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不相安》 第1章 《君臣不相安》作者:长尘笑【cp完结】 简介: 人人都道姜离是太后忠犬,卧底多年,害死定北侯,了结了太后心腹大患。 可没人知道,姜离私下却被定北侯的儿子摁在床上冷嘲:“别忘了你是谁的狗。” 姜离疼得极了,一口咬在边子濯肩膀:“边子濯,我恨你!” “我也是。”边子濯娴熟撩起他的耳发,指尖将他的眉角揉红:“但你依旧爱我。” 只因姜离长了一副心上人的眉眼,边子濯便拴着他,迫使他承担自己所有的爱恨。 姜离恨他将自己当做替身,恨他误会自己是杀父仇人,更恨他身上不属于自己的脂粉味。 痛不欲生之时,边子濯却冒雨带来他最爱的桂花糕,声音宠溺:“快吃,还热着呢。” 彼此爱恨不清,两人本应一直这般纠缠下去,直到姜离倒在血泊中,轻声问:边子濯,你为什么来? 边子濯如梦初醒。 - 奈何往事再起,一切过往被揭晓,姜离的身影与心上人的身影相重合。 本该爱的人却成了最恨的人,边子濯追悔莫及。 他不顾一切追到姜离身边,撕心裂肺—— “阿离,我负你半生,我想与你重新来过。” 恶犬对疯狗,疯批 第1章 丧家之犬 春寒料峭,初雪消融。淅淅沥沥的雨连着下了三日,整个瞿都城像是被浸的透了,四处细烟氤氲,笼罩了这个姗姗来迟的春天。 春乏秋困,本应是休憩的日子,却被一纸诏书打破了平静。 昨日午时,锦衣卫指挥使付博因妄议朝政被捕,即刻问斩,他死后第二日,当朝太后的重孙姜离接旨,官级连升三品,接替了付博的位置。 此二人更替之快,令人瞠目结舌的同时,也引来百姓诸多非议。原因无他,只因这两人的身份实是有些特殊—— 自先帝驾崩,幼帝登基后,朝中之事大多由姜太后代为执理,如今,姜太后垂帘听政多年,一家独大,外戚倾野。而那前锦衣卫指挥使付博,却是先帝提拔起来的肱骨之臣。 都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付博虽在朝中游刃有余,但在太后的眼里,终究是个外人。 所以他的死,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西市街口,付博血溅五步,与他的死一同被暴露无遗的,还有瞿都城日渐腐朽的朝堂。随着紫禁城内的风暴逐渐外溢,朝内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之事盛行,这些事,百姓几乎已经司空见惯,作为远离权力中心外的小人物,能做的,也只有将这事儿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品着茶香,一笑置之。 说到流言传的最广的地儿,前门外大街当属第一。这儿是瞿都城内最繁华的街市,大街两侧店铺林立,布棚高张,一摊儿连着一摊儿,更不用说的,这里的茶馆也最是密集。百姓们特别喜欢挤在这里的茶馆喝茶谈天。外头雨打芭蕉,里头说书的老先生上下嘴皮子翻飞,各种家国大事、家长里短,侃侃而谈,叫人听的好生乐趣。 只见那说书老头一收扇子,摇头晃脑道:“说起这新任指挥使姜离,生平也不可谓不精彩。他虽然与太后同姓,却只是姜家与风月女的奸生子,自幼长在花柳之地。像他这种彘子孩儿,本应当是个继续当龟公的命,却不想阴差阳错被太后赏识,得了姜家正名,重新做了人。” 台下一听客起了兴趣:“要我说,这姜离的命确是好的紧,此番锦衣卫指挥使换成他,可是又让他捡了大便宜,一个奸生子而已,倒是乌鸦飞上枝头,当了凤凰了。” “害,他这是走对了路,现在天下都是姜家的,只要听太后的话,升官本就是迟早的事儿。”书生说到这突然摇摇头,小声道:“唉,可叹还未成年的明德帝,太后在朝中一手遮天,哪里还轮得到他做主。” 另外一人捂着嘴,笑道:“不管是谁做主,咱们还不是一样的过,轮不到你瞎操心。况且太后压着明德帝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当年定北侯谋逆,闹的大虞人心惶惶,这么大的事,抄家定北侯边拓的命令,都是太后越过明德帝下的懿旨。” “哦,我记得这事,说起来,那边拓真是好大的胆子,朝廷的兵压过去时,竟还敢负隅顽抗,拒不认罪。”书生道。 “是啊,好在太后仁慈,没有赶尽杀绝,给定北侯留了一个种,带回瞿都城里好吃好喝地养着。” “咦?你们说的可是那北都世子?”一旁卖桂花酥的小贩旁听了全程,笑嘻嘻地插话道:“我听人说,那世子自来了瞿都,便是整日寻欢,乐不思蜀。前日里还喝得烂醉,被一个街边混混抢了酒呢。” 书生听罢震惊道:“定北侯虽犯谋逆,罪不可恕,但好歹也曾是一代天骄,其子怎会如此堕落?” “哎呀,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死脑筋。”小贩翘着二郎腿,声音轻蔑道:“他家就只剩他一个人了,又背着罪臣之子的名头,你教他要如何做?当然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呀!” 那小贩话音刚落,便见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打伞走到摊前,油纸伞微斜,露出一张长相秀丽,肤白唇红的脸来,他着一身绯衣素袍,背脊挺直地站在这茫茫雾气的春雨中,犹如一朵冷艳绽开的雪莲。 几个讨论的人皆是一愣,男子忽的眉毛一挑,瞥来一个冷冰冰的眼神,骇的几人登时回了神。 “桂花酥。”男子的话言简意赅,将几个铜板“邦”的一声放于摊上。 “哦……哦!”小贩被他这来势汹汹的模样吓了一跳,连忙装了些桂花酥交予他去,男子收了东西,淡淡瞥了他一眼,没再言语,径直打伞离开。 直到男子走的远了,那书生才盯着他的背影愣愣开了口:“……我的老天爷啊,没想到男生女相,竟是长成这副模样。” 小贩转头看向他。 书生脸颊一红,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低下头猛咳了几声。 天色渐暗,入了夜后,雨点竟落的更加大了些,完全没有要停歇的迹象。姜离打着伞拐进一个杳无人烟的小巷子,七拐八绕走到一座旧府邸的侧门前,伸手将最后一个桂花酥塞入口中。 他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又看了看青石灰瓦的定北侯府。 “真晦气。”他道,也不知道在说哪一个。 话毕,他收了伞,提气一跃翻入围墙,稳稳落在了院中。 偌大的侯府内设施简单,尽管那人已经住了这么久,但却从未有过心思置办些什么,只在假山旁简单栽了两株红梅,不过这一连几日的春雨一下,本就败掉的梅花又被打落了不少,现下仅剩了光秃秃的枝干在风雨里挺立着。 天色愈发暗了下来,姜离沿着庭院内的回廊走着,路过一处拐角,远远便看见了回廊一头亮着灯火的屋子,他眸光微抬,在看到“祠堂”两个字的时候,内心忽的一紧,随即胸口便像是被扎了针般痛起来。 姜离咬了咬牙,双眼紧紧闭上,复又睁开,抬腿走了过去。 屋内烛火烧的正旺,姜离站在门口,入眼便瞧见背对自己笔直站着的边子濯,和他面前立着的牌位。 边子濯一身玄衣,披散着头发。他早已听到姜离的脚步声,却依旧背对着姜离,头也没回。 姜离抿唇看了看那个漆木牌位,胸口愈加堵的发慌,他缓缓瞥开眼神,独自站在屋外烛火照不到的屋檐下,执意不踏入屋内,冷声质问道:“叫我来干什么?” 边子濯转过身,脸上的表情乌云密布,两人的眼神一对上,边子濯的瞳色蓦然又深了几分。 姜离冷眼瞧着他,随即便听得他低声说了一句:“过来。” 姜离足下像是灌了铅,纹丝不动地站在门外,夜里起了风,吹的雨点子撒进了回廊,惹湿了姜离的绯色长衫。 “我不想再说第二遍。”边子濯道,他眉头压低,似是一头亟待捕食的豹子,目光危险地盯着姜离,缓缓伸出了手。 姜离看了看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腿迈入房内。 刚一走到近前,边子濯忽然眼神一凛,提步上前,伸手直直往姜离后颈上扣去。 姜离武功不如他,提手应付稍晚了一步。只觉得后颈一阵闷痛,随即浑身感受到一股子大力,压得他足下不稳,“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下跪要自觉点。”边子濯道。他伸出手,紧紧攥住姜离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姜离费力地睁开眼睛,入目便是那放置在祠堂正中央的牌位,漆黑的木牌上,烫金的“边拓”两字撞入视线,刺的姜离太阳穴突突地跳。 边子濯面无表情地瞧着姜离,眼神阴沉沉的,像是融了墨。 “呵……朝中都传世子殿下耽于享乐,早就是个废人了。前几日更是醉的连街边的小混混都打不过。”姜离嘲讽道,抬眼挑衅地盯着边子濯:“怎的一当了我的面,世子殿下便无兴趣装了?” 姜离话音刚落,边子濯手上便猛地使力,将姜离的脸逼地离那漆木牌位更近了些。 第2章 姜离心下一紧,瞬间挣扎了起来,尖声怒喝道:“放开我!” 边子濯无视掉他的挣扎,粗壮有力的臂膀犹如硬铁一般,死死压着姜离的身体,锢的他跪在地上,不能动弹分毫。 “真够风光啊,姜离。”边子濯俯下身子,嘴唇几乎要贴近姜离的耳朵,声音异常阴戾低沉,听得姜离心口一阵阵发颤:“你竟当了指挥使了。” 姜离额头出了些冷汗,他哼笑一声,嘲道:“是啊,至少比世子殿下整日里装纨绔来的风光些。” 边子濯听罢冷冷看了姜离一眼,捏着姜离后颈的手缓缓收紧,道:“不过是我的一条狗,在太后身边待的久了,忘记主人是谁了么?” 姜离咬牙忍着脖颈间的剧痛,双眼狠狠地盯着边子濯,像是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边子濯眼眸微阖,低声道:“前任锦衣卫指挥使付博,随侍两朝皇帝共十五余载,期间从未出过差错。如此油滑的人,怎的近日里却大了胆子,妄议朝政,还被人举报,惹来杀身之祸?” 姜离咬牙听着,撇开眼神,不置可否。 边子濯垂眸看了姜离一眼,用手强行掰过他的脑袋,盯着他的眼睛,道:“付博的死,是你干的罢?” 第2章 回忆无声 姜离冷笑一声,道:“世子殿下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呢?” 话音还未落,姜离便觉得边子濯掐着自己的手忽的一松,耳边传来疾风,“啪”的一声,脸上便被猛地甩了一个巴掌。 姜离脸被打的偏了过去,他瞪大眼睛,眸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怒意如星火燎原般充斥整个眼眶,他猛地跳起身子,怒吼一声,扬手便冲边子濯面门打去。 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姜离虽然武功了得,但对上边子濯还是略差了一筹,几个回合交锋下来,姜离被边子濯重新摁回地上,压着脑袋,对着边拓的牌位狠狠一磕! 额头撞在光洁的青石地面上,“碰”的一声,撞的姜离眼冒金星。 “让我想想,你嫁祸付博的理由是什么来着?”边子濯垂眸寒声道:“——付博妄议明德帝立公主之事,朝野动荡,太后震怒,责令问斩。” 边子濯倾了身子,压着姜离后脑勺的手更加使劲,姜离牙根紧咬,疼的浑身发抖。 “那准公主可是你名义上的堂妹,太后最疼的小孙女。姜离,你这般给太后交投名状,怪不得这指挥使的位置,她会大方让给你坐呢。” 姜离从牙缝里挤出一声轻哼,挣扎道:“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边子濯道:“我养的狗不听话了,你说该怎么办?” 姜离脸贴着地面,双手被反剪,费力抬眼瞪着边子濯,笑道:“是啊,我不听话,又怎么样?世子殿下若早知如此,当年你的那一刀,便该刺的更准一些!” 姜离的心口处突然疼了起来,在姜离的胸前,左三寸,上两寸处,有一条被匕首刺伤的痕迹,那处伤痕异常危险,只要稍稍一往左,便可血流如注,无力回天。 可当年边子濯拿匕首刺入的时候,独独就往右偏了一偏。 边子濯擒着姜离的双手忽的紧了紧,姜离闷哼一声,怒喝道:“你当年就该直接杀了我!” “我为什么要杀了你?”边子濯声音淡淡的,他手上使了劲,拽着姜离的头发迫使他直起了身子:“姜离,你欠我的,还没有还完。” 边子濯的声音几乎是贴在耳边说的,姜离浑身颤抖,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面前那个漆木牌位。 那年,北都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暴雪。 北凉城被敌军围的水泄不通,军士们嘶吼哀嚎着,想要冲破封锁。可定北军已经一个月没有新粮了,没有补给和武器,他们怎么也冲不出去。流矢一阵又一阵袭来,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夜空里,秃鹫等待觅食的叫声与敌军急切的号角声揉在一起,融成索命般的低吟。 他惶然站在定北军中,四周布满残肢断臂,被定北军鲜血染透的雪比侯府盛开的红梅还要艳。 回忆如潮水般袭来,姜离闭上眼睛,心脏狂跳不已。 每当这段回忆浮现,姜离脑中便会混乱不堪,他频繁地被困在那日的暴雪里,感受着理智被一点点地吞噬。 “义父会保护你的。”边拓满身是伤,他的左眼已经被流矢射瞎了,抱着姜离的手臂却稳靠如城墙。他将姜离护在身后,疲惫不堪的眼睛弯了起来,扯了扯嘴角,声音坚定:“离儿,义父不会让你死……!” 恍惚中,下巴再次被人用力捏住,边子濯的声音好似隔着云雾,听不真切,却隐约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平静又危险:“姜离,你害死了北都那多人,我怎么可能就那样放过你。” 姜离的眼前又是一阵发白,记忆中的雪愈发大了起来,背后的人似有千斤重,他颤抖地抹开被血糊满的眼睛,看向脑袋耷拉在自己肩膀上的边拓。 边拓眼睛微阖,厚厚的积雪落在他的背上,好像就只是盖着雪睡着了,让人不愿吵醒。 远处传来马蹄声,姜离恍然抬头,看到年幼的边子濯弃了马,踏着快要没到小腿肚的积雪,跌跌撞撞地向自己奔来,声嘶力竭的嗓音被北风扯的稀碎。 姜离重新睁开眼。黝黑的眼睛里好似沾了些窗外雨的水汽,他眨了眨眼,摒除掉眼里剩余的回忆,再次覆上一层冷漠与嗤笑。 “说。”边子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为什么要杀付博?” 姜离抿了抿唇,眼睛看向别处,声音淡漠:“付博开始倒向太后了。” 边子濯默默松开了手,只等他慢慢说着。 “明德帝年幼不堪执掌大权,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更应时刻为明德帝效命,但他却开始靠近以太后为首的姜党一脉。锦衣卫里可全是大内高手,如若锦衣卫完全倒向太后,今后太后想要除掉谁,岂不是易如反掌?”姜离轻蔑道,眼神却完全不去看边子濯。 边子濯沉默地看了他一眼,道:“但太后明显忽视了付博的示好,杀他杀的很干脆。” “历代锦衣卫都只听命于皇帝。更何况付博还是先帝提拔起来的,先帝于他有恩,太后自然就不会对他完全信任。良禽择木而栖,可他注定当不了那良禽。”姜离道:“姜太后生性多疑,正巧碰上她想立姜家幺女为公主,这可是太后琢磨了好些年的事儿,用来栽赃付博再好不过。” 姜离说完,抬头看向边子濯,勾唇轻蔑道:“我解释的够清楚了吗?世子殿下。” “杀掉付博,自己上位。”边子濯哼道:“太后倒是相信你的很。” “就算她不相信我,这也是个试探我的机会。”姜离看向他,道:“可这跟世子殿下又有什么关系呢?是成是败,风险都由我一人承担。不管是坐收渔翁之利,还是坐山观虎斗,你都安全得很。” 边子濯听罢皱了皱眉,站起身,垂眸看向仍旧跪在地上的姜离,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姜离却懒得再见他那臭脸,没了边子濯的钳制,他揉了揉被弄酸了的胳膊,看到自己手腕上被捏的青紫的痕迹,顿了顿,转头朝旁边吐了一口唾沫。 姜离缓缓站起身,正要走的时候,边子濯又开口了:“下次这种事,需要提前跟我商量。” 姜离烦躁得很,不想说话。 边子濯皱了皱眉,寒声说道:“既已做了指挥使,便是太后和明德帝的身边人,之后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不用我提醒吧?” 姜离道:“劳世子费心,这点事我还是知道的。” 边子濯抿了唇,不再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姜离。 姜离心下更是烦了,道:“世子殿下若是没别的事了,可以让我走了吗?” 边子濯听罢看了他一眼,袖子一拂,转身便走,没几步便消失在了回廊尽头。 终于不用再面对边子濯,姜离心里暗爽,足下猛地走了几步,忽的想起什么,转头复瞧了瞧那个静静立在祠堂中央的牌位。 边拓。这个他和边子濯曾经最仰慕的人。 他是掌管北都的定北侯,被整个北都的百姓爱戴,他大破兀良哈部族,保北疆二十年安定,他还被先帝破例封为骠骑将军,甚至自他死后,无人再能担得起这个名头。 但如今,他被削爵削藩,含恨身死,沦为罪臣。 这是被姜党一脉写就的北都青史,处处冤笔,章章含泪,大虞满朝文武,却无一人敢言。 “义父带你去找濯儿。”夜色中,边拓的声音细微,一张嘴血便会涌出来。但那时姜离却没看到血,想来应是被边拓生生咽了下去。 “只要你们活着,只要你们活着——”边拓接下来的声音被风雪吹散,记忆里,边拓直到最后都紧紧护在自己身上。 姜离默然回了首,不愿再想。 他踏出祠堂,足尖轻点,几下便隐身入夜色之中。 春日的时间总是过的快的,按照惯例,锦衣卫指挥使新上任,领旨的第二日必须要去明德帝跟前报道,姜离起了个大早,换了飞鱼服,天还未亮便入了宫。 第3章 连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停歇,从午门至乾清宫一路上都有扫水的宫人,姜离快步行过,不曾侧目。不想刚走过宣德门,便被司礼监的人拦住了。 姜离微微一愣,他足下微顿,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身后也被人堵住了去路。 司礼监掌印太监谈明走了出来,笑盈盈地站在姜离的面前,缓声道:“指挥使这般匆匆忙忙的,是要去哪?” 如此明显的明知故问,姜离眉毛一沉,内心百转,面上却敛了神色道:“见过谈公公。微臣刚上任,正要去乾清宫拜见明德帝。” 谈明话里有话:“皇上还未醒呢,指挥使去了也是见不到的。” 姜离摆出一副俯首听命的模样,道:“原来如此,多谢谈公公提醒……现下想来太后已经起了,谈公公怎的不在太后跟前服侍呢?” 谈明斜着眼睛将姜离上下打量了一番,道:“皇上那边先放放罢。指挥使大人,太后想要见你,还请随咱家移步慈宁宫。” 第3章 野狼拔齿 慈宁宫内,谈明躬身走了进去,挥退了旁人,伫在姜太后鸾座跟前,尖着嗓子低眉顺目道:“回禀太后,锦衣卫新指挥使姜离来了,正在门外候着呢。” 姜回雁斜倚在软座,她身穿深青色云霞龙纹大衫,头戴金丝点翠凤凰凤冠,两条霞帔缀着青石玉坠,看起来雍容华贵极了。 她听罢谈明的禀报,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桂花糖藕羹。许是因为吃的甜了,她皱了皱眉,伸出指尖用帕子微微擦嘴,身边的贴身侍女见状,连忙走上前去给她递了一碗新泡的雪见春。 姜回雁没去看正躬身在前的谈明,只侧头接了那茶,吹凉了喝上一口,这才慢悠悠问道:“皇上那边呢?” 谈明道:“乾坤宫的人说,今儿皇上起的早,现下估计正在殿内等着指挥使呢。” 姜回雁轻声笑了:“就这么讨人喜欢?” 她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谈明却听懂了,立即答道:“指挥使升任前就一直在锦衣卫内任职,与皇上素有交集,一来二去便熟了,而且指挥使办事您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来,利索又得体,他讨皇上喜,也讨了您的喜不是?” 姜回雁垂眸喝着碗里的茶,不否认也不肯定,谈明侍奉了姜回雁多年,看她这模样,马上又道:“不过讨喜归讨喜,做事需得别无二心。” “人心隔肚皮,有无二心,凭着个做事得体可看不出来。”姜回雁道。 谈明低下头,连声称是。 “叫他进来罢。” “是。” 姜离得了传令,从门口走入正厅,对太后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头道:“微臣,见过太后。” “起来吧。”姜回雁看了他一眼,面上神色柔和了下来,道:“你如今刚升任,又是我姜家小辈,哀家叫你来,便是想好好提点你几句。锦衣卫乃天子近臣,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更是要抹清了眼睛,识得自己的主子是谁。” 姜回雁此番话里有话,躬身站在一旁的谈明闻言看了看姜离,眼神肆无忌惮地在姜离脸上打量着。 谁是主子?他现在给谁跪着,谁便是主子。 “多谢太后提点,微臣记下了。”姜离俯身磕头,要多恭顺有多恭顺。 姜回雁满意地点了点头,冲一旁的谈明闲聊道:“你今日同哀家说,朝中那些个大臣说什么来着?” 谈明一笑,道:“有几个大臣认为指挥使年纪太轻了,但奴才刚刚一瞧,指挥使这气态,倒是好得很么。” “大虞朝堂本就以贤能者任之,若那些个人再说些什么,便让他们亲自瞧瞧姜离。”姜回雁道。 “是。”谈明应了一声,随即转头冲姜离笑嘻嘻道:“指挥使呀,太后可是顶住压力指定的你,你可莫要弗了太后的面子。” 姜离对着姜回雁又是一拜,谢恩道:“太后垂怜赏识,微臣定时刻谨记在心!” “说起来,你妹妹淑娴一直养在慈宁宫里,都到了快嫁人的年纪,却从未露过面。”姜回雁叹息道:“哀家寻思着,过段时间是皇上生辰,又是普天同庆的万寿节,淑娴刚当了公主,也应当好生露露脸儿。但前些日子付博那厮的事……哀家有些不放心。” 姜离道:“太后若信得过微臣,万寿节那日,微臣可时刻守在公主左右,保公主安全。” 姜回雁笑了笑,满意道:“如此甚好,有你护着淑贤,哀家也放心。” 说到这,姜回雁转头问谈明道:“对了,付博的后事处理的如何了?” 谈明道:“念在付博为官多年,大理寺给他留了全尸,已经安排人送回老家去了。” “淑娴当公主一事,本是哀家同皇上一同商定的,没想到竟牵扯出这么大的骚乱,哀家看这些人是过得太舒服了,还有嚼舌根的闲心。”姜回雁沉声道。 姜离栽赃付博的方式,说来也很简单。 付博喜书法,大理寺从付博家中查处了不少字画,其中,便有姜离偷偷放进去的一本韩愈的诗,其诗言: “公主当年欲占春,故将台榭压城闉。欲知前面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属人。” 武则天当政时,独宠其女太平公主。韩愈便写下此诗讽刺太平公主气焰之盛,骄横放纵。而如今被太后宠坏了的姜淑娴,骄纵程度与昔年的太平别无二致。 姜离以此来栽赃付博,要的本是敲打一下他,避免付博完全倒向姜回雁。却不想,大理寺在调查付博与他人来往的信件时,查到了评价姜淑贤的“太后娇惯,海内不容”几个字,字字都是付博的笔迹,直接坐实了付博的罪名。 作为姜回雁从小就养在身边培养的孙女,姜淑娴实际上已成为姜家继续掌控皇权的继承人。为了让姜淑娴顺利当上公主走到大虞的权力中心,姜回雁现在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这也是为什么付博被捕后当即就被斩杀的原因。 所以很明显,有人借姜离之手杀了付博,但姜离不知道是谁,敌明我暗,他一步也不敢踏错。 姜离脑子有些混乱,现在想想,其实昨天应该将这件事告诉边子濯的,但昨日夜里两人针锋相对的状态太过激烈,他完全没有机会说。 “太后息怒,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那付博。”谈明笑着,唤人来给姜回雁上了杯养心茶,又道:“前些日子巴巴地跑来慈宁宫说好话,转头就开始在暗地里讽刺公主殿下。衷心表了一半,想要当个墙头草,这种人啊,死不足惜。而且您老忘了,当年先帝战死,您携明德帝入宫的时候,那付博还带着人挡在宣武门前,阻止明德帝继承皇位呢。” “是了,哀家记得呢。”姜回雁道,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 姜离听罢微微一愣。 姜回雁端着茶杯轻轻喝着,垂眸瞥了一眼依旧在阶下跪着的姜离,忽道:“这孩子怎么还跪着,快些起来。” “……谢太后。”不知为何,姜离总觉得姜回雁这番话好像是专门说给他听的,他微微定了定神,脸上不敢露出过多的神色,老老实实站起身来。 却不想他跪的有些久,起身的时候眼前骤然一片漆黑,姜离心下一紧,连忙轻微晃了晃头,颤巍巍地站到一侧。 姜回雁看了看他,道:“这是怎么了?” 姜离忙道:“劳太后挂念,微臣无事。” 一旁的谈明却又插了嘴:“回太后,昔年擒边子濯回瞿都的时候,那世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儿,一刀刺入了指挥使的心口,伤及了心脉,落了病根子。” 突然提及到边子濯,姜离呼吸微滞,他在一旁静静听着,右手却在袖中微微握成了拳。 姜回雁沉吟了半晌,道:“没想竟还落了病,可叹你当年一心要保他,却被这狼崽子反手捅一刀。” 谈明恭维道:“定北侯犯上谋逆,大逆不道,本该株连九族,亏得太后宅心仁厚,留了那边子濯一命,让他在这瞿都城内吃穿不愁。佛祖在上,定能感念太后之仁慈。” 姜离听得头昏脑涨,胸口像是有千斤的巨石抵着,压的他呼吸困难,他抿了抿唇,敛了神色跟着谈明的尾音,也说了一句:“太后仁慈。” 姜回雁礼佛,听得很是受用,面上神情也缓和了不少,她转头看向姜离,道:“他可有再为难你?” 姜离道:“那厮流连市井,早已与纨绔无异。微臣平日里执勤于宫中,素来见不上面,也说不上为难。” “哀家知那边子濯恨毒了你,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如今你已是锦衣卫指挥使,他拿你无甚办法。”姜回雁道:“定北侯曾号称北都之狼,当年他谋逆,闹得大虞人心惶惶。那边子濯是他的儿子,虽然在这瞿都城混迹了五年多,也颓废了五年多,但既然骨子里也是狼,便还需彻底磨掉血性才好。” 姜离听得背上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听得姜回雁道:“你且放心,哀家帮你办。” 第4章 圣意明德 那之后的好几天,诏狱的事情一下子多了起来,姜离忙的脚不沾地,完全没机会见边子濯。 第4章 他脑子里面想着姜回雁说的那番话,日日当值的时候刻意留心了慈宁宫的动作,但却始终没让他瞧出些什么。 说起来,若不是为了稳住定北军剩余残部,姜回雁不可能还会继续让边子濯活着,而边子濯入瞿都五年,从北都天之骄子一步步变成如今的世家纨绔,姜回雁全都看在眼里,其变化之大,以姜回雁的性格,不可能不起疑。所以在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姜回雁对边子濯的试探和调查并不见得少,好几次甚至差点让边子濯送了命,好在都被边子濯好好应付了过去,没有让太后抓住什么把柄。 既如此,姜离在没探到什么有用消息的情况下,便也懒得将此事告知边子濯,权等他自己应付。 而比起这件事,现下更紧要的,是要查清楚是谁要让付博死。但很可惜,事关太后执政之合理,大理寺那边得了命令,嘴巴闭的很严,姜离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得到案件的一些审查细节。 这日轮到姜离执勤,他本要直接赶往太学,却被告知明德帝身体抱恙,今日休养在乾清宫,没有去习课。 乾清宫的宫女识得姜离,姜离一进殿门便迎了上来,冲他眨了眨眼,附耳道:“指挥使大人,皇上在屋内候着您呢。” 姜离一见她神色便明白了什么,他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你们先出去罢。” 那宫女点了点头,招呼了其他人出了屋子,轻轻将房门关上。 姜离转身走到寝内,看了看龙床上用明黄色杯子裹成一团的小孩,跪地行礼道:“微臣,参见皇上。” 明德帝听到他的声音,“刷”的一下掀开被子坐起来,肉嘟嘟的小脸上露出明亮的笑容,欢呼道:“离哥哥!你终于来啦!” 说罢便“嘿咻”一声跳下床,扶着姜离站起身道:“快起来快起来,离哥哥升指挥使了,蕴儿有好多话想同你说。” 姜离站起身,沉下脸道:“皇上不是身体抱恙?” 明德帝听罢动作顿了一顿,悻悻然收回手,道:“是……是有点不舒服。” 姜离皱了眉,道:“天子读书乃巩固国本之大事,太傅大人虽严厉了点,但他乃三朝老臣,德隆望尊。皇上若得他指导,不日便可辄以学庸训诂询之左右,怎可懈怠如此。” 明德帝一听,眼睛闪了闪,脑袋一下就耷拉了下去。他身高只到姜离的腰部,双手捏着垂在身前,看起来委屈极了:“……若去习了课,便不能与你说话了,朕只是想见离哥哥。” 姜离叹道:“皇上若想见微臣,唤下人传微臣来便好了。” 明德帝道:“可你升任那日,不是也没有来么?” 此话一出,两人都愣住了。 那日姜离半路上被谈明带走,去慈宁宫一待就是一整天,期间明德帝专门派人去问了几回,都没有被放出来。 宫里人都知道,太后这是摆明了要给刚上任的指挥使下马威,让刚升任的官儿,知道谁才是这紫禁城真正的主人。 一想到这,明德帝咬了咬牙,侧过头去,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些了,朕不日前得了一只鹦鹉,啼呼婉转学人语。本想那日叫你来瞧,今日瞧也是行的。” 说罢明德帝便拉了姜离的手,将他拽着走到屋子的另一头。姜离抬头看去,只见红木架上,正立着一只通体雪白的鹦鹉,那鹦鹉头顶一抹玄黄,正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两人。 明德帝小孩心性,拉着姜离走到木架跟前,冲那鹦鹉道:“好鸟儿,你快学几声,叫离哥哥听听。” 那鹦鹉果真像是听懂了人话,扑腾了几下翅膀,道:“拜见皇上!拜见皇上!” “你瞧,它是不是很聪明?”明德帝转头看向姜离,邀功似的。 姜离瞧见他那模样,眉眼间也带了笑,道:“确是聪明,不知皇上是从哪处寻得的?” “西域那边上供来的,说是请了隔壁天雍国的训鸟师训过,还会背诗呢!”说到这,明德帝又冲那鹦鹉道:“好鸟儿,再背首诗呢?” 那鹦鹉又扑腾几下,学了首诗背了起来,看起来颇为伶俐。 姜离不由得伸手摸了摸那鹦鹉,仔细打量道:“这鹦鹉不仅懂人语,长的也颇好看。” “朕之前给它配了个玉环子系着,更好看呢,可惜上次教它飞起来撞碎了。”明德帝道。 姜离道:“怎的不叫内务府再打一个?” 明德帝默了默,道:“通知内务府的话,会被太后知道,一会儿谈公公又要来问,算了。” 姜离听罢便住了嘴。 他之前曾听内务府的人讲过,姜回雁对明德帝的约束颇深,一切吃穿用度,接待学习,都必须要过慈宁宫的账本。内务府对外宣称是要好好教导幼帝,实则姜回雁的司马昭之心,朝廷人尽皆知。 刚想到这儿,那鹦鹉突然扑腾了几下,飞到姜离手上,歪着脑袋打量他。 明德帝笑了,冲姜离道:“离哥哥,它看来很喜欢你呢,要不朕将它送给你罢。” 姜离笑道:“多谢皇上,但此等灵物,更应养在乾清宫这风水宝地,微臣家中清寒,这鸟儿若是去,怕是要养坏了。” 明德帝抿了抿唇,声音有些闷闷不乐:“乾清宫算什么风水宝地,整日里见到的都是红瓦高墙,这鸟儿与朕一样,都是困在这里,出不去罢了。” 姜离见他不高兴,轻咳了一声,犹豫着说道:“皇上之前给这鸟儿配的玉环是什么颜色的?” “翠绿的。”明德帝嘟囔。 “翠绿再加点朱红,许会更好看些。” “嗯……你说的对。”明德帝喃喃。随即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看向姜离,眼睛亮亮的。 姜离笑道:“不过微臣找的宫外的人,怕是没有内务府的精细,还请皇上莫怪。” “不怪不怪。”明德帝笑的好看:“谢谢离哥哥。” 当日晚,姜离从乾清宫走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 他匆匆回镇抚司下了腰牌,屁股刚一挨着座,便看见指挥同知萧秀明抱着一摞审问状词走了进来,放在了桌上。 “姜指挥使。”萧秀明抹了一把汗,道:“审出来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这便是姜离最近一直在忙的事情。 近日来临着春耕,为促进百姓耕种,朝廷终是开了口子,从牙缝里挤了银子,拨了款下去。要知道,大虞近几年国库吃紧,就连去年冬季江南暴雪,朝廷都没钱赈灾,这次可是自去年中秋之后,朝廷往下拨的第一笔款,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可尽管这样,官银还是被层层克扣。 大虞官场腐败受贿盛行,百姓叫苦不迭,但春耕拨款乃是关乎今年粮食产量的大事,各处百姓一闹,朝廷终于受不住压力,责令锦衣卫严查,短短一个月不到,便抓了不少人。 姜离翻了翻状词,皱眉道:“怎么都是些小数额?” “能查到已经不错了。”萧秀明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用手指戳那沓纸,道:“户部说拨了五百万两银子,可现在查出来的总共连三百万都不到,这还只是账面数额,能让那些人重新吐出来的,估计还得打个折。” 姜离道:“……太少了,先不说别的地方,江南冬季雪灾,朝廷没赈灾,本就怨声载道。现在秧苗都给冻死了,结果春耕既没有秧苗又没有银子。” 萧秀明叹了口气道:“那咱能怎么办?抓些好抓的人,查出来点银子拨给各知府,够他们施粥就行了,只要百姓有一口饭吃就不会闹,咱们这事儿就算办的漂亮。” 姜离叹了口气,淡淡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没,只见他看了看那状词,又转头去认真翻起账本。 萧秀明一愣,连忙按住姜离的手,道:“哎,指挥使大人,你可别真上了心啊?几百万两的亏空,咱找些小鱼小虾补个一百多万两,算不错了。真要继续查下去,可就得掂量掂量了。” 姜离抬头看了他一眼,垂眸道:“我知道,我对一下账本,明日还要去户部回话。” “哦哦。” 萧秀明松了口气,他是真怕这新上任的年轻指挥使不懂规矩,不过转念一想,他不是太后的本家么,有太后给他撑腰,想来也轮不到自个儿为他担心。 姜离随意翻了翻账本,便提笔批了红,重新交还给萧秀明。 萧秀明见他要走,问道:“咦?指挥使这急匆匆的模样,是要去西市么?” 姜离一愣,道:“你怎么知道?” 西市十二坊街那边有个出了名的打玉老先生,姜离正准备去找他给明德帝打玉环。 萧秀明却露出一副“我懂”的表情,笑嘻嘻道:“咱锦衣卫兄弟么,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听说那些个公子哥还包了阳春楼呢,指挥使您可得快点,莫去的晚了,没位置了。” ——阳春楼。 这个地方姜离是知道的,瞿都城内专门玩小官的地方。 他顿了顿,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抿唇站起身走出门去,没再去跟萧秀明解释什么。 第5章 姜离出门后径直往西市掠去,黑靴足尖点在屋檐之上,步子在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情况下越来越快。 直到他身子重新落了地,静静地站在一处月色都照不到的小巷子里,抬头看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阳春楼。 夜愈发暗了下去,就连小巷子内也开始起了风。姜离就那么靠墙站着,双手抱胸,身形隐在阴影里,黑黝黝的眼睛紧紧盯着回春楼的大门口。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听到一些交谈的声音。阳春楼门口,几个小官陪着四五个走路歪歪倒倒的人走了出来,他们相互挽着腰,搂着屁股,贴的极近。 姜离抬了眸,在其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面孔。 一丝薄凉的笑容在姜离的嘴角一闪而逝。 “嗤——”的一声,像是从鼻子里使劲哼出来的一样,带着浓浓的不屑。 随即,他猝然转了身,几跃出了巷子。 四周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打玉的老头早就收了摊,姜离也没那心情再去找他,干脆直接回了家。 他现在住的地方很偏僻,远离闹市,是他刚来瞿都自己寻的住处,院里仅有两间小屋子,配了一个下人。那下人还是边子濯不知从哪找来给他的,目的是方便两人联络。 姜离推开房门,入目便看到桌上放着的桂花酥和热粥。不知为何,他一进了屋子,疲惫顿时像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他晃了晃发胀的脑袋,拖着发软的双腿走到桌前,就着热粥将那桂花酥囫囵吞枣般嚼完,然后随便洗漱了一下,和衣躺在床上,闭眼便睡了。 哪知正睡的迷糊,忽然一阵细风拂面吹来,他身子一僵,猛地从梦中惊醒,刚要弹身坐起,脖子便被人压住了。 边子濯正静静坐在床边,垂眸看着他。 姜离皱了皱眉,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嗅到他身上脂粉与酒杂糅在一起的刺鼻气味,惹的鼻腔一阵发酸。 姜离烦躁地一把拍掉他的手。 边子濯却异常的没有生气,他眸色带着纯粹的黑,见不着底。沉声问道:“你跑去西市干什么?” 第5章 旧伤复发 姜离笑了,躺在床上悠哉道:“世子殿下难得大驾光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敢情是来查我的行踪。” 边子濯看着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知道姜离今日在殿前当值,便问道:“是明德帝着你去的西市?去做什么?” 姜离眸中骤然变得犀利起来,只见他撑起上半身,逼近边子濯的脸道:“世子殿下猜错了,微臣是得了太后的指令,专门来监视你的。” 边子濯看着面前的姜离,眉毛猛地一挑,随即皱了起来,眼神逐渐冷了下去。 姜离的皮肤生的白皙,两人如此近的距离,边子濯只消微微一垂眸子,就能从姜离细瘦的脖颈处看到脉搏震动的痕迹。 一搏一跳,近在咫尺。 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碎掉,就像那年,自己亲手用刀刺入他胸膛那般。 “这不就是你想听到的话么?世子殿下。”姜离突然出声,打断了边子濯的思绪。他嘴角微微勾着,眼中却一丝笑意也无:“毕竟我是姜家人啊,定北军皆因我而死,北凉城破是我的干的,义父的死也是我干的,你被囚禁在瞿都也是我一手造成的。” 姜离的声音带着冰冷刺骨的嘲讽:“这不就是你认为的么?如今还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什么?” 边子濯眸中闪过一丝寒光,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压住姜离的嘴,将他整个人仰面压制在床上。 他随即欺身而上,用那双犀利如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姜离,森然道:“姜离,当年发生的事情你我再清楚不过,若不是定北军的弟兄拼着最后一口气告诉我真相,你当还要我蒙在鼓里多久!” 姜离双眼通红地瞪着他,费力挣脱掉边子濯的钳制,骂道:“他污蔑我至今,你却跟猪油糊了眼,我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污蔑?那一战,我父亲重伤,你代父亲掌管军权。可为什么我一走城就破了?送去的粮草为什么被烧?虎符为什么会被偷?兵马道的位置又为什么会暴露?”边子濯掐住姜离的脖子,将姜离困在自己与床板中间,从嘴里吐出的话字字泣血:“那时,所有的事情只有你能做到。需要我提醒你,你是怎么当着我的面背叛我的吗?” 姜离听罢,登时呼吸一滞。 还是那一年,漫天大雪。 那个定北军将士说完最后一句话便没了气息,静悄悄地躺在边子濯的怀里。 姜离呆愣地站在原地,他浑身的血液仿佛霎时间凝固住了,吸入肺中的北风如呼啸的刀片一般,几乎要将他整个人从内部撕碎。 他不明白,那人说的话他分明一句都听不懂。只知道他句句都提到了自己的名字,但句句说的事儿却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是他做的。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但各种荒诞的解释被人为串在了一起,看似合理的源头都在他身上。血淋淋的现实已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姜离整个人完全笼罩了进去。 四周到处都是尸体,死亡与哀嚎替代了理智,所有的解释都成了徒劳,语言在那一刻完全失去了任何作用。 边子濯眼里冗杂着狰狞的恨,布满血丝的双眼盯得姜离遍体生寒,就连他吐出的话都像是淬了冰,啃咬销蚀着姜离仅剩的一点皮肉。 那时,他百口莫辩,抓起一把长刀架在脖子上,恨不得就那样死了,也好比活着更能解脱。 可敌军在这时完全冲破了城门,姜回雁的心腹之将曹汀山打马走了过来,伸手拎着如行尸走肉般的姜离站在定北军的残兵面前,压着他的脑袋受了太后的封赏。 姜离被架在高台之上,某个挣扎的瞬间,他看到台下定北军将士快要将自己撕碎的眼神。无数双手正在将他拖向深渊,他挣扎着想要呼喊,却被曹汀山堵住嘴巴。 “嘘——”曹汀山的脸上,是姜离看不懂的算计与诡谲。 姜离恐惧地转过眸子,求助的眼神望向那个人。 谁都可以不信他,但至少—— 子濯,求你…… 风雪从两人之间掠过,像是一堵看不见的墙,隔绝掉他与他之间仅剩的最后一点温度。 无数的咒骂与哭喊声中,他看到边子濯的嘴缓缓张开—— “姜离,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 边子濯的话掷地有声,带着冷漠与狠厉,将姜离本就碎掉的回忆再次碾压。 姜离知道,所有的一切已在那时盖棺定论。之后无论他再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了。 姜离缓缓闭上了眼。 今日他这是怎么了,分明每次都是一样的结果,他早该认清这个现实,也不肖再说了。 边子濯感觉到姜离的挣扎卸了力气,他垂眸看了看姜离,沉声道:“疯完了吗?” 姜离双手攥住边子濯的手腕,鼻尖又嗅到些边子濯身上未散干净的脂粉味,张嘴骂道:“别用你这脏手碰我。” 边子濯顿了顿,真就那么放开了,随后他自己也很厌恶似的,伸手在外袍上狠狠蹭了几下,然后站起身脱掉外袍,嫌恶般丢到一边。 只见他缓步走到桌边倒了些水喝,压住了喉咙里愈发上涌的酒气,道:“诏狱现在在管春耕的事?” 边子濯总是有办法从各种渠道获得一些消息,姜离侧过头去不看他,淡淡道:“年初对账的春耕预算一共五百万两,按照现在各处报批的账款,能追回的不过一百万两。” “三百多万的亏空。”边子濯自行寻了个椅子坐下来,伸出食指轻轻敲着桌子:“去年大虞两省大旱,江南暴雪,北边战火不休,国库里能用的银子少得可怜,这钱怕是贴不上了。” 姜离听罢转头看向他,一双眼睛黑黝黝的:“一个月前,江南暴动,朝廷受不住压力,这才责令锦衣卫严查,但我怎么记得,从朝廷拨款到江南暴动,前后不过才十日。” 边子濯抿了唇,静静等他说下去。 “从瞿都下江南,光是路上的脚程都需要九天,江南的百姓消息真是灵通,第二日就聚集起来冲了衙门。”姜离盯着边子濯,道:“你说是吧?世子殿下。” 两人对视了片刻,边子濯忽然笑了。 “我怎么知道。”边子濯说的轻描淡写,他施施然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长袍,走到姜离的窗前,俯下身道:“姜离,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旁的用不着你管。” 边子濯呼吸的温度贴在脸上,姜离厌恶地转过头,朝床内靠了靠。 身前的人抽离,边子濯脸色沉了沉,一屁股坐到姜离的床沿边,道:“此次春耕督工的是东厂,司礼监那边肯定拿了好处,明日你去户部回话,寻个由头把这几百万平了,就当你卖谈明个面子。” “嗯。” 姜离拢着被子蜷缩着,看起来整个人状态似乎有些不太好,声音闷闷的。 边子濯看了看他这蔫样,一想到今天竟会在阳春楼门口碰到他,不禁寒声道:“姜回雁既把你当做她的人,就别整日里去小皇帝那惹一身骚,对你没好处。” 第6章 姜离听着他讲话,忽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来气,他单手撑着身子靠坐在床沿,胸口的伤处开始隐隐作痛。 他嗤笑一声,忍着痛道:“劳世子大人费心,我现在对姜回雁还有点用,就算知道我与明德帝亲近,也不会说杀就杀。” 边子濯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况且姜回雁年迈,明德帝执掌大权不过是时间问题。说不准到时候狗急跳墙,姜回雁要拉着我陪葬呢。”胸口的痛感越发明显,姜离却强忍着不适,咧嘴笑着,声音更是换了个欢快的语调,像是在调侃又像是在自嘲:“不如世子殿下推翻姜回雁的时候,叫定北军的弟兄们留我一命罢?” 边子濯听到他这番话,脸色瞬间便沉了下来,眼瞳黑的像是一汪死水,看着别处,神色复杂。 姜离看着边子濯的模样,顿觉可笑。胸口的刺痛疼入骨髓,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那旧伤便发作的厉害,姜离躬下身子,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边子濯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姜离?” “呵,是了,他们都觉得我是叛徒,巴不得我早点死。”姜离满头冷汗地盯着他,伸手一把扯开胸口的衣服,露出心口那处狰狞可怖的伤痕来,他眉眼含泪,笑容决绝:“可你呢?你与我当年种种,无非因为我与他长得像罢了,一个替代品而已,为什么当年偏要留我一命……分明死了……也是无所谓的……” 姜离话音刚落,眼前便蓦地一片漆黑,顿时没了意识。 “??姜离!” 第6章 往事如烟 往事焚了灰,断断续续,支离破碎。 姜离这一睡,便梦见了那年发生的许多事—— 宣统十二年,蒙古兀良哈部族南下,破东北咽喉要塞紫荆关,直逼瞿都城。 鸿景帝带病亲征,集结北都调来的十万兵力和禁军二十万兵力,洋洋洒洒三十万大军出城抗敌,一举将兀良哈打退至紫荆关外。 却不想,即将得胜之际,三十万大军全军覆没,鸿景帝战死。 大军离奇战败,先帝之死更是疑影重重,朝中都知此事蹊跷,但反抗的声音全部被按住了,大权最终旁落至姜回雁手中。 姜回雁顺利携明德帝登基后,边拓作为鸿景帝的亲叔叔、鸿景帝最忠诚的簇拥者、大虞手握重兵的骠骑大将军,瞬间成了太后的眼中钉肉中刺,必不能留。 果不其然,太后垂帘听政后下的第一条旨意,便是彻查先帝战死一事。三司会审查来查去,查到了边拓的头上——边拓从北都挤牙缝般支援鸿景帝的十万精兵被污谋害天子。谋反的帽子一扣下,革职削藩后紧接着的,就是抄家。 这是赤裸裸的政治谋划,可悲的是,鸿景帝一死,除了远在北都的定北侯边拓,瞿都城内的帝党一脉都因紫荆关之变被清算,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一时间,京中人人自危,人性的趋利避害在这一刻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再没有人敢帮边拓说话。 一个月后,太后的肱骨之臣,西北总兵曹汀山将军领太后懿旨抄家定北侯满门,携大军直逼北都,与定北军爆发激烈内战。 四方压力之大,定北军断水断粮,又加之赶上了十年难遇的暴雪,北都这叶孤舟在苦苦支撑了三个月后,终是成了历史滚滚洪流中的牺牲品。 边拓一代天骄,驻守北都三十余年,未能歃血疆场,却死在了自己人的刀下。 整个北凉城人去楼空,铺天盖地的大雪之下,是数不尽的冤屈和不得善终。 - 姜离平躺在地上,身下积了好几层的厚雪被从他胸腔涌出的鲜血融化。 他依稀记得,刀刺入胸膛的时候,他正跪在曹汀山的军帐前,哀求他放过定北军残兵和边子濯。 雪霁初晴,北都的天透如蓝钻,他浑身轻飘飘的,定定地望着天空,他好像睡在棉花上,胸口的刀伤没有想象的那么痛,只是汩汩流着血,温暖的很,像是要将他轻柔地送去彼岸。 耳边慌乱又嘈杂,边子濯尖声咆哮的声音渐渐远去,姜离的眼前愈发模糊,几个看不清面容的人迅速围在了姜离的身边,将失血过多,已经完全没有力气的他扶起来,用纱布一层一层地裹紧胸膛。 “随军太医呢!”曹汀山的声音中气十足,他蹬着马靴,走到姜离身前看了看,立刻扭头吼道:“张太医!张哲!” 一个青年背着药箱,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在见到姜离浑身是血的模样骇地惊叫了一声。 “他可是姜家的人,太后指了名要留他。”曹汀山拽着张哲的衣领,沉声命令道:“救不活他,你便提头回瞿都罢!” 姜离眼前发黑,他在陷入昏迷的前一刻,费力看清了那个青年太医的长相,却从未想过,他与张哲见的这一面,便是他今后所有痛苦的开端。 边子濯那一刀刺的极深,姜离心脉受损严重,昏迷了整整一个月,等到他重新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在瞿都城内了。 他被暂时安置在张哲的府邸养伤,边子濯则被押于宗人府受审。定北军残兵被解散,曹汀山接手了北都的管辖权。 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什么都没了,姜离静静地听着这些事,沉默成了他的常态。 姜离身子虚的厉害,整日蜷缩在床上,下不了地。张哲每天都会来给他送药,将一个小小的药丸服他吃下,然后再给他针灸,一点点修复他受损的心脉。 每次针灸下去,姜离都会疼得浑身发抖,但他依旧这么忍着,沉默着,万千执念只向一人。 春去秋来,姜离身体慢慢恢复。一日张哲来见他,说:“世子殿下被释放了。” 张哲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有些奇怪,但姜离已经顾不了其他,手里的碗一下子没拿住,“啪嚓”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想见他。”这是姜离自恢复后张口说的第一句话。 张哲却犹豫了,他垂眸,视线越过姜离的领口,那处刀疤结了痂,猩红可怖。 姜离注意到张哲的视线,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他只是误会我了。” “拜托了,张哲,我想见他。” 他们曾经那么相爱,他们曾一起在北都的草原上策马看星,他们曾幕天席地,发丝交缠,做最亲密的事。 姜离相信自己还有解释的机会。 张哲犹豫着说:“世子殿下情绪不太好……今日我当值,听太医院的同僚说,谈明又问起了你的情况,似乎是太后有意想把你接到宫里去。” “继续说我走不了路。”姜离话多了起来,眼睛盯着窗外扑簌簌往下落的枫叶:“我再等等。” 他知道自己想等的到底是什么。 他也相信他等得到。 但他错了。他等到了边子濯,但等来的那人已经不是他认识的边子濯了。 一幅他从未见过的画像被摊开在床上,姜离赤裸的趴着,苍白的脸紧紧贴着画上那人的脸,成珠串的眼泪不可抑制地落下,砸在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眉眼处。画像上,鸿景帝身着明黄色龙袍,既可笑又讽刺。 姜离感受到了濒死般的窒息感,眼前景象光怪陆离地晃动着,嘴里被塞满了药丸,强硬吊着脑中已紧绷到极致的那一丝清明,让他不能晕过去,亦不能得到解脱。 边子濯的大腿青筋毕露,一次又一次,双手几乎要将那白皙的细腰掐断。 没有任何的挣扎与质问,那一晚,哀莫大于心死。姜离第一次度过那么死寂的夜,身后的人发了狠,要在这个静到可怕的夜里撕碎以往所有的遮掩与谎言。 也是那一晚,姜离彻底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 噩梦太长,再回忆下去,灵魂就要碎了。 姜离湿润的睫毛开始轻微的颤抖,终于在某个振动频率剧增的刹那睁开,像是溺水多时的人忽然抓住救命稻草,满眼都是挣脱束缚后的空洞与沉寂。 他定定的望着头顶的雕花床框,整个人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一样,浑身冷汗。 耳旁传来房门开启的声音,姜离转眸,正看见张哲端着一碗药进入屋子。 那一瞬,回忆与现实重叠,教姜离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虚实。 张哲远远地见了他,脸上一亮,快步走来道:“我的老天爷,你可终于醒了。” 第7章 相望不相惜 姜离看了看他,长长的睫毛微微阖下,轻声唤道:“张哲。” 张哲连忙走上前,将姜离扶着坐起身来。姜离才卸下回忆的重担,整个人还懵懵的,带着明显的疲惫。 张哲看了看他,心下暗暗叹了口气。 他并非不知道姜离和边子濯之间的恩怨,准确来说,从边子濯将那个药丸递给他,并命令他用这个来继续吊着姜离的命的时候,张哲便已经算是他俩之间各种纠葛的亲历者了。 “都说多少次了,你现在不能心绪波动太大,你知道这次有多危险吗?”张哲将那碗药端到姜离面前,劝道:“快来,趁热喝了。” 第7章 谁知姜离却没去接那碗药,只是定定地看着,说:“我记得你昨日应是在宫内当值。” 张哲动作顿了一顿。 “你怎么来的这么快。”姜离说。 张哲登时浑身一震,他猛地放下手中的药,一把攥住姜离的衣领,道:“你什么意思?” 姜离侧过头去,闭上眼。 张哲喉咙开始发闷,他自是知道的,若不是因为他得到消息及时,逃了值班赶来,姜离现在怕是更加危险。 “我问你是什么意思!”张哲喝道。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姜离歪着头,额前的碎发挡住他的眼睛,看不清表情。张哲拽着姜离的衣服,感受到从他胸口传来的起伏,那呼吸好轻好轻,好似一眨眼就会溜掉。 张哲呆呆站在原地,一股恐惧没来由地窜上大脑,惹的他脸色煞白。 张哲一直觉得,姜离很像一个碎掉但是被重新粘好的花瓶,表面上总是强撑着那一点力气维持原样,实则内里早已破碎不堪。 他似乎一直在准备着,准备着在某一天完全破裂,将所有人刺的遍体鳞伤。 “姜离,你……” “没什么事。”姜离突然出了声:“刚才在梦里,我以为我要死了。” 他确实是死了。他在回忆里死去,又被迫活了过来。 姜离没有再说什么,他也不想再去解释,只是轻轻拂开张哲的手,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药碗。 张哲愣了一愣,姜离好像又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老老实实将那碗药端在手上,皱了皱眉。 “这是给你舒淤活气的。”张哲后怕般地看了一眼姜离,继续解释道:“那个药丸……世子殿下已经派了人送来,给你喂下去了。” 姜离哼笑一声,道:“本是一月四粒,堪堪吊着我的命,这月他却好施舍了,多给你一粒。”姜离的话里满是嘲讽,说罢还冷笑一声:“也是,那药丸就是他拴狗的链子,若是狗死了,链子便也无用了。” 姜离说罢,仰头将那碗药喝尽。 “姜离。”张哲忽的唤了他一声,双目直视着姜离的眼睛,犹豫道:“北都那年我将你从鬼门关拽回来,是想让你好好活。” “好好活?”姜离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扬了扬手里的空碗,冷声道:“这般好好的活么?” “那药丸是目前唯一能帮你续命的方法。”张哲解释道:“而且配那药丸的药方也是世子殿下四处求来的,他也不想你……” “够了!”姜离暴喝一声,一下子将那碗摔了出去,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更清楚,用不着你次次来劝我!” 张哲生怕他再想什么又晕过去,连忙宽慰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若不爱听,我就不说了。” 姜离侧过头去,不置可否,转身便利索下了床。 “你还要出去?”张哲见姜离开始套衣服,忙拦住他道:“你今天必须要休息,不能执勤。” 姜离穿好衣服,嗤了一声,道:“把你的心放在肚子里吧,给义父报仇之前,我不会那么死掉的。” 说罢,姜离便再也没有理会张哲,只身一人去了户部。 春耕的赈灾款,司礼监加其他各部贪墨三百多万两,谁都知道,这种小数目还不足以在这腐朽的朝堂里溅起水花。与其用这点小事做手脚,倒也不如同边子濯所说的,用这事儿卖谈明个面子。 要平这一百多万,找个适当的理由是必要的。 江南一带暴雨,树木泡水发胀,不能使用,是以工部从云贵运了极好的木料供春耕的生产建造。山高路难,一项下来,平一百万两银子。 江南一带冬季暴雪严重,春耕秧苗都得从临省借来,贷一百万两。 下拨犁地用牛、赈灾马匹粮草等,共计平五十万两。 其他零零散散加些材料消耗,平五十余万两。 账本一合,几百多万两的亏空便都有了由头,只待上呈至明德帝,由司礼监代为批红罢了。 姜离干完了事,便向明德帝告了病,老老实实回府上休息了好些天。 三日后,又轮到姜离执勤。明德帝知他旧疾发了,勒令他不准干重活,姜离便得了闲,上午在镇抚司坐了半日,下午趁日头好,准备溜达到驯象所去瞧,却不想,路过御花园的时候,撞见了刚从慈宁宫出来的谈明。 谈明面上带着笑,狭长的眼睛审视一般看着姜离,像是算准了能在这儿遇见他一样,只见他勾了勾唇,尖着嗓子悠然道:“指挥使,几日不见呵。” 姜离连忙行礼,道:“谈公公。” 要论官职,姜离是正三品,谈明是正四品,照理来说,当是谈明向姜离行礼,但谈明是司礼监掌印,瞿都里最具权势的太监,现在更是直接听命于太后,不受外廷人员管辖,实际权势已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他受姜离这礼,受的那叫一个理所应当。 谈明上下打量他,缓声问道:“指挥使这是刚从镇抚司出来?” 姜离道:“是,现下正要去驯象所。” 谈明道:“哦,青天白日里,指挥使原是要去驯象所躲闲呢?” 姜离笑道:“谈公公说笑了,我前几日刚忙完诏狱的事,上交了辞呈,公公当是知道的。” 当下明德帝年幼,太后年迈,是以大多数的奏折都只递到了司礼监跟前,由司礼监先筛一遍,若是日常琐事,则代为批红,若是重大事项或者姜回雁关心的事项,才会由司礼监递到姜回雁跟前。 而春耕贪墨一事,虽然被江南巡抚闹到了皇极殿,但区区一百万两的亏空,放到朝廷来看,本就是个可大可小的事。加之今年春耕督工的是东厂,东厂又由谈明兼管,这事儿谈明拿了好处,自然便会选择小事化无。 况且,这事儿甚至还没轮得到谈明出手,便已经被姜离平了帐。 谈明看了姜离一阵,脸上露出笑来,道:“是了,咱家想起来,前些日子里是批了个镇抚司来的折子。” 姜离也笑,一语双关道:“公公记得就好。” 谈明施施然受了这好处,语气有所缓和,又问道:“听说,指挥使近日身体抱恙了?” 姜离道:“连日来疲惫,旧疾发了,不得以向皇上告了假。” 谈明看了看他,道:“咱家昨日里还见到世子殿下在酒楼喝酒,看起来逍遥自在的很。” “……公公还是别提这个人了。”姜离脸上露出嫌恶,沉声道:“当年我被陷害,他不顾多年情谊刺我一刀,害我差点丧命。若不是看在他爹养我几年的份上,这笔账,定要找他算个干净的。” 谈明听罢想了想,走到姜离身前,意味深长地说:“指挥使放心,太后那日说的话,可是一直放在心上呢。再过几日就是万寿节,你呀,稍安勿躁些罢。” 姜离低下头,抱拳道:“多谢谈公公。” 庆丰年间的万寿节,一直去繁从简,毕竟明德帝登基之时,正值大虞内忧外患,加之后来灾祸频繁,以至于直到今日,大虞国库都未见充盈。是以万寿节也去掉了不少繁文缛节,只留了朝贺、祭祀、赐宴三个主要步骤。 但光是这三个步骤,也叫锦衣卫忙的脚不着地。姜离作为锦衣卫指挥使,更是忙的一连几日都宿在宫内,连回府的时间都没有。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终于捱到了万寿节的当日。 姜离一夜没睡,他抬起头,看向东方天际处慢慢泛起的鱼肚白,耳边听着禁军在紫禁城外列队骑马的指挥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将手上的工作暂时交给萧秀明,只身走出镇抚司,提了气,几跃上了城墙。 姜离在城墙的城门处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气,晨风轻飘飘地吹起他耳边的鬓发,再从他的眼前溜走,拂过紫禁城的每一片瓦砾。 紫禁城的城墙足够高,在这里,能俯瞰到整个瞿都城,红墙金瓦的亭台玉榭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宛如一幅亟待展开的壮丽画卷。 姜离像只身伫立于云端,安安静静地等待着。某一个刹那,地平线再也锁不住金色的海浪,初升的朝曦从东方奔涌而来,一层又一层的金,覆盖住他所有的视线所及。 百年巍巍皇城,腐朽又崭新。 姜离双手搭在古老的城墙上,垂眸看着宫门前徐徐进入紫禁城的百官和命妇,指尖悠然把玩着一个已经写好但还没有发送出去的密件。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总是能一眼就看到边子濯。 后者身着降龙暗黄色朝服,头戴饰东珠九冕冠,许是昨日夜里醉了酒,他正歪歪斜斜地靠在身旁同行的另一个人身上,随着人潮,慢慢往紫禁城内走着。 突然,边子濯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他恍然抬头,视线的尽头处,姜离正孤零零地站在城墙上,沐浴在出升的朝阳里,浑身散发着华光。 视线猝然相对,姜离抿了抿唇,指尖忽地用了内力,将那密件碾成了粉,随即转身离去。 第8章 第8章 万寿之辱 这几日里,虽说姜离繁忙之余也有在打听慈宁宫的消息,但对于太后要怎么做,要何时做,他确实是不知道。 至于他终究是没将谈明那日的提醒告诉边子濯,说是报复也好,说是置气也罢,总归是带着私心的。 日头高照,典仪目前进行的非常顺利,百官入皇城,朝拜明德帝,祭皇天后土,贺大虞百年昌盛。 姜离谨遵太后旨意,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姜淑娴左右,这个他名义上的堂妹,只在见到他时冲他微微颔了一下首,其余便再没递给他任何一个眼神。 说起来,自前阵子反对立姜淑娴为公主一事被付博闹大了之后,姜淑娴就一直待在慈宁宫内,从未出来过。 大虞如今的朝堂中,虽说姜党一脉以太后垂帘听政为首,权势滔天,但以太傅为首的文官一脉一直忠于明德帝,处处对姜党有所牵制。且文官一脉大多由太学生和言官组成,若真要闹起来,就算是姜回雁再有手腕,恐怕也难压悠悠众口。 而付博死之一事确实也激起了浪花,一些言官开始趁此机会上疏弹劾,想要削弱姜家势力,不过还没等这股浪潮掀起来,姜回雁便先用了援兵之计,对外宣称姜淑娴初任公主,需留在慈宁宫多加学习,将姜淑娴给保护了起来,而现下姜淑娴既重新露了面,想必这些日子里,太后在背后做了不少事,才把这些流言给压了下去。 仔细想想,边子濯最近似乎也变得繁忙了许多,为了推翻姜回雁,边子濯必须要依靠文官一脉的力量,也不知这件事他是怎么暗中帮着太傅周旋的,不过看现在这样子,似乎没什么成效。 所以付博的死,只引起了一丁点可见的结果,那就是把姜党和文官党的恩怨再次摆到了台前,使得两党之间的矛盾更激烈罢了。 ……不对,还有一个结果。 付博之前虽然油滑,但好歹不是姜回雁的人。现在付博死了换成自己,在太傅的眼中,锦衣卫估计已经被划到姜家一脉了。 历代锦衣卫可都是天子近臣,是天子的狗,天子的利刃,如此一个重要的组织落入姜回雁手中,文官一脉会做出什么动作,还未可知。 所以这就是,那个幕后之人要杀掉付博的原因? 边子濯还不知道这件事,他需要尽快将这件事告诉边子濯。 姜离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紧紧盯在往太庙走的边子濯身上。 那降龙暗黄色朝服当是很配他的,宽肩窄腰,侧间挂一玉佩,本应是一副帅气模样,可后者却偏偏躬着身子靠在另外一人身上,说说笑笑,时不时还打个酒嗝。 言笑晏晏,胡言乱语。装了这么多年,想必早已信手拈来,不觉得辛苦了。 姜离心口莫名抽了一抽,他猛地一愣,猝然转过头去,咬紧了牙齿。 “喂!”侧边突然传来一声娇嗔,是姜淑贤的贴身侍女颖儿:“走那么慢,发什么愣呢!” 姜离猛地回了神,连忙快步跟上。 “亏还是锦衣卫指挥使,当值还开小差?”颖儿面露狰狞,伶牙俐齿:“太后教你保护公主殿下,怕是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罢!” 姜离只得跪下:“微臣不敢!” “不敢就当好你的值,莫要心不在焉,公主殿下若是出了闪失,你吃不了兜着走!”颖儿尖声喝道。 一个朝廷三品官,当着众人的面被一个侍女指责,这屈辱是实打实的。 但整个过程中,姜淑娴只是袖手旁观,施施然瞧着一切,只在那侍女将羞辱的话说尽了,才走上前来呵斥了颖儿一句,扶起姜离道:“堂哥快起来,本宫这侍女不懂规矩,还请堂哥莫怪。” “……殿下言重了,不碍事的。”姜离说着站起身,脸上看不出喜怒。 真是可笑,这嘴里念的一句句堂兄,看似亲昵,实则都是一个又一个的耳光,狠狠扇在姜离脸上,让他认清楚,就算太后重用他,就算进了姜家门,他也永远只能跪在地上,永远只能是个姜家的私生子。 可那又怎么样,他从来不稀罕当姜家人。 姜淑娴笑道:“那我们快走吧,祭祀快开始了。” “……是。” 自古以来,紫禁城内的祭祀都会在太庙中举行,现下,群臣及命妇已分四列站于太庙殿外,随着一声悠长的盅响,太庙正中央,祭祀方丈已开始诵经,明德帝和边子濯正一前一后地跪着——这便是大虞目前仅剩的皇室血脉,一个已疯的敬亲王独子明德帝边蕴,一个北都罪臣之子边子濯。说来讽刺,泱泱大虞,竟皇亲贵胄凋零如斯。 “嗡——” 正中央那个不知道叫什么法号的老方丈又轻敲了一下盅,嘴里开始念念有词。 边子濯和明德帝分别捻了香,冲着列祖列宗的画像三叩首。 姜离抿唇站着,眼神落在边子濯身上,异常安静。 后者缓缓叩首,复又起身,随即打了个哈欠,浅浅晃了下头,一副看似酒还没醒的模样。但只有姜离知道,从边子濯走进太庙的那一刻起,他那双在外人看起来睡眼朦胧的眼睛,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太庙里的那副画像。 鸿景帝。 边子濯的皇兄。 亦是他爱透了的人。 姜离嘴角的冷笑一闪而逝,自己方才对他的心软更加显得恶心又荒唐。 他转头望向那副画,眼神在看到鸿景帝与自己相似的眉眼时稍稍退缩了一下,随即又带着点愠怒瞪了过去。 哪里像了? 姜离不承认。 分明,一点也不像。 可就是画像上这个人,边子濯记了一辈子,以至于要把一个自己父亲捡来的孩子当成是替代品,倾注爱意,聊为寄托。 都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那年冬季,边拓在北都捡到了奄奄一息的他,这举动究竟是救他于黄泉之畔,还是将他重新拽入囚笼,连姜离自己也分不清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离骤然被这众人齐呼惊醒,忙掀袍跪下。 “赐百官宴,摆驾奉天门!”谈明站在御前尖着嗓子道,声音穿过太庙,传的老远。 前几项流程走完,百官宴一开,万寿节的热闹氛围才算作开始。 大虞虽然国库空虚,但再没银子,排面还是要有的,否则人心振奋不起来,百姓只会更加消极,所以户部勒紧了裤腰带,四处筹了银子,将这百官宴办的还算有模有样。 众卿觥筹交错,互相祝贺明德帝生辰。太后坐于殿内主位,脸上带着笑,颔首看着殿下的舞女表演,在她身侧,明德帝幼小的身子挺得笔直,时不时往她面前敬酒奉菜,显得恭顺又孝敬。 姜离则垂首立在姜淑娴身后不远处的柱子边,他听力很好,在他身前,颖儿跪在地上伺候姜淑娴喝茶,两人正在小声交谈。 “都说这西洋的舞女甚是大胆,今日一见真是开了眼了,瞧这伤风败俗的衣服,露了肚脐不说,整个肚子都快露出来了!”颖儿道,语气里满是鄙夷:“真是蛮夷荒族,礼部怎么想的,竟将这些人请了来!” 姜淑娴哼了一声,笑道:“你这就不懂了。看不惯的,叫伤风败俗,看的惯的,叫外族特色。瞧那些官儿,眼睛都要看直了。” 颖儿看了看道:“呸,真是恶心……啊呀,殿下,您快瞧那个世子。” 姜离一愣,抬头望过去。 只见边子濯正坐于亲王席位上,已不知喝了多少杯酒下肚,满面潮红,眉眼含花,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那些舞女,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是边子濯一惯装的模样,在姜离看来没什么新奇的。 “呵,这有什么,还没到他的菜呢。” 姜离忽的愣了愣,有些不明白姜淑娴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还未等他细想,只见高坐之上,谈明忽然从姜回雁身侧走了出来,冲着下面的舞女挥了挥浮尘。 舞女自觉退了场,紧接着,一群身着艳色长衫的男子走了进来,他们一个个身段妖娆,长发半披,额角还簪花带珠,在殿内齐齐站了一排,眼波流转间,端地比那些个退了场的舞女还要风情万种。 厅内围坐着的大臣们面面相觑,都没见过这番架势,不禁都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首席之上,一直闭目养神的太傅管叔伯蓦然睁开了眼睛,浑浊的双眼带着精光,一点点审视着场内之人。 “啪啪”两声,谈明伸出手拍了拍。 那些个男子便得了令,转身一齐对着边子濯的方向,“刷”的一声,扯掉自己的长衫,露出一个个用金丝珍珠勾勒着的、光滑又平坦的胸膛来。 霎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姜离喉头发紧,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青筋暴露。 在他的耳边,再次传来姜淑娴更加讥讽的声音:“这个世子,伦理罔常,更喜欢男人呢。” 第9章 极尽屈辱 “啪嚓”一声,不知道是誰推翻了茶盏,率先开始破口大骂起来:“万寿圣宴,如此伤风败俗,成何体统!!!” 第9章 一声怒喝,登时激起群臣激愤。 “是啊,天子诞辰,竟有这般不堪入目的腌臜东西,成何体统!” “这些都是哪里来的人!这里可是皇宫!” “阿弥陀佛,有伤风化……有伤风化……” 工部尚书宛舂辅更是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指着谈明咒骂道:“谈明!你这死阉人!还不叫人赶紧带下去!” “带下去干什么?”谈明微微一笑,揉了拂尘,尖着嗓子道:“宛大人,这可是咱家专门为世子殿下挑的舞曲儿,您老莫要急么。” “荒唐!”宛舂辅一下子掀了桌子,将那些个艳衣男子吓得纷纷跪在了地上。“这是什么舞什么曲儿?你拿这等肮脏之物污扰圣眼,谈明,你安的是什么心!” 姜离静静站在远处听着,他不敢动,他知道坐在对面的边子濯也不会轻举妄动,只因这局便是专门设给他们跳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落在姜回雁的眼里。 “咱家当然安的是为皇上分忧的心,宛大人。”谈明的声音阴恻恻地,竟带了些威胁的意味来,他缓缓走下台阶,道:“世子殿下是皇上的亲皇叔,与皇上同为手足,咱家借此机会为皇上犒赏世子殿下,可有什么问题?况且这舞曲儿喜不喜欢,世子殿下都还没有发话呢?” “轮得到什么狗屁世子发话!”宛舂辅身为朝廷重臣,根本不给谈明面子,转过头怒指着姜离的鼻子继续发难:“姜离!还有你!你好大的胆子,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现下皇上的脸面被这阉人践踏,你当还要袖手旁观!” 姜离淡漠地看了他一眼,道:“微臣只听皇上的命令,宛大人,宴席还未结束,还请落座罢。” “你——!”宛舂辅气的一张老脸通红,冲着明德帝便跪了下来,大呼道:“皇上!” “这……朕……”明德帝被这混乱的架势吓到,眼神不禁看向姜离那处,坐在位置上不知所措。 姜回雁却在一旁打断了明德帝,悠然道:“宛大人,皇帝课业繁忙,事先未能审理百官宴的节目,依哀家看,既然这舞曲儿是专门为世子准备的,不如,便让世子定夺罢?” 明德帝脸上一白,他呆愣了一会儿,扯了扯嘴角,道:“……太后说的,也有道理,那便依着太后的意思罢。” 宛舂辅气的膝行了几步,哀声道:“皇上啊!” “宛舂辅。”坐在一旁的太傅管叔伯突然出了声音,他作为三朝老臣,在这官场混迹多年,已然看出来情势不妙,阻止道:“皇上都发话了,你还不坐回去?” “管老,怎么连你也……” “坐回去!” 管叔伯蓦地一声怒喝,宛舂辅这才缩了脖子,愤恨地一甩袖子,重新入了席。 整个殿内再度安静下来,半晌后,坐在亲王之位上的边子濯忽地笑出了声,紧接着,他拿着酒壶指了指谈明,醉醺醺道:“真是精彩啊,你们这些迂腐老头,一点儿也不懂欣赏,当着这些个美人儿的面指指点点的,莫不是煞了好风景?” 说罢他敲了敲桌子,打了个酒嗝,道:“我说谈大人,不是说是专门给本世子准备的么,那谈大人快叫他们跳起来啊,怎的都跪在地上,让本世子好等。” 谈明笑了笑,道:“世子大人且慢,您先看看这些个孩子,可有觉得面熟?” “嗯?”边子濯眯了眯眼,伸长了脖子。 “秀春?”边子濯突然叫了一声,随即又看向另外一个人:“小染,还有尽碧……哈哈哈……谈大人啊谈大人,您这可是把阳春楼的孩子们都带过来了呀!” 谈明躬身,行礼道:“听闻世子大人喜欢阳春楼的人,奴才会的不多,自当尽心尽力。” “什么?这世子还去阳春楼?”有人小声道。 “那不是专门玩小官的地方吗?真是恶心!罔论纲常!” “什么世子,真是丢皇家的脸面!” …… 姜离听着这些声音,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堵,他独自靠在墙边站着,浑身轻微地发着抖。 他不想听,亦不想看。 整个殿内的人要么哄笑要么谩骂,一字一句,都在折着边子濯的脊梁骨。 他看到边子濯满脸醉意地站起身,朗笑着抱住一个男子的腰来,扯了自己的外袍随意丢在地上,双手更是肆无忌惮地摸了上去。 “公主殿下,您瞧那世子,竟还起了兴致,跑去跟那些个小官共舞呢!大庭广众,他竟还上手了!”那侍女拉着姜淑娴的袖子,嘲笑的声音异常刺耳。 “是啊。这便是那昔年的天之骄子,北都之狼的儿子边子濯。现在看来,跟个只会配种的狗一样呢。”姜淑娴轻轻捂住嘴,看向姜离,笑道:“堂哥,你瞧,这可是太后姑母给你准备的好礼物,待会儿啊,你可要记得去谢恩。” 姜离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动作,他脑子混沌不堪,仅靠着本能对姜淑娴鞠了一躬,道:“微臣……明白。” 月上柳梢,今夜,紫禁城灯火通明。 歌舞一茬又一茬地上着,边子濯的身侧围了好些个小官儿,又喂饭又饮酒,好端端一个万寿节百官宴,教他过的堪比阳春楼寻欢还要放荡。 随后,以管叔伯为首的文官一脉集体起身退席,走过边子濯身侧的时候,有人愤愤地拿起了边子濯放在桌上的酒,劈头盖脸浇在了他的脸上。 但边子濯不以为意,因为他早已没了意识,喝的烂醉如泥,就那么躺在一个小官光洁的大腿上,早已不知今夕何夕。 好端端一个万寿节百官宴不欢而散。经此一晚,之后百姓对北都世子的评价几何,大虞朝堂内的党派对立又将如何割裂,谁也没有定论。 当日深夜,姜离从慈宁宫内慢慢走了出来。 他方才对姜回雁行了大礼谢恩,整个过程中,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执拗地崩着那最后一根弦,僵着嘴角,应完了姜回雁所有的话。 临走的时候,谈明送他出来,说,太后将那些个小官都赐给了边子濯,并已经派人送到他府上去了。 “北都之狼的儿子又如何?如今不过是一条荒淫度日的疯狗。”谈明眯着眼睛,笑着说:“姜指挥使,这口气帮你出的妙啊。” 真是可笑,出的是什么气?真的是帮他出气吗? 姜离看着夜色中的紫禁城,悠长地叹了口气。 妈的,心情好奇怪…… 现在边子濯应该已经到府上了吧? 要不要……去看看? 只有他能看出来,刚才宴席上,边子濯的状态几乎一直处在危险的边缘。 边子濯当着群臣的面极尽魅态,一直不停的灌酒。他酒量极好,本应是喝不醉的,但方才却已不省人事。 姜离咬了咬牙。 他想去看看。 对,边子濯那副模样,可别死在回府的路上了。 “姜指挥使!”忽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姜离猛地一愣,转头去看,发现是乾清宫的侍女。 侍女满头大汗,喘着气道:“指挥使,皇上想见您。” 第10章 小惩大诫 今日发生的事情对明德帝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虽说明德帝早已习惯了被太后掌控一切的状态,但在自己的生辰,还是在百官朝贺的时候被如此羞辱,却还是第一次。 姜离几乎是刚一进门便被明德帝抱住了,只到姜离腰部的小孩哭的伤心,眼泪鼻涕一齐往姜离衣服上蹭着,侍女见状连忙召退了宫内的人,默默将门关上了。 姜离轻轻拍着明德帝的背部,看着他因哭泣而耸动的肩膀,长叹了一口气。 对于明德帝,姜离实是有恻隐之心的。 姜离刚入锦衣卫的时候,姜回雁对他极度不信任,便甩手将他丢到了明德帝身边伺候,那时候的明德帝个子还没现在高,小小的,眼睛总是怯生生地看着人。 所以姜离对他的第一感觉是,像他这种孩子,根本就不适合当这个皇帝。 但可惜,大虞整个皇族,只有他能满足姜回雁对大权独揽的欲望。 果不其然,明德帝登基不久后,事态生了变。 明德帝的亲生父亲景亲王突发疯疾,被关宗人府,半个月后,景王妃也暴毙家中,短短一个月之内,他成了孤儿,被姜回雁收养。那时候,他才只有七岁。 谁也不指望一个孩子能明白什么,本应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被姜回雁强行带入宫中,被迫坐上高位,彻底失去了自由。 姜离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不同的是,当年他遇到了边拓。 “离哥哥,离哥哥。”明德帝喃喃着,声音软糯的令人心疼,明德帝紧紧攥着姜离的衣角,哭道:“我不是天子吗?为什么我这个天子当的不像天子?” “皇上……” “今日太后当着众臣羞辱我,你分明已说了只听我的差遣,但我一对上太后的眼睛,我便不敢违抗她。我这叫什么天子,分明是个笑话!”明德帝气极,狠狠跺了跺脚,哭得更加伤心:“离哥哥,我好累,我不想当这个皇帝了。” 第10章 姜离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安慰道:“皇上,还记得微臣很久之前与您说过的话吗?” 明德帝愣了愣,从姜离怀里抬起头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姜离缓缓开了口:“微臣曾跟您说,为君之道,要善谋、善变、善百姓、善千秋……” 眼前景象忽的模糊起来,姜离好似又回到了那年,他与边子濯一同坐在定北侯府内的那棵老梧桐树下,听着边拓与他们讲的头头是道。 “……所谓善谋善变,皆因万事万物不断变化,朝堂与战场亦是如此,敌进我退,便可韬光养晦,这为的不是屈服或战败,而是为了尽快蛰伏。在这期间,不管经历什么,都要忍下去,因为你们的目的不在眼前,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打敌方个措手不及。”边拓敲了敲桌子,挑眉道:“听明白了么?两个臭小子,怎么我一跟你们讲书就不认真。” “爹你这个都讲了第三遍了。”少年边子濯道,碰了碰姜离的胳膊,道:“不信你问阿离,上个月你是不是才讲过?” 少年姜离认真地点了点头:“义父确实是讲过。” 边拓气的弯下腰,一左一右捏住两个人的鼻子,使了劲儿:“怎么,讲过就不能再听?啊?” 边子濯被弄的大叫,挣扎道:“哎哟哎哟!疼啊,爹!” 姜离也疼得捂住鼻子,连声求饶。 边拓突然哼了一声,放开了他俩,直起身喝道:“知道为什么讲这么多次么,因为这不光是为君之道,也是为将之道,为官之道,生存之道。你们今日既然听了,那就需得就听进去,记在心里,记死,记牢,有朝一日,你们定能用上的,明白么?” 边拓这话说的掷地有声,边子濯和姜离相互捂着鼻子对视一眼,似懂非懂地齐声道:“……是,孩儿明白。” 姜离声音低低的,将回忆里的那番话说完,随即,他慢慢低下身子跪下,与明德帝齐平,道:“皇上,姜回雁当过一朝皇后,两朝太后,其根基不可谓不深。你现在处处受她压制,实则无奈之举,但你要记得,你是皇上,姜回雁活不了几年了,这天下早晚是你的。” 明德帝吸了吸鼻子,道:“可是我本就不稀罕当这个皇帝,离哥哥,其实我觉得皇叔……” “皇上。”姜离突然打断他,只见姜离垂下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微臣深知这些年您受了不少气,但这世间的人,总有迫不得已、必须要做的事。在微臣心里,这天子之位现在只有您能当,未来也必将是您来当。” 明德帝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姜离。 姜离说到这,蓦地抬起头来,后退半步,冲明德帝重新跪下,叩拜了大礼:“微臣将誓死追随皇上,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德帝被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道:“离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姜离犹跪在地上,丝毫未动。 明德帝叹了口气,委屈道:“好了,朕知道了,朕刚刚说的都是气话,离哥哥,你快些起来罢。” 姜离却又弯了身子,沉吟了半晌,继续说道:“皇上,微臣还有一事要说。” “怎么了?” 姜离微微顿了顿,他喉结在明德帝看不到的地方上下滚动了一番,道:“方才百官宴一事,此事虽因谈明而起,但谈明这边,皇上暂且做不了主,可那北都世子,皇上却是做得了主的。” 明德帝道:“呃,皇叔吗?朕记得他与你素有恩怨。” “正是。”姜离道:“帝王驭下,小惩大诫必不可少。微臣以为,当下旨将北都世子边子濯于昭罪寺禁足一月,罚俸半年,遍抄佛经一百八十遍,让他感受教化,去去浑身的腥臊味才好!” 轰隆一声,夜色中,凭空一声惊雷,地上渐渐地起了温度。 初夏已过,很快的,便要入酷暑了。 姜离扯掉了自己的外袍,虚虚搭在手上,慢慢往家走。 今日经历了太多事情,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本想尽快回家喝碗参汤,却在门口看到自己家的下人快步走了出来。 下人叫老贾,是边子濯为方便联络,从定北军中抽调出来,安排在自己身边照顾的线人,非必要的时候,老贾一般不会与姜离过多交谈,现下他却主动走到姜离身前,道:“指挥使,元副将来了。” 元副将,元昭。定北军副将,北都暗卫之首,边子濯的左膀右臂。 “还有张太医,一起。”老贾道。 姜离见他匆匆忙忙的模样,心下已了然了几分,但还是叫住了他,问道:“贾叔,这么晚了,你去哪?” 老贾沉默了一下,道:“……世子不好。” “你去看了他他也不可能好。”姜离语气不善:“不明白情况么?姜回雁故意的,该他受着。况且世子府是没人了吗?独缺你大老远赶过去。” 老贾低着头不说话,身子却僵着一动不动。 姜离忽的生了气,心里只觉得冷飕飕的疼,但他已经习惯了疼,也无所谓了。 也是,现在的定北军上下,有谁还在乎他?有谁还认他、服他? 他憋着一肚子气又如何,贾叔被边子濯安排来陪自己住了这么多年,心里的气怕是比他多的多了。 姜离想着,再不去看他,径直走进了门,“碰”的一声,将大门关上了。 第11章 饮泣初夏 姜离家住得远,加上他刻意走得慢,算算从出紫禁城到回家,时间也差不多了。 姜离默默栓上大门,刚一转身,便看到张哲从屋内探出个头来,脸色有些紧张,嗫嚅地唤了一声:“姜离,你、你回来啦?” 姜离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没说话,直直往屋内走去。 “欸?”张哲连忙迎了上去,挡在姜离身前,手忙脚乱道:“那个,到时间了,我过来给你把脉,你先……哎你别走,我、我刚听说明德帝给世子下了旨,应该不是你……” “张哲。”姜离打断他,眼神却没有看向他,只是直直地看向屋内:“我知道元昭在里面,我也知道他是代边子濯来兴师问罪的。” 张哲蓦的一愣。 姜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绕过他,缓缓走到了室内。 屋内点着灯,桌边,元昭身着玄衣,束着高马尾,脸上戴着的半面玄铁面具在烛火下闪着冷光。 见姜离来了,元昭沉默着站起身,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脸紧绷着,就那么盯着姜离。 姜离忽觉得烦躁异常,之前在北都的时候,元昭作为边拓亲手培养的暗卫,也经常出入定北侯府,但那时他们看到元昭的冷脸只会笑着叫“闷葫芦”,远不及现在这般厌恶。 “有话直说。”姜离侧过脸,也不再理会他,转身去一旁的柜子里翻东西。 他记得上次明德帝有偷偷塞给他一小盒人参,他一直没舍得吃,也不知道放哪去了。 张哲跟在后面跑进来,站在门口处看了看两人,嘴巴张了张,终究是没说什么话,默默站在一边去了。 “世子殿下被锦衣卫押去昭罪寺了。”元昭的声音听不出起伏:“他在紫禁城里喝了许多酒,酒还没醒,是被锦衣卫沿街拖着去的。” “是么。”姜离淡淡道,手上翻找东西一刻不停:“看来皇上的旨下的晚了,姜回雁赐给他那么多美人,锦衣卫的弟兄们怕不是从床上把他拖下来的吧?” 元昭听罢,抬腿往姜离那走去,突兀地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姜离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向他,勾了勾唇,轻蔑道:“怎么,被我说中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元昭道,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压着怒。 “我乐意。”姜离笑,拿着那一小盒人参站起身平视他,道:“他既然特地叫你来问我,你便这么回复他。” 元昭看了他一眼,瞥过头去。 “你就算不这么转告,我也会自己跟他这么说的。”姜离敛了笑容,寒声道:“毕竟我跟他,跟定北军,早已陌路。既已这样了,那再坏一点也无所谓。” 屋内的空气霎时间安静了下来,张哲焦急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俩,心脏七上八下地跳着。 姜离转头走去桌边,将那盒子打开,从里面掏出几个人参薄片来。 “……世子现在很不好。”身后,元昭开了口,艰难地说着:“他先是当着群臣的面,受尽折辱,夜里回了府,又被锦衣卫醉醺醺地拖出来,当着满街的百姓,押送去了昭罪寺。” 姜离拿着人参的双手在没人看到的地方猛地一顿。 “这圣旨是你去了乾清宫才下的,应是有什么隐情……” “没有隐情。”姜离的声音斩钉截铁。 元昭继续说:“现下已经很晚了,昭罪寺落锁落得早,守卫也不算很严,当是进得去的,你可以……” “元昭!”姜离猛地一声怒喝,他一把将桌上的人参和茶碗扫在地上,指着元昭的鼻子怒骂道:“你是什么意思?边子濯恨我恶我,你手底下的定北军,更是巴不得啖我血食我肉,现在他受辱了,想起我来了,还要我去安慰他?” 第11章 “我且问你,他当年将刀戳进我心口的时候,他有没有为我考虑过?他每个月给我药吃吊着我命的时候,他有没有想过我在生不如死?!在你们眼里,我就那么下贱吗!” 元昭低着头,抿了抿唇:“二少爷……” 姜离喝道:“别这么叫我!” 心口的刺痛出现的毫无预兆,姜离吼完,捂着胸口后退了几步,单手撑在桌上,狠狠喘了几口气,双眼通红。 张哲被他这举动吓的不轻,连声劝着:“姜离,姜离……你快冷静一下。” 元昭连忙走上前去想扶着姜离,姜离疼的连抬手推开他都费劲,指尖一扫,将桌上剩下的茶碗推到了地上,“啪嚓”一声,在两人之间碎开。 “滚。”姜离低声道。 “二少……” “张哲,叫他滚!”姜离怒喝。 “好、好。”张哲连忙跑过来,拽着元昭的胳膊,使了吃奶的劲儿往外扯:“我们走了,姜离,你好好休息……” 姜离疼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捂着胸口,躬身蜷缩在桌边,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那阵尖锐的疼痛感过去,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屋内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抬眸望向窗外黑漆漆的天,半晌,才缓缓撑起身子,朝大门口走去。 院子的大门虚虚掩着,能隐约听到交谈声,他俩人还没有走远。 “我都说叫你不要来了!姜离现在对世子什么态度,你难道不清楚吗?他对世子都如此,更何况是当初当着世子的面指认他的定北军弟兄。你可知道,自姜离入了锦衣卫,你手底下那些人是怎么恨他骂他的。”张哲在元昭身前一个劲地踱步:“况且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我都不敢在他面前提当年之事,今日见了你,怕是又要难受好些天。” “但我不信。”元昭开了口,声音平淡,却异常坚定。 张哲微微一愣,转头看向他:“什么?” “当年之事,我不信是二公子做的。”元昭重复道,他抬眸看向张哲:“阿哲,你信么?” 姜离静静的靠在墙边听着,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表情。 半晌,门外的张哲悠悠叹了口气,轻声道:“……其实我也不信。” 铿——! 街上远远传来打更的吆喝声:“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更夫声颤颤巍巍,渐渐隐入深夜。 姜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屋内的,他像是一尊寂静的佛,在门前伫立良久。 元昭说,他有隐情。 他能有什么隐情? 姜回雁都当着群臣的面那样做了,若是不将边子濯送去昭罪寺好好思过,边子濯日后如何能在这瞿都中继续立足?日后边子濯若要揭竿而起反姜回雁,如何能够服众? 姜离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胸口恍然的一阵微痛唤醒了他,他转了眼神,看到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碗和人参。 眼睛已经干涩了太久,许久没有流过泪的他,终是在这暴雨将临的初夏夜里,失声痛哭起来。 第12章 通风报信 春耕贪墨一事,自姜离上报了诏狱状词之后,大理寺审批的异常之快,被抓出来的官不论品阶,一律革职的革职,下放的下放,不过几天,便将涉事之人从瞿都中清了个干净。 其实这事,要说没人在后面儿推,定是不可能的。且不说没被姜离查出来的那些银子到底进了哪些人的兜儿,单说一个谈明谈公公,本次春耕由司礼监督察,他作为司礼监掌印,这事儿查的越久对他越不利。 姜离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这几日在司礼监和诏狱两头跑,主动帮谈明处理了不少事,算是又给谈明帮了大忙。 这是纯粹的示好态度,也是他获得谈明信任的一种捷径。但无功不受禄,谈明接了姜离的好,自然需要有所表示。果不其然,一日午时,萧秀明正在与他核对昭罪寺最新的轮值看守名单的时候,一个穿着藕荷色太监服的小太监施施然走进镇抚司,远远冲着姜离笑道:“指挥使大人安好,这是在忙吗?” 来者正是谈明最喜欢的干儿子冯柒冯公公,谈明现在背靠姜回雁,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日中天。他的儿子,自然也是宫里的人上人。 姜离和萧秀明互相对视一眼,都站起身子整理衣冠,恭敬行礼道:“冯公公。” “小的哪里受的住这样的礼,二位大人,快快请起。”冯柒笑嘻嘻地说着,眼神轻轻瞥了一眼萧秀明。 姜离会意,冲萧秀明道:“老萧,看守昭罪寺的执勤名单就按这个来罢,你先下去。” “是。”萧秀明用带着疑惑的眼神看了看两人,默默退了下去,临走还贴心地将房门关上了。 屋内一下子便只剩了他俩人,姜离侧了身,请冯柒入座,殷勤地给他倒了茶,道:“冯公公,快请坐。” 在宫里,这些个阉人说白了,干的就是看人眼色的活儿,姜离这般殷勤,想来也是明白自己来的缘由,遂也不客气,直接应声坐了,接了姜离的奉茶,道:“听说那北都世子在昭罪寺里日夜闹的慌,指挥使可得要手下的人好生看着些,好歹皇上下了旨意,教那世子面佛抄经,咱们做下臣的,当是要好好履行才是。” 姜离连声道:“公公所言极是,昭罪寺的看守排班全由我一一审过,必不会出差错。” 冯柒笑了笑,面上换了一副了然的神色,道:“也是,指挥使与那世子素有恩怨,咱家倒是瞎操心了。” 姜离但笑不语,当是将这事儿又默认了一遍。 “话说回来,咱家此次来,是来给指挥使传话的。”冯柒直入主题,道:“指挥使近日处处帮衬着干爹,干爹心里都晓得,只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天底下归了根结了底,都没有白落馅儿饼的道理,所以此番咱专程来,是要代干爹听听指挥使的意思?” 冯柒如此直入主题,姜离也不消的与他绕弯子,只是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垂眸道:“冯公公可知我的身世?” 冯柒道:“若指挥使愿说,但闻其祥。” 姜离放下茶壶,缓声道:“我本花柳女之子,运气好得了个姜家的姓,少时在瞿都和北都流浪多年,父不认,家不识。我这辈子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本以为就当这般碌碌一生,却承蒙太后赏识,翻了身做了人。到现在,以我父亲为首的姜家本家,依旧不认我,认我的,只有太后。” “我本出身草莽,有朝一日位列百官,也是因为太后。”姜离话语诚恳,字字铿锵:“我姜离,承蒙太后不弃,忠于太后,劳于太后,谈公公作为太后心腹之臣,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烦其所扰,不忧其所忧?” 冯柒听罢抿了抿唇,端起茶杯来,淡淡喝了一口:“指挥使大人,您要知道,这瞿都朝堂里,想要巴结干爹的并不在少数,但干爹并不是那种缺什么东西的人,他能做到的事,您做的再多,也是热脸贴冷屁股,无甚作用。” 姜离笑了笑,道:“做不在多,吾自唯心足矣。” 对于姜回雁的一番违心之言,姜离说的那是句句肺腑,就差声泪俱下。 就算冯柒是带着怀疑来的,但姜离这话说进了他心坎,面上也柔和了几分,道:“指挥使大人,恕咱家直言,干爹他什么都不缺,真要说他缺什么,答案便是您能为他做些什么。” 姜离听到这里,眼睛亮了亮,抱拳道:“姜某愚钝,敢问公公,可否指点一二?” 冯柒被夸得有些飘飘然,毕竟年纪小,年轻气盛,压不住傲气。只见他立马勾了唇,笑道:“话说这几日,两浙巡盐御史王进海递了好些个折子进司礼监,这事儿,指挥使可晓得?” 姜离摇头道:“不知。” “那王进海在奏折里痛批朝廷对倭寇不重视,海防松弛。端的是一副口无遮拦,乖张跋扈的模样。更别说,自他当了巡盐御史,两浙一代的贩盐生意,年年都要被他参。之前是参些无可厚非的事,干爹便当他直言善谏,现下竟蹬鼻子上脸,参两浙治理混乱,还将这个屎盆子扣在太后头上,教干爹好生厌烦。” 姜离压下声音道:“那谈公公近日来,是在忙着王进海的事了?” 冯柒眼中厉色一闪,道:“正是。” 姜离想了想,恭维道:“听冯公公的语气,谈公公这是已经寻着治他的法子了?” 冯柒听罢,忽地咧嘴笑了,低下声音道:“干爹想要做什么,自然是有法子的,只是那王进海远在浙江,有些不方便罢了。” 他拍了拍姜离的手,附在姜离的耳边:“指挥使啊,您瞧,您的机会可不就来了么?” 姜离看向他,低声问道:“敢问冯公公,谈公公是想要……?” 冯柒伸出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道:“当然是一劳永逸,以绝后患了。” 姜离会了意,从怀里掏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顺着袖子塞到冯柒的手上,道:“多谢冯公公知会微臣,还请冯公公帮微臣在谈公公前,多美言几句。” 第12章 冯柒见了那沉甸甸的银子,嘴角是止不住地翘。他伸手将那银子收好,道:“这个好说。姜指挥使,您若是下了决心,可就得赶紧了,毕竟想表忠心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姜离连忙站起身,道:“微臣明白。” 好不容易送走了冯柒,姜离独自一人走回屋内,他缓缓将门关好,靠在门边,揉了揉笑的酸痛的嘴角,狠狠骂了一声。 王进海。 谈明不愧是千年的狐狸,真是给他选了个好角色。 王进海作为两浙巡盐御史,最主要的职责,便是监察盐政、纠举不法,虽然品级低,但权力却一点也不差,可谓是朝廷放在两浙一带的言官和监管。 当年为防止姜党一脉染指两浙盐政,捞取私银,以太傅管叔伯为首的文官一脉费了不少力气,才将王进海推上了这个位置。 而现在,谈明居然敢狮子大开口,想要姜离把王进海给“一劳永逸”掉。 王进海已担任此职数年,按道理来说,谈明是不敢如此突兀地除掉他的,除非,已经到了不得不除掉他的地步。 姜离的眸子闪了闪,深吸了一口气。 盐政。 只能是因为这个,两浙乃大盐仓,那地方的贩盐生意,油水极大。谈明想要一口吃下,未免太狂妄了点。 且不说他能不能顺利杀掉王进海,按照方才冯柒说的话推测,谈明八成已经有了替任人选了。 姜离垂眸看了看桌上,那里正摆着一份新拟好的昭罪寺看守名单,洋洋洒洒的锦衣卫名单上,独独没有他自己的名字。 方才他问过萧秀明,用萧秀明的话解释是,那地方太过阴暗潮湿,指挥使尊贵,还是不要去了。 ……阴暗潮湿。 这是边子濯最讨厌的环境。姜离想着,心中不免开始幸灾乐祸。 当初为了推翻姜党,边子濯迫使自己想尽一切办法接近谈明和姜回雁,现在好了,自己被要求帮他们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边子濯在自己最讨厌的环境里跪佛抄经,倒是公平得很。 姜离冷冷哼了一声,伸手要去拿那份名单,却不小心碰到了桌子,撞得桌下的抽屉忽地抽出来了一点。 几本手抄的佛经露了出来,姜离“啧”了一声,他低头看去,像是伪装的狐狸皮囊突然被撕掉一个小口,“碰”的一声,一把将那抽屉猛地关上了。 “晦气。”姜离道,说出来的话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底气不足。 姜离看了看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转身走到一旁,准备换上几个新烛。忽然窗外一声轻微的细响传入耳中,姜离敏锐地感觉到了危险。 果不其然,下一刻,一个飞镖捅破窗纸,带着破空声扑面袭来。 说时迟那时快,姜离手上挽了个花,双指捏住手边的茶杯猛地掷出,“铿!”的一声,茶杯与那飞镖在半空中撞在一起,茶杯应声而碎,飞镖也被打歪了方向,“当”的一下,深深插入姜离面前的桌子上。 姜离正要提气追出去,余光却瞥见飞镖末尾处拴着的一张布条。他定睛一看,又在飞镖末尾处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银色的字。 ——“昭”。 元昭。 元昭发来的信,还能有什么内容? 一股子无名怒火猛地冲上大脑,姜离气的登时火冒三丈,几步踹开房门,只身站在院内,喘着粗气环视四周,吓得镇抚司内执勤的弟兄们纷纷侧目。 正寻思着是谁惹得自家指挥使如此生气,下一刻,便见着那年轻指挥使猛地一跺脚,指着没人的房顶大喊了一声:“烦死了!!!” 吼完随即转身进屋,大手一带,将房门摔地哐啷作响。惹的几个小锦衣卫面面相觑。 ——该死的元昭! 姜离重新走回室内,双脚噼里啪啦地踩在木制地板上。 他根本不想知道边子濯在昭罪寺过得如何,他也不想知道任何边子濯的近况,边子濯就该老老实实地念经修佛清心静欲,他活该! 姜离伸手猛地从飞镖上拽下那张布条,准备丢到烛台里烧了。 可动作间,却看到了几个写的潦草的字迹—— 发热…… 食不下咽…… 姜离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第13章 痴佯疏狂 翌日,早时三刻,因着昨夜当值晚,萧秀明正在换牌室内打着瞌睡。 北都世子当朝不雅,明德帝下了严苛的旨意,所以这几日镇抚司内的不少人手都调配去了昭罪寺,留在镇抚司内的锦衣卫一下少了大半,人手紧缺,一个人掰成两个用。 他正睡的迷迷糊糊,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人走到自己近前,拿了笔在写写画画。 他一个激灵坐起身,抬眼却见着了姜离。 “指挥使?”萧秀明连忙站起身,道:“我昨日不是提醒了您今日轮着休沐?怎么来了司里?” “我来替班。”姜离认真地说,将执勤名单递给萧秀明道:“今日本轮着小刘去昭罪寺守着,但他昨日晚上闹肚子闹的厉害,怕是去不得了。” “小刘?”萧秀明愣了愣,连声道:“哎呀,他怎么直接找您告的假,下回我说说他。” 姜离脸上一哂,轻轻咳了一声,有些尴尬道:“我昨日夜里正好路过他家罢了。” “哦,哦。” “换成我去罢。”姜离道,说罢便自行去拿了腰牌。 萧秀明见姜离准备走,连忙拦住他道:“指挥使,昭罪寺那种地方,您不必躬身,我换其他人去也是可以的。” “无妨。”姜离低头挂好自己的腰牌:“老萧,身为同僚,左右你今日下了值,去太医院开点药看看他。” “啊?是。”萧秀明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抬眼姜离就没了身影。 早时的官道上赶集的人多,姜离压了压帽檐,特意避开朱雀大街,绕道走些偏僻的小路,等到了昭罪寺,已经接近午时。 蔚然昭罪寺,建于大虞高祖年间,至今已三百八十年,扣押罪臣犯人无数,朝中有传言说,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冤魂,故阴气极重。 分明是夏季,隔着近了,竟还能感受到一丝丝的凉意,姜离抿了抿唇,抬眼看了看那紧锁的大门,径直走了过去。 几个执勤的锦衣卫没想到姜离会亲自来,连忙冲他行了礼,姜离点点头,敛了神色,沉声问道:“罪世子可一直在寺内,未曾出来过?” 一人答:“回指挥使,奉皇上之命,我等严加看守昭罪寺,除吃饭饮水会开寺门外,其余时候都不会开寺门。” “做得好。诚如皇上所说,罪世子不顾人伦,秽乱朝堂,天理不容。”姜离负手而立,道:“罪世子已入寺半个月,也不知有没有反省。开门,我当要看看他如今是何模样。” “这……”几个锦衣卫愣了愣,没敢动。 姜离神色冷了下来,走到他们近前,一字一句道:“你们可有异议?” “属下不敢!” 说真的,在这瞿都朝堂里,谁能不知道姜离和边子濯的恩怨? 当年姜离被捅了一刀,差点丢了命,现在闻言赶来,落井下石地嘲讽一番,也在情理之中。 姜离作为锦衣卫的主子,底下的人,自然也懂得察言观色,姜离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那这门,怕是要悄悄开上一开的了。 几个锦衣卫连忙上了前,用木条翘起拴着房门的栓子,这百年寺门不仅重,内里还生了锈,推起来异常吃力,几个锦衣卫费力推了半天,才堪堪推开一个口。 姜离点了点头,道了一句:“关门守好。”随即闪身入内。 一入昭罪寺,眼前豁然开朗,但所见皆是破败与萧瑟。偌大的院内杂草丛生,蚊虫遍地,就连西南角养鱼的水缸都生了一层厚厚的苔藓,从缸口一直垂落在地上。 身后大门被推的刺啦作响,姜离在门口站定,随着一声厚重的关门声,足下尘土扬起,再次将这四方天地与外世隔绝。 厚重的大门有着良好的隔音效果,寺外锦衣卫的交谈声传不进来,寺内的声音自然也是传不出去。 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姜离抬首看去,他目力极佳,正好瞧见元昭趴在昭罪寺主殿的屋顶探了个头出来,他在看到姜离的目光后愣了愣,将头又缩了回去。 姜离被他给气笑了。 元昭和他还有边子濯一样,武功都由边拓一手教导,以元昭的实力,跟踪自己,再躲过锦衣卫的巡视,再轻松不过了。 哼。 他就那么想让自己见边子濯,以至于一直跟着自己到这来了。 但他们分明都知道,自己与边子濯,抵足温情是偶然,相互撕咬才是常态,对于现在的边子濯来说,或许只有自己的长相,才能让他得到一丝宽慰罢。 姜离想到这,不由得自嘲地笑了一声,抬头看向元昭躲藏的那片瓦砾背后。 元昭啊元昭,你口口声声说信我认我,可你做的事,又何尝不是在诛我的心呢? 第13章 姜离默默移开目光,不再去看他,只身走向那个紧闭着的房门。 他在门前站定,双手贴在轩窗上轻轻推了一下,没有上锁的房门应声而开,逐渐向内展开一条缝来。 姜离动作稍稍一顿,他侧耳听了听,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动静。他有些疑惑,轻手轻脚地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与屋外一样,设施摆件一看就是很久没有换过了,老朽的不行。桌边的凳子缺了一个腿儿,倔强地立着,床下更是给老鼠咬的断了,被人塞了泥土和糯米,堪堪支撑住。 姜离微微皱眉,他没想到昭罪寺内的环境竟然差成这样,室内扑面而来的潮湿与腐朽的酸木味儿刺激着姜离的鼻腔,他忽的心口有些闷,双眼在室内环视一圈,这才发现那人正裹着灰扑扑的被褥,躺在床铺的最里侧,身体背对着他,轻微地起伏着,似乎睡的正香。 姜离愣了愣,嘴唇嗫嚅了一下,呼吸忽然放得很轻,他抬起沉重的步子往床边走去,一步一步,慢慢挪动到床前,轻轻坐在了床边。 听元昭说,边子濯发了热,姜离缓缓倾了身子去看,只见边子濯紧闭着双眼,被褥裹到了鼻尖,双颊有些泛红,他轻轻呼着气,眉毛却紧紧皱着,不知是不舒服还是梦到了什么。 姜离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从唇间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后,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探边子濯的额。 边子濯睡眠从小就浅,姜离的动作不敢太大,只用食指和拇指轻轻贴在他的额头,熟悉的温度自指尖传来,某些记忆深处的滚烫被点燃,循着深刻又刺骨的寒,交织成一丝一缕的温暖。 这种感觉又酸又痛,麻着姜离的神经,却又将他的灵魂焚烧。 姜离缓缓闭上双眼,冷静了片刻,从口中吐出一口浊气。 边子濯的温度正常,似乎已经降下来了,想必是元昭做了什么处理。那既然这样,他也无需再管,即刻离去便是。 姜离这么想着,垂了眸,将手缓缓收了回来。 却不想那人却猛地一转身子,强劲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姜离的手腕,姜离吓了一跳,整个人猛地站了起来,正准备甩开他的手跑掉,却发现边子濯抓的死死地,他竟轻易挣脱不掉。 “……放手。” 姜离艰难开口。 他不知道刚才自己的动作有没有被边子濯发觉,如果真被发觉了,自己这种难堪的模样,还不如直接一头撞死。 …… 等等。 为什么他要因为元昭的一封信,就巴巴地跑过来看边子濯? 骤然的一丝清明,姜离的动作猛地顿住,四肢寒意渐升,足下像是结了冰,教他不能移动分毫。 谁会像自己这样,被他恨被他怨,被他当成狗一样拴着、吊着,还要上赶着过来看他是不是真的发了热,是不是真的吃不下东西? 姜离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他浑身一阵阵发冷,胃里更是被这想法刺激地痉挛起来,他僵直地立在原地,下颚处牙关紧咬,青筋毕露。 他忽然想起那天在自己府上冲元昭吼出来的那些话。 这不是贱是什么? 他这不是贱是什么!!! 姜离双眼通红,他浑身颤抖,怒气像是干柴烈火,噼里啪啦地在他心中燃烧起来。 可刚刚醒过来的边子濯不知道这些,昭罪寺内环境极差,他素来住在瞿都城内,锦衣玉食惯了,竟一下还不适应,惹的身上发了热,好在他症状不算严重,吃了元昭及时送来的药,现下已经无虞,只是连着昏睡了好些天,整个人迷迷糊糊地,还未完全清醒。他只是感觉到似乎有人在自己身边,那人的呼吸又轻又细,离的那么近,感觉温暖又熟悉,以至于在那人抽身离去的时候,他下意识从梦中醒来,抓住了那人的手。 姜离烦躁地骂了一声,抬手又是猛地一甩,边子濯将他手腕攥地红了,惹地姜离痛叫一声,喝道:“我叫你放开!” 后者却闻而不动,垂着头坐在床上,意识还未回笼。 姜离看了看自己被揉的发红的手腕,半晌后,忽地嗤笑了一声,道:“边子濯,你这是想到谁了?” 如姜离所料,边子濯依旧没有回答。 姜离也不需要他回答。 毕竟能让边子濯魂牵梦萦的人从始至终也仅有那一个——那个即使死了都还被他念着的皇兄。 这是他用多年的万念俱灰换来的答案。 如同一桶冷水将浑身浇了彻底,姜离蓦地冷静了下来。 对边子濯,他有再多的怒意又如何? 边子濯对自己,从始至终都是狠的,从自己第一次被带入定北侯府的时候,他就狠的彻底。 悲哀又可笑啊。 他就是这样,像是只整日嚼着腐肉刍狗,挣扎着活在名为边子濯的噩梦铸成的现实里。 蓦地一瞬,姜离忽然想要活的彻底,碎得彻底。 像是多年前那晚,边子濯拿着鸿景帝的画像闯入张哲的府邸,绑住双手,嘴里塞满吊着命的药丸,强制着贯穿,践踏掉所有的爱意。 就该这样,什么都碎掉、烂掉。 最好让他再无任何一丝一毫的留念。 姜离几近疯狂地想着。 他缓缓坐回床前,抬高自己的衣领,仅仅露出那双与鸿景帝八九分像的眉眼。 “看着朕。”姜离笑着说,眉眼弯弯:“朕的小皇弟。” 第14章 爱恨不清 “看着朕,朕的小皇弟。”姜离轻声道。 话音刚落,耳边忽然一阵疾风袭来,姜离早有准备,只见他转头抬起手臂,猛地一下,挡住边子濯袭来的胳膊。 边子濯带着薄薄一层肌肉的手臂青筋毕露,挥舞起来的力气极大,震的姜离肩膀一阵酸疼,他闷哼一声,刚准备继续出招,却不想边子濯的动作更加迅速,突然整个人猛地从床上弹起,另外一只手从下往上扣住姜离的脖子,将他整个人调转过来,姜离只来得及听到“碰!”的一声巨响,整个人便被死死压在了床上。 “咳——!”腐朽的床框发出嘶哑的挤压声,姜离双手攥住边子濯的手腕,费力的张开嘴呼吸。 边子濯急促的喘息声从耳边传来,他已经完全清醒了,双眼通红地盯着姜离,捏住姜离脖颈的手指越来越紧。 “姜、离。”边子濯的声音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你好大的胆子!” “呃……”姜离被压的喘不上气,双手使劲掰着边子濯的手指,但后者似乎用了狠劲,一番挣扎下来,竟纹丝不动。 肺部的空气极速收缩,姜离挣扎的愈发剧烈,抬腿直直往边子濯腹部踢去。 边子濯身子微微一躲,垂眸看了一眼姜离,见得他实是难受的紧了,这才手上一松,放开了他。 “嗬……咳咳!”姜离忽地恢复呼吸,整个人蜷缩在床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边子濯却再度倾身上去,一把扯开他捂住下半张脸的衣服,露出属于姜离的那张脸来,咬牙道:“姜离,你害我入昭罪寺的事还未清算,现在竟敢上赶着来惹我生气!” “那又如何!”姜离怒喝出声,他眼中因窒息蓄满了眼泪,怒气冲冲地瞪着边子濯,不顾一切地吼道:“有种你就掐死我!动手啊!” 边子濯动作微微一愣,眼中寒意顿生,他一把抓住姜离的领子,喝道:“闭嘴!” “你不敢吧!”姜离也吼,随即咧嘴笑道:“杀了我,你便再也看不到这双眉眼了,你对先帝真是痴情啊,边子濯!” 边子濯死死瞪着他,气的牙根直痒痒。 姜离瞧见他那模样,脸上的笑意愈发大了起来,嘲笑的声音带着孑然一身的愤怒与恨意:“你瞧,你一直分的这般清楚,从我见到你的第一面,你就分得清楚!你将我当作是他,爱你所爱,想你所想!但可惜啊,你爱他爱的死去活来,他却到死都不知道,只把你当弟弟!” 此话一出,边子濯登时面色发黑,他终是忍无可忍,甩手给了姜离一巴掌,这一巴掌一点力气都没收,姜离嘴里瞬间被打出了血,但他整个人却倔强地梗着脖子,直勾勾地盯着边子濯,一口血啐在他的衣服上。 边子濯俊朗的面容耷拉下来,脸色铁青地看着姜离。 姜离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舌头抵着牙根,硬是将嘴里的铁锈味吐了个干净。 半晌,边子濯忽的勾唇笑了,他伸出手,用拇指抚着姜离被打肿的脸颊,道:“姜离,你今日便是来嘲笑我的么?” 姜离听罢,冷哼了一声。 边子濯见姜离一副执拗的模样,伸手抓住他的下巴,与他对视道:“可你嘲笑我又如何?我对皇兄情深意重,那你呢?” “我怎么了?”姜离一下子没理解到边子濯的意思,他动作微微顿了顿,警惕地盯着边子濯。 边子濯紧紧盯着他,与他几乎鼻尖贴着鼻尖:“你怪我将你当做皇兄,本质上不就是怪我没有将你当做姜离?” 第14章 “什……”话音刚落,姜离的身子肉眼可见地抖了一抖。一股子奇怪的感觉如蚁爬般从躯干升起,胸腔处好似突然被人开了一个小口,最不该泄露的光窥探了进来,即将触碰到最深处,触碰到那些被他刻意隐藏的东西。 边子濯满意地看着姜离的表情,恶劣地说出了那句话:“承认吧姜离,你到现在都还喜欢我吧?” 边子濯的嗓音近在咫尺,姜离猛地瞪大了眼睛,心脏像是猛地受了钝击,他感到呼吸不畅,浑身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脸上刚被打的地方火辣辣地,巨大的屈辱感和矛盾感几乎瞬间将姜离吞没,他蓦然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似乎早已被锁在了名为边子濯的噩梦里,他在过去和现实之间徘徊纠缠,对与错,爱与恨,一团乱麻,混淆不清。 好乱,好疼,姜离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怔忡间,边子濯低沉的声音再次出现在耳边:“姜离,你自问有什么资格来嘲笑我?你跟我内里烂的都一样,血肉交织在一起,灵魂上谁比谁更糜烂,你分的清么?” 姜离脸色发白,紧涩的喉咙颤抖地挤出几个字来:“喜欢……?世子殿下未免太自信了些。” “是么?”边子濯哼笑了一声,随即脸色一凛,发狠般地吻了下去。 双唇相贴,滚烫又熟悉的温度萦绕在唇间,姜离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躺在床上,直到边子濯的柔软愈发肆意,姜离才回了神,双手推拒着他的肩膀,怒喝道:“你别他妈每次发疯都压着我!” “我发疯?”边子濯单手撑起身子,用指尖蹭了一下嘴角的晶莹,垂眸像看小鸡仔一样看着他,嘲道:“碰一下就起反应的是谁?” 姜离浑身的血霎时间停住了,他往下看了看,面色愈发惨白,身体僵硬的好似被拖入冰窖一般,就那么直直躺在床上,眼神是死一般的空洞。 “说话啊?”边子濯笑出声,他俯下身子,逼人的语气带着刺。 “滚。”姜离忽的出了声音,那声音带着泣,感觉从灵魂到肉体都要那么碎了:“滚开……边子濯,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边子濯蓦地抿了唇。 差不多了,以姜离的性格,再说下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一想到这,边子濯沉默了半晌,放开了姜离,没有再说话。 姜离颓然地闭上眼睛,侧过头去,露出那节被掐出红痕的脖颈来。边子濯低下头,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再次抚摸了上去。 肌肤相贴,姜离浑身猛地一颤,终是愤恨不极,近乎崩溃的怒喝出声:“边、子、濯!” “我问你。”边子濯压住他,伸手轻轻在脖颈上碰着,强硬地转换话题道:“你早就知道罢?姜回雁要借万寿节羞辱我一事。” 姜离咬着下唇,不做声。 “说话。”边子濯道,伸手轻轻拍了拍姜离的脸,哄他。 “我手眼通天。”姜离嗤笑:“世子殿下莫不是太抬举我了,只要是跟姜回雁有关的事情,我就必须要知道。” “只有你能知道姜回雁的动向,不然我允许你在她身边做甚么?”边子濯皱眉。 “我不知道。”姜离咬牙:“你被当众羞辱,你活该!” “呵。”边子濯瞥了他一眼,伸手勾住姜离的头发丝儿:“不过是满足一下姜回雁的恶趣味,本世子今后有的是手段教她还。” “倒是你,跑去跟明德帝说让我抄佛经,打的什么主意?”边子濯道。 姜离一把拍开边子濯的手,嘲讽道:“世子殿下色欲薰心,在大殿上都敢风流苟合,明德帝管不了你,便让佛祖管你罢!” 边子濯听罢咧嘴一笑,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道:“瞧你这话说的,我遂姜回雁的愿去搂那些个小倌儿,你倒不满意了?” 姜离怒火直冲天灵盖,拉高声音道:“我有什么不满意的?” 边子濯轻笑一声:“好啊,本世子色欲薰心,不如指挥使大人降尊陪我玩玩吧!” 这句话直冲姜离大脑,他蓦然睁大双眼,一脚踢向边子濯,却不想脚腕被后者抓住,三下五除二将他鞋子脱了。 姜离喝道:“边子濯,你恶不恶心!那么喜欢找替代品,阳春楼里面多的是!关了灯捂上脸都一样!” 哪知边子濯压根儿不理他,手上动作不停,电光火石间,两人过招数次,腐朽的床框被两人一来一去拧的几乎散架,姜离招招狠厉,却都被边子濯化解,最后边子濯将他衣裳一脱,整个人光溜溜地拽了回来。 “啊!边子濯,你去死,你去死!”姜离挣扎的愈发剧烈,他双手被边子濯绑在床头,一头青丝落了满床,整个人凌乱不堪,双脚已不知在边子濯腹部踢了多少次。 边子濯捂着泛疼的肚子,烦不胜烦:“老实点!” 姜离兀自不听,冲着边子濯的肚子又是一脚。 边子濯捏住姜离的下巴,恶狠狠地吼出声:“姜离!” 边子濯这声中气十足,姜离慌乱间被吓得一抖,像是被惊到了的小兽,双眼挂着泪,可怜兮兮地瞧着他。 边子濯动作顿了顿,复盯着姜离看了半晌,叹了一声,黑着脸,伸出手解开了绑着姜离双手的绳子。 双手重新恢复自由,姜离蓦地收回胳膊,转头去找自己的衣裳,哪知衣裳被边子濯丢的老远,他没有办法,只能拽住被子裹着自己。 昭罪寺年久失修,灰扑扑的被子一抖落下的全是灰,饶是边子濯自己,每晚都是合衣而眠,更别说现下姜离还光着身子。他那皮肤本就柔的不行,一搓就能出印子,边子濯看了看他,还是起身下了床,低头将地上的衣服捡了起来,劈头盖脸地甩在姜离的头上。 “穿好!”边子濯的声音带着隐忍的火。他烦躁地走到桌边,就着冷掉的茶水猛灌了好几口。 不过就是半年没碰……边子濯想着,他不过就是半年没碰,姜离竟抗拒成这般模样。 之前的每次到了最后,姜离也都半推半就地做了,今日却有些不一样。 边子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 身后安静了片刻,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边子濯闭眼听着那动静,心口的燥热却一点也没有停息,他将茶杯攥的死紧,终是在喝下第三杯凉水后猛地一甩杯子,起身走到床前,捏着姜离的脸,再度吻了下去。 唇齿相碰,边子濯固执地将姜离所有的抗拒都堵在喉咙里。 他反抗他的反抗,抵制他的抵制,用手,用腿,用身子,用尽浑身的力气,将姜离尽数压制。 ——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他就该这么老老实实的,他任何的不情愿,在自己的面前都算不得什么,他任何的不服从,在自己的面前都是违逆,这才叫理所应当。 “哈……” 边子濯忽地放开姜离的唇,他垂眸,看着姜离唇上的一抹蜜色,眼瞳是如墨一般的黑。 姜离用手使劲抹着嘴唇,眼角处染上一层薄红,像是被迫,又像是迎合。 “离我远点。”姜离说道,声音带着沙哑:“或者我把你丢到门口的水缸里。” 边子濯笑了:“你有那能耐么?” 姜离狠狠骂了一声,整理好衣裳站起身,冲着凌乱的床褥剁了一脚。 他像是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模样,实则丢盔弃甲地说:“不多叨扰了,告辞。” 哪知话音刚落,边子濯却伸手拦住了他,道:“这就回去了?” 姜离几乎要将银牙咬碎:“不然?” “算了。”把狗逼急了总归不好,边子濯不消与他多讲,张口道:“你且等等,我与你一同出去。” 姜离盯着他,道:“世子殿下,需要我提醒你,你还要在这昭罪寺里待上半个月才能出去么?” 边子濯环视四周,道:“你觉得这地方能困住我?” 姜离暗骂一声,侧过头去。 边子濯突然想到什么,道:“我上次警告过你,教你离明德帝远一点,你是一点没听。” “不关你事。”姜离哼道。 边子濯听罢走到他面前,冷声道:“明德帝不过是个傀儡,万寿节时,姜回雁已特地教姜淑娴在朝廷众官前露面,她想利用姜淑娴蚕食皇权一事做的这般明显,你身为姜回雁身边的人,还敢跟明德帝走近?找死么?” “让我离明德帝远点?”姜离一下子便怒了:“我不管他,你们谁来管?管叔伯自称是帝党,靠着拥护明德帝来联合文官一脉与姜回雁对峙,但他们又做了什么来维护明德帝?” “现下姜党一手遮天,就算管老支持明德帝,也没有办法直接跟姜回雁掀桌子。”边子濯道。 “是,他们都有明哲保身的理由。”姜离转头看向边子濯道:“那你呢?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会拥护明德帝么?” 边子濯看了看他,不置可否。 “恐怕不会吧?毕竟如果你不座上那个位置,又怎么算给你皇兄报了仇呢?”姜离冷笑。 第15章 边子濯咬牙道:“你就那么稀罕那个小皇帝。” 姜离盯着他看了半晌:“没错,有我在一天,你就休想伤害他。” 第15章 为臣为君 日暮西垂,姜离愤愤走出昭罪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几个守卫的锦衣卫狠狠教训了一遍。 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因边子濯也偷摸出来了,一想到被边子濯跟着,姜离就浑身不适。 几个锦衣卫突然遭受无妄之灾,只道是指挥使又与那北都世子杠上了,悻悻然挨了骂,不敢出声。 姜离一通发泄完,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跨上马,双腿一蹬,马儿嘶吼一声,瞬间跑了老远。 尘埃扬起,昭罪寺前剩着的锦衣卫们互相又对视一眼——嗯,再次确认,自家指挥使和那北都世子,真真是两个冤家。 姜离一路急行,他越骑越快,身后的树林里有人穿梭如箭,惹的鸟儿成群结队地窜出树梢,姜离侧耳听着那声响愈来愈近,双股对着马腹又是一夹。 马是北都的汗血马,日行千里,只有指挥使才能骑,姜离拽着马绳狂奔,他好久没有这般策马跑过,身侧景象层层叠叠地往身后去,他微微闭上眼,好似又回到了梦里。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叹息,边子濯滚烫的胸膛贴了上来,双手从他腰侧穿出,覆着他的手握紧马绳,道:“跑这么快做什么?” 姜离蓦地睁开眼,道:“世子殿下武功高强,这都追得上。” 边子濯却笑了一声,承认道:“追不上,这不是坐上来了?” 姜离懒得理他,身后边子濯贴的紧,两人同乘一骑,马儿跑得又快,来回总会蹭到些奇怪的地儿,边子濯方才本就是戛然而止,这下又被磨的起了苗头,他身子僵了僵,道:“慢点骑。” 姜离自是不知边子濯在想些什么,他犹自不做声,马鞭挥的一下比一下快。 边子濯声音愈发低哑,他嗅着姜离后颈上的味儿,见这人又不听自己的话,冷不丁的张口,一口咬了上去。 “啊!”姜离痛叫一声,回身去推边子濯,但马儿跑的颠簸,足踏一个打滑,险些落下马去,被边子濯伸手捞了回来。 “父亲教的马术,你是忘了干净。”边子濯将姜离扶稳,张口骂道:“本就不精,不过才几年,竟愈发烂了。” “你滚开!少来碰我!”姜离吼。 “不碰你你便掉下去了。”边子濯不管他的挣扎,从他手中夺过马绳,将人圈在怀里,沉声问道:“回你府么?” “然后被人看到我与你同骑?”姜离冷声道:“锦衣卫指挥使抗旨带世子出昭罪寺,就这么传上去,明日姜回雁便会杀了我。” “那便不骑马了。”边子濯道,随即用袍子将姜离整个人裹了起来:“走入城罢。” “什……” 不等姜离拒绝,边子濯一拉缰绳,拽着姜离下了马,然后用兜帽遮住两人的面庞,推搡着姜离,顺着人流入了城。 正值夜晚时分,过往赶集的人群你推我攘,谁也不会想到,街道上那两个肩并肩走着,偶尔还推来搡去的人,竟是瞿都城内人人皆知的死对头。 夕阳半落,边子濯先行上了前,推开姜离府邸的门。整个院落里空无一人,门口的梧桐树的飞絮落了一地,边子濯皱了皱眉,忽的想起那日老贾找来,自己正在气头上,便将老贾派去做了其他的事,内心不由得沉了一沉。 “吱呀——”一声,另外一边,姜离已经绕开他去,兀自推开门走进屋内,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边子濯抿了抿唇,也跟上前去进了屋,瞧见姜离正垂着眸在桌边找着什么,见他进来了,顺手便将一个折子丢给了他去。 边子濯抬手接住:“什么东西?” “明知故问。”姜离冷哼一声,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道:“你跟着我来,不就是为了这个?” 边子濯沉默,他没有否认,低头将那本奏折翻开了看。 这便是两浙巡盐御史王进海递进司礼监的折子之一,看上面的披红,应当还没来得及送到太后跟前。 奏折里详细阐述了目前的海防形势,大部分工事年久失修,弓箭和铁矿更是缺乏,硬件不行,导致各路兵参抗倭不力,不得已处处忍让,导致沿海一带百姓屡遭抢劫,已有民不聊生之态。 “王进海可是太傅大人的好学生,当年若不是因为他做了巡盐御史,两浙的官盐还不知道要被贪了多少去。”姜离盯着边子濯,哼笑一声,道:“现在谈明想杀掉他换上自己的人,这是要直接与管叔伯撕破脸了。” “国库空虚太久了。朝廷没钱,这些个人便没得贪,没得贪,便没银子来管手底下的人。”边子濯哼道:“谈明这是饿疯了,还想从少的可怜国库里面捞油水。” 姜离靠坐在桌边,玩着手中的笔,道:“杀还是不杀?” 边子濯沉吟片刻:“杀。” 姜离蓦地笑了,他放下手中的笔:“佩服。” 边子濯看了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 “佩服世子殿下深明大义。”姜离嘲讽道:“佩服你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王进海任职十多年,两浙一带百姓甚至连浙直总督都不给面子,只认他。这种父母官,你却说杀就杀。” 边子濯听罢,转头看向他,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姜离看了看他,侧过头去,道:“也对,王进海只要一死,管叔伯便会与姜党割裂更深,也会与你走得更近。说到头来,世子殿下只消坐收渔翁之利便好了。” “我与管老的目的都是推翻姜回雁,不过是互为利用的关系。”边子濯走到桌边,捏着姜离的下巴揉了揉,道:“这几年大虞天灾人祸并行,江南暴乱刚平,若是两浙再出事,百姓怨言加深,对我们只会更为有利。” “两浙一带毗邻沿海,若是真乱了,倭寇趁机入侵,怎么办?”姜离眉毛一挑,道。 “两浙并不是没人。”边子濯道,他低头瞧着从姜离领口露出的那一段白皙,轻咳了一声,侧身走到一旁,道:“浙直总督麾下精兵四千余人,他不会指挥,有的是人帮他指挥。” “你派人去了?”姜离皱了皱眉,忽然想到什么,道:“元昭堂堂一个暗卫首领,最近总是独自一人跟着你,其他的弟兄呢?” “你才收到冯柒的命令,我怎么可能动作这么快。”边子濯摸了摸冷掉的茶壶,道:“去烧点热水来。” 姜离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他知道边子濯不愿意多说,便也懒得再问,甩袖走了出去。 说到北都暗卫,这可是边拓还在的时候,专门成立的一支暗卫军,它与定北军一明一暗,曾是边拓手下的两把利剑,但世人通常只知定北军,对暗卫却知之甚少。 边拓死后,暗卫的指挥权落到了边子濯手上,这些年来,边子濯在瞿都城内装疯卖傻,以元昭为首的暗卫却能将各处情报随时汇报给边子濯。而且,暗卫好像自跟了边子濯后,比之前的涉及范围更广,人员更多,情报网络更大,但可惜,边子濯对姜离一直不信任,现在暗卫的内一些更具体的事,姜离便不晓得了。 姜离随手添了柴火,一想到边子濯还在自己屋内待着,干脆随手端了个小凳子坐在灶台边坐下了,他宁愿等着水烧开,也不愿意进屋去看边子濯那张臭脸。 说起来,边子濯既然准备将计就计杀掉王进海,那也就证明,他已经做好准备,要在两浙一带制造混乱。前阵子江南春耕一案刚平息,紧接着两浙开始闹,这两个地区,一个是大虞的粮仓,一个是大虞的盐仓,姜党虽然根植颇深,但如此下去,从内部溃烂也是迟早的事。 况且,从今年开始,边子濯的动作变得比以往更加频繁,姜离几乎能明显感觉到,边子濯正在藉由与文官一脉的合作,一点点收网,让姜回雁自顾不暇。 如果……真的到了成功推翻姜回雁的那天,边子濯会打算做些什么呢? 姜离定定地望着灶内冉冉燃烧的火苗,想起今天他在昭罪寺内问边子濯的那些话。 他问:你会拥护明德帝么? 边子濯沉默了。 沉默并不等于不给出答案,姜离也并非察觉不到边子濯的野心。所以正如他所想,边子濯想要的,不仅仅只是推翻姜回雁。 大虞的朝堂并非在明德帝时期才开始腐朽,鸿景帝即位时,已贵为太后的姜回雁便开始培植自己的党羽,朝堂内部逐渐形成以姜回雁为首的姜党之势,并且开始逐渐挤压皇权。 鸿景帝穷尽一生想要摆脱姜回雁的影响,可惜大计未成,却于紫荆关一战中莫名其妙战死。边子濯从小仰慕鸿景帝,安家治国平天下,这是鸿景帝未完成的夙愿,也是边拓自幼教导他,给他打下的思想烙印,如今物是人非,支撑着边子濯走到今天的,除了报仇,便是延续那个自小留下的信念。 但大虞只能有一个皇帝。 第16章 如果边子濯想坐上那个位置,明德帝将会是何种处境? 姜离不敢去想,他只知道,他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死掉。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那么他为边拓报仇的使命已经完成,他将与边子濯再无瓜葛,或许等到那时,他就可以带着明德帝走,走得越远越好,最好这辈子,这生,都再也不会想起边子濯。 “哐当!”一声响,姜离手上舀水的木勺落在地上,突兀的声音将姜离猛地惊醒,眼前,灶台上烧着的水在咕嘟咕嘟冒着泡,浓浓的白烟袅袅上升,看样子已经烧开了好一会儿了。 姜离连忙站起身,整理好思绪,手忙脚乱地将火灭掉,然后用茶壶将热水装了,提着往屋子走回去。 外界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屋内点着几缕烛火,边子濯正背对他站着,他面朝着书桌,手上似乎正在翻看着什么东西。 姜离不去理他,从他身侧走过,将一旁冷掉的茶倒掉,重新沏了一杯新的。 他沉默地转过身,刚想将茶递给边子濯,转眸却瞧见了他手上正在翻看的东西。 那些本应该被好好藏在书桌夹层里的佛经不知为何被翻了出来,边子濯正噙着笑,一点点地翻看着,拇指的指腹处被佛经上未完全干透的墨惹上了一层薄色。 姜离双眼瞪大,拿着茶杯的手瞬间就僵住了。 第16章 恨之入骨 边子濯听得了身边的动静,轻轻合上手上的佛经,他用拇指扫过那上面熟悉的字迹,淡淡地看向姜离,在他的手边,被翻找出来的数本佛经,正整整齐齐地摆放着。 姜离脸色惨白地站在原地,手掌紧紧捏着茶杯,浑身的血肉在边子濯的视线下犹如扒皮抽筋,好似把他内里什么一直隐藏着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羞耻又恶心。 “打入昭罪寺,遍抄佛经一百八十遍。”边子濯看着他,语气柔和了不少,他指了指手上的那一本,轻声问道:“这是第几遍?” 姜离不说话,好似只要沉默就能这般逃避过去。 边子濯没听到回答,便拿着那本佛经走到姜离的面前,用着连他自己也没发觉地,带着些细微期盼的语气问道:“问你呢?帮我抄到多少遍了?” “帮你?”姜离像是才找到自己声音一样,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边子濯,道:“世子殿下未免太自负了些,我为什么要帮你抄?” 边子濯眸子一沉,指着那些佛经道:“那指挥使真是好有闲心,我怎么不知道,你何时染上了爱抄经的臭毛病。” “我为我自己抄的不行么?”姜离道。 边子濯轻笑一声,垂眸抚着那些佛经,像是不信他说的话:“哪有自己为自己抄经的。” 姜离听到边子濯这语气,脑中那根弦仿佛啪的一下就断了,只见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扬手夺过一旁的烛台,还不等边子濯反应过来,便猛地往那堆佛经上面甩去。 滚烫的蜡油低落在宣纸上,这玩意本就容易燃,碰到点火星子就熊熊燃烧起来。 边子濯惊呼一声,一掌拍掉姜离手上的烛台,伸了袖子就去灭火,可那纸燃的极快,只消眨眼之间,便将那佛经燃的只剩一半,黑乎乎的燃烧废料落在地上,边子濯睁眼看着犹剩下的那些佛经残骸,脸色霎时间黑了下来,转头一把抓住姜离的衣领,怒喝道:“姜离!你就偏要这般惹我生气!” 姜离不甘示弱地瞪回去,骂道:“世子殿下急什么?我给我自己抄的经,我想烧就烧!” 边子濯见他那副模样,气的嘴唇直抖,咬牙喝道:“你就非要这般口是心非!” “你在逼我承认什么!”姜离也吼:“你污我辱我,像狗一样把我拴着,竟还妄想我会像刚认识你那样,全心全意地爱着你?边子濯,你来告诉我,凭什么!” 边子濯动作猛地一顿。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姜离好像马上就要哭了,像是挣扎许久的人,终于找到了发泄口。 “玩弄我很有意思吧?你很享受吧!”姜离盯着他,声音如寒冰一般冷:“看着我这副模样,满足你的自尊心了么?世子殿下!” 