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遁归来的我不做向导了》 第1章 《死遁归来的我不做向导了》作者:深水恒星【完结+番外】 简介: 降临纪元4019年,克罗玛尔学院最出色的一批学生迎来了毕业。 身为全基地公认的天才王牌向导,苏间罗站在毕业典礼舞台最中央,以众星捧月之姿接受台下如雷般的掌声。 所有人都默认他拥有清晰可见的光明未来,直到一则噩耗在基地传开:包含学院优秀毕业生在内的一支观测小队,在遥远的极地冰原几乎全部遇难。 于是苏间罗在所有人的心目中死了。 但没人知道他其实还活着。 被多年同窗背叛后,他拼死捡回一条命,代价是从此成了人人厌嫌的怪物。那些曾对他趋之若鹜的人,如今视他若脚下泥土。 重回基地,苏间罗隐姓埋名,发誓要连根带泥,挖出所有腐烂的真相。 如果向导天生就是要比哨兵弱,战场上永远是哨兵冲在最前…… 那么他就不做向导了。 觉醒第二媒介后,他逐渐所向披靡,凭借实力得到了众多大佬的赏识,几乎没人再怀疑他的身份,直到毁了容的青年容貌恢复—— 整个基地哗然。 在所有人眼中,死掉的苏间罗突然又活了,但已不是往日讨喜可爱的天使少年,变成了从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要来索人性命。 从万人迷到万人嫌再到万人惧怕,苏间罗已经懒得再与世人相争,他索性就当了这个恶鬼又如何? 他已经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偏爱,他只想完成自己应尽的使命。 可那个向来冷血无情的哨兵大佬,联盟第一少将,却偏偏要给他宠爱——虽然是令人鸡皮疙瘩都起来的宠爱。 苏间罗:“现在所有人都害怕我。” 少将阁下:“没有人不怕我。” ……苏间罗顿时回忆起自己看见他就想跑的不堪往事,急了:“他们都想杀了我,都想让我去死!” “那又怎样。” 少将阁下语气淡薄,却近乎偏执。 “没人能把你从我手中夺走第二次。” 苏间罗:…… 好吧,这个向导的职责,他也不是不能偶尔兼任一下。 圣母美人向导攻x偏执大佬哨兵受 tips:1、微克苏鲁废土流,非典型向哨私设如山。有魔幻和科幻要素,作者纯文科生,设定上请务必不要太较真 2、攻受双美强惨,1v1互宠 3、非爽文,逻辑为先,有bug欢迎指出 内容标签: 强强 幻想空间废土 美强惨 哨向 主角视角:苏间罗 谢明薄 一句话简介:也不做万人迷了! 立意:人何以为人 第1章 伊什冰原 惨白的太阳从正北方的山脊上升起,照亮了一望无际的皑皑雪原。 这里是伊什冰川海拔两千米左右的高原地带。由于接近冰川源头,地表终年覆盖着深厚不化的冰雪,下方则是永久冻土,随意刮来一阵风,便掀起一场小型雪暴。 一个身影伶仃的青年正在风雪中艰难跋涉。 他看起来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形颀长但有些瘦弱,烈风吹翻了他的兜帽,露出一头白金色的短发。 青年身上裹着一件褴褛的黑袍,裸露的皮肤布满了奇异的纹路,像一条条无序的叶脉,流淌着微弱的光。 苏间罗的脚步略微有些凌乱。从最后一次离开途中遇到的废弃基站算起,他已经在雪地里徒步行走了好几天,加上补充水分和进食的时间,休息时间总共不超过十小时。 但从刚才的某一刻开始,他的眼睛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凭借直觉和本能,不断机械地向前迈步。 “你怎么了?” 他的精神体察觉到怪异,在图景中开口询问,“累了就歇一会儿。现在是极昼,天不会黑。” 苏间罗用力地摇了摇头。他的身体并不觉得累,只是因为失明带来极强的不安全感令人时刻紧绷,又要装作没有失明,时间一长心力耗得多了,难免感到疲惫。 不论如何,他必须快点离开这里。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基地,好快点确认老师是否平安无事。 目不能视,其他感官便更加鲜明。无数雪粒混着冰碴,裹挟在风中打在他的脸上、身上,破旧的黑袍抵挡不住,打得人生疼,但这点疼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 这身黑袍是他从维多利亚探测站翻出来的。那个坐落在“降临地”的基站同样被废弃了,而他在那里度过了极尽折磨的五年时间。最开始的三年,他几乎没有睡过觉,仅有的休息是在生生痛晕过去之后,直到后两年才逐渐缓解。 如果不是精神体陪伴着他,苏间罗觉得他一定早就死了,就算不死也会彻底疯掉。 然而他却奇迹般活了下来,既没有死,也没有疯。 虽然身体已经千疮百孔,但既然捡了一条命回来,就要去做应该做的事。 五年前那些人想杀了他,那么没道理不对老师下手。 想起那个噩梦般的下午,苏间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加快了步伐,顶着风雪前行。 ……他走到哪里了? 正茫然想着,脚下忽然绊到一个尖锐的突起。 重心失衡,青年一个踉跄向前扑倒,激起好大一片雪雾。在他图景里干着急的雪鸮大叫起来:“苏间罗!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苏间罗满身狼狈,他摔倒时呛了一口冰凉的雪,闻言连忙爬起来,摇了摇头。 摇头还不够,他刚要开口安抚它,一道女声忽然从面前传来。 “哥哥。” 对方的嗓音颇为甜美,在呼啸的风中有些模糊。 “你摔倒了,没事吧?” 雪鸮瞬间噤了声。苏间罗也抿紧了唇,他朝着声音的源头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藏在黑袍下的手摸上了腰间的配枪。 那女孩丝毫没有察觉,还在自顾自地说话。“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再往西两公里,就进入四级辐射区了。这里其实也不安全,最好不要在这儿逗留。” 顿了顿,她听起来有些疑惑:“你不能说话吗?” 苏间罗点点头,张开嘴,指了指自己的舌头。 “原来如此,”女孩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怜悯,“哥哥,你得了急性雪盲。这样很危险,不能再继续往前走了。” 苏间罗瞳孔微缩。她怎么知道? 图景里的雪鸮再次愤怒地咆哮:“苏间罗!!眼睛看不见为什么不说!!” 眼皮忽然落下冰冷的触感,是女孩的手指。 “你的眼睑都肿了,还是把眼睛闭上吧,不要逞强。” 她凑近了青年,轻轻扒住他的上眼睑,无声地观察几秒,松开了手。 北风发出低沉的啸声,少女的身上没有任何味道。 “不算严重,你刚到这里没多久吧?但如果再继续下去,就一定会加重了。”她说,“我叫艾薇尔,是山下的居民。哥哥,我带你回基地吧,这个地方不能呆太久,极昼就快要过去了。” 温度略低,但皮肤柔软的手指触摸到他的瞬间,苏间罗终于心下一松,血色全无的指尖慢慢从枪柄上移开。 声音可以伪装,但独属于人类皮肤的温度和触感做不得假,这个女声的来源的确是一个人类。 而伊什冰川附近只有一个人类建造的基地,伊什基地,看来他已经接近了这片高原的边缘。 顾不上气得七窍生烟的精神体,他再次朝着艾薇尔点了点头。 然而变故陡生。女孩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然尖叫一声,抱着头蹲了下去。 同一时间,苏间罗嗅到了某种气息。 ——那是真正的亚种的气味,不经掩饰地散发着兽类野蛮的、侵略性的味道。但这也意味着,它不过是一只不懂得隐藏自己的低等种。 低等种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威胁。在学院期间,他始终是向导单兵作战考核的纪录保持者,体术和射击比起普通哨兵毫不逊色,只是缺乏战斗经验。 问题是,他现在看不见。 亚种隐约的嘶吼传入耳中,夹杂着风雪的呼啸和女孩惊恐的啜泣声。 “冷静下来,苏间罗。”雪鸮沉着地出声,“听声音像是一头雪狼幼种,体型应该不大。你打算怎么干掉它?” “用枪,”苏间罗回答,“一颗子弹就够了。” “我小看你了……你听声辨位那么准吗??” 青年没再回答,将精神全部倾注在手中的武器上。他的五感已经今非昔比,这五年带给他的不只有伤痛。 低等种的要害一般在头部,他双手持枪,在黑暗中“对准”了声音的源头。 涎水从雪狼锋利的尖齿滴落,黄绿色的眼睛露出凶光,它长长地咆哮一声,朝着两个看似十分弱小的人类扑了过去。 在那一瞬间,他果断扣下了扳机。 寂静的雪原传出突兀的炸响,但很快被视野里无穷无尽的白色吸收、吞没,再无声息。 第2章 血腥味渐渐弥漫开来,很快又覆上一层细沙般的薄雪。 北风似乎减弱了些,苏间罗吹了吹冒烟的枪口,吐出一口白雾,然后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去拉瑟瑟发抖的女孩。 …… 艾薇尔冰凉柔软的手一路牵着他,乘上下山的电车,回到她的住处。 路上苏间罗努力遮住自己的脸和身体,生怕这幅样貌引起他人的注意。 幸好伊什基地的人口稀少,途中他竖起耳朵仔细辨认,发现一路上遇到的居民竟寥寥无几。 就连在基地入口接受盘查时,士兵也仅仅是嫌恶地唾了一口,似乎是这样的乞丐见多了觉得晦气,挥挥手就把他们放了进去。 苏间罗没有精力觉得羞愧,此刻他只感到心惊。这的确是他第一次来到伊什基地,但他从未听说过这里竟然如此冷清。 直到艾薇尔牵着他踏进一个暖和些的地方,他终于意识到,这里就是女孩的家。 艾薇尔关上门,将后背上沾着雪的箩筐摘下。柔韧的枝条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声响。 看见黑袍青年仍局促地站在原地,她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不必担心,这里没有其他人。我一个人住,我的三个兄弟姐妹都已经去世了。” 她说这话时情绪没什么起伏,但话语间隐隐透出悲伤,苏间罗不禁短暂地屏住呼吸。 “这孩子多大年纪?”他的精神体终于忍不住出声问,“她成熟得过分。” 苏间罗在脑海中回答它:“不知道,也不重要。她是个好孩子。” 犹豫了片刻,他摸索着在桌边坐下。箩筐里散发出淡淡的雪莲香气,苏间罗心下了然,没有焦距的金色瞳孔紧紧追着女孩的方向。 艾薇尔意识到什么,啊了一声。随后轻快的脚步声在屋里响起,逐渐远去又很快折返,某样东西被啪嗒一声放在他面前。 他伸手去摸。劣质纸页的粗糙手感,每一张都薄得像夏蝉的翅膀。 一支墨水笔被塞进他手里,女孩略带歉意道:“对不起,家里只有这些……终端早在几年前就坏了,但我没有钱修。” 苏间罗摇摇头。现在是公元5024年,纸笔对于人类来说简直就是古董,除了在博物馆里的文物,他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这些东西了。 但身为学院的优秀毕业向导,文字的书写方式他始终铭记于心。苏间罗按住纸张,谨慎地提起了笔。 【你不害怕我?】 艾薇尔看了看纸条上歪扭的字迹,觉得有趣似的,咯咯地笑。 “你是人类,又不是亚种,我为什么要害怕你?你甚至救了我。” 苏间罗默默地眨眼,雪盲的其他症状终于开始出现,眼角受到神经炎的刺激,冒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 尽管女孩体贴地没有表现出来,但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可怖。 五年前的那次事故让他的基因发生了突变,红紫色的纹路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他的全身,凑近甚至能看到纹路里发着微光的能量流动。 如果仔细地撩开额发、查看鬓角,就会发现它甚至蔓延到了头皮深处,狰狞而令人不适。 这样的异变,放在平常人类身上早应该死了八百回。可他现在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像一只人形怪物。 对方没有注意到他的沉默,自然而然地继续说了下去。 “哥哥,虽然你没说,但我能看出你不是本地人。你是南大陆的人吧?” 青年颔首。 “那就对了。”艾薇尔说,“所以看到你的时候,我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两片大陆基地之间相隔太远,通讯又被辐射严重干扰,非必要情况下基本没什么联系,她的怀疑不无道理,于是苏间罗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我是消灭派的成员,本来要跟同伴们一起去瓦莱里湖做实验,被袭击后走散了。】 众所周知,为了消灭灾变之源“渊眼”,消灭派那帮疯子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不时有私闯禁地被抓起来坐牢的成员。因此,就算他看起来再可疑、干的事再疯狂,一旦安上这个名头,就会让人觉得合理许多。 女孩果然恍然大悟,紧接着叹息一声。“虽然我不太懂,但‘渊眼’应该不是人类能轻易消灭的东西。你最好不要留在这里,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 【为什么?】 这次艾薇尔停顿了片刻。“两年前,我14岁的时候,基地被大规模袭击,我的家人也死在那场亚种入侵里。……那次之后,这里的人口就少了很多。” “伊什基地的环境本来就比较恶劣,活下来的人也不想再留在这里,很多人都逃到南方去了。虽然基地离降临地很近,但如果你想要做研究,这里不是个好选择。” 苏间罗默默地听。 “你呢,为什么身体会变成这样?”她好奇地问,“你也被袭击过吗?” 苏间罗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笔杆。 【是的。但我很幸运,活了下来。】 这句是大实话。理论上基因变异的确有无数可能,可要想让等价于进化的突变在一代之内产生,概率不亚于第二个宇宙诞生。 而这样的奇迹,五年前就降临在他身上,尽管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女孩没有说话,看着他的目光竟然有些艳羡。但当事人的视野内依旧是一片虚无,对此一无所知。 “你应该回去。” 良久,她又重复了一次这句劝告,态度十分坚定。“既然是消灭派的人,那得避开军部的检查……我会向他们打听偷渡的办法。哥哥,你要去哪里?” 苏间罗垂眸,毫不犹豫地在草纸上写下。 【艾维基地。】 “艾维基地?” 她的语气变得有些奇异。“你是从艾维基地来的?” “她知道什么?”雪鸮霎时警惕起来,“苏间罗,不要心软。你没死的事决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见青年一语不发,她连忙解释道:“哦,我只是听说过一件事,和艾维基地有关。它几乎是离这里最远的基地了,我对它本身并不熟悉。” 【什么事?】 “大约几年前,”女孩努力回忆道,“具体是哪一年,我真的记不清了……我是后来听姐姐说的这件事。” “从艾维基地来的一个考察小队,在瓦莱里湖遭遇了高等种袭击。我记得他们几乎全军覆没了,只有一个人活着逃了出来。” 苏间罗放在桌下的手攥成了拳,指尖几乎刺破掌心。 【被高等种袭击,居然有人活了下来?】 “是啊,他逃出来时甚至还穿着防护服,连皮外伤都没有。”艾薇尔说,“那个人没有被马上送回艾维,在我们这里休养了一段时间。听说留下了很大的心理创伤,对这件事闭口不谈,但还是在我们这里传开了。” “该死的,”猫头鹰在图景里爆了粗口,“那个姓何的不会真的还活着吧?!” 苏间罗没说话,五年前的记忆片段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昔日笑脸相迎的同窗忽然化身恶鬼一般,在冰冷的湖面上对他举起了枪——如果不是冰面开裂,他意外落入水中,或许已经在瓦莱里湖尸骨无存。 半晌他重新捏住了那只笔,墨水在纸上晕染出深而重的痕迹。 【他运气真好。】 对方十分赞同:“没错。像你们这样的幸运儿真不多见。” 【拜托你了,艾薇尔。我也想回去亲眼看看,究竟什么样的人能在那种地方活下来。】 艾薇尔在他看不见的对面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当然。我会为你全力以赴。” 苏间罗松开手,掌心留下的印记血肉模糊。他反复咀嚼着意外得到的情报,金色的眸中划过一丝冷芒。 如果说先前他还只是急着回去的话,那么现在他就是拼了命,爬也要爬回南大陆。 第2章 七号列车 艾薇尔说到做到。翌日清晨,见苏间罗的雪盲好得差不多了,她一分钟都没多耽搁,亲自将人打包送上了通往南方的七号列车。 列车人满为患,苏间罗抱着少女塞给他的行囊,狼狈地挤在靠窗的角落里。艾薇尔连夜给他缝补好了那件黑袍,让他从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变成了还算体面的乞丐。 得益于被大幅强化过的躯体,他的视力恢复得很快,完全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即使是这个距离,依然能清晰看见他救命恩人的模样。 “再见!” 艾薇尔夹在人群中向他呼喊,用力挥了挥细瘦的胳膊。 她个子并不高挑,穿一件打着补丁的粉色棉麻布裙,梳着有些干枯的金色麻花辫,深灰色的圆眼睛下长着小雀斑,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平民少女。 临走前,苏间罗给她写下最后一句话: 【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艾薇尔看了只是笑。 “我也很舍不得你,”她说,“希望我们还能再见面。” 第3章 她的眼神是普通的16岁少女的天真希冀,态度却始终异常坚决。 真神奇,苏间罗有些费劲地举起手,在有限的空间里努力朝那个方向摇了摇。 或许这是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缩影。 他和艾薇尔仅仅相处了不到两天的时间,艾薇尔比他小了整整七岁,苏间罗却总觉得,她仿佛一位与自己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尽管对方甚至没问过他的名字。 列车启动,窗外的人群开始缓缓向后倒退。没能登上列车的人在原地叫骂、嚎哭、捶胸顿足,但很快,这些声音也一并被远远抛下了。 从北大陆到南大陆的路途很远,但普通的飞行器会受“渊眼”的电磁辐射影响,地面交通是更安全的选择。 公元4960年,不明飞行物“渊眼”降落在伊什冰原,砸出陨坑的一瞬间便汽化了几十万公顷的冰盖。 随后,它立刻进入了长达几十年、至今仍未停止的衰变期,辐射量逐年缓慢增长;并且受到地心引力牵引,开始一刻不停地朝亚尔诺星的中心下沉。 而苏间罗遭遇意外之后,就地生活了整整五年的地方,正是“渊眼”的降临地——瓦莱里湖。 那一带原先是平坦的土地,却被“渊眼”硬生生穿透了地层,蓄起了湖水,并随着热源离地表愈来愈远,表面再次结冰。 从高空俯视,斑驳的雪原中央有一处深深的凹陷。其中盛着深色的冰川融水,宛如镶嵌在伤痕累累的大地上的一只蓝色眼睛。 这也是“渊眼”命名的由来。 虽然长期处于受灾状态,但以人类目前的科技发展水平来说,交通方式显然不会局限于动车这种古老的工具。可偷渡则是另一码事,乘坐那些更高级的交通工具需要经过政府审批,而能获得批准的理由,自然不可能是移民。 原则上,各个地面基地的居民不能私自移民。因为每个基地的承载量有限,人类已经将没被污染的土地开发到了极致。如果偷渡者被军部抓到,可能会当场遣返。 夜幕降临,列车依旧高速行驶在田野间,宛如一条快速游动的蛇。 苏间罗靠着车窗昏昏欲睡许久,突然被一阵此起彼伏的干呕声惊醒。 乘客之中有几位抱着婴儿的母亲,响亮的啼哭声迅速传遍了整个车厢。 他茫然地掀开兜帽一角,静静观察四周。 “怎么了?”在图景里小憩的猫头鹰也被吵醒,在巢穴里抖了抖雪白的羽毛,“这是在干嘛,他们集体晕车了?” “不是。” 苏间罗盯着车窗外的景色,用精神渠道回答它。“外面的植被颜色很鲜艳,应该是开进了辐射区。但辐射等级不高,至少我没感应到多少能量波动,太微弱了。” 意识到主人现在的夜视能力比自己还优秀,雪鸮一时间无话可说。 研究表明,“渊眼”产生的射线不止一种,其中危害性最大的射线十分接近伽马射线的性质,科研人员将其命名为“μ”,也叫“缪斯射线”。 以人类脆弱的身躯,一旦暴露在高等级的辐射中,即使是特殊人群中能力最杰出的哨兵,也承受不住高能射线造成的dna损伤,而这种伤害不可逆。 所谓“彼之砒霜,吾之蜜糖”,大概就是眼下这种情形——“渊眼”那令所有人避之不及的有害射线,如今对苏间罗来说完全是稀松平常的东西,甚至成了他身体的养料,与空气和水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好在,联盟研制的防辐射血清多少对普通人起了些作用,人们在注射之后对低等级的辐射产生了一定抗性。只要不主动跑到那些高级辐射区去,就不至于对基因和寿命造成太大影响。 而眼下这条途径辐射区的路,显然是别无他选的必经之路。苏间罗凝神感受了片刻,心里对这片土地的污染情况有了大概认知。 在剩下的路程中,恐怕这种情况只多不少。 “这位小兄弟,你怎么没事?” 对面座位的年轻人忽然出声,眼睛紧盯着他。 苏间罗藏在阴影里的金眸闻声转向对方。这人一脸菜色,表情却难掩对他的好奇,“难道是有什么特殊的缓解方法,不知能否告知在下?” 无视雪鸮“你也去瓦莱里湖飘两天呗”的风凉话,青年犹豫几秒,伸手摘下了自己格外大的兜帽。 看到的人纷纷倒抽了一口冷气。 苏间罗的神情很平静,他对人们这样的反应有心理准备。毕竟当初在身体终于能自由行动后,他第一次在湖面看到自己的倒影时,也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一位妇女领着的小孩直接被吓哭了,加入了婴儿们哭声震天的多重奏。 “……” 感受到许多不友好的视线向自己看过来,苏间罗默默地重新戴上了兜帽,抽出那个劣质本子和墨水笔。 【如你所见,我受到过更严重的侵蚀。所以,这个程度的辐射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怎么感觉被你装到了?”雪鸮忍不住说,“虽然是事实没错。” 确实无意识地装到了。对面的棕发青年接过本子,瞬间瞪大了双眼,和其他人惊恐嫌恶的目光截然不同,他用一种发现了灭绝物种的新奇眼神看着苏间罗,直看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牛逼。”随后这个奇怪的男子直言不讳道,连萎靡的精神都为之一振,“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变成这样了,居然还活着的人。” 苏间罗一面在内心告诫自己要适应这种情况,一面拿回本子,在纸上继续写下。 【我没有什么能帮上你的。如果你愿意,可以试着聊天转移注意力,也许会好点。】 “在下叫诺亚·琼斯,”诺亚对他十分感兴趣,上半身向前倾斜,“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 苏间罗有些迟疑,他的真名是绝不可能暴露的,但目前他还没有合适的假身份。 索性大笔一挥,写下了自己最喜欢的植物名字。 【丹迪·莱恩。】 雪鸮:“……你喜欢蒲公英菜团子的习惯到底能不能改改?” 在这个重要问题上苏间罗同样固执:“不能。” 诺亚看到这个名字明显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 “那么,丹迪。”他看起来毫不在意,笑眯眯地说,“很高兴认识你。你要去哪个基地?” 【艾维基地。】 “哦,那我们一道。”诺亚并不意外地点头,看出他的疑惑,顺口解释道,“这车上的大多数人都是去艾维基地的,毕竟是亚尔诺星最大的基地嘛。” 不知哪个冷不丁低嗤一声,语气怨愤:“要不是快活不下去了,谁愿意冒这个风险……” 这话顿时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再加上辐射导致的头疼恶心,原本安静的车厢逐渐骚动起来。 诺亚看着那一张张疲惫而灰败的面孔,无声地叹息。“今天是最后一趟列车了。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啊。” 最后一趟?苏间罗皱起了眉。 【什么意思?联盟要加固伊什基地?】 “加固?怎么可能。” 诺亚苦笑一声,神情十分复杂。 “两个月前,伊什基地的主要军力就已经全部撤离了。现在守在那里的,不过是些虾兵蟹将。” 苏间罗彻底呆住了。 他并非不晓世事的小孩子。虽然与外界脱节了长达五年之久,但他好歹曾是亚尔诺星久负盛名的第一学院——克罗玛尔学院的王牌首席向导,是天之骄子,是连联盟亲自培养的那些孩子都比不上的资质。 大批军队撤出,对于随时可能遭遇亚种袭击的伊什基地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那边的浓度上涨太快,已经不适宜生存了。”棕发青年苦涩地摇了摇头,“丹迪,就算你体质特殊,也必须小心。” 这句话像一张轻飘飘的判决书:联盟放弃了伊什基地。 这一刻,“不放弃任何一个同胞”的口号在冰冷的事实面前,仿佛一句笑话。 想起今早女孩如花的笑靥,苏间罗突然有些恍惚,这一切像是一场异常漫长的梦。 现在的时间已是深夜,窗外的景色宛如一团浓墨,伸手不见五指。列车开始减速,迎接即将抵达的终点站。 叮咚。 “旅客们,请注意。” 优美的电子女声响起,伴随着一段舒缓的音乐。 “本次列车即将到站,前方到站:落日森林。请收拾好自己的随身物品,按序下车,避免踩踏。attention, please. the train is coming to the station……” “不说这些了。” 诺亚在电子播报中提高了声调,试图拯救降至冰点的气氛。“丹迪,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就赌现在外面的辐射区等级。你这么厉害,应该能感觉出来吧?” 几个感到无聊的乘客也在关注他们的动静,那个最先出声的男子又发出了冷笑。 “一个毁了容的乞丐,还厉害……换个地方乞讨还差不多。” 第4章 被骂做乞丐的人充耳不闻。诺亚听得皱起眉头,见当事人一副冷淡的表情,便也没有表示不快,依旧微笑着向他示意。 过了大概几秒钟,苏间罗也皱起了眉。 “要给出准确数值太难了吗?”诺亚善解人意地说,“那么——” 悠扬的播报声忽然被急促的警报打断。 嘀——嘀—— 列车猛地颠簸了几下,警报声大作,所有人的脸都被车顶闪烁的红光笼罩。 一时间车厢大乱,女人的尖叫、孩童的哭泣声不绝于耳,男人们咆哮着寻找武器。 但不论正在做什么,人们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盯着车窗外,那个让人汗毛直竖的生物。 巨大的螳螂正攀附在这节车厢上,革质的长翅随着烈风振动,两只碧绿色的球形复眼紧贴着车窗转动,饶有兴致地观察人类惊惧的面庞。 诺亚哗啦一声站了起来,一只手按上了藏在腋下的枪套,神色凝重。 黑袍青年在混乱的人群中再次掀开兜帽,望着那只仅一窗之隔的螳螂亚种。 长在三角形头部两侧的球状复眼兴奋地转动,一只眼睛甚至比他的半个身子还大。 不是给出准确的数值太难,而是因为…… 浓度,还在持续上涨。 苏间罗鎏金色的眼眸闪了闪,仿佛黑暗中跳动的火光。 第3章 那个男人 七号列车顶着一束刺目的白光,呼啸着冲破了浓重的夜色。 警报拉响十秒后,驾驶系统自动开启了紧急制动。列车的防抱死系统和电子稳定程序同时启动,不够平滑的轨道顿时火花迸溅,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剧烈的颠簸险些将车厢整段甩出去。 苏间罗所在的这节车厢简直乱成了一锅粥。乘客们顺着巨大的惯性朝一头猛倒,像是忽然被一股水流压倒的海黾草,惨叫声此起彼伏。 结果抬头一看,那只亚种不仅没被甩飞,甚至还在悠然地爬行。每爬过一处,前后足都牢牢地钉在钢化玻璃上,裂痕呈清晰的放射状,很显然离彻底崩碎不远了。 不少人都陷入了精神崩溃,出于本能,开始拼命朝着其他车厢逃窜——毕竟光看体型就知道,这只螳螂亚种显然不是低等种。 它的一举一动都很像在戏弄弱小的人类,否则以它前肢末端钩子的坚硬程度,早就穿过玻璃把人串成串玩了。 苏间罗坐在这节车厢最靠前的角落,倾斜时用力抓住了椅背,才不至于整个人扑到对面的诺亚身上。 为了最大限度地节约空间,七号列车的座位根本没有设置桌子,两人之间窄小的空地塞着满满当当的行李。站起来时他差点被脚下的包裹绊倒,还是对方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才不至于摔倒在行李堆里。 人们哭喊逃命的嘈杂声响不绝于耳,不过须臾,这节车厢便空空荡荡。诺亚的神情十分严肃:“丹迪,你也赶快离开这里。那块玻璃就要碎了。” 黑袍青年置若罔闻,他跨过脚下的一地狼藉,朝着一块被螳螂爬过的玻璃走去。 “苏间罗,这可不是一颗子弹就能解决的东西了!”雪鸮不能露面,在图景里气急败坏地出声,“你还不跑,留在这里有什么用!他好歹是个哨兵,你是吗?!” “我可以是,”苏间罗却说,“我有精神图景,还有元素能力,精神体也不再和我完全同步,失去了疏导作用。我现在哪一点像向导?” 雪鸮目瞪口呆,居然一时找不出话反驳。 精神图景是这个怪胎觉醒时就有的,但因为太过离谱,多年来从未被人知晓。后两样则完全是基因变异带来的“副作用”,毕竟从未有哪个向导拥有攻击型异能,更没有哪个精神体能口吐人言。 时过境迁,比起曾经那个众星捧月的天才向导,它的主人如今竟真的更像一名哨兵了。 “那你的身份呢?!” 见他已经朝着车窗伸出手去,雪鸮紧急大喊,“回了基地,你难道要以哨兵的身份去参军吗!!” 这句话成功让苏间罗停顿了一秒。他牢牢抓住窗框,似乎进行了短暂的思考,随后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不知道,交给伊丽莎白处理吧。” 说完,他在对面震惊的眼神中抬高腿,一脚踹上了左手边皲裂的车窗。 砰—— 伴随着清脆的爆裂声,玻璃渣霎时四处飞溅,破碎的表面在警示灯下反射出猩红的光。 猫头鹰无能狂怒:“你上哪去联系她啊!!!” 这倒是个答不上来的问题。苏间罗一记漂亮的侧蹬腿踹碎了整块玻璃,随即猫下腰,顺着窗口边缘一踩一跃,人就灵活地飞出了窗外。 然后含糊地应道:“不确定,再看看。救人要紧。” 雪鸮听后心已死,不说话了。而诺亚见识了他的身手,惊喜之余总算放心了一些,见对方二话不说就消失在了夜色里,连忙跟上:“丹迪!那不是普通的亚种,小心点!” 七号列车的最高速度不超过两百千米每小时,紧急制动距离大约在一公里左右。苏间罗敏捷地翻上车顶,发现列车的速度至少降到了一半以下,再滑行一小段就会完全停住。 他回身抽出腰间的枪,单手瞄准了那只巨型螳螂的复眼。 诺亚紧随其后翻了上来,落在他身侧。年轻的哨兵警惕地看着不远处的螳螂,语气困惑:“它为什么不攻击?它在等什么?” “等”? 这个字不知触动了脑子里哪根弦,苏间罗的手指猛然收紧,一发钢弹击中了螳螂的后腹部。 不出意料,那枚子弹迸出一簇火星,转瞬之间便被弹开,不知去向。 原本在车厢之间缓慢挪动的亚种停下了。 庞大而瘦长的身躯开始调转方向,那覆盖着深绿色鳞甲的尾部缓缓下沉,某一瞬几乎消失在视野里; 下一秒,长着细密绒毛的念珠状触角露了出来。它的身体根据环境进行了拟态,大半身子融入了黑夜之中,原本碧绿的复眼也由浅变深,好像两个西瓜,让人不禁想象剖开后的颜色是否和瓜瓤一样鲜红欲滴。 两只黑色的伪瞳并无实际作用,但苏间罗知道,它正看着自己。 他伸手推了一把诺亚。对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叫我抛下你走?” 苏间罗深深地皱起眉,还远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不能暴露自己能说话的事实。 不再犹豫,他索性再次举起了武器。 砰砰砰砰。四连发,打空了所有的子弹。他随手一扔,又一把夺过了诺亚的枪。 砰砰砰。 咔哒。弹匣空了,苏间罗稀罕地看了一眼手中的枪,然后再次毫不犹豫地抬手丢掉。 这三发子弹里居然是白磷。两只复眼飘出几团腐蚀性的白雾,烟花般的磷火开始在氧气中尽情燃烧——但也仅此而已了,余下的无数小眼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亚种似乎终于被他的挑衅激怒,扬起了天线般的触角。 诺亚看得出了一身冷汗。这怪物到底是什么做的? 而苏间罗再次看向他,眼神满是苦口婆心——这压根不是多一个人就能解决的存在,他既然吸引到了火力,那就由他负责善后。 有这个精力还不如去管管那些普通乘客,这片森林里现在很危险,绝对不能离开列车,更不能来妨碍他。 诺亚是个聪明人,一眼就明白了他想表达什么。 他看了看苏间罗,又望了一眼那三发白磷子弹留下的白雾,终于咬牙转过身,重新跳进了车厢。 列车的速度越来越慢,他们已经完全进入了落日森林的东侧地带。 落日森林他很熟悉,是最接近艾维基地的低级辐射区之一。他上学时经常在这里参加训练,对这里的环境和物种分布一清二楚。 这片区域的辐射等级常年处于二到三级,波动不大,能量磁场相对稳定,因此本土的亚种全部是低等种,即使其他地区的高等种偶然路过,也不会靠近这里——艾维基地的军事实力虽然不比空中联盟,但完全可以说是地表最强。 但面前向他匍匐而来的亚种,显然是个例外。 是能量波动异常引来的么? 苏间罗一头浅色的发丝逆风飘动,灿金色的眸子散发着淡淡的荧亮。 他全神贯注地压下身子,一只手掌按上车顶,一个蓄势待发的进攻起势。 “你在等什么?” 他开口,许久没使用的声带有些嘶哑,但音色依旧清澈悦耳。 无人应答。螳螂亚种晃了晃触角,口器咕噜噜地蠕动着,并没有预想中的只言片语传出。 “它是只高等种,”雪鸮说,“不过,好像还没进化出语言功能。你自己应付得来么?” “你先别出来,我把视觉共享给你。” 苏间罗说着,抬起惯用的左手,努力忽视那股挥之不去的怪异感。 自从雪鸮和他失去了精神同步,想要让精神体和自己共感,就必须花费一些精力建立连接。这也会损耗不少精神力,尤其是视觉,因此不到万不得已时,一般不会启用。 第5章 “至于能不能行,试试才知道。” 啪。 一个清脆的响指,仿佛昂贵的打火机开盖时“叮”的声响,一簇火苗瞬间在指尖点燃。 螳螂的动作比他更快,直接举起了弯曲的前肢——它在准备攻击时,简直有一层楼那么高,庞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青年单薄的身躯。 不到零点一秒,前足动了。墨青色的腿上长满玫红色的倒刺,闪电般朝着他刺去! 挨上这一下不死也要半残,苏间罗险之又险地一个测滚避开,然后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那嵌入车厢的冗长肢节。 “它没掌握好力道!!”猫头鹰在图景里喊得非常热闹,“快快,它的要害在哪里?!是肚子还是眼睛啊,苏间罗!” “好了好了,你别喊,”他连忙应道,护在掌心的火苗瞬间燎原,橘红色的火焰腾起,将空气炙烤得剧烈扭曲,“我也不知道在哪,但螳螂是靠视力捕猎的!” 他快速助跑两步,顺势一脚蹬上嵌入车顶的前肢,带着这团耀眼的火跃起,朝它燃烧着白色磷火的复眼砸了过去。 螳螂反应极快,三角形的头迅速转动,竟然迎着他张开了口器。 肉食性昆虫特有的咀嚼式口器猝然打开,原本覆盖下部的上唇高高抬起。一瞬间苏间罗连它上下颚的牙齿、触须都看得一清二楚,不由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但惯性已经让他来不及刹停,在精神体的尖叫中,苏间罗心一横,直接闭上了眼—— 横竖都是个死,在它嘴里送命,总好过临死前先被钳住折磨一番。 下一秒,他的上半身就扑进了亚种的口器中。 图景里的雪鸮眼睛都直了,它怎么也没想到主人会倒霉到这份上,刚从鬼门关出来不久,又一路向着死神高歌猛进。 正当苏间罗以为自己将被拦腰咬断时,身体却并没有传来预期中的剧痛。 他再一次听到了亚种发出的“咕噜噜”声响。 由于身处它的口腔中,这声音十分清晰地从眼前的喉咙深处传出,宛如一阵低沉的雷鸣。 但似乎因为嘴里含着他半个身子,听起来比之前更加意义不明。 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再次涌上心头,苏间罗难得地发了愣,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掌心火焰渐熄。 它为什么不吃我? 这个最直观的问题盘旋在他的脑海,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时,感到了一丝自尾椎攀缘而上的凉意。 噗。 一滴液体忽然落在他的脸上。苏间罗还有些茫然,下意识摸了一把,垂眸去看。 入手是一片粘稠的暗红色。 心脏咚地一跳,强烈的直觉让他猛然抬起头。 嘀嗒嘀嗒。越来越多的液体淅淅沥沥落下来,像是下起了小雨,铁锈一般的腥味逐渐浓重,那个喉咙深处的古怪声音戛然而止。 “它的上颚裂开了,”雪鸮惊恐地喃喃道,“很小很多的口子……是那个人——” 话音未落,耳边传来血肉爆裂的恐怖闷响。 嘭——!!! 温热的液体溅了他一头一身,苏间罗不得不再次闭紧了眼,高等种的血大多具有腐蚀性,进到眼睛里不好清理。 下一秒,螳螂爆开的身躯塌陷崩落,他的上半身终于从它支离破碎的口器中脱出,扑通一声坠落在轨道旁的泥土里。 列车早已彻底停住,身上的黑袍也被浸透。苏间罗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先顾不上其他,迅速向高处看去。 车顶上,亚种的躯体已然惨不忍睹——那两只硕大的复眼真的如西瓜一样炸开了,混杂着黄白浆的血液流了一地;而原本就庞大的体型又膨胀了一圈,布满了黑紫色的巨斑和裂纹,那些肢节像被掰断的筷子那样折成了几段,还在源源不断往外流淌着暗红色的、粘稠的血。 总而言之,上“每日新闻”至少要打三层马赛克的程度。 而这一大滩不可名状的残肢顶端,站着一个年轻男人。 那人手臂同样淌着血,只是颜色要新鲜得多,小溪一样蜿蜒而下。黑色军装的半截袖子不翼而飞,露出了其下惨白的皮肤。 他身上同样沾着不少喷溅的血迹,衬得脸颊更加苍白。然而,即使是单枪匹马地杀死了一只高等亚种,那顶军帽甚至没有一丝歪斜。 他看上去比诺亚年纪更小,面对这样残忍的场面,那双漆黑的眸中却没有半点波动。甚至还用脚尖碾了碾它的尸体,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但苏间罗知道,原因很简单——眼前的一切正是这个人亲手造成的。 他很确信,放眼整个亚尔诺星,再找不出第二个能把现场弄得如此血腥的哨兵。 况且,这个人还是他的老同学。 亚尔诺最锋利的血刃,谢家唯一的后裔,谢明薄。 注意到他的时候,对方好像终于来了点兴致,死气沉沉的表情发生了一丝变化,眉头微挑。 “你居然没死?” 雪鸮闻言,大惊失色:“他认出你了?!!” “……” 苏间罗沉默地看着他,开始思考要不要直接晕过去。 第4章 精神体 谢明薄手腕一转,将闪着寒光的军刀收入刀鞘。那双幽黑的眼睛却始终锁住他,像一头黑暗中的野兽盯上了猎物。 苏间罗的冷汗都下来了,不仅因为他露骨的视线,还因为对方肩章上那一串银色的星星。事态突然,谢明薄大概没来得及换作战服,直接穿着制服赶了过来。 截止到在瓦莱里湖遇害之前,苏间罗还没能在军部正式上任,但他对军队很熟悉——毕竟克罗玛尔学院就坐落在军区里,上学时几步遇到一个军官是常态。学院里的教授和校领导也大多是军人出身,甚至还有一些是在职军人。 边缘绣着繁复金线的剑形肩章上,几朵星花在月光下闪着银辉,彰显着佩戴者被授予的无上荣光。 “你运气真不错。” 谢明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轻飘飘道,“一般人有个全尸就算走运了。回去买张彩票吧。” 一席话说得好像今天晚饭加了两个菜。劫后余生的普通人听了,应该会又惊又怒但不敢言,可苏间罗听完,紧绷的肩背刹那间松懈下来。 谢明薄并没有认出他,只是讶异于他虎口逃生的好运气。是他听者有意,误解了那句问话。 “哦……我还以为他认出你了。”雪鸮也长舒一口气,啪叽落回窝里,“你都成了血人了,他认得出才怪。真是人吓人吓死人。” 以他现在的年纪,那军衔才是更吓人。苏间罗听得失笑:“人吓人,你是人么?” 雪鸮:“你都和哨兵没区别了,我怎么不能和人没区别……卧槽!!” 它像是目击了什么惊悚的事物,听得他一个激灵,定睛去看。 男人身后,巨大的黑影探出了脑袋。 是一条漆黑的巨蟒,通体布满黑亮的细鳞,不规则的金纹游走其中,爬行时宛如流淌的黄金。 它很快爬上列车顶,暗金色的竖瞳同样锁定了他,一根猩红的信子吐在外面,发出咝咝的声响。 “咦,”雪鸮突然又说,“怎么这么眼熟?” “是很眼熟,”苏间罗神情纠结,“不过我印象里,它好像没有这么大……” 可即使体型翻了个倍,它的特征还是很好认——那是谢明薄的精神体,金纹黑蟒。他记得很清楚,五年前它只有现在的一半长,如今的体型已经接近那只螳螂亚种,看上去压迫感十足。 只是它先前缩在列车后面,被亚种的残躯遮住,他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而已。 看见他的下一刻,巨蟒忽而打了鸡血一般,飞快朝他爬来。 “?!” 一人一鸟吓得不轻,可来不及了,巨蟒的半个身子已经越过列车,直朝躺在地上的苏间罗探过来。 谢明薄皱了皱眉。 他的媒介是血液,作战现场会不可避免地变成作案现场。寻常人类会反胃呕吐,可精神体毕竟是野兽习性,反而容易被大量血腥气味刺激得过兴奋。 转瞬之间,蟒蛇特有的扁平吻端已在咫尺。苏间罗瞪大了眼睛,光是看着,就能想象那把鳞甲冰凉滑腻的手感。 变温动物阴冷的气息包裹了他,幸而距离掌握得恰到好处,再向前一寸,那截长信子就要贴上他的鼻尖。属于兽类的瞳孔散逸出微弱的光辉,宛如黑夜中两盏金黄色的提灯。 苏间罗和它僵持着,一动不敢动。 察觉到他眼神中的戒备,黑蟒眼珠一顿,头部后撤了一些距离,但仍盯着他不放。 它的主人终于耐心全无,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回来。” 它这才颇为不甘地扭过头去,看起来十分不情愿,好像到嘴的鸭子飞了。 谢明薄再次打量他一番,这个可怜人被吓得太狠,居然连个基本的音节都发不出来。天太黑了视野不如白天清晰,实际可能已经大小便失禁——这种反应他见过太多。 第6章 能活下来应该就是纯靠运气,也许那畜生来之前吃过晚饭。对眼前呆若木鸡的人再提不起半分兴趣,他抬起军靴踹了一脚自己的精神体,面无表情:“把人吓死你负责?滚回去。” 苏间罗默默看着,不知为何觉得它的眼神有点委屈。随后巨蟒身子一扭,体型迅速缩小的同时,一头钻进年轻男人的胸口消失不见。 “——少将!” 与此同时,一道焦急的声音破空而至。 以一个同样身着军服的红发青年为首,一群人正向这边赶过来。 季扬微微气喘着,示意身后的小队成员停下脚步。 落日森林虽然离基地很近,但地形错综复杂,以哨兵的行进速度,就算是负重跑也比越野车速度快,这个距离更没必要用上飞行器。 可这就苦了谢明薄的下属们,赶路时季扬甚至用上了媒介,在队伍最前方负责破风,才不至于跟丢这位来去无踪的上司。 谢明薄的身体素质和爆发力强悍到一个可怕的地步,即使他已经是特殊部队中的佼佼者,依然难以望其项背。 季扬举起手,向车顶上的男人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少将,第三小队全员抵达。” 对方显然没兴趣听他废话,丢下一句“把人送到总院”就消失在黑夜中。季扬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摆手,“一组疏散,二组救援,三组排查,四组警戒。动作快。” 众人齐声回应,随后熟练地分头行动,显然在这类紧急事件的处理上经验充沛。 苏间罗正默默地观察,红发哨兵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季扬在他身旁蹲下,语气很亲切。“不好意思先生,军用救援飞行器出了点故障,还需要一段时间修理才能投入使用。救护车随后到,你要在这里等,还是……你现在还好吗?” “季上校,看他的状态还可以,”一旁的哨兵说,“这些血应该不是他的。” “闭嘴。”季扬仍然保持着微笑,“我会不知道?血是他的,他现在还能活着?” 那人顿时噤了声。黑袍青年看着他俩,一时间有点犯难。 眼前的情况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并没打算在行程里加入医疗检查这项。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谁知道军区总院会不会查出点什么来? “现在是挺好的,”雪鸮在图景里替他回答,“但被你们扛到总院还是免了哈。这待遇消受不起。” 苏间罗没法说话,也无话可说。虽然对方没明说,但他和精神体都明白这人的言下之意。 谢明薄既然发了话,说明他直到抵达医院之前都需要人照看;而等待救护车送医是个漫长的过程,肯定不如他们直接扛过去效率更高。这一番关心,只是怕他真伤到了哪里,万一被扛出个三长两短,到时不好交差。 明显把受害人当成了需要运输的物件看待。但他和雪鸮都没感到冒犯——特殊部队的人向来简单粗暴、特立独行,同为自愿接受联盟人体实验的“边缘人”,苏间罗很愿意理解支持他的同类。 拥有“媒介”和特殊能力,头衔和待遇也普遍比其他部队更高,看上去好像很光鲜;可放到现实里,他们终究是被大众忌惮排挤的那一方。 当一个群体掌握了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权力,尤其是生杀大权,即使这个群体数量稀少、贡献突出、余下的人甚至需要依靠这些人维持生存,他们也必然被视为异己,不可能再被社会真正接纳。 从选择站在硬币边缘的那一刻开始,有些事就注定由不得他们作主了。苏间罗身为特殊群体中的一员,很清楚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面前这个军官的军衔也不低,从他面对谢明薄的举动来看,很可能是少将的副手。难能可贵的是,他至少还愿意装一装,以一副礼貌亲切的面孔对待自己。 要是换谢明薄本人来,估计问话都省了,直接扛起人就走。 正是这亲切的态度为他争取了一些余地,苏间罗沉默地与季扬对视,一双金眸十分茫然。 虽然很想配合工作,但他还是决定暂时装傻充愣。联系上能帮助自己的人之前,贸然行动很可能惹来祸端。 季扬见他一言不发,有些疑惑。他觉得苏间罗不太像是吓傻了,更像是没听懂人话。 正当气氛有点古怪时,又有人及时打破了这份尴尬。 “丹迪!!” 苏间罗朝着声源望去,看见诺亚火急火燎地朝这边跑来,手里还提着自己那个灰扑扑的包裹。 在他身后不远处,乘客们接连走出车厢,正在士兵的引导下有序疏散。队伍中许多人都忍不住探头往这边看,神色或好奇或畏惧。 其中包括那个对他冷嘲热讽的中年男人。他显然发现了长官身边熟悉的黑袍“乞丐”,始终盯着苏间罗不放,表情惊疑不定。 但苏间罗完全没心情再管那边了,现在麻烦人物又添了一个,他只希望诺亚别再捅出什么娄子。这位季上校的确亲民,但能在谢明薄手下讨生活,绝对不会是省油的灯。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棕发青年语气焦急,围着他转了一圈,“天啊,怎么这么多血——” 一旁的哨兵连忙安抚道:“别担心,那不是他的血,是那只亚种的。” “他叫丹迪?”季扬干脆无视了他热锅蚂蚁般的举动,转头看了苏间罗一眼,“你们两个认识?” “不用看他了,上校。”见人并无大碍,诺亚终于冷静下来,“他患有语言障碍。我们是在列车上认识的,如果需要例行盘查,我来回答。” 季扬的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片刻,笑了一下,撑着膝盖起身。“好吧,既然诺亚公子都这么说了,稍后就由你跟我回一趟军部吧。” 诺亚的脸色霎时变了:“等等,为什么要回……在这里问就足够了!” 季扬的神情依然温和谦恭,说出的话却毫不客气,“请吧,诺亚公子。你再这样瞎跑下去,不止伊尔维奇部长会很头疼,少将也会感到为难的。” “谢明薄会觉得为难??”雪鸮忍不住吐槽,“这人瞎扯都不打草稿啊,真不简单。” 苏间罗则有些吃惊:“他是军总部……装备部长的小儿子?怎么一个人跑到下面来?” “叛逆呗,”猫头鹰倒是满不在乎,“谁还没年轻过。” 苏间罗:“……” 青年欲哭无泪,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苏间罗默了默,很没义气地移开眼神,继续装蒜。 如今二人虽有患难真情,但他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眼下也只有铭记诺亚替他挡去这份麻烦的恩情了。 须臾,诺亚垂头丧气地点点头。“我跟你走……不过,走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办。” 季扬瞥了瞥还赖在地上的人。 “有什么话快说吧,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 “谁说的,”诺亚立刻反驳,在苏间罗面前一脸希冀地蹲下,“丹迪,能不能给我你的联系方式?” 联系方式?苏间罗迟疑地看向自己的包裹。 在伊什冰川度过的这些年,他的个人终端一直处于无信号的状态。可能是在瓦莱里湖泡过一遭进了水,也可能是接收到过于强烈的辐射从而报废了,偶尔一次成功开机,也顶多用来看看时间。 但他没法开口解释,诺亚已经从包底掏出了那个环状物。 细小的“嘀”声,一方立体投影跃出终端。 顶端弹出一条文字通知:“局域网已连接。evie基地欢迎您的到来!”随后嘭地炸开了一朵烟花特效。 几个人注视着那朵小小的烟花,一时间没人说话。 两秒后诺亚才回过神:“丹迪,你的终端怎么被格式化了……?” 苏间罗也很懵,它已经跟在他身边许多年,通知却明明白白地显示,它是第一次加入这片局域网络。桌面也是出厂状态,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照理说,公民死亡后,个人信息确实会被自动注销……可终端是需要经过回收处理的,没听说过会自动格式化的啊? 他伸出手,触碰其中的一个板块。果然身份信息也被一并抹去了,格式化很彻底,什么也没剩下。 于是他转而点开了另一个板块,开始在上面打字。 【我不小心把它掉在水里泡了几天,应该是坏了。】 连雪鸮都看不下去了:“‘不小心泡了几天’……真够不小心的。亏你说得出口……” 终端虽然有防水设计,可这种批量生产的设备就算再防水,也顶不住一连浸泡几十个小时。 季扬又忍不住想叹气了:“快点,救护车马上到。” 这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之一定要把人拉到医院的意思。苏间罗认命地添加了诺亚的联系方式,和留下看守他的哨兵一起,目送贵公子一步三回头地被上校带离现场。 随后瞄了一眼,看守人的注意力还不在他身上。青年飞快地点开讯息板块,在空白处输入一串字符。 第7章 虽然不知道终端是怎么奇迹般恢复运行的,但此时此刻,除了这三个熟记于心的数字,苏间罗别无他法。 【收信人:404】 【伊丽莎白,我回来了】 第5章 蚀化病 披着白褂的医生一招手,几个小护士立刻围上来,将患者重新推入休眠舱。 然后走出病房,对着在外面等候的人摇了摇头。 负责把人送来的哨兵皱起眉:“再试试吧,这可是少将点名叫我看顾的人。” “维克多,看看他的身体指标。” 医生没有丝毫动摇,举起检测报告向他展示。 “这只是个快速、粗略的体检,但结果非常清晰。你刚才也看到了,他的身体被侵蚀成那样,说句难听的,根本没有送来的必要……” “我是蚀化病的专家,我向你打包票。无论换谁来,都不可能救得了他。” 蚀化病,就是遭到μ射线侵蚀引发的疾病。它的临床表现和一般的有害射线差不多,但是发作更快、程度更加严重。在进入降临纪元之前,处于黄金时代的人类已经攻克了癌症,短暂地对这种不治之症宣告了全面胜利;可谁也没料到,更加恐怖的死亡阴影即将降临。 这些年来,蚀化病不仅成为了高发疾病,且死亡率也极高,即使运气好只是轻症,并且病情成功得到控制,往后也必然与无法治愈的后遗症为伴。 好在蚀化病和癌症一样,不具有传染性,亚尔诺全民注射过防辐射血清,仅凭人体内的含量也不足以影响周围的人,所以面对蚀化病人无需采取防护措施。 看着那一串离奇的数字,回忆起方才所见,维克多的表情僵了僵。 身为哨兵,他见过因蚀化病而死去的人,也见过被亚种残忍猎杀的人。血腥的、猎奇的场面,对特殊部队的军人来说已经不足为奇。 但他从没见过那种可怕的纹路。密密麻麻像蠕动的虫,仿佛有生命般在皮肤上流动游走——也许已经深入骨髓,甚至让人看不清这幅躯体的本来面貌。 只是多看了几眼,鸡皮疙瘩就顺着手臂爬上来,仿佛在警告他:那不是人类能随意盯着看的存在。 要不是他不信教,他都要怀疑这人是否遭受了诅咒。维克多紧皱眉头片刻,最终还是无奈地败下阵来。 “……好吧,辛苦了。少将那边我会去汇报。” 虽说谢明薄不可能在乎一个垂危的底层人,估计转眼都忘了这码事,但就凭他在现场留下的那句交待,自己还是得老老实实汇报上去。 想到这里,维克多就觉得脑仁一跳一跳的。总院的人不够了解现任少将的禀性,毕竟谢明薄鲜少光顾医院;可他们这些和少将朝夕相处的人,就没有一个是不怕他突然抽风的,一群粗犷的大老爷们都快被他搞成神经衰弱了。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你们查到没有?”查尔斯医生压低了声音,“难道是上面的……居然能得到少将的垂青?” “查什么查。” 维克多漠不关心地嗤笑。 “从伊什偷渡来的难民而已。” 送走了维克多,查尔斯回过头,再次望了一眼房间中央的休眠舱。 舱体固定在供电装置上,透明的容器中灌满冰蓝色的液体,像一支两头拧紧了灰色螺帽的玻璃瓶。 那美丽的液体是一次性的,需要定期更换,制作成本很高。它的学名是休眠营养液,简称hns,配合舱体装置,能让浸泡其中的人进入类似动物冬眠的低代谢状态,从而限制人体机能、维持生命体征。因此也有个别称,“生命之水”。 这种极其烧钱的昂贵设备,一般为救治重伤的哨兵向导才会启用,也就是看在少将的面子上,才会破例给这个将死之人吊命。 如果背后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撑,普通人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东西,它运行一次的花费就是天价。 但即使是生命之水,也不可能有让人起死回生的功效。以那种侵蚀程度来看,那可怜的家伙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少将大约也是见他求生欲极强,才大发善心做了这件多余事。 虽说谢明薄不像会突然发慈悲的那种人,但既然维克多都那么说了……总之,做到这个地步肯定足够了。 明天再探探军部那边的口风,就差不多可以给这个倒霉蛋安乐死了。 这可不是他冷血,自从人类进入降临纪元后,相似的情况每天都在这个世界上演。像他们这些人,四、五十岁的年纪,全都是灾后出生的,压根没见过这个星球原本的模样。 所以,他不过是和大多数人一样,逐渐麻木了而已。 查尔斯默默想着,一边盘算这单医疗费该如何报销,一边关掉休眠室的灯,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室内顿时一片漆黑。休眠舱上,呼吸灯有频率地闪烁。 几秒钟后,本该在hns中沉眠的青年睁开了眼。 金色的眼珠缓慢地转动,嘴角逸出几个透明的气泡。 熟悉的、浑身被水流包裹的触感,区别是水温并不寒冷刺骨,也不会让他无法呼吸。 在瓦莱里湖的冰面之下,他也曾体验过这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地面上的一切嘈杂都离他远去,耳边只剩下水流的声音,万籁俱寂。 经过抢救,苏间罗已经不复几小时前满身血污的模样,换上了一件材质特殊的病号服。和普通的蓝白条纹病号服不同,它的剪裁更加宽大,布料呈黯淡的铅灰色,倒是更像监狱里的囚服。 这身衣服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还记得第一次穿这衣服时,上衣的衣摆长度垂到了膝盖,还被同学笑话了一番。 如今衣服的尺寸没变,只是他的身材不同往日了。曾经松垮得堪比裙子的上衣,现在变得非常合身,仿佛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 “刚进房间的时候我看过了,这里有监控,”雪鸮说,“两点钟方向和七点钟方向。你打算怎么办?” 青年微微抬起手,终端手环还完好无缺地扣在腕上。 个人终端除了用于通讯,还被用作身份证明、通行证,所以一般除了持有者之外,其他人都无法将其摘下。刚才对他的抢救不涉及手腕部位,所以他们没有强行破坏这个小玩意。 市面上的终端有几个色系可供选择,苏间罗的终端外壳是靛蓝色的。他依旧喜欢这个颜色,即使那美丽的蓝色湖水险些夺去他的生命。 生命之水与其相互映衬,目光所及的整个世界都浸泡在迷人的蓝色之中,他仿佛成了羊水中尚未诞下的婴儿,感到前所未有地安心。 忽地光芒一闪,终端自启,立体投影再次浮现。 然而眼前的却不是桌面,而是一个银灰色的小对话框,里面有一行简短的文字,和一张路线图。 【按照路线来找我。】 咔哒。 舱顶的圆形门缓缓开启,下一秒,浅金色的脑袋出现在舱口。 苏间罗湿漉漉地爬出休眠舱,落在地面的同时,一只雪白的猫头鹰扑棱棱钻了出来。 它扑向冒着红光的摄像头,用利爪扒住边缘,摇头晃脑地和镜头对视,血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早知道会这样,在车上就应该联系她!……苏间罗,对面真的看不见我吗?” “你放心吧,艾维可是伊丽莎白的地盘,”他一个响指点着火,埋头烘烤滴着水的衣角,“现在是凌晨,做到这些才没那么难。不过……” 指尖一顿,他有些迟疑地看向终端。 桌面上的数字还在安静地跳动,比正确的日期早了整整一个月,时分秒也完全对不上。 “什么?” “算了,应该是因为故障。”他抬头看向室内的显示屏,照着它调整终端的时间,“希望它不会再出错。虽然她没说,但天亮前回不来就完蛋了。” “那还磨叽什么,”猫头鹰一翅膀糊在主人脸上,“赶紧走啊!” ………… 军区总院位于基地一区,也是各方面最发达的区域。 几个有名的地标,包括军部大楼、克罗玛尔学院、维多利亚大教堂等建筑都位于一区,这个地方可以说是整个艾维基地的中心枢纽。 苏间罗一开始是二区公民,那时他还不叫这个名字。直到被收养后,他作为养子加入监护人的户籍,这才正式搬进了一区。 然而对于他来说,最熟悉的地方反而是一区。由于觉醒时间比同龄人更早,他曾在这里度过漫长而难忘的学院生活。 按照路线图,苏间罗从一个隐蔽的小门溜出总院,一辆无人驾驶的出租车正静静地等待。 上车后雪鸮站在他肩膀上,圆溜溜的脑袋不停转动:“她居然神通广大到这个地步?我们真的不会被发现吧?” 苏间罗盯着车载导航的画面,表情放空。 “喂,苏间罗?”猫头鹰叼住他一缕头发,毫不客气地一扯,“你该不会精神力耗光了吧?” 青年吃痛:“松嘴,我在想伊丽莎白是不是生气了!” 第8章 “肯定生气啊,你消失了那么久。女孩们有多重视这些,你不知道吗?”雪鸮冷哼一声,“可就算这样,她还是愿意花大力气帮你。要我说,你真该给人家磕两个。” 苏间罗:“……” 一刻钟后,军部高耸入云的漆黑大楼映入眼帘。西侧一栋低矮的古典风格建筑,也就是久负盛名的大陆第一学院——克罗玛尔学院。 两个风格迥异的地标建筑相偎,像极了优美温柔的母亲和她沉默冷硬的儿子。 接下来他按照指示,从特定的路线潜入了学院内部。 这个点学生们基本都陷入了梦乡,尤其是哨兵。 由于全身官能被最大限度激发,他们在白天消耗很大,需要足够的睡眠恢复体能。再加上五感过于敏锐,导致入睡相对困难,所以和住多人间的向导不同,哨兵的宿舍全部是单人静音室。 而伊丽莎白就在宿舍楼的最底层,也就是负三层地下室,学生宿舍是必经之路,行动时必须格外小心。 唯一的优势是,苏间罗在这里足足生活了七年之久,对学院里的一砖一石都再熟悉不过。进入宿舍楼后,他以最大努力放轻脚步、隐藏气息,生怕惊扰了睡梦中的哨兵们。 电梯口就在中央大厅,他不敢坐电梯,准备从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摸下去,花费了一番功夫才接近楼梯口。 通道的大门虚掩着,苏间罗伸手轻轻一推,里面一片漆黑。 ——笃。 与此同时,从某个方向,若有似无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电光石火间,他毫不犹豫地钻入门中,随后迅速在墙角蹲下,屏住呼吸。 雪鸮牢牢地抓着他的肩头,一双血玉般的眼睛盯向门口。 笃,笃,笃。 声音朝着这边靠近了,频率不疾不徐、极其规律,听起来十分游刃有余,让人无从分辨它的主人是否发现了什么。 苏间罗的额角隐隐渗出汗水。一旦在这里被逮个正着,他就算运气好没有被当场枪毙,也必定会被移交军部,到时他就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楚。 此刻的大脑高度紧张,却突然无厘头地想到了那个人。 记忆中的谢明薄是个高傲的小少爷,虽然冷淡、缺乏耐心,但不是没有人情味。 何况他的确有高傲的资本,背靠谢家不说,比自己整整小了三岁,初进学院就跳级升入高中部,并在一众自命不凡的同类中杀出重围,一举斩获首席的桂冠——只能说完全不负谢家之名。 可如今,要不是他的外貌没什么变化,苏间罗几乎认不出他了。 回想起对方陌生的眼神,他依旧一阵心悸。那本不是这个年纪的男生该有的样子,兴许是因为在军部见了太多的血,连乌黑的瞳孔都失去了光采。 脚步越来越近,每一拍都好像踏在他的心上。 终于,来人停在了虚掩的门前。只消轻轻一推,人赃并获。 停顿的几秒仿佛一个世纪那样漫长,脑海中纷杂的念头像纠在一起的线团,苏间罗无声地咬住嘴唇,紧张状态下闭气让他有些缺氧,脑仁一跳一跳地胀疼。 一切恍如隔世之梦。 这五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第6章 故人 笃、笃。 不知过去多久,那个噩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朝着来时的方向远去了。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凝固的血液才重新开始流动。他抽了口气,背靠着冰冷的墙面瘫坐下去。 猫头鹰抬起一只脚,安慰地踩了踩他的肩,“那是值夜的老头儿吧?感觉没什么危险。” 这话叫他回忆起住校的那段时光,苏间罗不由自主地愣了会神,最后只是摇摇头。 “……别小看值夜人。” 五分钟后,他们总算抵达了地下三层。 青年站在一扇朴素的合金大门前,眼睛盯着那枚纽扣大小的虹膜识别装置。 没反应。 雪鸮震惊:“天啊,它甚至认不出你了!就因为你的眼睛换了个色?!” 苏间罗也有些傻眼:“它的识别原理没这么简单啊。” “那你的虹膜就是彻底变异了,”猫头鹰不由啧啧称奇,“整容都不可能有你这个效果啊,简直是大变活人。” 他下意识地用手背碰了碰眼睫,没说话。 嘀嘀。沉重的金属门突兀地发出响声,竟缓缓向两侧打开。 “哦,真是善解人意,”站在他肩头的雪鸮挺直了身体,抖抖尾巴尖,“我准备好问候她了!” 青年环顾一周,谨慎地提步迈入。门在身后自动关闭,发出沉重的碰撞声。 室内的光线异常昏暗,放眼望去,空无一人。原本地下的温度就低,这间屋子的空气又格外凉,仿佛一个巨大的冷库,站在门口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森森冷意。 一束刺眼的白光忽然打下来,晃得他眯起眼睛。 “authentication successful.(身份验证成功。)认证:开发者权限。” “欢迎你,来访者。” 突如其来的稚嫩嗓音。质地听起来与真人毫无分别,但总有股违和感。 雪鸮吓得失声尖叫:“我靠!吓死我啦!!” 那个略显机械的声音完全不为所动:“提问,是否认证成为新的管理员?” “伊丽莎白,”苏间罗没被吓到,他对旧相识的反应有心理准备,“管理员的位置,我已经明确拒绝过了。” 随着他叫出那个名字,打在头顶的灯光瞬间熄灭。紧接着,一个模糊的身影逐渐浮现在尽头的墙上。 这一整间屋子的墙面都由特殊材料制成,跟随那个影子的移动渐次亮起,直到室内重新变得明亮。 画面中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仔细看去,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瘦小的身体裹着一件白衬衣,穿在她身上像是宽大的睡袍。 她有一头漂亮的银色卷发,长而茂密如海藻般垂落,颊边刺着一行小小的黑色编号:404。 女孩站在那块屏幕里,很不高兴地看着他。事实上,那张淡漠的小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苏间罗就是知道她生气了。 然而超出他认知的是,她竟然没再执着于认证“管理员”这件事,直接抛出了下一个疑问句。 “来访者。” “——过去的五年两个月七天一小时三十分四十八秒中,你究竟去了哪儿?” 苏间罗和雪鸮对视一眼,有些无奈地抿起唇。 “这事说来话长……我尽量长话短说吧。” ………… “美丽的小姐。” 雪鸮拍拍翅膀,绕着自己的主人转了一圈。“刚刚我就想问,他都变成这个鬼样子了,你居然一点都不惊讶?不愧是世界最强的人工智能啊。” 女孩的眼珠一动,似乎才注意到他外表上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在刚刚,她花了十分钟,全程沉默地听完了苏间罗的供述。 良久,她终于开口。“你的情况前所未有,极其罕见。但发生的概率依旧不为0。” 苏间罗一脸心不在焉的表情,好像她说的不是自己。雪鸮忍受不了这古怪的气氛,没话找话地追问:“我是说,他都变成这样了,你居然还认得出他?” “只有他知道向我发送快捷信息的途径。” “没有第二个人?” 伊丽莎白垂下眼:“是的。会向我发送这条信息求助的人,在全世界范围内只有一个。” “对不起,伊丽莎白。”苏间罗这时才回神似的,喃喃道,“我不是故意不联系你的。” 一段更加凝重而窒息的沉默。 对方看了他很久,终于喟叹一般回答:“我知道了,这件事不是你的责任。除此之外,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猫头鹰知道这愈发沉重的气氛无法挽回了,认命地闭嘴。 它的主人则在试图维持表情,但失败了,无论怎么努力,嘴角依然不受控制地耷拉下去。 良久,他听见自己讷讷的声音。 “老师……现在在哪里?” “……” 伊丽莎白平静地与他对视,玻璃似的眼珠一转不转。 “朱利安·比特失踪了。5019年7月14日,收到你遇难的消息三天后,他从家中彻底消失了,没有任何预兆。” “保卫局全面排查过,没发现异常。他的失踪很突兀,截至目前,没有关于他去向的线索,所以无法排除任何可能。” 苏间罗听着,徒劳地张了张嘴,但一个字也吐不出,最终麻木地垂下头。 “我想去找老师。” “你知道这不现实。并且,无论朱利安·比特是否健在,他都不会希望你这样做。” “……” “所以现在,智脑管理员的位置只有你能接任。”伊丽莎白趁机劝说,“这对你没坏处。上纪元有句古话,你‘不要白不要’。” 他苦涩地笑了笑。 第9章 “我再……考虑下。” 关于这件事,其实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只是始终抱有一丝侥幸。 可眼下得到的结果,却令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他当然希望老师其实在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只是突然觉得疲惫了,索性瞒着所有人出了趟远门……但他同样知道这概率有多渺茫。 毕竟,能对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向导下那样的死手,凶手的残忍程度可想而知。更糟糕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触犯了什么禁忌,就招来了杀身之祸。 而比起名不见经传的他,他成年前的监护人,才是对社会更有价值的存在。 十二岁那年被收养时,苏间罗还不知道新的监护人是何许人也。朱利安·比特私下很低调,在年幼孩子的记忆中,轰动科研界一时的天才,起先只是个温和瘦弱的男人。 那时的朱利安已不年轻了,一头柔顺的银发,眼角爬满了皱纹,瞳孔的颜色是优雅的紫罗兰,微笑着凝视他人时,平静深邃。 以至于过了很久,苏间罗才知道,他那不善言辞的监护人,在艾维乃至整个亚尔诺有着怎样的地位。 收养他之后,朱利安很快从首席研究员的位置上退下。那时苏间罗刚分化为向导没多久,原本顺利觉醒的孩子都要立刻入住基地学院,可他年纪太小,朱利安怕他不能适应自身和环境的巨大变动,不知道走了什么途径,硬是给他办下了走读手续,放学亲自接他回家。 这样的关怀一直持续到他升入高中部,升入高中后,苏间罗开始住校,每逢假期回家看望老师,直到毕业。 他和伊丽莎白的相识也是托老师的福。在亚尔诺,伊丽莎白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名称,“智脑404”,朱利安一战成名的研究项目“智脑计划”的成果。 由于主机设在学生宿舍地下,这个年纪的孩子又精力旺盛,有时学生们半夜三更不睡觉偷偷往下跑,就有概率撞上出门散心的伊丽莎白——她的活动范围不止这间屋子,整个地下三层她都有条件进行活动。 苏间罗初次见到她时,就是大半夜不睡觉,跟着几个胆大的同学溜出去探险,直到漆黑的楼道隐约出现一个白色的人影。 学生们吓得尖叫着往回跑,第二天集体挨了处分。苏间罗也不能幸免,生平第一次在全校面前念检讨。 因此,克罗玛尔学院有个广为流传的怪谈——“不要在凌晨前往宿舍楼的地下楼层,否则会被白色的幽灵降下可怕的惩罚”,实际上是如果撞到伊丽莎白,很可能会被值夜人抓到挨处分。 苏间罗当时没有害怕到尖叫,但也禁不住对未知的恐惧,跟着他们一起跑掉了。后来他把这事讲给朱利安听,才知道朱利安就是“智脑计划”的首席研究员;而那个白色“幽灵”,正是“智脑”的默认虚拟形象。 知晓了这个秘密后,他隔三岔五就去找伊丽莎白玩。后来,为了方便他出入主机室,朱利安还特地将他加入了自己的权限。 可以说,那时的小苏间罗几乎没有什么烦恼。他不仅有家可回,而且还有一个厉害又体贴的监护人,即使在有声望的家族中,这种待遇也算少见的,不知道有多少同学羡慕他。 他自己也出息,天资过人又谦逊好学,从小到大长相都是一等一地漂亮。就算不认识他的人也知道,苏间罗身边总是环绕着形形色色的人;不为人知的私下里,还有伊丽莎白这么酷的秘密玩伴,生活充实而充满乐趣。 然而好景不长。向军部投递了入职简历后,他被派遣前往降临地进行常规性观测,随之而来的便是那场意外事故。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仿佛从云端直坠深渊。 他忽然感到无比悲哀。 他也好,老师也好,无非是想为这个岌岌可危的世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甚至老师已经为此忙碌大半辈子。原本在这个时代,想要活久一些已是万般不易,而人的一生又有多少年? 他相信老师如此付出,不会只是为了求一段安详的晚年而已;自己也不是沽名钓誉之流,不论别人怎么想,他都实打实地想为基地做些贡献。 可为什么偏偏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他们到底挡了谁的路? “还有一件事。” 苏间罗憋着一股气说,“何成蹊在哪儿?” 伊丽莎白皱了皱眉,罕见地表现出一点儿情绪来。 “他从伊什基地返回后,在军部停留了三天。然后按照原先的安排,去了联盟任职。” 他现在还安然无恙倒是不意外,可居然无耻地逃到了联盟——联盟不是能随意出入的地方。短时间内他是没办法冲到对方面前,揪着领子质问他了,意识到这件事实的苏间罗憋着一股火,发出了质疑:“三天?这么大的事故,军部不需要走程序么?” 不是他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是特殊人群本就稀缺,尤其是向导。虽然向导的破坏力远不如哨兵,但哨兵如果不定期接受引导,一旦陷入精神暴乱的状态,将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届时只有实力相当的向导才能安抚。 当年那支观测小队几乎全部由哨兵和向导组成,只有两个技术专员是普通人。这种级别的伤亡,按理说当局一定会引起重视,至少针对事件的彻查不可避免。就算有心人再试图遮掩,也不可能完全蒙混过关。 可军部居然就这么放何成蹊走了? “需要,”伊丽莎白顿了顿,“原计划是让他先配合军部调查,再恢复他的人身自由。但这个计划实行后,立刻被人为中止了。” 人为?他倏然愣住。 “这件事也没大到需要联盟亲自出马吧?”雪鸮也觉得不可理喻,“派人下来查不就行了?他们从来不是小事化大的作风啊。” “至于是谁下达命令将他带走,很抱歉,我不清楚。”伊丽莎白淡淡道,“但我知道他不得不离开这里的原因。” 猫头鹰急了:“别卖关子了!” “他在这里受到了威胁么?”苏间罗听出她话里有话,不可思议道,“不太可能吧,难道军部连一个向导都保护不了?” “前提是找他麻烦的人不姓谢。” “姓……” 刚出口的话卡了壳,他惊愕地睁圆了眼,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姓什么??” 第7章 少将 安静的室内,两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围在休眠舱边。 “他的身体指标和昨天差不多,没有突发恶化,但也没有好转。” 年轻医生一边在终端上做记录,一边叙述自己的结论。“患者血液中的缪含量居高不下,各项功能仍处于不可逆的衰竭状态。昨天的换血手术没有明显效果,接下来可以尝试螯合疗法。” “不需要。” 查尔斯抬手制止了他,“连换血都没效果,已经无力回天了。神也救不了他。” 这斩钉截铁的话语让年轻人一愣。“老师,您的意思是……” 今早他在军部相熟的人来了信,谢明薄回去之后,没再问过一句这个难民的情况。 确实是个无人问津的小角色。查尔斯瞥了一眼舱中沉眠的病患,语气带上了一丝沉痛:“他现在活着的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巨大的折磨。约翰,你忍心再让这个可怜人遭受这种痛苦么?” 约翰看着手中的记录,顿了一下。 “但,最好能征求本人同意。” 他这个学生哪都好,就是脑子太轴。查尔斯在心里骂了两句,面上还是做出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那就必须先中止休眠舱工作。可他只要离开生命之水,就会痛不欲生,短时间内大概率休克。” 言下之意是,就算强行唤醒病患,他也很难清醒地回答问题。 约翰没说话,事实确实如此。 查尔斯惋惜地叹一口气,向后让了一步。“他也没有家属可以签署安乐协议。总院不是做慈善的地方,约翰,你亲眼见过那些没希望的病人的结果。” “但老师能理解你,也欣赏你的这份仁爱之心,毕竟是一个生命。这件事到底怎么处理,就全权由你决定吧。” “……” 约翰迟疑地望向休眠舱。 要执行安乐死很容易,只消输入一段高级权限指令,休眠舱会自动为患者输入能致死的溶液,方便快捷。在这个人人都可能因蚀化病死去的年代里,安乐已经成为唯一帮助他们解脱的手段。 各种辐射导致的众多疾病中,唯有蚀化病,医方在法律上能单方面决定为病人安乐死。前提是病人没有家属可以代行权力,且本人也无法再表达活下去的意愿——侵蚀的痛苦远非常人能想。 近年有不少媒体指责安乐的滥用,但最终也只能停留在口诛笔伐上。只要亲眼见过蚀化病人生命的最后一程,就会觉得取消安乐死才是毫无人道的做法。 他还年轻,但见过的病例也很多了。明明是顺着老师的话点个头的事,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向舱内。 第10章 那是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正当一生中最好的时候,却从内到外都被射线破坏得千疮百孔。 约翰想,他从未见过蚀化症状如此严重的病患——或者说,压根没人能活着撑到这个时候。即使已经执行过多次安乐死,可乍一见到如此顽强的生命,他的心还是受到了极大的触动。 于是他默默地观察了一会儿。这个特殊的病患,外表是那样狰狞可怖,神态却尤为宁静,如果克服不适感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他的轮廓和五官并不丑陋,甚至能看出原本面貌的秀美。 他就那么在一片静谧的蓝色里沉睡,仿佛在做着什么美梦,令人不忍打搅。 兴许在睡梦中真的能与苦难诀别。 约翰蹙紧眉头,手指轻点休眠舱一侧的电子屏,熟练地输入那串指令,点击确认。 “好吧。但我希望他的遗体能立刻得到处理,最好不要……” “移交研究所”几个字还没出口,他的老师忽然大叫一声连连后退,撞翻了盛着医护用具的小推车,一段噼里哐啷的荒唐动静。 他猛然回头,恰好与那双发亮的金眸对上,顿时也忍不住后退半步。 本该奄奄一息的病患不知何时爬了起来。 休眠舱内的空间太狭窄,他以一种别扭的姿势紧贴在玻璃旁,冰冷的金瞳四下搜寻,显然正在寻找获得自由的方法。 “怪物……怪物!” 查尔斯惊叫着,连滚带爬冲出了休眠室。 约翰茫然片刻,又盯着他看了几秒,随后才扭头追了出去。 “至于吓成这样么,我还没死呢?”苏间罗眼巴巴地目送二人离开,“而且能不能把我放出去再走啊……” 雪鸮冷哼:“心里有鬼呗。” 他叹了口气,苦着脸爬向舱口。“安乐程序是不是已经启动了?怎么感觉喘不上气。” “好像是。你应该再早点坐起来的,不过现在也不算晚。” 猫头鹰眯起眼睛,仔细感受了一番。“这溶液的剂量真不小啊。看来氰.化物对你作用不大,你慢慢爬吧,不急。” “不急??”嗓子眼突然一阵发紧,他忍不住伸手掐住了脖颈,“头好晕……我真的要缺氧了——” “那你就爬快点!!” 半分钟后,青年再次湿淋淋地出现在房间里。 “咳咳、咳——” 苏间罗伏在地上,头晕眼花地呛咳几声,总算缓过气来,郁闷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迹。 “其实,那老家伙也没说错。”雪鸮说,“照那个浓度,换个高级哨兵来,几秒之内绝对会昏迷。但你甚至还能自己爬出去。” 苏间罗这会儿懒得管它,他没料到总院这么急着处理掉自己,对于接下来该怎么办,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谢明薄那边亲自送来的,面子上总得做足——最起码得派两个记者过来,对着他噼里啪啦亮几十下闪光灯,隔天再登个头条“军部领导人亲自慰问袭击事件受害者”吧?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雪鸮忽然又说,语气幸灾乐祸,“他们把你当做偷渡者了。军政府不可能用一个难民做宣传。” 苏间罗:“……”破案了。 一回家就吃了个大哑巴亏,他甩了甩头发上的水,从地上爬起来,委屈地挪到一边的病床上躺下,以示虚弱。 “苏间罗,你要在这里坐以待毙?”雪鸮见状坐不住了,它也对接下来的走向没把握,“谁知道那两个人去干什么了?说不定马上回来一枪毙了你!” 青年不为所动:“照你们的说法,就算真对我开枪了,我也不一定死得掉吧。” “你是变异了,又不是成神了!”雪鸮气得火冒三丈,“军部那些人,研究所那些人——他们会拿你没办法吗?!” 苏间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算了……小白,我已经跑不了了。我把视觉共享给你。” 雪鸮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房间里的景象再次出现在眼前,视野中央赫然是其中一个监控。 紧接着苏间罗转动脑袋,去找另一个摄像头。不知何时,它们统一对准了房间内唯一的活物,黑洞洞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他。 这画面足够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即使身处图景内,猫头鹰依然不禁抖了抖翅膀:“人怎么能这么倒霉……没关系,我觉得他们不会再要你的命。既然安乐死对你不起作用,你应该会被优先扭送研究所吧?” “不知道。” 苏间罗重新看向门口,“只能静观其变。也别太担心,伊丽莎白不是说了吗,她会尽力帮忙的。” “她最好不是在客套,”雪鸮觉得心累,这短短几天像坐过山车一样大起大落,“到现在都没联系你……智脑应该不需要睡觉吧?” 青年笑了笑。其实他心里也没底,可现在慌张无济于事,还不如坦然面对最坏的结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又过了两分钟,门外终于传来了一阵纷杂的脚步声。 苏间罗一瞬间绷紧了神经,但混乱的动静在虚掩着的门口戛然而止。 “查尔斯和约翰跟我进去,”熟悉的嗓音飘进耳中,语调不带任何感情,“其余人原地待命。” “少将,这不妥!” 季扬有些着急地上前一步,“万一病患伤人——” 谢明薄一个眼神制止了自己的副官。“走吧。” 查尔斯的白大褂有些凌乱,但人已经勉强恢复了镇静。他暗暗抹一把汗,恭敬地打开房门:“您先请。” 年轻的少将毫不犹豫地步入室内,然后与病床上的人四目相对。 苏间罗呆住。谢明薄居然亲自过来了? “他怎么会来?”图景里的雪鸮不禁放低声音,“那家伙不可能蠢到向他求助吧?把正主架上来了,哪有他好果子吃啊?” 这确实说不通,不管怎么说,查尔斯确实没有过问病人的意愿,无论如何这个错不能算在自己头上。 难道是伊丽莎白故意将人引过来的? 看清房间里的情景后,查尔斯明显顿住了。他的学生则毫不犹豫地走向病床,兀自认真察看患者的情况。 青年躺着乖乖地任他检查,随后听见年轻医生声音极轻的两个字。 “抱歉。” 苏间罗一怔,抬眸看向约翰灰色的眼睛。 见病患并未展露出攻击性,查尔斯迅速掩饰了自己的失态,无事发生一般上前推开约翰,想将他搀扶起来,以示对高级军官的尊重。 苏间罗察觉到他的意图,刚想爬起来,却听那位冷淡的长官开口:“不用,让他躺着。” 查尔斯立刻撤开一步。于是他自行撑起了身体,虽然他打算利用蚀化病伪装一些事实,但那其中不包括行动不便。 谢明薄看他这样也没说什么,只是眼睛始终盯着看。 苏间罗被他看得有一瞬间的恍惚。面前身姿挺拔,制服一丝不苟的少将与多年前的同窗重合,压在军帽下的漆黑发丝、和发色如出一辙的深邃瞳仁,高挺的鼻梁左侧一颗深色小痣,整个人散发着凛然而冷漠的气息。 世事难料,曾在学生时代同为首席、平起平坐的两个少年,如今地位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昨夜的血腥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时连风的味道都是铁锈味儿的。没有了那样的场面衬托,对方看上去更像一把尚未出鞘的剑,夜色中癫狂的凶相被尽数抹去,只余一片死气沉沉。 没错,死气沉沉。他恍然想到,眼前人和学生时代最大的区别究竟在哪——外貌几乎没有变,性格也不至于天差地别,唯一改变的是气质。 毫不夸张地说,谢明薄现在更像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 他突然想起昨晚伊丽莎白的那个提议。 “姓什么?” 苏间罗满脸不可置信:“谢……明薄?” “是的。”女孩面无表情,“事件的具体细节无从得知,但这一点可以确认。三天之后,何成蹊被送往联盟,再也没回来过。” 他听得愣神,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话音落下半天才想起来追问:“谢明薄呢?” “他被关了三天禁闭。何成蹊到达联盟后,他才被批准释放,然后正式进入艾维军部任职。” “可,”他依旧百思不得其解,“这件事和谢家有什么关系?难道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但伊丽莎白没有解答他的疑惑。“距离天亮还剩不到两小时,时间不多了。你最好把现阶段的诉求告诉我。” 苏间罗只好打断脑海中纷繁的思绪:“我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 “这件事我已经在处理中,你回去后注意查看终端。” 最迫在眉睫的问题解决了,青年停顿了几秒钟,不太确定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得知老师失踪后,他一下生出许多失去方向的茫然感。 其实无论怎么看,他在降临地的那段经历都很诡异。自从在湖中失去意识,往后很长一段时间的记忆都极其模糊,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刻意抹去,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第11章 也许是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也许是潜意识中留下了巨大阴影,他发现自己对继续追究当天的细节感到抗拒。对她解释这段往事时,讲到在水下的情况,也只是一笔带过。 倒不是蓄意隐瞒,因为他真的没法给出更多有效信息了。而伊丽莎白不知是不是看出了这一点,也没有再过问。 不过,眼下那都不重要——因为和这件事扯上关系的人全死了。 除了变得不人不鬼的自己,和唯一的幸存者,何成蹊。 想到这里,情势明朗了不少。 “伊丽莎白,这个请求可能有些过分了,”他说,“但我……还是想接触军部。最好能够重新回去。” 女孩看了他一会儿。 “并非没有可操作性。不过,你要明确最终目的。” 苏间罗的态度逐渐坚决,“找到老师不现实,但我想查清真相。无论哪件事的真相,无论什么样的真相。” 伊丽莎白没有立刻答应他。“你要做好面对困难的准备。这里所说的‘困难’,也许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 他听出了对方的劝告之意。这条路有多难走可以预见,一着不慎就会再次跌落深渊。可是,要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度过余生,草木皆兵地活着,只是为了保全性命的话—— 听起来就很窝囊。很多时候他知道,自己其实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窝囊人,大多时候一笑而过;可唯独在关系到重要之人的事上,他丝毫不愿退让。 虽然自己从未开口叫过一声父亲,但对他来说,朱利安绝不仅仅是一位老师那么简单。 他必须查清幕后真凶,不光是因为想要追寻真相,更重要的是,他不想愧对老师的再造之恩。 “……我会尽我所能。” 苏间罗垂下眸,看着皮肤上黑紫色的纹路暗流涌动。 “拜托你了,伊丽莎白。” 女孩点点头。 “那么,我也一样。”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不是一定要你帮忙……”他犹豫片刻,“伊什基地的居民,我是说也许,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助他们?” “什么?”雪鸮被他气了个倒仰,“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惦记着他们干什么!” 伊丽莎白的表情似乎更冷了些。 “那个救了你的女孩,你想报答她?” “不是的。”他有些局促,“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谈不上什么报答。我只是……” “这件事我帮不上忙。” 对方果决地打断了他,“基地里能帮上忙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但如果他愿意帮你,那么重回军部的问题将同样迎刃而解。” 苏间罗再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你在说谁?” 