碍,这回不光是我,也是代阿朝来的”,脉婉惜在葶苈疑惑的神色中竖起一根手指,贴在葶苈唇上,二人的视线顺着何展池的方向看去。 院子不大,但古树冬梅却正好容的下,也能容的下她——之前那个疯女人。 不,或许应该说那个可怜人。 上一次看她,她刚从地狱逃出来,疯疯癫癫,蓬头垢面,而现在她沐浴在阳光下,坦然,安静的在树下捡梅花,偶尔还会有几分笑颜,让人难以想象她的过去。 “她说她叫颂弟,”何展池的声音开始波动“歌颂她的弟弟”。 “这名字不好”。 脉婉惜脸上是止不住的悲切。 她是死去的江缔,而江缔是活下来的她。 “是不好” ,何展池也想到那位飒爽的小姐,他目不转睛,仿佛要将她的一举一动刻在脑海里“所以我问她,想不想换个名字”。 “她说,她喜欢读书,但每次都要挨一顿打才能看到一点弟弟不喜欢的文章”。 “现在,她叫颂章”。 歌颂为自己所做的文章。 “是个好名字”,葶苈轻声道,如同她自己的名字一样。 脉婉惜良久无言,或许是因为她连小小心愿都要被践踏而惋惜,或许是因为她水新娘的过往而痛惜,又或者,是在她身上,看到了江缔,看到了她自己,看到了千千万万的李拂棠和颂章 。 “多谢你照顾她了”,脉婉惜柔声道,千言万语,却也只有眼前一句平平淡淡的话。 何展池摇头“是她自己想活下去”。 脉婉惜就那么站着,从早上到了中午,她的眼中只有颂章,又不只有颂章,在思念远方的爱人,还是在感叹相同的灵魂? 经历过死亡的人,对活着有万般憧憬。 从此冠你之名,为你自己而活。 是对上突厥发兵的第三个月。 第85章 这段时间里阿史那孚就像是销声匿迹般,除了手下的小兵偶尔会跟翊军有冲突,他的主力就像是跟他本人一样彻底消失。 不过这样倒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虽然一直耗下去到严冬难免会吃亏,但是更不熟悉冬日作战的是突厥人,成败只是早晚问题。 江缔站在营帐之前,听着下卒汇报着封山那点雷打不动的动静以及“陆将军”的动向,身上的披风在风中飘动,它的主人却依旧目视远方像是在等什么 。 “秋娘,给眠晚的信送到了么”?江缔像是早就设下陷阱的猎人,在明明紧张的战场上气定神闲的等待着自己的猎物。 “按您的吩咐,三日前就已经送出去了,”秋娘站在江缔身后“只是奴婢不明白,您为何要选择绕远路去给陆将军送信呢”? 其实她想问的是,如果是什么着急的事情,这样岂不是耽误了行程,可看江缔的模样,似乎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信件,只是未免太过刻意,像是专门给人看的一样。 江缔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小刀,她一边拿在手上把玩,一边笑道:“有些事不放便他人知晓罢了”。 这话说的云里雾里,秋娘这几个月也习惯了,不过江缔从前说话并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要不是亲眼看着江缔从江小姐到江将军,秋娘都要怀疑这个说话八百个心眼子的人是谁了。 江缔心里也晓得,只是如果不做的反常一点,怎么糊弄住对面的人呢。 算算时间,她等的人也快到了。 江缔手上的小刀在她指尖旋转,快到只有银光刀影缠绕在江缔手上,一边看的人触目惊心生怕下一秒就割下一根手指来,一边那把刀像是生了神智一样在江缔手里乖顺的不像话。 “射人先射马”。 江缔听着嘈杂的声音一点点靠近,轻声细语的念诗,却跟索命咒没区别。 “抓住他别让他伤了将军”! “突厥,他是突厥人”! 果然没让她失望。 “擒贼先擒王”。 在那人出现在江缔视野里时,江缔手里正转的生花的小刀一下子飞出去,一时间看不见的刀影定住了模糊的人影,随之身份面容也逐一显现。 那把刀不偏不倚的插在他的左肩上,稍微偏一点就会命中心脏。 江缔挥手制止了准备上前的兵卒,自己走到那人两三步的地方,看似自言自语,实则字字诛心。 “听说突厥王膝下存活的王子只有三个,三王子年少有为,二王子武艺专精,偏偏只有跟二王子一母同胞的大王子一事无成”。 “眼下三王子率兵抗敌,不知道该是多大的权利和殊荣,要我看,突厥早晚都是他的,别的王子压根就没有竞争的必要”。 说罢江缔又故作震惊,似笑非笑的看向眼前颤抖的人“不对,二王子还是有一争之力的”。 “那么你呢”,江缔一字一顿道。 “突厥大王子,阿史那骨”。 她的声音清晰又冷冽,此话一出不光阿史那骨身躯随之一震,就连身边的秋娘和一众士卒都震惊不已。 江缔先前是下过遇到突厥人要严加审问的命令,但谁也没想到这是专门为一人定制的军令,甚至这人还是突厥王族,可是不小的收获。 “你,你算计我”?阿史那骨脸上因为数日奔波早就已经有些面色蜡黄,身上的衣服也难免脏乱,要不是他跟阿史那孚身上留着同样的血,真让人难以想象他二人是兄弟。 毕竟不管从性格方面还是长相,阿史那孚跟阿史那骨两个人实在天差地别。 就比如阿史那孚会像个狡猾的狐狸一样一步一算,而阿史那骨非但没有半点弟弟狡兔三窟的警觉,以至于被瓮中捉鳖还要来问一句“你算计我”。 “是又怎么样”,江缔此刻脸色冷峻,跟之前玩笑话的语气截然不同,毕竟被对面拖了这么久,换谁的心情也不会好“你还不是心甘情愿往里面跳,还不是落到本将手里”。 阿史那骨不愧人如其名,满身都是反骨,肩膀上的刀还插着滋滋冒血,竟然还妄想起身反抗。 江缔毫不留情的一脚揣在他胸膛上,把人直接踹出去两三米远“本将念在你是突厥王子,留你一条命,你最好有点俘虏的自觉,别逼本将做事做绝”。 “那你有种就杀了我”!阿史那骨不管不顾的大叫着,本来因为环境和疼痛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此刻被放大,显得愚蠢的恐怖。 “你一个女人,有什么资格跟我说三道四,你以为抓住我就完事大吉了?”越是无用之人,就越容易鱼死网破,阿史那骨指着江缔“我既然会来,就绝不会做没准备的事,抓住我,也不过是让你逞一时威风罢了!到最后赢的还是我”! 江缔无视他的喊叫,只是淡淡的道“确实,抓住你不能怎么样”,她拍手示意士卒把藏起来的尸体拖出来,随之出现的还有阿史那骨从不可思议到崩溃的神情。 她冷笑一声“是啊,我是个女人,又怎么样”。 “你凭什么认为,本将就会做没准备的事情?” 江缔不屑一顾“因为你是个废物”? 第81章 千百 现场静的可怕。 又或者说,除了江缔和阿史那骨,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插话,连飒飒的风声都被强行隔断。 阿史那骨死死盯着江缔,那双眼睛仿佛要代替主人把江缔千刀万剐。 “盯着看也没用”,江缔使人把那几具尸体抬上来,像是战利品一样一个个在阿史那骨面前摆开,对方脸上一时间变化万千,惹得人发笑“你应该看他们”。 “你……你是怎么捉住他们的”,阿史那骨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些,但颤抖的身体已经出卖了他就是个精明的蠢货的事实。 “本将说,让你好好看看他们,”江缔说着踢了一脚脚边的尸体,“本将可没有耐心回答额外的问题”,她沉默片刻,而后又指指地上的尸体,“惋惜”道:“不过你的手下真是嘴硬,要找出本将想要的东西可废了不少功夫”。 当然了,废的不是江缔的功夫。 阿史那骨只觉脊背发凉。 上一个让他有这种感觉的人,还是他那个名义上的弟弟。 尸体看着是完整,但细看下来,膝盖骨早就被剜去,下颌也因为防止其自绝性命给卸了下来。 “你也不想这样吧”,江缔问道。 “毕竟只是对待下属的手段,堂堂突厥大王子,自然不能和这些人相提并论”。 阿史那骨微微张嘴,想要出口的话却被不争气的身体抖的七零八碎,压根就拼凑不起来。 这般手段,简直不像面前这人的作风。 江缔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见人已经唬住了,眼底最后一丝阴霾也被彻底释放“既然大王子殿下不说话,那就由本将来问”。 “为了弄死你弟弟,来来回回浪费了本将几个月的时间才吊到你,现在心情烦的很”,江缔从前跟江孤出征的时候到也不是没打过持久战,只是这么恶心人的还是第一次。 江缔随手拔出身边人的佩剑,在手中挽出一个剑花,锋利的剑尖不偏不倚的落在阿史那骨眼前。 只要稍微有一点动作,突厥大王子从此以后就只能是个瞎子。 “现在开始,本将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好好配合的话,你就还是突厥王子之身作为俘虏,”江缔话说一半,转头问道:“秋娘,若是翊军帐中混进敌人,该怎么办”? 秋娘瞬间会意,她一字一顿道:“按军中律法,应当先废去手足,盲其双目,再押送回京后交由刑部处置,”秋娘想想,继续火上交油“当然,将军是陛下亲封的主帅,一个外邦俘虏,任凭将军处置”。 “那就对了”,江缔轻笑,笑的阿史那骨身心颤抖,这番话就是明晃晃在告诉他,杀了他,不过一念之间,根本不会管他是不是什么大王子。 “我说”,阿史那骨整个人都瘫软下来“你想知道什么都行”。 “这还差不多”。 江缔放下手中的剑,吩咐下卒准备记录下阿史那骨说的话,自己坐在秋娘端来的椅子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阿史那骨。 “整个翊朝上下,突厥动了多少手脚”? 江缔问话之前心里就已经有底了。 如果一个王朝上上下下都是敌人的眼线,这仗也不用打了,不然就算阿史那孚再有能耐,也不过一个驿丞罢了。 但总不能继续容忍这群跳梁小丑把朝廷闹的乌烟瘴气。 “从我父王开始,便有想法往翊朝朝廷送人,但老皇帝太机警,第一次成功,就是驿站驿丞,在景衡八年之后,虽然依旧难以按放棋子,但有了人暗中牵引,到阿史那孚之时,已经有五人至多”。 五人至多,真是优秀。 江缔心中五味杂陈。 景衡八年。 景衡八年是什么时候? 江缔忍着自己想把阿史那骨杀了泄愤的冲动,继续道:“那你可知阿史那孚跟郑千堂是如何暗通曲款的”。 第86章 阿史那骨麻木的摇摇头:“我怎么会知道阿史那孚那个疯子是如何办到的”。 阿史那孚是个疯子,无论在他的对手还是在亲人眼中,但却也没人知道病根所在。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会多问”,江缔接过旁人递过来的一缕碎布,在阿史那骨面前晃晃“现在,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阿史那骨的瞳孔瞬间放大,紧接着就化作了无限的恐慌。 江缔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不然也不会专门浪费这么多时间等阿史那骨。不过,这话也不是解释给她听的。 “……是我方才所说,那些暗子的名单,”阿史那骨的心简直要跳出来。 不说会死,什么都说了,作为一个没用的俘虏,更是死路一条。 他想着,一边内心不断地想起阿史那孚的样子,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若不是他,自己怎么会沦落如此,若不是他,自己现在就是突厥最尊贵的储君! “你不是说只有五个人?看这布匹的大小,似乎不止这么些人吧”? 阿史那骨回道:“剩下的那些,是阿史那孚自己笼络的人,明面上不愿意与突厥为伍,实际上还不是和阿史那孚有书信来往”。 “怪不得”,江缔将布匹牢牢抓在手中,目中流露出几分嘲讽“怪不得翊朝看上去金玉其中,却年年有武将殒命,甚至连王储都要算计”。 没胆子叛国,又禁不住诱惑,得不到高官俸禄,就杀了将相王侯,告诉世人自己有多厉害。 真是荒唐。 江缔收敛自己的情绪,把剑收回去,吩咐道:“带阿史那骨下去,没有军令,谁都不允许靠近他”。 阿史那骨死死盯着江缔,但最终一句话未说,像个丧家犬一样被拉下去。 “秋娘,备墨”。 “是”。 江缔一边说着一边回营,她闭眼靠在椅背上,闹中不断回响着阿史那孚的话。 就算早有准备,被证实的那一刻她还是接受不了,这么多年了,不管是宥阳公主,还是父亲和千千万万的将士,就因为这个疯子的无聊把戏,就因为一个荒唐祭祀,要赔上这么多人命。 若她没有发现,翊朝还要死多少人,是娘亲弟弟?还是黎明百姓? 又或者是,她藏在心中的那一丝月光? 良久,她睁开眼。 阿史那孚,你欠的东西,翊朝要一样样讨回来。 “将军,阿史那骨为何会出现在同河?他想要偷渡入京”? 秋娘一边研磨一边问道,本想着能有点阿史那孚的什么消息,结果等来的却是阿史那骨。 “因为他话只听了一半”,江缔轻笑“先前叫眠晚拿下封山,就是为了设局请阿史那孚入瓮”。 同河 “将军,东西已经送到江将军处了”。 陆迟正在上首擦着自己的剑,雪白的剑刃上流淌的鲜血甚至染红的衣裳——或者说,是他面前的一堆尸体染红的。 “送到就好”,陆迟还是很温润的模样。 如果忽视掉他脸上的血液。 “让人把这些碍眼的东西都处理掉,传我军令,凡是有人擅入的,格杀勿论”。 一群欺软怕硬的东西,一听说守在同河的是找将军,一个个振奋的恨不得明日就拿下翊朝,封山那里可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可惜了,守在同河的是他陆迟。 平阳关 “作为长子,却处处被幺儿压一头,偏宠也罢,就连王位大权也在阿史那孚手上,阿史那骨肯定忍不了,但他又没那个脑子去明面上跟他弟弟硬碰硬,唯一的出路,就只有联合那些叛徒助他了”。 秋娘想起先前陆迟领军明明是前往封山镇守,那时她还疑惑,为什么反而找将军守同河,相较来说安全的封山却要陆将军这一员大将去守,现在看来,是她一开始就想错了。 江缔放下笔,将那快碎布折叠起来“我告诉阿史那孚眠晚在封山,按他的性子定然不会相信,可阿史那骨会,所以他会避开封山往同河去,但眠晚早就在同河等着了”。 怪不得那些尸体都这么惨不忍睹。 秋娘深吸一口气。 “不过现在阿史那孚应该也知道怎么回事了,再不动手,就由不得他动手了”。 