像是即将碎掉的花瓶,看着姜离这副模样,边子濯心里登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在这之前从没想过那么多,他理所应当地觉得姜离就是属于自己的,没有什么其他的原因,他可以对他为所欲为,可以将他当做皇兄的替代,可以命令他做任何的事情。 这些年不都是这般过的么?怎么在看到这些为自己抄的佛经被他亲手烧掉的那一瞬间,内心却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呢? 边子濯想不明白,他松开攥着姜离衣领的手,足下后退了几步,后腰一下子撞到桌角。 “你不是把我当做你的狗么?就算是我为你抄的又如何?狗帮主人抄了佛经,你受着就行了,非要刨根问底地惺惺作态,还要逼着我承认什么,你这样恶不恶心!” 边子濯只觉得心口处酥麻异常,他闭了闭眼睛,脑海里理不清的思绪像是揉成一团的线,看不清,剪不断,他心下一阵闷烦,索性一股脑儿地将所有尽数摒弃,只留了那么一根最细最软的,开口问道:“所以你承认是帮我抄的了。” “闭嘴。”姜离听罢面色狰狞地骂了一声,转过头去。 “现在烧了一半,交不了差。”边子濯盯着他,沉声道。 “好啊。”姜离仰起头,傲然看向他,寒声道:“命、令、我、啊。” 姜离将这句话咬的异常清晰,像是一记闷拳,直直打在了边子濯的胸口处,教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一样。 这样抄的,跟之前他主动帮自己抄的不一样。 边子濯想到这,只觉得喉咙发苦,他竟不想顺着姜离的话下这个命令。 就像是被带到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边上,他不想就这么顺着姜离口是心非的话跳进去。 边子濯深吸了一口气,他弯腰捡起落了满地的佛经,道:“没必要命令你,那便我来抄。” 姜离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边子濯脸色不善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一把抓住姜离的胳膊,将他猛地丢到了床上。 “你干什么!”姜离被摔得发疼,整个人想要从床上跳起来,却被边子濯一下子摁住。 边子濯侧身拿了笔和纸,脸色比墨还要黑,他一把拽掉姜离的衣服,道:“趴着。” 姜离想要挣扎,边子濯的力气却异常的大,将他整个人压在了床上。他只觉得后背一凉,宣纸轻飘飘地盖在了他光洁的背部,姜离登时浑身发毛,怒喝道:“你又发什么疯!” “是你自己烧了佛经。”边子濯舔了墨,声音带着平静的愠怒:“现在我要补起来。” “你……嗬呃!”言语间,边子濯落了笔,墨水浸透宣纸,隔着那薄薄一层,姜离登时感觉到后背一阵冰凉,开始顺着肌肉的线条缓缓蔓延。 他被压着趴在床上,视线受阻,背部的感觉变得异常明显,狼毫笔划过肌肤,带着微微的刺感,一撇一捺,似乎要将那墨全然融到血肉里,冰冷的墨在后背上晕开,凉意顺着脊柱直冲大脑,惹的姜离浑身发颤,双手不由得紧紧攥住床单。 “……住手!”姜离忍着浑身的颤:“你有病吗?滚开!” “抄完为止。”边子濯淡淡道,他垂着眸,一笔一划似乎写得格外认真。 姜离却被折磨的够呛,那笔又柔又刺,带着微微的惩罚意味隔靴搔痒,没等一会儿,姜离更多的声音便发不出来了,只能趴在床上,将下唇咬的死死的,生怕泄出一点声音来。 还有多久…… 为什么他要受这种气? 为什么他要被这般羞辱? 姜离将下唇咬的出了血,眼泪终是没能忍住,扑簌簌落了下来,将枕头惹的湿润。 边子濯却只认真写着,像是真的在虔诚地抄着佛经,心无旁骛。 “边子濯。”姜离蓦地出了声,他浑身似乎被抽干了力气,像是飘落的柳絮,了无生机:“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罢,也好过这样……” 边子濯听罢收了笔,俯身去看他的脸:“哭什么?” 他说着,将纸和笔收好放到一边,再将姜离转过身子来,仰躺在床上。 姜离早已浑身没力气,他轻微发着抖,浑身透着粉,脑袋侧向一旁。边子濯拨开遮住他面庞的发,垂眸看着他微微泛红的双眼和脸颊,伸出手覆了上去,轻轻揉着。 指尖落下,点燃一层又一层的火,肌肉传来不可抑制的战栗,姜离死死咬着嘴唇,那火像是从皮肉烧到了内里,将他的灵魂煎烤,颠来倒去,不得解脱。过往的回忆与痛苦化成一根又一根的绳子,将他赤条条地绑着,拉着,迫使他睁眼看着自己现在这狼狈的模样。 够了…… 够了…… 放过我吧。 不想再沉溺其中,不想总是被牵着鼻子走。 明知是折磨,却总是舍不了,忘不掉。边子濯说他是狗,他竟真当了个贱狗,被打被辱都受着,只要他还要自己,只要还抱着自己,就总能张开身子迎上去。 第17章 姜离好恨。 恨边子濯,恨他的无情与薄情。 更恨自己,恨自己既不能将痛苦甘之如饴,又不能对边子濯狠的彻底。 他终于活的像一条野狗,默默守着边子濯带来的痛苦,等待着肉体和精神完全被撕碎的那一天。 姜离紧紧勾住边子濯的脖子,张开了嘴,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他用了狠劲,几乎是一下就见了血,边子濯闷哼一声,猛地抬起身子来,垂眸却见姜离正捂着面颊无声哭着,眼泪甚至从指缝中溢了出来。 “疼吗?”边子濯道,动作缓缓停了下来。 姜离死死咬着下唇,默默承受着。 “姜离。”边子濯轻声唤。 他用带着细茧手指拨开姜离的手,捏住姜离的下巴,哑声道:“看着我。” 看来看去,他看的不过是属于鸿景帝的那双眉眼。 姜离固执地闭着眼,不愿睁开,眼泪顺着脸颊滑下,一滴一滴,将被褥浸湿。 边子濯在倾身的时候去吻他的眉眼,姜离霎时间被刺激到,眼泪落得更加厉害。眉间的触碰那么滚烫,温柔交织着肃杀,疼痛杂糅着温情,几乎将他整个人翻来覆去地撞碎,又一层层拼接起来。 某一个瞬间,姜离想要不顾一切地逃跑,但边子濯却覆着他的唇,一点点亲着,那么真实,拴着他又拽着他。 真的、真的…… 放过我吧。 - 夜里起了风,姜离被边子濯重新抱回了床上,他身上已经洗净,但一些新弄的痕迹却要几日才能消,边子濯将屋内的窗户都关了严实,吹了灯走到床边,也躺了上去,用手环着姜离带入怀里。 “睡吧。”他说,语气带着餍足的疲惫。 月色皎洁,屋外的银白撒了一地,姜离静静看着那月光,半晌忽地起了身,趴在边子濯的胸膛。 边子濯也看着他,身上的人儿披散着发,洁白的面庞映着月华,将他下颌的线条勾的蛊人,他鼻梁挺翘,眉眼深邃,端的是一副花容月貌的俊俏模样,可他看着人的眼神却冰冰凉凉,在这寂静的长夜里,竟教边子濯不忍心再看下去。 “在看什么?”姜离忽的勾唇笑了。 他捂住自己的眉眼,露出下半张脸:“在看这个,” 又捂住下半张脸露出眉眼:“还是在看这个?” 边子濯不搭话,姜离也不期望他会搭话,因为他们双方都知道,姜离在确认什么。 夜凉如水,两人肌肤间刚升起的那点温度,霎时间又被弄的散了。 “我恨你。”姜离道,似乎在逼着自己不断的确认:“我恨你,边子濯。” “我知道。”边子濯道,勾住他的脖子,再度吻在他眉角:“我也是。” 第17章 无非交易 第二日,黎明的天还没亮,姜离便捂着腰,骂骂咧咧的起了床,更衣的时候,终是忍不过,一脚将睡得正香的边子濯踹醒,脸黑的吓人:“给我起来。” “大忙人。”边子濯打了个哈欠,单手撑着脑袋瞧他,道:“我现在正禁足在昭罪寺呢,就不陪你上朝了。” 姜离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忍着腰上的酸痛扣上腰带。 边子濯视线落在姜离劲瘦的腰臀处,看了半晌,才转过眸子去,缓声道:“谈明既然想用你除掉王进海,总会想法子将你先派过去的。今日你下了朝,记得寻个机会,去探探谈明的口风。” “用不着你提醒。”姜离整理好衣装,忽然间想起了什么,转头看了看他,道:“有件事要跟你说。” 边子濯抬眸看向他,道:“什么事?” “关于付博的死。大理寺查出来的那封讽刺姜淑娴的信,不是我放的。”姜离道:“我试着去查了大理寺,但姜回雁捂得很严实。” 边子濯沉默地看了看姜离,挪开视线道:“行,我知道了。” 姜离愣了愣:“你不惊讶么?付博到现在不知道是被谁害的……” 边子濯打断他道:“好好当你的指挥使,大理寺卿可是姜家的远房女婿,你之后少往大理寺去。” 姜离咬牙道:“你什么意思?” 边子濯转眸看向他,道:“此事我会去查。你不许再碰。” 姜离听罢浑身一震,他狠狠瞪了边子濯一眼,冷哼一声,摔门而去。 屋内只剩了边子濯一个人,他用右手覆着自己的面庞,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 “元昭。”边子濯道。 屋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元昭从窗外翻了进来,跪在边子濯的面前:“属下在。” 边子濯看了他半晌,忽的咧嘴笑了:“昨晚可听爽了?” 元昭面无表情的脸上神色僵了一僵,缩了脖子道:“属下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啊?”边子濯道:“姜离那性格,无缘无故是不会主动来昭罪寺找我的。” 元昭听着,垂着头,沉默。 边子濯撑着身子看了他一会儿,转移了话题,道:“刚刚姜离说的,你听到了罢?” 元昭点头。 “看来不管我们想不想循序渐进,有人快要坐不住了啊。”边子濯道: 元昭一愣:“世子的意思是……?” “付博一死,换成姜离,如果你是管叔伯,你会怎么想?”边子濯看向元昭,道:“本该保着皇上的锦衣卫自此也姓了姜,管叔伯当然会感觉到危机。” “所以,管叔伯会更愿意与我们合作?”元昭道。 “没错。”边子濯哼了一声,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去查,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这样’帮我’。” - 紫禁城内。 冯柒缓缓从殿内走了出来,冲站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的姜离行了礼,尖着嗓子道:“指挥使大人,干爹刚伺候太后睡下呢,这阵子才有空,您且随咱家进来罢。” “有劳冯公公。”姜离冲他微微一笑,轻轻跺了跺站的酸痛的双腿,随他进了慈宁宫的耳房。 一踏进屋,姜离便闻见了屋内的熏香,熏地他皱了皱鼻子,强忍着没咳出声来。 果真是没了根的东西,整日里便喜欢这些女人家的玩意。姜离心下暗骂,垂眸走到了近前,冲谈明道:“谈公公。” “咱家方才伺候着太后呢,让指挥使久等了。”谈明皮笑肉不笑地说,他官职分明比姜离低,现下没了外人,竟连礼数都不做了,只指了指一旁的凳子,道:“指挥使,快坐下歇歇脚。” 姜离点了点头,委身坐了,冯柒则跟在他后面,站到了谈明的身侧,为他奉上热茶,这热茶自然是没姜离的份儿。 “说起来,指挥使之前帮了咱不少的事,咱家还没来得及向指挥使道谢。”谈明率先开了口,道:“听当值的小太监说,指挥使近来在昭罪寺里受了气?可是出什么事了?” 姜离听罢脸色一沉,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生气的事,扭过头道:“那北都世子狂妄无边,谈公公不必提他。” 谈明笑了,道:“他一个废世子,再闹也翻不了天。与其与那人怄气,不如瞧瞧这朝堂里其他别有用心的人,帮太后解决该解决的事,这才是咱们该做的。” 该解决的事。说的不就是王进海么。 姜离了然,抱拳道:“谈公公说的是,微臣受教。” 谈明道:“受教谈不上,只是在这宫里待的久了,事情看的通透罢了。毕竟咱们阉人就是个浮萍,既然是浮萍,就得循着根,在这紫禁城里,太后就是咱的根。” 姜离笑了笑,道:“谈公公身为太后宠臣,目光自是比微臣看的远些,微臣倒没想那么多,只求报太后相识之恩,为太后排忧解难,便已知足。” 姜离这话听的谈明非常满意,只见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将手上的拂尘微微一晃,道:“姜指挥使呵,您也太过自谦了,您对太后可有大用处。您能做的事,咱家可做不了。” 谈明继续拍了拍他的胳膊,道:“不过有指挥使这句话,咱家便知道了。您啊,就把您这颗心放在肚子里罢,等太后的调任懿旨下来了,有的是你施展拳脚,表达忠心的机会。” 谈明已将事情点到为止地说了,姜离便不必再问,只冲谈明抱了抱拳,二者相视一笑,姜离随即起身告辞。 想来照谈明这说法,姜回雁对此事已然知晓,也就是说,姜回雁默认了谈明想要除掉王进海,换上自己人的做法。 现下国库空虚,姜回雁身为实际掌权之人,不寻求充盈国库之法,竟还想着如何搜刮民脂民膏,养自己的一堆“忠仆”。 真真是可笑。 姜离独自一人离了宫,踱步回了府上。 一推开门,府内空无一人,想来边子濯应是走了,姜离暗地里松了口气。 昨日发生的事历历在目,分明自己只要继续拒绝他,时间一久,这孽缘便能断了干净,却不想却功亏一篑。 他已不记得昨晚的自己是否有求饶,是否有迎合,事已至此,这些也不重要了。 第18章 肚子里一阵酸疼,他今日为等谈明,压根就没吃什么东西,现下已经饿过了劲儿,更是不想吃,本想吃点甜的压一压,结果刚刚路过常常光顾的桂花酥小摊,发现摊主早就关了门。 姜离长舒一口气,索性合衣躺在了床上,闭目养神。 哪知他正出着神,耳侧却忽地听到什么东西“咔哒”地响了一声。 姜离猛地从床上弹起,转头望向房门的方向,正好见着边子濯拿着一个食盒,像回自己府上一样,轻车熟路地走了进来,顺手还将那食盒放在了桌上。 姜离自始至终就保持着坐在床上的姿势抿唇瞧着他,眼神里带着看不懂的警惕和莫名其妙。 边子濯将那食盒盖子打了开,里面正好装的是一叠桂花酥。 “元昭特意叫我带来的。”边子濯转头看着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姜离,道:“你不吃?” “他怎么不给我送过来?”姜离兀自不动,沉声道:“我不想看见你。” “不想见也得见。”边子濯冷哼一声,道:“元昭去查付博的事了,真亏了你说得晚,大理寺的卷宗差点都拖去户部封档了。” 姜离道:“所以我说了我来查。” “你查?”边子濯语气不善:“姜回雁和谈明本就没有完全信任你,你还准备在她眼皮子底下查?上赶着送死是吧。” 姜离侧过头去,完全不想与他搭话。 边子濯也不理会他,伸手从食盒里掏出一个桂花酥自顾自吃了起来,随即“啧”了一声,嫌太甜,丢了。 “不喜欢吃甜的就别吃。” 姜离皱了皱眉,走了上去,伸手去抢过那食盒,却被边子濯躲开,只见他伸手将一旁的纸和笔铺在桌上,指了指。 姜离动作一顿:“干什么?” “抄经。”边子濯道:“昨天烧了一半,补回来。” “神经病!”姜离气的一脚往边子濯身上踹去。 边子濯却像是早就猜到了他的动作一样,伸手轻轻挡住,随即胳膊一带,将姜离反手压制住,拽到自己面前,用那桂花酥抵着姜离的嘴唇,调笑道:“乖一点,抄一篇,吃一口。” 姜离登时火冒三丈,扬声怒喝:“边、子、濯!” 边子濯倾身看着他:“姜离,昨晚的佛经是你自己烧的。” “那又如何!”姜离喝道:“被禁足昭罪寺的人是你,被罚抄佛经的也是你,我做什么要帮你抄?” 边子濯懒得听他说话,毕竟他俩之间能正常沟通的次数屈指可数,边子濯干脆直接将人摁到了凳子上,言简意赅地说:“抄。” 姜离抬头看向他,嘲讽道:“这是命令吗?世子殿下。” 边子濯则将一块桂花酥堵到了姜离的嘴里:“这是交易。” 第18章 聊以宽慰 一连着好几日,边子濯夜夜都会来姜离的府上,美其名曰是来抄经,但每次抄的都是姜离。用边子濯的话来说,这叫交易,他给他买了桂花酥,他就得抄。 估计又是寻了这个法子来折腾他,边子濯妥妥一副不讲道理的模样,气的姜离将那食盒掀翻了好几次,但每次的结果都无甚变化,要么是被边子濯锁在怀里抄,要么就是让他趴在床上抄。 姜离烦的快疯了,终于轮着了到他执勤,姜离早早去了镇抚司,拿了腰牌便往乾清宫走,心想今晚总算不用见着边子濯,脚下步子都轻快了起来。 听说明德帝这几日读书愈发用功,姜离心下欣慰,方才路上撞见卖糖人的小贩,姜离给他买了好几个,此时正揣在怀里。 乾清宫内地势开阔,阶下正由几个太监打扫着,三九阶梯的正中央,刻着汉白玉上刻着的龙纹迎着朝阳,好似镀上了一层金,栩栩如生地盘着。 但这阶梯是皇上走的,姜离可走不得,他绕到一侧,从侧边走至门前。守在门前的太监见他来了,连忙走上来行礼。 照理来说,守在这里的应是谈明,但可惜明德帝在其位无实权,谈明又带着司礼监的人见风使舵倒向太后,跟着明德帝的太监,官职就更低了,只是个随堂太监,名叫于德瑞。 姜离道:“于公公,皇上可起了?” 于德瑞躬身,笑道:“回指挥使,皇上早就起了,近日来皇上读书用功着呢,太傅大人教的也满意的紧,每每赶着早朝的时候,都要来乾清宫考学,现下正在里面呢。” 姜离听罢愣了一愣,道:“原是太傅大人在里面……那我就不进去了,先在外面守着罢。” 于德瑞一听到姜离这话,这才堪堪反应过来。 虽说乾清宫的人都知道姜离与明德帝要好,但姜离毕竟是太后的人,与太傅,本就是水火不容的关系。 于德瑞抹了把汗,道:“这……指挥使大人,那要不您循边上歇会儿,左右今日不上朝,太傅大人应该等一阵子就回去了。” 姜离笑了笑,道:“多谢于公公。” 哪知两人话音刚落,乾清宫的门便被打了开,管叔伯着一身长袍官服走了出来,他两鬓斑白,一双眸子已经开始混浊,但转过头来看向两人的目光依旧犀利,只见他眉毛压了一压,用苍老浑厚的声音道:“于德瑞,还不进去伺候皇上?” 于德瑞被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应了是,抬头看了一眼姜离,小跑着进了殿内。 姜离兀自站在原地,管叔伯看了看他,一掀袍子,向他走来。 看来此番已然躲不过,姜离只好微微弯下身,冲管叔伯恭敬行了一礼,道:“太傅大人。” 管叔伯在姜离身前站定,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嘲讽道:“你连升三级跳到指挥使一位,只怕不日便能顶替老臣来做这个太傅,老臣可受不起你这一拜。” 姜离道:“太傅大人说笑了,微臣能到这位置,都是得了太后赏识,运气比较好罢了。” “太后确实对你有恩。”管叔伯沉声:“一个妓女生的孩子,捧到这么高的位置,也不怕史官笔墨,也不怕后人评说。” 姜离知道他在拿着自己说姜回雁,便开口道:“太傅大人多虑,史书罢了,对太后来说,不算得什么事。” “是么?老夫倒是觉得,你的身世,倒是非常浓墨重彩呢。”管叔伯斜眸盯着他。 姜离愣了愣,抬头看向管叔伯,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没想到太傅大人公务繁忙,还有空来调查微臣。” “皇上身边的人,老臣自然是要查明。”管叔伯摸了摸胡须,道:“你娘曾作为瞿都名妓,被那么多世家子弟捧着,却偏生歹意要去巴结姜家,以为有个孩子就能进姜家的门,从此荣华富贵。结果呢?被赶出青楼,日夜讨食为生,最后在北都活活冻死。” 姜离站在原地,这些刺耳的话,他年少时分明已经听了许多,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在意,但当再次从别人口中听到时,胸口处却依旧闷痛不已。 “你娘认不清自己的站位,你也认不清。”管叔伯道,用看渣滓的眼神瞥了一眼姜离,道:“皇上的身边,不需要你这种贱种,我大虞的史书,更不会因为你而有什么改变!” 管叔伯说罢冷哼一声,甩袖子走人。 姜离独自一人在原地站了半晌,起身往乾清宫内走。 于德瑞在殿门口处听了全程,连忙迎了上来,缓声劝道:“指挥使,太傅大人今日怕是上了脾气,您别往心里去……” “无妨。”姜离道。 这种话,他一点也不在意,只是听的多了,心里会有些不舒服罢了,但他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他要做的事,绝不会因为谁说了什么而改变。 姜离冲于德瑞点了点头,挥手让他先出去,自己则走到室内。 正在读书的明德帝见他来了,眼睛亮了亮,双手撑着书桌从凳子上站起身,兴奋道:“离哥哥!你过来啦!” 姜离走过去,行礼道:“微臣,见过皇上。” “快快起来。”明德帝跳下凳子,小跑到姜离的面前,道:“离哥哥,你与朕不必行这些虚礼。” “皇上,礼不可废。”姜离笑了一声。 “好好。”明德帝无心应了,将姜离扶了起来。 姜离缓缓站起身,从怀里掏出那几个糖人,笑道:“微臣给皇上带了东西,瞧。” “啊!糖人。”明德帝接了过来,拿在手上看了又看,伸手拽住姜离的衣角,道:“嘿嘿,离哥哥对蕴儿最好了。” “最好了!最好了!对蕴儿最好了!”屋子的另一边,那只白毛鹦鹉扑腾了几下翅膀,学着明德帝的口吻重复了一遍。 明德帝脸一红,转头冲着那鹦鹉道:“小畜生,就你话多!” 白毛鹦鹉又跳了几下,用爪子抓了抓足上新打的玉环:“就你话多!就你话多!” “你——哼!”明德帝抓了姜离的手,道:“离哥哥,走,我们去一旁说,不理这只臭鸟。” “好。” 姜离不由得被逗得笑,明德帝的手小小的,还没长开,孩子的体温总是比成年人高,用手裹起来热乎乎,软糯糯的,像是捧着一颗汤圆。 第19章 姜离忍不住轻轻牵住他的手,嘴角不经意地扬起,心里的暖流一阵接着一阵。 他陪着明德帝待了一整日,陪他读书,陪他射箭,直到将这孩子哄睡,直到太阳重新从地平线上出来,姜离这才离开了乾清宫。 路过太和门,姜离远远看到冯柒站在官道上,在自己踏出城门的时候,冯柒远远地,冲他点了点头。 “老萧。”姜离将身上的腰牌放于镇抚司内,道:“这几日将我这腰牌重新漆一下,有些磨损了。” 萧秀明应了一声,接过腰牌瞧了瞧道:“是磨损有些重,指挥使先拿个替的腰牌罢,送去漆回来且要个几日呢。” 姜离摇了摇头,道:“不用那么麻烦。我应该会离开瞿都一阵子。” 正在收拾腰牌的萧秀明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姜离:“离开?”他话语戛然而止,瞪着眼睛看了看四周,见没什么人才继续说道:“指挥使,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姜离失笑道:“没什么事。老萧,不用担心我。” 他抚了抚那个腰牌,沉声道:“只是我这一走怕是要些时日,从明日开始,明德帝那边的执勤都由你来负责,务必做到吃穿用度都要过你的手,可明白了?” 姜离的语气异常认真,萧秀明微微一愣,看了看他,点头道:“好,我明白了,指挥使放心。” 至于其他的事,姜离继续与萧秀明做了交接,一切准备妥当后,姜离这才带着刀,赶回了自己的府上。 果不其然,边子濯又在屋里。 雪见春的茶香浸了整个卧房,这可是隔壁天雍国每年上供的上品茶,仅一斤便要十两银子,一般人别说喝了,连见都没见过,也不知边子濯从哪搞来的。 姜离抬头去看,只见边子濯正沐浴着茶香,坐在窗边的桌前独自下棋,听到自己回来的声音,抬头看了看,语气不善道:“去执勤了?” “嗯。”姜离应了一声,也不继续说什么,径直走到屏风后,将飞鱼服脱了,换上了便装。 “执的什么勤,要在宫里待上整整两日?”边子濯道:“伺候小皇帝,你倒积极得很。” 姜离不答。 “看着那小皇帝整日里跟在你身后哥哥长哥哥短,就那么有乐趣?” 边子濯的话越说越难听,姜离换好衣服,“哗”的一声推开屏风,瞪着不知何时走到近前的边子濯道:“世子大人还是消停点罢,不是谁都跟你一样,有养狗的乐趣。” 姜离说完绕过他,走到桌前自己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如此名贵的茶被他当做水润嗓子,他才不心疼,反正是边子濯弄来的。 “是去见了谁?”边子濯也走过去靠在桌边,双手抱胸看着姜离,道:“说。” 姜离转头看向边子濯:“见了管叔伯。” 边子濯动作微微僵了僵,他脸上忽地有些不忿,语气微微缓了些:“他可有说什么?” 姜离冷淡地勾了勾唇,用带着嗤笑的语气说道:“无非讽刺说我是娼妓之子。教我离明德帝远一点。怎么,世子大人既然这般好奇,不如我重复一次与你听?” 都说读书人因循守旧、墨守成规,作为文官一脉的管叔伯则更甚,最是眼里揉不得沙子,而姜离的这种彘子身份,本就容易遭他诟病,更别说,姜离还是姜回雁的人。 这两人一遇上,边子濯几乎都能想象管叔伯会如何说。 边子濯看了看他,侧过头去。 姜离也懒得再理会他,兀自给自己倒茶。 屋内再度陷入沉默,就当姜离以为这次的沉默也会像之前的每天一样继续持续下去的时候,边子濯却忽的开了口。 “你不用理会管老说了些什么。”他说:“这天下有几个娼妓之子能策马,能杀敌?更何况,我父亲也不会教出来一个废物。” 姜离听罢顿了顿,微微瞪大眼睛:“边子濯,你……” “咚咚咚!”两人被这突兀的敲门声一惊,双双扭头。 谈明的声音从紧闭的大门外传来:“宣,锦衣卫指挥使,姜离接旨——” 第19章 下调两浙 “钦奉嘉诚寰康太后懿旨: 闻司礼监奏请,兹两浙巡盐御史王进海,德行不慎、行事兹多。 今国家时艰,两浙盐政混乱,至倭寇海患屡犯,民不聊生。 特封冯柒浙江盐运司总管太监,与锦衣卫指挥使姜离,即日前往查验,务当各抒忠志,攘纪正纲。 钦此。” 姜离行跪拜礼,道:“微臣领旨,恭请太后圣安!” 谈明满意地点了点头,将那懿旨对折好递给姜离,走到他身前道:“姜指挥使快请起,太后可信任指挥使着呐,这机会难得,指挥使可得要牢牢抓住了。” 姜离抱拳,感激道:“微臣明白,此之一事,还未谢过谈公公。” 谈明笑了笑,压低声道:“好说,等这件事办妥,咱们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姜离听罢更是感动,与谈明又寒暄了好一番,这才将谈明送了走。 大门一关,姜离长舒一口气,身边轻微一动,边子濯已不知从哪冒了出来,靠在门边盯着他。 “什么时候走?” 姜离揉了揉笑的僵硬的脸,道:“明日一早,你方才不是听见了么?” 边子濯看了看他,没吭声,转头看向院内,也不知在想什么。 “从瞿都到两浙,一去来回十数日。”姜离看着他,沉声问道:“你还有几日便能出昭罪寺,世子殿下可准备有什么动作?” “吃喝玩乐,赌钱遛鸟。”边子濯哼笑一声,转眸看向姜离,道:“我平日里不都这般做?” 姜离一双眸子黝黑如墨,抿唇看着边子濯,不置可否。 边子濯瞧见他那表情,忽地明白了什么,脸上敛了笑,寒声道:“你又在担心那个小皇帝?” 姜离瞥了他一眼,移开目光道:“我已安排锦衣卫日夜贴身护着明德帝。” 边子濯听罢冷笑了一声,足下猛地走了几步,逼近姜离的身前,几乎与他鼻尖贴着鼻尖,沉声道:“你与其担心我对小皇帝下手,如不多担心担心你自己。以姜回雁的手段,你跟着那冯柒去浙江,你俩前脚刚走,后脚禁军的人就会跟上,时时刻刻看着你们,只要一行差踏错,便会落脑袋。” “落脑袋的又不是你。”姜离直视着他,冷声道:“这不都是为了你的大计么?世子殿下。” 边子濯听罢抿唇看着他,两人对视了半晌,边子濯才直起身,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沉声道:“此番去两浙,冯柒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听明白了么?” 姜离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 “这个月的药。”姜离道,他眼睛看向别处,道:“张哲说这个月没从你那拿到药,世子殿下公务繁忙,莫不是忘了这里还拴着条狗罢?” 边子濯听罢哼了一声。 他转身走到姜离身前,伸出手扣住姜离的后脑,二话不说,俯身便吻了下去。 姜离被边子濯这动作惊到,整个人猛地一抖,伸手就要去推他,却不想口中忽地一甜,边子濯的舌裹着一个药丸渡了过来。 “唔……你干……”姜离紧紧闭着眼,双手使劲推拒着边子濯的胸膛。 边子濯压着姜离后脑的手却愈发使力,直到姜离呼吸不畅,张开齿关,将那粒药丸吞了下去。 “这是半个月的药量。”边子濯放开他,垂眸看着锁在自己怀里的人:“两浙来回十五日足够,十五日后,自己来找我取。” 姜离愤愤地擦着嘴唇,恶狠狠道:“我若不回来呢?” “心脉受损的人是你。”边子濯伸出舌头,将自己嘴角的湿润舔尽,用手指一抹姜离的唇,道:“疼的自然也是你。” - 从瞿都去往两浙,若要骑马,仅需三日,但冯柒马术不精,现在又贵为浙江盐运司的总管太监,自然要摆好谱,舒舒服服地坐马车去。这时间一拖,就算用的是宫里最好的马,去往浙江也需五日左右。 一连几日,姜离日常赶路时,都策马行于马车两侧,时不时打马跟在马车周围四处转转,看似在巡逻,实际上是在注意跟在后面的禁军。 正如边子濯所说,此番去往浙江的,除了他和冯柒,跟着一同前去的禁军队伍,人数足足三十有余。冯柒对他的解释是,这是谈明为保证他俩安全,从禁军特地调来的人手。 诚然,他们此番前去浙江,若突兀杀掉王进海这个父母官,地方百姓保不齐要闹事,估计也是考虑到这一点,谈明才安排了禁军跟着,而且这些人跟着,怕是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监督自己会不会对王进海动手,姜离完全有理由相信,若自己没能杀掉王进海,跟着的这些禁军一定会将王进海解决掉,然后再解决掉自己。 一想到这,姜离不禁眯了眯眼。 马车帘子忽的掀了开,冯柒微微探了个手出来,道:“姜指挥使,这大夏日的,天儿热,您进来坐会儿罢。” 第20章 姜离道:“多谢冯公公,臣皮糙肉厚惯了,还是跟在马车边看着罢。” 冯柒看了看他,笑道:“车后有禁军跟着呢,无妨。姜指挥使,还是上来坐会儿罢。” 姜离看了看他的表情,见他似有话要说,便没再拒绝,将马绳递于车童,翻身下了马,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作为谈明最喜欢的干儿子,冯柒此番调走长途,山高路远,自然什么好的都得跟着一块,软轿云被紫檀壶,姜离一进车内,竟然还能闻到些熏香的味道。 “姜指挥使,请坐。”冯柒笑笑,给姜离倒好一壶香茶,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姜离也不客气,道了声谢便落了座。 “指挥使可知,按照咱现在的脚程,还有多久能到台州?”冯柒道。 姜离喝了茶,道:“如果路上顺利,今晚便能到台州。” 冯柒点了点头,道:“台州是产盐大州,盐产丰饶,听闻那王进海已在台州住了好些日子,还在台州有一处自己的府邸呢。” 姜离道:“可臣怎么听说,台州近日来倭寇入侵严重,百姓已经跑了不少了?” “百姓跑了,盐坊还在。倭寇都是小事,等收了盐坊,再派兵去剿倭寇便好。”冯柒笑了笑,压低声音道:“指挥使,您可别忘了咱们此行来的目的。” 姜离颔首道:“臣自然不会忘。”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车外马儿惊叫一声,整个马车急停住,惹地冯柒面前茶杯里的茶撒了一桌子。 “怎么回事!”冯柒气的怒拍了几下桌子。 姜离麻利起了身,掀开车帘,只见一个禁军部下策马而来,翻身下马跪道:“回指挥使、冯公公,前面不好了,倭寇来犯!” 第20章 心有灵犀 许是冯柒乘坐的马车太过华丽,倭寇的攻势异常凶猛。这些倭寇的路子与中原不一样,用的都是些倭国的野路子,长刀横劈竖砍,看似毫无章法,但一套王八拳下来,倒教这些受过专业训练的禁军们吃了瘪,几个身披轻甲的倭寇趁着混乱冲到轿前,手中长刀寒光一亮,眼看着就要向轿内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从轿内兀地刺出一把绣春刀来,与那倭刀短兵相接,“铿——”的一声,霎时间磨出火花来。 “啊!”轿内的冯柒被吓的惊叫出声,整个人猛地一抖,往后座上一个劲儿地躲,嘴里混乱地尖叫着:“你们这些个禁军怎么当差的!指挥使!姜指挥使救我啊!” 姜离眉毛一压,手腕用力,绣春刀与那倭刀错锋向前一推,两刀刀身短暂摩擦后,姜离的刀刃已经逼近那倭人攥刀处,后者来不及回击,只得松开刀柄,倭人一下子失了武器,姜离一个箭步上前,单手扬刀,手起刀落,削断了那人的脖子。 轿内的冯柒哪见过这种血腥场面,登时又被吓得大叫,这一声吆喝总算是惊醒了一众被打散的禁军,只听领头的禁军首领振臂一呼:“保护冯公公!”众人便开始往轿身处挪动。 但这一簇倭寇行动敏捷,招式诡异,禁军虽然已大部分围在马车四周,但还是有少部分倭人突破包围圈,往轿子这边冲过来。姜离只好守在车身前,回身几刀,将几个往轿子上冲的倭人砍死,然后一脚将他们踹下轿去。 混乱之中,一个衣着像是小首领的倭寇最是难缠,只见他一刀刺穿一个禁军的胸膛,然后踩着禁军的尸体低头大骂,还用刀在已死掉的士兵身上穿刺,姜离远远见状,登时目眦欲裂,他猛地抓住一个赶来的禁军领子快速说道:“你们来保护冯公公。” 说罢便准备跳下轿去帮忙,谁曾想冯柒从轿中伸出两只手死死拽着姜离,胡乱哭道:“姜离!你干什么去?你留在这儿保护我!” 姜离足下步子被拉的一顿,他回身看去,只见身后处,那个倭寇的小首领攻势愈发凶猛,几个砍劈下来,竟已开始渐渐逼近轿子。 冯柒看到更是惨叫一声,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脚将蹲坐在马背上的车童踹下马去,拽着姜离就将他往马鞍上按,尖声威胁道:“快驾马走!这些人死了都无所谓,我若死了,你也没好果子吃!” 姜离眉毛一皱,正准备说什么,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两人双双抬头看去,只见官道延伸处,一小队身披铠甲的官兵正往此处疾驰赶来。 倭寇见来了支援,也知不宜久留,久攻不下后便开始四散撤退。 领头的那个官兵策马奔到近前,一拉缰绳,冲身后的人喝道:“十人留下,其余人继续追击!” “是!” 很快,官兵兵分两路,留下一小队人马护在马车旁,其余人则继续追着那些倭寇远去。 姜离从马车上跳下来,为首的那人也下了马,冲姜离微微一抱拳,姜离这才发现,此人已经蓄了胡子,看样子,应已过而立。 “接应来迟,指挥使大人受惊。”那人淡淡介绍自己:“在下两浙巡盐御史,王进海。” 王进海在两浙做了许多年的官,姜离本以为他应已步入艾老之年,却不想此人竟如此年轻,而且仔细看去,王进海面色疲惫,身上轻甲还有些未尽的血迹,整个人看起来步履匆匆,像是刚从某个地方赶来的模样。 姜离压下心中思绪,不动声色地回了礼,点头道:“无妨,御史大人不必自责。” “王进海!”冯柒一掀帘子走了出来,他衣衫凌乱,整个人依旧惊魂未定,指着王进海的鼻子便开始骂道:“太后懿旨早已快马加鞭送达,你身为巡盐御史,如此懈怠朝廷命官,可是不将太后放在眼里!” 王进海听罢脸色变了变,僵硬道:“冯公公,台州受倭寇肆虐,臣也是刚从台州西郊平寇赶来。” “这是你姗姗来迟的借口吗?”冯柒道:“来迟便是来迟,有罪便是有罪!” 王进海的脸色愈发糟糕。 此番冯柒下浙江,懿旨中是明确点了王进海名字的,明显就是来针对他。更何况,他还是文官一脉的人,如此水深火热的关系,王进海也知道,只要自己有点把柄落在冯柒手里,便会惹来祸端。 故王进海也不顶撞,硬是将这口气咽进了肚子里,只道:“冯公公,台州城外倭寇流窜,此处并不安全,不如移步到城内再细聊吧?” 冯柒一听得还有倭寇,吓得浑身又是一抖,梗着脖子不说话了,最后还是妥了协,骂骂咧咧地重新坐回轿子。 王进海则什么话也没说,他瞥了姜离一眼,冲他礼节性地行了礼,然后便自顾自安排了人手,护送一行人继续往台州城走去。 这次突如其来的状况,随行禁军损失四人。虽说禁军难得上战场,但禁军好歹也是皇家近卫,日常的训练和练兵并不在少数,更何况,四大营每年的银饷开支就是一笔大数目,结果遇上一小簇流寇,竟还有伤亡,属实有些不应该。 官府上,姜离和冯柒一同落了座,姜离问出了这个问题。 “倭寇用的是倭刀。”王进海面无表情地说,他明显并不太想与姜离有过多接触,回答的语气带着敷衍:“倭刀沿用唐刀,细长,偏轻,比你们禁军用的刀长了不少,不好应对。” 姜离听罢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一旁的冯柒则喝了一口茶,似乎是喝不惯,又嫌弃地吐了出来,边擦嘴边道:“此番咱与指挥使皆是接了太后懿旨,前来调查您德行不慎、行事兹多一事,您若认罪伏法,便速速坦白,也好在不浪费大家时间。” 王进海瞥了冯柒一眼,不屑道:“臣任职御史多年,一直恪尽职守,尽职尽责,不知公公指的是臣哪里做的不对?还扣个这么大的帽子?” “那就要问御史大人了。您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咱家怎会知道?”对王进海的指控,本就是个捏造的名头,冯柒却尖着嗓子,阴阳怪气道:“咱只知道,太后下了懿旨,那您这犯法的名头,便是太后的意思。咱奉太后之命严查,还望御史大人配合。” 王进海听罢,猛地站起身。 姜离眼神一凛,直直盯着他,却见王进海勾唇笑了,道:“我王进海,行的正坐的直,冯公公既然一口咬死我有罪,那便随意查罢,若你能找到任何一丝一毫的证据证明,那我王进海便认了这罪名又如何?” 冯柒盯着他,哼道:“御史大人,做人做官,话可不要说的太死。” 王进海厌恶地瞪了两人一眼,也不再接话,只抱了抱拳道:“台州倭患严重,还有许多要事需要臣去处理,各位大人请便吧。” 王进海说罢,一甩袖子便走了。 待他走了远,冯柒才慢悠悠地看向姜离,道:“姜指挥使,这可是太后给您的机会,我就不抢您风头了,您出个法子吧?” 损人利己地事儿便这么被冯柒巧妙地推给了姜离。姜离侧过头去,看着冯柒已经重新拿起那杯茶来,轻轻小酌了一口,砸吧砸吧嘴,虽然难喝,但现在也喝下去了。 “王进海可是出了名的好官,在民间拥护度很高,我们若要行动,必须一击致命。”姜离冷声道:“冯公公,叫禁军的人从今晚开始查官府罢,我借着你们查官府的掩护,出去一趟。” 第21章 “看来姜指挥使这是想到法子了?”冯柒笑了,眼睛弯弯的。 姜离也笑:“只是有个大概,今晚探过后,便可见分晓。” 深夜,台州城官府灯火通明,似是料定了他们查不出来东西,王进海甚至叫底下的人领着一众禁军挨着房间去查,守着他们翻看,自己则带着官兵出城剿倭寇,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一摞摞账本和案册被翻了出来堆在一起,已在地板上磊成一座小山。 这些东西,光是看完便要个好些时日,姜离隐在暗处,看着远处点着灯的房子,趁着当值的官差打哈欠的刹那,掠出了府去。 在来之前的路上,姜离已将台州城的地图背熟,他在屋顶几个起落,堪堪落在一处房屋的楼顶,借着月色,仔细打量着。 在他的脚下,便是台州城最大的盐坊,一摊接着一摊的海盐几乎铺满了整个盐坊,这些盐已经经过了多道工序,只消再晒一日,便可装罐贩卖。 白花花的海盐在月光下看起来,犹如一片白色的沙滩,迎着月光,洁白的粗盐颗粒,竟还散发着些五彩斑斓的微光。 姜离躲在屋顶,露出个头来细细察看着。整个盐坊地势开阔,守卫却鲜少有几个人。 作为产盐大省,想要定王进海的罪,自然从盐上下手最是一击致命,姜离在屋顶趴了足足两个时辰,记下了守卫换班的规律后,便跃出屋顶,原路返回。 不过他并没有直接回官府,台州毗邻大海,大部分临海地都是沙滩,却独独有一处礁石断崖,从上往下看去,足有五丈深,崖下礁石环伺,海水汹涌,若有人不慎坠落,定是凶多吉少。 姜离蹲下身,借着月光往下细细看着,终于在崖下一处晦涩的阴影里,看到了一块较为平整的沙滩地。 姜离仔细估算了一下距离,随手捡了一块坚硬的石头,朝那处丢了下去。 一声闷响,石头因重力嵌入滩涂,没有碎。 姜离眯了眯眼,缓缓站起了身。 地点已经找好,现下,只需再搞到一样东西就行。 他得想想办法。 忽的,一阵海风偶然吹过他的发丝,带着点长夜将尽的温度来,姜离蓦然转头,看到远处与天相接的海平面上,已经开始泛起微光。 眼前,翻腾的黑色浪花如黑云翻涌,带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涛,水天相接的尽头,好似一滴珍珠白墨骤然滴入砚池,浓黑被金光打散,四射开来,波光粼粼。 姜离深吸了一口气,鬼使神差地,他双眸紧盯着那处逐渐泛白的天际,忽地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 那黑点逐渐变大,直到展开双翼,扑腾着从远处飞来。 ——是夜鸦。 暗卫最常用的送信帮手。 降临心头微微一动,缓缓伸出手去。 两个锋利的爪子落了下来,夜鸦紧紧扣住姜离的手腕,收了翅膀。 姜离从它腿上的信笺筒内拿出一张纸,摊开。 入目可见,皆是空白,似在等他落墨。 姜离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在这里。 姜离也没有告诉边子濯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但边子濯什么都知道。 一股子没来由的隐约默契感扑面而来,姜离登时浑身僵硬,身后的影子被朝阳拉的老长。 “呵。” 姜离轻轻笑了。 “边子濯,你可真是个混蛋。” 第21章 “他死定了” “决定就这么做了?”冯柒看了看姜离,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思索道:“倒也无甚不可,只是那王进海在百姓中声望颇高,昨日查官府的时候,站在门口守卫的禁军竟还撞见有百姓为他求情。” 一说到这儿,冯柒忽地嗤笑一声,眼睛看向别处,压低声音道:“王进海的罪名还没定下来,就有人急着帮他开脱,干爹说的没错,两浙一带盐产丰饶,加之天高皇帝远,王进海如今已有做大之嫌,他身后即是管叔伯,此人绝计不能留。” 姜离双手抱胸在一旁站着,分析道:“既然如此,便不能光靠罪名杀了他。” 冯柒沉吟了一会儿,转头问道:“姜指挥使可有计策?” 一连着几日的相处下来,冯柒对姜离的信任已悄然产生了变化,如今,他已冥冥中将姜离当半个自己人,两人说话之间也少了些弯弯绕绕,这让姜离很是满意,毕竟这便是他的目的。 “王进海在两浙深耕多年,广受好评。就算给他定了罪,哪个百姓会真正相信?”姜离在屋内踱步,道:“不若先将他抓起来,再伪造成畏罪潜逃,最后……” 姜离伸出手,在脖子上划了一下。 冯柒微微一愣,咧嘴笑道:“姜指挥使好手段呵,咱家佩服。” 那日之后,一连着好日,冯柒都带人泡在官府里,手下的禁军几乎要将官府翻个底朝天,但王进海才不管这些,依旧我行我素地剿倭寇,平海患,连面儿都不与他们见,似乎笃定了冯柒在这些东西上查不出问题。 其实冯柒也知道,这些账本和官册都没有毛病,他的这些忙忙碌碌,只是在制造一个相安无事的假象,这假象足以以假乱真,只待真正的暗潮汹涌如约而至。 第三日,官府内账查验完毕,冯柒忽然拿了太后的名头说事,要求继续视察海防。他这突兀的一声要求,不仅张罗着叫来了台州总兵抽调人手护卫,还让王进海必须陪同。 王进海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但碍于太后的懿旨,还是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天还没亮就带着冯柒去城边转了一大圈。 与此同时,姜离则趁机带了一小队禁军人马,趁着守卫松弛潜入盐坊,在守卫巡逻的间隙,将准备好的沙子混杂在了食盐里面。 时间进行到接近正午时分,日头暴晒,正在城墙上检查海防的冯柒忽然双手遮面,一口一个日头太晒,想要躲阴,遂换了主意,准备折返回去,查看盐坊。 ——之后的事情便是顺理成章,冯柒打开了掺了沙的盐罐,当即大怒,命令禁军将王进海抓了起来,打入牢去。 一切进展顺利,下午时分,冯柒便已经回到了住处,春光满面地推开姜离住的院门,找到姜离,并教他今日必须了结了王进海,以免夜长梦多。 “冯公公放心,臣自有分寸。”姜离笑着答,末了还不忘恭维他几句,道:“属下眼拙,往日里当差只晓得谈公公雷厉风行,今日一见,冯公公也师承一脉,并无逊色。” 冯柒被他这一番夸到了心坎,咄咄逼人的语气收了一收,扬起脖子傲然道:“义父教我以其毕生所学,这是当然的。” 姜离连忙迎合,笑着又恭维了几句,直到把冯柒夸的飘飘然了,才道:“今日冯公公疲累,不若早些回去休息。剩下的脏活累活儿,便不劳冯公公动手了。” 冯柒抬眸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会儿,面上松动了几分,道:“那姜指挥使,劳累。” 冯柒说罢便离开了屋子。 姜离伸手揉了揉脸,回身将门关了严实,随后径直走到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几口咽下肚子。 茶水入喉,他轻轻闭上眼,似乎在静静地等着什么。 终于,一声清脆地破空声响传来。一只极小的箭镞“叮”的一声插入姜离面前的桌案上。 姜离长舒一口气,他缓缓睁开眼,伸手从箭镞上取下信笺,拿着那小小信笺看了又看,脸上的表情慢慢松弛下来。 - 傍晚,牢狱。 这里本关押着不少犯人,但由于近半年来台州城倭寇肆虐,城内百姓走了大半,王进海来到台州后,为避免伤亡,第一件事便是将牢狱内的犯人都赦免了,所以现在的牢房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关着王进海的那一个小隔间有人。 姜离蹬着马靴,一步一踏,踩在地上的声音非常明显。 正坐在角落里的王进海缓缓抬起眸子,看向站在牢房门口的姜离。 他突然笑了一声。 “我道是谁来了。”王进海寒声道:“那个陷害我的阉人怎么不来?是怕见到我吗?亏我还救他一命。” 姜离站在牢房边,抿唇看着栅栏内衣衫不整的王进海,缓了缓,沉声道:“王进海,你可认罪?” “罪?”王进海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单手撑着地,换了一个极其挑衅的坐姿看向姜离,道:“我王进海任职两浙巡盐御史多年,治理功绩就连先帝都有过认可,就凭你们想要定我的罪?我倒要问你,我何罪之有?” 姜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声道:“盐中掺沙,以此贪污官银,就这一条,便能定你杀头之罪!” “哈哈哈!”王进海突然狂笑了起来,他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姜离面前,喝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什么这罪那罪,不就是为了除掉我,让姜党的人坐上我这个位置!” “管老说的没错,你们果然是冲着我来的,阉党无根,眼界也短,台州作为倭寇肆虐重灾区,你们竟还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杀人!御史一职更迭,若是生变,百姓动乱,倭寇将趁机从台州登陆威胁两浙内陆,如若发展成这样,你们便是千古罪人!” 第22章 “王进海,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台州没了你并不是不能转。”姜离道:“两浙没了你,还有两浙总督撑着。” “两浙总督是太后的人,但你们扪心自问,他自从当了总督后做了什么?他甚至连海防图都看不来,台州的百姓会死的!”王进海怒吼道。 姜离抬眸看了他一眼,半晌,勾了勾唇,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你的这些话,去对阎王爷说罢。” 王进海浑身一颤,警惕道:“你什么意思?” 姜离冷下脸,伸手冲一旁站着的两个禁军比了个手势。 两个禁军即刻领命上前,打开牢房的门,一边一个拽着王进海的胳膊,打算将他拖出来。 王进海一下子慌了神,怒喝道:“我乃朝廷命官,尔等竟敢不等瞿都命令动私刑!?” “王大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等管老救你?”姜离冷笑一声,道:“要怪就怪你这位置太好,挡了太后的道了!” “该死!放开我!姜离!你们会遭报应的!”王进海挣扎喉道,却被塞住了嘴巴。 姜离满意的点了点头,冲那两人扬了扬下巴,轻蔑道:“拖出去,就在门口斩了罢。” “是!” 王进海瞳孔骤缩,挣扎愈发剧烈,口中因为塞了东西,吐字口齿不清,但能听出来句句带着脏字。 姜离伸手揉了揉耳朵,似乎是不愿意再听他讲话,直接不去看他,径自转身先于几人走出了牢狱。 外界,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台州的牢狱规模不大,建在整个台州城内的闹市区,出门便是大街,只可惜由于流寇肆虐,往日熙攘的街道,如今已经没剩下几家店铺。 姜离信步走出大门,左右看了看,找了一个杳无人烟的小巷子钻了进去,他贴紧墙根站着,微微弹出一点头来,借着月色,紧紧盯向牢狱大门。 果不其然,半晌之后,王进海慌慌张张地从牢狱大门冲了出来,他边跑边回头,沿着街道逃走。 姜离舒了一口气,提气一跃便追了上去。 与牧羊犬赶羊一样的道理,姜离不紧不慢地跟在王进海身后不远处,让王进海能时时刻刻看到自己,并往自己的反方向逃窜。 很快,姜离便将王进海追赶出了城,一步一步紧逼他跑到了那个断崖之上。 海风呼啸,海浪狂卷,王进海看着面前已无路可退的断崖,似是料定了自己今日的结局,转头看向站在自己不远处的姜离,绝望地谩骂:“姜离!你这个混账!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竟然甘当太后的走狗,真是枉穿了这一身飞鱼服!” 姜离双手抱胸地看着他,嗤笑道:“你与管叔伯真不愧是读同样圣贤书的人呵,你们文官党骂我还能有点其他的新意么?” “太后垂帘听政,断我大虞边氏皇权,此等鸠占鹊巢、厚颜无止之策,尔等竟还如此拥护她!”王进海继续骂:“区区姜回雁,外戚倾野,宠信宦官,此乃亡国之兆啊!自古阉党干政,哪有一个好下场!你们这是在把我大虞往火坑里推,就不怕后世史书评判吗!” 姜离轻蔑一笑,道:“史书?后世的史书,由谁来写还不一定呢。” “——你!” “遗言说完了吗?”姜离道,眸中寒光一闪,几乎在刹那间,他一个箭步上前,直直冲到王进海的面前:“说完了,便去死吧。” 王进海被他猛地一吓,脚步不由得后退。 但后面哪还有路,只见他一脚踏空,整个人顺着惯性便往断崖下栽去。 姜离眸子一眯,刹那间一下子拽住王进海的衣摆,就在这缓冲的一刹那,姜离不动声色地往王进海的耳边靠了靠。 “……悬崖下有船,你上了船,自然有人接应你。” 姜离以最快的速度说完了这句话,就在王进海以为自己听错了的时候,自己被姜离拽着的衣料猛地破碎,他失了力气的支撑点,足下再也站不稳,整个人惨叫着从断崖跌落。 姜离手中紧紧攥着那片从王进海身上扯下的布料,站在悬崖上往下望去。 几个禁军的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四散着在姜离的身后。 断崖之下,水流湍急,浪花打碎在一个个的礁石上,声音急促又危险。 谁都知道,从这儿掉下去,肯定是活不成了。 姜离回过身,眼眸在几个禁军的脸上一一划过,淡然道:“他死定了,咱们去跟冯公公回话罢。” 第22章 付之东流 很快,王进海死掉的消息便被告知了冯柒。 这可把冯柒高兴坏了,当即叫来人快马加鞭地赶往瞿都,向谈明告知这一喜事,另一头,即刻召集台州官府的人来,以浙江盐运司总管太监的身份顶替了王进海的指挥权,并要求将王进海的死讯公之于众—— 畏罪潜逃,失足落崖。 姜离全程在一旁看着冯柒忙活,没有吭声。 毕竟以他的视角来看,谈明安排给他做的事已经结束,接下来便是冯柒的事了。 顶替王进海,掌控住整个两浙的官盐渠道,这样一来,不仅两浙没了文官党制衡,姜党敛财的手段还又多了一条,巨量的贩盐油水,光是想想,都让冯柒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正自顾自做着白日梦,忽瞥见一旁姜离悠然自得地看着窗外发呆,想了想,遂走了过去,道:“姜指挥使。” 姜离转眸看向他。 冯柒冲姜离微微一笑,躬了躬身,道:“指挥使帮了大忙,咱家感激不尽。” 从司礼监太监摇身一变坐上盐运司总管太监的位置,他确实应该对姜离感激。 “冯公公客气。”姜离淡然道:“臣并非全然帮你,也是帮臣自己。” 冯柒了然,走到姜离身侧,低声道:“放心吧指挥使,此事既成,难道太后和干爹会看不到您的忠心?” 姜离看了看他,叹了口气道:“如此甚好,还望冯公公也莫要忘了臣,帮着臣多说说好话。” “那是自然。”冯柒拍了拍姜离的肩,笑道:“别说说好话,等此事落了实,从这儿上去的银子,也有您的一份儿。” 姜离刚要说什么,一个禁军快步走进了屋子,跪道:“不好了,指挥使、冯公公,官府外头,有百姓闹事了!” “知道了。”冯柒点了点头,冲姜离道:“您瞧,这些个百姓,来得可真快。” 姜离道:“冯公公可有应对之法?” “王进海既死,这些个百姓不过是为了讨个说法。区区布衣,没了王进海保着,又有什么话语权?自古无规矩不成方圆,必要时候,便要用铁石心肠,雷霆手段。”冯柒笑了笑,道:“走罢姜指挥使,咱们去看看。” 那禁军看了看两人,继续跪着说道:“……下官觉得,两位大人还是不要去了。” 冯柒动作一顿,问道:“为何?” “昨日姜指挥使将王进海逼地落崖,照理来说,应是尸骨无存。”那人顿了顿,继续道:“……可门口的百姓,不知从哪里找到了王进海的尸身,现下已将他尸身敛在棺材里,抬到官府门口,要给他讨说法了。” “什么?” 此话一出,姜离和冯柒都愣住了。 尤其是姜离,他浑身霎时间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僵硬地站在原地。 ……怎么可能? 他明明跟暗卫发了指令,教他们务必在那断崖之下准备船只,接应从断崖上掉下来的王进海。 难道,是暗卫失误了? 不对,如果暗卫没有将王进海营救下来,昨日夜里就会与自己通信,可他直到现在都没有收到暗卫的消息。 那么,是边子濯并不同意他留王进海一命的做法? 也不对,边子濯这人虽然混蛋,但这种事情一定会告知他。 ……那是怎么回事? “真是晦气!”冯柒气的怒吼出声,大骂道:“你们禁军干什么吃的!棺材都抬到门口了,不知道将他们赶走,这点事情还来给我汇报什么!” “冯公公,外面围着的百姓太多了,我们贸然驱赶恐会伤及人命。” “伤了人命又如何?”冯柒喝道:“调查王进海是太后的意思,王进海现已伏诛,此案便无甚异议,一众迂腐百姓,能知道什么,通通给我赶走!赶不走便杀!就不信他们不怕死!” 无故伤及百姓,此乃上疏弹劾之大罪,却由谈明这般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禁军额间冒了汗,躬身道:“……是。” “冯公公。”站在一旁的姜离忽然发了话,他看向谈明,淡然道:“外面百姓太多,禁军弟兄们怕是人手不够,我也跟着去罢。” 两人缓步走到正厅,远远看去,官府大门紧闭,门口站着一众禁军护卫。围墙之外,时不时有些烂菜叶和臭鸡蛋往官府内丢,门外人声嘈杂,谩骂之声不绝于耳。 下一刻,官府大门骤开,几个禁军手拎着长刀踏出,用未出鞘的剑刃推搡着百姓,中气十足地大吼一声:“退后!” 第23章 谈明下的虽然是死命令,但在场的禁军谁也不愿意担上伤及百姓的罪名,一个个儿几乎吼破了嗓子:“快退后!退后!谁敢冲官府,杀无赦!” 但愤怒的百姓们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人挤人般推搡着,他们挥舞着从自己家里带来的木棒和菜刀,双眼通红地、急切地想要给自己敬重的好官要一个公道:“冲进去!杀了他们为御史大人偿命!” “该死的!冲官府杀无赦!你们不准再上前了!” 姜离混在人群之中,看着眼前愤怒不休的百姓,一颗心越来越沉。 忽然,人群的正中央处,姜离看到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有什么人开始往天上抛洒白花花的纸钱。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人群中痛哭涕零:“悠悠苍天,何薄台州?御史大人,您枉死啊!” 话音刚落,人群更加激愤,禁军一下子竟挡不住往前冲的百姓,让好几个人冲破了门去,挥舞着刀往室内冲去。 姜离眼疾手快地捡起几个石子,指尖微曲抛出。将那几个百姓击晕,转头便一翻身混入人群,跻身往那棺材处走去。 有百姓发现了姜离,挥舞着木棍,直直往姜离脑袋砸去,姜离一心往前,竟躲避不及,额边猛地挨了一下,血液霎时间便飙了出来。 “指挥使!”有禁军冲上前来,挡在姜离身前,喝道:“你们这些刁民!敢打朝廷命官,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呸!”远远的一口唾沫吐了过来:“老子管你什么朝廷命官,还我御史大人的命来!” 无数百姓和禁军扭打在一起,钝器击中人体的声音不绝于耳,无数的哭喊谩骂中,不知是谁的刀先砍了下去,随着一声惨叫,一个老者应声倒地,抽搐了几下后,吐血而亡。 “禁军杀人了!” “禁军杀人了啊!!” “该死的,跟他们拼了!!!” 此话一出,事态霎时间变得不可控起来。 血液从四处飞溅,姜离紧紧握着刀鞘,挡在身前,躲避着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利器和钝器,身边的禁军已经被冲散,他在人群中步履艰难,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那口黑漆漆的棺材。 惨白色的纸钱被无数人扬在空中飞舞,像是夏日里的雪花,啼哭着无处可申的哀与怨。姜离浑身被打的青紫,他已顾不上那么多,终于挤到了那口棺材之前。 随即,他躬身一跃,一脚踩在了那口棺材之上。 绣春刀霎时出鞘,锋利的刀刃闪烁着寒光,带着逼人的破空声,一把撬开了棺材板。 棺中,王进海身着寿衣,正静静躺在那里,毫无生气。 - “指挥使。”一个禁军小兵走上前来,给姜离递了一些膏药,劝道:“您受伤太严重了,擦些药先吧。” 姜离正坐于院中花台处,他脸上和身体上遍布淤青,额边流血的地方已经经过简单处理,他缓缓伸手,接过那盒膏药来,出声问道:“怎么样了?” 小兵答:“本次闹事,已逮捕二十三人,死亡五人,冯公公的意思是,先按住不报。” 姜离看了看他,挪开视线道:“捂不住的,王进海是管叔伯的人,他能在两浙干这么久,就说明这里多得是管叔伯的眼线。” 姜离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污秽,面无表情地又问:“王进海的尸身什么情况,招了么?” “说是从岸边捡到的,想来应是从断崖坠落,随着海浪飘到岸边了。尸身上有许多撞击痕迹,胸口的撞击应是致命伤。”小兵顿了顿,犹豫着问:“指挥使,王进海的尸身……可要安葬?” “听冯公公的意思罢。”姜离道,他寒声道,转身便往大门处走。 “指挥使,快三更天了,您这是……” “透气。”姜离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来,转眸看向他,黝黑的眸子里寒意毕露:“被揍的心情不好,最好别跟着我。” “是、是……” 姜离出了门便开始急掠。 月色下,他像是一只敏捷的兔子,以极快的速度在房顶上穿梭,夏日里微凉的海风带着海浪的咸涩,剐蹭过姜离几乎快要咬成一条直线的下颌。 很快地,他重新回到那处断崖。 他垂眸看去,脚下,黑漆漆的海水翻涌着白沫,无情的打在杂乱无章的礁石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准了落脚点,只身一跃便跳了下去,几个点踩后,姜离稳稳地落在了之前他看到的那处隐晦的滩涂上。 这是一处向内凹陷的冲击滩涂,礁石顶将滩涂遮盖了大半,从下往上看去,只能看到一点断崖的缝隙,很难被人发现,滩涂的面积不大,这种本应鲜少被人踏足过的地方,海浪冲击不到处,此刻却凌乱地混杂着许多脚印。 姜离面色一凛,快步走上前去,蹲下身来细细查看。 脚印混乱不堪,看样子像是起了冲突,几处礁石上还有利刃划过的痕迹,姜离越看心越沉,直到在一处尖锐的礁石上,看到了一些黑乎乎的东西。 他拿手轻轻一摸,入手粘腻润滑。 是血。 那小兵刚说,王进海是丢到海里撞击致死,那也就是说,边子濯派来的暗卫……被人杀了?所以才没能救下王进海? 一想到这,姜离登时背脊生凉。 是谁? 除了他和边子濯,谁会知道他们会在这里? “铿——” 忽然,一个及其细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姜离浑身肌肉紧绷,刚一回头,眼前便逼近了一把锐利的弯刀。 第23章 如见卿来 几乎是在一刹那,姜离本能地抬起手。 绣春刀与弯刀霎时间撞在一起,巨大的冲击力袭来,姜离足下不稳,直接被逼退了好几步。 手上的虎口处登时传来一阵刺痛,袭击者内力深厚,刚刚那一击又是奔着必杀的念头,姜离握刀的手一下子便见了血,他迅速调整身形,堪堪站定,用指尖轻轻捏了捏掌心的粘腻,下颌处缓缓咬紧。 面前的黑衣人身披轻甲,脸上裹着黑布,只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只见他缓缓直起腰,看向姜离的眼睛里充满了冷漠与挑衅。在他的身侧,不知道从哪里又窜出一个黑衣人,那人的个头稍稍矮了一些,看起来年纪较轻,但浑身肌肉紧实,一看就不是泛泛之辈。 这可真算不得是什么好消息,仅与其中一人的一次交锋,姜离的一颗心便几乎沉到了谷底,现下竟然又多出来一个。 姜离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手上将绣春刀又攥紧了几分,滩涂的面积太小了,身后一丈处便临了海,根本没有躲避的地方。 “算你命大。”小个子的青年黑衣人先发了话,只见他身形一动,整个人几乎是贴着地面急掠,手上弯刀闪着寒光,从上往下逼近姜离的脖子:“这次看你还躲不躲的掉!” 话音刚落,那人的弯刀就已经以极快的速度贴近姜离的面门,姜离猛地吸了一口气,仰头向后一倒,单手撑着身子在地上打了个滚躲开,却不想刚一重新站起身,另外一个高个子黑衣人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突然逼近,对着姜离胸膛便是一刀。 “刺啦”一声,姜离胸膛处被划了一道大口子,姜离痛的闷哼一声,足尖点地,急速向后掠去。两个黑衣人却完全不给他机会,紧跟在后面追了上来,电光火石间,三人交手数次,随着一声钝响,姜离被一掌击倒在地,他咬牙撑着身子跳了起来,喉间猛地一甜,血腥味竟已溢满整个口腔。 “什么锦衣卫指挥使,看来也不过如此嘛。”黑衣青年耻笑一声,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手上的弯刀,对一旁另外一个黑衣人哼道:“你说,如果我们杀入瞿都皇宫,锦衣卫能保明德帝多久?” 姜离听罢,身形微微顿了顿。 姜离师出边拓,虽然学武时间没有边子濯长,但他的武功放眼在整个大虞也算顶尖,可面前这两个黑衣人,武功造诣却远远在他之上。 大虞何时竟有了这般人物,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杀暗卫和王进海? 姜离脑子里面混乱不堪,但他根本来不及思索太多,那两个黑衣人明显是要至他于死地,招招式式愈发紧逼,姜离应对的也愈发吃力,又一次被击退后,姜离借力攀上礁石,忍着浑身的剧痛,开始往悬崖之上掠去。 “想跑?”黑衣人轻哼一声,手中弯刀脱出,对着姜离的背心丢去,说时迟那时快,姜离一早料到他的动作,身体堪堪躲过,弯刀在姜离手臂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口后,直直插入礁石之中,姜离提气一跃,踩着那弯刀便攀上了崖去。 身后传来谩骂之声,姜离不敢拖延,他已遍体鳞伤,身上被百姓捶打的痕迹与刀伤混杂在一起,如果继续与那两人缠斗下去,怕是要命丧于此。 真是该死! 这个地方太偏了,暗卫的人已经死了,禁军也没有跟着他来,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必须想方设法回到台州城。 第24章 “跑得太慢了哟。”身后黑衣人如鬼魅一般跟上,个子高的那个黑衣人赫然冲上前来,冲着姜离背部便是一掌,姜离只得回身应对,双掌相碰,巨大的内力冲击将姜离猛地击倒在地,沿着地面往后摔了几丈远。 “咳咳!咳咳……”姜离感觉五脏六腑几乎已经搅在了一起,他再也忍不住,捂着胸口蓦地呕出一口血来,剧痛几乎让他直不起身子,颤抖如筛糠。 青年黑衣人缓步走上前,只见他一把攥住姜离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看向自己。 “你说说你,长得这么俊,干什么去锦衣卫?”他说道,贴近姜离的耳朵:“你如果在青楼,我必定天天去找你寻欢。” “你们是谁?!”身上血流不止,姜离忍着痛,厉声质问道。 青年黑衣人哼了一声,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个问题做出什么回应。 姜离咬了咬牙,沉声道:“你们不是姜回雁的人。” 青年顿了顿,似乎来了兴致,笑道:“不错。” “那杀掉我有什么用?姜回雁对我不够信任,杀我解决不了任何事。”姜离怒喝。 “没必要告诉一个将死之人原因。”青年道:“你只需要知道,你的死很有用便是了。” “……有用?”姜离脑海中飞速想着,他是太后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作为太后控制锦衣卫的抓手,如果他死了,那对于姜党一脉来说便是一记重击,如今王进海既死,两党之间水火不容之势全面摊牌,幕后之人明显是想趁此机会将此事继续做大! “你们到底……唔!” 姜离话还没说完,嘴巴便被另外一个黑衣人捂住,那人的力气极大,直接将姜离仰面摁倒在地,提起弯刀压住姜离的脖子,寒声道:“与他废话做甚,杀了便是。” “唔唔!” 姜离目眦欲裂地看着压在自己脖子上的弯刀,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逃离,那弯刀带着刺骨的寒,已经划开他颈间的肌肤,死亡的恐惧从没有这么清晰过,刀刃薄如蝉翼,割破肌肤的感觉如此明显,姜离只觉得浑身冰冷,他周身疼痛不已,数不清的伤口流着血,四肢百骸都在承受着无法忍受的疼痛,姜离只能发了狠一般紧紧攥住那人的手腕克制逐渐落下的刀刃,像是做着死亡前的最后挣扎。 力气随着血液一点点耗尽,姜离忽然觉得这一刻如此漫长,眼前开始阵阵发黑,整个人似乎正处在幻与实的边界,他脑海里开始想起各种各样的事,像是走马灯一样,恍惚地令人摸不着边。 ……难道这就是死亡前夕的感觉吗? 可他分明还有许多事都没有做,他还没能给边拓报仇,还没能把明德帝救出来,他还没能…… 眼前忽然浮现出边子濯的脸,姜离蓦然睁大眼睛,纷繁的思绪仿佛找到了出口,忽的清明了一瞬——是了,如果他就这么死了,边子濯不就没狗可养了么? 这从潜意识里面出来的想法犹如旱地拔葱,猛地一出来,连姜离自己都愣了一愣,随即很快的,一股子厌恶便冲上心头。 他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能这么贱,都快死了还想着边子濯。 真要说起来,明明这才是解脱,至少就这么一死了之,今后便再也不用见边子濯那张臭脸。 可虽然这般想着,冥冥之中,姜离的心口处,有什么莫名其妙的酸涩涌起,一股子冲动如排山倒海,在弯刀割破皮肤的瞬间倾没他的所有意识。 某些再也掩盖不住的情感呼啸而来,一直以来的遮羞布被扯碎,理智在生命的边缘被甩到了天际,随着死亡一同临近的,是他内心深处那些赤裸且不可言说的东西。 分明,那么恨他…… 他分明那么恨他。 “铿——” 眼睛闭上的刹那,耳边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碰撞声。 伴随着两个黑衣人的痛叫,姜离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便被温柔地抱进了怀里。 “姜离。” 熟悉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心脏跳动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明显。 这一瞬,即将踏入黑暗的人儿被抓住,重新落回他长久以来自认为的深渊里。 那深渊抱着他,托着他,低头碰了碰他逐渐失去血色的脸庞,颤声又唤:“姜离。” 姜离说不出话,他就那样抬眸望着边子濯,满眼溢着光,嘴唇微微动了动。 ——你怎么会来? 边子濯搂着姜离肩膀的手肉眼可见地缩了一缩。 “我来带你走。”他贴着姜离的脸,沉声又重复:“我带你走。” 第24章 那年那人 许是因为失血过多,过度劳累,姜离这一昏迷,便是直接昏死了过去。 他像是在梦境里流连,一连着梦到了好多事,他梦到了北都,梦到了边拓,还梦到了当年的边子濯。 年少时的点点滴滴,都是属于边子濯的痕迹。 那一年,年少的边子濯骑着一匹北都万里挑一的汗血宝马,策马扬鞭,朗笑着闯入他的生命里,自此刻入骨血,纠缠半生。 “爹,他叫什么名字?”年少儿郎翻身下马,走到近前,垂下头,看着躲在边拓身后害怕地看着自己的姜离。他看清了他的长相,顿了顿,笑道:“这小孩儿,长得真俊呢!” “别怕。”边拓拍着姜离的肩膀,将瑟瑟发抖的他送到边子濯的面前,对姜离讲:“这小子比你大几个月,以后让他罩着你。” 一开始的相处总是浅尝辄止的,姜离的孤僻让整个定北侯府的人都避之不及,边拓早年丧妻,誓不再娶。定北侯府里没了女主人,能与姜离亲近的,便只剩下一个边子濯。 寒冬腊月,一日夜里,姜离听到了父子俩的谈话—— “那孩子刚没了母亲。”边拓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姜离不理解的悲伤:“我发现他的时候,他都快跟他母亲的墓冻在一起了,要不是嘴里还冒着点虚弱的热气,我都以为他也死了。” “爹。”边子濯低着头,双手交叉握着,声音明亮:“不用多说了,你放心,我会对他好。” 屋里陷入长久的沉默。 就在姜离以为他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的时候,忽然,屋内的边拓悠悠然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其实,在那之后,姜离再也没有见边拓那么叹息过。 边拓对他总是笑着的,定北侯府里的任何东西,只要只有一个,那肯定独属于姜离,都没有边子濯的份儿,边拓对姜离的宠爱谁都知道,而年少的边子濯对此也从来没有异议。 渐渐的,他成了定北侯府的二少爷,再渐渐地,他与边子濯开始形影不离。 至于他俩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是那一次的除夕灯会,还是那一次雪山策马,还是那一次草长莺飞的三月时节,草场篝火旁幕天席地的双影绰绰…… 姜离早已记不清了,记忆绵长又琐碎,犹如一条温暖长河,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内,沉下去又浮起来。 眼泪不知不觉涌满了双眸,姜离沉浸在梦里,满眼满心都是那个人。 - 姜离便是这么醒来的,眼眶下,刚刚溢出来的泪水依旧滚烫,顺着脸颊缓缓滴落,慢慢浸入被褥里。 他正平躺在熟悉的床上,微微一侧头,便能看到边子濯,后者正坐在桌边,单手撑着腮,手上拿着一本书看着。 初秋的阳光从窗子溢散进来,直直的几束光,照透了屋内空气中的细微杂质,五彩斑斓地散在边子濯周围,随着他的呼吸缓慢漂浮着。 “……” 姜离说不出来话,他张了张嘴,似乎是不想打破这种宁静,就那么静静地,侧头望着边子濯。 哪知边子濯却抬了眸,见他醒了,收起书,坐到了床边。 “哭什么?”他伸出手,手指在姜离的脸颊抚过,沉声问道:“做噩梦了?” 姜离用看了看他,半晌,湿透了的双眸微阖,轻声道:“不,你说错了,是美梦。” 边子濯笑了,他伸手随意撩了撩姜离的碎发,不以为然地道:“那你这美梦里,肯定没有我吧?” “是啊,没有你。”——没有现在的你。 边子濯听罢,手掌在姜离看不见的地方抖了一抖。 姜离缓缓侧过脸去,用被褥将脸上的泪痕擦净,神色恢复如常。 说是沉浸在回忆的余韵里也好,说是不愿面对现实也罢,姜离就那么抿唇躺在床上,两人之间形成一种诡异的沉默。 其实也无所谓,他俩本就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好讲。 边子濯似乎也觉得自己说了无趣的话,只见他沉默地站起身,默默走到了门口,推门走了出去。 屋子里一下子冷清下来,姜离这才发现,他已不知何时回到了自己的府上,一旁的桌子上,正摆着一叠桂花糕,其中一块儿不知被谁咬了一口,丢弃在一旁。 “姜离!” 张哲拎着药箱,叮里哐啷地跑进了室内,一下子便跪坐在床头,大声哭道:“你可吓死我了你!我还以为你这次要醒不过来了!” 第25章 姜离垂眸看了看张哲,微微笑了笑。 其实他现在浑身上下依旧还痛着,胸口那处长刀伤被裹了好几层纱布,想要坐起身子都很困难。 张哲见他想起身,连忙丢下药箱,手忙脚乱地将他扶了起来,拿了软垫在他身后垫好,开始骂骂咧咧道:“非要坐起来,还嫌伤的不够重是吧!” “躺的太久了,身子都快要僵了。”姜离笑道:“我还是活动活动吧。” 哪知张哲一下子便来了气,骂道:“你还嫌弃躺了太久?你当时被送到我面前的时候,就只剩一口气了!你知不知道这次有多危险,你差点就要没命了啊!”说到这,张哲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声音也带着点哽咽。 姜离心里霎时便有些过不去,缓声宽慰了他几句,这才犹豫着问道:“我是……怎么回的瞿都?” 张哲听罢微微一顿,他看了一眼姜离,低下声音,嘟囔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为什么会在台州遇到世子殿下,对吧?” 姜离脸上一哂:“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哲一副我懂的表情,作为局外人,姜离和边子濯这俩人的纠葛,他看的比谁都清楚。他也不管姜离愿不愿意听,自顾自便说了:“你出事的前两日,世子殿下忽然找到了我,大晚上的抓了我就往台州赶,一路上昼夜不息地跑,还跑死了两匹马,癫的我腰都要散架了。” 姜离听罢微微一愣,看着手边的床褥,道:“……他怎么知道我会遇到袭击?” “世子殿下一向消息灵通的紧。”张哲眨了眨眼,想了想道:“不若一会子他进来了,你自个儿亲口问他罢?” 姜离一下子便噤了声。 张哲用余光看看他,犹豫了半晌,开口道:“姜离,你怕是不知道,当时世子殿下抱着你回来的时候,他是什么表情。” 姜离听罢皱了皱眉,敏锐地制止道:“张哲。” “我至今都没见过他那种表情……他就是嘴上不肯说,其实心里担心得不得了,你当时浑身是血,世子殿下他……” “张哲。”又有人制止了他。 但这次是边子濯说的。 张哲浑身肉眼可见地一颤,整个人像是被滚水烫到一样惶恐回头,这才发现边子濯已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手上端着一碗什么东西,居高临下看着自己,脸上的神色因为背着光,显得异常阴翳。 “殿……殿下。”张哲害怕地浑身都抖了起来。 边子濯轻轻瞥了他一眼,走到一旁将那碗放下,道:“元昭。” “属下在。” “让他滚出去。” 元昭带着半边面具的脸略微沉了沉,几步走上前来,拽着张哲的胳膊,将他跌跌撞撞地拖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瞧了瞧。 姜离的视线与他相对,元昭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冲姜离点了点头。 “……?”姜离疑惑。 “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屋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姜离垂眸看着自己的手,长长的睫毛挡住了他眼睛里多余的表情。 边子濯避开刚才的话题,衣服一掀,直直坐在了姜离的床边,用汤匙舀了些药,吹了吹,递到姜离嘴边。 “喝药吧。” 姜离看了看面前的药,伸出手去。 “我自己来。” 他缓缓抬起手,想要接过那碗药,却不想手臂刚一抬起来,胸口那处还未愈合的刀伤便抽痛起来,他暗中咬了咬牙,手臂也跟着颤抖不已。 “逞什么强?”边子濯嗤笑一声,拽着他的手轻轻放回床上,道:“吃我喂给你的药,就这么反感?” 姜离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即迅速撇开眼睛。 边子濯见他这般动作,内心没来由地烦躁起来,他将装满药的汤匙递到姜离的嘴边,道:“张嘴。” 纯白的瓷匙碰在姜离红润的嘴唇上,后者轻微抖了一抖,半晌过后,乖乖张开了嘴,将那药吞了下去。 边子濯勾了勾唇,似乎很是满意,他收回手来,又舀了一勺药,吹了吹递到姜离嘴边。 他们一个喂一个喝,一勺又一勺,直到将那碗药喝的见底。 止血疗伤的药最是苦涩,挥之不去的苦意从口中沿着喉咙一直延伸到胃部,惹的姜离皱了皱眉,下一刻,一个桂花糕便贴在了他的嘴边,顺着他微张的唇送了进去。 桂花糕在口中化开,甜意四起。 姜离愣愣地看着边子濯,喉结滚动了一下,脱口而出道:“谢谢。” “谢我?”边子濯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扬了扬眉道:“不客气?” 姜离内心一阵郁闷,转过头去,觉得跟这家伙真的一点儿都聊不下去。 “本应该在台州接应你的暗卫,现在都没找到。”边子濯转移了话题,沉声道:“估计是凶多吉少。” 尴尬的时候,聊些正事总是最好的躲避办法。 姜离抿了抿唇,接了他的话:“那两个黑衣人,你跟他们交手了吗?” “能与我打个不相上下吧。武功路数没见过,应该不是中原的人。”边子濯伸出手,轻微扭动了一下手腕,嗤道:“可惜了,废了他们一手一眼,还是叫他们跑了。” 姜离看了看他,道:“他们的目的是杀我。我是姜回雁的人,如果我死了,那在其他人眼中看来, 便是我杀了王进海,然后我又被什么人杀掉。” “激化矛盾么。”边子濯哼了一声,道:“你没发现,王进海和前锦衣卫指挥使付博的死,目的都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付博的死,元昭查不到源头,这次却叫我碰上了。” 姜离默了默,不置可否。 “看来有人迫不及待的想逼管叔伯反。”边子濯站起身,踱步走到桌前,用手按着桌上那本书,道:“而且经过这一次,此人怕是已经知道了你与我的真实关系,估计也能推测出我与管叔伯的关系……不过也无妨,他这般做,明显要反的是姜回雁,目的倒是与我们如出一辙了。” “可他是敌是友依旧分不清楚。”姜离道。 “敌暗我明,本就吃亏。”边子濯道:“放心,他既然已经知道我俩的关系,此番一过,怕是不会对你再下手了。况且,与其对他处处提防,不如先遂了他的意,搭上这条顺风船。我其实在意的是,他这般明目张胆地利用文官一党与姜党掣肘,傻子都知道他打的是什么算盘。” 姜离沉默了一下,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很大可能。而且放眼整个大虞,激化两党矛盾,且能够有实力坐收渔翁之利的人,目前只有一个。”边子濯转眸看向姜离,道:“西南总督兼北都总兵,姜回雁的得力干将,曹汀山。” 一听到这个名字,姜离的身形猛地顿住了。 尘封的记忆涌来,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噩梦一般的回忆里。 那年,北凉城破,他被几个士兵架着跪在幸存的定北军俘虏面前,一旁,曹汀山身披铠甲,缓步走向他,举起手中的懿旨,姿态傲慢—— “姜氏奸生子姜离,提供北凉城军备粮草情报有功,破北凉城有功,协助诛杀逆贼边拓有功。就冲你这功绩,本将自然会向太后回禀,让太后认了你进姜家的门儿。” “你……你在说什么?”姜离挣扎起来:“你胡说!你们都在污蔑我!” 曹汀山却不听他辩解,大手一下子覆盖住姜离的下半张脸,堵住了他的声音:“嘘——” 曹汀山这般空穴来风的一段话,让姜离在血淋淋的现实跟前、在无数双几乎要将他撕碎扯碎的定北军的视线里,没有任何辩解的机会。 背叛的名头便这样被扣下。姜离如同溺水的人,拼命地想要抓住救命的稻草。 他慌乱的眼神在一众带着恨意的脸颊上扫过,最终定在边子濯的脸上。 那一刻,他多么希望自己与边子濯之间多年的感情,会成为他们彼此信任的基础。可他错了,错的离谱,以至于他后来才知道,他们之间所谓的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 “呵。”姜离轻轻笑了一声,或许是过往的回忆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失了力气,姜离整个人软塌塌地靠在床边,眼睛四处看着,但就是不落在边子濯的脸上。 他几乎透支了身体的力气,疲惫又报复性地开了口:“又提曹汀山那人做甚,未免事到如今,世子大人还觉得我在为他做事?” 第25章 相思了无益 当年,谁都没有料到的——北都大变,边拓身亡,近半数定北军战死,边子濯被囚于瞿都。 其实,等到一切风暴平息下来之后,边子濯并不是没有派人继续去查北凉城破一事。 要知道,按照边拓当时的排兵布阵和北凉城充足的粮草储备,就算是铁了心要跟曹汀山死磕,也决计不会输。可偏偏在定北军死守的最后几天,北凉城内存储的粮食一夜之间突遭大火,数百石粮草焚毁殆尽,同一时间,北都最机密的兵马道位置暴露,曹汀山拿着虎符,大军直下,仅仅三日,便攻破了北凉城。 第26章 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只有边拓最亲近的奸细才能干得出来的事。 尽管姜离已被边拓收为养子,但北都素来与姜党水火不容,他作为姜家的私生子,是定北侯府的“外人”,亦是北都的敌人,于是在那时,他这重重身份,便让他成了最大的嫌疑对象。 但扪心自问,边子濯与姜离并肩多年,尽管曹汀山已经当着所有人的面肯定了姜离的所谓“功绩”,边子濯打内心里,其实是不相信的。 可在那几年,鸿景帝和父亲接连身亡,自己身陷囹圄,充斥着大脑的愤怒和屈辱掩盖了边子濯的理智,他变得不再去深究什么因果,不再去深究什么对错,他将姜离当做自己的泄愤工具,不停地折辱欺凌、肆意妄为——只要是让姜离不好过的,他便说出来,只要是让姜离不好受的,他便去做,那几年,边子濯浑身的戾气都像化成了利刺,一根根刺入姜离的身体里。 直到某一日深夜,他与往常一样餍足起身,沐浴回来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一幕—— 那时,屋内只点着一盏微弱的灯,姜离整个人趴在床上,洁白的肌肤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淤青。他歪着头,一头青丝从床沿凌乱地垂落在地,一只惨白的手臂从层层发丝之下裸露出来,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冰冷的地板上,整个人像死了一样安静。 边子濯必须要承认,在那一刻,他真的慌了。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身子已经先了一步,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他捧起姜离细瘦的手腕,双手颤抖地去探他的脉搏,直到清晰地感受到姜离皮肤下的细微跳动,他才缓缓松开了手。 那一夜,姜离睡晕了过去,他不知道的是,边子濯曾在他的床边静立良久。 也是那一夜之后,边子濯改了性子。说是回避也好,说是顾忌也罢,他不再那么频繁地去姜离府上了,渐渐的,他从几天一次,到一个月一次,再到后来,连半年都不曾与他相处。 他开始下意识地保持与姜离的距离,尽职尽责地扮演着纨绔子弟的形象,结交瞿都城内的公子哥,与他们一同进出风月,在花柳之地流连忘返。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改变,但边子濯不愿意去想,他宁可让自己醉倒到天地不识,宁可让自己成为整个瞿都城的笑柄。 ……可他又能做什么? 他恨了姜离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来,他将他拴着吊着,迫使他当自己的狗来赎罪。 一个自己第一次见面便已经做好要将他打造成皇兄替代品的家伙,又有什么资格能牵动他的心? 他之前一直是这般想着的,但与那个夜晚一样,在台州,当他长途跋涉,从悬崖之上一跃而下,抬头却看到了姜离奄奄一息的脸庞时,他对姜离一切的恨,都好像失去了意义。 “他不能死。” 这是边子濯那一刻,脑子里想着的唯一一件事。 - 边子濯的嘴张了张,终于,他缓下了声音,抵着喉头的那一丝微微的涩意,说道:“当年之事,我会调查清楚。” 姜离听罢,一下子愣住了。 边子濯侧过头去:“当年父亲重伤,我带兵出城,城里大小事务都由你在代管,定北军的弟兄们会怀疑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边子濯说到这里顿了顿,多年来的恨好似在这一刻化开,边子濯感觉到喉咙深处的堵塞感,他艰难地开口,沉声道:“若是另有隐情……总之,我会帮你找到证据。” 房间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半晌,姜离忽然冷冷地笑了一声。他看着边子濯,脸上的不可思议与荒诞杂糅在一起,让他本就白皙的脸色映衬的更加惨白:“边子濯,你现在在说什么,你自己知道吗?” 边子濯动作顿了顿,转头看向姜离,皱眉问道:“什么?” “哈——”姜离嗤笑一声,脸色骤然沉了下去,咧嘴嘲讽道:“边子濯,你总是这样。” 他分明已经怀疑当年之事蹊跷,但他就是不想承认。 是因为他已经将自己亲手推到了仇恨的最高点?还是因为这次台州之行,对自己差点死掉的愧疚与施舍? 姜离什么都不信,因为无论是何种原因,都让姜离此时此刻觉得异常恶心。 “边子濯,你一直以来,不是最是分得清的么?”姜离的嗓音犹如泣血,字字犀利:“我且问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面前的姜离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表情,边子濯一愣,一股子难以言说的情绪霎时间遍布四肢五骸。 姜离就那么直挺挺地坐在他的面前,从双眼中溢出的愤怒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生生吞噬:“你把我当什么了,边子濯?你恨我厌我这么多年,将我当狗一样拴着,现在又说这些做什么?如果你是为了爱鸿景帝,那就把我当做工具就好了!如果你是为了泄愤,那就不要考虑我的感受!如今做出这幅惺惺作态的模样……还说什么帮我……?” 姜离面目狰狞:“你若真要帮我,倒不如说你恨死了我!恨不得将我剥皮抽筋,恨不得拆骨啖肉!好让我彻底死心!” 边子濯浑身剧颤:“……姜离?” 姜离此时此刻哪里还听得进去他讲话,几乎是声嘶力竭般地:“你倒不如一直为了爱鸿景帝而恨我,这样不是很好吗!!!” 此话一出,屋内登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姜离弓着身子坐在床上,他低着头,微微喘着气,乌黑的发丝垂落在被褥上,眼泪大颗大颗地掉着——他已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他像是将憋在心里多年的感情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破罐子破摔之后,便是长久的悲哀与绝望,他不顾一切地痛哭着,眼泪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边子濯浑身直立,他站在姜离的床边,双腿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牢牢困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 边子濯艰涩地开了口:“你好好休息罢。” 他说完,便僵硬地转过身,抬着比巨石还沉重的步伐,缓缓往外走去。 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姜离忽然叫住了他,哽咽着问道:“边子濯,如果我长得与鸿景帝不是那么像,是不是我就不会遭这么多罪?” 边子濯身子顿了顿,没有回答,也没有转头,只在片刻的沉默后,重新走出了门去。 - 台州一事,很快便落了定论。 也不知道边子濯是怎么运作的,最后呈现出来的信息是,王进海潜逃坠崖后,姜离遭到了伏击,命悬一线时被前往瞿都的商贾救下。 自然而然地,姜回雁将这件事完全怪在了文官一党的头上,一连着好几日上朝,都向大理寺施压,定要他们去查到底是谁伏击的姜离。 冯柒成功走马上任,留在了两浙,为姜党运作盐税油水。作为此次斩杀王进海的大功臣,姜离自是得到了姜回雁的不少封赏,美其名曰是对心腹之臣的关爱和照顾,实则是对姜离此次行动的肯定。 封赏大张旗鼓地由谈明送到了姜离的府上,向外界展现太后对姜离的厚爱时,也让管叔伯对姜离的忌惮怨恨更深,有了这个把柄,姜离自此彻底被姜回雁绑在了姜党这条大船之上。 “这个是城北的王氏糖人、这个是寿延街的糖葫芦和桂花酥……”明德帝小小的个子,站在姜离的床边,一点点将包裹里带来的东西铺在床上:“还有这个,前门儿那卖的炸圆子,于德瑞说排了一个时辰的队呢!” 张哲在一旁道:“哎哟我的皇上哎,姜指挥使这大病还没愈呢,吃不了这些甜食和油食,况且他现在服着药呢,这些吃多了药性相冲,对身子不好。” 明德帝听罢转头看向张哲,一张小脸皱在一起,道:“为什么不能吃?那你给离哥哥开些不相冲的药不就好了?” 张哲抹了把汗:“皇上……这……” 靠在床头的姜离忍不住笑了笑,冲明德帝道:“皇上,别为难张太医了,微臣现下还未好全,没什么食欲的,不如你吃了罢。” 明德帝双手叉腰,气鼓鼓地说:“不行!这可是朕好不容易才让于德瑞买来的,专门给离哥哥买的。” “那微臣就送给皇上吃可好?”姜离声音温柔:“微臣记得皇上最喜欢吃炸圆子和糖葫芦了。” 小孩子总是最经不起诱惑的,姜离既然这般说了,他又推脱了几次,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端了盘子,坐在姜离床边喜滋滋地吃了起来。张哲见明德帝不闹了,也放心地收拾了药箱子,给他二人留了聊天的空间。 “皇上最近温书可好?”姜离问道。 “都好,蕴儿最近在学《论语》和《春秋》,管老还夸我文章背的又快又好呢。” “那就好。”姜离道:“对了,微臣怎么听说,皇上最近没有上朝?” 明德帝听罢抿了抿唇,尴尬地挠了挠头,苦笑了一声道:“太后说,朕现在应该认真读书,上朝这种事,会影响到朕……” 姜离眉毛微微一低。 第27章 明德帝见姜离不高兴了,连忙说道:“是、是这样的,于德瑞说管老这几日都当朝说了这件事呢,估计朕过几日便能恢复上朝了。” “那皇上没去上朝,每日宫中是都只由太后一人登朝么?”姜离问道。 明德帝道:“太后会让安乐公主旁听。” 安乐公主。 姜淑娴。 怕不是因为台州一事太过顺利,姜回雁想直接迈个大步子,直接让姜淑娴开始干政罢。 姜离皱眉想着,一旁的明德帝偷偷瞧了他一眼,以为他还未消气,便凑到了近前,冲姜离道:“离哥哥,别生气,朕虽然没上朝,但每日都有温书。而且你瞧,皇叔不是也好几日没上朝了,太后也没有说他什么。” 姜离愣了一愣:“边……世子殿下也没有上朝?” 明德帝点了点头,道:“快有十日了,一直在府上窝着呢,说是喝酒喝的上吐下泻,一直不见好。” 第26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这家伙会喝的上吐下泻? 姜离听罢,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 自从上次两人聊天不欢而散后,边子濯便再没来过姜离的府上,不过元昭倒是日日都会来一次,顺带稍些桂花酥给他。 姜离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教他送的。 那家伙既然已经难受的闭门不出,哪儿还有闲心嘱咐这种事,怕是又在准备着什么事儿罢。 而事实正如姜离所想,边子濯这几日来确实在谋着一件大事。 不过半年时间,付博、王进海接连死亡,锦衣卫倒戈,两浙动乱,作为标榜清流的文官一脉,姜党的手渐渐已经触及到他们的底线,更别说这几日,明德帝被干预不揽朝政,反倒由姜淑娴代管,此之一事,一石激起千层浪,管叔伯便同意了边子濯的秘密拜访。 这当然是正中边子濯下怀,毕竟与管叔伯结成一派对抗姜回雁,本就是他的目的。 “此番台州,伏击那姜离的人,确是你派去的?”太傅府内,管叔伯正襟危坐,睁着一双浑浊却仍旧犀利的眼睛看向边子濯,只见他脸颊边的褶皱动了动,开口道:“区区锦衣卫指挥使,世子竟还失了手。” “锦衣卫么,大内高手。”边子濯当然不可能告诉管叔伯真相,他正靠在椅子上懒懒散散地坐着,因着他一直以来总是一番吊儿郎当的模样,现下至少是坐端正了,相较之前,倒显出了几番正式,只见他摊了摊手,道:“管老,我这些手下自离了北都,这都多少年没碰过刀枪了,能与之匹敌已然不错,就当给他个教训。” 管叔伯面露鄙夷:“姜离是因为姜回雁才当的锦衣卫指挥使,能有多大能耐?” “那能耐大了。”边子濯指了指自己,道:“我爹教的他。” 管叔伯听罢沉默了一下,唇边白花花的胡须翘了翘,站起身道:“世子,老夫同意你此番前来,不是想听你倒苦水的。” “晚辈可没有跟您倒苦水,晚辈是在跟您摊牌。”边子濯脸上神色收敛了些,看向管叔伯道:“当年皇兄莫名其妙战死,死后不过三个月,姜回雁便对北都动了刀子。可据我所知,皇兄在世时就已经开始对姜回雁有所戒备……管老,瞿都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您总能说了罢?” 管叔伯听罢抿了抿唇,用手抚着花白的胡须,静默半晌,这才悠然叹息一声,道:“当年,兀良哈部族南下,一举攻破紫荆关,朝野哗然。东北总兵胡冽战死,朝中无人可用,先帝便紧急筹集了四大营的二十万禁军,和你爹定北侯调来的十万精兵出征。” 边子濯听到这,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但那个时候,先帝的身体,已经出了些毛病。”管叔伯语气绵长,像是落入了回忆:“此事老夫本是不知,直到大军开拔前几日,老夫才偶然发现,先帝寝宫送出来的帕子带血。” “……什么?”边子濯几乎瞪大了眼睛:“皇兄怎么会咳血?” 管叔伯看向他,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先帝驾崩前几年,你与先帝在秋猎中一同被刺杀的事?” 边子濯咬了咬牙,道:“记得。” 他怎么可能会忘记,那年,是鸿景帝背着近乎昏迷的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将他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里救了出去。 偌大的雨夜,风呼啸着穿过每片树叶,四处都充斥着杀机的黑暗里,两个小小的少年挤在一起的温暖,让他近乎记了一辈子。 “那次秋猎后,先帝的身子就已经伤了根本。”管叔伯道:“秋猎结束后,你回到北都养伤,先帝却因政务繁忙,从未得到良好的休息。那之后,先帝接连病了好几场,一直到紫荆关被破,太医诊断,已说先帝活不过那个冬天。” “……什么?”边子濯听到这,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身体一软,霎时间瘫坐在座位上。 怎么会这样?他虽然回了北都,但他一直有在与皇兄通信,可他从未听起过皇兄说过这些,也从未听起过爹说这些。 喉头霎时间苦涩蔓延,边子濯艰难地张了张嘴:“那既然如此,皇兄为何执意要亲自领兵抵抗兀良哈?” 管叔伯瞪了他一眼,沉声道:“世子,你好歹也曾带过兵,应是知道,那蒙古的兀良哈部族就算再厉害,历朝历代何时能破的了紫荆关?甚至一路杀穿直抵大虞瞿都皇城?” 边子濯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他道:“管老的意思是,兀良哈部族南下,是为人利用?” “是,也不是。”管叔伯道:“自你爹边拓平定北疆后,兀良哈部族是沉寂了一段时间,但现任的蛮王小萨扎,跟之前的老萨扎比起来,确实更加棘手,对我大虞也更有野心。” “正因如此,先帝才决定将计就计,干脆让兀良哈部族攻破紫荆关,然后借口顺利抽调四大营的禁军全部离开瞿都。” 边子濯顿了顿,沉吟道:“四大营的禁军一走,紫禁城便会门户大开。” “没错,若定北侯的十万精兵一到,杀姜回雁,革除姜党,便如杀鸡取卵。”说到这,管叔伯也不禁动容,他转过头,一双浑浊的眸子变得愈发深沉,像是被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霜:“帝王之道,必是兵行险招。可姜回雁一党早有夺权之贼心,加之先帝势微,朝中倒戈之众甚多,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先帝,纵使先帝已经用他的命当诱饵,这个与你爹一同策划的暗度陈仓之计,还是败露了。” 管叔伯长叹一声,继续说道:“之后的事情你便知道了,先帝离奇战死沙场,姜回雁挟明德帝垂帘听政,第一个就抄了北都。” 边子濯呆愣地听着,浑身的冷汗已然出了一层又一层,他从没想到当年之事竟是这般模样,倘若此事是皇兄和爹一手策划的,那么是不是就代表,爹在当时,就已经知道了皇兄命不久矣? 一想到这,边子濯顿觉胸口一阵刺痛,他脸色煞白,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无数回忆来——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皇兄的死,不去想皇兄当时是如何孱弱,如何强忍着跨上战马,领军出征…… 可为什么,这种事情,皇兄要瞒着他,连爹也瞒着他! “定北侯没有告诉你这些?”管叔伯看了他一眼,道:“这是好事,当年你被押回瞿都进宗人府,你不知道,所以怎么审,你都说不出什么。要不然,你这条命也留不下来。” 边子濯听罢,抬头看向管叔伯,勾了勾唇,忍着胸口的疼痛,咬牙道:“管老未免太看轻于我。姜回雁杀我父兄,您觉得我还会屈服于她?” “有些时候,无知便是福。世子,当年你年少轻狂,无知便能蛰伏,现下老夫既告知于你真相,便是时机已到。”管叔伯说到这,转过头,看向窗外的中庭,用浑厚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姜贼窃取朝政多年,如今竟还妄想扶植公主继续揽政,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夫准备发动太学学生长跪乾清宫,届时天下读书人死谏,废公主!” - - 边子濯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了,一直到他坐到世子府的软椅上,他的脑袋里面都是浑浑噩噩的。 元昭见着他魂不守舍,立即着人去熬了参汤,等到他再次端来的时候,却见边子濯依旧保持着那姿势坐着,不曾移动分毫。 “世子殿下……” “闭嘴。”边子濯直接打断他,声音低沉的可怕:“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元昭是暗卫首领,潜行之术一等一的好,方才管叔伯的一番话他定是听了个清清楚楚。元昭听罢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守在边子濯身侧,脸上的半截寒铁面具泛着银光,像是依旧有话要说。 但边子濯没有心情理他,这个木头脸有些时候真的很令人生厌,边子濯烦了,喝道:“滚出去!” “侯爷与先帝瞒着殿下,定是想保护世子殿下。”元昭是个不怕死的,淡淡又开了口。 “保护?”边子濯捂着脸,凄凉地笑了起来:“他们对我的保护,就是瞒着我去死吗?” 第28章 “皇兄命丧紫荆关,爹命丧北凉城,他们两个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临死之际可有一句话留给我!”边子濯看向元昭,声音悲戚:“皇兄甚至连他身体抱恙也不告诉我,在他眼里,我这个弟弟,就连关心他的资格也没有么?” “先帝已经去了。”元昭低下头:“事已至此,世子珍惜身边人罢。” “身边人?你说姜离?”边子濯冷笑一声,额头青筋一暴,右手以极快的速度摸到了腰上的刀,几乎没有思索,直接抽出刀来架在元昭的脖子上,鄙夷道:“姜离给了你什么好处了?每每我一想到皇兄便来叫你打岔,司马昭之心,好歹藏一下罢!” “殿下觉得,二少爷会这样做吗?”元昭反问道,他也不躲边子濯的刀,就那么直挺挺站着,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边子濯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没有吭声。 元昭阖了眼眸:“二少爷跟您这么些年,世子殿下您最了解的。” 边子濯瞧见他这样子,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想也没有想,矢口骂道:“一条狗罢了,他也配——” “二少爷方才出府买桂花酥,从世子府门口过的。”元昭突然道。 姜离最喜欢吃的桂花酥是寿延街的那家老字号,从姜离的府上过去,根本就用不着路过世子府。 边子濯的动作明显僵住了。 元昭依旧是那副平平淡淡的语气:“明德帝今日去瞧了二少爷,世子殿下装病没上朝的事,怕就是这么说出去的。” 自两人上次大吵一架后,边子濯就再也没去见过姜离,虽然他日日都能从元昭口中得知姜离身子恢复的情况,但心口处总是有股子怅然若失的感觉,教他挠心挠肝地痒着,怎么都不舒坦。 边子濯不愿去深究,他深吸了几口气,沉默了半晌,这才收回刀,转过头去,语气稍稍缓和了些:“出去。” 元昭这才恭恭敬敬冲他行了礼,又问道:“明日是侯爷祭辰,世子去城外衣冠冢祭奠,要属下带二少爷来么?” 边子濯咬了咬牙,道:“元昭,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哦。”元昭无所谓的应了一声,直起身道:“那属下去安排了。” “……” “——滚!!!” 第27章 生同衾,死同穴 说到边拓的生日,时间正正好好,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边拓最喜欢吃月饼,往年在北都的时候,边子和姜离都会早早起床,去北凉城做月饼最好吃的回香斋,买当日烤出来的第一盘月饼,然后用粗麻布裹了,热气腾腾地带回去,趁着边拓还没洗漱完就邀功似得放到他寝房。 每每这时,边拓都会笑的合不拢嘴,将他俩一左一右地抱起来,在原地转上好几圈,然后乐呵呵地将月饼剥开,第一口当然是先喂给姜离吃。 当年的点点滴滴,好似怎么都回忆不完。 姜离独自坐在桌前,看着桌上的月饼,伸手抚了抚。 他现在伤口未愈,依旧行动不便,这份月饼是张哲今儿赶早去买的,说是排了许久的队,差点连当值都要赶不上了。一想到这,姜离面上的神色忽地柔了柔,眉眼间的病态好似也去了几分。 萧秀明抱着一沓卷宗进来的时候,正好瞧见姜离这副模样,他笑了笑,将卷宗放在桌上,道:“指挥使今日心情很好呵,宫里都说张太医医术高明,看来您很快就能康复了。” 姜离瞧了他一眼,收回脸上多余的表情,淡然道:“是该康复了,再休息下去,身子骨都要僵了。” “知道您尽职尽责。”萧秀明叹了口气道:“瞧,这几日的案子,都搬过来了。” 姜离点了点头,拿起那些卷宗翻了翻,便听得萧秀明低下声道:“台州那儿,如您所料,倭寇伤人之事频发,果然开始乱了。” “王进海死了换成冯公公,有个阵痛期很正常。”姜离勾了勾唇道:“冯公公是谈大人看重的,只要太后不说什么,咱们就当不知道。” 萧秀明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明白。” 姜离又道:“明德帝这几日可好?上奏的折子送过去了吗?” 萧秀明叹了口气,道:“太傅虽然帮着说了几句,但司礼监还是没给皇上送折子,一干折子送的还是安乐公主那。” 往日里来,一般的折子都是给司礼监批的,但许是想让姜淑贤多熟悉朝政,这几日的折子都送去给了安乐公主,谈明的司礼监整日里闲得发慌,日日围着太后转,给太后伺候的舒服。今日中秋,还在紫禁城内大摆宴席,请了瞿都城内最有名的角儿给太后祝寿。好在姜离还未恢复,否则他还要跟着守宴,真真是烦。 姜离皱了皱眉,他自是知道这事儿的严重性,倘若明德帝不碰朝政,下臣长期不闻帝听,明德帝这皇帝便当的可有可无,若真到了姜回雁想完全號夺皇权的时候,又有多少人会站在明德帝一边? 萧秀明看了看他,忙道:“不过皇上这几日心情颇好,还嚷着等指挥使身子大好了,与您一同去御花园赏菊花呢。” “赏花……”姜离苦笑一声,道:“帮我转告皇上,等微臣身子好了就去。” “好嘞。”萧秀明办完事,站起身道:“案子送到了,指挥使若没其他吩咐,属下就先回宫了。今儿个宫里热闹着呢,弟兄们忙不过来,催着我呢。” 姜离点了点头,指着一旁的礼盒道:“多谢老萧,顺便把这份薄礼带给太后罢,若是太后问起来,就说我养病疲乏,行动不便,无法亲自到场祝寿。” “行,记下了。”萧秀明说着,便拿了那礼盒,小跑着走了。 一番事情忙完,姜离又独自坐了一会儿,愣是没什么动弹。 一直在门口悄悄站着的人终于是等不及,推门走了进来,脸上的半截面具闪了闪,道:“二少爷。” 姜离转头看向他,冷声道:“边子濯呢?” “世子殿下去了有一会儿了。”元昭如实答。 姜离嗤笑一声,又问:“这都快入夜了,他也该走了罢?” “不知道。” 姜离又不说话了。 元昭知道姜离在拖时间,脑子里面忽的想起今日张哲同他说的话,径直走上前来,躬下身,垂眸道:“二少爷不好走路,属下背您去。” “背我?”姜离勾唇笑了,冷声道:“怕是掳我去罢。” 元昭道:“张哲说,二少爷若是拖着不去,属下直接带你去就行了。” 姜离脸一下子黑了:“你们——” 元昭也不管他,兀自蹲下身来,露出自己的后背,道:“走吧,二少爷。” 姜离:“……” 夜色渐深,不一会儿,一袭身影便悄无声息地跃出了府,元昭驮着姜离,足下轻点,如燕般的身形直直往城外掠去。 元昭的轻功仅次于边子濯,却比姜离好了不少,一路上,姜离一言不发地趴在元昭背上,侧头看着脚下飞掠而去的皇城。 中秋佳节,整个瞿都城内灯火阑珊,每个亮起的橱窗,便是一桌守夜的团圆人,那灯火虽细微,但星火点点,好似汇成了地上银河,落到了姜离的眼中,惹的他眼眶发烫。 此去经年,当年边拓喂他吃的月饼,甜甜的五仁香仿佛依旧回荡在舌尖,轻轻一尝,便是如梦似幻,恍若隔世。 他曾经因为好吃,嚷着要让边拓多喂他几块,少时的贪恋在此刻成了形,姜离品着回忆,在元昭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叹了一声,缓缓闭上了眼。 片刻后,元昭终于落了地。 这是瞿都城外一处略高的小山岗,边子濯当年被押送回瞿都,再次放出来的时候,他便将边拓仅剩的遗物都葬在了这里,做了边拓的衣冠冢。 浓浓的夜色中,衣冠冢旁微微亮着一盏烛灯,边子濯正坐在地上,背对着他,手边是还未开封的几坛酒。 元昭将手中的月饼食盒轻轻递给姜离,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到了一边。 姜离抿了抿唇,终是抬了步子,慢慢走了过去。 他默默走到衣冠冢近前,蹲下身,将那盒月饼放在边拓牌位的前方,轻轻揭开食盒的盖子,然后忍着身上的不适跪下,对着边拓的牌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从始至终,他与边子濯,没有说一句话,就连一个眼神交集都没有。 他们一坐一跪,分明离得那么近,彼此之间却像是隔了一个看不见的墙。 整个山林寂静如风,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边子濯先开了口:“身子好些了吗?” 姜离淡然道:“劳世子挂心,如你所见,能勉强走路。” “既然还没好全,就别跪着了。”边子濯看了看他,伸手将其中一个酒坛子推到姜离面前,道:“来,陪我喝点。” 姜离看了看那个酒坛,道:“张哲不让我喝……” “你那坛是水。” 边子濯说着,拍开自己面前的酒坛,一股子酒香霎时间溢散出来,只见他想也不想,拎着坛口便对嘴灌了一大口。 第29章 姜离转头看了看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伸出手,将那酒封拍开,抱着酒坛,轻轻嘬了一口。 确实是水。 姜离顿了顿,眼中有什么看不清的神色一闪而过。 身旁,边子濯还在一口接着一口灌着酒,他本是酒量极好的人,往日里在阳春楼,几个小官儿和公子哥接连灌他都不容易醉,今日却不知怎的,在这杳无人烟,四面透风的小山头上,陪着一个一开口就能让自己生气的家伙,他却好像有了醉意。 烈酒从喉咙一路烫到了四肢百骸,两人沉默着,边子濯喝了一坛又一坛,终是不知在哪个身体晃动的瞬间,他的胳膊碰到了姜离的身子。 后者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向他。 两人视线相碰,边子濯忽然觉得姜离的眼神如此陌生,曾几何时,姜离那双眸子里,看向自己的都是深情,可如今,那火热的温度,边子濯却再也看不到了。 边子濯喉头一阵苦涩,心中这几日盘悬着的怅然若失又加深了几分。 鬼使神差地,边子濯的眼神下移,看向姜离的胸口。 那里有他曾经刺过的刀疤,遗憾的是,姜离此番台州遇袭,新伤压着旧伤,疤痕已经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了。 边子濯沉默了半晌,突然开了口,道:“姜离,等你此番痊愈,我教人来治你的心疾。” 姜离听罢顿了顿,只见他嘴巴张了张,脸上却没有露出边子濯预想中的表情,很快的,他脸上的惊讶便转变成了耻笑:“怎么?世子殿下不打算拴着我这条狗了?” 边子濯抿唇不答。 的确,若是没有这心疾吊着,经过了那些事,姜离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地继续跟在自己身边?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继续帮他做事? 他本这般想的,可如今,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这一切错误又荒唐,他像是在一条路上走了很远很远,此番一回头,才发现他好像离终点越来越远。 “边子濯,那日我与你说的话,你还是没想明白。”姜离转过头去,不再去看边子濯。他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只见他低下头,伸手将那一个个月饼整齐地摆在了边拓的牌位前,轻声道:“既然你想不通,那便由我来问你。” 隐约的醉意在渐渐麻痹神经,边子濯听着姜离缓缓的语调,内心却没来由的有些恐慌。 “上个月在台州,你为什么要救我?”姜离道,他似乎是不想等边子濯回答,自顾自拿了一个月饼,轻轻咬了一口,五仁香登时溢散在唇间:“是因为怕少了条听话的狗?还是因为怕再看不到我这双酷似鸿景帝的眉眼?” ……好像都不是。 边子濯心想,但他嘴唇颤抖了好些下,却始终发不出声音。 姜离哼道:“那因为其他的什么?” 依旧没等到边子濯的回答,姜离像是早有预料般笑了声,道:“边子濯,你往日里不是最分得清的吗?这时候怎么哑火了。” 边子濯内心一阵烦躁,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那你呢,你又分得清么?” “我分不清。”姜离自嘲,眼中的冷漠深了几分,咬牙道:“所以该我受这种折磨,受这种罪,遇到你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边子濯微微愣了愣,醉意中忽地一丝清明,他似乎听出了姜离这句嘲讽中那点其他的意味,艰涩道:“既分不清,你便不要恨我。” “我不该恨你吗?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至于活成这样?” 边子濯咬了咬牙,不答话。 姜离直直的坐在地上,他神色淡然,像是早就在脑海里将这番话翻来覆去想通了:“不过也不能全怪你,我本该在那年冻死在北都,但我活下来了,还得到了一些属于别人的东西。是我足够贱,得到后便想的紧,以至于剜心剜肉都还记得……既是我自作自受,我也认了。” 边子濯听罢,恍然转过头去,心脏好似漏跳了一拍:“姜离……?” 姜离却不想再顺着话继续说下去,他垂下了眸子,低着头,就着酒坛子里面的水,一口口地吃着月饼,瞿都城中最负盛名的月饼被他吃的味同嚼蜡,也不甚在意:“边子濯,你只消记着一件事:鸿景帝救你一命,你记了他一辈子,但你救了我,我不会对你感恩戴德。” 边子濯只觉得喉头发紧,自两人来瞿都后,姜离从未在他面前如此坦白赤诚,他看着姜离拿着月饼的手开始颤抖,只觉得胸腔里好似烧了一把火,一些呼之欲出的答案几乎就在嘴边。 诚如姜离所问,他为什么救他? 不是因为其他的什么,便只因为他是姜离。 醉意上涌,边子濯眼眶发红,只见他微微撑起身,坐在了姜离的身侧,伸手揽住想要逃跑的后者的腰,将头靠在姜离背部,闷声道:“月饼,给我吃一口。” 姜离听罢,嘲讽道:“自己没手么?鸿景帝也会喂你吃月饼?” “那倒不会。”边子濯笑了:“你不是说了?他只把我当弟弟。” 姜离黑着脸:“都说生不同衾,死可以同穴,等你死了,我定掘了鸿景帝的皇陵,把你塞进去。” 边子濯搂着他的腰,借着醉意,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等到我死的时候,你也差不多了,还有掘墓那力气?别掘到一半,跟我一块儿死了。” 姜离冷声道:“跟你埋在一起,肯定很晦气的很。” “哈哈哈!”边子濯忽然笑了起来,头枕在姜离的肩膀上,笑的浑身发颤。 等到他笑的浑身都没劲了,整个人便继续靠在姜离的身上喘着气。 姜离罕见的没有挣开他,带着酒意的吐息萦绕在两人身边,好似要将两个人都惹的醉了。 “姜离。”边子濯忽地唤他。 姜离不吭声。 “姜离……”边子濯又唤,他醉的厉害,伸手隔着衣服轻轻抚着姜离受伤的心口处,信誓旦旦地:“我会教人给你治好的。” 姜离心口剧颤,苦涩几乎溢满了口腔,艰涩道:“边子濯,我不需要你的假意。” “不假。”边子濯贴在他耳侧语气滚烫又灼热:“不假。” 第28章 再亲一下 事实证明,醉酒后的人总是不讲理的—— 姜离行动不便,元昭本打算将姜离继续背回去,哪知他刚站起身,便听得姜离惊呼一声,抬眼一看,只见边子濯早就抱着姜离掠了去,仅给他剩下一个交叠的背影。 ……事情应该算是成了。 元昭盯着看了半晌,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转身便准备去敲张哲家的门。 另外一头,边子濯不顾姜离的挣扎,一脚踹开姜离屋子的门,抱着人走进了室内。 姜离抓着边子濯的衣领,被边子濯的动作吓得一抖,怒喝道:“边子濯!” “托着你的。”边子濯说道,一手抬了抬姜离的屁股:“掉不下去。” 他想问的明明不是这个,姜离瞪他:“你来我府上干什么?” 边子濯蛮不讲理:“你有能耐走回来?” 他是走不回来,但元昭刚才不是在那儿么??? 还不等姜离问话,边子濯便大步流星地走到床前,连带着动作都缓了一缓,弯下腰,将怀里人轻轻放在了床上。 两人的脸隔的极近,喉间的酒气再次起了作用,边子濯狠狠喘了几口气,心脏狂跳的瞬间,他忽地抬起手,捧着姜离的下巴便亲了上去。 **唇 **齿**交缠,姜离闷哼一声,身子一个不稳,直直往后倒去。 边子濯眼疾手快地托住姜离的后脑勺,随着后者轻声呜/咽,将二人这个吻印的更深。 许是酒味太过浓厚,空气都被惹的黏腻,呼吸交错之间温度骤升,像是要烧穿五脏六腑。姜离只觉得脑子里面嗡的一声,双手微颤,几乎要攥不住边子濯的衣领,青葱的指尖顺着边子濯的金丝玄衣一通乱抓,不小心叩开腰上的环扣,碰到边子濯被肌肤惹的滚烫的亵衣,姜离动作微微一顿,登时像被开水烫到一般猛地收回手去。 边子濯轻笑一声,松开姜离的唇,伸手攥住他的手:“终于肯主动了?” 姜离:“……” 神经。 这人是真的醉了。 姜离确信。 他跟在边子濯身边那么多年,但真正见他醉的次数屈指可数。还记得边子濯上次喝醉,还是两人在北都的某次春节,边拓从瞿都返回,带回了来自鸿景帝的问候。 印象中的那晚,边子濯便也是这般抱着他,黏黏糊糊的,直到姜离快要晕厥才罢休。 可那次是因为鸿景帝,今日的契机又是因为什么呢? 姜离想到这,刚准备起身嘲讽几句,但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他任由边子濯趴在自己的肩窝**喘** **息,用了极长的时间才缓和了内心的波澜,浑身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僵硬无比。 耳边,边子濯的呼吸愈发明显,身子也越来越烫,似乎是想要降温,边子濯开始拽着姜离泛着凉意的手随意把玩,嘴里不经意地溢出几个听不懂的字来。 第30章 是了,跟一个醉鬼有什么可沟通的,醉了的人最是分不清东西五六,他对一个醉鬼更无甚兴趣。 方才在边拓的衣冠冢前,姜离已将自己想说的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他对着边子濯剖了心掏了腹,可后者喝得烂醉,也不知听没听的进去,无论如何,经过一番折腾,姜离现下已然身心俱疲,再经不起折腾。只见他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抵住边子濯的胸膛,盯着他黝黑的眼睛,面无表情道:“起来,我身上还有伤。” 边子濯闷头不动,似是缓和了半晌,才哑声道:“抱会儿。” 又是这般不讲理。 “呵。”姜离勾了勾唇,伸手拽着边子濯的后领将人拎了起来,与他鼻尖贴着鼻尖,低了声音,故意将自己那双眉眼凑到边子濯的近前,嘲道:“是么?光抱就够了?” 用鸿景帝的东西威胁他最是管用,边子濯的动作肉眼可见地顿了一顿。 姜离嗤笑一声。 可边子濯就那样看着他,往日里黝黑的双眸像是被酒气染上一层雾,目不转睛地盯着姜离的眼睛看了许久,就在姜离以为他发了呆不会说话,准备再出声阴阳怪气几句的时候,边子濯忽地伸出手来,用掌心遮住姜离那双神似鸿景帝的眉眼,将人重新按回被褥。 “边……唔!” 细密的吻再度落下,姜离猛地瞪大双眼,但眼前已被遮的一片漆黑—— 边子濯这动作的意味如此明显,以至于姜离整个人瞬间就呆住了,瞪的滚圆的眼睛在黑暗中忽闪忽闪,不可置信的怔愣间,唇上的触感却如此明显。 姜离一直很清楚,如果失了眉眼,他便失去了与鸿景帝最像的东西。 边子濯本就是为了这双眉眼才对他好,这么多年,鸿景帝的脸就像是一团乌云,一直笼罩着他,这些年,他也曾有过崩溃的瞬间,叫嚷着要将这眉眼毁掉,断掉边子濯对鸿景帝的唯一念想。 可他终究是没有做。 如今,边子濯却自己捂住了。 他与鸿景帝不再相像,边子濯正在亲吻着的,是没有鸿景帝痕迹的自己。 床头的烛火噼啪炸开,跳动的火光里,他们的身影愈发重叠交错,姜离终是颤抖着手,反手勾住边子濯的脖子,哆哆嗦嗦地张开了齿关。 胸口好似被人为地点燃了一团火,那团火愈烧愈旺,姜离揽着边子濯脖子的手发了狠,好似从没有活的这般真切过。 不知过了多久,边子濯终于放开姜离,单手撑在床上,支着上半身,俯身看着他。 姜离不知何时已哭了,他浑身颤抖的厉害,滚烫的眼泪再也捂不住,从指缝中溢出,边子濯蓦然一愣,堪堪欲收手,谁想下一刻,手背却被姜离伸手覆盖住了。 姜离嘴唇溢着薄红,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道:“……再亲一下。” 边子濯顿了顿,俯下身唤他:“姜离。” ——他错了。 姜离如是想着。 就算是醉酒又如何? 或许只有醉了酒,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妄念才能肆了意的疯长,或许只有醉了酒,那些肮脏和卑劣才会在这一刻让他觉得温情到无法割舍。 姜离压着边子濯的手掌,像是骤然剥净了身上的枷锁与伪装,淋漓尽致地重复:“边子濯,再亲我一下。” 边子濯看着怀里易碎的人儿,伸出手抽掉固发的发带,如墨的青丝落下,姜离只觉得眼前被什么东西轻柔地扫过,再次睁眼时,边子濯却已经用那发带重新遮住了他的眼,灵活地双手绕到他的后脑,打了个结。 如他所愿,边子濯再度倾身。 这一晚,理智注定抵达燃烧的边缘,唇间的醉意便是最好的助燃。 他们心知肚明,纠缠半生,终于扒干净了伪装,透彻又纯粹。 - - 翌日。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进屋子的时候,姜离便醒了。 姜离府上的床并不大,狭窄的地儿躺了两个人,逼仄又拥挤,姜离枕在边子濯的胳膊上,就连发丝都染上了边子濯身上残留的酒香。 姜离微微眨了眨眼,入目便是边子濯熟睡的侧颜,后者眉间舒展,似乎睡得格外舒心。 昨日夜里,因着自己身上的伤还未好,边子濯并没有做到最后,但昨夜的烛火格外的暗,视线被剥夺后,感官便被无限放大,身体的战**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剧烈,若不是衣服**褪**下后,自己胸口猩红的刀疤唤醒了边子濯仅剩的神志,昨晚的尽头还不知道会在哪里。 姜离脸上晕了些薄色,他动了动身子,缓缓坐了起来。 可这动作却惹醒了边子濯,后者浓密的睫毛扇了扇,睁开了眼睛。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错,没来由的,姜离脸上一赦,尴尬似的转过眼去。 谁知边子濯忽地抬起手,捞住姜离的脖子,在他的唇上轻轻啄了一口,动作自然的好似曾经重复过无数次。 姜离只觉得胸口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他看着边子濯近在咫尺的脸,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你酒还没醒?” “没醒。”边子濯几乎脱口而出。 姜离看了看他,侧过头道:“院子里有井,初秋的水也足够凉。” 边子濯听罢眉毛一跳,晨起的惬意登时散了个精光,烦躁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世子殿下该走了。”姜离平静地说着,伸手捞过自己的衣服披在身上。 昨夜的放纵于他不过昙花一现,仅仅因着某次施舍就开始沉沦的这种错,现在的姜离绝对不会再犯。 边子濯半靠在床边,皱眉看着姜离白净的肩膀被他一层层地用衣服裹起来,忽的脑子里什么念头一闪,姜离手上的衣服仿佛变成了一层层铠甲,可他渐渐裹住的脊椎骨却见着那么脆弱,好似一捏就碎了。 边子濯嘴唇几不可闻地颤了颤,伸手攥住姜离的胳膊,沉声道:“我昨天说的话,你不信我?” 姜离穿衣服的动作一顿,他沉默了半晌,才嗤笑一声,道:“世子殿下难得喝醉,醉在我这儿确实比醉在外边强。” 既是喝醉,醉话便当不得真。 姜离这句话阴阳怪气的很,言语里满是嘲讽。 边子濯愣了一愣,随即便是火冒三丈。 他盯着姜离的背影看,越看越气,然后二话不说,猛地掀开被褥,黑着脸从地上捡起一件长衫披在身上,笈着鞋便走出了门去,临出门前还伸手一带,将房门甩的狂响,全程连一个眼神都没递给姜离。 “嘁。” 姜离直直坐在床上,看了一眼被甩的摇摇晃晃的房门,咬了咬牙,强硬地抹掉心中油然而生的一丝怅然。 瞧,这么多年了,边子濯跟自己之间的关系,可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改变? 姜离冷笑了一声,越想越烦,索性伸手重新拽过被褥盖在身上,躺下开始闭目养神。 可他还没躺下多久,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巨响,姜离暗骂一声,猛地坐起身子,正瞧见元昭带着几个暗卫扛着些漆色木料走进了屋。 “二少爷。”元昭低下头,忽视姜离气的几乎要将自己一口吞掉的眼神,恭敬且面无表情:“属下来打个床。” 姜离以为自己听错了:“来干什么?” 元昭道:“世子殿下说,两个人,不够睡。” 姜离:“?” 第29章 盼卿 盼卿 “……金银花八钱。” 张哲头都快要埋到药罐子里,声音细弱地重复:“金银花八钱……” “当归四钱,党参五钱,甘草二指。”边子濯说完合上自己手上的传信信笺,看向张哲道:“可核对无误了?” 张哲最是怕边子濯,当即点头如捣蒜,捧着药罐子道:“殿下,这药方子没毛病的。” 边子濯满意地点了点头,冲他一扬下巴,道:“行,那之后都照先着这方子给他熬药,之前那药丸就不吃了。” 张哲又是一阵点头,边子濯挥了挥手,张哲登时如临大赦,瞥了靠在床上的姜离一眼,抱着药罐子一溜烟儿跑了。 姜离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人对话,他正靠在元昭新打的宽大实木床上,腰上垫着好几层软垫,晃眼一看,着实像个养尊处优的柔弱少爷。可他近来伤口过了瓶颈期,恢复迅速,本想下床走走,奈何拗不过边子濯,只能这般靠着。 自那日过后,边子濯愣是将不要脸发挥到了极致,不管姜离如何拒绝,边子濯每日夜里都要跟他挤一张床,就连白日里也赖在姜离这,甚至连暗鸦送信也直接改到了姜离府上,颇有一副打算常住下去的架势,若不是边子濯半个月前就开始不上朝,姜离都要怀疑这人装病就是为了故意赖在这里了。 “这次找的药比较烈,事先需得吃些缓身子的。”边子濯扬了扬手上的信笺,他看姜离兴致不高,便道:“你不好奇我从哪儿弄得?” 姜离闭上眼:“不好奇。”他不光不好奇,这心疾早就伤了根本,他连治都懒得治。 第31章 “天雍那边有个装腔作势的教书先生,东西懂得挺多,但跟我不怎么合得来。”边子濯将那信笺收好,自顾自回答道:“你先吃着引子药,隔日我将他抓来亲自给你治。” 边子濯手下暗卫信息源之广,他会与邻国的人有交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姜离“哦”了一声,不甚在意地撑起身子,开始往身上套衣服。 边子濯一愣,制止道:“你做什么去?” 姜离冷哼一声,道:“世子殿下都快在我这儿落户了,还怕我跑?” 边子濯脸上神色暗了暗,沉声道:“你伤口才刚见好,不能剧烈运动。” “姜回雁要的可不是一只只会趴窝的狗。”姜离起身穿好衣服,拿起绣春刀别在腰间,道:“况且你装病也装够了罢?我俩一齐罢朝,你就不怕姜回雁怀疑什么?” “她就从没有不怀疑我过。”边子濯想了想,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拽着姜离的胳膊硬是将人拖到了桌边坐着:“要走也等会儿走,元昭给你买桂花酥去了,估摸着快回了。” 姜离连着几日都喝药,嘴里早就苦涩无味,听着有桂花酥,喉结滚了滚,罕见地没有吭声,只将头侧了过去,做出一副对边子濯眼不见为净的模样来:“怀疑?姜回雁可又做了什么?” “死老太婆见不得我闲,今日才下了懿旨,让我去养马。”边子濯说到这,又补充道:“战马,秋猎用的。” 姜离听罢,眉毛微微皱了皱。 说起来,养马一事本应是御马监的活儿,但奈何大虞国库吃紧,负担不起养马的费用,早几年间便将此职能下放给其他合适养马的官员或庶民。 这项国策看似解了紫禁城的燃眉之急,但养马可不是个容易的事儿,若是饲养不规范,马匹很容易得病或死亡,只要一出差错,事关战马供给,便要追责。可谓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确是一个给边子濯找茬的好借口了。 可养战马需要马场,姜离问道:“姜回雁给你批了地?” “城北陇山山脚。”边子濯单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捏起姜离的发丝把玩:“偏得很,不过马场还算大,是个好地儿。” 姜离敏锐地听出了边子濯这话里的其他意思,他转头看向他,一把拍掉后者撵着自己发丝的手,道:“呵,世子殿下,你又在拿这个马场打什么主意?” 以往这时候,边子濯总是会说‘不关你的事’,将姜离与他所有的计划隔绝在外。但这次边子濯却往前倾了倾身子,道:“你想知道?” 姜离敏锐闭了嘴:“不想。” 正在此时,元昭敲了门,将一盒刚出炉的桂花糕摆在了两人的桌前。 边子濯率先打开盖子,撵起一块桂花酥塞到姜离嘴里,道:“一会儿见了姜回雁,记得探探公主近日在做什么。” “知道了。”桂花酥好吃,姜离一口接着一口,懒得跟他抬杠。 “还有。”边子濯道:“早点儿回来。” 姜离顿了顿,不知道这家伙又想做什么,眼神警惕地盯着边子濯。 “陪我去策马。”边子濯被他这眼神盯的不爽,哼了一声,道:“最近的计划,策完马,我就告诉你。” 姜离听罢冷嘲:“哼,谁稀罕听——” 话还没说完,手里还没吃完的桂花糕便被边子濯猛地夺了去,只见他将剩下的桂花糕都收拾好封上食盒,道:“还想吃就回来再吃,早去早回。” 姜离:“……” - 算算时间,姜离快一个月没进宫。 毕竟受了重伤,差点归西,镇抚司的弟兄们刚一见到姜离便将他围了起来各种嘘寒问暖,好在萧秀明赶来及时,连说带劝地将人群驱散开,这才拉着姜离走到了室内。 “指挥使归岗的真巧,方才属下执勤的时候,还听得太后关心您呢,现下您自己来了,不若先去慈宁宫回禀下吧?”萧秀明道。 姜离正要去慈宁宫,便问道:“老萧,太后近日来可好?” 谁知萧秀明却抿了抿唇,他回头确认了一下身后无外人,这才压下声音道:“好是好……可太后这几日愈发礼佛了,还秘密找了高僧祝经,属下上回当值,还打听到,谈公公打算为太后准备祭祀祈福呢。” 姜离听罢皱了皱眉。 都说人越老越信佛。太后老了,说白了,就是怕死。 “那太后身体可还康健?”姜离问。 “倒是无甚变化,太医院日日去号脉呢。但近日里来好像嗜睡了些。” 姜离了然,脸上神色忧郁了下来,道:“愿太后福寿绵长,我这便去看看。” “哎。” 姜离很快便出了镇抚司,往慈宁宫的路上一路无碍,等走到慈宁宫门口,正见着谈明笑眯眯地站在门口,见姜离来了,施施然迎了上来,躬平了身子,道:“姜指挥使,您来啦,太后午睡刚醒,在屋里呢。” 自己的干儿子上任两浙盐运司总管太监,拓了他们捞油水的路子,姜离可谓是帮了谈明大忙。这宫里最不缺的便是唯利是图,现下谈明见了姜离明显比以往客气得多,当是将姜离看做了自己人,当成了摇钱树。 “有劳谈公公。”姜离深谙谈明的性子,大大方方受了这一礼,看了看微开的殿门,道:“太后可是猜到了我会来?” “宣德门的执勤禁军说您来了,这不,知道您重伤才愈,太后也高兴呢。”谈明说着,小步领着姜离走进了门去,拂尘一甩,冲靠在贵妃椅上雍容华贵的姜回雁行礼道:“太后,姜指挥使来了。” 屋内点着香薰,姜回雁正单手撑着额闭目养神,听到姜离来了,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微臣痊愈来迟,拜见太后,太后万安。”姜离伏在地上,做跪拜礼。 “快起来快起来,这孩子。”姜回雁笑呵呵的说:“伤才刚好,谈明,叫姜离坐下。” 谈明应了,忙寻了个软椅,铺好软垫,领着姜离坐了。 几番言辞形态之间,已能看出如今姜回雁对姜离的态度,与之前有了很大的改善。 “瞧瞧这脸,瘦了不少。”姜回雁声音慈祥:“此番台州你受累了,真不知禁军怎么护的人,王进海都死了竟还能让你遭到伏击。” 两党现在势同水火,相互之间泼脏水无数,而伏击姜离一事目的性极强,姜党甚至不用求证,便将此事直接归咎给了文官一脉。得益于边子濯的运作,文官一脉更是不屑做解释,相互割席之态愈发严重。 “此事也怪不得禁军,是微臣失察。” 姜回雁悠然叹了口气,道:“也好,也不追究来追究去了,你现下没事就好。” 姜离道:“多谢太后关心,微臣现已大好,即刻便可去当值。” 姜回雁听到这,冲一旁的谈明问道:“姜离之前,经常在哪里当值来的?” 谈明恭敬道:“回太后,姜指挥使,一直在乾清宫内当值呢。” “是么。”姜回雁道:“你养伤的这段时间,哀家瞧着那萧秀明守着也挺好,你便不用去乾清宫了,换去长乐殿罢。” 长乐殿,姜淑娴现在的住处。 姜离心下登时咯噔了一声。虽说让他去守姜淑娴,于他也不是件坏事,但比起得到姜回雁的信任,姜离更担心的是明德帝的安全。 姜离心思百转,正在他想着要如何巧妙地回绝的时候,却听姜回雁又开了口:“哀家记得,娴儿今年,也及碧玉*了罢?” 谈明在一旁答道:“回太后,正是。” “正是出嫁的年纪啊……”姜回雁喃喃道,她垂下眸子,伸手抚着怀里的玉如意,像是不经意间说出口:“说起来,那北都世子好像及了弱冠,还没婚娶呢?” 第30章 原是醋了 姜回雁不经意地开了口,眼睛余光瞥了姜离一眼,慢慢说出了那句话:“那北都世子好像及了弱冠,还没婚娶呢?” 谈明在一旁俯眉躬腰道:“太后记性真好,那世子确实还孤家寡人呢。” 姜回雁笑了笑,用保养的极好的手指摸了摸怀里的玉如意,道:“世子可是边家血脉,大虞皇室凋零,明德帝还年幼,繁衍子嗣一事,该他做的,他便逃不得。” 姜离早已落了一身冷汗,他努力保持着面上的平静,垂头道:“太后的意思是,要将公主殿下许配给那边子濯?” 姜回雁看了看他,慈祥道:“哀家知你与他有过节,且听听你的意思?” “万万不可!”姜离答道,起身掀袍跪在姜回雁身前,俯身冲她磕了个头:“微臣反对并非因私情,而是那边子濯整日不学无术,荒诞无状,太后您忘了,万寿节时,他还当着众臣出丑,惹人笑柄,公主是太后您的掌上明珠,如何能让这等混蛋糟蹋!” 姜回雁翘着兰花指抚了抚自己的脸庞,悠声道:“正因哀家疼她,哀家才舍不得她下嫁给那些个大臣。” “可那边子濯,有男子之好啊,太后!” 第32章 “姜离。”姜回雁眼神一凛,声音登时压了低。 姜离额间冷汗猛地便冒了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连忙躬身伏在地上,咬牙道:“微臣斗胆,求太后赎罪。” 屋内,空气骤然安静了片刻。 姜回雁眸子微垂,抿唇看着躬身在地,低眉顺目的姜离,忽的轻笑一声,伸手招呼了一下谈明,道:“哀家又没说你,你慌什么?” 姜离被谈明扶着直起了身子,因没得到姜回雁的首肯,仍旧跪于地上,抱拳道:“……微臣句句肺腑,求太后三思。” 姜回雁却并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只是侧过头,从一旁的果盘上捻了个葡萄,慢悠悠剥了起来:“哀家记性有些不好,你当年在北都,与那边子濯生活了多少年来着?” 姜离越听,一颗心便落得更沉,他双手捏的死紧,道:“回太后,不过三年。” “你与他同个屋檐下生活了三年,从没传出过他有这癖好,自这厮来了瞿都却有了?”姜回雁缓缓吃下那颗葡萄:“还是说,那三年的事,你对哀家说了谎?” 姜离一听,膝行了几步,字字恳切:“太后明查!那贼子当年誓要置臣于死地,微臣如何会帮他说话!” 姜回雁勾了勾唇,道:“那么,哀家便不信他真有这癖好。” “太后……” “好了。”姜回雁皱了皱眉,烦躁地挥了挥手道:“这瞿都城里身份配得上娴儿的只有他。此事哀家主意已经定,你下去罢。” - - 秋日里起了风,姜离刚出宣德门,脖子上便被吹的一寒。 他缩了缩脖子,伸手将衣领往上提了提,抬头看向被夕阳染红的天际。 方才姜回雁的话像是一把利剑,直直插入姜离的心口,不管是插进去还是拔出来都让他疼如骨髓,难以忍受。 一直到这一刻,姜离才发现,自己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边子濯将来会成亲这回事。 