女孩用甜美而寡淡的嗓音吐出三个字。 “谢明薄。” ………… 思绪回笼,苏间罗的内心几乎被各种各样的疑问填满。 伊丽莎白究竟为什么信任他?该不会是因为,她认为现任少将是他当年的同级,所以会顾念他们的同学情谊? 假如是真的,那就太荒谬了。且不说曾经把他逼入绝境的亦是昔日同窗,最关键的是—— 他和谢明薄的关系并不好。 苏间罗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审视,一时间竟有些僵硬,下意识地低头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幸而这一反应只会被解读成对于高级军官的畏惧。 这倒是人之常情,硬着头皮立在一旁的查尔斯甚至能感同身受。谢明薄的周身气场让人很有压力,尤其是被那个冰冷的眼神注视时。 与此同时,苏间罗的余光瞥见那人忽然上前,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 他垂着头,内心生出浓重的不安。 对方该不会是看出了什么? 第8章 肖似 “阁下!” 查尔斯的惊呼吓得他心一颤,“别离他太近,连安乐的药物都对他不起作用!他——” “闭嘴,”谢明薄的眼神瞬间阴下来,头也不回地道,“我亲手救的人,你连问都不问,就让他去死?” 中年男人的冷汗霎时下来了:“没有及时通知阁下,是我的疏忽……我只是看这位、小哥,情况一直不太好……” 谢明薄的反应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这个恶魔怎么会破天荒主动管起这档子事来?人命对他来说重要吗?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不知道的地方得罪了对方? “情况不太好?” 谢明薄冷笑着重复,忽地伸出手,直接抬起了病患的下巴。 “我看他状态不错啊?” 查尔斯还不算傻,心知自己是真的惹怒了这位,面无人色地闭了嘴,毕竟现在说什么都是错上加错。 “少将阁下,”一旁的约翰出言劝止,“不要碰他,他的皮肤还很脆弱。” 所幸这位长官的心思暂时不在他们那边。谢明薄依旧头也不回,却一言不发地松开了手,只是眼神始终落在青年身上,连一秒都不肯挪开。 可他接下来的举动令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那个凶名在外的谢明薄——连军政府都常常花心思帮他改善形象,才不至于引起公众恐慌的联盟第一少将,竟在病床前蹲下了身,以一种近乎仰视的角度,微微仰起脸去看他。 当事人苏间罗也完全懵了。其实这逻辑很好说通,既然自己低着头不敢正视他,如果不能把脸强行抬起来,那就只能蹲下观察。 但问题是,堂堂少将为什么要执着于一张毁了容的脸? 正当他处于混乱时,对方再次开了口。声音却不像先前那样,冷淡中带着隐隐的怒意;反而放得有些轻和低,好像怕吓到他。 “你很像他。” 什么?他茫然地眨眼。 谢明薄以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复杂眼神盯着他的脸,口中喃喃自语,似乎在发呆。 “……真的很像。” 苏间罗怔怔地与他对视。两人之间流转着难以言说的气氛,仿佛要从彼此的眼底看出什么才甘心。 但下一秒,谢明薄便唰地起身。 “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回应。查尔斯壮着胆子解释:“阁下,他全身受辐射侵蚀非常严重,目前为止还没有开口说过话。”意思是这人很可能成了哑巴。 闻言,年轻男人半垂的凤眼再次扫过他。 沉默不语的病患全身上下被丑陋的纹路包裹,但若细细打量,从轮廓和眉眼得以隐约窥见原先的美貌。 “一群废物。一问三不知,你们都应该倒赔联盟钱。” 说罢,他干脆利落地转身往外走,留下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把他的采样信息给我,我亲自去查。” 查尔斯忙不迭回答:“是,阁下!” “还有。” 谢明薄在门前回过头,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吐出的话语却极其冷酷。 “查尔斯·布莱德,你被解雇了。把采样交给我,然后从神圣的医院滚出去。” …… 谢明薄走后,约翰单独留了下来。 “你真的没事?” 他再次检查了一遍苏间罗的身体,“真神奇……但也不全是好事。你八成要被送去研究所了,作为一个活体标本。” “说话真直,”雪鸮评价,“不过,是个好人。比那个查什么强。” 苏间罗无可奈何地笑。看来是逃不过研究所这一趟了,只希望他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约翰似乎读懂了他的想法,话锋一转:“但,不用太担心。少将阁下肯定会保证你的安全。” 青年垂下浅色的眼睫,不予置评。 谢明薄刚才的反应,再加上昨晚伊丽莎白数次意有所指,他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至于他准备去哪儿查自己的身份,苏间罗心里也和明镜似的,除了伊丽莎白不会有第二个选择。可惜以她的效率,肯定已经帮他打点好了一切,谢明薄就算再怎么反复请求智脑比对,除了那个伪造的新身份,伊丽莎白不可能给出第二个匹配结果。 “稍后护士会帮你转到普通病房,”约翰最后说,“有任何不适的地方,及时按床头铃。” 交代完这些,年轻医生平静地离开了休眠室,看上去对老师的猝然离职接受良好。 “是个好人,也是个怪人。” 雪鸮十分客观地补充评价,“这些人的精神状态真堪忧。” ………… 转入普通病房的第三天晚上,苏间罗收到了一则伊丽莎白发来的信息。 【未知:明天一早,你会被送去生科一所,勿回。】 研究所的全称是“艾维生命科学第一研究所”,简称eibs,是地面基地中最知名的一家研究所,在某些技术上甚至比联盟还要超前。 苏间罗知道她是让自己有个心理准备,同时也是变相的安抚,会心地笑了笑。 好歹是24岁的青年人了,也经历过不少事,他深知自己并没有那么脆弱。在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老师和伊丽莎白还会把他当做孩子看待。 第12章 隔壁床的老头儿呼噜打得震天响,雪鸮则已经在图景里休憩,深夜的病房只有他一个人清醒着。 于是苏间罗侧头看向窗外。 初秋的夜晚,偶尔还会传来几声蝉鸣,一轮弯月悬挂天际,零零散散几颗星子缀于夜幕,透出几分孤寂。 从休眠室出来后,他第一时间查看了自己的新身份。 年龄没变,姓名改成了首字母颠倒的“陆江殊”。证件照则是用精密算法生成的人像,基于他现在的外貌特征,还原出和“苏间罗”完全不一样的长相。虽然乍一看确实有些肖似,但稍微仔细辨认,就能看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而谢明薄,自从那天走后就再也没回来。 想必少将平日的工作与清闲二字搭不上边,发现比对结果并非自己想要的之后,便转眼把他这个小人物忘在脑后。 虽然还不确定对方为什么要寻找“苏间罗”,但出于理智分析,谢少将大概只是在确认他的死活。关于那件事,他要么是想找当事人求证,要么他自己就是嫌疑人——苏间罗很想这么说服自己。 但与谢明薄重逢后的那一幕却始终挥之不散。 很像。像谁? 答案不言而喻。 那个眼神困扰了苏间罗整整三天。因为无论怎么看,少将会露出那样失态的神色,都是因为另有隐情。 上学时他一直认为,谢明薄即使称不上讨厌他,也肯定是对他丝毫不感兴趣。毕竟在同期毕业生们的眼里,两个人简直是水火不容,只要同框出现,无论先前周围的环境如何,气氛必定直降冰点。 这其实有些不可思议。在所有人眼中,这位首席向导的脾性和人品都过于好了,“天使”这个外号安在他身上半点不夸张。而哨兵们对他的赞美自然变本加厉,除了谢明薄。 准确来说,谢明薄从没参与过关于苏间罗的任何讨论。也曾有人刻意向他提起自己,听说他连敷衍都懒得,直接无视了这个话题。 苏间罗本人其实一度也觉得奇怪,因为他并不记得和对方有什么过节——他们甚至都没太多交集。 所以自己的死对他来说,应该同样是无足轻重的事情。左耳进右耳出,一听便过了。毕竟据他的了解,谢小少爷不太像是会为可塑之才的折陨扼腕叹息的人。 可亲眼瞧见了他那不同寻常的反应,伊丽莎白又多次示意自己可以尝试接触那人,最初的惊疑不定过后,苏间罗循序渐进地开始反省。 难道是他看人的眼光太过狭隘刻薄了?谢明薄其实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不近人情? 想到这里,他再次回忆起当年谢明薄明确拒绝他的那句话。 ——不需要。我不需要你的引导。 甚至把“不需要”三个字重复了一次。少年的嗓音仿佛含着霜雪,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简直令他终生难忘,这是苏间罗释放的善意第一次受到毫无来由的回绝。 其他人要么是因为不好意思麻烦他,要么是出于自尊避开好意,再或者是戒心重不愿放松警惕……这类反应他曾见过很多很多,大同小异。 唯有谢明薄当时的神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是真的不想接受自己的引导。没有理由,没有为什么,就只是不需要,仅此而已。 苏间罗自认是个识趣的人,表达歉意后迅速退场。在那之后,两人直到毕业也没再有过一丁点交流。 不过,要说那次尴尬令他感到多么受伤,那倒也不至于。 给予引导和被引导,对于哨兵和向导来说,完全是稀松平常的供给关系,并不是什么私密的事。更何况苏间罗和他真的不熟,帮助别人只是他从小到大的习惯。入学克罗玛尔以来,他帮忙引导过的哨兵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能者多劳嘛,他当这个向导首席也不是为了尸位素餐。 他只是从那天开始意识到,谢明薄似乎真的不太喜欢自己。 某次偶然撞见他接受其他向导的引导后,苏间罗几乎是确切地肯定了这个猜想。再加上之前谢明薄对他不满的传闻,苏间罗觉得自己很可能真相了。 当时那句“不需要你的引导”里,重点很可能是放在了“你的”上面。 对于谢明薄那样的顶级哨兵来说,接受同等级、甚至等级更高的引导,才是更有效率的做法,并且体验也会呈指数式增长。 但他偏偏拒绝了自己,转头去勉强那些能力不足以完全疏导他的人,这难道还能有其他原因吗? 可惜重活一次,他成了基地最底层的小喽啰。没有人会给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答案,他甚至不能去问当事人这个荒唐的问题。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谢明薄真的肯待见他,他也不能去赌这个答案的真实分量。 苏间罗迎着月光躺下,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这几天他几乎没合过眼,接连发生的意外令他不敢马虎,直到现在才终于有了点睡意。 现在的他真的赌不起。 第9章 生科一所 查尔斯被解雇的当天下午,地下三层的主机室内,一身军装的男人与智脑展开了对峙。 “阁下。” 屏幕中的伊丽莎白板着一张小脸,“您就算再比对三十次,我也不会给出其他结果。” 谢明薄没理她,专心致志地盯着比对报告上的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基地统一采集的证件照,每个基地公民在成年时都要配合采集。屏幕上,刚成年不久的男孩褐发蓝眸,秀气的面庞带着温柔的微笑,眉眼弯弯,光彩照人。 照片的主人其实不太上镜。虽然在镜头里已经是毋庸置疑的美丽,但只有见过本人才知道,那张脸蛋究竟有多令人心旌摇荡,以至于光是看着就会生出无限遐想。 他的简历虽然简短,但和他的脸一样漂亮。想必翻开这份档案的每个人,都会对这样美丽的少年生出想见一面的好奇。 ——如果右下角鲜红色的印章上,不是“亡故”二字的话。 “阁下,”伊丽莎白再次出声,“人死不能复生。” 闻言,谢明薄忽然凤眸一抬。薄薄的眼皮下,墨黑的瞳孔毫无波澜地注视着她。 熟悉他的人同样知道,这眼神是他心情极差的象征,看谁都像在看死人。 随后他启唇,语气轻飘飘的。 “我竟然没发现,你什么时候学会安慰人了?” 伊丽莎白沉默地与他对视,不发一语。 面对这样的怠慢,谢明薄不怒反笑。 “404,你越来越像个人类了。”他的语气分明是揶揄的,好像只是在和熟人开玩笑,其间却含着一丝鲜明的冰冷恶意,“恭喜你。” 女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几秒之后,勾起一个机械而僵硬的笑容。 “我不止学会了安慰人,还学会了模仿人类微笑。您觉得怎么样,阁下?”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音。 谢明薄唇边戏谑的弧度消失了,他冷冷地看着对方,目光阴沉,好像要穿过屏幕掐住她细白的颈子。 但他终究没有动作。那双黑不见底的眼再次扫过报告,随后他决然地收回视线,好像再看下去会失控似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主机室,留下一串军靴敲打地面的回音,沉闷又孤寂。 沉重的合金门缓缓关闭,逐渐吞没了身后瘦小的白色身影。 …… 此时正是上课时间,克罗玛尔学院里人迹寥寥。偶尔有军官出身的教授路过,望见在宿舍楼门前等候的红发上校,立刻转过身体向他敬礼,季扬也同样回以致意。 等候了片刻,终于看到上司从门口大步踏出,他立刻迎了上去。 “少将,”季扬瞥了一眼几个躲在角落偷看的胆大学生,压低了嗓音,“总院也给出了基因检测报告。按照标准判断,确实不是同一人。” 谢明薄淡漠地看向他,面上已看不出方才那副恶劣态度的痕迹。 “去查。” 他撇开眼,在明里暗里的四方窥视下,旁若无人地向前迈开步伐。 “重新查。查到不一样的结果为止。” 换做别人可能对此感到云里雾里,可季扬已经跟在他身边几年,一听便知是当年那起事故——到了现在也只有少将还咬着这事不放,但他丝毫不敢表现出任何情绪,立刻正色回答:“是。” 走到无人能看到的地方,年轻男人的眼神重新变得阴鸷。 就算所有人都认为是杞人忧天,但在他看来,那机器人完全可能做到欺骗人类,且这种怀疑近期越发强烈。 不过,他不在乎她到底有着怎样的私心,那对他来说不重要。唯一重要的,自始至终只有那个人而已。 所以,他谁也不信。 ………… 转眼间,距离苏间罗入驻生科一所,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 出乎他意料的是,研究所对他的态度确实比想象中要好不少。大约是少将那天在总院的事迹传开了,这里没有一个人敢对他不敬,连清洁机器人见到他,前置屏幕上都会出现一个友好的像素笑脸。 第13章 并且,与其说是研究,不如说是检查。这些人没有把他推进实验室,翻来覆去地察看或是取样,只是每天雷打不动地为他做全套体检,除了频率太高之外,和在总院时的待遇没有太大的不同。 由于体检固定包含抽血这一项,所内还特意为他准备了丰盛的营养餐,生怕他失血过多,出现其他问题。 “他们肯定是在研究你的血样。” 雪鸮猜测,“没见过化验这么频繁的。总不会是医院血库告急吧?” “我又不是什么特殊血型,何况现在人造血的技术很成熟了,”苏间罗摇摇头,“研究就研究吧。能为基地做点贡献也不错。” 猫头鹰对他事不关己的语气十分不满:“你也不怕人家研究出点什么……算了,你这人心态该死地好。我还是别给自己添堵了。” 他刚想说点什么辩解,病房的门忽然被推开。 一个戴着眼镜,满头金色卷发的斯文男人出现在门口,满面春风地向他问候:“晚上好,陆。今天感觉如何?” 这是生科一所的现任首席研究员,科尔温·克里希恩。科尔温为人开朗阳光,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就很友善,这段时间两人变熟了不少。听人们都叫他k.k,苏间罗也跟着这么喊。 他冲对方笑了笑,熟练地举起终端。 【k.k,中午好。我感觉挺好的,没有什么异常。】 “是嘛,”科尔温弯下腰去检查仪器,“但检测显示,你最近的睡眠质量不太好啊。经常做噩梦?” 苏间罗顺着对方的话回想了片刻。 【没有很经常。有时会失眠,但我已经习惯了。】 “这怎么能习惯?!” 科尔温满脸大惊小怪,“失眠多影响人的身体状态!陆,这样下去可不行。普通的药对你没多少效果,我为你研制些特效安眠药如何?” 他连连摇头。【不用不用!我真的没关系。你每天有那么多工作要忙,不能因为这点小事麻烦你。】 见他态度坚决,对方沉吟了一下。“唔,也是,药物会影响你的……检测结果。这样吧,我给你想点别的办法……” 很快他就兴奋地拍掌:“有了!那样东西应该可以派上用场,你稍等我一下!” 苏间罗目送着他又旋风般消失在门口,有点哭笑不得。 “这人看着怎么这么不靠谱?”雪鸮诚心发问,“首席研究员不应该都是牛逼闪闪的人物吗?” “这也许不冲突,”他说,“人家还很年轻。说不定以后就像老师一样稳重了。” “你的意思是朱利安以前可能也一惊一乍的?” 苏间罗被它逗笑了:“我可没说。” 话音落下,他顿了顿,敛起了笑意。 “要是能亲口问问老师就好了。我真想再见他一面……” “万一呢?”雪鸮说,“保护好你自己,至少等到水落石出的那天。你得对自己再上点心。” 青年不禁叹息。“我首先得恢复自由才行啊,现在这种情况太被动了。谁能想到军部的人会盯上我?” “都怪那只该死的螳螂!”猫头鹰憋了半天,把火气一股脑撒在那只凉透了的亚种身上,“你也是,劝你别上你不听,结果惹来这么一大摊麻烦……” 虽然话不中听,但确实是为自己着想,毕竟本质上他们是同一存在。苏间罗早过了叛逆的年纪,对精神体的指责习以为常,好脾气地回:“救人要紧嘛。我要是没上去,一车人可能都保不住,那样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这个世道好心没好报,”猫头鹰气咻咻地,“你好自为之!” 他嗯了一声。 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他既然一直以来都这样活着,就不会因为外界轻易改变。 一人一鸟拌完了嘴,科尔温也返回了病房。 “陆,我要送你一样礼物。” 他神神秘秘地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小心地双手托举在半空中。 苏间罗看向那个所谓的礼物。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装置,看起来像个小收音机——一个可以和纸笔共同陈列在博物馆里的物件,但明显不是量产制品,有着明显的手工痕迹。 上学时,他最常选修的课就是《材料科学理论基础》《金属工艺学》《机械原理》这类工学学科。苏间罗从小就对机械和冶金方面有兴趣,朱利安在这个领域涉猎不多,但也全力支持他发展自己的爱好。 小孩子好奇心最重的那几年,身边能拆的东西基本都被他拆过。所幸大部分都能装回去,并且随着他的年纪增长手法逐渐精湛,复原得越来越天衣无缝,一般人甚至看不出被重装过的痕迹。 他伸手接过那个仿古的小玩意儿,先习惯性地观察了一番。意外的是入手沉甸甸的,颇有分量,从材料到工艺都能看出制作者的用心,倒真像一件对方所说的“礼物”了。 不过,它明显已经有些年头了。虽然总体上被养护得很好,但岁月依旧在它漂亮的银灰色外壳上留下了不少痕迹。 苏间罗长按顶端的圆形按钮,昏暗的显示屏亮了起来。 “调频到99.5,”科尔温看着他的动作,“它有很多频道,但我最推荐这个。” 苏间罗依言照做。 “音量调大一些。”科尔温又说。 于是他转动音量旋钮,顺便打开了那根像是装饰物的天线。 滋——滋—— 短暂的噪音过后,一段模糊的声音信号流泻而出。它慢慢变得清晰,人耳能够捕捉到起伏不大明显的旋律,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调子不像乐曲那般悠扬,却很悦耳,让人忍不住侧耳倾听,心也在这段特殊的韵律中缓缓沉静。 科尔温表情沉醉地听着,脚尖还不时打着拍子。 “这是一个模拟深空信号的小装置,并不能实时接收转换,只是做成收音机的样子。不过制作它的人是我的偶像。”半晌他笑着说,“你也许没听说过她,但这里的人都知道她的名字。” 【将天体的声音信号加工成音频么?她是个浪漫的艺术家。】 科尔温点点头。“是的,每个频道都是不同天体独一无二的信号,据说她特意处理成了432赫兹,人耳最舒适的频率。你翻过来看它的底部,那里刻着她的名字。” 苏间罗将小收音机调转角度,底端确实刻着一串小字。 “她叫柳涟,是上个世纪这个领域最伟大的天才,”科尔温满脸掩不住的憧憬,“可惜在我出生之前,她已经过世了……这是她留下的遗物之一,我将它转赠给你,希望你能好好保存。” 青年有些仓皇。【这么珍贵的遗物,我怎么能随便拿走……我怎么配收这样的礼物?】 “无论它有什么样的价值,它都应该去到有需要的人那里,否则将毫无意义。陆,你有这个资格。” 科尔温碧色的眼眸盛着热情的笑,透过镜片注视他。 “收下吧,就当是提前几天将正式出院的贺礼送给你——相信它会对你的失眠有些帮助。” 第10章 第四区 正如科尔温所说,研究所没过几天就宣布,他可以回家了。 “家?” 雪鸮十分怀疑:“你还有家吗?” “……”苏间罗遭到了会心一击,“伊丽莎白,应该,给我安排了住所吧?” “她现在简直是你的衣食父母,”猫头鹰沉痛地说,“苏间罗,我有必要提醒你,往后最好不要什么都指望她。” “不会的。”青年明白它的顾虑,拍着胸脯保证,“出院之后,我会立刻找工作!” “你不是打算参军吗?”雪鸮问,“但想入伍,肯定要通过哨兵能力检测……我说实话,这条路大概率走不通。” 他没说话,因为的确行不通。就算相比同类他十分特殊,他也终归是个向导,不是哨兵。 先不说他能不能通过入伍检测,就算真的以哨兵的身份参军了,他也不可能不频繁地接受引导……可苏间罗很清楚,自己就算成了一个精神病,可能都不会出现精神暴乱这种问题,他的精神海向来平静得像潭死水,稳定得吓人。 在接受引导这方面,哨兵中没有像他一样特别的“例外”。就连谢明薄那样的天才都需要引导,甚至需求比其他人更加严苛,这个群体对向导的依赖程度可想而知。让一个向导假扮哨兵入伍,绝对比木兰替父从军的难度系数高。 最重要的是,他不愿意让任何人进入他的图景。 “你该不会想去保卫局吧?”猫头鹰知道他能想通其中关节,没有继续劝说,“保卫局你就更别想了,凭你现在这副尊容,谁不觉得你能活着就不错了。而且形象也不过关,太晦气。” “那倒是次要的……”苏间罗逐渐蔫了,“保卫局和军部完全是两个系统,就算去了也接触不到上面那些人。” “你明白就好。” 唉,他叹一口气,“伊丽莎白的提议也不现实,至少目前不现实……小白,不怕你笑话,我现在怕他怕得要死。” 第14章 但雪鸮根本不给他面子,“你居然会害怕某个人?真是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苏间罗怒了:“你不怕?你能直视他超过三秒?!” “不能啊,”猫头鹰理直气壮道,“但和他接触的又不是我!我就是只鸟,堂堂少将可犯不上和我计较。” “哎,先别说这个了。” 他选择终结这段愈发无厘头的对话,“先离开这里才是最紧要的。我怀疑伊丽莎白是怕在这里被监控到,最近才没来过消息。” “还好我们两个是绝密通话,不然真不知道你一个小可怜在这么险恶的世界该怎么生活,”雪鸮唏嘘道,又忽地诶了一声,“等等,我突然想到——那家伙送你的收音机,不会装了窃听吧?” 无功不受禄,这个推测不是全无道理。于是苏间罗又翻来覆去鼓捣了一会儿那个小收音机,结论是他们太自作多情了,别说窃听装置,这东西连个录音功能都没有,看起来柳涟女士是个浪漫的极简主义者。 笃笃笃。病房的门忽然被敲响,科尔温的嗓音隔着房门传入,有些失真。 “陆,该走了!快出来吧,我送你一程。” “这人怎么这么喜欢多管闲事!”雪鸮顿觉不妙,“你今晚到底住哪啊,你那兜比脸干净多了,伊丽莎白该不会真让一个穷光蛋露宿街头吧?!” “先给他随便报个地址算了,”苏间罗则不负众望,依旧秉承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乐观作风,“等摆脱了研究所的人,我再联系她也不迟嘛。” “我真不明白你这种人怎么会有睡眠障碍……” 虽然恨铁不成钢,但雪鸮还是和他保持了一路精神同步,直到车子抵达了苏间罗随口报的地址,第二区城际花园居民区。 进入二区,四周环境与一区没有太大的差异,依旧是相对发达的城市景观,只是和苏间罗的童年记忆中不一样了,毕竟他已经离开这里十余年。 “哦……你住在这里么?” 副驾驶的金发男人摇下车窗,从墨镜后微微眯起眼,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个小区。 苏间罗又换上了那身黑袍,抱着行囊关上车门,乖乖地朝他举起终端。 【我在这里交了很久的房租,现在应该还没有到期。】 “租的房子啊。”科尔温对此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那么,陆,就在此别过吧。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联系我。” 于是苏间罗也不得不客套一番。【一定,如果研究所有什么需要,也可以联系我。】 “联系个蛋,”图景里的雪鸮灵活地抬爪比了个中指,“谁再去你们那儿,谁就是纯智障。” 这话是糙了点,但理着实不怎么糙。在研究所的待遇固然不错,但总让他觉得人人都笑里藏刀——想到这儿他不禁再次反省,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太多? 青年目送着那辆价值不菲的车扬长而去,然后连忙在保安怀疑的眼神中走开了。 “刚才在车上他说,研究所给你的账户打了辛苦费。”猫头鹰的语气忽然兴奋了几个度,“你快看看有多少!” 苏间罗听话地打开终端,点击个人账户。账户属于隐私界面,终端自动开启了防窥模式,投影画面在他人的视野内瞬间消失。 而原本显示为零的余额,现在变成了【3,000布尔】。 “三千?” 雪鸮似乎有点失望,“不多不少啊……算了,有就行。至少今晚你不用睡桥洞了。” 苏间罗对此没发表什么意见,但他知道小白为什么并不惊喜——三千布尔看似是个挺大的数字,但能买到的东西其实屈指可数,也就相当于在二区住两晚旅馆的钱,还得是便宜的那种。 公元4966年联盟正式成立后,适用于整个世界范围的、新的货币体系便迅速建立起来。目前被允许在市场流通的电子货币只有一种,也就是联盟币,基本单位为“布尔”。 然而,尽管受灾以来人口锐减,由于活动范围受限,地面资源依旧十分匮乏,何况还要供给脚不沾地的空中联盟。因此这些年来,物价几乎和蚀化病的死亡率一样居高不下,统一货币不会贬值却胜似贬值。 不过,就算是杯水车薪,现在对于一无所有的他来说,也能算雪中送炭了。 叮咚。 顶端又弹出了一条新通知。 【未知:四区伊登公寓602。】 【未知:钥匙在马路对面便利店第三排货架,第二包爆炸薄荷硬糖。】 “这什么房子啊,”雪鸮嘀嘀咕咕地,“什么年代了,居然还需要金属钥匙?……” 苏间罗扫了一眼,便将这条信息铭记于心。随即扯了扯漆黑的兜帽,将整张脸庞都藏在阴影里,快速而小心地观察四周情况。 街上的人不多,偶尔有人注意到他的装束,也只见怪不怪地投来一瞥。 “渊眼”给人们带来的影响已经深入骨髓,这一点从未变过。宏观来看,巨大的灾难令人类文明倒退千年,黄金时代的繁荣已经彻底化作泡影,如果不是联盟及时成立并全力调控,或许一夜回到部落时代也非痴人说梦。 幸运的是,人类文明没有那么脆弱。只要没能在一瞬间被完全摧毁,灰烬中的火星总会再聚沙成塔,集腋成裘。 但如此宏大的时代阴影,笼罩到个人的头上,就成了终日不见天光的黑暗。 在蚀化病等一系列不可抗因素的影响下,为了谋生,大多数普通人都在过着十分辛苦的生活,人际关系也相对更加冷漠。苏间罗自小在这种环境长大,早已熟悉了这座城市沉重的基调。 只可惜他不能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地和人们打招呼、帮忙做事,唯有确认过便利店的位置,然后沉默地低下头,兀自迈开步伐。 …… 从便利店出来,青年捏起糖果的包装,利落地用一侧虎牙撕开,另一手在终端上寻找导航。用不了语音输入,原本便捷的操作麻烦了不少。 “瞧瞧刚才那个店员的眼神,”雪鸮说,“对比一下以前人们的态度,两种极端啊。” “也该习惯了。”苏间罗把一颗薄荷糖塞进嘴里,一股猛烈的辛辣直冲天灵盖,刺得他一激灵,“而且,我觉得他们在看少将的时候,其实和看我的眼神也差不多嘛。” “……你这就有点登月碰瓷了吧?” 半小时后,多亏了研究所的辛苦费,苏间罗顺利地抵达了四区。 然而刚出地铁站,他就看着眼前的景象愣住了。 “给我干哪来了?” 雪鸮也在喃喃自语,“这还是艾维吗?” 毫无疑问,他从未来过四区。这里的环境——怎么说呢,倒还不至于用“破败”形容,毕竟能建造站台的地方,区位条件总该相对优秀一些……但显然这幅景象也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艾维基地最发达的地区,常住基地的人都知道,一区二区,作为整个基地的中心枢纽而存在。三区、五区稍逊,但人口规模也不小,发展水平相当。 只有一个夹在中间的四区,无论是经济水平还是治安情况,都排在基地最末尾。仿佛这里才是灾难社会的真实写照,其他地区看似繁华靓丽的外表下,勉强藏着第四区毫不掩饰的颓败、腐烂不堪。 苏间罗站在原地,抬起脸默默地观望。这里的环境和历史教材上20世纪的影像记录有些相似,比起一区二区,建筑风格更加晦暗杂乱,衬得天空都好像黯淡了几分。 忽然一个孩子猛冲过来,矮小的身躯敏捷地一跃而起,呼啦一下掀掉了他的兜帽。 青年没防备,禁不住睁大了眼睛,整张脸毫无遗留地暴露在空气中。 那是个有着一头亚麻色卷发的男孩,见此情景顿时怪叫一声,嗓音尖利:“救命,我看见了什么——有怪物!快把他抓起来!” 这动静不小,引得四周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幸运的是,暂时没人上前多管闲事……当然,也可能单纯是被他的外表吓住了。 在男孩挤眉弄眼的怪笑中,他重新戴上兜帽,装作若无其事般匆匆离去。 图景里的雪鸮气得破口大骂:“谁家的死孩子!是蚂蚱上身吗,一蹦那么高?!” 苏间罗苦笑一下,再次往下压了压兜帽。这样的遭遇对他来说颇为新鲜,人们带着善意和欣赏的目光一去不返,只余冰冷的厌恶和麻木。 对他来说这其实不算什么坏事。只有经常尝到这滋味,他才能时刻铭记自己肩负的使命,因为他的目的不是活下去,他有要做的事。 而第四区……直到刚才他才恍然记起,似乎在那些达官贵人的口中,这个地方还有另一个名字。 贫民区。 第11章 伊登公寓 抵达伊登公寓附近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没有晚霞,落日被一片白茫茫的云雾遮住,像一只失能已久的浑浊眼睛。 和城际花园那种现代化小区不同,四区的居民区都很复古,楼盘最高不超过二十层,想必还在沿用古老的厢式电梯。 第15章 而四区的人们……出乎他的意料,街上竟比一区还要热闹些,路上不乏路边摊的叫卖,还有流浪汉聚在路边聊天。有两个城管装扮的人路过,朝着那边大声吼骂几句,待人们不情不愿地散开,方才继续说笑着离去。 “天啊。” 雪鸮始终和他保持着视觉同步,低声说,“我从来不知道基地还有这种地方。” 苏间罗没说话。他又何尝不是? 从前只知道那些人提起第四区时的态度,无奈中带着明显的轻蔑,好像一个人只要出生在四区,这辈子就算完了似的。 后来他无意间了解到,在那个阶层,地域歧视其实是很不入流的行为。毕竟,阿列克谢上将就出身于第四区,他们也只敢私底下以一种家里进了老鼠的口气隐晦地说起。 但苏间罗没想到,四区居然是这样奇特的氛围。 对他来说最大的区别是,街上行人们看他的眼神变了,从漠然无视,转变成了——陌生中带着敌意。 他不敢在路上过多停留,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仿佛他才是那只溜进别人家的老鼠,他甚至怀疑那些人下一秒就要来揪他领子了,或者直接一拥而上把他扭送保卫局。 穿过一条肮脏的小巷,他总算站到了公寓楼下。 望着这栋十几层高的公寓,苏间罗把手揣进衣兜,攥紧了那枚小小的黄铜钥匙。 …… 这个点正是吃晚饭的时候,走廊里弥漫着一股饭菜的香味,倒不是因为墙壁太薄,是他的嗅觉比之前更灵敏了。 幸好一路上他没再碰到什么人。苏间罗独自乘着轿厢升到六楼,沿着狭窄的门廊走了一会儿,在尽头找到了602的门。 “我看这钥匙也可以进博物馆展览了,”雪鸮说,“快点开门,我要看看里面什么样。” 他依言将斑驳的钥匙插进锁孔,向右扭动两圈,厚重的金属门咯噔一下开了,缺油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廊道的灯不够亮,照进昏暗的屋子,勉强映出了里面的模样。但这并不妨碍他看清房间的全貌——抛去侵蚀带来的极度痛苦不提,那场意外确实为他提供了许多便利。 啪。他走进屋,伸手按亮了灯,室内总算明亮起来,种种布置一览无遗。 602似乎有一阵子没人住了,灰尘已经代替人类占领了这间屋子,目光所及之处都覆盖着一层均匀的粉尘。苏间罗伸手一抹桌子,清晰的五个指印。 屋子不大,标准的单人居室,空间虽然比起一区的家要逼仄不少,但完全足够他生活。家具一应俱全,客厅的布艺沙发罩着鹅黄色的套子,上面印着许多卡通小动物;墙上贴着浅色的碎花壁纸,中央甚至挂着一面巨大的量子点电视,款式复古,但挺适合这间朝阳面的房子。 他没什么行李,只将怀里的包袱放在沙发上,然后摘下了兜帽。 唯一和温馨的暖色调装修格格不入的,是那面巨大的窗户。它被装成一扇重型推拉窗,苏间罗过去推开了它,凉爽的晚风灌入,吹起了一侧的乳白色纱帘。 太阳已经没入地平面,捎走了最后一丝光辉,天幕一口锅似的黑沉沉地压下来。但白日里的浓雾似乎渐渐散去了,几颗星子隐约地闪烁。 他站在窗边往下看,发现饭点一过,外面的人变多了。附近似乎有个广场,能遥遥地听见音乐的旋律,夹杂着小孩子的吵闹声响,陌生而亲切地乘着风传进耳朵。 他的内心突地生出一丝莫名其妙的怅然。这间屋子像是有人精心装饰过,并且留下了一点一滴的生活痕迹;却又出于不知名的原因被猝然抛弃,一切都好像戛然而止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晴天。 “我觉得还不错。” 雪鸮不知何时飞了出来,站在他肩上满意地点头。“以前住在这里的,应该是位女士吧?” 苏间罗站到卧室门口,看向那张双人床:“也不一定。住在这里,不知道要交多少房租……” “不用交。” 一人一鸟几乎同时猛地扭过头,表情皆是明明白白写着惊恐二字。 电视屏幕里的女孩面无表情:“这是朱利安·比特名下的房产。除了你之外,任何人无权使用。” “美丽的小姐。” 猫头鹰呆滞道,“可以不要学习贞子的登场方式吗?你的长相也并不像霞族人……” “这只是二维影像,我并不能从电视里爬出去。” “好了,停,她下次会注意的,”苏间罗哭笑不得地扶额,然后敏锐地注意到她身后的背景,“伊丽莎白,你不在主机室?” 女孩闻言看向一旁,画面也跟着转了过去,冗长的走廊一眼望不到头。 “人类不是最喜欢这个时间散步么?我也喜欢。” 听见这话,苏间罗记起了一件旧事。和伊丽莎白刚认识没多久的时候,时不时还有学生冷不丁闯入地下三层,甚至有被吓破了胆的,在寝室里高烧躺了三天。 自那以后,女孩就很少再出主机室了。他发觉后,问起她为什么不换个时间出门,她只说人工智能没有出门的必要,又不是人类。 大概是什么让她改变了主意。他笑了笑,不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你刚才说,这是老师的房子?” 镜头一转,伊丽莎白稚嫩的脸庞重新出现在屏幕上。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智脑的算法程序运行得飞快,“按照联盟最高法,失踪两年以上的人口,除特殊情况外,一律按亡故处理;若无法定继承人,一切个人财产将归联盟所有。” “失去了唯一一个继承人,朱利安的财产确实被联盟回收了。” 苏间罗的脑子转得也不慢,“这间房子是例外?” “是的。”伊丽莎白说,“智脑计划圆满成功后,联盟原本要为他授勋。但他拒绝了,只希望得到这处房产的永久所有权。所有人都以为他拥有了难以想象的庞大资产,其实只有这间房子,还有那些他应得的钱罢了。” “可你是怎么搞到它的?”雪鸮这时回过味来了,“而且,他现在可是‘陆江殊’,怎么能住在这个地方?!” 女孩摇了摇头,柔顺的银色发丝随着动作轻晃。 “没关系。这件事只有一个人知道,前总统奥列格·尼尔夫。” 苏间罗顿时了然。前任总统已经去世多年,他是个出色的领袖,可惜英年早逝。 “这是朱利安一家人早年的住所,在第二次大灾变之前。”伊丽莎白说,“那之后,他曾定期来清扫灰尘。现在这套房子不属于任何人,你们只要按时缴上物业费和水电费就行了——刚好朱利安预支的钱也差不多花光了。” 他怔了怔,忽然明白了从踏入这间房子起,那股无法言说的感觉的由来。 一间失去主人许多年的房屋……却还维持着从前的样子。老师从未和他提起这处存在,待到昔日一角被揭开,他独自站在被时间尘封的往事面前,一切已是物是人非。 “真不会有麻烦的人找过来?”雪鸮依旧放心不下。 “不会。但如果你不喜欢,可以过段时间攒钱搬出去,”伊丽莎白耐心答道,“不过,我得给你一个忠告:在你能离开第四区之前,必须小心。现在的四区不像看上去那么安全,甚至比上个世纪更乱。别在这里丢掉性命。” “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苏间罗温和地弯起眼,看着屏幕里的女孩。 “还有,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相信你。谢谢你,伊丽莎白。” “……” 对方静默片刻,长而卷的睫毛垂下,半拢住那对美丽的瞳孔。 它们有着薰衣草般纯净的浅紫色,澄澈透亮,简直不像是人眼的色彩。 “卧室柜子里有一套新的被褥,女主人买下之后,没来得及用。你今晚就睡那个吧。” 话音刚落,电视屏幕一闪,转瞬间切换回了原本的画面。 电视台正在播晚间新闻,一个娃娃脸的女记者对着镜头娓娓而谈。一切恢复如常,好像那个身影略微透明的、银发紫眸的女孩从未造访过这个房间。 “……本次袭击事件并未造成人员伤亡。经专家组初步调查分析,事故原因为:落日森林区域外围稳定锚受损,引起辐射区浓度波动……” 女记者说着,向观众展示了一下铁道上忙碌的工作人员。“目前,事故现场已经解除警戒。本台记者陈钰将持续为您报道。” “稳定锚?” 猫头鹰歪过脑袋。“居然是因为它坏了么?它有什么用啊?” “还是很有用的,稳定锚可以阻止辐射区向基地扩张,”苏间罗已经开始动手清理屋子,拿着扫帚头也不抬地回答,“但确实有点奇怪……稳定锚受损,短时间内能引起那么大的波动?不太合理……” “这么大用处?”雪鸮傻眼,“联盟不得满世界地安?” “哪有那么容易。” 见主持人开始报道下一个新闻,他顺手从茶几上捡起遥控器,按下电源键。 第16章 “别说造了,连修都很困难……基地周围就那么几个,安在辐射区不说,一旦损坏,维修难度非常高,听说能修稳定锚的技术专员很少。不过,也有不少人觉得这东西就是个噱头,实际上毫无用处。” “你知道得挺多嘛,”雪鸮欣慰地说,“朱利安这些年没白供你。” 苏间罗无奈:“要是你没在我上课的时候睡觉,你也会变得见多识广。” 累死累活地开展了大扫除后,苏间罗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屋内不说焕然一新,但至少一打眼整洁了不少。 “不错,不错。” 雪鸮满意地落在主人肩上:“现在有点人住的样子了。” 苏间罗没跟它客气,一抬肩膀把它颠了下去。“我要洗澡了,你去把伊丽莎白说的柜子打开看看。” 猫头鹰气冲冲地飞远:“你有没有人性啊!居然使唤一只鸟!” “求你了——我要累死了——”青年懒洋洋地拉长了嗓音。 卧室里传来一声哼。“这还差不多。” 从浴室出来,苏间罗胡乱地擦了擦头发上的水珠,发现精神体还在屋子里翻来翻去,好笑地摇摇头,走到盥洗台洗漱。 一阵叮里咣啷翻箱倒柜的动静后,猫头鹰从门边探出圆滚滚的脑袋,嘴里衔着一个闪闪发光的水晶发卡。 “苏间罗,明天什么安排?” “明天?” 青年叼着一支从研究所顺来的电动牙刷,金色的瞳孔向上飘,思考几秒,嘴里含糊不清地回。 “得去找工作啊。我们没有钱。” 雪鸮瞪大眼睛:“英雄岂能为五斗米折腰?!” “可我们现在连物业费都交不起……你怎么老是变卦?不是说好了不靠伊丽莎白吗?” “我那是——算了,你打算去哪里找工作?别告诉我你要去端盘子。” 苏间罗鼓起腮帮子,咕嘟咕嘟地把泡沫和水吐进池子。一抬眼,与镜子里的自己四目相对。 已经过去了五年,可他依旧不习惯。不是惋惜那副人人都艳羡的容貌,只是对这个模样的自己始终感到陌生。 但他也说不清到底陌生在哪里。他掬起一捧水扑在脸上,透明的水珠顺着浅色的眼睫坠落。 “去公会碰碰运气吧……就像你说的,只要不是端盘子,我都能干。” 第12章 公会 古话说得好,钱非万能,但没钱万万不能。 最直观的一点就是,尽管许多人都在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但基地的出生率并没有过分下降,始终维持在一个比较稳定的水平。 原因并不是妇产科技术多么发达、生育任务多么轻松,而是联盟对生育的政策扶持力度实在太大,俗称给得太多了。 如果一个人实在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生个孩子也能算不错的选择。在现代社会,生育甚至不需要一段法定的婚姻关系,只是非婚生子女的处境会更艰难一些,单亲家庭的抚养责任也相对更重。 不过,若是运气好,孩子成功分化为哨兵或向导入伍,那后半辈子可以说基本上吃穿不愁了。 虽说不应当将后代作为一种投资,但在这个灾后重建的年代,人类的生存矛盾已经一骑绝尘,一切社会矛盾在生存需要面前都被弱化了。 从联盟成立那天起,全人类的长期最高战略任务就成了“最大限度存续人类文明”,这也是联盟命名的由来。 人类文明已经延续几千年,但在亚尔诺这颗星球上,绝不止存在过这一种文明。一个世纪以前,还有人能够信心满满地用项上人头担保,人类文明的强大是空前绝后的;然而渊眼降临的那一刻,人类自诩为“天命之子”的那份自信便支离破碎。 所有沉醉在黄金时代创造的美妙幻影中的人,全都被一瓢兜头冷水浇醒过来。在真正的灾难面前,人类依旧不堪一击。 命运的天平不会无端倾向任何一个文明,弱肉强食是宇宙中唯一的不刊之论。谦虚并非古人的智慧,而是客观事实作祟。 所以,既然认清了残酷的现实,不想重蹈那些销声匿迹的文明覆辙,那就得乖乖做回原始人,将繁衍作为当今的第一要务——联盟在这方面一直尽心尽力,没什么可指摘的。 话虽如此,当公会前台向他出示精子捐献工程的宣传页时,苏间罗看着那个诱人的金额,依然僵硬地沉默了半晌。 接待他的是一个年轻女孩,盘着干练的发髻,画着精致妆容的脸上露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先生,您可以再考虑一下。只要您的样本通过检测,孩子能够顺利出生,您就可以享受这些福利待遇。如果只有您一个人照料孩子,国家也会尽力帮忙抚养。” “嚯。” 雪鸮还嫌不够似的,在图景里煽风点火,“也可以考虑考虑?反正就是一点体.液而已。” 青年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他还是摇摇头,羞愧地在终端上打下一行字。 【抱歉,我想再看看其他的工作……无论是什么样的都可以。】 女孩眼皮一掀,再次打量一番快把头埋到胸前的黑袍青年,似乎不太耐烦了,但面上并未显露:“那么先生,您自行查看一下招聘清单吧。” 说着,她用染着艳色的指头一戳柜台,文字列表像一串气泡般随之浮上水面。 “这里有三个等级的招聘工作,根据颜色区分,难度排序为红大于橙大于绿。您不是色盲吧?” 他摇头。对方于是继续道:“除了绿色标识的招聘不需要考核外,其他都需要通过招聘方的审核。请便吧。”说罢不再理睬他,踩着清脆的小高跟去招待其他访客了。 “她是不是想说,‘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猫头鹰窃窃地笑,“你头埋得太低了,她要是看清你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基因检测能通过才怪。特殊能力又不遗传。” 的确,目前普遍认可的观点是,向导哨兵的觉醒是后天随机的,像谢家那样的三代单传全是哨兵才罕见。不过也有学者认为,特殊人群生育的后代会增加分化几率……但那都不是他现在需要考虑的,他确实要像普通人一样讨生活,只是目的与安居乐业无关。 一想到谢明薄,他立刻又开始发愁。以他现在的处境,想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进入军部,恐怕只有按照伊丽莎白的建议去做了。 虽然他觉得这条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算她那样说了,他也得有理由去和人家攀关系才行啊…… 而且,如果谢明薄确实和那件事没关系的话……他真的应该拉无辜的人下水吗? “你又想什么呢?” 雪鸮忽然说,“别走神,先把当下的事做好。其他的往后再看。” “嗯,”苏间罗有点无精打采地应,“我只是在想,少将阁下到底为什么要找我……” “怎么想到那儿去的??” 总之,当下解决不了的问题有点多,还是得一件件来。他在柜台上戳戳点点,挨个查看招聘要求。 绿色标识的招聘最多,对员工的要求比较低,尽是一些诸如小时工、流水线、跑腿送货之类的工作,相应地薪资也不高。 橙色的招聘则是相对体面一些的工作,对于简历的筛选也更加严格,并且大多是长期工,只是数量更少,竞争想必非常激烈。 雪鸮咂咂嘴,“这待遇都不太行啊。伊丽莎白给你捏的新简历是什么?” “机修专业毕业,做过一段时间汽车维修。”苏间罗茫然地回答,“虽然我没干过,但和我的选修课至少有点关系,真要做的话,应该也没什么问题……要不应聘试试?” “呃,你等等,别那么草率,”从天才向导到汽修工人——这跨度真够大的,饶是它也卡了会壳,“你再看看红色的,先看看。” 然而,乍一点开其中一个红色标识,他们就齐刷刷陷入了沉默。 【招聘方:普利发有限公司招聘岗位:资源勘察回收小队成员 人员要求:年龄不限,学历不限,专业不限,由于工作地点特殊,要求有一定自保能力,具体可详谈薪资待遇:五险一金,工资日结,底薪30,000,具体薪酬根据工作绩效变化,上不封顶……】 “这‘特殊’的工作地点,是我想的那样吧?” 猫头鹰唏嘘道,“现在的人真是疯了,冒着生命危险和政府抢活干。” 苏间罗的内心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滋味。辐射区对普通人来说过于危险,资源勘察队虽然严格意义上实行雇佣制,但实际上大部分还是部队在执行,最多有人偶尔去公会碰碰运气。 安全区的资源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再加上辐射区的缓慢扩散、浓度日益上涨,这一行越来越不景气。亚种的威胁无处不在,如果不是活不下去……没人想去和那些怪物硬碰硬。 “估计是低级辐射区,没有那么危险,”他低低地说,“军政府是禁止普通人进入高级辐射区的……用命换钱,根本是得不偿失。” 第17章 “拦不住有些人找死,不过这种蠢货肯定不多。”雪鸮象征性地安抚了一句,又开始催促,“快看看别的,应该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于是他点开了另一个红色标识。然后和精神体一起,再次双双被震撼。 “——让我数数。” 雪鸮弯钩似的尖喙合不上了:“几个零?几个啊?” “我觉得,”苏间罗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串数字,语气凝重,“我可以试试这个。” 正当他们看得合不拢嘴时,视野里忽然多出一只素净的手。 和方才那个接待员不同,这只手骨肉匀称、未染蔻丹,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同样是一只属于女性的手,它却素得像雪。 那纤细的指尖落在柜台上,不知点了哪里,一份更详细的应聘注意事项悄然生成。 苏间罗顺着那只手臂抬起头来,对上了一双盈盈笑眼。但下一秒,他意识到这一举动将脸部暴露了大半,又匆匆撇过头去。 “您好,先生。” 女孩却对此熟视无睹,她将那只手按在肩上,友好地向他行了个礼。“刚才多有怠慢,非常抱歉。” 他下意识摇头,表示并不介意。 “非常感谢您的理解,”对方却完全能读懂他的意思似的,微微一俯身,绸缎般的披肩黑发纷纷垂落,“那么,现在由我来为您服务。先生,您是对稳定锚的修复工作感兴趣吗?” 苏间罗不知所措地点头。 她再次抬起手,掌心朝外,指尖轻触那份电子文件。“我为您调出的这份注意事项,是红标招聘特有的附件,多少会对应聘者有些帮助。您可以直接将它复制到终端上,稍后察看。” 他便乖乖地打开终端,照她说的步骤去做。 女孩微笑着等待他拷贝文件,随后做出了“请”的手势。她长得并不多么漂亮,可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亲和力,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如果您想参与招聘,恰好招聘方的面试官今天在这里。愿意的话,请随我来吧。” 直到跟在她身后来到休息区,在角落处柔软的皮质沙发上坐下,苏间罗都处于一脸懵的状态。 就这么直接准备面试了?他连稳定锚是什么材料做的都不知道呢? “喂。” 雪鸮又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那个接待员的态度怎么会那么好?我本以为这是你毁容之前才有的待遇。” “现在这重要吗?”他快速地浏览着那份注意事项,也做贼似地小声说,“我怎么可能修得了稳定锚啊?这下怎么办?” “你怕什么,又不是你弄坏的,”雪鸮鄙夷道,“你一脚踹碎车窗单挑大螳螂的勇气呢?现在拿出来。修不了又怎样?反正不用你赔钱。” 苏间罗:“……” 注意事项内容不长,只是对招聘流程、具体工作最基本的介绍。至于接待员说的“有些帮助”,确实不是没有……那就是让他更清晰地意识到,这份工作究竟有多么难以胜任。 他正在脑海里努力复盘机械工程的理论知识,休息区中央的巨型投影忽然发出了“叮咚”的提示音。 【“稳定锚修复技术专员”的001号应聘者,陆江殊先生,请您速到二楼环廊的201会客室参与面试。重复,“稳定锚修复技术专员”的……】 “我的妈呀,”猫头鹰咋舌,“好吧,我承认刚才是在站着说话不腰疼。……好丢人啊。” 青年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站了起来。大厅里的无数道目光瞬间投向这个角落,好像应聘这项工作的人多么稀罕似的。 但在看清他的样子后,不少人的眼神立刻变得不屑——八成又是哪个犄角旮旯来的乡巴佬,见了那个级别的薪酬就走不动道。 苏间罗不知道自己继衣衫褴褛的臭乞丐后,在众人眼中又成了异想天开的土包子。他迅速整理好情绪,在众目睽睽之下深吸一口气,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 ……作为“别人家的孩子”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回尝到心虚是什么滋味。 第13章 媒介 笃笃。 裹着黑袍的青年敲了两下门,随后小心翼翼地向内推。 “请进。” 一个穿着正装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姿态端正、神情严肃,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考究的金丝眼镜。见到来人如此打扮,他的眉头皱了皱,露出一道明显的川字痕。 “我是面试官,切斯顿·布雷格。请坐吧。” 苏间罗在他审视的目光中鞠了一躬,规规矩矩地坐到对面,实际上已经开始思考待会儿该怎么道歉。 眼前这位显然是军政府来的人,而且看起来就不好应付……当然,这人再怎么不好惹,也不可能比谢少将压迫感更强,所以他还不至于觉得害怕。 不过,政府为什么要到民间招募技术专员?难道人手紧缺到这个地步了,指望瞎猫碰上死耗子? “陆江殊,24岁。职业技术学院毕业,专业为机械设备维修,有两年汽车维修工作经验。” 切斯顿看着投影上的文件,以一种严厉的口吻念道,活像正在检查学生论文的导师。随后他再次抬起眼,锐利的眼神透过镜片直射过来:“你会修理汽车?” 他默默地点头。那是伊丽莎白为他生成的简历,照理说不可能有什么明显的漏洞,连文书都一应俱全,但苏间罗还是感到小腿肚微微抽筋——大概是他过去不常说谎的缘故。 “好。”对方不再翻看那份虚假的档案,干脆利落地说道,“那么,就让我看看你的能力如何。” 说罢,他直接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样东西,朝着青年递了过来。 一个不起眼的球形装置,颜色灰扑扑的,体积不大,但看起来很沉,因为男人甚至不得不用双手托着它。 “?!” 苏间罗本以为他会再问两句,届时再见缝插针向他道明缘由,哪料到一上来就跳到了实操环节。 ……汽车和稳定锚有什么直接联系么?他一瞬间不知道该不该接,僵在了原地。 “他肯定对你没抱期待,不想在你身上浪费时间,”雪鸮坦然道,“拿着吧,修不了也没事,我看这人还挺有素养的。最多喊来安保,把你扫地出门呗。” 话是这么说……青年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接过了那个金属装置。 入手分量果然不轻,比科尔温送他的那个小收音机要沉重许多,简直像个秤砣。他刚想再仔细看看它,对面又发话了:“奥丝汀小姐提前告知过我,你有语言障碍。你可以用终端和我交流吧?” “那个接待员叫奥丝汀?”雪鸮说,“好特别的名字。也不知道是哪种语言……” 见他继续点头,切斯顿不冷不热地嗯了声,掏出一块极其复古的怀表。“那就是稳定锚损坏的动力核心。现在给你十分钟,无论用什么方式,你尝试研究它的结构,然后把结果告诉我——它的内部哪里出了问题。” 随后他不再开口,背靠柔软的沙发,闭目养神。 于是苏间罗再次垂下头,聚精会神地观察手中的“动力核心”。 “只需要指出哪儿坏了就行?”猫头鹰奇道,“还以为他要让你现场修一个呢。这应该比较简单吧?” “不,这只是个仿真模型,真正的稳定锚轮不到我来上手,”他凝重地回答,“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的结构绝对非常复杂,否则不至于招不到人。像我这种假扮的‘专业人士’,恐怕根本看不出名堂。” “嗨。”雪鸮见他这样说,遂也放弃,“有些钱就不该咱赚。你要是实在不想闹得太尴尬,待会儿给他瞎编几句,搪塞过去得了。” 苏间罗嗯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便携式工具袋,开始动手拆卸这个灰扑扑的金属球。 它的外壳只是带涂层的金属,用以保护内部的复杂结构,他没花多大力气就掰开了它,像一个破开壳的山竹,露出了里面精细的瓤。 这一现象再次证实了他的猜测。真正的核心不可能被如此轻易地拆解,甚至结构都可能和手中这个完全不同,面试官交给他的装置,充其量就是个唬人的玩具罢了。 虽然按现在的情况看,即使是这“玩具”的结构,他也很难研究明白。 苏间罗迟疑片刻,指尖轻拂过内部层层叠叠的金属部件。它们统一呈现出黯淡的红,表面隐隐泛着乌色,就像是……一团凝固了的血迹。 内部结构精密到几乎看不懂的地步,这件事实尚且在预料之中。可现在,一个始料未及的困惑难倒了他:这是什么金属? 他之所以不接着往下拆,一个原因是担心破坏这个精美的模型——虽然切斯顿交代他可以用任何方式研究,但如果真的把它弄得七零八落,就未免太厚脸皮了。况且他也担心人家会要他赔,他现在把自己卖了都赔不起。 另一个原因则是,指甲从金属表面刮过的那一刻,苏间罗就明白它的硬度非同一般。至少以他手中的工具,很难将其切割开。 第18章 在已知的那些单一金属中,没有能达到这个硬度的,所以应该是某种合金。 能呈现红色的金属总共就那么几种,铜?金?钛?——或者这红色也是涂层而已?可谁会用红色的金属涂层? 青年不知不觉地紧蹙眉头,逐渐陷入从前拆解机械时的那种状态,全神贯注、旁若无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十分钟实在过于短暂,以至于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 “太难了吗?” 担心他在陌生的地方碰到麻烦,雪鸮始终和主人保持着同步,轻而易举便察觉到他的焦虑,“实在看不出门道,就和他直说吧。大不了咱们换一家公会,那些小公会也一样能找到工作啊。” “没关系,”苏间罗轻声嘟囔,“我着急,不是因为解不出来……我是想再多看看它。活到现在,从没见过这样的材料结构……” 原来是天才病犯了,雪鸮乖乖地闭嘴。 它也跟了苏间罗这么些年,当然不是头一回见他这样。这大概是天才的通病,平日里不管解决什么问题都势如破竹,可一旦在某个地方栽了跟头,就会寻死觅活地一头钻进牛角尖——好吧,这其实是一种值得赞颂的科研精神。 反正,不是因为做不出题哭鼻子就行。雪鸮在藤条织成的窝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还好它只是一只鸟,要操心的就这么一个大麻烦。 此时的苏间罗没有精力关注它,他的思绪早飘出了八百里远。 见所未见的新奇事物完全攫住了他的注意力,要不是场合不对,他甚至想把这东西带回去废寝忘食地研究,直到得出结论为止。 不过,老师曾经说过,不能因为做研究就忘记吃饭。 “——为什么不行?老师也经常只吃一顿啊。” 14岁的少年脸庞还很稚嫩,湛蓝色的眼眸宛如澄净的湖水,清澈得能照出人的影子,此刻盛满了明晃晃的不满。“有时候我叫你吃饭,你也不去。” 朱利安拿着标本的手一顿。他把橡胶手套摘掉,伸手弹了小孩的脑门一下,“什么话,我什么时候一天只吃一顿了?我那是少食多餐。” “明明就是一顿……”苏间罗很不服气地捂住额头,瞟了一眼桌上的电子屏,上面圈圈点点地涂满了观察内容,朱利安依旧喜欢亲手写下研究记录,“动物,还有那些亚种,难道它们也要一日三餐吗?人类好奇怪。” 男人笑了,脱下手套的手转而落下,摸了摸他蓬松柔软的头发。 “喜欢提问题,这是个好习惯。但你得学着自己去找答案。” “……”少年皱起秀气的眉头,又看向桌上小巧的玻片,“老师,那是什么标本?” “是兰花亚种的根茎切片,你可以看一看。” 于是他凑过去,默默地盯着那片纤薄的植物组织。朱利安似乎觉得疲惫了,抱着手臂靠到椅背上,“博格教授告诉我,你的媒介很罕见。你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我觉得没什么不一样。”苏间罗小声嘀咕,这个年纪总有股和长辈顶嘴的冲动,“引导是每个向导都能做的事情。只不过我的方法和他们有点区别。” 对方嗯了一声。“结果导向。不好,不好。” 苏间罗一噎,成功被他激将,猛然扭头,瞪大了漂亮的眼睛,“怎么?” “因为你想要的答案,在过程中。” 男人重新用指腹拈起标本,随意地举在灯光下观察。“刚才的问题——同样是进食行为,人类和动物都是为了满足能量需求,方式却不同。你自己说,为什么?” “……人类的大脑消耗能量更多。人类的食物也更好消化……” “是啊。宇宙中所有生命的终点都相同,可人类偏偏能做到更多事,就凭借那一点点区别。” 朱利安坐直身体,将那枚标本横在两人之间。那双沉静的、黛紫色的眼眸透过玻璃,注视着自己最小的学生——也是最后一个学生。 “那么你呢?” “苏间罗小朋友,你又能用你的独特之处做到多少?” ——苏间罗猝然回过神来,眼眶已经悄然湿润。 幸好兜帽掩盖了他的狼狈,他下意识向着终端看去,只剩两分钟了。 “又怎么了,丢了魂似的?”雪鸮无可奈何地问,“这东西究竟有什么魔力啊,让你情绪波动成这样?” 苏间罗无声地吐出口气,努力拉回自己的神智。“我的精神海乱了么?” “那倒没有,我就没见它出过问题,”雪鸮说,“你之前的媒介不是精神力嘛。就算现在不是了,但那毕竟是你的老本行啊,怎么会轻易出差错。” “现在不是了吗……”他有些失神地自言自语。 媒介,就是哨兵、向导们使用特殊能力的“载体”,或者说“途径”。多数人在分化之后,需要志愿接受基地的人体实验,才能觉醒媒介和能力;少部分天赋异禀的人则会提前觉醒,但很可能觉醒不完全,需要实验人员给予引导,苏间罗就属于后者。 区别于大多以客观事物为媒介的同类,苏间罗的媒介曾是虚无缥缈的“精神力”。因此,他曾一度以为自己没能觉醒媒介——精神力这东西,但凡成功分化觉醒的人,就会知道它确实存在;可谁也不能准确描绘它,它和人的意识一样,本就是玄之又玄的东西。 好在经过一番周折,他还是成功发现了自己真正的媒介和能力,甚至坐上了向导首席的位置。毕竟向导的本职工作就是和哨兵的精神海打交道,这一媒介虽然只对觉醒的特殊人群起效,生活中没多大用处,但对于他的工作来说可谓如虎添翼。 然而,自从那次意外之后,他觉醒了新的攻击型媒介,原本的媒介就再也没机会用过……兴许它已经彻底消失了。 苏间罗屏住呼吸,开始在脑海中尝试调取那股熟悉的支配感。 猫头鹰再次敏锐地察觉到不对:“等等,你想干嘛?这个大叔只是个普通人,他没有精神力!” “我知道。” “知道你还——喂!” 雪鸮惊呆了。它血红的双眼清晰地看见,原本风平浪静的精神海突兀地出现了一个漩涡。 那小小的漩涡正不断地吸食着海水,越扩越大、越转越快,好像要把整片海域全部吞噬一般。 比起精神海里的异象,苏间罗此刻的感受更加鲜明。从未有过的感受像浪潮一样席卷了大脑,针刺般的疼痛中裹挟着醍醐灌顶的清明感。 青年的额角迅速渗出冷汗,眼球浮起了细密的红血丝,但他没有停下,两只手稳稳地握着那个所谓的动力核心,金色的瞳孔隐隐有光亮闪烁,忽明忽灭。 “老师说得对。”他说。猫头鹰目瞪口呆,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朱利安。 伴随着精神力的持续倾泻,五感猝然间膨胀了数倍不止。手中冰冷温吞的金属球体忽然成了尖锐的烙铁,血管中滚烫的液体汩汩地流淌,某些不可名状的事物在脑海中疯狂喧嚣,好像要把他手中的东西连带脑子一起撕得粉碎。 但他依旧没有停下,只固执地向核心中注入精神力。一幅盛大而精密的图画分崩离析,又在无形的力量下一点一点拼凑复原。 “只要好好吃饭,按时休息……我能做到的事,比想象中更多。” 第14章 答案 十分钟的期限即将结束,切斯顿摩挲着手中的机械怀表,眼睛悄然睁开一条缝。 看起来一切正常。那个怪异的青年好端端地坐在沙发上,手里仍然捧着那个精度非常高的仿真模型,罩着黑色兜帽的头颅低垂着,看不见一丁点表情。 若不是那布满纹路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太明显,他真要以为对方睡着了。切斯顿厌倦地皱了皱眉,他没兴趣探究这个人的私人情况,只想快点确认结果。 稳定锚受损其实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似乎是动力装置出了点问题,也正因为问题出在尤其复杂的核心上,塔内的维修人员对此束手无策。3号瞭望塔将消息报告军部后,军政府立即向联盟发出了申请,希望上头派维修专家下来支援。 然而令人恼火的是,内务部光是批文就拖了小半个月,好不容易通过了层层审阅,内务部长总算下了正式批复,专家却又迟迟不到岗……切斯顿光是想起来就觉得噎得慌。 作为一个小小的文职,他自然接触不到那些顶层的高级官员。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那些大人物之间肯定又闹了什么不愉快。 至于专家到底为什么一时半会下不来,常年混迹官场的人都心照不宣,所谓的“正当”理由,听听就得了——很明显,上头这是要给艾维军部一点颜色看看,结果他们这些打工的也跟着遭殃。 领导交给他这项招募任务时,脸色简直黑得没法看,估计也灰溜溜地被上级揪住发泄了一通。军政府现在对这事束手无策,稳定锚的核心技术在联盟手里捏着,瞭望塔那边还在眼巴巴地干等,这才不得不满世界地招募能人异士,试图将死马当活马医。 第19章 虽然外界对于稳定锚的评价一直众说纷纭,但他们这些体制内人员心里很清楚,基地不能没有稳定锚。否则过不了多久,那片区域就会被亚种占领,到时再想夺回就难了。 按理说,联盟也不会轻易让地面基地的安防破个口子。总参谋部应该是打算让他们吃点苦头,再派人下来亡羊补牢——好像很轻巧,但在他看来和草菅人命没有分别。 不过,现在事态发生了急剧转变。 就在今早,军部传来消息,3号塔突然与基地失联了,凶多吉少。领导紧急给他发来通知,如果明天之前仍然没有收获,军部会直接派遣特殊部队去处理,希望他今天通宵守好最后一班岗。 虽然是为了基地,可通宵对于他这把年纪的人来说,还是略感难捱……毕竟他很清楚,短时间内,要在基地找到一个能解燃眉之急的人,甚至还指望人家自己送上门来,和往许愿池里扔硬币没什么区别。 但,也是没办法。切斯顿暗暗叹了口气,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完。 “十分钟到了。” 他掐掉怀表,彻底睁开了眼睛,仍维持着那副古板的表情,从镜片后投去锐利的目光。 被他的声音惊醒了似的,青年的上半身脱力摇晃了一下。切斯顿察觉到不对,可再仔细看去,对方已经神色如常地坐直了身体。 他看上去似乎很疲惫?切斯顿怀疑地打量他一番,依然认为对方虚张声势的成分更多。 以稳定锚结构的复杂程度,就算是诈骗犯想讹点钱,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演明白。因此,虽然报酬极为丰厚,在最初几天的报名热潮褪去后,这项红色标识的工作终是无人问津了。 事实上,切斯顿自己对这玩意都完全不了解——他其实是个纯粹的文科生,只是按照上级的叮嘱,一板一眼地将“动力核心”反复地托递出去,直到得到正确答案为止。 然而迄今为止,他未曾收到过一份完整的正确答案。 过于渺茫的希望让他提不起期待的兴致,男人暗自摇了摇头,问出那个一成不变的句子。 “请回答吧。它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那个姓陆的青年沉默几秒,将手中的球体小心地搁在桌上。切斯顿再次注意到他的掌心满是汗水,在核心的外壳上留下了一抹晶亮的水迹。 然后他开始在终端的投影上打字。 【不好意思,切斯顿先生,我想先确认一件事:这个装置,是真正的稳定锚核心吗?】 切斯顿的呼吸不易察觉地一滞。但这件事并不多么难猜,他依然不动声色地回答:“的确不是。但它是高度仿真的复制品,专为测试制作而成,没有影响。你只需回答问题即可。” 青年点点头。【非常抱歉,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如果我的答案正确,能否请您告诉我,真正的稳定锚,它的内部材料到底是哪种金属?】 切斯顿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你先回答上来再说吧!” 对方被他突然前倾的身体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面试官则牢牢地瞪着他的手指,好像他的手不是在打字,而是在剪炸弹的零火线似的。 【我认为,它确实是坏的……】 切斯顿的手指猛地一松,说不清此刻到底是何种心情。他突然对后面的话丧失了阅读的欲.望,反正都是千篇一律的胡诌。 一无所觉的青年还在接着往下“说”。 【不过,它的物理结构没有任何损坏。抱歉,我不是在质疑考题,只是我观察到的确实如此……】 考官的手又条件反射般一抖:“那你为什么说它坏了?” 苏间罗尴尬地眨巴眨巴眼睛,一时间有些难以启齿,他自己也觉得这个猜测略显离谱了。 【虽然只是纸上谈兵,但我个人认为,如果真的按照这个结构运行的话,应该行不通……吧?】 问号还没来得及打出来,男人已经越过终端屏幕,激动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吓得苏间罗倏然抬起脸,惊得忘记了躲藏,一对猫儿似的金眸睁得溜圆。 “就是你了,”切斯顿热泪盈眶地说,对方那毁了容的脸此刻看上去是那么阳光可爱,最重要的是今晚他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满分!” …… 望着考官一阵旋风般刮出房间,急着向上级汇报的欣喜若狂的背影,苏间罗又偷偷拾起了那个核心模型,端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不时东摸摸西摸摸,动作很珍惜。 旁听了这场闹剧的雪鸮感到无言以对。“我只想问,为什么不管看起来多么稳重的人,都会在你面前原形毕露?” “不知道啊,”苏间罗还沉迷在那深奥的金属结构中,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无辜,“唉,他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等下再问问看吧。” 雪鸮:“……”真是服了。 “咦,等等。” 青年又猛地抬头,“如果我真的应聘成功,岂不是能见到军部的人了?” “建议你别高兴得太早,这只是一次各取所需的雇佣而已,稳定锚又不是天天坏,”雪鸮说,“除非向他们展示你的双媒介。那军部应该会抓紧你这样史无前例的人才。” 苏间罗默然,有时候太过与众不同也是弊端。精神力媒介,这种说出去就相当于自报家门的特殊存在,他必须花心思将它藏匿起来。 反正他原本也不打算参军。以其他身份混进军部的确不容易,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性——就像伊丽莎白说的那样,她连谢明薄都敢想,那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尽管小白先泼了一盆冷水下来,但他内心已经认定,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接下来必须好好把握。 “这件事,走一步看一步吧。”雪鸮知道他此刻跃跃欲试的心情,本意也只是想让他理智一些,毕竟刚才那一遭差点把他的精神海给煮沸,那热度直到现在还停留在脑海中迟迟不散,“先不说那些,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好受点了没?” “疼,”苏间罗简短地回答,“但能忍。” 雪鸮听了没说话,内心五味杂陈。 比起主人展现出的不可思议的能力,它更关心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因为就算在纯粹的外行看来,那个“核心”的结构也实在过于复杂了;而苏间罗才刚掌握用精神力解构物体的方法,就直接实践了个大的,以他目前的机能明显无法承受,所以一番下来直接超负荷了。 在他完成分析的一瞬间,雪鸮眼中的画面也同时消失不见,像被人强制按下了关机键——精神力消耗得太严重,甚至不足以再维持几秒钟的视觉同步,居然直接被迫中断了,这是生平头一回。 虽然苏间罗并未与它同步痛觉,但那滋味无需切身体会,一想便知。想到这儿它心里更不好受,它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过去五年地狱般的经历不止改变了他的外形。 外貌上的改变是毋庸置疑的。原先漂亮匀称的少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乎看不出一点过去的影子,只有眉眼间依稀存有熟悉的柔和轮廓,而且这几年来他长高了不少,瞧着甚至超过了那位少将阁下。 遥想当年上学时,由于发育晚的缘故,苏间罗在同龄向导中一直算个子矮的,比起发育快的哨兵们则更显娇小。尤其是谢明薄,刚升进高中部那会儿才13岁,逆天的身高直逼一米七五,他一个大前辈在人家跟前一站,活像个初中生……不过,就前段时间几次短暂的会面来看,这几年谢明薄好像没怎么长,以至于被苏间罗后来居上。 然而,尽管少年后来抽了条,终于茁壮地生长起来,但长期的病痛折磨,再加上营养完全跟不上,青年刚走出伊什冰原那会儿,简直薄得像一片锡箔纸。还是亏得研究所的伙食不错,脸颊肉才养回来了一点。 这就已经够让人难受了,可更叫它心碎的事实是,失去了唯一的家人、变成了一个不应该存在的“怪物”后,苏间罗反倒比之前更加懂事了。 以前的他也很乖,但至少饿了会说、痛了会喊;不像现在,无论何种疼痛,哪怕嘴唇都咬得发紫,一句轻飘飘的“可以忍受”,便能默默地揭过页去,连一滴眼泪都不曾落过。 它本能地不希望他这样,却又无计可施。它很想叫他不要忍,可不忍又怎样呢?痛苦不会因为发泄就减轻半分。 苏间罗已经习惯了那不间断的痛感,可它从未习惯主人痛不欲生、奄奄一息的样子。 “……待会儿。” 雪鸮深吸一口气,“得先讹他们一顿大餐。不请不给修!” 苏间罗不清楚它那千回百转的想法,他还在持续的头痛欲裂中思考接下来的行动,闻言咧嘴笑了。 “好。” 与此同时,会客室的门重新被人推开。 切斯顿已经恢复了那副衣冠楚楚的绅士模样,但面上依旧难掩喜色,和和气气地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陆先生,跟我到军部走一趟吧。” 第20章 第15章 军部 路过公会大厅时,他又看见了那个格外亲切的接待员。 她站在柜台后面,遥遥地朝着这边笑了一下,神情带着明显的善意。苏间罗愣了愣,顾不上四面八方投来的、千奇百怪的各色视线,连忙回以点头致意。 这是少有的见到他的脸后,不表现出明显情绪的人。上个给他相似感觉的人是那个小姑娘,艾薇尔……想起那个孩子的笑脸,他心中又一阵郁结,也不知道她孤身一人过得好不好。 “那是奥丝汀·古兰,公会会长的女儿,”切斯顿注意到两人之间微小的互动,也朝着女孩挥了挥手,“会长很宠爱她,她是个能干的孩子。” 雪鸮在图景里吹了声口哨:“原来是公会的千金,真是个不错的女孩!要不是你现在变成这样,一定不能错过她。” “说什么呢,”苏间罗无奈道,“别这样议论人家。” 猫头鹰嘁地一声,不以为意:“这怎么能算议论?难道你打算当一辈子光棍?” 他又忍不住笑了,原本疼痛肿胀的头部似乎缓解了一些。 “怎么不行?和你凑合凑合,过完这辈子算了。” “?谁要和你凑合一辈子啊!” 他们所在的公会位于第二区中央大街,距离一区不算远,但也不太近。等不及军部那边派人来接,切斯顿干脆开自己的车,亲自给他当司机。 车子发动后,他踩下油门,从后视镜看了一眼拘谨的青年。 想起他方才精疲力竭的样子,切斯顿一方面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心理素质真不太行,面个试就紧张成这样,一方面又对他多了些欣赏——没有长者会不喜欢谦逊认真的小辈。 “不用太有压力,好好干就行了。如果你真的解决了这个难题,军部肯定不会亏待你。” 对方向他点点头,示意自己会尽力去做。 “看来他们这次是真的遇到了麻烦。” 雪鸮有些疑惑,“可是,稳定锚不是联盟造出来的么?高等种袭击列车的事才过去多久,他们居然袖手旁观?” “我也觉得奇怪,”苏间罗皱起眉,“从切斯顿先生的态度来看,事态应该已经很严重了。难道联盟也没办法……这不可能啊。” 猫头鹰难得地缄默了半晌。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可能,联盟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 苏间罗无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模型,指尖发白。 “确实有这种可能。毕竟,如果诺亚没有说谎……他们已经撤走了伊什基地的统领军。” 统领军,简称cla,是全联盟军队的统一番号。其总部位于空中联盟,简称军总部;各基地则建立了统领军分部,简称军部,统一受总部领导。 军总部对他们这些觉醒人群来说,可以称得上就业最优选,多少人毕业后挤破头,只为在联盟谋个一官半职。 曾几何时,他也有去联盟任职的机会。想当年,联盟曾派出一批最优秀的学员来艾维交流,结果全部折在克罗玛尔的两位首席手里……他和谢明薄的大名就此在亚尔诺传开,当时那份言辞夸张的报道他还记得,“才不世出”。 不久后联盟果然向他们伸出了橄榄枝,但无一例外地,两人全部拒绝了。当时众人觉得他疯了的神情还历历在目,但他觉得这压根没什么可犹豫的。 只要朱利安还在这里,他哪都不会去。 以至于毕业后,这二人再次不约而同,双双鸽掉了军总部的定向招聘,但在学院没激起太大水花,这个结果大家都差不多预料得到。虽然依旧有一部分人对此颇有微词——就算这两个名额空了出来,也不会顺延到别人头上。 谢明薄是什么想法他不清楚,他只知道,比起他从未踏足过的、据说生活质量更高的空中联盟,养育了他的基地更需要他。 但这不代表他对联盟毫无感情。接受过义务教育的人都知道,那不仅是这个星球摆脱灾难之源的希望、人类团结起来对抗未知命运的精神象征,更是人类为自己开辟的最后的自留地。 有朝一日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地面的人全部簇拥着渊眼走向死亡,至少空中联盟还能为这个文明留下唯一的火种。 可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苏间罗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核心,心目中神圣不可侵犯的日月旗忽然黯淡了些许,仿佛蒙上了一层未知的阴翳。 雪鸮察觉到他此刻的无力感,在心里叹了口气。它太了解他,知道这样的事实比身体上的疼痛更令他难过。 “这种事总有理由。”于是它说,“这次大概也是有隐情吧?待会儿到了军部,说不定能打听到什么线索,我陪着你一起去。” “抱歉,小白。”他垂下眼,“暂时没办法和你视觉同步……” 雪鸮忽然产生了一股飞出图景的冲动——它很想伸出翅膀摸摸他的头,但最终还是强忍住了。 “没事,我听着就够了。记得告诉他们你得休息一下,精神力至少要恢复到六七成,你才能接着修。” 他乖乖地点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就是让他破解真正的稳定锚核心,他也有心无力。 精神力是施展一切特殊能力的前提,相当于一种可再生能源,比如电。青年现在就处于电量告急的状态,一些耗能高的功能,例如视觉同步,不得不暂时禁用;但人类毕竟不是电子设备,没办法像终端一样多模式充电,只能交给时间,等待它自然回复。 不过,这个过程是可以被人为加速的。快速回复精神力是觉醒人群的必修课,尽管回复速度因人而异,但总比干等强。 苏间罗当年就属于这门课的佼佼者。不是像其他功课那样,能靠努力拿第一名那么简单,而是将所有人远远甩在身后的程度,像一个长跑比赛套了其他选手好几圈的运动员。 大部分人都需要靠特定的行为,比如打坐冥想,才能稍微加快精神力的回复速度。为了进一步提高效率,有人甚至会依赖药物,不过那类药剂的价格当然十分昂贵,朱利安也说那东西不可能一点副作用都没有……反正他自己从来没有用过,到后来也没必要用了。 大概由于媒介是精神力的缘故,苏间罗并没有在这方面花什么心思。他只是在呼吸,精神力都要比别人恢复得快许多,如果大部分人需要花上两到三天才能完全恢复,那么他最多只需要一天左右。而且他的精神海容量天生更大一些,从来没有发生过精神力耗尽的情况,今天还是第一次。 但今天这种特殊情况,他自然也有对策。既然现在亟需恢复力量,那就像其他人一样,采取一些特定措施就行了。 “我们到了。”切斯顿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苏间罗抬起头,下意识地望向窗外。 从透明的玻璃看去,他们已经抵达了军部大楼脚下,通体黝黑的楼体气势磅礴,高度直登云霄,在沉默中透出威严。 这是基地最结实、占地面积最大的建筑,号称“永不崩塌的堡垒”,将其称为一个小型基地都不为过,历任领导人都在这里成为领袖,呼风唤雨。军部大楼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符号,象征着绝对的权力和领导,逐渐化作人们精神支柱的一部分。 虽然军部与学院相毗邻,但记忆中他很少踏足这里。即使给军部的哨兵做志愿引导,也是他们分批次到学院来,不会轻易让克罗玛尔的学生进入军部。 曾经他差一点就能进入这栋大楼工作,最终险些死于非命。从冰湖中奇迹般重获一线生机的人,本不该再靠近这里半步,如今却主动重回龙潭虎穴。 “下车吧,”切斯顿踩住刹车,“到里面去,会有人解答你的疑问。准备好了吗?” 青年再次朝着他颔首,然后推开了车门。 门口站着几个穿着军装的人,原本正在交谈着什么,见到驶来的车辆后,纷纷转向这边。 他暗自深呼吸一口,打起十二分精神,快步朝着大门走去。 兜兜转转,他竟然又回到了这个地方。艾维是他生命中难以割舍的存在,就像军队是人类永远无法取缔的一部分那样,骨血相溶,无法分离。 他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绝没有回头的打算。不管前方有什么魑魅魍魉、妖魔鬼怪,无论是遍地陷阱还是荆棘丛生…… 他都要得到真相。 …… 由于长期处在军事政府时期,军部大楼直接采用了办公楼、军营一体式的设计。东侧和学院相邻的是军政府办公楼,西侧则是作战部队的营地,军营和办公区之间只隔着一个中庭。 总体上,各基地的统领军都区分为特殊作战部队、常规作战部队,并非根据人数划分,而是尽管人数相去甚远,二者的实力差距更加悬殊。为了缩减这种差距,常规作战部队中也有一定比例的特殊人群,但普通人还是占绝大多数。 因此,军部是每个基地特殊人口数量最多的地方。几乎全基地三分之一的觉醒者都汇聚于此,并且其中不乏高级军官。 第21章 苏间罗跟着保卫局的人走进政府大楼,内部的装修风格和外部几乎没有差别。到处充斥着黑白灰的单调颜色,身穿纯黑色制服的军人们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严肃,也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倒让一身黑袍的青年显得不那么格格不入了。 他被安排在一楼稍坐片刻,并被告知很快会有人来接他。 于是他又乖乖地坐在了大厅的一角。令他讶然的是,这里的人,无论是普通人还是觉醒者,都不会多给打扮怪异的他一个眼神,好像这等军事重地混进来这么一号人物完全不可疑似的,和印象中拒人门外的军部大相径庭。 到处都透露出统领军无声又自然而然的傲慢——没有危险分子能混进戒备森严的军部大楼,出现在这里的只会是拥有进入权限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受他们那个人风格鲜明的少将的影响。 “他们应该会再测试你一次吧?”雪鸮说,“一定要拒绝,你的身体承受不了第二次了。” “如果是原来的材料结构就没关系,”他解释道,“我都记下了,不需要再重新解构。要是和之前不一样的话,我会拒绝的。” 雪鸮还将信将疑,它知道这人本来就不擅长拒绝,前科都不知道多少回了,“一定不可以逞强,你要是在这里倒下……” 苏间罗哭笑不得:“我真的不会!我头到现在还疼着呢!” 猫头鹰刚要再唠叨两句,他忽然望见什么,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电梯门开了,一个有些面熟的红头发哨兵走出。 那个副官……季扬? 他立刻认出了对方,但并没有在他身后看到其他人的影子,从电梯出来的就他一个人。 对方短暂地在原地张望两秒,随后长腿一迈,径直朝这边走来,途径的人纷纷向他敬礼。苏间罗明白了对方的来意,起身迎向他。 “又见面了,陆先生。” 季上校大步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了手,唇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 苏间罗尴尬地同他握手,不明白这人看他的眼神为什么不大一样了。 似乎多了些微妙的……兴味? 第16章 答疑 磁悬浮电梯安静地在井内上升,显示屏上的数字跳得很快。由于这种电梯是多轿厢式独立运行,这趟电梯只有他们两个人,空气一时间略显凝滞。 “见到你真好,”季扬却一副见到老熟人的态度,笑着对他说,“我还在想是哪个能耐的,居然敢吹自己能修稳定锚?结果居然是你。看来这次基地有救了。” 这一听就是客套话。可苏间罗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自己客套,他还对初次见面时,对方看似亲昵、实则疏远的态度记忆犹新。 但人家主动向他搭话,他总不能没教养地一语不发。 【您过奖了,我会尽力的。】 季扬看了这干巴巴的回话,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一双狭长的狐狸眼未起波澜,瞥向他手里被大卸八块的“核心”。 “切斯顿和我说,关于稳定锚,你有问题要问?” 【是的……关于稳定锚动力核心的材料问题,我有些疑惑。】 “嗯……我也不太懂这些呢,技术活儿就得交给那些搞科研的干,”对方却随即挪开了目光,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哎,像我们这种粗人,只懂拳脚,就是专门给我讲,我也听不懂啊。真羡慕你们这些脑子好用的人。” 话尾带了些自怨自艾的意味,听得青年汗颜,无论怎么看,眼前这位的形象都和“粗人”沾不上边……虽说不像切斯顿·布雷格那样,一眼过去就是个讲究的知识分子,但瞧着也精明得很。和谢明薄走的不是一个路子,共同点是都特别难对付。 “叮”地一声,显示屏上的数字稳稳停在72,随后电梯门向两侧打开。 “走吧,陆先生。” 季扬率先出了电梯,背影看上去心情非常不错,“现在,我们来找个能为你答疑的聪明人。” 苏间罗沉默地跟上,内心不由得猜测起他的具体职务。 现任军官中,凡是军衔在少校级别以上的,具体职务信息都不会公开。第一次碰面后,他就在网上搜索了基地领导层的任职情况,虽然只查到了些无关痛痒的皮毛,但也好过先前连上校的名字都不知道。 既然是少将的副官,日常工作必然是以辅助他为主;而以谢明薄的能力和行事风格,大概率不会在行政方面手伸得太长,就算有,也很可能是这位副官在帮忙打理。 因为这人绝对是个八方玲珑的主儿,不过短短几分钟,已经三番两次给他一种琢磨不透的感觉,不在行政上大展一番拳脚,着实是浪费才干。至于什么只懂拳脚的“粗人”…… 苏间罗将模型小心地揣进怀里,暗暗地叹气。 ……或许小白真没说错,这帮人的精神或多或少都有点问题。 季扬把他领到了招待室。一路上静悄悄的,走廊里除了清洁机器人,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门没关,几个军官正在沙发上抽着雪茄聊天。屋内烟雾缭绕,茶几中央摆着一盘切好的橙子和几瓶朗姆酒,雪茄泛苦的植物香气直钻鼻腔,令人头晕目眩。 见他们进来,三人停止了谈话,眼睛齐刷刷地盯向陌生的青年。苏间罗识趣地站在门口没动,只向他们规规矩矩地行礼。 季扬则掠过他们,毫不客气地敞开了所有窗户:“你们烦不烦人,也不知道开个窗,想熏死我直说!” “谁叫你非要去领人的,你老实坐这儿和我们一起等,不就习惯了?”其中一人说,“他们说刚把人领进门,就被你一个消息给截走了。季上校,你可真够忙活的。” “比不上你们这群流氓勤快,开完会就开酒瓶,”季扬一点不给他留面子,“这可是军部的救星,我亲自去领怎么了?你们哪个能把稳定锚修了,赶明天我也亲自迎接你去,扯个横幅都行。” 说完,他便转身招呼青年。“来坐,江殊。别管他们。” 苏间罗眼观鼻鼻观心,默默挑了个空处坐下。其中最年长的军官看起来三十来岁,以一种算不上友善的目光打量他一番,开口说道:“说什么‘救星’,这不是还没修好么?路易斯,你这是从哪招来的人,听说还是个哑巴?” 最先说话的那个军官就是路易斯。他长着一头金发,一张娃娃脸看着比季扬还小,但肩章上的星星可一点不少,闻言不满道:“什么叫我招来的,保卫局就剩我一个人了?我忙别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大忙人还能出现在这儿?”他们中唯一的女性嗤笑,“你找借口也不找个像样点的。” 她留着利落的齐耳短发,指间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雪茄,眉宇间尽是英气。那白皙的脸颊被烈酒染上红晕,斜着眼看他的目光有些迷离,却丝毫不显得妩媚,“路易斯,有种你刚才就不应该走,留下接着和他们开会啊?” 路易斯讪讪地笑:“季扬都走了,我哪有不走的道理?