对阿史那孚,越等下去越容易掉进他的局,只有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才能获胜。 毕竟再给阿史那孚一点时间,被阿史那骨送来的先机,恐怕会被他成倍的讨还回去。 江缔不可能给他这个机会。 说起来还真是得谢谢阿史那骨没有半点脑子气性,宁愿出卖自己的国人也不愿意死去,好像苟且之后,他就能继续当他的突厥王储,继续享荣华富贵。 希望国破家亡那一日,他也能如此想。 有这么个哥哥,真是阿史那孚的福气。 “秋娘,这三封信,分别给眠晚,赵将军,和父亲送过去”,江缔拿上长枪“记住,每一封信,不要送错了,我可不想叙旧家书给外人看见”。 秋娘心领神会,附身称是。 江缔带着自己的枪往校场走去,如果心神能化作利刃,那么现在,阿史那孚定然万剑穿身。 一个阿史那骨,要你阿史那孚筹谋多久呢? 好戏,这才开场。 第82章 曾见 边境一直有个无人问津的小村落,叫隋叶城,落后封闭是这个地方的写照,可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什么地方能比的上它了。 不久前村里来了个外人,身披斗篷长相俊美,就是死活不记得自己从哪来,不过他好说话愿意帮忙,既然有这么个养眼的劳动力,村里的人都接受了他的存在。 毕竟马上就是河神祭祀,多一个人帮忙少烦一分心。 时常也会有人议论他是不是从哪儿来的公子,但多次见到他在山顶极目远眺甚至发呆出神的时候,都断言他不过是个傻子。 至少,他本人不知道。 平阳关 江缔平日里虽算不上不苟言笑,但是战事吃紧这几日也没那么随性,此刻却像个孩子般看着腰间的香囊,左看右看爱不释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千金宝物。 实际上,对于江缔来说,这脉婉惜亲手绣制的香囊,千金难求。 江缔叹气,赶紧打完仗回去,她柔弱不能自理……她的月亮还在家等着呢。 不过现在还得去办别的事。 江缔起身,面上仅剩一点的柔软褪去,代替的是冷漠。 她要去会会“故人” 军中本来是有专门关押战俘之地的,不过碍于阿史那骨“身份特殊”,区区脏乱之地,怎么能配的上他突厥大王子。 阿史那骨此刻满身血污的坐在墙角处,周边除了乱走的老鼠脏虫,还有专门的一份大礼——阿史那骨部下的头颅。 该说不说这实在是个惊骇的画面,一个缩在墙角的人,满地死不瞑目的头颅。 阿史那骨吓不吓死不清楚,江缔反正是没感觉。 “抬起头来,看着我”。 江缔不知何时站在阿史那骨面前,身上披着一身黑色斗篷,腰间的红锦香囊在昏暗的环境中异常显眼。 她漠然,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的人。 阿史那骨似乎是累了,又或者是知道自己早就无力回天了,怔怔地看着江缔“要问就问”。 江缔嗤笑出声,她将手上的箭矢扔到阿史那骨面前“现在你在我手里,是生是死我说了算,你以为自己还能有什么商讨的余地”? 阿史那骨不甘心的动了动唇,最终还是一字未言。 “好好看,看完了,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我”。 江缔坐在他面前,灯火昏暗下看不清她的眉眼,总归不太好就是了。 阿史那骨闻言去瞧江缔扔下来的东西,上面的字迹工整却脏乱。 那上面只有寥寥几言。 “隋叶城,水娘子,郑千堂” “为了你弟弟的好事,我一连数月在这跟突厥耗着,父母亲人见不到,心上人也顾不了”,江缔顿了顿“你也不想可敦阁下丧子吧”。 刺激他是真的,回不去难受也是真的。 知道有父亲在府上,知道葶苈在惜娘身边,可她心里那一抹月光挠的她心痒痒。 “……阿史那孚的亲生母亲,是中原人”,阿史那骨咬牙“或者更详细,她是隋叶城的人”。 江缔心下好笑,这么一个偏远点小城,连本朝都鲜少有人知,反而一个外邦人了如指掌。 “继续”。 “我父汗年轻时曾乔装去过中原,正巧碰上城中祭祀,而那次的贡品,就是阿史那孚的母亲,”阿史那骨冷笑一声,“那个女人很聪明,但也仅限于此,她以为我父汗会救她,可实际呢”? 江缔明白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她认为的救世主,不过是借她搭建一个桥梁,为自己以后的成王之路增添便利,所谓获救,不过是跳入另一个深渊。 第87章 “这座城落后贫穷,甚至鲜少有人读过书,所以你父汗明白,他可以将这座城,作为他打开翊朝国门的筹码”江缔的手一下下敲在扶手上,正如她现在一般,看不出喜怒。 “就算他的母亲是隋叶城人,也总该知道你父汗是外邦人,帮外邦人做事,她难道不知道轻重?” 话一出口,一种怪异的感觉在江缔心中疯长,她连命都快没了,人在溺水的时候如何不是抓着救命稻草,而不是岸上的人指责她不该拉一根野草。 但那毕竟是她的国。 江缔轻摇头,这问题恐怕再过几百年都不会有个正确答案。 阿史那骨道:“自然,阿史那孚根本就不是在突厥王城出生的,他是个生在异地的混血儿,”他说到这里似乎在思考什么,而后又化作一声讥笑“你不知道吧,那女人知道我父汗是突厥人的时候,第一件事做的就是……” 他好像知道自己会命不久矣,说句话也要拖拖拉拉故弄玄虚。 “如何?” “寻死。” 从阿史那骨嘴里说出来的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在江缔心里砸出了巨大的坑。 “她叫什么?” 江缔不知道自己问这个问题的意义是什么。 “无名,只知她姓于。” 但就是该问。 “好,”她深吸一口气,“那你说,于氏怎么死的”。 既然会扯出今天这番,于氏那日的自戕就并没有成功。 “自然是为我父汗铺路”,阿史那骨的语气好像在说什么平平常常的事“我族有祭祀之礼,于氏作为命定之人,供奉上天是她的福气”。 “阿史那骨”! 一把还带着寒意的剑霎时间横在了阿史那骨脖颈前,甚至不用刻意去看就能感受到这把剑的主人浓浓的怒意。 “活人祭祀伤天害理,你竟还当平常闲事诉说,你坐在高位上,夜半不会有厉鬼回魂索命吗?!” 阿史那骨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他哆哆嗦嗦的抬手想把剑推开,可惜那没出息的主人还没抬过腰腹,那只手就无力的垂下。 江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情绪,明明对方只是一个跟她素不相识,甚至细究起来还是仇人之母的女子,为她可怜?为她痛苦么? 一个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被祭祀的女子,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最后客死他乡,还是因为祭祀。 一个充满偏见,野心,和自私的仪式。 或者说,屠杀。 是因为于氏不得善终。 还是因为被逼无奈的李扶棠,死于非命的上官阳,郑千堂护不下的妻女,还是-- 因此颠沛流离的脉婉惜,和千千万万葬身鱼腹是女子。 她不明白,但痛苦和愤怒涌上心头,叫她恨不得即刻杀了面前的人。 最终阿史那骨还是没有血溅当场,但江缔的剑也不曾放下“说清楚,什么祭祀。” 阿史那骨脸色缓和,诧异的看了她一眼,最终没敢再有什么反应“我族历代君主都要向上天表其衷心,为一国之主,不能贪恋女色囿于私情,所以献祭自己心爱的女子,以证明自己德以配位”。 说完,连阿史那骨自己都笑起来。 “我父汗也是人精,不敢动我母亲身后的家族,就随便找个替死鬼来完成仪式,结果呢,自己被替死鬼的儿子弄得半死不活--” “我若没记错,突厥已经数年不行此仪式,”江缔自言自语的说道:“果然跟你爹一样,是个没用的东西!” 阿史那骨有一瞬间怒目圆睁,只不过在尊严和命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后者。 “阿史那孚十几岁时去过一次中原,或者我说准确些,去过隋叶城,你可知此事?” 阿史那骨点头“谁知道那小杂种什么时候偷偷溜了出去,反正也没人在意他,就是死外面也无所谓,结果他回来了,性情大变的回来了”他回忆道“那天阿史那孚在宫里杀了十几个下人,从那之后,就成了个疯子”。 “也从没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或许是于氏在异国他乡还留下那么些温度,有人曾告诉过阿史那孚,他的母亲如何惨死,那悲剧的源头有多么残忍。 所以他带着一种莫名的情绪踏上了去隋叶城的路,而在那里,他看见了一场活人祭祀,看见那些女子身上火红的嫁衣是怎么被染上鲜血和尘埃,看见那些女子泪流满面,然后被绑住手脚,缝住嘴巴,绑上巨石推到水中。 而后众人跪地高呼神明显灵,而那些枉死的冤魂却永世不得超生,她们被所谓信仰,束缚在了名为偏见的地狱。 “后来父汗在翊朝的事物,他就一点一点夺过去,再后来就是你现在这样”。 “堂堂第一女将,跟一个疯子玩把戏。” 是啊,阿史那孚是个疯子。 江缔冷眼看着阿史那骨,忽的手上一动,一条血痕出现在阿史那骨脸上。 对方还没来得及尖叫出声就被江缔打断:“有些话不会说还是别说了,惹人不快,大王子殿下,现在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现在你”她用剑戳了戳阿史那骨的肩膀“只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战俘罢了”。 说罢不顾身后人的惨叫,江缔径直离去。 看到了那些惨状,性情大变又如何,他依然成为了一个刽子手,一边落泪一边落刀,真是可笑。 这笔帐,她记下了。 江缔转头看着无边的大漠,唯有一轮明月长挂于天。 “惜娘,万事小心”。 她顿了顿: “等我回去,再向你赔罪”。 第83章 万变 这已经是离京的第几个月了? 陆迟不知道。 他又有多少日未曾安眠过,有多少次闭眼,浮现的都是爹娘那张被名誉钱财蒙蔽的脸,再抬头,他身上是重重的靖国公府,几天?几个月?几年? 陆迟有些喘不过气。 好在他终于可以结束一切,他陆迟不欠任何人。 那束炽热的目光,依旧在陆迟看不见的地方,代替主人传递思念。 “姑娘,怎么了,小姐说什么了?” 葶苈站在脉婉惜身旁问道,往日里小姐来信,姑娘虽说不会有什么大喜大悲的情绪,但总有几分温情流露,哪像现在这般深情凝重,那眉毛都蹙起。 “无事,”脉婉惜将那封信握在手里,良久才装作不经意的收在衣袖里,“阿朝说现在局势不好,我担心他。” 葶苈闻言安慰道:“姑娘放心,小姐不会有事的”。 脉婉惜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初,就像在台上表演,上一秒还在梨花带雨的哭泣,下一秒就能破涕为笑,悲欢喜怒,不过各色面具。 “葶苈,我们好久没去丞相府拜见了,正好今日有时间,陪我去一趟吧。” 脉婉惜说是询问,实际上话一出口,她人就已经在门口,天已入冬,身上的水蓝大氅将身形完完全全藏住,若不细看,是不会注意她里头妃色的袖衣的。 “是,姑娘稍等。” 葶苈不知道脉婉惜为何突然要上京,明明今日烦事众多,明明她与季丞相并不熟络,难道小姐真的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葶苈加快了脚步,既然脉婉惜如此急迫,那就按姑娘说的做。 江缔不会诓骗脉婉惜,脉婉惜也不会害了江缔。 而脉婉惜此刻站门前,片片雪花落在她身上,脉婉惜伸手接住一片,顷刻间就在手中消融。 就像,千千万万的百姓。 “姑娘,车马已经备好了。” 葶苈一边说着一边给脉婉惜又加了一层衣裳,今年的冬似乎格外的冷,连京都都尚且如此,边境就更不用想是什么样的寒凉了。 脉婉惜端着手炉,站在车前,却迟迟不上去,看的葶苈疑惑不止。 她凑到脉婉惜耳边轻声道:“姑娘怎么不上车?” “没事。” 脉婉惜莞尔一笑,拉着葶苈的手消失在了马车前。 不多时,那辆精致的马车就缓缓的向京城行去,在寒风的洗礼下,还没走出几里路,车顶上就已经堆上了厚厚的雪,不过说来奇怪,前面的车夫一动也不动,就像……假人一样。 远京之地很难见到这样富贵人家的马车,就算有大雪遮掩它也依旧十分显眼。 “嗖——” 一声惊响划破风声,毫不留情的穿过窗帘,直直的朝着马车内部而去。 而后,一石激起千层浪,须臾之间万箭齐发,像是不知疲倦一般去破坏这辆无辜的马车。 不过,马车前面的稻草人掉下来啦。 掉落的瞬间,雪白的玉树上出现许多黑影,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们跟那日在江府被擒获的人,身上的标志一模一样。 等到他们意识到上当受骗时,目标早已远离。 至于马车的主人。 另一个乡间小路上,有牛车慢悠悠的拉着草垛,上面坐着两个蜷缩在一起的人。 第88章 是脉婉惜和葶苈。 “姑娘早就预料到了”? 葶苈的声音带了些哭腔,就算她的主子是如何英姿,她本身也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子,哪里见过这等场面。 脉婉惜安抚般的握上了葶苈的手,只是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别慌……他们一时半会追不过来的,等到进了京,一切就好了”。 话虽如此,此刻离京城,最少还要再走两个时辰,两个时辰,足够那群人将这山地翻遍了。 “姑娘,可是小姐信中所求”? 葶苈深呼吸几次,告诫自己万不能再如此胆小怯懦,她可是要保护脉婉惜的。 “是,但也不光是因为阿朝,”脉婉惜回忆那上面的名字,轻声道:“阿朝送来的是突厥安插在我朝的探子名单,如今交战在即,断不能再留着这些逆臣,不然,对于前线还是朝廷都有不利”。 葶苈听闻瞪大了眼,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只希望能快……” 脉婉惜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话头,猛的拉起葶苈就向车下跳去,冲力带着两人从斜坡上滚下去,随即而来的还有利箭p破风而来的呼啸声。 “快走”!脉婉惜压低声音,还未等身子完全站稳,就跌跌撞撞的向前跑去,或许是早就料到会有如今这般光景,脉婉惜今日特意穿的是简衣便装。 手上传来一阵温热。 脉婉惜眼前有些模糊,把手抓的更紧,拼命向前跑。 那是葶苈的血。 刚刚从上面滚下来的时候,葶苈用自己的身子给她做了缓冲,脉婉惜倒是毫发无伤,可葶苈左手小臂可全是伤! “姑娘,我没事”。 似乎是知道脉婉惜心里在想什么,葶苈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下次不许这样了,我还没见过只顾着别人不管自己受伤的,”脉婉婉轻喘着气,耳边的风声如影随形“凡事先保证自己的安危”!: 正说着,前面出现一道小沟,虽然边上看着杂草丛生并不深,但只要凑近一看,就会发现实则有三四米深。 脉婉惜正准备让葶苈先下去躲着自己去引开那些人,身边人的一声闷哼彻底打破了脉婉惜这么久苦苦坚持的防线。 葶苈抱住脉婉惜,带着她整个人向下倒去,而背后正插着一支箭,此刻正留着鲜血。 转瞬间,只有一件外袍留在原地。 黑影陆陆续续落下来,一边搜查一边用刀砍伐着草木,看上去势必要斩草除根,不留活口。 脉婉惜搂着葶苈蜷缩在灌木丛下,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声变得微不足道,以免惊动了上头的索命鬼。 或许真的是天时地利,竟然就让她二人躲了过去,脉婉惜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等四周又归于平静后,才开始检查葶苈的伤势。 “傻丫头,我不是说了么,让你顾着自己!”脉婉惜撕下自己衣服的布条,双手颤抖着给葶苈包扎。 “小姐……说了要葶苈保护好姑娘……”葶苈疼的倒抽一口凉气,她感觉自己眼皮沉重,头脑昏昏沉沉的。 “少说话!”脉婉惜眼前湿润,她一边将葶苈背在背上,一边念叨:“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阿朝不也会难过么,傻丫头,听的见我说话么?别睡过去了,阿朝还在等着我们呢……” 脉婉惜气力本就不大,何况这还是个与她身形相仿的姑娘,加上之前的擦伤,她在草丛中一深一浅的走着,而她背上的人时不时轻声回应几句,像是强行撑着一口气。 百里京都路,她们走了四个时辰。 一直走到城门口,一直走到大道主街,一直走到季府门前,一直看到季玉山时,各种情感一齐上涌,她几乎要哭出来。 季玉山显然是没想到脉婉惜会在这个时刻以这种形象出现,他慌慌张张的让人将葶苈接过,站在脉婉惜身前不知所措。 “季……季大人,”脉婉惜哽咽道:“还望大人带我入宫,我有要事向陛下禀报”。 季玉山眼里的心疼几乎要漏出来,但他心里同样清楚脉婉惜这般狼狈,她所谓的要事定然关乎国本,忙叫人备了马车,直入皇宫。 某种意义上来说,脉婉惜是第二个非臣女宫妃,而是以政事会成帝的人。 第一个,则是江缔。 “臣女脉婉惜见过陛下,”脉婉惜收敛情绪,规规矩矩的跪在成帝面前,哪怕她现在衣衫不整头发凌乱,也绝不会有人敢指责她不成体统。 正如成帝复杂的目光。 “臣女奉江将军之命,送此名单于陛下,朝中奸佞小人皆记录在案,望陛下铲除异己,肃清朝纲,永享太平”! 说罢将藏了一路的纸条从簪子的簪体中取出,奉给成帝。 成帝亲自接过,并没有并没有立刻看,而是搭上脉婉惜的肩,言语温和道:“苦了你了。 是因为送信,又不止是因为这个。 “臣女为国,万死亦不辞”。 脉婉惜说罢起身告退,殿内三个人,唯有她的身影一瘸一拐,却屹立不倒。 “丫头”,成帝看着想扶又不敢的季玉山,沉声道:“待尘埃落定,朕会给你应得之物。” “臣女谢主隆恩。” 后来还是直接回了季府,或者说,回了家。 季玉山先前在御书房光顾着紧张成帝的反应以及那些敌国卧底,直到回来才发现,他原先耿耿于怀的无法修复的关系,似乎早就被脉婉惜无形中缝合。 她方才称“臣女”而非“民女”,就已经能说明一切。 “今日之事给大人添麻烦了。”脉婉惜手中捧着茶盏。 “国之大事,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倒是我还要向姑娘赔罪”。 脉婉惜抬头看他,满是不解。 季玉山眉眼柔和下来:“先前我总觉得,因为我的原因让你们母女两个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你应该会因为失去的几年家庭和睦与荣华与我有隔阂,后来发现,是我狭隘,阿苑将你教的很好,不恋荣华,不慕富贵”。 脉婉惜脸上晶莹。 “不管是季怜还是脉婉惜,生的是铮铮傲骨,流的是不屈之血,除了你自己,还有什么可让你低头的”。 正如这世间女子,跳出既定的轨迹,有哪个不是自由如风,矜傲似菊,只做自己。 第84章 惊变 从那封密信交到成帝手上,到上上下下肃清朝纲铲除异己不过两三日,其势如破竹之风,不可阻绝。 此案牵连众多,上到吏部刑部,下到守城卫兵,个个搜查,任何有关系的事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而传信的人,自然是受赏的。 脉婉惜已经回到撷兰苑,只不过除了是苑主,还是季家的小姐。而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什么恩典。 何展风来看望她时打趣了几番,顺便也问道脉婉惜后来又面见成帝的事。 “听说你向陛下求了个恩典,求的是什么”? 脉婉婉手上的动作一顿,紧接着莞尔一笑:“我将颂章的事告诉陛下,我说,希望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她”。 再没有人无辜丧命。 江缔把刀从面前人的胸膛里抽出来,顺势反手将后面上来的人封了喉。 宵小鼠辈,也妄想翻天。 “将军,这些……”下官看看江缔。又看看满地尸体,有些一言难尽。 “既然是从突厥来的,就送还给他们的主子去,”江缔把刀插在脚下的尸体脊背上“阿史那孚是怎么干的,原样奉还。顺便把阿史那骨放出来,让他带着回去阿史那孚的大营”。 这场仗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除了镇压过几次小小冲突,封山一战后整个翊军乃至是突厥军都处在一种按兵不动的状态,看上去无所作为,却似乎又不得不拖到这个时候。 拖到能在翊朝境内翻盘的筹码被连根拔起,拖到封山已经被拿下,拖到必须背水一战的程度。 或许对于阿史那孚来说,胜利与否并不重要。 他只是单纯的不想让任何人好过。 不然,也不会送这么一份大礼来--江缔眸光转向木桩上一齐摆开的六个头颅,看束发规制,全部都是突厥军中的人,除了最后一个,最后一个女子,也是这六个头颅中死相最惨烈的。 惨烈到什么程度呢,先是被打的满身伤,然后被活活溺死,浮肿的脸再被砍下来。 像一根刺,狠狠的刺在江缔心里。 她其实并不是雷厉风行的性格。 可她也绝不是拖泥带水的风格。 却好像,女子天生的情感就要欠缺一部分,过软叫不堪大任,过硬叫蛇蝎心肠。 阿史那孚的意思很明显,是叫她趁早死了这条心,不然说不定就会跟他送来的东西一个下场。 溺死在,口诛笔伐中。 不过。 “将军,阿史那骨带来了”。 江缔擦擦手。 换作以前的江缔可能会自我怀疑,但现在的江将军不会。 第89章 她看着眼前挣扎的人,淡淡开口道:“阿史那骨,本将现在就放你回去,带着本将准备的见面礼,去见你弟弟吧”。 原本阿史那骨看到那所谓的“礼物”时已经几乎忍不住要尖叫出来,在听到江缔要让他去找阿史那孚时更是目眦欲裂,状若癫狂“江缔,你疯了!他会杀了我的,你说过你会留我一条命”! 江缔并不理会他的质问,只是自顾自向后走,实在是被吵的不耐烦,才摊摊手道:“我确实没杀你,不是么”。 她江缔最守信用了。 而且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阿史那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来这么一出绝对不是一时兴起,除了警告之外,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准备起兵。 早就说过,拖得越久,对双方,特别是突厥越不利,可惜碰上阿史那孚这样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毫无疑问,阿史那孚绝对会正面跟江缔交锋,那么陆迟呢? 江缔不信阿史那孚那样的性子不会考虑到陆迟这跟刺,他只要仔细想想就知道,寻常将领根本受不住陆迟疯狗般的打法,可阿史那孚这么放心同河,实在可疑。 除非他手上有什么决胜王牌,不说绝对制胜,至少能同归于尽。 话是这么说,但江缔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和阿史那孚碰面的一战无疑是整个战局的定海针,却也不能保证一战就能斩草除根,这个节骨眼上,陆迟绝对不能出事。 更何况,江缔叹气。 京城还有人在等他回去。 她踱步在军帐中,脚步匆匆,深色如常,如果不是知道她在做什么,恐怕说是在强身健体都不为过。 不多时,有一抹黑影落下。 既然突厥能在翊朝安插密探,那翊朝同样可以。 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也一定要带到密信。 “如何”。 “主子要查的事都已经查到了”,黑影恭恭敬敬道:“阿史那孚身边的副将,是当年伺候过他母亲是一小小奴仆,现如今左手有残,哪怕上战场也只能一袖宽袍遮掩”。 奴仆,残疾。 从任何一点来看都不想一个正常将领该有的特征。 可阿史那孚还是用了他,就足以说明问题。 江缔眼眸一闪,另一道影子会意,无事发生“当年伺候于氏的恐怕不止这一人,为什么只有他能在阿史那孚身边留下来”? “属下无能,只查到那人在伺候于氏的仆役中,是唯一一个汉人”。 江缔要说的话顿时封在喉中。 他是汉人,于氏也是汉人,所以留下这个奴仆,甚至让他成为自己的副将。 江缔双手撑在案上,只觉得脑门生疼。 阿史那孚,你对你母亲,到底有多深的执念。 “可知道他为何残疾?”江缔一边提笔写字,一边问道,残了一只手就能跟陆迟打,没点花招他是不信的,就算再怎么勇武,缺了一只手,到底没法像正常人一样。 “他并不是天生残疾,是在一年前才突然如此,只是属下等人皆未能查出因果,只知道跟阿史那孚有关”。 江缔皱了皱眉,但最终没说什么,只是挥挥手让他下去,自己则是将书信封好。 这下可麻烦了。 如果不错的话,这将是回朝前寄给陆迟的最后一封信,就算知道他残疾的手有问题,那又能怎么样?阿史那孚动了什么手脚只有他自己知道,而她现在只期望陆迟能安稳度过。 至于阿史那孚,既然她等不及了,那就别怪她先发制人。 “秋娘,替我穿甲”。 江缔将长发高高盘起,从怀中摸出脉婉惜临行时送的护身符,眷恋的看了几眼后,将它安安稳稳的放在了怀中。 “将军,要准备开战了么”? 秋娘一边给她穿衣,一边满脸忧心,倒不是因为不相信翊军的能力,只是这次跟她以前任何一次行军都不一样,几个月了两军连一次正面交锋都没有,对方的主将又神神秘秘不按常理,实在叫她担心。 江缔活动手腕,道:“他今天能送人头来威慑我,明天就能直接在营帐面前耀武扬威,况且他自己也清楚,已经拖得太久了,就算他不指望突厥获胜,体验感少了对他来说也总归不好。” “等不及的是他,不是我”。 秋娘心里暗惊江缔的话,什么叫“不指望突厥获胜”?作为一军主将,不应该希望己方获胜才对么,更何况他还是一国王储…… 不过这些事都不是她应该想的。 着装完毕后,秋娘弯腰行礼“预祝将军大破敌军,得胜而归”! 江缔轻轻点头,随后大步走出营帐,将令牌递给边上的士卒“传令下去,一个时辰内,全军上下集结关口,若有拖延者,本将亲自问罪”! “是”! 江缔的眸光转向前面,那里有着藏不住的杀气。 不管咋么样,这场平阳关战役,这才刚刚开始。 “殿下!殿下!翊军开始集军了,我们要不要……”阿史那孚的内侍慌慌张张的跑来找他的主子汇报,而他的主子在做什么呢? 阿史那孚此刻正端端正正的跪在一座牌位前,檀香袅袅,看起来颇为虔诚。倒是一点都不慌不忙。 “哦,那我们也行军好了”。 少年随随便便下的指令,不像是敌军当前一个将领该说出来的话,甚至可以用不慎用心权当玩笑来形容。 “这,殿下可还有别的指示”?内侍感觉自己头上都是汗,这样几乎等于没下的指令,要怎么去调遣那些人。 阿史那孚左手有些别扭,看上去似乎受了伤,他手上煞有介事的挂了一串佛珠,也不知他满手杀戮,又是在拜什么。 “整装待发,直抵平阳”。 他转过头,唇弯似笑,眉目冷冽“这样还不够么”。 哪里还敢不够,再不够自己的脑袋都要掉了,内侍问了安,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出了营帐。 阿史那孚叹了几口气,转头又看向他供奉的牌位。 上面写着“慈母于氏” 多可笑,作为她的骨肉,竟然连自己的母亲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甚至没有一个正经的牌位,一口能死后安身的棺材。 “母亲,”阿史那孚面色柔和,第一次漏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和天真“我会让他们给你陪葬”。 语调如阳春雨,字字似杀人刀。 阿史那孚站起来,轻轻晃晃左手,看他虽面上不显但依旧发白的脸色,恐怕不怎么样。 “母亲,等我”。 所有人,都会和你一起下地狱的。 第85章 前身 就算平阳关远隔千里,那样诡谲多变的风,也依然传回京城,密密麻麻编织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笼罩在翊朝的每一片疆土,恰有黑云压城,满城风雨之感。 看上去京城同样平常,商贩早早出摊谋生,书生秀才日日念书备考,达官贵人之家除了明面上低调些为了边境将士祈福,似乎也没什么不一样。 