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玖》 第1章 [gl百合] 《琼玖作者:山林钟鼎【完结+番外】 文案 【忠犬孤傲双面公主x冷艳多智诱受花魁】 —— 一次敌国细作与当朝公主的宿命相逢,是宿敌?是故友? 阿玖不敢想,半年前差点害死彼此的人,现在居然对自己百般宠着,是一见钟情还是阴谋诡计? “玖玖,我好喜欢你呀……和我成亲好不好?” 不行,这其中定是有诈! 阿玖誓死不屈。 皇宫里危机四伏,阿玖步步为营,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与宋琼结仇,偏生宋琼对自己痴心一片。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渐渐地,她好像对宋琼动心了。 完蛋。 身为细作,爱上了自己的傀儡,甚至愿意为此叛出宗门,奈何傀儡心中却有一个白月光?阿玖绝不允许自己看上的人心里还装着其他人。 宋琼身边的女人很多,可惜都不是她阿玖的对手。宋琼此人,她势在必得。 传闻中的幼卿公主,沉迷美色,骄纵任性,实打实的纨绔之徒。可阿玖却唯独看见了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恣意妄为的背后,藏着无数的心酸与苦楚。 冬日大雪纷飞,宋宫灯火阑珊,一片祥和。阿玖站在廊上,看公主在雪中为她虔诚祈愿。孔明灯升上夜空,阿玖眼圈微红,强忍泪水。 “待来年开春,我们就成亲吧,我的公主殿下。” 可惜还没等到开春,宋国遭到天翻地覆的变故。老皇帝病逝,太子理政,公主疯魔,人人都说是幼卿公主害死老皇帝。 生前尊贵的一国公主,落得出殡都遭人唾弃的下场。 然而其中真相,只有阿玖知晓。既然人人唱衰,她偏要辅佐这位不着调的公主走上高台,青史留名。 走江湖,访异郡。 棺中言,符命说。 薛相出,女帝临。 山河破,草莽长,且看一介人人喊打的豪横公主,如何成长为一代帝王。 —— 檐下雪是天河雪,枕边人是心上人。 晚年琼玖二人回顾这一生,只八字概括: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内容标签:阴差阳错 古代幻想 正剧 美强惨 权谋 主角:宋琼,阿玖;配角:殷四娘,花璎,宋邺,柳青青,谢婉良,宋怀瑾,谢双;其它:下一本《作祟》 一句话简介:檐下雪,心上人 立意:跟随本心 第1章 姜国俘虏 庆阳二十九年秋。 “阿玖,把这宫装送去凤阳阁。” 阿玖打了个哈欠,有些埋怨:“这么晚了,公主难道还要试衣服?” “让你送你就送,记住,东西送到便好,切勿多言。”公公立在阶上,长眉倒竖,声音尖细,似是对她的多嘴很不满。宫女不再多言,行礼接下:“是。” 端着衣服走出浣衣院,路上石灯绵延,远看火光蓝绿,犹如鬼火。阿玖踱步此间,心中疑虑更甚:本就已到戌时,管事公公为什么会让她去凤阳阁,给幼卿公主送衣服……这其中难道有何端倪?阿玖心觉奇怪,持托盘穿过竹林路,一阵风吹来,竹叶如脱弦的箭顺风而出,耳边响起簌簌声。手里的托盘差些没拿稳,几片竹叶落到了衣服上。 “什么妖风。”阿玖拧眉,腾出手把那几片竹叶拂去,上好的布料丝滑,指尖如滑过水面,继续端托盘时,右手在粗粝的底部摸到一张略光滑之物,阿玖眉头一紧,取出来。 是张纸条。 上面写着:公主府,东墙榕树下,在此等候。 如此详细的位置,又是在夜里……难道是内应要现身了?果然这半年的抛头露面没白干。阿玖嘴角含笑,把纸条收到自己袖中。 约在公主府见面……是公主府的人? 阿玖吸气,她未曾见过公主,只听闻其性格乖僻,与寻常女子不同。待会得小心行事才是。 凤阳阁地处宋宫中南,占地与东宫相差无几,其主为幼卿公主宋琼,是宋帝最宠爱的嫡长公主。此时夜深人静,公主府灯火阑珊,侍卫守在正门,注意到走来的影子,呵斥:“何人?” “浣衣宫女阿玖,奉杨公公之命来给公主送衣。”阿玖声如落玉,身似弱柳,存在感低到不能再低。侍卫浓眉凛冽,等到领路小厮来,才放她进去。 凤阳阁花繁叶茂,走过长廊又过了一段小路才来到公主殿。然而跟着小厮进了主院,阿玖却被眼前一幕镇住。 十八岁的公主一身殷红锦裳,手握长鞭,面前跪着一排眼熟的俘虏,是姜国人,白色囚服上血痕累累。而宋琼就像没事人一样在他们面前来回踱步,如在赏月。 阿玖看得蹙眉。 “公主,浣衣宫女送来一件宫装。”小厮在离宋琼几尺处停下,声音有些颤抖,似是畏惧面前之人。宋琼目光斜过来:“你是谁?” 谁?在问她吗? 阿玖思忖,定睛对上宋琼泠泠眼神,回:“浣衣院的宫女。” 宋琼闻言眉梢轻抬,收了长鞭,走过来打量她。阿玖面上虽无波动,呼吸还是不可避免地加快了几分。宋琼看罢,忽然笑一下,语气笃定:“你不是宋国人。” “你来宋国目的是什么?” 阿玖呼吸一滞,一时心跳如鼓。她怎知自己不是宋国人的?自己好歹也在宋国待了这么些日子,差别应当不大才是。 “奴婢只是一个宫女……” 宋琼不耐烦,声音陡然拔高:“说!” 阿玖被这一声唬住,差点没能沉住气,藏在袖子中的手抓紧了毒药。她稳住面色:“公主若对奴婢感兴趣,奴婢说便是。”宋琼睇她,沉声唤来侍卫,指着面前跪的俘虏:“把他们带下去。”说罢走进里屋。 阿玖跟着她进去。 屋子里点了安神香,香味缭绕清淡,阿玖唇角不着痕迹地勾了下。 此香正合她意,毒粉与安神香融合,宋琼一旦吸入,很快就会陷入昏迷,三日内即可卧床不起,七日便魂归西天。自己如今是易容之身,与内应会面后,自会受到庇护,届时改头换面,便无人查到她头上。 宋琼坐到檀木红椅上,睨了眼阿玖,似是在等她开口。 阿玖背风,双手端起贴腹:“奴婢家住青州,因家父欠了债,为卖身还钱,早早进了花楼,一路艰辛,无人可说,后来姜国同宋国打仗……” 然而她太小瞧宋琼了。吸入毒粉后,宋琼仅是有些头晕乏力,迟迟未倒。阿玖眼看编不下去,瞧宋琼瞳孔涣散,心想机会来了。 手刚触碰到宋琼的脖子,忽然长鞭扬起卷住了她腰身,一扯一拉,她便跟宋琼一同跌进了侧屋! “啊!”一堆木料和箱子被撞得七散八落。 阿玖咬牙忍住周身疼痛,正欲用毒,手还未伸进袖中,宋琼捕捉到她动作,冷笑:“找死?” 千钧一发之际,阿玖突然感到双手被长鞭锁住,动弹不得。明明被禁锢住,她反而从容不迫起来:“你中了毒,不如我替你解毒,你放了我。” “我如何信得你?”宋琼强忍着目眩,捂着胸口,调息几次,眉眼间尽是狠厉。 “以你的鞭法,怎会制不住我一个弱女子?可若你毒发身亡,我自也脱不了干系,横竖都是死,我何故骗你?” “就怕你有同党。”宋琼冷哼,兀自用长鞭把阿玖和高柜紧紧捆在一起,打了个紧结,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阿玖道:“公主聪慧,我确有同党,只要公主放了我,我立马供出其身份。” “你到底是何人?” “我是……姜国派来的……”阿玖声音压得很轻,想趁宋琼靠近再用摄魂术迷惑她,然而后者却偏在此时毒发。她眼见宋琼“哇”地一下吐了口血,身形晃晃悠悠,不慎碰倒油灯,灯油流出来,火苗一舔点燃了整个纱帐。 糟了! 纱帐之火很快蔓延到绒毯、木料等易燃物上,星火燎烧,火势越来越烈。 殿外有宫人喊:“走水了,走水了!快救公主!” 阿玖瞠目,惊觉无处可逃,向旁望去,宋琼身影却已不知所踪。她眼睁睁看着大火袭来,周遭场景莫名开始变换,一会儿是一间破旧的小茅屋,一会儿是华丽的宫室,眼前一会儿是翻涌着浪涛的深渊,一会儿是高涨刺眼的火笼。窒息与恐惧席卷全身,黑烟笼罩,阿玖晕过去之前似乎听见有人唤她名字,但并未听清。 很快没了意识。 …… 庆阳三十年春。 宋国。 三月初四。烟雨朦胧,白雾茫茫。 刚打了胜仗的宋军押着俘虏浩浩荡荡回京。街头百姓纷纷出来迎接年少有为的大将军——当朝的三皇子,姓宋,名瑜,字怀瑾,年方二十。 大将军骑在马背上,身着如意黄金甲,戴乌金银丝护臂,两肩各一个镂金虎头肩吞,大红披风迎风飞舞。 百姓欢呼着,为三皇子所带军队增光添彩。 第2章 队伍尾端押着的一众俘虏,皆是青州遗民。老人妇孺押在一处,青年壮丁押在一处,最后是战败的青州兵。有宋国百姓好奇张望,但隐在大雾之中,根本看不清容貌。 “三皇子回来咯,三皇子打胜仗回来咯!” 胜仗……回来? 耳畔不断钻入嘈杂的呼喊声,囚车突然颠簸一下,里面着残裳、戴断簪的女子向前一倾,头磕到囚板上。她吃痛,浑浑噩噩的脑袋清醒几分,缓缓抬头。 这是……宋国京街? “驾!” 倏然,清灵的少女音色自白雾里传来。随后马蹄声踩踏在石板路上的清脆声愈发接近。阿玖随着众人一同望去,只看见一抹鲜红自朦胧中窜出,马儿疾驰而来。 “幼卿!”三皇子惊喜地唤公主的名号。 “是幼卿公主。”“幼卿公主来了。”人群中同样有人认出,登时行跪拜之礼。 宋帝最宠爱的嫡女,三皇子的亲妹妹,当朝的幼卿公主——宋琼。 公主自小备受宠爱,性子潇洒不羁,不受仁义礼教约束。琴棋书画不会,骑马射箭倒是样样精通,十八岁都还没招到驸马爷。是以平民多以她为反例,教育自己的女儿知书达礼,切勿向之看齐。 “吁——”公主红衣飞扬,一扯缰绳,马儿抬起前蹄,又重重踩到地上,嘶鸣着停下来。 “恭贺皇兄平安回京。” 宋琼绣眉凤眼,绿鬓如云,眉宇间隐隐一股秀毓灵气,生的就是一副皇权富贵的模样。她偏了偏头,似是被队伍中间吸引了目光。 公主翻身下马,踱步过去。 众人目光随着她移动。 宋琼走到队伍中间,弯下腰,打量起一个俘虏来。那俘虏衣裙残破,发髻散乱,脸上有血迹,却没挡住那女子的倾城美色。公主用指腹擦掉她脸上血迹,又挑起她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对上公主带着笑意的眸子,一双桃花眼倏然瞪大。是她?怎么是她?然而宋琼却没注意她眼中惊恐,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回过神来,抿了抿唇,缓缓启齿。 “阿玖……” 得到答案,宋琼忽地一笑,站直身子,不多作停留,跃上马背。她扯了扯缰绳,丹唇勾起一脸恣意。 “把她带到我的凤阳阁去。”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包括阿玖在内,同时倒吸一口凉气。押送俘虏的领军大惊失色,吞了吞口水,颤声提醒:“公、公主,她可是敌国的花魁啊……这是否合礼法暂且不说,这名声……” “那又如何?父皇说了,这些俘虏我想怎么处置怎么处置!我就要她了,带走!”公主孤傲,甩鞭策马,扬尘而去。 领军脸上一阵青白,转头向三皇子示意。宋怀瑾看着她的背影,宠溺笑笑:“依了她罢。” 幼卿自小就在父皇和母后的溺爱下长大,天不怕地不怕,不像寻常女子一样受礼教束缚。但好在本性没有长歪,在他看来,也是个天真可爱的丫头。 而宋国人眼中的宋琼,却不完全是这样。 作为宋国唯一的嫡公主,幼卿公主从来没学过《女德》《女诫》等书籍,就连最基本的女红,国君竟也纵着从没让她习过。所以幼卿公主从小就喜欢跟着她的皇兄们一起厮混,什么骑马上树,摸鱼捉虾,长大了也尽干些舞枪弄剑的事。 而且听说这幼卿公主有个癖好——喜欢收集各路美人儿! 传闻她的凤阳阁里的美人儿,个个面容姣好,霓裳冰颜,其艳质堪比后宫三千佳丽!而且她每晚都会宣不同的美人陪她睡觉,简直就是缩小版的后宫! 可惜了,寻常百姓是无福一见,自然也不知这传闻是真是假。 如今倒是半应半合了传言。刚押回来的俘虏有几分姿色,就直接被看上收进凤阳阁了,那传闻还有假? “恭贺大将军凯旋!” 皇宫门口,群臣早已恭候多时,就连皇帝也亲自迎接。他站在高阶中央,声如洪钟:“怀瑾身为将领,骁勇善战,乃国之幸!吾儿一路可好?” 宋琼一下马就扑进了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怀里撒娇,妇人点点她额头,让她站好。宋怀瑾下马行礼,将敌国的割地求和书递给国君。将军长身玉立,头稍低,双手奉上:“我军大捷,姜国俘虏已经押进狱中。孩儿一路顺利,父皇放心。” “好,好!今日酉时设庆功宴,为三皇子接风!”国君大喜。 宋国攻下的是姜国的两座城池,才打了没两天,姜国就急忙投降要割地求和。此投降动作之快,贻笑大方。不过在宋国强大的军备实力面前,弱小的姜国确毫无招架之力。 宴会自酉时一刻开始。 酉时刚到,宫外便响起了烟花绽放的声音。一声接一声,持续到申时,是百姓在庆祝此番宋军大捷。 阿玖听着此起彼伏的烟花声,被宫人抬着从偏门入了宋宫,又进了凤阳阁,一路上景物熟悉至极,历历在目。彼时夜深,如今青天白日,却仿佛做梦一般。 第2章 冤家路窄 皇宫,金銮殿。 皇帝和皇后坐在最正中央的桌前。太子宋邺坐在低一阶的桌案处。再次一级的地方便是三皇子宋怀瑾和公主宋琼的座位。 “今日为庆祝我儿怀瑾凯旋,特设此宴,宴请群臣,宴饮之余,还有歌舞观赏,众爱卿莫要拘束!”皇帝宋耀举起酒觞,说话声中气十足,响彻大殿。 群臣纷纷举起酒杯应和国君,夸赞大将军立功之时也顺道夸了国君教导有方。宋耀龙颜大悦,特赏了宴席上每人一颗姜国进贡的夜明珠。 宋琼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洒脱地用衣袖抹了抹嘴。一旁的宋怀瑾见了,忍不住笑她:“你这副模样,以后那些公子爷一听要做你的驸马,可不都吓跑了?” 少女翻了个白眼,将酒杯重重放回桌上,冷哼道:“谁稀罕。” “啧,我看还是用个比武招亲比较妥当。”宋怀瑾咂舌。 他这个妹妹性子说烈也不算太烈,说柔也不太柔。不知日后她的心上人会是什么样的。转念想想她凤阳阁里的女人比最风流的二哥都多,怕不是真喜欢女人吧? 宋怀瑾抬了抬眼皮,压着嗓子:“你要是真喜欢女人,为兄也是不反对的,不过母后那边可不好过去……” “这么多酒菜都堵不住你的嘴?”宋琼秀眉一挑,拿了酒壶往他案上一掷,不满地打断他的话。 宋怀瑾悻悻一笑,自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国君,此乃臣于青州发掘到的宝贝,据说此珠能养人起运,特此献上。”副将上前作揖,吩咐手下搬来宝物。 “今日卦师算过,我大宋国运百年昌盛,这宝贝便赏给众爱卿罢,人人有份!”宋耀心情甚好,几盅酒下肚,豪朗笑道。 夜明珠送上来,放到案上。宋琼瞟了一眼,这珠子也就她一掌刚好握住的大小,流光溢彩,倒是好看。莫名想到那个漂亮俘虏,这夜明珠跟她那眼睛似的,清澈又亮堂堂。 如是想着,目光便不由多停留了一会儿。 宋怀瑾见她难得盯了什么东西不止一眼,看来是喜欢,于是慷慨一挥手,把自己的那颗也给了她。宋怀瑾洒脱拂袖,道:“本皇子可不要这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你拿去罢。” 公主明媚一笑,拂袖收入怀中,一挑眉:“皇兄大方。” 宋怀瑾爽朗一笑,学着她的语气:“皇妹客气。” 酒宴在欢歌艳舞中结束。 侍女扶着微醺的宋琼回凤阳阁。夜风凉丝丝地,吹在她脸上。醉意还未褪尽的宋琼手里还拿着一壶酒,时不时又来一口。 “公主,您别喝了……”贴身侍女青青担忧道。 宋琼早已练成了千杯不醉的酒量,只不过脸颊微微有些红,看起来像醉得厉害罢了。而且她那多管闲事的皇兄还悄悄把她的酒都换成了果酒——她懒得戳破,也就顺着他去了。这果酒更不易醉人,她现在清醒得很。 虽然,虽然这腿脚是有些不太听话…… “公主,意欢殿在那边——”青青见她向反方向走,赶忙提醒。 “我知道!”宋琼径直向西厢走,指着其中一扇门,喊:“本公主今晚就歇在这儿了。” 说着就推开门,进了房。 屋子里陈设一览无余。琳琅满目,富丽堂皇,远不像普通的房间。屋内的女子明显骇了一跳,缩在墙角,警惕地看向门口。 她白皙的脸更显得头发乌黑,身上的绫罗绸缎衬得人很贵气。可惜她周身唯一与贵气不符的就是她低垂的眉眼。 妖冶又清纯,可怜又不屈。 “阿玖姑娘。公主殿下,奴婢先退下了。”青青看了眼房间里的阿玖,又看看闯进人家卧房里的宋琼,决定先去厨房弄点醒酒汤给公主喝。 阿玖打量两人,神色自若。此时的她已经由凤阳阁的侍女们伺候着沐浴梳洗过了,年轻的侍女还贴心地给她送来了几件宫装,仿佛一切都是训练过的一样,十分娴熟。 第3章 她们还说了些奇怪的话,譬如什么“进了凤阳阁是好福气”“姑娘你只要侍奉好公主,以后的日子都不用愁”等等。阿玖听得直犯愁:这是什么意思?她需要给这位宋国公主侍寝?她此前在青楼里男人见多了,服侍女人还是第一次。 “公主,又见面了。”阿玖托着腮,手肘垫在膝盖上,戒备地望着宋琼。宋琼一身凉意,走到她面前蹲下来。 “阿玖。”宋琼笑着念她名字。 果酒的清甜气息喷洒在阿玖脸上,竟一时也让她有些口干舌燥。阿玖注视着眼前这个脸颊酡红,薄唇湿润,嘴角噙着笑的宋国公主,这张熟悉又陌生的容颜,令她心里打颤。 真是冤家路窄,难道这次她注定要和宋琼绑在一起吗? 阿玖一动不动。宋琼模糊间嗅到一股安神的淡淡香味,不自觉将脸凑近去寻。阿玖看着公主不断接近的清晰容颜,吞了下口水。 她怎么有些紧张。脑子这时猛然想起被宋琼用鞭子抽绑的情景,阿玖后背一凉,眸色沉郁下来。 她认出自己了吗?虽然距离她上次来宋国已经过去半年,但难保没留下什么痕迹。这公主是个狠人,她不会被玩弄一番,然后像扔烂布偶一样被扔出去自生自灭吧?还是会遭到毁容或者非人折磨? 想到自己曝尸荒野的样子,阿玖头皮发麻,瞋目,手不由自主攥紧了袖子。 就在她把所有可能的可怕后果都想了一遍的时候,谁知宋琼只是将头抵在她肩上,然后良久没动作。 ……这是什么意思? 宋琼灼热湿润的呼吸喷洒在阿玖颈上,阿玖觉得很痒,却又不敢动。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阿玖肩颈处有些酸了,她试探着抱住宋琼,轻轻拍她背。 “公主殿下?” 没有回应。 “宋琼?” 还是没有回应。 阿玖颇无奈。她在青楼见过形形色色的男子,喝醉了动手动脚或者说胡话的一大堆,自己虽然嫌恶但也尚能应付。可这醉酒的女子她还是第一次见。 还是个尊贵的一国公主。 她应该睡着了吧?阿玖想。按照她以前在青楼的习惯,面对那些喝醉酒动手动脚调戏人的,她都是一毒针刺晕他们。 毒针,现在宋琼脖颈就暴露在眼前,一针下去,保证她命丧黄泉……不行,不能对宋琼动手,梦中的下场足以给阿玖时刻敲响警钟。宋琼狡猾,说不定是在装睡试验她。 自己不能冲动。 还是先将她抬到榻上去罢。如是想着,阿玖费力地把宋琼搬到了软榻上。一番操作下来,她额头竟沁出了汗。 这公主也太沉了!腹诽着,阿玖又要去解她外衣的衣带,刚拉开衣带—— 突然,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宋琼竟然醒了,甚至把她压到了身下,手里还掂着那酒壶。阿玖大惊。 她果然是装睡! 公主眉眼带笑,问:“你怎的知晓我姓名?”说话间她的脸越靠越近,很快鼻尖碰到了鼻尖。 她要做什么?阿玖屏住呼吸。身为一国公主,随随便便就亲一个敌国的俘虏,而且还是名声最差,地位最低的花魁?宋琼这是醉傻了吧,还是真有什么特殊癖好? 阿玖连忙闭上了眼睛。然而黑暗中什么也没发生,过了一会儿,只听宋琼轻笑一声:“喂,你不会以为我要亲你罢?”阿玖恼羞成怒,正要挣扎,宋琼却突然捏住她下巴,把酒壶塞到她唇边,强灌了她些果酒。 “唔……”阿玖抵不住,呜咽着只能将酒咽下。一时,果酒的甜香漫开,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宋琼道:“好喝吗?”阿玖不语,只瞪着眼睛看她。宋琼似乎有些困倦了,眼皮低垂着,头也越来越沉,最后和阿玖额头抵着额头。 “阿玖。”宋琼已是醺然,小声嘟囔着:“名字跟我很配。” 阿玖脸颊有些红。什么流氓公主!她还是第一次被女子此般调戏,这公主会得很嘛。可若是在这种事上拿捏不住对方,自己岂不是枉为花魁? 胜负欲顿起,阿玖伸手环住身上人的脖颈,一个天地倒转,宋琼错愕睁眼。一对眸子清邃如深潭,仿佛能将人吸进去。宋琼凝眉,不过几秒就移了目光,身子直挺挺的像根木头。阿玖捕捉到宋琼眼中一瞬间的慌乱,弯了唇角。 原来是个雏儿。 阿玖顿时玩心大起,低头覆上她唇,把酒渡了过去。 这次换是宋琼惊讶了。 阿玖舌尖轻触,撬开唇齿,缠着宋琼不让她离开。宋琼被迫和她贴在一处,很快,她感到不能呼吸却又无法分开,情急之下,她咬破了阿玖唇。 血珠渗出,如黑夜中的蔷薇一般,娇艳欲滴。 宋琼大口呼吸,额角甚至有些汗湿。阿玖看着她唇上染的红,有种昨晚才和宋琼厮杀完,今晚就和她耳鬓厮磨的背德感。 “公主殿下,好喝吗?”阿玖在她耳边呢喃,本就松垮的衣襟此时更开了些,露出点风情。手指缠绕着她的衣带在腰间打着旋儿。感受到自己腰身一松,宋琼就像是玩火不注意烧了手,一个激灵,突然抽离。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全然没了先前调戏阿玖的狂妄劲儿。她慌忙整理着自己衣服。 “你——本公主先走了!” 宋琼抿唇,沉吟半天,才憋出这一个句子。她眼神飘忽,说完便离去。阿玖看着她踉跄背影,不禁笑出声。 好了,扳回一局。还以为公主有多大的能耐,原来是只纸老虎。看来世人说现实和梦是相反的,也不无道理。 阿玖甩甩头。拢好衣裳,平躺在软榻上,翻来覆去也没睡着。 窗外树叶簌簌飘落,夜莺的歌声悠悠传来。 如此清净良夜,她一闭眼睛,脑子里却会立马浮现出在青楼受过的屈辱,和被当做细作培养,逼着试毒炼毒的黑暗日子。无论如何,这一次她不能再栽在任何人手里了。这是唯一获得自由的机会了。既然这次被宋琼看上,不如将计就计:先让她迷恋上自己,想必是最好的自保之法。 摄魂……阿玖虽勉强习得此法,却从未使用过,不知是否能生效,且行且看吧。 想了一会儿,阿玖感觉头脑开始变得昏昏沉沉,眼皮不停打架,呼吸变得沉重,不消片刻,眼前浮起浓浓的白雾,遮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 茫茫白雾过,她仿佛看见自己行走在熟悉的街巷间,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和旧到褪色的布鞋,路上人指指点点。 见此情景,阿玖头深埋,神色窘迫,所过之地人们都会退避三舍,一脸嫌恶。 “脏死了,离我远点。” “青楼女子的种,骨子里就是媚的吧!” “卖了你,我就有钱还债了。”阿玖黯淡的眸在听见这句话后瞬间瞪大,刚抬头,画面一转—— 她发现自己站在河边,河里有一个男人在扑腾,他脸色青白,连呛好几口水,大声喊救命。阿玖站在岸上,惊恐万分。四处飞溅的水花突然变成火朝她涌来,如猛虎扑食,她想后退,却被人挡住,阿玖回眸,映入一张冷漠的脸,唇边带血,鲜红欲滴。 宋琼凝视她,然后一把将她推进了火里。 第3章 青州囚犯 “不要!”阿玖猛地睁开眼,坐起来,四周空旷寂寥,她大口呼吸,一身冷汗,好似又死过一遭。 回忆起梦里的情形,不由遍体生寒。阿玖扶着墙,脸色苍白,回想起从前那些惊心动魄的遭遇,便双腿发软,四肢乏力。她抬头环顾,已是白天。 昨日大概是舟车劳顿的缘故,头脑不大灵光,总觉昏沉,今日似是恢复了些,能够仔细捋一捋尚且混乱的思绪。 半年前确实自己与宋琼见过面,但那时她易了容,所以宋琼不认得自己实属正常。至于她中了自己的毒居然没死,阿玖其实挺意外的。但她后来被救回了姜国,后来的事如何发展也无从得知,阿玖只当是宋琼心肠歹毒,以毒攻毒,所以捡回一条命。 这几日的梦不是白做的,定有启示。梦中的自己太鲁莽,急着除掉宋琼,结果得不偿失。如今看来,宋琼万万动不得,自己现就被禁在她的公主府中,若她稍有差池,自己首当其冲。这次被她带走或许也是机缘巧合,既来之则安之,她没必要为内应以外的事情耗费心神。 从宋琼入手一事暂且搁置,既然当时的纸条让她在公主府见面,想必内应就在公主府中,她如今恰好就被关在宋琼的凤阳阁,倒是事半功倍。而叫自己来送衣服的杨公公,极可能是知晓内情的一人,也是目前最容易寻找之人,可以从他入手。必须找时机去与他碰碰面才是。 阿玖低头看了眼自己被银链锁住的脚腕,眉头微微蹙起。 午时,凤阳阁内殿。 一人捂着脑袋,堪堪从软榻上爬起来。脸上透着醉后的疲倦,眉眼贵气,如一块雕琢精美的玉。她揉着太阳穴,低喃:“我怎么睡这么久……昨晚干了什么一点也没印象……” 第4章 “你还知晓啊?这都日上三竿了!”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宋琼定睛一看,发现窗外站着一个人。 “皇兄!”她坐起来。宋怀瑾摇着折扇踏进意欢殿,倒了杯水给榻上的妹妹,说:“你以为我给你的是普通的果酒?那玩意儿后劲大着呢,谁知你报复似的喝那么多。” 公主吐了吐舌头:“喝着清淡那不多喝点儿?”而后接过水一饮而尽。 宋怀瑾懒得再跟她打嘴仗,食指点她头,无奈叹气:“你啊……”很快负手而立,催道:“行了,快点收拾收拾,等会儿跟我去狱中一趟罢。” 宋琼眼眸一亮:“有消息了?”宋怀瑾正襟,沉声:“不一定,但至少有可能。” “好!”宋琼喜形于色,立马从榻上爬起来,随便抓了件外裳便出殿。 大牢。 俘虏被一个接一个押进牢中,一胖一瘦两个狱吏粗鲁地推搡着衣衫褴褛的俘虏,把他们关进牢房里。牢房中老鼠和蟑螂四处蹿爬。地上潮湿又阴冷,常年不见阳光,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发霉味道。 “等会儿公主和三殿下要来,你们稍微收拾收拾!”为首的士兵大声道。 胖狱吏闻言踢了拖着铁链慢吞吞前进的俘虏一脚,看着他跌坐在地,随后嫌恶地拉上牢门,说:“哪位公主要来啊?”这又脏又怖的大牢,别人都避犹不及,地位尊贵的公主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瘦狱吏瞟了他一眼,笑:“还能有哪位,当然是幼卿公主了!” “哦,那没事了。”胖狱吏恍然。宋国数位公主里就幼卿公主最特立独行,平日性子怪异,喜怒无常,之前也来过大牢审过囚犯。其手段之阴狠,令人咂舌。 “敢开公主的玩笑,你们不要命了?”士兵厉声呵斥,催促着:“快点儿!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 “是是是。” 两人捏了把汗,手下动作加快。 幼卿公主名号听着人畜无害,好像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实际上本人冷血又孤傲,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其心狠是种单纯的狠,丝毫无共情。他们这种小喽啰是断招惹不起的。 之前有个强抢民女的大汉,因醉酒后在公主出行时在她眼皮底下调戏她的贴身侍女,当场就被公主的鞭子抽了个体无完肤,而后绑起来扔进了大牢。每日蛇蝎伺候,还灌他那种药,大汉手脚又被禁锢住,无处发泄,偏偏身上蛇虫鼠蚁在爬,又痛又痒,最后活活被折磨至死。 每次他们想起来就忍不住头皮发麻,起一身鸡皮疙瘩,可当时的公主看着这等场面连眉毛都不抬一下。十六岁尚且如此,如今十八,其狠厉定是只增不减。 唉,还是老老实实干活儿罢。 “幼卿公主与三殿下到——”门口传来侍卫的声音。 狱吏赶紧面向大门,双膝跪地行叩拜礼,迎接两位尊贵的主儿。 “小妹,这些俘虏能知晓有用的信息吗?” “我也不确定,但至少是姜国人,应当能挂上钩。” 公主点头,朝地上那两人扬了扬下巴:“起来罢。” “谢公主殿下。”胖瘦狱吏起来。宋怀瑾背着手,长身玉立,头发一丝不苟用玉冠束起。他慢悠悠地理着衣带,随口问:“青州的那个俘虏关在哪儿?” “在前面,两位主跟属下来。”瘦狱吏讪笑着走在前头。 青州是宋国和姜国的边界城。 宋琼曾不小心在那里丢了一个人。此后便成了她心里一直过不去的坎儿,这也是她执着于调查青州的原因。 “公主,三殿下,这就是守青州的将领。” “行,你退下罢。”宋怀瑾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狱吏识趣地拱手退后几步转身离开。 宋琼上下打量着这人,男人被绑在铁架上,看起来已经昏过去了,他身上被鞭打的伤口血流如注,囚服几乎看不出底色,脚下踩的地缝都呈现出红褐色。 “此人叫刘伍,在青州执兵八年,七年前青州爆发的那场动乱,就是他带人镇压的。”宋怀瑾负手站立,舀了一瓢凉水,猛地一扬,尽数扑向对面的人脸上。 刘伍被凉水一激,挣扎着醒过来。看清来人后,他晃动着铁链,咬牙切齿朝两人挑衅:“窝囊废,有本事弄死我啊!“ 宋琼皱起眉,不屑地冷哼一声:“败寇。” 刘伍恶狠狠地瞪着宋琼,拼命向前挣扎,从牙缝里挤出字来:“要杀要剐,给个痛快!我刘某誓死效忠于姜国!”宋怀瑾把宋琼向后拉拉,站到她前面。 “姜国连我大宋一半的疆域都没有,却屡屡挑衅,自不量力,结果你也看见了,踏平你们姜国,易如反掌。”宋怀瑾一字一顿,顺手摸来根鞭子,仔细摩挲,面色阴鸷。 刘伍看着他手里这根铁做的长鞭,每节锋利如刀刃,抽在身上就是伤筋动骨,不禁咽了咽口水。一旁宋琼捕捉到他细微的恐惧表情,鄙夷之情更甚,抱胸道:“我看你也有妻儿罢,就不想见见他们吗?” “别动他们!”一提到家里人,刘伍眼睛倏然变得通红,拳头捏紧,周身的凌厉之气顿时瘫软下来:“你们想要什么?” 兄妹俩对视一眼,拿出一张画像,放到他面前。 “画上这人你见过没?” 画上画着一个姑娘,看起来十四五岁,面容清秀,透露出些胆怯。 刘伍辨认良久,随后垂下脑袋,摇了摇头:“我没见过。” 话音刚落,宋琼啪的一下扇了他一巴掌,喊:“你撒谎!” “七年前,十九被绑到青州,当时守城门的就是你!”公主咬着牙,袖子被攥得不成样子。宋怀瑾看妹妹如此激动,伸手揽住她肩头,安抚她的情绪。 “我当时是守城门不错,但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我如何能都记得?!”刘伍梗着脖子,理直气壮。 宋琼气极反笑。青州作为两国之间的交界地,对来往的人搜查十分严格,凡是没有户籍的流民一律不允通过。十九当年被绑走,举目无亲,身上也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既然能进入青州,那就是守城门的人故意包庇。 既然包庇,那就是受了贿赂,或者跟来往的人认识! “我劝你想清楚再回答,否则……”宋琼盯着刘伍,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从怀里扯出个拨浪鼓。刘伍眼睛瞬间瞪大,死死盯着她手里的拨浪鼓。这是他临走时亲手做给他年仅五岁的儿子的玩具,怎么会在她手上!?难道—— 他啐二人:“堂堂宋国公主,用别人的妻儿作要挟,呸!卑鄙!” 宋琼可不在意,摇着拨浪鼓伸到他面前,不以为意:“我本就不是好人,本公主给你三天时间,你好好回忆回忆。”没等刘伍再说话,宋琼摇着拨浪鼓转身离去。她不是在跟一个囚犯商量,如果他横竖想不出来,那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见妹妹走,宋怀瑾睥睨道:“只要你好好配合,你的妻儿我们会好生照料着的。”他把鞭子扔回刑具台上,冷冷回眸:“反之——我不介意让你们在黄泉团聚。” 刘伍紧绷着身子,恨恨地看着两人的背影,随着两人的离开,耳朵里响亮的鼓声渐渐弱下去。 第4章 美人挑衅 阿玖已经被关到凤阳阁中一月有余。 她左脚被银链锁住,发髻有些乱了,垂了些青丝下来。眉眼低垂,一副落魄美人模样。 到底是敌国俘虏,宋怀瑾怕她会对公主不利,便将她锁在了房里。虽然按理来说宋琼是不会打不过一个青楼花魁的,但就怕她使阴招。自己的皇妹虽奢靡但有时也傻傻的,他心里有数,万一这女子在床笫之间动了什么邪念,以幼卿那单纯心思可能是要遭殃。 阿玖每日被关在这房中,活动范围也堪堪只有软榻到浴池的距离。一日三餐都有人送到房中,虽说是俘虏,但除了人身自由被限制,待遇也不算差。也许正常人被这样对待至少都会疯疯癫癫,但她阿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些还远比不上她曾经经历的折磨人。 目前接触到的人里,宋怀瑾比宋琼,心思缜密,更要提防。 那公主倒奇怪,每隔一两日就会来看她一趟。好笑的是,她每次来都会被自己撩拨跑,跟半年前判若两人。倒是有趣。 侍女们奉三皇子的命令不敢让阿玖随意走动,但她们看她的眼神始终怪怪的,好奇又疑惑,看得人浑身不自在。不过送饭时一些胆大的侍女偶尔会和她聊上几句,阿玖就趁机打听有关宋琼的事情。 原来半年前那场火后,宋琼高烧不退昏迷了数日,全靠皇宫珍药库里的紫须人参吊着命,太医都说活不过七天。皇帝皇后强忍悲痛,吩咐好了后事,结果第七天夜里,宋琼突然吐出几口黑血,之后便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只是丧失了一些记忆。宫中传言,是太子的一块玉救活了公主。 “玉?” “是呀是呀,据说那块玉有起死回生的力量,是太子母家的宝物。” 第5章 阿玖不信有这等玄乎的东西,但还是留了个心眼。说回宋琼,本来她见宋琼把自己劫回府中,还怀疑这公主是认出了她,但后来仔细一想,自己当初去送衣服是易容过的,宋琼该是认不出的。何况要是她发现自己是那个给她下毒的人,早就把她杀了,何须带回来?原来是发烧脑子烧坏了。早知公主好美色,她就该先接近宋琼,也不用在浣衣院劳累那半年。 “公主殿下安。” 门外声音响起。 宋琼又来了。 阿玖唇边抿开一抹笑,望向门口。 宋琼哼着小曲儿,嘴角叼了片竹叶,款款走进房。她今日穿的男装,头发用发带高高束起,显得很俊俏。 看见她依旧坐在角落里,宋琼大步过去将她拉起来,又走到帷帐后面。随后她清咳了一声,门外的小厮竟三三两两搬了桌案和书架进来。 阿玖有些懵,公主这是要干什么? “快点儿!” 宋琼厉声喝道,小厮顿时使出浑身力气,把桌案安到方才阿玖坐着的角落,然后把书架放置到空余的地方,侍女们又陆陆续续抱了一些闲书和正书放到书架上。 阿玖站在宋琼身后,探身看了看。公主低头对上她不解的目光,立马别过头装作不在意:“我看你挺无聊的,又不能出去,给你些书打发时间。” 哟,这宋国公主怎么改性了,她们这才认识多长时间啊,就送书送关怀的。她阿玖魅力已经大到这种地步了?宋琼这么在乎她作甚? 阿玖暗自想。这公主就像能听到她心声似的,居然无缝接上—— “别觉得我是在乎你,那些话本我都翻烂了,扔了怪可惜的。”宋琼不自然地背起手,说:“我皇兄说了,等你在这儿待满半年才能允许出去走动,你还是老实待着罢!” “妾身谢过公主殿下。”阿玖微微一笑,未施粉黛的脸蛋胜过了所有胭脂水粉。 宋琼没看她,低头若无其事地不停用鞋尖磨擦着地板,小声嘟囔:“别妾身妾身的,你又不是我的妃子。” 以她的性子,要不是那个锁链的锁和钥匙是皇兄独有的,从塞外学的一种独一无二的制法,无人能破解,她才不会乖乖听宋怀瑾的话。 美人就该在湖光山色的映衬中,与彩蝶夜萤共舞,跟暖阳和月光相配。浓妆淡抹,钿头银篦,风掀裙动,发丝如柳,眉眼如画,这才好看。关在屋子里不都发霉了? “嗯?”阿玖没听清,靠近了些。 “没什么,本公主还有要事,先走了!”宋琼别开目光,看下人差不多办好了,丝毫不拖泥带水扭头离开。 注视着宋琼如沐春风般跨过门槛,阿玖开始对这个高傲恣睢的公主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先前宋琼差点害自己被火烧死,她暂且把这个仇记下,以后再报复回来。现在被带回来关在凤阳阁,阿玖只当她是真的喜好美色。 但自到了这里,两人多次见面都是在夜里,宋琼进了房门二话不说就是来言语调戏,说些暧昧的话。导致阿玖觉得这个公主不着边际,一直把她当成那些逛青楼的人对待—— “公主雅兴,总是在夜里来调戏妾身。” “本公主爱财好色,世人皆知。” “那公主为何不尝尝妾身之色呢?” “……”嚣张的公主便跑了。 阿玖失笑。 她调戏自己,那自己就调戏回去。反正宋琼在这方面玩不过她。 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也会考虑到别人的感受,给自己安置消磨时间的东西,明明是为人着想,却傲娇又嘴硬,不肯承认。 真是别扭。 听闻凤阳阁有许多宋琼收留的美人,她上辈子未和公主有太多交集,也不知真假。 果然是想什么来什么。 翌日中午,宋琼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一个一身华丽宫装,梳着精致发髻,头戴金钗玉簪的女子。 阿玖颇意外,这是她进了凤阳阁见到的第一个宋琼收留的美人。 确实很美,柳眉杏眼,樱桃小口,冰肌玉骨。裙摆绣了牡丹,长长的流苏随着她的碎步摆动。美则美矣,但心思全都写在脸上,不过是华而不实的花瓶。 那女人冷哼一声,兀自坐在了木凳上,目光瞥过阿玖衣衫不整的样子和脚上的锁链,鄙夷神情更甚。 “你就是公主殿下收留的那个花魁?” 阿玖一眼就看出来者不善,这趾高气扬的跋扈样儿,倒是很有后宫女人那套,难道传闻是真的?这真是宋琼养的“妃子”? “我有名字,我叫阿玖。”阿玖依旧坐在角落,翻着话本,头也不抬。 “呵!青楼女子,不干不净,你也配进凤阳阁?”那女人丝毫不掩尖酸刻薄的语气,字字诛心,妄图刺激阿玖。 这种话阿玖听得多了。比这脏得多的话她都听过,这算不上什么。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阿玖悠哉喝了口还热着的茶,反来讥讽她:“既然青楼女子都能进凤阳阁,那看来你也没好到哪儿去。” “你什么意思!”那女子瞬间站起来,怒火中烧,指着阿玖骂:“本姑娘是前朝宰相的女儿,地位尊贵,公主待我情深义重,哪儿是你这个卑贱的花魁能比得上的?你不过空有一副好皮囊,能活命已经是公主殿下仁义至尽了,可别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 一席话逻辑混乱地讲完,不待阿玖回答,那女子就迈着小碎步,端着手气急败坏地走了。 “……”阿玖自始至终都没被她激起一点波澜。 果真是活久见。居然真有人把凤阳阁当后宫,宋琼再受宠也是公主,总不能真把自己当成她的妃嫔吧!有这能耐去勾搭皇子啊,真是傻子。 还“前朝宰相的女儿”“地位尊贵”,你作为前朝宰相的女儿,没被处死才是公主仁义至尽!阿玖腹诽,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 “阿玖姑娘,这是今日的茶点。”小侍女在门口跟那女子对视了一眼,咽了咽口水,等她走远了才敢端着托盘进来,放到阿玖的桌案上。 “那个是叶兰清叶姑娘,她与公主相识甚早,六年前就认识了,不过她脾气不好,阿玖姑娘您还是不要招惹她。”小侍女悄声提醒。 阿玖点头,眼珠子一转,抓住她问:“好妹妹,公主殿下一共收留了多少女子呀?” “大约二十个。”小侍女掰着手指算算,回道。 这么多?她之前待的青楼也才不到三十个女子。这宋琼当真是…… “可以让我看看都是谁吗,否则来了人我都不认得。”阿玖恳求,小意的神态,温柔的语气让小侍女脸蛋一红。 “好,不过许多位姑娘都不在凤阳阁住,奴婢去给阿玖姑娘您整理一份常驻凤阳阁的名单罢!” 不在凤阳阁住?阿玖感到奇怪,问:“她们都去了何处?” “很多姑娘都是在逃难途中被公主带回来的,她们有的受伤有的生了重病没钱医治,在凤阳阁养好了过后大多都离开了,有些无家可归的不好意思在凤阳阁白受伺候,便去了各殿做宫女,留在凤阳阁的其实不多。”侍女解释。 “这样啊……”阿玖恍然,看来宋琼是无心养妃,只是有些人死皮赖脸非把自己当成正宫。 不消片刻,小侍女就拿着名单过来了。阿玖浏览了一番,大致勾出了比较突出的几位。小侍女一一解释。 第一位就是来找茬的那个前朝宰相之女,叶兰清。前朝宰相与别国私通,国君判诛其九族,在行刑路上,宋琼救下了昏迷不醒的叶兰清,将她带回了凤阳阁,悉心照料,一直至今。是第一个被宋琼收留进凤阳阁的女子。 第二位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官家小姐,叫谢婉良,跟阿玖同岁。因家道中落,举目无亲,在街头被人欺负。宋琼路过拔刀相助,将她救下。询问缘由后,带回凤阳阁治疗她的病。宋琼最常去看望她,也会送很多珍贵药材给她。 第三位是个倾城绝色,据说是所有人当中最好看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是三年前宋琼在围猎场射箭不小心伤到的一个女子,好像是来找人的,因为受了惊吓,头磕在石头上失忆了,无奈之下,只能带回凤阳阁养着。取了个名字寻英,宋琼偶尔会带她一起去出巡游玩。 其他的还有一对双胞胎姐妹沈凝和沈霜,年纪尚小,才十一岁,也是因父母双亡被收留,宋琼把她们当妹妹照顾。此外就没什么特别的了,除了容貌姣好,都中规中矩地生活着,也不主动找公主,也不出凤阳阁。 这样看来,也没那么夸张嘛。不知当日送纸条之人是否在其中。 阿玖吐气。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既来之则安之,可若是叶兰清屡次冒犯,挡了她办事,那别怪她不客气。 阿玖面色沉沉,手指摩挲着袖中的一个小玉瓶,神色玩味起来。 第5章 佳人上妆 自从上次那个前丞相的女儿来了过后,阿玖好几日都没看见宋琼。 第6章 每天锁在房里确实无聊,除了看看话本,写写字,也做不了别的。许久没活动,她觉得自己四肢都要退化了。 “姐姐,等等我!” 空灵的少女音色。无忧无虑,衣袂飞扬的少女形象一时浮现在阿玖脑海里。 突然,沙沙一声,一只风筝歪歪扭扭闯进了房中。 阿玖注视着那个涂着鲜艳颜色的丑风筝,还没看个明白,一个小脑袋就畏畏缩缩伸进来。 “姐姐,我可以进来捡下风筝么?”少女眨巴眨巴眼睛,期盼紧张地看着阿玖。 阿玖露出个和煦的笑,微微点头:“可以。” 女孩明媚一笑,提着裙子跑进来。她捡起风筝,没急着出去,而是打量了下屋里的陈设,由衷感叹:“姐姐的屋子好大呀,就是有点冷清。” 阿玖难得有人来陪她说说话,于是顺着她笑道:“哦?怎么冷清了?” “这边的摆设跟姐姐那边的摆设风格相差许多,而且了无生气,姐姐是不是不爱到这边来?”她指了指屋内另一边,提出思考。 阿玖挑挑眉,给予肯定。 她这几日无所事事,于是把自己能动的物什陈设移了移,把不喜欢的红烛金盏换成了低调的油灯。鸳鸯纱帐也拆了下来,显得素清。但布置紧致,别有一番趣味。另一边她过去不了,便依旧是华丽摆设,各种珠宝玉石。 她不喜欢太奢华的东西。 “说的不错,你叫什么名字?”阿玖笑眯眯的,一副温柔大姐姐的模样。 女孩嘿嘿一笑:“我叫沈霜,我还有个姐姐叫沈凝。” 原来是沈凝沈霜那两姐妹。 阿玖对十一岁这个年龄有种莫名的好感。十一岁,还没褪去孩童的天真,也刚有了一点少女娇憨的苗头。 沈霜向门口招了招手:“姐姐,姐姐,快来!” 门口传来努力压低的埋怨声:“你在干什么?”但沈霜却一把把她拉了进来,向阿玖介绍道:“呐,这就是我姐姐!” 另一个女孩有些羞怯,手指交叉在一起,这是紧张的表现。阿玖端详二人,发现姐妹俩容貌相似,不过沈凝的眼角比沈霜多了一颗小小的泪痣。 “我,我叫沈凝……” 沈霜明显比她不怕生些,大着胆子问阿玖:“大姐姐,你叫什么啊?” “我啊?我叫阿玖。”见两人没什么反应,阿玖唇角一勾,补充道:“我就是公主收来的姜国俘虏。” 沈霜神色不变,甚至多了几分好奇,反倒是沈凝怔了怔,目光停留在她双足处的锁链上许久,随后便硬要拉着妹妹出去。 “那我们不打扰姐姐休息了,霜儿,快走。” 沈霜不情不愿跟着姐姐出了门,临走还不忘补上一句:“我下次再来找姐姐玩——” 两姐妹的性格,一目了然。 沈霜活泼单纯,心思却细腻,姐姐沈凝相比妹妹更成熟些,虽然胆怯但小心谨慎。两人相辅相成,在宫里待着也算合适。 至少现在是。 晚上阿玖洗漱好,趴在床上百般聊赖把玩从房间收集到一堆来的珠簪和金钗。 “这都什么式样,还不如明月楼的……”虽说明月楼是烟花柳巷之地,但里头的服饰都是上乘,甚至不输皇宫。该说不说,这方面还是不错的。 正嫌弃咕哝着,忽然窗户上人影闪动,然后缝隙中掉下来一张纸条。 “谁?” 阿玖警惕地望着窗户方向,见半天没动静便下了榻去捡那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赫然写着:去浣衣院找杨公公,他会告诉你内应的线索。 阿玖眉头一皱,心下明了。 相国给她下达命令了。 刘子晋曾给她说,宋国宫里有个埋藏多年的卧底,且地位不低,只可惜宋国与姜国交恶后此人就销声匿迹。分明活着却再没传过消息。她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找到此人,并联手从内部瓦解宋国势力,为姜国进攻提供条件。 可惜半年前眼看即将找到,却被宋琼横插一脚,功亏一篑。这次说什么也要小心。阿玖唇角一抿,两指夹着纸条放到蜡烛上,火苗舔舐纸条边角,很快将之吞噬。 找到内应对她来说算不上难,毕竟她这个姜国俘虏的身份就明晃晃摆在这儿,内应既然在公主府,自然会有见面的时候。 翌日清晨,阳光和煦,透过窗户照到软榻上。阿玖感到眼球暖洋洋的,视野里都是深深的橙色。轻轻动了动身子,刚睁眼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宋琼一张白净容颜,触及她充满好奇的眸子,阿玖噌的一下坐起身来。 额角青筋暴起,声音凌厉。 “你有病?” 大清早发现有人趴在床边盯着自己看,是个人都会吓出心脏病好吧? 宋琼坐到床沿上,笑嘻嘻对她道:“对啊,我有相思病,所以一醒就到你房中来了!” 阿玖冷哼一声,没好气接话:“怎么,怕我跑了?” “哪儿有,我听说叶兰清来找过你,怕你吃了亏,所以来瞧瞧。”宋琼悻悻一笑,实话道。 听见“叶兰清”这三个字,阿玖不自觉皱眉,随即轻蔑一笑:“我可不会让自己吃亏,公主还是多关心关心她吧!”但凡她能出得去,不会有叶兰清好果子吃。 宋琼神色莫辨,沉默了片刻。 阿玖醒来就被这么一刺激,本欲将起床气都撒在宋琼身上,她这时不接话,自己一腔怒火无处释放,只好恨恨咽回肚子里。 “公主殿下要是无别的事,那就请回吧,我还想再睡会儿。”阿玖复躺下来,翻了个身。宋琼扯了扯她被子:“别呀,都日上三竿了,你还睡。” 阿玖被她搅得早就没了睡意,阴阳怪气道:“我就只能待在这屋子里,不睡觉干嘛?” 一句话怼得宋琼哑口无言。 “我这不是来给你找乐子了么?”公主讨好地转到她那边去,趴在床头,眨巴眼睛。阿玖一听来了兴趣:“什么乐子?”宋琼指了指不远处的梳妆台,上面堆着崭新的脂粉盒:“母后给了我一堆胭脂水粉,可我不会上妆,便来找你……” “你要我给你上妆?”阿玖挑挑眉。 “不是,我想看你上妆。”宋琼摆手,想了想又补上一句:“顺道学学。” “……这算哪门子乐子?” 阿玖无语。她从前日日梳妆,发髻服饰都不带重样儿的,现在好不容易可以偷懒了,她可不想去碰那一整套胭脂水粉。累死了。 “哎呀,画嘛画嘛。” 见宋琼软磨硬泡地撒起娇来,阿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欲盖弥彰地揉了揉眉心:“行了行了。” “你答应了?”公主眼睛一亮。 “妾身怎么敢忤逆公主呢?”阿玖掀被下榻,准备梳洗。 “公主殿下不介意的话,可以让厨房给我做碗甜粥吗?我有些饿了。” “好!我这就去!”宋琼欣然应下,小跑出去。 阿玖站在洗漱台前,嘴角抽了抽。 姓宋的倒是个实在人,她的意思其实是帮忙吩咐一下侍女就好,没让她亲自去啊…… 现在的宋琼怎么跟个十几岁的单纯少女似的,难道是被夺舍了?真正的宋琼其实半年前就被她给毒死了?阿玖越想越瘆得慌。不行,她不能放松警惕,兴许是姓宋的装出来的乖巧模样,她不能被蒙蔽了双眼,指不定明天就翻脸不认人了。 阿玖吸口气,走向梳妆台。 “公主,让奴婢来罢?”侍女看公主殿下亲自给阿玖送吃的,快惊掉了下巴,惶恐去接。 “无妨,我拿进去便好。” 等宋琼兴高采烈端着红枣甜粥回到房中,眼前一幕惊艳绝伦:倾城美人随意绾了个发髻,用一支玉簪固定在脑后,她一身霞罗裙,曳地轻柔,衬得更加腰窄腿长。还未施粉黛的面容清秀,眼波流转,平添几分媚色。 倒是应了一句诗:“金似衣裳玉似身,眼如秋水鬓如云。”真是霞裙月披,俏佳人。 “你站在那儿做什么?” 突然对上阿玖的潋滟目光,宋琼耳尖一热,舌头差点打结:“你、你的粥。” “哦,放那儿吧,公主您快过来,早画完早完事儿。”阿玖嘴角上扬,对她招手。宋琼乖乖坐到她旁边,看阿玖上妆。 “首先,敷上这桃花粉,让肤色看起来更加均匀白皙细腻。” 阿玖轻轻将桃花粉扑上脸颊。她肤色本就白,不过白得有些没血色,上了粉后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其次,在双颊处抹上胭脂,脸色红润,可以使人更有气色。” 只见她在脸颊两侧扫过,又在鼻尖和眼尾处点了点。整体看起来确实容光焕发,衬得人鲜活起来。 “然后是画眉。” 宋琼好奇地盯着她手里的眉笔,只见她蘸了蘸黛砚里的黛料,然后手腕一转,眉笔勾勒上她的柳眉,眉尾延长出去,微微上扬。娇媚的气质顿时凸显出来,配上流转的深邃眼眸,花魁的形象跃然纸上。 第7章 “我喜欢将眉画得长一点儿,这样看起来比较有气性……” 阿玖对着铜镜满意地打量一番,余光瞥见宋琼木楞的眼神,便轻咳一声。 “公主要试试吗?” 宋琼早就神游到九霄云外去了,听她询问以为在问自己看懂没,于是本能点头。 “嗯。” 正等着她继续下一步,忽然下颌一凉,瞳孔里阿玖的脸渐渐放大。还没等宋琼反应过来,阿玖就托着她的下巴,开始用眉笔轻轻描着她的眉。眉毛被描得有些痒,宋琼微微往后缩了缩,同时放在她下颌处的冰凉指节一紧。 “别动。”带着嗔怪意味的两字一出,宋琼竟一时屏气凝神,不敢再动。 阿玖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托着她的脸继续描摹眉型。 霎时间,风过树梢的簌簌声、眉笔滑过眉毛的沙沙声,以及心跳的咕咚声都变得清晰起来。 宋琼感受到微凉的指尖顺着她的下颌来回摩擦,视线正好停在那光滑细腻的脖颈处,鼻间有淡淡的香味萦绕,仿佛能看见皮肤下滚烫的血管和跳动的脉搏般。气氛突然有些暧昧。不知为何,她很想上去啃一口,尝尝味道。一想到自己埋在阿玖颈间的画面,宋琼倏然心惊肉跳,紧张地抿起唇,脸不由得烧起来。 阿玖发觉她呼吸变得有些乱,耳朵还攀上一抹红,心里窃喜,总算停下动作,放开她。连开口的语气都得意轻快些。 “公主眉毛生得英气,我把眉尾向下画了画,这样更显秀气清丽。” 宋琼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她的眉毛不似阿玖那般柳叶细眉,不过调整了下延展角度,看起来确实少了些凌厉。 镜中阿玖正在涂口脂,她抿了抿唇,使鲜艳的红色分布均匀。忽然对上宋琼的目光,她又一勾唇,调笑道:“公主还要试试吗?”宋琼盯上她饱满欲滴的丹唇,情不自禁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立马弹开:“不,不用了……” “那个,粥,趁热吃,我、我还有事,先走了……”宋琼把粥放到她面前,语无伦次一番,赶忙跑了。 阿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扑哧一下笑出声。 好了,目的达到。调戏宋琼可真是在这儿为数不多好玩的事儿。 心情愉悦的阿玖哼着曲儿,收拾好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悠哉悠哉搅动着碗里的甜粥,正欲去书案处,脚突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锁链,阿玖不适地抬了抬脚。脚腕上的银链,闪动着冰冷的金属光芒。 得想办法解了它才是。 第6章 意外中毒 “你今日的药喝了吗?身体可好些了?”宋琼随性地坐在红木椅上,将杯中茶水一口喝完,随后望向身旁女子。女子温柔的面庞带着淡淡笑意,说:“承蒙公主厚爱,婉良身体已无恙。” “还是记得每日让幽兰熬药给你喝,你的身子可懈怠不得。”宋琼从果盘中拈起一颗枣子扔进嘴里,顺口嘱咐道。 “好。”谢婉良点头。 二人说话间,突然一个侍卫装扮的男子面容焦急地跨过门槛,径自走到宋琼面前跪下。宋琼见是宋怀瑾的贴身侍卫,有些意外。 “何丰,你怎么来了?” “公主,青州囚犯刘伍暴毙于狱中。” “什么?!”宋琼倏地起身,脸色煞青:“死因呢?” “已派仵作去查。” 宋琼稳了稳心神:“皇兄可在?” “三殿下受召见,到御书房去了。” 既然是何丰来报信,想必皇兄是知道的。宋琼敛眉:“走,去天牢。” 御书房外。 宋怀瑾在庭园稍作停留后,刚入外门,便看见宋邺从御书房走出来。面色有些凝重。他瞥见宋怀瑾,眸底一冷,嘴角却似笑非笑:“三弟。” “大哥。”宋怀瑾欠身礼道。 “进去罢,父皇等你多时了。”宋邺停在他身边,斜睇说道,随后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大哥慢走。”看着宋邺心有不甘地离开,宋怀瑾收回目光,转身走入御书房。 宋耀正坐在上座,一脸严肃地批阅着奏折。 “儿臣参见父皇。” 宋怀瑾恭敬跪礼。 “起来罢。”宋耀一脸倦容地揉了揉眉心,随后指向一旁书案上的大小文书,开门见山:“怀瑾,这奏折上说,魏国不日将遣使者来访,朕想到其近年国力渐长,不容小觑,而魏国君与先帝又曾有多年的恩怨,朕忧心来者目的不纯,是以召你来,想听听你的看法。” 宋怀瑾将书案上的文书粗略扫了一遍,道:“依儿臣看,魏国军备实力虽与我宋国不相上下,但矿业发展不比我朝,在兵器生产一事上尚有欠缺,此番前来多是想要学习采矿造物之技。” “嗯。”宋耀沉吟半晌:“魏国君素来好战,近年三之二的战争都是其引起的,如今国土面积已达之最,朕担忧其此次拜访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魏国战争频繁,战后修复需要耗费大量精力财力,据线人来报,魏国国库不足以支撑与大国之争,父皇大可以放心。” 宋耀颇赞赏地看着宋怀瑾:“你着实比怀理要稳重些。” 想起方才宋邺不甘的神情,宋怀瑾垂眸谦道:“大哥政治才能远先于比儿臣,儿臣不过纸上谈兵罢了。” “哈哈!”宋耀爽朗笑几声:“军事上你可不马虎。” “行了,退下罢。” “是。” 宋怀瑾礼退。出了御书房,他抬头看了看日头,大步朝东殿天牢的方向走去。 另一边宋琼已跟着何丰进入东殿。 宋琼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何丰道:“今早狱卒清点犯人,发现刘伍口吐白沫,两眼翻白,等叫人打开牢门,刘伍浑身僵硬,早已断气。” “牢房可有其他人进出过?” “除了指定的狱卒送饭,自从上次您来过后,刘伍时常昏迷不醒,审问也断断续续,期间只有我和三殿下去过。” “他可有供出什么?” “口供都用纸笔记下,放到三殿下府里了,公主要的话,属下待会儿将它送来。” “好。”宋琼又思忖片刻,吩咐:“何丰,你过些时日将刘伍的妻儿送回家乡罢。” “属下遵命。” 牢里散发着一股潮湿的气息。关押刘伍的牢房被人看守着,奇怪的是他们都用丝巾掩住了口鼻。 “公主。”刚进去,狱卒就分别递给二人一方巾帕。 宋琼接过捂住口鼻。 “如何?” 仵作收了器具,净完手才来到宋琼面前跪下。 “禀报公主,此人是死于奇毒。”仵作笃定道:“小人验过尸身,发现刘伍中毒已深,早已侵入五脏,寻常毒发不可能这么快就令骨骼发黑。”宋琼抬手示意他起来:“也就是是刘伍早就中毒了,只是现在才毒发?” “公主聪敏过人。”仵作说罢指了指放银针的白布。宋琼过去一瞧,发现有的发黑,有的并无颜色。 “而且奇怪的是,刘伍口腔和胃部无发黑的痕迹,反而是鼻腔和肺部呈现紫黑色,也就是说,此毒是吸入的。” 宋琼抬眉问:“你可知是何毒?” “公主恕罪,小的从未见过此毒。” 一旁何丰适时道:“公主,三殿下已派人将部分血液送到太医署,三日内便有结果。” 看来皇兄都安排好了,事已至此,她也无须再着急。只可惜没能从刘伍嘴里挖出更多线索。 但刘伍之死太过蹊跷,分明是有人不想她调查下去。当务之急是找出下毒之人,或许会跟她一直以来在找的人有关系。 “何丰,待皇兄得空,请他到我凤阳阁来一趟。” “是,公主。” 宋琼出了天牢,突然的阳光照得眼睛有些不适。她遮着脸抬头望,已是日上三竿。 凤阳阁内,侍女端着一壶酒进了西厢房。 “阿玖姑娘,您要的酒。” 阿玖正在写字,一袭白衣,滚雪细纱,乌发用一根钗子简单绾起。她抬头:“好,你放下吧。”看着侍女将酒壶和酒杯摆上低案,阿玖深吸了口气,架着下巴叹息:“白竹,你能去看看午膳什么时候做好吗……我好饿啊。” 白竹想也没想便应下:“是,阿玖姑娘。” 侍女一走,阿玖立马便从床底下摸出几个小药瓶,她挨个翻看瓶底,终于在第四个白色的小瓷瓶底看见自己找的字。 黄泉殁。 留下这个小瓷瓶,把其他药瓶重新藏回床底后,阿玖在桌案前坐好,把酒壶打开,然后伸手拔掉了瓶塞。 无色无味,遇水则溶。中毒者昏迷不醒,四肢僵硬,面色泛白,如同已入黄泉,三日咽气。故名曰:黄泉殁。 此毒虽不像鸩毒那样生效快,但一点点就足以毒倒一个彪形大汉。一定要控制好用量,否则等不到宋琼心疼,她自己先入黄泉了。 第8章 还要写好解药方子,到时候偷偷寄到太医署,这样不用担心宋国的太医治不了这毒了。 用银针扫了点药粉入酒壶,阿玖突然又犹豫了:若都是庸医呢? 看着恢复清亮的酒,阿玖忧心忡忡。 宋琼真的会救她吗? 根据这段时间的观察,宋琼确实对她有所照顾,当时藏于口中的药粉尽数借着清酒喂宋琼吞了下去,不会有差错。 摄魂术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结缘。令被摄魂者吞入药粉。被摄魂者则会对摄魂者产生好感,不会主动伤害摄魂者。 第二阶段是迷心。以口渡之。可以令被摄魂者短暂服从摄魂者。 第三阶段是乱意。需要以药为引,鸾凤欢好。云雨过后被摄魂者便迷恋上摄魂者,事事以摄魂者为先。 第四阶段是忘我。只再用一次药,被摄魂者就会彻底化为一个傀儡,六亲不认,任摄魂者摆布。 每个阶段需间隔半月左右。阿玖暂时还没考虑第三、四阶段。若宋琼能中第二阶段的摄魂术,便足够她利用了。 可解不开脚上锁链,就意味着她哪里也不能去,什么都做不了。 算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阿玖咬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空杯被重重放到桌上,宋怀瑾重新倒茶水给她。 “小妹,依你看,刘伍是何时中的毒?” 宋琼慢慢抿茶水,一边思考一边说:“一种是在狱中下毒,大牢里鱼龙混杂,要下毒也容易,只是毒粉势必会波及到其余囚犯。” 通过空气传播的粉末本就很难控制,何况还要只精准地毒杀刘伍一人。 宋怀瑾侧目:“何丰,找太医去大牢看看其余犯人是否有中毒的迹象。” “是,殿下。” “还有一种呢?”宋怀瑾接着问。 “如若不然,就只能是在羁押的路上。”羁押的路上囚犯众多,看守不算严密,要下手很容易。趁夜深人静时偷偷给刘伍吸入药粉,说不定刘伍自己都未察觉。 就在两人专心分析时,一个侍女突然跌跌撞撞摔倒在意欢殿门口。 “不好了不好了!阿玖姑娘吐血了!” 宋琼看见惊慌失措的白竹,眉头蹙起:“快去请太医!”说完便施展轻功朝西厢房飞去。 “是!”青青来不及行礼,立马冲出殿。 宋怀瑾没料到宋琼动作如此快,迫不得已也以轻功跟上。 此时凤阳阁乱作一团,刚才白竹一路跑一路喊,搞得人心惶惶。其余厢房的主人纷纷遣下人来查看。西厢房门前聚了十来个侍女小厮,要么面面相觑,要么猫着腰朝窗户里望。 宋琼旋身落地,呵斥道:“多事者杖责五十!” 众人闻言,立马推搡着逃离。 宋琼没管她们,推门而入。阿玖趴在地上,一身白衣染血,如盛放到极致的蔷薇。唇边血延颈线流入衣领,仿佛血浸过的根。 “公主……救我……”她奋力想起身,却是徒劳,人脱力倒了下去。 许是红与白的碰撞直击人心,宋琼登时瞳孔骤缩,冲过去将她抱在怀里。 “阿玖?阿玖!” 呼喊之际,宋琼瞥见她脚腕上沁血的红痕,想来是拼命挣扎想要出去求救,却奈何挣脱不开。 宋怀瑾见宋琼如此失控,出言安抚:“幼卿,你先别着急,让为兄看看她脉象。” 因为自幼习武,受伤是常有之事,于是他跟着太医署的人稍学了一点岐黄之术。把脉辨症不在话下。宋怀瑾摸到阿玖脉象,虚而乱,顿时拧眉:“不好,是中毒。” 宋琼面色凝重:“怎么办?”宋怀瑾让宋琼将阿玖扶好,自己坐到阿玖身后,一掌打到她背上,想运功帮她把毒逼出来。然而阿玖体内的毒压根不受他真气引导,宋怀瑾尝试两次后只得放弃。 “不行,此毒顽固奇异,越用内力逼,扩散越快,还是先别动她了,以免毒气攻心。” 宋琼担忧地看着怀中人苍白的面容,喃喃道:“阿玖……” 第7章 命悬一线 凤阳阁丫鬟小厮进进出出,忙碌不堪。 厢房内,榻上的女子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一旁诊治的太医眉头紧锁,施完针方长叹一口气:“老夫已用银针将毒性压制住,只是暂无法确定此毒何解,请公主允老夫回医署寻查解毒之法。” “好,有劳张太医了。”宋琼颔首,目光却停留在阿玖脸上。 “公主言重。”太医便提着药箱行礼退下。 宋怀瑾左看右看,实在忍不住把宋琼拉到庭院中。 “你拉我出来作什么?” 宋琼不情不愿地踱步至院中。宋怀瑾放开她,压低声音道:“幼卿,你何故如此紧张一个花魁?” 宋琼尚看着房门三步一回头,听见他的话,一挑眉。 “你不是说我喜欢女人吗?” 宋怀瑾被噎住,颇无奈:“我不过开玩笑罢了,可为兄从未见过你如此在意一个人的死活。”宋琼见他神情认真,便凝眉道:“我也不知为何,一见到阿玖就不自觉被她吸引,仿佛冥冥之中我和她有什么特别的缘分。” “这倒玄乎。”宋怀瑾想了想,正色:“你别嫌为兄啰嗦,你想怎么对待你的人是你的事,但如果危及到自身安全,再怎么被吸引也要断舍离,她到底是姜国的人,不可任性。” “知道了……母后不唠叨我,你就来唠叨我。”宋琼抱胸,踢开了脚下看不顺眼的小石子:“对了,父皇召你去为何事?” 宋怀瑾见她问起此事,一时愁容:“是魏国要遣使者来访,父皇担心来者不善,召我前去商议。” “魏国与我朝有什么过节吗?” “你平时哪儿关心国事,自然不知——魏厉帝在位时就与我朝交恶,屡次率兵进攻,宋惠帝不善军事,连失几座城池,最后无奈求和签订了契约,答应把宋国的嫡公主嫁到魏国和亲,且每年进献黄金千两、白银万两。” 宋琼冷哼一声:“流氓契约。” 三皇子笑笑,继续道:“后来魏厉帝急病不治,到宋昭帝即位,魏国已呈现倾颓之势,而昭帝文韬武略、帝王之姿,在位八年即赶超魏国,并夺回了旧城池,此后那纸契约便成了废纸。” “那何须惧怕?” “今时不同往日,当今魏国君颇有厉帝之风,魏国基底雄厚,东山再起之势,不可轻视。” 宋琼听见什么“厉帝”“基底”就头晕,政事之类,她是最没兴趣的。幼时学文章策论,她就常常在兄弟姊妹中垫底,连太傅都拿她没办法。偏生她两个哥哥文采斐然,提出的策论总是一针见血。对比之下,更为惨烈。 “可这些事父皇不该找太子商议吗?为何要找你?” “父皇先召了大哥,而后才召的我。”宋怀瑾把玩着手中折扇,没注意某人眼神一变。 “你和宋邺碰面了?”宋琼连连咂舌:“完了,他定是要嫉妒你提防你了。” 嫉妒?提防?宋怀瑾听得皱眉。 “你缘何对大哥有如此多偏见。” 宋琼冷哼一声:“太子之位若是你的,我也不会对他有偏见。” 宋怀瑾倏地合上扇子,阻止她继续说。 自从宋邺承了太子之位,他这个妹妹就开始和大哥不对付,老说人坏话。宋怀瑾虽和宋邺手足情不深,但始终怀有一颗礼敬之心,是以并不认同宋琼的话。 “好了好了,别说这个了。”他扯开话题,开始和宋琼说正事。 “小妹,你觉不觉得此次中毒一事十分奇怪?前脚刘伍刚毒发身亡,后脚你府中的人就中了奇毒,我担心……” “担心下毒之人就在皇宫之中?” “嗯。” 若两人的毒是同一个人下的,那阿玖会不会和刘伍中的是同一种毒呢? 宋琼沉思片刻。 “先等太医署消息罢。” 阿玖足足昏迷了三天。 这三天宋琼衣不解带,守在阿玖床边,每次太医署送来的药都亲手喂阿玖喝下。 每次喝完药,宋琼还会细心给阿玖擦拭干净。 服侍阿玖的侍女早已目瞪口呆,就差去问青青这到底是不是公主了。白竹见公主一直守到天亮,实在于心不忍,连忙接过宋琼手里的活儿。 “公主,我来,您回意欢殿休息罢。” 宋琼揉着眉心,指了指榻边的软垫:“无妨,我就在这儿静坐一会儿便好。”白竹用浸湿的帕子给阿玖擦着手背,不由叹气:“唉,也不知阿玖姑娘这毒何时才能解。” 宋琼撑着头,正对着长榻,闭目养神。 过了最困的时候,此时反倒睡不着了。她便开始复盘从迎接宋怀瑾回城,带走阿玖,到审问刘伍,再到刘伍死亡,阿玖中毒。 想到这些天自己竟然主动照顾起别人,宋琼自己都觉得稀奇。 这是她会做的事儿? 第9章 可宋琼一边感到这样做很不符合性格,一边看着阿玖昏迷心里又总觉压抑,想要她快些痊愈。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正疑惑间,门口吱的一声,一个女子提着食盒进了房中。白竹将帕子放进盥洗盆里,顺道唤声:“谢姑娘。”见是谢婉良,宋琼站起来,轻手轻脚走到桌边,问:“谢姐姐,你怎的来了?” 谢婉良没回答,径自从食盒里端出一碗莲藕炖鸡汤。 “我熬了汤,你喝些罢。” “有劳谢姐姐了。”宋琼正好肚子饿了,端起碗喝了一口,咸淡适中,细腻醇厚,口感很不错。她慢慢吃着,谢婉良看了一眼榻上的阿玖,关怀道:“阿玖姑娘如何了?” “已稳定下来,不过太医署那边还在制解药。” 宋琼吃了个干净。谢婉良把空碗放回食盒,看着宋琼疲累的神色有些不忍:“你别累坏了身子才是。” “嗯,放心,我没事的。”宋琼想了想,对谢婉良说:“我不在的时候,还请谢姐姐帮我照看一下阿玖可好?” “谨记公主嘱托。” “公主!公主!”忽然门外传来喊声。宋琼闻声望去,只见青青快步进房,走到她面前。 “太医署来人了,已在意欢殿候着。” 宋琼看一眼榻上人,随后快步出门。 谢婉良目送她离去,随后起身走到榻前,看着安静躺在那里的女子,纵然脸色苍白也能看出容貌倾城。她凝视着阿玖,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意欢殿内。 张太医早已等候多时,见到宋琼后,他急忙将手中毒药集呈上:“禀报公主,刘伍之毒名唤‘断魂散’,此毒药非我宋国所有,曾有外邦进献十余瓶,据说只需扬于空气中,一旦吸入口鼻,便可在无知无觉间侵染五脏六腑,最终暴毙而亡……但由于太过危险,早在明延十三年就尽数被销毁,唯剩下半瓶,封存于珍宝库。” 宋琼将毒药集放到一边,抬眸问:“那阿玖的毒呢?” “阿玖姑娘与刘伍所中之毒并非一种。”张太医否认后又沉吟片刻:“不过……” “不过什么?”宋琼眉头蹙起。 太医神色莫辨,从袖中取出两份药单,呈上去。 宋琼看着白纸黑字,眸色蓦然深沉。 宫墙上日升日落,冷月独上高楼,凤阳阁寂静无声,唯西厢的一间屋子里亮了一盏微弱的灯。 阿玖好似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一个人坐在床边,一会儿用手摸摸她额头,一会儿替她掖掖被子。一会儿她又递过来一杯水。阿玖口渴得紧,匆忙将杯中水饮尽。 解了渴,她看着那团模糊不清的人形雾,问:“你是谁?” “你只需跟她们一道唤我‘小姐’便好。” 声音好耳熟。 阿玖蹙眉,仔细辨认:“我好像认识你。” 那人形雾却要离开:“我要走了。” 阿玖急忙下榻,朝那团雾追去。 刚踏进去,下一秒喉咙就被人卡住,一步步逼了回来。那张脸也随之清晰,眉眼,发髻,服饰……竟是宋琼的模样! “想死?” “?!”阿玖感到不能呼吸,也伸手去掐她。触及肌肤的那一霎,阿玖仿佛被人扯了起来。 “阿玖姑娘!” 一声惊呼,震得人耳膜生疼。 阿玖茫然看着自己把手放在面前人的脖子上,指甲已经微微嵌入,刮出了红痕。白竹害怕地看着她,丝毫不敢动。 “公、公主……”白竹无助地唤着。宋琼见状,大步走到榻前,将白竹解救出来,又抓住阿玖的手,另一只手扶住她肩,让她靠在床头。 “你醒了。” 宋琼说完回头,吩咐瘫坐在地上的侍女:“白竹,你先退下吧。” “是。”白竹后怕地捂着脖子,很快退出去。 屋内只剩下宋琼和阿玖两人。 烛光如萤火,堪堪照亮一角,微弱光亮中勉强能看清对方的容貌。宋琼温柔地递来一杯水,跟梦里一模一样。 “口渴吗?喝杯水罢。” 阿玖不说话,接过水杯小口小口抿着。 “你现在可有哪里不适?” “没有,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宋琼微微点头,问:“阿玖,你可还记得昏迷之前发生过什么吗?”阿玖放下唇边的杯子,佯作回忆状:“我只记得喝了一杯酒。” “酒?”宋琼接着问:“哪儿来的?” “我许久没喝酒,便托白竹替我找些来,实在没想到……” 宋琼不待她说完,忽然扬声唤道:“白竹!” 门外,一名侍女立马推门而入,跪倒在地:“公主,奴婢在。” “那日可是你送来的酒?” “……是,公主。”白竹不敢抬头,只听宋琼这般语气便令她惶恐不安:“但奴婢是在御膳房求来的,绝没有动过手脚!” “既然经了你手,就有嫌疑,来人,带下去!” 白竹惊恐万分:“公主,公主!白竹绝无害人之心啊!阿玖姑娘……白竹没有下毒!”阿玖默默看着白竹被人押下去。心知宋琼性子依旧乖张暴戾,必须尽快控制住她的心智。 宋琼环顾四周,并未看见有盛酒的容器。 “酒没剩?” 阿玖摇头:“我喝了一杯,起来时突然一阵眩晕,不慎将酒壶打翻,想必都已挥发掉了。” 宋琼颔首低眉,看似在认真倾听,然而下一秒眸色一泠,突然一掌拍在阿玖耳旁,带起的风如利刃刮过耳廓。 “这毒,是你自己下的罢?” 阿玖再次看见这个神色,记忆一下被拉回半年前,不由心惊肉跳。她咽了下口水,努力稳住心神:“我为何要给自己下毒,公主未免说笑。” 话音刚落,忽然她余光瞥见宋琼抓了个什么东西在手里,阿玖心尖颤了一下。 下一刻,心径直跳到了嗓子眼。 宋琼手上的竟是她藏起来的装毒药的瓷瓶! “黄泉殁。”宋琼端详着手上的东西念出底端文字,她一挑眉,明知故问:“这是何物?” 阿玖想也没想,捧着宋琼的脸就吻了上去。 第8章 自由之身 阿玖将宋琼压倒在榻上。 “唔!” 宋琼瞪大双眼,想要推开阿玖。挣扎之际虎牙不慎划破了她嘴唇,血腥味在两人嘴里弥漫开,偏生阿玖死死抵住她唇齿,宋琼呼吸不及,只能被迫吞咽。 喉咙滑过腥甜的液体。随即体内似有一团邪火冲上脑门。宋琼顿觉头疼欲裂,心浮气躁,难受得她忍不住一脚踹翻了矮桌。 桌上的书顿时哗啦撒了一地。 阿玖察觉到宋琼的痛苦,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下颌线,从后脑到耳廓,再到侧颈。宋琼竟慢慢平稳下来。阿玖一道引导着宋琼吐息,一道够长手去抢她手里的瓷瓶。 奈何宋琼尚保留了一点意识,突然伸长手将瓶子举到她够不到的地方。阿玖屡次失败,一时着急,便起身想从宋琼身上跨过。见她起来,宋琼抓住机会,一个金蝉脱壳从阿玖怀里钻出。 阿玖连忙改变方向,但怎会快过宋琼一个会武功之人。她刚起来,下一秒就被掐住了脖子。 “你到底是谁?” 宋琼眼神可怖,如猎手抓住了狡猾的猎物。 “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窒息感迫使阿玖皱起了眉,她感受到颈间手指不断缩紧,却咧嘴笑了一下。 “公主莫不是忘了,是您将我掳进府中的,怎么就成了我接近你?” 宋琼不理会,兀自道:“为了掩盖囚犯刘伍毒发身亡的事,你不惜给自己下毒,扰乱我的调查,那份凭空出现的解毒方子,你以为我看不出字迹吗?” 阿玖想起解毒的药方,她分明让买通的小厮重新抄写一份再送去,没想到这个小厮,倒是挺会偷懒。 果然还是不能轻易信任任何人。 不过不打紧。 更令她意外的是……刘伍被毒死了?刘伍作为青州统领,从前手脚就不干净,经常勾结奸商贩卖人口,刘子晋早就看他不顺眼,屡次让自己去抓此人把柄,可惜始终一无所获。阿玖怀疑他背后还有别人,半年前刚有了一点眉目,可惜还没来得及深入调查就被送入宋国了。但刘伍的死确实与她无关。 且从宋琼的反应看来,这下毒之人还不可知。 面对她的质问,阿玖并不慌张,暗自掐算了一下时间,忽然柳眉一抬,轻启朱唇。 “松手。” 宋琼一愣:“你——” “松手。” 阿玖加重了语气。 宋琼刚还灵活的手脚顿时不听使唤了,眼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卸了力,从阿玖的脖子上垂落,她如同吃了助眠药,连意识都开始变得混沌。 “你给我……下了……药?”公主扶着墙,眉眼低垂,手里仍死死攥着瓶子。她缓缓蹲下,甩了甩脑袋企图保持清醒。阿玖司空见惯,走过去毫不客气伸手:“把药瓶还给我。” 第10章 她一说完,宋琼不由自主将手中药瓶送了出去。阿玖接过药瓶放回袖中,嘴角微微扬起,打量着宋琼,道:“真乖。” “放心,不是什么致命毒药,顶多算迷魂汤罢了。” 宋琼已然没了气力,连抬头都做不到。阿玖唇角勾起个得逞的笑,食指挑起宋琼的下巴:“记住了,我房内没有毒药。” “嗯。” 阿玖端详她如玉面容,强调道:“还有,我是被人下毒。” “嗯。”宋琼眼神空洞,重复道:“……你是被人下毒。” 阿玖满意点头。 看来摄魂术成功了。 那么接下来…… “解开我脚上的锁链。” 宋琼点头,从袖中拿出一把特别的钥匙。阿玖看着她给自己解锁,顺道撕掉了从宋琼身上搜出来的那张解毒药方。原来钥匙早就带在身上,亏她还以为没有宋瑜的同意,她就没办法恢复自由身。 脚腕上的锁链很快被解开,身体没了束缚,顿感轻松。 阿玖活动着脚腕和关节:“白竹没做错什么,你将她放了。”宋琼像个没有自主意识的人偶,极其听话:“好。” 她说完便朝门口走去。 阿玖想到什么,突然又叫住宋琼:“等等,明日我们一起去。”说罢她看了看窗外黑乎乎的一片,思忖片刻。 “你……就留下来过夜吧。” “好。” “把外衣脱了,上来睡。”宋琼照做。 阿玖吹熄了灯,屋内顿时暗下来。 翌日大早,宋琼从软榻上悠悠转醒。 睁眼发现不是熟悉的意欢殿,宋琼茫然了一瞬,直到瞥见眼熟的梳妆台,才想起这是阿玖的屋子。 自己怎么睡在这儿了? 宋琼回想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却是感到很模糊。只隐约记得阿玖吃了解药后没多久就醒了,而后她得知了有人在酒里下毒,于是下令把阿玖的侍女关了起来。 还有呢? 宋琼再想不出别的了。 她往旁一瞥,发现阿玖正背对她睡着。 曼妙的身姿,背影绰约,秀发如绸缎,乌黑亮丽,白皙的颈部露出一小块地方,若隐若现。宋琼盯着那一处出了神,鬼使神差地,她伸手过去。然而刚拿起散在后颈的发丝,还未来得及放下,阿玖突然开口。 “公主,趁人睡觉偷偷摸人家,不太好吧?” 宋琼脸一热,匆忙收回手。 “你感觉怎么样?”她笨拙地扯开话题,殊不知某人是故意的:“除了腹中有些空,没什么不适感。”宋琼听出她言外之意,于是准备起来叫厨房做些吃的来。 “我先起——”话还没说完,头皮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嘶!”宋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回榻上,阿玖也吃痛,抓住脑后一绺头发:“等下!头发,头发缠一起了……” “你别动!”阿玖大声喊,生怕宋琼又突然起来。她想要找出罪魁祸首的那一绺头发,却奈何摸了半天也没摸到,阿玖想回头看看,然而一转头,又感到一阵撕扯的疼。 “嘶……” 见她动弹不得,宋琼主动凑近。 “我来解,我来解。” 她自然也不敢起身,只好保持半趴半撑这个姿势不动,小心翼翼地挑出阿玖的头发。许是想到方才的两人有些滑稽,宋琼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 阿玖耳朵尖,立马道:“笑什么……你小心些!” “我知晓,你别动。” 就在宋琼认真解两人缠在一起的头发时,青青端着两碗粥推门而入。她刚把手里的粥放下,一抬头,倏然发出一声惊呼。 “啊!” 只见软榻上一上一下两个身影,披头散发,她一低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地散落的外衣和乱七八糟的书。不过被子盖得严实,青青并未看见被子之下是何景象。但只是这一地狼藉,就足以让她想入非非,以致红透了脸。 宋琼正好解开了打结的头发,听到这一声呼喊,起身向后看去。 青青一惊,连忙后退。 “公、公主,奴婢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看到!”她飞快退出厢房,还不忘关上门。 “……”宋琼揉了揉脑袋,下榻把衣服拾起来。她看着地上散落的书和歪了的矮桌,感到奇怪。 “这里怎么乱糟糟的。” 阿玖也下了榻,慢悠悠地捡起一件纱衣。 “昨晚公主动怒,下令把白竹带走后忽然晕倒在了这里,矮桌也是因此被撞翻的。” “我晕了?可能是这几日太累了……”宋琼系好衣带,朝桌子走去。 “我去把粥端来。”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过去。”阿玖也穿好了衣裳。宋琼看见她径自走过来,目光向下一扫,发现她左脚果然没了束缚。 “你脚上的锁解开了?” 阿玖脸不红心不跳:“公主昨晚说心疼我,便给我解开了,公主不记得了?” “是吗?”宋琼皱着眉,好像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不然这唯一的钥匙怎么在她这里。看来不休息好脑子都不好使了。 她沉浸于回想,没注意对面的人轻轻松了口气。 白粥寡淡无味,阿玖有一勺没一勺地吃着:“公主,待会儿我们去把白竹放了吧,我相信她是无辜的。”宋琼却摇头:“不行,得找出害你的人。” “白竹一直以来都对我极好,断不会加害我的,况且没了她伺候我,其他人……我更不放心。” 阿玖黯然地垂着眸,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那好罢。”宋琼看着她:“你开心就好。” “多谢公主。”阿玖莞尔,继续吃碗里的粥,目光偷偷瞟了眼宋琼。心中暗喜:这摄魂术果真神奇,现在的宋琼比之前更加容易拿捏了。好了,现在要紧的便是找到杨公公了。 宋琼下令把白竹从牢里放出来的那一刻,阿玖看见白竹双腿瘫软,扑通一下跪到地上。 “谢公主饶奴婢一命,谢公主饶命——” “要谢就谢阿玖罢,日后你好好伺候她,别让她再受人加害。” 白竹立马转向阿玖,感激涕零:“谢谢阿玖姑娘!谢谢阿玖姑娘!奴婢会万分小心,豁出命也保证阿玖姑娘安全。” “起来吧。”阿玖将她扶起。 几人刚要离开,一个侍卫忽然走到宋琼耳边说了什么。出了地牢,宋琼将阿玖送至花园后止步。 “我要去皇兄那儿一趟,白竹,你带阿玖四处逛逛,熟悉一下皇宫。” “是。” 宋琼看向阿玖:“那我先走了,晚些再来看你。”阿玖笑:“公主慢走。” 宋琼走后,白竹先带阿玖在庭园逛了一圈,又带她去了藏书阁和竹苑。 看见种满翠竹的石路,阿玖忽然想起,这里有条小路直通浣衣院,杨公公常待在浣衣院东边相邻的阁楼休息,她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去会个面。 思及此,阿玖停下来:“白竹,我有些冷,你回屋给我拿件外衣吧?我就在此处等你。”说着她指了指石凳。 “是,阿玖姑娘,白竹这就去。” 白竹一走,阿玖环顾四周,见无人,便立马动身前往浣衣院。 第9章 略施小计 阿玖轻车熟路找到浣衣院。沿着东墙进到后院,阁楼立于两棵杏树之间,她刚走过去,门口侍卫便厉声拦下。 “阁楼重地,闲人免进。” 阿玖柔着声音:“这位军爷,请问杨公公在里头吗?” “你找杨公公?”侍卫睇她一眼,目不斜视:“有令牌吗?” “令牌?” “没有令牌便是闲人,速速离去,莫要打扰公公。”侍卫呵斥一句,随后便不再搭理。 阿玖见此路不通,也不再过多纠缠。 行至后院,这里的几间屋子是浣洗宫女的住处。阿玖小心走过,忽然听见某个窗棂里传出男女的喘息,夹杂着一两声轻笑。 这样的声音她听多了,瞬间头皮发麻。 路过时她往半开的窗户里瞥了一眼,不远处地上有一堆衣服,上面压有一块令牌,刻着精致的纹路。阿玖微眯眼——令牌上似乎烙有东宫的印记。 难道是太子的人? 目光向旁移了几寸,阿玖瞥见桌上半合的折扇扇面上题了一个“张”字,想必是里面那位主子的姓。 阿玖略回忆了一下,东宫她记得有一个叫张告的,身无一官半职,太子却极其信任他,甚至允许他自由出入宫中,于是此人便常常借着机会调戏宫女。 “啧啧,白日宣淫。”阿玖咂舌完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出身青楼,有什么资格鄙夷这些好色之徒?其实对于出卖色相这样的事,她早已麻木,只要能达到目的,不妨利用好自己的优势。 阿玖故意撞了一下窗,不大的声响立马惊动屋内偷情的男女。 “谁!” 过了十来秒,宫女衣衫不整慌张跑走,张告衣带都没系好便冲了出来,等看清阿玖的容貌后,他先是一愣,随后流里流气地靠过来:“哪里来的小娘子,模样真水灵……” 第11章 “见过张公子。”阿玖佯作紧张,跪了下去。张告摸着下巴,色眯眯地打量她:“哟,你认得我?” “公子乃东宫常客,太子亲信,又才高八斗、俊秀绝伦,芳名远扬,奴婢怎会不知。”这一席话直捧得张告心花怒放,当即扶起阿玖,顺势搂住她细腰:“来来,我们进去说。” 阿玖嘴角一勾,随他进了房门。 “旁人都只知我无官无职,游手好闲,你一个小小的宫女却说我才高八斗,意欲何为啊?”一进屋张告就迫不及待要抱住怀中美人。阿玖躲开,淡淡一笑,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巾扫过他脸:“公子虽不曾考取功名,但才学早在大家之上,是以不被俗世所解。” 此番话说得张告满脸春光,殊不知阿玖早已用这样的话哄诓过多少失意文人才子。 “说得好说得好,本公子今日难得遇到知己,不如你从了……”张告“我”字还没出口,就两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阿玖不紧不慢收起丝巾,兀自从他腰间拿走令牌,她端详片刻,确认是东宫烙印没错。 “既是知己,借借令牌,不介意吧?”她勾唇,悄无声息地关上门离去。 重新回到阁楼,阿玖发现门口的侍卫换了人。方才是个魁梧挺拔的将士,此时变成了个又瘦又高细皮嫩肉的年轻男子。 “你来得不巧,公公刚离开了。” 阿玖向前,柔声细语:“这位小哥,可否告知我公公去哪儿了?”年轻侍卫显然没先前那个板正,见阿玖走近,立马别开眼,耳朵微红:“公公去内务府交接事宜了。” 竟然走了,早知多等一会儿,也不用耗神去拿这块破令牌了。阿玖叹口气,道了谢便直往内务府去。 半年过去,不知杨公公是否还记得她……不过不记得也好,就当从头来过。 这一路上遇到不少宫人,但因为阿玖走得太理所当然,根本不把普通宫人放在眼里,于是众人都以为她是哪个官家的千金小姐在宫中闲逛,害怕得罪人都不敢多看一眼。是以阿玖十分顺利到了内务府。 “劳烦公公费心了,这边请。”快要到时,阿玖正好看见一个身着太监服的人从内务府走出,身后还跟了个随从。正是先前在阁楼门前见到的魁梧侍卫。 “王大人不必送了。” “公公慢走。” 阿玖跟着走了两步,等他进了月洞门才追上去。 “杨公公请留步!” 听见有人唤,侍卫先回过头,杨公公睨阿玖一眼,呵斥:“哪儿来的婢子,如此不知礼数!”那侍卫认出阿玖:“你不是……” 不待他说完,阿玖打断道:“奴婢听闻近日宫中怪事频频,故特来告知公公。” 公公冷哼一声:“宫中有何怪事?” “三更半夜鬼敲门。” 此话一出,杨公公脸色立马变了,示意身边随从走开望风,随后压低声音。 “鬼从何来?” “青冥之州。” “原来是你。”杨公公看了看四周,示意阿玖跟他到屋后:“过来说。” 屋后杂草丛生,一看便知少有人来。 “你是刘相国新派来的?”杨公公上下打量她,皱眉:“怎么是个女子……可会武功?” “不会。” “不会武功?哼,真是笑话!哪儿有潜伏敌国却不会武功的细作?”杨公公拂袖,愈发瞧不起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皮囊美人。阿玖冷静道:“公公,做细作可不光凭拳脚功夫,更要会随机应变懂得智取,习武之人一呼一吸与常人有别,若我会武功,也不会如此轻易在宫中活动了。” 听完这一席话,杨公公神色缓和了些,但仍从鼻腔哼气:“说罢,找杂家何事?” 阿玖想到自己从前累死累活,也没查到一点这个神秘的内应的信息,如今碰上知情人士,可不得多挖点? “我想请问公公,姜国培养在宋国的内应到底是男是女,年龄在几岁?” “男子,约摸二十余岁。” 阿玖蹙眉。凤阳阁皆为女子,这么说要找的内应不在凤阳阁中?那那张纸条为何约她夜半公主府见? “可当时您让我送衣去凤阳阁……” “杂家何时让你送衣去凤阳阁了?” 阿玖及时打住,摇摇头换个问题:“那凤阳阁中是否可能有其他卧底,还是说幼卿公主身边有什么人知道内应的存在?” “这个杂家就不知了,从未听过幼卿公主府中有什么卧底。” 见公公否认,阿玖也陷入沉思。她距离送衣那天已过去半年有余,那人还在不在凤阳阁尚不得知,况且连杨公公都不知凤阳阁中有人知道内应的存在,难不成是她记错了?杨公公见她神情困惑,自怀里拿出一封信给阿玖。 “内应迟迟不现身,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既然你来了,杂家正好有件事交与你。”他又从袖中摸出一枚铜币:“去宫外的南北酒肆,将此物交给那里的老板娘,届时她会给你一样信物,你要把那信物平安带回来。” 阿玖面色严肃接过信物:“我如何出得去?” 公公悄声道:“幼卿公主再过几日便是十八岁生辰,这皇室子女到了十八岁便要出京历练,皇子为半年,皇女为三月,你想办法让公主带你一同出去。” 与杨公公会完面,阿玖又偷偷溜回浣衣后院,找到先前迷晕张告的屋子。她没进去,只站在窗户前瞟了一眼,见张告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于是将令牌丢进去后便悄声离去。 此时武德殿。 宋琼难得端端正正坐在红木椅上,反而是一旁的宋怀瑾翘着二郎腿,仰着头一脸生无可恋。 “你也看见了,这次若不是因她被绑着,无法与外界交流,说不定不会中此毒。”宋琼乖巧给兄长斟茶。宋怀瑾看着那杯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最终他放下茶杯,看着宋琼:“你……” “哎呀,我解都解了,总不能又把她锁回去罢?再者,阿玖中毒初愈,也需要多活动活动。” “那……”宋怀瑾又要开口。 “多谢皇兄!” 见宋琼丝毫不给自己反驳的机会,宋怀瑾只得作罢,不再提此事:“随你罢,我这次让你来是想告诉你,天牢里的囚犯都验过了,皆无中毒迹象。” “这么说,是只针对刘伍一人?”宋琼抬头问:“皇兄,你回来时随行都有些什么人?” “我已让何丰查了,除了这两人是兵部派遣,其余皆为我直属部下。” 宋怀瑾起身,从柜中拿出一纸卷宗,上面悉数罗列着出征之人的姓名。宋琼跟在他身后,看见卷宗上圈出了两个人的名字。 “张堂、王霄?”她念出二人姓名。 “不错,张堂是太子提拔,王霄是武状元受命。” 宋琼静默一会儿,说:“先从张堂查起罢。” “为何?” “他是太子提拔的,受人恩惠必为人做事,我不放心。” “可是大哥并没道理插手你的事啊。” 宋琼踱着步,蛮不讲理:“我就要先查他!”宋怀瑾无奈地收起卷宗:“行罢,我这就吩咐下去。” 他站起来,目光一瞥,忽然发觉宋琼已经长到了他下巴的高度。不知不觉间,他这个任性妹妹也长成大人了,只是心智还不成熟稳重。 “对了小妹,后日便是你十八岁生辰,宫中必大办你的生辰宴,可有想要的礼物,皇兄给你搜罗来。” 宋琼听见这个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什么奇珍异宝稀奇古玩,我都腻味了,能不能替我跟父皇母后求求情,省去生辰宴,直接放我出去玩?” 宋怀瑾丢给她个想得美的眼神。 “历练可不是玩,叫你去体会世间百态,感味民生的,自时我会派何年暗中跟着你。” “至于生辰宴……你也知晓,母后极为看重这一次生辰宴,不仅是给你操办生辰,更是给你选夫婿的。”宋怀瑾苦口婆心劝道。 宋琼一听见“夫婿”二字就像触了霉头般蹦出几米远,冷着脸掰关节:“谁要选这劳什子夫婿,我看那些公子少爷谁敢来,来一个我揍一个。”宋怀瑾瞧她凶神恶煞的样子便知这确实是她能干得出来的事,于是立马打住:“冷静冷静……” “不、不好了,阿玖姑娘被太子殿下的人带走了!公主!”殿外有宫女在叫嚷,侍卫拦着不让她进。 宋怀瑾高声:“放她进来!” 很快一个浑身是泥的宫女踉跄着冲了进来,宋琼认出是白竹。 白竹一脸焦急:“公主,阿玖姑娘被太子的人抓走了!”这边宋怀瑾剑眉拧起,转头看宋琼一巴掌拍到桌案上:“太子为何要抓阿玖?” 白竹才发过誓要保证阿玖安全,此刻害怕得双腿发软:“因为、因为太子殿下的好友张告死在了浣衣院,有人称看见过两人进一间屋子,于是阿玖姑娘便被当做嫌犯带去审问了……” 第12章 “这个宋邺!我先走了——”宋琼压根没想到追究白竹的过错,只被太子的武断抓人气得咬牙,当即朝一旁扔了个眼神便纵身而去。 青青得了令,一把搂住白竹的腰,腾空点步,跃上墙头。白竹“啊”了一声,吓得攥紧了青青的袖子,不敢睁眼。青青见状,安抚她道:“别怕,公主只是要你也去一趟东宫。” “……好。”白竹白着嘴唇点头。见她点头,青青一声不吭又一下子从墙头跳上屋檐,引得还没准备好的白竹又一声尖叫。 第10章 张告惨死 宋邺一身常服,不似平时正襟危坐,而是斜倚在宽椅上,手里盘着一串珠子,半眯的眸中透出些许阴鸷,打量着被人押在阶下的女子。 阿玖跪在地上,双手被人押在身后,她抬头看宋邺,如狼的眼神登时令她咽了下口水。 忽然一个侍卫上前:“殿下,幼卿公主来了。” 阿玖耳尖,听见此话眸中微动,轻轻抿了抿嘴角。宋琼来了?动作还挺快。她忽然没那么紧张了。 宋琼一进去目光就和座上太子撞到了一起,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但她并不退怯,足履生风,大步走上前质问宋邺。 “太子殿下为何要抓我的人?” 宋邺耷拉着眼皮瞥了一眼阿玖,不紧不慢地拿着珠串站起来,走下台阶。 “这是你的人?” “是。”宋琼挡在阿玖身前,看起来有意护着这个婢子。宋邺在她身侧站定,目光扫过两人,末了笑了下。他手里正盘着的珠串戛然而止,面色骤然冷下来。 “那皇妹来得正好,你的人杀害了我的挚友,还偷走了我东宫的令牌,其心不轨!” 宋琼乌眉拧起,嘴唇翕动,下意识看了眼阿玖。跪在地上的阿玖看出宋琼不知事情经过,无法与他掰扯,于是立马扑了过去,语气不似往常冷静:“公主,我没有杀他!是他想非礼我,故意引诱我进那间屋子,我刚进去就感到不对劲,于是趁他不注意敲晕他就跑了,后来他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是吗?”太子身边的侍卫站出来,一掌打到阿玖背后,刀架上她脖子:“可令牌作何解?为何张告的令牌不在身上?分明是你杀害了张告后偷走令牌!” 阿玖眼前一阵恍惚,咬牙忍住喉头腥甜,这种真假参半的嫁祸最难自证清白,她本想辩驳两句,可感受到颈上冰凉瞬间噤了声。 宋琼见他执意置阿玖于死地,一时怒火中烧,抽出了腰间的黑皮长鞭就要甩下去。没想刚扬起鞭就被一只手抓住了手臂,她愕然回首,发现是宋怀瑾。 殿内众人纷纷下跪行礼。 “三殿下。” “皇兄。”宋琼被打断动作,有些不悦。宋怀瑾递给她一个眼色,将高举的长鞭按了下来。 太子冷笑一声,示意手下放下刀,随后迈开步子围着阿玖绕了一圈,走到宋怀瑾面前:“三弟怎么也来我这儿凑热闹?一个小小的奴隶,就让幼卿公主和三殿下如此兴师动众,看来这婢子来头不小啊!” 宋怀瑾听出他话里有话,但面上并无变化,只文质彬彬颔首:“我见幼卿的贴身侍女守在东宫外,想来幼卿正在大哥宫中作客,于是来瞧瞧,顺道领她一起到母后殿里用膳。”宋琼知道他在告诫自己不能冲动行事,但想到阿玖性命掌握在太子手里,于是收起鞭子,负手而立。 “太子有所不知,我已准许了阿玖在宫中活动,她何需去偷令牌?” 她抬手,殿外进来一个侍女。 “白竹,你说说阿玖的行迹。” 侍女跪下道:“奴婢今日与阿玖姑娘从凤阳阁散步到竹园,阿玖姑娘因大病初愈,受不住风,于是奴婢便回屋取衣服去了……” 宋琼听到这里眉头一皱。太子身边的侍卫冷不丁笑出声:“看来有段时间阿玖姑娘行踪不定啊。”宋琼冷冷瞥他一眼,那侍卫立马噤了声,悻悻低下头。太子勾唇:“你说她没必要偷令牌,那得看她之前是不是见过什么人了——叫李锋进来。” 阿玖听着几人对话,心里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勉强抬起头,看见一个身材魁梧身着侍卫服的男子走上前。 “属下见过太子殿下、三殿下、幼卿公主。” 看清那种熟悉的脸,阿玖心提到嗓子眼。 “你可见过此人?” 李锋走过去看了阿玖一眼,一副恍然的表情。阿玖背后直冒冷汗,大气不敢出。只见李锋笑着转身,对太子道:“回太子,属下确实见过这位姑娘。” “哦?当真?”太子假装惊讶,实际饶有兴趣地瞟了眼宋琼,后者绷着一张脸,正死死盯着李锋。 李锋毕恭毕敬地点头。 “是,她迷了路,来找过我问路。” 正屏气凝神的阿玖顿时松了一口气。 “问路?”太子皱眉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是,她问属下千鲤池怎么走,属下指完路后便没见她了。” 太子不信还想追问,身侧传来宋琼一声嗤笑。 “太子殿下听见了,阿玖她第一次离开凤阳阁,在皇宫迷路也正常。” 侍卫反驳她:“东阁楼乃位于浣衣院后,她怎的就从竹园进了浣衣院,这合理吗!” “竹园到千鲤池,中间本就要经过浣衣院,阿玖她不识路,于是进去问问旁人,哪来不合理之处!”宋琼朝前走两步,眸色阴沉:“本公主跟太子说话,何时轮到你一个侍卫插话了?” 宋邺也睨他一眼,侍卫立马跪下:“属下知错。”宋邺转回目光,摩挲着手里晶莹剔透的珠串:“无论如何,张告之死跟她脱不了关系。”他看眼宋琼,又看眼阿玖,叹气道:“幼卿妹妹,希望你能掂量清楚孰轻孰重,不要为了一个清倌儿伤了你我之间的和气。” 他重新盘着珠串走上台阶。 “在事情未查清楚之前,此女子不可出狱。” “你……”宋琼不满,正要上前又被宋怀瑾拉住。 看见此番局面,阿玖庆幸自己没怎么多话,还好杨公公已打点好了,有惊无险。至于张告之死,人确实不是她杀的,自然也赖不到她头上。 不过这东宫可不是随时都能进来的,或许她留下来能有什么意外的收获呢?阿玖如此想着,对宋琼开口:“公主,清者自清,阿玖甘愿留下来,等待水落石出,还我清白。” “阿玖。”宋琼微愠。太子闻言咂舌,抬手示意,手下的人立马上前将阿玖押了下去。 宋琼看着阿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心里没由来地空落,白竹走过来扶住她,有些无措地喊:“公主……” “既然事实还有待查证,我们便先不打扰了,小妹,走罢。” 太子嘴角扯出个和气的笑,点头示意:“三弟幼卿慢走,皇兄便不送了。” 离开东宫后,宋琼越想越生气,抓着鞭子的手上青筋凸起,仿佛是想徒手把长鞭捏碎。她咬着后槽牙,神色倦烦,阿玖怎么说也是她阁中之人,太子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抓了去,分明是他先不顾兄妹情分,为何自己要忍? 宋怀瑾见她一副气不过的模样,便将在东宫不好讲的话说出来:“小妹,我来时顺路去看了一下张告的尸身,他身上半点伤口也没有,却是死于窒息,据我所知,张告是会武功的,而一个弱女子怎会杀得了一个习武之人?” 宋琼咬牙:“张告这个人,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得罪过什么达官贵人,况且他爹是朝廷命臣,他哥又是将军,谁敢动他?总不能真是遭了天谴罢。”宋怀瑾静默片刻:“今晚子时,张告的尸身便会送走,我们有一炷香的时间,事实如何,一查便知。” 接着他又在宋琼耳边耳语了什么,公主愤懑的心情终于平复下来。 几经周转还是免不了牢狱之灾,阿玖坦然接受了在牢里度日的现实。她在东宫这半天的功夫,就大概摸清了太子的身边势力。 宋邺与宋琼似乎不和,虽看不出宋邺对宋琼是个什么态度,不过宋琼对太子的敌意还挺大的。而宋瑜跟他虽是手足兄弟,却并无相互信任的情谊,更像普通亲王之间,只有利害关系。太子最信任的貌似只有他身边那个侍卫,她被押送进狱时听见他们叫他周侍卫。 她倒是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只要有宋琼这个忠心的傀儡在,她定不会有事的。 只是现在张告莫名其妙死了,自己被牵扯进来,若是脱不干净惹人注意,那日后势必会成为她细作路上的一大绊脚石。 夜已深,牢房里唯有一扇高处的小窗透进少许月光。 阿玖把玩着手里的那枚铜币,瞧着上面刻着一个隶书的“姜”字。 “阿玖姑娘,阿玖姑娘?” 听见呼喊,阿玖收起铜币,站起来附到墙上:“青青?” 墙外传来回应:“是我,公主正在验尸,便要我把这个交给你以防遇到危急情况,她还嘱咐,您一定要小心,她会救你出去的。” 第13章 说完,高处的小窗扔进来一个食指长的物什,悄无声息掉进了稻草堆。阿玖走过去从干草中翻找出来,是暗器,袖里针。 “替我谢谢公主。” “我会一直待在附近,你若有事要找我,便将一块石头扔出天窗,我过来后会敲两下墙示意。” 阿玖嗯了声,想到宋琼也在东宫中的某处,不免有些好奇:“我能问问公主进展如何了吗?” “张告是死于窒息,但身上并无伤口,唯独颈上渗血珠。” 这是什么死法? 阿玖坐在角落,开始琢磨起来。 她当时用的迷药虽药效强,但来得快去得也快,顶多半个时辰张告就会醒来,根本不会要了他的命。不过是昏睡,又怎么会窒息呢?一定是有人谋杀,栽赃给了她。 阿玖思考中无意识地摸了下袖里针,忽然碰到机关,一根针咻的一下从器□□出,消失在了干草堆里。阿玖想将针找回来,于是又开始翻草堆,突然手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痛感袭来,她立马缩回,就着一点儿光亮查看。 牢房中很潮湿,一滴水从上方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滴到阿玖手上,与刚沁出的血混到了一起。 一时间,她茅塞顿开。 张告被针刺入了致命的穴位。而之所以找不到凶器,就是因为针是冰针,刺入后不久便被体内温度融化,自然无痕! 阿玖了悟后急忙捡起石头对准天窗就是一扔,一阵窸窣作响,接着墙体传来两声闷响。 “我知道张告怎么死的了,是针!针入喉管,堵住通气之穴,便会令人窒息而亡。冰针入体,遇血则融,自然找寻不见!” 墙外青青恍然大悟,难掩喜色:“我这便去禀告公主!” 此时宋琼正在浣衣院用鞭子捆了一个宫女,把她扔到了小黑屋。 偌大的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宫女动弹不得,只能靠着墙瑟瑟发抖。她本来正在睡梦中,突然就被人打包丢了出去,事情太突然,她连丢自己的人是谁都不知。 忽然,漆黑的屋子被一团火光照亮。 火光映出一张精致的容颜,乌黑的眉,高挺的鼻梁,凤眸低低,嘴唇薄而柔,挟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是宋琼在玩火折子。 阴冷的面容随着火折子的开合一隐一现。 看清这张脸,宫女瞬间整个人僵住,不管三七二十一,求饶为先。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谁指使你去□□张告的?”宋琼慢悠悠把火折子伸到宫女脸颊边,隐约闻到一股发丝烧焦的味道。宫女害怕她手一抖把火折子扔到自己脸上,咽了咽口水,结舌回:“是……是周侍卫叫我这么做的……” 宋琼挑眉,把火折子收回来。 “哪个周侍卫?” “周铭……” 周铭?周铭不是太子的人吗?张告是太子派人杀的? 宋琼瞳孔骤缩。 这岂不是贼喊捉贼,让阿玖当替罪羔羊? 第11章 替罪羔羊 卯时第一缕晨曦落入文德门,大臣着官服戴官帽,纷纷持笏入殿。皇帝正襟危坐,太子立于阶侧,而宋怀瑾撩袍跪于殿前。 “鉴三皇子怀瑾,俊秀笃学,骁勇善战,屡有战功,论功行赏,授以册宝,着即封为安王,赐府邸一座,护卫军二十人,因其军事才能出众,特赐掌东境兵权,兼京都总兵教头,望保京都安宁边疆安定,不负朕望。” 宋怀瑾拜了一拜:“儿臣领旨,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点头,目光透露出些许赞赏,抬手示意他起来,接着又升迁了几个官员。太子在殿前面无表情地听着,忽然皇帝念到了自己的名字,宋邺抬眸,上前两步。 “儿臣在。” 宋耀端坐在龙椅上,声如洪钟:“太子近日公务繁多,加之演武大会在即,朕念及你身体,日后三品以上的奏折便不必送去东宫了,都送到御书房来。”宋邺闻言行礼的身影顿了顿,慢慢俯下身子,面上晦暗不明:“是。” “嗯。”皇帝朝旁边的太监抛去一个眼神,那太监立马会意,走到殿口处扯着嗓子喊。 “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辰时下了朝,宋怀瑾走出文德殿,在外守候多时的何丰走上前,将宋琼昨夜所查尽数告诉了宋怀瑾。宋怀瑾听着他说的冰针刺穴,将信将疑:“当真?” “公主就是这般说的,属下记得一字不差。” 宋怀瑾默了默,与何丰一同往凤阳阁去。 小妹并没说是谁干的,于是宋怀瑾也只在心里疑虑。不过他最不解的是,自从上次打完仗回来,不知是不是他不在宫的日子有些久了,宋琼心思似乎比之从前多了一点。从前除了十九的事,她对其他的一律没兴趣,如今对一个俘来的花魁如此上心,他这个做兄长的一时还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不过这个阿玖半点内力也无,让她玩玩也无妨,又能让她从十九的事情中转移注意,虽说对幼卿的名声不太好……不不不,他这妹妹难道在乎过名声? 行至长庆门,拐角处突然跳出一个红色身影,挡住了他去路。待宋怀瑾看清眼前这个丫头后,不由吁了口气。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恭喜皇兄……啊不,是安王殿下。” 宋琼一身绯红,袖口收紧戴了护腕,看起来是刚从习武场回来。宋怀瑾长身玉立,接她话:“行了,你还是唤我作皇兄罢——怎的走这条路?” “我刚去西殿活络了下筋骨,好几日没练功了。”宋琼摸了下绑在腰后的十节鞭。她武术启蒙时始终用不顺刀剑,好几次在练习时脱手打到自己身上,幸好当时用的是木剑,才没造成什么伤害。直到十岁那年偶然接触到鞭术,这才豁然开朗。 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宋怀瑾示意宋琼一起走。见宋琼没要说正事的意思,他只得主动问:“张告的事,当真如你所说,是死于冰针封喉?”宋琼闻言停下来,意味深长和他对视一眼:“你不信?跟我来。” 宋琼把宋怀瑾带到了凤阳阁旁边的一个小楼里面,门口有人把守着,侍卫一见宋琼便让了路。 “公主、安王,请。” 侍卫打开门,宋怀瑾一进去便嗅到一股怪味,他朝里走两步,看见一人躺在矮榻上,面色发绀衣着不凡,浑身散发着死气沉沉的气息。 他走近,登时瞪大双眼。 这竟是张告的尸身! “你,太不像话了!”宋怀瑾掩住口鼻,皱着眉训斥宋琼:“怎么能随意扣留死尸!” “皇兄放心,我已叫了人,一会儿便来将他送回张府。”宋琼持着无所谓的态度安抚他两句,随后走过去指着张告颈部。 “你看,他颈间有两处极其细微的创口,若不是死后皮肤发肿根本看不出。”宋怀瑾看见他颈部有两个细小的黑色针孔,因为浮肿额外明显。窒息而亡的人会肿胀发绀,张告全身上下只有此处蹊跷,既然仵作未发现凶器,那么冰针之说也不无道理。 “张告私底下常与宫女秽乱不堪,而浣衣院的宫女就是受人指使去引诱他,待他松懈,神不知鬼不觉除掉他,反正冰针融化极快,根本无从查起。”宋琼垂眸,嫌恶地看着尸体。 “只不过唯一的变数就是阿玖误打误撞代替了引诱张告的那个宫女,但结果都一样。” 宋怀瑾静静听她分析完,问:“是谁指使的?” “周铭。” “周铭?”周铭不是大哥身边的贴身侍卫吗?他为何要杀大哥的好友? 宋琼看出他心中疑虑,继续道:“周铭自然也是受太子的指使。” 屋内尸气渐浓,叫人呼吸不畅,宋怀瑾犯了洁癖,默默吐出一口浊气,携宋琼往外走。 “大哥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张告这些年来在背地里替太子做了许多肮脏事,宋邺如今提拔了张告的兄长,有了更好的帮手,张告自然成了一颗废子。” “而且宋邺那么多疑的人,怎么可能放心一个知晓他不可告人秘密的人逍遥在外?”宋琼自言自语着,也不顾宋怀瑾是否听清。 “他分明是拉阿玖当替死鬼,不行,我不能把阿玖留在东宫……” 刚出小楼,何丰走到宋怀瑾身边来:“殿下,运送尸身的人来了。” 宋怀瑾呼吸着新鲜空气,颔首:“让他们进来。”等他一回头,发现自己那不像话的妹妹又没了踪影。宋怀瑾无奈扶额,望天长叹:“这丫头……” 运送尸身的几人小心翼翼把张告抬进长棺,又送上马车。为首的车夫见固定好了,便驱车离开。 马车路过东殿,一个望风的宫人听见动静,立马跑进东宫。 东宫内,宋邺正坐在正殿处理事务。阶下一众乐女弹奏着曲子。丝竹管弦之声扰人,加之案牍冗杂烦琐,宋邺愈发气躁,在丝竹声停下又再次度响起时,他终于忍不住,一掌拍到案上,惊得弹琴的乐女拨断了弦。 第14章 乐女不知太子突然大发雷霆的原因,抱着琴在原地哆嗦,立于案旁的侍卫见状立马驱退了奏乐的宫女,而后倒了一杯茶送到太子面前。 “殿下,莫为琐事烦恼。” “周铭,你说父皇他为何要收回部分奏折,是本太子哪里处理得不好吗?”宋邺并无心饮茶,只是盯着文书懊恼。侍卫只好将茶杯放到一边,思忖半晌。 “殿下,此番皇上收回奏折,又让安王掌兵权,确实对您十分不利。”周铭皱着眉头,想起什么似的欲言又止:“会不会……” “不可能!”宋邺立即否定,神情有些不自然,嘴里重复着:“不可能……” “周铭,你去通知张堂,让他今晚戌时来东宫一趟,我有要事找他。” 侍卫面露难色:“殿下,这个关头不宜与张将军私下会面,若是落人口舌就……”宋邺略不耐烦说:“走暗门。”侍卫不敢忤逆,只得道:“属下遵命。” 刚应下,殿外就急匆匆进来一宫人。 “殿下,张告尸身运送出宫了。” “不是昨夜就该送走了吗?一群酒囊饭袋!”宋邺还没发泄完,殿外又进来一侍卫:“殿下,西院发现刺客。” “刺客?”宋邺一顿,他正愁一肚子火没地发,此时听见有刺客,提剑便冲了过去。 西院是他关押犯错的下人之地,里面的暗牢不知死过多少人。如今也关着一些背叛他的贱奴,这个刺客直奔西院而去,想必是同党,他正好一网打尽。 等到西院,这里早已一片混乱。 一个蒙面人与十来个护卫扭打在一处,十几个拿刀的都制服不了一个刺客,还被夺了一柄刀过去。 宋邺一眼看出此人武功不错,只是不大会用刀,不过一招一式还算灵活,或许能与他打几个回合。宋邺拔剑出鞘,一脚踢开碍事的护卫,与刺客打了起来。 一时间,刀光剑影,映出黄昏。 因为没有称手的兵器,一场打斗下来,刺客慢慢落了下风,被宋邺用剑一挑挑开了面罩。 面罩之下,满目熟容。 “幼卿?” 宋琼靠在墙上,肩头受了一点伤,她摸了摸伤口,手指变得有些黏腻,看着自己挂了彩,宋琼瞬间不高兴了,抄起腰后的长鞭就要甩出去。宋邺见她受了伤,执剑的手不由紧了紧,他正要向前,一个青灰色身影飘然落地。 是安王。 宋邺眯起眼睛把剑收起,摇头叹息:“包庇罪犯,私入东宫,偷盗死尸,皇妹啊皇妹,你是越发不像话了……” “谁有你不像话,太子也没个太子的样,利用完人便弃掉,还栽赃嫁祸给别人,真是仁义君子呀——”宋琼丝毫不把伤放在眼里,倚在墙上抱着胳膊怼道。 “宋琼!”宋怀瑾厉声喝道。公主不服气地甩了一下长鞭,鞭尾狠狠打在桂树上,树干瞬间掉了层皮。太子见状并不生气,反而笑着拍了拍安王的肩。 “无妨,幼卿性子烈,这口无遮拦的毛病也不是一两天了。”他看眼宋琼,嘴角噙笑:“差点忘了,明日是幼卿十八岁生辰罢?唉,这六公主宋珠十四岁便有了婚约,怎么还不见幼卿妹妹的动静?可有看上的?” “不如我向母后引荐引荐,给幼卿妹妹增几个驸马备选才好。” 宋琼哼一声:“不劳太子殿下费心。” 见跟她说不下去,宋邺把目光转向宋怀瑾,不怒自威:“三弟你也是,才晋封为安王,手握东境兵权,还总跟着幼卿一处厮混,成何体统?” “大哥教训得是,臣弟知错。” “既然误会一场,本太子也不追究了,你快些将幼卿带去处理下伤口罢。” 宋怀瑾点点头:“臣弟告退。”行过礼,他抓着宋琼一脸严肃地离开东宫,走远后才愤愤放开宋琼,看着她龇牙咧嘴检查伤口,忍不住责备。 “救人也不知谨慎些,如此鲁莽,这下留了痕迹被人发现,还受了伤……”听他前面的唠叨宋琼还不服,她当然做了两手准备,自己救不出阿玖,自然是吸引那些守卫好让青青先混进去,至少能保阿玖安全。就是没想到太子来了,怎么这一点事他也来管,这么看不起自己的护卫军吗? “……要是叫父皇知晓了看你怎么办。” 一听告状宋琼立马怂了:“别别别告诉父皇!” 她从前再怎么瞎折腾也是暗地里偷偷摸摸搞,从未放在明面上,纵使宋耀有所耳闻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此次盗尸身太过荒唐,若被父皇知晓,定会告知母后,届时母后罚她软禁抄书不要紧,如果借机会给她办相亲宴…… 宋琼顿时寒毛竖起。 “可我听说大哥今日要与父皇母后一同用晚膳。” 啊?宋琼如临大敌:“那父皇母后岂不是要知晓了?” 她沉默片刻。 “不行,我今晚就要出宫。” “今晚?” “对,皇兄你帮我雇辆马车,就在东德门那边,我救出阿玖后便直接往东德门去,子时一刻,准时出发。” 两人在东殿入口分开,太阳渐渐下落,霞光布满整个东宫,宛如镀了层金。 “她分明是要来救人的。”周铭站在宫门口,斩钉截铁道。他转头,宋邺就站在他身后。 “殿下,狱里那个女人要不要……”他说着用手掌在脖子上抹了一下。 “不,幼卿这样看重她,那个阿玖我留着有大用处,若她今夜来救,便让她救了去,至于张告之死——换个人来顶就是。”宋邺眯起眼睛。 宋琼是聪明,但再聪明也不知道她一条命全握在她最针对最想掰倒的自己手里。 第12章 深夜出宫 快到子时,露气渐浓,寒气从地里渗出,冻得牢房中的人缩在了墙角,阿玖坐在干草上,手指摩挲着袖里的一块刻着精致纹路的硬物,回想着昨夜所发生之事。 “你答应本太子一件事,本太子可饶你不死。” “今日不死,明日呢?” 宋邺见阿玖此时漠然神情,似与白天在正殿时唯喏的模样有所不同,有些意外:“跟我合作,本太子自会庇佑你。” 阿玖不说话。宋邺继续道:“你的身份干不干净,自己心知肚明,就算我不找你,也能找到别人,我也不要你做什么难事,你只需要定期将宋琼的行踪告知我。” 只用报告宋琼行踪?阿玖睫毛轻颤,一合计应下:“好啊。”她站起来:“太子殿下之命自然不容推辞,不过我还有一个请求。” 阿玖看一眼宋邺,见他没拒绝的意思便继续道:“我作为异国人,在宫中行动多有危险,请殿下赐一件信物,以保性命。”宋邺凝视她良久,最后侧目让侍卫上前:“把东宫令牌给她。” 拿到令牌的那一刻,阿玖心里设想的计划都有了着落,嘴角不免略微上扬。 “答应的事望姑娘铭记,别想着耍花招。”宋邺负手出去,临走不忘提醒阿玖一句:“藏好了,在凤阳阁此令牌可无用。” 阿玖当然知道无用,非但无用,更是可能会要了她命,所以一定不能被凤阳阁的人发现。她要令牌的目的也只是为了更方便地在宫中出入,有一个确切的身份,哪怕是太子间谍也比当宋琼不明不白的美妾好。 这个太子也不是个干净的,只怕是为了皇位不会放过所有兄弟姐妹。 至于宋琼的行踪,她又不可能时时刻刻跟着她,凤阳阁宫人众多,为何太子不去买通她们?何况要知晓宋琼行踪,最该收买的不该是她的贴身侍女吗?找自己能有什么可靠的消息。届时一问三不知可怨不得她。 阿玖吁口气,将袖中的令牌放好,靠在墙角正准备入睡,忽然听见牢房外传来一声闷响,守夜的狱卒立即抄起刀戒备。 “谁!” 一阵风灌进来,吹熄了油灯,接着电光火石,狱卒还没看清来人便挨个倒地。 “阿玖,阿玖!” 阿玖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牢房被人强行撬开,青青站在门口朝她招手:“快来,我带你出去。”她理了理衣裳,从干草堆上爬起来跟上青青,一路上都是被打晕的狱卒,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出了暗牢,宋琼身披黑袍,刚好解决完门口的几名守卫。 她转身,兜帽落下,英姿飒爽的身影,如雕琢的眉眼,在黑夜中映着月光的双眸,阿玖与那对墨眸对上,一时心底泛起涟漪。 若是宋琼是真心为了她来救她就好了。 阿玖默默叹口气,随即换了副笑脸,对宋琼说:“我就知晓,公主不会弃我于不顾。” “嘘,走了。”宋琼张望四周,见无人便和青青一起跃上墙头。阿玖不会轻功,以为她要留自己在这儿,茫然地望着两人,宋琼稳住身形后,转身朝她甩鞭过来。 瞳孔里鞭尾不断放大,刹那间仿佛回到了当初被宋琼用鞭子拖进储物间的时刻。 阿玖本能闭上眼,突然腰身被缠住,紧接着鞭上力道收紧,她脚下开始打旋,整个人如陀螺般转起来。阿玖咬得唇发白,手攥紧了衣角,然而记忆中的疼痛并未袭来。 第15章 她被人紧紧抱住。 “抓紧我。”宋琼环住阿玖腰,低低提醒她。阿玖立马搂住她肩颈,确定不会掉下去后,宋琼带她一起腾空,径直往东德门去。 阿玖从未在高处看过皇宫景致,还是夜景。 夜幕下,长廊如带,灯火阑珊。 她转动脑袋,将疏木高楼、缺月萤河尽收眼底。 “好漂亮啊。”阿玖小声感叹。在屋檐上如同飞行,迎面的风吹得她睁不开眼,只好别过头。她一侧目,宋琼也转过头来,风丝毫没影响到她眼底的澈亮。她笑着:“嗯?你说我吗?” 阿玖翻了个白眼:“我说景色。”宋琼眨眨眼:“长庆门那边有一个观景台,最适合夜里上去看风景,等我们回来我带你去看呀。” “回来?” “对,我现在要出宫。” 出宫?不是马上就是她生辰宴了吗?现在出宫干什么?阿玖暗自想着,没注意她离地越来越近,更没注意白竹在下头使劲挥手,喊:“公主!阿玖姑娘!” 脚底挨到地的那一刻阿玖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她刚站好,白竹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一脸悔恨。 “阿玖姑娘,白竹对不起您,请处罚奴婢罢!” 阿玖尴尬地拉她:“不必了,起来起来。”但白竹听不进去,快哭成泪人。阿玖无可奈何,想求助宋琼,转头过去正瞧见她被宋怀瑾叫了去,顿时欲哭无泪,盯着宋琼背影唉叹。宋琼走了两步,心灵感应似的回头吩咐:“白竹,扶阿玖进车厢休息。” “是!” 阿玖松了口气,果然还是宋琼的话管用,白竹立马爬起来,扶她上马车。进去的最后一刹,阿玖余光只瞥见宋琼和宋怀瑾站在几尺外的石灯旁,似乎说着什么要紧事。 “小妹,此次出宫,皇兄有件事想拜托你。”宋怀瑾语气郑重,宋琼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天下大和,然江湖风雨,各帮各派纷争不断,据线人来报,齐州南水县有人假借我之名创办帮会造势,皇兄希望你可以替我探查一番,摸清各帮派之间的利益关系平衡其势力,若遇到可用人才可拉拢。” “好啊。” 宋怀瑾见她这次答应这么干脆,不放心又问了一句:“都记住了吗?”宋琼往回走,听到皇兄追问不胜其烦地挥挥手,说:“记住了——” 上了马车,车夫驾车出发。阿玖坐在宋琼对面,感受着马车颠簸。 “我们要去哪儿啊?” “南水县。” 阿玖微讶:“你要出京?是太子要对你做什么吗?” “不是,是怕太子对你做什么,我得要保护你,不让你受伤害,现下自然是出宫避一避了。”宋琼抬眸,眼底坚定。 突如其来的承诺令阿玖受宠若惊,她不知这话宋琼到底是真心说还是因摄魂的缘故,但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受到牵动,她抿唇:“公主如此关怀,我都不知如何报答了……” “你想报答吗?”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她也不知为什么,知恩图报四个字似乎刻在了她的骨子里。因为刘相国当年救命之恩,她甘愿进入青楼做一颗棋子,因为宋琼这一刻的为她着想,哪怕是因为摄魂术,她也愿意报答她些什么。 “那你亲我一下好了。”宋琼一笑,露出半颗虎牙。她想起每次沈霜犯了错,沈凝帮她摆平后她都是这样报答的,俩姐妹闹完矛盾就用这种方式宣告和好。宋琼觉得好笑,于是半开玩笑对阿玖这样说。 但阿玖却当真了。 她离开座位,一手扶在宋琼身旁的软椅上。鉴于之前的经历,阿玖下意识以为她是要自己吻她唇,于是目光自然而然就定到了宋琼的唇上。 唇形柔薄,润泽如冻。 阿玖欲凑上去。 宋琼呆呆地看着她,心跳如鼓,眼皮本能合上。就在快要碰到时,马车猛然一刹,阿玖跌回座位上。车厢外传来车夫的声音。 “公主,城门已闭,不如就在附近客栈歇一晚,明日再走。” 宋琼垂眸,摸了摸发烫的耳垂,掀开车帘:“也好,青青,你去问问有没有空余的客房。” “是,公主。” 阿玖也回过神来,捂着胸口呼出一口气。她抬眼,两人一对视就如烧到一般同时别开眼。 “呃……”车内空气燥热,阿玖却冷汗直冒。刚刚她在干什么?如果记得没错,摄魂术是有几率反噬的,阿玖感觉再跟宋琼待在一个空间里可能不太妙,于是也下车:“我也去看看。”说罢她在白竹的搀扶下跳下车,跟着青青走进一家客栈。 许是夜深,客栈里很冷清,只点着几盏油灯,店小二打着哈欠,手上掌一盏灯走出来。 “几位客官不好意思,我们客栈要打烊了。” 青青不管他说什么,兀自拿出几张银票,举到他眼前:“三间上等客房,不必找了。” 小二立马赔上笑脸:“好好好……王掌柜,王掌柜!出来收钱!” “来了来了。”掌柜披了一件外衣,睡眼惺忪拿了银票走到柜台里。 阿玖走到柜台,她抬头,墙上挂着一个黄历本,掌柜随手撕掉最上面的一张,然后开始打算盘。 阿玖看着日历上的四月初七。 四月初七,好像是宋琼的生辰。 她蓦然想起杨公公提过的南北酒肆,转身瞥见青青已出客栈去叫宋琼,于是装作漫不经心问掌柜:“请问掌柜的,附近有没有什么有名的酒肆?” “比较有名的,逍遥酒肆和南北酒肆。”掌柜数着银票,发现大赚一笔,笑着回:“不过南北酒肆的老板娘喜好自由,走南闯北,每隔一年便会换酒肆位置,听闻前些日已搬到云州去了,姑娘你要是喜欢喝酒可以去逍遥酒肆。” 阿玖点头,余光瞥见宋琼已经进来,随手拿起一壶凉茶,问掌柜的:“我可以拿一壶凉茶回房吗?” “当然可以,姑娘请便。” “谢谢。”阿玖提着凉茶轻飘飘回到宋琼身边,举起茶壶浅笑:“喝凉茶吗?” “你喝罢。”宋琼表情有些僵硬,推开眼前的茶壶,转头问:“客房在哪儿?” 小二弓着腰做个请的手势:“几位跟我来。” 宋琼走在最前头,阿玖其次,白竹和青青跟在后面,小声聊天。 “为什么订三间房?” “公主出宫游玩,都是自己单独住一间的,阿玖姑娘再住一间,我们俩住一间,不正好三间?” 白竹惋惜:“我以为公主会和阿玖姑娘住一间。” “咱们公主纵使喜好美色,也没做过出格的事,以前就算和谢姑娘出来也是分开住的,好了别说了,今夜好好休息,你第一次随行,不知明日会累成什么样。” 阿玖将两人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听见青青说公主没做过出格的事,她挑了下眉,宋琼还没做过出格的事?抢俘虏,醉酒调戏她,劫狱,私自出京……还是这些在她的世界里都算不上出格?或许是吧,早就听闻宋琼乖僻任性,也就是在她面前没法完全展露出真实的自己。幸好有摄魂术,否则她确实拿捏不了宋琼。 阿玖进房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换好干净衣裳,她坐在铜镜前梳了梳长发。 宋琼说要去南水县,南水县貌似是在齐州,而齐州跟云州有段距离,且不顺路,要是去齐州就很难再去云州了。阿玖默了默,随手绾起微湿的头发,敲开了宋琼的房门。 “你来做什么?” 宋琼散了一半的头发,手上还拿着一支绾发用的玉簪,看见阿玖来,她有些懵,话刚问出口,阿玖二话不说,一把把她按到墙上。 “我来完成方才的报答。” 第13章 公主在下 更深露重,家家户户都关了门,客栈内静悄悄的,连店小二都睡觉去了。 然厨房还亮着灯,灶上正烧着水。青青把烧好的水盛到盆里,端起盆就往楼上走。 屋内窸窣作响,不时有一两句含糊不清的喟叹,可仔细听时又没了。 “小姐,水来了。”青青端着水盆不方便敲门,只好呼唤里面的宋琼,然而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得到回应,于是又叫了一声:“小姐?” 此时里面,阿玖堪堪松开按在墙上的手,在宋琼耳边喘着气,说:“去南水县之前先去云州。” “嗯……” “小姐?您在吗?”见房中没回应,青青担忧起来,压着嗓子急切唤:“……公主,公主?” 她喊了两声,门后蓦然响起阿玖的声音。 “你放在门口便好。” 青青松了一口气:“阿玖姑娘也在啊,那我将热水放在门口了,小姐您记得出来拿。” 阿玖透过门缝,看青青把水盆放在门口的柜子上后离去。而在她身后,宋琼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她扶着墙身子不住下滑,最后倒在了地上。 阿玖一转头看见宋琼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瞬间一个箭步冲上去。 第16章 “宋琼?宋琼?”她拍了拍宋琼的脸,看着她难看的脸色,又摸到她冰冷的手,阿玖顿觉不妙,便把她挪到榻上。 刚躺上去宋琼立马蜷缩起来,手攥紧了腹部衣裳,眉毛拧成结。阿玖见此情形,大惊失色,差点冲出去。 刚走了两步,她忽然停下来。 不行,不能直接走,青青已经知道了她跟宋琼在一处,若宋琼有什么不测,自己难逃其咎。 阿玖走回宋琼身边,手触摸到她皮肤,发现烫得吓人。发烧了?阿玖想去把她脉,刚拿起她手腕,宋琼一下甩开缩回去,捂着肚子咬紧牙根。阿玖思忖片刻,解开她衣裙。 果然如她所想。 阿玖叹口气,把热水端进来,用热帕子给榻上的人暖腹部,又从包袱里翻出干净的衣物给她换上。 宋琼十八岁,她比宋琼长四岁,虽身份地位确实天差地别,可她在烟花柳巷也是众星捧月,哪里这么仔细地照顾过人? 何况还是跟自己有死结的仇人。 不过也没法儿,谁让她选了宋琼作傀儡。 阿玖给宋琼换衣裳时还发现她肩上有伤,伤口上的布隐约渗出血迹。她瞥眼四周,发现桌上摆着金疮药,大概是换药时没包扎好。 是救她时受的伤吗? 阿玖用帕子给她把血小心擦去,又重新替她把伤口包扎了一遍。 “玖……”宋琼难受地缩了缩,手却精准无比地抓住了阿玖的手指。 阿玖正要去洗帕子,转身看见宋琼脸颊开始泛红,两侧还未完全褪去的婴儿肥,活脱脱一个可怜的丫头片子。阿玖一时间母爱泛滥,刚想回应,就听她喃喃道:“十九……” 于是“我在”两个字生生被阿玖憋了回去,一对柳眉蹙起。 十九?这是什么?月份?数字?人名? 阿玖把手指从她手里抽出来,宋琼攥着被子翻了个身,嘴里还念叨着这两个字。阿玖便心里暗暗觉得这应该是个人。 看不出来,宋琼还有个念念不忘的白月光。阿玖冷笑一声,把脏了的帕子扔回盆里。 青青过来收水盆的时候,阿玖有意侧着头,散落的发丝半掩耳尖,透出淡淡的红,她一脸赧然:“咳,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青青打了个哈欠,面带微笑接过水盆。阿玖点点头,回了自己房中。青青见她跑得如此快,奇怪低头,等看清水中物什后表情瞬间凝固。 这是……落红帕? 她飞快地瞟了一眼房内安静躺在榻上的公主,倒吸一口凉气。 ……天呐!她家公主居然是在下面那个?!公主怎么能是下面那个?她家公主一世英名,可不能叫旁人知晓了,她必须瞒好,瞒好……公主啊公主,唉! 青青悲愤交加,一跺脚,端着盆子恨恨离开。 翌日清晨。 宋琼醒时意识还不大清晰,撑着身子坐起来,一低头,发现自己换了身里衣。连伤口也包扎好了。 她正奇怪,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你醒了,我让小二熬了碗红枣山药粥,你喝点吧。”阿玖推门而入,她看见坐在榻上的宋琼,本小心的步伐顿时变得随性起来。 “谢谢。” 宋琼道了谢,掀被下床,拿起外衣穿上。阿玖把粥放到桌上,坐下来看她系衣带,顺便没话找话,说:“我帮你换过衣裳了。” “你来月事都会这般吗?” 宋琼动作顿了一下,原来自己全身上下的衣物都是阿玖换的。她抿唇,借着穿外衣的功夫背过身,说:“自从我第一次来月事起,都会腹中疼痛,严重些还会发烧,不过熬过头两天便没事了。” 阿玖点头,托着腮笑:“我知晓一种药膳,可以调理身子,下次月事前做给你吃。” “太医署也不是没给我调理过,只是都不见效。”宋琼坐下来吃了口粥,浓浓的枣味令她小小皱了下眉,咽下口中的粥后,她抬头:“你也要调理身子吗?” “不,我是要服侍客人。” 宋琼嘴角抽搐两下,五官都皱了起来:“来月事还要……” “要陪人喝酒。”阿玖望向窗外,神色寂寥,并不太愿意提及此事。两人同时默了一会儿。阿玖目光回转,看着宋琼喝药似的喝粥,就差没叫苦连天了。 阿玖观察了她一会儿。 “你不喜欢红枣?” “我不喜欢甜的。”宋琼放下勺子。 竟有人不喜食甜?阿玖略意外,看宋琼平淡的表情,觉得是她故意挑剔,顿时感到自己多管闲事了,为什么要专门给她熬红枣山药粥,自己还为此起了个大早。 阿玖越想越气,伸手把粥从宋琼面前端走。 “你不喜欢,我喜欢。” “那你喝。” 阿玖没好气道:“我为何要喝你喝过的?” “那你放下便是了……”宋琼呐呐。 阿玖余光瞥到她无辜的眼神,反省自己似乎有些火大,于是深呼吸冷静下来,把剩了半碗的粥放回托盘里。看着碗里尚散发着热气的粥,她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 在脑海里寻索半天也没记起。 阿玖看了看宋琼,忽然想起今日是四月初七。 “对了,今日是你生辰?” “你怎么知道?”宋琼目光定在阿玖身上,直盯得她背脊发凉。 “我听白竹说的。”阿玖摸了下鼻子:“生辰宴你都逃了?” 宋琼垂眸,说:“我不过生辰。”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过。”宋琼起身,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阿玖暗暗奇怪,刚想套她话,敲门声响起。 宋琼应了一声,青青便从门外走进来,看见阿玖也在她明显怔了一下,又很快移开视线,只是不敢抬头看宋琼。 “公主,咱们是去南水县罢?” 听见南水县,阿玖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她昨日亲完宋琼,宋琼就晕了,也不知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自己早晨来本来是为了稳妥起见再施一次让宋琼转去云州的,结果一岔把这档子事给忘了! 阿玖在心里捶胸顿足,追悔莫及之际只听宋琼幽幽开口。 “去云州。” “啊?”青青听见与原计划不同的地点一时没反应过来。宋琼沉思片刻,笃定道:“先去云州。” 阿玖顿时舒了一口气。 原来听进去了……幸好幸好…… 出了京城,马车向云州的方向继续前行。 一路上宋琼话很少,不是闭目养神就是绕自己的衣带发呆。阿玖百般聊赖,于是开始观察宋琼——她最擅长的就是观察人了,从眉眼变化到咬字轻重,甚至呼吸缓急,她都能察觉得到,根据眼见耳闻得出有用的信息,这正是做细作所必备的。 宋琼此刻凤眸半阖,眉头稍低,是在忍耐,食指和中指夹着衣带,在腿上一点一点,应该在想些什么事。 阿玖还想继续观察,宋琼忽然向后靠去,手指心安理得地玩起衣带,把衣带挽起又放下。 见她这般稚气的动作,阿玖不由感叹自己果真已不是十八岁的小姑娘。她完全捉摸不透宋琼,也猜不到她在想什么。说她单纯吧,可以杀人不眨眼,说她狠吧,确实狠,但眼睛里时常透着清澈,而且受点伤就发烧晕倒,完全没狠角色该有的体魄。 突然车颠簸了一下,车厢震感明显,阿玖扶了扶身旁才坐稳,她抬眸,发现宋琼蹙着眉,手抓紧了衣袍,正咬牙吸气。 “怎么了,伤口疼还是小腹疼?我看看……” “做什么。”宋琼一睁眼立马拢住衣襟,往后一缩,惊恐地蹬着阿玖。 “大家都是女人,有什么不能看的。”见她反应这么大,阿玖失笑:“再说了,我比你年长四岁,什么都见识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宋琼凝视阿玖,随后别过头去。 她承认自己好像是对阿玖有点别样的情感,但也没想会在她面前失态,她这个公主当得从小就很注重面子,她宁愿狂傲令人咒骂,也不愿意在人前失了面子。 宋琼自己看了眼,伤口没什么大碍,许是刚才不慎扯到了,幸而没裂开。 “你习惯了,自然不觉得有什么。” 阿玖听出她在内涵自己,笑容渐渐敛去,说“那我们各退一步,你不再提我在青楼的事,我也将昨晚的事忘了,怎么样?” 宋琼不语。阿玖突然往她那儿一扑,半个身子都快压在宋琼身上,说:“你的伤口是我包扎的,不答应就现在拆下来自己包扎。”宋琼身体本就不太舒服,脑子转不太动,见她离得这样近,耳朵不由分说地红起来,回:“……好。” 见她答应,阿玖坐回座位上。 之后两人便都没再说话。 直到车外传来一阵喧嚣声。 “小姐,到云州了。”青青提醒宋琼。宋琼掀开车帘,见外面人头攒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跑。 第17章 “走走走,去东街瞧热闹去,听说员外爷设了擂台给他女儿比武招亲呢!” 比武招亲? 宋琼觉得有意思,她扭动手腕,感觉自己力气恢复了大半,于是叫声车夫。 “去东街瞧瞧。” 她想了想,又吩咐道:“青青,你进来替我束发。” 第14章 比武招亲 阿玖本在想怎么找机会溜出去找南北酒肆,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听见宋琼叫青青给她束发,便接道:“束发?我来!” 宋琼狐疑地看她:“你会吗?” “小看谁。”阿玖哼哼两声。 宋琼还在考虑,两人眼神对峙间,青青已经拿着梳子和发冠进到了车厢里。看见二人僵持,青青不确定地唤了宋琼一声。 “小姐?” 她本以为宋琼会坚定拒绝,没想到宋琼妥协了:“那让她试试罢。” “是。”青青只好把梳子和发冠都交给阿玖,然后退出去,表情有一瞬的沉闷。她掀帘出去,白竹闻声抬头,见她表情不大好,问:“青青姐,你怎么了?” 青青摇头,兀自坐下来。对于自己的工作被抢这件事,她实在没想明白,公主这么一身反骨的人怎么就偏偏对阿玖言听计从的呢?她愤懑着又蓦然想到昨晚共处一室的两人,顿时有了答案。 果然是花魁,魅力大到连公主都抵抗不了,甘愿在下面也要与她一度春宵,只怕是连正事也忘了。从前她看公主收留这么多美女,放心不下还委婉劝诫过,彼时公主不以为意地说她都知道分寸,看看现在…… 果然只是没遇上更美更绝色的! 青青想得入神,不由攥紧拳头锤了下马车前沿。一旁白竹觉得挨得太紧正欲挪开点,屁股刚离开座位几寸,猝然被她这一锤惊到,以为她不乐意自己挪位置,于是便默默挪回去,末了小心翼翼地瞥了青青一眼。 青青一言不发,白竹也只好憋着一言不发,车夫专心驾马车,同样没说话。 明明有车轮轧路的声音,未曾停歇,却更觉得有种诡异的安静。 过了一会儿,车厢内传来两人说话的声音。 “怎么样?” “还行。” “什么还行,老娘梳发髻可是一流的,别动,我再调整调整。” 公主沉默了一会儿:“你给男人冠发?” 阿玖正专心把一些不听话的发丝都收进发冠里,对宋琼的话口快答:“什么?没有啊。” “哦。” “什么意思?”阿玖后知后觉。 “下去瞧瞧。” 宋琼感觉头发束得差不多了,径自下了马车。人群围成个半圆,在最外的一圈的都是些高个子,还好她长得比一般人高些,稍稍踮个脚便能一览无余。 擂台上有两人正在比武,赤手空拳,打得好不激烈。围观群众一个比一个兴奋,看见其中一个被另一个打中就吆喝一声。 忽然,蓝衣男子腾空一脚踢在对面人的胸口,对手登时飞出去,众人屏气凝神,就在他马上要掉下擂台的时候,那人一个鲤鱼打挺站在了擂台边上,引得围观群众惊呼一声。 他起身,又朝蓝衣男子冲了去。 瞧着擂台上看似打得不可开交,实际几乎碾压式的局势,青青下意识咕哝了句:“蓝衣的是谁啊?打得蛮好。”一旁比划的大哥闻言一脸震惊,说:“你连他都不认识?他是吴家的大公子吴绍,跟陈员外的女儿是青梅竹马,不过陈员外跟吴老爷有过节,一直没同意两人的婚事,奈何吴大公子屡屡登门求娶,于是才弄了这一出比武招亲。” 宋琼在他身侧默默听。 她一眼看出蓝衫男子武艺更胜一筹,此番拖着打大概是为了给心上人和准伯父展示自己的勃发英姿。 宋琼不屑地移开眼,转向高台处望去。 一个长胡子坐在正中央,身后站了个羞答答的女子。那姑娘长得明眸皓齿,羞怯地抓着员外的衣袍躲在他身后。她偷偷瞄着擂台上的人,表情流露出少女的春心萌动。 阿玖也踮着脚,不过还是只能勉强看到擂台上的场景。她不懂武功,看不出两人这架打得怎么样。她想去问问宋琼,一转头,发现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个面具,正要戴上。 “你戴面具作甚?” “没用妆面修饰,人家一瞧便知我是女子了。” 阿玖欲言又止:“你不会要去凑这个热……” “时间到——” 高台管家喊。最后一秒吴绍刚好把对手逼出界限,于是判定为吴绍胜。但管家并未宣布结束,又高声喊:“下一轮,谁先来——” 宋琼一言不发,径直跃上擂台。管家见此人气宇不凡玉质金相,觉得至少是个官家公子,转身朝员外望去。陈员外颔首示意,管家便问宋琼:“好,这位公子,请问您贵姓?” “宋。” “宋公子,请吧。” 管家使了个眼色,底下的打手便登上擂台。 宋琼身手敏捷,动作尤其快,一连解决了十几个不同身形的打手。这些打手对于宋琼来说就如撤水拿鱼一般简单,她一路过关斩将,打败不知多少人。就在众人目瞪口呆,为这个半遮面的神秘公子哥震惊之余,一个魁梧的男人跳上擂台挑衅宋琼。 “赤手空拳,叫什么功夫,阁下如此单薄,拿得动冷兵器吗?” 底下爆出一声惊叹:“哎呀,这家伙怎么也来了。” “他怎么了?” 一大哥抱紧了胳膊:“他是这儿有名的恶霸,游手好闲的混子一个,仗着力气大如牛,又懂些功夫,到处收保护费混日子。” “那又怎么样。” “他急了出人命怎么办!” 混混笑完,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大刀,提刀便朝宋琼砍去,在座的人都紧张起来,生怕出人命。 宋琼不慌不忙,等混混离她只有两步距离时,一招金蝉脱壳闪到他身后,抬脚便踹,混混扔了刀,捡起一根银枪。 “大爷的,找死!”混混气急败坏,抓着长枪就要刺过来。宋琼兀自抽出长鞭,使劲一劈,混混连退九步,举枪欲挡,未曾想宋琼的鞭子比寻常的九节鞭多一节,鞭尾狠狠打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渗血的红痕。 “好!”围观群众拍手叫好。 阿玖咂舌,不禁感叹:会武功是真的潇洒自如啊! 恶霸被人抬下擂台。 宋琼气定神闲,扫视一周,余光划过擂台边上的某人。管家咳一声,高声喊:“还有人吗——”终于吴绍按捺不住了,登上擂台要与她决一胜负。见他未准备武器,宋琼便收起了十节鞭。 两人刚交手,吴绍就明显感受到自己功力远不如对方,偏生对面这人又不出全力,就像在带着他玩一样耗他体力。 奋力挤进前排的阿玖看着两人打得有来有回,有些烦躁起来。怎么还在打,不会真想收那个陈姑娘回宫吧?虽说这是宋琼的自由,而自己的摄魂术也没到磨灭掉她本性的程度,但是……不行,人多眼杂,这对她办事可没好处。 阿玖敛眉,手在袖中摸索一阵,见无人注意,趁宋琼离近之际一挥手,假意摸了摸珠钗。 台上打斗仍在继续。宋琼准备最后跟吴绍对上一掌试试他内力,刚抬手发现拳脚忽然使不上力,一不留神被吴绍迎面劈来一掌。感受到强劲的掌风,宋琼躲闪不及,只得翻下擂台。 锣鼓敲响。比试结束。 “公子!您没事吧?”青青急忙冲上去扶住宋琼。 “没事。”宋琼摇头,她垂眸看自己的掌心,奇怪地握了握拳,此刻力气却像恢复了……难道刚才是幻觉?还没来得及回忆一遍细节,身后传来阿玖的声音。冷冰冰的,又带着几分愠意。 “打得这么认真,你不会真想娶她吧?” 宋琼尴尬笑笑:“怎么会,我都打算输给台上那人了,只不过难得活络活络筋骨嘛。” “好了!看来这场比武已分出胜负了,最后赢的人就是——” “宋公子!” 听见宣布结果,吴绍懵了,陈鸢懵了,宋琼懵了,阿玖也懵了。 “啊?” “公子在半个时辰之内赢了三十人,是比武招亲中用时最短,击败人数最多的人,我宣布,小女即刻与宋公子定亲,择日完婚!” “公主……玩,玩脱了。”青青很担忧,轻轻扯了下她衣袖。宋琼示意稍安勿躁,随后往前一步,决定以退为进。她礼道:“员外,本公子是外地人士,第一次见到比武招亲,一时好奇,未曾想贵地的规矩与传闻中胜者娶亲有所不同,此番造成闹剧,还望员外海涵。” “比武招亲岂是儿戏?!来人,拦住他!” 台下众打手冲上来围住宋琼几人。 青青拔剑出鞘,挡在宋琼身前。阿玖,突然,人群中窜出一个黑衣人,踩着众人肩膀稳健落到宋琼和员外之间,他呵退蠢蠢欲动的打手,举起令牌。 “令牌在此,谁敢放肆!” 第18章 “安王……”陈员外认出那是安王的令牌,顿时大惊失色,双膝一软跪下叩首。 “不知安王殿下莅临,草民有失口德,请殿下恕罪!” 众人一听是安王,纷纷下跪:“拜见安王殿下——” 宋琼看出黑衣人是皇兄派来的侍卫何年,她反应很快,立马学着记忆里皇兄的样子负手而立,示意众人起来,而后压低嗓音:“无妨,本王今日路过,一时兴起,不想冲撞了陈员外招婿,本王在此深表歉意。” 员外不敢抬头,只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不敢不敢,殿下光临小女招亲擂台,令门前蓬荜生辉,实乃三生有幸呐!”员外谄媚的嘴脸和宋琼嫌恶又强忍着装模作样的场面看得阿玖忍俊不禁。 “爹……绍郎他……”陈鸢不忍看心上人久跪在地,出声恳求。陈员外扫一眼吴绍,心知此时唯有答应求亲一条台阶可下。他走到吴绍面前,抬手让他起来,冷着脸问:“聘礼可带了?” 吴绍本以为自己已经没戏了,没想到员外突然询问这个,急忙道:“都带了,陈酿茶叶、聘金聘饼、三牲海味、香炮镯金,只多不少。”员外爷嗯了一声:“既吴公子已备聘礼,那择日不如撞日,老夫今儿就把小女的婚事给办了,殿下若不嫌弃……老夫斗胆邀您入寒舍一宴。” 一旁吴绍与陈鸢闻言欣喜若狂,执手相拥。陈员外不满一瞪,两人便分开,只是脸上仍旧挂着散不去的喜色。 “也好。”宋琼咳两声,继续装腔作势:“本王路途劳累,权当提提神了。” “请。”员外为宋琼让出路来,宋琼大大方方挺直腰杆走进去,黑衣人紧随其后。 白竹惊掉下巴,一脸不可思议地挽上青青的胳膊,附到她耳边激动道:“公主还会变换声线?”青青笑了笑:“公主很擅长模仿,年少时学三殿下的声音,连太傅都骗过去了呢。”她悄悄对白竹说:“只不过后来学皇后娘娘说话,被皇上听出来了,被罚了好久的跪,后来便再没敢这样做了。” 走在中间的阿玖忽然笑了下,反应过来又赶紧压下笑意,跟上前人的步伐。 下人遣散人群后开始清除擂台。 远处隐在茶楼二楼的,窗前有竹子遮掩的厢房中,有三人盯着比武招亲的擂台,见证了全过程。其中一个十岁多的小男孩趴在窗户前,皱着眉一脸意味深长。 “有意思,竟然连安王都来了。” 他刚说完,中间的女人揪着他耳朵把他提开,训斥道:“你没看出那是个女人?这群愣头青,居然这么轻易就信了她是安王。”男孩吃痛,泪花忍不住在眼眶打转,摸着耳朵不说话了。反而最右边一个穿着奇异的少女叼着竹叶,吊儿郎当驳她:“你怎知那不是安王?” 女子并不生气,云淡风轻地笑了下,继续观察跟在员外爷身后进了宅邸的几人。 “去年我在边境见过安王,他绝不长这样,且安王训兵练马,自然身强体壮,怎么可能跟个文弱书生似的?但这个女的居然敢冒充皇室,要么是胆子大,要么就是来头也不小。” “双儿姐,我看她武功不错,要不然……” 其中的苗服少女吐掉口中的竹叶,勾唇:“我去会会她。” 竹叶从二楼的窗户飘下,无声无息地落进了人来人往的街市中。 第15章 南北酒肆 何年跟在宋琼身后两步的地方,趁陈员外忙着吩咐下人,他上前跨两步,跟宋琼并排走,顺便将陈员外的背景告知宋琼。 “陈道生,世代经商,古板老实,为人可靠,妻子早年病逝,育有一女,跟云州通判吴有为结识多年,两人表面水火不容,实则交情颇深,其女陈鸢正是跟吴有为的小儿子吴绍两情相悦,但由于陈道生始终未同意这门婚事,便搁置至今。” 宋琼默默听完,只是思索着问:“何年,你觉得吴绍这个人如何?” “底子不错,家世清白,若加以栽培,是个可造之才。” “嗯。我也这么想。”宋琼点头,又问:“他们应该都没见过我皇兄罢?” “公主放心,殿下从未来过云州,他们自然不知殿下形貌。” “那便好。”宋琼放下心来。 何年路过陈道生时忽然被叫住。 “大人,恕老夫多嘴一问,安王殿下何故戴着面具?” 何年知晓这陈道生虽然人老实古板,但不是个蠢的,此时定是有些怀疑。他不慌不忙,摩挲起腰间的绣春刀,板着一张脸说:“殿下有要事出访,不便抛头露面,今日之事请员外切勿声张。” “不声张不声张。”陈道生看着货真价实的绣春刀,心中疑虑烟消云散,想了想又道:“可方才在外头,众乡亲……” “那还需员外您费费心了。” 何年说完,陈道生连连答应,一抬眼瞥见路过的女子,顿感惊为天人。柳腰花态,媚骨天成,如此绝色,他这半生都未曾见过,一时没移得开眼,直到何年咳了一声,陈员外才回神,默了片刻实在忍不住发问:“这位是……” 宋琼将阿玖拉到身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两人。 何年斟酌道:“是……同行的丫鬟。” 陈道生捋着胡须打量,哪儿有堂堂王爷眼睛不离一个丫鬟的?见何年没明说,员外爷立马露出个了然的笑:“我懂,我懂,来人,给这位姑娘安排上座,就在安王旁边罢。” 阿玖:“……” 不一会儿的功夫,府里贴上了喜字,挂起了红灯笼,连桌上铺的布都换成了喜庆的红色。 婚宴上宾客络绎不绝,宋琼端端正正坐在席上,时不时给自己斟一杯酒,面具遮去她眉眼,看不出在想什么。在她右边,阿玖坐立难安,不住地打量四周,思考出去的方法。 此时安王派的暗卫以及宋琼的侍女都在坐席之上,正是她溜出去找南北酒肆的最好时机。若是错过,白竹倒是好糊弄,青青也勉强能骗过去,就是那个武功高强的暗卫…… “嘶……不行了不行了……” 阿玖突然捂着肚子,面目狰狞地起身。宋琼瞥见她挣扎的表情,转过头一脸疑惑。 “你怎么了?” 阿玖赧然启齿:“人有三急……”她未说完,宋琼旁边站着的丫鬟会意上前。 “姑娘跟我来。” 阿玖刚要走,宋琼忽然抓住她,阿玖以为她看出自己是装的,一时凝了气。公主左顾右盼,心知自己不能随意走动,小声道:“让白竹陪你去罢。” 中了摄魂术心思还这么细,只可惜一路上没机会迷乱宋琼心智,不然哪儿会这么麻烦? 阿玖跟在丫鬟和白竹身后走出大堂,她张望着四方院墙,思忖怎么支开两人,瞥眼沿路的花草,心里立马有了主意。她跟着走了一会儿,估摸着快要到了,忽然一声惊呼。 “呀,白竹,我刚才过来时好像不小心掉了一支珠钗,你快去帮我找找。” 白竹亦步亦趋:“那您……” “这位姑娘带我去便是,你快沿路回去帮我找找,那毕竟是殿下赏赐的,可不能弄丢了!” “好好,奴婢这便找去。”白竹不再耽搁,急忙朝回去的路跑去。 阿玖见她离开,便继续跟着引路的丫鬟走,就十来步的距离,丫鬟就停在了一间小屋前。 “姑娘,到了。” “好,那你回去吧,我已认得路了,一会儿自己回去便是。” 丫鬟没多作停留先走了。阿玖等她走远,立马从门后出来,左顾右盼,竟是个死角。这怎么出去?怎么也没个后门,原路返回又容易遇上白竹,算了,翻墙吧。 阿玖当机立断,踩在花坛上,双手攀在墙头,借着石墙凹凸不平的壁面,尝试了一两次,居然真的翻了出去,刚好落到一板车干草上。几个孩童正在板车旁边玩石子,看见从天而降的阿玖一时目瞪口呆。 “神……神仙?” 阿玖反应快,立马从板车上跳下来,拍掉裙摆沾上的干草,强装镇定地从小孩的注视中走了出去。 还好没出什么意外。 上了街,阿玖逮着个路人便问南北酒肆在何处。所幸南北酒肆名气大,依着路人的指示,片刻功夫阿玖就找到了一处偏僻的小巷子里。明明是个远近闻名的酒肆,建在如此偏僻之地,倒不至于是付不起租地的租金吧?难道是为了凸显“酒香不怕巷子深”? 她抬头,看见牌匾上四个浓墨大字。 南北酒肆。 就是这里了。 阿玖颇感“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顺畅,她左右看了看,此时巷子里很安静,巷子口有两三人走过,都没往里面瞧。阿玖收回目光,走进去。 “你们老板娘呢?” “殷四娘,殷四娘,有人找——” 女人浓妆艳抹却不显风尘,反而有高不可攀的华贵气质,穿着上好的绸缎,外披一件紫色的纱衣,婀娜的身姿一出现就让人移不开眼。 第19章 “喊什么喊,老娘是不是说过,不准在酒肆大喊大叫,信不信老娘把你……哟,这位姑娘长得真标致,是哪座府上的,可是来买酒的?我这酒肆南来北往,都是进口货,陈酒新酿应有尽有,你看看——” 女人看着阿玖,笑容深入眼底,阿玖不消多说,直接从袖里摸出一枚铜币。 “你怎么有这个东西?”看见这枚铜币,老板娘表情立马严肃起来,抓起阿玖的手臂就走:“跟我上楼来。” 走上楼梯,她不忘转身吩咐:“小胡,待会儿若有人来,就说我不在,要什么酒你替客人拿了就是。” “知道了!” 阿玖感觉自己在这个老板娘面前都算不上风情万种,这种阅历丰富看尽世间的媚更加勾人,而她多时还是浮于表面空有其表,不禁自愧不如。殷四娘感受到身后人轻轻吁了口气,将窗户关上后,她抬手点亮油灯,随着火苗在灯盘内窜动,昏暗的屋内有了光亮。 “自己人,不必紧张。” 既是自己人,阿玖思忖着把信拿出来交给她,顺便将来由也告知。殷四娘听完饱满的唇线不由上扬几分,愁绪的眸里带了讥讽。 “刘子晋是这么说的?” 女人拿着酒盏在阿玖面前踱步,笑:“什么内应,只不过是他的私生子罢了。” “刘子晋以前金屋藏娇,被他夫人发现后,把那女子赶出了姜国,后来听闻那女子已有了身孕,刘子晋这些年便一直在找母子俩,一直没什么消息,最近听说两人有可能在宋国皇宫里,于是才假公济私,让你来寻内应。” 阿玖有些诧异,联想到一直以来刘相国都没透露过内应信息,只是让她自己凭借线索寻找,实在蹊跷,揣测之下阿玖也相信了殷四娘的话,问:“那女子是谁?” “我怎么知道是谁?”殷四娘颇不耐烦,她盯着阿玖看了许久,看出这丫头有些异样心思,于是冷笑一声,从柜子里拿出一只锦盒,拉长声音提醒道:“你只不过是受命办事的,千万别想着跑路,要是连累了我,我殷四娘有一百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我跟你说这些,纯粹是因为看不惯刘子晋那个老混蛋罢了。” “这半块玉佩在我这儿也存了有些时日了,你正好把它带走,省得我看了心烦。” 阿玖见被看破,忙收敛心神:“这是?” “当年这块玉佩乃姜国皇室赐给相国,是刘子晋给那女子的定情信物,想必另一块如今也被带进了宋宫,你只要找出另一半玉佩的下落,自然就能找到所谓的‘内应’。”殷四娘借着微弱的火光理了理鬓发,漫不经心地瞥着铜镜。她身后的阿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玉佩,便收进了怀里。 想来这就是杨公公所说的“信物”。 “多谢老板娘。”阿玖欠身。问也问了,拿也拿到了,她不想多待,简单告别便离开了酒肆。 殷四娘补好妆后吹熄了油灯,打开窗户,正是日上三竿,微风习习,向下刚好能看见阿玖离开的身影。殷四娘往旁瞥一眼,窗户外的横梁上竟还坐了个男人,拿草帽扇风,悠哉游哉地看着巷道内人来人往。 “你就这么把唯一的信物给她了?” “留着我怕忍不住去找刘子晋那个老东西报仇。”殷四娘咬牙道,她余光打量着阿玖消失在转角,这才收神:“这个姑娘倒是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哦?” “可惜她已经过世许久了。” 殷四娘一把揪住男人衣襟,把他拖进屋内:“我说你,不好好在你的帮派里待着,跑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男人打着哈哈:“我是来向你打听一个人的。” …… 等阿玖绕路溜回员外府,她发现宋琼和青青都站在院里,而没坐在席上。宋琼看见她,眼神明显上下扫了扫。 “你跑哪儿去了,白竹到处寻你不见,在外头哭呢。” “我找珠钗去了,她想必是没找到,害怕你责罚吧?”阿玖脸不红心不跳,一脸坦然。她将头上的珠钗指给宋琼看,末了问:“怎么走了,不等开宴了?” “谁想留下来看人家洞房花烛?”宋琼连连摇头:“再说,一直装板正太不舒服了,万一露出马脚损了皇兄名声,他不杀了我才怪。” 阿玖笑了笑,头一转发现先前问过路的老伯从巷子口路过,她怕被认出,赶紧找个理由去找白竹了。 后门处,何年拦住了换好喜服的吴绍,递上一纸书信:“我们殿下颇赏识公子,特吩咐我来将这封信给你,若公子有朝一日想要建功立业而无门时,可以带着这封信来安王府,届时自会有人接纳公子。” 吴绍受宠若惊,连忙接下。 “安王殿下大恩大德,吴某感激不尽。” “另外,殿下也想请公子帮一个忙。” “只要是吴某能办到的,定替殿下尽心尽力。” “吴公子可听过四方会?”吴绍思忖着:“可是追随安王,号称集各方贤人能士的那个帮会?”何年点头,又正色道:“事实并非如此,四方会大肆宣扬是以安王为首而创办,然背后却另有其人。” “我能为殿下做什么?” 何年示意他附耳过来:“公子只需……” 等到宋琼等人出来,阿玖正安慰好了白竹上马车,看见宋琼,她上车的动作慢下来:“我们现在去哪儿?” “找个客栈吃饭。” “让让!让让!”青青正要上车,身后有人猛然撞了一下自己,她被撞完顿觉不妙,一摸腰间,空空如也。青青气不打一处来,立马指着前面那个奇装异服的人追上去。 “黄毛丫头,敢偷我钱袋!” 苗服少女转过身来,抛着手中的荷包,嘻嘻笑道:“你说是你的,那你叫它一声,看看答不答应?” 青青攥紧拳头,但没有公主的命令她也不好下手,于是跟此人僵持不下。宋琼坐在马车里正准备摘了面具歇口气,此时被扰了清净,不满地蹙眉。 “哪儿来的野丫头。” 少女立马被点着了,将钱袋一扔冲马车喊:“呸,你叫谁野丫头呢,本姑娘闯荡江湖的时候,你磕了碰了还只会哭爹喊娘呢!” 少女身边的白衣女子有些担忧,看见马车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立马警示身前的丫头。 “阿珏!小心!” 巫珏向前两步,宋琼直接从车内跃出,跟她交起手来。两人全神贯注,见招拆招,几个回合下来竟没能分出高下。 宋琼没遇见过这种功夫,丝毫摸不出门道路数。但她实战经验并不比巫珏少,很快发现对手下盘不稳,于是改了进攻方向专扫她下三路。巫珏重心不稳,踉跄着连连后退,被最高的白衣女子扶住。宋琼收了力道,站在车前看着女孩儿被护在人怀里,忍不住数落。 “武功这么差也行走江湖?” “是舍妹冒犯了,请姑娘恕罪。”白衣女子极快道歉,为少女求情。 “我不服!我明明有几率赢的!双儿姐你放开我——”巫珏气得跺脚,身上银饰哐当作响,她两手交叉在胸前,朝宋琼扬下巴:“喂!有本事来我们六道门再决高下!” 六道门? 阿玖坐不住了,掀开车帘只看见那苗服少女朝宋琼比了三根手指。 “亥时三刻,城南古宅,不见不散。”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大家 早就该更的 因为阳了发烧现在才写完 另外要考试了 这个月就不更了 考完就会恢复更新的! 第16章 六道之门 既然向众人袒露了自己是安王一事,为了不暴露真实身份,宋琼一行人并未在客栈留宿,而是租了一处宅院。 是夜。 阿玖在厢房里无聊地踱着步,瞥见柜子上的一小坛酒,心念一动,拿过来倒进酒杯里。 酒是她特意找酒肆的伙计拿的,为的是给自己出去的说辞找个证据。不过没人过问的话她便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阿玖品着清甘的酒水,想起酒肆里和老板娘说的那些话。 内应是刘子晋的私生子……既然这样,想必这位私生子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否则宋国早该乱了。殷四娘说母子俩都进了宫,可皇宫之大,何处可寻?况且宫中谁会接纳一个外来的孕妇? 想到事情愈发复杂,阿玖烦闷地倒着酒。 “我跟你说这些,纯粹是因为看不惯刘子晋那个老混蛋罢了。” “这半块玉佩在我这儿也存了有些时日了,你正好把它带走,省得我看了心烦。” 殷四娘到底是敌是友?她一道帮着自己,一道又对刘相国流露出极大的恨意,她和刘子晋有什么恩怨吗?如何找到这玉佩的另一半呢? 现在只等回去把信物交给杨公公了。 亥时刚过,阿玖正想收拾了就寝,刚站起忽然瞥见门外闪过一个黑影,她警惕地盯了会儿,似乎没了动静。阿玖估摸着可能是殷四娘派来的人,端着酒杯去开门。然而木门一开,却是宋琼站在院里。 第20章 四目相对间阿玖愣了一瞬,很快镇定下来。 “怎么是你……你要去哪儿?” 宋琼换了简单的劲装,头发用发带系在脑后,看见阿玖神情并不意外。 “城南古宅。” 阿玖想起白天那几个人说的什么六道门,恍然点头。宋琼注意到她拿着酒杯,头微偏看见敞开的门里有一坛酒摆在桌上,于是走进屋内。 “哪儿来的酒?” “是……在附近的酒肆买的桃花酿。”阿玖跟进去。 “你果然偷溜出去过。” 阿玖讪笑着给她倒酒,还是将借口用上了:“今日不是你生辰嘛,我想着再怎么样也该有点庆祝生辰的样,于是就去了附近的一家酒肆,买了这坛佳酿,本来想给你的,结果被那什么六道门一岔,便忘了……尝尝?” “谢谢。”宋琼接过酒杯,尝了一口,味道清淡,中规中矩。 “你真要去那个六道门?”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去去又何妨?” 虽说宋琼行事乖张,但江湖上的腥风血雨她还是有所耳闻,江湖上侠客义士众多,但也不乏强盗贼寇,面对这些人,若打不过亮出皇室身份也救不了自己,一个不小心命就没了。 宋琼若死了,自己的日子不会比现在好过。 “你好歹是个公主,跟江湖中人厮混?” “厮混。”宋琼抿着这两个字,云淡风轻地耸肩:“在我身上已见怪不怪了罢。” 阿玖继续找话:“你一个人去?不让青青陪你吗?” “她有其他事要做。” “可你自己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连个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有……” “说得对,那你陪我去罢,玖玖?” 猝不及防听到这么亲密的称呼,阿玖脸上一热,结舌道:“我?我又不会武功,去什……啊啊!宋琼你放我下来!” 两人在屋檐上飞跃起来,阿玖感觉不到脚底有触感,于是紧闭双眼完全不敢睁开,直到耳边传来一句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话:“会骑马吗?”阿玖不回答,宋琼又问了一遍,依旧没得到答案。忽然阿玖感到自己腰间的力道开始松懈,于是立马抱紧了宋琼的腰身,扯着嗓子喊:“不会!” 话音刚落,宋琼就带着阿玖一前一后落到了一匹马的马背上。马儿被惊得抬起前蹄,发出长长的嘶鸣声。随后宋琼把阿玖的手放到马鞍上,自己抓起缰绳:“抓稳了!” 古宅外观十分低调,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坐在墙头,望着月亮发呆,听见马蹄声,她低头看见宋琼来了,顿时嘴角一勾,跳了下来。 “你果然来了,不愧是能做我巫珏对手的人,来罢!”说着她就摆出了进攻姿势。宋琼也不退缩,坦然下马应对,独留惊魂未定的阿玖在马背上哆嗦。然而两人刚要交手,屋内传来一声呵斥。 “住手!阿珏,不得无礼。”门开了,走出来一个长相憨厚的大胡子。巫珏看见他,不情不愿地卸下力。大胡子制止完巫珏,赔着笑走上前,拱手道:“副门主候姑娘多时,有请。” 宋琼跟着进去,全然忘了马背上的某人。 阿玖缓过来后小心翼翼翻下马,看见宋琼头也不回地进了宅子,暗暗在心里咒骂。站在宅门前,阿玖犹豫了,她要不要直接回去?左右宋琼也用不着她。阿玖回头看了眼来的路,黑漆漆,一眼望不到边,再看看旁边的马,鼻孔里喘着粗气,头高傲地仰到另一边,思索再三,阿玖还是跟着进了宅子。 “这位姑娘气宇不凡,又持有安王殿下的令牌,想必是皇室中人罢?” 大胡子虽然外形粗犷,但举手投足却是彬彬有礼。 宋琼心里暗叹这一门人火眼金睛,看人都准,但又担心承认跟皇室沾边会影响她进入六道门,于是道:“我并非皇亲国戚,只是家中有个做将军的爹,和一个做侍卫的哥哥,所以也习过武功。因为家母去得早,我幼年便一直跟随哥哥,故常在宫中和皇子公主们玩耍,上个月家父和兄长都在青州之战中战死了,我是来投奔亲戚的,这块令牌是幼卿公主给我的,说危急时刻亮出此牌,可保我平安。” 巫珏在旁噗嗤一笑:“原是幼卿公主的朋友,怪不得能干出冒充皇子的事。” 宋琼也嗤笑一声,不由感叹,自己的名声挺大。 “双儿姐。” 宋琼顺着望去,是白天的那个白衣女子,此时她站在内堂中央,身姿笔直。见到宋琼,她只是冷眼扫过几人,最后缓缓开口。 “敢问令尊姓名?” “家父姓宋,叫宋光。” “姓宋?”白衣女子重复了一遍。有极大的功勋的皇帝也会赐予国姓,这并不算特别稀奇的事儿。只是此人特殊,身份还有待查证。白衣女子默了默,道:“那你投奔的亲戚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此事说来话长,我要投靠的亲戚叫白游,是云州的团副练使……”宋琼洋洋洒洒编了一通两人的事迹,末了从怀里拿出一枚玉佩,说:“这就是我爹与白大人当年的信物,一人一半,我娘叫我拿着这半块玉佩来投奔白大人,没想到打听一圈都没找到,如今盘缠也所剩无几,才想到假借安王身份这种铤而走险的方法……” 大胡子摸着自己的胡子听完,接话道:“白游?他一家老小早在上个月就迁走了,具体原因倒没人知道。” 宋琼闻言愣了一瞬,眼里顿时黯淡了下来。 巫珏见她神情落寞,知晓那种希望落空的无力感,于是拍她肩以示安慰。 “要不要加入我们六道门?你武功这么好,进来至少管吃住。” “可以吗?” 巫珏看向白衣女子。副门主道:“六道门讲的就是‘务实’二字,只要是肯办实事的,六道门随时敞开。” 宋琼听出她话里之意,颔首微笑:“多谢收留。” “你叫什么?” “我叫……宋京。” “好,阿京,日后你就是我们六道门的一员了。”巫珏嘿嘿笑着,只道终于有机会跟她名正言顺地比试一场了。 报过了名讳,众人也开始自我介绍。 “我叫巫珏,苗疆来的。” “谢双。” “水上漂吴如风。叫我老吴就好。” 巫珏左右张望,问谢双:“李头儿呢?” 吴如风闻言答:“李铁头他受了伤,行动不便。” “只有四人坐镇?” “还有两位。”吴如风列道:“一位是五毒张,不过他喜好云游四海,非急召不回六道门,已有两余年没出现过了。” “还有一位自然是我们欧阳门主,一手鞭法出神入化,无人能敌,如今闭关,门中事务暂交给副门主谢双谢姑娘处理。” “六道门只有你们几位吗?” “当然不是,我们六个名下还有十正徒,再下还有二十副徒,再下还有上百小徒,门中势力遍布各地。”谢双比巫珏高出一个头,站在那里如一朵出淤泥不染的白莲:“你武功不错,胆识过人,可直升为正徒,暂归于我名下,等论了功便可提拔到与我们相同的位置。” “你是加入了,那她呢?”巫珏指向宋琼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阿玖抱着胳膊,刚才的话她听了大概,无非是要帮六道门做事才能住下来,她一个弱女子,什么也干不了,何况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没必要这么麻烦,便道:“我没兴趣。” “她……她叫宋玖,是我姐姐,身子不大好,我们就是因为寻医问药耗光了积蓄,走投无路才来到这里。” “身子不好?可是什么难治的病症?那可惜了,若是老张在,什么疑难杂症他都能给你治好。” 两人说话之际,阿玖忽然瞥见宋琼手上有什么东西晃眼睛,等看清她手上所持之物,阿玖瞬间慌了神。 玉佩……怎么会在这儿?! 眼看宋琼拿着玉佩朝谢双走去,阿玖暗感不妙,急忙阻止,却是晚了一步。 “等等——” “叨扰诸位,这玉佩是我最珍重之物,便先押在门下,以表谢意。” “你!”阿玖跑过去时宋琼正好把玉佩交到谢双手中。谢双和阿玖对视一眼,点头浅浅笑了一下:“宋玖姑娘放心,玉佩我会妥善保管,待二位找到归宿,必原物奉还。” “好了,进里屋,开会。” “江湖上四大帮派,六道门,回龙教,四方会还有丐帮。” “丐帮弟子众多,遍布各地,消息最为灵通,但从不参与纷争。” “四方会是太子那边的,如今势头最盛。” “回龙教是安王那边的,小有名头。” “那咱们六道门支持谁?” “我们六道门是中立帮派,不为权势,只为民生。” 宋琼听了些江湖秘事,觉得六道门最得民心,替皇兄拉拢六道门应当是个不错的选择。 而一边的阿玖咬着牙,满心只有那枚玉佩。 第21章 怎么会在宋琼手里,什么时候被她拿去的?自己明明放在了里衣缝制的口袋里,为何会到了宋琼手中?定是骑马时被她摸去的。那可是自己此次出宫的目的,就这样莫名其妙落到了六道门这个江湖门派的手上,若是要不回来,或是二次遗失,自己的后果不堪设想。 阿玖感觉自己像被点燃了的鞭炮,火星已经顺着线烧来,就等爆炸了。 “明日一早,我们在南门汇合。” 宋琼抬眸:“去南门作甚?” “我们要去劫财。” “劫镇北侯发的国难财。” 第17章 石林主道 等散了会,已是后半夜。 两人出了宅子,发现马儿已经不知所踪。宋琼三言两语断定是马儿没栓绳,应当被何处的动静惊动跑走了。 “明日的行动分明是六道门要试我的忠心,定少不了一番磨砺。不知他们会怎么劫镖车,正巧我也看看他们的武功如何,玖玖你觉得呢?” 阿玖想着玉佩被拿走,心情本就沉重,此番要步行回去,便更加不悦,沉着一张脸走在宋琼前两步的地方,压根没有听见她的话。 宋琼跨步追上,跟阿玖并排走。然而阿玖沉默不语,默默加快脚步,可宋琼跟个狗皮膏药一样始终贴在身旁,甩都甩不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跟宋琼说话。 “那块玉佩从哪儿来的?” “捡的。”宋琼反应了一秒:“是你的?” 阿玖已然做好了心理建设,脸不红心不跳,点头:“是我的。” “是吗?”宋琼有些懵,放慢了脚步:“我怎么没见过……” 阿玖闻言暗道糟了,她作为俘虏进凤阳阁,吃穿用都是在宋琼的名下,怎么能凭空出现一枚玉佩来? 阿玖心知此刻绝不能讲逻辑编故事,唯有撒泼耍赖:“你私自拿人家东西去抵押,有没有想过别人的感受?你知道那个玉佩对我意味着什么吗?你自小生活在锦衣玉食中,什么黄金美玉都见得多了,不愁吃不愁穿,你知道一块玉佩对于一个普通人是在关键时刻可以救命的物什吗?你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着眼底熟练地蓄起了泪水,在月光下晶莹闪亮,楚楚可怜。 宋琼彻底乱了:“那块玉佩有那么重要吗……”对上阿玖垂落的眼眸,宋琼感觉心像突然掉进了盛满自责内疚的缸里,不断下沉,且有越来越深的趋势,底下有暗潮涌动,拨弄得她心底空落,这股奇怪的感觉催促着她开口:“你别生气,我会把它拿回来的。” 阿玖轻轻吸了一下鼻子,闷声抬头:“当真?” 宋琼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说这样的话,可是当下像被擒住了一般,屏气凝神,好像是发自内心,好像又不听自己使唤,点头道:“真的。” 直到阿玖离开自己的视线,宋琼才好似恢复了正常呼吸,重新跟上去。 调整好了状态,阿玖内心窃喜,自己对摄魂术已经运用得十分自如,只要宋琼把这事记到心里去,便不会出什么错。哪怕软的不行,她还可以来硬的。阿玖感觉自己已完全适应了跟在宋琼身边的生活,虽说就好比站在细绳上跳舞,随时可能掉下去,但下面有宋琼垫着,所以她不会有危险。阿玖忍不住感叹自己是个坏女人,下意识瞥了宋琼一眼,忽然她想起宋琼在众人扯的谎话,转头过去。 “为什么改我名字?” 宋琼没反应过来:“什么?” “宋玖。” “你是我姐姐,当然从我姓。” 阿玖嘁一声:“谁要当你姐姐?” “我没改你名,不过是冠了个姓罢了。”宋琼踢着路上的小石子,石子儿极不识相地落到了一旁的水沟里,宋琼稚气地抿了下唇,转头看阿玖,玩笑:“不会往心里去罢,姐姐?” 阿玖其实是很讨厌太亲密的称呼的,不是因为肉麻,而是因为过去青楼那些人都惯于叫她姐姐,拖长尾音黏黏腻腻,除了欲再没别的,直让她反胃。但此刻宋琼一口一个姐姐,她竟不觉反感。 阿玖随便哼哼两声,移了话题。 “你明日真要和他们去劫镇北侯的镖车?” “嗯。”宋琼一身墨色劲装,体态很好,发带在脑后随着风轻轻拂动,飘到了阿玖手背上,她本能攥在了手里。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里,手里的发带和她清透的声音倒成了阿玖安全感的来源。 宋琼没发觉发带被人抓住了,甚至晃了晃脑袋:“我虽然风评不好,但素来说一不二的。” 阿玖小声嘟囔:“我就不用去了吧?” “你不想去?” “我对打劫可没兴趣。”宋琼爱去不去,但她是万万不想去的。阿玖走得又累又困,半阖着眼直摇头:“再说,我又不会武功,到时候遇到危险怎么办?” “你是我姐姐,我保护你。”宋琼保证道。 阿玖步子顿了一下,心里忽然泛起一丝苦涩。若是真有个能保护她的兄弟姊妹,她也不会沦落到这般境地……所幸四周漆黑一片,宋琼自然看不见她神情变化。 什么保护,世间只有自己能保护好自己,何况说这话的人只是她的半个傀儡?阿玖深谙其道,毫不犹豫回绝。 “不去。” 宋琼去牵她手:“玖玖……” “叫七七八八也不去。” “……” 次日阿玖醒来时耳清目明,想来没人来叫她,睡了个好觉。简单洗漱过后,白竹端着早点进了房门。阿玖刚穿好衣裳,走到桌前。 “公主呢?” “殿下一早就带着青青姐去南门了。” 原来真没让她去。阿玖想着低头尝了一口米糕,入口即化,淡淡的甜味在舌尖漫开,带着心情都好了许多。 “给。”阿玖随手递给站在一旁的白竹一块米糕。白竹受宠若惊,连忙接过。阿玖见她吃着糕点一脸满足的样子,不由笑了下,撑着下巴问她:“白竹,实话实说,你想不想上街逛逛?” 许是阿玖天生底子好,不施粉黛也是美人中的翘楚,柳眉轻抬,一对含情目就这样悠悠看着人,即使是一秒也足令人脸红耳赤。怪不得公主独对阿玖姑娘亲近些呢。 白竹被盯得不好意思,腼腆笑笑:“想。” “那我们去逛逛吧?” 白竹很想答应,可一想起宋琼吩咐过的不能让阿玖乱跑,尤其是上街,笑容立马消失:“可是殿下吩咐了……” “早些回来,不要紧的。” 阿玖当机立断,随意绾了个发髻用玉簪固定好就走。宅子里没什么人,白竹一个人压根儿拦不住阿玖,于是心惊胆战地跟着她出门。 街上很热闹,有扯着嗓子叫卖的摊主,有做糖画的小女孩,还有买杂技糊口的,四周围了一圈人,时不时爆发出喝彩和鼓掌声。 阿玖百般聊赖在各个摊位前流转,还买了几幅糖画,小女孩开心得还送了她一对糖人。刚把糖画交到白竹手上,阿玖透过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巷子口,一袭紫衣,身姿绰约。 那人招招手,一个穿着粗布衣的小伙计就跑了过来。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脸,但阿玖还是隐隐辨别出了那是谁。 殷四娘? 殷四娘跟那人说了两句话,又塞了什么给他,那伙计便鬼鬼祟祟跑走了。殷四娘左右环顾,阿玖在她目光快要扫过来时连忙一转身,躲到墙后。 再探出头,那紫色身影已经混进了人群中。 阿玖思忖片刻,决定跟上去。白竹不明所以,以为她又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于是默默加快脚步跟在她身后。 然而殷四娘似乎是要去集市,一路上摩肩接踵,熙熙攘攘,阿玖差点跟白竹都被人挤散了,然而殷四娘却仿佛一条鱼一般在人群中穿梭自如。 不出意外,她跟丢了。 等好不容易从人最多的地方挤出来,阿玖早就见不着殷四娘的半点儿影子。 “阿玖姑娘,您是在找什么吗?”白竹喘着粗气,她要护着糖画和糖人,又要极力保证自己不跟阿玖走散,这一趟下来,累得直不起腰。 阿玖同样调整着呼吸,瞥她一眼:“我方才以为自己看见了殿下,大概是看错了……” “殿下她是去南门,这里和南门是截然相反的道路,殿下不可能在的。” “嗯。”阿玖点头附和,依旧在四周寻找殷四娘的身影,半片紫色衣角都没看见,她却发现了那个跟殷四娘说过话的小伙计。那伙计正在一家茶铺子前和一个像车夫的人吃着茶说着话。谈笑间伙计拍了一下车夫的肩,车夫顺势收了什么进衣襟里。街上人来人往,无人注意到两人。 阿玖假装看首饰,特意停在了离两人最近的一家摊位前,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在嘈杂的环境音中,还是捕捉到了几个字符进耳朵。 “六道门……假镖车……石林主道……杀……公主……” 假镖车?杀公主?!阿玖闻言脸色骤变,眼神不由自主瞥了过去,两人发觉有人在看他们,立马噤了声,挥手叫老板结账后匆匆分离。 第22章 “白竹。”阿玖蹙着眉,随意挑了两支钗子拿给白竹,只是眼神示意,白竹立马懂了,拿出钱袋要结账。 “姑娘。” 守在摊前的女子笑着摇摇头,带白竹进身后的店铺:“这些是我们店铺推出的样品,结账里面请。” 阿玖趁着白竹进去结账,转头拦下一辆马车:“去石林主道。” 上了车,阿玖脑子里不停重复着听到的消息。 那人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六道门知晓了宋琼身份想要除掉她,还是镇北侯派人运送的镖车有假,六道门会遭到埋伏,而且还是向着宋琼来的?怎么横竖想都是宋琼有危险……这丫头名声本就不好,偏偏又受宋帝宠爱,在她之前说不定早就招了不少仇恨了,之前在京城无人敢动她,如今到了这生地,指不定什么人等着抓她呢! 要是宋琼死了,她没了靠山在宋国定然举步维艰,况且拿不回玉佩,她也是死路一条。 “姑娘,我只能拉你到这儿了,再往前就是官道了,没路引过不去的。” 阿玖付了钱便从马车上下来。刚走两步,身后传来车夫的喊声:“对了姑娘!这路上偶有山匪出没,你一个人要小心些。” 阿玖驻足,转头道谢:“多谢大叔。” 马儿拉着车调头回去了。 阿玖并未一直前行。前面有人守着,她没路引,定然过不去。可四周除了竹子还是竹子,只有这一条人能走的路。 阿玖咬咬牙,钻进了竹林。 第18章 云蛇宫主 一行人藏在巨石后,吴如风人如其名,踏风而至,只留下一阵竹叶摩挲的沙沙声。 “副门主,他们来了。” 语罢,谢双一个眼神,众人立马分散开来,利用交错的竹子和地势挡住身形,伺机而动。很快,两队镖车行驶过来。领头的镖车上插了个旗帜,赫然写着“赵”。 赵,正是镇北侯的姓。 押送的镖师十分警惕,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眼看车马就要离开一行人的视线范围,谢双朝宋琼使了个眼色。宋琼会意,随即一跃而起,祭出长鞭横扫过去,队伍尾端的镖师措手不及,被鞭子缠住甩了出去。镖车被打翻,巨大的声响吸引了所有的镖师和护卫。 “上!” 随着一声令下,一场战斗就此展开。 巫珏下手快准狠,一手执弩,噌噌两下就对着敌人膝盖和腹部射去。她负责逮几个活口,青青负责掩护李铁头开箱验货,其余人则负责对付这些镖师。 谢双手拿双刀,跟五六个护镖者周旋。纵使数量差距悬殊,她却丝毫不落下风,双手配合身法,逐个击破。甚至还有闲心分出神来担忧宋琼,宋琼察觉到她的目光,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能够应对,谢双这才放下心专心对付几个镖师。 能够真刀真枪实干一场,宋琼其实是极度兴奋的。 在宫中比武大家都是留了一手,秉持着不能伤了对方的原则,尤其自己身份尊贵,时常陪练者都不敢出全力,打着着实没意思。而在江湖中刀光剑影,从无虚招,一招一式都是奔着夺人性命去的。 宋琼许久没这么集中过精力,全心全意应对来势汹汹的武艺高手,手中鞭如破风之刃,凌厉之音不绝于耳,打得酣畅淋漓。 几人分工合作,很快瓦解了队伍阵型。吴如风和青青护送李铁头到了镖车前,然而李铁头率先打开货一瞧,发现押运的却是一些丝绸,并非是赈灾银。 被骗了。 “不好,副门主,这根本不是赈灾银!” 谢双闻言瞠目,趁着空隙用刀撬开身旁的箱子,里头装着的全是一些昂贵点的日常物资,半点碎银也没看见。 真正的赈灾银不在这儿!他们中了镇北侯的计! “副门主,这些人怎么办!”吴如风被几个镖师围攻,一时无暇顾及有伤的李铁头。青青为了保护李铁头不慎受伤,谢双左右双刀齐并,冲到镖车前救下两人:“杀!” 话音刚落,几根断竹突然凭空从林中射出,直冲谢双和李铁头而来。 危机时刻,宋琼一招旋风扫叶,将几支断竹尽数击飞,救了谢双和李铁头,但却剩了一支走偏的。就在宋琼要松一口气时,一个清瘦的身影在林中出现。 阿玖? 宋琼怔住。 断竹划破空气,心头猛的一痛,眼看断竹逼近阿玖,宋琼来不及用长鞭,直接以肉身去挡。 “宋——”后面的“琼”字被迎面的冲力生生冲回了喉咙里,牙齿磕破了嘴唇,血腥味在阿玖嘴里蔓延开。锋利的竹尖在瞳孔里不断放大。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出现一颗石子精准打偏了那支竹箭,救下两人。 宋琼被吓出一身冷汗,怀里阿玖紧紧抓着自己的护腕,嘴唇煞白却有血珠,一脸惊魂未定。 还好有惊无险。 “你没事吧?” “没……事。”眼睁睁看着自己生死一线,阿玖舌头都不利索了。 “双儿,不可鲁莽行事!” 一个戴着黑纱斗笠的人自高而下降落,众人立马认出,欣喜喊:“门主!” 此人正是欧阳楚。 “这些是镇北侯的人,带回去。”他查看完一下重伤晕过去的护卫腰间令牌,而后走到谢双面前:“身为副门主,切忌浮躁。” 面对门主的教训,谢双低头认错。此番因为自己的草率和鲁莽,害得众人白忙活一场不说,还挂了彩。谢双自责地蜷起指节,指甲深深嵌入肉中。 “也不必感到太过自责,这些总归是要经历的,吃一堑长一智,别再犯。” “是。” 竹林深处倏然传来深远高昂的呼喊。 “云蛇宫主,你总算出关了,不枉我精心布局哈哈哈——”欧阳楚又称“云蛇宫主”,是讲他的鞭法了得,如同蛇行云底,无影无踪一招致命。而这个名号是当初争夺兵器谱排名时定下的,但因其比试结果未公之于众,故知道的人屈指可数。 欧阳楚冷眼望向林中某处:“空远,你想干什么?”一阵诡谲笑声过后,那个声音变得深沉:“欧阳楚,既已出关,不妨将你我未完成的赌约一并完成,下月初四,未时三刻,老地方,不来后果自负!” 竹林哗啦作响,很快就淹没了其他声音。 欧阳楚教训完门下弟子,径自朝这边走了过来。阿玖攥着宋琼袖子,躲在她身后默默看着。 “老夫见过公主殿下。”不待宋琼回复,欧阳楚直接点明了她身份。 “不知幼卿公主前来我六道门,有何贵干?” 宋琼正沉浸在奇怪方才自己下意识就用性命相护中,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号,不由瞪大双眼:“你认得我?” 这下在场除阿玖和欧阳楚以外的人都惊叹起来。 “你是公主?” “幼卿公主……宋琼?!” 欧阳楚皱眉,转头朝众人呵道:“还不拜见公主殿下?” “拜见公主殿下——” 宋琼不明白这个戴斗笠的六道门门主为何会认识自己,但身份已经暴露,也没什么好隐瞒,为了能继续留在六道门,于是开始说起客套话:“咳,起来罢,本公主只是离京游历,见到诸位后顿感相逢恨晚,便想加入六道门同各位一起历练罢了。” “公主乃千金之躯,敝门怎敢屈容公主,门下之人先前有顶撞之处,还望公主莫要怪罪。”欧阳楚一脸淡然取下黑纱斗笠,宋琼在看见他脸的那一刻瞳孔收缩,脱口而出。 “师父?!” 今天实在是六道门极其难忘的一天。 先是被暗算,劫了假镖车,然后是门主出关,接着又得知了一个大秘密——门主居然是幼卿公主的师父?! 即使许久未出现,但做门主的威严依旧半点儿不减。回去的路上,众人一声不吭,连一向吊儿郎当的巫珏都坐得笔直。阿玖还发现,纵然是贵为公主的宋琼也对这位六道门门主十分敬畏,规规矩矩坐着不说,竟然没问起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见宋琼和自己挨得极近,阿玖起了坏心,悄悄用手指戳了戳宋琼的腰。宋琼身体轻颤了一下,动作极快地把罪魁祸首止住,她朝旁边看去,映入眼帘的却是阿玖无辜的双眸,宋琼凝视她良久,最后为了防止她再有动作,一路上都抓着阿玖的手不放开。 将青青和阿玖送回宅子后,宋琼跟着师父回了六道门。 “小芋头!” “阿珏姐姐!双儿姐姐!你们回来啦!”小男孩戴着个米色的瓜皮帽,哒哒跑过来。 “小芋头,快去腾张床出来!” 李铁头新伤旧伤堆在一起,伤势有些重,躺在床上昏睡着,欧阳楚在替他疗伤,小芋头跑进跑出帮忙端水照顾。 “双儿姐,这事你知道吗?” “我只知道门主有个徒弟,但不知道是当朝的幼卿公主。”谢双说完就拦下来回跑了好几次的小芋头,并接过他手里的水盆,进了里屋。 第23章 “可是门主不是最讨厌达官贵族吗……” 吴如风看着发愁的巫珏,爽朗笑:“傻丫头,你以为六道门日日施粥行善是用的什么买的,地主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我们都分文不取地还给百姓了,六道门能靠什么周转?” 巫珏恍然大悟。原来门主每次消失一段时间,宣称闭关,实际是去给六道门挣本钱去了。 小芋头在两人旁边听八卦,不时插一句:“给公主教导武艺肯定能赚不少钱罢?”谢双适时从房里走出,看见闲聊的几人,掷去个不满的眼神:“阿珏,你去探那几个镖师的口风。” “是。” 宋琼有些事要问师父,于是坐在内堂的椅子上等候。谢双路过内堂时忽然停下来,思考了一下,走到宋琼面前:“公主,民女有一事求问。” “问。” “民女有一表妹,名唤婉良,数年前家道中落,她体弱多病,在押送途中不知所踪,有传言是您带走了她,不知可是真的?” 听见谢婉良的名字,宋琼对六道门又亲切了几分。她点头:“谢姐姐?其言不假,她如今就住在我凤阳阁中。” 谢双心里的一个大石落下:“那便好,既然表妹安全那我便放心了。” 一会儿闲言功夫,巫珏风风火火跑了进来。 “双儿姐,他们都招了!”巫珏将记录下来的口供举到谢双面前,抬着下巴,神情有些得意。谢双接过看了一遍,点头道:“吴大哥,你随我去一趟。” “好!” 两人走后,堂中留下宋琼和巫珏。两人面面相觑,一向话多的巫珏反常地安静如鸡,宋琼堂而皇之盯着她,最终巫珏按捺不住打破沉默。 “你居然是传闻中那个幼卿公主。哈哈,百闻不如一见,我就喜欢跟我一样性格古怪的人!” 宋琼挑眉:“切磋一把?” 巫珏僵硬地笑了笑,摆手:“不跟你打了,咱们门主的亲传弟子,我怎么可能打得过?诶阿琼,我请你喝酒去?” “好啊。” 已是日暮时分。 两人坐在屋顶,巫珏从自己的葫芦里倒了杯酒递给宋琼。宋琼接过尝了一口。 “好喝吗?” 宋琼回味着酒香,醇厚香浓,微甜。遂点了点头。 巫珏咧嘴一笑,直接对着葫芦嘴灌了一大口,说:“这是用毒蛇、蜈蚣、蝎子、□□等十八种相貌丑陋的毒物泡出来的,偶尔喝些可以通经络散内毒——” 宋琼表情顿时变了,巫珏看着她嘴角抽搐了一下,而后拿起身旁的酒坛,并用酒坛里的酒涮了涮杯子。 “……我还是喝这个罢。” 巫珏倒也不生气,只是咂舌:“你们中原人都是这样,一提到蛇啊蝎啊就怕得要死,骗你的,这就是普通的糯米酒,我刚才说那些可珍贵了,你想喝还喝不到呢!” “……我没怕。” “行——不过你算我见过的人里面最淡定的了,我第一次骗双儿姐的时候她连杯子都甩飞了!”巫珏想起当时的情景便笑得前仰后合。宋琼瞥她一眼:“然后呢?” 巫珏笑容渐渐消失。 “然后被罚端着一盆水在院子里扎马步。”说完她伸出两根手指在宋琼眼前晃了晃。 “两个时辰。” 宋琼仿佛看见小时候的自己,忍不住笑了:“我小时候也喜欢捉弄人,记得有次父皇在寝宫找母后,我学母后说话让父皇在门外罚站,父皇信以为真,哄了好久我都不让他进,外面宫人都看着呢,直到母后散步回来……” “被打得不轻罢?哈哈哈哈哈——” “没打,只是跪了一个时辰。” “这罚得也太轻了!”巫珏不可思议呼道。 …… “好了,我要走了。” “这么快?”巫珏第一次遇到和自己这么聊得来的女子,一时不舍。 “等等。”宋琼刚要起身,巫珏突然把她拉回来,在她身上嗅了嗅。 “你身上好像有蛊毒的气息。” 宋琼也闻了闻自己身上:“蛊毒?你是不是喝醉了?”巫珏凑过去抓起她手腕确认了一遍脉象,确实有蛊毒在体内,表情立马严肃起来:“你身边可有异族之人?” 宋琼摇头。 “那便怪了,这是摄魂蛊术,极其罕见,中蛊至深之人会变为下蛊者的傀儡,不过此蛊施行过程极其复杂,成功率极低,又涉及人道,已废禁许久,按理说早该失传了。”巫珏还想嗅几下,却被宋琼躲开。 “我只听说过情蛊。” “这个跟情蛊不一样,不过两者都是迷惑人心智的蛊,可惜我对这个蛊了解不多,但看在你我有缘的份上——”巫珏从腰间的碎布挎包里摸出一个小瓶:“这是我师父炼的药,可解除情蛊以外所有蛊毒,送你了。” 宋琼看着这个“解药”,有些犹豫。 “江湖上危险重重,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本姑娘走江湖这么多年,寻常蛊毒根本近不了我身!给你你就拿着,别跟那些老头儿老太婆似的推推拉拉啰啰嗦嗦。”巫珏决定的事从来不反尔,直接将瓶子丢给她。 巫珏和宋琼性子相似,颇有惺惺相惜之感。宋琼想到自己在她这个年纪也是雷厉风行,不过长了几年,性子也略收敛了一些。但骨子里的恣睢和叛逆还是未曾改变。 “那我便不客气了。” “记住了,一定要在月圆夜子时三刻服用,那时候药效最强,在此之前别让任何人靠近你,若是又中一层,我这药也不起作用了。” 她确实有时候会突然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很陌生,仿佛是个提线木偶被人操控着,原来是因为中了蛊?这几日接触的人多,谁知是被什么人下蛊,看来暂时还是别跟太多人有接触的好。 月圆夜,再过几日就是十五了。 第19章 离开云州 阿玖回到宅子时白竹正坐在院子里哭。偌大的院儿里只有她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怀里犹抱着糖人和一些首饰。阿玖实在不忍心见这梨花带雨的模样,决定以后不再随意扔下她了。 “白竹。” 听到阿玖的声音,白竹立即停止了哭泣,一抹鼻涕眼泪,惊喜地从台阶上弹起来:“姑娘!”她小跑过来,看着阿玖没什么事,反倒被受了伤的青青吓一跳:“啊呀!青青姐,你怎么伤成这样?”忙将青青扶进屋内,开始查看其伤势。 阿玖跟在她身后:“你懂医术?” “我以前是在太医署熬药的丫头,公主见我细心便把我调到了凤阳阁,简单的伤口我还是会处理的。”白竹替青青包扎好后就守在了榻边。 阿玖点点头,继续在屋里待了一会儿,见没她什么事就先回了自己的卧房。卧房里静悄悄的,令人心也平静下来,阿玖独自坐在榻上,整理起这乱七八糟的一天。 原来那两人说的不是公主,而是云蛇宫主?可是这跟殷四娘有何关系?她为何知道这些事?林中放话要欧阳楚赴约的人又是谁?江湖风雨,看不清摸不透,自己还是少管为好。 虽没能弄清楚,但不知为何,阿玖还是暗暗松了口气。她翻个身,又掰着手指盘算:六道门的门主是宋琼的师父,也就是说,宋琼在六道门的地位不低于那几人……得尽早把玉佩拿回来。阿玖思来想去,决定去找宋琼。 然而宋琼并未回来,阿玖只得回房等候,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姑娘,晚膳。”白竹进屋后略带歉意地屈了屈膝,低眉道:“白竹顾着照料青青姐,没能及时给你送膳食来,还请恕罪。” “没事,公主回来了吗?” “已回来了,此刻正在房内。” 阿玖提了提神,准备出门:“你先放那儿吧,我一会儿吃。” 院子里没什么光亮,只有宋琼的卧房略微透了些烛光出来。 彼时宋琼微醺,在房里休息。 “你一定很好奇为师为什么是六道门的门主欧阳楚罢?此事说来话长……” “空远是谁?” 师父见她打断倒也不生气,两人素来亦师亦友的关系,心知自己是对他的身份不感兴趣,便答道:“此人原是少林弟子,因触犯了寺规被逐出庙门,我与他结了十年的怨,只因当年兵器榜少林的九节鞭输给了我的软鞭,为了避开他,我改名换姓,将欧阳楚这个身份打造成行踪不定的帮派门主,而我以林深的身份通过挚友的推荐进入皇宫,专司教公主鞭术这一职,既是为了周转六道门,也是为躲开他。” 欧阳楚还是将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见宋琼依旧一副淡定的模样,欧阳楚不淡定了。 “你就对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一点也不感兴趣?” “为何?”宋琼识相地问,努力给这大半年没见过的师父台阶。欧阳楚见状,满意地端起架子:“我声称闭关是上京给你贺生辰去了,结果到了那儿坐了大半天宴席,连你一点儿影子也没见着,我就知晓你跑出宫了,于是为师在皇宫待了一天便回来了。” 第24章 “咯,你的生辰贺礼。”欧阳楚从背后的包袱里拿出一个长盒。 “这是结合少林九节鞭和软鞭制成的十二混云鞭,只此一家,此鞭的练习之法我已交给你母后了,你回去找她要。” “交给我母后作甚,她最看不得我弄这些了。”宋琼惊喜地接过十二混云鞭,不由忆起幼时第一次见到师父,他就是用的此鞭为自己演示,一招一式仿佛游龙清影,洒脱自如。那是她见过最潇洒,最灵活,身法最好看的武术。拜了师缠了师父好久,连此鞭上的灰都没碰到过。如今自己如愿以偿,得到了小时候最憧憬的武器。这十年来,师父肉眼可见地沧桑了不少。 宋琼忽然有些怅然。 “师父要重出江湖了吗?”照师父的说辞,欧阳楚已经许久没在江湖上有什么大动作,此番出现便引来了死对头,想必很快消息就会不胫而走。 “为师已过不惑之年,身体也已大不如前,这江湖是时候换代了。”欧阳楚看一眼正在内堂为此次行动失败分析原因的几人,暗叹自己不是个好门主,自六道门成立之日起就将帮会事务都交给了谢双这丫头,自己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谢双这姑娘年轻是年轻,人还算稳重,就是在处理变故上缺乏经验,自己这最后几年还是得多带带六道门。 “那空远的约,您要赴吗?” 欧阳楚点头:“上一辈的恩怨,自然要留在上一辈,不能拖累了你们这些小辈。” 宋琼能理解师父的想法,但换作她,未必能有师父这般隐忍,十年隐姓埋名。许是被父母惯坏了,宋琼承认这一点,但她宁愿骄傲地死,也不想懦弱地活。 或许师父有他的苦衷,怎么选择是他的事。至于名姓,对宋琼而言也无所谓,无论他叫什么,自己都是要尊称一声“师父”的,只是他的语气里隐隐透出一种时日无多的哀叹,仿佛此去便不复返了。 思及此,宋琼长叹一口气,背后敲门声适时响起。 “进。” 阿玖进来后发现房间十分昏暗,只有一盏烛灯,站在门口连宋琼的脸都看不清。于是便试探着走了两步。 “那个……我来看看你。” 见到阿玖的宋琼顿时将其他事都抛之脑后,听她说来看自己,心底一热,全心全意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担心什么?她自然不会担心,她只担心玉佩什么时候回来。阿玖大着胆子一鼓作气冲过去:“玉佩——” 未曾想步伐太快,带出的风将路过的唯一一盏烛火吹灭,房间登时暗下来。 宋琼本就有一点醉,注意力被突然灭掉的烛火吸引去,面对一眨眼就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阿玖,身子迟钝地没动。 四周太黑阿玖没刹住脚,本想一鼓作气吻她唇,却没想某人一仰头,便亲到了宋琼的颈上。阿玖察觉触感不对劲,错愕间撤回几寸,宋琼更是愕然,等眼睛适应黑暗后发现,两人鼻尖几乎触碰,月光微弱,却能清晰看见对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从惊讶到呆滞到脸红。 “玉佩……还没拿回来。” 薄唇仅几寸距离,阿玖突然下不去口,只是摇摇头别开眼,同样红了耳根。 “没事,不急。” 宋琼没察觉异常,反倒盯着她直直问:“今次你有没有吓着?” 话题转换猝不及防,阿玖摇头,跟她拉开距离,看着满脸真诚的宋琼,她忽然很想问一个跟此刻毫不相干的问题。阿玖翕动嘴唇。 “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宋琼不假思索:“会。” “为什么?” “你是我姐姐啊。” 阿玖浅浅笑了一下。 尽是玩笑话。 “倘若……我们不是姐妹也不是……”阿玖想了半天自己和宋琼算是什么关系,却始终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转而道:“甚至可能是仇人,你也会用自己的命来护着我吗?” “我说过会好好保护你的。”宋琼淡淡笑:“无关你是谁,我会护着你。” 阿玖没看宋琼,只是低着头看着她自己的裙摆。听到宋琼的话心里一颤,阿玖不知道自己今晚到底怎么了,竟有热泪在眼底打转。然而这种感动的心情在抬眸对上宋琼清澈的眼神时消失殆尽。那澄澈的眼里没有一丝情意。 自己在干什么,跟傀儡谈真心? 可笑,当真可笑。 阿玖感觉今日是继续不下去了,于是背过身去想要离开。走至门口,身后却传来了宋琼的声音。 “那我问你,如果我受伤了,你会伤心吗?” 阿玖没说话,只是点点头,而后出了房门。 接下来几天,青青养伤,白竹忙着煎药送饭,宋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关在房内,除了用饭时间短暂出现一下,其余时间连个人影儿都见不着。 阿玖很奇怪,问了白竹,白竹只说公主从去南门那日晚回来就吩咐了,十五之前都不出宅门,每日三餐放在门口就好,至于多的她也不敢问。 住宅时而有人来访。无非是嗅到了安王暂居于此的风声,一些达官贵族悄悄带了礼物,大多只是在门口放下礼品和署名,也有脸皮厚的敲门想要拜见。但无有例外,通通被回绝。 因为宋琼封闭自我,连带着其他人也不能出去,阿玖每天不是待在房里就是坐在院里,院子里种了什么花什么草她都快研究透了。 四月十四。 巫珏来访,宋琼让她进了。 阿玖好奇为什么能让巫珏进,她想偷听,但隔着门什么也听不见。正巧白竹来给客人送茶水,阿玖主动揽过活。 “我来我来。” 白竹为难:“这……” “我方才路过青青房间,看见她正准备更衣,她那伤口好像不太方便……” 白竹扭头就跑:“多谢阿玖姑娘!” 阿玖如愿端着茶走到了宋琼房门前,正酝酿怎么进去,突然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时间——大眼瞪大眼。 阿玖反应极快:“我来帮白竹送茶的……”话还没说完,宋琼就接过茶盘拿进了屋内,不过很快又折返到门口:“玉佩,给你。”阿玖看着这半块玉佩,霎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宋琼把玉佩放到她手心里才发觉这是真的。 这就……拿回来了? “这下开心了罢?” 关系着自己脑袋的东西回来了,当然开心。阿玖如是想着,心头一个大石落下,不由展颜笑了一下,带着语气也轻松雀跃了些:“开心。”阳光落在她发间,仿佛镀了层金,眼波流转自带风情,脸上的笑意又平添几分温柔。宋琼低头,脑子却全是她的明媚笑容,不自觉小声说:“你开心就好。” “咳咳。”某位花季少女在宋琼背后出现,奈何嘴里含着茶水,只好咳两声以示自己还在。 “我走了。”巫珏抱着胸从两人身旁走过去,手腕上的银镯在日光下锃亮,就像她从房内出来的那一刻,闪闪发光,但巫珏还是有意打断两位:“我专门跑一趟,不送我一送?” “门口有马,你可以骑。” “我不会骑马。” 宋琼咂舌:“走江湖连马都不会骑,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见她开怼,巫珏也忍不住反驳:“骑马算什么本事,你敢摸黑下墓道赤脚进蛇窝吗?在目不能见耳不能听的地方你恐怕寸步难行,本姑娘可是一马当先!”阿玖本想看好戏,没想宋琼只是静静看着她说完,然后淡定地从巫珏身边擦过:“马车到了。”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巫珏抓狂,但又不敢对门主的徒弟做什么,于是原地噔噔跺脚,而后又咬着牙跟上去。宋琼和阿玖进了车厢,巫珏追上来也钻了进去,白竹照常陪着青青坐在车厢外,何年骑着马跟在马车后。 “我们要离开云州了。”巫珏翘着二郎腿,她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坐了会儿马车就已经把刚才的事都忘了,见宋琼凑过来,巫珏也凑近她耳边道:“四方会秘密遣送了一批黄金出城,据说来历不干净,门主准备带我们南下,劫了那批黄金。” “镇北侯的事不管了?” “老吴和李铁头会守在云州继续追查赈灾银的下落。” 到了地方,宋琼跟她一起出马车:“我同你们一起。” “公主。”何年闻言下了马,向前附耳:“三殿下催您回京。”宋琼嘟囔:“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何年将一张纸条呈上,宋琼看完表情有一瞬间的怔愣和不可置信,随后便与师父等人告别。 巫珏从马车下来,换骑上谢双的马:“行了,等我们这次事情了了,我就来京城找你玩,届时可别装作不认识本姑娘!” “好!我在京城等你。” “走了!” 跟几人告别后,宋琼重新回到马车上:“青青,调转回京。”青青得了命令,扯了扯缰绳,马车便跟众人的马匹逆了方向,沿着石林主道往京城的方向驶去。见何年没有跟上她们,而是转去了其他地方,她奇怪问:“公主,何年不跟我们一道回京吗?” 第25章 “他奉皇兄的命令要去南水县,我们先回京。” “是。” 行至半路,车厢内昏昏欲睡的阿玖突然感觉到马车一震,速度骤降,一时瞌睡全无,宋琼也被突然的减速骇了一跳,还没询问原因青青就向车内禀告。 “公主,前面好像有人受伤了。” 宋琼掀帘望去,前面确实有一个踉踉跄跄,三步便跌倒在地的人影。马车渐渐驶近,仔细打量后,发现是个女子,形容落魄,仿佛人将虚脱。 第20章 莺莺燕燕 “哪里来的莺莺燕燕。” 阿玖嘀咕着打量远处那个要死不活的人儿,拧紧了眉。 草丛沙沙作响,宋琼下马时余光瞥见灌木丛里隐约有两个人影。她路过那处时轻咳了声,青青立刻会意,兔子似的钻了进去。 “走,走!”灌木丛里传来男人的低吼声,随后沙沙声变大了,并极快远离了马车处。 阿玖不明所以地看着青青消失在草丛,再转头,宋琼已经走近仔细瞧了瞧地上的人,脸色煞白,嘴唇干裂,灰头土脸但依稀能看出底子不错。 她观察的这一会儿功夫,阿玖眉越拧越紧。 自己这是要见证宋琼时如何往凤阳阁带姑娘回去的?只看相貌便带回去,未免太没节操。虽然自己当时也是被宋琼莫名其妙二话不说带走的,但她依旧对这样的行为嗤之以鼻! 宋琼看陌生女子,阿玖看宋琼。白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该往哪儿放,来回变换眼球都快要抽筋。 没一会儿青青回来了,却是两手空空。 “属下不力,这里地势陌生,那两人进了一片芦苇荡便寻不见了。”青青微微喘着气,继续道:“看模样像两个彪形大汉,许是附近山头的悍匪。” “罢了。”宋琼起身递给青青一个眼神,青青便立马蹲下给女子喂了些水,见仍不醒便只得掐她人中,片刻后那女子醒来,睁眼第一件事便挣扎着跪在宋琼面前:“民女严莺,拜谢恩公……不知恩公贵姓,民女该如何报答?” 什么燕莺?阿玖嗤笑一声:“倒真让我说中了。”白竹在阿玖旁边一脸茫然,不知道她为何忽然发笑,想要询问但见阿玖盯得认真便不由自主跟着望向前方的几人。 “我们公子姓宋。”青青夹在严莺和宋琼的中间,回答之余顺便将严莺扶了起来。 “多谢宋公子。”严莺故意往宋琼的地方靠近,宋琼极其自然地退后一步。 “呵,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阿玖注意到她这点小心思,哼唧道。白竹没听清,问:“姑娘您说什么?” 阿玖没回答,径直掀帘下车,对着不远处娇滴滴快要倚靠在宋琼身上的人道:“哪儿有草民之女脸上涂这么好的脂粉,头上戴这么好的金钗,我隔这么远都能闻到你身上的香粉味,我看你是哪个青楼的吧?” 女子最忌讳出身清白,听她这么污蔑自己,严莺立马涨红了脸:“你才是青楼女子!” 阿玖一脸无所谓,轻耸肩。 “我本就是。” “你!”严莺没想到清倌儿还能当得如此理直气壮,决心不跟此女子纠缠,只是又在宋琼面前跪下:“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民女愿终身侍奉公子,以偿还恩情!” 阿玖站在宋琼身侧,饶有兴趣地打量两人,听完严莺的话后阿玖搭上宋琼的肩,笑道:“宋公子好大的魅力呀,人家严姑娘这么快就对你死心塌地了呢。”宋琼侧头,感受到耳根的热气,脸不由自主烫起来。她轻轻推了推几乎要贴在一起的阿玖,奈何阿玖站定不动,目光炯炯,宋琼在这样的注视下也不敢移开眼,便看着阿玖而对地上的人道:“好了,你家住何处,我将你送回去罢。” “民女双亲亡故,无家可归。”严莺不动。 “哦?”阿玖挑眉。 “前几日父母想携我上京,奈何遭到土匪,那伙贼人害死了我的父母,还要抢我做压寨夫人,我拼死抵抗划伤了他们当家的,于是被关了起来,今日好不容易才逃下山遇到公子,求公子收留!” 见此人铁了心要像狗皮膏药一样赖上宋琼,阿玖忽感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 “谎话也不编得像样点儿,山匪这么厉害,你一个人怎么逃出来的?” “我……”严莺摸准了不搭理阿玖,只对着宋琼卖惨流泪道:“恩人!小女子实在走投无路,求恩人收留!”宋琼后退两步,看着僵持不下的两人深吸一口气,扶着发胀的太阳穴对白竹道:“白竹,你带她去换身衣裳,暂且带上罢。” “是。” 阿玖很是想让宋琼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扔出马车,但此时众目睽睽下,她只好眼睁睁看着这个莺莺进了马车,还坐在了自己对面。 擦干净脸又换了衣裳的严莺清纯可人,发髻略微凌乱却透出楚楚可怜的味道。看来宋琼就喜好这一卦的,落难美人,现在是,自己当初也是如此,想必凤阳阁中所有人都是这样来的。阿玖蹙着眉,不悦二字明晃晃摆在脸上,盯着严莺冷哼一声,别过眼去。 车内氛围怪异到极点,宋琼本来有些犯困,结果这一番折腾下来睡意全无,此时坐在马车里被两个女人盯着,一个灼热一个羞涩,但都透露着相同的意义:虎视眈眈。 宋琼忽然就明白了从前问皇兄为什么还不娶妻时他回的:“女人都如洪水猛兽,尤其是看上你的在乎你的,我现在还没那个信心能对付她们,不如都离远些。” “娶个爱你的呗。” “啧,这爱你的更不得了!罢了罢了,不与你说了,我还是练武去。”宋怀瑾思考了一下爱自己的女人是什么样,如临大敌般溜走了。 此时的宋琼正欲像当时的皇兄一样从车厢内溜走。 “好闷啊……我去骑会儿马。” 阿玖瞥眼上了马车就一直如坐针毡的宋琼。一对上阿玖眼神,宋琼逃似的钻出了车厢。 她刚离开,阿玖就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严莺身上,认真打量起对面的莺莺燕燕。看起来十七十八岁,年轻但没丫头的样子,一点不像普通人家的女儿,倒像…… “小姑娘,别以为姐姐不知道你怎么打算的。”阿玖勾着唇,直言不讳:“谁派你来的?”严莺毫不怯弱跟她对视,问:“你是宋公子的夫人?” 阿玖顿了一下,目光有些闪烁:“不是。” “那你有什么资格数落我?一个青楼出身的随身丫鬟。” 阿玖不在乎她这不咸不淡的羞辱,笑着从座位上起身。 “别怪姐姐没提醒你,跟在她身边……”阿玖俯身凑近严莺,一手撑在她身旁的软垫上,一手轻轻摸了摸那张白净的脸蛋:“可遇不到什么好事。” 严莺嫌弃地将她手拍开。 阿玖收手,复坐下,看着严莺的眼里多出几分怜悯:“不过你要跟就跟,我不拦着,但别想着骑到我头上,若是挡了我的路,那就怨不得姐姐对你下狠手了。” 严莺也不甘示弱,直视阿玖,冷冷道:“大家各凭本事。”她说完就透过帘缝偷看起宋琼骑马的背影,男装的宋琼从背影看起来确实像个尊贵公子哥,小姑娘脸上表情越发崇拜和爱慕。 见她一副看上了宋琼要跟自己公平竞争的样子,阿玖心存怀疑,难道她真的只是为了傍上宋琼?不是受人指使故意接近的? 阿玖摇摇头。 自己这么关心这个作甚,宋琼怎么处理是她的事,自己只要平平安安把玉佩带回去就好……想通过后的阿玖舒坦了一阵,又很快陷入了新的疑问:今天的自己怎么莫名其妙一肚子气?此时回想起方才阴阳怪气的模样,直令她沉默。 阿玖沉默着,思考了一路。 傍晚的风很清凉,落日余晖洒在路两边的草丛里,金灿灿的像秋收时的麦田。天边飞过几只大雁,马蹄有节奏地踩在土地上,发出厚实的噔噔声。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云景客栈了。”青青提醒众人道。云景客栈位于云州和京城中路,是路途唯一一家客栈。由于今日启程得晚,如今天色渐暗,只能在中道的客栈暂住一晚,明日再出发。 刚驶入一段荒道,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马蹄声和耳畔风声。 诡异的静默。 青青本能察觉不对,放缓了车速,竖起耳朵听周围风吹草动,骤然风紧,她一扯缰绳,不忘朝前方的宋琼喊。 “公主小心!有埋伏!” 第21章 生死之际 黄昏下,山头乍然出现一群人,朝乘车的几人刺过来。马车本在两座山之间的窄道行驶,马儿此时进退两难受了惊,嘶鸣着抬起了前蹄。 宋琼自马背上一跃而起,长鞭祭出。 青青看清为首的便是方才那两个大汉,也拔剑迎上。唯独白竹想着她伤还没好透,十分担忧:“青青姐,你小心!” 阿玖闻声掀帘,只见冲在最前头的两人一人披头散发,身材魁梧如同狮虎;一人脸有疤痕,丑陋至极。两人皆抗大刀,带领十多个土匪朝前冲。而宋琼和青青正一前一后与他们厮打。 第26章 场面一度混乱。 阿玖攥紧了车帘。 何年不在,这里会武功的只有宋琼和青青。而青青又刚受过伤,宋琼等同于要一人对付如此多比她魁梧的悍匪。虽说宋琼武功高强,可寡不敌众,想全身而退都不易,何况要打赢? 眼前狮子头举着大刀与青青交锋。青青身手敏捷,移形换影,狮子头见连她一片衣角都打不着,恼羞成怒,一脚踢开被鞭子抽到踉跄,挡了自己路的小弟,吼:“没用的东西!给老子上!” 另一边,凶神恶煞的刀疤脸正携着几个匪徒,和宋琼打得不分上下,招招阴险狡诈,看得阿玖提心吊胆。 宋琼远攻暂时占优势,抵挡了大部分匪徒的进攻,青青逐一解决,两人配合默契。而狮子头看出了宋琼是根本人物后,联合刀疤脸左右夹击。利用其他人作盾牌躲开宋琼的鞭击后,狮子头捡起地上的刀就瞄准了宋琼扔过去。 寒光划过,宋琼旋身躲闪,然而肩头还是见了红。 “公——公子!” 战况变得扑朔迷离。 宋琼瞥一眼伤口,波澜不惊,继续与剩下的几人周旋。 “怎么办,怎么办……”白竹急得拍马车。 “白竹。”青青突然折返回马车处,一把抓住白竹的手,示意几人下车:“阿玖姑娘,严姑娘,快跟我来。” “宋琼怎么办?”阿玖跳下车,皱着眉望向与几人纠缠的宋琼。 “只要你们安全了,公主自会无恙。”青青压低声音,说完又招呼严莺下车。 这种危急时刻,严莺万分恐惧,坐在车厢内一动不动。青青喊了两声,她才有所动作。 “来,来了……”严莺扶着车辙下来时嘴唇抿得发白,然而阿玖却从她脸上捕捉到一丝诡谲的笑。转瞬即逝,阿玖定睛瞧时已看不出来了。不过她很肯定自己看见了。 将三人撤下后,青青踩着马镫,用力一鞘打在马屁股上,马儿吃痛,拉着马车就往前狂奔。 宋琼早有准备,一甩鞭缠住树干腾空而起,厮打中的土匪们躲闪不及,随着一声巨响,马车支离破碎,惊马扬长而去。 狮子头受了重伤,刀疤脸搀扶着他,示意其他人撤退。 “算你走运,走!”看到匪徒三两离开,阿玖暗自庆幸。这些土匪多半跟严莺脱不了关系。她一转头,忽然不见严莺身影,阿玖左右环顾,却看见严莺正朝宋琼那儿跑。 糟了。阿玖心提到嗓子眼,想也没想就跟了上去。 “宋琼,小心!” 耳畔倏然有剧烈破风声。 宋琼刚踩到地,闻言本能往左移了一步,一支箭噌地划过鬓边。她心道:“没想到这地别有埋伏。”此地偏僻,山体遮蔽,有许多死角。宋琼完全看不出箭是从何处射来。 “啊!” 宋琼闻声回头,发现方才那支箭就插在离严莺一米不到的树干上,严莺惊恐万状。而她注意到严莺身后,阿玖也跟来了。 与此同时,宋琼听见啪嗒一声,又有一支箭射出,直奔自己而来。可千钧一发,宋琼正想闪躲,却又想到自己若躲开那么阿玖就会中箭。宋琼步子一转,伸手去抓却没抓住。疾速射来的箭支划破了她的手掌,最终插在了阿玖脚下两寸处的土地中。 阿玖愕然看着脚下尚在摇晃的箭杆。 “快走!” 阿玖抬眸,宋琼因打斗发冠有些松了,几缕秀发垂下,右肩衣服破了隐隐渗出血,脸上不知从哪儿擦了一道血痕,眼底有些愠意,直勾勾盯着自己,像是责怪又像是担忧。 这匆忙一瞥扰人心神,乱人方寸。 阿玖从没在宋琼眼里看到过如此丰富的情感色彩,一时怔愣,连身旁刺过来的箭支都忘了躲。等她反应过来时,腰突然被什么缠住,阿玖双脚离地,被鞭上的力拖着带到了青青和白竹那边。 而宋琼却抱着严莺轻盈落下。阿玖心底刚漾起的一点涟漪就被一块泥巴砸得乱七八糟。 “多谢公子。”严莺脸红地抓着宋琼的衣袖。 阿玖说不出心头什么滋味,只是看见两人站在一起就觉刺眼,甚至有些烦躁。 “离开这里,快点。”宋琼催促众人。走了两步,手心传来一阵异样的感觉。又痛又痒又麻。她心里察觉到什么。 ——那支箭上有毒。 马车已然散架,所幸此地离客栈只有几里路。青青左手搂着白竹肩膀,右手抓着严莺手腕,一路朝前跑。宋琼让阿玖跑在前头,自己断后。 凭空出现的射箭手没有再追过来,许是因几人离开了可视范围。 宋琼确认安全后加快步伐追上,一把抓住阿玖手腕,带她跑起来。阿玖盯着跟宋琼交握的手出神。手心很热,有薄茧,指节还硌得她手疼。但这样用力的紧握没由来让阿玖感到心安。 “如果你不是中了摄魂术就好了……”阿玖如是想着。 在几人能看见客栈时,提心吊胆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一些。然而下一秒,宋琼猝然倒下,阿玖被扯了一个踉跄伏在宋琼身前,花容失色。 “宋琼?!!” 京城近日阴雨连绵不断,整个皇宫都笼罩着湿雾,只要出寝殿走走,回来衣摆便沾上了水渍。 “太子殿下。”一身寒气的侍卫进入太子寝殿,在宋邺卧房门口停下:“您派去的人已经找到幼卿公主了。”宋邺抬了下眼皮:“她在哪儿?” “在云州城待了数日,和一个民间帮派六道门似乎有所交流。” “六道门是何帮派?” 周铭答:“就是一个号称为民生的中立派别,偶尔会阻拦官镖运输,奈何行动诡秘,官府没有证据也就拿他们没办法,不过其无心参与朝廷纷争,跟殿下您的四方会井水不犯河水,跟新起的回龙教也无瓜葛。” 宋邺不奢求拉拢别的帮派,那么做到互不干涉是最好的,便转而问:“安王那边呢?” “已办妥了,只等宋琼回宫了。” “好!这两兄妹一日不除,我的位子就一日不稳。”宋邺唇角无意识地提了一下, “对了,你记得通知张堂早日请出京,安王似乎在调查他,不能露出了马脚。”宋邺站在窗前,抬眼望去一片蒙蒙烟雨,风吹花落,残英入土化为尘泥。冷雨之中,他隐隐期待起接下来的事情发展。 客栈内。 阿玖守在宋琼床边。 本来客栈地处偏僻,请最就近的郎中最快也要一个时辰,幸好客栈内刚好住了一位老医师。听闻有客人受伤昏迷立马赶来帮助。 “大夫,如何?”青青让白竹去安顿严莺,自己留下来照看公主。见宋琼昏迷不醒,她表情越发凝重。老医师处理好宋琼肩上的伤口,又检查了几遍她掌心的伤,他把着脉长叹一口气。 “姑娘的脉象与常人有些不同……老夫直言,这不是病,是毒。” 老医师皱着眉头,再三确定后在宋琼手上扎了几针,继续说:“外伤不要紧,但此毒麻烦,需要以毒攻毒,用一味毒草做‘药引’,名叫黄泉草,可最近的药房路程较远不说,有可能也并未存有这味毒草,老夫上哪儿去弄这味药引呢……” 黄泉草?阿玖将目光移至宋琼身上。她记得黄泉殁就是用黄泉草研磨加工出来的,应该能起作用吧?可是该怎么把毒药交给大夫还不被人怀疑呢…… 阿玖纠结之际,青青率先发问:“黄泉草生长在何处?” “断崖上,阴暗处。” “长何样?” “上青下黄,味辛,贴壁而生。” 附近山头环绕,峭壁悬崖不少,找到黄泉草的概率不低。青青立刻起身:“我去采。”见她下一秒就要冲出房间上悬崖,阿玖急忙劝阻:“你留下来保护大家,我去吧。”青青摇头,不以为然:“你娇弱之躯,如何上得断崖采集黄泉草?” “我……”阿玖心知找不到个好理由,但又不想耽搁时间,沉吟间门突然被撞开。白竹站在门口一脸焦急,满头大汗。 “青青姐!严姑娘闹着要上吊,您快去阻止她罢!” 这人又犯什么病?阿玖听得蹙眉。 “碍事的家伙。”青青同样不耐烦地拧紧了眉,提剑就往门口走。 见她走阿玖嘴唇轻微地抿了一下。青青离开房间正合了她意。见大夫还在诊脉,阿玖在怀中摸索一阵,拿出一个瓷瓶。 “大夫。”阿玖将瓷瓶打开,递给老医师。 “您说的药引可是这个?” 大夫轻嗅了一下,随后抖了些药粉到手中,捻了捻,随后用水化开,双目惊喜:“是是是,是这味药,可惜这药是提炼出来的,烈了点儿,稍有不慎就会要人命。”阿玖自然知道此毒的凶险,所以不免有些犹豫:“用这个……能有五成把握医好她吗?” 郎中捋着胡子摇了摇头。阿玖心一紧:“没把握?” 郎中吁气,比了个手势:“九成。” 第22章 昏迷不醒 第27章 对话间,隔壁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只听见一声“啊!”,彻底安静下来。 片刻,青青重新出现在门外。郎中见到她,及时拦住:“姑娘莫慌,方才老夫突然想起,我前几日在药铺买过几株黄泉草磨成的粉,虽是半成品,但也可一试。” “那便最好,有劳大夫。”她说完,看着郎中将针从宋琼手中卸下,而后默默拉着阿玖出房间。阿玖一脸茫然地被拉到走廊上。 “怎么了?”她瞥了一眼屋内,压低声音:“不相信他吗?” 青青思索着,摇摇头:“暂且让他治。”她顿了顿,继续道:“但我不会把希望全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为了公主安危,我们不能大张旗鼓请附近的郎中,民间医者良莠不齐我也不放心,所以我准备连夜赶回皇宫,派御医过来,此前拜托你和白竹照料着公主了。还请务必做到寸步不离,我后日应当就能回来。” “好。” 青青又找到白竹嘱咐一些事,之后便悄然离去。 阿玖去隔壁看了一眼。严莺躺着床上,不知是晕了还是睡着了。白竹解释说青青姐吩咐了,不让她到宋琼房里去,她这么闹就只好让她安静一会儿了。阿玖对此表示赞同,回到屋郎中正在配药,于是阿玖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看。老郎中先用银针沾了沾粉末,借着烛火炙了一下扎在宋琼手臂上,扎了四五针后,又拿出一包药粉撒在宋琼掌心。 “这就好了?” “尚需观察两日。”老郎中收拾着药箱:“不过每隔四个时辰都就要重新敷药包扎。”见她听得认真,郎中默了默,起身随口言道:“姑娘不是本国人罢?” 阿玖正给宋琼掖被子,闻言身形一滞。 “宋国的炼药工艺并不成熟,像这种精纯的毒药更是千载难逢,何况我看你也不像炼药师,这毒药……”老郎中将装着黄泉殁的瓶子放到床头的矮桌上。看见阿玖凝重的表情,他稍鞠了一躬。 “放心,老夫虽不知你们是何人,但也不会给自己惹麻烦,今日不过一次义诊,全当行善积德,不会外传。” 阿玖眸色渐深,微抿唇:“多谢大夫。” 到了夜里阿玖翻来覆去,脑海里回想着郎中的话。 她是怕宋琼死,但也不能让身份暴露,这个郎中虽答应不会说出去,但难免有什么意外。她走一步看一步已经不容易,不能留下隐患。 阿玖掀开被子,下榻。 要怨就怨他知道得太多了。 阿玖招来店小二,将几两碎银放到他手里:“麻烦将这个给白日替我们医治的郎中。”她拿出一两银子放在小二另一只手。店小二看着这一两银子笑开了花,点头哈腰:“好的姑娘。” 阿玖嗯声,转身就回了房,实际却是在门缝里观察到店小二敲开了二楼对面的某一间房。到了深夜,万籁俱寂。趁着夜色正浓,阿玖潜行到郎中的房门前,用手指捅穿一层纱纸,向里头吹了一支迷药。待挥发得差不多后,她潜入屋内。 屋内极其安静,连呼吸声都没有。 阿玖动作极快地查看了屏风和榻上。 空无一人。 屋内陈设简单,干净,仿佛没人住般。 “人呢?”阿玖奇怪着巡视一周,离开了客房。 房内怎会没人?这么晚,那老郎中跑哪儿去了? 阿玖构想了好几种处理他的方式,却万没想到扑了场空。不过青青明日晚才回来,她还有机会。明日那老郎中还会来给宋琼诊治,届时再找机会下手。 “阿玖姑娘,你怎的还在外头溜达?” 听见白竹的声音,阿玖心一惊,抬头反应极快地指了指身旁宋琼的房门:“我来看看她伤口包扎了没。”白竹闻言笑了笑:“姑娘莫太担心,我正准备去呢。” 谁担心了?阿玖腹诽,见她要进去,脑子一热抢过白竹手里的纱布和药:“我来吧。” 没给白竹反应的时间,阿玖就已经进入宋琼的房间,并关上了门。 宋琼体形修长,躺在榻上薄得像一张纸,加上脸没什么血色,更像一张又轻又薄的白纸。阿玖把油灯端到榻边的矮几上,然后小心翼翼拆开宋琼手上的纱布。宋琼感觉到她动作,蹙眉,用另一只手攥住了阿玖袖子。 “宋琼,你安分点。”阿玖上完药想把衣袖从她手里拽出来,然而宋琼抓得太紧,阿玖别无他法,便蹲下来想把她手指掰开。好不容易掰开了两根手指,宋琼似乎感到不适,翻了个身。阿玖起身到一半,被她这么一扯就往榻上扑了上去。 “诶——” 宋琼手碰到阿玖胳膊,顺势抱了上去,还乖巧地用脸蹭了蹭。 “……”瘦归瘦,力气还挺大,被她抱着还轻易挣脱不开。阿玖生怕她扯到伤口,动也不敢动,任由宋琼抱着自己睡了一夜。 月光透过窗户,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又幽幽散了开去。 第二天阿玖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屋内很暗。阿玖扭头,宋琼自己抱着被子背对她睡得正香。阿玖叹口气,起身下榻。一晚上一直保持一个姿势,刚站到地上就感到腰酸背痛。阿玖回头睇宋琼一眼,无奈摇摇头,开门出去。 目光滑过楼下,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准备从客栈溜出去。 那不是严莺吗? 阿玖暗觉蹊跷,便悄悄跟上。 严莺出了客栈就沿着一条小路走,绕了好大一圈到了一个开阔地带,四周有灌木遮掩,一个人似正在此等候。 看身形是个男子。 两人会面后十分警惕地环顾了下四周,而后走到林中开始交谈。 距离太远,宋琼蹲在灌木丛后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适时有风,草木簌簌声响起,借着声音掩护,宋琼缓缓靠近两人。 对话显然已经到了尾声。严莺脸色煞白,朝那人承诺:“请您告知殿下,我一定会完成任务,让宋琼回不去京城。” “这样最好。”他转过身来,分明是太子宋邺的手下,周铭。阿玖打量他一番,发现衣摆沾了泥土,显然已经在外头游荡了有段时日,说不定路上一直在跟踪着她们。 “等她醒了,你找个机会把她引到……”周铭压低声音,凑到严莺耳边。 阿玖屏气凝神也听不清究竟说的是什么,耳畔唯有风声。 回到客栈,阿玖想起自己之前的猜测:严莺果然是太子派来的卧底。要告诉宋琼吗?可是若公然与太子为敌,她日后只怕会不好过……以宋琼的玲珑心思,她旁敲侧击一下应该能懂吧? 正纠结着,余光忽瞥见白竹从宋琼房里出来,阿玖突然想起件要紧事。话还没说出口,白竹先发制人答:“刚刚大夫已经来过了,说咱小姐的伤没大碍了,静养几日就好,姑娘不必担心。” “大夫他人呢?”昨夜没睡好,今早又出去绕了一大圈,阿玖此时有些疲倦,揉着眉心问白竹。 “我方才看见他提着一个竹篓出去,应该是采药去了罢。” “……嗯。”好吧,又错过了。 十五日晚。 阿玖辗转难眠,干脆起来走动。十五的月亮已经很圆了,挂在黑漆漆的夜空,活像一个大饼。阿玖是不爱吃饼的,但此时此刻莫名想尝尝,看还是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味道。 客栈隔音不好,连走在廊道的脚步声都能清晰听见。突然,隔壁宋琼房里传来响动,隐约夹杂着一两句呢喃。 宋琼醒了? 阿玖靠在墙头听了一会儿,确有声音时断时续,抱着随便瞧瞧的想法,蹑手蹑脚打开了宋琼的房门。 房里竟没人守着,只有宋琼一个人躺在榻上。青青还没回来?白竹怎的也不留个人守夜。 阿玖绕过屏风,走近软榻。 月光冷冷清清地在窗台流淌,透过雕花屏风,映出一人的影子。阿玖安静地端详着宋琼睡颜。从额头到眉心,到鼻梁鼻尖,再到唇。阿玖盘算着这正是巩固摄魂术的好时机,但她同时也察觉到了摄魂每进行一次,自己也会更容易遭到反噬。 