二人世界还是留给上将他们俩吧,男人就该识趣一点。”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季扬的表情有些不耐烦了,“行动时间提前了,我们下午就得出发,没功夫和你们掰扯。你们三个谁脑子最好使?” “???” 一句话问得几个人面面相觑,女人莫名其妙地问:“干嘛,让我们猜哑谜?” “我就知道,没一个脑子好使的。” 季扬叹气,绕到苏间罗坐的沙发背后,双手扶上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伙计们,没人能和他解释解释,稳定锚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叫人家来帮忙,又什么都不说?” “见鬼,你也好意思说我们蠢,”路易斯精准地把燃尽的雪茄抛进烟灰缸,“你怎么不找个研究员回答他?现在好了,我们四个一样蠢。” 季扬懒得搭理他,转头看向兀自品酒的男人:“昂司,你成天和兵器打交道,总该知道吧?” 不等他开口,女人先冷哼一声。“我们要是能知道怎么回事,还用得着求那些老家伙?” “她说得对,”昂司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联盟把核心技术捏得很紧。虽然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接着他看向始终沉默的青年。“喂,你。我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那个本事,但如果你真的能做到,我可以破例让你入职装备局。” 路易斯听了,开始调笑他:“经过局长同意了吗,昂司大校?” “原来他就是昂司·洛。” 猫头鹰在图景内低语,“看来这里的人级别都不低,那个女人应该就是卡特琳娜·维利亚少将。这回你算是见了世面了。” “你看不见不知道,他们都好年轻啊,”苏间罗也忍不住说,“看着只比我大几岁而已……” 雪鸮不以为意。“那谢明薄该怎么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比不过来的,没意义。” 苏间罗:“……”他还没说什么呢? 第22章 昂司还在等他表态,他只能再次写出一张虚头巴脑的空头支票。【谢谢您,我会尽力的。】 虽然虚,但不能没有。对方这才显出些满意神色来,微微颔首。 “军部这些人还算有点人情味,”雪鸮松了口气,“看来,他们不会再对你做测试了。本来也是无用功,不把真核心拿来,谈什么能不能修……” 苏间罗也放心了些许,一转头,却对上红发男人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 不知为何,他忽然生出不妙的预感。 “虽然我不能给你解释清楚稳定锚,”季扬正色道,“但我可以给你说明一下,为什么我们会找你来修它。” 卡特琳娜拄着小巧的下巴,哇了一声。“瞧瞧这个疯子,真是越来越疯了……谁来把他的嘴缝上?不然我们四个就全完蛋了。” “反正是季扬一个人说出去的,他应该不会找上我们吧?”路易斯挠了挠头,“不过,我赞同你说的前半句,卡特琳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昂司一口酒险些喷出来:“……你真敢说啊?” 话虽如此,没有一个人真的上前制止。季扬也没理会他们,旁若无人地往下讲:“虽然不能和你说得太详细,但事情大致的来龙去脉,我认为你也有知情权,万一不明不白地死在瞭望塔……哦,我还没说,下午的行动你得跟我们一起去。当然,一般不会发生那种意外情况。” “难道他是在发表免责声明吗?”雪鸮无语道,“未免太草率了一点。” “总而言之,之所以联盟要卡我们的脖子,是因为有人得罪了他们。” 季扬忽然以一种莫名的眼神注视着他,那目光看得苏间罗心里一紧——非要说的话,有点像码头的海鸥发现了一包薯条。 “更具体的,我就不能说了。现在整个基地没人能修好它,联盟又迟迟不派人下来。原本接着等下去也没什么,但今早瞭望塔和我们突然失联了。迄今为止,再没有任何消息。” 失联? 青年睁大了双眼,不好的预感正以另一种形式汇聚成真。 季扬看他的表情,知道自己无需多言,嘴角再次露出了惯常的笑容。 “基地现在需要你,陆江殊。不要只落在口头上,行动上也尽你所能吧。” …… 又不咸不淡地聊了一会儿,三人陆续起身作别。 卡特琳娜的身材出人意料地高挑,几乎和路易斯差不多——这在女性哨兵中也算罕见的了,但要比苏间罗匀称许多,不难想象这副柔韧的身体隐藏着怎样的爆发力。 临走时她扶住门框,朝苏间罗慵懒一笑,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子。 “好好干,小子。事成请你喝酒。” 季扬替他应了:“请可以,流氓酒不喝。能不能上点有品位的?堂堂少将别那么抠门。” 昂司嫌她挡路,索性推着人出了门。路易斯紧随其后,也抬手向他们道别,“拜拜,季上校。祝你们活着回来——” 季上校以一根修长的中指回敬。 总算送走了几个酒鬼,他长长地出了口气,“让你见笑了。别看他们几个刚才这样,不喝酒的时候还是比较靠谱的。” 青年点点头。这用不着怀疑,坐在这个位置上的都不是等闲之辈。 随后季扬检查了一番终端上的信息,也撑着膝盖站了起来,眼神落在他身上。 “还没有消息。看来那边还没结束……你应该饿了吧?” 苏间罗没和他客气,再次点了点头。今天的消耗实在太超过了,精神力到现在只恢复了不到五分之一,既然他所说的行动就在今天下午,他得提前养精蓄锐。 季扬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宽心,你现在可是军部的座上宾。得好好招待客人才行啊。” 第17章 质问 今天的天气不错,室外阳光正好,万世大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难得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但军部大楼的一间会议室里,气温仿佛降到了零度以下,空气像是冻结了,压抑得令人难以呼吸。 年轻的少将站在座位旁,既不离开,也不入座,好像在和看不见的事物僵持。 阿列克谢·佐万夫面容冷肃,坐在会议席的最上首,双手交握搁在桌上。和这群小辈相比,他已不年轻了,但仍值壮年,浑身上下精气十足;盯着人看时,那双鹰一样的眼睛目光如炬,不怒自威。 基地就这么一个上将。身为艾维统领军的最高指挥官,他日日操劳基地的大小事务,才四十来岁的年纪,修得一丝不苟的鬓角已经掺杂了少许花白。 但就是再多的鸡毛蒜皮,也比不上眼前这一个刺头令他闹心。罚又罚不得,劝又劝不听,说是烫手山芋都算抬举他了。 “你给我一个理由。”他说,气息尚且沉稳,“季扬护着你,是看在你是他上级的份上。如果你还把我当成上级领导,就给我理由。” “……” 谢明薄一双冷清的丹凤眼垂着,好半天才眨动一下,像在沉默地听,又像是已经神游天外。 “属下已经和您讲过了,但您不相信。所以属下认为,没有再重复的必要。” 砰!! 男人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神情像一头暴怒的雄狮,檀木桌面自他的掌心延伸出几条细小裂痕。 他几乎是朝对方吼了出来:“谢明薄少将,你把军部当什么了?!这里是艾维基地的最高指挥部,不是你的学院,更不是你的家!!” 谢明薄点漆般的瞳仁里满是漠然,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类指责或质问,来自上位者的凌人气势压下来,他依然一副不痛不痒的表情。 “好,退一万步说,你说的就是真的,”上将的胸膛快速起伏了几下,强忍着怒火深吸一口气,浅灰色的眼珠锐利地盯着他,“你为了替老同学讨回公道,就突然一声不吭,去翻已经结了五年的案子?你有组织有纪律吗?亏你还是作战局局长!” “组织不会允许我去查。我只能这么做。” 他听得气不打一处来,“你有理,是吧?谢明薄,我问你,你考虑过这件事的后果没有?不管是对是错,不管什么理由,现在的局面你也看见了,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造成这样的局面,确实在我预料之外。” 谢明薄暗暗攥紧了手指,“既然已经发生,我会为我的个人行为负责。如果您不解气,稍后的行动任务,我可以一个人完成,不会连累其他人。” 一个茶杯裹挟着风声飞过来。黑发青年凭借非人的反应力出手,在面前几寸的位置稳稳接住,茶杯安然无恙。 阿列克谢精疲力竭地坐下。“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不,是我们所有人。” “不是,”谢明薄把茶杯搁在一边,动作和语气一样泰然自若,“我认为联盟的人有错在先。这罪名我不背。” “狗屁的罪名,谁说要判你罪了?”男人怒目圆睁,“我告诫过你多少次,不要总是和上头的人对着干,你哪一次听过?全当成耳旁风!你现在是联盟授衔的少将,不是谢家少爷,能不能为基地考虑考虑?!” “……” 缄默半晌,谢明薄无声地叹了口气。“是。下次我会三思而后行。” 见他难得服软,上将总算阴转晴了一些。但他觉得有必要再教育几句,以防患于未然,于是继续冷声哼道,“明知道那案子查不出什么,就别再白费力气了。我说话难听,死人难道比活人重要?” 对方没说话,看不出对这番说教什么态度。 阿列克谢还在意犹未尽地输出。“况且那个姓苏的向导,他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么做,拉这么多人下水?好歹也是二十来岁的人了,自己拎清楚点!” 谢明薄理所当然地答:“他不是我什么人,但是我喜欢他啊。” “?” 上了年纪的上将阁下掏掏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他啊。就算他死了,我也喜欢。” 会议室内的死寂持续了大约半分钟,一行白鸟在晴空之上掠过。 “——滚!!” 年轻男人一脸无所谓地带上门,把背后愤怒的咆哮声关在了会议室里。一只手还不忘捎上那个骨瓷茶杯,防止它成为首长盛怒之下的牺牲品。 手腕一抬,黑色外壳的终端瞬间自启。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新消息,他毫不犹豫地按下一键删除,界面一闪,只剩下几条重要会话。 【季扬:少将,行动队已经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季扬:保卫局那边招募到了可以维修稳定锚的人,我安排他在您的办公室等候,您可以带他一起过来。】 将茶杯丢给路过的小机器人,他戴好军帽转身往电梯走,帽檐下的眉毛厌烦地皱了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心情这么差了。自从开始重新调查那场事故,令人不快的消息一个个接踵而至,无数看得见、看不见的手在往外推拒,阻拦他回到当年那场永无止境的大雪里。 第23章 可他终有一日要回到那个地方,因为他的心上人葬在那片冰原上。如果有朝一日他战死了,自会有人带着他的骨灰到瓦莱里去。 不如说联盟这样的举动,更侧面印证了他的猜想——这事一定另有隐情。但调查是一时半会儿不能再推进了,这一出闹得很难看,不然阿列克谢也不会发这么大的火。 除此之外,军区总院的检测报告不会欺骗他,他们没有那个胆量。那个叫陆江殊的男人,既然连基因检测给出的结果都不同,他的确找不到任何确凿证据……兴许真的只是长相有些像而已,但他潜意识里仍抱着一线愚蠢的希望。 反倒是联盟,时隔多年,那些人依旧这么大反应,确实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因此这次调查的收获,可以说和初衷风马牛不相及。 这些并不能算是好消息,甚至让他的心情更坏了。之所以刚才愿意低头,是因为他知道上将是个有原则的人,对方从头至尾没有说过翻案本身的对错,只是批判他做事欠考虑的作风,所以他才愿意给人几分好脸色。 阿列克谢很了解他。说白了,除了这些人之外,他也压根不在乎联盟的那群老东西,但他得顾忌着那些人拿基地开刀。 那个人想保护的东西,他得替他守好。 楼层停在了72,谢明薄烦躁地迈出电梯,军靴在地面踩出愈来愈快的声响,昭示着主人此刻不耐烦的态度。 虽然季扬说找到了维修工,但他并不觉得那家伙真能起什么作用。他也不懂稳定锚,但整个基地都为此焦头烂额,那玩意的复杂性可见一斑,怎么可能在大街上随便抓个人就能修好——真要那样,联盟的故作姿态该成了笑话了。 尤其是保卫局局长,路易斯·阿尔恩那个蠢货,连自己的家务事都处理不好,还指望他能解基地的燃眉之急?他真能派上用场才叫活见鬼。 来到7209的门前,他一拧把手,动作不算轻地推开了门。 眼前的一幕却让他愣住了原地。 他的办公室内一切正常,没有任何人为动过的痕迹,季扬所说的维修工也确实在这里等待。 只是……对方此刻倒在他的沙发上,睡得正香。 一瞬间他几乎气笑了。居然有人敢在他的办公室里睡觉?是这家伙疯了还是季扬疯了? 但看清了对方露在臂弯外的小半张脸,他又沉默下来。 实在是很像。是一种说不上来的相像——他确信,没人比他更熟悉那张魂牵梦萦的脸。 可能是等得太久了,这位不速之客睡得非常沉,主人进门的声音一点没惊动到他,依旧安静而均匀地呼吸着。屋里的制冷开得很足,他在睡梦里蜷缩起上半身,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别扭地留在沙发外面。 那头白金色的发丝在阳光下近乎透明,身上既不是那袭打着补丁的黑袍,也不是总院那灰扑扑的病号服,而是换上了一套崭新的、蓝黑相间的军部制服,行政部门的式样,应该是从后勤局那边拿的。 谢明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出声叫醒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 五分钟后,他从7209出来,默默地反手关上了门。 然后他再次抬起手,拨通副手的电话,露出一个阴恻恻的微笑。 “季扬。你人呢?” ………… 睁开眼的时候,苏间罗还处于一个懵懵懂懂的状态。 他慢吞吞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动作像是放慢了倍速,身体堪堪醒了,魂儿还在空中飘着。 但他很快就清醒了不少,因为随着他起身,有什么东西差点落到地上。 苏间罗下意识地伸手一捞,发现是一件衣服。 ……? 他茫然地看着手里的制服外套,盖得太久,纯黑色的布料都染上了自己的体温,暖烘烘的。 下一秒,肩章上的那一串银色星星吓得他瞬间回魂。 “小白!小白!” 雪鸮在图景里懒懒地打哈欠:“哎哟……什么事儿?” “这是谁的衣服啊?”青年手足无措地捧着那件外套,“一二三四……四颗银色星星,还有上弦月的刺绣……少将?” “什么,有人来过吗?”雪鸮合上了尖尖的喙,“我也睡着了,完全不知道啊。应该是哪个大佬留在这儿的吧?人还怪好的,没叫醒你。” “我到底是睡了多久?” 苏间罗苦恼地打开终端,屏幕上明明白白地显示着【15:42】,“天啊……不是说下午要出发去瞭望塔么,他们不会已经走了吧?” “不会的,”猫头鹰一边敷衍地安抚他,一边察看他的精神海,“哦,不错。你这一觉睡得很及时,精神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的确,先前头脑的不适已经基本褪去,再加上季扬带着他吃饱了饭,休息前还洗了澡、换了衣服,现在的他可以说是焕然一新。 但…… “还不如不睡呢。我肯定耽搁了他们的任务。”他有些愧疚地小声嘀咕。 他回复精神力的最佳方式就是深度睡眠,每次朱利安都会笑他睡得像头小猪,被人背走了都不知道。 正当他准备起身出门找人时,门忽然毫无预兆地开了。 只穿着白色衬衫的谢明薄站在门口,神色冷淡地看着他。苏间罗乍一和他对视,又产生了一种上不来气的感觉,坐在原地忘记了动作。 那人毫不停顿地径直走过来,伸手捞走了他膝上的那件外套,仿佛刚才的四目相对只是错觉。 弯腰时两人的距离稍微拉近,苏间罗清晰地嗅到他身上干净的浅淡香气,似乎是军队里惯用的柔顺剂味道。 他呆呆地看着谢明薄一面往外走,一面利落地套上制服外套,直到对方微微侧过脸,眼神转向这边。 “愣着干什么?还没睡醒?” 苏间罗这才如梦初醒,耳根发烧地匆匆跟了上去。 ……季扬怎么把他带到了少将阁下的办公室啊! 第18章 训话 两人一前一后地从办公室出来,苏间罗埋头跟着他,一路进了电梯。 磁浮电梯下降的时候,谢明薄头也不回地问。 “你能修稳定锚?” 这是老生常谈的质疑了,青年硬着头皮写下回复。 【抱歉,少将阁下,关于稳定锚,我也有不明白的地方……但动力核心的结构,我应该可以掌握。我能向您报告,它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猫头鹰在图景里偷笑,这孩子还是没变,和小时候一样,每次对着人紧张就会忍不住多说话。虽然那张漂亮的小脸上神色自如,看不出一丁点痕迹,但骗不过熟悉他的人,不断开合的嘴巴将他的情绪暴露无遗。 谢明薄看了这一大串回话,抬眸瞥了他一眼,嗓音平淡。“我又没说你不行。” 苏间罗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间卡了壳,僵硬地举着终端。 对方见状,微微皱起了眉:“你害怕我?” 这下连雪鸮都汗如雨下了,连声催促:“喂,你快说点什么啊,他又不会吃人!” 【不是的,阁下……】 苏间罗内心一阵欲哭无泪,他其实没有多么惧怕谢明薄,但是每次见到他,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大脑和宕了机一样…… 这也不全怪他吧,为什么谢明薄每次出现,时机都偏偏那么尴尬?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两人曾是旧识,他本能地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这副怪异丑陋的样子,始终有些束手束脚——虽然眼下这副打扮,没了兜帽遮挡,已经让他的异状一览无余。 【对不起,是我太紧张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这里的长官都对我很好,我不想辜负他们的期望。】 “哦?” 谢明薄一挑眉,“还以为你害怕的是我。那天晚上,我也没对你做什么吧?” 苏间罗:“……”这话怎么那么怪? 与此同时,电梯抵达了地面。谢明薄不再理会他,径自出了轿厢。 季扬已经换好了迷彩色作战服,正在电梯外面等候,见他们俩一齐从里面出来,连忙恭敬地上前。 “少将,行动队已经整好队了,听候您的指令。” 苏间罗默默地跟在后面,视野里只剩下两人的衣服后摆。 谢明薄接过副官递来的配枪,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侧过身子,直接塞进了青年手中。 手里忽然多了一把沉甸甸的勃朗宁,漆黑的枪管被抛得锃亮,一看就是平日里被精心养护的武器。他吓了一跳,不解地看向对方,却没得到任何指示。 “少将,”季扬看了一眼无措的青年,小声说道,“需要我再去取一把新的来吗?” “用不着。” 年轻男人的嘴角勾起冷漠的弧度,原本平静的眼神透出一抹戾色。 “今天的战斗,我全权负责。” 苏间罗望见季扬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不禁也提心吊胆起来。气氛顿时有些凝固,但季扬很快微笑着拦下了他。 第24章 “陆先生,为了安全着想,我也带你去换身衣服吧。” 他看着谢明薄扬长而去的背影,有些担忧地点点头。 那话是什么意思?这次行动中,他不就是唯一的指挥官么? 在后勤部门换好衣服后,他犹豫片刻,又向他们讨了一个军用口罩来。 “和他们一起执行个任务而已,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雪鸮对此表达了不满,“实在不爱看你这张脸,那就换人呗。” “不是,没人说什么,也没人被我吓到,”被戳穿的青年赧然,欲盖弥彰地将帽子尽可能下压,“……是我自己不好意思。” “这种时候别脸皮薄啊……” 临走之前季扬交代他,换好衣服直接去中庭找他们。有了明确的指示,苏间罗感到安心了些许,和精神体聊着天,前往中庭。 这里毕竟是统领军的地盘,对他来说,是个潜藏着未知危险的组织。一想到这里的某个人——或者说某些人,可能参与了那次谋害,那感觉就会令他起一胳膊鸡皮疙瘩,仿佛有一双眼睛正在暗中窥伺。 他垂下眼,轻轻地搓了搓胳膊,努力挥去那股萦绕在心间的不安感。 视野内突然出现了一双油亮的皮鞋,蛮横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青年猛然停住脚步,疑惑地抬头。 入目是张陌生面孔,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看制服上的领花和肩章辨认,应该也是位上校,身边还跟着几个等级稍低的军官。 不等苏间罗向他行礼,男子十分嫌恶地瞥了一眼他的脸,厉声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可疑人物私闯军部,还不赶紧扣押起来!” 来者不善,他还没反应过来,那些人已经迅速朝他伸出手——然后被一只胳膊尽数拦下。 “这是做什么,麦基上校?” 季扬上前一步,微笑着挡在他身前。“这是保卫局特聘来的维修专家,上将已经批准了他参与作战局的特别行动任务。” “什么?”麦基瞪大了双眼,“什么维修专家?我怎么没听说过?” “今天上午才招到的人,您没听说也正常。”季扬不卑不亢,手臂自然地放了下来,“和您解释清楚了吧?我们还急着出任务,就不奉陪了。” “什么维修专家!这里哪有能修稳定锚的人!”麦基依旧一头雾水,但逐渐意识到了现状,愤怒地喊道,“联盟很快就会派人来修,你们怎么能擅自行动?稳定锚万一在你们手里损毁,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我负全责。” 身后传来一道冰冷的嗓音。在场的人一怔,纷纷立正向他敬礼。 苏间罗愕然回过头。谢明薄也换上了那身作战服,领口大喇喇地敞着,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一会儿不见,他又恢复到了那晚气势慑人的模样,嘴角噙着叫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怎么了,上校?你对这个决定有什么不满?” 麦基咬着牙,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半步。他也有些忌惮这个不计后果的疯子,但凡以对付正常人的思路和他杠上,最好的结局也是两败俱伤——这几乎已经成了艾维现服役军人的共识。 “既然你们非不领情,那就自食恶果吧,”半晌他气冲冲地撂下狠话,终是拂袖而去,“今天的事,我会一字不落地报告给上面!” 目送着那一行人离去,季扬忍不住叹气。“怎么就成了我们不领人情了?真是倒打一耙……” “搞什么,”雪鸮也不高兴地抱怨道,“这些人从哪冒出来的?比我们这些平民还粗鲁。” 苏间罗对此也云里雾里,但从他们的对话里,大概能听出对方气急败坏的原因。他偷偷转开视线,看向及时到场解围的那个人。 谢明薄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只是恰巧路过,顺手赶跑了一窝不知从哪窜出来的老鼠,继续脚步不停地向中庭走去。 “好吧。”同步早就重新连接,猫头鹰也看见了这一幕,心平气和道,“合着少将阁下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那我们也别在意了,快走吧。” 苏间罗倒没觉得愤懑,方才的意外在他看来更像一出闹剧,于是再次默默地跟在了他们后面。 不多时,他们就抵达了大楼西门,门外就是开阔的中庭。 中庭的地面中央修建了一块升旗台,其上竖着高高的旗杆,旗杆靠近天空的尽头,红蓝白三色的日月旗随风飘扬。 旗台下方,几十个军人整齐排列,统一穿着特殊部队的作战服,背着枪支和固配装备,个个身姿挺拔,像一棵棵拔地而起的银白杨。 目睹了眼前肃穆的画面,苏间罗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甚至连呼吸也一并屏住了,在门外静静地观望。 两位高级军官走得很快,出门时就已经将他远远甩在身后,季扬径直入队,谢明薄则登上了升旗台的台阶。 接下来的几分钟内,他亲眼见证了一幕此生难忘的场景。 年轻的少将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部下们。迷彩服也遮不住他肩宽腿长的精壮身材,但他身上却空荡荡的,只在腰间别了一把朴素的长刀,不像是要去杀敌,更像是要去比武。 即使如此,台下没有一个人敢轻视他。所有人心里都再明白不过,这个年轻人身体里流淌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血。 “出发之前,我首先要向你们明确一点。”他对士兵们说,语气平淡,“这次任务,主要是因我而起。” 底下立刻传出反驳的声音:“少将,这件事怎么能怪你!分明是有人不想让基地好过!” 其他人顿时也纷纷附和。季扬吼了一声“安静”,队伍这才重归寂静。 “我不管你们怎么认为,”谢明薄说,“这次行动,我会全权负责。一旦遇到棘手的东西,立刻用你的终端通知我,任何人不准擅自硬碰硬。” 下面一片鸦雀无声。他立刻提高了音量:“听懂了没有?” 士兵们这才大声回应:“……是!” 谢明薄这才露出一点满意神色,随后表情又变得冷酷。 “所有人,都给我听好了。在场的都是联盟的军人,联盟的军人从不为某几个人卖命。” “不管哪个人说了什么、哪些人做了什么,你最终都是在为人类联盟而战,为全人类的名誉和存亡而战!人类联盟不是几个人的过家家!” “是!” “所以收起你们那点小心思,”谢明薄冷笑道,“再让我听到谁嚼舌根,统统给我滚回老家去。作战局不需要热血上头的莽夫,更不需要不识时务的废物。” “是——!” “很好。” 年轻男人桀骜地笑了。“就让那些家伙见识见识你们的本事吧。作战局接下的任务,还从没失败过,这一次也不会。” “是——!!” 士兵们自发地齐声回应,声浪掀天,“艾维基地万岁!人类生存主义共和联盟万岁!!” “基地万岁!!人类生存主义共和联盟万岁!!” 苏间罗心神俱震,望着台上那道被簇拥着的修长身影,一时间晃了神。 原来……他所说的“全权负责”是这个意思。 对方的这一面是他从未想象过的。即使知道他拥有多少光鲜的头衔,他也不能切身体会到这些荣誉背后,相应存在的责任和意义。 而且,他并不了解谢明薄。自从重返基地,对于那些半生不熟的存在,他潜意识里只想一味地逃避。 如今他避无可避,方才发现,原来在他缺席的那些日子里,昔日的同窗们都已经成了能独当一面的人。 但不得不说,确实——帅爆了。谢明薄站在台上训话时,那随意调遣的气势、雷厉风行的姿态,绝对是每个男孩青春期时都梦想过的。 ……那自己呢? 经历了往日种种,自己又有所改变吗? 正当他兀自失神时,一辆军用越野车停在了他面前,还嘟嘟地按了两下喇叭。 “上车吧,陆先生。” 坐在驾驶位的季扬又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我们出发。您不晕车吧?” 第19章 机密 爬上越野车的后座,苏间罗下意识挺直脊背,端正地在座椅上坐好——少将阁下就坐在副驾驶上,这辆车只坐了他们三个人。 “其实我觉得谢明薄人不错。你睡着的时候,他还帮你披了衣服呢?” 雪鸮试图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像个紧张兮兮的青涩学生,“你得有意识地改变一下面对他的态度,苏间罗,自然一点。不然他肯定会怀疑你的。” “……一个平凡的普通人,面对少将阁下的时候,难道不是这样的态度么?” “我不是说普通人,”猫头鹰啧了一声,“你自己回忆一下,你以前都是怎么对他的?” 以前? 这问题还真难住了他。苏间罗认真思索了几秒,发现两人之间的交流称得上寥寥无几……纵使自己记忆力还不错,也没办法一下子回忆完整。 第25章 真要说起来,比起面对面交谈,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更多。下了课的走廊,宿舍楼的过道,食堂的打饭窗口,或者人声鼎沸的训练场上……再就是颁奖典礼、毕业典礼之类的正式场合了,他们两个同为荣誉首席,即使院系不同,肯定也会一起接受表彰。 这么一想,以前他还挺经常碰到谢明薄的。或者是因为,对方的外形气质出众,所以才加深了偶遇的记忆吧?毕竟,以谢明薄的条件,就算只是在大街上遇到、匆匆一瞥的陌生人,估计也会对他留下深刻印象。 不过,在这些碰面中,自己每次遇到他的时候—— “我……好像最开始的时候,会朝他笑一下?后来就一直尽量躲着他走,”苏间罗说着,忽然有点委屈,“他那会儿不是烦我么?我干嘛非要上赶着招人烦……” “你看!”雪鸮无视了他的小伤感,立刻抓住了话里的重点,“你之前就在躲着他走!要是现在还和躲瘟神似的,他怎么可能不怀疑?!” 苏间罗:“……” 苏间罗破罐子破摔:“那要我怎么办啊?” “这还不简单,”猫头鹰摇头晃脑,洋洋自得地揭晓答案,“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从现在开始,对他态度横一点就行了。” “‘横’?”青年满眼的不可置信,“小白,我目前没有寻死的想法……我还没活够呢!” “谁叫你对长官不敬了?”雪鸮鄙夷道,“你现在是太谨小慎微了!你就把他当成一个普通人对待嘛。依我看,少将阁下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不会因为你不对他毕恭毕敬,就无端地找你的茬。他看起来没那么闲。” 好吧,尽管这看起来非常像一个馊主意,但细细品去,貌似也不无道理。苏间罗蔫头蔫脑地表示,今后他会努力硬气一些。 当面在背后蛐蛐高级军官,这体验还是太过刺激了。他忍不住觑起眼,小心地打量起坐在前面的当事人。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对方的小半张侧脸。谢明薄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一小截黝黑的睫毛纤长,鼻梁上那颗深色小痣印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惹眼。 随后他就在后视镜里和季扬对视了。 “没事的,少将只是在闭目养神,不是在睡觉。” 季扬笑着说,“有什么疑惑,你现在就可以提出来。如果是有价值的问题,少将会赏脸回答你,也说不定。” 苏间罗尴尬地点头,心说要是少将阁下答不出来,岂不成了自己故意给人家难堪,叫人下不来台? 况且在电梯里,谢明薄已经说过他不懂稳定锚。 然而他没看错的一点是,季扬就是个人精。这人手里把着方向盘,居然还能看破青年此刻的想法。 “不用担心少将回答不出来,陆先生。联盟有些秘密任务也会用到我们的人,少将阁下一路走到今天,靠的不止是战功。你不是对稳定锚的动力核心有疑问么?” 谢明薄忽然阖着眸笑了一声。“我告诉过他,我不懂稳定锚。” “这可就是藏拙了,少将,”季扬的语气有些嗔怪,“您是不懂稳定锚,但制作稳定锚核心的材料,您总略有耳闻吧?陆先生就是对这个有疑问。” 苏间罗一瞬间竖起了耳朵,他这话明摆着在说,谢明薄知道答案。 “那可是机密。”谢明薄凤眼半睁,斜了一眼喜欢多嘴的副手,“这个责任我可担不起了。你来担?” 季扬立马举起一只胳膊作投降状:“主神在上,属下可不知道它的材料是机密!您就当我没说过吧。” 车内安静了一会儿。正当苏间罗感到失望,以为永远不会再等到答案的时候,谢明薄忽然轻嗤一声,嗓音凉凉的。 “阿列克谢没说错,狗屁的罪名。他们敢这么玩老子,老子凭什么替他们保密?” 他忠诚的副官忙不迭地连声附和:“就是,就是。陆先生,你觉得呢?这件事到底是谁的错?” 苏间罗一愣,想起他上午讲过的、这件事“隐秘不宣”的背后真相。 到了这地步,一切差不多都水落石出了。很显然,得罪了联盟的那位勇士就是谢明薄,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是如何做到——那也不是他应该知道的。 不过,这和当事人的身份没有半毛钱关系,错了就是错了。他毫不犹豫地写下回复,索性把终端屏幕投到前面。 【当然是不肯派专家来维修的人的错。】 谢明薄扫了一眼这行字,把脸偏向了车窗。季扬笑了起来:“看来陆先生也心系基地啊。” 苏间罗尬了两秒,忽然想起精神体的告诫,连忙补上一句:【不,我是为了钱才做这份工作的!我现在很缺钱。】 “这可真是,”雪鸮的眼皮抽了两下,“半真半假的完美谎言啊。” “原来如此,”季扬看起来倒是没怀疑,转而继续催促自己的上司,“少将,就别卖关子了吧?说实话,我也很好奇,那东西到底是用什么材料做的,那么邪性?” “……” 谢明薄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漆黑的眼珠晦暗了几分。 “诺丁堡9级辐射区。” “什么?”一个名字就足以令季扬惊呼出声,“您去过那里?!” 苏间罗眨巴眨巴眼,除了伊什冰川之外,他从未涉足过高级辐射区,自然也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 不过,既然他对这个地方完全没印象,那也就意味着——联盟有意限制了关于这个辐射区的消息和报道。 “嗯。”谢明薄的声音罕见地有些疲惫,“不是什么好地方。这辈子不想再去第二次。” 车内两人一同噤了声。能让这位杀神都如此评价,看来那地方真不是人能呆的……不,应该和地狱没差。 “诺丁堡地下有个大型矿藏。”紧接着他说,“联盟很重视那里开采出来的矿物,所以派我去清理周边的亚种。你们好奇的材料,大概率就是从那儿来的。” “矿藏?”季扬更好奇了,“难道是某种罕见的新能源么?” 谢明薄重新闭上了眼。“至于其他的,他们没把我当自己人,消息捂得很严实。所以我也不知道。” 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季扬很识时务地结束了这个话题。“陆先生,你的疑问应该得到解答了吧?” 苏间罗抿起唇,意识到潜藏在海平面下的巨大冰川,似乎堪堪露出了一角。【谢谢。但这些军事机密,就这么告诉我,真的没关系吗?】 红发男人又笑了,深棕色的狐狸眼眯起,戏谑的神情中竟然带了一丝恶劣。 “陆先生,军部从来都是宽进严出的地方啊。” 苏间罗:“……” “替你翻译下,”雪鸮说,“你上了贼船了。不过正合你意。” “用不着。” 年轻男人的语气忽而变得冰冷,仿佛淬了霜雪。 “任务结束之后,该从哪来的就回哪去。” 一句话让两个人都愣住了,但此时已经没有再回旋的余地。 因为眼前的路变得越来越窄、愈发颠簸,茂密的森林遮盖了半个趋于昏暗的天空。而这条小径的尽头,就在前方不远处,一座灰色的高塔巍然矗立。 几秒钟后,季扬踩下了刹车。 “少将,我们到了。3号瞭望塔。” 谢明薄利落地下了车,朝着先一步抵达的大部队走去。 “下车吧,陆先生。”季扬也拉开了车门,神色稍稍严肃了一些,“维修工具我已经让人备好了,稍后会交到你手里。” 于是苏间罗也下了车。周围静悄悄的,一片死寂,连一只鸟都看不见,好像没有任何危险事物,却衬得气氛更加诡异。 但他知道,情况比看上去更糟糕。弥漫在此处的气息令人十分不安,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这里的辐射波动也存在异常,并且浓度同样在持续增长——只是远比落日森林那次缓慢。 果然季扬走过来,在他自己的终端上点了几处,苏间罗手腕上的终端便跟着响了起来。 他抬手察看,发现是对方用军部权限传输过来的几个联系方式。 “这里很危险,千万要跟紧了,不要落单。”季扬随即叮嘱道,“万一出现什么意外状况,务必第一时间联系我或者其他人。你在这次行动中的唯一任务就是稳定锚,其他的都不要管,一切有我们。” 苏间罗再次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精神海,凝重地点了点头,跟着他们向塔里走去。 第20章 3号瞭望塔(一) 瞭望塔的供电系统似乎出了点问题,从外面看,室内没有一点光亮,仿佛整座塔都被按下了暂停键,中止了运转。 谢明薄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熟练地下达指令。“一组二组分散警戒,三组四组跟我进塔。一组组长负责室外。” 维克多立正:“是。” 于是队伍中的几人拿着强光手电,三组、四组加上两位军官和苏间罗,统共十来个人组成梯队摸进了门内。 第26章 谢明薄开道,季扬殿后,苏间罗则装模作样地握着其中一个手电筒——季扬优先塞给他的,另一手提着沉重的维修工具箱,跟在少将身后,前后都被哨兵团团环绕。 完全是一副对待花瓶的态度。但那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这些人并没有将他视作战力。 自从他的基因序列被改变,无论是总院还是生科一所,针对觉醒者的基因检测全都对他失去作用,没人能知道他曾经的向导身份,更别说双重媒介……除了那个名叫诺亚·琼斯的少爷,那人倒是见识过他的身手,但应该误以为他也是个哨兵,并且也没有亲眼见到他的媒介和能力。 说起来,既然他原先的媒介还在,那能力应该也没有消失。 面试时他意外展现出的奇异能力,虽然还没有做过实验,但小白和他一致认为那现象应该被称之为“解构”——严格来说,那其实也属于他原先能力的范畴,只是作用的对象变了……凭他以前的能力,可无法对无机物施展出一星半点。 正思索着该如何对现有的能力实验一番,手腕上的终端又响了一声。他低头去看,是季扬发来的一份文件。 苏间罗连忙点开,发现是一张瞭望塔的楼层平面图。 视线粗略扫过,瞭望塔共有七层,每一层的功能性都很突出,但最显眼的还是当属最顶层的瞭望塔楼——那里用红色笔迹重重地圈住,旁边批示着几个殷红的大字:“动力核心”。 【季扬:瞭望塔没有电梯,只有螺旋式楼梯。稳定锚核心在塔楼顶层,我们一路爬上去,谨记中途别掉队。】 他再次快速过了一遍平面图,然后敲下回复。【收到。】 踏进昏暗的大厅,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那是属于人血的气味,混杂着乱七八糟的其他液体和组织,同类的惨死驱动刻在基因里的本能,队伍里有人实在遏制不住,低低地干呕了一声。 前排的士兵打开军用手电,强光源立刻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 一楼大厅的景象可谓是惨不忍睹。室内犹如台风过境,数具尸体以千奇百怪的扭曲姿态倒在各个地方,其中绝大多数是人的尸体,有被锋利的爪牙开膛破肚的,血淋淋的肠子流得一地都是;有被劈作两截的,创处藕断丝连,拦腰挂在柜台上,要断不断;有的干脆只剩下一部分残肢,被咬断的截面颇为整齐,躯体主干大约是进了入侵者的肚子。 虽然对这种情况做了些准备,可苏间罗的手指依旧不受控制地发颤,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紧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但他仍然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景象,指甲用力陷入掌心,好像要透过那些灰白的面庞、横流的血肉,把内心疼痛的感觉、胃部痉挛的呕吐欲、鼻间直冲天灵盖的腥臭气味一齐刻进骨子里,好永远不能忘怀这残忍至极的一幕。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并不在此处,但身份已昭然若揭。 “渊眼”对人类造成的影响,绝不止人口折损、栖息地被迫迁居而已,因为亚尔诺星上的其他生物同样受到了辐射。 与降临在苏间罗身上的奇迹不同,动物们没有这样的好运气,“渊眼”降临后的那几年,对它们来说可谓是灭顶之灾。大批生物因辐射的侵蚀死去,一些栖息地恰好位于高等级辐射区的物种几近灭绝;随着岁月变迁,基因发生有利变异后快速迭代,大多种群才得以通过自然选择存续下来。 由于同一物种的变异性状并不单一,变异方向十分随机,生物学者将这类物种统一称作“变异亚种”,一般简称其“亚种”。 虽然同为亚种,但它们之间也存在等级之分。目前的辐射区大多仍在五级及以下,分布的几乎全部是低等亚种,其中动物亚种的危险系数远高于植物亚种。 相对幸运的是,尽管它们的躯体得到了大幅强化,平均智力还处于较低水平,会凭借本能袭击人类。而五级以上的辐射区,则可能分布着高等亚种。 这些高等种极其狡猾,迄今为止,人类仅捕获过两三例入侵基地的高等种。仅从这几例来看,研究结果令人触目惊心——它们显然已经拥有了远超低等种的智慧,甚至有一部分还进化出了语言功能。 但因为数量太少的缘故,它们从不聚居,如果不是主动送上门来,根本就难以寻其踪迹,例如那只袭击七号列车的螳螂。 哨兵、向导这类特殊人群,则是上世纪末出现的“新人类”。经专家研究,他们的分化觉醒同样是受到了μ射线的影响。不过,至于这个过程具体是如何演变的,学术界至今没有定论。 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无神论者普遍接受这个说法。毕竟如果不是广义上的“变异”,那就只能是神的旨意了。 从现场看,3号瞭望塔不久前发生过一场恶战,并且结果显而易见。大厅里也有亚种的尸体,但数量要少得多,从性状上分辨,尽是些低等种。 然而,这种程度的惨状不是仅凭低等种就能造成的,除非数量到达一个惊人的地步。 这说明,附近很可能有高等种在活动。 在场的军人大多是老兵,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件事,脸色都凝重了不少。其中几人自觉上前,手脚麻利地搬动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直到最后一具躯体加入整整齐齐的陈列,也没找到一个有气的。 谢明薄蹙着眉点了点,算上被吃得只剩幼童大小的那个,仅仅在一楼就死了九个人。这已经是重大事故的级别了,因为驻守瞭望塔的人绝大部分都是哨兵,而楼上几层的情形也不会好到哪去。 “三组组长带一个人留下,”男人神情冷峻,“其他人继续跟我上楼。” 顺着楼梯往上爬的时候,雪鸮还心有余悸。 “好恐怖,我都有点想吐了,”它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惊惧,即使人类并不能算是它的同类,“苏间罗,你真的没事?” “……没事,”苏间罗微颤着吐出一口浊气。“小白……我真的能修好稳定锚么?” “真少见,你怎么突然怀疑起自己了?”雪鸮说,“修好了怎样,修不好又怎样?别管他们给你的压力,你没有义务拯救全基地。” “我知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 他难过地说,脸色苍白。“我现在只是……非常想修好它。真的非常想。” 人的生命如此顽强却又如此脆弱,气息消散的那一瞬间,与世间的一切联系也随之消散,失去灵魂的躯壳沉积在地表,慢慢化作一捧齑粉。 他很清楚,不是每个人都有他这样的运气,能在那样残酷的极端环境下死里逃生,甚至不止一次。 这不是苏间罗第一次亲眼目睹死去的同胞。但在经历了一系列凶险无比的遭遇后,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深刻地意识到一件事实—— 命运如此反复无常。 雪鸮总算明白了主人此刻的心情,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了,干脆沉默下来。 苏间罗也不需要它的回答,继续默默地跟着谢明薄往上走。 第二层的中心控制大厅也是一片狼藉,但死亡人员的数量显著减少了,只有三人。其中一个女通讯员就倒在控制台上,眼神空洞,以一个大字型向后仰躺在鲜血横流的控制台平面,垂挂着的半条小腿不翼而飞。 “安妮……” 队伍中一个青年忽然哭出声来。他扑向控制台,但随即被几个人拉住,近距离接触亲朋好友的遗体会造成精神波动,令哨兵本就不稳定的精神海雪上加霜,现在实在不是能痛痛快快哭一场的好时机。 “让我看看她吧,就一眼,”那个哨兵竭力压抑着悲痛的哭腔,生怕引来潜藏的祸患,绝望地哀求,“我保证,就只看一眼……” 谢明薄瞥了他一眼,黑沉沉的眸子波澜不惊,宛若一潭死水。 “布鲁斯,让你见到这样的场面是万不得已,”季扬开口劝道,“但人死不能复生,何况你现在还在任务中。我们会尽量将她完好无损地运回基地,到时你再看不迟……” “让他看。”谢明薄说。 桎梏着青年的哨兵手一松,布鲁斯立刻踉跄着冲出去,几乎跪倒在控制台前,勉强撑了台面一把,才终于卧在冰冷的尸身上痛哭起来。那双手不住地擦拭挚友被划开的腹腔,但她躯体里的血早已流干了。 苏间罗无能为力地站在一边,心脏已然麻木,几乎失去了感知情绪的能力。 然而下一秒,鼻尖突然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还不等他的大脑反应过来,视野里一道身影如鬼魅一般,更加迅疾地朝着布鲁斯扑去,简直比他的神经传导速度还快。 一道血色划过,金石嗡鸣,仿佛振破了空气。那把不起眼的长刀悍然出鞘,电光石火之间,以锐不可当之势劈头斩下—— 第21章 3号瞭望塔(二) 啪嗒, 一颗拳头大小的头颅落在地上。 失去了头部的鼓腹咝蝰亚种僵在半空,过去大约两秒,那布满深褐色斑纹的身躯才软绵绵地歪倒, 落在尸体的胸腔上,刚才它就是从那里破体而出,也许已经藏在里面几小时。 第27章 险些去见了挚友的布鲁斯瘫坐在地上,面如金纸。在场的一众人都惊呆了,苏间罗更是惊恐地捂住了嘴。 这下别说呼吸,连心脏都停了跳。 谢明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下了亚种的脑袋, 随后手腕发力一振长刀, 粘稠的血滴滴答答, 顺着绵长的刀锋淌下,很快在地面上积起一小滩猩红。 他提着刀转过身来,漆黑的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布鲁斯。那只鼓腹毒蛇的血溅到了男人身上, 在迷彩服的胸口部位洇出一道深色的湿痕。 布鲁斯还跌坐在地上, 原本被吓得浑身发软, 在呆愣地与少将对视几秒后, 忽然连滚带爬地立正站好, 然后朝着长官深深鞠躬。 谢明薄只是冷漠地盯着他。于是布鲁斯立刻擦了擦满脸的鼻涕眼泪,飞快地行动起来, 将没了脑袋的鼓腹蛇尸丢开, 再和几个士兵一起, 七手八脚地将三具尸体排列在一处。 “瞧瞧,”雪鸮唏嘘道,“少将阁下比剧毒的亚种还吓人。” “还以为是高等种,气息隐藏得太好了,”苏间罗咬牙, “他真的差一点就没命了。少将的反应真的非常快,我根本没反应过来。” “鼓腹咝蝰不就是那样的嘛,又是亚种,肯定更擅长隐藏。不过,”雪鸮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他为什么非要用刀?那把刀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啊。” 苏间罗闻言,下意识地观察对方手里的长刀,迟疑道。 “枪不太好瞄准吧?以前没听说他的射击成绩多么惊人,只听说他的爆发力非常强……”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有所察觉地眯起了眼睛。 先前他的注意力不在那把刀上,现在仔细观察一番,没两秒他就发现了不对劲。 那把刀乍一看制式普通,但刀刃似乎暗藏玄机。连持刀的人都沾染了不少鲜血,可那上面竟然滴血未沾,其上的所有血迹全部汇聚成水珠,从刀尖毫无留恋地挣脱。 “?” 苏间罗几乎想抬手揉揉眼睛,最近超出认知的非自然现象实在有点多,但这一幕着实令他有点怀疑人生了,“那是什么小说里的武器吗?居然不沾血?” 但不等他再多看几眼,对方已经利落地收刀入鞘。兴许是他的视线太明显,谢明薄敏锐地看向了这边,青年连忙心虚地撇开眼。 对方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须臾,平淡地离开。 依照在一层大厅的指令,又有两人自觉地留下看守。季扬提醒众人:“楼上可能还有潜伏的亚种,所有人加强警戒。” …… 越往上走,死亡人员越少,随行的队员也越来越少,都留在了下方楼层。前往屋顶塔楼之前,同行的人只剩下几个,强光手电数量不够,苏间罗索性把自己的手电筒留给了他们。 谢明薄皱起眉头,季扬照旧时刻保持察言观色的习惯,按照长官的意思开口:“陆先生,你就自己拿着吧。天马上就黑了,瞭望塔的电力系统一时半会修不好,没有照明,也不方便你维修核心啊。” 苏间罗亮出了终端。【没关系的,我夜视能力比较好,靠终端的光源就够了。】 “……” 季扬听后莫名笑了下,不再规劝。“好吧,陆先生果真异于常人。我们这里的人,连少将阁下都不能保证自己天黑后的视力水平。” “糟了,有点吹过头了啊,”雪鸮顿感不妙,“他干嘛突然阴阳?要是知道你夜间视力比我都强,他不得吓死啊?” 苏间罗倒没觉得冒犯,他觉得这质疑无可指摘。在他们眼里,自己目前是个能力未知的绣花枕头,各方面都要打上一个问号,所以无论谁不放心,他都愿意全盘接受。 【真的没关系,上校。这位阁下,请您拿着它吧。】 见他坚持,捧着那个手电的哨兵局促地瞄向少将,发现他们的头儿毫无反应,这才向他点点头收下。 这里的所有人都在偷偷看谢明薄的脸色,甚至包括曾是少将阁下同级生的自己。虽然不合时宜,但苏间罗沉重的心情忽然好转了些许,甚至有点想笑。 这人的行事风格、周身气场太突出,实在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实际年龄。 但不管谢明薄的军衔多么高,身份多么特殊,能力多么强大——他今年也只有21岁而已啊。 听说在降临纪元之前,在黄金时代还未离去的时候,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甚至很多都还在读书,或者已经去社会上独自闯荡,享受着人生中花一样的年华,既不恐惧还未到来的明日,也不囿于伤痕累累的曾经。 可现在,这些年轻人成天与狰狞的怪物打交道,随时都会直面死亡的阴影,但他们一步都不能退缩。 人类但凡再向后退一步,就会被逼下万丈深渊。 可他能做的有限,大难临头,所有人都自身难保。现在的他无暇再顾及其他人,为了查出真相他必须不择手段,为了老师,也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人们。 那些想要危害基地,危害人类的蛀虫,他势必要将其曝晒于灼灼天光之下,接受整个亚尔诺的审判。 “陆先生。” 三人踏入顶层的塔楼,季扬率先用终端照亮了屋子尽头的区域,声音平静。 “那就是稳定锚的动力核心。请吧。” 苏间罗顺着光束看去。塔楼的空间相对开阔一些,门窗相对,窗外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沉入夜幕的森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而窗边被光束照亮的地方,他本以为会出现一台精密无匹的仪器,可是没有。 那里静静地矗立着一座锚点——真的像是锚点一般的外形,“稳定锚”居然是一个写实的名字,形状像是头顶圆球的奖杯,浑身上下布满诡谲的花纹。 它宛如远古时期中世纪的魔法产物,像一台精美的雕塑,只存在于人们光怪陆离的幻想中。 苏间罗小心地走上前去。稳定锚最顶端的球体是镂空的,内部有无数连接至球心的金属桥,那个熟悉的、灰扑扑的球状核心就嵌在中央,隐约地散发着微弱的光辉。 这是真正的稳定锚动力核心。这个认知让他立刻精神集中起来,掏出手提箱里的工具,试图拆卸外部的保护结构。 这时,一节修长的食指忽地伸过来,按上镂空金属表面的一小块凹槽。 嗡—— 那镂空的表面带着那些金属桥向下褪去,逐渐露出了中心部位唯一的内容物。 他下意识地侧过头去,正对上黑发男人格外白皙的侧脸。 对方看上去像是有些贫血,自重逢后,脸色自始至终都白得不正常,嘴唇也略显浅淡,再加上那头黑发、那双眼睛的颜色格外纯正,黑与白的对比更加分明,明明是一张俊美的面孔,却平白添了几分阴森的冷意。 两人之间的距离说不上多么亲密,但比之前都要近。这令苏间罗更清楚地发现,谢明薄确实与他差不多高了,甚至还要比他矮上那么一两公分,不再是学生时代那个需要仰视的存在。 意识到自己在盯着他看,青年猛然回过神,又匆匆地偏开脸去,假装无事发生。 谢明薄好像对这一切无知无觉,只是垂着眸专心完成指纹认证,待那坚硬的外壳完全收起,才移开了手指。 苏间罗正犹豫着要不要说点什么,一阵急促的警示音倏然划破了寂静的空气。 “嘀——嘀——” 他下意识地举起手腕,发现并无动静。一旁的谢明薄按下了接听,维克多的声音夹杂着嘈杂的动静传出,语气焦急。 “少将,3号塔东侧突然出现大批亚种,我们的人有点应付不来……” “知道了。” 谢明薄打断他,简明扼要地回答。“想办法周旋一下,我马上带人过去。” “是,少将!” 挂断通话后,他又简短地交代季扬:“你留在这里保护好他,我去去就回。” 季扬立正敬礼,目送少将消失在塔楼入口处。 这一层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气氛再次重归安静。苏间罗努力摒弃脑海中盘旋的杂念,开始按部就班地拆卸那个核心部件。 有了上午的经验,他对此熟练许多,很快真正的核心也被他大卸八块,内部繁复的金属构造暴露无遗。 有季扬在身后看守,他没有太多后顾之忧,索性再度从精神海中寻找那股仿佛能驱使一切的感觉。 “……” 那个模型的构造果然和实际有出入,稳定锚的核心结构甚至比它更为复杂,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人能研发出如此精密的器械。 熟悉的不适感再次笼罩了他。一天之内两次精神解构,这对身体来说已经是重度消耗。除了上午尖锐的痛楚,苏间罗此时逐渐感到浑身虚软,那东西仿佛在吸食他的精神力,脑海中某种东西被抽空的感觉愈发强烈。 但他还能忍,那所谓动力核心的结构正在头脑中逐渐成形,他感到自己好像在拼一块极其困难的拼图,没多久就累得不行。 第28章 最后一块拼图落下的瞬间,手中的核心本体险些从脱力的手掌滑出去,吓得他颤抖着合拢了掌心,皮肤上已然再次布满汗水。 这一刻,稳定锚核心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他已经了然于胸。这就算成功了一半,苏间罗不由稍稍松了口气。 “嘀嘀——” 刺耳的终端警报忽然又响了起来。这一次的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他愕然回过头去,望见季扬紧锁的眉头。 “西侧的二组也遇袭了,”红发男人说,“但一组现在还脱不开身。” “陆先生,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可以么?” 第22章 3号瞭望塔(三) 季扬走后, 黑漆漆的屋内只剩下他一人。林子里遥遥地传来无规律的枪声,伴随着野兽沉沉的咆哮和吼叫,令人心惊。 “你自己真的没关系么?”雪鸮怀疑道, “为什么不让他从楼下调一个人上来?你现在的身体状态很不好。这地方有多不安全你也看见了,别那么没心没肺的。” “楼下的人,他们应该带走了绝大部分。外面现在人手紧缺,不然季扬也不会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苏间罗细细地喘了口气,他的情况确实比上午还要糟糕,心脏每跳动一次, 血液都像要直冲头顶。 “至于安全, 暂时没关系, 一两只亚种我还是对付得了的,外面的人会守住这座塔。而且,我本来也想把人支走……因为我要做个实验。” “什么实验?” 猫头鹰立刻明白他又要搞事, 再顾不上三七二十一, 直接从图景里飞了出来, “算了, 还是得我亲自守着你。” 他有些虚浮地笑了笑。响指过后, 掌心久违地升腾起安静的火焰。 “小子,悠着点吧, ”雪鸮总算看懂了他的意图, 无可奈何地劝告, “使用媒介也是要消耗精神力的。凭你现在的‘电量’,可是已经不足百分之二十了。” “那也没办法,用这些工具不可能修得好它,”苏间罗苦笑道,“别说修了, 它们甚至切割不动里面的金属。那东西真的太硬了……” “用这把火就能了?” “只是一个猜想。” 火光映亮了青年金色的瞳孔,让那双眸子更加像是燃烧起来。 “既然我以前的媒介还在,那么或许能力也在。” “你是说精神力‘重构’?”雪鸮犹疑道,“那你新掌握的‘解构’又算是什么?你难道还觉醒了第二能力??” “重构之前,原本就要先解构才行啊。”苏间罗摇摇头,否决了这个疑问,“我一开始也以为觉醒了新的能力,后来发现,那好像只是‘重构’的第一个步骤而已。” “第一个步骤?”猫头鹰越听越迷糊。 他努力向精神体解释,“我从前给哨兵们做引导的时候,也都要先疏通他们乱七八糟的精神力,等一切都梳理开了,然后才能开始重新建构精神海啊。” 朱利安曾说过,那就是他和其他向导截然不同的地方。而这样的特殊之处,必然有其存在的意义。 起初他对此不以为意,甚至一度嫌弃自己的能力太拉胯,但现在不得不叹服于老师预知的智慧。 “所以我认为,所谓的疏通,应该就相当于‘解构’吧?”苏间罗不好意思地挠挠脸蛋,“呃,虽然好像是有点牵强……” 雪鸮却恍然大悟,一下从窝里站了起来。 “我懂了,你现在不是只能修人了,你还能修东西?!” 苏间罗:“……” 苏间罗:“也可以那么说?” “嚯,这可真是不得了!”猫头鹰的语气明显变得兴奋了,开始在原地转圈圈,“这算是人类史上第一人了吧?要不是现在还不到时机,那些家伙真该直接把你载入史册!” 这话太夸张,听起来像被冲昏了头脑,青年不由得皱起眉:“能修东西又不是什么稀罕的能力。” “这怎么能一样?”雪鸮严肃地反驳,“修是修,重构是重构。这两者的区别和各自的前景,应该不需要我来赘述吧?毕竟你就算再怎么傻乎乎的,你那小脑瓜和笨可扯不上一点儿关系。” “好吧,但你也别高兴太早。”被精神体当成小孩子一样教训,苏间罗感到一阵哭笑不得,不客气地给它泼了盆冷水,“我刚才说了,这只是猜想。” 雪鸮急不可耐道:“那你就快试试嘛!”活像个望子成龙的老父亲。 苏间罗心里其实也没底,毕竟他确实是太敢想了——可是,他至今都没能挖掘出这第二媒介有什么特殊用途。现在,按照先前的能力去构想它,他认为这思路应该是人之常情。 这样想着,他开始试着将核心靠近手中的火焰,直到它完全落入左手掌心,被无声的火焰吞噬。 不论如何,这尝试太过匪夷所思,他不免紧张地咽了咽,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将精神力灌进去。 在这个过程中,他反复地回想那个出了差错的小部件,期盼一睁开眼就能看到它完好如初的样子。 称得上幸运的是,他的一部分预想的确应验了。就在他合上眼后的几秒钟,那神秘的核心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它像一块被加热的焦糖布丁般融化了。 雪鸮吓得哇哇大叫:“苏间罗!苏间罗!!它化了!化成水了!!” 当事人惊恐地睁开眼,恰好目击了它彻底化作红黑色金水的一幕。 “……” “…………” 掌心的火焰噗地熄灭,他两只手捧着那滩珍贵的液体,和猫头鹰面面相觑。 “完蛋孩子,你怎么还闯祸了?”雪鸮的声音战战兢兢,“好大的祸。” 苏间罗也有些傻眼,没能立刻开口。 猫头鹰偏开了头,不忍直视那彻底报废的液态“核心”,“你的新能力该不会是‘熔化’吧?早知道这样,就应该先用别的东西做实验!” “那样的话,精神力就不够用了,”他连忙举起手,“我觉得还能再抢救一下。这种形态,应该也能算在‘解构’的范畴里,我试试能不能把它复原。” “……”雪鸮无语半晌,“算了,都已经这样了,还能闯出什么更大的祸。你已经掌握了它的结构么?” 苏间罗点点头。新的材料结构成功录入大脑中的“图鉴”后,他很快发现了一个位置有些突兀的零件,但误差很小,应该是制作时就存在的瑕疵,所以直到现在才显现出问题。 他之所以能精准地揪出问题所在,是因为三维的物体在进入他的脑海后,就像是被强制降维了一般——或者说他的大脑才是更高的维度。 无论多么复杂的结构,在他看来都像是小孩子拼的拼图,一切都无处遁形。 这一丁点微小的错误都酿成了如此苦果,着实令苏间罗有些惊诧。不过这个精度的仪器,想来容错率也不会有多高,他再次惊叹于稳定锚制作者的精湛工艺,然后直接在脑海中修正了它。 为了验证成果,他直接将修复好的核心结构当作实体,在脑内尝试模拟了它的运行过程。 和那个仿真模型不同,结论是畅通无阻,那模型的结构大约是个废案。 但现实没有容错,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神力去反复构建了。这次苏间罗不敢再闭着眼集中,生怕一不小心出现什么无法挽回的纰漏。 重新点起火后,他干脆直勾勾地盯着那滩血水般的液态金属。从它刚才的熔化速度就能看出,这团火焰的温度极高,但神奇的是,他根本不觉得烫,可能是这团火来自他体内深处的缘故。 几分钟过去了,雪鸮始终紧张地观察着他手里的东西。而另一侧,青年被火光照得亮闪闪的眸子一眨不眨,逐渐漫上欣喜之色。 他的猜想果真没错。随着精神力对有形之物的重塑,它正渐渐地恢复原本的模样——按照他脑海中的那个修复完好的结构。 “重构”,和他的媒介一样少见的能力,听上去很牛逼,实则不然。 在亚尔诺,所有觉醒者都只能通过媒介使用能力。二者之间互相配合,也互相限制。 有人说,媒介是神明落在人类文明血脉上的一把锁。毕竟只要媒介和能力匹配不上,或者媒介本身太鸡肋,就算能力再强也绝对会被拖累,觉醒水平的整体评估都会跟着往下掉。 所以,自从当年发现他的真正媒介是精神力,苏间罗还短暂地失落过一阵子。“精神力”不能完全和“精神”挂等号,他既不能控制人的意识,也不能修改人的记忆,就算重构的能力再怎么厉害,也只能对引导起作用而已……说实话,他一直认为向导系也应该按硬实力评级。要不是向导们的媒介往往都很鸡肋,这个首席的位子真轮不到他来坐。 所以在克罗玛尔,实力真正强悍的,往往是那些两方面都不瘸腿的人。再逆天一点,媒介和能力匹配起来威力翻倍,甚至能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谢明薄就属于这一类逆天的觉醒者。 第29章 他当年可实打实地羡慕过对方。不是说做向导不好,而是他更向往避难所之外的战场。 在温室般的环境里呆久了,他偶尔会生出负罪感来。他又不是老幼妇孺,更遑论有什么缺陷残疾,为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龄人拼命? 可向导的身份注定了他只能游走在战场边缘,因为向导这个群体太珍贵了,失去向导的哨兵们将是比亚种更不可控的危险因素。联盟当年肯将何成蹊接走,估计也是看在他是向导的份上。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 基地迫切需要的稳定锚无人能修,只有他能凭借自己曾经很“鸡肋”的媒介,胜任这份重要工作。 这给了他极大的效能感。他从未如此确信一件事实,那就是自己也能为基地做出不输其他人的贡献,和那些躲在暗处放冷箭的蛆虫不同,他始终一片真心为全人类做事。 动力核心在烈火中慢慢地汇聚成形,像是成千上万的工蜂在辛劳地筑巢,一点一点地雕刻出它原本的细节。 这幅奇异的景象,若是放在真正的中世纪时期,他恐怕要被当成男巫处以极刑。 精神力几近枯竭的那一刻,火焰蓦然消逝。青年颤抖着双手,将核心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锚点中央。 感应到核心归位,那些金属桥再次自发地吸附上来,同时镂空的外壳向上延展,直到再次将核心密不透风地包裹住。 “大功臣,”主人的脸色实在过于苍白了,雪鸮没来由地有些心慌,“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苏间罗想责怪它这种时候还要揶揄自己,却没能开口。 心脏在胸腔里跳出一声巨大的“咚”,像是有人在他胸膛里狠狠敲响了一面皮鼓。 一阵难以言说的剧痛袭击了他。血液瞬间逆流直冲头顶,灵台仿佛有一千根针同时刺下。寻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的痛苦如浪潮一般没过头顶,猫头鹰的尖叫在耳鸣声中逐渐变得遥远。 他瞪大了泛上血色的眼睛,喉咙里发出一个不成声的音调,随即掐着自己的脖颈跪倒在窗前。 那些刻满他全身的纹路更加狰狞,像是一条条游走于皮肤的青筋血管,在夜色中幽幽地散发着微光。 窗外,天边的月亮像是白日里的太阳,煞白的一轮,仿佛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第23章 3号瞭望塔(四) …… ………… 意识浑浑噩噩, 在混沌的头脑中挣扎浮沉。也许过去了一小时……也许只有两分钟,苏间罗总算勉强拉回了一点神智。 浑身上下像是散了架——真正的散架,和被人开着卡车反复碾过大约是一种感觉。这不是精神力过度消耗导致的, 他很清楚,那根本无法和眼下的情况相提并论。 这自然不是他第一次发作了。过去的五年间,他大部分时候都在经受这种折磨,清醒的时间才是少数。 在生科一所时,科尔温告诉他,暴露在高辐射环境下的基因会被强行改写, 但人体具有天然的自我保护机制, 修复酶会自动修补被严重破坏的dna。这个过程会反复进行, 直到所有受损的dna都恢复完好为止。 蚀化病之所以与绝症无异,就是因为大部分人虽然有自我修复的能力,但根本赶不上基因被放射性物质破坏的速度。 所以, 他之所以能活下来, 并不是因为什么奇迹。除了外表改变之外, 他看起来好像没有任何异常;但实际上, 他的体内已经千疮百孔。 换了其他人来, 死上一万次都不足够,罹难后的几小时之内就该魂归西天了。 科尔温那时郑重地对他说:你的dna修复能力非常强大。 正是因为那超乎寻常的修复速度, 他才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并且仅仅是毁容而已。 然而, 这个过程并不对他完全有利。虽然总体的基因变异方向是很好的,可随之而来的发作无法避免,且因为他的感官更敏锐了,对疼痛的知觉还要再翻个番,轻轻松松就突破了人类痛觉的阈值上限。 还在维多利亚探测站的时候, 苏间罗试遍了能翻到的所有药物,最后绝望地发现一个事实:人类现有的止痛剂全部对他不起作用。 更令人头疼的是,他的发作没有固定频率,有时一周出现一次,有时连着一个月都风平浪静。他也曾试着总结诱因,但根本无迹可寻。后来,身体逐渐适应了这翻天覆地的改变,剧烈发作的次数才渐渐减少,时间也开始缩短,他这才趁着能自由行动的空隙,从伊什冰川逃了回来。 算算日子,他的确很久没发作了。本以为这症状已经销声匿迹,他才放松了警惕……没想到居然在这种时刻卷土重来,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放在之前,症状发作后,不出多久他就会直接昏迷。但这次有些特别,因为这会儿他的脑子居然还能思考——或许大脑潜意识里知道,如果在精神力枯竭的状态下不省人事,这一睡可能再也无法醒来。 “苏间罗,你怎么样?”猫头鹰的声音染上了哭腔,“怎么办……我干脆把你带回去算了!” 青年蜷曲的身体动了动,偶尔不规律地抽搐一下,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额发湿淋淋地黏在皮肤上。 他努力睁开通红的双眼,瞳孔仍有些涣散,眼底那发亮的金色看得它一阵恶寒,那根本不是人类应有的模样。 “不……行,”苏间罗头晕目眩地吐出几个字,几乎将他撕碎的巨大痛楚一阵一阵地袭来,让他好想一头撞死在稳定锚上,“不能让……他们发现你……” 雪鸮急得不行,却又无计可施。就算叫人现在把他拉到医院去,那些无能的医生也拿他没办法。偏偏军队又被大批亚种的袭击绊住了手脚,一时半会儿没人顾得上这边,只能在原地等着他们回来。 它负气地转过头,看向那个把主人折腾得半死的装置。稳定锚已经恢复了正常运转,核心散发出的光芒比先前更盛,在重重叠叠的金属桥掩映之下,不断发出悦耳的嗡鸣声。 以3号瞭望塔为中心,周边能辐射到的区域范围内,浓度正在缓慢地下降,逐渐回归谷值,变得平稳。 好在,这东西确实是修好了。焦虑之余,它又感到有些欣慰,至少苏间罗的付出没有白费。 猫头鹰正想再说点什么,好让他维持清醒,血红的眼珠忽然猛地转动。 从某个地方传来了一阵窸窣的声响。 它的脑袋霎时扭转一百八十度,锁定了目标—— 角落里的铁皮资料柜! 那金属制成的柜门有些变形,从里面被推开时发出了清晰的吱呀声。 猫头鹰的爪子牢牢钩住窗户的上沿,背部的毛都炸了起来。亚种从柜子里出现的瞬间,它就一个俯冲扑上去。 然而下一秒,它看清从柜子里探出的事物,整只鸟愣在了窗檐上。 藏在柜子里的,并非想象中的野兽。 那是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瘦弱的男人。 还倒在地上,仍是进气多出气少的苏间罗也察觉了异样,吃力地向塔楼角落的方向看去。 那个男人慢吞吞地从资料柜里爬出来,踉跄着站到了地上。他身上同样穿着军部的制服,不是闯入此地的外来人员,不过体型比较瘦小,所以才能在那个柜子里藏身。 可他的头发鸡窝似的乱糟糟一团,被凝固的血块板结成一绺一绺,衣服也皱皱巴巴,满是干涸的血迹。雪鸮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他身上满是亚种的血,几乎将他本人的气息完全覆盖了——塔楼里也有几具尸体,血腥味混杂在一处,他们才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这个人的存在。 这或许也是他从这场屠杀里活下来的原因。 最顶层的塔楼里竟然还有幸存者,一人一鸟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出来呢? 雪鸮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到图景里,对方突然抬起头,借着月色和核心散逸出的一圈光辉,准确无误地发现了倒在稳定锚旁边的苏间罗,恍惚的神情刹那间变得惊恐,右手飞快地摸向腰间。 不好。 不祥的直觉迅速蔓延开,猫头鹰下意识地扑向主人,可来不及了,男人已经果断地扣下了扳机。 砰。 危及性命的紧急时刻,许久动弹不得的青年忽然爆发出一股力量,咬紧牙关,向身侧全力一滚。 但仍然没能躲开那颗子弹。它避开了要害处,击中了他的左侧肩膀,金属子弹陷进表皮下的血肉,深深嵌进了骨缝之中。 幸亏那只是一把小口径的枪,威力不大,火药也不是什么特殊材料。但那也够受的了,尤其是痛上加痛,苏间罗颤抖地捂住伤口,雪白的脸上血色尽失,嘴里低低地呻.吟出声,原本清朗的嗓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 那人开枪射伤了自己的同胞,看起来却没有一丝自觉,惊惧和癫狂的表情糅合在一起,让那张脸扭曲得像是从阴间回来索命的鬼。 见苏间罗躲开了那致命的一击,他更加惊慌,嚷着几个不清不楚的音节,再次将枪口对准了匍匐在地的人。 第30章 这一幕几乎让精神体愤怒得背过气去。它凄厉地啸叫一声,身体瞬间膨胀几倍,猛冲向那个疯了的男人。 在他再次准备开枪的一瞬间,一道黑影从资料柜旁的窗户窜进来,动作敏捷地扑向他的手。 那把枪脱了手,哐啷啷地落在地上。男人捂住自己血流如注的手背,更加大声地哭嚎起来。 但他没能继续惨叫下去,因为雪白的猫头鹰随后而至,强壮有力的翅膀狠狠地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直接把人抽晕了过去。 失去了唯一的噪音源,屋内突兀地安静下来。 “……” 苏间罗似乎总算缓过来了一些,外部的强烈刺激让他得以打起精神。他警惕地盯着那个黑影,黑暗无法妨碍他,但密集的汗水模糊了视野,以至于直到这时他才看清——那居然是一只猫。 一只黑猫。他没有在它身上感受到任何气息,可这里是七层,它是怎么攀上来的? “你好。” 柔美的女声从黑猫口中传出。一对碧色的眼眸在黑夜里闪烁,像两颗质地纯粹的祖母绿宝石,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雪鸮吓得一个激灵,老母鸡护崽似地展开两只翅膀,严严实实地挡在青年前面,“呔!区区一只高等种,你敢伤他——” “……你是谁?” 苏间罗的嗓音依旧虚弱,声带像被粗砺的砂纸磨过。但即使他连爬都爬不起来,那双微亮的金眸气势依旧不输对方,毫不畏惧地迎着她的目光。 那只口吐人言的猫忽然笑了,发出几声气音。随即轻盈的身姿一动,迈着优雅的步子朝他走来。 雪鸮傻眼地看着她越走越近,它没从这只高等种的身上嗅到任何杀意,却让人更加捉摸不透她的用意。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真正意义上的高等种。仅仅那两个字一出,足以证明这只亚种的智力水平,绝对已经是常人难以想象的高度。 别说是他了,就算谢明薄来了,也不一定就有胜算。就算她看起来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猫,甚至刚刚还救了他一命,但实际上…… 黑猫绕过了那只执拗的猫头鹰,在他的身前站定,长长的尾巴高高地竖起来,像一根准备接受信号的天线。 那是友好的信号,她在尝试从人类这里获得同样的东西。 “我是苏珊,”黑猫轻轻摇了摇尾巴末梢,“你呢?” 苏间罗紧闭着嘴唇,一语不发。有些高等种会以这种形式骗取人的信任,再将猎物一网打尽——即使结果都是死,他也不愿落入这些怪物的圈套。 苏珊见他不说话,也没再强求。她望着青年强打精神的样子,以及那双偶尔失去焦距的眼睛,抬起爪子舔了舔。 随后,用獠牙一口咬下。 旁边的雪鸮倒抽了一口冷气,眼睁睁地看着她伸出爪子,一滴血将落未落,向着苏间罗的嘴边凑去。 “别怕。”她用余光阻拦蠢蠢欲动的猫头鹰,“不会死的。” “你要干什么?!”雪鸮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她突然给青年的脑袋也来上那么一口,“你……” 黑猫不再言语,只默默地将那滴血喂给他。嗅到那血的气息,苏间罗忽然像是短暂地失去了理智,宛如被禁果诱惑的夏娃,居然真的乖乖地张开了嘴,自发地伸出舌尖,卷走了那颗殷红的血滴。 雪鸮呆呆地看着他们。苏珊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抽回了自己的手,然后向后退了几步。 吞下那滴血的苏间罗似乎更加迷糊了,但眉间渐松。发作和枪伤带来的痛苦似乎正在离他远去,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疲惫感,令他的意识再次摇摇欲坠。 猫头鹰看出了他的状态正在好转,顿时有些惊喜,刚想问清楚些,那始作俑者已然跃上了来时的窗户。 “有人类来找你了。” 苏珊回首,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们。 “再见。希望下次见面,你会告诉我你的名字。” 雪鸮欲言又止,有些恼火,但确实不能再说了——纷杂的脚步声正在接近这里。它匆匆地钻入主人的胸口,无声无息。 “——陆先生!陆先生?!” 季扬猛地推开门,脚步戛然而止。谢明薄面色冷厉地一把推开他,大踏步走进屋子。 看清屋内的景象后,他也不由自主地沉默下来。 那个外表怪异的青年就卧在稳定锚前,表情安详,好像只是睡着了。而核心正照常运转着,仿佛方才经历的一切都是错觉。 在他的上方,银月高悬。 第24章 出院 再次睁开眼时, 苏间罗发现自己又整个人泡在hns里。 湛蓝的生命之水轻柔地包裹着他,他略一动弹左手的小拇指,那水液便浅浅地从手指流过, 宛如游鱼亲吻他的指尖。 他隔着玻璃往外看,发现休眠舱外面站着两个人,他们之间的对话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 穿着制服那位是少将,正与他交谈的人,则是那位叫约翰的年轻医生。他连忙又把眼睛闭上了,不太光彩地试图偷听。 “上次的基因检测, 总院的人可能没向您解释清楚, ”约翰一边察看仪器上的监测数据, 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那份报告上的数据,并不是基于变异前的基因, 而是变异后。” 谢明薄看着他:“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 他的情况太过罕见了, 几十年来就这么一例, 所以也没有经验可供研究。我得惭愧地向您承认, 以总院现在的水平,的确无法完全理解他的身体状况。” 约翰确认过患者的体征数据无异常后, 终于抬起头, 尽量详细地向他解释道, “他在北方遭到的意外,对他影响非常大。我也没必要用那些专业术语对您装相,您就这么理解吧——没人知道他原本的基因序列是什么样子的,他的dna突变程度,和脱胎换骨基本没有区别……” “说结论。” “……对于您先前提出的假设, 很遗憾,我们什么都不能证明。” 这话一出,长官的神色顿时变得阴晴不定。但青年依然毫不畏惧地与他对峙,灰色的眼珠不带一丝惧色,“我们既不能证明他是您所怀疑的那个人,也不能证明他不是。我们甚至不能证明他是他本人。” “……” 谢明薄沉默地听着,视线转向休眠舱里的人,恰巧撞见那浅色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你看吧。” 雪鸮也完整地听到了这段对话,无奈地叹息。“苏间罗,你完全就没洗脱嫌疑啊?之后真的得时刻小心。幸好看在你很弱的份上,他还不至于把你关进特情二科严刑拷问。” “……他不是那样的人吧?”传闻中隶属于军政府的特情科,那名声确实令人胆寒,令苏间罗忍不住反驳,“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算怀疑我和当年的事故有关,也不能那样逼供啊,那不成了屈打成招么。” 雪鸮冷哼一声。“屈打成招的事,那些人做得还少么?” “苏间罗,别因为几句话就轻易信任别人。漂亮话谁不会说,他们自己说和联盟关系不好,难道就会和上面一直对着干吗?又不是什么正义使者,那样对他们到底有什么好处?” 他愣了愣,还想再和精神体论上几句,玻璃外忽然传来两声沉闷的叩响。 他下意识地睁开眼向左侧看去,然后隔着深蓝色的水波,正对上年轻男人黢黑的眸子。 对方微弯着腰凑在休眠舱边,饶有兴致地与里面的人对视,好像准备看他打算装死到几时。 苏间罗:“……” 他错了,不是错在偷听别人讲话,是错在不该在这人眼皮子底下偷听。 换下那件病号服,跟着少将阁下从总院里出来,苏间罗身上又是那件军政府的蓝黑色制服——当然,是一套崭新的。 按照惯例,他又从约翰那里要来了一个医用口罩,勉强遮住自己的容貌。每当这时候他就开始怀念那件黑袍,毕竟它巨大的兜帽真的非常方便,唯一的缺点是会让他看起来非常像个可疑人士。 就在刚刚,苏间罗才得知自己睡了整整四天,出院时又是晚霞漫天了。 自己一口气睡了这么久,应该不是因为发作,更可能是因为精神力彻底枯竭。他第一次在这种情况下昏过去,险些以为这次真的要没命了,但最终还是重新睁开了眼。 幸运女神总是眷顾他,却又不那么眷顾他。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对于命运的馈赠和考验,他能做的只有全盘接受。 但至少今晚,他是幸运的。 他已经连着错过了两轮太阳,很快月亮又要升起来,装点一个同样崭新的夜晚。今晚将不再有成群结队的亚种,不再有破损的稳定锚、死状各异的尸体,也不会再有如影随形的痛苦和不安。 久违的轻松感觉令脚步轻快了不少,青年一声不吭地跟在长官后头,连那压在军帽下的后脑勺都看出几分可爱。 艾维基地没有人不认识谢明薄,再加上这个组合前所未见,医院门口的行人都在偷偷地窥视他们,但没人敢张嘴妄议一个字儿——这个哨兵的听力可不是开玩笑的。 第31章 所以大家只能互相投以眼色,只恨眼睛只是心灵的窗户,没有能入室抢劫的读心术。 不过,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在公共场合接受注目礼这件事,他早已习惯。那一束束目光像颜色各异的箭头,隔着老远飞过来扎在他的身上,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感觉。 真正令他有些惶恐的是,出院的整个过程,居然是谢明薄亲自替他办理手续,那个始终阴魂不散的红头发副官则不见人影。 以及,对方并没有向他提起刚才的事。但往好处想,他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听到了完整的对话,那也说不定…… 前面的人忽然停下了脚步。苏间罗连忙刹住,顺着对方的视线,有些愕然地看向面前的轿车。 驾驶座上赫然是满脸堆笑的季扬。他那副招牌的营业笑容简直登峰造极,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俩:“少将,我——” “滚。”谢明薄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周身的温度直降零下,“谁允许你出现在我面前的?” 红发男人立刻无缝切换成一脸哭相。“我真的已经深刻反省过了,少将,您不想见我,总该让我和陆先生亲自道个歉吧?您这几天又不让我见他……” 谢明薄冷笑着转开身。“想都别想。哪来的滚回哪凉快去。” 季扬坚持不懈地踩了一脚油门,开始沿着马路边缘一路缓缓滑行。“少将,我知道陆先生大病初愈,不适合接触我这种粗人,但是这是必要的礼节。您总得给我个机会,或者给个地址,我改天自己登门致歉也行……” “这是什么情况,”雪鸮则在图景里嗑起了葵花籽,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俩在大街边上唱的哪出戏?好精彩啊。” “不是,”仅仅是三言两语,这麻烦事居然和自己扯上了关系,苏间罗有些无措地跟上他的步伐,“上校为什么要对我道歉?道哪门子的歉啊??”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俩人对上的样子出现在苏间罗的脑子里,画面就变成一只黑猫对着红狐狸炸起全身的毛…… 停止,他皱起一张小脸,未免有点太不尊重人了。 “既然要道歉,少将阁下还这副态度,他肯定有做错的地方嘛,”猫头鹰的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转:“该不会是因为,那天他把你一个人扔在塔楼吧?” “……” 苏间罗半天没说出话来,如果是这个理由,逻辑上好像还真能说通。 谢明薄正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制服的一角忽然被人很轻地扯了两下。 他身形一顿,终于停下脚步,微微地侧过脸去。 【少将阁下,请别责怪季上校……当时他是征求过我的意见,才去支援的。】 戴着口罩的青年局促地望着他,落在额前的浅色刘海有些长了,只露出半截秀气的鼻梁,以及那双奇异的金色眼睛。 这颜色并不多见,寻常人的虹膜最多是黄褐、红褐色,这样纯正的金色他其实是第一次见到。光线不足时,那瞳孔有些发暗,更接近于鎏金色;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它便亮得惊人,仿佛一轮燃烧的晨阳。 这双眼睛很漂亮,但盯着看时,却总令人感到莫名违和,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像一头亚种了,因为有些亚种的眼睛就类似于这种奇异的色彩。 可野兽的眼神又没有他眸中独属于人类的温度,往往格外冰冷而充满野心。那股矛盾感或许就来源于此。 然而,这样一双眼睛的主人看着他的眼神,却——他不太知道怎么形容——以他贫瘠的感受来说,对方此刻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正在小心翼翼地祈求自己的原谅。 明明错的根本不是他。 “我让他征求你意见了吗?” 谢明薄一双凤眼黑沉沉的,“这事和你无关,别替他求情。” 【没有。那时候您说,让他保护我的安全,但我还好好地在这儿啊。】 少将几乎被他气笑了:“你不知道那天我们折返的时候,你当时是个什么样子吗?” 再提起那晚的情景,苏间罗一时间也变得哑口无言了,因为他又想起了那些不足外道的记忆片段。 当时他的意识虽然断断续续的,但基本该记得的都记得,包括那个被刺激得精神失常的男人,还有那只自称“苏珊”的高等种。 他瞥了一眼车里望眼欲穿的季扬,仍硬着头皮继续争辩。 【其实,那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只是这次的时机恰巧不太好。】 谢明薄的眉头立时皱了起来。“不是第一次?” 苏间罗点点头,盼着他把这口超级大锅从无辜的副官身上挪开,这事让他都连带着有些内疚。 可对方好像完全偏移了话题重点,一脸不虞地问他:“那个医生不是说你没有性命之忧吗?” 【的确没有,阁下。从我之前几次发作的经验来看,这种情况是不致命的,只是很痛,而且没有规律。如果我知道那时候会……我也不会跟去。】 “你确定?”谢明薄冷笑,“你那时候看起来和将死之人没有区别。” 【如果真的要死,我想我不可能活到现在。】苏间罗垂下眸子,【约翰医生不会对您说谎,我也不会。】 他分明比谢明薄高了几公分,此刻却像是比对面矮了一头,只能乖乖地低着头接受他的审视。 “可以。” 半晌对面终于开了尊口,面无表情道,“我可以相信你,也可以原谅季扬。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苏间罗有些愕然地抬头,他没料到谢明薄居然会提出这种要求。【什么?】 “那个之后再说。” 谢明薄说完就扭过了头,干脆利落地上了车。“通知局里,聚会改到今天。” “好嘞!” 季扬顿时笑逐颜开,递给还傻站着的青年一个会心的笑容。 “上车吧,陆先生。在医院躺了这么些天,我们都没机会犒劳功臣,今晚可一定得赏脸啊?” 第25章 红灯区 季扬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 将他直接拉到世纪酒店——那是艾维基地最好的餐厅,基本上有点身份的人都会在那里宴请宾客。 他直接将两人载到了第四区。 进入四区后,苏间罗在后座用终端偷偷辨别了驾驶方向, 发现目的地并不是自己的家……虚惊一场,他险些以为季扬调查了自己的住址。 可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不是说作战局要聚会吗?”雪鸮说,“看来是专程等着你出院,准备人齐了开庆功会。现在是要去吃饭的地方吧。” “只是吃饭的话,为什么要来这里……” 苏间罗不能苟同,有些坐立不安地望着窗外, 伊丽莎白那时对他告诫的话挥之不去, 让他对这个不熟悉的地方始终放不下心。 “不过, 也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这辆车挂的牌是军部的,上面有日月旗的缩略标识,交通岗的保卫局执勤人员看见他们会立刻停下来敬礼, 一路畅通无阻。但季扬还是会遵守交通规则, 遇到黄灯都会干脆利落地刹停。 这一路上司机没敢再多嘴, 生怕副驾驶上的煞神一个不称心, 直接把他踹下车。一边的煞神本神, 谢明薄则压根不是爱说话的性子,就算气氛再尴尬他也不会不自在, 没人招惹他他就谁都懒得理, 兀自抱着胳膊闭着眼, 眉头都不皱一下。 因此,这辆车上尴尬的就只剩下苏间罗。他一会想着接下来的聚会,一会又忍不住思考谢明薄所说的那个“条件”,后背上像有蚂蚁在爬,简直比在公会面试的时候还如坐针毡。 不过, 最令他在意的还是谢明薄的真实想法。 他就是再单纯也看得出来,对方的态度有些奇怪。以他一直以来表现出的性格,他不可能把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放在眼里,更别提偶尔无声的关照和袒护之意。 小白说得没错,他确实对自己……挺好的。 但那就更奇怪了。如果真是因为想要调查当年的事故,所以才对自己另眼相待,那直接问不就行了,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虽然他反驳了小白,但按照他对谢明薄的了解,要是看上哪个嫌疑人,不说直接送进特情二科审讯室吧,至少一番盘问肯定是免不了的……毕竟,这人一向没什么耐心。 而且,在抵达瞭望塔之前,他曾明确地说,不打算让自己进军部。 