他一直以为,鸿景帝死了,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他俩这般纠缠下去,不死不休。 可姜回雁说的没错,边子濯是皇室血脉,就算她不给边子濯赐婚,那些个大臣呢?言官呢?大虞的皇室血脉如此枯竭,总有一天,边子濯便会被他们逼着与女人成亲,生下所谓的边氏子嗣。 一想到这,姜离忽然觉得喉咙堵堵的,他被一种倦腻感笼罩折磨着,满眼都是彷徨,仿佛置身在一场噩梦中。 “嘎——嘎——” 突兀的两声鸟叫唤醒了姜离,他蓦然抬起头,正好看见一只夜鸦在他头顶盘旋了好几圈,复又叫了一声,朝着城郊飞过去。 姜离怔愣了一瞬。 边子濯…… 是边子濯在叫他。 姜离咬了咬下唇,深吸了一口气,提气跃了出去。 城北陇山。 这里曾是皇家御用的马场,可惜国库穷了太久了,早已荒废,现在这里除了地势开阔依山傍水外,其实就是一片布满杂草的蛮荒之地。 既然是蛮荒之地,自然不能用来养马,边子濯不知从哪搞了些打零工的人,仅一日便清了些杂草,露出不大不小一块还算是平整的草场来,简单搭了个马厮,圈了三五匹马先放着,自己在一旁悠悠然撒着马料。 姜离见在场有外人,便扯了黑布裹好脸,这才走了过去。 边子濯早已发现了他,将手上剩着的一点草料丢进槽沟里,转头看向他:“怎么来的这么晚?” 姜离斜眸看了看一旁正在忙活的工人,抿唇没有说话。 边子濯了然地笑了笑,伸手拽起马厮里一匹健壮的红色骏马,一手捞了姜离的腰,将人锢在怀里,轻轻一跃便翻上了马。 四周众人被边子濯这动作吓到,只见边子濯怀里搂着一个看不清面庞,身材修长的男子,爽朗一笑道:“看来本世子这骑马的技术还没废,佳人犹在,当应纵马轻狂也!” “啪!”的一声,边子濯策马扬鞭,骏马嘶吼一声,扬起四肢蹄子便跑了出去,这可是朝廷下发的战马,边子濯明显架不住,马儿四处乱撞了一通,撒丫子跑了出去,离了老远还能听到边子濯的笑声。 姜离被颠的恶心,一把扯下遮着脸庞的布,道:“已经跑远了,世子殿下不需得装了!” 边子濯听罢笑了笑,圈在姜离腰两侧的胳膊猛的一紧,胡乱飞奔的战马前蹄扬起,打了个响鼻,乖乖停了下来,原地踱步了几下后,被边子濯轻轻一拍,开始慢慢走了起来。 边子濯的策马技术自是没得说的,姜离总算是缓了身子,刚想说什么,这才发现自己被边子濯双手环绕着,两人前胸贴着后背,看起来甚是亲密。 “这下不颠了?”边子濯嗓音带着笑,不知从哪掏出个布裹着的东西来,塞到姜离手上:“桂花酥,知道你馋。” 姜离愣愣地捧着那包桂花酥,胸腔里像是落了蚂蚁,细细密密地痒,他咬了咬唇,剥开那层布,抓起一个桂花酥便往嘴里塞。 边子濯低头看了看姜离,总觉得这人似乎有些不对劲,他正准备问,后者却先开了口:“世子殿下还没说,你打算用这马场做什么?” 边子濯愣了愣,笑道:“马场么,自然是养马了。” 姜离挑眉:“就养刚才的那几匹马?” “当然不。”边子濯道:“御马监给了百匹,等马场收拾好,便会着人送到我这儿来喂。” 姜离嘲道:“世子殿下可真敢接。百匹战马,若是其中几匹出了问题,怎么办?” “顶多不过锒铛入狱,她还敢斩了我不成?”边子濯哼道:“朝中都知我是纨绔,纨绔怎么养马?自然是不能养的太好,姜回雁这是等着我出错呢。” 姜离听到这儿,忽然想起太后的盘算来。边子濯养战马失误,姜回雁便能让他戴罪立功娶姜淑娴,留个绵延子嗣的任务给他。 原来如此,原来姜回雁早就有这打算…… “但这可是战马。”边子濯又道:“既然是战马,便是大有用处。” 姜离顿了顿,扭头看向他。 边子濯拽着姜离的手摸了摸马鬃:“这些马可是秋猎用的,今年的秋猎地儿选在瞿都城外的雾山行宫。今年又旱又涝,收成不好,雾山上的定国寺,太后肯定是要去拜上一拜,为民祈福。” “今年年初江南乱了,现下两浙乱了,如果太后去庙里参拜又出了事,你觉得百姓会怎么想?”边子濯道。 姜离想了想,道:“如今虽说民怨四起,但姜党根植颇深,世子殿下觉得,推翻姜回雁,光凭借此事便能成么?” “自然是不行。”边子濯道:“她前面的坑还多着,我在等她一个个跳。” 边子濯收了马鞭,任由马儿在草场上随意走着,身子前倾靠在姜离的背上:“我说完了,你呢?今天去宫里探到了什么事儿?” 姜离抿唇不语。 边子濯用腿碰他:“说啊?” 姜离回眸瞪了他一眼,寒声道:“姜回雁想让你娶姜淑娴。” 边子濯动作顿了顿,随即眼睛一亮,伸手捏住姜离的下巴,将他的脸转了过来。 “我说你今天怎么回事。”边子濯唇边的笑意快要压不住:“原是吃醋了。” 第31章 剪不断,理还乱 姜离身子一僵:“世子殿下,自恋也要有个限度。” 边子濯盯着他的眼睛,沉下声音道:“姜离,你就偏要跟我口是心非?爹生辰那天你是怎么说的?” “边子濯,我劝你不要会错意。”姜离也不卑不亢地盯着他,寒声道:“你对我是很特别,可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过去,他可以义无反顾地爱他,可现在,经过了那么多事、那么多年,当年的懵懂少年也已及弱冠,尽管不知道为什么边子濯开始对自己转变态度,可感情碎了就是碎了,权没有说粘在一块儿还能完好如初的道理。 他被伤过,被厌过,他被他恨被他弃,如今,他已没有足够的信心和精力,再如同年少一样纯粹。 不是不愿意,而是真的怕了。 如果再被伤一次,这千疮百孔的心还能不能粘好? 姜离不知道。 所以他宁愿不要。 边子濯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怀中人浑身都透露着疏离,边子濯垂眸看着他,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人紧紧攥住,口中更像是嚼了黄连,苦涩从喉头蔓延至全身。 其实他也知道,两人的过去早就搅在一起一团乱麻,扯也扯不清了。 可他仍旧抱有一丝莫名的期待,期待两人的过往可以一笔勾销。 但期待,终归也只能是期待罢了。 马儿打着响鼻,驮着两人慢悠悠地在原野上走着,姜离发丝微扬,他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去,不想鬓边却被身后那人落下一吻。 边子濯什么话都没说,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只是嘴唇轻轻贴在他鬓角,没有任何进一步的意思。 第33章 姜离微微睁大眼睛。 他俩之间,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和平过了。 似乎是两人像是都想让这转瞬即逝的刹那再停留的久一些,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前胸贴着后背,像是亲密无间的爱人。 不知过了多久,边子濯才轻轻直起身子,道:“我不会娶姜淑娴的。” 姜离听罢顿了顿,别过头去:“你想干什么干什么,何时需与我说了。” 分明在意的不行,却偏要死鸭子嘴硬。 边子濯早就料到姜离这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来,轻笑一声道:“在朝中人看来,我是个行为不检点的公子哥,姜回雁也知道我不会同意婚娶,所以才让我养马,等着我出差错吧。” 边子濯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姜离点了点头,哼道:“怕是想让姜淑娴怀上一个新皇帝罢。” 边子濯将下巴搭在姜离的肩膀上,道:“是了,毕竟明德帝的生父是因失心疯被关在宗人府的景王爷……对了,你可知道景王爷为什么疯?” “为什么?” “景王醉心诗歌,一生就没有什么争权夺利的心思,当年我皇兄带兵出征时,景王还去给他践了行,写了诗,可就是这么个好端端的王爷,在皇兄战死沙场后没多久,突然就疯了。明德帝即位后,姜回雁对外宣称,是因为先帝的死对他打击太大。”边子濯顿了顿,道:“你信么?” 姜离闭了闭眼,咬牙道:“又是姜回雁干的好事。” 边子濯默认了姜离的回答,又道:“既然是铁了心要扶持个傀儡皇帝,那控制傀儡的线自然是越少越好。可明德帝呢?景王犯疯疾的时候,他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自己的父亲莫名其妙疯了,他不可能没有怀疑。你别瞧那小皇帝整日粘着你一副乖样,他身在这个位置这么多年,再糊涂也能明白了。” “所以姜回雁的目的,是要个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皇帝。”姜离瞥了他一眼,勾唇道:“为此,不惜把自己最爱的孙女嫁给一个人人叫骂的纨绔世子。” 边子濯皱了皱眉,姜离这话明显是借着说事儿在骂自己,偏生他还找不出错来,便伸手在姜离腰上摸了一把当了补偿,笑道:“是啊,所以,至少可以确定的是,一直到姜淑娴真正生下孩子的那天,姜回雁至少不会伤及小皇帝性命……你整日担心我会伤那小皇帝,现在知道了吗?真正想害他是谁?” “你不是也想当皇帝么?”姜离一把拍掉在自己腰上肆虐的手,盯着边子濯的眼睛质问道:“你打算对明德帝怎么样?” 边子濯凑到姜离近前,蹭着他的耳朵:“我保证不伤他,给他封个闲王。满意了?” 姜离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边子濯伸手搂住他的腰,将人往自己怀里又按了按,嘴唇几乎快要贴上去:“说话,哑巴了?” “哼,我说什……唔……” 话音未落,边子濯柔软的唇便贴了上来,舌尖一勾齿关,紧接着的,便是滚烫的攻城掠地。 这个吻绵长而有力,姜离被吻的整个人一直往后缩,可奈何肩膀被人锢地死死的,让他无处可逃。慌乱间,姜离伸手推拒着,直到将边子濯胸口的衣服揉成一团乱,边子濯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他。 姜离大口喘着气,眼神一凛,劈手便往边子濯脖子上打去,却被边子濯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道:“走,带你去个地方。” “去什么去!”姜离喝道:“这么晚了,我要回府。” “城门都锁了,怎么回?”边子濯道。 城门拦得住你?镇守森严的昭罪寺都拦不住。 姜离怒不可遏地看着他。 边子濯一点儿不讲理:“你明天不是休沐?今晚不回去也成。” - - 姜离没想到,边子濯几天前才被姜回雁派来陇山脚下养马,现在就已经在陇山隐蔽处搭了个小院子了。 见姜离有些愕然,边子濯便解释道:“早些时候搭的了,世子府人多眼杂。” 因为怀疑,边子濯之前从未将自己筹划的事情透露给姜离,他既不说,姜离也懒得去问,不想此番竟还主动跟他解释。 姜离眨了眨眼,没有多说什么,翻身下了马,一脸不情愿地跟在边子濯身后进了院子。 院子并不大,只有北、东、西三间屋子,院内栽着一颗梧桐树,满树的叶子落了黄,除了枝叶疏了些,倒与姜离院内的那棵别无二致。 入了秋,梧桐叶子飞了满地,院内正有一个下人弯腰扫着地,听见大门进了人,转身抬眼,视线却与姜离正正撞在一起。 此人并非旁人,正是之前边子濯派到姜离府上当下人的贾云杉,老贾。 作为前定北军旧部,贾云杉对姜离一直抱有敌意,之前因边子濯想要监视姜离,他才不情不愿地跟在了姜离身边。可谁知那姜离不知好歹,陷害边子濯入昭罪寺,贾云杉一怒之下自行离开,找到边子濯请罪时,边子濯也没说什么,给他派了其他的任务。 本以为终于可以不用再看到到姜离那叛徒,却不想此番忽然相遇,还是在边子濯与定北军的秘密联络地,贾云杉一时间有些愕然,回过神来后,厌恶地转过了头去,只冲着边子濯行了一礼:“世子殿下。” 姜离跟在边子濯的身后,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贾云杉,又抬头瞥了一眼边子濯。 定北军的人对他的态度,他早已司空见惯,既然注定陌路,姜离便也不消再去解释什么,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边子濯明知道这一点,还要带他来这里。 边子濯似是不知这两人之间心思百转,语气如常道:“老贾,弄点吃的来。” 贾云杉默了默,应了一声,转身便去了厨房。 边子濯则带着姜离进了屋,外袍一脱,给两人倒了茶,抬眸看向姜离,道:“你要在门口一直站着?” 姜离看了看屋内的简单摆设,视线在那仅有的一张床上停留良久,道:“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天快黑了,不来这儿,未必睡在草场么?”边子濯不以为然。 这套说辞鬼都不信,姜离走到桌边,冷笑一声,道:“特地让我见老贾,世子殿下可是又有什么任务给我?” “没错。”边子濯看向他:“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吃完饭,然后睡觉。” 姜离顿了顿:“你——” 门口适时响起了敲门声,贾云杉端着食盘走了进来,上了一桌新鲜的饭菜。 姜离打小不善厨艺,自贾云杉走后,姜离顿顿都是凑合,加上之后又受了伤,张哲不让吃味道过重的食物,整日里无油无盐,此番一被饭菜香味刺激,姜离的味蕾登时骚动起来,他盯着那些菜,喉结不争气的滚了滚。 边子濯双手压着姜离的肩,将他摁到了凳子上,道:“老实吃完,别想着跑回你府上。就你那轻功,到时候城墙翻不过去,蹲在墙角喝西北风。” 姜离额角一抽抽:“边、子、濯!” “吃罢。”边子濯满意地拍了拍这只炸了毛的猫,起身出了门,冲老贾道:“跟我来。” 看来这是要背着自己商量事儿了。 姜离想着。 有什么关系,一直以来,边子濯所做的任何行动,从来就没有让他知晓过细节。 房门被轻轻关上,姜离冲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冷冷嗤笑一声,转身拿起了筷子。 小院子的另一处屋内,边子濯缓步走到书架前,听得贾云杉入了屋子,他才转过身来,伸手轻轻抚着案上的堪舆图,悠声道:“老贾,你曾为定北军百户,可自我入了瞿都,你便开始委身跟着我,属实是委屈了你。” 不想边子濯竟在此时提起了旧事,贾云杉微微一愣,纵然跪下身去,颤声道:“世子殿下哪里的话!贾云杉承蒙侯爷赏识,又受世子知遇之恩,当为世子鞠躬尽瘁,还望世子殿下莫要再说了。” 边子濯听罢笑了笑,走到贾云杉近前,将人扶了起来:“我既唤你一声老贾,便是将你当做可信之人,这些年在瞿都,若是没有你,许多事情,我也做不成。” 贾云杉热泪盈眶:“殿下……” 边子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老贾,我自认你最是明事理,此番我将姜离带来这儿的意思,你当是能明白的罢?” 第32章 纨绔子弟 自边子濯被困瞿都,他与外界的联系有二。 一是通过元昭的暗卫组织,收集各路信息情报并汇总,传递于边子濯。 二是通过贾云杉等留在瞿都的定北军将领,指挥统筹远在北都,被并入曹汀山麾下的定北军旧部。 一直以来,边子濯行事缜密,黯然蛰伏,静静等待时机,知道这些事情的,除了边子濯最相信的人之外,没有其他的人。 可边子濯今次,却将姜离带来了这里,带来到这处边子濯与众将领商量议事的秘密之所。 边子濯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第34章 贾云杉咬了咬牙,道:“世子殿下是打算将当年之事一笔勾销?” “不是一笔勾销。”边子濯道:“而是当年之事或许另有隐情。” 贾云杉听罢,眼里满是悲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如何会另有隐情?世子殿下莫不是忘了,叶副将死在您怀里的最后一刻,是如何拼尽仅剩的一口气揭发他的!” “我没有忘。”边子濯用双指摁着鼻梁,眉眼几乎拧在一起:“可也不能只凭借着叶堑的一面之词,就断定姜离是奸细……” 贾云杉悲愤至极,指着门外道:“可如果不是他泄露消息,曹汀山如何能破得了北凉城?侯爷如何会惨死?世子殿下,您莫要忘了,当年您锒铛入狱,他可是高升于锦衣卫,当着人上人!”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边子濯低喝一声,攥着桌角的手青筋毕露:“我没有一刻不在后悔,当年若是我能早些赶回北凉城,或许爹就不会死,或许定北军也不会失去这么多弟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姜离从来没有承认过背叛一事。老贾,你也认识姜离许久了,从他成为爹的养子到现在,你不觉得独独北凉城一事,很是奇怪吗?” 贾云杉直直跪在地上,他看着边子濯,张了张嘴,艰涩道:“世子……您不要被他蛊惑了。” 边子濯长舒一口气,忽地蹲下身子来,盯着贾云杉的眼睛:“老贾……你知道吗,上个月,我去台州救姜离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贾云杉怔怔地看着他。 “爹死后的第三天,我被人从狱里抓了出来,说是曹汀山要见我。”边子濯垂了眸:“那日大雪还没停,我在曹汀山的营帐前见到了姜离,他当时跪在那里,浑身落满了雪,还在一个劲磕头,嘴里念叨着什么,但我听不清楚。” “我一看到姜离的身影就发了疯,当时抓着我的人是个侍卫,腰上别着短刃,我想也没想,抽出短刃就冲了过去。刀刃没进姜离身体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挣扎,我意识到他在看着我,但我的脑子里全是恨意,直到有人将我拽开,我都没有留意到姜离的表情,也忘记了他当时对我说了什么。” 边子濯说到这,突然顿了顿,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又慢慢说道:“可在台州,当我抱着浑身是血的姜离的时候,我却忽然想起来了——” 那年,北都,北凉城。 从胸口喷涌而出的猩红血液带着与风雪格格不入的滚烫,姜离低头愣愣地看着没入心口的刀刃,伸手轻轻捧住了边子濯被自己血液染红的双手。 他双眼含泪,睁着的眸子里却是一片空洞。 像是一个已经挣扎到麻木,独独剩下无助和绝望的提线木偶。 他这种眼神,边子濯曾经见过,那时姜离才被边拓救回家,那双黝黑的眼眸里,除了初见的怯弱,剩余的,便是这种被世界生生抛弃的空洞。 仿佛已经失去了生的欲望,只剩下一副行尸走肉。 呼啸的北风中,姜离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带着解脱般的快意:“……真好。” ——贾云杉听罢,动作猛地顿住了。 边子濯狠狠闭了闭眼,道:“老贾,这世上多的是三人成虎的例子,或许我的判断有误,但如果事实真是如此,我爹,乃至定北军的仇恨,难道都要让姜离一个人背么?他是我爹的养子,若爹泉下有知,当要如何看我?” 元昭曾对他说,珍惜身边人。 他与姜离的相遇,本就带着晦涩的目的。他以为姜离是个可有可无的替代品,可真当他要失去姜离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从未颤抖地那般厉害。 他清楚地记得,在台州,自己是如何抱着姜离飞奔到张哲面前,近乎哀求地说,张哲,快救他。 那时他才发现,自己这些年一直在逃避,直到骤然暴露,无所遁形。 姜离昏迷的日子里,他曾日日坐在姜离的屋内,看着呼吸绵长的人儿,思索良久,直到在边拓的衣冠冢前,他伸手揽着姜离的腰,笑得发自内心。 真好,他想。 他还能这样搂着他。 “殿下……”贾云杉喃喃唤了一声,咬牙侧过头去,半晌后,他才开口道:“如果这是您的决定,末将不应该对殿下的判断发表什么意见。” 边子濯愣了愣,轻笑一声道:“老贾,谢谢你。” “可末将不说,不代表别人不说。”贾云杉道:“末将只是一个小小的百户,秦副将如今带领定北军旧部,想要说服他……不太容易。” 秦副将,秦攸,是与边拓一同守卫北都的老将,连边子濯都得喊一声秦叔。边拓死后,秦攸对姜离恨之入骨,曾一度主张暗杀姜离为边拓报仇,被边子濯拦了好几次。 “秦叔那边,我会自己去解释。”边子濯拍了拍贾云杉的肩膀,道:“管老准备组织文官死谏废公主,瞿都混乱在即,暗卫已被我尽数召回。你明日回去,除了办我交给你的事,记得也帮我留意着查一下当年的事。拜托了。” 贾云杉抿了抿唇,道:“殿下,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该如何去查?” 边子濯揉了揉眉角,疲惫道:“便去查叶堑死前,为何会那般说罢。” - - 姜离吃得很饱。 许是许久没吃到好吃的饭菜,姜离吃完后竟来了兴趣,在屋内走了几圈,最后还是不得劲,屋外夜凉如水,姜离心下微动,褪了身上的外袍,推门走了出去,随意走到院内的石井边溜达。 他东摸摸西蹭蹭,看着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脑子里思索着如果自己真的跑了,要如何进瞿都城的可行性。 正想的出神,耳边“吱呀——”一声,贾云杉推门走了出来,抬头一看,便看到了站在自己不远处的姜离。 姜离本就与他没什么话说,见到便是见到,本想着就这么无视他,不想贾云杉却抿了抿唇,远远冲他行了个礼,这才提步走了远。 姜离微微一愣,疑惑地看着贾云杉的身影走远,直到他出了院子,骑马往远处飞驰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身后缓缓贴上来一个人,边子濯双手从他腰侧环绕到身前,下巴放在了姜离的肩膀上,贪婪嗅着他的发丝。 姜离没有任何动作,只淡淡说道:“你与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边子濯声音闷闷的,他埋首在姜离颈间,嘴角贴着他的脖子。 姜离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原来,边子濯特意带自己过来,是为了这件事。 可笑的是,当年带头指摘自己的人是边子濯,现在要求下属对自己转变态度的人也是边子濯。 但这有什么用?人们总是惯习惯给过错找一个发泄口,他已被人为变成众矢之的,如今谎言深入人心,就算再调查出当年的事实,人心中的成见又要如何撼动?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放弃挣扎了。 可即便他这般想着,已经凉透的心里,却蓦然流出些温存。 “吃完饭了吗?”边子濯轻声问,伸手轻轻揉着姜离的肚子,满意道:“嗯,不错,看来很合你胃口。” 腹部传来温热的触感,姜离如梦初醒,慌乱间挣扎了一下,躲开边子濯的手,转头瞪着他。 边子濯皱了皱眉,忽然发现姜离竟只穿了一件单衣:“夜里凉,你穿这么少出来?” 姜离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觉得身子忽然一轻,整个人已经被边子濯不由分说地打横抱起:“回屋。” 姜离紧紧抓着边子濯的衣服,被这人的不讲理气的咬牙切齿:“我爱怎么穿怎么穿。” 边子濯轻哼一声,一脚踹开房门,抱着姜离便放到了床上。 “这么舍不得。”边子濯拍拍他抓着自己衣襟的手,笑道:“再抓要扯烂了。” 姜离一愣,随即像是被火烫到一下,一把甩开了。 哪知边子濯却不以为意,动作自然地低下头,开始脱靴子。 “喂!”姜离用脚顶着边子濯的背心,咬牙道:“你去另外一间屋子睡。” 边子濯大言不惭:“只有一个屋子。” 明明院子里还有另外一间。 姜离火冒三丈,对着边子濯的背部猛地踹下去,却被边子濯眼疾手快地抓住,叹了口气,顺手帮他也脱了靴子。 姜离被浑身一震,用脚蹬着边子濯的肩膀,恶声道:“边子濯,你整日里尽是那龌龊心思么!” 其实,这一刻之前,边子濯本是没有这个打算的。 方才与贾云杉的一番对话,他虽在陈述,可相对的,他也同样在贾云杉面前,将自己剖了个干净。懊悔伴随着巨大的无力感,近乎要将边子濯压得喘不过气来,此时此刻,他只想抱着姜离,嗅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哪怕什么也不做。 边子濯垂了眸:“我没……” “你别以为,你帮我在贾云杉面前说几句好话,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姜离死死盯着他,咬牙道:“你做梦。” 第35章 边子濯动作猛地一顿,他似乎听出了姜离这话中的其他意思,可这轻微的感觉像是清风抚过,让他一时间抓不着边际。他抬起眼眸,恍然看着姜离的表情,疑惑与怔愣间,他忽的瞥见姜离泛着微红的耳垂。 边子濯登时心口剧颤。 “不过是些迟来的惺惺作态,你未必还觉得我……唔……”姜离话音还没落,整个人便被压倒在了床上,边子濯滚烫的吻落下,直接封住了他的声音。 “嗬……你……” 姜离根本发不出声音,许久许久,边子濯都没有这般剧烈过,剧烈地几乎让他连呼吸的空档都没有。氧气被剥夺,就连感官也跟着酥麻,姜离睫毛轻颤,不自觉地张开齿关。 不知过了多久,边子濯才微微撑起身子。滚烫的呼吸呼在姜离水嫩的唇上,轻轻笑了。 “我是纨绔。”他顺着姜离的杆儿爬,伸出手指,轻轻勾住姜离的腿:“纨绔么,除了龌龊的事儿,还会想什么?” 第33章 阿离,乖 姜离不是第一次见识到边子濯的恶劣,边子濯压着他,从他的嘴唇吻到颈间,姜离推拒着边子濯的肩膀,但身体却不争气地越抖越厉害。身体似乎早已习惯了边子濯的气息,仅仅是被这么亲着,酥麻感却像蚁爬般蔓延至脊椎。 姜离如溺水般张开双唇,他费力地转过头去,也不知道是不想看见边子濯,还是不想看到这般连拒绝都不能拒绝彻底的自己。 是了,爱不彻底,恨不彻底。 他已被边子濯变成了这幅鬼样子,他也明白等待他的是无尽的折磨和痛苦。 可锥心的疼真的太痛了,眼泪止不住地流,让他得不到解脱。 边子濯的脸颊忽地碰到些坚硬的东西,他动作顿了顿,伸出手,缓缓拨开姜离的衣襟。 一条狰狞的疤痕从姜离的左侧肩头,一直蔓延到右侧腰际,如雪般白皙的身子像是被从中间劈了两半,触目惊心。 边子濯抿了抿唇,他垂着眸子,宽大的手掌轻轻抚上那处刀疤。 “呃……”姜离浑身微颤,伸出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还疼么?”边子濯道,声音带着连他自己都发现不了的颤抖。 “呵。”姜离冷笑一声,他捂着眼睛道:“世子殿下这是在怜惜我么?” 边子濯看了看他,伸手拽着他的胳膊挪开,露出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声音低沉,承认道:“是,我是在怜惜你。” 姜离的身子猛地顿了一顿。 边子濯不再说话,俯下身,一点点擦干净了他的眼泪。 “拒绝我。”边子濯双手撑在姜离的脑袋两侧,压抑着声音,重复道:“如果你拒绝我,我就停下。” 真是卑劣的做法。 边子濯分明知道,自己根本拒绝不了他。否则也不会因着他断断续续施舍的温存,当了他这么多年的狗。既痛苦万分,又心甘情愿。 边子濯是藤蔓,裹住他的同时,根根利刺却又将他刺的遍体鳞伤。 姜离蓦然闭上了眼。 边子濯吻着他,轻轻挪动身子…… 滚烫再次没入。 如洪流般的感觉袭来,姜离忽的仰起头,双目失焦地睁着,大张着嘴,呼吸几近暂停。 边子濯抚掉他额角的细汗,吻着他:“要遮住眼睛吗?” 这人究竟是有多恶劣,在这种时候,偏逼着他亲自说出口。 “戏谑我好玩吗?”姜离忍着疼,恶狠狠地一把抓住边子濯的领子:“还是说,你自认为你今天的做法是为我好,我就要言听计从地迎合你?” 边子濯垂眸看着他,将他鬓角汗湿的发抚到耳后,道:“我答应过你,我会调查当年的事,我会让真相水落石出。” 姜离咧嘴笑了,他一把抓住边子濯的衣服,双目炯炯地盯着他:“你错了,边子濯。贾云杉之所以会动摇对我的看法,不过是因为他一直跟在我身边,看的比较透彻罢了,可定北军的其他人呢?多年前,你说我是个叛徒,但现在你却突然反悔了。那在他们眼里,我就已经不光是叛徒了,还是个欺主魅上的叛徒。” 姜离光洁的双手绕过边子濯汗湿的脖子,紧紧掐住了他的咽喉,狠下声道:“看到没,这是你们一同对我种下的果。是你还没看清现实,现实是一滩泥沼,我越挣扎,就会陷的越深,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去辩解!” 喉间传来紧缩的感觉,边子濯眯了眯眸子,忍着窒息的触感,再度倾身。 “呃……”姜离的身子如灵动的猫儿般抽搐了一下,双手瞬间失了力气,从半空中掉落,却被边子濯眼疾手快地攥住,拉到嘴边细吻。 一股说不出来的酸痛,在边子濯的心底翻涌叫嚣。 ——他何尝不知道这些,一切确实已经晚了,但如果不去补救,他与姜离之后又会怎样? 是会变得越来越陌路,还是继续这样爱恨不清,相互纠缠至死? 边子濯不想这样,他不想。 牙根猛地咬了咬,边子濯霎时间发了狠,惹地那人儿闷哼一声,脚尖登时崩的笔直,好半晌才缓了气,侧头偏向一旁,大口呼吸着。 “我一定会找到那个陷害爹的人。”边子濯声音艰涩,亲着姜离满是薄汗的额角,双目带着恨,声音泣血:“我会将他昭告天下,让他承担所有的仇恨与谩骂,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谁都没有说话,房内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过了好半晌,姜离忽然轻轻笑了笑,声音带着战栗的余韵道:“用不着。” “你,还有定北军,你们怎么看我,都无所谓。”姜离道:“爹死了,你们都欺负我。只有爹是真正对我好,所以,定北军的人,我一个都不认,包括你。” 边子濯怔愣地看着他,半晌,他俯下身,紧紧抱住姜离,好似在用行动阻止姜离,教他不要再说了。 “但我今天有一点儿高兴,也只是一点儿而已。”姜离却继续说着,仿佛在喃喃自语:“你终于后悔了,我喜欢看你后悔。” - - 夜里,秋风渐起。 姜离已经累的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边子濯打来热水,用布打湿后,一点点帮他擦着身子。 姜离靠在边子濯怀里,沉默地看着边子濯将自己身上的污垢清理干净,全程一句话也没有说。 两人之间就这般静静的,直到边子濯起身出去将水倒掉,回来给他穿好衣服。 “三日后。”边子濯忽地出了声:“管老准备在那一天,组织太学生长跪乾清宫,死谏废公主。” 姜离愣了愣:“死谏……?那些个太学生连茅庐都未出,最是容易被煽动,管叔伯是准备拿这些学生来为文官一脉铺路么?” 边子濯道:“管老的目的,就是要逼姜回雁废公主,如果姜回雁不同意,太学生一死,便是礼崩乐坏,会有更多的人不满姜党。” “真是笑话,文官自诩清流,干的龌龊之事,与姜党又有何异?”姜离靠在床边,盯着边子濯道:“那世子殿下呢?太学每年的开支可不小,那一个个读书的,都是未来大虞的国之栋梁,你不救吗?你未来想当皇帝,现在不就正是你立威的机会?” 边子濯抬眸看向他:“如果我救,就是与管叔伯为敌。” 姜离哼了一声,扭头看向一边:“你不如再将话说的明白点,太学生死谏,明德帝注定会被牵连,姜回雁只会更想除掉明德帝,反倒是帮你扫清障碍了。” “你就那么担心那个小皇帝?”边子濯瞪着他:“还没明白么?下一个皇嗣出来之前,至少姜回雁不会让他死。” “不死也可以残。姜回雁要的是控制,她只要求皇权一直掌握在自己手里。”姜离看着边子濯说:“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进紫禁城?” 边子濯看了看他,道:“你不准去。” 姜离一下子坐直身子:“你说什么——?” “管老这次是下了决心,定是要去乾清宫闹出个结果来的。到时候场面混乱,你跟着去做什么?” “既知道乾清宫会乱,我便更要去。”姜离沉声道:“我要去护着明德帝。” “锦衣卫有的是人!”边子濯也怒了,死死盯着他道:“你知道那些个太学生有多犟么?你可是被被朝中人当做姜党的,万一成了流血冲突,你觉得史书要怎么写你?你担得起这千古骂名,担得起被那些笔杆子史记官骂的体无完肤么!” “那又如何!”姜离一把推开边子濯道:“除了我,你们有谁在乎过明德帝的安危!” 边子濯咬牙,气不打一处来:“姜离,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对明德帝这么好。 边子濯本是要这么说的,但当他与姜离骤然对视的时候,他好似忽然就明白了些。 说是在明德帝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也好,说是对明德帝遭遇的惺惺相惜也罢,同是笼中鸟,姜离似乎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偏执的护雏行为,只因不想这个小皇帝未来,活的跟自己一样。 第36章 边子濯身子顿了顿,捏了捏鼻梁道:“知道了,我会派暗卫的人去,保证明德帝的安全。” 姜离冷笑:“我才不会相信……” “姜离。”边子濯的声音忽像是淬了冰,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装病也好,找其他什么借口也好,你不准去。” 料准了姜离不会听话,边子濯这几日都歇在姜离府上,好在打了新的床,两人睡着也不嫌挤,就是姜离日日夜夜都要发疯,经常出其不意一脚给他踹下床去,或是忽然间给他来上一拳,紧接着的结果便是两人一路扭打到床上,互相之间各不相让。 跌跌撞撞终于过了三日,天还没亮,元昭忽然敲了房门。 边子濯睡眠浅,他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确定姜离还睡着,这才走了出去,将房门掩好。 “世子殿下。”元昭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来:“治心疾的药。” 边子濯接了过来,抬头看了一眼元昭。 元昭半遮面的银光面具在月色中闪了闪,冲边子濯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边子濯阖了眼,轻声道:“门口等我。” 说完复推门而入。 屋内,姜离已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侧躺在床上,一双眼睛在夜色中滴溜溜闪着光,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手里的瓷瓶:“什么东西?” “上次说的,治你病的药。”边子濯坐在床边,从瓷瓶里拿出一颗药丸闻了闻,道:“桂花糕吃完了……应该不苦,直接吃吧?” 姜离坐起身子,他没有穿衣服,青丝蓦地落了满背,在月光下看着,端地惹人怜惜。 见他只是怔怔看着那药,边子濯笑了,伸手去摸他的脸:“怎么了?” 姜离侧头躲开他的手,嘴唇嗫嚅了一下,道:“……不想吃药。” 许是因为刚醒,姜离这话带了些浅浅的撒娇意味,边子濯忽然觉得他这模样甚是乖巧,心头动了动,倾身在他唇上吻了吻,哄道:“乖,好好吃药,心疾会治好的。” 姜离睫毛扇了扇,垂下眸子。 边子濯将那颗红色的药丸轻轻贴在姜离唇边,捧着他的脸:“阿离乖,张嘴。” 姜离犹豫了好半晌,张了口,将那药丸吞了下去…… 边子濯在床边坐了良久。 直到床上的人呼吸变得低沉而绵长,他才长舒了一口气,缓缓站起了身子。 元昭推门而入:“殿下,时辰到了。” “知道了。”边子濯复看了一眼熟睡的姜离,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笑道:“走吧。” 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行远。 直到万籁俱寂,床上的人忽然动了动,姜离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他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唇齿微张,将那颗药丸完好无损地吐了出来。 第34章 千钧一发 姜离到的时候,镇抚司内已经乱成了一团。 留守镇抚司的锦衣卫们一看到姜离,登时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出大事了姜指挥使!太学生逼宫了!” 现下还没到上朝的时辰,姜离没想到管叔伯的动作这么快,他咬了咬牙,四顾看去没有萧秀明的身影,遂急声问道:“老萧呢?” “萧哥在乾清宫执勤呢。”有人说了一句,劝道:“指挥使,司礼监已经来催了好些次了,教咱们快些去支援呢。” 听到有萧秀明守着明德帝,姜离悬着的心总算收了一收,连忙组织好人手,带着一群锦衣卫急掠出了镇抚司。 要说还是禁军反应快,一些死读书的学生,拳脚功夫落的不是一点半点,刚过玄武门就被禁军拦下来了。 玄武门离乾清宫并不远,姜离带着人几个起落走到跟前,眼见着面前站了一堆太学生,太学生对面,站着好些个禁军,正横刀拦着。 那些学生身着学服,用手指着士兵,嘴上唾沫皮子横飞,肚子里的墨水在此时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引经据典地一骂,将人祖宗十八代用嘴皮子凌迟了一遍,没点文化的人还愣愣的听不明白。 随着锦衣卫的人到了场,不知是谁看到,指着姜离大吼了一声,一众太学生又开始叫嚷推搡起来,场面那叫一个混乱。 禁军左都督方裘正黑着脸站在玄武门前,转头看见姜离带人来了,面色不善地冲他道:“姜指挥使真是姗姗来迟呵,您再来的晚点,人可就要冲到乾清宫门口了。” 方裘任职禁军十八载,如今好不容易混到了左都督的高位,自是对姜离这种“关系户”深恶痛绝,从姜离刚上任至今,他就刻意跟姜离保持距离,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与姜离对话,像是防什么疫病一样。 姜离知他不善,也懒得与他多说,简单行礼道了谢,问道:“皇上呢?” “有本督在,如何会惊扰圣驾。”方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恶声道:“倒是指挥使,您作为皇上的狗,这回怎么嗅觉不灵了?要知道,这嗅觉不灵的狗,紫禁城可不需要。” “自是没有左都督行事果断,微臣哪敢跟您抢功。”姜离也笑,走到方裘身侧,扬了扬下巴指了指那些学生,道:“那这些个太学生,不如也由右都督做主了罢?” 方裘面色一凛。 开什么玩笑,这些可是太学的人,他再怎么嚣张,也不敢拿太学的人开刀,这要是碰掉了一根头发,将来的文章里还不知道要怎么骂他,那他这十八年摸爬滚打的官场生涯,可就真的白费了。 两人正说着,一学生拿着本孔孟,高举大呼起来:“姜党独揽朝政,外戚倾野,如今竟还妄想利用安乐公主延续揽政之大不敬,吾国危矣!” 众太学生义愤填膺,振臂高呼:“国危矣!国危矣!” 声势之浩大,姜离和方裘见状,脸上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今日太学生来的人数并不算少,乌泱泱挤在玄武门门口,愣是给堵了个水泄不通。 由此可见,此之一事必定影响甚广,难免会牵扯到明德帝,姜离额角落下些冷汗来,转头冲着其余锦衣卫道:“封锁所有紫禁城出入口,不要让任何一个学生通过。” “是!” 姜离看了看天,道:“今日天太热了,顺便再去拿些水和吃食来。” 几个锦衣卫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指挥使这是想做困兽之斗么?”方裘哼道。 “自古学生就是不能碰的。”姜离道:“还是说,左都督有其他的法子?” 方裘冷笑一声,不再去理他。 “指挥使!”忽的,身后有人唤他,声音急切道:“谈公公带着皇上来了。” 姜离身子猛地一顿,他闻言转身,正好看见身后不远处,谈明悠然行来的身影。而在谈明身后,明德帝正身着一身明黄九爪龙袍,被人用轿子抬着,轿边,萧秀明正垂头迈步,脸上有几道明晃晃的血痕,一看就是被人打的。他甫一抬头看到姜离,嘴唇张了张,咬牙侧过头去。 最不想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姜离浑身的血液霎时间凝住,他双手紧握,指甲几乎嵌入肉里。 “哟,谈大人怎么来了。”方裘笑了笑,以他这种性格,也是瞧不上谈明的,只见他走到谈明跟前道:“这点小事儿,惊动了您,是本督做的不够好了。” 谈明看着方裘,手上用浮尘轻轻一甩,皮笑肉不笑道:“左都督这事儿办的是不够好,太后特地要咱家来看上一看。” 方裘举起双手道,看着谈明咧了咧嘴,道:“是了,还请谈公公多加指正。” 谈明没再理他,转头看向姜离道:“姜指挥使,现在是什么情况?” 姜离咬了咬牙,努力平复心情,冲谈明行礼道:“回谈公公,暂时拦住了太学生,但学生们迟迟不肯走,怕是还要等上些时辰,不若谈公公先带明德帝回去……” “学生们不肯走,你们就跟他们干耗着么?”谈明厉声道:“太后代理朝政多年,一直以来恪守职责,为的就是让我大虞朝政不乱,现在倒好,区区太学,闯入紫禁城来,你们这些锦衣卫和禁军,竟然还拿他们没法子!” 姜离低下头,抿了抿唇,道:“微臣失职,但现在这里混乱,微臣恐伤了明德帝和公公。” 明德帝见姜离这副模样,心下难过,一下子跳下轿子,往前走了几步拽着姜离的衣服:“离哥哥!” “皇上!” “啊!是皇上!” 众学生看到了明德帝,群情激愤,那个拿着孔孟的学生更是大声高呼道:“自古以来,臣死谏武死战,学生只为扶大虞之继统,废公主以抗太后之专权,皇上!臣死足矣!” 此话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姜离猛地一抬头,便瞧见一些个文质彬彬的学生们,开始与禁军推搡起来。 姜离心下暗道不好,连忙伸手拦在明德帝身前,喝道:“谈公公,还请速带皇上先走!” 哪知谈明只是抚了抚手上的浮尘,道:“走什么走,他们不就是想找皇上么?咱家把皇上带来了,有什么话,教他们来与皇上说。” 第37章 姜离浑身猛地一震,转头看向谈明:“谈公公,你——” 一旁,听得两人对话的方裘嗤笑了一声,双手抱胸,继续看戏。 “废公主!扶继统!废公主!扶继统!”学生们继续推搡着,眼见着禁军快要拦不住,方裘看了看情况,在姜离看不见的地方侧过头去,与谈明对视了一眼。 随即,他冲着禁军大声道:“好好拦着,可别让太学生闯进来,伤了皇上。” 诡异的是,方裘刚说完这话没多久,本就防的死死的太学生忽的冲破了禁军的阻拦,直直朝明德帝飞奔了过来。 “皇上!快离那些奸臣远些!” “学生来护驾了皇上!” 众学生冲来,姜离登时目眦欲裂,带着锦衣卫护在明德帝身前,怒喝道:“保护皇上!” 几声巨响,萧秀明已经带人与太学生扭打在了一起,面对着学生不能用刀,那些个学生人又多又挤,几个王八拳下来,个个锦衣卫脸上都挂了彩。 明德帝年纪尚小,这下被吓的不轻,一直拽着姜离的衣服,瑟瑟发抖地躲在姜离身后,害怕的不敢说话。 “谈公公!”姜离一把推开一个学生,一手抱着明德帝,转头再次冲谈明,怒吼道:“快带皇上走!若是真伤了皇上怎么办!” 谁知谈明只是轻笑了几声,抬脚走到姜离面前,道:“寻常百姓造反,自是不能轻饶。但自古太学生就因为身份有着免死金牌,太后早就对此不愉。姜指挥使,借此机会,咱们将这免死金牌除去,可好?” 姜离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皇上!皇上快到这边来!” “皇上!这紫禁城早已被姜党控制,学生带你走啊皇上!” “姜党揽政独权!天理不容!皇上!莫要被奸臣扰了圣听啊!” 萧秀明咬牙大喝:“指挥使!学生太多,拦不住了!” 谈明倾身,凑到姜离的耳边,压低声音道:“太后跟管叔伯斗了这么多年,无非就是为了权力二字。太后垂帘听政,好歹明德帝还能坐在龙椅上,日日享受着帝王待遇,可那些个文官呢?满嘴仁义道德,可有真正在为明德帝着想?” 姜离猛地瞪大眼睛。 “逼宫废公主不说,甚至还想将明德帝抢走,这是要给明德帝在历史上画上多大一个污点才罢休?”谈明嗤笑一声:“况且抢走后呢?离开紫禁城,当个流落在外的傀儡皇帝,然后再被管叔伯利用,当他与太后夺权的筹码?” 萧秀明身上已经不知挨了多少打,转头喝道:“指挥使!快带皇上走啊!” “姜指挥使,现在可是在紫禁城内,这里面发生的任何事,外面都不会知道。”谈明道:“你若真是为了明德帝着想,你现在应该做什么?” 太学生终于冲破了禁锢,推搡着朝明德帝奔来,明德帝惊叫一声,慌乱间,大哭着伸手抓住姜离的衣摆,却有更多双手伸向明德帝。 姜离伸手去挡,可学生实在是太多了,七手八脚地抓来,姜离抱着明德帝的胳膊被人为掰开,明德帝的身子骤然被一众太学生抱在怀里往外扯去,可明德帝手上却死死抓着姜离的衣服,不肯松开。 孩子满脸都是泪,尖声哭喊道:“离哥哥!救救我,离哥哥!” 一声声,几乎叫的姜离心都要碎了。 自他来了瞿都,孤身一人度过这些个春秋,昏暗的岁月里,只有明德帝是无条件的信任他、依赖他。 这个他几乎看做弟弟一样的宝贝。 这些人怎么敢,为了那些荒诞的理由,从我身边夺走他——! “锃——!”的一声。 绣春刀骤然出鞘。 姜离满目狰狞,双眼血红,挥刀直劈学生面门。 “离儿。” 定北侯府的梧桐树下,边拓抱着姜离坐在秋千上,小小的怀里揣着一本诗集,被边拓一字一句地教着。 “人生自古谁无死?”边拓轻声念着。 小小的姜离用手抚着纸面,摇头晃脑:“人生,自古,谁无死?” 边拓微笑:“留取丹心照汗青。” “留取,丹心,照汗青!” 边拓摸了摸姜离的小脑袋,道:“离儿真乖。” “爹,为什么让我读这个?”小姜离问。 边拓看着他,慈爱一笑,道:“你今天不是问爹,为什么不杀掉那个朝廷里来的人么?” 小姜离点了点头,道:“那使臣对爹大不敬,还口出狂言,不明事理,该杀。” 边拓垂了眸子,道:“离儿,你要记得,当武将的人,最是纯粹。武将只用去与外敌拼杀,但这偌大一个国家,都靠着这堆耍嘴皮子的撑着,若是没有他们,我们背后保护着的国家,便不叫国家。” “武将比生命更珍贵的,是武器,文人比生命更贵的,便是骨气。可自姜回雁当了政,重奸佞,亲小人,这是在断文人的骨气。文人失了骨气,便会不知礼义廉耻,只知溜须拍马。”边拓说着,伸手抚着那本文天祥诗集,道:“蒙元朝廷让文天祥死,便是最低级的处理方案,也是给后世最珍贵的例子。” 小姜离似懂非懂地瞧着边拓,轻轻点了点头。 边拓看着他,轻声道:“离儿,你要记得,文死谏,武死战,此之谓忠臣。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文官,一定不能杀。” 姜离双眼通红,绣春刀迎面劈下—— 时间在这一刻好似过得异常的慢,混乱之中的众人,目光都紧紧盯着姜离的动作,锋利的绣春刀在烈日下映射出寒光。 利刃迫近,几乎就要见血。 “指挥使!”萧秀明忍着脸上的痛,双手死死拨开人群,大声喝道:“姜指挥使——!” “报——!!!” 快马加鞭,一骑兵快马突入玄武门,手上拿着一纸兵报,冲众人大喝道:“不好了!谈大人!定北军旧部进京闹事了!” 第35章 看着我 刀刃在离那个太学生脸颊还有一寸的地方骤然停住了。 学生被吓得“噫”了一声,腿一软跪坐在地,满脸都是冷汗。 下一刻,萧秀明便眼疾手快地冲了出来,一把拽住姜离的肩膀,将他往后推了推,低声提醒道:“指挥使!” 姜离还在怔愣间,转头看向那个高坐于马上的信使,低声喃喃道:“他刚刚说,定北军旧部……?” 姜离下意识地,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边子濯的脸,他眨了眨眼睛,还未等他说什么,谈明却径直走上了前,冲姜离勾了勾嘴角,扬声道:“指挥使稍安勿躁,怎么能动刀呢?” 姜离身子顿了顿,他眼中情绪翻涌,抿唇看向谈明。 “左都督,定北军一事重大,这些人,还是先抓起来打入诏狱,再另行发落吧。”谈明道。 “谈公公说的是。”方裘悠悠然向谈明行了个礼,随即立刻冲禁军下了令,勒令将在场的太学生们都抓起来。 方才被冲散的禁军这下子忽然变得训练有素了起来,三下五除二便将太学生抓了干净,一个个绑好塞了嘴,被禁军推着押往诏狱。 姜离直直站在原地,冷眸瞧着这一切,萧秀明站在姜离身前,咬牙看了看,伸手捏了捏姜离的肩膀,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指挥使。”谈明笑着走了过来,姜离下意识地伸出手护住明德帝,将孩子往自己身后推了推。 谈明垂眸看了看明德帝,复看向姜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今日一事,辛苦指挥使了。” 辛苦?真是讽刺。 他差点就因为怂恿,被谈明和姜回雁当做斩杀文官的利刃。 杀文官——那可是开大虞之先例,之后姜回雁想要再拿文官一脉下手,便会更加有恃无恐。如此巨大的一个陷阱,若不是边子濯及时闹了事,还不知现在会是什么样。 姜离咬了咬下唇,紧紧握住自己因后怕而颤抖的手,他盯着谈明看了半晌,忽的,脸上扯出一个微笑来,哑声道:“谈公公过奖,微臣应该的。” “谈公公、都督。”那信使下了马,将手上书信呈了上来,道:“北都旧部被副将秦攸带着,现下正在瞿都城外叫嚣呢,害怕引起骚乱,已经下令将城门关上了,不敢放人进来。” “怎么回事?”谈明尖着嗓子,厉声问道。 那信使顿了顿,沉声道:“回谈公公,定北军旧部怒批曹汀山在北都大权独揽,飞扬跋扈,有政变之嫌!” 谁也没想到,偏偏在这个时候,定北军旧部会聚在一起,不远万里从北都赶来,进京闹事。 身为前罪臣边拓的部下,定北军旧部虽已被纳入曹汀山麾下,但因屡有怨言,闹事也不足为奇,但这次闹事的名头却尤为响亮,以至于让姜回雁不得不重视起来——曹汀山作为当年帮姜回雁除掉边拓的宠臣,受封北都,掌管西北及北都两处重兵,此等重要的位置,最怕的就是他佣兵自重。 这是边子濯一贯的手法,曹汀山想利用边子濯和管叔伯推翻姜回雁,边子濯这个难伺候的主儿,自然不会让曹汀山独善其身,遂直接将太后最忌惮他的事摆在了明面上。 第38章 谋逆之事为大,太学生死谏废公主一事便落了下风。 谈明速速禀报姜回雁后,禁军四大营全部出动,与定北军旧部于瞿都城外相会,谈明则带着司礼监的人和方裘前往城外,见定北军副将秦攸。 与此同时,世子府也被姜回雁下令严格监视了起来。 姜离匆匆领命,带着锦衣卫的人去了世子府,将世子府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世子府内的下人见姜离带人来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见姜离径直推门闯入世子府,走到边子濯的房前,踹门而入。 只见边子濯的屋内酒气弥漫,那人正喝的大醉,在床上睡的天昏地暗,时不时还伸手在空中抓上一抓,嘴里发出些不干净的声音。 萧秀明脸上方才被挨了好几拳,此时正拿着冷布捂着脸,他被屋内的酒气熏的皱了皱眉,看向姜离道:“指挥使,如何禀报太后?” 姜离眼神复杂地看了看醉的不停梦呓的边子濯,转头将门一甩,大步走了出去。 “如实禀报就好。”姜离道,边子濯胆子大到竟敢让秦攸带兵来瞿都,自然是不怕查的,姜离思索及此,又道:“顺便去查查世子殿下什么时候喝的酒,跟谁喝的,什么时候回的世子府。” “是。”萧秀明领命。 “还有。”姜离拦住他,继续道:“将世子府看严实了,没太后的命令,世子府一概不允许出入!” “是!” - - 秋日的夜黑的早,瞿都城内四下里点了灯,世子府外的围墙处,姜离正靠在墙边站着,听着手下的人向他一个个禀报。 “今日天还没亮,世子便去了工部尚书宛舂辅府上,拉着他家小儿子宛平延跟自己一块儿去了回春楼。”一个锦衣卫如实说着:“回春楼的老鸨说,今儿白日里有头牌绘春的初潮礼,世子殿下就是奔着这个去的。” 姜离听罢,眉尾几不可见地跳了跳。 萧秀明愣了一愣,问道:“回春楼不都是小倌么?小倌有什么初潮?” 那锦衣卫年纪小,脸上尴尬一红,道:“老鸨子说是有的,特意用东西模拟,说是卖的很好。” 萧秀明瞪大眼睛,嘴巴微张,转头看见姜离的脸已经黑的吓人,连忙又问道:“然后呢?世子怎么会喝醉了回来?” “说是世子太兴奋了,又被宛平延连着灌了许多酒,还没脱裤子,就已经醉的不行了。午时还不到,宛平延便抢了绘春,找人给世子送了回府上。” 萧秀明点了点头,转头刚想与姜离说些什么,却见着姜离的面色似乎缓和了些,正扭头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 萧秀明怔愣了一下,刚要出声,世子府的大门突然被人打开了。 一个佝偻着身的老者站在门前,探出一个脑袋来。 他脸上沟壑极深,头发花白,半边脸上戴着个银色的寒铁面具。 姜离转眸去看,目光在那熟悉的寒铁面具上顿了顿,抿了唇,没有说话。 只见那老者瞅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几人,用苍老的声音絮絮叨叨道:“几位官爷,您是要守着世子么?世子府大,不如进来休息?老夫守着门口睡呐,听您说话,睡不着……” 萧秀明忙道:“老伯,不用了,我们需得奉命守在门口呢。” “哎哟……那要不要老夫给你们拿些吃的?厨房里还有些桂花糕没吃呢……”那老者又道。 “不用了,多谢老伯,我们不饿。”萧秀明道,转头却看见靠在墙边站着的姜离脑袋微垂,脸上神色被世子府门口的灯火映的有些疲惫。 “指挥使?”萧秀明唤了一声。 “……嗯?”姜离似乎在发呆,他愣了愣,抬眸看向他。 “您是不是累了?” 姜离愣了愣,摇了摇头,轻笑道:“没有。” 萧秀明忽然想到白日里太学生的事,他知姜离今日里受了算计,定是心下不忿,遂走到姜离身边,低声道:“指挥使,您现在状态不太好,要不还是进世子府歇息一下罢?太后让我们封锁世子府,您在府上盯着他,倒也说得过去。” 姜离低了低头,犹豫道:“我……” “去吧。”萧秀明推了推姜离的肩膀,低声道:“好好睡一觉,我们在门口守着呢。” 姜离抿了抿唇,感激地看了萧秀明一眼,跟着那老者走进了世子府。 大门缓缓闭合,老者忽地在姜离身前站定,随即,从他瘦小的身子骨里,开始发出“咯咯咯……”的缩骨声,只见他的骨架肉眼可见地变大,不多时便与姜离齐平。 元昭转过身,脸上苍老的人皮面具还没摘,冲着姜离微微行了一礼,转头便走了。意思让他自便。 姜离被元昭这性格气的不是一天两天,他无奈一笑,径自抬了步子,往院内更深处走去。 他自是知道此时该去哪,这条路他早已熟记在心。姜离沿着回廊,绕过几个弯,走到了边拓的祠堂跟前。 祠堂内闪着微弱的灯火,因着有边子濯要求,下人们从不会让祠堂里的灯灭掉,姜离缓步走了进去,整个人在边拓的牌位跟前站定,半晌,蓦然跪了下去。 “爹……” 姜离轻唤出声,眼前,边拓两个烫金大字映在漆木牌上,姜离看了看,低下眸子,恭恭敬敬冲边拓的牌位磕了三个头。 “儿子不孝,今日差点酿成大祸。”姜离声音轻的似要让人抓不住,他脑海里回想着今日在玄武门前,绣春刀落下的那个瞬间,不由得紧紧闭了闭眼:“若不是边子濯适时找了人来……我……” 身后突兀地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轻微的酒香袭来,姜离身子颤了颤,堵在喉间的一口气登时散了个干净。 边子濯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被烛火投下的身影已将姜离完全笼罩,好似将他整个人抱入怀里一般。 两人就这么一站一跪地对峙着,谁也没有说话,空气就这般凝固安静了许久,终于,边子濯像是轻轻叹了一声,走到姜离的身边,也跪下身来,寒声道:“今晨我回来的时候,你人就不见了,动作挺快啊?” 姜离沉默,只静静看着边拓的牌位。 “你怎么知道那药有问题?”边子濯问。 “直觉。”姜离道。 边子濯哼了一声。 姜离不去看他,问道:“世子殿下原本就打算让秦攸带兵闹事么?” “本来是打算在秋猎的。”边子濯道:“造成混乱,准备直接将姜党一网打尽。” “是么。”姜离垂眸,轻声道:“那倒是我影响你计划了。” “影响大了。”边子濯冷冷哼了一声,道:“废公主一事延后,管叔伯少不了要对我不满。” 姜离听罢,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边子濯转头看了看姜离,只见他正低着脑袋,细密的刘海将他的表情遮住,只露出一个瘦削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 边子濯心下一动。 天知道他今天发现姜离溜出去后,心里面有多慌。 太学生此次逼宫毫无预兆,站在姜回雁的立场,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找一个替罪羊。而姜离身份特殊,利用他再合适不过—— 若处理得当,逼宫危机完美化解,徒留姜离被文官口诛笔伐,姜回雁与其割席,全身而退,还能保下姜淑娴。 若处理不当,产生流血冲突,姜离则首当其冲,开斩文官之先河,事后姜回雁下旨将姜离杀了便是,也能平息众怒。 所以这个局,边子濯早就告诫过姜离不能进,绝对不能。 可谁能想到,这家伙为了一个明德帝,竟然这么倔。边子濯气不打一处来,在知道消息后,立刻下令,让潜伏着的秦攸带兵直抵瞿都,好在阻止及时,赶上了。 “我知道,我差点着了他们的道。”姜离低着头,他如今也想清楚了,因为后怕,声音断断续续的:“可我当时真的……” 边子濯轻叹了一声,倾过身,伸手捞住了姜离的脖子。 可不管怎么说,姜离没事就好。边子濯想着。毕竟他已经伤害了姜离太多太多。 不管是姜离这种患得患失的性子,还是对明德帝的过分偏执,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意料之外的吻落下,姜离瞪大眼睛,伸出手,猛地将边子濯推开,一错不错的看着他,眼眸中失了平日里的拒绝,取而代之的,则是肉眼可见的慌乱。 “边子濯……?” 边子濯喘着气,伸手紧紧攥着姜离的衣领。他微微抬起眸子,带着极强侵略意味的眼神几乎将姜离整个人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别躲。”边子濯的嗓音带着蛊人的磁,一声声冲击着姜离的耳膜,令他浑身都不自主地颤抖起来。 “你……”姜离动作僵住,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边拓的牌位。 可脸颊却被人为转了回来,熟悉的吻再度落下,顺势将他压倒在地。 第39章 烛火在屋内噼啪地炸开,忽闪的火苗中,映出两人吻做一块儿的交叠身影。 第36章 静谧之夜 似乎是许久许久,姜离没有这般放纵过。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抱到寝房,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轻柔地放在了被褥上,他只知道,这一刻,他终于可以不去想那些过往,只看着面前流着薄汗的人,放空一切,去感受这被赐予的温暖。 昏暗的灯光下,边子濯的动作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姜离双眼微微张开,浑身的毛孔都好似打开了,他尽情的呼吸,任由汗液浸透被褥。 谁都没有停下,屋外夜色深沉,淡淡的酒香萦绕在两人身侧,他们仿佛已被这酒香惹的醉了,满口满鼻都是香甜。 某个颤抖的怔忡间,姜离情愫微恸,鬼使神差的,他伸出双手,颤颤巍巍地勾住了边子濯的脖子。 “阿离……” 深深的夜,静谧异常。只有边子濯的这句话,异常清晰地传到了耳朵里。 姜离还在余韵中微微发着颤,他侧头去看边子濯,却见边子濯正搂着自己的肩膀,喉间发出低低的笑声来。 边子濯轻轻裹住姜离撑在床上的手,低头嗅着他落了满背的青丝,哑声道:“阿离,你今天好像比之前更有感觉。” 姜离正放空的神经被边子濯这话刺激的猛地一缩,只见他猝然翻过身来,对着边子濯便是一脚。 边子濯哪知这人会直接回身一个飞踢,登时被他吓地弹起身,一把抓住姜离的腿:“你干什么?” “闭嘴……!”姜离咬牙看着他,声音带着怒意,脸颊却不知何时已经通红,像是滴着水儿的苹果。 边子濯见状,眼睛眨了眨,勾唇笑了一声:“说中了?” “滚下去。”姜离又踹了他一脚,捞起被子便往自己身上盖。 “哎。”边子濯伸手拦住他,拽着人搂入怀里,道:“等会儿再睡,先吃个药。” 边子濯说着,伸手从床头掏出一个精致的瓷瓶来,抖出一颗小小的红色药丸递到姜离的面前。 姜离警惕地看着那药,满脸写着拒绝。 “这次是真的。”边子濯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揉着姜离的脸:“这引子药还需吃上些时日,等下个月,配药的先生就会过来,亲自给你治。” 姜离嗤笑一声:“什么真的假的,怎么可能治得好……” “能治好。”边子濯垂眸看着他,声音异常认真:“相信我,能治好你的心疾。” 心口好似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中,密密麻麻地疼。 姜离睫毛扇了扇,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其实,并不是一个能坦然面对死亡的人。 刚来瞿都的那几年,心疾发作的次数非常多,除了吃边子濯给的药吊着命,他并不是没有自己找大夫看过。 可边子濯的那刀真的刺的太深了,加之受伤后他并没有得到好好的修养,边子濯向他坦白鸿景帝一事,又让他伤心欲绝,那之后,这心疾便好似刻入了骨子里,连太医都说治不好。 唇边传来冰冷的触感,边子濯将那药丸捏着贴到他的唇边,轻声唤道:“阿离。” 姜离心下微动。 是了,他这辈子,都拒绝不了这样的边子濯。 嘴唇微微张开,血红色的药丸被边子濯的指尖推入。那药丸比寻常汤药腥苦数倍,而且一沾舌尖便化了开,苦涩登时充斥了整个口腔。 姜离打小最是吃不得苦味,舌尖的味蕾一刺激,眼角便见了红,他眉头登时紧紧拧成了一团,整个人更是颤抖的像个刺猬一样缩了起来。 边子濯见状,连忙伸手去拿早已在床边准备好的桂花酥,递到姜离嘴边。 姜离苦的眼泪直流,俊俏的脸蛋皱成一团,也不顾不上其他,见着有桂花酥,就着边子濯的手便吃进了嘴里。很快的,桂花的甜味便盖过了苦味,姜离粗粗呵着气,泄愤般地猛地将边子濯推开了。 边子濯有些手足无措:“……有这么苦?” 姜离不理他,伸手又去抓桂花酥吃。 边子濯见他生了气,只好将人抱在怀里坐着,一点点给他顺着气,为了方便他吃,还将装着桂花酥的食盒拿到了床上。 有了桂花酥吃,姜离罕见地没有再闹,边子濯侧眸瞧着他的侧颜,忽忆起现下这场景,曾是两人年少时常有的,近些年却极少有过。 一想到这儿,边子濯不禁眸子暗了暗。他低下头,将下巴轻轻枕在了姜离的颈窝。 姜离正吃着桂花酥,忽地想到了什么,动作微微一顿,犹豫着开了口:“一下子让秦攸带着这么多人来瞿都,你就不怕姜回雁疑你造反杀了你?” 边子濯靠在姜离肩上,闷声笑了笑:“不会,比起我造反,曹汀山才更让她头疼。” 姜离道:“曹汀山可真有拥兵自重?” 边子濯点头道:“是。他在北都招兵买马许多年了。定北军旧部已经被他架空,要么被派往前线送死,要么被安了闲职……好在有秦攸带着,还不至于损失惨重。” 一听到定北军的消息,姜离心口疼了一疼,抿唇没有说话。 边子濯道:“我已告知姜回雁曹汀山有异心,不出三日,召他回京的懿旨便会送到曹汀山的手上,你猜他会不会来?” 姜离道:“现下姜党仍如百足之虫,曹汀山为消除姜回雁的怀疑,肯定会来。” “他只要敢来,我便不会让他舒坦。”边子濯冷哼了一声,嗤笑道:“虽说我与曹汀山目的一样,但他既然有胆利用我与姜回雁抗衡,就要做好被我反利用的准备。” 姜离转头去看他。 边子濯与他对视一眼,解释道:“此番秦攸与谈明提出的一个条件,就是定北军旧部自此并入禁军四大营,不再隶属于曹汀山。” 姜离道:“有你这个北都世子在瞿都,姜回雁还会同意定北军留在这?” “她会同意的。”边子濯笑了一声,他亲着姜离的耳朵,手从姜离的腰侧又伸了进去:“不同意,秦攸便会在瞿都大闹一场。到时候皇城内乱,曹汀山手握几十万大军,在北都虎视眈眈。姜回雁又不傻,她现在风声鹤唳,绝对不会因为这几千定北军的去留,就给曹汀山露出一个可供他钻的空子。” 姜离一把拍掉边子濯不老实的手,勾唇道:“代价就是,世子殿下被困府上,寸步难行?” “怎么,担心我?”边子濯看着他。 姜离一愣,扯了扯嘴角,扭过头去:“世子殿下的心思比谁都贼,一环扣着一环,还轮不着我来担心你。” “欸~” 姜离本以为自己会被他反呛一句,不想边子濯却没有什么回应,只是就那样搂着自己,脑袋抵着自己的颈窝,好像是自己故意说错话,欺负了他一样。 姜离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转移话题道:“曹汀山……为什么要反姜回雁?” “一朝皇后两朝太后,她这一生,大权在握,荣华富贵尽享,她这一生也算是活够了。”边子濯闭着眼睛,鼻尖尽是姜离的味道,教他闻着甚是舒心,轻声答道:“可谁又能知道,姜回雁风光无限,姜家却男丁不兴,没有一个人能撑得起来。姜回雁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一个能接她衣钵的姜淑娴,如今谁都看得出来,只要没有姜淑娴,姜家的权力根基便会岌岌可危,这朝堂啊,等着她下台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姜离默了默,道:“曹汀山没有当皇帝的能耐。” 边子濯冷笑道:“他自己可不觉得。” ——叨叨叨!! 两人正聊着天,门却被人敲响了,元昭的声音异常急切:“世子殿下,二少爷!” “快些出来罢!司礼监的人带着懿旨,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第37章 狼虎入京 姜回雁这个懿旨来的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纵使北都旧部已经直抵瞿都城外,与禁军的对峙迫在眉睫,但当朝太学生死谏被打入诏狱这件事儿,传出来可一点儿也不光彩。 所以,这头儿谈明在跟秦攸周旋,另一头儿,太学生的事情,也得要尽快解决。 姜离推门而出,正好看见司礼监的另外一个小太监拿着懿旨走了过来。此人姜离认识,是继冯柒后,谈明新收的小儿子周盛成,下面的人都叫他周公公。 “指挥使。”萧秀明见了姜离,连忙跑了过来,凑到姜离的面前,小声道:“正准备去叫醒您呢。管老方才连夜带着一批文官,送了折子递到御前,怒批囚禁太学生是礼崩乐坏,天理不容,现下还搁乾清宫坐着呢。” 姜离低声问道:“学生呢?” “没接到命令,还关在诏狱。” 姜离抿了抿唇,道:“这下怕是要放了。” 周盛成走到近前,仰头用鼻孔扫了一圈在场的锦衣卫们,眼神落在姜离的身上,尖着嗓子道:“太后懿旨到!姜指挥使,速速开门,叫那北都世子来接旨!” 第40章 这周盛成比起冯柒更加趾高气昂,众锦衣卫对他都没有太多好印象,但碍于这人是谈明跟前的近宠,又不好得罪,是以也都忍气吞声。 姜离中规中矩地冲周盛成回了礼,转头命人打开世子府大门,领着周盛成走了进去。 边子濯的寝房内,酒香久久不散,好似还比之前浓烈了一些,若是仔细去闻,还能闻到些粘稠的味道,也不知道是什么。 周盛成被这味道惹得皱了皱眉,他看着倒在床上睡得七晕八素的边子濯,冲姜离厌恶道:“真晦气啊!你快去把他叫醒!” 一个刚被谈明提拔起来的司礼监喽啰,竟然如此大言不惭地命令当朝三品官,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被呼来喝去,在场的锦衣卫眼中都露出不满,萧秀明更是上前一步,想要跟周盛成理论,不想姜离先迈出一步,面对面站在周盛成的跟前,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姜离本就长着一双桃花眼,这种眼睛不管是左右看还是正侧看都是极勾人的,偏偏他垂眸瞧着周盛成,倒教人品出几分盛气凌人的气势来,加之屋内光线昏暗,周盛成登时骇得抖了一抖,浑身都出了一层冷汗。 可他刚得了谈明青睐,现在正心高气傲着呢,见姜离这般不给脸,正欲拿着懿旨作威作福,却见姜离忽然扯着嘴角笑了笑,道:“将个醉鬼拖下床还是要废上些时间,周公公烦请移步屋外罢。” 刚说完,他招了招手,几个锦衣卫便走上前来,将周盛成架着请了出去。 直到周盛成骂骂咧咧地被弄走了,姜离才冲萧秀明招了招手,指着床上的边子濯道:“走,咱俩把他弄出去。” 都说人喝醉了之后,最是难以移动,更别说边子濯本身就长得高,姜离使了吃奶的劲才将边子濯的一个胳膊扛在肩上,跟萧秀明一左一右地把他架了起来。 过程中边子濯歪着头,滚烫的呼吸碰在姜离的脖子上,教他腰间登时酸了一酸,差点就失了力气栽跟头,好在萧秀明扶住了他,姜离才堪堪站稳。 他转头一看,只见边子濯熟睡的脸上,嘴角似乎上扬了些弧度。 姜离额头抽了抽,手不着痕迹地伸到边子濯身后,在他腰间捏住一块软肉,猛地一拧。 边子濯:“……” “扑通”一声,边子濯被压着跪在了举着懿旨的周盛成跟前,被这猛地一下撞得悠悠转醒,醉眼惺忪地看着在场的人,缓缓地,打了个哈欠。 “北都世子,边子濯接旨——” 周盛成念:“奉天承运皇太后,闻北都世子边子濯,才德兼备,品貌非凡,特封五军都督府右都督,今安乐公主长于深闺,二人门当户对,特令其结为百年之好,钦哉——” - - 数日后。 张哲一大早就进了宫,在太医院拿了药箱,匆匆往长乐殿去。 长乐殿门口,张哲虚虚在脸上抹了把汗,敲了门,对开门的宫女说:“颖儿姑娘,微臣来给公主号脉。” 开门的宫女正是姜淑贤身边的贴身侍女颖儿,她瞅了一眼张哲,侧过身道:“原是张太医,进来吧。” 张哲颔首,躬身走了进去,刚一入主殿,便瞧见了在门口抱刀站着的姜离。 姜离正靠在门边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他微微睁开眼,看了一眼张哲,随即面色不变地转了眸子,不再去看他。 “张太医,直接进去罢。”颖儿在身后催道。 “是。”张哲点了点头,也不再看他,扭头走了进去。 姜淑娴可是太后心尖尖上的宝贝,每个月都要换着太医给她号脉,姜淑娴已经习惯,她一手翻着奏折,靠在贵妃以上让张哲号了。 半晌,张哲收回手,笑道:“公主贵体安康,无甚问题。” 姜淑娴缓缓抬了手,也不看张哲,道:“颖儿,送太医出去罢。” 张哲顿了顿,随颖儿走到门口,看了一眼仍旧站在一旁的姜离,低声对颖儿道:“颖儿姑娘,微臣今日来,太后也吩咐微臣顺带号一号姜指挥使的脉。” 颖儿一愣,脸上透出不虞,道:“什么?” 张哲脖子一缩,道:“姑娘也知,太后一直关心姜指挥使的心疾,遂让微臣……” “知道了知道了。”颖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你去旁边给他号去,别影响公主殿下。” 张哲应了一声,转头拉着姜离走到了另外一侧。 姜离垂眸看着张哲:“姜回雁教你来的?胆子真大呵,张哲。” “太医院的人说太后问了一嘴,我这不算假传懿旨。”张哲皱眉看着他,摆了摆手,教他伸出手来。 姜离听罢,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颖儿,也不再说什么,伸出手乖乖让他号脉。 “你在躲着殿下?”张哲手上不停,轻声说着:“元昭昨晚来找我,说你几日都宿在宫里,没回去过。” 姜离愣了愣,道:“你想多了。” “是因为太后的那纸赐婚?”张哲道:“我今儿听元昭说了,好像是定在下月初九,秋猎之前。” 姜离面色一沉,道:“他成不成亲,跟我有什么关系?用不着你专门来告知我。” “管叔伯想借太学生废公主,太后怎么可能会如他的愿。”张哲叹了口气,道:“之所以将殿下安在右都督这个位置,一来隶属于禁军,可以稳定刚纳入的定北军旧部,二来,右都督是个闲职,不是王爷,所以公主嫁过去,是下嫁,还能堵文官的嘴。” “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姜回雁要的是边子濯身上流的血。”姜离盯着他道:“她巴不得姜淑娴马上就怀孕。” “你看,还说你没闹别扭?”张哲瞪了他一眼。 姜离知道自己上了张哲的套,猛地把手收了回来,眸中溢出几屡寒光,低声喝道:“多管闲事?” “行行,我多管闲事。”张哲笑了笑,道:“殿下怎么可能碰公主,他现在心疼你都来不及。” 姜离动作猛地一顿,转过头去,咬牙道:“你还想在这儿待上多久?张、太、医。” 张哲看了看站在远处跟其他宫女说话的颖儿,施施然起了身,拍拍姜离的肩膀道:“好好,最近你心疾被压的不错,老实吃那个药,我走了。” 姜离看着张哲远去的背影,哼了一声。 正如二人那日所讨论的,远在北都的曹汀山接到姜回雁召令后即刻启程,马不停蹄赶往瞿都。 曹汀山自边拓死后受封,掌管西北及北都两处兵权,如此重要的位置,曹汀山进京却只携带了亲眷,同行不过二十人,自己甚至连马都没有骑,态度极近卑微。 刚一进入瞿都城,曹汀山的队伍连歇都没歇,直奔午门而去,在午门外下了马车。 姜离领命前去护卫,远远见着从马车上下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他身披轻甲,头发整整齐齐束在脑后,正在与身旁的人说着什么。曹汀山已年余四十,鬓角带了些白,被战场刀剑历练得棱角分明的脸上盛气凌人,话与间用那犀利的眼光扫视众人,随即,目光直直落在了姜离的脸上。 姜离微微一愣,不动声色地与他对视,却见曹汀山忽的冲他挑眉,走上前轻笑道:“姜指挥使。” 曹汀山足足比姜离高出了一个头,站在姜离面前,好似一座山一样,卯足了压迫感,俯视着姜离:“多年不见,只会求饶的废物,现在也混上了指挥使的位置了么。” 姜离顺着曹汀山的视线抬起头来,恍然间,思绪又回到了那年,他跪在北都的风雪里,浑身是伤,仰头祈求着曹汀山。 一去经年,当初只到曹汀山腰间的少年已经齐肩,双眸泛着莹莹冷光,寒声道:“没想到多年不见,曹将军倒只是长了嘴上功夫。” 曹汀山听罢桀然一笑,迈步又离姜离站的近了些,声音带上几分沙场的血腥气:“看来姜指挥使是狂到要与本将切磋切磋了?” “这里可是午门。曹将军莫不是北都待的久了,连宫里的规矩都忘的一干二净。”姜离抬眸瞪着他,精致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些嘲讽的意味,随即不卑不亢地冲他行了一礼,道:“曹将军,还请移步慈宁宫,太后已等候多时了。” 曹汀山垂眸看了看他,像看个渣滓一般冷冷哼了一声,转身大步走去:“带路!” 第38章 狭路相逢 那日,曹汀山在太后的慈宁宫里待了许久,除了司礼监,谁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直到临了傍晚时分,曹汀山被太后留在了宫里用膳,觥筹交错间,姜回雁发了话,教他暂时留在瞿都城内,理由是趁着马上要开始的秋猎,帮着朝廷选择且培养点新生的将才。 要说什么理由都是假的,姜回雁摆明了已经开始怀疑曹汀山,要将人锁在瞿都城内监视,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让他回去。 人人都在猜,曹汀山会不会因此被削弱军权,但曹汀山自来了瞿都,日日都去太后的慈宁宫拜见,还被姜回雁安排当了安乐公主的骑射陪练,忠心表的那叫一个透彻,太后也没再往外递过懿旨,整个朝堂之中,透出一股子诡异的沉默来。 第41章 这日,姜离不用再在宫内执勤,明德帝心疼他日日简单宿于宫内,嘱咐他出紫禁城去给自己买些话本子,顺带晚上回自己府上,好好睡个觉。 姜离自然不能跟他说,自己这些日子里不着家,是因为不想见边子濯,遂应了下来,出了紫禁城便往西市走,心想着逛上一逛,多买点东西,依旧不回家,回紫禁城带给明德帝去。 日暮西斜,姜离走走停停,满满当当地买了一大堆,找了个锦包裹着,挂在肩头,踩着夕阳往紫禁城走。 他缓缓走过朱雀大街,拐弯行至一条僻静小道,忽的,耳中捕捉到一声清脆的细响。 几乎是一瞬间的,姜离整个人如猫般跃起,极速往后掠去,恍然间他回首一看,自己方才站过的位置,一截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断木房梁,正直直插入地上,巨大的撞击已使得它从中间裂开,碎成一根根木条。 未等姜离做多反应,身后疾风又至,姜离猛地回首,却见曹汀山正狰狞笑着,手握长枪,从一个刁钻的角度朝自己袭来。 姜离心下一惊,也顾不得其他,包裹一丢,劈手抽出绣春刀,刀枪在半空中猛地撞击在一起,巨大的力道使得兵器间刮出火花。 姜离没想到曹汀山的力气如此之霸道,虎口一疼,绣春刀差点被震飞。 姜离暗中咬了咬牙,额角落了些冷汗,死死盯着曹汀山:“曹将军,只会玩儿这些偷袭的肮脏手段么?” “肮脏?”曹汀山冷冷一笑:“有谁能比你更肮脏?娼妓之子。” 姜离俊秀的眉毛压了压。眼中透出精光。 “你当本将不知你身世么?”曹汀山冷冷一笑,脸逼近了些,嘲讽道:“一个姜家的弃种,竟认了边拓做父。本将当年不过来了兴致,随手给你铺了条能被太后赏识的明路,没成想,你倒是不要脸的接得很好啊?姜指挥使!你说,若是我现在来劝降你,你会不会就此当个三姓家奴?嗯?” 姜离脑海中有什么弦“崩”的一下就断了,他登时怒目圆睁,额间青筋毕露,大喝道:“曹汀山,你当年杀我义父,害我诬我,如今竟胆敢在我面前大言不惭!新仇旧帐,便一起算吧!” “狂妄的小子,你有那能耐么!”曹汀山手腕一翻,电光火石间,两人登时过手数招,姜离虽力道不敌曹汀山,但好在身姿灵活,他身形如蛇,几个躲避间,曹汀山竟伤不了他分毫。 “狡猾的兔子。”曹汀山手上不停,长枪被他挥舞的虎虎生风,道:“能接我几招,倒也不至于让我起不了兴致。” 忽的几声巨响,两人转眼又过了几招,姜离身形一跃,不知怎的破门闯入了一个废弃老宅,曹汀山步步紧逼,一路从庭院打至屋内。 姜离边打边退,晃眼瞧见屋内案边散落着的香灰,直接抓起一把,朝曹汀山脸上丢去。 曹汀山抬手去遮,姜离长刀随之而至,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曹汀山长枪一收,以极快的速度将长枪猛地横了过来,正好挡住姜离袭来的刀刃,随即他微微俯下身,抬脚便冲着姜离腹部狠狠一踢! “呃!”姜离重心不稳,整个人被这劲霸的力道踢的倒退几步,腰窝撞在桌子上,疼得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曹汀山动作不停,手握长枪继续袭来,姜离恍然抬手,堪堪挡住曹汀山自上而下劈来的长枪。 “真是可惜。”曹汀山哼道:“若是再练个两年,你方才那一下,便能杀我了。” 姜离死死盯着曹汀山,如墨黑的双瞳里布满血丝,恨不得将面前之人饮血啖肉:“现在也能杀了你!” “狂妄——”曹汀山眼中也透出了嗜血的意味,他胳膊处青筋爆起,力道骤然加大,死死往下压去:“是要付出代价的!” 曹汀山的力气愈来愈大,眼见着枪尖就快要刺破姜离喉间的肌肤。 “轰——!”的一声,大门被人为踹开,边子濯如猛兽般扑来,手中短匕泛着寒光,直取曹汀山背心。 “又来个小兔崽子!”曹汀山低低喝了一声,一脚将姜离踹飞,回身扬枪抵挡。 边子濯的武功比姜离好一些,能与曹汀山堪堪打个平手,可惜的是他今日出门匆忙,身上能用的只有一把匕首。 边子濯一边迎战,余光却瞥到屋内另一边。姜离方才整个人被踹的摔了老远,身子撞碎了屋内的一个腐朽衣橱,木头碎尖儿划破刺入入姜离的衣服,现下堪堪撑起身子来,半条胳膊都见了血。 “跟本将过招,还敢不专心。”曹汀山说着,一手扬枪,缠斗间,长枪带着利风,竟在边子濯脸上划出一道血痕,然后用枪尖指着边子濯的面庞,道:“你输了,小畜生。” 边子濯看了看手上断成两半的匕首,随手丢掉,眼中露出寒芒道:“若不是因为今日只拿了把匕首,曹汀山,你觉得你还能好好站在这?” 曹汀山一愣,忽的垂眸下去,才看到自己胸前的衣服,已被边子濯划破,胸口处也落了一道血口子。 “哼。”曹汀山勾了勾唇,咧嘴道:“小世子,在我面前,倒是用不着装了?就不怕我今日将你俩人都给杀了?” “那你怕是不会活着踏出这瞿都城。”边子濯冷笑道,他扬了扬下巴:“从北都千里迢迢赶来,被囚在这皇城的感觉如何啊?曹汀山?” 曹汀山听罢顿了顿,半晌,忽的大笑出声,只见他收起枪,伸手拢了拢衣服,转眸瞧了瞧两人,道:“小世子,别以为你就棋高一着,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他大踏步走过边子濯的身侧,忽的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捂着胳膊跪坐在地上的姜离,他眼眸在姜离精致的脸上逗留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吹了个口哨,低声道:“台州那一番试探,本将还怀疑……今日一见,没想到这雏儿倒有几分姿色,难怪你们能苟合在一起。” 边子濯猛地转头,双眸怒瞪着曹汀山,眼中露出凶光。 曹汀山却丝毫不在意边子濯,反倒舔了舔嘴唇,语气中带上了些诡异的意味:“小世子,你这品味不错,倒是跟本将的喜好有几分相似之处。” 边子濯的声音几乎粹到了冰点:“曹汀山,你胆敢再说一个字,三步之内,定取你首级。” “别生气。”曹汀山笑了笑,伸手在边子濯肩膀上拍了拍,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那么就,合作愉快吧。” 边子濯侧头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曹汀山,迟早杀了你。” 曹汀山哼笑了一声:“本将等着。” 曹汀山脚步声逐渐走远,边子濯身形一动,也不管自己脸上的伤,直直冲到姜离身边,掰开他的手,垂眸看到他被木头刮的血肉模糊的胳膊,脸上登时一片惨白。 姜离因为是整个人撞在了衣橱上,断裂的木头嗤的一下插入了皮肉里,这伤口看着狰狞,实则因为撞的时候卸了力,伤的其实并不深。 姜离刚想说什么,却注意到边子濯的手在微微发着颤,心下不由得突兀的泛起一阵酸意来,只见他木讷地低下头,有些不熟练地轻声道:“我、我没事,伤的不重……” “伤的不重?!”边子濯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这一身的武功学了都拿去喂狗了么!能被曹汀山打成这样!” 姜离听罢浑身抖了抖,胸口刚泛起来的那点酸涩登时落了个干净,他看到仇敌,胸口本就憋着一股气,遂怒目瞪着边子濯,喝道:“我怎么会知道那混蛋会伏击我!” “曹汀山来瞿都必然会针对你,自己也不知长个心眼,还有,打不过他你不会躲?”边子濯厉声骂道:“你不是很会躲么,在紫禁城里面躲我数日,现在怎么不会了?傻了?” 姜离面子挂不住,气的牙痒痒,伸手去推边子濯的胸膛,大叫道:“滚开!用不着你来关心我!” “闭嘴!”边子濯一把抓住姜离的手,两手一捞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姜离惊呼一声,在边子濯怀里又蹬又闹,气的边子濯狠狠打了一下他的屁股,狠狠骂道:“你敢再动一下试试!” 姜离一把拽住边子濯的衣领,咬牙道:“边子濯,你混蛋!放我下去!” “做梦。”边子濯完全不给姜离任何机会,他抱着姜离,提气一跃便掠了出去。 好在他三人方才缠斗良久,屋外已从白日转成深夜,边子濯轻功极好,他怀里抱着姜离,借着夜色足尖轻点,几个起落便回到了姜离的府上。 两人刚一落地,便见着另外一头儿,元昭也背着张哲,从墙外翻了进来。 张哲一见到姜离便瞪大了眼睛,嚷道:“我的祖宗哎……!” 第39章 关心则乱 张哲医术高超,几下便将姜离卡在肉里的木刺挑了出来,给他上好了药。 尽管伤的不重,但张哲仍旧不肯放过他,嘴里嚷着本就在养病云云,逮着姜离一顿说,将人摁在了床上让静养。 姜离对上边子濯一贯是强硬的,但对上张哲却缓了不少。每每被张哲说,只要张哲有理,姜离虽然脸上不虞,但至少会认真听,也不会出言讥讽,这让边子濯在一旁听得甚是舒心。 第42章 等到张哲包扎完毕,边子濯这才挥了挥手,嘱咐元昭将张哲送回府上,自己则关上门走到了姜离的床边。 “做什么?”姜离被张哲说的烦躁,撑着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本想处理点公务冷静一下,抬头便又见着了边子濯,不悦道:“回你自己府上去。” 张哲一走,姜离就黑了脸。两人分明七八日没见,刚一见面姜离就赶人,边子濯登时一肚子气又来了,索性瞪了他一眼,一脱靴子,掀开姜离的被子钻了进去,背对着姜离躺着,对他的拒绝充耳不闻。 姜离又推又攘,奈何边子濯存心要赖着,姜离压根推不动,尝试无果后,姜离垂眸盯着边子濯看了好一会儿,随后哼了一声,不再理他,继续看着手上的公务。 两人就这般你不看我我不看你地僵持了好一阵,边子濯率先忍不住,在床上翻了个身,胳膊一捞搂住姜离的腰,整个人都蹭了上来,用脑袋顶开了姜离拿着文书的胳膊。 姜离眉毛一挑,用手上的文书对着边子濯的脑袋打了一下。 他这一下打的又不重,像嗔怪,像调情。 边子濯低低笑了,用脸贴着姜离的肚子,闻着姜离身上熟悉的味道:“为什么躲了我这么多天?” 姜离道:“谁躲你了。” 边子濯知道他别扭,便哼了一声,自行解释道:“我又不会真跟姜淑娴成亲。” “管你跟谁成亲。”姜离烦躁的不行。 “那这几天,你想不想我?”边子濯突然说。 姜离身子猛地一颤,他只觉得喉咙干涩,胸腔内部,心脏跳动的比任何时候都有力,可总是隐约的,带上了些荒诞的意味。虽然他很想出言讥讽边子濯,讽刺他是不是又把自己跟鸿景帝搅混了,可话到了嘴边,却硬生生的教他说不出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海里拉扯撕拽,疑惑与猜忌,希冀与渴望。姜离分不清楚。 没有听到姜离的回话,边子濯的手紧了紧,拢住姜离劲瘦的腰肢。 他方才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并不是玩笑,他真的在等姜离的一个答案。 那日,在边拓的衣冠冢前,边子濯就发现了,他不忍想象怀里的人会消失,他也终于想通,他想要紧紧抓住姜离,尽管他们已经错过许多许多年。 “我没有想你。”姜离终于出了声,声音僵硬道:“闭上你的嘴。” 边子濯轻笑了一声。 四周再度安静下来,入了秋,夜深露重,虽然盖着锦被,边子濯依旧感受到了些冷意,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摒弃掉脑中那点隐隐的失落,顺着早已料想到的结果叹了口气。他沉默了好半天,这才抱着姜离,脸往姜离的小腹蹭了蹭,伸手压着他的腰窝,轻声道:“好阿离,你让我抱会儿。” 姜离挣脱不开,他靠在床边,单手撑着边子濯的肩膀,低声道:“边子濯,你现在应该在你的世子府,被锦衣卫囚着,而不是躺在我这里悠闲自在!” “有何不可?在指挥使府上,被指挥使囚着,一样的。”边子濯顺杆爬,不要脸的很,遂又收到姜离一个飞踢。 边子濯哼哼了两声,脸靠在姜离身上,闭眼假寐,长长的眼睫毛在他的眼下勾勒出一圈阴影,看起来似乎有些疲惫。 姜离手上动作一停,转眸便瞥见他脸上刚被张哲包扎好的那道伤口,内心不禁一热,他抿了抿唇,眸子转向一旁,缓缓将手放下了。 “秦攸呢?”姜离顿了顿,突然问道。 边子濯没想到姜离会主动提起秦叔,他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说:“秦攸已经带着定北军的弟兄们入了禁军的编,不过是被分去修城墙。” 姜离轻轻“哦”了一声,似是毫不在意,侧过头去。 姜离虽然嘴上说对定北军的人漠不关心,但这些定北军的将士们,哪一个不是当年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弟兄,只是物是人非,如今听到他们的事,口中也只有难言的苦涩罢了。 姜离眼眸阖了阖,没有说话。 边子濯搂着姜离的手紧了一紧,轻轻唤了一声:“阿离……” 姜离垂眸,却见边子濯不知何时睁抬起了头,静静看着他。 “你……想不想见定北军的弟兄?” 姜离的动作霎时间僵住了。 他嘴唇蠕动了一下,胸口一阵阵泛起疼痛来,哑声道:“为什么问这个?” 寻常日子里,边子濯不论何时,他在姜离面前总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好像任何的事情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可眼下,边子濯却静静坐在姜离身前,微微垂着头,眼中透露着浓浓的不安与犹豫:“当年的事,我已与秦攸书信……” “不想见。”姜离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冷漠与淡然:“我不过简单一问,定北军与我,早已没有干系了。” 边子濯恍然抬头,他嘴唇颤抖了一瞬,一下子攥住了姜离的手,眼神在姜离冰冷的脸颊上徘徊流连,似乎在努力寻找姜离这句话的破绽之处。 可姜离只是那般坐着,浑身犹如笼罩了一层寒霜,瘦削的下颚紧紧崩成了一条直线。 边子濯缓缓捧起姜离的手,放在唇边细吻:“阿离,那如果我说,我喜欢的是你,你会对我转变态度吗?” 姜离听罢,抬眸看向边子濯,两人视线相碰,边子濯清晰地看到,有什么情绪在姜离的眼底翻涌成灾,随即又以极快的速度溃败,直到最后,他甚至从姜离的眼眸中捕捉不到任何的温度。 只见姜离缓缓抬起手,撩开自己的左侧衣领。 左侧心口处,那道利刃刺入的痕迹只余下了一半,另外一半,已被后来的伤疤层层覆上了。 “边子濯,我问你,我这个伤能好么?” 边子濯登时如遭雷击,他松开姜离的手,浑身似乎被忽然抽干了力气,整个人往后倒了倒,堪堪用手扶住,艰涩道:“阿离……” ……你是想说,你不会原谅我吗? 姜离看了看边子濯,伸手缓缓将衣领重新拉好:“你该回去了,世子殿下。” - -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自那晚边子濯回去后,两人一连又是好些天没有见面。 姜离再也没有回过府上,他日日与萧秀明拼床睡在镇抚司,每每半夜都会惊醒,看着镇抚司高高的房梁怔怔地出着神。 “喜欢。” 边子濯说的话,像是一根烙红了的铁刺,深深插入姜离的胸膛。 这两个字,曾经的曾经,边子濯带着虚假,日日在他耳边说,他信了,由此陷入名为边子濯的漩涡里。 北凉城破后,他日日盼着边子濯再说这两个字,可边子濯却不说了,从他口中出来的全是血和恨。 后面他放弃了,释怀了,边子濯却对他说喜欢,想让他原谅。 但如同所有的波涛汹涌,最后都会化为风平浪静一般,姜离纳闷地发现,其实过去这么多年,经过这么多事,他已经过了因为边子濯一句话就或喜或悲的年纪。 他庆幸自己内心的平静淡然,可一想到从前的自己,又会因为这份平静和淡然,感到讽刺和悲哀。 他甚至宁愿边子濯重新收回那句话。告诉他,他就是鸿景帝的影子,至少这样,他还能将这纷繁复杂的感情更分得清些。 可现实没有那么多时间给姜离理清思绪,秋猎的日子一天天逼近,锦衣卫渐渐开始忙了起来,驯象所、马军所和近卫所严重人手不足,整个镇抚司内日日兵荒马乱,连夜灯火通明。 姜离连着熬了几个大夜,正忙的不行的时候,忽闻司礼监那边发了令,要检查本次秋猎用的马匹。 这批马匹之前由姜回雁下令,指定由边子濯饲养,当时边子濯就跟姜离说过,这是一个给他挖好的坑,为的就是要拿这件事再给他使绊子。 可这一个月内变化颇多,边子濯升了五军都督府右都督,虽说是个闲职,但好歹又有了个公主准驸马的名头,如今这验马究竟会验出个什么结果,姜回雁对边子濯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谁都不知道。 验马当日,边子濯被解了禁令,由禁军领头前往陇山马场验马。 傍晚时分,消息传回紫禁城,边子濯不愧是纨绔,百匹战马合格率不过十之七八。 这种战马,一匹都是二十两白银往上,这一下损失严重,边子濯当即便被拉回紫禁城,由司礼监审问。 边子濯现如今身份特殊,作为驸马,也算是半个姜家的人,司礼监对其的态度也算恭敬,一路上都没有懈怠的地方,为保姜淑娴日后安稳,姜回雁也暗地里与谈明说清,本次主要借此一事敲打边子濯,将这人的锐气再搓搓干净,万不可后再生事端。 谁知那边子濯寻常看着浑浑噩噩,骨子里却犟的不行,谈明越是逼他,倒将这人的牛劲儿给逼了出来——纨绔有一点好,就是对上谁都不怕,只用撒泼打滚——那日夜里,边子濯在司礼监里大闹了一架,直接砸了谈明最爱的花瓶,还借着一身蛮力,将几个太监打得鼻青脸肿。 第43章 谈明当即大怒,着人将边子濯打了三十大板拖了回去。 得知这消息的时候,姜离正在驯象所内忙的头晕眼花,他身子顿了顿,转头便想去世子府看边子濯。 但此时锦衣卫走不开人,愣是等到深夜,姜离才得了闲,从镇抚司内走了出来。 他心下烦闷,一路狂奔,借着月色隐蔽了行踪,稳稳落在了世子府的院子里。 甫一抬眼,便见着元昭正端着一盆血水,从边子濯的房间里匆匆走了出来。 见着了姜离,元昭微微一愣,唤道:“二少爷?” 姜离登时眼前一黑,他哪里还有时间管元昭,足下生风,推开元昭便冲了进去。 屋内点着灯,边子濯正赤裸着上半身趴在床上,浑身都溢了一层薄汗。 张哲蹲在一旁细细给边子濯上着药,姜离几步走上前去,垂眸一看,便见着边子濯的两条腿血肉模糊,几乎都快粘在一起。 姜离整个人霎时间便僵住了,他呆愣地站在床头,直到听到昏睡中的边子濯疼得呜咽了一声,这才回了神,身子一软跪坐在了床边。 “阿离?”张哲满头都是汗,他看了看姜离,见他神色不佳,连忙宽慰道:“世子殿下没事,好歹看了驸马爷的面子,那些个廷仗收了力道,休息个把月便好了。” 姜离看着张哲手上浸满了血水的帕子,不由得眼眶通红,声音也带上了几丝恨意,道:“姜淑娴下月便要入世子府,姜回雁好一个大公无私!” “也算是借此给了定北军一个下马威罢。”元昭端着一盆清水推门走了进来,他走到床头蹲下,将张哲手里的铜盆换了新的,继续说道:“秦副将带领的北都旧部已经被发配去修缮瞿都城墙……修城墙难度高,还容易死人,尽管这样,姜回雁依旧还是对世子抱有猜忌,索性借着养马一事,拿世子殿下开刀。” “一石二鸟罢。”张哲用水洗了洗帕子:“又警告了驸马爷,又警告了定北军。” 姜离咬了咬牙,冷哼了一声,劈手夺过张哲手上的帕子,垂眸去擦拭边子濯腿上的血迹:“边子濯这种混蛋……姜回雁真以为几十个廷仗下去,他就会老实了吗?” 元昭听罢,转头和张哲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 姜离眉头紧锁,手上动作不停,一点点将边子濯身上的血迹擦脸干净,复又给他盖好被子。突然,不知是碰到了哪里,边子濯应是疼得紧了,眉头紧紧皱着,昏迷中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在说些什么。 边子濯自来了瞿都,就算再被姜回雁针对,却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模样,姜离鼻头一酸,心口泛起一阵阵的疼。他闭了闭眼睛,咬牙道:“边子濯怎么可能会任由姜回雁如此对他。” “他不可能任由姜回雁这样。”姜离几乎笃定般地看了看元昭和张哲,见两人皆眉头紧皱,姜离咬了咬牙,眼中再也见不得边子濯身上的血色,忍着浑身的颤抖,狠声道:“边子濯,你不是最会算计么?你就是这么算计的?” 喉咙里的酸意挥之不去,堵堵的,涩涩的,姜离越说越生气,眼前的视线也愈发湿润起来:“你不是还骂我武功废遭人打,边子濯,我看你也差不多!” “哭什么……” 姜离猛地一愣。 他恍然抬起头,却见边子濯已不知何时醒了,正微微睁着眼睛看着自己,他咧了咧嘴,疼得满是细汗的眼角透露出了些隐约的笑意来:“你担心我啊……?” 姜离愣神看了看他,半晌,喃喃地出了声:“边子濯。” “在呢,死不了。”边子濯应了一声,微微闭了眼睛,似是疼狠了,他话语顿了顿,才道:“不过是挨些板子罢了。新郎官儿,总不能瘸着腿当罢?” 此话一出,姜离浑身的血液仿佛凝住了。 “你说……什么?” 第40章 两心两意 姜离动作一顿:“你说什么?” 边子濯眨了眨眼,转眸看向元昭。 元昭登时会了意,“蹭”的一下站起身,拽着张哲的胳膊便将人拖了出去。 身后的大门被轻轻关上,姜离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地看着边子濯,目光在铺了满床的血色绷带上划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恍然间,他忽然想起那日张哲在长乐殿对自己说的话来——“婚期定在下月初九,秋猎之前。” 如今掰着指头算,只剩下不到十天。 十天,边子濯这伤,怎么好的全。 姜离嘴唇颤抖着:“……边子濯,你疯了。” 边子濯静静看着姜离,两人之间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彼此之间的默契在此时讽刺地达到了一种平衡,就像他知道姜离接下来想说什么,姜离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一样。 于是边子濯将眸子看向一旁,直接转移了话题:“我想喝水。” 姜离身形微微一顿,犹豫了半晌,走到一旁给他倒了一杯水。 姜离全程一句话都没说,他黑着脸,下颚几乎崩成一条直线,直到边子濯将水喝完,他才木讷地站起身,转头将空杯子放在桌上。经过边子濯这般打岔,他竟呆呆站在桌前,不知下一刻需要去做什么。 边子濯似乎也不知道,他趴在床上,脑袋枕着手臂,注视着姜离的背影,双眸亮晶晶地。 他看到姜离覆着薄薄一层肌肉的肩膀,抿了抿唇,眸子微微垂下,道:“今晚你……” “边子濯。”姜离忽的出了声:“有意思么?” 边子濯愣住了。 “看着我巴巴的从紫禁城赶过来,满意了?”姜离撑着桌子转过身来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不知为何教人看的揪心,像是委屈的快要哭出来:“你做出这幅样子给谁看?感动你自己么!” 边子濯听罢,喉咙霎时间像是被人攥住了,他喉结艰难地动了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了,如今他二人关系早已不复当年,互相憎恶了这么多年,彼此间的温情早已被消耗殆尽。 姜离是对自己有爱,可恨呢?过去这么久,姜离现在有多恨自己,边子濯不知道。 胸腔里微微燃起的一丝希冀被姜离的话碾成齑粉,边子濯怨姜离的无情,却又同时被混杂着无力的愤怒与懊悔压的喘不过气来。 无数复杂的感情纠缠在一起,边子濯眼眶通红,忍着喉中泛起的那点苦涩,喝道:“谁在乎你过不过来,看不看我?” 边子濯咬了咬牙,垂下头去:“我说了不会娶姜淑娴,仅此而已!” 姜离听罢,眉毛一压,厉声道:“是么,那看来我犯了贱,巴巴地跑来打扰到了世子殿下休息。” “姜指挥使大忙人。”边子濯转过头不去看他:“既看过了,可以走了。” 姜离愤愤起身,眼眸在边子濯身上凝视良久,终于哼了一声,转身直直往门口走去,鞋子在地上踏的叮哐直响。 他猛地将大门打开,站在门口,寒声道:“边子濯,你我之间,总是说不上几句好话。” “日日如此,年年如此。” 姜离说罢,嗤笑一声,踏步而去。 边子濯整张脸几乎快要埋在枕头里,一双手在耳侧,死死攥成了拳。 很快的,门口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元昭喘着气小跑了过来,看了看床上一声不吭的边子濯,张口道:“世子,二少爷他……” “让他走。”边子濯咬着牙,伸手在床上怒锤了一下,喝道:“让他走!” - 大虞秋猎,向来年年办的隆重,今年也不例外,由于大虞皇脉凋零,瞿都城内各个门豪世家便占了参加的大头,除此之外,还有各属地的将士和世族,甚至还邀请了邻国天雍和西域的官员前来观摩。 正因如此,秋猎的筹备工作耗时耗费巨大,但相对的,秋猎给大虞带来的好处也不少,不仅能加强皇权,也能促进与邻国天雍和西域的贸易,这对现在国库空虚的大虞来说,非常重要。 “自冯柒接手了两浙盐政,最近瞿都城内的官盐价格已经翻了三倍了。”边子濯寝房内,元昭正整理着手上的情报,向边子濯汇报着:“两浙有人倒卖私盐,处的极刑。” “盐乃民生之本,若不是因为秋猎,禁军在瞿都增加了巡逻人手,否则闹的可不只是两浙。”边子濯正趴在床上,自己跟自己下棋,听罢道:“不光是盐,朝廷收上来的税,基本都是四六开,姜回雁只有四,其余的都去给了姜党的簇拥。” 边子濯说着,手指捻了一粒白棋落子,堪堪围住了黑棋,道:“现在是国库没钱,姜回雁也没钱,反倒是那些个世家富得流油。国库没钱是因为明德帝没话语权,姜回雁没钱,是因为要花钱去讨好簇拥,才能坐稳垂帘听政的位置。” 边子濯笑了,道:“真是有意思得很。” 元昭道:“管老最近来了消息,说是这次来瞿都的西域诸藩使臣并不算少,在瞿都包了整整一栋客栈。” “姜回雁巴不得赶紧跟他们做生意。”边子濯随口道。 第44章 “世子殿下。”元昭默了默,道:“管老在催你。” “曹汀山的目的还没探明,不急。”边子濯道:“这老家伙等了这么多年,偏生这会儿等不得了?” 元昭还当要说什么,忽闻门口有什么动静,两人迅速对视一眼,元昭身形一闪,跃上了房梁。 “子濯兄!”一人不顾家奴的阻拦,破门而入,见着边子濯便吼了一声:“小爷我来看你啦!”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工部尚书宛舂辅的儿子宛平延,瞿都城内一等一的纨绔,边子濯伪装的时候,便是日日与他厮混在一起。 “哎!”边子濯应了一声,脸上登时换上一副面孔,哭丧着脸道:“平延,你可终于来了,我都快无聊死了!” 宛平延一撩袍子坐下,看了看边子濯还裹着纱布的腿,啧啧了几声,道:“子濯啊,你是不是有点流年不利?瞅你今年都被罚几次了?又是昭罪寺,又是被赐廷仗的,小爷我寻乐子都找不着你。” 边子濯愤愤扼腕,道:“太后厌我呢,老是触她霉头。” 宛平延捂着肚子笑:“她厌你不上进嘛,就跟我爹厌我一样,那日我跟你去阳春楼,还被他好说一顿!” 宛平延自是看不懂朝堂里的暗流涌动,边子濯也懒得跟他解释,只叹道:“明德帝被她教的那般好,她竟还有心思来管我,唉!” “哎呀不说这个,改日小爷帮你去庙里求求,把你这霉运去上一去就好了。”宛平延道。 边子濯道:“哪个庙啊?” “城隍庙啊。你不知道?最近临着秋猎,可热闹了,住持还趁热打铁,在庙门口立了一口姻缘钟,据说灵得很。”宛平延叹了口气,摊手道:“哎呀,可惜小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也没得姻缘求,这姻缘钟于小爷倒无意咯。” 边子濯愣了愣,喃喃道:“……姻缘钟?” 第41章 一封姻缘 “姻缘钟?”姜离愣了愣,笑了一声道:“若是姻缘靠敲一下钟便能成,那月老就要失业了。” 萧秀明抱着一堆文书站在姜离的梯子旁,脸往上瞅着,气喘吁吁地说:“指挥使,那钟可是城隍庙的住持诵经立的,你怎的就知道他有没有求月老?” 姜离看他辛苦,将手上的档案一个个归位,一下子从梯子上跳下来,接过萧秀明手上的文书,走到案边道:“你不就喜欢那徐家小姐么?改日要不要我去帮你说媒?” 萧秀明脸上一红,连忙摆手道:“指挥使你比我年纪小呢,使不得使不得。” 姜离叼着笔想了想,笑道:“那要不找个锦衣卫的弟兄帮你去?我瞧着那小姐对你也有意思,就是捅破一层窗户纸的事儿。” “哎呀……”萧秀明挠了挠头,道:“我有点紧张,心想着要不还是先去求个心安罢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红色的小香囊来,害羞道:“我听人说,将二人的信物八字放在这里面,敲了钟,丢到城隍庙里的百年樱树上,就肯定能成!” 姜离看了萧秀明一眼,见他一脸羞涩,当是喜欢的紧了,遂摇了摇头,低下声道:“明儿个便是秋猎,你不若现在就去庙里挂上,还能赶上明日庙里的秋猎祝祀,更灵。” 萧秀明眼眸一亮:“指挥使!” “去吧。”姜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的狡黠。 萧秀明感激地看了姜离一眼,拿着香囊,欢天喜地地跑走了。 秋猎的准备工作总算在提前一日的时候大致准备完毕,姜离连着在镇抚司内宿了好些日子,整个人腰酸背痛,看着屋外弦月高挂,姜离想了想,站起身,准备回家睡个好觉。 毕竟明天就是秋猎大典,料边子也不敢今晚拿他折腾。 事实证明,边子濯比他想的更不要脸。 姜离看着穿着夜行服,劈手拦腰将自己从官道上扛走的元昭,额间青筋直爆,矢口骂道:“元、昭!” 元昭带着寒铁面具,完全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淡淡道:“对不住了,二少爷。” 话音刚落,姜离浑身一轻,就被元昭不着痕迹地塞到了一辆马车里。 姜离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子,抬眼便瞧见了在他面前坐着的边子濯。 只见边子濯正撑着脑袋看着窗外,见他进来了,随手捡起身旁的一摞碧绿色衣服丢给姜离,沉声道:“换上这个。” 姜离眉毛一挑,张口便道:“凭什么——” “叫你换你就换!”边子濯烦躁道。 姜离蹭地坐起身看向窗外,做出一副准备走的模样,冷笑道:“你个瘸子,还敢命令我?” “腿折了也打得过你。”边子濯皱眉瞪着他:“你自己穿还是我给你扒了?” “你——”姜离死死盯着他,转头便瞧见了外面蹬在马鞍上,双手抱胸站着的元昭。 后者似乎感觉到了姜离的视线,转眸看了看他,却又在姜离恨不得将他掐死的目光中面不改色地挪开了眼睛。 姜离:“……” - 不多时,马车便稳稳停在一座建筑门口,边子濯被元昭扶着先缓缓下了车,一沾了地,腿部的疼痛锥心,惹的边子濯嘶了一声,他忍了半晌,转头看向身后。 另外一侧,元昭垂着头,伸手恭敬地将穿着一身襦裙的姜离扶着走下了马车,姜离一下车便劈手甩开了元昭,瞪了他一眼。 这身碧色的襦裙并不寻常,,衣料是上好的丝绸,两侧广袖轻飘飘的,行动见衣袂飘飘,衣服颈间露的厉害,整个锁骨都能清晰看见,一尾腰封更是扣在腰间,将姜离劲瘦的细腰裹的甚好。加之姜离皮肤生的白,被这碧绿色的衣裳衬的更加惹人,面上薄薄一层翠纱,只露出姜离的一双翘生眉眼,端的是一番好风姿。 “边子濯!”姜离压低声音,提着裙摆小步跑到边子濯身边,脸上泛着连面纱都遮不住的红,恼道:“你哪里搞来的这种下流衣服!” 边子濯垂眸瞧着姜离,嘴角勾出一抹笑来,伸手搂住姜离的腰,低声道:“本世子特地找阳春楼的碧玉借的,倒是适合你的很。” 姜离眉毛一挑,伸手抓住边子濯的衣领,恶狠狠道:“你这混蛋,你竟敢给我穿小倌的衣服!” 边子濯却覆上他的手,正色道:“嘘,这里有外人,小心被人看见。” 姜离一愣,手上动作慢了些,不想却被边子濯眼疾手快攥住了,指头扣了进来,与他十指紧握。 姜离登时一个激灵,将想往后推去,边子濯这厮忽的将他搂的紧了些,朗声道:“临着要与公主大婚,本世子心下不忿。奈何本早已倾心碧玉公子,遂与公子一同来此处求上一封姻缘,可好?” 姜离抬起头看着他,气的牙痒痒。 边子濯轻笑一声,纨绔模样尽显,一脚踹开门,朗声道:“住持!” 姜离愣了愣,这才发现边子濯带自己来的不是别处,正是今日萧秀明刚与自己说过的城隍庙。 庙门洞开,迎面便能见着城隍庙内挂满红色香囊的百年参天古树,还有院内另一侧,被祈福者敲的光滑透亮的姻缘钟。 庙内点着烛火,月色下微风渐起,白日里香火鼎盛的城隍庙在此刻却静谧非常,四处挂着的红绳和香囊随着落叶再风中起伏,循着庙内袅袅禅香,竟叫姜离霎时间看的呆了。 “住持——!”边子濯搂着姜离的腰,颊边的笑意不加掩饰,喝道:“本世子既来,还不快出门迎接!” 很快的,庙内一房门打开,住持颤颤巍巍地被几个小和尚扶着走了出来,抹了一把汗,使劲敲了敲自己的宝杖,道:“阿弥陀佛,世子殿下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本世子要祈愿,白日里人太多了。”边子濯话讲的蛮不讲理,礼节却做的到位,放开姜离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道:“住持,叨扰了。” 住持捏着花白的胡子,厉声道:“世子大人,现已入子夜,还是明日再来罢。” 姜离见状不妙,拽了拽边子濯的袖子,啧了一声道:“听到没,人家赶你走呢。” 哪知边子濯却充耳不闻,几步上前道:“敢问住持,这城隍庙的菩萨何时会显灵?” 住持道:“阿弥陀佛。菩萨显灵,自是心诚即可。” 边子濯笑了笑,道:“住持说的是,本世子心有所属,奈何太后已将公主赐婚与我。懿旨违抗不得,特此深夜前来,只为求上一求,了了这桩心愿。” 姜离顿了顿,他看着边子濯的背影,喉间一阵酸涩,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住了。 边子濯说罢,见住持仍旧不为所动,遂不顾身上的疼痛,冲着住持便跪了下来,道:“住持,我只为求上这一封姻缘。” 第42章 愿得一人心 虽说来了瞿都这么多年,姜离早就对边子濯纨绔至极的形象有所耳闻,但因两人要避嫌,姜离至今还没有当面见边子濯撒泼耍赖过,不想今晚却教他大开了眼界,一番软磨硬泡强词夺理下来,以至于被小僧摁着坐在软座上的时候,姜离都臊的不敢正眼去瞧住持的脸色。 第45章 “生辰八字。”住持声音僵硬,用着并不算好的语气道:“需得说的准确点。” 姜离愣了愣,他打记事起就跟着母亲流浪,整日饥一顿饱一顿,哪里记得这个。 “我……” “他自小苦寒人家,不记得生辰。”边子濯抢先一步说,他站在姜离身侧,伸手揽住姜离的肩膀道:“主持行行好,摸摸骨罢。” 白胡子主持长叹了一声,伸出手去,冲姜离招了招。 姜离似懂非懂地伸出了手去。 只见那住持双手探着姜离的胳膊,顺着指尖到肘部上上下下测了一番,嘴里又念叨了些什么,过了半晌,用笔在纸上刷刷写了几个字来,然后又找边子濯要了八字,将两张写了字的纸折叠在一起,用指尖沾了些金水,压在桌上画了个符,指着一旁道:“世子殿下,摇个签罢。” 边子濯走了上去,双手抱住签桶晃了晃,“啪嗒”一声,掉出一根签来。 住持慢悠悠拿起那根签看了看,不知怎的,忽然眉头皱了皱,只见他看着那签沉吟了一会儿,摸了摸胡须道:“阿弥陀佛。世子殿下,再摇一个罢。” 边子濯道:“怎么?” 住持道:“这签被求祝的人惹的模糊了,需得换一个。” 边子濯与姜离对视一眼,重新抱住签桶,晃了晃,又掉了一个出来。 小僧再次将那支签捡了起来,捧给了住持。 住持看了看,从抽屉里拿出对应的红色香囊,递给了边子濯,道:“世子殿下,将你二人的八字放于此香囊中,高挂于古树之顶,于姻缘钟边敲上三下,仪式便成了。” “多谢住持。”边子濯笑了笑,接过了那个香囊。 “且慢。”住持叫住他,转头看向姜离道:“这香囊,要由小公子去挂。” 姜离听罢顿了顿,抬眸看向主持,翠色面纱遮住了他的表情,但一双明艳的眸子里,分明透出些许质疑。 见他身子僵在原地不动,边子濯走了过去,在他额上吻了吻,将那个香囊递到他面前,低声道:“好阿离,代我挂上去罢?” 姜离抬起头,看了看边子濯,又看了看那个主持,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一勾,轻哼了一声,一把抓住香囊,转身便走了。 边子濯看着他的背影,叹道:“这家伙,又闹什么脾气。” “阿弥陀佛。”身后,主持微微躬身,念叨了一句。 边子濯转身看向主持,走上前去,开门见山道:“住持,可是有话要与本世子说?” 主持双手合十,道:“世子殿下,恕老僧多嘴,世子方才摇的那第一签,既‘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态,个中详细,殿下可有头绪?” 边子濯面色沉了沉,直起身道:“住持何意?” 住持道:“鸠居之,乃鹊之巢。鸠占鹊巢,便是姻缘曾错搭了人,世子殿下可分得清,那位公子是鹊是鸠?” “什么姻缘错搭。”边子濯双手在袖中捏紧,沉声道:“本世子此番既来求住持,自然是分得清。” 住持又道:“那殿下如今倾心之人,可真真是眼前这位?” “当然。”边子濯道。 住持垂眸看了看他,半晌,冲他行了一礼道:“阿弥陀佛。殿下若心如明镜,那老僧也算提点到了位。仪式既成,老僧也该歇下了。” 边子濯抿了抿唇,目光在住持身上停留良久,才悻悻抱拳道:“住持慢走。” 一个小僧走了上来,扶着主持缓步回了屋子,门刚一关上,小僧便好奇着问道:“大师父,您刚刚说的那番话,可是说那世子殿下求错了姻缘?” 住持摇头道:“非也,非也。” 小僧挠了挠头,道:“既是正缘,又怎么有鸠鹊一说呀?” 主持笑了笑,揉了揉小僧的头道:“阿弥陀佛,红尘繁杂,不可说,不可说啊……” - - 都说求神拜佛,便是要将愿望高高挂着,神仙才能听得见。 姜离本想将那香囊随意挂在哪里,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施了轻功,将那香囊挂在了古樱树最高的那节枝丫上。 他定定地站在院内,仰头远远望着自己刚挂上去的香囊,一时间口中苦涩渐起,竟惹湿了眼眶。 许多年前,北凉城也有这么一座庙,那庙既没有什么历史,也没有供着什么有名的佛祖坐镇,偏偏北凉城的百姓就是喜欢去,每年七夕,男男女女结伴,为的便是求上一封姻缘。 有一次,两人从庙前打马路过,看着路上结伴成行的人,姜离便也想去求一求。 “阿离?”少年边子濯一拉马绳,道:“你瞧什么呢?” 小姜离脸上一红,像是心事被戳破,连忙支支吾吾道:“呃?我、我没瞧什么,我们走罢。” 少年边子濯打马走到姜离身侧,看着庙里来来往往的人群,扬眉道:“小爷道是什么,原是七夕了。” 小姜离抬起头,羞涩地瞧了一眼边子濯,少年人意气风发坐于马上,一绦玄巾将长发挽起马尾,眉眼如星,端地教人心驰神往。他心跳的快了一拍,慌乱地垂下眼去:“看起来挺热闹的,子濯,我们去看看么?” “不去。”少年边子濯说的斩钉截铁。只见他勾了勾唇,一拉马缰:“快走罢,爹还等着我们呢。” 小姜离脸上白了白,他坐于马上许久,这才扬起马鞭,猛地挥舞了下去。 - - “发什么呆呢?” 耳边突兀的一句话,吓得姜离猛地回了神,腰间被人从身后环住,边子濯的下巴贴在姜离的颈窝,笑道:“唤你几声了,不睬我。” 姜离定了定神,侧过头去,道:“没有发呆。” “撒谎。”边子濯低低笑了笑,将怀里的人儿抱的紧了些:“那香囊呢,挂在哪了?” “随便挂了。”姜离又道。 因着有边子濯软膜硬泡,那香囊与寻常的便不同,画了金字,很是显眼。边子濯习武,目力极佳,一瞧便瞧见了。 “哦?是吗。”边子濯道,语气里带着笑意。 姜离脸上一哂,轻咳了一声道:“你方才又与那住持嘀咕什么?” 边子濯听罢微微一愣,眼睛看着前方停顿了一会儿,皱眉道:“那住持神神叨叨,不知道他在胡诌些什么,不管他。” 姜离疑惑地转头看向他。刚想继续问几句,却被边子濯拉着走到姻缘钟边,道:“还没敲钟呢。” 姜离看着钟虡上系满的红绳,伸出手来摸了摸,须臾间便被边子濯攥住,牵着他的手,使了力气,敲了下去。 “嗡——” 玄音朗朗,余钟磬磬。梵音入耳,六根清明。 回去的马车上,姜离乖巧地靠在边子濯怀里,月色透过竹帘窗,如散着幽色的琴弦,勾勒在姜离精致俊俏的脸上。 边子濯垂眸瞧着他,挽着他的发丝,在指尖细细揉搓。 许久许久,他们二人之间,没有这般平和宁静过。 “在想什么?”边子濯问。 姜离浓密的睫毛扇了扇,不作答,只反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边子濯搂着姜离的腰,道:“本世子纨绔,想借着这佛缘与公子一夜风流,公子行行好,遂了小生的愿吧。” 姜离失笑道:“明日可是秋猎大典。” “那先欠着。日后算上利息。”边子濯哼了一声,伸手在姜离的腰上掐了一把。 姜离惊呼一声,一个猛子坐起身,双眸瞪着边子濯。 边子濯笑了笑,凑上前道:“既然不给碰,那公子行行好,让本世子香上一香?” 姜离被他唤的脸上染了红,皱眉道:“边子濯,你……” 下巴被人缓缓抬起,若有若无的推拒像是勾着人的魂儿,不知是谁的内心渐渐化成了水,手臂勾着后颈,发丝肆意交缠。 夜凉如水,马车颠簸,只道载的是哪家有情人。 第43章 秋猎大典 今年的大虞秋猎,不可谓不盛大。 且说朝廷也是下了血本,要于此秋猎大典展现大虞朝廷之威严,一改对外国库空虚的传言,以期重启或加强对西域及邻国的贸易,盘活大虞的经济命脉。 秋猎开启当日,万民朝拜,礼部一路从城隍庙唱祝词到紫禁城,沿街小巷金纸纷飞,坊间欢声笑语,好一番热闹景象。 姜离早早便守在了明德帝的轿撵前,随明德帝一路走上了午门。初升朝阳华光四射,个子小小的明德帝穿着一身明黄龙袍,扬手唱着礼部给的祝词,一句“普天黄土,世代绵长,春种秋盈,万民归心。”随着四周编钟声乐齐鸣,倒将这大典仪式推到了高潮。 姜离长身而立,看着面前这盛大的景象,一时间竟已无言。 也许,这便是现阶段,姜党执政的朝廷,对外的一又次挣扎罢了。 礼部和工部为秋猎大典大兴土木,国库的赤字红了又红,之所以最后能办成,这其中的银子,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于几个月前冯柒垄断了盐政的原因。 第46章 但盐乃社稷之本,民脂民膏。如此肆意涨价,拆东墙补西墙,百姓买不买账先不另说,光是这四起的民怨,便如同即将烧红的烙铁,随时可以在这岌岌可危的朝堂上印下一个可怖的印子。 “离哥哥,你心情不好么?” 前往陇山猎场的路上,明德帝悄悄扒开马车的竹帘,冲骑在马上的姜离眨了眨眼睛,道:“朕教于德瑞特地备了桂花酥,离哥哥上来吃一个罢。” 姜离瞧了瞧他,失笑道:“皇上,现下赶路呢,微臣还不饿。” 明德帝却不依不饶,从马车里拿了一个桂花酥,伸着小小的胳膊递给姜离道:“放心,你吃快些,没人瞧见的。” “这……”姜离犹豫。 一旁的萧秀明也乐了,道:“指挥使,快吃吧,可别让皇上举久了。” 姜离内心一软,他笑了笑,伸手接过那块桂花酥,轻轻一口,便是满嘴香气。 “好吃。”姜离道:“多谢皇上。” “嘿嘿。”明德帝趴着马车的窗子,咧嘴傻笑。 “哟。”身后打马走上来一人,语气轻蔑道:“没想到锦衣卫指挥使,喜欢这些吃女孩子家家的东西呵。” 一听到这声音,姜离便皱了皱眉,一勒马绳,眼睛也不去看他,只抱拳沉声道:“曹将军。” 曹汀山冷笑了一声,看了看姜离,转头冲明德帝道:“皇上,还有没有桂花酥,本将也想尝尝。” 明德帝眉毛一压,气道:“曹将军不是说是女子吃的么?那曹将军别尝了。” 曹汀山勾唇道:“看来皇上也觉得是女子吃的了?” 明德帝这才反应过来:“你——!” 姜离忽地冲明德帝摇了摇头,抬起手,示意驾车的太监继续行车,只留下自己和萧秀明与曹汀山对峙。 姜离道:“曹将军,锦衣卫负责维持车马顺序,您应该落在百官之列,可别走错了。” 曹汀山听罢,嗤笑一声,凑到姜离耳边道:“百官?这泱泱百官,有谁敢与本将平起平坐?” 话语如此狂妄,姜离一听,脸上神色便沉了下来。曹汀山像是极满意他的反应,垂眸又道:“恐怕也只有姜指挥使,觉得本将是那百官了罢?” “曹将军。”姜离抬眸盯着他,道:“你既如此自负,就不怕此话传到太后的耳朵里?” “你我可是唇亡齿寒之徒。”曹汀山哼笑,坐下马匹适时打了一个响鼻,只听得他说道:“怎么,你要去说啊?” 姜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过头去,冷笑了一声。 “指挥使有空在这里与本将饶舌,不如去瞧瞧那北都世子在做甚?”曹汀山忽道。 姜离被他说的心下一紧,猛地抬起头看向他,寒声道:“曹将军说笑了,我做什么要去瞧他?” “不去?”曹汀山还不嫌事大,继续道:“那世子不是前些日子为你挨了些板子?” 姜离倒吸一口冷气,双手将马缰攥的死紧。可还未等他来得及说什么,一旁的萧秀明便先发了话,道:“回禀曹将军,咱们指挥使自幼与那北都世子结下梁子,到现在都没还找那厮算账呢,怎么可能还与他有其他的牵扯?再说了,那北都世子是自己在司礼监闹才挨的板子,跟咱们指挥使可挂不上边。” “是么。”曹汀山听着萧秀明说,眼睛却饶有兴致地盯着姜离,似乎是不想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曹将军此话何意?”萧秀明也察觉出来两人的微妙,他想了想,连声道:“那世子自己挨的板子,曹将军怎可泼指挥使脏水?” 曹汀山“哦”了一声,伸手摸了摸下巴,咧嘴道:“本将还以为凭着你俩年少的交情,就算他挨了板子,你也会去看上一看呢?” “曹将军。”姜离忽的出了声,他声音寒冷如冰,竟骇得一旁的萧秀明抖了一抖:“今日是吃了腐肉么?说话这般恶心?若是你风凉话说完了,便请辞吧!” 曹汀山本就怀了些戏谑人的心思,却不想姜离直接骂了过来,当即箭眉倒竖,喝道:“姜离,你这死兔崽子——” “这位将军。”一声清润的声音打破二人僵持,一辆马车不知何时行驶到几人身侧,竹帘微微撩开,一陌生男子正坐于车内,他一身月白长袍,墨发如瀑,简单用一根玉簪在脑后挽着,抬起清冷的眸子瞧了瞧几人,道:“官道狭窄,马车过不得,还请让让道。” 几人皆是一愣,那男子眸子在几人身上转了转,最后落于姜离脸上,忽道:“小官爷,气色倒是不错,动什么怒?” 姜离一愣:“?” “本将道是谁。”曹汀山笑道:“原来是邻国的伯南公子。” 名叫伯南的男子微微点了点头,用那清冷的声线道:“曹将军。” 曹汀山一拉马绳,让出一条道来,连眼神也不给姜离一个,只冲着那男子道:“公子,请吧?” 直到人走远,姜离才转头看了萧秀明一眼,道:“那人便是此次天雍国来的特使赏伯南?” “应该是罢。”萧秀明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姜离道:“指挥使,您可是与他识得?” 姜离皱了皱眉,也疑惑的摇了摇头道:“不曾。” - - 从紫禁城到陇山,不过一个时辰,很快,众人便入了陇山行宫的地界儿,姜回雁带着一干官员和外国特使入了行宫,其余参加秋猎的武将和特使,便随着禁军和锦衣卫之列,一同去了猎场。 本次秋猎围猎,因着声势浩大,足足围了两个山头,陇山内树林连绵不绝,猎物众多,端的是一片好猎场,随着明德帝一声箭下,众将及世族子弟们便齐齐入了林,誓要先拔得头筹。 明德帝年纪小,见着这阵仗,自然也是兴致勃勃,拉着姜离便策马入了林子。 明德帝自幼由禁军教导箭术和骑术,后又有姜离辅助,小小的身子策起一人高的马儿倒也得心应手,一甩马鞭,便窜出去老远,连身后的锦衣卫和禁军都被甩了些距离。 “皇上。”姜离连忙跟在他身后,督促道:“莫要一个人骑的这般快,等等身后护着您的人。” 明德帝早已换了一套骑射的衣裳,他高高扎着马尾,一仰头道:“离哥哥,你可知,蕴儿许久没有这般策马了。” 姜离笑了笑,道:“是了,皇上政务繁忙。” 明德帝道:“在紫禁城里,太傅整日让朕念书,太后整日觉得朕这不好那不好,今日出来了,才觉得这天地广阔,万般心事都没了影。” 姜离默了默,心下赦然。 明德帝说的对,生在帝王家,哪有什么快活自在,就算是这般大的孩子,整日里也是被束缚着的,压在那小小的宫墙里,受着权术的颠来倒去。 “皇上。”姜离忽的唤了一声,笑着问道:“想不想拿个头筹?” 明德帝眼睛亮了亮,使劲点了点头道:“想!” 第44章 暗箭难防 且说要用什么猎物拔得头筹,自然是要寻个山中最烈最强的猛兽。 姜离在准备秋猎的时候,便早早有打听,都这陇山之中住着一丛虎群,年年秋季便会活动频繁,狩猎过冬的食物,只是那虎群行踪不定,陇山地域广阔,要在这茫茫深山里寻到,要废上不少力气不说,更多的,便是运气。 姜离循着路线,带着众人往山中走了一个时辰,他足下定了定,抬头四望。只见头上日头高照,四周深林幽邃,尽管明德帝身边有锦衣卫和禁军护着,但再要往深,总归是不太安全。 姜离想了想,便与明德帝商量,说不打虎了,寻些野猪打也是好的。 寻虎没寻到,明德帝整个人厌厌的,伸手拽着姜离的衣服,道:“离哥哥,我们真的不再走了么?” 姜离摇了摇头,道:“这陇山林深树密,内里且内有沼泽环绕,皇上安危为重,此番还是回去为好。” “可若是这样回去,头筹是不是便不是朕的了?”明德帝道。他在紫禁城内处处受制,此番秋猎,本就是想着搏一搏名头,如此便放弃,孩子心下很是失落。 姜离叹了口气,哄道:“皇上不要太失落了,我们打不到虎,其他人也未免打的到。” 明德帝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看向姜离,一双眼睛亮亮的:“离哥哥,不若我们再走一段路罢,就一段。万一就能碰到了呢?” “可……”姜离看了看眼前愈来愈深的林子,道:“前面的路怕是不好走,这么些人,过不去的。” “那离哥哥你陪蕴儿去好不好?”明德帝拽着姜离的袖子,央求道:“蕴儿答应离哥哥,就走一盏茶的功夫,若还是没寻到,我们便回去。” 姜离想了想,实在不忍心就这么打破他的期待,便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道:“好,那我们就再走一盏茶的时间。” 前方路窄,怕惊到猎物,众将士原地待命,由姜离背着弓,带着明德帝步行入了林子。 第47章 要说真真还是运气好,两人还未走上几步路,姜离便听到了林子里传来的轻微的呼吸声,他循着声音转头去看,正巧看见一只通身花纹、体型近丈的猛虎躺在一棵长满青苔的树下休憩,在它的身侧,有一副已经被吃干净的野鹿骨架。 “离哥哥——唔!” “嘘!”没想到走几步路便能真的发现老虎,姜离连忙捂住明德帝的嘴,低声道:“皇上,此虎体型巨大,你我二人不是对手,我们快回去找其他人。” 明德帝攥住姜离的手,道:“离哥哥!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若是现在回去,它跑掉了怎么办?” “那也不行!”姜离罕见的异常严厉,喝道:“皇上,您的安危永远都是重中之重,怎可如此轻怠!” 姜离极少对明德帝说过重话,孩子吓了一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抱住姜离的胳膊,低声嚷道:“好,离哥哥,蕴儿听话,你不要生蕴儿的气。” 姜离轻叹了一声,轻轻揉了揉他的头,伸手拽住明德帝的胳膊,便打算起身。 谁知下一刻,耳边突然便传来破空的箭啸声,姜离心下一惊,他猛地回头,只见一支箭不知从何处袭来,直直插入面前那只猛虎的大腿上。 “吼——!!!” 震耳欲聋的一声虎啸,那老虎吃痛,一个猛子翻起身,如深渊般的血盆大口张开,露出锐利可怖的獠牙,竖状兽瞳四下张望,最后直直盯在了躲在树后的姜离和明德帝的脸上。 “吼——!”又是一声虎啸。 姜离登时面色惨白,背上霎时间起了一片冷汗,说时迟那时快,姜离几乎是下意识地捞起明德帝,大喝一声道:“快走!” - - “咻——!” 一支箭歪歪扭扭地射了出去,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宛平延猛地一拍马鞍,指着手下的几个侍从嚷嚷道:“哎!远了远了!近一点儿!” 几个侍从听罢,连忙走了去,将绑在远处树上的活兔子解了下来,寻了个更近的树干绑着。 “好!就这样。”宛平延朗笑了几声,搭弓又射。 一支箭应声而出,在空中扭来扭去,最后总算是射中了那只兔子的耳朵。 小兔子惊叫一声,红色眼瞳睁地老大,双腿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吓死了。 几个侍从狗腿子似地跑了过来,拎着那死兔子道:“少爷好能耐,一箭射中不说,还叫那兔子直接吓死了。” 宛平延仰起头,鼻子快要翘到天上去:“哼,那当然,当小爷是谁?” 众人又是一阵叫好。 宛平延被夸的心情大好,转头冲一旁斜躺在软垫上吃着葡萄的边子濯道:“子濯兄,别光盯着吃了,你也来试试。” 边子濯不以为然,又丢了一个葡萄到嘴里:“本世子腿上伤还未好呢,射不得箭。” 宛平延翻身下马,几步走到边子濯面前,拿了几个葡萄吃,道:“你好歹来了陇山,哪能一箭不射?你若是腿还疼,小爷叫他们几个绑的更近些,诺,就绑那。” 边子濯烦躁地摆了摆手,道:“不射不射,拉弓手疼,不如吃葡萄。”他说着,又冲一旁的人道:“这盘吃完了,再拿些来!” 见边子濯不愿意动,宛平延一个人也觉得没甚意思,遂一屁股坐了下去,嚷嚷道:“光吃葡萄怎么行,再拿些瓜子和茶来!” 底下的人领了命,匆匆跑出林子,去准备了。 两个纨绔公子,端地是将这秋猎玩成了秋游,林子里铺着软垫,放着瓜果热茶,林境清幽,好不惬意。 两人正聊着某某日阳春楼的哪位小倌身姿卓绝云云,忽的听见林子深处传来两声声虎啸,惊起林中一干鸟群,呼啦啦飞向高空。 “哎呀!”宛平延吓得手抖了抖,杯里的茶洒了一身,皱眉骂道:“真是晦气,是哪个在猎老虎,扰小爷雅兴!” 边子濯静静听着远处的动静,手上缓缓拿起茶杯,放在唇间轻嘬了一口,仰头喝茶的一瞬间,他眼眸一转,冲着不远处某个树的茂盛之处,悄悄打了个眼色。 “呼——”的一声轻响,那棵树的某个枝丫骤然一阵下压,随后松了力气,轻轻一阵回弹,在空中抖了几下,重新归于平静。 “管那些做什么?”边子濯笑了笑,又给自己倒满了茶,道:“平延,喝茶啊?” 第45章 隔墙有耳 老虎之所以被称为山中之王,其中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便是老虎四足之下有着厚实的肉垫,且其腿部肌肉发达,动辄间便能爆发出巨大的力气,这便能使得它们在山林之间的奔跑如履平地。 所以,尽管姜离已经卯足了劲儿施展轻功,但一来,他轻功本就不佳,在这山林之中更是难行,二来他现在怀里还抱着明德帝,遂还未等掠出多远,他便两股战战,足下已经开始感觉到吃力。 明德帝早就被这老虎吓得愣住了,孩子害怕的不行,双手抱着姜离的肩膀,脑袋埋在姜离胸前,整个人已经颤抖着缩成了一团。 身后猛虎的嘶吼声愈发骇人,它如捕猎般迅猛狂奔,眼见着便离两人越来越近,姜离大张着嘴喘着粗气,足下丝毫不敢停顿。 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方才那支箭是什么人从哪里放的,只见他抬手掏出怀里的哨子,放在嘴边猛地吹出声来—— 这是锦衣卫内一种特殊传信方式,哨声越是急切,便代表着事态愈发紧急。他不停的吹着哨子,尖锐的声音穿过深林,直达云霄。 他与明德帝只行进了一盏茶的时间,照理说离锦衣卫和禁军待命的地方并不远,倘若他们听到声音即刻前来支援的话,应该马上就能赶到了。 姜离如此想着,却不想林间的灌木和杂草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一脚深一脚浅地踩下去,姜离忽的脚腕一痛,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脚腕不知怎的已被藤条缠住,难以挣脱。 姜离脸色苍白,他咬了咬牙,猛地倒吸一口冷气。 说时迟那时快,姜离迅速将明德帝放下护在身后,整个人如灵蛇般扭转过身子来,顺势劈手从腰间拔出绣春刀,刀尖对着咆哮着袭来的猛虎。 姜离牙关紧咬,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猛虎愈来愈近的咽喉,额间青筋毕露。 “咻——!” 又是一声破空之声。 一支长箭从林中另外一侧袭来,几乎是贴着姜离的面颊,以一种极大的冲击力,直直插入了那只老虎的两眉之中。 那老虎登时嘶吼一声,偌大的身躯竟被这区区一支箭的劲霸力道射的在空中打了个趔趄,鲜血从它的额间喷涌而出,霎时间溅了姜离一脸。 “噗通——”百余斤重的身躯落了地,好似砸的大地都抖了一抖,姜离瞪大双眼,呆愣地看了看地上抽搐着垂死挣扎的老虎,随即猛地回过身来,他蓦然抬头,只见离自己三步开外,曹汀山正高坐于马上,双手保持着挽弓射箭的姿势,手中刚弹射出箭的弓弦正在发着清晰的嗡鸣。 “呵——”曹汀山咧了咧嘴,垂眸看了看面前一身狼狈不堪的姜离,眼中鄙夷之色尽显:“姜指挥使,要本将说,你这般孬种的模样,如何能保得住皇上?” 姜离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一双冰冷如墨玉般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曹汀山,抿唇没有说话,似乎在想着什么。 曹汀山转眼又去看明德帝,连马都没下,只拱了拱手道:“皇上,臣救驾来迟。” 明德帝已完全被吓的说不出话来,两只肉嘟嘟的小手死死攥着姜离的衣角,满脸都是恐惧。 姜离弯下腰,安抚般拍了拍明德帝的肩膀,伸手将孩子重新抱回了怀里,此番动作做完,他却忽然往回走了几步,在那猛虎的尸体旁站定,躬身拔出了那根刺入虎腿的箭簇,然后又拔出了插在虎额上的那个箭簇,随即低下头,将两个箭簇放在手中对比,全程一句话都没有说。 曹汀山骑在马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姜离,他嘴角微微扬起,一副笃定了他发现不了什么的表情。 半晌,姜离将那两个箭簇收好,缓缓放入怀里,伸手再次轻轻拍了拍明德帝的背部。 “指挥使,可看出什么了?”曹汀山笑道。 姜离眼神闪过一丝戾气,眸中登时多出几番凶狠与杀意来:“曹将军既如此有把握,微臣怎么看的出来什么。” 曹汀山冷哼一声,道:“姜指挥使真会说笑,本将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是么。”姜离道,声音像粹了冰:“听不懂便罢了。曹将军,告辞。” 姜离说完,连一个眼神也没递给曹汀山,抱着明德帝,转身便走。 曹汀山戏谑笑着,直到看着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树林里,这才一拉马绳,翻身下马,瞧了瞧老虎的尸体,叹道:“幸好有个畜牲在这儿睡觉。” “是呵,差点便被他们发现了。”突兀的一声应和,曹汀山身侧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壮一瘦两个衣着打扮如侍卫的男子。 第48章 “只可惜了,这只老虎,没能咬的死那小皇帝。”两人之中身材劲瘦的那人俯下身瞅了瞅那老虎的尸体,开口道。 若是姜离还在,他定能通过声音发现,此时说话的这个人,便是几个月前,在台州将他几近逼至绝路的两个黑衣人之一。 “咬死?”曹汀山哼了一声,用脚尖随意拨弄着老虎的尸体,四下打量道:“你没见着那姜离护那小皇帝跟护雏儿似的?姜离可是边子濯搁在心上的宝贝,要是就这么死了,那世子发了疯,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将军,他能做出什么事来?”那人挑眉道:“秋猎的地盘这么大,深山老林死两个人多正常,没人会知道这事儿跟咱们有关系。等他俩死了,让那北都疯狗对着太后撒野,岂不美哉?” “拾捌。”曹汀山冷冷喝了一声。 拾捌顿了顿,抬眼看了看曹汀山,只见后者脸上神色骤然阴沉下来,他浑身一震,知道自己贸然说错了话,脸上血色尽失,像是极度害怕曹汀山这副模样似的,噗通一声,单膝跪在地上,垂眸道:“将军……属下失言。” 曹汀山看了看他,眸中寒光毕露,二话不说,对着拾捌胸膛便是一脚,他力气本就极大,这不收力气的一脚直直将拾捌踢倒在地上闷哼了一声,忍着口中的血腥气,咬牙道:“将军恕罪。” 曹汀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脚掌在拾捌胸膛碾了又碾,寒声道:“用那畜牲吓跑那两人便罢了。边子濯年少时可是北都的天之骄子,如今不过装疯卖傻,你以为他好对付,是想让本将落把柄给他么?” 拾捌咬着牙,唇齿间溢出些血迹来 但尽管这样,他双手也不敢去触碰曹汀山的马靴,只颤声求着饶:“将军说的是,属下受教了。” 曹汀山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抬起脚厌恶地在地上的草上蹭了蹭。 拾捌得了放过,连忙忍痛起身,重新跪在曹汀山面前,额角布满冷汗,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曹汀山转头看向另外一人,道:“拾玖,这皇家猎场,探的如何?” 拾玖低下头,抱拳道:“回将军。我与拾捌已经探明,这里就是当年——” 突然之间。 曹汀山猛地举起手打断了拾玖的话,随即以极快的速度伸手从腰上摸出一把短匕,扬手便朝着离着几人不远的某棵树上直直刺了过去。 拾玖反应极为迅速,几乎在曹汀山丢出匕首的下一刻,他便足点地,整个人骤然飞掠到那棵树前,并于半空之中一手并拢抬起,掌中瞬间聚气,对着那树冠猛地拍了下去! “呼啦——” 整棵树应声剧颤,满树的叶子瞬间被打落了不少,树干更是被这股怪力打的吱哇乱响,拾玖半空中一个拧腰,整个人稳稳落在树杈上,眼睛一转,便见着了曹汀山方才丢出去、几乎全部插入木头之中的匕首。 