却不想,边境的将士每倒下一个,就多一个破城的可能,多一骑战马踏过。 不过现在,世事如常。 脉婉惜站在金缕阁门口,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何展池聊着天。 “你不是还有要事么,怎么在我这里带这么久?”何展池一身花红柳绿的衣裳,奇怪的是既不俗气也不妖艳,反倒是在冬雪中显出几分春感。 “当然是有要事,可我也要来看看旧友吧,省的某人说我见利忘义”,脉婉惜仰头看雪,神色复杂。 “那怎么,季小姐连个玩笑都开不起?”何展池嬉皮笑脸的开玩笑,眼神往后一瞥,正经起来“哟,大顾客来了”。 脉婉惜闻言转头一瞧,来人一身碧色长裙,披着淡绿大氅,头上挽着坠云髻,几只青色流苏多而不杂,神态柔和温婉,一眼便看的出大家之色。 只不过这张脸在看见她时出现了一丝惊异和惊喜。 “脉姑娘”? “白小姐”?”?” 和白绣初的相遇,属实是个意外。 可也是个意外之喜。 脉婉惜坐在白家的马车里想到。 她没想到,之前见过的那个忧愁气质加身的白小姐,现在竟然能随意出门,甚至…… “我同父亲说,白家的家主,我也能当得”。 白绣初脸上是以前不曾有过的坚毅,却也该是她本色。 脉婉惜想。 笼子困不住展翅高飞的鹰,只能拦住深墙大院的雀。 “白小姐英才,自然德能配位”。 白绣初莞尔:“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和江将军”。 脉婉婉本想问谢什么,只可惜地方到了。 是天牢。 “脉姑娘,日后有时间可来白府坐坐”,白绣初拉着脉婉惜的手,眼中满是真诚“我身份不便,就送到这里”。 脉婉惜回握,轻笑点头“幸得白小姐赏识”。 第90章 再怎么聊天欢快,脉婉惜也没忘了成帝的任务。 这个任务自然是考验,既然要给封赏,德不配位怎么行。 她随着狱卒一步步往前走,走到最阴暗潮湿处,看见里面蜷缩在角落,满身脏乱,双目无神的人。 脉婉惜淡淡开口: “郑千堂”。 那人本就有些臃肿的身躯在牢里缺衣少食的情况下,倒竟真的有几分骨瘦之相,他慢慢的抬起头,眼中的神采在看清有人来时缓缓聚焦,最终没什么情感,只是麻木。 脉婉惜看着他这幅模样,一时间竟然无言,她手扶上铁栏,开口道:“你可知今日我为何来找你”? 郑千堂木讷的摇头。 脉婉惜有些头疼。 她来之前便听说过这位前平阳关驿丞生性胆小,就连江缔都跟她讲过郑千堂甚至可以用唯唯诺诺来形容。 就是这么胆小一个人,却做了给别人十个胆子都做不出来的事。 “边境开战了,”脉婉惜不自觉手上用力“我军和突厥正式交锋,然而在此之前,拖延了数月之久,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是贱民的错”。 郑千堂像是突然恢复甚至一样,呜呜咽咽的开始哭起来,流淌的泪水在他黑漆漆的脸上甚至划出一条痕迹。 “当然是你的错,”脉婉惜没由来的心烦,她平息心情,微微俯身“如果不是你一己之私,江元帅不会落下顽疾,如果不是你,宥阳公主就不会薨逝在战场上。 “但我来可不是为了问罪的,这是刑部大理寺该做的,陛下留你这么久,想必你自己也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 郑千堂开始疯狂的摇头,有时还左顾右盼,好像再找回应的人。 积压在心头良久的恐慌和不安,一齐迸发出来。 他的反应在脉婉惜意料之内,毕竟正常人是没法和疯子交流的,留他一命自然是为了肃清朝堂以外的地方,就算毫厘之小,也不可轻视。 坏就坏在,他什么都不说。 不然脉婉惜也不会来。 她蹲下身,目光灼灼的看着郑千堂:“你知道么,我从小就跟着我娘讨生活,我们母女两个相依为命,睡过街头也被地痞流氓恐吓过, “我父亲并非不管我,但他无能为力, “因为我和我娘,是在被贼人拐去做水娘子的时候,与我父亲分散的”。 郑千堂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他连滚带爬的到脉婉惜身边,看着她,一双手上上下下也没有个安放之处。 他好像平静了下来,郑千堂颓废的瘫坐在地上,一字一句道:“当年我没能力护下她们母女,如今还害的别人妻离子散……”他说着泪水又流下来,只不过像在忏悔“他来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只说让我帮他传递信息,直到我看到他想要的东西我才知道,他是突厥人”。 脉婉惜不语。 “我本想上奏,可他说我已经是帮凶,通敌叛国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况且,况且……他说可以让我妻女回来,只要按他说的做”。 脉婉惜明白了,眼前这个人,从亲眼看着他妻女葬身鱼腹的时候,就已经疯了。 固执的相信死而复生,因为他的执念比江水还要绵延。 “所以呢,他让你做了什么”?脉婉惜觉得自己应该恨他,若不是他,就不会有那么多将士平白丢了命,可到底,他似乎又不是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是吃人的江水的吃人的心。 “天水,关山,林州……此地县令小官,都是他让我安排的”。 听着五六个地名从他的口中争相而出,脉婉惜只觉心惊肉跳。 一个低到没品阶的小官,却能有这么大的能力,将翊朝蛀出一个窟窿来,实在是难以评价。 “把你所有知道的,原原本本写出来”脉婉惜说着将纸笔放在他面前。 郑千堂胡乱的擦擦眼泪,拿起笔就写起来,像不要命一样,疯写自己的催命咒。 “这么多年,害死这么多条人命,你就不觉悔恨”? “贱民也悔恨过,可贱民一闭眼就是妻女死前挣扎的样子”。 看吧,他也知道故人已去,只不过为自己的懦弱无能寻个理由罢了。 “可后来想想,若是夫人知道贱民如此罪大恶极,恐怕也不会好过”,郑千堂用自己哆哆嗦嗦的手把写好的东西平平稳稳的放在脉婉惜面前,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或许贱民,天生就生在蛇鼠窝中,不得善终,不得好死”。 脉婉惜捏紧了手上的东西,半晌后哑声开口“你生在隋叶城”? “是,边境小城,百年河神祭祀,除了十几年前跟一个外乡人逃出去的水娘子,无一人善终”。 “就连跟翊朝交战的那位,他恐怕也是隋叶城人,只怪贱民一时间鬼迷了心窍,做了这等天理难容的事,拖累整个翊朝啊……” 郑千堂双手举在头顶挥舞,难以想象他这么多年来,是怎么跟愧疚,悔恨,恐惧,贪欲这几种复杂的情绪日日相伴。 那个逃出去的水娘子的身份不言而喻。 阿史那孚不是突厥人,可也不是翊朝人。 脉婉惜早就知道的。 心情却久久难以平复,除了那一人,颂章呢,她拼了命逃出来,结果只是随随便便一句“不得善终”就了结了她的一辈子。 “我会向陛下请旨”,脉婉惜站起身,撇过酸涩的眼睛不再看他“救那些女子”。 不是为了郑千堂的妻女,也不是为了颂章,是为了千千万万个一出生就注定命运的人,至少,给一个选择的机会。 “小姐高明!陛下圣明!祝将军凯旋!陛下圣明……”余光瞥见郑千堂在不断磕头,用力之狠,每一次抬头都带着血液飞溅。 直到一阵短暂的宁静后,忽然传来一声“咚”闷响,以及重物倒地的声音。 他的缘结束了,他的孽却远远不止。 脉婉惜觉得身上有些无力,如果不是她恰巧得了戏院的差事,如果不是母亲抵死相护,她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她尚且如此。 阿朝在前线拼命,所以她理当做些什么。 脉婉惜一步一顿的走出天牢,在看见外头阳光时先觉有些刺眼,抬手遮挡,在缝隙间,看见了远处红色的身影。 她放下手,季玉山焦急又有些局促的深情落在脉婉惜眼中,郑千堂说起妻女时泪眼汪汪的样子在她脑中一次次循环,最后又化为一摊水,凝成季玉山的模样。 还好,她们还都在。 或许季玉山不会像郑千堂那样疯癫,但他会在生出华发之后,郁郁而终。 脉婉惜大步向季玉山走过去,衣袂蹁跹。 季玉山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他早就做好了被脉婉惜拒绝的准备,正在酝酿说辞劝她同他一起走。 脉婉惜冲父亲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朗声道: “爹,跟我去看看娘吧”。 第86章 交锋 平阳关很久没有经历过这么大阵仗了。 上一次,它吞了宥阳公主的命,这一次又是怎样的暗潮汹涌,两军统帅在其中一个人头落地前,都是未知数。 阿史那孚已经几年没在阵前了,突厥那些牛鬼神蛇就足够他活动,这么一想,开战以来,突厥军竟还是第一次上前线。 明明是要动手杀人的事,他却反常的穿了一身宽袖,两手虚掩在袖子里,倒不像正常样子。 平阳关地形不好,高低不平,几里外还有前朝火药炸出的天坑,实在难打--当然是对突厥来说。 前头有一道小斜坡,阿史那孚神情微动,放缓了整个行军速度。 第一列的人已经要过去,看样子无事发生,然而只在须臾间,万箭齐发羽箭满天,像及时雨一般无情的落在突厥军阵上。 不过有些经验的人就能看出来,这些箭看似来势汹汹,实则目的是威慑而并非杀敌。 阿史那孚皱眉让手下清理了一命呜呼的人,自己骑马上前。 “殿下,前方恐有埋伏,不可啊”! 副官神情有些紧张,看看阿史那孚又看看前方。 阿史那孚无所谓的笑笑:“她的目的不就是这个么,既然如此,遂了她的愿便是”。 说罢策马越坡,身后的副官等人不得已也只得跟上。 并没有埋伏。 阿史那孚在上坡的那一刻,就看到了自己的对手-- 江缔在军阵最前列,玄甲红缨,墨发高束,面色漠然却不失冷冽,身下的高头大马衬的她更加英姿飒爽。 “三殿下果然机敏,”江缔不掩嘲讽的说道:“比你那个哥哥好多了”。 阿史那孚像是听不出弦外之音,一副受用的模样:“江将军女子英才,自然不能小觑,刚刚可是给了好一顿下马威”。 “看来江将军都知道咯”? 整个沙场寂静无声,只有他二人对峙的凛凛风声。 第91章 江缔眼中寒霜渐起,面色不善,淡淡开口:“不多说些什么’以水化沙‘的无稽之言,怎么能蒙了你的眼,当真以为我江缔女流之辈就不识军政,能任你拿捏不成? “从到达平阳关那日起,你的人就在营长外徘徊,我和眠晚真是演了一出好戏”。 江缔将手上的红缨枪正对阿史那孚:“你的人我还给你了,你欠的债也该还了”! 阿史那孚还是那般漫不经心的态度,只不过眼神中多了几分兴奋:“既然如此……” 话未必,人先行,他身下的战马已经冲了出去,江缔上阵应战,毫无疑问,风波起,两军对垒,厮杀在一起。 阿史那孚手上的是一把长月弯刀,在他手里挥舞间却像个蛇一样神出鬼没。 他挡住江缔的枪头,开口道:“何必这么拼命,你不过是个女子,就算赢了又能怎么样,不入青史不列名臣,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江缔转枪将阿史那孚挥来的弯刀打偏,又一刻不停歇的突刺上前。 她算是知道为什么阿史那孚一向攻心为上,一来就往心窝里扎,实在是卑鄙。 不过,从前的江缔可能会自卑怀疑,但现在的领帅江缔不会。 她一枪挑起阿史那孚的右边衣袖,锦帛破裂的声音混在枪头没入阿史那孚右肩的声中。 江缔嘲讽的笑道:“你除了逞口舌之快还会什么?就算史书上不能留下我江缔之名又如何。凡我翊朝臣民,为国效力乃分内之事,何来事事论功行赏一说”! 就算青史自私的抹去她的姓名,平阳关的百姓,江家的士兵以及这片土地,也永远会记得那个前无古人的女将军--江缔。 阿史那孚嘴角渗出血,不怒反笑,手上进攻动作不停,从喉腔中挤出来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依旧字字诛心。 他一刀挥去江缔的枪,接着余力向江缔头上招呼“想不到过了几个月时间,江将军就变得这般豁达,”铁器碰撞的声音在他们二人中响起“徒劳一辈子,就算你是翊朝的第一女将,自你之后呢?女子还不是困于**,不得自由”。 阿史那孚似乎格外在意自己的衣袖,哪怕肩膀处已经伤痕累累,那突兀的大袖除了沾上些灰尘,完好无损。 “那位公主殿下,生前为众人之不解,死后被当做叛道离经的典范,江将军,你说”阿史那孚的双眸虽然带笑,笑意直达之处,确却是像苍鹰一般的眼神,紧紧盯着江缔表情中的松动。 “她为了什么”? 江缔手上的枪偏的方向,原本的进攻路线不得不转手挡住阿史那孚的刀,连人带马向后推了几步。 为了什么? 宥阳公主为了什么? 她江缔为了什么? 阿史那孚似乎十分满意当下的结果,腕上用力刀刃就朝着江缔脖颈处挥去。 预想中的血液横飞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反倒是铁器相交的清脆响声。 “以前没发现,原来你废话这么多”,江缔右手持枪,左手拔出身侧的配剑横在脖颈前,挡住了致命一击。 她左手挥开阿史那孚的刀刃,眼中印出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人的血色“你就是这样蛊惑郑千堂的?一张嘴皮能说会道,怪不得他那般胆小如鼠之人会为虎作伥,犯下如此大罪”。 阿史那孚不语,只是先前眉眼中挑衅逐渐化成解不开的冷冽。 “不愧是你江缔,若当年宥阳公主有你这般心性”,阿史那孚的语调一点点下沉,但哪怕耳边风声阵阵江缔也还是能听清几年前的刀刃向她袭来“她也不至于死无全尸,后人唾弃”。 江缔面色不改,连手上的动作都不曾有偏差“宥阳公主以身殉国,乃我朝荣耀,是不是后人唾弃,凭你一人之言可无法言断”。 江缔起身借着马背,持枪朝阿史那孚刺去,没能刺入对方心脏,转而借着兵器撞击的力度翻身回马上。 “至于我,是功是过,轮不到你指指点点”! 或许三四岁的江缔不敢想自己以后可以舞刀弄枪戎马边疆,十五六岁的江缔也不会想到以后自己会为一军统帅,心定气和的说出这番话。 但是二十岁的江缔会替自己回答,她早已无畏。 是生是死,自有命数。 阿史那孚大概是从没见过这般难以形容之人,该说是她意志坚定还是顽固不堪? 