为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交织在脑海,纠结作一团乱麻,迟迟不散。苏间罗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最终只能悻悻然暂时放弃。 天逐渐黑了,街边的路灯渐次亮起。听说全基地的电力系统都由智脑掌控,几十年来没出过差错,如果哪里发生了零件老化损坏的问题,人们也会第一时间收到信息。 伊丽莎白也是很辛苦的,他想,自己应该少拿一些琐事叨扰她。 幸亏她不是真正的人类,没有人能经受得住这样的连轴转。 车子拐了个弯,驶入一条街道。他眉间还微微拧着,对此无知无觉,直到猫头鹰在图景里叫了他一声,这才回过神,随即被窗外的景象惊得一愣,蹙着的眉也顿时松开了。 第32章 华灯初上,这条街也同样被柔软的灯火点缀,却与其他街道有所区别。两边的店面不时夹杂着五彩斑斓的光,看得人眼花缭乱。街上的人也不少,有些人的衣着打扮十分大胆,男男女女结伴走在一起,偶尔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或尖叫声,路过的人也习以为常。 这幅灯红酒绿的光景,看着有些类似于一区二区繁华的主干街道,但实际性质并不相同。苏间罗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但很清楚这样的氛围不正常,警惕心瞬间提了几个八度。 雪鸮也觉得不可思议:“什么鬼,军部的人为什么带你来这里?这是正经地方吗?该不会??” “应该不会吧……”青年弱弱地,“我这副身体都成什么样了,就算想卖也卖不上价啊。” “谁说他们是人贩子了!”猫头鹰怒道,“我是怕他们带坏你,这群不学好的兵痞子!” 带坏? 苏间罗福至心灵,他不是不懂那些腌臜事,只是没第一时间往那方面想——他反省,自己还是把第四区想得太反人类了,或许这里只是普通的红灯区。 红灯区这种地方,其实一区二区也不是没有,只不过要更隐蔽,不会像四区这样大喇喇地摆在明面上,就差在大街边上立个牌子,告诉路过的人这地方不正经了。 进入降临纪元,亚尔诺星上的人口虽然大幅减少了,但相应地资源也变得稀薄。在日益困顿的社会背景下,弱势群体的日子更加难捱,尤其是普通女性。 尽管联盟大力扶持生育政策,但这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底层人民的处境。分化为特殊人群的人自有康庄大道可走,而那些未能分化的人,只能靠自己的双手挣出一条血汗路,与同为底层的其他人争夺那为数不多的社会资源。 连黄金时代都尚有灰暗的一面存在,在今天这样极端的状况下,堕落并不罕见。女人,甚至不少男人,都在纸醉金迷的地方挥霍青春,有一日活一日,活一日算一日。 若是哪天运气好,搭上了正在服役的军官,那就得想尽办法傍作对方的情人,能讹多少是多少。 还未成年的苏间罗,在偶然了解到这些后,曾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选。当时他还小,只是单纯地疑惑,他们明明还有劳动的能力,为什么要去出卖身体呢? 然而那时,朱利安没有立刻回答他,半晌,用宽厚的手掌拍了拍他的头顶。 “都是自己的选择。每个人有自己要走的道路,只要不是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不要过于苛责他。” 现在他明白了,老师和母亲一样,都是善良的人。 没经历过他人的苦难,没资格站在高处去随意评判他人的人生。 在苏间罗看来,在当下,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勇气。没人知道第三次大灾变会不会到来,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到来,未知带来的恐惧能轻易压垮一个人,那个在瞭望塔被逼疯的男人就是上好的例子。 每天都活在未知的阴影下,亚种带来的危机近在咫尺,再加上生活带来的重压,有些人就会逐渐陷入崩溃,最终选择自杀。 至少他们没有选择终结自己的生命,这就很好了,他想。 可现在,他们带自己来这里……难不成是要他也? 苏间罗下意识地想象了一下,倏然感到反胃,忍不住捂住了嘴,但只摸到医用口罩冰凉的表面。 “你别这么明显啊!”雪鸮咋舌,“就算装也装一下吧,这种事可能对他们来说都是习以为常了。就算你不习惯,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分,忍耐一下吧。” “习以为常?”青年的脸有些发白,“你说谢明薄?” 雪鸮一阵莫名其妙,“他可是高级军官,还是作战局的局长,这个量级的人物基地里一只手都数得出来,那些人巴不得黏在他身上吧?” “……” 苏间罗垂下眸。“没什么……我就是不太能想象得出。” 猫头鹰有些明白了他的郁郁寡欢,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早就提醒过你,别轻易认定一个人是怎样的。每个人都有很多面,看起来再善良的家伙也可能是个杀人犯。苏间罗,你老是这样自顾自下判断,最后受伤的只有你自己。” 他不语,脑子里还有些混乱。与此同时车终于停了,和往常一样,少将率先下了车,动作毫不拖泥带水,一秒都不过多停留,啪地回手甩上车门。 季扬见他下了车,这才吁了口气,笑盈盈地转过来冲向他。 “太谢谢你了,江殊。要不是你为我说话,少将绝不可能这么快就放过我。” 苏间罗拨浪鼓一样摇头。【没有,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这件事原本就不是上校您的错。】 “再怎么说,我没有服从少将的命令,这也是应该的。”季扬笑了笑,不置可否,“我们走吧,局里的人还要一会儿才过来,不用紧张,暂时还只有我们两个。” 他又回头看向窗外的牌匾,犹豫了一下,才问出口。【这里是……酒吧?】 “是个会所,但人们大多来这里喝酒。”季扬似乎看出了他的迟疑,不紧不慢地解释,“这里供的酒,品质是基地里最好的。一般局里开庆功宴,都会来这个会所喝酒,大家也都很赞成。” 看着青年呆愣的模样,他终于憋不住了,“噗嗤”笑了出来。“哈哈……江殊,你在想什么呢?你该不会以为——” 苏间罗意识到他要说什么,耳根烧得通红,再次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没有!真的没有!】 “唉,我还没说什么呢。你这样也太容易被欺负了。” 红发男人抬起指节,蹭了蹭眼角笑出来的泪水,“其实你也没想错。但少将可不会替他们付那个钱,他是不管那些,但也不提倡。” 他狡黠地笑着,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一双狐狸眼里意味深长。 “毕竟,色字头上一把刀……要是为此耽误了正经事,可是得不偿失啊。” 苏间罗不禁在内心打了个哆嗦。 怎么感觉这人话里有话呢? 第26章 宴请 会所的名字是“爱丽丝的乐园”, 听上去充满了天真童趣,但进入会所内部,里面的装潢可与那样的氛围没有半毛钱关系。 如果只从一楼大厅观察, 这家会所看上去就是个普通酒吧,只不过装修和摆设颇有复古的格调,不经意间透出隐约的奢华气息,这里的老板是个有些生活情调的人。 例如大厅昏暗的角落里,墙上那幅貌似不起眼的油画——苏间罗一进来就看到了那幅画,他恰好认得它, 那是某位知名画家生前的最后一幅作品, 《文明初诞》。无头神明沐浴在耀眼的光辉下, 怀中抱着一个初生的人类幼婴,那是典型的创世教神话风格,神圣中糅杂着诡异。 那画面注视久了, 不知为何看得他寒毛微竖, 很快就移开了眼。一楼的灯光晦暗, 才刚到晚上, 会所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客人, 三三两两坐在卡座里小酌,还有几人围在吧台旁, 和调酒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虽然这个地方很陌生, 但隐匿在光线不足的环境里, 苏间罗还是本能地安心了一些。和季扬一起进到大厅里,没走两步,就有服务生殷勤地迎了上来:“季上校,还有这位先生,晚上好!请走这边。” 两人便跟在他后面上了二楼。尽管在一楼没人敢明目张胆地盯着他们, 但一背对着大厅转过身,苏间罗立刻感到如芒在背,熟悉的异样目光纷至沓来,令他忍不住摸了摸后颈。 他确实习惯了被人盯着看,可一想到受到关注是因为自己跟在几个大人物身边,心里多少还是生出些不自在。 谢明薄先前说联盟没把他当自己人,那作战局这些人对自己呢?很明显也没有,这让他总有种狐假虎威的感觉。毕竟,他能不能进入军部还是未知数,截至目前“陆江殊”和军部之间的联系,只有一份各取所需的雇佣委托而已。 上到二楼,眼前出现了一条幽暗的回廊,静悄悄的,看起来都是封闭式的包厢。 服务生领着他们到其中一扇门前,恭敬地行礼后离开。 季扬伸手敲了两下,动作颇为敷衍,紧接着径自推开门,全然不顾里面的人是否应答。 苏间罗定睛一瞧,发现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份量不大,但每一道都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鲜菌汤上甚至飘着热乎乎的白雾,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而少将正独自坐在桌边,一个人面无表情地喝酒。黑色的制服外套被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年轻男人穿着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了两只手臂上缠满的雪白绷带。 他看得呼吸一窒。那天在林子里,谢明薄受了这么重的伤?他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 “别忙着担心他了!”雪鸮恨铁不成钢地,“这玩意你又不是没有,你肩膀上不也缠着一大片呢!” 苏间罗蹙起眉,话是那么说,但他肩膀那处枪伤恢复得很快。在休眠舱里安生地躺了几天,现在基本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第33章 可谢明薄手臂上的伤显然不同,那绷带下还藏着隐隐的血色,也不知是伤口裂开了,还是—— 对方冷清的黑眸忽然毫无征兆地转向他。 “坐。”无比简洁的一个字。 苏间罗犹豫一下,拉开了离自己最近的椅子。季扬却没有立刻坐下,他从进屋起就在默默地观察两人,也不知是给包间里的气氛下了什么判断,粲然一笑,撂下句“我去看看他们到没到”,然后光速退场。 包房内一时间只剩他们两个,安静得空调的声音都格外聒噪。 谢明薄放下酒杯,平静地看着他,“你可以开始吃了。带你来这儿,不是让你来喝酒的,我请人没那么多讲究。” 他顺从地摘下口罩,目光在丰富的菜色逡巡一圈,肚子立刻不争气地瘪了下去。 居然都是他爱吃的菜! 要知道自从人类的地盘大幅缩水,大部分变异后的植物亚种都不能再食用,虽说粮食的基本供应不成问题,但蔬菜水果的品种数量可就大不如前了,很多作物他甚至只在网上和教科书上见过。 眼前这一桌子菜,虽然种类也不超出基地的供应范围,但已经可以说是一应俱全了,他喜欢吃的东西都囊括其中,甚至包括——蒲公英。 苏间罗盯着那盘格格不入的蒲公英炒鸡蛋,整个人如遭当头一棒,陷入了呆滞。 作为一种随处可见的草本植物,实际上,它只是路边任人践踏的野草罢了。然而令人们意外的是,这株不起眼的野草并没有变异出其它亚种,它受到辐射的影响非常小,但生命力依旧极度顽强,外观上也没有发生莫名其妙的突变。 和那些进入中高级辐射区就野蛮疯长的同类不一样,蒲公英始终洁白、轻盈、渺小,像一捧在指间流逝的清风。 这就是苏间罗喜欢这种植物的理由。他喜欢它隐藏在柔软外表下的强大,无论落入何种境地,它的本来面貌都不曾改变分毫。 因此,他有个许多人都不知道的嗜好,那就是享用蒲公英菜团子……大多时候他会自己动手包,虽然不是什么珍馐,但他同样吃得很满足。 现在算起来,应该只有他的精神体和伊丽莎白知晓了。被做成食物的野草就成了野菜,不是什么非常美味的东西,食堂也不会供应,尤其在那些少爷小姐眼里,这过于朴素的吃食压根上不得台面。 所以,就算他带到学校,同学们也不会认为他是因为喜欢才吃的,除非他特意强调——当然,完全没那个必要。 问题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苏间罗不信邪地夹了一筷子,装作对它好奇的样子,塞进嘴里嚼了两下。下一秒,熟悉的清香微微泛苦,顺着味蕾将信号传入大脑。 “……” 他尽量自然地抬起眸,打量对方的表情。谢明薄仍是那副冷淡的模样,甚至没在看他,兀自垂着鸦羽般的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上去莫名心事重重。 该不会—— “我知道你现在在脑补,但你先别脑补,”雪鸮及时地出声打断了他,“苏间罗,你先填饱肚子冷静一下!人一饿就是容易胡思乱想!” 一口锅飞来倒扣在他的肚子上,青年轻微地抽了抽嘴角,听从了精神体的劝告,开始埋头苦吃。 这不能算作一个任务,因为他躺了整整四天,现在确实是饿了,而这些菜又非常美味,他都不敢想这一顿要花掉少将多少钱……甚至卡着他们抵达的时间上齐了一桌菜,这家会所的服务也是非同一般,他大概能理解这些人为什么大老远跑来四区开庆功宴了。 于是包间内的这幅光景持续了一段时间。位高权重的年轻人似乎在发呆,偶尔啜饮杯中酒液,直至饮尽,再自顾自地续满;一旁的青年则默默地夹桌上的菜,吃相很规矩,简直像个学生。 室内安静得诡异,却又有一丝和谐。 等他自觉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谢明薄方才回过神似的,乌黑的凤眼朝着他瞥过来。 “饱了?” 苏间罗点点头,突然感到有些赧然。少将阁下就这么等着他吃完晚饭……他是不是应该提前问一嘴对方吃没吃? 谢明薄扫了一眼餐桌上的战况,视线在经过那盘蒲公英炒鸡蛋时明显顿住了,随即看着那个空空如也的餐盘,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 苏间罗的内心瞬间警铃大作。 他果然猜得没错,这人还在试探自己的身份,现在用这样的暗示,八成是想要他自己摊牌,交代出当年的事故真相—— “你。” 谢明薄重新望向他,收敛了嘴角那一丁点笑意。 “发作的症状和频率,再详细讲给我听听。” ? 苏间罗懵懵地眨巴眼睛,不明白这如此跳跃的话题从何而起。……难道他真的只是随便上了一道家常菜而已? 但少将阁下的命令不容忤逆,他只得满腹疑云地启动终端,详尽地把能说的内容铺陈下来。 【发作的症状,基本上就是疼痛,止痛的药剂对我不起作用,所以只能熬过去,这个过程中我一般没办法保持意识。】 【至于频率,我不能确定产生的原因,它应该是随机的,而且持续时间也不固定,但一般不会持续太久……这一次之所以睡了四天这么久,是因为精神力耗尽了。】 这话一出,对方的眼神锐利了一些,但看起来对此并不意外。 “你是觉醒者?” 苏间罗抿住嘴唇,暗自深吸一口气。 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对于他来说,这样的“摊牌”机会才是他亟需的。 【是的,我是觉醒者。但我并非蓄意欺瞒,因为我是在事故之后才觉醒的,并且我既不是哨兵,也不是向导。】 谢明薄神情一变:“什么意思?” 那拥有着白金色的头发、黄金般的瞳孔的青年抬起左手,一个响指,啪。 一小团火光无声地跃出指尖,颜色比先前更加艳丽,在主人的有意控制下,它看上去安静而乖巧,根本看不出那晚在几秒内将核心熔化成水的凶悍模样。 【这是我的媒介,阁下。我就是靠它修复了稳定锚的动力核心。】 “……” 谢明薄死死地盯着那丛凭空生出的火焰,半晌才再次开口。 “陆江殊。你想留在军部?” 第27章 软饭 如此直白的问话让苏间罗愣了一秒, 但也只有一秒而已,他没有遮遮掩掩地与对方打太极的打算。 谁让对面坐着的是谢明薄?但凡换个人来他都会考虑一下博弈,可直觉告诉他, 一旦敢装模作样地说出“是”以外的答案,立刻就会被谢明薄全都无情地打成“否”。 【是的,我想。】 谢明薄早就料到了他的回答,却没有立刻对这个问题作出回应,而是再次陷入了沉思。 但在青年看来,这就差把“我现在改主意了”写在脸上了。 “不愧是艾维基地的二把手啊, 看人家这魄力, 连圈子都懒得跟你绕。” 雪鸮不由感叹, “不过,他还犹豫什么呢?这么优秀的人才还不赶紧抓住?虽然脑瓜有时候是笨了点。” “……”苏间罗选择无视它的揶揄,“他应该还纠结于我的身份吧。就算我的能力再强, 军部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地方。” “嗨, 规矩是死的, 人可是活的。谢少将可不像会拘泥于死规矩的人, ”猫头鹰煞有介事地摇头, “我看,他八成是有些自己的考量。” “说起来, 有机会探一探他也好, 我也好奇他到底为什么要找你。毕竟在社会意义上, ‘苏间罗’这个人,坟头草都得三米——不对,你连座坟都没有啊。” 苏间罗:“……” 虽然不好听,但这的确是实话。在亚尔诺星,大规模修建墓园的行为早已被法律禁止, 因为这会占用太多越来越珍贵的土地资源。所以,现在的人普遍采用海葬、空葬等方式,由专门的殡葬公司一手安排,甚至还有用航天器专门将骨灰带到近地轨道的太空丧葬生意,当然价格也更高昂。 进入降临纪元,连死后拥有安息之地都成为了一种奢侈。而像苏间罗这种死无全尸的倒霉蛋,出事后又很快失去了唯一健在的家人,也没有配偶或者子女,他的存在就理所当然地像一粒沙那样,化作了宇宙中的微小光尘。 其实,上学的时候苏间罗就考虑过自己的后事。那时的少年天马行空地想,等工作之后攒够了钱,就去预约殡葬公司私人定制服务一条龙。 待大限已至,自己的骨灰可以托专业人员制作成一张唱片,刻成他生前最喜欢的曲子;然后有人会将它放到古老的唱片机上,一直转、一直转,直到唱片彻底损毁、无法再继续旋转为止,和他的人生一样,燃烧殆尽至死方休。 只是天有不测,那个褐发蓝眸、活泼爱笑的稚嫩少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能留下。他多舛的命途终结于那片极寒的雪原,被寄予厚望的人生早早地落下了帷幕。 第34章 按照基地法的程序,既然没有任何合法继承人,也没有留下具有法律效力的遗嘱,和朱利安一样,他名下的一切财产都会被军政府回收,上到房产下到衣物,全都要被国家处置,一样也跑不了。 每当想到这些,他才会再一次明白一件事实—— 曾经的苏间罗早就死透了。当年的观测小队,除了何成蹊无一人生还,那个混蛋射偏了子弹,打中了自己的左肩,然后亲眼看着他坠入猝然开裂的冰面,在刺骨的湖水中挣扎几下,便带着伤口沉入深渊。 和那个疯子射中的几乎是同一个地方,只不过何成蹊那把枪威力更大,一击就穿透了他的肩胛骨。青年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肩上那处伤口,心里有些怅然,但心情没多大起伏。 他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可亲身体验和死过一次没有太大区别,这让他的心态多少发生了一些改变。 现在对他来说,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事。 “不管他想知道什么,我都帮不上忙。凶手在暗,我不能把自己暴露在明。” 他破罐子破摔道,好像在努力催眠自己,“爱怀疑就怀疑吧。我都已经把媒介亮出来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有说服力的?没必要再向他自证什么,他的事本来也和我没关系。” “……” 猫头鹰有点想笑,以他对这孩子的了解,这话肯定不是真心话,但它对主人的无奈心知肚明,还是努力憋住了。“嗯,你的思路很对。之后要是真进了军部,除了掩盖身份的事,其他的,你可千万别在他面前演。百分之百弄巧成拙。” 苏间罗听了不服气:“你是不是忘了,谢明薄其实才成年没多久啊。” “那能一样吗?”猫头鹰毫不留情地打破他的幻想,“想想过去的五年,你们分别都在干什么吧。小子,真要论起来,你现在还是个刚从学校出来的半吊子,人家好歹混迹官场多年了啊。” 听了这话,青年沉默下来。回到基地后,除了谢明薄之外,他暂时还没见到眼熟的学院同期生,向导系本来人就少,哨兵系他谈得上相熟的人就更少了。 但他知道,即使不是与谢明薄之间,如此天壤之别的地位差距,过去的五年时间也足够成为无法逾越的巨大鸿沟。 “先不说这个,我还有一个好奇的点。” 雪鸮又凝重地说,“伊丽莎白是怎么知道他能帮上忙的?她从一开始就好像很笃定的样子。难道她用算法预测了你从报名面试到现在这一系列事??” “怎么可能呢?”苏间罗无语。 “那就是她知道些什么……”雪鸮沉吟道,“算了,有机会再问她吧。当务之急是留在军部的事,看样子应该有戏,你想好去哪个部门了没有?” “小白,这不是我想去哪的问题。” 苏间罗在脑海里答得很干脆。他看见谢明薄重新抬起了眸,目光中不再有犹疑,显然是做出了最终决断。 “少将允许我留在哪里,我就得为谁卖命。” 话音刚落,对面的人就盯着他说道。 “陆江殊,你可以留下。但只能留在作战局。” 雪鸮:“……” 雪鸮绷不住笑:“哎哟,怎么让你替他自己卖命啊?” 这个要求始料未及,苏间罗错愕两秒,没能领略他的意思:【阁下,您说的……是让我入伍的意思?】 谢明薄看了看终端上的“入伍”两字,好像觉得很可笑似的。“你刚才不是说,你不是向导,也不是哨兵么?” “原来他还记着呢?”猫头鹰不禁吐槽,“他都没多过问两句,差点以为他没当回事。” 见青年一脸茫然,他竟罕见地叹了口气。“不是叫你去拼命,你还是做自己的本职工作,你的专业不是维修吗。” 苏间罗方才一脸恍然大悟,随即表情有些为难。 “怎么,”黑发青年眉头一挑,“难道你更想去联盟高就?” 【不是的,只是就能力看来,我好像更适合在装备局工作……请问阁下,我能为作战局做些什么呢?不管什么,我想尽我所能。】 这话实诚过头了,还隐隐有些自命不凡。但谢明薄看起来并不觉得冒犯,甚至还仔细斟酌了一下他的问题。 “你不用做什么。平时你可以在装备局干活,但不用事事听他们的,你归作战局管。” ??? 少将如此任性的发言让他一时间摸不着头脑。这像话吗?给装备局做事,却要听作战局的指令? 可无论怎么看,这人好像是认真的……苏间罗和对方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作何回复。 谢明薄是这么想一出是一出的人吗?好像还真是。 “除此之外,刚才我说信任你的条件,还记得吧?” 谢明薄抱起胳膊往后一靠,看上去甚至心情不错,好像解决了什么天大的难题,“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我可以保证你这周之内入职军部。” 苏间罗几乎放弃跟上他的思路了,麻木地点头。【您说。】 “你得搬到一区住。” 对方面色平静地投下一颗重磅炸弹。“谢家的祖宅在一区,工作不忙时我一般会回去住。谢家会包揽你所有的吃穿用度,我在军政府的办公室你也可以出入。这就是条件。” 室内再次静了下来,苏间罗和精神体一齐被他的气势镇住了。 好半晌雪鸮震撼道:“他这是?要包养你啊?就因为你长得像苏间罗?还是因为他觉得你就是苏间罗?” “小白,我真的看不透了。”他呆若木鸡地说,表情一度失去管理,“他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反正不是外星人!”猫头鹰抓狂道,“他是不是疯了?干嘛要包养一个毁容的男人?!难道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 【阁下,这个条件,我恐怕不能配合。】 它话还没说完,苏间罗已经毅然决然地回答了他。【非常感谢您的垂青,在下受宠若惊。但您不欠我的,我不能这样占您的便宜。】 雪鸮在他脑子里仰天长啸:“——但你也不能这么下人家的面子啊!!” 青年抿紧了嘴唇,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完全不打算补救。 原本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试探一下他对“苏间罗”的态度? 但他决定把这件事先搁置。他现在更怕对方嘴里再冒出惊天动地的话来,并且苏间罗直觉,那个理由绝对在他的意料之外。 “……” 本以为对方会露出愠怒的神情,然而,还是没有。谢明薄似乎对他答应这个要求没抱什么希望,脸色依旧毫无波澜,简直好脾气得不像本人。 “这件事我不强求你,”谢明薄语气淡然道,墨黑的眼倒映着他丑陋的面容,“但希望你再考虑考虑。” 苏间罗不禁开始思考他是不是被夺舍了。 “那么就先这样。” 年轻的少将起身,重新披上制服外套,“他们应该在楼下了,跟我走。” 他连忙跟着站起来,目光一瞬间又被那打满绷带的手臂夺走,下意识地伸出手:【阁下,您的胳膊还好么?是不是得换下药……】 谢明薄才注意到似的,垂眸扫了一眼渗血的绷带,眉眼间隐约多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每次都这样,不用管。” 第28章 不醉不休 苏间罗跟着他回到楼梯, 发现一楼大厅里已然是觥筹交错。 不少身着军装的人正在推杯换盏,举着酒杯纵情欢笑。他打眼一看,甚至有几号伤员也混在里面……简直称得上身残志坚, 看来这里的酒的确名不虚传。 大厅里甚至还有驻唱歌手,一位身着高开衩绛色旗袍的曼妙女郎,妆面浓而不艳,梳着精致的黑色发髻。女人的嗓音婉转悠扬,吟唱着复古韵味的曲调,流水一般淌过这醉生梦死的夜色, 令人恍然中仿佛真的穿越回千年以前的国度。 那是个纯正的华族人, 和谢明薄一样, 而非自己这样的混血。苏间罗的母亲也是华族人,但气质和这个女子截然不同,他想起了母亲的脸, 忍不住盯着她多看了两秒。 然而, 对方似有所觉, 歌声未停, 那双上挑的丹凤眼朝着这边瞟过来, 惊得他下意识想要转开头遮掩,却看见那女人遥遥地对他笑了。 他不由得一怔, 随后局促地向她点点头, 充作回应。 走在前面的谢明薄忽然一停, 他险些撞上去,连忙抓住了楼梯扶手。 随后那人回过头看他,一对漆黑的凤眼微微眯起,看得他毛骨悚然。 这人刚刚心情还挺好的,怎么突然……谁惹他了? 该不会突然反悔了吧?? 不等他想个对策出来, 对方率先开口了。 “你口罩呢?” 面对这人时,苏间罗的手往往快过脑子,连忙从上衣兜里摸出来。 谢明薄嗯了声。“戴好。” 苏间罗一阵莫名其妙,但还是乖乖戴上了口罩。 第35章 他原想着自己也得喝两杯——马上就是同事了,不论如何总得合群一点,这才把它揣进了兜里,眼下却又在这位不由分说的指示下戴了回去。 他不明白长官的用意,还在等对方的解释,年轻男人却一扭头,径自下楼了。 留下青年独自站在原地风中凌乱。干嘛啊? 在楼梯上停留久了会引人注目,他只得匆匆走下台阶,却发现谢明薄转眼间不知去向。 正当他有些无所适从时,一只手拍上了他右肩。 “怎么在这儿愣着,江殊?” 季扬不知何时凑到他身后,手里端着一杯红酒,笑眯眯地招呼他。 “和少将聊得怎么样?他应该没有为难你吧?” 苏间罗转过身,朝他摇摇头。【少将阁下没为难我。他一直等着我吃完晚饭,然后我们谈了入职的事。】 “哦,少将改主意了?”季扬有些意外地挑眉,“不错嘛,看来用不上昂司大校了啊。他亲自去和装备局局长说么?” “……” 自谢明薄提出那个荒诞的请求之后,苏间罗总觉得这事变得难以启齿,但还是挣扎着说了。 【少将他……不让我到装备局去。】 季扬看见这句话,表情也立即变得困惑:“什么?你连稳定锚都能修,他总不会把你塞给后勤吧?保卫局就更不可能了!” 为什么保卫局不可能?苏间罗没好意思问出口,先赶紧解开了他的疑惑。 【都不是,上校。少将叫我留在作战局,但平时可以去装备局做事。】 看完这行字,红发男人陷入了沉默。他也跟着大气不敢出,生怕对方以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也不知道少将为什么要说那些奇怪的话! “他还真是疯了。” 半晌季扬吁出口气,由衷地感慨道,“也难怪路易斯那样说了。真的是,谁能知道他一天到晚在想什么呢?” 苏间罗心有戚戚地点头。【可这样的条件,阿列克谢上将会批准么?】 “唉,这你就不知道了。”对方无奈地笑起来,搂着他的肩膀往酒桌走,“军部一直都有些离谱的传闻,少将一个人就得占一半。例如,少将其实不是谢家的少爷,是上将的亲儿子。” 苏间罗:“……”这是可以造的谣吗? “所以用不着担心他,还是担心下你自己比较好。毕竟少将是个很严格的人,他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季扬领着他找到了两个人的空位,示意他坐,语气有些唏嘘。 “应该……只有那一个例外吧?” 但这句被这桌的哨兵们的问候声盖了过去。“上校!”“季上校!”“您来了?” “哦,诸位。” 男人忽然记起什么,顿时来了兴致,又站了起来。 “这次行动出发得比较仓促,没来得及提前对你们讲。现在向你们正式介绍一下,这位就是陆江殊,陆先生。陆先生不方便说话,大家多包涵。” 苏间罗只能也跟着起身,朝着他们微微鞠躬。这片的动静逐渐吸引了其他桌的注意,整个大厅的视线纷纷向这一桌汇聚。 季扬见状清了清嗓子,放大了声音:“这次任务,就是他自愿出战,修好了稳定锚,3号塔才恢复了正常运转。陆先生是我们艾维军部的恩人,更是基地的英雄!”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哗然。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一声两声,掌声雷动,很快如海水涨潮一般淹没了整个大厅,不时夹杂着喝彩声。 虽然季扬没有言明,但他们不少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至少在稳定锚的核心技术上,联盟没办法再轻易为难基地了。 苏间罗只得频频向众人示意,好半天才在一波又一波的热情中重新坐下。也是多亏了季扬在旁边,这群人又和他不熟,看他坐下了也只敢拿眼睛打量,不敢贸然过来搭话。 他想起了半天没露面的顶头上司,【不过,少将他去哪里了?刚刚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别管他啦,少将酒量不太好,平时都不会和我们一起喝,”季扬晃了晃杯中猩红的酒液,意犹未尽地一咂嘴,“江殊,你酒量怎么样?” 【还不错。】青年如实回答。 其实这都算谦虚了。他是真的非常能喝,以至于活到现在没有喝醉过,顶多微醺上脸而已,之前还有人传过他是真正的“千杯不倒”……当然这就有点夸张了。 看来少将体内的解酒酶不太多啊,苏间罗默默地想,总算在这方面有了点正常人类的样子。 果然,下一秒,季扬就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两眼放光地一拍桌子。 “来人,给陆先生倒酒!” 红发男人扬起手,豪气十足道,“今天晚上,咱们不醉不休!” …… 酒过三巡,直到后半夜,众人总算喝了个尽兴,纷纷散场。 于是季扬拨通了终端通信,口齿清晰地叫局里派几辆专车过来,苏间罗这才信了他说自己没醉的据理力争。 没多久车到了,酒吧里还清醒着的男人们全都过去帮忙,吆五喝六地互相招呼着,把烂醉的酒鬼们统统丢上车去。 苏间罗也去搭了把手。经过一桌人坚持不懈的劝酒,他今晚喝得不少,现在脑子有点晕乎乎的,脸蛋上即使被紫红色的纹路覆盖,也能看出泛着酡红的肌肤。 不过,他在行动上没什么异常,至少帮忙搬人的时候动作流畅,力气也不小。 今晚他算是正式露过脸了。虽然在众人眼里,他依旧是一个沉默寡言、容貌可怖的怪胎,但人们都知道,这次的紧急行动,真要论起功劳来,这个毁了容的青年——他的“战果”才是最亮眼的那个,甚至让大杀四方的少将都逊色了几分。 当然,原因也有他们早已习惯了谢明薄的强大,就算少将真的单枪匹马上阵屠了3号塔区域,也不过是再一次加深了他大杀神的形象而已。 而相比之下,此人在临危之际的横空出世则更为惊艳。至少这段时间,局里不愁缺让人津津乐道的新鲜事了。 “你怎么样?” 回到酒桌边时,季扬正在抽余下的半只雪茄,狭长的双眸氤氲在烟雾里,盛满了慵懒和醉意,“真的一点都没醉?” 苏间罗诚实地回答,【也不能说一点都没有,上校。但离需要人抬回去的程度,还差得远。】 红发男人兀自笑起来。“你这人……算了,给你找个司机。” 他刚想叫对方不用麻烦,一阵幽香忽然扑进鼻腔。 是一种浓郁的花香,有些甜腻,但并不像工业合成的香精味道。 那阵香风掠过他身侧,下一秒,戴着玉镯子的皓腕落在男人的肩膀上。 “外头已经备好车了。” 那驻唱的歌女笑吟吟地看着他,唱了一晚,那张美艳的脸蛋却不见疲态,“陆先生移步到门口就是。” “还算有点眼力见,”季扬笑着哼了声,随即朝着他颔首,“那我就不送了,江殊。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家给我发个消息,之后我会再联系你。” 苏间罗这才反应过来,对方今晚是要直接留在会所过夜。 这不稀奇,这一晚上他都在暗中观察周围,包括哨兵们在内,许多客人喝着喝着就上楼去了,有的怀里搂着人,甚至有男有女;有的则没有,想必是去楼上另作寻觅。 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一晚上不见人影的谢明薄。 来之前季扬说得冠冕堂皇,但保不齐,那人也是去哪个地方风流快活了吧? 然而这念头一出,他脸色就立即发白,连酒都醒了几分。 他也喝得找不着北了吗,居然敢这样妄自臆测少将? 与季扬道过别,苏间罗匆匆走出大厅,上了会所为他安排的轿车。 车子驶出这座不夜城后,四周的街景逐渐归于沉寂,深夜的大街上偶尔有几个零星的人影,不见灯火。 苏间罗抬手揉了揉左侧的太阳穴。被酒精干扰的大脑过度兴奋,根本无法停止运转,这令他感到有些疲惫,也许是接收了太多信息的缘故。 “先别想了。” 雪鸮已经困得叮里当啷,它和大多数猫头鹰不同,天生就是昼行动物。 “回去休息一下,剩下的明天再说。” 苏间罗轻轻嗯了一声。“你睡吧,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钥匙呢?你进不进得去家……” “进得去,钥匙被我藏在门口的地毯下面了。睡吧。” 图景里渐渐安静下来,再无声息。青年偏头望向窗外,脑海里不断喧嚣的声音总算弱了下去,但他的神情依旧有些惘然。 外面的冷风一吹,他现在一点困意都没有了。 此时此刻,他竟有些怀念公寓里的那张床。 第29章 噩梦 在亚尔诺的极北地带, 降水是极其罕见的。所谓下雪天,不过是暴风卷起积在地面的雪尘,纷纷扬扬散了漫天。 第36章 伊什高原海拔两千米左右, 这片土地覆盖着深厚不化的冰层,冰层下方则是永久性冻土,是许多科研探测站的最优选择。 然而,这些探测站现在大多已经废弃。自从“渊眼”降临,区域内的辐射量逐年增长,不仅让人类难以踏足, 还极大地干扰阻隔了电磁信号的传播。 尤其是这片降临地, 几乎成为了整座星球上唯一的孤岛, 或者说一个囚笼,就像光不能逃离黑洞那样,里面的人借助电磁波发出的任何声音, 都无法传出这里。 时间到了现在, 也就是5019年, 伊什冰川只剩下几座无人基站还在维持运转。每年夏季, 联盟都会派遣专业人员组成探测队, 前往降临地收取数据、维护机器,并为这支队伍配备一定规格的武装力量。 按照惯例, 负责护卫的队员大部分来自空中联盟, 其余则来自各个地面基地, 按一定比例从特殊作战部队调遣。 今年相对特殊一些,因为统领军政府年初颁布了新文件,鼓励各地军部推荐新入伍、新入职的人员随队考察,亲身进入极端环境历练。因此,今年的探测队里, 有将近三分之一的队员是入职没多久,或者即将入职的员工。 说是历练,但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新人们报名的热情甚至颇为高涨,这在履历上算是挺漂亮的一笔,对今后的晋升来说是个不错的开头。 也正是因为实际危险系数不高,军政府才会推出这样的政策,反正他们的目的总不会是奔着弄死新人去的。 艾维军部这边,入选的两个新人都是向导,而且在学院时还是同个班级的。只是成绩相差有些大,一个是优秀得非常突出的年级第一,另一个相比之下则显得碌碌无名。 朱利安听说这件事时,起初表现出了不赞同。但苏间罗正是想出门闯荡一番的年纪,虽然表面上还比较冷静自持,但一颗心早就飞往了遥远的伊什冰原。 朱利安也清楚他的想法,最终还是没有过多阻拦,由着他去了。 不过,尽管苏间罗出发前早做了心理准备,真的抵达目的地之后,最初的兴奋在极寒的茫茫雪境中逐渐褪去,紧张感依然占了绝对上风。 特别是在脱离了驻军范围,彻底进入这片无人区后。 自他们离开上一个探测站,已经过去了三天。这支从南方来的探测队运气不太好,一连几天的风力等级都在六级以上,如果在雪地里不戴护目镜,首当其冲的不是雪盲症,而是裹挟着冰雪的大风让人根本睁不开眼睛。 但一味在原地驻足,也只是徒劳地浪费时间罢了。极地的环境太过恶劣,又很难与外界联系,他们不能停留过久,必须在物资耗尽之前,尽快拿到最后一个基站,也就是塞西莉亚探测站的数据。 他们的最后一站,塞西莉亚站,就坐落在瓦莱里湖边,是距离“渊眼”最近的探测站之一,这一片其他的基站都被废弃了,所以它的数据不可或缺。 所幸瓦莱里湖四周的地势并不算特别陡峭,但也不是能光靠双脚就能翻越的坡度。众人纷纷掏出冰斧、冰镐一类的工具,开始向上攀登。 攀岩对苏间罗来说算是小菜一碟。攀登雪坡虽然有点难度,但来之前他们已经接受过简单的培训,来的路上也爬过不少坡,他现在已经颇为得心应手。 正准备将长镐斜着插入雪里,他余光忽然注意到一边站着的人。 何成蹊安静地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冰镐,却迟迟没有动作。 苏间罗刚想开口叫他,已经爬出一段距离的领队大声叫道:“还没上坡的动作快点!” 何成蹊只好朝前走了几步,动作却依旧十分迟缓。领队显然看见了他,催促的语气变得不善:“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把少爷脾气收一收,等掉队了死在这也没人管你!” 苏间罗用力将镐结实地压进雪里,偏过头问他:“成蹊,你怎么了?” 何成蹊明显脸色发白,嘴唇则有些泛青。“我……没力气了。就算爬上去,也肯定会滑坠……” 苏间罗愣了愣,何成蹊在班里不是太活跃,他和对方有过不少交流,可关系并不算熟稔。不过,作为班长兼首席,对同学最基本的了解还是有的,他知道对方的觉醒天赋不错,但在体能方面的确有所欠缺。 确实,在塞西莉亚站将所有事项处理完毕,他们即刻就要动身返程,这个地方不宜久留。如果在这里耗尽体力的话,待会儿回去的时候就麻烦了。 苏间罗从背包里掏出一根缆绳,牢固地系在腰上,将另一端递向何成蹊。 何成蹊也愣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他同样了解班长的为人秉性。 他接过了绳子的另一端,轻声说了句谢谢。 多带一个人对他来说吃力了不少,他虽然是同级生里更年长的那个,但身体发育迟缓,体型并没有和同龄人拉开什么差距,何成蹊虽然体能差,但并不是个多么瘦弱的男生。 好在最终,他们还是成功翻越了山坡。解开绳子后,苏间罗差点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出的雾气让防护面罩一片模糊。 在上头等了半天的领队见两人气喘吁吁的,便也没再多说,只是冷不丁地抛了句:“还得是优等生啊。” 苏间罗气还没喘匀,听见这话连忙赔笑:“抱歉,瓦尔列夫先生,给您添麻烦了!成蹊不小心崴了脚,我待会儿到下面帮他处理下。” 何成蹊没说话,只是脸色更白了。 即使在夏季,瓦莱里湖也依旧冰封千里,远远看去,真的就像一只镶嵌在雪地上的蓝色眼睛,在这一片白色的冰原中呈现出动人心魄的美丽。 很难想象,在那透不进一丝光的深渊之中,冰面下十几万米深处,“渊眼”依然安静地在熔岩中下坠。 探测队迅速兵分几路,包括技术专员在内的一部分人进入站内工作,其余的人则自动分成几组,在外望风。 作为“渊眼”的降临地,这里可以说是辐射污染最为严重的区域。但一个奇异的现象是,降临地的中心区域几乎见不到亚种的踪迹,不论是低等种还是高等种,从未在此处现身过。 就这样,降临地反而成了最安全的特级辐射区,尽管不适合人类居住,但多少年来,没有探测人员在这里受到袭击。专家对此的推测五花八门,却同样没有定论。 长时间在烈风和雪地里长途跋涉,人们其实都已经快到极限了,不同程度地感到疲惫,只是不像何成蹊这样虚弱而已。 一路上他们遭到过几次低等种的袭击,但都幸运地没有造成伤亡,成功全身而退了。此刻,身处世界上最神秘,也最安全的无人区,大家都不可避免地松懈了一点儿,只盼着完成任务,快些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荒芜之地。 苏间罗和何成蹊原本应该分组行动,但领队打量他们几眼,大发慈悲道:“你们俩先一起吧,有什么问题互相照应下。” 于是两人留在了离探测站最近的地方,守在湖面的边缘。其他的护卫队员结伴朝着不同方向走去,湖边很快只剩下两个半大少年。 对降临地的新鲜、好奇感再一次没过了紧张不安的情绪,苏间罗饶有兴致地在湖边蹲下,观察冰面。厚而结实的冰层在阳光下呈深蓝色,冰下分布着形状不规则的白色气泡,像是一串串天然珍珠。 忽然,一道黑影在冰下闪过,顿时引起了他的注意。 “成蹊,”他像发现了宝物的孩子,惊奇地叫道,“我看见湖里好像有鱼!” “什么?怎么可能呢。” “是真的!” 苏间罗有些着急了,他顾不得许多,小心地踏上面前的坚冰,向那个黑影窜过的地方慢慢地走过去,试图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然而,等他终于摸索到那个地方,那抹影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课本上说没有任何生物能够在瓦莱里湖中存活,也许刚才那一瞬只是眼花或者错觉罢了。 意识到这一点,苏间罗悻悻地转过身,准备从冰面上折返,他刚刚好像走得有点远了。 下一秒,少年湖水般湛蓝的双眼微微睁大,正对上那黑洞洞的枪口。 脸色苍白的何成蹊举着配枪,表情十分平静,好像自己不是在用枪指着人——指着自己的同学。 天地间只剩下湖边烈风的声音。这个距离,就算他大声呼救,周边也不会有人听到,防护面罩自带扩音器,但也不足以传出那么远。 苏间罗先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为什么?” 这样做,难道不会被人发现吗?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对方居然朝他笑了笑,笑容有些扭曲,却又夹杂着一丝恶毒的畅快,“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为妙。哦,不过,谢谢你为我保存了不少体力,班长。” 苏间罗茫然地看着他,这情况远远在他的意料之外,导致大脑几乎宕机了。不过就算他尝试逃跑,也只会死得更快。 第37章 “带着你那令人作呕的伪善——下地狱去吧。” 何成蹊的面部肌肉颤动着,一狠心,用力扣下扳机。 与此同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异常的响动。 ——砰! 一声沉闷的消音枪响,几乎和子弹击破防护服的声音同时响起。被当成靶子的少年下意识往边上一扑,要害处却没有传来预期的疼痛,反而是肩胛骨被子弹完全击穿了,锥心地疼。 远处的响动越发嘈杂,隐约传来枪声和咆哮声,分不清是人还是其他的动静。 苏间罗满头是汗地倒在冰面上,挣扎着向对面望去,发现何成蹊也注意到了远处的异常,神情变得有些慌乱,但冒着烟的枪口依然对着这边。 他颤抖着手,悄悄地摸向自己的枪。 咔嚓。 就在他即将摸到枪柄的那一刻,身下蓦地传出一声巨响。 冰面像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在他身下猝然崩裂,露出了坚冰之下淙淙流淌的冰川水。 水的颜色很深,但水质格外洁净纯粹,肉眼看不出一丝被放射物污染的痕迹,的确如教科书所说的那般,没有任何生物存活的迹象。 坠湖前的最后一眼,苏间罗望见昔日同窗分外惊惧的面庞,惨败如金纸。 真可笑。试图谋杀的人明明是他,怎么他看起来反倒更害怕? 刺骨的冰水瞬间让他失去了知觉,浑身上下的一切重量拖着他不断下沉、下沉,仿佛直追那颗带来恒久灾难的天外来客—— 青年猛地睁开双眼,额头上布满绵密的冷汗。 看到卧室的天花板,他刺痛的灵台感到一阵恍惚。 ……一场梦? 第30章 执着 昨晚房间的主人没拉窗帘, 日头已然明晃晃地挂上高空,照得室内一片暖洋洋。 现在已经进入深秋,南大陆的气候虽然比北边温暖, 但也没热到哪去。入秋以来,艾维基地的气温下降了不少,不过最近的天气倒是不错,晴天变多了,太阳不再是惨白的一团。 室内的青年沐浴着阳光,呆呆地坐在床上。虽然皮肤上异状横生, 但他并不畏光, 相反他有些喜欢晒太阳, 因为亚尔诺并没有特别强烈的光照。 据说从前并不是这样。很久之前,太阳是灿烂热烈的耀金色,而非现在肉眼可见的黯淡的红。 不过, 他暂时没心情为今天的好天气感到由衷喜悦。久违地梦见五年前的事, 苏间罗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半天回不过劲来。 梦的场景和细节几乎是纤毫毕现, 实在过于真实, 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醒来了。 在维多利亚探测站的时候,意识混沌之中, 他曾做过不少梦中梦, 大部分梦的内容和逻辑都混乱无序。每次睁开眼, 他以为自己挣脱了它们,可下一秒就绝望地发现,他根本没有回到现实。 凌乱不堪的重重梦境就像一张网,将他劈头盖脸地罩住,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苏间罗伸出手, 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背。 “……嘶。” 青年捂着泛红的手背,重新软绵绵地倒回枕头上。那双水雾迷蒙的金眸眨巴两下,渐渐恢复了清明。 痛觉是格外真实的。其实有时候,即使在梦里,他也会很痛很痛,但这至少让他寻回了一些脚踏实地的安全感。 紧接着啪嗒一声,虚掩的卧室门突然自己开了。 苏间罗抬眸一瞧,没瞧见人影。于是视线下移,发现是猫头鹰一脚踹开门,踩着两只雪白的大棉鞋闯了进来。走路姿势非常霸气,颇具一家之主的风范。 他索性翻身趴到床边,下巴颏搁在胳臂上,看着它吧嗒吧嗒地走到面前。 “还睡,”雪鸮不满地半仰着脑壳,一对红眼睛不客气地上下打量自己的主人,“头发都睡成鸡窝了!” 苏间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已经很久没睡过这样的懒觉了。 “我马上就起床。”他开口说,清透的嗓音微微泛着哑。 “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精神体又看了他几眼,确定他有点不太对劲,“怎么一脑门汗,梦见什么了?” 青年下意识地抽出一只手,用指背蹭了蹭额头。“当年的事……这次梦得好真啊,连何成蹊那时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听见这个名字,猫头鹰顿时愤怒地拍起了翅膀:“那个白眼狼,我迟早要一翅膀扇死他,啄瞎他的眼睛,咬烂他的脸!!” “别生气,小白,”苏间罗温声道,“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他。等到有机会去联盟总部,我一定会找他当面对质。” “哼……”雪鸮恨恨地啐了口,不再回忆那人可憎的嘴脸,“早上的时候,伊丽莎白来找过你一次。我和她说你还在睡,她就走了。” “什么?” 苏间罗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火急火燎地打开终端。 【未知:你怎么还在睡?从上到下,联盟和基地全因为你炸锅了。你是不是还不清楚,自己到底干成了一件什么事?】 【未知:睡得可真香。醒了就快点联系我。】 伊丽莎白这话意义不明,不过语气很明显,他这次要么是捅了天大的娄子,要么是取得了惊人的成就。 可是,既然能帮上基地的忙,那怎么能算是捅娄子? 他才不管那些人怎么想,只要是对基地有益的事情,他甘愿赴汤蹈火。这是他所做一切中的最优先级,甚至高于他自己的生命。 不如说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查明当年的真相,再连根带泥地刨除那些腐败的枝叶根茎,还给老师,还所有人一个公道;最后,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为全人类的联盟献上自己的全部,包括这条性命。 嘴上说说很简单,可每一样要落到实处,难度简直难于登天。不能太心急,得一步一步慢慢来。 苏间罗编辑一条简短的信息发送过去,然后动作麻利地跳下床铺,开始按部就班地拾掇自己。 再怎么说,伊丽莎白也是个女孩,他得尽量体面地见她。 十分钟后,青年穿着那件濯洗干净的黑袍,里面则换上了军部那件崭新的制服衬衫,端正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猫头鹰则蹲在他膝盖上,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屏幕一闪,智脑如约而至。那张精致的小脸再次出现在电视里,表情仍旧是一贯的淡漠。 “早上好,伊丽莎白。”他摸了摸猫头鹰柔滑的羽毛,向老友不紧不慢地打招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确实不太清楚。” 女孩却皱起眉头,劈头盖脸地不答反问:“你真的觉醒了新的能力?” “准确来说,是媒介。” 苏间罗打了个响指,向她展示那团奇异的火焰。“我的媒介也发生了变异。还在维多利亚站的时候,我就觉醒了第二媒介,但当时没有精力去验证其他的,我清醒的时间太少了。” “前些天接下这个任务,我觉得这是个实验的好机会……总之,我的两个媒介都能使用重构,而且不止能对觉醒者施展能力,还能对外界的物体造成影响。” 说着,他拿起茶几上的一柄金属小刀,凝神静息,浅色的眼睫像蝶翼般微微震颤。 不出几秒,它便熔化在他的掌心里。 刀的结构过于简单,他没花什么力气就将它恢复如初,精神海也没发生特别的波动。在外人看来,他就像是随手复现了一个精巧绝伦的小魔术,且动作毫无破绽。 自始至终他的语气很平静,只是在阐述事实而已,并无其他激动、自豪一类的特殊情绪。 小姑娘目睹了这堪称奇迹的一切,脸色却骤然变得煞白。 “怎么了,伊丽莎白?”苏间罗注意到了她的异常,愈发觉得困惑,“这难道不是件好事么?我可以借助新的媒介隐藏身份,还可以趁着这次委托留任军部——这不就是我们的目的么?” “…………” 伊丽莎白沉默了很久,才再次开口。“我没事。他们都知道了吧?” “应该还没有,”苏间罗思索了一会儿,“军部的人还没有强制我展示自己的媒介和能力。不过我想,等正式入职的时候,这个环节肯定是不能避免的。” “不用藏起来了。”她说,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错觉,“光凭‘陆江殊’过去的经历,不可能修得了稳定锚。把一切都推到在伊什遇到的意外上吧。” 他点了点头,左手心不在焉地转着手中的小刀,有些犹豫要怎么问起谢明薄的事。 “我给你发的信息,你可能觉得太夸张了。但事实上就是那样,”女孩也不知看没看出他的心事,继续说道,“联盟中的部分人注意到了你的存在,但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动作。你暂时还不到让他们忌惮的地步,而且,会有人替你压下这件事。” “……” 这话说得很明白,相当于变相地承认了联盟中有不少蛀虫。苏间罗抿了抿唇,对她要说的名字心领神会。“是少将?” 第38章 伊丽莎白嗯了声,“他暂时会保护你。所以未来的一段时间内,你都可以利用他。但切记,不能过于依赖这个人,人心是会变的,你绝对不能赌。” “为什么?” 苏间罗的肩背立即绷紧了,竭力克制的语气中,仿佛有什么情绪将一触即发,“他和这件事究竟有什么关联?我不想拉无辜的人下水。” 看着他这副不冷静的模样,女孩的神情不为所动。 “苏间罗,我早就提醒过你,这条路对你来说势必不会好走。这并不是在否定你的能力和手段,相反,你过于优秀了。” “更何况,他是自愿下水的。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实:谢明薄早就在这趟浑水里了,无论你是否选择牵扯他。” 青年咬紧了嘴唇,对上猫头鹰仰头看他的眼神,有些勉强地笑了笑。 他不是不明白伊丽莎白的意思,只是心里过不去那道坎。 “他比你想象得还要强。这五年来,我亲眼看着他爬上今天的位置,没有人能轻易撼动他在亚尔诺的地位,因为他不可替代。” 伊丽莎白的话变得刺耳,可他知道那是血淋淋的现实,于是只能默默地听。“可你,如果没有这种人的庇护,他们想处理你这样的小人物,简直轻而易举。你不是没有自保的能力,但比起你想对抗的那些人,现在的你完全不够看,因为你几乎一无所有。” “谢明薄那样的强者,根本轮不到你来替他考虑。谈什么‘拉人下水’……你先变得和他一样强,再来说这种话吧。否则一点意义都没有。” “……伊丽莎白小姐,”雪鸮忍不住出声了,“没必要把话说到这个程度吧?” 苏间罗轻拍它的头,小声说着没关系。 “我说的都是实话,”女孩紫水晶似的眼珠纹丝不动,小巧的嘴巴一张一合,活像个会说话的洋娃娃,吐出的言语却毫不留情,“连这种程度的觉悟都没有,那么你的愿望也不过是妄想罢了。不如立刻放弃,想办法安稳地活下去,这对你来说是更加明智的选择。” “你明知道他会选择哪条路,”猫头鹰依旧不堪忍气吞声,“你的激将也毫无意义!” “重复,这不是激将,是事实。”伊丽莎白的态度少见地强硬,丝毫不肯退让,“至少能让他冷静下来思考问题,不是么?我只是人工智能,不是人。我不需要过多考虑人类的心情。” 苏间罗摆了摆手:“好了,别再吵了。” 他们便噤了声,一同转过来看着他。 “对不起,伊丽莎白,”他将那柄刀搁回桌上,诚恳道,“是我太想当然了。我也知道有个靠山会更好,只是……我还没办法做到完全信任他。” “你不需要信任他,只需要顺水推舟。” 女孩说,“毕竟他对你非常执着。我很难辨别这份执着到底是哪种感情,但至少目前,它足够支撑你利用他,这就够了。” 青年听得一头雾水:“等等,他不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吗?比如,他也想调查当年那场事故的真相……” 伊丽莎白的表情似乎有点无可奈何。 “他当然也希望得到那个,但理由不是你想的那样。比起你,他不能算作普世意义上的‘好人’,所以别用你的惯用思维揣测他,你们不是一路人,苏间罗。” “因为比起那些,他更想得到你。” 不等当事人有所反应,雪鸮先震惊地从他腿上站了起来。 “啥??” 第31章 约定 搭乘快速列车去二区公会的路上, 苏间罗又买了一包爆炸薄荷硬糖。 这个时间人没有那么多,他抱着胳膊坐在车门边,整张脸都藏在兜帽的阴影中。腮帮子时不时鼓动一下, 让青色糖果从左骨碌碌地滚到右边,再从右滚到左。 “你怎么想的?” 雪鸮不能忍受这种沉默,试图从主人嘴里撬出点什么来。 每次找到伊丽莎白,他们总会收获一些冲击性的消息,且往往和某位大佬呈高相关性,简直让人开始自我怀疑——这两人上学时真的不熟吗? ……脑子里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记忆, 和当年在瓦莱里湖进的水一起蒸发了? “我?” 青年默默地含着糖果, 两眼发直。 “就按照伊丽莎白说的那样做吧。但少将的那个提议, 我还是不太能接受。” “我说他为什么要包养你呢,原来是真看上你了?”雪鸮已经差不多消化了这件事,开始说风凉话, “原来联盟第一少将也是个俗人。可惜, 你现在的皮囊已经回不到过去咯……” 苏间罗没说话。 看上他的脸么? 这样的人他遇见过不少, 他都一一礼貌谢绝了。可要把见色起意的名号安到谢明薄头上, 不知怎的, 他下意识地觉得没那么简单。 可是,就算他想为谢少将找出其他理由——或者说用来自欺欺人的借口, 都很困难。 从伊丽莎白揭露这件事后, 他整个人就陷入了一种走马灯的状态, 在学院的过往种种像一部彩色幻灯片,开始在脑子里一帧帧地慢速播放,生怕不小心漏掉哪个重要场景。 但根本没有。 他反复确认了又确认,自己和这位哨兵系首席,是真的没有什么交集啊? 不然后来, 他也不可能见到人家,连招呼都不敢打一个。那会儿,他是真觉得谢明薄不愿意碰见自己。 不是为此觉得怨怼才回避对方,他纯粹是为了谢小少爷着想。谁会想在路上碰到反感的人啊?更别提还要佯装友好地互相问候,想想都够倒胃口的。 结果现在告诉他,谢明薄是因为喜欢……呃不,伊丽莎白也说了,对方的动机尚不明确。 过度执着于某人,本来就不一定是出于恋爱的感情。 毕竟,所谓的“想要得到”,伊丽莎白说得很委婉,可那种渴望的性质他们彼此都很清楚,那就是觊觎罢了,并非倾慕,更遑论爱。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偶尔也会有人的眼神令他感到不舒服,但只要对方在行动上不逾矩,他从来不会计较。 可如果,那位素来悍名在外的作战局局长,全联盟最强的少将阁下,如果他也以那种目光看着自己…… 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那人的面容,一张苍白却凌厉的脸。 那双黑潭般的眼睛深不见底,眼神似乎风平浪静,目光却始终穷追不舍,就像深海里冰凉的、黏腻不堪的触手那样,在放松警惕的猎物看不到的地方,紧密地追逐、缠绕、牢牢吸附,势必将囊中之物连皮带肉地吞噬入腹—— 苏间罗猛地打了个寒噤,牙关倏然收紧,不慎咯嘣一下咬碎了嘴里的糖。 ……他在瞎想些什么呢! “不过,也有点说不通啊。” 猫头鹰突然费解道,“他要是单纯喜欢你的脸,你现在变成这样,他怎么忍受得了?居然还想着让你住到他家?” “伊丽莎白不是说了嘛,他根本不能确认我是苏间罗。”他垂着头,“她说得没错。只要我死不承认,没有人能完全确定我的身份。” “所以他提议的目的是?” 青年突然感到一阵难以启齿,脸上的温度逐渐攀升。 “或许,只是……睹物思人?爱屋及乌?好像没有合适的词……大概他看着我,能想起之前的苏间罗吧。” 光是喜欢脸,能做到这种地步?一人一鸟再次双双陷入沉默。 “算了,别想了。” 到站的电子播报响起,苏间罗泄气地站起身,大踏步地走出车厢。 “反正短时间内,也不会见到他……还是冷静下来再思考那些吧。” 按照伊丽莎白的情报分析,谢明薄虽然向他作出了尽快入职的保证,但实际上很难实现。 麦基·卡梅隆,就是那个半路冒出来找茬的上校,他是军部人事管理局的副局长。此人的行事作风横冲直撞,简直是个莽夫,却也有不少拥趸,主要原因是,他是卡梅隆家的人,茨尔比恩·卡梅隆上将的亲外甥。 这家伙和上面的联系可以说是非常密切,不如说他就是联盟特意安插在基地的眼线,虽然是在明里,但也足够恶心人了。 许多人都烦他,但对面的靠山太过强大,大部分人惹不起,都会选择绕路走,连阿列克谢都不愿干涉太多,除了谢明薄。 这也是麦基会忌惮他的原因。谢明薄仗着自己打遍天下无敌手,丝毫不在乎对方是姓卡梅隆还是卡基隆,但凡有人挑衅他就敢跟人杠上,同样是一块不遑多让的硬骨头,所以才成为了智脑钦点的完美靠山。 只要他赶在对方的庇护消失前成长起来,拥有保护自己,甚至与之抗衡的资本,他就有希望实现夙愿。 虽然这一次的事端被他完美解决了,但这其实并不是联盟希望看到的,至少不是卡梅隆家希望看到的。 谢明薄大概率是得罪了他们,可尽管如此,就像伊丽莎白说的那样,这位艾维基地的二把手不可替代,且他们似乎也不愿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只能忍气吞声地放他一马。 第39章 不过,他就不一样了。明面上他毫无背景,只是个普通出身的汽修工,只是侥幸撞了大运才拥有了特殊能力,处在风口浪尖,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被上面拿来做一番文章是跑不了的了。 正因如此,现在就算谢明薄要保下他,恐怕也得多花费些功夫。如果他在这个节骨眼进入军部系统,联盟有充分的理由传唤他;到时候别说质问何成蹊,他还能不能从军总部全须全尾地出来,都很难说。 但他现在只是个普通的平民百姓,只是完成了一桩官方的雇佣委托而已,只要他离开军部,就与那些人再无瓜葛。 所以那晚临走的时候,季扬说的是“我会再联系你”。大概要等到事情平息下来,联盟的那些人转移了视线,他才能正式入职。 至于那个名为“爱丽丝的乐园”的高级会所,他也向伊丽莎白打听了,那家会所对客人的身份有严格的筛选机制,不会轻易走漏风声。基地的几股势力始终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第四区的腌臜事只要不闹到台面上,以至于影响舆论和基地治安,上面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究竟从什么时候,联盟变成了龙潭虎穴般的地方? 苏间罗神情黯然地走出车站,再一次站在了公会大楼门前。再次来到这个地方,并不是出自他的本意,而是听从了智脑的劝告。 临走前,他和伊丽莎白做了一个约定。 “苏间罗,和我签署协议吧。” 女孩说着抬手,凭空调出了一份日历。虚拟的纸页哗啦啦地快速翻动,两人都注视着它,直至她指尖一动,日历终于悬停在某一页。 他看着那个时间,5025年9月15日,随后重新抬眸看向女孩。 “就这个时间,你回到基地的那一天。”伊丽莎白郑重地对他说,“假如你明年的9月15号,还没有查明你想要的真实原因,那你就要承诺从此放弃。” “这也太短了吧?”雪鸮大叫,“现在都已经年底了!” “承诺放弃……”苏间罗喃喃道,“然后呢?然后我该做什么?” “然后什么都不需要你做。你只要像从前那样,一边帮助别人,一边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就可以了。有我在,你至少不会饿死。” 他看着对方认真的表情,心忽然没来由地一沉。“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是一年?” 闻言,伊丽莎白的眼神微微变了。在外人眼中或许冷静依旧,但在他看来,那双美丽的紫色眼眸弥漫着一种平静的悲伤。 如果将这样的发现告诉别人,一定会被怀疑脑子坏掉了吧。毕竟在大众的认知里,智脑怎么可能自然流露出人类的情感呢? “……” 没等到对方的答案,他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我答应你,伊丽莎白。我会好好把握剩下的时间。” 伊丽莎白不语,双眼倏然闪烁起来,一串串肉眼不可见的数据流穿梭其中。往往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格外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确是与人类不存在于同一维度的数字生命。 只要程序不被毁灭,她将永远不会消亡。 “运行完毕,声纹已记录入库。……数据库内核级加密完毕。” 须臾,女孩的眼睛恢复到了平时的样子。 “你总有一天要做出选择的。可是时间不等人,苏间罗,尽快成长起来,去看看这个世界的样子。” “然后,无论如何,不要后悔自己的决定。” 她说这话时,语气是一贯的冰冷机械,然而话语的内容却令他有些怔愣。半晌,青年无奈地笑了笑。“嗯,我知道了。” 老师不在了,伊丽莎白就是他最信任的人。不论别人怎么看待她,她都是他最尊重珍惜的朋友,她不愿意说出口的事情,没必要一味执着地追问。 “最后给你一个建议,”她说,“别把目光局限于统领军。你不是说,那头名为‘苏珊’的高等种,在瞭望塔救了你一命么?你可以尝试接触她。” “苏珊?虽然她救了我,但我认为她很危险。”苏间罗谨慎地答,“也许瞭望塔的惨状就是她唆使的。那些高智慧亚种一向很狡猾。” “也许是那样,但你也没有定论,不是么?”伊丽莎白耐心地向他解释,“七号列车事件,那只高等种同样没有伤害你,这很说明问题。澄清一点,我不是在替它们开脱,但亚种和亚种之间,本来就不是绝对服从的关系,它们甚至会自相残杀。” “这种情况下,我认为仅凭一两只高等种,很难引导小规模的袭击行为,更别说有谢明薄这个等级的觉醒者在场的前提下。就像你说的,它们并不蠢,如果不是失去理智被本能支配,很少会自杀式袭击特殊人群。” 他闻言愣了愣:“它们居然还没有形成社群么?这不应该啊,以变异亚种的智商,它们完全具备社会行为特征……” “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动物行为学本来就很复杂,更何况变异亚种。”伊丽莎白摇摇头,“如果真如那只高等种所说,她还会再来找你,你谨慎一些接近她,或许会得到真正的答案。包括她是怎样用自己的血,缓解你的症状的。” “当然,前提是你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尽量不要以身犯险。重申一次,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建议,具体怎么做,全看你本人的意愿。” 伊丽莎白说的不无道理。调查亚种和他的目标没有直接关联,但他也想搞明白那些异常之处,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因此深思熟虑一番后,他再一次来到了二区公会。 进入大厅,没多少人注意到他,这让苏间罗悄悄松了口气。那身军部制服太显眼了,他今天是特意换上的黑色斗篷。 他在局域网上搜索过,3号瞭望塔全军覆没的消息还处于封锁状态,目前大部分公众应该并不知情,军部的保密工作还是做得很到位的。 苏间罗心事重重地来到柜台前,今天公会的人并不多,不需要排队等候接待员。 没到一分钟,就有一个接待员从投影后面转出来,穿着剪裁合体的绀色裙装,笑盈盈地站到他面前。 年轻女孩依旧不施粉黛,素面朝天,皮肤素得像是春雪,以那种略显俏皮又温和谦恭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姿态,将纤纤素手按在肩上,朝他微微俯身。 “下午好,陆先生。我是奥丝汀·古兰,很高兴能再次为您服务。” 第32章 委托 苏间罗连忙也向她俯身行礼, 一时间竟有些犹豫要不要摘下兜帽。 虽然他有些不便的特殊情况,但他也同样知道,和人对话时蓄意遮掩着脸庞, 这可半点谈不上礼节可言。 其实和先前一样,他还是不太想把整张脸都暴露在人前。但或许是因为说话时的神态,以及她自身的气质十分温柔,这位接待员小姐他一共满打满算见过三面,每次给他的印象都很舒服。 都说第一印象很重要,这让他不自觉地就在她面前放松了些许, 不再时刻像一张拉满的弓箭那样紧绷, 只是仍有些不好意思。平心而论, 他现在的样子确实不雅观,女孩子们被这张脸吓到是人之常情,没反应才不太正常。 “您不必把帽子摘下来, ”奥丝汀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念头一般, 琥珀色的眼睛盛着友善的光芒, “有任何需求, 或者觉得不适的地方, 都可以直接告诉我,不必顾忌其他。” 说罢, 她在柜台上点了几下, 将手搭在空白的区域, 示意他直接书写。 苏间罗默默地点头,正准备写下自己的需求,突然注意到对方尚未收回的右手。 抬手动作间,女孩绀色的制服长袖下,偶然露出了一小截手腕。那块皮肤同样是雪白细腻的, 也正因如此,更衬得上面一块黑色的疤痕格外刺眼。 “……” 他愣了愣,脑子一时没转过来,下意识盯着那块违和的痕迹看了两秒。 那道增生在表皮上有明显的鼓起,说是伤疤却不够准确,因为人体上自然结痂的伤疤不该是那种墨黑的颜色;可要说那是一处文身或刺青,就更奇怪了,因为那痕迹杂乱无章、模糊不清,像一大团不均匀地晕染开的墨水污痕,根本看不出任何图案或者文字的形状,更不像有什么特殊含义。 “啊。这是我几年前参与委托时,遇到亚种袭击留下的。” 对方却突然开了口,脸色看起来有些难为情,随即扯了扯自己的袖口,重新将那块奇异的疤痕藏了起来。 “很难看吧?平时我都会戴着腕带遮挡它的,今天出门太急,不小心忘记了……有碍您的观瞻,真的很抱歉。下次我一定会记得戴好。” 苏间罗这才猛然回过神来,惊觉刚才的行为有多冒犯人家小姑娘,立刻双手合十,连连向她无声地道歉。这里真正有碍观瞻的怎么会是她呢! 奥丝汀见状,连忙伸出手阻拦:“没关系陆先生,我并没有觉得冒犯!您把需要告诉我吧,我来安排,不能再耽误您的时间了。” 第40章 他这才尴尬地放下手,在柜台上快速写下一段话。 【我想接一个长期的野外委托,难度系数不需要太低,如果您能给我推荐,不胜感激。】 【另外,您在接待我的时候,也不需要顾忌其他。】 这话的本意是比起他这张面目全非的脸,只是一小片手腕上的疤痕,根本无伤大雅,用不着费心思去为此道歉或遮掩。 “你这家伙,都这样了还能撩妹?”雪鸮却直言不讳地吐槽,“我真是小看你了……但也多少看下场合吧!这真的合适吗!” 青年闻言一愣,抬头去看女孩。 只见她正在仔细地读这段话,绸缎般的黑发从肩上披落,微微遮住了脸颊。 然后抬眼看向他,露出了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容,宛若雪地里初绽的梅花,带着青涩而馥郁的香气。 “……” 他不禁开始思考自己这话是否真有歧义,奥丝汀却已经敛起神色,重新换上那副恰到好处的营业微笑,只是显然比先前多了几分亲近意味。 “陆先生,请您稍等片刻。我会把所有符合要求的委托筛选出来,然后您可以任意挑选。” 接下来,他看着奥丝汀操作了大约半分钟,桌面上便只剩下几个符合要求的委托。 苏间罗认真地挨条察看,发现里面大多野外委托都来自琴港重工。 “不行,”雪鸮先当机立断道,“不能接琴港重工的委托。” 他唔了一声。“只是外包委托而已,像我们这样的雇佣工,估计不会对接到什么重要人物吧。” “那也不行!”猫头鹰愤愤地挥起翅膀,好像要隔空给他一耳光扇清醒,“那可是卡梅隆家的产业!你要亲自给他们送上门去吗?!” “好啦,我就随口一说。” 苏间罗不由失笑,然后毫不犹豫地划掉了那些标着“琴港重工”的委托条目,屏幕上的选项数量瞬间变得寥寥无几。 “嗯……”他点开一个红色标识的委托,在脑海里嘟哝着,“果然还是得选这个啊。小白,你觉得它怎么样?” 雪鸮定睛一看,顿时有些傻眼。 【招聘方:普利发有限公司招聘岗位:资源勘察回收小队成员……】 “这不就是那天看到的黑心委托嘛!”它在图景里喊了起来,“苏间罗,你不是要单独行动吗,你确定你一个人应付得来?这群家伙可不会那么好心,给你们配备质量多好的保障……” “我明白,但没关系。”苏间罗说,“如果你是担心装备不够好的话,谢明薄给我的那把改良勃朗宁,被我偷偷解构过。我知道有片中级辐射区里有钢材厂,如果能潜进里面,我能一比一把它复制下来。” 雪鸮无话可说:“……你怎么能这么乱来?算了,反正有我跟着你呢。那就接一次试试看吧,反正你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份长期委托在每周日的下午进行,他们今天刚好赶上出发时间。向奥丝汀表明了意愿后,她没有任何多余的问话,只是向他颔首。 “我明白了。这份委托不需要面试,您可以直接到休息区等候,我会给您派发必备的物资。第七小队的成员稍后会在那里集结,等他们到了,您可以先和他们熟悉一下。” 苏间罗点点头,在休息大厅找了个位置坐下。 “古兰家的人修养确实不错,”等待的时间有些漫长,雪鸮百无聊赖地评价道,“毕竟是少数愿意全部留在地面的家族。当然,那位小姐也可能是比较偏远的旁系。” “我确实没听说过她,但她肯定不是家族里无关紧要的人,毕竟是公会会长的女儿。”苏间罗略微凝神回想了片刻,“如果我没感觉错的话,她是哨兵。只不过等级不高。” 猫头鹰讶异了一瞬,又很快消化了这件事。“唔,她的身高……比起普通女性的确太出挑了。可古兰家的哨兵居然肯留在地面?更难得了。” “不是所有人都想去联盟。” 苏间罗从沙发站起身,他看到了几个第七小队的成员,“等一下……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会有小孩子?” 走近了发现年纪甚至只有十岁左右。他顿感荒谬,公会的人终于疯了?允许小孩子接这种活? 一个络腮胡男人朝他走过来,伸出手与他握了握,双目炯炯有神。看清青年外表的那一刻,他的表情明显有些惊异,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初次见面,先生,我是亚伯拉罕·凡肯。你接的是长期工?” 苏间罗向他颔首,随后指向自己的嘴,又摇了摇头。得到对方恍然的反应后,他看向那个还没有他腰高的小孩儿。 那是个黑发的小男孩,胸口和他们别着一样的铭牌,头发干枯、身材瘦小,显然极度缺乏营养。察觉到苏间罗的目光,他快速地回以一瞥,随后扭过头去,一声不吭。 亚伯拉罕跟随他的目光看去,不甚在意地解释道:“这孩子叫乔安,他那个酒鬼爹逼他每天来接活。这孩子基本每次都是我负责带,最后大家伙自愿把东西匀他一些就行了,你不用担心。” 什么接活,不过是场面话罢了,成年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这么小的孩子能干什么?不过是监护人厚颜无耻地仗着人们的同情心不劳而获,甚至不惜将自己年幼的儿子作为工具。 苏间罗静静地看了小男孩一会儿,随后在终端上输入一行字。 【辛苦了,您是个好心人。请在给他的东西里也算我一份。】 男人看完哑然失笑,认为对方把这份工作想得太简单了。“没记错的话你还是新人吧?先养活自己才是正经事。” 苏间罗再次递过终端。 【谢谢您,但其实我对这附近很熟悉,我的伤就是出任务时遭遇了意外袭击,经验还算丰富。您喊我小陆就行。】 亚伯拉罕点点头,他干这一行已经有些年头,很久没碰到过这么省心的新人了。 “那么,稍后我们就出发。趁着大家还在准备,我先给你讲一讲我们队的规矩。” …… 十分钟后,苏间罗领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装备和物资,由公会代为发放。 普利发公司给他们派发了防护服,以及一些防身的用具。但杀伤性最强的步枪只有一把,由他拿在手里仔细地摸了摸、又看了看,结果不出意料,这些东西的质量都很一般,距离军用标准差得远,不过聊胜于无。 乘上前往辐射区的摆渡车后,他在窗边的座位坐下,设置好隐私模式,开始低着头摆弄终端屏幕,规划接下来的行动路线。 亚伯拉罕比较详尽地向他介绍了这份工作,至少比招聘简章上的内容可靠许多,他认真地听后,心里大致有了数。 小队的成员本就流动性很强,见到有新成员加入,第七小队的人都见怪不怪,最多向他点一点头,大多将他当作空气。这份委托虽是长期委托,但雇佣合同并没有期限约束,公司只给临时工买了人身保险,完整的五险一金是像亚伯拉罕这样的长期工才有资格申请的。 本就是一份碰运气的工作,没必要拼上性命,硬是闯到太危险的地方去,何况军部不允许普通人出入四级以上的辐射区。所以出于安全考虑,这一车人中,大部分人都会聚在一起行动。 但偶尔也会有铤而走险的家伙。因为队伍的所有战利品都要在最后环节再分配,过程中任何人不得私吞,相当于一个奖池,每个人的成果都必须放在池中累加,再值钱的东西也得上交。有人不愿服从这样的分配制度,就会主动放弃人群的庇护,选择只身前往无人区赌一把。 苏间罗觉得这个制度还是挺合理的,可惜他有不能和大家一起行动的理由。 虽然这次的任务地点和3号瞭望塔的方向并不相同,但高等种的行动不可能局限于某个区域。 只要那只叫苏珊的黑猫遵守诺言,她肯定有办法找到自己。如果她没来,那就权当是一次外出历练好了,毕竟伊丽莎白对这件事的定义是‘建议’,并不像要他利用谢明薄那样迫切——但他知道,伊丽莎白真正在乎的也不是这个。 她只是要他以更加强硬的态度对待这个世界。 她不放心他,即使他的身体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伊丽莎白眼里,他依然是当年那个见到蒲公英就两眼放光,偶尔跑到主机室里偷懒,结果不小心睡过头的孩子。 下车后,青年独自离开了人群,沉默地朝着某个方向走去。他漆黑的背影渐行渐远,像一只离群索居的乌鸦,从头到脚都是完全的异类。 亚伯拉罕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站在摆渡车旁,默默地目送着他走远。 不知哪个小队成员冷嗤了一声。其中一个男人不屑地笑道:“这种人简直就是找死。” “贪心不足蛇吞象。”旁边的人也跟着附和。 亚伯拉罕叹了口气,打开步枪匣子将枪背在身上。 “我们走吧。今天也尽快速战速决。” 第41章 第33章 袭击 艾维基地所处的平原地区, 在上个纪元曾是全球闻名的重工业基地之一。在“渊眼”降落导致的第一次大灾变中,这里同样遭受了严重的自然灾害,变成了一片废墟。 据说这里曾经有不少山丘, 但在经历两次大灾变后,它们中的大部分从这片平原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些新的地势地貌则突兀地出现在地表,可见当时地壳活动的剧烈程度。 值得庆幸的是,它只是变成了一座人类文明的废墟,而非坟墓。人们在着手组织灾后重建时, 发现这里是全亚尔诺μ射线辐射程度最低、安全区面积最大的地区, 于是艾维基地成为了首个从废墟上建立起来的避难所。 当时的领袖亲自将它命名为“evie”, 联盟也曾在这里宣告正式成立;其他基地则紧随其后,如雨后春笋般陆续建造完成。 与人类联盟一样,艾维基地亦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座丰碑。尽管这座方碑上浸染了无数人的鲜血和眼泪, 它依旧是无可撼动的、人类誓与“渊眼”抗争到底的伟大精神象征。 而第七小队这次的行动目的地附近, 恰好坐落着一处原工业集群的遗址。 在学院时, 苏间罗属于非常积极参加课外活动的学生, 主动出过不少外勤任务, 某次实地勘察中,他就曾经路过那个地方。别的地区他的确不了解, 但艾维的周边地带对他来说, 算得上轻车熟路。 但时间已经过去太久, 伊什冰川的辐射量既然上涨到那个地步了,其他地区自然没道理一成不变。他在终端上确认过,发现那里的辐射等级已经大大上涨,目前稳定在六级左右。 虽说避开边境的哨卡不难,他的身体也并不畏惧辐射, 但这并不意味着那片区域的安全性和从前一样。比起辐射,亚种的袭击对他来说更紧要,因为他身上没有太趁手的武器,只有一把从家里翻出来的老式左轮,经典的六发设计,身上也没多少备用的子弹。 炼制子弹对现在的他来说倒也容易,问题是他手里没有火药。缺了这东西,子弹可就没有了动力源。 为了绕开哨卡,他走的都是比较偏僻的路。一路上杂草丛生,越朝辐射等级高的方向走,植被越是异常地茂密,以至于他不得不抽出匕首开路。 苏间罗再一次抬起手腕确认导航的时候,某种不祥的气息令他蹙起了眉。 “怎么了?” 雪鸮几乎是同一时间警惕起来,在野外独自行动的危险系数指数式成倍增长,它一直在和主人保持着全功能同步,以至于本体的情绪波动直接影响了它,“苏间罗,你感觉到什么了?我要不要现在出去?” “暂时不用,”他迅速调整步伐和体态,果断地改变了前进的轨迹,“也不是第一次在野外碰到低等种了。只是这次的气息……好像有些不对。” 雪鸮刚想问哪里不对,青年就猛地向右侧一滚,直接翻进了杂草横生的树丛里,那些枝叶被碾压折断,发出一阵巨大的声响。 几乎在他滚进树丛的瞬间,一条边缘长满尖刺的树藤猛然扫过他刚才所在的空地,见没得手,又“嗖”地飞速缩了回去。 吱吱。 不是一只,也不是两只。伴随着令人寒毛直竖的、窸窸窣窣的动静,一群体型庞大的绿眼沙鼠从各个地方探出头来,露在外面的獠牙泛着寒光。 “苏间罗!” 猫头鹰毫不犹豫地飞离图景,朝着前方俯冲:“危险!” 目睹了眼前的异状,苏间罗的精神高度集中,迅速对形势做出了判断。他敏捷地攀上那棵老树,然后立刻挥舞起手中锋利的匕首,三下五除二将那些松萝亚种唰唰切断,紧接着反手从裤腰上抽出了那把笨重的左轮,冷静地瞄准那些沙鼠,接连扣动扳机。 树藤受到了尖刀的重挫,纷纷被拦腰斩落,余下的部分萎靡地退回原处,暂时难以为继。树下的猫头鹰却陷入了困境,虽说它是鼠类的天敌,但还是无法应付数量如此之多的低等种,再加上还顾忌着树上的主人,一时陷入了苦战。 苏间罗的兜帽早在被袭击时就脱落了,一头白金色的发丝泛着耀眼的光泽,连同形状漂亮的金眸一道,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近身搏斗不算他的强项,但他的射击成绩一直都不错。青年持枪的手非常稳,子弹连发,瞄准的全是亚种的眼睛,几乎是百发百中,换弹上膛的动作快到令人眼花缭乱,一眼过去,门外汉都能看出他的老练。 可毕竟枪膛里装的不是杀伤力更大的子弹,往往一梭子弹药灌进去,失去行动能力的沙鼠也就三四只。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子弹很快就会耗光。苏间罗额角隐隐渗出冷汗,今天的情况实在过于诡异,他清晰地感知到还有低等种被这里的动静吸引,越来越浓厚的亚种气息逐渐包围了这片区域。 事急从权,只能先逃离这里了,他可没打算在这里搭上性命。 他心念一动,正要呼唤精神体,眼前却倏然窜出一个庞大的黑影。 一只比沙鼠的体型还要大上几圈的黑猫,不知从哪个方向冲了出来,速度太快以至于出现了残影,随后一跃而起,直直扑进了沙鼠堆里。 “……苏珊?” 那双黑夜中亮得慑人的绿色竖瞳——突如其来的画面感击中脑海,苏间罗忽然认出了那只亚种,登时感到头皮发麻,一阵恶寒包裹了全身。 这算什么? 他居然第二次被高等种救下了,还是从它的同类手里? 正在撕咬沙鼠的高等种耳朵一竖,示意自己听到了。亚种的血浆四下飞溅,苏间罗怔忪地看着那只浑身浴血的黑猫,半晌咬牙,再度举起了手中的枪。 雪鸮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动作一停:“苏间罗,你——” 枪声响起,又一只亚种被击爆了眼球,“吱——”地发出了嘶哑而刺耳的惨叫,难听得像是用指甲狠狠刮过黑板一般,倒在地上抽搐几下没了声音。 三方配合下,亚种的群攻暂时停歇,四周的杂乱动静逐渐归于平息。 苏间罗正准备爬下来,那只黑猫却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了树下,一身黑色皮毛浸泡过新鲜的血液,更加油光水亮,三只绿眼睛一同向上仰视着他。 果然,这才是这只高等种原本的形态。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额头上的第三只眼,那只眼球与他对上视线,忽地恶作剧般骨碌碌转动几下,仿佛拥有独立生命一般。 “你为什么一个人到这里来?”她先开了口,“现在的你贸然闯进来,还很危险。” 想到伊丽莎白的叮嘱,他强行压下心中的警惕和敌意,尽量作出平和的模样,“上次不是你说的,我们还会再见么。” 苏珊闻言歪过了头。 “难道你是专程来告诉我名字的吗?” 苏间罗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不行吗?” 黑猫听后,意味不明地眯起眼睛。 “呵呵。没关系,如果你不想说,不用勉强自己。” 他刚想张嘴反驳,对方却接着说道,“放心,我不会伤害你,我们并不是敌对的关系。这句话我没有说谎,总有一天你会相信的。” 苏间罗无言半晌,本想将嘴边的话咽回去,却实在觉得可笑:“我到底凭什么相信你?” “凭我救了你两次,”苏珊仿佛没察觉到他的不友善,但也可能是并不在乎,“难道你是个忘恩负义的人类?” “…………” 她是在陈述事实,但他终于还是不能维持那副虚与委蛇的作态,冰冷的金瞳明晃晃地写满了隐忍。 猫头鹰落在一旁的树桠上,用嘴梳理着自己凌乱的羽毛,忍不住在内心叹气。 但凡有点眼力见,都不难看出他此行的目的性,何况这蹩脚得不行的演技……虽然青年一开始在尽力强颜欢笑,可戒备而疏离的神色依旧掩藏不住,从眼角眉梢倾泻而出,一眼便知。 不过它也知道,苏间罗并非不识大体的人,更不是故意要让事情搞砸。他不愿被当作稚气未脱的孩子,但他的确还不够老练,这是有目共睹的,所以伊丽莎白对他不放心也有情有可原。 不过,那都是建立在他能分清利害的基础上。换句话说,他不是因为愚蠢才做出那样的选择,而是即使什么都明白,对将有的后果也一清二楚,却依然坚持自己的处世原则。……其实说他蠢,也没什么错就是了。 在今天上午和智脑的对话中,这个特质体现得淋漓尽致。它敢打赌,在要不要利用谢明薄、将他当做查明真相的跳板这件事上,苏间罗的确表面顺从了伊丽莎白,但那仅仅是因为他体谅对方的良苦用心,以它对这人的了解,他绝对不可能这么快就认同这个提议。 光靠嘴说服他是没用的,苏间罗是个纯粹的行动派,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雪鸮猜测,伊丽莎白大概也是明白这一点,才抛出了另一个建议以退而求其次,算是一种让步效应。 第42章 在它看来,智脑说自己不懂人类,实际上心理测算玩得比谁都转。她要是真有心骗人,能把人骗得裤衩子都不剩。 这一点,他真应该和她好好学习一下。他明明不是不会演戏,从小到大这孩子都是古灵精怪的性格,乍一看很老实,其实哪次捣蛋都少不了他,只是很少惹出什么祸端来。 但他对某件事、某个人过于在意,甚至被打破了固有认知的时候,过重的思虑令演技失效,就会暴露出无措而笨拙的一面。在少将面前是这样,在这只神秘的高等种面前,亦是如此。 害得无数人家破人亡的怪物,却又一次从险境中救了他的性命。这让他的认知开始有些混乱了,但还没有被完全动摇,因为潜意识里,他依然觉得这很可能是个圈套。 它看着苏间罗沉默地挣扎了半天,最终吐出一句。 “好,我相信你。” 苏珊露出了一个笑容,竖在身后的长尾微动,左右晃了晃。 她看上去心情很好似的,没有变回那副无害的体型,此刻却宛若一只被人撸高兴了的宠物猫咪——和方才撕咬低等种的凶狠模样比起来,简直是判若两猫,如果忽略那副可怕的獠牙的话。 “你要去哪里?让我送送你吧。” 第34章 化工厂 一刻钟后, 他们总算抵达了目标地点,一处废弃的化工厂遗址。 放眼望去,这片废墟长满了各种茂盛的植被, 塌陷的楼体有一半被埋在了地底,门口甚至开着颜色鲜艳的喇叭花。 这个地方如今已称得上人迹罕至,但它并不是灾后的原貌,看得出有人为勘察回收过的痕迹,但距离上一次有人来过,应该已经过去了很久。 苏间罗从黑猫的背上跳下来, 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 接着摘下兜帽和口罩, 露出了有些蓬乱的头发,终于得以自由呼吸一口并不新鲜的空气。 那头微卷的白金色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为这间灰暗破败的废弃厂房添了一抹久违的亮色。 犹豫了片刻, 他还是转头看向她, 有些别扭地低声道:“……谢谢。” “不客气。” 苏珊低眸与他对视, 那只额头上的绿眼睛毫无征兆地闪了闪。 紧接着, 她全身的骨骼爆出一阵不堪重负似的咯吱声。就在苏间罗的眼皮子底下, 那副巨大的骨架被强行压缩,像个突然泄了气的气球, 那些黑亮的鳞甲和锋利的爪牙随之消失, 只余下一只看似毫无攻击性的黑色小猫。 他怔怔地看着她, 不知为什么,分明是堪称奇迹的一幕,他却觉得这个过程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生理上条件反射般感到一阵不适。 但他没有问对方理由,只是抬脚朝着化工厂的大门走去。随便她怎么七十二变, 反正比起那头庞然怪物,还是脚下这只娇小的短毛猫看着更安心一些。 不出半秒,身后响起了踩过枝蔓的沙沙声。苏间罗没有回头,知道那只猫并未掉头离去。 “你要跟我们进去?”雪鸮扑簌簌落在主人的肩上,“你们高等种每天没有自己的事要做么?” 苏珊却反问道:“你们好奇其他高等种吗?” “怎么可能不好奇,”苏间罗头也不回,漠然地应,“可供研究的样本太少了。不知道上次遇见的那只螳螂亚种,他们有没有研究出什么。” “噢……如果你说的是那趟列车,那是莱利。” 黑猫以一种遗憾的口吻说道,“真可惜,大家都劝过他不要去,可他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说起来,你们的首领来得可真快啊。” “首领”?哦,说的是谢明薄……青年的脚步猛然一顿:“你认识那只螳螂?!” 苏珊仰起头,语气很坦然:“唔,其实不太熟。毕竟他没能学会人类的语言,交流起来还是有点困难呢,连名字都是花了好大力气才知道的。” “……”苏间罗感到一阵荒谬,新世界的大门好像正在他面前缓缓打开,他甚至怀疑自己穿越进了哪本冒险奇幻小说里,“他也会说话?” “当然。