他将那匕首慢慢拔了出来,垂眸细看,在匕首的刀刃上,竟残留着一丝不易发觉的血迹。 拾玖拿着那匕首,翻身下了树,几步走到曹汀山身边,将匕首递给了他:“将军。” 曹汀山看了看那匕首上的血迹,冷冷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已经洗的快掉色的明黄手绢,将那血迹轻轻擦去。 “走。”曹汀山道。 第46章 和盘托出 深夜,边子濯摒退了一干侍从,将帐内的烛火吹熄,他从窗户缝向外看了看,确认营帐外无人后,这才几步走到桌前,从怀里掏出一瓶金疮药,道:“手伸出来。” 元昭犹豫着道:“世子殿下,属下自己来罢。” 边子濯则摇了摇头,不容拒绝地抬起元昭的手臂,借着烛光,将他自己草草包扎好的地方一层层揭开,然后拔开金疮药的盖子,倒了些药粉在那伤口上,道:“现在不比在瞿都城内,你先将就一下,一会儿等张哲下了值,你去行宫找他,教他给你再处理处理。” 元昭疼的轻哼了一声,垂眸看见边子濯在给自己细细包扎,脸上一哂,哑声道:“殿下,是属下失职……” 边子濯道:“没什么失职不失职的,之前在瞿都城内的时候,我与曹汀山交过手,他很不好对付。” 元昭捂着自己被重新包扎好的胳膊,道:“那两个人看样子是曹汀山的亲信,此次跟着来,好像在探此次秋猎的地点。” 边子濯收好金疮药,沉吟道:“大虞的秋猎地点每年轮换,此次也是按照惯例定在了陇山,未必曹汀山在陇山内做了什么手脚……” 元昭站起身,道:“殿下,不若属下再从江南调些暗卫回来,跟着曹汀山?” “不可。”边子濯道:“你此番已经打草惊蛇,他们日后行事只会更加谨慎。加之曹汀山和那两个家伙武功不低,贸然跟踪,唯恐生变。” 元昭抿了抿唇,沉声道:“可殿下,他们如此鬼鬼祟祟,就这般不管么?” “以不变应万变。”边子濯道:“现下正直关键时候,不能因为曹汀山一人乱了计划。” 元昭顿了顿,低下头道:“是,殿下。” 两人正说着话,门口的帘子忽的被人掀开,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身而入,正是姜离。 “唤我过来什么事?”姜离随意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抱怨道:“你这营帐外可留着姜回雁不少尾巴呵。” 姜离话毕,抬头便见着元昭正坐在桌前袒露着上半身,他胳膊处包扎着,还泛着隐隐的血迹。姜离动作微微顿了顿,皱眉道:“元昭这是怎么了?” 边子濯道:“白日里我让他跟着你,被曹汀山伤的。” “是那时——”姜离脸上神色凝重了些,咬牙道:“曹汀山想要谋害明德帝。” “不是要谋害明德帝。”边子濯解释道:“你们应该差点撞破了他的什么事情,被他赶走了。” 姜离想了想,从怀里掏出那两个箭簇,道:“这便是曹汀山射向那老虎的箭,你看这箭簇上的花纹。” 边子濯拿起那箭簇看了看,又拿给元昭。 元昭细细端详了一番,摇头道:“这花纹,从没有见过。” “我也没印象,但我能肯定,曹家的图腾可不是这个。”边子濯沉声道:“元昭,教人去查查。” “是。” 边子濯说罢,转眸看了姜离一眼,又冲元昭道:“两浙一带现在是什么情况?” 元昭听罢,霎时间便会了意。 之前任何有关计划的事情,边子濯都有意地不让姜离知晓,现在边子濯既然当着他的面儿问,便是想要借他之口,将自己的计划与姜离和盘托出。 一想到世子殿下和二少爷已有了和好的趋势,元昭的伤痛都少了几分,连忙答道:“回殿下,王进海死后,倭寇果然开始入侵。冯柒那厮现已被逼逃离台州,龟缩在杭州城的总督府里,但他至今未向瞿都上报倭寇一事。” “上任三个月便因治理不力导致倭寇入侵,他只要一上报,管老必然会联合文官一脉,上疏要求换人。”边子濯哼了一声,扯开凳子拉了姜离坐下,道:“若是换了人,好不容易到手的盐政便没了,他还怎么贪?” 姜离听着两人的谈话,莫名其妙地看了边子濯一眼,哪知边子濯却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一手给他倒了杯热茶,示意他坐着慢慢听。 “老贾呢?”边子濯又问。 “贾师父带着定北军乔装的民兵,在台州沿海一带的剿倭寇很顺利。两浙一带应是没有问题。”元昭说罢,往日里面无表情的脸上却隐隐透出些试探,邀功般抬眸,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姜离。 姜离循着元昭的视线看了过去,两人视线相碰,元昭愣了愣,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寒铁面具,僵硬地挪开了视线。 姜离被元昭这不加掩饰的躲避搞得无语,只听他叹了一口气道:“前几日听户部的人说,江南现下也危如累卵,春耕一事姜回雁处理不当,现在临着秋收,怕是要闹饥荒。” 边子濯站在姜离身后,伸手捏了捏姜离的脸,道:“没错,元昭的暗卫大部分都在江南一带待命。” 姜离伸手拍掉边子濯乱动的手,勾唇一笑,道:“所以江南和两浙一乱,到时候若是在加上瞿都秦攸的这一支定北军……世子殿下,那便是您出手的时候?” “没错。”边子濯道。 边子濯绕了这半天,便是想要将目前的情况与自己说明,姜离心下微动,想要说什么,却又梗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只蓦地侧过头去,装作不在意地不去理会边子濯。 边子濯细细瞧着姜离的动作,忽地从姜离身后伸出手捞住他的下巴,指尖使了些力气,将姜离的头抬起来,垂眸看着他道:“还有,你叫什么世子殿下,要叫子——濯——” 姜离忽的被他这么一打岔,整个人愣了半晌,待回过神来,额上登时爆了青筋,他伸手推着边子濯的腹部,嚷道:“放开我!” 元昭左右看了看两人,木讷地站起身拢好衣服,正要告退,边子濯却突然发了话,喝道:“你给我坐下!” 第49章 元昭遂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边子濯又去唤姜离,咧嘴道:“快叫,不叫我现在就亲你,当着元昭的面。” 元昭:“……” 姜离仰着脑袋,一点也不舒服,见边子濯不肯松手,姜离登时便发了气,一把攥住边子濯的领子,骂道:“边子濯,你混蛋!” “我又怎么混蛋了。”边子濯道:“少时在北都,我俩亲热还叫元昭帮忙望过风不是?” 姜离脸上一红,喝道:“你闭嘴!” “叫啊。快点。”边子濯才不理会他,低下头让两人间的距离离得更近了些,好像下一刻就要这般不管不顾地吻上去。 边子濯力气本就比姜离大,犯起浑来更是教姜离挣脱不得,姜离吓得双脚乱蹬,慌乱间羞愤地怒吼一声:“元昭!” “属下在。” “滚出去!” 元昭像是得了赦令,“蹭”地一下站起身,连告退都没来得及说,一溜烟儿便跑了出去。 营帐的帘子掀开又闭合,浮动的晚风吹起两人额间的发梢,边子濯垂眸看着姜离快要红透了的脸颊,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阿离,你慌什么?” “胡说,谁慌了——” 姜离话音未落,边子濯便吻了上去。 他从姜离的薄唇一路吻到他的下巴,姜离被吻的浑身发软,连拒绝都没了力气,整个人虚虚靠在边子濯的腹部。 室内空气渐渐变得粘稠,姜离微微张着唇,任由边子濯一点点地亲着,某一个瞬间,他忽然感受到后背那人从小腹愈发滚烫起来的体温,姜离愣了一愣,连忙伸手推开边子濯的脸,喘气道:“好、好了……我晚点儿还要回去。” 边子濯含着他的指尖,声音黏黏糊糊:“以为我不知道?明德帝受惊,你脚腕又被藤蔓划到,这几日都不会给你排班的。” “不排班我也要回去。”姜离道:“谁要在你这破营帐住。” “指挥使尊贵,有了行宫住便看不上我这营帐了?”边子濯哼道。 “世子殿下吃得苦,我还是算了。” 姜离说着,生怕两人又这般擦枪走火,挣扎着便要起身,哪知边子濯却眼疾手快地将人抱了起来,拢在怀里道:“好了,不做什么,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47章 心疾难医 此番来瞿都参加秋猎的外宾,无一例外,都被户部安排住在了陇山行宫的西北面。 由于此次秋猎来宾众多,故禁军派出的守卫也甚是森严,当然,这对于边子濯来说算不得什么,只见他抱着姜离,寻了禁军轮值的空隙,几个起落便潜入了行宫,稳稳停在了一处小院子里。 姜离足尖落了地,四周环顾了一圈,问道:“这是分给谁的院子?” 边子濯道:“天雍这次过来的使臣,赏伯南。” 姜离愣了愣,忽地想起那日来陇山的途中,坐在马车上掀帘与自己对话的公子。 姜离的眼睛微微睁大:“赏伯南?” 边子濯看了看他,道:“看样子,莫非你们已经见过了?” 姜离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动作顿了顿,问道:“你之前同我说,会找个天雍的治心疾的大夫,难不成就是那赏伯南?” “正是。”边子濯点了点头。 天雍国位于大虞西南处,虽与北都接壤,但由于地理和政治因素,边拓还在的时候,两国经常于北境爆发冲突,虽然现在两国之间情况已有缓和,但因常年战争,北都百姓与天雍百姓依旧极少有交往。 姜离尚在北都时,也从未听说过边子濯认识是什么天雍的人,更何况,那赏伯南的岁数甚至看起来比边子濯还要大上一些。 “你怎么会认识他?”姜离皱了皱眉,问道。 边子濯叹了口气,烦躁地挠了挠脑袋,一想到他与赏伯南之间亦敌亦友的关系,边子濯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这个,说来话长,我与他算是旧识……” 姜离看了看他,神情忽地变得犹豫起来,他想了想,轻声道:“边子濯,要不我还是……” “你们怎么回事?”一声清冷的声音传来,不远处的屋子窗户被推开,只见赏伯南一身青衣坐于窗边,手上正拿着一卷什么书看着,目不斜视道:“还不进来?” 边子濯听罢,转头看了看姜离道:“进去罢。” 说完,他便牵着姜离的手走进了屋子,伸手将姜离摁着坐到了赏伯南面前。 “介绍一下,赏伯南,赏公子。”边子濯道:“现在是天雍国的……” “没什么官职,只是个使臣。”赏伯南打断他道。 边子濯抿了唇,眸子看向赏伯南,哼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姜离看了看两人,他似乎有些心事重重,情绪自进了屋子便迅速低沉了下去,只虚虚冲着赏伯南行了一礼,道:“赏公子。” “不必多礼。”赏伯南声线清冷,浑身都像是透露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气息,他伸手关好窗子,眸子在姜离脸上仔细打量了一番,点点头道:“嗯,看来有好好在吃我给你开的药引子。伸出手来我探一下脉罢。” 姜离垂眸看着桌面,他整个人似乎完全没有在听赏伯南讲话,只见他兀自呆愣了半晌,忽的抬眸看向赏伯南,道:“我不治。” 此话一出,边子濯和赏伯南都愣了一愣,边子濯更是一把捏住姜离的肩膀,皱眉道:“阿离?怎么了?” 姜离没有去理会边子濯,他浑身僵硬,目不转睛地看着赏伯南,又问道:“敢问赏公子,我的心疾,你可有把握能治好?” 赏伯南看了看他,实话实说:“不瞒指挥使,你心脉已损多年,现已伤及根本,自然不能完全治好,但我能保证它不易再复发。” 姜离像是早就料到一般哼了一声,道:“那赏公子的意思便是,不能治好了。” 赏伯南听罢,收回双手,抿唇不答,抬眸先看了一眼边子濯,复又看向姜离,道:“看样子,指挥使这是不信我?” 姜离一双眼睛满是疏离与戒备,一错不错地盯着赏伯南。 赏伯南说的不错,他的确不信,自从被边子濯刺的心脉受损,这心疾便像是一块巨石一直吊在姜离的头顶。在瞿都的前几年,他饱受心疾折磨,日日都像是游走在生死的边缘,他曾访遍瞿都名医,药吃了不少,可几乎都无用,最后还是边子濯寻了法子,教他堪堪吃着特制的药丸吊着命。 可现在,却突然来了个没听说过的家伙说能抑制他的心疾不易复发,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期望与失望,说句实话,姜离内心的怀疑远远大过对治疗的期待。 “告辞。”姜离说着,站起身就准备走。 边子濯见状,横跨一步拦在姜离跟前,低声道:“阿离,你怎么开始闹别扭了?” “我闹别扭?”姜离笑了一声:“赏公子说的话与御医别无一二,既然都是治不好,我又何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一旁的赏伯南见状也懒得解释,兀自坐在桌边,撑着脑袋看着两人。 边子濯被姜离这突如其来的态度搞得措手不及,分明最受心疾折磨的便是姜离本人,在这之前,他也曾与姜离提过这件事情,那时姜离虽当着他的面冷言冷语,但却未曾表现过抗拒,怎地等他将赏伯南请来了,姜离却变得犹豫不决了? 但尽管边子濯心里不解,他也知道姜离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只好缓下声解释道:“赏伯南师从高人学医,与宫里的御医自然不一样,你便教他看看又何妨?” “看了又治不好,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姜离寒声道,他伸手推拒着边子濯:“让开,我要走了。” “阿离!”边子濯沉声道。 “边子濯!”姜离也吼:“你没听明白么?我不想治。” “哎。”赏伯南看了看两人,打断他们,说道:“敢问指挥使,自吃了我开的药引子后,这心口可有再疼过了?” 姜离沉吟片刻,道:“不曾。” “既然如此,可解指挥使心中疑虑了?”赏伯南道,他双手插入袖子里,做出一副不愿再说的模样:“我只是个大夫,话已至此,其余的规劝便留给世子殿下罢。” 赏伯南说罢,转身便出了屋子。 屋内一下子便只剩了姜离和边子濯两人,边子濯揉了揉自己的眉角,又唤了一句道:“阿离,赏伯南便是专为你这心疾而来,你怎的如此抗拒?” “不需要,反正治不好。”姜离咬了咬牙,烦躁地拧过头去:“况且吃着现在这药丸,也死不了。我就这样挺好的。” “可我不好。”边子濯看着他,沉声道:“我不想你一直吃药这么吊着,我想让你的心疾治愈,就算治愈不了,不再复发也是好的。” 姜离听罢,浑身猛地震了一震,他蓦然低下头去:“边子濯……” 他受心疾折磨多年,虽然嘴上说着不肯治,实际上不过是认清了现实。既然大夫都说治不好,那便就这么下去,也好过整日为这那一点点治愈的希冀吃药受苦。 第50章 边子濯走进了几步,轻轻捧起姜离的脸道:“阿离,我们再试一试罢?你这心疾因我而起,你便当是再给我一次补救的机会。好不好?” 姜离鼻头猛地一酸,他转过头去,咬着牙,颤声道:“……你闭嘴,边子濯。” 边子濯垂下眸子,伸出手揉了揉他翻红的眼角,在姜离额上轻轻一吻,笑道:“好阿离。” - - 赏伯南缓缓铺开针灸,点了明火,一点点地将针尖都烧了一遍。 而在他的手边,已经温好了一碗大补的汤药。 姜离靠坐在铺满软垫的椅子上,扭头看着那些个银针,脸色惨白。 边子濯坐在他身侧,满眼心疼地看着姜离,不自觉地将姜离的手攥的更紧了些。 赏伯南道:“你这心疾,是因外力损伤加气血攻心导致的,前一个月教你吃的药,作为引子,目的是为了先封住你周身的几大穴,现在治疗的前几天,我便要先来帮你疏通郁结。” “施针加服用补药,一为疏,二为通。”赏伯南说罢,看了看两人,又道:“我先说好,会很疼。” 边子濯说赏伯南医术高明,并非大话。与之相反的是,赏伯南之所以疗伤在行,便是因为他与那宫里一步不敢踏错的御医相比,赏伯南的用药及手段,处处直插要害,精准的同时,却又霸道难耐。 姜离这病拖了这么好些年,心脉交错郁结的同时,已然损伤了身体的根基,加之他这些年日日不忿,想要一下子完全化开,自然会吃上不少苦头。 赏伯南给姜离开了不少方子,上好的人参、当归、黄芪等等,像是不要钱似的熬成药汤,日日先硬逼着姜离喝下去,等到姜离被这猛药刺激的浑身发汗,周身如充血一般刺痛的时候,赏伯南又开始施针,将他几处心脉大穴封住,然后用手捏着姜离胸口的脉络,一点点地揉捏下来,像是要将那郁结揉碎了,生生挤出去一般。 姜离毕竟被宫里的御医保守治疗惯了,哪里受过这等野的治疗法子,疏通的经脉连着浑身,疼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恨不得还不如就这么挨上一刀,也比这长久到不知何时是个头的治疗来的畅快。 姜离疼到极点,浑身几乎被汗水浸透,他拼命挣扎求着边子濯:“我不治了!不要治了!边子濯,我求你,让我死了算了!” 边子濯看着他,忍不住将他整个人紧紧抱入怀里,伸手按着姜离疼到发颤的背脊,颤声道:“阿离,好阿离,你再忍一忍。” 幸好秋猎这几日无甚异事,姜离告了假在行宫休息,有着萧秀明顶在前面,也没人寻他来。姜离的治疗总算有惊无险地熬过了最辛苦的几天,他躺在室内的床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吱呀——”一声,边子濯推门走了出去,正好瞧见了在院内树旁站着赏月的赏伯南。 赏伯南回头看了他一眼,转头自顾自又去看月亮。 “他睡着了?”赏伯南道。 边子濯听罢,走到了他身侧,双手抱胸靠在树边,也仰起头看着头顶的明月:“嗯。” 赏伯南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边子濯,我不太懂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况。多年前,是你亲笔写信,说姜离背叛了你。今年又急慌慌地叫我过来,为了他的心疾?” 很久之前,大虞和天雍因为通商口岸爆发冲突,便是在那一战里,他二人偶然相识,赏伯南也没有想到,他俩这种对立阵营的人,竟然能相识许多年,一直到两国和好,到现在也能维持住相互称作所谓“朋友”的关系。 这些年,他与边子濯虽然隔的远,但彼此之间却从未断过联系,相互偶有通信,关于边子濯和姜离之间的爱恨纠葛,他也略知一二。 “如你所见。”边子濯道:“我心悦他。” “是么?”赏伯南转眸看向边子濯,哼道:“你不爱你的皇兄了?还是说,姜离终于被你驯服了?” “赏伯南。”边子濯低下声音,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警告。 赏伯南悠悠叹了口气,负手而立,道:“没意思,你们两个的事,我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边子濯看了他一眼,道:“听说你这次来瞿都,又带了两国通商口岸的事来谈?” “没错。”赏伯南道:“现在两国已经和好,本就该恢复通商。再说,与天雍通商,于现在的大虞来看,应该对你们百利而无一害罢?” “你可与姜回雁说了?” “我与她说做甚。”赏伯南声音清冷,哼道:“我们压的宝可一直是你。” “哼。”边子濯勾唇笑了笑,道:“是么,那你们皇帝想与我谈什么?” “卖粮。”赏伯南道。 “笑话。”边子濯眉毛一压,眼中寒光毕露,道:“这是你们那个狗皇帝的意思?天雍今年丰收,大虞今年歉收,开通通商口岸,只一项粮食倾销,便能叫大虞靠卖粮吃饭的百姓亏的血本无归。” 赏伯南看了他一眼,道:“很好,谈判破裂,我也好回去交差了。” 边子濯瞪着他看了半晌,忽的嗤笑了一声:“赏伯南,你这是公费旅游来了。” “不是顺带给你相好治了病?”赏伯南耸了耸肩,道:“言归正传,姜回雁当政,大虞内部混乱如斯。天雍并不想要一个随时会动乱的邻国。边子濯,亏你忍了这么多年,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边子濯双手抱胸,复看了看月明星稀的长空,道:“便是此次秋猎。” “可需要我帮忙?”赏伯南道。 “伯南公子武艺不佳,还是算了吧。”边子濯看着他道:“你代我好好照顾姜离就行。” 赏伯南冷哼一声,正准备反讽回去,却听得边子濯忽然说了一句:“不要让他离那些秋猎的马儿太近。” 赏伯南一愣:“什么?” 边子濯扬了扬下巴,转头示意赏伯南看向院内一旁的马厮,那里正圈着一匹由司礼监分给每个参加秋猎之人的马匹。 只见边子濯从怀里掏出一块平滑的骨哨来,隔着马厮老远,放在嘴边又短又快地轻轻吹了一声。 顿时,那马儿像是受了惊,前蹄不安地踏着地面,开始对着边子濯狂打响鼻。 赏伯南猛地瞪大眼睛,转头看向边子濯:“边子濯啊边子濯,你可真是个疯子。” 第48章 针锋相对 今年的秋猎依旧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中。 各贵族世家和外来宾客热情高涨,每日里狩猎回来的野兽也愈发多了起来,但不论如何,都还是比不过秋猎首日曹汀山猎到的那头猛虎。 而明德帝自那日被吓到,之后就再也没有进过林子,他像是对狩猎有了阴影,整日窝在行宫里看书批奏折,再没踏出半步。 与此相对的,姜淑娴反倒骑上了马,于林子中射杀了一只凶猛的游隼。相比姜淑娴的表现,明德帝确实差的太多。朝堂之内便开始对明德帝的做法颇有微词,认为明德帝过于软弱,于此等重要的秋猎期间,有损大虞皇家颜面。 很快的,这等流言不胫而走,连外来的使臣都已知晓一二。 当然,姜回雁对此事自然很是满意,姜淑娴作为安乐公主,一边在秋猎上大放异彩,一边又积极参与其他使臣的商谈,俨然一副已经开始掌握朝政的模样。 而由管叔伯代表的文官一脉在秋猎这种活动中本就没什么话语权,众文官扼腕叹息,上疏之事频发,但一来明德帝固步自封,不肯接招,二来管叔伯对此事没有发表任何态度,三朝老臣稳如泰山,像是无力回天,又像是静观其变,谁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这些事儿,姜离都没空去搭理。赏伯南用的药甚猛,他不知昼夜地昏沉了好几日,等到最难捱的那几天过去,姜离整个人都像是被扒了一层皮。 这日总算不用再去赏伯南那扎针,姜离虚虚窝在边子濯的营帐里,刚喝了药,正被边子濯抱着等发汗。 元昭忽然从账外走了进来,他抿着唇,脸上的神色并不见得好。 “殿下。”元昭冲边子濯行了一礼,道:“曹汀山的人乔装来了,说要见你。” 边子濯和姜离具是一愣,边子濯顿了顿,道:“见我?” “是。”元昭道:“是那日那个拾捌。” “曹汀山?打的什么主意?”姜离道。 边子濯看了看他,用几个软枕在姜离背后垫好,又轻轻给他掖好被子,道:“你好生发汗,我来会会他。” 说罢,他便一拉床帘,将姜离整个人遮了起来,冲元昭道:“教他进来。” 元昭点了点头,转身出了营帐,不多时,他便将一个青年领了进来,只见那青年刚一进帐子,便毫不客气地摘掉了自己的遮面,双眼肆意打量着帐内,最后落在了坐在桌边的边子濯脸上。 “世子殿下,自台州一别,许久不见了呵。”拾捌道。 边子濯抬眸看了他一眼,道:“小子,那日你二人联手才能与我打成平手,今日怕是失了忆,敢于本世子面前这般狂妄。” 第51章 “狂妄二字,哪里比得过殿下您在姜回雁眼皮子底下装疯卖傻。”拾捌勾唇轻蔑道:“您说是么?” 边子濯冷笑了一声,道:“这便是曹汀山教你来说的话?” 拾捌道:“自然不是。将军派我来,只因将军在林中偶然发现一处温泉,想于今夜子时,邀请你们去林中一聚。” “本世子去的理由是什么?”边子濯冷声道。 “将军说,他是诚心想与你们合作。”拾捌道。 边子濯盯着他看了半晌,道:“本世子若是不去呢?” “推翻太后对你我双方都有好处,一来世子殿下你能当皇帝,二来曹将军能解除太后这个控制自己的枷锁。”拾捌道:“世子殿下,您会去的。” 边子濯本就想知道曹汀山在搞什么名堂,此番他竟自觉找上门来,边子濯自然也没有什么拒绝的道理。他想了想,站起身道:“可以,去回曹汀山,说今晚子时,本世子会去的。” “不光是您。”拾捌的眼睛微微一转,盯着边子濯身后那个遮的严严实实的帷帐,道:“还有姜指挥使。” 边子濯眼眸登时冷了下来。 拾捌笑了笑,对着边子濯便是一拜,道:“我家将军拿出了合作的诚意,其余的,世子殿下可自行斟酌。今夜子时,我会在营地西侧向外十丈处恭候。那么世子殿下,拾捌便告辞了。” 拾捌说完,一撩袍子便走了出去。 边子濯站在桌边,视线死死盯着拾捌离去的背影,漆黑的瞳孔里面好似乌云翻涌。 伸手的帷帐动了动,姜离伸出手缓缓撩开,唤道:“边子濯,你不用想了,我与你同去。” 边子濯转过头去看他,几步走到床边,伸手拂去他额上的细汗,道:“你好好治你的病,去什么去。” “那赏伯南不是说发了汗便好了?明日的治疗明日再说。”姜离道。 边子濯皱了皱眉:“阿离——” “边子濯。”姜离打断他道:“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曹汀山从一开始就好像在针对我一样。” 边子濯听罢,动作顿了一顿,疑惑道:“针对你?” “没错,就像北凉城破那日,他为什么要……”姜离说到这儿,话语突然顿了顿,侧过头去不看边子濯,继续道:“那日他为什么要当着定北军的面陷害我,我分明与他无冤无仇。” “真是因为我是姜家的彘子,所以要庇护我么?可我于姜家来说,根本可有可无。就算那时在北凉城死了,姜家、姜回雁,也都不会关心……我倒是觉得,他是故意放了我一马。”姜离皱了皱眉,继续道:“这种感觉我说不上来,本是没有这般强烈的,但此次曹汀山进京的时候,我再一次感觉到,他好像在观察我。那种故意让我活下来,然后看着我在他掌心蹦跶的感觉。” 边子濯抿了抿唇,他弯下腰,坐在床边道:“曹汀山本就另有所图,我现在能想到的是,他乐得瞧见我与姜回雁斗的你死我活,最后两败俱伤时,由他来分一杯羹。” “可这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不是么?”姜离道,他看了看边子濯,犹豫了一下,伸手抓住边子濯的手:“边子濯,我跟你一起去。” 边子濯悠悠叹了口气,将他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盖好,道:“你先发发汗,离夜深还早着呢。” - - 子夜时分,姜离和边子濯果然在营地西侧找到了等候多时的拾捌。 拾捌看了看两人,侧耳听了听林中的动静,盯着边子濯道:“看来世子殿下还邀请了旁听者?” 边子濯不信曹汀山,为了以防万一,他叫元昭带着一些暗卫跟着。 “这点小事。你们曹将军不会介意的。”边子濯勾了勾唇,做出了个请的手势,道:“带路罢?” 拾捌哼了一声,转身便掠了出去。 边子濯腿部的伤本就已经好了大半,加上赏伯南又给他用了些滋补的药材养了些时日,现在已然大好,就算抱着姜离,跟在拾捌身后,也堪堪不会落了下风。 不多时,拾捌带着他们拐入一处山谷,姜离鼻子动了动,远远地闻见了一丝硫磺的味道。 他抬头四下望了望,此处林深树密,似乎已经走出了划分好的秋猎距离,到了另外的一处峡谷里。 “到了。”身前的拾捌忽然说了一声,足尖落了地。 两人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山脚下,浓密的树林间环绕着一方天然的温泉,温泉边点着几盏明灯,正照着袅袅升起的热气,随着风在空中翻卷着。 温泉并不大,泉水内,曹汀山长发挽起,穿着一身白色的亵衣,胸膛半露,露出胸前小麦色的紧实肌肉,正靠在池中闭着眼睛假寐。 听见几人的声响,曹汀山缓缓睁开了眸子,尖锐如鹰隼般的眼眸在边子濯和姜离身上打量了一番,笑道:“小世子,指挥使,本将恭候多时了。” 拾捌已不知何时走到了一旁背着手站着,边子濯四下看了看,带着姜离走到了温泉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曹汀山,道:“没想到,曹将军可真有雅致。” 曹汀山双手伸直靠在岸上,勾唇道:“本将打猎错走了路,发现此处人间洞天,便分享与你们,如何,你也下来享受一下?” “婉拒了。”边子濯面不改色道。 似是猜到了边子濯会不领情,曹汀山侧了侧头,看向站在他身后的姜离,又道:“姜指挥使不是一直身体欠佳么?下来泡会儿?” 此话一出,边子濯脑子里忽地想到白日里姜离同自己说曹汀山针对他的一番话来,身子不由得上前挡在姜离身前,道:“曹将军,听你下属说,你想与本世子谈合作?” “不错。” 边子濯哼了一声,面上带了些不明意味的笑,只见他足下走了几步,寻了个半人高的石头坐下,双腿随意交叠在一起,寒声道:“合作?从付博的死开始,你便已经开始利用于我,别以为我不知道。” 边子濯话音刚落,两人之间虽隔着泛着热气的温泉,气氛却登时剑拔弩张起来。 “呵。”曹汀山伸手拿起一旁放着的酒杯喝了一口,道:“世子殿下果真是有手段呵,前锦衣卫指挥使付博的事儿,居然也教你查到了。” 姜离抿了抿唇,沉声问道:“所以我当上指挥使,也是你向太后举荐的?” “本将没必要做那种事。”曹汀山捏着茶杯把玩道:“付博一死,锦衣卫里,太后便只能用你。” “为什么杀他?”姜离道。 “什么为什么。”曹汀山咧嘴嗤笑一声,抬眸瞧着姜离,眸子在他脸上肆意打量了半晌,最后视线落于姜离薄薄的嘴唇上,故意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角,道:“本将乐意。” 曹汀山话音刚落,骤然觉得浑身泛起一阵冷意。他转眸看去,在他的面前,边子濯正看似随意地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微垂的刘海下,一双冰冷的眼睛正隐藏在阴暗里,犹如毒蛇一般无声而阴沉地望着他。 曹汀山是第一次见到边子濯如此冷冽的眼神,边子濯的眸子越是教人不寒而栗,他便越有种得逞般的兴奋感,只见他咧了咧嘴,伸手一把抓起身侧倒满烈酒的酒杯,劈手便往边子濯的脸上甩去。 “啪”的一声,边子濯以极快的速度稳稳接住,杯中青酒竟丝毫未荡出来。 “放心。”曹汀山冲着边子濯举起酒杯,道:“你碰过的东西,我不会碰的。” 姜离咬了咬牙,一双手在身侧死死攥紧。 边子濯眼眸深邃,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他轻轻瞥了一眼曹汀山,然后手腕一翻,将那杯酒尽数倒在了温泉里。 “真是浪费。”曹汀山仰头将酒喝完,朗声道:“这可是御酒。” “很遗憾。”边子濯勾唇,将那酒杯随意丢掉,道:“你喝的酒,本世子也不屑碰。” 曹汀山眼睛眯了眯,一双散发着危险的瞳孔与边子濯的视线对上,一时之间,两人好似隔空刀光剑影交手数次,谁都不肯退让。 随即,只听得曹汀山冷冷哼了一声,“哗啦”一下从泉中站起身。 他缓缓背过身去,伸手脱掉了身上已经完全被温泉水浸湿的亵衣,露出他古铜色的肌肤,和他背后沟壑分明的肌肉线条。 姜离微微一顿,他忽然发现,在曹汀山的两侧肩胛骨处,有许多道看起来像是被人抓挠过的痕迹。 那痕迹深浅不一,有的用力颇深,有的却好似剐蹭,但所有痕迹都由上到下抓挠而出,个中缘由,自是不言而喻。 如此羞耻的痕迹,没想到曹汀山却故意显给两人看,姜离脸上一赦,猛地转过脸去。 “本将家猫儿抓的,世子殿下,好看么?”曹汀山的声音带着戏谑与阴险,一双犀利的眸子紧紧盯着边子濯,好似不愿意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曹将军的癖好不敢苟同。”边子濯心下泛起一阵恶心,他脸色黑的吓人,蓦然站起身,寒声道:“看来曹将军说合作是假,恶心人是真,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便告辞了。” 第52章 “谁说不合作了?”曹汀山出声打断边子濯的话,只见他伸手拿起一件衣裳披在身上,继续道:“明日便是秋猎的最后一日,众使臣和太后都会从行宫出来参加宴席,本将知道你会动手,毕竟这次机会对你来说,众目睽睽,想做些什么事,再好不过了。” 边子濯面无表情地看着曹汀山,等他继续说下去。 曹汀山说罢,不知从哪掏出一张被洗的褪色的明黄色手帕随意擦着脸上的水珠,道:“本将今晚便会假意告病先回紫禁城。托你的福,太后还没对本将撤下防备,只要本将回去,一部分禁军便会跟着本将回去,到时候你想做什么,本将远在紫禁城,都不能前来支援。” “如何?小世子。”他抬眸看了看边子濯,笑道:“这合作,够不够有诚意?” 第49章 睹物不思情 经过一番并不算和谐的谈判,两人终于不再与曹汀山逗留,动身往营地走。 边子濯起身离去的时候,甚至连招呼都没有跟曹汀山打,拉着姜离转头便走,顺手还从一旁拿了个灯笼。 夜晚的山林里最是静谧,与人声喧嚣的行宫和军营比起来惬意了不少,不知是不是因为受到环境的影响,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施展轻功,而是由边子提着灯笼,一手牵着姜离,一前一后地慢慢在这深秋的山林中走着。 姜离的手白皙又柔软,指腹微微带了些用刀的细茧,边子濯就那样紧紧握着,拇指时不时扫过姜离光洁的手背,又轻又痒。 而姜离任由边子濯牵着自己的手,不反抗,不迎合,就那般松松垮垮的,没有任何回应。 四周安静地像是落入的深海,姜离的默然又将这安静衬地几许寂寥,边子濯脑海中不由得再次想起方才在温泉池边,曹汀山近乎露骨地瞧着姜离的那个眼神。 “哗啦”一声。挡着二人路的枝杈被边子濯再次拨开,他下颚线紧了又紧,终是忍不住开了口,道:“曹汀山他居心不轨。” 正垂眸看着足下的姜离顿了一顿,抬头看了一眼边子濯,应了一声道:“嗯。” 边子濯听罢,足下步子停住,整个人转过身来。 他手中亮着的明灯霎时间照在姜离如画般细细雕刻出来的脸上,边子濯双眸微垂,紧紧盯着姜离,沉声道:“他刚刚看着你那个眼神,教我差点忍不住想杀了他。” “出身不净,背刺养父,还做了姜家走狗。”姜离愣了愣,轻笑一声,自嘲道:“除了你,还有谁能对我这种人感兴趣?” 边子濯僵硬地拽着姜离的手,一双眼眸里神色复杂,夜里的秋风像是要从皮肤寒到肉里去,像鸡在啄,阵阵痛到心窝。边子濯嘴唇轻颤,道:“……阿离,你不要这么想。” “就算我不这么想,其他人也是这么看我的。”姜离道。 边子濯听罢,浑身的血液霎时间凝住了,他双眼一错不错地瞧着姜离,后者面容清冷,好像这番话已对他来说已经司空见惯,再也击不起他心中的任何波澜。 可姜离越是表现得不在意,边子濯的心脏便愈发像是被揪了起来。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姜离,可话语到了嘴边,却偏生说不出来,喉咙干涩的阵阵发苦,他整个人像是秋日里破碎纷飞的落叶,面对着姜离这座不再悲哀的佛。 都说因爱生恨。 但姜离好像对他连恨都没有了。 边子濯内心猛地一阵慌乱,他突然意识到,最近一段时间两人的相处,若非不是他一直死缠烂打追着姜离,那姜离对自己是不是也只剩下平淡,最后形同陌路……? 一想到这,边子濯整个人几乎就要站不住,他不觉后退了一小步,双眸被自己这突兀冒出来的想法骇的惊恐万分。 “怎么了。”姜离说了一句,伸手拿过边子濯手上的灯笼,道:“别愣着了,走吧。” 边子濯忽地有些恍惚,他下意识地再次抓住姜离的手,抬起头来刚想要说什么,视线忽然看到些久远又熟悉的景象,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抖了一抖。 姜离被他弄的烦了,道:“又怎么了?” “这、这地方……”边子濯喃喃道,久远的记忆如洪水般浸没他的意识,直到多年前的景象与面前所见别无一二,他才缓缓出了声:“……我来过。” “?”姜离疑惑地看了看他,转头顺着边子濯的视线望去。 借着月色,姜离看到不远处有个近丈宽的小溪,小溪两侧有着浅浅的石滩,而在石滩边上,一棵被藤蔓几乎爬满了的古树下,有一个一人高的小山洞。 这并不算什么有特色的景象,在这绵延数十里的陇山山脉里,应是随处可见的。 “你什么时候来过?”姜离问道。 边子濯却突然抿了唇,他脑袋微微低了低,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表情。 今晚边子濯的态度都有些奇怪,姜离皱眉看了他一眼,心下烦躁更甚,遂也不去想那么多,提着灯笼便打算上前查看一番。 然而手臂再一次被边子濯拽住了。 姜离终于怒了,喝道:“边子濯,你到底想干什么?” 边子濯双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他停顿了半晌,干哑着嗓音道:“我们从另一边回去。” “这里……” 姜离一把甩开边子濯的手,紧紧盯着他,寒声道:“边子濯,你若是不说清楚,我便偏要去看上一看。” 边子濯盯着他看了看,嘴唇微张,终于还是侧过头去,轻声道:“这里……是当年皇兄救我的地方。” 姜离听罢,整个人登时愣在了原地。 那年的事,姜离曾从边拓的嘴中,知晓过大概的情况。 “濯儿小时候被人刺杀过。”定北侯府的那颗梧桐树下,边拓抱着小姜离,坐在自己给两个孩子打的秋千上,轻轻说着过往:“那时天雍跟大虞的关系并不好,秋猎的时候,刺客不知怎么便混了进去,刺客要杀当时还是太子的鸿景帝,濯儿便带着太子跑到了深林里去。” 边拓一边说着,一边揉着姜离的脑袋,道:“濯儿那会儿还没有马腿高,一支箭射中他的肩胛骨,整个人从马上滚了下去。是当时还是太子的鸿景帝救了他,背着他在山里躲了整整五天,直到后面被禁军找到。” 姜离听罢,整个脸难过地皱在了一起,转头远远望着屋内正坐在窗边温习兵书的小边子濯,哽咽着问边拓:“那哥哥肯定很疼。” “是啊……”边拓轻轻拍了拍姜离的肩膀,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濯儿跟皇上的关系很好,也是这个原因罢……” 可惜那时,年少的姜离还不知道,边拓口中的“关系很好”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回忆渐渐中断,姜离抬眸再次看了看那个山洞,又问道:“就是在那个山洞里,鸿景帝带着你躲了五天?” 边子濯点了点头,道:“嗯。” 五天。 少年人的爱情最是纯粹,便就是那短短五天时间,少年边子濯热诚的爱上一个人,孑然一身,而后记了一辈子。 可笑的是,边子濯爱了那个人那么多年,但这些年,陪在边子濯身边的人,却一直是自己,那个和他长得像的自己。 姜离的鼻音带上了些颤抖,他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道:“我们过去罢。” 边子濯蓦然看向他,声音近乎带上了祈求:“阿离……” 可姜离连一个眼神也不给他,背对着他说:“怎么,你与他相遇的地方,我便见不得了?” 说罢,姜离也不等边子濯说什么,便径直提着灯笼走了过去。 姜离双脚踩着软软的草甸,一路走到鹅卵石的小滩,然后缓缓走入溪水之中,最后从溪水中上了岸。再次踏过石滩,在那个一人高的小山洞前站立。 山洞并不大,也不深,内里用灯笼一照便能看到底,因着洞外那颗古树枝叶繁茂,上面爬满的青色藤蔓四处无规律的肆意生长,已经将这一人高的洞口掩盖了大半,若是不仔细看,隔了远了,应当是瞧不出来的。 姜离伸出手,缓缓举高灯笼,然后轻轻拨开遮掩着洞口的藤蔓,腰身一弯,便踏入了洞穴之中。 刚一入洞,洞内潮湿之气便扑面而来。 他四周看了看,只见山洞内壁平滑,洞口一侧还长满了青苔,足下的地面却比较干燥,落了好几层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还带着些落叶的碎响。 身后传来轻微的声音,边子濯也随着姜离走了进来,他半边脸颊隐没在阴暗里,一双眼睛微微垂着,没有去看姜离,只在进入洞穴后顿了顿,盯着一个地方看了半晌。 姜离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只见山洞稍内侧,有一处稍微高出地面的地方,那里被放了一块半丈宽的扁平石头,经过了这些年,石头上已经长了不少青苔,静静地躺在地上,似乎在向姜离诉说着什么。 “你受伤的时候,在那里躺过?”姜离道。 第53章 边子濯说:“嗯。” “你印象真的挺深。”姜离说着,走到了那块石头跟前,蹲下身子打量了一下,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人为触碰过的痕迹已经完全被自然销蚀掉了。 边子濯也跟着走到姜离身后,道:“那时我十二岁,已然记事了。” “哦。”姜离应了一声。 突然,他站起身,用脚在那石头上猛地蹭了好几下,直到将那石头上的青苔蹭的干净了,然后复蹲下身去,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来,细细在那石头上又擦了好几遍,最后这才站起身来,冲边子濯道:“坐会儿罢。” 边子濯直直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故地重游。”姜离道:“世子殿下休息休息罢,我去打点水喝。” 说完,姜离也不管边子濯,径直从他身侧走开,掀开洞口遮挡着的藤蔓,走到小溪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壶,用溪水灌满。然后他又重复方才的动作,起身,掀开藤蔓,走入洞中。 洞内,边子濯已不知何时坐下了,他正坐在那块扁平的石头上,低着头,伸手摸着石头边的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喝水吗?”姜离在他身侧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喝了一口水,递给边子濯。 边子濯转头看向他,道:“你喝罢,我不渴。” 边子濯既然说了,姜离也不客气,用手捧着水壶,慢悠悠喝起水来。 灯笼轻微的柔光正好能照亮这洞内小小一方天地,外头夜深静谧,潺潺流水,洞内柔光温馨,两人之间却彼此无言。 姜离咽下口中冷冽的溪水,随口问道:“当时,他是怎么照顾你的?” 边子濯沉默了一会儿,抬眸看向远处,似乎便这样陷入了回忆里:“也是像你这般,清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让我躺着,然后打水来给我喝。” 姜离又问:“箭伤呢?怎么处理的?” “我当时重伤昏迷,中途时有清醒,看到他嚼了草药,覆在我伤口上。” 姜离笑了一声:“没想到太子爷还能辨草药呢。” 边子濯听出他这话语气古怪,想伸出手去碰碰姜离,却被后者躲开。 “东宫里……”边子濯看了看抓空的手,重新看向远处,道:“东宫有草药课,会学。” “那这处地方,也是鸿景帝带你来的么?” 边子濯道:“那时我中了一箭,隐约记着他背着我在林中四处走,后面来了这里。” 姜离听着,眼睛也不去看边子濯,只不知道盯着哪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水。 边子濯用余光瞧了瞧他,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只好继续说道:“皇兄带我来到这里,给我清理伤口,上药,喂水,但那时没有多余的药,没多久我便发了高烧。那时外面到处都是追杀我们的刺客,我们不敢出去,也不敢打猎,靠着喝水捱过了四天。” “这期间我很少清醒……后面我应是饿的快撑不下去了,皇兄不得已出去找食物,结果就碰到了禁军,最后将我们带了回去。” 第50章 恨由爱起,可由爱消? 林声潇潇,边子濯慢悠悠的说着,将那个雨夜发生的事缓缓道了出来。 那年,两个半大的小孩子,负伤在深林中穿梭。他们不敢点火折子,唯一的光源,只有从林叶缝隙间露下来的月光。 他们漫无目的地逃窜着,不知道杀手潜伏在哪里,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他们没有援军,没有食物,没有药品……四周深不见底的黑暗像是一双双看不见的大手,随时可以将两个孩子捏碎。 边子濯被鸿景帝背着,肩膀的痛意愈发明显,半个身子几乎都要没了知觉,直到他们在林子里躲躲藏藏了将近四个时辰,这才找到了这处还算隐蔽的安身之所。 边子濯的伤已经开始发炎,整个肩胛骨被箭簇贯穿,他发了高烧,整个人神志不清地躺在地上。身边的人似乎是停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了出去,不知道去哪里采了药草回来,丢到嘴里嚼碎了,跪在他身边,一点点敷在他的肩膀上。 小边子濯微微睁开眼,高烧令他的意识模糊,就连映入眼帘的东西都看不清,唯一能让他印象深刻,以至于到今日都历历在目的,便是那双近乎刻入他灵魂深处的眼睛…… 边子濯用缓慢的语调叙述了事情的原委,这件事已经在他脑海里重复回忆了无数遍,尽管他没有刻意去想,可一些细节,他无意之间便能完整地说出来。 姜离盘腿坐在石头上,一手撑着身子,歪着头默默听着,手里的水已不知何时喝的见了底。 不知是地面湿滑还是想的太过入神,姜离身子忽地一歪,整个人猛地向前倒去。 正说着话的边子濯吓了一跳,连忙眼疾手快地抓住姜离的胳膊,将他整个人扶住了。 身子重新坐稳,姜离恍然抬头,那双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眉眼便直直撞入边子濯的视线。 一瞬间,回忆与现实交叠,边子濯一愣,整个人登时僵硬在原地,下一刻,四周的黑夜仿佛融汇成海浪,呼啸着吞没掉边子濯眼前的一切,紧接着,耳边蓦然传来孩子高烧难耐的喘息声,还有另外一个熟悉且亲切的安慰声—— 你撑一撑……会没事的…… 难受的话,你就牵着我…… “边子濯?”姜离唤他。 边子濯浑身猛地一震,眼前再度明亮起来。 如溺水之人般忽然恢复了呼吸,边子濯突兀地抬眸看向姜离,一喘一息间,背后已经落了一层冷汗。 姜离盯着他,一双眼睛被烛火映的黝黑,他抿了抿唇,轻声道:“边子濯,你抓疼我了。” “我……”边子濯愣了愣,匆忙放开姜离的手。他好似惊魂未定,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随即一把搂住姜离的腰,不由分说地将他紧紧搂在了怀里。 “阿离,我不是故意的。”边子濯说着,动作间是他自己都未曾发现的慌乱,只见他轻轻抬起姜离的手腕,吹气道:“疼不疼?” 姜离任由边子濯静静搂着自己,他垂着头,脑子里的思绪像是抓不到头的细线,缠缠绕绕地,似要将他整个人就这样包裹起来。 ——这是第一次,边子濯亲口将当年的细节说与自己听。 曾经,万念俱灰的时候,姜离也有好奇过,他好奇究竟是什么羁绊,能让边子濯对鸿景帝产生如此深的执念,如今一听,只叹不过是一场少年人的生死相依,一场雨夜间的患难与共。 这是一个别人的故事,而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便是与自己长得相像的鸿景帝。 姜离知道,这个故事与他没有关系,可当他听着边子濯的缓声叙述,看着边子濯浸满回忆的眸子时,却仿佛自己的灵魂跨越了时间,进入了年少的鸿景帝的身子里,抬眸一瞧,便是重伤昏迷、高烧不退的小边子濯。 姜离无声地自嘲了一下。 是了,自己真是迷糊了,光是听着边子濯的描述,竟然就臆想出这些画面。 是怨恨吗? 还是……嫉妒呢? 姜离垂着眸子,看着边子濯的头顶,只觉得喉咙里像是有东西堵着,让他发不出声来。 “阿离,我讲完了,你跟我说说话。”边子濯唤他,一双手在姜离后腰处搂得更紧,他几乎将整个脸庞都埋入姜离的胸膛,像是害怕的极了,颤声道:“我没有再将你当做皇兄……” 他抬起头,眼尾带上了些红:“阿离,你信我。” 姜离垂眸看着他,半晌,开口道:“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边子濯背着姜离,一点点向林外走着。 他们相互间看不到彼此的表情,可胸膛与背脊却贴的紧密,像是怎么也分不开两人。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出升的朝阳终止了夜的漫长,边子濯忽然站住了脚步,说, 阿离,我等你好吗? 我等你,再次说喜欢我,心悦我。 姜离鼻子一酸。 少年的爱,是孤注一掷,淋漓热诚。 此去经年,恨由爱起,亦会由爱而散么? 姜离将脸贴紧边子濯的背心,听着耳侧属于那人的心跳,轻轻闭上了眼睛。 - - - 翌日,曹汀山果然向姜回雁告病回了紫禁城,戍边大将军一走,一部分禁军也跟着回了紫禁城,整个秋猎的紧张感一下子便下降了不少。 卯时三刻,陇山行宫里的宫女和太监些便已经开始忙碌了起来。 今日便是秋猎的最后一日,按照祖制,今天下午便要由皇上在定国寺前宴请百官,同时还会进行秋猎比选,选出最终获胜者并施加恩惠,遂一大早,司礼监和户部便开始忙着搭台子,收拾场地。 秋猎进入尾声,马儿陆陆续续牵回了司礼监,端地需要人打理。因着谈明一直陪着姜回雁,这重要的事儿便交给了谈明的爱子周盛成。 说到这周公公,他本是江浙某县令的小儿子,年幼时家道中落,被迫被送到宫里净了身,为了就是图他这辈子能有个好去处。可毕竟年少时也是个小公子,自由散漫惯了,虽到了司礼监学乖了些,大气儿不敢喘,但小气儿可没叫他喘的少。 第54章 这最教人诟病的,便是这家伙不守规矩,且爱贪图便宜。 只见一头儿司礼监众人忙的不行,周盛成却趁着谈明不在,找了个借口混出司礼监,理由是要公主爱吃的干果儿没了,需要外出采买些。 要说这理由也算是说得过去,周盛成很顺利出了行宫,正要出去溜达的时候,却见着一个小太医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一溜烟儿地从自己身前跑了过去,因为跑的太急,两人肩膀蹭在了一起,小太医“哎哟”一声,怀里的药材撒了一地。 “哪里来的野大夫!”周盛成被撞得冒火,喝道:“知道这里是哪么!” “周公公,实在抱歉!”小太医慌不择路地鞠了一躬,抬手便去瞧周盛成:“微臣急着赶路……您可有碰到哪了?” 周盛成听着声音熟悉,定睛一看,咧嘴一笑道:“咱家道是谁,原来是太医院的张太医呵。” “承蒙公公识得。”张哲抹了一把汗,赔笑道:“微臣方才撞到公公了,还请见谅。” “哎,不妨事。”周盛成笑道:“这宫里谁不知道,现在公主的脉可都是找您号的,您为公主的身体前操后忙,本是应该。倒是咱家走路挪错了地儿,妨碍到您了。” “不敢不敢。”张哲忙道:“公公太抬举微臣了,为公主分忧本就是微臣的本分。” 二人相互恭维一番,周盛成垂眸瞧了瞧散在地上的药材,遂也蹲下身,与张哲一同捡着。忽的他手碰到个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才道是个百年的人参。 “呀?”周盛成惊呼一声道:“安乐公主这是生了什么病?竟要用这等珍品医治?” 张哲道:“公公想错了,公主有太皇太后保佑,身子好着呢,这百年人参是给驸马爷的。” 周盛成听罢,脸上表情变了变,道:“驸马爷?咱家可没听说过他得了什么毛病。” 说到这,张哲叹了口气,道:“不瞒公公说,驸马爷这身子呵,早就因为前些年花天酒地糟蹋惯了,前些日子里被谈公公勒令廷仗了三十,现在还虚着,马都骑不了。” “干爹那日分明叫廷仗的收了力气。”周盛成道:“是那废世子自己身体不争气?” “可不是么。”张哲眨眨眼睛,用手捂着嘴巴,压下声音道:“太后想着秋猎后公主要大婚,派微臣去给驸马爷补补,所以微臣才来行宫药房拿药的。” 周盛成盯着那百年人参瞅了半晌,道:“不过是给驸马补那劳什子身体的,用得着这般好的东西?” “这……”张哲挠了挠头,道:“虽说各类人参功效大同小异,但百年与十年还是有区别,微臣想着,许是可以尽快将驸马爷的身子调理好……” 周盛成眼睛一转,道:“张太医不是说那世子前些年糟蹋惯了身子?既然身子早就被糟蹋了,想必再补也是补不回来的。” “周公公这话说得也在理,但本身调理就不在一朝一夕……” 张哲还没说完,周盛成便拿着那人参起了身子,道:“既然如此,这百年珍品就算给了他也是无用,还是拿回药房的好。张太医,不若你先用十年人参试着调理驸马爷的身子罢。” 周盛成话都说到这份上,他又是谈明跟前最喜欢的儿子,张哲哪敢不点头,遂道:“是,微臣这就去换药。” 周盛成笑了一声,拿着那人参便转头往自己的屋里走去。 这只是今日的一个小插曲,司礼监繁忙如斯,绕是周盛成想方设法偷懒,该他的他还是推不掉,很快,他便将这件事儿忘到了脑后。 下午时分,宴会宾客到齐,姜回雁和明德帝姗姗来迟,只见明德帝身穿九爪龙袍,一步步走上定国寺的阶梯,最后于高台之上淋酒于地,上敬于天,祈祷国泰民安。随后与太后和公主一起,走到了寺前搭好的看台之上。 看台之下的宽阔场地里,其他官员正在表演着骑马,射箭,牵黄擎苍,好不热闹。 此次秋猎,除开本就骁勇的曹汀山外,还有几个不曾出名的小将崭露头角。 一个是兵部尚书左邡的幺子左逸飞,年方二八,却能猎得野猪两匹,花鹿三头,苍鹰一只,其余飞鸟走禽若干。 另一个,则是禁军平民出身的总教头楚丞,猎得苍狼五匹,巨蟒一头,其余飞鸟走兽若干。 记事官一点点给明德帝念着,等待太后或者是明德帝的决策,哪知明德帝听了半晌,转头却看向姜离,道:“离哥哥,你觉得这两人谁更厉害些?” 姜离没想到明德帝会突然问自己,遂低下头道:“回皇上,秋猎头筹之大事,微臣怎敢评判。” 姜回雁看了看他,缓声道:“左右哀家与皇上都不是习武之人,皇上既然教你说,你便说说你的观点又何妨。” 姜离垂了垂眸子,躬身道:“回太后,皇上。野猪虽看似无害,但若惹到,攻击起人来,力气可堪比雄狮,且野猪皮糙肉厚,需要一箭射入要害,才能猎杀。左公子能猎到两只野猪,定然不易。而楚教头猎杀的五匹苍狼,皆为雄狼,微臣方才远远查看了,其中一头体型偏大,四肢肌肉矫健,想必是头狼,楚教头能猎杀,定也废了不少力气。” 姜回雁看向他,道:“如此说来,你的意思是,他两人的武艺不相上下?” 姜离躬身道:“仅是微臣拙见,太后见谅。” 姜回雁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明德帝道:“好,那就听离哥哥的意思,于德瑞,将他二人一并嘉奖罢。” “是,皇上。” 此事落下定论,姜离不想再掺和什么,遂退了步子,在明德帝和安乐公主身后站着。 他这位置站的巧妙,只消稍稍一垂眸,便能看见看台之下,边子濯正因着“腿伤”,获得了跟其他人不同的待遇,即躺在一方软垫里,手上酒水葡萄,一个劲儿不停,身侧的宛平延还一个劲搂着他,又唱又呼地说着哪个哪个表演的好云云。 忽然,坐在一旁的姜淑娴转过头来,正好看见姜离略微带了些不明意味的眼神。 “于德瑞。”姜淑娴忽然出了声,笑道:“本宫也想知道,本宫的驸马此次猎到了多少?” 第51章 突生事变 “这……”记事官愣了一愣,连忙开始翻起手上的册子,明黄色的记册被他翻的哗啦作响,直到他翻到最后几页,这才抹了一把冷汗,道:“回公主殿下的话,世子殿下共射杀狡兔三只……” 姜淑娴秀瞳一转,看似不经意地抚着手上的茶杯,盯着他道:“还有呢?” 记事官又抹了一把汗,道:“其余的,没有了。” 姜淑娴听罢,娟秀的眉毛登时皱在了一起,冷笑道:“他好歹是个北都世子,现在却在这瞿都,猎杀了三只兔子?” 姜离眼观鼻鼻观心地在一旁站着听得认真,整个人面上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可姜淑娴却不打算放过姜离,只见他转头看向姜离,勾唇道:“堂兄,你曾与那边子濯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你来说说,他当年在北都,便就是这般模样么?” 不知姜淑娴为何会发难,姜离心思百转,遂躬身道:“前定北侯边拓最是宠爱边子濯,武功等技艺都会教他,也有过弯弓射雕的时候。” “有过?”姜淑娴哼了一声,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姜离,似乎在确认此话的真假。 “殿下何必多此一问。”一旁的谈明忽的出了声,他缓缓走上了前去,双眸微弯,笑道:“那世子在瞿都潇洒了许多年,朝廷里不乏有见他打不赢街头混混的人,想必武功什么的,也已经荒废了。” 姜离眉毛忽然跳了跳。 谈明这话说的奇怪,听起来好似在规劝姜淑娴,又好似在威胁姜淑娴。 作为太后的忠犬,谈明亦可以看做太后的口舌,可如今却又与姜淑娴这般对话,不由得让人怀疑。 姜离微微抬起眸子,将看台上的人环视了一圈。 看台是专为皇家准备的,在这看台之上,没有朝臣众卿,只有皇家人。 或许正因如此,姜淑娴才会在这种场合将此番话说出来。 “祖母。”姜淑娴忽然看向姜回雁,站起身道:“孩儿想与世子比试一番。” 姜回雁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只伸手从一侧拿了一颗果仁含在嘴里。 姜淑娴见状,继续说道:“祖母不是一直怀疑那世子么?不比试比试,怎能知晓?” “淑娴,你坐下。”姜回雁出了声,眼睛却没有看向她。 “祖母。”姜淑娴娇嗔了一声。 “无论怎么说,他是你未来的驸马。”姜回雁猛地看向她,语气带上了威严:“哀家许你胡闹,但你莫要一而再再而三。” 姜离眼睛眯了眯。 姜淑娴和姜回雁果然产生了什么分歧。这是他这么多年来,首次见到姜回雁对姜淑娴说重话。 “谈明。”姜回雁道。 谈明躬了身,道:“太后有什么吩咐?” 第55章 “你带公主下去休息罢。”姜回雁揉了揉额头,道:“淑娴,叫御膳房给你准备点爱吃的东西。” 姜淑娴看了看姜回雁,似是知道与姜回雁再无回旋之余地,她蓦然站起身,顿了顿,冲姜回雁道:“是,祖母,淑娴回去了。” 她说罢,便带着侍女转身离去。 看台之下,人声鼎沸,表演正进行到了最精彩的骑射环节,数十匹汗血宝马在场中穿梭飞奔,四周不停的有人往天上抛出特制的木圆盘,骑在马儿上的猎手则在颠簸的马背上,弯弓搭箭,射向抛起又落下的圆盘。 姜淑娴走到一半,似是被台下的热闹气氛吸引,她不顾谈明的催促,在看台的边缘站定,垂眸望着台下。 “公主殿下。”侍女颖儿走上了前去,俯在姜淑娴的耳边轻声道:“您瞧那世子,这头各位将军和世家子弟在表演骑射,他倒好,有软垫躺着,还有水果吃着。” 姜淑娴听罢,扶着栏杆的手紧紧握了起来。 她知道,为了姜家的大计,她必须要与边子濯成婚,生下属于姜家的皇家血脉。 可她自幼被太后当成掌上明珠,自幼通识琴棋书画,精通六书五艺,她如此优秀,却要与一个瞿都城里人人诟病的废世子成婚。 就算是逼不得已,自幼眼高于顶的她还是不甘心。 哪个少女不偏爱才俊?哪个少女不期望嫁给良人? 她宁愿边子濯还有点北都的狼性,有点当年北都天之骄子的傲意,也好过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躺在软垫上,摊成一滩烂泥。 “殿下,御膳房给您准备了吃食,咱们快些走罢。”谈明的拂尘晃了晃,在一侧又催促道。 “公主殿下。”颖儿亦为姜淑娴打抱不平,贴在姜淑娴耳侧,愤然道:“您瞧坐在那世子身侧的,除了宛家少爷,可有别人?怕不是都想与他俩划清界限!” 姜淑娴忽地猛吸一口冷气。 随即下一刻,年轻的公主便以极快的速度,一个箭步冲到一旁一个站岗的禁军身侧,强行夺走了他手上的弓箭。 “哎哟!公主殿下!”谈明惊呼了一声。 谈明的声音不大,却刚好能吸引到看台上的众人,数双眸子皆向姜淑娴身上望了过去,只见谈明跨步上前想要夺那弓箭,却被颖儿拦住,就连拂尘都在挣扎中掉在了地上。 “拦住公主!”谈明呼道。 可姜淑娴自幼习武,那禁军虚虚一拦,被她巧妙地躲了过去,随即一个转身站在另外一侧,弯弓搭箭,箭尖直指看台下方,坐在场边的边子濯。 姜离目眦欲裂,抬腿便要冲出去。 可将将要抬腿的一刹那,他身后忽觉得一阵无形的压力,像是排山倒海般落在他的背脊之上。 姜回雁正坐在他身后的贵妃椅上,扭头看向这边,一双苍老的眼睛如蛇蝎般静静地观察着姜离,还有远在看台边缘的姜淑娴,尽管没有与姜回雁对视,姜离背后都隐隐冒了一层冷汗。 姜离呼吸急促,心脏狂跳,就在那一瞬之间,姜离脑子里快速想着发生的所有事,最后足尖收了力气,不动声色地在原地站好。 姜回雁何等人物,一朝皇后,两朝太后,她掌权多年,尽管年迈,但在这朝堂依旧难有人比她更能驾轻就熟地玩弄权术。 姜淑娴是姜家目前能继续操控大虞政权的唯一机会,姜淑娴不会,也不可能与姜回雁站在不同的对立面,姜回雁必须要让姜淑娴怀上龙种,所以,他们绝对不会让边子濯死—— “咻——”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出。 姜离的心脏猛地悬了起来。 那一瞬似乎变得如此漫长,姜离的眸子紧紧盯着那飞驰的箭矢,只见箭矢跨过大半个校场,精准地射中了边子濯拿在手里喝着的酒杯。 “呀!” 正在喝酒的宛平延率先叫出声来。 边子濯反应极快,他没有去挡那支箭,而是任由箭矢将自己的酒杯射落在地,随后浑身一个机灵,鲤鱼打挺地挪了个身子躲到宛平延的身后,四下望着校场内部,张着嘴大声嚷嚷着骂道:“是哪个混球!射箭都射到你爷爷这里来了!没看到本世子正在喝酒么!” “哎呀!哎呀!”宛平延吓得比边子濯还严重,伸手扒拉着边子濯道:“子濯!你不仗义!你躲小爷身后做什么!” 边子濯继续嚷嚷道:“这里离校场太近了,危险的紧!” “危险的话,咱们离校场远点喝酒不就是了。”宛平延骂道:“起开起开,拿小爷挡箭,边子濯,你混蛋!” 两人说着,不多时便嬉笑打闹了起来,随后匆匆唤下人搬了地方,离着校场远了不少。 这一切的过程都被站在看台之上的姜淑娴看在了眼里。 少女牙根紧咬,满眼都是委屈和悲愤。 就是这么个废物,未来便是他的夫君,还要与他同房,诞下皇嗣…… “公主殿下……”颖儿走到了姜淑娴身侧,伸手扶着她道:“您别难过。” 谈明在二人伸手轻轻咳了一声,捡起地上的拂尘,捋了捋衣服,尖着声音道:“公主殿下,这下总能回去了罢?” 姜淑娴背对着他,背脊倔强地挺的直直的。 谈明叹了一声,用余光看了一眼坐在远处的姜回雁,走上前一步,缓了声音道:“殿下,还是走罢,莫要再惹太后生气了。” 姜淑娴听罢顿了顿,伸手将那弓箭递给禁军,转头大步走远了。 意外解除,姜离内心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暗中长舒了一口气,继续在明德帝身侧站着。 “公主今日怎的了,发这么大脾气。”明德帝方才也被吓得不轻,他皱了皱眉,转头看向台下,沉声道:“差点就要伤到皇叔。” 姜回雁也收回视线,喝了一口茶,道:“皇上不用担心,哀家自会同她再说说。” 姜淑娴干的可是射杀皇族的事,但却被姜回雁这句话轻描淡写地揭过。明德帝看了一眼姜回雁,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姜回雁面色上看不清喜怒,他张了张嘴,终于是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只道:“是,太后想得周到。” “哎哟,方才可吓死小爷了。”宛平延一屁股坐在软垫上,指着手下的几个侍从,道:“喂,你们有没有看清楚,那支箭是从哪里射过来的?” 宛平延手下的几个侍从都是能与他一同享乐的,也不精通武艺,哪里看得出来,便都摇头。 边子濯斜眸睥睨那几个人,继续吃着葡萄。 “唉,一群废物!”宛平延骂道:“你们脸上挂着的是弹珠么!这都看不见!去去去!告诉禁军去,就说有人要谋害小爷和世子,叫禁军的去查!把这人抓出来,打五十大板!” 几个下人点头哈腰一番,转头去报禁军去了。 边子濯看着乐,伸手又去剥石榴。 宛平延看了看他,一拍大腿道:“子濯啊!你倒是淡定。” “有啥不淡定的,这儿离校场远得很么不是。”边子濯指了指距离,吃着石榴道:“嗯,这石榴甜。” 宛平延方才没觉得什么,这下子回想起来却总觉得后怕,连石榴都不想吃了,心神不定地问道:“子濯啊,那箭若是偏上一点,小爷可就危险了呀!我觉得有人要害我们!” “要害咱们早就害了。”边子濯换了个姿势躺着,一手撑着脑袋,道:“乱放了箭而已嘛,怕什么。” 宛平延想了想,追问道:“你也没看见那支箭从哪里飞来的么?” 边子濯摇了摇头,视线不经意地瞟到远处的看台之上,道:“没有啊。” “唳——” 不知从哪里骤然传来一声刺耳的骨哨鸣叫,这声音急促抓耳,似要冲破天际,校场的众人都被这声音唬的愣了一愣,相互间疑惑地对视。 正在众人纳闷儿时,校场的另一侧,忽然传来了如洪流般的马蹄声。 “怎么回事?”姜回雁坐直了身子,抬头看向远处。 “报——!” 一禁军快马加鞭冲入校场,大呼:“战马发了病,冲破围栏奔过来了!” 第52章 北都之狼 话音刚落,只见校场另一侧,数百匹战马不知怎么脱了缰,四蹄踏地飞奔,直直向着校场冲来。 秋猎结束后,这些战马便没了什么用处,本应被司礼监好好收在离定国寺不远的军营之内,却不知为何奔到了这处来。 此时正值秋猎最后的收尾表演,众文臣、贵族、武官以及外来使臣都围着校场坐着吃宴,若是发了疯战马踏入此处,必然会造成严重后果。 在场众人一下子慌乱了起来,在校场四布防巡逻的禁军率先反应,只见方裘猛地一扬马蹄,高呼一声,提着刀,带着禁军的人便向狂奔的马群冲了过去。 姜离作为锦衣卫指挥使,自然也需要即刻响应,只见他纵身一跃,从高高的看台上猛地落地,四周执勤的锦衣卫得了命令,纷纷抽出了绣春刀一跃而出。 第56章 “马会冲着我来的。” 今早,边子濯背着姜离,在即将踏入营地的时候,说出了这番话。 “那些马儿当初给我养的时候,我便教人特殊训练了一下。”边子濯道:“只要骨哨一响,便会癫狂,循着这个味道而来。” 边子濯说着,将一个香包从怀里掏了出来:“这香包人闻不出差异,但马的嗅觉比人灵敏百倍,饲养的时候,这香味已经教这群马闻了数次,所以它们定会循着我来,你拦马的时候,记得别全拦住了。” “那可是战马。”姜离看了看那个香包,道:“你现在不是在装瘸子么?” “什么瘸子,说上瘾了还?”边子濯冷哼了一声,伸手在姜离额头上弹了一下,被姜离扬手打开。 “你只管放马进校场。”边子濯吹了吹被打疼的手背,报复性地在姜离的屁股上抓了一把,邪笑道:“自然有人救我。” 姜离劈手一刀砍在某匹战马的颈侧,绣春刀刀刃锋利,一下子便切断了大动脉,滚烫的马血喷洒而出。他四周看了看,供应此次秋猎的马匹共有数百头,边子濯也是发了狠,将每匹马都弄的发了疯,加之禁军跟着曹汀山回去了大部分,留下的人手并不算多,这玩意可是能上阵冲杀的战马,光靠禁军是完全拦不住的。 姜离一边指挥着锦衣卫布防,一边谨慎地查看着四周的位置。 校场之内,人心惶惶,司礼监的人已经开始带人撤离。 “子濯,子濯!快走啊!”宛平延刚被那一箭吓得不轻,这下又见此情景,登时吓破了胆,大叫道:“来人!来人!快来抬抬他!” 边子濯和宛平延带的几个下人整日里跟着他他们游手好闲惯了,遇到事情慌乱无章不说,抬边子濯的时候还失了手,将边子濯整个人翻倒在地。 “哎呀!哎呀!”宛平延大叫着,一把推开那几个下人,伸手便拽着边子濯的领子往后拖,他恍然间抬头一看,只觉得那些个战马似乎转了个方向,发了疯地往两人的方向奔来。 “啊啊!”宛平延几乎要使出吃奶的劲儿拽边子濯:“怎么往我们这里来了啊!” “哎哟……”边子濯捂着腿,行动缓慢:“我刚刚好像又摔着腿了……” 宛平延气不打一处来,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你他妈的,疼就疼啊,腿哪有命重要!” “嘶——”突然,不远处有几匹马儿前蹄一扬,趁着混乱冲破了防线,马蹄狂奔,朝着两人便冲了过来。 边子濯虽然在瞿都城是个笑话,也无甚人瞧得起他,但他好歹是大虞仅存的皇室血脉之一,万不可出任何差错。 只听不知是谁突然间惊叫了一声,大吼道:“保护世子殿下!” 在场众将士猛地回过神,这才发现边子濯那边岌岌可危,连忙又朝着边子濯冲了过来,但那战马日行千里,速度极快,只消一瞬,几乎就要冲到边子濯近前。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身影朝着着边子濯的方向急速飞掠,随即抬手几刀,便将几个狂奔的马匹斩落刀下。 “世子殿下,受惊了。”那人转过身来,正是获得此次秋猎头筹的兵部尚书幺子,左逸飞。 “得救了。”宛平延大汗淋漓地喘着气,拽着边子濯的手忽地一松,一屁股便坐在了地上,惊魂未定地咽了咽口水。 - - 傍晚时分,校场四周已经全是战马的尸体,此番大虞朝堂损失战马数百匹不说,还在这盛大的秋猎典仪上丢了大脸。 姜回雁即刻回宫,当即便将众人召来了慈宁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姜回雁脸色铁青,苍老的面庞因为暴怒而变得骇人,她看着下面跪着的谈明,一挥袖,将桌上的案牍纷纷扫落在了地上,冷声喝道:“谈明,你倒是给哀家个好解释!” 谈明膝行几步,颤声道:“回太后,秋猎结束后,战马是由司礼监在管理没错,但那些马匹本身皆是好好儿的,今日却不知道为何发了疯,请太后明察!” “明察什么!”姜回雁的声音愈发阴翳:“你可知那管叔伯一回瞿都城便去了都察院?” 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都曾是先帝做太子时的幕僚,虽不算文官团体,但与管叔伯同为帝党一脉,此事影响甚大,管叔伯如今的举动,必定是准备与都察院联手逼问太后,迫使姜回雁放权。 谈明自是知晓这一点,帝党虽处劣势,但对姜党一直虎视眈眈,这么好的机会,他们怎么可能错过。 谈明慌得连连磕头,道:“太后,此事与司礼监无关,更与小的无关!”他说完看了看站在两侧的姜离和方裘,最后目光停留在方裘的脸上,掷地有声道:“此事是有人栽赃司礼监!” 姜回雁年纪大了,一上了脾气,呼吸便霎时间使不上劲儿,只见她捂着自己的胸口猛地喘了几口气,一旁的侍女见状,连忙将她扶着坐下,姜淑娴也连忙过来抚着姜回雁的背,连声音宽慰道:“祖母……祖母,注意身子……” 姜回雁连续咳嗽了好些声,这才顺了气儿,伸手拍了拍桌案,喝道:“继续说!” 谈明躬身磕头,道:“回太后,小的养子说了,那些个战马本是关在马厮里,可突然间,听见一声哨音,马儿便发了疯,直接冲了出去,拦也拦不住。” “你是说,有人故意放了马去?”姜回雁的眼睛眯了眯,道。 “正是!”谈明道:“而且那些战马似乎目的很明确,便是冲着那北都世子去的。” 姜回雁动作顿了顿,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方裘和姜离,沉声道:“可像他说的那样?” 方裘先姜离一步跪在阶下,垂眸道:“回太后,臣猎杀战马时,战马的奔跑方向的确似是有人操控,都是朝着世子去的。” 姜离看了看他,也跪了下去,道:“回太后,微臣与方将军所见如出一辙。” 姜淑娴听罢,不禁将手中的手绢攥紧了些:“有……有人要杀他?” “不是。”姜回雁突然打断姜淑娴的话,她凤眸森冷异常,眼神中更是带上了凌厉的杀意:“淑娴啊淑娴,哀家早就与你说,那边子濯不简单,你偏是不信,还觉得哀家将你嫁了个废物。” “这下。”姜回雁道:“狼崽子总算露出獠牙了!” 第53章 若有不逮,杀 “这下,狼崽子总算露出獠牙了!” 姜回雁突然说了这么句话,姜淑娴浑身抖了一抖,脸上神色从一开始的震惊缓缓变得阴沉,一双秀眉毛缓缓拧在了一起。 姜离垂着头,胸腔里心脏狂跳。 虽说边子濯已经事先告诉过他,今日之后,他们与姜回雁的对抗便会由暗转明,但此事边子濯甚至都没有直接出手,姜回雁还是警觉地怀疑到了他的头上,也不知道该说姜回雁是忌惮过度,还是真就这般高明。 “是了,那些战马移交给司礼监的时候,正是那北都世子在管。”谈明激动道:“太后,如此可定他的罪!” “笑话!”姜回雁猛地一拍桌子,眼神阴翳地盯着谈明,道:“马是由司礼监验收的,你当初验马的时候打了边子濯三十大板,便已将他与这事划的干干净净,你叫哀家治他的罪,是要哀家当着整个朝廷来包庇你么!” 谈明登时吓得伏下身去,惶恐地给了自己一巴掌,道:“小的情急说错话了,太后恕罪!太后恕罪!” “凡事要讲证据,你要哀家恕你的罪,便拿出证据来。”太后的声音异常寒冷:“现在离早朝还有一个时辰,哀家觉得时间够了。” 很难想象,姜回雁竟会这样与谈明说话,倒像做出一副要舍弃谈明,明哲保身的模样来。 姜离不动声色地将头更低了些,嘴角紧抿。 谈明登时被吓到了,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姜回雁,求道:“可太后,那些个战马都死光了,小的、小的该去哪里找证据……?” “这还要哀家来教你?”姜回雁眉毛一挑,施施然站起身,做出一副就要走的姿态来。 谈明登时愣住了,许是姜回雁弃卒保车的决定做的太过凌厉,谈明在原地跪着愣了半晌,这才突然想明白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追到姜回雁脚边,拽着姜回雁足下的衣摆,大哭出声:“太后!太后恕罪!小的是借着您的名头贪了些银子,但小的对您的忠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表!求太后看在小的伺候您多年的份上,饶了小的一命吧!” ……原来原因在这儿呢。 跪在一旁的姜离和方裘相互对视了一眼。 同是杀鸡儆猴的那只猴,他二人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压着内心的波动,静静听着。 谈明借着姜回雁的名头敛财,在这朝堂里面早已不是新鲜事了,作为太后的狗,谈明很多时候的意思就是太后的意思,无人敢反驳,这也为他行贪污之事扫清了不少障碍。 姜回雁本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作为姜党中举足轻重的阉党,谈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许多脏活累活,姜回雁只能教谈明去做。 第57章 但狮子总会大开口的,也没有谁的贪欲会有界限。 巡盐御史王进海死后,两浙盐政被指派给司礼监,谈明反手便推举冯柒任了浙江盐运司总管太监的职,现下这盐政看似被姜党掌握在手里,实则是被司礼监掌在手里。 短短几个月,大虞全国的盐价翻了几翻,瞿都的盐价甚至上涨快五倍,司礼监是赚的盆满钵满,但这些银子有多少流入了国库?又有多少给到了姜回雁? 看目前二人这态势,怕是少得可怜。 这下好了,司礼监不仅贪了国库的银子,还把秋猎搞黄了,姜回雁心心念念的秋猎通商打了水漂,国库空虚迫在眉睫,该说不说,姜回雁这通脾气发的很是合理。 若管叔伯借此事发难,姜回雁便可将谈明丢出去明哲保身,反正就算舍弃了谈明,司礼监里有的是人来顶替他的位置。 这便是训犬的乐趣,一块儿肥肉,一鞭子惩戒。 姜离暗中咬了咬牙。 “咚咚咚!” 那头谈明正跪在姜回雁膝下求饶,额头在地上撞出一声声闷响,仔细看去,他额前已不知何时见了血,血液汩汩地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姜离。”姜回雁不理谈明,忽然叫住他。 姜离连忙躬身,应道:“属下在!” “即刻包围世子府,搜!”姜回雁沉声道:“他敢在哀家眼皮子底下造反,若搜出证据来,不用禀报哀家,斩立决!” 姜离心下咯噔一声,他恍然抬起头来,正好看见姜回雁狠厉如刀锋般的眼神,姜离心下一凉,不由得又看向她身边,姜淑娴听到这番话,足下微微后退了一步,死死咬住了下唇。 “太……太后。”姜离再次低下头,答道:“那世子虽然有嫌疑,可他毕竟是大虞的皇室血脉,又是公主的准驸马,这……” “边子濯若是谋反,这理由足够他死了,”姜回雁的声音依旧冰冷,只见她无声地勾了勾唇,道:“至于准驸马……” 姜回雁顿了顿,道:“边子濯若是死了,宗人府里,不是还关着一个疯掉的景王爷么?” 她身后的姜淑娴听罢,登时脸色煞白。 姜离胃里登时一阵恶心。 景王爷,明德帝的生父,自被姜回雁陷害发了疯病后,现已关在宗人府数年。 姜离对于景王的印象并不算深,只在某次去宗人府办事的时候偶然见到过。 那时,阴暗的角落里,那个曾经高高在上,受人敬仰的王爷,正蜷缩成一团坐在地上,头发散乱地只露出一只眼睛来,听到牢中的声响,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转了头,像是终于见到活人一般,癫狂地看着姜离。 真是疯了,姜回雁为了让姜淑娴怀上边家的皇子,竟然想将姜淑娴嫁给那个疯王爷? 这皇家的权力,真就这般蛊惑人心! “姜离。”姜回雁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厉鬼一般,骇的姜离浑身一震:“听明白了么?” 姜离连忙躬身,回道:“微臣领命!” “下去罢。”姜回雁道。 姜离应了一声,站起身,快步往门口走去,身后,谈明的求饶声已经低了下去,但额头撞地的声音却一声又一声,依旧清晰可闻。 他亦能感受到姜淑娴看向自己身后,带着复杂和挣扎的眼神,那眼神仿佛锐利的芒刺,让他感到背后发凉,姜离紧紧闭了闭眼睛,快步跨出房门,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等到姜离走了,姜回雁这才垂眸看了看老实跪在地上的方裘。 她眯了眯眼睛,轻声道:“方裘。” 方裘就着跪的姿势,转身跪向姜回雁:“臣在。” 姜回雁从鼻子里满意地呼出口气来,悠然道:“跟上姜离,若有不逮,杀之。” “臣,”方裘虔诚地伏下身去:“遵旨。” 第54章 金蝉脱壳 锦衣卫的响应速度非常快,一炷香的时间,便将世子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萧秀明一脚踹开大门,进门后不管世子府内下人阻拦,只大吼了一声,道:“搜!” 一声令下,数锦衣卫霎时间便冲了出去,大吼着将各个房间的门踹开,进去便开始翻箱倒柜。 凌晨的天,正蒙蒙亮,屋内主卧睡着的人似乎被这巨大的动静吵醒,他点了一盏烛灯,柔黄色的灯光映在糊的油纸窗上,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指挥使。”萧秀明不知何时走到了姜离的身边,用肩膀碰了碰姜离,低声道:“世子的主屋,属下们就不进去了。” 姜离冲萧秀明点了点头,道:“好。” 说完,姜离便大步走到边子濯的门口,伸手轻轻敲了敲门,道:“世子殿下,奉太后懿旨,微臣需要查探您的屋子。” 屋内静静的,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只有烛火倒影在窗上的微光。 姜离等了一会儿,见边子濯还不吭声,姜离有些纳闷儿,推门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便发现边子濯正侧躺在床边,撑着脑袋看向自己,两人视线相撞的时候,边子濯还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转过身去继续睡觉,还冲他打了个手势,意思让他自便。 真是奇怪,往日里这人见了自己,要么是弯酸嘲讽,要么就会直接贴上来,怎么今日却这样? 姜离正琢磨着,不想身后却突然出现一人,道:“姜指挥使,不进去么?” 姜离吓了一跳,转头去看,沉声道:“左都督。” 方裘勾了勾唇,也不理姜离,大跨步走进边子濯的屋内,毫不客气地四下看了看,然后冲着床上背对着自己的边子濯随意躬了躬身子,道:“世子殿下,叨扰了。” 边子濯没听见似的,继续睡觉。 方裘轻声笑了笑,转身冲姜离道:“那我们开始搜吧?” 姜离冷声:“我们?” “太后考虑锦衣卫人手不够。”方裘道:“派禁军来帮忙。” 姜离觉得好笑:“你们禁军来查自己的右都督?” 方裘勾唇看着他,抿唇不语。 姜离心下一阵恶心,也懒得去看他,冷声道:“那就多谢左都督了。” 边子濯的屋子姜离最熟悉不过,他曾自己来或被边子濯掳来了无数次,刚到瞿都的那段时间,每次他来到这里,两人除了那档子事,就不会做其他的。 床、书案、地板……哪里都被姜离的肌肤紧紧贴过,就连放在桌旁的微型盆栽,边子濯也曾在某次他浑身战栗不止的时候问:放那好不好看?你若喜欢,送给你。 姜离猛地定了定神,伸手一下子抽开了某个案牍的抽屉。 该死的,那混蛋! 姜离伸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开始发烫的脸,在转身的同时,不动声色地狠瞪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人。 “姜指挥使。”方裘忽然在姜离身后喊了他一声,道:“你过来瞧瞧。” 姜离愣了愣,应声走了过去,只见方裘正蹲在书案前,不知从哪里摸开了书案下的夹层,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信封来。 信封之上,清晰地印着一个“昭”字。 姜离登时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元昭与边子濯通的信件,怎么就这般随意放在夹层里?! 姜离手心里不由得出了些冷汗,伸手便要去拿那信封。 谁知方裘却先他一步躲了开,冲姜离扬了扬眉毛,道:“指挥使,想做什么?” 姜离看向他,道:“做什么?我们难道不是来搜证据的么?” 方裘道:“那由我打开也是可以的吧?” 姜离气的笑了一声,双手抱胸道:“看来今日左都督不是来办公务的,是特地来找不愉快的了?” “指挥使这话说的奇怪,都是为太后办事,为何我要找你的不愉快?” 姜离看了看他手里拿着的信封,寒声道:“锦衣卫奉旨探查世子府,任何蛛丝马迹都会被镇抚司记录在册,所有证据为防差错,不得由他人经手,这是规矩。” 姜离说着,双眼紧紧盯着方裘:“还是说,左都督这般执着,是太后给了左都督查案的权力?” 姜回雁当然没有给方裘这个权力,她只让方裘监视姜离,既然是监视,便不会容许方裘查案,姜离也是料到这一点,才用姜回雁的名头,将方裘抵了回去。 方裘果真被他说中,身子顿了一顿。姜离眼疾手快地从他手上抢过信封,寒声道:“既如此,左都督便在一旁看着罢。” 说罢,姜离不再去管黑着脸的方裘,拿着那信封,走到了边子濯的床前,用脚踢了踢床沿,道:“世子殿下。” 边子濯应声在床上转了个身子,睁着一双睡眼惺忪的眸子盯着姜离,似乎在恼他扰了自己的清梦。 姜离见他这模样,一想到自己还在帮他紧张,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拿起那个信封举到边子濯面前,道:“世子殿下,这个信封里面装的是什么?” 边子濯扭头看了看,轻笑了一声,哑着声音道:“你们不是来查的么?自己打开看呀?” 第58章 这人嗓子怎么哑了? 姜离冷着脸直起身子。 不管怎么说,看来这信封里面确实没什么重要的东西。 一想到这儿,姜离暗自松了一口气,当着边子濯和方裘的面儿,一下子撕开了那个牛皮信封。 “啪嗒”一声。两个小物件从信封里掉了出来,稳稳落在了姜离的掌心。 姜离定睛一看,心口登时开始泛酸。 那小物件并不是别的,正是当时两人去城隍庙里求得的那个香囊。这香囊被姻缘钟开了光,精贵得很,一份姻缘只会给一个,而当时两人求的那个,已经被挂在了庙里的古树上,眼下这两个一模一样的,莫非是边子濯之后又去缠着住持要的? 一想到这儿,姜离不禁抿了抿唇,内心一阵一阵泛着热。 “……这是什么?”方裘走了上来,惊讶道:“原来世子殿下有心上人了?” 边子濯撑着脑袋,闷闷地嗯了一声,瞪他:“本世子有心上人很奇怪?” 方裘笑了笑,道:“世子,您可是公主的准驸马。” “谁稀罕当她的驸马爷?若不是太后赐婚,本世子才不乐意被这般拴着。”边子濯哼了一声,道:“本世子娶她,是不得不办。但本世子的心可不在她那。” 边子濯纨绔惯了,这般说话倒也不会教方裘感到意外,只冷冷笑了几声。 边子濯挑眉看向他,道:“左都督,本世子听闻,你年纪轻轻,已有五房妻妾?” 方裘脸色一沉,道:“正是。” “左都督孟浪。”边子濯轻哼,只见他伸手从姜离掌中拿起一只香囊放在唇边细细吻了吻,道:“本世子倒是一个便够了。” 姜离浑身一震,他紧紧盯着边子濯的眼睛,可后者却像没感受到他眼神似的,怎么都不肯与他对视。 一种异样的感觉登时攀上心头,姜离的眉毛缓缓皱了起来。 “看来这屋子里是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了。”边子濯下了逐客令,道:“本世子还要补觉,两位,请回吧。” 边子濯说着,便教人将两人请出了屋子。 其余的锦衣卫也有其他禁军监视着,一晚上下来,一切正常,都没查出什么东西来,方裘临走的时候看了看姜离,只见姜离双手抱胸靠在墙上,冲他勾了勾唇,道:“左都督,不送了。” 方裘冷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等到禁军的人都走完了,姜离这才正了神色,只见他猛地一转身,阴沉着脸推开世子府的大门。 锦衣卫依旧遵旨封禁着世子府,所以姜离在这其中溜达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只见他一脚踹开了边子濯的房门,大步流星地跨入屋内,拽着边子濯的被子,呼啦一声掀开。 躺在床上的边子濯惊叫了一声,蜷着身子盯着姜离:“干、干什么?” 姜离脸色黑的可怕,他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眼中寒光毕露,一字一句地说道:“边、子、濯、呢?” 第55章 啸聚山林 “边子濯呢?”姜离声音低沉,仿佛他若是不说,下一刻姜离就会毫不犹豫地掐住他的脖子。 那人往后缩了缩,顶着边子濯的脸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道:“二少爷,你、你认出来了?” 怎么可能认不出来?边子濯那没脸没皮的混蛋,往日里两人见面,只有他将姜离盯得回避不及的份儿,哪有他回避姜离的道理。 “快说!”姜离拽着元昭的衣领,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 元昭被他抓得喘不过气来,连声求饶道:“世子、世子殿下去太傅那边了。” 姜离动作一顿:“管叔伯?” 元昭得了释放,连忙跳下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冲姜离行了一礼:“是,太傅要联合文官一脉上疏弹劾司礼监,理由是谋害世子。” 姜离想了想,道:“可姜回雁肯定会保谈明。放弃谈明等于自断一臂,姜回雁不会这么做。” 元昭道:“但舆论和文官一脉的压力,太后也未必接得住。世子殿下准备借此点燃这把火。” 姜离愣了愣,转头看向元昭:“什么意思?” 元昭道:“二少爷可还记得江南和两浙?这两处民怨四起,贾师父和秦副将已分别过去了。” “领兵造反么?”姜离心头一紧:“那边子濯呢?” 元昭眼睛眨了眨:“殿下说教你别担心,他就在瞿都,哪儿都不去,只是有些事儿要办,暂时不能回来。” 姜离听罢,微微舒了一口气,随即反应过来:“谁担心他了?” “说起来。”元昭想了想,道:“殿下还说,我伪装的再好,二少爷还是能认出来,没想到真是这样。” 姜离看了他一眼:“你也没见得伪装多好。” 元昭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道:“可方裘没看出来。” “……” “府内那些个下人也没看出来。” “……闭嘴。” 姜离打断他的话,捏着元昭面无表情的脸:“你既要伪装成他,就别整日顶个木头脸,当着我的面儿就算了,你还想被别人发现?” 元昭听罢,嘟囔道:“可我也没有……” “好了。”姜离突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走了。” 元昭揉了揉自己的脸,刚想继续说什么,抬头却瞥见了姜离微微泛红的耳根。 他喉结动了动,将反驳的话咽入了肚子里。 - - “殿下?”左逸飞轻轻唤了边子濯,凑在他耳边提醒道:“宛大人来了。” 边子濯忽的回过神来,只见宛舂辅一跨入房门便看向自己,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似要将他身上烧出几个洞来。 宛舂辅,宛平延的父亲,大虞朝廷工部尚书,一直以来因为自家儿子老与边子濯厮混而对边子濯深恶痛绝,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奈何边子濯是皇亲国戚,老家伙银牙咬碎了也不敢拿他怎么样。这下好了,敢情这世子整日里是扮猪吃老虎,自己儿子却当了真,被他带成了一个真纨绔! “管老!”宛舂辅气不打一处来,当着众文臣的面,第一个反对:“臣为什么要当他的拥趸!” 管叔伯睥睨了他一眼,似是料到一般,缓缓转动眸子看向在场的其他人,用苍老的声音道:“还有谁不同意?” 众文臣面面相觑,私下里悄声说起了话来。 边子濯装纨绔多年,一直以来虽在暗处行动,但为了保密,也只有管叔伯知道,其余人对边子濯的印象依旧很差,现下有了宛舂辅这么个出头鸟,窃窃私语间,逐渐有人开始表达不满。 管叔伯看了看他们,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看向边子濯道:“世子。” 边子濯笑了一声,施施然站起身,继续用那副吊儿郎当的声音说道:“各位大人,且听我一言。” “众大人不愿意帮本世子,不过是觉得本世子过于纨绔,不配坐那位置,是么?” 边子濯勾了勾唇,身子前倾,一手撑在宛舂辅的椅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大人们不妨多想想,姜回雁如今执掌朝廷大权,眼里最容不得的,便是文官一脉,明德帝年幼又懦弱,你们除了我,还能拥簇谁来与姜回雁抗衡?” “大胆!”宛舂辅猛地拍桌:“你竟敢妄议皇上!” “我说他懦弱怎么了?”边子濯冷哼一声,眼中寒光一闪:“秋猎的时候,被一只老虎吓破了胆,一直龟缩在陇山行宫的人,配当皇帝?” “你——!”此话一出,登时惹怒了在场众人。 管叔伯在一旁静静听着,伸手捞了杯茶来喝。 边子濯不卑不亢,一双眼睛如鹰隼般盯着众人,反问道:“姜回雁为什么同意他当皇帝,不就是因为他懦弱么?” 边子濯长身而立,剑眉星目,一双黝黑如墨的眼,竟教人一阵胆寒。 谁也没想过,那个以纨绔著称的废物,竟会用这番眼神审视他人。全场霎时鸦雀无声,都察院、刑部、兵部、工部等举足轻重的朝臣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定在边子濯的身上。 “姜回雁年迈,但野心不死。她甚至不惜把姜淑娴嫁给我,只为生下一个有着边家和姜家血脉的皇子。”边子濯字字铿锵:“但我边家的江山,岂容得她觊觎!” “多年前,祖皇帝征战四方,始得平定中原,建立大虞,继而保百姓不受战乱之苦。祖皇帝抗倭抗蒙,不惜将自己的亲兄弟派驻四方保卫疆土,我父亲身为皇室一族,恪尽职守驻守北疆,却被姜回雁设计杀害,先帝带兵亲征兀良哈,战死疆场,却由姜回雁窃取大权,妄替我皇族用血肉换来的江山!” “大虞泱泱国土,从祖皇帝时期的富饶民强,至今民不聊生,官贪民怨,甚至连百姓的赈灾款都付不起!”边子濯说着,“碰”的一声,敲响了桌子:“姜党不除,百姓难安,姜回雁不死,天理难容!” 众人听罢,脸上都颇为动容。在场不乏有追随先帝之宾客,一些人更是亲身见证过先帝战死,不禁垂首顿足,眼中溢出悲怆。 第59章 管叔伯抬眼看了看边子濯,眼眸里散出些认可的神色来。 “诸位。”边子濯道:“我边子濯,长于大虞边境北都,见证过北都兴衰,也见证过姜回雁残害忠臣。父亲曾告诫我,所谓治国,则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如今姜回雁年老体衰,姜淑娴还未成气候,姜党势微,乃扶大厦之倾倒,正纲纶之枉替之时!” 字字句句,尽数说入在场众人心中—— 临近早朝,边子濯走到管叔伯身边,对已穿好一身朝服的管叔伯缓缓行了一个大礼。 管叔伯垂眸看了看他,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世子殿下这是作甚?” 边子濯冲他磕了三个头,道:“今日太傅大恩,子濯无以为报。” 管叔伯幽幽叹了口气,将他扶了起来,用那双已经开始浑浊的眸子打量了他半晌,道:“先帝在上,老臣此番没有选错。” 边子濯听罢浑身一震,抱拳道:“多谢太傅!” 他身子前倾,挂在身侧的一个极好看的香囊便晃了出来,管叔伯眼见地瞧见了,问道:“敢问世子殿下,可是有心上人了?” 边子濯一愣,抬眸看向管叔伯,咧嘴笑了:“是。” 第56章 如隔三秋 早几日的时候。 杭州城。 与正在举办秋猎的瞿都不同,如今的杭州城内一片死寂,百姓闭门不出,杭州城大门紧闭,浙江重兵皆陈列于城墙之上,满面惶恐地盯着城下的士兵。 杭州城已经被围困了整整五日,这五日内,杭州城内的烽火台被人为捣毁,燃狼烟的材料被生硝石粉污染,根本传递不出任何烽火信号。 城外,贾云杉率领的原定北军叛军不知从什么时候聚集到了两浙,更不知用什么办法笼络了台州、明州、衢州、绍兴几大军事重镇的兵力联合造反,大军直逼两浙首府杭州,要求浙直总督出城受死,并交出盐运司总管太监冯柒。 要说这浙直总督甫跃,可是个十足的关系户,甫跃的爷爷曾在宫里任太医,那时姜回雁是皇后,鸿景帝还未出生。姜回雁第一次怀孕便流了产,自此不能生育,调养期间,甫跃的爷爷曾为了保护姜回雁瞎了一只眼睛,姜回雁承了他的情,将他爷爷提拔到了杭州,后续姜回雁掌权,又对他家多加照拂,这甫跃本是一阶废物之流,文不通武不精,却偏偏拿了某年的武状元,提拔到了两浙总督的位置上去。 谁都知道,虽然冠了个浙直总督的名头,但甫跃屁能力没有,真正有能力指挥两浙军队抗倭的,在之前是百姓的父母官王进海。因着有人保,百姓便对甫跃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后面王进海被污蔑死了,尸骨未寒之时,宫里派来的总管公公接手了权力,大肆垄断官盐涨价不说,抗倭更是毫不积极,沿海一带逐渐被倭寇蚕食,百姓流离失所跑到杭州,却被告知因害怕流民进城滋事,拒绝他们入城。 这便一下点燃了百姓的怒火,众百姓聚集杭州城外抗议,可冯柒依旧不管不问,觉得倭寇只占领了小块地方无伤大雅,不动兵讨伐不说,官盐还照样涨价,银子全进了他的腰包,欺上瞒下月余,瞿都竟依旧不知倭寇入侵一事。 贾云杉便是在这层背景下抵达两浙的,到达浙江后,贾云杉便开始带领定北军残部积极抗倭,逐渐收拢了一些民兵或官兵。 作为当年随同边拓征战北疆的老将,贾云杉的带兵能力一流,倭寇遇了硬茬,边打边退,贾云杉便抓住机会端了倭寇在陆地上建立的老巢,斩杀倭兵数万,自此,倭寇损失惨重,再不敢进犯。 比起甫跃和冯柒,边子濯这一招釜底抽薪,两厢对比,两浙官民矛盾迅速激化,倭寇撤退后,愤怒的百姓揭竿而起,跟随贾云杉,直逼杭州城。 “报——”一个小兵迅速跑了来,噗通一声跪在贾云杉面前,道:“百户大人,又有人偷偷出了城,想去通风报信!” 贾云杉一拍巴掌站起身,道:“被抓了好几个了,还要垂死挣扎!” 贾云杉看向他,问道:“抓住了吗?” 小兵回道:“已经去抓了,马上便会送来。” 贾云杉点了点头。 不多时,几个士兵果然架着一个身穿黑色丝绸便服的家伙走进了营帐,那人低垂着头,像是被欺负的狠了,整个人毫无生气。 贾云杉定睛看了看那人身上穿着的衣服,眼睛突然亮了亮,快步走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下巴抬起头。 果然,这次抓住的不是别人,正是盐运司总管太监,冯柒。 “真是钓到大鱼了啊!”贾云杉爽朗一笑,冲着营帐外面吼道:“谁抓的?赏!” 冯柒本就因为逃跑用了太多力气迷迷糊糊,被贾云杉这一吼给吼清醒了,他四下里看了看,继而对上了贾云杉那双兴奋的眼睛。 “你……”冯柒咬了咬牙,他现在浑身狼狈,早已没了当时走马上任的风光,围困在城里的五日只怕是将他吓的紧了,一见到贾云杉便惊呼起来:“该死的定北军,你们竟敢公然造反!你可知道我是谁!胆敢绑我!” “当然知道你是谁,不就是那断了话儿家伙的假儿子么!”贾云杉是个当兵的,说话自然是满嘴不顾及,只见他拍了拍冯柒白白净净的脸蛋,道:“喂,臭太监,既然被抓了,就老实点。” “我警告你,放开我!”冯柒瞪着他,气势上毫不服输:“我可是谈公公的人,谈公公是太后身前的人,你们敢对我不敬,那就是——啊!” 只见贾云杉捏着他下巴的手越收越紧,冷声道:“老子就对你不敬了,你当如何?” “臭太监,因为你,倭寇杀了沿海多少人你知道吗?你知不知道这营帐外,有多少人盼着你死?”贾云杉道。 冯柒被捏的生痛,他不停挣扎,但一个养尊处优当太监的,哪里比得过贾云杉这种五大三粗的猛汉,冯柒挣脱不开,愈发清晰刺骨的疼痛感让他眼中惊恐异常,整个人都开始剧烈颤抖。 “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冯柒几乎尖叫着说:“我是太后的人!” “也对。”贾云杉想了想,放开了他道:“不能就这么让你死了,太便宜你了。” 贾云杉说着,一把拽住冯柒的领子,将他拖着走出营帐之外。 冯柒惊恐地四下蹬腿,嘴里尖叫着叫嚷:“你要做什么!该死,你要做什么!” 贾云杉不管他的挣扎,直接将冯柒拽着丢到了众将士的跟前。 “大伙儿们!瞧瞧这个人!”贾云杉大吼道:“这就是冯柒,那个为了自己敛财,不顾你们死活的冯柒,那个姜回雁的走狗!”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围了上来,他们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众人垂着脑袋看着冯柒,一瞬间的疑惑过后,便是铺天盖地的谩骂与殴打。 冯柒自当了太监,哪里受过这样的事,只见他发疯一般蹬腿挣扎,仰头冲着众人喝道:“一群庶民!竟敢这样以下犯上!该当何罪!你们——” 冯柒话音未落,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个小男孩,扬手一拳便砸在了冯柒的脸上,直接将他打的吐了血。那孩子看样子还不足十五岁,可身上已经披上铠甲,穿上军装,哭喊着挥舞拳头砸向冯柒:“你们这些太后的走狗!还我爹爹和娘亲的命来!” 贾云杉见状,并没有阻拦,而是手掌一松,将冯柒整个人丢到了地上。一副默许的姿态。 冯柒身子一轻,他只来得及恐惧地看了贾云杉一眼,还未等说什么,人群便蜂拥而上,对着冯柒又踹又踢,冯柒双手被反绑,挣扎不得,像个沙袋一样被人推来打去。 这是无数的家庭破碎、妻离子散,是无数的怨恨与愤怒,这便是百姓最直观的怒火。 殴打一刻不停,直到将冯柒的牙齿踢掉,眼睛打瞎,就连肋骨都断了好几根的时候,贾云杉才破开人群,拎着冯柒的领子,将这个快要分不清人形的家伙拽着,拖到了杭州城的城墙之外。 冯柒已经奄奄一息,他被人架着绑在了一根木棍上,直直立着,血液从他浑身溢出,缓缓滴落,很快便在木棍之下形成了一摊小小的血泊。 “甫跃!”贾云杉大吼道:“劝你乖乖开城门受降!否则这就是你的下场!” 四下北风呼啸,杭州城外寂寥异常。 许久许久,终于。 “轰隆——”一声,杭州城的城门,开始缓缓下落。 - - 姜离缓缓推开边子濯的房门,屋内,由元昭假扮的边子濯正在床边悠闲地喝着羹汤。 姜离看了元昭一眼,看着他愈发像边子濯的神态与动作,不由得心下腹诽一番,抬步走到案前,进行每日一次的例行检查。 边子濯已经好几日都没回来了。 按照元昭的说法,边子濯之所以会教他来假扮自己,是因为他日夜来回世子府会很麻烦,自管叔伯联合众臣上书弹劾司礼监后,文官与姜党矛盾尖锐,姜回雁对边子濯的监视便愈发紧迫起来,现在的世子府外不仅有锦衣卫,就连世子府内,禁军的巡逻也一刻不停,边子濯不应该被暴露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 第60章 朝廷之内的风暴缓缓蔓延到外界,整个瞿都城内人人自危,百姓日常闲话都离不开文官与姜党。 先是文官一脉将司礼监相关人员弹劾入狱,而后姜回雁亲自保了谈明出来,只留了司礼监的几个太监在刑部受刑,这一来便是数日未出消息,与此同时,边子濯也消失了,且一直没有与元昭联系。姜离心下没底,脑子里更是担心的要命,每每一想到,双手手心里不禁都出了汗。 “喂。”元昭忽然喊了一声,冲姜离努了努嘴巴:“五仁羹吃完了。” 姜离额上青筋跳了跳。 ……好你个元昭,就算有禁军的人在外面,你小子未免也装的太像了! 姜离面色不善地走到他跟前,垂眸盯着他,咬牙道:“世子殿下有什么吩咐?” 元昭看了他一眼,勾唇道:“再端过来些啊?” 姜离瞪了他一眼,冷哼道:“微臣可不会做,殿下要吃,自己去做吧!” 元昭也不客气,单手撑着脑袋,笑道:“是不会做,还是不想做?” “二者都有。”姜离懒得理他,转身便走。 可谁知身后那人却长臂一身揽住了他的腰,不由分说地将他整个人搂着捞到了床上。 姜离还未来得及出声,身后却感受到一双滚烫的手,慢慢顺着自己的腰线扣了上来,边子濯熟悉的声音紧紧贴在了耳边,哑声道:“巧了,指挥使不想做,本世子倒是想的紧。” 第57章 我等你 身后那人的声音太过熟悉,姜离的心脏好似漏跳了一拍,他缓缓转过头来,视线怔怔地落在边子濯的脸上。 边子濯微笑着由他瞧着自己,半晌用鼻尖蹭了蹭他,轻声道:“几日没见,怎么傻了?” 姜离睁大双眼看着他,伸出手指来欲要触碰他的脸颊,却在指尖将将要碰到的时候,姜离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头便往窗外去瞧。 哪知手却被边子濯抓住了,他缓缓将姜离的掌心贴紧自己的脸,垂眸看着他,笑出声道:“外面那两个禁军现在睡得正香呢。” 姜离听罢看了看他,脸上的神色在一瞬间的怔愣后便沉了下来,他任由边子濯一点点亲着自己的手心,沉声道:“你这几天去哪了?为什么连元昭都没联系?” 姜离的声音似乎带着愠怒,边子濯一听不对劲,忙抬起头来看向他,尴尬笑了笑,道:“我不是说了,要处理些事情。” “什么事情?动兵?造反?你当这满世子府的禁军和锦衣卫是摆设么!”姜离盯着他,寒声道:“姜回雁已如惊弓之鸟,一点小动静便会让她对你起杀心,你还回来干什么?” 边子濯的一腔温柔被他说烦了,只见他脸色一沉,松开姜离的手道:“你见我就说这个?” “不然?”姜离寒声道:“你还没搞清楚情况么?” 边子濯冷哼了一声,道:“我回来干什么?我回来见你啊。” 姜离登时动了怒:“边子濯!” “好了好了不闹了。”边子濯似乎是叹了口气,一把抓住姜离的手,柔了声音道:“阿离,我想你的紧。” 姜离浑身猛地震了一下,他嘴唇颤抖,一双眼睛里余怒未消,却已渐渐泛上湿润。 边子濯搂着姜离的腰,轻声道:“我知道你担心我,我有分寸,你放心。” 姜离鼻头一酸,他猛地低下头,忍着嗓子间的干涩,道:“是了,世子殿下自己最是有分寸,造反这么大的事,进行到哪一步了,连元昭这暗卫首领都不知晓。” 边子濯笑了笑,道:“他整日扮我躲在这驻守森严的世子府,我怎么与他联系?” “你不是最会想法子?之前在昭罪寺都来去自如,自己家却进不得?”姜离道。 “可你不是说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姜回雁便会杀了我么?现在又教我冒这个险?” 这家伙竟然用他刚刚说的话给自己怼了回来,姜离脑子一热,怒气几乎掩盖不住,扬手便往边子濯脸上招呼。 哪知边子濯反应更快,瞅准时机埋头在了姜离的颈窝,低低轻笑出声:“好阿离,我错了。” 姜离一愣。 “别生气了,嗯?”边子濯说着,垂首将姜离的腰搂得更紧。 鼻腔内酸意如浪涌,姜离猛地咬住下唇,死命将这股委屈的劲儿忍在了唇齿之间。 身为姜回雁的近臣,这几日内紫禁城里发生的事,姜离一点点的都看在眼里。 他能明显感觉到,以管叔伯为首的文官一脉正咬死秋猎一事,试图将姜回雁渐渐逼到极限,督察院内,对几个太监的极刑日日不停,为的就是刑讯逼供。现下,时间每过一刻,两党之间的拉锯就会更加激烈,而两党冲突的焦点,便在边子濯身上。 前几日的一次进宫,姜离无意中瞥见了姜淑娴案上,一张姜回雁亲手写的字条,字条上,边子濯三个字,墨水几乎浸透纸背。 是了,只要边子濯一死,边氏的皇家血脉便只会剩下一个明德帝,管他什么文官,什么管叔伯,只要明德帝在姜回雁的手上,这皇权就依旧还掌握在姜回雁的手里。 这是最直接的办法,舍弃掉这个“准驸马”,背上谋害皇亲国戚的罪名——杀了边子濯。 可这家伙,却金蝉脱壳,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如此危险的时候,却连一个消息也无! 姜离一想到这,不禁张开嘴,一口咬在了边子濯的肩膀上。 “嘶——!”边子疼的猛吸一口冷气,他知道姜离的脾气,便也不敢推开他,只忍着痛一点点顺着姜离的背,妥协道:“之后有什么事,我都提前与你说,这样行么?” 姜离充耳不闻,他像个被抛弃的狗,无声地诉说着内心的担心与愤怒。 “阿离啊……”边子濯又叹了一口气:“你再咬下去,可要出血了。” 话音刚落,姜离口中登时泛起一阵血腥味,这味道似乎唤醒了他的神志,姜离眸子闪了闪,忽的张开嘴,一把将边子濯推了开去。 姜离瞪着眼睛,猛地喘了好几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 ——这种感觉好奇怪。 他有多久,没有对边子濯这样了? 这样肆无忌惮地冲他闹脾气,这样肆无忌惮地觉得他一定会包容自己。 边子濯不过就是没有告诉自己他的计划而已,不过就是教自己担心了而已。 往日里遇到这种事,他应该会冷笑一声,想着这家伙肯定能自己解决,然后杵在一旁冷眼旁观,何时会像今日这般,坐在边子濯身上,与他胡搅蛮缠。 这感觉熟悉又陌生,姜离脑海里思绪纷杂,朦朦胧胧中,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阿离。” 小边子濯总是带着笑,一边唤着,一边抱着他问:“你这是撒娇吗?我喜欢你对我撒娇。” 姜离的脸上渐渐开始起了温度。 边子濯哪里知道姜离内心里一瞬间想了这么多,他只垂眸看着怀里的人儿,看着他缓缓红起来的脸庞。眉眼间变得愈发柔和。 “阿离。”边子濯说:“你真可爱。” 熟悉的气息再度逼近,姜离忽的抬起头来,却见边子濯的唇已近在咫尺。 “我想亲你。”边子濯说。 姜离立刻垂眸不答。 “让我亲你。”边子濯又说。 一惯的混蛋忽然变得正经了起来,做什么事都要先问一下,像是掌心里捧了个瓷娃娃,一碰就会碎。 “阿离……”边子濯的吐息吹在姜离的薄唇上,痒痒的,就是不进一步,也不知道在折磨自己,还是在折磨姜离。 姜离将衣襟攥的紧了,褶子捏了一条接着一条,然后紧紧闭上了眼睛。 边子濯眸子闪了闪,下一刻,如狂风席卷着骤雨,边子濯猛地覆上姜离的唇珠,辗转反侧,像是要将他吞入腹中。 月色、温度,彼此间呼吸的频率,所有的一切都融在相互的肌肤里,他们将回忆重拾,将过往放逐,这一吻来的恰到好处。 不知是谁先躺了下去,那话儿碰到一起,姜离的眼睛猛地睁大,轻轻呜咽了一声。边子濯愣了愣,随即抬起身撑着床沿,垂眸看着姜离,黝黑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眼眸里带着急促与隐忍。 姜离的身子僵硬,他单手捂着嘴,慌乱间,抬眸看向边子濯。 这些年来,每次那件事,姜离都是被动的、不愿的。 他们谁也没想到,姜离身体的习惯性抗拒已经深入骨髓,一时间转变不过来,竟叫此刻的温存散了大半。 “边、边子濯。”姜离攥紧边子濯的手,像是也不知所措般,声音磕磕绊绊:“你……你先起来。” 边子濯抿着唇,半晌,长长舒了一口气,垂下脑袋来,紧紧贴在姜离的胸口。 “我说过要等你的,那我就等你。”边子濯闷声说:“多久我都等。” 姜离怔愣地听着边子濯的话,鼻腔中的酸意便再也忍不住,他只紧紧抱住边子濯的脑袋,在边子濯看不见的地方,眼泪兀地滑落出来。 第61章 第58章 就该这样 “邦!”的一声巨响,左都御史猛地将惊堂木摔在案上, “周盛成!你还不认罪!” 周盛成双手被枷锁绑在一起,被人按着再度跪在了堂前,这些日子以来,他已不知道来过这里多少次,审问、逼供、然后刑讯,日复一日。 谈明现下已经被太后保出去了,他身为谈明的干儿子,只有咬死不说这件事,谈明才能想办法来救他。 身上疼的已经快失去知觉,浑身上下已快没有一块好的皮肉,这些该死的文官,装着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高高在上,整日里批判姜党阉党,背地里还不是照行党同伐异之事,非我族类,其心必诛——! “邦!” 见周盛成依旧不肯吭声,惊堂木再次打响,左都御史拿起一份状词,喝道:“周盛成,本官再问你,战马发疯前日,你曾于陇山行宫阻止太医张哲向世子殿下提供药材,此事有是没有!” 周盛成咬紧牙关,疼的几乎匍匐于地上,继续沉默。 “所以你早就对世子不满,阻碍世子服药不说,还敢以下犯上,利用战马谋害世子!” 假的!都是假的!这些人陷害我! 这群人的目的就是利用我将司礼监拉下水,张哲是他们的人,都察院也都听他们的,只要我不认,义父就会救我,太后也会救我——! 周盛成整个人几乎在晕厥的边缘,眼前一阵阵发黑的时候,有人再次将他架起绑在木桩上,行刑人的鞭子在空中挥舞出破空声,新的一轮刑罚又至。 不知过了多久,周盛成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已不知何时被丢回了黑漆漆的牢里,浑身上下湿哒哒的,新伤碾着旧伤,囚衣已不知被血液打湿了多少次。 昏迷的时候没有感觉,一醒过来,钻心的疼痛便再也忍受不住,他不禁咬着齿关,呜咽出声。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不远处的黑暗里,有什么人的呼吸声。 周盛成屏住呼吸,忍着痛抬起脑袋看过去,可惜他的双眼已被自己的血惹的模糊,牢房里也没有点灯,漆黑不见五指。 “谁……” “是谁在那……” 周盛成的声音气若游丝,他艰难地朝那个方向伸着脖子,可黑暗里那人依旧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缓慢而绵长地呼着气。 周盛成心下微转,浑身忽的颤抖了一下,颤声道:“是……干爹?” 黑暗中的人没有说话,半晌,颓然叹了口气。 听见熟悉的声音,周盛成的眼泪登时便落了下来,他不顾身上的疼痛,拖着身子费力地爬行了几步,可手臂受伤太严重,只见他双臂一抖,无法撑起身体的重量,直直栽倒在地上,再起来不得。 “干爹……干爹,你终于来了,救我、救救我……”周盛成哑着声音说着,双手徒劳地在黑暗中抓了抓:“干爹……” “盛成啊……”谈明突然开了口,几日不见,他的声音仿佛变苍老了许多:“你受苦了。” 周盛成如溺水之人,抓着那唯一的稻草,猛地摇了摇头,哭道:“没有……不苦,干爹、干爹,我什么都没说,他们问的什么我都没认!求您想想办法,带我出去,干爹……” 谈明的声音似乎也隐隐带上了颤抖,自顾自说着:“干爹将你当亲儿子看,看你这样,干爹自然心疼。” 周盛成哭的更加厉害:“儿子为干爹分忧,理是应当,但求干爹带儿子出去……” 可谈明却像是没听见他说的一般:“干爹心疼你啊,可文官崽子们死咬不放,此次怕是难遭一劫,干爹也舍不得你……” 周盛成听罢,浑身猛地震了一震,他恍然抬头,可谈明却一直隐在黑暗中,不曾踏出一步。 周盛成登时如坠冰窖,满脸的泪与血融在一起,像是凝固了一般。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黑暗中的人缓缓站起身子。 周盛成瞳孔紧缩:“干、干爹……?” “盛成啊。”谈明的声音再度低沉下去:“太后,司礼监,还有干爹我,我们的命可都在你身上了……” - - 今晚,边子濯到底没做到最后,他趁着凌晨禁军换班的时候再度潜出了府去,将元昭又换了回来。 “很快了。”元昭看了看姜离,道:“世子那天还跟我说,等忙完这一阵,他就天天陪着二少爷。” 正在窗边发着呆的姜离愣了愣,脸上一哂,反应过来道:“谁管他!” 元昭也不拆穿他,只一边换着人皮面具,一边道:“贾师父已经稳住了两浙,现在就等秦将军了,江南从今年春耕乱到现在,想要整合流民和百姓,并不容易。” 姜离疑惑道:“瞿都城的定北军呢?” “都在禁军待命呢,秦将军是一个人偷偷走的。”元昭道:“必须要保证殿下的安全,现在太后对殿下很是提防。” “是了,若是两浙和江南一同出事,边子濯的处境只会更危险。”姜离想了想,道:“只怕太后现在已经对他起了杀心。” “早晚都是有这一战的。”元昭道:“二少爷放心,世子运筹帷幄,不会出错的。” 姜离看了他一眼,转眸看向窗外,脸上神色微微凝重起来。 揭竿而起的日子愈发临近,边拓的血仇即将得报,一想到这儿,姜离抿了抿唇,双手不禁抓紧了窗檐。 为了这一刻,他隐忍多年,甚至不惜背负骂名,潜入姜回雁的身边当牛做马。 他一定,一定要手刃姜回雁,为义父报仇,然后…… 然后带着明德帝,远走高飞,不再理会这些勾心斗角,过些平平淡淡的日子。 姜离缓缓垂下眸子。 他本应是这么想的,可现如今,自己心里却隐隐约约地,肖想着另一种结局…… “哦对了。” 元昭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到衣襟里掏了掏,捧出一个用布包好的包裹来,放在姜离的手上。 “殿下特地托我去买的桂花糕。”元昭将前两个字咬得很重,继续道:“清早间第一笼,二少爷快趁热吃。” 姜离看着那堆热乎乎的桂花糕,抬眸看了看元昭。 只见元昭正顶着边子濯的脸,瞪着一双无辜且水灵灵的眸子,满眼期待的看着自己。 这种表情,绝对不会出现在边子濯的脸上。 姜离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伸手接过那堆桂花糕,捻起一个吃到了嘴里。 甜甜的桂花味浸润口鼻,正是他最爱的那家的味道。 “店家是不是都认识你了。”姜离笑着问。 “是认识,不过不是我这张脸。”元昭指了指自己的人皮面具,道:“我用的张哲的脸。” 姜离听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张哲若是知道,定要说你。” “他一开始是不同意。”元昭道:“后面我说,是因为世子殿下要给二少爷买桂花糕,他就同意了。 ” 姜离的表情微微一顿,侧过了头去,不做声了。 元昭见他不说话,便继续做自己的事,换上了边子濯的衣服。 屋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留元昭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过了好半晌,姜离才艰涩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刚刚那番话,又是边子濯教你说与我听的?为了就是让你在我面前,帮他说好话?” 元昭转头看向姜离,道:“不是。” 姜离抬眸看向他,只见元昭也正看着自己,一双眼睛无辜的很,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世子跟二少爷,本来就该这样。” 第59章 平地风波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周盛成居然认了罪。 只一个晚上的功夫,之前一个字都死活不肯说的家伙,却开始冲着左都御史疯狂磕头认罪,他像是受到了什么异常的惊吓,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嘴里口齿不清地喃喃自语,来回来去重复着一句话: 吾痴情公主,欲杀驸马替之。 都察院自然是不甘心只从他口中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可不论如何软磨硬泡,或是继续给周盛成上极刑,周盛成都像疯了一般,除了大声叫喊之外,嘴里只会重复说着这句话。 都察院的审讯完全审不下去,可就在这时,姜回雁却突然发了诏,说此事影响巨大,勒令大理寺介入,一同调查。 那大理寺卿可是姜家的远方女婿,大理寺一参与进来,很快便自行主张将此事盖棺定论,即,周盛成因爱慕公主,遂谋杀世子,就这般轻飘飘地将司礼监和太后与此事划清了关系。 以管叔伯为首的文官一脉自然不同意,可不管他们再怎么审,周盛成也像个坏掉的东西一般,只会说出这句话来。 随后,也就是周盛成被抓捕入都察院的第十天,因找不到其他的证据,周盛成于午门斩首。 司礼监、姜回雁,无碍。 姜离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守着明德帝午睡。 他眸子阖了阖,知道这件事仅仅是个开始。 第62章 朝堂中两派之间的第一次交锋,以周盛成为牺牲品做代价渐渐平息,可一波浪潮之后的下一个猛浪,即将袭来。 今日午时,已经数日没有传出消息的杭州城,迎来了第一封快马战报。 战报内容很简单,只有杭州城失守几个大字,和一大把冯柒的头发。 听宫女们说,谈明在看到那摞头发的时候,直接一口血呕了出来。 也是,刚刚亲手舍弃掉一个干儿子,远在杭州的干儿子也死了。谈明今年已五十有四,短短几日,痛失两个儿子,还真是……罪有应得。 “呃!” 床上正睡着的明德帝不知为何忽然惊呼一声,挣扎着坐起身来。 姜离登时吓了一跳,急忙从门口奔至床前,道:“皇上,怎么了?” 明德帝浑身冷汗,瞪着眼睛看着不知什么地方,他大口喘着气,似乎被梦魇的不轻。 姜离愣了愣,连忙晃着他的胳膊,唤道:“皇上,皇上!快醒醒!” 似乎被姜离一声声唤的回了神,明德帝的呼吸缓和了些,只见他转头便拽着姜离的衣服,眼泪一下子便飙了出来:“离哥哥,两浙、两浙乱了是吗?叛军是不是要打过来了?” 姜离道:“皇上放心,瞿都很安全,锦衣卫和禁军都在呢,绝对不会让皇上出事。” 不想小皇帝的眼泪却一点没停,他紧紧攥着姜离的手,呜咽道:“离哥哥,蕴、呜……蕴儿方才,梦见自己死了。” 姜离听罢,身子猛地一僵。 “一支箭,射到蕴儿心口,好疼,我好害怕……”明德帝像是怕的极了,豆大的泪珠从他的脸上滑落,一滴滴撞在姜离的心口,细细密密的疼。 姜离见状,连忙将小皇帝抱住,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脊背:“没事的,没事的……” 明德帝瘦小的身躯在姜离怀里颤抖不已,姜离不禁用下巴轻蹭着他的头顶,宽慰道:“皇上刚刚只是做梦了,梦都是假的,不怕。” 明德帝埋首在姜离胸口,缓了好一会儿,突然出声问道:“离哥哥,你会一直陪着蕴儿吗?” 孩子小小的,甚至还没长成能自保的年纪,可他就这般窝在姜离的怀里,像一只生怕被人遗弃的狗,小心翼翼地问,你会陪着我吗? 就像当年,小小的姜离靠坐在母亲的坟边,任由漫天大雪一点点地将自己覆盖。 在大雪即将盖住他全身的时候,是边拓将他抱在怀里,把他浑身焐热了,说,好孩子,愿意跟我走吗? 回忆突兀地浮现,姜离鼻头一酸,不由得将明德帝抱得更紧了些,一字一句道:“微臣答应皇上,会一直陪着皇上。” 明德帝使劲点了点头,抹干净脸上的眼泪,抬起脑袋来看向姜离,咧嘴笑道:“那离哥哥跟蕴儿拉钩!” 姜离宠溺地笑了,伸手勾住他的尾指,道:“好,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嘿嘿。”明德帝笑的开心,欢呼着又拱进姜离的怀里,小小的脑袋将姜离身上的飞鱼服都蹭的皱了。 姜离微笑着摸着明德帝的头顶,轻轻拉着他的手,却忽然发现这孩子睡觉还带着扳指。 他看了看那个扳指,问道:“皇上这几日一直在练箭术么?” 明德帝听罢,身子似乎顿了顿,他不经意地将自己的手从姜离手中抽离,低声道:“是,是有在练。” “可用上了微臣之前教的方法?” “有的,蕴儿现在射箭可准了!”明德帝拍了拍胸脯,孩子的脸上最是藏不住表情,只见他一副想求夸奖的模样道:“离哥哥,要不要看看?” 姜离转头看了看窗外,笑道:“改日好吗?微臣当值快到换班的时间了。” 明德帝的表情肉眼可见地耷拉了下去:“好吧……” 姜离瞧他那模样,又道:“那下次微臣来当值,皇上射箭给微臣看,微臣给皇上带糖葫芦吃,可好?” 明德帝眼睛亮了亮:“嗯!” 日头高照,天气已经快要入冬。 姜离告别了明德帝,将领子立了立,迎着北风,走入镇抚司内。 他这些日子,一边要守着世子府,一边还要兼顾宫里当值,忙的几乎没有回府休息过,夜夜都在镇抚司内草草合衣休息。 姜离算了算时间,本来准备进屋小憩一会儿,一推门便看到了落在自己案上的夜鸦。 夜鸦听到了开门声,抬起头来,歪头瞧着姜离。 姜离愣了愣,随即闪身入室,眼疾手快地将房门关上。 “呼啦”一声,夜鸦煽动了翅膀,飞到姜离的肩头落下,用喙戳了戳爪子上的细竹筒。 姜离伸手将信扣了出来,打开一折。 是边子濯传来的消息: “明日秦攸会突袭江苏巡抚司,与贾云杉一同朝瞿都进兵。 届时,元昭将火烧世子府,暗中带府上众人转移至瞿都城外。” 姜离又打开下一折: “火势会很大,务必离得远些。不准受伤。” 姜离轻笑一声,打开最后一折: “我会趁乱出城,你不用担心。若是想我,事后去城西寻我。” 姜离看到这儿,不禁哼了一声:“到底是谁想谁?” 话音刚落,姜离便抿了抿唇,双眼直直盯着那熟悉的字迹看了好半晌,伸出指尖在纸面上摩挲:“边子濯,你真够讨人厌……” 呼啦—— 夜鸦从镇抚司内振翅而起。 北都暗卫自有一套训练夜鸦的隐藏之术,只见那夜鸦迅速升空,然后隐入空中南飞的鸟群,渐渐飞远。 这伪装本应天衣无缝,但奈何碰上了有心之人。 方裘斜靠在锦衣卫镇抚司的外墙边,他仰头看着天空,一口吐掉嘴里的唾沫,问旁边的人道:“那只黑鸟,之前是不是也见过一次?” 下属听罢仰头去看,却只能看到一众鸟群,问道:“左都督,您说的是哪只?” “蹲了这些天,你眼睛是摆设么?”方裘脸色一冷,一巴掌扇在那人的脸上。 下属被这巴掌扇倒在地,连忙挣扎着爬起身冲他求饶。 方裘懒得理他,兀自盯着那鸟群看了一会儿,忽的冷哼了一声,咧嘴道:“走了。” 第60章 烈焰腾空 明德三年十一月廿一,冬至。 这是能记载入史册的一日。 后世史书所言,明德三年冬至日,两浙,江南相继起兵,半月后,大军直压瞿都城,此之一役,废除了大虞多年姜党的垄断,匡扶边氏皇族继统,为新帝日后开太平之盛世奠定了基础,后人也称此为明德之变。 可黎明的前夜最是寂静,冬至当日,天空万里无云,就连呼啸的北风都哑了声音,似乎在天际安静地注视着大地上发生的一切。 瞿都城内,百姓照常开市喝茶,小贩叫卖,唱戏杂耍……一切与平常毫无不同。 下午未时,一匹快马驮着一个士兵,从兵马道一路狂奔至瞿都城门,马儿嘶吼着,惊醒了守成的将士,也将城门前摆摊吆喝的百姓吓得四散开来。 只见那马儿急停在百姓之中,前蹄在半空中扬起,身上驮着的士兵霎时间便滚落了下来,只见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卷兵报,整个人已经没有了生气。 两浙和江南起兵的消息传到紫禁城的时候,姜回雁正带着姜淑娴,在永寿宫的后花园里宴请宾客,这是一场姜回雁专门不让明德帝参与的宴会,为的便是让姜淑娴与众外来使臣熟悉,巩固姜淑娴在朝中的地位。不想一士兵慌忙冲入殿内将这消息捅了出来,众宾客面面相觑,席间一时落针可闻。 姜回雁一身明黄色赤线绣花吉服,头戴粹金凤凰珠钗,正端坐于宝座之上,听闻此消息后,苍老的面容抽搐了一下,扶了额,挥手便让众人下去。 正在喝着酒的赏伯南嘴角勾了勾,眼神看向站在姜淑娴身侧的姜离,在后者对视过来后垂下眸子,跟随众人一同向太后行了礼,缓缓躬身退了出去。 谈明适时走上了前,他看着姜回雁面色逐渐苍白,忙道:“太后,可要宣曹将军入宫?” 姜回雁手掌紧紧抓着烫金的椅把,声音冰冷:“不用了!让曹汀山即刻调军队去!” 谈明连忙点了点头,转身正要去办,姜回雁却又发了话道:“方裘呢?” 谈明道:“方都督已知道此事,正在殿外呢。” “宣他进来!” “是。” 很快的,方裘便大步跨入殿内,奇怪的是,他先是抬头看了一眼姜离,这才恭敬跪下身来,道:“末将拜见太后。” 姜回雁冷声喝道:“方裘,姜离。” 两人得了命令,连忙跪拜道:“臣在。” 姜回雁道:“你二人即刻带人包围世子府,边子濯,杀无赦!” “是!” 直到两人同时退了出去,姜回雁才松了胸口处憋着的一口气,剧烈的咳嗽起来,苍老的手掌紧紧捏着椅把,青筋几乎都要暴脸出来。 第63章 姜淑娴连忙去抚姜回雁的背,不想手腕却被姜回雁一把抓住。 “娴儿,是哀家不好,给你挑了那北都世子当驸马。”姜回雁双眼通红,咳出来的血丝点点印在唇角,面色狰狞:“你等哀家将那狼崽子杀了,哀家就将那景王从宗人府放出来,他疯便疯点,有甚么关系?等你怀上龙种,哀家便再将明德帝杀了,等到那时,你就能继续坐哀家这太后的位置!这天下依旧是我们姜家的!” 姜淑娴被姜回雁吓了一跳,她面色苍白地看向姜回雁,似乎是被姜回雁突然这副模样吓的说不出话来。 “这死老天记恨我们姜家,不让我怀孕,也不给姜家一个好些的男丁!”姜回雁的声音喑哑不堪,眼里是病态的偏执:“但那又怎么样?哀家依旧在这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娴儿,你自然也可以。” 姜淑娴眸子微颤,嘴唇泛白,印象里姜回雁一直是尊贵且雍容的,她从没见过姜回雁这副模样,不由得牙齿轻微地打起颤来:“祖,祖母……?” 可姜回雁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姜淑娴的状态,她像是着了魔般攥紧姜淑娴的手腕,自顾自说着:“娴儿,放心,祖母一定会帮你的……!!” “杀皇亲国戚。”方裘说着,语气里满是嘲讽。 姜离愣了一愣,才意识到方裘正在与自己说话:“什么?” “本督说,我们现在要去杀皇亲国戚,指挥使,可有甚么感想?” 姜离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寒声道:“这是太后的命令,你我执行命令便是。” “本督记得,他是你哥哥吧?”方裘转头看向他,继续说道:“当年定北侯边拓收留了你,把你当成了他家的二儿子。” 姜离眸中寒光一闪,凛冽的目光瞬间看向方裘:“左都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裘勾了勾唇,用一副诡异的眼神看着他,道:“指挥使舍得他死?” 话音刚落,只听“噌”的一声,绣春刀霎时间便出了鞘,直接抵在了方裘的脖子上。姜离眼睛里倏尔爆出寒芒,幽深的眸子里像是凝聚着无边的风暴。 “呵。”谁知方裘却只是轻声笑了笑,他像是不在意般用指头拨开姜离的刀刃,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还得敢去世子府呢。” 姜离冷冷盯着他,没有说话。 方裘冲他侧了侧身子,道:“走吧?指挥使。”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与边子濯计划的几乎一模一样。 两人带着部下赶到世子府的时候,整个世子府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萧秀明正驮着一个烧伤的锦衣卫从府中狂奔而出,抬眼一见着姜离,大声呼道:“指挥使!” 姜离下了马,连忙从他手里接过受伤的弟兄,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萧秀明眼泪都快下来了:“指挥使,我们正守着好好的,结果府内不知怎么的突然便走了水,火势蔓延的特别快,根本来不及进去搜查,整个屋子便燃起来了。” 萧秀明话音还未落,像是证明他说的一般,世子府内边子濯的主屋便发出“轰”的一声巨响,整个木质结构的寝房便从中间烧断了龙骨,直直塌了下去。 汹涌的火势肆无忌惮地在世子府内燃烧,浓浓的黑烟伴随着滚烫的气流,教人完全靠近不得,姜离捂着口鼻,背着受伤的弟兄一路退往空旷处,边退边问道:“世子在哪?” “世子……”萧秀明顿了顿,摇头道:“属下不知。” “什么!” 萧秀明连声回道:“指挥使,火势一起锦衣卫便冲进去了,但世子府内里烧的太厉害了,我们的人冲不进去,屋子的横梁烧的掉了好些根,砸伤了不少,有人受伤很严重!” 姜离咬了咬牙,转身看向身后的熊熊烈焰:“你是说,世子府内的人一个都没有救出来?” 萧秀明点了点头,他抿了抿唇,“扑通”一声便冲着姜离跪了下去,猛的磕了几个头道:“指挥使赎罪!是属下失职,世子殿下,恐,恐怕……” 身侧,不停的有锦衣卫和禁军的人提着水跑来灭火,也不知道边子濯用了什么法子,让世子府的这股妖火不知因何而起,且火势大的几乎能将靠近的人掀翻,一时间竟然连灭火都做不到。 既要做戏,便要演的更像些,姜离猛的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如果就这么死了,那这不是正好么?”方裘不知何时走到了身侧,他垂眸看了正跪着的萧秀明一眼,问道:“你们之前搜世子府的时候,可搜到密道之类?” 萧秀明摇了摇头,答道:“不曾。” 方裘听罢,转头又问姜离:“依本督看,这火怕是有人故意为之,指挥使可同意?” 姜离心下有些烦闷,毕竟方裘今日行为颇为怪异,种种话语间试探意味明显,姜离听了他说话,只微微看向他,当是默认了。 “那世子再是纨绔,也不至于蠢到自己放火烧自己。不过等到火势灭了之后再去搜尸体,本督觉得先全城搜捕可疑人员才对吧?” 姜离冷冷看了他一眼,道:“左都督说的有道理。毕竟现在也不能确定世子死还是没死。” 方裘笑了一声,道:“这火烧的烈,怕是要影响到周遭百姓,锦衣卫这活路熟,疏散百姓的事,就拜托姜指挥使了。” 方裘用手使劲捏了捏姜离的肩膀,凑近他道:“搜城这种脏活累活,本督就帮指挥使揽了罢。毕竟——” 姜离转头看向他。 只见方裘咧了咧嘴,道:“本督怕若真搜到出逃的世子,你这个‘弟弟’,会下不了杀手呢?” 这方裘果然不相信自己,但他和边子濯一向谨慎,应是没有落下什么把柄给方裘才对。 更何况,按照边子濯的性格,现下府内的人应早已出城了才对。既然如此,还不如将计就计。 姜离眼睛眯了眯,冷冷哼了一声,道:“好啊。那就麻烦左都督了。” 第61章 爱意自持 边子濯向来计划周密,元昭早趁着世子府走水将府内众人乔装打扮混入百姓,等到方裘下令将城门封锁的时候,他们已经由几两运货的马车送去了城外。 所以,禁军搜城,自然是没有搜到任何东西。 ——但方裘本来也没觉得会搜到。 几个禁军下属颤颤巍巍做完汇报,抬头却瞧见方裘脸上一副淡然,似乎早已料到一样。 “世子府那边也没有搜到人吧?”方裘问。 下属惶恐点了头,道:“是……方才锦衣卫来了消息,烧毁的只有房屋,没有尸体。” 方裘听罢,没有说话,只静静端坐在马上,遥望着城内。 世子府的方向,火势刚被扑灭,还在冒着滚滚青烟。 “左都督……可要亲自去看看世子府的情况?”其中一人问道。 “那世子可没蠢到自己留下把柄。”方裘道,只见他一拉马绳,问道:“指挥使现在在哪?” 那人答:“指挥使搜索完世子府情况,正在疏散百姓。” “派人悄悄跟着他,随时向本督汇报。” “是!” 另外一边,锦衣卫正忙的不行,由于火势太过凶猛,世子府又建在主要干道,周遭房屋被火舌一舔,也都燃起来不少,姜离一边带着锦衣卫疏散百姓,一边着人尽快灭火,等到火势完全熄灭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华丽巍峨的世子府被烧的徒剩一片焦黑废墟,姜离在世子府外看了半晌,最终还是不忍再看下去,只留了些人继续封锁现场,自己则回了镇抚司。 因着突发情况,镇抚司内的锦衣卫剩的极少,姜离浑身疲惫不堪,简单与下属说了要休息,便将自己锁在了屋子里。 姜离在镇抚司内的屋子摆设极其简单,一盏清灯,一张书案,一张休息的床铺,便再无他物。 一想到方才熊熊燃烧的世子府,想到那处自己这些年已然熟悉的地方霎时间付之一炬,姜离默了一默,竟突然觉得自己这屋子颇为寂寥,教人心生寒意。 他悠悠叹了一声,心下更加疲累,遂脱了靴上床,准备睡上一觉。 突然,窗框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几下,一只夜鸦啄开了拴着窗户的窗拴,拧着身子从微开的缝隙中钻了进来,一下子跳到书案上,扑腾了几下翅膀,仰头看着姜离。 姜离被它逗的一笑,也顾不上穿鞋了,光脚踩在地上走了过去,捧起那夜鸦笑骂道:“你现在都会自己开窗了?果真是成了精?” 夜鸦似乎听懂了姜离的话,扑腾着翅膀站在姜离的食指上,脑袋歪了歪。 “怎么,还想让我表扬你。”姜离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轻声道:“怎么跟你那主子一个德行……” 夜鸦腿上依旧绑着个小竹筒,姜离熟练地将那竹筒里的信笺拿了出来,便又是边子濯传来的消息。 信笺上说,世子府内众人已与定北军在城外汇合,大家皆安然无恙,让姜离勿要担心。 第64章 修缮城墙的定北军一夜之间闯出军营不知去向,禁军目前也乱作一团,方裘似乎调了八大营的军力在瞿都城周边连夜搜索,但他们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想必禁军的人是找不到的。 姜离一点点地看着,脑子里不由得浮现出边子濯正认真写着字条的模样。 自上次分别,他们已经多日没有见面了。 内心里闷闷的,姜离不禁伸手轻轻抚在胸口,他知道,那是名叫“思念”的东西。 真是奇怪,也就在几个月之前,他依旧觉得,他与边子濯二人,会继续这般相互折磨下去,继续被过往的爱恨拴住,经年累月,不得解脱。 可如今,他却独自坐在这里,脑海中全是边子濯的模样。 边子濯说的对,他依旧喜欢着边子濯。从他第一面见着边子濯开始,他似乎就被边子濯这个漩涡网住了,无论是痛苦或是温情,他都尽数接纳入怀,甘之如饴。 他似乎,便是为边子濯而生,从一开始边子濯对自己虚假的爱,到后面两人抵死的纠缠,一直到现在…… 姜离的动作顿了顿,他已将那字条看到了最后,字条的最后一行,是边子濯笔力几乎浸透纸背的话。 “阿离,我想你了。” 姜离鼻头一酸,猛的捂住嘴巴。 夜鸦似乎不知道这人突然怎么了,歪头瞧了瞧他,“嘎”了一声。 “小畜生。你叫唤什么?”姜离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缓缓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夜鸦的脑袋,道:“学你那主子嘲笑我么?” 夜鸦又嘎了一声,用黑乎乎的脑袋轻轻碰了一下姜离的手指。 姜离笑了一声,继续揉夜鸦的脑袋,夜鸦被揉的舒服了,竟缓缓闭上了眼睛开始享受。 “你真是跟边子濯一模一样。”姜离宠溺地笑了一声,语气中带上不自觉的温柔,他顿了顿,突然道:“我这样……真的对吗?” 夜鸦当然不会回答他,正闭着眼享受着抚摸。 姜离轻轻揪着它脖颈上绒毛,继续道:“明明他之前那样对我,我却……”姜离道声音突然顿了顿,他抿了抿唇,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在忍耐着喉咙中呼之欲出的哽咽。 “你说,他现在是真心的吗?” “咕噜咕噜……”夜鸦舒服的从嗓子里发出了咕噜声。 “他应是没有再将我当做鸿景帝了罢……”姜离撑着脑袋,整个人沉沉陷入回忆里,手上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些,夜鸦睁开眼,不满地啄了啄姜离的手指。 姜离笑了笑,继续揉它:“对你好些,你倒越来越放肆了。” 夜鸦高兴的扑腾了几下翅膀。 “我又没夸你。”姜离嗔怪道,用手指戳了戳夜鸦的小脸。 不想夜鸦却以为姜离在与他打闹,高兴地飞了起来,抓着姜离的手指,用喙去贴姜离的脸颊。 姜离被它逗的呵呵直笑,不由得抓着它乱揉起来。 “臭鸟。”姜离道:“我说边子濯,你倒不乐意了。” “嘎——”夜鸦啄了一下姜离的脸颊。 “你在反驳我吗?” 夜鸦歪了歪头。 “那你说他是真的喜欢我了?”姜离问道。 夜鸦扑腾了一下翅膀,“嘎”了一声。 “哼……”姜离心下烦闷感稍稍去了些,随即又反应过来自己跟这个听不懂人话的畜生说些这个有些太诡异了,不禁脸红了一红,伸手将夜鸦放到了桌上,道:“行了,你快回去。” 夜鸦又不满了,扑腾着翅膀,“嘎嘎”乱叫。 “怎么,还要我回信?” “嘎——” “我才不回。” “嘎嘎!” “好吧好吧……真讨厌!” 夜渐渐深了,“呼啦”一声,一只通体黝黑的夜鸦从镇抚司内直冲天空。 可就在它扑腾着翅膀飞入月光的时候,离镇抚司不远的地方,突兀地闪过一刹寒光,一支箭“咻”的一声腾空而起,直直冲着那夜鸦而去。 “嘎——” 夜鸦突兀地叫嚷了一声,翅膀被箭矢划到,在空中颤颤巍巍地扑腾了几下,依旧颤抖着飞远了。 “戚。” 方裘啧了一声,缓缓放下手中的弓,看着远处的飞鸟,眼中寒光毕露。 “来人。” 身后有一人走了上来,跪在地上:“属下在。” “去让谈明通报一下太后。”方裘冷笑了一声,道:“就说禁军左都督方裘,有要事求见。” 第62章 中计 方裘信步走入永寿宫的时候,姜回雁正斜斜靠在贵妃椅上,用双指捏住一个葡萄,轻轻含入口中。 “微臣拜见太后,太后万安。”方裘声音洪亮,对着姜回雁躬身便跪了下去。 姜回雁眸子也没抬,直到将嘴里的葡萄缓缓嚼完了,才慢慢说道:“方都督,哀家需要听到些好消息。” “回太后,是好消息。”