如果她爱上了宋琼怎么办?没人告诉她摄魂师爱上傀儡会是什么样子。从前她迷惑的对象多是些仅一面之缘的三教九流,勾勾手指头就能得到她要的东西,甚至不需花什么心思。但面对宋琼,自己必须要把握好那个度,太听话了不行,不听话也不行。而这权衡之间,就像在走独木桥,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劫不复之地。 自己是一颗过了楚河汉界的棋子,每一步如履薄冰,不能对任何人动真情,无论是反噬还是真的动心。 阿玖抿着唇,起身欲走。忽然那对黑眉蹙起,宋琼蜷缩起身子,神情透露出痛苦。 “痛……好痛……” 阿玖复蹲下,茫然失措:“怎么了?哪里痛?”她以为宋琼不小心磕到了伤口,连忙检查,手刚摸到被子就听宋琼低喃:“十九……对不起……” 阿玖停顿了一瞬。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在宋琼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了。她很好奇,这个十九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宋琼这般念念不忘。 第28章 “火……好大的火……” 梦到火了?阿玖倏然想起自己半年前险些命丧于那场火里,难不成宋琼记起来了?阿玖错愕看着宋琼的脸,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但只是转瞬即逝,因为宋琼挣扎起来,痛苦万分:“救……救……” 她在呼救? “我在,别怕。”或许只是个寻常噩梦,自己还是别多想了。阿玖打消心里的念头,嘴里开始轻哼起一曲歌谣,像哄小孩儿一样,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在被子上。宋琼在这样轻柔的安抚中慢慢平静下来。 待她睡熟,阿玖离去,轻轻把门带上。 随着门哒的一声关上,黑暗中,一双墨眸缓缓睁开。 第23章 焚身于火 已经是第三天了。 宋琼还没醒。 清晨,阿玖洗漱完到下楼吃早茶,期间一直留意着郎中房间的动静。但直到一碗粥见了底儿也没见到那扇门打开。正巧店小二过来收拾碗筷,阿玖逮住他询问一番后,小二动作麻利地擦着桌子回答道:“那老郎中昨夜就离开了。” “走了?” “对,就是在亥时之前。” 阿玖思忖,当时她似乎正在宋琼房内,难怪她守了一夜也没瞧见那郎中身影。 “不过姑娘你放心,你们同行的那位姑娘说,有更好的郎中来了,所以你们家主子……”店小二自说自话,阿玖也没听。 既然青青已经回来了,那她便不追究了,左右芸芸众生萍水相逢,那郎中年事已高,想必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看着宫中请来的御医一脸平静地为宋琼把脉,阿玖又想起昨夜,于是戳了下一旁的白竹,偏头问:“白竹,你知道十九吗?” “十九?是一个人吗?”白竹一脸茫然,显然对此一无所知。但阿玖还是心存侥幸地点头:“是。”白竹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提议道:“姑娘您可以问问青青姐,她跟公主的时日最久,或许知晓。” 连白竹都不知晓此人存在,看来确是极久远的事了。 阿玖沉思良久:“算了。”宋琼平日里都闭口不提,她只在宋琼昏迷神志不清的时候才听过两次,指不定是什么禁忌呢?她还是别惹祸上身了。 “严莺呢?”白竹道:“青青姐还是不让她见公主,她就在房里生闷气呢。” “我去瞧瞧。” 阿玖溜去白竹和严莺的客房,一进门就和严莺打了个照面。阿玖凝视她:“你要去哪儿?”严莺见到阿玖这压迫感十足的眼神,立马转身回去,干笑:“我又见不着公子,在客栈待着有何用?” “你少装,你早就和周铭串通好要害宋琼。” 见她道破,严莺也索性摊牌了:“阿玖姐姐,我们都是为太子办事的,太子现在要她回不去京城,你不如就随我一起除掉宋琼,以后跟着太子吃香的喝辣的,如何?” 阿玖似笑非笑:“太子看似光明磊落,实际背地不也是干这些勾当,等你没了利用价值,自然弃你如敝屣,别对你心中的那个形象抱有幻想。”对于太子而言,没什么比顺利继位更重要的了吧。看似运筹帷幄,背后数不清的弃子。身居高位之人,情义都是奢侈品。而他们的棋子往往分为两种,一种忠肝义胆谨慎行进,一种物尽其用随用随丢。明显严莺属于第二种。 但她自己显然不这样认为。 “那也比你赖着个荒淫无道的公主强!” “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费唇舌的,碍事之人能少一个是一个,此地偏僻,我杀了你也不会有人给你收尸。”阿玖走近。 “谁给谁收尸还不一定呢。”严莺嘴角扬起一个诡谲的弧度,随即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阿玖劈了过去! 俩人身形相近,阿玖反应极快,弯腰避开了她这一掌。严莺的武功不比自己好多少,顶多会些擒拿。只是她半点儿武功不会,除了全神贯注躲闪也别无他法。 阿玖一边借着屋内器具躲避,一边伺机摸药瓶。严莺注意到她动作,奋力一扑抓住了阿玖的肩,随后朝她衣襟一抓一扯,顿时零零散散的小东西掉了一地。 “出来混也没个手脚功夫,真以为你那些瓶瓶罐罐管用?” 不想高兴不过一秒,下一秒阿玖抬起手臂,袖子里忽地发出一根银针,直直扎入皮肉。严莺吃痛,钳制她的力道松了一层,阿玖趁机扭动腰肢从空隙中钻了出来,捡起药瓶,朝严莺一洒。 严莺霎时软了腿脚。 “管用吗?”阿玖气喘吁吁,将地上的药瓶尽数拾起,踱到严莺面前蹲下。看着这年轻漂亮的面容,她忽然不太狠得下心,于是撂下一句话后离开。 “药效不过半个时辰,你自己掂量着吧。” 从严莺房里出来,阿玖感到有些目眩。她甩了下脑袋,只顾着往前,连迎面有人走来都没发觉。阿玖一头撞进前面的人怀里,甚至把人撞得后退了两步。 “对不起对不起……”她慌忙抬眼,映入眼帘的却是宋琼的脸。 “你醒了?” “你在这儿。” 两人同时开口。 看宋琼头发只用发带简单束了一下,脸上虽没什么血色,但眼睛很有神,亮亮的,映着自己的影子。 “我有事与你说。”阿玖走近,小声道:“严莺极可能是受人指使接近你,你……” 话还未说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宋琼骇然,和阿玖对视一眼,循着声音入屋。 回到刚才的房间,严莺正伏在地上,额头血流不止,房梁上还挂了一根绸绫。宋琼蹲下去将严莺扶起,环顾四周狼藉,她不自觉皱眉:“发生什么了?”谁料严莺放声痛哭:“阿玖姑娘她……她不知用了什么将我迷倒,还用毁容威胁我,企图让我给您下毒……” “你!”阿玖瞠目,腹诽自己低估了一个小姑娘的心机:“看你年纪尚小我本想放过你,你以为这样就能诬蔑我吗?” “我不从,她就将我绑了起来……”严莺几乎要将脸埋进宋琼怀里。见阿玖盯着自己,严莺用余光瞟了她一眼,尽是得意。 阿玖怒火中烧,眼里掠过一丝杀意:“我给过你机会了。” “阿玖?”宋琼的声音让阿玖身子一僵。听着她犹疑的语气,阿玖一脸不可置信,望向宋琼的眸中渐渐覆上一层阴翳:“你信她?”她只觉一股气堵在了胸口,闷得她难受,就像嗅到酸涩的橘苦味,鼻子一受刺激,眼睛不由自主变得湿润。 “姑娘!” 白竹和青青紧接着闯进来,见此情形,青青立刻从宋琼怀里把严莺移到榻上,又去找来御医。而白竹直奔阿玖身边,左看右看,似乎没受伤,但仍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您没事罢?” 阿玖不语,径自越过宋琼回了自己房间,不顾白竹一个劲儿唤她。阿玖锁上门,心里五味杂陈,越想越生气。 宋琼能在摄魂的情况下做出此番举动,说明自己和严莺在她心里的地位至少也是齐平。阿玖又气又恼,她是该说把自己在她心中想得太重要,还是高估了宋琼的心性?难怪当初宋怀瑾要把她用银链锁起来,宋琼对待美色这样轻信,迟早误事。 愤慨完的阿玖坐到椅子上,倏然想起对严莺说的那些话,自嘲地笑了笑。 或许自己在宋琼眼里和严莺没什么两样,都一样是轻贱的精致玩偶。只是她自己不这样认为罢了。 “玖玖?” 宋琼敲了敲门。 阿玖没动。 “玖玖……我没信她。” 阿玖依旧没动。 “你开开门?” 阿玖欲起身,眩晕感突如其来。阿玖本能跪在地上,一时间耳鸣眼花,头疼欲裂。忍着疼痛,她想翻出缓解的药,然而一阵摸索却发现并未在身上。 和严莺周旋时掉了?还是因为之前逃跑丢了?阿玖懊恼地敲打着脑袋,想要以此减轻痛苦,快要挨到门口时,只觉天旋地转,随即眼前被黑暗吞噬。宋琼始终得不到回应,也扭头回房了。 待阿玖醒来,已是日落。 她撑起身,头依然晕乎乎的。屋里没点灯,落日余晖正一点点从房内撤去。黑暗笼罩天空时,阿玖总算缓过来了一些,想起白天某人偏袒了严莺,没有向着自己,便寻思着要不要去加固摄魂术。她拖着乏力的身子打开门,刚走两步就与一人擦肩而过。 阿玖转头看去,宋琼已经进了客房。 这个方向显然是从严莺处回来。本编好了说辞的阿玖再次被无名火点燃。说没信她却时刻关心着,即使自己都告知过宋琼:严莺有问题。阿玖大步跟过去,门虚掩着,她想也没想,推门而入。 屋里弥漫着一股安神清淡的香,昏暗一如往常,只两三盏灯,而宋琼却一反常态,竟拿着一本书在看。 阿玖翕动嘴唇。 “宋琼。” 案前人漠然应:“怎么了?” “我和严莺,你选哪个?” 宋琼放下手里的书,不解地抬眼:“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第29章 阿玖闭眼,吸气。这个问题很幼稚,她知道,可她现在并不想费心神去跟宋琼弯弯绕绕。 “你只管回答。”炙热目光落在宋琼脸上,却看见她平静地别开脸去。 “我哪个都不选。” 阿玖固执地站在屏风前:“你该选我的。” “什么?” 她压抑着颤抖的身体,又重复一遍。 “我说,你该选我的。” “为什……” 阿玖果断移开她拿书的手,倾身上去。 宋琼凤目圆睁,显然被这一吻惊到,但破天荒没阻止。五感汇聚成一感,唇上的一举一动都无比清晰。宋琼感觉自己被压得被迫后仰,不由蹙眉,手环上她腰,唇瓣微张,齿上有什么滑了进来。 阿玖感觉头没那么疼了,反而有些酥酥麻麻,连带身子也软下来。 自己好像跌落到了温柔乡里。而有一场火,在心底深处慢慢燃起来。 吻由浅入深,一呼一吸皆是两人的气息,说不清是毒药还是解药。阿玖此时忘却了身上的痛苦,一心只想着要把她变成只属于自己的宋琼。 宋琼只能听她一个人的。不是随便什么莺莺燕燕都可以吸引她关注的。 她想成为唯一。 心底有一个声音不断催促着:把摄魂进行到第三步…… 第三步?她从没想过第三步,与被摄魂者肌肤之亲…… 阿玖不知所措,只好睁眼暂且休止。拉开些距离,阿玖看着宋琼眼睛亮亮的,半开半阖又显得迷离,目光上下来回,最终停在自己的唇上,似乎在等待下一步。见她没动作便重新凝视她双眼,疑惑地偏了偏头,好似在问她:“不继续了吗?” 阿玖觉得自己疯了,可此时此刻理智都成了占有欲的助燃木。 自己这是爱吗?好像有些不清不楚。不过她们之间向来是不清不楚的。 开始得不清不楚,利用得不清不楚,在不清不楚的关系里所产生的感情自然也是不清不楚的。 但阿玖此刻很清楚,她就是想要宋琼。 听话也好,顺从也好,她要她完全成为她一个人的。 这场火烧得她意识渐渐不清晰了,最终烧过了整个躯体。□□焚身之际,感官再次陷入黑暗。 第24章 丹青往事 “公主,我在房内发现了这个。”青青呈上一支奇怪的瓷瓶:“好像是什么药。” 又是药,她现在听到药这个字就心烦。宋琼接过瞧了瞧,从药瓶里倒出一颗,递过去:“送去给老张查查。”回到房中,宋琼把瓷瓶放入阿玖放衣物的包袱,用外衣稍加掩盖。身后忽的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她转身,看见榻上的人翻了个身,眉头微微蹙起,用手背揉着眼睛。 “你醒了。” 阿玖睁眼。天蒙蒙亮,依稀可见宋琼除了头发还披散着已穿戴完好,像是起床许久了。 “嗯。”她坐起来,感觉宋琼眼里多了些什么,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一低下头发现自己只着件亵衣,她试着回忆昨夜发生的事,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一抬眼宋琼正拿了她的衣裳递过来。动作十分自然。 阿玖看着她,兀自张开双臂。宋琼愣了一下,没说话,乖乖把衣服展开,眼神无处安放,只好红着脸移开视线。阿玖在心里笑,伸手,不小心碰到一个玉瓶。 “这是何物?” 宋琼瞥一眼,继续给阿玖更衣,坦然答:“这是巫珏给我的药,可以治疗大部分蛊毒。” “蛊毒?” 她记得巫珏是苗人,苗疆最擅长这些,她的摄魂术莫不是被看出来了?阿玖瞄一眼宋琼,见她淡定自若地替自己系着衣带,解释道:“对,她担心我们行走江湖时遇到不可解的麻烦,诸如蛊毒蛊术之类,于是送了我这个药。” 阿玖挑眉:“她倒是想得周全。”穿好衣裳,宋琼顺势揽她腰,将头埋进阿玖颈间轻嗅:“玖玖……” “干什么?放开!”她轻喝着,宋琼“哦”了一下只好放开,乖乖坐在她面前。阿玖犹想着那个治蛊毒的药,不放心地想:宋琼不会吃了这个药吧?虽无法辨别此药真伪,但巫珏应该不会欺骗宋琼。不过好在直接问就是了。 “这个药,你吃了吗?” 宋琼老实摇头:“没。” 被摄魂者是不会对摄魂者撒谎的。但对于自己是否完成乱意的阶段,后半夜发生了什么,阿玖记不清了。她得想办法试探一下。 “严莺会跟我们一起回宫吗?” 宋琼点头:“自然。”阿玖一听便冷了脸。 “我不想她再跟着我们。” “好,都听玖玖的。”宋琼会意,笑着应,又黏上来。 看来是成功了。阿玖暗喜,随她抱去。殊不知枕在她肩上的宋琼笑容慢慢退去,一对漆黑的眸子透不出半点心思。 上马车时,宋琼朝青青交代了些行车的注意事项。青青听完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嘴。 “公主,严莺这条线就这么放了?” “放了。”宋琼把发带系在脑后,摇头轻叹:“免得某人吃醋。” 雇来的两辆马车。青青驾驶其中一辆,在最前头带路。一行人悄然自客栈离去。 山间雾气尚未散,路上朦胧一片。首缕晨曦落下时,马车驶到了分岔路口,青青没走最近的那条,而是调了方向沿另一个路驶去。 临近午时,严莺悠悠转醒。 “睡好了?”一张眼就看见周铭笑里藏刀地看着她,例行关怀后,抬了抬下巴:“你跟的人呢?” 严莺从榻上惊醒,巨大的不安顿时笼罩心头,立马要下榻出去找人。周铭坐在椅子上,悠哉看她冲向门口,在她要碰到房门时漫不经心道出实情。 “别找了,她们早已离开客栈了。” “大人饶命……”严莺自觉犯错,跪倒在周铭座椅前。“我不怪你。”周铭抬起她下巴,端详她这张漂亮的脸。严莺还没高兴过一秒,眼前人刹那变脸,一把卡住了她脖子!窒息感令严莺恐慌到极点,一张白净的脸立刻憋得发紫,但仍不放弃为自己辩解:“咳……一定是因为那个阿玖……她……向宋琼告了密我才……” 周铭哼声,随手一拧,面前人立即软成了烂泥。 天快暗透时,宋琼一行人终于安然回到了皇宫。宋怀瑾早派人在宫门口盯着,一看见宋琼的马车就跑来禀告他,他便立即放下手头的事赶来。不想宋琼已到了他的寝殿。 “幼卿!”宋怀瑾见着宋琼,看她安然无恙表情先是惊喜,后又转为担忧:“听闻你路上遇到埋伏,青青赶回宫求召御医时吓得我一宿没睡……” “是遇到两次埋伏……”宋琼回忆起此次危机四伏的短暂出行,她倒是不怕自己有事,但也庆幸带出去的人都平安回来了。听闻兄长忧思难眠,宋琼宽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别担心了!”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宋怀瑾环视一周,青青和白竹正送几位来回奔波的御医回去,被临时带出去的阿玖安静地低头站在宋琼身后,宋琼一手负在腰后,两人不知在暗地交流什么,他收回目光,忽然想起:“差些忘了,我还没将你回宫一事禀告父皇和母后,何丰——” 宋琼急忙阻止:“先别告诉父皇母后!明日我亲自去寝宫看望他们……”若不是他传信来说找到十九了,自己才不会这么快回宫。宋琼放下负在身后的手,上前问:“不是说有十九的下落了?” 宋怀瑾见她依旧对十九的事如此上心,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是。”宋怀瑾将她拉进书房。 趁无人,阿玖偷偷溜去杨公公掌事的地方,有了太子的令牌,出入宫中各地方便多了,于是阿玖将玉佩完好无损地交给了他。 “做得不错。”公公仔细检查玉佩,确认是要找的那块后才放心地将玉佩收进盒子里,顺口夸了句。阿玖才不管他夸还是贬,看着杨公公百事通一般的神情,她想起自己一直以来好奇的事,便问:“公公,我可否向您打听一个事?” “问。” 阿玖想了想,决定直白点:“幼卿公主从前身边可有一个很重要之人,叫作‘十九’?” “你问这个做什么。”公公想了想,还是告诉了她:“公主她年幼时不懂事,确交过一个宫外的朋友,可惜是个异国偷渡的,后来好像被遣送走了,公主为此还与陛下闹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别扭。” “不过是件陈年小事,公主兴许都忘了,你从哪儿听来的?” 忘了?她可不像是忘了的样子。阿玖讪笑着准备退离阁楼:“我……无意听宫人说的,既然如此便不再提了。” “对了,线人说礼部尚书陈崇誉的次子陈元极可能是我们要找的内应,需要你去进一步打探消息。” “我?”阿玖停下后退的步子,脸上笑容消失。怎么又是她。 “我好不容易才拿了玉佩回来,怎的一点休息的时间都不给我?” 第30章 “你急什么。”杨公公对她的埋怨也不斥责,道:“过些时日宫中会举办狩猎节,达官显贵都要参加,陈氏一家也会来,届时你多走动走动……” 回到凤阳阁,阿玖正要去先前住的厢房,到了那边却见到白竹在指挥着小厮搬东西。她一见到阿玖,就笑着跑过来:“姑娘,公主给您安排了新的住处。” “哦。”阿玖被强行拉到自己宽敞明亮的新屋环视了一周。新屋就在宋琼寝殿附近,阿玖对住处没兴趣,便想着去找宋琼,估摸着这个点她应该回来了吧?到了意欢殿,青青正忙,随口告诉她公主在丹青房。阿玖便一路问宫人寻去。 彼时宋琼在意欢殿侧方的一间小屋里。阿玖进去时她正望着墙上的画出神。这个屋子里挂满了几乎一样的丹青,看起来都是一个人。阿玖知道丹青绘的是谁。 十九。 “你和十九……到底有什么故事?”她站在丹青前仔细端详着。宋琼见她进来,并没什么反应,只是平淡地问了一句。 “你要听吗?” 阿玖点点头。 “这件事已经过去七年了。” 七年前。 庆阳二十三年。冬。 十一岁的宋琼坐着马车在长街上游玩。 天寒地冻的日子,饶是她裹着上好的妆缎大氅也感觉阵阵凉意。 “公主,外头冷,咱们快些回宅邸里歇着罢。”青青看她搓着手,柔声提议。 “也好。”宋琼揣着暖手的炉子,点头同意。 耳边风声呼啸,还夹杂着百姓的说话声,嘈杂,喧闹。宋琼烦躁地戴上毛茸茸的帽子,闭上眼睛。顷刻,马车猛然停下,马儿嘶鸣的声音响彻长街。 “哪个不要命的!”车夫叫骂着。 “公主……前面有个人晕倒了……”青青掀开帘子,小心翼翼向宋琼指地上的人。 谁?敢来碰她的瓷。宋琼眯起眼睛,露出与年龄不符的老成,灵活跳下马车,到那人面前才见:其衣服破烂不堪,身上冻裂的口子不胜其数,长发乱七八糟散在身上。 哪儿来的乞丐…… “喂,醒醒,别给本公主装死。” 地上人不动如山,宋琼嫌恶地踢了踢。地上那人翻过来,一张脏兮兮的脸露出——还是个女孩儿。嘴唇干裂,脸色惨白,双眼紧闭,奄奄一息,看起来半死不活的。 宋琼盯着她。神情复杂。 “公主,要不扔开?”侍卫欲上前。 “等等。”宋琼拦住他。 这大过年的,她还是积点德罢。 “算了,本公主大发慈悲,把她搬到马车里。”宋琼移开眼,转身跃上马车。 于是,那女孩就跟着她一起回了公主在宫外的宅邸。 宋琼自小就喜欢往宫外跑,是以皇帝干脆给她在宫外另建了一所公主府宅。只要她想,随时可以出宫。不过必须要在侍卫的保护之下,且每四个时辰就要有人向他报告行踪。 宅邸气派,比起她的意欢殿虽然差了点,但是青瓦白墙,朱门黑柱,庭院里还种了许多奇花异草,不输京城任何一处宅邸。 等那女孩醒来已经天黑了。 宋琼坐在桌前津津有味地看着话本。 “水……水……”气若游丝的字句重复了好几遍宋琼才听见。眼见四下无人,宋琼只好亲自给她倒了杯茶水。 她平时哪里伺候过人?宋琼蹙眉:“真麻烦。” 茶杯送到她嘴边,那女孩立即抓住往嘴里送。 “咳咳……”喝得急,不免呛到。 “喝这么急,又没人跟你抢。”宋琼拿过空了的茶杯,随意掷到桌上。女孩好了很多,眼睛终于聚焦,看着眼前的救命恩人,两行清泪流下:“谢谢……”看她流眼泪,宋琼蹭的一下站起身,扔给她一张帕子,蹙眉:“你哭什么……” 女孩捏着帕子,看着宋琼,突然瘪嘴抽泣起来。见她越哭越起劲,宋琼一时不知所措。她从来没安慰过人,向来只有别人讨好安慰她的份儿,她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人号啕大哭,自己也没什么悲恸的时刻,此时面对这女孩的哭泣连感同身受都做不到。 “喂!”宋琼忍无可忍,只好威胁道:“再哭我就把你扔进林子喂狼!” 女孩红着眼眶,鼻尖也红红的,抿着嘴努力疏解情绪,可怜巴巴地攥着被子,垂眸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宋琼在屋里转了两圈,居然还没侍女过来。她太阳穴跳了跳,又坐回桌前,看榻上的人平复了些,宋琼尽力缓和语气继续跟她搭话:“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沉默许久,竟是摇了摇头,抽噎道:“我……我不记得了……” 荒唐!哪儿有人不记得自己名字的! 宋琼腹诽,又懒得跟她计较。 “那你怎么昏在街上?” “我被仇家追杀,走投无路,逃到这里又冷又饿,实在没力气了……“女孩垂着头,小声地回答她。 被仇家追杀? 看着这个女孩落魄的模样,也不像在撒谎。宋琼虽不能感同身受,但她看过许多话本子,里面逃难的主人公遭遇都十分凄惨,饥寒交迫的感受她还是略能理解的。 “我一会儿让青青送点粥来,你吃完好好休息罢。” 女孩感激地点头。她白净的一张脸上还有些被划破的血痕,明亮的眼睛直视着自己,宋琼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站起来往门口踱步:“今日十九,我就叫你十九罢!” “好。”女孩颔首,看着要出去的宋琼,鼓起勇气叫住她:“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子日后定会报答此恩情——”宋琼闻言摆手,一副高高挂起事不关己的神态:“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找我就问她们‘小姐在哪’就行。” 后来十九在她的宅子里住了好些日子。 宋琼发现了这个比自己瘦弱还矮半个头的女孩竟然比自己大三岁,也不知道怎么长成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不过她身上却有一股“任尔东西南北风”的韧劲,这是宋琼在接触过的人中从未见到过的。她偶尔也会帮助一下落难平民,但他们都像屈服于命运一般,收到救济和帮助,感激却又心安理得,似乎已经认定了自己就是最底层的人,甘愿受他人的救助。 可十九在宅里住的日子中一直在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或是到厨房帮帮忙,或是和侍女一起清扫院子,又或是给宋琼不知道在哪儿弄破的衣服缝补一下……她就像被雪被埋起来的一株小草,坚韧顽强,时刻充满着希望,等待着春暖花开时。 “看不出,你补衣服的技术还挺好。” 宋琼揣着手盘腿坐在榻上,托着腮看十九在桌前一针一线地把她外衣的袖子上破了的口子缝在一起,严丝合缝让人看不出这衣袖有破过。 “我自小就跟着姨娘到织布坊帮忙,这针线之术也偷习了个八九分,尚且看得过去。” 十九认真地把最后一线扎进去又拉出来,最后用牙咬断丝线,展开看了看,满意地收起针盒。午后的阳光洒在她身后,头发丝就像镀了层光,熠熠生辉,很奇怪,她的眉眼算不上顶级好看,柔和清秀,但此刻却吸引了宋琼的全部目光。 “小姐?”十九的手指在宋琼眼前晃了晃,轻轻叫了她一声。宋琼这才回过神,耳尖迅速攀上一抹红,赶紧接过她手里的衣服穿上。 “这衣服还是母……”宋琼顿了顿,把快脱口而出的“后”字咽回肚子里,说:“还是娘亲刚给我做的,幸好有你,不然被发现定要挨打了……” 十九垂眼笑了笑:“真羡慕你,我都没见过我娘亲。” 宋琼抬眼看她,有些不可思议:“怎么会呢?” 怎么会有人没见过自己的娘亲呢? 十九默了默,道:“我记事起就跟爹爹生活在一起,爹爹酗酒,每次喝醉了便会用棍子打我,说我是不干不净的野种,街坊邻居也说我是青楼女子生的崽,后来爹爹意外身亡,姨娘看我可怜,就收留了我……” “可是爹爹还欠了许多债,从前债主三天两头就会来家里要钱,后来爹爹死了,他们便找上了我,我努力在织布坊工作就是为了能还清债务……”十九说到后面越发小声,声音都在发抖。 宋琼有些震惊。她不理解,在她眼里,青楼女子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生的孩子也没什么高低之分,而且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怜的。不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父债女偿”这件事她还是不太认同的。想来那些追杀她的仇家就是债主雇的罢。 看十九悲伤的神情,宋琼突然明白了哥哥常说她“天生尊贵,缺少共情”是什么意思,她理解不了她的悲惨经历,内心除了惊讶再没了别的情绪。宋琼想安慰安慰她,也不知该从何下手。 “没,没事,以后我罩着你!”宋琼一咬牙,捶了捶床板,挺身而出。十九看她义愤填膺的模样,破涕为笑:“谢谢小姐。” 彼时的宋琼才十一岁,与十九相处了也就两个月的时间。 第31章 但这短短两个月,她也懂得了不少东西。譬如人都是有自尊心的,不能直接把银子丢到别人身上——怪不得有些人跪在地上看她的表情又爱又恨;再譬如以暴制暴并不是最好的办法——不过宋琼这条只坚持了两个月就抛之脑后了;还有什么跟长辈讲话要谦卑,跟同辈相处要真诚……这是宋琼有生以来最平淡的两个月。 夜里十九时常会被噩梦吓醒,便会抱着被子来找她,两人就裹着被子一起看话本,静谧又暖和的夜,风刮得窗户哐哐作响,十九会害怕地抓着她的胳膊,宋琼也不排斥,任由她靠着。每次她一离远些,十九就会无助地扯住她袖子,轻声恳求:“别动。求你。”宋琼感觉自己被需要了,心中常常暗喜。 那些日子很乏味,很枯燥,但却干干净净,于是在她记忆里烙印了七年。 可惜后来的她突然被召回宫里,等再回到宅子里十九已经消失了。 下人说她被家里人带回青州了。 宋琼不信,十九哪里还有什么家里人,就算是那个姨娘,这尊欠着债的瘟神走了她不该求之不得吗,怎么会上赶着找她回去? 后来宋琼又派人到青州寻了一圈,可是十九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 她犹记得她回宫前十九拉住她的衣袖,眼里竟有些恳求和不舍,届时她不懂,不过分离片刻,很快就会再见的。自那之后宋琼心里就空落落的,宫外的宅邸也鲜少去了。没有了十九的监督,她又恢复了以往的行事风格。雷厉风行,我行我素,以暴制暴又成了常态。 “我不会画画,旁人又没见过十九的模样,连一幅丹青都绘不出。宫廷画师根据我的描述作了无数次画,可是没有一幅跟十九一模一样。随着时间流逝,我记忆里的十九样子也渐渐模糊了起来。”宋琼说这些话时眼里没了神采,略带稚气的脸上写满了怅然和失落,像个丢了心爱之物的孩子,看得阿玖心情也沉重起来。 离开丹青房时,阿玖悄悄顺了几张走。 她虽不会画山水花鸟,但唯独画人能有七分神似八九分形似。这都是因从前在青楼无聊,便替姐妹们绘丹青,一开始画得不好她们也不恼,开开心心收下。后来又替她们画自己想象中的意中人。画得多了简单几笔就能勾勒出神韵。 看得多了其实能从那些丹青里看出一些人的影子。叶兰清,沈凝沈霜,甚至是白竹……阿玖隐隐觉得宋琼的凤阳阁里所收留的女子都与画像有相像之处。 自己也是这个原因才得以关注吗? 阿玖仔细观摩几幅画,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真的好似从笔墨背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稍有不满意就把纸揉成团扔开,重新布好纸蘸墨提笔。 说来也怪,她没理由帮宋琼还原十九的模样,可一想到宋琼说自己不记得十九的样子时无措的神情,她便难受。忘却的滋味不好受,被忘却的滋味更不好受。十九对宋琼来说是执念也好,是寄托也好,不可否认她在宋琼心里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世间众生千万,相遇就已不易,人生日岁长,何况要记住昙花一现的那两个月。她希望多年以后,也能有人像这样一直念着她,记着她。 她就这样画了一夜的丹青。 直到天明。 第25章 冰梅沁人 翌日阿玖睁眼,发现自己趴在案上睡着了,身上不知从哪儿披了一件缎衣。天已彻亮,但卧室中静悄悄的。忽然耳朵捕捉到一声沉重的叹息,阿玖侧了侧头,看见屏风后站着一个人。 “谁?” 那人探出头——宋琼换了一身竹影青衫,墨发用流苏发带束在脑后,回眸灵动。 “这些是你画的?” 这么快就被撞破,阿玖不好意思地把目光瞟向一旁:“我……随便画画。”她本来没打算让宋琼看到,想着找个时间悄悄把画放进丹青房中,没想这么快就被她发现了。阿玖不太想承认是专门为她画的,可余光瞥见宋琼捧着画像惊喜的眼神,忍不住补充一句:“……你看看有没有哪幅像的?” 宋琼凝视良久,蓦然扑进阿玖怀里。 “玖玖……谢谢你。”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阿玖眼前浮现出一张稚嫩的脸。在青楼,也是常常抱着她胳膊撒娇,喊她“阿玖姐姐”,求自己给她打掩护。可惜自青州一战后便再无音信。此时这种熟悉感萦绕在阿玖心头,惹得她鼻酸,于是故意逗宋琼转移注意。 “叫声姐姐来听听?” 宋琼一听立马紧抿唇,装作没听到的样子。阿玖捏捏她脸,也便作罢。 接下来一连几日宋琼都很忙。沈凝沈霜听闻她们游历回来 ,特意来找阿玖玩。上次见面她还是一个被囚禁的俘虏,这次见面阿玖穿着金丝云锦宫装,梳着精致的发髻,即使淡妆也美艳动人,哪儿还有当初落魄的可怜模样。于是沈霜大着胆子和阿玖聊天,阿玖看她话间对宫外的江湖事感兴趣,便给她讲起这一路的精彩故事。偶尔添油加醋,听得两个丫头一愣一愣的,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这两日除了叶兰清又没眼力见地来撒过泼,以及太子派人来请她但她以不便为由拒绝了以外,其余时刻都是自在清闲的。 她还见到了谢婉良。阿玖惊奇地发现她是这凤阳阁中唯一与画像无半点相似的女子。 “谢姑娘好。” 谢婉良人如其名,举止温婉淑良,对着阿玖款款行一礼:“婉良见过阿玖姑娘。” “唤我阿玖便好,谢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阿玖今日本想和白竹去御膳房学一道小菜。刚路过意欢殿,白竹一眼看出门口站着的是谢婉良,便主动上前打招呼,阿玖见了也跟着上前。谢婉良珠钗素裙,一眼望去便是小家碧玉的模样,开口轻柔。 “我听闻公主已经回宫,便想来看看,可惜来得不巧,公主随安王出宫了。” 阿玖眉一挑。安王不在宫中?那她可以去东宫一趟了。阿玖浅笑着宽慰:“想必是有什么事,谢姑娘可以晚些时候再来。” 趁这日无人,阿玖故技重施,支开白竹,去了东宫。 “是你给宋琼报信的?”宋邺正在逗弄回四方会进献来的一对纯白芙蓉鸟,听完周铭讲述的事情经过后,方才放下笼子,抬头对阿玖说话。阿玖听出他语气中隐藏的怒气,强装镇定凝眉冷笑。 “太子不会真的以为只凭美貌就能博得宋琼信任吧?我这样,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潜伏在宋琼身边——你知道对于宋琼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哦?”宋邺微眯双眼,示意她继续说。 见有效果,阿玖继续道:“要对付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毁掉她所珍惜的拥有的喜爱的。被信任之人背叛,亲密之人背刺,深爱之人背弃,三重打击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全部意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太子殿下不会不懂吧?” 她一通说道下来,太子沉默作深思状,反倒周铭忍无可忍,指着她对宋邺控诉:“根本就是诡辩!若不是她,宋琼早已神不知鬼不觉消失在回京路上了!” 阿玖冷哼,一脸事不关己:“我又不知你们的计划,所做的也是按太子殿下的吩咐来的……” “你——” “阿玖姑娘说得在理,此事便不追究了。”宋邺抬手止住周铭的话头,朝阿玖投去赞许的目光,起身,将一个类似袖里针的暗器放到了阿玖手里:“每年五月初二都要举办狩猎节。这狩猎场上,百人骑射,发生点意外也不足为怪,阿玖姑娘觉得呢?” 阿玖不解,他便拿起针器对准房檐下悬挂的鸟笼,眼神陡然凌厉,按下机关——一根针射去,笼中的一只芙蓉鸟应声坠落,另一只受了惊吓,哀鸣不止。 “此针淬了毒,一针就能叫人倒地不起,当然这点毒并不能置人于死地,我不过是要我这妹妹在狩猎节后消停几日。” 又是狩猎节……看来这狩猎节她是非去不可了。阿玖看着笼中的嘲哳翻腾,囫囵道:“宋琼机敏,能不能成功,我不敢保证。” 周铭斥言:“你方才不是说得很能耐吗?怎么此时不敢保证了?”此话一出,宋邺不悦地睇周铭一眼,他才低下头不再插嘴。 阿玖不搭理,佯装要把暗器还给宋邺:“太子若信任不过,大可另寻他人。” “无妨。” 宋邺其实也不满阿玖这般态度,但早年他不是没收买过凤阳阁的奴仆,可惜不是突然消失就是做事太笨轻易被发现。宋琼身边的人看似简单,偏偏对她忠心耿耿。如今留下的又都是跟了近十年的,压根儿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难得有个让宋琼毫无戒备心,看起来又机灵的人。到手的鸭子可不能这么飞了。 “阿玖姑娘聪慧,自然知晓怎么做。” 他笑得和气,将毒针按回阿玖手里。阿玖捏着手里的暗器,只觉得不寒而栗。 初夏时节,一连的艳阳天,晒得宫墙边角起了裂。 第32章 “怎的忽然就这般热了!” 宋琼把手掌拢在额头,望着毒辣的日头,长长叹了口气,回绝了所有邀约。她刚安抚好父皇和母后,还有不少事要处理,没时间赴一些虚以为蛇的约。 送信的小厮刚走,后脚就进来了十几个侍卫,搬着东西大汗淋漓。青青上前询问,原是宋怀瑾贴心地遣人送来了好几箱冰块给她放到房中解暑。宋琼摸着凉丝丝的冰,巴不得把整个人贴上去。 “公主,三殿下遣了做冰梅汤的来凤阳阁,说给您解暑。”青青开心地跑过来告诉宋琼这个喜讯。 宋琼果然高兴,拍手叫好:“快请!” 这梅子酸甜,加上几颗冰块和薄荷叶点缀,喝起来简直就是解暑良方!光是想想,宋琼就感到唇齿生津了。 “那两个,过来!” 门口的小厮面面相觑,走了进去。 “你们把这个冰块搬到阿玖房中去,等会儿冰梅汤也送到那里。”宋琼不紧不慢地吩咐道。其他人房中都送去了冰块,但少了一块,她今夜便跟阿玖一起用罢。 庭院暴露在阳光下,连坛里的花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烈日烤得蔫蔫儿的。垂头丧气。 天气炎热,阿玖想着反正也不打算出去,便只穿了一件单衣,坐在房里看书喝茶。 “小心些,别摔了!”外头传来青青的训斥声。 这么些天不见,看来她的公主殿下要来了。阿玖左顾右盼,随意拢了一件纱裙,倚在床头等候宋琼的身影。 在青青的指挥下,小厮费力地抬着那一箱寒冰迈过门槛,“哐”的一声放在了地板上。活动活动胳膊,小厮便捂着手走了出去。 “阿玖姑娘,这是公主送来的冰梅汤。”白竹温和笑道,把盛着冰梅汤的托盘放到了桌上。阿玖瞟了一眼她身后,空无一人。 “公主呢?” 青青一怔,转而笑道:“公主去了谢姑娘房中,晚些便过来。” 阿玖嘴角抽搐,觉得她的笑有些刺眼,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八卦一样。反应过来自己似乎确实有点急于问宋琼了,便随手抄起书盖住脸欲盖弥彰掩饰:“哦,我要看书了。” “是,奴婢先退下了。”青青弓着腰后退几步,拉着偷笑的白竹离开。 另一边的宋琼正跟谢婉良有说有笑,分享宫外的奇闻轶事。 宋琼摇头晃脑列举着,跟谢婉良炫耀自己跟江湖人士打成一片:“那是!你不知道江湖上都有些什么能人,铁头李、云蛇宫主、灵蛊少女、水上漂老吴……对了,我们还遇到了你的表姐谢双!” “表姐?她一切可好?”谢婉良眸光忽闪,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倔强冷静的面容。当年她们家官路顺风顺水,步步高升,为了长久的仕途,便盛于把女儿嫁给高官的次子,包括谢婉良的两个姐姐。然而谢双却始终不嫁,执意要闯出自己的一番事业,姨父斥她胡闹关她禁闭,她便离家出走,再没回来。是以在当时的环境里,这位只见过几面的表姐在尚年幼的婉良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后来她双亲亡故,家道中落受人排挤,生了病连药也买不起,一度落下病根儿,幸得宋琼相救,这才度过难关。亲戚们死的死散的散,谢婉良也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再听到谢双的名字。 “她如今也算是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人物……” 婉良听见表姐过得不错,放心下来,舀了一勺冰梅汤轻尝一口。见宋琼讲了半天,嘴唇都说干了,却没喝一口冰梅汤。 “公主怎的不喝?” 宋琼不假思索:“我待会去阿玖房中跟她一起喝。” 谢婉良点头,也不问原因,继续听她讲。 “谢姐姐,你身子弱,冰块记得放远些,免得着凉。”宋琼又嘱咐一句,望望窗外,看着太阳快要落山,也准备离开。行至门口,谢婉良轻声叫住她。 “公主。”她眼神真挚,道:“遇见喜欢的人一定要珍惜呀。” 宋琼愣了愣,没说话。 “我看得出,您对阿玖跟对他人不同,公主若是……” “好了,不劳大小姐您费心——”宋琼耳畔攀上一丝红晕,匆匆起身。 喜欢阿玖?她自从解开摄魂术之后,每日不是忙着调查真相,就是找寻十九下落,只不过如今多了另一件令她思虑的事……至于这件事,只希望结果别让她失望罢。 太阳落了山。 天边美景虚幻。倒是颇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韵味。 “公主,这是奴家为你亲手缝的荷包,这里面放了平安符,听闻你外出路上多遇险阻,我便特意去上清寺求的……” 阿玖本来百般聊赖,在计划怎么在狩猎节接近陈元,突然门外传来说话声,她便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叶姑娘,我不需要这些,你别再耗费心神去弄这些了,怪累的。”是宋琼的声音。 “奴家知道公主心疼,但为了公主,奴家做什么都心甘情愿。”这像是叶兰清的声音,娇滴滴地,听得她头皮发麻。 真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昨天那飞扬跋扈的样怎么不见了,摆出一副娇柔小白花的姿态给谁看?宋琼能把她纵容成这样,看来平素里对她也是暧昧不清的吧? 阿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呃……”公主似乎为难,吩咐侍女:“青青你快送叶姑娘回房去。” “是。”青青拉着叶兰清离去了。 随着门被打开,余晖趁机溜进房。 阿玖看着书,好似没注意到宋琼进来了。 “呀,我当是谁,原来是公主殿下来了。”阿玖学着叶兰清的语气,矫揉造作道:“我这门前都长青苔咯。” 话音刚落,阿玖自己都想扇自己一巴掌。但宋琼倒是没在意,言笑晏晏坐到她旁边:“天热,我房里没冰块降暑了,跟你一块儿挤挤。” 阿玖看她笑起来天真无邪的样儿,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当这公主生了一副好皮囊,不笑的时候冷秀英气,让人不敢接近;笑起来又烂漫可爱,叫人不好说道。 “你同那么多美人儿睡过一张床,怎么偏要来跟我挤?” “谁说的!我只同你一起睡过!” 阿玖对她的辩驳持疑,又不想对此刨根问底,便沉默不语。公主知趣地拿了冰梅汤过来。 宋琼搅动着紫红的汤汁,品尝了一口,冰凉酸甜的口感让她心情愉悦起来。见阿玖似乎没动过,奇怪问:“怎么不喝?” “没空。”阿玖面无表情,胡扯一句:“有一件事,惹得我茶饭不思。” “什么事,我能帮你吗?”宋琼放下汤碗,认真地注视她。 阿玖故意卖关子:“这个嘛……我本来不想麻烦你,可思来想去,却也只有你……”等情绪酝酿得差不多,她才开口。 “教我武功吧?”原本国公是不许她习武的,她作为花魁混入宋国宫廷,若被人发现会武功是极其危险的事,可自上次遭到突然袭击,以及被严莺擒拿来看,会武功固然危险,但不会武功更危险,学个一招半式用来保命还是很有必要。 宋琼思忖片刻:“好。”阿玖一笑,打趣道:“公主一诺千金,可不能食言呀。” “不会。” 阿玖笑盈盈,拿起银匙舀了勺梅汤递到宋琼嘴边。宋琼张嘴欲接,她忽然凑到耳边嗳语:“那奴家就先谢过公主了。” 公主被还没咽下去的梅汤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意欢殿前池里的荷花开了半许,隐隐约约能闻到淡淡的荷花香,沁人心脾。 第26章 夏池生香 次日傍晚,热气稍退。宋琼翻出了自己从前的练功服给阿玖。阿玖穿上勉强合身,只是胸襟处稍紧了一点,衣长稍短了一点。 “这是我十五岁穿的练功服,你将就一下。”宋琼帮她系腰带。 阿玖闻言心情瞬间不美妙了:十五岁……她今年已二十二,竟然跟宋琼十五岁时差不多高? 不过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要紧的还是学到保命的本领。就在阿玖满心期待宋琼要教她什么厉害招式时,宋琼却不紧不慢带她打了一套八段锦,道:“明天再说。” 阿玖:“……” 夜深了。 冰块融化大半,房里温度下降,稍微有些凉。严实盖上被子便刚好。两人躺在一张床上,竟都不太自在。宋琼僵硬地翻了个身,背对着阿玖,黑暗中,眼珠子不停地转啊转。 她从懂事起就住进了凤阳阁,是以从小到大都没什么跟人挤在一张床上的经历。虽然后来收留了许多女子入宫中,她也常去她们房中玩耍,但都没留宿过。先前几次要么微醺要么意识模糊,如今头脑清醒地旁边多了个活物,让她一时紧张起来。 阿玖倒是比宋琼平静得多。她想着反正什么都做过了,睡一张床又有什么所谓。察觉到宋琼的拘束,阿玖不由动了调戏的心思。她悄悄靠近些,听着宋琼刻意装出的平缓呼吸声,阿玖忍俊不禁,缓缓伸出魔爪。宋琼薄唇微抿,闭上眼不动如山,任凭她的手指抚上自己的腰身。 第33章 冰凉的指尖顺着里衣从后背划到腰间,酥麻的触感一下又一下地波动着宋琼的心。像轻舟行驶在水面上,掀起一圈圈涟漪,慢慢消散,却源源不断。 宋琼实在忍不住,噌的一下坐起来,背靠床头板,跟阿玖双目对视。眼前这张脸占据了所有视线,眼尾上扬,黛眉细长,极似林中狐狸。她嘴角噙笑,跪坐起来面向宋琼,俯身与她耳语:“公主,你脸好红。” 宋琼一惊,眼看就要碰到她唇,慌忙别过头。 “你……” “我怎么了?”她轻声细语,朱唇追凑过来,惹得宋琼呼吸一滞,怔愣住了。虽说她已不是第一次经历阿玖调情,但往常却没一次像现在这样令她脸红心跳到不敢呼吸。朦胧月光下,阿玖的五官镀了层清冷的柔光,颇具神性,偏生那双含情目里的欲和媚勾魂摄魄,蛊人至极。 怪不得会摄魂术。宋琼想。瞳孔里倒映着阿玖的脸,眉眼清晰,甚至像回到了她们初日相见,她压在她身上,下一秒就要吻上来。 吻上来? 门外突然有宫女走过,脚步声让丢魂之人猛然回神,连忙推开眼前人下了榻。阿玖不恼,只是看着惊慌失措的公主笑。 “公主害羞什么?” “我没害羞。”宋琼一副死鸭子嘴硬的姿态,僵直地站在原地。她方才竟有一瞬间是想吻上去的!这阿玖不愧是阿玖,软玉温香,媚眼如丝,她竟又差点陷进去了。深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宋琼回头看——阿玖眨了眨眼睛,无辜地看着她。 算了,招架不住……宋琼立马移开眼,没敢再多看她一眼,逃似的溜了。 院子里的荷叶漂浮在水面,有蛙叫声藏匿之下,听见有人的动静便立马停下。直到人声远去,荷叶下的鲤鱼一摆尾,惹得水面一颤,荡起层涟漪,蛙叫方续上,一夜未休。 宋琼虽在阿玖的调戏下逃跑了,但依旧没忘遵守承诺,接下来每一日都在指导阿玖练功。阿玖十分勤奋,也特别听话,每日早早起来练基本功。她悟性还不错,体态轻盈,宋琼示范几遍她便能学个七七八八,只是力量不足,只能习一些闪躲的步法和避免被擒的身法。 “你抱住我。” 阿玖听话从宋琼背后搂住她的腰,脸自然贴在她肩上。夏日衣物薄,阿玖身材姣好,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胸口的柔软跃动。宋琼咳一声,连忙转身,头也不抬地摆弄阿玖的手:“不是这么抱,像这样,把我的手抓住,尽力不让我有挣脱的机会。” 为了阿玖能更好看清她动作,宋琼特意屈膝了些。待阿玖钳制好,宋琼一面讲解,一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换步子,同时向后一倾,从臂弯的空隙里退离出来。 “这个叫——金蝉脱壳。” 见她轻易挣脱的潇洒模样,阿玖跃跃欲试:“我试试。” 宋琼抓住她手把她锢在怀中。阿玖尝试了几次,累得气喘吁吁,却怎么也挣不开宋琼的束缚。她不信邪,擦擦额角的汗,又钻进宋琼怀里:“再来!”数不清多少次之后,宋琼不忍看她通红的脸颊,提醒道:“面对会武功的人,你不能一味用蛮力,得看准时机,一旦一次未能成功,就会将自身置于险境……” 阿玖认真听着,猛地一退,一套连贯的动作后,终于从宋琼怀里挣脱出来。 “成功了!”阿玖低头看着因挣扎而泛红的手臂,喜出望外,蹦跳着回头搂住了宋琼的脖子,整个人近乎挂在她身上。阿玖忽然意识到自己行为有些过于兴奋,慢慢从宋琼身上滑下来。 “……”两人同时咳了一声。已快日暮。两人站在落霞映下来的余晖里,都没看对方。宋琼张张口,准备说点什么夸夸阿玖。面前的人抬头,长长的睫毛扑闪:“我还能学点别的吗?” “你想学什么?” “我想使兵器。” “好。”宋琼想了想:“我教你剑术罢。” 有了盼头,夜里难免睡不着。阿玖翻来覆去,干脆起来复习了一遍宋琼教的拳法。躺回榻上,看到床头放着毒针的金属盒,阿玖头一次陷入了纠结。 她明白太子这是在试探她,可现在宋琼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甚至她对宋琼的信赖程度大过这里的每一个人。再者她回宫那日给刘相国写信询问玉佩一事,他这么久也没给自己个准信,阿玖已经有些想罢工了。 这狩猎节她不如装病不去算了。 虽说阿玖这功夫连三脚猫都算不上,顶多是花拳绣腿,要学剑术也练不成什么气候。但宋琼还是派人从杂物房里找出两支木剑,一人一支。 宋琼每次手把手教她时,都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跟池中荷花的清雅香气不同,阿玖身上的香味更蛊人迷醉一点,在这样的香气里待久了,她的音容就会自然而然印入脑海,挥之不去。 然而学了两日,阿玖就扔了木剑,缠着宋琼要学鞭法。鞭法哪儿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以阿玖这底子和时日,使个好看差不多。可面对她憧憬期盼的表情,宋琼无奈只好答应先教她最基本的隔空缠物。 “然后呢?” “然后……”宋琼正准备指导,阿玖手一收,鞭子顿时裹着木桶往回飞来!宋琼反应极快,抓住她手腕扯她过来。木桶离阿玖的后脑仅几寸距离,狠狠撞到墙上,一声巨响后支离粉碎。 因为太突然,两人撞了个满怀。宋琼踉跄两步,跌到地上。阿玖没防备,跟着跌倒,牙齿磕在了宋琼锁骨上,擦出一道红痕。 “公主,阿玖姑娘,该用膳了——”白竹一进庭院就被地上衣衫不整的两人骇一跳:“呀!” 阿玖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来,门牙有些疼。她用牙舔了舔,淡淡血腥味,又瞥见宋琼领口里右边锁骨的红痕,隐隐沁出血丝。明明是意外伤口,阿玖却满脑子都是一些不可名状的暧昧痕迹。 反观宋琼,全然没注意到身上有什么异常,跟没事人一样掸衣服上的灰尘,还问她:“走吗?”阿玖心乱如麻,扯了下宋琼衣领,跑进屋:“你先去,我换件衣裳就来!” 至于阿玖换了什么衣裳,白竹也不敢看,一路上低着头思绪乱飞,直到阿玖坐下喝水时她才倏地惊醒。 “姑娘你用的是公主的碗!” 阿玖经不住这一惊一乍,被水呛到,一边咳一边要把碗还回去。宋琼拦住她动作,眉眼弯弯地递给她一张巾帕。 “你用。” 阿玖默默缩回手:“……哦。” 看着阿玖用宋琼的帕子揩唇角,白竹再次惊讶得合不拢嘴。 什么情况?公主不是有洁癖,最讨厌别人用她的东西了吗?还是碗筷和巾帕这样的专用物什。她知道公主待阿玖不一般,但如此明目张胆地卿卿我我,她还是第一次见。而且她发现,自从回京以后,两人之间的氛围更腻歪了,每次只要阿玖在的地方,宋琼都会在背后一直盯着她看。今天更是青天白日之下就情难自抑地抱在一起。真是……真是羞煞人也! 相比起白竹,阿玖没感觉宋琼较之前有何不同。唯有一点,宋琼夜里倒是没来找自己睡觉了。一连十几日都是安安稳稳独自睡过去的。 很快就到了狩猎节。 五月初二这天清晨,阿玖又是被宋琼扒拉醒的。阿玖不用猜也知道是有关狩猎节的事。听完宋琼对狩猎节的一通解释,阿玖淡淡翻个身。 “我不想去。” 宋琼垂眸:“可是青青不在,没人陪我。” 阿玖不应。 “玖玖——”宋琼撒娇无果,叹息:“你不去我就只好让叶兰清陪我去了。” 阿玖利落掀被:“行,我陪你。” 狩猎节作为皇宫里少有的大型活动,每年都举办得声势浩大。上至帝后妃嫔、皇子公主;下至公侯王爷、臣子家眷。几乎来了几百号人。 狩猎地点是一大片林场,背靠长青山,是个风水宝地,生存有多种珍兽。狩猎节前五日宫里就会派人圈出一块区域作为狩猎场。 林场分为几个区域。最外是休憩区,有许多亭子,坐着的基本都是一些跟随丈夫儿子来赴会的女眷,坐在此饮茶观赛。往里是练习区,设有靶子和马场,因狩猎要求使用统一的弓箭和马匹,等到赛前一刻便可自行领取,进行简单的熟悉热身。余下便是狩猎场,用围栏围起来,除了参赛人员以及携带的随从外,不许闲人靠近。 站在林场门口守着的正是杨公公。阿玖装作不认识默默跟在宋琼身后,路过他时手里忽然被塞了个东西。 阿玖朝下瞟了眼,正是先前那半块玉佩。 这是要她拿着去问? 阿玖放慢脚步,看向杨公公,他微微颔首,阿玖只好把玉佩收好。罢了,反正都来了,去打听一下也无妨。进了休憩区,阿玖瞧见宋琼正在扮鬼脸吓唬一个还不及她腰的粉瓷孩子。 “再乱跑,小心林中窜出一只老虎吞了你。” “啊!”男孩五官皱成一团,转身跑回亭中,扑进侧边身着宫装的端庄女人怀里,埋着脸啜泣。 第34章 女人轻斥:“瑞儿。”她见儿子哭得不停,有些嗔怒,可又不敢怪罪宋琼,只道:“请幼卿公主不要吓唬瑞儿,他年纪尚小,心思单纯。” “十岁还小?我十岁就已经能射到兔子狐狸了,他十岁却还要扑到母妃怀里哭,羞。”宋琼看着自己这个排行老七的弟弟咂舌,又用食指刮了刮自己脸颊。七皇子看着她涨红了脸,瘪着嘴不再哭。 宋耀携皇后端坐正中,目睹这一幕,也颔首道:“幼卿说得不错,端妃你太惯着他了。”见父皇向着自己,宋琼颇得意,叉着腰活像一只被偏爱长大的狐狸崽子,看得阿玖不由失笑。直到宋琼身后传来熟悉的朗正声音。 “你又在唬七弟。” 宋琼回头看见宋怀瑾,耸肩:“我才没唬他,这山里本来就有老虎。”她说完就走,不留给宋怀瑾教训她的机会。宋怀瑾无奈摇头,朝一脸委屈的宋瑞招手:“来,三哥带你射箭去。” 端妃见宋瑞欲跟着去,便蹙眉唤他名字,宋瑞被母亲一叫,刚迈出的步子又缩了回去。皇帝见状出声喝止,劝:“怀珍已不小了,怀瑾在这个年纪已是骑得马张得弓,你就让他多锻炼锻炼,免得人说我堂堂一国之君,养出来的儿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闹个笑话。” “是呀,这孩子老捂着可不行,得多让他接触接触外面事物。” 皇帝皇后齐上阵,端妃一时哑口无言,不得不放他去了。 宋瑞开心地拉着宋怀瑾的手走出坐席:“多谢三哥!”看见站在亭子外的宋琼,他也扮起鬼脸朝宋琼吐舌头:“略略略——”宋琼错愕抬眉,正要挽袖,宋瑞立马脚底抹油似的跑了。 “小兔崽子。” 难得见公主吃瘪的模样,阿玖再次失笑。 第27章 心头朱砂 阿玖总是被宋琼不时流露出的孩子气逗笑。她觉得这样很可爱。只有从小被宠着长大才会始终保持着一种“孩子气”,也算是种底气。阿玖很羡慕这样一种可以任性的底气。 可是宋琼不这样认为。她自诩已经是个大人,不喜欢别人把她当孩子,所以阿玖的笑在她看来是一种嘲笑。而某人浑然不知,甚至还夸了句:“小孩子真可爱。” 阿玖扭头想看看宋琼表情时,迎面走来一个素衣女子。 面若芙蓉,眼似桃花,唇上胭脂都好似多余,可谓人间绝色。阿玖若不是精心画妆绾发过,怕是在她面前都要自惭形秽,甘拜下风。 “寻英见过公主。” “免礼。”宋琼将她扶起:“你在母后那儿过得可好?” 寻英腼腆一笑:“皇后娘娘为人和善,寻英甘愿侍奉娘娘左右。” 原来这就是寻英。阿玖在脑海里搜寻着寻英这个名字。只依稀记得“倾城绝色”四字。如此看来,确实是见过的女子中最美的。 “你去跟母后说一声,先让你随我去练习场一趟。”宋琼瞥了眼中亭,后者温顺点头。 “是。” 寻英一走。阿玖立马抱胸,歪着头问:“你不是说要我陪你吗?”宋琼也跟她做一样的动作:“又没说只有你。” “……”好得很。阿玖无语凝噎。 过了会儿寻英出来,宋琼带着她往练习场走。阿玖三步一停地跟在后面,望着宋琼背影腹诽:早知如此,她就不来了,让那劳什子叶兰清来,说不定还能气得她牙痒痒。现在好了,自己现在还要去找那个什么什么元…… “阿元,还不来见过你表哥?” “原来这位便是陈元表弟,当真一表人才,幸会幸会!” 听见陈元的名字,阿玖立刻竖起耳朵,放慢脚步。 “见过张堂表哥。” 听见这个名字,阿玖顿时想起那日莫名惨死,还嫁祸她牢狱之灾的张告。她记得张告有个哥哥,好像就叫张堂。就是不知此张堂是不是彼张堂。 “表弟可参加了科举?可还顺利?” “只进了会试,远不及表哥能力出众,有太子殿下提携。” 有太子提携?看来就是张告的兄长没错了。阿玖笃定想,继续观察两人。不过张堂看起来跟陈元并不是很熟,只再寒暄了一两句,便随陈元的母亲离开了。待人散去,阿玖望过去——站在围栏前正给马喂草的那个小白脸应该就是陈元了,长得呆头呆脑,一看就不像内应。阿玖正犹豫,瞥见越走越远的某人,当即决定先把宋琼的事放到一边。 趁众人不注意,阿玖溜了过去,故意往陈元背后走。陈元正拿着马草要喂马,一转身冷不丁被这么一撞,手里拿着的马草一个没拿稳,掉到地上。他连忙蹲下去捡。 “对不起对不起……”陈元头也没抬,努力扒拉着地上的马草。在一堆粗糙的干草里,他的手指突然摸到一个细腻光滑的物什。陈元拿起来一瞧,竟是一块,哦不,半块羊脂玉佩! “姑娘,你的玉佩掉了。”他急忙叫住阿玖。 “多谢公子。”阿玖转身,面色微讶,然后探了探腰带,神情便转为了感激。 陈元看过去,只见此女举手投足间皆是清媚,唇角眉梢的细微变化,明明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道谢,却直叫人移不开眼。陈元愣了好一会儿,看着她用手帕把玉佩擦拭干净,便兀自笑道:“你这玉佩真有意思,我听母亲说过,这叫什么——鸳鸯佩。据说是匠人雕刻时不慎将完整的一块玉佩分成了两块,为了不被责罚,便保留裂缝各自加以精琢打磨成一对玉佩,世间唯有另一半能与之相配,美其名曰‘鸳鸯佩’。” “那遇到相似的配对上了,岂不是错点鸳鸯了?”阿玖风趣地跟他搭话。面前的人摇头否认:“不然,不然,这玉佩的质地、色泽以及花纹,要都配上可不容易。姑娘这块品质是玉里顶尖的,而且纹路也……”见他盯着玉佩不可思议,欲言又止的样子,阿玖忙问:“怎么了?公子见过这玉佩?” “我幼时似乎在母亲那里见到过一块相似的……”陈元挠了挠头,尴尬笑笑:“不过是不是你这块,我一时想不起来,若我想起一定马上告诉姑娘。” “好。”阿玖微笑颔首,把玉佩收好,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陈元难得遇见一个与他相谈甚欢的女子,思忖良久,鼓起勇气发出邀请:“还有一刻钟狩猎便开始了,姑娘可愿赏脸跟在下去练习场遛遛马?”阿玖有些意外,行屈膝礼,颇有官家小姐的仪态:“好啊,公子请。” 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陈元不是要找的人。不过他居然说见过这枚玉佩,还是在他母亲手里。若他真的见过这枚玉佩……难道他母亲就是刘子晋的情人? “哦对了,姑娘,还没问你名姓。” 阿玖瞥他一眼:“我叫宋玖。” “宋玖。”陈元默念了两遍,感觉有些熟悉。以为是哪位王爷的女儿,不由心生敬畏,不敢再跟她说话。见他痴痴地重复自己的名字,阿玖忍无可忍,随便找了个话头扯开他注意力,自己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摆脱陈元。 刚进练习场,耳边倏然响起宋琼的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对阿玖说完,又看向一旁的陈元,目光泠泠。陈元认出是幼卿公主,吓得立马下跪。 阿玖见宋琼看陈元的眼神跟刀子似的都快剜到人脸上去了,瞬间心情大好。谁让她抛下她的?更加理所当然道:“我又找不到练习场的路,还好遇到这位陈公子,我与他相谈甚欢,便相约一起来这……” 宋琼兀自牵起她手,堵住未说完的话。 “你不是要骑马吗?我带你骑马去。” “啊?”她什么时候说她要骑马了? 阿玖就这样被宋琼强行拉到了围栏的一匹骏马前。随后她松开手,拾起地上的弓和箭袋。阿玖就在旁边稀奇地盯着她看。她发现宋琼板着一张脸,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阿玖负手弯腰,以将宋琼的神色变化看得清晰些,只一眼便了然于胸:莫不是吃醋了?不应该啊,摄魂术还能有吃醋这么可爱的? 阿玖忍俊不禁。 “你又笑什么?” 阿玖直击要害:“你吃醋了?” 宋琼不说话了。 “诶,你一个公主怎么也‘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只许你找别人陪你,不许我陪别人?” “不许。”宋琼头也不回,自顾自去牵马。 “为什么不许?” “就是不许。” 阿玖哈哈笑,很想捏捏她板着的脸:“你这么可爱,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公主蹙眉,扭头看她:“什么真的假的?” “没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宋琼先帮阿玖上马。阿玖刚上去就发现了骑着马在两人前方不远处踱步的周铭。周铭见阿玖看过来,便指了指袖子,示意她别忘了施针,然而阿玖分明看见了他的动作,却假装困倦低下头,当作没看见。 周铭见被无视,咬牙嗤笑一声,遛了一圈回到太子身边。 “殿下……” 第35章 太子自然也看到刚才的一幕。他就知道这个阿玖靠不住,还好他有两手准备。宋邺朝身旁人使了个眼色。下属立即会意,趁众人不注意,悄悄朝林场外围走去。 阿玖感觉到离周铭远了,便缓缓睁开眼睛。余光里赫然瞥见有人注视自己,她往旁看去——宋琼侧着脑袋,那凤眸里氲了阳光,与平时相比少了一些凌厉,多了几分温柔。 “困了?你可以靠着我睡一会儿。” “我让马儿慢些走。” 阿玖感到脸有些发烫:“嗯。”或许是阳光正好,温暖如沐,在马蹄声中,她竟真的生出困意,不知不觉睡着了……眼前逐渐堕入一片漆黑,马蹄声和树叶沙沙的声响也消失不见了。四周安静得仿佛随时能将人吞进去。阿玖朝前走了一步,耳畔立马响起一个尖酸的声音。 “你娘是野鸡,你也是个清倌,果真是应了那句话,‘有其母必有其女’,哈哈哈——” “就你也想攀高枝?省省罢!” “阿玖姐姐,救救我……” 那些话语震耳欲聋,那些或丑陋或凄惨的面庞围绕在她周围,怎么也散不去。阿玖死死捂住耳朵,直到重新安静下来。她蹲在角落,不敢再动。忽然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蹭她的手。阿玖抱起来一看,竟是一只兔子。耳边响起空灵的人声。 “你喜欢兔子?” “我才不要这只肥兔,快拿开快拿开!” 眼前的景象变得紊乱,碎成了无数片,又在一瞬间重新组合起来—— 她被困在了大火里。逃出生天的门就在离她几步距离的地方。可是她动不了,也呼喊不出来。 她看见宋琼自门外走来。她的手抚上自己的面颊。然后猛地发力,扯下了一层人面。阿玖懵了,她却一点也不意外,反倒浅浅一笑。 “玖玖,原来是你。” 火光映在她的瞳孔里。阿玖来不及震惊,又被扯入了另一个幻境。 “那你喜欢狐狸吗?我去年见过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在山间跑,可漂亮了!” 白狐狸? 阿玖想象了一下在山间奔跑的狐狸。刹那间,她感到周围在往后退,好像正在拼命跑的就是自己,而一旁,白纱帐翻飞,宛若飘渺的雾。 她跑啊跑,总算跑到尽头,可是眼前场景并不美好。 宋琼被锁链锁住跪在地上,太子站在她面前,宣告着最后的赢家。见她不予回应,便将手中的火折子扔到了她身后。火苗急速蹿起,很快就发展成熊熊烈火。宋琼心如死灰,一动不动地跪着,任凭火焰舔舐她的发丝、脖颈、脸颊。 阿玖想救她却怎么也触碰不到,眼睁睁看着宋琼一点一点被火焰吞噬,目眦欲裂,画面也消散成灰烬。 “不要!” 接着一阵强烈的白光刺激着她的双眼,阿玖难受地转动眼球,身体终于恢复了正常,她动了动手指,睁眼,树叶婆娑,透下来的碎光刚好落到她脸上。阿玖眨眼,感到眼角有些湿润。 “怎么了?” 宋琼愕然拭去她眼角的泪。阿玖惊魂初定,看着宋琼的面容近在眼前,情不自禁伸手触碰她的脸。手心柔软细腻的触觉令她暗暗长吁一口气。她并不想说实话,便道:“我以为你丢下我了。” “我不会丢下你的。” 阿玖听着她的话,心里并没触动,反而莫名其妙泛起一丝酸楚。这种承诺保证,她素来是不信的。阿玖不想深入想下去,别开脸,环顾四周。 “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刚好一刻钟。” 不远处,皇帝挽弓如满月,朝天空射出一箭,直冲云霄。随后一夹马肚,举着弓率先奔进林子。 ——狩猎正式开始。 一时间林场尘土飞扬,马蹄声不绝于耳。 宋琼已能听见林中的咻咻箭声,也雀跃起来。她把马儿牵到主道上,不忘回头询问阿玖:“那你要跟我一起去狩猎吗?” 后者摇头。 “我不会射箭,骑马也不行,会拖累你的。”阿玖转而指方才休憩的树下:“我就在这里等你。”宋琼把箭袋挂到马镫上,叹:“好罢。” “宋琼。”阿玖把手臂垫在屈起的膝盖上,下巴枕上去,轻声张口。 “加油。” 已经抓住马鞍的公主闻言突然折回来,问:“你喜欢什么?”她看阿玖不明所以的表情,便举例:“兔子,狐狸,还是其他?” 阿玖没作答。宋琼突然问起来,她才发觉自己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不管是动物植物或者其他的物品。自己喜欢什么呢?兔子吗?狐狸吗?她满脑子都是那个梦,梦里有一只肥兔和一只白狐。梦里那个人好像挺喜欢的,不过自己就另当别论了。阿玖绞尽脑汁也没想出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只好和宋琼四目相对着,沉默。 她又发现宋琼今天穿的红衣。似乎自己跟宋琼两次初见,她都着的红衣。张扬恣意,桀骜自由,很适合她。若是配上她明媚的笑容,想必更惹人心动。她不想看见宋琼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她希望她一直是意气风发的。不过这和宋琼的问题比起来,显然跑题了。 “我喜欢会笑的红狐狸,你能猎到吗?” 宋琼扬唇一笑,翻上马:“我尽量。” 她骑着马进入山林。风声不止,光影斑驳。沐浴在阳光和草木的芳香里,阿玖心情甚愉。她忽然觉得这样真好。 宋琼虽然性子乖僻任性,但她唯独对她温柔。即使一切都是假的,阿玖也甘愿沉溺在这个虚幻的温柔乡里。 可惜,她很快就后悔了。 近日暮时。 已经陆陆续续有人带着猎物满载而归。而阿玖迟迟未见宋琼踪影。 直到日落西山,宋琼慌忙带回一个女子。 “御医!御医!” 随行御医急匆匆带着药箱,跟宋琼进了营帐。 等阿玖赶到,营帐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周铭和陈元也在。她努力踮起脚,从人群中探出头。等看到床上那人时,阿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床上的女子跟丹青房里挂着的画像有九成相像! “公主……是你吗……”那女子在御医的诊治下悠悠转醒。宋琼又惊又喜,抓着她的手不放。眼角有些泛红。 “十九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帐中的人越来越多,阿玖感觉透不过气,于是默默退了出去。宋琼泛红的眼角和脸上的笑容刺痛了她。直到此刻,阿玖才意识到自己对宋琼有些动心了。可是晚了,十九回来了。七年的光阴,宋琼终于找到了她的白月光。 阿玖知道这些日子宋琼对自己的好都是因为摄魂术,她对十九才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能坚持寻找一个人七八年,这份情感早已刻入骨子里了吧。十九是宋琼心头的朱砂,而自己只是一阵迷魂烟。即使她让宋琼回来也不过是鸠占鹊巢,胜之不武。她想要真心,却没有以真心面对真心的勇气。 第28章 情根深种 阿玖失魂落魄地在角亭间游走。 “殿下。” “您放心,早就办妥了。” 阿玖躲在柱子后,看见树下交谈的一男一女。女人衣着打扮很熟悉,素衣云髻,而她旁边的男子一身黑色劲装,金冠束发,分明是宋邺。 寻英怎么跟太子在一起? 阿玖还没想到合适理由,只见太子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寻英腼腆一笑,点头应:“是。”随后入他怀中。 两人竟私下勾当!阿玖对此意外发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犹豫要不要将这件事告知宋琼,但公主此刻满心都是十九,整个人都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阿玖自是不想在这个时刻去打搅她。 狩猎结束。太监在宋帝面前清算猎物,高声宣布。 “陛下:野猪一头,野兔四只,大雁一只。” “安王:野兔两只,野鹿一只。” “太子:狐狸一只,山鸡两只。” …… “幼卿公主:野兔两只,大雁一只。” …… 宋琼仅在第十名的位置上。宋怀瑾还挺惊讶,幼卿这般要强的人,竟没不服输,反而乐呵呵的,跟十九坐在一起聊天。 他已查过这个十九,是个绣娘,籍贯确是青州人,父母双亡,后来去了外地谋生,样貌和经历也对得上。此次闯入狩猎场是因为在青州惹了人,走投无路,多方打听得知幼卿会在此,这才冒险来相认。 看见幼卿喜形于色的模样,知晓她终于了了多年的心愿,宋怀瑾心里也颇感欣慰。只是为她高兴之余又不免思虑:这会不会太顺理成章了一点…… 狩猎节夜里有泡温泉的活动。 经过了大半天的狩猎,众人自然疲累不堪,于是便安排了到京中最大的一家雅居泡温泉,以舒解周身筋骨,活血通络。人数不限,只要想泡温泉都可以到对应的温泉池放松。 阿玖本来是不想去的,没曾想寻英竟来邀她一起。阿玖正欲拒绝,转念一想,说不定可以套套她的话,便答应了。 第36章 寻英迟迟未来,阿玖便先行换了白色缎衣,踏入池中。足底的温热顿时流遍全身,浑身变得如棉花一般轻柔,心情也随之飘飘然。此等舒适,阿玖快没心思去套寻英的话了。 泡得正舒服,帘外传来宋琼的声音。 “十九,我们就在这儿罢?” “都听公主的。” 听见宋琼就在隔壁,阿玖正飘乎的心情忽然落了一尺。 想到她们亲密的场景,阿玖忽然后悔自己对宋琼施了第三次摄魂术。因为第三层乱意的缘故,她能知道宋琼对十九是真心,却始终不能知道宋琼对她是否有一点真情。 “阿玖姑娘?” 模糊的视线中出现摇晃的五根手指,阿玖堪堪回神,见是寻英,于是扯了扯嘴角,喃道:“公主她……很在意十九。” 面前的女子坦然笑:“公主从不避讳十九对她的重要性,又苦苦等了这么久,想来是我们这些旁人比不了的。 “嗯。”阿玖敷衍点头。温热的水仍旧包裹着她,她却感觉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变凉。 原来自己远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在乎。 池中又进来了些人。 人一多,空气便浑浊起来。阿玖胸口闷得发慌,垂眸靠在池边不再言语。池中其他人聊得兴起,不断用手浇水玩,水面的波动让阿玖越发心烦意乱。 温泉的热气不断上升,与隔壁的水汽糅合在一起,透过氤氲的雾气,隐约能看到两团白色的影子挨在一起。 池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人的呼吸声和水流动的声音。突然,布帘外“咚”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落,吸引了池中人的全部注意。 宋琼起身。平静的水面因她的动作剧烈地荡漾起来。她掀帘走出,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 “谁?” 话音刚落,廊中倏然出现一只手把她扯进了漆黑的隙道。宋琼受惊,一把抓住那人手腕,一拉一推,反擒住了她。耳边传来一声闷哼,紧接着宋琼闻到一股香味,心不由一紧,手心的力量就松懈了些。怀中人趁此时机一仰一转,在狭窄的空间里犹如一尾灵活到抓不住的鱼,宋琼伸手去拦,反被她用带子把两只手缠在了一起。 宋琼瞳孔收缩。好熟悉的招式……眼前人慢慢凑近,宋琼终于看清楚她的脸,那对眸里一反往日柔情多媚,诉说不尽的哀怨。公主满眼惊愕,张口结舌。 “玖……” 不待说完,她闭眼将脸覆过来。唇抵唇的那一刹,宋琼心悸了一瞬。 廊道外不时有人走过,皆未注意到黑暗角落里的动静。周围安静得只剩下呼吸,甚至能依稀听到隔壁汤池的说笑声。 后背抵着冰冷的墙,裙角的水滴到赤着的双脚上,可唇舌纠缠不休。如同在打仗,只不过自己不是攻城略地的那一个。这种感觉很新奇,可是时间久了宋琼感到难以呼吸,她试探着动了动脑袋,刚吸到一点空气,下一秒就被捏住了下颌。 宋琼感觉到她的手很凉,像几根冰凌,而自己的脸滚烫,连带空气都升温起来。萦绕鼻尖的香味变得浓郁,公主的头开始变得晕乎乎的,一举一动全然被阿玖牵着走。 她时而以退为进,时而乘胜追击,肆意侵占每一寸土地,直到攻城的前锋不慎被齿尖划伤,血腥味在两人嘴里弥漫开。 阿玖大梦初醒。看到眼前情形,怔愣好一会儿,像个幡然醒悟的罪人,慌忙解开绑住宋琼手的带子,边解边落下两行悔泪。 “抱歉……当我没来过。” 宋琼早已被亲懵了,整个人面红耳赤,心脏咚咚跳得厉害,她大口呼吸,看刚才还占尽了主导的某人提着湿漉漉的裙子,赤着脚仓皇逃离。 夜色正浓。 阿玖只顾着逃,出了雅居才发觉自己连去哪儿都不知道。皇帝早就下令所有人今夜暂歇在此,自己现在又能去哪儿呢? 树叶沙沙作响,有风卷着夜里的露气吹来,双足不由感到一阵寒冷。 “阿玖姑娘想往何处去?” 树后走出来一个人。是太子。阿玖并不想看见他,更不想跟他有所交流,扭头欲走,不想被挡住了去路。 “幼卿现在有了十九,看来是忘了你这个替代品了,既然跟着幼卿公主如此不开心,不如来跟着我——” 阿玖冷冷抬头,直言道:“太子莫不是想请我去做通房丫头?” 太子见被戳穿,面上一时难堪,但很快稳住了姿态,戏谑道:“本太子可不是始乱终弃的人。” “殿下这是在内涵谁?” 阿玖勾唇,上前一步吹落他肩头的叶子,故意道:“还是说,太子殿下能给我这个清倌儿一个名分?” “未尝不可。”宋邺伸手想抚摸她细腰,不料被阿玖轻盈躲开,摸了空的太子悻悻收回手,假装无事发生:“只要你替我办一件事。” 阿玖早知道他没安好心,想必又是要自己去做伤害宋琼的事。她折了一根树枝拿在手里把玩,本想直接回绝,但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听听宋邺怎么说。 “什么事?” “我要你除掉十九。” 阿玖手里的树枝应声而断。 狩猎节结束,宋琼将十九带回了凤阳阁。 那晚过后,阿玖没再主动去找宋琼。每次宋琼一出现她就躲得远远的,天气好就在自己的院子里打打八段锦,下雨时就坐在窗前望着淅沥小雨发呆,眉眼之间总是萦着若有若无的怅然。白竹将这些说给谢婉良的侍女幽兰听的时候,幽兰直摇头叹气。 最后婉良也看不下去,劝说宋琼不能只顾自己,随意将人心当玩具,一点不计后果。可宋琼依旧我行我素,终日与十九形影不离。 太子听到这些消息时,眉开眼笑。 这段日子里,阿玖还不时向白竹打听宫外的事。初六时宫外有传闻说:云蛇宫主大败狂人僧,重回武林榜。宋琼为此办了两日宴会。 过了几天,阿玖利用太子给的令牌悄悄出了宫。 数日艳阳后难得降雨,空气又湿又热。路上行人快步前行,不愿在途中作一点停留。 阿玖撑着伞走入了一家茶楼。上二楼,阿玖把伞放到门口,进了其中一间茶厢。里面早有人等候多时。 “陈公子。” “宋玖姑娘。” 陈元彬彬有礼示意阿玖坐下,随后替她沏了一杯茶,说:“玉佩之事我问过母亲了。” “原来我幼时曾见的那块玉佩与姑娘的确实是一对,不过并非陈家所持,而是家母的挚友所有之物。” 阿玖亦帮他斟茶,递杯过去:“令堂的挚友是谁?” “母亲多年前有过一个知己,叫锦淑,可惜已过世了。”陈元接过茶杯,小抿一口,了当道:“也就是当今太子殿下的生母,已故的贤庄贵妃。” 阿玖攥紧了茶杯。如果说玉佩是太子生母贤庄贵妃的,那么刘子晋一直要她找的“内应”不就是——太子宋邺?! 亦或是说,当今太子根本就不是宋帝亲生,而是逃走的贤庄贵妃与姜国宰相的私生子!可从她与宋邺的接触来看,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不是皇帝亲生。一旦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勾结姜国消灭宋国不是易如反掌? 阿玖蹙眉沉默太久,陈元见状,疑惑心起。 “不知姑娘与贵妃娘娘,有何关系?” 阿玖凝眸,淡淡道:“你不需要知道。” “为……”陈元放下茶杯正欲询问,却感到自己视线变得模糊起来,眼神也逐渐涣散,很快失去意识,昏倒在桌上。 阿玖拾起伞,神情自若,离开茶楼。 她走后不久,一个绿色身影也跟着走出茶楼。 第29章 新欢旧爱 宋国已渐渐入秋。暑气消退,金风送爽。 阿玖近日常去丹青房。自从十九回来,宋琼便没来过这里。或许是没必要再来。于是阿玖就把这儿当作一个避世所,不想和人接触时就会来这儿。说不出原因,每当她坐在里面,心里便会感到莫名的平静和充实。 时而执笔作画,凝墨半晌,落笔却描出了宋琼的眉眼。明眸皓齿,张扬自得。 “你喜欢什么?” “兔子,狐狸,还是其他?” 看着画上的宋琼,当日狩猎前的景象又浮现眼前,想起这些天的魂牵梦萦,阿玖清楚地知晓:自己已经沦陷,且不浅。可她该怎么办呢?傀儡师爱上了自己的傀儡。从前刘相国警示她时,她还觉得荒谬,一个蛊他人心的,怎么可能爱上一具为自己所用的躯壳? 事实证明,她错了。纵使是躯壳,那也是一具有温度的会哭会笑的躯壳。而她也从没控制宋琼去做什么出格的事,或许是因为自己一开始只是为了让她不杀自己,又或许是因为在一日日的相处中对她产生了好奇,好奇宋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神思一恍惚,画像不慎从手里滑落,阿玖低身去捡。 刚俯身下去,她瞥见最下的格子里放着一幅画像,露出一角,正好写了一个“琼”字。画轴很新,像是最近才画的。阿玖将它拿出来,展于桌案——一个女子躺在树下,安宁地睡着。线条歪歪扭扭,一点也不干净利落。 第37章 虽然画得不好,但阿玖仍看出画上的人是自己。 什么时候画的? 阿玖心跳蓦然加快,她本想去问宋琼,但想到公主可能正和十九在一起,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万一是她自作多情呢?宋琼也许只是照着她的样子尝试画一下十九罢了。 “你怎的在这儿?” 门外传来说话声,接着是白竹的声音:“阿玖姑娘又不见了,我正找她呢。” “这是你这个月第几次找不到她了?说来也怪,自从找到了十九姑娘,公主又跟换了个人似的。” 阿玖伏在窗前听,辨别出另一个是青青。 白竹说:“我也觉得奇怪,青青姐你还记得公主在客栈昏迷数日那次吗?到客栈前,公主给了我一个药瓶,让我务必在十五月圆之时喂给她。” 药?阿玖蹙眉。 青青问:“你喂了吗?” 白竹回:“当然喂了,不过公主好像也没什么变化,也不知那个药是用来治什么的……” 青青叹道:“罢了罢了,公主要如何,我们只管照做就是,只是苦了我一双腿,又开始跑上跑下咯。” 那瓶解药……当时宋琼说她没吃,可若她已恢复了自我意识,完全可以撒谎骗她。 阿玖后知后觉——宋琼早已解了摄魂术! 不知为何,阿玖心底涌起一阵无名的悲伤。她虚设的温柔乡原来真的是虚幻一场。宋琼好演技,真假虚实掺着说,她竟一点破绽也没看出,又或是被她装出来的热烈的偏爱蒙蔽了双眼。 既然她清醒着,那自己狩猎节那晚的行为在宋琼眼里岂不是笑话?阿玖懊恼地蹲下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明明已知晓了内应身份却隐瞒不报,甚至在太子和宋琼之间犹豫。 阿玖脸埋在臂弯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太子说的话。 “除掉十九。” 不日,太子生辰宴。 因为上次宋琼错过了自己十八岁的生辰宴,所以皇帝便有意扩大了此次宴会的规格,并点名要宋琼来,算作是补偿。此外,宴席上的除了帝后和其他兄弟姊妹,便是太子的一些挚友。 “谁要补偿了?父皇也真是的。”宋琼纵使万般不愿,还是被宋怀瑾拉着来了。 “父皇母后可都在里头呢,你老实点儿。” “知道了……”宋琼见已经到了宴会门口,只好妥协。然而下一秒抬眼,却见本该在凤阳阁的阿玖正站在庭前石阶上。 宋琼快步走过去:“你怎么来了?”阿玖凝视她,淡淡一笑:“奴婢自然是来侍奉公主的。” “侍奉?” “当然,虽然这些日承蒙公主厚爱,但到底你我尊卑有别,我只是战败的俘虏,一个清倌,纵使公主不喜召唤,自然也要做些端茶倒水的差事。”她穿着侍女的衣服,表情恭敬谦卑,宋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哑口无言。阿玖见她不说话,便想越过她进殿,宋琼却一直拦着不让她走。三番五次下来,阿玖忍无可忍。 “公主到底想……”正当她想停下来看这位演技甚好的公主要搞什么名堂时,太子突然冒出打断。 “幼卿妹妹既然来了,怎么还不往里坐?” 宋琼看一眼宋邺,又和身后的宋怀瑾交换眼神,从阿玖身侧掠过:“跟紧我。” 阿玖路过宋邺时看见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只不过微微眯眼朝宋琼的方向快速移动了下,阿玖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公主,你让我先来,我便早早来了这里等你,直到刚才前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宋琼刚坐下,十九便抓住了她的袖子,宋琼见她满脸紧张,便柔声安慰。 “怎么会,我这不是来了?” 阿玖走到两人身边,正好碰上前来赴宴的陈元。陈元一身墨蓝正装,儒雅地对阿玖作揖:“那日……在下不知怎么睡着了,醒来时茶楼已经空了。”阿玖淡笑:“那日公子说你有些困,想小憩片刻,我怕打扰你休息便先回去了。” “原是这样。”话罢,陈元在宋琼隔壁落座。 待人到齐,生辰宴才算正式开始。乐人弹奏起乐器,宫女流转于各座,为其倒酒上菜。因阿玖是以侍女的身份来的,故只能站在宋琼背后,看她和十九亲密无间坐在一处。可细看来,宋琼的神态与对她时一般无二,不过对着的人不同。越看心里越沉闷,阿玖轻抚胸口,不禁暗叹:“宋琼啊宋琼,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你?” “阿玖姑娘,吃点东西罢。”忽然一抹蓝色挡住了阿玖视线。见陈元关怀自己,阿玖略感意外,下意识瞥向宋琼,余光中十九正喂宋琼吃糕点。阿玖如被烫般收回目光,笑着接下陈元递来的吃食。 “谢谢陈公子。” 阿玖低头小口吃着点心,不再看面前的二人。而座上,宋琼握杯的手顿了顿,酒杯停在唇前良久,末了浅浅抿了一口。 正座的宋耀适时举杯,中气十足。 “这是南疆进贡的百年酿,食之延年益寿,朕特赐给太子邺儿,以贺二十三岁生辰!” “儿臣谢过父皇。”宋邺先拜谢,后爽朗开口:“今朝大家难得欢聚一堂,不如将这佳酿分与众人共尝,何不快哉?” 宋帝龙颜大悦,一捋袖放下酒杯,示意左右。 “今日你的生辰,自然你说了算,好!既然太子开口了,那就赏在座每人三杯。” 宴中无不感激:“谢陛下,谢太子殿下!” 侍中将百年酿倒入壶中,又依次倒进酒杯,各座的侍女端起托盘,将酒送往座席。阿玖站在柱子后,在一众侍女中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她端起托盘,转身往宋琼这边来。 寻英? 她背过身时,手覆盖住了其中一个酒杯,似乎加入了什么东西。一连动作悄无声息,却全被阿玖看在眼里。 她在做什么?阿玖暗自感到不对劲,将目光滑到对面的太子身上,发现他气定神闲地转着空酒杯,似乎不在意自己是否按照计划行事。思索几秒,阿玖走过去。 “我来吧。” 寻英刚要盖到第二杯上,见她抢过,丝毫没意外,反而不着痕迹勾了勾唇。阿玖将她触碰过的那杯留在托盘,又把另外两杯调换位置,然后才放到宋琼和十九面前。十九瞥了她一眼,低眸看向这两杯酒。 座中丝竹管弦环绕,举杯欢饮,其乐融融,正当阿玖长舒一口气,只听宋邺惋惜叹道:“这好酒入喉即消,还未品出滋味,不知幼卿妹妹可愿多分我一杯?” 宋琼正分神,太子连唤两声她才应,内心并不想跟他有过多交流,又碍于父皇母后在场,不好坏了气氛,只得点头。 “阿玖。” 阿玖端着托盘还没来得及退下,猝不及防被叫到名字,不由身体一僵,瞥眼太子。寻英是太子的人,这酒有问题,宋邺难道不知吗? 宋琼继续道:“你将剩的那杯给太子送去。” “这……”阿玖面色煞白,但众目睽睽下,她还是拿着酒杯向太子走过去。 宴席如常,无人注意她。阿玖感到额角沁出冷汗,宋邺明知有问题还要让宋琼给他,分明是想陷害,自己不能把酒给他。阿玖如是想着,假装脚底一滑,将酒杯碰倒。酒水顺着托盘流下,阿玖伏在太子面前,语气惶恐却无不安。 “太子殿下恕罪。” 宋邺识破她伎俩,哼声:“天真。” “你以为把酒倒掉就没事了?” 阿玖愕然抬头,只见一边的公公大惊,指着地上的银盘道:“此盘遇毒变黑,她送来的这杯酒有毒!” 与此同时,对面也传来惊呼。 “十九,十九?”宋琼看着身旁的人突然口吐鲜血,也被骇了一跳。 “发生何事?”宋帝见底下忽然骚乱,不由发问。宋琼身边的宫女率先禀告:“十九姑娘误喝了幼卿公主面前的酒,然后就吐血了!” “大胆奴婢!竟敢毒害公主皇子!来人,即刻杖毙!” 宋琼死盯太子,咬定是他在搞鬼,宋怀瑾发现妹妹气息不对,一把抓住她攥成拳的手,眼神示意她先别轻举妄动。宋琼看向阿玖,目光中不自觉露出一点担忧,可惜后者并未看见。 “跟我走!”侍卫来押阿玖时,上一秒还窃喜的宋邺无意看见她腰间露出来半块玉佩,一时神色骤变,立马上前跪请:“父皇,儿臣今日生辰,不易造杀孽,恳请父皇多留她一日。”宋耀正在气头上,没什么好脸色,瞪道:“先把她拖下去,鞭笞后关入天牢!” 好好的生辰宴上闹这么一出,宋耀倍感头疼,无心再饮:“朕乏了,众爱卿自便罢。” “恭送陛下。”众人胆战心惊,强装冷静继续喝酒聊天。 宋琼蹙着眉,眼看着阿玖被押下去。御医赶来将十九带走,宋琼跟着离席,在门口时朝青青使了个眼色,青青立马向不同的方向赶去。 天牢。 阿玖已昏过去,被绑上了刑具。 “来人,先鞭笞二十,再关起来!”狱卒摩拳擦掌,正准备热热身,刚抽出鞭子就听一声呵斥。 第38章 “慢着,此人打不得!” 狱吏不耐烦起身:“有什么打不——哟,是柳姑姑。”见到青青,狱吏立马放低姿态。青青厉色,语气却平淡:“她是幼卿公主看中的人,公主重视之人要如何对待,你们心里想必有数罢?” 瘦狱吏和胖狱吏为难地对视一眼:“这,柳姑姑,陛下之命我们实在……” “好,那就打罢,只是别怪我没提醒,日后公主若是问起……” 她的话未说尽,却让两人立刻想到上一任的狱吏就因为误抓了公主府的人,然后就被废了胳膊。胖狱吏瞬间汗毛竖起,一合计,妥协了:“算了,算了,把她关起来就是。” “可我们最多只能保证不用刑,如果陛下下令处死,我们也实在没办法了,姑姑见谅。” “在此之前,你们只管做好答应的事,公主自然也不会为难你们。” 青青刚走,狱卒就把刑房的门关上:“公主不是已经又有新欢了吗?这次正好除掉旧人,这柳青青也是拎不清。”狱卒可惜地收起鞭具,打量起阿玖的容颜。另一个狱卒抱着胸,瘪嘴摇头:“行了,咱们公主一天一个样,万一明天想起旧爱,找我们要人,我们给不出来怎么办?” 高瘦的狱卒锁了牢门,回到桌前:“大哥,我记得这个阿玖才是新欢啊,公主找回来那个才是旧爱罢,是不是反了?”胖狱吏瞪他:“什么新欢旧爱,都一样,别再啰嗦了!” “新欢?旧爱?你们当狱卒的也爱讨论这些八卦?” 两人闻声抬头,顿时大惊失色,连忙跪下:“拜见太子殿下。” 第30章 将心许她 “殿下,这块玉佩果真能与殿下的那一块合在一起,怪不得殿下多年搜寻无果,原来在她身上。”周铭瞟了一眼阿玖,将手中的玉佩呈上。 宋邺摩挲着玉佩,神情有一瞬间的和顺,转眼又恢复淡漠:“阿玖是姜国人,玉佩怎么会在她身上?” “难不成,是她偷的?”见宋邺站在刑房门前不动了,周铭立刻转头向狱卒示意。 “开门。” 狱卒忙拿出钥匙把门打开。宋邺把玩着玉佩,抬脚走进,周铭紧随其后,不忘吩咐:“这儿没你们俩的事了,出去守着,别让闲杂人等进来。” “是。”狱卒纷纷退下。 牢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宋邺坐到刑具旁边的休憩椅上,小心将玉佩收起来。周铭自觉舀来一瓢冷水,对准刑架上的人就泼了过去。 冷水浇面,昏迷的人挣扎着醒过来。 待脸上的水顺着面颊流下,阿玖看清眼前人。“是你……”她隐约记得自己听到过青青的声音,宋琼是否在这儿? “宋琼呢?” 宋邺听见她问宋琼,不由冷笑:“自身难保,还惦记着她呢?若幼卿知晓你是姜国的卧底,千方百计潜伏在她身边,就是为了诛灭她的国家——” 每一个字都是阿玖此时不想面对的现实,她蹙着眉打断:“你想怎么办?” 宋邺站起来,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子和衣领。 “跟在我身边,做我的人。” 阿玖瞥眼自己被绑起来的手,抬眉,皮笑肉不笑:“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人的?” 宋邺闻言凝视她良久,然后和周铭交换眼色,后者便走过去解开了刑架上的绳结。阿玖活动着手腕,迈着娇弱步子在刑房踱步,娓娓道:“太子殿下,你也看见了,我没有一次按照你的吩咐去做,这样,你也要我吗?” “我就喜欢不听话的。”宋邺伸手去抓她飘逸的衣袖,却只碰到一片虚无。 阿玖背对着他,背影纤细若柳,说出的字句却铿锵有力:“若太子真喜欢,就不会设局来杀我了——那三杯酒,杯杯有毒,不管我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既然太子临时决定留我一命,不妨直说?” 宋邺将手负在身后,朝前走了两步:“好,我就开门见山了,你身上那枚玉佩,哪儿来的?” 弱柳扶风般的身影不动,太子又走近一步,她倏然转身,抬起了右手,袖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一旁周铭瞳孔骤缩。 袖里针! “殿下小心!” 阿玖瞄准宋邺发动暗器,不料宋邺身体比脑快,轻松避开,步法变换,第一根针还没刺中目的,他就抬手打掉了袖里针,并掐住了阿玖脖子。 “雕虫小技。” “我能让你进来,自然也能让你出去,当然,也能让你在这里生不如死。”宋邺把阿玖按在墙上,手臂往上提,将她整个人凌空拔起,窒息感笼罩,阿玖一张脸迅速变红,腾空的腿不受控制乱蹬。宋邺眼睛也不眨:“别当我不知你向陈家打听母妃的事,只要你乖乖说出玉佩的来历,我可以考虑饶你不死。” “残害手足,阴险狡诈,若贤庄贵妃在世,怕是宁愿没你这个儿子……”阿玖表情痛苦,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你这样做,也不过是在害怕罢了……” “你怕宋琼,也怕宋瑜,更怕你的父皇……因为你根本不是他亲生!” “闭嘴!”宋邺手上力道掐紧,手背上青筋凸起,两眼瞪得如铜铃:“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谁?你跟我母妃是什么关系?!” “那块玉佩,到底是哪儿来的!?” 阿玖无法呼吸,痛苦挣扎。 “不说?”宋邺把她重重扔到地上,周铭立马将阿玖绑回刑架上。太子拿了一根短鞭丢给周铭,随后坐回休憩椅上:“皇上下令的鞭刑,怎么能一点痕迹没有?给我抽。” “是。” “慢着,扒光了打,也让本太子瞧瞧,这光洁玉体上皮开肉绽是什么景象。” 想羞辱她? 对她阿玖最没用的,就是用对女子所谓的清白贞洁来羞辱诋毁她。在过去黑暗的日子里,她早已把这副身体抽离出来,看作一个工具。阿玖坦然自若,用轻蔑的语气驳斥。 “你若有半秒移开眼,便是鼠肝蚁胆。” 周铭照令撕开她外裳,只听“嘶啦”一声,阿玖身上只剩亵衣裹着胸脯,肩头裸臂上几处淤青和擦伤。她死死盯着宋邺,眼神无半点屈服。宋邺打量一番,翘起二郎腿,一副要看好戏的征兆。 “可别伤了这张脸。” 周铭扬鞭,正要准备抽下去—— “宋邺!” 话音刚落,赤色身影如风出现,拎着一个人大步踏进牢房。阿玖见到宋琼,心紧了紧,本能想用手挡在自己身前,奈何绳结限制了动作,无意中和宋琼四目相对后,她有意避开对视,侧过脸去。 “你未免太瞧不起人,同样的招数用两次,真当我傻?” 宋邺看着她怀里的人,咂舌:“幼卿妹妹,你都有十九了,何苦还要为一个异国清倌劳心劳力,不如送给为兄……” “我早就知道她不是十九。”宋琼一甩手,“十九”倒在地上。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宋琼撕下“十九”的面皮——面皮之下是另一张容颜,严莺。 “辛苦太子费心找人来冒名顶替十九,不过这人你还是留着自己玩罢,本公主不奉陪了。” 说罢,她身后窜出一个青影,一掌把周铭劈开。宋琼趁机来到刑架前,动作极快地救下阿玖,刚用斗篷盖住她,宋邺却突然抓住了阿玖的另一只胳膊:“父皇下令把她关在天牢,你私自带走,这不妥吧?” “阿玖是我带回来的,要怎么处置也是我说了算,你再动手动脚,我不介意有一个残废兄弟。” “放肆!”宋邺对她的轻慢感到愤怒,言语威胁道:“你知道她的身份吗?难道你不怕被扣上谋反的帽子吗!” 阿玖慌了神:“宋琼……”宋琼凝眉看她一眼,一掌劈下,把阿玖从太子手里夺出。公主喊:“青青!”正钳制周铭的青青立刻抽身,接住阿玖,将她带出了牢房。周铭正要追,却被宋琼拦在了刑房门口。他不敢对公主出手,便看向宋邺等待授意。 刑房只剩下宋琼、宋邺、周铭三人。宋琼看着青青带阿玖安然逃离,心里轻松大半,就连对着宋邺都语气轻快。 “你还是先担心自己的太子之位能不能坐得住罢。” 她扬唇,转身离去。 朗月当空。树影婆娑。 宫廷一派祥和,无人注意天牢里发生了什么。 阿玖走出天牢没几步,就发现躲在宫墙后的树荫下的两团黑影。公主悄声走过去,拧眉斥二人。 “你们躲在这儿干甚?” 青青指了指裹着斗篷的阿玖:“阿玖姑娘执意要等你。”阿玖有种被戳破后的羞赧感,又觉得担心自己的救命恩人是天经地义,便垂眸拢了拢斗篷。宋琼警觉地打量四周,推搡两人:“先走。” “等等……”阿玖抬头,为难道:“我好像脚崴了。” “我背您。”青青二话不说就蹲下来,宋琼拦她:“我来罢,青青你盯着些后面。” “是,公主。” 宋琼背着阿玖,在宫道中穿梭。青青跟在两人身后,四处张望。离开了巡逻范围,进入隆庆门,几人都松了口气。 第39章 阿玖环着宋琼,贴近她耳朵,喃道:“我就猜到你会来。” “迷迷糊糊听到青青的声音,以为你也在,没想到睁开眼却是太子。” “所以你就任他打你来拖延时间?”宋琼哼声:“傻子。” 阿玖笑:“我要是不傻,早把你的十九拉下马了。” “我又没说不让你拉。” “你舍得?” 宋琼顿了顿,叹:“她不是十九。” “那就还是不舍得了?嘶……”阿玖动了动,不小心蹭到擦伤,瞬间吸一口凉气。 “别说话了,先回意欢殿。”宋琼加快脚步。 意欢殿灯火通明,见宋琼回来,一众人来迎接。宴会上的事早已传遍皇宫,是以众人看见阿玖都骇然不敢前。宋琼将阿玖放下来,斗篷滑落两寸,青青立刻上前搀扶。 叶兰清默默站在人群外,她身边的侍女本就耳目渲染看不起这个外来清倌,此番看见阿玖衣衫不整,肩上还有不明的红痕和淤青,便更加鄙夷。 “谁知道在外头勾搭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又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咦,脏死了。”声音不大,偏偏飘进了宋琼耳朵里。公主朝叶兰清的方向望去,只见她神色庄重,表情严肃。 “姑娘!”白竹跑来。 宋琼吩咐:“扶她进去。” 白竹听话接过。宋琼跟着走了两步,见白竹已扶着阿玖进了意欢殿,她停下,回头,冷眼扫视众人:“刚才谁说的?” 一时鸦雀无声。气氛冷到冰点。 叶兰清暗自踢了身边侍女一脚,侍女扑到地上,发出不小的动静。她不敢抬头,只好盯着自己的手:“奴婢……奴婢知错……” 宋琼见了,直接扔了个匕首到她面前。 “嘴这么脏,不如将舌头割了。” 侍女惊恐万状,磕头求饶:“公主,公主饶命!” 公主不由分说,转身进殿。青青守在门口,居高临下对众人道:“其余人散了——你,是自己来,还是我来?” 众人不愿看这血腥场面,争先恐后散去。地上的侍女已怕得不成样子,看着锃亮的匕首瑟瑟发抖。青青没耐心等,一把捡起匕首,拖着她进了偏殿的小黑屋。 …… 太子招待完生辰宴上的宾客,才回到东宫,周铭紧随其后。 “阿玖和幼卿公主已回到意欢殿。” “哼,总有一日她会来求我。”宋邺又想起最后宋琼对他说的话。语气轻松甚至得意,在他听来,就是嘲讽。自从宋怀瑾出征归来,宋琼就对他展现出极大的抵触和抗拒,尤其是他第一次扣押阿玖之后,宋琼直接将这种情绪摆到明面,她时不时胜券在握的姿态更令他不爽。本以为宋琼只是任性乖戾,影响不到他的计划,多留些日子也无可厚非,现在看来…… “宋琼一天不除,难消我心头之忧。” “殿下宽心,此次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找到了玉佩。”周铭说:“当年贵妃娘娘无故自缢,只留下这半块玉佩,如今终于找到了另外一半,殿下或许很快就能寻到贵亲,待得亲人相助,何需把宋琼放在眼里?” 想到母亲,宋邺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一点,摇头:“可姜国与宋国死战,其对外消息封锁,压根儿传不进,更别说要寻找线索。” 周铭思考片刻,献上一计:“可以先去青州,那里曾经是姜国的土地,也是俘获阿玖的地方,或许会有人知道。” 正在两人商议之时,昏迷醒来的严莺四处闲逛,闯了进来,见到宋邺,她惊喜万分:“严莺见过太子殿下!”宋邺本就心情不悦,被打搅后怒气更甚,一把掐住她脖子,怨念尤深。 “没用的东西。”宋邺狠狠将她丢出去,严莺头撞在柱子上,当场咽了气。 意欢殿内。 阿玖脱掉斗篷,用手帕擦拭身子。殿里点了香炉,像是雨后风起竹林所带来的清幽之香,令人心旷神怡。宋琼找出一套新衣裳。 “你就这么与太子撕破脸皮了?因为我?”宋琼没搭话。阿玖擦着擦着,停下来:“我不值得……” “我本就和他水火不容。”宋琼把衣服放到她腿上,从她手里拿过手帕,放到水盆里清洗。她垂眸:“你不懂。” 阿玖决定略过这个话题。 “宋琼,你难道就不想问我些什么吗?” “问什么?” “比如,我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下药迷惑你,为什么屡次陷你于危难之中?” 宋琼拧着手帕,眉梢一片淡然:“没什么好问的。你已经走到这一步,却选择不告诉宋邺他的身份,这不就是答案吗?” “你……”阿玖沉吟。宋琼那样聪明,自己的一举一动肯定早就被她洞察得一清二楚了。 拧干后回来,阿玖要接,她却不给:“与其问这些没意思的问题,不如问——” “你为什么要画十九的丹青给我?为什么要哄我睡觉?为什么看见我和十九在一起就一个人悄悄难过?” “我……”她对宋琼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知道她们身份天壤之别,也知道自己于宋琼而言不过一个供人欣赏的玩偶。可每次她靠近自己时,自己心跳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这种心悸的感觉让她感到自己还活着,沉寂的灵魂又有了跃动。 那是爱吗? 她这样的人,也会配心动吗? “你不会——喜欢上我了罢?” 听见这句话,阿玖突然认真起来。 “是,我承认,我不该对你有异样的感情,这是在我意料之外的,可是我控制不住,我做不到无视,但我一直在纠结,因为我分不清你对我的好是因为摄魂术,还是发于内心……” “摄魂术可以让一个人成为奴隶,傀儡,但无法改变他的内心。你如此在意十九,七八年的愿望我又怎么好去破坏?所以我想,还是让她陪在你身边吧。” 阿玖说完才敢看宋琼的脸,她眼睛亮亮的,蹲下来,像狐狸在摇尾巴讨主人欢心:“那你以后会一直陪着我吗?”她咬重了“你”这个字,停顿时令某人的心也跟着停顿了。 阿玖见她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过往所做的事,心里说不出是开心还是疑惑,不由问:“你不怪我接近你是带有目的的?” “有什么好怪来怪去的,这个世上,谁接近谁不是带有目的的?我在长街上把你半路劫走,不也带有目的?”宋琼站起来,洒脱走两步。 “什么目的?” “贪图美色啊。” 她笑着,沉重的气氛缓和了一点。阿玖也笑了笑。告知了自己的心意确实松快许多,只是她不敢去问她的心意。她不敢奢望太多。 夜深人静,宋琼给她擦拭肩上的血痕,看着多处淤青,不免劝:“你以后多爱惜自己一点,别再……” “我知道。”阿玖看着她:“如果连自己都不爱惜自己,那世上便更无人会爱你了。” “你别理会那些碎嘴丫鬟说的话。”见宋琼径自去水盆净手,阿玖垂下眸。因为压抑情绪太久,声线忍不住颤抖:“你呢?会觉得我脏么?”她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却的确在意她的看法。 “我从没这么觉得。”公主还未察觉不对,只是摇头。 难过和委屈再压不住,阿玖泪水顺着脸流下:“那你为何不敢看我?”抽噎声细微,却还是被宋琼捕捉到。公主转身——阿玖垂面,泫然欲泣,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她跑回去,阿玖挂在长睫上的泪珠,冲垮了她的心理防线。 公主俯身,凤眼低垂,茫然失措地用袖子给她擦眼泪,心底难得涌现出自责的情绪。 “抱歉……我来迟了。” 阿玖定定看着她,心里又泛酸楚。 这副躯壳,残破不堪,徒留一口气,尚苟延残喘于世。本来这一生她已经无所留恋,可总有一股念头督促她:活下去。她不知道这个念头从何而来,但就是固执地,支撑着自己熬过那些黑暗的日子。 阿玖抿唇,环住宋琼脖颈,像第一晚那样,将脸凑过去。这次宋琼没有躲,也没有推开,而是迎合。 薄唇冰凉,舌尖滚烫,唇齿纠缠,不依不饶。 她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搂住宋琼,冰冷的躯体贪婪地汲取着不属于她的温暖,整个人深深融入她的骨血里。 帷幔轻扬。呼吸错乱间,两人体会到以往亲吻都没有过的感觉。雀跃的心悸的,紧张的小心的,好像幸福又好像虚无。人一旦尝到甜头,就难免不餍足地想要更多。 “宋琼,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宝镜绰约,照出阿玖钗垂髻乱的狼狈模样。 “我知道。”宋琼埋着头,抚摸她脸颊,闷声说道:“我……喜欢你。” 突如其来的表白让阿玖怔住了:“什么?” “我喜欢你。”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语气更加坚定。阿玖鼻子一酸,心里有些涩:她何德何能,得到她的喜欢呢? “是真的吗?” 第40章 宋琼只当她还觉得自己是因为摄魂术迷惑心智,便说:“我不信有能完全控制人心的摄魂术,它只不过是放大了人的欲念,既然我欲念有你,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阿玖沉默不语,只定定看着宋琼,眼眶有些湿润。看宋琼茫然努力钻研的神情,失笑。 “知道该怎么做吗?” 宋琼一愣,诚实摇头:“不知道。”阿玖挑眉:“那你叫声‘姐姐’听听?” “……不。”宋琼指尖一顿,拒绝了她。 “你叫得别人,却叫不得我?” 音色蛊人,公主心跳如鼓,抿了抿嘴唇,轻轻吸气,用极小的声音唤她。 “姐姐……” 阿玖眉开眼笑,捧起她的脸,手指在她下颌处摩挲,丹唇微张:“没听见。” 宋琼注视着她清眸,顿有一败涂地之感。思量片刻,傲娇的公主胜负欲又被勾起。 室外,风起青岚,吹动林梢。宋琼难得有笨拙的时候,每一步都要看阿玖的意思。阿玖也不厌其烦,一点点引导,同她一起探究。 云雨巫山,天明方霁。 第31章 信命与否 “父皇……” “不必再说了——幼卿,朕平日什么都纵着你,但这次阿玖犯的可是谋杀皇嗣的大罪,实在没得商量。” 宋琼顾不得礼仪,起身追上去。 “阿玖是被嫁祸的!太子他找人假扮十九来骗孩儿,还派人给孩儿的酒杯里下毒,若不是十九误饮了,现在孩儿哪能好端端站在父皇面前!” “你说是……怀理?”皇帝瞪大双眼,看了宋琼好一会儿,叹道:“朕知晓你与太子不和,但此事非同小可,不能信口胡诌。” “我没胡说!太子他收买了寻英,让她在酒杯里下毒,阿玖她撞见才有意调换了酒杯位置,可惜棋差一招,没想到毒下在杯子里。”宋琼见父皇脸上表情逐渐凝重,觉得有望把宋邺从储君位子上拉下来,便继续道:“而且太子殿下专擅选官,笼络民间帮派造势,孩儿历练路上屡次遇险,命悬一线,怀疑与此脱不了关系。” “可有证据?” “他找来冒充十九的人,正是当初孩儿历练路上遇到的,名叫严莺。” 宋耀思量许久:“投毒一事父皇会好好调查,但结果出来之前阿玖不得离开凤阳阁半步,否则即刻当斩。”他负手,继续说:“至于太子专擅选官,笼络民帮,设计害你一事……我会让锦衣卫暗中彻查。” “谢父皇。” 公主行礼离开。皇帝目送她衣袂飞扬的背影,盎然恣意。幼卿素来是他最疼爱的,甚至很多时候知道她做的事不合规矩也有意纵容。他不求她多乖巧懂事,只盼能长留身旁才好……帝王微微抬眼,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是这几日难得的好天气。他掐着手指算了下日子,末了低头叹了口气,一脸愁容。 魏国使者就快来了…… 风轻轻落在庭院,树叶的影子映在窗户纸上,犹如精彩的皮影戏,枕上的人在影子的你来我往之间醒来。一睁眼便是宋琼。她面上挂着笑,坐在床前,手里正捣鼓着什么东西。 “醒啦?” 阿玖点点头,尚没清醒:“你在做什么?” “昨夜忘记给你涂药了。”宋琼指尖沾些药膏,再抹到阿玖肩上,轻轻揉开:“你也不提醒我。” 阿玖见她认真涂药的样子,又想起昨夜风情,头脑倏然清晰了些。 “涂了你不就不能亲了?” “……”宋琼噎住,于是红着脸专心给她涂药,不管阿玖说什么也不理会了。阿玖最喜欢看宋琼害羞的模样,从前是觉得好玩,现在是欣赏,只有宋琼展现出这一面时,她才会觉得宋琼是属于自己的。 “好了。”总算顺利上完药,宋琼收起药膏,催道:“快起来,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什么东西?” “是你喜欢的。” 阿玖想了许久都没想出宋琼会给自己准备什么“她喜欢的东西”。直到洗漱完,宋琼迫不及待拉她出门。公主紧攥着她的手,奔跑在走廊,阿玖忍不住再次发问。 “是什么呀?” “你看了就知道了!” “活物还是死物?” “你看了就知道了——” 刚穿过长廊,一个清瘦的身影扑通跪下,拦住了二人去路。宋琼下意识把阿玖护在身后,看着面前这个蓬头垢面的女子。 “公主……”她抬头。是寻英。 宋琼不悦拧眉:“你怎么还没走?” “公主!我错了,我错了……是太子……太子他……”寻英不想哭,可是声音止不住颤抖,后怕得说不出完整句子。她本以为可以投靠太子,谁知太子心狠程度不亚于宋琼,甚至比宋琼还可怕。凤阳阁,是太子唯一手伸不进来的地方,至少她在这里待了好几年,也陪了公主好几年,若公主能念及一点旧情,她余生做个茶水丫鬟也情愿。 宋琼气笑了:“你是错在没得逞,还是错在被我发现了?你既已做出选择,何必装出一副悲痛的模样?”公主拉着阿玖从她身边穿过:“本公主最恨背叛。” “来人,将她请出去。” 公主不愿理身后的撕心裂肺,只拉着阿玖继续往前走。 闹了这么一出,阿玖见本兴致勃勃的宋琼周身气压降低,眉梢皆是晦气,便就她的话玩笑道:“‘请出去’,公主到底是心软,重话都舍不得说……公主不喜背叛,那我这算什么?”她勾起一个戏谑的笑,刻意放慢语速。 “我可是姜国派来的卧底。” 宋琼看着她的眼睛。 “你后悔吗?会难受吗?” 阿玖闻言,神色蓦地黯然下来,低声道:“我是为了报答相国的恩情才听命于他,在姜国的每一天,都是煎熬……我从来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对我来说,在哪儿都一样。” “我没有立场,也不会因为背叛而愧疚,因为我……异于常人的自私。”她剖析着自己,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琼想起初见阿玖那日,她衣衫褴褛,神色却坚韧镇定,直勾勾盯着自己,仿佛知道:她们注定相遇。 “我当初救下你,也是因为你看起来跟别人不同,虽然都落魄被俘,你却很不屈,没有他们眼中的迷茫和哀伤,我就喜欢不服输的人。” 阿玖面上安静聆听,心里已泛起波澜。没有旁人眼里的迷茫和哀伤,是因为她把一切都看作是一个局,所有人都是牺牲品。她也没有不服输,只不过是没想过赢,所以什么局面她都淡然处之。她并非宋琼心中有傲骨的女子。 两人面前的围栏里,一只赤色狐狸从树后跳了出来,打断了两人交谈。 “你竟然真的猎到了红狐狸!” 