连语言功能都没进化出来的话,那也算不上你们所谓的‘高等亚种’。” 他愣了愣,脑海里忽然回忆起那晚的情景。 那只巨大的螳螂将他衔在口中,却仅仅只是那样含着,始终没有一口咬下他的脑袋,而他呆在它的口腔里,听见喉咙深处传来低沉的阵阵回响—— “他那天晚上……对我说了什么?” 苏间罗睁大了眼睛,终于意识到那三番五次传出的古怪声音不是别的,而是它在试图与自己交流,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苏珊安静了几秒钟,忽然笑了笑。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又不是他,怎么可能知道他想对你说什么呀。” 雪鸮也被这件事实惊到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们?那毕竟是你的同类,就那么被杀死……你们难道不怨恨人类吗?” “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恨你?” 黑猫依旧迈着优雅的步伐,时不时嗅一嗅周边的气味,说话时的尾音轻松地上扬。 “放心吧,不会有谁为此蓄意报复你们的。莱特的事,我说了,大家事先已经劝过他,所以那完全就是他自找的,和我可一点关系都没有哦。” “……” 青年和精神体默契地对视一眼,彼此都知道这一趟确实来对了。如果没有听从伊丽莎白的建议,跑到野外来见这只奇怪的黑猫,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样的“真相”,更不可能有深入接触这群类人怪物的机会。 “所以,你们到底为什么不伤害我?” 苏珊的脚步突然停了。随即那双宝石般的绿眼睛转向他,在昏暗的厂房里泛着幽幽微光,看得他一阵心悸——其他人在与自己对视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感受么? 自从见到她,他就一直在不停地抛出问题。对方却对此熟视无睹,仿佛不知道他是在套她的话,虽说真实性有待商榷,但确实是有问必答,神态和语气都十分坦诚,信誓旦旦的,好像真的没有一句作假。 现在是耐心耗尽了么? 见黑猫半晌不说话,苏间罗本能地有些紧张,面上仍旧佯装镇静,“怎么,这个问题不能回答?” 苏珊忽然扑哧一声笑了。雪鸮顿时想骂人,但见识过眼前这只三眼猫的威力,一脸的敢怒不敢言:“你——你笑什么啊?” “因为你很漂亮呀。” 黑猫轻盈地踮起脚,绕着青年的脚边转了一圈,姿态十分亲昵,再次让他生出一种家养小猫咪费尽心思讨好主人的错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类呢,颜色特别漂亮。小鸟,难道你看不见吗?” 猫头鹰大怒:“谁是小鸟!!”它分明是猛禽!! 那要看和谁比。和她比起来,你确实有点迷你了,苏间罗木着脸腹诽。 他料到了对方不会认真回答这个问题,但没想到会是这么离谱的答案,偏偏这只猫的态度又非常认真,根本不像是在故意作弄他……怎么说呢,他突然好像有些顿悟,刚才小白为什么会说他撩妹了。 苏珊似乎也看出了他并不相信,却没有再多说,而是抬起爪子指了指某个方向。 “那边,可能有你需要的东西哦。要我带你过去吗?” …… 虽然这个化工厂已经被专业的勘测队清理过,但里面还是掩埋着一些化工材料,尤其是生产车间,还遗留有不少设备、管道和储罐,大多数损毁严重,所以没有被带走。 这处废墟显然只是经过了简单的无害化处理,并没有被直接推平,应该是附近低等种十分猖獗的缘故,过大的动静会惊动那些怪物,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亚种的鼻子比他还要灵敏许多,一路上指引者他绕开那些存在泄露风险的污染物,又花了不少时间,总算摸到了车间门口。 防护服领口上别了一个小型探照灯,苏间罗用它上下一照,发现车间的入口被倒塌的钢筋完全掩住了。要不是黑猫嗅到了爆.炸物的气味,他应该会像那些勘测队员一样错过这个地方。 “接下来我就爱莫能助了,”苏珊看向他,“这么粗的钢筋,就算是我也很难咬断呢。” 雪鸮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合着你还真的能咬断钢筋啊? “没关系。” 苏间罗摇摇头,然后抬起了手臂,好像要从前方的虚无中抓住什么。 一个清脆的响指,熊熊火焰从手掌下方升腾而起,耀眼的光芒瞬间盖过了探照灯,映亮了四周一片昏暗的断壁残垣。 这个举动看似毫无意义,但其实和他调取精神力进行解构时,会先在脑海中寻找某种感觉是一个道理。打响指的动作并非为了装酷或者耍帅,而是觉醒人群在使用能力之前,通常都需要一种方式与媒介产生链接,和魔法少女的咒语差不多,只是每个人最习惯的链接形式不同。 一般来说,天赋越高的人与媒介的适应性越高,链接媒介的方式也就越简单快捷。毕竟,像冥想、长咒语这一类链接形式,虽然相对更加稳定、成功率更高,但真的非常浪费时间。 第43章 不过,以苏间罗的天分,不太需要考虑这些。他就算选择了效率最低的冥想链接,冥想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一秒钟,开机时间先天打败99.9%的用户。 之所以第二媒介的链接形式发生了改变,不再靠冥想链接,是因为在学院交流时,他曾见过一个媒介是火的哨兵。那男生是个烟鬼,他撞见对方和同伴在禁烟区聊天抽烟时,那家伙就是用手指当打火机,凑在烟头下打着的火。当时他看得愣了下,然后立刻走过去提醒他们灭掉了,因为那周恰好轮到他值周。 拥有元素力媒介的觉醒者很少,那一幕给他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觉醒第二媒介后,可能是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他莫名其妙就开始学着那个男生用手指点火。也许有些无厘头,但他做了几次实验,发现这确实是最顺手的方式。 对苏间罗来说,启用媒介的过程好比开枪射击,总会形成肌肉记忆。他在脑子里设下了一个扳机,只要扣下它,蓄势多时的子弹自会离膛,百发百中,屡试不爽。 脚下的黑猫仰着头看他,无声燃烧的火焰映照在那双绿眼睛里,分成了两簇。 面对这团耀眼的火光,她依然没有表现出警戒或畏惧的反应,语气反倒充满了欣赏和喜悦。 “真漂亮啊。” 苏间罗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他无法习惯这只高等种面对他的态度,实在过于自来熟了。亚种们都这么没边界感吗? 脑海里反复想起3号瞭望塔的惨状,看着近在咫尺的变异怪物,恍惚中仿佛能听见那些逝者质问的声音——你为什么不杀了它?为什么还能与它心平气和地交流? 但“瞭望塔的事是不是你指使的?”或者“你也不会伤害其他人类吗?”等等诸如此类的话,他一个字都问不出,也不想问。 反正她不会告诉自己实话,就算她真的没说谎,他也做不到相信她。 他和这只怪物之间,根本没有互相信任的理由。 不再胡思乱想,他没理会她的称赞,从脑海中调取了更多的精神力,将手中的火焰燃得更高。这一举动效果拔群,火势更烈,几乎窜到屋顶。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了那些钢筋。 第35章 你的名字 光照微弱的厂房遗址内, 一抹火光骤然窜至空中,令那些黑暗中潜藏的、原本蠢蠢欲动的东西后撤些许,逐渐重归安静。 苏珊用余光瞥了一眼那暗不见光的角落, 目光冰冷,流露出一股威慑之意,摆在身侧的尾巴缓慢地摇晃了几下。 苏间罗没有注意到那些暗潮涌动,他正心无旁骛地凝视着手中耀眼的火焰,谨慎地操纵它包裹了门前的障碍物。 这一次他没有刻意藏拙,对待这只高等种, 无需像对待人那样如履薄冰。她并不清楚自己的来历和真实身份, 也永远不会知道。 更别提军部的人如果真的遇到她, 一定会想方设法杀死她,没有人会相信一只亚种的话——因此这家伙根本没有泄密的可能。 此刻,毛色雪白的猫头鹰立在他的肩上, 浑身漆黑的猫则蹲在他的脚下。三双眼睛的配色无限接近于红绿灯, 且都散发着淡淡的荧光, 共同盯着眼前的景象。 结果不出所料, 没出现什么戏剧性的展开。连稳定锚的核心材料都无法承受的火焰, 普通的钢材更不可能负隅顽抗,只消几秒钟就塌陷下来, 像一截截融化的蜡烛, 滑落的液体顺着门口流了一地。 “喂, 它怎么会熔化得这么快?”雪鸮惊恐地踩了踩他的肩膀,“钢水都快流到你脚底下了!这下要怎么进去啊,等它冷却凝固么?” 苏间罗收回手,摇了摇头:“它不烫,短时间内也不会重新凝固。” 说话间, 黑猫已经靠近了地上的钢水,甚至好奇地伸出爪沾了沾。 雪鸮不禁瞪大眼珠子,仿佛已经目睹了碳烤猫爪的惨状——然而下一秒,她毫无异状地缩回了爪子,甚至嗅了嗅那颜色有些黯淡的液体。 猫头鹰看得目瞪口呆,突然想起那天在瞭望塔也是,熔化的动力核心淌了他一手,苏间罗却表现得若无其事。 可当时它以为是那特殊的金属熔点比较低,还一度觉得奇怪,联盟的人为什么要用不耐热的材料制作核心? ……现在看来,或许不是材料本身的问题。 “这是什么能力?”苏珊看起来也很感兴趣,绿色的眼睛忽闪忽闪,“真神奇啊。你没摸过它,怎么知道它一点都不烫呢?” “因为它的颜色没变,”苏间罗说,“钢水的颜色遵循黑体辐射规律。这些钢虽然变成了液态,但颜色还是原本的银白色。” 雪鸮还处于认知被颠覆的震惊状态,喃喃地道:“这火没有温度么?” “呃,它的温度应该很高吧?虽然我自己感觉不到。” 他用右手指尖挠了挠脸颊,打量着自己的第二媒介,“你看,燃烧的时候,空气变形了。但我又没烘烤这些钢筋太久,就那么一小会儿,这么粗的钢筋导热性很差,不会很烫的。” “那就更奇怪了!”雪鸮有些激动地提高音量,“上学时我是没听过几节课,但热力学基本定律我还是知道的。金属从固态变成液态,前提不是温度达到熔点嘛,不吸入足够的热量进行熔化潜热,它怎么可能发生相变?” “我个人觉得,这个过程还是产生了能量交换的,并不是直接发生了相变。” 苏间罗熄灭了火焰媒介,凝神看向自己的手掌。 “精神上的解构,只是对物质结构的一种‘探测’而已。但物质上的解构,既然对客观事物产生了真实的影响,那么它就应该符合某种规律,只是我们并不知道,或者无法理解。” “我的媒介应该以某种形式提供了能量,恰好抵消了熔化潜热的需求。虽然这不符合现有的热力学,但理论上效果是一样的。金属的晶格结构被破坏之后,分子由有序变成无序,固态钢就会化成液态钢,而且因为温度不变,自然也不会因为降温重新凝固。” 雪鸮哑口无言,半晌蹦出来一句,“那,你能点石成金吗?” 苏间罗满头黑线:“……不能。我只是改变了分子结构而已啊!” “好吧。但那也够离谱的,物理学真是不存在了啊……” 苏珊旁听了这场荒谬中带着一丝专业色彩的学术讨论,笑得很开心:“小鸟,你都站在这里了,居然还在关心物理学?那么你又从哪儿来?” “这个我当然知道!”猫头鹰愤愤道,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一只亚种嘲讽了,“精神力场也是场,我的存在本来就符合场论!” “小白,她说得对。” 青年叹了口气,抬脚走进那一地狼藉,推开了车间的大门。“上世代物理学早就不存在了,没必要凡事都追究到底。真要论起来,‘渊眼’才是那个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东西,不是么。” 说的也是,雪鸮悻悻地闭了嘴。黑猫紧跟着他的脚步,一同进入了车间。 这个生产车间的空间并不算特别大,因为生产爆炸.物的缘故,这一部分的建筑结构似乎被特意加固过,并没有因为地震而垮塌。 窗户也没有完全碎裂,有些生命力旺盛的植物亚种顺着破碎的缺口爬了进来,一直蔓延缠绕到靠着墙的骨架上,从骷髅的头顶开出几朵鲜艳欲滴的花来。 苏间罗无言地经过几具森森白骨,一路行至那些装着危险物品的金属桶边,然后蹲下身去检查。 这次行动之前,他已经看过公司发布的分类物品清单。清单上面罗列了几个种类的战利品,全都按照数量和品相明码标价,其中金属和化工原料都算是贵重物品,报价很可观。 他把这些带回去,还可以自留一部分,以备不时之需。 “你可别在这个地方点火啊,”猫头鹰换了个地方落脚,它知道自己其实挺沉的,只是主人很少赶它下去,“点了大家一起完蛋。” “别担心,我不用。” 青年给它喂了颗定心丸,在那些还没来得及密封的不锈钢罐里翻腾了一阵子,确认没密封的火药都受潮了,只得遗憾地抱起了密封过的罐子。 “很沉吧?”苏珊见状,体贴地问道,“出去之后,我送你回安全区吧。” 他迟疑了一下,点头同意了。 虽说以他现在的身体素质,搬个沉点的罐子回基地倒不在话下,但野外的路况实在不太好,带着这东西不方便移动。万一再倒霉,出点什么意外状况,结果可就难说了。 “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其他想带的?”她又问,“不过,没必要带太多。下次你还可以再来,我会替你守好这里的。” 等等,身为一只高等种,她未免有些太贴心了吧? 雪鸮血红色的眼珠子又骨碌碌地转了起来,脑子里开始天马行空地分析。难道这家伙是舒服日子过惯了,想体验一把精神体的日常?不是吧,连这种全年无休的牛马工作都要和它抢? 第44章 “你不用守着这个地方,没有必要。” 苏间罗这次却没有犹豫,言辞冷硬地表达了拒绝,“难道你住在这附近?你们高等种不是行踪很隐蔽么,总在基地附近打转不太好吧。” 黑猫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话是那么说……” 话音未落,青年手腕上的终端忽然响了一声。 苏间罗愣了愣,这个等级的辐射区信号很差,照理说他应该很难收到消息。 他抬起手查看,发现新消息来自刚加入没多久的紧急通讯频道。 【第七小队亚伯拉罕:呼叫总部!第七小队在瑞纳五级辐射区遇袭,请求支援】 【第七小队亚伯拉罕:[位置]】 叮咚。公司“总部”的回复倒是来得很快,但内容并不尽如人意。 【勘察回收业务总部:收到。请再坚持一下,公司会尽力派遣专业人员前往救援】 “说的是尽力,不是尽快啊……” 猫头鹰唏嘘道,“这不该直接报警么?保卫局总不会坐视不理吧,说不定作战局直接派人过来了。” “五级辐射区毕竟是禁行区,他们可能不想被吊销野外行动执照,”苏间罗的表情不太好看,小队在这个节骨眼上发布求援,他顿时联想到了方才遇到的沙鼠群,当即丢下火药桶往回走,“他们的坐标就在附近不远……不行,我得过去看看。” “唉,看看就看看吧,”雪鸮早料到他要多管闲事,满脸无可奈何地跳上他的肩,开始唠叨,“要真是那群沙鼠,就算是少将出马,一个人也难以应付吧?待会儿你最好别想着以一敌百,能撤赶紧撤……” “等一下。你们两个不要无视我呀。” 柔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苏间罗猛地刹停脚步,和猫头鹰一同扭头看去。 苏珊翘起了尾巴,朝着他优雅地迈步而来,绿幽幽的猫眼与他四目相对。 “为什么不叫我去帮忙呢?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我才好不容易把你救下来,就要眼睁睁看你去以身犯险么?” 苏间罗皱起眉:“让你去帮忙,然后把你的行踪暴露给上级,好让他们大范围搜捕你?虽然我们不是同类,但我可没想过要恩将仇报。” 他已经受够那些在背后冷不丁捅人刀子的家伙了。不论沦落到何种境地,不说光明磊落,至少他想活得问心无愧,在这只高等种面前也一样。 不要后悔自己做过的任何选择——这是老师曾教给他的道理,也是伊丽莎白对他说过的话。正是为了避免日后的悔恨,在做出抉择前才会更慎重地考虑;而已经选择的道路从来都是单向通行,没有任何回头的余地。 所以活了二十多年,他的每个选择都没想过要为自己留后路,包括此时此刻。 苏珊却笑了:“是这样么?我还以为,你是在担心你的同类看到我们,会认为你和高等种勾结,然后把你抓起来审问呢。” “随便你怎么认为,”苏间罗冷漠地回过头,继续大步往外走,“我会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不需要任何人干预。” 黑猫几步就追了上来,身姿轻盈灵巧。“可我不是人呀。” “……” 青年隐忍地深吸一口气,语气明显多了几分不耐,原本的好脾气被对方的戏弄消磨殆尽,一副竭力压抑怒气的模样。 “无功不受禄,我说我可以相信你的话,不代表我想欠你人情!都到了这份上,你就直说吧,苏珊——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嗯……名字?” 苏珊歪了歪头,“你的名字。可以么?” “喂,虽然这小子一般不会动气,但他要是真发起火来,其实还挺可怕的哈,”雪鸮忍不住多了嘴,出言警告她,“别怪我事先没提醒过你。虽说他真生气也不会怎样,反正他也打不过你……” “好吧,那我换一个,你别生气。”不等那位据说发火很可怕的正主发话,苏珊已经从善如流地乖乖改口,“我想想哦……那你之后还要再来见我,好不好?” 这是怎么都赶不走的意思了。他活到24岁,从来没见过这么黏人的猫……不,等等,这可不是只家宠小猫,千万别被那副外表蒙骗了。 苏间罗认命地闭了闭眼,长长地叹息。“算了,成交。我们快走吧,救人要紧。” 黑猫高兴地应了一声,眼里隐约闪着狡黠的光。 “把那桶火药也带上吧。待会儿解决了那群老鼠,你直接跟着他们回去就好。” 第36章 收工 中级辐射区里, 一处废弃的哨岗建筑内,第七小队的人们正缩在窗边和门边,紧张地竖起耳朵, 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 “队长,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一个队员拼命地压低声音,生怕惊动在周边徘徊的捕食者,“它们能嗅到人类在附近留下的气味,不会轻易离开的……公司真的会派人来么,要不咱们还是直接报警吧!” 不等亚伯拉罕回话, 另一人就不满地开口:“就算我们是误闯, 保卫局一样要没收财物、吊销执照, 你想断了大家伙的财路么!公司肯定会派人过来的,就老实闭嘴等着吧你!” 亚伯拉罕狠狠瞪了他一眼:“行了!” 见他真的动了火,那人才悻悻地噤了声。室内的空气重归寂静, 只剩下众人因精神紧绷而沉重的呼吸声。 他呵斥完喋喋不休的队员, 目光又移向角落里的乔安。 瘦小的男孩紧抱着膝盖, 一声不吭地蜷缩在角落里。那张灰白的小脸神色木然, 仿佛根本没听见其他人的对话, 也不知道自己身处险境一样,两只黝黑的眼睛目光呆滞。 至少不能让孩子在这里丢掉性命, 他想, 于是在终端上再次催促了一遍业务员。 来到这里并非他们的本意, 他们就是再想冒险,也知道中高级辐射区不是普通人该来的地方。 原本按照设计好的路线,他们能避开那些亚种聚居的区域。虽说资源也会随之变少,但至少不会碰上难以处理的紧急情况。 可今天偏偏倒霉,在准备返程的路上, 他们击杀了一只鼠类亚种之后,居然惊动了它附近的同伴。 好在队伍中有个耳朵好使的老猎人,趴在地上听了一小会儿,及时提醒众人有数量不少的野兽正在靠近,以他们的武装难以匹敌,并且把返程的路给堵死了。 于是他们慌不择路,不得不跑向了陌生的地带,就近躲进了这个废弃的哨岗里。 鼠类亚种和变异前一样,依然主要靠嗅觉追踪猎物,因此一进入这栋建筑,亚伯拉罕就指挥所有人在身上、地面上洒满了伪装用的特制香水,将人类的气味掩盖过去。 他们虽然人多,但并没有在某个地方过多停留,气味消散得很快,路上还丢掉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物品用以迷惑。 可惜那群孽种今天似乎格外不好打发,没过多长时间,居然还是循着他们的气息一路追到了附近,然后才失去了猎物的踪迹。 暂时得以在相对安全的地方藏身,众人终于稍稍冷静下来。然而紧接着,他们意识到一个更加糟糕的事实,那就是他们现在进入的区域,是一片中级辐射区。 这也是这处哨岗被废弃的原因。这里没有稳定锚之类的抗辐射设施,即使是那些更难被射线侵蚀的觉醒者,长时间在这种等级的辐射环境下执勤,也会不可避免地患上蚀化病,甚至症状会比普通人更严重。 再怎么强悍的躯体,也终归是人类。一旦开始被缪斯射线侵蚀,进入了蚀化病不可逆转的发病周期,无论如何拼命挣扎,迎接他们的结局唯有死亡。 所以,一直呆在这里的确不是办法。四级以上的辐射区,能量波动和四级以下完全不是一个量级,就算他们穿了防护服,时间一长也会失去效用。而且,他们随时可能被那些亚种发现,一旦拖到天黑之后,这附近只会变得更加危险。 虽然第一时间给公司发送了求援信息,但实际上他也并不确定公司是否真的会派人来,派来的人又是否能顺利解决那些怪物。 方才也确认过了,在场的人中,只有他的设备有通讯信号。亚伯拉罕将通讯界面切至保卫局,准备将编辑好的求救信息发送过去。 然而,就在指腹按下发送键的前一秒,他的手臂忽然被人大力抓住。 亚伯拉罕猛地抬头,正是刚才反对上报保卫局的那名成员:“队长,你不会真的要报警吧?!” “你松手,皮特·格拉德,”男人的眉头顿时拧成了麻花,视线如鹰隼般盯向他,“你要拉着所有人一起给你陪葬吗?乔安还在这里,我不能拿孩子的性命做赌注!” “他老子都不在乎他的命,凭什么要我们为他瞻前顾后?!” 皮特一副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模样,嗓门也不受控制地提高了,“私闯禁区,我们回去可都是要判刑的!说句不好听的,就算真死在这,至少还能拿到抚恤金,坐牢能得到什么?!” 第45章 “喂,皮特,你小点声啊,”那个一开始提议报警的青年哭丧着脸,试图拉开剑拔弩张的两人,“再这样下去,那些怪物可要——” 话音未落,室内忽然陷入了一片昏暗。 停电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天花板的光源。可不出一秒,他们中的大多数便反应过来——他们进来之后哪里开了灯,况且现在还是白天啊! “啊——” 守在窗边的男人颤抖着发出一声惨嚎,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瘫软在地。 一只沙鼠亚种正隔着玻璃窥视他们,绿油油的眼睛里盛满发现猎物的兴奋,涎水从暴露在外的獠牙上滴落下来。是它硕大的肥胖身躯遮挡了光线,所以室内才一瞬间暗了下来。 “你这乌鸦嘴!”皮特狠狠推搡了一把那个队员,“原本大家都不用死的,这下好了!” 说完他又看向亚伯拉罕,催促道,“队长,别愣着了,快报警啊!” 那个青年简直要崩溃了:“这个时候报警,鬼才能赶得上啊!!” 亚伯拉罕压根没理会他,径自拿起了那把自动步枪,稳稳地瞄准了那只沙鼠的眼睛。 可那畜生却丝毫不避,仿佛知道这是一群没有特殊能力的普通人,绿莹莹的眼睛甚至含着几分耀武扬威。 在它身后,更多的低等种正在朝着这边围过来。 大多成员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抱头痛哭,觉得自己这次死定了,还有人向着楼上拔足狂奔,好像这样就能活下来似的。 只有那个名叫乔安的男孩依旧缩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窗外的怪物,消瘦得凹下去的脸颊偶尔抽动一下。 主啊。亚伯拉罕灰蓝色的眸子微微阖上,死后若真有来世,至少不要再让孩子们再遭受这样的苦难了。 扣下扳机的那一刻,身边的人忽地发出一声不成调的惊呼。 随着玻璃清脆的爆裂声响,他瞬间睁开眼睛,然后也愣在了原地。 一道矫健的黑影掠过窗前,体型甚至比那些沙鼠更大—— 是豹子么? 但还没等他看清楚,那影子一闪而逝,连带着视野内的那几只亚种,一并消失在了眼前。 然而,外头很快又响起了枪声。 下一秒持枪者就出现在了窗外,那是一道瘦高的人影,有着一头耀眼的白金色头发,身上套着黑乎乎的大斗篷……此人同样从窗前飞快地经过,只是速度还不至于快到让人看不清。 这一连串的变故看得亚伯拉罕目瞪口呆。 那是陆江殊?他没事? 此刻的苏间罗正狼狈地追在苏珊屁股后面,她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他得花点力气跟上,以更准确地击中那些扑向她的老鼠。 有了苏珊的强势加入,这场压倒式的猎杀一转攻势,转眼间就变成了猫捉老鼠的游戏。见情势不好,那些沙鼠亚种再次选择了溜之大吉,没多久便四散溃逃。 “——小陆!” 遥遥地传来了亚伯拉罕的呼喊,“我马上过去!请你一定要撑住!” “原来你姓陆么?” 苏珊“呸”地把咬掉头的尸身吐到一边,有些遗憾地道,“好可惜,本来打算听你亲自告诉我的。” 苏间罗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我叫……陆江殊,随便你怎么称呼……” “好的,陆先生。”苏珊优雅地向他颔首,“那么我就先走一步了。要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哦。” 待他抬起头来,眼前只剩下战斗过的一片狼藉,那只敏捷的黑猫早已消失不见。 ………… 第七小队一行人回到公会,准备进行最后的一手交货一手收钱环节。 这一次苏间罗没有那么好运,混在队伍里抱着个火药罐子的他格外显眼,成功吸引了整个大厅的目光。 有人认出了他,与同伴窃窃私语:“哎,那不是通过稳定锚面试的那个怪人么?听说他在辐射区毁了容,好不容易才捡了一条命回来……” “哦,怪不得看着那么吓人……真是命大啊。不过,那个面试是怎么回事儿?你快给我细说说……” 众人异样的视线如芒在背,接连不断的议论声听得苏间罗有点冒汗,干脆直接装成聋哑人不做反应。 他向前台要了个塑料桶,把怀里的罐子倒过来,内容物发出一阵“沙沙”响声,大半都落进了桶里。 随后他蹲下身,将塑料桶终端屏幕一起递到那个叫乔安的男孩眼前。 【这些给你,我们一人一半。】 “真受不了你个烂好人,”雪鸮在图景里见怪不怪地哼哼,“自己都成这副惨样了,还惦记着别人?如果你哪天又被反咬一口,那就是活该。到时候我可不会同情你。” “好啦,”苏间罗敷衍地说,现在他的注意力都在面前这个孩子身上,“这些火药挺值钱的,就算只留四分之一也够花。” 雪鸮愤怒地扑腾了两下:“喂,我可不是在说钱的事!别把我想得那么庸俗!” 乔安乌黑的大眼睛沉默地盯着他看,也不回答好不好,眼神直勾勾的。 苏间罗收回了手,几秒后再次递过终端。 【我带你去吃好吃的,那些钱不要全都给你爸爸。可以吗?】 小孩的表情终于变了,他睁大了眼,然后对他重重点了一下头。 青年金色的眸子流出一点笑意。他麻利地收取了今天的报酬,向队长示意过后,就牵着小男孩的手径直离开。 留下第七小队的一众成员,望着他的背影,纷纷露出了有些复杂的表情。 为首的络腮胡男人则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然后正对上接待员小姐好奇的脸。 “怎么了,亚伯拉罕?” 奥丝汀背着手,一张雪白的俏脸上写满了疑惑。 “你们看起来全都心不在焉的。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第37章 信任 带乔安去饭馆的路上, 苏间罗牵着头顶堪堪到他大腿根的男孩,单手在终端上打字。 【乔安,你今年几岁?】 男孩脆生生地回答:“12岁。” “呃, 我还以为他不超过八岁……” 雪鸮哑然,“瘦就算了,怎么会这么矮啊?营养不良到这个程度,必须得去医院看看了吧??” “贸然把这孩子带去医院的话,肯定会吓到他的,”青年有理有据地否决了这个提案, “而且小孩子都不喜欢去医院, 他不可能乖乖跟我走。” “有道理, 毕竟你小时候也讨厌医院。”猫头鹰一听理由,顿时深以为然,“阮女士那时候最头疼的可就是带你打针, 偏偏你又特别爱生病, 当时只要咳嗽一声, 她那表情立马像天都塌了哈哈哈。” “……这种事你究竟为什么会记得啊?你那时候根本还是个鸟蛋吧!” “哼哼。”猫头鹰吹声口哨, 惬意地在阔别一下午的窝里翻了个身, “我们猛禽当然从娘胎里就无所不能啦——” 苏间罗:“……”哪来的娘? 【公会为什么会允许你接这种任务?虽然招聘简章上确实没有限制年龄,但也不应该让你这么小的孩子参加啊。】 乔安瞄了他一眼, 眼神中透出谨慎的意味, 似乎在斟酌这件事能不能告诉他。苏间罗感到有点好笑, 连忙打了个补丁,和他保证自己不会说出去。 “是奥丝汀姐姐答应的,”男孩说,“不然爸爸就赖着那里不走,还说回家了要揍我……所以她最后实在没办法, 就同意了。然后她对我说,‘真可怜’。” 那个古兰家的女孩? 苏间罗回忆起那张温柔含笑的面庞,紧接着却又莫名想起她手背上那道特殊的疤痕。 据本人说是被亚种袭击留下的,可凭他的经验直觉,总感觉好像不太对。但眼下那不重要,即使言不由衷,那也属于人家的隐私,出于尊重,他不应该再多想了。 “确实可怜,”雪鸮咋舌,“如果他真的在辐射区出了什么意外,他爸爸还能拿到一笔抚恤金吧。不过,公会居然会答应这么无理的要求?看来那位小姐还是太年轻了,耳根子太软。” 这话足够直白,听得他心里一阵难受。 【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男孩歪了歪头,语气非常理所当然,“就算我说不,又能怎么样?所以我根本没想过。有人愿意可怜我,总比被我爸打一顿强吧?” “真畜生啊。”雪鸮说。 【……有很多人可怜你么?】 乔安对此没有表现出什么抵抗的情绪,显然已经习惯了他人怜悯的目光,一张瘦削的小脸上满是麻木。 “是啊。邻居大婶说,可惜我爸没想着丢掉我,所以我不能去福利院,不然我还不如在那里生活,至少政府每年都会给福利院很多钱。” 青年沉默了一会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叮嘱了一句。 【平时还是要有点警惕心的,万一哥哥是人贩子怎么办?】 第46章 乔安没上过学,认的字不太多,对着“警惕心”和“人贩子”几个字皱起了小眉头。苏间罗不得不又加了一行注脚,用最通俗的语言做名词解释。 “不会的,没有人肯要我,”男孩摇摇头,似乎并不理解某些词汇的真正含义,只能察觉到其中的贬低意味,“爸爸说我是个赔钱货,就算倒贴别人钱也没人肯要,只有他愿意给我口饭吃。” “……” 他深吸一口气,在屏幕上快速敲了几下。 【那你妈妈呢?】 “他们说是和别人跑了,后来好像得病死了,”乔安依然对答如流,好像已经听过千百遍这类问话,甚至还自觉地补充,“我不想妈妈,我没怎么见过她,我也不需要新的妈妈。” 他彻底沉默了。雪鸮忍不住叹了口气:“哎哟,这都是什么爸妈啊,真是造孽。不想养就不要生嘛……” “哥哥。” 乔安却忽然拽了拽他的手,那双葡萄般的黑眼珠向上仰视他。与呆板的表情不同,男孩的眼神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伶俐劲儿,像只瘦骨嶙峋的小流浪狗,独自在人类社会闯荡久了,警惕中带着一丝好奇。 “哥哥,你的脸是怎么弄的?还有嗓子,你为什么不能说话?” 苏间罗耐心地回复他。【哥哥在野外受了伤,结果变成了这副样子。变得很丑对吧?所以在外面一定要跟紧亚伯拉罕叔叔,不要像哥哥一样不小心。】 男孩有些同情地点点头,孩童还不懂得掩藏,视线直勾勾地落在他脸上。“看上去好吓人……哥哥,你是不是超级疼啊?” 【当时确实特别疼,但现在已经不疼了。好了,不说这个,你想吃什么?】 乔安的眼睛又亮了:“我可以自己选吗?” 苏间罗笑着给他看屏幕上的“当然”二字。 …… 吃完了晚饭,苏间罗与吃得一本满足的乔安在街角处道别。随后踏着晚霞,登上了回家的电车。 下午的外勤多少还是有些惊险,雪鸮觉得有些乏了,趁着空闲美美打了个盹,快到家时方才醒来。 “那孩子还算懂事,”猫头鹰尚且睡眼惺忪,嘴上已经开始唠叨,“但你可千万别再招惹别的麻烦,否则早晚引火烧身。” “说什么引火烧身……” 苏间罗不以为然,“无论如何,怎么能坐视不管呢。那个孩子的人生说不定会因为我发生改变,哪怕只有一点,也足够了。” 这话说出去简直像个自大狂,雪鸮在内心嘀咕。可正是这样的苏间罗,身上才自带一种令人无法抵抗的奇妙魅力,宛如在靠近他的人身上施了魔法,连对他说重话都狠不下心。 这个从小笑容就格外灿烂的漂亮男孩,受欢迎的原因绝不只是外表而已。 最后它只能干巴巴道:“唉,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种人。一点也不符合自然选择,就应该被早点淘汰。”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啊,”他藏在口罩后面打了个哈欠,他也有些累了,“不仅没被选择掉,还进化了……” 猫头鹰翻了个白眼叫他滚,第无数次觉得自己简直多余教育他。 “还有个问题,苏间罗,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它说,“上次在瞭望塔的情况,你怎么没问苏珊?” 提到正事,青年顿时收敛了倦怠的神色。 “我没忘,只是觉得她不会轻易说实话。得到一个糊弄人的说法有什么用?如果之后再继续问,那就成了我们不信任她。所以,要想得到靠谱一些的答案,现在还不是时候。” “看不出来你脑子转挺快的嘛,”雪鸮勉强表示被他说服了,“下午看你那嫉恶如仇的态度,我还以为你不想再见她了呢。既然决定好了,需不需要和伊丽莎白说一声?” “这应该不需要,我在公会的行动记录,她应该都能一条不漏地查到,之后再去就是了。”苏间罗垂下眸,“小白,我想过了,伊丽莎白说得对。为了大局,有些代价是不得不……” “哎——停停停!” 猫头鹰一叠声地打断了他,“什么大局、什么代价,这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外交手段好吧?你可别把自己想象成什么苦大仇深的卧底,区区一只会说人话的猫而已!况且人家也没有在你眼前伤人啊,甚至还救了你们呢!” 他愣了愣:“也不是卧底那么夸张……我只是……” “拜托你别想得那么复杂,”雪鸮一副浑不在意的口气,“该说的话随便说,不该说的话就甭开口。伊丽莎白让你接触她的本意,也不是叫你去刺探什么重要情报吧?” 的确不是。虽然伊丽莎白给出的理由,是苏珊那里有一些他不知道的信息,但那些主要和他自身有关,并不是要他去做什么双面间谍。 “好吧,我知道了。” 苏间罗垂下头,眸子里的神色有些晦暗,像雷雨前的阴云般翻滚浮沉。 “你们说得都对。是我自己有偏见,就算苏珊是一只高等种,只要她不伤人,我也应该以平常心对待她。只是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警惕,毕竟野兽就是野兽,永远不能和人画等号……” “那当然了,”猫头鹰转而说起了风凉话,“连人类都会伤人呢,何况亚种?” “……” 见他再说不出半个字的模样,雪鸮心里其实也有些不好过,但还是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总之,你就是想太多了。我们论迹不论心,别管她有什么目的,只要她的行为上没问题,就正常相处好了,毕竟人家又不傻,你表现得太提防她,她更不会说实话。就当是交了个非人类的朋友吧。” 朋友? 苏间罗将这个词翻来覆去地咀嚼了几遍,在内心有些苦涩地笑了。 他并不因为亚种的身份而歧视苏珊,可是朋友之间,最基本的难道不是信任么? 在遇到苏珊之前,他从未将高等种和“信任”这样的词汇挂钩;如果没遇到她,那么兴许一辈子都不会。 可精神体所说的话,却真真切切地刺痛了他。 是啊。连人类都能毫不犹豫地对自己的同伴举起屠刀,他又有什么理由虚空打靶,以莫须有的罪名指控一只亚种? 怀揣着有些沉重的心情,青年踏上了返回公寓的路。 然而临到楼下,他习惯性地向六楼望了一眼,突然睁大了眼睛。 他看错了吗? ……他家门口怎么围着几个人?? 第38章 物业费 然而他的视力并没有出现问题。602门前的走廊上确实围着几个人, 并且看外形,这些人他并不认识。 下意识的第一反应,苏间罗先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第一个, 他最近有没有犯过什么事?结论是3号瞭望塔的那桩委托,他立了大功还差不多,而且那些人看起来并不像官方的人; 第二个就到了——他有没有无意间暴露身份?但目前将他列入怀疑名单的人,应该只有谢明薄一个……而且是他想找自己的话,没必要大费周章,季扬一条消息喊他过去, 他还敢玩失踪不成…… 总不会是联盟的人吧?苏间罗的思维拐了个弯, 开始认真思考扭头就跑的生还几率。 “你又想什么呢?总爱在大马路上走神小心被车撞, ”见他突然站在原地不走了,猫头鹰也注意到了家门口的异常,“什么情况啊?能不能让人消停一会儿……” “不知道, ”他后退几步, 一个转身躲进了墙角的阴影, “联系一下伊丽莎白看看。” 他说着抬起手腕, 然而手指还没点到立体投影, 联系人的聊天界面却突然弹出,并自动开启了隐私模式。 “别担心。” 几道条纹状的彩色频闪波动几下, 伴随着通过骨传导传入耳中的、微微失真的稚嫩声音, 屏幕又快速恢复了稳定。 “我说过, 不会有麻烦的人找到这个地方。这条承诺依然生效。” 苏间罗有点焦急地在屏幕上打字。【伊丽莎白,你就这么连接到我的终端,没关系吗?我昏迷的时间太久,谁知道它有没有被动过手脚……】 “正如上午我们讨论过的那样,现在他们暂时顾不上监视我, 但我的确不能停留太久。”银发紫眸的女孩向他颔首,“现在我要向你说明一些事项。屋子门口是物业的人,并且全部是普通人,你不需要逃跑。” 青年恍然,原来是来催缴物业费的人。最近属实是多事之秋,他才刚用那桶火药换到足够的委托报酬,还没来得及把这件事排上日程。【但是,收物业费需要这么兴师动众吗?】 “当然不需要。伊登公寓的物业只派来了一个人,其余的人是你的邻居。” 他听得一脸茫然。【我的邻居?他们认识我吗?我差点以为是军方的人……】 “正因为不认识,所以才会像一群狐獴那样,在别人家门口探头探脑地观察。”听得出来,伊丽莎白也对这群不速之客有所不满,一张板着的小脸面无表情,“你下午的委托完成得如何?那只亚种来见你了么?” 第47章 【嗯。她又救了我……我们,最近这一片的辐射区好像不太对劲,所以我决定和她暂时好好相处。走之前我答应了她,下次还会去找她。】 “注意安全。”女孩听完,只简明扼要地叮嘱了一句,“现在我该走了。你就再花些功夫,把那群狐獴打发走吧,这应该是你擅长的事情。” 苏间罗乖乖地向她挥手道别,然后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嘁,居然是一帮来看热闹的人?他们真是够闲的啊。” 他的精神体不能在外面随便化形,雪鸮在图景里旁听了全程,兴致缺缺地评价道,“下次别把钥匙放地毯下面了,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真的去翻。伊丽莎白的比喻还挺形象的。” “呃,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苏间罗进了电梯,在身上摸了摸,又从黑袍里掏出一颗薄荷糖,拆开包装放进嘴里,“按照她那天晚上的说法,这房子至少有五年没人来过了。换做是我,肯定也对突然搬进来的住户感到好奇,这算是人之常情吧。” “算我求你别再理解了,世界上所有人你都能理解,怎么不见有人来理解你啊?”雪鸮忿忿地冷哼一声,“都忙活一天了,累得半死,还要应付这些人……别再吃糖了!你该不会这个年纪还能蛀牙吧!” “哎呀。怎么会……” …… 602门前,见里面迟迟没有传出回音,物业公司派来的人皱着眉头,准备等下次再来碰运气。 “这家真的有人住?”住在隔壁的女人半个身子探出门外,怯怯地问,“我根本没看到有人进出啊,会不会是搞错了?” “嗨,沙曼莉,这事可一准儿没错!” 一个穿得十分花哨的中年大婶嗓音尖利,手指头夹着一支廉价香烟,上面涂着的红色甲油有些斑驳,那对黄褐色的眼珠子瞟了一眼催缴员。 “我前些天亲眼看见有人上到这层,那打扮,啧啧,再加上天天早出晚归,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我说物业来的小伙,你们能不能好好挑一挑租房子的人啊?别什么人都随便放进来!” 一对双胞胎小女孩站在半掩着的门外,其中一个被烟雾呛得咳嗽几声,“妈妈,我们隔壁有人搬进来了吗?是什么样的人?” 名叫沙曼莉的女人一顿,伸手摸了摸大女儿的头发,没说话。 催缴员是个年轻人,缺乏对上这种狠角色的社会经验。但他显然不服气,选择了最不聪明的应对方式,“大婶,这我可就要和您说道说道了。这房产可都是各位业主买下的,咱们物业哪能替房东选租客啊?而且,602已经好几年没人住了,突然有人搬进去,我们也没办法第一时间知道……” “哎,小伙,你这是什么意思?”见他还敢还嘴,大婶显然被激起了斗志,手里的烟一掐、眉毛一竖,直接无缝进入第二阶段,“你们没有保护业主安全的义务吗,啊?业主出了什么事,你们不用负责任啊?这一片本来就乱,万一住进来个杀过人的罪犯,我们可都一点儿也不知道!” “您这话说的!这儿怎么会有杀人犯——” 二人争执间,一阵脚步声忽然向这边靠近,惹得人们纷纷看向走廊的另一边,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话头。 只消一眼就能明白,那人就是大婶口中“不正经”的住客。 他的打扮十分怪异,走近了才看得清楚,这家伙几乎整个人都裹在那件破旧的黑袍子里,露出的小半张脸则被口罩遮挡得严严实实,手也揣在兜里,身材瘦长,像一支拔地而起的黢黑电线杆。 隔壁的女人见到他,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孩子们,试图将她们圈回门内。 结合大婶刚才提出的设想,在几人看来,这人浑身上下都写着“不好惹”三个字。一时间居然没人敢率先出声,公寓六楼的走廊一改几秒钟前的热闹,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直到他在自己面前停下,年轻的催缴员才大着胆子开了口:“先……先生您好,您是602的住户么?” 苏间罗沉默地按上终端。【我是。抱歉,我的嗓子有问题,不能说话。】 “没关系,”催缴员发现他的态度还算客气,顿时松了口气,“我只是来提醒您,您欠缴的物业费已经高达这个数——您得尽快找房东还清。” 青年看着对方出示的电子账单,上面俨然是个六位数……他安静了两秒钟,然后低下头,打开自己的账户查看余额。 这对吗? “这又是几个零啊??”雪鸮在图景里气愤地大叫,“讹人也不带这样狮子大开口的吧!这可是前总统先生承诺给我们的房产!” 虽然数额确实十分惊人,但也不是完全还不上……苏间罗犹豫了一下,关掉了个人账户。 【请问……这么大的金额,可以麻烦您给我看看明细吗?】 “小伙子,这里的物业费早就涨价了,”一旁的大婶冷笑道,“你最好赶紧联系房东,让他别装死快点交上,免得吃不必要的官司。” “没错,”催缴员点点头,“或者您有房东的联系方式吗?我可以直接联系他,您毕竟只是租客,稍后登记一下信息就可以。” “喂,物业费是你们想涨就能涨的吗?!”猫头鹰还在劲头十足地叫屈,“凭什么啊!” 苏间罗倒没因为这笔债生出多大的怨气。钱对现在的他来说,是真正的身外之物,不过是辅助他达成目标的道具,只要是有必要的花费,多花一布尔还是多花一万布尔,于他而言也只是数字而已,并无太多实际意义。 他连退路都没给自己留一条,怎么可能考虑存钱、后代之类的身后事。要不是伊丽莎白坚持,他也不会答应那个为期一年的提议,他很清楚这条路一旦踏上,就永无回头的可能。 并且看样子,这些人应该并不知道老师的身份,自然更不知道这间久无人居的房子的渊源。 既然如此,他也没必要在细节上纠缠。没提醒他物业费涨价也许是伊丽莎白的百密一疏,但他一点也不想为她带去多余的麻烦。 【联系房东就不必了,我已经从房东手里买下这处房产,物业费我会在一个月之内尽快结清的。】 读完这话,催缴员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似乎很难相信这么一副穷酸相的人短期内能还上这个数,不过,姑且是没有继续为难他。 “那么,先生,请登记一下您的个人信息吧。虽然是租客,但我们也要一定程度上掌握住户的情况,请您理解。” 于是苏间罗顺从地传输了自己的终端信息。传输完成后,催缴员的表情明显更加放松了:“先生,我问个有些冒犯的问题,请见谅——您为什么要一直挡着脸?从证件上看,您的长相很出众啊。” “就是,”大婶附和道,“年轻人遮遮掩掩的,像什么样子?走在路上要被人误会的。” 苏间罗顿了顿,知道他们不光是出于好奇而无礼地打探,而是对自己这样行迹可疑的陌生人不放心。 他默然片刻,抬手揭下了自己的兜帽。 第39章 数字生命 “……!” 如愿见到了青年的真面目, 在场的人心里全都一咯噔,且心理活动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扫一眼就了然于胸。 苏间罗已经差不多习惯了这样的反应, 神情没什么变化,但他的视线向下,瞥见那对缩在墙边的双胞胎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停顿了。 两个小女孩的长相几乎像是复制粘贴,发色更是和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都是浅浅的缃叶色, 编成两股可爱的麻花辫垂在肩上。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小脸上的表情是这个年纪的孩子特有的懵懂, 看不出是惊吓过度还是单纯好奇。 “看什么看!”雪鸮在图景里张牙舞爪地虚张声势,“再看把你们俩全抓走!” “你没比我成熟多少,”苏间罗好笑道, 接着毫不留情地断开了视觉共享的精神链条, “消停会儿吧, 小白。马上进门了, 在家里你可以尽情扑腾。” 一切工作流程意外地顺利, 不管是分内的还是分外的,就是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天降的债务承诺一个月之内会还, 住户信息也一字不落地尽数登记上, 就连脸长什么样都给他们看了, 再不走人就完全是不礼貌了。 催缴员没敢问他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尊容的,敷衍地寒暄几句之后就飞快跑路,心里想着再也不来这家了。 那个中年大婶也不愿再惹一身腥,见物业小哥证实了新邻居的身份,且这人确实有作此打扮的正当理由, 而非什么保卫局名单上在逃的重量级人物,随即也悻悻离去,“咣”一声关上了自家的门。 走廊里忽然就清净了,隔壁看起来非常怯懦的女人呆了两秒,终于反应过来,一眼都不敢多看他,慌张地将还傻愣着的孩子们拽进屋里,然后也跟着哐地甩上了门。 又过了几秒,声控灯熄灭了,走廊重新恢复了安静,只从楼下偶然传来喧闹的声响。 第48章 “……” 天已经黑透了,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即将落下帷幕。青年站在黑暗里自嘲地笑了笑,从兜里掏出钥匙,默默地开门回屋。 他刚打开灯,猫头鹰就从图景飞出来,一肚子怨气发泄到了沙发的抱枕上,抓着它又啄又扯:“好心没好报!人善被人欺!下次我一定要和伊丽莎白小姐告状!!” “你要是告诉她,那我就白答应他按时还债了。” 苏间罗脱下外套,把自己摔进了沙发。可沙发不够大,他长手长脚的施展不开,两条腿只能委屈地搁在外面,手肘曲着,手背搭在微微蜷曲的刘海上,眼神散漫地望向天花板。 “你再撕下去,抱枕真的要碎了。事先说好,你自己收拾。” 雪鸮这才丢下那可怜的棉花填充物,精准降落在他肚子上,踩得主人闷哼一声。“哼,不说就不说……苏间罗,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不等他张嘴,它又快言快语地继续说道:“还债的钱不够,所以只好再多打几份工?拜托干点正事吧!别忘了你答应过伊丽莎白什么,她可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你要是不认账,她有的是办法治你!” “是么,”他反问,“你觉得她会怎么治我?” 这问题还真问住了它,猫头鹰张着喙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想不出来……但假如有一天她背叛了你,要毁掉你可就太容易——” “小白。” 苏间罗打断了它,语气淡淡的,藏在阴影下的金眸黯淡了不少,精神体却本能地有些畏缩。 “别做这种无用的假设。如果我害怕她那样做,从一开始回到基地,我就不该去找她。” “……”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这家伙自打在伊什冰川能睁眼下地开始,做的每个选择都是在冒险,可那又是不得不冒险。猫头鹰闷闷不乐地背过身,拿屁股对着他。 “我不说行了吧!我也只是担心……” 青年又好脾气地去拨弄它大扫把一样的尾羽,“别生气,我不是在怪你。我无条件信任伊丽莎白,不是因为她是最强的人工智能……你也知道的,我并不是那种随便相信别人的人。” 雪鸮闻言,下意识地看向置物架上的那个相框。 搬进来那天它落满了灰尘,苏间罗收拾屋子时明明累得够呛,但还是一丝不苟地将它取下来,细心地清理干净,最后再原封不动地摆回去。 那是一张泛旧的全家福。照片上面是微笑着的一家三口,男人尚且年轻,留着一头银色短发,紫罗兰色的瞳孔含着笑,还未长出皱纹、饱经风霜的面容满是意气风发;一旁的女人虚虚地牵着女儿的小手,穿着打扮有些朴素,却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五官与女儿足有八成相似,同样温柔地注视着镜头。 照片里唯一的孩子,穿着一身紫色的小洋装,朝着摄像师露出了十分灿烂的笑容。她的长相结合了父母的优点,笑得连牙龈都快露出来,一看就知道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可爱的脸蛋看得人无比心软,简直想穿过相片去抱一抱她。 但那机会已经永远地消逝了,消失在堪称世界末日的第二次大灾变中。照片中的一家三口只幸存下来一个,拮据但美满的小家在一瞬间支离破碎,而男主人终身没有再娶。 房间里的氛围变了,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一阵奇异的寂静包围了这间屋子。不过,这并不是数分钟前,人们在走廊上那种面面相觑的尴尬,而是一种不约而同地陷入回忆的静谧,时光从此刻开始安静地回退,轻柔中带着一丝哀伤。 他们各自在脑袋里想着过去的事,或许浮现的记忆画面不尽相同,但一定都与这张照片有关——这间房屋原本的主人。 然而,只要见过伊丽莎白,就会发现老照片中女童的模样,俨然与智脑的形象别无二致。 “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一个问题,”雪鸮率先打破了这段沉默,“但是我不好意思问,感觉有点……不好回答?” “这种问题,一般还是不问为妙吧。但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可以努力试试看。” “还是关于伊丽莎白小姐。”猫头鹰迟疑道,“我一直想知道,朱利安到底怎么看待她?我看他对待她的态度,好像始终并不亲近。” 苏间罗从沙发上慢慢地坐起来,雪鸮自觉地跳到了沙发靠背上。“你是想问,既然根本不把她看做死去的女儿,为什么还要将她设置成一模一样的形象?” “没错。这个问题确实太冒犯了,就算伊丽莎白并不在乎,我也半个字都不敢问……可我真的想不明白。” “首先我要澄清一点,”他说,“那个默认形象,并不是老师特意设置的。智脑之所以被称为智脑,是因为建立在人脑之上,这个‘人脑’,是物理意义上的‘人脑’。” 雪鸮好半天才回过味来:“你的意思是——伊丽莎白的大脑?!” “对。我曾经见过一次,就在地下主机室的暗室里。”苏间罗的表情有些神游天外,似乎回到了某个难以忘怀的场景,“那时候你刚好在睡觉,我没有唤醒你……但伊丽莎白对这件事并不避讳。她是信任我,才让我进去看的,她一直都相信我。” “为什么是她?”雪鸮难以置信道,“等等,如果是朱利安亲自做的实验……所以,他还是想用这种方式让她复活?那为什么——” 青年摇了摇头。 “我不认为老师不将她看作女儿。老师既然做出这样的选择,说明他已经决定要承担一切可能的后果,不会轻易反悔,哪怕变成数字生命的伊丽莎白拒绝将他当作父亲。他一定想过各种各样的情况。” “……在这一点上,我从不怀疑你们是师生的事实,”雪鸮无可奈何地辩解,“可是我觉得,他们相处起来,真的就像陌生人一样彬彬有礼啊!人类的亲生父女之间,真的应该是那样的气氛吗?” “我告诉你我的猜想吧。也不一定准确,但也许能解答你的疑问。” 苏间罗望着置物架上的那张照片,目光有些哀恸。他是在新世纪诞生的孩子,没有见过故去的莉缇娜和伊丽莎白,更没有经历过那种规模的大灾变,只在纪录片、幸存者采访等资料里学习过。 学院里有些教授是亲历者,但大多数都对此三缄其口,不愿再详细讲起——那是整个人类文明史上永远的伤痛,一道无法消愈的、狰狞的疤。 但他不难想象老师失去她们时的感受。毕竟他也曾失去过唯一的家人,生死未卜的老师则是第二个。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再经历这样的痛苦。可命运残酷至此,在世界的终末到来之前,他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在苦痛中挣扎着求索,直到死亡的沼泽将他吞没。 “小白,你记得老师是怎么提起以前的伊丽莎白的么?” “记得一点……光看这张照片也看得出吧?曾经的伊丽莎白小姐非常活泼爱笑,所以朱利安说她和你有点像呢。” “嗯,她比小时候的我还要外向,”苏间罗轻声说,“虽然没见过她,但我好像也能明白,那是个怎样的孩子。那么,现在的伊丽莎白呢?” 猫头鹰又卡了壳:“呃……确定要我形容么?” “没关系,她不会像那些人一样监视我们的。你随便说,就算她听到了也不会生气。” 尽管时过境迁,这件事对他们来说依旧沉重,雪鸮还是谨慎地斟酌了措辞。“还能怎么形容?简直和以前的她是天壤之别啊。现在的伊丽莎白小姐,她的性格……很符合我对一个数字生命的刻板印象。” 苏间罗鼓励般地点点头,“对。接下来设想一下,如果老师用对待女儿的态度对待她,她会怎么做?她会拒绝回应开发者的期待吗?” “…………” 雪鸮终于彻底明白了他的潜台词,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磕磕绊绊道。 “朱利安·比特……不愧是能研制出这种人工智能的大师啊。连机械的心情都考虑得到……” “是世界上最强的、缺乏人类情感的人工智能——智脑‘404’没错,但我愿意相信他真心将伊丽莎白看作女儿。” 青年望着小女孩灿烂的面庞,目光温柔。 “是时候回到原本的家看看了。其实我一直没做好心理建设……但看着伊丽莎白,我好像也能鼓起勇气了。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第40章 故居 苏间罗清楚地记得, 以前在一区的家不在市中心。 据老师说,这处房产是他拿到人生中第一笔项目注资之后购置的,主要是为了方便在研究所上班通勤, 所以和克罗玛尔学院的距离其实并不近,上学的时候,他每次回家都得倒好几班车。 但他知道,自己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回家的路。仿佛一只迷途多年的信鸽,已经偏离了轨道太久,可就算在终点等候的人早已不在了, 冥冥之中的磁场和引力依然会为他指引回家的方向。 第49章 中午吃过饭之后, 他连导航都没开, 凭借着记忆中的路线和站点,直接坐上了去往一区的车次。 换乘班车的功夫,猫头鹰还是忍不住吐槽他:“我还以为你会急着去打工呢, 那么大言不惭地答应人家一个月就能还上, 难道真的只是说说?你转性了?” “不是, ”苏间罗无奈道, “你不记得军部的委托报酬了?用那笔钱还债, 绰绰有余吧。” 雪鸮一惊:“什么?那边有消息了?!” “也不算。”他耸了耸肩,“为了贯彻缺钱的人设, 我昨晚顺手催了一下季扬。他说最迟下周, 财务局会通过公会的渠道, 把报酬给我一分不少地打过来。多余的他没提,我也就没问。” “……你居然去找作战局要钱了?突然间哪来的胆子?” 雪鸮无言半晌,似乎看到了昔日那个古灵精怪的少年的影子,“等等,你这是挑软柿子捏呢?我要是季上校, 就让你找少将要去,反正冤有头债有主。” “走正常流程太繁琐了嘛,尤其是从军政府拨款,更麻烦。”苏间罗叹气,“我和他说,实在是最近急用这笔钱,不然要被房东逐出家门了。上校还是很通情达理的,要是换了谢明薄来……” “八成会用谢家大宅和包吃包住诱惑你吧。资本家的糖衣炮弹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 他听完更笑不出来了,“行了,别开这种玩笑。我现在把视觉共享给你,待会儿我找个好一点的位置,看一眼就走。” “应该提前问一嘴伊丽莎白的,”雪鸮嘀咕说,“那样的话,你没准还能进门看看。” “我说过,不想再给她添多余的麻烦。” 青年浅色的睫羽半拢,努力整理自己的思绪,让心情恢复平静。 “就算真的能回去,现在的我也不应该那样做。我清楚我自己……还远远不到能坦然面对一切的程度。” “可就是换了谢少将来,如果他经历了这些事,也没办法做到像铜墙铁壁一样吧?”雪鸮立刻意识到自己说秃噜嘴了,连忙安慰他,“别对自己要求太高。就算房子里真有什么线索,肯定也早就被保卫局搜遍了,现在进不进去没有太大意义。” 苏间罗垂着头抱着胳臂,默认了这个说法。 “毕竟老师什么都没留给我。如果留下了什么重要的话或者物品,他一定会让伊丽莎白转告我的。他不可能就那样一声不吭地消失。” 雪鸮没作声,生怕自己再不小心说错话,而且它也完全赞同主人的观点。 以朱利安·比特那样的行事风格,就算真的要玩人间蒸发,也确实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给他留下。而且他消失的时间,刚好是在苏间罗出事之后的几天,很难不让人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但也不排除是有人刻意为之,蓄意对外误导以伪造出某种假象。 无论哪种可能,他目前都对此毫无头绪。这一切都太蹊跷了,现在甚至牵扯到了谢明薄,其中似乎潜藏着某种不言自明的逻辑动机,却始终令人难以捕捉。 但,不论是谁带走了老师,他都势必要对方付出代价。 十五年前,他曾眼睁睁地看着重要的人离他而去,像一捧无法挽留的风,无声无息地散了;那时的他太过弱小了,对这世上的一切爱憎别离都无计可施,只知道不停地流泪,直到再也流不出泪水为止。 这一次虽然没有目睹,可那种与家人生离死别的痛苦,无论过去多久都依然萦绕在他的心头。梦里有时会出现母亲和老师的身影,有时是美梦有时是噩梦,后者居多;但于他而言,只能在梦里相见的人,即使在漆黑的夜里化身梦魇,醒来后也足以让人怀念许久。 虽然从再次见到伊丽莎白那天起,他自认已经接受了残酷的事实,但每每想到曾生活过的这个家,他还是下意识地选择逃避。 就好像他只要不去打扰它,那里就依然一如往常似的。 有时候他甚至有点羡慕伊丽莎白。人工智能不会流泪,她理应不会为此感到任何痛苦——即使那是她的“父亲”,无论是作为人类活着,还是作为智脑404存在的时候。 从另一个方向抵达过去熟悉的终点站,对苏间罗来说是一种颇为新奇的体验。 上学时他人缘很好,但私交不多,不在学院的时间,他从来没向朱利安提出过“和朋友出去玩”或者“去朋友家里做客”一类的请求,最多参加一下报名的课外实践。 还在走读的时候,只要放学铃声响过,他就会按时到校门口,等待老师来接他,或者按照吩咐自己搭车回家。如果有人周末喊他出门,没什么特别的事的话,他一般都会谢绝。 这并不是出于朱利安的规矩或要求,而是他自发的行为。对苏间罗来说,在学校和同学们呆在一起的时间远超家里,他想把更多时间留给家人,以免在分别的那天到来后,会悔恨自己曾经错过的那些零碎片段。 现在看来,这是一种极为苦涩的未雨绸缪,因为那一天终究还是真的到来了。 苏间罗走出车站,顺着人流,穿过已经变了模样的大街小巷,路过那些还未褪色的旧时记忆——就好像真的回到了多年以前一般。 彼时还是小小少年的他,独自一人背着双肩包、穿着克罗玛尔的绀色制服,向路过的店家和居民打招呼,得到人们善意的回应,偶尔还会停下来帮把手,就这么一路开开心心地回到家。到家之后先整理一番,然后让家务机器人在他烹饪的时候打打下手,给还没下班的老师留好晚饭,再回到卧室去做自己的功课。 时隔五年,他再一次踏上了回家的路。 贝洛德街13号——那栋他曾经最熟悉的楼房,五年过去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物是人非。 现在,他再也不能昂首挺胸地走路,微笑着和每一个认识的人送上关照。他必须谨慎地隐藏起面目全非的丑陋外表,用余光时刻关注附近有没有可疑行踪,花上半天功夫匆匆绕至人迹稀少的地方,最后才装作不经意间停下脚步,在小区的外围驻足仰望。 以他现在的视力,这个位置足够了。他轻易地认出那里就是他和老师的家,只是一栋普通的居民楼里普通的一户,窗子紧闭着,辨认不出是否有人生活的痕迹。 其实不是从这一刻才开始的,早在他拐进熟悉的风景时,情绪已经被按下了开关,回忆像拧开的水龙头一样,哗啦啦地直冲下来,倾泻一地,却抓不住半分。 覆水难收,人往往在很久以后才意识到,一切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 视线停留数秒,苏间罗忽然低下了头。 “诶诶诶,苏间罗,”雪鸮本不想打扰他,见状不得不警惕起来出声提醒,“你可千万别在这里哭啊?想哭咱们换个地发泄去,在这里被看见的话,可能会有麻烦!” “我没哭。” 他盯着地面,视野确如口中所说一般清明,并没有被模糊。 “哭……解决不了问题。” 雪鸮叹了口气。“要不还是回去吧。你没必要强迫自己这样,这和自虐有什么区别?” “因为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他轻声回答,“想做的事就得立刻去做,我给自己设了期限。过了今天,我不会再主动靠近这里一步。” “好吧好吧,就当是用一天的时间专程怀旧!”雪鸮尤其受不了他这副样子,彻底投降了,“除了这里,你还有没有其他想去的地方?干脆今天就一次性全都走完!” 幸好,苏间罗成功被它转移了注意力,茫然地思索了片刻。“的确还有……” “克罗玛尔?”猫头鹰有点犹豫,“现在可不是去那里的好时机,而且你之后会经常到那边去吧。毕竟和军部大楼挨得那么近,伊丽莎白也在那里。” 他摇摇头:“不是学院。是教会。” “……什么?” 猫头鹰反应了一下,态度忽然变得激烈了些:“等等,你去那儿干什么?就算要吊唁,也用不着去那里吧!” “我知道,”他则完全相反,平静地回答,“我只是去看看。” 实在拗不过他,雪鸮最后还是勉强同意了。 “算了,看看就看看吧……但不要停留太久。我认为比起这个地方,那里才更不利于你的心理健康……” 苏间罗无奈地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说,我在教会只呆了两年而已。”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开始习惯着接受离别。 第41章 教会 在亚尔诺, 宗教兴盛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一度被几近摧毁的文明重建秩序,这个过程并没有多么漫长和困难,毕竟联盟成立也就是一眨眼间的事, 历史教科书那张著名的照片上,好些领导人都还健在。 但很不幸,人类并不是能只靠物质就能活到死的生物。已经进入降临纪元的灾后时代,尽管生存仍然是第一要务,但平常的日子总要像从前一样过,过不下去就只剩死路一条, 无论自愿还是非自愿——好心态决定人的一生。 第50章 为了满足精神上的空虚, 顺便给未来找点盼头, 或者因“渊眼”的无懈可击彻底绝望,许多曾经的无神论者也纷纷有了宗教信仰,一时间亚尔诺的教会可谓是遍地开花, 什么稀奇古怪的宗教都冒出了头。 经过联盟的统一管控, 这种乱象很快得到了遏制, 最终只剩下几个知名的大型教会, 也是明面上合法的宗教, 例如他曾在那家会所看到的创世教作品。 不过,这些人中不包括苏间罗。和母亲一样, 他也是坚定的唯物论者, 尽管“渊眼”的存在的确颠覆了人们的认知, 但他相信那来源也会是一个未知的文明,而非所谓的“神”。尤其是创世教,他虽然尊重三教九流,但内心还是对那些狂热教众的信仰感到荒谬。 所以在失去母亲之前,他从未想过, 自己某一天居然会进入教会生活,就算只有短短的两年。 收留他的玛丽薇教堂其实算得上一所福利院了,那是在降临纪元前的一个有名的宗教建立的,然而在“渊眼”降临后,由于大灾变导致人口剧减,再加上灾后时代的信仰危机,它的信徒数量大打折扣,便渐渐衰落了。 但这所教会依旧坚持做慈善,久而久之成了慈善机构,前来拜访的人们不仅有信徒,还有一些帮助孤儿们的志愿者。原本苏间罗在一区上学的时候,也表达过想回来帮忙的意愿,可朱利安却不允许他过来。 那是他记忆中,老师唯一一次认真驳回自己的提议,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理由听起来也很充分,和小白不情愿的原因差不多:再回到这个地方对他的成长没什么好处,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心理素质还远远不达标。 其实他也可以趁老师不在,自己偷偷过来。可扪心自问,他确实还不够格。 回忆起那段时光的情绪,就算他再怎么不想承认,也始终是抵触居多。 一开始他还会向朱利安询问教会的近况,次数多了,得到的答案却都相近。渐渐地,他也不再问了,只是自顾自地做志愿工,把多出来的钱全都交给老师,让他代为转交给教会。 现在老师不在了,他失去了和教会唯一的联系,也失去了唯一阻拦他回到那里的人。 或许他也该在入职军部以后,对工作多上点心,这样还可以把自己的遗产全部留给教会,他想。 “小白,其实我最近经常梦到以前的事。” 苏间罗低声说,一边往前走,一边在导航上确认地点。 “那天在会所,看见那个华族人,我就想起了母亲。她明明比老师还过分,什么都没给我留下,连她曾经上班的那家研究所都不在了……但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是会反复想起她。” “每次想到这里,我都发现一件事——好像不管是愉快的还是不愉快的回忆,只要和我最亲近的人有关,它们都慢慢从现实里消失掉了。我甚至都来不及再看一眼。”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可是除了我,根本没有人会在意。” 雪鸮挤出一句苍白的安慰:“至少我和伊丽莎白都在。有关朱利安的一切,伊丽莎白小姐会一直记得。” “嗯,但我也想做点什么,证明自己真的存在过。虽然这想法有点可笑,但我觉得它很有意义,这就够了。” 随即他露出了有些疑惑的表情,“怎么回事,检索不到……难道教会也拆迁了吗?” 听见这话猫头鹰哑了火,顿时有些庆幸,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感到悲哀。 之所以他们都不愿意让这孩子重回教会,当然不是因为不近人情,而是因为玛丽薇教堂里收容的孤儿们,几乎全部都身患绝症。 这些五花八门的疑难病症中,有些随时可能致命,有些则属于慢性发作的范畴,大多都是在灾后时代出现的新病症。其中占比最多的,就是蚀化病——也就是苏间罗的母亲,阮明音去世的病因。 阮明音是一位当今社会上很典型的单亲母亲,通过参与基因捐献工程生下了孩子,由于她具有抚养能力,始终没有与任何人缔结事实婚姻。但也正因如此,在蚀化病晚期去世之后,她唯一的儿子就成了孤儿。 彼时的苏间罗只有九岁,阮明音去世后,研究所家属区的居住权很快就被回收了。操办完她的后事,小小的他便离开了那里,带着母亲留下的一些积蓄辗转流浪,最后在机缘巧合下被一位修女带回了教会。 那段记忆他其实已经有些模糊了,母亲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法走出来,即使离开了装满回忆的家,也没能减轻多少他的痛苦。死亡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还是很遥远的事,可至亲的消失是实打实发生在眼前的,不需要理解。 那时候他真的患上了失语症,连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都很困难,足足花了半年多才艰难地重新开口。所以他才会那么自然地扮演起一个哑巴,这对他来说,是一段曾真实发生过的体验。 但没过多久,他就对“死亡”这个词麻木了。 教会里的孩子们大多和他同龄,最大不会超过十二、三岁——以幼童对辐射的抵抗力,很难在患上蚀化病后活过这个年纪;最小的不会低于五、六岁——连这个岁数都不到就患上蚀化病,挺不过一个月就会夭折。 或许是在整个基地打出了名声,几乎所有被弃养的绝症儿童都被一股脑地往这里送,隔三差五就能捡到一个。以至于他曾听说,政府都会给教会多拨些款项。 苏间罗在教会呆过的那两年,就捡过几个孩子回去。虽然蚀化病并不遗传,但抗辐射基因会遗传,有些人天生抵抗力差,就是打了抗辐射血清也无济于事。 但这当然不是绝对的,他本人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阮明音只是一个早逝的普通人,他却分化成了特殊人群,对射线的抵抗力大幅上升,甚至在伊什冰川捡了条命回来……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总而言之,虽然修女们对孩子们还算不错,更没有什么虐待的情况,但对苏间罗来说,情况比虐待更可怕,简直是地狱般的光景。 昨天还在一起玩的小伙伴,第二天可能就卧床不起,没过两天病情迅速恶化,然后就该丧葬一条龙了。 这个流程对修女们来说已经非常得心应手,毕竟教会也没太好的医疗条件,除非只是轻症、成功存活下来的孩子,或者像苏间罗这样直接分化的幸运儿,教会基本只是一段临终关怀罢了。 和医院每天上演的情景一样,这里的死神光顾得太频繁,看着一个个小生命猝然而逝,心理素质稍弱的人很容易受到创伤。有些修女是大灾变的幸存者,即使死亡近在咫尺也面不改色;有些年轻的修女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就会离开教会去修道院。 在这之中,苏间罗是为数不多的健康孩子。有人提出要带他去修道院,但他没去,那时候他有几个玩得好的朋友,修女说他们有希望治好,他最终还是打定主意留下来陪他们。 可惜,在他被朱利安领养之前,那几个孩子还是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人世。就在他心灰意冷,决定离开教会到修道院去的时候—— 他突然分化了。 雪鸮至今记得那令它胆战心惊的一天。就像苏间罗所说的,在完全觉醒能力之前,本体都无法察觉精神体的存在,因为还无法使用精神力建立“场”。 但这一部分天然存在于特殊人群大脑的某个区域,而且苏间罗作为向导又罕见地拥有精神图景,所以它能在图景中感应到外界,就像一个沉浸在羊水中的胚胎。正因如此,在检测报告出来之前,几乎所有人包括苏间罗自己,都以为他分化成了哨兵。 当分化的“界限”被超越的那一刻,雪鸮是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的。那时它还处于幼年时期,虚弱地趴在图景里一动不动,靠吸食少量精神力维系形态,却突然被一阵剧烈的精神波动强行唤醒。 那一刻的异象横生,在它看来,和远古神话中的盘古开天辟地没什么区别。 天空风雷滚滚,象征着力量源泉的精神海从荒芜的悬崖下喷涌而出,起初只是一眼泉水大小,但很快在图景里泛滥开来,像沸水那样猛烈翻腾着,朝着远方虚无的边界奔涌而去。 不多时云开雾散,蓝色的海水渐渐平息下来,在灿烂的阳光下波光粼粼。说实话,现实世界中都没有过这样好的光照。 这个量级的能量波动,当时的苏间罗不可能有多好受,仿佛某条来自远古的血脉终于苏醒,让人很难相信本体只是分化成了向导。然而事实如此,所以也没什么可纠结的,如果真的安安稳稳地呆在基地,为哨兵们做一辈子引导,未尝不算一种幸运圆满的人生。 但老天显然并没打算让这孩子安度余生。与他的特殊之处相匹配,他终究还是获得了远超先前的力量,从伊丽莎白的反应来看,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朱利安·比特,和伊丽莎白·比特——现在的智脑404,二人作为一对曾经的父女、后来的开发者和次世代人工智能,不管朱利安是否真的还把她当女儿看,他们之间的联系都千丝万缕,必然比明面上牵扯得更深。 第51章 朱利安那样阻拦他回到教会,虽然不排除他也担心这孩子心理健康的可能,但也证明那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教堂,也许真的有些不对头。 或许是与他自身的特殊有些关系?它不禁猜测。但既然连它都想到了这一层,苏间罗不可能完全没意识到。 他的性格的确单纯,但他不傻,只是不愿意无故地揣测他人而已。作为特别的本身,他肯定比谁都想对这些异常的原因一探究竟;可那同时也意味着未知,而在人类的认知中,未知往往代表着危险。 它始终不愿主人以身涉险。和伊丽莎白一样,他们都认为现在的他还能力不足——不足以保护自己。 不过,苏间罗显然不会轻易放弃。玛丽薇教堂都从地图上销声匿迹了,他还不信邪,非要亲自走一遭;亲眼见到已经被拆除的教堂还不死心,非要抓着新建的写字楼前台问了个够才肯罢休。 “不好意思先生,我也不清楚原来的教堂搬去哪里了。但前两年,这附近修缮了新的教堂,会不会是您想找的那一家呢?” 【新的教堂?您知道它隶属哪家教会吗?】 对方摇了摇头:“抱歉,我并不信教。您不如亲自过去看看。” 亲自过去?不如在终端上直接查询……算了,多了解一下基地的现况没有坏处。 青年略略思索一瞬,向他道了谢,便转身朝着前台指的方向走去。 第42章 祷告日 由于终端快没电了, 他又没带备用电源,靠光能回复电量更是效率极低,苏间罗索性自行辨认道路, 不再一直开着它指引方向。 按照方向走了许久,他还是没看到任何含有宗教元素的建筑物。就在他快要怀疑那人是在诓他的时候,视野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座教堂。 这栋建筑明显不是新建的,弥漫着浓厚的古旧气息,蒙尘的彩色玻璃窗不再透亮,甚至碎了小半块, 墙壁上精美的浮雕也变得斑驳, 刚才那个长相秀气的男前台应该是在胡诌。 整点到了, 顶层的钟楼恰好响起报时的钟声,不疾不徐的三下,带着悠长的回响, 在基地上空久久不散。 “教堂的名字是……威辛格?” 在终端地图上查询了一下眼前建筑的名称, 苏间罗不觉皱起了眉。 “这绝对不是原本那家教会吧, ”雪鸮笃定地说, “建筑风格一点都不像。所以这又是哪家的?真是……哪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教会, 这群人的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 “你这话说出去,挨打的可是我, ”青年无可奈何道, “不过, 看起来确实不像。我们过去看看吧。” …… 十分钟后,苏间罗坐在教堂里的长椅的倒数第三排,面无表情地听着神父在祭坛上念诵《创世录》中极其冗长繁琐的一段。 他恰好赶上了一周两次的祷告日。作为无神论者,他一般是不会参与祷告的,反正神父念经给他听也是对牛弹琴;但他之所以坐在这里, 是因为直到进门他才发现这里正在进行祷告——在工作日祷告的人不算太多,他被这幅冷清的景象迷惑了。 在祷告中突然闯入教堂又蓦地退出,这在绝大部分教堂里都是非常冒犯的行为,很容易引起教职人员和信徒们的不快。他也不想做一个没素质的游客,又没什么要紧事,索性坐下来听完全程,虽然这确实有点折磨人……只希望听的时候不要睡着。 身穿教袍的神父手执一卷泛旧的经书,耷拉着有些松懈的眼皮,以毫无波动的嗓音诵读那些神圣的字眼。 【在神的造物将手伸入血肉之躯的那一刻,珀西神最伟大、最完美的作品被破坏了。现在我们知道,这是自祂创造世界以来,人类所犯下最大的罪过;连曾经那得到神的权柄的妄念,相比之下都显得不值一提了……】 “唉,万万没料到,这里居然是创世教的地盘?” 雪鸮已经听得哈欠连天了,在图景里抱怨个不停,“简直是余音绕梁、魔音贯耳!那什么,苏间罗……真的不能偷偷溜走吗?” “最好还是不要,”它的主人表示爱莫能助,“就那么厚脸皮地走出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实在不想惹到这群人。那些合法的教会里,我就觉得这家的精神状态最像定时炸弹,实在不敢硬碰硬啊。” “那倒也是。”猫头鹰精神萎靡道,“以后再看见他们,一定绕着走。看来你还是对第二区不够熟悉,否则哪还会被那个满嘴鬼话的前台坑?” “那时候大家的身体都不好,根本没法走太多路。我又不是大人,哪敢带他们走这么远?” 苏间罗垂下眸,没能找到记忆里的地点让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同时还萌生出一丝隐约的不安。“不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早知道会这样,当年临走之前,就应该带走朋友们的骨灰,总好过现在……连可以祭奠的地方都没有了。” “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想着那些小孩呢?你这小子真够长情的,”雪鸮稀奇道,“别多想了,虽然你是无神论者,但是偶尔信一下他们转世享福去了也无伤大雅。而且我没记错的话,你走之前,不是还有一个孩子活得好好的么?” 教堂最前方的神父还是同样的调子,但台下的人都听得聚精会神,放眼望去没有昏昏欲睡的人。 【这罪责是如此地不可饶恕,以至于神已经无法感到最初的愤怒。看见人们贪婪、不知悔改的模样,祂是那样地悲恸,不得不降下第二轮审判,唯一的希望,只有迷途的羔羊早日知返……对于那些罪人来说,审判日是一种莫大的慈悲!】 “还有一个?艾萨克、莉莉、小柠檬……”苏间罗愣了下,忽然灵光一闪,反应过来精神体所说的“幸存者”是哪一位,“你是说——那个毁容的孩子?” “没错没错,就是他,”猫头鹰连连点头,“诶,你记性很好嘛!不过我记得他其实也不常到教会来,看他的打扮应该家里并不差,活到现在的话,那孩子应该和你差不多大了吧?” 青年被这番话生生拉进了回忆里,短暂地沉浸在底色并不明亮的童年中。 自幼住在研究所的家属区里,他的儿时玩伴并不算少。但在他记忆中的众多朋友里,那个沉默寡言的黑发男孩,他从没有忘记过。 那孩子并不是教会里的孤儿,却比当时的他还要瘦小羸弱。有几个特点他印象格外深,一个就是穿着打扮并不寒酸,却对自己家的事闭口不提;另一个就是,那个男孩和现在的他一样,总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不过,两人的性格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和乐观开朗,即使失去母亲也没有就此一蹶不振的苏间罗不同,男孩非常抵触陌生人的靠近,警惕得和什么似的,第一次见面就狠狠咬了他一口——这很难不让人记忆犹新,幸好他大人不记小人过。 就算后来逐渐变得熟稔,男孩依然挂着一副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表情,一丁点儿这个年纪的生气都没有。毫不夸张地说,那时苏间罗还以为他患有什么精神方面的疾病,毕竟连教会的孩子们都没那么死气沉沉。 他对这一切都记得很清楚,尤其是相处的次数多了,对方逐渐对自己卸下防备的样子非常可爱。 每当那张麻木的小脸露出生动的神态,乌黑的眼睛固执地盯着他时,他总是会忘记自己也只是个十岁小孩,忍不住以大哥哥的姿态包容他——然后男孩的双眼就会更加亮晶晶,表现得越发黏人。 遗憾的是,自始至终,他没有提过自己的名字。 他有些失神地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摇头。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但,小白,他不可能还活着。” “……为什么?” “他告诉我们,脸上和身上的瘢痕是胎记,”他低声说,“你信么?所谓的‘胎记’,和我身上的痕迹有七八分相似。” 猫头鹰不语,似乎在思考这话的可信度。 “那明明就是蚀化病晚期的症状。小时候大家都半信半疑,但现在……” 苏间罗摩挲着手背上那些密集的紫红纹路,但目光已经不再哀伤,而是逐渐趋于平静。“我想,他之所以不经常来,是因为身体状况不允许吧。他的家人不会放任他那样跑动的,所以无论他失约多少次,就算没能见到最后一面,我也永远不会怪他。” “那就更奇怪了,他为什么不说实话?”雪鸮十分困惑,“除了你以外,所有孩子都一样没几年活头啊!没必要死不承认吧?”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不管什么理由,我都觉得合理。” 雪鸮一阵无语:“你真是……还和从前一样溺爱孩子。唉,这该死的祝祷到底有完没完了?” 见话题转移开,苏间罗也不再提从前的事,顺着劝慰它,“再忍忍,我来得挺晚的,毕竟进来的时候都已经那么多人了,祷告环节应该就快结束了。” 【然而,他们竟依然不能体会神的恩泽……叛徒是罪恶,是泥淖,是恶魔之眼。倘若人类的罪名无法被洗刷,这充斥着罪责的世界总将迎来终焉……】 第52章 【神从未离去。在最终的审判来临之前,至高无上的珀西神会一直注视着我们,注视着祂最心爱的作品……神啊,虔诚的罪人们向您致以深深的忏悔,不求您的宽恕,只盼您平息怒火……】 教堂内的所有人都学着神父的动作,深深地埋下头去,右手在两肩各点一下,最后将手掌置于额前,默默地忏悔人类所犯下的“罪过”。苏间罗只好有样学样,生疏地跟着比划一通。 “真邪门。”雪鸮毫不客气地评价道,“确定供奉的不是什么邪神吗?一边说着神爱世人,那所谓的‘神’又为什么会莫名其妙毁灭人类啊?简直是自相矛盾。” “尊重祝福就可以了,不必苛责。”他说,“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能制造出‘渊眼’那样的东西,至少‘神’对于人类而言,确实是降维打击了。在超出认知范围的情况下,将其奉为神祇也是人之常情。” “就算是那样吧。我还是觉得这心态太扭曲了……” 祝祷总算接近尾声,接下来只剩下一个环节,那就是到后面的庭院里举行赦罪的仪式。 跟在一众信徒后面进入庭院,苏间罗总算离开了那严肃而压抑的氛围,呼吸到一口新鲜口气,觉得大脑都清爽了几分。 尊重是一码事,创世教各方面的风格都让他头皮发麻,实在是欣赏不来。 然后他就开始观察这场神父主持的仪式。所谓“赦罪”,就是信徒们排着队上前,从一名神仆手中的银盆里掬一捧清水,先净手再净面,接着走到一旁的神父面前,低着头倾听他的絮语,时不时跟着念两句“赎罪……”“悔过……”一类的话,就算完成了。 “实不相瞒,有一种大家都是罪犯的感觉。”雪鸮诚恳地说,“你别露馅了,快点搞完快点回家。对了,晚饭吃什么?” 苏间罗没立刻回答它,他看着那个负责抱着银盆的神仆,眉心渐渐拧了起来。 又怎么了? 雪鸮顺着视觉链接定睛一看,发现那名“神的仆从”,实则是一个女孩子。 少女年纪不大,但显然比伊丽莎白要年长得多,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和身着金纹繁复的祭袍、披肩绣着精美图案的神父不同,她身上的衣裙十分朴素,一看就知道洗了很多遍,还有细心缝补过的针脚痕迹。 可再简朴的衣饰,也无法遮掩她的美貌,一眼就知道这孩子是个美人胚子,却和伊丽莎白不是同一种美丽——她有着一头耀眼的金发,海藻般长长垂落,室外的光线笼罩在她头顶,像一团金子般的阳光,浓烈却并不灼人。 她眼帘低垂,漂亮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白皙的手指握着银器的边缘,任由信徒们依次上前取水,恭顺得就像一名真正的奴仆。 “好赏心悦目的小姑娘,”雪鸮有点莫名其妙,“你那么盯着人家看干嘛?” 苏间罗也察觉到一丝不妥,连忙移开视线,但那股奇异的感觉并未散去。“自从被侵蚀之后,面对那些蚀化病患,我能从他们身上感应到一些额外的能量波动。她的身上……” “什么?”雪鸮目瞪口呆,“她得了蚀化病?完全看不出来啊!” “蚀化病的临床表现有很多种。如果连外貌都显著改变了,那病情就发展到太晚了,一般人撑不到那个时候,”他叹息道,“当然,我也希望不是。再凑近些观察观察吧。” 前面排队的人越来越少,终于,最后轮到他进行仪式了。庭院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只剩下一些神仆正在洒扫地面。 青年摘下兜帽和口罩,上前几步,将手探入银盆中。 女孩依然没什么反应,浓而长的眼睫低垂着,纹丝不动地注视着手中的银器,好像入定了似的,整个人宛如一具没有生命的美丽瓷偶。 苏间罗越发觉得怪异,但也不好有什么动作,虚虚地捧起水来。 刚要往脸上扑,眼前的东西忽然晃动了一下。 咣啷啷—— 青年的瞳孔因受惊而骤然紧缩,看着眼前的少女随着银盆一起坠落。 第43章 莉莉丝 灵台传来一丝若有似无的刺痛。就像一根针迅速地扎进去又拔了出来, 快得让人还来不及感到疼痛,却实打实地让苏间罗怔愣了一瞬间。 等他回过神想去搀扶的时候,跌坐在地的少女已经被神父拽了起来, 动作颇为粗暴。女孩顺从地被他提着胳膊立起来,但似乎依然腿脚发软,踉跄着向后退了半步,才勉强站稳脚跟。 庭院里的其他神仆被突兀的动静吸引,纷纷看了过来。 神父的表情变得不那么平和了,只是碍于还有外人在场, 一时不好发作, 只能僵硬地扯出一抹笑容, 示意青年继续完成仪式。 “什么情况?”雪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住了,“碰瓷的?” “什么碰瓷,”苏间罗一边听着神父的赦罪祷告, 一边暗暗地瞥向那个脱力摔倒的金发少女, “那孩子病得不轻。她身上的能量波动, 比我之前在总院遇到的所有病人都要高!” “都病成这样了, 还得在教会做工?”饶是猫头鹰也不禁有些怜悯, 这个女孩的容貌很容易让人心生怜惜,“应该是个孤儿吧, 要么就是和那个叫乔安的小孩儿一样, 自己爹妈不做人。” 苏间罗没说话, 他的神情透出明显的烦躁,已经完全丧失了对这些神棍的耐心。 “喂,你别多管闲事啊,”雪鸮不得不警告他,“这事可一点轮不到你来管!” 他依旧固执地沉默。理智上他确实应该装作没看见, 在自身都难保的情况下,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这里还是教会的地盘。 可是,只要想起幼时在教会的生活,那些孩子花朵一样的笑脸——他的大脑就变得不受控制,极端的愤怒充盈着他的内心,燃尽之后却只剩下一捧无力的灰烬。 十几年过去了,他依旧什么都做不到。或许伊丽莎白是对的,一个人的能力不足以匹配好高骛远的个性,放弃最初的目标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不。他本不该这样消沉……如果连他都放弃了那些崇高的东西,那这些孩子又该怎么办?谁能将他们从绝望的深渊里拉出来? 强压下那些波涛汹涌的情绪,苏间罗重新戴上兜帽,默不作声地抬脚离开,没有回头。 重新进入空荡了许多的教堂,那股压抑沉重的气息并未消失,反而更加猛烈。 天花板上铺满了一幅巨大的画作。这也是该教的经典作品之一,没有头颅的珀西神张开双手面向大地,手臂上的一千零一只眼睛一半闭着、一半睁开,似乎迫不及待地想给予祂最心爱的造物一个慈爱的怀抱,又像是诱惑猎物进入狩猎范围,然后即刻绞杀。 “到底什么人能画出来这种东西,真瘆人,”雪鸮抖了抖尾巴尖,感觉自己也要像人类一样起鸡皮疙瘩了,“快走吧,在这鬼地方多呆一秒我都难受。” 青年却刹住了脚步,紧接着方向一拐,闪进了门侧的视线死角里。 “……”猫头鹰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图,崩溃道,“苏间罗,你到底要干嘛?” “不干嘛。”他盯着后院的景象,语气不容置喙,“等他们过来,我就立马走。” “教堂里还有不少人呢!你是想被当成可疑分子抓起来吗?!” “没事的,他们的信仰特别虔诚。我刚刚观察了,他们都在忙着对珀西神的雕塑谢罪,顾不上这边。” 雪鸮明白他是铁了心要多呆一会儿,无奈放弃了劝说,只能转而配合主人。 “不过,是有点不对劲。那孩子都病得站不起来了,那老头还硬把她提起来,未免太没人性了吧?