方裘保持着跪拜的姿势,一字一句说道:“微臣怀疑姜指挥使与罪世子边子濯依然有密切联系!” 姜回雁听罢,苍老的有些浑浊的眼睛缓缓挪动,直到视线停留在方裘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说什么?” “太后,微臣句句属实,且有法子证明!”方裘道。 殿内安静了半晌,只听得姜回雁蓦然吐出一口浊气来,只见她缓缓抚了抚额,整个人平静的让方裘觉得有些胆寒,好似她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股子令人窒息的杀气,教人蓦地喘不过气来。 短短半个月里,先是司礼监被陷害,然后江南和两浙暴动,现在又传出姜离有叛变的嫌疑,姜回雁高坐太后宝座多年,什么风浪没有见过,但如今许是年纪大了,竟真的有了些山雨欲来,大树将倾之感。 这种感觉一旦出来,便要克制不住,姜回雁戴着金指扣的手不禁将凤座抠出几道划痕来,寒声道:“不论姜离是否有疑,宁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杀了便是。” 方裘眼中一亮,又道:“太后,微臣有一计,既可杀了姜离,还能杀掉罪世子!” 姜回雁垂眸,似是同意。 方裘走到了近前,与姜回雁低声说了些什么。 只见姜回雁勾了勾唇,笑道:“此计甚妙,就按你说的办罢。” 方裘连忙伏跪在地,高声道:“谢太后!” - - 许是因为太过疲累,姜离这一觉便睡到了日上三竿,推门而出的时候,镇抚司内已经回来了些不少人。 正埋头在卷宗里忙着的小刘见姜离醒了,连忙走上前来,道:“指挥使,休息的可好?” 姜离揉了揉自己微涨的太阳穴,问道:“世子府的调查,可查出来什么线索?” 小刘摇了摇头,道:“现场都烧的差不多了,什么都没发现。” 姜离又问道:“那方裘那边呢?” “左都督那边也没有什么消息。”小刘叹了一声,皱眉挠了挠头道:“指挥使,您说这罪世子到底跑哪里去了,若是咱们找不到,太后怪罪下来可怎么办?” 姜离悄悄舒了一口气,沉声道:“传令下去,教他们继续查,罪世子又没长翅膀,怎么可能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小刘愣了愣,连忙道:“是!” 说完便准备奔出门去,哪知他还未来的及出镇抚司的大门,迎面便与一个公公撞在了一起,只听他“哎哟”一声,一屁股便坐在了地上,疼的骂了一声娘。 那小太监是个不习武的,被撞的是人仰马翻,在地上嗷了好几个嗓子,才被小刘扶了起来。 姜离见状走了过来,定睛一瞧,发现那公公是个生面孔,似乎是最近刚入宫的一批小太监。 “敢问公公远来这镇抚司,可有甚么事?”姜离道。 那小太监见了姜离,连忙冲他行了礼,躬身道:“见过姜指挥使,咱家是永寿宫的新人小叶子,特来代谈公公传话来了。” 姜离一愣,道:“谈公公找微臣,可是有甚么事?” 小叶子说着,身子又躬了下去些:“今早的消息,左都督手下的禁军众将已发现罪世子行踪,但那世子身手矫健,被发现后一路逃窜,现已逃入工部兵器总库,兵器库内陈列多样兵器及火药,禁军不敢妄动,已将其团团围住。因那兵器库之前是由锦衣卫掌管的,所以谈公公特派咱家来唤指挥使去协助。” 姜离听罢,不可置信道:“你是说,已经围住了那罪世子?” “正是。” ……怎么可能?昨日夜里边子濯才与自己传了消息,说他已经撤往城外了啊? 姜离警觉道:“罪世子分明已经逃窜出城,现在城门已锁,怎么可能又回到瞿都城里?莫不是方都督搞错了?” 小叶子道:“咱家觉着应该是没搞错的,听闻禁军就是从城门处发现了罪世子,一路追捕入城的。” ……什么? 这家伙!偏偏回来做什么! 莫不是…… 第65章 姜离突然想到昨日边子濯信里的几个字:我想你了。 该死!这混蛋!怎么这般拎不清! 姜离微微睁大眼睛,胸口登时涌出一阵不安,他心脏狂跳,不禁捏了捏拳头,沉声道:“知道了,容我去瞧瞧。” 姜离说罢,连屋子也没回,直接从镇抚司内院内叫了些人,骑上马,急匆匆便离了府。 等到他们一走,整个镇抚司内就留了小刘一人打整内务,他看了看空旷的院子,懒懒地伸了个懒腰,想着反正也没别人,不如就去屋内休息休息睡上一觉。 谁知他刚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房门便被人一脚踹开,萧秀明手上拿着一张什么单子,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大声吼道:“姜指挥使!” 小刘吓了一跳,一个鲤鱼打挺弹起身子来,慌道:“萧,萧哥?你找指挥使?” 萧秀明见屋内只有他一人,几步走上前来,抓住他领子便喝道:“指挥使人呢!” 小刘见他这慌慌张张的模样,连忙道:“指挥使刚带人走了。” “走去哪了?” “禁军说查到了罪世子行踪,教指挥使去帮忙来着……” “草!” 萧秀明恶狠狠地骂了一声,他猛的松开小刘的领子,“啪”的一下将手上的单子丢在桌上,小刘定睛一看,只见那单子不是别的,正是禁军通缉姜离的通缉令! “这……这……” 小刘颤抖着手将那通缉令拿了起来,话语几乎都要说不清楚:“叛徒……指挥使怎么可能是叛徒?” 萧秀明咬着牙,狠声道:“不光是这样,他们还说指挥使和罪世子是一路的,这是要给指挥使扣个造反的帽子!” “有人要害指挥使……?”小刘愣了愣,忽的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抓住萧秀明的衣服,道:“是禁军!禁军要害指挥使!萧哥,你快想想办法!” 萧秀明闭了闭眼,狠狠喘了几口气,道:“小刘,拿上司里剩的火铳,跟我走!” 第63章 “死吧,垃圾” 兵部的兵器库是整个大虞朝廷存放武装军备的重地,一直以来,都由兵部和锦衣卫把守,一年前,因为锦衣卫开始慢慢倒向太后,管叔伯对此极度不满,便设计将锦衣卫管理军备的权力剥离开去,现在的兵器库,仅由兵部管理。所以,这兵器库内的东西及构造,外界便完全不知晓了。 方裘看了看刚到的姜离,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嘲讽道:“姜指挥使,每次这种情况,你好像都是姗姗来迟呵?” 方裘一贯对姜离看不过眼,姜离也懒得理他,只环视了一下将兵器库堵得水泄不通的禁军,道:“微臣自然没有方都督积极,追捕一个纨绔的罪世子而已,竟出动了这么多人,笑话。” “指挥使现在还觉得他是纨绔?”方裘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帮他在开脱?” 姜离闭了闭眼,他心下焦急,遂直接岔开这个话题,厉声问道:“罪世子可真在里面?” 方裘勾了勾唇,一拽马绳道:“在那高楼里。” 姜离抬头看了一眼兵器库,抿了抿唇,眼神逐渐凝重起来。 这兵器库虽然被称作是库,但从规模上,应当称作是楼才对。兵器库占地十余亩,四方矮房存放小的兵器器件,内里一座四层高楼,楼下挖空,还有地下两层,用于存放大物。先祖时期,因着先祖骁勇善战,大虞兵部积极发展军事装备,从大虞建国至今的所有打仗利器都存放在这里。 “这兵器库内构造复杂,多种精妙武器也在这里面存放着,本督可不敢轻举妄动,这里面去过的人只有锦衣卫,不如说上一说?”方裘道。 姜离默了默,道:“这兵器库内的高楼,地下两层均用来存放火铳,火药以及大炮,地上四层则是存放弓箭,战刀,盔甲,以及战车等。” 方裘道:“这么说来,若是那世子跑到地下去,那可就麻烦了。” “方都督真是将人赶来了个好去处。”姜离一边说着,一边冲身后的锦衣卫道:“来几个人跟我一同进去。” “指挥使这就想进去了?”方裘冷哼道:“抢功?” 姜离转头看向他, 眼神冰冷:“方都督不是胆子小,不敢轻举妄动么?” 方裘笑了一声,勾了勾唇道:“请。” 方裘能这般爽快,倒是遂了姜离的意,毕竟想要保边子濯出来,有方裘在身侧,反倒不好操作。姜离冲身后的人打了一个响指,十余个锦衣卫便跟在姜离身后跃出,直直冲入兵器库的高楼之内。 方裘高坐于马上,直到等姜离的身影看不见,这才缓缓策马转过身,垂眸看着徒留在外的另外十余个锦衣卫,冲禁军下令道:“杀!” 话音刚落,周遭禁军猛的抽刀,手起刀落,锦衣卫哪里会想到会被暗算,根本来不及抵抗,几声惨叫过后,便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将军!”一传令兵策马前来,道:“已按照您的吩咐,将守城的禁军撤离大半。” “好。”方裘冷冷笑出声来,道:“现在便等瓮中捉鳖了!” 话音刚落,禁军便得了命令,直接往兵器库高楼冲了过去。 姜离这边刚带人进入楼内,本在楼内巡视,不想听闻“轰隆”一声,抬头从楼内天井处往上望去,每层楼的窗户依次被人为从外关闭,接连的巨响之后,整栋楼内登时不见天日,只留下墙上噼啪燃烧着的几个火把。 “怎么回事?” “指挥使,是禁军!” “开门!你们这是做什么?” 众锦衣卫登时慌乱起来,有人急掠至大门边,对着紧闭的大门便猛的一踹,这才发现门外已被人拴上了足腕粗的铁链。 “指挥使!出去的门被锁死了!” 还有人跃上二楼的窗边,正欲推开窗,却被窗外人一刀捅入心窝,只来得及听他惨叫一声,随即尸体从高处坠落,扑通一声落在地上,鲜血溅在了所有人的身上。 变故来的太过突然,姜离脸色惨白,明白自己已经暴露,也明白自己已落入了方裘的陷阱之中。 “姜离。”方裘冰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只听得轰隆一声,兵器库最高层的窗户被打开,方裘高高站在楼顶,俯视着楼下站着的锦衣卫们。 只见他勾唇一笑,声音犹如地狱里索魂的厉鬼:“你是不是还没反应过来,你是如何暴露的?” 姜离冷汗已经落了满背,他从楼内天井之下仰头看着方裘,冷哼道:“方都督,此话何意?” 方裘寒声道:“你身为姜家之人,竟敢背叛太后,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可怜你的下属,就要陪你一同死了,不过没关系,你们不过比外面那些人去的晚一些,很快便会在地下重逢了。”方裘道。 此话一出,众锦衣卫登时目眦欲裂,他们怒喝着,抽出腰间的绣春刀,开始冲撞被锁上的窗户和大门。 姜离紧咬牙关,忽然间,他瞥见地下一楼处,数个放置火铳的木箱已经被打开,内里全然一空。 一股子冷意登时由背脊蔓延至大脑,姜离双眼猛的瞪大,随即转头大声喝道:“回来——!” 可他终究是反应慢了,话音未落,周遭突然响起一阵火铳爆破的破空之声! 铁制的弹丸由火药爆破,从铜管中破空而出,带着巨大的声响,瞬间冲破窗户,离窗户近的锦衣卫完全没有任何躲避的机会,整个人登时被铁弹贯穿打碎,四周漫出一阵血雾,肉体撕裂的黏腻声和锦衣卫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姜离来不及思索,发疯一般掠了出去,趁着屋外换弹的空隙,他一脚踢开站在窗边的锦衣卫,随即腰间一扭,双手便拽着两个锦衣卫的领子便往内里丢去,大喝道:“往里走!” “咔哒”一声,屋外禁军换弹结束,姜离反应极快,一把捞起地上的一面盾牌,一边挡着,一边竭尽所能地将窗边的锦衣卫往内里拉。 耳畔火铳的声音一轮接着一轮,片刻不绝。铁弹穿过窗户和房门,不停地向内发射,几乎贴着姜离的耳侧穿过,可他根本来不及管那些,只不顾一切地拽着锦衣卫往里走,五根手指的指甲已经豁开,疼的锥心。 火铳只能打十丈左右,好在兵器库占地足够大,最里面的地方,已经完全避开了火铳的攻击范围,但尽管如此,等到火铳的声音渐渐平息,十余个锦衣卫,也仅有三人存活。 姜离大口喘着气,他愣愣地站在那里,浑身已经被锦衣卫的血液浸透。 一股子腥咸的液体从嗓子中涌出,从嘴角淌落,姜离艰难地抬手抹去,却是满手的血污。 “姜~离~”方裘依然站在高处,朗声呼唤着,声音在兵器库的天井中回荡,带着胜利之人不可言说的狂妄。 “指挥……使。”一个锦衣卫倒在姜离身后不远处,他是存活的其中一人,但胸口已经被开了一个大洞,血液汩汩地流出来,他脸色开始呈现出一种不详的死灰色,他就快死了。 第66章 “弟兄们……都……”他连话都快说不全,喉咙里开始溢出猩红:“您,您不能……死……” 姜离嘴唇剧烈颤抖,他猛的回过身,兵器府内,横七竖八躺着的都是锦衣卫的尸体,他看着一张张血迹斑斑的脸庞,周围极度安静,死亡的气息与绝望交织,他登时觉得天塌地陷,恨意如同锋利的利刃,一寸寸刺入身体,胸口怒火几乎烧透胸腔,面目狰狞地望着站在楼上的方裘。 只见方裘勾了勾唇:“还活着啊?也对,就这般死了,我可怎么收网。” 脚腕被人攥住,那锦衣卫似乎用尽里最后的力气,颤声道:“指挥……您不……快走……” 巨大的恨意再也抑制不住,姜离双目通红,他站在满是血腥的兵器府内,仰头朝上,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 那怒吼如同泣血哀鸣,几乎冲破天际,方裘却自得地看着兵器府内的一切,嘴角不禁微微扬起。 就是这样,姜离。 任何人,都不能违背太后。 任何人,都不能替代我在太后身边的位置——! “轰——!” 突然,整个兵器府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发出了剧烈的轰鸣声。 “怎么回——”方裘猛的一转头,正准备问,迎面一柄利刃直冲面门,边子濯眼神深邃冰冷,透着刺骨的杀意。 剧烈的兵器碰撞声响起,方裘迎刀去挡,却被边子濯一脚踢翻,他正要起身,咽喉却突然被一双手死死掐住,边子濯双目阴翳,声音嗜血如蛇蝎—— “死吧,垃圾。” 第64章 爱意醒悟 方裘没想到边子濯会来的这么快,猛的一转头,这才发现四周的禁军正与一群身着玄色衣服的人打斗,那群人身形如鬼魅,虽然人数偏少,却足以与禁军打得有来有往,一时之间,竟还有些颓势。 “殿下!”元昭猛的跃上顶楼,冲边子濯大喝道:“二少爷在里面!” “二少爷……?”方裘只觉得捏住自己脖子的手愈来愈紧:“你果然和那个姜离……” 边子濯眼神一凌,手腕发力,方裘只觉得颈部的骨头猛的巨响一声,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整个人便被边子濯从楼上丢了下去。 元昭适时踹开窗,站在天井之上冲下大喊:“二少爷!”话音未落,身侧边子濯便冲了出去,一跃而下。 楼底的姜离于黑暗中听到元昭的呼声,他浑身一震,只见一身影从高处跃下,姜离不知道是谁,他慌忙招手,但楼内太黑了,他怕来者看不见自己,一把抽出刀,准备弹指去敲。 不想那身影却精确落在自己身侧,双手一揽,紧紧将他抱入怀中。 “阿离。” 熟悉的温度和触感,不论如何,不论在哪里,他都能精确地找到他,并来到他身边。 “边子……”姜离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眼泪倏然便落了下来,还未等他继续说什么,嘴唇便被人吻住了,边子濯从未亲的这般用力,他不顾一切地撬开姜离的齿关,带着滚烫攻城略地,触感和水声在这黑暗中异常清晰,分明只是发狠似的一吻,姜离却觉得这一瞬间过的极其漫长,好似两人就要这样持续下去,一直吻到海枯石烂。 但现在不是温情的时候,边子濯放开了他,打横抱住姜离,极速掠到窗边,飞起一脚,猛的将紧锁住的窗子踹裂! “救人!”边子濯厉喝。 “是!”元昭得了命令,连忙招了几个暗卫冲进楼内,将三个重伤的锦衣卫救了出来。 耳边厮杀声不断,似乎禁军正在被牵制,但姜离的脑子里却一片空白,直到边子垂下眸子看他,咧嘴道:“怎么这样看着我?傻了?” 姜离一错不错得看着边子濯的眼睛,神情是边子濯从未见过的专注。 不,边子濯见过的。 年少在北都时,姜离看向自己的眼神,便与此时无二。 边子濯顿了一顿,正了脸色看向姜离:“阿离,你……” “指挥使我们来救你了!”不远处一声大喝,萧秀明带着小刘,拿着火铳便冲入了混战,只见他对着一个冲上来的禁军便是一枪,大骂道:“滚开!” 萧秀明猛的抬头,一看到被边子濯抱在怀里的姜离,整个人动作霎时间便愣住了。 边子濯也不管他,将姜离交到元昭怀里,道:“元昭,你带他先走。” 元昭应了一声,伸出双手接过姜离,不想姜离的手却依旧扯着边子濯的衣服,五根手指之间满是血污。 边子濯垂眸看了看,伸手捧起姜离的手亲了亲,眼神无比温柔,低声道:“手伤成这样,以后还怎么在我后背留下痕迹?” 姜离此时哪里还管得了他开的荤腔,他张了张嘴,不想声音却已然嘶哑了:“你做什么去?” “还有这么多禁军。我得处理一下。”边子濯道。 “他们人数占优!”姜离哑声道。 “放心。”似是安慰他一样,边子濯在姜离的额头处又落下一吻:“没有人伤得了我。” “你……” “快走!”边子濯喝了一声,伸手一章拍在元昭背心,元昭会了意,足间一蹬,抱着姜离便跃上了围墙外侧的房顶。 姜离居高临下地看着边子濯的身影愈来愈远,忽的,余光却瞥见了兵器库主楼边上,一个挣扎着爬的身影。 是方裘。 只见他整个脖子严重变形,双腿也被碎木斩断,但他还没有死,垂死挣扎着爬到一处地方,在那里,有一片黑黢黢的东西,呈线条状一直延伸到楼内。 方裘面目狰狞,通红着双眼盯着地上的一滩黑乎乎的硝石粉,从喉咙里爆发出癫狂般的笑声。 “等等!放我下来!元昭!”姜离瞪大眼睛,也不顾浑身的疼痛,挣扎着摆脱元昭,猛的跌落在地,冲着兵器库内依旧在混战的众人大吼道:“快走!要爆炸了!” 方裘猛的从怀里掏出火折子,伸手在半空中划燃,疯狂地怒吼一声:“都去死吧!” “嗤啦——” 火星子瞬间点燃硝石粉,明火伴随着噼啪声沿着黑乎乎的路线一路蜿蜒,火药燃烧的速度极快,只消半刻,火星子便燃到了兵器库楼内,点燃了楼内地下存放着的火药。 那一瞬,四周的厮杀声仿若潮水般散去,寂静的四方天地里,姜离眼中只剩下边子濯来不及回头的背影。 “边子濯——!” “轰隆————!” 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数吨火药一瞬间爆炸,汹涌的火舌伴随着滚滚热浪从兵器库内喷涌而出,在场的众人登时被爆炸的冲击波掀飞,碎石和尸体残骸飞入半空,浓烟滚滚,大地震动。 “二少爷!”元昭来不及抓住落在地上的姜离,整个人被火浪掀地滚下楼去。 姜离趴在地上,无数碎石从他身侧划过,他想抬头去找边子濯,但火药爆炸的威力太强,直压的他抬不起头,耳朵被爆炸的轰鸣吵的耳鸣,他完全没有办法辨识边子濯的方向。 ……怎么办,怎么办! 边子濯还在里面! 边子濯不能就这么死了,我还没有—— 突然,姜离感觉到自己的腰身被什么人一把捞起,来者将他整个人紧紧抱入怀中,借着爆炸的冲击力,从浓烟之中猛的一跃而出。 疾风在耳边呼啸,鼻息间全是边子濯身上熟悉的味道,姜离蓦然睁大眼睛,双手不自觉地环住了他的肩膀。 “边……子濯……” 抱着他的人低低笑了,他似乎也受了伤,声音里带上了不少血腥气:“没事了。” 姜离紧紧闭上双眼,骤然痛哭出声。 他不停的喊:“边子濯。” 无论他喊多少次,边子濯都应:“在呢。” 边子濯紧紧抱着怀里的姜离,跳上一匹早已准备好的马儿,大喝道:“撤!” 远处的元昭得了令,转头冲暗卫道:“撤——!” 身后,兵器库火光冲天,漆黑的苍穹似乎都要被这冲天的火光烧穿,浓烟卷着碎石,几乎抛洒数丈之高,似乎在昭告着这个国家的变动,就此降临。 远处的高塔之上,曹汀山撑腮看着城中的火光,手上把玩着那个几乎快要褪色的明黄手帕,在他的身后,拾捌拾玖正默然伫立。 “开始了。”曹汀山冷哼一声,他伸出手,将那手帕放到唇边,动情地吻了上去。 “阿徵,瞧瞧你的弟弟。”曹汀山喃喃道:“如果我将江山送给他,你会正眼瞧瞧我吗?” 四周静默了好一会儿。 “应该是不会的吧。毕竟你那么恨我。”曹汀山轻笑一声。 身后,拾捌的眉毛皱了皱,神色复杂地看着曹汀山。 一旁的拾玖注意到了拾捌的动静,看了看他,冷着眸子转开了脸去。 “但你恨我又如何?”曹汀山眸中寒光一闪:“这江山,本将亦能教他坐的不安稳。” 曹汀山将那手帕死死攥紧。 第67章 这便作为——你不爱我的代价罢。 第二部 完 第65章 长相思和无穷极 边子濯从未见过姜离哭的这么彻底。 他像是要将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尽了,泪水近乎湿透边子濯的整个前襟。他像一条刚找到家的小狗,整个人蜷缩在边子濯怀里,直到马儿停下,直到边子濯将他抱到屋里,姜离的手掌依旧紧紧攥着边子濯的衣衫。 “阿离。”边子濯吻他,舌尖卷着他的眼泪吞入,咸咸的,涩涩的,带着点点的血腥味。 边子濯将他脸上的泪吻尽了,伸手又去捧姜离的指尖。 五个指头皮开肉绽,翻起的指甲嵌入肉里,血液一直流着,但姜离不吭声,依旧埋首在边子濯胸口,紧紧攥着边子濯的衣服不愿放开。 他早已习惯身体上的疼痛,比起这个,于现在的姜离而言,不及边子濯离开自己身侧,心痛的万分之一。 头顶的人悠悠叹息了一声。 “阿离。”边子濯又唤他,一点点吻着他的唇,轻柔地、安抚地,有人送来了布条和伤药,边子濯挥退了他们,自己一点点将姜离受伤的指尖慢慢包扎了起来。 整个过程中,姜离静静靠在边子濯怀里,一丝痛都没说,边子濯牵着他的手去包扎,他照做,等包扎好了,他又伸手抓着边子濯,边子濯无奈,只能垂头吻他,从额头到颊边,一点点都刻上自己的痕迹。 姜离是真的怕极了。 他依旧沉浸在方才的恐惧中,满眼都是边子濯被火光吞没的背影,他不可抑制地后怕,整个人焦虑又惶恐,似乎只有死死拽着边子濯,才能让他得到片刻的安定。 边子濯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膀,感受着姜离依旧微微颤抖的身子,伸手捧住姜离的脸,声音低沉:“阿离,我在这里。” 姜离抬头看着边子濯,不说话。他似乎也没有哭,只是眼泪一直不住地流着,永无止境。 “捏捏看?热乎的,活着的。”边子濯哄他,用手覆盖着姜离的手触碰自己的脸。 “摸到了么?”边子濯笑:“你看,我没事,你也没事,都过去了。” 姜离怔愣地看着他,眼泪依旧一刻不停。 边子濯见姜离这副模样,心下酸痛,他不禁伸手撩起姜离的碎发别在耳后,道:“阿离,我这么喜欢你,我怎么会抛下你死掉呢?” 姜离微微睁大眼睛。 是了,再多的话语已是徒劳,边子濯于他而言,是囚笼,亦是热爱。 是舍不掉,放不下,恨不得,爱不得。 他们是彼此的剪不断理还乱,既然如此、既然注定要继续纠缠下去,不如便遵从本心—— 姜离眼泪流的更加厉害,他紧紧攥住边子濯的手掌,双眼被泪水惹的晶莹,看向边子濯的眼神好似穿越了时间,就如当年的当年,茫茫雪地里,两人的初见—— 他忽然回想起来,他对边子濯,本就是一见钟情。 当年,小小的乞儿第一次踏入定北侯府,看到了院内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 少年边子濯利落的收好马鞭,从马鞍上一跃而下,大步走向躲在边拓身后的姜离。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边子濯笑着问。 见姜离害怕地不敢说话,边拓便说道:“他叫姜离,以后就是你弟弟了。” 少年边子濯眼眸一亮,愣了愣,咧嘴露出两颗虎牙:“姜离?那叫你阿离好不好?” 他凑到小姜离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指着自己道:“小阿离,我是哥哥!” 小姜离害怕地缩手,一双大大的眼睛却一错不错地看着少年边子濯。 边拓慈爱的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小姜离的肩膀,弯下腰看他,似乎在鼓励。 小姜离咽了咽口水,缓缓张开嘴:“哥哥……” …… “子濯……哥哥。” 边子濯动作猛地一顿。 只见怀中人轻轻抬起头,双眼清澈如初,姜离像是终于放下了一切,朱唇轻启:“子濯哥哥,我也、我也喜欢你的。” 边子濯浑身僵硬,他垂眸看着姜离,嘴唇微微张了张,以为自己听错了:“阿离,你……你说什么?” 姜离撑着身子凑近了些,双唇贴上边子濯的下巴,声音坚定又清晰:“子濯,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 边子濯不禁鼻腔一酸,声音颤抖:“我也喜……不,阿离,我爱你。” 像是一定要就这么确认一般,边子濯微颤着手,攥着姜离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一字一句道:“阿离,我爱的是你,你听到了吗?不是皇兄,不是别人,就是你。” 姜离笑了,他静静看着边子濯,仿佛这世间一切都与他们无关,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他们。 是了,就是这样。 长恨绵绵又如何,你是我的无穷极,我是你的长相忆。 这便足矣。 眼泪止不住地滑落脸颊,姜离一边哭,嘴角却一边笑着:“子濯,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绝对,绝对不能再骗我。” “爱你都来不及。”边子濯也笑了,他伸出手抚去姜离的泪水,轻柔地好似在摸一件宝物。 “也绝对,绝对不能爱别人。”姜离继续道,他已许久没有这般对着边子濯撒娇了,不想现下撒起娇来,依旧像当年一般得心应手。 “我发誓。”边子濯宠溺地搂着怀里的人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若哪日你不信我,我便也剖开我的胸膛,让你瞧瞧我这颗心为谁而跳。” 姜离被他这话吓了一跳,连忙去捂他的嘴:“你说什么呢!” “真的。”边子濯声音低沉,他吻了吻姜离的掌心,抓着姜离的手覆盖在自己的胸膛上:“你这里有一条疤,年少时我不懂,现在我才发现,这疤不光长在你身上,也已长在我心上了。” 姜离不由得抿了抿唇。 “好不公平啊,你的看得见,我的看不见。”边子濯贴着姜离的耳测低笑:“所以哪天你不信我了,你也给我来一刀,痕迹留的深深的,好让别人一看就知道我属于你。” 姜离抬头看向他,愣了愣,失笑道:“你个疯子。” 边子濯伸手抹去他脸上剩余的泪痕:“我不是一直这样么?” “是,你一直是这样。”姜离笑的开心,然后,他伸出手,缓缓搂住了边子濯的脖子,将自己的唇送了上去:“子濯……” “你该亲我了。”姜离有些冰冷的唇蓦然贴了上来,边子濯只觉得自己脑海里又什么东西“啪”的一下就断了,他猛的闭上眼睛,伸手按住姜离的后脑,疯狂地回吻了过去。 姜离忘情地回应着,双手环住边子濯的背部,扣住了他宽厚的臂膀。 如此——愿为云与雨,会合天之垂。 姜离浑身的火苗一个接一个点燃,边子濯占领带着攻城略地的霸道,姜离将他所有的失控尽数接纳,只消片刻,后腰就快要支撑不住。 某个剧烈颤抖的瞬间,姜离不由得轻哼出声,他像是深海的鱼,窒息又燥热,他大张着口,等待着边子濯将氧气灌入,却又不自觉地渴求更多。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吻才缓缓结束,边子濯垂眸瞧着姜离嘴边的晶莹,看着两人互相之间乱作一团的衣服,浑身的血液几乎沸腾。 但他还尚存一丝理智,猛吸了几口气,撑着身子将要坐起来。 可姜离似乎不打算放过他,褪了衣服的小臂洁白又光滑,轻轻搭在边子濯的肩膀。 “子濯……” 轻微的一声唤,便将边子濯的理智尽数击溃。 “抱我。”姜离低声催促着,双眸的水光比天上星还要亮。 从北都到瞿都,从少时到青年,他与他之间从未这般淋漓尽致,不带任何虚假。 姜离恨不得时间就这么停止,恨不得这世间就这般塌陷,碎裂,好让这一瞬永远定格,让他们彼此之间再无缝隙。 所以,他急切,他渴望,他想要边子濯的全部,想要他们合二为一,呼吸,律动,想要由内而外,从血肉到肌肤,从发丝到指尖,全部都是彼此的印记。 “子濯……”姜离眼尾噙了泪,声音断断续续:“快点。” 二人默契如斯,边子濯何尝不是同样的想法。有什么晶莹从边子濯的眼中滑落,滴在姜离扬起的脖颈,随即被边子濯细细吻去,他什么话也没说,只将抱住姜离的手越锢越紧。 姜离费力地扬起头,连话也要说不清楚:“……不,不要出去。” “我不出去。”边子濯垂眸看着他,抚去他额前的薄汗:“阿离。” 姜离发丝凌乱,怔忡间转眸看向边子濯:“嗯?” “疼要说。”边子濯道,他的吻一刻不停,怜爱地紧:“我怕停不下来。” 姜离摇了摇头,失了力地道:“不疼。” 他深吸了几口气,又道:“不要停。” …… 两人动作间,边子濯忽的瞥见姜离心口的那处伤疤,那伤疤层层叠叠,已经快要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第68章 边子濯微微愣了一愣,手掌鬼使神差地抚了上去。 姜离浑身颤抖了一下,抬眸瞧着他,只见边子濯的眼神逐渐变得凝重,姜离沉默了半晌,道:“你嫌弃?” 边子濯一顿,否认道:“怎么可能。” 姜离笑了。 “阿离。”边子濯说着,朝他凑的近了些:“你在我肩膀上咬一口吧。” 姜离疑惑看向他:“咬一口?” “嗯。”不想边子濯却答的认真:“不然怎么证明我是你的?” 果然,多年的替身游戏,受到影响的不仅仅是姜离一人。 就像姜离从前一直否认边子濯对自己的爱一样,现在的边子濯,患得患失地想让姜离在自己身上留下记号。 他们一个因为爱,害怕的不敢相信,一个因为爱,害怕的不敢失去。 谁又错了?谁又对了? 早已说不清。 姜离灿然一笑。 只见他撑起身,在边子濯的肩膀上,张嘴咬了一口,然后满意地舔了舔那个牙印。 边子濯失笑:“这么轻?过几天就会好了。” “过几天再咬。”姜离道,他复躺回去,一来一回,已被肚子里那东西又折磨了一通,不由得呼吸重了些。 边子濯瞧着他的冷汗:“阿离……” “不准退出去。” 姜离伸出手在边子濯面前晃了晃:“我是伤到了手,又不是伤到了别处。” 边子濯的眸子深了一深。 姜离瞧了瞧他的表情,伸手再度搂住他…… 第66章 不要不要欺负我 纵情最是好时节。 姜离微微睁开眼睛,入眼便是空无一人的房间。 被褥是新换的,散发着微微的檀木香,与边子濯身上常有的味道别无二致,他不禁埋在被褥里,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熟悉又诱人,沁透心脾。 浑身疲累到不想起来,修长光洁的双腿在被褥里有些不自然的蜷曲着,被褥和床单异常柔软,像是昨晚还未尽的缱绻,轻柔地裹着他的肌肤。姜离脸颊有些泛红,犹豫了好半晌,这才缓缓伸出手往后轻轻碰了碰。 果然……有些肿了。 许久没有这般骄纵,却这般不经事。 脑海中忽的浮现出昨晚的片段,人影交叠,他紧紧搂着边子濯的背,在余韵中不停说,不要出来。 “嘭”的一声,像是有烟花在脑海中炸开。 姜离脸上愈发滚烫,他终于还是撑着床坐了起来,柔软的被褥应声滑落。 “吱呀——” 门被人推开了。 边子濯端着些吃食走进屋内,抬眼瞧见的,便是这幅景象。 姜离吓了一跳,抬头去瞧边子濯,颊边还带着红意,伸手拽住被子,挡住了自己的胸膛。 “怎么就起来了?”边子濯轻轻笑了笑,将食盘放在床头,伸手揉了揉姜离微红的眼角,温声道:“昨晚那么累,不多躺会儿?” 姜离听罢,脸上更是一阵发烫,他侧过头道:“谁累了?” “谁睡到日上三竿谁累。”边子濯又开始不正经。 姜离怒瞪他,真该死,明明昨天都差不多,凭什么这人今天状态这么好。 边子濯垂眸瞧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用拇指抚他的锁骨:“也怪我,这里都青紫了。” “你……”姜离仰起头,刚要说什么,边子濯的吻便落了下来,将他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四周的檀香味愈发浓烈,昨晚的温度本就没有消散,此番一个火星子,便又燃了起来,噼里啪啦地,像是要烧到两人骨子里。 “窗、窗子……” “没人会来。”边子濯说,他微微放开他,语气霸道:“有我在还分心?” 姜离最是受不得他这模样,像是将自己完全掌控在怀里,不停地倾注爱意。 “子、子濯……”他浑身打着颤:“嗬——!” 边子濯动作一顿,随即轻笑了一声,咬着他耳朵道:“怎么肿的这般厉害。” 姜离脸蹭的一下又红了,伸手打他:“还不是因为你!” “是吗?”边子濯咧嘴道:“昨天是谁一直勾着我,不准我出来?” 姜离被他说的哑口无言,只能攥着边子濯的领子,用完全没有说服力的语气颤声道:“你混蛋……不、不能做了!” “不做。”边子濯吻他的耳垂:“肿的厉害,我给你抹点药。” “……” 姜离咬着下唇,双臂环着边子濯的脖子,身体颤的犹如蝴蝶振翅。 边子濯的手指又轻又柔,姜离受不了这种刺激,他难堪地闭上眼,生理性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又被边子濯细细吻去。 “阿离。”边子濯额间也落了一层汗:“真想就这么一直抱着你。” 姜离惊呼:“边、边子濯……” 边子濯环着他的腰,低沉的声音噙着笑:“咦,小阿离怎么又起来了?” 姜离咬着唇,红透了,像是要滴出血。 “要不要?” “不、才不要!” “是吗?”边子濯低低笑着,手指在小口上一抹:“可它哭的好厉害。” “呜……”姜离喘着气,眼泪更是止不住,他手掌颤抖着虚虚攥住边子濯的手腕:“混蛋,你不要……不要欺负我……” “哪里是在欺负你。”边子濯一把按住姜离的后脑,迫使他低下头去看,声音里好似带着火:“看看谁才忍得辛苦?” 姜离动作微顿,他呆呆地盯着那里,眼泪一滴滴落在边子濯的裤子上,不偏不倚,正好惹湿了支起来的那一块儿。 呼吸挑拨着神经,像是细碎的头发丝儿,一晃一晃,勾在心弦上。 四周空气粘稠地像是融化了的糖浆,姜离一点点抽着气,从鼻尖到血液,都在微微发着烫。 眼前的两小只蹭在一起,晃晃悠悠的,彼此都流出些晶莹。 手指便就这样,轻轻碰了上去。 “呼……” 边子濯低哼了一声,将姜离的头压的更低了些,两人的脸贴的更近,以至于边子濯能清晰看到姜离睫毛扇动的痕迹。 他伸出手捏了捏姜离的脸,笑了笑,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我的错。” “?”姜离看他。 边子濯顶着满额的薄汗,道:“昨晚我太过了,你今天都没劲儿。” 姜离听罢狠狠瞪了他一眼。 真可爱。边子濯想。 他勾了勾唇,一把将姜离重新掀到床上,伸手握住他的手,低笑道:“我来吧。” 姜离不肯收手,咬牙道:“我又不是不会!” “知道你会。”边子濯道:“我只是舍不得你费力气罢了。” …… 姜离这下是彻底起不来床了。 兜兜转转到了深夜,边子濯端来的粥教人又去热了送来,这才喂进了姜离的嘴里。 放纵总归是不好,姜离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只能靠在边子濯怀里,小口小口嘬着。 鲜粥入口,姜离砸吧了一下嘴,“嗯?”了一声。 边子濯笑:“吃出来了?贾叔给你熬的粥。” 姜离看了看他,道:“定北军过来了?” “只有贾叔带的人来了,秦叔还没到。”边子濯道:“我们现在在陇山深处,很安全。” 姜离抬头看向他:“可若是禁军……” “禁军损失过半,瞿都现在乱着呢。姜回雁自身难保,已经下令封锁城门,没人出来,也没人能进去。”边子濯道,舀了一勺粥吹了吹,喂到姜离嘴边。 姜离眼眸低了低,看着那勺粥,抿着唇没有说话。 边子濯知道他在想什么,遂将碗放下,轻声道:“放心,那两个锦衣卫还活着。” 姜离眸子一亮,他看了边子濯半晌,哽咽道:“……真的?” “嗯。只是伤得有些重,张哲在帮他们治呢。”边子濯道,他吻了吻姜离,霸道地将他的脑袋压到自己怀里,沉声道:“很快了,阿离,我向你保证,这种事,不会再发生。” 姜离鼻子一酸,眼睛又湿润了些。 “还有明德帝。”边子濯道:“我也会把他救出来。” 姜离鼻子堵得说不出话,只狠狠点了点头:“嗯!” 而远在瞿都城。 紫禁城内。 明德帝垂眸看着抵在自己喉间的短刃,手上的瓷碗落了地,应声而碎。 拾捌咧嘴笑了笑,将短刃又凑近了些:“草民,拜见皇上。” 第67章 明德之帝 “草民,拜见皇上。”拾捌说着,伸手将那短刃往明德帝的脖颈间又送了送,冰凉的刀刃贴紧了喉间的肌肤,寒意混杂着杀意,顿时便教人动弹不得。 明德帝被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瞪大了眼睛,手上正拿着的瓷碗“啪擦”一声便落在了地上。 整个乾清宫内空无一人,碗碎掉的声音传的异常悠远,竟还带着浅浅的回声。 第69章 因着有姜回雁,乾清宫里面侍奉的人本就不多,现下瞿都内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整个紫禁城内人人自危,作为一个没什么用的傀儡皇帝,事情一出,谁都知道在他这傀儡皇帝这儿讨不了好,便都撕去了脸上的伪装,跑了。 仅仅两日,乾清宫便人去楼空,只留下余德瑞一人还跟在他身边。 可惜,余德瑞刚去了御膳房,给他拿午膳去了。 “你这宫殿里可忒没人气里些。”拾捌看了看这空荡荡的宫殿,冷声嘲讽。他比拾玖年纪小,好奇心也甚重,只见他四周环视了一圈,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又将刀又收了回去,走到桌边拿起一个金盏打量了起来。 危险稍纵即逝,明德帝站在原地,猛的喘了几口气,转头瞧着拾捌,颤声道:“你是谁……来做什么!” 拾捌听罢,转头看向他,半晌,咧嘴笑了笑,伸手将那纯金做的杯盏揣到了怀里。 “将军果然说的没错。”拾捌哼了一声:“你若真是那个胆小怕事的皇帝,方才我那一刀下来,定是会被吓破了胆,但我那刀分明都碰到你脖子了,你却没什么多余的动作。” 拾捌也不理会他,伸手又在桌上挑了挑,将另外一个金奁盒揣到了怀里,继续说道:“更不用说你现在,要杀你的人还在屋里,你却不慌着逃跑,还在这里质问我。” 拾捌顿了顿,冷哼道:“可是猜出来什么了?” 明德帝愣了愣道:“你在说什……” “你那些个把戏,也就糊弄一下朝中的这些人吧?你以为逃的过我家将军的眼?”拾捌嗤笑了一声:“哦对了……还能骗骗那个把你当成宝的蠢指挥使。” 明德帝静静听着,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盯着拾捌,眼眸间神色开始微微起了变化。 拾捌转眸看向他,道:“所以,差不多行了吧?” 明德帝浑身猛的一震。 那股子熟悉的惧怕感再度袭来,明德帝咬了咬牙,攥紧拳头强忍着浑身害怕引起的轻颤,不禁垂眸看向自己脚边碎裂掉的瓷碗—— 又是一阵诡异的平静,空旷的殿内只留下拾捌窸窸窣窣,挑选东西的声音。 突然,明德帝眼神一变,他对着那瓷碗,猛的一脚踹过去,将那碎成两半的瓷碗再次踢飞。 “啪擦”一声,本就碎裂的瓷碗撞在墙上,摔成了更小的碎片。 拾捌循着声看了一眼,冷笑了一声。 明德帝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道:“将军……曹将军么?” 若是姜离在这儿,定会被明德帝这句话吓到。 那个他一直护着的孩子,竟然能用那尚显稚嫩的声音,说出这种沉静的语调来——这是姜离从未想到过的。 但谁又能真正看透一个人呢? 一个从小就被枷锁困住的孩子,当他被扶上高位,睥睨着天下众生,低头却看到自己脚上的铁链时,谁又能说,这困住的到底是乖乖听话的傀儡,还是另一场酝酿之中的风暴呢? “是。”拾捌道,满意地拍了拍自己装的满满当当的胸脯。 “来杀我……的吗?”明德帝问。 拾捌看了看他,道:“不是,来带你走的。” “去哪?我对曹汀山没有作用。”明德帝道,他颓然坐在了龙椅上,宽大的龙椅将他的身子衬托的格外的小。 “你之所以现在还活着,是因为姜回雁还在等我家将军的救兵。”拾捌道:“可惜,她不会知道,我家将军根本没打算救她。” 明德帝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遂不搭话,只默默看向他。 “你留在紫禁城也是死。以现在禁军的兵力,定北军攻破瞿都城入驻紫禁城是早晚的事,等到了那时,你觉得姜回雁会让你活着?”拾捌道:“倒不如老老实实跟我走,还能活命。你难道就不想问问你那指挥使哥哥,为什么爆炸的时候,会被罪世子救走?” 一听到姜离,明德帝瞬间睁大了眼睛,嘴唇开始轻微发抖。 是了,他有太多想问的事。 离哥哥不是最恨皇叔了么?那为什么会跟皇叔走?为什么要留在皇叔那里? 他难道不知道,皇叔之所以攻打瞿都城,为的就是这皇位么? 难道……离哥哥也是想皇叔坐上这位置…… 拾捌等的不耐烦了,啧了一声,道:“好了没?走了。” 不对,不对! 明德帝咬了咬牙:“你……你少在这里装腔作势,太傅说了,曹汀山跟太后一样狼子野心!你们定有别的企图!” 拾捌终于被惹怒了,他脸色一沉,上前几步逼近明德帝,一把拽住明德帝的衣领,寒声道:“喂,小孩。” “你觉得你有选择的权利?清醒地跟我走,还是被我打晕了带走,我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明德帝惊恐地看向他,浑身又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咬了咬牙,用手紧紧抓住自己颤抖的胳膊,努力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一字一句道:“驮一个不清醒的人,可比驮一个清醒的人难多了。” 拾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所以?” “让我做一件事。”明德帝道:“我就做一件事,之后,我就跟你走。” 拾捌挑眉:“要多久?” “等余德瑞回来。”明德帝道,随即补充道:“他去御膳房许久了,很快就回来了。” 拾捌盯着明德帝看了好一会儿,手上一松,放开了他的领子。 第68章 该叫什么? 明德帝要做的事情似乎也没什么新奇。 拾捌翘腿坐在乾清宫的房梁上,看着小皇帝将手上一本明黄色的信件交给了于德瑞,勾唇冷笑了一声。 “就这?” 拾捌一跃而下,看着远去的于德瑞的背影,哼道:“你那里面写了什么东西,非要他带去给姜回雁看?” 明德帝垂着头,眼中闪过一抹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厉色,轻声道:“没什么,只是就这般走了,朕有些话要对太后说。” “你能有什么话对她说?”拾捌觉得好笑:“祝她不得好死?” 明德帝沉默了一下,看向他:“朕已嘱咐于德瑞,此信定要交到太后手上。无论朕想说什么话,也只有太后会知道。” 拾捌愣了愣,就在方才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明德帝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等他眨眼再去看的时候,小皇帝却已经撇开了头,道:“不是说要带朕走吗?” 怕是看错了吧。 拾捌抿唇看了看他,也懒得多想。一手拎着明德帝的领子,拽着他抱到了怀里,道:“小皇帝,你可要抓好了。” 瞿都城封城,好在紫禁城还是能够出入,虽说四周的禁军严防死守,但拾捌竟不知从哪里买通了一个小公公,将明德帝藏在马车下面的夹层里,带着出了宫。 马车一离开紫禁城,为防止被发现,拾捌带着他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带他走到了城内一间异常偏僻的小民宅里,“碰”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明德帝抬眼看他:“不出城吗?” “瞿都城封的死死的,我可没能耐带您出去。”拾捌打了个哈欠,道:“况且这地方也足够偏僻。” “禁军搜城怎么办?” “哼,禁军?禁军都快死伤过半了,他们应对定北军都够呛,没空来找咱们。”拾捌说着,伸手便要去给自己倒水喝,不想手还刚一挨着桌面,一阵破空声突然从背后袭来,拾捌猛地反应过来,手堪堪收回,只听见一声闷响,方才他手搭着的地方,已经直直刺入了一支箭。 拾捌倒吸一口冷气,他赫然回头冷喝:“谁!” 房门被踹开,一堆浑身裹着棉麻布的家伙突然闯了进来,他们个个都用黑布捂着口鼻,很快便将拾捌和明德帝包围在内,明晃晃的刀锋直指二人。 这屋子很小,身后已没有后退的地方,拾捌咬了咬牙,心里暗道不好。 明德帝站在他身侧,惶恐着问:“他们是谁?” “很明显,跟我不是一路人。”拾捌咬牙道。 突然,一个带着兜帽的家伙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身姿矫健,身高八尺有余,拾捌眯了眯眼,心中陡然冒出一个念头,不禁将手中短刃握的紧了紧。 只见那人在二人面前站定,伸手将兜帽掀开,露出一张不似关内人的脸来,他眉骨深邃,鼻梁高挺,眼尾印着一抹红色,神色间竟有些王者之气。 拾捌内心登时沉入谷底。 “不过是趁乱来中原看看,倒叫本王捡了个宝。”那人道:“把明德帝交出来,留你一命。” 拾捌额间落了些冷汗,他一只手缓缓往自己身后伸去,不着痕迹地叩开了腰间一个包裹的小扣子。 “草原人?”拾捌冷笑:“看来多年前的紫荆关没把你们打服,竟还敢踏足中原!” 多年前,先帝带兵出征,将兀良哈部族赶退至紫荆关,与兀良哈部族发生大战,虽然先帝战死,但兀良哈部族更是损失惨重,大伤元气,好些年都恢复不了,近年来大虞虽然内乱不已,但对付兀良哈部族,至少还是绰绰有余。 第70章 他们怎么敢进中原,还敢来瞿都? “你是谁?”拾捌喝道,将明德帝往自己身后推了推。 “看来你是不打算交人了。”那人笑了一声,寒声道:“杀了他,活捉明德帝。” - - “你什么意思?” 姜离的眼睛猛地瞪大,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拾玖的衣领,厉声喝道:“什么叫没消息了?明德帝现在在哪里!” 拾玖抿着唇,低头看了一眼姜离,不说话。 “说话!”姜离眼睛里快要蹦出火星子,已经起了杀意。 边子濯伸手揽住姜离的肩膀,转眸看向坐在一旁的曹汀山,声音冰冷如刃:“曹汀山,你的解释呢?” 曹汀山放下手中的茶杯,他斜靠在椅子上,单腿翘着,道:“本将好心帮你们救明德帝,你们就是这般态度?” 姜离听罢,眸中杀意更甚,伸手便要去抽腰间的刀。 “阿离。”边子濯见状,连忙一把抓住姜离的手,道:“冷静点,明德帝现在至少不会有事。” “边子濯!你在说什……” “这家伙说的没错,小兔崽子。”曹汀山瞧着姜离,咧嘴道:“他现在还是皇上,这么大的筹码,谁会动他?倒不如担心担心本将的侍卫。” 拾玖听罢,眸子动了动,再度垂下眼眸。 边子濯道:“现在瞿都城封的严严实实,没人出的来,明德帝还在城内。” 姜离听罢,眼前一黑,道:“现在谁不知道定北军已经在陇山集结,你们是要攻城的,到时候那么混乱,谁能保证明德帝的安全!” 曹汀山冷笑了一声,撑着脑袋看向姜离,道:“那又如何?一个傀儡皇帝,死就死了。” 姜离浑身颤抖,他一把抽出腰上的刀来,厉声道:“曹汀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司马昭之心?你敢说你叫侍卫去带走明德帝,不是为了后续来向边子濯施压?” “是又如何?”曹汀山冷笑一声,他赫然站起身,直直走到姜离的面前,伸手一点点推开姜离的刀锋,道:“怎么,你还想杀了本将?那不若试试看,是你这残存的十万定北军厉害,还是本将在北都的三十万曹家军厉害?” 姜离咬牙:“你——” 不想话音未落,边子濯便突然伸出手,将姜离拽着拉到了自己身后,抬眸与曹汀山对视,眼中是刺骨的寒。 曹汀山冷哼一声,不屑道:“小世子?” “曹汀山。”边子濯寒声喝道。 曹汀山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 “时间不早了,未必你还想留在这儿,跟我的定北军一起吃个夜宵?”边子濯道,他声音低沉,身后的手却紧紧攥着姜离的胳膊,像是在隐忍着自己,也像是在不停的宽慰姜离。 姜离感受到手腕处的力度,他浑身猛地一震,下颚死死崩成一条直线。 曹汀山满意的勾了勾唇,直起身睥睨了两人一眼,道:“多谢小世子。本将可不愿意沾一身定北军的骚味。” 边子濯看着他,沉默。 “那就,告辞。”曹汀山笑了一声,扬手随意打了个招呼,看也不看两人,转身便从边子濯身侧大步离去。 姜离死死盯着曹汀山的背影,直到那该死的家伙从门口消失,随即,他深吸了几口气,猛地甩开了边子濯的手。 边子濯闭了闭眼,转身看向姜离。 姜离不去看他,抿唇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茶杯,仰头给自己灌了好几杯茶。 “我说过,我早晚会杀了他。”边子濯缓缓走到姜离身侧,伸手覆上姜离的手,低声道:“……但不是现在。” “我知道。”姜离声音有些发颤:“我知道的……但是明德帝……” “我会叫元昭去找他的。”边子濯宽慰他道:“放心,再不济,他也是大虞的皇上。寻常人若是要动他,也是要想上一想的。” 姜离抬眸看向他,咬了咬下唇,轻轻“嗯”了一声。 边子濯将他揽入怀里坐在凳子上,伸手去摸他的脸,亲了亲他,道:“好了,不论怎样,先填饱肚子,想不想吃桂花糕?” 姜离想了想,摇了摇头,叹气道:“算了,我有些吃不下。” 明德帝对姜离来说是何等重要,边子濯自然是知道的,他看了看姜离,轻轻将他的脑袋压下,让他靠在自己的颈窝,伸手慢慢抚摸着他的背,一点点安抚他。 闻着边子濯身上熟悉的气息,姜离缓缓平静下来。他慢慢攥住边子濯的手,轻声道:“我知道,曹汀山那么说,你也不高兴。” “他手上有定北军的血。”边子濯顿了顿,道:“也有父亲的血……无论立场如何,这个仇,我一定会报。” 姜离想了想,道:“其实,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曹汀山愿意帮助我们,愿意帮助你推翻姜回雁。” “‘想摆脱姜回雁的控制’。”边子濯笑了一声,道:“这个理由,傻子才会信。他远在北都,姜回雁担心他拥兵自重都来不及,何来控制他一说?” “那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我想不到。”边子濯摇了摇头,道:“实话讲,曹汀山这个人,我有些看不透。” 姜离沉默了一下,伸手轻轻回搂住边子濯的腰。 许久没有这般相拥着坐在一起,姜离靠在边子濯胸口,内心一瞬间感慨万千,到了嘴边,却愣愣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红尘苍茫,家国动荡,太多的事情还未解决,但他们依旧可以这般拥在一起,何尝不令人珍惜。 “月亮真圆。”姜离仰头看着天,喃喃道。 “快冬至了。”边子濯说着,伸手捏着姜离的发丝把玩,道:“等秦攸到了,没有曹汀山的曹家军,瞿都城的禁军便不足为惧。若是冬至前所有事能解决完,我们还能包饺子吃。” “世子府都没了,你去哪里包饺子吃?”姜离道:“还是说,你想去皇宫里面?” “看你。”边子濯道:“宫里总归拘束的很,去你府上。贾叔做饭的手艺你是知道的,你想吃什么馅儿,就跟他说。” 姜离被他逗笑了:“等破了瞿都城,老贾就是你的大功臣,一马当先的将军,你叫他包饺子?” “贾叔现在很关心你,那日还问我他给你做的粥合不合你胃口。”边子濯道:“你信不信,若你叫他来,他肯定来。” 姜离听罢愣了愣,他心口开始一阵阵地泛酸,紧接着,又开始微微发着烫。 因为北凉城,他与定北军早已陌路,虽然他这些年总是嘴上说着不在意,但这些定北军的将士们,那一个不曾与他并肩作战过?哪一个不曾亲切地唤过他——二少爷。 经年历历在目,最是难以割舍。 曾经,他面对着定北军对自己的不信任与仇恨,冷酷地将过往割舍,但那些记忆连着血肉,每每教他疼的锥心。 但现在,边子濯相信他,爱他。 贾叔开始接纳他,关心他。 姜离鼻子微微泛了酸。 他想,或许就这样下去,一切都会慢慢变好…… “阿离。”边子濯见他眼眶开始泛红,不禁轻轻碰了碰他,道:“难过了?又在想什么?” 姜离摇了摇头,勾住边子濯的脖子,道:“想好的事。” “是吗?”边子濯低低笑了笑:“什么好的事儿?嗯?说来听听。” “想……”姜离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算了。秘密,不告诉你。” “你跟我还有秘密呢?”边子濯亲他的耳朵,声音带着蛊:“分明哪里都被我看光了……” 姜离脸上一红,捂着耳朵与他拉开了些距离:“边子濯!” “又叫我全名。”边子濯不满地在他腰上拧了一把。 “嘶,疼。”姜离瞪他。 边子濯锢着他的腰,不许他跑:“快点,该叫什么?” “叫你混蛋!” 边子濯眉毛一皱,压着姜离便猛亲,直到将姜离亲的双腿直蹬,喘不过来气的时候,才放开他,又道:“再给你一次机会,叫我什么?” 姜离被亲的呼吸不畅,但又拗不过边子濯,只能颤抖着嘴道:“子、子濯……” “不对,换一个。” “子濯……哥哥……” 边子濯眸子一沉。 “唔……” 第69章 为你 “世子呢!”院子外一声中气十足的厉喝,秦攸披着一身铠甲,勒马一跃而下,四周张望道:“贾云杉?元昭!” 元昭从一旁高高的树上一跃而下,看了看他,抱拳道:“秦将军,属下在。” 秦攸道:“世子呢?老夫要见世子。” 元昭顿了顿,连忙道:“世子殿下在忙,秦将军稍等,属下现在去通报。” “不用通报了。”秦攸将马绳递给一旁的人,道:“老夫自己进去。” 元昭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拦在秦攸面前,嘴唇嗫嚅了一下,道:“秦将军!殿下说了,现在不太方便……” 第71章 “马上就要准备攻城了,还有什么不方便?”秦攸怒目圆睁,他是叱咤战场多年的老将,眼睛一瞪便是杀意十足,元昭被他盯的浑身发毛,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但依旧不肯让行。 秦攸看了他半晌,突然道:“那个家伙在哪?” 元昭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在说谁,垂头下去:“二、二少爷他……” “哼!”秦攸冷冷笑了一声,眉毛一压,脸上闪过厉色,只见他胡须气的都动了动,怒道:“果然是这样……让开!” 元昭被他推得差点栽倒在地上,他稍稍一愣,连忙追了上去,道:“哎?秦将军!” 秦攸虽然上了些年纪,但因为常年用武,身强体壮,元昭拦也拦不住他,只能跟在他身边,连声道:“秦将军,这是殿下的意思!” “殿下现在不清醒。”秦攸大步流星,喝道:“分明是姜家的孽种,北凉城的事还没找他算账,现在还敢去勾引世子!” 元昭脸色一沉,追在他身边说:“秦将军,世子已经说了,北凉城的事,跟二少爷没关系!贾叔已经着人在查此事了!” “证据呢?就凭借一句信任?”秦攸冷声道:“老夫看你们都是被那狐媚子迷瞎了眼!先侯爷护着他,世子护着他!你也护着他!” 元昭道:“秦将军,你冷静一下!” “该冷静的是你们!”秦攸横眉冷眼,一脚踹开院门,手上长枪随即“嗡”地响了一声:“老夫今日便要去除了那孽种!” “秦将军!” 秦攸完全不顾元昭的阻拦,大步走入院内。 院子之外,还未走远的曹汀山双手抱胸,悠然看着秦攸的身影消失在门前,轻笑了一声,道:“定北军旧部不服本将,服的竟是这种货色。” 拾玖跟在他身后,沉默了一下,道:“秦攸是前定北侯的得力干将,边拓死后,定北军旧部除了认那个世子,便只认秦攸。” “正好。”曹汀山摸了摸下巴,道:“真相,由他这种人说才更令人相信,不是么?” 拾玖垂头站在一侧,不说话。 “他最近在做什么?”曹汀山突然问。 拾玖一愣,道:“公子他……还是老样子,每天看书赏花,没什么变化。” 曹汀山抿了抿唇,寒声道:“瞿都发生的事,没告诉他么?” “公子知晓的,但……”拾玖默了默:“但公子什么都没说。” 曹汀山的手指在拾玖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攥了起来。 “哼。”他冷笑一声,道:“走吧,本将还有一出大戏要演给他看呢。” 另外一边,秦攸已经不顾元昭的阻拦,直接闯到了边子濯的门前。 两人的推搡惹的一干人等都不敢上前,直到边子濯听到了动静,推门缓缓走了出来。 “殿下!”元昭反应的最快,直直对着边子濯跪了下来。 秦攸也看到了边子濯,垂头恭敬对他行了个礼,道:“世子。” 边子濯看了看两人,目光最终落在秦攸的脸上,笑道:“秦叔,长途跋涉过来,怎么不去歇歇。” 秦攸本就被元昭拦的一肚子气,此番见到边子濯,脸上神色依旧带着不悦,抱拳道:“世子,现我大军已于陇山集结,攻打瞿都在即。但禁军并非骄柔之师,若在城内负隅顽抗,于我方不利!还请世子多加定夺。” 秦攸此番话的言外之意很明显,边子濯走到秦攸身前将他扶了扶,道:“秦叔此话甚是,禁军虽然处于劣势,但瞿都城城墙最是坚固,强攻定然是不行的。” 秦攸听罢,沉声道:“既然如此,世子当更加勉励应对,何以在这一方小屋内固步自封,与那孽种混在一起!” 秦攸是当年边拓一手提拔的老将,从小看着边子濯长大,边子濯对他甚是敬重,对他都得喊一声叔。正因如此,秦攸虽是边子濯下属,但作为长辈,对边子濯说话起来,向来是这般。 边子濯闭了闭眼,沉声道:“秦叔,我不是与你商量好,万事解决之前,暂且先不谈这事么?” “世子是与老夫说过。”秦攸道:“但开战在即,世子仍旧这般与他厮混?世子可别忘了,大虞这些年国库空虚,天灾人祸,现已千疮百孔。北部兀良哈虎视眈眈,近些年已有南下的试探!您要知道,大虞已经不能再内耗下去了,这是最后一场仗,是定北军的生存之战,也是大虞的生存之战。” 元昭愣了愣,皱眉道:“秦将军!你这话——” “秦将军说的没错。”边子濯突然打断他:“相比大虞,蒙古的兀良哈自小蛮王接手后,已吞并不少其余部族,现今实力已今非昔比。” 秦攸上前一步,沉声道:“世子既然知道,听老夫一言,将那孽……姜离,将他送走罢。” 边子濯抬眸看向秦攸,黝黑的眼眸中一片深沉。 身后的屋内忽的出了些动静,姜离似乎想看看是谁在门外,刚探了个头出来,一看是秦攸,整个人登时僵了一下,脸上明显露出些恐惧,身子往后缩了缩。 秦攸也看到了姜离,眸中厉色一闪,沉声道:“或者将他送来军中,老夫绝对不会允许他影响您。” “他影响什么了?”边子濯打断他道:“目前所有的一切,不都是按计划进行么?” 秦攸冷冷哼了一声,手中攥着的枪猛地插入地上,直接摊了牌:“你莫不是真被那狐媚子迷住了?他可是个男人!” 边子濯看了元昭一眼,元昭会了意,连忙起身走到姜离身侧,道:“二少爷,我们快些进去罢?” 姜离抿了抿唇:“我……” “世子!”秦攸怒喝,抬手指着姜离道:“你莫非忘了北凉城发生了什么!他可是姜家的人!姜回雁的重孙子!” 姜离听罢,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忽的,眼前一片大雪纷飞,他被绑着坐在回瞿都的马车里,看到马车外,站着黑压压一片,对他恨之入骨的定北军。 和站在众将士最前方,死死盯着他,誓要将他剥皮啖肉的秦攸。 他是姜家的人!姜家的孽种!该杀! 该杀! 该杀——! “嗬……呼……呼……” 姜离猛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压抑的情绪登时教他喘不过气来。 “二少爷?”元昭连忙扶住他,焦急道:“快进屋去!” “秦攸!!” 猛地一声爆喝。 边子濯怒瞪着秦攸,厉声道:“贾云杉没跟你说明白?曹汀山指正姜离疑点重重,他与当年之事没有关系!” “老夫没有看到证据。”秦攸看向他:“老夫只知道,侯爷的命和定北军的命,是他们姜家索的!姜家与定北军有血海深仇!” “姜离是我父亲的儿子!”边子濯怒了,他横跨一步,坚定又决绝地挡在了姜离的身前:“你要违抗我父亲么!” 秦攸浑身猛地一震,咬牙道:“世子!你怎么能如此执迷不悟……” “秦叔。”边子濯看了看他,伸手“蹭”的一下抽出手中的剑,执剑长身而立,稍缓了些语气,道:“您从小看着我长大,我亦对您敬重有加……我不想与您有异,不如,您便与我比试一场罢。” 秦攸咬了咬后槽牙,花白的胡须被愤怒的呼吸惹的颤抖,五指不禁缓缓攥紧了手中的长枪。 边子濯没有放过他的任何动作,他见秦攸并未拒绝,随即爽朗一笑,道:“许久没与您切磋了。” “秦叔,请罢。” 第70章 既来之,则安之 边子濯和秦攸的切磋定在了院子外的一个空旷的地方。 先前边子濯计划准备在陇山列军的时候,便找到了这处低洼的地方,这几日着下面的人将杂草一清理,驻扎工事一建,倒与真正的练兵场无出其二。 自家世子要与大将军切磋,这可是了不得的事,众将士们休憩之余纷纷跑来观看,将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 姜离听着外面将士们的呼叫声,攥紧了身上的披风,眼眸中神色凝重。 元昭站在他身侧,见他闷闷不乐的模样,小声说:“二少爷,你若是担心,要不要去看看?” “我……”姜离垂了垂眸子,犹豫了半晌,道:“算了……定北军那么多人都在,他们当是不想见我的。” 元昭转头看向他,脸上的寒铁面具被阳光照的闪了闪,映出些耀眼的光:“侯爷的死……秦将军受了太大打击,但不代表定北军的将士们都与他是一样的想法。” 姜离没想到元昭会突然这么说,他不禁愣了愣,抬眸看向元昭。 只见元昭抿了抿唇,寻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些不甘来:“其实,二少爷昔年同大伙儿一起并肩作战的点点滴滴,定北军的将士们都还记得……就像属下一样。” 姜离曾听张哲说过,他说元昭这人就这样,从小就木呆呆的,最是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也很少对别人吐露心声。是以,他也从未听过元昭对自己说这种话,一瞬的震惊之余,姜离心口处便像是被什么东西爬过,细细密密的,带着些微疼。 第72章 元昭说完,似乎有些不自然地,伸手碰了碰自己脸上的寒铁面具。 “元昭。”姜离看向他,轻轻笑了笑:“谢谢你。” 元昭一愣,脸上不由得微微一赦,轻咳一声,侧过头去。 姜离轻轻叹了口气,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了口,道:“背我去看看罢,远远的。” 元昭听罢,点了点头,蹲下身背起姜离。 元昭轻功比姜离好了不少,只见他动作轻盈地带着姜离跃出了房去,足尖几个点地,两人便落在了校场外围一棵高高的树上,垂眸往下看去,正好能看见校场内的情况。 当前,战况焦灼。 秦攸是经过战场风霜多年的老将,此时与边子濯对打,并未顾及着边子濯的身份手下留情,反而像是被边子濯激地起了怒意,对着边子濯招招致命,却又被边子濯招招破解,长枪与利剑在空中数次碰撞,带着刺耳的嗡鸣声与破空声。 秦攸枪出如龙,边子濯旋身而上,一下子破了秦攸的招数,长剑在空中挽了个剑花,剑柄从右手换到左手,随即扬手横劈,直取秦攸面门,却被秦攸回枪一扫打开。 “好——!” 众将士的喝彩声震耳欲聋,抛开两人约战的前因后果,世子与大将军的对决,可以是切磋,可以是娱乐,也可以是大战开始前的激愤与刺激。 姜离双眸紧紧盯在两人的身上,嘴唇缓缓抿成一条直线。 现下两人已交战好些回合,互相之间都被打出了些脾气来,万一有什么擦枪走火…… “铮——!”的一声,长枪再次与利剑相撞,此番更是激烈,直接擦出了些火花来,长枪的枪尖更是几乎贴着边子濯的脸颊侧边划过,边子濯勾了勾唇,眸中厉色一闪,再度倾身而上。 姜离的心脏猛地揪紧。 他一下子攥住元昭的衣服,沉声道:“不能再打了。” 元昭一愣。 姜离气的咬牙:“没看到秦攸已经打出火来了么?刀剑无眼,他俩可都是领军的人,万一伤着谁怎么办?” 元昭沉默了一下,登时理解了姜离的意思,道:“二少爷放心,世子武功高强,伤不到的。” 姜离沉声道:“开战在即,秦攸也不能出事。” 元昭看了看他,脸上依旧面无表情:“世子有分寸。” 元昭话音刚落,只听得场地之中爆发出一声猛烈的兵器撞击声,姜离倏然间抬眸看去,只见秦攸的长枪被边子濯一剑挑飞,在空中转了好几圈,“嗤”的一声,枪尖着地,深深插入地面。 四周整整安静了好一阵,忽然,骤然爆发出激烈的呼喊声,震耳欲聋。 只见将士们高举着手臂,对着边子濯振臂高呼—— 是了,这便是北都公认的领导者,是旧制度的破除者,是恢复帝制,推翻外戚的反抗者—— 他是定北军的王,未来,也必将成为整个大虞的王—— 姜离定定地看着场内被众将士围起来的边子濯,内心的汹涌澎湃亦是抵挡不住,他眨了眨眼,忽地笑了。 他的笑很轻很轻,眼眸中的温度却灿若烈阳,似要将边子濯那熟悉的脸描摹千遍万遍。 耳边定北军的欢呼经久不息,姜离缓缓垂下眸子,唇边依旧噙着笑。 他看向元昭,轻声道:“好了……咱们先回去罢?” 不想元昭却恍若未闻,只抬眸看了他一眼,转头又去看向场内,似乎并不打算走。 姜离一愣:“元昭……?” 场内,众人的欢呼声中,秦攸悠悠然叹了口气,对着边子濯单膝跪下,抱拳道:“世子,是老臣输了。” 边子濯看了看他立在一旁的长枪,遂也丢下自己手上的剑,几步上前将秦攸扶了起来,道:“秦叔,你我之间,何来输赢一说。” 秦攸抿了抿唇,沉声道:“世子,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老夫甘拜下风,姜离的事,老夫不会再提了。” “秦叔自幼是我的长辈,长辈管教晚辈,最是正常不过。”边子濯笑了笑,道:“何况方才交手,若不是秦叔一直对我有恻隐之心,哪能叫我寻到机会,挑了您的枪?” 边子濯这梯子递的好,秦攸听得舒心,也没了几分输了比试的怨气,吹胡子瞪眼一番,终是顺着边子濯的话下了这个台,开口道:“世子知道老夫是在提点你便好。” “哎,当然知道。”边子濯笑笑:“也多谢秦叔输给了我,喜欢谁这件事,本世子就自己定夺了。” 边子濯这话气的秦攸差点没背过气去,只见边子濯扬起了手,远远地冲元昭和姜离站着的地方挥了挥。 “哎——?” 姜离见状蒙了,他愣了愣,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元昭便一下将姜离背在身上,提气一跃跃出树梢,几个起落落到了众将士中间。 姜离吓了一跳,他被突兀地带到了整个定北军的正中央,四周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通通看向他,姜离登时坠入不好的回忆,整个人头皮发麻,眼中不由得露出惊恐。 可下一刻,他的肩膀便被人搂住了。 边子濯将他强行拉入怀中,属于边子濯的气息将姜离整个人紧紧裹挟,滚烫又霸道,温柔又安心,几乎可以消除他所有的不安与惶恐。 随后,他听见边子濯的声音:“秦叔,看好了。” 话音刚落,边子濯便单手横搂住姜离的腿根,将他整个人腾空抱了起来。 姜离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双手不由自主得扶住边子濯的肩膀,垂眸看向他。 两人的视线忽的对上,只消一瞬,边子濯那明亮如星的眸子便将姜离整个人融化、击溃,然后尽数拢入怀中,刻入彼此的生命里。 “边子濯……” “阿离。看着我。”边子濯单手抱着他,另一只手抚上姜离的后脑,微微使劲,当着定北军、当着秦攸、元昭、以及等等所有的人,轻而缓地,吻上了姜离的唇。 他就这么霸道地昭告了所有人,亦昭告了他对姜离的所有权。 四周的风声几乎停滞,天地之间,只有彼此,只有彼此唇上的触感。 尽情又肆意。 - - 秦攸:“……” 他带着些苍老沟壑的脸庞轻微颤抖了一下,双腿如同被钉子嵌入地里,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贾云杉走到了他的身侧,见惯不怪地看了看不远处边走边拧巴在一起的两人。 那两人,一个在怔愣后双腿乱踢,不住地抓着另一个的头发乱揪,后者尽管被抓的生疼,却依旧抱着他不肯放手,还摁着怀里人的脑袋又继续亲了上去。 “明日攻城。”贾云杉懒得去看,转头对身后几乎看呆了的众将士沉声命令道:“还不快滚回去好生休息!” 众将士如梦初醒,连忙收拾了东西,叽叽咕咕地四散开去。 等到人都走的差不多了,秦攸突然深吸一口气,冲贾云杉道:“你之前在瞿都的时候,就已经……知晓他俩的事了么?” 贾云杉看了看他,沉默了一会儿,道:“知道。” 秦攸脸色黑了一黑。 贾云杉轻笑一声。 “秦将军啊,既来之,则安之罢。” 第71章 雁回无声 翌日,冬月初一,定北军攻城。 谁都没想到,自两浙和江南暴乱后,定北军一路势如破竹,速度会这么快。 一时之间,瞿都城内的禁军方寸大乱。 说到这禁军,还有一段插曲。兵器库爆炸那晚,边子濯带暗卫入城,视城内禁军重重防守如无人之地,重伤禁军精锐不说,还杀死了禁军左都督方裘。 是以禁军一下子没了主心骨,正巧边子濯还挂了个右都督的名头,一些惯会见风使舵的人便临阵倒戈投降了边子濯。 但尽管如此,瞿都作为大虞的都城,城墙墙厚约十米,通体坚不可摧,城门外还有护城河,一时之间,定北军竟难以攻下。 目前,姜回雁往北都下的调令已去了十日,但曹汀山的曹家军一点要来的迹象都没有,城内兵器几乎告罄,城头插着的旗子早已破烂不堪,在风中晃的摇摇欲坠。堂堂禁军,吃着大虞最好的皇粮,用着大虞最好的兵器,可比起常年厉兵秣马的北都定北军,却相形见绌极了。 转眼三日便过,瞿都城外弩箭刀剑相交,日日厮杀声不歇。城墙根下,声声北风呼啸而过,划过遍地的尸体与血迹斑斑的城墙,无端地让人心惊胆战。 又是清晨,猩红的太阳照常升起,边子濯高坐于马上,他身披铠甲,一身凌然之气,双目炯炯地看向不远处高耸的瞿都城墙。 姜离打马走行到边子濯身侧,与他并肩而立。 感受到姜离的靠近,边子濯转头看向他,两人视线在半空中相遇,彼此之间都感受到了些熟悉的默契。 城墙之上,残留的禁军惶恐地看向远方。 城墙之下,烈风凛凛,定北军将士耸然而立,甲衣铁胄,陈兵肃然,一副气吞山河之态。 第73章 此番高下立见,谁都知道,胜负在此一举。 只听秦攸一声令下,定北军新的一轮攻势再起。 众将士喊杀震天,顶着枪林弹雨开始往城墙冲去,搭上梯子,开始攻城。 火红的太阳依旧还锁在地平线的时候,城墙上已经开始短兵相接。 禁军边打边退,眼见着就要守不住。 边子濯一马当先,踩着梯子奔上城墙,骤然冲到禁军之间,他长臂一甩,利剑在空中划出一道血光,抬手间就取了几人性命,剑尖甩出的鲜血扬在空中,惹红了他胸前的铠甲。 几个禁军见状立刻围了上来,边子濯手中的长剑发出刺耳的嗡鸣,反手一剑铿然作响,呼啸着与袭来的长枪撞在一起,边子濯眸中杀意毕露,手腕猛地一用力,直直将对方斩于兵刃之下。 边子濯的攻势诡谲迅猛,片刻间竟已杀出一条血路,城墙上的禁军本就有了颓势,此番见状不好,纷纷开始逃窜。 边子濯浑身浴血,举起长剑,振臂一呼:“定北军诛杀姜贼,降者不杀!” 众人纷纷高呼:“定北军诛杀姜贼,降者不杀!” 声浪一阵盖过一阵,禁军溃不成军,眨眼之间,胜负已定。 瞿都城破,定北军入城,边子濯下令严密封锁瞿都城,命令元昭即刻带人开始在全城搜索明德帝,其余众人随他列兵,准备即刻直取紫禁城,诛杀姜回雁。 先帝、北都、定北军、边拓……与姜回雁多年的血海深仇,终于要由自己亲手血刃,边子濯心脏狂跳,双目远远直视紫禁城的方向,汹涌的情绪好似顷刻间就要从双眸中溢出,他不禁夹紧马腹,转头看向身侧。 身侧,姜离正抬臂擦掉脸上的鲜血,一双亮晶晶的双眸遥望着巍峨皇城。 像是有默契般的,两人的视线在半空相撞,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情绪。 边子濯胸口一暖,不禁狡黠一笑,伸手紧紧握住了姜离的手。 可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策马从朱雀大道狂奔而来,传来了一则谁都没有想到的消息—— “不好了——太后驾崩!” - - 永寿宫内。 姜回雁斜靠在贵妃椅上,双目瞪的滚圆,她大张着嘴巴,死前似乎正在费力的呼吸,一股子诡异的黑紫色遍布她的鼻腔和喉舌,一直蔓延到整个脖颈。 在她的身侧,谈明也呈同样的死状匍匐在地。他双手卡着自己的脖子,似乎想吐出来或者吸进去什么东西。 而在大厅正中央,有一个躬身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小太监早已断了气,他面庞朝下,脑袋朝着姜回雁的尸身,双手捧着一个展开的信笺,似乎正在向姜回雁上供。同样诡异的黑紫色从他的手掌处蔓延而上,整条手臂都已经被侵染。 姜离站在永寿宫前,他看着殿内的景象,双唇抿地死紧。 不多时,张哲从殿内缓缓走了出来,一把扯掉脸上的覆巾,冲边子濯说道:“太后已死了一个时辰,殿内的毒已经散去了。” 边子濯沉沉“嗯”了一声,他面容冷冽,下颚处几乎紧绷成一条直线。 只见他信步走到殿内,眼神在姜回雁已经毫无生气的脸上扫过,随即垂眸看向俯趴在地的那个小太监。 忽然,他眼睛一眯,一脚踹在了那人的身上。 小太监被踢得翻了个身子,僵硬的尸身侧倒在地,露出了他的面容。 边子濯在看到小太监的面容后身子一僵,他抿了抿唇,沉声开了口:“阿离。你过来看。” 姜离不明所以,走到了边子濯的身侧。 死者并不是别人,正是一直伺候明德帝的小太监,于德瑞。 姜离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这……怎么会是于德瑞?” 边子濯阴翳的眼眸渗着寒意,他看着姜离,蓦地冷笑一声:“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会是于德瑞?” 姜离呼吸微窒,一股子诡异的猜测从内心攀升而起,他咽了咽口水,整个人不禁微微后退了一步。 “信内涂了剧毒,信笺一展开,毒药挥发,在场的人一个都跑不掉。”张哲在一旁轻声道:“所以展开信笺的于德瑞,双手才会被毒药侵蚀,也死的最快。” “什么毒会这般厉害?”边子濯沉声问。 “没有见过。”张哲道:“但这毒药世所罕见,毒性高,挥发性又强,不知道于德瑞怎么寻到的。” “于德瑞可没有这能耐。”边子濯轻轻“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姜离,眼神中的情绪不言而喻。 姜离微微睁大眼,咬牙开了口:“……这不可能。” “子濯,皇上的性格你不知道吗?他那么害怕姜回雁,晚上睡觉分明都要赖着我……”姜离越说声音越低,眼睛忽的瞥向倒在地上的于德瑞,剩下的话像是鱼刺一般卡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出来:“他……他怎么会……” 边子濯看了姜离半晌,蓦然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身后,道:“贾叔。” 贾云杉走了上来,冲边子濯抱拳道:“殿下。” “传信给元昭。”边子濯道:“跟他说,让他务必找到那小皇帝。” 贾云杉道:“是。” 姜离死死咬着下唇,脑海里不停浮现出明德帝肉嘟嘟的小脸,但那些面庞仅浮现一瞬,便被于德瑞诡异的死相击溃,姜离有些呼吸困难,手足无措地看向边子濯:“子濯……皇上他……” 边子濯抬眸看了看姜离,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肩膀,轻声道:“等找到了小皇帝,你自己去问他罢。” 姜离看了看他,咬了咬牙,侧过头去,不再说话。 边子濯缓步走到姜回雁身前,他眼眸清冷,冷眼看向死状可怖的姜回雁。 姜回雁一直到死,都坐在这个她几乎坐了半辈子的宝座上。她双目凸出,口鼻发黑,吊垂的下巴将整张嘴咧的老大,似乎能听到她临死前的呼救。 真是讽刺,姜回雁,堂堂太后,大虞曾经最尊贵的存在。 这样一个一手遮天、垄断帝制数年的铁血女人,竟死在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傀儡皇帝手里,真真令人唏嘘。 先帝的驾崩,边拓的死,定北军的仇,那些萦绕在心头数年的恨意,都随着姜回雁荒唐的死一并消散。不论他们曾经计划过要如何推翻姜回雁、再如何杀掉她……直到真正看到姜回雁的尸体,内心存在着的,只有无限的怅然。 这就像一个曾经横亘在众人身前不可撼动的存在轰然倒塌,这才发现,原来,姜回雁也不过是个人而已,她的死,也可以这样悄然无息。 边子濯轻轻呼出口中的浊气,眸中凌然一闪,手中长剑“铮”的一声,猛然插入姜回雁身前的地面。 无论如何,是时候让一切回到正轨了。 门口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嘈杂间,传来一些尖锐的女声,姜淑娴不顾一切地推开拦着她的士兵,跌跌撞撞跑进殿内,抬眸便瞧见了这番情景。 一双秀丽的眸子登时紧缩,姜淑娴大哭一声着跪倒在姜回雁的尸身前,声音凄厉:“祖母——” 第72章 恶劣又残忍 姜淑娴重重地瘫坐在地,泛红的眼眶蓄满了泪水,铺天盖地的痛苦好似将她整个人席卷,她看着姜回雁的尸身,眼泪一颗颗滚落,最后双手捂住脸,痛哭起来。 姜离看着姜淑娴的背影,嘴巴张了张,终是什么也没说。 边子濯伸手抓住姜离的手,不再去看姜淑娴,准备拉着姜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边子濯,你站住!”陡然的一声娇喝,姜淑娴转过身来,遍布泪痕的秀脸上,一双通红的眸子紧紧盯着两人:“我就知道,你之前的废物模样是装的!”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同意祖母将我许配给你?你以为你伪装的很好?”姜淑娴尖声喝道:“我从来就不相信,一条北都的野狼会甘愿在瞿都做个人人喊打的纨绔!秋猎那一箭,你拿茶杯挡开了,他们都觉得你是侥幸,只有我知道,我那时分明瞄准的是你的咽喉!” 边子濯听罢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她。 “我姜淑娴,怎么可能同意被指配给一个废物?”姜淑娴面色苍白,身子剧烈颤抖,脸上的笑容比哭都难看:“只要我嫁给你,你以为你还能继续瞒天过海么!都是曹汀山那叛徒……竟在这时候背叛了我们!”姜淑娴几乎声嘶力竭,她眼眸中闪过一阵寒光,从自己的袖子中掏出一把匕首对准自己的脖子,绝望地闭上眼:“边子濯,你听着,我没有输给你,姜家也没有输给你。” 说时迟那时快,边子濯猛地抽出姜离腰上的长刀,对着姜淑娴几乎快要刺下去的刀刃丢了过去。 “铛”的一声脆响,姜淑娴手上的短刃被打落在地,长刀也猝然落在了姜淑娴身侧的地上。 姜淑娴呆愣地看了看自己空着的手掌,怒瞪向边子濯:“你——!” “你应该庆幸,于德瑞打开那信笺的时候,你不在永寿宫。”边子濯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他冷哼了一声,打断了姜淑娴的话。 第74章 “少在那里假惺惺!”姜淑娴娇喝了一声:“祖母死了,谁知道你们想对我怎么样!” 边子濯眸子一抬,寒声道:“你已经被姜回雁控制了一辈子,现在还要随她去死?” 姜淑娴听罢,浑身猛地一震,一双秀美的眼瞳怔怔地看向边子濯,泪水顺着她瘦削的脸颊无声坠落。 边子濯懒得理他,抓起姜离的手便往门口走去。 姜淑娴怔愣了半晌,忽的眼眸微转,目光落在了边子濯和姜离紧紧牵在一起的手上。 一股子苦涩与酸楚蓦然涌上鼻腔,她眼眶一热,张嘴轻声道:“我问你,秋猎前,你便是因为他,才故意让谈明打折了腿,为的就是躲开与我的婚约是么?” 边子濯没有理她,径直走出了门去。 门内安静了片刻,再度传出姜淑娴细弱的啜泣声。 姜离回首去看,只见宫门深处的殿内,姜淑娴双手捂着面庞,已哭的梨花带雨。 姜离只觉得喉咙一阵发苦,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边子濯没有给他细想的机会,拽着他的手,直接带他出了永寿宫。 姜淑娴微弱的哭声传到永寿宫门口,秦攸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老将军浑身凛然之气,一双眸子紧紧锁在姜离的身上。 姜离猝然抬眸,视线正正好,与秦攸的撞在了一起。 秦攸目光含霜,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姜离内心深处的秘密洞穿,冰冷刺骨。 姜离浑身猛地一震,蓦然低垂下头去,不敢再与秦攸对视。 “边子濯……”走出数丈远后,姜离轻声唤他。 “……姜淑娴她,好像喜欢你。”姜离的声音低低的,细细碎碎。 “你想多了。”边子濯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拉着姜离继续走。 “边子濯。”姜离又唤了一声。 “姜回雁一死,你以后就是大虞的皇帝,你……” 边子濯充耳不闻。 “子濯,你听到我说什么了么?”姜离又道。 边子濯脚步猛地顿住,他深吸了一口气,回身看向姜离,眼中有隐忍的怒气:“你什么意思?” 姜离抿唇,他喉咙发堵,脑海中乱哄哄的,无数画面闪过,最后仅剩下方才秦攸看向自己的眼神,还有那日,秦攸在陇山屋前喝出的那句话—— ‘他可是男人。’ 是了,他终于读懂了秦攸话里话外的意思。 男人,怎么能将大虞的皇室血脉延续下去? 这种事情,只有女人办得到,像姜淑娴那样的女人…… 一想到这,姜离登时心口发苦。 “我问你什么意思?”边子濯走上前一步,将姜离的手腕攥的死紧。 姜离本就脑子混乱,他受不了边子濯的逼问,使劲甩开边子濯的手,咬牙道:“你抓疼我了。” “不说是吧?”边子濯咬牙盯着他,凝视良久,忽的被气笑了:“阿离,你以为你能瞒得住我?你肚子里面有什么蛔虫我都知道!” 边子濯凑近他,几乎与他鼻尖贴着鼻尖,咬牙道:“姜淑娴喜欢我,你想到什么了?嗯?还是说你觉得秦攸说的没错,本世子要当皇帝了,可你是男人,我将你填得再满,你也怀不了孕,根本没办法传宗接代。” 姜离瞪大眼睛,几乎咬牙切齿:“边子——” 边子濯嘴角发笑,发疯一般抓住姜离的双手扣在他的身后,将姜离整个人死死锁在自己怀里,咬住他的下嘴唇,恶狠狠道:“不如这样,我多纳几个妃,每月分个十五日宠幸你,其余的时间宠幸她们,如何?” 边子濯凑的极近,双眸紧紧盯着姜离的眸子,眼中凶光毕露。 爱恨痴缠多年,两人之间早已积攒各种各样的误会与错误,当初那个满心满眼爱着自己的小姜离早在岁月中筑起利刺,他开始学会保护自己,学会逃避,学会惶恐与不安……以至于现在秦攸的一个眼神,姜淑娴的一句话都能动摇姜离的决定。 边子濯忽然觉得很生气,他气姜离的彷徨与不安,也气自己自己这些年对姜离的所做作为。 可既然他们互相相爱,那就应该在一起,不论如何都要在一起。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好好爱他,用今后余生去爱,去保护,去抚平两人错过的许多许多年。 所以,他要破除姜离浑身的利刺,以至于不惜用最极端的话去刺激姜离。 他张开嘴,薄唇轻吻过姜离冰冷的嘴唇,狠声道:“……相信这样下去,不出一年,我们便可以有好几个小皇子,如何?阿离,你不是最喜欢小孩子的么?” 姜离怔愣地听着,他双眼大睁,任由边子濯在自己唇上肆虐,整个人已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边子濯还觉得不够,继续拨动姜离那根最敏感的神经,咧嘴笑道:“瞧,我家阿离最是大度,可以跟几个女人一起分享我,对了,你还没试过前面吧?那到时候……” 突然,怀中人不知从哪里来的一阵力劲,猛地将他推开,随即扬起手,狠狠地,一耳光甩在了边子濯的脸上。 “啪”的一声。 清脆的很。 姜离几乎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边子濯整个脑袋都被打的偏了过去,他脑子“嗡”的一声,嘴巴里瞬间便起了血腥味。 还没等边子濯反应过来,胸口的领子便又被姜离抓住了,后者通红着双眸,喉间喘着粗气,似乎要将浑身的戾气都借此发泄出来,扬起的手再度落下,反手又是一巴掌,打在了边子濯另一边脸上。 “呃!” “边子濯,你混蛋!”姜离从喉咙间爆发出怒喝,他声音嘶哑,带着明显的哭腔。 “啪——”一声。 “你混蛋——!” “啪——”又是一声。 “你……呜……你混蛋……” “混……呜呜……呜……” 姜离再也忍不住,豆大的眼珠顺着脸颊滑落,他浑身颤抖,抓着边子濯领子的手几乎抖的失了力气,终于因为愈演愈烈的哭泣松开手指,蓦然垂落下去。 边子濯适时抓住了姜离的手,他咽了咽口中的血腥,将姜离的手轻轻拢住,捧在胸前。 姜离整个人脑子都不太清醒,他太伤心了,边子濯恶劣又残忍,以至于拿最伤人的话去逼他,用他对边子濯的爱反过来去削掉他立在身上的所有尖刺,然后露出那个赤裸裸、活生生的姜离。 姜离从来没有哭的这么凶过,边子濯垂眸看着他,终于在姜离胸口起伏到某个临界点的时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抱住了他的背。 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人儿被揉进怀里,边子濯的呼吸声迫切地撞在两人的耳边。 “看吧,阿离。”边子濯的声音带着些笑意:“你舍不得我。” 姜离哭的直打嗝,双手握拳,挣扎着又去打边子濯的肩膀。 边子濯闷声忍了,手掌一点点抚着姜离的脊背,轻声道:“方才都是说来骗你的。” “我不娶别人。我发誓。” “独享我,占有我,随你怎么弄。”边子濯道:“因为我也恨不得这样对你。” 姜离闷头在边子濯的胸前,眼泪打在边子濯的轻甲上,哭的完全停不住,整个人都一抽一抽的。 “你不要去管那些人那些事,只消想我们在一起就可以了,其他的交给我。”边子濯吻他的头顶:“嗯?信不信我?” 姜离这下哭的更厉害了,他双手攀着边子濯的胸膛,十指攥的紧紧的。 边子濯又道:“日后我当了皇帝又如何,我可以在早朝亲你,在太庙亲你,当着百姓,当着大臣,当着整个天下。” “如果你还不明白,这就是我的决心。” 边子濯吻他的脸:“不要逃避我,好不好?” 第73章 纣王与妲己 姜离像是要将这辈子的泪都流尽了,直到回了自己的府上,这难受的后劲儿还没过,眼角还噙着一点泪。 边子濯连忙着人拿来冰块,用锦布包了,抱着姜离坐在床上,一点点给他敷着眼睛。 姜离抽了抽鼻子,边子濯愣了愣,将冰块拿开了些,问道:“冷了?” 姜离瞥了一眼屋内燃的旺盛的炭盆,摇了摇头。 他嗓子哭的哑了,现下有些发不出声音。 边子濯就笑,用手勾他鼻子:“小花猫。想不想吃桂花酥?” 姜离看了看窗外的天,外面早已入了三更,卖桂花酥的怕是早就收摊儿了。 “想吃明天给你买。”边子濯道,伸手揉了揉他的眼角:“不肿了。” 姜离从未在边子濯面前失过态,就算当年爱极了恨极了,也没有像现在这般哭过,此番眼角被揉的滚烫,他才蓦然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侧过头去。 “嘁,现在知道害羞了。”边子濯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道:“也不看刚刚哭成啥样儿。” 姜离脸蛋“蹭”的一红,恼羞成怒地一个肘击在边子濯胸口,哑着声音道:“还不是因为你!” 第75章 “哎哟。”边子濯夸张地弯下腰去,故作疼痛状嗷了几嗓子,道:“阿离,你好狠的心啊。” “你……”姜离咬了咬牙,刚想说什么,眼睛却忽的瞥见边子濯双颊上被自己扇过的地方,那处在烛光下,泛着红肿。 姜离抿了抿唇,没说话,只默默拿过边子濯手上的冰,轻轻敷在了边子濯的脸上。 边子濯愣了愣,伸手抚上姜离的手,闭上了眼睛。 “疼……疼不疼?”姜离有些别扭的开口。 边子濯低低笑了一声:“你使了多大劲,你不知道啊?” 姜离又不说话了。 边子濯睁开眼看他,道:“阿离给我多敷敷,就不疼了。” 姜离沉默了一下,像是真听进去了一般,这边脸颊敷完,老老实实又给他敷另外一边。 边子濯觉得姜离这模样甚是可爱,他单手搂着姜离的细腰,另外一只手牵着姜离的手,轻轻吻了吻。 因着拿着冰,姜离的手也冷冰冰的,掌间还被冰块浸出的水惹的湿了。边子濯亲了一下,眸子闪了闪,将他手上的冰丢到地上,道:“不敷了。” 姜离一愣:“可你脸还肿着……” “我可舍不得我家阿离挨冻。”边子濯笑笑,五指卡入姜离的指尖缝隙,将他的手抵在唇边,滚烫的舌就那样卷了上去。 “呃……” 滚烫与冰冷碰撞,一个灵巧,一个退缩。 边子濯认真地吻着,舌尖划过细微的掌纹,将姜离手上冰冷的温度一点点舔去,深红的柔软从指腹滑到指根,带着透明的黏,从双指的缝隙伸出。 “边……”姜离被弄得说不出话来,细微又滚烫的痒教他浑身战栗不已,他想抽手逃离,手腕却被后者攥着一动不动,他嘴唇颤抖,垂眸看去,自己的手掌正覆盖着边子濯俊俏的脸,后者闭着眼,像是品味珍馐一般,用舌掠过每一个指缝,随即,在某个从缝隙伸出的瞬间,边子濯微微睁开眼,亮若星辰的眸子直直撞入姜离的视线。 心跳霎时间像是漏跳一拍。 下一刻,他的后颈便被按住了,灵巧的东西放开了他的手掌,开始在他的口腔内攻城略地。 “唔唔……!” 姜离脑子里全是边子濯的眸子,火焰一点点点燃,彼此间再也无法遏制,腰带被解开,大掌攥住了两人的东西。 姜离惊呼了一声:“不……快天明了、不要。” “知道知道,我不进去。”边子濯继续吻他,喘着气道:“一堆人等着本世子呢,本世子怎能为了一晌贪欢,误了大事。” “唔唔……”姜离被弄得不行,生理性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不禁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若真是那样,我的阿离又要被人说了。”边子濯轻笑:“说你媚上。” “嗬……慢些……” “可我就是被你媚住了啊,阿离。”边子濯吻他的眉:“不如本世子就做了那纣王,封你做那苏妲己。” 姜离胳膊都快没了力气:“边子濯,你、你……” “还是本世子做那李隆基,封你做个贵妃?” “混、混蛋……你敢!”姜离简直要被他这混账模样气的发飙,想要伸手抓他的衣领,但就连指尖都使不出力,伸到半空便被人抓住了。 “不敢。”边子濯咬他的指尖:“我的阿离啊,就做我的阿离。” …… 两人本就是半夜开始折腾,直到弄得天蒙蒙亮,姜离浑身都没了力气,酥软地倒在边子濯怀里,眼皮一阵阵打颤。 屋外,轻轻柔柔地,开始出现些细软的声音。 边子濯轻哼了一声,拍了拍姜离的肩膀,道:“阿离,下雪了。” “嗯?”姜离懒洋洋地,轻轻哼了一声。 边子濯笑了笑,在他脸上吻了一下,道:“若是困,好好睡吧,我唤元昭来守着你。” 一听到元昭,姜离忽的清醒了一瞬,道:“明德帝……” “放心,已经在找了。”边子濯道:“元昭说已经有了些线索。” “真的?” “嗯。”边子濯摸了摸他的脑袋,道:“所以好好睡觉,马上就有消息了。” “可我还是有些担心……” “没事的。”边子濯说:“好好睡一觉?嗯?” 姜离默默点了点头,抿唇看向窗外。 窗外淅淅沥沥,像是有棉花飘在了窗户纸上。 “下雪了。”姜离喃喃道。 边子濯给他裹好被子:“等雪积的厚些,想不想去看雪景?。” 姜离微微睁着眸子看他:“去哪里看?” “陇山。你先前老在宫内当值,还没去过吧?”边子濯道:“都说陇山的雪景极美。” 姜离开始泛了睡意,迷迷糊糊道:“那里的雪……是不是跟北都的一样大?” “不知道呢。我也没看过。”边子濯道:“想不想去?” “唔……要去……” 边子濯在他额上落下一吻,含笑道:“睡吧。” 姜离做了个梦,他梦到自己与边子濯正手牵手站在陇山的山顶上,脚下,全是裹着皑皑白雪的雪松,白雪密密层层,与北都的雪一模一样。 可不同的是,北都的雪是寒的,陇山的雪是暖的。 就像边子濯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一样的暖。 梦境时隐时现,等到姜离再度醒来的时候,边子濯已经走了,屋内只有元昭静静蹲在一旁,轻轻拨着炭盆里的炭。 他手上拿着一个烤好的红薯慢悠悠嚼着,炭盆里层层叠叠,还裹着几个土豆。 细微的动静传来,元昭连忙转头看去,几步上前将姜离扶了起来坐在床上,递上一个刚烤好的土豆道:“二少爷,饿了吗?” 姜离看了看那个土豆,道:“没有红薯了?” 元昭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咬了一半的红薯,没有说话。 “逗你的,我就吃这个。”姜离咧嘴一笑,接过那土豆放到掌心,一点点剥开。 眼前不由得有些恍惚,记忆中的年少时,他也曾这样与定北军的将士们围在一起,等元昭烤土豆,然后一人一个,先分给他,再分给边子濯,然后再分给其他人。 一想到这儿,姜离眼中的笑意更浓,他用指尖剥开土豆的薄皮,然后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不愧是元昭,烤的正正好,满口香甜。 元昭坐在床边,脸上有什么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随即再度恢复到面无表情。 “二少爷。”冷不丁的,元昭开了口。 “嗯?”正吃着土豆的姜离应了一声,抬眸看向他。 “我们……”元昭顿了顿:“你和殿下,会一直这样下去吗?” 姜离动作一顿。 他自然知道元昭在说什么。 而这问题,亦是他想问自己的。 “姜回雁死了。”元昭又道:“侯爷的仇也报了。” 元昭看向他:“没有什么东西了。” 是啊,没有什么东西,再横亘在两人之间了。 他跟边子濯,或许真的可以……就这样回到从前。 姜离垂了眸子,定定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土豆。 元昭似乎有些焦急,又道:“二少爷。” “元昭。”姜离的声音轻的像是羽毛:“给我一点时间,我想想之后答复你,好吗?” 姜离抬起头,冲元昭露出一个温暖的笑:“我保证。” 第74章 与妻书(一) 姜离并没有休息很久。 明德帝不知所踪,整个瞿都全面封锁,暗卫接连搜索了整个晚上,终于算是找到了点线索。 姜离看着床上重度昏迷的拾捌,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这孩子……左臂怕是保不住了。”张哲收拾了自己的药箱,抬头冲站在一旁的拾玖摇了摇头,道:“好在他自己及时止了血,否则命就没了。” 拾玖方才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听到张哲说完,他便一步步走到床边,每一步都仿佛踏着阴霾,直到在拾捌的床头站定,如薄刃般凛冽的眸子紧紧盯着拾捌断掉的手臂。 拾捌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他嘴唇发白,浑身遍布伤口,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什么时候能醒?”姜离问。 张哲道:“伤的太重,怕是短时间内醒不来。” 那是问不了消息了。 姜离垂眸看了拾捌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边走边问:“明德帝的踪迹呢?” “他应是带着明德帝出了紫禁城,然后遭到的袭击。”元昭跟在他身侧,回答道:“看他伤的情况,应该是与多人交手。” 姜离听到这,一颗心沉的更低,步子不禁加快了些:“姜党自姜回雁死后已做鸟兽散,禁军也死的死降的降,不应再有人负隅顽抗……莫非还有其他势力?” 元昭道:“暗卫已在瞿都全境搜寻,现已锁定在前门外大街那一块。但前门连着大运河,虽说运河已经被叫停,但那块儿牙店和货栈太多,目前还没有搜到……” 第76章 “多拖一刻下去,明德帝就危险一分。”姜离咬了咬牙,冲元昭道:“走!” 又是一天搜索下来,依旧一无所获。 姜离一颗心越来越沉,他看着日渐沉暮的天际,笼罩在心头处的不安愈发浓烈,忽然,像是有什么预兆性地,心口那处处很久没有疼过的地方突然轻微地刺痛了一下,姜离眸子闪了闪,足下微微一顿,整个人有些懵。 元昭发现了姜离的异样,连忙跑过来道:“二少爷?” “我没事。”那痛感稍纵即逝,姜离摆了摆手,道:“继续找。” 元昭刚想说什么,忽的目光瞥见姜离的脸,只见后者脸色煞白,整个人的状态非常不好。 “二少爷!”元昭猛地抓住姜离的肩膀,提高声音道:“你怎么了?” 姜离心下焦急,哪里顾得上那么多:“我没事,还有几条坊街要搜,封锁的人有传来消息么?” 元昭抿了抿唇,只道:“没有什么消息。” “那我们先过去……”话音未落,姜离心口处猛地又是一疼,这次疼痛不似方才那次捕风捉影,结结实实让他疼的弯了腰,捂着心口,话都说不出来。 “二少爷?!”元昭连忙去扶姜离,发现姜离浑身已经疼的泛了一层冷汗:“不好,你心疾发了!” 姜离疼的眼前发黑,他狠狠喘了几口气,心下顿觉不好。 真该死,赏伯南那家伙,不是说有把握能抑制住么,分明已经许久没有疼过了,怎么突然…… “来人!”元昭猛地吼了一声。 “不用。”姜离打断他道:“不要喊人,你们继续搜,一定要尽快找到明德帝。” “可是……” “元昭!”姜离瞪他。 元昭愣了愣,嘴唇抿了抿,这才低声道:“是。二少爷。”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让张哲叫伯南公子来。二少爷你直接回家。” 姜离冲他笑了笑,道:“好。” 疼痛来的突然,姜离浑身发软,自知也撑不下去,他便告别元昭,独自一人往府上走。 他同时也拒绝了元昭唤夜鸦通知边子濯的决定,并让他暂时不要讲这件事告诉边子濯。 毕竟现下姜党刚被拔除,边子濯一下子要忙的事情太多。这浑做一团的瞿都朝堂,有共同的敌人时,大家是一股绳,敌人没了,若不处理好,便是又一轮的内斗。 朝中现存的文官一脉和新涌入的定北军,这两者的权力和利益冲突,多的是能让边子濯自顾不暇的地方。 是以,他不愿意用这种小事去打扰边子濯。 刚一到府上,姜离本要直接往卧房走,可才走到院内,一旁的书房门突然被推开,秦攸身着一身便服,从内里走了出来。 虽说边子濯现下住在他府上,一些人要来寻他也是到这里,但姜离着实没想到会在这里单独碰见秦攸,一时之间竟愣在原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秦攸也发现了他,脸上神情瞬间沉了下来。因着有与边子濯的约定,秦攸已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见着姜离干脆不说话,从鼻子里面冷哼一声,越过姜离便准备走。 不想却在两人错身的时候,姜离却突然开了口道:“见过秦将军。” 秦攸足下一顿,垂眸看向姜离。秦攸虽然上了些年纪,但他身高八尺,整个人生的人高马大,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姜离,还真叫人有些压迫感。 “老夫倒是没想到,你竟然主动打招呼。”秦攸哼道。 姜离道:“与秦将军擦肩而过,我可不能装作看不见。礼节罢了。” “礼节?”秦攸说到这个就来气:“你与世子厮混的时候,可有想到礼节?” 姜离颔首:“秦将军不喜我,我向来知道。” “老夫是不喜你,但你要记得,现在只是老夫不满,等世子登了基,那便是天下不满!”秦攸双手抱胸,道:“世子现下护着你,老夫是做不了什么,可日后呢?日后都用不着老夫出手。” 秦攸竹筒倒豆子似得噼里啪啦一大堆话,姜离等他说完,忽的笑了一声。 秦攸一愣:“……你笑什么?” 姜离看了看他,道:“秦将军,你可知昨日从永寿宫出来的时候,世子曾与我说了什么?” 秦攸瞪着他。 姜离故意放慢了语气,一字一句地复述:“他说,他可以在早朝亲我,在太庙亲我,当着百姓,当着大臣,当着整个天下。” 秦攸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 “他还说,让我不要管那么多,只消想我与他在一起就可以了。”姜离歪了歪头,道:“秦老将军,你要不要去跟~子~濯~求证一下?” 秦攸:“……” “荒唐!!!”秦攸真要被这两个小辈气的跳脚:“姜离!你这是要边家灭种!” “我已经拒绝过了。但他不同意。”姜离哼道:“灭不灭种,你自去问他。” “你——!!!”秦攸气的胡子都要飞起来了,只见他双目圆睁,瞪着姜离半晌,终究是狠狠踹了一脚地面,骂骂咧咧地走了。 姜离这番出了一口大气,就连胸口的闷痛都少了些许,他咧了咧嘴,准备回卧房休息,斜眼便瞥见书房的门不知何时竟然开了一条缝隙。 奇怪,刚才秦攸不是关严实了么? 姜离愣了愣,鬼使神差地,他信步走到了书房的门口,推门走了进去。 姜离的府上很小,就连书房都没有太大,里面只设了一方书案,一方茶桌,还有一架书架,互相之间用屏风隔开。房内因着边子濯要处理政务,堆了许多信笺与文书,但常常有下人整理,看过去并不显得凌乱。 屋内安静地令人宽心,姜离缓缓走到案前,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边子濯在书案垂首忙碌的模样,不由得微微一笑。 他躬下身,在幻想着的边子濯对面慢慢跪坐下去。 在他的对面,那个幻想中的边子濯抬头看向他,伸手抚上他的脸颊。 怎么了?边子濯问。 “没怎么。”姜离自顾自回答,他轻轻阖眼:“……有些疼。” 他没说哪里疼,尽管他知道,那一刀,正是面前这人曾经刺入的。 他知道自己在刻意回避过往,只因贪恋现下的温柔与眷恋。 就像元昭问的,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吗? 会吧?姜离想,会的。 说来有些没骨气……但他真的怕了。 他怕了这些年与边子濯的爱恨纠缠,怕了这些年一个人在瞿都的孤苦无依。 他曾在将死之际被边拓捡回,在边拓的庇护下平安顺遂地长大,他获得了一个家,爱上了一个人……这些曾经得到过的幸福最是惹人缱绻,以至于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 而如今,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当摒除掉所有的误会与过往,万幸的是,他依旧爱着边子濯,边子濯也爱着他。 那为什么,他不能重新获得幸福呢? “子濯……”姜离喃喃。 嗯? “你以后,要好好对我。” 好。 “不准再欺负我。” 好。 “你若是欺负我,我就去跟爹告状。” 边子濯笑,好,都听你的。 姜离笑了,他垂下眸子,轻轻碰了碰幻想中的边子濯的手,想着那手慢慢与自己十指紧握。 “子濯。” 嗯? “等雪停了,你带我去陇山看雪吧?” “我好久没看雪了。” 姜离说着,眼前好似浮现出一片片的白雪茫茫,美的晃眼的雪色中,有什么地方忽的闪过一抹棕黄。 他愣了愣神,转头看向一侧,这才发现书案上不知何时摆放了一封信笺,信笺的颜色很古旧,看起来像是有些年头了,与这书案上的其他纸张比起来,有些格格不入。 许是沉浸在幻想中太久,姜离晃了晃脑袋,伸手将那封信笺拿了起来。 信笺右下方,入眼可见,便是几个小字: 与妻书。 笔力雄浑,浸透纸背。姜离仔细看了看,登时浑身一僵。 ……这是爹的字迹,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是,方才秦攸拿过来的? 姜离愣了愣,拈着信的指尖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就是这么一抖,一张叠好的信纸,从信笺中掉落了下来。 他缓缓捡起那张纸,展开,细读。 屋外,忽然起了风,天色阴沉了下来,飘扬的白雪被北风刮的呼啸,竟卷起了地上枯萎的杂草,胡乱地飘到了半空。 如果此时有人站在院中,便能透过茫茫风雪,看着背对着大门跪坐着的姜离,身子开始慢慢僵硬,直到僵直地像是被这风雪冻的死了,硬了,只剩一根脊柱还在颤巍巍地支撑。 黑压压的天,凭空一声惊雷。 正在皇极殿内与众臣商量着政事的边子濯忽的内心一惊,抬头看向屋外。 第77章 “世子?”贾云杉顺着边子濯的眼神看了出去:“外面可是有什么东西?” 边子濯一愣,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无奈地笑了笑:“没事。” 贾云杉没说什么,只看了看天 奇怪道:“这鬼天气,大冬天的,怎么还打雷?” “要下大雪了罢?”边子濯道,伸手将一份文书交到贾云杉手上:“贾叔,一会儿你若是有空,帮我给阿离买点桂花酥。” 他笑道:“我昨日应了他的,可不能食言。” 第75章 与妻书(二)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边拓在人生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在瞿都遇见了他此生最爱的女人。 高楼之上,起舞惊鸿。北气凌云的骠骑将军,变得像个懵懂的孩子,在朔风拂过面颊的时候,惹上了那一抹桃红。 自此,北都北凉城,落了一席温柔乡,定北侯府里,种了一棵梧桐树。 可惜红颜薄命,梧桐树刚长到两人高,人间梦殁,韶华成了空。 俗世樊笼,就这么困了边拓一辈子,自此没有再娶。 她留下的孩子很乖,没有母亲的陪伴,边子濯也依旧长成了个小大人。 小边子濯很喜欢那棵梧桐树,他在梧桐树边练武,玩耍,总是嚷嚷着要爬到梧桐树的最顶端去。 不想边拓一次攘敌归来,从天雍带了战利品,本想给边子濯一个惊喜,回府时却看到孩子赤脚站在梧桐树前的雪地里,低声喊:母亲。 身为人父,因为不愿续弦,边拓对于边子濯,总是有亏欠的。 因此,边拓尽可能地保护边子濯,包容边子濯,但尽管如此,内心的亏欠却依旧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直到边子濯在瞿都遇刺,他仓皇赶到府上,看到了边子濯看向鸿景帝的眼神。 他知道那眼神意味着什么。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以为只是少年时的希冀。所以很快便向鸿景帝请了辞,带着边子濯回了北都。 可事实并非如他所愿,少年人的爱意是干柴烈火,一烧起来,便是燎原之态。 边拓知道这不对,但每每看着边子濯,总能想到爱妻的脸,对这孩子的亏欠与懊悔,更是让他开不了这个口。 他开始试图说服自己,说服自己相信时间可以冲淡掉少年人的懵懂与无知。直到在那年的暴雪中,他带兵打马行过乱葬岗,看到了那个趴在无名坟头,几乎要被白雪覆盖住的孩子。 孩子的眉眼,极似鸿景帝。 无可挽回地,边拓拉停了马匹。 “孩子。”他听见自己说:“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犯了一个错。’ 边拓在信笺里这样写着。再劲透的笔力都掩盖不住一撇一捺之间的颤抖。 ‘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我还是将那孩子带回了府。’ ‘濯儿如我所想,与他很是亲近。’ ‘我看到濯儿经常带他去策马练武,但这样不对,我该怎么跟濯儿说……我要对离儿更好些。’ ‘濯儿答应了我,不会欺负离儿。他不知道我特地强调这件事的原因,但我相信他肯定会做到的。’ ‘孩子们成长的很好……三妹,我做的对吗?’ “啪嚓”一声,暴雪已至,院内的梧桐树竟被雪生生压断了枝丫,颓然落到了雪地里。 赏伯南沉默地抚掉身上的雪,将伞收好,用清冷的眸子环视了一下院内,道:“这府上的下人呢?怎么都不来扫雪?” 张哲道:“阿离不喜人伺候,府上人本就不多,现下应是出门采买还未归罢。” 赏伯南轻轻叹了口气,道:“他人呢?卧房里怎么没有点灯?” “元昭说他回来了啊……”张哲疑惑地看了看,正准备走到卧房前去看,余光却瞥见了半掩着的书房门。 书房门开了一半,透过漫天的雪花,他似乎看到房内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正背对着他,艰难地扶着桌子站起来。 “阿离!”张哲连忙跑了上去扶住他,嘴里喃喃着:“唉哟这屋子里怎么这么冷,你心疾犯了,怎么还这般……” 张哲剩下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却猛地便僵住了。 他定定地看向姜离的脸,后者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泪早已落了脸颊,他眸子淡淡的,带着迷茫与痛楚,沉默的令人心头发颤。 “……阿、阿离?你怎么了?” 刚进屋的赏伯南听到了张哲有些慌乱的声音,不禁抬眸去看。 只见姜离依旧那么站着,他微微垂了垂脑袋,柔顺的发丝划过肩膀耷拉下去,遮住了他半边脸颊。 “张哲。”姜离依旧在流泪,可声音一字一句,教人听得异常清晰,他伸手拂过那摊开的信笺,轻声道:“你曾在北凉城行医,我爹……边拓,可有与你说过,我长得像鸿景帝?” “这……没有啊……”张哲一愣,他从未听姜离直接唤过边拓的大名,内心不由得一惊,他刚想继续问什么,转头却瞥见了信笺上的一行行字,整个人僵住了。 “你知道,那年,他为什么会把我捡回去吗?”姜离说着,嘴唇不禁轻微颤抖,直到他开了口,内心那无尽悲伤才像是真正将他击溃,他终是泪如雨下,伸手猛地攥紧了桌沿:“一切,都因为我与鸿景帝长得像,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边子濯喜欢鸿景帝!” 心口的疼痛愈发明显,脑海里乱作一团,恍惚间,姜离看见边拓对他笑,教他练武,抱着他在定北侯府里看梧桐落叶,看北都的冬去春来。 那时候的边拓什么都宠着他、护着他,有什么好东西,若是两人份的,他与边子濯一人一个,若是独一份的,边拓都会给他,边子濯总是拿不到。 姜离曾觉得,边拓就像是他的亲生父亲,是那个真正对他好的人。 以至于北都事变后,他就算被边子濯误会,被定北军抛弃,被关在瞿都像一条狗一样活着,姜离也牢牢记着要帮边拓复仇,也会在痛不欲生的时候,对边子濯说,你们都欺负我,只有爹对我好。 就连刚刚,他也对幻想中的边子濯说,你若是欺负我,我就去跟爹告状。 姜离突然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告状?告什么状?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终于在这一刻,物是人非,他成了一个真正被抛弃的孩子,失去了义父,失去了家,成了一条没人要的野狗。 ——多么荒唐。 骤然间,胸口那处一阵尖锐的疼痛,姜离闷哼一声,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人直直栽倒下去。 张哲“欸”了一声,连忙将人扶住,赏伯南见状不好,眼疾手快地扣住姜离的肩膀,抽出银针封住了他的几处大穴。 “扶他去床上。”赏伯南寒声道。 “不准碰我!”姜离大喝一声,他紧咬牙关,聚集内力,愣是将赏伯南刚插入的银针逼了出来。 银针掉落在地,赏伯南脸色一黑,寒声道:“心疾复发成这样了,你还乱用内力,不想活了!” 胸口疼的锥心,喉间已隐隐有了些血腥味。姜离紧咬牙关,一下子甩开张哲的手,就要往外走。 “阿离!”张哲一个太医,半点武功都不懂,哪里拦得住姜离。 倒是赏伯南横跨一步挡在姜离身前,冷声道:“你做什么去?” 心脏在不停的收缩,姜离痛的连呼吸都开始困难,他已没有力气再与赏伯南说道,只伸出手一把推开他,径自往门口走。 赏伯南咬了咬牙,再度追了上去,挡在姜离身前,狠声道:“你想去找边子濯?就你现在这样,还不到紫禁城,心脉就会爆裂而死。” 姜离完全不听他的话,一把抽出刀架在赏伯南脖颈上,通红着眼睛,用含着血腥味的声音道:“让开。” 赏伯南皱眉瞪着他:“我好不容易给你治好,你就这么想找死!” “让——开——!”姜离怒喝,刀刃瞬间在赏伯南的脖颈间留了一抹红。 “二少爷——!” 正在这时,元昭忽然跃入府中,正要说什么,看到几人目前的架势,呆住了。 赏伯南反应极快,趁着姜离分神,一把抓住姜离的手腕,冲元昭喝道:“元昭!过来抓住他!” 元昭一愣:“……什么?” “放开我!赏伯南!” “他现在心脉不稳,不配合治疗。”赏伯南快要压不住姜离,怒喝道:“快点!” 元昭还没搞清情况,他顿了顿,看向站在一旁的张哲,在看到张哲冲他点了点头后,这才跃到姜离的身边,控制住他的双手,道:“二少爷,发生了什么事?” “放开我!元昭!赏伯南,你们都是混蛋!”姜离胡乱挣扎着,眼泪止不住地流,整个人疼的像是要被人从中间劈开,身子颤抖地像是风中的落叶,一下子便被元昭制住了。 赏伯南抽出银针,抹了一把冷汗道:“抓好他,我要施针了。” 第78章 “你们都骗我!都骗我!骗的我好苦!”姜离崩溃大哭,字字泣血:“你们把我当什么了!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张哲听的心都要碎了,眼泪也不禁在眼眶里打转:“阿离,阿离,我们先治病好吗?你这心疾拖不得呀……” 赏伯南眼疾手快,一针扎入姜离颈后。 “呃!”姜离疼的瞳孔猛地散开,浑身开始抽搐。 元昭吓了一跳:“赏伯南!” “噤声!”赏伯南额间冷汗直落,用内力生生将那银针逼了进去,道:“他心脉太紊乱了,快将他放到床上去!” 后劲处的大穴直接封住了姜离的心脉,姜离浑身无力,任由元昭将自己放到了屋内的床上,赏伯南以最快的速度烧了针,一把扯开姜离的衣服,在他胸口的伤痕处迅速扎了几针,然后从袖内掏出一颗药丸,放到姜离嘴边,但后者嘴唇紧抿,怎么也送不进去。 赏伯南皱了皱眉,劝道:“唉,姜离。” 姜离侧过头去,闭上眼,不说话。 赏伯南叹了口气:“疼成这样,至少把药吃了罢?” 姜离依旧不吭声。 赏伯南没办法,只好将药丸递给张哲。 “我要见边子濯。”姜离突然开了口,他声音脆弱地像是有什么东西没了,碎了,终是不剩下一点。 “带我去。”他说。 元昭站在姜离的床边,垂首道:“二少爷……” 姜离的声音冰冷刺骨:“他在哪?” 元昭抿了抿唇,犹豫了半晌,这才道:“……暗卫找到了明德帝的踪迹,他被兀良哈部族的小萨蛮绑走了,世子正带人在追。” 姜离闭了眼,又重复道:“带我去。” 元昭低着头不做声,脸上的寒铁面具闪着银光。 姜离侧过头来,用一双空洞的双眸看向元昭。 元昭蓦的一阵心惊,他突然本能地意识到,若是现在拒绝了姜离,或许姜离,再也不会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二少爷。 元昭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双手在身侧握紧又松开,踌躇不安地看向姜离。 他终是紧紧咬了咬牙。 “……是。” 第76章 予我无情 谁都没有想到,兀良哈部族的人会在大虞政变时趁虚而入,谁也更没想到,来的人竟是兀良哈部族实际上的现任领袖,小萨蛮,小蛮王。 “听说老蛮王重病快死了,这小萨蛮可是兀良哈部族的顺位继承人。”贾云杉一边策马,一边道:“他不乖乖等着继位,怎么还冒死潜入瞿都?” “说明有异。小萨蛮兵行险着,现下又掳走明德帝。”秦攸寒声道:“怕是准备拿明德帝做保,好能在老蛮王死后顺利继位。” 贾云杉脸色一沉:“秦将军的意思是……兀良哈内部的问题?” 秦攸点了点头,道:“兀良哈部族这几年在蒙古一家独大,扩张太快,内部本就不太安稳,何况老萨蛮一共有十二个儿子,小萨蛮虽是公认继承人,但他上面有三个哥哥,下面还有八个弟弟。” 贾云杉脸色一变,道:“如果真是这样,那明德帝……” 秦攸道:“明德帝绝对不能落到他们手里,若是明德帝被他们俘虏,往轻了说,大虞被兀良哈牵制,往重了说,兀良哈完全可以以明德帝为由,对大虞发动战争……大虞现在这状态,已经经不起任何一场大战了,更别说对手还是日渐强盛的兀良哈部族!世子!” 边子濯正策马行于两人身前,听到秦攸的呼唤,微微侧了侧头。 “殿下方才与那厮交了手,可探出那厮武功如何?”秦攸问。 边子濯抿了抿唇不说话,脸色黑的有些吓人。 还是贾云杉在一旁开了口,道:“小萨蛮武功高强,竟与殿下打了平手……” “不。”边子濯声音低沉,目光如鹰:“他武功恐在我之上。” 因着有边拓教导,边子濯的武功在整个大虞已难有人能及,没想到这横空出世的小蛮王,实力竟然在他之上,这着实令人震惊。 秦攸皱了皱眉,道:“老夫已着人备马备箭,等到我们率骑兵先追上拦住他们,后续支援很快便能赶过来。” “嗯。”边子濯应了一声,策马的速度愈来愈快。 因为要掩人耳目,小萨蛮并没有带多少人潜入瞿都,但他带的人都是精锐,一行人被发现后带着明德帝就开始逃跑,还趁着换班间隙强行突破了城门,现下已经带着明德帝往北逃窜。 大虞先祖皇帝时,由于北部边防战患十分严重,山海关兴建后,关外侵扰依旧不断,遂先祖皇帝将京城北迁,定都瞿都,意为天子守国门之举。 而瞿都城确为咽喉之处,瞿都往东三百里是海洋,往北三百里是紫荆关,往东往南,便是大片中原沃土。由此可见,瞿都乃中原之门户,本当更加注重边防,奈何姜回雁插手朝政后,朝中腐败之事盛行,先帝时期,边防松懈,兀良哈部族一路攻破山海关,越过紫荆关,差点就要打到瞿都城,亏得先帝亲征,将兀良哈部族一路打回紫荆关外。 在那之后,先帝于紫荆关战死,姜回雁开始垂帘听政,现如今,紫荆关外的大虞故土,依旧还未收回。 但紫荆关离瞿都不过三百里,若是策马疾驰,不顾马的死活,一天之内,便能抵达。 若是让小萨蛮带着明德帝出了紫荆关,兀良哈部族对大虞的筹码便又多了一个,以现下因内战和贪腐千疮百孔的大虞,究竟能不能抵抗的住兀良哈部族,边子濯完全没有把握。 他咬了咬牙,抬头看向远处冉冉升起的狼烟,一颗心愈来愈沉。 “唳——” 突然,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急切的哨音。 贾云杉眼睛一亮,道:“暗卫追上他们了!” 边子濯眸子一眯,看着远处冲天而起飞入高空的几只夜鸦,马缰猛的一甩:“驾——!” 马儿嘶吼一声,四肢蹄子猛的抓地,速度又加快了不少。 贾云杉正要策马去追,不想秦攸却忽然自一旁拉住他的马绳,急促而低沉地喝了一声:“贾云杉。” 贾云杉一愣:“秦将军?怎么……” 秦攸看了一眼边子濯越来越远的身影,极快地说一句:“元昭那小子应该去找姜离了,若姜离追过来,你就去拦住他。” “什……” “你懂老夫的意思。”秦攸松开他的缰绳,猛的一甩马鞭,没有将之后的话说完。 贾云杉定定看着秦攸的背影,他嘴唇颤抖了几下,扬鞭追了上去。 三人带着骑兵策马追了一宿,一路上,各处布防因为狼烟传讯,已与小萨蛮爆发了几次冲突,但由于瞿都城内刚进行了兵变,各处兵力被抽调到瞿都不少,一路上的布防驻守兵力并不多,对上小萨蛮的精锐,可谓是毫无应对之力。 同时,瞿都混乱刚结束,姜回雁驾崩,明德帝失踪,边子濯又还未能名正言顺地成为皇帝,有太多事情还未来得及昭告天下,各处布防及城镇甚至有的还不知晓太后已死,导致边子濯的传令许多官员看到了,但是犹豫着没有执行,导致就这么生生放走了小萨蛮……太多重因素叠加,直到皓月下山,朝阳初升,紫荆关的巍峨剪影,已经在众人目视距离之内。 “暗卫已与小萨蛮交手数次,明德帝无恙。” “暗卫把小萨蛮拦住了!离我们十里以内。” “小萨蛮突破暗卫封锁,暗卫死伤多人。” “小萨蛮仅剩精锐五人!明德帝无恙!” “世子!紫荆关烽火已点!已经收到消息,可配合拦截小萨蛮。” 一条条消息自前面往后,由夜鸦传来,边子濯沉默地听着一次又一次的传信,下颚线崩的死紧。 忽然,身侧的秦攸沉声道:“世子,你快看!” 边子濯抬头看去,只见远处,从紫荆关燃起的黑色狼烟,中间开始慢慢掺杂了些许红色,然后很快的,红色的狼烟开始滚滚燃烧。 “这……” “敌袭——!”秦攸反应极快,他猛的大喝一声,冲身后的斥候命令道:“兀良哈部族攻打紫荆关了!回去叫支援!快!” 边子濯紧咬牙关,狰狞的双目因为一宿没睡,已经布满了红血丝。 而在远处,紫荆关距离他们已不足二十里。 “该死!他们这是要救小萨蛮,世子!”贾云杉唤道。 绝对不能让他们带走明德帝,边子濯猛的掏出怀中的骨哨,狠狠吹了一声:“唳——!” “唳——!” 坐在马上的姜离远远地听到这声音,身子猛的抖了一抖。 元昭听到这声音,嘴唇不禁抿了抿,低头去看坐在怀里的姜离,但姜离并没有看他,只是微微垂着头,眼睛依旧直视着前方——他已经保持这姿势一宿了。这一宿,姜离什么话都没有说,整个人身子僵硬的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 “是殿下下的死命令。”元昭道,他顿了顿,继续安慰姜离:“世子殿下下令说,不顾一切都要保明德帝安全。” 第79章 姜离自然也是听懂了,但他还是沉默,一言不发。 元昭有些害怕姜离现在的这副模样,只好又说:“二少爷,殿下对那封信是否知情……先别乱想,等到了去问殿下吧?” “世子殿下肯定是不知道的。”元昭的嘴巴有些笨,但他依旧说着:“属下保证。” “二少爷,你胸口还疼吗?喝水吗?” 但不论他怎么尽可能地说话,姜离都是沉默,一句话都不肯回应他。 元昭没有办法,只好将马儿策的急些,再急些。 马儿奔过山涧,眼前豁然开朗,紫荆关的剪影出现在二人视线之内。 元昭抬头去看,不想入目便是那熊熊燃起的红色烟雾,元昭浑身猛地一震,脸色登时开始发白。 远处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一个斥候以极快的速度策马奔过两人身侧,擦肩而过的刹那,元昭甚至看到了从那人脸上滚落而下的冷汗。 他猛吸一口气,双腿一夹马腹,伸手搂住姜离的腰,策马疾驰。 日头高照,已近午时。 紫荆关愈来愈近,隐约可闻的厮杀声顺着北风飘荡过来,四周空气中开始弥漫出细微的血腥味。 一支带着火的箭矢不知从哪里射歪了过来,带着火星子划过两人的头顶,元昭一颗心越来越沉,他策马一刻不停,直到冲入紫荆关内部城门,四周震天的喊杀声骤然清晰起来,在他们面前,紫荆关关口长城处,已经被砸出了一个大洞,无数带着高帽的蒙古人从断口出冲了进来,开始与紫荆关的守将们近身搏斗。 元昭猛的拉停马匹,抱着姜离跳下马。 他一手扶着姜离,双眸在四周混乱中不停地看着,呼吸越来越沉重。 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姜离却充耳未闻,挣扎着要往高处走,元昭拗不过他,只好一瘸一拐地扶着行动不便的姜离躲着流矢,艰难地爬上了内城的城墙。 姜离疼的嘴唇发紫,但仍旧一句话不说,通红着的眼眸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只见他一扬手砍死一个冲上来的蒙古人,喉间“咕嘟”一声,咽下了满口的血腥。 “二少爷……” 姜离依旧沉默,捂着胸口兀自往前走着,双眸在厮杀着的人群中不停地寻找那个身影。 四周混乱如斯,几个蒙古人又蹿了上来,他们看到了姜离这个伤员,张牙舞爪地挥刀来劈,元昭扶着姜离的手臂一松,正要迎战,从侧边却突然蹿出来一个人,挥刀横批,从后背解决了那两个家伙。 元昭眸子一亮:“贾师父!” 贾云杉擦掉自己脸上的血,抬眸看了看两人,艰涩道:“你们不该来这里。” 元昭道:“贾师父,殿下他……” 不想贾云杉突然打断他的话,道:“小昭,你没看见现在是什么情况么!快带姜离离开这!” 元昭顿了顿,道:“贾师父,二少爷只是想……” “边子濯呢?”不想姜离艰难开了口,声音带着颤,应是疼的极了。 贾云杉看了看他,叹道:“姜离,你都这样了,怎么还这么任性!” 姜离通红的眼眸中厉色毕露,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劲儿,一把推开元昭,横刀指向贾云杉道:“我在问你,边、子、濯呢?” 贾云杉抿了抿唇,他眸中有什么情绪在迅速翻涌,像是风暴即将来临。 “——边子濯呢!!!”姜离嘶声怒吼,他怒目圆瞪,从喉咙里咳出的血顺着他的唇边蜿蜒流了下来。 贾云杉抬眸看着姜离,直到姜离的薄唇被血迹染成猩红的颜色。他终于是闭了闭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伸出手,指向了一个方向。 姜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离他们不远处的城墙之上,边子濯正浑身浴血,张弓如满月,箭矢尖指向了城墙外的某个人。 城墙之外,孩子正大哭着被小蛮王抗在肩膀上逃窜,溢满泪水的眸子在看到瞄准自己的箭尖时顿了顿,整个人呆住了。 姜离浑身的血液像是在一瞬间凝固。 他兀地瞪大双眼,声嘶力竭:“不——!” 第77章 予我 肝肠寸断 早些时候——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紫荆关守城利势逆转,蒙古人从长城断口处鱼贯而入,对着紫荆关内守卫们扬起长刀。 一时之间,城内守卫死伤无数。 尽管兀良哈部族这次攻城的人数并不多,尽管他们的目的只是要将小蛮王带走,但当对上守卫疲弊的紫荆关,这些已经绰绰有余。 边子濯冲在最前面,他浑身血污,胳膊上的轻甲下,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正汩汩往外冒血,但他来不及去管那些,他单手握剑,一剑刺入一个蒙古人胸口,然后策马从那人的尸体上踏过。 他双眼不停的在混乱中搜寻着,直到看到不远处,一个抱着孩子的家伙,正被几个蒙古人护送着往长城的断口处移动。 边子濯一拉马绳,准备往那处奔去,不想几个蒙古人又蹿了上来 “该死!”几个蒙古人不依不挠,边子濯只好弃了马,足尖在马背上猛地一踩,整个人猛地跃了出去。 “世子!该死的!保护世子!”秦攸大喝一声,转头看向身后的其他人,怒道:“援军呢!援军怎么还没来!” 眼见着小蛮王就要带着明德帝出关,边子濯几乎杀红了眼,手中长剑在半空中发出刺耳的破空声,几个蒙古人登时皮开肉绽,惨叫着栽倒在地。 边子濯势如破竹,一路砍杀,几乎眨眼间便冲到了城墙的断口处。 正抱着明德帝的小蛮王转过头来,看向那个浑身血污,独自向自己袭来的男人,轻轻勾唇一笑。 他将绑着的明德帝甩给别人,从高处一跃而下,手中弯刀出鞘,“铛——”的一声,与边子濯的长剑铿锵撞在了一起。 “听说,你是大虞北都的?”小蛮王的汉语很是流畅,他冷冷一笑,道:“你知道吗?本王还从未与你们北都人打过交道,但我还挺喜欢你这性格的。” 边子濯赤红的眼瞳狠狠盯着他,阴翳的目色杀气凌人,他浑身沾满了猩红,自己的血掺着别人的,从他的轻甲上滴落,一滴滴渗入泥土里。 边子濯长剑一横,猛地打开小蛮王的弯刀,随即旋身而上,长剑直逼小蛮王的脖子。 “就这么想要明德帝?”小蛮王冷笑一声,手中弯刀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攀上边子濯的手腕,他出招诡谲,边子濯躲避不及,弯刀从轻甲的缝隙钩入,死死嵌入边子濯的小臂里,然后横向一扯,鲜血带着皮肉,嗤的一声喷洒出去。 边子濯闷哼一声,但他依旧不退,长剑换到左手,像是感受到不到疼痛一般,继续进攻。 小萨蛮没想到边子濯竟然还会进攻,眼见着边子濯的长剑逼近咽喉,他堪堪一侧身,长剑避开了他的咽喉,猛地刺入他的肩膀。 “呃啊——”小萨蛮痛呼一声,弯刀挡住边子濯的剑,抽身而出,猛地后退了好几步,捂着肩膀与边子濯拉开了些距离。 边子濯喘着粗气站在原地,他左手持剑,右臂垂在身侧,血流如注,整个人却恍若未觉,一双眸子阴翳而冰冷:“把明德帝交出来。” 小萨蛮没想到大虞竟然有这么血性的人,如此凌厉而疯狂,让他不禁咧嘴笑出声来:“凭什么?就凭你吗?” 边子濯懒得与他细说,整个人猛地冲上前去,长剑又与小萨蛮的弯刀撞在一起。 小萨蛮看着边子濯嗜血的眸子,浑身寒意骤升,怒喝道:“你这疯子,看看你身后吧!你就那点儿部下,现在都快死伤殆尽了!还敢一个人冲到这么前面?” “再瞧瞧你自己,被我的人消耗成这样了,还妄想能跟我打?” 边子濯抿唇不语,他左手持剑,挥舞起来却与右手同样熟练,一招一式之间,动作愈发狠厉,小萨蛮肩膀剧痛,一时间竟慢慢落了下风。 眼见着自己愈发要撑不住,小萨蛮明显地开始慌乱,他趁着两人交手的间隙,冲身后的人大喝了一句什么蒙古话,身后那人抱着明德帝,脸上神色一凛,冲着战场中混战的人大喝了一句什么,随即,蒙古的撤退号角开始吹响。 “秦将军!他们开始撤退了!”有人慌乱中喊了一句。 秦攸刚想说什么,抬头便见着边子濯只身一人在断口处与小萨蛮决斗,他狠狠骂了一句,提起长枪,一拉马绳道:“所有人跟我走!保护世子!” “杀——!” “保护世子——!” 残留下来的众将士发出了震天的怒喝,他们身披甲胄,踩着足下血肉模糊的残躯,纷纷冲向长城。 喊杀声充斥天际,小萨蛮愈发招架不住,在胸前再度被边子濯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后,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来,借着边子濯袭来的一掌,整个人猛地向后飞去。 “撤退!”他喝了一声,从那人手上抱走明德帝,从断口处仓皇跃出了城墙。 第80章 “站住!”边子濯想去追,却被几个蒙古人挡住,眼见着小萨蛮单手扛着明德帝,在长城外跃上了一匹马。 该死!该死! 边子濯怒喝一声,长剑抹过几个蒙古人的脖子,提气去追,谁知他一用内力,喉间一直隐忍着的鲜血霎时间便涌了出来,浑身压抑着的疼痛再也坚持不住,他呜咽一声,腿脚失力,眼见着就要倒下去。 “世子!”秦攸在这时终于赶到边子濯身侧,堪堪扶住他。 “秦叔。”边子濯满口鲜血,咬牙道:“明德帝——!” 秦攸抬眸看了看越来越远的小萨蛮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身后仅剩着的、堪堪站起身不过二十来人的将士们,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不能再追了。” “援军呢!”边子濯喝道。 “还没有来。”秦攸沉声道。他抬头看向兀良哈逃走的方向,胡须颤抖了一瞬,缓缓松开了搀扶着边子濯的手,从后背掏出弓箭递到了边子濯的手里。 边子濯看了看那张弓,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眸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秦攸。 “世子。”秦攸的声音低沉如斯,冷静的吓人:“明德帝,绝对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不、不行!我答应过阿离……” “世子!你还不清醒!”秦攸终于忍无可忍,他罕见地发了大脾气,扬起手一巴掌扇在边子濯脸上:“你还要被那狐媚子迷到什么时候!明德帝落到他们手里会发生什么你想过吗!你难道要拿整个大虞来作赌吗!拿现在已经岌岌可危的大虞?” “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妥协、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他一把拽住边子濯的领子,怒喝道:“你好好想想我们走到今天是为了什么!如果你依旧还是拎不清,老夫看你这皇帝也别当了!” 边子濯浑身猛地一抖! 耳边风声呼啸,众将士站于两人身后,肃穆而宁静。 一切都像是无声的催促。 边子濯嘴唇剧烈颤抖,某个停顿的瞬间,终是一把抓住了那张弓。 弯弓搭箭,箭尖直直对准被小蛮王扛在肩上的明德帝。 他看到明德帝布满泪痕的脸在一瞬间僵硬,孩子大睁着的眼眸里,满是疑惑。 “皇叔……?” 边子濯咬了咬牙,勾住箭矢尾翼的双指缓缓张开…… “不——!!!” 耳边爆发出一声熟悉的惊呼声。 边子濯身子剧颤,将将要松开的箭矢被他重新捏紧,他在那一瞬转头看去,正好看到姜离挣脱掉贾云杉的阻拦,朝自己狂奔而来。 “阿……” 话音还未出口,身子便被秦攸猛地一撞,边子濯手臂有伤,这一撞,拿着的弓便被秦攸夺了去。 边子濯浑身的血液像是霎时间冰冷了下来,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他在跌落的同时回首去看,只见秦攸握起那张弓,搭上箭,缓缓拉开,箭簇上闪过刺眼的寒芒—— 远处,贾云杉挡在元昭的面前,紧紧咬着下唇,侧过头,不愿去看。 元昭被贾云杉横臂拦住,他不停地挣扎,嘴中大喊:“贾师父!放我过去!” 贾云杉声音艰涩:“小昭,你别过去。” “为什么!贾师父,不能这样……明德帝不是非死不可!” “他就是非死不可。”贾云杉紧紧抓住元昭的胳膊,垂眸与他对视,声音极轻:“小昭,一个没有用的傀儡皇帝,和整个大虞,你会怎么选?” “君王被俘,耻辱、威胁、战争……”贾云杉的声音里溢满了苦涩:“明德帝只是个傀儡皇帝,大虞的未来,世子的未来,绝对不能因为他……” 贾云杉咬了咬牙:“……他只是个傀儡。你知道吗?没有用的傀儡。” 元昭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嗖——”的一声。 箭矢从秦攸指间飞出。 “不……不不!”姜离满脸是泪,他竭尽全力飞奔,声音几乎要吼破嗓子:“不!啊——!!!” 箭矢带着破空声准确地刺入明德帝的背心。 孩子依旧保持着那副疑惑的表情,乌黑的瞳孔在箭矢没入身躯的那一刻散开,大片的血污从内而外,迅速染红了他明黄的小袍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离死亡太近,疼痛在这一刻被潜意识忽略,他缓缓抬起头,看到了远处巍峨的长城,看到了长城上的每一个人。 他看到了秦攸的坚定和冷漠,看到了边子濯的无措和后悔,看到了姜离如山崩地陷般的的悲痛欲绝。 他眼前浮现出走马灯,恍惚间,重温过自己这荒诞的一生,在他这一生中,到处都是紫禁城内如何也翻越不出去的宫墙,是如枷锁般的龙椅与宫殿,和深夜无人时,对着姜回雁画像咬牙切齿的自己。 他这一生既不浓墨也不重彩,他这一生是灰暗的,灰暗的明黄,灰暗的宫墙红,灰暗的一切一切。 只有姜离,只有他的离哥哥,是他这生唯一的色彩。 很多年以前,他晚上夜不能寐,求着于德瑞帮自己出了宫,小小的孩子按照记忆中的瞿都地图在黑夜里摸索,一路摸到了姜离的府上。 姜离的府上没什么下人,他顺着微开的大门溜了进去,一路寻到了姜离的卧房前。 他本没有什么奢求,只因皇极殿太冷了,他想让姜离抱抱自己,哄哄自己。可他却听到了他不该听的声音。 屋内的求饶和喘息一刻不停,他僵直着身子站在门外,直到浑身冰冷,直到万籁俱寂。 他听见姜离虚弱而愤恨的声音:“等我杀了姜回雁……” 边子濯的声音带着餍足:“就怎么?” “就杀了你,边子濯。我就杀了你。” “气话?”边子濯低声笑:“要再来一次么?” 屋内沉寂了片刻,随后,旖旎再起…… 小小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他不理解姜离和边子濯之间奇怪的关系,但他似乎能明白,姜离也是恨着姜回雁的,就像他恨着姜回雁那样。 他已快要记不清自己当时往那封信笺上涂毒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是想要完成离哥哥的心愿,还是真的恨透了姜回雁,还是二者都有。 可无论如何,就这样了。 这糟透了的人生。 硬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没能真正同离哥哥好好活一次,没能和离哥哥一同去看看山,看看水…… 好困。 孩子想着。 他想在睡过去之前,再看一眼姜离的脸。 但太远了,太模糊了。 他看不清。 他不再挣扎。 “啊啊啊——!!!” 姜离声嘶力竭,声音凄厉地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撕裂开来。 心脏深处似乎长出了荆棘,剧痛随着胸口迅速蔓延,直到一口黑红色的鲜血,毫无征兆地从他口中咳出。 世界霎时间暗了下去。 边子濯瞳孔骤缩—— “阿离!!!” 第78章 歇斯底里 姜离府上灯火通明。 整个太医院的人几乎都被搬了过来,各种珍贵草药源源不断地从紫禁城内运出来,像不要钱似的丢到锅里熬煮。屋内,赏伯南的银针换了一套又一套,直到张哲颤抖着手倒掉第四盆黑糊糊的血,终于忍不住抱住元昭大哭。 元昭的寒铁面具上依旧沾着未擦干的血液,他颤抖着手搂住元昭,嘴唇张合了许久,才沙哑着嗓子说着那些无力的安慰。 浓浓的中药味萦绕着整个府邸,像是给在场所有人都笼罩了一层乌云,压抑地悬在每个人都头上。 ……谁都不知道,屋里的那人究竟能不能醒过来。 元昭咬了咬牙,抬眸看向屋内,姜离的床前,边子濯正如失了魂般站着,双目空洞。 他已经这样站了整整一日。 他看着张哲想尽办法给姜离喂药,看着赏伯南将一根根细长的银针插入姜离瘦削的胸口,看着御医来来回回,却都摇着头离开……他全程什么话都没有说,不论谁来劝他,他都那样固执地站着,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时间一点点流逝,转眼间,三昼夜已过。 姜离嘴角已不再流血,心脉虽然暂时被压制住,但因受到刺激太大,依旧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三日来,边子濯滴水未进,他此时跪在姜离的床头,伸手与姜离十指紧握,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紧紧看着姜离虚弱的脸庞。 