他眼中最后一丝调笑的颜色尽数被不屑吞没,挥刀的手似有似无的向江缔砍来,只不过看似刀刀致命,却没有一刀实际落下。 反倒是有些,欲盖弥彰之意。 江缔自然觉察到这一丝怪异,她从一开始就盯着阿史那孚异常的左手,习武之人理应全身动作,哪怕是身有残疾记忆也不会任凭躯干像失活一般。 但阿史那孚在这之前,从来没有动用过左手,不管是策马挥刀还是发号施令。 江缔心知阿史那孚此刻不过在为左手做掩饰,便假装未曾发觉,一面关注着一面盯着阿史那孚。 两人的距离不算远,一刀一剑,直逼对方命门。 一瞬间,阿史那孚左手忽起,江缔正欲防范他接下来都动作,却听耳边响起破风声,一道银光直直冲着她袭来。 她本能闪躲,心口却仍然一沉。 也是在闻见血腥味的那一刻,江缔才看清阿史那孚那不见人的左手到底有什么玄机。 以及这破空而来的短箭,从何而来。 他那可以称的上是狰狞的手臂上,小臂的血肉外翻,因为长时间厮杀的原因早就流血不止,而血肉中,生生植进去一把小型弓弩。 怪不得他从不用左手,江缔几乎可以笃定,此箭一出,他的左手就彻底废了。 阿史那孚注意到江缔的目光,无所谓的晃晃左手,再次笑出声,像收获满满的猎人:“江将军好生警惕,盯我这么久,差点就叫你躲过去了”。 心口传来密密麻麻针扎般的刺痛,似乎有铁器破入血肉的冰冷感,但是她知道—— 阿史那孚并没杀了她。 哪怕箭矢只要再偏一点,她就可以命丧当场。 “真可惜啊”,江缔的声音有几分颤抖,但眼中依旧清明“没能杀了我,很亏吧”。 阿史那孚不语,喜怒无形。 江缔猛地策马向前,长枪突刺,阿史那孚侧身闪躲,却不想枪头并不是冲着他来的。 尖锐的马鸣声划破长空,似乎整个激烈的战场都因为这声嘶鸣而暂且停止。 阿史那孚眼神狠厉,顺着马匹的挣扎极速后退。 江缔面无表情的甩了甩了枪头上的血,起身追上去。 “江缔,要我的命,你就不怕自身难保”? 江缔闻言挑眉道:“我受命以来,就代表,要么我杀了你,大败敌军,要么你我同归于尽,翊军战胜”,话语间两人已经又纠缠在一起“无论如何,你这条命和突厥兵败,都是既定的结局”。 阿史那孚嘴角扯出一抹阴险的笑,在江缔的长**来时,不躲不闪,生生受了下来,顿时他左肩血流不止,却扔了自己的刀。 他握住江缔没在他肩头的枪,猛地向身后倒去。 那里,是前朝兵战的天坑。 埋尸无数,冤魂冤魂不止。 “疯子”!江缔怒骂,巨大的惯性却让她不受控制的跟阿史那孚一起向下栽去。 “如你所愿,同归于尽”。 “将军——” 耳边有很多声音,但至少现在,江缔什么都听不见。 京都。 苏槐歌听密报来探战局基本已定,突厥必败,却迟迟不见主将回信,日日在书房来回踱步,心中不安。 而事实证明,她的不安是正确的。 “夫人!夫人不好了——” 丫鬟急急忙忙奔来的身影像一根导火线,苏槐歌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燃烧殆尽。 “你说什么”? 苏槐歌声音颤抖。 她已经听不清太多声音,她只看的见模模糊糊的书房,和丫鬟慌慌张张向她扑来的场景以及—— “……主将战死……” 第87章 碧落 入目是一片黑暗。 江缔清楚的知晓现在自己的处境,本就在交战中受伤,现在跌下天坑,就算是有阿史那孚勉强给她垫背,对于久经对战且受重伤的人依旧不好受。 更何况,这座天坑内本就累累白骨,多的是跟随战士一起掉下来都断剑残器,要是不小心碰到了,就算侥幸掉下来不死也活不了。 就算她作为翊朝主将,跟敌国少主一起落下,这个葬送无数冤魂的前朝战场也不会优待任何人。 换句话说—— 是死是活,全凭自己造化。 她努力的想睁开眼,无奈片刻后仅仅是扯开了一条缝,不过足够现在窥视一下局面。 阿史那孚就在她不远处。 准确些说,她跟阿史那孚任何一个人抢先拿回身体的自主权,只要抬手一剑,就足以要了对方的性命。 第92章 江缔感觉自己胸腔内血液翻涌,一股浊气呼之欲出,她控制不住的干咳几声,咳出几丝血来。 刻出来之后江缔反而好受了些,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阿史那孚狼狈的样子,以及…… 贯穿他蝴蝶骨的一根破兵戟。 该说江缔好运还是阿史那孚实在倒霉,前朝的兵器到现在日日风吹雨打多少都残破了,竟然还能让他直直的摔到已经生锈的兵器上。 阿史那孚已是强弩之末,哪怕他现在生死未了。 但江缔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她第一时间活动全身,清楚的感知到自己左腿的虚无感以及从关节处传来的刺痛,左半边身子发麻,倒是之前被阿史那孚刺出来的伤口已经自己凝起来了。 别说杀了阿史那孚甚至是从这个天坑出去了,江缔现在连一个简单的翻身都做不到,直到额头上冒出细汗才堪堪活动手腕。 不想此时,阿史那孚沙哑的声音传来,他似乎是伤到了脖颈,说话时的声音不似刚刚在战场上一般“江将军真是好运啊……本想着我要死了也能拉你一起垫背,谁知道……”他停顿片刻,口中的血喷涌而出,那双浑浊的眼眸看向江缔“反而是我先做了忘川客”。 他身上的突厥将袍脏乱不堪,比之更甚的是阿史那孚几乎烂掉的左手——之前他曾用来藏匿暗器,现在成了丧命的第一把刀。 江缔觉得自己喉间有些痛,她艰难的坐直身子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你此次带兵本就不抱着打胜仗的目的,待翊军大败敌军,战局已定”,江缔眼眸微闪,她的脑中一瞬间有万千思绪划过“你就这么想拉几个翊朝人给你陪葬”。 身子开始慢慢有知觉,江缔不动声色的挪动身子,藏在背后的手握住了腰间的短刀。 阿史那孚“哈哈”的干笑两声,唯一还算完好的右手握住那根刺穿他的兵戟,试图将它从身体中拔出,结果显而易见——右手直到鲜血淋漓,那根生锈的老东西也分毫未动。 他无奈叹气,慢慢的目光从江缔转到了上方的天。 与开战时不同,边境的这一方天空此时已有放晴之兆,莫约是它也知道,这场仗,结果已经毫无悬念了。 “你说错了”,阿史那孚轻轻道:“我不是要翊朝人给我陪葬”。 “在翊朝内安插探子是老东西的意思,我不过顺手为之,谁知道他们跟老东西一样有一点风声就全盘皆输,”他睨了眼江缔“就凭你爹和那群老臣,若不肃清朝纲,也不会派你来要我的命”。 “你们翊朝人的命太高贵,我可要不起”。 江缔冷眼瞧他,念在他死到临头都份上,允许他多说几句荒唐话。 他话锋一转,笑道: “我要所有人都给我娘陪葬”。 江缔一愣,紧接着想起了阿史那骨先前说的那一番话“你娘?于氏?” 阿史那孚并不奇怪江缔会知道这件事,毕竟他虽然不知道江缔的审讯手段如何,但却对阿史那骨那个废物的秉性了如指掌。 “是啊,我母亲生前为了万民而死,死后要万民给她陪葬,难道不合情理么”? 江缔虽然不怎么看的见阿史那孚的表情,然而她敢肯定阿史那孚此刻定然在笑。 江缔本想反驳,一个荒谬而又露骨的念头刺入她的脑海中。 “老东西为了自己微乎其微的权利要了我娘的命,若不是还要借他的势,老东西怎么可能活这么久”,阿史那孚像是彻底放弃了挣扎,又像是知道自己的命数已经所剩无几,竟跟江缔交流起来。 江缔微微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还是被她自己咽了回去。 在隋叶城,于氏是祭祀的水娘子,被整个城的人推出去。 在突厥,她又成了突厥王的祭品,为了所谓的王位。 “ 我母亲生前为了万民而死,死后要万民给她陪葬” 江缔的胸腔不住的起伏着。 她终于知道这句话怪异的点在何处。 于氏作为一个人,无论翊朝突厥,她的命,从来都是被献祭给自私与欲望的。 “于氏到底是翊朝人,她所受不公自有翊朝来为她主持公道,你连同突厥祸乱我朝朝纲,残害忠良!甚至……”江缔咬牙开口道:“助纣为虐,这就是你母亲想看见的”? 阿史那孚的目光重新转回到江缔身上,只不过还没等他说什么,就已经被江缔带着些许愤怒的声音打断“你明知道你母亲痛苦的根源是她作为女子被轻视,所以可以随便就献祭她的性命,你还让更多的女子与她受一样的罪”! “翊朝对不起这些女子,你又以为你能安你娘在天之灵?”江缔眼前闪过很多人,死去的未死的,或是李拂棠或是柳氏,最后是她自己“说到底,不过是借你娘这个借口,遮掩你夺权的肮脏心思罢了”! 江缔自知自己受了阿史那孚刺激,明明在战场上还能做到左耳进右耳出,现在两个人在地府门口了倒是放松警惕了。 不过她知道,自己的话必然会在阿史那孚心上狠狠扎一刀。 果然阿史那孚原本浑浊的眸子渐渐瞪大,随后满目充血的看着江缔“我要是想夺权,老东西早就死了几千遍了,阿史那骨那个蠢货也早就被我生剜了”,他不再顾及自己身上的伤,嘴角边冒血边道:“我就是要那老东西亲眼看看,他不惜用我娘的命巩固的王位,是怎么一点点烂在我手里的”! “朝野动荡,大军离境,突厥精锐已经被我带出来送死,他的儿子也死的死伤的伤,我倒要看看,他还能献了谁去救他的江山大业”! 江缔看着阿史那孚逐渐状若疯癫,心下苦涩。 她那番话本就有失偏颇,转门指着阿史那孚心窝上捅,为的就是让阿史那孚多交代些背后之事,只是某些事亲耳听见,还是不免悲哀。 不为阿史那孚,更不为突厥王。 为受无妄之灾的百姓。 为葬身鱼腹的“水娘子”。 她不知于氏是怎么想的,但她想必不愿更多的女子步入自己的后尘。 “你确实报复了突厥王”,江缔撑着石壁摇摇欲坠的站起身“如你所愿,突厥兵败,几年内都要修身养息,大王子身死,二王子不堪重任,你——同样命不久矣,突厥完了”。 阿史那孚刚刚情绪太过激动,以至于之前身上的旧伤也被他牵扯的开始流血,从江缔的视角来看,阿史那孚浑身血污,比那些早就风化的白骨还要渗人。 他冷眼看着江缔一点点朝他走来,用最后一点力气道:“不管如何,害我娘的人如今的自食恶果,也不知你江大将军一条菩萨心肠,能救多少人”? 自食恶果? 江缔在心底漠然的摇头。 斩草未除根罢了。 突厥偌大一个王国,自然不会顷刻间覆灭,顶多元气大伤个五六年,就又想草原上的杂草一样卷土重来。 隋叶城一日有水娘子,一日就有冤魂不断。 说到底,阿史那孚不过是选了下下签,像个顽劣的孩子大闹一通罢了。 机关算尽,不济于事,倒留了千古骂名。 江缔抽出自己身后的短刀,颤巍巍的抬到阿史那孚的上方。 阿史那孚大概早就知道自己会有狼狈死亡的这一天,对于江缔明晃晃的刀刃并没有半点畏惧,反倒是尽力伸长脖颈,给江缔寻个好下手的地方。 尽管他身上已经没一块好肉了。 江缔并不觉得阿史那孚是个多么可敬的对手,如果他没有以一己之私残害忠良及无辜之人,或许她会全对方死前的脸面。 但仅仅是爹爹的伤,她就做不到任其死去。 她缓声开口:“就算我江缔菩萨心肠就不下几条人命,也用不着你来关心”。 “你不如想想,用于氏的命做了这么多事杀了这么多人,除了你自己下地狱要还债,你母亲还要还多少冤枉债”? 看着阿史那孚逐渐睁大的眼眸,江缔一刀刺下去。 血液喷涌,她感觉自己脸上有温热的液体在流淌。 阿史那孚保持着生前最后一秒愤怒不甘的样子死去。 “下地狱前,好好跟你娘解释吧”。 说了这么多自快的话就想快活的死去。 哪有这么好的事。 江缔刚刚站直身子,头顶就传来马蹄的风声。 江缔警惕的贴着洞沿,虽然大局明了,但她也不能百分百保证先到此处的不会是突厥残将。 “将军——将军就是从此处落下的”! “是将军的轻甲”! 熟悉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江缔终于放下心来,卸下所有防备瘫坐在地。 她看见天坑口出现了秋娘焦急的面孔,已经看到她时的欣喜若狂。 景衡十六年,平阳关之战,翊朝大败突厥 。 第88章 黄泉 江缔是被人抬回驻地的,原本战场上受的伤还不至于如此,可跟着阿史那孚掉入天坑之时伤了腿骨,虽说不伤及根本,可也被秋娘严肃的保护起来。 第93章 “将军还年轻,日后有的是坦荡官途要走,征战四方,腿上怎能留下病骨”! 天短暂的放晴一段时间后,就毫不留情的下起了雪,比往日的来的更早。 江缔靠在床榻上,小口小口喝着秋娘熬好的药,轻笑道:“这点小伤不碍事,上阵杀敌,哪有完好无损的”。 秋娘苦口婆心的继续絮絮叨叨,江缔听了片刻后打断道:“好了秋娘,我会好好养伤的——同河那边可有来信?眠晚如何了”? 原本江缔从天坑上来就想问的,奈何自己不争气的两眼一闭晕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四天后了。 算算日子,自同河一役后,分出去的几万精锐也该归营了。 正问着,营帐外就传来通报的声音。 “是同河来信了”? 江缔撑起身子,没由来的感觉心头一紧,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她自顾自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前来传信的兵卒身上。 江缔认识他,这是陆迟的亲兵,曾经在陆府也曾有过一面之缘。 按理说只要差人来先报信便可,何必派亲兵前来。 江缔眸光暗沉。 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只有急促和悲痛浮现在那人脸上。 她忽然并不是很想知道这封信的内容了。 “将军,陆将军他……” 江缔没说话,倒是秋娘急急上前一步催促道:“如何?你倒是快些说啊”! 那人才呜呜咽咽的开口:“陆将军,陆将军他去了啊——”言罢便跪在地上痛哭起来。 皆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怜此人上阵杀敌好不英勇,此刻却哭的如此狼狈。 秋娘一时无话,只是震惊的后退两步,随后赶忙回到江缔身边。 “眠晚可有什么嘱托”,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心下诸多疑虑翻涌,最后都如流水般逝去“他特派你来,想必不只是为了告诉本将他陆迟战死的”。 那人的肩头一抖一抖,手忙脚乱的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包装完好的布袋,递给秋娘后,又重新俯下身“陆将军在敌军来犯前特将此物交予卑职,只说结束后交给将军您,其他的并未多说”。 “卑职只恨自己未能在战场上护好陆将军,何故让陆将军长眠此地啊——” 江缔闭眼靠在枕上,哑声开口:“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眠晚既然提前托付此物,至少说明他早有觉悟。你也不必太过自责”。 江缔挥挥手“秋娘,你带他下去先好生照料着”,她沉默“等大军集合完毕,再发此讣告”。 秋娘眉目间都是忧愁,却仍是点点头,扶起那人向帐外走去。 她静默了半晌才慢慢的打开那个布包,里面安安稳稳的躺着两封信,还有苏槐歌先前做的护身符。一封上公事公办的写着“末将陆迟呈上”,另一封表面却空空荡荡——但江缔还是认出了这封信的主人。 宣家世代簪缨,家风清正,就连文书笔墨都是京中独一份。 江缔长舒一口气,喉间的酸涩却怎么也咽不下。 陆迟是他们这四人中最板正的一个,每每他们三个胡闹的时候,陆迟总会一边劝阻一边跟着玩闹。 却也是最执拗的一个。 就比如现在。 那封信上清清楚楚的写上了战前实况以及敌军动向,方圆几里的地形勘察等等。 他倒是自信身后事,不然也不会下笔如此笃定。 洋洋洒洒一大篇,唯有最后一段才卸下他将军名头,说几句私话。 江缔默然看完,眼前湿润一片。 “陆眠晚……你个疯子”。 江缔将那封信在手中揉皱,最后还是泄气般放开。 似有水珠滴落在手上。 寻常人上战场,谁不希望平安归来,运气好的还能建功立业加官进爵,否则生死一趟,岂不是白来。 江缔之前说的决绝,为将者马革裹尸又如何,现在劫后余生,那点私心就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她不想死。 她还有家人在等着她。 还有惜娘在等着她。 她要是死了,独留惜娘一人承载苦痛,江缔不忍心。 可偏偏就是有人忍心。 她早就不信,凭陆迟的身手,虽然免不得要受伤,但也不会轻易丢了命,翊朝的阎罗将怎么可能折在区区一个副将手上。 阿史那孚的箭上淬了毒,他的副将大概也是。 只不过为了保证本人安危,毒性并不大罢了。 那么冒险的举措,陆迟怎会看不出来。 江缔早该想到,他陆迟从一开始就不是抱着建功立业的目的上战场的。 眼下这封信也明了了。 靖国公夫妇就是一辈子背在陆迟身上的债,只要靖国公世子的名头还在他头上,那陆迟一辈子就是靖国公府的招财树。 为了自己富贵享乐,可以嫁了姊女出去,也可以对长子不管不顾地压榨。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然是爹娘生我养我,靖国公府供养我荣华富贵,我没道理翻脸不认人,如此那便遂了他们的愿罢”。 与其活着供靖国公夫妇寄生,倒不如用死后英名换靖国公府门楣光耀。 忠国之臣死战场,忠义之府全富贵。 但也仅此而已了。 “从今往后,靖国公府只享富贵名,不受丹宸利”。 “没了我,他们也没法再心安理得的挥霍了,毕竟靖国公府一脉本就子嗣稀少,爹娘还能再赌下一个陆迟不成”。 “阿朝,烦请将另一封信带给嗣宁,还有那平安符也带给槐歌 ,劳烦她担心,是我违愿。阿朝,愿你此后青云路,平安顺遂”。 “陆迟再拜”。 江缔此刻才发觉,原来自己对陆迟的了解如此之少。 不知他究竟挣扎几时,不知他到底心中所思,更不知他多年所困。 江缔抬眼看向另一封信,随意抹了把脸,视线慢慢聚焦。 良久她干笑出声,笑着笑着就变成低低的呜咽“你们两个早就串通好的,真是荒谬……” 不知过了多久,久的江缔的脸颊开始干涩,她听见帐外有马蹄驰骋的声音。 江缔撑着床板,费劲的下床,差一点踉跄倒地,好在秋娘听见动静急忙扶住她,一边拿上大氅披在江缔身上,附在江缔耳边道:“将军,京城那边来信了”。 江缔点点头,被秋娘扶着走出去。 外头还是她熟悉的大漠黄沙,只不过此刻他的眼中多了一件刺目的棺椁,以及随行将士哀伤的神色。 京城来的宣旨太监来之前显然也没想到会突发如此变故,见到江缔时也是满脸哀愁的拱手道:“咱家见过江将军,这……还望将军顾念身子,莫要哀伤过度”。 江缔只轻轻点了点头,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件棺椁,明明是从同河一路过来,那棺椁上依旧干干净净。 一如那人生前一般平和。 “多谢公公挂念。不知陛下有何示下”?江缔自己都未曾发觉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宣旨太监长叹一口气,打开那道明黄的圣旨,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平阳关之祸自有隋叶城之孽因纠缠其中,今朕为抚慰冤死之亡魂,特遣定河使前往平祸,现命宣威将军江缔为辅,余下诸将不日班师回朝,钦此——” 江缔跪在地上,深吸一口气道:“末将江缔接旨——” 那宣旨太监将圣旨放到江缔手上,随后赶忙扶江缔起来,面目惋惜道:“陛下说了,将军刚刚战胜,好生休养为先,不必强撑身子,”他顿了顿,看向陆迟的棺椁,默默伏了伏身“咱家回去后会禀告陛下,给陆将军讨一个忠国之名”。 “多谢公公了”。 宣旨太监不便久留,于江缔公事公办几句话后,便乘着车马离开了。 江缔心中有个隐隐萌发的念头,只不过她此刻还不敢笃定。 她转头向秋娘道:“去找赵都尉前来”。 秋娘不放心的看着江缔,对方给予一个安心的眼神,秋娘这才急急跑去寻赵嘉明。 江缔看着陆迟的棺椁,越发觉得刺目,好像泪水开关一般,止不住洪泄。 秋娘的动作很快,赵嘉明一会儿就站在江缔身侧“末将见过将军”。 “赵都尉不必多礼”。 赵嘉明比起之前沧桑不少,左腿明显不太利索,不过好歹留了条命,也算是好运了 。 在接圣旨前,翊军就已经知道了陆迟的死讯,同他一齐出身的陆氏亲兵尤为悲痛。 战争总是要死人的。 上到陆迟这等一军主将,下到无名小卒。 上了战场,一条命都是一样的。 都是需要悲伤的。 不过显然,后事未了,不能止步于此。 江缔开口道:“赵都尉”! “末将在”! “本将特命你暂代主将一职,待全军休整妥当,不日班师回朝,以奉王命”! 赵嘉明犹豫片刻,还是跪下道:“末将听令”! 第94章 他身后乌泱泱的翊军也齐声道:“谨遵将军令”! 战争的结束,何尝不是生命的终结。 江缔在秋娘的搀扶下回了营帐。 她只不过是恰好有那么些本事,才能留下一条命。 江缔闭眼念叨“陆眠晚,你好好想想,来日午夜梦回,你怎么跟他解释”。 第89章 两处 来时天晖晖,去日影垂垂。 江缔将陆迟从前常挂在腰间的佩剑轻放在棺椁上,到底是远在关外,自然比不得在京中,陆迟再怎么身后功名富贵,也要等到翊军回京才能享他死后殊荣。 于他本人来说,生前不在意的东西,身后也不会惦记。 陆迟所珍重的,自会有人为他周全。 陆迟都棺椁就停在他生前的营帐中,其中一切如旧,似乎并为因主人的离去而有什么改变。 同样也改变不了什么。 那日之后,江缔的伤口恶化,好容易平稳了伤情,眉宇间却总不见舒缓之色。 只有偶尔才会放松下来,好好休息一下。 秋娘担忧的站在一边,眼眶有些红肿,她低声道:“将军纵然悲痛,可也要注重自己的伤,不可亏虚了身子啊”。 江缔的眼睛有些干涩,不知是劳累过度还是心忧已久,“无碍,”她轻叹一口气,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转身吩咐道:“启程吧”。 她的归程,暂且还不是京都。 “赵都尉,再过几日,等大军休整好了,便可班师回朝”,江缔对着面前的赵嘉明道,“我处理完隋叶城的事便即日会回京,在此之前,还望赵都尉向家尊家慈报个平安”。 赵嘉明本就是江家军出身,他点头应道:“回朝一事还请将军放心,末将定不辱命。将军之言,末将也会转告元帅”。 江缔有些疲惫的点点头:“有劳”,随后便转身向车马走去。 江缔的伤并未好全,稍微有些大动作就会牵扯到伤口。 明明成帝留了足够充裕的时间,足以让她养几日伤,接到圣旨后不过二三日,江缔就已经踏上了去往隋叶城的路。 说来可笑,江缔是个将军,大漠孤烟万里黄沙本就是她的天地,但此刻,却莫名想要赶紧离开平阳关这个地方。 江家的少将军江缔于平阳关大败突厥,杀突厥领将,除朝中祸根。平阳关该是她江缔名声大噪之地。 可惜,上一次,这里的黄沙淹没了太阳的影子,这一次卷走了挚友的生息。 平阳关,平阳关。 何日太平,何须陨阳。 最后一眼的平阳关,原本的旗帜仍旧飞扬,入目却是刺目的白。 江缔闭眼靠在软垫上,多日劳累加上受伤,她竟做了一个短梦。 梦中还是当年在皇宫的夏日,身穿红色宫装的上官阳,墙边携手走过的孩童,真实又刺目。 镜花水月一场,到头来还是一散而终。 她看见父母亲眷,看见朝廷上争锋相对都文武百官,看见了很多人。 而最后在尽头都化作了一个人的影子。 她的皎皎明月,她的惜娘。 江缔缓缓睁开眼,明明依旧疲惫,却再也无法入睡。 江缔手中握着脉婉惜出征前赠予她的香囊,哪怕历经厮杀,上头似乎也依然留着主人身上的气息。 江缔将那枚香囊贴近脸颊,轻声念道:“惜娘,我们马上就可以再见了”。 她脸上是自开展以来少有的安心缓和,只不过随即染上悲色。 有的人,已是永别。 去往隋叶城的路上必然经过同河。 江缔在车内深吸几口气之后,才手指微颤的抬起帘子。 硝烟尽散,无事发生。 只要时间足够久,这里经历了什么样的战争,死了多少人,死了什么样的人,又会留下什么痕迹呢。 她默然放下帘子。 黯然神伤罢了。 “将军,我们到了”。 秋娘从马夫处进来,低声道。 江缔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隋叶城虽然足够偏僻,甚至地处于战事交锋区,绝大多数时间都可以用漏网之鱼来形容。 但这到底是翊朝土地,王命可达,不可能真的任由其不管。 想来是那位定河使来时就已经带来了圣旨,当地县令自她的车马驶进的一刻开始,就眼巴巴的带着人在府门口等着迎接。 江缔刚扶着秋娘的手下来,一个身着褐衣看着有些老实的中年男人就笑着迎上来,一边行礼一边道:“见过将军,久仰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寻常”! 江缔并没理会那些恭维的话,只是淡淡的盯着他。 她再怎么伤病未愈,到底是战场上厮杀来的将军,身上本就多了几分肃杀之气,如今不过看那县令几眼,对方竟是额头冒出虚汗来。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迎将军入府”!似乎是被盯的心里发毛,那人赶紧避开江缔的视线转身吩咐他人,又转回一张笑脸来对着江缔道:“将军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进府休整片刻如何”? 江缔点头并未拒绝,身边的人像是终于送了口气,跟在她身后介绍自己“下官姓郑,已在此处任职五年之久了”。 五年。 五条命。 一路上江缔都一言不语,直到坐到正厅主位上,江缔才悠悠开口道:“本将来前,听说当地风俗甚是特别,不知郑大人可愿同本将介绍一番”? 此言一出,郑县令头上的冷汗冒得更密了,他赔笑道:“不过一点当地人的祖宗传统罢了,只求图个心里安稳,哪里有什么特别”。 郑县令感觉自己头都要炸了,在这个偏远地方好端端的占山为王快活度日,也不知怎么就让那位惦记上了,先来一个定河使不说,眼下又来个将军。 前头那位可还好说,看着柔柔弱弱的除了说话犀利点,倒也不是不能周旋,可眼下这位可不一样。 能做本朝第一位女将军,谁知道她身上有些什么手段,更何况还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郑县令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有什么轻举妄动的行为,江缔手边的剑会直接招呼在他身上。 别说现在已经把整个县令府围起来的江家亲兵了。 不死也得掉层皮。 “是么”,江缔面色冷峻,将手上对方刚刚奉上来的茶扔向郑县令“本将倒是不知道,这天下还有拿人命当儿戏的祖宗传统,怎么,郑大人,你要反不成”? 茶杯在温县令脚边四分五裂,对方腿一软颤颤巍巍的跪下磕头“将军恕罪啊,下官并无此意,下官的一切都是陛下赏赐的,下官不敢有反心啊”! 只是草菅人命,顶多他一个人掉脑袋,要是这谋反的名头按在他身上,眼下正是紧张的时局,他有十族都不够诛的啊! 江缔冷笑一声,走下位用佩剑顶在他脑袋上,一字一句道:“本朝开国以来,早就明令禁止不允许活祭,你真当天高皇帝远,任你放肆不成”? “下官……下官也是不得已啊,下官刚上任那年,城中居民照例祭祀,下官本以为就是普通的请祖宗祭天地,可下官万万没想到他们敢杀人啊……” 郑县令怕的止不住发抖,声音都开始变形“他们说,下官既然未阻止,那就是默许,哪怕日后事发,也能咬定是下官包庇,不光能让下官丢了这顶乌纱帽,连项上人头都不保啊”! 江缔并未立即回话,只是用剑轻轻敲他的头——谁也不知道这把剑什么时候会砍下去。 “本将还以为,你是贪生怕死之人,如今看来,还真是尖牙利齿,自寻死路”。 郑县令的身子一瞬间止住颤抖,如坠冰窟。 她领起郑县令的领子,强迫对方只剩下惊慌之色的眼神直视着她,冷笑慢慢道:“你作为本地土豪劣绅,还有什么人能欺压到你头上来?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不晓的”? 江缔嫌恶般将郑县令甩开,拍拍手站起身吩咐道:“让人把他带去柴房关着,没有本将的允许,不许任何人探视”! 说话间便有两个亲兵从门外走来,钳制住郑县令。 她来的时候点了五十亲兵,在这么个县令府,打手侍卫自然比不上训练有素的战士,从江缔进门那一刻开始,整个县令府就已经“易主”。 郑县令大惊失色,慌乱的喊叫着,一会儿是饶命一会儿是喊冤,发现都没什么用处之后破罐子破摔道:“我是朝廷命官,陛下派来的定河使都没说要杀我,纵然你将军也不能擅自斩杀朝廷命官”! 江缔一个眼神都未曾给她,冷声道:“本将什么时候说要杀你了,不过是带你下去好生修养一番罢了”,她眸光微动,不紧不慢的继续道:“再说,本将就是要杀你,你又能怎样”? 秋娘在一旁适时开口道:“还不赶紧堵了嘴拉出去,在这里污将军耳目”! 