谢少将都不会这样对手下的兵。” “别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苏间罗的语气更加不快,“少将虽然很严格,但很体恤下属,这有可比性吗?” “行行行,算他倒霉,踩到你这颗小地雷,”雪鸮没脾气地哄他,“别生气了,大不了以后我们常来?” 苏间罗不再开口,凝神倾听外面的动静。虽然他的感官功能已经远超常人,但这个距离干扰源太多,要听清庭院里的对话还是有点困难。 “莉莉丝·忒尔弥拉。” 神父沉着一张阴云密布的脸,居高临下地看着瘦弱的少女,“我问你,这是第几次了?” 名叫莉莉丝的金发少女依旧麻木地站在原地,抱着那个磕凹了边缘的银盆,好像没听见他说的话一样,脸色苍白。 啪! 男人见状毫不迟疑地抬手,狠狠给了她一耳光。女孩顿时被打得偏过脸去,一个清晰的红色掌印很快浮现在脸侧。那个饱受摧残的盆又哐啷落在地上,弹跳几下,骨碌碌滚了很远。 “……!” 苏间罗怒不可遏地咬住嘴唇,强忍着才没有立刻冲过去阻拦这场暴行。 “天哪,”猫头鹰也不可思议地喃喃道,“这真是信教的?刚才倒是装得挺像个人……” 第53章 庭院里的其他神仆见他动了怒,无一例外都吓得噤若寒蝉,却不敢再抬头看这边,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可见这人平时没少动手泻火。 神父头也不回,冷厉地喝:“都给我滚!” 神仆们立刻如获大赦,作鸟兽状四散了。庭院里只剩下发怒的神父,以及那个默默捂着脸的女孩。 “你哑巴了吗?”男人冷哼一声,牢牢地抓住她的下颌,“莉莉丝,别忘了教会是怎么对你的,我又是怎么对你的。你知道一个没父没母的孤儿,原本应该是什么下场吗?” “……” 莉莉丝目光呆滞,半边脸已经开始肿起来,含糊不清地回答:“我……知道。” “这才乖。”神父满意了些许,转而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慢条斯理地抚摸红肿的脸蛋,“你这么漂亮,又刚来到这里,可不能轻易死了。待会儿你表现得好,我就提前把药给你,听懂没有?” 她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乖孩子。那我们就进屋去吧,漂亮的小莉莉丝,你得偿还美丽带来的罪过。”神父说着,自然地搂上她的肩,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顺着那可怜的、还未发育完全的背脊一路下滑,“不过,有我在,神一定会宽恕你的……” 手腕忽然被一个巨大的力道钳制。 神父的神情露出了一瞬间的惶然。这事毕竟不光彩,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下手,但乍一被人撞破,总归有些做贼心虚。 可等他转头看清楚来人,发现居然是刚才那个一声不吭的丑八怪,顿时气血上涌,为自己方才的失态恼羞成怒:“你做什么?松手!” 苏间罗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一双金眸透出冷冽的怒意,左手像铁钳一般将他牢牢桎梏,无论怎么拼命地甩,竟然都动不了分毫。 “你这家伙,知道不知道在这里多管闲事,会是什么下场?” 脸部肌肉气得微微颤动,神父深吸一口气,知道和这神经病正面对上不划算,于是强忍着给人一拳的冲动,试图以威胁吓退他,“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教会的地盘闹事?!你再不松手,我就喊人了!!” 莉莉丝仰着小脸旁观这场闹剧,神情错愕中夹杂着一丝茫然。 苏间罗这才发现,这孩子的眼睛是蔚蓝色的——像天空一样澄澈的颜色,又像一望无垠的碧蓝海面,干净得仿佛在里面能看见自己的倒影,衬着她满头太阳般的金色发丝,美丽得让人心痛。 “你这家伙,该不会也盯上了她吧?” 神父见他的目光转向了莉莉丝,忽然扭曲地笑了,语气中满是恶意。“我就知道,像你这种道貌岸然的东西,好像很正义,到头来还不是因为被这小娼妇勾引了……呵呵,都是男人,装什么装?可惜,你就算想开价,我也不能把她转手……” 少女听着这番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表情逐渐平静下来,不悲不喜地垂下了眸。 “人渣,”猫头鹰在图景里咬牙切齿道,“谁和你一路人?!” 苏间罗没有说话。如眼前这位神父所说,在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里,太过美丽变成了一种货真价实的罪。如果没有强大作为支撑,这份天赐的礼物必然会被啃噬殆尽,最终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 可是凭什么?人生来无罪! 青年寒冰般的视线转回他脸上,唇角随之勾起一抹弧度,极尽讽刺地嗤笑了一声。 对方霎时怒不可遏,抓着女孩胳膊的另一只手松开了,挥起拳头向他砸去:“你这该死的——!!” 啪!! 比先前更为响亮的声音响起,清脆地回荡在这间庭院。 男人几乎是被扇飞了出去,一连倒退了好几步,最后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耳朵里持续嗡嗡作响,神父被这一耳光扇得天旋地转,捂着自己瞬间高高肿起的右脸,疼痛、震惊和愤恨等情绪同时浮现在上面,让那张脸像个被打翻的调色盘,五颜六色、精彩纷呈。 苏间罗甩了两下手,用看垃圾的眼神看他半晌,余光忽然瞥到躲在角落里的身影,一双锐利的金眸追了过去。 “!” 那个暗中窥视的神仆与他猝然对上眼,立刻捂住嘴巴,满脸恐慌地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装作没看见,逃也似地消失在了墙角。 确认四周无人后,他收回视线,见瘫软在地上的神父迟迟爬不起来,才再次转向那个女孩。 莉莉丝看起来并不害怕,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少女的眼里多了些许神采,滴溜溜地转着,只是始终不肯说话。 不过……现在该怎么办? “见义勇为做了,人也被你揍了,别告诉我你其实没想好怎么办,”雪鸮无可奈何地说,“苏间罗,你干脆把她带到保卫局去吧,看看他们管不管。” 于是青年再次掏出终端,向小姑娘展示上面的文字。怕她像乔安一样看不懂,还替人点开了语音朗读的小喇叭。 电子女声机械平缓的声音传出:【你愿意和我去保卫局吗?】 “我呸、保卫局,”还在地上七荤八素的男子听了,口齿不清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你尽管去啊!你这该死的……有种你就去!看他们敢不敢管老子!” 他却对此充耳不闻,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只是耐心地等待女孩回答,差点把神父气得昏死过去。 “……” 静默良久,莉莉丝缓慢地摇了摇头。 苏间罗顿时有些为难,他一点儿也不放心把她独自扔在这里,谁知道那只禽兽还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情来——不,那家伙简直连头亚种都不如。 “除了保卫局,都可以。” 她却突然开口说道,声音很低,但足够他听清。“让我跟你走……” 苏间罗彻底愣住了。 ………… 一分钟后,在男人有气无力的叫骂声中,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消失在庭院入口,然后从教堂径直离开。 负责看守的神职人员瞟了他们一眼,随即厌恶地移开了目光。那个高个子青年的模样太吓人,多看两眼都瘆得慌。 站在大马路上,苏间罗有些不自然地扯了扯身上的衬衣。现在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好在他已经习惯了低温,毕竟在伊什冰川,他也就在外面套了一件黑袍而已。 现在,那件袍子正裹在女孩的身上。比起苏间罗,她的体型太娇小,以至于衣摆拖到了地面,她不得不一直用手提着,免得不小心踩到跌倒。 他又向女孩确认了一遍。【你真的要跟我回去?】 莉莉丝吃力地举着兜帽,向他点了几下头,显然对他这个可疑的陌生男子充满了信任。 毕竟刚把教会的神父扇得转了几圈,此地不宜久留,苏间罗牵起她的手,朝着来时路走去。 但没走几步就发现,女孩的步伐要跟上他很吃力,于是他索性蹲了下来,熟练地将她驮到了背上。 在教会的时候,他经常像这样背着那些孩子,因为常年遭受病痛的折磨,他们的身体就像纸片一样轻巧,背上的莉莉丝也是如此。 “你怎么出一趟门,捡了这么大一个烫手山芋啊?” 雪鸮还在图景里叭叭地抱怨,“这样我在家里还怎么出来透气?你要闷死我吗苏间罗!” “先带回去再说吧,小白,辛苦你委屈两天。”他也有些头疼,他虽然有捡小孩的经验,但绝没有任何养小孩的经验,何况还是个女孩子,“她不愿意去保卫局,我难道还能把她强行带过去?而且,要是保卫局的人真的不管,可就麻烦了。” “你怕什么,你不是有人脉吗,”猫头鹰嚷嚷道,“你给军部解决了那么大一桩麻烦,他们难道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帮你?” “哪有那么简单?”苏间罗叹了口气,“我可不想还没上任,就欠下他们这么大一个人情。况且教会的事军部向来难管,季扬他们到现在还焦头烂额的,我一个小喽啰,少给大人物们添乱了。” “好吧!唉,自己都没养活明白呢,又添一个……” 第44章 怪物 【年纪多大?】 女孩向他举起两只小手, 一只手比出食指,另一只则伸出了四根。 【在基地有没有其他认识的人?】 她收回手,摇了摇头。 【在我来之前, 那个混蛋——我是说神父,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女孩顿了顿,手朝着裙子下摆伸过去,似乎想掀起来给他检查。 苏间罗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在她不解的眼神中,有些手忙脚乱地打字。 【不可以这样。不可以给任何人看你的身体!你已经十四岁了, 就算是家人也要尊重你。】 莉莉丝看着那个重重的感叹号, 沉默了几秒, 然后点了点头。 “……” 看来她会听话。苏间罗微微放下心,接着犹豫片刻,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开口了。 第54章 他蹲在床边, 看着面前的女孩轻快地晃荡小腿, 有些凌乱的金色发丝蓬起来, 像一个街边橱窗里精致易碎的小洋娃娃。 “怎么不问了?”雪鸮在图景里出声催促, “接着问啊, 关于这孩子我们可是一无所知。到时候保卫局盘问起来,也更方便些。” 【莉莉丝, 你为什么不想去保卫局呢?】 小姑娘倔强地抿紧了嘴巴, 湛蓝的眼睛一眨不眨, 很显然在向他传递抗拒的信号。 【如果你是担心警察叔叔不会帮你,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的,那个神父也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你不想去其他福利院吗?我也许没办法照顾好你。】 没有回应。执拗的模样突然让他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见她打定主意不说话, 他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往后靠到了身后的衣柜门上,木头家具发出一阵沉重的响声。 “莉莉丝。” 苏间罗无奈地开口,原本清朗的嗓音泛着哑,似乎有些疲惫。 “如果你什么都不告诉哥哥,那除了把你送到保卫局,没有其他的办法。” 见他突然开口说话,莉莉丝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大了,表情露出一丝错愕。 “喂,苏间罗!”雪鸮更是唰地一下从窝里站了起来,“你就这么暴露给她?!” “这个年纪的孩子,信任其实不太容易获取。”青年将它堵了回去,“别看她愿意和我走,但再多问一些,就无论如何不肯张嘴了。我得和她做个‘交易’,她才能告诉我她的秘密。” “可她如果向别人揭发你怎么办?”雪鸮问,但稍微冷静了一些,显然苏间罗有经过充分的考量。 “她办不到。她连私人终端都没有,怎么和其他人证明我能说话?”苏间罗说,“况且,这孩子也不一定会那样做。在我看来,她会希望我把她当作一个独立的人来尊重。” “好吧……随你吧。时刻记得你自己的处境。” 猫头鹰话音未落,女孩已经跳下床,小小的身体贴了过来。 伴随着那股由于距离拉近,再次变得异常鲜明的能量波动,那头金色的卷发落在了他脸侧,带来几缕痒意。 “对不起,哥哥。” 她在他耳畔小小声地说,音色尚且稚嫩的嗓音被刻意压低。 “我已经不记得了……在见到神父之前,发生的事。只有一点点,很少的一点点印象。” 青年愣了愣,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判断。 “名字,是他们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叫这个名字,但你就这么叫我吧,反正我也想不起来原本的名字。” 莉莉丝还在轻轻地说,像是非常害怕被第三个人听见,又仿佛对某些未知的事物由衷感到恐惧。 “请你,千万不要送走我。神父说,我是个怪物……如果被人发现的话,我一定会被杀死的。” “我不想死。所以,求你别把我送走。” 女孩的声音微微颤抖,似乎对那些话深信不疑,整个人都被深深的恐惧包围。苏间罗抬起手,将掌心轻轻地搁在她的头顶上,安慰似地反复滑动。 “他为什么说你是怪物?和他让你吃的药,有关系么?” “药很难吃……很苦,还有点腥。想吐。” 莉莉丝想起了残留在记忆里的味道,嫌弃地皱起了小眉头,“说我是怪物,我也不懂。但是,我觉得你和我一样。” “……什么?” 她忽然费劲地爬起来,两只小手用力地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了脖颈以下的一片皮肤,包括两条伶仃的、突兀的锁骨。 苏间罗金色的瞳孔猛地一颤。 眼前那一小片白皙的胸脯上,布满了丑陋的暗色纹路。和他身上的不尽相同,而且也没有像他一样蔓延全身,但看起来同样狰狞刺目,像一条条攀附在年幼女孩心口的毒蛇。 “天啊,”雪鸮也看傻眼了,随即心生同情,“这……绝对算是蚀化病晚期了吧?怪不得你说波动那么强!难道她不知道自己快死了吗?” “……” 幼时的记忆如涨潮一般翻涌上来,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女孩的衣服拉上去,重新整理好,然后痛苦地抱住了她。 “嗯,我们确实一样。所以别怕,莉莉丝,哥哥向你保证,不会送走你的。” “如果被发现了,你会被他们杀死吗?”莉莉丝又问。 苏间罗没说话,他不敢做出能力范围之外的保证。也许某天,他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人的手里,但至少有一点,那就是绝不会以劳什子“怪物”的身份死去。 他扶着女孩的肩膀,将她的身体扶正,郑重地注视着那双蔚蓝的眸子。 “你不是怪物,莉莉丝,我也不是。你只是生病了,生病的小朋友,吃药才能好起来。哥哥会给你药的,但是你要答应,不可以因为难吃就吐掉。” 夕阳的光线从透明的玻璃折射入室,洒下一层金红色的毛边。那光芒穿透厚重的云雾,并不如多少个世纪以前的诗人描写的那样灿烈如火,甚至实际上感受不到什么温度,但仍将一切都笼罩在看似暖融融的氛围里,好像寒冷的长夜永远不会到来。 逆着光的莉莉丝在阴影里垂下眼,似乎在脑海里天人交战——看得出她真的很讨厌那副药。 最终她还是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然后恢复了原本的缄默,不再开口说话。 …… 给她被打的半边脸颊敷上冰块,再哄着女孩在卧室睡下之后,苏间罗决定再出趟门。 一件事是晚饭还没有着落。这些天来,他都是在外面的小饭馆随便对付一口,但对体弱多病的孩子来说,这可是大忌。 因此,他打算去买些新鲜的食材,重操旧业亲自下厨——算一算,他已经许久没有动手做过一顿饭了。 另一件事则是莉莉丝的药。他并不知道神父口中的“药”具体是什么成分,但从医院开药总没错。而那个神父,他得想办法先向人打听打听才行,那家伙肆无忌惮至此,必然是个惯犯,想彻底制裁他需小心行事。 至于这段奇妙的缘分能持续多久,苏间罗想,他并不在乎。 他已经送过许多人的最后一程,不在乎再添一个。从离开教会的那一刻起,他就学会了如何降低期待。期望蚀化病人能够康复,和死刑犯等待铡刀落下没太大区别,在那柄悬而未决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降下之前,命运已规划好一切最终的落点。 像他自己这样的例外,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最好不要轻易有所奢望。 不论莉莉丝是真的忘记了以前的事,还是仍然不愿意相信他,他既然决定了收留这孩子,就不会轻易变卦。至少她对外界的恐惧是货真价实的,他能感受得到。 出门的时候声控灯亮着,青年偏过脸,正对上女邻居尴尬的表情。 “您、您好。我叫沙曼莉·伊诺娃……” 苏间罗向下一看,不出意料与那对双胞胎对视了,两个小姑娘一人抓着一只女人的胳膊,仰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她们似乎刚从楼下玩耍回来,小脸红扑扑的,但看见他之后又变得精神十足,显然她们的妈妈是不得已才主动招呼他的。 他刚要点开终端,对方又打断了他的动作。“先生,您可以用手语……我能看懂,我在一家福利院工作过。” 苏间罗顿了顿,随后从善如流地朝她打起了手势。 【沙曼莉女士,很抱歉,搬进来这么久了,才有机会向您正式问候。我姓陆,您叫我小陆就行。】 “不,那怎么好意思……” 沙曼莉握紧了孩子的手,掌心隐隐渗出一点汗水,灰绿色的眼珠无措地乱转,但仍鼓起勇气问道:“先生,我想说的是……孩子们刚才在外面玩耍,说看见您背着一个孩子上来。您不是独居么?” 苏间罗再次与双胞胎对视一眼,无奈地笑了。 【抱歉,女士,那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前段时间她生了病在住院,我今天才把她接回家里……现在我正要去给她买药,还有吃的东西呢。】 女人微微睁圆了眼睛,似乎没想到二人居然是兄妹关系,顿时更加慌张地摆手:“先生,我并不是怀疑您!我只是……” 青年摇摇头。【没关系,女士。您还有其他的疑问么?我急着去为妹妹买东西。】 “……不,没有了。”沙曼莉讷讷地道,“祝愿您的妹妹早日痊愈。” 目送着青年消失在夜色里,她的目光有些惆怅。双胞胎异口同声地喊:“妈妈!” “那是他的妹妹,孩子们。”沙曼莉揉了揉两个女儿的头顶,笑得有些勉强,“她生病了,没办法自己走路,所以才需要哥哥背着。” “什么样的病?”大女儿罗琳问,“是发烧吗?还是感冒?” “可是那个哥哥也生病了,而且看起来很严重。他为什么没事呢?”二女儿艾琳娜机灵地反驳道,“姐姐,他们肯定是生了一样的病。” 第55章 “那个哥哥可能没有生病!艾琳娜,他看上去没有一丁点儿问题!” “他连话都没办法说——” “好了,别再胡说了。” 沙曼莉打断女儿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再这样下去就没完没了了,推着她们往屋里走,小声地说,“总之,我暂时不必太担心你们了。但是再遇到他们,不可以把我们约定好的秘密说出去,记住没有?” 罗琳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妹妹的后脖颈。现在那里很光滑,一片洁净,什么痕迹都没有。 “知道了,妈妈。” 第45章 家 基地几个医院的医疗水平有所参差, 这是有目共睹的,但只是给重症蚀化病人开药的话,去哪个医院都没什么区别。 针对蚀化病的特效药就那么几种, 价格虽然比一般药贵,可总比换血手术、重症监护室之类的费用强得多。虽说联盟会给报销一部分,但一般人依旧承担不起这个级别的医疗消费,况且也不是换了血就一定能治愈,所以大部分人的选择都是自行修养,根据疗程在医院配药吃。 母亲因病去世前, 苏间罗曾悉心地照料过她一阵子, 直到她呼吸停止的前十分钟, 他还开着灶火,正在给她煮清水面吃。 而且,作为在玛丽薇教堂呆过两年的人, 尽管照顾孩子们的主力还是修女们, 但他毕竟是教堂里屈指可数的健康孩子, 修女们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他就会自觉地帮忙照看, 经常盯着孩子们按时吃药。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蚀化病重症患者——虽然他一点药都没有吃, 反正不吃药也不会死。所以, 他对这个病症可谓是非常了解, 至少蚀化病的整个治疗流程,他熟记于心。 更别提回基地的当天晚上,他就被拉去换了血,尽管完全没感觉到有什么作用。手术结束之后,他甚至觉得自己虚弱了不少。 俗话说久病成医, 苏间罗觉得他现在比专家挂号还要准一些,因为能量波动的反馈是实时传递的,他站在莉莉丝面前,无时无刻都能感受得到。 按照经验来看,莉莉丝已经病入膏肓了,皮肤外表出现大片、明显的黑紫色纹路,瞳孔因为放射性物质的能量反应微微发亮。当然,远没有他自己的瞳孔那么夸张。 开药的医生见他的皮肤被侵蚀成这样,自然没有多怀疑,于是他很顺利地拿到了几副特效药。 在超市买菜的时候,苏间罗特意多买了一些肉,不光是需要摄入蛋白质补身体的莉莉丝,雪鸮也要跟着分一杯羹。 理论上来说,精神体没有进食的需要,只是靠本体的精神力在场域中建立形态而已,它们虽然能将食物蕴含的能量进行一定程度的转化,但效率不高,聊胜于无。小白这家伙或许是为了维护自己猛禽的形象,也总喜欢跟着他蹭一口肉吃,所以他一向习惯给它多捎带些,不会太多,多吃就算是浪费食物了。 就算他现在是个穷鬼,可作为一个变异出二重媒介的向导,这点小小的要求,他自认还是有能力满足的。 他曾被无数人誉为天才向导,但在大众眼里他向来谦虚低调。这也可能是两相比较出来的结果,毕竟他不像另一位大杀四方的主,对手的实力如果不够看,擂台上压根见不到这位爷的人影。 不过他自己心里很清楚,倘若这一次意外,真让他成了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废物,届时对他来说,活着确实还不如死了。 幸好他是特殊的,且足够特殊,他常常庆幸这一点。却又不可避免地像莉莉丝一样,对这副躯体背后潜藏的未知之处感到畏惧。 对未知保有敬畏是人类的天性,并且其中“畏”占大头。 苏间罗两手拎着沉甸甸的菜和肉,还有从医院开来的特效药,踏着夜色返回了伊登公寓。 推开卧室门的一刻,手腕上的终端忽然叮咚响了一声,刚好惊醒了在床上迷迷糊糊缩成一团的女孩。 青年带着歉意退出门外,莉莉丝却用力地晃动那头漂亮的金色卷发,光着脚摸黑跳下床,噔噔噔地跑向他,似乎是因为一个人在陌生的环境感到害怕。 这确实是他欠考虑了,不该把这孩子独自留在这里太久,毕竟她刚从那人渣的手底下逃出来,又丢失了从前的记忆,极度缺乏安全感。他伸手打开屋里的灯,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好在她脸上的伤已经消了不少。 【季扬:江殊,你最近怎么样?:)】 “他怎么主动联系你?”雪鸮好奇道,“要不要把这女孩的事告诉他?” “这件事没有必要瞒着他,不过现在不是说出来的好时机。先看看他要说什么。”苏间罗说着,敲下一串模棱两可的回复。 【上校,我一切都好,还是和前段时间一样。您呢?】 叮咚。屏幕上忽然又弹了一条消息,苏间罗点开,发现是一条汇款通知。 【季扬:那就好。实不相瞒,前阵子我确实一直在忙,今天总算稍微闲下来一点。】 【季扬:刚刚到税务处走了一趟,总算是给你把那笔钱催出来了。怎么样,收到了没有?】 猫头鹰的语气顿时变得欢欣鼓舞:“哇,终于打钱了!你快看看,我要数数到底有多少个零!” “先别急着见钱眼开,”苏间罗哭笑不得,“上校估计是有其他事要和我说。” 【我收到了,非常感谢您,上校!】 【季扬:诶,别那么客气嘛。顺便还要告诉你一件喜事,你的入职申请就快要批下来了,少将最近比较分身乏术,所以一直拖到现在。】 【季扬:江殊,真的想好了要来我们局么?其实如果你想去其他部门,也不是不能争取一下。依我看,少将也许会答应的。】 莉莉丝安静地仰着头看他发消息,虽然和他挨得很近,但并没有真的缠上来,却也不肯离开他半步,就这么保持着不尴不尬的距离。 他犹豫了一下,主动弯下腰轻轻握住她的小手,领着女孩到餐桌边,示意她自己翻看那些买回来的东西……呃,虽然也没什么可看的。 “苏间罗,你怎么想?” 雪鸮问他,“我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我永远忘不了吃饭那天,谢少将连那种离谱的要求都能提出来,这位大佬可能确实对你底线比较低,大不了你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呗,他还舍得把你宰了不成。” “能不能说点靠谱的?”苏间罗嘴角抽动,有点想把手伸进图景里给它一下子,“我的确没打算那样做,但理由不是你认为的那样。我毕竟答应了伊丽莎白。” “什么?哦——你还真的要一板一眼按她说的来啊?不得了,真是我们伊丽莎白小姐的乖宝宝……” 他懒得反驳精神体的阴阳怪气,却再一次感到头疼,谢明薄的事目前就是个死结,每次遇上都要犯愁,然而他对此束手无策。他又不是那人肚子里的蛔虫! 只是伊丽莎白先前有句话,让他不得不非常在意——“谢明薄早就在这趟浑水里了,无论你是否选择牵扯他”。 不管怎么看,这句话都应该是在暗示自己,接近谢明薄之后,他或许能更加接近真相,或者他身上就存在一部分自己想要的真相。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个结论其实也是显而易见的,直到现在他都对凶手的动机毫无头绪,更别提身份。而在谢明薄这个职级的军官身边呆得久了,能获取的情报和信息量,肯定远比从底层做起来要多得多。 他只是不太能接受谢明薄的那个提议……“包养”之类的行为,不管实际出于什么目的、背后暗含什么动机,是不是因为伊丽莎白所说的“执着”,他都并不想过度依附于一个并不熟稔的人。 何况他自己才是那个年长者。再怎么说,少将可是比他小了整整三岁,这像什么话? 【上校,谢谢您的建议。我觉得在哪里都好,少将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我会尽我所能完成任务的。】 隔了没一会儿,对面就回信过来,人很爽快,见他不愿忤逆未来的顶头上司,便也十分知趣地不再多说。 【季扬:没问题,来作战局也好,毕竟一起出过一次外勤就是不一样,而且在局里我也能罩着你。江殊,期待你的加入!希望下次见面是在政府大楼。】 真会说话。苏间罗也礼貌地同他道别,放下手腕后,望见了女孩头顶可爱的发旋。 莉莉丝正抱着药盒默默地看,不知道小脑袋瓜里在琢磨些什么。于是他拉开椅子让她坐下,自己则套上一件新买的蓝色围裙,开始动手处理食材。 终端系统这两天自动升级了,替换掉了五年前被格式化的老版本,更新了个智能语音功能。苏间罗只是随口念了句菜谱,那小手环就突然激动起来,无比热情地蹦出一句“您好!智能小助手为您服务……为您检索到以下312条结果,家常菜系列之一:番茄炖牛腩的做法是……”,吓得莉莉丝一个猛回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瞪得比桌上的鸡蛋还圆。 第56章 雪鸮在图景里懒散地用嘴梳着羽毛,通过视觉链接看着这陌生而新奇的场面,竟然莫名觉得有些温馨。 明明这一大一小今天甚至是第一次见面,且小的那个能活多久还是未知数,可是不那么明亮的灯光、逐渐飘出香味和水汽的锅台,系着滑稽围裙的年轻男人、在餐桌边埋头摆弄药盒的少女,这一切都营造出一种带有余温的氛围。 尤其是苏间罗面不改色对邻居扯出的那个谎——他略长的头发微微卷曲,纯净的白与耀眼的金杂糅在一处,在灯光下透出极漂亮的色泽;而莉莉丝的一头金发颜色亦十分纯粹,同样打着不那么夸张的自然卷。二人共处一室,抛开身上、脸上的纹路不提,脸蛋都是一等一的赏心悦目,仿佛一对真正的、有血缘关系的兄妹,任谁看了都不会对此心生疑窦。 一度失去所有烟火气而沉寂下来的房屋,时隔多年,再次被一点一点重新填满,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家”那样。 它不再出声打搅这难得的场面,内心却忽然有些感慨。 不知道伊丽莎白目睹了眼前的景象,会作何感想呢? 第46章 发作 第二个周末, 苏间罗再次踏上了熟悉的野外摆渡车。 这一回没人敢再在背后蛐蛐他,所有人都在原地沉默着,在呼出的白雾里目送那一袭黑袍独自离开。 离开了人们视线不久, 苏珊就悄无声息地跟在了他身后,依旧以那副娇小无害的姿态出现,步态轻巧优雅。 “陆先生。” 还不等他开口,她忽然出声:“你身上有其他人的味道?” “……”鼻子真灵,苏间罗缄默几秒,痛快地承认了, “是, 我收留了一个孩子。她生病了, 目前住在我家里。” “真好啊,”黑猫的关注点却在最后半句,“能在你的家里待着。如果我也是一只普通的猫就好了, 那样的话你会收养我吗?” 青年想了想:“如果你恰好被我在路上捡到, 那么会吧。” 苏珊闻言, 小跑着赶上了他的脚步, 语气很高兴。“这样啊, 真好。那个人类生了什么病?” “和我一样的病,”苏间罗说, 说话时的神色很平静, “也许活不了太久, 但我还是会试着救她。她还那么小。” 黑猫的步伐忽然停了。他疑惑地回头去看,发现她朝着自己走了几步,似乎在分辨他身上的气味。 “你闻出来什么了?”站在他肩头的猫头鹰忍不住好奇,“那孩子已经病入膏肓了,想捡回一条命很困难。” 苏珊却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用那双翠绿的眼睛盯着他看,其中蕴含的意味有些晦暗难辨。 “陆先生,你愿不愿意赌一把?” 苏间罗怔怔地看着她:“什么?” 黑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爪子,然后再次仰起脸。 “你带一滴我的血回去,给你生病的同类。” “——但是,她也有可能会死。要么死,要么痊愈。” …… 回到公会时,苏间罗敏锐地察觉到,这里的氛围相较往日,有些微妙的不同寻常。 他试探地看向亚伯拉罕,但对方正忙着和工作人员交涉,回了他一个“我也不清楚”的耸肩。 于是苏间罗不得不面向前台。【发生什么事了吗,奥丝汀小姐?】 奥丝汀先是朝他一笑,然后自然地压低了声音:“今天二区发生了恶性斗殴事件。陆先生,你可以在终端上查看一下新闻。” 恶性斗殴?他打开终端,电子屏上的新闻标题一目了然。 他在内心叹了口气,快速浏览了一下报道内容。 有关“渊眼”的争议,可以追溯到许多年前,由此产生的一系列矛盾早已在人类内部发酵严重。起初关于“渊眼”的观点众说纷纭,但随着时间流逝,对于它的态度逐渐分化,将人群分成了两派:“消灭派”与“共存派”。 顾名思义,消灭派主张不惜一切代价消灭“渊眼”的存在,整日为寻找破坏它的方法四处奔走;而共存派则认为“渊眼”是无法彻底消灭的,一旦真的破坏它整个星球都将遭殃,亚尔诺人只能凭借自己的智慧与它共生,沉迷于研究如何利用转化它的能量,以及削减它对人类的影响。 当然,这两个派别至今没有人找出行之有效的方法。几年前共存派倒是有人研发出了辐射转化器,但成本极高效率极低,根本无法大规模投入使用,最后也不了了之。 根据新闻报道,今天这场恶劣的聚众械斗,就是在这两个水火不容的派别之间爆发的。唯一的庆幸是没有造成无关人员伤亡,苏间罗看得有些愁,但办公桌前的大人物们绝对比他更头疼。 乔安站在一边,看着他翻阅网页时的眉头越皱越紧,懂事地拽了拽他的衣摆:“哥哥,今天我就先回家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虽说保卫局近期一定会加大治安力度,但既然发生了这种事,长时间逗留在外面确实不太安全。青年点点头,牵住了男孩的手。 【我送你回去。】 乔安却立刻摇头拒绝:“我没关系的,回去的路上我会小心。” “瞧瞧这孩子多懂事,”雪鸮突兀地插嘴,“你别非要送人家了,他遇到你之前,多少年不都这么过来的?” “总不能让小孩子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走吧?”苏间罗觉得它不可理喻,“那帮人手里可是有枪!” 雪鸮不想再和他多费口舌:“奉劝你最好警惕点。消灭派那群疯子,发起疯来真不是开玩笑的。” “我知道,”他说,“我也会小心的。” 从公会出来走过一段路,就能发现今天的行人明显减少了,不时有巡逻的士兵经过。苏间罗牵着男孩穿过僻静的小巷,拐进了一条破旧的街道。 这里的环境与主干道格格不入,和中央大街分明同在基地二区,看上去却颇有第四区的风韵,仿佛两个世界。 路边偶有几个不省人事的酒鬼,要么死气沉沉地躺在地上,要么抱着电线杆不肯撒手。好在第一场雪还没降下来,他们不会悄无声息地冻死在这里。 苏间罗攥紧乔安的手,默默加快了步伐。 临到家门口,乔安却猛地刹住了脚步,用力之大,连苏间罗都被他扯得停顿了一下。 “哥哥。” 小男孩的嗓音竟有些发抖,黑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彷徨,“求求你快回去吧……” 苏间罗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大概明白了这孩子不愿他过来的原因。 几个一看就不像善茬的男人正在门口抽烟聊天,不时发出一阵大笑。注意到不远处的两人,其中一人挑了挑眉,朝他们走过来。 “小崽子,你那个窝囊老子呢?他再躲着不回来,利息可要继续翻倍了啊。” “哥哥,你快走吧,”乔安并不回他的话,只是一味地拽青年的袖子,“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嘿,小兔崽子。”另一个黄发男人一口呸掉嘴里的烟蒂,表情有些不爽,“知道欠我们债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吗?一个小屁孩儿,真以为我不敢动手?” 苏间罗举起终端。 【他欠了你们多少钱?我可以替他还。】 “小子,一个哑巴残废,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黄发男人嗤笑一声,伸出一根手指怼了怼他的肩膀。 “就算你今天替他还上,他以后就不会继续赌了?你是他什么人想替他还债,那个蠢货的相好?趁我们还好说话,赶紧滚。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少在这装大善人。” 【那你们也不应该为难一个孩子。】 苏间罗镇静地盯着他,身体纹丝不动。 【你还威胁了他。基地的法律不允许对未成年人实行恐吓,你这是在犯法。】 “喂,”雪鸮顿时急了,“你和他说什么法不法的?这帮放高利贷的哪儿听得进去啊!他们人也不少,激怒他们对你没好处!” 这句话有些迟了,黄毛显然感到自己的面子被挑衅,表情霎时带上了戾气。这时一个男人忽然开口,语气有些稀奇,“哎,你们看他是不是有点眼熟?是不是之前那个上过新闻的人?” 很快有人出声附和:“好像真是他,就那个进了辐射区,结果居然没死成的……不过听说后遗症很严重。” 离他最近的黄发男人借着昏暗的灯光瞧了瞧他,随后发出了刺耳的笑声:“就是他。这臭哑巴整张脸都毁了!敢不敢脱了衣服让哥几个见识见识?” 不等苏间罗说话,男人直接一把拽下青年的兜帽,用力揪住了他后脑勺的头发。乔安尖叫一声想扑过去,却被苏间罗用力拉住。 “你们看看,这玩意还是个人吗?” 眼前的男人充满恶意地与他对视,面上的轻蔑厌恶一目了然。 “都丑成这样了,还敢上街碍人眼?你不脱,那就我帮你脱,怎么样?” 雪鸮险些一口气上不来晕过去:“你干嘛呢?赶紧带着孩子跑啊!难道你还真想和他们动手?你每周是有见义勇为指标吗一定得完成??” 第57章 “也不是不行,”苏间罗冷冷地道,“就这么放任他们欺负乔安也不是办法。放心,我有分寸。” “你才是疯子,”猫头鹰有气无力地一头倒回巢里,“到时候引来巡逻队,我看你要怎么解释一打五的事。” 其实他没想做到那个程度,只是一点小小的教训而已。但他没出声辩解,眼看男人的拳头紧紧攥住,他的左手手指微微一动,这是苏间罗起势时的一个极小习惯。 就在这时,身后又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就是这小子吧?” 有人在他后面吹了声口哨,“可算让咱们逮到机会了。哥几个,一起上——今天不把他料理成残废,可没法和人交代。” “教会的人也敢惹,”另一人冷笑,“得让他明白自己几斤几两啊。” “我靠,那老神棍居然这么阴?!”听到“教会”两个字,雪鸮只花了一秒钟不到就意识到了现状,不由得目瞪口呆。 与此同时,青年却浑身一震,仿佛被雷电迎头劈中。 心脏在胸腔里发出一声巨大的“咚”。血液瞬间逆流直冲头顶,灵台刺痛,咽喉像是被无形的手掌掐住,令人呼吸困难。 苏间罗眼前猝然一花,意识混乱间已经被对方砸倒在地。 乔安的尖叫声破了音,他不顾一切地扑向痛苦蜷缩的青年,又被人拎小鸡似地提起丢到一旁。雪鸮大惊,一时之间却不知该不该现身救人,只能焦急大喊:“苏间罗!!你快把苏珊给你的那滴血喝了啊!” 可惜他已经听不见了,巨大的嗡鸣声侵占了一切感官,世界混沌扭曲,令人极度眩晕。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发作? 拳脚如雨点般落在身上,苏间罗却只能感受到体内反复撕扯的巨大痛楚。这一次的发作来得比倾盆暴雨更急,他甚至是在倒下后才意识到这件事。 这次是他太鲁莽了……小白一定很生气,他神志不清地想,好疼,太疼了,无论多少次都没法习惯…… ……不行了,真的坚持不住了。 苏间罗的呼吸很快变得微弱。渐渐地,在侵蚀带来的极度痛苦下,他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很快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第47章 谢家 “——不许动, 你们在干什么!” 巡逻到附近的两个士兵高声怒吼,迅速向这边冲过来。几人见势不妙,纷纷转身就跑, 扔下了哭得喘不上气的小男孩,和一个倒在地上的模糊人影。 季扬摘下军帽,身心俱疲地叹了口气。“今天到底什么情况,这是第几个倒霉蛋了……等等,少将!” 不等他反应过来,身边的人已经一阵风似的, 眨眼间便消失在眼前。季扬对他不打招呼的行动已经习以为常, 立刻跟了上去。 抵达现场后,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谢明薄已经扶着那个昏迷不醒的倒霉蛋起身,皱着眉交代:“那几个人务必抓到, 其余人继续巡逻。季扬, 这里交给你了。” 那熟悉的黑袍和凌乱的白金色头发, 季扬心里顿时有了几分定数, 嘴上仍在尝试挽留:“是, 但您这是要去哪啊?……少将!” 不过一两次呼吸,这人又没影了, 独留季扬一人风中凌乱。 在场的人不由面面相觑, 随后一齐看着这位红发上校, 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季扬叹着气摆了摆手,给附近的巡逻队发了个信号。见众人纷纷散开去做分内事了,才转头看向地上快哭抽过去的小男孩。 “哎哟,别哭了孩子,哥哥来救你了啊!” 他深呼吸一口气, 把孩子抱起来,按照印象里的方式尝试安抚人类幼崽。“刚刚那是你什么人啊?该不会是你爸爸吧……别哭了!” 乔安一头黑发被夜风吹得乱糟糟,他一面控制不住地不停打嗝,一面声嘶力竭地哭喊:“他才不是我爸爸!呜呜、求你们救救他……” “好好好,不是你爸爸,”季扬登时一个头两个大,眼神却有些心不在焉,“果然是陆江殊。怪不得……” 小男孩黑漆漆的眼睛瞪向他,瘦削的脸颊上还挂着大颗泪珠。 “你们认识江殊哥哥?” 季扬扯出一个假笑:“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刚才那个哥哥是去救他的,他可是咱们艾维基地唯一的少将。” 少将? 乔安对这个军衔的含义似懂非懂。被称作“少将”的大哥哥长得有点吓人,但他目睹了对方查看陆江殊情况时,面上隐隐焦急的神色。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应该是好人。乔安太累了,连他不知所踪的亲生父亲都顾不上去想,随着一颗小心脏渐渐放回原处,他最终趴在男人的肩上昏睡了过去。 ………… 青年甫一睁眼,陌生的天花板映入眼帘。 他的小拇指微微一颤。大脑逐渐清晰起来,身上没有hns流动包裹的触感,也没有探测站里久久不散的寒意,反而陷进了轻盈柔软的床铺里,就像每个夜晚躺在柔软的云朵上那样。 然而,这里不是他的卧室。眼前的天花板要比家里高出许多,装潢也更加奢华,从中央悬挂的那盏水晶吊灯就看得出来。 苏间罗微微侧眸,望见身着军装的年轻男人坐在桌边,手里正在把玩一柄蝴蝶i刀。那人眉眼冷清,侧脸的线条流畅漂亮,看上去就不好接近。 所幸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自己身上,转刀的手一刻未停,似乎在很专注地走神。 “……” 他又在一秒之内飞快合上了眼。 “小白,小白,”他急切地在图景内呼唤,“我睡了多久,这是哪儿啊?” 雪鸮的声音仿佛看破红尘:“这次没那么久,现在是第二天早上。你把你自己作到谢家来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苏间罗:“……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你就接着作死,我看你不把天大的篓子捅到外太空去,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雪鸮却没有立刻心软,嗓音凉凉地说道,“确实不需要解释一打五了,因为你被正义的多打一打骨折了。其实还是走运的,毕竟要不是他们恰好赶到,你人都要折在那儿了。你最好对少将的英雄救美心存感激。” “乔安呢?”他被怼得无话可说,颇为心虚地岔开话题,“乔安没事吧?” 猫头鹰非常想翻白眼,忍住了。“不知道,肯定是被季上校带走了。您还是多关心一下自个儿吧,请问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青年骨碌碌地转动眼珠子,“我就是个普通小公民,这哪有我说话的地方?” 雪鸮慈祥地说:“至少你要准备一份合理的说辞。我看谢少将那个满腹心事的样子,今天你不解开他的八百个疑问,别想从谢家全须全尾地出去。” 苏间罗绝望地睁开了眼睛。 谢明薄这次注意到了他的动静,偏脸看了过来,一双黑眸无波无澜。 “醒了?” 他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试图从床上坐起来,却发现右臂被打上了厚厚的石膏吊在胸前,不得不换一只手支撑。 “你躺下。” 对方却抬手制止了他,不容置喙。“我说,你听。听完点头或者摇头。” 苏间罗顿时感到自己像被封印在了床上,有口难言。 他不是没有设想过再次见到他的情景,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令人难堪的情状。 “那个男孩叫乔安,是和你同一小队的成员,”谢明薄语气淡得仿佛在诵读一份公家的文件,而不是正在对他进行盘问,“你在送他回家的时候遭遇了袭击,那些人是他父亲的债主,还有几个教会雇佣的打手。” 居然这么快就查清了这些,床上的人在心里抹了把冷汗,点点头。 “你没有反抗的原因是辐射后遗症发作,”谢明薄的目光扫过他脸上紫红色的纹路,眼神像是冰冷的扫描仪,“和上次在瞭望塔的情况一样。因为没有规律,所以无法预料。” 点头。 “很好。” 少将阁下放下了手中的刀,指尖转而拈起桌面上的一枚金属物体。 “这是合金子弹头?但你的身上并没有枪。你应该知道,在基地私自持械是违法的吧?” 苏间罗的身体瞬间僵硬了几分。半晌,他咬着牙摇了摇头。 幸好他们并没有将它拆毁……那里面装的并不是火药,而是苏珊的血。因为没有适合存储血液的便携容器,他索性在化工厂炼化了金属,做了一枚空壳子弹出来。 “看来你知道。”谢明薄低头端详着那枚不太起眼的子弹,合金表面在转动时微微发亮,“谅你也没有这方面的渠道,我可以先不追究。有些事,还是要等到有合适的身份之后,才适合去做。” 这太像一句意有所指的告诫,令青年微不可查地一顿,随即若无其事般向他颔首。 “可以理解。毕竟外出任务需要防身。” 谢明薄的视线重新落回他身上,脸上的表情却叫人无从看透。 第58章 “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愿不愿意留下?” 苏间罗彻底愣住了。 他以为对方会抛出关于“苏间罗”的试探,再不济也是对过往经历的审问,却不想居然再次得到了这个荒谬的邀请。 “哇哦。”雪鸮看热闹不嫌事大,在图景里发出了夸张的感叹,“不愧是艾维基地的一把手,直球好有魄力啊。” “我再重复一次,这并不是强迫或者威胁,”年轻的军官风轻云淡地道,“也并不是需要你尽到什么义务。条件我已经说过了,不再赘述。” “虽然你已经拒绝过一次,但如今看来,我还是觉得很有必要。” 终端无声地亮起,谢明薄瞥了一眼,丢下那颗子弹,从桌边站起身。 “那个孩子军医检查过,没有大碍,并且分化成了哨兵。我已经安排人将他送到克罗玛尔。” “鉴于你受了伤,入职的事暂缓。有事就摇床头铃,今天之内我会再过来。” 说完他就走了。和上次在医院一样,留给他一个头也不回的颀长背影。 “……” 苏间罗动作迟缓地下床,用完好的手拿回了那枚子弹,心情五味杂陈。 理智上他应该立刻找到对方,告诉他愿意留下;可情感却让他进退两难,他不知道谢明薄是否真的执意于曾经的自己,更怕这个决定会带来不可预料的后果。 毕竟他们已经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与靠算法和数据说话的伊丽莎白不同,苏间罗没想过向任何人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即使谢明薄真的不可思议地爱着他也不行。 他依然无法信任他。 可一码归一码,如果谢明薄和当年的事没有牵扯,作为同窗多年的旧识,他其实打心底希望对方能过得好。 “带着这种目的留下,是不是太自私了?”苏间罗喃喃地说,“如果他真的如你们所说……我怎么能利用他?我留在这里对他没有好处,从哪方面来说都是。” “在这一点上你大可不必愧疚,”雪鸮冷哼一声,“你以为他就不是在利用你?你现在是陆江殊,不是苏间罗。不过,从表面上看,确实是你占了大便宜没错。” “他到底为什么……” 苏间罗苦恼地叹了口气。 “明明一直那么冷淡。真是……” 雪鸮闻言,吃吃窃笑:“嗨,爱情哪来的为什么?如果伊丽莎白没有夸张,那他确实是被你迷得发疯。可惜了,好好一个前途无量,大家族出身的顶级哨兵,怎么就这么倒霉喜欢上你。” “……不瞒你说,其实我也觉得可惜。难道过了这么多年,他都没和向导结合过吗?” “网上说没有,”雪鸮回忆片刻,“不过报道也不能尽信。实在好奇,你去一区匿名论坛之类的小网站搜搜看呗。有些消息总不是空穴来风。” “不行,那成什么了,”苏间罗义正词严,“造谣又没成本,总有看他不顺眼的人。我不能轻信网络上对他的评价。” 这次轮到猫头鹰无话可说了。“行行行,好好好,不搜就不搜。你最好永远都忍住别搜。” 苏间罗假装没听出它的讽刺,他开始由衷为乔安感到开心:“对了,刚刚他说,乔安居然分化了?太好了,这是摆脱他父亲的最好方法。多亏了少将他们。” “收收你的嘴脸,刚还愁眉苦脸的,”雪鸮一阵无语,“你可别想着这两天去看那孩子。先把伤养好再说。” “放心吧,我不去,”苏间罗高高兴兴地说,随后又一拍脑门,“对了,莉莉丝!不行,我得回去找她,那孩子本来就胆小……” “拜托,你就先老实躺着吧!家里又不是没有吃的,那小鬼头一时半会儿饿不死!” 第48章 衣冠冢 笃笃。 厚重的门忽然被叩响, 一道上了年纪的男声从门外传来。 “陆先生。我是管家本森特·里恩,我可以进来么?” 苏间罗正百无聊赖地在立体投影上滑动页面,浏览花花绿绿的商品信息——经此一役, 他发现有必要给闭门不出的莉莉丝配一个通讯设备,闻言连忙灭掉屏幕,起身给人开门。 身着制服的本森特微笑着站在他面前。他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齐,脸上的皱纹宛如沟壑般深深浅浅,虽已年过半百,看上去依然精神矍铄。 “打扰您了, 我来是想问问您, 现在感觉身体如何?”本森特说, “另外,家主有些公务要处理,所以不得不先失陪, 我担心您会觉得闷。等到晚上家主回来, 两位可以一起吃晚饭。” 见对方的态度十分恭敬, 俨然是把他当做家主的朋友亲信对待, 苏间罗顿时生出一股狐假虎威的心虚感, 连连摆手。【谢谢您的关心!您不用担心我,我没什么事的, 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您没事就好, 有哪里不舒服, 请立刻告诉我。”对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您还没吃饭,随我来吧。” 临出门之前苏间罗还想套上自己那件黑袍,以遮住身上丑陋的纹路,他担心吓到在谢家工作的普通人。但管家拦住了他, 彬彬有礼地告诉他并不需要,昨晚家主把他带回来的时候,宅子里的人就都目睹了他的容貌。 “他这家主当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雪鸮说,“不过也是,这些人都指着他吃饭呢。但如果他没有孩子的话,这宅子该怎么办啊?” “这不该我们操心,小白。” “我当然知道,就是说说而已!又不会被他听到,”猫头鹰哼一声,“就算他不喜欢你,我看他也不像会结婚的样子。假设某位美丽的小姐哪天和他喜结连理……呃,真的有点难以想象。” “那有什么难想象的?他才二十岁出头,年轻得很。”苏间罗淡淡地说,“而且现在,想要孩子又不是非得结婚。” “那些大家族可和我们这些普通市民不一样,他们不还是很看重名分和传统嘛。虽说谢家也没人能管得了他了……” 毕竟都死光了。谢家的现状并非不可告人的秘辛,但这话题实在有些沉重,他们默契地不再作声。 一路上他跟在管家后面默默地观察,发现传闻中的谢宅的确很大,却没见到多少人,比伊什基地还要冷清。甚至有些角落肉眼可见地破旧,大约是年久失修。 这幅光景和他想象中的大家族不太一样,甚至令他感到有些意外。可转念一想,谢家只剩下了谢明薄一个,雇佣太多人也没什么意义。何况他从管家口中得知,谢明薄平日里不常回家,就算偶尔回来,大多数时间也只是在书房办公。 可以想象,他那么忙,大概经常在自己的办公室凑合一晚,反正少将的办公室设施还算齐全。 苏间罗又想起了之前在军部大楼的经历,那件披在他身上的外套,至今让他记忆犹新。印象里一向缺乏人情味的长官,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这让他感到受宠若惊的同时,忍不住在内心揣测对方的想法。 ……即使是堂堂的少将阁下,总是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或许也会觉得有点无聊吧? 考虑到他骨折了,又刚从昏迷中醒过来,管家没有给他准备丰盛的餐食,选择了一些清淡、好消化的菜色,但水平丝毫不逊色于饭店的主厨。从昨晚直到现在他粒米未进,青年风卷残云般吃完了食物,吃得眼睛亮晶晶的,然后对笑眯眯注视着他的管家表达了感谢。 碍于胳膊残了没办法帮忙,他只能干坐着不动。趁着碗筷被收走的空当,苏间罗决定克服选择困难,给莉莉丝下单了一款颜色鲜嫩的儿童手环,然后继续在终端上翻阅新闻,意识到了谢明薄如此行色匆匆的原因——原来是前些天联盟来视察的人还没走。 这个节骨眼派人下来,不用动脑也知道,当然和瞭望塔的事情扯不开干系。不过看谢明薄的状态,应该处理得还算顺利,虽然他也看不出对方的心情是好是坏。 尽管少将阁下和他的接触日益增多,可在苏间罗看来,两人如今的关系简直比在学院时还要生硬,他相信,谢明薄也不可能做到完全信任自己,他们之间太生疏了。 媒体至今没有刊载出这件事的完整脉络,也就是说军政府不打算把三号瞭望塔遇袭的事公开给大众,这倒可以理解,反正事情已经解决了,他们不希望引起多余的恐慌,对自己的存在也是一种掩护。过早暴露在公众视线里,只会惹来麻烦的祸端。 总之,目前发生的一切,姑且还算是顺利地在按照计划进行。万事俱备,只差等少将回来之后,好好和他协商一下那份“包养”合同的具体条约了……不,他居然被小白带偏了,和包养可没有半点关系! 苏间罗有些羞愧地挠了挠脸蛋,不管谢明薄到底为什么这样做,救下他也好、愿意让步也好,他都觉得无比亏欠。 只是不知道欠下他的这一笔,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偿还。 “陆先生。” 本森特忽然出声叫他,“您没来过这里吧,要不要在院子里散散心?需要的话,我陪着您一起。除了后院,您可以随意四处逛逛。” 第59章 后院?苏间罗还没逛遍这座院落,不由生出点好奇。他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谢绝了对方的陪同,独自吊着胳膊离开了。 “为什么后院不能去?”雪鸮的语气蠢蠢欲动,怂恿道,“难道是藏了什么东西,要不你偷偷在外面看一眼?” “这不太好吧?” 苏间罗回到了楼上,见四下无人,在走廊里谨慎地观察了一番。“这么多屋子,应该有能看到后院的房间。往南走试试。” “好家伙,我还以为你不想看呢!”猫头鹰来了劲,又从自己温暖的巢里站了起来,“快走快走,看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苏间罗一面嘀咕着“真受不了你”,一面试过几间屋子,最后成功拉开了走廊尽头的门。 很显然,这里不能随意出入的屋子平时都是上锁的,只要能打开,那就意味着谁都能进。 房间内自然是空无一人。看屋内陈设,应该只是个闲置的杂物间,不过倒没什么灰尘,看来平时也有人在打扫。 苏间罗站到窗边,状似不经意间向楼下看去。 然而,这一眼却让他结结实实愣住了。 “那是……” 猫头鹰也看傻了眼,眼前这一幕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坟墓?谁的?” “而且只有一座,”苏间罗神情诧异,他努力地眯起眼睛,试图辨认那座碑上的文字,“不是……问题是,谁会在自己家后院修坟啊??” “等一下,苏间罗。” 雪鸮突然打了个寒颤,它看清了目前那捧不起眼的白色花束。很小的一捧花,只有成年人的手掌那么长,只是因为放在灰黑色的碑石前,它才这么快注意到它。 “那是什么花?……那不是花吧?” 那的确不能算是祭祀用的鲜花,而是一小捧毛绒绒的蒲公英。 微风拂过,有白色小伞轻盈地脱离花托飘走,像是要离开这里去很远的地方。 苏间罗已经看清了碑文,他茫然地注视着那些洁白的绒球,那抹干净明亮的颜色与灰暗的石碑形成了鲜明对比。 “所以……他到底是怎么知道我喜欢蒲公英的?” “请问这是重点吗?他不修爹妈的坟,也不修自己的坟,居然专门只修了你的坟?”雪鸮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问题是你人现在好好的,他在那块地里埋了什么东西?” “那应该是个衣冠冢。” 青年一双澄澈的金眸微微闪动,表情有些难以言喻。 那不会是个空墓,因为在亚尔诺,如果一个人的坟墓里空无一物、没放进死者生前的个人物品,或者墓碑搞错了死者的名字,按最为广为流传的说法,墓主的灵魂会永远困在坟墓里,受到诅咒不得超生……这个说法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的程度。虽然他并不信这些,但谢明薄应该不至于这么恨他。 “我在学院时最常用的配枪,肯定已经被销毁了,制服也一样。至于其他的,按理说老师失踪之后,家里的所有财产都会充公才对……” “他真的疯了?”这话越说越叫人心惊胆颤,听得雪鸮倒吸一口冷气,“那时他才刚毕业没多久吧,小小年纪居然偷人家的遗物,还这么高调,在家里修坟?!就算他是谢家的少爷,能不能对逝者有点尊重啊!” “我这不是还没死嘛,”苏间罗尴尬地说,他也被方才的一幕搞得有点思维短路,“他居然愿意把我的东西埋在……呃,这么隆重的地方,我可能还得感谢他呢。” 猫头鹰恨不得飞出来啪啪扇他两翅膀。“说什么胡话?我看那小子疯得不轻!要不你还是再考虑考虑留下的事吧,我总感觉你哪天要是真的露了馅,八成跑不了了!” “唔。” 苏间罗又多看了两眼那座小小的墓,慢吞吞地离开了窗边。这里随时都可能有人过来,他得赶在本森特寻找他之前回到房间去。 “没关系,还有时间。而且,按你说的,假设哪天真的暴露了,我觉得……” 他想起那束漂亮的,纯白的蒲公英,心头涌现一股奇异的感觉,很难形容。 “如果我说想走,他不会拦我。” 第49章 协商 到了晚上, 谢家唯一的家主果然如本森特所说的那样,在晚饭前回到了宅子里。 然而,和早上不同, 这次见面时,谢少将的脸色明显不太好看。 他从外面回来,连一句话都没有,眼神都不往餐厅的方向瞟一下,径自朝着后院的方向去了。 和他见的次数多了,自己居然也能从那张冷冰冰的脸上看出名堂来……苏间罗一边腹诽, 一边看着桌上丰盛的晚餐, 忍了又忍, 最后还是朝着管家举起了终端。 【本森特先生,少将阁下是不打算吃饭了么?】 本森特满面歉疚地向他低头:“万分抱歉,陆先生, 您先用餐吧!家主稍后就会过来, 但不能让您就这样一个人干等着……” 他连连摆手。【不是的, 我没有催促的意思。我是看他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所以有些担心。】 管家露出了一个有些为难的笑容。 “您看出来了啊, 不愧是家主的好友。家主今天的确状态不佳,但应该是工作上的原因, 您也知道, 崇高的地位总是意味着沉重的责任和义务。” “家主总归也是人, 也会有不那么完美的时刻。这话本不该由我来说,但我也算是看着家主长大的,望您多理解……但不用太紧张,先生,家主不会对无关的人发火。” 苏间罗认真地点头, 表示自己完全认同他的话,目光却忍不住朝那人离开的方向飘。 本森特见状,笑容微微一顿,但表情没有多少变化。 “陆先生,您很好奇后院么?” 【抱歉!您说过那边不能去的,我没有过去!只是看少将他往那边走了……】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陆先生。” 管家却摇摇头,坦诚地向他娓娓道来,神情有些感慨。“那是家主为一个朋友立的墓碑,那个孩子在很久之前意外去世后,他亲手修建了那座坟墓。家主是个重情义的人。” “重情重义……”雪鸮满头黑线,“说谁?” 从别人口中得知自己的“死讯”,苏间罗由衷地感到有些怪异。他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聊。 【我不该提起少将的伤心事。今后在他面前我会注意,管家先生,谢谢您告诉我。】 “没关系,但确实尽量不要提起他的那位朋友,”见他的表情也变得低落了,对方宽慰道,“后院的那座墓,家主向来不允许其他人靠近,只有偶尔太忙顾不上扫墓时候,才会让我代为清理。心情不好的时候,家主经常会在那里呆很久,您不去打扰他就可以了。” 雪鸮机械地评价道:“一座什么都没有的坟还看这么紧,真是个疯子啊。” “……” 苏间罗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然后坐在饭桌边又等了一会儿,谢明薄才姗姗来迟。 方才二人谈论的话题中心依然皱着眉,墨黑的凤眼一抬,看向对面迟迟未动的青年。 “为什么在这干等?你不饿?” 苏间罗蓦地回过神,忙不迭拿起筷子。他其实是个双利手,只是平时更偏爱使用左手一些,现在常用手伤了,切换到右手也没有任何问题,但因为担心对方从细微处发现端倪,只好故作笨拙。 “如果不饿的话,不用勉强。” 谢明薄说完,眼神淡淡扫过他夹菜的动作,不再言语。 跟在少将身后回房间的路上,苏间罗隔着精神链接戳了戳另一端的猫头鹰。 雪鸮窝得圆滚滚的身子一扭:“干嘛?” “小白,你说,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苏间罗望着窗外漆黑的树影,“昨天那些疯子惹出那么大的乱子,也没见他表现出多余的情绪。会不会是联盟的人做了什么?” “你简直咸吃萝卜淡操心,”雪鸮优哉游哉地道,“就算是联盟有什么小动作,你又能干嘛?先进了作战局再谈这些吧,等打入内部了不愁没情报源。” “我的伤已经快好了啊,”青年郁郁地抬起左胳膊,归功于dna自我修复的速度,他的恢复速度也异于常人,“一会儿我就和他商量,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我过两天就能开始上班。” “唉,随你。但别太蹬鼻子上脸了,我看他好不容易心情好了一点儿,你可别再撞人家枪口。不过这么说,看来你那坟还挺管用的?” 苏间罗的大脑不受控制,顺着它的话想象了一下——白天在楼上看到的画面在脑中挥之不去,那方摆着一束蒲公英的、小小的墓碑,当真有令人心情平静的魔力,就算里面只存着一些旧时的杂物而已? 那道修长笔直的身影,孤身一人站在他亲手修造的墓前,他会做些什么?会为死去的人换上一小把新鲜的蒲公英吗? 第60章 还是就那样站在墓碑前发呆,让风代替指尖,拂乱额前的碎发?发呆的时候,又会想些什么呢? 可是不管他怎样绞尽脑汁地想、试图从过去挖掘出一些蛛丝马迹,结论不会更改,他们之间几乎没有可以称作“回忆”的东西。 过去种种,早已随着逝去的时光埋葬在尘埃里,像多年无人问津的老照片,乍一心血来潮翻出来追忆往昔,只会被扬起的灰尘呛得泪眼婆娑。 他出神地盯着眼前的背影。在他看来,谢明薄是天生的军人,虽然态度有时玩世不恭,可身体的姿态从未妥协,无论是站是坐,永远像一棵笔挺的白杨树,不会让那挺括的制服面料褶皱分毫。 听说谢家上一任家主去世的时候,谢明薄只有十岁左右。不少人都说他会是谢家最后一个继承人,但这论调在他分化为哨兵,展现出惊人的实力以后,全部销声匿迹。 虽然是名门望族备受瞩目的后代,可苏间罗内心清楚,对方承受的压力绝非普通人所想象的那样简单。谢家太特殊了——放在远古时代,他就是三代将门之后,不知背负了多少他人的眼光和非议。 但他还是做到了,凭借自己的实力坐上了基地的第二把交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好像一直在走神。” 两人在桌边面对面坐下,谢明薄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却透出一丝漫不经心,仿佛并不在意他真正的想法,只是随口一问。 “希望你是在考虑我的提议。一天过去了,想好了么?” 苏间罗垂下眼眸,搬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阁下,我认真考虑过了。之前贸然拒绝您的好意,是我一时冲动,没反应过来……】 对方来了点兴致,一边的眉头微微挑起,但并没有回应,显然是在等待他的下文。 知道他不喜欢拐弯抹角,苏间罗本来就没打算和他兜圈子,干脆利落地把诉求提了出来。【您之前说的条件,我愿意答应,但不能全都答应。】 对面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意思是叫他接着说。……应该没有看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的含义。 【阁下之前的要求,我没记错的话,两点核心,一个是向您报备自己的行踪,另一个是住在这里。】 苏间罗暗暗地判断着他的神态,生怕一个不慎撞到枪口上,莉莉丝还在等着他回家。 【很抱歉,我只能做到前面那一点……我可以随时向您报备我的行程,如果您需要的话。但我必须回到自己的家里去,我不能无条件地从您这里拿好处。】 “你从我这儿得了什么好处?”谢明薄却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但心情似乎不糟,“必须回家,你家里有人等着?” 苏间罗一愣,顿时意识到一件事——他已经知晓了莉莉丝的存在。【教会的事,您已经知道了?】 “你们闹成这样,我很难不知道。” 黑发青年说着,表情不含丝毫歉意,十成十地理直气壮。“保卫局最近缺人手,我带人临时补上,可不是专门去看这出戏的。但既然他们欠了我这么大的人情,不叫他们多查一查,多说不过去啊。” 他什么都知道。苏间罗准确无误地接收了这条信息,心里反倒有点怪怪的,浅色的眼睫半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翳。 自己“生前”没在这人面前享受到的关注和待遇,现在倒是一股脑儿地照单全收了,还是被迫的。 放在五年前,谁能想得到? 【您既然都知道了,那我也好办了。那家教会的神父,我认为他应该受到应有的惩治。】 谢明薄忽然朝他勾起一抹笑,眼神却不含任何愉悦的意味,反而划过一丝瘆人的暗霾。 “和军队的规矩一样,论功行赏,论罪行罚。昨天的事你可以当没发生过,反正你也不会再见到他们。” 猫头鹰用气音和他咬耳朵:“他不会把那群人全砍了吧?” 苏间罗:“……”不至于吧? “好了。说回正题。” 年轻的少将恢复了冷淡的脸,仿佛方才一瞬的失态只是错觉。 “我也不想限制你的人身自由,只要你真的能做到随时报备。这样吧,早中晚各一次,你联系我。任何时间我联系你,必须立刻回复。” 看着青年哑口无言的表情,他又笑了。“睡觉的时候不会打给你。” 【好的阁下,我了解了。】 “嗯,”谢明薄抱着胳膊思索几秒,又嫌不够似地补充,“每个月带着那孩子来住几天吧。提前告诉我时间,我来安排。” 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包养”,硬要说的话,更像是一场双方明牌的监视。 可提出监视的人,现在又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退后的姿态很潇洒,做的事却拿不起、放不下,就像是……因为害怕而不知所措一样。 苏间罗想起小时候在树下捡到一只鸟。那是一只麻雀幼崽,从窝里掉了出来,在他掌心吱吱地叫着,脆弱得好像合上手掌就会立刻被轧死。 最后他是捧着那只小鸟回去的,两只手摊开,根本不敢握住它,担心自己想当然的呵护变成死神的镰刀落下。 那感觉与现在说不出地相似。可他不是蹒跚学步的雏鸟,更遑论生杀予夺的弱者。 苏间罗望着他眉宇间掩盖不住的疲色,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 【……好。】 第50章 血 回到公寓的时候, 时钟的指针刚刚越过数字7。 苏间罗单手拎着打包好的饭菜站在家门前,盛情难却,本森特听说他家里还有个十来岁的小孩, 非要让厨房给他带些热乎菜饭回去,这才又耽误了一会儿。 打开房门的一瞬间,他察觉到了熟悉的能量波动,一颗心这才从嗓子眼落回去。 可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盏灯都没开。他又紧张起来,扫了一眼饭桌, 发现上面有几个拆开的食品包装袋, 这才彻底放下心——至少她知道饿了找东西吃。 他摸到卧室里, 发现女孩果然又缩在床的一角,把自己整个人裹在被子里,紧紧地靠着墙。 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床铺, 下一秒就意识到, 她居然就那么蜷缩着身体睡着了, 而且直到这一刻都还没醒。 苏间罗当机立断退出了卧室, 轻轻掩上了门。 “不叫她起来吃饭吗?”雪鸮从图景飞了出来, 抓紧时间在外面透口气。 “先不了。” 青年回答,没有去开客厅的灯, 摸黑在沙发上坐下。 “再让她睡一会儿吧。好不容易睡着的。” 一开始, 苏间罗直接把房间让给她, 自己跑去沙发上睡。可没两天他就发现,这个方法根本行不通。 原因是,莉莉丝的睡眠障碍居然比他还要严重。她似乎很久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睡下没一会儿就会惊醒,如果不凑巧做了噩梦, 醒来身边却没有人在,她甚至可能惊恐发作,浑身抽搐上不来气,光是平复下来就要花上很久。 别无他法,到这个地步也顾不上什么避嫌了,苏间罗只好和她一起睡。幸好床够大,两人的睡相也都不错,一人一床被子占据两头,倒也还算安稳。 他睡觉很浅,只要莉莉丝有点风吹草动就能及时醒过来,像曾经安抚生病的朋友那样,给予一个扎实的拥抱,或者轻柔的抚摸。 人类无论拥有多么至高无上的智慧,依然不能脱离动物的天性,本能地从同类之间的肢体接触汲取安全感,哪怕只是一点点触碰。 然而,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被折磨成这样,向她问起这些,她却只有一脸茫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成这样,而且自始至终什么都想不起来。 可缺失的记忆无法抹消身体里镌刻的本能,她对外界十分抵触,那恐惧和不安似乎烙印在了基因里,以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方式——至少他很难想象,究竟是何等可怕的过往,能让一个尚且年幼的孩子变成这副模样。 如此一来,莉莉丝的确不适合呆在福利院。她需要有人看护,可是除了家人,不可能有人能给予她足够的关心和照料。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对外人说这是他的妹妹,并不只是一句敷衍了事的搪塞。 既然选择了收留,哪怕不是人而是一只小动物,他也该好好负起责任。尽管谁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活多久,也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个会先到来。 在那之前,他能做的也只有竭尽所能而已,至少离开的时候不会有太多遗憾。 猫头鹰扑簌簌地落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小声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 他摩挲着掌心那颗黯淡的金属子弹,腥甜的鲜血气味隐约萦绕,和左臂伤口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令他感到有些头晕目眩。 “这滴血,我应该给她么?” “你真的在考虑这件事?”雪鸮愣住了,“苏间罗,你不怕这血有问题?还以为你不会相信她。” “苏珊说过,她的血喝下去可能会死。”他说,“她特地强调了这一点,反而证明她说的很可能是实话。如果那血喝了只有死路一条,她就不应该提醒我,何况按你说的,在瞭望塔她已经给我喝了血。” 第61章 “……我以为你不会让莉莉丝冒这个风险。这个孩子,让你想起了在玛丽薇教堂的日子吧。” “可是不喝,最后不也是死么?” 苏间罗在指尖燃起细小的火舌,小心地将子弹的顶端熔开,露出了内容物。 里面盛着一汪红豆大小的血珠,即使在非真空的密闭条件下搁置了许久,它依然神奇地没有干涸或者凝固,表面甚至还有微小的气泡炸开,简直像是一滴碳酸汽水。 随着容器被熔化,鲜血的香气顿时四溢,在屋子里蔓延开来——当然,如此鲜明的改变只有他一个人能感受到。在常人眼中,这不过是颜色和形态有些怪异的液体罢了。 他将那半枚子弹壳举在眼前,微微眯起金色的眼眸。 高等种的血,有这么不同寻常的功效么?或许他真正应该做的,是把这滴血送去研究所化验……不,如果高等种的血能被广泛地正向利用,他们不应该对此一无所知才对。 他自然而然地想起那只螳螂。同样是高等亚种,它的血却并不像苏珊的一样,有着如此令人难以抗拒的气息,只是普通的亚种的血而已——或许高等种也分高下。 况且,这二分之一的概率,不是谁都能赌得起的。 青年皱起眉,打消了向外界求助的念头。他已经逐渐意识到,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的联盟内部并不太平,贸然搅浑这池水,可能再次招致祸端。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小白,我没把她当成弥补童年缺憾的慰藉,也不应该替她做决定。但她的确年纪还小……” 话音未落,卧室门忽然开了。 一人一鸟愣愣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女孩。 穿着睡衣的莉莉丝看起来有些怪异,她那金色的长发蓬乱地垂在胸前,双瞳在黑暗中蓝得发亮,却好像完全没注意到那只素未谋面的猫头鹰,而是直勾勾地望着青年——不,准确来说是他手里的东西。 下一秒,她忽然毫无征兆地扑向他。 苏间罗大惊,但瞬间便反应过来是那血的问题,果断腾起一簇火苗,将子弹壳重新封上,然后扔了老远,金属外壳在地板上撞出清脆的叮铛声响。 但他没有多余的手去制止她,于是雪鸮一口叼住了女孩的后脖领,用力一扯,她便踉跄着向后仰去,紧接着被青年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两人一同倒在了沙发上。 那股血腥味道的来源被隔断,很快变得微不可寻。莉莉丝没再挣扎,两只眼睛却依然没有焦点,瞳孔散逸出蚀化病患者特有的荧亮,看不出一丝人类的生气,仿佛一只完全被本能驱使的幼兽。 苏间罗心有余悸地扶着她瘦削的肩膀察看,一低头,发现她甚至光着脚就跑了出来,只因为被那气味吸引,理智全无。 与那泛着微光的蓝瞳对视,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瞭望塔那夜零星的记忆碎片。 那天有关苏珊的记忆,他记住了大部分。可唯独他是怎么狼吞虎咽地吞下那滴血的事,脑海里没有半分印象,细节全是从精神体绘声绘色的讲述中听来的。 那段记忆,与被瓦莱里湖的冰面吞没后的结局相同,都被无形的手擦去了。 可现在,他看着莉莉丝那理智全失的模样,脑中却有几个模糊的碎片突兀地浮出来,那仿若无机质的蓝色眼睛与他金色的眸子缓慢重合,几乎一模一样的、怪物一般的神采。 似乎有某些东西渐渐串联到了一起,苏间罗打了个寒噤,猛地别开了眼。 女孩似乎恢复了一些神智,含糊地低语:“……药?” 他迟钝地回应:“什么?” “药……” 莉莉丝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体状态,眼神逐渐变得清明,挣扎着从他膝头爬下去,脚步踉跄地想去餐桌上拿药吃。 雪鸮叹着气,爪子钩着小姑娘的衣领子,又把人推回了沙发上:“那药不能天天吃!” 莉莉丝呆滞地坐在沙发上,终于发现房间里有一只会说人话的猫头鹰。 “莉莉丝。” 苏间罗在她面前蹲下来,神情平静了不少。 “你还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 女孩看起来有些困惑,雪白的小脸纠结成一团,“我……在等你回来……你的手怎么了?” “……” 青年咬了咬嘴唇,轻轻握住她的手。“对不起。是哥哥食言了,没有回来陪你。” 莉莉丝很轻微地摇了摇头,意思是没关系。虽然已经逃离了那个肮脏的地方,但她依旧不爱说话,和苏间罗呆在一起的时候,也只是默默地做自己的事,很少开口。 “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认真听。” 苏间罗的神色忽然变得严肃,鎏金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女孩下意识地坐直了几分。 “我想过了,关于你的事,我不应该瞒着你。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你有知情权,我不能……擅自决定你的命运。” “莉莉丝,我得告诉你一个事实:你的病情,就算吃了特效药,总有一天也会变得严重。” 女孩的手明显抖了一下。 “……我会死吗?” 他在黑暗中沉默了半晌,胃部神经质地阵阵绞痛。 “嗯。” “不过,我得到了一种特殊的药。你吃了它,也许会好起来,我是说彻底地。” 女孩没说话,似乎知道接下来还有未言明的条件,也或许只是单纯地不信任他——不信任这世上会有纯粹的好事发生。 “但是,也有可能会立刻没命。” 苏间罗起身,将那枚遗落在窗边的子弹拾起,牢牢地握在手心里。 然后他站在原地,背后是漆黑的无边夜色,向她摊开手掌。月光如水,温柔又冰冷地洒在他身上。 莉莉丝仍留在沙发上,安静地盯着他看,表情有些茫然。 “这是那份药。你想尝试它吗?”他说,“无论你怎么选,我都支持你。这是你的自由,我不会替你决定。” 这太残酷了,对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来说。望着她稚嫩的脸庞,苏间罗本已经狠下的心又变得酸软,他暗暗地深呼吸一口,强行挤出一个笑容。 “别怕,莉莉丝,不是要你立刻做出决定。你先慢慢地想,在你的身体还能支撑的时候,仔细地想一想……” “然后,等你觉得不会再反悔了,再把想好的答案告诉我。好吗?” 猫头鹰一声不吭地呆在地上,看着自己的主人强颜欢笑,实际却几乎被无力感压垮,心如刀割。 它时常觉得这个破烂糟糕的世界配不上他。他本该经历更美好、更珍贵的一切,却只能在这里苟延残喘——这真的一点都不公平。 它偷偷地背过身去,不愿再看这两个可怜的孩子。 出乎意料地,那个在他耳边哀求说“不想死”的女孩,听完了这番血淋淋的事实,神情却并没有多么恐惧,甚至颇为平静,只是有些哀伤。 然后她跳下沙发,跑过来抱住了他的腰,金色的脑袋拱进他怀里。 她瘦小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他能感受得到。可她既没有伸手去拿那颗子弹,也没有点头或者摇头,反而答非所问,问了他一个似乎并不相干的问题。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难过吗?” 苏间罗搂紧了她。“当然。隔壁邻居那天问我说,你怎么带着一个孩子?我告诉她,那是我的妹妹。莉莉丝,你知道什么是家人吗?” “我们是家人吗?” “嗯。” 他用力地扯着嘴角,已经有些僵了,但他却硬撑着不愿意放下,好像这样就能让那些残忍而悲伤的事实一笔勾销。 “如果你想,我会让朋友帮忙,把你的身份登记到我名下。以后,我就是你的监护人。” “不论谁来问你,你都可以告诉他们,我是你的哥哥。” 第51章 入职 经过一番波折, 苏间罗最终还是成功入职了艾维军部,隶属于基地统领军特殊作战局,成为了一名“特聘技术顾问”。 这头衔说得好听, 其实就是个官方专用维修工。但这份合同对他很有利,鉴于他并不是以特殊身份入伍,军部自然也无权对他进行入伍测试。 在亚尔诺,特殊人群并不是必须参军,他们有权选择普通人的人生。但这同时意味着,选择作为一个普通人活下去, 将与另一条道路彻底绝缘, 既不能参加觉醒实验, 也不能进入高等军校,无法享受任何觉醒者的待遇。 而陆江殊的履历又史无前例地特殊——截止去年前往北方之前,他都是个普通人, 没有任何分化迹象;然而在被射线侵蚀之后, 他不仅成功存活下来, 还自行觉醒出了媒介和能力, 甚至直接跳过了分化这步。 当然, 这都是苏间罗糊弄人的说辞。以现在针对觉醒者的技术水平,就算军方再怎么怀疑, 他们也无从考证这件事的真伪, 因为专业检测无法探测到精神图景, 只能检测出人脑是否分化出容纳精神力的区域,而这才是唯一能判断是否分化的权威标准。 第62章 至于是哨兵还是向导,那都是在参与觉醒实验之后,通过实践去确认的结果了。除此之外,媒介和能力的性质也能辅助判断。 这就给了他很大的发挥空间。苏间罗对外说得明明白白, 他虽然有精神力,但没有精神图景,只有元素媒介和重构的能力,其余的他也一概不清楚。 尽管军部的人依然对此半信半疑,但也只能权当他说的是真的,毕竟这人本来就是一例不可复制的医学奇迹。 更何况他还有基地的二把手罩着。 正式入职第一天,苏间罗站在自家的落地镜前,上下打量着自己。 他总算脱掉了那身后勤人员的蓝色工装,换上了一身黑白相间的制服——这是文职人员的正装。 尽管他的新媒介是在哨兵里都少见的火元素,但不知是不是少将特意吩咐过,这些人看起来并没有将他派往战场的打算。 “莉莉丝,怎么样?” 苏间罗注意到镜子,看到在沙发上巴巴望着他的女孩,笑着问她,“看起来很奇怪么,那样看着我?” 莉莉丝不吭声,她在手腕上的粉色手环按了几下,然后将屏幕对准了青年。 这是她最近的新爱好,拿到儿童终端之后,苏间罗在上面帮她下载了不少东西,包括但不限于游戏、音乐、电子书、动画片等等。可出乎他的意料,莉莉丝最喜欢的竟然是相机……时不时就能看见她举着终端到处拍,在家里也是一样。 雪鸮站在她旁边的沙发靠背上,百无聊赖地打哈欠:“拍拍拍,这家伙现在有什么好拍的?你压根没赶上好时候,他以前才值得一拍呢。” 莉莉丝扭过头去看它。猫头鹰打了一半的哈欠被迫中止,警惕道:“干嘛?” 苏间罗打好了领带,没忍住笑出声:“她在问你要照片。” “……我哪来的照片啊!一边去一边去!” 莉莉丝的眼神一秒变得鄙夷,然后挪开了脸。这回它看懂了,她满脸都写着“没有照片你说什么呢”。 雪鸮气得跳脚:“小姑娘家家跟谁学的!!” 莉莉丝似乎并不想惹它生气,一把将它捞下来抱个满怀,两只小手敷衍地盘了几下,揉得猫头鹰扯着嗓子尖叫,要苏间罗快点救它。 青年却移开了视线,噘起嘴小小声地吹声口哨,险些把自己的精神体气炸肺。 随后他按部就班地披上制服外套,再戴一个银灰色的口罩,装备齐全大功告成,这才懒洋洋地喊了句。 “走了,小白。” 莉莉丝闻声松了手,雪鸮这才狼狈地逃离魔爪,头顶的毛都蹭得立了起来,然后骂骂咧咧地一头撞进了图景。 苏间罗收住了笑,走到玄关,回过头叮嘱她。 “在家里好好的,到点自己热锅里的饭菜吃。如果有什么事,用终端给我打电话。记住了吗?” 女孩乖乖地点头,冲他摆了摆手,代替言语同他道别。 …… 随着人流走出车站,苏间罗仰起脸,望向白茫茫的天空。 下雪了。 六角形的冰晶纷纷扬扬,落在脸上、身上,带来细碎的凉意。他伸手去接,看着形状残缺的雪花迅速消融在掌心,就像金属触碰到他的火焰一样,融化得无声无息。 这是5024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都早。这于大多数人无碍,但基地里的流浪汉们要不好过了。 路上的行人形色匆匆,没有人会为这场初雪驻足停留,甚至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青年垂下眼帘,朝着那幢漆黑的大楼加快了脚步。 在前院验证过身份,门卫一致放行,他顺利地进入了大楼内部。 今天他第一天上班,所以并没有来得太早,反正来早了大概率也是干等着。 这个点等电梯的人不多,苏间罗随着几人走进电梯,在电子屏幕上察看过楼层标识,按下了68的数字。作战局总部在70层往上,楼下没两层就是装备局总部,不得不说,确实离得很近。 昨天他联系季扬,对方没告诉他上班期间的具体工作,只是叫他去找昂司大校。这在他的预期之中,既然想将他“物尽其用”,那他的工作就和装备局脱不开关系,毕竟他的能力只有在这个场景下才能发挥最大效用。 和正规军出身的那些哨兵相比,他的作战能力的确不够看。擂台对面要是站了个他,估计谢明薄别说懒得上台了,他得把主办方都扔到台上。 等等。苏间罗脑仁突地一跳,早上他忙着出门,忘了给少将阁下报备行程——不用看表也知道,现在已经过了他往常报备的时间了。 他打开谢明薄的聊天界面,往上一划,满满当当全是自己发送的消息,严格按照少将设下的规章制度,早中晚各一条,而对面从来没回过。 他真看了吗?苏间罗看着那些石沉大海的文字,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叮咚。68层到了,电梯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走出电梯,一面沿途寻找副局长的办公室,一面犹豫着要不要给自己的顶头上司发条消息。 谢明薄最近的动向他并不清楚,只知道他越来越忙。那天见到季扬,对方告诉他,近期基地周边的异动加剧了,少将一天有至少一半的时间都在现场,其余的烂摊子——哦不,书面工作,则全都扔给了他。 同时适时地向他抱怨,最近作会议报告全靠金喉咙含片支撑,满脸写着这个b班真是一天都不想上了,顺利搏得了苏间罗的恻隐之心,安慰了他一通。 这么忙的话,应该就是单纯没时间看吧。反正自己今天也在军部呆着,好像也没什么必要再去打扰他……他想着,抬头看见大校办公室的门匾。 刚抬起左手准备敲门,手腕上的终端忽然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来电显示:谢明薄少将。 ??? 他顿时一阵手足无措,却又不敢耽搁,只得按下接通键。 好在对方打的不是视频,只是语音通信,接通后自动开启免提,那副冷淡的嗓音清晰地传出:“喂?陆江殊?” 苏间罗对天发誓,他真的差一点点就张嘴应了,但陆江殊这个名字令他内心一紧,微启的唇瞬间紧紧抿住。 好险! 他站在原地傻了几秒,对面已经开始连珠炮式兴师问罪,还伴随着嘈杂的背景音:“你干嘛呢,也没个消息?你不是今天正式入职么?” 苏间罗回过神,刚想切到聊天界面给他发消息,面前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面前的男人赫然就是昂司·洛。他瞥一眼满脸尴尬的青年,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阁下,他又没法回答您,您要实在不放心,干脆下来看看好了。他就在我办公室门口。” “哦,昂司大校,我现在不在办公室。”谢明薄认出了他的声音,“他已经在你那儿了是吧。你们今天准备干点什么?”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一下,”昂司皱起了眉,“您那边是在做什么?听起来情况不妙……” 苏间罗竖起耳朵听了听,忽然捕捉到一声野兽的嘶吼。 与此同时,少将阁下风轻云淡地回答。 “刚发现了几只亚种,顺便处理一下。不用管它们,你接着说。” 苏间罗:“……” 昂司:“……” 昂司的表情明显有些扭曲了:“您还是先清理完那些东西再说吧!他人就在我这儿,又不会跑,但您不能因此受伤!” “小心说话,大校。”对面的语气立刻沉了几分,“区区几只低等种,难道你认为它们能伤到我?” “他什么重点啊??”图景里的雪鸮听到这也崩溃了,“堂堂一个少将,说话能不能正常点!” 苏间罗没说话,他现在有点麻木,感觉自己对外界的神经传感系统失灵了,暂时没法做出任何反馈。 “唉,阁下,我没有否定您的意思……”昂司满脸生无可恋,显然他也不擅长应付这位年轻的少将,“今天上午,我打算带着他去修复受损的武器。不会涉及任何危险的事情,而且是我亲自带他去,现在您能放心了么?” “可以。” 终端里传出了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锋利剑刃穿透皮肉的闷响,然而男人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 “陆江殊,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条件。如果你不想我再像这样打过来,就上点心。挂了。” “他还知道自己这么干有很大问题啊!”雪鸮忍无可忍地吐槽。 此刻的苏间罗只觉得身心俱疲,他头回体验到想立刻一头钻进地缝的尴尬感,今天这一幕简直可以入选他的人生十大尴尬瞬间。 而谢明薄却真的说挂就挂,好像刚才揪着几个字不放的人不是他一样。 两个男人面对面地站了几秒,昂司扶着额头叹了口气。 “事先说明一点,陆江殊。我可不是真的因为他出面,才决定亲自带你去的。” 见他谈起正事,苏间罗立刻正色,朝他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第63章 昂司见他表现良好,并没有因为少将的偏袒恃宠而骄,态度肉眼可见地温和了不少。 “你在瞭望塔的事迹的确已经人尽皆知了,但眼见为实,我昂司·洛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既然你选择来到这里,那么,待会就让我亲眼看看吧——你到底要凭借什么,在这个地方立足。” 第52章 向导素 临近下班时间, 苏间罗总算被装备局副局长从武器库里拎了出来。但他整个人看上去状态奇差,好像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事实上,为了赢取大校的信任, 同时也为了在军部更快站稳脚跟,他今天耗费了太多的精神力,现在身体有点虚脱,急需深度睡眠充电。 