阿玖看见这只赤色皮毛的狐狸,思绪顿时被拉回了狩猎节那天——宋琼扬着下巴问她:“你喜欢什么?” “当然。”宋琼随之一笑。她一直记得阿玖说的话,于是在展示猎物时,特意把狐狸藏了起来。看见阿玖欣喜模样,宋琼扬唇,得意地把狐狸唤过来,让它翻肚皮嬉笑,讨身边的人开心。 两人逗弄了一会儿狐狸。 “你要养它多久?”阿玖看着这只小狐狸,觉得很可爱,很有趣。宋琼以为她舍不得,便说:“喜欢就一直养着呗。” 阿玖默了一会儿。 “要不还是找时间将它放了吧。” “为何?你不是喜欢吗?” 阿玖不知道如何解释。难道说她不喜欢因为人的一句话一个决定就使一条本来坎坷的生命余生顺遂,这让她感到不公,因为她从来不是被眷顾的那一个?可是她又不想让宋琼觉得自己这般自私小气,只好胡乱道:“它生于山林,自然也遵守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法则,况且养于深宫,终究比不上游戏山林。” “这个狐狸呆头呆脑的,放出去肯定活不长,它在这里吃好喝好,也不用担心天敌,不是很好吗?” “它自有它的命。”这句话脱口而出,阿玖突然感触:“就像你出生就是宋国的嫡公主,养尊处优,若将你禁锢到寺庙或农庄,初时纵觉新奇,但时间久了便会苦不堪言;而让一个出生就行乞的乞丐突然穿金戴银,每日山珍海味伺候,不出三日,他就会暴毙而亡。因为过惯了苦日子,突然的大鱼大肉,身体负荷不了,这就是命。” “出生决定了一个生命先天成长的环境,而先天环境中塑造出的性格、学到的技能,也决定了后天会处于怎样的环境。是什么样的人,就该过什么样的生活。短暂的光明,救不了身处黑暗的人,甚至可能会把他们推向更可怕的深渊。” 这些话阿玖其实并不是说给宋琼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听的。如果她决心今后要和宋琼在一起,那么就要做好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自己为了私欲违背对刘子晋的承诺,背信弃义,若他日宋琼抛弃了她,那她又该如何自处? 宋琼听她说了一堆什么命啊注定啊,似懂非懂:“玖玖原来信命吗?”不待阿玖回答,她自顾道:“我不信命。” 第41章 “我今日是公主,也许明日就不是了。” “这种话可不兴说。”阿玖要捂她嘴,宋琼摇头,把她的手拿下来:“这个世上,想一步登天的人尚不在少数,何况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穷人憧憬着发家致富平步青云,生来富贵的会竭尽所能获取权势,即使是皇家也会居安思危,说到底,他们都不信命。如果注定失与得共存,为什么你不能是得的那一个呢?” 这番话令阿玖醍醐灌顶。是啊,如果有人得注定有人失的话,那为什么她不能是得的那一个呢?她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的生命一眼望到头,所有事物都犹如沙砾在她生命中不断流失,于是她从不想以后。既然已选择了宋琼,为什么不大胆点,去求一个以后,求一个圆满? “所谓的富贵命,以及这公主的名号,只不过是一层皮。褪去这层皮,我不过是人人口诛笔伐的乖僻跋扈、任性妄为的坏女人。” 阿玖正听得认真,不由被这峰回路转的“坏女人”逗笑。 “你刚过十八,就要以坏女人自居了?” 宋琼哼声:“十八怎么了,我二姐十七岁就嫁人了。” 宋国的二公主宋瑶,是难产过世的妃子过继给皇后娘娘的,宋琼叛逆有小半因素都是因为她。可惜这位二公主十七岁就嫁到燕国和亲,斩断了与亲人的联系。好在燕国国君是个通情达理之人,每年会让她回国省亲一次。然而前年到了省亲之时,二公主却突然失踪,杳无音讯。据燕国调查,说是在省亲路上遇到了野兽,随行者无一幸存。燕国也为二公主举行了浩大的葬礼。宋琼始终对此不以为然。 “我二姐厌恶宫廷纷争,更厌恶和亲,肯定是逃走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了。” 不知怎的,阿玖心里没由来发慌,便没听进去后面宋琼说的什么。 “既然玖玖说了,那我过两日就让人把它放归山野,可好?”宋琼把狐狸支开,望向她,笑容依旧明媚。 阿玖点点头:“好。” 入秋后,气温愈发下降,落叶萧瑟,干枯的树叶落了一地,踩起来“嘎吱”响。 宋琼自从开了荤,就像刚学会飞的雏鹰,或初游入海的鱼,好奇心太重,恨不得时时刻刻飞在天上、游在海里。每每缠着阿玖,都要折腾许久才作罢。阿玖也乐得与她亲热,但次数多了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偏宋琼精力旺盛,睡一觉起来又活蹦乱跳,带着一众小孩上房揭瓦,翻墙爬树。 “你不累吗?” 阿玖托着腮,坐在门口看她跟院里的小孩玩掷石子,由衷感叹:年轻真好。正蹲在树下的宋琼闻言,会心一笑,把手里的石子儿全扔给旁边的沈霜,提着裙子跑到阿玖身边坐下。 “还幼卿公主呢,我看,是幼稚公主吧!”阿玖捏着她脸,笑了笑。宋琼哼声,挠她痒:“我马上让你尝尝幼稚公主的厉害!” 阿玖左躲右闪,眼看躲不过了,护着腰轻斥:“别闹。”公主立马听话收手。 “腰还疼么,我给你揉揉。”前日阿玖不小心扭伤了腰,动一下都喊疼。宋琼决意分床睡,阿玖便各种呻唤,公主只好抱着枕被躺到床缘,生怕自己晚上睡着了乱动碰到她,导致一整夜一有风吹草动就醒。 今次用了药酒才好些了。公主把手放到她腰上,悄悄给她揉按。眼看某人殷勤,阿玖翻了个白眼,揪住她衣领扯过来,附到她耳边,一字一顿,吐气若兰。 “今、晚、我、来。” 说罢手一松,假装替宋琼理衣领,然后把轻轻一推,唇边勾起一度春风,起身回了房中。宋琼没抓住她飞扬的披帛,看着门的方向耳根通红,脸上起了层燥意。这时,沈霜捧着一手的小石子,兴冲冲地跑过来想给宋琼展示,却被公主的脸色吸引了注意。 “咦?宋姐姐,你脸怎的红了?” 宋琼尴尬地不停眨眼睛,顾左右而言他:“热,热……” 说着用袖子扇了扇风。 沈霜奇怪地摸摸后脑勺,回头看了看背后一众披着大氅的小伙伴,以及他们在风中哈气跺脚的姿态,正欲反驳公主,一扭头,却不见了她人影。 第32章 绕指温情 本想借此次将宋邺一军,没想到寻英突然认罪,表示下毒是自己一个人所为,并对谋害储君和公主一事供认不讳。而“十九”毒发致幻,不慎坠楼,脸被树枝和假山划得面目全非,已辨别不出原貌。最终刑部判定阿玖死罪可免,但此后不得出入各内殿以及重要会所。 “宋邺倒是摘得干净。” “这个寻英,为何要替太子隐瞒?她之前不是还想赖着不走吗?”青青捏拳捶掌:“早知就留下她,让她揭发太子,岂不直截了当?” “不忠之人我不会留在身边。”宋琼冷冷说:“况且宋邺心思缜密,若寻英回了凤阳阁,必死无疑,怎么会让她还有机会去揭发。” 眼看天已大亮,窗外的景色清晰可见,宋琼便出书房要往偏殿去。 “我去看看阿玖。” 榻上的人早起来,正坐在梳妆镜前梳着一头乌发。一层薄薄的纱衣裹着身体,若隐若现,勾勒出曼妙的曲线,颈上如枫落红,更添风情。 宋琼担心她着凉,一进来就立刻把门窗关好,又从床头拿了件外裳披到阿玖身上。 “怎么醒得这般早?” 阿玖看着镜子里的宋琼,问:“你去哪儿了?” 公主抬眉,大有小时候练功偷懒被师父抓包,师父微笑着来一句“刚才哪儿去了?”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令她寒毛竖起。尤其是师父笑里带着一丝狡黠,叫幼时的她不敢不说实话。好在此时阿玖眼里柔情似水,而她也不用骗她。公主笑:“我要早起练功,不忍心吵醒你,练完和青青去打听了一下判决结果。” 接着宋琼把寻英揽罪、十九毁容以及限制她活动区域的事告诉了阿玖。 “可惜……”阿玖叹气,深感惋惜没能把宋邺拉下来,反而打草惊蛇叫他得到了玉佩。为了阻止太子进一步找到玉佩来源,阿玖把玉佩的事告诉了宋琼,并让她把杨公公和青州的线人关起来,不要让太子找到玉佩的来源。 “这个玉佩,到底是什么来历?” 宋琼从背后环住阿玖脖子,贴着她耳朵问。耳鬓厮磨,叫阿玖情不自禁想起一些春水绕指柔的旖旎风光。她放下梳子,咽了下口水,缓缓张唇。 “你知道贤庄贵妃吗?” “你是说宋邺的生母?她是父皇多年前微服私访带回来的,最初只是一个答应,后来生下宋邺后,便逐步升到了贵妃,但极少抛头露面……我四五岁时她就过世了,所以对她了解不多。”宋琼想了想,说:“只记得她很喜欢做手串,给每个出生的皇子皇女都送了一个。” 阿玖低头瞥眼她的手。 “怎么不见你戴?” “我不喜欢戴手串,给母后了。”宋琼举起两人十指交叉的手,向阿玖展示自己的护腕,末了忽然想到贵妃是从外地来的,却从没回去省亲过,心里顿时有了一个念头。 “这玉佩跟她有关系?” 阿玖点头:“你们宋国的这位太子,其实是姜国丞相刘子晋和贤庄贵妃在入宫之前的儿子。” “刘子晋有妻却爱上别的女子,以一对鸳鸯佩作为信物,后来金屋藏娇被原配发现,这位女子便离开了姜国,不想却已有了身孕……这些是在云州时,南北酒肆的老板娘告诉我的。” “南北酒肆的老板娘?”宋琼默念,思忖道:“她说你便信?” 阿玖道:“本来我也怀疑,可是本该是刘子晋情人的玉佩,却出现在了太子宋邺身上,且看他珍惜程度不像普通的玉佩,而且我向陈家打听过,这枚玉佩正是当年贤庄贵妃持有的,证据确凿,不得不信。” 原来是个野种。宋琼暗自窃喜。亏她费尽心思找太子的茬,为此连命都赌上,她要是把这个事捅出去,宋邺还有什么资格坐在东宫里头? 正想着,白竹突然敲开门进来。 “公主,安王殿下邀您去武德殿共尝烤鹿肉。” “我知道了。”宋琼假意在替阿玖绾发,淡淡回复,白竹一走,立马软了骨头重新把头埋进她颈间。 “玖玖,跟我一起去吗?” 阿玖无奈笑:“陛下刚传的旨令你就不记得了?” “你乔装打扮一番,旁人看不出来的。” “算了,我还想再睡会儿。”阿玖侧过脸颊,嘴唇擦过公主耳垂,惹得某人缩了缩脖子,直起身来。 “那我快些回来。” “嗯,我在意欢殿等你。”阿玖送她出门。二人既色授魂与,彼此眼神间都多了些缠绵。一步三回头,足足走了一炷香才离开意欢殿。 白竹看在眼里,偷偷乐在心里。感觉天气都暖和了起来,照得人红光满面。 “哟,公主殿下今日春风得意的,这几日干什么了?” 身为皇兄,宋怀瑾自然也发现了妹妹的异常之处,一脸八卦地揶揄她。宋琼瞪他一眼,把一块鹿肉塞到他嘴里:“嘴用来吃就行了!” 第42章 “母后最欣慰的,莫过于你兄妹二人感情好,以后也能互相依靠,我便放心了。” 两人同时抬头,随即起身,一同行礼。 “母后。” 皇后娘娘一身轻装,微微颔首,笑着坐到两人面前。让随行宫女把食盒放到桌上。 “琼儿,母后特意给你备了桂花糕,你爱吃的。” 宋琼笑靥如花:“谢谢母后。” “瑜儿,你不喜甜食,这坛桂花酿你尝尝,听闻这家酒肆驰名中外,味道极好,不过最好温一温再喝。”宫女随之呈上桂花酿,宋怀瑾抱手低头:“谢母后。” 寒暄过后,宋琼决定向母后打听一下有关贤庄贵妃的事,便悄声道:“母后,孩儿有事想问您。” 皇后闻言会意,抬手遣散宫人,只留下宋怀瑾的心腹何丰在一旁烤肉,然后示意宋琼开口。 “贤庄贵妃是哪儿来的,您还记得吗?” 宋怀瑾不明所以,小声问:“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宋琼同样压低声音,凑过去:“我一会儿再跟你说。” “贤庄贵妃……”皇后听着觉得耳熟,念了几遍,总算在脑海里搜寻出信息。 “这事太过久远,母后也记不清了,当年你父皇一心朝政,后宫寡淡无后,直到有一年巡游回宫,后宫便多了一位佳丽,期年,诞下第一位皇嗣,是宋国的大喜之事,你父皇他初为人父,自也大喜过望,给孩子取名邺,希望他能承大业,又因抓周时邺儿抓住龙袍就不松手,于是当即立他为了太子。母凭子贵,只是贤庄贵妃家籍不详,不能为后。” “她后来怎么死的?” 宋怀瑾瞥她一眼,示意她话别说得这么直接。宋琼后知后觉,微抿唇,瞟了眼座上的母后,好在她没什么反应,仍在回忆。 “当时邺儿才九岁,正天真活泼的年纪,太傅夸他天资聪颖,能成大事。和瑜儿一起参加诗文会得了奖赏,来我殿里坐了好一会儿,说这是第一次获得奖赏,要回去告诉母妃,说罢高高兴兴回寝殿,一开门,迎接的却是贤庄贵妃的一袭白绫,太子吓得当场晕厥,发烧卧床了数日,此后性情大变,沉默了许多。” “至亲之人死相凄惨地悬于眼前,换了谁都会性情大变罢……” 看着自己的皇兄又开始同情心泛滥,宋琼眼不见为净地扭头,继续问:“父皇没查过贤庄贵妃的死因吗?” “你父皇他,从来没主动提过这件事,也不许旁人提起。”皇后沉思,看着两个个头比她高的孩子,叮嘱道:“你们千万不要去触逆鳞,知道吗?” “母后您放心,幼卿和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当然知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宋怀瑾刚说完,一个小小的圆乎乎的身影走进了殿里,十分乖巧地顿首拜上。 “宋瑞拜见母后。” 皇后颔首:“起来罢。” 七皇子站起来,又对着宋怀瑾和宋琼二人行礼:“见过三哥,见过幼卿姐姐。” “小宋瑞也来尝尝鹿肉吗?”宋琼今次心情好,便没想捉弄这个呆瓜弟弟,是以自诩笑得和蔼可亲。七皇子哪儿知道她心情好不好,只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连连摇头:“谢谢幼卿姐姐。”一板一眼地礼谢过后,直奔宋怀瑾。 “三哥!瑞儿近日诵读《老子》,有几处地方不解,特来请教三哥。” “七皇子当真是用功,值得褒奖。” “来,我们去一旁探讨探讨。”安王笑着带他到一旁书案上。看见宋怀瑾走,宋琼深感不妙,果然下一刻母后放下茶杯,开始关切起她的亲事来。 “近来,可有心仪的驸马人选?” 口中的桂花糕噎人,宋琼摇头:“没有。” “你已满十八,也到了适婚年龄,该想想这件事了,别再像个小孩子风驰电掣宫里宫外跑了,收收心,姑娘家哪儿能不嫁人呢。早日寻到如意郎君,与之成婚,母后也好安心……” 宋琼如坐针毡,讪笑:“母后,一日不见,您都瘦了!孩儿给您烤肉,您多吃点。”随后借烤肉之名溜下座位。 “何丰!你怎么烤的,让本公主来——” “啊?”突然被挤下岗的何丰一头雾水,看着来烤肉的公主,和吃着吃着开始讲学的殿下,以及座上一脸无可奈何的皇后娘娘,默默退到一旁。 东阁楼。 “陈元不是内应。” 阿玖裹着披风,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面前的人听完她的说辞,皱眉喃喃道:“应该离他不远了。”阿玖震惊于公公竟没有责怪她办事拖拉,反而一脸严肃嘱咐:“我好像被人盯上了,你自己小心点,玉佩可还在?” “公公放心,我藏得好好的。”她默默在心里慨叹:宋琼动作挺快啊。 “嗯,它放在我这儿也不安全,不如藏在凤阳阁。”公公从案下的抽屉里拿出一只口哨,递给阿玖。 “以防我有不测,这个你拿好,可以通过它与相国联系。” “好,公公您小心。” 出了阁楼,刚到千鲤池,心头一阵熟悉的绞痛袭来。阿玖弯下身子,连忙摸索起怀里,手忙脚乱间,披风从肩头滑落也没察觉,很快她拿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粒褐色的药丸就往嘴里塞。片刻过后,不适感渐渐消退。她已一头冷汗。 自从上次两人在方庭各抒己见,阿玖就在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她最终决定彻底摆脱姜国。刘子晋把她当棋子,随用随弃,而且她也受够了多年被禁于青楼,以色侍人的恶心生活。 她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刘子晋在她身上下的秘术。多年前她差点冻死街边,是刘子晋救了她。只是醒来后便不记得了很多事,为了报答救命的恩情,她才答应做刘子晋的细作。为了表示忠心,刘子晋让她喝下一种秘药,彼时她行尸走肉般过活,想也没想便喝了。谁知现在成为她过逍遥日子的最大阻力。此次潜伏宋国,刘子晋给了她十二颗药丸,可以缓解痛苦,但只够她维系一年,一年之内,她必须带着内应回姜国才能拿到更多的药。 从离开姜国至今已过了快半年,药也吃了一半了。 在客栈她没吃强撑过一次,那剥皮剔骨之痛实非常人所能忍受。不过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会令人产生幻象,一旦她失去意识,从高楼一跃而下或纵身投湖,皆有可能。 阿玖想捡起披风,转头发现披风不慎落到水池里,已经湿透了。 回到凤阳阁。 庭中风大,风中隐约弥漫着一股桂花的清香,阿玖忽然想起宋琼喜欢吃桂花糕,正好白竹也在,可以教她。这么想着,阿玖连颈上的痕迹都忘了遮,直回房里拿了东西就要往厨房走。 “阿玖姐姐,你脖子怎么了?”正在庭中散步的沈霜见了她,大吸一口气,指着她脖子上的那些红痕,满脸担忧地问。 阿玖手指抚上脖颈,面不改色:“啊,狗啃的。” “哈?狗?” “对啊,一只给点肉就不知好歹的狗崽子。” 正巧宋琼回殿,见阿玖站在院里,便衣袂飞扬直奔过去,双眸灿若星辰。 “玖玖!” 看着公主跑来,不知为何,沈霜脑子里莫名浮现出一只摇着尾巴,活蹦乱跳,兴奋扑向主人的小犬形象……呸呸呸,公主才不是狗呢! 宋琼看她挡风的衣裳也不套一件就在外头逛,便把自己披风解下来,给她系上。 “怎么没在房里待着?” 阿玖挑眉:“你倒是出去吃好喝好,我还不能去厨房弄点吃的?” 宋琼眨眨眼,低头看见她手上拿着奇形怪状的木制品:“这是什么?” “这是模具,我看桂花开得正浓,准备做桂花糕。” “桂花糕啊。”宋琼沉吟,看破不说破,推着她:“我们去厨房一起做。” “我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幼卿公主还有闲情雅致进厨房?”阿玖啧啧称奇。宋琼勾唇,朝她笑。 “都说本公主‘十指不沾阳春水’,沾不沾你还不知道?” 她分明意有所指,阿玖害臊了:“……宋琼!” 第33章 中秋灯火 中秋夜,除了皇帝在紫宸殿举办的中秋夜宴,宫中各殿设有次宴,让不能回家的宫人也能吃吃月饼,赏赏月,上下一派乐景。宋琼同样在自己殿中设了佳宴,邀请凤阳阁所居众人到意欢殿参加夜宴,凡到达宴会者,皆可领一块月饼,一杯清酒,以及各式糕点一盘,另外还有奏乐歌舞以助兴。 傍晚,意欢殿偏殿门口忽然来了两个宫女。二人四处张望,在安静的院子亦步亦趋,白竹见状开门迎上。 宫女见有人出来,忙问:“这里可是阿玖姑娘住处?” “正是。” 二人对视一眼,轻舒一口气,将手上之物向前呈:“幼卿公主特差我们送来的。” “这是什么?”白竹接过她们怀里的东西,没想看着薄,抱起来还不轻。 “是在天衣楼定制的一套宫装和两件缎裙,从浣衣院清洗好了便送过来。” 第43章 白竹点头,低头见衣服上那精美繁密的纹饰,一看就极为金贵。 “有劳两位姐姐了。”白竹抱着衣服往屋内走,高些的宫女轻笑补充:“公主还吩咐了,今晚夜宴一定要看见这套宫装呢!” 两人走时,阿玖在窗后听见其对话。 “姐姐,你听说了吗?杨公公日后不再管我们浣衣院了。” “为什么?” “不知道,好像听说他染了重病,要离宫回乡了……” 离宫回乡?阿玖闻言暗喜:没了杨公公,也就少了一个能揭穿她的人,换句话说,她可以更放心地和宋琼在一起了。阿玖目送宫女离去,声音也渐弱直至听不见。 “姑娘,这是公主遣人送来的。”白竹进到屋内,将叠得整齐的服饰放到桌上。 “你们的对话,我都听见了。”阿玖关上窗户,只不过吹了片刻凉风,手指就有些僵了。她搓了搓手,来到桌边,端详起三套衣裳。 左边一套青缎藕丝罗裳,中间这套金锦红绣宫服,犹如晚霞,右边槿紫襦裙,暗纹点缀,三套服饰各有风采,精致绝伦。 “公主对姑娘可真好,这天衣楼制衣工序繁琐,定制的衣裳几乎每个环节都要亲自盯着,公主最怕麻烦了,竟为了姑娘的几件衣裳如此,果真是有情能迎万难。”眼见如此琳琅,白竹忍不住感叹:“姑娘穿上这件衣裳,一定美艳动人,艳压全场!” 阿玖摇头,不以为然:“艳压全场有何意义。” 白竹惊觉公主和阿玖已两情相悦,不需与旁人比争,便自知说错话,捂住嘴。看着阿玖指尖停留在宫服上,眉目温柔,于是提议:“我来给姑娘试试罢?” 后者犹豫片刻,点点头。 其实阿玖不太习惯穿这种雍容华贵的宫装,不过既然是她想看,那穿一穿也无妨。 宋怀瑾打量她一番,面露奇色:“你今日怎么穿的这件衣裳?天衣楼没做新宫服?”宋琼心不在焉地转着案上的空杯,头也不抬:“做了。我送人了。” “……还是你的阿玖?” 宋琼终于抬头看他一眼,随后点了点头。 “你确定好彼此的心意了?” “当然。” “不找十九了?” “找。” 宋琼看着宋怀瑾沉思不解的神情,淡淡道:“她和十九不一样。” 宋怀瑾给她斟酒:“你就没怀疑过,她就是十九?” “当然想过,可是十九更加单纯,而且我记得,十九颈后有一处红色胎记,阿玖身上并没有,这是最直观的证据。” “或许是处理掉了呢?” “可那时……若她真是十九,怎么会跟我半年相处下来,一点有关从前的记忆也没有呢?”宋琼叹息,多年苦寻无果,还被宋邺发现利用,她原本已不打算继续执着于寻找十九,今次被皇兄一提,不免伤神。从某些方面来说,阿玖和十九确实很像,可是同时也有截然相反的佐证,况且她从来没把阿玖看作十九或十九的替代来对待。 她们对于她而言,是不一样的意义。 宋琼垂眸,一些碎片记忆浮现。 火光里神似的眉眼,头发下若隐若现的胎记……像一个人,又好似不是一个人。 宋怀瑾眼瞅方才还好好的妹妹突然开始发起呆,便伸出五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引开话题:“罢了,不想此事了,夜宴结束后,父皇还要带我们一同去御花园赏月,有不少青年才俊,母后也在,你懂的。”宋琼一听夜宴结束还没完就算了,还要她面对一群风流倜傥的少爷公子,眉毛立刻拧作一股绳:“啊?我还要赶回去参加凤阳阁的中秋宴呢!” 公主一时激动,忘了自己正身处宴会上,殿内座无虚席,幸亏乐师持琵琶正奏到高潮,众人醉心听曲,未注意到这边。宋怀瑾小声耳语道:“如此……那你待会儿就趁赏月时,从御花园后面的小路溜回去,放心,有我在,会给你打掩护的。”宋琼抱拳,由衷赞叹:“不愧是我的好皇兄,怀瑾握瑜,君子之姿——” 好不容易熬到出行赏月,众人起身前往御花园。圆月挂云端,淡黄色的灯光糅合了月光,如水一般在御花园流淌。宋怀瑾望月踱步,宋琼跟在最后,随时准备溜走。 “良辰好景,不禁令人想赋诗抒怀。”宋怀瑾道。帝王赞同点头,抬头望月说:“以月为题,谁人敢来赋诗一首?凡赋诗者,无论好坏,朕皆有赏。” 话音刚落,宋怀瑾和宋邺同时前进半步。 “安王先请。” “兄长在前,还是太子殿下先罢。” 宋耀打断二人的话:“朕知你二人兄友弟恭,彼此谦让,不过这中秋佳节,不必拘泥于礼数,既然是怀瑾先提,那就怀瑾先来罢。” “献丑了。” 宋琼趁众人吟诗作对之际,带着青青溜进了古柏后的小道。 …… “嗯,安王的‘流星呼皓月,皓月灌山河’,气势宏伟;太子的‘新月照得新人好,千里江山终云吞’,志向远大,两人各有特色。”宋耀随口点评两句,口中干渴,便让众人前去石亭观月饮茶。 太子叫住宋怀瑾:“三弟留步。”宋怀瑾瞥见宋琼已成功离开,便不想再与宋邺周旋,道:“兄长文韬武略,怀瑾甘拜下风。” “三弟过谦。”宋邺淡笑:“对于用兵之事,三弟经验丰富,每次出征皆凯旋,实乃大将之风。”宋怀瑾正色道:“卫国安邦,是我宋国男儿职责所在。” 宋邺见宋怀瑾转身要走,便跟上他一起,几句寒暄后,宋邺顺势提到安邦之事:“对了,谈及兵事,不知三弟可知近来青州暗藏隐患,蠢蠢欲动?” 宋怀瑾停下脚步,刚要询问,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叹:“哦?竟有此事?”两人回头,见是宋耀,一时心惊,惶然行礼。 “父皇。” “父皇。” 宋耀颔首,让二人坐下饮茶。宋邺刚接过茶盏,就听宋耀点名问道:“太子,你继续说,这青州有何隐患?” 宋邺答:“青州距成为宋国领地已半年,但这半年始终事端不断,未能彻底安稳下来,青州知府奏折上说,常有身份不明之人故意挑起官民对立,而距离最近的一次滋事已有两月,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儿臣私以为……这段时间的安宁表象正是在为更大的祸事蓄力,青州本就处于宋姜之间,如今魏国即将造访,绝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宋耀点头,吩咐人将有关青州的奏折送去御书房,接着再次询问宋邺的看法。宋邺瞥一眼面无表情的安王,微笑道:“听闻安王在青州一带威名甚盛,不如就辛苦三弟带护卫队走一遭,只要让魏国使者在宋国期间,保证各州和谐安乐,也能彰显我宋国实力。”宋耀听完,看向怀瑾:“安王觉得如何?” 宋怀瑾道:“既然涉及宋国江山之安定,儿臣定当不遗余力。”宋耀点头:“好,那就按太子说的办罢。”宋邺接道:“据线索推测,青州这几日极可能发生动乱,三弟最好早日动身。” “嗯,太子说得有理,朕会安排好人马,安王明日一早就前往青州罢。” “是。” 趁两父子说话间,宋邺借饮茶动作掩饰,瞥了一眼古柏后黑漆漆的小路,暗自勾唇。 只要支开了宋怀瑾,他就好下手了…… 此时意欢殿内,宴会才刚开始。 “公主在中秋夜宴,晚些会来,诸位且先享用。” 座中十几岁的小姑娘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谢婉良见状,关怀问:“沈凝妹妹有何心事?” “霜儿她迟迟未到,我担心……” 阿玖身旁白竹闻言,上前道:“沈凝姑娘别怕,奴婢先前碰到沈霜姑娘,她受七殿下相邀,去御花园赏月了。” “原来如此……这丫头,也不同我说一声。”沈凝放下心来。 宫人将几坛佳酿呈上,给每个酒壶中都灌满了酒水。 “这是什么酒?”叶兰清喝了一口,觉得可口,看着酒坛上的名称逐字念:“绥蜜酒?” “叶姐姐,那个字念甯,女莹反,同宁,是安宁的意思。” 叶兰清皱眉望去——沈凝正微笑地举着杯。顺势瞅见她身旁的阿玖所穿的宫服,是天衣楼的手工。天衣楼只为皇亲国戚制衣,这式样崭新,一看便知是公主送的。叶兰清知晓如今阿玖地位不同往日,不能公然与之作对,寻英的下场就是最好的例子。可这气不得不发,于是她便自然而然把矛头对准了年纪小、没背景的沈凝。 “沈妹妹还觉得自己是沈家的千金大小姐?喜欢教训别人?不过识得几个字,就如此显摆,若不是公主怜悯,你和你妹妹早就跟你爹娘一同入土了,还能继续读书识字,坐在这儿过锦衣玉食的生活?” 沈凝本身并无此意,见她咄咄逼人还拉上了已故的父母,顿时被骇住。 阿玖看不下去,冷笑一声:“沈凝妹妹不过好心提醒你,你就跟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乱咬人,人家才十二三岁,未来人生还长,对一个小姑娘这样尖酸刻薄,叶姑娘是否忘了自己也是被幼卿公主救下的刀下亡魂?大家聚于此,谁也不比谁高贵。” 第44章 “各位安静些,中秋佳节,以和为贵。”谢婉良一发话,叶兰清不好再怼,心不甘情不愿地默下,心里对某些多管闲事之人的不满又多了一分。 阿玖就在沈凝旁边的座位上,见她难过,坐近一点安慰她。沈凝只叹气:“若是霜儿在就好了,她比我更懂得如何与人相处……阿玖姐姐,我是不是不太招人喜欢?” “像你这样有才气的小姑娘,谁会不喜欢呢?” 见阿玖鼓励自己,沈凝心中愧疚感涌上:“先前我不让霜儿接近你,还害怕你,是我认识太浅显了,希望姐姐原谅……” “我是异国人,又是青楼女子,你们警惕些是没错的。”阿玖摇头,说:“我不像你,从小就读过这么多书,有才学,也不像沈霜,有一个好姐姐时刻保护她,关心她。人各有所长,拥有的东西就好好把握在手中,无需羡慕他人。” 沈凝想了想:“书上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阿玖轻笑:“德才兼备,岂不更好?” 眼前这个温和的笑容,令沈凝内心开始对阿玖有了不一样的看法。她也抿开一抹笑:“嗯!就和谢姐姐一样。”阿玖点头,看眼对面端坐饮茶的谢婉良,心想:宋琼一定也很欣赏知书达理,有才学的女子吧。自己要留在这里和宋琼长长久久的话,是否该学一学礼书呢? 乐师入殿,一袭白衣吹箫,其声悠远。 沈凝被吸引了目光,无意瞥到旁边,见阿玖目光定格在乐师身上,似是也陶醉其中。她便没有打搅,自顾自听曲乐。 她之前还觉得阿玖配不上公主,如今看来,并没有什么相配不相配,能相互喜欢和长相厮守已经难得可贵了。公主会喜欢上阿玖姑娘,那么阿玖姑娘身上一定有很珍贵的特质。沈凝想着,刚想倒杯茶喝,忽然隐约看见一个和公主极为相似的身影在殿外走过,只是灯光太暗,她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适逢乐师吹箫曲毕,掌声四起,她跟着鼓掌,便忘了。 宴会在欢歌笑语中结束。 众人相继离去,阿玖依旧坐在原位不动,心中疑惑:宋琼怎么没来赴宴?难道出什么事了?可是在紫宸殿,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才对。不知是不是临时有事,若待会儿她回来,想必也是先到意欢殿,自己在此等等好了。 横竖不放心,阿玖招来白竹,让她去紫宸殿瞧一瞧。 “好,我马上去,姑娘您要不先回房等候?” “我再在此等半个时辰,你去过紫宸殿,直接回去便是。” 意欢殿逐渐空旷,烛光晃动,阿玖撑着下巴,昏昏欲睡。 不知不觉已到亥时。 殿外,沈凝守在凤阳阁入口等沈霜回来,夜里露气重,冻得人四肢发麻。沈凝搓着手,在四周走动暖和身子,路过意欢殿,见还亮着灯,她本能朝里望,发现阿玖还在宴席上。 还在等公主?沈凝暗叹痴情,走近两步,猛地想起先前看见的那个身影……不会就是公主罢?她连忙跑进去将此事告诉阿玖:“姐姐别担心,公主早就回来了。” “谢谢你,沈凝妹妹。”阿玖揉了揉眉心,和她一同出殿。沈凝见阿玖一脸倦容,想必等了许久,便说:“公主殿下说不定在姐姐房间等你回去。” “好。”阿玖点点头,看她孤身一人,于是问:“你妹妹回来了吗?” 沈凝无奈地摇头:“没……” “姐!”谁想上一秒刚摇头,下一秒沈霜就从凤阳阁外跑了进来。沈凝惊喜跑过去,又在沈霜扑到她怀里时推开她,嗔怒道:“有约也不告诉我一声,害我担心了一晚。”沈霜吐了吐舌头,转眼看见走来的阿玖,开心地打招呼:“阿玖姐姐,你今天真好看!” 阿玖挥手:“下次别再让你姐姐担心你了。”目送姐妹俩离去,阿玖回到房中。 白竹不在。屋内一个人也没有。宋琼也不在。阿玖叹口气,脱去繁重的宫装,卸下钗钿,刚准备洗漱就看见窗户下放了一封密信。阿玖走过去,拿起密信,上面的火漆正是姜国独有的。 是刘子晋写的?阿玖犹豫片刻,直接将信纸烧掉。 密信被火一点点炙烤吞噬,眼看着信纸从中间外延的灼烧痕迹越来越大,火也旺了几分,阿玖感觉自己好像也在火中,燃烧火光之后,如同落入黑夜…… 深不见底的夜空下,单薄的身影在林间苍茫奔跑。 未融尽的积雪混合着雨水,侵入骨髓的寒。 “抓住她!” “哼,黄毛丫头。” “你以为你可以逃得掉吗?” “我告诉你,你这条命注定是要拿来为我姜国吞并宋国开路的,你以为烧掉密信不听命令就可以在宋宫安稳过日子?自由,这辈子别想了!” 阿玖听出是刘子晋的声音,心里发怵,腿脚愈发沉重,却不敢停下。下一秒一只枯瘦的手掐了过来,她惊恐瞠目,一个踉跄跌到地上。 “妓就是妓,有其母必有其女,她爹妈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漂亮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花钱就卖?哈哈哈哈哈哈——” “赝品就是赝品,再怎么样也比不上真品。” 阿玖攥紧了拳头,朝身后大喊:“闭嘴!” 四周顿时陷入死寂。 “咚咚咚——”忽然脚下土地,头上墨天,尽数崩塌。紧接着眼前四分五裂,阿玖一身冷汗从床上醒来。 原来是梦…… 阿玖长舒一口气。 “咚咚咚。”听敲门声未止,她随手拿了件紫衣穿上,起身去开门。 “谁?” “玖玖,是我……” “宋琼?”阿玖开门,见到宋琼,想到她明明在凤阳阁却不来找自己,自己该生气才是,可是现在看着宋琼,她一点儿气也生不起来。 宋琼眨眨眼:“跟我来。” 此时已近子时,阿玖被拉至院中,抬头望,漆黑如墨的夜空中只有一轮圆月。 “去哪儿?” “嘘……”宋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搂紧她的腰,跃上墙头:“将眼睛闭上,到了我叫你。”阿玖照做。可一闭上眼,她就更加没了安全感,只好紧紧抱着宋琼,感受到风疾驰耳畔,阿玖沉声咕哝:“你今日被何事耽搁了?宴会都没来。” “我来了,只是又走了。” “你来了?我怎么没看见?” “……因为你当时正看吹箫的看得入迷。” “所以你就走了?” “看你目不转睛的连我来了都没注意到,心里不悦就走了……对不起。”宋琼懊恼自己总是控制不好情绪:“害你后来等了我那么久。”阿玖哼哼:“我又不傻,等一会儿等不到就回屋睡觉了。”没听到宋琼回答,便继续问:“那你走后去哪儿了?” “丹青房。” 阿玖忽然没了说话的欲望,只点头:“哦。” 少顷,耳边风停了。 “可以睁眼了。” 阿玖睁开眼,只见二人身处高台上的一个小亭之中,亭中还置放有一个案几,两个蒲团,和几壶酒。宋琼道:“这是长庆门观景台,我答应过带你来这里看夜景。” 阿玖放眼望去,宫内张灯结彩,流光如带。远处的万家灯火,如同一颗颗流光溢彩的夜明珠。她不禁感叹:“好漂亮!”宋琼将桌上的酒杯递给她一个,说:“等会儿还有更漂亮的呢!中秋节民间有灯会,到了子时会齐放孔明灯,然后许下愿望,到时候满天灯火,犹如萤河。” 阿玖听她描述,心里隐隐开始期待。她前半生开心之时少之又少,对景色之类无心欣赏。在青楼灯红酒绿里待久了更是麻木,已许久没有赏心悦目过。看着宋琼站在台前,一身紫衫罗裳,阿玖忽然意识到两人穿的同样是紫色,不由笑了笑,因梦而生的忐忑不安瞬间烟消云散。 “小酌一杯?”宋琼将酒壶拿出来,阿玖盘腿坐在蒲团上看她动作。 “你在宴会上没喝够?还喝,不怕醉?” 公主不以为意:“笑话,我可是千杯不醉的!” “真的?” “真……最近不知为何酒量变差了,不过我在宴会上没怎么喝,所以此刻喝些也不碍事。” 看她眼巴巴的模样,阿玖心软:“允了。”宋琼开心地倒了两杯酒,递给她一杯。 明月当空,倾落酒盏。 宋琼刚要喝,阿玖忽然抓住她手,随后拿酒那只手穿过她臂弯,再将酒一饮而尽。交杯酒喝完,两人一抬眸,只见千万孔明灯刹那升上夜空,数不清的微弱红光,交相辉映,犹如萤河一般照亮了一整座城,乃至一片天。景象之壮丽,非言语能述。 就在阿玖还在惊叹时,宋琼已对着满天的孔明灯许愿。 “月神啊月神,我有三愿。一愿国泰民安各邦交好;二愿爱我之人平安顺遂;三愿我爱之人喜乐安康。”许完愿望,她睁眼见阿玖在旁边看着自己,呆呆说:“玖玖,你怎么不许?” 第45章 “许,许。” 阿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诚地在心里默念。 望月祈长福,交杯许余生。 “希望……她的愿望都能实现。” 第34章 淋雪白头 酒过三巡。 “玖玖,你说,两个女子成亲会是什么样的?”宋琼卧在阿玖膝上,望着夜空的明月,问:“是不是就要有两个凤冠霞帔?那拜堂时还要喊‘夫妻对拜’吗?” 阿玖附和她:“好问题。” “都是新娘子,那叫‘新娘对拜’就好了啊!” “若真有这样一场婚礼,想必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们若开了先河,那便是‘前无古人后有来者’了。”宋琼指着天,笑:“这样好了,叫……‘琼玖之礼’!”阿玖终于察觉到宋琼的奇怪之处,将她扶起来,仔细端详:“你是不是喝醉了?” “没。”宋琼眼眸清迷,神态稚气,上一秒还信誓旦旦,下一秒就将酒壶抛向空中:“此乃——酒不醉人人自醉!” “诶!”阿玖生怕她下一秒就要跳下观景台,急忙把人按进自己怀里:“你冷静点……”宋琼一副醺然模样,头埋在柔软之间蹭了蹭,嗅到她身上独有的香气,慢慢安静下来。 “玖玖,我好喜欢你呀……”现在的宋琼撒起娇来,让阿玖一时恍惚,难以将眼前人与最初见到的那个不可一世的跋扈公主联系在一起。 “书上说,最爱一个人的表现就是娶她……”宋琼伸手勾出阿玖的一缕头发,绕了几圈,缠在手指上拿至唇边,向上的眸如一潭清泉,映着明月的辉和阿玖的脸。 “那你愿意嫁我吗?” 阿玖脸有些烫,点点头:“当然。” “那我明日就开始操办婚礼!” 阿玖忙把她拉回来:“不,还不急。”宋琼猝不及防被按进柔软处,正好捂住了口鼻呼吸不上来,艰难出声:“玖玖,我不能……呼吸了……”阿玖又忙把她松开:“……抱歉。”宋琼终于能喘气,大口呼吸,恢复后顺势又躺回阿玖腿上,继续把玩她头发。 “为什么?” 阿玖暂时并不想让宋琼知道自己还有把柄在刘子晋手上,便说:“你怎么说也是一国公主,娶女子为妻,已会受百姓诟病,我还是青楼出身,你父皇和母后肯定不会同意的。” “我不在乎旁人的看法,父皇向来宠我,从不过问我的婚事之类,至于母后那边……只要我好好说道说道,她会答应的。”宋琼打了个哈欠:“就算都不同意,我们就离开皇宫,去过自己的日子。” 阿玖听到宋琼竟愿意为了她放弃皇宫的生活,心里五味杂陈。想到自己身上还有靠着药物才能缓解的病,她即使跟宋琼离开皇宫,也无法长相厮守,可她也害怕回了姜国就再也回不来了。 月光映出阿玖眉眼间的惆怅。 “你不是还要拉太子下台吗?现在离开,是不是太早了?” 回应她的只有安静的风。过了一会儿,宋琼忽然开口:“说得对,还要让宋邺这个伪君子白眼狼付出代价……”阿玖低头:“什么?” 怀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宋琼?”阿玖唤了两声,只当她在胡说,用手指戳了戳她脸颊——毫无反应,甚至把脸埋深了些。阿玖长叹:“怎么睡着了……”虽在叹气,却无奈笑了。 她便保持这个姿势,轻握着宋琼的手独自饮酒赏月,时而听到梦呓:“玖玖……成亲……”对成亲如此执念。阿玖失笑,在怀中人脸颊印下一吻:“傻瓜。” 天河璀璨。放眼望去,一盏盏漂浮在世间最广阔的墨洋中的荧火之灯,向着朗月飞去,越靠近便越明亮,一点点红逐渐消失在月白的光辉中。 翌日早。 月将落,东方既白。 东德门已集结了几百号人。 “殿下,人马都齐了,卯时便可出发。”何丰清点完人数,到东德门下向宋怀瑾禀报。宋怀瑾从腰间拿出一块令牌,递给他:“何丰,你将这个送去意欢殿。” “是。” 意欢殿内,宋琼醒来时本能向旁边靠,没想扑了个空。等公主撑着头从床上爬起来时,门外的人听见动静进来。宋琼揉着眼睛,见来人是青青,又回头看了看床上。 “玖玖呢?” “阿玖姑娘见公主难受,去厨房做醒酒汤了。” 宋琼抿唇一笑,掀被下床:“我去找她。” 青青眼看着她强忍不适穿衣洗漱,连身体也不顾就要去找阿玖,这样的状态实在令她担忧。在宋琼即将出门时,青青开口叫住:“公主!属下有肺腑衷言,望公主垂耳一听。现如今最重要的是太子已经开始调查玉佩,想必很快就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到时候他若与姜国暗中勾结,我们又没有足够的证据,一旦被太子反将一军后果不堪设想!属下知晓公主与阿玖姑娘两情相悦,但特殊时期,您……别忘了正事。” 宋琼漠然道:“我没忘。” “那……” “我自有分寸,你不必多说。” 宋琼抬腿要走,青青凝眉跟上:“公主,之前送去药园的药有进展了。”见她提到解药,宋琼颔首示意她说下去:“只是张老先生说,要配出相同的解药,必须有姜国特产的一种药草,叫五裂黄连,不过据礼部言,姜国今年正好给魏国进献了这味药草,而魏国即将到来的使者所带的随礼中就有五裂黄连。” “使者还有多久到?” “约摸一个月。” 意欢殿外有侍卫有条不紊地巡逻着。青青看见他们,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哦对了,何丰今晨来过,把这个交给了我,说是让公主在合适的时候加以利用。”说罢她从怀里拿出一块令牌交给宋琼。 “这是……调军令?”宋琼蹙起眉,不由自主捏紧了刻着“安王府”三个字的令牌。 青青不明所以:“调军令?” “每一个王爷都会在立府前精心挑选百人,组建成护卫军安置在府中,而在王府外,见令如见人,护卫军会誓死保护持有令牌者。”宋琼向她解释,心里却越发觉得蹊跷。安王府的护卫军是最高防卫级别的军队,也是连太子都不知道的秘密,皇兄为什么要将这个给她?难道…… 宋琼将令牌收入怀中:“随我去武德殿看看。”两人前脚刚走出意欢殿,阿玖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出现在台阶上。见了苏醒的宋琼,她忙走近:“你醒了。”转而看她穿戴完整,身后跟着青青,似乎要出门,便问:“你们要去哪儿?” 宋琼语气柔和几分:“我要去一趟武德殿,你在家等我。” 阿玖看看青青,又看看宋琼:“发生什么事了?”宋琼本不想让她掺和进来,但犹豫几秒,还是说:“皇兄将自己的护卫军令牌给了我,我们曾经约定,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动用此军队,但……我担心皇兄有什么危险。” 阿玖当即将醒酒汤塞到青青手里,对宋琼道:“我跟你一起去。”宋琼来不及劝说,就被阿玖拉着超前跑。端着醒酒汤不方便行动的青青着急喊:“诶,公主——” “青青,你先去找白竹!” 宋琼急着赶往武德殿,竟没发现藏在意欢殿外鬼鬼祟祟的周铭。青青看着两人扬长而去的背影,无奈叹口气,正要端着醒酒汤转身离开,却突然被人捂住了口鼻,只听汤碗哐当一声应地而碎,接着便没了意识。 到了武德殿,宋琼让阿玖在殿外等她,随后径自冲进去。 “皇兄!”然而刚到院中,掌事公公拦下她:“公主殿下,您来得不巧,安王他一个时辰以前出宫了。”宋琼听到安王出宫,心急如焚:“那他何时回来?” “这……”公公欲言又止。 宋琼皱眉:“怎么了?” “不瞒幼卿公主,昨日太子殿下提到青州有不明势力蠢蠢欲动,陛下担心会发生动乱,于是派安王前去调查,一时半会儿,恐怕回不来。” “离京了?”宋琼瞠目。偌大的武德殿,沉云覆盖,突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宋琼失魂落魄地走出武德殿。阿玖连忙上前问:“怎么样了?” 宋琼没听到她的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太子故意让皇兄去青州,一定是有埋伏,她绝不能眼看着皇兄身死异乡。可眼下不是踌躇的时候,期限将至,她还有许多事需要去做,来不及顾及其他了。 今年宋国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 霜降刚过,便下起了鹅毛雪。 宋琼忙了一段时日,偶尔去谢婉良房中待一会儿。 阿玖克制自己不去打扰宋琼,有时看见青青去谢婉良房中送东西,心里不由想:上次中秋宴,可以看出凤阳阁中其他人都听得进她的话,足见平时地位。谢婉良是个大家闺秀,知书达礼,善解人意,宋琼对她这么好也不是没有原因。自己现在能做些什么呢? “白竹,你教我一些宫中礼仪吧?” 白竹“啊”了一声,为难道:“阿玖姑娘,公主她自己都不爱繁文缛礼,姑娘不必纠结于此。”阿玖觉得她说得有理,转念想道:“那,带我去书房吧,公主她近来繁忙,我想多看些书,了解了解各国国史,说不定能帮到什么。” 第46章 夜里,庭院阒寂,烛火葳蕤,宋琼正在凤阳阁候人。可是等到油灯快燃尽都没人来。就在公主以为等不到了要回去休息时,一阵风吹灭了离窗户最近的一盏灯。 “呀,宋琼公主怎么一脸愁容?” 看清来人,宋琼愕然:“巫珏?怎么是你?我师父没来?” “门主不便露面,于是让我来的。我们路过青州遇到了安王,他说给你送了一次信,你一直没回,他想再写又担心中途被人劫掠,于是拜托我们来亲口告诉你一声,别担心。”巫珏左看右看,确定了没有人,便告诉宋琼:宋怀瑾此去是皇帝的授意,想他好好调查一下太子和四方会的关系,是否真的残害手足。他发现宋邺和青州的一个商人有交易,这个商人很快就要去姜国境内,于是借机暗中收集宋邺勾结外敌的证据。 说罢她又将收集的四方会作乱的文书交给宋琼。宋琼想留巫珏在凤阳阁歇息,巫珏摆手:“我来的一路上用毒蛊迷晕了不少人,得原路回去给他们解了才行。你们这皇宫也太大了,门主也不知道给我个地图什么的,只口述了路线,我哪儿记得住……等你忙完了,我们再一起喝酒!”宋琼便也不强留,给巫珏指了出宫的路。 送她离开,宋琼正好看见青青回到凤阳阁。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她走过去问:“何年回来了吗?”一脸凝重的青青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公主,一时结舌:“快,快了。” “好。”宋琼看着列好四方会条条罪状的文书,长吁一口气:“何年此去,一定寻获不少宋邺与四方会相关的证据,只要皇兄能带着宋邺勾结外敌的证据回来……不愁扳不倒他的太子之位。” 东宫中,宋邺看着手心中一对鸳鸯玉佩,想起了自缢的母妃。自他有记忆起,母妃就一直住在宫中最偏远荒静的一处宫殿,明明贵为贵妃,却面对一个宫女都小心翼翼,更是费心费力做珍珠手串送给其他嫔妃的子女,只为讨好关系。这些他都看在眼里,所以他才会拼命抓住机会,好不容易得了父皇奖励,可以和母妃一起搬进东宫。可就在一切都快要步入正轨时,母妃却毫无征兆地自缢在他面前。他这时才知道,皇宫是会吃人的,而母妃并不属于这里,连小小的宫女太监都敢欺侮贵妃,要不是父皇早把他立为太子,他又是父皇的第一个子嗣,他和母妃早被这皇宫生吞活剥了。 而父皇在他两岁时,就立了宋瑜和宋琼的母亲为后,后来生下他们兄妹后,父皇的重心慢慢转移,对自己越发横眉冷对。到他意外发现那个密诏之前,他从未对宋琼和宋瑜两人有过敌意。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现在只想稳固自己的储君之位。 “太子殿下放心,属下已经让四方会牵制住了安王,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只是……只是我们安排好进入姜国的行脚商被安王截住了。”周铭十分惋惜,好不容易找到理由支走了安王这个心头大患,然后就得知了玉佩的来源是青州……这下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宋邺睇他,冷哼:“商队只是分散宋瑜注意力罢了,好戏,还在后头。” 一连几日的雪,覆盖了整个皇宫。檐上檐下,皆白皑皑一片。 宋琼左等右等,没等来何年,却等来姜国攻打青州,安王亲自带兵迎战的消息。好在此战姜国军队只是试探,轻而易举就打退了他们。只是出了此事,安王需要镇守青州一段时日,防止姜国再犯。 是夜。阿玖独自在书房,提笔酝酿了半天才写:相国,我已找到深藏在宋宫之中的内应,此人就是宋国的太子宋邺,他手上持有鸳鸯玉佩的另一半,其母正是玉佩的原有者,我意外得知他是相国之子,并已与他联手,不过安王守于青州,世子暂时无法亲自来到姜国。望相国赐药解毒,以助世子破宋复姜。 在后窗放出信鸽,阿玖心里暗想:这么说不知刘子晋会不会给她解药,她冬天发病比较频繁,剩下的药大概还能维持两个月。若两个月后宋琼还未扳倒太子,那自己……可安王这次离开宋琼看起来挺担忧的,现在告诉她,只会徒然让她分心…… “玖玖,你来瞧!” 夜空不断降下雪花,一点点累积起来,编织成大地的棉被。 阿玖抬头感叹:“好大的雪呀。” “你知道吗?我从前,最讨厌的便是冬天。”阿玖依偎在宋琼怀里,看着飘然而落的丝丝雪雨,耳朵里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她伸出手去,捧起一抔白雪,又丢出去:“冬天的夜晚太安静了,什么生息都感觉不到,只有白茫茫的雪,掩埋了所有生机。” 万籁俱寂,活着仿佛只剩下自己。 宋琼双颊泛红,不知是冻的还是热的:“要听曲儿吗?” 阿玖见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来一支箫,诧异道:“你会吹箫?”宋琼抬眉,将箫放到唇下,竟真的吹奏出了声音。阿玖端详她片刻,恍然:“你这些天不会就是在学这个吧?”宋琼没说话,只是继续卖弄自己好不容易练好的曲子。阿玖笑了,仔细聆听宋琼吹奏的乐曲,箫声之下仿佛混着琵琶声,两相配合倒不觉突兀。 冬天的静谧使得乐音更加空灵悠长,阿玖不禁翩翩起舞。她裙上飞扬的流苏,发间晃动的步摇,素丽的面容,无不撩动着观赏之人的心弦。舞姿曼妙,如流风回雪,轻云蔽月。 屋顶雪松处,两个脑袋正挨在一起。其中一个头上沾了一层薄薄的雪,打了个哈欠,一脸困倦:“青青姐,我们要在这儿趴多久啊……”青青竖起食指,催:“嘘,公主说了,她什么时候进屋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快弹。”白竹叹息一声,只好继续抱着琵琶,没有感情地重复手上动作。 而檐下,宋琼放下箫,乐声并未停。 阿玖一曲舞毕,向宋琼走去,雪衬得肌肤如玉般细腻。忽然一阵风打落了一树的酥雪,落到两人发间。 “我借天河雪,簪与心上人。”宋琼站在梅树旁,挑了一枝映雪梅折下,簪到阿玖发髻间:“望淋雪,共白头。” 冬日绒雪纷飞,宋宫灯火阑珊,一片祥和。阿玖站在廊上,看公主在雪中又一次虔诚祈愿。孔明灯升上夜空,透亮的红光一点点没入黑夜,阿玖眼圈也微微发红。宋琼哈着白气,指着天道:“玖玖,你看,今夜的月色好漂亮!” “是啊。”阿玖不移半寸目光,看着宋琼长身玉立,一袭红衣傲然雪中,犹如一粒朱砂。此情此景,心里自然生出一句对词:不见檐下雪、不见廊上月,唯见眼前,意中人。 初雪下了整整七日。 第七日,阿玖陪着宋琼在雪里练功。不知为何,望着眼前的轻盈倩影,她忽然想起宋琼那夜说的“嫁我”,当时她有所顾虑并未具体承诺,如今…… “来年开春,我们就成亲吧,我的公主殿下。” 宋琼先是怔了一瞬,随后开心得扔了鞭子,朝阿玖奔跑过来,扬起一片雪雾。 只是这个承诺终究没如期实现。 不久宫中传来消息:魏国使者到访。 而魏国派使者前来的目的正是按魏宋旧约,迎宋国的嫡公主到魏国和亲。 第35章 和亲契约 宋琼坐在意欢殿,看着院里的花草覆上一层又一层白霜。蓦然想起幼时兄弟姐妹四人在雪地里游戏,父皇路过瞧见偷偷拢了一掌心雪,趁他们四人过来,突然撒出,冲在最前面的长兄替后面的弟弟妹妹挨了那一脸雪,活脱脱一个雪面人,逗得大家笑得直不起腰。 其实她并不是自小就讨厌宋邺,甚至在早年一直把他和皇兄放在同等位置上。可是后来的一切太突然,打得她措手不及。有时候君子小人只在一念之间,如果不是他在自己病重之时流露出来的庆幸,和公然支持二姐和亲,以及举荐皇兄出征……可能她一辈子也看不透宋邺真正的嘴脸。 “公……公主……” 宋琼听到背后有人在呼唤自己,一回头看见何年满身是血,头发散乱,顿然大惊失色:“何年!你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何年从怀里颤颤巍巍掏出两块沾了血的玉佩,交到宋琼手里:“我一进京就被太子的人给抓住,他们将我搜寻的证据都抢走了,我好不容易才从囚室逃出来,还偷走了这对玉佩……公主,你快带着玉佩让陛下废,废了他。” 说完何年就身子一软,伏了下去。 “何年!”宋琼心知只凭玉佩和一面之词不一定能拉他下来,而且宋邺暂时还不能死,她要等,她一定要弄清一些事情。 “来人!快请御医!” 看着染了血的一对玉佩。宋琼实在没想到精心布局一年,还是会功亏一篑。一时茫然。当时她只想着不打草惊蛇,让何年一个人行动,却忽略了他的安危。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皇兄了。 宋琼愧疚地看了何年一眼,起身把玉佩放进暗匣里锁好。青青随张药师进屋,看见躺在榻上的何年她愣了一瞬,但来不及问缘由。她附到宋琼耳边:“公主,魏国使者已经到大殿了。” 第47章 魏国使臣的到来,宋国举国上下都表示了欢迎,皇宫更是以最崇高的九宾之礼为使臣接风。 “在下司马升,特奉魏君之命前来贵国拜访交流,以增进两国感情——臣代君向陛下问好。” “司马丞相不必多礼,快快赐座!”宋耀笑着抬手示意。司马升也不客气,道谢坐下,吩咐随从将一份聘书呈上:“陛下,在下前来是为了商议和亲一事,我朝太子临及冠已不远,司马某人特地代表太子来给贵国公主下聘书。” 宋耀笑容僵在脸上,声称这联姻之事,还容往后再捎一捎。司马升不解,宋耀赔笑道:“幼卿公主刁蛮任性,性子被朕给惯坏了,实在非贵国太子的良选,朕还有一位五公主,知书达理……” 司马升忙问:“可是嫡出?” “是……才人所生。” 听见不是嫡出,司马升冷哼一声,驳斥:“我国太子身份尊贵,岂能娶庶出公主?”接着提了一口气:“在下此番前来,并非谈判,和亲并非联姻,还望陛下权衡之后,早做准备。” “我不同意!” 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宋琼径直走进大殿。文武百官都吃了一惊,纷纷看向陛下。宋耀沉着脸看向宋琼。 只听她道:“什么嫡公主庶公主,依我看都不嫁。此契约百年不见生效,为何偏偏在今年便有效了?你用先帝签的契约来让本朝的公主兑现,未免太不要脸了点。”司马升并不认识宋琼,只道宋国女子也能随意涉政,荒唐至极。便也不再顾脸面,冷笑说:“贵国换了两任国君,就不认这白纸黑字了?也罢,再过两月我们魏国太子就到了及冠之年,到时若是见不到嫡公主,主君便以契约上的南边疆土作为我朝太子及冠之礼罢!” 宋琼道:“魏国前年刚把落萸公主塞给燕国,今年就来索要我国的和亲书,是在害怕什么呢?” “住嘴!”宋耀大怒,拍座而起:“幼卿公主私闯大殿,简直目中无人,无法无天!来人!给我押回凤阳阁,禁足半年,抄经书千卷!”宋琼扭头就走。 在场众人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劝宋耀保重龙体。只有司马升听出宋耀是想借此拖延和亲时间,刚要出声反驳,却被身后一阵喧嚣打断。只见距离殿门几步的地方,宋琼痛苦地捂着胸口,一口血直直喷出。殿前的宫人惊叫一声,宋耀骇了一跳,急忙叫御医。司马升也跟着起身张望。 本是两国会面的重要时刻,没想出了这一档子事。宋耀告诉司马升,宋琼就是宋国的嫡公主,任性妄为又体弱多病,不让她和亲也是为了魏国着想,免得闹出什么事让两边都不好交待。司马升将信将疑,只好答应在宋国多留些时日。等幼卿公主身体好了再行和亲事宜。 皇后听闻女儿因和亲之事在大殿吐血晕倒,心急如焚找到金銮殿,泪流满面求情:“幼卿自小备受宠爱,陛下怎么舍得送她去和亲啊!”宋耀同样为难:“朕纵容她十八年,有意让她养成这般性子,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逃掉和亲的命运,可是这魏国非要幼卿不可!……你以为能怎样,朕何尝不想将幼卿留在身边?” 宋耀闭上眼,一时也没了主意。皇后不想看到尊为帝王的丈夫为难,可也不想与自己的亲骨肉分开,一时慌不择言直问:“要说百年前宋国不如魏国,难道如今还怕他不成吗?”宋耀摇头:“若没有与姜国交恶,朕倒也不怕他一个魏国,可是现在姜国屡次来犯,若二者联手声东击西,以宋国的兵力,就是赢了也必然元气大伤。朕再舍不得幼卿,也不能拿子民的安危去赌。”见没了办法,皇后瘫坐到地上,泪流不止。 适时阿玖正在书房翻看宋国史略,看见和亲契约的来源是上一代皇帝畏惧打仗,于是同魏国签订了这个契约,顿时怒不可遏:“这老皇帝,非签下这和亲契约,结果自己倒好,一个公主也没有,直接撒手人寰,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儿子,现在还要自己的孙女来承受恶果。”正气愤着,白竹冲了进来:“阿玖姑娘,不好了!”说着将大殿中发生的事悉数告知。 阿玖一听,立即扔了书,抓着白竹让她快带自己去宋琼所在。 太医署,宋琼直挺挺躺在床上,旁边站了皇后和两位御医。这两位御医都是资历极老、医术顶级的,两人看过宋琼的脉后都沉吟了许久。一个说公主安然无恙,一个说公主生死攸关。皇后忙问后者原因,说生死攸关者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煎几副安神定气的药让公主先服下。 等皇后离开,阿玖才进去。看着脸色苍白的宋琼,阿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心想好端端的突然就生死攸关了,一时泪水在眼里打转。她见太医署的被褥单薄,左顾右盼想着再抱一床被褥过来。刚要走,怀中人突然抓住她的手,睁开眼对视几秒后,宋琼扯出一个笑:“别哭,这只是我的计划。” 阿玖先是一愣,随后推了宋琼一下,抹去脸上泪水,嗔怪道:“吓死我了……这种计划也不提前知会一声,你知道我多担心吗?” “对不起玖玖……”宋琼向她解释自己是为了留一条后路,如果逃不过和亲,她就假死脱身,两人自去过逍遥日子。听完阿玖破涕为笑,伸手抱她,心里只觉甜蜜。 宋琼病倒,宋帝正好留使者过年,实际是想能拖一日是一日。 宋耀将款待使者的任务交给了太子宋邺。宋邺带着司马升在皇城内观摩了一次军队演练,又去看了珍宝馆里的诸多奇珍异宝。聊起嫡公主和亲,宋邺只笑笑,说:“幼卿公主古灵精怪,比起其他公主是要任性许多,不过这也是得宠的象征,即使是生病也会有痊愈的时候,两国交好,自然不能随随便便点一位公主嫁给贵国太子。想来还是幼卿公主最合适。”司马升觉得有理。 将司马升安置在番馆住下后,部下前来告知有人在等自己回去。宋邺回到东宫,看见蒙着脸的女人,戏谑:“捂得如此严实,仔细被当成刺客,进都进来了,没必要再蒙着脸,摘了吧。”女子犹豫再三,摘下面纱。宋邺满意地点头,问:“——公主可还好?” 女子不情不愿地告诉了他。宋邺冷哼:“我就知道是这样。不过任她怎么装,这亲是一定要结的。”说着掐指一算时日,露出邪笑:“差不多了。” 女子蹙眉:“你真要她去和亲?” 宋邺瞥她一眼,冷冷道:“这不是你该想的事。”女子抿唇,沉默片刻:“你答应我的事呢?”宋邺便指了指右边的一扇暗门。周铭扭动开关,暗门缓缓打开,出现向下的阶梯通往暗室。宋邺朝女子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暗室。 暗室中不见阳光,又黑又冷。 正值冬天,脚下的路潮湿发滑。往里走十来步,只看见一个牢笼。牢笼中依稀可见关着几个人,多是些仆人打扮,唯独缩在角落的一个女人满身珠光宝气。她看见来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看见宋邺,接着瑟瑟发抖地护住了什么。 宋邺气定神闲地说:“你做得不错,准你来探望探望他们。”女子并不想探望,远远站在牢笼前。 妇人意识到自己等人的性命取决于女子,便立马扑到牢笼前:“柳丫头,你一定要救我们出去啊!再怎么说,生育之恩大于天,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她跪在地上,一个劲儿求。她身后的小男孩爬出来,露出脏兮兮的脸,哭喊:“姐姐,姐姐救我……” 不待多说,一道石墙落下,将两边隔绝。四周再听不见呼喊声。女子心情复杂,扭头问宋邺:“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把何年引入陷阱又故意放走……可以放过他们了吗?” 宋邺却摇头,故作为难:“不行。你再替我办一件事,我就放了他们。” “你!”女子咬紧牙关,愤愤问什么事。宋邺得意地笑,拿出一幅画像,展开来:是一个儒雅的老头,腰间别着一个葫芦,手里拿着草细嗅着。右边三个字:“五毒张。”宋邺环视她一周,道:“此人原是江湖六道门中一员,药毒双绝,后来退隐无人知其踪迹。你只要把他抓来,我立马释放你的家人。” 女子凝视画像良久,忧道:“你都说无人知其踪迹了,我只不过一个略懂武功的婢女,怎么可能找得到?”宋邺只用一种看破不说破的眼神瞧着她,说:“你自然找得到。”女子蹙眉,忽然明白了什么。 宋琼在太医署躺了几日,期间不少人来探望。阿玖扮成侍女,一直陪在她身边。七皇子哭着把自己最宝贝的布老虎送给宋琼,说以后不管皇姐再怎么捉弄自己也不说她坏话了,只求她别死。宋琼听得忍俊不禁,若不是端妃也在,她指不定假装鬼上身逗逗他。 皇后每日都来,亲自给宋琼喂药,甚至待到大半夜才被宫人求着离去。宋琼好几次想要对母后说实话,但纠结再三还是忍住了。 可是一颗种子一旦落到了土里,势必会不断生根发芽。宋琼一想到母后红着眼睛给自己掖被角,以及远在青州的宋怀瑾甚至还不知道此事。如果自己就这样走了,那母后怎么办?皇兄怎么办? 第48章 宋琼想着,一夜没合眼。 翌日早晨阿玖刚去煎好药回来,在太医署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花容失色,立马跑过去。 “不是说要瞒住使者吗?怎么还到处跑?” 宋琼辩解:“我筋骨都躺僵了,于是去练武场活动了一下,放心,我蒙了面,一定没人看见。” 阿玖闻到什么,围着她看了一圈,奇怪道:“你身上怎么有血腥味?” 宋琼把软鞭呈给她看,又顺着抬起胳膊,任阿玖检查,说:“不是我的血。是我……不小心下手重了。” 听她说下手重了,阿玖诧异还有其他人在。宋琼解释:“都是一些死囚,我让他们陪我打,可以多活几天。” 原是宋琼在练武场拿囚犯练鞭法,但没打一会儿囚犯就接连磕头求女侠饶命。宋琼这才让青青把他们押回天牢。 阿玖闻言咂舌:“都是死囚了。死前还挨你一顿打,怪不得他们都怕你。” 虽一句调侃,暗里却有些忧心。怎么练个武跟迷了心智似的,在战场上杀红眼倒是显得骁勇,但对于现在的宋琼可不是什么好事。养成嗜血心性不说,还容易伤到自己。 宋琼听出阿玖语气中的愠意,脸色微变,犯了错般不敢看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心里会突然躁动难安,得靠打架卸卸力,但是一打起来就失了理智,每次见了血才回过神来……” 阿玖默了默,将她鬓边的碎发理到耳后,温声道:“这样怪危险的,找找别的发泄办法吧?” 宋琼顿时眉开眼笑,抱着她,忙不迭点头:“嗯,都听玖玖的!” 二人携手回房。阿玖又问她要不要喝药。宋琼摇头,只说本来就是装病,喝了也没用。阿玖只得作罢。两人在房里待着,不知不觉又睡着了。临近午时,阿玖先醒了,看宋琼闭着眼还在睡梦中,便小心从她怀里退出来,没下床宋琼就醒了。阿玖温柔问:“午膳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宋琼一睁一闭:“和昨天一样,碧粳薏仁羹。”阿玖叹她最近吃的清淡。宋琼便说是装得太好,以假乱真,倒真的没胃口了。阿玖笑笑,亲了她一下,往厨房去。 她一走,宋琼也睡不着了。于是起来换了一件厚衣裳,看着衣襟上残留的血渍,宋琼心里有些郁闷。突然胸口一紧,咳嗽了几声。抬眼看见阿玖正远远端着食盒的身影,宋琼急忙掐住脖子不停吞咽,喉头一阵咸腥。还好在阿玖回来前缓过来了。今天无人来探望,两人一起用膳,又温存了一会儿。 阿玖没发现她异样。 夜里宋琼孩子样抱着自己睡觉,阿玖蓦然想到宋国二公主,联想到宋琼也逃脱不了和亲的命运,不由辗转难眠。手摸到宋琼的手,发觉一片冰凉,不由自主抓紧。可是暖了好一会儿也没反应,阿玖支起上身,拨开碎发,抚摸宋琼的脸,轻声唤她名字。宋琼皱着眉,绷着唇,神情痛苦,好像极力在忍什么。 阿玖觉得有些不对劲,起身将油灯拿过来,随后又将宋琼扶起来。宋琼刚起来两寸,猝然揪住了胸口,咳出一大口血,昏了过去。阿玖惊愕地看着宋琼嘴角流出的血和衣裳上的血点,登时乱了手脚。 “宋琼?!” 第36章 以身犯险 听见动静,青青推门而入。只见阿玖跪在地上,捧着宋琼的脸落泪。地上一摊血,触目惊心。阿玖把宋琼小心放回床上,起身欲走:“我去叫大夫……”青青将她拉住:“你在这守着公主,我去。” 等青青带着大夫回来。阿玖擦着宋琼额上的冷汗,满眼心疼。青青出声提醒她大夫到了。阿玖点头哦了声,给大夫让出位置。大夫一边替宋琼把脉,一边询问刚才的状况。 阿玖知道宋琼这次一定不是装病,于是仔仔细细将她吐血前的景象描述了一遍,顺带提了这两日没胃口、练武乱心智的事。大夫把完脉象,神情凝重:“不好,公主的状况比预想的要差许多,其体内毒素已经不受控制。”借着油灯的光,阿玖看清了他的脸。 是他?阿玖认出此人是在客栈治过宋琼的那位游医。 “预想?你知道她会这样?你不是游医吗?为何会在皇宫?” 一连串的问题扑面而来,大夫无心回复,从药箱中拿出针袋,准备施针。阿玖欲上前去,青青拦下她:“阿玖,先让张药师给公主诊治,你想知道的……我会一一告知。” 阿玖拧眉望向身旁:“你认识他?” 青青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宋琼,屏气将她拉到桌边。 “去年公主鬼门关走了一遭,御医没一个诊出病因,本来都说没救了,幸得年初我在南山偶遇一隐士,就是此人。张老是唯一一个能诊出公主身体异样的神医,只用几针就唤醒了昏迷数日的公主,为了留住他,公主答应在皇宫开垦了一片药田,在里面培植各种珍贵药材。而作为交换,张老需要用尽一切方法为公主治疗,保证未来三年之内不会毒发身亡。” 阿玖还是觉得奇怪,青青明白她的意思,便道:“当时在客栈,公主其实是故意装的,一来是要引出幕后黑手,让太子放松警惕,二来……也是想试探阿玖姑娘您,不过!公主自那之后便没再对姑娘有过怀疑。” 阿玖心乱如麻,望着宋琼苍白的脸,深深闭了闭眼:“先不说这些了。宋琼到底中了什么毒?既然年初就找到了大夫,为什么现在发作了?”青青解释前期公主一点症状也没有,跟常人无异,便也无法对症下药。张老也说只能等,等到有症状后才能配出完整的解药。不过因为不清楚此毒何时发作,所以一直以来都在试着抑制毒素,想要尽力延缓发作时间。 青青正色:“现在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在外人眼里,公主只是急火攻心病倒了,一定不能让公主毒发的事情泄露出去。”阿玖不解,先前宋琼是装病,何不假戏真做,用中毒的事掩过和亲的事,而且皇帝知道了一定会派人调查,也能集众医之力为宋琼治疗。青青忙说:“不可!太子对公主病倒的事本就怀疑,才迟迟不敢下手,如果发现公主真的无力反抗,一定会暗中使手段。现在安王不在宫中,没人对付得了他。” 阿玖想来也对,一时没了辙。眼下只盼着张药师能尽快为宋琼解毒。看着针扎入宋琼手臂上的穴位,公主眉心轻微地皱了一下。 施完针,张老收起针袋,走到阿玖和青青面前说:“两位姑娘,公主所中的是一种慢性毒。十年生一朝死。十年中安然无恙,可毒却慢慢流遍五脏六腑,一旦毒发就无药可救。还好老夫及时用银针堵住了毒素在经脉中的游窜,所以公主这次并没有完全毒发。此毒老夫有把握在三日后配出解药,只是毒素残留体内大概有九年之久,根深蒂固,无法一次性全部清除,必须先用针灸引出慢慢解,既要抓紧时间,又不能操之过急。”说罢他拿出一粒药丸。 “此药丸可保公主七日性命无忧。只要七日内服下解药,之后再施针配药便能痊愈。” 阿玖倒了杯水,拿给宋琼服下。 “老夫先回药园准备药材,公主这七日切忌伤寒,最好别外出,一定要注重保暖。倘若损了真元,顷刻殒命,无力回天。”张老所言,阿玖一字一句记下。 “九年?”送走张老,青青一脸震惊地喃喃这两个字。她努力回忆着公主九年前是否有招惹过什么人,可是当时宋琼不过十岁,谁会下此毒手?阿玖把暖炉搬得离宋琼近了些,看青青埋头自责的样子,安慰道:“只要能治好就不用担心,等宋琼好了我们再找凶手。” 但青青听了她的话,神情并没有舒缓,反而更加忧愁。 这三日雪越下越大,阿玖寸步不离地陪在宋琼身边。大雪仿佛隔断了两人与外界的联系,两人自成一方天地,窝在一块赌书,画眉,听雪。看宋琼今日精神好,阿玖便煮了红豆粥。宋琼倚在床头,看阿玖发髻上的小雪花因屋内暖气融入墨发中。 “今天几月几日了?” 阿玖搅动红豆粥,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喟然叹:“再过三日就是大雪了。”宋琼点头。暖炉烧得正旺,屋内十分暖和。宋琼苍白的脸色竟然透出一丝红润,她托着腮,目光落在阿玖身上:“玖玖,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阿玖怔然,她从前好像问过宋琼同样的话。彼时两人未互通心意,于是也不把这些话当回事。她原先是怕死的,可现在她更怕宋琼死。她们从互许情意后,也没想过生离死别。此时听这话,阿玖不免心头一沉。 “别瞎想,张老已经在配解药了。” 宋琼吃了粥又困了,便握着她的手,语气渐弱道:“其实很多事,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我很怕,很怕又一次害了你。玖玖,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离开皇宫,答应我……” “离开,我又能去哪儿呢?别忘了我们还没成亲呢,我不会离开的。”阿玖把脸贴在她额头上,眼泪滑落。 第49章 宋琼身体渐差,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偶尔梦呓,叫得最多的还是:“玖玖……” 第五日见张老还没来,阿玖心急如焚,主动去了药园,却没找到张老。她在制药房转悠,看见桌上众多的药方子。从几味药增加到十几味药,又涂改几处,但最后一张却只写了十味药。 解药好像还没配全啊。 阿玖拿起来仔细对照,又瞥见了另外一张截然不同的药方。所有种类用量都确定了,唯独圈出一味叫五裂黄连的药草。这个是解什么的?阿玖正纳闷,身后有人路过,阿玖放下药方叫住那小厮:“张老呢?”抱着篮子的小厮摇头:“不知道……张老昨日早晨出门去了,现在都还没回来。” “今天有什么人来过吗?” “除了姑娘你——”小厮想了想,说张老走了没多久谢婉良来拿过预防伤寒的药方。阿玖抱着兴许谢姑娘见到过张老的想法往凤阳阁去。 谢婉良此时正在房中看书,见阿玖行色匆匆赶至,心中一凛,忙放下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阿玖急忙询问昨日早晨药园的事,一时嘴快说了公主现在就等张老救命。谢婉良一头雾水,说:“公主不是在装病吗?”阿玖心正悬着,想到两人交情深厚,便如实告诉了她。谢婉良听完唉叹几声:“这么要紧的事,幼卿竟不与我说。阿玖姑娘,你别着急,这位张药师我好像见到过。” 她走出院子,顺记忆走到药园,指着东南方向的一条路说:“好像是在这条路,我见到他跟着一个人沿这条路走了。”阿玖点头:“好。麻烦你照看一下阿琼。”立马顺路而去。谢婉良本想跟她一起,可自己腿脚不快,还没起步阿玖已经跑远了,便只好在心里为她祈祷,顺便收拾了下药箱,准备前往意欢殿。 此路并没有岔路口,直走下来就到了番馆。 阿玖环视一圈,心想:“番馆不是接待外来使者和他们住的地方吗?”忽然瞅见一个熟悉的面孔走来,正是周铭。只是他身边还有一个陌生人,穿戴不似宋国人。两人说笑着步入番馆。阿玖立即跟进去,躲在木柜后打量起二人。 只见周铭与一个戴高帽的男子面对面坐下。初时彬彬有礼,双方皆言笑晏晏,后来不知提到什么,那高帽脸色一变,猛地拍桌面:“中毒?我大魏无论如何也不能迎一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回去!” 听他趾高气扬称呼“大魏”,阿玖便知晓此人是魏国使者司马升。两人似乎又聊到和亲之事,不知怎的引起他如此盛怒。 不过周铭并未被司马升吓到,反而宽慰道:“阁下放心,公主本是装病,身子骨强健着呢。就算如今一时身中剧毒,只要和亲事宜都商量定下,公主她立马就能痊愈,必定风风光光嫁与贵国。”司马升听这嫡公主一会儿是装病,一会儿又是身中剧毒,愈发起疑,没了耐性:“我为什么要信你?”周铭笑了笑,压低声音对司马升说了什么。只见司马升听完展颜大快,周铭从桌下拿出一个包袱,推到司马升面前:“在下愿用东宫印章为证,只要贵国顺利迎娶幼卿公主,这些,还请阁下笑纳。” 阿玖紧盯那包袱。司马升解开来,包袱露出金色一角,里面显然装的是金条。司马升会意,默不作声地收起来:“也罢,我便索性再等几日,为了两国着想,只要和亲书写好,两国关系也能更加亲密。”阿玖想:宋邺如此迫不及待,甚至不惜贿赂也要让魏国选宋琼和亲,还承诺说公主立马痊愈……张药师会不会就是被他们抓去了? 阿玖沉思片刻,离开番馆。 刚出大门,忽走来一宫女,道:“阿玖姑娘,太子殿下有请。” 阿玖讶然,心知自己行踪暴露,既然如此,不如顺势去东宫一探究竟。便盯着那宫女道:“烦请带路。” 与此同时,一绿衣女子已冲入东宫,用剑指向太子,柳眉倒竖一脸愠色:“宋邺!你答应我的事,这下总该实现了罢?” “柳青青,放肆!”一旁的侍卫立马拔刀反指向女子。太子不紧不慢地把剑按下去:“好啊。”他挥手,让侍卫打开暗室进入。见他答应得爽快,青青半信半疑地收剑跟上。宋邺走到牢笼前,示意下人:“开门。” 牢笼中奄奄一息的数人瞬间来了力气,彼此搀扶着站起来,门一开,便争先恐后往外冲。妇孺反被挤在一旁。 刚跑了两个仆人,宋邺忽抬手:“停。关门。”正好在门口的妇人闻言一惊,立马带着男孩向外扑,侍卫一脚把她踹回去,把牢笼重新锁上。妇人哎哟叫唤,男孩急得叫娘。牢笼内没出去的其他人面面相觑,显然绝望。 青青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邺道:“我又没说一次都放。今天就放那两个。” 青青啐他:“你真卑鄙!” 宋邺不管她怎么骂,漠然一指:“你回去守着。等下次有要你去做的任务,我会再放两个。”说罢扭头对侍卫道:“一会儿她来,记得告诉我。” 青青气愤不已,登时抽剑横在他脖子上,旁边的侍卫刚要拔刀,宋邺示意他别动,反而自顾自把脖子往剑锋送了几寸。 “若你不在乎这些人和宋琼的生死,你大可以杀了我。” 青青执剑的手因气极而发抖。脸上表情晦暗变换几次,最终不甘地把剑拿下。宋邺见状哈哈笑了几声,拂袖而去。 青青自觉没脸回去见宋琼,于是并没有离开东宫,而是选择躲起来找机会带张老离开。一个时辰后,她找到囚室,径直打晕两个守卫,取下面罩:“张老,我是来救你的。”张老冷哼一声,直道不愿跟叛徒走。青青没法,只说自己有苦衷,但公主现在只有他能救,只要张老治好了公主,她立马在公主面前认罪认罚,即便是死也绝无二话。张老这才同意。 但没想到,两人刚走出囚室就被太子的人发现。 周铭道:“想走?” 双方厮打起来。青青将张老护在身后,突出重围,可是出口被周铭守着,她一时难以攻破。 两人短剑对大刀,打得激烈。眼看已到了出口,青青因前面对战已经耗费了不少体力,渐渐落了下风。周铭趁她身手迟钝之际,一刀削在她手臂上,顺势将剑挑飞出去。青青吃痛,踉跄几步摔倒在地,眼睁睁见张老被士卒打了一顿,押回囚室。 她惊声叫道:“张老!”想到若因自己又害一条人命,心下凄然不已。一旁周铭目露凶光,冷笑一声:“我看谁还救得了你。”挥刀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根长绳突然甩来,紧紧缚住了他持刀的手。周铭一愣,还未反应过来,接着长绳猛然一拽,大刀就被带飞了手中。 周铭忙打量四周,忽然一人飞身挺出,一脚踢在他心口,随后抓住地上的青青就翻墙而出。周铭被那一脚踢得连退几步,捡起刀刚想追,院中已不见了两人身影。 漫天飞雪中,只见白皑皑的楼檐间飞速越过两抹倩影。 “公主……”青青自知无颜面对宋琼,想要请罪又不知从何说起。宋琼沉默着带她回到凤阳阁,一落地终于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青青骇然扶起,想到公主不能受寒,连忙背她:“公主!属下带您进意欢殿!” 宋琼靠在床头,因那一脚牵动了真气,剧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平缓了一点,又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气从胸口开始蔓延。青青连忙点燃暖炉。宋琼感觉眼皮越来越重,害怕一睡就不醒了,于是抓住青青的手不愿躺下:“若我过了大雪还有一口气,就按照契约替我准备,只要启程,即使我死在半路上,和亲礼也是宋国的……一定要让张老把解药研制出来,这样玖玖就能自由了。” “还有,玉佩就在那个暗格里,你务必交到安王手上……” 青青连忙说:“公主放心。”宋琼点点头,便没了意识,徒留青青在床前忏悔落泪:“对不起……对不起……” 过了一会儿,她起身,冲出意欢殿。 “到了。姑娘稍等片刻。” 阿玖一路在想事情,浑然不觉宫女已经换了三人,此时闻言回神,见四周富丽堂皇,装潢庄严肃穆,正是东宫正殿。 过了一会儿,只听身后道:“你来了。” 阿玖顿时警惕:“你找我做什么?” 宋邺道:“别紧张。我知道你想让幼卿不去和亲,我这里有一个好办法,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阿玖拧眉道:“什么办法?” 宋邺邪笑:“跟魏国打一仗。” 阿玖嗤之以鼻:“宋国与魏国实力不相上下,你就一定能赢?” 宋邺不回答,兀自拿出一封信,上面的火漆印章正是姜国特有。在阿玖惊讶的目光中,宋邺把信展开,眼里闪烁着贪婪的色彩:“原来我是姜国世子。姜国大半兵力都在姜国丞相的手中,得到兵符就相当于额外拥有了半国之力。区区魏国,自然不在话下!” 阿玖浏览一遍,蹙眉。 第50章 信上通篇只传递了一个信息:见玉佩,得兵符,父子联手,称霸诸国。 怎么会这样?千防万防还是被他知道了身份,并且还得到了刘子晋的承诺。阿玖故作镇定:“既然这样,你们拿着玉佩去便是,为什么要抓张药师?” “正是如此,我才必须这样做。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们了。” 阿玖并不知玉佩已被何年拿回,此时正放在意欢殿,只听他没否认张药师被抓一事,便没好气:“为什么是我?”宋邺便说自己安插在青州的线人被宋怀瑾给抓了,现在没有人能跟姜国联络,也无法进入姜国,他知道阿玖有办法跟姜国联系,而能避开安王视线有机会进入姜国的,只有她。 “现在父皇和安王的人都在盯着我,只要你肯将玉佩带去姜国,把兵符拿回来给我,我立马把张药师给放了,并且让魏国将和亲契约一笔勾销,这笔买卖如何?”他说得好听,阿玖还在思考可行性。宋邺把玩珠串,苦口婆心劝:“我只是想要夺回兵权。幼卿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妹妹,我又怎么好眼睁睁看着她死呢?而且我得到姜国兵符,在外的安王也能休战,岂不是一举两得?” 阿玖质疑他所言真假。 宋邺油嘴滑舌:“我怎么会对你不守承诺呢?”阿玖蹙眉后退一步。 “不要去!”青青倏然冲入宫殿,喊道:“他就是想用公主的性命威胁你去帮他得到姜国兵力,得到后他肯定不会兑现承诺。张老就被他关在东宫西部的囚室!”侍卫立马围住她。 阿玖见到她,十分意外:“青青?你怎么在这儿?” 青青不知如何解释。她之前不知宋邺打的是姜国兵符的如意算盘,一步错步步错,现在怎么说都不对。宋邺瞥一眼她,插话:“你没对她说吗?青青为了换自己亲人的自由,亲自将张老送到这里,断了幼卿的活路。结果幼卿却为了救她,现在命悬一线。” 阿玖不可置信看着她:“张老是你带到东宫的?”青青欲辩无言。阿玖满眼失望,怪不得,怪不得凤阳阁没人起疑,而听到宋琼在这雪天出门搭救她,更是又急又气:“你这样,太对不起宋琼了。” “都怪我……我以为药已经配好了……”青青懊悔不已。她当时去制药房里看见了药方写得满当,便以为只剩下炮制,没想到药方尚不全。是她害了公主。要不是谢姑娘赶到意欢殿,又略懂医术,用针吊着公主一口气。自己真是死也难消罪孽。 希望还是落到了太子手中。阿玖恨然抿唇。 宋邺一副运筹帷幄的姿态,道:“怎么样?” 想到回姜国面对刘子晋,阿玖背后不由冒出一层冷汗,她极不愿勾起那些炼狱般的记忆。可现下为了宋琼,不得不冒这个险。 “好,我答应你。” 第37章 进入姜国 商定后,宋邺让阿玖今夜亥时去东德门,他安排了车马送她一程。阿玖颔首 ,看一眼被包围的青青,伸手一指,对宋邺道:“放了她。” 宋邺诧异青青做了背叛宋琼和害她的事,她居然不恨她。阿玖冷笑:“真正的恶人逼迫好人做出违背良心的事,我恨好人不就顺了恶人的意吗?”青青闻言惭愧地低下头。宋邺眯眼,让侍卫将人放了。 回到意欢殿。青青依照阿玖的吩咐,把玉佩从暗格里取出。想到公主醒时嘱咐她玉佩很重要,可现在不管什么玉佩也没有公主的性命重要。青青思想斗争一番,还是把玉佩交到阿玖手上。 “阿玖姑娘,让我跟你一起去罢!”青青自觉对不起公主和阿玖两个人,只想赎罪。她想着阿玖是公主珍视的人,此行危险难以估量,她拼死也要保护她的平安。然而阿玖却拒绝了她:“太子定会派人暗地跟着我,在拿到兵符之前一定不会让我有事。你要留下来,一来保护宋琼,二来找机会救出张老。以防太子出尔反尔,卸磨杀驴。” 青青内心十分挣扎,最终还是同意了。 说服了青青,阿玖走到床边,端详起宋琼的脸庞。嫣容浓颜依旧,只是没了平素的生气儿。阿玖情不自禁伸出手,抚摸她的额头,眉眼,脸颊,鬓发。她感觉到一丝不舍,一丝眷恋,她有许多话想说,可又不知说些什么,最终只轻轻喃一句:“等我。” 阿玖替她掖了掖被子,又起身走到谢婉良面前。 “谢姑娘……” 无需多言,谢婉良以笑回应:“放心,幼卿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我们会好好照顾她。”阿玖点头,拿着玉佩正准备走,忽然瞥见挂在高架上的软鞭。鬼使神差,阿玖将它取下,盘几圈抓在手里,仿佛吃了定心丸,坦然而去。 作为两国文化交融之地,青州相对开放,经济发展繁荣。经历去年的战争后,半年多的时间,青州已在朝廷的管辖下稳定了许多。但姜国的一纸战书再次将青州拉入战火。 在宋国史书中记道,宋姜两国原本是一国,当时的老国君有两个儿子,原是长幼有序,可综合考虑下,老国君最终决定把皇位传给小儿子。为了安抚长子,老国君立他为姜王,将西部几个州城划给他。可惜新皇上任后担心姜王势力,不顾手足之情,明里暗里打压姜王,结果兄弟阋墙,家国分裂。姜王带着旧部另立旗帜,在青州画下新国界,宣布独立。 自从分爨对立后,两国虽相看两厌,却也仅在政事上做文章,并无战争发生。直到两兄弟身死,新任的国君便从文斗逐渐向武斗转变。直到宋耀登基,想要收复姜土的心愈加强烈,如今趁姜国内政混乱,皇权不稳,此心便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只是探子所报说,姜国培养出的一批精锐,一千人可与五万人抗衡,是刘子晋的底牌,藏得死死的。宋耀便再沉淀了十年才动手。 阿玖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两日便到达目的地。不过在进入青州之前,她先去了相邻的临昌郡县。南北酒肆分铺上个月刚在此处竣工,她要找酒肆老板娘。阿玖想办法甩掉车夫,悄悄溜进了南北酒肆。 酒肆里装潢比上次见的更宽敞明净,一眼望去,各种美酒佳酿摆放整齐,令人眼花缭乱。往上看去,二楼门垂珠帘,旁置雕花面架,无疑是殷四娘的卧房。小二见有人站在店内张望,便迎上前接待。阿玖直说:“我找殷四娘。” 小二听她自然直呼老板娘名号,以为是老板娘的好友来访,于是扯嗓子往楼上喊。 “吵什么?”叫了两声,殷四娘掀帘而出,略有愠色。女人身披狐裘,着淡紫色袄衣,风情依旧。她见到阿玖的一瞬间细眉轻挑,目光打量片刻:“又是你。”阿玖直接走上楼,殷四娘便让小二把店门关了,示意她进屋说。 “你有什么消息要传吗?”殷四娘正在布置屋内陈设,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阿玖知道以自己的力量,很难在这个时期回去姜国,只能找能畅通无阻游行于两地的殷四娘帮忙。 “我要进姜国,你有办法吗?” 殷四娘听了她的话,微微摇头:“现在两国正闹得凶,青州设立了督查卫,进出都看得严呢!你为什么这时候回去?”阿玖不清楚殷四娘的立场,怕自己说错话。犹豫了下,阿玖说自己此行是将父子信物带给刘子晋,宋国的太子宋邺是刘子晋的儿子,自己去姜国是换取兵符给宋邺。 殷四娘听了低声咒骂一番,睥睨阿玖道:“你真要帮他?”阿玖哑然。 看来殷四娘不是站姜国的。联想到之前殷四娘对刘子晋展露的厌恶,阿玖思索片刻,将自己真正的目的告知了她。 殷四娘闻言戏谑:“你不是姜国人嘛,为了一个宋国公主犯险?”见她立场扑朔迷离,阿玖急了,柳眉一拧:“你帮不帮?” 殷四娘被她突然激动的情绪惊到,眼里忽然有了几分欣慰,妥协:“罢了,你什么目的,我不瞎掺和。”阿玖见她总算松口,心里安定几分。殷四娘告诉她:“明日一早我会安排人送几车酒进去。足足几百坛,你到时候躲在酒坛中,应该能混过去。” 夜里,阿玖躺在酒肆搭的小床上,指尖摩挲过那条软鞭,鞭把上缠的布条已经起毛。阿玖轻抚一遍,不由被勾起宋琼教她习武那段时光的记忆。那时她手把手教她学功夫,就是用的这条软鞭。阿玖轻轻叹息着,接着紧紧握住鞭身,放在心口,仿佛抓着的是宋琼的手。 宋琼,我一定能回来,等我。 旦日天未亮,南北酒肆前已经停了雇来的三辆马车,阿玖早就收拾好东西,跟随众人来到马车处。殷四娘让阿玖跟自己乘坐一辆马车,说说话醒醒神。 阿玖问起殷四娘的名字。殷四娘倦倦地说:“我本名叫殷思,排行第四,于是人家也叫我殷四娘。”殷四娘又问阿玖姓氏。阿玖神态茫然,沉默许久,说自己没有姓氏,只知道旁人叫自己阿玖。 “那你爹娘何在?” 殷四娘想总不能连自己爹娘都不知道是谁。可经她这么一问,阿玖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关爹娘的记忆竟然是模糊的。关于娘的……她应该很熟悉才是,可是阿玖一点具象的记忆也没有。而关于爹…… 第51章 爹。 爹? 一些痛苦的碎片如同尖刺扎入头脑,剧毒一样腐蚀着她的神智。阿玖立马捂住了脑袋,眼前一明一暗,好像看见了水面上一圈一圈的涟漪,随着涟漪的扩大,她的头开始发胀,仿佛随时会爆开。她感觉脸上凉丝丝的,接着是四肢,后背,全身如坠冰窖。下一刻,脑袋里猛地劈过一道惊雷,阿玖五官扭曲地嗔吟一声,一阵耳鸣后,慢慢恢复听觉。 “阿玖?”睁开眼,阿玖看见的是殷四娘关切的脸。她抿了抿泛白的嘴唇,摇摇头。殷四娘见她脸色突然变得这么差,生怕她在自己车上咽了气,到时候官府来人自己都没处说理去。 “刚才车猛地震了一下,你没磕到哪儿吧?” 阿玖扯出一个笑,示意殷四娘自己没事:“可能是舟车劳顿,老毛病犯了。”殷四娘这才放心下来。 过了郡县,进入青州。 天蒙蒙亮,殷四娘出去让车夫都慢点儿,别磕坏了酒坛。等她回到车厢,阿玖已经缓过来了,正在从车窗打量外面,她曾在这里待了将近十年,可对现在的青州,她感到又熟悉又陌生。殷四娘叹口气,坐回软椅上,跟阿玖闲聊:“这些日青州终于消停了一会儿。” 阿玖注视着一路青州城的安详景象,觉得奇怪:“我看青州城内还算平和,并未见战火痕迹?”殷四娘解释:“驻守在青州的大将军亲自会谈,两军协商,在距离青州五十里外的旷野作战,不伤及百姓。”说到这儿,殷四娘又夸赞一番,身在战场上还能时刻为百姓着想的将领属实凤毛麟角,多的是只顾着打胜仗不顾百姓死活的尸军。阿玖便告诉她这个大将军是皇帝的三儿子,太子宋邺的弟弟,安王宋瑜。 殷四娘沉吟:“宋邺,真的是刘子晋的儿子?”阿玖肯定点头,将玉佩的事与她说了。听见另一半玉佩多年来一直带在宋邺身上,殷四娘顿然想到那张清秀的脸庞,心中苦楚难言。 “那他母亲呢?现在怎么样了?” 阿玖道:“他娘是贤庄贵妃,已经过世十多年了。” 殷四娘神情从隐隐期待落到黯然惋惜,随后深深叹了口气。其实她听见玉佩戴在宋邺身上时就猜到了,故人一别经年,再闻已是高冢。 惜往矣,驿寄梅花,对酒当歌音容犹在;叹如今,尺素难书,形单影只天各一方。 阿玖能感觉到她眼中的悲伤,那分明是对故人已去的哀恸,完全不像一个陌生人会流露出来的,便问:“您认识贤庄贵妃吗?”殷四娘露出苦笑,唉叹:“说来话长,我和她,还有刘子晋都是老相识了……” “老板娘,到了。” 行至城门处,殷四娘让车夫停在隐秘角落,然后叫阿玖下车。 “前面就是督查卫了,你快进去。” 阿玖二话不说,立马钻进去。殷四娘清点了一遍,而后让车夫驾车过去。督查卫将她和三辆车拦下。 “将爷,我是南北酒肆的老板娘,姜国外都的酒楼老板在我这儿订了一批酒,需要这几天送去,酒坛易碎,那边要求酒肆亲自送。这是交易的年契,这是到了那边负责接放的驿单。”殷四娘把几张契纸呈给督查卫的头儿。何丰扫了一眼,转头对属下说:“去,仔细检查一下。” 检查期间,殷四娘度秒如年,为了不被人察觉异样,跟往常一样上前搭话。何丰与殷四娘早就认识,也是南北酒肆的老熟客,知根知底,所以对于她此行并不意外。 “殷老板,你的南北酒肆真是开得旺达,宋国各地都开遍了不说,现在都把生意做到国外去了,真是可喜可贺。” 殷四娘眯起眼睛笑,一拱手:“还是多亏了何爷青睐,当年办庆功宴时力荐我们酒肆,令小店蓬荜生辉。后来皇宫都专门派人来我这酒肆里采买,陛下还特赐牌匾鼓励小店多多发展,不然哪儿有生意满天下的今天。” 何丰哈哈笑:“酒香不怕巷子深,老板自谦了。贵肆的信誉是陛下都赞赏的,只是现在情况特殊,望殷老板理解。”殷四娘点头:“当然理解,这特殊时期,谁也不能乱了规矩不是。” “上将,没有问题。” 何丰点头,刚要放行,忽然瞥见一众酒坛边上格格不入的几个大缸。 “等等。” 马车再次被拦下,殷四娘探出头,神情困惑,实际手已经攥紧了衣服。 “这个酒坛未免太大了点。”何丰伸手拍了拍,只听见空响,立马吩咐人打开看看。殷四娘见势不妙,大步流星挡在了酒缸面前,脸上堆出笑意。 “这怎么行,将爷,我这酒缸里装的都是原酿,打开了人买家嫌弃不要了怎么办?” 何丰内心已然起疑,置若罔闻:“打开。” 如芒刺背的殷四娘和不见人影的阿玖心同时提到嗓子眼,屏气凝神,等待两人的动作。 何丰割开酒缸上的粗绳,用剑挑开了封布和瓮泥,封口一除,只闻一阵醇香扑鼻。清亮的酒水微微起伏,映出了何丰和殷四娘的脸。何丰不信邪,想着或许是酒有问题,于是沾了一点放到嘴里。 浓烈的酒味蔓延开来。 “上将这……” 殷四娘狠狠剜了他一眼,走到一边去。剩下几人大眼瞪小眼。何丰心想反正人也得罪了,不如把其余几个也开封检查了。可是一连几个全开了,众人皆摇头,用指头沾了点儿,说是货真价实的酒。还剩最后一个封得最严实的中等大小的酒缸,何丰正犹豫要不要打开。 殷四娘冷哼一声,在一旁抱着手臂阴阳怪气:“这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人家生意做得好好的,非要这开一个那尝一口,一点礼节也不懂,今儿提前吃了尝了,日后可别说酒肆缺斤少两,杀熟。” 何丰吃瘪,收回手,让人把酒缸重新封好。他走到殷四娘面前,拿出几锭银子,说把这几缸损失的钱付了。殷四娘傲然收下,讽刺他马后炮,何丰只好咳嗽几声掩饰尴尬:“放行。” 过了青州,顺利进入姜国。 殷四娘把剩下的一个酒缸打开。里面也是清亮的酒水,她把里面的酒舀出一些,露出一块挡板。抽掉挡板,把阿玖从空酒缸里拉出来。接着又拿了一块手帕让她擦拭一下。 “刘子晋在醉春楼。” 第38章 虎口脱险 与青州接壤的是刘子晋的封地相都。姜国国土面积不大,原先有五个州城:青州,相都,姜城,西丘,易夏。姜城处于中心,相都和易夏将之包围,再外青州与西丘守边。 刘子晋朔日入京议政,其余时间都待在相都。 阿玖行于相都中。东有花楼酒榭,西座茶肆歌台,中间闹市略显喧嚣。她对此地并不熟悉,只好边走边问。 “请问,醉春楼怎么走?” 摆摊的大娘搓手哈气,朝前一指:“前面左拐,走百来步就是。” “谢谢。”阿玖垂首。走了几步,听那大娘在背后嘀咕:“好好的姑娘怎么想不开,唉……” 阿玖充耳不闻,离醉春楼越近内心越惴惴不安。终于看见了醉春楼,她望着寒风中依旧穿着单薄的女子们,哆嗦着也要站在门口拉客。突然脑海里蹦出一句:风雪葬莺花,余烬埋勾栏。阿玖不解自己为何突然想到这么一句诗,抬头望着醉春楼不禁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刚到门口,两个花娘突然冲上来把她拦住:“姑娘,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阿玖正要解释,楼里走出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两个花娘见了她立马退到两边。阿玖继续往里走。走到了女人面前,那女人一眼认出了阿玖,站着不动,边笑边摇团扇:“哟,老朋友,许久不见呀。” 阿玖抿唇,喊:“春姨。” “呀,你还认得我?你们俩可仔细瞧瞧,人家可是我们以前的花魁娘子,专俘获达官贵人,一个月赚的银子比你们一年赚的还多!”春姨夸张地对身后花娘说道,嗓门吸引了一些娼客的注意。阿玖不适地蹙起眉。春姨依旧上下瞟着阿玖,甚至伸手想去捏她。阿玖忙躲开了。 “在宋国看来过得不错呀,这脸蛋身材跟往日比,圆润了点……” 春姨嘻嘻笑。阿玖眉头拧得更紧,不想成为全场焦点,撇开目光:“刘子晋呢?” 春姨哼哼两声,拿着扇子扭头走:“刘相国怎么可能会来这儿?”阿玖朝四周瞪去,周围人的目光便纷纷转回去。她知道春姨不会当众承认,不敢毁了刘子晋那虚无的名声。阿玖跟上春姨,思忖着找个没人的角落再说。忽然楼上有人喊了一声春姨的名字,春姨闻声停下来,随后一个龟奴下楼来到她耳边说了几句。春姨听完瞥了阿玖一眼:“好了我知道了……你,带她去三楼菊英间。” “是。”龟奴弓着腰,向楼梯一伸手:“姑娘,走吧。” 龟奴把她带到一处僻静之地后便转身离去。阿玖左顾右盼,走廊尽头各有两个大汉看守,应该是刘子晋的贴身侍卫。阿玖镇定了下心神,随后敲响房门。 第52章 “阿玖求见相国。” 一阵脚步声后,门应声而开。阿玖不由自主退了半步,她一抬头,却不是刘子晋,而是一个戴着兜帽的人,脸被隐藏在阴影中,在她眼前略过,快步下了楼。阿玖望着那人的背影,感觉有些熟悉。只是还没来得及细想,屋内就传出了刘子晋的声音。 “你进来吧。” 阿玖再次调整心神,小心走进去。刘子晋坐在太师椅上,端着热茶正饮。他看见阿玖的微微抿唇的紧张神态,冷笑一声。 “你还知道回来?” 阿玖一脸严肃,屈膝半跪:“阿玖奉世子之命前来交换兵符。”说着把那对玉佩呈给刘子晋。 刘子晋顿时瞪大了双眼,丢掉手上的茶杯,把她手中的玉佩抓过来,凝视片刻,有些哽咽地跌坐回去。他摩挲着一对鸳鸯佩,眼里突然悲伤,嘴里不停嘟囔:“淑儿……”阿玖听出这是贤庄贵妃的闺名。她忽然有些不安,催促:“求相国赐符,尽快交与世子。” 空气忽然寂静,刘子晋起身,一步步走过来。阿玖不敢抬头,便保持着下伏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冰凉的铜虎抵落掌心。 阿玖心里一颗石头将落,头低得愈深,语气有些松快:“谢相国。”阿玖唯恐再生事端,刚要接下虎符,刘子晋突然手一抬。 “等等。” 阿玖收了表情,抬头望。刘子晋端详着手里的虎符,睇她一眼,嘴里说:“三天之后,魏国会派一万人马与姜国结盟,到时候我直接出兵,先夺青州,再攻上主城,岂不比你来回奔波省力得多?我看你也不用再回宋国了,不如就留下来,我保你荣华富贵。” 阿玖屏气。魏国不是正派使者和宋国商谈和亲吗?怎么会同时又和姜国联盟……刘子晋莫不是在诈她?于是状若诚恳道:“相国曾说唯有内忧外患才能灭掉宋国,如今内忧外患只差临门一脚,相国却要寄托于一个中立的魏。况且魏国兵力那般雄厚,却只堪堪派来一万人马,可见其心不昭,相国不如还是把宝押在自己手里。” 刘子晋点头赞默,却依然捏着虎符。阿玖盯着他手里的虎符,犹豫着怎么说服才能让刘子晋把虎符给自己。沉寂几秒后,刘子晋忽然冒出一句:“幼卿公主可还好?”阿玖心颤了一下,情不自禁攥紧了衣角,努力掩藏着情绪。 “听说她要和亲去了,也就这两三天的事儿了吧?” 阿玖垂眸低腰:“是,不过她突然病重,和亲这事儿可能要耽搁耽搁了,还好,这并不影响相国的计划。” “我听说,这个幼卿公主三番两次跟世子作对,而且还知晓了他的身份,是个极大的祸端,必须除掉。我看这和亲就是天赐良机。你此行有功,等解决了这个绊脚石之后,我立马把最后的解药给你,你也不用再忍受那锥心的痛苦,如何?” 阿玖暗道不妙,预感到他是想反悔,一时哑口。刘子晋迟迟不见阿玖答话,心里大抵有了结论。 “怎么,你不想要解药了?” 阿玖心跳如鼓,想到自己若带不回虎符,宋琼也许会丧命,便下了决心。她瞥见门外的守卫走开,冲上去抢了虎符就跑。刘子晋被突如其来的冲撞得往后踉跄了两步,稳住身形后顿时恼了,趁阿玖还未碰到门一把擒住她,逼她交出虎符。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宋国都在做什么!你只是一个探子,我也不是非用你不可。”刘子晋表情陡然一转,变得阴狠:“既然你如今心已在宋,便没有利用价值了。”说罢,他掰开阿玖的嘴,塞了个东西进去。一股又酸又苦的味道在齿舌间漫开。阿玖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哼!还没人敢忤逆老子我。”刘子晋刚要搜身,只听一声巨响,窗户竟然破开。刘子晋意外地看向窗外。只见摇晃的窗樘后出现一张女人的脸,表情有些不屑。 四目相对间,那人看见了他腰间的玉佩,嗤笑了一声。 “老东西,人模狗样,少装深情了。” 刘子晋眯起眼睛:“四娘?你……肯见我了?” 阿玖看见殷四娘,从惊恐中恢复,想着她兴许是来救自己的,便努力冷静下来寻找机会挣脱。殷四娘怒目圆睁,死死盯着刘子晋那一脸虚情假意,冷哼:“谁稀罕看你这张龟脸鳖腮,我可不像锦淑那么心软容易原谅你。锦淑最糊涂的事就是信了你。要不是你花言巧语,锦淑好好经营她的酒肆,当她的老板娘,哪儿会有后面这一遭子事?你喜欢当王八就好好当,反正你这么多年也只会守着你那一亩三分池,少假惺惺装什么情深似海。” “你!”刘子晋被恭维惯了,遇到人这么对他,不由咬紧后槽牙:“殷思!别以为你我是结义兄妹,我就不敢抓你!”殷四娘啐他一口:“呸!我这辈子,只认锦淑一个金兰姐妹。”刘子晋被她气得两眼冒金光,拳头捏得咯吱响,恨不得立马把她抓过来。 阿玖眼看时机到了,一个金蝉脱壳从他手下钻出,逃向窗户。刘子晋还沉浸在怒火中,等反应过来要追,阿玖已翻出了窗。殷四娘一手接住她,一手递给她一根绫带。阿玖诧异抬头一望,原来殷四娘早有准备,在花楼和茶阁中间做了个支点。 门外的侍卫听见声响推门进来,正好看见两人在绑绫带。刘子晋害怕暴露,不敢靠近,于是喝令手下过去抓住二人。手下二话不说跨过窗台。此时殷四娘绑好纵身一跃,朝另一边的茶阁荡去。阿玖刚要跳,只听身后一声慨叹:“糜肤催老散,你不陌生吧?”奔跑的身影闻声一滞。 持刀的大汉眼疾手快,掷出飞刀,不偏不倚正好割中阿玖的绫带。绫带撕裂开来,阿玖大惊失色,连忙止步,险些掉下高楼。大汉哈哈大笑,立即翻窗要来捉她。 阿玖回头看了看脚下数丈高的距离,背后冒出一层冷汗。殷四娘已经荡到了对面茶阁二楼,看着阿玖还在原地进退维谷,急得满头大汗,余光瞥见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她忽然大声道:“呀!那不是刘子晋吗!”街上的人听见相国的名字,纷纷仰头,注意到站在檐端的阿玖,驻足观望起来。 眼看大汉逼近,阿玖已经站到了最边缘,再退一点就要摔得粉身碎骨。踌躇间她摸到了腰间的软鞭,脸上阴翳顿时消散。阿玖计从心起,众目睽睽之下抽出长鞭,转身一跃,就在众人以为要出人命的时刻,她甩手挥出长鞭,鞭子正好缠住了茶楼翘起的檐角,阿玖紧紧攥着鞭把,借力也荡到了茶阁二楼。 围观人群只道看杂技般,拍手喝彩。 殷四娘接住因惯性而摔倒的她,确认阿玖没受伤。看阿玖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殷四娘扶起她,不由瞟了花楼了一眼,得意笑:“放心,刘子晋暂时不敢露面,咱们直接上车回宋国,他拿不住咱。” 阿玖表面点头,心里却回想着那句“糜肤催老散”。服食了这个东西的人,头发会变得枯白,大把大把地掉,皮肤生斑溃烂,犹如耄耋老人。这对于一个重容貌的女子来说无疑致命。阿玖是不陌生,曾经刘子晋教她用这个法子取得花魁娘子的位置,如今终是报应显现……好在虎符总算顺利到手,能救回宋琼比什么都重要。 行至半路,阿玖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很快是熟悉的手脚僵麻,接着双膝一软扑到地上。骇得殷四娘也跟着跪地。 “阿玖?你没事吧?” 阿玖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将里面最后一粒药丸吃了。眼前渐渐恢复清明。对上殷四娘担忧的神色,阿玖略带歉意地摇头:“没事……我们快走吧。”说完她想到了什么,心里不免苦笑:糜肤催老散虽无解,但药性慢,或许宋琼也不会有机会看到她色衰的模样。 上了马车,阿玖将空了的瓷瓶丢出去,随后闭上眼睛安神,她抓着虎符,脑海里混沌一片,不知过了多久竟浮现出宋琼的脸。 虽肉眼可见地施了粉黛,却难掩脸色苍白发灰,嘴唇丹紫。只一眨眼就见她默然静躺着,头戴凤冠金钗,身着珍珠龙袍。再眨眼便看见一群人对着静躺的公主伏地跪拜,高喊:“入柩——” 阿玖心头一惊,猛地睁眼。 已至半夜,马车已经进入宋国的地界。 睡意全无的她靠着车厢,因这梦开始担心起宋琼的安危来…… 第39章 大病初愈 红墙白雪映月光,宫内一派肃静。 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行色匆匆,进入了东宫侧殿。彼时宋邺正秉烛在处理政务,周铭知道他不喜被打扰,但思索再三还是上前禀告:“殿下,张盅被凤阳阁的人救走了,要不要属下去将他抓回来?”宋邺闻言倏地合上折子,却一言不发,他腾出手去拿一旁的珠串,半晌说:“不急,现在正值关键时期,可不能惊动了父皇。” 天微亮。雪掩庭道,满眼的白色中,两个人影正一步步迎着寒风往意欢殿赶,犹如墨团。 “张老,您请快些!”青青焦急万分,忍不住伸手去拉他。张老张了张嘴,可凛冽的风灌进他喉咙,叫他说不出话来,只好闭紧嘴巴点点头,埋头努力跟上青青的脚步。 第53章 青青看着刚从牢室出来的张盅气喘吁吁,脸色同样不好,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可现在公主性命垂危,她好不容易才在何年的帮助下把张老救出来。何年为了让她快些带张老离开,主动善后,现在是否安然还不得知,她实在顾不上这些了。 与外庭风雪不同,意欢殿内十分暖和,各个角落都置了一只暖炉。 白竹担心太干燥,便在宋琼床边放了一盆水。做完该做的,她坐到圆凳上,就这样照看昏迷不醒的公主。偶尔扭头瞧见窗外茫茫的天地俱白,她不由开始为离开了好几日杳无音信的阿玖忧心起来。 此时的阿玖刚躲过了青州的拦查,看着殷四娘应付自如的老江湖做派,不禁问:“您和贤庄贵妃,跟刘子晋有什么恩怨吗?” “我跟刘子晋可没什么干系,是锦淑那个傻姑娘。”一说到锦淑,殷四娘免不了叹气,唏嘘道:“我们从小相识,一起长大,她家是卖酒的,我家是经商的,因为一些缘故便在青州长住了一些年,靠贩卖首饰营生。本来说好我们日后一起开一家酒肆,结果十六岁那年她遇到了刘子晋。当时刘子晋陪同小王爷来青州游玩,机缘巧合俩人便结识了。” “我原以为刘子晋是正人君子,加之锦淑总是向我夸赞他,于是某日我们三人便在姜祠义结金兰。可惜结拜后没几天我就随同父亲到外地谈生意,耽搁了半年,再回来……”殷四娘沉吟片刻,好似咬着牙挤出一段话:“那混账东西明明已有妻,竟然用花言巧语骗锦淑爹娘把锦淑嫁给了他,还让锦淑有了身孕!结果被正妻找上门,把锦淑家的酒铺砸了个稀巴烂!害得她爹娘卧病不起,那混蛋倒是当了缩头乌龟。我看着锦淑东躲西藏的样子直心疼,就拿了些盘缠,亲自送她离开了青州。” 回想起当日分别,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分。锦淑抱着盘缠,眼里闪着泪光,头发因来不及梳而垂了些在脸颊两侧,像个落魄小姐。 她抓起四娘的手,只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唯有泪水满面。 四娘哽咽问:“淑娘,你后悔吗?”锦淑不答只道:“四娘,你能多陪我一会儿吗?我好害怕。”四娘垂眸,却瞥见她怀里露出的玉佩一角,说不出的失望:“从你嫁他那一刻起,我们就注定会分离了。” “不,不会的……”锦淑伸手想抱她。四娘推开她,催促:“你快走吧,他们就要追来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锦淑泪眼婆娑:“我们还能再见吗?” 四娘漠然摇头:“不知道,看缘分吧。” 彼时她并不知道锦淑已有身孕,否则也不会让她独自离开。 二人在青州城门口背道而驰,直至背影消失在夜的大雾中。 这些记忆已过去二十多年,而她们分开的日子早已超过了相伴的日子。可斯人已逝,往事难追。四娘徒叹息:“早知该陪她一起走的。” 阿玖不知如何安慰,她并没有从小相识的青梅好友。而能值得她如此伤心的,也许只有宋琼一人……可宋琼,到底是不同的存在。 “刘子晋就没能受到惩处?” “没有。他在王爷的庇佑下升了高官,第二年休了发妻,之后便一直空着正房之位。”殷四娘冷笑,她可不觉得刘子晋深情。甚至这么多年下来,他当初是怎样娶到锦淑这事,四娘都开始有所怀疑。为了得到更多的线索,她才忍着恨意与刘子晋保持着联系,通过贩卖情报在两国周转。如今她终于卸下了那层伪装。 “我就不跟你进京了,你只管乘这辆马车,不出两日就能到京城。” 听了殷四娘的故事,阿玖怨恨自己为他做事多半年,又无奈受制于人。面对四娘周全的帮助,一时不知作何解释:“宋邺是刘子晋的儿子,我所做之事,正是在帮……” “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能理解。不过有一件事,烦请姑娘记住:我只是同平常一样到姜国做买卖,是你自作主张藏在我的酒缸中。等回到宋国,你爱做什么做什么,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会再帮你。”殷四娘郑重其事,阿玖自然明白,遂发誓不会牵连四娘。殷思倒也信她,刚要放下心来,忽而又想起什么。 “对了,刘子晋没对你做什么吧?” 阿玖心想自己已经麻烦了殷四娘许多,不愿再多说:“我没事,四娘的恩情,阿玖一定报答。”殷四娘点点头,对她的承诺倒没甚在意,自顾自叫停了马车。掀开帘子,她半个身子都已经出了车厢,突然又转头对阿玖说了一句话。 “祝你们安好,可莫要留了遗憾。”她的笑容好似带了些释然。 “我们?”阿玖不知其意,看着殷四娘笑而不语下了马车。马车继续朝前行驶,阿玖这时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你们”是指自己和宋琼。如果可以,谁会想留遗憾呢?看来殷四娘对她和锦淑的情谊十分遗憾吧?可自己和她们不大相同,殷四娘能理解自己和宋琼之间的关系吗? 阿玖细细回想一遍殷四娘讲述的故事,总觉得四娘对锦淑有些不止于青梅发小的情感,或许是自己想多了,或许是四娘没过多透露。如此想来,还是她和宋琼好,还算早地认识到彼此的心意。 阿玖一个人坐在车厢里,四周静谧无声,只有车轮在雪地上滚过的闷响,与马蹄声混合在一起,在黎明稍显悠长。这个点,宋国人还在睡梦中。先前睡着做了不好的梦,阿玖更加不愿合眼,于是对着车外的景象睁了一宿——看着窗外月亮一点一点消隐在云中,天一点一点亮了,照出了一地银霜。 与此同时,张盅正给宋琼诊脉。 “张老,公主她怎么样了?” 张盅神情沉重:“情况不太好,这脉象所显已近乎油尽灯枯,必须立即服下解药才能有一线生机。” 白竹捂嘴呼:“可是解药并没炼出来啊。” 张盅看了青青一眼。后者下意识低头,脸上羞愧之色愈深,懊悔不已。 “嗯。我被抓走这几日,制药房停滞,我来时去看了,只炼出了个半成品。虽与最终的解药相差不大,配以我额外施针布药也能治好公主,但终归不是最佳法子……就怕公主会排斥此药,落下病根。”张盅虽然当初答应了宋琼,会治好她。可现在她卧病之事皇宫上下皆知,她堂堂公主,若是因自己的救治而亡,那么自己是不可能脱身的。 “先保住性命再说。” 房外进来两人。正是谢婉良和她的丫鬟。 谢婉良一听说张老被救回来就立马动身来了意欢殿,刚才的对话她也听见了。她从小身子不好,吃过许多药。吃得多了对药石的事也有所感悟。病根儿尚能调养,要是再犹豫下去就没法挽回了,不如赌一把。 “若出事,我担着。请您务必尽力。” 张盅看着谢婉良,点点头。宋琼待他不薄,确实该报答。于是他让白竹就着温水将药送进了宋琼口中。 接下来就看这个不完整的解药能否顺利生效了。 众人紧张万分。宋琼脸色依旧不好,唇色淡得如白玉,只是四肢慢慢不再发冷。直到张盅点头示意宋琼并未排斥解药,有望痊愈时,大家不约而同地笑了。 青青长吁一口气,眼前忽明忽暗,有些站不稳。一旁的白竹连忙扶住她,只听“呀”的一声:“青青姐!你怎么流血了?!”青青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裙摆已经被血浸透,一滴滴掉到地上,在她脚下形成一个小血圈。青青抬手,一掌的暗红。白竹赶紧帮她解下披风,只看见她浑身上下许多处伤口,正不停地往外冒血。 “好多血!张大夫,这可怎么办啊?” “我带来的药箱中有止血草,你先拿给柳姑娘用,然后再上金疮药包扎伤口。”白竹扶着青青进到屏风后,给她宽衣止血。谢婉良拿着金疮药,看着青青伤痕累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上药。 又过了两个时辰,张盅复给宋琼把脉。末了面露喜色,转头对众人道:“脉象已经大体平稳了,待老夫施几针助公主气血通和。” 两日后,宋琼终于苏醒。 她醒来时正是傍晚,只有白竹和谢婉良两人在屋内。谢婉良坐在暖炉边看书写字,白竹正守着宋琼打瞌睡。她头一点一点地低下去,忽然猛地向下一栽,瞌睡立马吓醒了。 床上传来一声轻笑。 白竹循声望去,惊喜叫道:“公主,您醒了!”谢婉良闻言,立马放下手上的书卷快步走来。宋琼环视一周,渐渐收了笑容:“玖玖呢?”面对她的问题,白竹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说,最后是谢婉良解释说阿玖夜里照看得太累,让她去休息了。 “哦。”见她应话,白竹松口气,为公主信了谢姑娘的话窃喜。然而宋琼聪敏过人,一下就察觉出了不对劲。她翻身下床跑到暗格处,打开一瞧——果然,玉佩不见了。 “玉佩呢?”宋琼站在柜子前质问:“阿玖呢?” 无人应答。 “我去找她。”宋琼猜到这可能跟宋邺有关,于是想出门去东宫。两人担心她身体便想拦她,可又怕不小心伤到宋琼。推搡间谢婉良被宋琼一把推倒在地,接着朝门口跑去。白竹见状着急喊:“公主!你先好好休养,阿玖姑娘她很快就回来了!” 第54章 一开门,刺骨寒风扑面而来。 宋琼不管不顾往外奔去,赤脚在雪地里踩出一道脚印。她埋头冲进庭院,白竹便在后头追。宋琼一路跑,眼睛被那白色灼得睁不开,走了没几步就跌倒在地。 霎时,身后和身前同时传来惊呼。 “公主!” “宋琼!” 她闭着眼,感觉到有人蹲了下来。接着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又抚上了她的脸。 公主试着睁眼,只看见被雪打湿的裙摆,视线慢慢上移,一张熟悉又温柔的脸映入眼帘,不禁喃道:“玖玖……” 而后就晕倒在她怀中。 第40章 清闲浮生 看见阿玖平安归来,公主也有望痊愈,白竹欣喜万分,立马要烧高香拜菩萨。她跑出房间,又想起受了伤还在床上躺着的青青,便立即转了方向去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待阿玖沐浴,换了衣裳回到房中,谢婉良把她拉到一边,询问起此行之事。阿玖略过了在醉春楼惊险的部分,也不曾透露殷四娘的帮助,只说了一路还算顺利,只是回京时遭遇土匪,差点以为要回不来了,幸而被六道门的人救了。谢婉良听见“土匪”,心都揪了起来,直到听她被六道门搭救这才呼出一口气。她记得宋琼说起过六道门的侠士英雌,想了想,问:“他们,知道你去姜国取兵符的事吗?” “自然不知。”阿玖只告诉他们宋琼生了急病,自己是去寻救命药方的。 “他们可信了?” 阿玖点头,心里忽然为欺骗了几位有情有义的侠士而生出歉意。 “他们本想护送我回来,顺道探望一下宋琼,不过欧阳门主突然召唤他们回六道门,所以就……”副门主谢双帮她找好了新的马车,打点好了一切。其中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儿巫珏还再三强调,让阿玖回去后一定要寄信告知宋琼的情况。当时阿玖也不知晓宋琼怎样了,可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好强挤出笑容答应。与他们分别之后,阿玖无时无刻不在祈祷。 还好。 思及此,阿玖回头瞧了瞧宋琼。谢婉良也看了一眼榻上的公主,知道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心里倒不再着急,对阿玖道:“那你还去东宫吗?” “我虽特意避开了有人的地方,但毕竟宫中人多眼杂,太子肯定很快就会知道我回来了。”阿玖把虎符拿出来:“我取兵符本就是为了宋琼,只要宋琼安然无恙,我断不会助长宋邺的狼子野心。可是和亲这件事……”谢婉良也不知如何是好:“和亲之事,非你我所能左右,还是等幼卿醒后再作商议罢。”阿玖点头。 两人交谈片刻后,便把虎符锁进了一个铜匣中。 一个时辰后,宋琼忽然惊醒,坐了起来,她环视四周见无人,本能就要掀被下榻。 “别动!”随着一声呵斥,宋琼动作僵住,接着乖乖待在床上不动了。屏风后倩影微动,徐徐走出一个女子。宋琼抿唇,仿佛眼睛长在了那女子身上,一秒也不离开。 不是阿玖又是谁? “我还当是在做梦。”宋琼看着阿玖的一举一动,直到她把水盆放到案几上,开始拧帕子。她没搭话,宋琼便继续说:“这些天我做了好多梦,许多次醒来周围都是漆黑一片,都快分不清昼夜了。”阿玖拧好帕子,坐到榻边,牵起宋琼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莞尔一笑:“现在呢?”宋琼也情不自禁地笑了:“现在不是做梦。我知道。” 阿玖给她擦拭脸颊和双手,一边擦洗一边念叨:“这些日多亏了白竹和谢姑娘照顾你,不然怎么叫人放心。尤其是谢姑娘,人每日都过来照料你,还跟张老学习针灸之道,就怕遇到什么急境。等你好了,我们得好好谢谢人家才是。”宋琼见她只诉说着旁人的好,不满地小声嘟囔:“我能照顾自己的。”可听到阿玖说“我们”,心里又蓦然涌起一阵暖意。 “外边那么冷,穿一件单衣就往雪里冲,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 “我错了。”宋琼认错态度十分良好,低眉顺眼:“玖玖你罚我罢。”这种刻意放低姿态的行为,惹得阿玖都害臊了。 “行了行了,谢姑娘还在呢。” 谢婉良忍俊不禁,很识相地准备离开:“你们俩好好互诉情衷,我就不打搅了。”房间里就只剩下二人面对面。两人四目相对,异口同声:“你……”只说了一个字,两人又默契地停下等对方先说。 一阵静默,只听见小火炉中传来轻微的噼里啪啦声。 两人茫然地看着对方,扑哧笑了。 “玖玖你先说。” 阿玖仍带着点笑意,柔声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宋琼不想她又去忙活,遂摇头。她仔细端详着阿玖的脸,眉眼弯弯,状似新月,注意到她泛红的脸颊,宋琼用手背去蹭了蹭,发觉有些凉。公主向旁边挪了挪,示意她上来。 “你冷吗?” 阿玖这一路上马不停蹄,吹了不少风,只是一心赶路没注意,方才沐完浴才觉得身体受寒。她脱了鞋,钻进被窝。宋琼在被子下搓着她的手指给她暖手,阿玖说一句话,她就点一下头附和。 两人依偎在一起,与往常一般亲密无间。正当阿玖觉得温暖,生出些困意时,宋琼忽然问起她这几天去哪儿了。阿玖立马瞌睡全无,因事先与谢婉良串好了说辞,没有说出真相,只说是为了救出张老耗神耗力,于是回偏殿休整了一番。 宋琼沉默了一会儿,垂眸:“你不必骗我,我都知道。”她将阿玖的手拿出来,翻过来一看,掌中有一道勒痕,横穿整个手掌,已经微微结痂。阿玖一惊缩回手,正思忖如何解释,宋琼幽幽开口。 “你是不是回姜国了?” 阿玖坐起来,一脸震惊地看着宋琼:“你怎么知道?” “那日你和青青在东宫,其实我也偷偷跟去了,只是体力不支,只隐约听到了宋邺让你带玉佩回姜国……而且,你分明是从宫外赶回来的。” 阿玖便承认了。 “宋邺说只要我去姜国带回兵符,就放了张老,还免去你的和亲契。” 宋琼忙问:“你把兵符给他了?” “没,我回来时张老已经被青青他们救出来了,看见你没了危险,我就把兵符锁好藏起来了。”阿玖想想,补充:“他们现在应当还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了。” “兵符……”宋琼沉吟,倏然想起之前皇兄偶然跟她提到说,宋国今年流失人口莫名比往年多出许多,而且青州战后户籍还没被彻底清查过,少不得溜进一些不该进的。至于和亲这事,宋邺不从中作梗已经算好的了。 “不如我们直接将兵符呈给你父皇,治宋邺个勾结敌国意图谋反的罪名?” “还不是时候。兵符无论如何是你带回来的,现在揭发,你一定会被当成替罪羔羊。” 她说得对,宋邺大可以否认是他指使自己去的姜国。而且自己本身就是姜国细作,更不能暴露兵符了。阿玖差点儿都忘了这档子事,于是只得作罢。 这边两人还在沉思,外面乍然传来白竹的声音:“阿玖姑娘,药汤到了!” “我去拿。”阿玖准备下榻去开门拿药,便欲抽出手。宋琼不愿意她离开,于是抱着她胳膊不松手。阿玖哭笑不得:“不过端个药而已。”宋琼还是不肯撒手,阿玖拿她孩子气的行为没辙,只得让白竹把药端进来。 白竹进来看见宋琼精神头十足,笑逐颜开:“公主您终于好了!”她把药递给阿玖,接着拿着托盘便要走:“阿玖姑娘,公主拜托你了,我先去照顾青青姐。” “好。”阿玖喂宋琼喝药。公主百般聊赖,便用食指在阿玖腿上作画写字。一会儿写一个“玖”,一会儿画一个圈,然后在圈里继续写。 阿玖没在意她这不老实的小动作。反而想刚才白竹说起青青,她恍然意识到:既然宋琼那日在东宫,那岂不是青青受到宋邺指使的事她也知道了?听闻青青和何年为了营救张老都受了伤,尤其是青青,只怕是要静养一段时日了。阿玖长叹一口气,说:“青青为了救出张老,也受了很重的伤……之前的事,你可莫要怪罪她。” 宋琼却兀自收了手:“我自有判断。” 她虽没什么表情,但阿玖想着好歹青青侍奉了宋琼这么久,这次也算半个救命之恩,于情于理,也不会严惩到哪里去。可瞥见宋琼神色莫辨的模样,阿玖又后悔提这事儿了,便想说点什么转移她注意:“你知道我在姜国有多惊险吗?”宋琼立马看向她。 阿玖嘿嘿一笑,清清嗓子,放下药碗就开始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说起书来:“当时我刚抢到兵符,被追到屋顶,无路可走,身后是八尺追兵,身前是丈二高楼。一时进退两难,奈何步步紧逼,眼看要被抓住,千钧一发之际,我咬牙,纵身一跃——”宋琼听得入迷,见她停顿,十分着急:“然后呢?” “然后我在半空中甩出鞭子,缠住了对面翘起的檐角,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荡过半空,稳稳落到了对面茶阁!……咯,就是它!”阿玖指指案几上的鞭子,说到这儿,她不由流露出得意的神色。 第55章 宋琼十分捧场地给她鼓掌。然后看着软鞭若有所思…… 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难得清闲。 阿玖几乎不外出,为了能让公主安心养病,意欢殿除了张老、白竹和谢婉良也无人进。宋琼以吹不得风为由,将所有来客挡在殿外。就连皇帝来探望,也只是在门外说了几句话。 两人或一同练功习武,强身健体,阿玖每天起床都要跟宋琼过几招,以检验练习成果;或给彼此描眉,青山远黛,宋琼莫名想起了阿玖第一次给她上妆的时候。 “你从前还说懒得妆点自己,怎么这两日开始梳妆打扮了?” “太久不画眉点唇,这手都生疏了,近来闲,练练。”阿玖语气随意,专心给宋琼上妆。 宋琼就像个布偶般,任凭阿玖摆弄。她给心爱的偶人儿梳好发髻,戴上饰品。又换一件漂亮衣裳,一件不满意又换另一件。终于完成,她对着宋琼露出笑容。 “真乖!”阿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佳作”,这样才像个受宠的公主嘛!尤其站在自己身边,显得乖巧伶俐,多可爱——如果不是比她高那么半个头的话。宋琼拿着铜镜,左右转动脑袋,仔细观察自己这个双螺垂髫,忍不住犯嘀咕:“一点也不习惯,像小孩儿梳的,我要拆掉。”说着就要动手拆。 “不准!”阿玖扑过去抓她手,然一个没收住力,将人扑到了床上。床帏垂落,盖到两人身上。 对视间气氛逐渐升温。 宋琼本能咽了下口水。阿玖瞥见了,嘴角上扬,她知道她在想什么。 “呀!该喝药了。”阿玖坐起来,看见宋琼眸里闪过的失落,故意逗她:“你接下来大半个月都要喝药,还有针灸,张老千叮咛万嘱咐,说要注意……” “注意什么?” 阿玖思索片刻,一本正经说:“要禁欲,不可行房。”宋琼“啊”了一声,然后双手合十,虔诚拜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我一定会好好喝药,快快痊愈的。”阿玖调笑:“怎么,这么快就准备好吃斋念佛了?”宋琼念了一阵阿弥陀佛,忽然后知后觉,对阿玖眨眼睛:“不对呀,我禁欲,你又不禁!” 后者顿然噤声:“……” 第41章 嫉恨难解 次日,阿玖念着给宋琼炖点汤补补,于是起早来了厨房。 “白竹?” 厨房里的人闻声抬头,见是阿玖,忙放下大勺,过来行礼:“阿玖姑娘,您怎么来了?” “我想着天冷,让厨房给公主熬点鸡汤喝,暖补下身子。” “呀,巧了,我正要做药膳乌鸡汤呢!”白竹笑着指了指灶台上的一盘乌鸡和一小碗盛好的红枣枸杞黄芪,说:“看,我都准备好了。”阿玖看她准备得如此仔细,尤其那只乌鸡,骨肉俱乌,是入药的良物,而且其新鲜程度一看就不是厨房囤的,便问道:“这乌鸡,是用你自己的月钱买的吗?” “啊,是,我这个月的月钱刚好够买这么一只乌鸡,这几样药材都是之前谢姑娘打赏给我们这些奴婢丫鬟,我没舍得吃,就留到了现在,正好用来炖药膳乌鸡汤。” 阿玖挑眉打趣:“老实交代,准备给谁做的?”白竹卷着衣角,腼腆一笑:“张老不是说青青姐气血不足嘛,我就想着炖点养生汤给她……” 原来两人是想到一处去了。阿玖轻笑,从荷包里拿出几两碎银,说:“我也出一份钱,就当一起买的这只乌鸡了。熬好了汤我也给公主端一碗去。”看见阿玖要给自己碎银,白竹惶然退后,连连摆手:“使不得!姑娘不来,这汤也要给公主送去的,怎么能收姑娘的钱呢?” 阿玖知道普通丫鬟月钱不多,执意要给,可白竹死活不肯收,阿玖只好道:“这样,党参养血补气,最适合煲汤。我去药园买些党参来,就当是给青青的一点心意,也是我对你一直以来照顾的谢礼。你可不能再拒绝。”白竹想着辞之不恭,不得不点头。 阿玖撸起袖子,开始和白竹一起在厨房忙活。把鸡肉放入炖盅后,她转头对白竹道:“白竹,你先看着火,我去药园拿党参来。”白竹刚要说“好”,忽地被一丝白色吸了目光去,直到确认了那不是雪染的后,方才呼出声:“咦?阿玖姑娘,你怎么有白头发了?”阿玖闻言神情一滞,手本能抚上鬓发,可面对着白竹却还是勉强露出个笑容:“可能是前些天操劳过度了……不要紧。” 待走出厨房,阿玖站在雪地里,情不自禁捋了一缕头发放到眼前。乌黑的颜色中混杂着一两根不易察觉的白。如此细微的变化竟也被白竹看了出来。阿玖怅然垂眸,自言自语:“怎么这么快……” 到了药园,阿玖趁着药童去给她拿党参的间隙,本想找张老问问该给宋琼炖什么汤最好,可惜转了一圈也没看见他老人家。拿了党参回厨房的路上,阿玖远远看见有个和叶兰清极为相似的身影在角落里鬼鬼祟祟地找什么东西,她刚想看个仔细,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慌慌张张地走了。 看清楚那人是叶兰清后,阿玖感到很疑惑。见她还如此慌张,阿玖心中疑惑更甚,眼看还有数十步就到厨房,她犹豫了下,放下党参扭头跟了上去。 叶兰清行色匆匆,快速穿过六角亭和假山,然后拐进了一条不常见的小道。阿玖一路追踪到此处,没多想,跟着走进了那条小道。 这条路有些熟悉,好像她之前走过。 越走阿玖越觉得不对劲,这一路上连个过路的宫人都没看见。而且过了拐角,叶兰清也消失不见了。阿玖放慢脚步,四周一片死寂,茫茫飞雪,呼啸不止。阿玖驻足,她发现自己已经出了凤阳阁的范围,再往前走好像是番馆。番馆多的是各国各地的使者,亦或各宫各殿的奴仆探子,人多眼杂,她还是别去了。 阿玖正欲返回,一回头却被骇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出现在她身后,挡住了去路。 “怎么回来了也不知会一声?” 那人金冠束发,系着厚厚的披风,狭长的双眼露出令人生寒的笑意,手里拿着一串檀木珠子,腰间不再系着玉佩,而是换成了一个油囊。 是宋邺! 阿玖识出他,立即提高警惕。 “此地偏僻,正是你把兵符给我的好时机……”宋邺走过来,伸出手,看见阿玖一动不动,忍不住出声提醒:“怎么,忘了我们的交易了?” 阿玖别开脸:“我没带。”宋邺凝视许久,悻悻收回手掌,语气里明显压抑着不悦。 “你私藏着姜国的兵符,这对你,对宋琼,对整个凤阳阁都是不利的事。交给我,也好免去后顾之忧。”看她没什么反应,宋邺知道她是看宋琼被治好了就想反悔,于是故技重施说:“难道你不想阻止宋琼和亲了?别忘了,她身体好了之后,可马上就要被送去和亲了。” “少用和亲的事压我。”阿玖不甘示弱,冷着脸怼回去:“你出尔反尔不在少数,想做交易,总要拿出点诚意吧,不然我凭什么相信你?” “要诚意,好啊。”宋邺若有所思地点头,把玩着珠串从阿玖身侧走过,走出几步后方才回头:“阿玖姑娘不妨随我来,我现在就能将和亲之事一笔勾销。” 将和亲一笔勾销?阿玖半信半疑,谨慎跟过去。宋邺见她过来便转头继续走进了番馆。阿玖走了几步,忽然灵机一动,拔下一支钗子扔进雪地里,钗子正对着番馆的位置。随后她进入番馆。 馆中人声嘈杂,各地的使者商人聚集在一楼大堂,谈论着天高海阔,天南地北之事。宋邺进去,大堂内仍旧喧嚣不止,直到不知谁喊了一句“拜见太子殿下”,众人才纷纷围了上去。 “早听闻太子殿下俊秀多才,得今一见,果真气宇不凡!” “殿下亲临番馆,足见对各国诸子的礼节之重,真不愧一国太子也……” 一些被挤在前排听不懂宋国官话的西域人和异国使者,看见其他人行礼问候,甚至还有人下跪磕头,于是误以为此人是帝王,急忙从包袱中拿出最珍贵的宝物献给宋邺。 阿玖不远不近地站在他们几步外的柱子旁,对这些恭维虚话毫无兴趣,她打量着番馆内部,只想看看宋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阿玖目光扫过那些人,其中有些熟悉面孔,从前在青楼里见过。刚才宋邺进来,他们最先迎上来拍马屁,或许是已经归顺了太子。 她嫌恶地移开目光,发现角落里兀然坐着一个奇怪的人,莲蓬帽低低遮住了整张脸,那人悠闲地吃肉喝酒,充耳不闻这边的事。阿玖试图看清那人的样貌,这边宋邺却已驱散了围观的人,指了几个侍卫:“你们几个,跟我上楼。” 阿玖不知他要干什么,不自觉露出疑惑的神情。宋邺居高临下,对她道:“你不是要诚意吗?不如亲眼来看看。” 彼时客房中,魏国使臣正与随行之人饮酒交谈,猝不及防被闯入的士兵惊得酒菜撒了一地。司马升一脸懵,等反应过来后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起来。他气急败坏地叫喊,语无伦次喝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大胆,知不知道我是谁?放开我——胆敢对本使臣无礼,你们宋国是对我大魏公然宣战吗?” 第56章 “都给我抓起来。”宋邺一声令下,侍卫开始抓人。 角落里戴汗巾的仆从踩着桌子跳了过来,企图救下司马升,侍卫匆忙抵挡,两人打了起来。没曾想一个仆从的武艺竟不在侍卫之下,一个来回就被夺走了佩刀。一旁的侍卫见状连忙帮忙。几个回合下来,屋内狼藉不堪,三个侍卫竟打不过那一个汗巾仆人。 宋邺一脚踹开面前败退的侍卫,骂了句“废物”,一把抢过他的刀,三招两式把那仆从撂倒,一刀封喉。剩余的仆从不敢再有动作。宋邺不理会司马升的骂骂咧咧,让手下暗地把他们带到囚室去。阿玖在门外看到这一切,深深蹙眉:“你就是这样让魏国把和亲契约一笔勾销的?” “我早说过,打一仗,是最快的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宋邺内心毫无波澜,反倒对阿玖说:“如何,诚意够了吗?” 阿玖唯余沉默。 “看来是不够,我还有一样东西,请阿玖姑娘过目。”他理了理衣服,淡定地走下楼。 “疯子。”阿玖低语。她不想再待在此处,可旁边的侍卫盯着她,她没法脱身,只得下楼去。 番馆中庭长廊交接的地方有一小块空地,周铭正站在此处守着一块黑布。阿玖到了跟前,仔细一看,发现那不是黑布,而是盖着黑布的什么东西。宋邺和周铭对视一眼,后者会意,一把将那黑布扯下——一个制作精巧的手提方盒置于地上。 阿玖看着那方盒,顿然瞠目。 这是……张老的药箱?! 张老外出随身携带的药箱,怎么会在宋邺手里,难不成……阿玖愤恨攥拳:“你又把张老抓到哪儿去了?” “不是抓。你们不会再有机会救走他了。”宋邺不咸不淡地说着,解下腰上的油囊,朝阿玖丢了过来。油囊滚了几圈,停到阿玖脚下几寸的地方。开口处已经被打开,流出些许暗红色液体,接着有一个圆圆的东西滚出来。 阿玖定睛一看,霎时寒毛竖起。 那是……是一颗眼珠…… 血淋淋的,在众人注视下,滚进了草丛。 阿玖胃里一阵翻腾,酸水倒灌。她拼命压抑想吐的冲动,把一切生理恶心归结于宋邺。 “宋琼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如此对待她,甚至不惜杀害张老……” “哪里对不起我?”宋邺呵呵笑起来,瘆人得紧,笑了足足半刻钟,他猛地一拂袖,咬牙切齿:“宋琼深受父皇母后宠爱,且父皇还有意愿将皇位传给她!那我算什么!宋瑜和宋琼两兄妹,必死无疑。” 皇位传给宋琼?阿玖倒不知还有这事。 “你把兵符给我,我得了这江山皇位,不会忘了你的,阿玖。届时你也享爵位,配郡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不快哉!” 阿玖只觉他疯魔,草菅人命,煮豆燃萁,甚至勾结敌国也要稳固自己的太子之位,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君主?怪不得宋帝要削弱太子的权力,或许是早有了废黜的想法。 “我拿兵符,只为了宋琼活着。你的妒恨、不平,不是宋琼带给你的,你该恨的不是她。” 宋邺哈哈大笑:“不是她?三番五次跟我作对,连同安王想把我拉下太子之位的不是她?我没恨错——自十三岁发现父皇密诏开始,我就给我的好妹妹下了毒,经过十年的沉淀,早已毒入骨血,哪儿是说痊愈就痊愈的!他一个张盅,难道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换一遍血吗?” 原来宋琼身上的毒就是宋邺下的?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救她,自己怎么能还帮他拿兵符助纣为虐?此事犹如晴天霹雳,劈得阿玖说不出话来。 “你……”她后退两步,准备逃走。 宋邺笑脸陡然一转,露出狠厉的神色,朝阿玖冲过来:“把兵符交出来!” 第42章 朱颜难驻 却见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突然现身,凌空劈下一掌——宋邺不得已转了进攻方向,与那人对上。 阿玖见势转身就跑,刚到阁道又被周铭拦住了去路。周铭缓缓抽出佩刀,试图恐吓她投降。阿玖不知出口在哪儿,满庭穿,凭借敏捷的身手躲过了几刀,周铭没想到她竟能避开自己的招式,顿感侮辱,举起刀就要砍下去。 阿玖已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眼见刀迎面而来,她本能闭上了眼睛。忽然之间手腕被人抓起,一个女声倏忽响起:“走!”慌乱中阿玖并未听见,以为自己被人擒住,拼命挣扎,用指甲掐。抓她的人倒吸一口凉气,可回头看见周铭穷追不舍,只好咬着牙带她逃出番馆。 周铭刚要追出去,只听宋邺在身后喊。 “周铭,别追了!” 周铭顿足转身,这才发现自己的主子根本不占上风,眼看宋邺招架不住,周铭拔刀便要上去帮忙。那蒙面人瞥了一眼他,原地旋身,扬起雪土,踢掉了他手里的刀,随后施展轻功,飞身而去。 一阵风雪迷眼,再睁眼,地上已不见了药箱,连同那个油囊。 另一边阿玖被带到了空旷雪地,一棵雪松下。阿玖还未卸下戒备,指甲掐得嵌进了肉里,那人立马停了下来,痛呼出声。 “疼疼疼……” 阿玖一愣,松开手。那人将兜帽揭下,露出一张白净的脸,鼻尖被冻红,龇牙咧嘴喊:“玖玖,是我呀!” “宋琼!”阿玖立刻抱住她。宋琼本来委屈的情绪瞬间被阿玖的声音消散。她抱抱她,如同安抚受惊的猫儿:“没事了没事了。” 阿玖担心她的病:“可宋邺说张老治不好你身上的毒……” “别信他,张老亲口说的,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不吃那粒药顶多留下个后遗症——不能把兵符给他,要是给了他,宋国会乱的!” “张老他……”阿玖流露出悲色,将张老可能遇害的事情和宋邺私自把魏国使者监禁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宋琼听完气不打一处来,踢了树干一脚。 “宋邺简直是无法无天!” “咚”的一声,松树好似也不满,抖动枝叶要发泄脾气。阿玖忙把她拉到自己这边,雪哗啦啦掉下来,须臾间宋琼刚才站的地方已堆成了一座小雪丘。听见她说人家无法无天,阿玖忍俊不禁。宋琼大约是也察觉到了这点,摸摸鼻子,找补道:“至少叛国之事我不会做。” “既然生于此长于此,我就会坚守这片国土到最后一刻。作为一国公主,绝不和外国同流合污,也绝不认输投降!” 她说得决绝愤慨,如此忠义之言阿玖忍不住想附和两句,可转念一想,自己两头好像都算不上忠,她是个被投入湖中的山石,抱着击破湖面的目的,最后却被流水磨平棱角,成了湖中心的一颗鹅卵石。阿玖微微抿唇:“你站在哪边,我就站在哪边。” 两人心意相通,对视一笑,肩并肩行于雪地。宋琼对太子的作为分析一番:“父皇没提过要废太子让我继位啊?你确定有此事吗?” 阿玖点头:“宋邺亲口说的。”便将宋邺说的密诏内容复述了一遍。宋琼听了陷入沉思:若父皇真写过这个密诏,那宋邺早早布下局要除自己和兄长性命就能解释了……宋邺,我们新仇旧账一起算。 “对了,方才在番馆里那个蒙面人,你认识吗?” 阿玖摇头,略诧异:“我以为你们认识。” “奇怪。”宋琼想:谁会这么明目张胆跟太子作对呢?难道是皇兄回来了?不可能,青州尚未安定,皇兄是不会私自回宫的……难道是…… 阿玖挽着她一同往意欢殿走,看见宋琼裹着披风,只露出一对眼睛,阿玖又后悔她出门又庆幸她来了:“你是怎么知道我在番馆的?” “我醒来没见到你,便想去找你,在庭院中碰见了白竹,她提着一个篮子站在雪地里,我去问她,她告诉我你去药园拿党参,结果党参放在雪地里,人却不见了。”宋琼在怀里摸索,拿出一支金钗:“但我发现了一排脚印,顺着脚印走进了隐道,然后我捡到了你的钗子。” 其实当时跟到隐道时脚印已经被雪盖住了,但宋琼不肯回头,她只直觉阿玖就是到这儿来了。在雪地里来回倒腾了会儿,幸好最后发现雪里有个金色的东西反光,走近扒出来一瞧——正是阿玖独有的一支蝴蝶钗。眼看钗子指向番馆,她就知道阿玖进了番馆。 说完了自己的来由,宋琼问阿玖为什么会去番馆。阿玖便把叶兰清的事情告诉了宋琼。宋琼听完愠怒:“叶兰清……我都忘了凤阳阁还有这个人了。看我把她腿折断,赶出凤阳阁去。” “别——”阿玖被那颗眼珠吓怕了,不想再造这种孽。宋琼体谅她,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只下令把叶兰清逐出凤阳阁。 戌时敕令送到叶兰清住处,她的丫鬟却说主子不在房中,带话的宫人便在她房里等候了一会儿。可是迟迟不见回来,于是只好对丫鬟说:“等叶兰清回来,让她收拾东西自己离去罢,我明日辰时来看,如果还没走,可就不只是离开凤阳阁这么简单了。” 第57章 宫人对着在场所有人训斥道:“还有你们,记住了,你们到底是凤阳阁的丫鬟奴婢,凤阳阁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幼卿公主!要是敢背叛公主,通通凌迟处之!”一听凌迟,众人吓得魂飞魄散,俯首哆嗦:“是。” 没了张老的汤药和针灸,宋琼的身子又一天天弱了下来。 谢婉良虽学习了张老的针灸术,可不知该如何与汤药配合,试验了好几天才终于找到了法门。每次施完针,她都会深深叹气:“这样下去终归不是痊愈之法,就算坚持完了疗程,也会让公主落下病根儿。” 看着阿玖“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模样,宋琼逞强说:“病根儿就病根儿,至少能活着,我们揭发宋邺的阴谋诡计后就隐居去。” “还惦记隐居这事呢。”阿玖笑。让宋琼不再习武,不能骑马,不能吹风,整日待在房中,这跟要了她的命有什么区别?她喜欢宋琼乘着马恣意奔腾的模样,张扬高傲,像是山间的风。 阿玖灵光一闪,想到上次去药园看见的一些方子,推算张老有记录药方的习惯,或许最后一粒解药的制作他也有所记录呢? “好消息!” 谢婉良携着侍女幽兰进入意欢殿,二人皆面露喜色,说:“张老还活着,他被人救走了,可惜身受重伤无法再为公主医治,他在信上说自己已经炼好了最后的解药,就在制药房!”宋琼拿过信纸,浏览一遍喜道:“这是师父的字迹!” 那个帮助她们的蒙面人一定就是师父,师父还把张老救走了——张老难道就是六道门的五毒张前辈?宋琼后知后觉,不禁感叹六道门跟自己的缘分。 “既然解药在药园,那还等什么?”阿玖看完信,二话不说立即前去。 自从张老出事后,宋琼就让人把药园锁了起来,只留了照顾草药的人,于是阿玖只能从药田进入制药房。屋内陈设与她上次来时有些不一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气息,仿佛进了结满蛛网的山洞。 阿玖深呼吸,一进门就瞥了眼桌案,上面各种不同的药方摆放得乱七八糟,像是被人手忙脚乱放上来的。 “怎么没人打扫打扫。”鬼使神差,阿玖去翻了翻,居然找到了配药的方子,甚至详细到了时辰,火候。 看来解药就在这儿了。 随后她从门口扫荡到书架,又从书架扫荡到木柜,每个柜子她都抽出看了,没一个像解药。装东西的葫芦都被掏空了肚子,甚至连用过的炉灰阿玖都刨出来翻了翻。好不容易在书架深处找到一个神秘的盒子,一打开却是个空盒。阿玖气闷地把它扔开。 为了找到张老说的最后一颗解药,阿玖就差把制药房翻个底朝天了,可还是没找到药丸。 明明是下雪天,阿玖愣是找出了一身薄汗。她轻轻喘气想着歇会,正好瞥见墙角有个矮凳,于是走过去。一低头,发现矮凳下面有个圆圆的东西。她蹲下把那东西拿出来,却是一个精美的珠串。 “这个珠串……”阿玖清楚记得宋邺经常拿在手里的,就是这个珠串。 它怎么会在制药房里,难道宋邺来过了?阿玖暗道不妙,又仔细搜了一遍,依旧徒劳。不过她在桌案的一角发现了干涸的血迹,或许是宋邺在偷解药时被发现,然后灭口留下的。 阿玖拧眉。 最后一颗解药肯定是被宋邺这个小人拿走了,想当做一个筹码来威胁她和宋琼,以促成他的篡位阴谋……可宋邺如此谨慎的人,怎么可能带走了药丸,却没发现桌案上的配方? 回到凤阳阁,阿玖将没有找到解药的消息告知,几人大失所望。阿玖又将药方和珠串拿出,把发现经过和猜测说了一遍。 “幽兰,你去找何年,让他排查一下凤阳阁近日是否有人失踪。”幽兰应下。 太子屡犯国法却不得惩处,宋琼气愤极了。想到上次自己揭发他集结民间势力,最后却不了了之,她捶下床板,忍无可忍:“我明日就去见父皇,禀明宋邺不敬君国,滥用私刑,蓄意杀人!” 忽然门开了,众人闻声望去——白竹端着碗进来。她看见大家都盯着自己,霎时红了脸,低着头行礼:“公主,谢姑娘,阿玖姑娘。这是奴婢按照张老先生留下的食谱做的药膳,特意给公主送来。” 阿玖看见白竹,想起有些日子没见着青青了,便向白竹询问起青青恢复得如何。白竹把新熬的药膳递给她,笑着说:“多谢姑娘关心,今日能下得床了,张老之前吩咐过,要足足养上一个月才能好得完全。”说完她看一眼公主,有些纠结地开口:“公主,青青姐还问能否把佩剑给她,上次她遗落在了意欢殿,可奴婢找遍了也没看见,谢姑娘说看见您收起来了……” 宋琼正在喝阿玖喂过来的药膳,她专心咀嚼,直到咽下去才淡淡回:“你让她先好好养伤,之后亲自来找我拿。” “是。” 夜里风声不止,白絮纷飞。 有冬风潜行入室,卷灭了台上的油灯。正坐在镜台前梳头的女子只好放下梳子,起身去找火折子。待关了透风的窗户,重新点燃油灯,她坐回镜子前复拿起木梳,看着上面缠着的几根白发,刹那间哀从中来。 “糜肤催老散,你不陌生吧?”可怕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玖立刻捂住了耳朵。然而一些画面止不住地钻进脑袋:红帐下,春姨大力拍着房门,叫喝着让里面的人出来。一阵砸门声后,跑出一个白发蜕皮的女人,尖叫声几乎要刺穿耳膜。 “求求您,求求您……” “滚滚滚,醉春楼没这种怪物,哪位大爷要买回去当奴隶使的?愿意给多少给多少,几文钱也成。” “春姨,我这些年也为你赚了不少钱啊,你不能过河拆桥啊——是有人害了我,是有人害了我!” 耳鸣后,阿玖睁眼,看见桌上的黛粉盒,拿起黛粉就要将它涂到头发上,想把白发涂成黑色。然而挑出那一簇白发的瞬间,她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荒唐可笑。 就算掩盖了今日,明日,但总有掩盖不了的一天,到那时她又该怎么办呢?何况头发变白只是最轻的症状,之后她还会皮肤溃烂,形容枯槁……阿玖放下黛粉,轻轻拉开衣襟,胸口上方已经有了一些淡红斑点。她颤抖着手触摸那片肌肤,最后失了勇气般,跌坐回凳子上。 回到卧房,宋琼正蹲在暖炉旁烤火,原本苍白的脸烤得红红的。看见她的一瞬间,明灿的笑容在公主脸上绽放开。 “你来啦,那咱们去睡觉。” 宋琼拉起她的手,带她到床上。 漫漫长夜寂寞如雪。阿玖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扭头一看,宋琼倒背对她安安静静地躺着。阿玖注视着她背影——因养病纤瘦了些,黑如泼墨的发散落在枕头上,看不见一根白发。她挑起枕上的发丝,与自己的做对比,只是屋内太黑,她什么也看不出。 阿玖再次闭上眼,企图入睡,又一次辗转后,她放弃了。睁开眼,宋琼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但轻微地叹了叹气,阿玖察觉到她这一动作,便挪动身体轻声探问。 “宋琼,你睡着了吗?” 或许是感受到了枕边人的心事重重,宋琼今夜也难以入眠。她翻身,和阿玖对视:“没……怎么了?” “没事,就是想看看你。” 宋琼眨巴眼睛,忽然坐起来。阿玖不明所以,只看着宋琼从抽屉里面拿出一个火折子,接着点燃了床边的灯。然后她重新躺回阿玖身边,嫣然一笑。 “给你看。” 过了一会儿,她问:“好看吗?” “好看。” “你也好看。” 阿玖凝视她良久,欲言又止几次,最后假装来了困意不再看她,极力装成随口一问:“宋琼,如果有一天我头发白了,皮肤皱了,容颜不再,变成了丑八怪,你会抛弃我吗?”宋琼不以为意:“我们都有老的一天啊,我会陪着你的。” “如果在那之前我就不再貌美了呢?”阿玖摇头:“你听过‘色衰爱弛’吗?当女子满头白发,皮肤皱缩,立刻弃如敝履,之前再多的宠爱也会化为乌有。有夫妻名分尚且如此,何况我们?你若想抛弃我,大可以一走了之,没什么能约束你。” “你当我是色鬼,只看美貌识人?”宋琼讶然。回应她的是阿玖的沉默,公主咳一声,举手起誓:“玖玖,我不会抛弃你的,我只认定你一个人。在一起一天,我们就休戚与共一天,在一起一年就休戚与共一年,哪怕千难万阻,山穷水尽,烈火焚烧也好,霜雪埋葬也罢,保证不离不弃。” 恍然看见她眼眶里泛起的泪光,宋琼不知所措地坐起来,想用手去擦却被阿玖躲开。宋琼反思一遍自己刚才的话,难道玖玖是觉得这种话太空洞了? 于是她去柜子里摸来一把鹿皮小刀,当作信物坚决地交给阿玖。 “你若不信,这把刀给你,到时候我如果抛弃你,你就用它杀了我。” 第58章 阿玖被她这一举动惹得哭笑不得,故意说:“届时我都自身难保了,谁还有力气来杀你。再说,你武功那么高,想反悔轻而易举。”宋琼急了:“怎么做你才相信我?” 见她手足无措的模样,阿玖忽然释然地笑了。她搂住她,额头抵额头,鼻尖对鼻尖。 “吻我吧。” 宋琼呆住,视线很快被阿玖占据。 情感的宣泄。酣畅淋漓。难解难分。 宋琼想吹灭床头的那盏灯,阿玖阻止了她。 “我想你多看看我,记住我的模样。” 这句话在宋琼心里“咯噔”一下,烙了个印子。亲热间她一直想着这句话,直到阿玖闭着眼睛将两人的头发搅入指缝,沉沉睡去。宋琼移到她耳边说:“在我心里,卿颜永驻,此心长同。” 在这句话轻触耳畔的同时,一滴热泪自阿玖眼角流出,滑进了鬓发。 卿颜永驻,此心长同。 她何尝不是如此。 宋琼悄然熟睡。阿玖她看着爱人安静的睡颜,心里有了计划。 第43章 潜行盗药 星月无光,雪道空旷。 一人正偷偷经过凤阳阁,潜入药园。 自御花园归来的叶兰清撞见这一幕,刚想喊人,忽然发现那个人有些眼熟。 这不是太子吗?她先是惊讶了一下,后来看宋邺进了凤阳阁,以为他是要去抓走阿玖,于是兴致勃勃地跟了上去。 宋邺行色匆匆,一心赶路,以至于没注意到她的跟踪。叶兰清不由幻想起阿玖被抓走的情景,虽然她也没想公主会像对阿玖一样对待自己,但她就是不希望公主和阿玖在一起。叶兰清走了神,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站在了台阶面前,她一抬头—— “药园?”太子来药园做什么?还是挑药园没人守的时候,太子这是想偷草药? 叶兰清略显失望地站在药园门口,不知自己还要不要跟进去。犹豫中她看见远处有一团光亮摇摇晃晃向这边过来。 “这天寒地冻的,一个破药田有什么好巡逻的。” “就是就是,咱绕完这一圈就回去睡觉算了。” 有巡夜人过来,叶兰清来不及考虑,提起裙子就跨上台阶躲了进去。 为了躲避巡夜人,叶兰清随便进了一间房,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她摸黑蹲下,脑子忽然顿悟:自己有什么好怕的? 巡夜人渐渐远去,外头很快没什么动静了。叶兰清刚准备从书架后面出来,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她忙缩回去。 门后进来一人,正是宋邺。 他一进来就拿出火折子点燃了一盏油灯,放在桌上。火光微弱,却也能照亮屋子里七七八八的地方。叶兰清躲在书架后面,正好被阴影挡住,她透过缝隙看去,宋邺开始摸索整间屋子,像是在找东西。 叶兰清知道太子和公主不对付,先前寻英和莺莺的下场她也有耳闻,这个人眼里只有利益,白天自己虽然和他有所交易,但此刻撞破他行窃,极可能遭到毒手,还是别被他发现的好。眼看宋邺找了一圈,开始朝书架走过来,叶兰清紧张得直哆嗦,双腿发软,不敢挪动一步。 他在对角翻了翻,然后逐渐向中间扩近,叶兰清见离他不足一尺距离,大气不敢出。忽然宋邺停下来,不知在哪里翻出来一个盒子,他从里面拿出一颗药丸,大喜道:“原来在这儿,可算是找到了……宋琼,我的好妹妹,你不交兵符,也别想痊愈。 ” 这是公主的救命药?叶兰清本能吸一口凉气。宋邺耳朵捕捉到细微的吸气声,警惕地打量起四周:“什么人?出来!”他呈戒备姿势,一步步靠近书架。 叶兰清屏住呼吸,心跳越来越快,她知道自己逃不走,便在炉底抓了一把炉灰攥着手里,趁宋邺走近,她猛地扬起炉灰,大喊:“来人啊,太子要害公主!” 宋邺轻松躲过,反手锢住她,并捂住她嘴:“闭嘴。” 叶兰清惊恐地点头,宋邺这才放开她。松手的一瞬间,叶兰清瞟见油灯投在窗子上的黑影,以为有人经过,立马扯嗓子叫喊:“来人啊!来人啊!太……” 宋邺咒骂一声,拾起一旁的细绳就勒住她脖子。喊声刹那停止,叶兰清痛苦地扣脖子上的细绳,脸憋得发紫,可是细绳嵌入皮肤,一点空隙也没有。 她挣扎着,一脚蹬翻了桌案,发出坠地的闷声,桌案上面的纸张洒落一地。 “谁?谁在里面?” 宋邺听见有人来,一时竟慌了神,他把药丸塞进袖子里,准备翻窗逃走。门外脚步声渐近,宋邺刚抬脚就感到被什么东西拖住了腿,他低头一看,竟是叶兰清还残存着些意识,她发不出声音,于是死死抱住他腿不放。宋邺手脚并用想要把她甩开,叶兰清手乱抓乱舞,无意中抹下了什么东西。 宋邺没察觉,一心急,狠狠踢在叶兰清脸上,本就头昏脑涨的人顿时没了力气,向后一倒,后脑勺磕到桌角,昏死过去。 门应声而开,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小厮提着灯走了进去…… 灯火微微颤动,犹如随风而动的枯叶,在空中飞舞变换着不同形状。 军营中,宋怀瑾正与参谋商量如何安置俘虏。参谋认为应该把俘虏都关在一起节省空间,宋怀瑾则觉得容易发生暴动,两人争议间,帐外进来一个士兵,呈上一份文书给宋怀瑾。 “安王,姜国刚才递来休战书,他们已经撤兵了。据我们的线人说,是因为姜国宰相刘子晋意外暴毙,死在了往京路上。现在对方朝廷已乱成了一锅粥,根本无心作战。” 宋怀瑾接过休战书,展开一看,大喜过望。 “你确定消息属实?” “属下派人侦查过,貌似是死于中毒。现在对面已经在准备国丧,丞相府门口已挂起了布幡,昨日戌时还抬了一口棺材入内。” “哼,多行不义必自毙。刘子晋一死,就凭姜国那个傀儡皇帝,迟早要完。”宋怀瑾咂舌,又浏览了一遍休战书,然后把它交给了身旁的何丰:“何丰,你让通信兵把战报尽快送回京,包括刘子晋死亡的消息。” “是!”何丰应下转身出帐。宋怀瑾指了指门口的两个士兵:“你们两个,跟我去牢房看看。” 说是牢房,其实是一座废弃的钟楼改的,是以并不大。地下室和一楼是囚室,楼上则是瞭望台,站在上头便将整个驻扎地一览无遗。 宋怀瑾带着士兵进入钟楼,一楼都是俘虏,看见宋怀瑾皆不敢动作,宋怀瑾乜视众人,随后下到地下室。 这里只关着三个人。 一个是宋邺安插在青州军营里的刺头,叫万八,还有两个是混在商队里姜国的眼线。 “你们要是老实交代,本王可以考虑饶你们不死。” 三人硬气不答一言。 宋怀瑾很是欣慰,点头:“看来嘴巴都很紧啊,好!本王成全你们的忠心!来人,给我用刑!” 刑具五花八门,老虎钳,烙铁,刀锯,铁鞭……一眼看去,各个令人心惊肉跳。两个士兵都去拿铁鞭,刚要抽,宋怀瑾却觉得不能用相同的刑罚,于是将三人分别关在三个囚室。其中两个商人,一个用滴水刑,一个鞭笞。万八则被扒了衣服关进一个只能露出口鼻的麻袋里,再放入数万只蚂蚁。为了不让蚂蚁钻进眼睛和耳朵,万八只能蒙住两耳,紧闭双眼。可五感遮住了两感,其余感觉就更加明显,蚂蚁在全身上下爬来爬去,因为找不到食物,开始叮咬皮肤,痛痒之至犹如万蚁噬心。 一人窒息,只听隔壁惨叫不绝于耳。一人日夜痛苦不止,又不敢张嘴呼喊。如此折腾了几日。三人终于受不住无止境的折磨,全都招了。 “我们,我们是受太子的指使,前往姜国交换信件。” “接应你们的是什么人?” “是……是丞相府的人……” “信件呢?” “信件信件……这次并没有让我们送信,只是让我们协助一个线人进入姜国……” “去干什么?” “取一件可以调动军队的物件。” “线人是谁?” “是一个女子,太子没说身份名字,只让我们见玉佩识人。” 宋怀瑾让人拿去纸笔:“玉佩的样子,画下来。” 早听闻刘子晋秘密集结了一批精兵,让线人去拿的一定是兵符……一个女人,又带着玉佩……难道是阿玖?宋怀瑾皱眉。她怎么会听命于太子,他当初放任幼卿把阿玖留在身边果真是养虎为患。不知幼卿可知道此事? 看着画押完毕的招供书,宋怀瑾颇满意,丢了刑具,转身出牢房。 “何丰,启程回京!” 门外冲进来一人:“殿下!大事不好了——”何丰神情焦急,附到他耳边说了什么,宋怀瑾表情立马变了,唤来传令兵:“传我命令,即刻清点粮草军械,除了地方军,其余所有人半个时辰后向北行进!” “殿下,这三个人怎么办?” 第59章 “除了万八,其余两人放了。” 狱卒生怕自己听错了:“这……” “军中无戏言,放了。” 天将亮,难得雪停。宫人日复一日地扫除宫道的积雪,庆幸的是,雪不似之前大,动作麻利的一个时辰就能清扫干净。 宋琼透过窗户,打量蒙蒙亮的天色:“今天看样子会有太阳呢。” “冬日暖阳,也好化一化雪,不然路都不好走了。”阿玖换上宫女的衣服,淡黄色的衣裙单薄,不防风,宋琼递给她一件绒缎衣让穿在里头,说罢自己就要拿斗篷披上。 “等下。”阿玖拦住她拿斗篷的手,又拿衣服给她套上。一件又一件,最后再披鹤氅上去。 片刻功夫,公主被裹成了粽子。 宋琼无奈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表示不愿意这样出门。 阿玖以她现在的身体不能受寒回绝了要求。宋琼好说歹说,声称穿得太多影响她行动,要是出现个什么意外她也不方便。阿玖这才勉强同意她脱掉一件薄袄。 上了轿子,宋琼见前面就是东宫了,担忧之心忽起,捏了捏阿玖的手。 “你能行吗?” 阿玖点头,严肃气氛下不忘逗她一句:“你别担心我了,你这身子骨现在比我可娇弱多了。” “……” “放心,我潜行的功夫可是一流的。”阿玖捏捏她的脸,结果因为手感太好玩了起来。她看着宋琼依然愁眉不展,拍胸脯保证:“只要你能拖住太子一个时辰,我一定能找到解药。” 宋琼把她的手拿下来,揉了揉自己的腮帮子。 “今日正旦大会,父皇要接受百官朝贺,宋邺也得在,大会结束后我去找父皇,把宋邺拖在御书房。”宋琼沉吟半晌:“可是……” “可是什么?” “万一解药不在东宫里怎么办?” “沈凝说亲眼看见太子把药丸放进了一个小瓶儿里,然后回了一趟东宫。要是他决定带在身上,就没必要专门回一趟东宫……”阿玖分析得头头是道:“再说,有你师父在暗处,他怎么可能敢带在身上?” 宋琼也觉得有理,投去赞同的目光:“那你小心,一个时辰后我来接你。” “嗯。” 到了分开的地点,二人吻别。阿玖下轿,混在一列宫女中进了东宫。找机会溜出队伍,比照东宫地图,她找到三间宋邺可能把解药放在那儿的屋子。 三间屋子,她只能挨个进挨个找了。阿玖正寻入口,走廊上传来说话声。抬头望见前面有几个宫女正走过来,阿玖想返回却看见侍卫已经守在了路口,进退两难之境,她只好低下头,硬着头皮向前走。 “今天正旦大会,太子殿下早早就出门去了,连周大人不在,可怜咱这些小宫女,只能留下来打打杂,连家都不能回。” 其余宫女附和。 周铭不在?真是天助我也。 阿玖暗喜,还没开心两秒,忽闻背后叫她。 “诶,那个穿黄衣裳的,你哪个院的?怎么没见过你?” 第44章 魏军压境 阿玖认出她们从前是浣衣院的宫女,当初因比自己高一等,便没少欺负她,经常让她给她们洗衣服,如今到了东宫来当差,便更加趾高气扬,盛气凌人。阿玖压抑心中不悦,说:“我是从浣衣院刚调过来的。” 几人相视一笑,傲慢道:“新来的?过来,把这些衣服拿去晾干了。”说着将湿衣服一齐塞到阿玖怀里。 “晾干后送到我们房里来。” 阿玖一脸不情愿,但看着这些衣服突然有了想法,遂欣然接受:“好啊。”实则心里已盘算起怎么报复几人。那几个宫女得逞,得意洋洋而去。阿玖抱着一堆衣服,盯着几人背影,眸里恨色愈盛。 使唤她?当年她在浣衣院当宫女是不得不忍气吞声,现在的她可不会。 找到一处无人地,阿玖把衣服丢到脚下,然后拿出一种可以让人全身生疮的粉末就撒了上去。粉末落到湿衣服上瞬间化进去,看不出异样。阿玖漠然勾唇:“穿吧,穿个够。” 把瓶子收回怀中时,她忽然瞥见自己露出的手上有红斑。 阿玖一惊,忙掀起衣袖,原本无瑕的手臂上已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红斑,如同霉点。这是糜肤催老散的作用。 阿玖心烦气躁地看着那摞衣服,仿佛看见了自己的下场。良久,她突然抬脚,把那一摞衣服全都踹进了旁边的水池。罢了,她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次放过她们。泥沙翻涌而上,水吞没衣裳,阿玖这才觉得心情舒畅了些,拍拍手,转身溜进房中。 而御书房内,宋琼已等候多时。临近辰时,终于等到正旦大会献礼结束,皇帝携太子一同来到御书房。 “幼卿,病可好了?”才经历过正旦大会的宋耀肉眼可见的愉悦。 “已好了大半。”宋琼脸上的笑容在看见宋邺跟在皇帝身后出现的刹那僵住。她本不想开门就直接触这个霉头,但一看见宋邺她就火冒三丈,对着他啐道:“卑鄙小人!” 皇帝闻言诧异地回头望了一眼。 “哦?太子又有哪里招惹到你了?”宋耀笑笑,似乎当是兄妹间的告状打闹。宋琼正要把太子私自关押魏国使者,还抓走张医师的事说出——忽然御书房外闯入一个锦衣卫,堵住了她的话头。 “报!魏国使者失踪了!” 皇帝将目光从宋琼脸上移开:“怎么回事?” “今日臣去番馆邀请司马大人参加正旦大会,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四周有打斗痕迹,以桌上残羹剩饭来看,已经有四五日了,想必司马大人等人遭遇不测。” 宋琼一喜,只觉来得正是时候:“父皇!正是太子抓走了司马升!” 皇帝睨道:“可有证据?” “要证据还不简单?找到司马升在哪儿,不就知道了吗?”宋琼说着眼珠不由自主瞟向站在对面的宋邺,只见他绷着脸,吞了吞口水。他越紧张,宋琼便越兴奋,全然没察觉到这个巧合的异常。 那锦衣卫回话:“陛下放心,臣已经派人在找了。”皇帝揉着眉心,原本想着新年有个好兆头,结果便听说使者失踪,此事有关两国交往,若是在皇宫里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可不好交待。皇帝有些倦怠了,示意他下去:“好,有任何进度及时上报。” 这边刚退下,皇帝正平复了心情想询问宋琼宋邺有何矛盾,门外再次打断:“陛下!有急报!” 那人神色焦急,顾不上礼仪,冲了进来。皇帝有些不悦,但看在他衣甲上的雪水和土渍,便压抑着怒气让他说。 “我国边境北一百里处,魏国军队正翻越长横山,朝我国榆州城行进,敌人多为轻骑兵,声势浩大,来者不善!” 宋琼闻言愣住,一旁皇帝唰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皱眉问:“因何发兵?” “榆州城知府上奏,魏国表示其使者音讯全无,恐有不测,贵国和亲之事一拖再拖,扣留本国使臣,不诚不敬,无礼而待,倘若交出使臣,便可退兵,否则只好兵戎相见。” 皇帝一听,立即下令:“传朕旨意,派出中央军,驻守榆州、北山两地,调动附近地方军,支援榆州。让安王的军队速速前往榆州。” 宋邺待他说完,正色请道:“父皇,我请求多派一支军队镇守青州。” 皇帝颔首:“这倒不成问题,只是当下缺少将才,不知有谁能去带领。” “校尉张堂,堪当此任。”宋邺遂列举出张堂的过往战绩,仿佛是提前备好的,说得天花乱坠。如此“良将之才”听得皇帝连连点头,立马要答应下来。 张堂?太子提拔的军中将士?要是让他接手了和姜国接壤的青州军队,那宋邺的计划岂不是更容易得逞了?宋琼脱口而出:“不能派这个人!” “为何?” 嘴比脑子抢先一步,光想着反对,却忘了该以什么理由来说服父皇。宋琼追悔莫及,可事已至此,父皇问原因,她想着还不能把兵符这个证据摆出来,支支吾吾:“此人……此人是太子一手提拔的人。” “张堂骁勇善战,多次排兵布阵击退敌人,此时用人之际,我举荐提拔有何不妥?” 宋琼回忆从前调查的张堂的背景,抓到了空子。 “张堂参与的几次战争都是作为副将,平时多负责训练,并不算真的带兵,虽也有功,但不能把所有战功都算在他头上,而且青州本就容易遭受突袭,依我看,他未必有能力抵御姜国攻击。”宋琼分析一番,有了新的办法:“况且在去年的演武会上,他连前二十都没有。我倒是有个新的人选。” 皇帝很意外:“你有更好的人选?是谁?” 宋琼一愣,才意识到自己竟从没结交过什么文臣武将,自然此时也没个能用的人,只好指指自己。 “不如让我去。” 此言一出,宋邺笑出声:“一个黄毛丫头,也妄谈军事?” 皇帝瞪她:“你虽会些武艺,但并不懂用兵之道,让你去简直荒唐!行了,都是朕平时太惯着你了,家国大事上怎么能儿戏呢?”宋琼不服气,但皇帝不给她辩驳的机会:“别再提此事,就按太子说的去办。” 第60章 宋琼见没辙,只好放弃这条路,余光里太子扬着唇,炫耀般睇她一眼,随后俯下身子。 “谢父皇。” 见宋邺要离去,宋琼一惊,忙叫住。 “不行,宋邺不能走。” 太子回身。只见她正扶着皇帝坐下,给他捶背捏肩:“方才是我不对,我也是想替父皇分担分担。父皇,我和太子在这儿陪您一会儿,好不好?”宋耀就吃这套,笑着拍拍宋琼,让两人坐着聊聊天便好。宋琼乖巧地点点头,踱步回座位。路过宋邺时,公主停下,低声挑衅:“别忘了,还有司马升的事儿没解决呢。” 宋邺笑了笑,刻意道:“皇妹啊皇妹,有软肋者,优柔寡断,难成大事。” 宋琼蹙眉:“自以为是者,必遭反噬。” 不知两人嘀咕了什么,又回到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几乎能闻到二人身上的火药味。皇帝倍感头疼,觉得让两人说开是不可能了,便想着怎么缓和一下,于是吩咐宫人倒茶。 “这是西域上贡的八宝茶,尝尝与咱们平日喝的有什么不同。” 宋邺道:“谢父皇。” 宋琼道:“谢父皇。” 两人道完谢便默不作声,各自喝茶。皇帝在静谧中不免思忖起两件事来。他其实早看司马升不顺眼,准备盖了章让他带着和亲队伍回去,再想办法于半路把公主劫回来,到时候就说使者不幸回国途中遭到强盗山匪,大不了赔偿些黄金白银,再说这和亲之事容后再议。可谁料到竟横生枝节,司马升失踪,魏军压境,此计自然无处可行。 片刻后,两名锦衣卫带着一个仵作打扮的人前来求见。皇帝让他们进来。 “如何?找到司马大人了吗?” 两名锦衣卫面面相觑,互相推让,竟谁也不敢说。皇帝见状咳嗽一声,三人同时顿首伏地,仵作害怕便先开口了:“司马大人在……在……”仵作看了宋琼一眼,说:“在凤阳阁。已气绝身亡,尸体就埋在凤阳阁的花坛之中。” “什么?”宋琼拍案而起,仵作吓得赶紧伏首,她正欲逼问,只听宋邺幸灾乐祸道:“幼卿妹妹装病逃和亲也就罢了,这千不该万不该,怎么能不计后果地杀害使者呢?唉!” 皇帝听见“装病”的字眼,拿着茶杯的手顿在空中,抬头朝两人看去。 宋琼这才意识到自己中圈套了,掷杯过去:“你胡说!” 杯子抢地而碎,场面陷入死寂。 太子喝了一口茶,不为所动:“我理解皇妹不满作为和亲公主,可总该为大局想想,原本和亲能解决的事如今却要为此大动干戈,这可不该是一国公主该有的格局。” 诬蔑她杀了使者还不够,现在还在旁煽风点火。宋琼忍无可忍:“宋邺,你少血口喷人!你凭什么说我是装病,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杀的司马升?……格局,你跟姜国联手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敢说格局?!” 宋邺见她已气上头,故意放慢语速,说:“若非装病,那为何公主不用御医看病,而且几乎回绝所有人的探望?至于司马大人,你自己说的,司马升在何处,谁就是凶手。难道公主殿下忘了?” “够了!都给朕闭嘴!”皇帝气得两眼冒金星,“咔嚓”一声捏碎了茶杯。御书房内再次沉寂,众人大气不敢出。 宋耀把闲杂人等遣散,只留下了宋邺和宋琼。帝王在御书房来回踱步,先是斥责两人当着旁人面互咬,白白让人看笑话,眼里丝毫没他这个父皇。而后盯着宋琼,一脸不争气:“幼卿啊幼卿,朕平素太纵容你,竟然害你敢捅出这么大的娄子来!为了逃避和亲对使者下杀手,朕是这么教你的?你知不知道你母后因为你已经病倒了好些日子了!” 宋琼被栽赃之举气得直咳嗽,听见皇帝的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骇:“母后病倒了?”末了看眼宋邺,后者一脸淡漠,她横眉一指:“是——” “宋琼!”皇帝原本不想把这事儿告诉她,以免影响了养病,可是最后得知被骗,这才发火:“你给我马上去中宫看望你母后,在她身边亲自煎药尽孝!来人,把幼卿公主带去中宫,没我的命令不得离开!” 宋琼煞白着脸,魂不守舍地跟着走了。 宋邺看着她离开,对这个处罚十分不满,皱眉道:“父皇,幼卿公主不顾两国交邦,如此弥天大祸,区区禁足两月,是否太过轻了?” “现在魏军逼境,正值危急关头,孰轻孰重,朕自有定夺。”皇帝拂袖,十分愤怒地离开了御书房,留下宋邺站在门口。 杀使者这个罪名,若是常人足以诛九族,可见父皇也还是偏袒她。宋邺眼里的不甘几乎要溢出,藏着袖子中的拳头捏得咯吱响。 此时,东宫。 阿玖一个角落也没放过,比起在药园寻找时有过之无不及。不幸的是,前两间屋子都找过了,一个是兵器室,一个是藏典阁,都没能找到解药。 阿玖深叹一口气,打开最后一扇门。 “最后一间了……” 天已透亮。时间不多了。 最后这间屋子门窗紧闭,明明天亮了,屋内却昏暗无比。阿玖适应了一会儿光线,看清里面摆放着一些珍奇物件,其中瓶瓶罐罐不在少数。 解药多半在此处。 阿玖蹑手蹑脚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一边找她一边回想着张老手札里相关的描述:“这种毒前期脉象诊不出异样,身体上也不会呈现出大问题,但中毒之人会很浮躁易怒,甚至近乎偏执……其解药通常有个特征,味涩,呈黑色,碰到血就会立刻消弭。”在一众柜子里摸了半天,挑拣出好些瓶瓶罐罐。 “哪个是啊……” 她把这些小瓶搬到窗户底下,蹲身仔细观察。 外头此刻有人巡逻,她得小心些,半个时辰后侍卫换班,那时就是她逃跑的最佳时机。 阿玖挨个把瓶子打开,抖出里面的粉末。怎么都是粉末,没有整粒的?难不成宋邺故意把它研成了粉想迷惑她? 虽不解,但她还是根据郎中的指示筛选出最可能是解药的几个。 没办法,只有用血验了…… 阿玖把食指放到嘴里,一咬牙,血腥味蔓延开。挤了挤指尖,血滴到地板上,阿玖将药粉依次捻上去。 “别动!” 身后传来宋邺的声音,阿玖身形一震,额角冷汗沁出,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脚步声停在离她有十步左右的位置,那人嗤笑一声。 第45章 正式宣战 “原来是阿玖姑娘。” 离和宋琼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儿,怎么宋邺这么快就回来了,难道他没去御书房? 阿玖站起来,本能把手放到了腰前匕首处——宋琼给了她一把匕首防身,还有涂了麻药的袖里针——但听到宋邺的声音距离她太远,匕首恐怕难以起作用,便打消了刺他的想法。 她放下手,镇定自若地转身过去,勾唇浅笑。 “我总算是等到太子殿下您了。” 宋邺意外道:“等我?” “是啊,我本想把兵符给你,可惜的是,兵符被公主挪了位置,现在只有她知道放在了哪儿……”阿玖向下瞥了一眼,地上的几滴血依旧鲜红。她瞳孔一缩,明白这些都不是解药!那解药到底在哪儿?可当下不是着急的时候,阿玖稳住心神,不动声色继续说:“公主尚未痊愈,张医师又没了踪迹,能不能让她交出兵符,还看太子殿下怎么选了。” 宋邺思索片刻,笑道:“你的意思是,要让我治好她?幼卿这是病急乱投医了?我可不懂医道。” “你是不懂医道,但你可以从懂医道的人嘴里逼出解药,然后提前偷走啊。” 太子顿时收了笑意:“阿玖姑娘说的,我听不懂。” 阿玖见他还在装傻,便直言不讳,点破道:“你常戴的手串,是不是找不到了?”宋邺皱着眉头,把手往宽大的袖子里缩了缩,遮住空空如也的手腕。阿玖早已把他这一细微的动作纳入眼底,笑着说:“这是你潜入药园盗药时意外遗失的吧,若公主将此事捅到皇帝面前,你觉得他会向着你吗?” “闭嘴!”最后一句话显然戳到了宋邺的痛处,他怒视阿玖吼道。就在阿玖认为可以以此作为要挟时,他突然意味不明地收了表情,讪笑:“我刚从御书房回来,幼卿可没拿出什么手串。” 没拿出手串?阿玖怔了怔。不可能啊,宋琼就是要通过手串一事引出宋邺的罪过,难道计划变了?还是……她遇到麻烦了。 阿玖拧眉:“宋琼怎么了?” 这次轮到宋邺卖关子。 “你问我?你日日陪在她身边,难道不知道她身为公主,却为了一己之私杀害异国使者,导致魏军压境,战火将起?放心,她很快就会被钉到耻辱柱上,受万人唾弃。”这段话宋邺说得毫无感情,就像在宣读普通罪犯的罪过,只有说到最后几个字才有些激昂兴奋。 阿玖听到司马升死了略微有点惊讶,但她知道宋邺这是在栽赃凤阳阁,于是横眉:“你说谎,司马升是你关起来的!” 第61章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司马升是我关起来的?司马大人的遗体可是在凤阳阁地底下挖出来的。” “我亲眼……”阿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不能说是亲眼所见,因为番馆属于她被禁止进入的区域,一旦说了,立马就被捉了尾巴,非但帮不了宋琼,白遭殃。见她欲言又止,宋邺得意地继续说:“对了,她还说出了我与姜国合谋,以陛下的狐疑性子,相信很快就会查到兵符,而兵符是谁拿来的呢?……这是相当于出卖了你呀!” “不过,如果你现在把兵符给我,一切都还来得及,以宋姜两国的兵力击退魏军绰绰有余,而且你也不会受到牵连。” 总算是图穷匕见,阿玖呵呵一笑,原来兜兜转转还是在逼她交出兵符。阿玖瞪道:“我凭什么信你?”宋邺啧啧摇头:“看来阿玖姑娘还是不愿将兵符给我……不如这样,看在你远赴姜国一趟的苦劳上,怀理先送你一份礼物。”他走到柜子处,打开了抽屉。 阿玖警惕地看着他一举一动,她倒要看看他要搞什么名堂。趁宋邺摸索的间隙,阿玖再次观察屋内可能藏着解药的地方。目光一番扫荡,最后锁定到了宋邺身上。只见他拿出了一个画轴,转身时不慎磕到还没关上的抽屉,发出细微而沉闷的碰撞声。 阿玖循声望去,只见他腰间多了一个锦囊,十分可疑:宋邺不常在腰间佩戴这种普通的装饰品,里面一定是有重要的东西。而且他穿的不是朝服,一定是回来后换过衣服了。 太子展开画轴。 这是一幅落款是宋琼,日期是狩猎节十九回来那天的画。画上之人眉清目秀,栩栩如生。阿玖也曾执笔画过相同的画像,所以对画中人再清楚不过。 画像下方有七个字:此伊人,无可替代。 “这是……” 宋邺咧嘴笑:“你自己看看,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你。我早说过,她只是把你当消遣,当替身罢了——” 阿玖盯着画像,拿画的手开始颤抖。 “你把解药给她后,她就会抛弃你,因为她的目的,就是利用你给她拿到解药。”宋邺咂舌,让她投靠自己。声称只要她帮他把姜国和宋国合并,夺得皇位后,让她做六宫之主。 一番花言巧语,阿玖只觉反胃。她与宋琼之间,到底也是两人的事,真情还是假意,她自己心里有数,犯不着让别人来说。当下她正想怎么逃走,既然宋邺这么说,不如先顺势而为。 “如果她真的对我只有利用之心,那我所做的一切倒成了笑话……但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我半个字也不会信。真情与否,我自会判断!”阿玖愤怒扔掉画作,实际早瞄准了锦囊,趁宋邺处于视觉盲区,抽出匕首割断他腰间绑带,一手拿锦囊,一手抄起桌边的花瓶掷向窗户。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须臾之间,她人已经跳到了屋外。 不待宋邺动作,门口的士兵立马围上来。阿玖举起袖里针,咻咻发射,精准地射中了几个人的喉咙,就在阿玖越过倒地的士兵往外逃时,一个还有意识的士兵抓住了她的裙摆。 阿玖大惊,眼看宋邺已经追来,果断拔出匕首想补刀,却被追上来的宋邺一掌拍飞。阿玖踉跄着跌到地上,眼看要被抓住,她情急之下拔下簪子,朝宋邺刺过去——此时正好有一缕阳光照射到簪子的宝珠上,宋邺被突如其来的白光闪了眼睛,立马收了动作捂眼睛。 尖利的簪子划破了太子的脸,他大喊一声后退两步,阿玖扔了带血的珠簪,仓惶逃出寝殿。 东宫外何年在此接应,他进不去,只能不时探头看阿玖是否出来。辰时快要结束,他还没等到阿玖出来的身影,显然有些急了。 此时阿玖刚逃到院中,距离大门只有一步之遥。然而大门在最后一刻被关上了。 “宋……”她下意识要呼喊宋琼,又立马想起她遇到了麻烦应该来不了,于是转而喊起何年的名字。 “何年!何……” 风声彻彻。无人应答。 “别喊了,东宫岂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周铭缓缓走出:“你当真以为东宫这么好进?若不是我们有意放你进来,你能在戒备森严的东宫溜达这么久?”阿玖讶然:这莫非是“请君入瓮”?她和宋琼都中计了?额头因紧张沁出一滴汗。 太子捂着半边脸从后边跑出来,停在台阶与雪地之间,示意手下去抓她。 七八个守卫包围上去。阿玖本想用袖里针突围,但那些个守卫显然学聪明了,偏偏都站在袖里针的射程边缘,以他们的身手,正好能躲避。 “上!” 然而随着以阿玖为中心炸出一圈雪雾,七八个身材矫健的守卫,竟然通通被震倒在地,动弹不得。周铭掩住面目,皱眉:他不信这么些人都抓不住一个弱女子!随后径直冲上去。此时一颗石子猝然飞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弹倒在雪地里。周铭爬起来,还想去捉阿玖,宋邺看出不对劲,忙叫住。 “等等!” “有高人在此,莫要轻举妄动。”宋邺只睁一只眼,仰头望向四方屋檐:“敢问阁下到底是谁,三番两次出手阻挠,若是想入朝为官的贤士,在下愿助一臂之力,引荐一番,倘若是打抱不平的义士,还请现身,公平对决。” 那人并未回答,直接飞身而下抓住阿玖就把她带出了东宫。到了安全地带,他方才松开。 阿玖惊魂未定,缓过神看向眼前这个人,不用想便知是宋琼的师父——六道门门主欧阳楚。她抬手道谢:“多谢门主搭救。” “不必,公主现在中宫,你可以直接去那里找她。我已让何年先过去了。”他转过身来,就在转身的那一瞬间,阿玖恍惚间与在姜国看见的那个蒙面人重合了起来。她刹那反应过来:是他?那日在姜国从刘子晋房间出来的人?他跟刘子晋……是什么关系? 欧阳楚似乎察觉到她眼神里的困惑,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支竹箫递给阿玖:“阿玖姑娘,我在宫中行动极为不便,不日即将离去,此物劳烦你找机会带给皇后娘娘。” 阿玖看着那支竹箫——门主刚救了她,作为宋琼的师父,应当不会做害徒弟的事,想来此刻是和她站在一条线上的。阿玖点点头,接下。欧阳楚又拿了些东西交到她手里,道:“另外,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刘子晋已经死了。” 阿玖大骇,后退半步。 宋邺包扎完脸颊上的伤,无半点怒色。出了寝殿,他看见周铭正押着一个梳着双环髻的丫头从庭院北过来。女孩一脸惊恐,不愿靠近。周铭只好连拖带拽把她拉了过来。太子用帕子擦着脖子上的血,瞥她一眼。 “做得不错。下一步该怎么做,不需要我说罢。” “放心,只要你乖乖照我说的做,我不会为难你,和你妹妹的。” 沈凝瑟瑟发抖,纠结和愧疚的神情在脸上来回变换:“我……我知道了……” 宋琼失魂落魄地坐在药罐面前,烟雾缭绕,满室的草药苦味。她复盘着从三月到现在所有经历的事。 这个人太阴险狡诈,早从十年前就开始谋划,而自己能利用的时间太短,已经每一步都精打细算,可是千算万算,没算到宋邺敢杀使者。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杀了使者,魏国一定会找宋国要说法,按魏国的性子一定发动战争,而挑起两国战争,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军队中插入自己的势力! 宋邺现在最缺的就是兵力,一旦有了兵力,他一定会马上举兵造反。此时安王远在边疆抵御魏军,根本无暇顾及宫内的事。当真是一石二鸟。 “有软肋者,优柔寡断,难成大事”这句话宋邺说的没错。她有太多软肋,势必会被拿捏。继续斗下去,会有更多人受到伤害。先是母后,再是皇兄,总有一天也会害了阿玖。现在的局势十分不利,牵一发而动全身,面对如此情形,她突然不知道怎么办了…… 白雾渐渐将她整个人吞噬。 阿玖急忙赶到中宫。 “我要见公主!” 侍卫冷脸扫过:“你是何人,不准进去!” “我是幼卿公主的婢女,来给公主送东西的。”侍卫打量她一番,确实是宫女打扮,但他还是不信,不放阿玖进入。阿玖别无他法,只好硬闯。侍卫伸手阻拦。拉扯间只听一人呵斥:“干什么呢!放开!” 侍卫见是何年何参领,不得不松手放她进去。“你怎么现在才回来?”阿玖看见何年就像看见救星:“公主在哪儿?” “跟我来。” 永乐殿的宫女收拾了一间屋子让公主暂住,何年便让阿玖先去屋内等。宋琼给皇后喂完药,听见阿玖来了,于是交代了宫女几句,看母后没什么大碍,便暂时离开皇后寝殿回到自己的房中。 “阿玖!” 一听宋琼声音,阿玖立即迎上去:“发生什么了?”宋琼道:“宋邺杀了司马升,嫁祸给我,又利用张老揭穿我装病,导致父皇大怒……现在魏军来犯,皇兄被调去抵御外敌,父皇让我在中宫关禁闭,凤阳阁缺人看守,兵符怕已是宋邺的囊中之物。” 第62章 “而且母后……母后也病倒了……”她眼圈一红:“我……总是害身边人受到伤害。”她以为宋邺无论如何也不敢对母后下手,却没想因此连累了母后,连她什么时候病的都不知道。 阿玖安慰:“别担心,皇后只是普通的伤寒,很快就好起来了。这个是最后的解药,你快喝吧。”宋琼吸了吸鼻子,埋着头抽泣。阿玖看着她无措的模样心里也不是滋味。从前她只觉得这公主杀伐果断,不曾想她也有茫然失措的时候。只好先放下碗替她擦眼泪:“我已经知道了宋邺的阴谋,不过他暂时还不知道兵符的具体位置,否则也不会继续拉拢我。” 宋琼温热的脸颊触碰到一阵冰凉,便握住了阿玖的手。 “你手怎么了?” 阿玖一怔,本能要抽回手,却被宋琼攥得紧紧的,她屏气低头,瞥见手指关节红肿得像萝卜,是冻伤。阿玖吁气,暗自庆幸不是红斑,便用另一只手端起药碗:“没事,你快把药喝了。” 宋琼抹掉眼泪,接过碗一饮而尽,然后跑进雪地里,捧了一抔雪进来。 “快来。” 阿玖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过去了。宋琼让她伸出手,然后把雪包在手里覆盖上去,接着揉搓起来。 “小时候我也长过冻疮,母后教我,要用雪搓,这样才能好。”她轻轻替阿玖揉着冻伤的指关节,认真温柔。 阿玖眼眶一湿。 她怎么会是宋邺说的那样呢?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 “疼吗?” 阿玖忙把眼泪憋回去:“不疼。” 屋子里静静的,隔绝了冷空气,周身慢慢回暖。 “想不想听一个故事?”宋琼一边给阿玖制手炉,一边讲:“从前有一个牧民,他有一个羊圈,可是缺一条看羊的狗。有一天他遇到一只幼狼,牧民随便扔了个骨头打发它,后来这只幼狼每天都来,还带来野兔作为回报,牧民渐渐放下戒心,开始试图把它训练成会看家的狗。在牧民的努力下,幼狼学会了犬吠,摇尾巴,甚至牧羊。牧民彻底放心,放任它在羊圈巡游。终于有一天,牧民早晨起来发现,羊圈里空空如也,栅栏被咬开了一个洞,所有的羊都被狼群吃了。” 阿玖揣着手炉听完整个故事,打趣:“这是缺心眼和白眼狼的故事呀。” 宋琼抿唇笑了一下,眸色变得正经:“那换作是你,你会救那只幼狼吗?” 两人四目相对,阿玖从她眼里感受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问:“你想做幼狼吗?” 她淡笑:“我现在不告诉你。” 第46章 大闹中宫 经过一日的照料,皇后醒了,见到宋琼在面前,她先是惊讶而后直掉泪,嘴里呜咽着“我的儿”。 “孩儿在呢。”宋琼确定母后只是伤寒后松了一口气,安慰她自己病好了,要母后也快些好才是。阿玖看见宋琼安心,自己也松快了些,看着她床前尽孝的身影,阿玖竟生出了倘若自己也病倒的想法,届时不知宋琼会怎么悉心照顾呢?罢了,身体康健,无病无灾才好——欧阳门主交代的箫,她得赶快找个机会交给皇后娘娘才是。 次日酉时,阿玖路过牖窗,听见墙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远远望去,一个熟悉的面孔正小心翼翼地向里探。 “沈凝?”她正奇怪沈凝怎么跑中宫来了,走近了发现女孩脸上满是焦急之色,半点不似平时的沉稳安静。阿玖想以她的性子,并不爱四处溜达,忽然出现在这儿莫不是凤阳阁出事了?遂问:“你怎么来了?可是凤阳阁……” “不,不是。”她卷着衣角,低头嗫道:“阿玖姐姐,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 沈凝朝她招了招手,阿玖凑过去。两人隔着牖窗说了好些话,眼看阿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跟抖了墨的雪似的一点点发灰。 “你说的都是真的?”阿玖感觉指尖在微微颤栗,不由握紧了拳头。 “千真万确!而且公主让我故意在你面前说解药在东宫,就是想姐姐去冒这个险。” “……” “不说她跟太子的恩怨斗争,单说她对姐姐。”沈凝哽咽:“姐姐与公主相识不过一年,而我已在凤阳阁有几年了,公主对凤阳阁里的每一位女子起初都是极好的,这都因为一张画像,而姐姐正是因为与画像相似而让公主带回来的呀!或许阿玖姐姐觉得你们之间有真情,但更多的一定是利益。随着有更相像的女子出现,她就会慢慢疏远,即使你不像之前的寻英和叶兰清一样……但最终也只剩下了利用而已……” 阿玖垂眸。 “沈凝实在不忍看到阿玖姐姐被蒙在鼓里,所以才尽数告知,阿玖姐姐若不信,明日辰时我们再会,我会把证据拿来。”沈凝信誓旦旦,阿玖看着她一脸真诚的样子,仿佛看见了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在劝诫,在愤懑。她一直强撑着逼自己不去想这个,却在旁人接二连三的轰炸下,防线终于崩塌。雪瓦红墙下,阿玖神色愈发落寞。 夜里,两人同躺在一张床上。阿玖辗转反侧,明明身子很沉却怎么也睡不着。宋琼察觉到她的失眠,于是将手搭上去。阿玖转头过去,只对上一双含情目,她凝眸良久,在宋琼嘴角印下一吻。公主笑笑,回她一吻。二人你来我往几次,眼看事情要更进一步地发展,阿玖偏在此时不合时宜地提了一嘴。 “你和十九……” 宋琼忽然变了脸色,掖了掖被子,躺回去:“我不想说这些。” “哦,好。” 两人皆没了心情,背对彼此,各自睡去。 翌日。 阿玖来到昨日与沈凝约定的地方等候,昨日她说宋琼是故意引导太子得知自己的身世,可见其心不轨。阿玖倒好奇她会拿什么证据来。可是已过了约定的时候,迟迟未见沈凝身影。阿玖又等了一个时辰,依旧不见她来。 “还不来,难道出事了?”阿玖自言自语间,却见沈霜横冲进大门。 守卫本想拦她,却低估了这个莽撞丫头的力气,一个没抓紧,被沈霜溜了进去。沈霜进了中宫,也没乱跑,径直跪在殿前,一仰头,涕泗横流地扯着嗓子喊。 “我姐姐犯了什么错!公主殿下为什么要杀她?” 这一嗓子惊动了各处的宫人,在庭院打杂的驻足看,在屋里的便开了窗缝偷偷打量。除了凤阳阁的丫鬟小厮,其余宫里的奴仆都闻道幼卿公主是个轻薄人命的,只是没人敢说,这头一回遇到个不要命的来揭露,都现了形,没一个不想看热闹。大胆的便上前去问沈霜在告什么状,巴不得从这莽丫头嘴里听出什么更动天的八卦来。 阿玖急忙赶到庭院,守卫正要把大喊大叫的沈霜赶走。阿玖见她嘴唇乌紫,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有点不敢相信这是活泼贪玩的沈霜。 庭院闹哄哄的不成样子,倒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担心打搅皇后娘娘养病,插着腰出来呵斥众人:“吵什么!想惊动娘娘和公主吗!来人,把那不要命的丫头给我掌嘴四十,扔出宫去!”正扫花坛雪的老婆子得了令,丢了笤帚就去抓沈霜衣襟。阿玖挡了几次,被老婆子一胳膊推开。最后沈霜被几人擒住,老婆子撸起袖子朝她走过去。 “慢着。” 就在婆子抬手要扇时,宋琼出现了。还看热闹的仆人皆埋下头去,生怕被注意到。老婆子伏身恭敬:“老身拜见公主。” 宋琼瞥她一眼,只居高临下看着沈霜。 “我哪里杀她了?” “我姐姐尸体就在外面躺着,她走前说公主召见她,出去时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是回来就成了冷冰冰的尸体,我知道,我们的命本就是公主救的。可是姐姐她素来安分守己,不曾做什么错事,总不能无缘无故要人性命罢!”原是她发现姐姐彻夜未归,外出寻找,却在墙角找到一具尸体。守夜的小太监说,他亲眼看见何年前后脚跟着沈凝进的凤阳阁。 “当时深夜,人本就少,为什么何年正好跟在我姐姐身后,明明她已经进了凤阳阁,却还是丢了性命?何年向来奉命行事,我敢问公主殿下,为何杀我姐姐?” 阿玖向门外眺望,宫门外竟真的躺着沈凝的尸身,可想沈霜是一路将姐姐从凤阳阁背到了中宫,就是想要个说法。凤阳阁离中宫不算近,天气严寒,走过来想必费了不少劲。阿玖想着让沈凝就这么躺在外头雪地里也不成样子,可让一具尸身进皇后娘娘的寝宫也不合礼仪,便只好吩咐人把她暂移去别处。 沈霜两颊被冻得通红,双腿发软到跪在雪地里的身子微微颤抖,却固执地挺直腰板。如此姐妹亲情,令人动容。 “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沈霜你先起来,雪地里太冷,别冻坏了身子。”阿玖走过去把她扶起来,然而沈霜铁了心要宋琼给说法,任凭阿玖怎么拉也不挪动,眼神直勾勾盯着宋琼。 “我不起,公主倘若不说清楚,我就死在这里!” 阿玖没辙,只好望向宋琼。宋琼淡淡地睥睨,并未作答。见她始终没否认,阿玖难以置信:“你真的杀了沈凝?” 第63章 “怎么了?”宋琼转头看阿玖,四目相对,脸上无半点懊悔:“她背叛我,还想挑拨离间你我的感情,难道不该罚?” 阿玖蹙眉:“罚?你这是罚吗?她不过说了几句话,你就要了她的命。是不是以后我们情谊淡了,我稍没顺你的意,你就直接把我丢进火里活活烧死?” “我没这么说。”宋琼扭头。她走下台阶,平静地吩咐人把沈凝埋了,随后劝告沈霜自行离开皇宫,另谋生路。阿玖见她冷漠至此,心寒不已。她更为沈霜打抱不平:才十一二岁,没了亲人靠山,孤身一人如何谋生? “十一二岁很小吗?为何谋生不能?” 阿玖护着沈霜,反呛她:“你自小惯着长大,自是不知外头谋生有多难。” “很难吗?” 阿玖气得浑身发抖。 “我真是瞎了眼,居然信了你这个冷心冷肠的人!”阿玖将被冻得半昏迷的沈霜搀扶起来:“我们走,我会安置好你和你姐姐的。”两人出了中宫。 宋琼目送二人背影,面上冷到骨子里。其余的宫人头一次亲眼见到公主这般,皆吓得大气不敢出。宋琼扫视周围,似笑非笑:“我看方才之事,谁敢抖落出去。”仆人们快把头插进雪堆,也不敢抬一下眼。 就在众人哆嗦的时候,白竹适巧搀扶着青青来求见宋琼,刚进门就听见公主和阿玖姑娘吵架闹得不欢而散,两人不免骇了一跳,退了出去。白竹悄悄问青青还要进去吗,青青想了想——公主已大半月没唤她,还收走了佩剑,定是知晓了她的罪过。照公主的性子断不会轻饶她,方才自己已经暴露人前,若现在走了,只怕半点机会也没了。 青青便点头,与白竹一道进去。 正拿仆人撒气的宋琼瞟了一眼来人。 “你来做什么?” 青青只在她面对那些穷凶极恶的恶人时见过这个眼神,一时背脊发寒:“我……属下知道对不起公主,特来请罪。” “你有什么罪?” “我,我辜负了公主的恩情……” “恩情?”宋琼冷哼一声:“当初你父母卖你去青楼,我救了你,要你跟他们断绝关系,此后是生是死再无瓜葛,当时你怎么跟我保证的?我这些年待你不薄,如今你却为了一群跟你毫无瓜葛的人,反过来出卖我。” “念在这些年的情义,我不杀你,你走罢。” 青青知道她说的“走”是要她从此离开皇宫,一刀两断的意思,脸色刹那苍白:“公主!我们主仆一场,这么多年的情分……我愿意留在凤阳阁做个粗使丫鬟,也请公主不要赶我走!”宋琼冷笑,只道凤阳阁里容不下吃蜂蜜还姜的叛徒,劝她快走。青青咬着牙长跪不起。见又一个喜欢跪的,公主恼了,骂道:“我早说过,背叛我之人,绝不再用!你在这儿跪着也没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背义忘恩,我非但没处治你,还准了你养伤,已经仁至义尽,再不走……” 宋琼再睇她一眼:“别逼我改主意。” 白竹见势不对,连忙去拉青青,附耳过去:“公主现在正在气头上,咱们先避一避。”青青还固执地跪着不动。白竹急得汗一阵阵冒,生怕此刻喜怒无常的宋琼真的下一道杀令,着急喊:“青青姐……”青青虽不愿相信公主会如此无情,但中宫终归是皇后娘娘的地盘,要是闹大了只怕会连累白竹。看着白竹担惊受怕,她也过意不去,于是狠心一闭眼,流下两道泪水,伏身磕了三个头。 “我柳青青,不忠不义,愿来世当牛做马,偿还公主今生恩情!” 闹剧结束后,宋琼回到了自己的房中,过了一会儿有宫女来送餐,一时紧张竟忘了敲门:“公主殿下……”很快,里面传来摔碗的声音,接着宋琼呵斥:“滚!全都滚!”送饭的宫女又端着碎掉的碗出来,抿着嘴,显然要哭了。 果不其然,在宫墙外的阿玖没一会儿就听到里头传来呜咽声。只是除了哭的宫女外,还有一个安慰她的。阿玖顺着牖窗斜望去,看见一个是这些日伺候宋琼的黄鹂,还有一个是皇后身边的丫鬟白雀。 “咱也不知今日遇上这样的事,接二连三,莫说公主,就是我都要烦死了。” “你烦什么?我只怕公主就此记恨上我,若说平时忘了敲门摔了碗,皇后娘娘顶多责骂几句扣点工钱,可是今日我惹了幼卿公主,若是再有奴才丫头来闹,恐怕要先拿我开刀了!” “这话怎么说?” “你没听说吗?公主那意思就是不许我们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声张出去,可是今天那个丫头嗓门大,只怕是我们宫殿外头过路的也能听见,要是他们传了出去,却是我们里头的人遭殃,而头一个遭殃的,就是我了……”说着说着,黄鹂又开始抽泣。 “你说的有理,我只好为你祈祷了……”白雀叹息着,念起“阿弥陀佛”来。 阿玖魂不守舍地在水池边站了好一会儿,水面映出四四方方的天空,她和宋琼只隔着一道宫墙,却好似初见一般陌生。 她实不想和宋琼做相爱相杀的敌人,只想做在暖炉温酒中亲密无间的恋人。 可是现在,她们不得不分开了。 第47章 祸从箫起 午后,一个宫女悄悄来到御花园。到了地方,她左右张望,见宋邺正在园里的亭子中逗雀儿。宫女见四下没人,过去行了一礼。宋邺把那尚活力十足的雀儿丢开,然后坐到石凳上倒热酒。 “怎么样了?” “禀告太子,才有人来闹了事。”宫女便把沈霜来中宫哭诉,公主大发雷霆的前前后后诉说一遍。听到宋琼和阿玖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宋邺微微一笑,放下酒杯长叹一声。 “如此看,她们感情也没多深!到底是女人,要离间她们,还是妒忌和猜疑最管用——沈氏两姐妹现在哪儿?” “沈凝已经死了,公主要把沈霜赶出宫去,叫她自生自灭,阿玖驳了公主好一阵,见说不通,就让沈霜跟她走,她来安顿……现在,想必已出宫了。” 听见沈凝没了,宋邺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依他对宋琼的了解,若不是犯了大错,她是极护短的,若是有二心背叛她的,宋琼巴不得杀鸡儆猴让其他人瞧瞧,纵然气大也不会暗地取人性命,况且做还没做干净。宋邺问宫女:“沈凝真的死了?你可看到了尸身?” “看见了,沈霜还背着到了中宫门口,那一张脸白得比雪,嘴唇都乌了,一看就是冻死的,幸亏没进殿,不然叫皇后娘娘知道了,只怕吓得病都好不了了。”宫女又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补充:“对了,公主连从小服侍自己的青青都赶了,看来这次气得不轻。” 连青青也打发了?宋邺眯起眼睛,拉起宫女的手,眉来眼去:“你回去继续盯着,不必天天来,等我召唤。”见宫女面露羞涩,他自抿了一口温酒,继续打量那雀笼,心里玩味:等着罢,好戏还在后头。 到了亥时,宋琼尚独坐在房里,不知阿玖到哪儿去了,四处不见人影。便想着派人去找一找:“青……”刚出口半个字,她蓦然想起青青已经被自己赶走了。宋琼沉默半晌,来不及惋惜,她刚想去找何年,忽然瞥见院子里有个人影,柳腰星步,不是阿玖又是谁。 宋琼想也没想就开门追了去。 “你……”阿玖独自站在院中,看见她后立马把手背在身后,眼中有几分惊讶。然而她的一举一动早就被看得一清二楚,宋琼含着笑走过去:“你拿着这支箫做什么?” 阿玖侧目,冷道:“你管不着。” 宋琼显然一愣,悻悻问:“你在为白天的事生气吗?”阿玖不说话,后退一步,眼神向旁闪了闪。宋琼没注意她眼色,朝她走过来。阿玖刚想出声制止,就被门前的掌事姑姑打断:“阿玖姑娘,可以进来见娘娘了。” “是。” 阿玖瞥她一眼。宋琼神色凝重,站在檐下。阿玖顾不得她,独自进了寝殿。掌事姑姑见到公主夜深还没就寝,走过去劝:“公主早些歇息,夜里寒气重,莫要着凉。”随后她叫来黄鹂,让把公主带回房。黄鹂因中午才挨了骂,心里对宋琼惧怕万分,只敢俯着身子小声嘀咕:“公主,请……” 宋琼往寝殿里望了望,只有微弱的光透出窗户,她还想仔细看看就被掌事姑姑挡住了视线。姑姑俯下身子:“公主殿下。”宋琼不得不看向她:“母后还没睡?” “皇后娘娘躺了大半日,刚才起来喝口水。一会儿就睡下了,公主也快歇息罢。” 宋琼本想问叫阿玖来做什么,但看着姑姑不容置喙的表情就知不会告诉她。她自小就见到这位姑姑在母后身边伺候,资历老,又是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女,所以心里也对她带了两分对长辈的尊重,只好乖乖回房去。只是临走嘱咐说:“姑姑帮我告诉刚才进去那人,我从来不做廉颇,既然冷面冷口的,惹得大家不痛快,不如让她自己回凤阳阁住去。” 姑姑笑道:“是,我会传达的。” 第64章 阿玖进了卧房。皇后娘娘神色倦怠地斜倚在床头,正在叫丫鬟倒茶。阿玖跪下拜见,她才将目光投过去:“免礼。” 房中唯一一盏灯正好照在阿玖脸上,映衬得目若流萤,唇如点绛,不由得细细打量起来。容貌倒生得娇俏,常见宋琼带着她一道,两人站在一起倒也养眼,说来也怪,幼卿那个刁乖性子,怎么偏偏她压得住。 阿玖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好在掌事姑姑适时进来,看见阿玖还没起,便说:“你有什么事要禀告娘娘的,快些说罢,莫误了娘娘歇息。”皇后点点头,也开口:“你此时求见本宫,有何事啊?” 阿玖余光扫到屋内闲人众多,诌道:“娘娘,我前些日在六宫窄道的门后捡到一宝物,是楚国流下来的,我想着是在娘娘的地盘捡到的,当交与娘娘。”皇后原本还想有什么事不能让人传话,还非要亲口告诉她,现在听她这么一说,又一细想,发觉其中玄机,于是对屋里的宫女说:“你们下去罢。” “是。”宫女们纷纷离开。 “现在便如实说来罢。” 阿玖瞥了一眼还在床边站着的掌事姑姑,仍没动作。皇后娘娘瞧出她的犹豫,道:“堇姑姑是我身边的老人了,不必防着。” 阿玖点点头,便拿出那支箫。见到此物的一瞬间,皇后情绪骤然激动起来,直起身子指道:“快拿过来。”堇姑姑忙拿了箫呈给皇后。 皇后细细打量,只是光线太暗,她看不清楚,于是吩咐:“快拿盏灯来。”堇姑姑照做。就着灯光,皇后手指摩挲着箫身,面露眷恋。堇姑姑掌着灯,她从来没见到过皇后脸上出现这种神情,不由好奇。 “娘娘,这是何物?” 皇后眼中有泪光轻闪:“这是本宫与一个故人的信物,他说,若有朝一日我厌倦了宫中生活,便来接我出去……” “我当时没收。左右都是些混账话,做不得真。”皇后摇摇头,转而问阿玖:“那人说了什么吗?” 阿玖听到欧阳楚和皇后娘娘是故交,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对宋琼这么照顾,可惜门主并未多说,她也不知,只好回说:“他只说他要走了,把箫送到娘娘手上,娘娘自会明白。” 皇后暗暗抹掉脸上的泪,把箫用手帕包起来递给堇姑姑。 “这箫便当个纪念物收起来罢。” 皇后平复好心情,看着阿玖,忽然叹息起来:“本宫知道琼儿很喜欢你,我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女儿,向来也由着她,这次她犯下大错,本宫也是知晓。但和亲之事绝非同小可,此次交战,若我们赢了还好,一旦输了……这罪名可不敢想……本宫先前就有所预感,想着快给公主寻门亲事嫁了。可是这丫头是个倔的,本宫也不愿逼她做不喜欢的事,不然也闹不到今天这地步。” 她说到宋琼时眉眼不自觉带笑,又思及现状有些忧虑,阿玖不禁感叹宋琼有个好母亲。皇后注视着阿玖,虽端坐在床上,却大有威仪之象。 “你倘若对公主是一心一意,安分守己,本宫也就不追究你,若你不知好歹,敢在暗地里动什么手脚,本宫绝不会轻饶。” 阿玖心中顿然五味杂陈,说不出是羡慕还是惋惜。她默了默,看见皇后为女儿担忧实在不忍:“娘娘,这次两国交战不是公主引起的,杀害使臣一事另有凶手。” “谁?” “正是东宫太子。” 宋国和魏国一战,不仅是关于两国脸面,更决定了姜国的生死存亡。自从刘子晋死后,姜国的大权落到了太师手里,太师一心辅佐皇帝,下令整顿朝中。他早听说刘子晋豢养死士,所以第一件事就是抄了刘家。然而把刘子晋各处府邸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他豢养死士的证据所在。偏偏此时宋国和魏国交战,姜国知晓宋国早有吞并自己之心,于是暗中给魏国送补给,盼望着让宋国重创,这样便也能消停一段时日。 宋国原本打魏国已勉强,又有姜国在暗度陈仓。安王在前线指挥作战,连日不休下来消耗过大,从青州带去的粮饷所剩无几,而新的却没送来,宋怀瑾不想乱了军心,只得再派人加急赶回京中。不曾想屋漏偏逢连夜雨,如此紧急时刻皇帝身体抱恙,只得让太子辅政。 太子看过奏折,在丞相监督下,与吏部尚书孙纪、户部侍郎周金已、典客卿张择机以及太子太保等商议后下令:“拨粮饷十五万石,派京都统周锡带十万人增援。” 宋怀瑾得了援令,便没了顾忌,算准了时间,让粮草官将剩下的补给最大化利用,打得这一场鏖战。 然而带领援兵的周锡早已和弟弟周铭串通好,在出京之后就前往青州,与张堂带领的青州部下汇合,一举攻破姜国。 是日大寒。 宫中肃净。 阿玖因和宋琼怄气,回了凤阳阁。凤阳阁的奴才丫头听说了她和公主吵架的事,都不待见。唯独白竹还愿意跟着她。叶兰清下落不明,寻英也没了,沈霜带着沈凝离宫走了,凤阳阁住着的只剩下了谢婉良一人。房子空了,从前在房中侍奉的丫鬟些也要被遣走了,为了不被打发去别的地儿,许多丫鬟瞄准了谢姑娘身边只有一个幽兰伺候,便纷纷开始巴结谢婉良,打听到她好赏梅,就今天送一枝腊梅,明天送一个花瓶。 然而谢婉良最不喜阿谀奉承,对这些巴结视而不见,只每日带着幽兰去阿玖房里坐一会儿。阿玖笑:“要是我我就收了,再把花瓶藏起来,说花瓶叫人偷了去,谁先揭发就留谁,让她们自己争起来才好。” 谢婉良无奈笑笑,自饮茶说:“我懒得去搭理,她们自讨没趣,渐渐也就罢了。”适逢白竹从外头拿了炭火回来,手脚麻利地添了暖炉,关门时朝门外啐道:“哼,一帮趋炎附势的东西,自家主子没了一句话也没有,只想着快另攀一个主子,好留在凤阳阁白吃,白喝,白拿过年的赏赐!” 谢婉良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从前青青在时白竹性格和弱,没什么存在感,像是个普通丫鬟,叫人忘了她也是公主亲自挑来身边用的大丫鬟之一。如今忽然变得要强起来,令人耳目一新,不自觉多看两眼。 阿玖笑说:“谢姑娘莫见怪,这些日受了些气,她便成了这样了。” 白竹抿了抿唇,脱了外面挡风的大袄。幽兰走过去帮她掸掉肩上的雪,直笑:“语气动作跟青青姐似的,难道是青青走了,你念她学她,便成了她的模样?”白竹脸唰的一下红了,抬手要打她,幽兰赶紧跑回谢婉良身边躲着:“姑娘救命!” 谢婉良少不得当一会儿和事佬,接着找了个话题:“快别说这个了,阿玖姑娘,你和幼卿怎么好端端的忽然闹起来了?” 此言一出,屋内忽然沉默了。 谢婉良静静等阿玖开口,却看见旁边的白竹张着嘴无声地比口型。 沈凝。 对于沈凝的枉死,谢婉良自然有耳闻,但她不觉得只凭沈霜的一面之词就认定是宋琼做的,只可惜当时没来得及拦下沈霜。看阿玖似乎是信了这话,她一时心急为宋琼开脱:“沈凝……你真的信是幼卿指使人做的?我是不信的。她虽常厉色辞严,但肚量却非容不下一个小姑娘说几句话就派人弄死了她……她不解释,一定是另有缘由。” “谢姑娘的意思是我不够了解公主了?姑娘不愧是公主唯一的知音,怪道有什么烦难事儿她都会找你倾诉,姑娘善解人意,温柔可人,我只是个逗趣儿的,自然是比不上。” 谢婉良被突如其来的一通话堵得哑口无言。她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说公主不是草菅人命的人,哪儿想阿玖会错了意。她正要解释,阿玖已端茶送客。 “这天也晚了,谢姑娘请回吧,这几日断断续续又开始下雪了,姑娘体弱,也别出门了,好生在屋里养着。不送。” 谢婉良哑然,见阿玖自顾自描起画来,便也起身告辞了。 回去路上,幽兰跟着谢婉良身后,想着方才姑娘委屈的情形,越想越气,不满道:“阿玖姑娘怎么成这样了?我记得从前也是个与人为善的主儿啊,难不成是攀到高枝儿了?便也不把公主和姑娘放在眼里了。” 谢婉良蹙眉,严肃道:“莫要妄加揣测,我方才急了些口不择言,想必是误会了。她为了幼卿几次冒死,其心可鉴。幽兰,别再这样说。” “是。” 满眼银装素裹,肃穆之景。路过朱漆大门时谢婉良只觉喉咙一紧,咳嗽几声。幽兰连忙把手里的斗篷给她披上,懊恼自责:“你看我,光顾着想这些,连斗篷都忘了,回去我给姑娘熬一碗姜汤,姑娘喝了就早点歇下罢。这几日风雪大,咱也别出门了。” 谢婉良点点头。 “辛苦你了。” “姑娘别说这种话,我服侍姑娘也有七年了,这七年来,姑娘待我如同姐妹,我只不过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怎么敢和姑娘这样的千金小姐相提并论呢?” “什么千金小姐,我只是承蒙公主关照才得以苟活的孤儿罢了。你至少还有亲人,有家能回,我连亲人也没有了……” 第65章 “姑娘这样才貌双绝,有公主说媒,一定能嫁个好人家,自时便算有了家了。” 谢婉良苦笑:“那也不是我的家。我是不会嫁的,相夫教子最是磨灭人的灵性的,人活这一生有多少能自己做主的?我想学医,济世救人。” “姑娘宅心仁慈,正适合当医师呢。”幽兰对此并不意外:“先前张老留下的一卷医术,姑娘都快翻烂了。” 婉良摇头:“只是我起步太晚了,想学成,只怕还要几年功夫。”幽兰道:“不晚,不晚。我陪着姑娘,姑娘需要什么药材,只要吩咐一句我去买,即便是上山采药也使得!”谢婉良心中感动,却强忍泪水:“你年龄也不小了,怎么也没婚配的打算?”幽兰双手合十,虔诚望天:“我也不嫁人。我的愿望一是给父母养老送终,二是伺候姑娘无病无灾,便也心甘了。” 两人有说有笑,并作一排,回了屋里,闭门不出了。 从清早一直到快中午,宫门就没开过。因陛下病了,宫里走动的人都少了许多。何年在中宫附近巡逻一圈下来,没见着几个人。可站岗腿冷,他便继续转了两圈,刚转回到大门口,就见里面出来了人。 “站住,哪儿去啊?” “奴婢白雀,娘娘今儿想吃金玉羹,命我去御膳房说一声。” 何年点头:“哦,去罢。” 出了御膳房的白雀转头就去了东宫。此时掌了政的宋邺心情颇好,见了白雀竟笑眯眯去揽她腰。两人暧昧了一会儿,宋邺问:“最近皇后娘娘那儿有何异样?” “没什么异样,也就前两天儿上,我守夜,看见阿玖拿着什么东西要去见娘娘。” “你可看清是什么东西了?” 白雀想了想。那晚轮到她守夜仓库,她正在打瞌睡,听见院子里有说话声,于是就悄悄起来看了看,原来是阿玖和公主在院子里说话。她虽看不清阿玖拿的是什么,但是她听见公主问了一句:“你拿着这支箫做什么?” 想必是箫了。 “是一支箫。” “箫?”宋邺稀奇道。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要夜里悄悄传送。他看了眼天色,心里已有了主意。 第48章 四面楚歌 是夜,中宫突然响起了刺耳的箫声。 阿玖这些日管理凤阳阁内务,累得睁不开眼,才刚躺下没多久,迷迷糊糊有人叫她名字,她不理会,接着一双手抓了上来。阿玖骤然惊醒,睁眼只见烛光在白竹脸上忽明忽暗,照出她焦急的神色:“阿玖姑娘,中宫出事了!” “什么事?” “听说有刺客在皇后娘娘宫里,太子刚带了人去抓呢!” 夹杂着残雪的冷风已先一步吹到了中宫。 随着一声惨叫,夜空中迸发出爆响。 寝殿的灯倏然亮起。堇姑姑披着衣裳出来瞧。只见白雀捂着嘴,满口是血摔倒在地上。地上的箫已经碎成两半。堇姑姑哀叹一声,不顾白雀如何求饶,把罪魁祸首带到了皇后面前。皇后见了白雀,怒目圆睁,呵斥道:“不要脸的丫鬟,在背地里干些什么勾当!” 见皇后气得直拍胸口,堇姑姑担心她气坏了身子,一边让娘娘息怒一边替她骂:“该死的蹄子!果真是你。说,是谁指使你干这种事情的?” 白雀哭着直磕头。皇后看她始终不交代,不悦一指:“掌她嘴!”堇姑姑流露出为难的神情,却不得不举起手,可看见白雀满脸泪和血混在一起,也许被那爆炸的箫割伤了嘴说不出话,实在可怜见,便迟迟下不了手。 “娘娘,我看她也伤得不轻,再打下去恐怕更说不出话了。” 皇后瞥了白雀一眼,沉声道:“哼,你不说本宫也猜得到。本宫当日就是故意说给你们听的,原想着试探试探,没想到这么快就上钩了,真当本宫是傻的,看不出你们那暗暗戳戳的心思?得亏了有人提醒,不然还不知你这平时看起来老实的丫头,也敢来摸赃了!堇娘,抄了她身,把她赶出宫去。” “是。”堇姑姑搜走了白雀身上所有的财物,叫下人来把她搀了出去。 “阿玖说得不错,这宫内什么风吹草动都有人盯着,不说隔墙有耳,就是凑到耳边也有泄露了出去的。堇娘,你说会不会是端妃看我不顺眼,特意收买了我的丫头想摆我一道?” “娘娘莫要动气,我听闻端妃这些日身体也不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带着七皇子课也不去上了。娘娘知晓,她一向最看重七皇子的功课,想来这次是病得重了,舍不得儿子离自己半步,更别说抽出心来陷害娘娘……娘娘喝茶。”堇姑姑倒了一杯茶递给她。皇后吹了吹正要喝,忽然瞥见一人背着火光出现在房中。堇姑姑顺着看去,顿时心惊肉跳就要叫人,皇后拦下她,目不转睛盯着那团黑影,试探着开口。 “楚郎?” 那人没说话,而是往前走了一步,五官暴露在灯光里。看清欧阳楚的面庞,皇后又惊又喜,下床朝他走去。欧阳楚恪守礼节,只是静静站着看皇后。 “你怎么会来的?” “我说过,箫响,我就会来。” 皇后看着手帕里捡回的箫的碎片,后悔不该用这个来做试探,惋惜道:“可惜已经碎了。” “物品碎了便碎了,人才是最重要的。现在宫中已经不安全,跟我出宫去罢。”不等欧阳楚上前,皇后敛了笑容,摇头:“陛下尚在病中,我儿怀瑾此刻在前线杀敌,太子又是第一次掌政,我怎么能走?” 欧阳楚这才发现她还不知道太子的事,可时间有限,他只好拣重要的说:“太子不是皇室血脉,他把派去支援的军队迁到了青州,姜国已经投降归顺于他。安王恐怕凶多吉少……再不走,他就会对你和琼丫头下手了。” 堇姑姑听到此等惊天大事,一个没站稳碰倒了身边的花架。花瓶自架上坠落…… 宋琼一直没睡,她早发现了有一群人鬼鬼祟祟在中宫周围待着,奇怪得很,于是她决定先看看情况。直到花瓶打碎的声音从母后房中传来,她担心母后,按捺不住冲出屋子,刚跑了没两步猛地被人拉到了墙角。黑暗中一只光洁细腻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别过去。”耳畔熟悉不过的音调令宋琼安静下来。两人一同蹲在墙角的阴影里,透过牖窗注视着屋内二人的一举一动。经过一番拉扯,皇后跟着那人出来了。 皇后穿着黑色披风,指了一下偏殿的方向,然后跟欧阳楚走过来。 阿玖看见欧阳楚,心咯噔一跳:他竟然没走! 两人才走出两步,宋琼就察觉到包围庭园的百名弓箭手架起了弓箭,她顿感不妙,这些弓箭手好像都是东宫的人……不好,是圈套!反应过来后宋琼立即起身冲过去想阻止二人过来。 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利箭齐发划破空气,欧阳楚耳朵动了动,浪迹江湖多年的直觉让他立马把皇后推了回去。刹那,百支利箭齐发,如同海浪席卷而来。 “师父!” 鲜血染红了白雪。欧阳楚强撑着不让身体倒下,他看着皇后,张开的嘴里血汩汩流出如同两道獠牙,笑得十分可怖。 “早知……当时……不该走的……” 皇后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双目无神,脸上白得看不见一点血色,嘴里喃喃道:“楚郎……” 欧阳楚扫了一圈弓箭手,最后目光停在某一处,呵呵笑了两声,随即当着中宫所有人的面拔出长剑,要向皇后刺过去,一步两步——随着欧阳楚倒在血泊中,皇后也晕过去。 “母后!”宋琼只觉胸中一口气没上得来,也跟着晕了过去。阿玖抱住宋琼,无论是拍她脸还是掐她人中,竟没反应。 庭中来了许多人,包括后宫的大小嫔妃,以及巡夜的御林军,都齐刷刷进了中宫。上下百余人目睹皇后娘娘和刺客夜处一庭。 “这人到底是谁?” “公主亲口叫的‘师父’,这人应该是那个常常蒙着半张脸,教公主习武的林深大师傅。”此语一出,满座哗然。尽管皇后身边的丫鬟都解释说皇后娘娘是被这血腥场面吓晕了,并不是跟林深有私情。但仍有人窃窃私语,翻出去年给公主办生辰宴,此人便和皇后娘娘有说有笑,还单独说过好一会儿话,明显是故交。 谈话间周铭带着御医赶到,又以太子的名义下来疏散众人。皇帝拖着病体来到了中宫,宋邺在旁边扶着他。看见陛下的身影,刚才还争辩得不可开交的几人瞬间噤了声。 “陛下……” “刺客处理了吗?” “已经拉出去了。” 宋耀冷冽地扫过众人面庞,骇得众人纷纷低头:“今日之事,日后再听谁提,朕保管他人头落地!” 之后皇帝因疑心导致自身病情加重,整日昏睡。次日皇后从噩梦中醒来,看见堇姑姑熬得通红的眼,她先想到了宋琼,失去意识前她好像看见了女儿跑进来。 “公主呢?” 第66章 “公主没什么大碍,娘娘放心。” “陛下可来过?” “陛下那晚来了,陪了娘娘一夜,早上回金銮殿了。”堇姑姑决定先不告诉她陛下病重的事。皇后却有预感似的摇了摇头:“要完了……”一滴泪滑落。 等宋琼醒来,阿玖正趴在床边睡着了。公主翕动嘴唇,眼角湿润。师父一世豪杰,却死得这样草率,日后她该怎么面对六道门的兄弟姐妹? 堇姑姑奉命给公主端药,刚到门口却听见屋内一阵乒乒乓乓,好似在吵架。 “我不想再看见你。” “你害死了师父……还想害母后吗!” “我走……” 门被拉开,映入眼帘的是阿玖通红的眼。她一脸委屈不甘,回头望了一眼,掩着面跑了。 中宫门口的御林军见了,偷偷跑去告诉了太子。太子轻蔑一笑:“到底是个丫头片子,这点打击就受不了了。”说罢又可惜安王不在京中,看不见自己是如何翻云覆雨,搅动乾坤的。 他也没这个机会见了。 两军交战持续了半月。到了三十,粮饷和援军迟迟未到,宋怀瑾每日清点还剩下多少人,可是粮草都吃完了,连战马都没了力气出战,遑论劲战多日的人。 “援军什么时候到?” “说是……明日。” “明日,明日,这都多少个明日了?”宋怀瑾发泄完又迅速调整好心情,出了营帐。 “全体将士集合——” 雪落在宋怀瑾的头发上,盔甲上,他如屹立山崖的雪松,对着全军说:“援军已经在我们身后了,只要再坚持六个时辰,魏军就是我们脚下的一撮灰,自从我进入军中以来,打的每一仗就从来没败过!这次纵然辛苦些,但也杀了对面两个大将!要走的腿长在你自己身上,我不拦着,但从今以后别让我看见你,逃兵在本王这里是比强盗还不堪的!古来征战几人回?唯有家国尽孝忠!” 将士们连同伤兵和炊家子无一不被触动,纷纷举起拳头:“唯有家国尽孝忠!” 新年各地百姓照样过节放烟花,而宋宫却像一锅正在熬煮的粥,一个大勺不停地搅动,直至这锅粥稠得一点缝隙也没有。 这日阿玖在瞭望台发呆,突然心口一疼。这般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已经许久没出现了。冷汗冒出,她扶着台边蹲下来。这次她看见了更多,不是宋琼,不是刘子晋,而是更深远的记忆—— 幼年丧母,父亲酗酒家暴。多少个雷雨夜晚,可怕的身影在黑暗的土屋时隐时现,一双充满酒气的魔爪掐得她满脸发紫。 “贱种,跟你娘一个样!”接着是拳打脚踢。终于,她再忍不了了。 在湍急的河中,少女眼睁睁看着男人溺水身亡,嘴角掠过一丝惬意的快感。后来她被姑母收留,在作坊干活,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但突然有要债的上门讨债,只喊她着债女偿。她不想拖累姑母,于是告别后连夜出逃,翻过了一座山,到了一个新的国度。 满街的人都惊讶地看着她。寒冷的风把她往回赶,可是她不回头,最终冻晕在了一辆马车前。 ……那是她吗? 阿玖觉得眼前黑暗了好长的时间。再醒来她看见一个稚气未脱却高傲的女孩。阿玖在人群中摸爬滚打多了,一眼看出这个女孩不同于常人。 她决定利用她。 她谎称失忆,女孩就给她取了名字。 “今日十九,就叫你十九罢。” 她以十九的身份留了下来。阿玖努力做着让女孩心生好感的事,生怕会被赶走。起初待在宅子里心里还忐忑不安,后来她发现这个宅子没人敢进,她终于安全了。一天她帮女孩缝补衣裳,女孩提起父母,她不慎透露了自己的过往经历,好在女孩不如看起来聪明,没有发觉异样。 她说:“以后我罩着你!” 打雷时,她说:“我不动,你要是害怕就抓着我的手。” 日复一日的相处中,阿玖慢慢解开了心中的枷锁,开始庆幸自己遇见了女孩。 直到某一天,女孩突然说自己要回家一趟,让她先待在宅子等她回来。然而过了两天突然有人来告诉她,女孩是公主,已经回宫了,她可以进宫去陪伴她。阿玖信了,跟着他走了,没想到那人却转头把她卖给了人伢子…… 她再一次堕入黑暗。 第49章 逢场作戏 原来她就是十九。 记忆如关掉闸门的水涌入脑海,缺失的一部分终于填满了。阿玖觉得自己此刻才算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人。先前是依附于刘子晋,后来是跟随宋琼,而此刻拥有着所有痛苦的、快乐的、绝望的、憧憬的记忆的她,才是真正的阿玖。想到那间挂满了丹青的屋子,她很想告诉宋琼,原来她们在长街的相遇不是冤家路窄,而是久别重逢…… 阿玖感觉一阵强烈的白光在眼前蔓延开—— 黑暗被驱散后,双瞳里赫然倒映着瞭望台的顶梁,一旁是白皑皑的天空。阿玖坐起来,头犹如撕裂过一般生疼,看来自己方才是发病晕过去了,不过现在她一点儿不适感也没有。 “你醒了。” 宋琼坐在石座上,正洗茶,慢条斯理的动作,与平时风驰电掣的她形成了极大反差。阿玖扶着栏杆站起,恍惚间回到了第一次在意欢殿的院子里见她,那眉眼中目空一切的孤傲,叫人望而生畏。 “你刚才差点从台子上掉下去。” 阿玖没搭话,只是看看她:“你知道我是谁吗?” 宋琼洗茶的手顿了顿:“我知道。” 阿玖心中一动,有些期盼地注视着宋琼,只听她冷冷道:“我知道你不是她。”七个字像一盆冷水泼在身上,阿玖愣在原地,之前听过的沈凝的话轰然在耳边响起:“……公主让我故意在你面前说解药在东宫,就是想姐姐去冒这个险。” 难道真的如沈凝所说,她们间只是利用? “你当初救我,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像十九?” 宋琼拿起茶壶,淡定得没有一丝内疚感,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当初在俘虏队伍中救下你,就是因为你像十九,只是后来发现,你一点儿也不像她。没错,我就是利用你,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天,所以需要一个软武器,用来替我摆脱命运,谢谢你啊,玖玖。” “如果我……”阿玖把未说出口的话尽数咽回去,欲言又止,最终无奈地笑笑:“我们的一切,都是逢场作戏?” “……不然你以为你是谁,也值得让我掏心掏肺?下这一大盘棋,可费了我不少心思。” 阿玖胸口堵着气,却发作不出来,只苦笑:“装得很辛苦吧。” 