赏伯南再次拿着针袋走入屋内,看了看边子濯跪在地上的背影,伸手轻轻将针袋放在桌上。 “边子濯,有意思么?”赏伯南突然出了声。 边子濯背对着他,不发一言。 赏伯南皱了皱眉,几步走到边子濯身后,低沉着声音又道:“我问你,有意思么?” 边子濯终于像是生锈了的发条一样,缓缓转过头来看向他。 赏伯南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忽的冷笑一声,道:“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与姜离的纠葛对错,我也懒得评说,但只有一点我要跟你说清楚——你根本就是个伪善者。” 第81章 “伪善到自己认为感觉良好,自己认为自己心狠手辣,运筹帷幄。但实际上呢?推翻了姜回雁又如何,未来登基了又如何?你连自己的感情都捋不清,还能管理整个大虞?别开玩笑了。”赏伯南道:“天雍怎么会摊上你这么个邻国君主。” 边子濯浑身一震,他张了张嘴,干哑着声音道:“……你说什么?” “你不伪善么?”赏伯南道:“想想你自己做的事吧,你想要重新得到姜离,想要他重新爱你,想要让过去一笔勾销,想要杀掉明德帝扫平道路,甚至想让你跟姜离的一切都完美如初,哪有这么好的事?” 赏伯南蹲下身,一把抓住边子濯的领子,狠声道:“你不是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全世界都围着你转么?好啊,那我告诉你一个办法吧?你如果要想将你跟姜离的过去掩埋,那你现在就可以跟我说,让我用针用药,药坏他的记忆,让他将过去全部遗忘,然后再把他关在宫里,杀掉一切知晓你们过去的人,然后爱他,控制他,让他只成为属于你一人的金丝雀!” “你……”边子濯缓缓睁大眼睛,开始挣扎着挣脱赏伯南的控制。但他三日不吃不喝,现在已经极度虚弱,竟被赏伯南控制的死死的。 赏伯南顺势将他按在地上,寒声道:“边子濯,我问你,你做得到么!” 边子濯喘着气,喉咙里呜咽了一声,眼中开始流出泪来:“阿离……不该经历这种事。” “可你与边拓曾对他做过的事只比这更过分。”赏伯南道。 “我爱他!”边子濯怒喝,他一把抓住赏伯南道手:“赏伯南,你知道的,没有人比我更爱阿离!” “爱又怎么样?你依旧在伤害他。”赏伯南道:“金丝雀只有活蹦乱跳的时候才讨人喜爱,若是瞎了聋了死了,照样会被人丢去给猫吃,给狗食!就像你之前做过的那样!” “我之前是混蛋!!!”边子濯怒吼出声。 他猛的捂住自己的眼睛,悲痛欲绝:“是我……对不起阿离,是我对不起他……我求你了赏伯南,求你救救他,只要他能醒过来,让我做什么都行。” 赏伯南看了看伏在姜离床前大哭着的边子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冲门口的元昭道:“把你家主子带下去,教他好生吃饭。” 边子濯抬头:“赏伯南……” 赏伯南根本不看他:“没我的允许,不准踏入这屋子半步。” 那日之后,赏伯南便不再允许边子濯踏入姜离的屋子。每每边子濯从紫禁城过来,都只能站在门口往里看着,直到站到夜深,万籁俱寂,才窝到一侧的厢房歇息。 许是没有边子濯的气息在身侧,起先一直给姜离喂不下去的药好歹终于喝下去了点儿,赏伯南依旧日日与他扎针,姜离的心口处,被扎的密密麻麻全是血点子,但好在有赏伯南日日调理心脉,姜离的状况稳定下来不少,虽仍旧不见转醒,但至少姜离呼吸平稳,体温正常,已经脱离了危险。 这日,边子濯依旧凌晨便站在屋外,他在姜离房门口一直驻足到东方泛起鱼肚白,这才伸手随意打理了一下衣服,动身赶去紫禁城。 姜党刚被推翻,有太多的人要被清算,太多的秩序需要重新制定,大虞破碎的朝堂混乱如斯,百姓生活贫困,整个国家亟待革新,确实没有时间再这么拖下去。 张哲送走边子濯,和往常一样熬了药端到姜离屋前,刚推门进去,抬手便看到了床上睁着眼睛的人儿。 “啪擦”一声,手上的碗落了地,张哲连滚带爬跑到姜离的床前,捧住姜离的手大哭道:“阿离!你终于醒了。” 姜离微微睁着眼睛,整个人虚弱如斯,连睫毛的颤抖都依稀可见,他眸子微转,在看到张哲布满泪痕的脸时,嘴唇翕动了一下。 “要喝水是吗?我去给你拿。”张哲说着,连忙从旁边的桌上拿了水来,扶着姜离坐起身,给他一点点喂了下去。 等到姜离喝完水,张哲将水杯放到一旁,伸手去把他的脉,问道:“阿离,你身子还有哪里痛吗?意识清不清楚?” 姜离似乎有些懵,他轻轻摇了摇头,正准备说什么,抬眸便瞧见闻声赶来的元昭。 “二少爷!”元昭在见到姜离后眸子一亮:“你终于……” 不想,元昭话音未落,姜离的眸子却瞥见了他身上属于定北军专用的勋章。 只见姜离霎时间愣了愣,随即,他瞳孔骤缩,整个人像是见到什么可怖的东西一样,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从喉咙里爆发出骇人的惨叫声。 “阿离?阿离!”张哲被他吓了一跳,想去抓住姜离的手,但后者却像是受了惊的兔子,整个人害怕地往床角躲去,嘴里惨叫声愈发凄厉。 元昭整个人呆愣在门口,直到赶来的赏伯南一把将他推开,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滚出去,别出现在他面前。” “我……” “要我说第二遍!?”赏伯南道。 张哲摸着姜离的脉,满脸焦急地看向赏伯南,哭道:“伯南公子,你快来看看!阿离的脉又开始不稳了!这次比以往更严重。” “受了那么大刺激,比以前好就怪了。”赏伯南说着,几步跑过来,掰开姜离的嘴就丢进去一粒药丸,道:“快吃!” 但姜离不肯下咽,他整个人依旧沉浸在恐惧中,身体也在不停地颤抖,赏伯南别无他法,只能单手捂住姜离的嘴,将他脑袋微微仰起,温声劝道:“姜离,你乖一点,咽下去就好了。嗯?” 不想姜离力气太大,几乎快要挣脱,赏伯南连忙腾出一只手撩开姜离的衣服,袒露出他心口的伤处,冲张哲吼道:“张哲,快!” 张哲听罢,连忙拿起银针,对着姜离胸口处的大穴猛的扎了进去。 姜离浑身一震,整个人瞳孔涣散,“咕嘟”一声,咽下了那颗药丸。 赏伯南缓缓接住姜离瘫软下来无意识的身子,轻轻将他重新放回床上,悠悠叹了一声。 “伯南公子,阿离他……” “他现在完全受不了刺激。不要让任何定北军的人靠近他。”赏伯南叹道,转头看向张哲:“尤其是边子濯。” 第79章 先帝遗物? 姜离感觉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个梦里,一直是黑乎乎的,一点光都透不进来。恍惚中,张哲似乎一直在给自己喂药,赏伯南也经常守在床边,将一根根银针插入他的胸口。 但尽管如此,姜离依旧没有任何实感,他像是坠入云端,无声无息地聆听着周遭的一切。 他感到有人一直抓着他的手,有人哭泣着呼唤他的名字,他还感到有人在他的身侧争执,有人一直隔着距离凝视着自己…… 直到梦中突然落了一丝光亮,他看到张哲的脸,看到元昭的脸,看到某个熟悉而令人痛苦的东西—— 突然间,他像是被丢到业火中炙烤,浑身上下的皮肤开始一点点溃烂,那业火仿佛来自地狱深渊,剧痛一直蔓延到骨髓,生不如死的瞬间,他看到熊熊燃烧的火焰深处,明德帝正满脸鲜血,冲他孑然一笑,轻声唤他:离哥哥。 霎时,头痛欲裂。 他感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惨叫声,随即,再度堕入黑暗。 太痛苦了,他本想一直就这么沉睡下去,可胸口密密麻麻地疼,银针刺入皮肉,不停地尝试着将他唤醒。 直到他再度睁开眼,周遭的一切重新落了实处,张哲滚烫的眼泪一滴滴砸在他的脸上,他才知道,他再度被拉回了人间。 一切,物是人非的人间。 恍然大梦一场,这才发现,时过境迁,寥寥红尘,竟无任何他可留恋之物。 姜离在能下地的当天,颤抖着撑起身子走到雪地里,鹅毛大雪萧萧而落,只片刻便将他整个人覆盖住。 不过红尘惆怅客,人间冬雪付白头。 他就这么呆愣的站到浑身冰冷,直到被张哲哭着求着拉回了屋里。 屋内温暖如夏,姜离静静地坐在火炉边,轻声问,明德帝的尸身呢? 张哲愣了愣,一边给他擦着头发上的湿雪,一边犹豫着说,已经被安葬在皇陵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什么话都没说。 张哲问,你想去看看吗? 姜离摇头。 过了一会儿,姜离又问,萧秀明的伤好了吗? 好的差不多了,张哲说,改日教他来与你说说话。 姜离嗯了一声,继续问,姜淑娴呢? 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但她宫里的东西,一样都没带走。 姜离又说,嗯。 他淡淡地问了不少问题,几乎问了身边的所有人所有事,可独独不提定北军,不提边子濯。 他不问,张哲也不敢说。姜离府的大门一直开着,谁都可以进,除了边子濯和定北军的任何人。 赏伯南依旧日日来给他扎针,姜离很是配合,静静躺在床上,无论多痛,都咬牙不吭声。 第82章 赏伯南曾私下与张哲说,姜离的状态很不对劲。 “他没有死的欲望。这是好事。”赏伯南站在雪地里,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卧房:“但他也没有生的欲望。” “这是心病。”赏伯南看向张哲:“没有药能治。” 张哲含泪站在雪中,呜咽着捂住嘴巴。 赏伯南摇了摇头,推门而出,在门口碰见了那个人。 边子濯已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肩上的白雪已积了拳头厚度,他转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赏伯南。 赏伯南看了看他,躬身冷冷说了一句:“他能醒过来已经是奇迹了。” “我知道……我没有要进去见他。”边子濯说,他顿了顿,颔首道:“伯南,多谢。” 赏伯南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伸手抚掉他肩膀上的白雪,道:“事已至此。” 边子濯身子僵硬,他艰难地苦笑了一声,哽咽道:“……伯南……我该怎么办?” 赏伯南道:“好自为之。” 边子濯紧咬下唇。 “你何时登基?”赏伯南问。 “明日。” “预祝。”赏伯南捏了捏边子濯的肩膀:“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翌日,新皇登基,年号咸宁,史称咸宁帝。史书记载,咸宁帝即位后,励精图治,攘外安内,留下诸多丰功伟绩,但其在历史上为人诟病的地方也甚多,其中一条,便是咸宁帝即位时,登基大典规模极小,且全程禁止吹打任何乐器,也不允许放任何火炮,全部人必须肃穆伊始至终。 虽然史书上对此有做解释,意为咸宁帝知国之衰矣,不想在登基大典上大动干戈,耗费民脂民膏,想以肃穆之态,立国之朝纲,但野史也有云,说是咸宁帝之所以如此,是怕叨扰了什么人,怕吓到那人才这样,至于这人是谁,那猜测就多了,此处暂且不表。 瞿都城内,一头在进行登基大典,一头却安静地恍若与世隔绝。 姜离捧着手炉,静静坐在窗前,看着屋外踏雪而来的那人,略微呆滞的眸子闪了闪,轻轻阖了阖。 曹汀山踏步走入廊下,收好手上的油纸伞,手腕一抖抖落上面的落雪,勾唇道:“怎么,不欢迎本将?” 张哲正熬了药,与赏伯南一同走入屋内,抬眸看到曹汀山,张哲的脸色变了变,沉声道:“曹将军,您现在不应该在这里。” 曹汀山冷哼一声,道:“本将为何不能在这?” “今天是天子……”张哲猛的停住了,他说漏了嘴,转头去看姜离,不想姜离却像没听见似的,整个人虚弱地坐在窗前,裹着两层厚厚的毯子,兀自喝着手里的茶。 “本将想去哪就去哪,还轮不到谁来管。”曹汀山道,他眸子扫视了在场的三人,最终定在赏伯南的身上,咧嘴道:“不错,人齐了。” 赏伯南横眉倒竖,清冷的嗓音带上了些不忿:“曹将军此话何意?” 不想他话音刚落,曹汀山就趁着几人未察,扬手猛的一抬,雄厚的内力带着一阵劲风刮过,卧房的门被紧紧闭合。随即,他又抛出一柄短剑斜着插入门缝的闭合处,将两扇门死死钉在了一起。 “什……”张哲瑟吓得缩了一下,厉声道:“曹,曹汀山,你想做甚!” 曹汀山压根不理他,只转头看向冷眼瞧着自己的赏伯南,道:“伯南公子,本将听说,您医术高超,且及其擅长针灸之术,是么?” 赏伯南冷哼道:“是又如何?” 曹汀山转头看向坐在窗边的姜离,后者正端着茶杯,脸上神色淡淡的,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听说,有些人的记忆会出现错乱,导致忘记一些事。这些人自己不会察觉到忘记了什么,但若是用针灸刺激,便能将记忆激发出来,诱导人回忆起来。” 曹汀山信步走到姜离的桌前,垂眸看了看他,道:“指挥使,可有听过这种传闻?” 姜离缓缓将手中的茶饮尽,他抬起眸子,眼中已含了厉色。 “曹将军。”赏伯南跨步挡在了姜离的身前:“有话不妨直说罢。” 见自己被赏伯南挡开,曹汀山勾唇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玉佩放到桌上:“伯南公子,本将要你刺激这小兔崽子的记忆。” “姜离没有记忆缺失。” “本将说了,这种情况,一般本人并不会察觉。” “就算这样,我也拒绝。”赏伯南道。 曹汀山嗤笑一声,“锃”的一声抽出长刀架在赏伯南的脖子上:“这样,你也拒绝么?” 张哲吓了一跳:“曹将军,伯南公子可是天雍的使臣!” “那又如何?”曹汀山舔了舔嘴角:“本将驻守北都时,杀的天雍人,未必还少了?” “你——!” “曹汀山。”突然,姜离神色一凛,开了口。 只见他盯着那玉佩良久,然后用苍白的指尖捻起那枚玉佩,厉声道:“这玉佩,你哪来的?” 曹汀山满意地看了姜离一眼,道:“金丝白玉龙戏珠,你觉得是怎么来的?” 姜离抬眸看向曹汀山,一双眸子黝黑如墨。 曹汀山冷冷一笑:“四个月前,本将亲自从他身上摘下来的。” 第80章 一错经年(一) “他?”赏伯南愣了愣,问道:“谁?你说清……” 赏伯南话还没说完,就见姜离的神色骤然阴沉下来,他短促而痉挛地呼出一口气,双眼紧紧盯着曹汀山,道:“曹汀山,我再问你一遍,这玉佩你从哪来的?” “姜离,你是个聪明人。”曹汀山脸上露出诡异的笑来,每个字眼都像是精心安排好的圈套,等待着姜离自投罗网:“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姜离听罢,眼中震惊之色再难言喻,他呆愣地盯着曹汀山半晌,随即,他瞳孔微微一缩,眸底有道凌厉的光芒闪过,右手一翻,一柄短刃已经出现在掌心,对着曹汀山的脖子便刺了上去。 谁知曹汀山早有预料,只见他一把按住姜离的手,架在赏伯南脖子上的刀锋一转,冰冷的刀刃抵在了姜离的下巴上,将他的头抬了起来。 “就凭你这副病秧子的模样?”曹汀山说着,手上用力,姜离被抓的吃痛,脸色一下子开始发白。 “放开他!”赏伯南喝了一声,伸手就要去帮忙。 姜离见状,猛地大吼一声:“站住,你不是他对手!” 赏伯南足下一顿,下一刻,汹涌的内力骤然爆发,曹汀山一掌便将赏伯南掀了开去。赏伯南闷哼一声,身子被张哲接住,这才站稳脚来,咬牙看着两人。 “小兔崽子挺识相。”曹汀山用剑刃轻蔑地拍了拍姜离的脸蛋道。 姜离下颌几乎绷成一条直线,他双眸睁大,心底的厌恶与憎恨尽数浸入眸中。 那双眉眼太过相似,以至于曹汀山刚到嘴边的话微微顿了顿,随即,他手腕猛地用力,一把掐住了姜离的脖子,牙齿几乎要将那几个字咬碎了,恶狠狠道:“少用这种眼神看着本将!” 姜离不理会他,一双眼眸几乎要迸射出火花来。 曹汀山被姜离盯的愈发烦躁,声音没来由地低沉下去,语气间竟夹杂了些许杀意:“知道本将为什么讨厌你么?姜离。” “因为你们长得太像了,尤其是这双眸子。本将当年冒死从紫荆关救他出来,本以为他会对本将笑上一笑,可他依旧那般看着本将,与你这该死的模样如出一辙!” 此话一出,屋内登时安静了一瞬。 姜离一把抓住曹汀山的手腕,咬牙道:“少在这里危言耸听,鸿景帝已经死了!” “没错,他是想拉着姜回雁一起死。”曹汀山用手指按住姜离的眉骨:“但本将既然教他活,他就死不了。” “曹汀山,你胆敢如此大逆不道!”姜离怒喝。 曹汀山突然咧嘴笑了,他指尖用力,将姜离的眉骨捏的生疼:“没错,本将就是大逆不道又如何?若不是本将,他早就在紫荆关被兀良哈的人射成筛子了!” “本将救他一命,可他从未对本将有过任何好脸色,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可恨你拥有一双属于他的眸子,你凭什么获得快活,凭什么替他笑?” 姜离登时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在一瞬的震惊后,他开始卯足了力气挣扎,可他身子太虚了,曹汀山对他的钳制犹如铜墙铁壁,教他挣脱不了丝毫。 曹汀山死死捏着姜离的脖子,将他又拉进了几分,继续道:“更可恨的是边子濯那个狼崽子,口口声声说爱着他,却找了你这么个赝品放在身边,现在还对你动了真情?真真是可笑!” “唔!”曹汀山猛地将姜离丢在软塌上,按着他的脑袋压在桌面。 姜离心口处蓦地又是一阵刺痛,他伸手攥住曹汀山的手腕,冷笑道:“你若是发气,何不去找边子濯那混蛋,倒对起我来?堂堂一个将军,竟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 第83章 “你以为本将对付不了那狼崽子?”曹汀山压着姜离脑袋的力气愈发重了几分,他俯下腰,寒声道:“但杀了他有什么用?远没有让他痛不欲生来的痛快!” 边子濯边子濯,又是边子濯! 姜离心口的痛一阵接着一阵,他怒吼道:“你想要报复他,与我何干!” “怎么就与你无关?若是没有你,本将如何教他痛不欲生?”曹汀山说着,一把抓着姜离的头发,将他整个人拽着,迫使他看向桌上那个金丝白玉雕龙玉佩:“你知道本将为什么叫赏伯南刺激你的记忆么?” “那狼崽子之所以会觊觎我家阿徵,不过是认为他救了自己一命。” “可他不知道,而且你也忘了的是……” “那日秋猎,你也在陇山里——” 姜离猛地睁大眼睛! “碰!”的一声巨响,一个身穿暗红色衣服的人带着满身的血腥味猛的冲了进来,一掌打在曹汀山的胳膊上,随即对着曹汀山,旋身一个飞踢。 曹汀山见状,整个人往后退了好几步,拽着姜离头发的手就这么松开了。 “嗬……呼……” 那人背对着姜离挡在了他的身前,从他喉咙里溢出艰难的呼吸声,姜离还木讷地沉浸在震惊中,直到一滴滚烫的鲜血滴落在他的脸庞,他才抬起头来,只见自己身前那人身着的暗红衣裳已被血液浸染了大半,血液甚至顺着他湿透了的衣服往下滴着,在地上形成了一滩。 可这个人不说话,脸上也被布巾包裹起来,看不清面容,姜离突然觉得他很是熟悉,就在这时,门口又跃进来一人,正是拾玖。 拾玖拎着一柄被血迹染红了的短刃,走到了曹汀山身侧:“将军。” 曹汀山厌恶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手,厉声道:“这点事都做不好?” 拾玖道:“是属下失职……” 曹汀山用余光扫了一眼那人,随口问道:“外面的其他人呢?” 拾玖道:“守在外面的暗卫都已经干掉了。” “所以说,就只剩下这一只了?”曹汀山嗤笑一声,手上的刀发出寒光:“这种杂鱼,杀了便是。” 那人静静挡在姜离的身前,手将剑刃攥的紧了紧。 姜离抬眸看着那人,嘴唇抖了抖,忽然道:“……元昭?” 那人身子猛的一抖。 姜离颤抖着手去拽他的衣服:“你怎么……怎么穿成这样?” 元昭听罢,缓缓转过头来,只见他也没有戴自己常戴的半截寒铁面具,而是用一个红色的布巾,将脸庞细细密密地裹了起来,只留下一双眼睛。 “遮住脸做什么?” 元昭:“……” “为什么不说话?” “……” “二少爷……”元昭出了声:“二少爷似乎不愿意见到我。” 姜离愣了愣,脑海中突然想起那日——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失态? 所以这蠢小子,才特地换了行头,也不吭声,为的就是不让自己认出…… 姜离心口又是一阵剧痛,他看了看元昭浑身几乎被血液浸透的衣服,捂着胸口,缓缓靠坐在软榻上。 曹汀山的耐心几乎被耗尽,他“啧”了一声,手上长刀一甩,整个人冲着元昭急速掠了过来,目标直指元昭的脖子。 元昭应对不及,他已身受重伤,连忙提刀去挡,可惜动作依旧慢了些。 可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曹汀山的刀刃即将割破元昭脖颈的一刹,姜离忍着剧痛将手边的一盏茶杯丢出,茶杯与曹汀山的刀刃发生碰撞,刀刃偏了几寸,堪堪划过元昭的脖子。 “元昭——!”张哲惊呼一声,哭着过来抱住元昭,他分明害怕的直颤,却仍旧护在元昭身前,视死如归地盯着曹汀山。 曹汀山冷哼一声,提刀又要上。 可一旁的姜离却突然道:“曹汀山,你想对我做甚么,做罢。” 曹汀山听罢,转头去看他,眼中满是冷嘲。 姜离的脸苍白如雪,他缓缓抬起头,一滴晶莹的泪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他勾唇一笑,好似世界就这么在他眼中碎了:“……我不会反抗的。” 第81章 一错经年(二) 元昭捂着脖子,不顾自己血流如注:“二少爷……” “元昭。”姜离打断他,黝黑的眸子里好似融不进一点颜色:“刚刚你听到了罢?你打小跟着边子濯,那年他遇刺,你可在他身旁?” “我……” “回答我,元昭。”姜离的声音特别轻,好似风一吹就散了。 元昭咬咬牙,低下头道:“属下当时武艺不精,被冲散了。” 姜离沉默了,半晌,他似乎勾了勾嘴唇:“我明白了。” 元昭一愣,连忙道:“二少爷!曹汀山不怀好心,你不要信他说的。” 站在一旁的曹汀山挑了挑眉,冷哼一声,伸手一把压住了姜离的脖子,指尖一勾,姜离如墨的青丝便被拨去了一侧,露出他白皙修长的脖颈来。 姜离则像是被抽去了魂一般,整个人一丝反抗也无。 元昭内心剧颤,寻常淡漠的脸上挂满了血与泪,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可身子却疼的不听使唤。 “不……二少爷你别这样……属下会誓死保护你,直到皇上过来……” “他忙着登基。”姜离轻声道。 “没有!皇上他一直想着……唔!” 元昭话音未落,拾玖突然跃上前来,伸手攥住了元昭的脖子:“你废话太多了。” 元昭登时被他抓的喘不过气,张哲惊叫一声,一手扒着拾玖的胳膊就咬,却被拾玖一掌掀飞,整个人摔倒在地,口吐鲜血。 “阿哲!!”元昭目眦欲裂,他想要挣脱,可拾玖的武功深不可测,竟将他压制的动弹不得。 “行了,赶紧把那小子带过来。”曹汀山的耐心几乎被消耗殆尽。 拾玖得了命令,冷眸看了元昭一眼,随即,一把将他丢到了张哲面前。元昭被摔的闷哼一声,登时晕了过去。 张哲吓了一跳,也不管自己嘴里的血,连滚带爬得跑了过来,封住元昭周身几口大穴,抱住元昭去探他的脉:“元昭?呜呜……元昭!” 拾玖则拎着赏伯南的领子路过两人,然后将他推到了姜离的软塌前。 曹汀山伸手从一旁的桌上拿来赏伯南的针灸袋,缓缓摊在赏伯南面前,道:“伯南公子,请吧?” 赏伯南紧咬下唇,脸色苍白地看着那摞银针,屋内霎时间寂静下来,只余下张哲断断续续的抽泣与姜离细若游丝的呼吸声。 “伯南公子。”曹汀山的声音低沉的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本将不想再说第二遍。” 赏伯南垂眸看着姜离颈间跳动的血管,手指颤抖:“不行……他如今这身子,受不住的。” 他猛地抬头看向曹汀山,一向清冷的眸子里布满了怒意:“他会死的!曹汀山!” “他死或不死,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曹汀山道。 “你——!” “噌”的一声,拾玖的到再次架在了赏伯南的脖子上,冰冷的刀刃紧贴着皮肉,赏伯南登时落了一身冷汗,但他仍旧僵直着站在原地,不曾挪动分毫。 “伯南。” 赏伯南愣了愣,抬眸看向姜离。 “放心。”姜离说着,声音仿佛来自天际。 赏伯南突然觉得姜离这话愈发的不对劲,他双唇微启,将要说话的时候,他看到姜离眼眶中,不知何时已蓄起的泪。 那泪将落不落,好似他整个人的泪水已经哭尽了,独独剩下了这么点儿,用来等待那摞银针最后的审判。 赏伯南整个人霎时间便呆住了。 是了,在场的所有人,可有人真正站在姜离的角度想过? 如果事实真如曹汀山所说,那姜离的这些年,又算什么? 一想到这,巨大的悲伤如潮水袭来,赏伯南双手颤抖,指尖几乎嵌入掌心。 “事已至此,不如便就这么做了,倒不至于教我糊涂半生。” 姜离眼眸转了转,那独剩下的一滴泪便在此刻滑过脸颊。 “赏伯南,求你。” 求你,予我清醒。 求你,予我解脱。 姜离缓缓闭上了眼睛。 赏伯南手捏银针,针尖对准姜离的脖颈,他在刺入的刹那看向曹汀山,在对方戏谑的眼神中,赏伯南面容苍白,一双眸子如利刃般冰冷。 “曹汀山,鸿景帝若真如你所说还活着,那他看到这一幕,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曹汀山顿了顿,唇边的笑意僵硬了一瞬。 赏伯南嗤笑,他没有再说什么,手上一用力,将那根银针尽数推了进去。 姜离那之后,便没有再听到任何多余的话了。 事实上他也没有办法听到了。 他被迫陷入了深度睡眠,一段时间——亦或许是片刻的昏暗后,他只觉得鼻尖微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第84章 他猛地被惊醒,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在树林里睡了过去。 秋日的阳光暖洋洋地从林间照射在一层又一层的枯叶上,姜离枕着脑袋看,在秋风将面前的树梢第三次吹动的时候,“嘿咻”一声撑起身子,扛起一旁的扁担搭在肩上,哼着小曲儿继续往山林里面走。 他计划在今天砍三十斤柴,这样除了给母亲买的草药钱外,他还能剩下几个铜板。 昨日因为地扫的干净,青楼里的姐姐赏了他一颗糖吃,那糖特别好吃,软糯糯的。他已经打听到了卖那糖的地方,五个铜板一小袋,他能吃上三四天。 姜离心里想着,足下愈发轻快起来,但想要好柴火还需得走上一段路,所以他寻了个小溪灌了些水,回想着山下遇见的好心人指的方向,顺着陌生的地儿走进了更深的山里。 他运气不错,没走多久就看到了最好的柴火木,姜离眼睛一亮,顺着半人高的灌木丛钻了过去,从腰上卸下来斧头,正准备要砍,却不想哪里突然射来一只箭,不偏不倚掠过姜离头发的间隙,直直射到了他面前的木头上。 “……” “呀啊啊!!” 姜离愣了愣,几乎是反射性地尖叫出声,斧子一丢抱着脑袋便滚到了灌木丛里。 半人高的灌木丛长势极密,高度正合适,小孩子蹲下去,没有人能发现的了。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骚动,嘈杂的脚步声和树叶的抖动声夹杂在一起,隐约还有一个愈来愈近的喘息声。 姜离吓得整个人练练往灌木里钻,直到灌木将他整个身子都包裹在内。 “抓住他!”有什么人吼了一声,紧接着又是几个破空声,似乎有箭在乱射。 喘息声越发近了,似乎有人在跑动,随后,自己身旁的灌木哗啦一声,那喘息声便消失了。 什么什么。 刚刚好像是……右边? 那人不会就在自己边上吧! 姜离不禁伸手捂住嘴巴,脑子里面乱成一团浆糊,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 “人呢!” “应该就在附近,搜!”那堆人似乎去了别处。 姜离暗暗松了口气—— “这里还有一些灌木!” 姜离:“???” “这堆灌木,看一下!” “唰!”的一声,一柄长剑便冲着姜离跟前这堆灌木刺来,那泛着寒光的剑刃从身侧滑过,姜离整个人差点就要跳起来,他失声尖叫,整个人被吓得不轻。 “没有!” “那边有脚印!那小崽子往那边跑了!” “快追!” 姜离保持着一个动作,直到等到那堆人走的差不多了,这才大喘着气爬出来。 他连被自己丢到哪里去了的斧头都不敢找,连滚带爬地就要往来路逃。 可他刚跑了几步突然顿住了,思索了好久,又折返了回去,躬下身子再度钻入那密密的灌木丛里。 不多时,他从里面拉出来了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 这小孩浑身是伤,身上脏兮兮的,已经晕了过去。 他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但那料子一看就很名贵,想必是瞿都城里的哪个富贵人家。 可这深山老林的,他怎么会遇到这么个贵公子,还被人追杀。 真是倒霉。 姜离蹲在地上,盯着他看了半晌。 “你……你醒不醒呀?”姜离怯生生地戳了戳小孩的脸。 “那些人带着刀的呀,我害怕。”姜离又说,他抬头看了看天,只见天边已经开始泛红,日头要落山了。 “我听青楼的姐姐们说,这陇山里面晚上有妖怪,小孩子乱跑的话会被抓走……”姜离颤巍巍站起身:“那个,你要是再不醒,我真的要走了……” 姜离看着他,脚尖开始慢慢向后退。 “我、我真走了哦?我……” “咳……”小孩像是听到了似得,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但他伤的太重,依旧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姜离在原地愣了半晌,咬了咬牙,终于走上前去,艰难地将这浑身是伤的小孩背了起来。 “陇、陇山晚上有妖怪。”姜离自顾自打气说着:“要是一会儿碰到了,我就把你丢了,让妖怪吃你。” 已经晕过去的小孩自然不会搭理他。 “你默认了。”姜离点了点头,迈步便走:“那、那就这么定了!” 第82章 一错经年(三) 陇山并不是一座山,整个陇山山脉悠长绵延,连着大小数峰,远看错落有致,宛如水墨画一般,但若真的在其中行走,四周到处是遮天蔽日的古树,不知道哪里便会突然冒出一头野兽,一口便能将人生吞了去。 姜离打小在青楼里,虽说每日都能讨到吃的,但总归只能裹腹,所以生的瘦弱,背着这个与自己一般大的少年,刚走上没多久,胳膊便有些使不上劲。 他四下望去,那些追杀这少年的人虽然没有跟上来,但天色愈来愈暗,姜离心里便越来越慌,青楼里姐姐们讲的吓人的鬼故事在这时不停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陇山内吃人的虎妖蛇神……索命的无常与小鬼……姜离咽了咽口水,冷汗瞬间落了一背,双手酸疼地几乎快要失去触觉,但他足下一刻不停,拼尽全力开始小跑起来。 可黑暗里看不清路,冷不丁地,姜离脚下被什么树枝一绊,他惊呼一声,带着那少年,两人双双滚落在地。 “呜……” 好疼……腿,小臂,浑身都疼。 膝盖应该被擦破了皮,姜离撑起身子,咬牙看了看昏倒在自己身侧的少年。那少年静静躺在地上,像是就这么睡过去了,一点反应也没有。 姜离突然觉得很是委屈,半大的少年,眼睛里一下子便水汪汪起来。 “我、我快背不动你了。”姜离声音哽咽:“呜……这里好黑,我好害怕。” 他缓缓站起身,揉了一把脸上的泪:“我……我不要帮你了,我要走了。” 姜离抿了抿唇,最后看了少年一眼,不想在他正要抬脚的刹那,躺在地上的人儿忽然呢喃了几声。 “爹……” 少年的嗓音清澈又柔和,听起来还带着些虚弱,姜离一下子就愣住了。 “救救……濯儿……” 姜离有些没听清,他蹲下身子,轻声问:“你……你说什么?” 但少年没有再回应他,姜离伸手去探,这才发现这家伙浑身已经开始发起烫来,两个脸颊红扑扑地,看起来似乎特别难受。 该死,这深山老林,倘若将他一个人丢在这儿,他肯定会死的。 姜离脑子里恍然闪过这个念头,但比起费大力带他出去,他更害怕这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姜离内心天人交战数个回合,正在犹豫时,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动静。 姜离愣了愣,转头看去,只见那一堆黑乎乎的灌木丛里,冷不丁地出现了一双幽绿色的兽瞳,正如同锁定猎物般死死盯着他们。 姜离浑身的汗毛几乎在一瞬间立了起来,他双腿一软,差点就要栽倒在地,但好在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整个人“蹭”的一下飞奔到少年身边,一手拽过少年背在身上,压根没看方向,拔腿就跑。 野兽的怒吼声在身后响起,端得教人毛骨悚然,那不知是老虎还是豹子的东西肉垫踩在地上发出闷响,在黑暗寂静的森林中,犹如索命的幽魂,愈来愈近。 姜离冷汗直冒,他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高空的月亮不知何时隐入了云层里,四周黑漆漆一片,他失去了任何可以辨别方向的东西,只能背着少年跌跌撞撞地在林子里乱跑。 各种看不清的树枝在他身上划出伤口,双腿的肌肉因为剧烈运动开始发酸发疼,突然间,他脚下一个踩空,身子骤然腾在半空,姜离惊呼一声,两人的身子开始下落,猛的砸在一个铺满碎枝落叶的山坡上,顺着陡峭的地势东倒西歪地滚落了下去。 整个摔落的过程姜离完全不能控制,直到他头昏脑胀地滚落到山坡之下,“哗啦”一声,掉到了水里。 “噗哈!”姜离猛的呛了好几口水,浑身痛的要死,他在黑暗中乱抓了一通,总算是摁着小溪里的鹅卵石撑起了身子。 月亮这时突然赏了脸,从云层后冒出来了些光亮,借着这点儿光,姜离看到那少年正趴在溪水里,一动不动。 “喂!”姜离连忙踩着水跑了过去:“喂,你还好吧?” “咳咳咳……”那少年猛的咳嗽了几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姜离回头看了看,不敢在这多做停留,只能扶着他站了起来,两人一瘸一拐,朝着溪边的一个山洞走了过去。 他们运气不错,山洞的地方很是隐蔽,两人进洞后,姜离伸手拽下来不少藤蔓,那藤蔓缠缠绕绕,几乎能将洞口给完全遮蔽住。 姜离找了个干燥的地儿将那少年平躺着放下,伸手打燃了火折子,微弱的火光照亮了这个小小的洞穴,也照亮了两个少年的脸。 第85章 直到这一刻,姜离才真真切切看清了这少年的长相。 都说一笔画少年,惊鸿入眼。 那人的眼睛灿若星辰,没有一丝杂质,就这么直直闯入姜离的视线。 “你……”姜离率先反应了过来,他往后退了退,脸上不自觉有些发烫:“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少年眸子闪了闪,垂了下去:“喔,你的眼睛很好看,我只是……” “不准看了。”姜离脸上蓦地一赦,吹熄了火折子,洞内一下子又陷入昏暗,将他的脸掩盖了起来。 “我出去给你打点水喝。”姜离走到洞门口,撩开藤蔓道:“你发烧了,先躺会儿罢。” 说完这话,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不知为何,方才少年看他的那一眼,竟像是就那样刻在他脑海里一样,怎么都拂不去,姜离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用冰凉的溪水洗了洗脸,然后打了水再度回到洞内,默默将那火折子塞入怀里,并决定再也不点燃它。 “是你救了本……救了我吗?”黑暗中,少年的声音在洞内回响,姜离听得心里一颤一颤的,很是不对劲。 难道是因为自己从小生活在青楼,身边少有同龄的少年玩伴么?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分析的没错,遂深吸一口气,将一切都归因于这个。 “算是吧。”姜离说着,从怀里掏出常备的药草,放到嘴里嚼碎了,一点点敷在少年的伤口上。 “谢谢。”少年说,声音缓缓低了下去,听着似乎有些悲伤。 姜离愣了愣,在他身边坐下,抱着膝盖问道:“你知道追杀你的人是谁吗?” 少年摇了摇头,因为太黑怕姜离看不见,他又说了一句:“不知道。” “那你害怕吗?”姜离又问。 四周黑黢黢的,少年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害怕。” 吹牛,分明说的一点底气都没有。姜离想着。 “那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不知道……但会有人来找我的。” “哦。”不愧是富家少爷:“找到你的话,可以把我也带出去吗?” 少年似乎转过头来看向他。 “我迷路了。”姜离挠了挠头说:“刚刚跑的太急……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出去。” 少年顿了半晌:“嗯。” 他声音轻轻的,听起来很是教人舒心,姜离看了看他,心里蓦地一阵暖,左右开始庆幸自己方才没有把这家伙就那么落在林子里。 夜更深了,四周开始泛起凉意,姜离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搓了搓自己的肩膀。 “你在发烧。”姜离道:“你热吗?” 少年迷迷糊糊嗯了一声。 姜离听罢,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抱着自己,不动声色地朝他靠了靠。 少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动作,问道:“你冷吗?” “还好……有一点儿。” 少年沉默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身侧发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少年摸索着靠了过来,一手揽住他,将他抱进了怀里。 “确实很冷。” 姜离抿了抿唇,不知是被少年人滚烫的体温惹到还是怎么,脸上竟有些烧了起来,连忙找话题问道:“你伤口还疼吗?” “不疼。” “那还想喝点水吗?” “不喝。” 姜离年纪小,还没有什么照顾人的经验,加之今晚体力消耗严重,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阵便没了力气,与少年抱作一团,悠悠睡了过去。凉凉的秋夜里,两个孩子抱作一团相互依偎,直到第二日天亮。 不幸的是,从第二天清晨开始,少年便陷入了持续性的发热。姜离不知道方位,山林里面也不知还有没有杀手,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继续躲在这个小山洞里,等待别人找过来。 姜离一刻不停地用溪水给他冷敷,一整天过去,少年身子稍稍凉下来了些,他靠在姜离的怀里,缓缓喝下最后一口山泉,然后抬起头来,用烧的迷迷糊糊的双眼,看向姜离。 “你……”少年的声音很是细微,但仍旧一字一句地说着:“你是住在瞿都吗?等我们出去了,我来找你。” “你找不到我的。” “为何?” 还能为何?他们一个是青楼女的孩儿,一个是瞿都贵族。 他们本应没有任何交集。 “不为何。”姜离懒得与他细说,伸手将他放平了躺着。 可手腕却被少年轻轻攥住,少年微睁着眼,用烧的有些迷糊的声音轻声说道:“不会找不到,你这双眉眼,看了如何会忘……” 话还没说完,少年便再度昏厥过去,姜离连忙去探他的额,然后被他滚烫的额头烫的缩了手。 这样烧下去不行,若是再找不到救他的人,他真的会受不住。 但这座山林姜离并不熟悉,更别说林中还有寻找少年的杀手,对未知的恐惧再这一瞬到达了极点,姜离在洞口徘徊了许久,终是在月上柳梢的时候,颤颤巍巍掀开了洞口的藤蔓。 天上依旧一点星星都没有,对夜晚的恐惧如影随形,姜离不停地在林中走着,他四周观望,希望能遇到搜寻少年的人。 可运气似乎并没有站在他这一边。 他碰上了那群杀手。 杀手误将他认错,他被追杀以至于滚落下山崖,再醒过来时,已是数日之后,他额头裹了厚厚一层纱布,被几个青楼的姐姐抱在怀里大哭。 “小离子!我的小祖宗,你可终于醒了!” “好在柴夫上山碰见了你,你脑袋撞得厉害,可还识得东西?可记得发生了什么?” “我……”姜离扶着剧痛的额角,小脸几乎皱在了一起。 他总觉得,他忘了什么东西,但他想不起来。 姜离揉了揉眼睛,声音哽咽:“姐姐……我好像……记不得了。” “我记得的,爹。”边子濯笑了笑,他斜靠在营帐内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边拓的裘衣,看着向不远处站着的华贵之人。 边拓揉了揉他的脑袋,叹了口气,道:“你啊,亏得大难不死,又晕了这么些天,刚醒过来就说什么胡话呢?” 他顺着边子濯的视线看了过去,了然道:“第一次见你皇兄吧?去打个招呼,熟悉熟悉。” 边子濯目光紧紧锁着那双熟悉的眸子,咧嘴笑了:“不用啦爹,已经熟悉了。” 第83章 乃敢与君绝 曹汀山走了。 他站在府门前,转头看向院内枯坐在窗边的姜离,缓缓勾唇一笑。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曹汀山用了最恶劣的手段告诉姜离,那个他心目中最尊贵的帝王,是绝对不容玷污的,绝对不容觊觎的,不论姜离与他长的多像,都没有资格替代鸿景帝,一点都不行。 至于边子濯和姜离,他俩一开始到底是谁误会了谁,真相之后谁又会怎么样,与他何干? 曹汀山冷哼一声,一甩衣袖,自门口消失不见。 屋内落针可闻。 姜离抬头望天。 冬日的天,平静而悠远。 长空无云,日头高照,奈何阳光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温度,徒教人遍体生寒。 他自从睁开眼,便是一句话都不说,像是被硬生生剥离了生命的一部分,只剩一息尚存,平静、破碎……又像是风中残枝,分明已经被掏空了、折弯了,却只倔强着、固执地屹立不倒。 赏伯南颤抖着收起手上的银针,在他身侧,元昭已经苏醒过来,虚弱地靠在张哲怀里,看着窗边人,满眼皆是痛苦。 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姜离就那般望着蓝天,像是一尊无欲无求,无生无念的佛。 都说缘生缘起,缘死缘灭。 他曾以为,自己与边子濯总是有缘的,否则谁会如同他俩一样,就算被砸碎了骨头,筋也连着,一刀戳进了心里,却也爱着,痴痴缠成了麻,藕断丝连,说不清,道不明。 年少在北都时,因着边子濯不同他一起去庙里,他便一人偷偷地去了,那时临近黄昏,庙里就要关门,他怕被人发现,趁着人要走完的时候,偷偷溜到了主殿,对着佛像跪了下来。 他当时说的什么来着? 哦,想起来了。 他说,感谢佛祖,让他能被边拓捡回家,让他能遇到对自己好的边子濯。 他还说—— “吾本草芥,爹厌娘弃,万幸捡回一条命,感恩上苍不及,今日仍妄想做个贪得无厌之徒。” 年少的他脸上泛起明媚的笑意,将怀里揣着的,攥的皱巴巴的红丝带掏了出来,轻轻挂在了一侧的许愿台子上。 少年的赤诚在那一刻化了蜜,甜入了心窝里。 他说:“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君,相思意。” 可今夕何夕,再回首,那一片赤诚却早教人踏入了泥里,践踏的什么也不是。 边拓将自己带回去是另有图谋,边子濯的一片赤诚,给予的更是他人。 第86章 可造化弄人,到头来,他竟非鸿景帝的替身。 自始至终,只有他。 且从一开始就是他。 多么讽刺……多么荒唐。 经年累月的情感压抑在胸口,随着姜离嘴角的鲜血一点点滴落,他突然长舒一口气,像是将所有的东西一并都吐了,散的干净,化了浮沫,没了影。 赏伯南咬了咬牙,走到姜离的软榻边。他没有办法说任何话,只能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披上一层裘衣,然后从怀里掏出软帕,一点点擦着他嘴角的鲜血。 那鲜血滚烫如斯,赏伯南光是碰着,却仿佛被烧了皮,烫了骨,他似乎听到了一丝抽噎,但他抬头去看,却见姜离两只眼睛空洞地像是要将人吸入进去,不见一滴泪。 怔愣间,姜离却在这时突然开了口,他说:“赏伯南,你觉得我这一生,过得像是个笑话吗?” 姜离声音很轻,但却字字清晰,清楚的教屋内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赏伯南抿了抿唇:“姜离……你不要这么想。” 姜离转过头来。 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他不泣也不悲,有的只是心如死灰般的虚无。 是了,流泪是因为希望尚存,可若是泪都不流了,那还能剩下什么呢? 赏伯南被他盯的一愣,他知姜离早已丧了求生的念头,生怕他一下子想不通,连忙道:“姜离,我知道你现在很……很混乱,很难过,但至少你要先冷静下来,好吗?” 姜离看了看他,蓦地笑了。 那笑容像是破碎的花瓣,一点点从姜离流着血的灵魂上绽放,美丽地动人心魄。 他听见姜离平静地说:“不,赏伯南,你不知道。” “我这一生,被人从深渊中解救出来,又被人无数次推下深渊,你没有与我经历同样的苦,你没有资格说你与我感同身受。” 姜离说着,再度转头看向窗外,道:“你不用担心我会寻死,担心也没用。” “毕竟人要是想死,总能有办法,你又如何能拦得住呢?” “二……少……”元昭流着泪,他说不出话,费力地咽下口中的血沫,挣扎着从张哲怀中坐起身子来,动作间碰倒了一旁放着的凳子。 “当啷”一声,凳子应声落地。但姜离依旧没有回头,元昭大睁着眼睛看着姜离的背影,一股子恐惧登时从脚尖升起,迅速笼罩了他的全身,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张了嘴,却发现自己是那么无力,任何劝阻和安慰,在此刻都丧失了任何意义。 赏伯南抿了抿唇,他缓缓坐在了姜离的对面,他想了许久,终是开了口,问道:“姜离,告诉我,我现在能为你做什么?” 姜离听罢,转眸看向他,冬日里的阳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他抿着唇,不发一言。 赏伯南看着他已经丧失了神采的眸子,抓住了他的手,沉声道:“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姜离沉默了半晌,直到一丝风吹了进来,刮起了他耳边的碎发。 “带我走。” “赏伯南,带我走。” 赏伯南轻轻笑了,他笑的有些苦涩,道:“越远越好?” “嗯,越远越好。” 除了咸宁帝登基从简之外,大虞正史中还未记载过一件事。 那就是登基大典正在进行中时,一只黑色的夜鸦不知为何在新帝头顶盘旋,发出阵阵哀鸣。咸宁帝一看,脸色大变,当即扯掉周身皇服,唤来马匹,疾驰出了紫禁城。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咸宁帝要去做什么,只有站在武将之列的秦攸,看着远去的背影,悠悠叹了口气。 瞿都城外,疾驰的骏马终于赶上了那辆摇摇晃晃远走的马车。 边子濯翻身下马,满面惶恐。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为什么阿离会突然要一走了之。 难道……难道是因为明德帝……? 可那一箭不是他射的,他想告诉阿离,他真的有尽全力在救明德帝,而且他在最后的那一刻犹豫了,因为他真的有想过,就算会赌上整个大虞,他也不会杀掉明德帝,因为他知道阿离会伤心。 他想要解释,他需要跟阿离解释——! “阿离——!” 边子濯伸手去掀车帘。 可车帘却被车内的姜离撩开了。 边子濯欣喜地看到了姜离的脸,但下一刻,眼前寒光一闪,一柄利刃,不偏不倚地被推入了自己的心口。 那处地方正正好好,与他刺入姜离心口的地方,一模一样。 边子濯瞬间睁大眼睛,惊讶的几乎忘记了疼痛。 “阿……离……?” 第84章 殊途陌路 边子濯跌倒在地,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爱人。 可姜离只是那般站在马车之上,俯视他的眼神冰冷又无情,不带一丝温度。只见他缓缓抬手,拿着帕子擦掉剑上的鲜血,然后将那帕子丢在了边子濯的脚边。 “……阿离?”边子濯大脑混乱不堪,他知道应是发生了什么事,阿离坐的是赏伯南的马车,阿离很安全,那就是因为别人,是秦攸……不对,是曹汀山。 但不管他如何想,融到了嘴边,都只能颤抖着说出那一句话:“你要去哪?” “与你无关。”姜离冷冰冰地说道,他垂眸看着边子濯,他的衣襟已经被血染红,那未来得及换下的明黄色袍子,本应是受到万民朝拜的,此时却染上淤泥和血迹,跪在自己的面前。 姜离心里莫名一阵抽动,熟悉的心疼感再次沿着脊髓攀附而上,姜离愣了愣,随即被自己这抹不去的生理反应恶心地皱了皱眉。 他厌恶地挥剑,用剑尖指着边子濯的脸:“边子濯,从今往后,你我就是陌路人。” 可姜离不知道的是,从他少时到现在,不知不觉中,边子濯已经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如此生生被他剜下这部分,痛彻心扉的何止只有边子濯一人。 从边子濯心口流出的血液在地上积成了一个小血潭,边子濯却一点儿也不在意,只见他伸手一把攥住姜离的剑刃,咬牙道:“阿离,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姜离的笑容像是淬了冰:“边子濯,我不爱你了。” 我不爱你了。 二人纠缠如斯多年,就算那些年他混账地将姜离折磨的人事不清,姜离也只对他说过恨,却从未对他说过不爱。 边子濯霎时间愣住了,他看着姜离冷漠的眼睛,突然间,有什么一直支撑下去的东西啪地碎了,喉间的腥甜再也压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身子颤颤巍巍地倒了下去。 元昭赶来时,正好看见的是这幅场景,只听他惨叫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抱住边子濯,也不顾自己身上的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一贯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沾满了泪痕,哭着哀求道:“二少爷……你不能这么对皇上……” “我凭什么不能这么对他?难道他对我做的事还少了么?难道我就应该受着吗!”姜离转头看向元昭:“元昭,你说啊?他们边家对我做的事,难道我不该恨吗!” “可皇上他不知情,皇上不知情啊……!”元昭哭道,见姜离仍旧无动于衷,他愣了愣,跪着往前走了几步,对着姜离,便开始磕头:“二少爷,属下求您了,这事儿还有解决办法,您别走,求您了……” 倒在地上的边子濯蓦地又咳出一口血来,他费力地想撑起身子,但心口被刺的太深了,血液一股一股流着,他只能费力的抬起眼,看着身前不停磕头的元昭,看着马车上近在咫尺的爱人。 不是一切都好好的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滴咸涩的泪从他眼眶中滑落,边子濯艰难开口:“阿离……” 姜离看了看两人,终是闭了闭眼,转身走入马车。 “伯南。走吧。” “二少爷?二少爷!!” 策马扬鞭,马儿嘶吼一声,扬起四只蹄子,马车再次动了起来。 元昭跪在地上,看着远远离去的马车,像是个被人丢弃的小狗,崩溃地大声哭了起来:“二少爷,为什么我们回不到从前那样子,您不是说要给我一个答案吗?您不是让我等吗?您怎么就走了呢。” 这是这么多年,姜离第一次见到元昭哭,在姜离的印象里,元昭从小就不太会表达感情,到后面长大了,更是天天顶着个冷脸,何时这么歇斯底里地哭过。 姜离掀着帘子,直到远远看到元昭哭着将倒在地上的边子濯抱了起来,这才放下车帘,静静地坐在软垫上。 车内异常安静,只能听到马车的行进声咕噜咕噜响,姜离呆愣地坐着,不知不觉,两行清泪便又顺着他的脸颊滑下。 终于要离开这里了。但他只觉得疲惫,没有放下一切的轻松感。 赏伯南将马绳递给小童,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坐到姜离的对面。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赏伯南突然开了口,道:“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第87章 姜离愣了愣,抬头看向赏伯南。 赏伯南叹了口气。 “你有没有想过,你先是爱上了边子濯,后是为了给边拓复仇……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为了自己活过。” 姜离听着,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 赏伯南道:“不如为自己活一次罢。红尘万千,多得是美景。” 姜离愣了愣,他转头看向窗外,然后又像个懵懂的孩童一般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 好久好久,他突然轻轻笑了起来。 “是啊,伯南,你说的对。” 大虞新帝登基,登基当日便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连史官也不敢将这事儿写入史册。 兜兜转转,在大虞朝廷以为又将迎来腥风血雨的半个月后,新帝醒了。 新帝醒的第一件事,就是挣扎着走到皇陵,下令工部打开皇陵入口。 百官知道这事,当晚齐刷刷跪在皇陵前恳求,新帝仍旧不屑一顾,直到所有人听到轰隆一声巨响,皇陵的门打开,眼睁睁地看着新帝带着元昭走了进去。 元昭跟着边子濯一直往里走,直到走到鸿景帝的墓室。 他还未说什么,只见边子濯用尽内力,一掌拍开了鸿景帝的棺椁。 棺椁之内,陈放着华丽的帝服和陪葬品,但却独独缺了一具人骨,一具本应该躺在这里长眠的人骨。 边子濯在棺前伫立良久,随即,从胸腔里爆发出一阵笑声来—— 他越笑声音越大,越笑越癫狂,直到最后终于撑不住,双手扶着那棺椁,再度一口血吐了出来,整个人瞬间昏迷,直直往地上栽去。 元昭慌不择路地抱住他,只见边子濯整个人面色苍白,昏迷中,眼中泪却汩汩而出,一滴滴砸在汉白玉的墓室地板上。年轻的皇帝口中呜咽着,唤着爱人的名—— “阿离……” “阿离你在哪……” 北都,北凉城。 曹汀山回到了将军府,看着府内那处紧锁着的宅院伫立良久,勾了勾唇,随即推门而入。 院内,红梅盛开,银装素裹。一雪衣男子披着白狐裘站在雪地里,他身材修长,光是看着背影便觉着这人雍容华贵的很,以至于都能被人忽视掉,拴在他脚腕上那条一直延伸到屋内的长长铁链。 只见男子正仰头从梅树上剪下一支梅花来,听到推门声,他也不甚在意,只又伸手去剪另外一枝。 但再次去剪梅的手却被来者结结实实地握住了,曹汀山生的人高马大,一只手便能将他整个手掌都包裹在内。 曹汀山缓缓贴了上来,魁梧的身材将男子整个人挡住,他垂下头,下巴轻轻搭在男子的肩膀上,道:“这么冷的天,怎么出来剪梅?叫下人剪不就好了。” 男子不说话,伸手又要去剪,但手掌被曹汀山握住,动弹不得。 “阿徵。”曹汀山将他抱的紧了些,一只胳膊从他的腰前揽过,将人压入怀里:“几月不见,想不想本将?” 边徵见挣脱不掉了,便也不动作,整个人像死了一样僵着,如同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 石头热乎乎的,内里却坚硬的要命,曹汀山被浇了一头冷水,心下不免有气,但一直以来两人便是这种相处模式,此时雪地红梅,最是好景,他便隐忍了,只将那人死死抱着:“姜回雁死了,本将扶了你弟弟登基,这事儿够不够让你高兴?” 边徵愣了愣,依旧不做声,但身子似乎稍微软下来了点。 曹汀山欣喜若狂,双手掀开斗篷抱住边徵软乎乎的肚子,一边揉一边嗅他脖颈上的香味。 边徵感受到他的动作,开始剧烈挣扎起来:“放开我!” 曹汀山眸色一暗,伸手将他的腰箍的紧了,手上力道也愈发重了起来。 “呜……” 曹汀山弯下腰去,魁梧的身材像是影子一般将怀里人牢牢包裹住:“阿徵,我帮你做了你一直想做的事不是吗?为什么你还是这样对我?” “为什么你不对我笑一笑?” “我救了你的命不是么……” “那冒牌货姜离都被边子濯弄成那样了,还不是会对他笑!” “滚开!” “啪!”的一声,边徵挣扎着,一巴掌扇在了曹汀山的脸上。 大将军的脸被扇地侧了过去,他手一松,怀里人慌乱地捡起衣服,往室内跑,跑动间,脚踝上的铁链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碰”的一声,屋子的门关上了。 曹汀山站在雪地里,伸手轻轻地,碰了碰自己被打的脸。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拾捌走了过来,他身子已然大好,现在重新回了职务。 他看了看曹汀山黑着的脸,抿了抿唇道:“将军,公子这几日应是心情不大好。” 曹汀山听罢冷笑一声:“他何时见了本将,心情好过?” 拾捌垂了头,不搭话。 “收拾东西。”曹汀山道。 拾捌愣了愣:“将军?” 曹汀山咧咧嘴,双目紧紧盯着那紧闭上的房门,沉声道:“从今往后,本将就住在这儿。” 第85章 金屋藏娇 人生天地间,白驹过隙,倘若放下尘缘,眨眼间,便是三年。 天雍国物产丰饶,雍京城尤甚,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和吃食,铺在凌双河道两侧,日日夜夜吆喝不断,俨然一副歌舞升平,安居乐业之态。 都说保暖思淫欲,雍京城内有一处卧花楼,坐落在整个雍京城最好的风水宝地上,每日一到夜里,这里便是人头攒动,来客络绎不绝。 城内各位公子小姐,甭管玩倌儿的,还是买香儿的,都能在这卧花楼寻到心爱的人一晌贪欢,在这纸醉金迷的地儿,谁为了谁一掷千金的事儿多的是,在座的人早已见怪不怪了。 但尽管如此,近日里来,这卧花楼的生意突然好的有些匪夷所思。 一远游的侠者重回雍京城,刚走过卧花楼门口,便被这人挤人的盛景惊讶的“咦”了一声,驻足叹道:“也不知是什么美人,竟教这里候了这许多人?” 一路过的男子听罢愣了愣,冲侠者挑眉笑了笑,道:“哟少侠,您这是刚回来,还不知道吧?” “这卧花楼的新花魁,可长得漂亮的哩!” 侠者愣了愣:“新花魁?” “是,是,都说这新花魁,长得比那前任花魁沅清还好看呢,想必若是拍卖,应该比沅清的二万金还要多吧?” “多又能怎么样?你拿的出二万金?”一侧的狐朋狗友撞了他一下。 “你俩做什么梦呢,这新花魁挽黎,可是尧王爷特地打了招呼,不给拍卖的。” “啊?还有这事儿?” “你瞅瞅你,还跟大伙儿说什么挽黎心挽黎肝儿的,都不知道人家是不卖身的?” 男子脸上一红:“怎、怎么了!我家挽黎不卖身,你们也只能看他不是?少在这儿损我!” “还你家挽黎,挽黎啥时候成你家的了?” “因为他日日醉酒都能梦到挽黎?哈哈哈!” “啊?还日日念着挽黎啊,好逊呐你!” “你们……!”男子气的直接指着其中一个人的鼻子说:“上次你还抱着酒坛子念着挽黎的名字呢!” “什……我、我才没有!” “我作证,他有,哈哈哈……” 几个公子哥儿愈发打趣起来,勾肩搭背地往卧花楼走远了。 侠者一人站在原地,驻足看了看卧花楼上不惜斥巨资挂着的鎏金赤色绢花绦子,不禁抿唇一笑。 “竟能有如此佳人,惹得众人为之倾倒。”侠者啧啧称奇:“想必定是个精通六艺的美人罢!真想有机会见见呐……” “铮——!!!” 一声几乎可以算是摧枯拉朽的琴声。 屋内登时一阵哀嚎。 “哎哟,我的个亲娘嘞……” 阮祁捂着耳朵走到屋内抚琴的男子身旁,气的直跺脚:“小挽啊小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这琴不是这般弹的。” 挽黎身着一身碧色短绒春袍,头戴点翠金丝步摇,抬头的一刹那,勾人的眼角微微一压,惹得他眼尾处那朱红色的眼线愈发惹人。 “……我就是照你说的弹的。”挽黎的声音轻轻的,没什么波动,但听着却像是委屈极了似的,反倒教人不敢将话说的重了。 “唉……”阮祁摇着头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挽黎的身侧,挤了挤他,将琴摆在自己跟前,双手再度搭在弦上,道:“我再教你一次,仔细着看,你这指尖要这般拨弦,你瞧……” 清脆悠长的琴声扬溢而出,听得确是心旷神怡。 阮祁认真地弹奏了一段,又将琴推给挽黎,道:“来,小挽,再来试试?” 挽离点了点头,他深吸一口气,摆好标准的弹奏姿势—— “铮——!铮、铮铮!” “不对不对!” “哎呀……”阮祁没辙了,双手抱头。 第88章 “我说祁祁,你也别寻思着教小挽啦,咱们小挽压根儿就不用靠这个。”一旁软软靠在贵妃椅上的男子一边嗑瓜子一边说道:“你瞧这楼下乌泱泱的人,都伸着脖子等着他呢。” “那怎么行!”阮祁道:“亦哥,鸨妈妈都拿这事儿说小挽多少次了,上次小挽不小心将一个客人划伤,鸨妈妈说了小挽五六天呢!” 亦玖“呸”地又吐了个瓜子壳子,满不在意道:“鸨妈妈不过就是拿着当个借口,来压压小挽而已,你看自从小挽来了,给她赚了多少钱,她高兴都来不及,哪里敢跟小挽说重话?” 阮祁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但小挽老被鸨妈妈挑刺儿,我真的看不下去。” 亦玖看了看他,转头看向挽黎道:“小挽,那些个你接待的客人,要听你弹琴么?” 挽黎一愣,亮亮的眸子瞅了一眼亦玖,点了点头,声音清澈:“要听。” 亦玖撑着脑袋,又问道:“仔细着想想,他们每次进了屋子,是认真着在听琴,还是认真着在看你?” 挽黎想了想,又说道:“看我。” 亦玖耸了耸肩,冲阮祁道:“你看,我都说了吧?” “亦哥!”阮祁气的跺脚:“我不是说了,这是不让鸨妈妈再抓小挽把柄,况且也是小挽是自己想学的。” 亦玖又呸的一声吐出瓜子壳,看向挽黎道:“小挽自己想学?” 挽离点点头:“嗯。” 亦玖笑了笑,指着阮祁挑眉道:“确定不是因为看着这家伙巴不得想教你?” 挽离顿了顿,看了一眼阮祁:“呃……也不全是?” “哈哈哈!”亦玖捧腹大笑。 “小挽!讨厌,你怎么跟着亦哥一起欺负我!” 挽黎轻笑一声,伸手又在琴上拨弄了一声,刺耳的声音听着甚是吓人,害的阮祁连忙摆手:“算了算了,你别弹了,可别把楼下的人吓跑,他们今晚还等着见你呢。” 亦玖又开始出主意:“你既然想教,换一个么,教小挽唱唱曲儿?” “行呀?”阮祁小孩心性,一下子又来了兴致,弯下腰扶着挽黎的肩膀,道:“小挽,要不要教你我最近新学的曲儿?”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开始唱了起来:“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不知怎么的,当阮祁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挽黎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只见他抿了抿唇,轻声说了一句抱歉,随即便起了身,道:“我突然有些不舒服,先离开一会儿。” “哎?!小挽?”阮祁没能喊住他,只见挽离恭恭敬敬冲两人行了一礼,推门便走了。 阮祁眨眨眼睛:“亦哥,我哪里惹他生气了吗?” 亦玖看了看他,拿起一嗑瓜子继续吃:“是吧,一会儿记得去道歉。” 门外,挽黎关上房门,转头便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因为是卧花楼头牌,挽黎的屋子在整个卧花楼顶楼,也是视野最好的地方,他缓步走上楼梯,推门进了屋子,随即背部紧贴房门站着,长长舒了一口气。 “咦?这是怎么了?” 冷不丁地,屋内传来一声轻笑。 挽离整个人猛地一抖,这才发现,自己的屋内,不知何时已坐着一人。 那人像是来了自己府上一般,不光给自己沏了茶,还当着挽黎的面儿舒舒服服地小品了一口。 挽离看了看他,烦躁地闭了闭眼,他深吸一口气,道:“……赏伯南。” “好久不见。”赏伯南笑笑,指了指自己的对面:“坐下说吧。姜离。” 第86章 繁华之下 姜离听罢,眉毛一竖,随即一把扯掉自己脸上的薄纱,一步一步,走到赏伯南的面前,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赏伯南,一副阴沉的快要吓死人的表情。 “我刚刚听到你弹的筝了。”赏伯南瞥了他一眼,伸手给姜离倒好茶,嘻嘻笑道:“骂的真脏啊。” “听到就好。”姜离冷哼一声,一屁股坐下了,却不去伸手拿那杯茶。 两个月前,一封加急信送到正在巴蜀闲游的姜离手上,赏伯南在信中言辞恳切,句句都是求助之意,因着未写清原由,吓得姜离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危险事,马不停蹄地赶回雍京城,结果却被这家伙二话不说,打包送到了卧花楼。 “三年了,我可是第一次拜托你帮忙。”赏伯南当时这么说,一双带笑的眼里全是算计:“别忘了当初你答应我,要无条件帮我做一件事。” 是了,三年前的姜离万念俱灰,在心疾的反复折磨下,他最终决定出去云游散心。 也正是离开雍京城的时候,看着长亭相送的赏伯南,姜离悲从中来,最终说出了那句诺言—— “……” 好吧,毕竟是自己亲口答应的事,姜离横眉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家伙。 “好啦,别生气了。”赏伯南道。从怀里掏出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给他:“特地从北凉城给你买的桂花酥,快马加急送来天雍,够有诚意了不?” 姜离听罢,面上表情未变,眼睛却亮了亮,冷哼道:“今年天雍跟大虞通商,听说通商权被你家尧王爷拿去了?赚了不少吧?给这点桂花酥算什么?” 话虽这么说,姜离的手还是很诚实地接过了那包裹,熟练地一层层打开,捻起一个,囫囵吞枣地放到了嘴里。 “好吃吧?不够还有。”赏伯南笑着,说罢,他抬眸看了看紧闭着的房门,确认门口没有其他什么动静了之后,他眸子沉了沉,道:“言归正传,我手底下的人收到消息,本月十五,卧花楼的老鸨应该会托人再送一次货。这是她时隔三个月又一次送货,最近应该会有些动静,你注意着点。” “那还有五日。”正在吃着桂花酥的姜离一掀自己的裙子,大马金刀地翘起腿,道:“送的是什么?” 赏伯南摇摇头:“目前还不知道。” 姜离顿了顿,思考了一下,道:“有几次凌晨,我看到她独自点灯去了卧花楼深处的一间屋子。” “屋子?” 姜离点头:“我偷偷跟去看过,但进门之后却不见她人影,屋里也只是正常摆设。应是有地道或者密室。” 赏伯南抚着自己下巴:“卧花楼地处雍京城中心,地基都是夯实过的,挖地道不可能,应该是密室。” 姜离想了想,伸手拿过一支笔来,在纸上画了画:“如果是密室,按照卧花楼的构造,最大可有二十方。” 他挑眉看向赏伯南,道:“二十方的面积,够放多少枪炮了?看来你们这皇帝也不得人心的很。” “瞎说什么。”赏伯南道:“一群不自量力的宵小罢了,掀不起什么浪。” 姜离懒得理他,埋头继续吃桂花酥。 赏伯南拿起姜离画的那张纸看了看,满意道:“果然托你潜进来是对的,那老鸨忒警觉,之前我找了不少人,都被她想办法给卖出去了,一点儿消息没探到。” “哦,或者说,是因为你给她赚的实在太多了,她舍不得卖掉你。”赏伯南挑眉瞅他:“谁能想到你这曲儿不会唱,琴也不会弹的家伙,能当上卧花楼的头牌呢。” “……赏、伯、南。”姜离声音恶狠狠地。 “开个玩笑。”赏伯南摊摊手,道:“来,我给你探探脉。” 姜离瞪了他一眼,缓缓伸出手去。 赏伯南搭好脉,静静探了一会儿,惊讶道:“咦?心脉压的挺好……上次复发是什么时候?” 姜离道:“一年前。” “持续时间呢?” “一日。” “……”赏伯南听罢,撑着下巴开始思索。 “?”姜离看向他:“怎么?” “我在想,是否与你这些年的性格变化有关。” 姜离眼尾直往上挑。 “刻薄了不少,不是么?”赏伯南耸肩道:“这是好事,发泄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好。” 姜离拧眉看向他,半晌,伸手掏过赏伯南面前的茶杯,将里面剩余的茶倒在了茶盘里:“你可以走了,之后若探得了什么事,我会给你消息的。” 赏伯南身子往后仰,双手撑住地板,笑了一声:“真是无情,我话还没说完。” 姜离沉默,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截了点东西。”赏伯南将一封书信放在桌上:“可要看看?” 姜离循着他的手看去,只见信的封面上右下角,印着一个小小的“昭”字。 只一眼,姜离的脸色登时便阴了下来。 “最新的消息,咸宁帝又一次拒绝了纳妃。”赏伯南道:“你说,边氏会不会绝后……” 话音未落,只见姜离随手将茶杯丢出,陶瓷茶杯“啪嚓”一声,碎了一地。 “侍童马上就会上来。”姜离声音冰冷:“你该走了,赏伯南。” 赏伯南看了看他,拿起那封书信站起身,走到窗边道:“好吧好吧。你万事小心,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第89章 “嗤啦——”突然间,房间的门便从外面打开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小童蓦然看向屋内,只见门口处的地上,散落着茶杯碎屑,空旷的房间里,只有正扭头看向窗外的挽黎一人。 “公、公子。”侍童立刻战战兢兢地低下头:“鸨妈妈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叫我尽快来看看……我、我不是故意打开门的……” 屋内安静了半晌,随后,挽黎缓缓回过头来,冲侍童微微一笑,眉眼间尽是温柔:“没事,只是手滑。帮我多谢鸨妈妈关心。” 卧花楼下,赏伯南理了理被侍卫抱皱的衣裳,抬腿便走:“传信给尧王爷,教他五日后务必要派人来保护姜离的安全。” “是。”一旁的侍卫开了口,问道:“公子,大虞的皇帝又来了信,还是不回么?” “不回。” 侍卫跟在他身后,犹豫着说道:“公子,我们已经许久没有回信了,现在两国通商刚开,若因此弄坏了关系……” “若真是那样,那就是他不识好歹。”赏伯南这话说的另有深意。 侍卫愣了愣:“属下没有明白……是与委托姜公子调查的事有关?” 赏伯南看了看他,没有明说,反问他道:“裴元,你刚刚也听到我与姜离的谈话了,你觉得他现在是怎么想的?” 裴元愣了愣,垂眸道:“属下不知。” “三年了,姜离他啊……”说话间,赏伯南抬眸看去,正好看见卧花楼最上层的房间里,那个依旧坐在桌前,在屋檐阴影下忽闪忽现的背影。 赏伯南忽然轻笑一声:“呵……谁知道呢,或许是我多管闲事了吧?” 第87章 卧花与刀 赏伯南拜托姜离的事情很简单。 约莫一年多以前,天雍的工部在对账的时候发现一些上供的木材和铁材存在小数额差距,这种一般被归为耗材的问题在不经意间引起了赏伯南的关心,深挖下去,竟发现一次次小数额的耗材已累积成了一个不可小觑的数目。 其他的东西没有少,偏偏少的是制作兵器最需要的木材和铁材,赏伯南迅速展开调查,最终发现,卧花楼的老鸨似乎与这件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赏伯南在将姜离安排进卧花楼的时候曾对他说过,卧花楼之所以生意如此之好,主要原因是因为楼里的倌儿和女儿换得快,大概每半年左右,卧花楼会送出去一批不太受欢迎的倌儿和女儿。但从今年开始,这个频率变成了四个月到三个月。 “不觉得很奇怪么?既然楼里的人没什么变化,那他们拉出去的,是什么东西呢?”赏伯南当时是这么说的。 姜离想着那家伙说过的话,眉毛不由得皱了皱,随口找了个理由,将侍童支走了。 随即,一个挽着两个发髻的少年端着茶水推门走了进来,只见他进了门后,将房门从内死死栓好,然后给姜离恭敬地奉上一杯茶。 “师父。”眉清目秀的少年突然开了口,略显稚嫩的嗓音带着凌厉,一听便与这卧花楼格格不入:“何故听那姓赏的等到五日后,不如我现在就将那老鸨抓起来审一顿,好让您还了他的情,尽快离开这鬼地方。” 姜离听罢,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话里有话道:“小修,赏伯南不会因为恩情这种东西就把我喊回来。” “不管是因为什么,这地方实在是教人不舒服,也不知道从这里出去的人……”刚说到这,冉修突然想到什么,惶恐地抬头看了一眼姜离,连声道:“师父,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姜离瞧见他这模样,失笑道:“这都多少年的往事了,我怎会与你置气。” 冉修听罢,抽了抽鼻子道:“我只是觉得师父您武功那么好,当年救我打跑了那么多人,何必在这受这个苦。” 姜离笑了笑:“那让小修陪我过来,苦了小修了。” 冉修一听,脸一下就红了,连忙摆手道:“没有这种事!我能跟着师父来,其他人都羡慕死了!” “唔。”姜离单手撑着脑袋:“最近有收到信吗?他们怎么样?” “收到了。”冉修掰着手指头数:“霞姨说最近桂花开了三茬儿,正打了准备酿酒。小七的风寒大好,已经能下地踩桂花糕了,囡囡练剑把培育的桂花苗砍了,阿计的乳牙掉了两颗……” 姜离一点点听着,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远在巴蜀的小院子,脸上不禁浮现出笑容来。 两人正说着话,不想门口再度被敲响,大门被推了好几下,发现推不开后,怒骂道:“干什么东西,快开门!” 是卧花楼的鸨妈妈。 正眉飞色舞讲着的冉修脸色一下黑了下来,听了姜离的话,前去打开了门。 门一开,鸨妈妈毫不客气地走了进来,在瞥见冉修后蹙了蹙眉,阴阳怪气地说:“挽离啊,又在跟你这小跟班说些什么不能给我听的事了?” 姜离看了看她,也不起身,只虚虚往贵妃椅上一靠,半垂着眸子道:“不过说些往事,太阳就要落山了,正要忙的时候,妈妈怎么过来了?” 鸨妈妈听罢,假惺惺地笑了笑,道:“我来找你,确是有些事要与你商量。” “妈妈请说。” 鸨妈妈搓着手:“算算日子,挽离你也来楼里有些时日了,一直只做了高座儿,还没单独接过客吧?” 姜离眉毛一挑,不做声。 “卧花楼之前的头牌,还没有你这样儿的,你可知之前的沅清,被一个客人单独买下,挣了两万金呢。” 姜离听罢笑了笑,捻起一个葡萄来放到嘴里:“鸨妈妈,我记得我刚来时,送我来的人,不是给您打了招呼么?” “是打了招呼,卖艺不卖身么。”鸨妈妈当然记得,那时送姜离来的人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将姜离交给她时,她听到那人与姜离说着各种亲密的话,一看便是舍不得的紧,这种注定日后是要赎回去的,可碰不得又如何,“公子不知道吧,卖身有卖身的拍卖法儿,卖艺自然有卖艺的拍卖法儿。” 鸨妈妈抬眸看向姜离,语气由商量变得不容拒绝:“老鸨我可没坏了规矩。” 屋内安静了许久,直到姜离缓缓将那葡萄咽下,才道:“……鸨妈妈说的是,那一切就听鸨妈妈的安排了。” 此话一出,鸨妈妈当即喜笑颜开,嘴里嚷着就好就好云云,嘱咐姜离收拾收拾,五日后一早便开始拍卖。 等到鸨妈妈舔着脸走出屋子,姜离脸上的笑容瞬间冷了下来,他蓦然从贵妃椅上站起身,然后信步走到窗边,从窗户缝隙里冷眼看着鸨妈妈走远。 冉修一脸不忿地走到他身侧,唤道:“师父。” “嗯。”姜离喃喃道:“也是五日后。” “看来赏伯南的情报没错,五日后,他们确实会有动作。”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几日里,鸨妈妈给足了姜离休息的时间,姜离在这段时间里持续观察着鸨妈妈,但却并没有发现其他的异常,一直到第五日的傍晚,卧花楼开始拍卖挽黎当晚的陪客。 软帐红绡,姜离在幕帘后胡乱弹琴,各种呕哑嘲哳后,客场登时死一样的安静。 但当他从幕后走到台前,用半遮半掩的容貌环视四周后,拍卖声便开始此起彼伏。 姜离眉毛一挑,垂眸看着台下一群掮客,最后冲着那个豪掷五百金买一晚的傻子微微行了一礼。 “天呐,五百金一晚!” “不愧是挽黎……” “呜呜呜,我好羡慕。” 姜离充耳不闻,行过礼后,便转身进了房间。 不多时,那个穿着一身紫红色衣服的男子便走了进来,一脸怪笑地对着姜离走了过去。 “挽黎……嘿嘿嘿……我们……” 姜离伸出手,用酒杯轻轻抵在那人的胸口。 “客人。”姜离眉角上扬:“我可是卖艺不卖身的。” “呃,我知道,我知道……” “今晚我会陪着客人说说话。”姜离转眸看向门口,意有所指道:“客人也不希望咱们说话的时候,有人来打扰吧?” “是、是……”那人反应过来,冲门口大喝一声:“听好了,今晚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准进来!” 门口传来几声:“是。” “好、好。那挽黎,我们……呃!” 一声闷响,那人瞬间便倒了地。 “啧,真恶心。”姜离垂眸,用脚踢了踢那人,不愿再去看。 “师父!” 窗外被敲了三下,传来了冉修的声音。 屋外月挂柳梢,已然是深夜。姜离不再耽误,迅速换了一身夜行服,打开了窗户。 正挂在窗檐道冉修也已换好了夜行服,指着一个方向道:“师父,拍卖一结束,那老鸨就进屋子了,再也没出来。” 姜离点了点头,道:“走!” 第88章 不期而遇 夜里的雍京城热闹非凡,这里不像瞿都,每日夜里会实施严格的宵禁,在雍京城,沿着城中的一条河,两侧会摆满摊位,各式各样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第90章 而与城内不同的是,城外却异常冷清,夜风吹动着银杏叶,传来窸窸窣窣的静谧之声。 银杏林下,某处毫不起眼的小房子的门被人从内打开,两个黑衣人从内里掠了出来,正是姜离和冉修。 “这密道修的真够长的。”冉修呸了两口,抬头四望:“这都到城外了,师父,我们现在怎么办?” 姜离长身而立,在确认四周无人后点燃怀里的火折子,只见两人站着的地上散布着乱七八糟的脚印,看样子有人在这里滞留了很久。 冉修蹲下身看了看,道:“看来他们是在这里下的货。” 姜离点头道:“雍京城两日前刚下过雨,泥巴很是潮湿,但足迹却不算明显,应该不是什么重物,体积也不大。” 这也说得通,毕竟卧花楼里人多眼杂,要偷偷藏东西并不是一件易事。 姜离仔细分辨了一下足迹,然后带着冉修朝一个方向追了过去。 不多时,两人走到了树林的尽头,一处庭院映入眼帘。 那庭院修建在山内一处较为平整的地方,四周环山,庭院占地不算很大,但从高处望去,小小的庭院内却建了不少屋子,有些点着灯,有些却一片漆黑。 “看着就是个很普通的院子啊。”冉修嘟囔了一声,却在看到庭院门口隐没在暗处的守卫后噤了声,身子稍稍往树后躲了躲:“师父,那老鸨的目的地莫非真的在这里?” “有人守着,应是此处不错了。”姜离看了看守在门口的人,眉毛压了压,道:“守卫多,太危险了。你在这里守着,我进去看看。” 冉修点了点头:“好。” 姜离话音一落,足尖点地,几个起跳便掠到了那处庭院近处,趁着守卫不注意,悄然一跃,翻了进去。 虽然没了指挥使的职务,这些年来,姜离也并不曾放弃练武,不仅将自己的短板轻功补上了许多,伸手也愈发矫健,实力相比之前增加了不少。 是以他很轻松便潜入了院内,循着一个未点灯的屋子,轻轻闪了进去。 屋内空无一人,一些摆放和家具也与正常人家无二,姜离上前仔细看了看,发现这里有些生活的痕迹,但痕迹很新,似乎住在这里的人不经常来。 姜离细细看着,在确认这件屋子没有什么问题后,又换到下一间屋子。 不过这边每间屋子内里的摆设都大同小异,基本就是给人住的卧房,任何密道、机关都没有,而且所有的房屋都不像长期住人的样子,姜离没查出来什么东西,便准备去院内最大的那间屋子看看。 可当他正要迈出门的时候,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清不楚的谈话声。 “……只有这么多……卧花……收益不好……” 姜离眯了眯眼,辨认出来了这正是鸨妈妈的声音。 “既然……怎么行?根本不够!” 这是一个比较浑厚的男人的声音。 “可是卧花楼……没有……” 鸨妈妈声音愈发小了下去,姜离有些听不清,他敛了气息,一跃跃上房顶,整个人伏在瓦片上,屏住呼吸静静听着。 男人喝道:“将军要的可是五百架火炮,近万火铳,结果你就送来这点银票,打发谁呢?” 鸨妈妈抹了把汗,道:“老爷,真的给您都送过来了呀。” 男人冷笑一声:“我可是听说,你们卧花楼最近出了个新的头牌,红极一时!那些银子去哪里了?不会被你私吞了吧!你就不怕将军知道此事!” 鸨妈妈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抓住男人的衣角颤声道:“老爷,我哪里敢私吞,将军要的银子我一分没拿呀!!” “哼!”男人厌恶地踢了一脚鸨妈妈,指着屋内道:“你这次送来的银票连一箱都装不满,你自己去跟将军解释吧!” “什么?不不,老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让挽黎再去接接客……啊!”鸨妈妈惨叫一声,被男人猛地踹倒在地。 男人正要说什么,忽闻头顶上似乎有什么声音,他警觉地抬头,整个人纵身跃上屋顶,入目却没看到什么人,只有一只正在舔毛的黑猫。 “猫?”男人一把抓起那只猫,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守卫!” 几个守卫很快跑了过来道:“属下在!” “仔细搜一下这里。”男人一下甩开那只猫,道:“可别进来什么野猫。” “是!” 那之后,鸨妈妈的哭声和男人的说话声渐行渐远,整个庭院内的灯光一个个亮起,守卫开始提着灯笼四处寻觅,姜离没有办法,只能敛了气息,不停地在每个屋子间穿梭躲避守卫的巡查,好在他身手远比当年好了不少,守卫一直没有发现他。 偌大的庭院内,几乎每个屋子都被守卫仔仔细细地搜了一遍,但姜离却发现,他们独独绕开了中间的那间没点灯的大屋子。 姜离思考了一下,提气一跃,整个人如猫一样,闪身钻了进去。 刚进屋,姜离就不自在地皱了皱眉,屋内弥漫着一股子奇怪的、类似麝香,又类似迷香的气味,熏得他不由得抿紧了双唇。 借着屋外微弱的火光,姜离开始仔细打量起这屋子的构造来。 屋内异常安静,黑漆漆的,似乎没有什么人在,而且这屋子的室内明显比其他的大了不少,正厅中央,放着一个宽大的红木圆桌,门口两侧还摆放着一些精致的兰花摆件,内里卧房处摆放着一张宽大的红木床,虽看不清装饰,但也能知道价格不菲。 真不知道是谁住在这里,难不成花了那么多银子,就为了在这深山里建一个自己的庭院? 而且刚刚他们提到的银票……没想到卧花楼老鸨竟敢资敌,不过看她刚刚那模样,似乎是被迫的,应该还有隐情。 但天雍不像大虞,天雍的政权一直很稳固,近些年除了换上一位年轻的小皇帝外,没听说过有其他的动荡……五百架火炮,近万火铳,怪不得赏伯南会如此着急,这么大的兵器需求量,莫非有人想要颠覆天雍政权? 可这个人又是谁呢? 那个男人口中的将军,又是谁呢? 姜离一边想,一边掏出怀里的火折子,只吹出一点微弱的火光来,准备在这屋内先探查一番。 谁知,他刚走到正厅内的红木桌前,卧房内却陡然传来一声金属的碰撞声。 姜离霎时间汗毛倒竖,说时迟那时快,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姜离整个人急掠而出,他五指成爪,在黑暗中循着那声音的来源猛地抓了过去。 “唔——!” 黑暗中,有什么人闷哼一声,姜离抓住那人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掀翻压倒在床上,而在此动作间,金属的碰撞声猛增,“哗啦啦”一响,姜离暗道不好,埋头看去,只见那人的右脚踝上,正拴着一条碗口粗的铁链,而这金属声正来自于此。 “……公子?”很快的,屋外传来守卫的声音。 姜离浑身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他大脑迅速转了起来,双眼死死盯着房门,伸手便想要去抽挂在腰间的短刀。 “我没事。”一声异常清冷的声音,被唤作公子的青年突然开了口。 姜离浑身一顿,这才抬起头来打量这个被自己压在床上的青年。 这青年身形略微瘦弱,似乎只披了一件雪白色的单衣,满头青丝凌乱地洒在床上,腰身看起来盈盈不堪一握,单薄的令人心疼。而更令人在意的,是横贯于青年脸上的白绫,遮住了他的眼睛。 “公子,需不需要属下进来看看?”门外的守卫不放心,又问了一句。 青年听罢,转头朝门口说道:“……不用了,我想继续休息。” “是。”守卫应了一句,随后,脚步声慢慢走远。 屋内只剩下正在僵持着的两人,空气安静了半晌,青年缓缓抬起自己的胳膊,指了指掐着自己脖子的手,冲姜离低声道:“现在,可以放开了吗?” 姜离眯了眯眼,放开了钳制他的手,长身站在一旁,警惕地盯着青年,寒声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青年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在床上坐起身,不正面回答道:“……你不该来这里。” 青年这话说的很是奇怪,姜离皱了皱眉,道:“你知道我是谁?” 青年听罢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你应该是跟着卧花楼那个老鸨找过来的罢?” 姜离并不打算告诉他过多的信息,他不再理青年,自顾自抱胸走到窗边,透过窗子的缝隙,细细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这个院子里面有不少守卫,明处暗处加起来有三十多人。”青年撑着身子坐在床边,轻声道:“坐一会儿罢,你现在出不去的。” 姜离听罢回头看了看他,半晌后,似乎是妥协了,转身走到青年身侧,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他看了看拴在青年脚上的锁链。 锁链很长,一直延伸到了另外一头的墙里,这长度,似乎可以让青年在这间屋子内“自由”活动——但也仅限于这间屋子了。 第91章 似乎因为四周的空气太过尴尬,青年突然轻笑了几声,指着一旁的桌子道:“那边有茶,嗯,你要喝的话……” 姜离却冷不丁打断他,道:“喂,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 第89章 王不见王 “喂,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姜离双手抱胸,上身倚靠在床框边上,垂眸看着青年。 青年听罢愣了一愣,只见他嘴角似乎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然后被他迅速且熟练地掩盖住了。只见他再度扬起一丝笑意:“你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打算回答他了。 不过无所谓,姜离本也不觉得这人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只上下打量了一下青年,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青年换了个坐姿,拴在他脚踝的铁链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比如说,有关这里的事。” 姜离听到这些,不禁转头再次打量起这个青年。 青年的做法有些奇怪,要说是哪里奇怪,主要是因为姜离在这个人的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矛盾感。 这个青年似乎被锁住很久了——这从他右脚踝上反复结痂的疤痕可以看出。既然是阶下囚,可他除了瘦弱一点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异于常人的地方,相反,他可以睡在软榻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而且,刚刚那些人唤他,公子。 莫非是天雍的贵族?可自己并没有听赏伯南提到过此事。 更何况这个人似乎对自己很感兴趣。 是因为被锁住太久了吗?那他说的话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姜离不置可否,只静静等待着青年的下文。 “想必你已经知道,卧花楼的老鸨,一直在往这里送银票了吧?”青年道:“那些银票是用来制造武器的,只有这些武器的材料来源——自然有天雍的工部。” “有?”姜离敏锐地捕捉到问题:“还有其他来源?” “毕竟有那么大量呢?想不引起注意很难吧?”青年道:“雍京城有整个天雍最大的贸易港,也有邻国的通商港。” 姜离听罢,双唇抿了抿。 这人的意思,有些制造兵器的原材料来自大虞? “你想多了。通商港的审查比你想的要严。”姜离冷声道。 “总有空子钻。”青年轻声道,转头看向姜离:“毕竟大虞一直在动荡。” “这里是天雍。”姜离直接打断他,声音有些僵硬。 大虞。 这个好久好久,他没有再回想起的地方。 “你似乎……不是很关心这些事?”哪知青年又笑了一声,垂眸看了看自己脚踝上的铁链,声音微微低沉下去:“怎么感觉你知道的,还没有我一个囚徒多。” “我不需要知道这些事。”姜离寒声道。 青年沉默了一会儿,道:“想必你也是奉谁的命来调查此事……你要知道,通商港,没有你想的那般牢不可催。” 姜离看向他。 “去年大虞的皇帝带兵剿了姜家剩下的簇拥,战乱的那一个月,这里收到了不少东西。”青年道,他冲姜离笑了笑:“我出不去,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东西。” 姜离垂了垂眸子。 他不知道这些事。 准确来说,他在刻意回避任何有关大虞,有关边子濯的事。 毕竟雍京城离大虞太远了,在天雍,只要他不想知道,总能躲得过去,躲过那些一触即发的回忆。 心脏跳动的有些快,姜离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道:“谢谢你的情报,不过信不信由我。” “当然。”青年道,盘腿坐在床上:“不过你听到了刚刚他们的谈话了吧?五百架火炮,近万火铳。” 姜离点了点头。 “你查过卧花楼了吗?他们放在那里的吗?”青年歪了歪头,问。 “没有。”姜离答。 “那好奇怪。”青年道,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头发,看着姜离:“算了,谁管他们会拿那些东西对付这个皇帝还是那个皇帝的。不想了,反正我也出不去。” 姜离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的有些莫名其妙,他看了看青年,直到后者冲自己温柔一笑。 姜离愣了愣,叹了口气。 “你在观察我?”姜离问。 青年微微一顿,又笑:“我看起来是这样吗?” “既然能看到东西。”姜离目光紧紧盯着他脸上的那条遮住双眼的白绫:“那你遮住眼睛的理由是什么?” 青年端坐在床上,面朝着姜离的方向,他停顿了半晌,反问道:“那你要帮我揭下这层白绫吗?” 姜离眼睛微微睁大,他看着面前端坐在床上的青年,尽管他知道,青年脚上带着镣铐,尽管他也知道,就算他想揭开那层遮眼的白绫,面前瘦弱的青年根本无力抵抗。 但他就是——下不了手。 为什么? 现在的姜离,自然想不明白。 “算了。”姜离没来由的有些烦躁:“我没兴趣。” 话音刚落,屋外刚被守卫点亮的灯火,开始逐渐一盏盏熄灭。 看样子,他们的搜查已经结束了,姜离躲过一劫。 很快地,从屋外透进来的光愈发微弱,直到偌大的屋内,只剩下姜离手上那点微弱到不行的火折子的光。 青年的脸重新隐没入黑暗里,只剩下从他脚上垂下来的铁链,被姜离手上微弱的光照亮。 “没事了。”青年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现在你可以走了。” 姜离沉默了一下,随即,缓缓吹熄了手上的火折子。 “谢谢你陪我聊天。”青年又道:“已经很久没有人陪我聊过天了。” 黑暗中安静了片刻。 缓缓传来姜离轻轻的一声——“嗯。” 然后,一阵细风吹来,姜离走了。 一条白绫轻柔地落在地上。 边徵转过头,看向窗外。 那与姜离如出一辙的眉眼,即使在黑暗中,也亮若星辰。 “姜……离……” 他轻轻念出那两个字,温柔地笑了笑:“这名字起的,怎么能唤离呢……”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清晰且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逐渐逼近这间屋子。 “哗啦”一声。 房门被推开,夜风涌入,吹乱了床上人的发丝。 一些侍从鱼贯而入,一个接着一个点燃屋内的烛火,片刻后,屋内亮若白昼。 边徵依旧保持着坐在床上的姿势,抬眸冷眼瞧着来人。 曹汀山身着雪貂金丝狐衫,踏步而入,径直走到床前,垂眸看着自己的掌中雀。 厚重宽大的身影,几乎将边徵整个人笼罩在内。停顿半晌,他弯下腰,拽住边徵的衣领,垂首在边徵的颈侧,长而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伸手去拢边徵的后腰,边徵纤细的腰身被他一臂就环住了。 “本将听说,这里溜进来一只猫。”曹汀山说着,脸颊紧紧贴着边徵的肌肤。滚烫的柔情间,夹杂着一丝似真似假的凌厉。 边徵任由他抱着自己,脸上面无表情,开口问:“什么猫?” 曹汀山眸子闪了闪寒光,道:“你不知道吗?” “如果有猫,许是饿了吧。”边徵从喉咙里轻哼一声,道:“可是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壶冷茶。” 曹汀山听罢,直起身来,转头给身后的侍从递了一个狠狠的眼神。 那侍从吓得差点跳起来,连忙弓着身子上来将那壶冷茶哆哆嗦嗦端了下去,换上一壶热茶。 曹汀山伸手拿过那壶茶,给边徵倒了一杯送到他嘴边。 边徵垂眸看了看,半晌,双手捧起那茶杯,放到嘴边轻轻喝了一口。 “所以是什么猫?”许是喝了热的,边徵的声音听在曹汀山耳朵里,少了几分冰冷。 曹汀山伸手挥退侍从,坐在床边,语气也软了几分:“一只黑猫而已,不用在意。” “放走了?”边徵又问。 曹汀山听出了其他的意思:“阿徵,你想养?” 边徵捧着茶,不说话,直到将茶杯中的茶喝到见底。 “算了。”边徵说。 曹汀山顿了顿,心里蓦地一跳,伸手再度搂过边徵的腰,按着边徵的头,抵着他的鼻尖:“你极少向本将说要什么……阿徵喜欢黑猫?” 边徵扭头躲开他的钳制,清冷的好似拒人于千里之外:“喜欢又如何?” 曹汀山眸子闪了闪,他猛地伸手,将边徵拽回床上,不顾一切地吻上他的唇。 “阿徵……本将明天就送你一只。不,送你很多只,让他们陪你。” 边徵闭上眼睛,不愿去看曹汀山近在咫尺的脸。 很快,他们重重栽倒在床,高大厚实的身影完完全全笼罩住这只早已疲于挣扎的金丝雀。 猛虎不知道,金丝雀已经不会鸣叫。 它不停地触碰金丝雀的羽毛,换来金丝雀从内至外的颤抖,它乐在其中,却并没有发现,当他细嗅金丝雀时,它的獠牙从不会收起。 第92章 第90章 天各一方 “所以说,卧花楼的鸨妈妈果然有问题。”赏伯南轻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冲着刚端来果盘的冉修笑了笑,却收到了小家伙的狠狠一瞪。 “不礼貌。”赏伯南懒得与他计较,拿起一颗草莓丢到嘴里:“方才我进卧花楼的时候,确实没见着鸨妈妈。” “她对外宣称说感染了风寒,一直在屋子里。”姜离道:“放心,人还活着好好的,那些人还等着她继续送银票呢。” 赏伯南“唔”了一声,道:“我会派人去查的,这些天你先不要行动,在这楼里盯着那老鸨。” “还有一件事。”姜离想了想,道:“你们天雍有没有什么世家公子,前些年失踪了?” “失踪?”赏伯南疑惑。 “我在那里见到了一个瞎……不对。”姜离顿了顿:“我见到了一个被关起来的人,他的举止动作看起来……应该是出自富贵人家。” “这倒是没有听说。”赏伯南摇头。 姜离盯着他看了看,突然道:“你真的不知道?” 赏伯南一愣,有些莫名其妙:“我骗你做什么?” 姜离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盯着赏伯南看了半晌,道:“算了,没什么。” 赏伯南了然一笑,叹了口气道:“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看我?” 姜离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一直怀疑我把你丢到这卧花楼有其他目的。”赏伯南撑着脑袋,接过身后侍卫递过来的针灸袋子:“毕竟你本应继续在巴蜀过你那与世隔绝的日子,却被我一朝扯回到这雍京城……嗯,让我猜猜,你怀疑……这事儿与边子濯有关?” 姜离的脸色一下子便黑了下去:“赏、伯、南。我说过,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人的名字。” “是是。”赏伯南耸肩,双指捏着针,冲姜离道:“我赶时间,手拿出来。” 姜离死死盯着他,一点伸手让他治理的打算都没有。 赏伯南皱了皱眉,只好继续道:“你应该最是清楚那家伙手下暗卫的实力,但你在巴蜀的时候,没有人来打扰过你吧?” “的确是那样,我很感激。”姜离的思路很清晰:“但这次呢?” “天雍的小皇帝刚登基,虽说有我与王爷帮衬,还不至于像大虞那般乱,但毕竟根基不稳,百姓有异议也是正常,可如果像鸨妈妈这种人也需要我和王爷来出手,未免有些太过谨慎,处理不当会落下个‘强权’的名声,这可不是我想要的。”赏伯南认真解释道:“想来想去,你这个无关人士最是好出面,而且最近马上要过年了,你还没有在雍京城过过年吧?” 姜离刚被赏伯南带来的时候是隆冬,那时他心脉破损严重,一到天雍便卧床不起,等到身体被赏伯南治愈大好,已然是盛夏,他便也在那时离开了雍京城。 “今年留下来过年吧。”赏伯南道:“天雍的文化与大虞有相似,也有不同,如果想完全感受天雍的文化,也只能在雍京城了。” 姜离低下头,眼睛微阖,似乎在认真想着什么。 赏伯南冲他勾了勾手,道:“伸过来呀。” 姜离听罢,抬头看了他一眼,半晌,伸过了手去。 - - 傍晚时分,赏伯南总算是给姜离治疗完,赶着太阳落山的档口回了自己的府邸。 说忙是真的,姜离提供的情报很有用,许多事情迫在眉睫,他必须尽快安排人手调查。 可不想,当他刚跨入家门,裴元便急匆匆走了过来,冲着赏伯南快速行了一礼,道:“公子,大虞的人……找过来了。” 赏伯南愣了愣:“谁?” 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一人气势凌凌的走上前来,正是当今大虞坊间传言咸宁帝最得力的利刃,暗卫首领,元昭。 多年不见,元昭似乎老成了许多,就连目光也比当年看着犀利,眸子一对上赏伯南的,便蓦然闪过一阵寒光,伸手便要去捉赏伯南的领子。 还是裴元反应快,一个箭步拦在赏伯南跟前,厉声喝道:“放肆!这里岂容你撒野!” “我放肆?”元昭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可经过时间的磨练,他脸上的青涩已然被抹去,剩下的只有无情:“好啊,既然这样,那我便与他好好算账。” “——你胡说什么?” “裴元。”赏伯南拍了拍裴元的肩膀组织他继续说下去,转而抬头看向元昭:“好久不见啊,元昭。” 元昭冷冰冰地看着他,道:“少来这套,赏伯南——如果说我这一路的围追堵截,也是你对我的欢迎的话。” “不是没拦住么?”赏伯南道,他才不管元昭,径直走进屋子里,将身上的狐裘脱掉,裴元见状,连忙上前将赏伯南的衣服接过,乖乖挂在一旁。 “你是一个人来的么?要不要吃点东西?裴元,你去弄……” “不用废话了。”元昭懒得与他口舌,直接说:“二少爷在哪?” 赏伯南笑了一声。 元昭眸子一眯,上前几步:“赏伯南,回答我。” 赏伯南神色蓦然低了下去,寒声道:“元昭,你跟边子濯呆的久了,怎么也染上了跟他一样自大的毛病。” 话音刚落,赏伯南抬手打了个响指,随即,不知从哪突然冒出数个侍卫,一个个冲元昭扑了上去,元昭吓了一跳,连忙应战,可他就一个人,哪能应付的过来,不多时,便被人压着跪在赏伯南面前,抬头冲着赏伯南咬牙切齿:“赏伯南!放开我!” 赏伯南垂眸看向他,道:“元昭,我知道你们暗卫很是厉害,但这里是天雍,不是大虞,更不是他边子濯的地盘。” 元昭道:“你各种阻挠我们调查就算了,皇上日日给你写信问二少爷的事,你为何不回!” “我为何要回?”赏伯南道:“况且我一开始就写信给边子濯说过,姜离,我罩了,他一辈子别想找到他。裴元,把他绑了,找人送回去。” 元昭听罢,立刻挣扎地更厉害了,大骂道:“赏伯南!你不仁不义!这些年你想促成两国通商,皇上对你的支持难道不够?你们天雍卖去大虞的米和木材,哪一个不是皇上首肯的!” 赏伯南皱了皱眉,蹲下身与元昭平视,道:“这些话,不是边子濯叫你说给我听的罢?” 元昭咬牙瞪着他,瞳孔里冒出的火几乎要将赏伯南的身体洞穿。 “小元昭,跟着边子濯那么久,怎么就光学了他那最没用的脾气?”赏伯南叹了口气,叫人将元昭放开了:“通商是对两国都有益的,我跟边子濯心照不宣且有君子协定,国事家事,从没混作一谈。” 元昭抿了抿唇,咬牙道:“那二少爷和皇上的事,也轮不到你插手。” “姜离是我朋友,也是我的病人。”赏伯南横眉:“我废了那么大劲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未必又把他扔给边子濯嚯嚯?他想的美。” “皇上只是想知道二少爷的情况!”元昭道。 “然后呢?”赏伯南站起身:“我不信边子濯能忍住就在一旁看着不去打扰他。最后无非是想方设法把人带回去,再重复几年前的事而已。” “皇上不会那样了!!!” 元昭听罢,猛的大喝一声。这些年积攒着的情绪像是一下子找到了突破口,汹涌的冒了出来。 他与边子濯一样,从来没跟姜离分开过这么久的时间,他本来一直觉得,姜离一定会与边子濯好好的,他们会再度回到像在北都那样,几个人一直在一起,幸福地过一辈子。 可这个幻想被打破了,姜离的决然和边子濯的崩溃让元昭再也看不到希望。他不像边子濯那样,可以做到将国事和家事分得清,每每在皇极殿内看到边子濯刚批完有关于天雍的奏折,元昭的心都会痛上一痛。 他知道,边子濯在愧疚,在自责。 张哲曾对他说,边子濯的心病,根本治不好,因为对姜离的思念已经深入他的骨髓,而元昭也不止一次在深夜中看到边子濯独自去到姜离曾经住过的府邸,站在两人曾经睡过的床边,一站就是一晚上。 元昭知道,边子濯其实在害怕。 害怕再次见到姜离,害怕再次伤害姜离。 但是思念无解——边子濯思念至深,挑灯写给赏伯南的一封封私信,自始至终都换不回来任何一封回信。 这么多年,他与边子濯甚至只能知道姜离还在天雍好好地活着之外,任何事情,赏伯南都没有告诉他们! 一想到这里,这个常年冷冰冰的暗卫首领终于落下泪来:“皇上当年是大错特错,他这些年也没有一刻不在追悔莫及,可他爱二少爷,他只是想默默知道二少爷过得好不好,在做什么而已,你为什么不告诉他!还说什么重复之前的事……你根本不知道皇上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你压根就没有看他写给你的信罢!” 元昭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完这通话语,一说完,他脑袋便又垂了下去,兀自哽咽起来。 第93章 本来还压着人的裴元一看自家公子给人整哭了,一下子手足无措,求助般的看向赏伯南。 赏伯南沉默了半晌,冲裴元道:“叫其他人先出去,扶他去坐着罢。” 裴元连忙点头,将一屋子侍卫唤出去,然后拉着元昭落了座,还给他准备了一碗热茶。 元昭坐在凳子上,呆愣地盯着那碗茶,两行眼泪一刻不停地流着,看起来委屈极了。 赏伯南也走了过来,坐在元昭面前。他看了看低着头的元昭,悠悠叹了口气,从怀里扯出一块方巾递给他道:“外貌成熟了许多,性格怎么还是那么呆。之前我就觉得了,他俩的事,对你就那么重要?他还没来我这哭诉,你倒先哭上了。” 元昭本就哭的双眼通红,听罢更是一个眼刀杀过去,恨不得把赏伯南掐死。 赏伯南不理他,伸手也给自己倒了杯茶。 “谁说我没看那家伙给我写的信?”赏伯南道:“今天留下来睡一晚吧,我会写封信给你。有些事情,想必边子濯是愿意知道的。” 第91章 梦魇缠身 屋外北风呼啸,边子濯蓦然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端坐在定北侯府的正厅里,四周的装潢皆是记忆中的模样。 边拓正坐在他的对面,垂眸看着手上被擦的锃亮的长枪,一点点抚摸着,脸上表情变化万千,似乎有许多话要说。 父子俩心照不宣的沉默将四周的寒冷无限放大,似乎屋内燃再多炭火,都驱散不掉。 “濯儿。”好久好久,边拓终于开了口。那声音像是从他喉咙里生生挤出来一般:“他现在是你弟弟,你要对他好。” 啊。 原来当时,父亲是用这样的表情说的。 可他一直以来,从没有关注到这一点。 那么,当父亲说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是如何想的呢?当父亲亲手将姜离放到父子俩面前的砧板上时,他又是如何想的呢? 边子濯突然很想知道这一点,但他却没有这个机会,只能听见自己稚嫩又天真的回答。 “好的父亲。我记下了。” “子濯哥哥!” 突然的一声呼唤,边子濯再度睁开眼,他骑在马上,正与姜离打马路过北凉城的城隍庙。 “快过年了,庙里好热闹。”他看见了姜离眼中想要隐藏,却依旧溢出的期待:“我们……你想不想去看看?” “不去。” 他又听见自己说话了,声音不咸不淡。 马儿嘶吼一声,被他策动,朝远处奔去,他在马背上回头,看到姜离骑在马上的身影——小小的少年依旧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身后的庙宇,背影被飘扬的雪花晃的稀碎。 他一瞬间很想去看看姜离的表情。可姜离背对着他,侧着头,边子濯看不见。 也是那几日深夜,他偷偷跟在姜离的身后,再度来到了这里。 庙里烛火稀疏,僧侣早已歇下。偌大的姻缘佛前,姜离的身影被微弱的烛火拉的老长,单薄的好似一吹就散了。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君相思意。” 边子濯蹲坐在房梁之上,静静看着下面对着佛像虔诚叩首的姜离,嘴角浮现出一层笑意。 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时间太久远了,边子濯不记得,只觉得手心疼的要死,低头一看才发现,四个指甲已经生生将掌心的皮肉割开,汩汩鲜血从掌心流出,滴落在姜离光洁的胸膛上。 姜离不声不响地躺在床上,凌乱的发丝遮住他的眉眼,整个人毫无声息地躺着,背部在被揉的凌乱的被褥上摩擦,随着自己的动作上下挪动,凶狠又恶劣。 床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边子濯垂眸,只见深埋之处,猩红的血液裹挟着白,正不断地被涌出、拍打,随即再次没入。 边子濯目眦欲裂,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为什么不说话?”他听见有人开了口,一只手从眼前伸出,抚开姜离的发丝,露出他空洞的眼眸。 他压着姜离的头,报复性地将他的眉眼与画像上鸿景帝的眉眼抵在一起。 不——! 边子濯几乎痛叫出声。 不要说出那句话—— “瞧,你与他长得多像。” 不!阿离!不要听!边子濯不顾一切地奔向姜离,伸手的刹那,一切都化为泡影,他手上一个抓空,足下一个趔趄,跌到了雪地里,胸口湿了一大片,是他自己的血。 “边子濯,我不爱你了。” 耳边,北风萧萧,边子濯呼吸一窒,他像是个老朽的木头般缓缓抬头,正对上姜离决然的眼。 “阿……” 姜离垂眸看着他,随即粲然一笑,转身隐入马车之中。 “阿离!你别走!阿离——!!!” 边子濯霎时间觉得心都要碎了,他撕心裂肺地呼喊,但马车却越行越远,直到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直到大雪之中,只剩下他一人。 “边子濯。”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 边子濯蓦然回首,看到姜离正站在自己身后。 边子濯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嘴唇颤抖,慢慢站起身来,轻声唤:“阿离?你回来了?” 可姜离却没有回答,他看着边子濯的眼,咧嘴轻笑:“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后悔吗?” “阿离!!!”眼泪登时如决堤般涌出,边子濯不顾一切地奔向他,伸手将姜离抱入怀里。 他抱得那么紧,恨不得将姜离就这般融入自己的骨血里。 “阿离,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求求你……” “我就是个混蛋,我欺负你、折磨你,我该死……” “阿离,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怀里的人僵硬地像是一块石头,不论他说什么,都不会有任何动作。 “阿离……你理理我。”边子濯的眼泪一滴滴砸在地上,他不死心,想要去牵姜离的手,可姜离的手攥得紧紧的,由不得他牵,更由不得他插一根手指进去。 “你说句话好不好,阿离,你说句话……求你了……” “打我骂我都好,不要不理我,阿离。”边子濯将脑袋埋在姜离的颈窝,他浑身颤抖,却仍旧不肯放开姜离,直到被后者缓缓推开。 “……阿离?” “边子濯。”姜离的声音轻轻的,只见他身上的衣服一瞬间化成雪花掉落,露出他胸口那处狰狞的刀疤:“我问你,这处伤能好吗?” 边子濯浑身一震,往后微微退了一步。 姜离冷笑一声,声音是边子濯从未听过的疏离:“边子濯,既然不爱我,就放我走。” “不不,阿离,我爱你,我爱的是你,是我猪油糊了眼,辩不清真实,认错了人……”边子濯慌乱如斯,他嘴里胡乱解释,手忙脚乱地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证明一般,突然,他垂眸看到自己正在流血的胸口,脑子里恍然掠过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他停顿半晌,随即双眼一凛,“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伸手就顺着自己胸口的伤口探了进去。 “……阿离,我说过,倘若我不爱你,便剖开这颗心给你看。”边子濯红了眼,不顾一切地将自己的心脏捧到姜离的面前,声音泣血:“只要你想,我可以给你证明,我……” “我已经受够了你的惺惺作态,边子濯。”姜离突然说,他眼神轻蔑地看了一眼那颗跳动的心脏:“感动自己好玩吗?” “啪嗒”一声,鲜红的心脏掉落在地,血液溅了起来,染红了姜离洁白的衣角。 姜离甚至看都不曾看上一眼,转身翩然离去。 “阿离?阿离——!!!” - - “嗬!呜呜……阿离……” “张太医!快点!皇上醒了!” “让开让开,我来施针!端盆热水来!” 耳边嘈杂不已,边子濯只觉得呼吸困难,双眼发黑,直到张哲在他眉间连续扎了好几针,眼前才能勉强视物。 “皇上?您好些没有?”大太监孟纪连忙奔来床头,一把鼻涕一把泪道:“皇上啊!您心系公务也要有个度,连着几日夜夜批奏折到凌晨,这身体可怎么吃得消!” “朕没事……”边子濯猛地咳嗽了几声,撑着身子便要从床上坐起来。 “皇上,您快再躺会儿,别急着起来……张太医,您快劝劝皇上呀。” 张哲在一旁叹了口气,缓缓收回针,因为嫌孟纪哭,丢了个方子给他,教他赶紧去熬了给皇上送过来。 “张哲。”等到孟纪拿着方子跑出去,边子濯唤了一声。 张哲看了边子濯一眼,道:“你自己选的大太监,婆妈的像个老妈子,也亏你受得了。” “他心细,也足够忠心。”边子濯还是坐了起来,靠在床上,声音有气无力。 “是,亏他心细,再晚一点发现,我就要去找阎王爷要人了。”张哲声音带着愠怒。 第94章 边子濯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张哲看了看他,叹了口气,问道:“刚刚,梦到什么了?” 边子濯抿了抿唇,半晌后,他轻声道:“……你明明知道。” 是了,他们都知道,边子濯的梦魇,自始至终都是那个人,以至于他宁愿用公务不断地麻痹自己,也不愿意沉入梦乡。 正说到这里,门口再次传来孟纪的声音:“皇上,太傅求见。” 边子濯和张哲对视一眼,道:“请管老进来。” 话音刚落,管叔伯便推门而入,张哲连忙对着管叔伯行了一个礼,默默退到了一侧。 “管老不必多礼,请坐。” 一听到边子濯虚弱的声音,管叔伯胡子翘了翘,也不客气,找了凳子便坐下。 “张太医,这是陛下这个月第几次了?” 管叔伯叱咤官场多年,只一个眼神便叫张哲浑身一抖,压根不敢掺半句虚假地说道:“这……回太傅,第三次了。” 管叔伯听罢,横眉道:“好一个第三次!你身为太医院之首,连皇上的身子都照顾不好,我看你这太医的位置也别坐了!” 张哲登时脸色刷白,直愣愣站在原地,不敢吭声。 “好了管老,这不关张哲的事。”边子濯咳嗽了一声,连忙为张哲开脱道:“是朕不爱惜身子。” “皇上这时候知道自己不爱惜身子了。”管叔伯年逾古稀,德高望重,又是新帝的肱骨之臣,教训起来更是言辞犀利:“皇极殿夜夜灯火通明,百官上疏都不管用,偏要老臣这半身入土的耄耋老翁来监督皇上是么?” 边子濯被怼的哑口无言,只能笑笑说:“管老息怒,皆因国事繁忙。” “皇上,治大国如烹小鲜,一些琐碎的事何须您来操心?还是说皇上不相信老臣举荐的朝野之官?” 边子濯这下是真没话说了,只好垂眸道:“管老说的是,朕受教了。” 管叔伯一通脾气发完,见边子濯这模样,心里更是堵的慌。 关于姜离的事,虽然边子濯从来没有与他说过,但管叔伯也能从闲言碎语里猜出个七七八八,身为文官之首,他本应对此口诛笔伐,但大虞的边氏皇权只剩这一根独苗了,他再怎么也不能断了边氏最后的名声。是以管叔伯只能自戳双眼视而不见,并且以太傅身份下令太学严防死守,一边收缴流言野史,一边出诗出文章为边子濯正名,好歹也将朝野里乱七八糟的猜忌声渐渐压下去不少。 可姜离是边子濯的软肋,这是帝王最忌讳的东西,此事若不解决,未来必生事端。 况且边子濯对姜离的执念愈发深陷,连一个妃子也不纳,这样下去,可万万不行。 “皇上,老臣还有一事想问。”管叔伯道。 边子濯道:“管老请讲。” “皇上可是与天雍的伯南公子有些私交?” 边子濯想了想,硬邦邦道:“有一点。” 管叔伯又道:“听说皇上近些日子派了不少暗卫去天雍,可是因为那赏伯南?” 张哲在一旁听罢,实在是忍不住,说道:“太、太傅大人,暗卫是隶属于皇上直管的,您这般问,不太妥……” “老臣与皇上说话,何时轮到你这太医插嘴?”管叔伯猛的打断张哲,苍老的眼眸狠狠瞪向他,吓得张哲浑身一抖,低下头不敢说话。 “张哲,你先下去。”边子濯轻声道。 “皇上……” “下去吧。” 张哲没办法,只好看了一眼边子濯,提着药箱出了门。 整个屋子里,就剩下剑拔弩张的管叔伯和边子濯。 边子濯靠在床沿,看了看管叔伯,寒声道:“管老,何必对着张哲发那么大脾气。” 管叔伯盯着边子濯看了好一会儿,蓦然起身,冲着边子濯便跪了下去,言辞恳切道:“皇上,老臣只想知道,皇上派人去天雍是为了什么。” 边子濯垂眸看着他,半晌,开口道:“你猜的没错,管老。当年是赏伯南带走的姜离,朕叫暗卫去,也是去寻姜离。” 第92章 亦敌亦友 听到预想中的回答,管叔抬头看向边子濯,扼腕道:“皇上!帝王之道,最忌讳的便是偏爱,这是软肋,亦是极大的风险!” 边子濯沉声道:“管老,如果你想用这件事情劝朕纳妃,相信朕已经给过你很清楚的答复了。” “皇上,那姜离已经离开三年了,您未必就这样一直消瘦下去?您的龙体可是关系国家危及啊!” 边子濯脸色微沉,侧过头道:“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再说了,有张哲一直守在宫里,管老大可放心。” 管叔伯恨铁不成钢,朗声道:“皇上还在与老臣嚼舌根,根本的原因是在这里么?” 边子濯抬眼看向他,声音带了寒意:“管老,够了。” 管叔伯嘴上不停:“皇上,您是一国之君。偏偏要耽于这种红颜祸水吗!” “管叔伯!!”边子濯终于忍无可忍,他怒喝一声,伸手一拳将床框砸了个粉碎。 “咳!咳咳咳……!” 刚从梦魇中醒来,边子濯本就身子虚弱,此番一动怒,喉头一甜,便开始猛烈咳嗽起来。 候在外头的张哲和孟纪听见声音,连忙推门冲进来,张哲见状,一个箭步跑到床边,扶着边子濯厉声唤:“孟公公,快把药端来!” “是、是。”孟纪连忙将药端了喂给边子濯,回首见着管叔伯还搁后面黑脸跪着,只好又躬身去管叔伯身侧,连声劝道:“哎哟太傅大人,你也快别跪着了,皇上现在身子虚,压根受不得刺激,有什么话,您等皇上身体大好了再说吧。” 管叔伯抬眸看了看正在喝药的边子濯,只见边子濯双眼下侧泛青,整个人更是蔫在张哲怀里。管叔伯不由得长叹一声,本就遍布沟壑的脸庞看起来又苍老了许多。 边子濯的咳嗽声依旧不断,张哲没办法,只好将人放平在床上,又开始一点点施针。 孟纪见状又劝:“太傅大人,您要不还是先出去罢?太傅大人?” 半晌,管叔伯终于挪动了一下自己僵硬的双腿,悠悠站起身子,由孟纪带着出了屋子。 屋外的天,从白昼再到深夜,张哲揉着自己的肩膀走出皇极殿的时候,抬眼便看到了门口树下那个熟悉的身影。 张哲吓了一跳,连忙小跑过去,行礼道:“太傅大人?这么冷的天,您、您一直在这?” 管叔伯负手而立,他仰头望着黑漆漆的夜空,沉声道:“皇上可好?” 张哲道:“好些了。微臣施了药,皇上今晚定能安眠。” 管叔伯沉默了半晌,道:“张哲,皇上的病,可有药能根治?” 张哲想了想,道:“……回太傅,您也知道,皇上得的是心病,这病……恕臣多嘴,解铃还须系铃人。” “你可真是与皇上一个德行。”管叔伯冷笑一声:“那姜家的孽种到底给你们下了什么蛊,偏就让你们对他这般念念不忘。” 张哲本就胆小,加之又有点害怕管叔伯,只好犹豫着说:“皇上与姜离本就有些过往……” “这分明是孽缘!他以为自己还是北都世子么?他现在可是皇上!大虞的皇上!”管叔伯气地吹胡子瞪眼。 张哲哪敢再说,只能默默站在一旁,等管叔伯这通脾气发完。 “现下好了,再这样下去,皇上的身子迟早要被拖垮,可老臣当着皇上的面,说这不行,说那也不行。那张哲你说,现在到底要怎么办!” 张哲缩了缩脖子:“这……微臣……” “你不是跟了皇上很久么?说!”管叔伯厉声质问。 张哲咽了咽口水,道:“太傅大人,微臣觉得,或许还是应该让……” “让边子濯过来一趟吧?”赏伯南道。 雍京城内,赏伯南将一封手写的信放到元昭跟前,晃了晃道:“天雍的通关文书也放在这里面了,你们可以直接进天雍的地界……嗯?怎么又呆住了,他不想过来?不应该啊。” 元昭看了看那信笺,又警惕地盯向赏伯南:“你……你不是一直在阻挠我们么?” “我只阻挠了你们找姜离这一件事吧?”赏伯南冷哼了一声。 元昭不准备回答,伸手便要去拿那封信,不想却被赏伯南躲开,道:“等会儿,我还没问完呢。我知道你们这些年一直在调查曹汀山,是不是因为,边子濯猜测鸿景帝在曹汀山手上,害怕曹汀山挟持鸿景帝起兵造反?” 元昭听罢不置可否,伸手又要去抢,却被赏伯南使了个坏,将那封信再度放回怀里,咧嘴嘲笑道:“也对,毕竟边子濯那家伙才坐了龙椅三年,威望哪里有当年的鸿景帝大,万一曹汀山真打着鸿景帝的名义起兵,他现在那皇位坐不坐的稳还不一定呢。” 见拿不到信,元昭眼睛一眯便要伸手出招,可下一刻,身边突然一下子多了好几个侍卫将他团团围住,带头的裴元更是眼神带着警告,死死盯着他,给元昭气的直咬牙:“赏伯南,信给我!” 第95章 “好啊,最后一个问题。问完就给你。”赏伯南双手抱胸,道:“你手下的其他暗卫呢?” 元昭一愣:“什么?” “你不是一个人来天雍的吧。”赏伯南说这话的语气非常笃定。 元昭脸色一沉,立刻否认道:“我是一个人来的。” “撒谎。”赏伯南说话算话,将那封信重新放到元昭的眼前:“不过撒谎也算是一种回答……既然你们一直盯着曹汀山,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曹汀山,现在正在天雍境内?” 该死的。元昭心想,真不愧是天雍国最负盛名的伯南公子。 数月前,元昭刚准备来天雍的时候,边子濯曾专门嘱咐过他,说赏伯南这个人甚是精明,这从他与自己在寻找姜离这一事上打的有来有回就能看得出。 赏伯南毕竟是天雍的谋士,就算与边子濯再有私交,可二者立场不同,在许多事情上,这人的做法便会亦敌亦友——比如说,曹汀山。 曹汀山。大虞拥兵自重的将军,亦是大虞皇权的觊觎者。这种人对赏伯南来说,某种角度上,结为同盟或许比卖给边子濯一个面子更有利。 “那小子做的出来这种事。”临走前,边子濯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对元昭说:“大虞内部好不容易才平定下来,国库空虚,兵马疲弊,所以朕现在与曹汀山是属于我吃不下他,他也打不过我的对峙状态,就算赏伯南不完全支持曹汀山,只要他暗地里给曹汀山些好处……都可以作为他向朕要价的筹码,若是玩的好,他甚至可以在我和曹汀山之中,两头通吃。” “所以如果他问你什么事,一定要谨慎再谨慎。”边子濯道。 元昭:“……” 赏伯南眨了眨眼,用信封拍了拍元昭的脸,道:“嗯?怎么又不说话了?” 元昭一把抢过信来,狠狠瞪了赏伯南一眼,转身便要走。 “忘了跟你说,文书的通关期限是十日内。”赏伯南突然道。 元昭听罢,猛的转过头来,牙齿咬咯咯直响。 “十日内,我会在府上恭候他大驾。”赏伯南冲他爽朗一笑:“小元昭,路上小心。” - - “这些日子里,鸨妈妈好像连自己屋子的房门都没有怎么出来过呢?”冉修坐在凳子上,一边晃着两只腿,一边看向窗外,道:“师父,你说我们还要在这里呆多久啊?” 一旁的姜离走了上来,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小修不喜欢这儿?之前在巴蜀的时候是谁天天嚷着要来雍京城?” “这里是比巴蜀好玩,可大家都不在。”冉修撅了噘嘴,兴致低了下去:“师父,我想大家了。” 姜离看了看他,伸手将冉修抱在了怀里,冉修也顺势伏在了姜离的肩膀上,任由他一点点给自己顺着背。 冉修是姜离在巴蜀捡到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姜离打马路过集市,看到他正在被一个壮汉欺负,情急之下,便出手帮了他。不想冉修这孩子聪明,愣是一路找到姜离的客栈,求自己收留他。 那会儿,姜离刚走到巴蜀,不知往何处去,也不知应在哪里停留,整日活的浑浑噩噩。可鬼使神差地,他却将冉修收留了下来,还在巴蜀购置了一间小屋子。 紧接着,他又从马车轱辘下救下了小七,在雨夜里碰到了寻死的寡妇霞姨和她的女儿囡囡,还捡到了刚断奶不久的阿计…… 他们像是东拼西凑聚在一起的人,相互依偎着彼此。 后来,巴蜀的小院子越来越大,霞姨知道姜离喜欢吃桂花糕后,又在小院子门口打了个小铺,带着孩子们开始做起桂花糕的生意,每日清晨,伴着朝阳,炒桂花的香味便会铺满整个院子,温馨又惬意。 一想到这儿,姜离的笑容愈发温柔,他说:“小修这是想吃霞姨做的桂花糕了?” 冉修不承认:“胡说,明明是师父想吃。” “哈哈哈。”姜离笑了起来,他突然想到赏伯南那日对自己说的话,道:“对了小修,我听说每年过年雍京城有许多活动,舞狮、鲤鱼灯、还有花会和灯会,你想不想看?” “想!”冉修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可刚一说完,他眸子眨了眨,低下头去:“不……还是不看了。” 姜离道:“怎么了?”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看,那就不看。”冉修道。 姜离歪了歪脑袋:“嗯,说的也是呢。不如,我们把铺子搬到雍京城来吧,然后把大家都接过来,好不好?” “好……嗯?!”冉修猛的坐起身,眼睛放光:“师、师父,你说的是真的吗?” 姜离认真点了点头,道:“当然是真的,除了你们几个,霞姨应该也没有来过雍京城罢?” “耶!”冉修高兴坏了,伸手抱着姜离的脸就亲了一口:“太好了,小七他们也可以进京城玩啦!” 师徒俩正说着话,突然门口被敲响,一个小侍女走了进来,怯生生看了姜离一眼,冲他行礼道:“挽离公子,鸨妈妈唤你过去。” 姜离看了那侍女一眼,将冉修从怀里放下,笑道:“这么晚了,不知鸨妈妈找我何事?” 小侍女眼神有些闪躲,但因姜离平日里对卧花楼内的人都很好,她实在是有些于心不忍,还是开了口:“挽、挽离公子,你快想想法子,我刚刚偷听鸨妈妈不知道在跟谁说话……说要将你……卖给一个阔绰的官儿爷。” 第93章 阴差阳错 “什么?!”冉修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攥着那侍女的胳膊道:“鸨妈妈在想什么啊,我家公子可是卖艺不卖身的!” 小侍女连连摇头:“是、是的呀,楼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可鸨妈妈好像执意要卖,而且、而且……” 姜离走了过去,一手搭在小侍女的肩膀上,安慰她道:“没事,你慢慢说。” 小侍女抬眼看了看姜离,抽了抽鼻子,道:“而且我刚刚偷听到他们说,那个要买挽离公子的官儿爷出价很高,楼里的姐姐们说了,这种出价高的肯定有问题,之前那些高价卖出去的姐姐们,自从出去了,就再也没遇到过,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呜呜……” 小侍女是真的担心姜离,说着说着,便径自哭了起来。 姜离见状,从怀里掏出帕子来,一点点给她擦眼泪:“没事,别担心,这不是还没落定论么?” “是呀是呀,你先别哭。”冉修毕竟还小,见着女孩子一哭,自己也慌了,连声宽慰道:“许是你听错了,我师父刚被送来这里时,可是尧王爷专门打了招呼。鸨妈妈可不敢擅作主张。” “谁说我不敢擅作主张?”一声尖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几人顺着声音抬头去看,只见鸨妈妈身着一身略显臃肿的罗裙,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她看了看姜离,又垂眸看了看正流着泪的小侍女,随即二话不说,一个巴掌便甩在了她的脸上。 “呀——!”小侍女惊呼一声,捂着脸跪倒在地。 “没规矩的东西,喊你叫个人都叫不过来,磨磨蹭蹭地在这里通风报信?”鸨妈妈厉声道。 姜离猛地站起身将那小侍女护在身后,垂眸看着鸨妈妈,寒声道:“鸨妈妈,你这是做什么?” 姜离是男人,比鸨妈妈高了不少,但鸨妈妈却一点儿也不怕他,伸手指着姜离的胸膛,骂道:“怎么了挽离?你翅膀硬了?我教训人,你还要帮着出头么?” 姜离抿唇不语,挡在小侍女跟前的身子却一动不动。鸨妈妈想继续去抓小侍女的领子,奈何姜离一直拦在门口,鸨妈妈试了几次都没能抓住,逐渐开始恼羞成怒:“挽离!你别以为我不敢动你。要我说,如果你真有王爷罩着,早在那日我拍卖你的时候就应该要替你出头!可为什么王爷一点动作都没有?说明你对王爷已经不重要了,懂么?” 姜离依旧不说话,他双手抱胸,下巴微扬,全然一副看虫豸般的表情。 鸨妈妈果然被他这幅表情再度激怒:“挽离!别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我手里!我让你做什么,你便必须要做什么!” 此时正值凌晨,再过些时候便要天亮,许多人已经起来梳妆,鸨妈妈这一声厉喝,登时惊的不少人从房内探头围观。 姜离才不管那么多,他兀自站立不动,仔仔细细地观察着鸨妈妈。 这女人……今天似乎状态不对。 作为卧花楼的老鸨,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平日里她总是打扮地花枝招展,今日却只穿了一件臃肿的襦裙,脸上的妆容也一点不精致,脸侧似乎还有些伤痕。 姜离不由得想起那日在宅院里,鸨妈妈数次恳求那个“老爷”的场景。 看来这女人被那个“老爷”教训得不轻呵……是因为银票没筹够么?所以才这么急切地想要卖掉自己? “挽离!”见姜离仍旧无动于衷,四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鸨妈妈脸上也开始挂不住,声音更加高了些:“没听明白么?还敢妨碍我?” 第96章 “鸨妈妈不是来找我的么?与这侍女没有关系吧?”姜离调整了一下表情,冲鸨妈妈一笑,道:“还不知道鸨妈妈找我何事?” “自然是大好事。”鸨妈妈冷哼一声,双手抱胸道:“算你小子走运,有官儿爷看上你了,还不快跟我走?” “你——!”冉修正要说什么,却被姜离拦住。 ……在这里与鸨妈妈产生冲突没有任何意义,上次的调查戛然而止,既然赏伯南的目的是查清楚这卧花楼背后的人,那倒不如将计就计,趁鸨妈妈这次送银票的时候,继续将他们一网打尽。 姜离垂眸冲冉修打了个手势,随即抬头道:“那就请鸨妈妈带路吧。” 鸨妈妈听罢,脸上登时喜笑颜开,领着姜离便往卧花楼内的最高层走。 “这次来的官儿爷出手阔绰的很,而且啊,还是点名要的你。”鸨妈妈边走边说道:“挽离,记着给我表现的好点儿,好好伺候着,若是让这官儿爷心甘情愿地买了你,你下半辈子可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可别怪鸨妈妈我没提醒你,这种机会,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姜离跟在鸨妈妈身后慢吞吞走着,对鸨妈妈的话左耳进右耳出,脑子里正思索着一会儿要怎么给那家伙一手刀,才能控制好力道,教人好在明日天亮之前醒过来。 “走快点啊!”鸨妈妈催了一句,伸手推开顶层最里面一间屋子的房门,脸上的戾气悉数化作谄媚,只见她冲门内不知是谁呵呵笑了两声,殷勤道:“让官儿爷久等了,咱们楼里最贵最有名的花魁,这不就给您找来了?” 说罢转头瞪了姜离一眼,姜离垂了垂眸子,几步走上前来,站在门口,朝里面敷衍地行了个礼。 只见屋内,一个穿着狐裘的白袍公子正醉倒在桌上,手边已经七零八落散着好些喝完了的酒盅,听见门口的声音,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连头也没抬,只晃了晃手,道:“好……好!嗝……还不快快带进来!” 这声音异常熟悉,姜离听罢皱了皱眉,脑子里一霎晃过好些个画面。 可未能等他细想,身后的鸨妈妈便对着他的后背猛地推了一把:“好好好,这就让挽离好生伺候您!” 姜离额间青筋直暴,忍着怒火回眸看了一眼鸨妈妈。 鸨妈妈便也回瞪回去,随即从怀里掏出姜离的卖身契铺在那狐裘男子的旁边,又道:“官儿爷,你快瞧瞧挽离这模样。他可是我们雍京城里的头牌儿花魁,这往日里啊,想见上他一面的人都要排到长安街另外一头儿,要是这种美人能入了您的怀,那您可就成了整个雍京城都羡慕的对象了。” “羡慕……对象?”那狐裘男子单手撑着脑袋支棱起来,整个人披头散发,晃晃悠悠地看着那张卖身契发愣:“整个,雍京城?” 鸨妈妈见他上了钩,连忙继续劝道:“是呀是呀,我这宝贝挽离,有些公子为了见他一面都能豪掷三百金呢,今儿个我见官儿爷豪爽,这三万金的卖身契,算是便宜你了!” “三、三万金……唔……”男子撑着脑袋,晕乎乎地重复。 “是呀,这点小钱对官儿爷您来说,也就是动动手指的事儿,对吧?而且您想,您这钱一花出去,这雍京城里,谁不佩服您呀!” “唔……对……没错!小爷我有的是钱!”似乎是被说的上了头,男子道:“那些人看不起我……那又如何!小爷在这雍京城,照样能混的风生水起!” “啪”的一声。 掌印便这么盖上去了。 姜离:“……” 多少?! 三万金,他确实没想到,自己还能这么值钱呢。 姜离一瞬间有点好奇这人长得什么模样,能被这么忽悠,不会是个蠢蛋吧? “哎哟!哎哟!谢谢官儿爷,财神爷!救命星!”鸨妈妈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脸颊边的细粉都被她的笑抖落了不少。只见她“蹭”地站起身,拽着姜离的胳膊,一下子将人按着坐在了男子的身侧。 “挽离啊挽离,还不赶紧伺候着!” 说罢,鸨妈妈便拿着那卖身契扭着腰走了,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将门从外面反锁,像是生怕屋内的人反悔一般。 这下好了,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姜离和那男子两个人。 姜离垂眸看了看那个醉倒在桌子上的家伙,眼睛眯了眯,随即朝着他的小腿肚子猛地踢了一脚:“喂。” “唔……”那人一下子惊醒,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四周看了看,发现身侧有人,嘿嘿笑了两声,伸手便要去捧姜离的脸:“美人儿……” 但他的手被姜离在半空中便擒住了,只见姜离动作极快,几下便抽出腰带将那人的双手绑在一起,随即掌风一吹,掀开了那人遮住脸颊的乱发。 霎时间,四目相对。 姜离的眼睛猛地睁大,而后眉头下压,眉尾一挑,发出了重重的一声嘲笑。 男子醉醺醺的眼睛则被姜离的掌风吹的闭了闭,再度睁开后,双眼从一开始的朦胧变得清晰,随即逐渐转为惊恐—— “你、你你你……指……指挥——” 姜离嘴角一勾,露出了个诡异的笑来:“宛平延,好久不见啊?” “不……我……”宛平延这下子酒全醒了,他想也不想便准备跑,结果才发现双手都被姜离死死攥在手里。 “跑什么?刚花了三万金把我买下来,这数目可不小,我还没谢谢你呢。”姜离嘲道。 宛平延脑袋摇的像拨浪鼓,转头看向房门:“不行、不行,买错了,我要退——” 一张卖身契被人为抵在了宛平延的面前,姜离轻哼了一声,道:“啊~退不了了,一式两份,你手印在这儿呢。” 宛平延:“……” “……” “呜……” 第94章 所爱隔山海 “所以说,你是因为被你爹宛舂辅赶出家门,才一个人跑到天雍?”屋内的窗子边,姜离已褪下一身襦裙,换上一身夜行衣,正从窗户的缝隙往外看去。说到这,他冷笑了一声,道:“宛大人为什么赶你出来?因为嫌你太丢他的老脸了?” “才不是!”宛平延立刻否认,支支吾吾道:“我、我爹那是……他老是觉得我不学无术,根本就不是这样!瞿都的人都觉得我是纨绔,那我便自己出来闯荡一番给他们看看!” “闯荡?你所谓的闯荡,便是拿着三万金跑到这卧花楼消遣?” 宛平延现在后悔地恨不得一个脑袋钻到地里去,他双手被反绑,坐在床上嗫嚅道:“小爷……我,我这是因为喝醉了。” “一顿酒豪掷三万金。”姜离哼了一声:“宛大人挣这些年,怕是要鞠躬尽瘁好些年吧?还是说他有其他贪污的赃款?” 宛平延一听,脸色一黑道:“不准你污蔑我爹!” “呵,是么?”姜离懒得理他,垂眸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那处鸨妈妈常走的暗门。 宛平延双手被绑的有些难受,他挣扎了一下,见挣扎不开,只好歪在床边靠着,问道:“指、指挥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锦衣卫已经没了。”姜离打断他,声音冷冰冰的:“不要叫我指挥使。” 宛平延吓了一跳,抿了抿唇道:“那……那姜公子,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 “无可奉告。”姜离说。 宛平延:“……” 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道:“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也是因为皇上的原因才跑到这里来的?” 姜离不说话。 “也对,毕竟你是姜回雁的人嘛……皇上他肯定要追杀你的。这样挺好,我也是因为他才跑来这里的。我爹老说什么我跟着他瞎混,结果人家混成了皇帝,我却还是个纨绔。”