要不,以后再失眠的时候,干脆收集点破铜烂铁用来解构, 或者把家里的所有金属制品都用精神力解构一遍? 虽然这对身体来说是极大的负荷, 次数一多他肯定吃不消, 但只要想办法把精神力耗光,他就能毫无障碍地一头睡过去了,而且还会睡得和死了一样, 叫都叫不醒…… 他不受控地在脑子里想着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事, 简直快赶上白日做梦了, 但仍强撑着身体, 浑浑噩噩地和昂司大校道过别。 至于对方说了些什么、如何回应的, 他已经一概听不进了,胡乱点了一通头之后, 踩着有些虚浮的脚步进了电梯。 莉莉丝还在等他回家做饭呢。 “——陆江殊?陆江殊!” 几声急切的呼唤由远及近, 终于将他魂飞天外的注意力拉回了现实。 青年有些惊诧地睁大了双眼, 正对上一双眼尾上翘的深棕色瞳仁,里面倒映着自己一脸茫然的表情,抛开那些丑陋的纹路不提,看起来傻乎乎的。 季扬扶着他的肩膀,语气惊疑不定:“你这是怎么了?!需不需要我带你去医院?你还能走吗, 我现在就带你过去!” 苏间罗被这一串振聋发聩的问题搞得头晕眼花,这些人怎么都这么喜欢竹筒倒豆子似地质问他,好歹给人点反应的机会啊! 但他嗡嗡响的耳朵还是捕捉到了“医院”这两个字。去什么医院,不行,他只是太累了需要睡一觉,简直是小题大做——困晕了也能算休克吗? 苏间罗抓住眼前人的臂膀,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摇头。千万别再把他打包送进休眠舱里,hns那么贵,给他当洗澡水泡简直是浪费资源…… 然而脑袋越晃越晕,好不容易涌进脑海的声音又重新远去。 青年两眼一花,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权,软绵绵地坠了下去。 …… 再睁开眼,视野里一片漆黑。 苏间罗心里一紧,摸索着爬起来,手掌却陷进了柔软的真皮沙发。 “放心,你没瞎。” 雪鸮语气平平地道,它已经快要习惯这人把自己逼到极限导致意外的情况了。“劝你悠着点你不听,结果怎么样,又倒了吧?我看你是对自己没点数!这身体你是第一天用吗,好用么?” “对不起,我以为我撑得住,”他懊恼地揉了揉眼睛,原来是天黑了,刚苏醒过来的眼球才适应了屋里的光线,“看来前几次只是肾上腺素的作用,平时做不到在那种损耗下维持清醒……下次我会注意的。说起来,这里不会又是——” “别不会了,7209,谢少将的私人办公室,”雪鸮无情地打破了他的侥幸心理,“我看,全世界都不会有第二个在少将办公室睡觉的家伙。根本就是鸠占鹊巢啊,少将阁下本人都没能在这里待上多久。” 苏间罗低头看了看,这回没发现身上有多余的外套,内心愧疚的同时,居然升起一丝莫名的怅然。“那他人呢?” “我怎么知道,后来你都晕死过去了!我只听到季上校把你送上来,然后联系了他上司。”雪鸮气哼哼地说,“少将阁下大概刚从外面回来,直接把你拎到了办公室。说起来,他还挺有经验的嘛,要不然你就又要被打包送去总院了。” 青年哑口无言。的确,他已经数不清自己究竟在谢明薄面前出过多少次糗了……其实还是能数清的,他只是一丁点儿都不想再回忆。 要论这副模样最不想被谁看到,虽然他主观上并不情愿承认,可内心清楚地知道,比起其他人,他最不希望谢明薄总是目睹自己的不堪。 难不成是出于那可笑的自尊心吗?曾经平起平坐的同届首席,如今的境遇却天差地别,所以他才想极力掩盖自己满身疮痍的事实? 可是,他分明从没有把谢明薄当作假想敌看待。且不说哨兵与向导压根不在一个赛道,就算在当年,他真的以为谢明薄打心底里讨厌自己,也从没想过要记恨对方。 他们本就该是毫无联系的陌生人。如果不是他恰好坐上了向导首席的位置,两个人的人生轨迹就应该是互不相交的平行线,沿着各自的目标一路前行。 然而,命运却戏剧般地展开,让他们之间再度产生了交点。可鬼使神差地,他并不想放开这随时岌岌可危的交集,或许是因为对方当年太过严防死守,时隔多年依旧激起了他的胜负欲吧? 怎样都好。只要…… 他深吸一口气,从沙发上撑起身。 “我去找他吧。” …… 苏间罗有时很佩服谢明薄的领导能力。规模庞大的基地军上上下下纪律严明,除了阿列克谢上将的统一领导之外,不用想也有谢明薄治军有方的功劳。 更别说里面还有大量特殊能力人群,而破坏力最强的哨兵自然是最难管的。 当然,这样煊赫的成果离不开他本人的魔鬼资质。没记错的话,至今没人能在格斗训练中让谢明薄受伤——从学院时是这样,进入统领军后依旧如此。这是来自谢家血统的绝对压制,对同类有着无与伦比的统治力。 而就是战斗力如此恐怖、强得不像一个正常人类的谢明薄,他的精神体却以幼年形态突然出现在走廊的角落,并被正在寻找它的主人的苏间罗逮了个正着。 “卧槽,”雪鸮惊叫,“蛇!” “大惊小怪,你这会儿又像没见过他精神体一样了。” 苏间罗蹲下身,朝着那条幼蟒招了招手,疑惑道,“不过,它怎么在这儿,还这副模样?谢明薄人呢,到底哪儿去了?” 他刚从少将的办公室门口离开,门没锁,但谢明薄确实不在。他逛了两圈,最后选择线上求助季扬,结果连季扬也很奇怪地回复他“不应该啊”,那意思就是除了少将本人,没人能知道他跑去哪了,爱莫能助。 猫头鹰翻白眼:“我哪知道。反正你俩都不会说话,你干脆带着它碰碰运气吧。” 谢明薄的精神体不会说话,但是朝着他的方向爬了过来。 苏间罗伸出手臂,那条黑蟒立刻顺着盘旋而上,直到整条蛇都被青年满满当当抱在怀里,鳞片上隐约的金色花纹顺着蛇身的移动缓缓流淌。 上次在列车旁的对视还历历在目,但不能细想,否则会忍不住立刻撒开手。他摸了摸小蛇光滑的鳞片,手感意外地好,于是又忍不住多揩了几次油。 “小时候就有这么大啊,”猫头鹰又嘀咕了句,“怪不得之后有那么大一条。” “人家可是蟒蛇,”苏间罗轻轻摩挲着黑蟒冰冷的鳞甲,久违地主动释放了少量向导素,试图安抚走丢的小蛇,“可惜没有名字。小白,像你这么叛逆还会说话的精神体,没有第二个了吧。” 雪鸮听了还挺骄傲:“那当然。不过有一点你错了,有些精神体其实也是会说话的,只不过你们听不懂而已。” “嗯?” 苏间罗愣了,低头看向怀里小蛇灿金色的竖瞳,与它无辜的清澈眼神对视。“它说什么了?” 猫头鹰闻言,冷冷一笑。 “它从看到你开始就在喊‘罗比,罗比’了。喊了不下二十遍。” “天哪,”苏间罗顿时后背发毛,内心开始庆幸精神体无法开口,“但是等一下,它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小名啊?算了,这个先放在一边……它还说什么了?” “它说,‘好久不见,好想你’。” 雪鸮皱着脸复述完,酸得牙倒,“这绝对是受主人影响。绝对是!” 青年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被一行人拦住脚步。 抬头一看,嗬,熟人。 麦基上校面色铁青地看着他——百分百是想起了上回丢尽脸面的情景,连拳头都攥了起来。 苏间罗的内心立刻敲响了警钟,下意识地搂紧了怀里的精神体,作出一副防御姿态。 “你这家伙,还真有脸到这里来?!” 男人吹胡子瞪眼地怒声道,“甚至还挟持着少将的精神体,你要做什么!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个意图不轨的嫌疑犯抓起来!” 又来? 苏间罗内心叫苦不迭,开始思考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可能性。但那显然不现实,而且谢明薄也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真的把他抓起来。 第64章 说到底,怎么在作战局的地盘还能碰到这货啊?简直是阴魂不散…… 唉,还是先别闹事了。他被人一前一后地围住,但依然不太想松手——他不放心就这样把怀里的精神体交出去,毕竟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孩子状态不对。 怀里的小蛇则茫然地抬头,满脸无辜地看向青年。 我的向导素呢?怎么不接着给了? 第53章 威胁 见他迟迟不愿交出少将的精神体, 围住他的两个军官索性准备强抢。二人默契地分工,其中一人钳住他的手臂,另一人则迅速朝着那条幼蟒伸出手去。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那只手触到蛇鳞的前一秒——原本温顺的蟒蛇忽然立起颈部,金黄色的竖瞳猛地收缩,毫不犹豫朝着袭来的大掌就是一口! 那个军官立时惨叫一声,疼痛和惊吓让他大力地连连甩手,险些把它甩飞出去,小蛇却像钉在他手上了一样, 怎么都不松口。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 苏间罗也吓了一跳, 只不过他是害怕怀里的精神体真的被摔出去,即使只是精神体,它们也拥有普通小动物的触觉和痛觉, 并非刀枪不入。 他手足无措地紧抓着它的半截身体, 既不敢太用力怕弄疼它, 又没办法张嘴叫它快点松口, 急得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在外人看来, 这一幕可以称得上滑稽了,但麦基一点儿都笑不出来。此刻的他又惊又怒, 却不敢对谢明薄的精神体贸然出手, 一时间也束手无策僵在了原地。 哨兵的精神体一旦遭到外界攻击, 精神力场势必会被一定程度上破坏,本体几乎会同一时间感应到,更别说他那样的高等级哨兵。精神体既然还在这里,就说明本体不可能离得太远,就是精神力再厉害的觉醒者, 精神场域的范围也是有限的。 万一倒霉引起了精神海的异常波动,那家伙如果失去理智,不知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要是换成其他人就算了,对谢明薄,他是真的不敢冒这个险。 那边厢则拉拉扯扯半晌,简直成了拔河比赛现场。但由于苏间罗不敢用太大力气,眼看着小蛇就要被他怀里拽走,它突然松了嘴。 猛一卸力,两边顿时都东倒西歪,在惯性的驱使下步步后退。 蟒蛇再小也是蟒,整条蛇的分量一点不轻,苏间罗只来得及一把捞回它,下一秒就要向后跌坐到地上。 青年下意识地闭起眼睛,一个狼狈的屁墩儿是逃不开了,只希望大理石地砖手下留情……他真的不想第一天上班就因为尾椎骨骨折请假。 然而他却撞进了一个怀抱。 那怀抱并不多么宽厚,接触的一瞬间就感受得到,和他自己的体型不相上下,甚至被他撞得倒退两步,传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但多亏了这一下人肉缓冲,他的尾椎骨免受地板摧残,逃过一劫。 他撞到人了? 苏间罗的头脑空白了一秒,还不等完全站稳脚跟,就仓促地回过头去,想向对方道歉。 结果近距离对上了一双黑沉沉的凤眸。 谢明薄的脸与他不过几寸之遥,连鼻梁左侧那一颗小痣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扳着冒失鬼的肩膀把人扶正,嗓音有些哑:“站好了再解释。” 苏间罗惊得眼睛都忘了眨,保持着这个姿势呆了两秒,回过神立刻按他说的站稳身体。接着又反应过来离得太近了,连忙退后两步,然后手忙脚乱地把怀里的小蛇团了团,往他面前一递。 黑发青年垂下单薄的眼皮,和自己的精神体对上视线。 小蛇没出息地一秒怂了,先前那副咬着人手不放的凶相像撒了气的气球,霎时烟消云散。 它用尾巴尖留恋地蹭了蹭青年的手腕内侧,终于回到了主人的图景里。 “现在,解释解释吧。” 谢明薄冷淡地说着,眼神却并不看着面前的人,而是瞥向了不远处的中年男子。 “和我说一说——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问题却难住了苏间罗。他为难地皱起眉,一脸的欲言又止,因为这时候他无论说什么都相当于在拱火。 如果他说出实情,这位杀神接下来的行动无法预测;但要他替那老男人虚伪地敲一通边鼓,他心里也不大情愿,毕竟这梁子早就结下了,多说无益,他就是说得口干舌燥、天花乱坠,人家也不会领他情。 他就是脾气再好、再不计得失,也不愿做这种性价比极低的选择。 说实话,这种场合根本不是他这种小人物该干预的,他无意挑起二人之间的争端。谢少将的秉性他虽然没摸透,但他抓住了最重要的本质:这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就足够了,至少他万万不能做这炸药桶的引子。 另一边麦基的脸色十分难看,但还是硬着头皮,顶着那冷飕飕的目光开口:“少将阁下,这人私自挟持你的精神体,你就不担心他下手?!” 精神体一旦被杀死,本体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毕竟精神海区域受到重创,那滋味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从这个借口出发,倒还算合情合理。 “你是真的冤啊。” 这一连串的好戏看得雪鸮已经没脾气了,同情地评价道,“刚刚小黑还巴巴地管你要向导素呢,感觉军部的向导平时压根不能满足它,真可怜啊啧啧。” “……什么小黑?人家不是没名字吗,你怎么能乱起?” “那怎么了,反正它又不会说话,”猫头鹰理直气壮道,“我这么聪慧过人都只能叫小白,那傻蛇叫小黑还算抬举了呢!” 苏间罗无语凝噎半晌,质问:“你不喜欢我起的名字?” 一人一鸟拌嘴的间隙,谢明薄已经走到男人面前,鞋头包着金属的军靴踩在光洁的地面,每一声都厚重得像踏在人的心上。 “原来是上校又误会了。” 他忽地一笑,伸手拍上男人的肩,拍得麦基一个激灵,满脸敢怒不敢言地瞪视着他。 这个角度刚好挡住了苏间罗好奇投来的视线。谢明薄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露出了那种令人骨缝生寒、仿佛自己只是一具尸体的冰冷眼神。 “你听好了。今天开始,陆江殊是我手下的人。” 说着他微微俯下身,自然地压低了声音,吐出的话语却无比阴毒。 “管好你的嘴,麦基·卡梅隆。你觉得我害怕什么?我只有一条随时可以豁出去的命罢了。你呢?” “都是卡梅隆家的人了,做事放聪明点儿。这话我只说一遍,别用你的血脏了我的刀……” 然后他又像没事人似地直起身,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那两个士官。 “上校,快带他们去处理一下伤口吧。放心,它没有毒牙。” “…………” 麦基咬着牙,拳头紧握又松开,最终一语不发地带着人快步离开。 临走时还听见背后不满的抱怨。“流了这么多血……真浪费。”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疯子,怪物,恐怖的家伙——那不是什么威胁而是犯罪预告,再有下次,他毫不怀疑对方会划开他的喉咙。 但那还不够,以那个恶魔的残忍程度,他势必要咬破指尖,带着那可怕的血液探进他的身体—— 对那人的恐惧压倒了一切愤怒和不甘,麦基根本不敢回头,装作没听见一样匆匆离去。 谢明薄回过身,看向傻站在那儿的青年。 “身体现在感觉怎么样?我找过昂司·洛了,以后他不会再给你安排太多工作量。” “为大校默哀一秒钟。”雪鸮说。 苏间罗没搭理,不再花功夫和它贫嘴,犹豫着上前。 【阁下,我没关系……但您看起来似乎不太好。】 这不是客套话,他确实有点担心对方。暂且不说精神体变成那副小巧玲珑的模样,从刚才看见他那刻起,苏间罗就注意到了,谢明薄现在的脸色格外苍白,而且还被他撞退了几步。 这很不正常。要知道以少将阁下非人的身体素质,别说倒在他身上,就是从上面掉下来砸在他头顶,他估计都能稳稳接住。 “……” 谢明薄的表情喜怒难辨,但看起来是默认了他的话。 苏间罗顿了顿,继续大着胆子提出建议。 【要不,回家休息一下吧?身体才是工作的本钱,您现在需要充分的休息。】 谢明薄眼皮一掀:“你陪我么?” 青年微微睁大眼睛,似乎没料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 他复又垂下眼帘,语气漫不经心道:“算了,我随口一……” 【我陪您,阁下。】 终端上的一行字被递到眼皮子底下,让剩下的话囫囵卡在了喉咙里。 谢明薄失声片刻,拧起眉心,矛盾的神情有一瞬间的裂痕——像是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却又好像不是那么开心。 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身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 苏间罗跟在他后面,在内心咂摸着他的身体状况。 第65章 “所以在什么情况下,精神体会像小黑那样变小?”雪鸮问。 “向导好像没有这种情况,”他努力回忆着在学院学习的知识,“这应该是独属于哨兵的症状。和精神海暴乱一样……” “什么?你别告诉我他要暴走了!你还不快跑,十个你都打不过他!!” “二十个也打不过,”苏间罗无可奈何地说,“我只是打个比方,你冷静点。据我观察,少将他应该是有点……失血过多。” 雪鸮恍然:“哦!怪不得他看起来脸色那么差。像他这样特殊的媒介,虽然很强,但还是有很大局限性啊。” 的确。苏间罗跟着上了车,又从后座偷偷地望他的侧脸。 这么危险的媒介和能力,如果他的家人还健在的话,一定会很担心他吧。 第54章 诅咒 “祝贺你升入高中部, 学长!” 新生典礼结束的后台,一群半大孩子水泄不通地围住他,纷纷献上自己的祝贺和礼物。 苏间罗被这些热情的好意塞了个满怀, 哭笑不得地从一束花后面探出头:“谢谢大家……不过,你们谁又去花坛摘花了?上周才有人被通报批评过!” 一个初中部的孩子笑嘻嘻地朝他扮个鬼脸,权当耳旁风。 “学长,”另一个女孩眼巴巴地望着他,“这届高中部的首席,应该还是您吧?” “这是什么话?”不等他回答, 旁边的男孩不满地抢着说, “当然还是学长了!除了学长, 还有其他人能坐上这个位置吗?” “学长可不敢把话说得太满,”苏间罗笑眯眯地弹他一个脑瓜崩,“你努力一下, 说不定也能当上。” 男孩捂着脑门噘起嘴:“别拿我寻开心了, 我又没有您那样的媒介和能力!” 克罗玛尔学院的首席每年一评选, 而且是整个学部进行统一竞争。 虽然名义上是综合考评, 官方给出的条目种类繁多, 包括专业大比、专业课成绩、实战成绩,以及学生干部、课外活动学分等等乱七八糟的考核项目, 但实际上大家心里都门儿清, 其中占比最大、起决定性作用的, 就只有专业大比的排名而已。 所以说白了,首席这个位置就是专给觉醒者中的天赋怪坐的,因为即使是年龄差距,也很难弥补先天条件的不足。至于首席的待遇,自然不必多言——事实上, 光是这个名头带来的耀眼光环,就足够满足所有少年人的虚荣心。 向导系的考评方式还算温和,在专门的模拟引导室对精密仪器完成精神疏导,按照引导效率和质量进行统一评选。 哨兵系的评比就精彩得多了,他们需要先进行分组比试,然后小组赛的决胜者打擂台,最终守擂成功的才能登上首席的宝座。每年学院的哨兵擂台赛都备受瞩目,尤其是高中部,几乎全院的学生都会去凑热闹。 苏间罗在初中部已经蝉联三年向导系的首席宝座,并且其他考核项目的成绩也是实打实地名列前茅,这在克罗玛尔建校史上都实属罕见。再加上他的外貌格外俊秀,又是让老师省心的乖学生(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整个人都完美到挑不出毛病,以至于哨兵系的教授都知道他的大名。 如果高中部没有比他更强的向导,那他大概率能在这个位置上一路坐到毕业,除非升上来的后辈中有比他更优秀的佼佼者。 “可是,我确实听说,这届哨兵系首席就有了新的人选……” 女孩怯怯地说道,“他们说,今年的新生里有个和我同岁的男生,一入学就直接升到了高中部。大家都说他可能会成为新首席呢。” 这话听得一群学生目瞪口呆:“什么,跳级生?!还和你一样大?!!” “这有点太荒谬了吧!是不是谣言啊?” 那个男孩不可置信地看向苏间罗,“学长,她说的也太离谱了!难道这是真的吗??” 少年思考片刻,一对猫儿似的蓝眼睛眨了眨。“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上台演讲之前,好像有听见朋友在讨论……他们现在不在这里,是不是都跑去看那个新生了?” 大家纷纷张望一番,后台的确只剩下一些学生会的工作人员,并没有苏学长的同级生。 有个女孩忽然举着终端叫了起来:“我在讨论区看到有人说了!那个哨兵系高中部的新生,今年的确只有十三岁,是谢家的——” 有人变了脸色,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大家都看向那个戴眼镜的男生,一时间气氛有些凝滞。 “嘘……” 那个孩子一脸的惊魂未定,慢慢地松开女孩后,才压低了声音,语气很是夸张。“那可是谢家!这么大声,你们不想过安生日子了?” 苏间罗闻言皱起眉。他的确对这个家族有所耳闻,但这几年似乎没有什么与其相关的消息,至少他没从身边的世家子弟口中听到过口风。 没记错的话,谢家的上任家主前些年逝世了?那现在…… “有什么可怕的?”有人不服气地道,“就算是上将的亲生儿子,也不能在学院随便欺负人啊。” “不不,那是另外一码事,”那个男孩显然不是平民出身,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你们都没听过吗?关于那个家族的‘诅咒’……” 这秘而不宣的传闻突然带上了一丝奇幻色彩,令众人都将信将疑地竖起耳朵。 那孩子正要接着说下去,突然像见了鬼似地噤了声,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苏间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直直撞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眸。 那是个黑发黑眼的男生,长相俊美但神情淡漠,浑身气质有种遗世独立的矜贵。 他穿着合身的橄榄色高中部制服,正端着一箱杂物道具进来,两只手却分别打着厚厚的白色绷带。 苏间罗望着那缠了满手的绷带愣了愣,脑子里没多想,将手中的东西暂且搁在一边,就迎着那个人走过去。 他全然不知身后的后辈已经吓软了腿,全靠旁边的人支撑才没一屁股坐到地上——以那个怪物的感官水平,他真的不敢保证对方没听到那些话。 外界或许还不清楚此人几斤几两,可他却已经见识过谢家后代的厉害,那根本不是寻常人类应有的样子。 “你好,同学。你的手都受伤了,我来帮你搬吧?” 而那个向来温柔善良、风评极佳的前辈,已经走到了那人面前,古道热肠的人设屹立不倒。 ……万一他真的听见了,千万别把火气迁怒到前辈身上啊! 男孩几乎不敢看了,小脸皱成一团,闭起眼睛。 那边却并没有传来想象中的糟糕动静,他提心吊胆了几秒,又忍不住睁眼去看。 此刻的苏间罗却感受到了一丝鲜明的压力。周围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他又不傻,做出这一本能的举动后,动动脑子就反应过来眼前这名少年的身份。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已经把自己架在这了,断没有掉头走人的道理。顶着对方冷淡的目光,他还是硬着头皮纹丝不动,勇敢地与他对视。 传闻中谢家唯一的后裔——谢明薄,脸庞的确尚且稚嫩,身材却一点也不像他们口中的“十三岁”。 少年的身体已然开始抽条,苏间罗走到近前才发觉,这个比他小了整整三岁的孩子,居然比他还要高出一些。 但他的手……看上去真的伤得很重。 光是看着都疼,到底是哪个没良心的家伙,怎么能让伤成这样的孩子搬东西? 在全场的视线都汇聚到二人身上之前,被拦住去路的谢明薄动了。 他不客气地把箱子往面前递出的手上一放,然后垂下解放了的双手,面不改色。 “劳驾。” 嗓音毫无波澜,苏间罗的胳臂随着重量陡然一沉,表情却多云转晴,朝着他盈盈地笑了,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 “不客气!” ——那就是他的记忆中,两人在学院第一次见面。 苏间罗坐在床边,安静地注视着床上边吊水边打盹的年轻男人。 他从来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对方的样子,还是无比罕见的脆弱模样。 医生来诊断过,的确是失血过多造成了精神体退化。这说明谢明薄的身体已经透支,媒介使用得太频繁,很难想象他最近到底完成了怎样的工作量。 少将阁下睡得并不安稳,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嘴唇也失去了血色。他就那样倚着背后的靠垫,乌黑的额发有些凌乱,仿佛完全不设防,只需将手掌交叠在那细白的脖颈上,就能夺去这条生命。 转眼间快十年过去了,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可他从没想过,在多年后的今天,仍执拗地留在他身边的人,会是那个冷淡又桀骜的谢小少爷。 他又想起那个已经不是秘密的所谓“诅咒”。 谢家三代从军,第一任家主在妻子诞下儿子没多久后,就猝然离世;第二任家主也是如此,甚至比父亲的寿命还要短。 第66章 好在他结婚的时间要更早,年纪轻轻就生下了谢明薄,所以撑到了他大约十岁左右的时候,然后便撒手人寰。 两任家主皆是战功赫赫,并未战死沙场,却都没能活过三十岁。且他们的妻子也是如此,第一任女主人死于蚀化病,第二任则难产而死。 这就轻易地让这个家族沾染上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再加上谢家的三代家主都是非常强大的哨兵,于是很快谣言四起。 人们都说,谢家的血脉遭到了诅咒。强大的能力势必要付出对等的代价,正如浮士德向梅菲斯特出卖灵魂那样,谢家的祖先或许也与恶魔做了某种交易,从此子孙后代都活不长。 在苏间罗看来,这话未免太过诛心。即使他只是个不相干的外人,依旧不敢想象当事人听到会是何种心情。 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立场去管这档子闲事。当年是这样,如今更甚。 【莉莉丝,我很快就回家。再等我一小会儿,饿了就自己热点东西吃。】 【莉莉丝:嗯。】 收起终端后,苏间罗盯着老同学沉睡的脸,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55章 做客 在军部大楼上班这些天, 苏间罗偶尔能碰到熟悉的面孔。 那些是与他同届的老同学。有些关系普通,瞟他一眼,然后毫不停顿地走过去;有些上学时关系不错, 撞见传闻中作战局局长跟前的红人,见他竟与记忆中的朋友有几分相像,脸上的表情无一例外,全都变得十分复杂。 但无论内心再怎么波涛汹涌,终究没有人上前同他搭话,去验证心中的猜疑。 与其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他们曾经所熟识的, 那个如同天使一般漂亮的少年, 还不如相信他已经死了。 他的模样实在太陌生, 陌生到甚至让人不愿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人的记忆会随着时间过去美化许多东西,尤其是原本就如天上月一般澄澈明净的人。 岁月如大浪淘沙,为那殒命于极北之地的少年洗去了死亡的阴影, 继而笼罩上了更加朦胧的色彩。 “苏间罗”的存在, 于大多数人而言, 宛如一抹绚烂的流光焰火, 倏然划过夜空便消失不见, 只剩下悲伤而静谧的云雾,在无人处将月色悄悄隐去。 而苏间罗本人, 他大约能洞悉人们内心真正的想法, 却从未表态, 只是默默地从所有人身边路过,无悲无喜。 雪鸮对此颇有微词:“你以前对那些家伙都那么好,有什么用?人走茶凉,真心换不来真心,真是亏本到家……” 它抱怨着下午的际遇时, 苏间罗刚结束一天的工作。他神色疲惫地从工作间出来,摇了摇头,合金大门在他身后自动闭合,严丝合缝。 “我付出真心,又不是为了得到真心。只是那样当然更好。” 猫头鹰冷哼一声,懒得再和他辩论。毕竟,它虽然和主人的性格相去甚远,但在某些方面,他们也有着不谋而合的地方——比如,一样地死犟。 所以有些问题既然得不出答案,不如各退一步。它也不想和主人吵架,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是一体同心,能做到真正毫无条件地互相信任。 进了电梯,他照常给自己的顶头上司准时报备。自从那天少将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之后,苏间罗就再也不敢耽搁消息了,到后来甚至兢兢业业地设了几个整点闹钟,到时间就停下手头一切事情,先给人发了消息再说。 而谢明薄则是老样子,日常已读不回。但自己只要没按时发,他发现之后就会开始夺命连环戳,如果还没把人戳出来,八成就又要不顾场合,直接一个电话打到他这里来。 这是入职后的第一个周末。按照少将阁下与他做的约定,苏间罗决定顺便试探一下,只要不在周日,他倒是不介意带着莉莉丝去谢家宅子住两天。 【晚上好,阁下。我下班了,正在下楼的电梯上。】 【另外,有一件事想请示您。不知道周日之前您忙不忙,我可以带着我妹妹来住一天么?】 出乎意料,对面回复得很快。消息突然跳出来的时候,他几乎被吓了一跳——对谢明薄,他始终有种条件反射般的不自在。 这人的存在感过于强烈,即使他人压根不在这里,苏间罗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被那双黑眸盯着的感受。 如同被蟒蛇缠绕脖颈的窒息感,一旦被盯上就再难逃脱。越挣扎只会缠得越紧,直到冰凉滑腻的鳞片将全身包裹,无声无息地溺毙其中。 【谢明薄少将:一天?】 果然还是得解释啊……青年谨慎地斟酌了一番措辞。 【是的,阁下。我妹妹和朋友约好了周日一起玩耍,我答应过她,不能食言。】 “这瞎话张口就来啊,”雪鸮半晌无言,“你现在真是变了。” “只能对不起莉莉丝了,”苏间罗对撒谎没什么负担,但搬出莉莉丝做借口让他有些惭愧,“回家再向她好好说明吧。”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总之最后还是给出了肯定回答。 【可以,明早我去接你。】 他来接?苏间罗思维短路了一秒,随即连忙拒绝。 【不需要那么麻烦,阁下!我自己带她过去就行,怎么能麻烦您!】 对方的语气十分理直气壮。【是我邀请你,哪有让客人自己过来的道理?我好歹是谢家的家主,这点待客之道还是懂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管怎样,都不应该您亲自来……】 谢明薄却立刻抓住了他话里的漏洞。【不是我就行?好吧,那我派人去接你们。就这样,我有点事。】 “…………” 苏间罗只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公寓那边……连车都开不进来吧?那么窄的巷子!” “要不是钱被拿去还物业的债,你现在也能有辆车,”雪鸮嘀咕说,“有钱人有什么了不起,其实还不如坐列车方便呢,虽然车站是有点远……我说,要不买个代步工具算了!虽然一区很远,但是二区很近啊?在四区生活也用得上。” 他沉吟片刻,这倒确实可以纳入生活规划。毕竟列车也不是24小时时刻待命的,就算不买车,其他的交通工具也比没有强。 “确实可以考虑。之后再看。” “好,”两人的意见达成了一致,猫头鹰满意地点点头,“不过,在二区公会打工这件事,你打算一直瞒着他?瞒不住的吧。” “瞒不住也要瞒。” 电梯叮咚响了,苏间罗随着人流涌出电梯,答案是难得的利落果决。 “再怎么说,他代表的是军部的立场……至少现在,还不能让他发现苏珊。” 暂时,他还不想被对方发现自己的副业。虽然谢明薄如果真的要查,他也不可能完全掩盖留下的踪迹,但能瞒多久是多久。 因为关于苏珊,关于那些高等种,他还有想要许多探究的事情。如果被军部的人贸然插进一脚,局面便很难收场了。 古人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可以想象,他们是绝不会容忍苏珊这样的高等种在基地周围逡巡的,只要发现了她的存在,一定会展开大规模的猎杀。 不过,有他在,他就不会让她伤害任何一个人类,也不会轻易将她出卖给任何人。 苏间罗的大脑有一瞬间的恍惚。那只黑猫在他面前太过恭顺,以至于他竟生出了能掌控她的错觉。 她明明随时都可以一口咬下他的脑袋,却选择把项圈套牢在自己的脖子上,叼着牵引绳塞进陌生人类的手中,从此甘愿受他差遣。 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信任,也很微妙。也许他手里的确攥着野兽的缰绳,实际上却站在悬崖的边缘,背后就是万丈深渊。 然而,这一切的缘由是那样荒诞不经,谁都不会相信,但谁都会忍不住事后犹疑地细细咀嚼。 灵魂的颜色很漂亮? 他在心底凉凉地嗤笑一声。如果灵魂真的有颜色,他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山穷水尽的地步。 要完全、彻底地看清一个人,有时很简单。可更多时候,真的太难太难了。 ………… 谢家的司机和家主一样天赋异禀,翌日早晨居然准时开到了公寓楼下。 虽然不是什么豪车,但在这贫富差距颇为悬殊的第四区,还是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带着莉莉丝上车时,兄妹二人接受了不少注目礼。据雪鸮观察分析,有关他们俩的流言估计很快就要满天飞了。 但现在也不是在意那些的时候。莉莉丝似乎是第一次坐私家车,上车后的姿态十分僵硬,她漂亮的金发被编成温婉的低辫,身上穿着苏间罗给她买的新衣服,倒真像是个不会说话的洋娃娃了。 他默默握住女孩冰凉的小手,安抚地紧了紧,示意她放松下来。 莉莉丝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把另一只手也贴了过来,就像一个真正的、依赖兄长的妹妹那样,以肢体接触的方式传递自己不安的情绪。 第67章 兄妹两个都是闷葫芦,一个是不能说话,另一个则是不想说话,司机只得无奈地闭上嘴开车,直到将这对奇异的兄妹送到谢家大宅。 本森特正在门口准备迎接他们,看起来已经等了有一会了,见到他时,脸上的表情是由衷的欣喜。 这个地方他来过几次,已经算是熟悉了。苏间罗牵着女孩,慢慢地给她介绍这处庭院,希望她能尽快摆脱在陌生环境里的紧张感。 或许是这里的人很少,莉莉丝并没有表现出应激之类的反应,反而一改在车上的畏缩,对四周的各种事物都表现出了兴趣,甚至举起了终端拍摄。 对于这样的转变,苏间罗有些惊奇,同时也有些好奇。 【莉莉丝,你不害怕了?】 莉莉丝看着这个问题想了想,摇头。然后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凑过来。 青年于是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她的脸。 “因为,这里的主人,很喜欢你。” “所以,我不害怕。” 苏间罗一怔,顿时失笑,这小鬼灵精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至于“喜欢”二字,他没太在意。小孩子的喜欢往往更加纯粹,何况莉莉丝的记忆不完整,在她眼中,她对哥哥的“喜欢”和方才说的大概率是同一种。 莉莉丝见他居然在笑自己,小脸有些忿忿。正当苏间罗准备直起身回复点什么,身后忽然突兀地传来熟悉的声音。 “说什么悄悄话呢?” 第56章 过夜 兄妹俩应声回头望去, 头险些撞在一起。 这一眼却把苏间罗看愣了。 天气寒凉,年轻男人穿了件黑色的高领毛衣,更衬得脸颊苍白、眉眼锋锐。下半身是条橄榄色工装裤搭配马丁靴, 整体风格摇身一变,变得随意又潇洒,掩去了几分肃杀的气息。 他足足盯着对方看了两秒,直到那人眉头一挑,才猛然反应过来移开视线,随即尴尬得眼神乱飘。 来人自然是那位年轻的家主, 可这人今天居然……没穿那身黑色的军服? 等等, 今天是周末, 如果不去军部的话,那确实不穿也没关系。那身衣服又不是焊在身上,就算是阿列克谢上将, 也没必要一年365天穿着它。 但是, 不穿制服的谢明薄——他第一反应, 就是搜肠刮肚地在大脑的信息库一通检索, 发现得不出关键词“常服谢明薄”的任何结果, 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宛如模型数据缺失。 谢明薄在学院时貌似没住过校, 但身为风纪委员的苏间罗很清楚, 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穿校服。 就连苏间罗走读的那几年, 偶尔也会有忘记穿或者穿错的时候;但印象里,谢明薄从来都是规规矩矩一身橄榄色制服,甚至夏天也是如此。 说实话,这不太符合他随心所欲的调性。但人总有那么几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特点,谢小少爷意外地有着三好学生的一面, 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不过,他穿常服的样子…… 苏间罗慢吞吞地领着女孩走上前,趁着这个空当,又忍不住多瞄了几眼。 分明是十分常见的简单搭配,可穿在谢明薄身上,却莫名变了味道。 应该是因为身材好的缘故。据他观察,谢少将的肌肉很结实,但完全不夸张,线条流畅又漂亮,再加上身体比例修长,乍看之下,其实不易察觉其中蛰伏着那般恐怖的爆发力。 “怎么那样看着我?” 谢明薄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吓得他瞬间屏住了呼吸,跟着眨巴了好几下眼睛,同时欲盖弥彰地摇头。 莉莉丝仰着脑袋看他一眼,又看向那个黑发黑眼的陌生哥哥,往苏间罗身侧缩了缩。 谢明薄凤眸低垂,打量女孩几秒,没什么表情地转身。 “过来吃早饭。都太瘦了。” “……” 苏间罗尴尬地抿起唇,面皮有些发热。他自觉有些丢人,不太敢看莉莉丝的表情,只是牵起她的手,默默地跟在了后面。 其实他最近已经长了不少肉了,但这一点只在体重秤上有所体现,外表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也许是因为当初身高抽条太猛,他这些日子吃得再好也胖不起来,不过……也不至于到“太瘦”的地步吧? “感想如何,”雪鸮又在图景里闲闲地嗑葵花籽,声音清脆嘎嘣响,语气揶揄,“是不是让你想起了阮女士?除了她,还有谁会关心你是胖是瘦。” 苏间罗无话可说。印象里,确实只有母亲才会关心他的饮食起居。至于老师,他连自己的日常生活都照顾不好,更别说孩子了,他甚至得反过来照顾老师。 不然,就那样放任朱利安一头扎进研究里,要把他拔出来比拔萝卜更难。 而莉莉丝依旧一语不发,只是乖巧地跟着他走。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那双和他曾经如出一辙的蔚蓝色眼眸眨了眨,透出一丝好奇。 她本能地发觉了两人之间气氛微妙,就像一只敏锐的小动物那样,嗅出了特别的风吹草动,却并不能理解那股违和感从何而来。 但她权衡一秒,最终收回了立刻追问的念头,努力地暂时按捺下内心的求知欲。 有关“陆江殊”,她有很多想了解的地方。现在,她正在慢慢地尝试探索,按照她自己的方式,并且相信自己总会成功。 只要她活得再久一点……更久一点。 想到自己患上的可怖顽疾,她的神情不由自主地黯淡下来。 那天青年说的话犹在耳边——那滴血至今被完好地保存在家里,就放在冰箱冷冻室第二层,她那万能的哥哥甚至对它做了简单的无菌化处理,避免它被其他物质污染。 她相信他那天说的话,那血也许真的能救她的命,因为它的确非常神奇。 那天哥哥说,它无论在什么室温下都在沸腾状态,表面不断地冒出密集的小血泡,即使是在低温环境下也一样,简直超出了一切已有的认知。 这些话很难懂,不过她全都记住了。哥哥在终端上为她下载的电子书,她也都在家里无聊时翻过一遍,现在她已经不满足于那些,开始自己学着使用终端,试图自己寻找可供打发时间的东西。 这样下去,或许某一天,在死期来临之前,即使是弱小的自己,也能找到更多问题的答案吧。 …… 晚上在谢宅过夜,本森特了解过莉莉丝的睡眠障碍后,给兄妹俩安排了同一间住房。 然而这间宅子的主人听完,却立刻提出了异议。 “她都多大了,你们还一起睡?” 黑发青年靠着门框抱起胳膊,深深地皱眉,觉得这极其不可理喻似的,“又不是四岁的小孩子。再怎么亲密,也该避嫌吧?” 本森特以为他们是亲兄妹,但谢明薄可是对真相一清二楚,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确实不应该如此亲密。 可他也并非自愿,苏间罗连忙打字,向他解释。 【阁下,还请您体谅这孩子……莉莉丝睡觉时需要有人在旁边看顾,如果醒过来没人在,她很有可能会应激,所以我只能陪她一起睡。】 旁边的莉莉丝则一脸迷惑,她已经差不多习惯了睡觉时身边有熟悉的人相伴,完全不能理解他们之间的对话。 谢明薄看完依然蹙着眉,半晌轻哼一声。 “行吧。” 意思是这个理由可以接受。苏间罗登时松了口气,内心对他又有些改观。 少将居然还会关心小姑娘的清白问题,实在是令他有些动容。 于是他伸手去拉莉莉丝,准备带她到睡觉的地方去—— 下一秒却被一把揽过了肩膀。他毫无防备,重心失衡,直接向前靠到了那人身上。 “小鬼。” 谢明薄越过他的肩头看着女孩,嗓音慵懒。 “让阿姨陪你睡。你哥哥今天晚上得归我。” “……!!” 苏间罗整个人僵硬得像木头,两具温热的躯体相贴,温度从另一人身上清晰地传递过来。 “?” 雪鸮也被这一惊人举动吓得打了个嗝,嘴里的葵花籽掉了下去。“不是吧……一个月就那点工资,下班之后还要做这种事吗?” 苏间罗没顾得上回答它。这姿势其实并没有太过分,但这个距离和接触,也足够他脑大脑宕机一会了。 一旁的女佣收到指令,从善如流地站到莉莉丝身边,随后俯下身,低声细语地提醒她跟着自己走。 莉莉丝这才明白过来,今天哥哥不能陪她睡了。她稚嫩的小脸顿时拧巴成一团,气鼓鼓地看向那个黑头发的哥哥——不过,还是不敢瞪他。 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不敢招惹对方,她毕竟也是个十几岁的大孩子了,又在鱼龙混杂之地讨过生活,一眼就分得清楚,眼前这两人哪个才是真的不好惹。 苏间罗依旧处于发愣的状态,谢明薄索性就着这个姿势把人拉进了门,关上门之前,还十分恶劣地朝着小朋友勾了下嘴角。 第68章 莉莉丝一头金毛险些气得炸起来,被女佣半推半哄着走了。 门内,还不等苏间罗做出反应,对方已经放开了他,恢复了一贯冷淡的神情。 “别紧张,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当然不会是那个意思!青年只感觉脸蛋几乎烧了起来,幸好有那些纹路遮挡,不然实在太丢人。 屋里有两张床,只是一间客房而已。进来的一刻他就放心了不少,和少将同床共枕一晚,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太超出了。 谢明薄果然没注意到他别扭的情绪,继续道:“你应该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看待我们的吧。” 苏间罗犹豫地点了点头。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随着先前的稳定锚事件在内部发酵,许多人都对谢明薄得罪了上头心知肚明,好事者再深入打听一番,自然也就发现了线索的源头——五年前的那桩惨案。 再加上谢明薄在总院见到他时特别的反应,这些年又没有任何男女关系方面的绯闻,堂堂联盟第一少将,却始终不肯绑定专属向导…… 人们便自作聪明地恍然大悟,种种迹象揭示了真相,也就是这看似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到底是以何种隐秘的方式串联在一起的。 “那么,理解起来就容易多了。” 谢明薄面无表情地向他颔首。 “随他们去,不用管。我的立场来说,他们越这么想越好。” 然后他便没了再开口的意思,径直转身去了浴室。 苏间罗望着他的背影,不自在地曲了曲手指。 那些人似乎也没完全想错。对方刚才的话只是逢场作戏,但现在该解释的解释完,却依然没有放自己离开的意思。 就算是为了加深外界的误会,也没必要做到这份上吧? 他就是长得再像苏间罗,脸也已经完全毁了啊。简直是半夜三更醒来看见,要以为自己还在做噩梦的程度。 “听他的意思,是要拿你作挡箭牌吧,”雪鸮知道他的顾虑,安抚道,“别想太多了,尽量配合就是。说不定是那种戏码呢?为了白月光守身如玉孤寡一生,不得已找个替身做形婚对象……” “……你少看点女频小说好不好?再这样下去我得给你断网了!” 总之,看来今晚又要失眠了。 苏间罗坐在床边等待,漫无边际地想。 第57章 血金石 翌日上午, 苏间罗如愿带着莉莉丝离开了谢家。 值得庆幸的是,谢明薄恰好有公务要忙,无暇再盘问他什么, 自然也无需再费神去应付了。 三个人一起吃了个便饭,少将阁下就匆匆离开了宅子。 临走前,本森特又给他们装了一大包东西。他固执地站在院门口,宛如送孩子出远门放心不下的家长,硬是要他收下。 “您就拿着吧,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管家诚恳地说, “而且只有您收下了, 有些话,我才好意思对您开口。”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苏间罗也不好再拂人面子, 只好从他手中接过东西。 【有什么话, 您尽管说就是了,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定当尽力而为。本森特先生, 我只是个在少将手下谋生的普通人而已,您不必有什么顾虑。】 “陆先生, 别这么说!您可是家主大人的座上宾。” 本森特郑重地说, 越发搞得苏间罗不好意思起来, 可他的神情显然不是在客套而已,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在宅子工作这么多年,我这把老骨头,不敢说多么了解家主,但也能斗胆在人前说上两句。家主如此重视您, 您可千万不能妄自菲薄,否则就算是家主,知道您这么想,也一定会觉得伤心。” 苏间罗的内心谈不上是什么滋味,百转千回,只化作心底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他之所以对少将毕恭毕敬、从不逾矩,即使少将对他十分特别也从未得寸进尺,是因为他很清楚,从一开始,他和谢明薄的关系就只是一场利益交换。 谢明薄对他有所求,而他同样需要抱住这条大腿往上攀,两人各取所需,井水不犯河水,何谈“朋友”? 从回到基地那刻起,他们就再也回不到平等的关系。哪怕他是以苏间罗的身份站在这里,结果也是一样。 官大一级压死人,他自认不可能在五年内达到谢明薄这样的成就,只要他还是基地的二把手,他就会向他心悦诚服地低头。学生时代的平起平坐早已一去不复返了,若抓着那些过往不放,才是真的不谙世事。 看来,谢明薄是真的没什么朋友,或者说亲近的人。难得把他带回家,不过见了几次面,老管家就已经对他推崇备至。 这让某些不好的想法再次冒出了头。他若是真正的居心叵测、别有用心之人,并没有对少将带来益处,反而害了他……届时,这一切又该如何收场? 如果自己真的那样做了,本森特大约会替主人感到难过吧,他想。 很显然,这位管家对于谢明薄的滤镜不是一般厚,但这并不是出于其他原因,而是他对这间宅子,还有宅子的主人,已经有了十分深厚的感情。 至于谢家那莫须有的‘诅咒’——至少苏间罗认为那只是个巧合——虽然时常遭外人诟病,但能有这样一位忠诚的管家,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好,我会记住的。】 本森特欣慰地点点头,“那么,我有个不情之请。您也知道,家主非常敬业,整日忙碌公务,最近的工作尤其繁重,那天才会累倒……” 提到这件事,苏间罗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家主就算再年轻、身体再好,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对方叹着气,满面愁容,显然是真的挂念谢明薄的身体。 “可我这样的身份,又怎能经常劝说家主,工作不要那样拼命……即使真的这样做,家主八成也不会听。但您是家主看重的人,想必由陆先生来开这个口,他多少能听进去一些,至少不再像那天一样,过度透支身体……” 苏间罗默默听着,心下了然。 再度说起那日的意外,黑发青年憔悴的面容又浮现在眼前。 每当他显露出那种透明而脆弱的、宛若肥皂泡般一碰即碎的一面时,他就像为第一勇士匍匐于脚边的温顺姿态所迷惑的女王,因这幅假象生出多余的心思,短暂地忘记了对方血脉中的非人力量。 某种程度上,这和苏珊带给他的感觉有些相似。谢明薄明明不需要他的惦念,他却擅自将人放在了心上。以少将阁下那目空一切的性子,如果知道他这样的小喽啰也敢说“担心他”,恐怕只会觉得可笑。 然而,望着管家发自肺腑的真挚神情,他还是默默咽下了那些推辞。 【我明白了,本森特先生。如果有机会,我会尝试劝说他的。少将的能力,的确对身体的消耗太大了,我也一直很担心他。】 对方终于如释重负般笑起来,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惊得苏间罗连忙伸手去搀扶他,老管家却执拗地不肯起身。 “那么,就拜托您了,陆先生。” 回第四区的路上,苏间罗的心情说不上多么坏,但始终对某些事耿耿于怀,表情分外凝重。 方才管家的嘱托,再次唤起了他心中隐约的警惕。 倒不是因为真的太过担心谢明薄。那人在工作上的确是个拼命三郎,这是有目共睹的,与本森特的超厚滤镜无关;但他同时相信,对方一定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有数。 他又不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少将阁下没可能不懂得。 除非,局面真的已经快要到难以控制的地步。并非主动拼命,而是不得不拼命。 想到这样的可能性,他的心一再下沉,几乎坠入谷底。 人类联盟成立以来,艾维基地始终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面基地。粗略算算,这里已经有些年头没遭受大规模的亚种袭击了。 偶然发生的袭击事件,像七号列车、三号瞭望塔那样的意外,也都是在基地外沿和野外区域,伤亡人数也在可控范围之内。 而且,如果苏珊那天所说的是真的——尽管言辞含糊,但他也听得出来,那只螳螂亚种的现身,事实上并非是为了攻击人类。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高等种出现,现场却能做到无一伤亡。 因此,在苏间罗离开基地前的记忆中,他土生土长的故乡,艾维基地,一直对得起“地面要塞”的称号,是无可辩驳的、世界上最安全的避难所。 可自从回到基地,接连发生的一系列异变令他提起了心。 太频繁了。哪怕那只螳螂没有伤害一个人,也终究伴随着区域浓度的异常波动;三号瞭望塔则更为惨烈,他作为亲临现场的行动小组一员,根本无需赘述。 再迟钝愚笨的人,也能从中嗅到某种不妙的气息。 或许有什么要来了,他想。 人群依旧如往常那样,熙熙攘攘地穿梭在这座人造聚落里,像辛勤的工蚁,为生计奔波不息。 第69章 苏间罗抬起头,列车窗外苍白的阳光射入车厢,耳边只有列车驶过的隆隆余响。 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 幽暗的密林里传出一声沉闷的枪响。 黑猫轻盈地从树梢跃下,为眼前的一幕送上祝贺。 “陆先生,你真是进步神速呀。你的同类还算有眼光,让你在首领手下工作。” 它说着,舔了舔一块盛在盒子里的奶酪,那是青年从一家有名的工坊带来的礼物,用料讲究,气味香甜。 “不过,你做的这些武器,以后会被用来对付我们吗?” “这些废弃材料,我拿来练手而已。做出来都是些粗制滥造的东西,怎么可能派上正式用场。” 苏间罗语气淡淡地回答,将组装好的枪械重新拆解成零件,动作熟练得赏心悦目。“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要对付你们,你们也不怕这些武器吧。只凭这样的子弹,难道足以击穿你的鳞甲么?” 苏珊甩了甩长长的尾巴,似乎被他说服了。 “只是那种程度的话,的确不行……那,你到底为什么要制造武器呢?要练习的话,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做啊。” 青年闻言,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的确,完全没必要靠制造武器来锻炼自己的新能力。而且万一他事后忘记销毁,不慎把它们带回了基地,一旦被人发现,后果可就难说了,指不定还要在保卫局蹲一段时间才能出来。 他只是个小小的技术顾问,并没有多高的军衔,更别提实权,自然也用不着配枪。 到了谢少将那个地位,日常随身带把趁手的枪才是有必要的。毕竟他那把杀人不沾血的长刀,要在基地里唰地一下当众抽出来,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可是,他却从未考虑过制作其他的物品。 “——或者说,是因为你觉得不安全吗?” 苏珊不知何时走到了他面前,绿莹莹的眼睛盯着他看。 “陆先生,我听人类说过这样一句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既然这么执着于制造武器,难道你被‘蛇’咬过吗?还是说……” 还是说,是‘人’? 苏间罗的脸色霎时难看起来。黑猫的目光仿佛已经看透了他,带着一种或许是他擅自肖想出来的悲悯,宛若缠绕在脖颈上的藤蔓,转瞬间便令他难以呼吸。 那些被竭力隐藏的惨痛过往,那个被他亲手埋葬的漂亮少年,那种腐烂肮脏、扎根于污泥生长的隐秘念头,那不可言说的一切一切,此刻在这只绿眼亚种的面前,仿佛无处遁形。 是他心里有鬼。 “这与你无关,苏珊。” 半晌,他撇开眼,有些狼狈地道,“别打听不该打听的事情。” 她语气遗憾地歪过头。“你不高兴,我就不问。说实话,我也不希望得到肯定的答案,我一点儿也不希望看到你受伤,陆先生。” “我当然有自保能力。” 青年像是要证明自己的无懈可击,倏然在掌心燃起一团火焰,将那些临时制造的枪支一一销毁。 “不劳费心了。先不说人类,亚种之间,不是也会自相残杀么,你还是多担心一下自己比较好。” 苏珊好像完全没听出他话语带刺一般,口气如常。 “你说得很对。所以,就算是我,也很难在被围攻的时候全身而退,更别说营救你了。” ……“营救”? 苏间罗意识到一丝不对,从那堆零件中抬起了头。 不知何时,娇小的黑猫将一块表面泛着暗红光泽的石头摆在了他面前,如同一块擦不去的血迹。 尽管外观上和淬炼过的成品有所出入,但他依旧认出了那原石。那是——稳定锚动力核心的原材料?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苏间罗问出了这个一直藏在心底的疑问。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它很有用。”苏珊抬起爪子拍了拍那块珍贵的原石,“它叫血金石。” “你从哪儿弄来的?” 他深深地皱起眉头,神情罕见地严肃。“难道附近有这矿石的产地?” “认识的朋友送的,”她回答,反应没有丝毫破绽,“我用不上,干脆送给你。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 “这块石头,你不能拿去做稳定锚核心。” 黑猫直勾勾地盯着他,声音很低。 “这是我送给你,让你用来保命的东西,只能为了你自己使用。” “并且,不到关键时刻,千万不能轻易用它。” 第58章 求生欲 “……” 苏间罗沉默片刻, 最终向她作出了保证。 “我答应你,不把它上交给首领。可是,它要怎么保我的命?” 苏珊点点头。“记住你的话。回去以后, 把它做成子弹带在身上。” “子弹?”得到的答案不合情理,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头,“用它制成子弹?” 就这点材料,够做什么?哪怕凭借其威力能做到一击必杀,在面对倾巢出动的亚种群时,几颗子弹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是的, 子弹。” 黑猫说, 微笑地凝视他, 对他脸上明晃晃的怀疑视而不见。 “遇到危及性命的情况,一定要使用用血金制成的子弹。” 不知为何,那平平无奇的话语听在耳朵里, 似乎意味深长。 一丝隐约的违和感忽然攫取了他的心神。 “接下来, 无论是什么样的武器, 手.枪也好, 步.枪也罢……” 苏珊就像一个知心姐姐那样, 语气从容地娓娓道来。 “把枪口对准你的脑袋或者心脏。” “——然后,扣下扳机。” 空气好像凝固了, 像一团粘稠的胶, 透明却难以流动。 “哦, 最好还是用小口径的枪。”见青年一脸难以置信,她又贴心地补充道,“你也不想真的脑袋开花吧?另外,千万不要对准其他的部位。不然效果会大打折扣哦。” “你这家伙说什么呢?!” 雪鸮先回过神来,愤怒地开腔, “他就是再怎么命硬,也经不住吞枪啊!” 苏间罗慢慢地上前,从地面捡起那块血金石,吹了吹表面的尘土。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能问问理由么?” “喂!”猫头鹰霎时瞪大了眼睛,显然是有点慌了,“你别听她的啊,她这次是真想要你死!!” 那皮毛黑亮的亚种却依旧一副淡定优雅的模样,好像方才一语石破天惊的不是她,是眼前的人在大惊小怪。 “理由是它能救你的命。不过,还是有失败的概率——但成功的可能性更大。那甚至比你妹妹存活的几率更大一些,我相信你能做到,陆先生。” 他想听的根本不是概率说明。苏间罗暗暗深吸一口气,对这只猫酷爱装聋作哑的本性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别那样看着我。” 苏珊却忽然有些委屈地说,尾巴尖讨好似地轻轻摇晃。 “光靠说,你是无法理解我的……只有真正体会过,才会明白。到那时你会懂的。” “当然,希望它永远不会派上用场。” …… 尽管黑猫给了他那样离奇的“秘密武器”,但苏间罗并不打算真的尝试。 只是吞下她的血还好说,把子弹往太阳穴里灌,即使是他也很难做到——更别说他还有着被枪击的心理阴影。 算不上创伤,但终归是一道深深的疤痕,在潜意识里留下了浅浅的增生。 然而,他能不去理会苏珊,他那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却无法再等了。 “真的决定好了吗,莉莉丝?” 苏间罗蹲在她面前,金色的瞳孔注视着她美丽的蓝眸,仿佛观察着那个过去的自己。 区别在于,眼前的女孩正渴望着充满光明的新生,而他则选择了一条完全相反的道路。 等她真的痊愈了,之后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应该让她离开这个地方。最好从此与“陆江殊”再无瓜葛,他想,就像当年察觉自己大限将至,把他托付给老师的母亲那样。 反正他们又不是真的亲兄妹,虽然现在在一个户籍册上,但要结束这段关系同样轻而易举。 而莉莉丝没有过多犹豫,对他点了点头,手中握紧了那支小小的玻璃瓶。 “我想……活着。” 求生的急切欲.望最终压倒了一切对未知的恐惧,即使这可能是一场赢面微乎其微的豪赌,她也已经别无选择了。 在苏间罗的注视下,她将它举到眼前。随着她的动作,那一小汪猩红液体在瓶中轻晃,时隔不知多少天,它的表面依然时不时冒出细小的气泡。 “既然决定了,那就不要怕,莉莉丝。” 他握住了女孩搁在膝头的另一只手,用了些力道。 袖口的阴影之下,侵蚀的痕迹不知何时开始暗中加速蔓延,在那细白的手腕处也狰狞地探出了头。 第70章 雪鸮站在一旁的高处,血玉般的眼睛俯视着两人,一言不发。 现在正值寒冬,一年已经到达了尾声,而莉莉丝幼小的身体也逐渐到了极限。 她已然病入膏肓,正肉眼可见地一日日走向衰竭,连走出家门都变得困难,更别提去谢家做客了。 与那些教会的孩子,以及青年的母亲一样,她最终也逼近了那生命尽头的虚无深渊,宛如一朵本该正值盛放却枯萎凋零的花。 这是苏间罗最熟悉的一种模样,也是曾无数次徘徊于午夜的梦魇。 即使他坚信个体的能动性足够强大,但人的一生中,依然存在许多不得不将赌注押在命运上的时刻。 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果上天执意要夺走她的性命,那么他就以家人的身份,成为陪伴她最后一程的送葬人。 但他在心中立下了如此豪言壮语,实际上却甚至胆小到不敢抬头,亲眼看着她吞下那滴血。 脑海中划过许多零零碎碎的片段,都是令他此生难忘的画面。他死死地盯着女孩的膝头,看得太用力,几乎生出一种视网膜即将被剥落的错觉。 直到他清晰地听见女孩喉头吞咽的响动。 咕嘟。 一滴血很少很少,少到需要注意不让它残留在口腔里,确保它直接坠入喉咙。 时间仿佛有了黄金一般优秀的延展性,在某个时刻拉伸得极其漫长。 不知过去多久,一只温热的小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 “哥哥。” 青年的手指猛地一颤,满眼仓惶地抬起脸来。 莉莉丝正安然无恙地坐在原处,漂亮的蓝眼睛像漾起的湖面,微微弯起的时候,安静地荡开一圈圈涟漪。 “我没事。我会好起来。” 屏住呼吸旁观的猫头鹰立时松了一大口气。 苏间罗呆了几秒,然后吸了吸鼻子,突然向前一把抱住了她。 他没有哭。莉莉丝仔细地感受了一下肩头的触感,但还是抬起小手,学着他安慰自己时的样子,抚了抚年轻男人宽阔的后背。 明明要死的人是自己,最后却反过来变成她安慰对方。 这个选择做得非常正确,她想,事后的心情反倒变得平静。 她还想和这个古怪的人度过更多时间。哪怕在宇宙中,时间只是一个不存在的虚构概念。 ………… 苏珊的确没有骗他。 “要么死,要么痊愈”——喝下那滴血之后,莉莉丝的身体情况竟然真的开始好转,效果立竿见影,先前体内十分强烈的能量波动逐渐平息,宛如一头蛰伏的猛兽被迫压下了头颅。 由此可见,真正痊愈的那一天指日可待。 这让苏间罗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谢明薄也听说了这件事,吩咐季扬专门跑了趟腿,送了不少孩子喜欢的零食玩具、书本画册之类的东西过来。他还对那个场面记忆犹新,正写着报告书,红发男人抱着一大箱琳琅满目的儿童用品闯进屋里,吓了装备局的人一大跳。 苏间罗已经对直属上司们的办事风格见怪不怪,面不改色地谢过季上校,寒暄一番,再目送对方风风火火地离去。 虽然同僚们看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微妙了,但没关系,少将说过,这对他来说反倒求之不得。 东西拿回家后,莉莉丝非要给他拍摄开箱视频。于是他就着这个机会翻了翻,发现里面唯独没有药。 这令苏间罗感到有点奇怪了。他当然隐瞒了莉莉丝的真实病情,反正她也没有入院记录。 他只是告诉少将,他妹妹最近得了流感,暂时没法出门以免受凉,所以暂时不到谢宅去做客。 可送来的这些礼物,无论怎么看都有些大张旗鼓,简直就像是—— 在做临终关怀一样。 他摇摇头,甩掉了这个让人寒毛倒竖的念头。正常人是感受不到空间辐射波动的,只有身体能给出不适反应,包括曾经的苏间罗,更别说人体内那点微量辐射能。 哪怕是谢明薄,也做不到凭借外表就能识别蚀化病人。 是自己多虑了吧。青年笑着朝女孩招招手,示意她自己过来挑选喜欢的玩偶。 转念一想,谢明薄应该也不会特意叮嘱副官买什么东西,这些大概只是季扬自己的主意。 在军部工作这些天来,苏间罗一半时间呆在装备局,其余时候则在作战局帮忙写文书。 任务量不算太大,但装备局那边的工作很精细,昂司大校已经见识过他的真实能力,对他的要求也随之水涨船高,所以平日里还是比较耗神。 然而,除了几位长官能够真正做到不带有色眼镜,甚至对他青眼有加之外,其余人依旧对他避而远之。 这也能理解,其中一个重要原因肯定是他的身体缺陷。 虽说人不可貌相,但是外表终究是影响人际交往的重要因素,他这副尊容已经超出了人们所能接受的下限,实在是有碍观瞻;再加上是个哑巴,又不是人人都看得懂手语,在终端上交流起来也困难。 除此之外,和高级军官走得近也并非完全是一件好事——权力是把双刃剑。总之他是各方面都是个顶麻烦的人物,索性大家都尽量不和他过多接触,非必要就不到他边上去。 偶尔还有因为他和长官走得近,蓄意向他搭话套近乎的,但最终都因为他平淡无奇的反应自讨没趣,悻悻而归。 苏间罗倒是乐得清静,说多错多,反而减少了露馅的可能性,还方便他查找当年的线索。 不过,迄今为止,关于五年前的那场意外,他只有一个最大的收获—— 凶手很可能并不在艾维军部里。 谢明薄已经差不多可以排除嫌疑了,如果他知道些什么,不可能铤而走险得罪上头的人。再加上先前从多方面了解到的情况,以及可能掌握着重要线索的何成蹊也在上面,联盟总部的嫌疑可以说是直线上升。 只是他不明白,联盟的人为什么要针对自己和老师?他们几乎与上面毫无瓜葛……不,那只是在收养他之后。也许老师曾经和上面的人关系匪浅。 一切矛头逐渐指向空中联盟,事情就变得更加棘手了。联盟并不是普通人能随意进出的地方,哪怕是军官也不行,必须获得上级批准。 要尽快当面找到何成蹊对质,最简单直接的途径就只剩下一条。 苏间罗打定主意,他得稍微变更一下计划了——就从身边的人开始。 第59章 异动 工作日的爱丽丝会所, 即使是夜晚,也要比周末要清净许多。 一楼大多是些散客,环境有些嘈杂, 但并不喧哗。大厅里的灯光依旧昏暗,接连放着一首又一首舒缓悦耳的小调,和着酒水和杯盏碰撞的叮咚声响汇入耳中,宛若潺潺流动的溪水。 “你好,小姐。” 红发男人坐在吧台前,朝着调酒师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给我来一杯蓝色玛格丽特。老样子, 滤掉冰块不加盐。” 女调酒师嗔怪地瞪他一眼, 然后柔声细语地询问他的同伴:“这位先生呢, 想喝点什么?” 不等苏间罗回复,方才还笑眯眯的季扬突然一脸为难,抢先替他回答:“呃, 度数高的就算了。玛格丽特, 给他调杯小甜酒算了——就是女孩子们爱喝的那几款。至于口味, 你看着来就行, 相信你的手艺。” 女孩子爱喝的款?苏间罗欲言又止两秒, 最后忍气吞声地点了点头。 玛格丽特以有些奇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随后表情如常地应下:“好的。二位稍等。” 待调酒师从面前走开, 季扬这才重新看向他, 腆着脸解释道:“你就喝那个吧, 江殊。就当是为了我,嗯?要是知道我擅自给你喝那么烈的酒,少将真的会剥了我的皮啊。” ……也不至于那么残忍吧?青年无语凝噎半晌,最终选择了转移话题。 【没关系,我喝什么都行。你今天晚上, 真不用陪少将一起吗?】 “什么?你自己看看,现在都几点了?晚上八点半!” 季扬睁大眼睛,指着手腕上朱红色的终端,大言不惭道,“别说少将了,就是上将阁下联系我,那也得发离线消息来。谁也别想打扰我的休息时间,天大的事也得等我上班了再解决!” “这么勇的吗?”雪鸮在窝里懒懒地翻了个身,“吹牛吧他。军部哪个人不是全天24小时待机的?也就只有你是特例,少将阁下偏心眼偏到西大洋去了。” “澄清一点,我晚上也不关机,”苏间罗理智地反驳它,“一码归一码。少将的确格外体恤我,但要真出了什么事,我肯定难辞其咎。” 这话倒也没毛病。他现在毕竟不是编外人员了,被官方招安之后,维护基地安全成了本职工作,这已经是他的本分,而非情分。 “不过,我有件事很好奇。最近太忙,都没顾得上和你打听。” 季扬忽然正色,自然而然地压低了声音。“我听说,你最近到谢家去了?是少将邀请你去的?” 第71章 苏间罗满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没去过吗?】 副官这个位置,其实和大老板的秘书有得一拼,该做的不该做的都要做,最重要的是把上级伺候明白。 说实话,他们俩能像今天这样聚在一起实属不易,以季上校平时的工作量,他甚至怀疑,这人今晚其实是旷工出来喝酒的。 虽说如果真的敢放谢明薄的鸽子……呃,他也有点想不下去了。 “还真没有。” 男人摩挲着下巴,煞有介事地思考了片刻,“不过仔细想想,确实也没什么需要我跑谢家的需要。毕竟,他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咳,这我就不多嘴了。” “不过,连军方的人都没能进驻谢家,不瞒你说,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他领地意识太强……” 领地意识太强?苏间罗下意识地张开嘴两秒,忽然很想给自己一巴掌清醒清醒——他怎么又联想到了炸毛弓背小猫圈地盘的画面? 堂堂联盟第一少将怎么会是猫!……再不济也得是头猎豹啊!然而脑子里的画面咕嘟咕嘟地停不下来,他耳根发烧,在内心左右开弓,啪啪给了大不敬的自己两耳光。 猫头鹰听着上空清脆的巴掌回响:“……你是真的疯了吗?” 但是,季扬的疑惑也并非全无道理。按理说,少将这个等级的军官,宅子里应该有专门的警力保护,更何况谢家这样的地位,确实应该有警备队的配置。 也不知是因为谢明薄鲜少回去,还是家里人只剩他一个所以没有后顾之忧,再或者他实力太强根本不屑于安排,总之他在谢家也没见过保卫局的人。 【少将他……让我没什么事的时候去他那里坐坐。】 顿了顿,苏间罗斟酌了一下言辞。【在谢家的时候,他对我没什么避讳。他只是觉得没必要让人到家里去吧?】 “就算有必要,他也不会让我去的,我向你打包票。”季扬接过调酒师递来的玛格丽特,皱着眉小酌一口,“要不是你来了,我真的会在这地方闷死。毕业的时候我真没想到,在军部做事能这么无聊,连正经八卦都没一个,还得从老同学们嘴里挖……” 苏间罗学着他,捧起面前那杯五颜六色的酒味果汁。【老同学?卡特琳娜少将他们吗?】 “除了他们几个还有谁,”季扬嗤笑,“哦,我还没和你说过吧?我们几个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校友,就是克罗玛尔。” 克罗玛尔? 他心里顿时一咯噔,但面上并未显露出来。 “只有昂司要比我们大几届,剩下几个都和我是同学。”季扬说,“这家学院还挺有名的,你在基地长大,就算前半生没接触过觉醒者,应该也听说过吧?” “何止,还在那地方上过学呢。”猫头鹰嘴欠地接茬,还故意拖长了尾音,“擦亮眼睛好好看着,这可是你的亲学弟啊,上校——” 苏间罗:“……” 军部的人出身于学院,这事再普遍不过了,确实没什么值得惊奇的。他只是没想过,这不着调的四个人,居然全都是他的大前辈? 季扬今年28岁,也就是说,他升入高中部之前,这些人就已经早早毕业了。怪不得对他们没什么印象,他心想,按这几位的履历,当年想必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别看我现在是少将甄选的狗腿子、艾维第一牛马,想当年,哥可也是当过哨兵系首席的人呢。当然,肯定是比不上少将那样风光……” 季扬说完,带着饱满的情绪叹了口气,“哎,说真的,这副官真应该让你来当。少将肯定非常配合你的工作,哪还用像我一样累死累活。” 苏间罗的嘴角抽了抽。【那也不好说,扬哥。你至少更熟悉少将,我就算一直看他眼色,也经常有看不明白的时候。】 “也是。君心难测啊,”季扬唏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江殊,等以后你飞黄腾达了,我就直接跳槽去给你当副手。跟着你,我都感觉我能多活几年。” 这话是真夭寿,叫谢明薄知道了,他俩就得来世再做同事了。但他和对方相处了这些日子,竟然也差不多习惯了,青年尴尬地笑了笑,知道上校又要开始大倒苦水,开始在脑内构思如何安慰一个苦命打工人。 这时,一个身姿娉婷的女人忽然走到他们身边,怀里抱着一张满月似的月琴,不声不响地拣了个椅子坐下。 灯光很暗,但苏间罗依旧一眼认出了她——在会所驻唱的那个华族女人。 她今天依然穿了一件刺绣旗袍,眼色不再是红底,而是蓝底。拉近的距离让他这次看清楚了,旗袍上的图案并不花哨,开襟和裙摆上都绣着同一种精致的黑色花朵。 女人脸上化着古典韵味十足的妆容,至少他从没见过当今的女性化这样的妆,但不算浓艳,而是一种哀愁婉约的秾丽,在影影绰绰的光影中更加惹人注目。 季扬自然也注意到了她,脸色没什么波澜,但明显比方才收敛了不少,在他看来隐隐有些……冷淡。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男人忽地笑了,伸手揽过她纤细的腰肢,动作亲密却不显得狎昵。 女人乖顺地挽住他的胳臂,眼帘低垂,“在楼上看见了……就下来了。” “是吗。”季扬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然后转向青年,一副大大方方的姿态,微笑着对他说,“上次没来得及和你介绍,江殊。这是晴鸢,姓林,比我小两岁,你想怎么称呼她都行。” 苏间罗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晴鸢姐,幸会。】 于是季扬又回过脸,朝着女人介绍,“这是陆江殊,我和你提过的新同事。之后他要是单独过来,你可得好好招待人家。” 林晴鸢顺着他的话点点头。她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很平淡,不是公会会长女儿的那种平常和友好,而是静得像一潭死水。 是错觉么? 苏间罗金色的瞳孔转动两下,暗暗地观察着他们之间的互动,心里浮起几个不着边际的猜测。 “这小子艳福不浅啊,”猫头鹰忍不住评价,“这么漂亮的女孩,就算在这种档次的会所里,也能算是头牌了吧?” “不清楚。”他并不关心对方的长相,只是一味地咂摸着两人的关系,“总感觉他们气氛怪怪的……” “情妇而已,还能是什么气氛?”雪鸮嗤笑一声,“哪怕季家不是什么大家族,他也不可能给人家名分。男人么。” 其实不是那种层面上的奇怪,但他还是默默地咽下了言语。 上司的私生活不是他该置喙的内容,季扬就是同时包养十个女孩,也轮不到他在这里说三道四。 但陌生人的中途加入,终归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也不方便再谈些军部内部的事情。 正当他准备找个理由向他告辞,季扬的终端突然响了。 苏间罗下意识地看向他,却发现对方察看消息后脸色大变,难看得像是生吞了一捧苍蝇。 下一秒他就甩开了女人,酒杯一撂站起身来,披上外套就往外走。 他有些无措地跟着起身,季扬已经走出一段距离,好像才记起他的存在,远远地朝他挥手,丢下一句“留在这里哪都别去”,须臾就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林晴鸢依旧抱着那把月琴,对男人的举动见怪不怪,嗓音低柔:“跟我来吧,陆先生。” 周遭一切如常,似乎并没有特别的异动。 苏间罗看着她两秒,然后坚定地摇摇头,一言不发地追了出去。 第60章 敌袭 苏间罗冲到大街上, 微微气喘着四面环顾,却没能看到季扬的身影。 这在他意料之中,季上校的媒介是风, 速度这一块鲜少有人能与之相比。大街上的景象依旧如常,路过的行人见他步履仓促、神色焦急,纷纷投以莫名的目光。 不,一定不正常。 刚刚跑得太急,心脏鼓点般地急促狂跳。他忽然想起什么,急切地打开终端, 在网络上快速浏览一番, 却一无所获。 一切看起来都风平浪静。他焦躁地咬了咬嘴唇, 索性转过身,朝着车站的方向飞奔。 “季扬不是叫你在原地不要动吗!”雪鸮在图景里干着急,“你要去哪啊?!” “当然是去军部大楼!” 苏间罗一路跑着进了车站, 今天运气还不错, 恰好来了一趟列车。他登上车, 立刻在终端上给莉莉丝打电话, 接通后挂断, 转而在聊天框打字,语气总算稍稍冷静下来。“你先别急, 我只是去看看。还不一定是什么事呢。” 【我今天要晚点回家。你在家里乖乖待好, 等我回去。】 【莉莉:好, 知道了。】 他皱着眉,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这孩子一个人在家,正打算再强调几句诸如“不要给任何人开门”之类的话,终端的屏幕投影忽然跳转了画面,同时自动开启了隐私模式。 画面上并没有任何人影, 只是一个隐私的通讯界面。苏间罗愣了一秒,耳中传入女孩熟悉的嗓音。 第72章 “不用太担心。那栋楼虽然看上去老旧,但楼体结构被特殊加固过,非常结实,甚至扛过了第二次大灾变。虽然达不到军部大楼的安全级别,但目前来说,足够保护内部的人。” 苏间罗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问候这个许久没见的朋友,却又完全没心情寒暄。 最终他苦笑一下,在屏幕上飞快地打字。 【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伊丽莎白?】 “你一定要去吗?”对方却反问他。 他内心生出不太好的预感。【我不该去么?不管发生什么,他们一定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哪怕是需要你的向导身份?” 苏间罗一瞬间哑口无言,但还是坚定地点头。【是。对我来说,保护基地优先于一切事项。】 尽管他的童年经历说不上多么幸福,他依然很清楚,如果没有基地的庇护,他连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机会都没有。 人类不能失去这个巨大的、标志性的要塞,也许他们还有退路可言,但那距离究竟够他们后退多少,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衡量。 伊丽莎白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答案,听上去没什么波澜。“我知道了。目前的状况不太妙,但谢明薄肯定不会允许你去作战,建议你暂时驻守在基地里。” “而且,我现在非常忙碌,没办法保证能及时回应你。最高指挥官和几位参谋长聚在一起,我的主要算力被部署到了作战指挥室,主机室甚至没有多余的算力构建我的全息影像。” “所以,第一要务是保证自身安全。如果你人出了什么事,这一切将全部归零,明白吗?” 女孩的语气是一贯的机械,但苏间罗却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挂念,内心感到一阵五味杂陈。 印象中,在面对老师时,伊丽莎白从未表现出类似的情感投射。虽然他不知道这类有关“情感”的词汇,到底能否用在她身上……但她和所有的人工智能都不一样,这是毋庸置疑的。 【嗯,我明白。谢谢你,伊丽莎白。】 “到底发生什么了?” 看着终端通讯断开,雪鸮也有些坐不住了,再加上季扬刚才的反应太过反常,绝对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最近的怪事那么多,该不会……” 他登上车,凝重道:“八成是那样。苏珊对现在的情况早有预料,否则也不会突然给我那块石头。” “等等,那石头呢?”雪鸮警惕地问,“苏间罗,你该不会趁着我没注意,按照她说的做了吧?!除非是疯了才会那样干!” “……” 苏间罗迟疑了半秒,随即坦诚道:“我把它做成子弹了,就放在贴身的地方。但我没打算真的用上。” 猫头鹰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我就知道!!警告你不准用,用也要用在那些怪物身上!” “如果打不过,我还可以跑啊,没必要和那群亚种死磕。”他连忙安抚自家的精神体,“而且还有你在呢,我可是很珍惜这副身体的。” “你最好真的是……” 列车到站,这个点人不多,青年匆匆出了车厢往外跑。 按照伊丽莎白说的,现在的形势不容乐观,他决然不敢贸然去打扰长官们,只能想办法自己打听清楚了。 进了军部大楼,果然一片混乱。有的人甚至来不及换上制服,穿着便装就匆匆赶来这里,像一窝被突如其来的雨水乱了套的蚂蚁,朝着四面八方奔袭。 苏间罗站在原地犹豫几秒,然后果断朝着中庭的方向跑去。 果不其然,数辆军用越野车映入眼帘。军绿色的车辆正隐藏在夜色中,正以野蛮的转向和速度一辆辆往外开。 他张望了一圈,并没有看到几位长官的身影,反倒被一个还算熟悉的哨兵注意到。 维克多·普林顿朝着他小跑过来,由于事态紧急,连军队的礼仪都顾不上了——身为作战局的特别行动队队长,他本不该这样狼狈跑向一个无名小卒。毕竟这个无名小卒虽然曾把高层搅得一团糟,但到头来连个像样的军衔都没能获授。 然而,鉴于他在几位长官跟前正当红,不管他是什么人,都得放尊重些。 “你怎么在这里?” 维克多的身材非常高大,站到面前比他还要高出半头,皱起眉时自上而下传递一股压迫感。“是装备局那边叫你来的?” 无需再察言观色,苏间罗瞬间明白了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定位——一个添乱的花瓶,哦不,连赏心悦目的花瓶都算不上,应该是个碍眼的草包。 但他还是坦诚地如实相告。【没有,我是自己过来的,想看看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没有。”对方很干脆地回答,说着转身离开,“千万不要跟来,这次没有任何坏掉的东西给你修。害怕的话,就呆在大楼里哪都别去。” 目送哨兵脚步匆匆地离去,苏间罗有些为难,纠结地皱起了一张小脸。 “喂喂,什么人啊!”雪鸮则在图景里气冲冲地喊道,“不需要就不需要,阴阳你算什么?!” 他倒不是在意那些,因为根本没精力去关注那些乌七八糟的细节。 苏间罗沉默片刻,迅速敲定了新的战略路线,不再驻足于中庭,朝着电梯走去。 当务之急是,他得尽快搞清楚现在的状况。只要掌握了动态局势,他总能给自己找到点活干,可惜没能从维克多那里套到话,但没关系,因为对方现在确实很忙。 夹在神态各异的人群里,他们共同安静地乘着磁悬浮电梯上行。 “叮咚”一声抵达68层装备局,他艰难地挤出电梯,快步走向自己常呆的那间办公室。 里面果然有一个男同事在。他几乎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将自己的终端凑了过去。 【请问,你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那人显然没料到,这个众人平日里避之不及的人会突然朝他搭话,整张脸明晃晃地写着惊诧。 随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有多么冒犯,悄悄觑一眼对方的表情,发现他似乎对此毫无察觉,只是眼巴巴地等待回答,这才放心些许,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不好意思。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青年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不过,我刚刚也和朋友打听了一下,”男人继续说道,“不能保证准确性。听说是亚种大规模袭击基地,但基地早就有所准备,目前局势应该是顺利控制住了。” 苏间罗浅色的眼睫闪了闪,随后礼貌地向他道过谢,转头离开了办公室。 “这和伊丽莎白说的也不是一个版本啊,”雪鸮忍不住吐槽,“有点奇怪,你现在还能联系上她吗?” “不能,刚才试过了。”苏间罗说。 “等等,”雪鸮忽然又说,“网上好像有相关的帖子了。你快去看看。” 他一边认证武器库的瞳纹识别系统,一边再次启动终端网络。 几张照片飘在首页,赫然是军用越野在浓重的夜色中呼啸而过的图片,被路人拍摄到,传到了网上。 这次出动的部队数量不同以往,人们很快就起了疑心。苏间罗一目十行地往下翻,无出其右,下面的回复一水儿地询问实际情况,还有不少网友因担忧而展开了热烈讨论。 翻了半天,总算找到条看上去还算靠谱的小道消息。 【北部遭受了大规模的袭击,还好军方有所准备,虽然有点吃力,但目前差不多压制住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安心洗洗睡吧。】 这无疑是一针定心剂,很快盖起楼中楼来。 苏间罗不禁也稍稍松了口气。浏览网页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在武器柜里挑挑拣拣,拿了两把趁手的枪出来,在手里掂了掂,把步.枪背到背上,手.枪则利落地收进枪套。 然而下一刻,刺耳的警报在整个基地上空拉响。 电子女音平静悠扬的声音宣读了一则通知。 【全体基地公民注意——全体基地公民注意——】 【基地东南区域有亚种入侵。请室外的行人尽快进入就近的避难场所,在室内的居民请关紧门窗,等待救援……】 东南区域? 苏间罗金色的瞳孔猛地一闪,随后头也不回地朝着来路拔足狂奔。 第61章 入侵 夜幕沉沉, 皎洁月色缭绕着浓重的雾气,难以透过厚厚的云层抵达地面。 假如没有灯光覆盖,落日森林将如数万年前最原始的丛林那样,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围猎捕杀闯入其中的人类。 基地北部边界线外,距离1号瞭望塔不远处,新一波变异亚种吼叫着,从四面八方的阴影中涌出,不知疲倦地发起攻击, 试图冲破北部防线。 但那都是徒劳无功。只要稳定锚还在按照额定功率工作, 这片区域的浓度就不会发生异常波动, 它们虽然几乎失去了理智,但在低浓度环境里也猖狂不了太久。 隶属于作战局的将士们守在这片区域,以瞭望塔等防御工事为战略据点, 抵挡一波又一波的敌袭。 第73章 为首的谢明薄的作战服完全被血浸透了, 身上的布料红得发黑, 连脸上也沾满了粘稠的血迹, 整个人像是在血海中游了一圈回来。 他反手将长刀捅进某只昆虫亚种的复眼, 面无表情地转动刀刃,将坚硬甲壳内的神经簇搅成一大团糨糊状的黏液。体内的鲜血顺着手臂流进刀槽, 在他将刀身捅进去的同时, 一并注入了亚种的躯体。 黑发青年纵身一跃, 从它头上利落地跳下。身后那庞大的身躯僵直地颤动几下,随后轰然倒塌,身体被猝然暴涨数倍的血管膨至爆裂,转瞬变作了一滩碎肉。 局面不算糟糕,再过大约十分钟, 应该就开始退潮了。 谢明薄扯下染血的战术目镜,露出一双黯淡无光的墨色瞳孔。他跃上一辆装甲车顶,受伤的左手噗嗤插入一只蝎形亚种破损的颅腔,像搅拌肉馅那样粗鲁地搅和几下,如法炮制干掉了它。 血一点一滴地流逝着,逐渐有些不够用了。以身体组织作为媒介的最大代价,就是一旦过量使用,就算精神力尚且充沛,都没办法再使用能力。 他抹一把脸上的血,烦躁地啧了声。随着体内的力量逐渐趋于枯竭,现在他每一次使用能力,都会在视网膜上留下雪花状的灼痕。 这对战斗来说无疑是个碍事的负担,令他十分恼火。 不远处的季扬喘着粗气,有些费力地靠近这边。 身上的几处挂彩先不提,头破血流也先搁在一边,最重要的是他的精神力已经透支,这样的车轮战再继续下去,恐怕绝大多数人要支撑不住。 嘀嘀嘀。还不等他开口,两人的终端忽然同步急促地响了几声。 军部专用的通讯频段传来断续的惨叫:“东南防线沦陷!重复!!东南战区请求支——" 被电磁脉冲干扰的声音彻底截断。 季扬的表情有些凝滞,他显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东南部?它们攻破了第二区……” 少将阁下阴着脸,没有立刻回答。他头也不回地甩出长刀,血红的刀刃瞬间削去了背后偷袭的怪物头颅。 声东击西?不完全是。 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有预谋的战术行动,它们应该终止这场无意义的袭击,而不是一味地以肉身冲击北部防线,前赴后继地做出无谓的牺牲。 他深吸一口气,果断按下终端的按钮,切换至队内的通讯频段,然后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指令:"第七、第九小组留下。其余所有人跟我走,支援东南防线。" 打开车门的瞬间,大脑的某个区域突然一阵剧痛。谢明薄不受控制地踉跄半步,眼神有一瞬间的失焦,几乎快将金属把手握得变形。 片刻后,他咬着牙坐进驾驶位,随即狠狠地甩上了门。 与此同时,他红头发的副官也坐进了副驾,后排则陆续钻进来几个搭乘的士兵。 众人皆是默不作声,抓紧一切时间恢复精力,没有人察觉到少将的异常。 这具身体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战斗的频率和强度提升之后,这样的情况更为明显。对他来说,相当于明确了下一次去联盟的时间,不能再拖了。 现在还不行。 黑发青年冷着脸,血流如注的手臂猛打方向盘,一遍遍地在心底重复。 