江家亲兵做事利索,顿时整个府苑寂静无声。 江缔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第95章 倒是被他提醒了,眼下此处还有个定河使,虽然并无正式品阶,但到底是陛下钦点,她无论如何也得见上一番。 更别说她来次的目的就是助这位定河使。 “秋娘,去探探那位定河使眼下在何处,就说……” 话还没说完,就被屋外的声音打断。 “下官求见江将军”。 那道声音如记忆中的一样温柔坚定,只是有些沙哑。 江缔猛的向门口看去,似是不相信自己眼前所见,竟是愣在原地片刻才反应过来。 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如今就在眼前。 第90章 茫茫 脉婉惜站在门口言笑晏晏,一身淡色便装,只用一根簪子挽起头发,眼眸似水,一如分别时那般,定人心弦。 江缔又惊又喜,走过去一把将人抱在怀中,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让江缔忍不住鼻头一酸,一时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最后缺都化作一句“惜娘”。 “阿朝 ”,脉婉惜轻轻回抱住她,生怕碰了江缔的伤口,她将自己有些发红的眼眶埋在江缔胸怀中,倾诉着长久以来的忧心。 秋娘神色了然,带着一众亲兵离开了院子。 不知道相拥了多久,可能多久都填补不上长久的分别。 她们谁也不开口说自己的思念,相思却溢满了整个庭院。 唯有拥抱,才能短暂的填补相思之苦。 良久,江缔才放开脉婉惜,拉着对方的一起回了屋子。 “惜娘,抱歉”,江缔贴着脉婉惜的额头,闷声道。 脉婉惜知道江缔在说什么,她伸手轻柔的抚平江缔皱起的眉头轻笑道:“阿朝多虑了,我也是翊朝民,为翊朝办事,在所不辞,还分什么将军戏子不成”。 江缔眼眶酸涩,亲吻在脉婉惜的唇上。 她看着脉婉惜眼下乌青,低声道:“原来陛下钦点的定河使,是惜娘”? 脉婉惜挽着江缔的手靠在她身旁,是来隋叶城几日来少有的放松时刻:“是,我向陛下请愿,不愿再有人枉死”。 怪不得了。 怪不得隋叶城这个小地方,百年来都没人动过遮羞布,会突然被掀开。 想来是有人拼死跑出去,才能将唯一救命的火种带出去。 “惜娘怎知我在此处”?江缔捧起脉婉惜的脸,手指轻轻抚摸着这张她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面庞。 定河使使有备而来,她江缔可不是,算算日子,她跟阿史那孚躺在天坑底下你死我活都时候,脉婉惜应当早就到隋叶城了。 脉婉惜拉着江缔的手,贴在脸上道:“阿朝也太小瞧我了,陛下钦点我来治事,不可能一点人手都没有,”她将江缔的手掌摊开,在上面比划着“来之前,季府也给我拨了人手,更何况……” 她停顿片刻,最终有些忧伤的摇摇头“罢了,到时你自然会知道的”。 江缔疑惑道:“知道什么”? 脉婉惜轻声道:“阿朝的一位友人”。 不知为何,江缔顿时感到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她不禁触上存放信的地方。 “怎么了,阿朝,是伤口开裂了么”?脉婉惜瞬间紧张起来,站起身就要去找大夫,手却被江缔拉住,对面轻轻摇了摇头。 “阿朝”,江缔闷声开口,将头埋在脉脉婉惜颈肩中:“眠晚死了”。 脉婉惜的眼中染上深深的悲凉之色,她将江缔搂在怀里,任由江缔发泄着这几日的情绪。 隋叶城就在同河边上,脉婉惜想要知道战况并不难,更何况还有那人在。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 脉婉惜一直知道这个道理。 但陆迟的死讯传来时,她还是不免震惊。 脉婉惜并不认识陆迟,或许陆迟可能是某一场戏的看客,而她不曾在意,可陆迟声满京都,就算是脉婉惜这样不舞刀弄枪的市井之人也知晓其骁勇善战之名。 惋惜过后,便是担心。 她不认识陆迟。 可江缔与陆迟相识多年。 那时她靠在窗边,久久看着平阳关的方向,从害怕征人不归,到变成忧心爱人伤怀。 好在,她还有机会与江缔再见,还可以包容她的情绪。 脉婉惜用手拭去江缔的泪水,轻吻了下江缔的唇角,出声安抚道:“阿朝阿朝,陆将军生前为国效忠,死后自会功德圆满,来世顺遂一生,安稳度日”。 江缔慢慢平复心情,闭上眼长舒一口气,开口道:“惜娘,谢谢你”。 脉婉惜笑着抚上她的眉眼,而后道:“不必谢我,阿朝,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那又为何与你相好呢”。 江缔带着些鼻音闷闷开口:“那又如何,我乐意”。 脉婉惜失笑,揽着江缔的手臂将头靠在她肩上。 虽然久别重逢,但以后有的事叙旧的时候,眼下还有正事要做。 “阿朝,我来这几日,已经基本摸清了隋叶城的大概”,脉婉惜在纸上写写画画“隋叶城中大多数人从的是郑氏宗族,其余的也多是姻亲,这祭祀是他们祖上定下来的规矩,每年挑选适龄女子作为水神新娘,以保满族安宁”。 “你今日抓的这个县令,便是当下郑氏的族长,此处远离陛下耳目太久,本就没多少人愿意来隋叶城当个憋屈官,因而给他们钻了空子”。 江缔撑着下巴,看着脉婉惜画的图道:“所以,要么就久无京官,要么也是宗族族亲来做这官”。 脉婉惜点点头,她垂眸道:“那郑县令,可给阿朝说过什么”? 江缔皱了皱眉:“你说他说自己被胁迫那个”? “对”,脉婉惜放下笔,看着江缔“那并非完全编造,故事的主角确实在第一年就发现了当地残忍的祭祀,只不过不像郑县令说的一般狼狈为奸”。 “他当即想要上书禀报,只不过被当地郑氏的族人拦了下来,劝说诱导不成,便索性杀人灭口”。 江缔猛的握紧拳头。 他又是谁的儿子,又是几年寒窗苦读科考入仕,然后籍籍无名的死在这个偏远之地。 扎根在此处的郑氏,像一张蛛网,笼罩了整个隋叶城,等待着飞虫都自投罗网,每个人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个人都是蛛网的一部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然而这脆弱的蛛网,只要但凡用点蛮力就能破开。 只可惜,这份力,迟了百年才来。 如今这片土地上 不知埋葬了多少冤死的魂魄。 脉婉惜眼中愤恨,语气也变得坚决“我先前已经让将负责祭祀的长老神婆都关起来,只待时机成熟,便可彻底断了这活祭”。 江缔了然“带我去看看他们吧”。 江缔已经知道为什么成帝要让她来助脉婉惜一臂之力了。 若是在京都,皇帝的名头自然十分震慑人,可隋叶城画地为王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对皇帝的敬畏心早就聊胜于无。 就算脉婉惜是定河使,那又如何,一个女子拿着一卷黄纸就来指手画脚,没人会听。 动不了眼下郑氏的核心——脉婉惜带来的那些人,也只有些软功夫,抵不过整个郑氏的围堵。 但江缔便不一样了。 她是将士,她身边跟的人个个都是战场厮杀留下来的精锐。 脉婉惜是破网的斧子,那她就是清理痕迹的风。 兵不血刃,那当然最好。 一路上许多人纷纷对她们投来疑惑的目光——大部分是因为江缔,但都被她身上的气势和腰间的配剑给劝退,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 比起来郑县令,那些所谓什么神婆长老就显得闹腾多,除了“祖宗之法不可弃”“牝鸡司晨不守妇道”“目无王法”的叫喊之外,再没什么可交流的了。 不过这种人就是有一点好,守口如碎瓶,仅仅一会儿江缔就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为了耳根清净,直接转身离去。 “郑县令既已经被控制住,我便再无顾虑”,脉婉惜与江缔并肩走在小路上“陛下吩咐,将为首之人全部押送回京,严惩以儆效尤,至于隋叶城,会有专人看管,如若再犯,即刻处死”。 “他郑家从今往后再也没法一家独大,只是可惜了人死不能复生”江缔叹息,随机又想到脉婉惜那几年的颠沛流离也是因为这该死的活祭,心中更是悲愤交加。 脉婉惜自然感受到了身边人的情绪,本想开口安抚,却在看清眼前人影是愣了愣,而后拉了拉江缔的衣角:“阿朝”。 江缔随着她的视线往过去,之间面前的小路上赫然多了一个身披斗篷的黑衣人,他的面容被宽大的帽檐遮掩,一时看不出真容,只能从身形上判断大概是个男人。 江缔的手搭到剑上,另一只手护在脉婉惜身前,警惕的看着面前的人。 只不过还没等她开口,对方就先一步放下了帽檐。 江缔一天之内接受了两次惊讶冲击。 “宣嗣宁”? 眼前之人正是京中宣尚书寻找许久的儿子,谁能想到他竟然藏在隋叶城。 第96章 “阿朝,别来无恙”。 他浅笑开口,江缔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以至于她心口酸涩。 宣静因为在隋叶城的奔波,身上的衣衫虽然仍旧干净,但不可避免地暗沉起来,脸上也染上倦色。 他似乎沉稳了许多,从前总是闪烁着奇异光芒的眼眸此刻无声的平静下来,也不像从前一般插科打诨咋咋呼呼,而是沉默寡言起来。 宣静身上被一股浓烈的悲痛笼罩。 江缔一时间有些陌生这样的宣静。 回去的路上他一言不发,除了会回答问话,便再无动静。 好像以前气跑三四个学官的人不是他一样。 宣尚书当初给他起名是的夙愿,在闹腾了几年之后,竟然诡异的实现了愿望。 但在场的所以人,似乎都心有灵犀的知道宣静是为何而悲伤。 直到江缔将那封保存完好的信递出去时,宣静一直以来强撑的甲胄才开始一点点破碎。 他颤抖着接过信,紧紧握在手中,垂头不知在想什么。 从前四个人常相聚,除了远在京都的苏槐歌,如今屋内仅剩他们二人。 “陆眠晚……”宣静的眼眶通红,低声道:“你好狠的心”。 第91章 落定 江缔很容易就接受脉婉惜是定河使这个事实,但是对于宣静出现在此还是花了好些时间才压下自己的惊奇。 “嗣宁,你……”江缔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宣静失神落魄,最终只能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相顾无言。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宣静。 或许是从前宣静总是那个插科打诨的乐天派,好像悲伤永远追不上他的脚步,而如今宣静整个人被悲伤包裹。江缔直到此刻才直视他与陆迟的关系。 “无碍,”宣静哑着嗓子开口,将那封已经被自己捏皱的信放入怀中,抬起失神的双眸看着江缔“阿朝,问吧,你想知道的”。 江缔张了张口,心头涌上些许苦涩“你……什么时候来隋叶城的”? “运粮船什么时候来的,我就是什么时候来的”,宣静的手抚在胸口。 江缔皱眉,随即想到什么,不可置信道:“那同河开战的时候,你……” 宣静平白无故的不会留在这个地方,就算他护送粮船而来,他一个京官,留在这里,一无王命二无人手,又有什么用。 但若是存了私心那便不一样了。 “是啊”,宣静身体向后瘫在椅背上,“从他来同河驻扎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只不过战事交锋的时候我不能靠近,也帮不上什么忙”,他长舒一口气,哑声道:“我多想去见他,又不能乱了他的计划”。 江缔蓦然睁大瞳孔,震惊的看着宣静:“他的计划”? 她本以为那是陆迟无奈之举,却不曾想这番心思并非只一人知。 “眠晚没同我明说,可他怎么瞒得住我”宣静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同河的战火纷乱“他既不愿,我又有什么资格强求”。 “诶……”宣静的嘴角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幸好阿朝你不在当场,眠晚日日入我梦,可是扰的我难以安眠”。 江缔喉间像是被什么卡住一样,酸涩难以开口。 到底是故人入梦,还是夜夜难忘,魂牵梦绕? “好了阿朝”,他踉跄站起身“准备明日事宜,早些歇息吧”。 江缔沉默的点点头,她知道此刻千言万语,都再也听不进宣静心中。 “阿朝”,脉婉惜不知何时出现在江缔身前,担忧的看着她。 江缔伸手抱住脉婉惜的腰,将脸埋在她的怀中。 她不敢想,如果她死在战场上,惜娘该如何伤心。 一如她不敢细想宣静的悲痛。 断弦人依旧,故人不再。 翌日 有了江家的亲兵协助,那些原本对朝廷季家的人爱答不理的郑氏族人,在明晃晃的刀枪剑戟的威胁下,不情不愿的被带到了河边。 往日他们齐聚河边,通常都是祭祀,而现在,原本应该绑在水娘子身上的绳子此刻绑在长老身上,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人也变成了郑县令等人。 脉婉惜正衣冠手持圣旨站在最前,江缔和宣静站在她的两侧。 宣静看起来已经没有昨日的失态,只不过眼睛有些红肿,神情淡漠 。 被“请”来的郑氏族人一开始还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直到看见地上歪歪斜斜躺着几个人,瞬间像是炸开锅一样叽叽喳喳起来。 “诶,那不是长老和族长么,他们怎么被抓起来了”! “天理难容啊,我郑家是遭了什么罪啊”! “族长,族长啊——” “……” 混乱间有人想要扑上前去,被江家亲兵挡了回去,眼看那人还想再闹,一把锃亮的刀就横在了他的脖子前。 人倒是老实了,只是议论声依旧络绎不绝。 “诸位,”脉婉惜朗声开口,环视着面前神色各异的人“我来时已经向诸位说过我等此行的目的,在此奉告诸位一句,少做些节外生枝的事情”。 当下就有个人不服,看身上的衣着,想必是本家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看着脉婉惜,挥挥拳头开口道:“胡说八道,我们这几百年都没出过什么问题,偏偏你一来就要抓人,你跟强盗有什么区别”!