宋琼云淡风轻:“不辛苦,毕竟一成真心都用不了。”一阵难言的沉默。阿玖手掌微微颤抖,双目含泪,望向了观景台,一片苍茫空旷,宫门底下寥寥几人在清扫积雪。宋琼抿了一口茶汤,同样望向远处,残雪仍寒,一如她接下来说的话。 “用过的棋子也没什么好留着的了,看在你为我出生入死的份上,长庆门东南墙角有一袋金叶子,就算作给你的酬劳罢。”宋琼放下茶杯,站起身,毫无感情地撂下一句话:“这不是你待的地方,别让我再看见你。” 阿玖心死了,后面宋琼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已无心留意。看着宋琼消失在层叠的雪瓦红墙中,阿玖感觉整个人被抽了魂魄,自己一直以来原来都是自以为是。 当真可笑。 阿玖也不打算告诉她自己恢复记忆的事情了,她更不打算走,因为她要亲眼看着宋琼是怎么得到报应的。 阿玖俯瞰雪景,一片苍白中,滴血般的红色刺激着双眼,她一直攥着的手指张开。手心里赫然躺着一个金属物件。 虎符。 你不仁,我不义。 阿玖攥紧手心,下了观景台,往东宫走去。 此时的东宫正被两队护卫军挨个踏破了门槛。为首的两个护卫军单膝跪在地上,向宋邺禀告要事。 “我们找遍了整个凤阳阁,都没有找到殿下说的什么兵符。” 宋邺合上奏折,表情略有些遗憾。 难道兵符不在凤阳阁?若不在凤阳阁,那就只有在宋琼和阿玖身上了。以宋琼的心思,即使不留在凤阳阁,也一定会收起来,她敢跟阿玖闹掰,那阿玖身上应当是没有兵符才对……正思忖之际,侍卫忽然禀报说外面来了一个女人求见太子。宋邺听其描述推断是阿玖,不由感到奇怪。 “让她进来。” 侍卫出去片刻又回来,犹豫道:“她说,殿下若想得到想要的东西,就该亲自走一趟才对……” 宋邺丢下奏折,饶有兴趣地思考一番。阿玖现在没了幼卿撑腰,想在这里活下去,一定会找一个人依附,而除了宋琼,只有她有可能知道兵符所在,再不济,拿她当个牵制宋琼的风筝也是可以的。宋邺想着拉拢阿玖没有任何坏处,便起身出殿。 “阿玖姑娘果然好胆量,都不用我动手了,自己就送上门来。” 第67章 阿玖跟他保持着距离,咧了咧嘴角:“那殿下恐怕要失望了,我既然孤身来了这儿,自然不会把那东西带在身上。” “你来这儿,不怕被幼卿知道吗?” 他一提到宋琼,阿玖立即冷了脸:“我想干什么,她也管不着。” 宋邺脸上现出满意的神情,端详着自己一手打造出的好戏。戏中人曾经眼里的柔情荡然无存,现在提到对方满眼的恨意,当真比话本还精彩。 阿玖扭开脸,似乎不愿回忆:“她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说完她看向宋邺:“阿玖先前划伤了殿下的脸,殿下却不计前嫌,为了表示歉意,我会帮殿下拿到兵符,这也是效忠之举。但……我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宋琼任凭我处置。” 宋邺只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欣然答应:“好,只要你拿来兵符,我会让你遂愿。” “明日戌时,长庆门见。” 阿玖勾唇一笑,扭头离开。 她刚走,周铭进到东宫,看见宋邺在门口,立马附在他耳边:“那个刺客的尸体被盗走了,属下猜测是公主派人做的,殿下要不要……” 说着他用手刀抹了抹脖子,宋邺才答应了把宋琼交给阿玖处置,便说:“盗就盗罢,她也使不了几天力气了。” 一辆马车到达了六道门。在门口用树枝画画的小男孩被车夫招过去,接着面色煞白地冲进院子。 “双儿姐!不好了!” 谢双正在和其他人商议几日后的整顿计划,听见呼喊,她停了下来,走过去打开窗户,探出头:“小芋头,出什么事了?” 小芋头指着外面,气喘吁吁:“门主,门主他……”谢双一行人匆匆忙忙越过大堂,来到马车前。马车后拖着一口棺材,因为天气寒冷尸身尚未腐坏,只是尸斑还是不可避免的浮现在躯体上。 “门主……” 门主突如其来的死讯,给了六道门一记重棍。 众人伏在棺材上痛哭流涕。顷刻,李铁头突然一把抹掉眼泪,站起来愤懑喊:“门主一定是在皇宫里遭了人暗算,副门主,咱们六道门不能不给门主报仇啊!” “是啊!”其余人纷纷附和。 谢双让小芋头给车夫拿一吊钱,随后站出来说:“好了,大家先冷静下来。李大哥,吴大哥,拜托你们把棺材搬进祠堂。” 六道门五位掌门人挤在祠堂中,谢双平复好情绪,冷静说:“现在时局动荡,云蛇宫主威慑武林,千万不能让其他帮派知道门主仙逝的事……咱们对外就以六道门大武师的名义下葬,门内祠堂灵位不改,只是每日拨几个人去守祠堂,没有我的吩咐不能让人进去。” 巫珏咬牙:“难道门主的死就这么算了?” 谢双看向她:“待帮派事宜稳定,我们即刻上一趟京。门主死得不明不白,咱当然不能算了!” 几人对视一眼,坚定地点头。 张老从屋内杵着拐杖颤颤巍巍走出来,他一只眼睛凹进去,眼皮耷拉着,盯着棺材看了许久,一言不发。直到听见谢双说要去京城,他移开了目光,开口:“去不得啊!”面对众人的注视,张老仰头长叹。 “……就要变天了。” 寒冬已经去了大半,雪多日没下,地上的积雪开始缓慢融化。 阿玖走在去长庆门的路上,石板路湿滑,她走着走着心中有些忐忑。她本能地回头望了望,并没有人跟来,长庆门安宁得仿佛她只用一步就能逃离这个偌大的监狱。 阿玖走向唯一的那个人影:“我来了。” 然而跟她对接的并不是宋邺,而是周铭。阿玖有些意外:“是你?” “殿下有其他事要做,我来帮他跟姑娘交易,怎么,姑娘貌似有些失望?” 阿玖敛眉,呵呵一笑:“看来兵符对殿下也不是那么重要,否则他就亲自来了。” “谁来都一样,姑娘把东西拿出来罢……”周铭伸出手。阿玖刚要拿出兵符,突然从门后钻出一群锦衣卫将二人包围。一个长着青胡茬的男人走出来:“周大人,在下接到检举说此女是细作,特来抓捕,没想到大人竟与她在一处。对不住了。” 周铭看了一眼阿玖,后者似乎也不知情,神色紧张。青胡茬指了指两人,厉色下令。 “把他们抓起来!” 周铭担忧锦衣卫万一从阿玖身上搜到了兵符,那么不只自己,连殿下都会受到牵连,他拦住锦衣卫想让阿玖先逃,然而阿玖双拳难敌四手,跑出没两步还是被抓住了。为首的冷笑:“大人如此激动,王霄不得不怀疑您勾结敌国了。带走!” 王霄将两人押入天牢,随后吩咐人将两人分别关起来,他急着复命便没再待。关入狱前例行搜身,周铭被卸了佩刀,走在阿玖前头,他屏气凝神,专心听着后面的动静。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锦衣卫什么也没搜到。 二人被关入了相邻的两间牢房中。周铭看见她安然无恙地度过了锦衣卫的搜身,庆幸之余眉头皱起:“你没带兵符来?”他不明白阿玖空手来的意义,后者却淡定道:“若是带在身上,岂不是轻易被抢了去?” “我要确保兵符能送到世子手上。” “世子?”周铭会心一笑,知晓此女不简单,短短两字就在向他表明自己的立场,于是和她隔着墙聊起来:“姑娘可知道锦衣卫把我们抓起来的原因?” “大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也被抓了,我如何知道?”阿玖眉眼间扬起愠色,倒有一瞬间宋琼居高临下时的傲气。 “我还以为……” “周大人以为什么?” 在透过天窗照进来的靛光下,周铭笑得有些诡谲:“我还以为姑娘是想用自己当诱饵,假意做交易,让太子殿下落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好帮幼卿公主摆脱困境。” 阿玖攥紧拳头,冷哼:“我和宋琼已经恩断义绝,我为什么要帮她?再说,我本来就是姜国派来的细作,大人又怎知我先前不是在做戏?只不过失败了而已。” “看来是周某小人之心了。”周铭赔笑。他观察二人已有一段日子了,确实大不如从前如胶似漆,每次见面都免不了一番争吵,便勉强信了她。周铭找了个舒服的角落坐下,全无被关起来的恐惧。 阿玖不解:“你还有心思睡觉?” 角落里的人已经闭上眼,说:“姑娘又不是没在这儿待过,难道还怕起来了?纵然现今没了幼卿公主庇佑,不是还有殿下吗?既投了明主,姑娘大可放心,我们关不了多久了,且看罢,这朝堂马上就要变天了。” 阿玖听着他的话,内心惴惴不安。 宋邺要做什么? 金龙殿。 “来人,给朕倒杯水……” “来人——” “来人!人呢?来……咳咳……” 皇帝咳嗽了好久都等不来人,一气之下踹翻了屏风。伴随着屏风倒下,一个低沉的嗓音从门口响起。 “父皇。” 皇帝一阵剧烈咳嗽,撑着身子望过去,可惜藕色的帐缦挡住了他所有的视线。他只好用已经沙哑的声音问道:“是怀理吗?” 那人没回答,帐缦后传来了水流声。 “让儿臣给父皇倒水。” 第50章 风云突变 皇帝将热茶一饮而尽。宋邺接过空杯,将它放到了一旁的桌上,随后又服侍皇帝躺下。宋耀看着坐在床边的太子,那侧容有七分像已故的贤庄贵妃,他心里油然生起些愧疚感,轻声说道:“众子女当中,朕最看重的就是你了。” 宋邺置若罔闻,反问他:“您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日似乎是你母妃的忌日……你可去看过她?” 宋邺一怔,神色骤黯:“自然。” 皇帝叹息:“你母妃去得早,朕忙于朝事便少了对你的关心。当初若将你过继给皇后,同怀瑾和琼儿作伴,或许也能少些孤独。” 过继?宋邺在心中冷笑。别人的孩子再好也好不过自个儿亲生的。宋瑶作为长女,就是因为生母去得早就过继给了皇后,最后反倒成了替代和亲的工具。皇后只宝贝她的一对儿女,倘若自己被养在皇后名下,只怕太子的位置早就易人了。宋邺呵呵笑:“我不过一个弃妇的弃子,如何比得嫡子嫡女?父皇早早拟好遗旨,宁可让宋瑜和宋琼继位也不要我。早就知道我非亲生的了罢?” “你……”宋耀并没有太惊讶,只是看着太子沉吟一声:“……那你又想没想过,为何朕早知道你非朕亲生,却一直没废了你呢?” 宋邺情绪顿然激动,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您说这话未免太冠冕堂皇了些,儿臣不是没眼睛,自从安王领兵打了第一次胜仗开始,您就已经有了另立储君的想法……”宋邺冷漠地注视着虚弱得不成样子的皇帝,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诉说着积压已久的怒气与不平:“你不废我,只是因为你懦弱。当年您子嗣空乏,位置也坐不安稳,若非我母亲诞下我后,得到了张陈两家的扶持,你何来今日?可惜啊,朝中势力已经不比十年前,儿臣这些年也并非一事无成,父皇既然病了,就该少操心政务。” 第68章 宋耀突然感觉到胃部一阵绞痛,反应过来他在水里加了东西,不由怒目圆睁,喊:“你!”然而刚喊了一个字他就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滚水烫过一般。宋邺嘴角压抑不住的笑意,看得宋耀心里发毛,他喊了一声“父皇”,而后阴沉着脸说:“今日不只是母妃的忌日,也是您的忌日。” 此时的宋耀才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可病中的身体四肢乏力,轻易让宋邺按了回去。 “父皇,您该歇息了。” 宋邺眼神骤狠,一手抓起皇帝的手让他掐住自己的脖子。随着手上力气的递增,榻上人的生命在一点点消逝。宋耀已然双眼翻白,但依旧在挣扎。忽然门外传来响动,宋邺立马看过去,他没松开手,只用正常的声音:“谁?” 趁宋邺分心之际,宋耀注意到了矮桌上的茶杯,他立马伸长手臂去够,企图将杯子摔碎制造出动静,然而杯子不远不近,刚好放在他够不到的地方。宋邺发现他的举动顿然加重手上力度,断了他的妄想。 “殿下,是我。” 听见是周铭的声音,宋邺松了一口气,沉声问:“我交给你的事,都去做了吗?”门外回:“还余下一点需处理,属下正要去。”太子放下戒备,让他赶快去,莫要叫人发现。待宋邺再看向自己手下,刚才还挣扎的人已经狰狞地瞪着眼睛彻底没了呼吸。 宋邺探了探他鼻息,确定皇帝已死,便放心。他把床上的被褥整理整齐,伪造成暴毙的模样。 之后扬长而去。 陛下驾崩突然,宋国一片混乱。 太傅陈颛、丞相何誉之、吏部侍郎吴效先、锦衣卫指挥使王霄联合上奏,请求彻查。宋邺却在此时搬出先帝密诏,诬陷宋琼,并称皇后与刺客有染,为争夺皇位合谋害死先皇。并拉来了皇后身边的宫女作证,威逼利诱下,宫女承认了那晚皇后娘娘与一个男子夜会中宫。王霄想到周铭是太子的亲信却疑似勾结外敌,于是质问宋邺,两派各执一词,最后只好因证据不足暂且搁置。宋邺名正言顺成为继帝,但三省六部仍未将权交出,认为陛下刚驾崩,又值战乱,不便举行登基大典。奏折虽送到东宫让宋邺处理,但却无兵马的控制权。更无法调动附属国姜国的军队。 “这群老顽固,竟想架空我!” 宋邺大步流星往御书房走,一旁周金己上前一步:“殿下,那几个出头的唯何丞相马首是瞻,这何相又是皇后的父亲,势必也对帝位虎视眈眈,依属下看,不如把皇后给……”他做了个“杀”的手势:“只要让众臣相信皇后是畏罪自杀,自然能瓦解何相的势力。” 宋邺正想吩咐周铭去准备,然而转头不见人,才忽然反应过来他已经被王霄抓走了。周铭的父亲周金已也是除了张家和陈家外一直以来支持自己的忠臣。只是陈颛这两年已经很少再参与朝堂之事,大有隐退之兆,如今跳出竟是与丞相同气连枝,显然不可再用,他需要多拉拢一些新人了。 “令郎被抓是我意料之外的事,还好王霄没搜到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是我考虑不周,怀理在此给大人道歉了。”宋邺作鞠身状,周金已面露惶恐,忙呼“不敢”,俯低身子道:“小儿能跟着殿下,已是莫大的荣幸,在牢中吃点苦算不得什么。” 宋邺笑着扶起周金已,让他放心,又说自己与周铭情同兄弟,很快就会让他出来。周金已听了眼泛泪光,对宋邺的忠心更上一层。 当晚,一群人闯入中宫。中宫的奴婢见来势汹汹,惊惧下纷纷逃窜。唯独堇姑姑守在皇后身边,悲哀地看着周遭混乱的一切。皇后早已料到会有此番情形,只坐在蒲团上打坐敲木鱼。 “皇后娘娘当真沉得住气,都到这地步了,还能打坐参禅。” 堇姑姑看见宋邺进来,立马护在皇后面前。皇后敲木鱼的手停下,睁开眼审视他一番:“你要报仇也好,善后也罢,只冲我来,别殃及无辜。”宋邺嘲讽道:“皇后娘娘如此慈悲心肠,为何当日对我母妃见死不救?少假惺惺了,我母妃的死都是你们这群鼳妇在暗地里推波助澜!” “太子殿下可别血口喷人,宫里但凡资历老些的,谁不知道贤庄贵妃精神不正常,三番五次私逃出宫,大冬天为了逃跑连襁褓里的孩子都可以不要了,扔在雪地里,要不是皇后娘娘,你早冻死了!”堇姑姑一口气说完不过瘾,还想再说,被皇后呵斥打断:“堇娘!退下——贤庄贵妃是极好的人,只是她本不属于这里,可惜进了皇宫又岂是轻易出去的,若她在世,是定不愿见你为了争权夺位而面目全非……” 宋邺看了看手上母妃留给自己的珠串,不相信她们说的话:“猫哭耗子,依我看,母妃未必不会以我为荣。” “你可知为何贤庄贵妃当年给后宫所有人都送了一条珠串?”皇后见他露出疑惑的神情,不禁慨叹:“你这么多年就从没看过珠子上刻的字?” 宋邺显然愣了一下,拿起那条珠串仔细端详。那手串上竟然真的刻有小字:“感念养恩,勿与争权。孝慈怀理,因成善业。” “你母妃从来就不愿你成为太子。” “我不信!”宋邺拿着珠串的手因太用力而青筋暴起,连周铭都吓了一跳。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而癫狂大笑,将手串捏成了粉末,举止全然没了风度:“少骗人了!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是不会放弃的!皇后娘娘,一切已成定局,承认罢,你们已经输了。” “我帮你揽下所有的罪责,但我死后,请你给琼儿一条生路。”就是这样深沉的爱,宋邺嫉妒了十几年,他巴不得让宋琼也尝尝丧母之痛。 “好啊。”宋邺丢了一把剑过去:“您自己动手,还是我帮您?” 霎时白烟大作,气味浓烈,呛得人睁不开眼。 烟雾中一人矫捷地钻进殿中,来到了皇后面前。她将皇后扶起:“娘娘,快走。”皇后被白烟呛得咳嗽,却一眼认出了她,继而摇头:“胜利需要牺牲。” 六个字如雷贯耳,素日高高在上的皇后此时分明狼狈不堪,阿玖却真切看见了母仪天下的英雌之范。她一边催促阿玖离开,一边放不下嘱咐:“琼儿还不够成熟,拜托你照管,好孩子,千万不要让她意气用事。切记,为己必亡,为民可昌。” 说罢,皇后挥剑自刎。堇姑姑见皇后已殁,立马殉主而去。 待白烟散去,地上只剩下两具尚温的尸体。 阿玖感慨宋琼有个好母亲,虽对女儿有些溺爱,但在大事上也是明事理的。况且宋琼有一个亲哥哥在前头了,纵然骄纵她些也无可厚非。阿玖生出些艳羡之情,倘若她母亲不早逝,她跟着母亲离开家去生活,或许就不会过得如此煎熬。 她在外面转到快三更,回东宫正听见宋邺反悔了,在找理由除掉宋琼以绝后患。 “不能杀她!” 看见阿玖,宋邺眯起眼睛:“怎么,舍不得?” 阿玖无视他的话,说:“我只是觉得,宋国和魏国还是实力悬殊,现在你只是储君,并未登基,留着宋琼自然有大用处,毕竟她是最受宠的公主,可以用来牵制旧臣和安王。” “阿玖,你可知打蛇不死——后患无穷。” “皇帝没了,皇后娘娘也薨了,倘若她再死了,安王一定拼上命也会回来找你报仇!你现在是厉害,但宋国的大半兵力还是在安王手上,鹬蚌相争,只怕要让姓魏的渔人得利去了。”阿玖生怕他不同意,提醒道:“别忘了,你亲口答应宋琼任我处置。” 宋邺脸上看不出对她的说辞信还是不信,他只是打量她,忽然露出些狐疑之色:“你怎么知道皇后薨了,你刚去哪儿了?” “我去找兵符了。”阿玖面不改色:“中宫那一阵骚乱,我又不是傻子,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宋邺听见兵符顿时将其他事抛之脑后:“找到了吗?” “当然。”阿玖从怀里掏出一方被雪浸过的手帕。手帕中显然包裹着物体。宋邺心中一喜,打开一瞧,侧面看是一个完整的虎形,然而拿起来却发现只有半只。 他还没作反应,周铭先拔刀:“你敢耍殿下?” 阿玖面对利刃毫无惧色,说:“还有半个自然在我手里。” “太子殿下过河拆桥又不是一次两次了,若我手里没个筹码,岂不是妄为细作之名。太子放心,我不会发号施令,太子要用兵,我随太子一同去就是,要怎么指挥都是你的事,我不插手。” “好个聪明的女人。不愧是能在两边周旋的。”宋邺冷哼一声:“你就不怕我抢了你那半个去?” “我就吞了它,再吃下化骨散,一起化成血,叫你半点好处也捞不着。只望没有兵权的储君,在面对朝中那些大臣时,也有现在的威风劲儿才好。” 阿玖坦然与他对视,仿佛只是一个为了自己保命的聪明的利己者。 第51章 真假一念 五更,长庆门东面,一辆轿子停下,谢婉良和幽兰从里面走出来。轿子后方,一个脸上长满麻子的轿夫嫌弃地卸下头上的丝巾,拍掉肩膀上的灰尘。她扯了扯不合身的又旧又脏的衣服,腹诽:没了青青这个左膀右臂,办事着实不大便宜。 第69章 “麻子脸”走到两人面前,虽然点了密密麻麻的青点,用头巾束起头发,穿了一身旧衫,却难以掩盖宋琼眉眼间的傲气。刚还在嫌衣裳破旧一脸不悦,下一眼看见谢婉良又恢复了笑容。 “谢姐姐。” 谢婉良知道她来得不易,故竖起食指示意不用多说:“我都知道……我这里也帮什么忙,不如走了,免得拖累你们。只是我还是要唠叨一句,轻发则多败,小不忍则乱大谋,你们一定要小心。” 宋琼不喜人说教,唯能听得进谢婉良的劝诫。人的一生能遇到几个良师益友,莫乎知己,若说宋琼的知己,便是非她莫属。这些天好不容易才见面说一回话,宋琼反而感伤起来:“谢姐姐,能认识你,是我的福气。” 二人亦师亦友,情谊早已到了亲人的地步。谢婉良亦然同之。 “保重。” 道别后,幽兰扶着谢婉良上马车,宋琼站在矫子前目送马车离去。然而没开出几步,一阵诡异寒风袭来,马儿受惊嘶鸣。眼看马车要侧翻,宋琼反应极快,一脚蹬上马背扯住缰绳,让它安静下来。安抚好了马,宋琼奇怪这么大动静怎么没人发现,她望向长庆门——那些侍卫都耷拉着头,摇摇欲坠,还没等她看清楚就一个接一个地栽倒在地。 “发生什么事了?”谢婉良掀开帘子,却见一白衣女子从天而降,衣袂飘逸如薄雾淡云,幽兰警觉地把谢婉良护在自己手臂后。只见那女子轻盈落到马车面前,揭下了自己的面纱。 “婉良。” 幽兰见她眉眼与谢婉良有几分相似,惊讶地向身边看去。谢婉良原本忧心的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唤道:“表姐?” 谢双让吴如风和李铁头先去寻找公主的下落,二人便施展轻功分别往西南两边飞去。还没跟上几人的巫珏正把最后一个侍卫拖到墙后,然后蹲下来,嘴里发出一种类似蛐蛐儿的鸣声。躺在地上的侍卫突然抽搐了几下,口鼻里爬出一些小虫子。巫珏伸出手,把蛊虫收回随身携带的小盒子里,随后起身向谢双走去。路过马儿时,突然听见“啧”的一声,她抬头这才发现马背上坐着一个人。 “原来是你!” 巫珏一声惊呼,令正叙旧的一对姐妹投来目光。宋琼翻下马,“嘘”声让她小声点,又指着她的小盒子:“你这招挺厉害呀。” 巫珏叉腰,得意地翘起下巴:“这可是本姑娘的老本行!你想看看我的蛊蛊们吗?” 她说着就要打开她的盒子,吓得宋琼连连摆手。谢双走过来,看着打扮成“车夫”样子的宋琼,有些惊讶:“公主,你怎么在这儿?” “嘘,我现在一举一动都被盯着,也不敢派人接应,我来是为了亲眼看着谢姐姐出宫,现在局势太乱,她留下来太危险。正好你们来了,把她交给你们我也放心了。” 谢双看了一眼婉良,她这个表妹自小身体不好,后来家道中落,她被门主收进了六道门,听说表妹被幼卿公主带入了宫,一开始她还担心,因听闻幼卿公主十分不着调,现在见到婉良比从前时气色都好,便知没受亏待。谢双很感谢宋琼,不过她这次来为的是门主死亡一事。谢双让谢婉良进车厢,待旁人遣散后对宋琼说:“门主已经下葬了,因要避免江湖争夺兵器榜首,不敢暴露,只以门中大武师的身份出殡……不管怎么说,还是多亏了公主将门主的尸身送回。” 提起欧阳楚的死,宋琼很愧疚,声音低下来:“杀害师父的人是宋邺,我千算万算,没料到他会拿师父开刀。” “公主莫要自责,六道门恩怨分明,更何况您是门主的徒弟,若寻仇也只会找宋邺。”谢双早猜测跟太子有关,这些日江湖中同样暗潮涌动,四方会得势,回龙教受到打压,便想与六道门结为盟友。她本不想参与其中的朝堂纷争,算着不予回应隔岸观火一段时日,没想到太子杀了门主,火先一步烧到自身。若再观望下去,只怕星火就要燎原了。 巫珏拍着胸脯附和:“是啊,我们不会为难不相干的人,你别有负担。如果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也尽管开口。” “我自然相信你们。只是我皇兄,安王,他赴榆州已旬日有余,我在宫中无法得知榆州战况,所以想请问各位是否知晓那边境况如何?”宋琼深知掺和进来的风险,她本不想连累六道门,但如今的局面,她唯一能信任得过的就只有她们了。 谢双和巫珏对视一眼,神情凝重。看着宋琼坚决的脸庞,她不忍欺骗,如实道:“不容乐观,虽说魏军暂时退兵了,但军队中的伤亡情况我们还不得知,只怕……” 交谈间,李铁头和吴如风回来了。两人径直走到谢双面前,愁眉不展:“副门主,我们都没有找到公主,怕是出事了,您看我们要不要直接杀进去?” 巫珏憋着笑拉了下两人,正要解释,宋琼主动上前:“有劳两位大侠费心,宋琼一切平安。” 吴如风瞪着眼睛打量了宋琼好一会儿,他还以为是乘马的车夫,没想到是公主乔装的,怪道看着眼熟!两人松了一口气,拱手回礼:“公主无事就好。” “时候不早了,宫里很危险,你们快些离去罢。” 宋琼瞧着快天亮,担心被人发现自己偷跑出来,可不亲眼看着几人离去又放不下心。巫珏给晕倒的侍卫解了蛊后,又走到宋琼面前:“宋琼,你也跟我们一起走罢。” 宋琼摇头拒绝:“宫里还有我在乎的人,还有我母后,我不能一走了之。” 巫珏也不多劝,转头上了马车。谢双从窗口探出头,轻喊:“你放心,六道门若有安王的消息,一定立马告知。” 宋琼回到凤阳阁后便立马被人看管起来。宋邺下令封锁了凤阳阁,他要与诸臣周旋,没空来教训这个已经废掉的公主,于是自然而然交给了阿玖。但凤阳阁里除了一日三餐,几乎见不着半个人影。 这日,宋琼正执笔写字,刚写完“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寻”字,要蘸墨写下一个字时,房门被打开了。阿玖走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两个生人。宋琼认得那是在东宫当差的。她踱步到桌前,用手指抹了一下桌,环顾着屋内陈设与旧日无异,只是因许久无人住而蒙上一层灰尘。宋琼假装没看见她,继续写字,阿玖走到她面前,俯身咂舌。 “公主殿下,好巧呀,这不是你当初关我的房间嘛。” 宋琼“啪”的一声放下笔:“叛徒。” “火气别这么大嘛。不错,我就是叛徒,那又如何?是你负我在先,况且这个东西是我拿回来的,我要给谁是我的自由,我帮你救回了这条命,已经不欠你什么了。”阿玖大方承认,故意挑起宋琼的下巴,一如她们初见时那样。只不过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变成了自己。她十分享受这种支配她人的快感:“公主既然已经沦为我的阶下囚,何不乖些呢?你伺候好了我,我高兴,兴许就解开你的镣铐……” 宋琼倔强地撇开头:“从来只有别人伺候我,宋邺不敢亲自来,就派你来,你要当他的走狗我不拦着,我今天不过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玖玖,我念在从前的情分奉劝你一句,甭管咱们之间往日种种,你可千万不要放过我,仔细有朝一日我得了翻身的机会,便必不会放过你们这些人!”宋琼说着看向她身后的两个随从。随从二人虽跟着宋邺,却也只是个报信的,未曾要对公主起杀心,如今被盯着竟不由心生畏惧,赶紧移开目光。 “看来不受些皮肉之苦,你是断不肯低头。我今天就要挫挫你的傲气。”阿玖柳眉倒竖,转动开关,锁链开始收缩,宋琼被锁链扯跪到地上。阿玖从怀里取出一拢皮鞭,扭头对两个随从道:“你们两个出去守着,我要好生教训教训这个‘落魄虎’。” 两人被刚才的话吓到,又见阿玖要对公主动刑,巴不得远离这刑场,遂退至房门外。 狠狠一鞭子抽下去。 宋琼紧闭着眼倒吸一口凉气。接着响起了第二声第三声。然而门一关,方才还不屈不挠的人立马收了厉色,压着嗓子道:“行了,再演下去只怕我都要当真了。” 阿玖立马扔了鞭子,小心翼翼走出去,确认门关好后把卷帘放下来,然后回到宋琼身边。两人不说话,只眉来眼去,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原来宋琼从许久之前就开始布这个局,从心生嫌隙到决裂都是演给旁人瞧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宋邺等人接纳阿玖,再让阿玖拿着兵符跟宋邺做交易,然后让王霄撞破,借他之手揭发宋邺的阴谋。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宋邺只手遮天,揭发他已经没用了。 阿玖一边给她解开镣铐,一边嘴里不饶人:“假作真时真亦假,说不定公主嘴上说着演,其实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呢。” 宋琼视线始终跟随在阿玖脸上,眉眼带笑:“那你猜,我心里在想什么?” “我怎么猜?” “那我演完你再猜?” 阿玖倒想看她要搞什么花样:“好啊。” 第70章 四目相对。 宋琼突然亲了她一口。阿玖没反应过来,某人得逞似的在嘴角噙着笑:“猜对了吗?要不要再演一次?” 阿玖佯装生气,自嘲:“嗯果然是心里想什么就演什么,看来你是虎我是犬这类话也是当真的了……”宋琼表情一僵,对自己的话懊悔不已,扑倒在床上:“玖夫人在上,都是我乱说的,放过我罢……” 阿玖被逗笑,瞥见她头上的发饰,担心她被硌到,便帮她取下:“你不是叫我千万不要放过你吗?到底是放还是不放?” 公主沉吟良久。 “既然如此,那还是不放过得好——”阿玖忽地被抱住,被宋琼拖下来。两人在床上笑作一团,阿玖面红耳赤,轻打她一下:“动静小点,难保没人盯着。” 宋琼这才从她身上下来,眼中笑意未减。阿玖起来瞟了眼窗外,确认没人后才躺回宋琼旁边。许久未亲近的二人只是看着对方,眼波流转间已然纠缠在一处。突然风吹开了窗,帘子轻晃,惊得两人立马坐起来,全神贯注地盯着窗户。 “是风。” 两人看着对方做贼似的表现,都笑起来。 第52章 装疯卖傻 两人相互依偎着,这些天的思念化作一箩筐的私房话,说也说不完。宋琼将两人的头发卷到手指上,然后松开。卷上,松开。如此重复,也不觉无聊。阿玖正跟宋琼八卦说白竹自从离了青青,就跟被夺了舍似的,先前怼别处的丫鬟奴才时那嘴皮子像抹了油的刀子——快准狠,这几天凤阳阁没了人,她就像害了相思病,有天阿玖看见她在青青住过的房里发呆坐了一下午。宋琼听到这儿来了精神,忙问:“然后呢?” “哪儿有然后,现在她还赖在屋子里不走呢。” 阿玖打趣宋琼把青青赶走属实是不厚道,一下子伤了两个人的心。宋琼听了不服,只说:“又不是我拆散她们,当初白竹大可跟着青青一起去了,可她不还是回来侍候你——要我说,你才是罪魁祸首。”宋琼恍然大悟,指着阿玖笑。忽然她瞥见自己指节上卷着的头发里有几根白发,遂疑惑凑近:“我长白头发了?” 听见这个字眼,阿玖立马敛了笑容,坐起身。宋琼正欲挑出那几根白发,谁想倏忽消失了,便拿着自己的头发左看右看:“怎么不见了?”在她拨弄自己头发的时候,阿玖发现了什么似的一把抓住她的手,捻起那破了口的一大片衣袖,接着投去兴师问罪的目光。 宋琼“呀”的一声:“可能在哪儿刮到了。” 阿玖让她换一件。宋琼却说不好,哪儿有囚犯还能换衣服的。阿玖觉得有理,只得叫她脱下来自己拿针线稍缝补缝补。宋琼犹豫:“我每日受刑遭罚的,又不能换衣服,破些也正常,补了叫人发现不对怎么办?”阿玖却催道:“正是不能换衣服,所以才要补好些,若你因此病了,就是戏做得再真也得不偿失。” 宋琼拗不过,便褪下衣服趴在桌上,安静地看着她穿针引线。屋内没有暖炉,阿玖先前偷偷带了一只汤捂子进来,以供宋琼取暖。宋琼暖了一会儿手,便将汤捂子连同在自己的一双手都放到阿玖膝上,阿玖便垫着她的手继续缝补。 待阿玖补好递给她时,宋琼一时口快,错喊了声十九。两人皆一怔,宋琼立马改口:“不,不是,玖玖。”她吓出一身冷汗,抿紧嘴巴观察阿玖反应。 阿玖因想起她还未将自己是十九的事情告诉宋琼,可如今二人心意相通,她知晓宋琼心里是自己,所以早已不在乎其他,也不准备再提过往。正思忖,瞥见宋琼大祸临头般脸色煞白,阿玖忍俊不禁,只好说道:“我确实是十九。我都想起来了。” 宋琼愣了一会儿,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这下轮到阿玖不解了,瞪大眼睛问:“你不惊讶?” 宋琼叹:“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原来早在初次见面——非长街劫囚那次,而是在半年前二人在凤阳阁打斗,阿玖虽不敌她,但宋琼中了迷药,不慎打翻烛台引起火灾。阿玖因呛烟晕死,宋琼残存了一些意识,本欲救她,只是在松绑过程中发现了她是易容的宫女,只刹那恍惚,错失良机。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她看见了阿玖耳后有一颗痣——而这也正是十九的特征。 后来她大病一场,对那天的记忆只剩下了一场火,一个女子,一颗痣。 “只凭一颗痣?万一是巧合呢。” 宋琼笑。她自然不会这么快下结论,是以后来悄悄调查许久,可惜她始终找不到线索,也没再多留意。直到那日去接皇兄,她意外被阿玖吸引,总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她猜测是和半年前的那场意外有关,于是将阿玖劫回凤阳阁。后来发现她耳后并无痣,失落一阵,只是彼时宋琼已不再执拗于探寻阿玖的身份,转而去对付宋邺。直到后来逐渐对阿玖动了真情,耳鬓厮磨,才发觉平时是阿玖有意遮掉了。 阿玖合掌拜天,夸张道:“多亏了‘十九’,不然我只怕是必死无疑咯。”宋琼一听,忙捂她嘴。 “但……你和十九,对我来说是两个人。我喜欢你,并不是因为你是她,而是因为你是你。”阿玖不明所以。宋琼踱步房中,指着角落里一个青铜雕花的炉子,解释说:“如果说我是这个暖炉,那么十九的存在好比这个铜制的壳子,没有外面这层铜皮,炉子就只会灼伤人。而玖玖你的存在就好比添进来的炭,没有炭,暖炉再精美漂亮也只会是一个闲置废物。可巧,你们又是同一个人。但我宁可灼伤别人,也不愿意做一个积灰的废物!所以铜可薄,炭不可少。” 阿玖不知自己对宋琼产生了如此大的影响,从前她也只不过为了生存刻意吸引宋琼注意罢了,谁知误打误撞对那个顽劣公主起了约束作用,现今听她一番铜壳和炭火的论述,说到“炭不可少”,不由想起那幅画像上所写的“此伊人,无可替代”来。宋琼趁机表白道:“你对我而言,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一语未了,门外敲门道:“阿玖主子,殿下邀你前往御花园商议大事。”二人面面相觑,皆感不妙,耳语一番放她去了。 阿玖猜度宋邺找她多半是为了要用兵之事,便带上了那半个虎符。 果不其然。 因魏国退兵,宋邺奖赏了军中各部上万白银,并让户部给最后参战士兵的家里每户拨款百两,另赐田一亩,布匹二十段。其余按照旧例:抚恤金五十两,殓葬费由当地官府所出;伤甚者令归家善养,予医给药,赐酒日三升、肉二斤,其家赋税减半。却不想中有私囊者,层层递减,最终到了百姓手里不过一纸文书并二十两丧银。眼瞧活生生的年青人只换得一撮灰一把碎银,反观援兵一列奖赏丰厚,如此前锋不比后浪,民间多有愤懑之声,然对着庞乱公府,终究哑巴吃黄连。见风者看出玄机,大肆扬太子厚功勋,贬旧政之腐,称太子继位定可改此弊,呼声迭起。 宋邺自是趁热打铁,早一日坐上皇位便是好的。故而想借这个机会把那些人并入宋国军队,却只为自己所用。阿玖没法拒绝,只得随了他。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宋邺已经开始筹备登基大典了。” “这个衣冠禽兽,明明自己动手杀了父皇,还能若无其事地催促登基大典,真是一点人性也没有了。”阿玖奇怪她怎确定是先皇是宋邺所杀,宋琼冷哼一声,道:“我那日看见金銮殿空无一人,便溜了进去,亲眼看见他给父皇下药,还掐着父皇的脖子,我一气愤差点暴露,幸好伪装成周铭躲过一劫……现在他毫无人性地要即位,恐怕朝中大臣多有不服的,只要有一个跳出来的,也不枉我这一年的苦心!只是不知母后如何了,宋邺对付了父皇,下一个定是母后。我本想劝母后去金佛寺住些日子,可惜晚了一步……玖玖,你务必让母后离开皇宫。” 阿玖看着宋琼恳切的目光,内心五味杂陈,不知该怎么告诉她皇后娘娘已经自刎的事。娘娘说成功需要牺牲,可她毕竟是宋琼的母亲。阿琼才从先皇的事中缓过来,怎么能又……阿玖勉强地笑了笑,移开了话题。 果然如宋琼所说。时有人上奏,称此举不妥,有违国孝。接着当夜就被人翻出了真正的先帝密诏。 翌日早朝,几位重臣上奏称:若皇帝横死,那么储君的继任制度被废黜,第一继承人是嫡出的子女,第二才是庶出长子。甚至口出狂言,称太子要继位,除非安王和幼卿公主亲自放弃了继承权。 此事激怒了宋邺。借口“等候安王归音”拖延时间,一月内把兄弟姊妹杀的杀,嫁的嫁,流放的流放,做得天衣无缝,人越发丧心病狂。唯独杀到年纪尚小的宋瑞时,因他手上戴了贤庄贵妃的珠串,宋邺一时心软放他一马,只把母子二人赶出宫去了。清理了众兄弟姊妹,只还剩下一位:宋琼。宋邺左思右想依旧不放心,欲派人一把火烧了凤阳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此事被阿玖得知后,她只说宋琼已经疯疯癫癫,举止与六岁孩童无异,没必要再添人命引人怀疑。宋邺半信半疑。 第71章 “我跟宋邺说你已经神智不清,举止和六岁小孩一样,对他构不成威胁。所以委屈你这几天先装一装。”阿玖偷偷地溜回意欢殿跟宋琼通气儿,以防露馅,可见她不应,只坐在花坛边上发呆,又喊:“阿琼。” 宋琼这才回过神,“哦”了一声,眉间愁绪如麻:“玖玖,母后离宫了吗?或者,你见着何年没?我想派他去金佛寺探个信儿。”阿玖正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忽闻大门外叫道:“殿下。”二人对视一眼,心里同声:“不好,宋邺来了。” 宋琼挖起花坛里的泥土将衣服弄脏,阿玖则躲进偏舍,正巧能看见这边。 宋邺大摇大摆走入庭院。 只见宋琼衣衫褴褛,正坐在地上拨弄花坛里的泥巴,灰头土脸,目光呆滞,嘴里只念叨这个“不好玩”、那个“好玩”。看见麻雀就手舞足蹈要去抓,捏了个泥团就高高兴兴要往嘴里送。唯独不理人。 宋邺心想,他倒要看看这公主是真傻还是假傻。遂走过去,扔了一串佛珠到她面前。 原本在捏泥球的宋琼,一看见佛珠就跟发现了旷世珍宝似的,把佛珠摸了来,左看右看,又跪行到池子边,把佛珠一颗一颗丢进池塘。丢到最后一颗时她不丢了,只拿在手里端详。宋邺亦抱胳膊伫立一旁看她。只见宋琼捏着那颗珠子,和着泥搓了搓,竟塞嘴里去。接着满是泥巴的五指就要往宋邺衣袍上擦。宋邺嫌恶地瘪了瘪嘴,骂:“腌臜疯子。”转身离去。 凤阳阁外,周铭抱拳迎驾:“殿下。”又问幼卿公主是否真疯。宋邺想着刚才宋琼看见皇后的佛珠却无动于衷的模样,倒确像个失心疯的,只是他没打算就这样放过她。因而说道:“等我即位,大权在握,管她真疯假疯,一样叫她不得好死。给我把宋琼看紧了,这些天谁也不准进去。” 那边刚走。这边阿玖心疼地替宋琼擦掉脸上的泥巴,埋怨自己的主意不好。她知道宋琼心性高傲,怎么受得了这般侮辱?若以前,早就指着鼻子打上去了,如今却屡次忍气吞声。阿玖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宋琼吐出佛珠,胃里直倒酸水,红着眼眶问阿玖:“母后呢?” 宋琼又问两遍,见阿玖不回答,踉跄着就要去中宫。阿玖抱住她,同样落泪:“别去。现在不是出去的时候,宋邺如果知道你是装疯,那我们的计划就白费了。你娘临终前吩咐我照顾好你,再过两日,作战的军队就要回来了,只要有安王在,皇位未必是宋邺的。” 祸不单行,两日后,张堂部队带来宋怀瑾战死的消息。称安王部队三个将军无一幸存,安王尸骨无存。次日会朝,周金已、孙纪等人上奏“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求尽快择定登基日期,丞相何誉之听了拄杖敲地,提起先帝遗诏:“安王生死未卜,那幼卿公主呢?我们要见幼卿公主!” 宋邺眼神示意,周金已立马会意,厉声反驳:“何相未免太袒护公主!且不论幼卿公主杀害使者,挑起战争——如今先皇驾崩对幼卿公主打击过重,已经神智不清,举止疯癫,如何继位?不信者大可前去凤阳阁求证!” 朝中再无人异议。 第53章 振作筹谋 得知母后和安王的死讯,宋琼崩溃,一蹶不振,终日不吃不喝。遇到人来送饭,她抓着就暴打一顿,其他人以为她彻底疯了,便都不想来送饭。奈何登基大典前,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宋邺下令不能让宋琼出事,于是凤阳阁看守的士兵每天抓阄,派两个人去送饭。 “要我说,饿死她得了,还送什么饭呢!待会儿被她抓住又打得鼻青脸肿的。太子也真是,幼卿公主疯都疯了,还顾着作甚,难不成还会跟他抢皇位?”不幸被抽中的两人埋怨了一路,最终还是自认倒霉。另一个接道:“我听说是因为太子把皇子公主全都遣散的事走漏了风声,现在幼卿公主要是出了事,丞相那等人肯定会跳出来反对登基。行了!你也少说两句。咱们悄悄地送了去,敲了门就跑。” 外院肃静非常,两人互相推搡着来到门口,看见中午送的食盒还放在地上。刚想敲门,只听见屋内一阵哐哐当当的响声,两人以为宋琼过来了,吓得丢下食盒拔腿就跑。两人不敢敲的房门,很快就被第三人敲响。 “哪个不要命的!”门被从里扯开,宋琼眉愠目怒,似乎想喝退来人。若在往日,敲门的人早就逃了,然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人却无半分惧色,倒在嘴角衔着笑说:“我。” 宋琼敛去怒容,轻唤:“玖玖。”她把气咽了回去,转身进屋。阿玖掩门时瞥了一眼地上未动的食盒,知晓她又没吃饭,不由低眉叹气。随后又换上笑颜,跟着进屋,把自己手里的食盒放到桌上。见宋琼仍坐着发呆,阿玖咳嗽一声:“祖宗,你不吃饭是真想把自己饿死吗?” 宋琼看着那些佳肴,肚子分明叫嚣着,可心口却闷得无半点儿食欲,只得摇头:“我吃不下。” 阿玖理解她的心情,便把方才在屋外听见的近一半的大臣反对宋邺登基的对话告诉了她,意在激起宋琼的斗志,谁料她浑浑噩噩听了,自顾笑一下,说:“我不如自尽了,说不定还能多拖一会儿。”阿玖见她胡言乱语起来,恨是自己多嘴,连“呸”三声道:“你要是这么窝囊,岂不是辜负了皇后娘娘的临终嘱托?”宋琼听出她是想拿母后激她,苦笑:“没用了,我斗不过他……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聪明,是我连累了父皇,连累了母后,连累了兄弟姊妹,还有整个宋国。” “可是你还活着,不是吗?” “结果呢,父皇死了,母后死了,师父死了,皇兄死了,还有寻英和叶兰清……我凤阳阁里的人都快死绝了。我现如今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宋琼又神思恍惚,喃喃:“若能重来一次就好了……” 阿玖鼓劝无果反积了气,猛地把筷子拍回桌上:“照你现在这个样子,重来一百次也没用!”接着对宋琼骂道:“你当初提出将计就计,要我先做卧底,最后再反咬他!可现在宋邺只不过掌握了姜国的军队,还没正式登基呢,你却整日萎靡不振,只把我架在火上烤,你先前的不服输劲儿都到哪儿去了?既然现在你还活着,那么就有希望,说‘拖时间’又把时间白白作践掉……你这么颓废下去,又能改变什么!我宁愿你去杀宋邺而死,为报仇也好,争皇位也罢,也不愿意看见你窝囊地在这里自尽。与其跟着你在这儿自怨自艾,倒不如提着刀去刺杀宋邺!反正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左右不过他把我打死,也比和你在这儿自尽来得强!” 宋琼愣了半晌,恍如大梦初醒。 “你说得对。”宋琼颔首,凤眸渐渐恢复往日明厉,拾起碗筷开始扒饭。阿玖逐渐气消,心道:早知骂一顿就能让她振作起来,就该早点骂的,阿琼素来被父母兄姊宠着长大,现在家国皆危,再遇到打击就难免颓丧,这一骂反而把她激起来了。阿玖心中甚慰。只见宋琼一边咀嚼,一边用手指蘸水在木桌上划来划去,不时嘀咕着什么。阿玖不打扰,只默默给她夹菜。过了一会儿,只听她道:“穷途末路,只凭我们怕是难翻盘了,必须借助外力。” 阿玖忙问:“什么外力?”宋琼告诉她,想对付宋邺,唯有煽动重臣武力逼宫。现在宋国的精锐部队在王霄手里,王霄这个人素来耿介,不辨忠奸,只肯做好份内之事,从不参与派系之争,谁当皇帝跟他没关系。从他入手是难了。但除此以外,只剩下了丞相何誉之。 “对啊,何誉之不是皇后娘娘的爹吗——那不就是你外公?怎么不早些找他?”阿玖恍然一想,好似找到了救星。宋琼却无半分兴奋神色,反而忧心忡忡,说:“你不知道,他为人古板严肃,虽然是我外公,却对我十分严苛,加上我素来行事乖张,没个正形,所以从小他就不喜欢我,我也怕他得很。” 说到“怕”字,宋琼略有些赧然。阿玖安慰说:“放心。我听说何相在皇后娘娘过世后多次打探你的情况,想必还是关心你的。而且他一直反对宋邺登基,与我们正是一边,找他再好不过。”宋琼心想现下也别无他法,便拿来纸笔,将一切前因后果,包括宋邺的身世写在纸上。可刚一落笔,又犯了难。 “我们时时刻刻被人盯着,谁能将信送去呢?” 阿玖一拍胸脯,宋琼立马否决:“不行,你去太扎眼了。虽然宋邺把凤阳阁交给你了,但他不见得有多信任你,你只守着我也就罢了,倘若插手了朝堂上的事情,只怕他不会放过你。须要找一个不起眼又能进出的人。” 二人思索着。阿玖忽然灵光乍现:“有了。白竹。” 自从阿玖接管凤阳阁以来,白竹除了服侍其饮食起居,便是负责凤阳阁的采办,出入宫乃再正常不过。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不惹人注意,又对阿玖和宋琼从未有过异心,如今被委以重任,二话不说应下:“为公主赴汤蹈火,亦无怨言,何况关乎国事!” 白竹出了门。偏今日守在宫门的是周铭,他见到白竹后打量了许久,白竹拿出令牌:“我奉命出宫采办。”周铭看过令牌,道:“殿下这两日吩咐,凡进出皇宫者都要搜身,还请姑娘体谅。”说罢,一旁的老妪走上前来,白竹抬起双臂任她搜。片刻,老妪在她腰包里翻出一张卷着的纸条,白竹“呀”的一声伸手要去拿,老妪大喜,立马拍开她的手,把纸条呈给了周铭。周铭厉眼一瞪,示意手下把白竹拦住,展开纸条,只见写:丝绸十二匹;香料三十钱;当季花茶饼一罐;安神补心丸一服;簪钗首饰不计;胭脂水粉不计;稀奇古玩不计…… 第72章 白竹道:“这是我要去买的东西,我怕忘了便写在纸上,这也不行吗?”周铭吃瘪不言,翻来覆去见这纸条上确如她所说,只是些要采买的物什,无奈挥手道:“放她出去。” 走了一刻钟,白竹发觉身后有人跟着自己,亦步亦趋,状似可疑。为了确认猜测是否正确,她便就近进入一家布匹店,假装拣布,余光果然瞥见那行人跟了上来。看来是跟踪无疑了。白竹摸了摸料子,咂舌:“这料子跟我要的还差了点,老板,你们这儿最好的布叫我看看。”那老板笑:“姑娘眼光高,这等好料子竟都瞧不上,正巧我们这儿刚到了一批进口货,只是还没来得及整理,就在后堂,姑娘若想要就随我去看看?”白竹拿出一锭银子,点头:“麻烦了。” 白竹前脚刚进去,那几人后脚就跟了上来。老板看他们半点儿不像要做生意的,便不想多给眼色,见他们要进后堂,老板连忙拦住,作揖道:“各位爷,后堂窄,容不下这么多人,还请各位爷稍安勿躁。安子,招呼着!” 白竹假借查看布匹进了后堂,又从后门的巷子躲进隔壁药铺的仓库中。那行人等不到白竹,于是强行闯进来,却不见她人影。领头的一怒,押住店老板:“刚才那个女子去哪儿了?”老板吓得双腿打颤儿,又不肯泄露买家,说:“……那姑娘买了布就走了,小店营业以来兢兢业业,从没干过乱法的事儿,各位爷可不能不分青红皂白打人啊!”待他们走远,白竹才连忙赶往何府。一路上有惊无险,赶在巳时前到达何府。 何府的门房见了她,问什么事。白竹道:“麻烦通知何大人,就说幼卿公主有信送至。”门房听了让她去厅里等候。只一碗茶的功夫,何誉之和几个门客匆匆赶来。见了白竹,他忙问:“姑娘,信在何处?”白竹抿然一笑,忽然动手拆了发髻。众人皆摸不着头脑,直到见她从头发里取出了一张写满字的纸,才恍然大悟。原来白竹一早就将信件卷着发簪藏在髻子里,又故意在出宫时卖个破绽给周铭,好叫他打消疑心。 何誉之看过书信,立马召集同僚。 白竹将书信内容背下,便烧了它。等回宫时,依旧照例搜身。白竹见到跟踪自己的那几人也在这里,便知是周铭所为,不由瞪向他。周铭一心要从她身上搜出东西来,是以没注意她的眼神,然而白竹身上除了一服药丸和一罐茶饼,再无别的。老妪无功而返,周铭只好放她进去,盯着白竹远去的背影,心中不忿愈盛。看着看着,他注意到白竹脑后有几缕头发未梳上去,心中大疑,再看发髻似乎与先时略有不同。周铭仔细一想,暗道不好,立即动身去找太子。 “回信说,明晚宋邺会举办宴会,表面是庆功宴,实际是拉拢朝臣,升官加爵。到时候宫门处防卫会薄弱一些,可以趁此时机出逃。宋邺一心登上皇位,迟早会对公主下手的,及早离宫才是安全之计。明晚何大人会派人在宫内暗中相助。”听完白竹口述,阿玖悦然一笑。有了何相的帮助,宋琼逃出去的几率就大大增加了。刚舒口气,她又想起白竹所说在外被跟踪的事情,便道:“白竹,周铭既然已经对你起疑,那你今夜就出宫去吧。” 白竹心知自己帮不上忙,倒不如在宫外作接应,便点点头,收拾包袱去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宋琼又和阿玖商议怎样避开凤阳阁里的眼线。阿玖看着桌上尚未收拾的残羹剩饭,忽然喜道:“有了,明日戌时会有人来送饭,我引开守卫一阵,你趁机打晕送饭的,换上他的衣服,再假装被打晕,到时候我找两个不认人的侍卫把你搀出去。你出去后,务必在宫门附近找个地方躲起来,等何相的人来你就赶紧离开。” 宋琼拍手叫好,又担心起阿玖如何脱身:“你怎么办?” “我必须得留到宴会结束,否则一定会露馅。你若能走就走,尽早离开皇宫,危险就少一分。” 宋琼沉默片刻:“你让我先走?我不,要走一起走。”阿玖见她又犯浑,不免苦口婆心劝:“虎符还在我手上,宋邺不敢把我怎么样,但倘若你有什么意外,那我做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两人争执不休。 宋琼实不愿和她吵,黯然苦笑:“你若有意外,我又如何能安心?玖玖,我只有你了。” 阿玖别无他法,只好与宋琼约定,她可以等到亥时一刻,若亥时一刻自己还没到,那她就必须离开。宋琼答应下来。 第54章 碧落黄泉 因先帝先皇后的葬礼已经举办完毕,宋邺派四方会营造出百姓迫切希望太子登基的景象,又在早朝时声称自己尚未建立战功,缺乏即位契机。此谦卑品性赢得了何相派系下一些大臣的青睐。 当晚夜宴华盛至极,美酒佳肴,数赐珍宝,升官加爵,众人对太子忠心更甚。宋邺待宴席行到一半,忽作忧愁之色。 适才封了“骁勇将军”的周锡眼见宋邺愁容,立马关切问:“殿下为何面露愁色?” 宋邺叹道:“我实在惭愧,不知该如何为国家做贡献。” 周锡建议:“当今最强莫若魏燕二国,如今姜国主动归降我朝,论疆域国力,自然胜于此二国。殿下何不乘胜追击,先灭燕,再攻魏,一统天下?” 阿玖执杯停在唇边,淡然扫视过去,显然对此话不敢苟同,她先前在诸国志中看到“燕,山川纵横,备军强盛,男女皆善战也”,宋国想打燕国,恐怕不是好攻下的。她料到会有人在这个节骨眼提出举兵之事,只见宋邺故作思考状说:“所言有理。”接着问其他人意见。 阿玖心下了然,猜此人是他故意请来的托儿,目的是为了试探诸臣立场。遂抿一口酒,暗道:好一场“鸿门宴”。 果然座中多是官场老手,精如狐狸,自然也看出了太子用意,纷纷附和。实在不愿附和的便趁机祝酒,说几句冠冕堂皇的吉利话混过去。何相为了今夜不惹人注目,也选择了沉默。 此时陈太傅站出来,反驳道:“万万不可!宋国方经大战,又要管理旧姜土地,百姓已经叫苦不迭,怎能再大兴兵戈?燕国兵强马壮,实力不容小觑,况且其对我朝并无敌对之心,何必要多树一个敌人?殿下若举兵,无疑是作茧自缚!” 众人心知此理,但听见陈太傅如此直白地驳了殿下,语言激动似有不敬,还是不禁为他捏一把汗。宋邺看陈太傅时,正好看见了坐在他对面的阿玖在微微蹙眉,流露出忧虑之色,便问:“阿玖,你觉得呢?” 刚还在担心同僚的众臣,在听见这个名字的一刻面面相觑,似是在寻“阿玖”是谁,最后把目光落在太傅不远处的一位女子身上。阿玖也没想到宋邺会在这种场合问她,忙敛了神思,笑道:“殿下还没登基就能收复了姜国,足证手段之高,天下大统又何必急于一时。” 周金已吹胡瞪眼,怒视而问:“大胆,你是说殿下是那不择手段争权夺位之人?” “大人误解了我的意思。殿下明理慈孝,自能成大业,又怎会在乎一时的权力名色?且不说承先皇遗志,想来也是为了宋国的繁荣罢了。”阿玖刻意咬重了“明理慈孝”和“先皇遗志”几个字。 听她遑然中搬出了“先皇”,场面一度沉寂,也没人在意陈太傅的不敬之辞了,都紧张地看着宋邺的脸。然而宋邺表情有些琢磨不透,似乎并没有要处罚她的意思。忽然一个太监进来,到宋邺跟前耳语了几句。 阿玖聚精会神,只捕捉到几个字眼,什么“下落不明”“没死”。她还想听得更清楚些,可惜实在做不到。太监说完,宋邺皱着眉头让他退下,神色显然不如之前自如,宴席未散就走了。酒宴席照常进行,阿玖见到宋邺忽然离去,想到刚才听的话,自是更担心宋琼,也找个机会溜了出去。 此时凤阳阁里早已偷天换日,守卫还未发现那个疯疯癫癫、喜怒无常的公主已经不见了。宋琼听阿玖的话躲在长庆门附近,只盼望看见阿玖的身影。左右等不到,眼看快要到她们约定的时辰,她忽然下了决心,脱掉外衣,露出里面的夜行衣。 一眨眼,犹如黑猫潜入暗夜,无影无踪。 阿玖躲过巡逻军,抬脚欲走,却忽然被地上不知哪儿来的酒瓶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好在她反应快,及时扶住了一旁的石灯,只是身体还是不可避免地与石灯撞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铿”声。阿玖神情一变,急忙稳定身形。 “还颜丹……”她摸了摸腰间,拿出一只淡黄色的小瓶,见之完好无损刚要放心,忽然看出不对。阿玖将瓶子翻过来,只见瓶底写着“金疮药”三字。 怎么是金疮药!?还颜丹呢?阿玖登时懊恼不及,反复确认。此丹药是那日欧阳楚拿着与箫一并交给阿玖,只因在姜国时看见她被下毒,想着宋琼与她情深意浓,于是特意从刘子晋身上搜来了此药,只是没想到出手过重,刘子晋命丧当场。此药虽然不能清除这种怪毒,但是可以延缓是衰竭。可这危急时刻,她却不小心把还颜丹拿成了金疮药。纠结再三,还是决定沿着返回的路找找。 第73章 刚要走,就看见迎面走来一人。一脸醺然。 是宋邺! 阿玖来不及躲避,只得硬着头皮俯身假装在地上寻找什么东西,一抬头对上宋邺,面上一惊:“呀,太子殿下怎么在这儿?” 宋邺奇怪地看着她:“你又怎么在这儿?” 阿玖脸不红心不跳,说:“我丢了一支钗子,于是沿着走过的路找找。” “什么钗子?” “……”阿玖一时没想好说辞。 “是幼卿给的罢?你果然还是放不下她。你是不知道我的好,一个不自量力的臭丫头,守着她有什么乐趣。” 阿玖先是诧异,随后扯了扯嘴角。她们乐趣可多着呢。 “我自有我的乐趣。” “你为什么这么钟情于她?不如跟我玩玩……” 想必是自己曾经施的摄魂术,还是迷惑了他的部分心智。当时就没讨到便宜,反而带来不少麻烦。阿玖见他要动手动脚,皱着眉立马开溜。 宋邺却眼疾手快把她拉了回来,抱住要强。阿玖慌乱中挣开了绑袖子的袖绳,手臂暴露在空中,宋邺被上面的的红斑吓到,整个人清醒大半,定睛一看,她颈部有溃烂之象,甚至在向脸上扩散。宋邺愕然指着她:“你的脸……” 阿玖立马捂住脖子,推开他,可惜被逼到角落,无处可逃。忽然侧边出现一个身影,玄衣蒙面,二话不说与宋邺缠斗起来。阿玖不知此人是敌是友,故而不敢轻举妄动。只见玄衣人与宋邺打了十来个回合,猛地对掌一击,两人同时被震得退后数步。玄衣人趁机来到阿玖身边,附耳:“玖玖。”阿玖一识声音,便安下心来。 “不交出虎符,你休想走。”宋邺从交手中已猜出七八分此人身份,自然不肯放二人离开。二人赤手空拳又战了几个回合,宋琼自知拳脚功夫不如他,退开几步就要抽出长鞭。太子辨识出是宋琼的兵器,戏谑道:“皇妹,你素来品味独高,凤阳阁的美人也是一个赛一个的花容月色,如今为了个丑八怪自投罗网,我真是越发看不懂你了。” 宋琼来了气,不顾前后就跟他打起来:“那也比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禽兽好看!” 阿玖看出这是宋邺的诡计,想要阻止却为时已晚。宋琼本就身体微恙,三番五次缠斗下来不免落了下风,被宋邺给擒住。 “你别动她!” “把虎符交出来!” 宋琼咬牙:“不能给!这可是你保命的东西。” 阿玖把虎符攥在手里,看着宋琼道:“它本就是为了保你的命。”她没怎么犹豫,举起半块虎符,要求宋邺答应她:“我们只想活着在一起,我把虎符给你,你放过我们,你自当你的皇帝,我们绝不会再出现,如何?” 宋邺冷笑:“你跟我谈条件?你不给我,我就立马杀了她!” 阿玖不慌不忙,举起另一只手:“宋琼一死,我就把这蚀骨水和虎符一起吞下去,叫你连一滴渣子也捞不着。” 宋邺犹豫了。 “好。”宋邺一心得到虎符,便同意了。两人同时交换人和物。 阿玖接宋琼入怀,摸了摸她脸:“你没事吧?”宋琼也抬手要摸她,阿玖却躲开,后知后觉地捂脖子。宋琼也不问,只是抓过她的手亲了亲,然后便不松开了。二人眼波流转,情意绵绵。 “还你侬我侬呢。”宋邺得了虎符,狰狞一笑,立马就要翻脸。阿玖见状,手一抽,刚才还在宋邺手上的虎符突然掉了下来——宋邺刹住身子要去捡,宋琼反应极快地拿了蚀骨水泼到上面。随着一阵浓烈的白烟,虎符化成了一滩水,只余一地锈味。 “走!”宋琼拉着阿玖往外跑。 “你敢耍我?!”宋邺眼睁睁看着虎符化为尘埃,顿然怒不可遏,从背后掏出一支弩,朝着两人扣下机关,一股脑将所有箭射出。宋琼因护着阿玖,躲闪不及,被射中腹部。 “公主快逃!”危急关头,何相的人及时出现,拖住了宋邺。 阿玖见来了救兵,搀起宋琼继续跑。然而走了几步,宋琼因剧痛不得不跪倒下来,整个人似乎要昏迷过去。阿玖拍着她的脸:“阿琼?阿琼?”地上的人两眼紧闭,腹部鲜血汩汩从指缝中流出。阿玖把她抱在怀里一步步挪,可她的力气无法抱着她跑出太远,而宋琼腹部中箭也不好背她,否则极容易二次伤害。阿玖来不及考虑,咬牙折断那箭多余的部分,随后将她背起逃进黑暗处。宋琼已神志不清,嘴里不停念:“玖玖……快走……” 两人逃到了长庆门。只是此处仍有不少守卫军,阿玖不敢轻举妄动。情急之下,她看到了观景台。台上一片黑暗,显然无人。此为绝路,一旦被发现就再无可逃,但宋邺一时半会一定想不到她们会在观景台。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如一赌。 阿玖将宋琼小心放下,随后解下自己的外衫,撕成长条,把宋琼绑在自己背上,爬上了观景台。 只是阿玖体力不支,到了第三层就虚脱了。二人靠在一处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阿玖醒来。眼神一扫,便看见宋琼正在拔腹部那支短箭,她咬着牙不吭一声,脸色如白缯,显得唇边的血深红如墨。阿玖大惊,眼睁睁看着她拔出了腹部的箭。许是疼痛过于剧烈,饶是她百般忍耐也不得不呻唤出声,差点倒下去。阿玖立马扑过去拥住她:“阿琼!” “你怎么样?我,我带了药……我给你包扎,你忍着点。”阿玖忽然摸到怀中的金疮药,面露喜色。幸亏她之前错拿了金疮药,否则宋琼这伤非要去半条命不可。宋琼褪去衣衫,露出前身,腹部的鲜血淋漓,已将她贴身衣物染成深红。此时虽已夜黑,可观景台如一个银盆正好接住了月光,二人在这淡晖流光若隐若现的情境下,倒比清灯明烛时更忸怩羞怯。宋琼怕血淋淋的伤口吓到阿玖,便用衣裳虚掩着。阿玖见状,旖旎心思全无,只温柔地拿开她挡身子的手,平静地说:“我们还用分彼此吗?” 阿玖给她处理伤口的时候,宋琼想说点什么转移注意,于是说起刚才昏迷时做的梦来。 “玖玖,我刚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阎王,他说我本来就该死的,只是看我死得太惨,还连累了一个无辜的生命,于是给了我一次重来的机会,希望我可以改过自新,为国家为百姓多做点好事。可惜我没把握好机会,仍旧连累人,还在祸国殃民,他就不准我回来了。我一想到见不着你,你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于是我就苦苦哀求,他终于松口说只要我答应一个条件,就让我回来。” 见阿玖包扎完,宋琼说到此处就不说了。阿玖和她倚靠在一起,脸贴着脸,轻声问:“什么条件?” 宋琼感受着脸颊上阿玖的温度,忽然多了一丝湿凉,笑着说:“尝遍众生苦,葬身火海中。碧落与黄泉,两处不相逢。” “胡话。”阿玖嗔怪着,又心疼地放轻语调:“你伤得很重,我们先离开。” 阿玖扶起宋琼刚要下去,却看见宋邺就在下面,他还没发现二人,只在长庆门处逡巡不前,似乎是想守株待兔。下面的守卫军多了一倍,想仅凭她二人的力量是难以逃出去了。阿玖和宋琼又低身藏起来。 宋琼压抑着咳嗽的冲动:“玖玖,你亲我一下罢,我好疼。” 阿玖见她奄奄一息,心中同样痛如刀绞,便要去吻她。然而距离她唇不到一寸时,宋琼却忽然抬手点了她穴。阿玖顿时动弹不得,眼中的泪正好滴落到了宋琼未收回的手背上。 宋琼看着手背上反光的洇痕,随后飞快亲了一下阿玖嘴角:“玖玖,至少让我救下你。” 第55章 风声永静 宋琼走后不知多久,四周静谧下来。阿玖独自一人跪在观景台中感受着时间的流逝,仿佛自己的呼吸也将要消失在夜风中。 忽然,远处似有叫嚷声,她明显地感觉到有人正在爬上观景台。阿玖大气不敢出,斜着眼凝视入口处的梯子。膝盖下传来微微的震动,这种震动感随着来人的靠近越来越强烈。 梯子处冒出一个黑色的女人身影。身着夜行衣的女子摘下面巾,左顾右盼,只见到阿玖一人,露出了疑惑的神情。阿玖与她对视一眼,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是青青。 阿玖见到熟悉的面容,心中大慰,想道宋琼有救了,可惜她说不了话,无法将自己的急切对青青诉出。青青径直走到阿玖身前蹲下,还没发现她的奇怪:“公主呢?” 阿玖无法回答,只瞪着一对芙蓉眼,如濯清露。 青青心里划过一丝不对,连喊两声“阿玖”。眼前人一动不动,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此时在后的巫钰看出了端倪:“这不是门主的点穴功夫吗?让我来。”遂施手替她解穴。能动后,阿玖顾不上酸软的身体,迫切地问二人:“你们怎么找上来的?看见阿琼了吗?” 青青也正疑惑怎么没见公主,但眼看阿玖急切更甚,只得先答道:“下面全是东宫的人,我知晓你们有难便给六道门书信求助,只是六道门总舵离京甚远,只有巫钰姑娘和张医师先赶到京中,我们本想和何府的人里应外合来救你们。可宫门防守甚严,一直未寻到机会,好在有一位姓吴的兄弟去引走他们,我们才得以进入。我猜到你们可能躲在观景台,这才找了上来,只是……我和巫珏姑娘来时并没有看见公主,也没有看见太子……公主难道是出事了?你又怎么会被人点了穴?” 第74章 “是她点的我。”阿玖敛去黯然心神,快速地诉说了一遍经过,说到宋琼点她穴后毅然转身离去,接着听到刀剑和追赶的声音,急得快掉眼泪:“她受了很重的伤,一个人去引开宋邺,肯定逃不掉的……我们得去,去救她!” “你自己伤得也不轻呀!”青青拉住阿玖,看着她骇人的肌肤,全没了往日的细腻光泽,心里也不是滋味,于是转头嘱托巫珏道:“巫珏姑娘,麻烦你将阿玖安全带出宫,我和吴兄弟再去寻公主下落,我们子时一刻在南北药铺会面。” “好。” “我和你们一起去!”阿玖不肯留宋琼在宫中独自逃离,执意要再入虎穴。青青不忍她再犯险,劝阻再三。见阿玖百般不听,隐有失心疯魔之势,巫珏不得已伸手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方才还要死要活跟去的人登时两眼呆愣,跪坐下去。 “不用担心,只是昏昏蛊,一个时辰就清醒了。” 巫珏扶着阿玖,和青青交换眼神,分道而去。 此时,宋琼正在一间屋子里翻箱倒柜,最后在储物柜的下层找到几段丝帛,重新包扎了一遍腹部隐隐渗血的伤口。一番动作下来,宋琼再没了力气,靠着储物柜坐下来。门外不时传来巡逻军经过的脚步声。宋琼躲在阴影中,观察屋内装潢。 刚才逃跑之际未仔细看,现在才发觉这是贤庄贵妃生前居住的永静宫。 若当初贤庄贵妃不曾逃亡到宋国,父皇不曾救她回宫,立她为妃,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宋琼心中郁闷,垂下手,手心正好落在一堆布帛中,布帛柔软,她的手心却感受到了不属于此的粗糙触感。 宋琼顺势看去,发现这一堆布帛中似乎夹杂着一纸文书。借着梳妆镜反射的月光,她艰难地看清了纸上的字。 “幼子邺,承蒙陛下怜悯,得以平安出生,然邺儿非陛下亲生,徒有长子虚名,又本性愚钝怯懦,实不宜立为太子。待其年龄稍长,妾身便携子离宫,绝不再回京,望陛下成全。” 宋琼蹙眉:父皇早就知晓宋邺不是亲生,却还是选择了立他为太子,为什么?既然立了他为太子,又为什么要写下那份意图废位立嫡的密诏? “公主。”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宋琼一跳,忙不得攥紧文书藏入怀中。待看清梳妆台后之人,方舒一口气:“青青?你怎么……”宋琼抬手招她,不慎扯到伤口,要说的话全化作一口凉气倒吸回肚中。 青青欢喜地溜到宋琼身边,又不敢太大声,说:“我偷听到宋邺今夜会来永静宫给贤庄贵妃上香,本想在此设下埋伏,再逼问出你的下落,现在正好,也无需再费力了。” “阿玖她……” “公主放心,阿玖姑娘已经出宫了。”宋琼闻此点头,附到她耳边:“宋邺就在附近,想必很快就会找来,我身受重伤没办法再行动,你拿着这个,务必交给何相。这窗台后面是一小片荆棘,虽然是防贼,却也阻止了守卫来此,你自小心些,我等会儿把他们引进来,你趁机从后窗逃走。” 青青将文书收好,听公主要她自行离去,立马否决:“不行,公主,我一定要带你一起走。” “你既然还叫我一声公主,那便知道凤阳阁中人人都不可忤逆本公主的命令。” “可宋邺记恨你良久,先前因为兵符缘故才不敢动手,现在一旦被他抓住,公主你定然性命不保……” “即便我死,也不能让大宋的基业毁在他手上!”宋琼言语激动,不住咳嗽了两声。青青才注意到她的伤,不敢再忤逆。 正当两人计划时,忽然有说话声在门口响起:“我先进去给母妃上柱香。” 坏了,是宋邺的声音。宋琼立马暗示青青噤声,随后将身子挪到一张红木屏风后,凝神聆听门外的动静。 “你们在外守着便是,不必进来。” “现在怎么办?”见宋邺孤身一人来贤庄贵妃的灵台前烧香祭拜,青青抽出腰间匕首,眼中划过一丝狠厉,动口型:“要不我跟他拼了。” “别动。”宋琼按下她企图抽匕首的手,心想如何脱身。宋琼见来人脚步飘浮,又自说自话半天,显然尚有醉状。 “母亲,今日是您的生辰,不知除了孩儿以外,是否还有人会记得?遥想当年,母亲总是熬夜给孩儿缝制衣裳,生怕少了邺儿吃穿,那时您总笑着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让孩儿日后好好孝顺父母。如今看着这荒凉的永静宫,孩儿又该孝顺谁?却是想再听您喊孩儿一句‘邺儿’也不能……母亲,孩儿明日就要登基,您在九泉之下也会为孩儿开心罢……” 亲手杀死父皇的人,还谈什么孝顺?宋琼躲在屏风后,早已在心里唾弃一百遍。见宋邺还沉溺于悲伤情绪中,她调整呼吸,以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邺儿。” 帐外跪拜的人影明显颤了一下。 “母妃?是您吗?您来看孩儿了?” 青青一时没反应过来,意外地看向宋琼,只见宋琼继续伪声道:“感念养恩,勿与争权,孝慈怀理,因成善业。母妃给你留下这十六字,你却未曾将一字放在心上,当真让母妃失望透顶。” 宋邺一听此话,欲起的双膝又重新跪了回去:“孩儿惭愧,母妃何出此言?” “你已贵为太子,却为了皇位,对兄弟姊妹赶尽杀绝,如此狠毒,令人寒心。” 宋邺摇头:“幼年时父皇教导射猎,说对目标要快,准,狠。不快不准,则被他人抢占先机。您既知道孩儿身份,又何必指责孩儿心狠。安王一直是个大患,幼卿有密诏加身也可继承,其余皇子公主羽翼渐丰,孩儿若不早做打算,如何能稳坐东宫?” 趁宋邺说话时,宋琼给青青一个眼色,青青三步两回头,最后咬咬牙,从窗台一跃而出。 “那么皇后呢,昔日她从未为难你我母子,你为何连她也不放过?” “不杀他们,孩儿心难安。” 果然是他杀的母后!宋琼捏紧拳头,怒意滚滚,只恨自己无力杀他报仇。 “母妃从不为旁人训责孩儿……”宋邺看着牌位:“母妃难道不为孩儿骄傲吗?您教育孩儿‘玉出深山,见珍而招破’,可不现世何以成完玉?幸而母妃的玉佩,孩儿保存得尚好,不然,也找不到姜国去了。” 宋琼还想着母后的死,不知怎么就说到玉佩了,便随口道:“母妃将玉佩留给你,不是让你去寻生父是谁,生恩哪儿比养恩重,你当真糊涂。” 宋邺心中有疑,句句缜密。宋琼哪里知道玉佩的旧事,不知不觉上了他的勾,露了破绽。说完宋琼才警觉言多必失,怕引起他怀疑,不敢再轻易多话。 “……”宋邺神色骤冷。母妃虽终日将玉佩戴在身上,然却不曾说起玉佩来历,更没有将玉佩留给他一说,否则他怎会痛失姜国的军力。宋邺猜想有人暗中作祟,便言语试探着渐向供台靠近。 “父皇几年前就有废黜我的心,若更早些知晓我身份,恐怕不会养育我,更不会立我为太子。母妃生我不易,我只是不想让您多年的心血白费罢了。母妃,您说呢。” 见他如此白眼狼的话也能说出,宋琼冷哼:“贤庄贵妃曾向先帝亲笔写下文书,恳求携你离宫,远离这些本不属于你的荣华富贵和权利纷争,可是先帝还是执意立你为太子。先帝厚爱至此,而你却弑父忘恩,令亡亲蒙羞!”宋琼气极失言,反应过来后立马逃向窗台。 “什么文书?母妃怎么可能早就告诉了父皇我的身世!你是谁?” 在外的周铭听到动静,探进门里:“殿下?您还好吗?”询问无果,只好推门而入。 宋琼已挪到窗台处,眼看已经翻出半个身子,却有一个不知哪里出来的宫女使劲推了她一下,关上了后窗。宋琼跌倒在地,伤口疼痛不已。 此时宋邺绕过屏风,看见宋琼,顿时明白刚才的一切都是她在装神弄鬼,可恨自己剖白疏思,一时之间,恼羞成怒,欲杀之而后快。 好在周铭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拦下了宋邺:“殿下!王霄此时正在永静宫外,若在此杀掉幼卿公主,只怕对您登基不利,况且如果真如她所说,先帝早已知晓您不是亲生,是因为贵妃娘娘亲笔写了一张文书,属下担心这张文书已经被她找到,倘若外传就不妙了。” 宋邺一脚踹翻了屏风,揪起宋琼衣襟,一双眼珠瞪得好似要爆开。宋琼虽脸色惨白,神色却不屈,讥笑:“你杀父皇不敢认,杀母后不敢认,倘若杀了我,你还不敢认,只怕贤庄贵妃在九泉下也不敢认你这个懦弱儿子。” 宋邺举起手,半晌放下:“我不杀你。你死了,我还怎么找你的相好。” 宋琼不满:“你想干什么?” 宋邺呵呵笑,撕下她一片带血的衣角,捻着在宋琼眼前晃了晃:“你们既然这么情比金坚,我到要看看她会不会来救你,敢不敢来救你。” 第75章 “殿下,王将军求见,他刚在永静宫外抓捕一个鬼鬼祟祟的宫女,手中有血,想问您是否安全。”宋邺不耐烦地回:“我很好,让他不必进来,在外头仔细盘问一下,哪里来的宫女,叫什么?” “问了,可惜这个宫女是个哑巴,也不识字。” “哑巴?”宋邺眯起眼睛,凝视这宋琼这张伶牙俐齿,又天赋异禀,声色变换万千的嘴,似乎天大的怒气也烟消云散了。 第56章 囚火涅槃·上 很快,宋邺举行了登基大典。 改年号为开乾,追封生母为顺懿皇太后。 京城的生活似乎并未有什么变化,依旧车水马龙。马车驶过巷子和长街,总是在京中最繁华的地段停下,又离去。 客栈门口,两个乞丐蹲在角落,一个病殃殃一个黝黑干瘦,都捧着个破了一角的碗,可惜一上午过去了,也没什么收获。直到肚子饿得叽咕响,黑瘦乞丐不得已掏出珍藏的一文钱去买了一个馒头,分成两半,给了另一个病乞丐一半。两人一道坐在墙角吃起来。 “咳咳,要了十几年饭了,一年不如一年,现在换了皇帝,不知道生活会不会好过一点,好像新皇帝是个大好人?” 瘦乞丐看他啃个馒头都费劲,被噎得直咳嗽,只好分享自己听来的八卦来转移注意:“好人?我听天桥底下那个算命的瘸子说,新皇是用了不光明的手段才登上这个皇座的……听说啊,他为了拉拢中央将军,把倾阳公主下嫁给中央将军的小儿子,还把其他的兄弟都外封出去,就连年纪还小的七皇子都派去边疆,你说,这跟流放有什么区别?” “那个算命的疯子说的话你也信?他就是因为前几年到处传什么,咳咳,‘霜雪大乱,宏业将倾,九星连箭,直捣地蛟’什么乱七八糟的,闹得人心惶惶,才被官府老爷杖刑打断的腿。” “我看未必是空穴来风……好了,不说这个了。刚去买馒头,听见老板娘说京西新开了一家药铺,今日有义诊,还能免费领一包驱寒健元的草药,我陪你去瞧瞧?” 瘦乞丐三下五除二把馒头吞了,搀着同伴就往京西去了。 此时京边的一间药气浓郁的小屋里,一个病容枯槁的女子平静地躺在小榻上,旁边挤着三两人,一个瞎眼的老医师正在为其医治。 只见老者把完脉,长叹一声:“阿玖姑娘拖了太久,即便能把怪毒清干净,恐怕这疤痕已难以祛除。” 他旁边的女子拿着药箱,听见纵使是老神医也无法令阿玖恢复如初,不由心生难过:“性命保住了就好。”二人正是谢婉良和张盅。 “自然,只按照老夫先前开的药再用三日便好,这是涂在疤痕上的药膏,上药之事就麻烦谢姑娘了。”说完张盅退离此屋,留下谢婉良专心地给阿玖上药。 榻边还站着两个人,同样的干练打扮,正是幽兰和白竹两人。两人帮不上忙,只能站在旁边给谢婉良递递东西。看着快要上完药,忽然白竹叹了口气,幽兰问她怎么了,白竹哭丧着脸:“吴大哥和巫珏姑娘都回来三日了,怎么还不见青青姐回来?几人明明是一起去的,她会不会是遇到危险了?” 幽兰听了也同她一起担心起来。这边正担忧着,门外又传来一阵争吵。白竹让几人顾看着阿玖,她出去瞧瞧。 “一日住宿五两,吃饭三两,如果要长住我可以打个七折。” 少女捏紧拳头,横眉不满:“喂,你抢钱啊?” 老板娘哼哼着打量她一番,半点面子不给:“这里本来就不是客栈,你们这些人鬼鬼祟祟,趁老娘不在就偷偷在这里混了几天,备着的药材食材你们都拿去用了,别说要点钱,没报官把你们抓起来已经是老娘心肠软了!” 白竹即使按住巫珏,对老板娘笑脸相迎:“钱自然是会给的,劳烦老板娘算清账,我们会一分不少地付给你。”老板娘满意了,托着算盘,不由分说地数起药材和借宿的钱,徒留巫珏不悦地看着那在算盘上推挑的手指。白竹怕她冲动始终紧盯着,全然没发现旁边的帘子被人掀开了。 “殷姐姐。” 帘子里出来一位脸色虚弱的女子。老板娘回身,“呀”的一声,方才疾言厉色都不见了:“柳姑娘,你何时醒了。”说着去挽她胳膊。在场众人无不露出欣喜之色,白竹愣了一下,立马冲过去抱她,激动得说不出话。 柳青青亦回抱她,轻声安慰:“没事了,我回来了。”白竹这才意识到有些失态,不好意思地站到一边,手依旧勾在青青的臂弯。青青依次对其他人点头示意,接着向殷四娘解释道:“殷姐姐,她们都是我的朋友,我们这道就是来救公主的。她们在这里花费的钱,都记在我的账上便是。” 殷四娘自知晓了他们是六道门的人,忆起其中渊源,又不愿多说,只复拿起算盘:“既然这样,看在柳姑娘的面子上,再给你们打个六折。” 白竹和青青相视一笑,只有巫珏干瞪眼:“你们怎么认识的?” “说来话长。”原来青青当初在被赶出宫后两日就收到了公主的飞鸽传书,里面只有两张纸条:一张“忠义当铺,青云佩剑,待时机”;一张“城郊柳下,白银千两,还自由”。显然这是公主让她择一而行。青青毫不犹豫选择了去忠义当铺,仅用一枚铜钱就赎回了自己的青云佩剑。那之后她备好马车,以备公主不时之需。 在宫外等的这些日子,青青偶然结识了殷四娘。二人以酒相会,十分聊得来。后来殷四娘要去外地做生意,青青要留在京中,两人便就此别过。 谁知青青带着帛书离宫途中遇到了王霄的人,一番恶斗后她侥幸逃脱,然而却因体力透支在半路陷入了昏迷。碰巧殷四娘回京,看见了躺在南北酒肆门口的青青,可惜夜深医馆都关了门,四娘急于交付货物,只好着人把她送到自己的新药铺去。而这家新开的药铺,正是巫珏、谢婉良、白竹、幽兰等人为了安置阿玖找的临时栖身之所。此间双方皆不知大家一直在同一个屋檐下,直到方才青青被熟悉的声音唤醒,才出来一探究竟。 “对了,宋琼呢?你不是说见到她了吗?” 巫珏的话正戳中了青青的痛处,她低下头:“我无能,没能将公主带出来。” “没关系,你也受了伤,救公主的事,我们再从长计议。” 巫珏跟道:“对呀对呀,既然宋琼还未救出,我们还是少提为好,以免里面的人听了伤心。”况且外头不少找阿玖的,都是宋邺的悬赏令,这个老板娘见钱眼开,万一把她们卖了可怎么办! “里面还有人?”殷四娘抬脚就要往里屋去。 巫珏立马挡到她面前,讪笑道:“也是我们的朋友,她受了伤,尚卧病在床,病气扰人,我看你还是别进去了。” 外头喧喧嚷嚷,殊不知里屋的人已经醒了。阿玖将头探出屏风,见到门外谈话的二人。一人是巫珏,另一人珠簪盘发,背影风流绰约。阿玖脱口而出:“殷四娘。” 因门帘阻挡,她听不真切,于是想下榻出去。适时谢婉良端汤药回来,看见阿玖支着半个身子,面色一震,连忙将碗放下,过来扶她:“你醒了,先别急着动,身上感觉如何?” “我好像听见了殷四娘的声音。” 谢婉良正奇怪殷四娘是何人,阿玖忽然站了起来,结果因双腿发麻差点跪到地上。谢婉良忙将她搀到床边。 门外的人听见偌大一声动静,纷纷挤进里屋。 殷四娘刚进来就嗅到满屋子的药味,被熏得眼热,于是边走边用手帕擦拭眼周。待放下手帕,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的脸——形销骨立,面容憔悴,脖颈上还多了骇人的赤色疤痕。四娘盯了半晌,不敢认:“竟是你。许久不见,怎么成了这副凄惨模样?” 见二人相识,谢婉良便让殷四娘坐到阿玖旁边,自己则拿起洒了大半的药汤:“你们且说会儿话,我再去盛碗药来。”说着将白竹和巫珏一同招呼走了。 “你怎么开起了药铺,你的酒肆呢?” 殷四娘笑道:“素来有饮酒伤身的,开个药铺才能还了我卖酒的业果呀!况且我发现,现如今这药材买卖可比卖酒有赚头多了。” 阿玖淡淡一笑,在交谈间寻了个契机问:“我方才听见你们说‘公主’,可是宋琼怎么了?” 殷四娘默然,阿玖看她面色凝重,欲言又止,误以为宋琼已遇不测,顿时要呕出一口血。四娘把她按回去,又倒水递她:“你别动——放心,她还没死。你们遭遇的事儿,我也听说了七七八八,但此时确实不是行动的时机,皇宫是易进难出,想把公主平安带出来,我倒是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这个法子还有待完善,你先把身子养好,少了你可是不行的。” 阿玖见她不像是故意卖关子,遂坚定地点头,一张煞白的脸隐约透出青筋。殷四娘不忍再看,聊了一会儿就出去了。想着阿玖那般模样,只觉得叹息:世间之大,有情人想在一处怎么就那么难。她正想坐下喝杯茶,房门却被人推开了。 第76章 “你过来做什么?” 巫珏吞吞吐吐地只递了银子过来,殷四娘瞧着她那扭捏的模样,不由玩心大起,说:“老娘不收好友的药材钱。”巫珏听了只当她有情有义,抬脚要走,殷四娘接着说:“不过你可还不是我的好友。”巫珏闻言回身,数了些钱要给她。殷四娘打了个哈欠,也不接:“但初次见面,谈钱未免有点伤和气。”巫珏白了她一眼,立马要收钱走人。殷四娘瞥见她要走,又嘟囔几句经营药铺不易,故意说与她听。 如此两三次,直到巫珏现出怒色,一把扔下银子:“爱要不要!”扬长而去。 且说这边青青见到阿玖,心中愧疚,忽然想起公主托付的帛书,便想着要快点送去何府,然而翻遍了身上,又匆匆忙忙跑回房间,都没找到帛书。 “糟了,帛书没了。” 阿玖听见她的声音,就让幽兰帮忙叫青青过来。待喝了药见到青青面如土色,不由紧张起来:“你刚才说的帛书是什么?” 青青欲哭无泪,赶紧将她在帛书上看到的,包括宋琼吩咐的事情详细告诉了阿玖。阿玖让她别急,先去问问殷四娘是否看见了。然而殷四娘想了好一会儿,说:“我救你回来时,并没看见你身上有什么帛书啊。” 青青彻底心死:“许是我和那些人打斗时不见的,这可怎么办啊!是我对不起公主……” 阿玖听完,喃道:“只怕宋邺先拿到帛书……”思忖片刻,她立即披上斗篷:“我要去何府一趟。” 第57章 囚火涅槃·中 宣政殿中,宋邺正处理完朝堂之事。见不再有人进言,他向左右抬了抬手,太监会意高声喊:“进殿——”殿外立马有人把宋琼押了上来,满朝顿然窃窃自语。 昔日骄傲尊贵的公主一身素衣,发髻凌乱,叫人不敢认。 “幼卿公主宋琼,神智不清,形状疯癫,前日大闹皇宫,大有伤人之势,且险些误伤朕。朕念昔日手足之情,病非可控,故免其死罪,从今日起废封号,禁足于凤阳阁,非诏不得出。” 待语毕,宋邺扫视群臣:“众卿可有异议?” 众大臣自不敢多言。宋琼死盯宋邺,喉咙里犹有呜忿之声。何誉之看向大殿中间被擒着双臂的宋琼,神情复杂,心中不是滋味:到底是亲孙女,哪曾想会落到这个田地。不由垂眼轻叹。宋邺来回睨着二人,似乎想从何誉之脸上辨出什么秘密。 “丞相,你觉得呢?” 何誉之敛神弯身:“臣无异议。” “既然如此——绿菊,送公主回去。” 宋邺陡然此番举动,群臣不知所以,独何誉之心如明镜,知晓新帝想对付自己,又害怕自己有他的把柄,故如此试探。如今先帝大势已去,新皇之下多少人对自己的丞相之位虎视眈眈,昨日阿玖姑娘说的也不无道理,自己在朝一日,皇帝对他和宋琼的忌惮就多一天。拖下去一定是死路一条,不如在此时抽身,至少还能保住荣华富贵。 便举象牙笏:“陛下,臣还有一事。” 宋邺立即绷直了背,冕冠的坠子打在眉头上,令他锁了下眉头,似乎在害怕什么。不过面上仍强作淡定:“丞相请言。”然而何誉之却是叩首请辞道:“老臣年逾花甲,此生居官多年,虽不曾立下汗马功劳,却也斗胆自称一句‘鞠躬尽瘁’,现身体大不如前,不堪厘务。自古‘忠孝难两全’,臣久居京城为天子尽忠,前些年双亲溘逝竟不曾亲自抬灵尽孝,如今年老体衰,世人皆讲‘落叶归根’,故恳请陛下批准臣致仕,一为拜祭考妣,二为归乡安度晚年。” 与何相交好的大臣皆以为他会求陛下善待公主,没想到他竟是要告老还乡,仿佛一点不念幼卿公主死活。又想到先皇后薨逝,公主神智不清,如此式微之态,觉得:独善其身,人之常情。 而宋邺本就忌惮其在朝中的势力,见乞骸骨,自然满口答应:“何相德高望重,此求朕自然应允。——只是丞相之位未免空缺,朕思来想去,便先由周金已暂接罢。”说着瞥向周金已,后者喜不自胜,连忙领命谢恩。何誉之已下定决心不再理会朝中变迁,更不在乎谁要接替何官职,平淡地叩首起身:“谢陛下。” 下朝后,宋邺到御花园取剑使了一套剑法,心中畅快无比。后行至御书房,太监忙不迭奉来热茶。 “陛下,这几日倒春寒,您莫要冻坏了身子。”宋邺喝了一口茶,觉得与平常所饮不同,一问才知是西域的八宝茶,又忽然想到当初宋琼正是在此处与他争论——不自量力的丫头还向父皇请命带军,倒叫人奚笑。忆起先皇,宋邺免不了又一阵比较,末了向太监吩咐道:“凤阳阁地处迎风,朕看这天气尚寒,可不要让宋琼公主冻死在房中,让司薪监多送些炭火过去。” 太监领旨退下。 却说绿菊把宋琼带回凤阳阁后,极不客气地将她一推,锁在某处。宋琼看着绿菊——其正是当初对阿玖出言不逊,被青青割了舌头的丫鬟。此时她虎落平阳,绿菊自然得意,虽没了舌头说不了话,眼色神态却极尽讥笑一番。宋琼自懒得搭理,闭眼不看。绿菊不得趣,愤愤要去扒她,还没得手呢,宋琼一个伸脚,将她绊了个狗啃地,直捂着下巴龇牙,十分滑稽。这下轮到宋琼咧嘴笑了。 自得了上头吩咐,司薪监的太监日日将领来的炭火堆在凤阳阁的小厨房,厨房放不下了,便塞到丹青房里,或每个房间置一些,除了宋琼所在之地,总不落下一间。而宋琼被囚于此,因腹伤日久不愈,整日发烧又退烧又发烧,如此反复,昏昏沉沉,不省人事。绿菊只负责灌她米粥以不让她饿死,或烧得很了就将退热丸化在粥里,并不管其伤势如何。 宋琼终日昏睡,丝毫不知众人动作。 “已经过了五日了。”阿玖养了两日就说身子好了,开始日日询问殷四娘的法子。殷四娘每每只摇头,说“时机未到”,让她再等等——为了不被叨扰甚至刻意避着阿玖。可阿玖越等下去,越心急如焚,夜不能寐,终于在这日逮着殷四娘:“你说的法子到底是什么?你再不说,便放我自己去找宋琼,在这耗着有什么用!” 殷四娘何尝不想快点救宋琼,只是深知:贸然行事不可取。此时经不住阿玖哀求,便掐着手指算了算日子,念叨一句“该到了”,颔首说:“时机也差不多了。你随我来。” 阿玖眉头几日的乌翳消散,跟谢婉良略说了几句话,然后跟着殷四娘离开了药材铺。二人往南北酒肆去。待进了酒肆,上了楼,进了里间,阿玖方才将面纱揭下。 只见屋里站满了人,青青、巫珏正各自擦拭着佩剑和短刀;另有七八个男子,围着桌子在听什么。青青和巫珏看见她二人进来,放下手头的事就过来关心阿玖。 “你们都到了?” 四娘话音刚落,他们中间立即过来一人。四娘指着阿玖:“这位是阿玖,你们应该不陌生,这满京的人可都认得她。”吴绍见四娘笑,便也将板着的脸松一松,对阿玖道:“这位姑娘,我们从前见过。” 阿玖看着他觉得眼熟:“你是那日比武招亲的吴……” 那人点点头:“吴绍。正是在下。”阿玖奇怪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吴绍解释说:“我先前以为对我有知遇之恩的是安王殿下,后来在军营中遇见殿下,我拜谢之后才知道当日撮合我和鸢儿的不是安王,而是幼卿公主。前些日听闻公主‘疯了’,我和鸢儿好一阵叹悼,此番知晓公主是被人所构陷,吴某自然竭尽所能相助,以报公主恩情。” 阿玖听他说遇见过宋琼的兄长,忙追问下落。吴绍却道:“我只是在押送物资去青州时和安王有一面之缘,后来安王部队北上,之后传来噩耗……” 阿玖叹一句“罢了”,转头问殷四娘:“阿琼怎么样?” 四娘朝吴绍努努嘴,众人都看向他。吴绍如实道:“公主依旧被囚在凤阳阁,现在整个皇宫的戒备森严更甚从前,我们在宫中巡逻都有皇帝的眼线监察着,更莫提靠近凤阳阁。若说这进宫是第二难事,进凤阳阁便是第一难事。” 殷四娘却抚鬓一笑,说:“进宫倒不难——昨日我听到有几个侍卫约了酉时要来我们酒肆喝酒,我思忖着迷晕了他们,再乔装成侍卫的模样混进去。有吴兄弟带队,总归也不会有人太注意。只是不知道吴兄弟可敢不敢冒这个险?毕竟你大好前程争来也不容易……” 吴绍立马作揖:“吴某的前程皆因公主赏识,如今这番自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众人都觉此办法虽冒险,倒也可行,又问:“可是我们该怎么出来?”吴绍称不必担心,向众人保证道:“我今日护送异邦贡品进宫,之后会逗留在宫中片刻,你们尽快把公主救出凤阳阁,之后我会带你们出来。” 独剩巫珏终究担心寡不敌众,想着六道门的姊兄们,便道:“双儿姐、如风哥和李头儿恐怕还有些时候才能赶到,我们不如等他们来了再行动,胜算也更大。” 第77章 青青觉知有理,问:“最快何时赶到?” 巫珏掰着手指算了算:“恐怕也要到明早去了……” 众人还在纠结之际,白竹提着裙子匆匆跑进来,喘着气说:“不成,不成!我刚在典当行遇到从前中宫的丫鬟黄鹂,我向她打听了一下公主的事,她说她每天路过凤阳阁,总看见司薪监派人送许多炭火干柴进去,差不多快近百斤了,不过昨天突然不送了。我越想越觉得奇怪,按照份例,公主是绝对用不到这么多炭的,何况皇帝早下了禁令,那些奴才不怠慢已是万幸,怎么可能上赶着多送?多送也就罢了,怎么昨儿又突然断了?其中必有猫腻。” 阿玖想着那成堆的炭,岂不是一点火星子就轻易燃成一片?脱口而出:“他不便处死阿琼,于是想一把火烧了凤阳阁,既除了心患,又保全仁慈的名声。昨儿不送了,只怕是炭火积够了,只等着放火了!” “噫!好刁钻的手段!”巫珏虽叹,却还是主张等同门姊兄到了再行动,阿玖、青青、白竹只说不敢赌,一时僵持不下。四娘、吴绍等人实在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最后由阿玖一锤定音:“我们就今日动手。” 作好了计划,青青、吴绍、巫珏等人早早埋伏在南北酒肆;阿玖和白竹在楼下的酒仓里望风。酉时刚过,果真来了四个穿缁衣佩腰刀的,其中领头的皮肤黝黑,像块削尖了的煤。殷四娘笑语盈盈领他们去了楼上最里面的一间包厢。 少顷,四娘又亲自带着两个伙计进来送酒:“各位客官,你们的酒,这是本店的新酿‘一闻醉’,送来给各位爷尝尝,若是觉得喝着还好,还请多多和身边人传道传道。” “什么‘一闻醉’,拿来我闻闻——香倒是香,只是闻着不像什么烈酒,我不信就这么些还能让我们几个都醉了!” 殷四娘陪着笑说:“这种酒,初入口觉得清淡,但多饮两杯,闻得了酒香,立马就能醉倒哩!爷若喜欢,我再多拿些来便是,就当我请了——左右盼着以后诸位爷多来照顾生意罢了。” 那人见四娘容貌姣好,一时起了色心:“老板娘有心了。不如坐下来一同喝上一杯?”殷四娘生怕他们不喝,巴不得亲自盯着,于是笑着接酒杯:“既然爷开口了,那四娘恭敬不如从命。各位可会划拳?” “娘子瞧不起谁!”众人哄笑着便喝酒划拳起来。随着游戏输赢,酒也愈喝愈快。一巡过了,殷四娘喝得最多,假意要倒,摆手道:“醉了,醉了,我不能来了,否则要糟蹋好酒了,各位爷吃好喝好。” 余下正在兴头上,笑:“到底是女儿家。”待她走了,已经上头的几人又自顾玩乐饮酒。 四娘出了包厢,朝隔壁走去。阿玖正和白竹趴在墙上的格子看,见四娘脚下虚浮地走进来,忙来扶。四娘宽慰着说:“我虽然喝得多,但好在把‘一闻醉’都灌给他们了,且看接下来如何。” 只见其中那个大黑脸一脚踩在椅上,把腰上的物袋解下来,拍到桌上:“你说就一块破布和几绺不知谁的头发,陛下有必要让我们满城去跑吗?依我看不如贴在青楼门口,那个女的不是青楼出身么,她这么一触景驻足,定然能看见!” 几人哈哈大笑,下一刻全倒了。 吴绍领着人进来搜身扒衣。阿玖攥着那片带血的衣角,犹如锥心之痛,从牙关处挤出几个字:“这是她的。”后将衣角贴着心口放好。 阿玖、青青、白竹、巫珏四个人正好替了四件甲衣。殷四娘送她们出来,揉着额角,眼中却并未有醉意:“我是不行了,你们多加小心。” 吴绍领头,四人插在队伍中间。原本浑水摸鱼是能进的,不巧的是宫门禁卫刚换了班,接班的人是个老练的,顶着一个将军肚,并不把吴绍的总兵脸面放在眼里,非要一一看过才准进。 吴绍见状,趁门禁卫不注意,悄悄指了人去后面知会阿玖等人。得了消息,阿玖停下脚步,询问再三,那下属都回说:“不好进,那些人巴不得把入宫的人翻出骨头来,而且再三确认了身份才让进。”知会的人不敢逗留,跟上队伍尾巴去了。 “怎么偏偏现在换班,也太不巧了。”巫珏还在抱怨时,却见阿玖把软甲都脱了,只穿着白衫,又把束好的头发拆开,揉乱。青青、巫珏等皆不知何意。阿玖道:“你们将我押进去。” 巫珏愕然:“这如何使得!押你进去,势必会传到宋邺耳朵里,到时候纵使救出了宋琼,却把你搭进去了!” 青青道:“阿玖,我知道你救公主心切,可眼下的问题是那些禁卫军认人,我们几个纵然押你进去,也是极容易被识破的。” 阿玖本就不欲她们跟着自己冒险,于是就索性要自己进去。青青和白竹好说歹说才劝住了,阿玖眼看吴绍的队伍都进了宫,几日来的担惊受怕压得她喘不上气:“那怎么办!难道继续坐视不管吗?你们忍心宋琼一个人被关在里面?她那样一个骄傲的人,若被磨平了脾性,逼得丢了尊严,只怕也等不到我们进去了……我不在乎这条命,我只想离她近些,多陪着她。即便救不了她,我也要去陪她的。” “你们都别吵了,要进去我倒还有个办法。”巫珏最怕内讧,忙脱了不合身的甲胄,从里衣里摸出一个扁盒和一节短笛。望着阿玖说:“我用蛊虫和笛子可以暂时把那个大黑脸带过来,只是没法说话也不能拿东西,青青,白竹,你们押着阿玖,机灵点跟在他后头。我要吹笛子,没办法和你们一起进去了。” 半炷香后,只听不知何处一阵清扬的笛声。 宫门处的禁卫军正欣赏笛声时,忽见到一个熟面孔走来,于是立马迎上来。 “周锡大人。” 周锡一言不发,定定地站在几人前面。那将军肚还要再喊时,青青眼疾手快把令牌和通缉令举到那人眼前,压低嗓子道:“奉命押送通缉犯。” 那人验了令牌,拿了通缉令,随后越过青青,走到白竹面前,只是低头看阿玖:“果真是她!周大人可又立了功!”将军肚回头谄笑着向周锡作揖,周锡半点反应不给,抬腿就往里走了。 趁着禁卫吃瘪,青青和白竹忙带着阿玖跟在他身后进了宫门。 第58章 囚火涅槃·下 果然进宫没多久,立马就有人要来接押阿玖。青青等人随着周锡到太液池候着,周锡一身酒气,不好遮掩,又离笛声远了,蛊虫失效,走起路来东倒西歪。趁着半路一个僻静的地儿,两人便合力把他推到花坛子里,用落叶掩了,幸而他和土一般黑,不仔细看也瞧不出里面躺了人。 太液池此时被黄昏浸染,池中只一些浮萍,想是还没来得及清理。岸池旁有一廊桥,通往一烟亭水榭,晚风流动,清香拍人。从前宋琼带过她来此纳凉赏荷,两人还找来船乘着去采莲蓬——如今物是人非,池子里也尽是残荷。阿玖一时触景伤情,思宋琼之心更盛。 太阳沉湖时,有人来了。青青见着来的人是周铭,立马变了脸色。因青青跟周铭见过多次面,怕他认出自己,便和白竹换了一下位置,让白竹和周铭交接。白竹硬着头皮想措辞,正紧张之际,只见周铭被人唤回身去:“周大人。”吴绍抬手作揖,微笑着向他表明自己的身份。周铭听他是云州总兵,也拱手回礼,笑脸相待。二人说着话过来,吴绍见了阿玖便道:“这个就是陛下满京城找的那个姑娘?倒没什么特别。” 周铭咂舌道:“我也是这样觉得,奈何陛下偏对她看重。这位又是个不识好歹的,一心只跟着疯了的幼卿公主,之前撺着公主把皇宫闹得天翻地覆,自己倒逃了,陛下才下令捉拿她。我如今不过也是奉命行事。” 吴绍深以为然,又说了些恭维的话分散他注意力:“大人说得极是,若说起看重,但凡了解些的都知道陛下身边最看重的就是您了。大人今日带了她去,陛下必定要赏,说不定在下也能沾沾光。”周铭笑道:“我哪里要赏赐!给你透个风儿罢,你此次入京事情办得不错,该要升官了。”说着便带走了阿玖。走前阿玖背着手在青青腿上写“琼”字,意思让她们速速去寻公主。 周铭走后,吴绍示意两人跟随自己去凤阳阁,行至景月门,下属突然来报说:“大人,珍宝库的齐库人说,随从丢了贡礼单,奈何马上就要交给陛下了,如今要着人重拟一份,请您去监督,以免遗漏。”吴绍止步,想着时辰还早,先去一趟珍宝库再去凤阳阁也不迟,回说:“我知道了。”随后便将青青和白竹安置在附近御膳房旁边的柴房中,又拿来两套宫女衣裳让她们换上,以免惹人注目。说罢大步流星走了。 此时正是宫女用晚饭的时候,膳房无人,柴房从里上了门闩。白竹边替青青系腰带,边嘀咕说:“这个人到底把功名放在首位,不然早带我们去凤阳阁了,何必来这里换衣裳,又费时又费力。” “虽然是公主提拔了他,但他做到总兵的地步上大多也是自己努力,要说他是感念知遇之恩才帮我们,不如说是看破了宋邺的后景,押宝在公主身上。”青青想了想,补一句:“或者安王。” 第78章 白竹蹙眉:“安王不是已经……都将棺椁入了皇陵了。”青青只摇头说:“傻丫头,宋邺虽宣了死讯行了葬礼,却实际连安王尸身都没寻到,不过作一个衣冠冢哄人罢了,说不定他还活着呢。” 白竹抿嘴一笑:“若还活着,公主便也有帮手了。”忽然又想到阿玖,垂了眉眼:“也不知阿玖姑娘还能回来吗?要是救了公主,却让阿玖姑娘丢了性命,我只怕心里一辈子也不能安生。”叹息间她熟练给青青绾了个髻子,又背过身让青青帮她。青青拆了她束发的冠,道:“你侍奉阿玖一年,倒是忠心,我问你,用你的命换阿玖的命,你可愿意?”白竹想也不想,说:“那是自然!不管是阿玖姑娘,还是公主,还是……我都愿意。只要死得其所,死又怎么样呢?我知道你们有一个大计,公主是要成大事的。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也听过‘舍生取义’,你们都是不怕死的人,我自然也是。”说着转动眼珠:“我说得对吗?” “你说得很好,我也是这样想。”青青低头拣了一节略光洁些的枝子给她把头发盘上,笑:“没想到你这个呆丫头也有这样大义的心思,从前在凤阳阁我老是训斥你,你不会怪……”话未说完,忽听门外有人经过,青青便忙噤了声携白竹躲到门闩下,只听外面一阵窸窸窣窣,似乎有人在搬东西。覆耳一听,约摸五六人。 “动作小心些,这些油可不能拿多了。你们到时将油倒了后务必把这些盛了油的器皿都毁了,不要叫人看见。”又听到他喊“周大人”,青青和白竹扒着缝隙,看见是周铭,不由对视一眼,同心想:他怎么来了? 周铭问那伙夫:“事情都办妥了吗?”伙夫忙点头哈腰,回:“办妥了。”又问:“可要现在过去?”周铭“嗯”了一声便离去了。没一会儿,那伙人也搬着油瓮走了。 青青瞥见他们偷偷摸摸往凤阳阁的方向去,便低声对白竹道:“不妙,多半是要去凤阳阁。”白竹攥着衣角,催促:“我们得赶快过去,这油一淋,烧得可比炭快。”青青点点头,待确定没人后,携着白竹上屋顶抄近道去了。 从阿玖被带到了紫宸殿后,宋邺就遣走了殿中宫仆,只留下御前太监,和两个侍卫。宋邺居高临下,一言不发,阿玖也闭口不言,一时间殿内殿外,鸦默雀静,唯闻各自心声。终是宋邺打破沉默:“你怎么不求我放了你?” 阿玖挑眉道:“放?我倒宁愿和宋琼一道死。” “我没说要你死。”宋邺走下来,围着打量阿玖,很是不解:“你为什么如此固执地选择宋琼?她都失势了,过不了多久,甚至不会有人再记得她。” 阿玖冷笑道:“没人记得不见得是坏事,被人记得也不见得尽是好事。这个位置上的,不是‘青史留名’,就是‘遗臭千秋’,你可小心坐稳了。至于我和她,我们之间没有谁选择谁。你自然也懂不了。” 宋邺听了一席话,忽然笑了,说:“我当然不懂。有些人不管多努力勤奋也得不到回应,有的人即便傲慢任性、不思进取,照样人人喜欢。你知道我付出多少,才换来父皇一句‘资质尚可’?而宋琼她出生就备受宠爱,父皇连皇位都能传给她,我贵为太子却始终不得重视,到头来还落个废长立幼的结局。既嫌我出身,何必立我为储君?既早有立幼立女的心思,又何必遮掩到如今?不过想看我笑话!是,我不懂……可是现在有一件事我再清楚不过!宋琼已经输给了我,输得彻头彻尾。要是你也归服于我那该多好,这样宋琼就一无所有了。” 阿玖见他忽怒忽笑,语无伦次,冷哼道:“你不过赢了一个宝座,就以为赢得了天下人?你不过仗着自己的身份没个人证物证能揭发,如若不然,连朝中那些人也降服不了。” 宋邺听到“自己身份难以揭发”处,心中大慰,语气平缓了些:“我降服不了,你以为宋琼就降服得了?现在何誉之已经辞官了,她在朝中连立足之地都没有,更别说让那些老顽固服她。” 阿玖只道:“你小看了她。”宋邺不以为意。二人僵持间,有宫女进来叩首:“拜见陛下。凤阳阁的宋琼公主从昨日起不吃不喝,大有油尽灯枯之态,不知是否要请御医去瞧瞧。”阿玖一听宋琼近油尽灯枯,面色骤变,再没心思费唇舌拖时间,魂已飞去了凤阳阁。 宋邺睇她一眼,佯装动怒,朝宫女吼:“凤阳阁是没人了吗?公主如此病重怎么也不早来告知朕!”唬得宫女忙求饶,太监直呼“陛下息怒”,他却在心里道:“如此烈女子,只怕是宋琼不死她也不会转性儿,不如就让她去亲眼看着,如今的心头肉是个什么光景——且宋琼素来厌恨别人占她的东西,若她亲眼看着自己最钟爱的人被人摆布却无能为力,岂不比白白关着她有趣?”想着便拿定了主意,对阿玖说:“你不是想见她吗?朕现在就可以带你去。不过,你这一去只怕可能是有去无回了。” 阿玖本就将生死置之度外,说:“有去无回,便有去无回。” 宋邺给阿玖松了绑,领她去凤阳阁。阿玖心中忐忑了一路,既想看见宋琼,又希望她已经被青青等救走了。 然而到了那边,昔日灯火通明的宫殿如阎罗殿般阴森鬼气。走近时,倏忽有火光闪烁,不等人反应,火蛇似的一眨眼的功夫就成片烧了起来。宋邺有一瞬茫然,转头见阿玖要冲于是伸手去抓,阿玖却反手抽出一把匕首剁向他手,厉色道:“放开!”宋邺一撤了手,阿玖就头也不回跑入火中。身后只听太监在喊:“走水啦走水啦!快护驾!” 凤阳阁突然失火,待吴绍赶到时,火势已难以控制。凤阳阁里乱作一团,陆续有人逃出来,宫墙内充斥着惊喊。吴绍粗看了看,逃出的人中都没有公主,便吩咐手下去救火。 “快运水来!” 侍卫、太监、宫女提着桶或盆反复出入灭火。大门已经烧得不成样,吴绍并不熟悉凤阳阁的路,不敢贸然进入,转头去柴房找白竹和青青。然而到了柴房一看,房中空无一人,两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宋琼——”阿玖行走在廊道,不断呼喊宋琼的名字,可回应她的只有烧得噼里啪啦的火和空远的回声。 她先是去意欢殿找了一周,不见半点人影。在踏出殿门的一瞬间,意欢殿塌成废墟。身后一片汪洋火海,邪风一吹,红色的浪便向凤阳阁其他的厢房席卷。 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 阿玖无措地在原地打旋儿,直到看见丹青房也变作一片黑烟,地上犹飘着画纸残屑,混合着若有若无的墨水气。阿玖近乎绝望,胸闷气短,一时急火攻心,呕出一口血,才觉胸口顺畅了些,只是仍满眼悲戚:宋琼,你到底在哪儿? 此时奄奄一息的人儿眼皮动了动,恢复了一些生的意识。只是四肢乏力,只能一点一点向窗边挪,束缚的锁链很快到了头,被绷直在空中。她想扶着柜子站起来,可身体太虚弱,反而弄翻了屉笼,里面装的金银首饰劈头盖脸洒落一地。便顺势往地上一摸,虚抓住一支钗子,开始一遍一遍地向窗外扔。那带血的嘴角一张一合,却是没有声音的回应。 终于第一支钗子成功刺破纱纸,落到了大理石砖上,音脆如钟。 本来四处都在塌陷,哪里会注意到钗落地的声响?偏偏在这一瞬,阿玖开悟般,转身向自己以前住过的那间屋子跑去。 那屋虽地处偏僻,但屋内已有火在燃烧,浓浓的灰烟向上飘。 宋琼终是没了力气,趴在地上等死。靡靡浑浑中她想到了母后,想到了父皇,想到了皇兄,想到了师父,又想到阿玖……要是能让她再见阿玖一面,死也无憾了。不,不好,这里熯天炽地,还是别见的好。 “宋琼。” 果然还是出现幻觉了。宋琼闭眼微笑,想着能听着这个声音下黄泉也是好的,于是一动不动,生怕幻觉没了。正自顾心酸时,宋琼忽然感觉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她睁眼,只见夙愿成真,阿玖正在她面前,只是比记忆中癯瘁了些。“宋……”阿玖有些哽咽,她想抱一抱眼前人,又怕用力。 不能多留,阿玖收了情绪,将宋琼手搭在自己肩上,勉强扶起她:“我带你出去。”走了半步,只觉背后有一道力拉扯着阻碍她前进。回头一看,墙角有一条细长的铁链腾空横起,另一端直连到宋琼的踝上。“你别动。”阿玖便将宋琼放在还没烧着的梳妆台下,用湿斗篷罩着。自己用匕首去砍锁链。 然蚍蜉之力岂能撼动大树,再锋利的小刀也只能在那链环上留下一道划痕——宋邺早替换成了紫金煅打的锁链,刀砍不断,火烧不断。阿玖见行不通,便转用刀刃凿墙,想把链子从墙上卸下来。宋琼想阻止又无能为力,眼见跃动的火尖燎上阿玖的发尾,想帮她把头发拨开,又因腹部疼痛跌坐回去。 阿玖听见身后响动,忙转身:“你怎么样?”宋琼摇头不语,只是双目圆睁,用手指她又指门。阿玖拧眉:“你要我丢下你自己走?你难道忘了你的话吗?‘休戚与共,不离不弃’,你让我弃你,何尝不是在弃我?” 第79章 宋琼垂眸。她又怎么会忘,那日阿玖伤情,她发誓说“在一起一天,我们就休戚与共一天,在一起一年就休戚与共一年,哪怕千难万阻,山穷水尽,烈火焚烧也好,霜雪埋葬也罢,保证不离不弃。”曾经的誓言,谁知成今日的谶语。见她咬着唇默默低头,阿玖方想起从刚才到现在宋琼始终没说一句话,越发觉古怪:“你怎么不说话,你的嗓子怎么了?你说话呀。” 宋琼摇摇头,依旧无声地重复着“你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才没流下来。阿玖看着她的眼睛,心里已猜到七八分,喑哑道:“我不能丢下你。”便急忙扭头,继续剜墙壁。 想当初她也被困在这里,相同的地方,相同的锁链。那时她一心想留下来,现在她只想能出去。而当初那个囚着她的公主,却成了笯中鸟。可笑命运造化弄人。 阿玖自出神,没注意身旁的书柜已摇摇欲坠,霎时就向她倾倒,好在宋琼及时拉了一把,只见柜子倒在刚才阿玖所蹲之地,彻底阻断了两边的路。心惊肉跳之际,阿玖扭头却见宋琼露出释然之色,不由红了眼,又急又气:“你拉我干什么!这下我还怎么过去……”阿玖竟欲去搬那着了的书柜,宋琼拉着她不放,凝望着她双目,动了动唇。火势蔓延得很快,仿佛下一秒就会吞噬她们。阿玖却是听见她问的是:“你为什么来?” “我为你而来。”阿玖说完略顿了一顿,起来看着她眼睛:“你说‘碧落与黄泉,两处皆不见’,那尚在人间的每时每刻,我们都别分开。”宋琼觉得脸上烫烫的,好像初次相见时,阿玖故意撩拨,直令她面红耳赤。宋琼便笑,泪滑进嘴角,苦涩至极。 冰凉的唇突然覆上一层柔软的温热。 与往日的浅尝辄止和情动久持不同,这次的吻带了些苦涩,却又比往常任何一次都炽热。宋琼觉得自己脑子不太清醒了,只想沉沦在此刻的温柔里。 火焰张牙舞爪,逼人不退,宋琼忽想到自己从前雄权仗势,夺人生死,不懂得“行事过绝,易失于刚”的道理,如今也算报应。一想到因她一己私欲而导致受伤害的那些人,宋琼不由心生忏悔:若她不那么任性冲动,懂得凡事留一线,不逞口舌,不逆虎狼,也不会连累了对她真心以待的人。正感“物极必反,命曰环流”世说不假时,一只腊烛忽然滚落手边,宋琼瞥见便拿起来立在地上,那凤蜡受热渐化,宋琼蓦然想到对阿玖成亲的诺言,思觉落空,内疚不已。 阿玖见宋琼只望着那蜡烛发呆,心里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不想二人最后的时刻还被遗憾笼罩,便笑道:“公主好气派,成亲用凤阳阁做花烛。这火这样大,满京的人都会看见我们的喜烛了。”宋琼见两人心有灵犀,破涕为笑,慢慢把阿玖手心翻过来,用食指写“我”“爱”“你”。 周围的火如莲花瓣包裹住屋室,她们坐在莲心处,安静等待死亡。这火会将她们的骨灰糅合在一起,化作一颗颗莲子,而后随着风,在一处山潭中生根发芽,并蒂开花。宋琼胡思乱想间,仿佛真的感觉到了凉风穿过耳畔,在失去知觉前,她隐约听见了。 “我也爱你。”至死不休。 看见怀中人合上双目,阿玖复落下泪,眼前景物逐渐模糊,很快意识也陷入了混沌。大火吞噬了整个凤阳阁,火光冲天。远处似乎有她们的影子,渐渐地近了,又渐渐地远了。 刹那间,人们仿佛看见了黎明—— 第59章 风雨夜烛 由于火势太大,又担心随时会复燃,众人最终选择控制外围,等内部自行熄灭,直到翌日天亮,凤阳阁的火才堪堪止了。 经过昨夜,凤阳阁几乎成了废墟,焦枯一片。辰时方来人禀报:“陛下,凤阳阁内发现两具尸身,看身形,是两个女子。两人手牵着手,抱在一起,如何也分不开。由于两人都被烧得面目全非,实在难辨身份。” 宋邺冷冷笑,感叹公主的这位红颜,当真是对她情深义重。便道:“既如此,便一起葬了罢。” 光阴流逝如空舟快棹,距宋邺宣布宋琼公主不幸遇难已过去半月有余。由于京城淅淅沥沥下了多日的雨,下葬之日推迟至今。 京郊的一处山林前,两名女子正沿着小路向上走,穿过一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其中一女子指着前方的屋舍说道:“这里本是我买来给自家的客商偶尔歇脚用的,又僻静,过往的人又不多,最适合人休养。我不是个会照顾人的,正巧谢双带着巫珏几个有急事走了,这儿也没个人看着,我才想起把你接过来。我又忙,平时就多麻烦你了。” “怎会。”谢婉良莞尔,环顾四方,见秀水明山,草木葳蕤,是个好住处。瓦房建在葱茏之间,四周却打理干净,并无杂草,用篱笆围了,在角落种了些香兰、绣球。院里种有一棵桃树并一棵李树,分别对着两扇支摘窗。屋前环淌着一条清溪,溪上拱了一座木桥。秀丽明亮,宽敞朴实,俨然一个小山庄。 “这里乍看虽简单朴实,仔细却能看出花了不少心思呢。那庭中的两棵树,一桃一李,春能赏其华,夏能荫其下,秋能食其实,若再种一梅树,哪怕寒冬腊月也有乐趣了。”谢婉良停在桥上,听流水潺潺,感微风徐徐,又见粉墙黛瓦,竟与山水相融一体,不觉沉醉。殷四娘走过来,笑说:“我以前有个朋友,她从小就喜欢山川,说以后要在山里建一座房子,于是从那以后常常跟我描述,还作了不少样图,我不过依葫芦画瓢,其实没花什么心思。她总念‘桃李春风一杯酒’,所以我才种了这两棵,可惜她不喜梅花,说‘春暖花开乃万物之本性,独梅花要独具一格,自挂寒枝’,所以不喜欢。唉,殊不知‘迎合万物亦非本性’,我倒是没什么喜好的。” 殷四娘拉开篱笆门,刚要和婉良进去,身后忽然跑来一个小厮,气喘吁吁道:“老板,熙来钱庄的付六娘正找你呢。”四娘转头问:“什么事?” 那小厮一口气道:“好像是因为老板您上个月在熙来钱庄存了三百五十两,付六娘说若一个月存够四百两利钱更划算,若存五百两便有大礼附赠。”殷四娘秋眉一挑,嗤笑道:“能有什么大礼,谁的钱是风刮的?这个付老六,向来熙来攘往,怎么看准我一人刮地皮,就五十两也不放过!谢姑娘,她们就住在左边那间屋,你先去,我再来。”说罢和小厮下山了。 谢婉良信步庭中,透过桃枝已窥见窗中之景,进了门,只见阿玖伏在榻前,手中端了一碗药膳,正试着喂给卧床的宋琼。袖口露出的半截手臂爬满瘢痕,交领处捂得严实,却难掩颈上伤迹。阿玖见了谢婉良,又惊又喜,轻喊:“谢姑娘。” 谢婉良站在门槛处,压着声问:“你们好些了吗?” 阿玖放下汤碗,轻轻走来:“我倒是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宋琼她……”她回首一督,言之未尽,谢婉良对二人的伤势一直有所关注,听她说宋琼一直没醒,不由蹙额,说:“不该呀,你们走时我看过,她烧得不及你严重,只是腹部的伤得养养,这半个月过去,早该醒了。别是有什么其他的病症,我诊诊。” 谢婉良正想过去,阿玖却挽了她手走出房间,直走到院中,才松手:“不用诊,我知道她常是醒着的,只是不愿意睁眼。” 婉良奇道:“醒了却不愿睁眼?怎么会这样?” 阿玖便将宋琼无法言语之事告诉了她。谢婉良听后大为惊骇,细问缘由。