他必须撑住,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 …… 苏间罗赶到时,第二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放眼望去,惊慌失措的人们四散奔逃,保卫局的治安队正在拼尽全力疏散人群。 几只体型庞大的亚种占据了街道中央,非常显眼,让这幅画面在恐怖中夹杂了一丝荒诞。 “我的天哪,”雪鸮惊呆了,“它们到底是怎么闯进来的?基地少说十几年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了!” 很难想象这种大规模的袭击会发生在艾维,如果不是先前已经发生过一连串的异常事件,基地恐怕真的会打个措手不及。 “是稳定锚……稳定锚的核心一定被毁坏了!” 青年逆着人流拼命地狂奔,他的身体已经成了比辐射计量器更敏锐的存在,此刻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就连这片区域的辐射浓度也突破了平日里的临界点——这简直是最坏的一种情况。 “小白,我们得想办法到2号瞭望塔去!” “你疯了吗?!”猫头鹰这次是真的想飞出图景给他一翅膀,大声地怒吼,“那根本就来不及!!还不如留在这里想想办法,你难道看不到吗?这里的人也需要帮助!” 争执间,一个紧紧抱着泰迪熊的小女孩与他擦肩而过。 刹那间,脑内专属于向导的众多精神触角突然条条绷紧。 “——快扔了它!!” 他甚至顾不上再佯装失声,一把拽住女孩的后衣领,纵身一扑,带着她小小的身躯向空地翻滚。 那棕色的泰迪熊被抛到半空,倏然炸成一团血肉菌丝。菌丝落地后迅速增殖,从地面颤巍巍地立了起来。 原来是一只寄生在玩偶里的菌类亚种。 小女孩完全吓呆了,蜷缩在他怀中浑身僵硬。苏间罗用力地将她推向治安队那边,脚腕处却突然感到一阵麻痹。 他猛地低下头。那些乳白色的菌丝缠住了他的脚踝,表皮上密密麻麻的刺穿透皮肤表面,正一刻不停歇地注入神经毒素。 那条腿很快就失去了知觉,他咬紧牙关,毫不犹豫地点燃了掌心的火焰。 耀眼的火光燃起,轻而易举地燎断了那些丝状物。 然而那东西意料之外地难缠,还不等他重新从地上爬起来,从源头处新生的菌丝已经蔓延到他的整个身体,密不透风地将躯干包裹。 手臂忽然一麻,苏间罗顿感不妙,再想燃起火焰时,发现手掌居然已经完全不听使唤。 ……糟糕。 雪鸮也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它原以为主人能轻松地处理掉这看似无害的变异种,却没想到没走两步就掉进了一个大坑。 正待它要离开图景,一个纤细的身影突然从斜刺里直直扑向他。 一道雪亮的银光闪过。 唰—— 尖锐的弧光划过,那些难缠的菌丝被应声连根斩断,失去活性后迅速变得灰白,纷纷落在地上。 苏间罗立刻开始挣扎,然而身体还没完全脱离那些毒素的影响,从躯干到四肢都又麻又痛,一时间竟然连坐起来都做不到,活像一条砧板上乱蹦的鱼。 但他的眼睛还能看见。在对他来说宛如白昼一般的夜色中,青年清楚地目睹了这位救星的脸。 来人竟然是奥丝汀·古兰。 年轻女孩形容狼狈,不复在公会前台坐班时的整洁优雅,乌黑的长发和衣领一样凌乱,皎白的面庞沾着灰扑扑的尘土,身上的制服甚至染上了几处脏污,显然是在地上滚过几圈。 她手中紧紧抓着一柄锋利的军刀,刀柄上雕刻着熟悉的花纹,那双素白的手上还有几道新鲜的伤痕。 奥丝汀跪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地看着他,浅茶色的眼瞳睁得圆圆的。 “奥丝汀小姐,”苏间罗只得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试图安抚她的情绪,“能否拜托你扶我一下,那东西有毒……” 奥丝汀呆呆地看了他两秒,这才回过神似的,匆匆从地上爬起来搀扶他。 “可以了,非常感谢您,小姐。” 他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心有余悸地长吁一口气,“万幸你救了我,不然可真的麻烦了。” “陆先生,您能说话了?”她像是突然发现了了不得的秘密,满脸吃惊地望着他,“难道是那只亚种……” 苏间罗苦笑一下,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没办法再继续伪装,何况对方刚刚还救了他一命。不过令他哭笑不得的是,女孩居然无心地给他找了个台阶下。 “可能是那神经毒素短暂刺激了语言中枢,我也不知道能不能一直维持。总之,奥丝汀小姐,您快跟随他们撤离吧,这里太危险了。” “叫我逃走,但您这是要去哪里?!”她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您得和我一起走!” “不行,奥丝汀。稳定锚一定是坏了,我得想办法去修好它……” 女孩哑口无言地看着他,身为公会会长的女儿、他的专属前台接待,她当然知道“陆江殊”那些鲜为人知的丰功伟绩。 最终她打定主意。“都这幅样子了,我怎么放心让您一个人离开!我搀扶着您去。” “这怎么行?!您——” “陆先生,您可能不知道,我也是个觉醒者,只是没有那么厉害。”奥丝汀朝他笑了笑,语气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哪怕是真的遇到危险,我也能逃脱的。您就放心地依靠我吧。” 实在拗不过她,苏间罗最终倚靠着女孩,两人开始向公会的方向移动——奥丝汀说她的车停在那里。 一路上的情况依旧混乱不堪,一些地方火光冲天,不时传来怪物高高低低的嘶吼咆哮声,人们哭喊、尖叫的嘈杂声响不绝于耳。 第74章 但在保卫局的疏散下,街上的人群渐渐变得稀少。 他和奥丝汀一同返回了中央大街。 然后,在那个地方,他窥见了地狱般的景象。 公会大楼前,一只三层楼高的、不可名状的融合体正在咀嚼一具尸体。它的躯干上镶嵌着几个粘连在一起的不明物体,暴露在外的脊柱和骨骼苍白,分不清到底是它的同类还是人体。 在更远的地方,一只腿多到数不清的蜘蛛亚种正沿着楼体攀爬,玻璃窗在它坚硬的蛛腿下粉碎。 “妈妈……” 他先前救下的那个小女孩,此刻两手空空,表情呆愣地站在那可怖的怪物脚下,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具被衔在口器的尸体。 身旁的女孩拼命地捂住嘴巴,不敢放松一丝一毫,控制着自己不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苏间罗动了动手指,他的身体还有些行动迟缓,但他还是一把推开了奥丝汀,步履有些不稳地上前,挡在了女孩前面。 融合体停止了咀嚼的动作,低头看向两个渺小的人类。 那些死状凄惨的遗体的头颅突然同时张开嘴,发出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怪笑——然后他才堪堪反应过来,那是从怪物喉咙深处传出的声音。 在那融合亚种的突刺袭来的瞬间,一道小小的身影突然从侧翼撞开他。 苏间罗的眼睛蓦然瞪大。竟然是小女孩,她反过来挡在他面前,原本清澈的瞳孔逐渐失去了焦距:“谢谢你,哥哥……” 但是妈妈死掉了,所以我也不想活了,对不起。 下一秒,融合体的舌状触须击穿了她单薄的胸腔。 青年的金眸一阵剧烈震颤。 四周仿佛变得鸦雀无声。他听不见奥丝汀恐惧的惊呼,精神体的呐喊也变得十分遥远,一切好像都跟随着那幼小的生命逝去了。 黑猫循循善诱的话语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光靠说,你是不会理解我的……” “你得真正去尝试才行。记住,活下去永远是你最大的欲.望。” 苏间罗一把拽出挂在颈间的血金石子弹,毫不犹豫地扯下其中一颗,动作熟练而流畅地上膛,咔哒一声,对准了左侧太阳穴。 极端的愤怒有一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但此刻他的内心感到前所未有地冷静。 如果这是一场与魔鬼的交易,那么他宁愿付出代价。 第62章 交易 弹头刺破皮肤、穿过颅骨的刹那, 全身血液随之共振,然后疯狂沸腾。 随着子弹的冲击力,青年的头不受控制地向右歪去, 眼白在一瞬间就爆满了血丝。 视野里的一切好像都变慢了。天上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小雪,星星点点的白色晶体在空中缓慢地降落,像蒲公英随风扬起的、毛绒绒的小伞。 剧烈的失重感和着灼烧感一起,顺着脊椎和全身扩张的血管灌入四肢百骸,好像整个人下一秒就要飞到天上。心脏再次强烈如擂鼓那般狂跳起来,力道好像要震碎胸骨, 但现在——那些全部都不重要了。 他制作的子弹口径在5.7毫米左右, 直接穿透了他的头颅, 从另一侧开了个洞,爆出一大团血雾。 死亡的阴影极速笼罩了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 大脑,这个人体最为关键的器官嗡鸣着叫嚣着死亡, 身体的一切机能正飞速衰竭, 左太阳穴被开的那个口子像是一个闸口, 生命力正从那里快速流失。 奇怪的是, 和前几次被枪击的感受不同, 整个过程他都没什么特别痛苦的感觉。但应该和肾上腺素没有太大关系,因为子弹的速度远高于神经传导速度, 赶在痛觉侵袭大脑之前, 它已经摧毁了一大片神经中枢。 ………… 扑通一声, 他又坠入了冰冷的瓦莱里湖。 但这一次有些许不同。因为他现在知道,就算再回到贝洛德街13号,那里也不会有人笑眯眯地迎接他回家,夸赞他小小年纪厨艺登峰造极,然后从身上摸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讨他开心。 苏间罗眼神空洞地望着越来越远的冰面, 视野中唯一的光源愈发黯淡,仿佛在做一个意识清醒的梦。 他一直没有对任何人说的是,从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是个特殊的存在。 可事实上,他并不为此觉得庆幸。 因为特殊,所以他自觉有为人类奉献的义务;但他一丁点儿都不敢对别人讲——如果不是整个文明陷入了如此境地,他真的非常渴望做一个普通的小孩。 普通地和家人在一起,普通地获得最本真的幸福,普通地见证人世间一切自然而然发生的相遇和离别。 但现在,这只是一个自私的愿望,没有实现的可能,唯有隐秘地埋在心底。 其他人认为他自甘平庸也好,觉得他暴殄天物也罢,他其实不太在乎。 最重要的是,他担心老师会对他失望。 浓重的濒死感中,现实的维度被彻底扭曲了,幻觉却变得如此真实。 终于,他在这片难得的宁静里停止了下坠。刺骨的湖水渐渐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空如也的虚无。 苏间罗在这个虚无的空间中顾盼几回,但什么也没看到。没有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也没有任何回忆中的景象促使他做出选择。 他是个无神论者没错,但在某些时刻,他更希望在生死的另一端见到朝思暮想的人们。 但是没有。这里依旧什么都没出现,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游荡其中。 他不是死了吗? 苏间罗很是困惑,绞尽脑汁半晌,才记起他吞枪自尽的最初目的。 他开始有些着急了,却只能无头苍蝇般乱转,完全无法找到这个空间的出口,更遑论再次醒过来。 苏间罗急切地想要寻求除他以外的帮助,于是再次转过身去。 转身的刹那,原本什么都没有的空间忽然浮现出一颗巨大的黑色猫头。 他就漂浮在她宝石般的绿眼睛前,与其安静地对视。 “你。” 巨大的黑猫开口说,女性亲切温柔的嗓音在他脑海中回荡,宛如湖面漾起的水波。 “如果真的想活下来,得让我看到你的诚意啊。” “我还不想死,”苏间罗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双手,“我该怎么让你看到呢?” “很简单。你已经让我感受到了你活下去的欲.望,但你残破的身体还需要一点额外的力量去修复。” “我该怎么做,苏珊?拜托你,他们还在等着我。” “我可不是苏珊,”黑猫突然笑了,“我只是你此刻最想看到的样子罢了。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 “放松你的精神,什么都不要去想。把那些全部交给我就好。不要担心,事后都会还给你的。” 对方说自己不是苏珊,可那声音却和苏珊一样,在谆谆教诲时让人本能地感到信赖。 想到真正的苏珊教给他的这个方法,苏间罗似乎有些明白了,但还是觉得疑惑。 可他知道,现在外界情况一定十分危急,不是纠结其他的时候,而且他的确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快点配合对方,才能从这死局中获得一线生机。 听着黑猫熟悉的声音,他渐渐闭上了眼,像她说的那样,将自己的身体交付出去。 “这只是第一次,以后会好很多……你会习惯的。” ………… 警报还在基地上空悠扬地回荡着,像一支幽夜里的舞曲,一段专为这场残忍猎杀伴奏的旋律。 那怪物将小女孩的尸体抛进口中,嚼了几下,似乎觉得太过瘦小食之无味,随即将其丢在一边。 士兵们的子弹接连打在它的要害处,却好像在给它挠痒痒,没能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 它甚至都懒得朝他们看一眼,巨大而丑陋的黑色眼珠在苍白的眼眶里转动,依旧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捕猎范围内的两个人类。 “队长,凭借我们的能力,不可能杀死它啊!”一名治安队队员几乎带着哭腔喊道,这种变异得如此瘆人的高等种他生平第一次见,“作战局的人真的过不来吗?!或者路易斯少将——” “他们都被绊在前线,哪顾得上城里!”队长咬着牙怒吼,以极大的力道狠狠地为步枪上膛,“不论如何,不能让它从这里离开!!” 所幸,那家伙看起来确实没有要移动的意思。它似乎对苏间罗突如其来的自杀行为格外感兴趣,不再急于捕食,而是跟随警报的频率摇头晃脑,仿佛在嘲笑他们的弱小与不堪一击。 “陆江殊!陆江殊!” 奥丝汀流着泪,将险些将自己头骨打碎的青年抱在怀里,神情焦急地呼唤他的名字,“快醒醒……醒醒啊!” 眼泪在脸上冲刷出洁白的印迹,伤口源源不断地流出红白糅杂的组织液混合物,很快便沾满了她的裙摆。 但她毫不在乎,只是紧紧地搂着他,连眼前的庞然大物都视而不见。 第75章 “那位女士!” 不远处的治安队成员朝她大吼,嗓门都破了音,“快离开那里,那东西应该是在盯着你的同伴!丢下他,他已经死了!!” 奥丝汀却权当没听见似的,固执地留在原地不肯回头,直到那畸变严重的融合亚种再一次将利爪伸向他们。 几个治安队的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同时在内心惋惜地叹一口气——这个年轻的女孩也要没命了。 然而,下一刻,令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情景出现了。 在尖刺即将贯穿女孩脑袋的前一秒,一团耀眼的火焰忽然腾起。 那火焰竟然是纯粹的金色,并非寻常的橘红暖色,就像一轮真正的太阳那样,将那利刺灼得猛地一缩。 在场的寥寥数人都看傻了眼,一时间场面静止,那亚种好像也没有回过神来,呆呆地盯着那团奇异的火焰。 奥丝汀的身体隔绝了身后人的视线。只有她能看到,怀中头破血流的青年在举起手臂阻挡后,重新抬起了脸。 那双漂亮的金眸光芒大盛,完全不同以往,在黑暗中闪烁着摄人心魄的色彩,几乎让人无法直视。 她被闪得眯了眯眼睛,随即瞥向他太阳穴那两处可怖的贯穿伤。 那创口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愈合。 “……” 女孩抬起手,顾不上擦去满脸狼藉,先轻轻地抚摸了两下他白金色的发顶,眼神有些怜悯,又带着几分由衷的欣喜。 真可怜。一定很痛吧……? 但这一切苏间罗都完全无法察觉到。他两眼散发着璀璨的光辉,却缺少平日里的神采,视若无物。 接着,他就像一头靠本能行动的野兽那样,从女孩怀中挣脱,爬了起来。 在这个过程中,他全身的骨骼带起了一连串爆裂的清脆响声,外表看起来却没有丝毫异常。 然后他漫不经心地扭了扭手腕,手背上浮现出几条鲜明的青筋。 那只亚种却迟迟没有动作。它直勾勾地盯着苏间罗,好像从他身上察觉到了什么,甚至神不知鬼不觉地收回了那尖锐的突刺。 被它吞并的几具尸体再次发出了尖啸声,可仔细听去,这一次却丝毫不含嘲笑的意味,反而有些惊恐和凄厉,就好像……被某种存在所震慑那样。 但青年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向后踏出半步,随后腿部猛然发力,朝着它畸变的躯体高高跃起。 飞跃的轨迹残留着血雾,包裹着金色火焰的拳头贯穿它丑陋的躯干时,那些遗体同时发出了刺耳的惨叫。 声音之尖锐,令区域内的所有人都痛苦地捂住了耳朵,感觉自己的精神都被那超频次的声波污染了。 下一秒,它畸形的心脏被从腹部里连根拔起,那声音才终于变调成垂死的呜咽。 那庞然大物轰然倒地的同时,治安队队长的终端忽然响了几声。 他凝神听了几秒,原本复杂的神情终于放松下来:“前线控制住了!马上会有人过来支援……” 他说着,掀起眼皮,无意间对上不远处看过来的视线。 第63章 引导 从充满硝烟味的空寂街道中央猛地醒来, 苏间罗瞪大眼睛,望见一片白色的天花板。 这里是…… 军区总院? 他环顾四周,顾不上浑身散了架的剧烈酸痛, 费力地爬起来。 窗外依旧黑漆漆的,他索性抬起手察看终端。然后发现,距离那场袭击,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现在是第三天的凌晨。 点开通讯界面,最显眼的就是莉莉丝。这孩子在他的聊天框里轰炸了十几条,苏间罗扯了扯嘴角, 连忙先给她报了个平安。 接下来就是奥丝汀。她大概是猜到他醒来后会感到不安, 简短地给他发了几条问候, 大意是叫他好好休养,她那边没什么事。 该死,又睡了这么久……他懊恼地咬住嘴唇, 转而点开了其他软件, 察看新闻和社媒上的动向。 唯一的好消息是, 这场风暴最终平息了。联盟这次的处理还算及时, 派遣了一支精锐部队下来, 成功控制住了局面。 然而,一条意想不到的小道消息抓住了他的眼球。 【年龄最小的那位, 因为战斗强度太大暴走了……我朋友亲眼看到的, 十几个人才勉强按住他。】 网友们显然对这件事颇感兴趣, 有人在这层楼下追着问了几条,对方也毫不吝啬地回答了。 【后来当然是把他带走了!听说到现在还在医院里……】 【再后面我就不清楚了,肯定得接受引导吧?他那样的精神等级,绝对有向导要跟着吃苦头。】 年龄最小的?精神暴走? 这话就差在指名道姓了,苏间罗顿时心下一紧, 毫不迟疑地翻身踩向地面,准备出去看看情况。 床边那台医疗机械却突然说话了。 “——江殊,先别忙着走。” 男人温润的嗓音从中传出,带着安抚的意味。“你坐在那儿稍等一下,我们马上过来。” 青年愣在原地,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最终缄默下来。对面并没有过多等待他的回应,哔一声关掉了通讯设备。 没办法,他瞥了一眼房间内闪着微弱红光的监控镜头,安安分分地坐回了床沿,在脑海深处尝试呼唤精神体。 “小白。小白?” 然而他没得到任何回应。猫头鹰有些聒噪的声音消失了,图景里一片静谧,安静到他甚至有些不习惯。 苏间罗当机立断,开始试着建立精神链接。但这个举动很快也失败了,对面没有响应。 怎么回事?他不禁提心吊胆起来,运转起一丝精神力,焦急地窥探图景内的情况。 猫头鹰并没有消失,它正在巢穴中沉睡,银灰色的眼睑紧闭着,一动不动。他又喊了几声,依旧石沉大海,只得将注意力转向别处,向图景里更远的地方望去。 这一眼令他彻底惊住了。原本盈满蓝色海水的悬崖之下,精神海竟然几近干涸。 这很不正常,哪怕是耗尽了精神力,精神海也不该是如此夸张的景象,何况他的精神力已经恢复了一些。 但他立刻放下了心。精神海是觉醒者一切力量的源泉,精神体也是基于此存在的。等这片海域恢复得差不多了,小白就会重新苏醒。 只是,它究竟为什么会干涸?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左边的太阳穴,然后发现头上打着厚厚的绷带,只摸到一手冰凉柔韧的触感。 他真的还活着。难道说,那就是与“恶魔”交易的代价? 苏间罗狠狠地蹙紧了眉头,他试图回忆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却发现记忆在子弹贯穿太阳穴之后,意识就连带着记忆一起消失了,仿佛被黑洞吞噬。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从头上的伤口来看,这场交易应该真切地发生过,可他脑海里只有极其模糊的印象,就像……五年前在降临地坠湖后那样。 他忽然想起什么,忙不迭摸了摸胸前的衣襟。那些子弹还好端端地在那里,不多不少只缺了一颗,他才总算松懈下来。 幸亏血金石并不那么起眼,最特殊的地方不过是那抹不去的血色痕迹,对它不够熟悉的人很难一眼认出。再加上他当时从那个鬼地方回来,肯定满身狼藉,这些弹头才在掩护下逃过一劫。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开了。 两个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男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来,一个脸上没什么表情,另一个朝他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见他一脸愕然,科尔温·克里希恩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体贴地向他解释:“别紧张,我只是来帮忙的,不是来做研究的。在成为一个科研人员以前,我也是有医疗执照的哦。” 苏间罗尴尬地点头,看来是医院的人手不太够。很难想象这场袭击对基地造成了什么样的损失,但想来局面也不会太乐观。 二人一起围到床边,约翰开始熟练地操作仪器,科尔温则关切地看着他:“感觉怎么样?” 见他没有要自己开口的意思,苏间罗心下了然,奥丝汀并没有将他短暂恢复了语言能力的事透露出去,于是干脆顺坡下驴,再次摸上了自己的终端。 【我感觉还可以。有什么大的问题吗?】 照理说他对着太阳穴开了一枪,头骨没碎成齑粉就十足幸运了。可看这个包扎,以及这两人的反应,他还活着这件事,似乎完全不值得奇怪——现代医疗的技术当然还达不到让人起死回生的水平。 那么可能性只剩下一个,那就是他们根本不知道,他在前天晚上喂了自己的脑袋一枪子儿。 果然,科尔温笑着回答他:“能有什么大问题,你人都好端端地醒过来了。放宽心,现在觉得难受很正常,你毕竟受了伤,得再休养几天。” 青年默默地点头,内心却疑窦丛生。 他们看起来一丁点儿都没怀疑,难道那条街上的监控设备恰好被破坏了?可是他还记得,在场的除了他和女孩之外,应该还有几个治安队的人才对。 第76章 再或者……是因为当时只有奥丝汀离他最近,那些人没能完整目击这个过程么? 他暗暗地转动脑筋,同时心里很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光靠猜想,这个问题注定没有答案。 之后得去当面问问奥丝汀才行。苏间罗一边打定主意,一边问出了那个此刻他更关心的问题。 【k.k,还有约翰医生,我想知道,少将阁下他们怎么样了?】 “哦,你入职了军部作战局,是吗?我听说了这件事,请允许我送上迟来的恭喜。”科尔温不紧不慢地说,“至于谢明薄少将,既然你是他的心腹,那么我就告诉你吧,朋友。他的情况现在可不太好,但这件事可不能外传。” 约翰瞟了他一眼,神色自如道,“也没有严重到那个份上。他只是过度透支了力量,军部也第一时间派了向导过来,现在他的状态已经好些了。” “状态好些了”,那就是完全没有好的意思。苏间罗心头没来由地涌上一股焦躁,但他暂时来不及审视这情绪的来源,紧紧地盯着他们。 【我能去看看少将阁下么?我什么都不会做的,我只是很担心他。】 约翰肉眼可见地皱起了眉,显然对此有些为难。他正打算拒绝对方,身旁的金发男人却先一步开了口。 “原则上肯定不可以,我亲爱的朋友,那可是作战局局长的私人病房。但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我也有办法帮你实现愿望……只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怎么样?” 【我答应你。】 科尔温再次笑了起来:“江殊,你太没有防备心了!不过,我当然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来,和我走吧,去探望你的少将阁下。” 望一眼满脸欲言又止的约翰,苏间罗没再犹豫,忽略身上的不适感,起身跟着他出了门。 这一层似乎是特殊的护理病房,夜深人静,一路上都没什么人。 两人走过长长的走廊,终于在尽头的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儿,”科尔温努了努嘴,低声道,“快进去吧,别吵醒他。对了,最好不要呆太久,我就在附近给你望风。” 苏间罗向他表示了感谢,然后有些忐忑地推开了病房的门。 房间没开灯,窗前拉着帘子,只有一些仪器安静地闪着红色的光点。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反手轻轻合上门,然后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一把捂住了嘴。 黑发青年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阖着眼睛面容苍白,又是那副罕见的脆弱模样——如果忽视缠满他全身上下的约束带的话。 他几乎是呈“大”字形被束缚在床的四角,被人牢牢禁锢,动弹不得。 苏间罗屏住呼吸上前,发现他的睡眠并不安稳,额头上满是冷汗,手脚也在无意识地挣动,十分痛苦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他顿时鼻头一酸。不得不承认,他见不得昔日不可一世的强者被折磨得如此不堪。 谢明薄本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强迫自己不要被多余的情绪困扰,随后看向一旁的仪器,在黑暗中仔细辨认电子屏幕上的数值波动。 虽然他不是专业的医师,但他好歹曾是个向导,对这方面还算精通。那仪器并非在监控病人的生命体征,而是专用于监测哨兵的精神波动数值。 从目前的幅度来看,显然离约翰说的“状态好”还有一大段距离……军部派来的向导貌似没起到太大的作用。 但那也无可厚非,毕竟凭这人的精神力水平,就算他没亲自为对方做过引导也知道,不可能轻易成功。 不知道那些人给他打了多少镇静剂。内心格外不是滋味的同时,苏间罗忽然有些感同身受。 特殊的从来都不止自己一个,至少还有眼前这个位高权重的年轻人。 苏间罗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坐到床边,轻轻勾住了露在约束带外的指尖。 你得早日好起来啊,少将阁下,基地还需要你。 ……我也需要你。 他闭上眼睛,开始寻找那久违的温暖感觉。 第64章 清醒梦 谢明薄睁开眼睛。 乌黑的眼珠无声转动几下, 他望着眼前陌生的景象,眉心微微攒起,内心一瞬间感到有些不确定。 这地方赫然是一座教堂。 他所站的位置正对着神像, 那座巨大的白色雕像十分引人注目,矗立在前殿的祭坛中央,他一睁眼就占据了整个视野。 它留着半长不长的头发,脸上没有五官,很难判断究竟是男是女。穿着打扮则有点像远古时期的希腊人,身上衣袍松松垮垮, 体态优美、姿态随意, 两只手臂环抱着自己的身体, 头颅微垂。 这尊奇特的神像虽然体积格外庞大,并不像创世教的珀西神一样,盯久了总叫人毛骨悚然;相反, 注视着它令人心情平静, 仿佛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艺术雕刻, 不带任何宗教色彩。 但不知为何, 它给他一种怪异的感觉。但他无心再纠缠于这些细节, 注意力被吸引太久令他感到不快,他的时间紧迫, 不能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事上。 视线下移, 谢明薄呼吸一滞。 高大的神像脚下站着一群小孩子。 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衣袍, 脸上洋溢着恬静的微笑,嘴巴整齐地一张一合,从中传出空灵而悠扬的曲调,纯净得仿佛能净化人的心灵。 那是一支唱诗班,孩子们就像一群幼小的天使, 口中唱着神圣的颂歌。 谢明薄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漠不关心,但眼前的一幕着实令他动摇。那歌声依旧萦绕在耳边,他却根本无法分辨这支歌到底在唱些什么,有些失神地望着他们,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还记得那些孩子的脸。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差不多快忘记了。毕竟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很长,自始至终他的视线更多追逐着某一个人,无暇太过关注其他。 时间一久,那些面容自然渐渐模糊,五官在记忆中扭曲成斑驳的色块。说实话,他连上一任家主的脸都已经记不清了。 然而,这幅场景让他瞬间意识到,他其实根本没有遗忘。 只需一眼,他的灵魂就像被钉死在原地,浑身僵硬。过去的回忆像积雨云那样翻滚着涌上来,沉重得难以呼吸。 孩子们却完全没注意到面前神情奇异的大人,依旧挂着可爱的笑容自顾自唱着。 没有一个人与他对视。 他在做梦? 黑发青年下意识想掐一把自己的手臂,又觉得这举动实在太蠢,放弃了,继续不动声色地用眼睛观察。 这个教堂还有一个特别之处,那就是开了非常多的窗户。但材质只是普通的透明玻璃,并没有彩窗之类常见的宗教性装饰,所以室内的光线非常好,几乎整个空间都沐浴在暖融融的阳光里,与大部分教堂的肃穆甚至昏暗的氛围都不同。 他向着窗外望去,入目是一片无垠的蓝天。亚尔诺并没有这样好的天气,只有梦里才能见到这样的风景。 接着他转过身,背对那些小孩,果不其然,眼前的一排排长椅并不是空的,上面零散地坐着访客。 谢明薄微微眯起了一双锐利的凤眼。 里面有他认识的人,也有不认识的。认得出的人,包括朱利安·比特,还有几个穿着克罗玛尔制服的学生——没记错的话,这些学生全都在上学时期不幸罹难了,死因五花八门。 不认识的人就更多了,例如那个气质温婉的华族女人,沉默而端庄地坐在最后一排。 她的脸蛋很出众,同时也很陌生。他确信没见过这号人,完全对她没印象,却莫名感到一丝熟悉,只是那感觉很难捉摸。 他没有拍拍对方肩膀问“你是谁?”的癖好,这群家伙全都一副没把他放在眼里的态度,说实话还让人有点火大,自己没找茬就不错了。 他又确认了一遍,确定整座教堂里并没有那个人,无论是唱诗班还是台下的信徒,都没有那人的身影。 有点蹊跷但不多。谢明薄冷漠地收回视线,没必要再花心思琢磨,因为这必然是个虚假的梦,至少不可能是现实。 就算这世上真有什么狗屁神明,也没必要把这么多已死之人拉出来遛给他看。 到底为什么会做这么诡异的梦?他这时才真的有点好奇了。尽管这些人中不乏自己的旧相识,可依旧给他一种不慎闯入别人梦境中的错觉。 然而眼前的事实如此,他也没兴趣探索自己潜意识里的深层动机,因此干脆浅尝辄止,懒得再深挖下去,不想再进行多余的思考。 其实以他的性子,这时候早该觉得不耐烦。可不知为何,在这个一切都莫名其妙的地方,他反倒生不起气来,仿佛内心真的被洗涤一空似的,格外平静。 再回看那洁白的雕像,它的大半身子都沐浴在明亮的光芒下,莫名带上了一丝神性的光辉,让人发自内心地想要向它祈祷。 可惜,他没有这种无聊的兴致。谢明薄忽然觉得有些疲惫,索性朝着那些人走过去,随便拣了张空着的桌子落座。 第77章 背后坐着许多安静的死者,像一个个浑浑噩噩的幽灵,既不祈祷,也不忏悔;在神殿前方,死去多年的孩子们吟唱着歌谣,一张张脸蛋在阳光的照射下白得透明。 可他丝毫不觉得怕。不单单因为这里的氛围平和温馨,在他看来,世界上多的是远比鬼怪可怕的东西。 他伏在桌子上,忽然感到有些困倦,忍不住眨了眨眼。 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中失去意识,这是极度缺乏警惕心的做法。 从他正式入职军部那天起,脑中的弦始终绷得死紧,仿佛随时会破裂断掉。然而在这个奇怪的教堂里,他的精神居然得到了片刻放松。 现实和梦境的边界开始模糊,那些走马灯似的记忆一闪而过,像乌鸦振翅飞向天空。 眼皮愈发沉重,身体却愈发轻盈。那张苍白的脸恢复了些许血色,漆黑的睫羽挣扎着颤动几下,最终还是抵不过困意侵袭,渐渐合拢。 在他察觉不到的地方,无数细小的触角攀上他的身体,像一簇簇透明的丝线,无声地缠绕、包裹,融入四肢百骸。 ………… 真正在现实里睁开眼时,谢明薄第一次体验到,什么才叫真正的“神清气爽”。 活了这么些年,他透支力量的次数其实并不多。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一旦超出负荷,原本正常运转的机能就会迅速下跌,各种不良反应随即纷至沓来。 如果像这次一样,强行用精神力填补亏空、用已经到达极限的身躯继续战斗,就会导致更加严重的后遗症,甚至直接引发精神暴乱,把整个精神海搅成一团糟。 每次他闯出这种祸,人们都有得焦头烂额,因为很难找到能与他相匹配的向导。 以他的精神力水平,对大部分向导来说,都是极大的负担。平时的疏导做起来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更别提是在精神暴乱的极端状态下。 如果不是上级强制要求,压根没人会情愿向他伸出援手——这个过程实在是糟糕透顶,从图景内获得的反馈寥寥无几,带来的负面情绪和疼痛反倒远远超越常人。 精神疏导是双向的体验,并非只有向导能对哨兵造成影响。在精神连接的整个过程中,哨兵的精神状况同样影响着向导。 一般来说,只要能避开引导,他都会选择不做。但他也没有刻意折磨自己的癖好,拒绝是在身体情况允许的前提下。后遗症带来的痛苦太过强烈,纵使他能习惯,也不愿意反复经历。 可眼下,别说什么后遗症了,他连战斗过后的肌肉酸痛都感觉不到。 被注射大量镇静剂前的痛苦一扫而空,简直像是身体里的痛觉神经被整根抽掉了,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不适的感觉。 这次派来的向导这么管用? 他侧转头,看到了一个毛茸茸的浅色脑袋。 很近,就在手边。 才刚从昏睡中醒来没多久,就大费周章地给人做了一通精密引导,苏间罗又累得趴在了病床的边沿。 他正把大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呼吸浅浅地小憩,鼻尖突然有点发痒,好像被猫头鹰洁白的羽毛尖尖扫过那样。 下一秒他唰地直起身,满脸惊恐地看着床上的人。由于起身太快,心脏一阵砰砰砰地激烈跳动。 谢明薄还被五花大绑着,好端端地躺在床上,没有一丝挣脱束缚的迹象,唯一能够到他身体的只有左手手指头。 那刚才,是他用指尖刮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两人一时间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被捆成大闸蟹的少将阁下先出声:“光看着?劳驾叫个人来解绑。” 青年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像只受惊的兔子那样迅速跳走了。 被擅自闯入私人病房,还目睹了自己如此狼狈的窘态,谢少将倒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反应。 他垂下眼帘,脑海中还在回味方才那个怪诞中带有一丝温柔的梦境,神情若有所思。 ………… 咚咚咚。 清晨,伊登公寓602的防盗门被敲响,半晌无人回应。 咚咚咚! 骤然急促的敲门声将女孩从睡梦中惊醒。莉莉丝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金发,光着脚跳下床,像一只走路不发出任何声响的猫,警惕地摸到了门边。 一直没能等到陆江殊的消息,她这两天几乎没睡过觉,直到昨天夜里实在撑不住了,终于一闭眼睡死过去。 似乎知道有人来到了门前,外头隔着厚重的金属门传来了喊声:“你好,姐姐!给我们开下门好吗?” 开门?女孩一双眼睛睁得溜圆,随后突然意识到什么,抬起手腕检查终端上的消息。 【s:对不起,莉莉丝,让你担心了,我没事。】 按照时间看,这是最早的一条回复,发在凌晨时分。又过了几小时,对面又唠唠叨叨地补充了几条过来,彻底把她先前发的那些文字刷了上去。 【s:你这两天一定没好好吃饭睡觉吧?】 【s:刚才我联系了沙曼莉,等她看见消息,你到她家里待一会儿吧。】 【s:现在外面已经安全了,别怕,我很快就回来。等着我。】 眼眶忽地一酸。她无声地抽动一下鼻翼,然后狠狠地关掉了通讯界面。 门外还在应景地继续传来叫喊声,比她还小的孩子嗓门倒是不小,大有她不开门就不走的架势,“姐姐,是妈妈让我们来找你的!妈妈说,你哥哥叫你到我家吃饭——” 下一秒,眼前漆黑的防盗门猛然打开,把两个挤在门口的小姑娘都吓了一大跳。 金发女孩穿着一件小鱼干图案的可爱睡衣,红着两只眼睛,如愿出现在面前,却反倒让她们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办了。 她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可这一点儿都不影响她白皙的脸蛋像剥了壳的水煮蛋;她眼底还明晃晃地带着憔悴的乌青,但那双蔚蓝色的眼睛依旧清澈深邃,宛如引人沉溺的海天交界。 这幅倦容并未让女孩的容貌黯然失色,反倒让她看起来更惹人怜惜了,像一支被雨打过的花骨朵,娇嫩而忧郁。 当然,这对十岁出头的双胞胎不会懂得什么审美,两个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家伙只会单纯地觉得——这个姐姐长得真好看罢了。 艾琳娜拿手肘捣了捣自己的亲胞姐,恨铁不成钢地用气声提醒:“别发呆了!你忘了妈妈是怎么教我们的?这一点儿都不礼貌!” “她长得太漂亮了嘛……”罗琳不好意思地挠挠耳朵,嘀咕说,“瞧,简直像个洋娃娃。我想知道,她是真人吗?” 艾琳娜嫌她丢人,气呼呼地翻了个白眼。然后她故作成熟地做出一副正式的小大人模样,朝着莉莉丝清了清嗓子。 “我叫艾琳娜·伊诺娃,这是我的姐姐,她叫罗琳·伊诺娃,希望你能分清我们。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泛红的眼睑微垂,长而浓密的睫毛像两把金色的小扇子。 “莉莉丝。” 第65章 请求 事实上, 这还是莉莉丝第一次上门做客——被兄长带回家的那天不算,她对此感到颇为新奇。 这家的女主人,沙曼莉·伊诺娃, 如今对待他们的态度与最初大相径庭。一开始,她如临大敌的样子会让人联想到警惕的松鼠,但也许是因为这对兄妹看着就身世凄惨,或者陆江殊的彬彬有礼让她卸下了防备,两家之间的交集逐渐多了起来。 现在沙曼莉碰见他们,不仅会笑着打招呼, 还会主动停下脚步同兄妹俩攀谈几句。 就这样, 莉莉丝和伊诺娃一家共用了这顿早餐。 沙曼莉的菜式风格和陆江殊不同, 但同样称得上美味,虽然材料和条件都十分有限,但她依然在能力范围内为孩子们准备了营养丰富的菜肴, 例如荞麦粥、蔬菜煎饼配上家庭自制的苹果酱, 甚至还有一小块低盐奶酪。 吃完了饭, 她像往常一样试图帮忙整理餐具, 女人却和陆江殊不同, 并没有同意她一起收拾,结束后再笑着对她说辛苦、多亏有你之类的话, 而是直接叫她去和孩子们玩耍了。 她对此有点不满, 但很快就将这点小情绪抛在了脑后。 虽然一开始莉莉丝表现得很冷淡, 本身也不是爱说话的性格,但她们终归是同龄的女孩子,无论再怎么陌生,时间一长,也总能玩到一块去。 “你刚才到底为什么哭?” 玩化妆游戏的时候, 罗琳一边拿着廉价化妆品在她脸上涂涂抹抹,一边好奇地问,“是因为你哥哥不在家,你一个人很害怕吗?” “……” 莉莉丝闭着眼睛,沉默了片刻。“他经常不在家,我早就习惯了。” “你哥哥是做什么工作的啊?”艾琳娜正忙着给两个布娃娃过家家,在一边插嘴,“妈妈现在是饭店的厨师,但是她最近又说想辞职了。” “阿姨做饭很好吃。”女孩对她的职业能力表达了认可。 “对了,莉莉丝!我想说,你哥哥要是没生病的话,应该会和你一样漂亮吧?”思维跳脱的罗琳又憧憬地说,“我觉得是那样,你们毕竟是兄妹呀。” 第78章 “你简直太肤浅了,姐姐。”艾琳娜闻言一脸鄙夷,“看男人怎么可以只看脸?你要告诉妈妈,你把她说过的话当耳旁风!” “那怎么了,我就喜欢好看的东西!难道你喜欢丑的?” “……”双胞胎一言不合突然开始吵架,莉莉丝睁眼左右看了看,很平静地说,“别吵了。我哥哥以前长得确实好看。” 她说的是那张“陆江殊”的公民证件照。在双胞胎面前,她毕竟是个十四岁的大孩子,需要帮忙维持一些未成年人的体面。 正当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得不可开交时,咚咚咚,门又被敲响了。 在客厅整理家务的女人扭过头,起身去开门。没过多久,她就在玄关大声地招呼:“莉莉丝——你哥哥来接你了!” 女孩耳朵一竖,几乎像根小弹簧那样,弹射起步飞出了门。 看清大门口那张容貌尽毁,却始终笑盈盈的脸,她又加快了脚步,噔噔噔地跑过去扑到了青年身上,宛如一只衣袂蹁跹的金色小鸟。 苏间罗被她撞得后退了小半步,无措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哦,”沙曼莉显然也被她这一扑惊到了,灰绿色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为这兄妹情深的一幕有所触动,“小家伙是真的想你了啊。下次可得早点回来陪陪她。” 他忙不迭跟着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沙曼莉只知道他在政府上班,并不知道他具体是做什么的;今早给她发消息的时候,给出的理由也是因为这次紧急情况,他得在军部大楼加班,暂时赶不回去。 这也体现了一点,那就是有一份正经工作很重要——至少让他的大众形象没有起先那样可疑了。 他捧住小孩的脑袋,想看看她被画成花猫的脸蛋,女孩却固执地埋在他怀里,细瘦的胳膊紧抱着腰不撒手。 莉莉丝鲜少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看来是真的害怕了。苏间罗顿时有点愧疚,他甚至在这孩子看不见的地方对着脑袋开了一枪。 “还行,”刚重新聚形没多久,在巢穴里躺尸的雪鸮有气无力地评价,“没白养。” “你快歇着吧……” 他抬起眼,和不远处怯怯的双胞胎对上目光,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莉莉丝……应该没有和她们俩抱怨自己吧? ………… 虽然基地已经许久没遭遇过这样的劫难,但灾后重建的效率依然只增不减,没几天就恢复了原本的秩序。 事发当天,由于那只高危级的融合亚种闯入城中,他最终没能去抢救稳定锚。本以为是联盟下派的专家及时修好了它,但事后季扬告诉他,东南防线崩溃的主要原因并非亚种的群袭,而是人为原因。 当时他的第一反应想必如遭雷劈。而季扬靠着自己的办公桌,嘴里叼支可可味的电子烟,看起来倒是颇为漫不经心:“这可真是今年的最后一桩惊天丑闻。不过,以上头的手段,想必这次也能瞒天过海。” 苏间罗在萦绕着可可味道的空气里愣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回魂:【罪犯是什么人?难道是……】 “当然是自己人。”红发男人一挑眉,狡黠的狐狸眼作势眯起,“怎么,江殊,你心里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不不,我又不认识东南战区的人!那保卫局现在……】 “是啊,我们亲爱的路易斯又要倒霉喽。”季扬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也不知究竟带有几分真情实感,“他也是时运不济。说实话,谁能预料到这种事呢?但锅肯定有他一份就是了。” 青年心事重重地低下了头。 在那之后,他跟着特别行动队出了几趟外勤,名义上是为了加强对稳定锚的维护,不过没再发现什么异常。风波平息后,那些怪物似乎也元气大伤,行踪隐蔽了不少。 因为救人有功,苏间罗在这次紧急事件中受到了表彰,跟着得了块银质的六角奖章和一笔奖金,是阿列克谢·佐万夫亲自颁发给他们的。 颁奖仪式称不上隆重,台下投来的各色目光令他有点心烦意乱。 他这几天提出想与奥丝汀见一面,对方却说她受了惊吓,一连多少天都病得起不来——他便表示想前去探病,女孩却照旧拒绝了,许诺说等情况好转一定再邀请他登门拜访,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环顾一圈,视线所及之处,依然没有那位少将阁下的身影。青年双手接过奖章,深深地向上将鞠躬,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几天他还是照常在终端上发消息给谢明薄,只是没接到过回音。他最近肯定有得忙,苏间罗随着人群走出会议室,终端屏幕忽然弹出。 【谢明薄少将:仪式结束了吗?】 【谢明薄少将:来7209。】 …… 苏间罗抬手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随后轻轻推开办公室虚掩的门。推开门时,他听见某种精密仪器运作的嗡鸣——那是空气过滤系统在净化辐射尘的声响。 谢明薄的办公室永远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味。他仔细分辨过,那是血腥气混杂着浅淡的松木香,有种生人勿近的距离感,同时因为少将阁下不抽烟,所以并没有雪茄的味道。他记得很清楚,对方的身上、外套上也是同样的气味,闻过一次就很难再忘记。 那人正倚在落地窗边擦拭那把长刀,制服衬衫的袖口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的雪白绷带,几乎把整只手也包满了。 他的手臂看起来不太自然,绷带下的肌肉似乎在微微颤动,大约是因为过度注射镇痛剂而不受控制地抽搐。 “……” 在长官面前的基本仪态必须要有。苏间罗暗暗调整了自己的站姿,腰背挺直、并拢靴跟,眼睛却还无意识地盯着对方袖口。 那上面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暗红血渍。这身衣服他肯定已经换过,八成是换药时不慎新溅到的。 “不用紧张。我叫你来,不是为了什么事。” 谢明薄淡淡地开口,转身时,刀尖恰好反射一缕太阳射入的光线,投在青年的金发上,留下一抹流光溢彩的影子。 “这次的事,上面很重视。间接来看,你救了二区很多人的命,理应收到嘉奖。” “不过,上将的奖励是他的事。我才是你的直属上级,你也可以对我提点要求。” 他闻言愣住了,掩藏在制服领口下的喉结忍不住滚动了一下。 窗外传来起重机修缮建筑物的轰鸣,动静不小,透过厚厚的钢化玻璃传了进来。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画面和声音。 七号列车在人群簇拥追逐下,长长鸣笛后开远的一幕;名叫艾薇尔的女孩向他提及家中境遇时,平静陈述的语气;被穿透胸膛的小女孩看向他的眼神;还有那只亚种濒临死亡时的神态——那些嵌在身体中的人脸都恐惧而扭曲,唯独最中央的那张露出了一个解脱的笑。 【……伊什基地的那些难民。】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打下这行字,内心逐渐变得波澜不惊。 【下官恳请您,收留他们,给他们合法的居住权利。】 那人读完这些字,沉默了须臾。他不敢抬头,牙齿下意识地咬上一块口腔里的肉。 金属刀鞘仓啷一声磕在桌面,这突兀而清脆的声响让苏间罗本能地眨动眼睛,绷紧了全身的神经。 谢明薄动了,踩着满地凌乱的作战报告走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年轻男人就停在一步之遥的地方,身材分明没多么高大,却让苏间罗生出一种被阴影完全笼罩的错觉。 “看你的请求,你应该知道,伊什基地已经进入了高危级辐射区的扩张范围。”谢明薄嗓音平淡地说,听起来不像在威胁,反倒像在诱引什么,“强行收容他们,首先是会对艾维造成负担,最重要的,这等于公然违抗上级。如果被他们知道这条申请的源头是你,这个后果,你真的负担得起?” “……” 苏间罗暗暗吸一口气,终于还是鼓起勇气直视他,鎏金色的瞳孔像两簇未熄的余烬。 【我相信少将阁下。】 这其实有点厚脸皮了。毕竟这事往大了说不大,往小了说也不小,对方说的不无道理。 可他从不认为,联盟放弃伊什的决定能算作“断尾求生”。 任何还活着的人都不该被这样放弃。 周围的气氛凝滞了几秒时间。谢明薄忽然向他伸出手,动作像是要抚平他的衣领,下一秒却忽然上移,拨开他浅色的额发,直接触到了布满丑陋纹路的皮肤。 青年条件反射般瑟缩了一下,几乎要后退一步——但这未免太没礼貌,终究咬牙强忍住了。 反应这么大的原因,是那里还残留着一道尚未痊愈的伤口,有些敏感。苍白而冰冷的指尖掠过额角时,他清晰地感到身体内泛起细小而酥麻的战栗。 苏间罗怔愣地与他四目相对。那双墨黑的瞳孔仿佛正在酝酿一场风暴,压抑着无数他读不懂的晦暗之色;又像夜海上的重重迷雾,会将投身其中的一切事物即刻吞噬殆尽。 第79章 幸而对方很快就收回了手,并且错开了视线。他这才得以像获救的溺水者那般,挣扎到岸上喘了口气。 “好。” 黑发青年收回手,眨眼间又恢复了那个冷漠桀骜的年轻军官,嗓音却莫名有些暗哑。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顺水推舟也未尝不可。不过,我认为作为一个称职的哥哥,你应该带着妹妹搬到一区来。” “这里的军备力量更强大,也更安全,不是么?” 苏间罗的睫毛颤了颤。他不是没想过这人会再次提出类似的要求,对方给出的理由似乎也无懈可击,但在谢家长住,他的私人行动必然会受到诸多限制,这对刚有起色的调查计划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十分抱歉,阁下,我的邻居欠我一笔钱,到现在还没有还。我就这么搬走的话,她肯定不会再提了。】 “你到底为什么和财迷人设过不去?”雪鸮听得生无可恋,“能不能撒个靠谱点的谎啊?” 谢明薄听了,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尽管这个借口拙劣得近乎挑衅,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边,重新拿起了那柄长刀。“我说过,我不强求你。但你最好记得我说过的话,表面功夫必须做到位。” “另外,每天的行程汇报别忘了。别让我亲自去你家里逮人。” 第66章 邀约 “所以, 你还是用了她给你的那颗子弹?” 电视屏幕里的伊丽莎白板着一张小脸,表情异常严肃,紫琉璃似的眼瞳紧紧盯着他。“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你还记得吗?” 苏间罗摇了摇头。才剪过不久的刘海又有些长了,随着动作在额前轻晃,原本缠在那里的绷带已经尽数拆下,破溃的创口恢复得完好如初,只不过那些能量纹路依旧根深蒂固,像蜘蛛新结的网。 今天是星期六, 莉莉丝和隔壁的双胞胎出门玩了, 所以他才能在家里和伊丽莎白像这样对话。几个小家伙现在变得很熟稔——军部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后, 他和沙曼莉一商量,为了孩子身心健康的可持续发展,虽然其实有些晚了, 但还是选择砸钱把她送进了一所四区的公立学校。 接下来, 就像当年的老师和他那样, 如果青年按时下班, 就会去接她一起回家;如果他不巧要加班, 就会拜托沙曼莉把她一起捎回公寓。 她的病几乎痊愈了,苏间罗便给她停了药。苏珊的血杀死了盘踞在她胸口的狰狞毒蛇, 那些狰狞的墨蓝色纹路越来越淡, 现在看上去, 就像是一块真正的“胎记”。 所以,她的人生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不应该再受到任何束缚。 “你也没办法知道当时的情况么?”他微微蹙起眉,“如果是这样,我就只能亲自去找目击者了。” “很遗憾, 我确实找不到事发地点的监控记录。中央大街那一片的设备被辐射干扰得很严重。”女孩回答,“那么,目击者是哪一位?” “第二区公会会长的独女,奥丝汀·古兰小姐。” 伊丽莎白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点了几下,一份身份档案弹了出来。 奥丝汀·古兰,22岁,二区合法公民。表格的其中一栏写得很清楚,该公民属于“无媒介能力的特殊人群”,意思就是她没有参与任何觉醒实验,因此也没有记录她的分化结果,她所走上的,就是一条与觉醒者彻底分道扬镳的路。 苏间罗看着档案上那张证件照。年轻女孩刚成年时的模样与现在比起来,简直没有丝毫变化,柔顺的黑发披肩,连那副微笑的神态都如出一辙,浅茶色的杏眼弯起时,眼下一道细细的卧蚕特别明显,上扬的嘴角深深地陷进白皙的脸颊里。 “她的履历很普通,没什么特别的。”伊丽莎白评价道,“在公会,就是她每次都在前台接待你么?” “嗯,她人很好,对我很照顾。”他说,大脑却不知为何,又记起了她手腕上那道奇异的疤痕,“她是个没觉醒的哨兵,等级不高。那天晚上我被一只菌类亚种缠住,还是她恰巧路过救了我。” 女孩垂下眼帘,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张笑意盈盈的脸,片刻后灭掉了那张档案表,不再多说什么。 择日不如撞日,苏间罗索性低头编辑信息,准备询问奥丝汀今天能否见他一面。 “有新的进展了么?”伊丽莎白突然又开口问,语速微不可察地加快了几毫秒,“关于你一直在追查的那件事。” “进展啊……” 青年稍微想了想,“如果能算得上的话?我认为,真凶不在基地里,至少不再艾维军部。我观察过了,并不觉得那些人有作案动机……而且这也符合你之前说的情况,何成蹊是被联盟的人带走的,不是么?不论如何,我得上去一探究竟才行。” “话虽如此,基地的人也不能完全排除嫌疑。”伊丽莎白却对他的推测不太赞同,“如果你在瓦莱里湖遭遇的意外,是一场有预谋的犯罪,那么凶手一定能确保你本人会出现在作案现场。除非何成蹊试图枪杀你,只是他自己临时起意。” “……” 苏间罗有一瞬的失语。他知道,对方的推理是所根据的,因为何成蹊的态度或许还不够果决,但一定事先有人唆使他去做这件事。 并且,他绝对知道些什么,尽管当时他对此含糊其辞。 “我说这些,不是非要你把这个地方查个底朝天的意思。”她接着说,语气很平淡,“如果你觉得实在缺少线索,那么与当事人对质的确是效率最高的做法。既然如此,你打算怎么找到何成蹊?” “我明白,无论如何,我不会放松警惕。”他点了点头,“而且,目前有少将在,他们想对我下手应该没那么容易。至于到上面去,当然还是需要少将阁下的帮忙……要想接触到统领军总部的向导,我必须想个合理的途径。” 与专精于战斗的哨兵不同,大多数向导并没有太多自保能力,连低等级的哨兵都无法匹敌。毕竟从分化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两方的进化方向完全不同,身体素质真正能与哨兵相提并论的,只有少数天赋极高的人。 因此,在军部就职的向导有着更为特殊的地位。作为特殊群体中的少数群体,他们通常受到严格的保护,如果不是有精神疏导的工作需要,甚至很难见到这个群体在外露面。 所以他就更难理解,到底为什么有人想要以这种方式除掉自己——他只是个向导而已,但也好歹是个高级向导,比起高级哨兵更珍稀的存在,无论如何都不该被视作弃子才对。 伊丽莎白还没回答他,手腕上的终端突然响了一声。 苏间罗垂眸望向那条新的消息通知,果然是奥丝汀,这次他终于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既然这样,我就今天去找她一趟。” 他说着,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伊丽莎白,我们下次再见面吧。我需要先解决眼下的困惑,总有一天我会见到何成蹊,查清当年的真相。” 女孩颔首,随后默默地消失在屏幕里,只言片语也未曾留下。 ………… 奥丝汀约他在家附近的咖啡厅见面。 苏间罗一进门,就看见穿着厚外套的黑发女孩坐在窗边,面前搁着一杯冒热气的咖啡,正笑眯眯地冲他招手。 他连忙过去,在她对面脱了外套坐下。这家店的暖气对他来说很足,对方穿这么多应该是由于大病初愈的缘故。 “如何,陆先生,”奥丝汀先直截了当地发问了,语气饶有兴致,“您现在还能张嘴说话么?” 苏间罗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抿住有些干燥的嘴唇,用手指在桌面上画出一个清晰的“不”字。 “啊……有点可惜呢。”她遗憾地朝他笑了笑,看起来是真心地替他难过,“不过,这也说明您肯定有机会恢复正常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谢谢您的安慰,小姐。也允许我关心一下您吧,现在身体如何了?】 “我当然已经没什么事了,就是那天夜里可能有些受寒,再加上有点惊吓过度。”她语气轻快地说道,“别忘了我和您说过的话,我好歹分化成了哨兵呀,虽然没有接受过专业的训练……诶呀,先不说我了,您还没点喝的东西呢。服务员!” 服务生走了过来,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向青年展示那份电子菜单:“您就选喜欢喝的吧,我来请客!” 【那怎么行!严格来说,这次是我邀请您出来的,小姐的好意就留到下次吧。】 “好吧,”女孩爽快地答应了,笑吟吟地说,“希望我们下次还能像这样坐在一起。” 服务生很快就把咖啡端了上来。苏间罗没加奶也没加糖,直接端起来抿了一口。 浓郁的苦味迅速在口腔里散开,他却面不改色。苦味对他来说已经算得上一种习惯了,只是莉莉丝一个小孩子当然更爱吃甜食,所以他已经许久没有尝过这种味道,乍一入口,心里还挺熨帖。 第80章 【您说那天晚上受到了惊吓,我想听听当时的具体情况。医生说我的头部受到了冲击,所以会丢失一些记忆,我已经有些记不清细节了。】 “嗯,我知道,您肯定是有些想知道的事,才这么急着见我。”奥丝汀说,“很抱歉,陆先生,要不是身体情况实在不允许,我肯定不会让您等这么久。” 【您不必这样,小姐,再这样互相客套下去,太阳可就要落山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说的是,我不再提了。那么,我给您讲一讲那天的事吧。” 接下来的一刻钟,苏间罗认真地听她阐述了记忆中,当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我所记得的事件全貌就是这样。” 奥丝汀说着,喝了一口面前的咖啡,她说得有些口干舌燥了。“怎么样?如果还有什么问题,可以现在就提出来。” “……” 苏间罗陷入了沉默,眉头紧锁。 按照奥丝汀的说法,他在对着自己的脑袋开枪后,不仅没有死,还爆发出了更强的力量,一番苦战后,最终成功杀死了那只畸形的融合亚种。 很显然,那就是苏珊所说的“保命手段”——让他的躯体在短时间内大幅得到强化,将危及性命的东西尽数杀死,他就安全了。 ……只是他既然活了下来,那么,真正的代价又是什么? 望着女孩诚恳的脸,他摇了摇头,暂且把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放在一遍。 【我没有什么疑问,只是想知道,除了您之外,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情况么?】 “嗯,没有,”她笃定地回答,“事发现场确实还有几个治安队的人,但他们离得太远了,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事后也向他们确认过,放心吧。” “她这是,”雪鸮突然拖长了声音,语调上扬,“要帮你保守秘密的意思?” “是吧。”他说,“既然军部的人对此一无所知,就说明她没对他们说实话。” “你们两个的交情倒确实不错,”猫头鹰絮絮地嘀咕,“但以防万一,你还是和她确认一下吧。这件事毕竟不是儿戏,就算说出去没人会信,知道的人也是越少越好。” 青年嗯了一声,抬眸看向女孩,带着一丝试探的语气问道。 【奥丝汀小姐……不觉得害怕么?】 “害怕?” 她忽然笑了,琥珀色的眼瞳热切地注视着他,嘴角深深地陷入柔软的脸颊,像一枚欲说还休的小逗号。 “陆先生,您可是救了我们所有人。对于您,我感谢还来不及呢!” 第67章 悼亡钟声 公元5024年的最后一天, 是个光照达到平均水平的晴天。 苏间罗按时下了班,准备去接莉莉丝放学,离开办公室, 却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金发男人显然也看见了他,脚步一滞,朝他笑了笑:“哦,陆先生。晚上好啊。” 哪有长官主动和他打招呼的道理,他连忙抬手,先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晚上好, 阁下。您找大校么?他现在不在办公室。】 “他不在?”路易斯皱起了眉, 看起来有点焦躁, “那他人在哪?” 【我也不清楚,但他应该很快会回来,您要不要去办公室等他?】 “不了, ”对方说道, 神情和缓了一些, 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 迅速转移了话题, “最近过得如何?听说那家伙对你不错,真是万幸。” 苏间罗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所谓的“那家伙”……【少将体恤下属, 借您吉言, 我过得确实还不错。】 “说起他,这段时间你都见不到他了。”路易斯忽然想起什么,一挑眉头,“就算他对你不错,当面应付起来, 压力也不小吧?最近你都不会再有这种烦恼了。” 他闻言睁大了眼睛。【少将要去哪里?】 “空中联盟。”男人简明扼要地回答,“据我所知,他昨天就动身了,现在人应该已经在那儿了。” 见青年一脸想问又不敢问的表情,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别多心,发生了那样的突发情况,我们这些人肯定都要上去一趟的,这是程序。只不过他提前了两天而已,可能有其他事要办。” 苏间罗默默地听着。与对方故作轻快的语气截然相反,他望着那张明显布满倦色的脸庞,原本格外年轻的娃娃脸染上了几分沧桑,忍不住问了一个有些多余的问题。 【阁下,实不相瞒,您和我的一个朋友长得真的有点像。】 男人愣了愣,双唇微启,似有一瞬的错愕。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这个“朋友”是何身份,恢复了游刃有余的神态,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丝隐约的复杂意味。 “你是说科尔温?” 苏间罗迟疑地点头,对方的表情总让他感觉自己说错话了,正犹豫着要不要直接滑跪道歉,路易斯·罗兰尼尔却倏然一笑,只是那笑容看起来多少有些勉强,以及旁人很难读懂的苦涩。 “那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长得像才是应该的,在很久之前,我们曾共用一个姓氏。” 顿了顿,他抬眸看向青年:“陆先生,你和他关系很好么?” 简直是道送命题,苏间罗脑门上的冷汗都快渗出来了,他好像真的不该问的。眼前人这副惨淡的表情,压根无需再多问什么,这对血缘上的兄弟关系如何,一眼便知。 但比起疏远和敌意,他觉得路易斯这副模样,更像是有股一厢情愿的味道……这也说得通,毕竟科尔温也从未对外人提起过这位兄长的存在。现在从路易斯的表现来看,不难想象,如果真的在科尔温面前说起他,对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清官难断家务事啊,古人诚不欺我。”雪鸮在窝里翻了个身,一边听八卦一边啧啧作叹,“这么一看,他和k.k的性格确实不太一样。血缘真神奇。” 【其实说不上多么熟悉,我和他也没有太多见面的机会,但他总是很关照我,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感谢他。另外,冒犯到您真的很抱歉……是我多嘴了。】 “不。”路易斯摇摇头,神色似乎更加疲惫了,连话语都变得简短,给人一种精疲力竭的错觉,“很高兴从你这里听到这些。你快下班吧,我也该走了。” 和他道过别,苏间罗带着满腹心事离开了军部大楼。 这对兄弟的关系先放在一边,那属于八卦的范畴,想必季扬知道的比他更多。 现在他更关心的是,谢明薄到空中联盟去了?那或许伊什基地移民的事,也可能会被提上日程……可他为什么会被提前叫走? 如果路易斯说的是真的,那他启程的时候,甚至连身上的伤都还没养好。他不由自主地感到担忧,相对普通的媒介而言,总是以身体为代价的能力更让人心中挂念。 经过那次治疗,他很难想象谢明薄从前是如何熬过精神海暴乱的。总院的人如此娴熟地把他五花大绑在床上,足以证明这种意外不是第一次发生,不,或许连意外都算不上。 他的态度看起来那么平静,就像这种事对他来说已成了家常便饭,就像……自己习惯了发作时的痛苦那样。 好吧,不管对方是多么高高在上的人,他永远能把对方置换到自己的境地里,设身处地、身临其境地共情他。这一点被精神体诟病许久,可他怎么都改不掉,因为他就是以这种方式去感知世界万物的。 “你想太多也没用啊。” 猫头鹰猜得出他心里那些弯弯绕,无可奈何地说道,“至少在跟着他到联盟去之前,不能破坏你们之间的信任。他不想说的,你坚决不能问,否则很难预测他接下来的行动。” “你说得对,”苏间罗走进车站,郁郁地道,“反正总有一天我也会去那个地方。希望那一天不会太久到来。” “还是久一点比较好。”雪鸮阴阳他,“以你现在这慈悲的胸怀,见到姓何的,万一他学聪明了跟你卖惨,我都怕你一个心软直接原谅他。” “那……怎么可能。” 他裹紧了身上的衣袄,声音很轻,语气也并不严肃,却无端地令人感到悲凉。 “如果他真的牵扯到了老师……” “我没有那个资格。” ………… 新年的第一个周末,苏间罗收到一条来自奥丝汀的消息,因袭击事件被叫停的资源勘测项目重新启动,星期日他可以继续跟随小队出城探索。 看到这条通知时,他人正在第一区的飞鸟广场附近。比起野外的艰苦环境,当然还是装备局的武器库、实验室更适合研究和练习,现在他专门跑到野外去,基本上只为了见苏珊一面,顺便观望一下外面的风吹草动。 既然谢明薄已经去了联盟,他也就没有到谢家去的必要,索性让莉莉丝在家里看书,回到了军部大楼。在武器库鼓捣了一番那些枪械零件,他就转头去了资料室,整理物品的同时,继续查阅那些军部公开的电子档案。 第81章 遗憾的是,他依旧没能找到多少有用的线索。“血金石”这种金属,似乎是保密级别很高的材料,在书面上没有出现任何相关的只言片语,他试着按照它的特征为索引去搜索,也没有任何结果。 至于当年的那场意外——可以说在意料之中,军部的档案并没有记载太多,档案上只有最基础的事件记录。 而那些所谓的过程描述、幸存者供述,最大的用处是帮助他了解没能亲眼目睹的情况,也就是在他沉湖之后,探测小队那天究竟遭遇了什么,才导致除了何成蹊之外无一人生还。 于是他不禁联想,除了能进入公众视野的稳定锚之外,这种材料可能被应用在了某种大型武器上,或许那与智脑‘404’一样,同样是人类最大的秘密武器。 基地目前最先进的武器型号,他暂时还接触不到。不过想也知道,最高机密的成本和造价定然不可估量,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除了那几位高级军官,很难知道究竟哪些人才有调用的权限。 毕竟,哪怕是亚种已经侵入基地,军部都没有第一时间启用。他能想到的最可能的原因,就是那种决定要耗费极大的代价。 这几天唯一的变化是,也不知是不是谢明薄要求的,抑或是在这次事件中立下功劳,昂司找到他,说他拿到了日常配枪的许可。严格说这是个不小的收获,尽管在苏珊带来的种种谜团面前,它显得轻如牛毛。 所以看到奥丝汀的消息时,苏间罗的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他必须再见到那只黑猫,有关她的血,有关珍贵的血金石,还有更多他不知道的未知存在,他得一一搞清楚。 苏间罗的心里有种莫名的预感,伊丽莎白绝不会无端地建议他和苏珊来往,或许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就藏在其中,而现在,种种迹象正在印证一件事:这个想法很大概率是准确的。 青年抬起头,发现不远处有一座喷泉,人首鸟身的纯白雕像正在喷吐水流,溅起的水雾在太阳光下折射出斑斓的颜色。水池底部则沉积着一些硬币,像池塘里的淤泥。 有几个孩子正在喷泉旁边玩耍,嬉闹着打闹追逐,笑声像银铃似的动听。在周边纷繁嘈杂的声响中,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藏着一串危险的“项链”——也牵扯着一串不可言说的秘密。 咚——咚—— 教堂悠扬的钟声忽然响起。街上的人们都应声抬起头来,苏间罗也跟着望向钟声传来的源头,那空灵的声音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一声接着一声,每个间隙都蕴着绵长的余响。 孩子们也在水池边驻足,有些懵懂地四处张望,似乎不明白它为什么与平日不同,像是坏了一样一直发出响声。 “现在到整点了吗?”猫头鹰刚刚睡醒,声音听起来还有点犯迷糊,它最近很容易犯困,也不知道是不是上次精神海干涸留下的后遗症,“怎么还不停……” “不是。” 苏间罗安静了一会儿,才回答它。“那是哀悼亡者的钟声。所有教堂都会约定好一个时间,以这种方式悼念死去的人们。” 一共有多少人,就要敲多少下,一下都不会少。 雪鸮闻言顿时清醒了不少,艾维太久没有发生过这个级别的灾难性事件,以至于它真的快要忘了这个约定俗成的传统。 显然人们也不太关注这些,有人见没什么要紧事,索性继续走自己的路;有人低头在终端上搜索了一番,确认了只是简单的哀悼而非异常情况,面无表情地拂袖离去。 于是这里很快又恢复如常,感到困惑的孩子们也不再关注它,又绕着喷泉跑了起来。 只有始终未停的钟声一下一下,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而他孤身一人徘徊于繁华的街头,居然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苏间罗想,事情都办完了,他现在应该回家的;可不知为何,听着那萦绕反复的悼亡钟声,望着眼前美好而平和的景象,别说离开这里,他甚至无法挪动脚步。 一股油然而生的恐慌感忽然包围了他。与之相随的还有空虚和茫然,胸膛像是被蠹虫蛀出一个巨大的洞,即使是技艺再巧夺天工的工匠,也无法修补得完好如初。 人如果倒退着在悬崖上行走,迈出的每一步都可能被未知的恐惧压垮。 他就这样木愣地站在原地,感受着冰冷的风穿过胸前的空洞,身体呼呼地灌风。 正当苏间罗尝试着从这种情绪中抽离时,身旁忽然传来一道陌生的嗓音。 他下意识转过头去,发现是一名修女。 “先生,我们马上要举行哀悼仪式。” 修女的穿着一丝不苟,她看上去有些冷淡,但语气十分耐心。 “您愿意参加么?” 第68章 重逢 修女名叫阿尔西亚。在她的指引下, 苏间罗跟随她来到了维多利亚大教堂。 作为第一区标志性的建筑之一,维多利亚大教堂不是一般的有名,它从新教盛行那年开始修建, 一年后竣工,是新教教徒最大的聚集地。 苏间罗上学的时候来参观过这里,也做过志愿服务。以至于他还记得,虽然这所教堂的规模不小,外观看上去大气恢弘,实际上却没有太多宗教元素的修饰, 就像是只欢迎对他们的教旨和教义深信不疑的人一样, 非狂热者无法在门内得到心灵上的宽慰。 阿尔西亚引着他进入大门, 示意他找个空位坐下。追悼仪式已经开始了,一位他没见过的牧师正以沉厚的嗓音诵读《诺瓦书》的经典选段,祭奠逝者、望其安息。 “逝去的人们, 他们的灵魂绝不会随风消散, 化作一缕轻烟抑或一撮尘埃……而将成为伟大事业最坚固、坚定的砖瓦和基石。正是他们的牺牲, 为我们带来了新的希望!我们相信, 诺瓦自始至终都在等待, 我们等待着奇迹再现的那天……” 苏间罗连忙在后排入座,然后才开始打量四周的情况。 和前段时间去过的威辛格教堂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所神殿内部没有故作神秘的彩绘, 气氛也不那么阴森。但维多利亚大教堂的空间要大上很多, 信徒数量也更加可观,他坐在倒数几排的位置,放眼望去,前面尽是乌压压的人头。 虽说教堂内没有太多冗余的装饰,但毕竟是个宗教组织, 其中的宗教元素还是比较明显的,例如神殿正前方墙壁上巨大的图案—— 青年盯着那面墙皱起眉,它在视觉上占据了主导地位,不得不让人多看两眼。那幅彩色图案画得略显繁复,但若在脑海中将它抽象成一个线条简约的轴对称符号,一个“沙漏”便水落石出。 他以前每次到维多利亚大教堂来,都会注意到这个有些神秘的符号。这个沙漏元素在教堂的其他部位也有所体现,却似乎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新教的教义里也并没有对它做出关联介绍;可它的存在感又那么鲜明,叫人在意。 关于新教兴起的历史,苏间罗记得很清楚。在他还在克罗玛尔上学的时候,原本籍籍无名的新教就像一颗新星那样,在整个宗教界冉冉升起,后来的规模更是超越了创世教等一众教会,成为了整个亚尔诺最热门的宗教,听说空中联盟也有许多新教信徒。 平心而论,相对于创世教,他并没有那么反感新教。尽管两家教会的信仰都与“至高无上的神明”无法脱开关系,可在珀西神和祂的子民的衬托下,新教的教义愈发显得稀松平常。 在苏间罗看来,同样是等待着弥赛亚降临人间,珀西神的子民只能跪地求饶,盼着神祇终有一天怒火将歇,或许还为此患上了斯德哥尔摩;新教的神则更符合普世意义上的救世主,教徒将“诺瓦”视作拯救人类的唯一存在,坚信祂能为深陷水火之中的人类带来新生。 只不过,“诺瓦”似乎不拥有具体的相貌和性别,甚至连是不是人形都是未知。新教流传在外的知名画作很少,其中的“诺瓦”形象被刻意模糊处理了,如雾里看花,只是一团难以辨认的暗色影子。 每次他看到那位画面上朦胧不清的神祇,内心都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难道他们还没找到“诺瓦”吗? 可神这种东西本来就不存在,要上哪里去找?苏间罗摇摇头,暗自打消了这可笑的念头,竖起耳朵去听牧师的祈祷,尽量在他的引导下投入这场祭奠中。 他不信神,可他对逝者的哀悼之心是虔诚的。假如人真的有灵魂,希望他们能走上一条不再痛苦的往生道路。 新教的仪式程序更为简洁,祈祷环节结束后没多久,众人就唱完了赞美诗,由牧师的祷告和祝福收尾。 苏间罗却并不急着离开,好不容易来一趟,他决定在教堂里再转转,看看是否有什么变化。 而且他记得,除了在祭坛附近存放经书的房间之外,维多利亚大教堂里还另有一间珍贵的藏书室,全部都是纸质书,其中不乏古籍。 最难得的是,藏书室里并不都是本教派的书籍,有些从灾前幸运地流传下来的书也储藏在里面,因此几乎可以称得上一个小型图书馆。 第82章 他以前就进去过几次,那时的牧师同他关系不错,可惜这次来已经换了人选——虽然就算没换,也不能再相认了。 希望对方不是出了什么事才好。苏间罗默默地想着,登上二楼、穿过长廊,果然看见了角落里那个熟悉的房间。 “门怎么开着?”雪鸮好奇地问,“里面有人在?藏书室不是一般不对外人开放的吗。” “不清楚,”他说,有些迟疑地靠近那扇大敞的门,“难道是出门的时候忘记关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帮忙关一下好了。” 毕竟教堂里人来人往不能保证身份,有不少像他一样只是来参加仪式和参观的外人,虽说内部也有必要的监控设施,但丢了东西总归是麻烦事一桩。 雪鸮闻言咋舌:“这里的人怎么可能犯那种失误!你过去看看,应该有人吧?” 待他走近,发现里面果然有人在。看背影是一名身形清瘦的棕发青年,他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教袍,后脑勺的头发乱糟糟的,正蹲着整理书架,手中的书本不时碰撞在一起,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看起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应该就是工作人员忘记关门而已。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走开,那人却像是有第六感似的,朝着背后扭过头来。 “……” 苏间罗看着他的脸愣了一秒,然后几乎是同时和对方张开了嘴。 “丹迪!” 诺亚·琼斯惊喜地大叫起来,激动的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他,“是你吗?丹迪·莱恩!” 苏间罗险些脱口而出的名字硬生生咽了回去,这名字让他一瞬间陷入了尴尬的处境,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靠,”猫头鹰在图景里嘀咕,“还真能再碰见?他不是那个什么……部长的儿子吗?” 诺亚却完全不顾他僵硬的表情和肢体,像头大型犬那样兴奋地扑了过来,一把搂住了他:“哦,好兄弟!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不等苏间罗做出反应,对方已经松开他,开始絮絮叨叨地继续往下说:“哎对了,不是我不联系你啊,我的终端一回到家就被父亲没收了,你的联系方式自然也一并丢失了,不是我故意不和你联络的……啊,差点忘记你不能说话了!” 雪鸮听得眼角直抽抽:“这人是话篓子成精了吗?话又说回来,你们难道很熟吗?” “不熟是不熟,但对他来说,大概也算过命的交情吧……” 苏间罗说,连一向善于交际的他都觉得有些不自在,当然主要原因还是自从毁了容,他已经许久没受过如此热情的待遇了,不由一阵哭笑不得。 “你想清楚,不管怎样,他可是联盟的人。” “……”青年宽慰地拍了拍诺亚的肩膀,意思是叫他慢慢来不着急,“看他这样,好像也吃了不少苦。就当交个朋友又如何呢。” 【诺亚,你怎么会在这里?季上校不是把你送回上面了?】 “是啊,”提到这儿诺亚有点垂头丧气了,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回去以后,我被关了足足一个月的禁闭呢。差点儿就出不来了,我可千万不能再被那些人逮到。” “都这样了还能跑下来,”雪鸮忍不住吐槽,“他也是个人物。” 苏间罗看着他的表情,忽然有种恶作剧的冲动。【可是,我现在也是军部的人。】 诺亚闻言目瞪口呆:“什么?不,我早该想到的,你有那样的身手……那你……” 看他一脸大脑宕机的模样,青年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放心吧,我不会揭发你的,也不会告诉季扬他们。我只是来这里转一转,恰好看到藏书室的门开着。你在这里打工吗?】 “嗯,”诺亚这才松了口气,然后又自信满满地向他介绍起来,“我现在在这里做图书管理员,顺便做一些其他的杂务,工作没那么困难,薪水也还不错。丹迪,你是想看看这些书吗?我去把门关起来,这里平时是不让外人进的。” 于是两人就关上门,在这间藏书室里愉快地交流起来,一面做自己的事,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大部分时间是诺亚在说,他在听。 苏间罗正听他抱怨上面的生活有多无聊,手上忽然从书架里抽出一本泛黄的古籍,封皮上的名字写着:星系之外。 “这是什么书?”诺亚见他没反应了,跟着好奇地凑了过来,看着他翻页。 这本书并不算太厚,简要地讲,是一本介绍亚尔诺星系以外星系的书籍。书中还探讨了其他可能存在的外星文明,不过真实性有待考证。 “古兰星系?” 诺亚重复了一遍书页上的名词,“没听过,古兰文明真的存在吗?” 苏间罗摇摇头,意思是他当然也不知道。按书上所写,古兰星系与亚尔诺之间有几百万光年的距离,以人类灾前的科技水平都很难探测,更遑论现在。 他又快速翻阅了十几页,正准备将它物归原处,诺亚又开口道:“不过,这倒是让我想起来一件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虽然听起来很玄就是了,我甚至觉得那是他们瞎编出来的,要么就是产生了幻觉。” 什么?苏间罗掀起眼皮看一眼他,示意他自己在听。 青年的眼珠左右转了转,向他更加凑近几分,在耳边刻意压低了声音。 “你没听说过吗?降下‘渊眼’的那个‘未知存在’,据说在和我们彻底失联之前,留下过一段信息。有人把它按照人类语言编码,得到的翻译结果是……” “‘你们之中有一个叛徒’。” ——《第一卷:神之低语》完 第69章 番外(上) 亚麻色头发的男人靠在转椅上, 姿态很放松,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的青年。 “别太放在心上,少将, 这次不是你的问题。该为这起事故负责的另有其人。” 谢明薄向来不吃他这套,唇线绷成一条直线,沉默着一言不发。 果然对方又接着说道:“你真正该反思的是另一件事,不是么?虽然总统先生说过不再提这事了,但我想,就这么翻篇似乎也不太合适。” “……”蓄意为之的旧事重提, 他厌烦地皱起眉, “那您觉得该怎么办?您不说, 下官可不会读心术。” “呵呵。”茨尔比恩忽然笑了,好像很欣赏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眼角的鱼尾纹随着笑意加深, “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 我要问问你, 你是不是还想知道那件事的原委?” 黑发青年面色一沉, 眼神骤然变得锐利。 “看这反应, 你还没死心啊。”男人敏锐地捕捉到他的态度变化,不急不慌地抬起下巴, 半开玩笑似的, “别紧张, 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接下来的几天你还得呆在研究所呢,没人能动得了你。” “您到底是,”谢明薄冷冷地看着他,这席话相当于把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摆上了台面,他的语气也随之变得尖锐, “什么意思?” “我都说了不用紧张,你瞧瞧你。” 茨尔比恩风轻云淡地低下头,看了眼终端上的时间。“嗯,时间不早了。多说无益,你现在就出发去研究所吧。博士那里或许有你要的答案。” “…………” 谢明薄恶狠狠地盯着他几秒,然后转身就走,连一句临别客套都懒得做戏。 男人朝着他微微一笑,神情颇有些看自家调皮小辈的慈爱,令人作呕。 待那阵急促的军靴声音远去,他才敛去浅淡的笑意,脸上恢复了淡漠。 “真是……” 转了半圈办公椅,茨尔比恩抬头望向窗外的天,自言自语。 “搞不懂脑子里在想什么。” …… 研究所很近,谢明薄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季扬一路小跑追了出来:“少将!您现在就要动身?!” 他一个急刹截住脚步,随后面无表情地交代副官:“我一个人去,任何人不要跟过来。” 说完,他撇下呆若木鸡的季扬,扬长而去。 红发男人目送上司离开的背影,低头熟练地打开了通讯界面。选择联系人,点击“陆江殊”,编辑文字,发送。 【季扬:这班真没法上了……】 那边不多时就传来了安慰的回复。季扬一挑眉头,索性与对面又接着聊了几句。 他和陆江殊的相处很融洽。一开始对方的态度显然非常戒备,但这几个月相处下来,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不同于往日了,至少在他看来,自己比少将的进度条拉得更快。 谢明薄不让他跟去研究所,总部大楼当然有他能呆的地方。虽说少将的身体还没恢复完全,但方才的语气明显是在下命令,他要是真的强行跟过去,就太不识相了,这位年轻的上司一旦发起火来,就算是他亲自处理也很棘手。 况且,研究所其实就是总部的地盘,虽然从外面看不出,但军部上下没人不知道那里有重兵把守,他一个人去也不会有什么事。 第83章 只不过……季扬走向总部大楼,嘴里哼着一首轻快的小调,神情却若有所思。 卡梅隆家的现任家主对少将说了什么? …… 谢明薄冷着一张脸,毫不客气地推开几个围过来的工作人员,径自进了电梯。 望着迅速上升的数字,他将一侧的咬肌绷得死紧,像一头感知到了未知危险的黑豹,正在紧张地辨别自身处境以作出判断,究竟是打草惊蛇还是明哲保身。 那个狡猾的老家伙既然敢走出这一步险棋,就说明他一定留有后手,他去了之后会掉脑袋也说不定。名义上他是整个亚尔诺最强的哨兵,但真正盘踞在阴影中的东西只多不少,迄今为止都很难接触到,能接替这个名号的人或许就在某处静待。 茨尔比恩所谓的“没人动得了你”,他压根就没放在心上。从进入军部起他就心知肚明,联盟需要他,是因为他姑且算一把趁手的刀。 一旦这把刀生出异心、掉转锋芒,那么折断他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但他知道,他其实没得选。 按照原本的调查路线,最终的结果必然会导向这里。尽管过程异常艰难,他还是费尽心思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种种线索汇聚在一起,就算茨尔比恩不说,他也会追到这个地方。 可现在,那家伙事先提了出来,情况就彻底变了。 到了这个地步,他很难预知这背后有怎样的危险,但他必须义无反顾——他内心有预感,这是最接近那个隐秘真相的机会,或许也是最后一个。如果错过,兴许这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尤其是他的人生本就短暂。 时间不多了,他不能带着未竟之事下地狱,否则定将死不瞑目。 电梯到达发出“叮”的提示音,谢明薄快步踏出轿厢,朝着空无一人的长廊独自前行,没有回头。 他曾愚蠢地认为,苏间罗身为珍贵的高级向导,从生下来就和他不不一样。那个人无需面对那些险境与苟且,只要履行好精神疏导的职责,这一生不说高枕无忧,至少喜乐顺遂。 但他想错了。那个令他终生难忘的日子,回到基地听闻噩耗的一瞬间,他就明白自己大错特错。 可他不明白,那些人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即便是最强向导的能力,也不能满足他们吗?值得那么多人陪葬,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意外而已? 最终何成蹊被带走,那年16岁的他没能得到答案。 他的脚步最终停在一扇紧闭的门前。 现在,21岁的他必须做出抉择,并且没有任何反悔的机会。 年轻的军官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推开大门,长驱直入。 吱呀—— 看清眼前人的刹那,哪怕是对什么事都司空见惯的他,也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实验室中央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长长的秀发束在脑后,长相令人感到几分熟悉,气质温婉,眼角眉梢处却掺杂着不易察觉的淡漠。 仅仅过了一秒钟,谢明薄压低眉峰,黝黑的双眼眯起,叫出了她的名字。 “……柳涟?”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