宛平延哼了一声,道:“对了姜公子,你看我在这雍京城里人生地不熟的,要不我们就一起玩怎么样?你带我逛……” “闭嘴。”姜离猛地回头,冲他杀过去一个眼刀,吓得宛平延剩下的话一下子咽到了肚子里。 姜离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又转过头去看。 只见那老鸨果真如他所想,拿着一包厚厚实实的东西,推开了那个有着暗道的房间门。 姜离眯了眯眼睛,将双指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声。 冉修小小的身影便从窗外突然垂了下来,蓦地唤了一声:“师父。” “啊呀——!”宛平延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家伙吓了一跳,可刚叫了一半,嘴里便被姜离丢出的糕点堵了个严实。 “我说,闭嘴。”姜离冷冷盯着他:“还是说,你想让我直接把你打晕过去?” 宛平延赶紧使出吃奶的劲摇头。 冉修从屋顶跳下来,稳稳落在屋子里:“师父?这个人是——” “之前的旧识。”姜离道,补充了一句:“不用理会他。” 冉修:“……哦。” 见姜离和那小子似乎就要动身,宛平延“呸”地一声吐掉嘴里的东西,连忙道:“等等,你们要去哪!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啊!指挥使……不对,姜公子?姜公子!” 第97章 姜离转头看了他一眼,道:“宛平延,你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只要我没回来,这个门应该都不会有人打开的,到时候我会来接你。” 姜离说罢,带着冉修便从窗户翻了出去。 “欸?!等等……到时候是什么时候啊?喂!姜公子!至少给我松绑啊……” 为了尽快赶上鸨妈妈的步子,姜离和冉修一刻也不敢停,他们轻车熟路地按照之前的路线跟在鸨妈妈的身后,很快便又回到了那处山间的宅邸。 “小修,方才让你联系赏伯南,那家伙怎么说?”姜离拉着冉修蹲在宅子边的阴影里,轻声问。 冉修道:“他说王爷的人很快就会来这里,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等信号。” “信号?” 冉修道:“嗯,但他没说是什么。” 姜离听罢点了点头,他并不担心赏伯南不会派人来,按照赏伯南当前的调查,这可是事关天雍政权的大事,赏伯南肯定比自己还要谨慎。 不远处,鸨妈妈正背着那包鼓囊囊的布袋,轻轻敲响了宅邸的大门。 很快,宅门被从内打开,鸨妈妈冲着门内的人点头哈腰一番,跨步走了进去。 姜离一手抱着冉修,他现在的轻功已经练的很好了,只见他足尖几个起落,便落到了府邸边的另外一棵高高的树上,带着冉修全然隐没入繁茂的银杏叶中。 偌大的宅邸里,鸨妈妈被人领着,走到了一间屋子前,正在与门口守着的家伙说些什么。 因为距离离得太远,姜离听不清,只见她没说几句,守卫便侧了身子,放她走了进去。 这下子,便再也看不见什么了。 姜离和冉修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 很快的,身后的树林里开始传来些细细碎碎的声音,像是风吹动银杏叶的声音,也像是有人轻蹋在银杏枝杈上的声音。 “唳——”的一声,像是鸟儿的鸣叫,也像是什么奇怪的哨子的发出的声音。 “什么声音?”府邸的守卫登时警觉起来,开始四处张望。 正在这时,姜离双手捏住弹弓,指尖捏着一个被点燃的火药球,对着老鸨刚走进去的那栋屋子,弹弓拉满,“咻”的一声,火药球应声而出,在那个屋子的正上方,猛地炸开! 霎时间,树叶翻动声音骤响! 从茂密的银杏林内登时窜出许多个人影,冲着姜离刚放出去的目标——也就是那栋屋子,掠身俯冲而去。 “什么!” “有人来了!快!快警戒——” 可来者都是些训练有素的士兵,他们速度极快,很快便落到了府内,开始与府邸内的守卫近身搏斗起来。 姜离拍了拍冉修的背,道:“走!” 话音一落,师徒两人便从树上掠起,挥刀加入了这次争斗。 这个小山窝里的争斗从清晨持续到晌午,很快地,府内众人便被悉数抓捕,一个个绑得严严实实跪在空地里。 姜离看了看跪在空地上的人,转头走向府内最中央的那间屋子,想也不想,一脚将门踹开。 出乎意料的是,屋内空无一人。 姜离四处看了看,循着记忆走到寝房的床前,看着那依旧凌乱的被褥,还有床边那处,深深嵌刻在墙体内,明显是用来拴着锁链的铁环,眉毛缓缓皱了起来。 “在看什么?”突然,门口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姜离猛地回过头来,只见赏伯南站在门口看向他,冲他微微一笑。 姜离没有说什么,转头继续看着那处床褥沉思。 赏伯南走到他的身边瞧了瞧,了然地“哦”了一声,道:“这里就是你说的,遇到那个贵公子的地方?” “嗯。”姜离点了点头,道:“他应该是被带走了。” “走的很着急呵。”赏伯南捏着下巴,看了看床上凌乱不堪的被褥和枕头,“咦”了一声:“好奇怪啊,正常歇息,会睡成这幅模样么?” 姜离听罢,转眸看了他一眼,沉声道:“看来你的人过来的时候,惊动他们了。” “喂,什么叫我的人惊动了他们?”赏伯南有些不爽。 姜离懒得理他,转身便往外面走。 门口处的侍卫们正在一个个清点抓捕的人数,鸨妈妈和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男子正被人压着跪在中央。 姜离定睛去看,这才发现之所以那日晚上他看不清那男子的面庞,是因为他大半张脸都裹着一层黑布,独独留出来的一只眼睛周围,皮肤呈现狰狞的扭曲状态,看似似乎是毁了容。 “你……你难道是挽离?该死的……竟然是挽离!”鸨妈妈的声音又尖又细,姜离转头看向她,只见鸨妈妈满脸惊恐地看着自己,怪叫着挣扎道:“好啊,原来是你一直卧底在卧花楼!你想怎么样!你要杀了我吗!” 姜离瞥了她一眼,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让她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面庞。 鸨妈妈瞪大眼睛看着姜离,浑身开始细微地颤抖起来,恐惧道:“你……你要做什么?” “我倒不会杀你。”姜离伸手指了指身后的赏伯南:“但如果你不配合调查的话,那家伙是真的会杀了你的。” “说得对。”赏伯南轻笑了一声,朗声道:“来人,把这些人都绑回去,一个个审问。” 这件事总算是告一段落,姜离长舒了口气,缓缓站起身,可就在他起身的刹那,忽然觉得有什么人的视线似乎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他愣了愣,抬头看去,却正好与那被称作“老爷”的蒙面男子对上了视线。 那男子死死盯着姜离,像是要不放过姜离任何一丝表情一般,但在看到姜离看向自己的视线后,男子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即猛地转过头去,躲避掉姜离的视线。 “?” 姜离愣了愣,刚想说什么,侍卫便将那男子押着站起身来,推搡着往府外走了出去。 “怎么了?”赏伯南走上前,问道。 姜离远远看着那个男子的背影,顿了顿,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这件事情结束了罢?”姜离突然说,转头看向赏伯南:“我是说卧花楼的事情。” “唔,看情况是这样的。”赏伯南道:“姜离啊,你难道不想好人做到底,继续帮我调查这件事么?” “不想。”姜离拒绝的很是干脆。 “唔。好吧好吧。”赏伯南耸了耸肩,问道:“上次我与你说的,你有好好考虑过吗?在雍京城过年的事。” 姜离垂了垂眸子,半晌道:“嗯,可以。” “哦?”没想到姜离会答应的这么干脆,这倒有些出乎赏伯南的预料:“可有地方住?我给你安排个住处吧?” “这倒不……”姜离顿了顿,皱眉看向他:“你怎么突然这么积极?” 赏伯南干笑几声:“有么?” 姜离看了他一会儿,道:“多谢,住处的事,我自己看着办吧。” 赏伯南挑了挑眉:“这里可是雍京城,跟巴蜀地可不一样,地价很贵的。” 姜离不说话,似乎并不想承他这个情。赏伯南见状,伸手搭上姜离的肩膀,道:“还是我来给你安排吧,就当你帮我这次的谢礼,怎么样?” 姜离仔细想了想如果要将一家子人都接来雍京城的开销,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好,多谢,要能住下六个人的地方。” “嗯?六个?” “哦不,七个人。”姜离抬头看向他:“卧花楼里还有一个。” 第95章 山海亦可平 翌日。 没人知道为什么,这日天刚泛白的时候,卧花楼便突然被皇宫里来的侍卫封锁了起来,一些穿着官服的人开始进入卧花楼搜查,但由于封锁严密,没人知道他们搜出了什么东西或是搜出了什么人。 人们都以为,这个雍京城最大的花柳地就会自此陨落,不想又过了一日,卧花楼重新开始营业,与之前不同的是,往后去卧花楼的人,再也没有见过之前的鸨妈妈,也再也没有见过之前红极一时的头牌挽离公子。 有人说,是鸨妈妈犯了事,被抓走了。还有人说,也是宫里来人搜查的时候,宫里那位曾经将挽离送来的王爷旧情复燃,在看到挽离在这里过的苦日子后,又将人重新赎了出去……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但这都与姜离无关了。 很快地,三日后,姜离和冉修便搬进了赏伯南为他们准备的宅子里。宅子坐落在最繁华的长安街,正门侧专门打了一个商铺,正对着人来人往的街道。 冉修对此高兴不已,一住进来便开始给霞姨写信,教他们尽快乘马车来雍京城。 而在他们来之前,姜离和冉修还有不少事情要做——比如打扫屋子,还有置办家具。 “真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长的这么大,他比我大了快十岁呢!”冉修一边晾着衣服,一边偷摸向姜离吐槽道:“师父你瞧他,他连衣服都不会洗!” 姜离笑了笑,没说什么,伸手将一个湿漉漉的衣服拧干递给冉修。 第98章 用冉修的话说,当姜离把宛平延从卧花楼里捡回来的时候,宛平延感动的差点就要哭出来,而当姜离把他败家出去的三万金又还给他时,这家伙更是涕泗横流,差一点就要给姜离跪下了。 不过姜离倒是不在意这些。在他还是锦衣卫的时候,宛平延便是瞿都城里出了名的纨绔,整日就只知道赏花遛鸟,一点正事也不会做。姜离跟宛平延本没有什么交集,若不是因为那时的边子濯经常跟他混在一块,姜离甚至都没机会认识这个人,不想阴差阳错,竟然在这异国他乡,遇见了故人。 多年不见,宛平延还是跟当年一样无甚变化,空有几张银票,就跑出来闯荡,被老鸨花言巧语一番,三万金就没了。思来想去,姜离还是询问了宛平延的意见。 果然,宛平延想也没想,当即同意跟姜离他们同住,还对着姜离一通感谢。 但就是苦了冉修。 “小修弟弟,这个褥子也要洗,我放在这里了哦。”宛平延献殷勤般地从室内抱着一大堆东西出来,丢在冉修脚边。 “啊!”冉修怪叫一声,跳起来道:“这是我刚晾干收进去的被褥啊!你丢地上做什么!” “啊?不、不是说这个屋子里的被褥都要洗吗?”宛平延挠头道。 冉修恨不得拽着宛平延的领子:“你不会看看脏还是不脏吗!平、延、哥、哥?” 宛平延缩了缩脖子:“呃,对不起……” 姜离叹了口气,起身甩了甩自己胳膊上的水,道:“小修,你留在家里继续洗一下吧,我带宛平延出去置办些东西。” 冉修听罢应了一声,瞪向宛平延道:“买东西你总会吧?” 虽说对着一个曾经的纨绔问会不会买东西有点奇怪,但宛平延并没有反应过来,反而还有些不服气道:“这有什么不会的!” “不是像你之前那种大手大脚的花。跟在我师父后面,他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知、道、了、吗?”冉修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句道。 “哎呀,好了好了。”姜离赶紧上前拎着宛平延的领子从冉修跟前挪开:“走吧。” 宛平延终于能逃离这碎嘴小家伙,连忙跟在姜离的身后出了家门。 姜离看了看宛平延的模样,忽然觉得甚是好笑:“我说宛平延,小修不过就说你几句,怎么感觉你那么怕他?” “也不看你收的徒弟干了什么好事!”宛平延捂着脑袋,不堪回首道:“那天我不过把盐误当成了糖,结果他拿着那晚粥,愣是要追着往我嘴里倒。” “哈哈。” “笑!笑!就知道笑小爷!”宛平延狠狠跺了跺脚,道:“要不是因为我爹……” 一说到这,宛平延突然闭了嘴,他抽了抽鼻子,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径自低下头去,老老实实跟在姜离身侧。 姜离转头看了看他,有些意外地,在宛平延脸上看到了些许落寞。 新帝登基后,按理来说,宛舂辅便是推举新帝上位的肱股之臣,那么他的儿子宛平延,至少应该吃喝不愁,被赶出家门什么的…… 姜离兀自琢磨了一会儿,突然道:“宛平延,我一直没有问你,你为什么要离开瞿都?” 宛平延一愣:“我不是说了,是我爹……” 姜离盯着他:“说实话。” “……”宛平延看了看他,随即又低下头去。 “子濯兄……不对,皇上他,一直在利用我。”宛平延的声音有些闷:“他明明一直跟我玩,现在他成了皇帝,我还是瞿都城里人人嘲笑的家伙。我不甘心。” 果然,这才是原因。 姜离缓缓叹了口气。 姜回雁掌权时,边子濯为了维持纨绔的形象,跟宛平延可谓形影不离,那会儿的这俩人,本就是瞿都城内各种世家子弟经常用来举的反例。而现在,曾经的好兄弟摇身一变成了皇帝,宛平延却依旧毫无变化。 没有人会轻易地背井离乡,也没有人会轻易地放弃曾经的一切。或许正是因为无法独自一人承担这些,所以才选择逃跑。 姜离没有再说什么,两人慢慢走着,很快便走到要采买的集市。 心情正低落的宛平延,突然在画扇子的铺子前站定步子,双眼盯着那扇面上一个个生动形象的飞禽走兽,一下子看呆了眼:“老板,这个多少钱?” 那老板一看宛平延穿的阔气,狮子大开口道:“小少爷有眼光,一把扇子,一两银子。” “好,小爷要一把!” 姜离:“??” “等等。”姜离压住宛平延的手:“你要这个?” 宛平延看了看姜离:“我来天雍的时候,刚被抢了一把扇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姜离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斜眼瞅着那店铺老板,一字一句道:“一把扇子,一两银子?” 老板一看来了个不好惹的,连忙改了口道:“哎呀这……小公子若是识货,给你砍个折,五十文。” 宛平延一听皱了皱眉毛:“喂老板,生意哪有你这样做的!” 那老板一愣,抹了把汗:“其实四十文也……” 宛平延道:“你这砍折太多了,你怎么赚钱啊?至少要一贯钱吧?” 老板:“啊?” 姜离深吸一口气,再次压住宛平延的手,沉声道:“三十文,卖不卖?不卖走了。” 老板呆愣地看了看俩人,随即在姜离犀利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好、好,卖……” 一旁有人议论:“哈哈,这老板真坑,瞧着人家阔气,狮子大开口呢!” “是呀,什么扇子要一两银子?” “嘘,你小点儿声!”同伴说着,推了那人一下。 “嗯?” 不远处的人群似乎围在一个铺子前讨论着什么,元昭奇怪地看了一眼,有些莫名其妙。 “怎么了?”走在一旁的边子濯问道。今日天冷,他裹着厚厚的狐裘,接过元昭递来的暖炉:“看什么呢?” “回公子,没什么。那边有些骚乱罢了。”元昭道。 “嗯。”边子濯将那暖炉裹在袖子里,道:“别往那边去了,我们此行不要太显眼。” “是。”元昭看了看四周,犹豫道:“公子,我们走这闹市,真的没问题么?” 边子濯笑了一声,道:“大隐隐于市。怎么,担心?” 元昭摇了摇头:“属下是在想赏伯南那边……” “他现在估计以为我还没到天雍吧?”边子濯勾了勾唇,冷笑道:“不是要恭候我大驾么?那就让他在通关口好好等着吧。” 边子濯看了看远处,道:“你之前说,卧花楼,是么?” 元昭道:“是,从这条市集穿过去,很快便能到。” “好。”边子濯点点头。 “喂,不要在街上乱跑!”一个官兵制服的人怒吼着从边子濯和元昭身边走过,冲着背后不知是谁的人吼:“就说你呢,那个穿青色衣服的!” 身后又是一阵骚动。元昭见状,连忙走到边子濯身后挡着拥挤的人群,护送着边子濯往前走去。 “说你呢,宛平延。”姜离有些无语地抓住了宛平延的袖子,制止他道。 宛平延气不过,怒道:“姜公子,我的糖葫芦被抢了!” “给他吃吧,一串糖葫芦,有什么。”姜离道。 宛平延更生气了,跺了跺脚道:“那是我给小修买的!勾花都是让店家特别勾的呢!” “哎哟!” 远处,偷拿糖葫芦的小孩突然栽了个跟斗,手上的糖葫芦“啪”的一声,碎在一个人的脚边。 “啊!”宛平延道:“他还给我弄碎了!” “好了好了。”姜离拽了拽宛平延的袖子,从怀里掏出荷包来,转身问卖糖葫芦的店家:“老人家,麻烦再勾个糖葫芦罢,花纹与方才那个一样。” “谁家的小孩?”元昭垂眸看了看绊倒在边子濯脚边的小孩,回头看了一眼,但闹市中人来人往,完全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孩子。 “呜……”孩子揉了揉眼睛,看着碎在地上的糖葫芦,伸手便要去捡。 边子濯叹了口气,弯下腰,将那孩子缓缓扶起来,柔声道:“已经脏了,不要捡。” 孩子看了看这个裹着狐裘的男子,害怕地退后了一步,怯生生地瞧着他。 边子濯唤道:“元昭。” “是。”元昭会意,拿了些银两塞在那孩子手里,道:“乖,快再去买一串。” 孩子有些震惊地看了看两人,抿了抿唇,拿着银两,转身跑了回去。 “咦?这小孩怎么又跑回来了?”宛平延眼疾手快地抓住小孩的领子,将那孩子提了起来,恶狠狠道:“臭小子,小爷还没找你算账!” “呜呜……放开我!”孩子挣扎着,手里紧紧攥着什么。 “嗯?”宛平延眼睛一亮,皱眉道:“臭小子,你手里怎么拿着银子,去偷的谁的?” 第99章 “放开我!我没偷!” “宛平延。”姜离压低声音喝了一句,将那孩子抱过来放下,将重新做好的糖葫芦递给宛平延,道:“拿着你的糖葫芦,走了。” 宛平延看了看那个跑去继续买糖葫芦的小孩,哼了一声跟在姜离身侧,道:“好好好,听你的,小爷不跟他计较。” 姜离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快走吧,我们还要买许多东西呢。” “不对呀姜公子。”宛平延摸了摸下巴,道:“你刚刚说,只要傍晚回去就可以吧?” 姜离眉毛一挑:“又怎么了?” “刚刚小爷听人说,那头儿有个打镯子的。”宛平延伸手指了指集市的另外一头,道:“走,小爷送你一对。” 姜离一愣,拒绝道:“我不要。” “走啦。”宛平延拉着姜离的手:“就当小爷我感谢你收留我。” 姜离拗不过他,抬头看了看日头高照的天,叹了口气,也就任由宛平延去了。 “叮叮!叮!” 元昭伸手护着边子濯,生怕那些个银子的碎屑溅到边子濯的身上。 “没想到天雍国打个银镯子,还要用这么多柴火。”元昭说:“这要是在大虞,闹市区燃火,定是不允许的。” 边子濯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元昭,无奈道:“元昭啊,我在你眼里就那么虚弱吗?” “公子大病初愈……不对,大病未愈就出远门。”元昭话语酸溜溜地:“公子忘了,出发时,张哲叮嘱了多少次,他甚至都不准你下地吹冷风的,让你一直坐在马车里。” 边子濯哼了一声,道:“哪有那么严重。” 元昭不说话,转头看了边子濯一眼,脸上的寒铁面具在阳光下闪了闪。 “好好。”边子濯嘟囔:“你管的也太……” 话音刚落,眼前有什么人影一闪,边子濯的话霎时间卡在喉咙里。 第96章 相见时难 这一刻,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 四周闹市的人声鼎沸霎时间如潮水般退去,边子濯的视线穿过人来人往的人群,定格在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上,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他与他。 该怎么形容这种心情呢。 那个在梦里回想过无数遍的人儿,那个让他背负罪孽与深爱,让他日日魂牵梦萦,却又心甘情愿被枷锁困住不敢踏出半步的人,如此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 边子濯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阿离,阿离,阿离。 脑子里除了这个名字,几乎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姜离的眼睛,眉毛,还有他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却微微上扬的嘴角 像是牵着丝,一颦一蹙,都牵着边子濯心头最细最疼的那处软肉,教他几乎忘却了呼吸。 他现在应该做什么? 身体的每个肌肉都在叫嚣着。 是了,他想就这么冲上前去,将姜离再度抱入怀里。想就这么大喊一声,唤他回眸,唤他重新看向自己。 没错。 边子濯足尖一动。 他想这么做,他要这么做。 唤住他,抱住他,亲吻他,再也不放手。 ——然后呢? 突然间的,一股子刺骨的寒意从胸口那处伤口蔓延,以极快地速度,沿着边子濯的脊椎,直冲大脑。 然后呢?看到姜离厌恶至极的眼神,看到姜离亲手再次将自己推开,看到他拒绝自己的亲吻,再次用刀刺入自己的心口? 边子濯忽然觉得喘不上来气。 浑身冷汗如雨,心口的剧痛让他微微张开嘴,堵在嗓子眼里的话像是带着刺,怎么也说不出口。 身侧,元昭猛的瞪大眼睛,眼泪几乎在一瞬间倾涌而出:“二少——!!!” “唔——!!!” 姜离浑身剧颤,猛的回过头去。 眼前,人头攒动,行人来来往往,喧闹声和叫卖声此起彼伏。 姜离微微喘着气,双眼在人群中四处看着。恍然间,胸口处开始细细密密地隐痛起来。姜离伸手捂住胸口,整个人像是被钉子钉在地上一般,面色愈发苍白。 “嗯?”宛平延的脑袋凑了过来:“姜公子,你怎么了?” 宛平延的声音仿佛将姜离从深海中猛然拉出,姜离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他:“没、没怎么。” “什么啊,你怎么突然流了这么多汗?”宛平延皱眉看着他,伸手掏了帕子帮他擦着。 “没事、我没事……”姜离喃喃着,像是在回答宛平延,也像是在不停地安慰自己:“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不好的事而已。” 宛平延似懂非懂:“不好的事?” “我们走吧。”姜离伸手拽住宛平延,眼神冷冽:“镯子,不要了。” “啊?好吧……” 熟悉的身影随着人流缓缓远去。 直到再也看不到,边子濯才收回自己的视线。他微微垂下头,放下了捂着元昭嘴巴的手。 浑身的力气像是一瞬间被抽干,边子濯猛的倒退几步,背部“碰”地一声靠在墙上,双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张开嘴大口喘着气。 “呜……” “皇……公子?公子!”元昭赶忙抹掉眼泪,伸手扶着边子濯:“你怎么样?” 从心口蔓延的寒意与痛楚霎时间穿透五脏六腑,边子濯疼的浑身发抖,但仍旧固执地咬牙硬撑着,抬眸望向姜离背影消失的地方。 元昭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药瓶,倒出几颗药丸来:“阿哲说,公子发病了就需要赶紧吃这个,公子,快……” “吃那个有什么用?”突然地,一声冷哼从两人身侧响起,赏伯南从巷子暗处走了出来,他脸上冷若冰霜,垂眸看了看身前狼狈地主仆俩,冷笑一声道:“好久不见啊,大虞的皇帝陛下。” 边子濯抬眸瞥了赏伯南一眼,他已疼的满头冷汗,可眼神却犀利如锋:“赏伯南。” “我在通关口抓到了冒充你的冒牌货。”赏伯南寒声道:“你煞费苦心骗我的目的,就是在这里发病等死?” 边子濯笑了一声。 赏伯南看了看他,半晌,指着身后的马车道:“扶他上车,快点。” - - 日薄西山。 边子濯的心疾,总算是在日头最后一丝阳光落入地平线的时候止住了。 赏伯南在一旁的盆里净了手,缓缓站起身,皱眉道:“这些年你发病都是这种症状?” 边子濯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真亏你没给疼死。”赏伯南擦了擦手,将帕子丢到一侧,道:“张哲就是这么给你治病的?” “跟张哲无关。”边子濯道:“他劝我不少,不过我不听罢了。” “所以?赏伯南继续损他:“没想到大虞的皇帝成了这副德行,你说若是我现在将你挟持,让王爷带兵北上大虞,你会不会灭国?” 边子濯笑了一声,撑起身子随意靠在床边坐着,轻声道:“你可以试试。” “啧。”见自己吃了亏,赏伯南翻了个白眼,双手抱胸道:“见到姜离了?” 边子濯抿了抿唇,不说话。 “他现在活的不错。”赏伯南盯着边子濯,道:“你知道么。若不是因为我一直保护着他不被你找到,姜离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边子濯转眸看向赏伯南,犀利的视线几乎要将赏伯南从头到脚扫个遍。 “你知道他三年前刚来到天雍是什么鬼样子么?他那会儿嘴上说的倒是豁达,但早已经一脚踏入鬼门关,我费了多大劲,才将人救了回来。”赏伯南凑近边子濯,道:“从那时我就在想,我绝对,不会让他被你找到。” 边子濯闭了闭眼,道:“但你却让他去了青楼。” 赏伯南走到桌前,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神色有些暗淡:“是。” “雍京城内最繁华的卧花楼,还是卧花楼内最有名的头牌。”边子濯轻笑道:“赏伯南,你若是能改掉这个拐弯抹角的做事方式,现在天雍的皇帝就不会是那小屁孩,而是你家王爷了。” “少在这里指责我。没错,我就是故意的,我知道你在天雍城里有眼线,我也知道你早晚会发现姜离。”赏伯南狠狠瞪了他一眼:“但是边子濯,你不要觉得我全都是在帮你,这都是因为姜离。” 边子濯听到这里,一下子闭了嘴,又不说话了。 “姜离到现在都忘不了你。”赏伯南兀自喝着茶,冷笑一声道:“多讽刺啊边子濯,你对姜离做的事,我甚至作为你的朋友都看不下去,可姜离这三年,看似已经放下,可每每我摸他的脉,我都知道,他在撒谎。” “我给他用了最好的药,心疾好歹是压下去了,可他仍旧没有从过往中走出来。”赏伯南看向边子濯,道:“就好比,他现在背对着站在悬崖边上,他看不到身后的深渊,以为足下站的很牢固,但只要稍稍后退一步,便会落下去。” 边子濯张了张嘴,随即紧咬牙关,下颚线崩得笔直。 第100章 “你也是,边子濯。”赏伯南道:“堂堂一国之君,被个心疾折磨地死去活来,你想怎么样,想让天雍的邻国大虞再度陷入混乱么?” 边子濯垂着头,半晌,道:“赏伯南,我应该谢谢你。” 赏伯南哼了一声,转头愤愤然又给自己倒满了茶:“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来了天雍,便好好想想你要怎么做罢。” 边子濯道:“我不打算怎么做。” “嗯?”赏伯南愣了愣,转头道:“你说什么?” 边子濯默了默,沉声道:“你不是说,阿离现在正背对着站在悬崖边么?既然这样,那就不要刺激他,不要让他想起那些事,他就不会后退,是么?” 赏伯南瞪大眼睛看着边子濯,有些不可置信道:“边、边子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边子濯继续道:“不要让他看到我,不要让他发现我,就这么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挺好……” “喂,边子濯。”赏伯南猛的站起身走到床边垂眸看向他,道:“你的意思是,你要就这么逃避掉么?” 边子濯顿了顿,道:“如果你认为这是逃避,随你。” “你什么时候成这样了,边子濯!”赏伯南怒骂一声,伸手拽着边子濯的领子,喝道:“你跋山涉水来天雍,难道就是为了跟我说一句,你什么都不打算做?!” 边子濯任由他拽着自己的领子,只见他缓缓抬起眸子来,一双眼眸黝黑地深不见底。 “我能做什么?”边子濯的声音仿佛来自天际,虚无缥缈地好似根本都抓不住:“从小时候在北凉城,再到瞿都……自始至终,我带给阿离的都是痛苦,我好像一直在伤害他,虚情假意地、自以为是地……这三年我想了很多,或许保持现状才是正确的。” 赏伯南瞳孔骤缩,狠声道:“边子濯,你知不知道,姜离他直到现在都——” 边子濯打断他,道:“阿离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你说他放不下我?那是放不下对我的爱?还是放不下对我的恨呢?” 赏伯南道:“边子濯,你在说什么啊?如果他对你没有情,他何至于此!” 边子濯突然自嘲地笑了:“那你觉得,阿离会原谅我吗?” 赏伯南的动作猛的顿住了,他缓缓松开边子濯的领子,道:“难道,你就是因为这个……?” 边子濯垂下眸子,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声音低沉:“如果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绝对的,那我宁可不做尝试。” “何况,没有谁是放不下谁的。时间会冲淡一切。” “那你呢?边子濯。”赏伯南盯着他的双眼,又重复了一遍:“你自己呢?” 边子濯抿了抿唇,房间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我意已决。”边子濯说。 第97章 掩耳盗铃 “我家公子好像生气了,几日都不见人。”裴元抱着些柴火走到厨房,看了一眼正在厨房熬粥的元昭。但后者恍若未闻一般,根本没有理他。 裴元没有办法,只好将柴火堆在一旁,走到元昭近旁,继续道:“你是叫元昭是吧?你的名字跟我名字里面都有个元字哎。” 元昭依旧不做回答,脸上的寒铁面具挡住了他大半张脸,端地教人看起来生人勿近。 真是的,这人怎么这么冷漠,亏他还想着要搞好关系呢! 裴元皱眉看了看他,随即视线定格在元昭刚乘好的那碗粥上。 裴元心头一出主意,伸手便去拿那个碗:“那个,我帮你端罢,是要端去给那位公子……” “放手。” 元昭的声音像是淬了冰,吓得裴元整个人抖了一抖,正愣着神的时候,手上的粥便被元昭抢走,二话不说便推门而出。 裴元整个人愣在原地,直到愣愣地看着元昭走出门,才气的骂了一声:“什么怪人!” 元昭才不管他,径自走到边子濯的门前,敲响门,走了进去。 “公子。”元昭将粥端到边子濯面前,道:“该吃饭了。” 边子濯看了一眼,皱眉道:“怎么又是粥。” 元昭道:“赏伯南说您这些天都只能吃流食。” “他说你就信。”边子濯伸手端来那碗粥,嘲道:“他八成是故意的罢。” 元昭道:“大夫的话,要听。” 边子濯摇了摇头,仰头慢慢把粥喝了,问道:“赏伯南人呢?今天也没过来?” “暗卫汇报说,他这些天一直在尧王府,怕是仍旧在查卧花楼那件事。”元昭道。 “嗯。”边子濯翻了翻手上的文书,道:“让暗卫的人继续跟着他们,赏伯南既然猜到曹汀山在天雍,肯定比我们还着急,会更加怀疑卧花楼一事。这里可不比大虞,我们行动不便,让他去查罢。” 元昭道:“公子,属下不觉得赏伯南是个会帮别人做嫁衣的人。” “他当然会跟我谈条件。”边子濯道:“何况他现在……” 边子濯说到这突然停顿了一下,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伸手将碗放在桌上,道:“拿下去吧。” “是。”元昭还想说什么,他看了看窗外,道:“公子,既然我们要等着赏伯南,那现在何妨不去看看二少爷?长安街离这里本就近,属下那日看到二少爷道铺子已经开始营业了,家里还多了好些小孩子。” 一说到这儿,元昭本来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期待:“属下觉得,二少爷应是打算在这雍京城内常住了,正好我们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不如我们就……” “元昭。”边子濯突然出了声,脸上的神色有些苍白:“拿出去罢。” 元昭愣了愣:“公子……?” 边子濯没有说话,而是垂眸看着手上的文书,本就一目十行的他,手上看着的这一页却迟迟没有翻动过。 元昭张了张嘴,终是应了一声:“是……” 房门缓缓关闭,元昭背对着屋子,在原地站了许久。 随后,他缓缓仰头,看向天际。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已经到了天雍,皇上反倒不愿去见二少爷了? 那日在集市里也是,为什么,皇上不让他唤二少爷? 在皇宫的时候,分明他才是最思念二少爷的那一个。 元昭想不明白,他低着头,眼睛里面涩涩的,难受得很。 “怎么站在这里?” 突然的一声,元昭猛地抬头,却见赏伯南不知何时竟然回来了,还站在自己面前。 只见赏伯南用带着审视的目光看了看元昭,随即冷笑一声,语气不善道:“一个二个,整日都魂不守舍的,还在这里装什么装。” 元昭有些没听懂,冷眼盯着赏伯南道:“你什么意思?” “哼。”赏伯南懒得解释:“边子濯在里面么?” 元昭点了点头。 “让开。”赏伯南伸手推开他,推门而入。 屋内,边子濯斜斜靠在桌边,像是等了赏伯南许久。 “总算是过来了。”边子濯翻了翻手上的文书:“朕还在想,你们天雍的人速度怎么能这么慢呢。” 赏伯南看了看他,毫不客气地走上前去,双手撑在桌子上,道:“在天雍私下购买武器的人,你知道是谁么?” 边子濯头也没抬:“是曹汀山,对吧?查到证据了?” “真会利用人呵,边子濯。”赏伯南道:“你早就猜到是曹汀山,看着我忙前忙后的查,自己在这里倒是悠闲地很,高兴坏了吧!” “不该你查么?他可是从天雍手上买的武器。”边子濯道。 “他买武器,要打的是你。”赏伯南冷笑一声,双手抱胸坐在边子濯面前:“这下好了,你也在找曹汀山,我也在找曹汀山,那要不要试试,我们谁先找到?” 边子濯继续看文书:“如果你先找到呢?” “如果我先找到。我便跟他谈谈。”赏伯南盯着边子濯,道:“反正曹汀山又不是我的敌人。他要怎么样,对我天雍来说,不过是损失一堆可有可无的木材或者铁材罢了,而你,边子濯,如果我放任不管,制造好的武器从通关口岸运送到一山之隔的北都,你会怎么样?” 边子濯放下手中的文书,抬眼看了看他。 “你想如何?” 赏伯南挑了挑眉:“皇帝陛下难道不觉得,大虞对天雍的木材收的税太重了么?” 边子濯顿了顿,笑道:“好像是。” “哼。”赏伯南笑了一声。 边子濯说完便又垂下眸:“你中午和王爷喝的两瓶酒,好喝么?” 赏伯南一愣:“……什么?” “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上好的女儿红,其中一杯你喝的时候,还洒出来了一点。”边子濯抬起头来看向赏伯南袖子上的一片极为不起眼的污渍,道:“正好洒在了袖子上。” 赏伯南瞪大眼睛,以极快的速度捏住自己的袖口。 几乎是一瞬间,他额上便出了一层冷汗,脸色铁青道:“边、子、濯!你敢在我天雍尧王府里安插眼线?” 第101章 “我猜对了?”边子濯笑了笑。 一旁的元昭暗自在心里爽了一把。 果然如皇上所说,这赏伯南真是坏!不仅捂着二少爷不让他们查,现在还想方设法想在大虞身上占便宜,多亏皇上早有准备。 元昭想着,一个眼刀对着赏伯南的背影杀了过去。 当然,当事人是看不见的。 “我此行来天雍,就是来处理曹汀山的。”边子濯声音没有半点起伏,像是在与他好生商量:“他是姜党余孽,更何况,我的皇兄可能还在他手上。如何处理曹汀山,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但是在天雍,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这是合作的语气么?”赏伯南气的都要笑了。 “当然是。”边子濯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由你给我治心疾,我的命在你手上呢。” 赏伯南抿了抿唇,用一个几乎可以杀人的眼神瞪了一眼边子濯。 疯子。 这是他认识边子濯这么多年来,对他最中肯的评价。 他与边子濯尽管私下是朋友,但两者立场不同。这个人,从不按常理出牌,对于任何事,都大胆且理性,不得不说,和这种人能做朋友,就千万不要做敌人。 可就是这么个人,在感情方面,却开始变得胆小、惶恐、以至于开始逃避。 说真的,姜离如果真像边子濯说着这般活着的话,真的是对的吗? 这三年里,赏伯南在阻止边子濯找到姜离道同时,也在默默观察着他。 一开始还没有发现什么,他只发现,姜离会经常一个人发呆,尽管他已经很努力地在巴蜀经营着自己的小屋子,但总感觉,他好像缺了些什么。 直到一次清明,他本准备来巴蜀邀请姜离出门去逛逛,却在房子背后看到了背对着他的姜离。 他看到,他正在烧纸。 他没有去打扰姜离,等到姜离离去的时候,他才悄悄走了过去。 已燃尽的火堆边,立着两个牌子。 “边蕴” 和 “边拓” 赏伯南如遭雷亟,他在原地伫立良久,自那时,他好像突然慢慢明白,姜离缺失的那些到底是什么。 或许,不是爱,也不是恨。 那些从姜离身体里生生剜去的,是姜离的生命,是他的人生。 作为一个第三者,他比任何人都能看的清楚一些东西。 至少,姜离没有做错任何事。 但他觉得,姜离需要一次机会。 一次在双方都冷静下来,在是非落定多年后,再次选择的机会。 赏伯南缓缓呼出一口气来,他闭了闭眼,道:“边子濯,你好好想想,你此行来天雍,难道真就只为了曹汀山一件事?” 边子濯一愣,出声制止道:“赏伯南。” “元昭。”赏伯南突然说:“你可能还不知道,你这主子就算来了天雍,也根本不打算跟你家二少爷相见吧?” “什……”站在一旁的元昭微微张开嘴,他看了看赏伯南,随即看向边子濯。 后者却像是躲避他的目光一样,低垂着头,不做一声。 元昭瞪大眼睛:“皇上……” 赏伯南报复性地一笑,他缓缓站起身来看向边子濯,冷声道:“边子濯,你觉得你逃避就能解决问题?觉得只要不去想,就能当做不存在?” “可世事无常,有些事,你越想逃,你就偏偏逃不掉!你早晚都要面对!” 边子濯死死盯着赏伯南,双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知道我查曹汀山的时候,查到了谁么?”赏伯南道:“听说,当年北凉城破时,你和定北军之所以会那么恨姜离,是因为有人当着你们的面儿,指正了姜离是奸细?” “边子濯。”赏伯南看着他:“你还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么?” 第102章 【元旦特辑】免费章 [番外] 元旦特辑 注1:本免费章节风格设定为今日鱼塘投票决定。 注2:本章节内容与原文无关。 注3:这次没有投票的宝宝们不要担心,春节的时候还会有免费加更!还请关注笑笑作者主页,到时候都来点菜哦! 那么。 咱们就开始叭~~~~ “姜老师。” 一声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正在备课的姜离听罢闭了闭眼,脑子里在回想这人令人生厌的脸庞和如何保持人民教师基本礼仪的两个维度上来回拉扯了无数次后,缓缓取下自己的金边眼镜,抬起头。 “边老师。”姜离的声音清冷如冰,透着一股子拒人千里之外的疏远:“您来美术组做什么?” 在他的身前,边子濯正一手捏着教案,一手撑在姜离的桌子上,微微弯下腰,道:“三年八班的美术课,让给我吧?” 姜离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沉声道:“还有两分钟就上课了。” “跟您打个招呼而已,两分钟,来得及。”边子濯这话蛮不讲理的很:“还有半个月就要一模了,三年八班的数学成绩一直拉不起来,教务主任那日还一个劲叫我抓紧些呢。” 姜离伸手翻了翻自己桌上的日历,朝阳的光影从宽敞的窗户投射进来,将他瘦削的下颚线映射的棱角分明。 边子濯好巧不巧,正好能看到他的下颌线。 年轻的数学老师眯了眯眼,目光不自然地转向一边。 “边老师。这学期你占了我五节课了。”姜离道:“数学课固然重要,可美术课的进度呢?不考虑么?” 边子濯哼了一声,用手上的教案在姜离的肩膀上碰了碰:“高考考美术么?” 姜离抬眸看向他,不做声。 边子濯站直身子,冲着姜离勾了勾唇,朗声道:“那就谢谢了,姜老师。” 话音刚落,他便提步出了办公室,头也没回。 姜离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低下头捏了捏鼻梁,什么话都没说,伸手将那份写的密密麻麻的教案缓缓合上,也提步出了办公室。 不想,当他步子刚一迈出去,办公室里的老师们,便紧锣密鼓地谈论起来。 “哎,那个数学老师,怎么老占课啊?” “什么叫老占课,他那分明是针对姜老师。” “为什么呀?” “还能为什么?央美博士,我们学校,有谁比得过他?” “我记得,姜老师来之前,咱学校学历最高的,就是边老师?” “对啊,哈哈哈。现在边老师看不惯了呗。” 姜离听力好,那些谈话声,他听的一字不落。 他什么都没说,只一边走着,一边掏出手机来,点开了imuseum。 “滴滴” 后台声音适时响起。 私信和评论的小红点不断增加,最后变成99+。 姜离有些强迫症,顺手便点开了自己的私信界面。 私信的最顶层,一个叫astronaut的人的聊天框的后面显示着: 您的粉丝(10年)亲密度:100% astronaut:夏fly老师,您好!我去展会看了您最新的雕塑作品,最喜欢的是《向海而歌》,美人鱼的形态雕刻的太美了!我专门凑近看了那些海风吹动的褥裙褶皱,想必花费了您不少功夫,但它赋予了整个作品动态的美,优雅又高贵,期待您看到我的私信! astronaut:夏fly老师,您好!看了您的imuseum动态,发现您最近开始研究大理石雕刻,我很期待您的下一个作品!您的忠诚的粉丝。 astronaut:夏fly老师,您好!看到了您对《君士坦丁的幻象》的解读文章,我非常震惊,也非常佩服。贝尼尼的作品本就透露着震撼与无畏,经由您这篇文文章的解读,让我觉得这座雕塑更添了信仰,君士坦丁大帝凝视前方,何不是另一种的皈依呢?期待您的回复,您的忠诚的粉丝。 …… 姜离慢慢悠悠地走着,青葱的手指一点点翻看着评论和私信。 果然,所有的评论中,只有这位叫astronaut的人,字字句句都能与他想法相似。 说起来,这个人似乎是从自己刚开始做雕塑的时候,就在关注自己了,这么多年,始终如一。姜离笑了笑,不知道这个人,长的是什么模样呢? 鬼使神差地,姜离伸手点开了astronaut的头像。 头像很是简单,是一个男人的背影,他穿着宽大的白色衬衫,衬衫的领子边,有些红色的花纹,除此之外,便看不到什么其他的信息了。 姜离有些悻悻然地放下手机,继续往洗手间走去。 此时马上就要上课,教学楼里没有下课那般嘈杂,楼梯间的拐角处,隐约传来两人的交谈声。 英语老师元昭似乎碰见了谁:“嗯?边老师,这节课我记得不是您的课?” “喔。”边子濯挠了挠头,道:“姜老师让给我了。” 元昭看了看他,无奈一笑道:“你又占课了?” 边子濯烦躁地啧了一声:“是又如何?数学课才是重中之重,美术学了有什么用?” 第102章 元昭连忙用眼神警告他小声些:“嘘,姜老师可是校长特聘来的。” “特聘?就他那水平?”边子濯冷哼一声,道:“以为我没看过他上课么?教的什么三脚猫功夫,还敢说自己是央美高材生?” 元昭道:“你又不懂美术。” 边子濯瞪他一眼:“谁说我不懂?我那是——” 话还没说完,身后突然走过来一人,用手拍了拍边子濯的肩膀。 “我要去厕所。”姜离的声音依旧清冷的没有什么起伏:“借过。” 边子濯垂眸看着他,半晌,挪了挪身子。 姜离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侧身而过,走进了洗手间。 元昭走到边子濯身边,小声道:“你啊你,惹人家生气了吧?” 边子濯看了他一眼,转过头道:“戚,那又如何。” - - 高三生本就没有什么美术课的时间,姜离这几日回家的时间都特别早。 不过这也无妨,正好最近有出版社一直想约他进行访谈,提议想为他的作品做一部专门的画册。 “抱歉,我并不打算露脸。”咖啡厅里,姜离委婉地拒绝了拍摄:“如果可以的话,这段访谈可以以文字的形式写在扉页上。” “当然当然。”出版社的编辑连忙点头,道:“能采访到夏fly老师已经是我们莫大的荣幸了,关于如何撰写和排版,我们都听您的意思。” 姜离颔了颔首:“多谢。” “对了,我们率先印了一册样书给您。您可以先看看么,有什么需要改的地方,您随时可以联系我。”编辑从文件袋里抽出一本画册递给姜离。 “好的。” 今天是周五,阳光正好,姜离在咖啡店门口与编辑告别后,左思右想,准备去自己的工作室。 最近他有感而发,想要创作一座以古代神话为主题的大理石雕塑。 在imuseum上发动态征求意见后,只有astronaut评论的那段话深得他心。 astronaut:夏fly老师,冒昧打扰,我在想,您是否可以试着以《飞天》为主题?古代神话里神仙众多,单拎哪一个似乎都不能代表全部,鹤步以“人”飞升成“神”来指代所有的众神呢? 说的非常好。 姜离在看到这段话后,灵感如雨后春笋一个个都冒了起来,一晚上没有睡觉,连着花了十几张草稿出来。现在,他想趁着灵感还没消失,将雕塑的动作,率先定下来。 “姜老师?” 突兀的一声喊话,姜离正飞速旋转的大脑咯噔卡了一下,那一个个冒起来的灵感泡泡,瞬间被这讨厌的声音冲散。 “你怎么在这里?”边子濯走了过来,佯装客气地打了个招呼:“你家不是住在学校附近的吗?” 姜离只想尽快离开:“来办事。” “今天高三生集体考试,不监考的全体教研组要出来研学。姜老师倒是悠闲的很,不参加研学,也不监考,来这里却是办私事?”边子濯冷哼道。 姜离懒得跟他解释:“边老师不是一直觉得美术教学可有可无么?那我就算在学校还是不在学校,都不影响的,对吧?” 边子濯皱了皱眉,冷笑道:“姜老师,这是你一个央美生说出的话?” 姜离被他说的脑子疼,摆了摆手,说了个再见就想走,却没想到胳膊一下子被边子濯拽住了:“我就说你是个冒牌央美老师,既然是央美最厉害的雕塑系,怎么可能……” 正要说什么的边子濯,在晃眼看到姜离怀里抱着的那本画册时突然愣住了。 “……这是什么?”边子濯掰开他的手。 “没什……还给我!” 边子濯将那本画册放到手里翻了翻,眼睛微微瞪大道:“你、你从哪买到的这本书?” “跟你有什么关系?”姜离一把抢了过来,将画册抱在怀里,厉声道:“边老师,你管的未免也太宽了吧!” “哎?不是,我……”边子濯愣了愣,烦躁地挠了挠头,似乎有些纠结:“我只是想问一下,这本书你从哪里买的。” “问这个做什么?” “说一下嘛。” 姜离盯着他。 边子濯也不说话,定定地看着姜离,似乎真的在等他给自己一个答案。 姜离勾了勾唇,道:“有人送给我的。” “啊?”边子濯一愣。 “我要走了。”姜离懒得跟他再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所有的灵感,因为边子濯的突然打扰,消失的干净,姜离没有办法,只能取消了去工作室的计划,回了家。 第二日,奇怪的事发生了。 他在下午下课的时候,在教学楼下,碰到了似乎正在等着他的边子濯。 边子濯见到他,径自走了过来,道:“姜老师,一起吃个饭吗?” 姜离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了,我回家自己煮。” “哎,姜老师。”边子濯小跑着跟上来:“让我请你吃一顿饭吧,就当是我为我的行为赔礼道歉。” 姜离转头看了他一眼:“用不着。” “姜老师呀……”另外一边,英语老师元昭也下课走了过来,嘻嘻笑道:“这家伙昨天在教师宿舍里纠结了好久,今天才有勇气跟你说这句话呢,你就同意他吧?” 边子濯脸一红:“喂!你说什么呢!” 元昭道:“我又没瞎说。” 边子濯炸毛道:“闭嘴!” 姜离叹了口气,他看了看四周已经开始注意到他们几个人的众多学生,妥协道:“去哪吃?” 边子濯眼睛一亮:“你同意了?” “还不快走!”元昭笑着推了两人一把。 边子濯选的餐厅离学校不远,但环境非常幽静,大厅正中央,摆放着一个大理石雕像,在灯光下看起来栩栩如生。 “这个地方不错吧?”边子濯道:“你看中间那个雕像,一看老板就是懂行的人,那雕像的工艺,已经到了拍卖水准了。” 正在切牛排的姜离愣了愣,有些不可置信道:“你懂雕塑?” “懂一点,但我不是科班出身。”边子濯道,他似乎有些尴尬:“所以那天在看到你那本画册时我才有些激动,我本来以为……” 说到这,边子濯突然不说话了,他偷偷看了一眼姜离,有些试探性地问道:“姜老师,你对雕塑,是怎么看的呢?” 姜离:“嗯?” “我是说。”边子濯道:“我听他们说,你不就是专门的雕塑系么?” 姜离想了想,道:“或许我与一般人认为的雕塑不太一样,雕塑不一定要展现出多么完美的肌肉线条,一层纱,一层布,也可以用大理石雕刻出来,比如说十九世纪雕塑展里的《永恒的爱》” 边子濯的眼睛亮了亮:“喔,我知道那个!轻盈又细腻,从远处看,好像是真的带了一层白纱,谁能相信那竟然是大理石雕刻出来的。” 姜离笑了笑,道:“没想到数学的边老师,竟然对这些感兴趣,你不是一直不喜欢美术么?” 边子濯顿了顿,脸上一红:“呃、我,呃……我只是,没想到你……” 姜离有些奇怪地看向他。 边子濯道:“你看,你平常给孩子们上课,一直在讲线条,素描等等,我之前有听过你上课,感觉全是些基础的东西,所以我就觉得……” “觉得我学历造假?” “没有。”边子濯摇头:“现在不觉得了。我承认之前我对你有些偏见,我道歉。” 姜离笑了笑,继续吃牛排道:“给孩子们讲,我也只能讲一些基础知识啊,他们又不是特长生,未来也不会学美术。” “但他们也需要了解艺术,不是么?”边子濯道:“你给他们讲排线、怎么拿笔,还不如想办法,让他们从多方面了解艺术呢。” 姜离一愣:“……哎?” “就像夏fly那样,他的作品,就算是我这种非专业出身的人,只要一看到他的作品,也会被感染,我也能感受到他作品中的力量。” 姜离微微瞪大眼睛:“你说,谁?” “夏fly啊。”边子濯道:“他也是你们央美的啊。” “你知道么,我可是他粉丝呢!我喜欢他十年了!” ……哎? 哎?! 姜离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imuseum。 astronaut:夏fly老师,不知道您的创作进行到了哪一步,许久没有看到您的动态,不知道创作是否顺利? 姜离手指抖了抖,点开了他的头像。 astronaut发了一条新的动态,配图是餐厅里的那个雕塑: 如果是夏fly老师来完善这个雕塑,或许他会从腿部的动作开始改起,腰间的布匹应该回被他换成薄纱,朦胧而有力。 哎!!?? 这…… 这让我以后怎么面对边子濯!! “叮。”微信提示。 第103章 边子濯来了消息:姜老师,周末市里有个雕塑作品展,你想不想一起去?我买了两张票。 姜离看了一眼,连忙准备打字拒绝。 “叮。” 边子濯:是向京老师的作品展出喔! 姜离:“……” 姜离:好的。 姜离真的没有想到,自己会跟边子濯一起逛雕塑展。 说实话,这在一周之前,他根本不会相信。 可就在现在,这个曾经毫不讲理占自己课,又曾对自己没半点好脸色的家伙,竟然拉着他,在每个作品跟前眉飞色舞地沟通。 而且,两人相谈甚欢。 当然会相谈甚欢,他是astronaut啊! 姜离扼腕。 “啊,卫生间在这里。”边子濯说了一声,道:“姜老师,你要不先去吧,我帮你拿着包。” 姜离正好走的累了,他道了声谢,将自己的斜挎包递给边子濯。 边子濯在卫生间外面站着,打开手机,正准备发一条imusem的动态,突然,姜离的斜挎包震动了起来。 是电话。 边子濯本想等着姜离出来接,但似乎因为展览的人太多,姜离进去了好一会儿,还没有出来。 就在这时,电话被挂断,然后再次来电。 算了,帮他接一下吧。 边子濯伸手掏出姜离的手机。 屏幕上几个大字:峰风出版社。 嗯? 这个出版社,不是夏fly老师一直指定合作的出版社么?怎么会给姜老师打电话? 边子濯正想着,身边有一个陌生人急着上厕所,小跑过来,撞到了他。 不想,手指猛的一划,点到了接听键。 “夏fly老师!恭喜恭喜!您的画册首版一万册,已经卖完了!” 边子濯:“……” “喂?”编辑有些疑惑:“喂?夏fly老师?” 远处,姜离刚上完厕所,走出来,正好看见站在原地,呆若木鸡的边子濯,还有他手上正常亮着的,自己的手机。 “喂~~~夏fly老师?”电话那头,编辑依旧还非常兴奋。 “我在。”姜离接过电话,回复道:“知道了,谢谢编辑老师。” “嘟”的一声,电话关断了。 姜离缓缓转过身。 边子濯还在原地,呆立不动,眼睛里,惊喜混杂着惊讶,还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姜、姜老师,你……” “我怎么?”姜离笑了笑:“我也知道你是astronaut。” 边子濯脸一下子全红了:“什……我、我……” 姜离看了看他,突然笑了:“看完展,我请你吃饭吧?就当是,谢谢你这十年来,对我的支持。” 第98章 往事不可问 “囡囡,小心着点儿跑!”霞姨一手抱着小七,冲着街道上的小女孩道:“哎呀,这疯丫头,当心摔着!” 姜离一边从马车上卸东西,一边笑着说:“囡囡第一次来京城,等她玩罢。” 谁知霞姨一个眼神瞪过来,指着姜离的额头点了点,道:“小离啊小离,再这样下去,囡囡都被你宠坏了。” “哈哈。” “还笑。”霞姨叹了口气,道:“等你以后成了家有了孩子,可千万不能这样。” 姜离脸上笑容一僵,随即在霞姨还没有发现的时候迅速调整了表情:“还早得很呢。” 霞姨看了看他,知道姜离一直不愿意谈这种事,便又叹了口气,不再说了,转头连声吆喝着冉修来帮忙。屋内的冉修听到声音,一边欢呼一边跑了出来,张罗着接大家进屋。 众人正在忙活时,门口突然探出个头来,正是趴在门口往外看的宛平延。 霞姨愣了愣:“这位公子是?” 姜离道:“就是之前小修信里跟你说的,我之前的旧识。” 霞姨:“噢……” 咦? 她怎么记得小修信里形容的是,一窍不通,呆头呆脑? 宛平延走了过来,还蛮懂规矩:“霞姨好。” 霞姨连忙不去想其他的:“噢,小妇人见过公子。” 冉修抱着泡桂花的坛子,嘟囔道:“霞姨,别教他拿东西,咱们那些装桂花的罐子精贵极了,一会儿让他摔的稀碎。” 宛平延一听不乐意了:“我才不会摔!” 冉修瞪他:“你今天早上才摔了师父刚买的花瓶!” “那、那是我没看到……”宛平延声音逐渐低下去。 冉修猛地凑到他面前,双手叉腰,一张小脸气呼呼道:“所以才不会让你拿!” “你——!”宛平延气的发抖:“今天不请你吃糖葫芦了!” 冉修“哼”了一声:“谁稀罕你的糖葫芦。” 姜离实在是受不了他俩,连忙上去将宛平延拉开,道:“好了平延,你先去屋里坐着罢。” “不是,姜离,你别拽我。”宛平延挣扎着,正想说什么,眼睛却瞥见一旁的什么人,他愣了一下,道:“赏……呃?你是赏公子是吧?” 姜离听罢,转头去看,正好看到赏伯南从一辆马车上走下来。 只见赏伯南接过裴元递来的衣服,朝几人走过来,笑着问道:“新住处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宛平延从姜离嘴里知道自己那两万金是赏伯南帮他追回来的,连忙道谢道:“之前的事,还没来得及感谢赏公子。” 赏伯南冲他点了点头,道:“宛少爷客气了。” “赏伯南。”姜离站直身子,看向他:“你找我?” “没错。”赏伯南抬了抬下巴,指了指自己的马车,道:“有空吗?” 姜离:“……” - - 马车内。 裴元一点点给两人倒好茶水,恭敬地退了出去。 姜离看了看那碗茶,也没有喝,只道:“我以为,我们会隔上一段时间再见面。” 赏伯南勾了勾唇,道:“怎么,看到我你很意外吗?” 姜离看了看他,直言道:“你每次来找我,都没什么好事。” “瞧你这话说的。”赏伯南摊摊手道:“我可是专门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姜离皱眉看了看他,冷哼了一声,却也拿起那杯茶喝了:“若真是好消息,等会儿你走的时候,准你拿一点霞姨做的桂花糕。” 赏伯南听罢笑出声来,他一手撑着脑袋,转头看向窗外,喃喃道:“唔,怎么说呢,我觉得对你来说算是好消息吧——至少对你现在这副模样来说。” 姜离听出了他话里的其他意思,抬起头看向赏伯南:“嗯?” “叶堑。还记得吗?”赏伯南突然道。 赏伯南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姜离的动作肉眼可见地僵住了,随后,他的眼睛缓缓睁大,就连拿着茶杯的手指都在轻微颤抖。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还记得抓卧花楼老鸨的那天,你在宅子里看到的那个毁容的男人吗?”赏伯南道:“就是他。” 姜离缓缓将那茶杯放在桌上,声音隐约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恨意:“……他居然还活着?” “是。”赏伯南看了看他,沉声道:“想去见见他吗?” 马车内登时陷入一片死寂。 姜离垂眸看向手中的茶杯,胸口逐渐升起的闷痛让他呼吸困难,终于,在不知过了多久后,他抬头看向赏伯南,眼中是赏伯南许久没有看到过的破碎与痛楚。 姜离忍着回忆的剧痛,痛极了,反倒笑了出来:“赏伯南,你真是残忍。” 毫无预兆地。 尘封的记忆在多年的静寂后,被人强行撕扯开。 北风带着飞雪,如刀割一般撞在姜离青涩的脸庞上,冰冷的寒意从肌肤几乎透到了骨子里。 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歪头倒在边子濯怀中,被血液糊满的眼睛费力地转向姜离这边。 头发猛地一痛,曹汀山一把拽着姜离的头发,拖着他往边子濯的方向走了过去。 “你们这些定北军,连自己被谁出卖的都不知道。”曹汀山的声音低沉而嗜血,带着志在必得的笑意:“也罢,既然不相信本将说的,那便换个人来说。” “噗通”一声。姜离整个人被毫不怜惜地丢在了边子濯的面前。还不等他起身,曹汀山便一脚踩在他的头顶,将他死死压制在雪地里。 “感谢本将的好心罢。让你们死也死个明白。” 边子濯双手紧紧抱着怀里人的肩膀,他已浑身是伤,但仍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垂眸看向那个男人。 “叶叔。”边子濯的声音空洞的吓人,像是极度溺水的人,正奋力地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叶堑微微张着嘴,呼吸声已经气若游丝。 边子濯咬牙道:“……告诉我是谁,我会帮你们报仇。” “叶叔……”姜离流着泪,双手撑在雪地里,恳求道:“叶叔——!!” 求你。 第104章 求你告诉他们。 我不是叛徒。 可叶堑的手指还是颤颤巍巍地指向了姜离。 “新的、兵马道……位置,侯爷……只,只与他说过。”叶堑嘴里含着血,许是因为要死了,他用尽了力气,声音虽然断断续续,但却清晰地落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世子……离开后,虎符,也是……他!” “都是他——定北军,还有侯爷的死——!” 接下来的话,姜离都有些听不清了。记忆在此刻变得混乱不堪,他看到自己的指甲在雪地里挣扎着抓出血迹,看到叶堑死后,定北军恨不得将自己剥皮抽筋的眼神,他亦看到,自己似乎被定北军众人从万丈深渊上推下,边子濯站在悬崖的最边上,垂眸看着逐渐下落的他,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冰冷与恨意。 他在那天,被全世界抛弃。 往日里北都的颜色被一寸寸抽离,留下的只有殷红到死的血色,和极致到不堪回首的灰白。 他真的不想回想起这些事。 好累。 “你说我残忍。”赏伯南笑着,站在马车之下,单手为姜离撩起车帘:“可是你还是跟我过来了,不是吗?” 姜离面无表情地走下马车,他在原地站定,抬头看向面前由灰白色石头搭建而成的牢狱。 “往事不堪再提,空留残情几许。”赏伯南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总有些事需要解决,去问问罢。” 第99章 相逢不语 阴暗潮湿的监狱里,依稀传来些艰难的呼吸声。 姜离跟着赏伯南的脚步,走到了牢狱的最深处,然后在一间牢房前站定。 牢房前,驻守着一个守卫,赏伯南看了他一眼,转头看向姜离道:“就是这。” 姜离有些恍惚,他顺着赏伯南的目光看去,只见牢房内的墙边,一个人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在他的双手和双足上,都捆着锁链。 “呼”的一声,赏伯南点燃了牢房内的火焰,明亮的火光照亮了叶堑身上的每一处伤痕,一看便知道他已受了酷刑。 身后传来些轻微的动静,似乎是那个守卫也跟随了进来。 但姜离已没有精力去管那些,他的视线紧紧盯在叶堑被乱发遮住的大半张脸上,嘴唇逐渐抿成一条直线。 似乎是被惊扰到,铁链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叶堑悠悠转醒。 他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在姜离和赏伯南的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姜离的眉眼之上。 “咳……”叶堑咧嘴笑了,从他的嘴里流出些血沫来,一滴滴落在地上,恍惚看去,竟与当年别无二致。 “如你所见,人我已经替你审过了。”赏伯南凑到姜离耳边,沉声道:“想问什么可以直接问。留条命就行,我留着当人质。” 姜离听罢没有吭声,身子僵硬。 事实上,姜离自从进了牢房后便一句话没有说,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叶堑身上,直到从他那完全毁容的面容里,找到了及其细微的一点记忆。 “叶叔。”姜离突然开了口,声音毫无感情:“好久不见。” “哼。”叶堑的声音有些嘶哑,或许是真的被酷刑折磨服了,又或许知道自己已经在劫难逃,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扫在姜离的脸上:“你倒是与当年长得别无二致,姜家的孽种。” 姜离听罢,面无表情地在叶堑的面前站定。 他有太多的事想问,想问叶堑为什么要构陷自己,想问他为什么要背叛边拓。想问他北凉城为什么会破,想问他为什么还活着。 可话到了嘴边,却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 “没想到你这些年过的还挺好。”叶堑咧嘴道:“听说你曾与那边子濯龙阳?确实是呢,就你这男不男女不女的长相,外加青楼的出身——哈,你知道么?你刚来北都那会儿,定北军的人明面上喊你声二少爷,背地里多的是人用你自渎,真是便宜了那个边子濯,也不知道现在你后面那个洞被多少人……呃!!!”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响起。 赏伯南黑着脸,不知从哪掏出一根鞭子来,一下子甩在了叶堑的脸上,那处登时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再敢口出狂言,就杀了你。”赏伯南狠声道。 叶堑被打的侧过脸去,疼的痛叫起来,浑身发颤,但一双眸子却仍旧恶狠狠地盯着两人。 “该死——”见这家伙还没服软,赏伯南咬了咬牙,挥鞭便又要落手,却被姜离止住了。 “姜离?”赏伯南看向他。 谁知姜离没有理他,只是上前了几步,在叶堑跟前蹲下,伸手缓缓撩开叶堑脸上的乱发,露出他已然被毁掉的脸。最后,指尖停留在叶堑脸上那处新的伤痕上。 叶堑整个人抖了一下,随即,他厌恶地将嘴里的血吐在姜离的衣服上。 “……叶叔。”姜离没有管那些,他声音轻的吓人,像是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我记得,边拓当年最是信任你。” “我与边子濯也曾敬重你……可没想到,你却是这样想我的么?” 姜离说到这里,语气似乎变了变。 叶堑的表情猛的一僵,他大睁着眼睛,似乎从姜离的脸上看到了什么,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将脸上竟然隐约浮现出一丝慌乱来。 赏伯南愣了愣,不由自主想去看看姜离,可他站在姜离的身后,从他这个角度,看不到姜离的表情。 “我问你,北凉城破是你干的罢?那你为什么还活着?” 姜离洁白的指尖缓缓划过叶堑脸上的伤口,然后慢慢地,顺着裂开的皮肉,一点点嵌入进去。 叶堑的瞳孔猛缩,骤然惨叫一声,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可奈何双手双脚都被绑住,他在姜离的面前如同拈板上的鱼肉,完全不可逃脱。 血液顺着姜离的指头汩汩流出,染红了他洁白的小臂,然后顺着他的肘弯,一滴滴落在地上。 “所以当年你是假死,那么,是谁救了你?”姜离对他的惨叫声充耳不闻,他目光如炬,如鬼魅般的眸子像是将叶堑死死钉在地上。 指间传来的粘腻感异常清晰,姜离动作不停,已经深入伤口到第二个指节,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令人心惊胆战:“——是曹汀山?” “啊啊啊——!”叶堑的惨叫声回荡在整个牢房。 在一旁看着的赏伯南额间不由得落下些冷汗来,他可从没见过姜离这副模样,不由得微微后退一步,转头看向站在牢房内的那个守卫。 “毁容也是曹汀山指使你的吧?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逃掉么?” “你帮曹汀山做了多少事?” “说!!!” 姜离突然爆发出一阵怒吼,只见他指尖猛的抽离,带着殷红的手一下子抓住叶堑的头发,拽着他将他整个人“碰”地一声摔在地上,然后伸手死死捏住他的脖子。 “呃啊——!”叶堑惨叫着,一边挣扎一边发疯似地嚎叫:“你们都该死!你们都该死!我的军功哪里不如边拓!凭什么只让我教新兵!定北军那些家伙,一个个都喊我叔,可一个个都看不起我,觉得我活的是个笑话!还有边子濯,那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怎么能懂我!” “我就是要让你们所有人都后悔,都去死!”叶堑怪叫着,痛的极了,竟然发出一丝笑声:“看到没,北凉城一破,边拓死了,定北军死了,他们都成了风雪里的白骨,可我呢?我还活的好好的!” 姜离听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愤怒几乎冲溃他的理智,手上用力,指尖几乎要嵌入叶堑的脖颈之中。 “咳……唔!”叶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你污蔑我。” 姜离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平静而压抑的嗓音里,带着隐忍至极的歇斯底里。 像是多年来的痛苦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这么多年的愤怒、懊悔、无助、孤独…… 这么多年,他不被人信任、被所有人抛弃,以至于最爱的人都不相信他。 为什么。 凭什么! “你凭什么污蔑我!”姜离的声音撕心裂肺。 “凭什么?咳……凭你不是边家人,凭姜回雁需要用你来牵制住边子濯。”叶堑眯着眼睛看着他,咬牙道:“凭你是一个青楼的孽种,竟然敢骑在我头上,让我叫你二少爷?你算什么东西!” 叶堑咬牙盯着姜离,嘲讽道:“算我倒霉,落在你们手上,可你与其在这里质问我,为什么不想想,如果定北军和边子濯真的信任你,就算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会听的,不是吗?” 姜离的动作猛的一僵! 叶堑的笑声愈发大了起来:“哈哈哈!姜离,你从出身就不干净,到了北都你是外人,后来在瞿都你是叛徒,现在又是边子濯讳莫如深的姘头,你苟活到现在,与我又有何分别?” 话音一落,四周登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留下愤怒的余声在空旷的监狱内回响。 赏伯南嘴唇抖了抖,正欲上前阻止,却见姜离一下子松开钳制住叶堑的手,缓缓站起身来。 第105章 “姜……” 还不等他说完,姜离却突然抬起头来,以极快的速度“唰”地一声拔出了站在赏伯南身侧守卫腰上的短剑。 叶堑脸色一白:“你、你要做什么?” “喂,你做什么,停下——啊啊啊!” 短剑猝然没入叶堑的腹腔,鲜血霎时间喷涌而出,溅在姜离洁白如玉的脸庞上,像是极致盛开的玫瑰,带着血腥的快意。 “等等!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我不是人质吗……呃啊!” 短刃被拔出,然后再度落下,尽数没入叶堑的躯体。 “咳呃呃!疯子、疯子……住手!你不能杀我!”叶堑挣脱不开锁链,慌乱地看向站在姜离身后的赏伯南。 赏伯南面色苍白,却在看到叶堑求助的眼神后,冷冰冰地转开了眸子。 濒临死亡的恐惧如潮水般袭来,皮肉开绽的黏腻伴随着短刃与肋骨的摩擦声,让叶堑发了疯般地挣扎起来,他嘴里的惨叫和求救一刻不停,可姜离早已恨到极致,他双眼通红,手中短刃不断扬起又刺下。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叫嚣着,教他几乎丧失了任何思考的能力。 亲情与背叛。 挚爱与怨恨。 回忆与现实……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刀割一般撕扯着姜离的神经,几乎将他整个人从内到外生生剖开。 ——他受够了。 “啊啊啊——”姜离大叫着,一刀又一刀,直到叶堑的躯体被刺的稀烂,直到叶堑瞪着双眼,失去了最后一丝呼吸。 “轰隆”一声惊雷,牢房外不知何时开始风雨交加,闪电划破天际,从小窗口透出惨白的光。 “姜离。” 赏伯南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像是一点点将他唤回神智,他嘴唇贴着姜离的耳根,一字一句道:“姜离,冷静些,已经没事了。” “嗬……嗬呃……”姜离浑身冷汗,衣衫被鲜血尽数染红,握着刀的手颤抖的厉害,黏腻的血顺着刀尖汩汩流下。 “深呼吸,姜离。” “呃……嗬……” “刀放下,慢慢来。”赏伯南柔声重复:“跟着我做,深呼吸。” “嗬……赏、赏……” “我在。”赏伯南道,伸手握住他拿着刀的手:“没事了,他已经死了。” 像是溺水的人终于被解救上岸,姜离在听到赏伯南这句话后,眼前一黑,晕死了过去。 四周安静了许久。 姜离歪倒在赏伯南的怀里,呼吸渐渐变得平稳。 赏伯南垂眸看着他,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身着守卫服装的男子驻立在赏伯南身后,一双手紧捏成拳,十个指甲已生生嵌入了肉里。 “时间会冲淡一切?”赏伯南苦笑了一声,悠悠道:“看吧,姜离忘不掉的。” “他需要一个答案。你不能让他背负着这些过一辈子,这才是真正的害他。解决掉所有的事情,把他过往的痛苦都抹除,等到那时,是放手还是如何,你才配让他自己选择。” 赏伯南抬头看向身后之人:“你现在明白了吗?” “轰隆”一声惊雷,闪电的光再次透过牢房内微小的窗口。 照亮了边子濯隐忍至极的脸。 第100章 红巾掩面 “醒了?”赏伯南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头看向姜离道:“睡的可好?” 姜离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赏伯南转回头去,继续整理着手上的书籍:“心情有稍微好一些吗?” 身后那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 赏伯南笑了一声,道:“刚刚虽然已经给你喂了些药,但那边桌子上的药丸你还是带回去,记得这几日,每日都要服一颗。” 姜离将那瓶药拿到手上看了看,道:“好。” 屋外突然传来几声乌鸦的叫声,姜离扭头看了看天,有些欲言又止。 “太阳快要落山了。”赏伯南收拾好书,走到姜离面前,道:“快些回去吧,你那徒弟昨天一晚上没找到你,现在怕是担心的很。” “赏伯南,我……”姜离垂了垂头,犹豫道:“你……之前让我留叶堑一命,现在他死了,我……” “不重要的人,死就死了。”赏伯南哼了一声,道:“我赏伯南想要做什么,倒不用非要个人质去换。” 姜离看了看他,忽地笑了。 “谢谢你,赏伯南。” - - 日暮西斜,昨日的雨早已停了,姜离一个人在官道上慢慢走着,因为走的有些恍惚,他的裤腿被地上剩下的水洼惹湿了边角。 从赏伯南府上回家本用不了多久,但姜离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选择了相反的方向,因为他知道,他还需要再冷静冷静,这么回去,会吓到家里的人。 但他没有什么去处,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瞎走,很快便已不知身在何处。 “叮铃铃——” 略高些的地方,忽然传来些风铃的声音。姜离抬头去看,只见他不知何时竟走到了一株高大的古榕树下,许是因为古树时间久远,三人合抱的树根边,被人为柱了栏杆围起来,古榕树茂密的枝条上,还挂了不少的红色绸带和风铃,正随着微风,在半空中摇曳。 姜离微微睁大眼睛。 那一瞬间,多年前的记忆仿佛与现实重叠,他仿佛看到自己一跃跃上瞿都城隍庙的古樱树,小心翼翼地挂上那个香囊…… “哎哟……”身侧突然传来些声音,一个少女正对着一个成年的男子道谢,有些泛红的脸上满是羞涩与局促:“多谢公子,若不是你帮忙,这许愿的绸带,小女子还真挂不上去。” 那男子身着朴素,举手投足间却风度翩翩。只见他冲着少女礼貌笑了笑,道:“姑娘客气了。” 姜离转头看了看,心想又是什么男才女貌的相遇。 他没什么兴趣,转身欲走,不想那男子却抬起头来,两人的视线没来由的在半空中撞在了一起。 姜离只觉得心脏猛的跳动了一下,男子的眸子黝黑又明亮,他不由得紧紧盯着那男子,目光在男子陌生的脸庞上打量了许久,一股子奇怪而又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让姜离一瞬间有些呼吸不过来。 男子似乎感受到了姜离的视线,只见他与那少女笑着到了别,抬头朝姜离走来,并在他身前站定。 “这位公子……?” 陌生的嗓音。 姜离眸子闪了闪,脑海里各种各样的胡思乱想被他迅速摒除,他收拾好自己的表情,冲男子抱拳道:“抱歉……方才肆意打量了公子,是在下冒犯了。” 男子愣了愣,笑道:“无妨,在下余易安,公子幸会。” 姜离回礼道:“姜离。幸会。” “姜公子可是来这里许愿的?”余易安问道。 姜离抬头看了看满树的红绸,勾了勾唇道:“并不是。” “喔,那有些可惜。”余易安似乎是个很喜欢搭话的人:“在这里许愿的人都跟我说,这里许愿很灵呢?” 姜离抿了抿唇,看着满目飘扬的红色绸带,苦笑了一声:“呵,区区一条红绸,又能实现什么愿望……” 余易安愣了愣,笑道:“没有哦,你瞧,这么多人挂着呢。” 姜离不想与他多做解释,在这里站的越久,他便越容易会想起不好的事。于是他闭了闭眼,准备请辞。 不想在这时,余易安却突然道:“既然这样,多挂几条不久好了?” 姜离一愣:“嗯……?” 只见余易安几步走到一旁的小摊边,指着姜离道:“老板,给这位公子来十条红绦子。” 姜离被他整的莫名其妙,连忙跟上去阻止道:“余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余易安扭头看向他:“姜公子不是说,一条红绸不够么?” “我不是这意思。”姜离沉声道:“余公子未免太过多管闲事,我俩刚认识不过一盏茶时间吧?” 余易安对着姜离眨了眨眼睛,道:“可是姜公子看起来,很需要找些寄托的样子。” “什……”姜离听罢,浑身震了震,登时僵硬在原地。 正在此时,老板将红绸子递给了余易安,余易安接了过来,手上拿着笔想了想,道:“不知道写些什么呢,姜公子,你有什么想法呢?” 姜离愣愣地看着那摞红绸,整个人有些恍惚。 脑海中恍然间,又浮现出那年边子濯的脸—— “怎么了?不睬我。”边子濯笑,仰头看向满载着希冀的古樱树:“那香囊呢?挂在哪了?” “随便挂了。”他听见自己说。 “喔,是吗?”边子濯笑着,视线却一直停留在古樱树最顶端,那个他刚挂上去的香囊。 “姜公子也没什么想法么?”余易安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姜离的回忆,只听他笑了笑,提笔便写:“那便由我来代你罢。祝姜公子,一生顺遂,平安无虞。” 第106章 “给。” 十条红色的绸带被放在姜离的掌心。 余易安垂眸看着姜离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姜公子,瞧,十条够不够?” “多谢……余公子。”姜离愣了愣,低头攥紧了自己手上的红绦,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可惜。这种虚无缥缈的希冀,我曾经深信过,如今却早已不再信了。” 余易安看了看他,道:“看来,姜公子似乎有些不便说的往事。” 姜离抿唇不语。 “可在下倒觉得,往事不可追,来着犹可忆。”余易安道:“就像这红绦,或许一条愿望太轻没有回应,那就一千条,一万条……上天会听到你的声音的。” “好啦。”他看了看姜离,笑着攀上姜离的肩膀,道:“姜公子,说来说去,不如先挂上试试吧?” 第101章 偶遇 鬼使神差的,姜离真的将那些红绦子挂了上去。 当他站在树下,仰头看着系在树梢上随风飘扬的红绦子时,一瞬间思绪万千,不禁垂下眸子,转身便走。 不想刚走出几步,姜离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依旧站在树下的余易安。后者正仰头看着榕树上的红绦,眉眼间有种姜离看不透的情感。 像是心口的弦被猛地一拨,轻柔的振动激荡至五脏六腑。 姜离看着余易安陌生的脸,恍然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那念头太快了,他抓不住。 怔愣间,余易安似乎是察觉到了姜离的视线,转头看向他,冲姜离微微一笑。 “姜公子,你瞧,挂上去还蛮好看的。”他说。 姜离看了看他,抿唇道:“是挺好看。” 余易安笑了笑,转头继续去看那琳琅满目挂了一树的祈愿。 “余公子,多谢。”姜离行礼道。 余易安一愣,连忙回礼:“举手之劳,姜公子客气了。” 姜离点了点头,也不再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直到姜离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余易安依旧还保持着仰头看着古榕树的姿势,他没有回身看过一眼,好似他真的沉醉于这些红绦与风铃一般。 一个青年不知何时走到了余易安的身侧,他看了看余易安,嘴唇嗫嚅了一下,终是忍不住:“公子……” 四周风声渐起,余易安仰头看着,紧抿的双唇张了张,道:“元昭,我有些时候也在想,我是不是……他不幸的根源呢?” 元昭猛地睁大眼睛,连忙道:“皇……公子,您怎么能这么想!” 余易安却恍若未觉,他紧紧盯着满树的琳琅,轻声道:“或许,我仍旧需要离他远些……就那么远远看着,看他顺遂,望他平安。” 元昭眸子一热,也不顾主仆礼节,一把抓住余易安的袖口,哀求着盯着面前的男人,双唇颤抖的快要说不出话来。 余易安却忽的笑了:“你瞧,倘若祈愿真能打动上天,那我便为他祈红万千,挂满这雍京城的每一棵榕树。” 元昭哽咽着,声音带着颤:“公子,我们、我们去看看二少爷罢。” 余易安身子一僵,半晌后,吐出一口气来:“不了。” 袖子从元昭手中滑落,余易安背脊笔直,抬脚便走:“走罢。” 元昭一愣,追到他身侧:“公子,我们去哪?” 余易安没说话,却朝着与姜离相反的方向,慢慢走远。 - - 临近过年,霞姨的铺子终于赶在年前开了张,蒸笼一开,幽香的桂花味霎时间铺满整个闹市街,很快的,这家新的桂花酥铺子,顾客便络绎不绝。 “说起来,小七再过几个月,就要满三岁了。”夜里,霞姨正笼着袖子,清洗着今日的蒸屉,道:“时间过得真快啊。” 姜离在一旁帮着舀水,也笑道:“是啊,捡到小七时,他还在襁褓,现在已颤颤巍巍会走路了。” 霞姨慈爱地笑了笑,道:“你是真的喜欢小孩子呀……当年刚捡到小七时,那孩子都快冻僵了,若不是你抱着他四处求医,小七只怕……” 说到这,霞姨顿了顿,继续道:“小七能活下来,真的要感谢你。我们也是,都要感谢你。” 姜离一愣,抖了抖手上的水走到霞姨身侧蹲下,道:“霞姨,不是都说好了,咱们之后不说这些。” “好好好。不说这个,不说这个。”霞姨笑了,将手上的蒸屉抖了抖,道:“明日我给你们做杏仁豆腐罢,正好囡囡老闹着要吃。” 姜离想了想,道:“咦,今日正好有不少孩子来问,这里卖不卖淋了桂花糖浆的杏仁豆腐。” 霞姨“哎”了一声,道:“还有这事?” 姜离点了点头,笑道:“霞姨,不如您明日多做些,我们吃不完的,便拿去低价卖给街上的孩子们罢。” 霞姨看了看他,笑着叹气道:“你呀……” 姜离见她同意了,便道:“那我明日一早,带着小修去买些杏仁。” 翌日。 一听说今日有杏仁豆腐吃,冉修起了个大早,还没到出发时间呢,就已经拽着姜离出了门。 两人步行至集市,边走边选,还未到晌午,便已经买好了两大包杏仁。 姜离本说自己一人拿着,奈何冉修气鼓鼓地说自己也是男子汉,硬要也扛一袋。姜离没有办法,只好将他那包的杏仁卸了些在自己这包里,然后帮着冉修抗在了肩上。 冉修毕竟年龄小,虽然练过武,但扛着一个半人高的袋子还是有些吃力,姜离只好一直走在他身后看着他,但冉修兴致勃勃,似乎用不着姜离怎么担心。 “师父,你说我们现在回去,霞姨什么时候能做好呢?”小馋鬼冉修就差流口水了。 姜离道:“知道你馋,霞姨已经在屋里准备了,就等咱们回去。” “好耶。”冉修欢呼一声,脚下步子快了不少:“那我们赶快回去吧师父!” 谁知他话音刚落,市集里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猫,一下子落在冉修的脚边,孩子一个没注意,吓得大叫一声,整个人往一侧猛地退了好几步。 而在他退到的路上,一辆马车,正疾驰而来。 姜离吓了一跳,连忙丢下袋子,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但马车速度太快,姜离只来得及碰到冉修的袖子。 眼看着马车越来越近,姜离心一横,一把抓住冉修,整个人在半空中转了一圈,将冉修紧紧抱在了怀里。 四周传来围观百姓的惊叫声,其中,有个声音格外清晰—— “危险!停!停!” 预想中的痛感却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即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姜离愣了愣,转头去看,却见在他身后,余易安正拽着马绳,卯足了劲儿往旁边拽,马儿一下子被强行拉着方向,身后拖着的马车一个急转弯,一侧轮子离了地,就那样侧翻了。 马车内的瓷器,登时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该死的!我拉的货啊!” 一个大腹便便的老板弓着腰从马车内爬了出来,怒视着在场围观的人,最后视线落在站在一旁,依旧攥着缰绳的余易安,一下子怒火中烧,指着余易安的鼻子大骂道:“你个崽子,看你干的好事!你要怎么陪我!” 余易安一愣,他扭头看了看碎了满地的瓷器,正要说什么,目光却对上姜离的视线,他似乎也认出了姜离,有些震惊地张了张嘴。 那老板似乎感觉到余易安是个好欺负的,骂骂咧咧说了些什么,一步跨上前,伸手就要去攥余易安的领子。 不想,他伸出去的手却在半空中被姜离抓住了,只见姜离冷眸瞧着那老板,沉声道:“好好说。动什么手?” 第102章 邀君 “好好说什么?”那老板骂道:“我刚拉的货碎了,你说怎么办!” 四周闻声聚集起来不少人,余易安四下看了看,似乎是不愿意太招人注意,他跻身插到姜离和那老板之间,冲那老板笑了笑,缓和气氛道:“和气生财,这样吧。你说多少钱,我赔给你。” “五十两银子!怎么,你赔得起?”那老板扭头看了看余易安过于普通的穿着,冷哼一声,道:“不如报了官,让衙门合计合计,你要给我打多久的劳工罢!” 余易安正要说什么,却见姜离眸子一冷,压低声音道:“五十两?你差点撞到我徒弟,这事怎么算?” “你徒弟莫名其妙窜出来,管我什么事!” “是么?姜离道:“官道上高速策马,不知衙门会怎么判?” “你——!” 四周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虽说姜离扮演挽离的时候,常常用纱巾掩面,还不至于在大街上被人认出来,但以姜离的长相,已经引起不少人注意,余易安抿了抿唇,下意识挡在姜离的面前,却不想被姜离一胳膊推开,只见垂眸盯着那老板,一字一句道:“还有你那些瓷器,看起来也不是什么上等货罢,五十两银子?” 第107章 那老板一见是个懂行的,一下子怂了:“你……你懂什么,这可是从大虞拉过来的货!” “是么?”毕竟干过锦衣卫指挥使,姜离对此轻车熟路,只见他弯腰捡起一个碎瓷片,看了看道:“瓷器釉面不均,边沿还有明显的裂纹和瑕疵,据我所知,大虞的瓷窑里若是出了这种货,都是直接丢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走私假瓷来天雍?” “你、你——”那老板慌了,大吼道:“你这混小子,瞎说什么!” “什么?竟然是假瓷?”围观群众开始议论起来。 “假瓷用了害人!” “原来是个骗子!” “快抓住他,报官府!” 不知是谁吼了一声,一些百姓蜂拥而上,开始自发控制住那位老板,反倒没有多少人来关注姜离这边的情况。 余易安看了看人群,转头去瞧姜离,声音隐约带着些急切:“姜公子,可有受伤?” “没有受伤。”姜离看了看他,笑了笑:“多谢余公子出手相助。” 余易安看到姜离的笑容愣了愣,随即隐忍地低下了头:“那就好、那就好……” “呃……”突然地,倒在地上的冉修呻吟了一声。 两人转眸去看,这才发现冉修的脚踝处,已经红肿了一片。 “小修?”姜离连忙蹲下身去瞧。 “师父,我没事,就是崴了一下。”冉修道。 姜离心下一紧,沉声道:“不行,我带你去医馆。” 冉修连忙道:“不用的师父,我们快回去吧,霞姨还要做杏仁豆腐呢。” 姜离听罢,有些来气,道:“还什么杏仁,受了伤还这么孩子气!” “可是……”冉修听罢低下头去,有些难过的瘪了瘪嘴。 “他看起来伤的不是很重。”余易安走了过来,他冲姜离点了点头,蹲下身子握着冉修的脚细细检查了一下,道:“唔,只是扭伤,回家冰敷一下就能好。” 姜离愣了愣:“你……” 余易安转头冲姜离道:“姜公子这是关心则乱,你瞧。” 姜离听罢,重新去检查冉修的脚踝,这才发现,虽然看着红肿,实际上却并没有什么大碍。 “你很喜欢吃杏仁豆腐?”余易安揉了揉冉修的头,道。 冉修看了看余易安,又怯生生地看了看姜离,轻轻点了点头。 余易安听罢,转头看着姜离笑。 姜离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扶着他道:“真的没事?能站起来吗?” 冉修搭着姜离的手,两只脚跺了一下,道:“师父,只有一点痛。” “真拿你没办法。”姜离无奈道:“我背你回去,那两袋杏仁……”说到这儿,姜离突然住了嘴,看着地上的两袋杏仁,陷入了沉思。 “我帮你们吧。”余易安道。 姜离一愣,连忙站起来道:“不,这怎么好意思。” “姜公子客气了,我今日正好无事。”余易安似乎是很热心的类型,只见他弯下腰扛起那两袋杏仁,笑道:“走罢。” 姜离见拗不过他,只好将冉修背在背上,与余易安并排走着。 不知为何,他与余易安本是萍水相逢,但每每与他说话,却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就像现在,两人沉默无言地并排走着,姜离却感受不到一丝尴尬,就像,他并不是陌生人一样。 难道,是因为这人过度的热心肠,他才会有这种感觉吗…… “上次许的愿。”姜离的思绪忽然被打断,他听见余易安问:“可有灵验吗?” 姜离愣了愣,道:“什么?” 余易安笑了笑,道:“那十个红绦的其中一条,我写的是希望姜公子的心情尽快好起来。” 趴在姜离背后的冉修“咦”了一声,道:“师父,你心情不好吗?” 余易安插嘴道:“唔,姜公子今天看起来状态不错。” 冉修不愿意听他讲,搂住姜离的脖子,追着他问:“师父,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姜离看了一眼余易安,用眼神抱怨他为什么在孩子面前说这些。 余易安见状笑了笑,将两袋杏仁递给姜离,顺手把冉修抱到自己怀里,捏他的脸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管。” 冉修嚷道:“我才不是小孩子!” “你怎么不是?”余易安道:“崴个脚,还要你师父背。” “我能自己走!”冉修挣扎。 “少来。”余易安抱紧冉修,道:“做自己做不到的事,就是逞强。你如果真的想证明你自己,你就要平平安安长大,然后保护你师父,让他不要心情太糟糕,知道吗?” 姜离在一旁听着,内心忽的一动,像是有什么细细的针,轻轻扎了进去。 冉修的声音依旧在耳边:“讨厌,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知道就好好听你师父的话,不要让你师父担心。”余易安笑了笑。 冉修一下子不吭声了,趴在余易安的肩膀上,一双眼睛滴溜溜看着姜离。 “师父。” “嗯?” 冉修道:“这家伙说的对,等我长大,我会保护好师父的。” “你……”姜离被他看的有些赦然,又不好说他什么,只好冲余易安道:“你跟他说这些做什么。” 余易安笑笑:“小孩子嘛。” “你也知道他是小孩子。”姜离怪他:“他现在能保护好自己就不错了。” “那你呢?”余易安突然说。 “嗯?”姜离扭头看他:“我什么?” “之后谁陪着你,谁保护你?” 姜离一下子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余易安道:“没什么,还有多远?” 姜离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指了指前方,道:“拐个弯就到了。” 赏伯南给姜离安排的住所本就临着闹市,拐过长街的路口,直走几步,便能闻到阵阵桂花香气,抬头便能见着一家桂花糕的铺子,摆了整整一排的蒸笼里正往外冒着袅袅水汽。 “到了。”姜离将肩上的杏仁放下,伸手从余易安手里接回冉修。 余易安最后捏了捏冉修的脸,在被冉修躲开后笑了笑,正准备请辞,不想姜离却开了口,道:“余公子,进来坐会儿吗?” 第103章 不是我的阿离 “进来坐会儿吗?” 此话一出口,两个人同时愣住了。 姜离尤甚,他甚至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对这个只见过两次面的青年发出邀请。或许是脱口而出,或许,有什么别的原因。 是因为他的热心肠或者自来熟吗? 不,似乎不是。 硬要说的话,他想要的似乎并不是邀请,更多的,是对余易安的细究与好奇。 一想到这儿,姜离有些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他来不及再想下去,只好低了低头整理表情,道:“就当,感谢你今天帮了我的忙。” 但与他预想的不同,余易安拒绝了:“举手之劳,姜公子客气。” 姜离抬起头来看向他,只见余易安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表情,轻声道:“既然姜公子已到府上,我便不多叨扰,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姜离笑了笑,看着他的眼睛道:“可余公子方才说,今日无事?” 余易安面上波澜不惊:“方才想起来,有些私事还未处理。” 是了,就是这种奇怪的感觉。 姜离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他内心的那股子好奇来源于哪里。 从两次见面表现出的过分热情,和偶尔突然表现出来的疏远……这些都源自于余易安本人。在他身上,似乎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微妙的矛盾。 这让姜离很是看不懂——但他也不用看懂,毕竟,余易安于他而言,不过是过客。 “啊啊……” 突然,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姜离顺着声音看去,只见自家的铺子旁,堆放箩筐的背后,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正怯生生地往他们这边看着。 似乎是感受到了姜离的视线,青年缩了缩脖子,将自己的脸缩回箩筐后面,过了一会儿,又探出半个头来,只露出一只眼睛。 余易安的身子在姜离没看到的地方僵了一下。 姜离愣了愣:“这是……” 冉修拽了拽姜离的衣角,道:“啊!师父,他好像想吃霞姨做的桂花糕!” 身侧的余易安却突然走到姜离身前,哂笑道:“让姜公子见笑了,这是我的下人。” 姜离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转头继续去看那青年。 青年似乎很好奇他们这边的情况,眼睛一直落在几人身上,但依旧一直躲在箩筐后面,不敢动弹。 余易安脸上露出了些无奈的表情——这是姜离从没见过的——只见他转身看向那个青年,似乎思考了些什么,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冲那青年招了招手。 青年得到了允许,垂头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朴素的衣服,一张黝黑的脸蛋上还留着些做工的灰尘,他在余易安身前站定,抬眸看了看余易安,然后转头看向姜离,一双眼睛黝黑如墨,视线竟就那么落在了姜离的脸上。 第108章 可还没等姜离细细打量,青年的下巴却被余易安捏住了,硬生生转了回去。 “你怎么跑出来了?”余易安的声音有些低沉。 “啊啊……”青年手上比划了些什么,嘴里吐出些听不懂的话语来。 冉修“呀”了一声,拽着姜离的衣服:“师父,他是哑巴!” “啊……啊啊!”青年看向冉修,似乎在表达什么。 冉修好奇地走了过去,看了看他黑黢黢的皮肤,疑惑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指了指自己:“啊。” 余易安捏着自己鼻梁揉了揉,反应的很快:“我每次就叫他哑巴。” “哪有人叫哑巴的。”冉修表示鄙夷。 余易安双手抱胸,勾唇道:“可他就是哑巴啊。” “啊啊……”青年伸手冲着余易安比划了几下。 还不等余易安说话,冉修便道:“你在说什么呀?你想吃桂花糕吗?” “啊?啊啊。”青年连连摆手。 “他在叫我回去了。”余易安笑了笑,转头看向姜离道:“抱歉姜公子,私事紧迫,我这便告辞了。” “啊。”余易安故意没有明白哑巴的意思,哑巴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 姜离看了看这奇怪的主仆俩,想了想道:“也是,余公子,你带点桂花糕回去罢。小修。” “是,师父。”冉修会了意,跑到铺子上跟霞姨说了几句,端着一盒刚出锅的桂花酥跑了过来递给哑巴。 “一点小心意。”姜离笑道。 余易安看了看那盒桂花酥,整个人似乎愣了一愣,随即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姜公子。” 本就不是什么熟络的人,话已至此,便没有什么再客气的,相互道别后,对话也到此结束。 余易安带着哑巴慢慢走远,直到绕过六七条小巷回到暂住的府上,余易安才转过身来看向身后的人。 身后人早没了方才唯唯诺诺的姿态,直直站在边子濯面前。 见边子濯转过身来,他头也没抬,“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皇上恕罪。” 边子濯压低眉毛,垂眸打量着元昭。 肤色换了,发型换了,脸上也戴了人皮面具,这伪装程度,一看又是赏伯南的手笔。 边子濯很生气。他负手而立,寒声道:“元昭,你胆子肥了?” 元昭垂着头,不吭声。 又是这副任由他打骂的模样,边子濯冷笑一声,声音带上了愤怒:“朕在问你话!” 元昭抿了抿唇,声音艰涩:“皇上不许属下去见二少爷。” “所以你便去找赏伯南让他帮你?好得很!”边子濯怒道:“就你那蠢模样,不如直接告诉他你就是元昭!” 元昭抿了抿唇,执拗道:“……属下只是想见二少爷。” “朕说过,绝对不会打扰他现在的生活。”边子濯被他气笑了,他一把抓住元昭的头发,迫使他仰头看向自己,一字一句道:“既然这样,你就回大虞去。” 元昭的眼睛猛的瞪大:“皇上……?” 边子濯松开手,沉声道:“今晚就动身。” 元昭在地上膝行几步,一把抓住边子濯的衣角,急切道:“皇上,求您别让属下回去。” 边子濯看都不看他,一脚踢开他的手道:“元昭,这是命令。” 元昭整个人僵住了,他看着边子濯的背影,只觉得自己心口莫名疼痛起来,大声道:“那皇上现在在做什么?” 边子濯的身影猛的一震。 这么多年,元昭第一次对自己的主子吼出声来:“难道换个名字待在二少爷身边,您觉得是对的吗?您说要为二少爷做的事,难道就是这样么!” “反了你了!”边子濯怒喝一声,掌风袭来,一下子打在元昭的胸口。 元昭闷哼一声,整个人被打出一丈外,捂着胸口,疼的弯腰伏在地上。 边子濯几步走到他身前,伸手拽住元昭的领子,咬牙道:“那你要朕怎么做!你与赏伯南都是这样,盼着朕与他相认,然后呢?让朕再看一次看他离去么!” 边子濯几乎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怒吼:“没错,是朕负了他,亦是朕害了他,阿离沦落到今天这样,都是朕一手造成的。朕知道朕需要补偿他,可方法呢?途径呢?相认……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他胸口里的每一根刺,都是朕亲手刺进去的,朕该以什么方式去见他,你们倒是告诉我啊!!!” 元昭看着双眼通红的边子濯,颤声道:“皇、皇上……” 边子濯垂着头,眼泪一颗颗落在地上,他攥着元昭衣领的手颤抖如斯,歇斯底里道:“你们究竟有没有站在我的角度考虑过?你们知道每当我想到阿离当年刺向我那刀,我是什么心情吗!知道我倒在雪地里看他头也不回的离去,我是什么心情吗!肝肠寸断不过如此,炼狱不过如此!如果阿离知道余易安是我,如果阿离再次丢下我怎么办?元昭,元昭啊……我真的……” “皇上。皇上。”元昭忍着痛跪下身来,冲边子濯一刻不停地磕头,哭道:“皇上,属下知错了,您怎么惩罚属下都好,别赶属下走。” 元昭磕头的声音一声声落入边子濯的耳朵里,他双目空洞,满面含泪,他看着身前的元昭,终是在元昭磕破额头的刹那扶住了他。 “元昭。”边子濯的声音像是落入了最深的海底:“别再劝我了。” “阿离,已经不是我的阿离了。” “等找到曹汀山和皇兄。”边子濯仰头看着天,嘴角轻轻勾起:“我们就回去罢。” 第104章 故人,故人 “阿——嚏!” 冉修猛地打出一个喷嚏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躺在床上可怜兮兮地看着宛平延:“我师父呢……” “当心着加重了风寒。”宛平延抱着怀里睡得正香的小七,看了看冉修,给他掖好被角,道:“姜公子跟霞姨去采购东西了,临着过年,铺子上要留些食材储备。” 冉修又打了个喷嚏,吸溜了一下鼻子,糯声道:“我想跟师父去……” 宛平延道:“哎哟,你都这样了,安心躺着罢。” 冉修瘪瘪嘴,道:“哼,我才不想跟你待着。” 宛平延一听不高兴了,生气道:“太过分了小修!你今天早上的洗脸水还是我给你打的呢!” 冉修瞪他:“你是说撒了我一床的那盆么?” “咳咳!”宛平延要说的话一下子卡住:“那、那个……” 冉修斜眼瞥着宛平延挠头,只见后者面露尴尬,慌慌张张地解释:“不管怎么说,我、我最后还是帮你洗了脸的哦!我还喂你吃了早饭呢,虽然粥不是我熬的,但、但是……” “平延哥哥。”冉修突然唤了一声。 “哦……哦?”宛平延看向他:“怎么了?” 冉修眼睛眨了眨,道:“我想吃糖葫芦。” 宛平延看了看他。 冉修将被子拉高了些:“看、看我干嘛!” 只见宛平延顿了半晌,突然咧嘴一笑:“我就知道!” 冉修一愣:“嗯?” 宛平延说着,单手抱着小七,另外一只手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串糖葫芦递到冉修面前:“瞧,早给你买好了,快吃吧?” 冉修愣愣地盯着那串糖葫芦,不知为什么,脸上渐渐有些发烫。 “嗯?小修?”宛平延看着他:“你脸怎么这么红,又发热了?” “我、我……没有发热!” “那你脸这么红,快让我摸摸额头。” 冉修伸手挡他:“啊,你不要碰我!” “怎么了?让我探一下呀?我答应姜公子要照顾好你的。” 冉修像个小兽一般呲牙咧嘴:“总之就是不准摸!” 不想打闹的两人吵醒了小七,只听得“哇——”的一声大哭,宛平延怀里的孩子骤然哭了起来。 “哎呀!哎呀!这——”宛平延一下子手忙脚乱:“这可怎么办!” 冉修也一下子撑起身子来,慌乱道:“平延哥哥,快,快哄哄他!” “怎么哄?我、我不会呀!” “吱呀——”一声,门被从外打开了,囡囡气冲冲地走进来,从宛平延的怀里抱过小七。 “小妹!”冉修眼睛一亮。 “囡囡!太好了!”宛平延蹭的一下站起身来,双手合十道:“快哄哄小七。” 半大的小女孩抬头瞪了瞪两位哥哥,叹了口气,抱着小七又哄又摇,过了一会儿,小七才眨巴着眼睛,慢慢睡了过去。 宛平延看了看熟睡的小七,重新瘫坐在凳子上,抹了把汗道:“多亏囡囡……不然姜公子又要说我了。” 囡囡道:“阿离哥哥才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说你。” “这你就不知道了呀囡囡。”宛平延小声道:“姜公子看着温和,其实脾气可大了,你瞧小修给他带成啥样了,就知道说我。” 第109章 一旁坐在床上的冉修瞪了他一眼:“喂!你说什么。” 宛平延缩了缩脖子,不敢去看冉修,只好僵硬地转移话题:“囡囡真会哄孩子,以后一定是个大家闺秀,要不要哥哥先帮你物色物色?我记得隔壁那个小书生,人很不错呢。” 囡囡嘟嘴道:“才不要。不喜欢。” 宛平延道:“那你喜欢哪种的?” 囡囡眼睛转了转,道:“唔……面容清疏,看起来清雅矜贵一点?” 宛平延和冉修对视一眼,都没太明白囡囡的意思。 囡囡道:“就是那日,送小修哥哥和阿离哥哥回来的那位公子那样的呀!” 冉修睁大眼睛,一拍手道:“哦!原来你喜欢那样的——” - - “那位公子上次带回去的桂花糕,应该吃完了罢。”霞姨边走边说道。 姜离被她没来由地话说的愣了愣,回想了一下道:“应该是罢。” 霞姨看了看他,笑道:“你似乎与他认识?” 姜离淡淡道:“不过是萍水相逢。” 霞姨道:“是这样啊……不过听你对他的描述,似乎是个很热心的公子呢。” 姜离浅浅一笑,没有说话。 霞姨又说道:“小离,你不若再去与那公子送些桂花糕?咱们刚到雍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多个朋友,多条路吧?” 姜离愣了愣,歪头想了会儿。 其实霞姨说的没有错,他们长期在蜀地待着,现下既然已经打算搬来雍京城住,那就应该想办法多认识些人,而且,余易安看起来绝非常人,万一之后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想到这儿,姜离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他潜意识里,似乎并不愿意与余易安扯上什么关系,但他并不知道自己这层潜意识是因何而来。 霞姨见姜离没有搭腔,便也不再劝些什么,只说了句让姜离自己决定,便不再提这个事情。 今日的集市较往常人多了很多,霞姨看了远处,突然冲姜离道:“小离,那边似乎开了些新的铺子呢?” 姜离循着霞姨的视线看去,只见不远处曾经封闭着的一块儿地方重新开放,一些小摊小贩正在吆喝叫卖,摊位上放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 “快来看看喝,新到的大虞宝石!成色好极了!” “大虞的特产!卖完截止!” “甑糕!枣花糕!福字饼!天雍没有的小吃哦,快来尝尝……” 看着那些摊位上一个个曾经熟悉的大虞的东西,姜离眼前有些恍惚。 霞姨眼睛一亮,催促着姜离:“原是大虞的通商品,我们去瞧瞧罢?” 姜离笑了笑,点头道:“好。” 姜离说着,跟在霞姨的身后,缓步走到那些个熟悉的物件儿之中。 他从来没有与霞姨他们说过自己是大虞人,在天雍生活了三年,如今却突然看见这些熟悉的东西,一股子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 或许是怀念,或许仅仅只是在审视自己过去的回忆罢了,他也说不上来。 但又何必需要去想呢?就这样蹲在小摊边,帮着霞姨选选自己曾经熟悉的东西,平平淡淡过着现在的日子,不也挺好的么。 姜离这么想着,恍然间一抬头,视线却不知不觉落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只一瞬间,姜离的身子便猛地一僵—— 一位用白色长布遮住双眼的白衣公子,正与姜离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翩然而过。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装扮。 是他曾追那老鸨时,在宅子里帮过自己的那位—— “当啷……” 细微地几乎能被人群熙攘声淹没的声响,被姜离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 是铁链声! 姜离猛地站起身来。 “呀!”霞姨吓得惊叫一声,连忙也站起身来看着姜离:“小离?怎么了?” “抱歉,霞姨,我……”姜离看了霞姨一眼,转头再去瞧,却再也寻不到那男子的身影。姜离猛地瞪大眼睛,连忙道:“霞姨,抱歉,我有些事,我先走一步——” “嗯?小离?小离!哎呀……真是……” 姜离脚下一刻不停,他循着那男子方才的方向,在人来人往的集市里穿梭,可集市里面的人太多了,姜离挤来挤去,等到终于挤出集市,看着眼前豁然开朗的中央大街,还有身侧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他突然站住了脚步。 为什么没有找到……?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不对,就算是那个人,他又为什么要去找? 他分明只答应帮赏伯南一件事,那件事他已经做到,他现在应该回归正常的生活。 是了,就是这样。 姜离脑子有些胀痛。 他不要再搅入这摊浑水,他只想平平淡淡地生活。 姜离想着,捂着脑袋,转头就走,却不想迎头撞上一人的胸膛。 他闷哼一声,退后几步,甩了甩有些浑浊的脑袋,抬头看去。 下一刻,姜离猛地瞪大双眼,瞳孔骤缩—— “边子……” 第105章 登堂入室 “边子……” 姜离的声音瞬间卡住,边子濯的脸在眼前恍惚一晃,随即消失不见。 余易安站在姜离的面前,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他,歪头道:“姜……公子?” 姜离瞪大双眼,像是个石塑般呆愣在原地,突然,他倒吸一口冷气,颤抖着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刚刚,是把余易安……看成了边子濯? 为什么? 姜离猛地低下头去,身后已不觉间出了满背的冷汗。 余易安似乎看出了姜离的惶恐,他伸手想去扶住姜离的胳膊,却被姜离躲开。 “抱歉。”姜离连忙说着:“余公子,好久不见。” 余易安笑了笑:“是呀,姜公子,好久不见。” 边子濯的脸依旧在脑海中回荡不去,姜离深吸一口气,他闭了闭眼,抬头去看余易安,却瞥见了余易安胸口处的污渍。 那似乎是两人方才撞到一起导致的。 余易安顺着姜离的视线看了过去,“哦”了一声,伸手从怀里掏出一袋东西来摊开,姜离这才发现,是他上次送给余易安的桂花酥。 “因为太好吃了,一直带在身上……”余易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一边说着,垂眸看到那些碎成渣的桂花酥,双指捻起一小块放到嘴里,脸上露出笑容来:“没事,还能吃呢。” 姜离看着余易安,半晌,有些释怀地笑了。 是了。 边子濯自小最不喜甜,往日里自己的桂花糕,他可曾吃过一口? 自己真真是魔怔了,怎的能将余易安看成是那个人…… 姜离甩了甩脑袋,伸手拉住余易安的胳膊,道:“抱歉,余公子,我再送给你些罢。” 余易安皱了皱眉,道:“那怎么行,你上次都送了我好些,这番我怎能再厚着脸皮?况且这些只是碎了,又不是不能吃。” 无缘无故把人家当成是自己讨厌的家伙,姜离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瞧了瞧余易安,道:“这些都放了好些天了,哪有霞姨刚蒸出来的好吃?” “话是这么说,可姜公子方才似乎在忙些什么,我怎么好——” 姜离看了他一眼:“嗯……我倒是没有在忙什么。” 余易安眨眨眼:“呃……” 姜离挑眉:“所以余公子现下是有在忙的事?” 余易安听罢看了看远处,他一路追到这儿,但长街上并没有出现什么熟悉的身影,只好收回视线道:“现下无事了。” 姜离笑了笑,提步便走:“那就走吧?说起来,你喜欢喝茶么?可以在我们铺子上坐坐……” 余易安听罢愣了愣,拽住姜离的袖子:“等等,姜公子……” 姜离回头看向他:“嗯?” “我……”余易安看着姜离的脸,心脏猛地一阵抽痛。 我就不去了。 他想这么说出来。 毕竟不是早已下定决心,要尽量跟阿离保持距离么?不是已经下定决心,只用在回大虞之前,每日躲在店铺外看看阿离就可以么。 今日与阿离的撞见是意外,他不需要与姜离更进一步的关系,吃桂花酥喝茶什么的,他不需要。 可为什么。 当他看着姜离的脸,拒绝的话,就是说不出口。 “啊!” 一声突兀的声音,猛地唤醒了余易安的神志。 “啊,你也在呢。”姜离笑了笑,冲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哑巴道:“刚刚怎么没看见你?” “啊啊……”哑巴张了张嘴巴,冲着姜离比划着什么。 姜离认真看了看,似乎还真的看懂了:“你说你一直跟着你主子,但是走的慢?所以才刚到?” 哑巴眼睛亮了亮,“啊啊”了两声,有些激动地对着姜离猛点头。 “哈哈。”姜离不由得笑出声来,转头看向余易安道:“余公子,你这下人很是聪明呢。” 第110章 “……”余易安就差翻白眼:“是挺聪明的。” 姜离道:“他真的没有名字么?” 余易安道:“没有。” 姜离有些可惜地看了看哑巴,没再说什么,只道:“那我们赶紧走吧,霞姨应该已经回去了。” 余易安刚想说什么,姜离突然伸手打断他,道:“今日霞姨会蒸今年新打的一茬桂花,余公子,你可是第一个有口福的人。” 余易安愣了愣,在与内心做了无数次挣扎后,脸上缓缓露出一个不算笑的笑容来:“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果然,等几人到了铺子上,霞姨已经支好了蒸笼,准备开始忙活了。 姜离隔着老远冲霞姨招了招手,跑过去道:“霞姨,我方才临时走了,东西若是没有买完,我一会儿再去进一些。” “你呀……”霞姨看了看他,笑了笑道:“一溜烟就跑出去了,虽不知道你去做什么,事情可解决了?” 姜离点了点头:“算是吧。”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去想了。 “那就好。”霞姨说着,看到了姜离身后的人:“呀,这可是那日的公子?” 余易安走上前来,冲霞姨行了个礼,道:“霞姨,在下余易安。” “小妇人见过余公子。”霞姨道:“小离邀请你们来的罢?” 姜离笑道:“是,他喜欢吃咱们的桂花糕,我准备再送他一些。” 霞姨道:“好好,那快去里面坐,这桂花糕很快就能好了。” 姜离笑了笑,带着余易安进了后屋。 余易安跟在姜离的身后,信步走入。赏伯南还算有心,桂花糕的铺子后面,是一个小巧的四合院,看起来还比较宽敞,住着应该很是舒适。 姜离带着余易安走到主厅,腾出一张桌子来,给两人倒了茶水后,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哑巴,笑道:“给你也倒一杯罢?” “啊。”哑巴见状躬身道谢,双手捧着茶一口饮完,然后将茶杯放到了另外一张桌子上,垂着头又站到了余易安的身后。 姜离看着哑巴的动作,微微愣了一愣,笑道:“余公子,你这下人,没想到还蛮懂礼节的。” 此话一出,余易安和哑巴的身子都僵了一僵,好在余易安反应的快,只见他伸手端起茶杯,不在意地喝了一口,眨了眨眼道:“姜公子是在夸我调教的好了?” 姜离笑了笑,道:“与余公子偶相逢几次,还不知余公子的身份呢?” 余易安撑着脑袋看向姜离,道:“姜公子觉得呢?” “觉得你不是一般人。”姜离道:“我猜,你是个热心肠的贵少爷。” 余易安听罢笑出声来,道:“姜公子还说我呢,我倒是觉得姜公子也是个小少爷,不然怎么能在这繁华长街上,有这么大处宅院?” 跟余易安聊天,姜离总觉得心里面会放松许多,他咧了咧嘴,道:“余公子怎么不觉得是我自己赚钱买的铺子?” “也有道理,毕竟霞姨的桂花酥很好吃。”余易安道:“但再好吃,也经不起你这样送来送去。” 姜离瞥了他一眼:“我不会常送人的。” “那我真是受宠若惊。”余易安道。 “哈哈哈。”姜离笑出声来,他看了看余易安,道:“快尝尝茶罢,虽然不是什么好茶,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好。” 余易安颔首,伸手便要去端茶杯,不想屋子的门一下子被打开,宛平延推门而入。 “姜公子,你回来啦?” 宛平延笑嘻嘻地嚷嚷着,本要去看姜离的视线,却突然被坐在姜离身侧的男人吸引了过去。 宛平延明显看到,那人在看到自己后愣了一瞬,随即眉毛猛地一压。 宛平延不由得一缩脖子:“呃?” 第106章 难以割舍 宛平延没来由的觉得一阵恶寒,稍稍往姜离的方向靠近了些,小声问道:“这位……这位公子是?” 姜离道:“这位是余易安余公子,余公子,这是我旧友,宛平延。” 余易安听罢站起身来走到宛平延身前,抱拳道:“原是姜公子旧友,幸会。” “哈哈,幸会、幸会。”宛平延硬着头皮回了礼,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男子怎么感觉有些不太喜欢自己? “平延,孩子们呢?”姜离问道。 宛平延道:“哦,他们跟小修玩累了,都睡着了。” 姜离笑了笑,道:“辛苦你陪他们了,坐下歇歇吧。” 宛平延摇了摇头道:“我出去一趟,买些吃的。” 姜离皱了皱眉,道:“买什么,给孩子们买的?” 宛平延挠头:“我、我自己吃。” “你哪次买回来不是给他们吃?小孩子长身体,不能吃太多甜的。”姜离道。 “我真的是自己吃。”宛平延就不承认,一溜烟跑到门口冲姜离道:“我、我走了。” “别跑!喂!”姜离追到门口,却见宛平延却已经跑到了铺子外面,隔着老远冲姜离挥了挥手。 姜离无奈叉腰:“这人真是……” “扑哧。”身后的人突然传来一阵笑声。 姜离转头去看余易安,哼道:“你笑什么。” 余易安走到姜离身侧,与他并肩而立,笑道:“姜公子,很喜欢小孩子?” “你怎么同霞姨讲一样的话……”姜离愣了愣,转头看向屋外,慢悠悠道:“其实,我现在不喜欢了。” 余易安转头看向他。 姜离双眸看着天际,轻声道:“我曾经……弄丢过一个,所以现在不喜欢了。” 余易安心口骤然疼了起来,他皱了皱眉,双唇在姜离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屋外突然纷纷扬扬开始下起小雪,天地间的洁白打断了姜离的回忆,他眸子闪了闪,不再去管余易安,只身走到屋外,伸手去接那一片片雪花。 “下雪了。”姜离道:“雍京城的第一场雪,余公子,你——” 姜离的声音突然卡在了喉咙里,他转头看见,余易安不知何时随他一同走了出来,站在他的身后,一双明亮黝黑的眸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姜公子。”余易安的声音有些沙哑:“你……不要太勉强自己。” 姜离愣了愣,轻笑一声:“你想多了,我哪里有勉强。” “从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这么感觉了。”余易安道,一个个字像是擂鼓,撞击在姜离的胸口:“你像是在负重前行,但走的越来越慢,越来越累。” 姜离浑身猛地一震,他后退一步,与余易安拉开些距离,声音带上了疏离与戒备:“你懂什么。” 余易安看了看他,忽的笑了。 “我是不懂。”余易安说:“可若是一个人始终背负着过去,如何得见未来?我的确不知姜公子经历过什么,我只不过觉得姜公子与我有缘,希望你好好的罢了。” 姜离看了看他,看起来有些呆滞。 余易安又凑了过来,指着外头的铺子让他看:“姜公子,你瞧,你现在住在雍京城最好的地段,霞姨做的桂花酥,整条街道都喜欢,你还有个懂事的徒弟,有几个围着你闹的小孩,还有那个笨呼呼的傻大个。” 余易安转头看向姜离:“发现了吗,姜公子,你很幸福。” 姜离愣愣地听着,直到余易安温润的声音,从远处一直传到他内心的深海—— 我很……幸福? 姜离眼前有些恍惚。 他抬头四望。 他看到霞姨的蒸笼里飘遥而出的氤氲雾气,看到远处屋内,趴在一起睡觉的三个小不点,看到这满天的雪花,纷纷扬扬。 是了,雍京城的雪,没有北都的寒,更没有瞿都的烈,这里的雪,温润轻柔,就连落在睫毛上的雪花,也是小小一片,像是来自天际的轻吻。 姜离睫毛轻颤,鬼使神差地,却是余易安伸手拂去了那片雪花。 滚烫的指尖划过侧脸,姜离心口微动,不由得抬起头,来看向这个陌生的男人。 他很确定,这个男人从声音,长相,打扮,话语,性格,都与边子濯不一样。 但很奇怪的是,他却在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了些熟悉的感觉…… 但余易安没有给他太多思索的机会,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微微拂过,那点残留的温度很快便消散了。 “……你说得对。”姜离的声音细细的,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现在,很幸福。” 余易安眼睛弯了弯,道:“那就足够了。” 姜离瞅了他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刚刚对你有些……我只是没想到,余公子这么会安慰人。” 余易安耸了耸肩:“是嘛?” 姜离点头道:“是的,其实反过来想想,如果你不提,我根本不会发现……或许这就是当局者迷。” “也不是当局者迷。”余易安捏着下巴,道:“姜公子看起来是个有故事的人,可有故事的人都会在乎过去。” 第111章 余易安看了看姜离瘦削的侧脸,不知道想了些什么,随即决然地转过头去:“我只是觉得,既然那些过去让你难受,不如就通通忘掉。” 姜离听罢,垂了垂眸子:“嗯……忘掉啊……若能忘记,我早就忘了。” 姜离微微抬起头,声音带着些无奈的叹息:“我还是……” “小离!桂花酥好了。”远处,霞姨冲站在雪地里的两人唤了一声:“哎呀,你们怎么站在雪里,当心着着了凉。” “知道了知道了。”姜离霎时间如梦初醒,他连忙拾掇好自己的表情,随即抬头冲余易安眨眨眼,朝霞姨跑了过去。 余易安站在原地,看着姜离飞奔而去的背影,袖子中的五指紧紧攥在了一起。 他还是…… 还是什么呢? 他不知道姜离方才想说什么。 一种隐秘的期待感油然而生,却在念头刚一泛起的时候,被余易安自己厌恶般地掐灭,碾碎。 阿离他,怎么还会想着自己—— 阿离他不应该再想着自己了。 “余公子。”姜离冲余易安招手:“刚出笼的,快来尝尝。” 余易安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来。 “来了。” 第107章 拧巴拧巴 一连几日,余易安都没有再出现。 姜离偶尔在院子里干活的时候,会想起他,想起他那日说的那些安慰的话,笑一笑,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毕竟有些时候,陌生人的温暖总是最能打动人心。 近来几日,宛平延似乎找了什么新的乐子,整日一到清早就跑出家门,虽说每日回来还是要给冉修带糖葫芦,但似乎不怎么往冉修的屋子去了,也不怎么再与冉修腻在一起。 姜离有些奇怪,在教冉修练剑时随口问了问,不想冉修一下子就不高兴了。 “师父,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冉修有些委屈:“是他突然有一天就不理我了。” 姜离眨了眨眼,一边帮着冉修指导动作,一边劝道:“平延不是不讲理的人。” “我知道的。虽然我本就讨厌他,但一想到他老躲着我,我就更生气了。”冉修嘟囔道:“既然要给我买糖葫芦,每次偷偷放在桌上是什么意思!” “唔……”姜离想了想,最终决定不再说什么。 冉修个子窜的快,现在已经到姜离胸口了,俨然是个小大人的模样,正是长成熟的年纪,有些事情,他这个师父也不必要事事护着。 “去找他谈一谈吧。”姜离道。 冉修看了一眼姜离,抱怨道:“我现在都见不到他。” 话音刚落,铺子上的霞姨冲屋内唤了一声:“小离呀,快来看看。” 姜离和冉修循声看去,只见宛平延不知何时回来了,身边还带了个姑娘。 冉修见状,脸色变了变,扭头便回了屋子,任姜离怎么叫都不出来。 没有办法,姜离只好自己走到铺子上,只见跟在宛平延身侧的姑娘半掩着秀面,一瞧便是哪家未出阁的小姐。 姜离猜测是宛平延又上哪认识的,冲霞姨耸了耸肩道:“霞姨,你别管他。” 霞姨捂着嘴笑了笑,拉住扭头准备回屋的姜离道:“小离,你等会儿。” “你看,我们到了。”宛平延说着,伸手冲铺子上的霞姨晃了晃,冲那姑娘笑道:“我就说,我住在这里罢?” 姑娘听罢,轻轻点了点头,低头冲宛平延轻声说了些什么,抬眸怯生生看向铺子上。 正抱胸看戏的姜离没想到自己的眼神竟与那姑娘对上了,不由得身子一僵,随即很快便明白过来,眉毛不由得微微一挑。 “哎哟,小宛回来了。”霞姨笑眯眯说着:“这位姑娘是……” “小女子是来买桂花酥的。”姑娘说着,眼神一直有意无意落在姜离的脸上。 宛平延见状,冲姜离挤了挤眼睛,姜离自然是看到了,但他装作没看见似的,扭头就准备走。 “桂花酥啊,好好好,小离,去,给姑娘装点。”霞姨道。 姜离:“……” 他走到蒸笼跟前,硬邦邦说:“姑娘要多少?” “啊,要一贯钱的就可以。”姑娘脸颊有些泛红:“谢谢公子。” “不客气。”姜离说着,将装好的桂花酥递给那姑娘,直到看着那姑娘羞涩的跑走,姜离才有些无语地转过头来,看向一直在铺子上看戏的两人。 他皱眉看了宛平延一眼,宛平延一缩脖子躲到霞姨身后,姜离无法,只好看向霞姨:“霞姨……” “哎哟,怎么了呀。你也到成家的年纪了。”霞姨笑呵呵地说着:“你瞧那姑娘,眼里心里,可都盯着你呢。” 宛平延也乐,拽着霞姨道:“是呵,我就是瞅见她偷偷看姜公子好些次了,这次主动问她,不想她真跟着来了。” 霞姨道:“就该这样,让小离收收心。这都多大岁数了,隔壁与你同岁的,妻妾都娶了几房了。” 姜离被他俩双簧闹的头疼,扶额道:“霞姨……我现在真没有那心思。” “你现在没有,何时才有?”霞姨拍了拍手上的面粉,拽着姜离的胳膊,叹了口气道:“小离,我知道你不愿意我说这个,可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呀。” 宛平延跟着一旁猛点头。 姜离没办法,只能任由他们说去,自顾自收拾桌子上的蒸屉。 霞姨见姜离又不愿意听了,只好作罢,捂着脸对着宛平延悲伤怀秋:“唉,小离长的这么俊俏,街上喜欢着他的姑娘可多呢,你看刚刚那姑娘,眼睛都快粘在小离身上了……” 一说到这,霞姨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道:“说起来,那日来的公子,看小离的眼神也与那姑娘很相似呢,不愧是我家小离,谁见都喜欢。” 宛平延道:“哪个公子?” “哎呀,就是上次来,你见了一眼就急匆匆跑出去那个呀。” “霞姨。”姜离突然唤了一声,他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一旁的两人,脸上表情有些古怪:“你看错了罢。” 霞姨摇了摇头:“我怎么会看错。你自己没有发现么?” 姜离听罢,抿了抿唇,扭头看向手上拿着的蒸屉,拧眉陷入了沉思—— - - 时间飞快,扭头便到了快过年的日子。 就在姜离忙着置办年货的时候,家里突然来了一人。 “早上好。”赏伯南眨眨眼,举了举手上拿着的一大摞吃食,笑道:“好歹是我邀请你来的雍京城,我来串串门儿。” “哪有年前串门的……”姜离无奈笑笑,依旧侧身让了他进屋,道:“拿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过年嘛。”赏伯南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四周看了看道:“你家那几个小不点呢?” “平延带着去买糖了。”姜离给他倒了一杯茶:“怎么一个人来?你那个小侍卫呢?” “办事去了。”赏伯南也不客气,一口将茶水喝尽,道:“卧花楼那事,查出来了。” 姜离会了意,也循身坐下,沉声道:“不用同我讲这些。” “若是与大虞有关系呢?”赏伯南哼了一声,道:“我就直说了罢,私自制造的那堆武器,就不是针对我天雍的。天雍毗邻的可是大虞北都,个中详细,相信不用我再多说了。” 姜离睫毛颤抖了一下,抿唇没有说话。 赏伯南斜眸看了看他,继续道:“听说大虞内部的姜党势力已经被清除的差不多,就剩曹汀山这一支,兵强马壮,边子濯没法子动他。” 姜离抬头看向赏伯南,皱眉道:“好了,不要说了。” 赏伯南默了默,深吸了一口气,道:“如果你真不愿意听我讲,以你的武功,早在我说第一个字的时候,你就能轻易阻止我,不是么?” 姜离身子猛地一抖,咬了咬牙。 毕竟是他前半生为之歃血的国家与故人,说不在意,都是假的。 姜离闭了闭眼,垂下头去:“……你来找我,到底想说什么?” 赏伯南坐直身子,道:“现在一切准备就绪,我准备找时机动手。我来告诉你一声。” 姜离一愣:“动手?” “是。”赏伯南眯了眯眼睛,道:“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杀了曹汀山。” 屋内登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半晌,姜离颤声开了口:“我不参与了。” 赏伯南看了看他,像是料到一般,笑了一声道:“观摩也不要?” 姜离摇头。 “好吧。”赏伯南耸耸肩:“藕断丝连啊……谁能想到你这一刀,切的这般干净。罢了罢了。” 其实,以姜离的性格,赏伯南早已就料到他会拒绝,不过他还想一试,毕竟没有人,能将自己的人生分割的这么干净,换句话说,他想给姜离一个更坦率的机会—— 可惜,姜离还是拒绝了。 拧巴的姜离。 第112章 拧巴的边子濯。 他赏伯南吃饱了撑的,左右伺候他俩。 赏伯南越想越郁闷,越想越烦躁,心里琢磨着要怎么在之后的两国通商方面再结结实实坑边子濯一顿才好。 正在他琢磨的间隙,突然,门口的霞姨唤了一嗓子,推门走了进来,冲姜离道:“小离,那日那个公子的侍从来了,说的什么,我看不明白?” 姜离听罢,站起身走了出去,道:“我来。” 赏伯南见状有些好奇,他看了看桌上喝空的茶杯,自觉无趣,便也站起身走了出去。 不想刚一踏出房门,便看到铺子跟前,一个黑乎乎的哑巴,正在手舞足蹈地跟姜离比划着什么。 赏伯南自然认出了那个人,一股子恶趣味油然而生,他咧了咧嘴,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哈!” 第108章 请君入瓮 “你……想要……三笼桂花酥?”姜离看着哑巴的手语,慢慢琢磨出来,惊讶道:“你怎么要买这么多?” 哑巴眼睛亮了亮,使劲点了点头,手上又开始比划。 “很喜欢吃?”姜离道:“你……还有你家少爷?” 霞姨拍了拍姜离的肩膀,笑了笑道:“小离,厉害呀,没想到你还会手语?” 姜离哂笑道:“我不会,我也是猜的。” “能猜对也厉害呵。”霞姨说着,冲哑巴道:“不过哪有一下子买三笼的,就算现在是冬天,放久了也会受潮不是?” 哑巴眨了眨眼,摇了摇头。 霞姨无奈道:“公子啊,你不若先买半笼?旁的之后再来买也行,我给你留着。” 哑巴依旧摇头,啊了几声表示坚持。 霞姨没办法,只好叹了口气,准备接过哑巴递来的食盒。不想正在这时,一人却开了口:“一次性买三笼,你家主子是有多喜欢吃桂花酥?” 哑巴听到这声音,猛地一抬眸,在看到是赏伯南后身子僵了一僵,随即再度垂下头去。 “赏伯南?你怎么出来了?”姜离道。 “见你们在说什么,我来瞅瞅。”赏伯南笑了一声,依旧不肯放过哑巴:“以前只知霞姨做的桂花酥好吃,今日见着这么个阔绰买家,当真是让我惊讶。” 霞姨听罢,连连摆手道:“说什么呢小赏,你瞧,我们这不也正在劝他呢。” 赏伯南看了看哑巴带来的大食盒,了然道:“霞姨说的对啊,哪有买这么大一盒的,莫非你家主子要出远门?” 哑巴看了一眼赏伯南,眼睛眨了眨,猛点头。 “唔。”赏伯南摸了摸下巴,勾唇道:“可最近临着过年,为防止不必要的治安混乱,雍京城实施了进出城管制,不能出去哦?” 哑巴身子震了震,额间落了些冷汗,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 赏伯南如此一反常态地针对一个陌生人,姜离有些纳闷,转头看向他:“……赏伯南?” “怎么?”赏伯南看了看他,又扭头指向哑巴,道:“姜离,你帮我翻译翻译,他在说什么呢?” 姜离看了看,道:“他说,过段时间再走,要去……嗯……很远的地方?” 哑巴抿着唇点了点头,有些惶恐地看向姜离。 “很远的地方?”赏伯南依旧不依不挠,沉声道:“是么……带三笼桂花酥,怕不是准备走了之后,不回来了罢!” 哑巴登时被吓的后退了半步,就连手上的食盒都快要拿不住,差点掉在地上。 “赏伯南?”姜离唤了一声,挡在哑巴身前道:“你今天怎么了?他不过是来买个桂花酥,你何至于如此咄咄逼人?” 赏伯南看了看姜离,随即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道:“抱歉,今日是有些脾气。” 姜离皱了皱眉:“你……” “我没事。”赏伯南揉了揉自己的脸,一把抢过哑巴的食盒递给霞姨,笑道:“我也不打扰你们啦,霞姨,快给他装三笼。” 赏伯南说完便准备走,姜离有些担心,复又追到他身侧道:“赏伯南,你在生气?” 赏伯南歪头:“嗯?” “气我。你好不容易调查出来这事有关曹汀山,我却置之不理。”姜离道。 赏伯南看了他半晌,道:“没错,我是生气。” “曹汀山害你如斯,你却好似完全放下了一般,根本不管不顾,我觉得很生气。” 姜离皱了皱眉:“赏伯南你知道的,我……” “不过我也明白。你心里对他的恨一点不少,但跟你现阶段比起来,与那些过往的事相比,你更看重的是现在。”赏伯南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地:“你是我的病人,我知道你从痛苦中挣扎出来,努力维持现在的生活有多不易,我不会再逼你。” 姜离紧紧盯着赏伯南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轻轻笑了起来:“谢谢你,赏伯南。” “你可闭嘴吧。”赏伯南有些烦躁地撇开眼睛:“好奇怪,不要这么温柔的对我笑,好歹当过锦衣卫指挥使……你对谁都是这样么?” 姜离有些没听明白:“嗯?” “三年前我对你说的话。”赏伯南道:“不要总想着为谁活为谁好,你的这些温柔可以对别人,也可以对你自己。” 赏伯南说到这儿,眼睛不由得去看向那个提着食盒,落寞的走远的背影:“况且有些你自己的事情,早晚有一天,你需要花时间去想明白。” 姜离想了想,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赏伯南最后看了他一眼,心里默念了几声顺其自然,这才挥手告了别。 姜离目送着赏伯南走远,才慢慢走回铺子上,不想刚一回去,霞姨便急匆匆抓住姜离的手,道:“哎哟,小离,出事了!” 姜离一愣:“怎么了霞姨?” 霞姨道:“刚刚那公子一下子要三笼,我没给他匀开,不小心把一些蒸的半熟的装进去了,这吃了是要拉肚子的!快,你追上那公子,把这些蒸好的带给他!” “好好。霞姨你别急,我这就去。”姜离说着,拿着蒸好的桂花酥,扭头就跑。 他还记着刚才哑巴走的方向,便顺着那方向追了过去,奈何追了几条街,都没看到哑巴的身影,街道上人来人往,又不好施展轻功跃到房顶上去找,姜离没有办法,只能足下加快步伐,就在他以为要追不上了的时候,余光正好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猛地停下身子,正见着哑巴抱着食盒,立在一栋宅子的门口,仰头正张嘴,似乎准备要—— “哑巴!” 该死,偏偏这个时候,姜离的嘴比脑子快了一步。 哑巴被吓得浑身一激灵,猛地转头看向姜离,眼睛瞪的老大。 姜离喊出声后自己也愣了愣,他快步走到哑巴面前,视线却一直定在哑巴的薄唇上—— 如果方才自己没有看错,这家伙方才,是要张嘴说什么……吗? “啊啊……“哑巴发出了些声音,冲姜离比了几个手势。 姜离恍然惊醒,笑了笑道:“哦,我来是因为有些桂花酥给你装错了,我给你拿了新的来——” 话音未落,随着“吱呀——”一声,两人面前的院门突然被打开,余易安站在门前,眼睛在看到姜离后微微睁大,随即,他垂眸看向姜离手上另外拎着的食盒,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 “姜公子。”余易安笑笑,脸上透露出些许疲惫,亦带着些许的庆幸:“好久不见。” 又是这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复杂表情。 姜离抿了抿唇,心里似乎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罩住了一块,从疑惑,到怀疑,到探究,这块从他见到余易安后就被遮蔽起来的东西,让姜离不由自主地,想去探寻个清楚。 “好久不见,余公子。”姜离轻轻一笑,道:“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第109章 伪装失败 “不请我进去坐坐么?”姜离说着,目光落在余易安的脸上,似乎不愿意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余易安感受到了来自姜离的审视,他神色未动,嘴角却如往常一般勾了起来:“姜公子是想喝我泡的茶了?” 巧舌如簧。 姜离看着余易安的脸,双唇慢慢抿在了一起。 原先觉得这人是个平易近人的热心肠,现在看来,他对余易安的了解不过皮毛,都说人心隔肚皮,他心里想的什么,姜离自然是不知道。可正因他不知道,每每看见余易安那游刃有余表情下近乎克制般的隐忍,他就愈发在意。 