阿玖叹气说:“我醒后就请张老给她诊过,只是我央求他暂把这事瞒了下来,我只给你说。”原来那日宋邺从绿菊身上得到灵感,故意给宋琼灌了一种异邦进贡的烧酒——这种烧酒只能兑果汁喝,直接大量饮用很可能把五脏六腑烧坏。当时宋琼被灌下酒后,初时只感到一股清凉的液体流入喉咙,很快强烈的灼烧感从喉管涌上,她呛了一口,把喝下去的酒吐了出来,但嗓子已经坏了,嘶哑难语。 谢婉良一时共情,眼泛泪光,哽咽道:“张老可说过能治好吗?” 阿玖摇头苦笑:“张老说自己诊不出好坏 ,不知怎么医治,也许她的哑疾并非不能治愈,只得看造化了。”又从支摘窗处往里看罢,说:“她不想面对这样的自己,所以不肯醒。我便也没一直守在房里,为的是让她自己清静时好歹动一动。” 正说着,屋内忽然传来轻轻的一声吁叹,阿玖便要进去瞧,刚推开门,谢婉良却拉住她,愠声道:“她倒是两眼一闭,甩手不干,还累得你床前床尾伺候。其实一个哑疾又有什么,你初时那般婉貌娈容,为了她落了多少伤痕,如今新伤添旧疾的也没半句怨言,更没窝起来不闻不问,反而还要照顾这个千金贵体,若说不是情之所至,我就笑话你没头脑了。你们本就大难一场,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别还没享福你就把身体熬坏了。但凡有些良心,怎么忍心见你这般消瘦下去!” 阿玖见她如此疾言厉色、一反常态,一时讶然不知所以,但又及时想到谢婉良为人谦和温婉,不会平白无故斥责人,何况是挚友。便猜她另有原因。 第80章 正思忖着,果见谢婉良软了声调,面露犹疑:“你确定她是醒着的?” “我去瞧瞧。”阿玖失笑,和谢婉良蹑手蹑脚走进去,观察一番宋琼睡容,悄声说:“她终日躺着,醒的时候虽然不睁眼,却有意注意屋里的动静,这时候应该又睡着了。” 谢婉良顿感一番话白说,无奈摇头,想了一想,抿嘴笑:“我有办法,保让她自己起来。”便招阿玖过来,附耳诉说。 待入夜后,只闻窗外时雨淅淅,凤尾森森。风雨敲窗,本就让人心生戚戚,榻边又传来抽泣声。宋琼轻颦转醒,以为将风雨中的鹧鸪悲啼幻听成了哭声,便索性当在做梦。 没想抽泣声渐止,响起阿玖的声音:“宋琼,我要走了……” 宋琼梦中惊醒,扑下床去:“玖玖别走!”然而阿玖并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只是冷冰冰地说:“我喜欢的是那个能纵马拉弓,能教我习武,带我在房顶穿梭的公主殿下,而不是终日躺在床上的一滩烂泥。” 宋琼只觉如雷贯耳,愣在原地,而后泫然泪下:“对不起,我错了,我不逃避了,你别走。我只有你了,你别走……”然而任她百般哀求也于事无补,阿玖铁了心离去。宋琼跌跌撞撞追至雨中,路泥泞难行,阿玖却如足下生风,瞬间消失在林中。宋琼满脸泪痕,见她彻底不见,心梗之余只觉口中一阵甜涩,直直往后栽倒—— “别……”榻上的人嗳咽一声,翻身抓住了阿玖的手腕。阿玖手上的药碗一个没拿稳,打碎在地上。正当她不知该顾哪头时,宋琼忽然睁眼坐了起来。 “阿琼?阿琼?”阿玖见她目光呆滞,满头大汗,顾不上收拾地上的碎碗,想去找谢婉良。然而宋琼一见她要走,立马脸色大变,扑过去抱住她胳膊不放。阿玖只好先安抚她情绪。 “你做了什么噩梦?是不是梦到我要走了?傻姑娘,我们连死都经历过了,你还担心这个吗?”阿玖替她擦拭面庞,又喂水又捻鬓,道:“我知道你心中难受,我见你难受,我也不好过。我们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你却一直躺着装睡,你是睡了,我却整晚失眠。但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不会分开了,不会再看着对方的背影离自己远去。” 宋琼慢慢平静,头脑也逐渐清明,眼前是陌生的房间,陌生的被褥,陌生的一切,唯独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是熟悉的。烛光微弱,宋琼生怕一会儿那双眼睛和人变作梦幻泡影消失了,便忙忙伸手从阿玖头发一路摸到腰,这才相信眼前的世界是真实的。 “这不是梦,这里是殷四娘的房子,我们被救出来了。”阿玖见蜡烛欲灭不灭,便又从抽屉里拿出来一根点上,终于能看清彼此的脸。宋琼又一次用指腹勾勒眼前人,从手,到颈,到唇,到眉眼。从陌生的伤痕,清削的脸颊,到如常的目光。 “玖……”宋琼想唤她,却是开口无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哑了,一时恍惚,呆呆地看着阿玖。半晌,低下头,眼底滚落了两颗泪。阿玖见状,将她揽进怀中,怜道:“就算你再也不能说话了,那又怎么样呢?你想说什么,我替你说,要是有人招惹你,我去帮你吵,保管吵出两个人的架势,你只在旁边当一个人狠话不多的保镖就行了。不过,要是以后我嘴皮子磨得变尖酸刻薄了,你可不能嫌弃我。” 宋琼想到一个纤纤美人铜唇铁舌,双手叉腰和人对骂的情形,破涕为笑。阿玖见她笑了,知道这件事总算已经翻过去,也笑揉她脸:“既然笑了,就别再垂头丧气的了。” 宋琼点头。 两人欢欢喜喜温存到三更,又挤在一张榻上睡。一夜好眠。 殷四娘一大早听见宋琼醒了的好消息,顿时喜上眉梢。梳洗一番,辰时又拿到了买楼的红契,直呼“双喜临门”,立马去看了看宋琼阿玖,说了一些宽慰之言,出来碰见谢婉良,便好奇问她用了什么方法。谢婉良笑说:“我在她厉兑穴上扎了一针,让她陷入梦魇,做了个噩梦,即便是悲痛大哭一场,也好过积郁于心,用昏睡来麻痹自己。” 殷四娘拍手称赞,又想聘谢婉良来她的药铺做医师。谢婉良却以自己才疏学浅、医术不精为由推脱,殷四娘只说:“你师承张盅,又对医术颇有专趣,怎么会‘才疏学浅’?谢姑娘,这陆放翁所言‘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不实践一番,怎么能有所精进呢?这样,等我空了,你就到药铺来帮忙,先从抓药做起,再慢慢给人看诊,如何?”谢婉良思来有理,便道谢答应了。 午后天气尚好,谢婉良邀阿玖出门赏景,阿玖见宋琼还没起,本想叫她。婉良直拉着阿玖,说:“我有正事要和你说,叫上幼卿可不大方便了。”阿玖只好作罢。 两人行至山中湖,坐在岸边,见碧空如洗,绿水逶迤,一湖的波光,滑如琉璃。谢婉良不禁感叹道:“明明水面也在流动,但这片湖看着就让人内心安宁。怪不得都说‘平静如水’……可是看久了,不免还是寡淡乏味。” “我倒是想过平静如水的日子。”看见锦鲤跃落,掀起波澜,阿玖因想:越是平静的表面,底下越是波涛汹涌,若真的能“平静如水”就好了。很快湖面恢复平静,忽然,不知何处飞来一颗石子再次击碎湖面,阿玖凝视那一圈圈涟漪,恍悟道:“可惜我们身处的是一只缸、一口井,即便不被人搅动,也随时面临着碎裂或枯竭的风险。对了,你要跟我说什么?” 谢婉良默了片刻,正欲说,转头见宋琼正站在自己身后,手中捻着一块扁圆石头欲打水漂,不由骇了一跳。宋琼见两人才发现自己,便扔了石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两人,质问为什么不叫她。婉良笑:“你自己要睡到日上三竿,怪谁?” 宋琼不信,幽怨地看着阿玖。阿玖拉她坐下,左顾右盼,始终觉得缺少什么,遂问:“白竹和青青呢?我好了这么久,也没见着她们。” 面对四只炯炯目光,谢婉良咳了一声,慢慢解释说:“你们昏迷的时候,因为六道门众位侠客来救你们,耽搁了不少门派事务,便点名要她们跟去云州帮忙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放她们回来。” 阿玖只是随口一问,也没多想,便点头道:“等回来了,我和宋琼再好好谢她们。”宋琼闻言也点头,头靠在阿玖肩上,手里举着一根芦苇,闭上一只眼,丈量湖宽。 谢婉良心跳如鼓,三人一时无话。待她平复后,侧目见宋琼正对阿玖眨眨眼睛,又听阿玖道:“你想到处走走?”宋琼忙点头,从地上跳起来,阿玖被她牵着也起身:“也好,难得今天天气好,我带你四处逛逛罢。” 谢婉良望着二人打趣道:“你们真是心意相通,难怪说‘情至深处是一人’,你们两个都不用说话,只用眼神就能交流了。” 宋琼抿嘴一笑,把芦苇塞到她手里,自己拉着阿玖往别处跑了。谢婉良只顾着笑,一时忘了嘱咐,忙喊:“你们别走远了,最好别下山!” 两人自然是没听见,一路采花抽草。这边阿玖刚编好一只花环,要给宋琼戴;那边宋琼又看见一只野兔,追去了。阿玖不见宋琼身影,急得四处寻找。一转身,一只肥兔占据视野。宋琼歪头笑,阿玖颇无奈,正想接过兔子时余光忽见一抹红色蹿入林中。阿玖忙指给宋琼看,林中一头狐狸正打滚,她轻声道:“好像以前你捉的那头。”宋琼也这么想,便放了兔子,悄悄跟上那红狐。 不知不觉行至山腰,却不见了红狐身影。忽听敲鼓鸣铙,笙磬合奏。二人怔愣,寻声看去——只见山脚有一队送葬的车马行过。 丧仗焜耀,银钱漫天,虽声势浩大却空有其表,曲中有悲无哀,甚至不如跟在灵柩旁的女子哭声悲戚,断断续续,在深山中显得格外冷清诡谲。 随着队伍前行,宋琼蹙望,阿玖颦视。一人想:“谁家出殡敢如此招摇?”另一人想:“这分明是皇陵的方向,是谁死了?” 棺材上有幡写了名号,只是她们身在山中,有丛木遮挡视线,看不见具体写的什么。二人对视一眼,往山下去。 第60章 抔土为诺·上 护送的人中,阿玖一眼认出了吴绍。吴绍也注意到站在山脚的两人,寻个时机靠过来。 “你们怎么在这儿?” 阿玖见果然是他,叫道:“吴兄弟……”吴绍竖指嘘声,转头让属下带着送葬的队伍继续前行,随后将二人领到没人看见的角落。他见阿玖已经能走动,心中也甚宽慰,问:“你们伤都好了吗?” 阿玖颔首:“都好了。”吴绍见她身边的姑娘气宇不凡,虽已换回女子装扮,却依旧难掩当日王族的英贵之气,便知这是宋琼。俯身作揖道:“吴某拜谢公主知遇之恩。” 宋琼不解地看向阿玖,阿玖提醒她云州时那位比武招亲的有情人,又说多亏他在宫中接应她们才能逃出来。宋琼恍然大悟,扶他起来,让阿玖告诉他:自己已经不是公主了,既然他救了自己,也不用再谢恩了。吴绍笑道:“无论您是不是公主,吴某都将心存感激。” 第81章 吴绍便要送二人回山庄,宋琼不忘这出殡队伍,三番五次回头,阿玖问吴绍:“不知吴兄弟能否告知我们,这是在行谁的丧?” 吴绍顿时语塞,顾左右而言他:“不过是京城里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仙逝了,我与这位先生有些交情,才来送一程。”宋琼攒眉,这出殡的规格分明是公主的礼制,况且此路通往皇陵,便知他在说谎。示意阿玖再三逼问,吴绍不得已如实答说:“是……是柳姑娘和白竹姑娘。” 二人皆骇然。宋琼甩开二人,抬腿就跑,定要追上那棺亲眼见了才信。阿玖立即追上,吴绍次之。一时三人都往送棺队伍奔来。正当哀音渐近之时,宋琼突然呛喉挠肺,一阵剧烈闷咳,再行不得。阿玖追至替她顺气,喘气间道:“怎么,怎么会是她们?她们不是跟着六道门去云州了吗?” 吴绍见队伍行远,心中松了一口气,道:“殷四娘让这么说,是不想你们为此歉疚,耽误了疗伤,两位姑娘其实在那日的大火中已经牺牲了。”又把来龙去脉告知两人。 原来青青和白竹最先找到昏迷的两人,并一直在控制房中火势,也正因如此,才能撑到谢双、吴如风、巫珏等人赶到救出两人。 待吴绍要带众人离开时,青青却不肯走,只摇着头说:“如果凤阳阁里没有公主的尸身,那么总有一天还会被宋邺找到,永不得安生。如今唯有李代桃僵,方能金蝉脱壳。我和公主的身形相似,就让我成为这留下来的残壳罢。”她目光决然,转身朝火中走去,背影踽踽,愈显巍然孤高。 白竹见她要自焚,便把宋琼和阿玖托付给众人,跪下说:“承蒙公主和阿玖姑娘不弃,白竹才能在凤阳阁伺候这么多年。白竹虽和阿玖姑娘只有一年的主仆情谊,但我也同青青姐的心一样。何况我已没有父母亲人,在世间并无其他挂念,甘愿为阿玖姑娘换来一份清静。”说毕,亦追随柳青青而去。 屋内之事,再无人知。 吴绍说着也红了眼眶,为二人赴汤蹈火的忠心所感,叹息说:“这把剑,和这个镯子,是我在搜凤阳阁时捡到的,就在那间房子里,你们看是不是她们的东西。”便拿出一把蒙灰的长剑和一只碎掉的玉镯,示与二人看。宋琼和阿玖认出:一个是宋琼亲赠给青青的佩剑,一个是阿玖偶然听闻白竹生日送她的手镯。两者皆为启谊之物,如今物损人亡,不免黯然神伤。 吴绍经历过战争,死过战友,自然理解这种感觉,便索性将两件物什交给两人:“我本想带进去找个机会放在她们身边当陪葬,既然上天让我遇见了你们,也许是两位姑娘的遗愿。不如就此交给你们,也好给她二人立个正经的墓,好过死后连姓名也无。” 适时有人来报称陵墓已开,只等吴绍亲自将棺材送入。吴绍回:“知道了。”又劝琼玖二人回山庄,待身体养好后就离开京城,越远越好。两人此时已然听不进去。 宋琼默默流泪,心想:“我这一生享尽富贵,却因不肯履行公主和亲的责任,导致江山易主,家破人亡。青青白竹不曾享受富贵王权,却敢为我而死,而我竟仍然苟活。若不报此仇,与那不仁不义不孝之徒有何区别?”思及此,拔了剑鞘就往城门去。阿玖匆匆拉住她,问:“你做什么?”宋琼扭头,神色倔强。阿玖摹着她口型,道:“你这样子怎么能报仇?不说你伤势未愈,就算你冲进了皇宫,又怎么能敌过几千禁卫军?我明白你为青青和白竹报仇之心,可一时意气用事,白白送死,岂不是辜负了她们二人牺牲自己的情义!” 宋琼尽力冷静,心中仍愤恨难消,深感愧疚,遂回身面南,双膝一屈,剑锋入土。那棺椁入皇陵时,宋琼低头拜了三拜。阿玖自随她一起,俯首叩地。 皇陵闭合,天地只余风木悲号,剑寒玉湿。 二人拿着青云剑和碎玉镯在山中寻了一块开阔的地方,为青青和白竹另立冢竖碑。宋琼所有的悲恸与怯思,时至今日彻底暴发。她伏在阿玖怀里肆意哭了许久,而无声之泣难泄心中悲愁。 阿玖心疼地拍着她:“哭罢,哭罢。” 良久,宋琼抬头,双眼红肿,比划问:“我是不是很懦弱?”阿玖摇头,替她擦拭脸颊,道:“欲成大事,就要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我们并非懦弱,而是‘示弱’,我们在暗,他们在明,这正是我们养精蓄锐的好时机。藏锋蕴气,方能一击制胜。” 此后两人每日都来此立冢之地待上片刻,风雨无阻。一日祭拜完双冢回到山庄时,只远远听见什么“月黑风高”“宛若火葬场”“群侠齐出”…… 走近院子,只见巫珏正对着几个小厮绘声绘色道:“当时情况可危急了!你们是想不到,那火已经烧到她二人身边,将头发都燎了一半去!别急别急,听我讲。偏偏公主还被那杀千刀的在脚踝上铐了紫金镣子——这种锁镣刀砍不断,火烧不断,可把我们愁坏了……”一孩问:“那你们怎么出来的?” “说来惊险,那梁子落了下来把墙砸了个大洞,我们就把那链子拖了出来,跟公主一起救出了凤阳阁——现在还在里屋那口箱子里放着呢。”说着巫珏朝屋子里指了一指,众孩就缠着要看,推她进去拿。 巫珏拗不过,只得进屋。找了半晌也没看见那口箱子。谢双自外面经过,进来道:“阿珏,东西收拾好没,我们该走了。” 巫珏答应了就要起身,孩子们兴致正浓,见她空手出来也不恼,都闹着要她继续讲,巫珏只好道:“这样,咱们回云州在院子里搭个说书台,我天天讲故事给你们听,现在你们先把门主吩咐的事情做好了,不愁没故事听。” 院东南角,幽兰正洒扫,见孩子们散了,便凑过去悄声说:“你这么当故事讲给他们听,不怕被泄露了出去?”巫珏不以为意:“他们都是六道门的孩子,不会到处讲的。” 幽兰又想到白竹和青青,道:“对了,刚才我下山时听说‘公主’已经下葬皇陵了——你们为什么不把她们的尸骨偷出来?”巫珏立马摆手:“不成,只有让宋邺亲眼看着那棺材入了土,才能相信宋琼和阿玖真的死了。况且你以为皇陵那么好进?何必多此一举,节外生枝。” 幽兰正自悲叹,巫珏也欲离开,忽然余光瞥见宋琼和阿玖走来,于是立马把幽兰拖过来,假意借她扫帚扫地:“嘘……”等两人走过去后,幽兰低声道:“你没跟她们说?” 闻言,阿玖略驻足:“我们早已经知道了。” 巫珏和幽兰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反应。末了互相推问“谁说的?”“不是我说的。” 说着一扇门开了,谢婉良拿着一株草药走出来。自从去药铺帮忙后,她便早出晚归,鲜少与人碰面,今日难得休憩起得晚了些,开门见到宋琼阿玖正欲打招呼,刚喊“幼卿……”,见宋琼并不回应,失魂落魄地进了房间,谢婉良不解便看向阿玖。阿玖苦笑,说:“她这些天都这样。”又让婉良不必担心,也进去了。 幽兰见到谢婉良,立刻撇下巫珏跑过来:“婉良!” 随着入秋,天气愈发寒冷。云霏雾薄,山林素净。 一行人拜别殷四娘回云州处理了一些门派事宜,宋琼和阿玖又随谢双、巫珏等人辗转到了青州。谢婉良和幽兰留在了京城,在殷四娘的药铺里营生,一来不拖累众人,二来可以留意京中的动静。 半年光阴弹指一挥。宋国吞并了姜国之后,早已不把魏国放在眼里,其国力也足以与燕国抗衡。宋邺本已筹备军饷,欲攻魏国。不曾想燕国忽然与魏国签订了盟约,宋邺故不敢轻举妄动,僵持半年。姜国成为附属国后频有躁动,宋邺便派一支军队常驻青州,姜国这才平静下来。 各国之间好似祥和安瑞,风平浪静。 谢双每过三五日就询问宋琼内力恢复得如何,阿玖许多次都帮她搪塞过去。这日谢双铁了心一定要和宋琼比试,阿玖也不再阻拦,看着她就出招过来。宋琼无心比试,一掌就被击退。 谢双匆忙收了掌,不解道:“你原先的内力不在我之下,也恢复了些日子了,怎么还是这样差。” 宋琼淡淡一瞥,觉得没趣,扭头回屋。谢双欲追上去,阿玖拦道:“谢门主,阿琼她伤还没彻底好,再给她些时日罢。” 谢双道:“你这么护着她,她在乎吗?自从来了青州,就没见她有一天认真练武过,就这样还谈什么报仇?至于伤好没好,哼,她自己知道。” 阿玖道:“门主性情直爽,或许不知‘身伤易治,心伤难愈’,她并非不想报仇,只是此时心在迷途。正如你所说,这伤好没好,只有她自己知道。等她想清楚,自然会迷途知返。” “你倒是她的解语花。”谢双本不计较,听阿玖这么说,更平添了几分同情,便不再逼迫宋琼。阿玖进屋,见宋琼又坐在桌前出神,于是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阿琼,你想好以后怎么办了吗?” 第82章 宋琼只是摇头。沉思片刻,拿来纸笔写道:“玖玖,我并非治国之才,若宋邺治理有方,我何必因一己之私去搅乱乾坤,令百姓不得安生?” 阿玖笑:“你这半年就想出了这个?”宋琼抿唇不答,阿玖又道:“你如今伤也差不多好了,从此不管是要归隐,还是要复仇,我都尊重你的决定,支持你,陪着你。” 宋琼心中感动,抱住她。两人静静相拥片刻,宋琼认真写道:“我想出去走走。”阿玖颔首要跟,宋琼拉她回去,反行至床前铺开被褥。阿玖哭笑不得,道:“你要我睡觉?” 宋琼重重点头。她这些日子常做噩梦,每回午夜梦回都是阿玖唤醒的,她又端茶倒水擦汗哄睡,显然自己没怎么好好睡过。 宋琼把阿玖按到床上,学着她的样子伺候她睡觉。阿玖便也含笑受着,刚躺下要阖眼,她忽从枕下拿出一个面具,复坐起来,示意宋琼低身,边给她戴面具边叮嘱:“那你一个人去要小心,无论发生什么,千万别摘下面具,听见了吗?” 戴好面具,透过那双眼睛,阿玖惊觉这个姑娘变得沉静许多,不是因为许久不听她说话,而是眼神,那里面没有色彩,仿佛一湖映不出日月星辰的死水。 第61章 抔土为诺·中 避开众人出了客栈,宋琼开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她从前虽贵为公主,却少有出宫的时候,就算出宫也是骑马乘车,游山玩水,自有人伺候,接触交好者皆为达官显贵,几乎不见贫窟之民。而半年来辗转各地,对于宋国各地民风她切切实实地去体验了一遭。 随着走的地方多了,她发现:靠京的州府朱门绣户,琼楼玉邸,街上之人无一不腰缠万贯,几乎可谓是“富贵逼人”;然而青州等边缘地带乞丐越来越多,与靠京州府天壤之别。更奇怪的是,宋琼从东街走到西街,眼见不下五十人——分明是流离之辈,一身污衣,拄拐捧碗,却各个显昂扬之态。 宋琼留意听了一听,二人嘀咕了好些她听不懂的话,宋琼心想许是他们丐帮的黑话,便跟了两人一路,才勉强听懂两人的意思。 一人道:“今天要到多少钱?” 另一人道:“什么钱不钱的,不过是例行帮务,你要是饿了,那边墙根儿底下有个女叫化,是个空心果子,身边还带着个小尖头,她们面前那些老瓜米,你直接去拿就是了。” 那人听了兴奋起来:“这么好的生意,你居然放着不管?”旁边叹:“嗐,那女的脸花了,一对招子也瞎了,卖不着好价钱,小的又小……啧,小是小点,不过也行,卖去窑儿,或者卖给哪个大老爷当童养媳也不错。” 两人说着拐角就不见了,宋琼只得停住脚步。她听巫珏说过,江湖上有种专门贩卖人口的叫作“老渣”,这些人最喜欢拐卖的就是妇女的孩童,从中牟取暴利。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丐帮里竟然都是些“老渣”。 依他们方才所说,宋琼寻至墙根,果然见到有一对母女蜷在角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说是乞丐却连碗也没有,只有一块破布铺在地上。那小女孩七八岁的模样,正缩在女人怀里睡觉。行人匆匆而过,无一驻足。如今秋风瑟瑟,天凉气爽。宋琼观之可怜,下意识让青青给她们些银子,可回首身边空荡荡,哪有昔日之人。 稍恍惚,宋琼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如今她身无分文,除了一身衣服稍好些,也没有别的了。宋琼便脱下自己的外衣,递给那对母女。 “谢谢,谢谢……”那乞母摸索着把衣服裹到半大的女儿身上,仍是抬着头不停道谢,连女儿醒了也不知。宋琼见她两眼空洞,胡乱点头,竟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意思,便对着那小姑娘点头回应,随后离去。 青州九衢三市,树色如旧,与她从前在马车上看时比起来并无不同。可是细看来,每个人脸上尽是汗水和忧愁,没有笑容,也没有眼泪。只有麻木,得过且过的麻木。 身边有马车驶过,车夫催促着行人让路,车厢里一闪而过满头珠翠的小姐,好奇而淡漠地打量周遭,见到乞丐便随手打发一点钱,以作怜悯。宋琼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自诩矜贵,总以为入世已久,已识得人生苦乐,其实这二十年都只是在走马观花罢了。 宋琼正自出神,忽然被一女孩子一头撞进怀里。只见那女孩子面带痴笑,浑身是泥,高举双手,险些将宋琼脸上的面具扯下来。幸而宋琼及时护住面颊,便将那女孩推开,不想一时力道过大,女孩踉跄几步跌坐到地上。 一位正做生意的老婆子见此情形,连忙扔下菜摊跑过来:“姑娘!姑娘手下留情,我这孙女儿是个傻的,见人就扑。无意冒犯姑娘,对不住,对不住……” 宋琼听她是个傻子,便不予计较,只是这件衣裳是玖玖做的,自己才换上就弄得灰一团褐一团,不洗干净回去怎么行。故一脸闷闷不乐,提着被弄脏处左看右看。 那老婆子见了十分过意不去,说:“姑娘这衣裳都脏了,不如到我家去换一件,再把这件清洗干净。我家就在前面巷子里。” 说着她就去收拾好摊子,拉着孙女在前带路。宋琼见这老婆婆慈眉善目,神态和蔼,蓦然想到了自己已经去世好几年的外婆,便跟她去了。 见宋琼一路沉默,老婆子就说自己姓黄,夫儿早死,留下一亩地,种菜为生,与孙女一同居在东巷外。行至田垄间,宋琼见一土房,窄小偏僻,屋顶漏光,投于地上。 黄婆婆从方柜中取出一个包袱,将之解开,拿出一件干净衣衫,让宋琼去屏风后换上。宋琼绕过屏风,换下脏衣,套上此衫。这衣衫正巧合身,料子虽不比绫罗柔软,却也非婆孙二人穿的粗麻葛布。 黄婆婆见了夸道:“姑娘生得贵气,倒衬得衣服也金贵了。”说罢笑笑,又帮宋琼把衣摆理了一理,上下端详,眼中忽泛起些雾气,抹眼道:“这是我女儿嫁人前给她做的衣服,如今见姑娘穿上,倒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似的——这脏了的衣裳就给我,我拿去洗一洗,再还与姑娘。桌上有茶水,姑娘不嫌弃就略坐一坐。香穗,你给姐姐倒茶。” 宋琼也无去处,干脆在此歇脚,环顾四周,只见屋内陈设齐全,虽尽是木制,却也可说完善。一圈看毕,香穗怯弱递杯:“姐姐,喝茶。” 宋琼接了杯子,却并不口渴,只做做样子便放下。香穗倒完茶便自顾玩耍,时而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纸风车,时而折树枝在晒的玉米里画画。忽然她蹦蹦跳跳跑进来,手中把玩一个香囊。宋琼见认出是自己先前佩在衣前的那个,于是示意香穗把香囊给她瞧瞧。 香穗依依不舍递给她。宋琼见状失笑,这不过是某日阿玖见她无所事事,硬拉她缝的,她不习惯做针线,于是照样子胡乱绣的,充其量也不过是底纹好看。没想她却爱不释手:“真好看。” 宋琼想到先前推她心中生愧,便把香囊送给她。香穗捧着香囊,喜笑颜开,嗅嗅看看:“好香!” 忽听门外有一声巨响。宋琼探窗看去,只见木盆倒盖,水洒一地,黄婆婆正抱着一男子的腿,苦苦哀求:“大爷,香穗今年才十四岁,请大爷高抬贵手,放过她罢……”那男子穿甲佩刀,面上有髯,呵道:“女孩子家正当是娇嫩的时候,何不早早许配了人?” 黄婆婆不肯放手:“老身家破人亡,只有这一个孙女作伴,请大爷可怜可怜我们罢!”那人冷哼一声,将黄婆婆踢开,不耐烦道:“管你有几个孙女儿,谁让你交不出军粮钱呢!” 黄婆婆惟恐他进去,在背后叫骂道:“你们这些烂土胚子!军中钱粮自有官府供应,怎么要我们这些穷民的钱?我们没东西孝敬,就强拉姑娘们走……等着罢,你们迟早遭天谴!” “你说什么?竟敢咒我们?黄老婆子,我告诉你,我张监今日不带她走,就头和脚倒过来长!滚开!” 香穗吓得浑身发抖,笑容全无。宋琼越听越气,誓要给此人一个教训。遂让香穗躲在屏风后,自己坦然坐在桌前。 门被踹开,那人大摇大摆进来,见了宋琼两眼一愣,向后啐道:“黄婆子!好啊,我就知道你偷藏着人呢。”说罢摩拳擦掌,一脸轻浮,竟欲调戏宋琼:“这位姑娘生得美貌,何必用面具遮掩。” 宋琼岿然不动,待张监走近,一脚踢在他膝头,腿上一扫,手上一拽,揪住他后颈就往桌角猛磕。一下眼冒金星,两下头破血流,三下……张监被砸得连连求饶:“女侠!女侠饶命!” 宋琼揪住他耳朵将张监提到门帘,一脚踹在他臀上,只听“哎哟”一声人狼狈逃了。香穗跑出屏风,朝门做了个鬼脸,又忙去扶外婆。黄婆早已见惯,心知终有一日会轮到她们头上。 故向宋琼解释道:“皇帝重军,在边地的州府都设了军队,可又不加训管。那军中有个张将军,仗着自己位高权重,尽揽些宗族亲戚进来做官,官家尚武重军,他们自然更趾高气扬。近来又不曾打仗,他们就越来越狂妄,非要让我们这些守寡的把年轻女儿送去当妾室。我们土地里的人家,孤儿寡母,也没处说理去。他们还放出话来,说我们不依,就会把姑娘们卖进青楼去……唉,这世道人心不古,越发难熬了起来。” 第83章 宋琼一听便知是张堂,后悔当初没能阻止他领兵驻守青州,才致使今日这般。黄婆婆见宋琼自始至终未置一言,心中疑道:“姑娘是否不会说话?” 宋琼点头。黄婆婆便让香穗从柜子里取来纸笔,递与宋琼,说:“老身出阁前也读了几本书,认得些字,姑娘有什么为难写出来便是。”宋琼便言简意赅在纸上写了两句说明缘由。黄婆子眯眼看了看,“哦”了声,并不见怪,心想:原来是被人灌了东西把嗓子烧坏了。 “姑娘,你听过‘肚仙’吗?这是一种奇特的技法,讲究‘屏气诡为’,其声发自‘胸以上,喉以下’,只要能用气震动腹腔,把声音往肚子里吞,再配合口舌,一样能说得清楚。”宋琼心中触动,认真听黄婆婆所言:“老身祖上正是干这个的,所以有一本教习的书传下来,可老身并不会此技艺,香穗也用不上,失传未免可惜……” 宋琼一听,立马起身要谢,黄婆婆让她不急,又把孙女拉过来,对宋琼说:“我也有个请求,希望姑娘能答应。” 宋琼颔首致意,黄婆婆便道:“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也护不了她多久了,这里世风日下,乱荡不堪,我希望姑娘能给我们婆孙俩找个清净的好去处。之后,我会亲手把腹语之书交给姑娘。” 宋琼自然答应。 回到客栈,阿玖刚醒,一时感觉口渴,宋琼于是给她倒了一杯茶,喂她喝下,顺势问起有关“老渣”的事。 阿玖也在尘网中摸爬滚打许多年,对这些道上的事情也知道一二,便告诉她:“是,青楼里的女孩几乎都是被人卖进来的,其中甚至有七八岁的孩童,我问过这些孩子的来处,她们要么说忘了,要么就是一言不发,你说什么她们就干什么。” 阿玖不解她怎么突然问这个。宋琼便将自己遇见两个乞丐和那对母女的事写给阿玖看,写罢又补了些自己的想法。 “你想让六道门的人护着她们?”阿玖点头:“我一会儿就去求谢门主,她应该不会拒绝。” 宋琼又想到黄婆婆,阿玖见她又在出神,回来连面具也忘了取,便替她取下,露出一张怅惘的脸。阿玖叹道:“你呀,出一趟门回来就愁眉不展,看来我还是不让你出去的好。” 月黑风高。 宋琼偷摸爬下床,戴上面具,溜出了客栈。 待她来到与黄婆婆约定的地点,直至三更,却没等到人。于是寻到黄婆家——只见屋内一片狼藉,显然被人闯进来过。 宋琼心道不妙,立马追寻出去。可恨无法呼喊,只能各处蹿找。 最终在附近一个废宅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黄婆婆。宋琼正欲探她脉搏,黄婆婆撑着一口气,缓缓睁眼:“姑娘你来了……这书给你……”便强撑着从身子底下拿出一本黄皮书递与宋琼。宋琼泫然接下。 她又道:“……姑娘,你是个好人。到底是我们命贱,注定过不上安乐的生活……姑娘,我们是被天压着的人,不能反抗,也不敢反抗。所说‘官逼民反’,老身相信,总有一天……百姓会过上新……生活……”一席话说完,黄婆婆这一口气也将尽了,最后望着后巷里唤了几声“香穗”,彻底断了气,死不瞑目。 原来那些禽兽听闻张监吃瘪,齐来找黄婆麻烦,先是拆家,而后施暴,如今将香穗拖入暗巷欲行不轨。 忽见一人影闯入,不由又悻又恼:“你是哪里冒出来的?敢坏本大爷的好事!你没长耳朵吗?快点给大爷滚开——哎哟!” 宋琼三拳两脚撂倒他,那人竟直接晕死过去。其余人见了纷纷亮兵,宋琼拾起地上长剑与几人打斗,见招拆招,剑法比从前进益许多。然几人武功不弱,宋琼以一敌多实属不易,撤步间面具不慎被树枝勾了下来。而她未察觉,依旧与几人纠缠,五个回合终于找到破绽,逐一击破。 “你们怎么在此作乐竟不叫我?”话音刚落,只见巷中又闯进一人。宋琼正收拾脚下歹人,没工夫去处理他。只见那人指着宋琼,目瞪口呆,支吾半晌:“你……你……死了的幼卿公主!” 宋琼见是张监,惊觉自己的脸已暴露,就要去除掉他。张监拔腿就跑。 此时只听一声尖叫,宋琼扭头看去,只见方才一人装死,竟持刀向香穗冲去。宋琼急着去救香穗,只得由张监逃了。然而待她赶至,香穗已经没了气,攥紧的手心里露出半个香囊。宋琼看着那带血香囊,胸中起伏难定,一气之下将在场所有的士兵都补了八刀,卸阳割首。 做完这些仍不解气,再把五人的头颅割下,悬于青州城门之上。后用五人颅中血洒在黄家婆孙坟前,祭拜一番,方含恨离去。 翌日早起的农夫挑着水路过城门口,一抬头,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此等惨事轰动了满城官兵,自然也传到了客栈里,巫珏提起此事哈哈大笑,一脚踏在长凳上:“听说了吗?那群混账东西的头被一侠士割下来了,城外找到的几具无头尸体还都没了根儿,当真是大快人心!如果能把这位侠士招进六道门,我们便能多一位能人!” 谢双瞥她一眼,继续吃早点:“你怎么知道那位侠士会甘愿屈身进我们六道门?能一人解决这几个人,武功可不比我们低。”顺势环视众人,最后停在宋琼脸上。 宋琼放下筷子,起身。阿玖见状道:“你不吃了?” 宋琼摇摇头,表示自己没胃口,自回房去了。阿玖拿了两块白糕,也跟上她去。一进门,见宋琼立于窗前,凝视窗棂上系着的一个香囊。阿玖放下白糕。 “我知道是你。” 宋琼沉默。 “昨夜我听见你出去了,卯时回来一身的血腥气。我见你没想告诉我,恐你烦心,于是装睡罢了。没人认出你罢?可都做干净了?”宋琼闻言,忽而攥住阿玖的手,面露急色。阿玖心中了然,拧眉问:“谁?” 那张监却在家中窝了数日不曾露面。终于在五日后的张家家宴上打听到他的下落。阿玖携宋琼来到一豪宅前,悄声说道:“这里是张堂买的宅子,我打听过了,他今日在此设宴邀请宗亲共饮。官中有人讨好他,常趁夜里悄悄送舞姬歌姬入府,与他消遣。我已经将本来要送来的歌姬拦下,一会儿我代她进去。”说着便要戴上面纱,宋琼却夺过面纱,指了指自己。 月色浓浓,树影婆娑,阿玖见她眸中有光,便道:“阿琼,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宋琼拉过她手,写:“我想好了。” 阿玖看她面色冷峻,目光坚毅,喜道:“你决定要复仇了?”宋琼写:“是复国。”同时想到牺牲的青青白竹以及枉死的黄婆香穗,心中恨意难平:“家仇纵不报,国仇焉可忘,宋邺穷兵黩武,德不配位。” 阿玖欣慰间,张监醺然而至。宋琼已立于门前,阿玖急着要躲避,谁知张监醉酒目眩,将宋琼看作两人,哈哈大笑:“今日竟来了两个,当亲兄也!快让她们过来!” 阿玖故与宋琼同进入府中,一人一边搀扶张监,仆从见状自行回避。张监醉不识路,待到无人处,宋琼阿玖默契对视,将他领到柴房,绑在灶旁。 待阿玖藏好,宋琼一瓢水对张监泼上去,张监猝然惊醒,酒醒大半,见此情形立马要叫。宋琼眼疾手快,当即把他头按进炉灶里,灶灰糊了张堂一嗓子,呛得他眼泪直流,不敢再喊,只求:“姐姐饶命,饶命……” 宋琼取下面纱,冷笑:“阉人,你看看姑奶奶是谁。到底死还是没死。” 张监顿知其身份,然心里有鬼,哪里敢看,伏身磕头:“公主乃瑶林琼树之质,自然是万寿无疆,小人自觉卑贱,不敢亵渎公主神姿。请公主高抬贵手,放小人一马,小人已决定痛改前非,从今以后为民请命,匡扶社稷……” 宋琼自懒得听他此堂皇之言,又按他一嘴灰。 “想活命就闭嘴,听我说。” 张监满嘴苦灰,吞咽都难,只得听她道:“我如今已被姜国收留,但总有一日会再回来复仇,一旦有人见了我的脸都不得不死,我见你那日后不曾胡说才留你一命。但我离开青州前还是要前来衷告你:这事你要是敢抖出去半个字,你的下场就会和城门顶上那些畜生一样。不过,下次我可不敢保证剁的是什么了。” 说着拔出他佩刀插入地中,距离大腿只有一寸。张监“啊”一声吓昏过去。阿玖行至宋琼身边,蹙眉:“这就晕了?我还没说完呢。”原来方才尽是阿玖代宋琼所语。 宋琼示意她稍安勿躁,只见门外闪过有一人影,随后扣门而道:“是监弟在柴房吗?我见你久未归席,可有事?” 阿玖踢了踢张监,张监双目紧闭。宋琼漠然一睥,一刀扎入他大腿,张监立即哆嗦出声:“堂兄!我因醉酒迷路,在柴房打了个盹,方才起来脚下打滑摔了一跤,兄长先回,待我理好仪容就来。”张堂应声离去。张监龇牙咧嘴,抽气间瞥了阿玖一眼,立马又被宋琼一记手刀拍晕过去。 第84章 回到客栈,二人一同盥洗。宋琼擦掉口脂,笑指:“你挺狠呀。”阿玖亦在卸妆,余光见她唇上仍残留朱脂,便唤她过来,用指腹一点点替她擦去,末了道:“不狠点怎么吓得住他。” 宋琼不解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了事。阿玖摇头:“不能杀,就是要让宋邺听到风声。” 宋琼疑惑:那自己此番威胁有何作用?阿玖深然不语。宋琼略揆度,立即明白其用意:宋邺多疑,一旦有自己还活着的流言传入他耳,一定会究查到底,以此察监姜国,姜国势必惶恐,届时在姜国找寻无果,以他的疑心,定会开棺验尸,此蔑礼之举便动摇民心。民心动摇,则起义不难。 阿玖含笑,执起宋琼的手:“不撕下他伪装的皮,怎么能让大家另投新主。” 第62章 抔土为诺·下 自从城门悬首后,便鲜少听见有强抢民女的事发生,青州连盗贼都少了许多,百姓度过了一段安宁的日子。 自决心定后,宋琼便每日练功,只是苦于没有称手的兵器,常常练废刀剑,摔铁长叹,阿玖宽慰道:“既然无可进益,不如趁此时看看兵书,学习用兵之道。”宋琼便暂时放下寻兵之念,开始翻起兵书,无奈见字就犯困,每每坐在案前“吃书”,阿玖见了便把书案搬到窗下,让她困时抬头看一看那悬于窗口的香囊,以勉诫自己。故而宋琼常坐到深夜,空闲之余又对照《腹语术》练习,烧灯续昼,到天明才罢,一日就用掉了平时五日的量。如此小半年下来,烧耗的灯芯早已不计其数。 秋去冬来,万物颓靡。 张监竟果真守口如瓶,数月里不曾闻得一点流言风语。这日宋琼又翻完一本兵书,起身解下香囊,心想,虽说她武艺学识已大胜从前,可自己一个黑户,没身份没名姓,整日里东奔西走,躲躲藏藏,还不能随巫珏等去除恶济贫。如此下去,连纸上谈兵也不如,如何复国! 宋琼不愿再苟藏,立即去恳请谢双将六道门众人借与她共谋大事。谢双思道:“六道门姊弟虽多,却都是些三脚猫之流,尚不如青州军,何况你要反的是一国之君?纵肯同谋也难成气候。你若想要兵马,不如游说他国相借。” 阿玖正帮掌柜算账,闻声道:“宋邺好战,上月又与笙城打了一仗,令其归属。别国早已对其深恶痛绝,若见你反势必会添柴加薪,只盼你们内斗得越凶越好。” “他们若是隔岸观火也罢了,如果这个时候来进犯我们,或者半路反悔要回兵马,岂不是危急宋国存亡?” 阿玖拨动算珠:“倒也未必。我们如今差的是本钱,有了本钱才能翻利,一旦我们的兵马壮大起来,还与不还,旁人怎奈何得了?如今宋邺正重军马,要在宋国招兵买马绝不可能,只能出去游借。此计虽有后患,却非行不可。” 宋琼何尝没想过游说他国借来兵马,但魏国与宋国死战,姜国已经归附,燕国又和魏国有盟约。其他小国都各有所依附,根本没有能出兵的。一筹莫展之时,巫珏忽提议可找燕国郡主一试,声称:“她手握一半军队,还比燕国帝王好说话。我三年前见过她一次,她见我是外来人也没生气,反而帮我回家。不过我记得她的地盘只允许异国商人进出,且需要入关符。” 众人喜道:“听起来倒可行,可现在世道正乱,我们上哪儿找既要持有入关符,又要去燕国的商队。”阿玖立马想到了殷四娘。众人一听,捶胸顿足道:“对呀!她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去过燕国,我们怎么把她给忘了!”只是开心不及一刻,很快就有了新的疑虑:“可是自从前京郊一别,我们就断了联系,上哪儿找她呢?难不成回一趟京城?” 谢双忙道:“四娘已经离开京城了,婉良前两日给我的信上有提及到。但她也不知四娘去了何处,据说是去做买卖了。” 正当众人束手无策之时,巫珏幽幽开口:“她在红香楼。”众人齐刷刷投去目光:“你怎么知道?”巫珏支支吾吾,就是说不清楚。见她这个样子,谢双含笑:“你脸红个什么劲儿,我们不过随便问一下。” “谁脸红!她说过,如果在州府里看到有门口挂了两条彩幡,写着‘殷’字的,那就是她的地盘,要找她可以去碰碰运气。我昨天正好路过红香楼,看见她在里面。”巫珏一番解释下来,谢双等人笑意不减反增。宋琼也拉着阿玖笑道:“我们怎么没听她说过,你们还背着人说私话。” 巫珏瞪她:“你们两个私话说得少了?也好意思笑我!你嗓子才好几天,少说两句罢!”宋琼不理她,仍道:“你跟殷四娘这么熟,那就你去跟她谈这事罢。”巫珏被打趣得恼了,脾气上来,顿生逆反心:“谁爱去谁去,我不去!”说罢头也不回走了。 “我去罢。”阿玖自听见“红香楼”三字,被勾起了些许记忆,便想去看看,故向众人揽下这份差事。宋琼知红香楼是她从前委身之所,不由担心要跟,阿玖恐她不便,戏言:“这么大的人了,难道怕我迷路吗?你去把《六韬》细读一遍,读完我就回来。” 红香楼距数年前已面目全非。阿玖立于楼前,看着工人拆下牌匾扔在地上,不由慨叹,当初她不过十五,被安插于此为刘子晋套取各贵族机密,以揽朝中大权,后又培养成细作,以图天下,近十年光阴,如今红香楼终于要不复存在。 进入未装潢好的高楼,阿玖找到四娘说明来意。四娘听闻宋琼决定去燕国寻求郡主的帮助,摇着扇子说:“好,好,好,那长顺郡主确实是个好说话的,她管辖的地方向来都是女子为尊,你们去了,卖个惨,她必会替你们打抱不平。” 阿玖见她只说好却并没有要帮忙的意思,正要再求,只听殷四娘“呀”的一声,问:“这楼叫什么来着?”阿玖答“红香楼”,殷四娘点头笑道:“哦,对,我打算把这里改成茶楼,你觉得如何?” 阿玖只得将求助一事暂且搁置,顺着她说:“自然好,不知红香楼旧人何去何从?”四娘方才让人倒茶来,说:“那些姑娘们我已尽数赎身,愿走的就走,走投无路便在留下来端茶倒水,我照结工钱——对了,我这茶楼还没个名儿,你来得正巧,不如帮我取一个?” 阿玖环顾一番,见四方通达,清风满楼,道:“五湖四海皆是客,揽遍清风与茶香。不如就叫‘揽清风’。”殷四娘听了正合己意,立即要遣人去制匾。 阿玖便搁茶离座,行于外廊,远山近水,平桥高宅,尽收眼底,不由怅然自语:“从前从这里赎身出去的女儿家都说红香楼是‘阿毗地狱’,我娘若是在世,一定也很开心看到这阿毗地狱能改头换面。她当初之所以选择嫁给那个男人,只不过是想逃离地狱,想赌个圆满,可那个人救不了她。救不了。如今我也到了我娘当时的年纪,想想过来的这些年,其实真正能救自己的,也只有自己罢了。” 殷四娘正站在她背后,听她所诉觉得耳熟,正欲详问,忽见阿玖凭栏远眺,愁风入鬓之景恰似一人。再细看她眉眼间淡然暗含几分豁达,更令人幻视,四娘开口问:“你娘是不是姓薛,以前是红香楼的花魁,你还记得吗?” 阿玖回身讶然:“您认识我娘?” 殷四娘拍手笑道:“怪不得!当初看你就眼熟,原来是薛娘子的女儿。”说着又将她拉入屋中,从桌下取出一个沾土的圆腹小瓮,开封倒入壶中:“你来尝尝这个酒怎样。” 阿玖不解:“不是要改作茶楼吗,怎么又有酒?”四娘笑:“这是当年你娘埋在红香楼下的,我近日梦中想起故赶来一看。谁知遇到了你,又得知你是薛娘子的女儿,哎!当真是缘分妙不可言。” 二人对饮间,四娘方细说前缘:“当年我和淑娘分开,自己孤身在青州开了一家酒肆。但几年下来,经营并不理想,入不敷出。你想想,一个年轻又没有依靠的女子能在偌大的州城里立住脚跟儿?有些烂人天天骚扰不说,还要发酒疯砸我的铺子。报官罢,可人家有权有势,官府会向着你?无非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所以有一天我在屋顶喝闷酒,看着那高台想一死了之,突然听见有人在对楼喊:‘女儿家动不动要死要活,有这个念头不如过来与我赛酒!’我一听来了气,立马就去了。”殷四娘喝了个大醉,薛娘子把她带到自己房间睡了一夜,第二天得知她因酒肆经营困难所以轻生,便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借四娘渡过难关。四娘彼时感动得一塌糊涂。两人虽萍水相逢,只有对月酌酒的几面之缘,却是不问身份遭遇,只作伴对饮,以忘愁绪的忘形之交。 “后来酒肆周转过来,我就连本带利还了薛娘子,她见我春风得意,还打趣说:‘要是那时脚下一滑,如今恐怕就是给别人推磨的鬼了!’”听殷四娘所描述,阿玖眼前竟浮现出一个大方可亲的女子形象。这个她素未谋面的娘亲,似乎在这一刻有了脸,有了血肉。殷四娘继续道:“我劝她用这些钱赎身,脱掉贱籍。可她却拒绝了,说她‘从小学到的都是些供人取乐的技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脱了贱籍又能怎么办呢,这辈子就这样了。’谁知后来她还是……唉,阿玖姑娘,你可别怪我,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了。” 第85章 阿玖听言,敞开心扉道:“能听到一星半点儿有关我娘的事,我已经无憾了。若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那就是娘亲难产而逝,不曾给我取一个像样名字。我的本名不好,我从不用,如今的名字还是当初的伎名。”四娘鼻酸,想着与其母亲的情谊,便道:“如果姑娘不嫌弃,我可代令妣许你一名。” “如此,阿玖多谢四姨。” 殷四娘一愣,笑“叫四姨太显老,你还是叫我四娘罢”,又说:“薛娘子曾对我说过,若她有了孩子,不求儿女有多出息,惟愿其一生平顺,无病无灾——那就取一个‘夷’字,正好应平坦之意,也有‘化险为夷,绝处逢生’的寓意。就叫薛夷,字阿玖,如何?” 阿玖心中感激不尽,只恨没能早些与殷四娘相认:“多谢四娘——那入关之事?” 殷四娘大笑:“举手之劳。你二人于十日之后到城门口等我,最迟不过巳时。放心,我必带你们进燕国。” 阿玖回去后将殷四娘答应帮忙的事与众人说了。众人欢喜非常,皆待十日之期。 宋琼十日间仍未轻怠练功读书,于客栈后的空地重练鞭法。次日谢双撞见,见宋琼鞭走龙蛇,一时武兴大发,执剑跃入,喝道:“看招!”宋琼急急躲避,蹙额道:“谢门主,你这是做什么?” 谢双不答,径直提剑刺去。宋琼不慌不忙,待谢双行至十步之处,忽拨手一拽,将谢双手中长剑甩飞出去,谢双随之踉跄几步,知绳中力可拨千斤,不由赞叹:“好鞭法!你这一拽竟能把我手里的剑拽掉,可见其中功力已经远在我之上。你跟我过来,我给你个东西。” 宋琼看向一旁观战的阿玖,阿玖使眼色让她快去。谢双带宋琼进祠堂,从灵台后面拿出一本秘笈连同鞭子一起给她,说:“这鞭子是欧阳门主留给新门主的武器之一,名字叫‘锁龙筋’,我又托人把那条紫金链子熔了,镀了镞在上面,现在威力更大——这本书是门主毕生的心血,原本只有六道门门主才能习得,现在我把它们送给你。不用觉得有愧,从前我觉得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不学无术,乖张随意,从不理会平民的艰难,而六道门从来就是为民而立,所以对你只是尽了些照顾情谊,也没有想过要和你有过多交集。但你这大半年来的转变我们都有目共睹,你既然有心要匡扶正义,那我必然要作出表示。若你有用得到六道门的地方,尽管开口。”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间,宋琼接过鞭子和秘笈,轻轻道句“多谢”,谢双拍她肩:“如果还觉得心中有愧,可更不能辜负了这样的好东西,我可不希望自己看错人。”宋琼点头笑道:“好。” 巳时将至,谢双等送阿玖和宋琼至城门口。 “好了,告别话就不多说了。殷四娘的马车已经在城门外候着了,你们此行一定要谨慎小心……燕国富饶和平,不似我们如今,但异国他乡虽好,勿忘桑梓落叶土。” “门主放心,宋琼在此以土为诺。”说完,她用两只绢袋到树下各装了一抔土,系在自己和阿玖腰间,誓说:“我们定会把绢袋里的土分毫不少重新带回这片土地。” 待四娘车队到达,二人正欲上车。 “宋姐姐留步。”宋琼回头,见是小芋头。 “宋姐姐,俞先生不便前来,故托我把这个给姐姐,说‘姑娘胸怀大志,则学业不可荒废。姑娘虽聪慧,到底起步晚,这本《论语》你拿着路上读,里面有我写的注解,你若不懂可以随时参阅。希望等你回到宋国时,已经将它读透。’”说完奉上。宋琼想到这些日为了她付出的众人,深感其用心良苦,接过:“多谢俞先生。” 二人上车后,殷四娘与巫珏说了几句话,便领着商队去了。一路上阿玖盘发戴面纱,宋琼戴半面具,从青州到关口都算顺利。只要出了关口,就彻底摆脱宋邺的势力范围了。 守关的细细查过一行队伍,货物都是些茶叶和酒水。见宋琼阿玖遮着脸,不由起疑:“你们为何都遮着脸?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阿玖从容道:“官爷,我们相貌丑陋,此行戴上面具是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先摘下让我看了,出关再戴不迟。” 二人便解下面具,只见:一人赤面吊眉,满脸麻子;一人半张脸都是胎记,蜿蜒可怖,让人不想多看。 “行了,过去罢!” 顺利出了关口,宋琼悬着的心放下来。阿玖找来水洗掉厚厚的妆,一张脸顿时清新不少。见宋琼正翻书,她便拧了帕子替宋琼擦拭。洗完,只剩一盆浑浊的水。 “谢谢玖玖。”宋琼说完,忽放下书离开座位,在车厢里四处摸索。阿玖见状问:“在找什么?”宋琼答“《孟子》”,阿玖从随身包袱里拿出来递与她:“你不是已经读过了?” 宋琼把《论语》翻到刚才所读的一页,指给她看。阿玖见是“温故而知新”,笑:“你现在倒是真的像位知书达礼的公主了。” 宋琼笑道:“我还做公主,那你不得做驸马了?不好不好,不如我做女帝,你做女相。” 阿玖纳罕:“我怎么能做女相呢?” “你怎么不能?你比我聪明,比我冷静,比我更懂得百姓之苦。若此行顺利,我必有一日坐到帝王之位,届时你怎能不在我身边?难不成做妃子?侍女?这些都不好。我不要你在我之下,我要你和我并肩。” 阿玖闻言笑道:“君臣之礼,君为上,臣为下。我做女相,难道就不是在你这女帝之下了?我看不如做个‘民女’。” “为何?” “‘民贵君轻’,你为君,我为民,自然我更胜一筹。”宋琼失笑,紧紧牵住她的手,道:“这些虚礼都是给别人看的,我只是不想你的才智被轻视,若你不想那便算了,千万别勉强。你在我身边,想做什么都好。在你面前,我只是宋琼,你也只是薛夷。我们是恋人,才不是什么君臣。” 阿玖轻声道:“是你,我自然愿意。” 二人此后相依为命,情意更浓。 很快到达燕国地界。 第63章 燕国郡主·上 宋琼从前常听皇兄说燕国民风淳朴,彼时想象不出如何淳朴,以为最多不过穿着随意,不拘礼节。今进入燕国,经过乡野田舍,见无论男女,皆着短裤半袄,时时听见山头对唱高歌。与宋国克己复礼、男女有别的风制大为不同。 尤其进同栀郡后,极少见幽闭的深宅大院,多是大敞着门,供人来往。路边歇脚石上可见男女聚在一起下棋,偶有喝彩声。大大小小的商铺中几乎都是女掌柜,街上巡逻的女捕快更随处可见,官民谈笑风生,和睦有余。 宋琼正自打量,忽见一人纵马而来,又被捕快拦下。探头看去,纵马之人原是一少妇,束发随意,不施粉黛。上身紧袖短衫,下着围裳素裤。一手扯缰绳,一手扶马鞍,动作潇洒,开口凌厉。 “天杀的!既然是个断袖,自去找男子相配,何必骗婚于我!” 话音刚落,妇人被一女捕快拦下。那捕快了解事情原委后,二话不说要放女子过去,临了嘱咐“小心别撞了人”,此时忽见一男子沿路追来,捕快忙拦住不准他过去。那男子干着急,只得跳着喊:“娘子,我错了!” 那烈女子啐道:“谁是你娘子!我已经写了和离书,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自回去罢!”说罢飒然驾马而去。只留男子捶胸顿足,对天长哭。 宋琼忍俊不禁,又想若在宋国,怕只有像从前的她那样,地位高贵又顽劣嚣张的人才敢当街纵马而不惧责罚,没想到燕国竟人人如此!便愈发感觉惊奇。 阿玖同样看到了这一场好戏,笑道:“燕国人联姻后,如果其中一方被发现偷情,另一方则可以立下休书,且带走所有财产,另寻良配。而偷情之人则为世人所不齿。我看那男子悔成那样,恐怕就是这样了。” 宋琼嗤道:“他活该。” 又过半个时辰,马车方停下。 殷四娘掀开帷子,说:“就是这儿了。”待宋琼阿玖下车,她领二人到车队后拉箱子处,指着最下的那口箱子:“你们的东西都在货箱里,且去取着,我先到前面郡主府打个招呼。” 待她们拿了包袱回来,见殷四娘正在郡主府门前等候。阿玖走过去问:“四娘,你与长顺郡主相熟吗?” “熟也谈不上,不过也算是半个忘年交。” “忘年交?那这郡主比你大还是小?”宋琼想,若这郡主是个五六十岁的婆婆,势必见多识广,一眼就能看穿她来的目的;若是个十来岁稚气未脱的小姑娘,话语权只怕不在她身上,想借兵还得绕个圈子——无论哪一个,都于她不利。 正自担忧,只听殷四娘道:“长顺郡主今年不过二十五岁。她十八岁继承郡主之位,这偌大的同栀郡都在她的管辖中。”宋琼遂放下心。 顷刻,郡主府走出来一人,大步流星,面容英丽,辫发高束,乍看与宋琼有几分相似,只是眼睛稍圆,显得更为可亲。此人正是长顺郡主。 第86章 她一见四娘,笑喊一声,提裙跨过门槛,与四娘手挽手,分外亲昵。久别重逢,免不了寒暄一番。四娘笑道:“许久不见郡主,不知郡主近来可好?”长顺郡主满眼笑意,说“我可想娘子得紧呢”才说半句,忽“哼”了一声,埋怨:“娘子都不来看我,我又怎么会好?” “你这丫头还是惯会冤枉人,纵然我不来,也没见你打听打听我过得如何,现在好意思埋怨我?现在说想我,怕不是想我的酒!”二人又说笑几句,将要进府,殷四娘抬手招宋琼阿玖过来,向长顺郡主介绍道:“这两位可是我的东家,这次特意跟来想见识见识你们燕地风土人情,我四处奔波不便,烦请郡主替我给她们安排一个落脚的地儿。” 说完示意二人:“这位就是长顺郡主。” 郡主向宋琼阿玖颔首致意,道:“既是你带来的人,住我府上便是。斑儿,你带她们去东边的客房。”待身边的丫鬟领着客人走了,她又挽着四娘道:“我们可得好好叙叙旧,喝喝酒。” 四娘本不欲饮酒,奈何拗不过她,只得先应诺下来:“叙旧饮酒之事先欠着,容我回来再行。待我先去把这些货交付了,咱们不醉不休!” 这边尚未说定,那边宋琼与阿玖已随斑儿行至东苑。三人先在东苑逛了一圈。东苑建在菡萏池上,四周尽是亭台水榭,入口处掩有青幔,落于山风水色之间,宛若仙居。 走进去是一方庭院,中置莲花水缸,浮着几朵白莲。碧绿的团叶下藏着几尾红鲤,在清亮的水下时隐时现,活泼自然。院子相对着两间居室,一间叫“菡萏居”,一间叫“芙蕖居”。 斑儿指着菡萏居道:“宋姑娘就住这间罢,里头样样齐全,若有什么缺的,尽管叫小厮些送来。”说完又要带阿玖去芙蕖居。宋琼见状忙叫住斑儿,欲说她和阿玖共住一间,阿玖却率先打断:“有劳斑儿姑娘。” 斑儿便领着阿玖到了对面的一间屋子里。几乎同样的陈设,不过比方才那间稍宽敞一些。斑儿道:“膳房会准时送吃食来,其余时间二位若觉得无聊,可以四处走走。只切记一点,不得擅自去西面的祠堂和郡主书房。这话烦薛姑娘带给宋姑娘。斑儿就先不打扰了,姑娘请自便。”说完出了东苑。 宋琼稍微整理了一下衣物,见斑儿离去,便赶紧溜到芙蕖居来。屋内暂时没有旁人,宋琼一进屋就用背抵着门,气鼓鼓地开始抱怨。 “为何我们要分住两间?” 阿玖正整理床铺,闻言“嘘”了一声,轻道:“我们只是跟随商队而来的两个宋国商人,住一间岂不是惹人怀疑?此在郡主府内,隔墙有耳,不得不小心。” 宋琼过来一边帮忙一边叹道:“这话虽有理有据,可我们现要想说说话都会被人看见,难不成不见面了?既然住一间住两间都会被怀疑,还不如住一间呢。反正我是忍不住的。” 阿玖无奈:“你呀。”说罢继续整理房间去了。宋琼趴在榻上,撑着额角思考如何借兵。她们初来乍到,直接开口未免唐突,可短期内又难以取得郡主信任,既要投其所好又不露痕迹……宋琼深埋下头,说话声音都闷在被子里:“殷四娘既然和长顺郡主是故交,怎么不直接开口相借?总好过我们这样的陌生人。” 阿玖想到殷四娘向她们使眼色,分明是让她们留在郡主府从长计议,便道:“殷四娘只是商人,确实不便为我们开口。况且借兵这样的大事,她不肯牺牲自己与燕国郡主的交情也正常。” 宋琼翻身起来:“可我们又怎么和那郡主熟络起来?” 阿玖想了一想,道:“我刚才进来,看见院子里一间小屋里摆放着许多兵器架,想必这郡主是个喜好武学之人——你照我说的去做。”阿玖附到宋琼耳边说了她的计划。 接下来的几日里,宋琼领着阿玖又拾起了从前的武功教习,只是用木头制成剑的模样,互相切磋,有时一比起来就是几百个回合,动作华丽,精彩纷呈,常引得东苑内外的人探头观看。 这日,长顺郡主去书房的路上屡次听见下人讨论“东苑”,方才想起这两人来,便召斑儿过来询问。斑儿答:“她们每日辰时在院里练武,二人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郡主听了直摇头:“东苑那地儿不是练武的好地方,你邀她们到咱家的武馆去。” 斑儿将此话带到东苑。彼时不见宋琼身影,只阿玖独自站在桥上放纸鸢。听了斑儿的话,阿玖委婉拒绝:“多谢郡主好意,可我们只不过花拳绣腿,使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功夫,怎么好到贵馆去班门弄斧?” 斑儿两次劝邀无果,只好道:“二位姑娘既有此等兴致,不如我去回郡主,给你们换个宽敞的住处?”正等阿玖回答,忽听她“哎呀”一声,手中绷直的线垂落下来,原本放得好好的纸鸢被风卷走,胡乱飞出院子。阿玖懊恼去追,奈何纸鸢飞出了水榭,差一尺就要落入池中。 “我的纸鸢!” 惊呼未落,青幔后倏地窜出一人——众目睽睽下,宋琼竟直接从菡萏池面点步过去,足尖轻拂了一下莲叶就能腾空几尺,轻而易举接住了那纸鸢。而莲叶上露珠未散,水面无波,平静非常。宋琼已在阿玖身旁站定,那纸鸢完好无损在她手中。斑儿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却也被此等轻功震惊了半晌。 斑儿把所见所闻告知长顺郡主后,郡主只不信,又叫来了好多东苑的人问,都说确有此事,这才不得不信了。斑儿提及郡主吩咐的事,禀告说:“她们怎么也不肯去,口口声声说‘武功粗浅’,也不知是自谦还是自傲。” “四娘带来的人,想必不是虚伪作假之流。”长顺郡主正暗自摇头,心头一转,忽然凑上前问:“你觉得她们武功如何?” 斑儿忆起今日所见,信誓旦旦道:“绝对不是花拳绣腿之列,尤其是那位姓宋的姑娘,依我看,她的武艺不在花将军之下。” “哦?真的?” 花将军花璎乃同栀郡内第一流,即使放在整个燕国也不输几人,那个宋姑娘真有这么厉害?郡主又看了一眼斑儿,见她神情激动仍在描述所见场景,忽生出一个想法:各国武学风格有所差别,这丫头兴许只是看着新鲜才觉得厉害。但听她绘声绘色,郡主也免不了留了心,从柜底摸出一把钥匙递过去,道:“我记得东苑有一间兵器房,这是开兵器房的钥匙,你带她们进去挑两件称手的兵器。待明日我亲自去瞧瞧。” 等到第二天,斑儿拿着钥匙去开了东苑兵器房的门,要去叫宋琼阿玖时,却发现菡萏居和芙蕖居里都空无一人。 打扫院子的小厮说:“二位姑娘今早出门去了,说是要去街上逛逛——大概酉时回来。” 长顺郡主听闻她二人今日外出,愈发来了好奇心:“酉时?无妨,我今日无事,就在书房里坐坐,若她们回来你先来告诉我。” 回到书房,长顺先临了一遍桌上的诗文,又吃了些东西,看看日头,才过午时。正是练功的时候,于是取下悬挂的佩剑。待她练完一整套剑法和枪法,已经酉时末了,可依旧没人来禀告她。一天下来,长顺有些乏了,白天想要和二人比试的心也冷静下来,喟然想,她还从没这么花时间等过谁,何况两个跟她从无交集的陌生女子。自己眼巴巴在这里候着,竟然只是为了想要领略她们的武功?荒谬! 想到这些天所闻众多而未曾亲见一眼,高低且先不论,就是真假也难说。长顺莫名感觉自己被戏弄了。那两人必定不简单。她仰在太师椅上阖目小憩,心里暗道:“如果瑶妹在就好了,她定能一眼看出这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如此想着想着竟睡熟了。 不知什么时辰,只听屋外突然呼喊:“有刺客——”原本睡梦中的长顺两脚一蹬冲出去,刚出书房门,迎面对上一个人影。那人站在池塘旁,穿着奇特,五官模糊。 夜色朦胧,水池氤氲着雾气。她看不真切。 长顺极少遇到刺客,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见那人要跑,立马追上去拖住她:“别跑!” 百来回合,竟不分胜负。她难得棋逢对手,使出了九成的功力。二人又来回了百来次,打斗声惊动了护院,很快,墙外一条灯龙朝这边行来。片刻,隐约有人在喊,然而长顺郡主正兴奋之际,全然不闻墙外声动,一心与“刺客”过招。 那“刺客”一招一式分外陌生,上一刻是拳法,下一刻立即换成了掌法,二者运用自如,浑然一体,腿脚配合拳掌,攻守兼备,叫长顺找不出一点破绽。身手间颇有几分快意恩仇的“侠气”,显然是个混江湖的老手。同栀郡内几乎没有这样的江湖高手。 “喂,你是从哪儿来的,同栀郡里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功夫招式。”长顺只稍顿了这一瞬,对面已一记不知名的掌法破风攻来,她赶忙回一招“鹤唳九霄”过去。谁知此时,面前人忽然唤声“郡主?”而后就收了招式。长顺见状也忙卸去掌中劲力,只来不及收手,掌心拍在了那人心口,逼退她几步。 第87章 “刺客”站定身子后,低身作揖:“夜色浓重,宋琼未及时辨别出郡主,误以为是刺客,莽然出手,还请郡主恕罪。” 阿玖方才躲在竹影之间观察二人打斗,此时见双方已经暴露,便现身走到宋琼身边,仔细检查她是否受伤。宋琼握住她手,摇摇头:“没事。” 护院军冲进来将三人围住。长顺称自己没事,只是发生了一些误会,让护院军退下。随后十分地客气把宋琼和阿玖请进偏厅,让人烫了酒端来。 “更深露重,二位饮口热酒暖暖身子,早听人说二位身手不凡,今夜一见果真没错,我素日没什么爱好,也只对武学感兴趣,喜欢收集各路武功秘籍。但宋姑娘的一招一式我都未曾见过,不知姑娘师承何家?” 宋琼自然而然把手中盛着热酒的盏递给阿玖,自己再另倒一杯,道:“江湖杂派的功夫罢了,郡主若感兴趣,我明日教你就是。” 长顺本性豪气直接,见宋琼也是不拘小节之人,不由笑逐颜开,当即相邀:“可巧我明日要在营中去督观演武大会,二位不妨一同前去?” 宋琼想着前两次阿玖都使了“欲擒故纵”的法子,正要继续吊着,阿玖抢先答应下来:“郡主美意岂能辜负?我二人必定前往。”罢了跟宋琼眼神示意:“差不多了,此去正好可以看看她手下兵力如何。” 第64章 燕国郡主·中 同栀郡一年一度的演武大会,设在南山脚。郡主府特设酒宴,招待来观赛的人员。随着激昂的鼓角声,士兵纷纷着短衫长裤,披软甲,戴银盔,有条不紊入场。最后入场的是骑兵的方队,身骑膘马,背负长弓,英武非常。 比赛项目不多,只蹴鞠、近战、骑射三类。 宋琼因和阿玖约定,独自跟着长顺早早先到南山入宴。看完蹴鞠,迟迟不见阿玖,便已无心观看演武大会,对于长顺的搭话也是搪塞敷衍过去。目光时不时瞟向入口,心急如焚,几次想要离席,但想到阿玖嘱咐她“切忌浮躁,擅自离开”,又只得坐下。 “今日能到演武大会的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士卒,那边是男兵,这边是女兵,一会儿的骑射大赛,两边打乱排序,分为十组同时进行,每组胜者前二晋级。经三轮选拔,最后决出前三。” “好!”燕国有个习俗,但凡赛事,一定要为场上的参赛者呐喊,一来避免场子冷,二来也给赛场上的人给予激情。同栀郡亦如此,观赛人群中无不为自己支持的参赛者呐喊助威。 一时,场子沸腾起来。 第一轮不动靶…… 第二轮移动靶…… 第三轮骑射对战…… 演武大会已经进行到最后的骑射比赛时,阿玖姗姗来迟。众人都专心注视着场上的赛事,只有宋琼一眼捉到这个单薄身影,朝她挥了挥手臂。 阿玖走过来。宋琼忙挪了挪腾出一个空位,阿玖并不入座,只是悄悄凑到她身边:“你骑射如何?”宋琼见她面带笑容、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不明所以,回道:“在宋国勉强够得上宫中第一流。” 阿玖颔首:“够用了。我买通了一个小卒,一会儿她会找个由头退赛,你届时顶上,只要能压过那场的所有人就好。” 宋琼一听也悟了,笑:“原来你今日让我先走是去干这个了……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一起?” “总得留个人在郡主旁边呀,我现在还是不挨着你坐了,免得被看出来。”说着阿玖去了后一个座位,留下宋琼一脸郁闷。 适时队伍入场,开始第二轮移动靶的赛事。 长顺一眼瞥见整齐的队伍缺了一角,不满蹙眉,唤来监官询问:“那人怎么跑了?” 监官答:“郡主,她方才热身时不慎扭伤了腰,实在上不了马。” “能上场的都是相对出类拔萃的人,怎么会这紧要关头扭伤……罢了,你让她去帐里歇着,再叫个医师瞧瞧去。”看着场上突然空了一个位置,长顺心里仍有些不满,小声嘟囔:“这好好的赛阵缺了一角,叫人看得多不舒服。” 这句嘟囔精准被宋琼的耳朵捕捉到了。宋琼利落起身,请道:“郡主,我对骑射也略有涉猎,不如由我去补上缺位,无论结果好坏,也好让这演武大会能圆满结束。” 长顺登时眉开眼笑,走到宋琼身边敬她一杯,允道:“宋姑娘既然有意,那便去罢——来人,牵我的宝马来!” 见长顺郡主的马进入赛场,场下观众以为郡主要亲自上场,一阵欢呼:“是郡主的马!是郡主的马!”然而当人们看见上马的不是郡主而是一个陌生的面孔时,欢呼声渐渐弱下去。 “这是谁?” “不认识啊,是咱郡城的人吗?” “是宋国来的商人,这几天都住在郡主府中。” “又是宋国人啊……” 宋琼不理会闲言,白马金羁,拉弓抽箭。 平移的靶子对宋琼来说易如反掌,初时百发百中,不在话下。待箭袋空了换上新的,靶阵突然转换阵型,环成一个大圈,绕着宋琼不断移动。令人眼花缭乱。 宋琼从容不迫,接连射出几箭。然而靶阵移速变换不断,难以捉摸。最后一个靶子迟迟瞄不准。人与马共同达到最高悬空点,脱离马颠簸的浪的干扰,那一瞬间即是放箭的最好时机。宋琼突然逆着靶阵旋转的方向驾马,就在众人也跟着屏气凝神时。 只见宋琼腰身一转,抹鞦放箭。 最后一个靶子正中红心。 英飒之姿,令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 “好箭!” 阿玖也随即露出笑容,与长顺郡主对饮一杯。刚放下酒杯,只听座中有人交谈起来:“这次演武大会的魁首居然要是一个外地姑娘。” “也就是我们花将军不参赛,否则也不至于叫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姑娘夺得榜首……说来花将军今年怎么没参赛?” “花璎将军蝉联三年了,今年才没参加的。” “哎哟,真是不凑巧,今年要叫外人赢了,咱们同栀郡的面子往哪儿搁!” 阿玖闻言目光一扭,见长顺郡主举杯停箸,似乎也听到了这段谈话,便戏言:“阿琼若输了还好,倘若运气好赢了,只怕大家面上不说,心里也不服,既然是比武,自然要输赢公正,郡主手下既有能人,不妨请出来一试?” 众人皆道:“是呀,郡主,你让花将军来跟她比比,再不济也有郡主您啊,怎么能把演武大会魁首让给一个外来人呢!”长顺脑子一热,理裙而起:“今日花将军不在,我来!” 阿玖敛了笑意,继续观战。此时赛场上的宋琼见长顺离开座位,另自挑了一匹良马上场,心中顿时舒松,神色中有几分难掩的窃喜。 驾马过去:“郡主。” 长顺调了调弓弦,道:“上次不尽兴,这次我们好好比一场,如何?” “当然好。”宋琼想着自己所骑所持都是上等,如果这样比势必不公,便要更换成其他的。见宋琼收弓下马,长顺忙制止说:“不必下来,弓马乃辅助之物,最重要的还是真功夫。”说着看了一眼四周,让人撤了靶子:“打靶子没意思。你我在头上各绑一红发带,谁先用箭将对方的发带射下来,谁就赢了。” 宋琼自然应下。 长顺命监官取来红发带,监官要先呈给郡主,阿玖便顺手拿了一条发带,亲自下去替宋琼绑在高束的长发上。红色的丝带随风扬起,两人同时有了从前在狩猎场时笑问红狐的刹那恍惚。彼时她们还未互通心意,总是言语试探,而此刻二人默契已无需多言,只对视一眼,宋琼便懂了阿玖的意思,微微垂首,示意她放心。 “请!” 场上尘土飞扬,长顺一箭分鬃,被宋琼袭步躲过,反对蹬瞄准了自己。长顺见势不妙,立即纵马逃出她视线,余光始终关注着宋琼的一举一动。然见宋琼好几次瞄准了弓,却故意不放箭,长顺略恼:“不许放水,拿出你的实力来!” 宋琼遂认真应战,射出几箭。百个回合下来,两人不分伯仲。宋琼并不贪战,深知此行也不是为了夺得演武大会的魁首,于是在和长顺郡主赛马的中途不露痕迹地卖了个破绽,顺势败给了她。 众人原胆战心惊,眼睛不敢眨一下,如今见郡主赢了,顿时爆发出喝彩声。宋琼下马理了理仪容,向郡主笑道:“郡主马术了得,我甘拜下风。” 长顺本在心里想自己此举会不会有些欺负人,听闻宋琼此言,知其不是小肚鸡肠之人,遂放心与宋琼结伴回到宴席,心中十分畅快,看着宋琼愈发觉得与自己投缘,生了结拜的心思:“宋姑娘真乃豪杰!我平生最欣赏你这样的人,不如你我义结金兰,拜为姐妹,如何?” 宋琼道:“承蒙郡主厚爱。”便称长顺一声“姐”,长顺喜不自胜,刚要回一句“妹妹”,忽然“哦”一声说:“你上头还有一个二姐,不过她今日不在,待哪天她回来我再带你认识,这结拜仪式也等她回来我们再行,你觉得如何?” 第88章 “自然好。” 次日夜,殷四娘送完货物路过郡主府,带回了一车美酒佳酿。长顺执意留四娘多住几日,并着人搬下来十坛,先送到西苑松香阁去。 路上长顺拉着殷四娘,笑嘻嘻道:“今日你可逃不掉了!”四娘直嚷“慢点”,说:“不逃,不逃。” 松香阁地处僻静,景色优美,几座松石雕,一片紫竹林,一泓清泉于竹石之间涌出,散发出淡淡的醉人香气。如同洌酒。 长顺坐于案前,细细品着殷四娘带来的新酒,入口香醇,清甘细腻,不自觉夸赞:“整个燕国的酒都没你酿的好喝。” “哎哟!郡主真是抬举我了,就几坛解渴消遣的,有什么好喝不好喝。”殷四娘悠闲坐在一旁,摇着团扇打趣,忽瞥见一旁斑儿来倒酒,想到许久不见宋琼和薛阿玖,便左右一看,问:“怎么不见我二位东家?” 长顺连应“差点忘了她们”,迫不及待道:“你这两位东家可与我投缘极了——斑儿,你快去叫琼妹她们来。” 殷四娘挑眉:“琼妹?”长顺继续说:“我刚与琼妹说好要义结金兰,今天的演武大会你没看见,险些我同栀郡的面子不保!不过琼妹一身武艺当真叫人钦佩。” 殷四娘虽面上无太大波动,却也听出她们对借兵一事势在必得,心想:“看来不需我帮什么忙了,正好,我也乐得清闲。” 片刻,琼玖二人赶到。 月色下,长顺发现宋琼换下了白日演武大会时干练的劲装,另穿一身墨青衣衫,高束的辫发有些松乱,面容微透,宛若一枝酒泉边生长的紫竹。她身旁的阿玖与白日打扮无甚差异,只是换了一件里衫,许是夜色朦胧,长顺觉得她唇上胭脂有些洇出。 “来来来,坐。”长顺热情招呼二人,给她们酒杯满上,中途不见四娘动作,扭头一看,殷四娘正掩面偷笑。长顺没多想,用手肘杵了一下她,道:“笑什么呢,喝酒呀。” “我笑你呢,也不问问人家喝得喝不得,就把人家拉来,真是一点眼力见也没有!”长顺听不懂四娘的话,以为她是怕宋琼和阿玖不胜酒力,便呆呆问俩人:“你们能喝吗?” 宋琼举杯笑道:“我可是号称‘千杯不醉’的。”阿玖也笑:“我就是喝这个长大的,可以说‘万杯不醉’。” 长顺见二人一唱一和,也来了精神:“口说无凭,喝!” 酒过三巡,又三巡,已至更深露重之时。殷四娘扶着额头,直打哈欠:“我困得不行了,先回去睡了,你们继续。” 阿玖起身:“我送你。”殷四娘含笑不语,摇着团扇指了下酩酊大醉的二人,自己离开了。 阿玖回到酒桌,长顺正自觉与宋琼相见恨晚,执意要许诺宋琼一个心愿。如此大好机会,宋琼正揣摩要不要趁她醉意求诺借兵之事。阿玖却让宋琼待她清醒后再行此事。宋琼觉得这个良机可遇不可求,犹豫不决。 阿玖思索片刻,仍摇头:“酒后所言,不过一时兴起,还是等郡主心甘情愿,我们正大光明地提。很晚了,我们也回去罢。” 宋琼只得作罢。 这之后,长顺常带宋琼去军营,讲述练兵之道,以及治理郡城的心得。或切磋武艺,或对酒当歌,过了半月清闲日子。与长顺亦师亦友的关系,更让宋琼受益匪浅。同栀郡的男女老少无不对长顺郡主恭敬有礼,但这种礼数并非出于尊卑,而是内心钦佩。宋琼还发现长顺门客中女子众多,皆是足智多谋、爱民细心之人。 到了花灯节庆之日,上下一心,与民同乐。长顺邀请琼玖一同参加花灯节。漫天烟火,更甚银河。宋琼提着一只红豆花灯:“玖玖,你喜欢这个吗?”阿玖前日听闻四娘说宋国动荡,已出现叛乱,心中正自担忧要不要告诉宋琼,如今对上巧笑嫣颜,不想扫她兴,只得撑着笑容:“你喜欢就好。” 待烟花燃尽,黑夜重侵,宋琼与阿玖携手踱步街头。街上已冷清了许多,河渠还飘着许多花灯,一眼望去,宛若一条孤独的萤河。阿玖酝酿了许久才斟酌着开口:“阿琼,你想好怎么说了吗?” 宋琼沉默不语。阿玖继续道:“若你不便开口,我说也未尝不可,只是你肩负着多少人的期望,此事由你来说自然最好。” 宋琼想了想:“我会说的。” 此夜过后,宋琼便满心想着这事,只是仍旧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提。直到某日长顺忽然问她:“琼妹你是否愿意留下来?我赐你兵土,我们一起管理郡城。” 宋琼见郡主待人真诚,为人热忱,而自己却有利图之,心中纠结本就不知如何开口,如今得她如此信任,更受宠若惊,不好作答,打哈哈过去了。长顺看出她心有顾虑,便暂按下不提,但仍给了宋琼军营令牌。回到东苑,阿玖看见宋琼日日端详令牌,总不提借兵之事,担心她乐不思蜀,宋琼只叹气说自己心里有数。阿玖怎会不知她所想,直言不讳:“你是不是不想回去了?” “我没有。” 见她嘴硬不肯对自己说实话,阿玖有些愠意,轻嗔:“宋琼。”宋琼心烦意乱,转头走到院子里,折一树枝当剑,挥舞起来,誓要用树枝把烦闷都劈散在空气里。只是愁绪如抽刀断水,宋琼不堪重负,大喝一声。 树枝应声而断,腰间绢袋跟着掉落,撒出一撮土,宋琼痴痴蹲下,捻着混杂草籽的泥土,自言自语:“抔土为诺,故国之思。” 宋琼心里泛起些悔意,又想到了青青和白竹,想到了母后,父皇,想到了黄婆婆和香穗,对这些天感到的安逸愧疚不已。宋国的百姓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她焉能享乐? 宋琼把泥土装好系在腰间,起身见阿玖站在阶上注视自己,便过去认错:“对不起,玖玖。”阿玖温柔抹去她眼角泪水,她本不忍逼迫她做什么,哽咽道:“即便你决定留下来,我依然会陪着你。” 宋琼已下定决心:“不,我要回去,我们回宋国。” “好。” 却说此时不远处殷四娘路过东苑,路上看见长顺独自坐在亭子里发呆,便偷偷过去拍了一下她背,吓得长顺一个激灵:“是你呀,吓我做什么。” “你一个练武的人,背后不防备,还怪我吓你。” 长顺叹口气,托腮道:“我在想事情。” “什么事?” “宋琼和薛夷,我怎么觉得她们两个怪怪的?平时人前只若挚友,人后却亲密非常,今晨我本想邀琼妹去武馆,到东苑发现两人抱在一起哭,一个给另一个擦眼泪,过一会儿另一个又反过来安慰这个……四娘,你老实说,这次你们是不是赔了很多钱?” 殷四娘一愣,突然笑得前仰后合,捂着肚子说:“亏得你见多识广,连自己怎么长大的都忘了!我告诉你,她们是……” 长顺听完惊得合不拢嘴:“真的?是我眼拙了,若是这样,那我们缘分也太深了!怪不得有时候看她们相处的样子,总觉得眼熟呢!” 二人话音刚落,忽见宋琼阿玖挽着手朝这边来了。阿玖一见长顺和四娘,立马松开了和宋琼挽着的手。长顺装作没看见,上前笑道:“你们来得正好,今日瑶妹归来,我们一起去迎她。” 第65章 燕国郡主·下 众人等得焦急,忽见远处一马车驶来,长顺对宋琼道:“来了来了。”几人一起走出去。 宋琼正在和阿玖打赌这位姑娘是何模样性格,一个猜豪放不羁,一个猜温柔可亲。争论之时,车前出来一绿衣女子,穿着素雅,气质如兰。阿玖见自己猜中,正要笑宋琼,转头一瞧,身边竟无她的半点影子。 不待众人反应,宋琼早已向那绿衣女子冲了过去,口中喊:“二姐!”绿衣女子见状,双眸一亮,不可思议唤:“幼卿?” 留下门前几人面面相觑。长顺郡主见宋琼一点也不怕生,第一次见面就喊上“二姐”了,欲说又止:“琼妹还真是……自来熟啊。”阿玖点头,脸上扯着笑,心中暗道奇怪:这个人为什么知道阿琼的名号?话说数年前宋国派公主宋瑶前往燕国和亲,却于路途遇险,尸骨无存……莫非宋瑶并没死,而是被长顺郡主留下了? 再度望去,只见两人执手相看泪眼,宋瑶摸着宋琼的脸颊,神情怅然。 “幼卿,你怎会在此,莫不是你也被……”她不敢相信,连父皇最疼爱的女儿也会被送来和亲吗?帝王家当真如此无情? 宋琼这才从长姐还活着的惊喜中回转过来,原来姐姐还不知父母已故,可她又一时不知如何说起宋国形势,只强忍泪水:“父皇和母后……已经过世了。”宋瑶瞳孔一缩:“什么?” 可怜她久在燕土,难闻故国消息,竟然连双亲故去也不知。她虽不是皇后亲生,却也蒙受多年照拂,况且皇后从未将她视作外人,除了……嫡女和亲这一件事外,父皇母后待她也算极好。如今偶遇亲妹,却得知双亲已故,心神戚戚,又勾起故国之思来。 第89章 “那如今是谁临政?” 宋琼咬牙道:“宋邺。” “他?”宋瑶并不意外,只是不解:“那你怎会到燕国来?莫不是他赶你出宫了?”宋琼一时间难以说清,只道自己是为了宋国来此。 二人言不尽意,携手走入府邸。长顺在一旁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神经再大条也察觉出一些不对劲了,过了半天,神情复杂地插进一句话:“你们……认识?” 宋瑶一愣,才发觉忽略了旁人,面上不由烧起来,忙向她解释二人是亲姐妹。阿玖站在宋琼身后,悄悄拉了一下她的手,小声道:“恐怕郡主知道后对你心存犹疑。” 正自咬耳,却见长顺听完宋瑶的话后反笑道:“妙哉,妙哉!没想到你们竟是亲姐妹,我倒成了局外人了!” 宋琼对阿玖笑道:“瞧,无妨的,玖玖你多虑了。”阿玖愁容不语。 趁为宋瑶举办的接风宴上,宋琼见长顺与四娘斗酒完又闹着要和阿玖斗酒,料想其心情正好,便举杯道:“郡主曾许诺我一个愿望,不知可还记得?” 长顺颔首:“君子无戏言。”宋琼便道:“实不相瞒,我本是宋国公主,因被奸兄所害,不得不流亡民间。一年间目睹百姓疾苦,心有不忍,听闻郡主义薄云天,才斗胆前来燕国向郡主借兵,讨伐奸贼。” 宋瑶讶然:“幼卿,你……” 长顺沉默了很久,先看向殷四娘。 “四娘,你一开始就知道了,对吗?”四娘听出其语气重了几分,恐回答不利,便装醉酒不省人事。宋琼道:“此事与殷四娘无关。”长顺忽然掷杯而起:“原来你们都是骗我!是我看走了眼,真当你是个投缘的朋友!” 座中心惊胆战,无人敢劝,眼睁睁看着长顺离开宴席行至门口,又指着二人怒道:“来人,把她们的东西收拾好,敝府容不下两位尊客!” 宋琼面色煞白,阿玖欲说还休,后向斑儿礼道:“麻烦斑儿姑娘了。” 斑儿从未见郡主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忙将宋琼阿玖请出,又不忘让各位宾客宴后到弈阁下棋消食。待从东苑出来,斑儿叹道:“两位姑娘,郡主也是真心把你们当朋友,才会动怒如此,望两位今后好自为之。” 宋琼站立如松神色不挠,出府时也大步流星,绝不回头,一直行至客栈,直到阿玖握住她手,轻声喊一句:“阿琼。”宋琼才鼻子一酸,彻底显露出低沉的心绪,哽咽道:“玖玖,是我弄巧成拙了。” “有时候,情义和利益是不可以分开的。”阿玖将她搂入怀里,用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润泽,心疼地在宋琼的额角印下一吻:“再去求求你姐姐罢?” 宋琼点头。然而面对这番境地,同时作为亲姐姐和郡主义妹的宋瑶也不知如何是好。可看见妹妹落寞的模样,她实在于心不忍,轻声唤道:“幼卿。” “二姐……我不想大好的基业落到宋邺手里,自从他上位,宋国战争不断,百姓苦不堪言。我知道父皇母后对不起你,所以我并不奢求你回到那个伤心地,可是我不能,我不能置宋国于不顾……请你帮我跟郡主求求情,只要能借我兵马,我什么条件都能答应。” 宋瑶连连点头,不愿妹妹再哭下去:“好了好了,我想想罢。” 自己从小不受宠爱,母亲早亡,独自住在重华宫。其他皇子皇女都由母妃带在身边抚养,重华宫只有她一个人。偶尔父皇和孩子们玩耍,她只敢在旁边悄悄看,直到有次幼卿发现了拉着她一起玩,父皇才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当年宋国与燕国和亲,和亲书上要求是嫡公主。皇后娘娘不舍自己唯一的女儿远嫁,于是将她过继过来,初时她只觉得受宠若惊,欢喜了许久,后来才知道原来只是为了替代幼卿去和亲。 宋瑶并不怪任何人,她本就是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影子。可长顺郡主却待她极好,且十分器重她。在同栀郡,她才真正感受到活着的意义。 思考半晌。是夜,宋瑶找到长顺的书房。长顺刚处理完公务,正饮茶提神准备再看看书籍,见宋瑶到来,刚要笑迎,又忽然想到宋琼的事情,心中顿时不快,板起面孔。 “瑶妹,你来是要帮她们说话吗?” 宋瑶站在书架前,随手挑了一本《左传》递与长顺,顺势在一旁坐下磨墨:“我不是来为她们说话的,你怎么决定是你的事。” 长顺叹口气,觉得自己也不该误会她:“我也知道你不会的。”说罢翻开书,正是《宫之奇谏假道》,便读道:“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调也……” 待她读完,宋瑶磨墨的手也方停了:“顺儿,你当郡主多久了?” “快八年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宋瑶正色道:“我此次进京,听说了一些事。”她将一张地图拿出,指与长顺看:“燕帝命南王管辖烟江一带,而烟江是出入同栀郡的必经之处,从前官中未设人,便默认由我们同栀郡管辖,如今忽然另置,我担心……” 长顺明白她的顾虑,深叹道:“新帝毕竟不同先皇,若是长依郡主在他必不敢图谋,而我只是两母义女,如今又享有领地军政权,早料到他会看我不爽。” 宋瑶继续道:“还有一事。我原本是给燕帝和亲的,只是承蒙郡主善心,才侥幸在同栀郡过了几年好日子,倘若燕帝得知我没死,而是躲在此地,反连累了郡主……每每思及此事,我就夜不能寐,食不知味。”说罢潸然泪下。 长顺见状想起二人初次山谷相遇,宋瑶也是这样哀泣哭求自己救她,便也红了眼眶,边用袖子替她擦泪边安慰:“瑶妹本是个豁达之人,今日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了?都过去这么久了,难不成还有人专门去圣上面前提此事?你且宽心,纵然被知晓,我也会护你周全。” 一番交心后,宋瑶见夜色已浓,决意离去,临走前诚恳言道:“郡主,同栀郡虽好,毕竟孤立无援,背地里多少人虎视眈眈郡主也不是不知。我只盼郡主将目光放长远,为郡中居民渊图远算啊。” 其肺腑之言令长顺陷入沉思,一夜未眠。 翌日,宋瑶在清风酒楼组个酒局要还席。长顺巡视完军营后姗姗来迟。刚吁停坐骑,突然听见身后一阵骚动,伴随着求救声。 “救命呀!郡主姐姐救我!” 一个小女孩哭喊着朝长顺跑来,她的身后一匹红鬃马惊驰而来,眼看就要踩到女孩。而长顺适才下马,措手不及。危机时刻,只见宋琼从二楼跃下,稳稳落到马背上,扯住缰绳,一番纠缠训服了它,救下了女孩。为此宋琼手被缰绳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她却若无其事地将马牵给马夫,把女孩扶起来:“小妹妹,你没事罢?” 女孩惊魂未定:“谢谢姐姐,我没事。” 长顺目睹此番场景,心中五味杂陈。虽然她仍未原谅宋琼,可又觉得这人心肠还算善良,便将白日的气愤暂且搁下。 “斑儿,带这孩子去附近的医馆瞧瞧,这些钱你拿去给马主人,叫他把马儿卖给我们。这么烈性的马,别再骑了。”长顺交代完这边,转头看见阿玖正在给宋琼包扎伤口,想到昨晚宋瑶之言,不自在地在门口踱了几圈后,扭捏走到两人面前。 宋琼阿玖抬头,见其僵着脖子目不斜视,只嗡嗡说:“虽然我平生最讨厌虚与委蛇和阿谀奉承的人,但我相信你是一个真诚的人。我认你这个朋友。借兵之事,咱们进去商议。” 宋琼与阿玖相视一笑。 第66章 生死与共 宋琼将前因完整告知了长顺。 长顺听完二人不幸遭遇,当即答应了借兵,只是在商议时犯了难:“既然要对抗你那白眼狼皇帝哥哥,少不得要倾举国之力,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郡主,手下并没有那么多兵马,倘若都借了你,我的郡城又该如何?” 宋琼道:“我只要三千兵马就好。” 长顺讶然。即便有三万精兵强马也未必能抵挡整个宋国的兵力,何况只凭三千兵马?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将士们去送死呀。于是面露难色:“三千……会不会太少了?” 阿玖极善察言观色,看出长顺心中所想,于是接上宋琼的话说:“纵然少些,但也够了,太招摇会惹人怀疑。”宋琼也反应过来,解释说:“对,我们差的只是本钱。也并非是想要一蹴而就,我此行目的只为攻下青州。” “青州虽离京城偏远,可不是还与姜国接壤吗?你如何越过姜国打青州?”长顺听到她们第一步是取青州时心中大为震惊。据她所知,青州是燕国和姜国打仗的割地,本就要防动乱,又因和姜国相接,常年有重兵驻守,用青州起势无疑是愚举。但长顺并未反驳,想听听宋琼是如何谋划的。 宋琼与阿玖对视一眼,笑道:“只要在京城散布流言,称我诈死躲在姜国,宋邺多疑,定会派人前去试探,届时我再哄骗姜国说宋国要攻打它,姜国必定慌乱,此时我以逼退宋兵为筹码让姜国与我结盟,事成之后,则青州唾手可得。” 第90章 长顺细细想来眉开眼笑,认可道:“此计甚妙。”又见宋薛二人神采奕奕,站在一处大有巾帼之风,登时拍案:“好!我即刻点兵,翌日即送你们出城。”两人亦喜不自胜:“多谢郡主!” 从清风楼离开,长顺让斑儿领琼玖二人暂回郡主府歇息,自己立马到演武场,喊来正在带兵训练的领军罗音。只因罗音迟迟不到,长顺便翻阅起行军布阵图,圈出两个还能改进的地方。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帐中才进了人。 长顺收起布阵图道:“罗音,你速去挑选三千精兵,不限男女,以能力为准。” 罗音虽未闻清风楼之事,却猜到郡主此来为何,是以路上踌躇良久。如今听郡主果然是因此事而来,不由皱眉:“郡主,你怎能轻易答应那宋国公主的借兵请求呢?” 长顺抬眼望去,帐中侍从皆退出去,罗音方跪道:“郡主,那公主根本不是个能带兵打仗的料,而宋国即便那个皇帝不通军事,可毕竟有上百大臣,敢问她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该如何带着这三千士卒与之抗衡?况各国训兵各有所长,她并不了解我们的优势所在,要是将士们跟去了宋国,真正交锋起来,又该如何?就算她侥幸赢了,甚至真的夺回了宋国,又怎么保证她会放将士们还乡,或日后她不会兴兵进犯同栀郡?有言‘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郡主您却将军备完完全全剖给外人,这万万不可!” 长顺听其忠言,蓦然想起与宋瑶夜谈的情景,两相对比,向罗音承认自己未考虑长远确实欠妥,为难道:“可我已经答应,不会反悔。”罗音知郡主重诺,劝其收回成命莫若献计制衡:“郡主不如采用质子的办法,扣留下对宋姑娘而言最重要的事物,再派一员大将一同前往,这样她必然不会失信于郡主。” “你的意思是……” 翌日,宋琼早早收拾好,在东苑水榭处坐着,整装待发。想到因今日宋瑶有其他事务,无法亲送,便在昨夜拉着她说了一夜,惟恐有没嘱咐到的话。一夜的话语中,宋琼最对她临走前的一番话记忆深刻:“你长大了,经历的也不比姐姐少,但此行注定是艰巨危险,且无法回头之路。阿玖是可祝你成事之人,但只有她是不够的,所以一路上你一定要多掘贤才,你要想站稳脚跟,切记多纳女士入营,如此才能减少军中内乱的可能性,宋国钗裙里并不乏有勇有谋之人。”宋琼深以为然,并牢记于心。 眼见到了临行时辰,迟迟不见阿玖身影,便去叩响芙蕖居的门。先敲了两下,没人应,宋琼心想自己昨夜睡得也沉,阿玖定然是累了,多睡会儿也罢,她便在门口等一会儿。过了半个时辰,再次敲门,依然没半点回应。宋琼感觉有些不对劲,正欲闯进去之时,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宋琼转头,见是斑儿。斑儿一把拉住她,催道:“宋姑娘,人马都已经在府外候着了,只差姑娘一人了,快随我来罢。” “只差我?”宋琼茫然地随斑儿到了郡主府门口。 只见乌泱泱一片,人声鼎沸,分不清嘈杂声是来自街市百姓还是待发将士。宋琼朝长顺走过去:“为何不让将士于城外集合?”郡主道:“他们当中大多人未曾远征过,故而安排长街送行,与家人见一见。毕竟经此一别,也不知是否还能再见……” 宋琼闻言略伤感,自古战争皆如此,有胜必有败,送胜利者登上高台的往往是成千上万的白骨。她惟愿自己能尽力把伤亡降到最低。正自神伤,长顺忽拉着她行至军前,亢声宣告:“这位宋姑娘宋琼,乃我义妹,此次出征路上你们都要敬她为‘主上’,她的话就是我的话,绝不可有半点违背,否则便是对本郡主,对整个同栀郡的忤逆!逆者当斩,听清楚了吗?” “谨遵郡主命令——见过主上——” 宋琼略被眼前场景震撼到,连忙让他们请起:“宋琼仰仗各位了。”趁结队之际,宋琼悄悄走到一旁,在高处扫视了一遍人群,仍不见阿玖,便向长顺郡主问:“阿玖呢?” 适逢罗音来长顺汇报军中事务,加上人声嘈杂,长顺并未听见宋琼询问。宋琼不好再问,默默守在一旁,忽然瞥见殷四娘在不远处嚷“有多的马儿吗?”“给我一匹走路稳当的骑骑”……宋琼正欲过去,然而行至半路,突然冒出一群人簇拥着她向另一边而去。 “请主上领军开路。” 宋琼不得已上了马,只是一步三回头,奈何放眼望去人头攒动,叫人一阵目眩。好不容易见到罗音骑马跟来,忙问:“阿玖呢?” 罗音答:“主上放心,薛姑娘和殷老板在马车上。”宋琼不语,心想:若玖玖和殷四娘同乘一车,那四娘临行前怎么会问人要马骑?莫非……宋琼扯缰绳想调转马头,罗音上前拦住:“主上,只有您在前方领队开路,队伍才能前进,若您调转方向,队伍会散的,这是立军心的第一步呀。” “我……”若因为意气坏事,玖玖定然要不开心的,但愿是她想多了。宋琼只好继续驾马前行,只是半日不见阿玖,胸中烦闷,是以路上心不在焉,几次走偏,又都被罗音拉回来。 军队出行一个时辰后,阿玖忽从芙蕖居里悠悠转醒。她噌的坐起来,暗道一声“不好”,顾不上发髻散乱,推门而出。 刚出门就被人挡住去路。阿玖抬头,发现是没见过的面孔,观其一身金甲,佩剑赤星攒珠,眉眼英气,便知此人不凡,问:“你是……” 对方微微低首:“花璎。” 阿玖一听名字就知晓她就是那日诸人口中的花将军,不由多几分尊敬,回礼道:“原来是花将军。”阿玖不欲多言,抬脚就走,谁知花璎往斜后退一步,重新挡住她去路。 “花将军这是何意?” “薛姑娘,郡主吩咐,您暂时不得出去。” “郡主不是已经答应了我们吗?难道反悔了?哼,我就知道会朝令夕改。”阿玖本想激她话,没想到花璎不吃这招。忽瞥见对面菡萏居房门敞开,竟有小厮从里面出来,不由蹙眉:“宋琼呢?总不见得连她也不许我见罢?” “宋姑娘已经带军先行了。” “什么?” 花璎道:“郡主也是为姑娘考虑,望姑娘担待。” 阿玖气极反笑:“你们故意在我房中点令人嗜睡的香,叫我错过行军,如今又不让我追赶上去——哦,要拿我做人质,对不对?” 花璎不理会,看看日头,心想:“到时间了,该去请示郡主下一步怎么做了。”她临走叮嘱守门的小厮:“你们几个,看好大门。不得伤到薛姑娘。” 小厮便挨个守在门口,盯着阿玖。只见阿玖不吵不闹,径直回房间,闭门不出。 日头一点一点升高,小厮见阿玖没了动静便开始各偷各懒,殊不知阿玖坐在水窗旁将他们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想软禁我?”阿玖四处打量,看看房内有没有能助她逃走之物,只是四下里空荡荡,回响着流水声。什么有用的也没有,东苑建在湖上,除了水还是水……阿玖瞥眼窗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二话不说踩上桌子,趁众人不注意,跳入水中。 “扑通!”一阵水花之后,了无踪迹。小厮们瞥见有一团白影突然落入水里,被吓得目瞪口呆,直到有人喊是阿玖想不开要自尽,众人才纷纷扔下扫帚往郡主书房跑。 “不好啦——” 长顺正在书房温习兵法,花璎走进来禀告:“郡主,已经出城了。” 长顺头也不抬,挥手:“去罢。” 此时军队距离同栀郡的城门只有一里,只要再走一里路,这支军队就彻底为她所用。可宋琼心中没由来感到空落落的。抓住一小兵问:“薛姑娘呢?” 小兵想了一会儿,答道:“薛姑娘好像并未跟来。” 宋琼一听,立即掉头驾马返回,再不顾任何劝阻。 殷四娘的商队跟在队伍末尾,见到宋琼骑马急来,忙问缘由。宋琼来不及多说,只道“阿玖没跟来”,四娘听了不以为意:“夷儿留在这里也好,她本就不善武艺,你们就分开这么一年,之后你再来接她不就……” 宋琼冷冷打断:“我和她立誓生死与共,绝不分离。” 说罢,头也不回向同栀郡驶回。 此时书房,花璎板着脸:“郡主,阿玖跳水而逃了。”长顺笑道:“她定会来我面前兴师问罪,不急。” 果不其然,说完阿玖就到。她大步走进来,压着一腔怒火,用仅存的理智向长顺说道:“郡主何必反悔,宋琼最多不过挂名统帅,真正主导军中大权的还是罗将军,你扣留我实属多虑,若宋琼行军途中因担忧我的安危而无心打仗,那损失的还是郡主的军队,实在得不偿失。” 长顺瞟见阿玖全身湿透,忙转头:“快给阿玖姑娘取干净衣裳来,你们怎么回事,见人家身着湿衣也不知动——”不料阿玖并不买账,只道:“望郡主作答。”长顺又看过去,只见阿玖一脸怒色,嘴唇因在水里待久了而泛紫,但她站得笔直,玲珑身姿生生透出坚韧的气势。长顺软言道:“是宋琼自己求我把你留下,称此行凶险,为的是你的安危着想。” 第91章 阿玖不为所动:“我和宋琼已是死过一次的人,早已不惧生死,她绝不会因此抛下我。” 长顺见她如此肯定,抬了下眉:“你这么说,是觉得她会回来了?” 阿玖道:“是。” 长顺眼中露出笑意,丢开书:“你怎么这么肯定,这个时辰,她都快出城了。出了同栀郡,她就是最大的,无论我反不反悔也没用了……” 门外一阵叫嚷。 “玖玖!” “宋主上,没有郡主的命令,您不得硬闯书房呀!” “我要见长顺郡主!” 长顺道:“让她进。” 只见一人雷厉风行冲进书房。宋琼紧绷着脸,见到阿玖的一瞬间才稍微松弛了些,立即过去护住她,看向长顺:“郡主若要拘禁阿玖在此,宋琼宁肯不要贵郡的施舍!”说着就将元帅令牌解下来掷到长顺的书案上。 长顺瞥了一眼令牌,也不生气,反而委婉劝:“此行危机重重,薛姑娘的武功不如你,你就不怕……” 宋琼直言道:“生死与共。”阿玖心中一动,颔首露出笑容:“对,生死与共。” 长顺凝视两人良久,忽地拍桌而起,笑道:“好,好一个生死与共——花璎!” “末将在。” “花将军,我令你再带三千精兵,乔装为逃难的妇女,任三妹宋琼差遣一年,这一年内,不得私自归燕。明日即行。” “是!” “此外……”长顺一边绕着二人踱步,一边说:“我再送你二人一份大礼。我知晓你们宋国通婚并无同性礼制,而我同栀郡内也还没出现过,我料想是她们羞涩,都不肯做这个第一对,既然你们情比金坚,何不开了这个先河?依我看择日不如撞日,你们就立即在这儿成婚,明日再行,至于已经出城的军队我已让罗音带他们扎寨歇息了。且你看,阿玖的衣裳都湿了,难道你忍心让她冻着离开吗?这最后一日,让我为你们主持一场婚礼,可不许拒绝!” 长顺本以为宋琼会支支吾吾半天,等了好一会儿居然连一点声音也没有,转头一看——两人早已烧红了脸。 第67章 与子成说·上 “大人,青州张监送来一封密函,说宋琼她并没死,而是在……在……” “在哪儿?” “在……在姜国。” 御书房内,宋邺看着密函,背影不住颤抖,最终猛地抬臂把满桌奏折掀翻,怒道:“当初入殓出殡的人都是哪些!” 侍郎哆哆嗦嗦回:“臣,臣不知……” 周铭道:“回陛下,当时负责送灵的是云州总兵吴绍。” “吴绍?将他换了。”宋邺一时想不起此人是谁,此刻的他毫无耐心,阴沉着脸:“阿铭,你立即带上仵作去皇陵,朕倒要看看棺中所装是不是宋琼。” 周金已一听,连忙劝阻:“陛下不可呀!这皇陵开棺可是大不敬,定会受天下人诟病。如今民心动荡,流言四起,切不可再行损礼之事,请陛下三思。” 宋邺攥紧拳头,阵阵寒风掀动衣角,一如他脸色般阴冷。当初的帛书还没找到,遗诏他也只是暂时压下了,如果宋琼没死……宋邺朝周金已啐道:“你知道什么?别以为你暂代丞相之职就能对朕指手画脚——阿铭,你前往时小心些,不可走漏风声。” 周铭沉着脸看了父亲一眼,垂眸:“是。” 几个时辰后,周铭带着仵作回来。仵作将检验结果一一禀告。 “那两人都并非幼卿公主。” 仵作称自己仔细检查过尸骨,按理说生前被奇毒伤过的人,死后骨骸会呈现黑色,可是两具尸骨都完好,并无中毒迹象。 宋邺咬紧后槽牙:“另一人呢?” “也已验过,略矮的那具骸骨年纪尚小,应该在十七到十九岁间,不似陛下所说的是位二十多岁的女子。” 宋邺似笑非笑:“好啊,好啊。” 御书房外忽然下起绒雪,雪点落到地上,不一会儿就化了。 天渐渐暗下来。 整个郡主府笼罩在暮色中,灯笼随着天色的暗淡而越发红得显眼。内堂有两件嫁衣,红底缎面,用金线绣出对称的花纹。宽大的袖子往两边展开,用木架子支起来,立在那里活像两只火凤凰。 阿玖去雕花屏风后换下湿衣服,宋琼便站在衣架前细细观赏嫁衣。过了一会儿,屏风后喊道:“衣服。”宋琼应声将一整套嫁衣取下送进去。 阿玖套上内衬,又一件件加叠,她感觉自己像一个粽子,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叶衣,最后还要用一条彩线绑好。 “我帮你。” 宋琼将那长长的赤色鸾绦绕过阿玖的腰,缠了两圈方在身前系好。宋琼很认真地在系花结,阿玖无所事事,轻轻捏了一下她耳垂,道:“你怎么还是如此意气用事,纵使我真的被囚于此,你也不该放弃掉这来之不易的兵马呀。” 宋琼系好了鸾绦带,一边摆弄着凤冠在阿玖头上比划,一边又把其他首饰抓在手里,笑道:“偶尔意气些不见得坏,一个人连她最深爱之人都无法激起意气了,岂不是成傻子傀儡了?我巴不得所有意气风发的时候,都有你在呢。” “油嘴滑舌。”阿玖笑着夺过她手里的首饰准备自己戴上,一低头却发现池水洗掉了她用脂粉遮盖的烧伤疤痕,蜿蜒的痕迹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暴露在空气中,与精美的嫁衣格格不入。阿玖只觉刺眼,惟恐被人看见似的,侧身一躲拢紧了衣服。 宋琼一心给她试凤冠,见原本对着自己的脑袋倏然侧了过去,她拿凤冠的手停在空中,不明所以:“怎么了?有别人进来吗?” 阿玖怔了怔,看着宋琼探头探脑,顿时对自己刚才的举动哭笑不得:有什么必要躲着她呢。 于是转回来,指着自己身上:“这些瘢痕太丑了。”尽管她努力用饰品降低住疤痕的存在感,但璀璨金光下依然透出淡淡酡色。阿玖叹息:“可我没空遮它们了,你可别嫌弃。” 她其实是半开玩笑说的,宋琼却听进去了。只见她愣了一会儿,忽然解开自己衣衫,露出后颈和背部,亦有烧痕在上面盘曲着。阿玖蓦然想到那日惨状,心疼地抚摸上去。宋琼却道:“光鲜的模样人人皆爱,可我们却见过彼此最狼狈的一面。我不觉得它们丑,这是我们共同涅槃的象征。” “嗯。”阿玖点头,帮她把衣服穿好,思绪仍旧沉在那日火海寻她的场景里。忽然有个柔软冰凉的物体触碰到了她灼热的皮肤,阿玖回神——原来是宋琼在她身上的瘢痕处落下一吻。 “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会始终如一爱护当下的这个你。” 阿玖鼻子一酸,忍着眼眶里的泪,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捏了捏她的脸:“那将来的我怎么办?”宋琼咧嘴笑,露出一颗小小的尖牙:“将来的你自然有将来的我去爱护。” “我也会爱护你,无论何时……好了,快穿戴好罢,一会儿婚仪都开始了。” 今晚的月如中秋时一般圆,柔和的月光满得快要溢出来。 经过一下午的布置,郡主府变得温暖喜庆,四处张灯结彩,每个区域都亮堂堂的。红门一隔,外面还是寒夜,一进来就成了春日白昼。 “两位新娘子,好了吗?就等你们哩——” 长顺笑着走进内堂。她特意换了一身深色的衣服,既不失雅重,又不会喧宾夺主。阿玖正在给宋琼涂口脂,头也不回道:“快了,你坐坐。” 长顺在茶桌前坐下,托着下巴观察起两人来:一个冷静,一个意气;一个睿智,一个英勇;一个果断自负,却愿意为了对方放弃一切,一个理智敏感,却甘愿为了对方以身犯险。长顺又想起阿玖说“她绝不会抛下我”时的神色,那样的坚决。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是什么让她如此笃定?长顺思考许久,最终得出结论:她们之间有样如何也磨灭不了的东西——信任。 这样一对玉璧,确实唯有合在一起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价值。她不禁感叹:“让我瞧着你们成亲,也算是了了我一件憾事。” 宋琼抿着嘴唇:“什么憾事?” 长顺看着她少有的化着精致妆容的面庞,活像个瓷娃娃,“扑哧”一声笑出来。宋琼看出这是“嘲笑”,翻白眼回她。长顺笑够了,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嗓子,方开口。 “我从小被两位母亲养大,她们也同你们一样亲密,这种亲密很特别,是与旁的人区别开来的,可是她们从来没对对方说过什么情话,也从不对外宣表什么,好像这种特别只有我看出来了,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长顺回忆起童年时的日子,不觉露出幸福又酸涩的笑:“曾经娘亲带我去参加姨母的婚宴,见到姨母一身嫁衣很漂亮,我听见娘亲小声说‘我也想和她穿一次’,我料想必定是和小娘了,于是偷偷期待好久。可惜直到二母过世,我也没见到这一场婚礼。” 宋琼“啊”了一声,惋惜道:“为什么没办呢?” 第92章 长顺摇头:“或许还是有所顾虑罢……当时同栀郡还未和谐统一,需要一位能凝聚稳定民心的郡主,居于高位,必然要顾及很多东西,不能随心所欲的。” 见屋中突然安静,长顺暗恼自己不该说起沉重的话题,正准备打个岔,阿玖却莞尔道:“可她们终归是相伴一生,不是吗?这些风俗礼式固然美好,但也就是二人情意的点缀,或许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她们已经早已将嫁衣穿与对方看过了。” 长顺愣了一下,忽释然一笑:“你说得对。我原本还不知我推行此法是否妥当,不过现在我想清楚了——只要日后如你们这般的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何乐而不为呢?” “吉时已到——” 红烛喜蜡,男女老少站在墙根儿底下,多数都是来凑热闹的。瞧着一对新娘,花容月貌,只是并肩站着便与这良辰美景融为一体。 “赠同心栀——” 长顺将那一株绽放得恰到好处,散着沁人香气的栀子花放到两人手中。 “这是郡城内的第一株同心栀,便赠与你们,祝二位执子之手,永结同心。” “再由你们一起将同心栀锁入玉匣内,便是珠联璧合,白首不离。” 宋琼照做,原本不喜繁文缛节的她此刻竟认认真真,生怕出一点差错。只是看着纯白胜雪的同心栀被关进一个小小的匣子里,无法再感受天地辽阔,风雨润泽,不免小有伤感。阿玖察觉到她目光流连,用藏在霞披底下的手勾了下宋琼的手。宋琼顺势瞥了一眼身旁,见阿玖双眸中柔情流转,动人心弦,便顿然将伤感抛之脑后了。 “对月起誓——” 宋琼正自出神,忽然听见“起誓”,不知何意。长顺见二人呆站,惊觉忘了提前告诉她们本土风俗,连忙小声道:“我们的习俗,是要对月神发誓的。” 宋琼便携阿玖走至庭中,对着月亮跪下,双掌合十,声音如夜风轻柔,吹过映着月色的菡萏池,泛起阵阵幽香。 “我宋琼,今在月神与诸位面前起誓,与薛夷结为发妻,从此生同衾,死同穴,白首不渝。” “我薛夷,在月神与诸位前起誓,与宋琼结为发妻,天涯海角,不离不弃。” “叩首礼成——” 众人笑眯眯看着一对新人,举起手准备鼓掌。 拜天地到一半。 不知何处奏起一阵银铃响,众人举目四望之际,只听郡主府上空飘下来一个空灵的女声,语气满含戏谑:“喝喜酒都不告诉我们?看来什么抔土之诺都是哄人的,两位早就乐不思蜀了吧?” 长顺面色一沉,立马起身,循着声源道:“何人胆敢来我府中闹事?” 话音刚落,只见竹林里妖风骤起,哗啦哗啦乱响,一会儿有虎啸狼嚎,一会儿又是鹤鸣猿啼,仿佛林深幽处,百兽率舞。众人脸色发白,显然被此异象唬住,长顺凝望四周,她自不信这些,冷哼:“少装神弄鬼,本郡主可不喜欢跟缩头乌龟废话。” 果然竹林怪声渐止,长顺提剑就要冲进去,却被宋琼一把拉住。长顺见她摇了摇头,自己走近竹林。 片刻,竹林里走出一灵动俏丽的少女身影,插着腰,嘴里似乎含着几片叶子。宋琼朝那黑影道:“你认识我们?”只见她“呸”地吐掉叶子,冷笑道:“本姑娘可不是什么缩头乌龟,真正的缩头乌龟啊,可是连家都不敢回——” 阿玖打量此人身形,心道:“巫珏?” 宋琼亦识出巫珏身份,只不解为何她颇有敌意,一时不知作何回答。不过旁人并不知她们之间的关系,只道是有私人恩怨刻意来闹事的,窃窃私语起来。长顺听出她语中讥讽,担心宋琼安危,蹙眉道:“哪里来的臭丫头,如此无礼!”说着就要叫花璎,宋琼忙回头:“郡主莫急,此人是我朋友。” 宋琼把巫珏生拉硬拽到有亮光处。众人见其一个十多岁的丫头,奇装异服,噘着嘴一脸不服,不由笑起来。巫珏拧眉嚷:“笑什么笑!刚才还怕得跟三岁小孩儿似的,这会儿敢笑了?”宋琼要去捂她嘴,巫珏脸一偏,恨道:“别碰我,谁跟你是朋友,你既然有了新朋友,自然就不会管旧朋友死活了!我走了!” 阿玖看准时机,上前点她穴令其动弹不得,而后向长顺道歉,称她们之间有误会,需要处理。长顺看出此人与宋琼阿玖关系不一般,便道:“既然是你们的朋友,那便交由你们处理——所幸婚仪也差不多了,诸位宾客随我去偏厅宴饮罢。” 待人群散去,两人把巫珏带到内堂,解开她穴位。巫珏乜斜二人,皮笑肉不笑:“二位新婚燕尔,甜甜蜜蜜,看来是我来得不是时候了。” “你似乎对我们有误会。”宋琼道:“我只一句话,我们从未忘记职责,兵马已经集结完毕,明日就回宋国,现在并不是斗气的时候,若有急事,不妨直说。” 阿玖倒了一杯茶递给巫珏。巫珏兀自连干几杯凉茶,感觉气消得差不多了,一抹嘴道:“宋邺在集结军队准备攻打姜国,要求上缴赋税。百姓经受不住,连日暴乱数次,都被朝廷派军镇压下去,为此杀了不少生事者,还关押了所有参与起义的人。” 宋琼心道:“四娘的人动作真快啊。” “双儿姐这段日子给你们送出过许多信,没有一封回了的,还托了人带话,也没回音。她担心你们出事,自己又走不开,这才派了我来找你们。呵,我只当你们忘了我们了呢!” 宋琼与阿玖面面相觑:“可我们从来没有收到过宋国的消息。” 巫珏横眉:“怎么可能!我们每隔十日就向你们送出消息……” 争论间,门忽然开了。 长顺匆匆走进来:“本不想打扰,但……”她本想在门口等一会儿再进,但听见三人所聊之事正与她要说的有关,便顾不得那么多了。长顺将一封信放到三人面前。宋琼立马认出是宋瑶的手笔。长顺点头道:“瑶儿说,南王正率军前往我们的驻扎地。同栀郡自去年开始就一直被监视着,你们发来的消息一定是被南王的人截断了,若他们彻底拦断烟江,恐怕就不好走了。我建议你们现在就动身,或许还能赶到宋国。” 第68章 与子成说·中 花璎提议兵分两路,宋琼领一队从大路走,花璎带一队从绝响谷的小路走。南王军数量不足以设下两路埋伏,待一路顺利到达营寨,再前来支援。 此时营寨中,罗音刚收到情报,称南王军已在绝响谷设下埋伏。罗音点头:“过烟江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大道,二是绝响谷。”翻出绝响谷的地图:绝响谷地处烟江之北,草木繁多,隐蔽性极高,且其入口狭窄,实为设埋伏的绝佳之地。两面斜坡,呈躺弧之势,南王若使用飞石阵……她从前与南王军交锋过一次,就因中了他们的飞石阵,导致花璎的姐姐被掩埋在了废墟之中。此后她专攻飞石阵,在梦中演练过无数次当日情形。 “将军,主上很快就到了。” 罗音忙问:“可曾遇到南王军?” “应当不曾遇到,不过,领头中并未看见花将军的身影,人数似乎也少了许多。” “怎么会,难道是兵分两路了……不好!”罗音冲出营帐,召来士兵,不待宋琼到达,立即要去支援。四娘听说罗音要去绝响谷,想起此地怪猖,常有山魈神出鬼没,来往商队避犹不及,遂道:“将军,绝响谷地势险要,易进难出,南王军必定做好了两手准备,请将军三思。” “我只用五百人,足以。” 罗音自负而去,却忘了多年过去,飞石阵早已不是当年的原样,她使出浑身解数,虽侥幸逃过了南王军的飞石阵,但所带来的人大都困在了绝响谷外,身边士兵所剩无几。一场恶斗,罗音精疲力竭,抬头望着一线天,心中怅然:难道她罗音也要丧命于此? 突然,刀光剑影中,只见花璎长驱直入,长枪一刺,立斩敌军头颅。收枪,救人,驾马,一气呵成。罗音满身血污,靠在花璎背后。只听周围铿锵不断,不时有温热的液体溅到手上,接着厮杀的声音渐渐远去,只剩马蹄声在空谷回响。 “花姐和罗将军回来了!” 花璎向部下略加解释,众人听见南王军都倒吸一口凉气。花璎道:“我虽与阿音突出重围,但其仍不容小觑,要过烟江只有去北岸吊桥了。”罗音意识逐渐清醒过来:“北岸吊桥年久失修,本就不易走,况且,怕也有埋伏……” “不能再拖了,不然南王军只会越来越多。” “花姐,东面十里外南王部下正在靠近。”花璎把地图拿出来,发觉南王果然是想朝着同栀郡去的:“这么快……同栀郡不能没有领军,罗音,你快带人回去!”