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番话直接让原本不服气的人群直接炸开了锅。 脉婉惜神色定定,并未慌张,直视着那人道:“区别就在于,我不图金银财宝,不要你的荣华富贵”,她手指地上的郑县令等人“我只要罔顾人命,目无王法之徒”。 脉婉惜的语气说不上多强烈,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轻柔,可偏偏下首那人像是心虚一般,指着脉婉惜“你”了半天,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未曾说出来。 倒是躺在地上的郑家长老看准时机喊叫了起来“你血口喷人,我等何曾罔顾人命,什么水娘子活祭,简直无稽之谈”! 江缔听的眉头皱起,心下寻思不如把这人的舌头斩了才清净,不过念在他还要留着回京述罪,暂且放过他。 “是么”,脉婉惜拍拍手,身后很快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 江缔确信自己应当是未见过她,不过下面的人群中很快有人喊出了答案“颂弟?你没死”? 郑家长老一瞬间冷汗直流。 蠢货,真是口无遮拦! 脉婉惜拉着颂章的手,轻轻将她带到身前。颂章已经不像刚刚流落到京都时骨瘦如柴唯唯诺诺的样子,她现在面色红润,目光直直地盯着下面,然后摇摇头道:“不是,我是颂章,文章的章”。 这座城中,包容了太多罪恶,而颂章,她安安稳稳的站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反抗。 “刚刚那个,是你爹么”?脉婉惜轻轻问道,话虽如此,刚刚喊话的男人已经被江家亲兵拎上前了。 颂章仔细打量了眼前的男人一眼,而后眼中凝聚出巨大的惊恐,不住的往脉婉惜身后躲,口中哭喊着“跌,我错了,你别送我去当水娘子,我不想给水神当娘子,我不想死!” 这声哭喊彻底撕开了在场人的遮羞布,特别是颂章都父亲,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还没说话就被押走了。 脉婉惜抱着颂章安抚她,低声宽慰道:“很棒,颂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明明已经疯了,不知道从哪听说她们要去隋叶城,像是突然恢复神智一样固执的要跟着前去。 不是所谓思念困了她前半生的牢笼,而是为了证明自己存在的真实性。 她作为水娘子被胁迫的前半生,千千万万个葬身鱼腹的女子。 她们都真实存在。 脉婉惜一边搂着颂章,一边望向江缔,对方瞬间心领神会“来人,把刚刚闹事的几个,都给本将抓起来,一同押送回京”。 不服气的声音又一次回响在江缔耳边,江缔本就刚经战事又逢友丧,耐性正是不好的时候,因而她直接拔出腰间的剑,走上前架在起哄的人脖子上,稍稍用力让脖颈上见血。 “再胡搅蛮缠一次,本将保证立刻让你这颗人头落地”! 现在好了。 是真的鸦雀无声了。 因为他们发现,身边围绕的江家亲兵纷纷跟江缔一样,拔出了自己还冒着寒光的兵器。 这些兵器上次还在战场上杀敌。 郑家人这才意识到,走了一条怎样的死路。 江缔冷哼一声收起剑,回头宣静已经连拖带拽的把郑县令拖到脉婉惜面前。 对方像是公报私仇一般,把人丢出去的瞬间一脚踩在对方背上。 郑县令颤颤巍巍的跪在脉婉惜面前,像是知道已经回天无力一般,连辩解都顾不上了,只是一个劲的喊着饶命。 他到底是做官的,知道此去京城他必然死路一条,谁能想到做了这么多年土皇帝,事情败露小命不保呢。 脉婉惜并未理会他,只是展开手中拿了许久的明黄圣旨,朗声道:“陛下有旨,隋叶之城,远在边塞,枉顾人伦,草菅人命,私以人祭,坑杀朝官,现拿当地官令归朝听审,废活祭,保人命,敬天地,其余人等如有再犯,格杀无论”! 第97章 无人再言,无人敢言。 他们可能没注意听前面的内容。 但一定听进去了最后一句“格杀无论”。 放在从前他们一定不屑一顾,天高皇帝远,上头做的人先管好自己的京都再说,哪里顾的上他们这小地方。 但现在,没人会怀疑身边都刀剑会不会什么时候“格杀无论”。 “郑县令”,脉婉惜冷眼看着面前的郑县令,眼中却像蒙了一层水雾,视线渐渐模糊起来“接旨吧”。 不过是嘲弄他都话罢了,毕竟他此刻只顾着哭自己的命,反正都要死了,也不差这一个大不敬之罪了。 江缔心中五味杂陈。 就因为一己私欲,害了那么多人性命不说,甚至差点拉整个翊朝陪葬。 她清楚的知晓,此处不是第一个。 只不过,它恰好牵扯进两族纷争罢了。 至少,隋叶城这个地方,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无辜女子命丧黄泉。 “陛下的人手会接管这里”,脉婉惜站到江缔身边“这些族人虽然不是主谋,但都是知情不报的乌合之众,虽然不至于要了他们的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几百年之后,这条被欲望填满的河再次归于平静。 至此,才算彻底尘埃落定。 第92章 日月 征人归,几家欢喜几家悲。 陆家满府缟素无疑是最刺目的。 听闻靖国公夫妇悲伤欲绝,靖国公夫人甚至要哭瞎一双眼去。 但再怎么样,人死也不能复生。 江缔去府上吊唁的时候见过陆迟的父母。 看着确实是很伤心的模样,不过几分是悔恨几分是在哭自己日后的荣华富贵就不可知了。 倒是陆姣殊,全身素白,眼睛已经哭的红肿,却还是立在那招呼着来往吊唁的宾客——比起她那只会哭天喊地的爹娘来,不止好了一星半点。 现在想想,陆迟作为靖国公世子,幼弟自小在外求学,唯有幺妹一直养在身侧。 陆姣殊跟陆迟,才是最为相像的人。 这几日去陆家的人很多,陆迟虽然没了,但他立下的赫赫战功还在,有这道封赏,陆家依然是京中人人巴结的对象。 只是自陆迟下葬那日,江缔便很长一段时间未曾见过宣静。 那日宣静跟随她们一起回京,刚入城门就被宣尚书拎着耳朵带走了,宣静异常安静,只是听闻他回去之后把自己关在房里不眠不休两日,日日以泪洗面,吓的宣尚书还以为儿子身上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后来再见他就是在陆迟的墓前,或者说,宣静时常一个人坐在陆迟墓前,一直到明月高悬,旭日东升,才晃晃悠悠的离开。 江缔曾经和苏槐歌聊过他们的关系,苏槐歌看起来也才发觉不对,却也心有灵犀地都闭口不谈此事。 只是他一个人在外坐的时间实在是太久,怕他身体吃不消,好说歹说才将次数劝下来些。 不过宣静像变了个人般,沉稳稳重,宣尚书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父母情节大概也都是相同的,看江缔安然无恙的回到府上,柳氏先是拉着她上上下下都检查了一番,生怕有什么好歹,而后才抱着她不住流泪,一会儿说要让她留在家里不许再上战场,一会儿说要让她去展她的宏图志,一会儿又说认没事就好。 “娘”,江缔抱住柳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比柳氏高了“我这不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你还说呢”,柳氏用帕子擦干泪水,给站在边上的江氏父子扔去两个眼刀“你们父女姐弟三个倒好,联合起来诓我一个,还没找你们算账”! 江缔哈哈的赔笑,一边笑一边把江临拉过来分担怒火,江临跟着打哈哈赔笑,最后一人吃了一个栗子。 江孤则是四处张望着不看他们这边,最后还是没幸免被柳氏拧了耳朵。 一人一下,谁也不少。 “看在阿朝平安归来的份上,暂且不跟你们计较”,柳氏轻哼一声拂袖转身,走到一半回头道:“傻愣着干什么,府里准备了接风宴,还不快跟上”! “诶,来了”! 如果知道明天会受召入宫,江缔前一天晚上一定不会熬大夜跟江临复盘战事。 第二天好了,江孤休沐在家陪柳氏,江临躺在房间里睡他的青天白日觉,只有江缔要进宫述职。 入宫前看见了季家的马车同样停在宫门口,江缔眼眸微动,面色不显。 “江将军,您来了,陛下在里头等着呢”,门口侍候的公公满脸谄媚的笑,想也知道是为什么。 江缔本就出身将门,不当这个将军也是元帅独女,更别提现在打了胜仗——宫里都都是人精,惯会察言观色,哪里看不出,成帝早就意属江缔了。 “臣江缔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成帝比起征前似乎更加疲惫,想来拔除朝中的祸害费了成帝不少心思“江爱卿平身,坐吧”。 江缔心下疑惑,早在回朝那日她该走都流程该办的事都做了,这个节骨眼上召她,所为何事? 难不成是要敲打她,省的江家树大招风,功高盖主? 正在江缔胡思乱想的时候,成帝像是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开口道:“江爱卿不必多想,朕此番召你来,只是想问个问题罢了”。 江缔正襟危坐道:“陛下但问无妨”。 成帝深邃的眼眸中透露着些许柔情,他看着江缔,又像在看另一个人“你平定叛乱,大败突厥,可想讨什么赏赐”? 江缔当即下座行礼道:“为国征战乃臣分内之职,怎敢挟恩图报”。 实际上前几日成帝的封赏就已经下来了,黄金珍宝什么的暂且不提,成帝去了她散官的名号,重新封了一个征北将军的名头,好歹不再是个虚职。 她江缔第一女将的位子,坐的更加名正言顺。 在江孤是元帅的情况下,仍然将官职封到她头上,已经是成帝极大的嘉善,哪里还敢得寸进尺呢。 “既然如此”,成帝将批阅好的奏折放在边上,看着江缔严肃道:“朕要你日后接替你父亲的位置,江缔,你可愿”? 江缔惊讶的抬头,眼中倒映出成帝日渐苍老的面容“臣……” “怎么,不敢”? 成帝似乎并不急着听她的回答,慢悠悠的反问道。 江缔知道成帝的意思。 她以女子之身受封将军已经惹都许多人眼红,背后本就多的是闲言碎语,若是接替了江孤的位置,是为武官之首,届时不满的人会更多。 但,那又如何。 今日之职是她十六岁自请领命换来的,是她一步步从军营到战场厮杀来的,她江缔赢下平阳关这一役,问心无愧,不输他人。 江缔朗声道:“陛下多虑了,臣并无畏惧,自然是愿意的”。 成帝满意的笑笑,沉声道:“江爱卿,你可莫要让翊朝失望”。 “臣,定不辱命”。 办完所有事走在街上,已经是初夜了。 江缔一路闲逛,再抬头,果然是撷兰苑。 脉婉惜认了季家的宗谱,却并未改回季怜的名字,也不在季府常住,自她被成帝钦点定河使与送信后,还被成帝封了辉明郡主的名头,尽管脉婉惜本人并不在意这些虚名。 不然她也不会继续经营撷兰苑了。 江缔轻车熟路的朝里头走去,来来往往的人个个兴奋不已,讨论着今晚的大戏。 脉婉惜如今已不露面上台了,毕竟是陛下亲封的郡主,唱曲可以,在众人面前卖唱就不行了。 “惜娘”。 脉婉惜原本正在梳妆,听见她的声音回头莞尔一笑,连带着头上的珠翠似乎都跟着耀眼夺目起来。 “你这是……”江缔仔细分辨才发现,脉婉惜身上月白色的广袖流仙裙,外头穿着妃色的轻纱,正是初见时的衣裙。 “阿朝初见我时的那支舞,我还没跳完”,脉婉惜继续对镜梳妆,从镜中看见江缔走到她身后,拿过了她手上的钗子,仔细的别在她头上“今日月色甚美,不如我为阿朝跳完这只舞如何”? “自然是好”,江缔拿过桌上的小盒,细细为脉婉惜描起眉来,她故意玩笑道:“惜娘这次可别再站不稳了,摔下来我可是会心疼的”。 脉婉惜笑着仰头看她“有阿朝在,还会让我摔惨不成”。 江缔跟着笑,最后她抬起脉婉惜的下巴,用手沾了口脂准备收尾,看着看着自己就不争气的先吻了上去。 分开时都唇色其实也跟口脂差不多了,但江缔还是尽心尽力的给脉婉惜涂了口脂。 被辉月郡主掐了一把老实了。 今夜月色确实很美。 江缔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的人。 那人似乎与月色融为一体,偏偏清晖毫不吝啬都洒落在她身上,随着每一个动作舒展开来,仿若月中仙子。 一年前在这里相遇。 第98章 而后她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十年后 “诶,听说了么,今日是江元帅班师回朝的日子,江元帅可是又打了胜仗啊”! “是啊,听说着江元帅的徒弟也是女中豪杰啊,一人一骑斩对方统领首级,好不威风”! “……” 京中夹道的景象,一如十年前。 只不过江缔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初心思稚嫩的小姑娘,她早已经统领翊军多年,连徒弟都已经到了行功论赏的年纪。 “师父,我紧张”。 她身旁穿着轻甲的少女眉头紧皱,清秀的面庞上满是担忧。 江缔接任江孤的位置后不久,就在路边捡到了这个小姑娘。 还是脉婉惜先发现的她,七八岁的小姑娘,被一群乞儿围着欺负,小姑娘手里就拿着跟木棍,怎么也不肯认输。 那群乞儿笑她在怎么舞这跟破木棍也不可能当大将军,将军都是男人当的。 那时江缔还没有收徒的念头,本想出手救下她,直到小姑娘目光炯炯对着她身边的乞儿喊了一句“谁说的?当今江元帅就是女子,既然她可以,那我为什么不行”? 然后,江瑶就成了江缔的徒弟。 江缔拍拍她的头:“怕什么,既是你的功,安心受着便是”,她说罢装模作样的回忆道:“师父当年跟老元帅第一次进宫的时候,也是你这样不安啊”。 江瑶感觉自己更紧张了,自己跟三千骑兵被对方包围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 “好了,走吧”,江缔走在前面,回头拍了拍她的肩“等结束了,让你师娘给你做桂花糕”。 “我还想吃糖饼”。 “就你会吃,快走了”。 江缔于十年前揽明月入怀,而后被银辉抚过,明月相照。 而她早在十年前,十六年前或是更早,做了自己的永垂不灭的太阳。 骄阳于九天之上,明月入清风之中。 朝日金耀,咏月清晖。 日升月落,日月同辉。 千古共明。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