他开始好奇,余易安的身上,好似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碰撞,纠缠,以至于让他将这人看的更不真切。 一想到这儿,姜离遂抬起头。 “有什么茶?” 余易安一愣,笑道:“竹叶青,大红袍,还有……” “雪见春。”姜离笑了一声:“有么?” 余易安垂眸看向他,似乎有些无奈:“雪见春是皇室贡茶,我怎么可能会有。姜公子若非要这种茶?那我只能不留你……” 第113章 “无妨。就喝你有的罢。” 这人怎么探都像是滴水不漏,姜离自讨了没趣,径自绕过余易安的身侧往屋内走去:“余公子,有劳了。” 余易安笑了笑,提步跟在姜离身后:“哑巴,去烧水。” 姜离心里有气,也不理旁人,径直就往里屋走。余易安这院子甚是简单,只左右两间耳房,正北方一主室而已,屋内摆设也很是简单,花瓶摆件等等一律没有,除了床与书桌外,唯一的装饰,便只有一扇屏风。 姜离在屋内环视一圈,道:“看这内饰,余公子似乎不常在这里住?” 余易安道:“我是个生意人,常年漂泊,住处什么的,倒是不太在意。” 姜离道:“余公子倒是第一次同我说起你自己的事呢。” “是吗?”余易安一边唤他坐下,一边将茶具端来桌上。 青白瓷的茶碗碰撞出清脆的声音,姜离识得,是上好的窑白青瓷。 “翠雪点霜茶,窑白识梅香。”姜离道:“可是余公子走商下江南淘到的好瓷器?” “姜公子慧眼,正是江南白青瓷。”余易安就着哑巴送来的热水,将茶温了给姜离倒好。 “余公子是做什么生意的?” 余易安不明说:“姜公子觉得呢?” 姜离拿着茶闻了闻,也不急着喝:“江南可是大虞的地界,现如今两国刚恢复通商,能被允许且无大阻碍的,便是木材与粮食,不知余公子是这二者之一否?” “非也非也。”余易安看了看姜离,问道:“怎么光拿着不喝?” 姜离笑道:“余公子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余易安了然:“我说今日姜公子怎么亲自来送桂花酥,原是来探我的。” “嗯哼。”姜离挑眉。 “为何要探?” “我喝茶只喝雪见春。” “哈哈哈。”余易安被逗的笑了,冲姜离行了个礼道:“是我唐突了,原来那日我与姜公子初见,竟是高攀了这雍京城的贵人。” 这个时候,姜离倒也不介意拿赏伯南当个挡箭牌,道:“哦?此话怎讲。” “我要怎么说,要看姜公子是什么身份了。”余易安道:“天雍的小皇帝根基弱,若无尧王爷和赏公子支持,恐难登大宝,看姜公子这副登门问罪的模样,莫非正是尧王的人?” “尧王的人,就喝的了雪见春?” “哦。”余易安道:“如果不是尧王爷,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伯南公子?” 姜离道:“余公子对天雍的事情了解的可真多。” 余易安道:“商人嘛,消息自然需要灵通……姜公子还不喝茶?” “所以,你是茶商?”姜离瞅他。 “不是。” “盐商?” “也不对。” 姜离一把将茶杯放到桌子上,起身便走。 “哎。”余易安见状,一把拉住姜离,哪知姜离动作幅度甚大,余易安一拉一收力,姜离足下不稳,眼看着后腰就要撞在桌沿上。 说时迟那时快,余易安眼疾手快地搂住姜离的腰,臂膀一收,便自然而然地,将人拉入了自己怀里。 这一瞬,两个人都愣住了。 屋外正偷看的哑巴脖子一缩,随后又慢慢起身,从窗框边上露出一只眼睛。 “……”余易安身子僵硬,与姜离的肢体接触像是让他浑身过了一道电,怔愣间猛然回过神来,连忙松开姜离道:“姜公子,方才情急……抱歉。” 姜离站稳身子,双眸一点点打量着余易安,神色复杂。 “有什么抱歉的。你不是帮了我么?”姜离道。 “姜公子是贵人,我一介贱商,怎可……” “既然知道我是贵人,那我问你,你为何不答?”姜离道。 余易安垂眸,恭恭敬敬站起身子来,躬身道:“回姜公子,我是做钱庄生意的。大虞天雍通商不久,钱庄好赚。” “撒谎。”姜离道:“现编了个理由出来罢,你身上根本没有铜臭味。” 余易安道:“姜公子不知,我手下有多人帮忙管理,家里也雇有伙计,我自然不用亲自躬身。” “是吗?”姜离冷声道:“那不知余公子的钱庄,日入多少两,月盈多少斗?” 余易安早有准备,道:“天雍共开十八家,昨日刚报上来,今年盈亏五五分,本月银票入账二十八斗,银两派出五百四十两。” 姜离盯着他,道:“余易安。” “在。” “你以为你能说出来,我就会信么?” 余易安:“……” 姜离向前走了几步,道:“我之前一直觉得,从我俩相遇,你就表现的很是热心,后来每次相遇,你对我说的都是些温心的话,按理来说,能说出这些话的,应当是个同样温润的家伙,但你给我感觉却并不是这样。” “你给我感觉,你内心里有另外一个人。”姜离道:“隐忍,压抑,你藏了许多东西……你劝我放下执念,而你却将执念压在心底,像是要就那么纠缠下去,不死不休。” “为什么劝我?为什么安慰我?”姜离一字一句说着,已经走到了余易安的面前:“为什么你压抑着你自己的内心,都要对我扯出那些笑来?” 余易安已经被他逼到墙角,他垂眸看着姜离,双唇颤抖。 姜离看着他,两人对视半晌,突然,姜离伸手拽住了余易安的领子,将他的脸拉的更下来了点,以至于两人鼻尖几乎贴在了一起。 “未必是,你喜欢我么?” 余易安眼睛微微睁大,眼中闪过一瞬的惊讶后,逐渐被惶恐占据:“姜……” “你知道吗?”姜离的眼中开始泛起红意:“你刚刚搂我腰的动作,真够自然呵。” 余易安咬了咬牙,挣扎道:“姜公子,你先放开我。” “你还在装……” “姜公子!” “够了!边子濯!!” 第110章 长夜将明 此话一出,两人的身子顿时一僵。 余易安被抓着领子,有些艰难地躬着身子。姜离则双目通红,咬牙切齿地盯着他,像一个警惕的小兽,只要余易安一动,就要张嘴咬碎他的脖子。 “姜公子。” 余易安的声音很轻很轻:“你把我当成谁了?” 姜离眉毛猛地一竖,小兽登时露出獠牙:“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有意思吗?” 余易安的声音依旧平静:“你说我内心压抑,可这与我对你温柔对你笑,有冲突吗?” “好……好……”姜离恶狠狠地盯着他,猛吸一口气,冲门外大声喝道:“元昭!” 房门外,蹲在墙角的元昭伸手捂住嘴巴,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元昭!给我滚进来!” “姜公子。”余易安一把抓住姜离的手腕阻止他:“我不管你今天是怎么想的,但我这长相,这声音,都不是你说的那个人吧?” “放开我!”姜离被他抓住手腕动弹不得,蹙眉瞪着余易安道:“边子濯,你这是在做什么?你不敢认我?你敢再怂些么?” “我是余易安。”边子濯沉声。 他握紧姜离的手开始轻微地颤抖。 是了,执念,都是执念。 他想见姜离,想待在姜离身边。但他又必须要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能离他太近,也不想离他太远。 他本想默默看着姜离,但他情不自禁要与姜离接触,他想听姜离对自己说话,想看姜离对自己笑,想在最后留在天雍的日子里,离姜离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他踩到了自己划定的红线。 那日在桂花酥铺子上,雪地里,当他的指尖不由自主抚过姜离的侧脸——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了。 所以他不再去找姜离,哪怕在赏伯南找过来,与他说要准备收网的时候,他也只是在屋内静坐良久,然后差元昭,去买多一点桂花酥,多一点,再多一点。 至少,在姜离面前,他不能暴露。 边子濯伤害过姜离,姜离恨边子濯。所以他不能是边子濯,他只能是余易安。 他必须是余易安。 “你仔细看我的脸……我是余易安。”边子濯攥着姜离的手愈发颤抖,他垂着眸子,连看都不敢看姜离的眼睛:“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姜离看着面前的人,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认错了。 毕竟,边子濯少年便是天之骄子,就算后面被囚困在瞿都,被迫装的浪荡纨绔,但他骨子里的骄傲从未消失过,如何会像现在这般,患得患失。 刹那间,心口疼了一疼。 姜离抿了抿唇,随即一把甩开边子濯的手,转身便往外走去。 他以为边子濯会追上来,可边子濯却像是个石像般矗立在原地,看他一步步走了出去。 直到他走出主屋,走过院子,走到大门。 他都没有听到边子濯的脚步声。 第114章 是了,什么边子濯,什么元昭。跟他现在,又有什么关系。 不是叫我放下过往么?好啊。 姜离咬了咬牙,无情地将记忆与风甩在了身后,大步走远。 姜离埋头走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了身后什么人的脚步声。 “啊啊……” 是元昭。 元昭仍旧顶着那张易容后的脸,一步步追到了姜离的身后。 姜离停下步子,冷眼看着他。 “元昭。你仍旧打算在我面前装哑巴么?” “啊……” 元昭不说话,用手语比划着什么。 姜离一下子冒了火,怒喝道:“元昭!你们真是混蛋,还想骗我!” “啊啊。”元昭快哭出来了,手上不停地比划着一句话。 明日。春节。长安街。 “我看不懂。”姜离恶狠狠地,一把将他推开:“让开!” 元昭被推的摔倒在地,重新爬起来堵在姜离的去路上,手上不停地比划。 明日。春节。长安街。 姜离继续无视,一脚将元昭踢翻。 元昭再度爬起来,这次他追到姜离身前,流着泪,“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抽噎着比划—— 明日。春节。长安街。 “我说了。”姜离不去看他,一字一句地:“我看不懂。” 姜离说完,不再去理会元昭,提气施展轻功,没有再给元昭能追上自己的机会。 身后传来些熟悉的声音,元昭似乎又哭了。 这是他第二次见元昭哭的这么伤心。 - - 裴元敲了敲门,走进了赏伯南的屋子,直身立在赏伯南背后。 “公子。” 正伏案看着文书的赏伯南应了一声,道:“准备的如何了?” 裴元道:“回公子,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曹汀山现身,不过……” 赏伯南扭头看向他:“不过什么?” “属下不知,为何公子笃定曹汀山一定就会去长安街的灯会呢?” 赏伯南笑了笑,反问道:“你觉得,曹汀山费那么大力气利用鸿景帝造反一事不蹊跷么?” “公子的意思是……” “他如果真的想造反称帝,就应该在姜回雁在位,边子濯还没什么气候的时候动手,可他偏偏帮助边子濯坐上了那个位置,为什么?” “因为要借助边子濯先铲除姜回雁?” “你傻啊,边子濯可比姜回雁难对付得很。”赏伯南道:“你要知道,鸿景帝可一直在他手上呢,从姜离的描述,他可是被曹汀山锁在榻上的。” 裴元听罢,猛地睁大了眼睛:“这。” “你现在这表情,跟边子濯刚知道时有的一拼。”赏伯南笑了笑,道:“不过,边子濯应该早已猜到此事。尽管不愿相信,但边子濯比谁都清楚曹汀山对他皇兄的执念,而他皇兄,向来最喜人间烟火。” “所以他才会建议公子,将本次灯会大力宣传是么?” 赏伯南点点头,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子,冷哼道:“哼,边子濯那混蛋,教我将灯会办的盛大些,一来好掩人耳目,二来好引曹汀山过来……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当真办灯会的银两不用他出。” 赏伯南想了想,转头看向裴元道:“边子濯安插在尧王府的眼线,查出来了没有?” 裴元顿了顿,有些踟蹰:“查倒是查出来了,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那个线人说,王府里的眼线不止他一个。还说安插眼线是礼尚往来,只要合作愉快,也不会影响王府日常运作。” 赏伯南:“……” “好啊……好啊,真该死啊边子濯!” 赏伯南猛地一拍桌子,气的咬牙切齿:“赶紧把曹汀山抓住,把他们轰出天雍!以后再也不准他们过来!!” 不远处,某处宅邸。 “阿徵。” 身后的人儿不知餍足,铁链的清脆撞击声与其他什么声音融合在一起,在这个静谧的夜里,听的格外清晰。 边徵受不住疼痛,张嘴咬住枕头上的锦布,唇齿间伴随着些湿润声音,被他尽数堵在喉咙里,一丝一毫都不想流露出来。 “阿徵啊……” 如梦魇般的呼唤在他的身后响起,那人一边唤他,一边去亲他的耳垂。 边徵身子剧颤,这么多年,就算再不想,再不愿,这副身子却早已被那人了解了透彻,更是知道如何能让他急不可耐。 “阿徵,你好可爱。”曹汀山的声音喑哑,他低声笑了,像是很满意似的:“这么自觉。” 曹汀山身子挪动了一下,又笑了:“咬着呢。” “不……” “收缩的好快。”曹汀山伸手抱住边徵的肩膀,身子慢慢低下。 “啊!”边徵胡乱摇着头:“不要,不……” 边徵的求饶声被堵在喉咙里,曹汀山一吻结束,捧着他的脸说:“阿徵,明天带你出去好不好?” “带你去看灯会。” “呃……” “你不是最喜欢灯会了吗?” “嗬呃……” “阿徵。阿徵。”曹汀山不顾边徵的挣扎,张开嘴,冲着边徵的后颈,狠狠咬了下去:“跟我一起去吧。” 第111章 火树银花(一) “姜离,你真的不去吗?除夕哎!”宛平延犹豫着又敲了一次门,他垂眸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焦急等待着的冉修,道:“小修说今天长安街的灯会是天雍建国以来最盛大的一次,你——” “抱歉,你们去吧。”姜离推开门,他站在门口,身着一件暗红色长衫,外披一件雪狐裘衣,一看便是不打算出门的架势。 冉修上前一步:“师父……” 姜离却抢先道:“小修,师父真不去了,今日人多,霞姨要抱着小七,你跟平延路上要看好妹妹,早去早回。” 冉修有些难过地看了看姜离,他向来知道姜离说一不二的脾气,此番既说了不去,总是有原因。 冉修垂下头,咬了咬下唇道:“那师父,你在家好好休息。” 姜离点点头:“记着早些回来。” 宛平延牵着冉修的手,冲姜离道:“放心吧。” “嗯。”姜离应了一声,目送着两人走出家门,随即,他缓缓关上房门,信步走到床前,颓然跌坐下去。 昨日元昭冲他比划的手语,他并非看不明白。 长安街,长安街。 半生已过,他不想再与边子濯有任何牵扯,他也自然不会去赴约。 一想到这儿,眼前忽然浮现元昭满脸是泪的模样,他动作一僵,随即整个人栽倒在床上,伸手用被子捂住了脑袋。 不想去想,不要去想。 一切都会过去的,他会继续在天雍,好好的生活—— “咻——啪!” 屋外,传来新年第一缕烟火的声音,掀开了除夕庆贺的歌舞升平。 姜离裹着被子在床上缓缓坐起身,他扭头看向窗外,今年最后的一缕夕阳,就那样映在了他的眸子里。 “皇帝大人,来的这么早。” 长安街外观景楼上,赏伯南摇着扇子,风度翩翩地推门走了进来。 正站在窗边往下看的边子濯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盯着他手上的扇子,冷哼道:“今日化雪,不嫌冷?” “没点审美。”赏伯南懒得理他,与他并肩站在窗边,垂眸四望道:“今日可是收网的日子,本公子要的就是仪式感。” “仪式感?”边子濯笑了一声:“从何说起啊?” “抓了曹汀山,了结我天雍乱象,然后把你好吃好喝地送回大虞去。” “行了,谁都知道你巴不得我赶紧走。”边子濯挑眉。 “皇帝陛下真有自知之明。” “过奖。” “我可没有夸你。” 边子濯懒得理他,继续看着楼下的街道,眸子中尽显狠厉。 “元昭的暗卫已经安排到位,你这边的人呢?”边子濯道。 “我办事,你放一百个心。”赏伯南扇了扇扇子,但因为足够冷,又讪讪地将扇子放下了,他瞥了一眼边子濯,道:“姜离呢?” 身侧的边子濯忽然闭了嘴,下颌咬成一条直线。 “裴元跟我说,今日他家里几个小娃娃都出门了,就他没有出门,你们昨日……”赏伯南说到这,皱眉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道:“你与他本就相识多年,我早就同你说了,靠我的这点伪装,根本骗不过去,我还是给你把易容去了罢。” 边子濯抿了抿唇,沉声道:“他不会见到边子濯。” “什么?”赏伯南一愣:“你没有与他承认么?” 边子濯垂眸不语。 “你……”赏伯南指着边子濯的脸你了半天,随即一甩袖子,道:“你难道还想顶着这伪装一直到你回大虞那日不成?我可告诉你,脸上的易容倒是不打紧,你脖颈里那两根变声的银针,多扎一天可就对你大有伤害!” 第115章 边子濯抿了抿唇,重复道:“我不会让阿离见到边子濯。” 赏伯南怒了,道:“边子濯,你就非得这么死犟,不用你真实身份见他一面么?哪怕你马上要回大虞,再也不回来?” “哪怕我再也不回来!”边子濯也吼道:“我说了,姜离不希望见到边子濯,那他就不会见到。” “你——!” “好了。”边子濯转身走向门口,推开门道:“我意已决,此事就此打住罢。” “碰”的一声,门被猛地关上了,赏伯南长叹一声,嘴里骂了几句什么,重新走到窗边。 高楼之下,长安街上,人潮熙攘。 满街的商铺都开了张,沿路的树木上,祈福的红绦子被系了一层又一层,风儿一吹,红绦飞扬,荡起一层一层大红色的波浪,红色的波浪之下,盏盏明灯高悬,犹如星河倒影,人群踏着光影,穿梭在如海的花灯中。远处,阵阵笙歌传来,琴瑟和鸣,街边的河中,数条船只在河上来来往往,船夫吆喝一声接着一声,闹这十里银花,庆这千里火树。 几个小孩子手上拿着风车在人群中嬉闹,不小心踢到沿街放着的烟花,几个火星子被打燃,“咻”的一声,新年的第一个烟花在空中炸开。 赏伯南远远看着,眸子眯了眯。很快的,值守的士兵走了上去,拎着那几个小孩的领子,道:“小姑奶奶,当心着些,这些烟花可是给一会儿准备的。” 其中一个小孩眼睛一亮,道:“一会儿有烟花表演吗?” 士兵道:“没错,你瞧每个船后面,都有烟花备着呢。” “好耶!哈哈。” 小孩子们一听到有烟花,笑着嚷着跑远,嘴里还念叨着要去找个好地方看烟花云云。 跑在末尾的孩子一个不小心,一头撞在了什么人身上,他“哎哟”一声,抬头去看,只见一白衣男子正站在他面前,俊俏的脸被一层白纱遮住大半,但露出的一双眉眼甚是好看,竟教他一瞬看的呆了。 “怎么了?”身侧,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走了过来,问道。 “无事。”边徵说着,蹲下身去,将孩子扶着站好,道:“当心看路哦。” 孩子看的有些呆了,嘴里喃喃道:“哥哥。” 边徵歪头:“嗯?” “你眼睛真好看。” 边徵愣了愣,随即笑出声来:“谢谢你,小弟弟。” 孩子本来还想说什么,突然从旁的伸出一条手臂来,一把将边徵捞起身来。曹汀山将边徵往怀里搂了搂,道:“花灯还在前面,继续走罢。” 边徵被他搂着腰,嘴上不甚言语,走起路来,却有些一瘸一拐的。 曹汀山将他搂的更紧了些,垂头贴在边徵耳侧,道:“可是还在痛?” 边徵抿唇没有说话,双眼看着前方。 曹汀山低低笑了几声:“本将昨日……是弄的狠了些,若不是因为怕引起注意,本将不介意抱着你看这花灯盛会。” 边徵耳朵一红,随即开始挣扎起来。 曹汀山只好又将人搂了,吻了吻他红透的耳垂,道:“好好,阿徵害羞了,本将不说了。你不是向来喜欢这些么?今日好生看看去,过些时日走了,就看不到了。” 边徵顿了顿,问道:“什么时候走?” 曹汀山见他不在挣扎,便伸手去牵他的手,道:“三日后,回北都。” 边徵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冷冰冰道:“不是说要在这里办什么事么?你办完了?” 曹汀山不以为意道:“自然。怎么,你不想回家?” 边徵又沉默了,他双眸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天色愈发暗了下来,四周华灯初上,温润的灯光映在边徵精雕细琢的侧脸,公子如玉,仅仅一个回眸,便让将军的心跳缓了一拍。 “阿徵。”曹汀山唤了一声,从一旁的铺子上拿过一枝花来,簪在边徵的发间,他笑了笑,久经沙场的锋利眸子在这一瞬笑的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真好看。” 边徵眸子闪了闪,眸子一转,伸手便要去摘掉那只花,可手腕却被曹汀山抓住了。 “不用找了。”曹汀山丢出一两银子在铺子上:“这只花的钱。” 老板一见那沉甸甸的银子,登时喜笑颜开,本想对着边徵说些恭维的话,抬头一瞧,那两人早已翩然走远。 “怎的今日,你兴致不高?”曹汀山说着,伸手将挡住边徵的人群隔开,道:“不喜欢天雍的灯会?” 边徵听罢,沉静的眸子抬了抬,看着这般如昼的灯火,沉默半晌,清冷地说:“应是喜欢的。” 曹汀山看了看边徵,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自从边徵落入他手里,他从未给过边徵自由。就算他回到边徵身边,带着他去哪里,也都会用一根铁链栓住他的脚腕,而他自己则攥着铁链的另外一头。 他知道,边徵是被他生生折了翼的飞鸟。 这是他多年前做的决定,他并不后悔。 “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去船上罢。”曹汀山说道,伸手再度搂住边徵的腰,足尖一点,带着他落到了一艘船上。 小木船晃晃悠悠,船夫从船屋里走出来,曹汀山丢给他一些银子,示意他随意开,然后就带着边徵进了船屋。 两人甫一坐下,曹汀山便将边徵拽到了自己怀里,他深深看着边徵的脸,宽大的手掌拂过他脸颊边的簪花,指尖的厚茧不轻易间触动了了边徵的睫毛。 边徵被弄的有些痒,轻轻转过头去,对此并不愿多做理会。 曹汀山心下微动,大掌压着边徵的头,也不介意边徵脸上似有似无的白色面纱,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边徵双眼猛地瞪大,他惶恐地看向屋外的船夫,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曹汀山有些不满地抬起头,伸手猛地一挥,内力带动着劲风,将整个船屋的窗子全部闭合,随即,曹汀山一把扯掉边徵的面纱,一使劲,将边徵压在了甲板上。 “呃!”边徵哼了一声,手脚并用地推拒着曹汀山:“做什么!我不要……” 但他与曹汀山俩体格和力气相距甚大,边徵的拒绝在曹汀山看来,不过是种变相的催促,曹汀山抿了抿自己有些干涩的嘴唇,脱下手上碍事的轻甲,开始慢慢…… “啊!”边徵登时鲤鱼打挺般剧烈的抖动了一下,他双手死死抓住曹汀山的手,咬牙道:“不要、我不要……!” “乖。”曹汀山手上动作不停,他低下头,嗅着边徵的发丝:“阿徵……宝贝,你今天真好看。” “不……不!曹……曹汀山!” 边徵瞪着双眼,蓦地大喝一声,随即,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是拾玖的声音:“将军,拾捌拾玖前来,有要事禀告。” 第112章 火树银花(二) 曹汀山一愣,他双手撑起身子,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 半晌,他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平静了心神,坐起身,双手将边徵的衣服拉好,沉声道:“进来。” 话音一落,船屋的门便被打开了,拾捌和拾玖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分别向曹汀山行了礼。 边徵拢了拢自己的衣服,抬眸看去,只见拾捌的左臂衣袖空空荡荡,那左臂,便是上次在瞿都,救明德帝时被废掉的。 “将军。”拾玖率先开了口,他抬眸看了一眼边徵,意有所指道:“关于街上那些人……” 曹汀山会意,拍了拍边徵的腰,道:“阿徵,你先出去。” 边徵垂眸看了他一眼。 曹汀山从怀里掏出一根金蚕丝编制的结实绳子,从边徵的腰间紧紧围了一圈,道:“今日良辰美景,就不用锁链了,这金蚕丝,遇火不化,遇刀不断,你出去之后,将门关起来,等我拽绳子这一头,你便进来,知道了吗?” 边徵不去看他,他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没有写,像是已经习惯了囚禁的鸟雀,就连最后的挣扎都已经放弃。 曹汀山满意地笑了笑,替他将他的面纱重新整理好。 边徵就那样站起身,腰上拴着解不开的金蚕丝,一步步走到船屋外,关上了门。 曹汀山这次好心,金蚕丝足够长,长到够他走到船头。 船头处,摆放着一大摞烟花,这是此次灯会的庆贺项目之一。 烟花被一层亚麻布罩着,防止误燃。 边徵垂眸看了看,随即,他眼中闪过一抹厉色,足下猛地一踢,亚麻布被掀翻到河中,正在船尾摇桨的船夫自然不会发现。 然后,他再度伸出脚尖,踢翻了装着火药的烟花筒,并将烟花筒的方向,对准了船屋—— 船屋内,拾玖和拾捌正神色凝重。 “大虞的人?”曹汀山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 “正是。”拾玖道:“看他们的隐匿方式,像极了边子濯的暗卫。” 拾捌在一旁补充:“回将军,我们曾与那厮的暗卫交过手,不会错的。” 第116章 曹汀山冷哼一声,伸手在桌上敲了几下:“倒教本将刮目相看了些。本将来到天雍个把月不到,边子濯竟能闻着味就来了。” 拾玖道:“将军,整个长安街上布了不少防,除了暗卫,还有那赏伯南的人。” 曹汀山嗤笑一声,道:“天雍的护卫罢了,曾经天雍与大虞打仗,何时赢过本将?倒是那边子濯,如此按兵不动,莫非在等本将么?” 曹汀山说着,转头看向窗外,透过细细的糊窗纸,看到了边徵略微有些单薄的身影。 拾捌了然道:“将军莫非怀疑……?可公子他近日一直被关在屋里,根本没有接触外界的机会。” 曹汀山沉默了一下,沉声道:“等他看了灯会,就速速离开。” 拾玖皱眉皱眉:“将军,属下认为应当尽早撤离。” “你没听到本将说的话么?”曹汀山寒声道。 拾玖猛地住了嘴,垂眸道:“……是。” “退下吧。”曹汀山沉声,伸手拽了拽手上的金蚕丝。 而在此时,流光溢彩的长安街上,冉修和宛平延正在人群中焦急跑着。 “囡囡!囡囡!”冉修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囡囡,你在哪呀!” 宛平延也是满头大汗跟在他身后:“小、小修,我们要不要往另外一边找找?” 冉修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他一听宛平延的声音更是来气,哭道:“都怪你!我不过是去买个糖葫芦,让你看着囡囡,你为什么不看着她!万一囡囡出什么事怎么办!” 宛平延百口莫辩:“我,我明明记得她就在我身后,可一转头……” “闭嘴!囡囡要是出了事,我恨你一辈子!”冉修指着宛平延的鼻子,大喝道。 宛平延浑身一震,他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脑子里混乱一团,只知道一件事:“我,我去告诉姜离……我去叫他过来帮忙……” 冉修几乎哭成了泪人,他完全不理会宛平延,只一个劲往前跑着,双手不停地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嘴里不停地唤着囡囡的名字。 他从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只要一想到妹妹不见了,他就浑身发冷,以至于害怕的连前路都要看不清—— 如果真找不到囡囡怎么办? 囡囡还安全么? 霞姨会不会哭? 师父会不会…… 一想到这儿,冉修足下一歪,整个人栽倒在地上。 “冉修?” 陌生却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冉修抬头去看,看到了余易安的脸。 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冉修鼻子一酸,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边子濯的暗卫传来消息,已经锁定了曹汀山的人。”裴元悄然出现在房中,冲坐在窗边的赏伯南禀告:“我们的人已经开始配合了。” 赏伯南轻轻应了一声,撑腮看着长安街竞相璀璨的灯河。 “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他自言自语道,忽的笑了一声:“——嘭!” “嘭!” 高楼之下,廊桥之上,盛世烟火在打铁花的艺人手中砰然绽放! 一起点银花,二升满天瀑,三燃溅星斗,四落遍人间。 围观百姓人头攒动,迎新春热情被点燃至一个又一个高潮。 街上欢呼声此起彼伏,遮盖过了姜离疾驰中愈发急促的喘气声。 他胡乱拨开眼前的人群,视线在四周不断搜寻着,口中大喊着囡囡的名字。 边徵仰头发出一声喘息,从他口中吐出的热气在空中化成水雾,消散在船屋内狭小的空间里。 曹汀山在他颈间的低吟愈发清晰,薄汗一层层,滴落在地上凌乱的衣衫中。 边徵指尖微动,扭头看向窗外散落的火树银花,缓缓勾起嘴角。 小木船摇摇晃晃,行过那处廊桥。 未燃尽的铁花散落而下,火星惹燃了失去遮盖且暴露在外的黑火药。 黑火药被星火点燃,霎时间爆燃起来—— 第113章 火树银花(三) 一时之间,烟火腾空,五颜六色地将夜空点缀灿烂。 可当百姓皆被烟火吸引住目光的时候,没有人会发现,河中央的一艘小木船上,烟火并没有顺利升入夜空,而是在船头处猛然炸开! 高楼之上,赏伯南一个箭步冲到窗边,死死捏着窗檐的手五指泛白。 炸……了? 怎么回事? 他还没有下令,更没有收到边子濯的信号。 赏伯南额间冷汗直冒,双眼在人群中迅速四望,终于在岸边看到了负手而立的边子濯。 此时他正凝视着那条逐渐燃起来的木船,脸上神色沉静而狠厉。 赏伯南一愣:“边子……濯?” 突然间,长街四周猛地蹿出无数暗卫,从四面八方冲向那艘小木船。 几乎是同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也蹿出一群伪装成百姓的侍卫,弯刀一抽,与暗卫当场兵戈相见。 原本沉浸在新年喜庆中的百姓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到,人群开始骚动恐慌起来。 “该死!这个疯子!”赏伯南暗骂一声,大吼道:“裴元!疏散群众!快!” 谁也没有想到变故来的如此之快,刀枪碰撞迸发出的火花与天空中的烟火交相辉映,长河之中,火药在船屋内炸开,火药迸射而出,引燃了木船,烈火以极快的速度向曹汀山和边徵两人袭来。 “该死的!怎么回事!” 曹汀山大惊,他来不及细想,连忙伸手护住边徵的脑袋,将他抱在怀里,就要往外冲去。 不想,当他刚一动身,脚踝处便传来一阵拉力。 曹汀山垂眸一看,只见那拴在边徵身上的金蚕丝,不知何时竟也将自己的脚踝捆绑住,而绳子的另一头,已被栓在船屋的立柱上,死死打了一个结。 曹汀山脸色骤变。 “遇刀不断,遇火不化。”火光中,边徵的声音悠然传来:“当真如你所说,是个好东西。” 曹汀山身体剧颤,他垂眸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边徵,一时之间,竟大脑空白。 “来天雍月余,你在做什么重要的事罢?”边徵轻轻笑了,笑的还是那么好看:“不过都无所谓了,只要你回不去,就可以了。” 边徵不再去理会曹汀山,转头看向急速燃烧的烈火,他身子单薄如纸,声音却如最暗最深的湖泊,沉静地令人遍体生寒,以至于曹汀山快要忘了,这个被他肆意蹂躏的人,曾是大虞的帝王,那个在姜回雁一手遮天的朝堂中,伺机蛰伏,并敢以身为饵,与边拓联手欲杀之的帝王。 他也快要忘了。正是这样的边徵,才会让他魂牵梦萦,以至于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得到。 宣统十二年,蒙古兀良哈部族南下,破东北要塞紫荆关,鸿景帝边徵率军亲征,一路将兀良哈部族打退至紫荆关外。 即将得胜之际,三十万大军离奇覆没,鸿景帝战死。 这是史官笔下记载的历史。 可事实,并非如此。 按照边徵的计划,自他抽调走瞿都大半数兵力离开后,边拓就应当率兵攻入瞿都,直取太后首级。 可消息败露,边拓被围追堵截,不能按时抵达瞿都,正在这时,鸿景帝在紫荆关身陨。 原因无他,只因边徵率领的三十万大军里,混入了曹汀山的私兵。 紫荆关前,曹汀山拿着边徵沾满血迹的龙服,粉碎了最后一丝对姜回雁的威胁,助力姜回雁在朝中一手遮天。 那时,宫里来的信使躬身在曹汀山的面前,垂眸瞥向曹汀山身前放着的染血龙服,意有所指道:“太后特派微臣前来,助将军寻鸿景帝的尸首。” 曹汀山瞥了他一眼,道:“鸿景帝被逼退至山崖,拼死抵抗后跳崖自尽。那山崖百丈之高,如何能寻?” 信使眼睛转了转,躬身道:“回将军,太后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请将军配合。” 见曹汀山不再言语,那信使又说:“何况诛杀鸿景帝时,在场只有将军的私兵,旁的再无人证。如今太后得掌大权,朝堂自然是要清洗的。将军不知呵,这想要给太后表忠心的人多了去了,将军立了这么大的功,何苦在这儿给自己添堵呢?” 如此暗含警告的话,曹汀山自是明白,他冲信使笑了笑,道:“先生说的是,那本将便立刻增派人手,与先生一同去寻罢。” 没人知道,当那信使满意离去后,曹汀山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死死盯着信使离去的方向,转身缓缓走入内室。 内室内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曹汀山动作极轻地撩开床纱,矮身坐了下去。梦寐以求的人儿身受重伤,正在昏迷,曹汀山垂眸看了半晌,鬼使神差地,将手贴在了边徵的脸颊边。 温热但虚弱的气息霎时间拂过曹汀山的肌肤,他手指缓缓下移,指尖逐渐划过他洁白的脖颈。 他清楚地感知到,边徵的呼吸,边徵心跳,以及他血液流动的轨迹。 第117章 自那时,曹汀山便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终于得到了他,他也知道,他绝对、绝对不可能放手—— “轰”的一声,船屋的龙骨坍塌了一侧,碎木与火焰几乎要砸在边徵的头顶。 曹汀山眼疾手快地将边徵抱在怀里,伸手轻轻挡住他的头顶,垂头在他的脸颊边:“阿徵。” 火舌即将吞没两人的时候,曹汀山却笑了:“本将说过,要一辈子把你锁在身边吧?” “将军!” 拾玖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小木船上,一脚踢开船屋的门,冲屋内喊道:“将军快出来,危险!” 话音狼刚落,他便瞥见了那根拴住两人的金蚕丝,霎时间脸色巨变。 他咬了咬牙,也不顾屋内火焰四起,直接便冲了进来,冲着那金蚕丝猛地砍了下去。 一刀砍毕,金蚕丝毫发无伤。 屋外传来愈发猛烈的厮杀声,拾捌落到船头朝内大喊道:“将军!他们人太多,我们必须撤离了!” “你们谁都别想走。”边徵突然道。 只见他挣扎着,一脚将正在燃烧着的柱子踢碎,将还带着火星子的木条,猛地踢向那堆火药。 边徵扭头看向曹汀山,脸上带着笑,轻声道:“曹汀山,去死吧。”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过得异常缓慢。 “你要和本将一起赴死么?”曹汀山问。 边徵没有回答,只是一味盯着他,微笑成月牙的眼中布满了恨意,闪烁着即将得偿所愿的异光。 “本将怎么可能会死呢?”曹汀山又说。 “本将自然也不会让你死。” “阿徵,本将会跟你长长久久活下去的。” “上。” 边子濯一声令下,元昭带着另一小队人马,直冲小木船而去。 就在这时,木船上突然燃起猛烈的火焰,随即下一刻,烈焰腾空,整个木船霎时间呗炸的断了,顶上的房梁碎的四分五裂,碎木见了火星子,一下子燃了起来。 空气中飘来一股似有似无的火药味,元昭瞳孔猛缩,连忙下令:“不好!都散开!” 可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身侧突然传来一阵劲风,边子濯如箭一般猛地蹿了出去。 火药被点燃,小木船再次爆炸,这次,船的龙骨被炸断了,船体的碎屑被炸的到处都是,浓烟带着明火,一下子蹿起三丈高。 但边子濯丝毫没有后退,只见他双手凝气,挥掌打向那团烈焰,猛烈的火焰被霎时间打散,几个人影从烈焰中蹿出跃向半空,边子濯抬头,视线正正好与曹汀山撞在一起。 在曹汀山的怀中抱有一人,眉眼与姜离如出一辙,正是他的皇兄边徵,如今却脸色苍白,似乎已经昏迷过去。 边子濯怔愣半晌,随即眉毛一压,目眦欲裂道:“曹、汀、山!” “小狼崽。”曹汀山冷哼一声:“鼻子倒是挺灵的,竟然能追到这里。” 边子濯几乎将银牙咬碎了,二话不说,出手便是杀招。 曹汀山反应极快,扬手将边徵丢给拾玖,迎头俯冲,直接边子濯缠斗在了一起。 边子濯招招狠戾,但曹汀山武功高强,两人一下子竟难分伯仲。 “死狼崽子,你以为你能杀掉本将?笑话!”曹汀山猛喝一声,一刀横劈过去,边子濯拿剑抵挡,竟被生生逼退了几步:“快十年没有见过你皇兄了罢?怎么样,他被本将养的好不好?见他活着,你难道不改感谢本将么!” 边子濯神情阴郁,一双深邃如墨的眼眸中酝酿着的风暴卷起浓浓的恨意:“曹汀山,你去死吧!” “想杀本将的人多了,你算什么东西?”曹汀山震臂一喝,斜侧方攻来一人,刀尖直指边子濯背心,边子濯扭身去挡,曹汀山却在这时借力一跃,从拾玖手上接过边徵,冲边子濯冷笑道:“小崽子,后会有期。” 话音刚落,拾捌吹了个口哨,谁也没能想到,就在他们的周围,店铺内、民房里,长街上,一时之间,竟都传来剧烈的爆炸声! 虽然四周百姓已被赏伯南的人疏散了许多,但今日是春节,长安街人头攒动,曹汀山正是看准了这一点,顺手将全街的百姓当成了人质。 骚动比想象中还要剧烈,频繁的爆炸瞬间便造成伤亡,长安街霎时间哭喊声一片。 “曹汀山老贼,厚颜无耻如斯!”元昭暗骂一声,眼见着一栋民房往下塌去,连忙一个箭步冲过去,抱起两个在门口半岁大的孩子,就地一个打滚,将俩孩子救了出来。 现场太过混乱,就连裴元带来的人,也有些人手不足。 “该死!”边子濯眼见着曹汀山带人逃出了他们的包围圈,双手的指甲几乎快要嵌入肉里。 他仰头看了看站在高楼之上,慌张看向长街处的赏伯南。 终于咬了咬牙,下令道:“先救人!” 第114章 回望 谁也没成想到,此次抓捕会造成这么大的伤亡。 或者应该换一个说法,谁都没成想到,曹汀山竟然恶毒如斯,将天雍的老百姓当做人质,来让自己顺利逃脱。 赏伯南阴沉着一张脸,大步走到长安街上,沿街的惨状和废墟映在他眼瞳中,每走一步都让他的恨意更深一分。 不远处,边子濯已经开始组织暗卫救援群众,暗卫们将一个个倒塌的房屋掀开,费力地拖出里面被困的人。 赏伯南咬了咬牙,一个箭步冲到边子濯身侧,他垂眸看了看四周,寒声道:“伤亡如何?” 边子濯用袖子蹭掉脸上的污渍,道:“已有遇难百姓二十,其他的还未能救出来。” 赏伯南听罢,紧紧咬住下唇,一双拳头攥的死紧。 “好在他们慌张逃窜,炸药布的不算很多,除了四栋高楼倒塌之外,其余商铺暂未受到影响。”边子濯道,他伸出手捏了捏赏伯南的肩膀,沉声道:“伯南,你放心。他日我定会让曹汀山如数奉还。” “如数奉还?”赏伯南气的声音有些颤抖:“边子濯,你应当抓住他,扒他的皮,抽他的筋!暗中渗透我天雍工部不说,还胆敢在我皇城肆意妄为!” “当我天雍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赏伯南越说越气,将手上的扇子猛地丢在地上,霎时间,扇子从扇骨断开,摔得粉碎:“当年天雍与大虞打仗,本公子就该找机会破了你们的北都,吞了你的北凉城!反正那会儿又不是你爹当家,如若当时杀了曹汀山,何来今日一说!” “本公子真是瞎了眼了相信你,你看看这长安街!边子濯,我真是——唔!” 赏伯南还未说完,嘴巴就被身后来的一人捂住了。 边子濯抬眸去看,只见一男子正立于赏伯南身后,身着天雍朝服,身姿挺拔。 那人见边子濯看向自己,冲边子濯微微一笑,缓声道:“陛下。” 边子濯眉毛一挑。 他自然直到这人是谁,天雍最当权的尧王爷,不仅扶持了幼帝登基,还同赏伯南一起,给了姜离不少帮助。当然,他也是赏伯南的姘头,虽然赏伯南从没在自己面前承认过罢了。 “尧王爷,初次见面。”边子濯冲他点了点头。 “看你的态度,应该不是第一次见到我吧?”封天尧道:“让我猜猜,应是你放在我府里的暗卫,画了我的画像?” 边子濯微微一笑,没有直面回答,只道:“尧王爷大度。” “唔!放开……”赏伯南挣扎着,一脚踢在封天尧腿上,但这人武功太差了,踢起来不痛不痒的,封天尧就依旧没放手,继续将他的嘴捂着。 边子濯看了看,心里暗道不愧是一物降一物。 “他气坏了。”封天尧解释道:“气坏了就开始乱说话,陛下可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边子濯顿了顿,道:“抓捕曹汀山失败,炸毁街道,我也有责任。” “陛下本应继续带人去追,可却选择留下来救人,因此放跑曹汀山,我对陛下不胜感激。”封天尧笑了笑,道:“至于后续处理,我带了人手来帮忙,陛下暂且歇上一歇罢。” 封天尧说完,垂眸用眼神安抚了一下被锁在怀里的赏伯南,又问道:“我已增派人手追捕曹汀山,但陛下想必也知道,曹汀山渗透我天雍朝堂,至今虽已清理掉一些,但毕竟未能完全拔出,若曹汀山此次脱逃成功,不知陛下当如何处理?” 边子濯沉默了一下,转头看向天际,道:“我与曹汀山之间,必有一战。” 封天尧看了看他,忽的开了口道:“陛下说错了,曹汀山这次惹到的可不止您一人。” 边子濯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看了看封天尧,笑道:“多谢。” “谢什么谢!”赏伯南总算是掰开了封天尧捂着自己的手指,咬牙道:“边子濯,你此番来天雍,欠我的多了去了,除了曹汀山,还有姜……唔!” 赏伯南的嘴巴又被捂住了,这下封天尧也懒得矜持了,直接将赏伯南的脑袋按到自己怀里,不准他再吭声。 第118章 “北都是横亘在天雍和大虞两国之间的壁垒,除掉曹汀山,开放北都通商,对两国都是好事。”封天尧笑了笑:“还祝陛下平安回国,我等随时可以配合。” 边子濯道:“多谢尧王爷相助。” 封天尧冲边子濯抱了抱拳,请辞道:“此番陛下着便衣,街上耳目众多,我就不行君臣之礼了,改日定前往大虞拜谒。” “哦对了,说到姜离。”封天尧话毕,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冲身后什么人打了个响指:“方才来的路上,遇到您的暗卫,说是在帮着找姜离家的小孩。” “我知道那孩子长什么模样,人手多,便帮着找来了,平安无事。” 两人正说着,身后便走上来一个侍卫,他一手牵着冉修,一手抱着囡囡,囡囡紧紧攥着侍卫的衣领,本来有些局促不安,但在看到边子濯易容后那张熟悉的脸时,面部表情明显松弛下来,豆大的眼泪开始在眼眶中打转。 “囡囡。”边子濯说着,从侍卫手上接过她来,抱在怀里安抚着:“好孩子,没事了。” 封天尧看了看几人,没有说什么,只笑了笑,便拉着赏伯南,冲边子濯告辞了。 边子濯抱着囡囡,伸出手将囡囡灰扑扑的脸蛋擦了干净,道:“小修说你刚刚跑丢了?刚刚房子塌掉被吓到了罢?有没有受伤?” 囡囡泪眼婆娑地看着边子濯,抽噎道:“没、没有……余哥哥……” “哥哥在。”边子濯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囡囡拭了泪,扭头又去问冉修:“小修你呢?方才有没有受伤?” “我没有事。”冉修摇了摇头,他虽这么说,可一只手却仍旧紧紧攥着边子濯的衣摆,一看便是被方才的爆炸吓得不轻。 边子濯只好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水来喂给两个孩子喝,孩子们将水壶喝的精光,却仍旧像没喝够一样,边子濯没法,只好站起身四下看了看,正好看见不远处与裴元一同收拾残局的元昭。 “元昭。”边子濯唤了一声。 已经教赏伯南卸掉了伪装的元昭蓦然抬起头来看向这边。 “再拿些水来。”边子濯说着,可还未等他说完,元昭的眼神忽然看向他身后某处,随即,元昭的神色陡然一僵,猛地低下头去。 边子濯动作顿了顿,很快便反应过来—— “师父!” “阿离哥哥!” 两个孩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边子濯浑身猛地一僵。 他像是浑身生了锈一般,缓慢的转过身子去。 姜离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的身后,眼眸中是边子濯从未见过的神采。 第115章 再也不见(一) 边子濯喉结滚动,嗓子眼里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的眼神与姜离的眼神在半空中相遇,姜离那黯淡无光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直直戳到边子濯的心里。 ……笑出来。 边子濯在内心呼喊。 他现在应该对着姜离,露出属于余易安的笑才对。 “师父!” “阿离哥哥!” 孩子们跑到姜离的脚边,哭着嚷着让姜离抱,尤其是囡囡,一见到姜离,几乎哭成了泪人。 姜离没有给边子濯太多机会,他垂下眸子,像是直接无视了边子濯的存在,伸出手紧紧抱住两个孩子:“你们两个,有没有事?” 冉修哭着说:“没事……我跟囡囡都好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囡囡,下次不准乱跑了,快把我吓死了!” 囡囡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只一个劲拽着姜离的衣服,冉修只好帮她说:“师父,是余哥哥,还有刚才的那位公子,帮着找到了囡囡。” 姜离听罢,动作顿了顿,他伸手将囡囡和冉修使劲抱了抱,随即冲冉修道:“小修,你先带着妹妹回家吧,师父晚些回去,要跟余公子说几句话。” 冉修抬起头,用还含着泪的眼睛看了看姜离。 姜离努力扯出一个微笑来,伸手揉了揉冉修的头顶,轻声道:“小修,这次能好好保护妹妹吧?” 冉修狠狠点了点头:“嗯!” 姜离笑了笑,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边子濯的方向走去。 边子濯甚至不敢再与姜离对视,他垂着头,直到姜离的鞋尖出现在视野里,他才缓抬起头来,冲姜离艰难地笑了笑:“姜……公子。” 姜离抬眼看向他,双眸之中仿佛泼了墨,瞳孔黝黑而深邃。 他就那么静静看着边子濯,什么话都没有说,却像是什么话都说了。 边子濯的嘴角再也难以支撑住自己那支离破碎的笑容。 他知道,姜离既然在长安街,那刚才发生的一切的一切,他定是什么都看到了。 边子濯浑身开始发起冷汗,心口处留下的伤疤仿佛灼了火,火焰又猛又烈,蚕食筋骨,灼烧血肉。 就在他疼的几乎要溢出声音来的时候,姜离突然开了口:“你找到了囡囡。” 边子濯眼睛蓦然睁大,有些怔愣地看向姜离的脸,奈何后者脸上的表情却淡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余公子,多谢。” 边子濯浑身剧颤。 一股猛烈的情绪骤然撞向边子濯的胸腔,边子濯身子颤抖着,眼眸中,懊悔与庆幸在相互厮杀碰撞,直到最后化成一堆虚无。 姜离,唤自己余公子。 阿离啊,我的阿离。 果然,两人相识了这么多年,他永远是最懂自己的。 边子濯突然想大笑出声。 余易安。 余易安。 这是他一直竭力隐藏而成的身份,是他不想让姜离认出自己的遮羞布,亦是他在暴露后依然固执地不肯撕掉的伪装。 他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可当姜离顺应他的意思,再度唤他余公子的时候,为什么,心脏会如此之痛呢? “姜公子……”边子濯几乎是咬着下唇,拼尽全力说出口来:“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姜离淡淡地看了边子濯一眼,没有说话。 四周微风渐起,他看见边子濯站在他的面前,垂着头,双眸里霎时间失去了神采,可嘴角却微微勾着,背脊挺直。 微风吹过边子濯的发梢,带起他脸颊边的碎发,轻轻剐蹭在他的脖颈,可边子濯却恍若未闻,只微笑着看着不知什么地方,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他终于得偿所愿地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 正如边子濯所猜测的,方才发生的一切,姜离在岸上看的清清楚楚。 许多许多故人,像是他过往人生的走马灯。 曹汀山,元昭,拾捌,拾玖,还有那个与他眉眼神似的男人。 聪明如他,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何时走?”姜离突然问。 边子濯屹立在原地,沉默半晌。 “即刻。”边子濯说。 “是吗?”姜离转头看向河面:“余公子的钱庄生意风生水起,想必去了大虞,你我的缘分便到此为止了。” 边子濯依旧沉默。 姜离咬了咬牙,他甚至连最后一个眼神都不曾留给边子濯,扭头便走:“那么,咱们从此,便各不相见罢。” 身后的人儿一动不动,姜离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他只觉得有一团火在胸腔中激烈燃烧着,像是要将他的胸口烧出一个洞来。 愤怒?嘲笑?惋惜?还是什么? 他分不清。 他只知道,他现在有着极度的恨。 恨谁呢?恨边子濯的纠缠,恨过往的一切,恨世事无常,恨命运不公。 古人说,天长地久有时尽,长恨绵绵无绝期。 他与边子濯的缘分终于到此为止,命运在他俩身上开的玩笑与戏谑,将化作尘埃,他将挣脱枷锁,不再被束缚,他将获得真正的自由—— 可是,为什么。 眼泪止不住呢? “姜公子。” 身后那人已经离姜离隔的很远了,可声音却穿透人群,清晰地传到了姜离的耳朵里。 姜离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阿离。” 边子濯似乎笑了,笑得很开心,笑的很绝望:“祝你往后,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下一刻,两行泪珠滚下眼眶,冰冰凉凉地,被风一吹,冷透到了心里去。 他不像在哭。 他亦像身后那人一样,生生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第116章 再也不见(二) 姜离没有往家里走。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往哪里走。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头脑里面的记忆混乱不堪,眼前的景象更是模糊地光怪陆离。 姜离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走着,直到漫无目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些虚实交替的想象。 他在想象,想象伪装成余易安的边子濯,方才说出那些话来的时候,应该是什么表情。 可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因为边子濯说那些话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回头去看边子濯。 第119章 姜离想象不出来,但仍旧固执地继续想着、念着,好像除了这件事,他不知道现在自己还应当去做什么。 他的思绪倒入回忆的深海,企图从无数个边子濯的脸上寻找各种各样的痕迹,然后将它们汇集在一起,重新组成一张边子濯的脸。 不对,不对…… 边子濯是意气风发的,是胜券在握的,是气势凌人的,他怎么可能会露出这种表情。 很奇怪。 太奇怪了。 可奇怪的到底是脑海里想着的那张脸,还是现在胡思乱想在大街上漫无目的走着的另外一个人,姜离自己都分不清。 恍惚间,他忽然想起来了一些模糊的回忆。 回忆中,他正躺在床上,来自胸口的疼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从内部生生剖开,他不得不攥紧床单,用被褥紧紧将自己裹住,他费力睁开眼,入目全是看不清的人与物,直到帘子被什么人拉开,一根银针刺入了他的人中穴。 “……离……” “……姜离……” 熟悉的声音。 赏伯南似乎在唤自己。 但姜离耳鸣严重,他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声音,他被灌了不少药,也被施了不少针,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三日后。 “明明你来天雍后已经不经常发病了,这次怎的会这般厉害?”赏伯南坐在床边,深色凝重,他看了看姜离,道:“发病前,你在想什么?” “我……”姜离扶着自己的额头,想了许久:“我烧了纸……” 赏伯南脸色似乎沉了一沉。 姜离看了看赏伯南,沉默了半晌,承认道:“我……我给边拓烧了纸。” 赏伯南看了看他,半晌,突然叹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赏伯南说道:“你想起了边拓,也想起了边子濯,是不是?” 姜离侧过头去,不愿意提那人的名字。 “姜离,我本以为,带你来天雍后,你的心疾会慢慢变好。”赏伯南说:“因为从病理上来讲,治疗心病最好的办法,就是换个环境,不让曾经的那些过往影响到你,将你与所有影响你的因素隔离开,让你在一个新的地方重生。” “就像你现在一样,有自己新的生活,有了新的环境,新的家人……这些按理来说,就能缓和你的心疾。” “但我似乎忘考虑了一点。”赏伯南收好银针,声音一字一句地,仿佛从天际而来:“我似乎忽略了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是个多么深的东西,一不小心,便会引发其他的问题。” “姜离啊,我在想,如果边子濯真的从你的生命中剥离,对你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姜离恍然惊醒,他像是溺水之人,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剧烈地喘息起来。 他睁大双眼,这才发现自己似乎沿着长安街,走了很远很远。 这里不是此次春节灯会主要的明灯区,但因为此次灯会盛况空前,整条长安街上都挂满了彩灯,河边每棵树的树梢上,都挂满了红绦。 这里并没有受到刚才暴动的影响,坊间还有不少百姓来来往往,他们看着头顶的花灯,对着树上的红绦许愿,他们赏月,放烟花,过新年。 这里,平和而安定,没有瞿都朝堂的尔虞我诈,没有那些过往的束缚,这里是天雍,离大大虞很远很远的地方。 姜离的呼吸稍稍缓和了下来,他缓缓走到街边,靠在一间屋子的旁边站着。 一个小女孩,手上拿着风车,坐在自己父亲的肩膀上,小手举地老高,正在不停地寻找风的方向。 姜离微微睁着眼,他浑身已经快没有力气,只能在不远的地方静静地注视着那个小女孩。 “爹爹,爹爹。”小女孩笑嘻嘻地说:“为什么长安街的树上挂了这么多红绦子呀?” 男人笑了笑,解释道:“这是我们国家的习俗哦,将愿望写在红绦子上挂在树梢,这样愿望就会随着风被吹到天上,神仙听见了,就会保佑愿望成真。” “喔!”小女孩眼睛亮了亮,她看着绵延了满街的红绦子,大声道:“那这里挂了这么多红绦子,神仙都能实现吗?” 男人笑道:“当然啦。” 小女孩嘿嘿笑着,叫嚷着让父亲将自己举的再高一点,然后伸长脖子,细细观察着那些红绦。 “唔……乐……?万……”小女孩认不得字,小脸皱成一团:“爹爹,这上面写的什么?” 男人宠溺地抬起头,看了看道:“写的是,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伸手又去抓另外一个。 “咦?”女孩有些疑惑:“爹爹,这两根红绦上面写的一样!” 女孩说完,又让男人带他去另外一棵树上抓来一根,道:“爹爹,这些树上都是一样的欸?” 在一旁听着的姜离顿了顿,随即,眼睛缓缓睁大。 “唔,爹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嗯……”男人想了想,背着小女孩慢慢走远:“应该是对一个人最好的祝福吧。” 直到父女俩走的远了,姜离猛地一个箭步冲到那棵树前,双手颤颤巍巍地扯住了那条红绦子。 他嘴唇微张,随即,在同一棵树上又扯住另外一条……然后又在不同的树上扯住另外一条…… 红绦之上,俨然是方才边子濯说出口的话:“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一条,两条,三条…… 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十五条,十六条…… 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三十二条,三十三条,无数条…… 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姜离跌跌撞撞在长安街上跑着。 沿街千百条红绦迎风飞扬,在彩灯的照耀下,犹如天际散落的晚霞,随着风的浮动,一层又一层,一浪又一浪。 一望无垠,绵延无际。 姜离随着红色的浪潮不停地奔跑,他眼前恍惚不堪,好几次撞到了行人,好几次差点跌倒在地上。 但他依旧没有停下,眼前似乎只有那一层又一层的红,直到所有的红绦汇聚在了一起—— 耳边传来他刚见到余易安时他说的话。 姜公子,瞧,十条够不够? 或许一条愿望太轻没有回应,那就一千条,一万条,上天会听到你的声音的。 眼前,余易安的脸愈发清晰,只见他缓缓开口,说,那就祝姜公子—— “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哗啦”一声。 夜风骤起,古榕树的枝叶被吹的劈啪作响,万千红绸,万千祈愿,皆向一人。 就算我将离去,就算我们再不相见。 红绸万千,为你而已。 第117章 宣战 咸宁第四年春。 瞿都。 一匹精瘦的汗血宝马,驮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信使,从安德门一路疾驰过朱雀大街,最后行至紫禁城门口,马儿终于支撑不住,嘶鸣一声,重重倒地。 执勤的禁军从已经断了气的信使怀里掏出一封染血的信笺,以最快的速度禀告了咸宁帝。 很快的,紫禁城发出诏令,命令各地紧急召集重兵,剑锋直指大虞最后一块未曾归顺的疆土,北都。 当日稍晚些时候。 皇极殿。 “此之一战是必然。”太傅管叔伯坐在软垫上说着,这三年,年近高龄的他身体衰老了许多,如今上朝已是颤颤巍巍,作为咸宁帝边子濯的肱骨之臣,他获得了不少优待,并被允许坐在软凳上教宫人抬着面圣。 “皇上,您可要想清楚了。”管叔伯道:“北都之所以孤悬多年,一是因为地势险要,二是因为曹汀山手握重兵。如今姜党余孽只剩这一支独苗,他们为了自保,势必是要与皇上斗个鱼死网破。” 站在一旁的秦攸听罢,道:“太傅大人莫要忘了,当年推翻姜回雁,也有曹汀山一份功劳。末将以为,攻打北都不一定要采取强攻,更何况,北都百姓向来更尊敬定北侯一脉,与曹汀山本就存在一定的矛盾,北都是皇上的故乡,或许可采取怀柔政策。” 还不等管叔伯开口,一旁的宛舂辅先对着秦攸怒道:“什么怀柔!秦将军,你难道不明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曹汀山就算没有北都民心,但他手握重兵,现已有南下之势,老臣问你,你要怎么挡?” 秦攸回敬他一眼,冷声道:“听宛大人的意思,是想要本将调集重兵与曹汀山硬碰硬了?皇上刚登基不过三年,朝堂内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那你说的怀柔要如何怀柔?定北军早已与禁军整合,北都剩下的百姓又能做什么?怕不是等你反应过来,都要直逼瞿都了!”宛舂辅向来看不起武将,此番更是对着秦攸吹胡子瞪眼。 秦攸轻飘飘瞄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宛大人,您自己的事情都没有捋清楚,武将的事,便更不用您操心了。哦对了,不知令郎离家出走,如今有没有回来呢?” 第120章 “你——!”宛舂辅脸色一绿,整个人憋的用手指了秦攸半天,都蹦不出来一个字。 “好了,宛舂辅。”管叔伯适时圆了场,抬头看着高台之上始终背对着众人的边子濯,道:“不知皇上现在作何打算?” 边子濯手上拿着那张被血迹染透的信笺,看了看,随即重新放回桌上,沉声道:“诸位爱卿稍安勿躁,现在还时机未到。” 秦攸愣了愣,问道:“可皇上,臣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将军队能集结的尽数集结好了,而且车马粮草和兵器也已经按吩咐备齐……” “放心,先做样子给他们看看。”边子濯道,他转过身来看着殿内的三人,道:“还请诸位稍安勿躁,曹汀山大军南下,朝中最忌民心不稳,此番最需要的,是沉住气。” 管叔伯摸了摸胡子,了然道:“想必皇上,已有应对之法?” 边子濯道:“是。” 管叔伯想了想,话锋一转,道:“打仗么,这武将的事,老夫一届文官若插手,本就说不过去。宛舂辅。” 一旁的宛舂辅吓了一跳,连忙冲管叔伯行礼道:“太傅大人。” “没听见皇上说么,要稳定军心。现如今,朝廷之内,百姓之间,万不可乱了。” 宛舂辅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瞪大双眼看着管叔伯。 管叔伯也不理会他,扭头冲边子濯道:“皇上,那老臣先去了。” 边子濯点了点头,道:“有劳管老。” 管叔伯请辞,宛舂辅虽然还想说什么,但碍于管叔伯的面子,也没有说出口,蔫巴巴地跟在管叔伯身后也请了辞。 这下,屋内便只剩下边子濯和秦攸两人。 秦攸看着边子濯长大,两人之间是战友,亦是长辈,门一关,殿内气氛便缓和了许多。 “不知殿下是什么计策?”秦攸直接问。 边子濯也不跟他拐弯抹角,道:“秦叔,我知道现如今与曹汀山硬碰硬没有胜算,但此番我去天雍,也不是一无所获。” 秦攸愣了愣,随即瞪大眼睛道:“什么意思?皇上,你是说天雍会出兵?万万不可!” 边子濯抬眸看他,道:“为何?” “皇上!”秦攸猛地向前走了几步,道:“天雍与大虞曾是水火不容,如今好不容易两国关系有改善,若天雍贸然出兵,两国之间脆弱的关系更会破裂。那样的话……” “秦叔,不破不立。”边子濯道:“我跟赏伯南的关系秦叔你是知道的,自赏伯南掌权后,不论我俩再如何推动,两国之间也不过开放了一个通商口岸,您不觉得不对劲么?” 秦攸听罢没有说话,皱眉沉思。 边子濯道:“症结出在几个地方,首先,天雍和大虞之间缺乏信任,其次,两国之间缺少一个真正的转折点,从而能够将睦邻友好持续推进到底。” 秦攸疑惑道:“皇上,老夫还是不太明白。” 边子濯起身,从一侧的桌上拿起一封信来递给秦攸,道:“秦叔,麻烦差人,将这东西送去天雍,记着,送去的时间不需要太快,脚程控制在十天。” 秦攸看了看手上的信笺,登时脸色一黑,嘴唇颤抖道:“大虞向天雍宣……宣战?!皇上,这——” 边子濯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笑的狡黠:“秦叔,麻烦你了。” - - “你来我铺子上,未必就是来睡觉的?”姜离敲了敲桌子,唤醒赏伯南道:“怎么了,这么疲惫?” 赏伯南眨了眨眼睛,单手撑着脑袋道:“唉,别提了,这段时间我跟王爷忙的是脚不沾地,我一连好些天没睡好觉了。” 姜离端了一盘刚出炉的桂花糕放在赏伯南面前,道:“从多久开始的?” “就从边子濯走了之后。他离开前单独与王爷见了一面,他二人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我猜王爷估计就在忙这个事。”赏伯南也不客气,拿起一个就吃:“嘁,真不知道是什么秘密,王爷还藏着不跟我说,边子濯那家伙,肚子里面能憋什么好?” 姜离垂了垂眸子,轻轻哦了一声。 赏伯南扭头看向姜离,观察了半晌,勾唇道:“看似平静如水,但心弦只为一人动呵,姜离。” 姜离脸色一变,抬眸瞪向赏伯南。 赏伯南才不吃他这套,叼着一枚桂花酥,支支吾吾说:“少来,姜离。可别忘了那日是谁把你从古榕树下带回来的?你当时那表情,本公子可记得清清楚楚。” 第118章 还朝 “我是什么表情,用不着你提醒。”姜离的声音硬邦邦地,伸手指了指桌上的桂花酥道:“好好吃你的东西,吃完了赶紧走。” 赏伯南哼了一声,捻起一颗桂花酥,边吃边道:“伸手。我给你探探脉。” 姜离看了看他,道:“不用了。” 赏伯南一愣,有些莫名其妙道:“干什么?我都多久没给你探脉了?赶紧的。” 姜离僵硬地转移话题:“霞姨还新研究了些板栗酥,等会儿的第一笼,你也拿回去点尝尝。” 赏伯南“嘶”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桂花酥:“喂,姜离,我说你……” 不想话还没有说完,裴元突然一个轻功落在两人面前,他气息紊乱,喘着气向两人行了一礼,急道:“公子,大事不好,大虞向天雍宣战了!” “你说什么!”赏伯南整个人猛地一下站起来。 裴元连忙磕了一个头,道:“公子,属下……属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个宣战的诏书已经送到王爷手上了,看上面印的章,千真万确……” 赏伯南转头看向姜离,只见姜离整个人也愣在桌前,似乎感受到赏伯南的视线,姜离抬起头来看向赏伯南,道:“赏伯南……你知道的,这不可能!” “本公子当然知道。”赏伯南双手攥紧,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姜离道:“我方才说边子濯临走前曾与王爷有过沟通,他俩到底说了什么,你真的不知?连些猜测都没有?” 姜离摇了摇头,道:“我确实不清楚。” 赏伯南抿了抿唇,转头又去问裴元:“军队呢?有消息吗?” 裴元道:“回公子,一收到诏书,皇上就紧急委派王爷集结军队应战了,而且听说大虞那边出兵的动作更快。” “该死的,怎么回事!”赏伯南暗骂了一声,转头就朝门口走去。 姜离追在他身后,神色凝重:“按时间来算,边子濯现在应回到大虞不过十日。” “是啊。在这边还好好的,回了国不过十日,就准备来打天雍了。”赏伯南寒声讽刺道。 姜离心下一紧,有些急切地抓住赏伯南的袖子,道:“伯南,边子濯不会做这样的事!” “姜离。”赏伯南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姜离,沉声道:“你不用为了他向我辩护。我跟边子濯认识时间比你久,我自然是知道他不会做这种事。” 姜离一愣:“可……” “我只是在怀疑,大虞突然向我们宣战这件事,王爷是否也有参与其中。”赏伯南皱眉道。 姜离眨了眨眼,松开了赏伯南的袖子,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赏伯南看了看姜离,突然轻笑一声,道:“瞧瞧你,一开始我说你,你还死不承认,一遇到事了,心里还不是想着那家伙?” 姜离咬了咬下唇,蓦然垂下眸子,脸上神色有些发白。 赏伯南叹了口气,双手抱胸道:“怎么说呢,边子濯那家伙虽然是个混蛋,但你跟这个混蛋的渊源也真够深的。” “赏伯南……” “哼。”赏伯南冷哼一声,扭头看向店铺之外,咬牙道:“不过既然是混蛋,谁知道这混蛋脑子里面又在想什么,又准备干什么好事。” 姜离听罢,顺着赏伯南的目光看去,只见店铺门口,封天尧正身着一身盔甲,高高骑在马上,似乎已经等候许久了。在他的身侧,还有几个身披盔甲的侍卫,看样子确是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呢。 封天尧抬起头,在看到姜离身边站着的赏伯南时愣了一愣,随即翻身从马上跳了下来。 动作间,赏伯南和姜离已经走到了封天尧的面前。 “你怎么在这里?”封天尧问道。 “这是我该问的话罢?”赏伯南的语气毫不客气,开门见山地质问他:“宣战的事情,怎么回事?” 封天尧看了看两人身后站着的裴元,了然地“哦”了一声,惊讶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啊?” 赏伯南眉毛一挑,气不打一处来,只见他猛地上前一步攥住封天尧的领子,喝道:“封、天、尧!” 封天尧立马抓住赏伯南的手,道:“没什么事,我不是同你保证了,再也不会让你上战场,所以你不用担心。” “你……你在说什么?”赏伯南气的指尖发抖:“封天尧,现在是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在问你为什么边子濯会向天雍宣战!” “天雍和大虞之前打的仗还少么?”封天尧沉声:“邻国之间,有摩擦很正常罢?” 第121章 赏伯南猛地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封天尧道:“本王要率兵应战了,待本王一走,朝内的事,你记得多多看着些。” 赏伯南咬牙切齿道:“你真要同他打?” “不然?”封天尧道:“对方已经宣战,本王哪有不接的道理?” “好、好……”赏伯南猛地松开封天尧的衣领,指着他鼻子骂道:“事到如今还不同我说实话,封天尧,你有种!” 说完,赏伯南头再也没有看封天尧一眼,带着裴元,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直到赏伯南走远,姜离才扭头看了看封天尧,道:“他生气了。” “本王知道。”正看着赏伯南背影的封天尧叹了口气。 “他生气可是很难哄的。”姜离道:“做什么要把他气走?” 封天尧转过头来,笑了一声:“姜公子也知道,伯南他考虑的太细太多,但有些时候,考虑的太多便会错过良机。本王现在要做的事,哦,也是边子濯现在要做的事,暂时还没有必要让他知道。” 姜离皱了皱眉,道:“不知王爷打算做什么?” “如你所见。打仗啊。”封天尧笑了笑,他冲身后侍卫给了一个眼神,那侍卫便牵来一匹马,送到了姜离的面前。 “本王将率三十万大军前往天雍与大虞边界,据我所知,大虞那边,也是边子濯率军亲征。”封天尧接过缰绳,递到姜离面前:“不瞒你说,这可是天雍和大虞掏了家底的决战,胜败在此一举。姜公子,不知你愿不愿意同本王前去呢?” 姜离看着那缰绳,沉默良久,最终咬了咬牙,伸手一把抓住。 第119章 故都临近 姜离没有跟冉修他们说自己将要去做什么,只跟他们说,自己有些急事,要去很远的地方,可能这一阵子暂时回不来。 大虞对天雍宣战的消息已经传的满城惶恐,霞姨在看到穿着盔甲来接姜离的尧王时,已经猜的七七八八,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姜离小心再小心,让他早些回家。 可几个小孩却难哄了,尤其是冉修,往日里坚强的孩子含着泪拽着姜离的衣服,死活不肯松手。 “小修。”姜离无奈叹了口气,将冉修抱在怀里道:“乖,你是哥哥,怎么还天天哭鼻子。” 冉修哽咽道:“师父每次去哪里都要说,为什么这次不说?” 姜离一愣。 “师父,你是不是不回来了?是不是不要小修了?”冉修说着,两行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冉修这孩子,总是能在一些地方分外敏感,姜离伸手擦掉他的眼泪,轻声安慰他道:“师父怎么会不要小修呢?” “真的吗?”冉修抱着姜离的脖子,声音一抽一抽的:“那师父,你要向我保证。” “师父向你保证。”姜离轻声道。 宛平延从一旁走了过来,他看了看姜离怀里的冉修,又看了看姜离,缓缓低下了头。 姜离见状,将小修放下,走到宛平延身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平延,你知道我要去哪罢?” 宛平延点了点头。 “那……”姜离顿了顿,道:“你要同我一起回去吗?你父亲应该很久没见你了。” 宛平延扭过头,闷声道:“我在这里好得很,不回去。” 姜离听罢,也没有再劝,只道:“那我这就走了,家里大小的事,还要麻烦你多多照看些,有什么困难,你便去尧王府,尧王爷给他们留了口信。” “知道了。”宛平延看了看姜离,张了张嘴道:“姜离,你……你要回来的,对吧?” 姜离看了看他,突然沉默了。 回来吧?应该是要回来的。 只是此去大虞,前路未卜。他与边子濯,更是不知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姜离没有期待,他也不敢有期待。 既然什么期待都没有,他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承诺,他只知道,有些事情,必须要做个了结。 姜离抿了抿唇,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拍了拍宛平延的肩膀,道:“走了。” 姜离说完,转身一步步走向等候在外的封天尧,然后一拉马绳,利落地翻身上马。 “告别完了?” “嗯。” “那就走吧。”封天尧朝身旁的侍卫道:“传令下去,大军开拔!” - - 两个举足轻重的大国相互宣战,这件事情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大江南北,周边小国惊愕的同时,也都在瑟瑟发抖地观察,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而与之相反的,前往大虞的马车内,封天尧悠哉悠哉地给姜离倒了一壶茶,还问他烫不烫,需不需要再加些青甘调味。 姜离怔愣地看着铺展在两人面前的地图,一瞬间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王爷的意思是,大虞向天雍宣战,天雍应战,只是为了两面夹击北都,共同打击曹汀山?” “没错。北都本就处在天雍和大虞交界处,加之曹汀山此番准备充足,任何一方与其交战都相当棘手,不如给他来个腹背受敌。”封天尧喝了一口茶,点点头,道:“当时边子濯向本王提出这计策时,本王觉得简直妙到没边了。” 姜离听罢,登时一口气卡在喉间。 这……两国宣战是这么儿戏的事么! 边子濯这家伙怎么能想出这种歪招!太乱来了! 问题是,且不论边子濯脑子里怎么想,为什么尧王爷也跟着边子濯一起瞎搞? 姜离感觉自己一瞬间便能理解了赏伯南,他脸色发白,道:“王爷,恕我直言,两国宣战可并非儿戏,且不说这事要青史留痕,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出了什么事情,这对大虞或者天雍现在本就刚建立起来的脆弱关系……有害无益。” 不想封天尧看了姜离一眼,摸了摸下巴道:“唔,你说的话,同本王当时回复边子濯的话一模一样。” 姜离一愣:“那王爷为何……” “当然是因为边子濯说服了本王。”封天尧笑了笑,他单手撑着下巴,用毛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正好圈中了北都的位置。 “边子濯是直接向本王交了底的,曹汀山有北都重兵三十万,边子濯现在手上能用的重兵不过十五万,可谓是一点胜算也没有。更何况,曹汀山还从天雍搞走了不少武器。”封天尧道:“现如今,大虞政权刚立,边子濯这些年为了清理姜党余孽,十五万兵已是能抽调到的极限,后续的补给能力更是极差。” 姜离听的冷汗直冒,封天尧一句话都没有说错,这些确实是大虞的现状……他只是没想到边子濯竟然将这些也告诉了封天尧。 “但他似乎理解错了,曹汀山扰我雍京城一事,本王自然要算账,可本王为什么要通过袭击曹汀山来保大虞的江山?况且同本王这般交底,就不怕本王反捅一刀么?”封天尧笑了笑:“本王是这么对他说的。” 姜离盯着封天尧,手心已经布满汗珠,他定了定心神,问道:“不知边子濯是如何答复王爷的呢?” “姜公子曾在北都生活多年,想必已对北都的重要性有足够了解。”封天尧一边说着,一边在地图上圈圈画画:“北都是天雍和大虞最重要的分界,除此之外,还北接兀良哈,西通河西走廊,亦是丝绸之路最重要的节点。” 说到这儿,封天尧用笔圈出了整个西域的地界,道:“北都若仍在曹汀山手中,大虞则会失去北部天堑,天雍则会失去与西域通商的机会。边子濯便是用这个与我谈判的。” 姜离皱了皱眉。 这话倒是没错,双方合力击杀曹汀山,大虞和天雍皆有可得。但大虞内乱刚平,兵力尚少,天雍却已温养多年,若是击败曹汀山后,封天尧反悔,进攻大虞可怎么办? 封天尧说完,目光在姜离的脸上停留半晌,笑了一声道:“姜公子不必忧心。‘与大虞继续死磕到底,还是双方友好共建西域。’他是这么回复本王的。” “再说了,碰上边子濯这种家伙,本王宁可当他的朋友也不想当他的敌人。”封天尧道,他说完,伸手轻轻撩开窗,看着远处高高的城墙,勾了勾嘴角道:“没想到聊了这么久。姜公子,你瞧,已经到北都了。” 姜离听罢,连忙掀开帘子,只见不远处的山脊之上,北都高耸入云的城墙正如一条蜿蜒的巨龙,俯视着即将进近的军队。 姜离不禁一瞬感慨万千,他双眼直视着远方,目不转睛地,直到眼角微微湿润。 马车内,封天尧单手撑腮,在姜离看不见的地方静静注视着他。 其实,边子濯那日来见他,还说了一件事。 “不要把姜离带来。”边子濯道,他背脊挺直,一提到姜离,便一改方才的游刃有余,整个人透露出一种若有若无的紧张来:“赏伯南一直希望姜离能与朕和好,可朕不想。” “不如让姜离就这样生活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罢。你知道的,有了这个软肋,朕什么都会做的。” 第122章 封天尧笑了一声,低头拿起手中的茶杯,道:“想让人同意一件事,那就提出那人完全无法拒绝的理由,皇帝陛下,您可真真是高手。” 边子濯看着他,勾唇道:“所以王爷是同意了。” 封天尧笑的意味深长:“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说什么留姜离当做自己的软肋,不就是怕自己与曹汀山对战时,姜离跑回去危险么? 虽然边子濯开出来的条件确实无法拒绝,但他封天尧,偏就不想入这个局。 毕竟他不是才说了么?赏伯南不希望这样。 边子濯眉毛一压:“不知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哦,没什么意思。”封天尧笑了笑,道:“陛下放心,本王知道了。” 第120章 暗度陈仓 曹汀山出兵南下,不出半月,已与边子濯大军交战数场,边子濯率兵边打边退,现如今,嘉峪关内已完全沦陷,大军退守至宁夏府内,借助天险,连夜构筑了当前所能建的最坚固的防御工事。 宁夏府之后,只有一个地势平坦的朔州,然后便是瞿都。也就是说,宁夏府是曹汀山攻入瞿都路上最后一个军事重镇,如若再退,瞿都之外,则无险可守。 曹汀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在宁夏府外驻营扎寨,一副准备全力猛攻的态势。 就在此时,封天尧率兵支援,打着进攻大虞的旗号,袭击北都,因北都重兵都被曹汀山带入中原,封天尧战报捷捷,连吃北都数城。遭此变故,本以为曹军会搬师回营,解宁夏府之困,但曹汀山不愧是沙场老手,只协调小部分兵力后撤,大军主力仍旧不退,继续猛攻宁夏府。 “本王最多送你出北都。”封天尧看着面前的堪舆图,笑道:“再打下去,且不说本王手下的兵死伤惨重,若本王攻入中原,惹边子濯猜忌,那就麻烦了。” 姜离听罢点了点头,道:“多谢王爷。” 封天尧看了看姜离,他知道这人在担心边子濯,遂安慰他道:“据传宁夏府城墙厚约十米,又是军事重镇,曹汀山就算孤注一掷,想即刻攻下宁夏府,还是要费些力气。只要边子濯能拖上个十来日,本王便能与边子濯完全形成夹击之态,到时候曹汀山便是瓮中之鳖。” 十来日…… 姜离听罢,不禁咬了咬下唇,艰涩道:“边子濯只有十几万兵力,大虞的国库又……” 封天尧单手撑腮,道:“本王可以派人护送你前往宁夏府。” 姜离一愣,扭头看向封天尧:“王爷?” “想去便去罢。”封天尧笑了一声,道:“不过你要想好,两军交战,可不会因为你一人去或不去而有所改变,你可以想想,你能够做到些什么。” 封天尧说的没错,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先前往宁夏府。 曹军与禁军正在宁夏府外激战,那么,他能做到些什么呢? 姜离想着,转头看向桌上摆放着的铜镜,铜镜中,他看到了自己与鸿景帝及其相似的眉眼。 - - 宁夏府外,营帐内。 边徵正端坐在床上,双眼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从天雍回来的一个多月,边徵像是个没有生命的人偶,除了日日饮水进食,其余时间都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某个地方发呆,他甚至从那之后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有在每日夜里被曹汀山弄得狠了,才发出几声求饶般的呜咽,随即很快再度恢复平静。 曹汀山似乎是怕他再出什么差错,除了边徵脖颈上的寒铁锁链,这次连他的双手都被上了锁链。营帐外,巡逻的士兵一刻不曾不间断,拾捌更是亲自负责了边徵的日常事务,按照曹汀山的吩咐,绝不让他踏出营帐半步。 “公子。该吃饭了。”拾捌单手提着食盒走进营帐,他的左袖空空荡荡,日常里虽有不便,但毕竟武功还在,控制边徵还是绰绰有余。 边徵扭头看了看他,像是没听到一般,继续发呆。 拾捌内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原先边徵虽然也是这样被锁着,好歹还会与他们说上几句话,可自上次谋杀将军无果后,边徵似乎变得更沉默了,那空洞的眼神,拾捌自己都不忍去直视。 拾捌将手上的食盒摊开,把吃食一点点摆放在边徵的面前,道:“那公子先吃,属下过段时间再来收拾。” 边徵仍旧不吭声。 拾捌冲他行了个礼,便退身走出了营帐。 这几日,大军攻打宁夏府受阻,身后又有封天尧那厮,曹将军整日里心情不好,每日夜里,从主帐内传来的呜咽声都带着痛楚,拾捌每每听着都觉得不太舒服。 说起来,公子本就是被困在将军身边的人。作为曹汀山的贴身侍卫,他从一开始就明白曹汀山对边徵的感情——那种感情,称作执念也不为过。 为了边徵,将军休掉了自己的三任妻子,甚至不惜从战场上将人抢回来,抹平他在世间的一切痕迹,让他日日困在府上,做自己的金丝雀。 之前在北都的时候,他与拾玖聊起过这个事情,拾玖当时没说什么,只说了一句:“将军很爱公子的。只是……” “只是什么?” 拾玖没有再答。 爱……吗? 拾捌嗤笑了一声。 他理解不了。 公子对于将军来说,是池中鱼,掌中物,真要说爱,只能是主人对于宠物的爱罢。 “你不觉得,将军对公子很在意么?”曾经的某一天,拾玖与他一同坐在某处高墙上,看着院内正在赏花的二人,一边削着手上的新刀鞘,一边说。 “在意又如何?”拾捌理解不了拾玖的想法,道:“在意就是爱了?将军不过是将他当做玩物罢了,玩过之后自然就会丢弃,你等着罢。” “爱有很多种方式罢。”拾玖听下手上的动作,道:“将军对他好或者对他不好,但将军都很爱他。” “瞎扯吧你。”拾捌哼了一声:“你懂不懂爱啊?” 拾玖老实答:“不懂。” “那你就闭嘴。” 拾玖老老实实闭嘴了,低头继续研究手上的刀鞘弯度。 拾捌瞪了他一眼,转头去看院内的两人,却正好看见曹汀山折了一枝梅花,轻柔地别在边徵的耳侧,将军垂眸看着边徵,露出了拾捌从未见过的笑容来。 拾捌冷了医疗。 可……不论将军到底爱不爱公子,公子对将军,应该只有恨吧。 一个是曾经的皇帝,一个是与他敌对的大将军。如此对立的两个人,偏偏就这么纠缠在了一起,一个拼尽全力都跑不掉,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 这他妈叫什么爱? “唉——” 拾捌长叹一口气。 烦死了,他才不管那么多,反正他是将军的人,将军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拾捌正想着心烦,眼睛忽然一瞥,却在营帐外看到了边徵的身影。 “什么……” 拾捌吓了一跳,他连忙定睛去看,可那白色的身影却一闪而过,拾捌见状足尖一点急掠过去,可那处竟空空荡荡,根本没有边徵的身影。 “该死的!”拾捌暗骂了一句,扭头便往方才的营帐跑。 他猛地一掀营帐的帘子,可偌大的营帐内,床上那个瘦弱洁白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拾捌的冷汗登时落了满背。 “来人!给我搜!” 等到拾捌带人走远,营帐内的屏风之后,姜离才慢慢松开边徵的嘴巴。 只见他身披与边徵极为相似的衣服,冲眼前这个与他眉眼神似的人笑了笑,行礼道:“失礼了,草民姜离,拜见鸿景帝。” 第121章 我想见他 只见姜离单膝跪地,脑袋半垂,双手抱拳高举,沉声道:“陛下。” 边徵看着面前的人儿,愣了一瞬,缓缓弯下腰,蹲下身与姜离齐平。 “姜离。”边徵声音温润,他勾了勾唇,笑道:“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姜离抬起头来,眼眸微抬,看向鸿景帝。 一双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眉眼映入眼帘,姜离一瞬有些失神,随即心里陡然升上一丝悲凉来。 这就是边子濯爱惨了的人。 高贵,优雅。 尽管被囚禁折磨,边徵身上那若隐若无的王者之气,仍旧依稀可见。 边徵冲他温柔地笑了笑,伸手捧起姜离的脸,道:“曹汀山说你同我长得像,但我倒一直觉得,我俩完全不一样呢。” “陛下曾见过我?”姜离听罢顿了顿,问道:“是在天雍……在那个府邸里的时候吗?” 边徵点了点头,道:“抱歉,当时不得已,没有向你表明身份。” 姜离连忙垂下头:“陛下这是什么话。” 边徵又笑,随后将他扶起身来,道:“好了好了,我们没有太多时间,长话短说,你怎么会来这里?” 第123章 姜离道:“陛下,我来救你出去。” 边徵微愕:“笨。这里都是曹汀山的重兵,你能独自潜入已然不易,如何能再带我逃走?” “陛下不能再同曹汀山在一起了,边子……”姜离声音一顿,改口道:“皇上正在宁夏府内死守,北都那边还有天雍支援,曹汀山现已是困兽之斗,至少先将陛下安全带出去……” “曹汀山不会对我怎么样的。”边徵道,他双手捧起姜离的手,道:“可是你,姜离,你若出了事,濯儿他一定会很伤心。” 姜离缓缓睁大眼睛:“陛……” “我‘死掉’后,大虞大乱,定北侯也……”边徵抿了抿唇,没有再说下去,他伸手抚着姜离的脸庞,微笑道:“你们在瞿都吃了不少苦罢?我在北都的时候一直很担心……还好还好,你也好,濯儿也好,你们都平安长大了,我很高兴。” 姜离顿了顿,道:“陛下……从很早就知道我?” “嗯。”边徵道:“定北侯进京述职的时候,眉飞色舞地同我讲了,说现在他有了个小儿子,以后濯儿有的赏赐,也让我给你准备一份儿。还有濯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次写给我的信里,都会出现你的名字。” 姜离静静地听着,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发着紧,发着苦。 帐外传来些嘈杂的声音,边徵警觉地没在说话,他几步走到帐边,从缝隙内向外看了看,道:“快些离开罢,你救不了我。” 姜离上前一步:“陛下!” 边徵伸手抓住那根拴在自己脖颈上的铁链,苦笑道:“看到这个了吗,姜离,这是用寒铁铸成的锁链,斩不断的。” 姜离垂了垂眸子,只见那锁链足有腕口粗,锁链的另外一头,被狠狠契进地里,想不被人发现地拔出来,似乎并不可行。 姜离越看,内心的怨恨便越发不可收拾,他咬了咬牙根,从缝隙中看向外面来来往往的士兵,狠声道:“不行!就算救不了你出去,至少要想办法把曹汀山——” “曹汀山的重兵在此,万不可轻举妄动。”边徵看了看姜离,思索了一下,叹了口气道:“如果要杀曹汀山,我有办法。” 姜离听罢,扭头看向边徵。 边徵沉吟片刻,道:“你也看到了,虽然曹汀山一直囚禁着我,但他对我依旧很是忌惮。正因这样,他才不惜花费时间,专门铸造寒铁,一直拴着我。” “除此之外,在曹汀山的贴身内衬里有个封层,那里一直藏着一小袋无色无味的毒药,为的就是随时要我的性命。这些年,他用那毒药威胁过我无数次,虽然现在已很少提及,但那个封层仍然存在,毒药他也时时带着。” “曹汀山他,想要杀了你?” “如果我想逃跑的话。”边徵的声音轻轻的:“得不到就毁掉。曹汀山就是这样的人。” “这……” 边徵双眼坚定地看向姜离,道:“姜离,论武功,你敌不过曹汀山,但我们可以想办法,把毒药替换出来,用那个杀了他。” 姜离道:“可毒药封在曹汀山贴身衣物里,如何能拿到?” 边徵看了看姜离,忽的苦笑了一声。 “战况焦灼,曹汀山也很紧张。所以他每晚都会来我这里。” “他来这里,只会做一件事。”边徵的声音空洞而平静:“艹wo” 姜离倒吸一口冷气,他怔怔地看着边徵,垂在身侧的双手在不经意间竟开始微微颤抖。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方才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此时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虽然他的声音仍同方才那般平静而舒缓,可言语间的寒意却冷的刺骨,好似毒蛇慢慢张开了淬了毒的尖牙。 边徵轻声道:“姜离,你既能潜入进来,想必轻功已经出神入化。今夜你想办法躲在床下,我会将曹汀山的衣服踢下床,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姜离怔怔地看着他,嘴唇颤抖。 边徵这话意味着什么,他们二人心知肚明。 “只有这个办法。”边徵勾了勾唇,扯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来:“姜离,不用担心,这些年,我都习惯了。” 如边徵所说,傍晚时分,曹汀山气冲冲走进营帐,第一件事就是拽着锁链,将边徵压在了被褥上。 他质问边徵今天如何能走出营帐,质问他是否又想逃跑,质问他为什么还不死心,而到最后,被战局逼到极点的将军失去了理智,一声声质问变成了威胁,最后演变成如报复般的xa。 xx的厮磨给了精神极大的刺激,不分轻重的xx更是毫不怜惜,仿佛只为了听到那人的求饶和呻吟。 姜离瞪大眼睛伏在床下,耳边床板的摩擦声震耳欲聋,曹汀山低吼着,铁链叮里哐啷响个不停……夜太长了,长的仿佛永远不会到天亮。 不知过了多久,一件内衬落在了床边,随即,一支修长的手臂垂了下来,白皙的肌肤上,布满了青紫的痕迹,手臂的主人似乎已耗尽了所有力气,以至于只能颤抖着勾了勾尾指,但很快,这只手臂再度被一只大手抓住,重新拽回了床上。 耳边声音再起,姜离紧紧捂住嘴巴,双眼通红地朝那内衬伸出了手去。 - - 翌日。 边徵靠在床边,整个人虚弱的像是即将凋落的花瓣。 他伸手轻轻接过姜离递来的药,抿唇笑了笑。 “辛苦你了,姜离。” “陛下……” “姜离。可否听我说上一句?” 姜离愣了愣,垂眸道:“陛下但说无妨。” 边徵轻轻牵起姜离的手,缓声道:“我那个弟弟,其他事都精明的很,唯在感情上,最是分不清。” “我知道,他小时候认错了人,在心里种下了执念。可我已于人间消失多年,陪在他身边的,一直是你。千秋次次秋,何秋之于我?这份执念的长存,在我看来,更多是因你而起。” 姜离愣愣的听着,只觉得眼睛发酸发胀,难受得很:“陛下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没什么其他的原因。”边徵笑了笑,道:“只是单纯觉得,濯儿若是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姜离的眼睛一下便湿了,不知为何,他分明是第一次与边徵如此说话,可面对边徵,他内心里竖起来的墙却仿佛轰然倒塌,他就像一个孩子,在这个笑起来温润的长辈面前,撕掉了身上所有的伪装。 姜离突然有些委屈,就连声音也开始颤抖:“是边子濯自己要与我划分界限的。” “傻孩子。”边徵笑道:“你不远万里回到这里,难道不想见他吗?” “我……” 姜离愣愣地,直到两行清泪划过脸颊。 是啊,他想见边子濯。 是因为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也因为两人纠缠不休的过往,亦是因为那人在万千红绸中,散在风里的那如诀别般的话…… “我……呜……”姜离颤抖着捂住自己的嘴巴:“我应该是、是想见他的……” 边徵看着他,欣慰地笑了:“那就去吧,姜离。别为自己留下遗憾。” 姜离身子猛地一顿,他抬头看向边徵:“可陛下你……” “如你所见。”边徵垂眸看了看手上的毒药,眼眸中闪过一丝隐晦:“我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 第122章 我本红尘归来客 又是入夜。 宁夏府外一片狼藉,夜风呼啸,吹过空无一人的血腥战场,高高的城墙被击穿又重建无数次,此时虽然摇摇欲坠,但仍旧屹立不倒,城墙之上,猎猎旌旗,劈啪作响,仿佛正吟唱着无数战士的悲歌。 今夜无月,整片天空连一丝星光都看不见,天地之间,是如死一般漆黑,似乎在暗中昭示着什么。 本以为宁夏府城破如手到擒来,奈何边子濯亲自坐镇宁夏府后,猛攻半月,竟一丝进展也无,前进不得,身后又已被断了退路,曹汀山的态度日日狠厉,曹军之中,隐隐已有压抑之气。 夜半时分,曹汀山刚在主帐内发了一通脾气,现在连盔甲都未来得及脱,带着一身戾气和血腥气,大步踏入边徵的营帐。 营帐内只点了一盏烛灯,边徵正坐在床上,看着掀帘而入的人,脸上一丝神色也无。 曹汀山真是受够了他这幅什么表情都没有的模样,他咬了咬后槽牙,暴戾地一把抓住边徵的领子,粗暴地亲吻下去。 嘴唇被牙齿碾过,柔软与坚硬,逐渐碰撞出血腥气。 “就这么不愿意见到本将吗?阿徵。”曹汀山喘着c气,y///的发疼的地方开始不安地鼓动着。曹汀山揉着边徵的眉眼,舔了舔嘴唇,随即一把抓住他的长发,垂首埋在他颈间。 “阿徵啊……你怎么就不能爱我呢?本将对你不好么?你不是喜欢逛灯会、逛花园吗?等这次杀了边子濯,本将就是大虞的皇帝,到时候,本将日日陪你去赏花赏灯,好不好?”曹汀山说着,嘴唇紧紧贴着边徵颈间跳动的血管:“阿徵,你若是对本将笑一笑,你知道的,本将什么都会给你。嗯?笑一笑吧,笑一笑。” 第124章 边徵木讷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依旧淡淡的,像是个没有灵魂的木头人,举手投足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曹汀山心里愈发生气,他不禁伸出手来掐住边徵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看向自己,冷笑道:“阿徵,你每次都这样不做声?这么多年了,你未必还在气本将?” “气本将不给你自由,嗯?”曹汀山说着,伸手抚摸着边徵的背脊,感受着从那人体内深处传来的剧烈颤抖:“阿徵,你还记得你端坐于高堂之上的时候,本将看你的眼神吗?” 边徵呜咽一声,紧紧闭上眼睛,他强忍着声音,牙齿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来。 “你根本就不会记得吧?你觉得我是姜回雁的人,从始至终,你都从未直视过本将一眼,只会将本将视做眼中之钉!”曹汀山语气猛地加重,只见他眼神一凛,直接将边徵丢在床上,开始撕////che他的衣服,边徵惊呼一声,双手抓住曹汀山的胳膊,死死盯着他。 曹汀山咧嘴一笑:“瞧,只有这时你才会这样直视本将……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为了得到你,将你从高堂之上扯下来,将你锁在身边,本将都在所不惜!” “你应该爱我。”曹汀山声音低沉,他低下身子来,暴戾的语气中竟带着一丝自己也察觉不到的颤抖,他重复道:“毕竟你现在只有我了,你应该爱我!” “凭什么?” 边徵突然开了口。 他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平静如水的语气好似一把薄如蝉翼的刀片,轻而易举地便将将军的心口划出一道口子,疼的心颤。 “好……好。”曹汀山顿了顿,骤然笑出声来,他眼光中厉色一闪,毫不怜惜地抓住边徵的脖子,与他鼻尖对着鼻尖:“那对你,本将也不必多说了。” 夜色昏暗,整个曹军军营内万籁俱寂,士兵们疲惫地陷入沉睡,只有从主帐中传出的隐秘声音,呜咽着被风吹散。 动作间,曹汀山的瞳孔骤然一缩,他猛地抽身而出,单手压着边徵的肩膀,双目通红地看着他:“你……” 边徵被折腾的浑身都在抽搐,他勾了勾布满细汗的唇角,抬眸轻蔑地看向曹汀山,轻轻笑出了声。 曹汀山垂眸看着他,目光中复杂的神色竟教边徵一时间晃了神,有什么黏腻的液体从曹汀山的嘴角缓缓溢出,一滴一滴,落在边徵光洁的肚皮上。 那一瞬间,四目相对。 他们不需要说太多——要如何恨极了,恨透了,才能如此相对无言,却心知肚明。 曹汀山垂眸去看,只见边徵苍白的肌肤上,逐渐布满刺目的殷红,那是从他嘴角流出来的,止不住的鲜血。 是了,这毒本就为的是取他的性命,当年自己托人炼制的时候,就完全没有手下留情。 曹汀山突然笑了,他伸手去摸边徵身上的鲜血,顺着他腹部的肌肤一路摸到他的脸颊,沾着血的指尖肆意抚过边徵的唇角:“阿徵是用这里喂本将吃下去的?在本将吻你的时候么?” 边徵死死盯着他,紧抿的嘴唇细细颤抖着,但眼中的决绝却一丝不差。 “既然做好要与本将共同赴死的准备,这下又在慌什么?”曹汀山说着,这毒蔓延的太快了,呼吸之间,竟有些喘不上气,他垂了垂眸子,伸手拽住拴住边徵的铁链:“害怕本将到了阴间,还继续将你锁着?” 边徵咬着牙,道:“曹汀山,你该死!” “哈哈哈。是么?”曹汀山身子一下失了力气,重重栽倒在边徵身上。 边徵瞪大眼睛,他双目直直地看向营帐顶部,预期中中毒的痛感并没有来到来,身体深处,平静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阿徵……你想与本将一同去死,或许是这些年,你做的最让本将高兴的事了。”耳边传来曹汀山的低笑:“可惜啊……” 静寂的曹军军营内,缓缓开始点亮灯火,士兵来去匆匆,主帐四周围满了人。 军营外的不远处,姜离正蹲坐在一棵高高的树上,借着树枝的遮挡,静静注视着军营内的情况。 直到看到主帐内灯火通明,姜离才咬了咬牙,强忍着情绪,扭头掠了出去。 夜色渐深,宁夏府高高的城墙之下,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城上守卫大为震惊,连忙大声吆喝唤那人退下,可那身影愈来愈近,直至在城守卫的可视距离处站定,缓缓抬起头来。 “指……指挥使?” 有什么人认出了姜离的样貌,连忙冲身后的什么人道:“元副将!是指挥使!” 话音刚落,元昭大半个身子便探出城墙之外,他双手紧紧抓着城墙的坚石,定定看着城下的人儿,一瞬间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二、二少爷……!!!” 第123章 奈何卿似故里人 “皇上,这个胳膊万不可再使力了!要不然伤到的经脉根本不能恢复如初!”张哲难得说了这么严厉的话,这次当着几个将军的面儿,张哲总算是有了底气:“两位将军,帮着劝劝皇上啊!” 站在一旁的秦攸和贾云杉对视一眼,走上前说:“张太医放心,老臣自会劝阻皇上。” 张哲听罢,有些愤愤然地收拾好药箱,似乎还是不放心,又道:“皇上,您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肩胛骨都差点被曹汀山的内力震裂,照理来说应该躺着静养,只是现在情况特殊,左手至少要两日内不得用内力。” “知道了。”边子濯单手撑着额头,冲张哲道:“你先出去吧。” 张哲看了看他,本来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告辞退了出去。 “曹汀山的武功确实高深莫测。”贾云杉看了看边子濯肩膀上裹着的纱布,道:“皇上还是不要与他硬碰硬为好。” “如何能不硬碰硬?”边子濯嗤笑一声,单手将衣服穿好,道:“你也知道曹汀山武功好,能与他一战的只有朕,现在不趁机杀了他,更待何时!” 秦攸听罢,胡子猛地翘了翘,道:“都是那该死的天雍人,不过就让他们追击曹汀山后方,给了他们这么多时间,那些个余孽竟然还没有处理干净!速度比我们想的慢了太多了!” 贾云杉听罢也点了点头,道:“确实,宁夏府比计划中承受了更大的压力,皇上,现在的宁夏府城墙已经大修不下十次,再这样下去,快要受不住了。” “守不住又如何?跟曹汀山打仗,朕就没想到过会一帆风顺。”边子濯听罢笑了一声,道:“凭借朕的十五万大军,也能与之一战。” 边子濯刚说完,屋子的门便什么人被从外部推开,只见元昭气喘吁吁地奔了进来,一见到边子濯,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皇、皇上,二少爷回来了!” 话音刚落,元昭身后,一袭熟悉的身影便浮现而出,姜离信步走入屋内,用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环视了屋内所有人,最后目光停留在边子濯的脸上。 边子濯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望向姜离的眼神变得复杂难辨,最后只留下难以言说的惊愕。 屋内没人一人做声,秦攸更是看了元昭和贾云杉一眼,带着两人匆匆走出了屋子。 这么一来,屋内只剩下姜离和边子濯二人。 方才还游刃有余的边子濯一下子竟连手放在哪都不知道,他匆忙回避开姜离的视线,嘴巴张了张,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阿离你、你怎么……” 你怎么来了? 他好想问出口。 但他好害怕自己语气中的惊喜与欢快吓坏了姜离,只好又重新抿住嘴唇。 “快些去救鸿景帝。”姜离突然道。 边子濯猛地睁大眼睛,他转头看向姜离,眼中满是疑惑。 姜离咬了咬下唇,仓皇低下头去:“鸿景帝他以身饲毒,想要毒杀曹汀山,我离开的时候,曹军军营里面已经灯火通明,想必是已经得手……” 边子濯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姜离面前,沉声道:“你说什么?” 姜离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看向近在咫尺的人儿,恶劣地说:“我说,快去救你皇兄。” 边子濯定定看着姜离,脸上的神情变了好几次,终于猛地一咬牙,大步从姜离身侧离开。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姜离站在原地丝毫未动,一呼一吸之间,身子逐渐变得僵硬起来。 鸿景帝,鸿景帝。 这个他与边子濯之间最深的一丝羁绊。 这个与他一样,一同被困住了许多许多年,与他同病相怜的人儿。 多好的人啊,边子濯,我能做的只到这了,你一定要救他。 可不想,在他怔忡之时,身后的房门再次被推开,姜离还没来得及回头,整个身子便什么人从背后狠狠抱住了。 边子濯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息之间,强劲有力的臂膀搂着姜离的腰肢,他胳膊微颤,似乎是用了极大的力气克制。 姜离霎时间睫毛轻颤,眸子缓缓睁大。 第125章 “阿离。” 边子濯咬着牙,将一块玉牌轻轻挂在了姜离的腰侧:“只要有这个牌子,整个大虞之内,都不会有人拦着你。” “你想去哪都行,就算你回来了,想走你也随时可以走,我绝不会……” 剩下的话被边子濯堵在了喉咙里,他咬了咬牙,终究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手臂缓缓松开,身后的温暖抽离。 房门开合又紧闭。 边子濯离开了。 边子濯给了他自由。 姜离定定站在屋内,半晌,他才颤抖着勾了勾嘴角,发出一声啜泣。 第124章 君死泉下泥销骨 边徵从未见过这么多血。 更别说,这些血是从曹汀山身上汩汩流出来的。 威风凛凛的将军斜斜倒在床上,嘴角的鲜血一刻不停,几乎染红他的整个内襟。更可笑的是,曹汀山就算已经这样了,手上还死死攥着边徵脖颈上的铁链,丝毫都不肯放开。 边徵静静端坐在床侧,不发一言。 那毒药,分明是边子先藏在嘴里,然后喂给曹汀山的,但与边徵预想的不一样,曹汀山如他所愿中了毒,可他自己却没有。 脑海中什么东西一闪,曹汀山方才说的话复现出来。 可惜—— 可惜,不能一同赴死么? 曹汀山果然知道。 边徵的睫毛轻轻扇了扇,已经猜到了是因为什么。 帐外传来厮杀的声音,边子濯已经得到消息,开始率兵进攻。 主帅危在旦夕,军心散了,曹军之败,已是板上钉钉。 “曹汀山。”边徵垂眸看着曹汀山,毒素的蔓延异常之快,他知道曹汀山已经连喘息都开始困难,遂凑近了他些,轻声道:“什么时候给我服用的解药?” “知道这些做什么?”曹汀山冷笑一声,并不作答。 边徵顿了顿,淡淡道:“你有解药,但现在却不能自救……难不成,很久之前,你就给我服用了?” 曹汀山笑了:“没错。” 边徵看了看他,坐直身子:“是么,那你应该是后悔的。” “呵。”曹汀山依旧是那副桀骜的眼神:“本将后悔什么?” “是,你不会后悔,你只会很满意。”边徵顺着他的语气继续说了下去:“因为你提前喂给我了解药,我的生或者死,依旧都是你支配的。” 边徵顿了顿,沉声道:“你又达到目的了。” “不愧是我的阿徵。”曹汀山笑了,从他嘴角流出的血液“啪嗒”一声落在边徵洁白的衣服上,染红了好大一片:“你说对了,就算你活了,也是本将想让你活。你的生或死依旧攥在本将的手里,你这辈子依旧逃离不了我。” “但你马上就要死了。”边徵道:“等你死了,我就是自由的。” 曹汀山咧嘴笑了,他伸出手,一把拽住边徵的锁链,拉着他倒在自己怀里,用沾了血的嘴唇紧紧贴着边徵的耳侧,道:“说什么呢,阿徵。你好好想想,你这身体,从内到外都是本将的烙印,你想忘掉我?可没有那么容易!你永远都是我的!” 边徵挣扎着,怒道:“曹汀山!” 不等两人再说什么,营帐外突然吹起一阵号角声,数万大军终于冲破曹军的防线,开始深入营地之内,与曹军展开肉搏战。 很快的,主帐的帘子被人掀开,拾玖带着浑身是血的拾捌冲了进来,大喝道:“将军!撑不住了!” “自然是撑不住!”被曹汀山锁在怀里的边徵挣扎着怒吼,他狠狠瞪向曹汀山,咬牙道:“你终于要死了!” 曹汀山听罢看了看他,扭头冲站在门口的拾玖道:“带剩下的人撤退。” 拾玖和拾捌对视一眼:“将军……?” 拾捌听罢更是冲到曹汀山的床边,颤声道:“将军说的什么瞎话!拾捌带你一起走!” 曹汀山垂眸看着依旧被死死锁在自己怀里的边徵,一口吐掉嘴里的血,道:“你们没听见阿徵说,本将要死了吗?死之前,本将自然要要与阿徵好生亲热一番。” 边徵猛地瞪大眸子:“曹汀山,你——!!!” “将军!”拾捌依旧不肯,用仅剩的手臂攀着曹汀山的床侧,道:“你不走我们也不走!” 话音刚落,曹汀山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猛地一巴掌便扇在了拾捌的脸上,拾捌一个猝不及防,狼狈地栽倒在地,被赶来的拾玖扶着,拾捌用带着惊愕的目光看了曹汀山一眼,随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面对着曹汀山,不发一言。 “喊你们滚,听不懂么!”曹汀山气极,也不顾体内因毒素蔓延而引起的刺骨的疼,一把推开边徵,又冲站在拾捌身侧的拾玖喝道:“带他滚,没听见吗?” 拾捌依旧跪在地上,咬牙垂着头,就是不肯走。 曹汀山见状,伸手猛地抽出放在床边的长刀,锋利冰冷的刀刃直直架在拾捌的脖子上,命令道:“不走的话,本将就在这里杀了你。” 曹汀山的声音低沉而嗜血,刀锋散发出的寒光映射着曹汀山如剑的眉目,拾玖知道曹汀山说的是真的,连忙也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将军……” “带他滚!!!” 曹汀山怒喝一声。 拾玖不敢再违抗命令,连忙拽着拾捌的胳膊,将这个死活不肯离开的家伙拖出了营帐。 营帐的帘子再度垂下,隔绝了拾玖和拾捌一步三回头的模样,也隔绝了外界即将燃至脚下的战火,厮杀声被帐帘隔绝在外,整个营帐之内,又只剩下了曹汀山和边徵两人。 曹汀山拿着刀的手缓缓垂下,指尖一颤,长刀掉落在地,“当啷”一声,将地上的鲜血砸的飞溅。 边徵这才发现,从曹汀山嘴里溢出的鲜血,已经在他的脚下形成一小滩血泊。 可曹汀山却恍如未觉地转过身来,一双如狼似虎的眼睛,紧紧盯着坐在地上的边徵,像是看着一只亟待被猎杀的羔羊。 边徵突然想起方才曹汀山说的那番话,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瑟缩着往后退了退:“曹汀山,你不要过来!” 曹汀山却完全不做理会,他缓缓迈步向前,在边徵的身前站定,然后俯下身来。 边徵惊恐地看着浑身是血的曹汀山,莫大的恐惧像是一团乌云,笼罩在他的头顶,他身子发颤,双手攥紧自己的衣襟,厉声喝道:“曹汀山!!!” “怎么这会儿开始害怕本将了?不是早该习惯了吗?”曹汀山亲着边徵的额头,咳嗽一声,吐出了更多的鲜血:“还是说,你没想到我现在还想着要c////你?” 边徵垂着头,身子颤抖如筛糠,从他嘴里发出些弱的就快要听不见的话语来:“……死……” “什么?” “去死。”边徵道,他猛地抓住曹汀山的衣领,双眸充血地盯着曹汀山:“你怎么还不死!你快点死!” 曹汀山垂眸看着怀里的人,半晌,突然露出一个边徵从未见过的明朗笑容来:“……好啊。” 边徵身子猛地一抖。 话音刚落,曹汀山眸子一闪,一大口鲜血便又这么吐了出来。 他终于失去了支撑全身的力气,整个人朝边徵的方向倒去。 内脏正在慢慢被毒素腐蚀,曹汀山靠在边徵的肩头,艰难地呼吸着。他眼前已经开始一阵阵发黑,整个腹腔内疼的快要失去知觉,甚至能听见脏器慢慢衰竭的声音。 生与死的临界之间,只有从边徵身上传来的熟悉气味,才能让他的神志暂时保留一瞬的清明。 时间的流逝开始变得模糊,边徵似乎不再害怕了,曹汀山费力地睁大眼睛,入目则是边徵如雪般洁白的衣襟,其上,已经被自己的血染的鲜红,犹如一朵朵绽放的梅花。 他记得,阿徵最是喜欢梅花。 第一次见到阿徵,就是在紫禁城的御花园里,那处梅花开的最盛的地方。 作为姜回雁最深的幕僚,他为姜回雁做过太多不道德的事,杀了太多不该死的人,以至于,他从不信什么爱情,也更不相信一见钟情。 可偏偏,这个人是边徵,是大虞的皇帝。身在淤泥中的眷属,看中了高高在上的仙灵。他发了疯似的想要得到他,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他发誓,他要将他拉下神座,让他与自己一样,一身都是淤泥——曹汀山恍惚地伸出手,抚摸着边徵衣服上愈来愈多的鲜血——终于,就像现在这样。 最后的呼吸声中,他问边徵,阿徵,你在想什么? 边徵的回答如他所愿——想你怎么还不下地狱。 曹汀山轻笑出声,更多的血液流了出来。 他伸手去抓捆住边徵的锁链,像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死死抓住一般,他说:“你怎么都不对我笑一下?” “我都要死了,从来没见过你笑。” 边徵任由他倒在自己身上,双眼空洞的看向前方,冷声道:“我恨死你了,为何会对你笑。” 第126章 “是吗。”曹汀山说,他偏执地拽着边徵的锁链,迫使边徵与自己紧紧贴在一起,就像一对亲密无间的爱人:“阿徵,我从来不求你对我有情,毕竟就算那样,我也锁了你一辈子。” “我会继续等你,等你到了阴间,我也会锁着你的……” “阿徵……你是我曹汀山的,你给我记住了……” 将军就这样说完了话。 直到最后,他的手都没有放开边徵的锁链,五根手指像是嵌在了寒铁的锁链上一般,如何也不肯松开。 营帐中霎时间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边徵终于颤抖着抬起手来。 他突然很想去探曹汀山的鼻息,尽管他知道,现在的他不过是一具残留着体温的尸体。 就在边徵的手指即将要触碰到的时候,营帐的帘子再度掀开,边子濯疾步冲入帐内,在看到狼狈坐在地上的边徵的时候,眼眶骤然一热。 “……皇兄。” 第125章 敢信人间有白头 曹军的溃败一如所有人料想的那样。 曹汀山死后,困守在军营的曹军久久不降,边子濯遂下令将曹汀山的尸体拖出营帐,当着边徵和所有人的面,砍下他的首级,高高悬挂在旌旗之上,此番过后,剩下的曹军便没了困守的理由,不多时,便向边子濯投了降。 不想清点过后,元昭发现拾捌和拾玖并不在降军之中,甚至还带着一部分曹军突围逃了出去。 边子濯听罢大怒,下令全国追绞,不过,这都是后话。 一个月后,瞿都。 元昭轻轻推开姜府的房门。 这仍是姜离当年住的小宅子,尽管边子濯已经重新命人为姜离修建了一栋更大的宅院,但不等他告诉姜离,姜离就已经自己住到了老地方。 元昭还记得,边子濯在听到他汇报完这件事后沉默了好半晌,才缓缓开了口:“随他去吧。也不用告诉他,朕给他置办了新的宅子。” 元昭没有继续追问,他知道,就算他告诉二少爷这件事,二少爷也不会去住的。 元昭摇了摇头,摒除掉脑子里那些乱乱的想法,抬眸看向这个小小的庭院。 在姜离离开大虞的时候,边子濯有唤专人打理庭院,遂这里还似之前那般,小小的庭院内,一株高高的梧桐树。 现在已然初夏,梧桐树的叶子见见长的繁茂,在树下积了一层又一层的阴凉。 阴凉处,放着一尾贵妃椅,姜离正静静躺在上面,怀里抱着一卷看了一半的书,脑袋微微歪着,似乎正在小憩。 元昭轻手轻脚地走到院内,见姜离似乎并未发觉,这才从怀里悄悄掏出那用锦布裹起来的桂花酥,缓缓放在了姜离面前的石桌上。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元眨了眨眼睛,似乎被细沙迷了眼,他伸手揉了揉,转头准备离去的时候,视线正正好好,与姜离的视线对上了。 元昭霎时间身子僵硬,他定定站在原地,呆呆看着姜离,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却见姜离看了看他,缓缓站起身来,他信步从元昭身侧走过,停在那石桌前,垂眸看着那袋东西。 青葱的手指缓缓解开层层包裹,露出内里仍旧冒着蒸汽的桂花酥。 “天天来送,不累吗?”姜离突然道。 元昭内心一紧,连忙跑到姜离身边,双手攥在一起,嗓子发堵道:“二、二少爷,这桂花酥……只是皇上吃了之后觉得好吃,这才让我给你送来的,你、你不吃、不吃没关系,别赶我走……” 曾几何时,元昭这孩子,总是跟在他和边子濯身边,最是沉默寡言,何时会像现在这样,患得患失地说这么多话。 其实想想,元昭一直都是这样的,无条件的跟随边子濯和自己,无条件的希望自己和边子濯都好好的,就连在自己被定北军抛弃的那段时间,只有元昭,顶着一张冷冷的脸,对任何人都坚定不移地说,我相信二少爷。也只有元昭,蹲在烤土豆的炉子前,瞪着一双闪亮亮的眼睛,天真而期待地问,二少爷,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吗? 此去经年,元昭已经长大许多,姜离依稀还记得,元昭没有带着面具的那半张脸,只要一微笑,圆圆的脸蛋上,会出现一个酒窝。 而他却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元昭笑了,最近这些年,似乎每次见他,他都会哭。 一想到这儿,姜离不禁抿了抿唇,他嘴里愈发苦涩,遂伸手捻起一颗桂花酥来,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浓郁的桂花的香气自舌尖惹满整个口腔,姜离细细品尝着,转头看向元昭:“元昭,过来,站那么远做什么?” 正愣愣地看着他的元昭身子抖了一抖 有些不确定地发问:“二少爷……?” “你尝过这个吗?”姜离轻轻笑了笑,伸手捻起一颗桂花酥递到元昭面前,道:“确实很好吃。” 元昭缓缓睁大眼睛,他看着姜离久违的笑脸,鼻子一酸,眼泪便蓄满了眼眶。他伸手接过那个桂花酥,嘴里一直唤着“二少爷”,但却逐渐跑了调,到后面只剩下号啕大哭。 元昭从来没有这样歇斯底里地哭过,可在姜离面前,眼泪却愈发止不住,他双手捧着那颗桂花酥,哭着说:“二少爷,你、你原谅我们了吗?你不要走了好不好,不要离开大虞,不要回天雍。” “我真的好想你,皇上也想你。求求你了,二少爷。”元昭说着,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地上。 姜离看着心疼,从怀里掏出手巾来给元昭擦着眼泪:“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成这样。” “我……呜……二少爷……”元昭哭的根本停不下来,手里的桂花酥被眼泪打湿,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元昭整个人一愣,慌张的抬起头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姜离笑了笑,拉着元昭坐在石桌前,又拿起了一颗桂花酥递给他道:“元昭,来。” 元昭看了看姜离,伸手胡乱抹了眼泪,拿起那桂花酥就往嘴里塞。 “慢点吃。”元昭往日里对旁人都是冷冰冰的,姜离难得得了个能哄他的机会,连忙给他倒了一杯茶:“还有呢,别噎着了。” “唔、唔。”元昭狼吞虎咽的脸上还挂着泪,扭头看到姜离递过来的茶杯,鼻子猛地抽了抽,又掉了几颗小珍珠。 姜离之前真没有发现,平日里冷冰冰的元昭,原来这么能哭。 想着想着,他不自觉便问出了声。 元昭抿了抿唇,放下手中的桂花酥,抽噎了一声,道:“因为我以为,二少爷再也不会理会我了。也没想到,还能跟二少爷一起吃吃东西,喝喝茶。” 姜离心口微微一颤,他嘴唇微张,觉得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干涩得发苦。 “元昭。”姜离看着他,轻声道:“你刚刚说,他是吃了这些觉得好吃,才给我送来的?” 元昭一愣,抬起头看着姜离,他自然知道姜离口中的“他”是谁,生怕自己说些什么姜离会不高兴,遂只能木讷地点了点头。 “他不是最不喜这些甜食么?往日里我吃,还要嫌弃。”姜离问:“他什么时候也要吃桂花酥了?” 元昭听罢,小心翼翼地看了姜离一眼,道:“从……从二少爷离开大虞之后,皇上就要吃了。” 从他离开大虞的时候吗?三年前? 姜离不禁蹙了蹙眉。 元昭见姜离不说话,又开始局促不安起来,他甚至连茶也不喝了,就那么偷偷瞧着姜离。 姜离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 元昭一看,登时吓了一跳,也连忙站起身来:“二少爷?你……” “我出去一趟。”姜离说完,还不忘补充道:“放心,我不会走的,我只是想去看看鸿景帝。” - - 世人都以为,鸿景帝已经“死”了。 那么既然是“死人”,就没有必要,再让他复活。 这是边徵对边子濯说的原话,他说完这些话后,便让边子濯帮他在紫禁城外找了个小院子,不再住在紫禁城里。 边徵住的地方地段自然好,姜离很快便找到了,府上的房门开着,姜离试探性地敲了敲,没有人回应,他便自行往里走了去。 这是一间小小的院子,一个人住刚刚好。 院子里,种满了梅花,现下还未到梅花开的季节,边徵正挽着袖子,用剪刀一点点修着梅枝。 在他的脖颈上,隐约还看得到经年带着铁链的伤疤,尽管张哲已经想尽了办法帮他去除,但奈何那伤疤经年累月,想要消去,怕是不太可能了。 姜离静静站在梅园之中,直到后者感受到身后人的气息,转过身来。 “姜离。”边徵笑了,笑得很是好看:“没想到你会来我这里。” 姜离走上前去:“草民,参见……” “哎。”边徵挥了挥手,阻止他道:“姜离,我现在跟你一样,是‘草民’。不用管这些礼节了,听到了没有?” 第127章 姜离愣了愣,轻笑道:“好,边……阿徵哥。” 边徵微微一笑,将剪刀放在一旁:“跟我来。” 姜离跟在边徵的身后,随他在梅园中几经穿梭,竟走到了一个小亭子里。 “这里不错吧?”边徵说着,邀请姜离入座,并给他倒上了一壶好茶。 姜离道了谢,端过茶来,轻轻抿了一口。 “你似乎,有心事。”边徵一语中的。 姜离放下手中的茶,不置可否。 边徵道:“心事难凉,茶易凉,喝茶吧。” 姜离笑了笑,道:“阿徵哥,我听说,曹汀山的尸首被拖去了乱葬岗,想来也算死无葬身之地。” 边徵的表情有些不可见的僵硬,他垂下眸子,道:“是我让濯儿这样的。” 姜离转头看向边徵:“阿徵哥,这样你心里能好受一点吗?” 边徵愣了愣,他看了看姜离,轻轻一笑:“怎么会。” “曹汀山凌辱我多年,这些仇,他一死,如何能报?” 姜离沉默了一下,道:“曹汀山该死。” 边徵顿了顿:“没错,他该死。我被他囚禁多年,只有他死了,我才能自由。” “可你不一样。”边徵转过头来看向姜离腰上挂着的牌子,道:“这个牌子是皇家御赐,就跟尚方宝剑一样,只要有了这个,在大虞,你可以随意来去。” 姜离垂下眸子,伸手摸了摸那个玉牌,没有说话。 边徵仔细观察着姜离的表情,随即会心一笑。 “你是来道别的吗?” 姜离抬头看向他,点了点头:“是。” “所有事情都结束了,也该去做你想做的事,去你想去的地方了。”边徵叹道:“同濯儿说了吗?” 姜离摇了摇头。 “那我这个当哥哥的,想替弟弟问上一句。”边徵笑道:“你想去哪?” 第126章 卿卿乃卿卿(完结) 姜离又走了。 这次他哪里也没去,而是一个人,独自回到了北都的旧侯府。 曹汀山统领北都的时候,曾一度想将定北侯府烧毁,但奈何北凉城的百姓抗议严重,定北侯府才能免遭一劫。 边拓死后,他与边子濯被押往瞿都,定北侯府就没了人,好在北凉城的百姓们念着定北侯的恩情,时不时要来帮着打扫,这才让侯府没有继续破败下去。 姜离牵着马,在定北侯府门口伫立良久,最后缓缓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走过老宅的每一个地方,最后停留在庭院里。 庭院的西南角,同他在瞿都府上的一样,也种有一棵郁郁葱葱的梧桐树,不同的是,这棵梧桐树更加高大,枝叶繁盛,撒下的阴凉几乎能囊括大半个庭院。 姜离在树下站立,随即轻轻地,伸手去碰梧桐树的树干。 微风轻拂,耳畔似乎传来了他许久未闻的声音。 姜离蓦然睁大眼睛,转头去看,恍惚中,他看见边拓抱着小小的自己,正笑着往庭院走来。 小姜离眨着眼睛,仔细观察着这处陌生的府邸,最后双眼怯生生地落在梧桐树上。 边拓看了看,笑着指向这棵梧桐树,道:“这棵树呀,是三妹刚嫁到府上时种的,现在都已经这么高了。” 小姜离木讷地重复:“三妹……?” “小鬼,你叫什么三妹,那可是我夫人。”边拓揉着孩子的头,慈祥的脸上露出笑容来:“小离儿,在这里住的还习惯吗?” 小姜离看了看他,轻轻点了点头。 边拓抱着小姜离的手轻轻拍了拍他,又问:“这些天,濯儿哥哥对你好吗?” 小姜离又点了点头。 “那要不要以后就住在这里罢?跟着我,还有你濯儿哥哥。”边拓继续问。 小姜离脸一红,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但眼睛里除了刚来的胆怯与害怕,已隐约带上了一丝希冀。 姜离双手抱胸,静静地靠在树上品味着回忆,无奈笑了笑。 是了,那会儿的自己,才被边拓从雪地里捞起来不久。他失去了母亲,又才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如何能拒绝这份温暖。 正想着,小姜离缓缓点了点头。 边拓眼中一阵惊喜,他随即发自内心地笑出了声,抱着姜离的手将姜离举的老高,然后让他跨坐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小姜离惊呼一声,伸手紧紧抓住边拓的胳膊,整个人吓得不行:“边叔叔!” “不要怕。”边拓笑的双眼都眯在了一起:“掉不下来的,爹托着你呢。” … … 眸子一转,又是几个春秋。 小姜离一路小跑到梧桐树下,跌跌撞撞钻到边拓怀里开始大哭。 边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吓得连忙放下手里的兵书,双手抱着小姜离坐在自己的腿上,伸手胡乱抹着他眼泪,冲小姜离身后的小边子濯横眉怒目:“混小子!你欺负离儿了?” “我才没有!”小边子濯使劲摆手:“刚才在街上,阿离被几个大汉调戏说长得像女孩子,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已经把他们赶走了。” “我让你带离儿出去,结果自己跑去玩,把离儿一个人丢下?”边拓质问。 边子濯脸上一赦,道:“我、我才没有玩!” “那你是背着我又跑军营去看练兵,让离儿给你望风对吧?”边拓一针见血。 边子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支吾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去!围着侯府跑二十圈,元昭监督。”边拓抱着姜离,沉声强调:“不跑完不准回来吃饭!” 小边子濯咬牙了半天,扭头便跑出去了。 “爹……”小姜离哭着哽咽。 边拓听罢,搂着小姜离就开始哄:“离儿乖,爹在这。” “爹,我长得真的像女孩子吗?”小姜离用肉嘟嘟的手抹着泪,哭的一抽一抽的:“是因为我是从青楼里长大的吗?所以大家都讨厌我?” “那些人就会瞎讲。离儿不要听。”边拓安慰道:“再说了,青楼里长大的又怎么样?我家离儿生的这么俊俏,谁看了会不喜欢?” 小姜离抬起头,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向边拓:“真的吗?” 边拓伸手刮了刮小姜离的鼻子,笑道:“当然,爹最喜欢离儿了,元昭也喜欢跟离儿玩,整个定北军的人都喜欢离儿。” 小姜离被逗乐了,歪头想了想道:“那……离儿也最喜欢爹爹。” 边拓不禁睁大眼睛,脸上露出激动的笑容来:“好离儿,再说一遍?” 小姜离清脆的笑了几声,伸手抱住边拓的脖子:“离儿最喜欢爹爹!” “哼。” 父子俩正闹腾着,身后传来一声奇怪的声音。 只见小边子濯不知为何去而折返,手上还抱着一包热腾腾的桂花酥。 “给阿离买的桂花酥,忘了给他了。”小边子濯看了一眼抱在一起的父子俩,噘了噘嘴,将手上的桂花酥放在石桌上,语气带上了些赌气的意味:“我跑步去了。” 边拓看了小边子濯一眼,道:“濯儿。” 小边子濯继续赌气,扭头就走。 边拓又喊:“臭小子!” 小边子濯“蹭”地一下转过头来:“干嘛!” “过来!” 小边子濯听罢,瞪着眼睛,不情不愿地走了回来。 边拓大手一挥,按着小边子濯的脑袋就开始狂揉,他不顾边子濯的挣扎,转头冲姜离道:“你瞧,我说最喜欢离儿,这小子还吃醋了。” 小边子濯大声嚷嚷:“谁、谁吃醋了!” 边拓一挑眉,嘿嘿一笑:“谁吃醋?谁赌气谁吃醋!” “我才没赌气!” “哟哟,这不就是赌气。” “!!爹!” “好了好了,爹也最喜欢你。”边拓说着,将两个孩子都抱在怀里,轻轻揉着两个孩子的脑袋,道:“濯儿,知道爹为什么罚你吗?” 小边子濯哽了一下,偷偷瞧了一眼姜离道:“让、让阿离给我望风?” “错了,是你留下离儿一个人自己跑了。”边拓揪着小边子濯的耳朵,道:“当哥哥的要保护好弟弟,这点儿事都不懂?” 小边子濯痛的直捂耳朵:“知、知道了……我不是专门给他买了桂花酥赔罪么!” “不错,还知道要赔罪,等会儿就跑十圈罢。” “什么,还要跑!” “十五圈。跑不完不准吃饭。” 小边子濯:“……” 姜离忍不住笑了笑,低下了头。 他依稀记得,那日晚上,自己从小厨房里偷偷拿了吃的跑出侯府,拦住了跑的气喘吁吁的边子濯。 小边子濯上气不接下气,抬头看向站在侯府围墙上,个头还没有自己高的元昭。 小元昭垂眸看了看两人,伸手将自己的寒铁面具推了推,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子,背对着两人,权当没看见。 小边子濯哼了一声,盯着小元昭的背影:“你最好不要去跟爹告状。” 第128章 “……”高墙之上的小元昭仰头赏月。 嗯,月色真美。 “子濯哥哥。”小姜离连忙将食盒放在地上,道:“休息一下吧,再继续跑下去,你会晕倒的。” 小边子濯确实感觉到一阵头晕,他伸手撑着墙慢慢坐到地上,小姜离见状,连忙用筷子夹了些吃食送到他的嘴边。 小边子濯一点点嚼着,“咕咚”一声,将东西咽下肚子。 “阿离。”小边子濯声音轻轻的:“你现在,还在生我气吗?” 小姜离一愣:“欸?” “爹说得对,不该让你一个人待在那互市的地方,那地儿本来就乱……”小边子濯揉了揉鼻子:“那些个欺负你的家伙,我就该每个人揍几拳,好让他们多长点记性!”他说着,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 小姜离抱着腿坐在小边子濯身侧,低着头没有说话。 小边子濯以为他还在委屈,连忙去牵他的手,语气带着明显的慌乱:“阿离?你别难过了,你……你若是还难受,我明天就,不,我现在就去找他们算账!” 小姜离噗嗤一笑:“我没有难过了。” “真的吗?”小边子濯一愣。 “子濯哥哥,你陪我练剑吧?”小姜离双手撑着腮,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看着小边子濯:“这样的话,我以后就可以自己打跑他们了。” “铮——!”的一声,剑刃划开一片片掉落的梧桐叶,与另外一把剑猛然撞击在一起。 少年姜离眉眼间意气风发,长剑挽了个花,直直冲着少年边子濯胸口的盔甲刺去,本以为这次一定能的手,不想剑刃被少年边子濯横劈打歪,少年姜离只觉得虎口一阵疼痛,脖子上便猛地一凉。 他垂眸一看,只见对方的剑刃已经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瞧瞧你,这么容易就被人看出破绽,以后上战场可怎么办?”少年边子濯笑着说。 少年姜离咬了咬牙:“我这是失误了,再来!” “都给你三次机会了,今日就到这儿,再练下去你胳膊容易抽筋的。” 少年姜离依旧不肯:“再来一次嘛!这次一定能行。” “不行不行。” 见他依旧不肯答应,少年姜离心里不忿,决定逗一逗他,遂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的剑刃,故意用一种勾人的语气说道:“你整日说我学武不精,又不肯多教我,为何?” 少年边子濯整个人僵了僵,有些不自在地瞥过眼神:“我没说不教啊,但是练武本就要循序渐进……” “陪我多练几次都不肯,那以后我受委屈了怎么办?”少年姜离上前一步,看着少年边子濯的眼睛,眼睛笑成月牙状:“子濯哥哥,你会来保护我吗?” 少年边子濯脸上一红:“那,那是当然!” “是嘛?没骗我?”少年姜离凑近他笑了笑。 少年边子濯红着脸看着姜离,愣了半晌,不禁伸手抚平他被风吹散的耳发:“嗯,没骗你。” “阿离!!!” 一声惊呼打破了姜离的回忆,他这才看到自己手上已然出鞘的长剑。 许是因为沉浸在回忆之中太久,那柄长剑被他横着拿在手上端详,剑体微微向姜离身后倾斜,剑尖离自己的脖子,不过两拳的距离。 姜离眨了眨眼,恍然抬头,如预料般看到了边子濯夹杂着恐惧与懊悔的表情。 边子濯只穿了一身玄金便服,身上绣着的金色暗龙纹应是在连日来的奔波里惹上了泥土,看不太清了。 “阿离……阿离……”边子濯的声音颤抖:“你把剑放下,阿离,我求求你。” 原来,他在害怕这个 。 姜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来,将长剑缓缓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边子濯的身子肉眼可见的猛抖了一下,他瞳孔剧颤,近乎祈求般看着姜离。 故都的风吹过两个故人之间,像是从指尖划过的岁月史书,沉重而无言。 姜离静静地注视着边子濯的眸子,他从那双眸子里看到了很多情绪,悲痛的,惋惜的,挚爱的,不舍的……彼此之间被过往造就的沉寂与喧嚣,在一瞬间,仿佛都融在边子濯的那双黝黑的眼眸里。 “阿离……” 边子濯嘴唇微张,声音近乎哽咽。 好半晌,姜离终于垂了垂眸子,“当啷”一声,长剑落地。 而他松开剑的下一刻,身子就被边子濯紧紧抱住了。 “阿离……阿离……你别这样,呜呜……求你……”大虞的帝王紧紧抓着爱人的身躯,放声痛哭。 他似乎真的被姜离吓坏了,整个人哭到双腿都失去了力气,最后近乎崩溃地跪在姜离面前,双手抓着姜离的衣襟,不肯松手。 姜离看了看他,蹲下身子,与他齐平。 “边子濯。”他拿出边子濯送给自己的通行玉牌:“你不是说,我去哪里你都不会管吗?” “你为什么找来了?” 边子濯哭的说不出话,他满心满眼地看着姜离,眼泪不停地落在地上,渐渐开始喘不上气。 姜离见状,伸手抚上边子濯的脸颊,然后缓缓捂住他的嘴巴,轻声道:“闭上嘴巴,用鼻子喘气。” 边子濯依旧流着泪,双手捧住姜离的手,有些艰难地呼吸着,身子颤抖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边子濯似乎可以正常呼吸了,但眼泪依旧没能止住,他像个孩子一样,固执地抓着姜离的手,嘴里一直念叨着: “阿离,别这样。” “你不想见我,我会离你远远的。” “你不要寻死。” “求你。” “求你了。” 边子濯的身子依旧还在颤抖。 年轻的帝王不求神佛,只跪在自己的爱人身前,用尽了无数祈求的话语,恳切又哀恸。 姜离看了看他,伸出手轻轻擦掉边子濯的眼泪。 “边子濯,你知道吗。”姜离缓缓站起身,走到那棵梧桐树下:“我独自一人走了好久好久,我才发现,这世上尽是伤心地,瞿都是,天雍是,只有回到这里,我才能安心。尽管当初我来到这里的一切都是被刻意安排的。” 边子濯愣住了,抬起头来怔怔地望向姜离。 只见姜离背对着他,伸手轻柔地抚上梧桐树的枝干。 “但我仍相信,爹当年对我的爱,不全然是假的。” 姜离垂了垂眸子,口中轻声喃喃道:“这就够了。” 边子濯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试探性的走到姜离身后:“阿离……” 姜离猛地转过身来:“你堂堂一个皇帝,哭什么哭?” 他身子轻轻往后仰,背靠着梧桐树的树干,注视着边子濯满是泪痕的脸,突然笑了,像是冰封的雪莲终于绽放。 “你该回去了,等到明年冬天,回来赏梅吧。” 第二年。 冬。 北凉城新开一家卖桂花酥的小铺子,据说桂花酥的香味能绵延整条主街道。 桂花酥小铺的老板娘,是一个来自天雍的妇人,城里都传,这妇人不一般,因为这家店里,雇佣着当朝宰相的亲儿子,就连曾经定北侯府的二少爷,都与之交往甚密。 至于有多亲密,且看那桂花酥铺子二楼阳台,看见那个摇扇品茶的公子没有?那就是曾经的定北侯二少爷。 坐在二楼的公子轻轻合上扇子,眸子微转,目光落在了一个带着斗笠的男子身上。 只见他足尖轻点,一个轻功从高楼跃下,落在男子跟前。 “这位客官,似乎伫立良久。” 一年不见,姜离的声音依旧无甚变化。 男子垂在身侧的手不禁攥的紧了些,直到姜离走上近前,将他的斗笠摘掉。 斗笠之下的人儿,剑眉星目,俊朗如玉,一如姜离很多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的模样。 边子濯也那般深深看着姜离,他眼眶通红,颤抖的嘴唇一时间竟说不出来任何话。 姜离轻笑一声,勾住边子濯的尾指:“这位客官,不进店里来坐坐么?” 边子濯笑了,一滴泪划过眼角,道:“好。” -the end- 温馨提示:找更多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