罗音闻言一急:“花姐,那你怎么办?不如跟我一起回去,同栀郡有你在绝对不会有事。” 没想花璎却摇头:“我已经立下军令状,绝不能背信。”罗音道:“如今情况危急,相信郡主不会怪罪于你。”花璎置若罔闻,转身对众人说:“众人听令,一千五百人即刻随罗将军返回同栀郡,留一千人在此设下埋伏,以防南王部下追击,其余五百人随我渡过烟江,割断北岸吊桥!” 第93章 此时数里外的营寨正在清点人数,准备继续前进。片刻后清点人数来报:“主上,人数已清点完毕,只差罗将军带出去的五百人了。”宋琼点头:“我知道了,你让大家准备好,随时都可能出发。”眼看宋国近在咫尺,她越发归心似箭,然而迟迟不见花罗二人到达,不由在心里犯嘀咕:“为何她们还没到?” 适时有二人进入营帐。一人道:“罗将军前往途中遇到南王前军突袭,我军死伤二百余人,南王前军尽数覆灭,罗将军不知去向。”宋琼骤然起身:“什么?”另一人立马接道:“禀主上,方才花将军派人来报,因被南王军阻断前路,她率三千人不得已留滞烟江,不过罗将军已被救出,让主上不必担忧。待顺利渡过烟江,她会割断吊桥,让南王军退无可退,进无所进。” 眼下帐中无人商量,宋琼想着将来都是用人之际,绝不能让二位大将有所闪失,便立即决定亲带五百人前去烟江接应。 花璎到达烟江北岸后,果然发现埋伏有南王的军队。花璎令众人先行渡江,以一己之力拖住整队南王军的进击,给部下渡江争取时间。然而吊桥通道窄,行动不便。南王军杀了一波又不断有人补上来,正当花璎有些乏力之时,罗音突然出现,冲进南王军中,一个横扫把想要偷袭之人挑下马:“花姐小心!”花璎趁机一枪,刺穿敌人喉咙,道:“不是让你回去吗?” “你尚且置身危险中,我怎么能放心回去!” 见自己人差不多都顺利渡江,两人奋力奔跑上吊桥,很快与南王军拉开距离,到达对岸。就在小兵要砍断吊桥绳索时,花璎突然从她手里夺过尖刀:“等等!” 只见桥上南王军正在和一人拼斗。那敏捷轻快的身影,正是宋琼。 宋琼大喊:“快割断吊桥!” 她虽有把握不坠入激流中,但别人并不知,皆以为割断吊桥就意味着让宋琼和南王军同归于尽。花璎几次拿起尖刀又放下,始终下不去手,想等宋琼离近些再做打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然而其身后追兵穷追不舍,又有乱箭四射,吊桥上混乱不堪。花璎忽然把尖刀塞到罗音手上,说:“交给你了。”随后拿着弓箭只身上了吊桥,任由罗音怎么喊也不回头。 一箭射中敌军,可谓百发百中,宋琼望着面前接连中箭的敌军,讶然回头:“花将军。”花璎道:“不必多言!”说着一个后旋踢踹掉对手的兵器,喊:“主上,你先走!” 要是一个人可以轻易走掉,她也不会在这里耗这么久了。宋琼道:“我怎么能拿你当挡箭牌?” 二人在离岸不到三尺的地方僵持许久。宋琼心知南王军数量众多,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便让花璎在前开路,自己紧随其后,这样一点一点向前挪。忽然一人从吊桥下翻上来,将两人隔开。宋琼见那人要杀花璎,想也不想就将手中长剑扔出,正中那人背心,像一块烂泥从吊桥上翻落出去。 经过一番厮杀,吊桥摇摇欲坠,霎时间,两面峭壁之间如同下雨,无数黑点掉落到翻腾的白浪中。 此时花璎离岸边只有一步之遥,罗音伸出手,抓住了花璎,眼看其身后的砍刀就要砍上她脖子,罗音情急之下,手起刀落,吊桥最后的绳索应声而断。一整座桥向后撤去,伴随着绝望的嘶吼声。两岸的人同时吃了一惊。 花璎面色一变,瞬间怒道:“阿音,你做什么!”又要冲过去:“主上!” 罗音拉住她:“花姐!南王来势汹汹,同栀郡必有大难呀!我们回去罢!” 花璎气道:“你怎么能不顾主上安危?我既已向郡主请辞,如今就是主上的人,倘若主上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有何脸面回去?你要回去就自己回去罢!” 罗音劝说无果,只好自行离去。花璎则调整好情绪,让部下原地待命,自己开始尝试下悬崖寻找宋琼,她走到悬崖边探身一看,烟江犹如一条白纹细带,两侧峭壁高耸,根本无落脚点。不由心中叹惋道:“主上想必凶多吉少了……” 上空有鹰飞过,一声尖鸣,云开雾散,日光笼罩着峡谷,仿佛方才的混战都是幻象。静态之中,花璎余光瞥见一根长绳在崖边凸起的枝头左右摇晃,紧接着长绳猛地绷直又收缩,一人从里跃出,稳稳落到地面。 不是宋琼又是谁? 花璎全然忘了担忧,只余惊奇:“主上你……”宋琼笑道:“我从小爬树摸瓦,不知道摔过多少次,早练出本能了。况且这峭壁中可攀处甚多,不会有危险,所以我才让你不必管我。” 花璎又喜又悔:“没想你轻功如此了得,是我自以为是了。” “花将军重情重义,此次行征能得花将军相助,是我的福气。” 花璎垂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阿音她……我替她向主上请罪。” 宋琼道:“花将军不必道歉,罗将军也是关心则乱,况且同栀郡有难,优先保护自己的家园也是人之常情。你看,这峡谷风光深远辽阔,只有登高望远才能尽收眼底,岂是人人都能看到的?”花璎顺势看去,群山此起彼伏,延绵不绝,不由感叹:“是啊……若不高瞻远瞩,怎能长保山河真色。” 话说阿玖得知宋琼出营,急得坐立难安,又不好在外人面前显露出来,恐乱军心,只好独自躲在营帐中。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外面一阵喧哗,她立即跑出去。 放哨的喊:“是花将军和主上!” 宋琼扶着花璎,领着刚好一千人回到营寨。她把花璎交给军中医官后就向阿玖走过来,神色有些怯怯的。 “我听说花将军去断吊桥,害怕会遭到南王埋伏,于是带了五百人马前去接应……幸好,我军并无伤亡。” 阿玖听得揪心,直到听说无人伤亡才放下心来,一边拿帕子擦拭宋琼脸上污渍,一边揣摩道:“断了吊桥,同栀郡的地理位置就形成了一个前窄后宽的鱼篓地势,外面一时半会儿难以攻入,南王想要包围同栀郡的想法也破灭了。只是这样一来,同栀郡与外交流的通道也断了,至少将来一年的经济都难有增长。” 宋琼道:“但愿长顺郡主能顾好同栀郡,当务之急还是赶回宋国要紧。” 阿玖“啊”了一声,道:“我正要和你说,我们先不回宋国,直接去姜国地界。”宋琼道:“为何?”阿玖拿出一封书信,落款是谢双。 “青州因多次动乱,已经派了朝廷大将镇守,城中看管甚严,且在通缉六道门诸人。谢双携门人暂时躲在姜国,且姜国君主还不知流言,对外仍是开放态度。”如此天时地利,宋琼自然也会选择先转去姜国与六道门会合。 途经青州城外一荒村,由于天气寒冷,一路上风餐露宿,众人连日吃不饱穿不暖,宋琼便下令:“在此休整片刻,快要进城了,把剩下的粮食都煮了罢。” 花璎见村子里的炊具还能用,便让炊兵起锅烧水,煮点暖和的东西分给大家吃。趁大家三五成群挤在一起等吃饭,宋琼默默走到村外,将随身携带的绢袋解开,把里面的泥土倒到掌中,干燥细密的沙土从五道指缝流下,落到这片荒芜的土壤里,融为一体。 她环顾四周,一望无际的草野云天依然生动,对比村落渺无人烟的景象,不禁心中念道:“‘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不知青州城中是否也是这般萧条……”宋琼只顾独自神伤,不知身后的石亭中阿玖亦望着她落寞的背影出神。 “哼,什么嘛!我混江湖都七八年了,才不是不谙世事的丫头片子!”巫珏因和殷四娘拌了几句嘴,心情十分不悦,于是出来散步,见阿玖一个人坐在石亭里,想到被交代的事还没回报,便上前来。 “阿玖。” 阿玖回神:“如何了?” 巫珏眼疾手快拿起石桌上的茶壶要倒茶喝,结果手一掂量,发现是空的,便悻悻放下,说:“三日前确实有人悄悄进了皇陵,不过捂得很严实,不知是什么人。”阿玖点点头,随手递给她一个水壶,巫珏接过说:“你怎么确定就是宋邺的人呢?民间起义他都忙不过来了,还有心思去坟里探望死人?说起来我们六道门也陆陆续续组织过几次起义,可惜都失败了。倒也不是打不过那个姓张的,就是没个定心的人物,个个都想凭自己的计谋冲锋陷阵,不听指挥,结果好了,全是以卵击石,气死我了!” 阿玖道:“只是普通的起义难以凝聚民心,朝廷倘若要出军都要先写檄文,我们要起义或许可以试试用……符命。” 巫珏不懂何为符命,阿玖向她解释“赤符”,巫珏还是不懂,阿玖便说:“就是俗话说,要打着旗号干事,可以煽动人心。” “那我们该打着什么旗号呢?正统皇家血脉必然要以宋琼为尊,可是民众并不知道当朝的皇帝不是亲生,况且‘生前’的幼卿公主也不得民心呀。” 阿玖忽然觉得巫珏比她想象中更聪明一点,笑道:“不必点明身份,总之是皇陵中人死而复生,只要知道是皇室血脉即可。” 第94章 “那该怎么写?” 阿玖提着笔想道:“五德终始,宋邺代表土德,阿琼乃是木德,木德克土德,只称上天不忍见贼子篡位,降符命于此,令皇裔起死回生,讨伐逆贼。”说罢又思索良久,在纸上涂改几次,终于一锤定音:“在皇陵棺材盖上用青漆刻‘玉京还阳起好兵,土蛟污金真龙出,藏冬复春木乃昌’,再借盗墓贼之口流传出去,召告天下。” 果不其然,此“棺中言”一出,引起举国轰动。上到显贵下到平民,纷纷猜测是何墓何人起死回生。甚至茶肆酒楼里说书的也离不开这个话头。 今日是下元节,民间好修斋设醮,享祭祖先,祈愿神灵。百姓多备美酒佳肴,摆设于宗庙祠堂之中,焚香烧烛,祈求祖先保佑。此外,宋国还有一个习俗,那就是下元节这天太阳落山前,不能在外露出自己的面孔,出行皆需佩戴面具。 无论大街小巷,室内室外可见之处都是戴着面具的人。 适逢京城中来了个新的说书人,戴着个大花面具,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上次讲到搬山道人于古冢之中摸出一对鸳鸯玉佩,可谓流光溢彩,天上地下难寻之宝。传说啊,这鸳鸯玉佩具有神奇的力量,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当时的年光公主年方八岁,不幸夭折,武帝心疼女儿,想着用一个世间至宝陪葬以示珍爱,便从搬山道人手里花重金购得半枚,让已经死了的小女儿含在口中,没想到下葬当日,突然狂风大作,竟然把棺材盖子都跟茅草似的吹上了天!就在武帝对钦天监大怒大怒之时,只听那棺材中传来阵阵哭声,武帝走近一看,年光公主面色通红,正号啕大哭……” 底下人咂舌:“死人也能复活?” 旁边人接道:“怎么不行?你没听说吗?最近流传的那个什么‘棺中言’,就是说京城里有死人要还阳……”其中有第一次听的人质疑真假,那人就继续道:“据说是个盗墓贼想去偷宝贝,结果拿了宝贝之后,棺材盖子突然被震飞了,那贼贼心不死,想着棺材里的宝贝更值钱,走近一看,棺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棺材盖子上刻了字,像是用手指写的。” “那你知道‘棺中言’是指的哪儿吗?” “不知道。”那人听了嗤笑了一下,旁边的人见他这副狂傲的模样,不乐意了:“难道你知道?” “我自然比你们知道的多。”那人信誓旦旦道:“乃皇陵是也!” “啊呀,皇陵开棺,这可是对鬼神的大不敬呀……”满堂哗然,无人再理会说书人了:“是呀,这得惊扰多少先灵啊……” “那你们可知是何人之棺?” 有的猜先帝宋耀,有的猜安王宋瑜,更有甚者猜是开国之祖。 桌边才来的青年人小声问同桌的人:“那个‘棺中言’具体讲的什么,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那人便告诉他。一旁不知哪儿来的乞丐偷听到后,突然哈哈大笑,吓了两人一跳不说,还引得不少人注目。说书人也注意到他言行癫狂,呵斥一声:“你笑什么!” 那乞丐笑得前仰后合,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冷哼一声:“你们都是些糊涂虫,不知那‘棺中言’的奥秘,所以你们猜的都不对……”说罢随机逮住一人的白袍子,用乌黑的手指在白袍上戳戳画画。那白袍青年吓得嗷嗷叫,旁人却没一个管他,只盯着乞丐的手看。 乞丐拽着白袍青年,跛脚走到高台上,把白袍子扯平,道:“‘玉’‘京’合起来不就是一个‘琼’字?幼卿公主乃先帝亲生,为真龙血脉,又五行属木,木克土,龙胜蛟,这是预言宋琼起死回生,要起兵归正大宋呀!宋邺这盗贼休矣!”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白袍青年又气又恼,把自己的衣服扯回来:“谁听你个疯子胡扯!” 说书人沉吟良久:“那棺材通体用金丝楠木制成,显然是公主所用,且是尊贵受宠的公主。” “那不是只有……”众人都不好点破,直到有人拍桌慨叹:“虽幼卿公主生前娇纵了些,但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且本来被活活烧死就够惨的了,哪个杀千刀的,何必去扰人清静,真是罪过罪过……” 路上行人议论纷纷。 经过无数添油加醋,越传越邪乎,不可避免传到了皇宫之中。宋邺起初听到时只觉得好笑,后来从大同小异的版本中咂出一点不可言状的意味。 “果然……” “据说青州人也知道此事。” “还,还有一件事……”侍从战战兢兢将一张布帛呈上。宋邺看完勃然大怒:“这是谁写的?谁?” “这只是用布帛拓的,原文据说是在幼卿公主的棺材盖底,刻有这样一段话……” “流言什么时候开始传的?” “就是在周大人那日去皇陵之后。” 宋邺面色一沉,原先他只觉得这是计谋,目的是让他和姜国反目成仇,但如今看来,也许事实比他想的更棘手。宋邺唤来心腹:“派人去姜国试探试探,若果真在姜国……立即进攻,不必回报。见到宋琼,杀。” 第69章 与子成说·下 到了姜国边境,宋琼与阿玖正一起寻隐蔽之地以让部下驻扎,偶遇四处闲逛的巫珏。巫珏问:“怎么没见殷四娘?”阿玖道:“四娘不与我们去姜国,她跟着商队去云州了。”巫珏一听,顿然没了笑容。宋琼见她神情忽然变得呆滞,感到奇怪:“你怎么了?” “我……啊呀!我忘了,双儿姐让我带样东西去云州来着,对不起,宋琼阿玖,我不能跟你们去姜国了。”说完巫珏唰的一下没了踪影,空气里残留着她身上银饰的铃铃声。宋琼和阿玖四目相对,同时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日夜兼程,阿玖一行人很快便进入姜城,花璎因前日宋琼嘱托,一路上一心保护阿玖安危,但眼见已快进宫面见姜国君仍不见宋琼身影,不由问:“明日就要去和姜国主谈判结盟了,怎么不见主上?”阿玖道:“我让她去阻止宋国使者了,若姜国得知宋国只是怀疑他们包庇阿琼才发兵,想必不会轻易答应结盟。况且她也不便露面,明日我们二人去即可。” 二人在姜城休整的同时,宋琼已经赶到相都的官驿,在屋顶上蹲守宋国使者的到来。令她意外的是,宋国派来姜国的使臣竟是张监。张监一进院子,立马注意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吓得僵在原地:“公,公主……放心,您诈死的事我一点也没透露,求您不要割我的脑袋。” 宋琼开门见山:“那你为什么来姜国?” “我,我是奉陛下之命来此交涉一些事宜,跟您无关……”他只是出个差,哪里知道会和宋琼打个照面,要知如此,他就装病不来了。张监一时欲哭无泪,只听宋琼冷笑一声,他瞬间哆嗦:“小的真的不知陛下怎么得知的,京城里突然就开始传言您起死回生,我一直对您怀有敬畏之心,绝对没有透露半分!请您饶我一命!” 宋琼看他样子不像是装的,便道:“老人们常说,对死去的人要磕头表示尊敬,你既然说尊敬我这个活死人,那就在这儿磕满一千个头罢。”张监“啊”了一声,颤颤巍巍跪下,想着一千个头磕完他不死也被撞成傻子了。宋琼见他磨蹭半天,催促:“磕罢。” 张监面露难色,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求求情,刚抬头,宋琼一扬长鞭,屋顶的瓦片被拂落,“咔嚓”一声正好掉在张监面前,摔成了碎片。宋琼冷道:“你多看我一眼,就多磕一百个头。”张监顿时背脊发凉,立马低下头:“不看了不看了!一,二,三,四……” “很好,我就在这儿守着,少一个你的脑袋就不保了。” “……二百二十一,二百二十二……三百……”张监磕头的速度越来越慢,他感觉额头已经被磕出了一个窟窿,像个正在漏水的水桶,耳边嗡嗡的,除了风声就是虫鸣。眼前原本亮堂的景象也变得昏暗,不知是天黑了还是他头晕了……张监闭着眼,把头杵在地上装昏,良久没听到头顶上再传来呵斥。 她走了?张监缓缓抬头,那屋顶上空空如也,只一轮残月高悬。张监大喜过望,立马爬起来,双脚因久跪发麻,刚拖着腿走了一步,忽然听见背后门“吱呀”一声开了。张监身子比脑子快,一个转身下跪叩首,一气呵成。 “三百零一!” 进来的仆从被眼前一幕骇住,不知该迈哪只脚。张监听出脚步声不对,一抬头:“怎么是你……”由于精神紧张用力过度,刚才那下砸得他眼冒金星,这下是真晕了。 “大人!” 旦日,阿玖与花璎进入宫中和姜国君谈判。 姜国君事先听闻二人来自燕国,十分礼待,寒暄之后听阿玖说宋国要发兵攻打自己,姜国君觉得简直无稽之谈:“我姜国已经归顺宋国,这一年来安分守己,陛下怎么可能莫名攻打寡人?薛姑娘切莫危言耸听。” 阿玖淡笑:“国主若不信,大可以问问在场诸位,看看我是不是在危言耸听。” 第95章 “这……”姜国君瞥见她一脸郑重,不像是说假话,便望向一旁的国师。国师皱着眉头打量阿玖许久,才道:“禀国主,她所言非虚,昨日确有三万兵马在离相都东面十里处安营扎寨。” “啊?”姜国君脸上藏不住半点事,顿时汗如雨下,询问众臣御敌的办法。众臣你看我我看你,都没个主意,一个好不容易说出个计策,立刻有人出来反驳,几番下来,依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诸位大臣还有何计策?快说呀。”姜国君已然焦头烂额,盯着满殿大臣,望眼欲穿。 阿玖在一旁默不作声,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把握。姜国重文轻武,没有一个善于领兵作战的能将,一听宋国进兵就先自乱了阵脚。而这正是她想要看见的。故而在一片“这该如何是好”的呼救声中,她的嗓音显得格外有力量:“若我能让来军撤退,国主便答应与我们结盟,如何?” 此时姜国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听了阿玖的话,脱口而出:“好好,寡人答应你,只要你能保证宋国不攻进都城,姜国军马任你差遣。”阿玖只说要借两样东西,只要给得足够多,定能退敌。姜国君让她快说,阿玖道:“甲胄和兵器。” 三日后,花璎向营寨带回了不计其数的甲胄和兵器。士兵纷纷出来迎接,看着堆积如山的衣服武器,一刻也移不开眼。一士卒夸道:“都说姜国锻造工艺好,这甲胄和兵器确实优良,大家用这些装备定能多杀几个敌人。”花璎闻言笑道:“喜欢吗?” “当然喜欢了!” 花璎便将几车的物资交给她,嘱道:“那就由你去组织分发,务必保证每一个人都有,剩下的保存起来,之后还有大用场。”众人围着花璎欣喜不已,忽听有人问:“对了花姐,主上为何这几日里一直让我们编草人?是想锻炼我们的耐性吗?”其余士兵附和,都称不解主上何意。花璎并未解释,只让众人不准声张:“明日你们就知道了。” 是夜,宋琼、阿玖、花璎三人在帐中细谈。阿玖道:“张堂要撤兵只有两条路可走,一个是闻花谷,一个是隐棘道。天一亮花将军带五百人将草人布置在闻花谷,张堂见状定会向隐棘道后撤。届时阿琼率三千人追击,定能将张堂截杀在隐棘道。”宋琼应下,花璎思索道:“若主上还未到,张堂已过了隐棘道,该怎么办?”阿玖让花璎不必担心,笃定道:“他过不去的。” 这边琼玖等已准备就绪,反观相都外宋军营地,张堂因始终不见张监归来,不知是否要向姜国进攻。他压根不信民间传言,是以未曾设想过要真的和姜国交战,不过是做做样子,自己每日花天酒地,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张监临行前劝其“莫要轻敌,专攻鞭法”,彼时张堂打着酒嗝不以为意:“难道死人还能活过来吗?况且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死了也是一个弱不禁风的鬼魂,能有什么能耐?弟弟,你未免太胆小如鼠了!”张监被奚落一通后意识到哥哥大限将至,无奈而去。 很快到了两军交战的日子,双方各自集结军队。 张堂派来的探子暗中窥见敌军训练有素,将士皆隐在坚硬的盔甲下,硝烟中难辨男女。只知声势浩大,千军万马如乌云蔽日,心中发怵不敢久留,急忙回到自家阵地。张堂立于阵前,见探子回来:“将军,对面士兵从河东一直列阵到了河西,数量之多,非一时可辨清。” “你估摸着大概有多少人?” “最少有十万,且装备齐全,都是姜国制造。” “什么?”他本以为己之三万兵马已经不是个小数目,未曾想对方竟然派出十万兵马,难道是铁了心要和宋国打一仗?小小姜国,一战就能拿出十万兵马,想必是与别国勾结,意图谋反,此事得先请示陛下才行。张堂思来想去,决定退兵。 “退兵!” 姜国皇宫迎来喜报。 “国主,宋军果然退兵了!” 姜国君起身,惊喜道:“真的?”报使再三点头:“千真万确,宋军已经离开。”姜国君喃着“太好了”,放下心来。一旁国师心中暗叹:“没想到此女竟有如此能耐。”待报使离去,他朝姜国君道:“国主,我观此女有辅星佐月之才,若能揽她入姜国,不出意外,可保姜国百年。”姜国君挠头:“您说的是薛夷,还是花璎?” 国师耐心解释:“薛夷统筹谋划,冷静深邃,有几分宰相风范;那个花璎更不必说,剑眉星目,乃大将之姿。任得其一,都是姜国之幸。”姜国君为难:“可她们是两个姑娘家……”国师摇头:“我曾到过燕国的同栀郡,那里与我们不同,皆是以女为尊,其中许多女儿家不输于任何男子。我们姜国正是人才稀缺的时候,若有能人才士,何必管其是男是女?”姜国君神色复杂:“国师,你是不是累糊涂了?这女子怎么能参政呢?她们又不科举又不参军,哪里学过这些?来人来人,快扶国师回府休息。”国师叹气:“孺子不可教也!” 虽未与国师达成共识,但姜国君依旧履行承诺,与宋琼之军结下盟约。 此时远在宋国皇宫,一人慌忙闯入御书房:“陛下,云州总兵吴绍未等官使到达,擅自带领云州军马往青州方向而去。”宋邺伏在桌案前,因连日失眠,眼底乌青一片,闻言顿时又没了睡意,拳头捏得咯吱响,猛地砸在桌上:“又一个造反的。” 张堂望着路上深深的车辙印,突然叫停:“等等!此路路势平坦,离青州城又近,必有埋伏……你去前面看看。”探子领命而去,片刻后回来禀道:“将军英明,闻花谷内确有埋伏,那花田颜色暗淡,其中不知躲了多少人。”张堂冷笑道:“雕虫小技,必是料定我们会走大路,我们偏反其道而行之,走隐棘道。” 张堂自恃为明智之举,殊不知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他率部下撤到青州城外隐棘道时,立马遭到云州兵埋伏。四面八方皆是箭雨,宋军顿时乱作一团。张堂慌乱大喊:“退!快退!” 而后面宋琼领三千兵马作先锋,径直杀入敌军内部。 乱斗中,张堂坠下马,急忙躲进荆棘丛中。看着面前厮杀一片,他唯恐自己不能保命,准备扔下将士先逃。然而荆棘丛中行走不便,张堂毫不意外被绊倒,顾不上刺伤,他连滚带爬钻出隐棘道。还未来得及歇口气,脚下地面忽然开始震动,耳畔鼓声如雷。 “张堂!你素日纵容部下为祸百姓,如今还当逃兵,我今日就要为民除害!”张堂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扭头就跑,然而背后马蹄声逼近,只听一声破风之音,张堂被拽倒在地。张堂抬头见一张俊俏面容,双目微怒,神采飞扬——竟是已经死了的幼卿公主!刹那他以为真有鬼魂索命,不由呆愣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人头落地:“啊!” 姜国军马紧随其后,三军联合,一举击溃张堂军部,占领了青州。花璎已围住了败兵,只是张堂部下的几位上将仍然不肯屈服,直到宋琼驾马归来,将一个榆木疙瘩扔到地上。那疙瘩在地上滚了滚,露出一张惊恐的人脸。几位上将顿时惶然失色,斗志全无。 众军齐声欢呼。 第70章 受命于天·上 自从隐棘道一战后,宋琼化名玉京君,在青州大兴义军。谢双领着六道门诸人加入。虽说队伍又壮大了几分,但要与宋邺抗衡仍然微乎其微,装备有姜国供应倒是不缺,只是需要更多的人加入。众人为征召士兵之事发愁之际,巫珏拍手起哄:“抓壮丁去!”吴绍摇头:“壮丁可不好抓啊。除了我带来的这些兵,城内剩下的多是妇孺……不如将牢中俘虏直接收入麾下?”阿玖道:“青州人对战争的态度大多已疲乏,三番五次的反抗失败也磨灭了他们的气性,没有气性的军队是注定打不了胜仗的。” 众人各抒己见,仍旧没商量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宋琼为此终日把自己关在房中,阿玖恐其思虑过度,寻了个理由拉她出来散心。 “玖玖,现在可不是四处闲逛的时候。”宋琼难得在面对阿玖时也板着一张脸,多日的封闭令她无心游玩。阿玖戳了戳宋琼嘴角,帮她划出一个勉强看得过去的笑,说:“你日日把自己关在书房,仔细人闷坏了,出来走走呼吸新鲜空气,或许对你想出好计策有帮助呢。”宋琼不想辜负她的心意,揉了揉脸扯出一个笑,虽努力地看山望水,却依旧透出兴致缺缺的模样。 二人行至山腰,忽然听见附近传来歌声,铿锵有力,节奏明快,只是被山涧的潺潺声盖过,听不清具体唱词。二人循声而至,只见浣溪边几位女子对歌道:“女儿束装又何妨?装束出来似神王。宁可刀头剑下死,夜夜不便守空房。” 她们唱完笑了好一阵,其中一人道:“听说张堂死了,定是青州死去的冤魂回来报仇了!他那样的人,死有余辜!”另一人附和:“现在世道这么乱,男子都去出征,我们女儿家却要关在院子里,一边担心孤儿寡母被人欺负,一边织布洗衣做饭……给谁吃去?我们不如也起义罢?”几人中最年轻的拧干衣服,说:“从没听过女子参军的。”她刚说完,立马有人反驳:“怎么没有?我家旁边挨着私塾,我听过孩子们念‘木兰诗’,就是讲女儿家代替男子出征打仗的,可见女子参军自古就有。听说入驻青州的玉京军为首的就是女子呢!” 第96章 “对,对,我听说她们正招募士兵呢,不如咱们报名去?” 宋琼与阿玖从林道走出来:“各位姐姐在此做什么呢?”众人豪气道:“我们也要起义,去打仗!”宋琼与阿玖对视一笑。为首的妇人拎着衣锤,挥了挥紫红色的手道:“妹子莫要取笑,我们虽然不像那些作战作老了的见多识广,但论气力,论细心,未必输给他们!何况当今朝廷四处征战,左右都要打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去博一个安稳!就是不知道玉京军肯不肯要我们这些山野村妇。” 阿玖淡笑道:“不瞒各位,我们便是玉京军中的人,诸位愿意加入,我们求之不得。”几位妇人闻言欣喜不已,回去后四处宣传,引得无数人激昂前来:“我们也要加入!” 由于参军之人里许多是身强体壮却不懂武艺的妇女,花璎便亲自教她们习武,实在不通武艺的便让医官教她们包扎用药,“女子军”一时名声大噪。经过选拔,玉京军又增数千人,均放在花璎部下。 玉京军日渐壮大,宋琼便与吴绍在青州城内合修了一所新军营。新军营尚未分男女,是以兵卒间常常互相撞见。云州兵见到穿着不合身的盔甲的女士兵努力挥舞长矛的样子,偷偷掩着嘴笑:“你们到底是女儿家,舞枪弄棒的事情不适合你们,不如还是去当厨娘或者医卒罢?”此话当然引起了不满:“笑什么!你们这些人可别瞧不起女儿家!咱们将军不是女子?主上不是女子?军师不是女子?” 花璎听见此处争执,大步流星走来:“谁说女儿家不能舞枪弄棒的?可敢与我比试!”双方士兵见状,纷纷挑衅。其中有未见识过花璎本事的被激将法一激,上前:“我来!” 二人执兵上马,电光火石间,四周围观者还未反应过来,花璎已一枪挑飞了那人的武器,又一个横扫将他击下马。 “服吗?” “服了……” 阿玖听闻营中骚动,十分担忧。宋琼非但不担心,反而觉得这是验收训练成果的好时机,趁热打铁举办了一场切磋大会。比试下来,两边输赢近乎持平,互相不服,宋琼因道:“武艺高低与否,并非是简单的‘男女老少’之差可以一概而论的。能上战场者不一定是武功极高之人,武功极高之人也未必懂得行军打仗,无论是医卒还是炊兵,将领还是士兵,大家的目的只有一个——上诛伪帝,以平天下;下伐逆贼,以救万民!”两营间从此再无纷争。 却说张堂残部逃到南水县后,打着奉命出征的幌子抢掠百姓,私占良田。加上今年收成不好,家家户户并无多少存粮,而南水县入冬后天气极度恶劣,百姓饥寒交迫,不得已背井离乡投靠青州城而来。 “报主上,大量南水县难民请求入城。” “战火连天,他们能逃到这里已经吃了很多苦头。”宋琼闻言不假思索:“放他们进来。”巫珏听张堂残部入驻南水县,恐其利用难民入城偷取情报,直道“不好”,又道:“里面说不定混了细作。”众人附和。宋琼望向阿玖,后者沉重地点点头。但宋琼还是坚持己见,将难民放进城。 吴绍道:“进来又该如何?” 宋琼道:“开仓放粮。”众人皆不语,只有花璎上前提醒:“主上,我们的粮食并不充沛,若救济了难民,再遇到敌军突袭,恐怕不妙。”宋琼道:“先给他们,粮食我再想办法。”花璎便不再多问,照做。 接应难民后,宋琼不可避免为粮食之事犯愁。阿玖见状唤来粮官:“上一次征收粮食是什么时候?”宋琼忙叫住,道:“临时征收,恐怕百姓们有怨。我记得闻花谷有一片花田,不如除干净用来种粮食,只要能熬过今年,之后便好过得多。”阿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听从宋琼之言。 入冬后,营中勒紧了裤腰带。 宋琼为了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也不肯多吃。阿玖看着宋琼越发清癯的脸,心疼不已:“你呀,从前脸上还有点肉,现在捏着只剩骨头了。”宋琼却拿出镜子打趣:“你怎么说我,你瞧瞧自己——本来人就纤瘦,自从离了同栀郡,越发瘦得不像话了。”阿玖笑:“你嫌弃我啊?”宋琼忙摇手:“不不,我知道你都是为我操劳……玖玖,谢谢你一直陪我,只是不知这样的苦日子还会延续多久……”阿玖道:“不能共苦,何来同甘?况且,我也不觉得苦,只要和你一起,什么困难都能熬过来。现在没有任何外力能分开我们。” 二人正自温存,忽有士兵来报:“主上,外面来了许多百姓。”宋琼立马正襟危坐,面色微红:“发生何事了?”士兵道:“众人都带了米粮果蔬,似乎和救济难民有关。” 出了军营,只见许多百姓围在门前,宋琼一来,他们立即举起所带的物品,齐喊:“玉京君!我们每人少吃一口也不碍事,你们连日作战也辛苦,接济难民的事就交给我们罢!” “是啊,自你们入城以来,待百姓们都极好,将士们不吃饱怎么上战场,望玉京君以大局为重!” “我知道一种做法,可以把十斗米熬出两石来,保证够他们吃了!” 宋琼一时热泪盈眶:“各位……” 为了提高军中以及民间的学识,阿玖提议让宋琼在青州试行书院,与大家共读。数日下来,案几上的书越积越高,摞成了一座书山。初时宋琼十分懊恼:“我自幼不喜读书,五经中也只有《诗经》读了一些,现在肚子里空有一副想匡扶正义的心肠,却没有治国平天下的墨水。”阿玖见她桌上又多了一本《齐民要术》,想来每次宋琼都悄悄研究到半夜。 这日阿玖忽然带了一人进来:“我给你找了一位教书师傅,你有什么不解之处,问她就是。”宋琼顿时哀嚎。阿玖笑:“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这是让你更加专注。”宋琼依旧叫苦连天。门外的“老师”才不管屋内如何,径自走进来。 “我还以为你长大了懂事了,原来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不爱看书。” 宋琼一抬头,惊喜喊:“二姐!” 进来之人正是宋瑶。因天气寒冷,她穿了一件斗篷,进到屋内却感觉十分暖和,甚至有些发热,不得不把斗篷脱下来。宋瑶一边解开带子,一边笑道:“郡主听说你连破几座城池,特意遣我来道喜,顺便带了些粮食药材器械,以助你一臂之力。” 宋琼很感动:“同栀郡尚且发展不便,还想着帮我,真是……” “放心,这点不算什么。你们有所不知,整个燕国的布匹都从同栀郡运出,被围困后,郡内只能自给自足,无法供给燕国其他地方,百姓纷纷上街闹,迫于压力,南王不得不撤兵,现在同栀郡已经没事了。”宋瑶瞟了阿玖一眼,随即指着桌案上的书山道:“何况……我是来教书的。” “教书?”宋琼瞪大双眼,从前被姐姐追着念叨的记忆浮现眼前。宋瑶抽出被压在桌上的宣纸,仔细端详一番:“是啊,明日起由我教授策论课。” 书院每日辰时上课,酉时下课。城中多授些四书五经之类的课程,军营中则专攻策论和战略。宋琼第一天上课时便立下规矩:“在书院,只有师生,大家一视同仁。”故每个人不分彼此,都可进书院上课。 花璎因练兵只上军事课,由于来得迟了些,学堂里几乎已没有空位。谢双见状挪了挪身子,给她腾出一个位置。花璎颔首致谢,撩袍坐下:“是谁教课?” “军事课由俞夫子上,是我们六道门中人,在军事方面颇有造诣。”谢双本以为花璎心高气傲,不会愿意听人授课,然而花璎深知自己对宋国局势和地理环境有所欠缺,所以一直虚心学习,未敢怠慢。谢双不禁刮目相看。 “在下俞瑾,今后由我教授军事课。今日所讲,乃出兵前必备的流程:庙算。何谓庙算?引孟德之言,即选将、量敌、度地、料卒、远近、险易诸般事宜,皆计于庙堂……” 上一堂策论听得宋琼抓耳挠腮,半日下来她早没了精力,撑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对俞夫子印象不深,只记得此人虽学识渊博,却总戴面具,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想到会跟着六道门一起来青州。先前她没有怎么仔细观察,此时听着俞夫子的声音,宋琼觉得十分熟悉。她暗念两遍“俞瑾”这个名字,心中隐隐萌生一个想法。下课后她叫住俞夫子:“皇兄,是你吗?” 俞夫子缓缓转身:“你皇兄是谁?” 宋琼本想说“别装了”,但想想非常时期,他这么做也许有他的理由,便道:“抱歉,夫子,我或许是认错了。”俞瑾点头:“没事儿多花心思在功课上,考核日很快就会到了,届时堂堂玉京军之首吊车尾,仔细丢脸。”宋琼听这个语气分明是宋怀瑾,笑着作揖:“弟子遵训。” 阿玖见宋琼时常半夜奋力读书,白天课上昏昏欲睡,便也跟宋琼一起上课。宋琼精神不济时,阿玖便把上课每一个细节记下来,私下给她补。 到了考核之日,共计两日。第一日是笔试,有策论和战略两科。军中不担忧自己成绩如何者大有人在,竟聚在一起打赌谁会是魁首。 第97章 “我赌主上!” “我赌薛军师!” “我赌花将军!” 三方都等结果出来。次日放榜,巫珏将榜单贴到公告栏上。 “策论魁首,薛夷。” “战略魁首,薛夷、花璎并列。” 崇拜主上者看见榜单大跌眼镜,主上具在榜眼之位。巫珏见状,帮宋琼紧急公关:“玉京君素有寒疾,此天寒地冻,手指不可屈伸,故憾失魁首,且看明日武艺考核。”宋琼得知其公关之言,沉默良久,武艺考核前都不敢在军中露面。幸得武艺考核如期而至,宋琼拿下第一,扳回一局。 宋琼虽于政治方面天资不高,但好在勤能补拙,又有高师指导,半年下来也将五经大体学通。 这边办学办得风生水起,另一边宋宫终日被肃杀之气笼罩。 周金已将奏折呈上,进言:“细作说,玉京军在青、云二州内大兴学堂,颇得民心,加上有姜国援助,若不尽早剿灭,不日必成大患。” 宋邺何尝不想快点除掉这个横空出世的心腹大患,只是青州一战致使宋国军队的锐气遭到重挫,若不能一举歼灭玉京军,只怕反而会增长敌方士气。周金已道:“玉京军看似庞大,实则鱼龙混杂,依老夫看,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宋邺思道:“周卿有何良策?” 周金已指着地图:“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玉京军善于马上作战,若不能骑马则必定威力大减。南水县靠近青州一带有一岭地,名叫雪岭,入冬后烟雾缭绕,方向难辨,入岭之人极易迷失。且此地高低环境截然相反,低处草木葳蕤,高处冰雪覆盖,若能将玉京君引到雪岭之上,我们只需要守在山腰,不出三日,定能将其困死山上。” 宋邺闻之可行,决定此次御驾亲征。 第71章 受命于天·中 南水县,雪岭。 一个赤色身影牵着白马走在冰天雪地中,远远看去犹如一团移动不熄的火。 “主上,来的路已经被宋邺的人封住了。” “再找找还有没有其他出路。”说罢派出一支队伍去寻出路,剩下的几百将士原地休息,每半个时辰轮换。 宋琼看着满目苍白,心道:“不知花将军如何了。”她也不知怎么就跟花璎分散开了,只记得当时士气高涨,宋邺连连败退,自己还趁乱将他拉下马来摔个不轻,然而后面追着追着就进到了这个鬼地方。 虽然确实是冬天,但南水县内尚未下雪,山脚也不曾看见半点雪絮子,怎么上山后反而一派雪景?且越往上走气温越低,四周草木也结了一层薄霜。 宋琼与花璎领兵追至山头,已不见宋邺等人踪影。宋琼当即察觉气氛不对,停在一巨石之前,道:“大家小心,这里可能有埋伏。”话音刚落,巨石之后蹿出一群身穿土色的士兵,将玉京军对半隔开。 “花璎!” “主上!” 混战间,宋琼与花璎失散。 报兵适时将宋邺及其兵马往山上逃窜,宋琼乘胜追击的战况告知留守军营的阿玖。阿玖一边听一边注视着地图,蹙眉心道:“看似宋邺军队连连败退,实则却将我军引到雪岭入口,这是为何?”她思忖片刻,神色一凝:“不好,中计了。” 阿玖立马派人去云州请吴绍援兵,又亲调了一支队伍要上雪岭。与此同时,宋琼再次遭到敌军包围。 为首者正是周铭之兄周锡。他来时早做了准备,指着宋琼喊道:“她们主子经不起冻,放箭,将她从马上打下来!” 岭中顿时下起箭雨,玉京军匆忙抵挡。宋琼乘着白马朝周锡冲过去。周锡不慌不忙夺过手下的弓箭,瞄准宋琼三箭齐发。这三箭奇准无比,宋琼避无可避,被迫弃马而下。周锡见状,拔出大刀,牵起缰绳:“杀!” 周锡力大无穷,且招招致命,宋琼固然身手敏捷,但在这没过小腿的雪地之中寸步难行,更莫提要躲避其攻击。宋琼在凸起的石头上反复横跳,周锡屡屡刺空,不由大怒:“给我站住!”宋琼取笑他“老眼昏花,反应奇差”,下一刻自己一脚踩到青苔上,当即失去重心往后摔去——周锡见状立马举刀劈下,不想反被宋琼一个乌龙绞柱扬起许多雪块砸到脸上。见周锡被迷了眼睛,宋琼鹞子翻身,甩开鞭子,向周锡的坐骑狠狠抽下去,黑马吃痛,载着周锡就向前狂奔而去。 周锡部下见主将忽然扬长而去,纷纷追赶。 “将军跑了,快撤!快撤!” 多次交战让宋琼耗光了力气,她半跪雪中,放眼望去——尸横遍野,脚下的雪被浸成粉色,能清楚地看见上面的纹理。因方才动用了真气,暖息四散,宋琼顿觉丹田处疼痛难忍,“哇”地又吐出一口血。粉雪被烫出一个小坑。宋琼强忍痛楚开始调息顺气,刚完成一个小周天,余光忽见一人慢慢靠近意欲偷袭,然而自己此时气息紊乱,动弹不得,压根儿没有防御的能力,一时汗如雨下。 那敌兵似乎也畏惧宋琼,害怕有诈,踌躇了好一会儿,最终隔着几步距离举起刀,瞄准宋琼用力一扔。大刀旋转着在空中抛出一个弧线,很快落到宋琼头顶。 危急时刻,一女卒突然扑过来挡在宋琼身前:“主上小心!”刹那间,鲜血迸溅,宋琼视线被染成红色。她正好双手能动了,抄起地上的长矛就往敌兵掷去,长矛划破寒空,敌兵骇然倒地。宋琼低头查看女卒的情况,只见一把刀深深扎进她胛骨,已无力回天。 女卒还剩最后一口气,喃道:“我很开心……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主上……一定会得偿所愿……可惜……我看不见了……”这一瞬间,宋琼想起了很多人,黄氏婆孙、青青、白竹……她翕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女卒死在宋琼怀中,遗容安详。两道清泪从宋琼眼尾滑下,甚至她对她都没什么印象,她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熟悉她的相貌,她却为自己挡剑而死。宋琼想起临行前阿玖嘱咐:“切勿恋战。”不由自责起来,若非她急于歼灭敌军,也不会中了埋伏。 然而此时不是悲伤的时候,趁敌军暂离,宋琼拖着受伤的身子往更高处走。草木杂石越来越少,放眼望去一片惨白,脚下的土地与雪和残枝混合在一起,稍微动一动就嘎吱嘎吱直响。宋琼感觉四肢越来越僵硬,眼前忽明忽暗,双腿渐渐不受她控制。 “找到了吗?” 宋琼心中一惊,恢复了视线,只见自己走到一个有许多雪窟的地方。她忙扭身躲进其中一个洞窟。 “没,去那边看看。” 话毕,只见两个影子从洞壁上闪过。宋琼顿时松了口气,环顾四周,发觉这个山洞入口隐蔽,不易察觉,便决定暂时躲在此处。 宋琼靠着洞壁坐下来,身上几处箭伤不断往外渗血,而宋琼毫无察觉,只是仰头望着天,心里有两种情绪在打架:一边是不愿就此前功尽弃的不甘,一边是不断用鲜血开道的自责。如果重振宋国的代价是牺牲所有人,这样“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终局,是她想要的吗?原本光明的前路一点点被黑暗侵蚀。 天色随着视线一点点暗下来。 因血液流失和寒冷,宋琼昏迷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听见一声叹息:“烈火焚烧,霜雪埋葬……全都应验了。你啊你,起什么誓不好。”宋琼努力抬起手:“玖玖……是你吗……”阿玖听见宋琼醒了,立马扔下火堆走过来:“你醒了?身上可有不舒服?”宋琼却苦笑一下,答非所问:“惨了……都走马灯了……”阿玖见她尚且神志不清,无奈在一旁守着。 这当然不是走马灯。自宋琼被困南水雪岭后,她领着剩下的玉京军马不停蹄赶上山。雪岭的入口早已被敌军包围得水泄不通,阿玖找到防守相对薄弱的地方,强攻一整晚才破出一个缺口。 阿玖看着宋琼蜷缩成一团的模样,想到她在这里待了一天一夜,又心疼又埋怨。还好自己带了驱寒疗伤的药,等药效的空隙,阿玖用自己的体温给宋琼暖身。因药物作用,宋琼觉得身上忽冷忽热,一会儿如身陷寒潭,一会儿又像火烤,难受得她手舞足蹈,嚷:“热……好热……”阿玖算算时辰,信使也该到云州了,遂安抚道:“你忍忍,很快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为了不让宋琼解衣裳,阿玖把她双手锢在一起。宋琼发现手被缚住后开始撒泼打滚:“放开我!放开我!”阿玖忙抱住她:“乖点,你这样会引来敌人的。” 宋琼消停了一会儿,忽然带着哭腔又嚷起来:“冷……我好冷……”阿玖努力将手搓热,放在宋琼肌肤上:“我给你暖暖,你乖点,好不好?”宋琼含糊不清:“我不想……乖孩子……没有自由……”阿玖为了转移她注意,接话茬:“你喜欢自由吗?” 宋琼点点头。 阿玖欲问:“你想要的自由是什么样的?” 洞外忽然传来说话声:“这里好像就是千雪窟了罢?听说千雪窟里有一种长在寒潭里的草,叫七绝草,是做不死丹的一味重要药草。” 第98章 阿玖立马捂住她嘴。只听洞外“嗯”了一声:“七绝草我听过,据说死人吃了可保七日尸身不腐,手放在鼻子前还能感受到呼吸呢!不死丹就瞎扯了,人怎么可能不死——行了,别待久了,一会儿回去晚了仔细遭罚。”阿玖刚要松一口气,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嘶……”低头一看,宋琼正咬着自己的手掌。她抽出被咬出牙印的手,捏宋琼的下巴:“你……” 话未说出口,只听千雪窟外又道:“你听见什么动静了吗?”一人回:“没有啊,你听见什么了?”阿玖凝神,透过缝隙观察洞外状况。 另一人探头探脑:“我好像听见这里面有哭声……”说着抬腿走近。 阿玖顿时大气不敢出,而宋琼全然没警觉,脸色酡红在扒身上的衣服。阿玖别无他法,拿起一旁的软鞭就往宋琼双手上绑,宋琼见被绑住,开始乱踢。阿玖本就提心吊胆,不得已跨坐到她身上压住她。宋琼顿时动弹不得,阿玖见她眉头一蹙,料定她又要嚷“热”,立马俯身下去堵住宋琼的嘴,同时竖起耳朵留意洞外的情况。 那人似乎被拉住了:“哭声?别是风声听错了罢!喂,你小心点,这些洞里说不定有熊。”立马退回去:“熊啊……可能是我听错了,反正我们就在这里守上三天三夜,管有人没人也冻死饿死了。” 两人说着就走远了。 洞窟内十分静谧,隐隐有水流动的声音。阿玖吞咽一下,感觉自己心跳不正常的快,如奔注的潮水砰砰作响,怎么也平复不下去。直到身下传来一声闷哼,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贴得太紧,两人的心跳声混在了一起。阿玖坐起来,洞窟内似乎比之前有所升温,春意暖暖。 “想要……”几乎是气音。 “什么?” “你……” 她看着身下虚弱的宋琼,苍白的脸因呼吸紊乱而泛出血色,看起来反而白里透红,有一种弱而不损的美,她望着自己抿了抿嘴唇,眸色里尽是渴求。阿玖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明知故问:“渴吗?”她听见洞窟深处有水滴声,探进去,只见一泓清泉从石缝间涌出,阿玖掬饮一番,十分甘甜,便捧了喂给宋琼。宋琼口干舌燥正自难受,忽然有温而润的液体滑入口中,消除了所有不适。她渐渐平稳下来,睡了过去。 阿玖将斗篷盖到她身上,看着宋琼安静的睡颜,小声道:“抛却皇权和复仇,你最想要的还是自由吗?” 到了第二日,仍未见援兵赶到。阿玖心中犯嘀咕:“吴绍纵然人功利些,应当也不会投降宋邺,背叛我们,且再等等……也不知花将军是否脱险……” 此时花璎已拼死逃出敌军围困,带着一身伤到云州军营里求救。然而她在帐中等候两个时辰,半个影子也没见来。花璎愤然冲出大营,欲讨个说法。 正巧营外一女子正背对花璎,对侍卫道:“你把这些棉衣拿去分给将士们。”花璎瞅准该女子,冲出去拔刀挟持住她。此举不可避免惊动了营中士兵。花璎就想将事情闹大,把刀刃逼近几寸:“叫你们将军出来!” 侍卫大惊:“你别冲动,我这就去。” 场面一度僵持。花璎见众人脸上惶恐不安,反而怀中女子镇定自若道:“姑娘,你是否遇到了什么难处?告诉我,我会帮你。”花璎置若罔闻,久不见通报侍卫回来,喊道:“吴绍呢?为何明知主上有难,却不派援兵!” 四周早已围满了侍卫,却都因害怕花璎冲动伤到人质而不敢上前。花璎正想要不要再威胁一人带她去见吴绍,忽听怀中人问:“你主上是不是宋琼?” 花璎神色一凛,心中疑惑:主上对外从未吐露真名,只以“玉京君”作称呼,此人为何得知主上真名?故沉声道:“你是谁?” “我叫陈鸢,与吴绍乃夫妻,公主于我也有恩情,姑娘所求何事不妨说与我。” 花璎有些犹豫,陈鸢便遣散侍卫:“此人乃我们盟友,不会对我做什么,你们且离去。”侍卫果真散去。花璎观此人面相和善,不似有假,便放开道:“方才多有冒犯,陈姑娘,主上被困雪岭,危在旦夕,请姑娘务必搭救。” 陈鸢闻言大骇:“什么?” 主营里,吴绍看着案上两份文书,一边是玉京军求援,一边是青、云两州的官印。他的目光流连在两者之间,始终做不出选择。坐立难安之际,陈鸢闯进帐中。 “绍郎,你怎么还不出兵?” 吴绍起身,见她这副样子心知瞒不过了,只是还没想好措辞:“鸢儿,我……”陈鸢厉声道:“我知道了,你现在看玉京军处于弱势,就想反水了,是不是?”吴绍否定:“不是……” “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没有回头路了,难道你这次不帮她皇帝就会饶过你吗?绍郎,你难道忘了你现在拥有的这一切都是谁帮你的吗?” 吴绍和盘托出:“周铭说了,只要我按兵不动,不但既往不咎,还能将青州一并给我。” 陈鸢气急败坏:“这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话你也信?吴绍!你如果不出兵营救她们,我就立马死在你面前!”她抽出腰间匕首横于颈前,眉眼间皆是决绝。吴绍急了,上手去夺:“鸢儿!你冷静!我,我再想想。” 陈鸢死死握住,道:“我知道你此生追求一个‘荣誉’,可如果荣誉是用恩人的性命和万千百姓的幸福换来的,这种荣誉你敢要吗?”吴绍听了她的话,神色沉下来。陈鸢见他分神,趁机一掌将他拍晕,拿走令牌。 “来人!除守营军外,其余队伍立即前往南水县雪岭,务必救出玉京君!” 此战延续三日,终破宋邺守军。民间皆传:“玉京君受命于天,乃有天神庇佑,必能化险为夷。”军营则赞叹:“薛军师当真有情有义,有勇有谋。”花璎破万军誓死救主更不失为一桩美谈。 这一场鏖战两败俱伤,将宋国紧绷的弦彻底打断,正式分为两个阵营。 一边是旧宋,一边是新宋。 旧宋以宋邺为尊,老臣旧部为辅,以京城为中心;新宋以宋琼为首,薛夷、花璎为左膀右臂,亦有各种人才效忠,势力从青、云二州往外延伸。 宋琼闭关养病了两个月。两个月来大大小小战役并未消停。在花璎和吴绍的带领之下有胜有败,多是平局,尤其到了后期双方皆已疲软,似乎陷入僵局。 “薛姑娘,主上她什么时候才伤好出关?” 花璎每天都来问候,请求见宋琼一面,却总是被拒之门外。时间久了阿玖有些过意不去,稍作停留:“快了。” 宋琼其实已经大好了,只是不肯出门。况且有花璎、阿玖、谢双、吴绍等在,军营中的事根本不需她操心。宋琼一开始只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越往后却越害怕。尤其是自己曾是幼卿公主的身份暴露之后,这种恐惧尤甚。她从不觉得自己这个主上做得有多好,甚至到现在她也没有十足的信心去接替那个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宝座。 “在想什么?” 阿玖将饭菜放到桌上。宋琼摇摇头,从床上下来:“没。”两人安静地吃了一会儿饭。吃过饭,阿玖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地提了一嘴:“陪我出去走走?” “啊,好啊。”宋琼也不希望她总是和自己一起闷在屋里,便答应了。 阿玖带她去了伤兵营。宋琼看着医卒照顾伤兵的忙碌身影,想起桌上日复一日增加的亡者名单,深深叹息:“我不想再打仗了……不想再看见流血和牺牲……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 阿玖驻足问:“你觉得他们可怜吗?” “可怜。”宋琼愁眉不展。自己见惯生死,也亲手了结过许多性命,可这到底不一样。这些她想要拯救的人前仆后继地来铸造这条血路,那她拯救的到底是什么?宋琼觉得这条路越来越难走。 “对这些作出牺牲的人,该如何去怜悯呢?” 阿玖沉默良久。对“怜悯”一词,她说不上好。阿玖想起自己幼时的经历,活在破瓦寒窑下的孩子多以示弱的方式来博取同情,但她亲眼目睹同为乞丐的孩子,也会在得到施舍后去欺抢弱者。后来在青楼身边的人也多如此,总以下位者的姿态来引起上位者的怜悯,而她们得到怜悯、尝到甜头之后,逐渐变得迎合谄媚,失去了个性,成为完全依附上位者的存在。 接受怜悯的背后,往往是跌入更大的深渊。 这样的想法她不是没有,那个不做人的爹,她也曾祈求过能唤起他一些作为父亲的怜爱,但后来阿玖渐渐明白:她并不想活在他之下,她要站得更高,如果牺牲自己去为了换那点转瞬即逝的怜悯,不如化自己为利剑,去勇敢反抗那些压迫。就好比十二岁的她看着水面被击碎,浪花激荡,最终归于平静,似乎想象中难如登天的东西在这一刻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阿玖垂眸道:“在战争中能拯救牺牲者的,是勇敢,而非怜悯。”她揽着宋琼,语重心长地说:“这场战争不是由你一人发动的,是所有人的意愿。即便没有我们,也会有其他人去做这件事,你要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第99章 两人又走到训练场。花璎和俞瑾正各带一半人拟练军阵。有眼尖的士兵看见高墙上的二人,兴奋得手舞足蹈。 “是主上!主上出关了!” 宋琼惶恐地后退半步。 阿玖笑:“他们在呼唤你,你不看看他们吗?” “我……” “来罢,来瞧瞧大家。” 宋琼鼓起勇气走上前,将整个训练场尽收眼底,人头攒动,军旗飘扬,一个“琼”字若隐若现。在她的注视下,将士们训练得更加认真。这支由无数“牺牲”组成的队伍似乎在她不知道的日子里又壮大了几分。 “你的存在,是新宋的定心丸。” 太阳渐渐升起,新生的树木露出枝芽,宣告去年的积雪要开始融化了。 第72章 受命于天·下 宋国割据之势愈演愈烈。 而宋邺自雪岭一战后久病未愈,周金已掌握了朝中大权,擅作主张给玉京军送来一张求和书,称愿意封其为王,将京都以东的全部州府划作封地。 宋琼看完求和书,随意将之扔到一边,神情苦恼。她很不解,明明只差一步就能踹翻其统治,可是这一步该怎么走,从哪里走,自己始终想不出。难道要接受其求和书,真的将宋国一分为二吗?这并非她的初衷。 “主上,军师。门外有一女子求见。” 宋琼抬头:“是谁?” “她说自己叫黄鹂。” “黄鹂?”宋琼一时想不起这名字在哪儿听过在哪里听过,阿玖道:“你忘了?她是从前中宫的宫女。”宋琼顿时记起:“快让她进来。” 黄鹂紧张地走入营中。自从幼卿公主“葬身火海”,她被发配去守墓就一直未曾离开,直到玉京军起义后才得以脱身,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守的会是一座空棺,更没想到统领玉京军的就是“死了”的幼卿公主。尽管距上次见到宋琼已过去快两年,但那日中宫情形她仍历历在目。黄鹂悄悄看一眼宋琼,觉得她跟从前比起来圆融了许多,眉眼间的傲气化成一股威凛之气,不再让人感到害怕。 黄鹂如是想着,不觉怔住了。阿玖见状轻咳一声,她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从怀里拿出一块帕子交给宋琼,结巴道:“殿、殿下,这个是我在皇宫时偶遇柳姑姑身上落下的,本想还给她,只是后来一直没再相见……殿下放心,这帕子我一直贴身带着,不曾给人看过。”黄鹂原先不识字,以为这只是一方普通的罗帕,后来识得了些字才发现这帕子上原来藏着一个惊天秘密,赶紧送了来。 阿玖凑过去,只见上面绣了几行字:“幼子邺承蒙陛下……然邺儿非陛下亲生……不宜立为太子……携子离宫……望陛下成全。” 此帕子正是宋琼在永静宫找到的宋邺非亲生的证据,后被青青遗失,不了了之。她本以为已被宋邺销毁了,没想到却在黄鹂这里。宋琼喜道:“天助我也!” 开乾四年,腊月初三。 周金已邀几位重臣齐聚御书房商议事宜。他将宋琼回绝的文书摆到众人面前,焦虑道:“眼看大军逼京,陛下却卧病在床,这可如何是好?” 有人早早看透悲观局势,道:“玉京军破竹之势不可挡,或许退位让贤也不失为一良策……”然而立马被反驳:“此话怎讲?难道这帝王之位是可以想换就换的吗?大人可不要忘了自己吃的是哪家的米,戴的是哪家的乌纱帽!” 三言两语引发一屋子火药味,周金已忙劝:“诸位大人莫要争吵,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可以抵御玉京军的人,各位有何看法?” “周氏兄弟与玉京军交手过几次,有经验,不如让他们去……”见众人都举荐周铭周锡两兄弟,周金已却不肯自己爱子冒险,始终没敲定主意。忽听角落里传来一声叹息,他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陈颛,走过去问:“陈大人,你作为三朝元老,如何看待此事?” 陈颛幽幽开口:“众将之中唯有王霄堪当此任。” “他寸功未立,怎能担此重任?” 陈颛瞥他一眼:“王霄乃武状元出身,先帝亲授其锦衣卫指挥使的职位,虽一直以来被某些小人打压,尚未建立功业,但老夫敢担保,其能力远在周将军之上……派他去,定能兵不血刃,很快解决此难。” 周金已最终听从陈颛的建议,派王霄率所有禁军前去迎敌。王霄率领十万禁军,守在城墙上等待玉京军到来。 辰时,玉京军浩浩荡荡来了。 王霄立即率众人出城迎敌。千军万马对峙中,王霄看清其首领,皱眉道:“幼卿公主?” 宋琼见了他,厉声喝:“王霄,我知你是先帝忠臣,那你可知宋邺根本不是先帝之子,他是姜国罪臣刘子晋的儿子,是大宋的奸细,更是一个弑君篡位的贼子,你确定要为虎作伥,亲手将这江山社稷毁于一旦?” 王霄撼然不语。宋琼继续道:“我此次乃为民请命,受命于天,宋邺为臣不忠,为君不义,为帝不仁,为子不孝,此等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徒,值得你为他效命吗?” “你只要放我进去,我也不会为难大家,我们不动一兵一卒,如何?” 王霄沉默良久,不肯信她冠冕堂皇之言:“你怎知就一定能赢?” 宋琼神色淡然:“你若想打也未尝不可,不过我先劝你一句——检查检查自己的坐骑罢,待会儿可别落得个人仰马翻的笑话!” 王霄见她言语如此狂妄,正欲出手,不料被小兵赶来打断。 “不好了!王将军,咱们的战马不知何故突然病倒了一大片!” “什么?”王霄愕然,回头看了宋琼一眼,后者一副胜券在握又藏锋敛芒的神态,竟让他想起自己初次面圣时感受到的帝王气息,内敛而磅礴,王霄隐隐生出“还未交手胜负已定”的落败感。他最终收兵让路:“撤!” 宋琼顺利入京。 由于周金已出动了所有兵马,皇宫守卫极其薄弱,根本不是玉京军的对手,直接降了,宫门大开。 宋琼回到熟悉的皇宫,却一点即将取胜的喜悦也没有,明明只离开了不到两年,她回忆起之前皇宫的样子,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情。宋琼望着早些年走过无数次的大理石阶,腊月的风将它们清扫得干干净净,犹如水镜,照出了所有在上面行走过的人的一生。阿玖看出宋琼心情沉重,走过去轻轻牵起她的手。 “我们一起走。” 宋琼点点头,两人并肩走上去。大臣们尚未下朝,都在大殿中焦躁等候王霄的消息,殊不知宋琼已经来到了大殿门。只听门外短暂的铿锵声后,鼓声四起,老臣皆知兵败山倒,面色煞白伏在地上。 朝中大臣诚惶诚恐,等着自己被打进大牢,却听宋琼说:“诸位大人都是宋国的老臣,大家虽各为其主,却都是为宋国着想,所以我不会追究诸位的罪责,但新宋自然有新宋的规矩,朝中之事我另有安排,烦请各位暂时回家等宣召。” 众人先是不可思议,后连忙拜谢离去。 “三公和礼部、刑部各位大人留步。” 宋琼让士兵将殿中几位重臣拦下,道:“几位大人不必惊慌,只是要你们随我去一个地方。” 众人来到皇帝休憩的金龙殿。 宋琼望着牌匾,一想到宋邺亲手在金龙殿将父皇杀死,竟然还能心安理得住在这里,脸上略起愠色。她朝部下道:“你们在此等候,花璎和薛夷随我进去。”又走到周金已等人面前停下,侧目:“各位大人也一起罢。” “是。”老臣们别无选择,跟着宋琼进去。 殿内侍奉的宫人突然见到一大群人,“啊”的惊呼一声,吵醒了躺在床上休息的宋邺。他睁眼瞥见有许多人影聚在自己房中,正欲怒斥,却在扫视中一瞬间对上宋琼的目光,顿时从床上跳起来。 “宋琼?” 只见宋琼翘着脚坐在圆凳上,桌上的茶杯在她指下旋转,随性得仿佛此刻是在她自己的卧房。 “醒了?” 她笑着站起身,走到众人面前:“诸位看清楚了,这个人,犯下欺君之罪,根本不是先帝亲生。”她自袖中抽出一块布帛,让花璎将上面内容宣读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布帛上的话,待花璎念完,陈颛接过布帛,大臣们皆凑过来看,都不敢置信。唯有周金已盯着宋邺,汗颜不已。 宋邺不屑一顾:“只凭一块破布,怎么就证明我不是亲生了?贤庄贵妃已死了十几年,父皇也过世四年,死无对证,说不定是你杜撰了找绣娘随便绣的。”周金已颔首:“有理,有理。”数位大臣附和。 宋琼见他如此厚颜无耻,气极反笑:“好,那弑君之罪该当如何?”宋邺更不承认,道:“我何时弑君?分明是你克死了父皇。” “你掐住父皇脖子,令他窒息而亡,是我亲眼所见!你逼迫母后自刎,是阿玖亲眼所见!” “口说无凭。”宋邺见场面中和了不少,正色道:“朕知道了,你们想逼宫造反。周卿、陈大人,你们二位是百官之中资历最老的,竟也被一个黄毛丫头玩弄于股掌之间?若我不是亲生,父皇怎么可能早早立我为太子?各位大人,若你们现在回头,朕可恕你们无罪。” 第100章 众人哗然。 阿玖趁无人注意,到宋琼身边耳语几句。过了一会儿,宋琼上前打断众人的窃窃私语:“诸位有所不知,父皇有个习惯,便是在金龙殿常睡的床的隔层里放了一个母后绣的平安符。只要是趁他睡时谋杀,他定然会将这平安符扔下床,若有朝一日无故横死,即可凭此得知是否是有人谋害。” “这件事父皇给我们兄妹几人都说过,你贵为太子,不会不知罢?”宋琼说着走过去。 “这……”宋邺从未听过此事,只拼命回想那日皇帝被他掐住脖子时,确实挣扎了许久。但因周铭忽然出现,他并没注意皇帝挣扎时是否扯了什么平安符……难道她说的是真的?先帝本就偏心,或许确有此事,专防他罢了。若他说“不知”,却真的找出了平安符,岂不是表明先帝对他有防备之心?不如说“知道”,就算宋琼在用这个诈他,他也可以反咬一口。 “我自然知道。” 宋琼笑着道“好”,指着那床:“现在只要探探床底,一看便知。”花璎会意,朝宋邺走去。宋邺浑身汗湿,乜视床榻。 “等等。”宋邺忽然挡在花璎面前。宋琼冷哼:“怎么,心虚了?” 宋邺异常冷静:“我怎知你们会不会动手脚,以防万一,让那宫人来探。” “好。”宋琼欣然答应。 宫人哆哆嗦嗦将手向床底下探去……在场所有人屏气凝神,都盯着那只缓缓退出的手,从胳膊,到小臂,到手腕……手里空空如也。宫人道:“陛、陛下,什么也没有。”宋邺心中一喜,立即将床板掀开,看着隔层里那手掌大的符囊,突然大笑:“这平安符分明还在!是你诬蔑朕!来人,来人,把这帮乱臣贼子给朕抓起来!” “你看清楚了,那可不是平安符。” 宋邺仔细一看,符囊里竟是他与姜国来往的信件!宋邺才反应过来中计了。 “宋邺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弑君之实昭然若揭。其穷兵黩武,致使民不堪命,这样的人何以为帝?” 陈颛稽首:“请陛下归还玉玺。”众臣会意,纷纷附和。 “请陛下归还玉玺。” “你们……”宋邺自是不肯,撞开宫人,揣着玉玺冲出金龙殿。不想迎面撞见一群士兵守候在外,他只好往太和殿跑去。半路上碰见许多大臣,而大臣们都没看清他的模样,只远远看见陈颛和周金已赶来,众人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回头跟了上去。 此时宋邺已经穷途末路。 宋琼让人守住出口,逼近他道:“把玉玺拿过来。” “谁敢!”宋邺环顾四周:“谁敢背叛朕,朕诛他九族!”宋琼见他仍旧执迷不悟,冷笑:“你的权力不是你手中的玉玺给你的,而是诸位大臣和万千子民给你的。你所谓‘诛九族’不过是动嘴皮子,又有谁听你的去做呢?” 宋邺望向老臣们,果不其然,所有人都自觉退到宋琼身后。 宋邺气急败坏:“一帮乱臣贼子,一帮乱臣贼子!”宋琼静静看着这可笑的一幕,只见他咆哮着,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剑朝自己刺来。宋琼不需躲,甚至不需作出反应,花璎就已经出手拦截,轻松将宋邺手中的剑打落在地。宋邺不死心,爬起来仍旧冲向皇座,花璎立马将地上剑卷起,朝其扔过去。宋邺自觉没有活的余地,闭眼等死,然而想象中胸口贯穿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他睁眼,只见周铭替他挡下了这一剑,用最后一口气恳求:“殿下……” 宋琼看着眼前一幕,心中分外痛快:“失去挚友的滋味如何?” 宋邺跪在周铭的尸体前,一身里衣,狼狈不堪,半晌冷笑一声:“要杀就杀。”宋琼却不杀他,另拿出一份契约书扔到宋邺面前。宋邺看着那上面明晃晃的“和亲”二字,倍感侮辱,他瞪向宋琼,却觉得她站在高处怎么也看不清,连声音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既然享受了荣华富贵,自然要为宋国做出贡献,与魏国的和亲契约不可废,来人,将宋邺带下去,仔细装扮,即日启程。” 宋邺伏在地上,发出一阵诡谲的笑声。众人都当他疯了时,阿玖却在空气中嗅到一丝奇怪的气味,她警觉地盯着地上的宋邺,忽然喊道:“小心,他有蚀骨水!”花璎即刻用力踢了他一脚,“哐当”一声,一股绿色液体迸溅出来,地板顿时被腐蚀出许多小坑,众人未来得及惊呼,只听宋邺哀嚎着在地上滚起来。他的眼角的皮肤正在被腐蚀,捂着眼睛的手已经全是血。 花璎看着他这样子已经彻底失去攻击能力,不知作何处置,望向宋琼。宋琼拧着眉:“自作自受。”花璎又看向阿玖,阿玖道:“带他下去,请太医。” 与此同时殿外的大军已经等得搓手探头,直到听见一声惨叫,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齐齐望向石雕御路,片刻之后,宋琼自里走出。众人见她身后跟着文武百官,手握皇玺,便知江山已定,纷纷举起兵器欢呼。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宋琼一时间有些恍惚。阿玖走过来,笑问:“想好年号了吗?”宋琼架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就叫‘同仁’罢。” 开乾四年,腊月初五,新宋军入京,废帝位,剿叛军。次年三月,宋琼登基,改年号同仁。 同仁元年。 封赏大典前夕,花璎正对月独饮,忽见一人行来。花璎知晓她所来何事,便未主动开口,宋琼果然问道:“一年之期将至,你是想留下来,还是回同栀郡去?若你肯留下来,我不会亏待你。” 花璎默了默,回忆起当初宋瑶曾对自己说:“薛夷已与我约定,只要你留在宋国,一半的兵权都由你掌握。”花璎听出她言外之意,没有接话。彼时宋瑶看着面上有些寞然的花璎,又补充一句:“当然,留或不留,还是取决于你……你想一想罢。”花璎短暂沉默,开口道:“我想好了。请你告诉郡主,让她放心,陛下和薛相都十分器重我,花璎会好好留在宋国,做好同栀郡的底牌,望郡主照顾好自己的身子,莫要太过操劳。” 她自小父母双亡,对她而言,尽忠即尽孝,虽说留下来的未来尚未可知,世人都说将军的结局不过一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但比起享乐,她还是愿意拿着这杆磨损又修复的银枪继续去挑战未知。花璎颔首:“末将愿追随女君。” 次日封赏大典,众人都获得了应得的功勋爵位。 “封花璎为神勇将军。” “薛夷为宋国第一女相。” 宋琼并未革去所有大臣的职位,但实实在在改变了一番朝廷结构。规定科考制度,男女皆可参加;军中更不必说,在花璎的管理下,出现了一批专由女子组成的精锐。 自此北有花璎,南有俞瑾。二人坐镇,平定了各处大大小小的骚乱,使宋国达到统一。 庆功宴后,宋琼携功臣们至城墙之上,看万民朝拜之盛况。 阿玖看着万家灯火,感触良多。她终于站在高处,再无人看轻。十四岁那年的祈愿得以实现。尽管现在的宋国仍处于战乱后的疲弱,但只要肯花心思,总有一天,所有的疮痍都会被沃土抚平。春风戏柳,草长莺飞。 她很期待,这片山河最终会成为什么样。 正自想着,身后忽然来了一个人,不由分说就拦腰将她抱住,阿玖回头失笑:“你现在是一国之君了,拉拉扯扯成什么样。” “没事,没人会看见。” 阿玖环顾四周,空荡荡竟无一人,便由她去了。她们确实好久没这样放松地亲近一会儿了。 街衢流光如带,宋琼看得入神,喃喃道:“真美……”阿玖“嗯”了一声,察觉到她有些反常,问:“累了?”宋琼点点头,有些疲倦地将下巴抵在她肩上,用懒散的声音继续说着。 “我今天原本很紧张,但看见你在我旁边,就安心了许多。” 阿玖本想问问她会不会觉得不自由,宋琼突然放开她,往前小跑两步,指道:“你看!”阿玖便忘却了此事,顺着望去。 千千万万个孔明灯升上夜空,争先恐后落入星河。 “玖玖,你还记得我们上一次看孔明灯的时候吗?” 阿玖点头:“记得。” 宋琼兴冲冲说:“我们再许一次愿罢!” 阿玖笑:“好。” 虽说双手合十闭上了眼,不过对她自己而言,其实没有什么想许的愿望。若说对宋琼……那一箩筐诉诸不尽的祝福,与其祈求上苍,不如亲手去为她实现。 阿玖想着时间差不多了,便睁开眼,发现宋琼正盯着自己看,目光一如既往的认真澄澈,仿佛还是当初那个十几岁的骄傲公主。 她满眼期待地问:“你许了什么愿?” 阿玖注视着宋琼,脑海里浮现出的都是过去的日日夜夜,从分开到重逢,从相爱到相守……一切都是天意。无论是前半生的颠沛流离还是后来她和宋琼的相遇,她一点也不后悔。阿玖忽然想对眼前人说一句“我爱你”,可是临到嘴边又觉得怪肉麻的,不好意思说出口。 第101章 她们对彼此的爱意其实早已不需要再用言语去表达。 宋琼见阿玖半天不答,凑近又问了一遍。阿玖忽然红了脸,推开她一些。 “你知道的。” 宋琼不可思议:“我知道?那我猜猜……是天下太平呢,还是国富民强呢……”阿玖看着她猜测的背影,时而叉腰,时而指天,时而抱胸,仿佛真的认真在思考此事。 阿玖笑了笑,悄悄走开了。 “……还是和我长相厮守?”这边宋琼还在嘟囔阿玖许了什么愿,一转头,只看见心爱之人远远站在檐下等着自己。残雪缀在屋檐上,像月光流动的波光。 “玖玖!” 她追了上去。 两个身影溶在月光里,再没分开过。 (正文完) 第73章 番外·帝相韵事 自二人携手治国以来,才知道朝廷纷争一点不比江湖的恩怨少。江湖多是直来直去,真刀真枪,不服就干;而朝廷则是文臣的战场,唇枪舌剑,弯弯绕绕甚多。宋琼以前还不觉得,在正式临朝后才真实体会到当帝王有多不容易。 阿玖亦然。自从她任相职后,许多旧臣因不服,背地里讽贬她不说,还故意在上朝时阻拦自己说话。阿玖并不恼,想着来日方长,倒是宋琼执意要为她树立威信,故而朝堂上常出现这样的情形: “薛卿怎么看?” “薛卿觉得呢?” “薛卿……” 明明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称呼,从宋琼嘴里说出来却总带着一点缱绻的意味,听得她耳根发热。偏偏宋琼还一直喊个不停,逼得阿玖不得不说:“陛下,你能不能有点自己的主见……”她特意咬重“陛下”两个字,暗示宋琼注意自己的身份。然而宋琼却不当回事,表面上咳两声正襟危坐混过去,下了朝又立马走到阿玖身边。 “你就是我的主见。” 阿玖露出无奈的表情。宋琼立马认错,连说“好”,并保证:“以后我绝对好好处理政事,绝不在朝堂上喊‘薛卿’了。” 是啊,她在床上喊。 同仁二年春,风平浪静了一段日子之后,燕国得知宋国朝中变动甚大,以维系友谊之名送来几样珍宝,实则为了刺探其实力。 次日早朝,谢双奏道:“陛下,燕国要和我们交换一位使臣,在彼此国家待足两月,以促进两国交流学习,不知派谁为好?” 宋琼颔首:“你们谁愿去?” 殿中寂然无声。宋国正处于休养生息的时候,燕国突然行此举动,众人都觉得没安好心,恐有去无回,故满朝官员竟无一敢应。 沉默间,忽听一清冽女声道:“臣愿去。” 新旧大臣顿时自惭形秽,自此薛夷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 此次外交,阿玖也增长了不少见识,学到了许多技能,譬如调香。她回来后改良小试了一下,没想到宋琼很喜欢,从此每晚都缠着要熏香。阿玖害怕吃不消,以“要处理朝政”作借口,一直不答应。 宋琼悻悻作罢。 这日,宋琼约了巫珏来竹影馆下棋。 巫珏夹着棋子想了半天,一边下一边问:“你怎么还不重修凤阳阁呢?距你登基都快两年了。今儿我路过那边,阴森森的,感觉都还能闻到焦炭味。” 宋琼拨弄着棋篓子里的白棋,摇头。 “我没打算重建。人在一个舒适的环境待久了,容易犯糊涂,而凤阳阁的残垣断壁,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这一路是如何走来的——你输了。” 巫珏把黑棋扔回棋篓,嚷:“不玩了不玩了,没意思!你现在真是变了,好不容易约我来一次,不是喝酒玩乐也就算了,还是下棋这么无聊又费脑子的事……”她抱着胳膊,忽然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问:“你和阿玖最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可听说了,她三日后要去收复姜国,你们恐怕大半年都不得见面,你不抓紧和她温存,却有空找我下棋——老实说,你们是不是闹别扭了?” “她成日忙着朝政之事,我们连单独相处的时间都少之又少,怎么可能闹别扭。”巫珏一拍大腿:“你看,还说没闹别扭!哎呀,毕竟你们现在身份不同了,双儿姐也跟我提过,说你们朝堂里的事多亏了阿玖四处周旋,才让你两年就坐稳了皇位,你理解理解她嘛……” 她滔滔不绝说着,宋琼无意瞥见远处匆匆而过的颀长身影,思绪已经飞了过去。其实她并非埋怨阿玖,二人也确实没有闹别扭,只是她能感觉到,自登基之后,她们便不像是一对恋人,倒更像是志同道合的僚友。两人好不容易待在一起,聊的也都是如何预防和治理天灾,如何提高女仕子的话语权诸如此类……连说点私房话的时候都找不到。这让她很苦恼。 “她不主动,你就主动嘛。” 宋琼回神:“我怎么主动?” “办法那不是‘窑上瓦盆——一套一套’?什么美人计苦肉计,屡试不爽!”巫珏拍着胸脯说:“这样,你装个可怜让她心疼你,说不定一心疼她就不走了……现在不抓紧时间,难道要干等大半年之后来个‘小别胜新婚’吗?京都离姜城可隔了十万八千里,万一感情淡了,你后悔也来不及了!”听完她的话,宋琼陷入沉思。 翌日一早。 阿玖因昨夜在书房凑合了一夜,醒来已经是上朝时间。她穿戴好朝服准备出门,忽然发现角落的衣桁上不知什么时候搭了一件兔毛大氅,阿玖想着可能是宋琼遣人送来的,心里不由一暖,故披上大氅,唤来宫女:“女帝起了吗?” 宫女答:“女帝她病了。” “病了?怎么不跟我说?” 阿玖赶到未央宫,宋琼果然躺在榻上,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头散乱的青丝铺在枕头上。 “阿琼?”她轻轻拉开被子,只见被下之人面色红润,凤眸浅笑,分明好端端的,哪儿有半点病色。阿玖了然,嗔道:“怎么装病不上朝?” “就这一次。”宋琼合掌看着阿玖,神情诚恳。阿玖想着或许是她近来太累,休息一日也无妨,遂戳了下宋琼额头,准备起身:“那我先去跟大臣们说一声。” “等等!”宋琼拉住她:“我早就知会过了,他们都走了。”阿玖“哦”了一声,宋琼垂眸,小声嘀咕:“感觉现在的你更喜欢这个位子。” 阿玖讶然:“想什么呢?” “可你从燕国回来后,就总躲着不与我亲近……玖玖,你是不是腻我了?” “啊?”阿玖起初茫然,然后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说:“傻瓜,胡思乱想什么呢。” 宋琼扭头:“我没胡思乱想,其实自从我登基以来,你就不像从前一样对我了,你花在公务上的时间比花在我身上的多多了。”阿玖沉吟片刻,认真对宋琼说:“我从没忘记现在的一切得来有多不容易,你为了今天付出了很多,我只是不希望那些付出没有意义,我希望最后在史书上的评价可以配得上你我……对于薛相,国事自然重要,但对于我,你胜过一切。” “现在放心了吗?” 这些话其实宋琼心里都明白,她只是想看阿玖在乎自己的模样罢了,而阿玖也乐得看她私下里对自己撒娇耍赖闹闹脾气。 “我不管!你不和我亲近,我就不放心。” “好好好。”阿玖捧着她脸,哄了半天,心想此时宋琼需要的是安全感,便从枕头下拿出一个精致小盒:“这个,给你了。” “你什么时候放的,我都不知道。”宋琼打开来发现是香粉,面上一喜,立即下床丢香炉里点上。阿玖坐在床边看她,脸色绯红,指了指窗外。 “现在会不会太早了?” 宋琼素手添香,整个人笼在紫烟之中,回眸笑道:“良宵苦短,时不我待。” 接下来的三日里,城中阴雨绵绵,潮湿腻人,明明入秋了,却觉得身上被闷得全是汗,一点也不干爽。 第四天,雨淅淅沥沥小了许多,宋琼送阿玖离宫。 走前阿玖苦口婆心嘱咐:“我不在,你多听听谢双的话,每晚不要太劳累……对了,听说婉良在京郊开了一家医馆,你有空去找她看看罢。”见宋琼不解,阿玖道:“你最近不是总头晕吗?我看宫里的太医都诊不出个所以然,不如去让谢姑娘瞧瞧,毕竟她算是张老亲传。” “好,我有空就去。”宋琼虽答应了去拜访谢婉良,但由于她终日忙碌,一直找不到机会,好不容易得闲去时谢婉良又正好出了远门,宋琼不能久待只好离去。不过她遣人留了一封信笺,婉良回来看到后喜不自胜,当即回信诉说了自己的近况,并问宋琼和阿玖二人好。 原来谢婉良在殷四娘的药铺里打了几年工,攒下不少积蓄。在宋琼登基后,她便拿自己的全部积蓄在京郊开了一家谢氏医馆。 虽说赚得还不比在南北药铺时多,但每日采采草药、行医救人,过得很充实。 这日,医馆门前突然出现一个不速之客。 第102章 谢婉良看见此人十分震惊。区区两年光景,竟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活脱脱一个蓬头鬼。她拜托伙计把这个蓬头鬼抬进里屋,放到榻上。 幽兰捣着草药过来,白了榻上之人一眼:“救他,真是坏了名声。” 谢婉良道:“救人一命胜过沽名钓誉。” 幽兰懂自家姑娘心地善良,只是觉得救一个将死之人不值得,便依旧絮叨个不停。 “你不知道,他是送去魏国的质子,现在私自跑回来,如果死了,魏国来要人,恐怕朝廷不好交代。”婉良去探他鼻息,发现竟然已断了气。她施了几针,都无力回天,想来是其自己不想苟活。谢婉良只得作罢,叹息一声,让幽兰找人来将他埋了。 随着一抔黄土填平深坑,那些前尘旧事里的恩恩怨怨,也算是彻底翻篇了。 数年光阴倏忽而过。官员臣子之中,男女逐渐平衡。 清晨宋琼对镜理旒冠,忽然发现自己长了一根白发。她将那根白头发扯下来,放在手心里展给阿玖看,叹道:“瞧,我生白发了。” 阿玖朝她手心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放上去与她十指相扣,说:“你这是操劳出来的。” 宋琼看着几年如一日的宫殿陈设,忽然感慨:“六年了,我也快三十岁了。”阿玖捻了捻她鬓发,道:“无论过了多久,你在我心里还似从前一样。” 二人虽不在乎年龄大小,但群臣却十分苦恼:陛下而立之年却还没有子嗣,这江山以后传给谁? 故而有心之人偷偷送面首,企图暗示陛下,只不想一开始就被阿玖发现了。阿玖面不改色,悄无声息把这些人打包送走。她知道,以宋琼的脾气,要是让她亲自处理,那自己这些年来给她立的庄严仁慈的形象就白立了。 然而不幸的是,这些小动作还是被宋琼知道了。 这日,阿玖跟往常一样来秀丽阁把一些突然出现的面首带出去,她照例给了面首们一笔钱,让他们出宫自谋生路。其中一个年纪尚轻的拿了钱又贪图皇宫的繁华,不肯离开,趁阿玖不注意偷偷藏了起来。 “玖玖,你来秀丽阁做什么?” 阿玖刚出屋子,迎面撞上照过来的宋琼。她看着宋琼大步走过来,刚说了个“你……”就被她给抱住。 “别动,我好累。” 阿玖“嗯”了一声,宋琼缓了一会儿,拉着她进屋说:“启禀薛卿,我今日和花璎去训练场待了半日,看了边疆布防图,午后和谢双准备祭祀仪程,明天开始就要斋戒三日,等行祭祀大礼。” 阿玖笑着听她汇报完这一摞子事,连同宋琼在想什么都心里有数了,故意说:“知道了,然后呢?”宋琼环着她腰,也弯了眉眼:“你昨夜调的香很好闻。” “你叫声姐姐,我就答应。” “姐姐。”宋琼连喊了好几遍,阿玖很受用,哼哼着应下了。宋琼欢喜地将阿玖打横抱起来转了一圈,正好坐到椅子上。阿玖抿唇笑,宋琼嗅着淡淡香气,四目相对,竟生出几分醉意。 还未有动作,只见屏风后藏着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宋琼随手捻起一个折扇扔过去,屏风应声倒地,露出背后藏着的年轻伶人。那伶人一脸惊恐地望着两人,结巴:“我、我什么也没看见……陛下、薛相,你们继续……” 阿玖立马从宋琼腿上下来,往一旁站。宋琼仍拉着她的手,质问伶人:“你从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从,从……一直在。” 宋琼顿觉颜面尽失:“你要是敢抖落半个字就完了!”那伶人吓得魂飞魄散,趴到地上:“小人发誓绝不说一个字!”阿玖在一旁偷笑,宋琼还是气不过,将人揍了一顿赶出宫殿,第二天早朝时正颜厉色斥责群臣。 “选贤任能的道理你们应该比朕更清楚,立储一事朕自有定夺,众卿不必多虑。至于你们明里暗里送来的那些人,朕半点不感兴趣。” 大臣经过反省,成功误会了宋琼的话,开始送绝色美女。其中有些敏锐的,窥探到女帝和薛相之间的微妙关系,专门挑了和薛相长得相似的送来。 宋琼:“……” 阿玖:“……” 宫中岁月易逝,宋琼偶尔回忆起以前的时光,常感叹身边的一切总在不知不觉中变化。谢婉良成了小有名气的医师,谢双入仕后将六道门托付给了巫珏,巫珏也从以前那个古灵精怪的少女长成了雷厉风行的侠客。 听说她这几年一直在找殷四娘。 宋琼劝她:“不要太执着了。”巫珏听完愤然起身:“你得到了,就没资格来劝那些没得到的人。”宋琼本无意责怪她,一时尴尬,阿玖见状打圆场道:“巫珏说得对,我们没资格评判别人,但人生在世,自己开心才是最重要的。情之一字,强求不来。” 巫珏自觉有些失态,缓气道:“我自有分寸,不劳你们操心了,她不见我一天,我就寻她一天,不见我一年,我就寻她一年……就当我一厢情愿好了,总之我不会放弃的。我也不奢求你们帮我,只求别阻拦我。” 送巫珏离开后,阿玖顺路来到千鲤池,一人正在此处闲坐赏鱼。 “四娘为什么要躲着她?” 殷四娘看着池中倒影,摸了摸眼角的细纹:“夷儿,你见我比十年前老了多少?” 阿玖道:“四娘风华依旧。” 殷四娘笑笑:“你哄我……唉,其实我早知道她的心意。所以自云州一别,我便开始疏远她,本想着过几年她自然慢慢就将我忘了,谁知反而成了她的一个执念。其实巫珏挺可爱的,看着她我总想起年少初入江湖的青涩和轻狂。可人的记忆会美化自己所得不到的东西。几年过去,现在的我已经比不上她心里的那个我了,不如就让这份美好继续留在彼此心里,何苦去打破呢?”她看着那些鱼儿,明明除了颜色都长得相差无几,但有的活泼好动,有的老态龙钟,总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巫珏她今年不过二十六岁,还有大好前程可望,我已快是半古之人,稀里糊涂也将到尽头了。情爱是纯粹的东西,我不想耽误她。都说无奸不商,就当我奸诈狡猾,骗了她罢。” 阿玖理解四娘的想法。当初她也担心自己会不会比不过宋琼等了那么多年,始终放在心里的那个“十九”——不是年少时为了生存故意伪装出来接近她的十九,也不是打着利用的幌子爱上对方的阿玖。她素来不做没把握的决定,却唯独没有把握赢那个经过宋琼美化的曾经的自己,但好在她们都是活在当下的人。顺其自然,无论是释怀还是遂愿,总会有那么一天。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呀,当然还是继续酿我的酒,经我的商。”殷四娘一提起钱就打开了话匣,对阿玖玩笑道:“当初为了支持你们可动用了我的老本,这两年才慢慢地回来了……” 到了第十年,旧臣逐渐退场,后起新秀涌入官场。朝中派系纷争不断,虽在可控范围之内,但若放任不管必定伤及国之根本。宋琼为了平衡各方势力,每日殚精竭虑,整个人憔悴不少。 阿玖注意到她常常对着一书案的折子发呆,夜里睡着还总是蹙着眉,身边离了人就不行,只有每年狩猎会才略开怀片刻。 然而今年狩猎会后,宋琼忽然病了,一连数月都不见痊愈。阿玖每日代为理政,大臣们颇有微词,却不敢多言。 “今日就到这儿罢,退朝。”阿玖一下朝就赶往未央宫。谢婉良正为宋琼把脉,一边诊一边念药方,让幽兰照着写下来。 “怎么样?” 婉良随阿玖到外屋桌前,坐下道:“这病主要还是因为早年间落下的病根儿,加之后来征战损了元气,一旦她劳累就会复发。” “能好吗?” “好当然能好,只是没法根治,至于复发与否……也与心情有关。” 阿玖点头。她也察觉到宋琼从两派对峙一事后一直郁郁寡欢。自宋琼病倒,阿玖为了解决此事,一点一点挖掘,终于找到原因——当年为了鼓励女子入仕,降低了录用条件,开设了免费女学,这引起了男学子不满,许多私塾将男女自幼分开教学,并明里暗里贬低对方,致使矛盾激化。 阿玖便调整了选拔官员的条件,减少私塾开办公学,并增设合作的考核科目。做完这些,她贬了带头的两位官员,派系之争暂时告一段落。 是夜,宋琼坐在床上发呆。阿玖回来得晚了些,一身的凉意。她脱了大氅,在暖炉边站了一会儿才过来。 “阿琼,你开心吗?” “啊?”宋琼近来半梦半醒间脑子里都想着国事,遂脱口而出:“百姓开心,我就开心。” 阿玖有些哽咽。 宋琼突然回神,往里挪了挪,让阿玖坐上来。看着身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宋琼忽然有感:阿玖也陪她蹉跎了十多年,没有一天不为她着想,如今天下大安,也该离开了。 “玖玖,你是不是不想再待在皇宫了?” 第103章 阿玖深呼吸,揽着宋琼说:“我是关惯了的,哪里不能待?倒是你,你生性自由,不喜拘束,我本就担心你因此郁郁寡欢。果然今日病了,这十年你做的也够多了。先功后过的帝王多了,你如今正是最得人心的时候,不如现在退位,既可保名节,又成就了女帝宏业。” “你说得对。”宋琼确也觉得力不从心。自从她旧病复发以来,国事几乎都是阿玖决断,朝中权臣虽忠,却多有不服的,且朝中男官女官针锋相对,虽无外患,却含内忧。这些她都知道。 阿玖的方法虽好,却至少十六年才能见效。 开了春,宋琼身子好了些。话说宋怀瑾得知宋琼病了,特从北方赶回来探望。宋琼跟他聊起这些年的不容易,宋怀瑾深表同情。宋琼看着他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更加感到心力交瘁。 “不如我禅位给你?” “这烫手山芋我才不要,带带兵我还行,这治国理政还是你俩来……要不我给你找个嫂子?以后生个一男两女的,你就可以传位了。” 宋琼顿时眉开眼笑:“好呀!你有人选了?” “没有。”宋怀瑾见她真信了,立马否定:“就算我有,你一时半会也脱不了身,难道刚生下来你就要把皇位传给一个婴孩?起码也要再等等罢。” “等多久?” 宋怀瑾掸了下衣摆:“依我看,至少也有十四五年。”说完他就离开了。 只余宋琼“啊”的长叹一声,伏倒在案上。阿玖关了门,路过她身边,淡然道:“不用那么久,你们宗族这么多子女后代,难道挑不到一个继承人?” “对啊,我可以设个宗族考试!”宋琼来了精神,兴冲冲去想考核题目了。 阿玖也寻了个好位置坐下,看了对面一眼,开始在纸上描摹起宋琼奋笔疾书的样子。 午后阳光照进屋里,满地鎏金。她们就这样陪着彼此静静坐在书案前,自成一方天地。 丹青绘毕,阿玖将它挂起来,端详片刻,总觉得哪里不像,于是转过身想比对比对,此时宋琼正巧抬头对她笑了一下。 同很多年前一般。 第74章 番外·江湖终远 宋若思是第一次来京城。 自幼她就听祖母絮叨,说京城如何如何繁华,皇宫如何如何金碧辉煌,说得人心驰神往。不过真到了这里,宋若思倒是没觉得有多金碧辉煌,墙上没有镶珍珠,路上也没有嵌金子。除了大,还是大。整个皇城透出庄严肃穆的气息。 宋若思找了许久才找到贡院。 贡院四周都是荆棘,只有一条路能进去。今天是省试的日子,门口守着好几个侍卫,挨个检查进去的考生。 “你的浮票呢?” 宋若思在包袱里翻了半天,讪笑说:“我在半路上弄丢了……”侍卫皱着眉头收回手,她立马接道:“但考生名单上有我的名字,你们可以核对。” “我们哪里有时间?没有浮票就不能进去,去去去!” 毫不意外,宋若思被赶了出去。 没有浮票,不能进贡院,也不能参加科考。不参加科考,她这一趟就白来了,若这么回家去,免不了被祖母责罚。一想到责罚,她就更没勇气回家。于是宋若思开始四处乱逛,一会儿在树下捡捡落叶,一会儿在池子边看看鲤鱼,忽见此处有一石凳,便顺势坐下发起呆来。 适时有一群宫人簇拥着一个乞丐从院里走了过来。宋若思望过去,只见那乞丐是个身穿葛布的女孩,头上顶着麻纱帽,看起来平平无奇,她身边那些宫人的穿着个个都比她好,不知为何会围着她。 宋若思还欲继续看,忽然视线被挡住。 “小姑娘,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宋若思抬头,见是一个笑容和煦的大姐姐。若思看她锦衣佩玉,猜到该女子是个有身份的人,便实话道:“我来参加省试,可是贡院的人不许我进去。” “原来如此,我看你也不像本地人,女帝诞辰将至,各国各地遣使者往来送礼,所以宫中进出查得严。”女子急着赶路,随手摸出一块令牌,递给她:“咯,妹妹,你拿着这个就能进去了,可别耽误了。” “谢谢!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宋若思感恩戴德,特意追上去问名字。那女子见她憨厚可爱,轻笑一声。 “我姓沈——你快去罢,一会儿来不及了。” 宋若思揣着令牌沿着记忆的路返回贡院。偌大的皇城,她只不过走了几步路就换了一番景色,此时竟死活走不回去。宋若思左拐右拐正找路,只听前面一阵喧嚣。 “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装皇裔!要不是薛相说了近日不可杀生,你的脑袋免不了落地,教训你一顿已经是警告了,快滚!” 等那几人散去,中间居然是刚才被宫人讨好的那个乞丐。此刻她狼狈地趴在地上,一身葛布衣裳破了好几处口子。 “小乞丐,你没事罢?”宋若思伸手欲扶。 “叫谁小乞丐?”葛衣女把嘴角的血一抹,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我没事,用不着你假惺惺的,你们皇宫里的人跟外面的人一样,狗眼看人低。” “你为什么任由他们打你?” 葛衣女像没事人一样掸着衣服上的灰,说:“我就是想进来混口饭吃罢了,世上哪儿有白吃的道理,打就打呗。”宋若思觉得这是个奇人,顿时很好奇她为什么要混进宫,那些人又为什么对她前恭后倨。葛衣女的回答出乎宋若思的意料。 “我说我是当今皇帝的亲妹子,你信吗?” 宋若思一脸讶异地盯着她。这一副小乞丐的模样,怎么看怎么不像。但她还是顺着说道:“那你怎么会……” “我自打襁褓起就流落民间,亲娘又去得早,皇宫里想必早就没人记得我了!等哪天我见到了女帝,认祖归宗,定要欺负过我的那些人吃不了兜着走!” 宋若思见她前后割裂,害怕自己一个不慎招惹了她,便不接话了。谁料对方突然主动:“我叫宋瑭,你呢?” “你叫我若思就好了。” “若思,听起来呆头呆脑的……不与你闲话了,我还跟那帮混小子约了在城西决斗呢!” 宋若思望着她潇洒而去的背影,心道:“玉字辈啊,不会是真的罢?若她真是女帝的妹妹……那我岂不是得叫她一声姑姑?”思及此,她顿时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宋若思一边想,一边朝着宋瑭离开的方向走了两步,忽然停下,陷入沉思。 她怎么总觉得自己有事没做完…… “呀!糟了!忘了省试了!” 宋若思又找了半天才找到贡院,这次她拿出令牌,侍卫立马放她进去了。 进到公堂,只有一个笔官在里面坐着打哈欠。他看见宋若思,指了一下桌上的香炉,里面的三根香都已经燃到底。 “姑娘,你来晚了,这都巳时末了,早已锁院贡试了。” “啊!”宋若思当场石化,悔不当初:“大人,您能否通融通融,我就在这外面支一个小桌考也行的……” 笔官为难道:“小姑娘,朝廷今年新下的政令,迟到满一炷香,若还未报到,视作无故缺考,禁考一次,你这都迟到半个时辰了。” “大人,您行行好,将我的名字添上去,好歹报了到不用被罚。”在宋若思百般哀求之下,笔官最终答应帮她把名字添上。 “你叫什么?” 宋若思边比划边念:“宋俨,俨然的俨。” 笔官瞥了她一眼,然后在纸上写下一个“嫣”字。宋若思忙道:“错了错了,不是这个‘嫣’,是‘屋舍俨然’的‘俨’。” 那笔官耳背,只听见后两字,道:“是‘嫣然’的‘嫣’啊!”宋若思只好抢过笔自己把名字添上。笔官盯着纸上的字看了许久,方继续问年龄籍贯。 “多大了?” “十四。” “家在何处?” “榆州。” 笔官写了一半,眼睛突然瞪大:“榆州宋氏,人字辈……呀,敢问姑娘可是侯府千金?” 宋若思立马变了脸色,摆手道:“我就是我,我是进京赶考的,什么侯府不侯府,千金不千金?”她见名字反正也添上了,既然不能考,也无需多待,抬腿便走。 笔官在后面喊:“宋俨姑娘,科考虽赶不上,还有宗族考试,这对你而言可比科考有前途多了!你身为皇族后裔,怎有不去参加之理?老夫可以为你引荐呀!” 宋若思兀自走出贡院。她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事已至此,她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城,趁现在时辰还早,何不到处去逛逛?宋若思想起刚才那个声称自己是女帝亲妹妹的宋瑭,她说在城西跟人约了架,不如去凑凑热闹。 城西这么大,在哪里呢? 宋若思走到一片空地,突然树上跳下来五个人,将她围住。 “就是她!” “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堵我去路?” 第104章 “哼,刚才那个臭丫头就跟这个人待在一起,她们俩必定认识。” “既然是朋友,那你一定知道她在哪儿了,那个臭丫头抢走了小侯爷的宝贝,害我们被小侯爷一顿骂,现在就拿你来当人质!” 宋若思面露苦色:“我跟她只有一面之缘,根本不熟啊——” 不待她说完,几人已经冲了过来。宋若思都做好了以一敌五的准备,没想到这五人跟她一样都是三脚猫的功夫。六人竟然打得有来有回。但宋若思体力不够,几个回合下来被撂倒在地。 “住手!” 其中一人面色骤变:“呀,是夜叉女来了,快跑!” 突然出现的黄杉少女凭借一声呐喊就赶跑了几人。 宋若思长吁一口气。黄杉少女走过来将她扶起:“这些混子整日游手好闲,四处欺负人!不过你放心,有我在,他们不敢动你。” “多谢。”宋若思想着世上还是好人多,抬手作揖:“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我姓吴,叫佑云,师承神武将军花璎,家父是京师校尉吴绍,家母陈鸢在兵部掌管军籍。” 宋若思听出她话中的自豪,心想如此一个将门千金,定然被许多人奉为掌上明珠,集宠爱于一身,这样却能保持一副侠义心肠,想必是个值得结交之人。便回道:“宋若思。” “若思……那你叫我佑云罢。” 两人相谈甚欢,因此结缘。之后宋若思在京城多住了些时日,吴佑云常邀请若思到家中玩耍,二人还一起过了十四岁生日。 “真巧!我们竟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我出生那年女帝还没登基呢!我娘说,那年女帝被困雪岭,我师傅冒死到云州向我爹娘求救,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生的。我娘希望我可以护佑云州,也护佑芸芸众生。” “真好。”宋若思托着腮,有些艳羡地说:“我娘生我时难产死了,我爹前年病重也走了,家中只剩下我和祖母。从小到大,我都没过过生日。” “那以后我们都一起过。” 宋若思这段日子过得很开心,除了偶尔会有些思念祖母。 祖母本来不肯她进京,只想她过了乡试后在榆州挂个闲职,不至于坐吃山空,但宋若思觉得人就该往上爬,于是偷偷从家里带了一百两银子上路。她原以为够用了,没想到京城这边的物价是榆州的好几倍,银子如流水哗哗往外流。 在京城住了大半月,宋若思身上的盘缠已经所剩无几,纠结再三,她找到吴佑云拜托了一件事。 “你想进皇宫?我可以帮你。” 宋若思没想到她这么爽快,惊喜道:“当真?”吴佑云小时候经常到皇宫游玩,于是对着宋若思打包票,一定让她如愿。然而末了又小声补道:“不过你要答应我,进了宫绝对不能乱跑,更不能惹是生非,若是我爹娘知道了我私自带人入宫,定会打断我的腿。” “原来你家规挺严呀!” 吴佑云笑道:“家法何足惧,面子大过天——话说回来,你祖母不是在老家么,你难道有什么亲人在宫里当差?或许可以托我娘帮你问问。” “不必了,我直接去就是了。” 她要去参加宗族考试,然后把祖母接回京城来住。 上次去贡院并没有真正进入皇宫,这次跟着吴佑云从皇宫大门而入,一路朱墙青瓦,雕栏玉砌,近看竟比远观更令人震撼。到了太液池,宋若思看见一群年龄相仿的少男少女结伴路过。 “他们要去哪儿?” 吴佑云答:“他们都是皇室子弟,今天来参加宗族大考,应该是去紫微宫罢。”宋若思点点头,借机找了个由头支开吴佑云,自己悄悄跟上去。前面一群人说说笑笑,她在后面亦步亦趋。 “我先前借给你的宗牒呢?” “我……我忘在家了。”男孩赧然答着,下一刻突然捂住头顶:“姐我错了!”女孩白他一眼,从怀里拿出一个新的宗牒:“我就知道,幸好多备了一个。” 二人正是倾阳公主的一双儿女——宋佼和宋仁,作为宗学里出类拔萃的学生,也是这次宗族考试继承皇位可能性最大的一对姐弟。若说其他皇室子女大多来凑个热闹混个眼熟,顺便促进家族之间的交流,这两位便是奔着继承皇位而来。 两人出示了宗牒,方进入紫微宫。跟在后头的宋若思没有宗牒,只得悄悄溜出队伍去。眼看着少年们挨个进了宫殿,宋若思不由挠头。看样子进紫微宫就要有这个宗牒,她总不能现偷一个来罢? “喂。” 声音从头顶传来。 宋若思仰起头,只见宋瑭倚坐在树上,怀里揣着一个雕花食盒,里面装了御膳房的点心,悠哉悠哉吃得正香。 “你怎么在这儿?”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在哪儿都不奇怪。”宋瑭含着半个桂花糕,坐起来看着宋若思。忽然,她扔了包东西下来。 “尝尝。” 宋若思剥开油纸,里面是半个荷叶鸡,色泽金黄,热气腾腾。她对着宋瑭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饿了,谢了啊。”若思并没吃,把荷叶鸡重新包好放进随身的布袋里,她看着宋瑭,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你抢的小侯爷的东西,是什么啊?” “你说这个啊。”宋瑭从腰间掏出一块圆牌,手一扬:“这东西对本姑娘没用,送你了。”宋若思接住那物什,仔细一看,竟跟那女孩手里的宗牒一模一样! 她还欲询问,一抬头,满树碎绿,不见宋瑭踪影。 凭借宗牒顺利进入紫微宫,少年人们都在相互交谈,只有宋若思一个人缩在角落,显得格格不入。 这份局促被宋仁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扭头问坐在后桌的宋佼:“姐姐,咱们宗学里有那个人吗?”宋佼瞥了一眼,摇头:“这个人我从来没见过。”宋仁嗤笑一声,掩着嘴说:“最近宗学里多的是说自己是流落民间的皇裔的骗子,这个说不定也是冒充的。要不然就是不知道哪门子的远房亲戚,厚着脸皮来参加宗族大考。” 宋佼冷眼道:“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 殿内倏然安静,只见两人走进来。 一人俊眉修眼,不怒自威。一人眼含笑意,自带一股林下风气。 正是女帝和薛相。 “今天的考试只有一道题目。”薛夷吩咐人将考卷分发下去。宋琼端坐其上,薛夷在殿内游走,二人一同监考。 “兴于……立于……成于……” 宋仁面上一喜:“这个简单,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宋佼却觉得没这么简单,暗自心道:“《论语》固然经典,却未必代表考官的意思。”便想了许久才开始作答。 众人抓耳挠腮,绞尽脑汁,誓要把卷面填满。而坐在角落的宋若思下笔如有神,很快就写好了。 考毕。 “诸位学子先到偏殿歇息,待明日辰时再来紫微宫听悉结果。” 宋若思交了卷,神不知鬼不觉溜出宫去,吴佑云正在四处找她。见到宋若思,她急忙冲过来:“你去哪儿了?见到亲人了吗?”宋若思随便编了个理由,道:“我今晚不出宫了,你早些回家罢。” 夜里宋琼和阿玖一起查阅答卷。 “兴于人知,立于天理,成于实行。” 宋琼看了看附卷的释义,颔首笑:“佼儿在众小辈众确属资质较高的了,不枉倾阳给她取这个名。”阿玖也觉得宋佼不错,可又觉得她缺了点帝王的震慑力。忽然她注意到另一张答卷,拿给宋琼看。宋琼念道:“兴于我,立于我,成于我……这人当真狂妄,是谁?” 阿玖看了看署名:“宋若思。你认得此人吗?” “宗学里有人叫这个吗?若思,不像是大名,难道是旁系?”宋琼翻来覆去没找到她的附卷。 “居然没交附卷?我倒是很好奇,她为何如此作答。” 翌日。 宗族后辈皆聚集殿中,宋佼宋仁分别阐述过自己的答卷后,众人都以为储君就在这二人之间诞生了,却意外听到了第三个名字。 “宋若思。” 殿内顿时窃窃私语,宋仁不可思议地和宋佼对视一眼。只见一位豆蔻少女从某个毫不起眼的地方站出来。 “宋若思叩见陛下、薛相。” 薛夷问道:“你的答卷是何意?可否解与我们听听?” “是。”宋若思行过礼,侃侃而谈。 “兴于我,乃指天地之初,阴阳交衍,由母体自然孕育而生的本体,也就是‘本我’,人生于世,是生命之起兴。” “立于我,乃是有了自己的思想和志向后,不再只是简单追求生存的‘自我’,也就是人之‘小我’,唯有学会考虑自己的利益,才能真正立足于世。” “成于我,自然指的是与众生共成的‘大我’,无论男女老少,将万民的利益最大化,自然能成大道。” 宋琼听完十分赞许:“说得好。” 第105章 “陛下,咱们宗学里从来没有一个叫宋若思的人!你冒充皇室,这是欺君之罪!” 宋若思立马叩首解释:“陛下明鉴,若思是我乳名,我大名宋俨,来自榆州,是定远侯之女,并非冒充皇室。” “定远侯?你是怀珍的女儿?”宋琼又惊又喜。阿玖在一旁心想:《曲礼》言“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此女必成大器。 “既然来了京城,就别再回榆州了,跟在皇姑母身边罢。”宋琼将她收在身边教导,让谢双做太傅。 宋若思如愿成了储君。 某日,宋若思在请安后问起宋瑭之事:“对了,皇姑母,你是不是有个妹妹叫宋瑭?” 宋琼回忆半天:“我不记得了,父皇当年共有十多个儿女,七弟之后的,我都没什么印象。” 见这条路行不通,宋若思便调查了当年后宫的嫔妃,发现宋邺登基后,确实有个才人带了一个婴儿自请出宫,因彼时婴孩尚小,玉牒上并没登记名字。不过宫中老人说,那婴儿腿间有胎记。宋若思一直记得把这些告诉宋瑭,只是始终没有她的消息。 过了两年,她才又见到了宋瑭。宋瑭比两年前长高了,也不再是一副乞丐打扮,头上一根木簪,腰上别个葫芦,乍一看像个山间居士。 “原来你是女帝的侄女。”她抱着双臂靠在树干上,似笑非笑:“也是我的侄女……叫声姑姑来听听?” 宋若思是断然不会叫的,且不说现在并没证实其身份,就算她想验证——腿间有胎记,这她怎么验证?当时年纪尚小不谙世事,或许还能说得出口,如今在二位姑母的耳濡目染下渐渐懂了些人事,便不好意思说了——是以宋若思始终没提起此事,直到很久以后偶然发现宋瑭腿侧并没胎记,只有一个瘢痕,遂以为其并非皇室,二人还差点因此误入歧途。 宋瑭见她支支吾吾,目光闪躲,以为宋若思不想搭理自己,忽然来了气:“若不是当初我帮你进了紫微宫,你哪儿有今天?你不知恩图报就算了,居然跟那些人一样瞧不起我?” 宋若思见她误会,忙道:“你想我怎么报答你?恢复你的身份?”宋瑭摇头,半开玩笑半认真说:“我很俗的,我要你保我一生荣华富贵。” “就这样?” “就这样。” 宋若思答应了。 同仁十六年,七月流火。谢婉良、谢双、花璎以及琼玖五人会集于未央宫,密谋一件大事。 “直接禅让?不好,若被有心之人搬弄是非,祸乱朝政,我们十几年心血岂不是白费?而且走得也不放心。” 阿玖思忖道:“那就寿终正寝,举办国丧。” “又要假死?”谢婉良犹记得那年二人从皇宫被救出来,差不多脱了一层皮。谢双也道:“可是国君驾崩,丧仪可比公主的复杂多了,时时刻刻都有人看着,要想不落人口舌,难不成让陛下在棺材里躺七日?” 花璎提议:“有没有什么丹药可以制造出人死的假象?”几人之中略通丹术的只有谢婉良一人。她想了一会儿,说:“张老留下的丹书里确实有一个‘半死丹’,活人吃了就会半死不活,如同一具死尸,但只要及时喂解药就无大碍。不过书上说要炼制半死丹必须用到一种药草,叫七绝草,这个药草我闻所未闻。” “七绝草?”阿玖觉得很耳熟,回忆半晌,喜道:“我知道七绝草生长在何处——在南水县雪岭的千雪窟中,据说这种草就长在千雪窟的寒潭之下。” “我即刻派人去取。” 七日后,谢婉良顺利制出了半死丹。同时阿玖也打理好了宫中一切事务。 离宫前夕,宋琼如往常一般在紫微宫教导宋若思:“科举制度十年内不可更换,选贤任能,男女兼备,不可偏忽。”末了她看着出落得越发聪灵的宋若思,忽然觉得没什么可教的了,便说:“俨儿,你再将《帝策》读一遍给我听。” “是。”宋若思一边读着,一边在心里奇怪,她觉得今日的皇姑母言语中全是嘱托,大有分离前的意味。读完书,若思本想问问,薛相忽地走了进来,把披风盖到皇姑母身上,又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你皇姑母她累了,让她睡会儿罢。” 薛相将宋若思带出内殿。若思看着不见月光的夜空,问道:“薛姑姑,我明天还来吗?”薛夷神色微动,随即牵出一个淡淡的笑:“自然。” 然而第二日,唤醒宋若思的是丧龙钟的哀响。 宋若思神思恍惚地站在未央宫前,薛夷念完悼文,宣读遗旨,她回神之际只听到“令储君宋俨择日登基”,宋若思一直觉得“登基”一词离自己很遥远,没想到从榆州侯府的孤女到坐拥江山的帝王只用了四五年。 朝臣纷纷赶至恸哭。 忽听一老臣哀叹:“陛下实是真龙误托女儿身,神凰展翅佑天下啊!” 宋俨睨道:“陛下乃雌龙灵凰,方能斩雄蝼贱蚁,如此成就宏业,何称误托女儿身?”那人即刻叩首:“殿下恕罪,臣失言。” 薛夷一身缟素,面容清悴,为其挽歌: 卿少自轻没大才,迷权弄贵悔难已。 幡然未及国危殃,痛定思痛亲亡离。 誓死为民路漫漫,更有异虿囚且欺。 火焚雏凰犹涅槃,井锁幼龙更傲睨。 一朝帝女登宝座,天命所归不足奇。 十年坐政听礼乐,堪比龙凤和声希。 可叹功长命不长,料定天地妒尔姿。 卿此仙去谁不忆?千古豪杰一英雌! 丧仪之后,出殡之前,宋俨欲封薛夷为督政王,赐青州及其周边百里山水为封地,且秘密赐空白诏。 “若理政有误,则可依此废帝,也算是对我的一个警示。” 薛阿玖将这一切都婉拒了。她看着宋俨——年轻姣好的容貌,气宇轩昂的身姿,似乎看见了当年风光无限时的诸多影子,因道:“江湖多少恩义事,庙堂新旧功名冢。王权富贵皆有散,空留青史一墨浓。” 说完她最后一次以丞相的身份行礼。 “陛下保重。” 宋俨忽然有些不舍,叫住她:“薛姑姑……代我向皇姑母道好。” 同仁十六年,帝宋琼驾崩,相薛夷请辞护灵。次年宋俨继位,任太傅谢双为相,改年号太宁。太宁十年,唐太师起兵谋反,幸得太尉吴佑云护驾,与花璎及时剿灭叛军,平定叛乱。次年秋,太师斩首示众。 坊间传言,反叛之人并未斩首,而是被女帝软禁在了深宫之中。有人说唐太师其实是先帝的亲妹妹,隐姓埋名当上太师是为了争夺皇位;有人说女帝明知太师对自己有不伦之心,却把她留在身边,同时又和吴太尉不清不楚,太师爱而不得心生怨念,才起兵谋反。后者因太过荒谬而被列为禁语。 真相到底如何,世人不得而知。 阴沉的天空中忽然飘下一片晶莹透亮的雪花。落到行人的手心里,很快被掌中的温暖化掉。 “下雪了。” 戴着兜帽的路人小声喃喃着。 “我们快回去罢。”从客栈出来的女子匆匆支起伞。 “听说凤阳阁要重建了。” “谁在乎呢?” 绒雪落到街上,檐上,树上,伞上,慢慢化成伞面上的两朵小花。大地被盖上一层雪被,秽土残枝都埋在了雪里,肉眼只看见茫茫一片,干净纯白。 天地之间,两个身影并肩走着,如两粒芥子,渐渐消失于山雾。呼啸的风声隐约藏了两句轻声细语。 “坐了这么久的江山,舍得吗?” “天下终有一天是后辈的,我们自去寻我们的自在逍遥。” 世间少了一对无间君臣,多了一双神仙眷侣。 有道是: 鸾鹤一空入霰林,青丝结侣路迢迢。 月下花前曾共醉,天涯海角赴逍遥。 作者有话说: 《琼玖》的故事彻底结束啦 感谢阅读这本书的所有读者朋友! 也谢谢愿意收藏评论投营养液的大家! 作为从脑洞延伸出来的一部小说,几乎没有细纲,不敢说写得多好,只是希望自己的每一篇文都有始有终。这本耗时挺久的,我以后努力提升码字速度。其实在人物塑造和情节设置上还有很大一段路要走,但我相信:坚持一定会有意义。 第二本,完结打卡! 温馨提示:找更多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